《明将军》 第1章 一眼慈悲(1) 夕阳镶出西天一抹绛红,漫天匝地的斜阳将冉冉渐翳的金光涂染在苍绿叠翠的青山上,似是披起了一衣红衾。 一道瀑流由峰顶倾溅而下,峻崖峭壁间突石若剑,令水瀑分跌而坠,击撞处隆然有声,气势迫人。远观悬泉激涌,怒涛喷泻,如长卧雄山间的白虹,近看云腾雾漫,飞花碎玉,似万斛晶珠织就的帘帷。 山腰处是阔达数丈方园的平地。瀑布落至山腰洼地处聚水成潭,潭底有伏流泄水,常年不满不涸,倒映着满山郁荫,澄碧如镜,沙渍澈波,与轰雷喷雪般的垂瀑形成了动和静之间极致的对比。 潭边有一方大石,却架着一围泥炉。袅袅炉烟被轻风吹成一道软弧,与垂于潭岸边的树枝勾手;浓浓茶香若有若无地传来,飘溢于水汽淡雾间。 一个老道人盘膝于石旁,一柄拂尘横放于膝上。他须发皆白,怕已有七八十岁,青衫飘扬,白髯迎风,垂目打坐,不发一语,似是浑不为世事所动。 微风撼树,似欲将夕照下满树的流红溢芳曳落于光润起伏的水面,隽秀奇峰,巍峨青山,衬以涓汩水响,漱玉清流,宛若仙境。 此山名为伏藏,位于塞北之外冬归城西二十余里。 那冬归城原是一小集镇,人口不过数百。然而此地却是得天独道,依山傍水,加上地处中原与外疆的接壤地带,塞外游牧的各民族每每到了严冬腊寒之际便来此地进行休养与交易,冬归之名亦由此而来。 久而久之,此处渐成规模,后有志之士引水为渠,筑土为墙,终修建起这塞外大城。而冬归城亦成为历代兵家的必争之地。 现任冬归城主卓孚豪爽不羁、胸怀大志,不依常法破格起用优秀人才,加上冬归城本就是各族人口往来频繁,大宗交易不断,国力日渐盛隆,已发展为塞外近疆的第一大城。而这一切却也深为中原汉室所忌。 两年前朝廷终于借口冬归城未能及时上纳贡品,派出大将军明宗越引兵来征,几年战祸下来,冬归城已是元气大伤。幸好冬归城主卓孚平时爱民如子,将士各各用命,百姓亦拼死抗击外侵,加上身为冬归城守号称冬归第一剑客的许漠洋领兵有方,更借了冬归城的坚固城防,才勉强支撑到现在。然而久攻不下冬归城,中原汉室大伤尊严,也是不断派兵增援,城破已是迟早之事。 伏藏山乃是冬归城外一明净之地,几百年来常有修道练气之士于此闭关清修,久而久之,更增灵气。 此时正是早春三月,斜阳欲沉、牧童晚归之时。 夕照映射下,但见明媚远山中,天空纯净的不染一尘,花香弥漫,雀鸟啼唱,蜿蜒而去的河溪边上奇花异树夹溪傲立。虽是值此塞外苦寒之地,又在兵乱弥祸之时,却也是有一番江南水乡似的胜景。 只看这明山秀水翠林晴空,便若如一个不理世事自得其乐的世外桃源,谁又能想起二十余里外的如荼战事? 宁谧山谷中,变故顷刻而生,一阵急促的蹄音踏碎了伏藏山的幽静。 一匹快骑从冬归城奔着伏藏山疾驰而来,晚归的林鸟纷纷惊飞而起。那马儿浑身是血,口喷粗气,马上乘客半身伏于鞍上,面目根本看不清楚,唯见掌中持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剑身亦是被血水染红。 刚刚到了山脚下,那马忽然前蹄一软,将马背上仗剑的骑士掀落在地。 那骑士用一个灵巧的侧扑化去撞向地面的惯力,直起身来时却是触发了腰腹的伤,一个趔趄,手中的长剑支地才勉强撑住身体。看看倒在地上的爱马已是口吐白沫,命在旦夕,不由心神一散,长长叹了一口气,仰天躺在地上,就似虚脱般再也不想起身了。 他就像是才从血水中泡出来的,已然分不清身上的斑斑血迹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敌人的。适才长达三个时辰的激战不但让他失去了亲人、朋友,还有他的国家,幸好他还保持着坚强不屈的斗志,才凭借着过人的体能和酣战中激发出的武功拼死杀出了重围,暂且摆脱了追兵,逃到了伏藏山下。然而他的体力已完全透支,心底念着他拼死要来见的那人,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在失去生命之前赶到山顶。 他身上大大小小共有十余处伤,最触目惊心的无疑是额头那一道剑伤,已经结疤的伤口就像一道暗红色的符咒。如果江湖上人称“炙雷剑”齐追城的那一剑再深半寸,必是头破额裂,只怕他现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然而这还不是他最重的伤,最重的伤是胁间被“穿金掌”季全山扫中的那一掌,在乱军群战中他不可能避开所有的袭击,只能用身体去捱杀伤力最小的兵刃,是以为了躲开几枝重兵器的袭击,他几乎是用身体去撞向季全山那全力施出的一掌。幸好,这能穿金开石的一掌还不能穿过他那比金石还坚硬的身体。 可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伤,最致命的是仍插在小腹上的那一记毒镖。他甚至不敢拔镖,只恐一拔之下毒素牵动心脉会立时毙命,已完全麻木的伤口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流出的全是散发着腥臭的、紫黑色的血。 镖伤并不重,可怖的是那镖上的毒力。因为发镖者有一个江湖上人人闻之心惊胆寒的名字——毒来无恙。 他强撑着望向来路,远方的冬归城已成一片火海,映得天空都泛起了如血般的殷红。“许漠洋,你不能这样倒下,你的爱妻幼子都命丧敌手,一定要报仇啊!” 此人正是冬归城中第一剑客许漠洋,只见他身材高瘦修长,却丝毫不给人孱弱的感觉,虽已是浑身浴血,一双眼睛却依然如晨星般明亮,胸腹更是挺得笔直。或是用力握住长剑的原因,肩背间肌肉隆起,更显得整个人像是蕴藏着一种不甘沉浮的意志与随时可爆发的力量。他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字,强压丧妻失子之痛,努力振作精神,深吸几口气,盘膝调息一阵,奋力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却亦是坚定不移地向山顶行去。 那是一个美丽的幽谷,迂回的山路愈行愈险,两边山峰壁直,危岩高耸,却又是树阴盈峰,更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点缀着,清幽宁静。拂过的山风在空谷中犹若铁马嘶叫,溪流随着树林的间隙时现时隐,水声潺潺而来,如仙如幻,似诡似奇。 山道越行越高,古朴的石阶青苔丛生。沿着山路的来势看,似是无穷无尽不见端头,然而踏上石阶的最后一级,前方蓦然便是一方山腰间的平地,却也不显突兀,巧夺天工般就似更有一峰的奇幻。 首先映入眼目的是一汪清潭,一方大石,大石边正坐着那个老道人。瀑声蓦然加巨,隆隆灌入耳中,更衬得老道的面容庄重肃穆,宝相端严。 “大师!”许漠洋来到老道面前,一跤拜倒在地,眼中愤火狂烧,嘶声叫道:“冬归城已于三个时辰前被明将军大兵攻破,卓城主当场战死,城主夫人悬梁自缢,卓公子带领十八亲随投降,却被悬头于城门,此时明将军的人马正在屠城,过不多时恐怕就来此处了……”许漠洋虽对冬归城被破早有心理准备,但此刻想到敌人斩尽杀绝的狠毒与痛失战友的悲壮,以他素来的坚韧沉毅也几乎忍不住要脱眶而出的泪水,直欲失声大哭。 那道人却对许漠洋的嘶声吼叫浑若不闻,仍是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垂目打坐。 山脚下隐隐又传来战马的嘶叫声,许漠洋急得大叫:“大师,明将军追兵已至,请教弟子应该何去何从……”他之所以强拼着一口气不泄来到了伏藏山,只为了当初与老道长立下了城破之时于此地相见之约,可如今杀出重围来到此地,却仍是不明老道是何用意。 那老道依然闭目如故,只似是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手中拂尘轻动,往身边一个蒲团上轻轻一拂。 蒲团撞到许漠洋身上,许漠洋但觉一股暖洋洋的劲力传来,身心忽觉得平和起来,很是受用。他暗叹了一口气,在此大兵伺伏之时,重伤在身、体力几近油尽灯枯的他已没有退路,亦根本不抱突围之念。看着老道的慈眉善目,心头逐渐安定,索性盘膝坐上蒲团,抛开杂念专心运功,唯求追兵赶来时再多杀几个敌人。起初尚是百念丛生,渐终觉清风拂体,胸怀缓舒,再听得水声潺潺,鸟鸣啾啾,终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浑然忘却了刚才的浴血拼杀。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山道上传来数人的脚步声,当先一人狂笑起来:“姓许的命还挺长,还是等我亲自送你上路吧,哈哈哈。” 许漠洋睁开眼睛,发话那人面相瘦硬如铁,容貌凶恶,声音铿锵如金石乱击,正是一剑划中自己面门的“炙雷剑”齐追城。旧伤新仇重又涌上,战志充注心头,明知此时的状态不宜再动手,仍忍不住要跃起身来出手杀敌。 老道仍未睁眼,却仿佛预知了许漠洋的心情,拂尘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齐追城的身后传来:“齐兄你也太厚道了,对一个死人也说这么多话,先杀了再说。” “穿金掌”季全山双目深陷,鼻钩如鹰,乃是突厥近数十年来的第一高手,为人嗜杀,每每将活人用掌生生击毙练功,塞外人谈起飞鹰堡的堡主“穿金掌”季全山,无不噤若寒蝉。 一群士兵手执长矛盾牌,依次上得山来,团团围在许漠洋与那老道四周。只看这群士兵所站的方位各守要点,就知道平日均是训练有素。这正是明将军帐下亲兵博虎团。 一个手提禅杖的胖大和尚笑嘻嘻地站立在一边:“阿弥陀佛,贫僧千难,刚才未能与许施主过招,如今特来给冬归城第一剑客超度。” 这个千难乃是少林叛徒,虽是一脸嬉笑,却是无恶不作,更令人不耻的是喜欢奸淫幼女,是为佛门人之大忌。偏偏此人又武功极高,数次令围剿他的武林中人无功而返,最后少林派出法监院院主风随大师追杀千难,千难闻得风声,知道难以匹敌,于是便投入当朝权臣明将军府下,却仍不知收敛,反因有了靠山而更是肆无忌惮。 许漠洋缓缓抬起头来,却没有向这三人多看一眼,他的眼睛只盯住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文弱,就似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他总是垂着头看自己的手,一副像是很腼腆、很害羞的样子。 书生的那双手晶莹如雪,就若大家闺秀的纤纤玉手般柔软而修长。可是许漠阳却清楚地知道,这双漂亮得带着邪气的手是武林中最可怕的一双手,这双手上发得不仅仅是疾若闪电的暗器,还有杀人不见血伤人于无形的毒。 这个人,就是被江湖上称为“将军的毒”,位列明将军府中三大名士之三的——毒来无恙。 “想不到在塞外也有这般风景绝佳的去处!”毒来无恙抬头浏目四周,惊叹一声。漠然的目光扫过许漠洋,最后带着十二分的认真落在老道身上,默然半晌,似是若有所思,终轻轻开口:“不知这位大师怎么称呼?”他的语音细声细气彬彬有礼,如果只听他的声音,绝不会令人想到此人就是名动江湖、令人闻之色变的“将军之毒”。 那个老道仍是不发一言,甚至连眼睛也不曾睁开,就那样宛若平常地打坐,好像周围的一切全然与他无关。然而毒来无恙却忽然感觉到,原来齐追城、季全山和千难头陀一上山就准备搏杀许漠洋的杀气竟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老道稳如磐石的气度所震慑住,瓦解殆尽! 此人是谁?竟然能在无形中将三大高手气势消尽,而且不露一丝痕迹! 毒来无恙心下暗惊,却仍毫不动容,依然心平气和地发话:“请问大师,这个许漠洋带领冬归城人伤了我们许多兄弟,我可以带他走吗?” 许漠洋怒哼一声:“冬归勇士只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庭妻子,哪似明将军这般暴虐成性,屠城残杀无辜。何况你们伤我许多族人,这笔账又怎么算?” “住嘴,明将军替天行道,尔等蛮夷之徒不知天命,负隅顽抗,罪无可赦,该死的都是咎由自取……” 许漠洋断喝道:“冬归城一向与世无争,只因为朝廷所忌,便平白惹来这场大祸。亏你还有脸说是替天行道,真是不知羞耻。” “许兄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么?”毒来无恙哈哈大笑数声,面容突又一冷:“将军一向爱材,许兄若肯磕足十个响头,发誓投靠将军效力,我或能为你说两句好话。” “呸!”许漠洋脸色铁青,持剑在手:“许漠洋就算技不如人,却也知道什么叫视死如归。有本事抓我就来动手吧,只不过最多也只能带走我的宁死不屈的尸身。” 那个老道仍是不开口亦不睁眼,脸上却似传来一丝若有若无悲天悯人的神态,令人见之心中起敬。 毒来无恙不为所动,朝着老道轻轻一笑:“许漠洋乃明将军亲自点名要抓的人,大师若是要执意维护此人,在下毒来无恙身挟军令,又为明将军府中客卿首座,说不得也只好得罪大师了。” 那老道置若罔闻,连眼皮也未曾动一下。 见那老道听到了自己的名头仍是不动声色,毒来无恙心中大怒,若不是见其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早已是暗器与毒手齐发:“大师不理不睬,可是有把握敌得住将军的四大高手吗?” 毒来无恙说到此处忽然心中微微一惊,像这般自问自答已然在气势上弱了几分,这是他出道以来,对敌时从未有过的现象。 要知毒来无恙一身奇毒,其鬼神莫测的暗器功夫亦已直追“暗器王”林青,再加上其防不胜防的一身毒功,对手往往连他什么形貌也未看清楚就中了暗器与绝毒,何曾有人能如这老道般从容面对他这样的敌手。可偏偏那老道看似一动不动,全身上下却是无半分破绽,枉自毒来无恙手中扣了满把的暗器,却仍是不敢轻易出手。 毒来无恙心神电转,想遍武林中此种形貌的出家人,却仍是对这老道的来路猜不出半分头绪,心烦意躁下正要出手一试,却又惊觉如此心浮气乱已是犯了武学大忌;再悟到此时自己未出手已然心中惊疑不定阵脚稍乱,对方若在此时蓦然发难只怕自己难以躲开,一念至此不由倒退开一步。 第2章 一眼慈悲(2) 齐追城、季全山和千难头陀武功见识均不及毒来无恙,一上山顶来站定四周围住许漠洋和那老道,伺机出手,不料心中却莫名地平和无争,一点也提不出动手的欲望。此时见毒来无恙莫名其妙退了一步,心中亦都是一惊,也不由跟着退开一步。 周围的士兵忽然骚动起来,让出一条通道,许漠洋的目光本来一直盯在毒来无恙的脸上,见其先是惊容乍现然后退开一步,忽又泛起喜色眼望着山道来处,似是有什么人上得山来,也不禁抬眼往山道上看去。 伏藏山结构甚为奇特,若是依上山石阶的去势看,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此处山腰间有如此开阔的一片平地,便如将绵延的山势硬生生地兀然隔断,山腰与山道的石阶处互难相望。山腰望去似是断崖残壁,根本不见山道上的情形;亦只有从山道上踏完最后一级台阶后才能猛然看到山腰间的清潭飞瀑,让人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从许漠洋目前的角度望去,只见到来人有若从断崖边缓缓升起。先见到的是一头散披着的乌黑头发,发质奇特,在夕阳下熠熠生光,仿佛那不是头发而是一卷绣着金边的绸缎;随即再看到一幅十分宽阔的额头,大开大阖气势十足,肤色更是黄中透红,红中有白,白中又似有一种晶莹的光彩;最后看到一对光华隐现神采大异常人的双眸,心中蓦然一震,已知道了来人是谁了。 与此同时,那老道的眼睛毫无预兆地猛然睁开,也未见他口唇有何动作,在场众人却都分明在耳边听到一句纯正平实却又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的声音——“明宗越!” 就像与老道那声音相呼应般,明将军正刚刚踏上可以看到那个道人的最后一级石阶。他的目光也同时迎上了老道的目光,耳边听到了十余年来除了当今天子外第一个直呼自己名字的声音,他的“看见”和“听到”都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着,没有先,也没有后,没有丝毫的差池,就好像是老道的声音忽然唤出了一个明将军般,一切的一切就是在这种毫无差池的玄奥与微妙中发生了……忽然听到这个众人从不敢叫出口的名字,士兵们纷纷大喝,一时竟然盖过了瀑布激扬的水声,但那老道的声音仍在山谷中回荡着,厚重沉实,凝而不散,仿似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老道仍是保持着坐姿,岿然不动,目光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明将军。 许漠洋亦是狠狠盯着这个害得自己国破家亡的明将军,但见他身形十分雄伟,一身纯青战袍上没有一丝褶皱,肩宽膊厚,腰细腿长,行动间气势天成,神态间却又是闲适自得,给人一种好似远在天边却又分明近在眼前的威胁感。 明将军的目光与老道对视片刻,看似漫不经心地扫向许漠洋。许漠洋直感到一种犹若实质般的针刺,忍不住要移开目光,但他含着一腔怒火,绝不肯在对视中认输,仍是死死盯住对方,却又觉得目光已被对方吸住,想移开也力有未逮。 老道拂尘轻轻扫过,隔断了许漠洋与将军对视的目光,淡淡道:“恭喜宗越贤侄,你已练成了化魂大法,以目杀人虽然是邪气,却也少了血光之祸。” 明将军哈哈大笑,声音仿似骄横却又让人觉得很是柔和平淡:“化魂大法乃是本门的微学末技,巧拙师叔精研本门武学数十年,想来更是擅于此道了。” 除了明将军与那老道,在场的众人均是大吃了一惊。这才知道这个起初静若老树,一开口却声势惊人的老道名号巧拙,竟然还是明将军的师叔。明将军在朝中的崛起犹若横空出世,从无人知道他的来历,此刻竟在塞外冬归城郊的伏藏山上突然冒出一个师叔来,一时各人俱是心头大震,满腹疑惑。 许漠洋更是心惊不已,巧拙大师七年前来此冬归城外伏藏山中隐居,不理诸事,却是对自己青睐有加,更曾从侧面指点过自己的武功,虽无师徒名分却有师徒之实。 巧拙大师胸中包罗万象,三教九流无所不涉,尤其对天文术理甚有心得,亦传了许漠洋不少。但对自己的来历却从来讳莫如深,许漠洋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竟然是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明将军的师叔。 巧拙朝着明将军微微一笑:“宗越你自小天分绝佳,见你此刻神态间的矛盾抵牾,化魂大法顾盼间随意而出,流转神功只怕亦练至气灭之境,何必还非要去一睹《天命宝典》?” 巧拙这番话听得众人似懂非懂,明将军却是心中暗惊。他浸淫一生的武学名为流转神功,其窍要便在“矛盾”二字上,而他前日方练成名曰“气灭”的第七重流转神功,此刻却被巧拙一语道破,心中大是不忿。更何况,其言语间还提到了本门的另一项神功绝学:《天命宝典》。 巧拙续道:“人力终有穷尽之时,本门无数前辈苦思冥想专注一生也未必能练成一项神功,你还是专心流转神功与你的仕途吧!不过就算你在朝中呼风唤雨,风光无限,流转神功却可能一辈子也不能上窥天道……” 听着巧拙的冷嘲热讽,明将军不由暗怒。他七重流转神功初成,正是意得志满之际,本想亲自上山来杀了许漠洋给众将士立威,何曾想在此会碰上这个本门的对头。江湖上讲究尊师重礼,偏偏巧拙处处以长辈自居,令他这个大将军也亦是不得不隐忍锋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明将军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怒:“本门二大绝学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问世数百年,却从未有人练成九重的流转神功,也从未有人能洞悉《天命宝典》的天机神算。我就想既然单修不果,何不将二者合而为一参详,若能有所突破,也可让本门神功得以流芳于世。” 巧拙毫不示弱:“掌门师兄早看出你非修身养性之士,这才将你逐出门墙,就是怕强横的武技助你四处征杀外族……” 明将军截断巧拙的话:“我之所以离开师门另有隐情,师叔自是不明其中关键。” 巧拙凛然一笑:“师兄已驾鹤而去,便由你胡说吧。反正我昊空门中再也没有你这样的败类,《天命宝典》亦绝不会落入你的手中。” 明将军目光闪烁,仰天长笑起来:“也罢,你既然不认我是昊空门人,又何必处处以师叔自居?更何况大丈夫生于乱世,自当以助天道伐叛党一统江山为己任,你精修《天命宝典》三十余年,还看不出天下大势自当分久必合么?” 明将军的声音七分威严三分平和,虽是强词夺理,却也自有一股教人闻之颔首的气度。 巧拙本非擅长舌辩之士,加之对此时的形势早有了决断,当下冷哼一声,沉默不语。 许漠洋站起身来对着将军戟指大喝:“就算大师把《天命宝典》交于你手,你懂得天命之数又有何用,最多不过给自己的为非作恶加上一个替天行道的幌子。” 明将军的眼神冷然掠过许漠洋:“《天命宝典》最擅算人之气运,许漠洋你不妨让巧拙帮你算算你还有几个时辰的命。” 巧拙听到明将军直呼己名,知道他已决意不认自己这个师叔,淡然一笑:“贫道早已算准许大侠今日是有惊无险。” 明将军眼中精光暴长:“看来你是真不顾我们的约定了。” 巧拙正襟危坐:“九年前掌门师兄忽然暴毙,你独自闯入灵堂,妄想盗得《天命宝典》,我武功虽不及你,却也依然用九曜阵法困住了你……” “我只是去拜祭师父,你却非要说我欲盗《天命宝典》!”明将军朗然喝住巧拙的话头,略一沉吟,似是不屑于过多解释般耸耸肩头:“再说《天命宝典》中的武学无非是一些惑人的小伎俩。你虽能借九曜阵法困我一时,武功却远不及我。那时我们约定只要你终身不用武功,我便不再为难你……” 巧拙傲然一笑:“我用了九年时间来破解你的流转神功,若不是有了把握,我怎么会轻易毁诺。” 明将军的瞳孔骤然收缩起来:“你有把握敌得过我?”心中却想自己果是没有料错,看来《天命宝典》远非一般的易学术理那么简单,怕是真有神奇的武学记载。 巧拙洞悉天机般轻轻一笑:“宗越贤侄你大可放心,十年前你就被尊为天下第一高手,此刻已练成七重火候的流转神功,才真算是名副其实。仅以武功而论,天下难有敌手。” 听到巧拙亦对自己的武功如此推崇,明将军也不禁有些意外。流转神功越炼越难,明将军天分极高,用了十二年的时间炼到了五重流转神功,到第六重却花了六年,第七重更是用了九年时间才于日前有小成,而巧拙竟然对此一眼看破,明将军亦不由佩服其眼力的高明,更是认定《天命宝典》中尚有自己不知的奇功异术。心中思索,随口问道:“那你凭什么说可以破我的流转神功?” 巧拙轻叹:“不是我破,自有人破。” 明将军眼中精光一闪:“谁?” 巧拙仰首望天:“你可知道四月初七是什么日子吗?” 听到巧拙的答非所问,明将军也不禁一呆。这个师叔从来都是看起来疯疯癫癫,却又时常有明慧之举,精研易理之极品《天命宝典》后更是每一句皆蕴有玄意。当下掐指细算:“还有二十二天就是四月初七,清明刚过,那会是什么日子?” 巧拙似笑非笑,却是一字一句,声震旷野,便若是有一口大钟在每个人的耳边敲击,令人闻之惊心:“宗越你生于六月十八寅时卯刻。井渫不食,水火相息,潜龙勿用,阳气深藏;而四月初七刚中而应,柔得中济,龙威于天,渡远而行。这一天便是你这一生中最为不利的时刻。”众人面面相觑,巧拙前面的话不明所以,但最后一句却是谁都听明白了。 第3章 一眼慈悲(3) “住口。”毒来无恙忍不住大喝一声,有明将军在旁,他再无顾忌,就想要出手。 明将军却抬手止住了毒来无恙,肃容盯住巧拙:“你的意思是再过二十二天我便会有难么?” “只可惜你防无可防!”巧拙成竹在胸般微微一笑,语气间却有种无比的坚定:“六年前四月初七的那一天,一切便已命中注定。” 巧拙的话如同滔天巨浪,震撼着在场每一个人。谁也不知六年前的四月初七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巧拙说得如此肯定,一点不似虚言恫吓,一种玄妙之极的感觉悄然弥漫于诸人的心底。 明将军沉思、大笑:“既然避无可避,知之亦无益?你亦不必多言试图乱我心智,命由天定,你还是多考虑一下今日你能否脱出这一劫。” 巧拙轻声道:“今日要脱劫的人不是我。” 明将军锐目如针般快速扫了一眼许漠洋,重又落回巧拙的脸上,沉吟道:“此人武功、心智均属平平,你却为了他不惜毁诺与我一战,到底是何故?” “其中玄机谁又说得清呢?”巧拙轻轻一叹,出言惊人:“若以百招为限,你可敢与我为此人赌一局么?” 明将军略做思咐,爽然大笑:“那要看赌得是胜负还是生死?” 巧拙再叹,眼视远山,语气萧索:“你若到了贫道这把年纪,便知道胜负与生死之间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明将军长吸一口气,挥手让手下散开包围,退开半步:“我敬你是长辈,给你时间留下遗言吧。” 巧拙微微一笑,低下头深深地注视着手中的拂尘,那柄拂尘在他的注视下突然尘丝根根直立而起,像有了什么灵性般搭住了许漠洋的手,将许漠洋拉到了巧拙身旁。 许漠洋此时身上已中毒来无恙的绝毒,更是身处重兵环围之下,更有明将军手下数位高手虎视眈眈,几已入必死之局。 但他属于天生豪勇不畏生死之人,适才听着将军和巧拙的对答,品味着这两大高手隐含机锋的言辞,不由自主地略有些迷失,早是全然忘了自己身处的危机。忽听二人提及自己,巧拙更是为了自己宁可公然搦战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心头又是感激又是不解,此刻巧拙大师忽然将他拉到身前,只觉得一股澎湃的劲力从拂尘上滚涌而来,知道事有蹊跷,不敢运功相抗,抬头望来,却见巧拙大师的目光正炯炯地盯向自己,眼瞳就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清水,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驰或张。 许漠洋根本料想不到这一眼会看出天翻地覆的变化。 巧拙大师的拂尘柄搭在许漠洋掌中虎口,尘丝分刺在五指上,几股强劲而怪异的内力透少商、商阳、少冲、少泽、关冲、中冲六穴而入,循着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厥阴包经与手少阴心经逆行而上,经合谷、太渊、列缺、神门、阳溪、曲池、少海、肩隅等诸穴,分集于迎香、听宫、丝空竹,终汇聚于眉心,沿任脉下行至气海丹田,再倒冲督脉,最后直灌入灵台百会中……“轰”,许漠洋只觉得脑中一声炸响,一刹那间神志全然不清。只觉得巧拙的双眼中就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他身不由己地陷入一种荒诞的想像中,千百种怪异不明的景象在脑海中疾速划过……他是一个婴孩,被狠心的父母弃于荒野之中,一头饿狼在身边逡巡,正待扑来噬之,一老者蓦然跃出,将饿狼一掌击毙……昏黄油灯下,那个老者咳嗽不止,挣扎着坐起来轻抚他的头,像是预知了义父不久于世,他止不住放声大哭“爹”……一个女子幽怨地看着他,他知道她明天将远嫁他方,而他亦知道她爱的人是自己……他心哀若死,他一步步地踏入一座雄奇的大山,然后走进一间道观,在一个满头白发的老道身虔诚地跪下……青灯玉案前,他是一个头上扎着道髻的年轻道士,正在苦读着一本扉页泛黄的书册,书册上书四个篆字——《天命宝典》……一个鹤发童颜的道人静静看着他,他知道那是已染绝症病危在床的掌门师兄忘念大师。“宗越这孩子身世迷离,悟性奇高,日后必成为江湖上翻云覆雨的一代枭雄,是福是祸已非我等所能臆度。他虽已非我门下,但断不能容其依仗着本门武功为祸天下……” 他与明将军对峙着,在花园迷离的道路中穿巡着,他苦战无功,心神俱疲,对明将军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即刻退出昊空门,不损列祖列师的一草一木,我答应你从此不再动武……” 他已在伏藏山中。仰首望向天边的明月,再低首伏案泼墨如风。笔墨纵横中,画下了一把样式奇特的弓,就像天边悬在东天的弦月;画布上方正中的题案上是两个大字——偷天………… …… 许漠洋忽然清醒过来,他又回到了现实中,众敌虎视中。 他看着面前的巧拙,巧拙似乎一下子老了数十岁,皱纹爬满了眼角,眼中却是一副一去不回以身抗魔大慈大悲的壮烈。 虽只是一眼,只是一刹那的光景,在许漠洋的心中,就好像已是一生一世。 明将军见巧拙神情如旧,许漠洋却是一脸激涌之色,虽然不明所以,却已明显觉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他自恃身怀绝世武功,也不怕巧拙变出什么花样,料想众兵伺围下对方插翅难逃,只是暗提神功,以防对方突起发难。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巧拙含笑望着许漠洋,面容慈爱:“你明白了吗?” “弟子明白了。”许漠洋止不住泪流满面,他突然就知道了,那是巧拙大师用至高无上的天命神功将一生的阅历、经验、明悟、智慧强行灌入自己的脑海中,在他方才情绪汹涌、思忆起伏、如梦如真的时候,巧拙便是他,他也就是巧拙! 许漠洋不知道巧拙为什么这样做,他只知道面前这个老人以他的浸淫一生的精纯修为,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法解开了他生命中此刻的劫难,未来的路就全靠他自己了。他一时心中激荡,难以自己,倒头下拜:“大师请受小子一礼。” 巧拙微笑着任由许漠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然后将自己从不离身的拂尘轻轻放在许漠洋手上,大有深意地看看拂尘,再看看许漠洋:“此拂尘虽是无名之物,却是我特地而制,得天地之气,穷机玄之抒,尘柄来于昆仑山千年桐木,尘丝采于天池火鳞蚕丝,你好自用之……” 许漠洋应声接过拂柄,入手处温润若玉,似乎尚带着巧拙的体温,一种难言的亲切感传来,仿佛亦有种神秘的物质通过这柄拂尘传承着什么天机。正待低头细细察看,明将军及其手下众人也忍不住好奇地远远观望着那柄看似平淡无奇的拂尘。 就在此时敌我心神略分的空隙,巧拙深深吸了一口气,猝不及防地大喝一声,一把捉住许漠洋的手。吐气、开声、抬腕、发力,在众人的惊叫与诧呼声中,许漠洋就像一支脱弦之箭般被巧拙大师高高抛于空中。 这一抛已是用尽巧拙几十年精修的内力,将许漠洋足足抛开了有二十余丈,像一只大鸟一样从瀑布前划过,朝着山脚飘去,许漠洋耳边犹听着巧拙最后传音的叮嘱:“往东北方走,去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 变故忽现,就连明将军也不及制止。值此山顶绝地,看似巧拙与许漠洋二人均是插翅难飞,谁又能想到貌似枯瘦的巧拙神功是如此惊人,竟可凭一抛之力将许漠洋送出重围。 在众士兵的惊呼声中,毒来无恙等几人下意识地抢前就要对巧拙出手,却再次被明将军举手制止。 静默许久后,明将军鼓掌大笑:“先以百招之约稳住我,再蓦然出手救人。机变百出,似拙胜巧,实不愧做了我九年的对手。只可惜他逃得一时,终也必落入我的掌握中。”他面容一整:“师叔既然决意与我一战,不妨便来试试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那一个才是本门至尊。” 明将军果非寻常,虽然受挫却毫无气馁,反而更为尊敬对手,甚至重新称巧拙为师叔。 从头到尾,巧拙甚至没有站起过身,一直保持着盘膝的坐姿,此刻似是一抛之后用尽了全力,头软软地垂在胸前,再也没有了动静。 明将军亦不急于出手,转眼看向毒来无恙:“许漠洋就交于毒君,务必生擒之,我要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毒来无恙眼见将军受挫于众将士之前仍是面不改色,发号施令井然有序,一副大宗师的泱泱气度,心中佩服,躬身一揖:“将军放心,属下必不辱命!”当下毒来无恙也不叫同伙,孤身一人朝着许漠洋的方向掠去。 明将军转脸面对巧拙,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数度变化。 巧拙一举奏功,众兵将自知失职,心头忐忑,俱都鸦然无声。加之从未见过明将军出手,此时可亲眼见将军神威,不由大是兴奋,远远围定四周观望。 巧拙大师却仍是全无动静,众人大奇,莫非巧拙面对天下第一高手也能从容若此,而不用集气待战吗? 静。良久。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山雨欲来。 明将军脸色突然再变,深吸一口气后,渐渐回复平常的神色,仰首望着天边渐近的一片乌云,轻轻一叹,下令道:“回城!没有我的命令,三天内不许有人再踏上此山。” 诸人心头疑惑,明将军打算就这样放过巧拙吗?但看着明将军凝重的神情,却是谁也不敢多问一声。 明将军转身刚刚踏上下山的石阶,一声狂雷震耳欲聋,暴雨终于倾盆而至。 季全山壮着胆子轻轻问道:“将军,怎么处置这个道人?……” 明将军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师叔已悟道了。” “咔嚓”,一道闪电由半空中击下,正正打中巧拙的身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巧拙大师的身体就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第4章 二字天书(1) 明将军带军下了伏藏山,一路上不发一言,众人眼见巧拙为天雷所击,化得一点踪迹也没有,心中都是有些隐隐的惶惑,偷眼看到明将军凝重的神色,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刚刚到了山脚下,明将军转头望向季全山与齐追城:“巧拙九年来处心积虑,其所图决不可轻视,许漠洋此子经巧拙神功点化,只怕已非常理所能度之,我恐毒来无恙孤身去追会有失,请季堡主与齐大侠一并前去接应。” 季全山拱手领令,与齐追城一同去了。 千难眼望季、齐二人离去,正容道:“冬归城已破,塞外谁敢不服膺将军神兵,许漠洋武功并不足虑,最多熟悉塞外环境而已,我军攻城三年,方才大获全胜,正值用人之际,此时让季、齐二人离开,是否……” 明将军轻轻一叹:“九年了,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巧拙师叔坚毅的心志,若非有重大图谋,他怎会这般蹊跷的身神俱散,万劫不复。” 千难回想刚才巧拙的神情态度与那诡异莫名的雷击,心中也是暗凛。 明将军又道:“我昊空门最讲究心神交汇,虽然我不明白巧拙是何用意,却隐隐已觉出巧拙实已有了他一整套的计划。《天命宝典》既为本门不世出的二大神功之一,实有通天彻地之能,决不能掉以轻心。加之冬归余孽不除,于塞外纠结余党,日后必成祸患,所以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麻烦大师出马。” 千难肃容躬身:“不知将军对贫僧有何吩咐?” 明将军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交给千难。 千难一眼看去,心中大震,脱口而出:“天女散花!” 那是一只样式独特的烟花,精巧细致,内行人一眼即可认出那是京师流星堂精制的烟花,烟花本身并不出奇,只是上面刻着一个字——“八”。 字迹潦草却是极有神韵,尤其是“八”字的最后一捺意兴遄飞,豪态尽显,就像是要从烟花外壁中脱空而出……明将军淡淡道:“机关王与牢狱王正在此地东北方五十里外的幽冥谷中查案,泼墨王与北雪在长白山纠缠五个月之久,现在也应该正往我处赶来,只要会齐了这三人,巧拙任何阴谋亦都不用放在心上了。我要你这便去幽冥谷负责接应。” 听到这几个威慑京师的名字,千难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心中的震惊,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双手合十,将那支烟花郑重放入怀中,领命而去。 许漠洋在荒野中狂奔时,心神尚被刚才巧拙给予他的种种如真如幻的景象紧紧攫住。 适才他从伏藏山顶飘然落下,入地轻巧,竟是毫发无伤,而身上的旧伤似也好了大半,显见巧拙大师的武功举重若轻,已臻化境。可即便如此,他也自承敌不过明将军,那么明将军的武功岂不更是惊世骇俗?! 许漠洋回头望望伏藏山顶,明将军的旌旗已然往山下退去。 他不知巧拙大师如今是凶是吉,这个老道虽然与自己非亲非故,却又好似比任何一个人都亲近,刚才的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直到此时方才有机会在心中细细品味……暴雨淋漓,令他神智一清。当时产生在脑中的种种景象再次一幕幕地闪现眼前。在那短短的一刹,元神在恍然间飘忽游走,数十年的记忆杂乱纷呈,浑不知身为何人。此时想来,那一刻自己分明就是巧拙的化身,这样的经历真是闻所未闻。 巧拙传授过许漠洋不少术理神算。记得巧拙曾谈及西藏活佛转世重生的情形,与此时的境遇似有些大同小异,然而不同的是活佛转世是原有的肉身已死,却将一生的智慧、领悟与经验传于转世灵童,才得以生命在某种意义上的延续与永生,而他目前体内的一切并无异样,只是多了一种巧拙的记忆,与原有的本我交汇而成,却又并不冲突,他仍还是许漠洋,不过心念间却又绝对多出了一种什么东西。理性告诉自己一切或许只是幻觉,可是这样的变化又实实在在地发生在自己身上,追想起来,百思难解。 许漠洋急速奔驰的身形蓦然站定,愣了半晌,一滴虎泪终于夺眶而出,和着雨水顺着脸颊流下。这一刹,他突就已知道巧拙已然离开尘世了。这明悟来得毫无道理却又清清楚楚,就像有人在他心里不容置疑地告诉了他,心间泛起了一种晶莹通透的灵智——从此之后,他既是许漠洋,亦是巧拙大师。 他一点也不清楚巧拙大师为何要这样做,就算当时明将军众兵虎视,拼死一搏也未必不能同时杀出重围,巧拙为何要舍已而救他,而且是用这样匪夷所思的方式?但他明白巧拙大师既然如此做必有深意,遥想那恍若洞悉天机的深深一眼,再望着手中紧紧握住的那柄拂尘,心中似隐有所觉,一动念间却又是一团乱麻,找不出半点头绪……远方隐隐又传来人马嘶叫声,许漠洋知道,要想不辜负巧拙别有深意的牺牲与安排,自己首先就是要顽强地活下去。他轻叹了一口气,从现在起,他要不顾一切地躲开将军的追杀,而不再是去和敌人拼命。虽然他对巧拙大师的意图一无所知,但心中却仿佛隐隐有种念头在提醒着自己,他已是巧拙对付一代枭雄明将军的一枚重要的棋子,明将军必然视己为其心腹大患,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抓住自己。 当下许漠洋朝着伏藏山的方向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辨清方向,展开身形,住东北方掠去。 塞外天气多变,转眼间暴雨已歇。伏藏山地势广阔,许漠洋重伤之余,凭着坚强的毅力一口气奔出三十余里,眼见便出了山口,前面一片宽阔,竟全然是莽莽黄沙,原来已到了大沙漠的边缘。 冬归城地处塞外贫寒之地,往东北方去已是一片荒漠。许漠洋虽是自小生活在冬归城,却从未来过此地。 “东北方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许漠洋想到巧拙大师临别言语,忽然惊觉自己驰骋塞外这多年来,为何从未听过笑望山庄之名?眼见已踏入了沙漠中,虽是隐有道路的痕迹,一眼望去却尽是一片漫漫黄沙,仿佛连天空亦染上了这凡世的尘嚣。 残阳如血,喷吐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浪。在此沙漠深处,到处都是一片茫茫黄沙,如何去找那笑望山庄?一念至此,不禁略有沮丧。随即反手重重打了自己一记,巧拙大师可说是为自己而死,就算是刀山火海亦要毫不犹豫地闯进去,何况不过是戈壁荒漠。当下振奋精神,强忍饥渴,顶着残阳,往前行去。 走了数里,许漠洋再也支撑不住,停下身来大口喘息,身上的数处伤口都已迸裂,小腹那中了毒来无恙一毒镖处痒麻难耐。他尚不知道,若不是巧拙大师传功于他,将毒镖的死气化去大半,只怕他现在早已倒毙在地了。 一阵清风拂来,带着一丝湿气。他精神一振,但凡沙漠中有此清风,附近必有绿洲,极目望去,果然前方不远处似有人烟。当下强自振作,认清方向,一步步朝前挪去。 走不多久,首先映入眼睑的却是一面小旗,原来那竟然是一家旅店。许漠洋大喜,心想不妨先休息一夜,顺便打探一下笑望山庄的地址,明早恢复元气后再赶路。料想追兵在此不辨东西的沙漠中也必不敢连夜追来。 行得近了,晚风撕扯起小旗,但见上书一个大字——“烧”! 许漠洋稍稍犹豫了一下,于此沙漠腹地之中,店名又是如此不俗,却不知是何人所开。自己身挟重任,本该小心为上,当下将那柄拂尘反插在背上,手扶剑柄,踏入店中。 “请问这位大侠是要住店还是小憩。”那店主人声音清朗,听起来甚是年青,看起来竟是一五十余岁的老汉。他虽是一脸不合声音的龙钟老态,却是满面虬髯、顾盼沉雄。见许漠洋身带长剑,便以大侠相称。 许漠洋心想自己一身血污,那店主人却只是目光略沉,面上却是毫无异色,显见亦是个江湖客。强自镇定,装做过路的样子,奇道:“天已将晚,前后俱是黄沙一片,莫非还有人小憩吗?当然是住店了。” 那店主人道:“大侠如是不忙着赶路,但便请放宽心,小老儿这就给你准备些酒食。” 许漠洋听其谈吐不俗,心想在此荒漠中开店的必是有些来历的,当下试探着问道:“不知老人家怎么称呼,听你口音并不像是本地人氏……” 店主人淡淡道:“小姓杜,为了一个故人旧约,来此处已有六年了。” 许漠洋见其言词闪烁,分明别有隐情,却也不好再问:“不知杜老可熟悉这一带的道路吗?” 那杜老汉轻咳数声,闭目想了想:“往前三十里便是幽冥谷,再往前行十余里便是渡劫谷,不知大侠要往何处去?” 许漠洋心念幽冥谷与渡劫谷这两个从未听说的名字,脱口问道:“你可知如何去笑望山庄吗?” 杜老汉微一错愕,眼光瞟上许漠洋背后所负的那柄拂尘,随即移开目光,口中却是喃喃地答非所问:“看来还是要赶路的。”点起一盏油灯,转身入了后房。 许漠洋坐于屋边一角,看此小店虽是简陋,却也干净清爽,大异门外黄沙漫天的躁烦,刚才杜老汉盯向他背后拂尘的眼光明显有异,虽是一闪即逝,却没有瞒过许漠洋的锐目。心知此店主当非寻常人士,不由暗暗戒备。 那店主先是打来一盆清水让许漠洋洗去脸上的血污,不多时又端来二碟小菜,切了半斤牛肉,虽是粗糙,倒也可口。许漠洋本是无酒不欢,但在此身负旧伤前路未卜的情况下如何敢畅怀痛饮,见杜老汉并不拿出酒,也不勉强,一面吃饭一面默默沉思。 杜老汉蹲坐在柜台边的一张小板凳上,手腕轻抖,竟是抽出一把小刀,拿起屋角边的一根树枝,心不在焉地雕了起来。 许漠洋注意到当刀锋触及树枝时,那杜老汉的眼中似有一丝光亮划过,那一刻他的身体仿佛蓦然膨胀、高大了许多,然而就如流星一瞬,刹那即逝,再望时他仍只是一个百无聊赖中雕着树枝的老人。 许漠洋暗暗心惊,但料想明将军绝不可能如此预知自己的行踪,此人应该不是明将军的人。何况杜老汉所作一切并不避嫌自己,显然并未另有图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收回目光,专心进食。小店中便只有小刀一下下割划在树枝上的轻响。 就在此时气氛微妙之际,店门一响,一个人像阵风般冲了进来:“这鬼天气真是热死了。店家,快拿一壶,不,快拿一坛好酒来解乏。” 许漠洋抬眼看看来人,却是一个弱冠少年。但见其满脸风尘仆仆,身材高颀修长,骨肉匀亭,浅眉淡目,一袭白袍已被风吹得黄了,沾了不少泥点,似是从颇远的地方赶路而来。看不出他身形瘦小,酒量却大,张口便要一坛。 杜老汉好似并不在乎送上门来的生意,仍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不知小兄弟是住店还是小憩?” 那少年先看到一身血污的许漠洋,略吃了一惊,转眼又见到杜老汉手中正在雕刻的物事,眉目间神情闪烁,煞是俏皮:“先不管那么多,拿酒来再说。” 杜老汉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仍是那副万事不萦于胸的模样:“请问小兄弟是住店还是……” 少年大不耐烦,打断杜老汉的话:“这有什么区别吗?又不是不给你银子。” 杜老汉头也不抬,用手一指门外的酒旗。 “哈哈,‘烧’!”那少年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的宝贝一样抚掌大笑:“这店名字起得好,这个鬼沙漠简直热得不像话,我看再过几年你这店名就要改名为‘烤’了……” 许漠洋听少年答得有趣,不禁莞尔。这少年分明是一女子装扮,却不知她来此渺无人烟的大沙漠中做什么? 杜老汉道:“若是住店就有酒,若是赶路最好不要喝。” “为什么?”那少年问道,这下连许漠洋也忍不住有些好奇了。 杜老汉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简单,小店因酒得名。此酒名为‘烧’,后劲绵长,一醉难醒,若是几杯喝将下去就是想赶路的人也只好先休息一晚了。” “啪啪啪”,掌声从门外传来,一个青衣人却已鬼魅般先于掌音现身于店中,端坐在一张桌前,一边抚掌一边大笑:“好好好,在下不急着赶路,就先品一品杜老头子几蒸几酿后精制出来的‘烧’。” 那人出现的毫无预兆,却偏偏又理所当然地坐于桌边。既像是早早坐在那里,又如是一阵掌声将其送到了酒店中般。 少年吓了一跳,拍拍胸口,女子情态尽露无遗,却仍要装出男人样子:“呔,你这个人怎么说来就来,吓我一跳。对了,我们说好比赛脚程,我竟比你还早到一刻呢。” 原来青衣人与那佯装少年的女子竟是一路。但见他微微一笑,眼睛却一直望着杜老汉手中雕刻用的小刀:“这么多年了,你这老头子还扔不下这些小伎俩。” 那少年吃了一惊:“原来林叔叔你是认得这个店主人的!” 许漠洋眼见姓林那人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却不知为何是那女子的长辈。但见他浓眉亮目,额宽鼻挺,薄唇削颊,线条分明,颚下无须,仅有一缕束发垂于颈端。他端然坐在椅中,看不出身材高矮,一双莹白如玉的手随随便便地放于桌上,煞是引人注目。其人面容虽是儒雅,浑身上下却似充盈着一种随时欲爆发的力量,就像是一头猎豹,每一寸肌肉都满是弹性,再加上一头黑得发亮的头发,配着完美的体型与古铜色的皮肤,气势煞是慑人。 许漠洋暗吸一口长气,心中一惊:在这荒远的大漠中竟然能遇见如此人物! 杜老汉长长叹了一口气,似是诉说又似在怀念:“几百年来,本门中人就有种将任何事物按照自己的意愿雕刻的渴望!”语音铿然,语意萧索,令人闻之动容。 那青衣人似是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许漠洋,双眼就只望住杜老汉没有一丝颤抖的手:“杜老头子,除了你的这些家传绝学,这些年你可还记得我?” 杜老汉面容变幻不定,阴恻恻地道:“是呀,你小子竟然还没有死。” 姓林那青衣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胸收腹,站起身来朝杜老汉走去。他身材高大,腿长步阔,虽是宛若平常的朝前行去,一种悍态席卷而至,令人不由生出避让其锋芒的感觉。 第5章 二字天书(2) 那少年吃了一惊,飘然退到许漠洋的身边,一脸按捺不住的兴奋:“林叔叔好像要动手了。”她的话充满着对那个林姓青衣人的信心,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就连许漠洋也止不住为杜老汉担心。 青衣人走到杜老汉的身边,杜老汉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毫不退让。 青衣人立定,却是一把抱住了杜老汉,他高出杜老汉一头,这一抱竟然让杜老汉双脚都离了地。杜老汉急道:“你小子快放下我,让你侄女看着成何体统?” 青衣人哈哈大笑,放下杜老汉:“忆起当年并肩抗敌的那些时日,真怕以后没机会这样抱住你了。” 杜老汉亦一脸唏嘘:“那时你还是个小毛孩子,休想拨动我的千斤坠……” 两人四目互望片刻,再同时击掌而笑。 那少年忍不住掩唇轻笑,随即又正容看着杜老汉:“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转头问许漠洋:“你看我是男是女?” 许漠洋眼见那青衣人与杜老汉久别重逢真情流露,忆起自己在战场上牺牲的诸多战友,不禁大是惆怅,豪情上涌,正要一拍桌子大喝一声“拿酒来!”偏偏此时却给这个顽皮的少女一打岔,不由哭笑不得,一张手停在半空,落也不是拍也不是,尴尬非常。 青衣人大笑:“霜儿不许顽皮。” 杜老汉也是一脸笑意,衬着满面皱纹,慈祥了许多:“这就是杨云清的那个宝贝女儿?” 青衣人微笑点头,眼光若有若无地飘过许漠洋,沉吟不语。 许漠洋虽是从小生活在塞外,但自幼行武,加上巧拙大师的几年调教,对中原武林却也相当熟悉。听到杨云清的名字,不由微微一震。青衣人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江湖传言:“将军毒,公子盾,无双针,落花雨”。其中那“无双的针”指的就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关中无双城城主杨云清,凭一手自创的补天绣地针法啸傲武林。原来这个名叫杨霜儿女扮男装的少年竟就是他的女儿。 许漠洋心念一动:这个青衣人看来武功深不可测,杜老汉想必亦是大有来历的人物,却不知道这些人来此荒漠绝地是为何故。心中隐隐有种说不出来的直感,觉得这一切似乎都与自己有关……杜老汉先是拎出一个大酒坛,一开封酒香四溢,衬着满室的昏黄油灯光,更是令人如痴如醉。杨霜儿首先大声叫了起来:“好酒好酒,刚才老人家还不让我喝呢!” 杜老汉给各人满了酒,许漠洋不便推却,亦只好受之。 杜老汉盯着青衣人:“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青衣人哂道:“我又不是神仙,这些年来你踪迹全无,要不是我陪着这个侄女来此地走一趟,如何能碰得到你。” 杨霜儿一口酒下肚,脸上蕴起一团酡红,抢先解释道:“我爹说一定要派个人在四月之前赶到此地的笑望山庄,正好我呆在家里好闷,于是就拉着林叔叔一并来了。” 许漠洋乍闻笑望山庄之名,神色大变,连忙借着一口酒来掩饰,却已被那青衣人看在眼里。事实上从那个青衣人一进来,眼角的余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许漠洋。 杜老汉也是神色稍变,口中喃喃念着笑望山庄四个字,再无多余的言语。 “这位兄弟怎么称呼?”那青衣人终于开口向许漠洋询问道。却不待许漠洋答话,凝神一听,淡淡笑道:“杜老儿今天的生意不错啊,看来这些年定是赚了不少银子!” 许漠洋闻言知意,凝神细听果有极其细微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而来,默默估算尚有半里路。心头微怔,以自己平日的武功断然不能听到如此远的动静,更何况是受伤之后,看来巧拙传功实令自己的功力大涨。但这个青衣人却于不动声色中早早察知来人的形迹,这份武功更见高明。 杨霜儿却未想那么多,奇道:“原来林叔叔喝杜大伯的酒也要给银子的。” 青衣人神秘一笑,拍拍杜老汉的肩头,嘴唇微动,却是不闻一声,看情形正在施展传音之术。杨霜儿不依:“林叔叔在说什么?” 青衣人哂然一笑,对杨霜儿道:“你先跟着杜老,不许调皮。” 杨霜儿不明所以,正待相询。却听得“咣当”一声,小店房门在刹那间被人撞得粉碎,二人长笑而入,一左一右呈掎角之势,守住店门,当先一人寒声道:“我等奉命捉拿朝廷重犯、冬归叛党之余孽许漠洋,不想生事的都躲在一边。” 许漠洋奋然起身,拔剑指向来人,眼中闪着怒火,一字一句地问:“巧拙大师可是已仙逝了?” 来得正是季全山与齐追城二人,季全山身为塞外飞鹰堡堡主,对地形较熟,是以反比毒来无恙先一步追上了许漠洋。当下阴笑一声:“那老道冥顽不化,怎么敌得住将军的神功。” “呸!你很霸道很了不起么?”杨霜儿跳将起来:“我才不管你什么将军不将军,先赔我杜大伯的店门再说!” 齐追城眼望杨霜儿纤腰隆胸,哪还看不出其是女子所扮,他为人好色,嘿嘿狞笑道:“这小妞倒是不错,呆会大爷才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霸道。”言罢与季全山对视一眼,哈哈淫笑,分明是不把这里的人放在眼里。 杨霜儿一声怒叱,身形一展,已然冲了上去与齐追城动上了手。齐追城久经战阵,虽是变起不测,却也能及时抽出炙雷剑,与杨霜儿战在一起。 许漠洋在冬归城破后的混战中与这二人均交过手,知道二人实有非常武功,就算自己身上无伤,一对一恐怕也要拆数百招才分得了胜负。而此时杨霜儿空手入白刃,施展小巧腾挪之术,与齐追城以快打快,几个照面下来居然丝毫不落下风,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无双城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也有如此武功,果是盛名无虚。如此推想起来,名动江湖的毒来无恙以致公认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自然更令自己难望其项背,怕是再无报仇之望……季全山也不急着出手,一边观战一边啧啧有声的调笑:“这女娃子功夫不赖,齐兄可要专心点采花了,哈哈!”他二人均知晓许漠洋重伤在身武功大打折扣,是以虽对杨霜儿出奇的武功略微吃惊,却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许漠洋心想以那青衣人的形体相貌,分明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季全山为何还如此有恃无恐?偏头看去,这才发现那个青衣人已然无踪。此人消失的让人毫无知觉,便如平白无故地在空气中蒸发了一般,实是不可小觑,不知是何来历。 那杜老汉却只是愣愣地望着屋中一角,口中喃喃自语,便如呆住了一般,对身边的打斗浑若不觉,手中犹握着小刀,那截雕了一半的树枝已掉落在地。 齐追城与杨霜儿几十个回合下来,杨霜儿已渐渐支撑不住。齐追城的炙雷剑大开大阖,威势十足,对敌经验更远非从小娇生惯养的杨霜儿可比,若不是一意要生擒对方,只怕杨霜儿早已伤在其剑下。 杨霜儿身处下风却也不甚惊慌,一声轻叱,身法再变,手中突已多了两根银光闪闪半尺余长的银针,针势绵密,隐隐发出破空之声,针针不离齐追城的要穴。齐追城从未见过这般小巧轻细的兵器,被杨霜儿欺入近身,以短攻长,一时也不免闹了个手忙脚乱,那正是无双城的绝学——补天绣地针法。 第6章 二字天书(3) 季全山眼力高明,见状脸色一变:“原来是无双城的人。”心中却想到若是放了活口让名动江湖的无双城主找上门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当下朝战团中踏前几步,决意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许漠洋眼见齐追城凭借对敌时的经验已渐渐扳回均势,季全山虎视眈眈,伺机出手夹击杨霜儿,此二人本是因已前来寻衅,自己虽是周身伤势不轻,却又如何能袖手旁观,何况料想那青衣人必隐在左右,胆气立壮,当下拔出长剑,待要接下季全山的“穿金掌”。 季全山成名已久,见识不凡,一眼即看出许漠洋旧伤难愈,杨霜儿业已是强弩之末,那个酒店主人虽是面相粗犷不俗,却似呆头呆脑不知在想些什么,亦不足虑。当下一招“流金铄石”,左拳护胸,右掌运起九成的功力,对着许漠洋一掌劈来,拟在一举立威。 许漠洋明知此时不能力敌,正要变换身形避敌锋芒,然而方一运劲立时牵动小腹旧伤影响了行动的速度,略一迟滞间已被季全山的穿金掌罩住,当下一咬牙,运起全身的功力,左手握拳力拼对方这一威势狂猛的一掌,右手长剑攻向季全山的咽喉必救之处。 二人拳掌相接,许漠洋但觉对方劲力如潮水般涌来,虽非情愿却也不得不退开一步,右手剑招已然无力继续,刚要再鼓余勇变招出击,对方的第二重掌力又再度袭来,再退几步,心神失守,旧伤发作,几乎连剑也掌持不住。季全山大笑声中,右掌击向许漠洋前胸,右手化掌为爪,抓向许漠洋背后的那柄拂尘……与此同时,那边杨霜儿毕竟功力尚浅,对敌经验也不足,加上齐追城的炙雷剑每一剑都带起一股热浪,在此炎热的大沙漠中更是令人无法忍受,不禁喘息连连。齐追城眼见对方针法散乱,招式更紧。杨霜儿一边勉强挡下漫天剑招,一边忍不住大喊起来:“林叔叔你还不出手吗?” 那青衣人却是声迹皆无,便似已凭空消失了一般。 齐追城眼见杨霜儿垂手可擒,哈哈奸笑一声:“那有什么叔叔来救你,不若待会你来求我出手吧……”手腕轻抖挽起几个剑花,炙雷剑变幻出漫天剑影,杨霜儿左右支绌,却发现周身剑影尽是虚招,真正的一剑已袭向自己的小腹。杨霜儿匆忙中挺针相迎,细针与长剑相交,强弱立判。一声清响,银针已被剑撞飞,那剑尖竟然喷吐出一束火光,在杨霜儿的惊呼声中,堪堪便要沾上她的衣襟。这正是齐追城的成名绝技——“炙雷一击”。 原来齐追城的炙雷剑剑身中空,内藏火药硫磺等物,与人对敌时于酣战中猝不及防的使出来,少有人不中招。此刻杨霜儿本就落在下风,齐追城一意生擒对方,已使出压箱解数,眼见形势紧急,刻不容缓。 而就在此危急之时,所有人忽就听到了一声叹息……一时小店里满布的剑气掌风、季全山齐追城的长笑、杨霜儿的惊呼、许漠洋的嘶吼全都低沉了下来,只有那一声仿佛来自千古遥远的某个角落、带着深深凄伤的一声叹息回荡在小店的每个角落……那个原本在小店一角发呆、似已万念俱灰的杜老汉,就在穿金掌将要击中许漠洋的胸膛、炙雷剑发出的毒火将要沾上杨霜儿的腰腹时——终,于,出,手,了! 季全山但觉一股沛然无匹的大力袭来,原本已袭到许漠洋胸前的右掌顾不得发力,急忙变向拒敌。杜老汉的掌力忽放忽收,威猛的刚力蓦然间就已化为绕指的阴柔,季全山全力出击的一掌竟然迎了一个空;而季全山的左爪仿佛已抓住许漠洋背后的那柄拂尘,却是忽觉冷气沁凉,碰到了一把冰冷的锋刃,赫然便是杜老汉用于雕刻树枝的那柄不起眼的小刀。 季全山大惊之下慌忙收招,对方掌力却又在这一刻全然吐出,饶是季全山纵横塞外,这相当于自己与那老人的二人合力一击又如何能接?然而最令季全山惊恐的莫过于对方居然似能预知他的掌劲变化,就在自己收力回撤的一刹突施反击,一时心中已涌起不能匹敌的念头,战志全消,大叫一声借着对方的劲力向后疾退,轰然一声撞破墙壁倒飞而出,劲力倒卷下,一口鲜血忍了又忍还是耐不住喷为一团血雨……齐追城的炙雷剑堪要刺中杨霜儿,他原意在生擒对方,凝力不发,只求封住对方穴道。而就在此电光火石的一刻,杜老汉的手已然沾上炙雷剑。诡异的事就在此时发生了,炙雷剑碰上了杜老汉的手,就像一只小孩子的玩具般开始解体,先是剑尖再是剑脊最后整个剑身都开始分离崩析,炙雷剑中暗藏的硫磺弹砰砰碰碰落了一地,一眨眼间齐追城手中竟只剩下了一截短短的剑柄。 齐追城不可置信地望着手上的剑,张口结舌完全呆住了! 杜老汉又恢复了那懒洋洋的样子,仍是呆呆站在原地,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做过,盯着齐追城,一字一句地问道:“巧拙大师真的死在明将军的手下了吗?” 齐追城唯恐对方进击,退后一步,眼见对方再无出手之意,方才稍稍安心。他为刚才杜老汉不可思议的武功所慑,不敢隐瞒,恭恭敬敬地垂手答道:“巧拙道长将许漠洋掷下伏藏山,然后为天雷所击,尸骨全无,将军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有出手。” 杜老汉又愣了半晌,眼中闪过一丝浓浓的哀伤,蓦然一转手已从许漠洋背上摘下巧拙大师的那柄拂尘。他出手极快,许漠洋竟然避之不及。 那拂尘到了杜老汉的手上,就像一件玩具到了极其熟悉其性能的主人手上,但见他手指如弹琴般在拂尘上挥弹轻扫,不几下只听到喀嚓一声轻响,拂尘顶端弹开,一卷纸帛飞了出来。 “天命……”齐追城下意识吐出半句,哑然收声。 杜老汉冷冷地看了齐追城一眼:“你也知道《天命宝典》?”一手拿起那纸帛,扬手迎风一展……“啊?!”许漠洋忍不住惊呼出声,那纸帛他虽从未见过,但上面的一切竟然是如此熟悉……那是一把样式奇特的弓,就像是高高悬挂在东天的弦月;弓旁边有许多数字标注,不见文字,唯有画布上方正中的题案上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偷天! 一种气势从画卷中扑面而出,那把帛上所绘的弓虽是静物,却似带着不可抗拒的一股杀气。杜老汉细观良久,睹物思人,仰天长叹一声:“今天才见了两个故人,跟大师却已是人鬼殊途,天命啊,天命啊!” 杜老汉像是在缅怀于往事中,许漠洋回思巧拙大师音容,杨霜儿惊魂稍定,齐追城却还惊叹于刚才杜老汉神鬼莫测的武功,一时整个酒店鸦然无声。 齐追城眼见无人注意自己,慢慢向店门口挪去,却发现杜老汉一眼望来,满面杀气隐现,心头一悸,呆在原地再也不敢动。 良久后,杜老汉的身体佝偻起来,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再长长叹了一声,对齐追城缓缓道:“你走吧,今天的我不想杀人!” 齐追城倒也颇有胆气:“请问前辈高姓大名,刚才破我炙雷剑不知是何武功?在下也好回去向将军复命。” “明将军就吓得了我么?”杜老汉冷然一笑,蓦然挺直了腰,刹那间好似高大了许多,一脸傲色:“在下流马河杜四,兵甲派第十六代传人!” 第7章 三千白发(1) 齐追城退走后,杜四收起那张帛画,眼望小店四周,沉思良久,脸现坚毅之色,痛饮下几口“烧”,竟是一掌化为四,推向小店四角的柱上,烟尘弥漫中,小店轰然崩塌。 几人掠出小店外,天色已黑。就着星辉月映,杜四从废墟残瓦中拾捡起那雕刻了一半的树枝,一脸怅然之色,似是略有些不舍。 见到许漠洋与杨霜儿脸上均有不解之色,杜四徐徐对许杨二人道:“许小兄已是明将军必杀之人,此二人无功而返,却已泄露了许小兄的形藏,明将军大兵一会必到,我们这就往笑望山庄去。”见杨霜儿欲言又止,又慈爱地加上一句:“你林叔叔不欲与明将军的人照面,刚才已传音与我会在半路上与我们相会。” 许漠洋先见杜四推倒小店,再听到笑望山庄的名字,百念俱生,刚要说些感激的话,却被杜四以目止住,像是知道他心意般地说道:“巧拙与我相交几十年,区区小事许小兄不必过分拘礼。” 许漠洋借机道:“巧拙大师临去前吩咐我去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想不到竟然在此碰见了前辈。” 杜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我来吧。”当先往沙漠中行去。许、杨二人对望一眼,只得跟上。 迷茫的月色下,杜四带着许漠洋与杨霜儿展开身法,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朝北疾走,渐渐已深入沙漠的腹地,抬眼望去,已可见得数里外越来越近的一座山脉起伏的轮廓。 许漠洋见杜四一路上不发一语,料想他必是心伤好友巧拙大师的身死,虽是心中有百般疑问,也不敢出口相询。 沙漠中的夜晚没有白日毒辣的阳光,气温也骤然降了下来,只是地面黄沙仍是炙热,将积存于地底的雨水蒸腾起一股暑气,令人烦闷难耐。三人行了几里,杨霜儿虽为女流,但身出名门,从小武功基础扎得坚实,倒也不觉什么。而许漠洋被暑气一蒸,只觉心闷欲呕,浑身旧伤隐隐发作,咬牙强忍,终不免慢了下来。 杜四虽是不望二人一眼,却似有所感应,放慢了身形,落在许漠洋旁边,一只手轻轻扶住他的肩头,稍做提携。许漠洋心中感激,偷眼望去,但见杜四浏目前路,一脸坚忍。此时那还有半分初见时衰老佝偻的形态。适才见杜四一掌将安身立命几年的小店击毁,毫不拖泥带水,做事决断果敢,知道此人必是不凡,从前应也是叱咤江湖的人物,巧拙大师既然让自己找他,却不知下一步应该如何? 再走了一会,杜四见许漠洋气息急促,知他伤重难支,停下脚步待其回气。自己却是蹲在一个小沙丘上,仰望夜空若有所思。杨霜儿虽是从小娇宠惯了,却也知情识趣,默默立于二人身旁,亦是不发一语。 许漠洋缓缓调匀呼吸,百般疑团却不知从何问起。忆起与巧拙大师相处七年来的种种时光,不由黯然神伤。几次想开声说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倒是杜四先开了口:“许小兄可曾听说过干将莫邪的故事吗?” 许漠洋稍稍呆了一下,他虽是自小生于塞外,却是汉族血统,对中原文化颇多研读,自然知道干将莫邪为楚王炼剑的故事,只是对这个时刻杜四提起此事却有些不解。但知道对方是武林前辈,言语间必是大有深意,当下恭谨称是。 杜四点点头:“干将莫邪夫妇为楚王作剑,三年方成,剑分雌雄。干将知楚王必不放自己回山再铸良剑,赴宫前已知必死,好在莫邪已有身孕,于是干将只献一剑于楚王,留言莫邪嘱其子报仇……”杜四厚实的声音在空旷的沙漠中就像是从洪荒深处传来,缓缓讲述着千年前的一段旧事。 虽然许漠洋与杨霜儿都知道这段千古传奇式的典故,但面对着一望无涯的旷漠荒原,此时此景下重新听来,不由心血澎湃,别有一番感悟。 杨霜儿忍不住接着道:“楚王后来果然杀了干将,但莫邪之子名为赤,长大后想行刺楚王却苦于没有机会,后来有个人说可以帮他报仇,但却需要他的头,于是赤就毫不犹豫地拔剑自刎了。那个人果然献头于楚王,获得了楚王的信任,然后让楚王以汤镬煮赤之头,称其不备割下了楚王的脑袋,自己也自刎了……” 杜四再道:“而且三人的首级都掉在锅中,全煮得稀烂,再不可辨。楚臣只好分以葬之。血仇终于得报,但那份以死赴义的豪情壮烈却传诵世间,后人闻之无不扼腕叹息……” 许漠洋心有所思,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他不虞让别人看出自己空负报仇之志,怅然道:“干将莫邪千古神器,谁料想其间却有如此血泪之篇!” 杨霜儿想得却是另外的事:“是啊,干将一死,其子也以身赴难,那铸剑之术只怕也失传了。” 杜四大笑:“小侄女错了,赤虽为父报仇自刎,却尚留有一子,交与莫邪抚养成人。莫邪眼见丈夫儿子皆因制剑而遭横祸,不想再传铸剑之术于后人,改传铸甲之术。却不料赤还留下了一本铸剑之书,其后人便兵甲共铸,那就是我兵甲派的开山祖师云歧子!” 许漠洋与杨霜儿恍然大悟,原来杜四是借此对二人讲说兵甲派的由来,兵甲传人日夜浸淫兵甲之中,对兵器的熟悉远非他人所能比拟。怪不得齐追城的炙雷剑虽是奇门兵刃,一旦碰上了杜四这样的兵器祖师,短短一瞬间便分解成了一堆碎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杨霜儿垂头思索,低声道:“我曾听父亲谈及过兵甲派。他说这是江北流马河边一个相当神秘的门派,每代只有两个传人,一人炼兵一人铸甲,每个门人一生最多只炼三件神器,但所铸之物无不为名动一时的神兵宝甲。” 杜四仰天长叹:“其实也不尽然,真正的神兵宝甲一生若能铸成一件便已是本派门徒最大的自豪了。何况若是无有战事,甲胄全然无用,是以兵甲派亦终分为两派,一派全意铸兵一派尽力铸甲,数代来纷争不下,弄得本门式微。我当初也就为了一块昆仑千年神铁与师弟斗千金争一时意气,这才远赴塞外,寻找炼甲之神器。唉,良匠易得,神品难求,想我兵甲派已有近十代未能炼成一件真正的神兵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想是为了师门没落而黯然神伤。 许漠洋与杨霜儿这才明白兵甲派中竟有这许多的枝节,听杜四的口气其必是属于铸甲一派。而要制成神兵宝甲自然首先需要的是上好的材料,就若玉匠要雕琢传世名器亦先要有了一块质地无瑕的美玉,而杜四所说的千年神铁既属铁类,自是不适合铸成甲胄,难怪他争不过一意炼兵器的师弟。 许漠洋眼见杜四眉头紧锁,想劝劝这个老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中忽有明悟,脱口而出:“其实铸兵甲亦同天下许多事理,因材施行方为最善。若是不顾物品的属类而强意雕琢,只怕过犹不及,反为不美。” 杜四眼中精光一闪,讶然望向许漠洋:“你能说出这道理,可见亦算得了巧拙大师的不少真传。” 杨霜儿少女心性,说话毫无顾忌:“管它是铸兵还是铸甲,杜伯伯最好能找到些好材料偏偏铸成一件千古难遇的兵器,气死那个什么斗千金……”忽想到那个斗千金是杜四的师弟,算起来毕竟亦是自己的长辈,这般直呼其名大是不敬,不由吐吐舌头。 杜四却是毫不在意杨霜儿话中的越礼,便像是呆住了一般回思着什么,长叹一声,眼中老泪横流:“巧拙啊巧拙,我我必不负你的苦心!” 许漠洋与杨霜儿对望一眼,心中都不由自主想到那一把画帛上充满杀气的弓! 杜四再度长叹一声:“巧拙与我二十年前相识,结为生死知交。九年前他终与昊空门弃徒明将军决裂,远走天涯,我都几乎不知其踪迹。六年前他却找到了我,说是已隐隐有了对付将军的计划,他一生少有相求于人,却是要我守在此处,等待一个拿着他信物的人……” 许漠洋大讶:“莫非六年前巧拙大师就已知道我会来找你么?”心头突然涌起一种荒谬的念头,好像命运的发生虽然并不受人控制,巧拙却清楚地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一时茫然若失,再也说不下去。 杜四望着许漠洋:“从你一进我的店门,我就认出了巧拙的那柄拂尘,只是事起匆忙,不得不慎重从事。想不到六年前与巧拙一别,言犹在耳,却已是天人永诀……”言罢不胜唏嘘。 杨霜儿大感兴趣:“杜伯伯你是说巧拙大师竟可以预知几年后的事吗?” 杜四神情不置可否:“我虽对《天命宝典》一无所知,可其既为昊空门二大神功之一,当中的奥妙精微之处远非他人所能想像,或许其中的奇功妙术便可达此境地。” 杨霜儿不解道:“天命难测,真要洞悉天机又是谈何容易?” “不然。”杜四执意道:“巧拙一生穷究玄机,其行事自难为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测度。” 许漠洋这才略微有些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难怪沙漠边缘会有这么一家奇怪的酒店。杜四为友承诺在此荒漠孤岭中独守六年,闲暇时想必就只有以刀刻枝,聊以解闷,不由对身边这位貌似凶恶实则善良守信的老人肃然起敬。 杨霜儿又问道:“巧拙大师可对杜伯伯说过如果等到了他派来的人要怎么做吗?” 杜四默然摇头:“当日与巧拙匆匆一见,他说还有些事尚要好好想清楚后再做决断。”转眼望向许漠洋:“许小兄可将自己知道的情形说出来,大家一并参详。” 许漠洋便将巧拙七年前如何结识自己,并嘱咐他冬归城破后上山来见,如何与明将军说那些针锋相对又让人似懂非懂的言语,如何望了一眼后再以拂尘传功,自己如何有了那些奇怪的想法,最后巧拙又如何从明将军大兵伏伺下将自己掷出重围,并传音让他来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 起初他说起那一眼的感觉时尚觉得有些恍惚,后来便越说越快,似乎那些巧拙的记忆全都是真实发生在自己生命中的一切……许漠洋越说越是心惊,隐隐觉得巧拙似乎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正如他早早知道冬归城将被攻破,所以自己见到他时正在默运玄功,仿佛提前就做好了准备,要看那惊天动地的一眼,再为自己传功通脉。可又想不通巧拙如果真能预知未来,甚至预知自己的生死,为何又不提早避祸……杜四听到许漠洋说道经巧拙那一眼时心神中的种种幻觉,长啸一声,别有深意地瞧着许漠洋:“许小兄福缘巧合下有此奇遇,定要好好利用,日后必有可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待听到许漠洋说起巧拙点出六年前的四月初七是将军最不利的时辰,杜四眉头略微一皱,喃喃道:“莫不是因为此六年前巧拙便来找我么?”而许漠洋想到那柄拂尘中的那幅卷帛,那张满布杀气样式奇特的弓,心神至静至极,突然便有所悟:“我知道了,正是六年前的四月初七,巧拙大师画下了那把弓!” 杨霜儿也是一脸茫然:“我父亲说他四年前与一个神交已久的道人缔下一约,要在今年四月前派一精通我无双城武功的人赶到此处的笑望山庄,现在想来那个道人应该就是巧拙大师,难道他四年前就知道现在的这些变故么?难道今年的四月初七又会发生什么事吗?” 三人不由都沉默了一阵,心中惊惧莫名,却又各有所思。 杨霜儿问道:“杜伯伯你可知道笑望山庄是在何处吗?” 杜四道:“朝北再往前去十余里便是隔云山脉,入山处名为幽冥谷,过了幽冥谷十余里是渡劫谷,笑望山庄便在渡劫谷中的诸神峰上。” 许漠洋奇道:“为何我从未听说过笑望山庄之名?” 杜四道:“渡劫谷内全是奇花异草,猛兽毒虫,据说还有种能杀人的树,凶险重重,是以方有过谷如渡劫之语。因此笑望山庄一向人迹罕至,其名亦绝少有人知道。” 杨霜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咬着嘴唇问:“那笑望山庄可有什么人吗?” 杜四脸现异色:“笑望山庄中似是某国流亡的贵族,上上下下有数百人,庄丁亦都是训练有素,战力极强。其庄主容笑风虽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却实是武功惊人,有不俗艺业,其自创的四笑神功少现江湖,却的确是辟蹊径而极有成就的奇功。” 许漠洋忍不住问道:“笑望山庄既然如此隐蔽,杜前辈如何知道这么清楚呢?” 杜四声音略转低哑,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掌,像是想到了从前的往事,然后将右掌缓缓递与二人面前:“数年前因为一件事情我曾专门去过笑望山庄,还与容笑风对了一掌,你们看!” 许漠洋与杨霜儿朝那双骨节纠结的大掌上看去,却见掌心中赫然有一道奇特的纹路,横穿掌中,左右纹路尽处弯曲上扬,就仿如是一张笑脸,诡异莫名。 “这是什么?”杨霜儿忍不住惊叫。 杜四淡然一笑:“容笑风的武功应该是传于昔年蒙古察远大国师,以意驳力,以念为动,远非中原武林的路数。我与之对了一掌后,掌心便莫名地出现了这一道笑纹。” 许漠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前辈若是与容笑风有过节,我们此去笑望山庄……” 杜四傲然笑道:“容笑风虽为外族,却也是极通情理之人,当年之争执亦是由于事出有因。何况那一掌二人谁也未能讨得便宜,算来我与他不但不能算对头,反而有种相惜的感觉。武学之道浩如烟海,要能找一个与自己不分伯仲的人试招,也是一种极有益处的修行,相信我与他都从那一掌中得到了不少好处。” 许漠洋听在耳中,心中大有感触。杜四虽是隐居边陲几年,但无论武功、智慧与见地都是难得一见,言语不多却每每发人深省。 杨霜儿终忍不住问道:“我们就这样直接去笑望山庄吗?杜伯伯你不是说那个什么渡劫谷中还有杀人的树?”言罢拍拍胸口,原来刚才她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 许漠洋笑道:“杨姑娘家学渊源,连齐追城那样的恶人都不怕,竟然会怕一棵树?说出来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第8章 三千白发(2) “嘻嘻。”杨霜儿吐吐舌头:“父亲只教我如何用武功打坏人,却真不知道怎么对一棵树下手,你有本事去找出大树的穴道么?”一句话说得许漠洋啼笑皆非。杨霜儿年轻心性,初见许漠洋尚稍矜持,混熟了也敢开他玩笑了。 杜四却是眼望前方在蒙蒙夜色中隐约可见山脉起伏的轮廓,脸上露出一丝凝重:“隔云山脉地势独特,两峰笔直有若刀削斧劈,从侧面是绝无可能攀登上去。是以如果要去渡劫谷的笑望山庄,必须从谷中穿过。先不论渡劫谷,单是进入隔云山脉的第一关幽冥谷我们便避无可避。” 许漠洋察言观色,见到杜四神情有异,问道:“幽冥谷中有什么?” “此谷本来无名,现在名叫幽冥谷只不过因为多了一座坟墓……” 杨霜儿毕竟是女儿家,听到此处不免惊呼一声:“坟墓?什么人的坟墓?杜伯伯你莫吓我。” “坟墓只有一座,上却有许多人名。”杜四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对杨霜儿一笑,解释道:“侄女莫怕,我们等到黎明时鬼气稍弱再前往幽冥谷。” 许漠洋本对杜四冒着被明将军追兵赶上的危险在此休息不解,此刻方知原委。听其语气,那幽冥谷中绝不仅只是一座坟墓那么简单,当下以目相询,待杜四的下文。 果听杜四缓缓续道:“墓中无棺,奇怪处便在那个墓碑上。” “如何奇怪?” “此墓确是独特,只葬生人不葬死人。”杜四语气凝重:“人若死了便从墓碑上除名。” “都是些什么人?” “那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一方强豪的名字,墓碑上越靠前的名字,越是不得了的人物。”杜四脸现异容:“你们倒不妨猜猜墓碑上写在第一位的人是谁?” 许漠洋与杨霜儿对望一眼,同时叫道:“明将军?!” 杜四大笑:“不错,虽然许多人不屑明宗越的所作所为,但无论谁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一个人物。”他顿了顿,又是轻轻一叹:“一个让你不得不怕也不得不佩服的人物!” 休息了二个时辰,三人重又上路,再行十余里,终于走出了这片沙漠,前方便是隔云山脉。 隔云山脉为两山并行,中间有一道长长的峡谷,峡谷中终日烟云漫绕,却被两山隔绝于谷内,所以得名为隔云。而峡谷的入口处便是让杜四这样的老江湖也谈之色变的幽冥谷。 才进入幽冥谷中,许漠洋蓦然便有一种诡异的感受。 幽冥谷位于隔云山脉的入口,一踏入谷内,便已有弥漫的雾气萦绕左右,竟然还长有许多不知名的树木,与外界一片茫茫的黄沙相较,更是显得别有洞天。 已至黎明,映着高悬的月色清辉,谷内景致于氤氲气雾中忽隐忽现,错落有致。 这里有假山,有长廊,甚至还有一道拱形石桥,桥下虽是无水,却以绿草为垫,沟壑为渠。奇岩异石,数之不尽,与周围陡立的峰峦相映成趣,就算是冬归内宫中怕也无有如此风雅的情调。 杜四喃喃道:“我三年前来此处只有一座坟墓,现在却已多了这许多的景物!” 四周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影,也不知道这一切荒山野谷中的景致是何人所造。虽是在一派安详宁和的曙色中,却似有种森森鬼气。饶是杜四曾来过此地,此刻旧景已非,心头亦是一片恍惚。许漠洋与杨霜儿更是紧张,杨霜儿一只手不由自主地牢牢抓住杜四的衣襟。 三人踏上石桥,石桥直通到一间白色的小亭子前,就着微明的天色,亭上的大字陡然映入眼睑——“天地不仁”! 亭子内没有桌椅几凳,赫然便是一座青黑色的坟墓。亭檐下居然还挂着一串银色的风铃,就着晨风摇晃,更是平添一份神秘与诡异的气氛。 坟墓为无数青色的大石所砌成,石质古朴,色泽雅淡,墓前立着一块四尺见方的大石碑,那墓碑上的字想必是高人所刻,银钩铁划,入碑极深,纵是三人离墓碑尚有十余丈远,许漠洋亦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墓碑顶端的三个大字——英雄冢! 其下尚密密麻麻地似是刻着许多蝇头小字。 哀伤突然就狂涌上许漠洋的心头,忽觉得便算是名垂青史啸傲天下的大英雄大人物,到头来也不过是黄土一抔,化为泥尘。 许漠洋几十年来纵横塞外,以自己本来狂野粗豪的心性,何曾有过如此悲天悯人的感觉,此时先见了亭外那气吞千古的“天地不仁”,再看到“英雄冢”这三字,竟觉得万事皆空。所谓天地无常,人事在天,一饮一啄皆是定数,所有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许漠洋心中明白必是巧拙那一眼改变了自己的许多看法,偏偏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满面的凄伤,心头狂震,加上旧伤未愈,几乎便要张口吐出血来。 一旁的杨霜儿却在此时思想起了远在江南的父亲,此趟笑望山庄之行,自己实是偷偷逃出来的,路上遇见那个家门中最为洒脱不羁的林叔叔,仗着小孩心性,一路往塞北行来,游山玩水。此时方念及了这一离家父亲必是挂念万千,自己一向娇蛮惯了,不能孝敬双亲,徒惹父亲生气,也止不住地感怀起来。 许杨二人突然觉得心中一暖,先前的种种伤婉的念头忽又淡了下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原来是杜四左右手已分别搭上许漠洋与杨霜儿的肩膀,送入玄功助二人排除心魔。但见杜四心神守一,面色有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望着东天渐已化开夜色的一线曙光,一字一句地道:“流马河兵甲派传人杜四前来拜访幽冥谷!”空谷回音,更增诡秘。 而谷内依然是人影俱无,亦没有半分声响。 “呀!”从静谧的雾霭中忽然隐隐传来一记惊叫,三人循声前去,走出数步,便看到了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 但见一个和尚双手舞动一把八尺余长的禅杖,从前方匆匆行来,禅杖舞动甚急,几乎在他身前化为一道黑色的光网。而那个和尚的上方,竟然凭空悬挂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全体纯白,一飘一晃的,紧紧蹑在和尚的头顶上,而那和尚似乎一无所知,只是一路奔跑,口中嗬嗬大叫,像是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 “鬼!”杨霜儿紧咬的唇中迸出一个字来,却把自己吓了一跳,慌忙住声。 “呛”得一声,许漠洋剑已出鞘,指向奔来的那个和尚,那和尚不是别人,正是明将军手下的千难头陀。 顷刻间千难已近至三人数丈外,却浑若不觉,仍是口中狂呼,拼命舞动了那重达数十斤的禅杖。 眼见千难越舞越缓,他头顶上那个纯白色的事物忽地飘然落下,与千难的禅杖撞了一记。只听得一声闷响,千难再度大喝一声,催动真元禅杖愈急,照这个势头下去只怕他再舞不了多久便会力竭而亡。 那一声闷响虽然轻微,许漠洋听在耳中却是怦然一震,便犹若听到一声山谷中的磬钟,动静悠长,心口间极不舒服,料想千难身处其中滋味更不好受。千难虽是他的死敌,但眼见这个武功高强的对头如此惊惶,更是力尽在即,心头也不免泛起一种同情。 那纯白色的事物轻飘飘地落在三人面前,竟然是一个身着宽大白衣的老人。但见他白眉白须,怕不是已有七八十岁,可面上却红润有光,嘻嘻而笑,加之个头矮小,不足五尺,神情间浑象一个不通事故的小孩子,最令人惊疑莫名的是那一头长长的白发,散披至膝,几乎罩住了全身,加上白衣宽大,就着晓风薄雾,在林间若隐若现,怪不得刚才三人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 那老人像是毫无机心般对三人露齿一笑:“这么早就来客人了。”然后大模大作背过身去面对千难,笑嘻嘻地道:“你这个和尚忒是顽固不化,我只不过要看看你的那个东西,就当什么宝贝一样,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呆和尚。” 千难乱发披肩,一脸惊恐。见到许漠洋等人,更是眼露绝望,却仍是不敢停下禅杖,像生怕那白发老人突然出手。 老人拍手笑道:“你当我真抢不下你的宝贝吗?我只不过见你这个风车舞得好玩,才陪你玩了这一会。现在我有客人来了,你且看我的手段……” 千难眼中惧意更甚,却仍是拼命舞杖,只是杖法已然散乱,只能护住胸腹头脸,再不似开始时能护住全身了。 许漠洋心头大奇,在冬归城破的乱战中他早见过了千难的狠勇,几个兄弟都是命丧他手。而此时那长发老人虽是比千难矮小得多,他却是像是怕极了这个一脸笑意仿似顽童的老人,想来刚才必是吃了大亏。 那长发老人话音刚落,竟箭般由地上斜飞而起,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刚刚淬过火的剑,乍看就似是一片蓦然泛起的青白色,端直撞在千难守得无懈可击的杖网上。其身法迅猛无比,每个动作却又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加上满头白发飞舞,就像是一只威猛的大鸟,看得三人目瞪口呆。 再度听得一声闷响,千难踉跄退出了足足有二十步,这才一跤坐倒在地,面上惨白:“咣当”一声,禅杖从手中落在地上,再也无力续战。 长发老人手上已多了一根管子一样的东西,细细把玩,许漠洋眼利,看那东西似是烟花火竹之类,只是制作精巧,远非平时所见。 杜四一脸凝重,眼望长发老人手中那管东西:“杜某携友借道而过,望老兄行个方便。” 那长发老人摇头晃脑地道:“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方便是没有的,你有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突然又似想到了什么,眼望千难,一扬手中的那管东西,哈哈大笑:“你这和尚早早给我这东西不就得了,弄得现在走路都困难。” 千难眼见仇人许漠洋在前,偏偏自己已无动手之力,任人宰割,心中大急,想要闭目运功,却哪能静下心来,一张嘴一口血终于喷了出来。 杨霜儿见千难的惨状心有不忍,对那长发老人道:“老伯伯你武功那么高,就不要再为难这个和尚了吧!” “武功?你看出我的武功了!?”长发老人一愣,拍拍脑袋自言自语式的大叫:“这下糟了,我本已决心忘了我的武功,现在一不小心又在客人面前炫耀了本门绝学,看来掌门再不肯收我回门了。”他越叫越急,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杜四与许杨三人面面相觑,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这老人武功如此之高,偏偏行事完全像个小孩子一般,难道刚才他那惊天一击只是为了给别人炫耀么?实是让人捉摸不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长发老人边哭边对着千难道:“念着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为你求情的分上你就快滚吧,不过你要立下誓言,千万不要说是我伤了你!” 千难头陀似是怕极了长发老人,慌忙依言道:“老人家放心,我若是对一个人说起你身怀武技之事,便让我不得好死。”长发老人哈哈一笑,让开路来。 许漠洋剑指千难,心中豪情上涌:“你我虽是不共戴天,但此时你已无力再战,我也就放你一马,终有一日我必将杀你为我冬归战士复仇。” 千难也不答话,倒拖着禅杖蹒跚着退出谷外。 杨霜儿心细,听得千难的誓言不尽不实,却不忍为难他。待千难去远了,这才对长发老人笑道:“老爷爷你上当了,那和尚说不对一个人说起你会武功,但若是对二个人三个人说起,便不算破誓。” 长发老人一呆,大怒而起:“这个臭和尚竟敢骗我!待我去找他算账,割了他舌头看他用什么说。” 杨霜儿忙道:“他定然躲了起来,沙漠那么大你找不到他了。我也就是说说而已,他被你吓坏了,定是不敢对人说的。再说你就算割了他的舌头,他还可以用手写给别人知道,你总不能整日守在他身边吧。” 长发老人一愣:“我真是不争气,忍了这许多年却又破了规定,日后掌门若是得知不但不准我重入门墙,还定要在‘老不更事’后再加上‘任性胡为’四字评语。” 三人听他如此评价自己,心中好笑,强自忍住。 长发老人越说越急,又是放声大哭起来,这一次捶胸顿足,比刚才更是痛烈数倍。 杨霜儿见老人哭得伤心,心中也忍不住要哭了一般,想到小时候逗爷爷开心的方法,上前拉拉他白胡子:“老爷爷不要哭了,我们不告诉别人你用了武功就是了。就算你掌门不信,我们也可以给你作证呀……” “有了,我想出了一个好方法。”长发老人抬头看了三人一眼,又哈哈大笑起来:“只要我杀了你们几人,谁又能知道我用过武功?”他一边说一边拍手,似乎为自己想出的这个“好办法”拍手叫绝。 三人吓了一跳,见他不似作伪,急忙蓄势以待。此老虽是疯疯癫癫,武功却是毫不含糊,真要出手就算杜四与许杨二人联手也未必接得下。 那老人却又摇摇头,自语道:“不行不行,看你们三人也不像是英雄冢上刻下的人物,杀之岂不是有辱我物由心的威名?” 第9章 三千白发(3) 杨霜儿毕竟江湖经验尚浅。她从小家门渊源,所有的长辈纵是对她慈爱有加,却亦都是一派肃穆风范,何曾见过一个老人如物由心这般又是认真又是半开玩笑的有趣,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将起来。 物由心看杨霜儿脸上挂泪,笑貌如花,竟似呆了,喃喃念道:“我那小孙女当初也是被我逗得又哭又笑,亦是如你一般可爱!”言罢又是大哭起来:“我已有十余年没有见我的小蓉蓉了……” 杨霜儿见物由心真情流露,想到自己去世的爷爷,不免触景伤情,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下,口中犹自哽咽道:“爷爷不要哭了,你就当我是你的小蓉蓉好了……” 一时一老一少哭成一团,看得杜四与许漠洋直皱眉头。 良久后,物由心止住哭声,慈爱地看着杨霜儿:“小蓉蓉不要哭,爷爷给你一个好玩的东西。”说罢将那个从千难手中抢下的东西塞到了杨霜的手上。 杜四眼神何其敏锐,加之早就暗暗注意,此刻从物由心与杨霜儿的指掌交换的缝隙中已然看到那管事物上雕写的那个“八”字,心中大震,脱口叫道:“天女散花!” 物由心显是天生好奇,眼中泪痕尚未干,却仰头问道:“什么是天女散花?”浑忘了适才还发狠说要杀尽此地之人。 杜四从杨霜儿手上接过那管烟花,细细磨触其中雕刻的花纹与字迹,一字一句道:“你们可知道在京师最难惹的人是谁吗?” 杨霜儿抢着道:“京师中最难惹的人当然应该是皇上!” 杜四缓缓摇头:“不然,皇上深居宫廷,日理万机,许多事情闹得再大他也未必知道。” “那还能是谁?”这下连许漠洋也忍不住好奇心了。 “你们可听过‘一个将军,半个总管,三个掌门,四个公子,天花乍现,八方名动’这句话么?” 杨霜儿道奇道:“一个将军!莫不是那当朝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明将军。” 物由心亦像完全忘了刚才的所为:“明将军?!是不是就是我英雄冢上排名第一的明宗越?” 杜四缓缓点头:“不错,这一个将军指得正是明将军。” 杨霜儿得传家学,自是对武林间的名人知道不少,当下亦问道:“这半个总管可是将军府的水知寒水大总管么?” 杜四长叹:“水知寒虽是将军府的总管,威势上似乎略逊一筹,但以其缜密之思虑和一身天下驰名的寒浸掌,谁人不惧?只是水知寒深忌自己功高震主,怕折了明将军的气势,才一意以‘半’个自居……” 许漠洋对中原武林的事也略有所闻:“三个掌门大概就是京师关睢、黍离、蒹葭三大派的掌门了。” 杜四点点头:“神留门为京师最古老的门派,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唐初玄武门之变时神留门三个长老各自支持李渊的三个儿子,这才引起了神留门的分裂。但神留门经年之积威,纵是一分为三也是无人敢撄其锋。” 物由心显是久住偏远之地,听得津津有味:“那三个掌门都是些什么人,可也是刻在英雄冢上的人物吗?” “关睢门主洪修罗身为刑部总管,掌管天下刑罚追捕之事,权势极大。黍离门主管平更是贵为太子御师,可最令我等草莽之辈折服的却还是那蒹葭门主骆清幽……” 杨霜儿虽是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却显然知道的并不详细:“骆清幽这名字如此好听,可是女子吗?” “不错,骆清幽虽是身为女子,亦无官衔,却是文冠天下,艺名远播,是所有诗曲艺人最崇尚的人物,科举之日更是常常行主监之职,凡是考取了功名有个一官半职的谁人不对其尊敬有加。” 物由心大不以为然:“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本领?” 杨霜儿适才与物由心同哭一场,心理上早已将这个顽童式的老人当作亲人般亲近,不依撒娇道:“谁说女孩子就没有本领了?” 物由心哈哈大笑:“我的小蓉蓉当然与其他女孩子不同了。”心里竟像就是以为杨霜儿是自己久未见面的小孙女了。 许漠洋见这一老一少打趣,不由莞尔,连忙继续询问杜四:“四个公子我只知道二个人,一个应该是和将军唱对台的魏公子,一个可是被称为江湖第一美男子的简公子吗?” 杜四微微一笑:“魏公子出身草莽,却几乎以一己之力平息了北城王之乱,才被御封为太平公子(魏公子故事详见将军系列之《破浪锥》),就凭他敢与明将军叫板,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到?而简公子则是师出名门,自幼熟读万卷书,彬彬知礼,加上人若玉树临风,翩跹雅致,听说不光是京师女子,就连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落花宫宫主赵星霜都对其青眼有加,谁人敢惹?” 物由心望着杨霜儿大笑:“待我那天把这个简公子捉来当我小蓉蓉的夫婿……” 杨霜儿大窘,不依不饶,几人又是笑做一团,不知不觉中又亲近了许多。 许漠洋却是心念杜四的话,继续问道:“不知还有两个公子是什么人?” 杜四清吟道:“乱云低薄暮,微雨洗清秋。那第三个公子便是号称武林第一院、梳玉湖清秋院的乱云公子,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浅,但就凭当今太子与其平辈论交,连明将军也要逊让三分的威势已是无人不惧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物由心冷笑:“武林第一院!” 杜四知道物由心虽是年龄一大把,却是小孩的好胜心境,笑着解释道:“那亦只是江湖人士为显示对其上一代院主‘雨化清秋’郭雨阳的尊敬。郭雨阳当年与华山无语大师一同为民请命,不惜开罪当时朝中权势最大的丞相刘远,请皇上收回采纳江浙三千民女的成命,皇上雷霆震怒下,几乎将清秋院满门抄斩……” 物由心大骂:“这个皇帝老儿真不是东西!” 许漠洋大有同感,拍掌称快。 杜四继续道:“不过最后一位公子却的确是以武功成名了,那便是号称‘一览众山小’的凌霄公子何其狂!此人平日独来独往,为人极有狂气,先有不少人看不惯他的骄狂,可自从他五十招内击败江西‘雷厉风行’历风行后再也无人敢惹,虽是声名不着,却当真有真才实学。” 物由心身体一震:“何其狂在我英雄冢上排名第四,仅次于明将军、虫大师与雪纷飞之下,应该是个人物。” 那虫大师被誉为白道第一杀手,将贪官之名悬名五味崖,以三月为期杀之,从不虚发。(可参见将军系列之《窃魂影》),而雪纷飞则是邪派六大绝顶高手之一,此六人分别是明将军、水知寒、江西鬼都枉死城历轻笙、川中擒天堡堡主龙判官、南风风念钟和北雪雪纷飞六人,虽是称为邪派六大高手,却是各有出人意表的言行,亦难都统归于邪魔歪道一类。明将军从来都被当作天下第一高手,而雪纷飞之所以声名显着,只是因为那是他曾于千招比斗后胜过川西龙判官半招,这亦是六大高手中唯一的一次对决。 要知高手到了一定的层次,想寸进都是极为困难,而与同级别的对手过招无疑是相互促进的最好手段,而雪纷飞击败龙判官,对自身的武学修为无疑是一份巨大的宝贵经验。是以北雪雪纷飞虽地处长白山远寒之处,但在江湖上的声势却相当不弱。 而这个号称“一览众山小”的凌霄公子何其狂竟然只排在此三人之下,虽然只是物由心一人之语,但听其语气那应该是他门中长老对江湖人物的排定座次,纵观物由心的武功,就算是随口之言,谁人又敢小视? 杨霜儿喃喃道:“何其狂?!这名字好狂。” 杜四一脸凛然:“不过江湖之大,能者辈出,正如物兄的英雄冢中肯定是没有把自己门内的人物排进去吧!否则何其狂能排到第几也是未知之数。” 物由心哈哈大笑,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在此荒山野岭中孤来独往,嬉笑人间,喜怒由心,却也是寂寞。今天碰上这几个人竟然这么合自己的脾气,大是不易。拍拍杜四的肩膀,再对许漠洋与杨霜儿挤挤眼睛,一派天真状。映着满头飘舞的白发,逗得三人亦是哈哈大笑。 许漠洋追问杜四:“那个‘天花乍现,八方名动’又是什么?可是形容这几个人名动四方吗?” 杜四正容道:“八方名动不是一个形容,而是人!” 杨霜儿还在嘴里念叨着何其狂的名字,闻言下意识接道:“哦,这个人好厉害,又是谁呢?” 杜四道:“不是一个人,是八个人。” 许漠洋吃惊道:“八个?怎么我一个也没有听说过?” 杜四淡然一笑:“这八个人都是亲自给皇帝办事的人,普通闲杂人等如何能知,不过只要说起其中一个人却曾是在江湖上搅起一番风雨的人物。” 物由心听得大嘴半张,呆呆地问:“哦,你说的是谁?” 杜四盯着杨霜儿,脸上泛起一丝笑意,缓缓道:“暗器王。” 物由心一拍大腿:“你可是说八年前在洞庭湖宁芷宫以一人之力破了江湖十七名暗器高手,被江湖人尊称为暗器王的林青么?”杨霜儿笑嘻嘻地对物由心竖起大拇指。 “除了他还能有谁?”杜四颔首微笑:“其时林青年仅弱冠,却一战成名,被江湖中人誉为暗器之王!” 许漠洋见杜四与杨霜儿笑得古怪,也无暇细想:“另外七个又是什么名动江湖的人物?” “为了给皇上办事方便,八方名动平日从不显山露水。‘良辰美景,清风明月,林青水秀,黑山白石’——是为八方名动,而就连八方名动中唯一声名在外的林青亦只排名第五,你说这几个人好惹吗?” 杨霜儿吐吐舌头:“怎么京师会出来这么多高手?” 杜四道:“江湖人打打杀杀,至死方已。但凡有些抱负的人都来京师重地妄想赢得一份功名,在京师自然人才众多。” 杨霜儿想想又问道:“可是这些人想来都是桀骜不驯的人物,皇上人在深宫,又如何使得动他们?” “你说得有理。”杜四赞许地看了杨霜儿一眼,笑道:“所以才有了天花乍现之说?” 杨霜儿奇道:“这又是什么?” 杜四道:“那是由京城流星堂御制的一支烟花,名为天女散花,只要放上了天,烟花弥漫中,这八个人就到了。” 杨霜儿笑道:“哈,我要有这么一支天女散花就好了。连皇上的人都请得动。” 杜四微微一笑,眼望杨霜儿的手上,一字一句地道:“你已经有了!” 原来,物由心从千难手上抢下的那管烟花正是号命八方名动的天女散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也是合该千难倒霉,他奉明将军之命来幽冥谷接应,却先碰上物由心。物由心小孩心性非要看看他手上是什么东西,千难如何肯给,可物由心武功太强,从头到尾都没有给他放烟花的机会便抢了下来。 诸人这才知道为何会引出杜四这一番惊天动地的话,不由都看着杨霜儿手上那管精致的烟花。 杜四神情凝重:“天女散花一并只有二十四支,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物由心忽忆起一事,问杜四道:“你且说说这名动八方中还有什么人?我前几天倒真是见了二个奇怪的人。”大家都在想物由心只怕见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奇怪,却也不敢说出口来。 杜四道:“这八个人除了惊人的武功外还各有成名绝技,比如追捕王梁辰精通追踪之术,泼墨王美景却是一手好画技,登萍王顾清风顾名思义自是轻功绝顶,妙手王关明月则是神偷之术宇内无双,暗器王林青自不必说,而琴瑟王水秀虽是八方名动中唯一女子,却是仙曲妙韵艺播京师……” 物由心大是紧张:“可有什么精通机关土木学的人吗?” 杜四奇怪地看了物由心一眼:“你说得必是机关王白石,此人对天下机关无一不精,任何暗道隐路以及锁扣之类到了他的手上,全然无用。此人与精通拷问术的牢狱王黑山一向形影不离,你若是只见到了一个人想必不会是他!” 物由心大叫一声:“惨了惨了,这下我坟墓中的那些宝贝岂不是全都没有了?”当下一个箭步朝那刻有英雄冢字样的坟墓奔去。 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跟着物由心往那奔去,才走了几步,便听得坟墓中咯咯作响,似是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壁而出。 杨霜儿一声惊呼,就是许漠洋也止不住头皮发麻。 物由心蓦然站住,刹那间这个个头并不高大的老人神情威猛无比,一头白发迎着晨风飞扬而起,就好似在空中出现了一道白色的绸缎……杨霜儿眼望着坟墓门在咯咯的石块摩擦声中缓缓开启,再看着物由心那一头飘舞的白发,脑中忽想起自幼熟读的诗书,不由自主念道:“白发三千丈!”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这正是诗仙李白那被吟诵千古的名句。 那一刹,听到杨霜儿吟到这一句,许漠洋心间猛一恍惚,突有所动,为了巧拙的遗命,他们往笑望山庄的这一路来——真不知还要经过多少磨难?路还有多长?愁还有多长? 第10章 四笑于掌(1) 坟墓机关喀喀响过数声后,那块当作墓碑的大石缓缓朝旁移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却有两个人已然立在其间,神情俱是倨傲无比。仿佛他们不是刚刚从一座坟墓中走出来,而是踏上了金銮宝殿! 左首那人面黑如墨,身形高大,看不出有多大年龄,只是眼露凶光,一脸狡狠,一看便不像是中原人氏。也不见他说话,只是望着物由心冷笑。 右首那人三十余岁的模样,面色白昔,相貌儒雅,虽亦是一面傲色,却先是对着物由心长鞠一躬:“老人家的这些机关设计如此巧妙,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物由心面色如土:“再好的机关有什么用,还不是让你逐一击破后安然走出了墓门……”言罢又小心翼翼地充满期望地问道:“我那些宝贝没有被破坏吧?” 那人微微一笑:“老人家尽可放心,若是不能不损一物而纯以智力出此墓门,我还能算是机关王吗?”言语虽是恭谨,神色却是骄然。 几个虽是已有些料到此人大概是机关王白石,听他自称身份,却还是忍不住浑身大震。尤其是刚刚听杜四讲了八方名动的来历,此时立刻就见其人,更增威势。那面色如墨的异族人想来必是与机关王形影不离的牢狱王黑山了。 杜四低叹一声:“想不到连京师的八方名动也插手到这件事中,将军的权势到真的比得了皇上了。” 机关王白石眼光望向杜四,仍是一副毫不动气谦谦有礼的样子:“这位兄台不知是什么人,我与牢狱王不过是与这个老人家打了一个赌,绝对是与明将军无关的。兄台这样说分明是挑唆皇室内乱了!”机关王虽是彬彬有礼,但言语间不卑不亢,隐含锋芒,果然不愧是八方名动中的人物。 物由心大叫道:“不公平不公平,你又不说你是机关王,如果我早知道必然和你比试别的花样。” 机关王哂然一笑:“老人家一开始不也不说自己来历吗?再说是你自己提议赌我不能在二日内从墓中走出来,现在又这般抵赖,岂不有损老人家的信誉?” 他却不知道,只怕天下所有的老人家中最无信誉可言的就是眼前这个物由心了! 许漠洋行事老成,看到机关王与那一言不发不怒自威的牢狱王似乎与自己无关,那最好是能以言语缓冲彼此的敌意。刚刚才听到杜四说起八方名动的威名,想来手下自然不弱,能不动手自是最好。眼望杜四,二人相互缓缓点头,以目示意,知道均作此想。 杜四仰天打个哈哈:“却不知道三位赌得是什么?我们身为局外人,倒不妨做个公平的仲裁。” 物由心急道:“不行不行,我们赌得是脑袋呀!”挠挠自己脑袋上那一头长长的白发,喃喃道:“我怎么知道我竟然会输,我最多就是逗他俩开开玩笑罢了!” 机关王淡然一笑:“老人家或许无意要我们的脑袋,可我们却真是以拼着性命的心情来参与赌局的。” 杜四心中一凛,哑然无声。与情与理,倒都是物由心的不是了。他上次来幽冥谷只是路过,尚未与物由心碰面,此次虽是初识,却喜欢这个老人的毫无机芯的漫无城府,就算对方不是明将军的人,心里也是大大地偏向物由心,此刻心念电转,盘算着恐怕也只好随着物由心耍无赖了。 物由心更是发急:“我这脑袋老而糊涂,只怕你们要了也没多大用处吧。”他看上去一把年纪,此时却一脸恳求地望着众人,活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希望大人的原谅,惹得众人都禁不住在心里发笑。 机关王到是不紧不慢:“老人家说笑了,我们也不是要你的脑袋,只要让黑兄问几件事,虽说是赌脑袋,其实也只是让老人家委曲一会而已。” 许漠洋笑道:“既然机关王如此有礼,物老先不用着急,不妨听听要问得是什么问题?” 那一直不发一语的牢狱王黑山发话道:“信口回答如何能知道真假,只怕老人家要随我回京师刑捕房一趟,借用一些工具来辨别其真伪。”他的语声中夹杂了异国口音,顿挫生硬,且不听内容就已让人非常不舒服。 物由心大叫:“这怎么成,那我岂不是犯人了?” 牢狱王嘿嘿一笑:“不是犯人,只是我的客人。”他说到客人二字时语气加重,更是让人闻之心惊。牢狱王精通拷问术,自然懂得如何用言语增加对方的压力。 机关王微笑道:“也不尽然。只要老人家保证如实作答,我们亦不会太过为难你。” 物由心垂头叹道:“好吧,只要你不问我师门的事我都可以答应。”言至此却又跳将起来:“不对不对,先分清楚你们是不是赌赢了我再说。” 大家见物由心先前一句话分明已是认输,后一句却又开始耍赖,都是心中绝倒。这个老人年纪头发胡子都是一大把,样貌老成却又状若天真,也的确是武林奇观了! 机关王哈哈一笑:“点睛阁主景成像纯厚平实、一派正气;翩跹楼主花嗅香飞扬洒脱、屡走偏锋;温柔乡主水柔梳妙姿天成、悠然自得;英雄冢主物天成豪情仗义、以歌咏志。俱是不世出的人物,而物老这般前后不一,破绽百出,岂不被武林后生笑掉了大牙?这般下去想来就是要回归物天成的门墙亦是难上加难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众人听他娓娓道来,全都呆了,就是杜四见闻广博也是从未听说这阁楼乡冢的名字。 物由心大讶:“你什么都知道,那还问我什么?” 原来这点睛阁、翩跹楼、温柔乡、英雄冢乃是江湖上最为隐秘的四大家族,特立独行,每一门都是有惊天动地的武学。但四大家族门规极严,弟子行走江湖禁令极多,忌用本门武学,是以几百年来少现神踪,虽偶也会与各大帮派暗有争斗,但却是声名不着,寻常江湖中人是绝不知道的。 而这物由心正是英雄冢中的弟子,正是因为他小孩心性在十几年前无意间泄露了本门武功,所以才被逐出门墙,罚其在此塞外人迹罕至的隔云山脉中思过。但物由心心念旧主,所以仿着英雄冢的样子在此立坟建碑。 也正是如此,刚才物由心被杜四等人看出了武功才惶急之余甚至想杀人灭口。只是他生性善良,一片赤子童真,自不会真的下此狠手。而此时听得机关王将本门秘密一语道破,不由心中大乱。 机关王大笑:“四大家族虽然隐秘,却如何瞒得住京师遍布四海的情报网?这些区区小事自是不屑向物老一问了。” 物由心搔搔头:“那你要问我什么?” 机关王淡然一笑:“物老既然准备好让我问,可已是承认输了吗?” 物由心眼见对方对本门事如此熟悉,料想问自己的必是其他什么事,当下点头道:“就算我输了一次好了,有什么事就快问吧!” 机关王轻轻道:“听闻英雄冢机关消息学天下一绝,在我看来却也不过如此。现在只想请物老再给我等说一说英雄冢的识英辩雄之术。” 原来英雄冢的几种不传之秘正是机关消息学、识英辩雄术、狂雨乱云手和气贯霹雳功。 机关消息学是英雄冢的阵法机关,识英辩雄术则是英雄冢中五行风水相人看命之术,而狂雨乱云手和气贯霹雳功则是英雄冢的家传武学,前项为擒拿一类的小巧近身功夫,后者乃为一种霸道的内功。 物由心心中大奇,机关王不问他狂雨乱云手和气贯霹雳功,却要问他识英辩雄术,实是难解。他虽是貌似天真,却也不是白痴傻瓜,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喃喃道:“我早早被赶出师门,这识英辩雄术却是无缘学到。” 机关王一指身边的牢狱王,微微笑道:“牢狱王最懂让人说出心底的秘密,物老想不想试试个中滋味?”此人说话总是笑眯眯的,言语中却是毫不容情,暗含威胁。 物由心大怒:“有本事就把我抓起来拷问,看看你们有没有这本事了?” 牢狱王一边冷笑就要出手,机关王伸手拦住了他,转过身对杜四深深一揖:“物老刚才既已认输,现在又这般蛮不讲理,幸好有诸位大侠在场作证,如若放过物老也无不可,只是英雄冢这三个字日后已可改为无赖冢,还望各位大侠多往江湖上帮衬宣扬一下……” 杜四眼见机关王智计百出,诱得物由心自己认输后,于情于理似乎都是辩无可辩,虽是想帮物由心,却也没有了主见。 机关王的武功尚不得知,但此人于几句笑谈间便牢牢占得上风,果然名不虚传。 物由心长叹一声:“罢罢罢,要么是有辱师门之尊严,要么是泄露师门之秘密,机关王你也莫难为我了,反正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今日一死了之总算可以有个交代了吧!”言罢长发飞起悬在一棵树上,那长发在空中犹若活物般挽了一个套,他自己则是飞身而起,脖子长伸直往那个套中钻去。 此人天性好玩滑稽,此刻就是要自尽竟然也是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用自己的长发吊死自己。看得众人又是着急又是好笑。 那牢狱王黑山不置一词,竟是默认了这种解决方式,机关王白石却再度一笑:“愿赌服输,物老这般以一己之命扞卫英雄冢的豪气固然可嘉,但英雄这二字前恐怕还应该加上二字,唤作‘失信英雄’才对……” 物由心先是一愣,惶急之下六神无主,又放声大哭起来。也亏他年纪这么大,却是说哭就哭,便是一般孩童亦有所不及。 机关王每言必笑,却是句句命中物由心的要害,显是看出物由心最重师门清誉。虽是有些得理不饶人,但仔细一想其固然强词夺理,却也不得不承认其言之有理。 杜四与许漠洋俱是为物由心担心,偏偏又无法可施……“且慢!机关王你是不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发话的竟然是刚才不出一言的杨霜儿。 机关王笑吟吟地望着杨霜儿:“在下虽是为皇室做事,却也懂得江湖上有言必行、有诺必践,不知这位姑娘有什么指教?” 杨霜儿化装为男子,却没有一个人不是一眼认出她的女子之身,一时小嘴都噘了起来。不过眼见物由心一颗脑袋已钻入“发套”中,一双眼睛却含着眼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希望她有什么回天之术,又不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机关王你且看这是什么?”待得杨霜儿笑意稍减,从怀里掏出了那天女散花,这一次轮到机关王与牢狱王大吃一惊了。 机关王心下大凛,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请问姑娘,这个烟花是从何而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杨霜儿好整以暇,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更是娇憨可爱:“你不会告诉我你不认得这是什么吧!” 机关王与牢狱王相视一眼:“这个,能不能让我仔细看看?” 杨霜儿用小指在脸上一刮:“胡说,以你的眼力还会看不清?你说你认不认得这个东西?” 机关王迟疑一下,终于点点头:“咳咳,应该认得!” 杨霜儿轻轻娇笑:“这个东西是不是就叫做天女散花?” 饶是机关王智慧高绝,此时也无法可想,只好乖乖答应一声“是”。 杨霜儿更是得意:“你们是不是八方名动的人?” 机关王只得继续点头:“是!” 杨霜儿得理不饶人:“是不是有了天女散花就可以命令你们做一件事?” 机关王长叹一声:“不错!” 杨霜儿大笑:“那我现在应该可以命令你们做一件事了吧?” 物由心大喜过望,头一扬,那长长的白发打个几个圈子飞到机关王与牢狱王的面前,哈哈大笑:“来来来,乖孙女让这两个不黑不白的东西试试我自制的白发绞索。” 机关王终于忍不住面色大变,眼望杨霜儿,真怕她就按物由心所说的而做。 杜四眼见形势急转而下,却也佩服机关王的信守旧约,眼见牢狱王眼盯杨霜儿手上的天女散花,跃跃欲试。知道若真是弄僵了动起手来,己方虽然人多也未必有成算。当下发话道:“机关王有诺必践,在下钦佩。杨姑娘也不用太过为难他们,就请他们放过物老便是了,这次赌约就当扯平了吧。” 杨霜儿嘻嘻一笑,望着机关王:“你看如何?” 机关王对几人长揖一躬:“诸位若无异意,便这么定了,白石先行谢过!”此人处上风而不骄,落下风而不乱,气度的确令人心折。 物由心大悲大喜之余,虽是有些不甘,却也知道这二人并不好惹,点头表示同意。 机关王再对杨霜儿施了一礼:“这支烟花关系重大,我既然已答应了你一件事,不知可否将烟花交还于我?” 物由心道:“你若反悔怎么办?” 牢狱王大喝道:“就算现在反悔你可有什么法子阻止我们?” 机关王轻轻一笑,举手拦住牢狱王,眼视杨霜儿,不发一语。那牢狱王似是唯机关王马首是瞻,闷吸一口气,再不开口。 众人一想也是道理,眼见机关王牢狱王面对四人毫无惧色,当是有惊人艺业。物由心或可敌得一人,而杜四杨霜儿加上一个受了伤的许漠洋三人合力是否能敌得住另一人,却是未知之数。 杨霜儿少女心性爱热闹,一面把玩着天女散花,一面轻轻道:“这么好看的一支烟花,送还给你反正也是无用,倒不若让我放上了天可好?” 机关王潇洒地一耸肩头:“那也无妨!” 烟花升起,在将晓未晓的天空中炸开,散成雾状,从中散出八道各色的火光,射向晨空,经久不败,煞是好看。惹得杨霜儿与物由心齐齐拍手大叫,待得烟花散尽,机关王与牢狱王已然不知所终。 物由心一个箭步冲入坟墓中,不一会出来,手上抱了一大堆事物:“总算这个机关王还有本事,没弄坏我的宝贝。” 几人看去,物由心的宝贝无非是一些形状有趣的小玩意,怪石异草等等不一而足,都不禁微笑。物由心却献宝一样给大家介绍起来。 杜四眼前一亮,从物由心那堆宝贝中拿起一物,那是一截五尺余长的东西,色泽淡青,却又隐有亮光乍隐乍现。 物由心洋洋得意:“你们可知道这是什么?” 许漠洋见此物削长,却隐是略具人形,活像一只长成型的人参,只是表面光滑,没有枝须叶蔓,上面还有天然的数圈纹理,似木非木。他虽在冬归城宫中见过许多天南海北稀奇古怪的东西,但却从来未见过类似此物的物品。 第11章 四笑于掌(2) 物由心道:“五年前我在天山脚下碰到一只金色大蟒,费了我好大力气才玩死它,这便是它的舌头……” 杨霜儿惊叫一声,大着胆子用手摸去。但觉触手处似光滑似涩结,手感上极有韧性,要不是物由心说了此物的来历,真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竟然是一条大蟒的舌头。 许漠洋眼见此舌已足有五尺余长,心下骇然,真不知道那条蟒要大到什么地步。 杜四神情莫名地激动,问物由心道:“那蟒头可是状若四角,隐有三只眼,蟒身有若人腿粗细,全身泛有暗金色的光。不知这条蟒长得有多大?” 物由心细细回想,拍腿大笑:“不错不错,我当时亦觉得奇怪,如何有这种怪蛇,那蛇眉头处有一大瘤,活生生就像长有三只眼一般,足足有二丈余长,甚是吓人……” 杜四大叫一声,眼中涌起一片光彩,轻抚那条蟒舌,喃喃念道:“舌灿莲花!这下我兵甲派总算复兴有望了!” 许漠洋听杜四的口气,隐有所觉,当下问道:“什么是舌灿莲花?可是炼宝甲的神物吗?” 杜四胸口起伏不止,似是激动不已:“此物严格地说非是蛇蟒类,乃属于几乎已绝迹的一种上古生物,名为蠓,只长于天山,因其常常守护天山上的雪莲而得名莲花蠓,虽是无毒,却是性极凶残,见有人畜接近便主动攻击。” 物由心大概是想到当年那一幕,心有余悸:“是呀,我那正是要去采雪莲,忽然钻出那个东西,要不是我神明英武艺高人胆大……”当下又吹嘘起来。 杜四继续道:“此蠓极有灵性,据传为远古水神共工所膳养,每日要食百斤荤腥,如遇人畜,先围腰数匝,再囫囵吞之。据我门《神兽异器录》中所记,蠓最厉害的武器便是其舌,味葳性寒,柔韧若带,坚固胜钢,百折不断,在神器录中排名第七,乃是铸造兵器的神物,称之为‘舌灿莲花’。” 众人听得呆了,这才明白杜四的激动源自于终找到一件可炼制神兵的宝物。 杨霜儿拍手笑道:“这名字好听,真是让人想不到竟然是一条大蟒的舌头。” 杜四道:“蠓并非蟒类,而且有其与众不同的个性。虽是生性残暴,却是对主人极忠,若是主人身死必复仇后自绝食而亡,是以绝少有长得那么大的蠓现于世间,这一次真是天数啊!” 许漠洋与杨霜儿一路上听了杜四门中之事,眼见他心愿得偿,俱是替他高兴。 杨霜儿最是乖巧,当下摇着物由心的手道:“老爷爷你就把这个蠓舌送给杜伯伯吧!” 物由心却是摇头:“不行不行,这是我的宝贝,送你也可以,不过要答应我二件事。” 杜四深鞠一躬:“但凭物老吩咐!”他眼见如此梦寐以求千载难逢的宝物就在手中,只要物由心愿意送给自己,什么条件也可以答应了。 物由心看着杜四哈哈大笑:“刚才要不是你们仗义执言,我早被那个机关王逼得走投无路了。我与你这老儿也是有缘,二个条件一个是让这小姑娘认我做爷爷,另一个条件就是让我跟大哥一起走一趟,在这山谷呆得久了,闷出了一身病。”他自己一头白发,却总是以为自己年轻,竟然对着看起来比自己小十余岁的杜四口称大哥,惹得诸人暗暗失笑。 话音未落,杨霜儿已是对着物由心盈盈下拜,口称“爷爷!” 杜四知道物由心虽然疯疯癫癫,武功却实是惊人,有此强援如何不喜。伸掌出来,与物由心一握,二人哈哈大笑,充满相知之情。 当下各人通了名姓,物由心来历奇特,不愿多说,杜四也不多问。 许漠洋也是心喜物由心的天真烂漫,恭谨行礼,物由心眼望许漠洋,略微诧异:“许小弟近日必有奇遇,身体中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潜力。” 众人想到刚才机关王白石说起要听听英雄冢中的识英辩雄术,顾名思义都知道物由心的眼力是何等的高明,当下七嘴八舌地给物由心说起了许漠洋与巧拙间的那充满了神秘色彩的一眼。 物由心兴高采烈地道:“有空再好好给许小弟看看面相,现在我们不如先上路去那笑望山庄,我久闻渡劫谷中杀人树之名,轻易不敢去惹,现在人多了我可不怕了。”又故作神秘地低声道:“日后我若是用了本门武功,你们可要给我作证。” 众人想不到他如此急于离开竟然是为了看看那杀人之树,有物由心那一身超凡入化的武功,这一路上更增几分把握,何况这一路上有此风趣的老人为伴,倒也真是不愁寂寞了,纷纷笑着答应。 “且慢,我这一走本门的秘密可不能泄露。”物由心将那刻有“英雄冢”三字的大墓碑抱入坟墓中,开启机关将墓门锁上,想起适才之事,叹道:“这世上大概也只有那机关王才能在我这机关重重的坟墓中来去自如了。” 诸人见那墓碑重达数百斤,物由心却举重若轻般毫不费力地搬了进去,俱是咋舌不已,心想这老人虽是疯癫,一身功夫可是毫不含糊。再想到机关王与那牢狱王的从容自定,加上后有将军的追兵,这一路来还不知道有多少风险……杜四得了异宝,心情大畅,一路与几人谈谈笑笑,他所闻广博,见识卓远,几人听到许多奇人异事,受益匪浅。 眼见天色已亮,四人终于出了幽冥谷。 出了幽冥谷后地势骤然开阔,原来是一个四周围山的大盆地,虽是少了幽冥谷中的花草,但奇石四处散乱而立,比起幽冥谷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物由心精擅机关,缓缓道:“这个地方的乱石排列得很有学问,暗合天上星宿,隐有阵法,我虽是久居此地,却也没有参详透。” 许漠洋听物由心这么一说,抬目四望,果然见大石凌而不乱,迫得众人绕来绕去,几乎头也绕昏了。他一生纵横塞外,亦得逢不少奇遇,然而比起这一天的奇见妙闻来说,俱不足道了。 杨霜儿想到了幼时与玩伴在树林石间捉迷藏的情形,倒是觉得有趣。杜四却另有想法,此隔云山脉本是塞北一个并不出名的小山脉,却偏偏有着这许多的奇异之处,再想到精通天命术理的巧拙执意要自己留在此地,更是在遗命中让许漠洋去笑望山庄,还扯上了无双城的杨霜儿,定是隐含深意。物由心一向以本门机关学自负,今日为机关王所挫,心生不忿,来此妙然天成的石阵中,更是心智被夺,专心研究。 四人各怀心结,在石块间中穿来绕去,二个时辰后方才出了这一片看似紊乱实则凶险的石阵。在石阵中虽是看似平常,其实各人都在暗自戒备,深恐敌人仗此有利地形突然发动袭击,出了石阵后,一阵似花似草的幽香淡淡袭来,渡劫谷已然在望。各人不免都是暗地长舒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一缕锐风细不可察地从后拂来,奔向物由心的背心……许漠洋自从被巧拙看那一眼后,对天地间的各种感觉极为敏锐,此时莫名地心头忽觉有异,不及细想,呛然拔剑。 与此同时,物由心一声大喝,满头白发乍然飞起,与那股锐风相交,竟然暗含金铁之声,一只小小的钱镖被物由心拂落在地。 物由心哈哈大笑:“无良鼠辈,竟然敢偷袭我,出来让我看看。” 一人缓缓从后现身,一脸谦恭:“前辈误会了,我本意是打只小山雀,不料学艺不精,有失准头,实在惭愧!” 他嘴里谦逊,面上含笑,言语得当,加上一副书生模样,长衫迎风,让人见之就略有好感。在他身后还有三个凶神恶煞般的人,更是衬得其彬彬有礼。 物由心只认得后面有一个正是刚才被自己抢下天女散花的千难和尚,见其目光狠狠盯着自己,一脸怨毒,嘻嘻一笑:“不妨不妨,刚才我也误伤了这个和尚,大家扯平好了。” 杜四与杨霜儿却认得那人身后还有两人正是在酒店中铩羽而归的季全山与齐追城,眼见这几人似乎以那书生模样的人为首,不知是何来路。 那书生轻轻一笑,便若女子般的羞涩,毫不在意许漠洋如要喷出火的目光正锁住自己:“老人家说得不错,同为误伤,大家扯平了!” 物由心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虽然无伤,但念在比你大了几十岁,多让点老人家也是应该的吧!” 书生阴阴一笑:“错了错了,你虽伤了千难大师,我却更是冒犯。” 第12章 四笑于掌(3) 物由心奇道:“你有何冒犯?” 书生肃容道:“千难只是力竭而伤了些微的元气,而老人家却是大大的不妙了!” 物由心哈哈大笑:“我有何不妙?” 书生的身体似是随着物由心的笑声动了一下,但他明明就在原地静立,也不知道如何给了人一种动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人的视线阻隔了一下才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杜四见闻广博,虽然没有看出异常,却也隐隐感应到什么危机。 许漠洋持剑立在杨霜儿身前,大喝一声:“大家退开,小心他的毒,他——就是毒来无恙!” 书生仰天长笑,望定物由心:“老人家不要怪我失手,毒来当然无恙……只有死!” 书生话音才落,物由心已是一声大吼,一跤坐倒在地,面色惨白,闭目动功,竟然已中绝毒! 原来刚才物由心虽以白发拂开那一镖,却已沾上镖上之毒,此毒无色无味,此时方才蓦然发作,以物由心的精纯内力,猝不及防下被毒力沿发根直攻入脑中,一时却也支持不住! 毒来无恙在此塞外路途不熟,追失了许漠洋,在隔云山脉外围搜寻,却意外见到了杨霜儿放起的天女散花,闻讯赶来,半路上汇合了季全山齐追城与千难三人,问清情况后一并追来。而许漠洋等人为那石阵所阻,耽误了一段时间,终被毒来无恙四人追上。 毒来无恙等人在那石阵中已发现许漠洋等人,因是不明石阵底细,不敢妄动,只是远远蹑着许漠洋四人,直到出了石阵这才发难。 毒来无恙眼力何等高明,早看出四人中最难惹的就是那三千白发的物由心。他心智阴沉,见物由心中招后还先用言语稳住对方,直到毒发后方始现出狠辣面目,许漠洋虽然与他交过手,却如何能想得到毒来无恙如此出神入化的下毒手法。 这下毒来无恙偷袭得手,眼见对手中最厉害的物由心只顾闭目动功,已无动手之力,再无顾忌。 杨霜儿悲嘶一声,扬针刺向毒来无恙胸口的膻中大穴,却被杜四一把拉住,脸色阴沉:“将军之毒果然名不虚传!” 以杜四的武功就算可敌得住毒来无恙,但对那来无影去无踪的毒却委实忌惮,何况许杨二人自是无法挡住季全山齐追城与千难三人的联手,敌人像已是胜券在握! 毒来无恙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将军之毒无非是江湖朋友赏面送得小号,如何敢入杜大侠法眼。不过今天倒是真想会会与我齐名的无双之针!” 将军的毒、公子的盾、无双的针、落花的雨。这四句话说得正是江湖上公认最难惹的四个人,也许这四人武功并不算很高,但各有令江湖人闻之心惊的绝艺。 毒来无恙以毒成名,无形伤人;公子之盾君东临胜在谋略,计定而动(君东临的故事可参见将军系列之《破浪锥》);无双城城主杨云清的补天绣地针法胜在小巧机敏,认穴精准;落花宫宫主赵星霜的飞叶流花雨胜在暗器百变,防不胜防。 其中毒来无恙与赵星霜更是江湖上人称四大暗器圣手之二,在暗器上的修为仅次于暗器王林青,尚在另一暗器名家黄山千叶门“点点繁星”葛双双之上。 毒来无恙以暗器绝毒名震江湖,成名焉是侥幸。有心算无心之下,便是物由心也在一招之内中了暗算。 千难刚才在幽冥谷中被那物由心玩个半死,此时见到物由心盘坐在地运功疗毒,心头怒火上涌,持杖上前,恨不能一杖击碎物由心的脑袋。此人含毗必报,看到对方已全然落在下风,早已按捺不住,抢在毒来无恙之前出手。 齐追城的炙雷剑半招内毁在杜四手上,也是积怨甚深,季全山在酒店内吐血而退,更是满腔恨意,此时纷纷上前,形势已是千钧一发。 杜四见今天的情形,已知不能善了,暗地传音吩咐许漠洋照看物由心与杨霜儿寻隙先退,自己却一亮手中那柄看似生了锈的小刀,拦住千难三人的来势。 杜四一生恩怨分明,许漠洋是巧拙托付给他,杨霜儿亦是那青衣人故友所携,物由心虽是初识,却也是甚是投缘。当下手中小刀一紧,暗暗下了决心,今天就算战死当场,也决不让对方轻易伤害许漠洋、杨霜儿与物由心三人。 杜四身为兵甲派十六代传人,那柄小刀名为“破玄刃”,看似破旧,却是非凡,经他运功催动下,隐泛红光。 季全山与齐追城吃过他的苦头,见他立若亭渊,脚步不重不倚,稳稳立于道中,面上坚忍,却也不敢太过进逼。 那千难头陀却是含忿出手,只一个呼吸间禅杖已到了杜四的头顶,杜四小刀轻扬,迎上禅杖,虽是短兵刃使力绝抵不上对方的重长兵器,却是半步不退。 “叮”得一声,千难那充满力道的全力一击竟然被杜四的小刀轻轻巧巧地接住。 要知杜四身为兵甲派传人,对各式兵器的熟悉程度天下少有。与千难刀杖相接的一刹那,手腕轻抖,破玄刃化出无数的变化,于漫天杖影中端端击中杖尖九寸处,那正是千难的禅杖最难发力的地方。 千难一招无功,惹起了凶性,待要再扑上前去,却被毒来无恙以手止住。 毒来无恙好整以暇,踏上几步:“几位兄弟守住周围,许漠洋身为将军亲点重犯,决不能让他走了。我来领教一下兵甲传人的绝学。” 杜四面色凝重,破玄刃提至胸前,默念口诀。毒来无恙成名的是毒功与暗器,其暗器千变万化无有定招,杜四虽然对各类兵器熟悉,但却未必能懂得每一种暗器的特点,这一战气势上已然落了下风。 “哈哈哈哈,何用兵甲传人出手,让我来试试将军之毒的毒功!”一个清越的声音从众人的头顶上传来。 众人循声抬头望去,但见云遮雾涌下,一个小黑点从高高的隔云峰顶上飘然直下,落得近了方才看出竟是一人,腾云驾雾般携着一股奔腾的气势直袭向毒来无恙。 隔云山脉两壁犹若鬼斧神劈般笔直平滑,人所罕至,是以杜四才不得不带许漠洋杨霜儿从幽冥谷往笑望山庄去,此人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上得峰顶,更让人心惊的是这许多高手对其出现毫无所觉,虽是借了众人观察力上的盲点,想不到顶峰上会有人,却也是让诸人大出意料之外。 来人其势极快,加上从峰顶上一冲而就的落势,几乎是人随声到,迎着猎猎风声,宛若天神。 毒来无恙久经沙场,虽是事变突然避无可避,却也及时运功抬掌,与那人硬对硬地拼了一记! 砰然一声大震,毒来无恙踉踉跄跄直退出了七八步远,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虽然来人一掌击退毒来无恙,但在场诸人要么是一方宗师,要么是家学渊源,均是武学高手,眼力高明。俱看得出来人并非是武功比毒来无恙高出甚多,只是借了从空而降的威势,把从几十丈高处冲落下来的力量全都让毒来无恙接了去,这才有如此惊人的一击。 来人从百丈高崖下落的冲劲尽数传给毒来无恙,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飘然落地。 可毒来无恙心中的震惊却远非表面上所显现出一边倒的劣势,在那人从天而降时,他已准备运功将绝毒攻入对方体内。可就在二人双掌相接的一刹那,对方掌力吞吐不定,在电光火石的片刻间换了七种手法,或骈掌挥扫或屈指弹压,一种极为古怪的内力或放或收,先后袭来四重内劲。 第一层内劲以卸为主,化开毒来无恙的掌力;第二层内劲阴柔无比,将毒来无恙掌中之毒吸得点滴不剩;第三层内劲刚强至极,将所吸之毒尽皆倒卷回来;第四层内劲却似一股诡异的热气,循着手臂的经脉往心房疾走。枉自毒来无恙一身毒功,对方竟然早早预知了他的独门运功手法般,安然对接一掌,竟是毫发无伤。 毒来无恙退开几步方始化去来人古怪的反噬之力,手腕略沉,几枚铁莲子与毒蒺藜已悄然落入掌心,蓄势待发,却忽觉得掌心一热,似被什么尖利之物刺了一下。 毒来无恙大惊低头看去,但见掌心赫然出现四道弯弯曲曲的纹路,就似四张古怪的笑脸刻在自己手掌中一般,心神一凛,忍不住喝问:“你是谁?” “哈哈哈哈……”来人高冠胡服,面若重枣,一脸虬须,先是四声长笑,直震得晨鸟惊飞,草木轻扬:“将军之毒远道而来,笑望山庄容笑风特来相迎。” 第13章 五行铸兵(1) 毒来无恙目射异光:“久闻笑望山庄地处灵杰,天高风远,虽处僻静之地,实有桃源之风。将军早知庄主声名,暌违巳久,也常常在我等面前提及容庄主的桀骜不群、淡薄俗名,只是事物繁忙,不得一唔。”话音一转:“容庄主不在庄中拥妻妾望美景的享福,却来此荒山野谷中与将军为敌,恐非明智。” 要知毒来无恙身为明将军座下客卿谋臣,心计口才均是一流。这段话前恭后倨,先是暗示将军亦知道一向隐秘的笑望山庄,却又暗示其拥兵塞外,不放将军在眼中,最后几句便是清清楚楚的威胁了。 容笑风又是四声大笑,令人生出他对毒来无恙乃至明将军亦全不放在心上的感觉:“明将军屯兵数十万于塞外,安有笑望山庄的拥妻望景之悠然。在下自幼生于胡地,何忍见刀兵四起,为祸百姓。况且覆巢倾卵之下,怎不知今日的冬归城便是明日的笑望山庄之鉴。毒君莫要多言,如若不想就此发难,容某自当在笑望山庄守候将军大军。” 众人听得容笑风丝毫不惧明将军的威势,直斥毒来无恙,都是心底称快。杨霜儿虽是久居江南,不知明将军的穷兵黩武,却见容笑风一派正义凛然之色,加之心厌毒来无恙等人的嚣张,更是忍不住大声叫好。 许漠洋身奉巧拙大师的遗命要去笑望山庄,此时庄主亲临,不免朝容笑风定睛看去,只见他三十几许的年龄,眉长目清,脸若刀削,颧骨高耸,鼻端丰隆,应是塞外龟兹胡人。但听其口音纯正,不沾丝毫羌音,言辞锋利更是不俗,分明是一饱学之士,心中想到巧拙让自己来找他定是别有深意。 毒来无恙见容笑风毫不留情摆明车马地不惧明将军,不由心头大怒,面上却不露半分恼色,仍是谦恭有礼:“容庄主快人快语,豪情盖天不畏生死的态度让我等肃然起敬,只是不知笑望山庄上下三百二十七人是否也如庄主所想呢?如果庄主知识务,在下当保证将军不犯一兵一卒,免得刀兵相见,血染山庄,到那时恐怕庄主就悔之晚矣。” 容笑风心中暗凛,对方竟然如此深知自己笑望山庄的底细,而且人数上分毫不差,显是有备而来,心中也不由对明将军的情报工作暗暗佩服。却依然大笑四声:“枉自毒君随明将军纵横数年,竟然对一个小小的笑望山庄也是如此利诱在前威逼在后。何况就算我笑望山庄毁于一旦,江湖上也自有一番说词,毒君若有心尽管率兵来袭,看看我笑望山庄是否好欺之地,何必空费了口舌,徒增笑柄。” 毒来无恙冷冷一笑:“庄主既然听不进我阻劝良言,必然也有不凡艺业,久闻庄主四笑神功的厉害,这便请教了。” 毒来无恙暗算双方实力,自己应该敌得住容笑风,千难与杜四也有一博之力,齐追城与季全山也可擒下杨霜儿与许漠洋,当下便要迫对方出手。 容笑风傲然一笑:“我这次下山来本意是接人,想不到更能与将军之毒一战,不亦快哉。且让你见识一下笑望山庄的神功,不要以为我塞外就无人可挡将军之锋了。” 要知明将军几年来纵横塞外,虽是治兵严谨,禁令将士烧杀抢掠。但战场之上死伤甚众,一旦破城后自也免不了士兵屠城泄愤,已是与塞外各族结下了血海深仇,笑望山庄虽然并无遭劫,却也对将军深怀敌意,是以容笑风一来便是不留一点余地。 毒来无恙大笑:“刚才凭白受容庄主一掌偷袭,现在便还你一掌。”掌中再运起十成毒功,向着容笑风击来。 许漠洋眼见毒来无恙这一掌劲气内敛,出掌之势虽然凶猛,却不闻一丝掌风,料想其必是暗蕴毒功在内,待与对方掌力接实后再吐出毒素。若是自己面对这一掌,唯一之计只有先避对方的锐气,再寻隙反击,却不知容笑风要怎么接这一掌。 容笑风看到毒来无恙这一掌,亦是不敢大意,刚才借着从山峰中下落的势道与之对掌,在战略上实已占了很大的便宜,对方却仍能全身而退。毒来无恙名动江湖,自是有其绝艺,刚才自己引起他的怒火,对方虽是不免冒进,但这一下含忿出手也必是不好应接,当下凝神运功,四笑神功增至极限,打算与毒来无恙硬拼一记。 原本在一旁打坐调息的物由心突然一跃而起,拦在毒来无恙之前:“我还未算你偷袭我的这笔账呢!” 毒来无恙眼见物由心中了自己的毒,仅仅运功一会便浑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向自己搦战,也是心中暗惊。他虽然从千难的口中知道这个老人物由心人虽疯癫,武功可是丝毫不含糊,却也未料到厉害至此。 毒来无恙随明将军久经风浪,心志坚决,虽然清楚在彼长此滞之下,双方的实力对比已然颠倒,却仍是丝毫不惧,双掌变向迎向物由心,口中兀自笑道:“老爷子此言差矣,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若是刚才容庄主一掌要了我了性命,在下也是无话可说。” 谁知物由心却不接毒来无恙的掌力,蓦然站定,目射异光:“且住。” 毒来无恙眼见适才物由心朝自己冲来时满怀被偷袭的愤怒,其势力不可挡,自己表面上虽是做得若无其事,其实却是暗中集气,这一掌已是用了十成十的劲道。却不料对方说停就停,忽然便于高速中浑若无事的立定,完全违反了常规,而身形中却不留任何破绽,迫得自己也蓦然收功,以免招数用老为对方所趁,但又要防着敌人再度出手,留下了几分劲力防御,力道急放急收下,一时心中血气不免暗暗翻腾。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虽然估计到了物由心武功高强,却也没料到对方实已到了一流的境界,绝不在自己之下,这一战只怕己方成算不多,再也没有刚才必胜的信心。 却不知物由心童真未泯,不善记仇,看似对毒来无恙满怀愤怒的冲来,其实却留有几分余力,是以才说停就停。他望着毒来无恙的手心的那四道笑纹,奇道:“这是什么?” 毒来无恙狠狠盯了容笑风一眼:“容庄主一掌所赐,在下决不敢忘。” 容笑风耸耸肩,哂然一笑,对这名震江湖的将军之毒的威胁全然不放在心上。 物由心刚才全力运功驱毒疗伤,是以不知道容笑风与毒来无恙动手的情况,当下惊讶地看了一眼容笑风:“这一掌巧夺天工,有一种宿舍纠结恩怨相缠的味道,真没想到世间竟然有这样的武功!” 众人皆是大奇,容笑风适才一掌虽是气势惊人,且在毒来无恙的掌心上留下了奇怪的笑纹,却似乎也没有伤到毒来无恙,不知物由心为何如此推崇。 容笑风傲然一笑:“巧拙大师亦如是说!” 许漠洋听容笑风说到巧拙,心头狂震,这一刹那间他似乎已然隐隐约约地把握到了巧拙的用意……他这一路上奇遇不断,从兵甲派的杜四、无双城的杨霜儿、英雄冢的物由心到现在笑望山庄的庄主容笑风,每一个人看似无关,其实都是与巧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巧拙大师精通《天命宝典》,莫非当真看出了未来的命运,宁任一死救出自己,为的到底是什么? 物由心细细看看毒来无恙的脸庞,再眼望毒来无恙的掌纹,若有所思缓缓道:“观毒君神气与面相,地阁丰厚,双耳珠垂,应是长寿命厚之相……” 毒来无恙哈哈大笑:“想不到老人家竟然精通命相之数,可惜我从来不信这些,你若想以此动我心志,肯定是打错主意了。” 物由心淡然一笑,续道:“可这四道笑纹横亘毒君掌间,让生命线无法延续,却是成了短命之手相,先天难胜后天之算,我只怕你五年之内必有死难。” 众人哪料到物由心会突然说起这样的话,眼观物由心平常的行事,分明是一个不通心机的小孩心性,此刻这般郑重说来,必是因容笑风这一掌让他大为震动。 毒来无恙心中一震,江湖中人最忌口彩不好,对方如此说来,就算他再是洒脱,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心头一闪而过的阴影,加上己方实力已显,而对方个个莫测高深,更不知容笑风是否还暗藏了伏兵,不由心萌退志。 他还不知道物由心乃是英雄冢的人物,观命察相更有一绝,就连机关王白石亦要请教物由心的识英辩雄术,不然只怕心内更是惊惶。 (毒来无恙果然于四年后在剑阁一战中横死于魏公子的刀下,此是后话)容笑风哈哈大笑:“想不到我无意一掌竟然有这般可喜的效果,本来今天是决意为巧拙大师报仇,可听得这位老人家一说,使得我对毒君的仇恨也淡了许多。” 毒来无恙霎时心志被夺。巧拙之死只是昨晚之事,笑望山庄这么快便知道了,分明是对明将军的形迹早有预察,来者不善,看来对方必是有备而来。眼角余光扫中千难等人,见手下全无战意,心中暗叹,今日之局怕只能是徒而无功了。但他嘴上犹是强横不屈:“容庄主先不用为我考虑,将军大兵近日必亲临笑望山庄,界时再向庄主请教。” 容笑风再是四声大笑:“毒君孤军深入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危险呢?我既身为此地主人,自当会对明将军有所特别的招待。前面的渡劫谷中山道狭窄,大家招呼起来总方便点,不似现在谷风凛冽,让我们对峙得这么辛苦……” 毒来无恙冷哼一声,拱手告退。容笑风也不追赶,大致给众人介绍一番后,当前一躬,领先向山谷中走去。 山风迎面吹来,愈哮愈凶,仿佛预示着前面无休无止的荆途!容笑风当前引路,一行五人终于踏进了渡劫谷! 想到刚才毒来无恙的落荒而逃,大家心情都是出奇的好。虽是知道以明将军的个性,必不肯放过笑望山庄,但众人久经战阵,哪会放在心上。笑望山庄毫不留手的相助,已是让诸人同仇敌忾,共抗大敌。 渡劫谷与幽冥谷的开阔截然有异,山道狭窄,仅容二骑并行,两边俱是高崖绝壁,易守难攻。谷中果然满是奇花异草,许多都是众人闻所未闻的,杨霜儿开心得不住向容笑风发问,更是将采来的野花编成花环要套在物由心的头上,惹得大家都是笑意盎然。 容笑风一路上为各人介绍山谷情况,言辞优雅,语意恬然,就如一饱学好客的儒雅君子,看其一派淋漓风度,浑不将适才毒来无恙的威胁放在心上。 杜四首先咳了一声:“五年前与容庄主铿然一别,心实念之,如今眼见庄主风采犹胜当年,那些旧事便不用提了。” 容笑风道:“那时因不知你的来历,所以有所误会,现在当然不同了,事实上我亦颇怀念你那一掌。”言罢又是哈哈四声长笑。 杨霜儿想起杜四掌中那一道笑纹,又想到刚才毒来无恙的情形,急忙拉着杜四的手让物由心看看手相。 物由心拗不过杨霜儿,仔细看了杜四的手:“这一道掌纹却是奇了,似是接起了杜老儿已断的生机……” 杜四失笑道:“莫不是我反而延长了寿元么?” 物由心苦思半晌:“杜老儿若是信我,这段时间决不可与人动手。因为此纹似乎喻示着近日将有劫数,奇怪的是掌相显示得分明是生机盎然中渐露败相,似乎是在你最辉煌得意之时隐有大难。” 杜四放声大笑,给了物由心肩上重重一掌:“你这老儿分明是妖言惑众,生死从来有命,全由天定,你瞎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物由心全无机心地硬受杜四一掌,挠挠头道:“我从来只当本门识英辩雄术乃雕虫之技,所学不精,你也别全信。” 看物由心的神情扭捏,大家不由都笑了,只有许漠洋因物由心说起命理念及巧拙,神色黯然。 容笑风似是知道许漠洋所想,拍拍他的肩膀,“我一早得到快马飞报,巧拙大师于伏藏山上仙化,便立即下山来接你。” 第14章 五行铸兵(2) 杨霜儿奇道:“容庄主怎么知道许大哥是要来找你,听许大哥说当时巧拙是传音与他来笑望山庄,旁人都是不知道的呀。” 容笑风第一次没有露出他招牌式的四声大笑:“一个月前巧拙大师曾来我处,那时我就知道了一切。” 杜四沉吟道:“容庄主所说的知道一切是什么意思?” 容笑风怅然一叹:“巧拙大师学究天人,一个月前便已知道将坐化于伏藏山上,是以我这段时间才一直不断派人打听冬归城的情况,总算不负巧拙大师所托,及时接到了许少侠……” 众人全是心中震荡,看来巧拙大师一个月前不但知道自己将死,竟然还知道将会让许漠洋前来找容笑风。一时俱都屏息静气,等待容笑风揭破出一个惊人的秘密。 容笑风步行渐缓,似乎在酝酿着将要说出的话,诸人不敢打扰他。山谷中纵是雾气氤氲,枝柳千垂,却无人有心欣赏。 容笑风徐徐道:“昊空门传自初唐的昊空真人,集易理与道学于一体,数百年来隐光晦韬,藏谷纳虚,虽不似名门大派的风光,却确有真才实学,其两大神功《天命宝典》与流转神功均是不世出的武林绝学。明将军稳居天下第一高手便是得于流转神功之威,而《天命宝典》识天知命,将几千年周经易理、鬼谷神算、紫微斗数等贯连为典,深得易理算术中的慧、定、立、性四诀。虽说天命难违,皆有定数,但亦可因势利导,迎敌始至……” 物由心叹道:“我师门亦说天命之数实乃双刃之锋,人若信之即可饱怀坚定信心,不受外魔侵扰,但也有可能让人坐享天命,不知进取。说来说去,命仍在人而不在天。” 容笑风肃容点头:“巧拙身死却不留下《天命宝典》,想必也有这样的深意,如此圣典惟有缘人可居之。” 杨霜儿好奇:“那流转神功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许漠洋也应和道,“事实上明将军出道以来少有与人动手,却不知为何能一举成为人人惧服的天下第一高手。” 杜四素知江湖中事,当下道:“明将军于十五年前崛起京师,成名却只有一战。那就是与当今神留派关睢门主、刑部总管洪修罗的师父包素心一战,当时两人对峙半个时辰不发一招,包素心却吐血而退。后人问起包素心为何不战而退,包素心却长叹一声,承认当时蓄满劲道却无隙出手,乃至吐血方能化开劲力的反噬,而其时的明将军年方二十八……” 容笑风亦是一声长叹:“无论谁也不能不承认明将军实在是武学上的奇才。我们虽与之为敌,却也不能不承认他实有过人之能,不然以水知寒这样天下有数的高手为何也甘心只做将军府的一个总管。” 众人黯然。 容笑风再道:“流转神功则取自于天地五行流转不息之意,夺天地之精华,宇宙之妙韵,实是道学武功的大成之作。只是由古至今,从没有人能练成,几乎让人怀疑那只是武学的伪作,直到出了一个天资超绝的明将军,这才让人知道了流转神功的真正实力……” 众人虽然都对明将军的所作所为不屑,但也不得不承认,明将军的武功的确是穷极天道,无人可挡! 容笑风续道:“然而明将军却是一个野心极大的人,他的武功虽是来自道家,却是用来荼毒江湖,四处征伐,与道家清淡无为的心法迥然不合,这才被巧拙的掌门师兄忘念真人逐出师门。而明将军天赋绝佳,反而因脱开了昊空门的束缚自成一家,加上其一心仕途,妄想一统四海,这才成为江湖上刀兵四起的最大隐患。巧拙身为他的师叔,自有责任为本门除去这个逆徒,但武功上确有相当的距离,巧拙苦研九年,终于利用《天命宝典》的慧见能识找出了明将军的破绽……” 许漠洋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偷天弓!” 容笑风点点头:“不错,《天命宝典》博引贯透,由玄奥的命理入手,讲究物物相克,那一把偷天弓确是克制明将军流转神功的最佳武器。” 物由心喃喃道:“我虽不知道明将军的武功,但就凭他身为我英雄冢上第一人,如果说就依仗着一件武器可以胜他,我是有点不信的。” 容笑风轻轻一笑:“巧拙大师身为明将军的师叔,对流转神功的了解远在我们之上,此等做法必有他的道理。” 杜四想到那画帛上的弓,缓缓道:“那把弓形似弦月,隐然暗合天数,却不知道用何材料做成方能发挥其威力。”他对兵器的研究非他人可比,自是先想到制弓仅有其法尚嫌不足,还需借助器械的力量。 容笑风道:“所以巧拙大师才让我们集在一起,用杜老的兵甲绝学,加上笑望山庄引兵阁中的定世宝鼎,要炼成这一把弓!”他长吸一口气:“我虽对巧拙大师的一些用意尚不明白,但想来成弓之时便应是四月初七那一日。” 杜四笑道:“你终于不藏私了吗?” 容笑风哈哈大笑:“明将军征兵塞外,为了对付他,就算笑望山庄毁于一旦也在所不惜,何况一个定世宝鼎。” 原来当年杜四去笑望山庄便是为了一睹定世宝鼎。此鼎乃是千古神物,不知用什么材料所制,样式古拙,却是高温难化,而炼制兵器当然需要不怕高温的炉鼎,所以定世宝鼎才惹得杜四心痒难耐,夜探笑望山庄。 杨霜儿道:“那巧拙大师让我无双城的人来有什么用?” 容笑风正容道:“天机难测,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相信巧拙必有深意。要炼就此弓必须要暗合五行三才之数,我们还需要一并多加参详,在四月初七之前做好一切准备。” 杜四叹道:“就怕以将军的雷霆用兵,不会让我们等到那个时候。” 容笑风哂然一笑:“凡事自有天定,皆是命数。就算不能功成,只要我们努力了,便再无所追悔。更何况巧拙亦说明将军至少还有十余年的气运。” 众人此刻都对巧拙大师玄妙的能力再无怀疑,听到容笑风转述他的话,竟然说明将军还有十余年的气运,一时都是僵立当场。 许漠洋眉头一扬,长笑道:“那也并不是说我们所做无用,如果我们什么事也不做,也许将军的气运还有三十年、四十年……” 物由心亦是大笑:“明将军就算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天意,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过了百年后也不过是一具和别人没什么不同的老尸,我们什么仇也都报了。” 大家虽知他说得有理,可却如何能就此释然,唯有沉默。 容笑风岔开话题:“炼就此弓不但要有杜老这样的兵甲传人,更要暗合五行三才之数,真是棘手。若是只凭我一人无论如何是应付不来的。” 物由心精通机关学,思咐道:“这五行三才之数指的是什么?” “五行自是指金木水火土,三才则是指天地人。”容笑风胸有成竹:“巧拙大师虽没有对我详细解说,但我想既然他能算出六年前四月初七那一日乃明将军一生中最不利的时辰,此偷天弓正是以当晚上弦月的形状而绘,引发其时的星辰的神秘力量,此即为三才之天;我笑望山庄的定世宝鼎在引兵阁内,引兵阁地处山谷群绕中,隐有仙气萦绕左右,巧拙亲自查看后亦说此处得天地之灵气,怕就是三才之地;而三才中最重要的人,依我想来那便是许兄了。” 许漠洋听到容笑风如此说及自己,连忙摇手:“庄主过誉了,无论武功、智谋我均要比诸位差一大截……” 容笑风轻轻一笑:“佛道二家最讲究的便是一个缘字,我见许兄双眼隐蕴神异,初见时便恍若见了巧拙,便知道定是巧拙将他的明悟灌入你心,许兄不妨说说当时的情况。” 许漠洋便把当时的情形再说了一遍,容笑风查询良久,巨细无漏,然后望天不语。 杨霜儿道:“我听许大哥说了两遍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不知道容庄主怎么考虑的?” 容笑风道:“宗教创立以来,渐分为三派,便是佛、道、魔。然则都是为了点化世人,所作所为异曲同工。机缘巧合顺接天机,佛教谓‘渡’,魔门谓‘媒’,而道派谓之为‘引’,许兄便是巧拙大师计划中的一个‘引’。” 众人听得糊涂起来,杨霜儿喃喃道:“顾名思义,所谓有‘引’必有‘发’,难道许大哥只是起一个桥梁的作用吗?” 杜四大掌一拍:“正是如此,要不是许小兄,我们如何可以走到一起,至少我现在只怕还在那小酒店中刻我的树枝。”大家都笑了起来,虽是尚存疑问,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下去。 物由心再问:“这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又分别指的是什么呢?” 容笑风一指许漠洋背后的那柄拂尘:“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巧拙大师专门对我说起过此拂尘,此尘柄来自来于昆仑山千年桐木,是为五行之木;尘丝采自于天池火鳞蚕丝,是为五行之火,定世宝鼎千古神器,是为五行之金……” 杜四有悟于心:“不错,这都是炼制弓的好材料……”想到好友巧拙苦心至此,又为自己制造了练就神兵的机会,一时唏嘘,再也接不下去了。 物由心猛一拍头:“我那个大蠓的舌头看起来非金非木,杜老人偏偏说是练就神兵的异物,那个什么蠓常年居于地层中,想来此物必是五行之土了!” 容笑风不知其事,当下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说了,容笑风长笑一声:“如此最好不过了,枉我还为此五行之土白耽了许久的心事。” 杜四强抑悲伤,缓缓点头:“舌灿莲花在我派《神兽异器录》中属于土性一类,只是巧拙怎么知道此物可以恰恰落在物老的手上,又刚刚被我要了过来?” 一直不发一言的许漠洋道:“也许巧拙大师并未算到此点,但冥冥之中正有天意,由不得明将军得逞。”众人细细想来,不由都产生一种难以解释说明的宿命感。 杨霜儿向容笑风问道:“不知五行中的水又是指什么?” 容笑风对杨霜儿眨了一下眼睛:“你可知道这渡劫谷中有一种杀人的树吗?” 杨霜儿惊呼一声,素手抚胸:“容庄主可别吓我。” 容笑风哈哈一笑:“渡劫谷中的杀人树名唤锁禹寒香,实是一种千年橡树,其液汁乳白似奶,诱人食之,却是含有剧毒,人畜不慎服之后一个时辰内必死。” 杨霜儿笑道:“那也没有什么可怕嘛,听起来倒像是这个树会主动来杀人一样,原来只要不蠢得去吃树汁便没有事。” 物由心道:“那必是容庄主想出来吓唬人的计策,不然这地方如此好的风景,要是人人都来笑望一番,只怕容庄主只好学杜老儿开酒店了。”大家听二人说得有趣,俱都大笑起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容笑风却蓦然停下,用仅有几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锁禹寒香的液汁正是胶合弓弦的上等配料,此正是为五行之水!”言罢却眼望周围看似毫无异样的树丛花草间,提高声音冷然道:“何人伏在路边,连我笑望山庄的人也敢跟踪?” 静。无声! 事实上武功高明如物由心杜四等早就发觉有种被人窥伺在旁的感觉,但细细察看四周却无什么异状,此刻听得容笑风喝问,均是心中起疑。 容笑风低声道:“敌人应是先伏于远处,借着树木的掩护慢慢朝我们移来的,理应听不到我们刚才的对话。” 杜四一声长啸:“即已泄露痕迹,为何还不出来,将军手下就只有这样鬼鬼祟祟的人吗?” 一阵山风吹来,树草花木簌簌作响。 一个拖得长长声音从草丛间传来:“夕阳红——” 花间传来声音:“花浅粉——” 岩石后一个声音接道:“大漠黄——” 身后一人接着吟道:“草原绿——” 右边树丛中又传来一句:“淡紫蓝——” 最后是左首一人续道:“清涟白——” 六人像是配合了千百次一样同声吟道:“六——色——春——秋——” 敌人竟然有六个之多,而这六人能无声无息地潜来,直到了近处才被他们发现,无疑都是高手。 明将军带兵来塞外,水知寒等都留守将军府,身边也就那几个高手,来得又能是谁? 容笑风一向沉稳的脸色终于变了。 第15章 六色春秋(1) 其时正是早春三月之际,春意料峭,晨风尚寒,吹得渡劫谷中的草木乱摇,更送来阵阵花香草气,让人心身很是受用。可一片大好春光中,竟是杀机四伏,气氛亦随之骤然紧张起来。 而那六个人发完话后就再无动静,便似已凭空消失了一般。 物由心耐不住叫道:“六色春秋是什么鬼东西?” 身后一个声音傲然传来:“六色春秋不是鬼,更不是东西,是六个人。” 容笑风和杜四都是老江湖,闻声都不禁大皱眉头。 原来此时在身后发声的人已不是刚才在身后的声音,而是起初从草丛间传来的语音。以如此情形推测,要么是敌人能在自己毫无察觉下移形换位,要么就是深谙传音大法,用气鼓音让人猜不到他的真实位置,不论是那一种情况,这些都是让人非常头疼的对手。 杜四按捺下心中的吃惊,油然立定淡然道:“物老你可懂画吗?” 物由心一呆,不知道杜四怎么会在这时候问这样的问题,下意识地答道:“怎么不懂,入我门中必须要精通机关土木,光是我手绘的图画就有百幅之多呢。” 容笑风虽是长居塞外,却对中原武林颇多了解,听了杜四的话心中已然明了来者是何方神圣。他亦知道杜四好整以遐只是惑敌之计,虽然己方不知对方实力如何,可对方亦同样不知道己方的虚实,如此莫测高深正合攻心之道。 当下容笑风接道:“物老你有所不知,杜老所说的可不是你那些让人看得生出闷气的素描机关图。” 许漠洋亦是对容笑风与杜四的战术心领神会,此时必须要装作对当前的大敌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此才能将敌人从掩蔽的地方激出来。否则敌暗我明,对战起来势必缚手缚脚,在此谷道险地自是落于下风对己方不利。当下许漠洋笑道:“想必杜老指的是那些枯湿浓淡层次分明的水彩画和西洋画。” 物由心不好意思的老老实实承认道:“我虽是对素描线条图知道一些,对水彩画却真是一个门外汉,只是那些色彩便让我眼花了。” 其时中国国画多重水墨,讲究秀逸平和,明洁幽雅,不重水彩。而西洋油画更是传入中原不久,除了京师中其余地方难有所见,就连自幼学过画技的杨霜儿对此也是不甚了之,而许漠洋身为冬归城城守,天南海北的奇人奇事奇物俱有所闻,是以反而要清楚些。 杜四缓缓道:“西洋画的色彩调和与我中原细笔勾勒的水墨国画大不相同,画法也是大相径庭。两种艺业绝不相通,但在京师中却有一个人对国画与西洋画都有极深的造诣。” 物由心自小便对各种奇功异术有心,此时早忘了身侧还有敌人的威胁,连忙追问。 容笑风又是四声大笑:“那自是京师八方名动中的号称一手画技天下无双的泼墨王美景了。” 许漠洋眼见容笑风大笑时衣角鼓胀,这才明白过来为何他每每大笑,想必是运功的一种方法。 杜四点点头:“泼墨王排名八方名动第二位,为人谦和稳重,风度翩翩,有极好的口碑。又以七十二路夺魂惊魄笔法笑傲京师,却总是自诩为武功三流,气度二流,画艺才是第一流。其人嗜画如命,就连传下的六个弟子也是以画色为名,秀拙相生,分别便是夕阳红、大漠黄、淡紫蓝、草原绿、清涟白和花浅粉,这六人便称作六色春秋。” 许漠洋这才知道此形迹诡秘的六个人是什么来路。眼见将军先后派出季全山、齐追城、毒来无恙和千难等人追杀自己,加上在幽冥谷碰见的机关王白石与牢狱王黑山,如今再有这个泼墨王美景,连八方名动也出动了三人之多,尚不知道以后还有什么高手,可见明将军对自己实已是志在必得。 他为人豪勇,此刻压力越增,反而更是放开了手脚,长剑出鞘,遥指草丛间,大声喝道:“八方名动这么大的名头,手下的弟子却全是缩手藏足之辈吗?” 许漠洋话音才落,面前便是一片异样的绿色,就似有许多野草从两边向自己卷来,清芬草气袭到眼前蓦然散开,中间却夹杂着一道强劲的白光。对方终于沉不住气,忍不住出手了。 物由心反应极快,大袖一展已帮许漠洋接下了对方的攻势,一时只见到一白一绿在空中电光火石般交汇而过,然后以快打快,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容笑风再大笑四声,四笑神功运至顶点,眼露精光,一时将双方对敌的情形看得真真切切。 出手的想必是六色春秋中的草原绿,但见他身材短小,一衣绿装,在空中辗转激荡,武功也是极为飞扬洒脱,加上身上绿衣与周围的草色相同,如不细察几乎疑为林精树魅之类。推想其他几人必也是各有与周围环境相似的掩护色,加上善于藏匿,形体矮小,是以走近到众人的身边方始觉察。 “砰”得一声大震,草原绿终是抵不住物由心几十年的功力,迫得硬拼一记,闷哼一声,歪歪斜斜地落入山谷边的草丛中,想是吃了暗亏。 物由心哈哈大笑:“你这身装扮到是好玩,便像唱戏的一般,可惜武功离我还差老大一截。” 杨霜儿见之也是手痒意动,双针在手,跃跃欲试。许漠洋功力未复,退在一边掠阵。容笑风与杜四却是不敢大意,泼墨王的一个弟子也和物由心硬拼了十几招,其师更应是深不可测。 草原绿刚刚踉跄退入草丛间,却发现已被容笑风目光锁定。他眼力还算高明,知道如果自己再稍有动作,对方蓄势已久的一击即便施展出来,当下凝住身形,再不敢动。 六色春秋的其余几人也是毫无动静,此时大家均是寻隙出手,动一发而牵全身,形势处于胶着状态。 物由心一脸得意,嘴里犹自不依不饶地嘀咕:“怎么一点也不讲同门道义,就连帮手的都没有。” 奇变突生,左首间六尺处一方赤色大石后突然便冒起一人,直让杨霜儿吓了一跳:敌人原来离自己这么近! 那人一身大红彩衣,身材亦是矮小。本来藏在那赤色岩石后还不觉得什么,一露出身形那身红衣却是非常显目,也不知是他用什么方法躲在石后。 杜四一个箭步掠到杨霜儿身边,拦住来人,却见对方并未提聚功力,当下也是凝劲不发,静观其变。 来人彬彬有礼,先施一躬:“六色春秋大弟子夕阳红见过各位前辈。”他的言语轻柔,态度和缓,虽是身材矮小,举手投足间却是衣袂飘扬,神情从容,果是深得自诩二流风度的泼墨王真传。 物由心眼见对方一人受伤后也是如此有礼,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免礼,免礼,你那师弟也没什么事。嘿嘿,念在你们也和我一样个子不高,我刚才也只用了七成功力。”也不知道他是当真手下留情还是大吹法螺。 容笑风放声大笑:“泼墨王放情画技,以画比人,亦应是清隽雅逸融通变化之士,而观其座下弟子如此形迹诡秘,似乎有所削减令师的风范……” 杜四却不说话,只是留神周围的情形,泼墨王排名八方名动之二,仅次于有捕道之王美誉的追捕王梁辰之后,自有惊人艺业,只看其弟子不卑不亢有恃无恐的样子,若是他本人也在附近,加上对方人数也占上风,真是动起手来,己方武功高明如物由心容笑风自可逸走,但身负重伤的许漠洋与武功略逊一筹的杨霜儿则未必能从容脱身。 夕阳红仍是不紧不慢毫不动气的样子:“家师言道,做人当如作画,笔情恣肆处最重要是淋漓洒脱,不拘小处瑕疵,几位前辈何苦如此追究?几位师弟妹这便出来与众位前辈打个招呼吧。” 一黄衣人从树上掠下:“在下大漠黄,排名六色春秋之二。”当下一指右首边:“这位是三师弟淡紫蓝,他不喜说话,便由我介绍给各位大侠。” 右首现出一蓝衣人,面容冰冷,不苟言笑,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显得敌意甚浓。 草原绿方才缓过一口气来,暗地调匀呼吸:“草原绿见过各位前辈,这位老爷子好高明的武功。”此人一脸虬髯,豪气内生,更是直言不敌物由心,让众人大生好感。 左角闪出一白衣人,不用说也必是六色春秋中的清涟白:“在下清涟白,家师昨夜才赶到附近,看到谷内放起天女散花,这才命我等前来查看,事起突然,我们亦不得不小心从事,绝不是有意窥查诸位前辈行踪。”此人说话井井有条,当是六色春秋中最有智计谋略的人物。 一个粉衣女子从一片花丛中闪出,其衣宽大,仿若一只大大的蝴蝶,藏身在花间的确是容易让人疏忽:“小女子花浅粉,乃是六色春秋的末弟子。前辈请听我一言。家师也不虞我们与众位冲突,临行前专门嘱咐大师兄谨慎从事,莫要弄出什么误会。” 众人给六色春秋一唱一和弄得不知说什么好,眼见对方彬彬有礼,倒像理亏的是自己。 物由心讪然道:“嘿嘿,泼墨王名头太大,我们这样严阵以待才是最看得起他。” 杜四笑道:“既然是误会,便请各位回复令师,我们之所以放出天女散花,乃是因为那时刚刚见了机关王与牢狱王,至于其中细节一问便知,各位这便请吧!” 容笑风也知道对方实力决不在己方之下,泼墨王虽是谦恭有礼名传江湖,但此时出现在这里只怕也是来者不善,加上明将军的人马随时可能杀来,先回山庄凭险而立才是目前当务之急,当下也是摆出送客的样子。 夕阳红的红衣在晨风下飘扬:“本来我们这样与师尊复命也无不可,只是三师弟伤在前辈手下,我身为六色春秋的大弟子,却不好向师尊交代。” 容笑风沉声道:“你要如何?” 夕阳红淡然一笑:“师尊马上就到,在下不才,只想留诸位一炷香的时间,不知前辈意下如何?”夕阳红身为六色春秋的大弟子,虽是轻言细语毫不张扬,却也是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自信与霸气。 杨霜儿道:“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再说你那个绿衣师弟也没受什么伤,何苦如此咄咄逼人?” 夕阳红深施一礼:“姑娘有所不知,六色春秋出道以来从未折过师尊的威风,若是就这般让诸位走了,我这大弟子实是面上无光。” 物由心大怒:“你们师父既然不在,你就有把握留住我们?来来来,你先接我一掌,若是我不能让你退开十步以上,便算我输了。” 夕阳红也不动怒:“六色春秋同门数年,自有默契,前辈虽是武功高明,单打独斗我们无人能敌,但六人合力,想来一炷香的时间我们还撑得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几人全变了脸色。夕阳红说话虽仍是和颜悦色,但语气中流露出的意思却是截然相反。这六个人想必是有一种联合的阵法,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一副吃定对方的样子。 容笑风乃豪侠决断之人,虽然明知在此与将军为敌之际,惹上八方名动绝非明智,但既然已是骑虎难下之局,目前的情况势必不能善了,不若速战速决,否则再让这个口才极好风度又佳的夕阳红死缠硬磨下去,只怕明将军的人都要追到了。 当下容笑风默运玄功,一步步朝前踏去,嘴上犹是哈哈大笑:“泼墨王的弟子果然是与众不同,不过我赌你肯定撑不了一炷香的时间。” 物由心见有热闹反而更是开心,跃到容笑风身边,并肩向六色春秋走去。白发迎风飘摇,更增威势。 杜四对敌经验何其丰富,不做冒进,以防敌人有机可乘,刹那间身形稳立如山,站在许漠洋与杨霜儿身前。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盯着六人,抚掌大笑道:“若真是要赌这一注,我只好把棺材本都压在容庄主和物老身上了。” 夕阳红眼见容笑风与物由心一步步走近,却是丝毫不惧,稍退半步,让开对方挟面而来的气势,手腕轻抖,亮出一把三尺长短的大画笔,口中兀自笑道:“师尊教我等莫沾赌术,是以容庄主这一赌在下只好婉拒了。” “当”得一声,物由心先磕开大漠黄的画刷式的兵器,又与淡蓝紫的一面画板式的武器互攻了半招,眼前一花,花浅粉衣袂飘来,一把小画笔指向自己的眉心,抬手欲隔时却又换上了清涟白的一枚印章……物由心知道对方结阵而来,当下身体绕着容笑风急转数圈,见招化招,将对方袭来的各种奇异兵器统统挡开;而容笑风则是将功力运至巅峰,目标直指六色春秋的大弟子夕阳红。 容笑风与物由心均是见识高明的人,虽然今天尚是第一次见面,却已配合的妙若天成。他们都看得出六色春秋的阵法中最重要的便是夕阳红,是以由物由心出手破开其余几人的袭击,而容笑风则是全力一拼夕阳红,只要伤了此人,其阵自破,而杜四在旁虎视,只要对方的阵势一有破绽便会伺机出手。这也是这三人久经战阵,所以才在几个眼神间已有了如此的默契。 许漠洋在旁观战,只见那六色春秋的武器全是奇门兵刃,画笔、画刷、画板、印章等,那大漠黄所用的暗器竟然其黑如墨,就像是一块块硬化的墨汁,奇功绝艺层出不穷,加上对方五颜六色的衣服在不停闪动,几乎连眼睛也看花了,也不知道身在局中的物由心是何滋味。 夕阳红执笔在手,眼见容笑风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几个师弟的出手全被物由心以重手法破去,心下大凛。 他没有料到容笑风说打就打,事发仓促,根本就不给六色春秋结阵的时间,心中明明知道只要自己接下容笑风一招,对方稍有停滞己方阵法便会全然发动,将对方困在阵中;偏偏却眼见容笑风脚步渐近,频率渐渐增大而趋至平衡,显是已集了十成十的功力,这一击必是石破天惊的一击,心底突然便再没有了半点自信。 第16章 六色春秋(2) 而夕阳红知道此时自己若是退开,阵法一乱,几个师弟便全然无还手之力,对方既然不容自己再结阵型,只怕就要下杀手,心中犹豫难决,终于一狠心咬牙运功挺笔向容笑风迎去。而这边物由心在一个照面的功夫便连接了其余五人的几记强攻,一口内息终于再也接不上来。若是夕阳红能接下容笑风这一掌,只怕立即便会陷身阵中,纵然不死也会负下不轻的伤……杜四眼力最为高明,却也没料到容笑风与物由心的武功全走险招,对方的奇门兵刃亦是超常规的打法,以险博险,眼见这种情形胜负全在一招之间,稍有不慎就会非死即伤,己方毕竟与八方名动以前并无过节,眼下发展到这一步真是始料不及,不由脸色大变。 许漠洋才从冬归城明将军的屠城战中杀出来,在那种群战里全是这种以命换命的凶险之局,有悟于心更是看得心惊肉跳;就连杨霜儿也忍不住玉拳紧握,粉足轻跺,恨不得自己加入战团。 成败就在此一举!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千钧一发间,奇变再生。 “停手!”一道柔和好听的声音传入众人的耳朵里,入耳平稳却让在场的人都是心底一震,手上的招数不由都是一窒! 一道黑影电射而至,强行冲入战团,一把提起夕阳红掠开,容笑风这蓄满力道的一掌竟然全然扫在空处,那种满以为击实却蓦然发错了力的感觉让他内息一窒,几乎要当场呕出血来。当下再强提四笑神功,掌势不收中途转向,左右分摆,挡下了六色春秋对物由心的几记攻击,拉着物由心退出战团。 那道黑影浑若无物般提着夕阳红掠上一颗大树上,随着树枝的起伏在空中有节奏的晃动着:“容庄主好雄厚的掌力,这一记要是接实了岂不是要了我爱徒的命!” 来人自然就是——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二,号称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的泼墨王! 他的武功当然不是三流,而是绝对的第一流! 此刻就连物由心也收起了一向笑嘻嘻的样子,一脸凝重:“泼墨王好雄浑的内力,这一记佛门狮子吼差点把我吼得走火入魔!” 泼墨王美景从树上一跃而下,拱手为礼:“老人家见笑了,为救徒儿的小命,逼不得已连看家法宝也使出来了。” 杜四沉声道:“泼墨王不在京师纵情画技,来此荒漠中有何贵干?”适才的情景他身为旁观者,最是看得清楚,泼墨王先是用佛门狮子吼让各人的身形一缓,再于刻不容缓中依靠绝妙的身法从战团中强行插入,一把抓走夕阳红,容笑风的掌缘几乎已扫在他身上,却给他轻晃几下卸开九分劲力,最后借着容笑风的一分掌力从战团中脱身……且不说泼墨王能在那种情况下卸开容笑风的全力一击,而是夕阳红拼死的一击竟然也给他在刹那间化为无形,且没有反震伤夕阳红,从容化解,这份功力着实令人吃惊,便是身怀英雄冢绝技的物由心数十年的功力也未必能做到。以杜四几十年的经历而论,泼墨王绝对是他见过武功最高明的人之一! 如果这才是三流的武功,那什么才是第一流???八方名动果真是名不虚传! 泼墨王抚须长笑:“我本在长白山与北雪雪纷飞交接一些事情,最近才来塞外,却于昨晚发现了天女散花的形迹,是以让几位小徒先行一步看个究竟,却不料与几位有了误会,这先告罪了!” 泼墨王年纪不过四十上下,眉目清秀,三缕长髯,隐有道骨仙风,凭他的风度再加上无出其右的画技,想来年轻时定是迷到无数女孩子。听他语意谦和,彬彬有礼,加之相貌清隽,意态从容,一副得道高人的样貌,令人一见便心生敬服,不由冲淡了几人心中的敌意。 杨霜儿见泼墨王一上来先自承不是,大生好感:“大叔来得真是恰到好处,要是晚一步有人受伤可就真不好办了。” 泼墨王微笑着眼望杨霜儿,柔声道:“这是谁家的女娃子这么有礼貌,就凭这甜丝丝的一声‘大叔’,我回去定多管教一下我这几个徒弟。” 杨霜儿咯咯娇笑:“我主要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唔,你叫美景,我总不能叫你美大叔吧!” 泼墨王哈哈大笑,状极欢愉:“美景只是别人见我画技还不错送得一雅号,天下可有姓美的人吗?我本姓薛,你便叫我薛大叔好了,不过你若是叫我一声薛大哥更不知要多开心呢!” 杨霜儿笑道:“这有何难,薛大哥在上请受小妹一拜!”当下果然有模有样地施了一个同辈之礼。 众人全笑了,一时气氛缓和了许多。泼墨王的风度果然是绝佳,几句话下来便令诸人心平气和,如沐春风,再没有适才如临大敌的紧张了。 寒暄几句后,泼墨王道:“我还得先去见见明将军,看各位的情况似乎是与将军有了什么过节,待我见机给诸位美言几句,过几日有闲再来笑望山庄叨扰。” 一时容笑风也是敌意全无:“我们与明将军的梁子只怕不易解决,但不论怎样,泼墨王要来笑望山庄,在下必是倒屣相迎!” 泼墨王大笑:“容庄主一言为定,我们不久后定会再见的,这便先告辞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当下泼墨王带着六色春秋,竟就这样施施然地去了。 诸人继续朝笑望山庄赶去,物由心长叹一声:“我起初对这什么八方名动还没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京师好事之徒吹捧出来的,今日先见识了机关王的机关绝学再见到泼墨王的绝世武功,才知道真是名下无虚。” 杨霜儿亦道:“最难得是他的泱泱大气才更让人心折。” 杜四沉吟良久,向容笑风问道:“此人若是助将军来攻笑望山庄,庄主以为如何?” 容笑风心下盘算:“笑望山庄据天险而立,加上我这几年广结寨栅,加深壕沟,当得上是易守难攻,但对于真正的武林高手来说这些却都是形同虚设,我之所以要助你们对抗将军一是有巧拙大师的关系,二来也是将军所为激起了塞外各族的血性。但若真是泼墨王与明将军联袂而来,再加上机关王与牢狱王相助,我实是没有多少把握。” 杨霜儿笑道:“明将军未必会亲自来攻,何况薛大哥说好要帮我们去说服明将军,最不济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吧。” 物由心失笑道:“怎么就真叫薛大哥了,看来下次见了泼墨王应该让也他叫我一声爷爷才对。”几个人大笑,杨霜儿更是不依。 杜四眼见许漠洋不发一语,问道:“许小兄有什么想法吗?” 许漠洋想了想道:“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个泼墨王未必是如表面那样对我们友善,也许我是多心了。” “不,许兄并没有多心,你身怀巧拙大师的灵觉,决计错不了!”一个充满自信却又给人悠然自得感觉的声音淡淡响起。 与此同时,物由心蓦地大喝一声,先是肩头左右轻轻一晃,拔身而起,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头下脚上的反手一掌向身后击去。 竟然——已有人不知不觉中出现在他们身后。 且不说负伤的许漠洋与杨霜儿,单是杜四与容笑风都已算得上的江湖上一流的高手,竟然要待敌人已袭近一丈左右方始发觉,不问可知来者武功极高,至少也已达到刚才泼墨王的境界。 武功最高明的物由心最先发觉异状,惊惶之余不假思索,集起几十年的功力,率先出手。事起仓促,走在物由心身边的容笑风只感觉到物由心这事先毫无征兆的一招撕扯起的猎猎劲风从旁拂过,带起物由心满头挥舞的白发,气势惊人。由此可见物由心这潜意识救命的一招是何等的刚猛。 此时才听到杜四与杨霜儿同时发出的一声惊呼:“不要!” 然而更令物由心吃惊的是,他这威猛至极的一招竟然完全击在了空处,只觉得对方的左足在自己掌心轻轻一点,借力腾空,轻轻巧巧地从他的头顶上一飞而过……众人眼前一花,一人已从身后跃至面前,背向众人,也不转过头来,轻轻叹道:“老爷子这一招力由心生,招由意动,如狂风暴雨雷电霹雳,可是英雄冢的狂雨乱云手和气贯霹雳功么?” 物由心一招击空,心头大震。落在地上,本是准备蓄势再击,听到来人的话更是一呆:“不错,你是什么人?” 却听得杨霜儿大叫道:“林叔叔你去什么地方了,架都打完了才出现!” 来人缓缓转过身来,正是许漠洋在杜四酒店中见了一面的那个青衣人。 “砰”得一声大震。 原来是物由心见对方先是左肩轻甩,似要从左边转身,再是拧腰右转,轻松地从右转过身来,姿势完美自然,浑若天成,没有给自己留下半分进攻的破绽,蓄满于胸的势道无处可宣泄,若是贸然收功则必然反挫自己,不得已下只好将蓄满的功力从脚下导出,把地面震了一个三寸余深的坑。 青衣人微微一笑,神态中有种难言的洒脱不羁:“在下一心要赶上前来,忘了打个招呼,真是失礼至极,得罪老爷子处尚请原谅。” 杜四看着那个青衣人叹道:“这许多年了,你这小子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神出鬼没的。” 物由心哈哈大笑,眼见来人与杜四杨霜儿都甚熟悉,虽仍是有所戒备,却也是大大放下心来,赞道:“好灵动的武功!” 第17章 六色春秋(3) 要知刚才物由心几十年的功力蓦然迸发,而青衣人从自己掌下从容逸开,并且抢先一步落在自己的身后,已显示出与他足有一拼甚至在他之上的武功;这些尚在其次,关键是青衣人明知是个误会,在那一刹那间选择的不是格挡而是闪避,不然双方变起不侧,匆匆发招,搞不好就是两败俱伤。 是以青衣人避开物由心石破天惊的一招,靠得不是功力招式上的略胜一筹,而是绝妙灵动的身法、强大无比的信心和对敌时急速应变的智慧。 如此高手,如果是敌非友那将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容笑风眼神一亮,来人无论身形、相貌、气度都绝对是一流高手的样子,又听得杨霜儿叫他林叔叔,招呼道:“这位老兄可是无双城的人物吗?果是人中龙凤,一表人才。” 青衣人正襟一礼:“在下林青,见过容庄主。” “暗器王?!”许漠洋大惊,难道这个看起来气度天成神采内涵的人就是八方名动中的暗器王林青吗?心头大是疑惑。 容笑风与物由心亦是吃了一惊,杨霜儿略显得意地笑着道:“是呀,林叔叔是我的表叔,虽是在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五,可也算是我无双城的人。” 杜四显是早知道林青的身份,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小林你说许小兄感觉得对,莫非那泼墨王刚才的一切其实是故意装出来的吗?” 林青肃容道:“我其实一直跟在你们后面暗中窥查,开始六色春秋中夕阳红所说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其实全是谎言,那泼墨王早就伏在一旁,伺机而动,只是容庄主出手太快,才不得不现身出来,不然他的大弟子只怕现在已伏尸渡劫谷了。” 众人心中均是疑惑,物由心道:“那他现身出来,凭他的武功加上六色春秋与我们绝对有一拼之力,为何不出手?” 林青耸肩一笑,脸上刹现出一股与其坚毅的面容绝不想称的调皮之色来,却偏偏状极自然,令人见之心近:“泼墨王怡情画工,最讲究自然而为、画底留白,诸事都会给自己留有回旋的余地,岂会一言不和便兵刃相加。更何况他恐怕业已知我在附近,未必有胜算!” 杨霜儿大奇:“林叔叔你是说那泼墨王所做的一切都是故意给我们看的吗?” 林青目光闪烁:“薛泼墨虽与我同是八方名动,然而行事却各不相同,他为人圆滑,极少让人拿住把柄,正如作画务求浑圆天成,不留痕迹。我只是恰好知道一些关于他的隐情,所以才做如此推想。” 物由心想到泼墨王那来无影去无踪的迅捷身法,尤是心悸:“此人竟然能隐藏于周围这么久不被我发现,武功很是高明啊。” 林青淡淡道:“武学之道变化万千,相生相克,老爷子也不用妄自菲薄。泼墨王的武功暗合画意,务求布局新奇,意境翻新,但每有偶得妙手却又刻意低调为之,深恐被人看出斧凿痕迹,落了刻意而为的下乘境界,是以潜踪隐形最是拿手。” “哈哈。”物由心嗜武,好奇心又重,加之也不顾忌江湖避讳,忍不住直言问道:“原来泼墨王怡情于画,武功便可以这般解释。却不知林兄自己的武功又是何等说法?” 林青也不谦让,笑道:“我既身为暗器之王,讲究出手无痕,一击即退。所以老爷子不能及时发现我们的形迹亦是有原因的。”他虽是侃侃而谈,言语间流露着自负,却是语气诚恳,态度自然。 杨霜儿笑道:“我爸爸早说过林叔叔的雁过不留痕的身法纵算不得天下第一,也是少有人赶得上了。” 林青不置可否地哂然一笑,看向许漠洋,缓缓伸出掌来:“上次与许少侠匆匆一见,心中总有种相得数年的感觉,看来我们真是有缘。” 许漠洋一日之内见到了四位八方名动的人物,比起机关王的挥洒自如、牢狱王的阴沉冷狠、泼墨王的风流雅儒,却是以这位身为八方名动中唯一以武功成名满身霸气的暗器王最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在杜四那小酒店见到了杜四与林青的真挚情谊,心中大感投缘,他不是善于表达内心情绪的人,只是对着林青微微一笑,举掌相迎。 林青与许漠洋双掌相击,欣然大笑:“不瞒诸位说,我天性信命,对人对事的好恶均是随心而定。一见许少侠便隐隐觉得必有渊源,我心中虽是不明所以,却也是极欣然的。” 容笑风淡淡道:“暗器王身为八方名动的人,便是要助将军与我等为敌也在情在理。是敌是友但凭暗器王一言而决。” 林青哈哈大笑:“容庄主太见外了,暗器王无非是江湖上的叫法,是朋友叫我林青便是。”他一拍杜四的肩膀:“且不说我与杜大哥十几年的交情,就凭是看不惯明将军的飞扬跋扈,也会助庄主一臂之力。” 杨霜儿不依地扯扯林青的衣角道:“还有我的面子嘛!”惹得大家不禁莞尔。 杜四沉声道:“然而明将军手上的实力惊人,这一次凡是有死无生之局,我们无非是为巧拙大师尽一份人力,小林你大可不必趟这浑水。” 林青正容道:“杜大哥知道我从小出身寒门,最看不惯恃强凌弱之事。明将军征兵塞外,弱肉强食,朝中虽有人心存怨意,却俱是敢怒不敢言。在京师我不能太露痕迹,来到此漠北塞外若再不能学容庄主般放手一搏,更有何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容笑风抚掌大笑:“即是如此,林兄何必还要在容某名字后加上什么庄主……” 林青纵声长啸:“能与容兄并肩抗敌实乃人生一大快事也!” 许漠洋与物由心看大家说得投机,也都是呵呵而笑。 转过一个山角,笑望山庄已然遥遥在望。 笑望山庄地处隔云山脉主峰诸神峰上,只有一条可供三四人并行的小道贯穿至峰顶,两边到处都是巍然的奇石异崖,树林茂密,曲径通幽。 林青察看地势,赞道:“此处依凭天险,高低曲折,虚实相生,就算将军率大军前来,庄主也应有把握阻他十天半月。” 容笑风叹道:“我笑望山庄原本有七百余人,自从我见了巧拙大师后知道与明将军的冲突不可避免,已将老弱妇孺尽皆遣散下山,留下的三百多人全是我的亲手训练出来的弟子,均立下死志以抗将军。” 许漠洋道:“我们只要坚持到四月初七,待得杜老炼成偷天弓便可从后山退去了。” “隔云山脉绵延数百里,笑望山庄正处渡劫谷的要道,只要庄不被破,明将军一时半会应是没有能力从后山绕来合围。”林青转脸望向许漠洋:“许兄所说的偷天弓是什么?为何要等到四月初七?” 众人给林青一一解释后,林青双目凛冽生光:“巧拙大师学究天人,这一把弓必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神弓。” 杜四长笑道:“暗器王对天下暗器无一不精,不知道用弓怎么样?” 林青一笑:“我虽狂傲,却亦有自知之明,武功与明将军尚差一截。不过若是有此神弓,加上这是深知明将军底细的巧拙大师临终所传,其中必还有专门对付将军的神妙之处,恐怕已可与之一拼。” 许漠洋心怀激荡,他知自己武功太差,纵是得了巧拙大师的慧眼一视与传功,但在武学上却似乎并没有什么长进,如今有一个武功纵是不及明将军却也相差不应太远的暗器王直言有可能击败明将军,不由大喜:“这一把偷天弓应是巧拙大师留于世间的神品,林大侠若能凭此弓胜过明将军,巧拙大师泉下有知也必欣慰。” 林青轻叹一声:“良鸟择木,良驹识主。如此饱含天机的神弓利器只怕非有缘人不能得到,我们且看着办吧。” 物由心道:“明将军身为我英雄冢排名第一之人,只怕非是好对付。” 林青傲然道:“我这一生对功名权势钱财美色均视若无物,如果说这世间真有让我动心的,那便是武道上的追求。以前是自知不敌将军,只好低调从事,现在既有如此机会,怎么都要试一试。” 容笑风小心地问道:“林兄比起那泼墨王如何?” 杜四微微一笑:“八方名动中暗器王虽只排第五,但却是八方名动中唯一以武成名的,此答案不问可知。”林青笑而不答。 穿过了渡劫谷,山势变陡,渐行渐高,云遮雾绕下,隔云山脉的主峰诸神峰已然在望。 隔云山脉构造奇特,由幽冥谷进入,再经渡劫谷后便是唯一一条直通主峰的山道,直待得越过诸神峰后山势方才缓缓下沉,通往其后的草原荒漠。 笑望山庄当道而建,正好坐落在诸神峰顶。 只听得杨霜儿一声惊呼:“容大叔的笑望山庄真是好有威势,便是我无双城也及不上这样的气魄。” 众人抬眼看去,但见前面数十米外山峰中凭空生出一条长柱状大石,塞北山石多是嶙峋,极少见有这般可做梁柱般的长条形大石。 那大石上极为平滑,偏偏又毫无刀斧雕琢的痕迹,若是全凭天然的风力便能造就这样的奇兵突起般的异景,实是令人愕然。 大石上一面血红的大旗迎风飘扬。那大旗旗杆长达二丈,旗面足有七尺见方,在劲气横逸的山谷中猎猎作响,上书二个大字——笑望! 大旗后正是笑望山庄的寨栏,俱以精铁所制,要知塞外资源贫乏,一时竟有这许多的精铁已是让人咋舌不已,更何况塞门两边林立着数十个箭塔,以供了望拒敌之用,劲驽、强弓、抛石机和巨形滚木等蓄势以待。加上诸神峰山壁陡斜,仰面望去就似要倾颓而下,山石上更有斧劈刀削般巧夺天工的狰狞怪兽的形象,令人不由生出永远无法攻入这座坚固得几乎不可思议的营寨的感觉。 笑望山庄果然不愧是塞外拥兵自守的一座坚垒。 容笑风手捻虬髯,哈哈大笑:“杨姑娘既是叫泼墨王大哥,又唤我容大叔,看来我真是长得太老了,待击退将军后便将这一脸胡须统统剃个精光!” 在众人放声豪笑中,他们终于踏入了塞外与明将军对抗的最后一道防线——笑望山庄。 第18章 七级浮屠(1) 这一路来几经大战,众人来到笑望山庄后都有长舒一口气的感觉。 一个高大壮实的异族大汉接引众人入寨,容笑风介绍道:“这是我笑望山庄的副庄主酷吉,平日沉默少语,但一手狂风棍法在庄中不做二人想。” 酷吉也不答话,只是谦逊一笑,拱手为礼,当前引路。 林青见他龙行虎步,宽肩厚膊,下盘极为沉稳,赞了一声“好“! 但见笑望山庄中尽是精壮的异族男子,少见妇孺,各各枕戈待旦,蓄势欲发,见到容笑风均是微一点头,然后便忙碌于修筑工事维修兵器等,显得山庄中治军甚严。 容笑风满意地点点头,肃容道:“我塞外各族无不痛恨明将军残暴用兵,庄中各人的家眷亲友都早已转移到安全地点,以防不测,留下来的都是决意死战之人,同仇敌忾下三军用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杜四长叹:“若我是将军,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来攻打笑望山庄。” 林青微微一笑:“明将军也是将帅之材,所辖士兵虽是良莠不齐,但也是赏罚分明,三军用命,这才有了威震塞外的声势,杜大哥且莫轻敌了。”眼望许漠洋:“许兄曾身为冬归城守,对此自然感触甚多。” 许漠洋想到那些战死于冬归城的战友,黯然点点头:“明将军在塞外连战连胜,士兵亦都服膺于他强悍而不依成法的用兵,冬归之败非我方不能力拒敌兵,实也是因为对方太强大了。” 林青正色道:“人的思想和判断总是会被周围的流言传闻所扰。不知内情的人们只知明将军穷兵黩武,转战千里,四处征掠,必以为是以残暴的手段驱兵塞外,无所不用其极;却忘了明将军其实亦是百年难遇的军事天才,帐下之士都是久经战阵号令极严的精兵猛将,且都对明将军敬若天人,所以才有了这一路北征的战无不克。” “莫要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杨霜儿不服道:“听林叔叔这么一说,似乎我们未必能守住笑望山庄。” 林青道:“二军对战,讲究甚多。兵力、战略、粮草、士气均是关键,而且战场上千变万化,往往有着许多不可预知的变数,随机应变是一个优秀将帅最应具备的素质,这一战我们不需败敌于前,只需坚守数日,成败尚在未知。我只是提醒容庄主绝不能轻敌,若是以为明将军之兵必是军心涣散,久攻不下便会气馁,那便是错了!” 容笑风叹道:“这一战想必是极为艰苦的一战。” 许漠洋眼视远山,神色坚决:“冬归城以一城之力抗将军之兵二载有余,我身为冬归城守,虽是败军之将,但对将军的用兵及攻守战略颇有心得,这便请命庄主让我可率兵拒敌。” 容笑风大笑:“许小兄力抗明将军十倍之兵于冬归城外二年有余,早已是声震塞外,现在你就是我笑望山庄的军师了。” 许漠洋深深一躬:“庄主也不必如此,将军与我对峙良久,对我的战法也很熟悉,不若就让庄主定计,我则从中稍尽绵力。” 杜四亦道:“许小兄言之有理,兵无成法,以对方不熟悉的人定计守庄,我们定会让将军在笑望山庄吃个大亏。” 容笑风问道:“暗器王身为八方名动之人,与明将军可有什么交情吗?” 林青淡然一笑:“数面之缘而已。林青虽是心高气傲之人,又是久闻明将军的恶名,却也不得不佩服明将军的武功胆识与雄才大略。况且在武道的追求上,他实是我的一个渴望已久的目标,有敌若此,纵是血溅沙场马革裹尸,亦是不枉此生了。” 众人听他不卑不亢,坦承自己非将军之敌,却也是毫不畏缩,均是忍不住鼓掌以壮其声威。 容笑风提声长啸:“庄中各儿郎听了,明将军人马不日即到,我们必要守牢山庄,让将军知道我塞外有的是铮铮铁骨的血性男儿!” 庄中各人听庄主如此说,俱都举起兵刃擎天呼叫,令人闻之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即与将军对战于前。 林青一掌拍到栏杆上,意态豪迈:“林青能与诸位共抗强敌,实乃生平一大快事。” 许漠洋见物由心神不守舍地目光逡巡于笑望山庄中,拍拍他的肩膀:“物老怎么说?” 物由心一惊清醒过来:“容庄主果然是人中龙凤,山庄的建筑上几已是无懈可击。” 众人这才知道物由心注意的竟然是笑望山庄的机关建筑,知他虽是白发飘然,却实是毫无机心,烂漫天真,大兵压境下尚有心思研究他的机关土木学,都是哈哈大笑。 物由心继续道:“庄中布局隐含机杼,立基匀称、墙垣坚固、园林疏朗、楼阁间隔空隙无不是隐含天机,气象肃穆却又暗含法度,观之各厅、堂、楼、台浑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不知可是庄主自己设计的吗?” 众人哪想到物由心从这庄园中看出这许多的道理,连忙细心察看。 容笑风谦然一笑:“我哪有这么大本事,这都是巧拙大师的设计。” 林青一路上听了许漠洋的解释,对这几天发生的事件早已了然于心,凝神想想,沉吟道:“此庄规模极大,若全是凭空建立所费必巨……” 容笑风赞许地点点头:“此庄半是天然半是人工所造。我本是高昌大族,有幸结识了巧拙大师,后来高昌城破,流落塞外,经巧拙大师的指点方才建成了笑望山庄。庄中人也大都为高昌国人,对将军都是有着刻骨的仇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高昌为中土西北面一个古国,数年前明将军引兵破了高昌城,高昌国主被迫迁都,名门贵族亦大多远走他乡。容笑风既是高昌大族,必是与明将军有一段血泪深仇,难怪他对毒来无恙等人决不稍假辞色,一意与将军对抗到底。 杜四奇道:“我与巧拙大师相识几近三十年了,六年前见了一面,他却为何没有告诉我容庄主与他也是素识。害得我还夜探笑望山庄,一意要见识山庄引兵阁的定世宝鼎,与庄主真是不打不相识了。” 容笑风哈哈大笑:“巧拙大师此举自有深意。今日大家且先休息,过几日我们便去庄后的引兵阁,现在想起当初的情形,巧拙大师似是一见引兵阁,就定下了以偷天弓破明将军流转神功的计划……” 众人一听那肯依他,均都忍不住好奇心,杨霜儿更是出口恳求现在便要去引兵阁。 容笑风正色道:“非是我要藏私卖关子,而是引兵阁与时日节气有莫大的关系,平日阁地中满是瘴气,人畜难近。只有月挂中天时瘴气方始散去,是以巧拙大师才有要以明净的上弦月色为模铸偷天弓之说。” 几个人都是心神震动,只觉得一切好像都蕴含着一种神秘感,难以言说。许漠洋得到巧拙大师的慧眼真视,更是有悟于心,知道偷天弓暗含天机,要铸就此神物便绝不可稍有勉强。 容笑风又道:“我看这几日只恐都有雨,瘴气难散。大家不妨先去休息,一会再尝尝我笑望山庄的山野风味。” 当下各人回房养精蓄锐,以待随时可到的将军大兵,容笑风又吩咐庄丁去采集渡劫谷中锁禹寒香的液汁,以备炼制偷天弓。再派出许多暗哨,侦察明将军大兵的动向。 塞外天气反常难辩,一连数日皆是倾盆大雨。众人只得在庄中视察备战,交流武功等,物由心细察山庄的建筑,更是赞不绝口。 许漠洋伤势渐复,几次都想提出去引兵阁看看,却又隐隐觉得会破坏巧拙的神算天机,那种微妙的感觉难以言述。好在林青对他似乎特别关照,常常与他研究武功心得,倒也不觉得闷气。 明将军的大军亦是再无踪迹,众人都知道用兵在于奇,说不定什么时候明将军的大军就会突然兵临笑望山庄,皆是不敢松懈,就连一身贪玩的杨霜儿亦是加紧练功,似乎整个笑望山庄便只有物由心这个老顽童每日东望西看找人下棋聊天,自得其乐中。 四月初一。晴。一支火箭从渡劫谷口朝天射出,明将军的大兵终于到了! 容笑风带诸人上到高台处往下了望,但见整个渡劫谷中密密麻麻全是官兵,由于地势狭窄的缘故,官兵战线拉得极长,宛若一条长蛇,算来足有二千余人。 看得出明将军的大兵并不急于进攻,缓缓而行,生怕中伏,显示了平日的训练有素。当先黄色帅旗上是一个大大的“赵”字,容笑风冷然道:“明将军也太小看我了,只派副将赵行远带两千人来攻,我定让他知道我笑望山庄绝不是好惹的。” 林青笑道:“笑望山庄一向并不张扬,加上塞外还有好几股牵扯将军的势力,他能派出两千人马和一向善于攻坚的赵行远来,已是很看得起庄主了。” 杨霜儿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不停给庄丁们打气。 许漠洋经过冬归之战,反而是气定神闲:“庄主在庄后可派有探子,若是给将军的人马从后山绕来,腹背夹攻可是不妙。” 容笑风笑道:“其实我早开了一条地道从地底直通山外,偷天弓一旦炼成我们便撤兵,让将军的大兵扑个空。” 物由心咋舌道:“从这里开出条地道至隔云山脉外围可不是闹着玩的……” 容笑风道:“此地道由巧拙大师亲自设计,利用地泉暗流穿过隔云山脉,是以省了许多人力,但既是如此也历时三年多方成。我怕影响军心一直对此秘而不宣,加上凿通地道时亦在极秘密的情况下,所派人手都是我的随身心腹,便是庄中的大部分人也不知道。” 杨霜儿拍手笑道:“既然有退路,我们正好可放手与明将军大干一场了。” 许漠洋却是深悉明将军大军的厉害,笑望山庄虽是凭借天险,或能阻明将军一时,但绝不能久持,只是眼见杨霜儿兴高采烈的样子,不忍出言扫其兴。 杜四思索道:“隔云山脉绵延数百里,山岭难越,若是将军的大兵从后袭来肯定不是短期内可以做到的,倒是武林高手有可能越过隔云山脉的峰岭,从后山突然向我等发难,使我腹背受敌,不可不防。” 号角突响,五百人在一黄衫将领的率领下向笑望山攻来,一时空中矢石乱飞。庄丁们藏于箭楼中躲避,他们几人都是艺高胆大,对满天飞来却是毫无准头的弓箭视若无物。 林青道:“这只是小规模的试探诈攻,不让我们趁其立寨未稳而出兵突袭,看来是要与我们来一场持久战了。” 容笑风大笑:“我山庄早储备了几年的粮草,明将军若是能耗下去,我自当乐得奉陪。” 许漠洋摇摇头:“我深知明将军的用兵,志在一战立威,绝不可能与我们打持久战。只怕要不停的进攻,借着优势的兵力轮番上阵,让我们不得休息。庄主可下令将庄兵分为二批,日夜换岗,以笑望山庄的天险,便是数百人也足可以守得许久了。” 由于地处山地,明将军驰骋塞外的闪电骑兵无法攻来,待得那五百人气喘吁吁地接近笑望山庄庄口时,已是强弩之末,山庄的弓箭齐发,登时留下了几十具尸体。 那黄衫将领极为骁勇,手执一把大刀,也不穿甲胄,以大刀拨开弓箭,带着几个亲兵冲到最前,已然杀到庄门,眼见就要短兵相接……许漠洋眼望那个黄衫将:“此人名叫崔元,是明将军帐下一员虎将,为人心狠手辣,伤我冬归城不少战士,庄主请让我去迎战。” 容笑风尚未答话,林青轻轻一摆手,淡然道:“请庄主借我弓箭一用。” 早有庄兵递上一把强弓,林青执弓在手,搭箭在弦,前手如拒,后手如撕,也不见他如何发力,那弓早撑得饱胀。 林青大喝一声:“崔元,接我一箭!”但听得他吐气开声,直震山谷,双方士兵一时都愣了一下。 崔元愕然眼望过来,只看到林青俊伟的面容泛起一丝杀气,锁定了自己。 林青冷然一笑,也不见他如何运气,声音却像有若实质般直贯每个人的耳中:“告诉明将军,这便是暗器王给他下得第一道战书!” 暗器王! 听到这个名字,几千人像全是静下来了,八方名动不显江湖,但暗器王林青之名却是无人不知,何曾想就出现在这塞外的笑望山庄中,竟然还当众向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宣战! 崔元仰面看去,林青的眼光如电般从他面门上扫过,整个人好似如浸冰水般觉出一阵寒凉。 “嗖”得一声,崔元只听到弓弦一响,那从高往下射来的一箭竟已到了头顶,来势疾快,就连皮肤好像都可以感觉到这一箭的锐烈,急忙提刀相格。 刀箭堪堪相交,崔元像是不听使唤般全身一震,大刀竟然被小小一支弩箭远远荡开。崔元连一声惊呼都不及发出来,那箭已是贯顶直入,从头顶的百会大穴上直插下来,透过全身,从下阴钻出,血雨爆起……崔元尸身兀自不倒,竟是被这一箭活生生地钉在了地上。 这一支箭惊人的不是无懈可击的准头与迅疾,而是那箭中蕴含的真劲与一往无前的气势,已然震撼了全场! “当啷”一声,崔元那把刀此时方才落在地上。 笑望山庄此时方才发出直冲云霄的惊叹与欢呼声。 明将军大兵的第一波进攻就此瓦解,冰消云散! 三天了,许漠洋几乎没有合眼,不出他的所料,将军的部队不停的进攻,存心不让笑望山庄有喘息之机。 敌兵数次攻至庄门,都被守在门口的容笑风与物由心所杀;许漠洋熟知兵法,又是重伤初愈,便负责全军的调拨与后勤补给;林青则是高踞于山庄的最高处,以他那无所不至的弓箭招呼敌人。 战况惨烈无比,庄门口留下了无数士兵与庄丁的尸体,就连一向养尊处优的杨霜儿也不得不时时投身战阵,与敌军做殊死搏杀。 而杜四却是独自留在庄中一间小房内,一心参详巧拙的那副绘有偷天弓的帛画,制造模板、胶合弓弦等。那画上只有大致的弓形,虽标有一些尺寸,但却很不完备,杜四常常为此冥思苦想至深夜。 他们不但要与明将军的大兵做实力与意志的拼斗,也在比拼时间。 敌方的辎重陆续送来,幸好攻城车之类大型工具无法通过渡劫谷运到,不然只怕笑望山庄早已支持不住。虽是如此,但敌兵已越集越多,想来明将军知道笑望山庄久攻不下,不断派来生力军支援。 几天血战下来,各人都负有不同程度的伤,山庄的副庄主酷吉更是右股受了重伤,无力再战。 第19章 七级浮屠(2) 第四天,敌军攻势忽然缓了下来,几人登高看去,但见几百名士兵在庄门对面十数丈外的一块略为开阔的空地上忙碌不停,搬运石块木材,似在修建高台塔楼。方园近半里的树木统被锯断,一片荒凉。 容笑风脸色一变:“敌人要在对面建立高高的石台,看来二日内可望完成,界时山庄便全处在对方的强弓硬弩的射程之下了。” 杨霜儿道:“我们率一队庄丁突然杀出去,将那高台给它拆了,让他们白忙一场,岂不是好。” 物由心亦是跃跃欲试:“敌人未必能料到我们敢出庄攻击,此计应该可行。” 许漠洋寻思良久,仍是拿不定主意:“若是任凭高台建成,无异坐以待毙。但山庄地处险峻,易守难攻,这几日庄前树木亦被断去,但如是贸然涉险出击,全无遮掩下,只怕损失惨重。何况明将军手下均无弱将,敌人定是早备有伏兵。敌众我寡之下,此恐非良策。” 容笑风黯然点点头:“笑望山庄军力有限,仅能依靠着天险守御,若是出庄与几千大军正面激战,自是以卵击石,绝无幸理。” 林青眼中精光一闪:“此台底基极牢,坚强稳固,更是靠着山势,半借人力半凭天然而成。只看此石台的建筑方式,便可知道是机关王的杰作。” 诸人心头沉重。若是林青所料不差,机关王业已来到军中,对方定有大批高手掠阵,他们若是杀出庄去只怕便再难回来了。 容笑风怅然长叹:“我本以为凭山庄的天险,要被攻下至少是几个月的事,谁知道将军的手下士兵悍勇至此,又有机关王等高手助阵,只怕我们支持不了几天。” 几人虽然全是武学上的高手,但除了许漠洋外谁也没有真正面对过这样血腥的战场。 要知对战沙场上讲究的是人力、调度、物资、器械等多方面的配合,什么武学内功均发挥不了更大的作用。纵算是天下绝顶高手,若是一旦身陷重围,面对着数以千计的敌人,谁也顾不上什么武学招式、虚招诱敌,只能用最快最狠的方式让对方比自己先一步倒下。数人面对此刻都是一筹莫展,若是坚持下去。唯有静等敌军破庄而入,只怕界时又是一场冬归城式的大屠杀! 许漠洋毅然道:“趁这二日敌军筑台调军不便,我们便去引兵阁将偷天弓制成后撤退,总好过全庄尽亡。” 杨霜儿讶道:“不是应该在四月初七制成偷天弓吗?今日方是初四,提前几天会不会……” 众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巧拙此举暗藏天机,若是提前制弓虽然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总是觉得应该按部就班地制好偷天弓才是万无一失。 林青面上神情闪动:“明将军既然听到巧拙大师所说四月初七这个日子,若我是他,是绝不会让我们留到那个时候的。” 容笑风沉吟良久:“先去看看杜四吧,看他怎么说。” 还未来到杜四的小屋,杜四先迎了出来,兴高采烈地道:“我几乎已想通了一切环节!” 杜四像是突然苍老了许多岁,大家知道他必是为了此弓竭尽了心力,一时都不忍说出已然守不住庄的真相。 物由心拍拍杜四的肩膀:“快说说想通什么了?” 杨霜儿心细,听得杜四说得是“几乎”想通了,知道还有一些不解的地方,却也不敢再问。 杜四傲然道:“此弓蕴合五行三才,实是非同小可。以巧拙拂尘柄之千年桐木为弓胎,拂尘丝之火鳞蚕丝为弓弦,大蠓之舌灿莲花为弓柄,锁禹寒香之液汁胶合弓弦,再加上引兵阁的定世宝鼎,此弓必有惊天地泣鬼神之能。想不到我铸甲一世到头来竟然可以铸成绝世神兵……”言罢黯然长叹:“巧拙呀巧拙,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感谢你这个好友吗?” 容笑风哈哈一笑:“今夜应是无雨无云的好天气,我们便去引兵阁看看那个定世宝鼎。” 杜四亦是开怀大笑:“最妙的是那弓弦原是绝难穿过千年桐木与舌灿莲花造就的弓柄,因为舌灿莲花坚固无比,几乎无法穿通,只能依着蠓舌的血脉将弦绕进,而这天大的难题竟然也给巧拙想通了,我真是佩服他。” 物由心奇道:“是呀,我最熟悉那个蠓舌,坚硬无比,若是要从血脉中将细细的弓弦绕进去,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法子才好?” 杜四微笑道:“你说巧拙为何要让一个无双城的人来?” “啊!”杨霜儿大喜:“原来终于可以用到我无双城的补天绣地针法了,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用呢。”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以无双城小巧细密的补天绣地针法,别说是将用锁禹寒香胶合成小指粗细的弓弦绕进舌灿莲花,只怕就是将一根头发绕进去也未必做不到! 林青终于问了出来:“杜兄说‘几乎’想通了,莫非还有什么不可解处吗?” 杜四嘿嘿一笑:“那就是还想不通为何是非要在四月初七,以我的观察和经验之谈,此弓的形状应是状若初十左右的上弦月,初七的月形扁而形散,若是弓如初七之月,弓背呈起伏状,弓弦发力稍难,且也不易发挥此弓的最大效力。”略顿了一下,又缓缓道:“不过我想巧拙此举必有深意,仍是按他所绘的图制作模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容笑风哈哈大笑:“那就正好了,反正我们就打算今晚便去制弓,明后天就撤兵了。” 杜四这才知道笑望山庄已快失守,略吃了一惊:“我这几日只顾了参详此弓的制法,却忘了告诉庄主,定世宝鼎至少也需要一日一夜的火烧方才能开始练就神弓,不然火势不足将难以将舌灿莲花溶软,无法将昆仑千年桐木嵌入其中……” 林青依然保持着一贯的镇静,抬头看看天色:“这也无妨,尚有二个时辰便将入夜,我们今晚便去燃起定世宝鼎的火头,多加柴薪,烧它一日一夜。就算机关王的石台造成了,我们最不济也应该能支持到后天,容庄主可先行遣散一些伤员。” 容笑风颔首道:“便是如此吧!我早已备好上等的精煤,连续烧它几个日夜都不成问题。” 将军的人马已完全停止进攻,一部分人修整,一部分人全力建造石台。战场上充满了风雨即来的肃杀。 当下容笑风嘱咐庄兵严守庄门,再派人将伤员转移到后山,耽搁一番后天色已将暗,几个人强按住满心的兴奋,往后山的引兵阁行去。 出了后庄门,地势突然开始变化,重重草浪尽遮掩了奇峰异石,林木插天,直欲破空而去,幽壑中潺溪静淌、山壁间云飞雾绕,美得让人心神欲醉。 几人都是久经战场,虽是明知现在局势对己不利,但一来将军人马损失惨重,二来有直通山脉外的地道可以悄然退兵,所以依然是谈笑用兵,指点美景,一路上侃侃而谈,丝毫不见惊惶。 引兵阁地处一个大山谷中,四处环林,云气缭绕。容笑风笑道:“此处山涧溪流众多,溪水却是环山而行,非是活水,是以草木腐烂于溪边,便常有瘴气萦绕,从外面看仿似仙气氤氲,谁能料到这些全是吸一口便置人于死的剧毒。而待得如此时般月朗星稀的夜晚,瘴气却又散得一丝不见,甚是神奇。” 杜四叹道:“我上次来欲一睹定世宝鼎便是到此为瘴气所迫,再也不敢往前进了。“林青哂然一笑:“世事往往是如此神奇,若不是有瘴气保护,只怕庄主立庄时便只看到空空一个山谷,哪还会有定世宝鼎的影子。” 容笑风大笑:“正是如此,一饮一啄俱有命定。” 谷口是一个小亭子,远远便望见上书“引兵阁”三个大字,离得近了才发现还有一副对联。 容笑风道:“此处字迹都是巧拙亲手所书,大家可好好看看这副对联,隐有深意。” 众人都不由抬头看去,龙飞凤舞的大字中恍见巧拙执笔疾书的情形,都是不由对巧拙肃然起敬,扼腕长叹。 上联:绝顶攒兵引宫潮,四壁皆清妄偷天 下联:重帘不卷燕市冷,万马齐喑应换日 杜四默然良久:“此联隐含偷天之名,应是巧拙计划已定后才写的。” 杨霜儿道:“看这对联一一对应处,最关键好像就是那个偷天换日了。” 物由心也是喃喃道:“自古名器多是成双成对,莫非还有一把换日弓吗?” 许漠洋心有所悟:“有弓必应有箭,偷天弓绝世神兵,是否还要配上与之相应的换日箭?” 杨霜儿见林青若有所思一语不发,问道:“林叔叔怎么看?” 林青恍然而惊醒般“啊”了一声:“奇怪,我有一种非常难言的感觉,像是一种很特别的感应……” 容笑风淡然一笑:“林兄身为暗器之王,对弓矢类应该是特别有所悟吧!” 众人中除了杜四都不免想到林青在笑望山庄门口那石破天惊的一箭,若是偷天弓真是绝世神兵,再凭着林青的箭术与功力,只怕真是可以与将军一战! 林青眼前一亮,欣然道:“也许是因为我看到了定世宝鼎,感受到了那份古意!”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定世宝鼎已在眼前。 定世宝鼎八尺余高,似由青铜类的材料所制,在明月的映射下,泛起淡青色的光芒,入目眩彩。此鼎怕有千余斤重,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搬来的还是在此地所铸就,要知道隔云山脉地势险峻,若是把定世宝鼎从远处搬来,所费人力物力定是极为巨大;但如果说此鼎就是在这荒山野外中炼制而成,却又让人委实难信。 定世宝鼎最奇处在于虽是形貌古拙,年代久远,上面却没有一丝锈迹,到了近处隐隐闻到有檀香味,周围不见任何蚁虫。 鼎底下刻着两个古篆——定世。若是要问此鼎的来历,只怕已是千古之迷了。 几人望着这个比人还高的大鼎,心神震荡,几乎都说不出话来。空气似乎也在此时凝固,像是为这千古神物重现人间而屏息静气。 杜四口中喃喃念叨着什么,伸手细细抚摸宝鼎,入手处本以为是粗糙却又实是光滑无比,心知此等千古神物来历悠远,背景繁复,已不能以常理所臆度。 许漠洋与杨霜儿默默去找来枯枝山柴,放于鼎下,只待杜四来点火。 容笑风早已叫人准备了塞外稀产的一种黑色的煤,此煤热力十足,却又燃烧极慢,足可燃一日一夜之久。 杜四长吁了一口气,拿出火石。但他此刻念及好友巧拙,心情激荡,一时双手都在微微颤抖,擦了几次都没有擦着火。 众人也不敢催促他,在此明净天地里、千古神物前似乎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忽然——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身后传来,其音纯和平厚,其意深邃难测……就像一个无由憔悴的痴情人守于心爱女子的窗下;就像一个夜旅的行人望着天边的明月忆起了故乡;就像一个寂寞的歌者独自哼起了谁也不懂的曲调;就像一个功成的帝王傲然站在了宫殿的最顶端……那声叹息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狠狠地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杨霜儿一声惊叫,回过头来,却见到一个人影背着月光站在暮色中,给人感觉似是萧索无边却又似是倨傲不屑。“你是谁?” 容笑风心中暗凛,却装作若无其事地大笑:“何方高人来此,笑望山庄容笑风有失远迎。” 物由心的脊背骤然挺直,蓄势待发,此人能在这许多高手前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若不是那一声叹息只怕谁也不知道有人窥伺于身后,虽是刚才诸人都为定世宝鼎与天地间万物造化的那种微妙关系所惑,但此人的武功无疑亦是非常可怕。 许漠洋对来人则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月色暗影下那人一头披散在肩没有扎束的长发迎风轻轻飘摇着,更增诡秘。 林青没有回头,他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锁在自己的背心要穴上,只要自己稍有异动,气机牵动下,必会引来对方的全力一击,而那一击他竟然没有一丝接得下来的把握。周围虽然有着四个战友,他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人在荒野中赤身裸体地面对着一群恶狼,没有任何人可以保护自己。 第20章 七级浮屠(3) 放眼天下,能做到这般用眼光就几乎足可以杀人的,还能有谁? 林青笑了。他的语气似封似闭,似缓似急,就像他对敌时无影无踪的暗器,鱼游无迹,雁过无痕:“明将军可是收到了我的战书么?” 与此同时,杜四终于点燃了定世宝鼎的火! 来人面对几人的杀气浑若无觉,负手大笑:“林兄的那一封战书内容丰富,章法严谨,已是足以让我孤身一人夜探笑望山庄了。” 来得果然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 林青瞳孔骤然收缩:“明将军言明孤身一人,可是有把握在我等的围攻下脱身吗?” 一直到此时,林青依然感觉得到明将军的气势仍是紧紧锁在自己背心的至阳大穴上,随时有可能出手,竟然没有一丝机会转身拒敌。 明将军面容上看不出丝毫的波动:“世上自命不凡之辈甚多,却只有在生死关头上才看得出什么是真正的侠义。林兄如能说动诸位一并出手,我当然也只有接着。” 许漠洋心头涌起新仇旧恨:“对你这样的大奸大恶,何用讲什么侠义?” 明将军眼光漠然扫过许漠洋,若有所思:“巧拙师叔天眼神通造就了你,也算是与我昊空门有些渊源,所以我今天不想杀你。” 容笑风大笑四声,暗暗运足四笑神功:“将军想杀的人是谁?” 明将军淡然一笑,却奇峰突起般问向物由心:“物天成可还好吗?” “哇”得一声,物由心竟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众人大惊,纷纷抽出兵刃,围定明将军。 明将军神色不变,看着物由心柔声道:“从我一现身,老人家便集势待发,内气由膻中大穴起始,下行神阙、关元、环跳、阳陵、侠蹊,由任脉走至足少阳经,再逆足太阳经至风门、天柱大穴而功成一周天,这种别走蹊径的武功除了英雄冢的气贯霹雳功无人做得到。我不过是问候一下故人,老人家何必着急动气呢?” 林青此刻方才寻隙转过身来,淡然自若地道:“将军竟然能让英雄冢的传人拼尽全力也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可见流转神功又有大成。” 原来众人中以林青与物由心的武功最高。明将军突然现身,这二人最早察觉,所不同的是林青立即发现了将军的注意力全放在自己身上,随时可能出手,只好先凝气防御;而物由心则是全力运功欲要出手,却不料将军的身形稳若亭渊,虽是看来毫无戒备,却是没有丝毫的破绽,物由心只觉得自己如是贸然出手,必会被将军趁隙反击,只好将提集到十成的功力慢慢化去,以免反挫自身。 却不料明将军眼力如此高明,趁物由心散功的紧要关头蓦然对其发声,更是提及了英雄冢的门主物天成的名字,旁人尚不觉得有何特异,物由心却知道将军在其功运一周天刚刚将气归于丹田的一刹间以声扰之,偏偏想重归英雄冢正是自己的心结,心念一分,内气立时散乱于经脉中,已是受了不轻的内伤……明将军负手而立,看起来全然不因众人的蓄势以待而稍有惊慌:“林兄可知道我为何不在京中安享权势,却要在塞外东征西讨,受那鞍马之劳吗?”明将军在京师中只手遮天,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若是想借军功而坐大与理不合。这句话正是众人想问的,却不料明将军自己先问了出来。 容笑风思索道:“中土与塞外各族恩怨并立,自古便常有匈奴南侵,亲王北征之举,几千年来从无安定,明将军可是妄想一战功成,平定北疆,建不世之功业吗?” 杜四大笑道:“长城内外民风大异,历来中原帝王都是采用安抚之策,攻心为上。明将军这般穷兵塞外,只会徒惹反感,这几年来此平彼反,可有一日之安稳吗?那种自认为强用武力便可以压制反抗的做法才真是可笑之至! 明将军微微一笑:“林兄也是这样认为吗?” 林青沉吟良久,直言道:“我观将军的行事,从四处拜师习武到最后叛出师门,从崛起京师权重一时到放下清闲挥兵塞外,再到今日孤身一人冒险闯庄,视我等如无物,所作所为均是出常人之意想。我实不懂你的心思,若非是为了某个目标,我便只好视你为一个不能依常理度之的狂人。” 明将军哈哈大笑,眼中杀机忽现:“林兄可是认为我便是一个失心疯的狂人吗?” 林青神色自若,淡淡道:“我很想知道将军的解释。” 明将军双眼死死盯着林青,林青一步不让的对视,空气突然便凝重起来。 容笑风知道明将军身为天下第一高手,威名远震,此时己方虽是有六人,但武功最高的林青也曾自承武功不及明将军,武功次高的物由心又吐血负伤,真是动起手来未必能困住明将军,而已方只怕还会有所损伤。 众人都是抱着同样的心思,不敢贸然出手,唯有静观其变。 明将军微微一笑,目光自然地从林青锁紧的对视中转向许漠洋:“许小兄可知我为何会突然找到这里?” 许漠洋横剑在胸:“将军欲得我而后快,我也有同样的心思。” 明将军大笑,正色道:“巧拙师叔传功于你,算起来你应是我的师弟辈,我如何还要为难于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漠洋一怔,听将军的语气真诚,不似做伪,这一刻再也把握不到将军对自己的用心了。 林青问道:“那将军何以还要领兵攻笑望山庄?” 明将军似是一点也不介意林青语气中的讽刺之意:“我一向看好林兄对武道孜孜不倦的追求,同是嗜武之人,应知道我们无时无刻都需要一种压力,不然何以能有寸进。我被江湖人恭称为第一高手,唯一能逼我奋进的只有在战场上那种随时都可能饮恨沙场的感觉,是以我才亲自带兵驱逐异族,一半是为了王室中兴,另一半也是为了在武道上能再有突破……” 林青眉尖一挑,针锋相对:“但将军在塞外的各种行事,只会给人以为一己之私而涂炭生灵的意味,不然以巧拙大师的明慧卓见,如何会不理解将军的行为,而全力与你为敌?” 明将军轻叹一声:“我征兵塞外亦非得已,并非是为了立下军功以便服众。自古中原江山多变,合久必分,便是因为没有了一个强权的统治。以春秋战国为例,若不是有秦始一统江山、四海归心,百年战乱之下民不聊生,苦的亦只是天下百姓!” 林青毫不客气:“大秦国力开前古未有之盛况,却也只在暴君统治下经二世而终,所谓失民心者失天下,而将军似乎正在沿袭这条老路?” 明将军眼望天穹:“大乱之后必有大治,虽是秦朝历二代而亡,但车同轨书同文等举措也给后世留下了大治的最好条件,不然何有汉朝中原之振兴。待我一平塞外后或许便会退隐仕途,专志武道,治理国家已是他人的事了……” 林青默然不语,明将军继续道:“自古创造历史的人无一不是具有通观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远视,曲高者自必和寡,故而往往多为身边之人所不屑。我只知我所做所为全凭心意,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纵是世人不理解我,就算是巧拙师叔与我师父忘念大师亦视我为敌,又何足道哉?!” 众人闻言不由怔住,细细思索明将军的话,俱都良久无言。 一向以来,江湖上侠义之士对明将军的看法都是认定其好大喜功,何曾有想过他是为了武道上的追求与后世的大治才如此挑起中土与塞外的这数年的大战。 将军的言辞就如他的武功一样锐利,直刺人心! 此时月亮渐升上东天,明将军的面容一半映在月色中,另一半还藏于树阴婆娑中,加上这一段奇峰突起让人分不清真假的话,更增诡秘。 林青缓缓道:“将军为何要对我等说这些话?” 容笑风亦怀疑道:“将军你可是想拖住我等,好让你手下一举攻下山庄吗?” 明将军傲然一笑:“我若是有此心,亦完全做得到。” 物由心终于缓过气来,长叹一声:“我相信明将军有此实力,请将军示明来意。” 大家一向知道物由心绝不服输的性格,听他如此说知道刚才将军以音破敌已然震慑了他,杨霜儿犹自道:“我就不信我们合力也敌不过将军?” 林青举手止住杨霜儿:“将军来此到底有何用意,最好明示于我,不然在此既知大兵蓄势庄外,随时可能攻入山庄的情况下,纵然你舌灿莲花,我等明知不敌亦只好拼死一战。” 明将军的乍然出现大占上风,林青破釜沉舟的这句话方才稍稍扳回些均势,令明将军亦有所顾忌。 明将军亦是一叹:“巧拙不管怎么说也是我的师兄,我也不想亲手毁了他的一帮旧友,但军令既下岂能轻易收回,于是才任由手下攻庄。久攻不下后我于昨日赶到山庄,立时下令暂且停战,今夜突然心有所感,便独自来山庄看看……” 林青讶道:“将军的心有所感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淡然一笑,一指定世宝鼎:“齐追城见了那幅绘有弓的帛图,此处再见到这上古神物,我如何还能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我深知巧拙师叔的本事,此弓定是与我大有关系,所以让我感应到了一丝凶气!或是被天机所惑,是以才对你等说了这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话。” 听将军如此说,众人心中不由又浮现起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 杜四眼中精光一闪:“将军既知此弓的来历,又是如何打算?” 明将军正容道:“巧拙师叔既有此意,我当然会完成他的遗愿。” 林青突然笑了:“将军可也是视其为逼迫你武道上再做突破的压力吗?” 明将军抚掌哈哈大笑,状极欣慰:“有了林兄这句话,可知我不枉此行。” 林青亦是双掌互击:“此弓名为偷天,总有一日我便是执此弓挑战于你!” “偷——天——弓!好好好!”将军负手望天,连道三个好字:“纵观天下之人,能值得我出手一战的人又能有几个?林兄无疑是我渴求一战的好对手,待你准备好了,明宗越随时候教。” 容笑风疑惑道:“将军莫不是打算退兵了?” 明将军缓缓摇头:“笑望山庄伤我近千士兵,我若是下令就此无功而返,诸将心中必定不平,巧拙师叔不是言明四月初七于我不利吗?此弓想必是于该日炼成,我便于四月初八亲自领军攻入山庄,希望届时山庄再无半个人影。容庄主不用我教你怎么做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容笑风一挑大指:“将军快言快语,无论我对你有着如何的仇恨,此刻亦不得不赞你一声。此事就可如此定了,四月初八我会将所有的人统统撤走。” 明将军轻轻道:“我位居高位,处处都要照应手下,行事有时亦是迫不得已,大军所过之处巢毁卵危,庄主肯退一步自是上上之选。” 许漠洋死死盯着明将军,似要从他的话中看出真假:“将军为何要这样做?破入冬归城时你可半分也没有容情。” 明将军哈哈大笑:“此一时彼一时。再说我破入冬归城亦主要针对城中负隅抵抗的冬归残部,尽量做到对百姓不去惊扰。” 杜四沉声道:“将军可是故意安我之心,好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出奇兵一举攻入笑望山庄吗?” 将军眼中慑人的精光一现:“今日放过笑望山庄,一是看在巧拙师叔的面上,二来也是不想再增杀孽。我已破例解释这许多,就此告别各位!信与不信,几日后自有分晓。” 也不见将军如何动作,身形突然后退,其势极快,就好像有人在他身后用一道看不见的绳索拉着他一般,眨眼间已然在数十丈外。 明将军扬声道:“我只能严令我的手下不予动兵,对八方名动却是无力控制,诸位好自为之吧……” 众人面面相觑,此事变化大出意表,一时都有些乱了主意。 明将军且行且吟,声音尚远远传来:“生荣死辱,惊笋抽芽,不过如是;心尘未脱,境由念生,不过如是;置喙世情,沉浮魔道,不过如是;杀人一万,自损三千,不过如是;救人一命,七级浮屠,亦不过如是……” 第21章 八方名动(1) 待见得明将军身形在山谷外消失不见,几人才松了一口气。 杜四握住物由心的手,运功助其疗伤,关切地问道:“不妨事吧!” 明将军虽是从头到尾都是轻言柔语,半点不见敌意,但却无时无刻不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以至就算物由心喷血受伤,除了林青和物由心本人,其他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物由心闭目良久,方才功运圆满,黯然长叹一声:“我自问也见识过不少高手,却从来没有见到一个人如明将军这般深不可测。” 杨霜儿心有余悸:“我听父亲说过,江西鬼都枉死城的历轻笙有一种邪功,名为揪神哭,专门以音惑敌凭声伤人,难道将军也会这种邪门的武功吗?” 容笑风奇道:“历轻笙身为六大邪派宗师之一,揪神哭是他的不传之秘,将军应该不会这种邪功吧!” 林青沉声道:“据我所想,这并非什么以音惑敌之术。只是明将军浑身毫无破绽,让物老不敢向其出手,散功时又被将军所趁,发声乱气以致内息紊乱,有我等相助半个时辰应该可以复原。” 物由心点点头,却仍是一脸的茫然,好像有什么事情极为不解。 许漠洋看着物由心问道:“请物老说说当时的感觉,以你几十年的功力,总不至于半招都发不出吧?” 物由心望向林青:“你面对将军时可有什么怪异的感觉么?” 林青颓然叹道:“将军的精、气、神全锁定在我身上,我只得竭力运功消除那份有若实质般的杀气,哪还能有半分其他的感觉?” 杜四点头道:“我是侧面对向将军,犹感觉到那份庞大的压力,林兄弟身在局中,感受自是分外强烈。” 杨霜儿惊讶地道:“我怎么一点也没有什么感觉?” 许漠洋得了巧拙渡来的真元之气,见识大长:“所谓杀气实是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武功越高者越能有所感应。像将军如此的武功,只怕一个心怀杀意的人接近到一定范围内就能为其所觉,而一个不通武功的平常人,就算面对鬼失惊那样的超级杀手,也未必能察觉什么异常。” 鬼失惊乃为将军座下三大名士之二,仅排在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之下,犹在毒来无恙之上。手下训练有二十四名杀手,以天宫二十四星宿为名,人称“星星漫天”,专门替将军进行暗杀行动,几乎无有失手。 鬼失惊因此被称为黑道上的杀手之王,与虫大师并称为武林中极品之杀手。 物由心心神不安地喃喃道:“当时将军的出现极为突然,我蓄满了十成的功力以待一举制敌,却发现……我一直没有认准将军的方位。” “啊!”众人皆是惊惧交集,不知物由心何出此言。 物由心似还在回想当时心志被夺的刹那:“本门的识英辨雄术不但能看人的面相,更能从敌人的武功中找出最弱的一点予以猛烈的打击。所以我面对将军时首先便是寻找他身形的破绽,然而我只感觉到他周围的气场中毫无变化,便只像是一个非实物般的影子……” 容笑风与杜四皱眉思索物由心的话意,许漠洋与杨霜儿更是似懂非懂。 林青长叹一声:“将军说得不错,我们凭着巧拙大师的指引去制偷天弓无疑也是给了他强大的压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流转神功更上一层,达到了凝神化虚的境界。” 物由心长吁一口气:“那一刻我虽然双眼所见的明将军就在面前,但在感觉中他却像是根本不存在一般。亦就是说如果闭上眼睛,我就无法测知明将军的方位!”他不解般喃喃自问:“这流转神功到底是什么功夫?”这一问却是谁也无法回答。 要知武功高明到物由心这一层,对身边万物都有自己的异常敏锐的灵觉,更多的时候都不是凭五官对敌人的侦知,而是取之于心意中一种超然的感觉,而他直到面对将军本人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感应不到对方的存在,这份鬼神莫测的武功着实让他震惊! 林青思索良久,缓缓道:“据我所知,流转神功取自于天地二气流转不息之意,正是要化身为自然,汲取天地之气。明将军其人虽是善恶难辨,但流转神功却的确是道家正宗无上的绝世神功!” 物由心深吸一口气,再叹一声:“以前我对明将军天下第一高手的称号尚有些许的不服,但观刚才的情况,若是明将军全力出手,我们虽是有六个人,只怕仍是败面居多。” 许漠洋反驳道:“物老何必长他人的威风,众人同心其利断金,依我看将军只是知难而退,真要出手也未必真能全身而退。” 林青微笑着拍拍许漠洋的肩膀,以示对他斗志的赞许:“我有一种感觉,将军刚才的确是志在威慑,毫无出手之意。” 容笑风思索道:“你们认为将军的那番话可信吗?” 许漠洋冷哼一声:“明将军乃是兵法大家,自然知道什么是兵不厌诈,他的话不能全信,庄主一方面着手撤兵,另一方面也要防备将军人马的偷袭。” 林青点点头:“不错,将军既然说这几日要停止进攻,我们便将计就计,明日先让部分庄兵从后山撤军,我们继续留到四月初七炼成偷天弓再走,庄中的地道不到万不得已先不用,以防被敌人看破了虚实。” 容笑风点头称是,当下撮指鸣哨,叫来几个庄兵依言吩咐布置。 杜四关心地看着林青:“照我看今天明将军来此主要是针对于你,只是见我们人多毫无机会才没有出手,你要当心些才是。” 林青面现坚毅:“杜大哥请放心,我既然敢给他下了战书,便不怕他用什么诡计。而且以明将军的名望,若是不能在公平情况下击败我就是一大失败。” 物由心直言道:“我看林兄弟的武功只怕还是差了明将军一筹,他自不会放过这扬威天下的大好机会。就是看林兄弟何时挑战于他,这个时机倒真是很难掌握……” 容笑风见物由心边说边摇头,显然一点也不看好林青,连忙转化话题道:“偷天弓的炼制全凭杜老的巧手,明将军若是有所阴谋,只怕还是以针对杜老为多。” 林青截然道:“我感觉明将军不会再出手,倒是要防备八方名动。机关王为人平和谦让,一心怡情于机巧变化的土木机关学中,或是可以忽略;然而牢狱王城府极深,更是久不忿我排名其上,只怕要伺机而动。” 容笑风大笑:“牢狱王自不会放在暗器王眼里,久闻黑山精于用刑,更是在京师中让不少忠义之士屈打成招,我早想会会他了。” 林青潇洒的一笑:“牢狱王黑山一向口碑极差,心狠手毒,只是他与机关王白石很有交情,一向焦不离孟,他若出动了只怕机关王也不会闲着。” 杨霜儿奇道:“这两人性格如此不同,怎么会走到一起?” 林青道:“我也不知其中详情,这二人性格做法绝不相同,到底是如何能走在一起可能只有他二人心知肚明了。” 容笑风笑道:“必是那牢狱王黑山怕人寻仇,所以天天缠着机关王白石,我保证要是杨姑娘能杀了黑山,白石不定多感激你帮他甩掉了这个大包袱呢。” 众人哈哈大笑,没有了将军兵临城下的威胁,心情仿佛都轻松了许多。 许漠洋沉思道:“那个泼墨王又如何呢?” 杜四望着林青笑道:“泼墨王排名在你之上,你可有把握胜他吗?” 林青傲然一笑:“牢狱王既然被容庄主抢去了,我也就只好找泼墨王试试偷天弓了。” 杨霜儿显是对泼墨王很有好感:“薛大哥应该不会对我们出手吧?” 林青正色道:“泼墨王心计极深,表面看来谦逊有礼,其实暗地里却是犯下无数恶行,只要有机会,我绝不会放过他!” 容笑风奇道:“林兄可是与泼墨王有过节吗?” 林青眼露异色:“我一生立志武道,从不沾染风尘,平生只有一个红颜知己,便是她告诉了我泼墨王的一些所为……” 杨霜儿一呆,道:“林叔叔的红颜知己是谁?” 林青顿了一下,方才轻轻吐出一个名字:“骆清幽!” 骆清幽身为京师三大掌门中的蒹葭门主,是天下人人景仰的才女。众人见林青的神色既欢喜亦怅然,想必是与儿女私情有关,都不好再问下去。 眼见气氛渐重,许漠洋连忙转移话题:“林兄可有几成把握去挑战明将军?” 林青的语气中充满着信心:“巧拙大师既然穷六年之功才研究出来偷天弓,有此神器无论如何也有与将军的一拼之力。” 杜四豪然大笑:“以我的判断,此弓的确有鬼神莫测之机,只要应用得法,就算是人称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也不敢轻视。” 物由心担心道:“我只怕明将军不容我们将弓制成。” 林青坚决而不容置疑的声音朗朗传来:“我认定明将军必会放手让我们炼成偷天弓,因为那也是他所期待的。” 杨霜儿一呆道:“林叔叔凭什么认为将军也希望我们炼成偷天弓?” 林青笑而不答,在这一刻,他直觉到与明将军有了一种英雄相惜的心灵感应。 或许,只有像暗器王这样专志武道的人,才能懂得明将军高处不胜寒,苦无一个激励自己的对手的寂寞……第二日,那对峙于庄外的高台已然筑成,但将军的人马果然停止攻庄。 容笑风已下令,让所有庄兵在伤势已半愈的副庄主酷吉率领下悄悄从庄后撤到安全地带,偌大个笑望山庄中便只剩下他们六人。 林青虽是竭力劝杨霜儿先行离开,杨霜儿却执拗不走,加上杜四也言明制弓时也确是需要她无双城的补天绣地针法,只得顺了她。 明将军虽是声明弓成前不会再出手,但谁也不敢保证他是否真做如是想,也许尚有另外的计策。而若是泼墨王出手夺弓,就凭他与他手下的六色春秋,这份实力已令人不敢轻视,要再加上牢狱王与机关王,实力更是处于上风。 一时诸人心中都预料想到了将至的恶战,各自盘算着。几日来明将军大营中却是毫无动静,各人均知敌人不发动则已,一出手定是志在必得之势,心中俱是有些忐忑;但想到偷天弓即将如期铸成,心里又不免满是期望。 日子便在表面上的平稳中渡过,内里却汹涌着一触即发的杀机。 四月初七夜。晴。 历书曰:利御寇,宜制器,忌出行。 六人再次来到引兵阁,定世宝鼎经过几日不熄的焚烧,外表虽是如常,但离得近了,便感觉到一股灼然的热浪扑面而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诸人几经波折,从半个多月前的巧拙身死到力抗明将军的大军于笑望山庄外,终于等到制弓的这一天,均知今夜最是关键,心内俱又是兴奋又是紧张。既想早日一睹巧拙大师不惜一死而传下的偷天弓,又怕徒劳无功,有负巧拙大师的重托。 杜四随身带着一个大包袱,解开来却是一方已制好的模板。众人均来围观,但见其下衬以木板,木板上浇着厚厚的一层油泥。那油泥不知是用什么材料所制,触手柔软,伸缩自如,见风即硬,想来应是兵甲派的不传之秘。 杜四已用小刀在油泥上刻出偷天弓形状,再以无数铁片固定在四周,果就如一轮上弦月的形状。 虽是仅见模板,诸人却全都由此想到巧拙大师的神机妙算与巧夺天工,林青、物由心与杨霜儿未见过巧拙大师却还罢了,许漠洋、杜四、容笑风三人睹物思人,均是神色黯然,许漠洋更是红了眼眶。 巧拙大师的那柄拂尘早已拆开,那拂尘的尘柄本是昆仑山的千年桐木,坚固无比,正是做弓胎的最好事物;拂尘的尘丝是火鳞蚕丝,杜四精挑出数根,用锁禹寒香的汁液中胶于一起,虽只是小指般粗细,却是韧性极大,弹性十足。物由心小孩心***要试试火鳞蚕丝的韧度,运起几十年精纯的内力,强行用双手将剩余的尘丝扯开,亦不过只能拉长尺余,一松手却又恢复原状,用尺量来竟与拉扯前不差分毫。 众人素知物由心的神力惊人,见他挣得满脸通红,暗地均是咋舌不已。物由心收了功,兀自啧啧称奇:“以此为弓弦,若能拉至满弓,怕射出的箭足有三四百石之力。” 要知一般弩弓只有三四十石,射程能及百步。百石便已是强弓,射程可有三百步之远,对于武林高手来说虽不在话下,但寻常人已是难以拉开,需要借助机械的力量方能拉满。而此弓若能有三四百石之力,只恐一箭的射程足足有将近千步之遥,简直闻所未闻,确是千古难见的超级强弓。 许漠洋久经战阵,对弓箭的特性亦很熟悉,想起一事:“如此强弓若是没有好箭,只怕不能尽情发挥其威力。” 林青点点头:“寻常羽箭重量不足,经强弓发射下只恐一出弦便抵不住劲风的撕力,近距离间自是无碍,一旦距离过远,便会失了准头。” 杜四沉思道:“我早料到这一点,本想借着定世宝鼎的火势与笑望山庄的精铁,顺便再炼制几支铁箭。但铁箭太重,影响射程,何况携带亦很不方便。” 杨霜儿道:“巧拙大师不是在引兵阁的那副对联中尚暗示有换日箭么,却不知那是什么材料所制?” 杜四眉头微皱,也不答话,走近定世宝鼎,拿起早准备好的几支铁条架在定世宝鼎的火头上,再从怀中取出舌灿莲花,缓缓地放在铁条上。 众人见杜四的手都在微微地颤抖,均知像他这样的武学高手若不是心情太过激动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此,必是眼见神兵将成,却尚有一些疑惑难解,都是不忍再追问。 林青若无其事地傲然一笑:“弓箭是死的,发箭的人却是活的,岂不闻武道大成,飞花摘叶亦可伤人。何况神弓若成,区区箭支如何能难倒我……” 众人点头称是,心中却仍是不能释怀。以暗器王的武功,凭着发箭时的精妙手法自可弥补箭支的不足。只是对付一般武林人士也便罢了,若是面对明将军这样的大敌,任何些微的差错都可能导致抱憾终身。 许漠洋眼见杜四呆呆地凝视定鼎,容笑风巡视四周,物由心一脸期待,杨霜儿稍有不安,林青却是若有所思,当下岔开话题:“难道明将军果然不来阻止我们炼弓么?” 容笑风沉吟道:“自古兵不厌诈,此弓与明将军关系重大,或许他就是趁我等放松警惕方才以雷霆手段一举出手,不得不防。” 第22章 八方名动(2) 物由心却道:“虽然明将军恶名在外,我却觉得其人光明磊落,不是出尔反尔之士。”他小孩心性,本就与明将军无甚仇恨,加上为明将军的神功所慑,不免出言为其开脱。 杜四心神全在宝鼎上的舌灿莲花上,浑若未闻,杨霜儿不知在想些什么,嘴里念念有词,手足微动。林青毅然道:“若是我所料不差,只怕明将军还期待我们能早日炼成神弓。” 物由心默然不语,杨霜儿听到林青如此说忍不住插言道:“林叔叔怎么如此肯定?” 许漠洋想了想,亦道:“我看那日明将军的语气诚恳,不似作伪,只怕实情果真如此。”话一出口他忽有醒悟,身子一震。以自己对明将军的刻骨仇恨怎肯为他说情,看来巧拙大师的那一眼已在潜移默化间改变了他对世情的许多看法。 容笑风不以为然:“林兄何以有如此想法?或许那日只不过是明将军的缓兵之计,焉知他又会定下什么计策。” 林青肃然道:“因为如果我是明将军,我定是很想看看偷天弓能对我造成什么样的威胁?” 容笑风冷笑一声:“可惜你不是明将军。”他的故国高昌亦是毁于明将军的手下,是以始终对其无法释怀。 林青叹了一口气,仰首望天:“我有种感觉,我与明将军之间,要么是最真诚的朋友,要么是最仇视的敌人。没有第三条路。” 诸人听他语气凝重,且毫无留口直承足可与明将军比肩,这份坦然与自信,大概亦只有暗器王能做得到。心底均是泛起一丝敬重。 林青看到众人神色,哈哈一笑:“明将军既然言明不会来阻止我们,可以不用放在心上。倒是要小心八方名动的出手。”他顿了一下,缓缓续道:“尤其是薛泼墨。” 杨霜儿对泼墨王最有好感,反对道:“林叔叔为何这样说?八方名动与此有什么关系?” 林青一叹:“京师中的派系斗争远非局外人所能想像。据我所知,与明将军对立的,远非御封太平公子魏南焰一人,暗地里有不少人深忌明将军掌揽大权,欲除之而后快。” 听得林青如此说,众人都是暗暗点头。自古为权势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例子不胜枚举,在京师重地派系林立,情势犹为复杂,明将军这些年气焰高涨,锋芒毕露,更应是深为人忌,林青身为京师八方名动,自然通晓其间内幕。 许漠洋道:“魏公子与明将军处处针锋相对,天下皆知。却不知还有什么人意欲与明将军作对?” 林青思索一番,缓缓道:“在京师中最主要的派系可分为五个。明将军与魏公子自不必多言,他二人虽是对头,却均算是皇上的心腹,一个手握军权,一个在文臣中极有威望。另三个派系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一个是当今太子手下的势力,以宫廷总管葛公公为首,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为谋,四公子中的简歌、登萍王顾清风、妙手王关明月应该都是其中的一员;一个则是皇上胞弟人称八千岁的泰亲王的势力,以当朝丞相刘远为主,刑部总管、关睢掌门洪修罗为副,八方名动中支持这一派的包括追捕王梁辰、琴瑟王水秀、牢狱王黑山等……” 听到这些均是叱咤一方的人名,几人均是暗暗心惊,杨霜儿心直口快:“原来明将军还有这许多的对头,看来他在京师的日子亦不好过,怪不得宁可领军来塞外,免得烦恼。” 林青哈哈大笑:“明将军手握军权,更有水知寒、鬼失惊、毒来无恙这样的绝顶高手相辅佐,威名远震,要说与他正面冲突,除了魏公子只怕亦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杨霜儿不服道:“林叔叔你现在不就是一个么?” 林青傲然一笑:“我不过是以江湖人的名义挑战明将军的武学,若是要动其根基与势力却是远远不够的。”神色一整:“不过太子与泰亲王这两派的人都应该是不希望明将军势力坐大的,一有机会,便由不得明将军只手通天,翻云覆雨。” 容笑风心思缜密:“还有一派却不知是什么人?” 林青微微一笑:“另一派可称之为逍遥派,不投靠任何权爵高官与皇亲势力,其中情况亦甚是复杂,有的人一意见风使舵,静观其变,有的人却是心志高远,不喜权谋。虽是并未真个结成什么联盟,但彼此间一向素有交往。若是不考虑其他因素,却是以这一派实力最为雄厚,蒹葭门主骆清幽、清秋院的乱云公子、凌霄公子何其狂、机关王白石等均应属于这一派……” 他虽是没有提到自己,但诸人都是心知以暗器王林青的桀骜不驯,必不会加入太子与泰亲王的阵营中,再加上他提到过蒹葭门主骆清幽是其红颜知己,均是心知肚明。 杨霜儿听得仔细:“那泼墨王薛大哥又算什么派别呢?”她对泼墨王的翩翩风度最有好感,是以追问不停。 林青听杨霜儿叫得亲热,眉头微皱:“薛泼墨亦算是逍遥派中人吧,但他为人圆熟,与各派均有交好,若我所料不差,只怕他与泰亲王一系更为接近些。” 容笑风缓缓道:“若是林兄能撼动明将军天下第一高手的地位,逍遥派人暂且不论,想必太子系与泰亲王的人必都是极为欢迎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林青点头,冷然一笑:“他们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 许漠洋关心的却是偷天弓能否如愿炼成:“既然如此,这几方自然都应该希望偷天弓能制成,就算那泼墨王是太子一系的人,林兄为何还说其有可能要出手阻止我们?” 林青道:“他不会阻止我们炼成神弓,但只怕不想让神弓轻易落在我的手上。” “为什么?”物由心自小长于师门,何曾想过这世上还有这么复杂的事,听到这许多算尽机关的明争暗斗,呆住了一般,此刻方才愣愣地问了一句。 林青微微一笑:“若是你有机会做天下第一高手,你会放过么?” “天下第一高手!”物由心愕然:“那有什么用,最多就是名字刻在第一位而已。” 众人均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只觉得这个老人胡子头发一大把,却还是如此天真淳朴,童心未泯,实是千载难逢;而林青说起武林中人人动心的天下第一高手之位,却是面不改色,可见他决意挑战明将军只是看不惯其骄横跋扈,或是为了自己在武道上的突破,权势名利看在其心目中亦只如过眼烟云般当作平常。 一个是不通世事,一个是视若无物,却同是难能可贵。 却听得杜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火候差不多了吧!” 几人转头一看,杜四双眼死死地盯着架在定世宝鼎上的舌灿莲花,一脸痴迷,对适才诸人的话听而不闻。 许漠洋见杜四一门心思都放在如何能炼成偷天弓上,好能令其兵甲派留下传世神兵。世上执着痴迷的人何止千万,此老无疑可为个中翘楚。 他的心情蓦然激动起来,从巧拙的舍身救人一直想到杜四的甘心守诺、容笑风的毅然相助、杨霜儿的不畏权势、林青的不卑不亢……这些毫无相关的人们终因为巧拙的遗命走到一起来并肩共抗明将军,无怨无悔,为的亦不过是对一份正义的痴狂执着,倾注的无非是一腔滚涌而出的热血肝胆! 而这一切,唯有四个字可形容:至性至情! 容笑风看着杜四一张老脸绷得极紧,皱纹密布,就如又老了十余岁,心中不忍,故作轻松道:“这舌灿莲花非金非木,集坚固与柔韧于一体,且长达五尺,倒是做弓柄的最好材料。” 物由心看看杜四,再看看置于定世宝鼎上的舌灿莲花,想到这本是自己找来的宝贝,心中得意,却犹有疑问:“我本想把这大蟒舌烤来吃了,料想是大补的东西,却怎么也弄不熟它。不知在这定世宝鼎的高温下能否烤软了。”他仍是坚持仍称之为大蟒舌,似是提醒大家不要忘了这本是他的功劳。 听他一本正经说要吃了舌灿莲花,大家肚内暗笑。杨霜儿老实不客气地啐道:“还大补呢。爷爷你要真吃了它我以后再也不会理你。” 一听杨霜儿如此说,物由心连声告饶:“我又未曾真个吃下去,乖孙女可不要不理我。”一面用手挠挠头,苦思不解为何吃了这蟒舌杨霜儿就不理自己,莫非怕自己化为蟒精么? 许漠洋笑道:“这东西韧力十足,只怕物老吃下去连肠子都给它撑直了。”众人大笑。 杜四却是不笑,肃然道:“定世宝鼎的高温可化天下任何材料,舌灿莲花亦不能免。只是要把握火候,不然便烤化了……” 物由心却道:“到时就看杜老儿你的本事了。那昆仑山的千年桐木亦是极硬之物,能否如愿嵌于其中,并依模板制成那偷天弓?” 众人心中均有此疑问,只是不好向杜四问出口。那知物由心却不管这许多,出口直言相询。 杜四却是胸有成竹:“这些枝节小事都难不倒兵甲派传人。届时就看霜儿的补天绣地针法能否将弓弦从蠓舌的血脉中绕进去了。” 杨霜儿所学派上用场,心中欢喜,却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由不得马虎,亦是有一些忐忑不安,喃喃道:“这些天我都在苦苦练习,杜老放心吧。” 诸人这才知道这几日杜四每天将杨霜儿拉到一边嘱咐不断,原来是亲授将弓弦绕入舌灿莲花血脉之法。 众人离定世宝鼎近了,均觉得热气逼人。眼见本是暗红色的舌灿莲花在火头上烧得发白,却不见任何似要软化的异状,心中均是有些不安。 杜四嘴里念叨:“敦复无悔,反用其道,离火频泛,涣奔其机。” 几人听得不明所以,料想是兵甲派炼制神器的口诀。却见杜四将一双薄如蝉翼的手套抛给杨霜儿:“准备好了吗?” 杨霜儿接过手套戴在手上,强自按捺住怦怦的心跳,一咬嘴唇:“好了!” 第23章 八方名动(3) 杜四眼光眨也不眨地盯住舌灿莲花,口中犹对着杨霜儿道:“待得舌灿莲花的颜色变青,便是开始软化了,那时必须将其移出宝鼎,不然便会溶化成汁。其软化的时间大约只有半柱香的功夫,只要我一将千年桐木嵌入其中,你便立刻施展补天绣地针法,将弓弦绕入其中。”他声音亦隐有些发颤:“舌灿莲花虽可耐高温,但不可反复烧之,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众人听他如此说,均是不敢开腔,只恐会让杨霜儿更感压力,功亏一篑。 杨霜儿将双针挑起那火鳞蚕丝胶合好的弓弦,口干舌燥,心头鹿撞,如临大敌。 杜四续道:“你不用紧张,那双手套是吐蕃凝冰丝所织,不惧高温,绝计烫不到你……” 杨霜儿长吸一口气,事到临头,终于镇静下来,心中默念本门补天绣地针法的口诀,只待杜四一声令下。 那舌灿莲花果是神物,只见其在定世宝鼎的高温烤炙下渐渐曲起,隐隐蛰动,便似是要活转过来一般。 杜四左手持千年桐木,右手抓起随身的小刀“破玄刃”,挑在已烧得通红的铁条端头,也不知是紧张还是高温的缘故,他满额皱纹间全是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沿着脸颊流下来,尚未落地,便化为一团水汽。林青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铁条上的舌灿莲花,大气亦不敢出。 “嗤”然一声怪异的响动,那舌灿莲花的颜色蓦然由白转青,两端一软,几乎要从架着的铁条间掉入定世宝鼎中……说时迟那时快,但见杜四一声大喝,右手使出巧劲,以“破玄刃”将铁条一捅,铁条挑起舌灿莲花在空中翻腾了几个圈,不偏不倚地正正落在放于地上的模板中。 模板发出“劈啪”之声,底下的木板经不起这般高热,已然扭曲变形,那层油泥却是极耐高温,仍是保持原样。杜四左手抽开木板,右手抛开“破玄刃”,重又从地上捡起一支铁条,将舌灿莲花按入以偷天弓形状围扎好的铁钉中。 那舌灿莲花却似极不安分般弹跳不休,复又从模板中弹了出来。杜四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左手抓起千年桐木按在舌灿莲花的正中,将舌灿莲花固定在模板上,再以右手将舌灿莲花两端箍入铁钉间……众人鼻端立时闻到一阵焦煳味,杜四双手均已被高温炙伤,连袖口亦烤得发黑。许漠洋几欲呼出声来,强自忍住,知道此是杜四一生心愿所系,绝不容有失。 杜四却是浑若不觉疼痛,死死将舌灿莲花固定住,待得舌灿莲花反弹之势稍弱,大手一扬,递至杨霜儿面前,一声大喝:“穿针!” 杨霜儿闻到杜四手上传来的焦味,眼眶一湿,鼻尖一窒,更是烦闷欲呕,将心一横,蔽住呼吸,强忍泪水,双针上下穿插,姿态轻柔,动作灵敏:轻巧处如刺锦绣帛、绵密处如补织天衣、挥洒处如行云流水、繁复处如落英缤纷。直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补天绣地针法乃是无双城笑傲江湖的绝学,为无双城主杨霜儿之父杨云清所创,共有九九八十一式,以不足尺长的双针为武器,招招均是欺身寻隙、犯险近战,专刺人身大穴。极尽小巧腾挪之变化,针式绵密,滴水不露。是以才有补天绣地之名。 杨霜儿身为女流,气力不足,无双城的其余武功练得马马虎虎,此针法倒是家学渊源得其真传。此时全力施展出来,但见她双肘及肩几乎不动,纯是靠手腕的抖动在半尺见方的空间中做出千百种变化,若非是定世宝鼎的火光倒映,两支细针在夜色下几不可见,只闻得针尖哧哧破空之声,令旁观诸人均是大开眼界。 容笑风看得有会于心,连连点头,物由心却是几乎将巴掌都拍烂了,口中更是大呼小叫地为杨霜儿不断喝彩。 许漠洋自见杨霜儿以来,虽觉得她俏皮可爱,却是从未料到她家传武功竟然如此精妙。此刻半是欣喜,半是惆怅,只觉得江湖之大,能人辈出,如此看起来娇怯的一个小姑娘亦是不能轻视,枉自己的被人称为冬归城第一剑客,若是只论武功的精微处,还远远不及杨霜儿,不由有些心灰意冷。 林青似是知道许漠洋心中所想,轻轻拍上他肩头:“昔年公孙大娘一场剑舞令杜甫亦留下‘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的名句。但你可知为何武林中却不见公孙大娘的传人?” 许漠洋心有所悟,听得林青低声续道:“武学之道,虚实相生。真正的的武学高手寻隙一击,动地惊天。若是太在意招式间的繁复变化,少了一剑直破中宫的豪勇,反为不美。是以有时招数太过纷繁,变化太过复杂,却还不及攻其一点,不涉其余。” 许漠洋知道林青在借机指点自己武功。暗器王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能得到他的耳提面命亲身指点,对自己的武功修为大有裨益。当下凝神静听,有悟于心。他本不擅形色,此刻虽是满怀感激,却也只是暗铭于心,缓缓点头。 这些日子以来,许漠洋分别见过了毒来无恙、杜四、物由心、容笑风、泼墨王、林青这几人,其中物由心、泼墨王与林青更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还亲眼目睹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的动静相间从容不迫的大家气度。若单以武功论,暗器王不及明将军,最多亦仅高出其他诸人一线,但他的淡泊自如、坦荡大度的淋漓风范却是直令自己深深折服! 却见得杨霜儿蓦然双手一扬,将双针往空中抛开,大叫一声:“可累死我了。”声音虽是疲倦,却亦是极欣然。 杜四一声长笑,双手高举,眼中却是老泪纵横:“巧拙啊巧拙,杜四终不负你所托……”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蓦然从旁边的林中掠出,足尖在定世宝鼎上一挑,漫天的火光向四周迸泄而出,一掌劈向杜四。 林青亦在同一时刻发动,袖口微抬,三道寒光迅如电火般直奔来人胸口袭去。 来人在空中“噫”了一声,似是料不到会遇见这般凌厉的暗器。但他身法快得惊人,竟然在双足凌空的情况下一个半侧转身,右掌仍是劈往杜四,左手却将身边张口结舌的杨霜儿一扯迎向林青的暗器。 饶是以林青的武功亦弄了一个措手不及,双足蹬地,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向前飞出,后发先至将自己刚才发出的暗器重又收入袖中。虽是不至误伤杨霜儿,却已不及相救杜四。 “怦”然一声大响,杜四虽在心怀激荡之中,毕竟本能的应变尚在,左手松开偷天弓,与那人结结实实地对了一掌。 杜四方才双手为高温所伤,武功本就打个折扣,加上此时匆匆发招,又是左手发力,武功尚使不出四成,而那道黑影有备而来,势在必得,这凌空而下毫无缓冲的一掌端端印在杜四的左掌上。杜四但觉得对方如山掌力排山倒海般袭来,其内力虽不雄浑,却是飘忽不定游走偏锋,似是有一股大力要将自己往后抛去……杜四心知对方志在夺弓而非伤人,是以这一掌侧重于推卸而非压实,如若此时循着掌力后退,可保无虞。但他神兵初成,如何甘心为对方所夺,当下一咬牙关,双足如钉子般紧紧扎在地上,右手仍是牢牢抓在弓上,宁可将对方的推力尽数用身体承受。 来人不料杜四如此狠勇,宁舍一命亦要保住神弓。双掌一触即分,掌力尽吐,再反手抓住弓稍,他似是深悉林青暗器的厉害,身形一晃已落在杜四身后,另一只似是失血过多般苍白惨青色的左掌不偏不倚地按在杜四的背心上……但见他脸上蒙着一层黑布,全然不见虚实,只余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死死盯着林青的手! 林青脸色大变,他事先早有防备:偷天弓一成,最有可能来夺弓的恐应是泼墨王与他手下的六色春秋。以他对泼墨王武功的熟悉,尽可防患于未然,但千算万算亦料不到出手夺弓的竟是另有其人,变起顷刻下,导致杜四一招受制,自己出手空回。 物由心大袖一展,正要上前,但眼见杜四为来人所擒,投鼠忌器下,不敢轻举妄动,厉喝道:“你是什么人?” 林青深吸一口气,脸色恢复常态,冷冷道:“絮萍绵掌,移花接木;幻影迷身,凌空换气。如此妙绝天下的轻功,舍登萍王还能有谁?!” 来者赫然竟是八方名动中的登萍王顾清风! 顾清风右手与杜四共抓在偷天弓上,左掌抵住杜四的背心,嗫唇轻吹,蒙面的黑布猝然裂成碎片,露出一张宽额窄颊极为瘦削的脸孔:“林兄别来无恙,想不到暗器王不但武功好,一双招子也亦是这么亮!”劲气裂布,他口中说话却是全无停顿,就若平日寒暄般轻松平常,似是不费任何力气。在场诸人全是武学高手,眼见那黑布质地轻软,浑不受力,而他若无其事地露了这一手惊人的上乘内功,方知八方名动确是名副其实,个个均有惊人艺业。 物由心本在一旁跃跃欲动,伺机出手。他出身隐秘,以他门中刻天下豪杰于英雄冢上的傲气,一向不怎么看得起中原成名人物。是以虽是听杜四说起了京师中的八方名动,料想除了唯一以武成名的暗器王林青外均不过是江湖好事之徒吹捧出来的,此刻见了登萍王顾靖风这谈笑间吐气裂帛的内劲,方才真正收起睥睨天下英雄的心思,心神暗惊。 许漠洋持剑在手,上前几步将尚在发呆的杨霜儿拉到身后。耳中犹听得容笑风四声长笑:“想不到登萍王身为八方名动之一,亦能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暗中偷袭!” 顾清风脸色一黯,目光仍是不敢稍离林青的手:“我不过是为皇上跑腿的,又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用不着讲江湖规矩。” “真是想不到。只不过是为了一把偷天弓,”林青深深吸了一口气,亦是低头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叹道:“连一向淡泊名利的八方名动亦要一决生死了!” 在散落四处零星燃烧的火光下,只见顾清风与杜四的手中合举着那一把弯若弦月的偷天弓,端然正对着挂于东天的一轮明月。 暗赤色的弓身映着倾泻而下的皎皎月色,将如霜似雪的鳞鳞流光反射入每一个人的眼底…… 第24章 九转回肠(1) 笑望山庄的引兵阁内,和风轻拂,浓雾渐起。定世宝鼎的火势已弱,在茫茫雾气中更是映照得双方面色闪烁不定。 林青面罩寒霜,与登萍王顾清风正面相对,物由心与容笑风缓缓向左右移动,已成合围之势。顾清风虽只孤身一人,却掌握着杜四的生死。林青心悬杜四的安危,扣了满把的暗器却是不敢贸然出手。而顾清风虽是轻功天下无双,自咐能从容突围,但面对天下暗器第一圣手,无论如何亦不敢转过身去将背心要害暴露在暗器王的攻击下,一时双方对峙不下,竟成僵局。 顾清风亦是一代宗师,适才被容笑风大声指责其偷袭,颜面尽失,脸有愧色。此刻眼见物由心与容笑风分别包抄左右,目光炯炯凝而不散,行动舒展轻捷灵动,举手投足间均是一派高手风范,何况仅是要面对八方名动中唯一以武功成名的暗器王,便没有丝毫把握,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冬归城近三年才被攻破,登萍王顾清风奉皇命前来军中传旨犒赏三军,闻得明将军来到了渡劫谷的笑望山庄,今晚才匆匆赶来,却先给泼墨王截住。听了泼墨王的一番含糊说辞,大致明白了一些前因后果,亦是对偷天弓动了心。他在京师中隶属太子一系,心知太子眼见明将军势大,有意削其兵权,只是碍得明将军那一身超凡武功,迟迟不敢上本弹颏,若是能得到这把对明将军极有威胁的偷天弓自是大功一件,是以才动心前来夺弓。 顾清风轻功高绝,一路远远蹑伏过来竟然无人察觉。但他终不是那宇内空空妙手无双的妙手王关明月,潜伏匿踪非其所长,恐离得近了被对方发现,是以只在远处观察着几个人的动静。他倒不惧动手,而是怕不能炼成偷天弓,待得见到神弓已成,这才一举出手。 也正因如此,顾清风没有听到林青等人的对话,不知暗器王亦涉身其内,他与暗器王本就相交不深,仅有数面之缘,加之距离相隔过远,竟然没有认出来。更是听信了泼墨王的话,以为这里不过是几个冬归城的残兵,就算有塞外异族高手,亦全然没有放在心上。料想凭着自己天下无双的轻功,偷天弓自是手到擒来,万万料不到其中不但有物由心、容笑风这样的高手,连暗器王林青亦在其中,不由大是失策。此时方才隐隐醒悟怕是中了泼墨王的狡计,暗地后悔不该轻易出手。如今骑虎难下,只得先图稳住场面,静待泼墨王的接应。 “扑”地一声,杜四一口鲜血尽皆喷在偷天弓柄上,弓柄尚烫,一道血气弥漫而起,原本暗红色的偷天弓更显得凄艳诡异。杜四却是紧抿嘴唇,一言不发,一只右手仍是牢牢抓在偷天弓上。 林青面上一搐,目光锁紧顾清风,思索应变之法。心念忽地一动,已感觉到又有高手掩近身旁,不问可知应是对方的援兵,审时度势,能不与顾清风发生冲突自是最好。他表面上不露声色,淡然道:“顾兄若是不想逃得那么狼狈,留下杜老与偷天弓,我可保证你可从容离去,下次相见大家亦都可留有余地。”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给顾清风留了面子,亦是隐含威胁。顾清风心中略一犹豫,试想以暗器王的威凛天下,若是当场反目,树此强敌,实属不智。 顾清风能名列八方名动,自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心知事已难成,就算加上泼墨王与六色春秋,若是不能一举搏杀林青,日后要天天提防那名动天下、防不胜防的百千暗器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更何况偷天弓是否真能克制明将军的亦是难解之数,当下轻咳一声,正要留下几句场面话,却听得一柔和好听的声音从林间传来:“林兄先在三军阵前给明将军下战书,再如此当场胁迫登萍王,果真是视天下英雄若无物了。若是此刻有酒,当与林兄痛饮三杯,以敬不畏生死之气度!” 林青冷然一笑,讥讽道:“若是此刻有酒,定先要敬一杯泼墨王挑弄是非的二流风度!” 泼墨王人不见踪迹,声音仍是如常传来:“林兄太客气了!若你今晚能冲出明将军的重围,请来綮雪楼一叙,薛某定是倒屣相迎。”泼墨王正是住在京师綮雪楼。 暗器王给明将军下战书!——顾清风心中猛吃了一惊,抬眼望来,却见林青神态自若,毫无反对之意,分明竟是默认了。 他初来军中,尚不知这等足可震惊武林的大事。如今听泼墨王的言语,猜想明将军今晚绝不容林青与众人突围,心中大定,已决意与暗器王反目。 纵是以登萍王的才智,以常理度之,亦绝料想不到明将军会容忍笑望山庄诸人放手炼制偷天弓,虽是对泼墨王的话有所提防,却也不由信了八分。在京师中他属于皇太子派系,和一向视权财如无物的林青并无太多交情,倒是泼墨王左右逢源,常有来往。更何况明将军手握重权,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是太子、泰亲王心中不忿,但表面上也不敢对明将军有任何不满。如今虽不能如愿从明将军的眼皮下得到偷天弓,如若能借此机会与明将军交好亦是心中所愿。 顾清风心念电转,已有决断,手上一紧,封住杜四的穴道,呵呵一笑:“既然如此,若能亲见明将军与暗器王一战,我便多等一会又有何妨?!” 林青心中一凛,他虽是相信明将军今夜不会有所行动,但情急下亦猜不透泼墨王言语的真假。眼见杜四为顾清风所擒,缚手缚脚之下,莫不真要在此与这二人耗上了。而天色一明,明将军的大军就必将攻入山庄,届时就算明将军有心放手,但军令既出,安能让笑望山庄从容脱险?! 周围草丛间几声轻响,六色春秋各持独门兵刃,在林间晃动不休,却不上前围攻,而是各占要点。显是得了泼墨王的命令,不让众人轻易突围。 泼墨王缓步走出,三个手指轻捻须脚,大笑道:“暗器王挑战明将军,这样千载难逢的大战自是谁也不愿错过。今晚就与顾兄并肩观战,定能得到不少裨益。诸位如是心急难耐,不若先让薛某现在提笔绘下林兄英姿,以备日后瞻仰。” 他的语气仍如平常般温柔好听,语意中却是阴损恶毒至极。不但对顾清风挑明林青与明将军已是势成水火,迫其下定决心对付林青,更是暗示林青难逃今晚之劫。只见其清隽若仙的面容,谦恭有礼的神态,何像是有半分恶意,谁又能料到内中包藏祸心,其人心计之深,令人思之不寒而栗。 杨霜儿直到此刻,方将对泼墨王的一腔好感尽数抛开,恨恨地道:“泼墨王亏得你是一派宗师,还自诩什么二流风度,如此口蜜腹剑,笑里藏刀。我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这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嘴脸……” 泼墨王面不改色,啧啧而笑:“乖侄女真是初出江湖不通世事啊,你既如此说,岂不是迫我要杀人灭口么?”他城府极深,虽是被杨霜儿不留情面的痛声指责,心中愤然却是不形于色。料想以自己与顾清风联手,再加上六色春秋,更有杜四人质在手,对方必是难逃生天,言语间终现狰狞。何况他在京师一向八面玲珑,人缘甚佳,顾清风为人优柔寡断,智谋更是远远不如自己,虽有绝顶轻功,但在高手林立的京师却是人轻言微,亦难在诋毁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谦谦君子形象。 林青心中默察形势:就算对方再无援兵,以目前双方实力而论,物由心几十年的修为,应能抵得住登萍王顾清风;许漠洋、杨霜儿与容笑风联手与六色春秋对敌虽是败面居多,但至不济亦可支撑一会;而这些年来他韬光养晦,在武道上渐有大成,虽是少与人动手,但在武学上实已远远凌驾于八方名动其余诸人之上,有九成的把握能在数招内击败泼墨王。如此算来,若是一意硬拼,己方胜算颇大,只是杜四身落敌手,无论如何亦不能袖手不顾。 他素知顾清风为人多疑,且一向附膺于太子,对明将军大有成见,若能说动他袖手旁观,自是最好不过;如此计不成,索性先稳住对方,伺机突施杀手救下杜四,再图脱围。 当下林青心中计议已定,朗然一笑:“薛兄素来温文尔雅,行事低调,今日却凶相毕露,直言相胁,却不知是何缘故?” 泼墨王装模作样地一声长叹:“我平日与暗器王虽谈不上知交,但好歹是同处京师,时常相见,亦一向钦服林兄的不畏权势,等闲名利,又岂忍此刻苦苦相逼。”说到此处泼墨王却是语音一转,凛然喝道:“然而林青你勾结异族,对抗明将军大军于笑望山庄,图谋不轨。我身为京师八方名动,食君俸禄,自不能袖手不理。” 容笑风冷笑:“泼墨王好一张大义灭亲的嘴脸,却不知其中有几分是为着自己的私心?怕是等了数载才遇到这讨好明将军的良机,是以再也按捺不住了。” 泼墨王讶然望了容笑风一眼,似是料不到这胡人有如此好的口才,仍是好整以遐:“明将军乃国家栋梁,武功盖世,尔等却妄想凭区区兵器之利而企图与其为敌,何异蚍蜉撼树。若说私心,确是有一点,薛某与林兄同为八方名动,若是暗器王不自量力,岂非让世人连带小视了我八方名动。倒不若先让我招呼林兄,免为天下人所笑……”他眼望林青,长叹一声:“我的一番苦心,林兄可懂了么?” 泼墨王的口才确是一流,这一番侃侃而谈的说辞,状极诚恳,倒似是深为林青着想一般,同时亦是暗示林青非自己之敌。 要知八方名动各有不世绝学,如泼墨王的画、顾清风的轻功、白石的机关消息学等,而暗器王林青身为其中唯一以武成名之士,数年前就已名震江湖,自是令其他人心有不服。泼墨王此语不但一泄心中妒忌,更是挑起了顾清风对林青的敌视。 耳中听着泼墨王咄咄逼人的言辞,林青仍是毫无动容,一张冷峻的脸上不露半分怯意:“若说泼墨王仅是为了此偷天神弓出手,我却是不信的;但若说薛兄已趋炎附势,投入了将军府,那可真是枉我与你齐名数载了。”他这番话却是暗中提醒太子一系的顾清风莫要为泼墨王言语所惑,来为明将军打头阵。 顾清风果然又有些犹豫,望向泼墨王:“薛兄可是身怀明将军的军令吗?”他的犹豫倒也不无道理。林青虽非朝中大臣,但在京师亦是很有影响力,更是与凌霄公子何其狂、蒹葭门主骆清幽等人交好,若是没有明将军的支持,纵是素来不服暗器王的威势,却亦不敢率先发难。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泼墨王道:“顾兄尽管放心。林青亲手射杀了朝廷命官,已与谋反无异。若是今日授首于顾兄的狂风腿法下,回京便是大功一件。”他心知顾清风热衷名利,是以如此诱之,确是工于心计。 顾清风听泼墨王如此说,而林青坦然受之,全无异色,自是不假。心中再不迟疑,阴阴一笑:“有薛兄勾魂笔在前,在下的狂风腿法如何敢来献拙,只需为你掠阵,看住其余几名乱党就是了。” 泼墨王大笑:“以登萍王天下无双的轻功,这几名乱党确是上天入地亦难逃。”他二人料定己方实力大占上风,竟然视对方如无物。 物由心冷哼一声,正待上前,却被林青举手止住。 林青虽只是随随便便一摆手,但一份自然而然的气度浑然天成,纵是以物由心素来的游戏风尘放任不羁亦是微微一怔,立然止步,势难违逆。 林青轻轻一笑:“看来在薛兄心目中我已与死人无异了……” “岂敢岂敢!”泼墨王正色道:“暗器王数年积威,谁人可小觑。只要薛某拼得耗去林兄几分战力,留你一时,待得大军入庄,尚要看看暗器王如何挑战明将军这一场好戏。” 二人唇枪舌剑,语含机锋,各藏玄虚。表面看来似是平淡,暗地却都是剑拔弓张,各自防范,窥准时机就要给对方致命一击。 泼墨王虽是看起来志得意满,但行动却依然谨慎小心,不近林青八尺之内,身法上亦不露丝毫破绽;而登萍王顾清风更是大半个身体完全在杜四的掩护之下,自是均知林青暗器的厉害,早有防范。 而林青一旦出手不中,立时便会送掉杜四的性命。泼墨王与顾清风都是久经战阵,深明其理,亦不贪功冒进,眼见时间一刻刻的逝去,双方已成僵局。 林青表面上意态从容,心头却是暗自着急。他深知明将军言出必行,天色一亮势必率大军入庄,而现在月挂东天,已是三更时分,若不能及早脱身,后果堪虞。 忽听得杜四喉间格格作响,眼光缓缓扫视诸人,仍抓在偷天弓上的右手蓦然收紧,青筋迸现。 顾清风心中一惊,只觉已被点了穴道的杜四全身不停颤动,身体内各经脉间似是有一股股的力量潮涌而至,撞向自己按在其背心上的左掌,一时就连杜四的整个身形也似突兀地膨胀起来,全力运功下竟然克制不住。 原来大凡炼制神兵宝甲,不仅要有机缘凑齐材料,更要汲取天地间的灵气方可大成,若炼制不得法,或是不逢天时地利,便需人体精血以助之,有时甚至反噬其主。是以方有铸剑师跃身洪炉中以身殉剑的典故。 兵甲派有一项内功,名为“嫁衣”。要知兵甲传人一生都用于炼制神兵宝甲,自己却是无缘用之,便若给人缝制嫁衣一般,是以得其名。 “嫁衣”神功本是用于炼兵甲时自残其身,同时引发人体潜力。一旦运功,集八脉的散气于一体,平日往往能增强几倍的内力,但事后必是大伤元气,真元大耗,甚至减阴损寿,兵甲传人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绝不轻用。 而此刻,杜四眼见自己被擒,泼墨王与登萍王已渐渐掌控大局。而林青等人因关心自己的安危缚手缚脚,不敢稍有异动,眼见天色将晓,明将军大兵随时杀来,深知如此下去必无幸理。他与林青亦父亦友,感情极深,岂忍见他因已受制于人;再加上与容笑风的相惜、物由心的投缘,更是一心维护知交好友巧拙大师的传人许漠洋。反正如今神弓大成,心愿已了,索性把心一横,咬破舌尖,运起“嫁衣”神功,拼着牺牲一己之命来换取战友的安全。 第25章 九转回肠(2) 一时只见杜四满面通红,蓦然吐气开声,一声大喝,穴道已开,右手一拧往怀里回夺偷天弓,左手一翻:“破玄刃”已然在手,反刺向顾清风的小腹。 顾清风不料杜四神勇至此,背心要害受制竟能尚施反击,而且力道迥异常人,大得出奇。一时不备,偷天弓已脱手滑出,眼中见得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直往小腹刺来。 林青从小与杜四相识数十年,深知其武功的虚实,与杜四射来的决然目光一触,立知不妙,双脚蹬地,直朝顾清风扑去。 泼墨王自知若是一对一武功上未必能敌过林青,所以虽是一副从容自得的样子,却亦时时防备着林青突然暴起发难。他为人狡诈,心计颇深,料定林青绝不会就此僵持,必是先救杜四,一直便等着林青向顾清风发招时出手偷袭。此刻一见杜四异样的神态立知有变,一声大喝,双手中已各多出一支三尺余长如画笔般黑黝黝的事物,正是他的独门兵器“勾魂笔”。左笔护胸,右笔直往林青后心大穴刺来。只见他姿势潇洒,意态从容,衣袂飘飘,长袖迎风,宛若画中仙人,这一出手却是阴毒狠辣,招沉势猛。亏他亦是一方宗师,虽先是一声大喝,但却是声到笔至,实与偷袭无异,全无高手风度。 这刹那间,顾清风心念电转,此刻只要他略一伸手,自可重新将偷天弓夺在手上,料想杜四被自己刚才一掌震得吐血,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把小刀未必能破入自己精修多年的护体神功。但眼见林青扑来,虽是不见射来的暗器,但暗器王成名数载,焉能轻视,自己的狂风腿法是否能敌得住实是没有半分把握,何况他到底亦不想与林青做正面冲突。方一犹豫间,却突觉得杜四那把看似锈迹斑斑的小刀上冷风嗖嗖,一股沁凉的寒意直透小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兵甲传人手上的兵器岂可小觑! 顾清风大叫一声,右掌一按杜四肩头,借力腾身跃起,以避过小腹要害,值此性命关头,绝技倾囊而出,双腿如旋风般连珠踢出十五六脚,尽皆踢在杜四的后心上。事起仓促,饶是以登萍王快捷无比的身法,左腿上亦被杜四的“破玄刃”割开一道长逾三寸的血口,虽入刃不深,却也痛得闷哼一声,踉跄而退。 杜四被顾清风的狂风腿踢中要害,口中鲜血狂喷,手中犹举着偷天弓,整个人却如断线风筝般飘然而起,直朝林青撞来。 林青身形骤停,左手一把揽住杜四撞来的身体,一个旋身化去狂风腿的余劲,泼墨王本袭向他后心的勾魂笔却已至胸前一尺处,劲风袭来,如针刺骨。 林青冷哼一声,右手在刻不容缓的刹那扣住勾魂笔,先送再收,左肩一沉,一枚小小的钢镖毫无预兆地蓦然从揽在杜四腰间的左手袖口间射出……泼墨王不料林青劲力转换如此之快,原是前冲的身形立时定若磐石,身法灵动天成,变招全无凝滞,更是出手若电,一出手即端端正正扣住勾魂笔,就似是早就做好准备对付自己一般,心头微惧,劲力已自弱了三分。但他名列八方名动之二,成名岂是侥幸,心知杜四虽是生死未卜,但若不能借此击伤林青,对方人质脱困,实力上已占上风。当下丝毫不退,左手扬起另一支勾魂笔,肩沉腕挑,先一招“指点江山”磕飞钢镖,再一招“画龙点睛”刺向林青右目。右手却仍是紧握笔端,数十年的内力如长河破堤般沛然发出,沿着笔身攻向林青。料想暗器王虽是招式锐烈、变化繁复,毕竟比自己年轻十余岁,内力修为上定是不足。 林青偏头让开泼墨王的左笔,右手五指如鼓琴按弦般在泼墨王右笔上一阵急挑,二道黑光再从右腕间射出,一道击向泼墨王的右肘曲池穴,另一道却是划了一道弧线,先直进再转向,袭向泼墨王的太阳穴。 泼墨王从未见过林青出手,素闻暗器王出手灵动,机变百出,令人防不胜防。却也料不到诡异至斯,眼见两人的右手都紧抓在自己的右笔上,偏偏对方就能无中生有般射出二记暗器,且暗器的力道与方向全然不同,分袭不同部位。两人相距如此之近,根本不及变招,若是不想让暗器透颅而入,便只有放手后退一途……适才杜四被擒,林青尚与泼墨王顾清风唇枪舌剑,许漠洋等人只得静观其变,伺机而动。却不料杜四突然对顾清风出手,林青与泼墨王立时发动,众人与六色春秋等人全然不及应变,待要上前时,林青与泼墨王却已是一触即分。 这几下交手不过三四个呼吸间,却是兔起鹘落,疾若闪电,看得众人屏息闭气、目眩神迷。只听得泼墨王慨然一叹,退出十余步远。林青一手撑扶着林四,另一手握着泼墨王的成名兵刃,全身骨骼格格轻响,双目间精光大盛,不怒而威,几令人不敢逼视。 泼墨王心头剧震,何曾料想暗器王武功已高深至此,更在战略上算稳了自己必然出手偷袭,这才佯扑顾清风,实攻自己,乃至几个照面间成名兵刃都被其夺去。而自己几十年的内力竟然根本不及发出,那种棋差一着缚手缚脚的感觉才是令他沮丧至极。 他的心里更是涌上一股寒意,林青在那一刹看似情急出手,却是谋定而动,知道如要救下杜四绝计不可能伤到顾清风,所以全力回头对付自己,这份对敌时的沉稳冷静实是可怕,令人惊怖。 一时顾清风伤腿,泼墨王失了兵刃,均是心萌退志,虽不肯就此甘心。但眼见林青傲立场中,双眸间杀机四溢,竟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杜四软倒在林青怀里,将偷天弓递至林青手上,口唇微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鲜血不断地从口中汩汩涌出。物由心与容笑风连忙上前将杜四接过,运功帮他疗伤,但顾清风那十余腿志在保命,使出了十二成的劲道,早已震碎了杜四的心脉……杜四命在旦夕,却犹带笑容,一双涣散的眼瞳仍是呆呆望着那一把持在林青手上的偷天弓。 物由心大哭道:“杜老你答应要带着我一路游山玩水,你若走了我怎么办?”他虽是言语间犹若孩子般耍赖,但一双老眼中泪水迷蒙,却是情真意切,令人不忍相看。 杜四呛咳着、拼起余力将手举在物由心眼前,脸上露出一丝凄然的笑意……众人不明其意,许漠洋却看到了杜四掌中那一道与容笑风对掌留下的笑纹,眼含热泪道:“杜老可是让物老看那道掌纹么?” 物由心伏于杜四身上,更是大哭不止:“都是我学艺不精,胡说什么杜老于生机盎然中渐露败相,在辉煌得意之时隐有大难……” 杜四却是轻拍物由心的苍苍白发,再望向林青,双目中闪过一丝欣然,喃喃念道:“偷……天……,偷……天……” 众人知他眼见神弓已成,心愿已了,虽死无憾。但这一路来患难与共同抗强敌,何忍见此刻永诀,均是黯然神伤,杨霜儿与物由心更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杜四再眼视许漠洋,手指向自己胸前,蓦然凝住不动,竟就此去了。 容笑风强忍伤悲,在杜四怀中取出一物,却是一本纸页泛黄的小册子,上书四个篆字《铸兵神录》。递与许漠洋:“杜老定是让你学他门中的铸兵铸甲之术,日后好再炼出那换日箭……” 许漠洋含泪接过,收于怀中,对杜四的遗身叩首一拜:“杜老放心的去吧,我定不负你所托!” 林青持弓在手,立于场中,动亦不动一下,只有一双虎目定定盯住杜四,便似呆住了一般。良久后,方蓦然仰天一声长啸,林间树叶簌簌而落。 泼墨王与顾清风隔远对视,适才眼见林青神勇,如今更是含着哀兵之势,偷天弓已不可得,互打个眼色,就待同时退走。 “顾清风!”林青大喝一声,犹若半空中打下一个焦雷,直震得各人心中怦怦乱跳。再看到林青怒目圆睁,脸罩寒霜,一反平日谦和的样子,心头俱是打了个突。 林青长吸一口气,面色渐渐恢复常态,冷冷道:“薛兄要是不愿此刻与我做殊死一战,敬请回京,林青不日当来綮雪楼当面讨教。”听他漠然而决绝的语意,自是要与顾清风死战。 要知此刻明将军心意不明,形势微妙,林青实不愿和泼墨王与六色春秋间再起波折,是以才要泼墨王表明态度。 顾清风浑身一震,为林青气势所慑,抬眼望向泼墨王:“薛兄……”声音竟是有些颤了。 泼墨王大是踌躇,看此情景,林青已与顾清风结下死仇,若是出手相帮顾清风,纵然加上六色春秋,也未必能操胜算,可若是就此收手,日后林青真要找到綮雪楼来,自己亦是无半分把握。 他原对暗器王的武功颇有不服,但刚才几招交手下来,却是心惊胆战,自知公平对战全无胜望。心中一横,料想自己与林青亦无什么深仇大恨,何况林青放言挑战明将军,他日势必不能安然入京,此刻默察形势,还是不插手其间为妙。 当下泼墨王苦笑一声:“顾兄好自为之,薛某先行告退。”当下一声呼哨,带着六色春秋头也不回地去了。 顾清风大叫一声,纵身而起,跃上一棵大树,右脚轻点枝头,复又弹起,往林间掠去……本来以顾清风的武功虽胜不过林青,却也不无一拼之力。只是登萍王一身功夫全在两条腿上,此刻左腿鲜血淋淋,虽伤得不重,却是影响战斗力。何况顾清风眼角余光瞥到林青那慑人的神态,更是战志全无,只欲凭借着独步天下的轻功逃得此劫。 林青也不追击,静立原地,眼神中满是一种令人悸然的杀气。 顾清风果不愧是登萍王,几个起落间,便拉开了十余丈的距离,听得林青毫无动静,心中暗喜,料想凭自己的轻功,纵是腿上有伤,只怕亦无人能在短时间内追上了。 林青再深吸一口气,又是一声长啸。左掌执在偷天弓柄上,右手拉住弓弦,如推如拒,如张如撕,目若疾电,怀若抱月,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竟是以泼墨王的勾魂笔为矢,一箭射向顾清风。 顾清风刚刚再从林稍间跃起,忽听得林青啸声,更有弦音响若金石,心知不妙,右手集起全身功力,于半空中拧腰发力转过身来,欲要拨开来箭。 谁知那箭势奇急,顾清风方一转身,弦声犹在耳边,勾魂笔已至面门,右手才提至胸间,竟已被来箭贯颅而入,半声将吐未吐的惨叫蹙在喉间,若冥鬼哀鸣孤狼长嗥,在暗夜中远远传了出去……箭势不消,穿过顾清风的头颅后钉在一棵老树的枝干上,深达三尺,只余一小截露在外面,兀在颤动不休。随即顾清风的尸身才又在此箭劲力的带动下重重撞在树上,激起漫天的血雨,映在清冷月辉下,犹为凄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林青这一箭的时机角度拿捏极准,正是顾清风的身形方从林稍间弹起,旧力才消新力未生之际,显示了暗器王令人激叹的精妙手法。但更令诸人惊愕的却是这一箭威猛无铸穿金裂石的劲力,浑不似人力所为。 偷天弓初试锋芒,惊天一箭震撼了所有人! 林青兀是傲立原地,保持着射姿,胸间起伏不定,目中隐含泪光。这一箭不但一泄好友身死的愤怨,更是激起了挑战明将军的宏志,心怀动荡,难以自持。 众人埋了杜四,自不免唏嘘感慨一番,但想到杜四平生唯求炼制出一件神兵,此刻得偿夙愿,含笑而终,亦算是一点安慰。 许漠洋看看天色将晓,沉声道:“只怕将军的人马就要攻庄,我们这便动身吧。只是不知应从地道穿过隔云山脉还是从后庄撤退。” 容笑风沉吟道:“引兵阁内瘴气渐起,可挡追兵,但其后亦全是数十里的狭谷,若是一旦中伏,只怕难以脱身。” 杨霜儿一双秀目都已哭得红肿,轻声道:“明将军未必会放过我们,这几日不来攻庄,说不定就是派兵堵截我们的后路。” 许漠洋道:“我见庄中的地道极是隐秘,料想不会被将军的人马发现,如若日后重收笑望山庄,可做奇兵,我建议留之不用。” 物由心本觉走地道定是有趣,但念及杜四身死,心头沉郁,默不开口。 大家争论一会,都是眼望林青,等他一言而决。 林青问向容笑风:“那地道出口是在什么地方?” 容笑风道:“这地道本是依隔云山脉的地泉暗流而成,里面四通八达,极为广阔,但大多数通路极其狭窄,难容人行。经巧拙大师的亲自观察设计,一并开了二个出口,一个在隔云山脉外麓的一片荒漠间,另一处却是在渡劫谷的入口处。” 杨霜儿奇道:“为何要在渡劫谷内开一处出口?” 容笑风叹道:“这亦是巧拙大师的深谋远虑。如若不是将军实力远在笑望山庄之上,我们本可用一支奇兵由渡劫谷反断其退路。” 物由心道:“我见渡劫谷口有一石阵,莫非亦是巧拙大师所布?” 第26章 九转回肠(3) 容笑风缓缓点头,物由心对此机关最有研究,叹道:“巧拙大师胸罗万象、学究天人,实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比肩。” 众人想到那迫得大家绕了足有几个时辰的石阵,心中均对巧拙大师肃然起敬。 林青望着杜四的墓,怅立半晌:“走地道吧!既是巧拙大师所留,或许其中尚另有玄虚。” 众人听他如此说,心中俱是泛起一丝疑惑的念头:巧拙大师为何不留下《天命宝典》呢?莫不是藏于地道中么? 东天露出一线清晓,天色已然放明。几人在容笑风的带领下重回到笑望山庄中,来至庄右的一片空林地上。 容笑风来到一棵大树前,左拍右碰,触动机关,听得树内一阵响动,再一推树身,竟然开了一道小门。树身中空,可容一人,底下却是黑沉沉的一片。原来那地道的入口便在树下,容笑风道:“这大树外表与常无异,若是不触发机关,便是将树齐地截去亦发现不了地道,真可谓是巧拙大师的杰作。” 物由心左看右瞧,心中由衷的佩服:“这机关浑若天成,制造得如此巧妙,若我见到巧拙大师定要拜他为师。” 林青道:“你不怕另拜明师,你派中便再不收你重入门墙了么?” 物由心一呆,一拍脑袋:“林兄提醒的极是,幸好我再也见不到巧拙大师了。”他头发胡子一大把,却是从不服老,林青小了他足有三四十岁,他亦偏偏以“林兄”称之。 众人俱都笑了,因杜四身死的悲痛气氛方才稍有缓解。 忽听得明将军大兵的营地内人喊马叫,一阵骚动,只怕过不几时就将杀入庄来。当下众人更不迟疑,从那大树的门口鱼贯而入,钻了进去。 容笑风在地道内将机关锁上,又将开启之法细细传于诸人,以备后用。耽误一段时间后,只听得头顶上一阵响动,虽是听不真切,但想来应是明将军的大军入庄搜索。 物由心道:“这机关虽是巧妙,但若是机关王已来到军中,只怕还是瞒不住他。” 杨霜儿不服:“那机关王真有这么大本事?” 物由心一叹:“一想到我那墓中的层层机关都给他不费吹灰之力破去,实是不敢小觑此人。各位若是不想与将军的兵马大干一场,此处还是不应久留为妙。” 容笑风望向林青:“机关王白石既是属于京师中逍遥一派,自也不希望看到将军势力渐长,他可会甘心为明将军所用么?” 林青沉声道:“白石平日虽是对京师诸事袖手不理,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与我亦有些交往。但人心难测,再加上我杀了顾清风,实也不知于此情形下他是否会相帮明将军,与我等为敌。” 许漠洋想起见到机关王的情景,若有所思:“我看此人重信守诺,心气颇高,未必会与将军沆瀣一气。” 容笑风沉声道:“话虽如此,但如今明将军势大,谁都想与之攀上交情,谋得功名。我虽未见过此人,但纵观泼墨王的阴险狡诈,只怕还是应有所防范才是。” 物由心道:“现在人人都知道将军与我们为敌,个个都要落井下石。只怕我们只有逃到塞外荒漠将军势力不及的地方,方能缓一口气。” 众人听到此言,心头俱都有些沉重。此刻虽是已炼成了偷天弓,但四面皆敌,就算能从地道中安然逃出,但如何摆脱明将军的追兵却仍是没有半分把握。若是落入数千大军的重围中,便是再高的武功最后也只能落得力竭而死。 林青沉思不语,当先向前行去。 那地道中果是别有天地。容笑风早预先备下食物与火摺等物,当下点起火折在前引路。 此地道半是人工半是天然,大多是借用隔云山脉中丰富的地下泉道,虽是狭窄仅容二人并行,转折间极为不便,却是通路极多,隐透天光,亦不觉气闷。崖壁上不时可见滴泉,饮之甘甜,清神爽气,更有青苔遍布,藤萝缠绕,偶尔惊起几只地鼠,仓皇逃窜,引得物由心与杨霜儿俱都忘了方才的伤心,齐去追赶,却又不敢放声大笑,只得以手掩唇苦忍。 诸人经了这几天的血战,此刻听得周围静谧,唯有水声潺潺,与外间的喧闹厮喊迥然不同,仿若来到了与世隔绝的桃源洞天,心神渐安。只是越行地势越低,渐觉地面潮湿松软,稍不留心便会陷足泥中,怕已是在地面数丈之下。 许漠洋见林青一路若有所思,轻声问道:“林兄在想什么?” 杨霜儿心直口快:“林叔叔可是在想如何用偷天弓克制明将军流转神功之法么?” 众人一时静了下来。林青身为暗器之王,适才神弓初试,惊天一箭射死了顾清风,对偷天弓的性能自是有所了解,却不知他凭借此弓是否有把握敌得住明将军。 “哦!”林青仿佛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随口答道:“此弓弦力坚韧,出箭神速,确是神物。但若说此弓便是明将军的克星,却也有些令我猜想不透。”众人均是大失所望,本料想巧拙不惜身死而留下此弓,自是一件对明将军极有震慑力的武器。但听林青如此说来,偷天弓虽是神弓,但却并非能凭此克制住明将军的武功。 林青见大家脸上神色,自是知道诸人的想法,略一思索,呵呵笑道:“我虽没有正式与明将军交过手,但据我想来,流转神功功行全身流转不息,浑圆无间,就如一个旋转的大陀螺般,任何加诸其上的外力均被化开,所以不能伤其分毫。但偷天弓集全身劲道,收聚于箭尖一点,却是有可能让流转神功来不及化去箭上所蕴巨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众人听他如此说,方稍有所悟。物由心见识颇高,点点头道:“此言大是有理。却不知如今林兄有了偷天弓,能有几成把握与明将军决战?” 林青肃容道:“观那日明将军身法,行动若电、挥洒从容、转折灵变、漫流自如,若是此刻我与其对决,必然不敌。但此弓亦是非同小可,力劲箭疾,足令明将军不无顾忌,若是不计生死,与之拼力一博,我应有七成把握让其负伤。” 那日明将军独自寻入庄来,虽没有展露武功,却已显示了极为高明的眼光,举手投足间更是给人强大的压力,一身武学实臻化境。要知自明将军成名以来,出手数战,毫发无伤,所以才能久居武林第一高手之位,放眼天下,能与之一战的人都是屈指可数,暗器王能有此言,已是十分难得了。 但众人听林青的语意,表明要拼得不计生死,舍命一博,才敢放言能令明将军负伤,谁高谁低自是一目了然,心底亦都是揣然不安。 杨霜儿道:“林叔叔才得偷天弓,定还不很熟悉其性能,何况我也从未见你习过弓术,若是好生参详一些日子,定能找到对付明将军的办法。” 林青苦笑道:“我虽未习过弓法,但久浸于暗器之道,其理亦通。否则也不能一箭便射杀了顾清风。” 诸人心中暗暗称是。偷天弓虽是才炼制成,但这些日子里一旦有空暇,各人心中想得都必是此弓,林青自也不会例外。以他暗器王的名头,再加上已动用过此弓,普天之下,若说了解此弓的性能,只怕除了杜四,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杨霜儿一怔又道:“我爹常对我说勤能补拙。就算林叔叔你现在敌不过明将军,苦练数年后自然就多了几分把握……” 林青一叹不语,被杨霜儿的话勾起无数念头。武学之道一如世间各理,初学时自是勤能补拙,待得到达一定高度后,除非逢得什么奇遇,否则便难有寸进。何况明将军的武功自也不会停滞不前,水涨船高之下,怕没有数十年的努力亦难言可胜过明将军。 容笑风不虞林青伤神,一指眼前两条岔路,转移话题道:“这一条路穿通山腹,直至隔云山脉的东麓,其外是一片荒漠。而另一条路则是通往渡劫谷口,试想若是能有一支精兵,我们倒是可以由此截住明将军大军的后路,痛痛快快杀他个人仰马翻。” 杨霜儿道:“现在的渡劫谷内只怕全是明将军的人马,我们只有走另一条路。” 许漠洋道:“明将军深悉兵法,时出奇兵。我们这几日困于此地,全然不通外界的消息,不能及时察视敌情,我却是担心他上次只是故意让我们宽心,暗中却派大军将整个隔云山脉包围起来,纵使我们能从地道中穿过,谁知道会不会遇见大队敌军……” 林青道:“我正担心此点。就凭我杀了顾清风,明将军亦有足够理由调兵遣将,大肆围捕我们了。” 众人其实早有此虑,若明将军调动几十万大军,确是有可能将整个隔云山脉围个水泄不通,只是先前诸人几经血战,根本不及思及于此,此刻被许漠洋一语点破,再加上林青的一番分析,俱是面有忧色。 杨霜儿哈哈一笑:“要不然我们就留在地道中,反正我见容庄主备有大量食物,应是饿不着的。” 物由心正色道:“非是我长敌人威风。这地道虽是隐秘,但恐也瞒不过那机关王。” 杨霜儿道:“就算机关王能找到地道入口,但在这狭窄的地道中大队人马根本施展不开,我们亦足可支持许久。” 容笑风亦是犹豫不决,望向林青:“林兄怎么看?”这一路来,众人中无论武功与见识,均以林青为最,自然而然中都是由他定夺。 林青思咐片刻,缓缓摇头:“白石精擅机关消息,迟早会找到这里,呆在此处绝不是办法。当前之计,要么是穿过隔云山脉,往北逃至将军势力不及之处;另一个便是到渡劫谷内……” 杨霜儿讶道:“那岂不是落入大军重围之中了?” 林青一笑,转头问向物由心:“物老对此地道的设计有何高见?” 物由心一路上暗察这地道的设置,对地形基本了然于胸:“巧拙大师真是学究天人,这地下水路蜿蜒曲折,时时变化,无有定向,却也给他探得泉水的流势,造成这条地道。我看便是机关王怕也不过如此了。” 林青续问:“若你是那机关王,找到此地道却见不到我们,你会怎么办?” 物由心沉思:“我定是猜想其中另有玄虚,或还有隐道藏身,或是另有通路。” 林青双掌一拍:“我便要明将军疑神疑鬼一番,塞外形势复杂,他数万大军绝不可能久呆于此,待得几日也找不到我们,自然想到我们已远遁他处,便只好撤军了。” 物由心苦笑一声:“话是不错。但我们这几日又能躲到什么地方?总不能真就隐身不见了。” 林青胸有成竹,微微一笑:“久闻英雄冢大名,物老可愿带我们参观一下么?”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林青此举,在战略上无疑是高明的一着。若依寻常人的想法,面对明将军名震塞外的大军,自是远远逃走,绝计不会料想到他们敢如此冒险,在几十万大军的眼皮底下藏身。如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幽冥谷内物由心那座坟墓中,至少是处身于敌人视觉的盲点,当可寻得一线喘息之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杨霜儿迟疑道:“那机关王来过幽冥谷,若是遍寻不到我们,迟早也会想到此处。” 容笑风笑道:“只要我们避开明将军的主力部队,不与他正面交锋,自然可想到办法脱身。” 许漠洋有会于心,看物由心与杨霜儿犹是不解,挤个眼色笑道:“明将军再有本事,也不会把手下几十万人的面目个个认得清楚吧。” 物由心这才明白过来,大笑道:“不错不错,幽冥谷地势复杂,树木林立,正是潜踪匿伏的好处所。我们可伺机抓住几个小兵,换上他们的服装,若是明将军有心把几十万大军挨个照面,只怕累也累死他了。” 容笑风接口道:“现在明将军必是下令军队入庄搜索我等。纵管他治军再严,一大早拔营起寨亦会是稍有混乱,我们只要出地道时小心不被发现形迹,避开伏兵,此计应可成功。” 林青却是一拍物由心的肩膀:“不过到时怕要委屈你把这一头招牌式的白发统统剪了,不然你这么老的小兵想让人认不出来都难。” 物由心佯怒道:“谁说我老了,若是我好生修整一下,定会抢了你这小白脸的风头。” 众人不敢放声大笑,只得苦苦忍住,往通向渡劫谷的岔路上行去。他们本俱都抱着宁为玉碎的心理,此时眼见生机重现,皆是一派欣慰。 刚刚走了几步,脚底忽觉微微震荡,地道深处亦是隆隆一阵响动。几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耳听得响动越来越大,由远及近,便似有什么怪物在喑哑地咆哮着,欲从地底钻出一般。 林青隐隐听得外面士兵的呼喝声此起彼伏,想起一事,面色一变:“好一个机关王,这般赶尽杀绝么?” 物由心亦有所悟:“不好。这定是机关王下令士兵堵住泉眼,地下水无处可泄,即将涨入地道中……” 便如响应物由心的话:“豁”地一声,地道内一块岩石蓦然从山壁中跳出,数股水流就如峻急奔瀑一样疾速喷涌进来,射在对面的岩石上,激起一缕散珠细雾般的白烟。 第27章 十面楚歌(1) 一时地道内烟雾弥漫,水汽和着灰尘蒸腾而起,更有大大小小的岩石不断从壁上脱落,有的更是激溅弹射而出。水流从开裂处汩汩涌出,初时尚缓,片刻便急湍若瀑,来路上地势较低的几处岩壁经不起地下暗泉强大的挤压之力,轰然坍塌,声势惊人,便若是地震一般。 众人俱是色变,纵是身负武功,但处于封闭的地下通道中,又如何能凭人力与这大自然的威力相抗。 容笑风大喝一声:“随我来。”当先引路,往通向渡劫谷口的那条岔路奔去。 诸人不敢怠慢,随着容笑风往前急行。此地道虽然甚是宽广,水流一时不能蓄满,但若是前方塌陷堵住了去路,便只有坐以待毙。 幸好越行地势渐高,虽两侧壁间仍是不断渗出泉水,但却远不及地道最深处猛烈汹涌。只是脚下全是一片泥泞,于此狭窄地道中又不能尽情施展身法,诸人双足与裤角上全被泥水染得黑黄一片,身上亦皆是湿渍,甚是狼狈。 物由心一头长发沾了水,极是累赘,只得缠于脖颈上,一路上骂骂咧咧,将机关王的祖宗十八代都逐个数落了一番,却也心服:“这机关王的反应确也迅速,若我是他,一时半会定是想不到这等阴损毒辣的方法。” 许漠洋心中默算:“我们进入地道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机关王便立时做出应变。这还不算调动大队人马去塞堵水道的时间,就如他早料到了我们会走地道一般?” 杨霜儿吐吐舌头:“隔云山脉的山岩极为坚硬,若不是凭着这天然的地下水路,一般人绝计料想不到笑望山庄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何况那地道入口亦甚是隐秘,机关王能这么快发现,的确不愧是机关之王。” 众人默然,以机关王这等本事,若是一意相助明将军,确是非常让人头疼。 林青见诸人士气低落,思咐一番缓缓道:“也不尽然,大凡心有所好的人,见到任何事物均会做相应的联想,如白石这等精研机关学之人,一入庄中必然先会往暗门隐道这方面考虑,亦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 物由心赞同道:“不错不错,像我一入此庄,就在思考若是由我来设置一条地道,会从何处入手。” 这番话却也不无道理,众人暗暗点头,这才略有释怀,稍去了对机关王的敬服之心。 林青犹是气定神闲,淡然道:“还好机关王发动的快,若是我们选了穿山的岔路,行至山腹中再碰上地泉倒灌,怕现在个个都做了全身涨泡得发紫的淹死鬼。” 杨霜儿啐道:“林叔叔别说了。淹死鬼也就罢了,竟然还用什么全身涨得发紫来形容,真是恶心死了。” 林青笑道:“是我说错了,霜儿你皮滑肉嫩,就算做了淹死鬼,定也是涨得发白……哈哈” 众人见林青值此危险关头居然还有心调侃,视大敌当前如无物,俱是心中佩服,更是为他强大的信心所染,重振精神,抛下了一腔顾虑,士气复又高涨。 许漠洋久经战阵,自是知道此刻万不能临敌生畏,折了自身的锐气,对杨霜儿一笑:“杨姑娘可莫要把机关王的本事夸得太大了,徒灭了自己的威风。” “嗯。我是把机关王想得神了点。”杨霜儿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再说凿壁断流要靠许多人力,若只是机关王一个人,怎么也做不到。” 物由心笑道:“乖孙女说得对。像我之所以想不到堵水之法,就是怕花了偌大的力气,地道内却是空无一人,岂不是闹个大笑话?!咦,不对不对,”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一双手更是揪在长长的白胡子上缠绕不休,样子甚是滑稽诙谐,脸上却是难得的一派郑重之色:“机关王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从后庄撤走而是在地道中?莫非他有千里眼么?” 许漠洋亦是一惊:“不错,笑望山庄位于隔云山脉最高的诸神主峰上,周围亦没有可供观望的高峰,按理说我们的行动应该不可能为敌所察,除非……” 容笑风与林青对望一眼,接口道:“除非是后庄亦有伏兵,见我们没有从后庄逃走,才能这般肯定我们是藏身于地道中。” 杨霜儿疑惑道:“后庄有伏兵?那为何庄中前几日撤出的人没有回来报信?” 许漠洋脸现忧色:“以明将军的用兵,若真是设下伏兵将山庄团团围住,定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一网打尽,断不会容有人逃脱回来报信的……” 林青蓦然一震:“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表明明将军根本就不打算放过我们!”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亦是微微变色:“他之所以缓攻,目的只不过是令我等安心,暗中却是调兵遣将,待炼出偷天弓后方才出手强夺。莫非我看错了他?” 许漠洋叹道:“明将军一代枭雄,怕不能以常理度之。何况巧拙大师是其师叔,明将军无论如何亦不会对偷天弓不无顾忌,定是势在必得。林兄只怕亦被他算计了。” 容笑风亦道:“看此势头,明将军不发动则已,一动必是惊天震地的凌厉。若是从最坏的角度考虑,恐怕几十万大军俱已调于此地,务必要我等不能杀出重围……”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如果许漠洋与容笑风所说不差,明将军心计深沉若此,那么这几日表面上看来庄外敌军虽是驻防原地,与常无异,但暗中定是早已布下重兵,层层设防,别说庄后有伏兵,便是整个隔云山脉恐也在其掌控之中,就算插翅亦难逃出生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刚才眼见杜四身死,诸人同仇敌忾之下,心中虽是早就做好了与敌拼命一搏的准备,但事到临头,念及纵是拼了性命,辛辛苦苦炼成的偷天弓最后怕也会落在明将军手上,当真是一败涂地,一时俱都作声不得,各自盘算着将至的苦战。 他们口中说话,脚下却是不停,又奔出里许。容笑风放慢脚步,苦笑道:“再往前走百余步便是出口,就算是突然见到列好战阵的几千大军,我也是不会吃惊的。” 物由心叹道:“反正事到如今,料想左右不过一死,更有何惧,索性便冲出去与敌人拼了。我倒宁可大杀一阵死在乱军中,也好过呆在这里,浑不知是先被闷死还是溺死。就算能憋住气,一见山中渗出水来,将军的人马定也会搜索到地道出口……” 林青面上尚是镇静,心中却亦是毫无主意。眼见得地道中水位渐高,后路低洼处都已被水淹没。好在此处地势已高,水压亦小了许多,虽然仍有一些松动的小石从岩壁上不停落下,但渗出的水流已大大缓和,沿壁流下,不似方才的激涌。可尽管暂时算是安全了,一时无溺水之虞,但势不能久,无论出口处有多少将军的兵马整势力待发,他们却是毫无退路,便若已然输光家产的赌徒,只有硬着头皮拼得压上性命去参与下一场豪赌。 杨霜儿左顾右看:“要不我们在找隐蔽的地方将偷天弓藏起来,总好过落在明将军手上。” 许漠洋沉吟道:“这主意倒可考虑。此弓既是神物,日后或许会被有缘人得到。不过就怕瞒不过那机关王的一双利眼……” 物由心却是拍手叫好:“好呀好呀,那机关王将我英雄冢内的机关尽数破去,我心里甚是不服。便让我与他再斗最后一场,看他能不能找到我藏的弓。”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如小孩子想到一个好玩的主意一般。 听物由心如此说,众人本想笑笑,却俱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般沉重,谁也笑不出来。他们一行四人,个个都是武功高强心高气傲之辈,初时为巧拙大师的遗命炼制偷天弓对付明将军,虽是料想必是困难重重,却亦是满怀信心。何曾想到为这区区一件兵器却引出这许多事端,且不说明将军亲率大军来攻打笑望山庄,单是八方名动便出动了泼墨、登萍、白石、黑山四人之多。虽林青一箭射杀了顾清风,但杜四以身殉弓,笑望山庄又落入敌人之手,更是被机关王倒灌地泉于地道中,无计可施下迫得要与上万大军做敌众我寡的殊死一搏。 这一路来处处缚手缚脚,原本想总算炼成偷天弓,不负巧拙所托,谁知所做一切全然落入敌人的算计中。虽然物由心说得轻松,但若是再弃弓而走,实是到头来一事无成,徒然送命,心中俱是战志全失,沮丧至极。 杨霜儿搜寻的目光停在左上方,惊讶地叫了一声:“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就着容笑风手中火摺明灭不定和光亮,却见头顶左上方的方岩壁上露出了一道弧沟,宽有四寸,长有尺许,黑黝黝地不知深浅。 “啊!”许漠洋与物由心亦同时惊叫一声,那道沟角直边正,轮廓分明,弧若弦月,清清楚楚便是偷天弓的形状! 此时山壁表面上的岩石俱都松动脱落,其下的底岩形状各异,露出这么一道沟绝不出奇,若是平日见到定然忽略过去,但众人这几日的心绪都挂牵在那弓之上,乍见之下自是不免一震,目光不由瞅向林青背上所负的偷天弓。 那弧沟较偷天弓虽是短小了许多,又是悬于上方暗处看得不太清楚,但遮盖的岩石一落,隐隐显出弧沟的轮廓,线角勾勒处浑就如小了几号的偷天弓。想来是用什么兵器所刻,铁钩银划之余,更是苍劲圆秀,逸气横生,虽是一方静物,却有一种劲挺有力、若活物般触之欲飞的感觉……地道顶端并不高,那道沟正在他们头顶上方一尺半处。林青走前几步,伸手轻触:“此沟四角园整,毫无起突,应是人工所制……”他再将手探入沟中,面上神情古怪:“岩石中间一片冰凉,似是嵌入了什么金属之物,恐怕是有机关。” 物由心发问道:“这个地道少有人来,莫不是巧拙大师留下的?” 众人心中俱做如是想,兴奋中又有一丝疑惑:巧拙大师若是有东西留下,为何不直接交给容笑风,而要藏在这地道中呢? 此事实是太过凑巧。那道沟本是掩盖在岩石下,与周围一般无异,若不是机关王堵住地泉,使得表面上的岩石脱落,露出这道弧沟,定是难以发现。而一般人就算是看到了这道沟,纵然觉得形状奇怪,也定不会联想到偷天弓上去。也幸好他们在此停下商量对策,而偏偏杨霜儿想到要找个地方藏弓,各种机缘巧合下,方才找到这个机关。 林青知道物由心精通机簧暗锁,当下让开身子,示意物由心来开机关。 物由心个头较矮,先将一方大石垫在脚下,将手伸入沟中,闭上眼睛,喃喃道:“奇了,那金属之物约有寸方,但其上滑不留手,也并没有什么开关枢纽之类的东西,莫非是离合之锁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杨霜儿问道:“什么是离合锁?” 物由心道:“离合锁便是开锁的锁口与机关不在同一处,而是暗中以韧丝相连,开这种锁需得小心从事,若是开启不得法,将系动机关的韧丝拉断,便再无法可想了。”他眉头微皱:“我见过最精巧的一个离合锁,锁口离锁源足足有三十步远,而这地道中乱糟糟一片,却是难找了……” 众人见物由心说话间吐气将胡子都吹得起伏,想来定是紧张的缘故,心内也俱是惊喜交集。既有如此精巧的机关,必是巧拙大师留下了极重要的物品,但若是不能依法开启,却是徒然。 杨霜儿声音都有些颤了:“物爷爷你可有办法打开机关么?” 物由心嘿嘿一笑:“想我门中机关消息术天下……”语音忽止,却是物由心念及机关王与巧拙俱是此道高手,自己这番胡吹大气岂不让人笑话。何况那沟中狭小,手掌转动不便,摸了半天浑不见丝毫端倪,一双怪眼左右乱看一番,也不见四周有何异常之处,仍是找不出半点头绪。 许漠洋递上佩剑:“是否需要将沟开得大一些?” “别急别急!”物由心摇摇头大叫一声,额间汗水涔涔而下。他心知众人此刻身陷绝境,束手无策,唯寄望此机关能带来一线转机。他这一生游戏风尘,玩世不恭,怕是从没有现在这刻的郑重其事,可偏偏又是没有一点把握,心中着急,口唇微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哗啦”一声响动,一块半尺见方的石块从上方侧顶落下,眼见便要砸在物由心肩上,而他却专心开锁,浑然未觉。容笑风眼疾手快,用手将石块拨开,但头顶上水泉喷涌,霎时将几人的身子都淋湿了。众人面面相觑,只怕时间已不容物由心慢慢寻找开锁之法了。 林青浸淫暗器之道,手上感觉极好。刚才几次触碰之下,对那沟中的虚实已大致了然于胸,当下也不客气,一把拉开物由心:“物老休息一下,我来试试。” 物由心被林青拉开,尚待分辩几句,却见几人衣衫尽湿,又听得地道中水声大响,知道情势急迫,只得长叹不语。 林青将手探入沟中,按住那金属之物:“你们猜这是什么?” 杨霜儿抢着道:“会不会是《天命宝典》?”众人心中赞同,巧拙既是早知将死,应该不会不提前交托好门内至宝《天命宝典》,若是藏于此地道中留待有缘人发现,却也不无道理。 林青望向众人,微微一笑,缓缓道:“我现在试着强行将此物扯出来,若是引发了什么机关将大家活埋于此,可莫要怪我。” 众人见林青虽是说笑的口气,但面上一派肃然,心中却也颇为忐忑。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亦只得拼力一试。心中更是不由钦佩他此时的镇静自如。 容笑风笑道:“林兄尽管出手,若是不见到其中玄虚,就算与明将军的人马交手时心里亦会惦念不休的。”几人均笑了,眼望林青,俱是期望之色。 却见林青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由淡转红,衣袂无风自动,身体就似膨胀了一般。一声大喝,一条长逾四尺的金属盒子随着他的手掌从沟中拔出,砂石从他头顶上纷纷落下,便若下了一场沙雨。 几人愣了一会,见四处别无异常,亦听不到机关发动之声,这才忍不住欢呼起来。只有物由心还颇不服,赌气般道:“再精妙的机关碰上你这样的野蛮人,就好像逼着大家闺秀嫁与伙夫,纵是千般不情愿也只好认命了!” 杨霜儿心中高兴,揪揪物由心的胡子:“只要人家喜欢,嫁给伙夫又有什么不好?” 第28章 十面楚歌(2) 物由心恨恨道:“好好好,待我去抓个最粗俗的伙夫来他做孙女婿……”众人大笑。 物由心虽是口中如此说,却是对林青心服。他深知那金属盒嵌入石中,表面上一片光滑,根本无处着手施力,而林青纯以内力将其吸出,实是令人佩服。自问以自己近一甲子的修为,亦未必能做到。 那金属盒上却是平常的锁扣,轻易便可打开。林青手按盒盖,迟迟不动。 众人此时方想到就算得了《天命宝典》,却无助于对付渡劫谷内的大军,但一颗心都仿佛跳到了嗓间,压住了满腹的疑惑。 林青臂肘不动,手指微挑,盒盖轻轻弹开,数道目光齐齐汇聚于盒内。 ——里面是一支长达四尺的箭! “换日箭!”这三个字跳荡于每一个人的唇边,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反是心中疑惑更甚,若是巧拙大师早已制下换日箭,又为何故弄玄虚般藏在如此隐蔽的位置呢?几个人一时愣在原地,浑不觉头顶上的滴水将身体浸得透湿。 林青再长吸一口气,方将箭从盒中取出,饶是以他镇静自如的淡泊心性,此时亦觉得口唇发干,掌指微颤。 林青身为暗器王,箭握在手中立知蹊跷。那箭外型虽是与一般的箭支形状无二,却颇有些分量。箭杆笔直挺劲,甚有骨力,箭羽轻捷秀逸,疏朗匀称。触手光润,如温凉软玉,不知是何材料所制。 物由心干咳一声,打破沉默:“我算是服巧拙大师了,刚才只怕没有一个人想到这盒中会是一支箭。不过区区箭支也需要如此兴师动众么?委实教我猜想不透。” 许漠洋沉声道:“此箭收藏得如此隐秘,定是大有来历的。” 容笑风亦道:“观巧拙大师平日行事,虽是时有超出常规之举,但俱是大有深意。此箭应不是凡物。” 杨霜儿犹是不解:“可为什么巧拙不直接留给容庄主呢?” 物由心迟疑道:“会不会并非巧拙所留?”自然无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几个人口中说话,目光却是一直盯在那支箭上。唯有林青望向盒内:“盒中尚有一封信,应该能解我们的疑问。还是请许兄来看吧。” 许漠洋上前,果见盒内有一封信,当下拿在手上,慢慢展开,才见到顶端几个字,睹物思人,眼眶便是一红:“这正是巧拙大师的手迹……” 众人屏息闭气,一时全都静了下来,偌大个地道中唯听得水声沥沥,延绵不绝。 许漠洋强压心潮,缓缓读信: 本门圣功,传于祖师昊空真人,合天地之精气,渡心念之元神,以意趋力,以外载内,动静不止,变化无休,是名流转。其功法分为九重,一曰清思、二曰止念、三曰静照、四曰屏俗、五曰开合、六曰辟神、七曰气灭、八曰凝虚、九曰惊道。其功法博大精深,有鬼神难测之机。昊空门立派八百年,历十九代弟子,除昊空祖师修至八重,余人终一生之力,皆七重而止,是为本门至憾。 二十九年前,掌门师兄忘念遵先师遗命收二十代弟子明宗越,明于十四稚龄始修流转神功,历十二年即达至五重开合境地,实乃不世天才,却于功成之日叛门而出,投身京师求取功名,大违道心,且其聚众于江湖,刀兵于四海,几欲除之而不得,深为本门之羞。 余修习本门《天命宝典》三十余载,深明天地万物相生相赳、循环不休之至理,暗种慧识,妄知天理,苦思六年后,方才悟得可破本门流转圣功之神器。即以三才为引,五行铸器,凭偷天之弓以克师门逆徒。 虽以五行之法铸成神器,有弓无箭,亦差一线。纵有偷天之能,却无换日之功,其中隐有异数,百思难解。此箭以天翔之鹤翎作箭羽,地奔之豹齿作箭镞,更以南海铁木为箭杆,与神弓相合,或可十倍于功。姑暗藏此处,待有缘之士得之,以凑三才之数。 然数日前见逆徒明宗越神息郁勃、内气全敛,流转神功当是已欲至七重气灭之界,纵执偷天之弓,射换日之箭,成败却亦未知,唯尽心力耳! 余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唯盼能除门内逆徒,平天下乱,安天下心。自知妄引天机,命不久矣,字留有缘。 昊空门下第十九代弟子巧拙书 许漠洋读完最后一个字,遥想巧拙大师生前音容,呆然不语。众人听得信中不但提及了换日箭的名字,更是隐隐道出了明将军的来历,亦都是思潮起伏。 物由心长叹一声:“信中说昊空门历代祖师除了昊空真人外其余人都只不过能将流转神功练到七重,而明将军于十四岁修功已是嫌晚,现不过中年,却已至如此境界。其天资之高,确是举世无双,令人佩服……” 杨霜儿一脸惊容:“明将军的流转神功现在不过是七重,这些年来已是稳居天下第一高手。若是练至九重惊道的境界,岂不是天下再也没有人能制住他了?” 容笑风亦叹道:“我起初只道明将军已将流转神功练到极致,方能威震武林数十年。谁知听巧拙信中如此说,其武功应还有极大的潜力可挖,流转神功果不愧是道家武学上的不世神功……”众人静默,细细琢磨容笑风的这一番话,心中均觉沮丧,相较之下,得到换日箭的欣悦亦不足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杨霜儿问向许漠洋:“我未见过巧拙大师,却不知他的武功如何?” 容笑风插言道:“且不说巧拙大师是明将军的师叔,就只凭《天命宝典》能将自己一生的慧觉、明悟汇于内力中,再运功传与第二个人,这份神通便已是惊世骇俗了。” 许漠洋缓缓点头:“巧拙大师虽从未在我面前显露过武功,亦自承不及明将军,但我想他的武功应不在我们任何一人之下。” 杨霜儿道:“若是巧拙大师凭借着偷天弓与换日箭,再加上他深悉明将军武功的弱点,总有一博之力吧。” 容笑风回想信中内容:“但看巧拙大师信中的口气,纵是弓箭合一,似乎也没有把握胜过明将军?” 物由心见识高明,想了一想道:“大凡习武之人总有一项最擅长的武功,巧拙大师精修《天命宝典》几十年,我虽对其不甚明了,但闻言思义,想来应是道学易理方面的武学,未必是用来与人争强斗胜的。何况偷天弓杀气太强,大违道派平和无欲的心态,若不能将弓箭与人体本身的潜力融会贯通,只怕根本发挥不出其威力。” 杨霜儿恍然大悟:“所谓良器择主,大概就是这情况吧。” 物由心叹道:“不错,若是运用不得其法,神弓亦同废铁。就算我拿着偷天弓,也不知如何可以对付明将军。” 许漠洋却是深怕这些言语影响林青的战志,对物、杨二人打个眼色,二人知机住口不语。可偷眼望去,却见林青眼落空处,似是陷入沉思中,不敢打扰。 杨霜儿聪明,知道许漠洋的用意,吐吐舌头:“是呀,若是我拿着偷天弓,只怕拉也拉不开,还如何谈破敌。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林叔叔最有资格用这把神弓了。” 容笑风呵呵一笑:“若是明将军看到暗器王射杀登萍王的那惊天动地的一箭,心中定也如捶重鼓吧。” 杨霜儿接着道:“江湖上能人辈出,明将军之所以能在第一高手的位子上呆那么久,只怕也是因为真正的高手不屑为区区名望而挑战他。” 许漠洋正色道:“此话亦有道理。这些年明将军虽是号称江湖上的第一高手,但放眼天下,仍有不少成名高手能与之抗衡。如与明将军同列邪道六大宗师的北雪雪纷飞、南风风念钟、枉死城主历轻笙、将军府总管水知寒、川东擒天堡的龙判官,再加上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主夏天雷,华山无语大师,二大杀手之王虫大师与鬼失惊……” 杨霜儿道:“水知寒与鬼失惊都是将军府的人,难怪明将军的势力那么大。” 物由心虽是活了一大把年纪,却对这些江湖人物都不甚了解,听得津津有味:“好家伙,以往在我那墓碑上见到这些名字时尚不觉得什么,现在听来却着实令人心惊,江湖上有这么多厉害的高手,我们还混什么?” 容笑风熟知江湖诸事,接口道:“若说高手何止这些人,据我所知,尚有京师中的太平公子魏南焰、凌霄公子何其狂、霜儿的父亲无双城城主杨云清、海南落花宫宫主赵星霜、‘刀王’秦空……这些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与明将军亦不无一拼之力,或许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高手隐伏于野,不为人知。”他似有意无意间望了物由心一眼:“何况还有传说中点睛阁、翩跹楼、温柔乡、英雄冢这四大家族的长老级人物。” 物由心一呆:“原来你早知道我的来历。”容笑风拍拍他的肩膀,一笑不语。 许漠洋与杨霜儿却是第一次听说四大家族的名字,欲要知道详情,却见至物由心扭捏的神态,想到他门内忌讳甚多,不好开口追问容笑风。 容笑风一转话题:“天下之大,够资格与明将军一战的人实不在少数,但若要说有把握胜之,却是谈何容易,只怕连水知寒与鬼失惊那一关都过不了。是以这么多年来,纵是有人窥伺这天下第一高手的位置,却也无人敢明目张胆地挑战明将军。乃至将军府的气焰高涨,近至中原武林,远至漠北塞外,无人敢捋其锋!” 物由心钦佩地看了林青一眼,长叹一声:“我现在才知道暗器王给明将军下战书需要多大的勇气。” 听到说起自己的名字,林青方蓦然警醒,淡然一笑:“物老过奖了,我本是不存胜望,只求无论成败,都可激起江湖上被明将军威势压服多年的豪气。” 许漠洋击掌道:“正是此理。大好男儿岂可袖手不顾,一任明将军炽焰嚣张。林兄知难而行,置生死于度外,此等胸襟实为我等所仰慕。” 林青谦然道:“我一个人独来独往,亦无家室所累,不像其他人有许多顾忌罢了。”他微微一笑:“何况公然挑战明将军,势必是与其光明正大的决战,无需面对水知寒鬼失惊等人,相较之下倒像是占了便宜一般。” 杨霜儿笑道:“林叔叔不要客气,你现在又有了偷天弓与换日箭,定能击败明将军,那天下第一高手就是你的了。” 林青大笑:“我若真做了天下第一只怕无人会服气,那些隐居的高手定都会来找我麻烦,霜儿你这岂不是在害我。”神色一整,眼望地道中越涨越高的水位:“更何况,面对这数万大军的重重围困,纵是绝世高手也无法幸免。” 容笑风望向林青,眼神中皆是鼓励之色:“不过说起这偷天神弓,历数江湖人物,怕也只有暗器王最有资格用之了。” 林青黯然一叹:“别人却未必会如此想,所以登萍王才会动心来夺弓……”众人又想到了惨死的杜四,皆是默然。 一块大石从顶上落下,溅起一片水花。几个人身体早被淋湿,也不去躲避,众人想到地道外的大军,均是有些气馁,面对此刻的困境,俱是苦思无策。 物由心一脸愁容,沉吟道:“我可以凭本门的机关之术引开部分水流,但也支持不了太久。依我看还不如趁现在体能尚存,拼力冲杀出去。敌人未必知道我们从何方位出现,措手不及下,也许可以破围而出。” 林青望着许漠洋:“许兄行伍之人,可有何良策?” 第29章 十面楚歌(3) 许漠洋叹道:“陷身大军的重围中可不比江湖上的混战,每一刻面对的都是密如飞蝗的箭支与几无空隙的各式兵器,全无闪避腾挪之机。我在军中呆了多年,深知其厉害,纵是武功再高十倍,对着怎么也杀不完的敌人,最后亦只能力竭而死。当今之计,唯求能多杀些敌人,最好能干掉几个敌人主将。” 物由心喝道:“那就与他们拼了,就算最终死于乱军中,好歹也要让武林中记下我们几个的名字,也要让明将军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慑服于他的淫威下!” 林青手抚换日箭,沉声道:“以明将军的骄傲,必会在大军围逼前接受与我公平一战,不肯先让大军耗我战力。” 许漠洋点头道:“不错。林兄既然给明将军下了战书,他绝不会放过在手下立威的机会,必是要与林兄一战,便让他试试偷天弓的厉害!” 杨霜儿道:“这样最好,若是林叔叔能胜过明将军,就算我们最后都死于乱军中,亦足以大损他的威望了。” 容笑风眼中精光闪动:“我们都见了偷天弓那惊人的威力,若再加上换日箭,宝弓神箭乍然现世,或许真能胜过明将军。” 许漠洋亦道:“万人瞩目下,就算明将军如何掩饰,这个消息亦会传遍武林。只怕许多高手都会借机挑战明将军,这就足以让他以后的日子加倍难熬了。” 容笑风道:“若是林兄真能胜过明将军,且不说是否会引起江湖上各路高手的挑战,单是对明将军心志上的打击就足以让其武功难有寸进。”他这话不无道理,武功高明到明将军这样的程度,苦练已是次要,重要的反而是心境上的修为。 物由心大笑:“那我英雄冢上的第一个名字就要姓林了。” 众人自咐必无生望,但想到此处,俱是大为兴奋,浑然忘了此刻的困境。 林青却是摇摇头,面上不见丝毫悦容,一如平日的漠然,反问道:“你们想过没有,巧拙大师为何要将换日箭藏在这个隐秘的地方?难道他不想我们得到换日箭么?” 容笑风沉思一番:“巧拙大师必有深意。会不会是他生怕我们有了神弓良箭在手,便自认可凭此胜过明将军,反而懈怠下来,不思苦练?” 物由心道:“此话也有道理。就像一个人得到了削铁如泥的宝剑,心理上便有了依仗,舍本求末,不去练好剑法,成日总想着如何去凭借宝剑去削断对方的兵器,对付一般人尚可,对付明将军这样的大敌却是行不通的。”许漠洋与杨霜儿听得暗暗点头,物由心虽然平日看起来疯疯癫癫,但这份武学的见识确是不凡。 “你们看。”林青将手中的换日箭往众人眼前一举,却见那箭杆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换”字。那箭杆细若小指,若非几人都是武功高强眼力极好,在这昏暗的地道中定然看不清楚。 许漠洋道:“为何不刻上‘换日’二字呢?” 物由心笑道:“说不定巧拙大师还留下了另一支箭,上面定是刻了一个‘日’字。” 容笑风细细察看,却是一皱眉头:“此字笔意甚奇,尤其那最后一捺草草刻完,似是匆匆而就。我熟知巧拙大师的笔迹,字字铁钩银划,力透纸背,这一字却是不像他的笔风了。” 杨霜儿不解:“这说明什么?” 林青长叹一口气:“容兄见识高明,我亦做如此想。天机难测,看巧拙大师信中暗中流露的疑惑,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这支箭是否真有换日之功,所以才藏于此处,不愿直接交给容庄主。” 众人心头一震,林青这话虽只是出于臆度,却也不无道理。 许漠洋想起一事:“巧拙大师以前虽然从来没有对我提到昊空门,但曾提及他门内只有一个师兄一个师侄,他师兄忘念大师数年前病故,师侄便是明将军又已叛出昊空门,巧拙大师已是昊空门的唯一传人,那么《天命宝典》又会留在什么地方呢?” 听许漠洋如此一说,众人心头的疑惑更甚。 林青道:“你们可注意到巧拙信中所说:掌门师兄忘念遵先师遗命收二十代弟子明宗越为徒……” 容笑风心念一动:“为何是要遵先师遗命?明将军和巧拙大师的师父有什么关系?那时明将军不过十余岁,除非是他大有来历,不然就算其天资令忘念大师心动,却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非要有师父的遗命……” 林青点点头:“昊空门内与明将军的关系只怕远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 物由心却是一心想着林青与明将军即至的大战:“如果此箭未必就是巧拙大师所说的换日箭,林兄你可有胜算么?” “纵无胜算又如何呢?”林青脸色凝重,缓缓吟道:“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凛冽的目光扫过众人:“所以我要你们答应我,无论我是否当场战死在明将军手下,亦绝不要丧了战志。如能有一人冲出重围,便是我们的胜利!” 几个人听林青直言不敌明将军,却坦然视死如归,期望用自己的生命鼓动士气,心头俱都涌起冲天豪气,伸出双手交相紧握,数目互视,眼神中俱是立意拼死一战的决绝与痛烈。 当下众人再不迟疑,往地道出口走去。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前路被一方大石挡住去路。 容笑风用手握住一截突起的条石:“只要我往左旋三圈,大石就将移开,外面便是渡劫谷口。趁敌人措手不及下,最好能杀到那石阵中,借着地势可略阻敌人,争取多杀几个。”事到如今,面对明将军威震塞外的精兵,他们对突围已然没有了信心,只求能多支持一会,让刀剑上多染几个敌人的鲜血。 物由心将耳朵贴在岩壁上听了一会,奇道:“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莫不是机关王算准了出口,大兵枕戈以待么?” 许漠洋惨笑一声:“反正都是一场血战,管那么多做什么?” 容笑风望向林青,待他一声示意便发动机关打开出口。 林青缓缓望向众人,但见物由心白发飞扬,容笑风虬髯直立,许漠洋面色刚毅,杨霜儿紧咬嘴唇。各握兵刃在手,虽然都颇紧张,眼神中却全然是一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壮烈。 林青心头涌上万千豪情,直欲放声长啸,以壮这份慨然赴义的行色。对着容笑风重重一点头,只待洞口一开,便当先杀将出去。 容笑风手上用力,转动机关,大石毫无声息地移过一旁,露出洞外灿若锦绣的明丽朝霞、旭日天光。 外面却是一片寂静,全无半个人影。 众人不虞如此,俱都呆住,又惊又喜之下,强忍跳荡于唇角的欢呼声,压住一腔欲要沸扬而出的热血,互望几眼,淡然一笑,颇有一种肃穆的欢悦。 一阵强劲的山风从渡劫谷外吹入洞中,将谷内的清芬草气拂入鼻端,令人神志一爽;一柱阳光破开晨雾,隐约可见几十步外便是那奇兀的石阵。 物由心喃喃道:“明将军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若说他猜不到地道出口还情有可原,但万万没有道理连一个士卒也看不见啊!” 众人面面相觑,预想中的杀机四伏却换成了如今一片平和的情形,虽是意外之喜,但若说明将军就此放过了他们,却是谁亦不敢相信,一时各人心情古怪,谁也没了主意。 容笑风面上阴晴不定,望向林青:“下一步怎么办?” 林青亦是把不准明将军的用意,沉吟道:“这数万大军不可能一时尽数撤走,我们仍是依原计划先去物老那墓中躲一段时间,伺机行事。” 许漠洋道:“我们本是计划暗中点倒几个小兵,换上他们的衣服混出去,可现在不见半个明将军的士兵,这个计划却是行不通了。” 容笑风叹道:“我料定明将军必有什么诡计,却是一点也猜不出眉目。” 杨霜儿道:“管他有什么诡计。反正我们早就做好拼死的念头,大不了最后亦是一死罢了。” 众人一想也是道理,当下放开心怀,大摇大摆地走出地道,往幽冥谷的方向行去。强自按捺住挥之不去的疑惑,索性大声说笑,指点景物,内心中倒是想引出伏兵大杀一阵,也好过现在如蒙在鼓中般浑不知明将军意欲如何。 一抹晨光从林叶间透下,脚下的小路亦似镶起了天际边的绛红浅紫,一路上只见林萌匝地,晓风怡怀,景色悦目,草木轻扬。几人经了几日连续不断的战事,再亲眼见了杜四的惨死,本都是心中一片郁然,但此刻见到这如同仙境的美景妙色,不知不觉间都是心绪大畅,杨霜儿更是哼起了山间小曲,那有半分将临大敌的惶惑。 有了上次的经验,只用了半个时辰便绕出了那片气象森严的石阵,来到了幽冥谷中。一路上却仍是不见半个人影,且不时从路边惊起晨鸟,周围想来亦无伏兵,抬目眺处,已可从雾霭中隐隐望见英雄冢的那个亭子。 他们虽是绝口不提明将军,但各人心中都是一番猜测。眼见这方园数里不见一个人影马匹,亦看不到匆匆撤军的痕迹,都在思咐会不会是明将军故意下令不许人马进入幽冥谷,实难猜测其心意。可事到如今,亦只得将生死置之度外,见机行事。 物由心重回旧地,大是兴奋,忙着给几人介绍幽冥谷内的风物,又是说起那日初见时的情形,谈及杜四,俱是唏嘘一番。 林青眼望那亭上“天地不仁”的四个大字,心思一阵恍惚。想到自己本是身为京师八方名动之一,虽谈不上什么权势,却亦甚是风光。谁曾想为了这偷天弓竟然勾起满腹雄志,先是当着数千人面前给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下了战书,又是因杜四惨死,一箭射死与自己齐名的登萍王顾清风,与泼墨王交恶。纵是今日逃得此劫,日后且不说将军府会如何对付自己,亦要时时防备着京师中的缉捕,大概亦只能流落江湖,浪迹天涯,往日风光俱成明日黄花,真真是造化弄人。偏偏此刻心中毫无半分悔意,但觉人生在世,若不能拼出这份血性豪情,做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事,更有何欢!是以这“天地不仁”四个大字方一入眼,更是觉得胸口如灌了杯老酒般涌起一股暖意,直欲跪拜于地,以敬谢天父地母,君临诸神……其余人哪料林青的心中会有这许多想法,仍是言谈甚欢。 物由心大踏步走到那亭下的坟墓前,转过身来一躬到地:“我在这里呆了近十年也没有什么客人,今天有这许多的挚友登门,且让我好好招待一番。”众人见物由心姿势如此夸张,俱是大笑。 那墓门本是一个几百斤的大石,需用机关开启,物由心小孩心性,有意炫耀一番,先左搬右弄,解开了锁住的机关,却不直接开启墓门,而是用右掌往那大石上按去,要用他数十年的精纯内力将这阔达六尺的大石推开……掌才一触石面,便听得“格格”的响动不休,那大石果然缓缓朝里退去。众人见物由心举重若轻,看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重达几百斤的大石推开,俱是纷纷叫好,杨霜儿更是满面兴奋,不停的拍掌,口中大呼小叫个不休。 而物由心却犹是保持着推姿,立于墓门口,动也不动一下,便如痴住了一般。 只有物由心自己心中明白,他刚才就根本不及发力,那方大石便若活物一般自动朝里退去。更令他心悸的是:大石的退势与他的出掌配合的天衣无缝,掌到门开,外人看来似是由他将大石推动,其实他的右掌距离石面一直保持着肉眼几不可察的一丝间隙,枉自他运起了几十年的内力,却是没有半分劲道落在大石上! 明将军那似远似近的声音从墓中悠然传出:“我虽是算定你们必会到此处,却已多等了半个时辰,林兄是不是太让我失望了?” 第30章 百折不屈(1) 初晓的阳光隐隐斜透进墓中,映射着明将军颀长而沉雄的身影,在身后的墙上投下一道青黑的轮廓。随着明将军大步从墓中踏出,阳光从他双足、膝盖、大腿、躯干一路延伸上去,终现出那倾泻而下浓密的黑发、不怒而威凛傲的面容;那道影子亦从墙上落于地下,越拉越长,踽踽而动,恍若是一只从远古洪荒中放出的猛兽,张牙舞爪于他身下。 “物老快退开!”林青最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提声喝道。 物由心立于墓门口,眼见明将军不紧不慢地行来,对自己视若不见,心中不忿,本是功集双掌,作势欲扑,耳中却听得林青的声音,再触到明将军静若池水的双瞳有意无意间的冷冷一瞥,饶是他素来胆大,心中亦是莫名的一寒,虽有不甘,却终不敢出手阻挡,错步让开。 明将军虽是信步而出,却挟起一股冲逼之势,直欲令人想后退数步以避其锋芒。 那一刻的幽冥谷中,只见周围青草芽嫩,树木叶翠,山风朗润,春色隽逸,处处鹅黄嫩绿,蝶舞蜂喧,正是一派早春盛景。而明将军的蓦然出现,却令良辰美景俱都黯然失色,纵是这黎明淡暖和熙的光彩,亦不禁使人毫无来由的一阵目眩。 明将军走出墓外,负手而立,森寒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锁定在林青身上,却是不发一语。众人只觉他眼光有若实质,射处如中刀枪,面上虽都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阵忐丐。 容笑风心知诸人都为明将军的气势所慑,强摄心神,大喝一声:“明将军堂堂朝廷命官,亦要做如此鬼鬼祟祟之事么?” 明将军冷冷一笑:“容庄主此言差矣,宗越孤身一人与诸位相见,依足江湖规矩,何来鬼鬼祟祟之说?此刻来得若是朝中的明大将军,你们身边早是围得水泄不通了!” 物由心闷哼一声:“机关王呢?若没有他我才不信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墓中?” 明将军道:“大军一入笑望山庄,毒来无恙依机关王之计率军士堵水,我则与白石径直来到此处,解开机关后待我入墓后便令白石重新锁上机关,回去交命。” 墓内更无半分动静,果似无人的模样,但众人心中仍是半信半疑,料不到明将军为何会舍易取难,独自来会他们,莫非他的武功真高到足有把握敌住五人的联手一击么? 杨霜儿道:“你如何知道我们要来此处?” 明将军傲然大笑:“因为我只给你们留了这一条路。”众人心中一冷,听明将军的言语,似是一切都在其意料之中,继而想到以机关王的能耐,只怕早就算出地道的出口,所以才在渡劫谷口不设一兵一卒,让他们能安然抵达此地。事到如今,没有人再敢小看机关王,更遑论这多年来稳居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大将军! 物由心喃喃道:“若是我们不走地道呢?” 明将军冷然道:“那现在你们早就被乱军分尸了。” 许漠洋戟指大喝:“上次在引兵阁你故意让我等安心,却另派兵马绕道庄后埋伏,你分明根本就不想放过我们,却装出一副慈悲心肠,到底意欲如何?” 明将军淡淡道:“不错,我本就不想放过你们,只是那时还不及调度兵马,若不是稳住你们的心,如何能一网打尽。若有漏网之鱼,岂不又要让我大费一番周折?” 杨霜儿亮出双针:“你现在与我们说话拖延时间也是在等大军合围吗?你且下令进攻吧,若不拼死一战我就不是无双城的弟子。” “好一个女中豪杰!”明将军哈哈大笑,仰首望天:“我以往尚是不明白,以杨云清那华而不实的武功,为何无双城身处关中要地亦能久居不衰。现在看来,有女若此,当知其教诲有方,确是不可轻忽。” 杨霜儿先听到辱及父亲的武功,正要发作,却又听得明将军对其颇为推崇,一时分不清明将军的态度,不知如何是好。 “将军如此拖延不知是何用意?”容笑风正色道:“若是妄想以言语动我等心志,只怕不但是徒劳无功,反会给他人留下笑柄。以为明将军在官场打了几年交道后便只懂得逞口舌之利了。” 明将军亦不动怒:“容庄主言辞锋利,改日倒要好好请教一番。我并非是拖延时间。若是要致你们于死地,只需一声令下,大军守在渡劫谷外,岂有幸理?”明将军看众人仍是一脸疑色,嘲然一笑:“我保证这周围五里内没有任何士卒,不知这样可会令诸位稍稍安心?” 林青终于开口,先是长叹一声:“明将军又是言明孤身一人,当真是视我等于无物了!”他眼中精光一闪,语意突冷:“不过将军忒也托大,岂不知困兽反噬,绝境求生,我可保证没有人能敌得住我五人合击,天下第一高手亦不例外。” 明将军自现身以来,挥洒作答,意态从容,以一人之力震慑局中。直到此刻,众人方觉扳得平手。纵是最后仍得面对数万大军的围攻,但在他五人的联手下,就算明将军能勉强脱身,亦势必会逃得狼狈不堪。 “不错,我虽一向自负,面对英雄冢的狂云乱雨手、无双城的补天绣地针、容庄主的四笑神功、许小弟的啸天剑法的合力一击,也是没有丝毫把握。何况还有一个持着偷天神弓的暗器王!”明将军侃侃而谈,对诸人的成名武学如数家珍,脸上却仍不见任何悸容,正色望向林青:“不过林兄既敢公然给我下战书,却又如此挟众取胜,岂不有损暗器王的盛名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林青大笑:“若能与明兄同日而死,不亦快哉。人生不过百年,区区声名又算什么?何况若能一举除去明兄这个大敌,江湖上更不知会有多少人要给我着书立碑,以传后世……”他口中调笑,暗中却是集气待战,更是以“明兄”相称,以壮己方气势。 “好!”物由心大叫一声:“明将军好歹也是我英雄冢上第一位的人物,且让我这老头子先领教名动江湖的流转神功。”他天性淳朴,纵是明知不敌,也不愿与人联手夹攻。料想自己就算战死当场,至不济也可先耗去明将军的战力,林青旁观之下寻出流转神功的破绽,把握自然又大了几分。 “林兄笑谈生死,物老爷子光明磊落,明某佩服。”听到林青明目张胆的要挟,物由心含忿出口的挑战,明将军仍是一脸沉静:“不过蝼蚁尚且贪生,让杨侄女这样的妙龄少女与我等陪葬却是大煞风景!” 杨霜儿冷笑:“你本就不打算放过我们任何一个人,又何必现在见到情势急迫,方才惺惺作态?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明将军呵呵一笑:“我本确是如此打算,现在却已改变了主意。不然又何必要与你们这许多的废话?!”此言一出,众人俱是疑虑参半,虽然看着明将军一脸肃容不似作伪,但见识过他虚虚实实的手段后,谁亦把握不到其真假,怎知他不会又是缓兵之计。 物由心初时尚惧明将军,豁出去挑战后反而解开心结,已是一副急于出手的模样,嘿然一笑:“我可是再也信你不过了,焉知你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你若是个汉子,就快快来接招。”他这番话已是毫不客气,势必迫明将军立时决战了。 明将军蓦然转身,眼中神光暴涨,若箭般射向物由心。物由心丝毫不让迎前一步,掌提至胸前,一双老脸蓦然通红,全身骨节格格作作响,一头白发飞扬而起,威势十足。容笑风、许漠洋、杨霜儿亦是展动身形,围住明将军左右。他们虽是不会联手出击,可一旦物由心遇险,自是不会袖手。 形势蓦然急迫起来,一触即发,看此情形只要一动起手来,只怕非得溅血方止。 “且慢。”林青跨前一步挡在物由心身前:“明兄且说说为何要改变主意?现在又是做如何打算?若是不能释我等之疑,只怕我们六人都难全身而退。” 明将军的目光锁在林青蓄满势道的双手上,良久后方长吸一口气,凌厉的眼神渐渐暗去,终长叹一声:“武学之道最忌心浮气躁,林兄在如此情形下还能保持一份崩泰山而不变的沉稳冷静,这份修为已是我所不及了。” 林青心神暗惊,他浸淫暗器之道数十年,能被江湖上尊为暗器之王,深明最重要的不是劲道上的锋锐犀利与准头上的机变奇诡,而就是那份临敌前的冷静与应变。而明将军在如此剑拔弓张的情形下还能及时察视彼此长短,这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明将军待得几人敌意稍减,方缓缓再叹了一声:“林兄本是我敬重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实不愿就此毁了你。”林青没有作声,杨霜儿却哼了一声,显是不满明将军直言林青的武功不及。却听明将军续道:“你给我下战书也没有什么,只是你实不应该与塞外叛党纠缠一起,纵是我有心放过你,却也需给手下一个交代。” 许漠洋忍不住道:“你们毁我家园,屠我百姓,对我们而言只不过保卫自己的族人不受伤害,何叛之有?” 明将军也不分辨,眼光只盯住林青:“暗器王虽然名震江湖,在我眼里却也不过寻常。所以起初确是先缓你之心,暗中布置人马,务求一网打尽。” 他见林青仍是不动声色,目中露出一丝欣赏之意:“直至见了顾清风的尸体,我方才第一次正视林兄在武道上的修为。” 林青淡然一笑:“我却自知尚不及你,不然此刻必将痛痛快快地与你一决死战。” 明将军微微点头,坦然受之:“顾清风身为登萍王,其幻影迷踪的身法轻灵矫健,更能凌空换气,转折自如,加上其絮萍绵掌劲力阴柔,狂风腿法跳脱飘忽,若论近身博战之敏捷,确是天下无双,纵是与我对敌,若是一意逃避,怕也要大费周折方能制服于他。” “薛泼墨临走前匆匆告知我林兄杀了顾清风,我还只道是你二人正面对敌,顾清风不敌身亡。”明将军眼望空处,似是在回想当时情景:“然而见顾清风尸横树枝间,血溅丈许方圆,分明却是正欲施展幻影迷踪身法逃遁时被林兄一箭射杀,且那一箭从正面穿颅而入,必是顾清风身在半空转身拒箭而不得……且不谈那一箭的劲道,只是这份把握稍纵即逝时机的能力便足以令我对林兄的武技刮目相看了。” 明将军再道:“薛泼墨的勾魂笔状若墨笔,笔管中空,笔端微曲,以之做箭固然别出蹊径,但弓力难以凝聚,极易散于笔尖,而林兄却能让此笔先追上顾清风迅捷无双的身法,再穿过登萍王的殊死防御,更是射入树干中深达三尺之多,若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天下竟有如此霸道的强弓……”他长叹一声:“巧拙师叔既然出了这一道难题,我若不亲试一下,却也枉为昊空门的弟子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几个人听明将军侃侃而谈,虽不在场,确几如亲见。其分析的精微之处更是常人绝难想到,俱是大增见识,心中甚是佩服,更为其身处众敌环伺却淡定自容的气度所慑,不知不觉退开几步保持距离,再无适才急于出手的紧迫,就连物由心亦听得频频点头,浑忘了去指责明将军早已叛门而出,如何能再以昊空门的弟子自居。 林青微一沉吟:“明兄可是直到此刻方才认为我已有资格与你一战?” 明将军先颔首,再摇头:“只不过,现在的暗器王仍非我之敌。” 林青一双锐目如针般射向明将军:“你待如何?” 明将军负手望天,语意中满是期待:“假以时日,林兄若能将偷天弓的性能融会贯通,将其威力尽情发挥,足可谓是我出道以来的第一劲敌!” 能得到天下第一高手如此推崇,物由心捻须长叹,容笑风两掌相击,许漠洋双目放光,杨霜儿更是张口结舌,林青亦不由耸然动容。纵是江湖人士再不齿明将军所为,但这样的话出于他之口亦足以让每一个在场的诸人心怀激荡,难以自制。 林青深吸一口气:“我却尚有一事不明。” 明将军微笑:“林兄请问,明某知无不言。” “即便如明兄所说,欲待日后与我放手一搏,所以改变主意放我一条生路。”林青似是示弱的语气突然一变:“可顾清风身为京师八方名动,又是太子手下的红人,我既杀了他,已是迫明兄放手对付我。你若放了我却如何给手下交代?如何回京与太子复命?” 明将军沉声道:“尚不止如此,顾清风此次来身奉诏命,实与御用钦差无异。” 容笑风接口道:“明将军自是清楚一旦放过我等,只怕回京亦会受人诟病。若说你肯做出如此牺牲,我实不解。” 物由心亦怪叫一声:“对啊!非是我们信你不过,而是此事根本就难以让人相信。” “看起来你们倒似在为我着想了?!”明将军哈哈大笑,豪气乍现:“顾清风算什么东西?杀之亦不足惜。何况我手握兵权,忠心为国,太子见我亦是谦恭有礼,岂在乎屑小挑拨于人后。只是攻打笑望山庄士卒伤亡颇多,若不能将尔等擒下,实是有损士气。可我偏偏又很想知道林兄日后能达到什么样的境界,是否真可与我一争长短。林兄可知我的矛盾么?” 林青面容如古井不波:“明兄意欲如何?尽管划下道来,林青定与奉陪。” “好!”明将军眼望林青,状极诚恳:“我左思右想,两难之下,便想与林兄打一个赌。” “什么赌?” 也不见明将军如何提气发力,身体突如山精鬼魅般一晃,已然从身后许漠洋与杨霜儿之间的空隙中穿出。许杨二人措手不及之下,直至明将军从身边一掠而过,方才惊呼出声,手中兵器匆匆出手却是空击无功,连明将军的衣衫也未触及半点,一时俱是愣在当场。 几人心头大震,以明将军这般事前毫无预兆的运势,若是突然出手袭击,只怕己方必会有人负伤。 “我赌的是——”明将军退势忽止,浑若无事般油然立定,目光炯炯望向林青:“我便在此处,不闪不避,亦可硬接林兄一箭!” 第31章 百折不屈(2) 静。大家俱为明将军这个提议所震惊,他方才尚对林青的武功与偷天弓的威力推崇备至,此刻却提出对自己如此苛刻的条件。何况见明将军刚才所显示的身法,只怕林青纵是擎弓在手,在剧斗间匆匆出招,亦未必能一箭中的,而现在明将军距离林青不过二十步左右,虽非最佳射程,确是能发挥弓箭的最大劲力,他为何要舍长求短,立下这个赌约? 一时偌大的幽冥谷内再不闻人言,只有劲冽的谷风在每个人的耳边呜呜作响。每个人心中都只有一个想法:明将军若不是失心疯了,便是对自己的武功具有极大的信心。 杨霜儿口快:“你若被林叔叔一箭射死了又是如何?”她倒也不是信口发问,他们全见过偷天弓那至刚至强的威力,再加上现在有换日箭在手,实难相信明将军能安然接住这一箭,若是他真被一箭射死,几万大军围上前来复仇,只怕亦只落得两败俱伤之局。 明将军呵呵一笑:“我既让士卒不得进入幽冥谷方园五里之内,一来是让林兄能安心与我一战,二来纵是我不幸身亡,你们只需在此坟中等候数天,大军群龙无首下自然便会散去。”他挑衅似的眼神盯住林青:“林兄以为如何?” 林青眉稍一挑:“我若输了是否就要束手待毙?”他实不愿占明将军如此便宜,但若是他五人的安危全系于他一身,自是另当别论。 明将军见林青问出这样的问题,显是心思缜密,处处留有余地,心中暗赞,反问道:“我若能安然无恙硬接下一箭,林兄还认为你们还有胜望么?” 林青昂然答道:“不然,若是这一箭令你负伤,我们未必不能留下你。” 容笑风与物由心对望一眼,均想若是林青一箭能令明将军负伤,擒下其做人质,倒未必不能杀出重围,最多也就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明将军哈哈大笑,众人眼前一花,俱防备其突然出手,却见明将军仍立于原地,手上却多了一支明晃晃的银簪,傲然道:“我若要执意要走,天下谁能阻挡?” 杨霜儿只觉发顶一轻,感觉有异,伸手摸去,惊呼一声,原来插在发间的一支银簪却已被明将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摘了下来。 几人心头狂震,见到明将军这疾若闪电的身法,自知他所言无虚。那登萍王顾清风虽是号称轻功天下第一,但亦只胜在能在空中换气,转折自如,若仅以速度而论,怕也赶不上明将军。 明将军露出颇不耐烦的神色:“反正你们本就是落在大军的重围中,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怎么都会试一下。纵是我有什么计策,你们亦是别无选择。何去何从,请林兄一言而决!” 林青心念电闪,却也没有想出明将军能有什么诡计,此提议无论从哪个方面想来俱是对己方有利无弊,何况若明将军的武功当真高到如此地步,再加上其鬼魅一般来去无踪的身法,抵抗亦是枉然。当下将心一横:“好!若是我一箭无功,我五人便由明兄发落。” “林兄爽快!”明将军的目光慢慢扫过诸人,见无人有异议,长吸一口气,左手握拳垂于腰侧,右手姆、食、中三指拈着银簪提于胸前,神态便若欲送心爱女子一件礼物般悠然:“林兄可随时发箭……” 林青从肩上解下偷天弓,将换日箭搭在弦上,抬眼望向二十步外的明将军,缓缓道:“无论此箭成败如何,明兄此举都赢得了我十分的敬重。” 明将军不语,眼光紧紧锁定在林青的手上,勉强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不管他对自己的武功如何自信,此刻亦能感觉到偷天弓强大的压力。 林青扬眉、昂首、摆腰、举肩、抬肘、拧腕。刹那间他轻松潇洒的神情一变为虔诚肃穆,左手擎住偷天弓柄,左臂伸直举过头顶,右手二指挟住换日箭羽,就像挽了千斤重物般,一寸、一寸地将弓慢慢拉开。左手以固定的速率缓缓沉下,终垂至胸前不动,偷天弓由高至低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换日箭端端瞄定明将军的胸口……明将军亦是神态庄重,双脚不丁不八,身体亦直亦曲,眉眼若开若闭,手足似颤非颤。面上阵红阵青流转不定,全身衣衫无风自动,令人吃惊的是其衣内似藏了一个圆球般,在身上滚动不休,最终凝于胸前……众人屏息闭气,望着这两大高手每一个看似自然却是皆有深意无懈可击的动作,只觉得一颗心都快从喉间跳了出来。这运势十足的惊天一箭真能破去明将军的流转神功吗? “开!”随着林青一声大喝,随着犹在耳侧的弓弦之音,随着他口内喷吐而出的一口真元之气,换日箭离弦而出,挟着肉眼难辨的高速直奔明将军的心口袭来。这一箭绝无任何花巧,便只有凛冽无匹的劲道、疾若流星的迅捷、奔腾潮涌的气势、破釜沉舟的狂烈! 与此同时,明将军垂于腰侧的左拳猛然击出,旁观众人只觉拳势至刚至烈,浑若袭向自己一般,均不由退后一步。那拳风却只聚于一线,迎向疾射而至的换日箭。 换日箭微微一滞,其势不变,仍是径直往明将军的胸前射来,明将军左手曲指一弹:“哧”地一声,银簪脱手而出,正撞在换日箭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箭簪相撞,银簪粉碎,虽是没有半分声息,但众人的心中却似俱都响起“怦”得一声,经久不息。 换日箭略缓一线,明将军蟹钳似的右手一把抓在箭杆上。那一刻,他的右掌仿佛蓦然变大了数倍,纵是隔了数十步,仍可见其发白的骨节、暴现的脉络。 换日箭再缓,但仍从掌隙间穿出,挟着一去不回的气势射向明将军。 “嘿!”明将军吐气开声,外衫尽裂,凝于胸前的那个圆球似有质实物般弹起,将换日箭裹住。那是明将军全身真元之气所聚,若还不能挡住换日箭,只怕立时便是破腹开膛之祸! “轰!”然一声,众人只觉大地仿佛也抖震了一下,疾驰于空中的换日箭不可思议地蓦然一停,箭杆不甘心似的弯折成一道弧度,复又弹得笔直……然后,在空中——寸、寸、碎、裂! 明将军大叫一声,退后两步,面色苍白,嘴角现出一丝血迹,声音似金石交击,透着嘶哑:“好霸道的一箭!” 众人全然呆住,都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到的一切。 这石破天惊的一箭虽能让明将军退开两步,而且负伤咯血,但巧拙大师精心制下的换日箭竟然亦被其用无上神功震成了碎片! 谁也不知道明将军算不算接下了这一箭! 林青亦是一脸惨白,这一箭蕴含着他全身数十年精纯的内力,现在真元枯竭,几欲虚脱,更是眼见明将军震碎换日箭,心神俱夺,全凭着一股坚强的毅力方能站立不倒。 物由心咋舌半天,方才喃喃道:“这个赌胜负如何?我是看不出来的。”其实明将军言明不闪不避硬接一箭,若要说其退后二步便作负论亦不无道理,但物由心为明将军神功所慑,实不虞如此抵赖,只得勉强视为平局。 明将军淡然道:“只凭林兄能让我破天荒地吐血负伤,已可算我输了。” 他虽是如此说,众人心中却是大不舒服,许漠洋大声道:“明将军可回军营,我不想欠你一个人情。” 容笑风与杨霜儿亦是一齐点头,他们均是心高气傲之辈,纵是性命交关,亦不肯占此便宜。此仗或可勉强算和,若是算林青胜了却是均觉得有失公允。 明将军一愣,仰天大笑:“林兄怎么说?” 林青的一双眼却只望着明将军的脚下,轻轻一叹:“明兄心中早就有了定计,不妨说出来吧。” “好!”明将军微笑点头:“我只留下一个人,其余人尽可留于此地,三日后大军便会撤出隔云山脉!” 物由心道:“你若是需要人质,不如把我老头子拿去,反正我活得够了,要杀要剐亦都由你了。”此刻他却破天荒承认自己年老了。 明将军不置可否,仍是看着林青,口中道:“我若是将你们全体放过,无功而返,只恐将士难以心服,林兄当知我苦衷。” 林青却仍是望着地下:“留下谁?” “我大军在笑望山庄前伤亡逾千,我总要给部下一个交代。”明将军一字一句道:“便留下容庄主吧。” 几人诧目望向明将军。他们都只道会留下许漠洋,却不料他指的乃是容笑风。容笑风身体微微一震,心中暗思若是以自己一命换众人的安全,总好过全体战死。当下跨前一步,正待开口,却被林青抬手止住。 林青脸上看不出喜怒:“留下容庄主又会如何呢?” 明将军转向容笑风,正色道:“容庄主敬请放心,你身为高昌望族,我绝计不会为难于你,只想请你盘桓于京中,在皇上面前亦好交代。只要你安心呆于京师,或做我府上清客,我保证你不会有生死之忧。” 几人心中踌躇,他们本是决意携手突围,不然也一并战死。可如今将军有这样的提议,确已是相当通情达理了。 容笑风哈哈大笑:“承蒙明将军看得起在下,自当从命。”转头面对众人,一脸恳色道:“诸位不必多言,若是选上任何一人,都自会欣然赴命。何况明将军答应不会害我性命,权当去京师游山玩水一番了,哈哈。” 杨霜儿眼眶一红,欲要再说,却也不知从何说起。诸人亦是默然,容笑风此言极是,就算明将军点名要留下自己,亦都会慷慨舍身赴义。 林青痛下决断:“容兄敬请放心,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我必会来京中与你相见。” 容笑风对着明将军哈哈一笑:“明将军敬请带路,若是你事后不守诺言率军来攻此处,我必将自尽以谢。” 明将军缓缓点头,又对林青道:“林兄先后杀了崔元与顾清风,不但京中难以容身,就是流落江湖上,只怕洪修罗、梁辰等人亦不会袖手。顾清风与太子交好,势必也会引出太子一系的追杀,请好自为之。”关睢门主洪修罗身为京师刑部总管,专职缉拿朝中叛臣,追捕王梁辰更是御用神捕,替皇上捉拿钦犯。 林青淡然一笑:“明兄放心,我尚要留着命与你一战呢。” 明将军哈哈大笑:“只要林兄准备好了,可随时找我。在京中我亦有几分面子,可保证在决斗前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毫毛。”他这番话倒也不是虚言,若是林青公然与明将军定好日期决战,就算太子系的人想找林青报仇,亦只能等到决斗之后。 林青默然不语,明将军带走容笑风,也许亦是在迫自己难以放手,迟早必赴京一战。若是暗器王在公平决斗中败给了明将军,自是令天下震动。而从此明将军势必威凌天下,再无人挡。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明将军此次孤身来幽冥谷,恐怕是早就拟定好了计划。无论武功与心智,明将军无疑都可为一个超卓的人物。 第32章 百折不屈(3) 明将军突然一掌拍向容笑风的肩膀。变生不测下,容笑风措手不及,被他按个正着。 众人心中一凉,只道明将军终现杀机。却听得一声闷响,容笑风面上神色古怪,仍是好端端地站着,但全身衣衫却尽数迸裂,便像经了一场剧斗的样子……明将军微笑道:“便当是我与你们大战一声,好不容易才擒下了容庄主,却无力再阻他人逃脱。以容庄主的聪明,必不用我教你在人前怎么做了。” 众人这才释疑,容笑风更是抚胸一声长叹:“明将军好雄浑的内力,这一掌几乎要了我的命……”大家俱是展颜一笑,与明将军相对以来,气氛倒是第一次如此轻松。 明将军再不耽搁,对容笑风微一点头:“容兄请!”当先向前行去。容笑风眼中流露出极复杂的神情,对几人拱手一揖,随之而去。 “且慢!”林青心念一转,缓缓道:“虽有容庄主随行,但明兄此次回师亦难言大获全胜。以我熟知明兄的为人,若便只是为了能与我一战而如此自堕威势,实是难圆此说。尚请明兄指点一二,以解我心头之惑!” 明将军停住脚步,也不回头,轻声道:“林兄不妨想想,以机关王白石那般闲云野鹤的心性,如何会来这塞外一趟?” 林青怔了一下,心中似是隐隐把握到了什么关键,却听明将军续道:“白石非是奉皇命来幽冥谷,只不过是陪黑山走一趟而已。” 林青全身一震,豁然而通。眼望明将军与容笑风缓缓走远,绕过一道山谷后,再看不见。 众人静默良久,杨霜儿方开口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林青语气坚定:“等大军撤走。” 物由心叹道:“其实刚才明将军已是元气大伤,我们一起出手怕也能制住他。只可恨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出这种事的。” 许漠洋此刻的心情更是复杂,他的好友家人尽数在冬归一役中丧生,本与明将军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可经了这一场赌约,看起来明将军亦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心中实不知应以何态度面对他,连仇恨也似乎淡了许多。 杨霜儿关切地看着林青依然惨白的脸色:“明将军虽然负伤,但林叔叔也是元气大伤。何况以他那神鬼莫测的身法,我们就算一齐出手也未必能擒下他。” 物由心挠挠头:“不过总算明将军亦知道了偷天弓的厉害,看他开始不可一世的样子,大概也料不到那一箭能让他吐血负伤吧。” 许漠洋长吐一口气:“明将军出道十余年来,谁能让他负伤?可见偷天弓确有克制他武功的效果。” “是呀!”杨霜儿拍拍胸口:“看那箭忽然停在半空,我的心差点都不跳了……”几人想到适才那一场时间虽短却足以刻骨铭心的一战,俱是心有余悸。 “你们都错了。”林青长叹一声:“这场赌约明将军是故意输给我的。” “什么?”物由心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林兄为何如此说?” “你们看……”林青一指地上:“箭的碎片齐齐整整围成一个半圆,散而不乱,可证明他足有余力化解箭上之余劲。”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我怀疑明将军负伤亦是假的,不过是自己运功吐血以惑我等耳目罢了。” 许漠洋听得心惊肉跳:“他为何要如此?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林青道:“我起初亦想不透他为何如此,但最后我问他一个问题却明白了一切原委。”他再叹一声:“此人武功心智冠绝天下,均不做第二人想,实是可怖。” 杨霜儿回想刚才的对话:“林叔叔最后是问明将军为何会这般自堕威势地放过我们,但他的回答我却不懂了。这与机关王白石有什么关系?” 林青道:“我听许兄说起你们见到机关王与牢狱王的情景,他们是要问物老的识英辨雄术。你们不妨想一想,这有什么用处?” 物由心亦道:“对呀,我也很是奇怪。那白石与黑山二人一入幽冥谷便径直找我,似是早就计划好要问我识英辨雄术,所以我才与他们打赌二日内不能走出英雄冢……” “你们可听明将军说了,白石是陪着黑山一起来的,而黑山则是京师泰亲王的爱将。”林青道:“若我没有猜错,黑山是奉泰亲王之命来问识英辨雄术的。” 物由心犹是不解:“识英辨雄术又非武学,只是可看一个人有没有富贵之相。这等雕虫小技对他们有什么用处?” 林青眼望远山,似是在回想京师错综复杂的关系:“泰亲王是皇上的胞弟,虽小了几岁,却是正宫所生,当年先皇立封太子时也是几经犹豫方才选定。是以这些年泰亲王虽是表面上服庸皇上,心中却是不服。只是羽翼未成,不敢稍有异变,但他却是极力反对策立太子,为此与太子几度失和。如今来派黑山来问物老的识英辨雄术,据我猜想,怕是要上谏另立太子,待得皇上百年后,他自就可以隐做太上皇了。不然太子一旦登基,怕是要先对他不利……” 几人听得心神不定,何曾想看似波平浪静的京师中还有这许多不为人知的明争暗斗。 许漠洋问道:“那明将军是何用意?他是支持太子一系的么?” 林青摇头:“将军府有水知寒、鬼失惊、毒来无恙等一流高手,更网罗了不少江湖异士,可以说是京师中最大的势力,便是皇上也惧其三分。泰亲王与太子若是羽翼已丰,最想除去的怕就是明将军了。”他长叹道:“明将军通观全局,深知树大招风之理。如果泰亲王与太子见他势大,从而联起手来,只怕他亦轻易应付不了。所以明将军此刻故意示弱于我,虽是于他声名有损,却也可先去人之忌,从而坐看泰亲王与太子相斗……只要我这个大敌一日不死,在别人眼中他就尚有顾忌,不能尽情放手应付京师中的权谋相争。形势越乱,对他却越是有利。” 物由心脱口道:“好一个明将军,竟然如此工于心计!他想做什么?莫非也想做皇帝么?” 林青不语。事实上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对于明将军的真正心意,就算是将军府的大总管水知寒也不会知道! 他们便留在物由心那坟墓中,听得地面上人马来来往往,几日方休。想是士兵都奉有明将军的号令,谁也没有来此墓中查看。三日后,待他们从墓中出来时,数万大军果然全都撤走了。 四人在墓中闷了三天,此时重新呼吸到幽冥谷中清新的空气,浑觉恍若隔世。几人静立于谷中,心中均知道这一路来经过许多的变故后,如今亦到了分手的时刻。 “物老打算去何处?还留在此处么?”林青问向物由心。 物由心叹道:“我在这呆了几年早就闷的不得了,和你们这一路来打打杀杀来好不热闹,却是再也静不下来了。现在杜老儿死了,容庄主又被明将军带往京师,我左右无事,便去京师去救容庄主吧。” “不可。”林青肃容道:“明将军既然答应不会害容庄主的性命,定会做到。京师内关系错综复杂,一旦陷身其内难以自拔,以物老的心性,实不宜去那种地方。何况你这招牌式的一头白发,走到那里亦会被人认出来。” 物由心苦着脸道:“那我应该怎么办呀。” 杨霜儿道:“物爷爷随我去无双城吧,我带你去看看关中风貌,你定会喜欢的。”他转脸看着许漠洋:“你也一起来吧。” 物由心大喜,他这一路当杨霜儿如自己的亲孙女般,实是不忍远离,此刻听杨霜儿如此说,拍手叫好。 许漠洋却道:“我现在仍是京师中缉捕的对象,不能去无双城招惹麻烦。” 杨霜儿道:“有我父亲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许漠洋道:“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参详杜老留给我的《铸兵神录》,何况巧拙大师既然传功与我,必有深意。”众人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好多劝说。 “不错。”林青拍拍许漠洋:“巧拙大师在地道中留下的那支箭被明将军震碎,只怕并非真的换日箭。待你身兼昊空门与兵甲派之长,或许换日箭便着落在你身上了。” 许漠洋重重点一下头:“林兄如何打算?” 林青淡然一笑,反手握住缚在背后的偷天弓,眼望云天深处:“我将云游天下,增长阅历,一面去找那真正的换日箭,另一方面亦努力将弓技与我本身武学合而为一。待我重回京师之日,便是正式挑战明将军的时候了!” 几人随着他的眼光望向天际深处,遥想未来,心中充满了那份不畏权势的豪情与斗志。 杨霜儿撅嘴道:“林叔叔你可要记得时常来看我。” 林青笑道:“你放心,我会经常与你们联系。也许我找到什么适合制箭的材料尚要请许小弟帮我打造呢。”他转头望向许漠洋,满面关切:“江湖上人心险恶,最好找个偏远的地方落脚,离京师越远越好。一旦安定了,可找走江湖的戏班中佩带月形珠花的女子,将你的地址留于她,我界时便自会找到你。” “带珠花的女子?!”杨霜儿奇道:“林叔叔你怎么认识这些人?” 林青一笑不语。许漠洋却是想到杜四曾提到过那蒹葭门主骆清幽文冠天下,艺名远播,是天下诗曲艺人最崇尚的人物,林青所说的戏班想必与此有关,当下也不点破,暗记心中。而杜四告诉他们京师中“一个将军,半个总管,三个掌门,四个公子,天花乍现,八方名动”这句话时亦正是在此地。如今景是人非,念及杜四音容,又想到容笑风生死未卜,心头不由一阵郁然。 林青似也是想到了什么,眼落空茫之处,良久不语。乍然清醒般一声长笑:“大家各自保重,我们后会有期。”也不多言,飘身而起,往幽冥谷口行去,数个起落间,终消没于林阴深处。 三人望着林青的背影渐渐消失,一时心间俱有些怅然若失般的不舍。暗器王纵是武功尚不及明将军,但为人光明磊落,行事缜密慎重,在气度上亦不逊明将军半分。 杨霜儿握紧拳头,一脸正色:“我相信总有一天明将军会败在林叔叔的偷天弓下。” 物由心喃喃叹道:“真希望我这老头子还能活到那一天。” 杨霜儿奇道:“物爷爷你可不老,待到了无双城把你这头白发和胡子都剃了,说不定比我爸爸还要年轻英俊呢。” 物由心哈哈大笑:“是极是极,到时候我们兄妹俩重出江湖……”也亏他顺杆就爬,居然厚起老脸便以“兄妹”相称:“就由大哥做主,给我的蓉蓉小妹找个上门女婿……” 杨霜儿不依,娇笑着来撕物由心的胡子。二人打闹一阵,却见许漠洋仍是呆呆站在原地,眼望林青离去的方向。杨霜儿想到他一家妻儿全死于战火中,心中不忍,复又劝道:“江湖险恶,许大哥还是随我们一起去无双城吧。” “不用了。”许漠洋长吸一口气,语气中充斥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直到暗器王击败明将军的那一天!” 第33章 断刃风波(1) 清水镇位于蜀南与滇北交界处的叙永城南营盘山下。因此地山多矮小,少见连绵,却又各自相邻,相隔间距不过数丈,营盘之名亦由此而来。 那清水镇地处偏僻山间,少有人来,民风淳朴,多以耕种为生,虽是山地贫瘠,但人少地多,却也不忧温饱。 此处虽以镇名之,却亦言过其实,不过是山坳中一块空地,周围错落着数十户人家,借着地势或凭崖畔、或依溪边,各占弹丸之地,几乎无有两家毗邻。只有那从山头上蜿蜒而下的一条条羊肠小道如一张大网般,将这些人家串联在一起。 那是个平凡无奇的夏日午后,才经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白炽的日头便急不可待地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将火辣辣的热浪肆意地宣泄、喷吐在这片大地上。 路边那蓬刚刚舒展开枝叶的青草复又被阳光烧灼得垂下了腰身,显得甚为柔弱;夏蝉在树上无休无止地叫着;沾了雨水的路面上蒸腾起淡淡烟气,袅然盘升而起,越高越淡,终和苍白的天穹接为一体,再不可分。 镇口的那颗老树下却是一汪荫凉。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男孩卧躺于树下,嘴里尚嚼着半截草根,侧着头眼望天空,动也不动一下,似是在聆听着蝉声,又似是在想着什么事情。 清水镇中的居民俱都留于家中以避暑气,整个镇上一片沉寂。除了呖呖蝉声,便再不闻虫鸟吟鸣。在这样一个懒洋洋的午后,纵有一丝凉润的水汽调和了沉闷烦热的空气,也依然让人昏昏欲睡。 山道上忽传来一阵清亮蹄音,将男孩从沉思中惊醒。 “奇怪!这时候居然会有人来,莫非是卖货郎中么?”男孩喃喃自语道,从地上一跃而起。他久处山间,少有玩伴,于此无聊午后见到有人来,自是兴奋不已。 明亮的阳光乍然射入眼中,一阵发花。他揉揉眼睛,努力往山道上望去。目光透过那片白蒙蒙的雾气,显得路更崎岖,山更倾侧,树更稀落,鸟更沓然。 山道上缓缓行来一人一骑。那马全身上下一片火焰般的赤红,却只有四蹄雪白。华蹬银鞍,昂然阔步而来,高头迎风,铁蹄踏地,极为神骏。那马儿想是在路上淋了雨,又奔得急了,再被阳光一烤,长长的鬃毛被雨水和汗渍粘连成条状,随着身体的起落颇有节奏的上下翻飞。 马上人一身黑衣,不过三十余岁,相貌平凡无奇,眉目间却隐有一股煞气。他身无长物,只是在腰畔一左一右挂着两把带鞘长刀。 那男孩见到来人非是卖货郎中,不由略微有些失望,再看到其身挟兵器,却也不见慌乱,反是饶有兴味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来人。 黑衣人来到男孩身前,勒住马头,反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肃容发问:“这位小哥,请问这里可是清水镇么?”他神态威武,声音倒是彬彬有礼,带着滇地口音。 “不错,这里正是清水镇。”见黑衣人又要张口发问,那男孩笑嘻嘻地一摆手:“你先别急着问我,且让我猜一猜你是来做什么的。” 黑衣人一愣,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不但不惧生人,反而神态如此悠闲轻松。定睛望来,却见那孩子颧高唇厚,鼻拱眉淡,相貌甚丑,脸上最醒目的便只是那一双忽闪个不停的大眼睛,虽是当地人的模样,却是一口北方口音,与此间居民迥然不同,心知有异,也不下马,微微一笑:“好,你便猜猜吧。” “我若是猜中了可有奖吗?”男孩倒是做足派头,一付老成的模样。 黑衣人大笑:“你要什么奖?” 男孩目光望向那红马,做个鬼脸:“我若猜中了你便让我骑一下这马。”他侧头想了想又道:“我不要你带着我,要自己骑。” “你这小鬼头!”黑衣人本是有事来清水镇,但见这孩子有趣,却也忍不住与他讨价还价:“这匹火云驹性烈非常,若是摔坏了你怎么办?” “火云驹!这名字好棒!”男孩眼中闪出一丝羡色,又挺挺胸:“你放心,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摔了我也与你无关。” 黑衣人见他装模作样,心里好笑:“好吧,只要你猜中了就让你骑半个时辰。” “说好了你可不许赖皮。”男孩雀跃欢呼,拍手大叫,看他神情,倒似是成竹在胸,一付定能猜中的模样。 黑衣人好整以遐:“你且说说我来清水镇做什么?” “这个嘛,”男孩目光在黑衣人身上游移不定,一脸似笑非笑:“虽然难猜却也难不住我。” 黑衣人见男孩卖弄关子,颇不耐烦:“料你也猜不到,我可没空与你这小鬼夹缠不清。”说罢一提马头,就待入镇。 “别急别急。我知道——”男孩拉长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道:“你是来找杨铁匠的!” “你怎么知道?”黑衣人见男孩果然一猜就中,心头大疑。 “你先说我猜得对不对?”男孩故意不看黑衣人惊愕的表情,一付洋洋自得的样子。 “不错,算你猜中了。”黑衣人虽是心中惊疑莫名,自不会与一个孩子计较,也不否认。 “哇!”男孩欢呼一声,上前一把揪住马缰:“杨铁匠在镇里最西头的小屋里,没几步就到了,我先试试这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黑衣人心咐这次自己来清水镇全起于一己之念,行事又极为机密,便连左右的心腹亦不知道他来此地,料想应不会走漏风声,这个男孩却如何得知?再看到男孩身手敏捷,更是起疑,一拨马头:“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到的?” 男孩的手一指黑衣人右侧腰间的刀鞘:“是它告诉我的。” 黑衣人的目光随之看向右侧腰间。他虽佩着两柄刀,但形状俱不相同,挂于左侧的刀平平无奇,三尺长短,只是江湖上最常见的普通马刀;而挂于右腰的那刀鞘长足有五尺,吞口上镶着金边,刀柄纯黑,缀着几颗明珠,显得甚是华贵。不过虽然此刀鞘外观上颇为惹眼,但亦只是一把刀鞘而已。黑衣人望了半天,犹是不解男孩凭这一把刀鞘看出来了什么名堂。 男孩见黑衣人一脸茫然,十分得意,放声大笑,用脆生生的童音道:“因为,这是一把断刀!” 黑衣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柄刀事关重大,若是断刀之事传于江湖中,只怕立时便会引起莫大的风波。他之所以费尽周折来到此地,便是听人说起那杨姓铁匠冶剑炼刀之术十分了得,欲想让其神不知鬼不觉地驳起这柄断刀,谁料才一进镇便被这男孩看破。一时心急之下,一掌拍下,要将那男孩擒下来好生拷问。 那男孩却十分滑溜,黑衣人才一伸手,他立刻知觉,闪到一边。黑衣人身在马上行动不便,也不继续出手,只是定睛望着他。男孩苦着脸道:“你舍不得让我骑马也就罢了,为何要动手?” 黑衣人见男孩纵跃之际步法灵活,与寻常孩童大不相同,显是身怀武功,心中更是疑惑。他乃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击不中,自不会同孩子一般见识,沉声问道:“你如何知道这是一把断刀?”他声音转冷:“你若不想我把你抓起来拷问,就乖乖的回答我。” 此事牵连甚大,所以他务要问清这一点,要知这把刀断刃亦不过二三天前的事,然后他一路快马加鞭风雨兼程赶来此处,几乎无人知道他的行踪,但若不是走漏了风声,难不成这孩子有透视眼么? 男孩撇撇嘴,本还想硬着头皮说自己并不怕他出手。但眼见黑衣人眼中凶光隐现,却也有些心虚。说到底他亦只是一个孩子,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只是气力上首先便差了老大一截。 “这有何难!”男孩退开几步,与黑衣人保持一段距离,这才双手一叉腰,摇头晃脑地道:“刀鞘如此名贵,此刀定是有些来历的。既然有来历,那无论如何也不至与刀鞘不合。可我见此刀置于鞘中却偏了一线,而且略有晃动,看起来就似是鞘中有空隙,不能与刀刃丝丝笋合,若不是这把刀鞘不是刀的原配,那就定是刀断了。” 黑衣人听到这里,方才略微释怀。另一层疑虑又浮上心头,这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但无论如何也不应从一个孩子的口中说出,除非是大人教好了说辞,不然一个十余岁的孩子如何能懂这许多道理,而且如此明察秋毫的眼力也委实让人叹服。若对方是一个老江湖也就罢了,可分明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如何能有这么精准的眼光? “你是什么人?”黑衣人越想越是心惊,脸色更寒,若不是运功察视四周毫无埋伏,真以为自己落入了对头设好的圈套中了。 “我?!”男孩用手一指自己的鼻尖,十足夸张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清水镇杨铁匠的公子,杨惊弦是也。”他超初尚是笑嘻嘻的,见黑衣人脸色不善,终是有些慌了,声音越说越低,末了再颇有些气短地补上一句:“你叫我小弦就是了。” 黑衣人终于抛下顾忌,哈哈大笑起来。这孩子既然是杨铁匠的儿子,想必家学渊源,对兵器的认识非他人可比,看出来自己鞘中是柄断刀亦不出奇。由此推想其父定是有非常本领,自己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 他倒不是完全去了戒心,只是对自己的行踪颇有自信,料想对头虽然厉害,却也不会有这么大的神通,不然本门上下便只有束手就擒,又凭什么能与之相抗数年。 “小弦,快带路去找你爹。”黑衣人脸上露出笑意,一拍座下骏马,正色道:“然后这匹火云驹就借你骑二个时辰。” “太好了,江湖人不打逛语,你可要说话算话哦!”小弦大喜,一蹦一跳地朝前跑去,却又停下身来,回头拱手一揖:“不知好汉尊姓大名。” 黑衣人见小弦十足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再也忍俊不禁,亦是有模有样的拱手一揖,大笑道:“杨兄请了。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滇西媚云教右使冯破天是也!” 小弦带着冯破天穿过集镇,直往镇西行去。清水镇虽然狭小,但住户不多,道路却也宽敞,火云驹信步走来亦不见挤迫,只是小镇少见外人,更是难得见到如此神骏的马匹,自是引来周围居民的啧啧赞叹。 冯破天见一路上不断有人招呼小弦,态度极为熟捻,看来这小鬼果是本地人,最后一线疑惑终散去。他身居媚云教中高位,自是懂得收买人心,当下收起心事,面呈微笑,便似走亲访友般丝毫不引起他人的猜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清水镇西是一片荒岭,草木稀少,便只有靠着山坳处孤零零的一间草屋,屋前亦无招牌,只是架起一围铁炉,一方铁砧,旁边散乱地摆着一些打铁的工具。铁炉中只有零星的一丝余火,铁砧上亦是锈迹斑斑,看起来平日少有人往来,生意颇为清淡。 小弦叫了两声,不见人应,回头对冯破天道:“我爹去山中采石,不定何时回来,你若是没有其他的事,不妨先等一会。我……”他眼望火云驹,欲言又止,分明是想骑上去。 冯破天心中暗咐,听介绍自己来此的那人说起这杨铁匠技艺超群,冶炼之术天下罕有,原以为定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却不料看此处如此荒凉,少有人来,更何况近处居民平日也难得去打造铁器,却不知他为何要逗留于此,莫非是一个隐居的高人么?自己倒不妨先从这孩子身上打探一下其来历。 当下冯破天跳下马来,将缰绳递至小弦手上,小弦大喜接过,冯破天却不放手:“你多大了?来此处有多久了?” 小弦早是心痒难耐,又怕冯破天反悔,只得答道:“我从小便长在这里,今年已经十二岁了。” 冯破天又问道:“你母亲呢?” 小弦身体一震,脸上现出一种极古怪的神情,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从小便是爹爹将我养大,每次问起母亲他总是叹一口气,然后什么也不肯说。”说到此处,他眼光微垂:“我想大概是不在了吧。” 冯破天虽是久闯江湖,心肠刚硬,但听到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自承身世,也不禁有些恻然,不忍再问,手头一松,将缰绳放开,嘱咐道:“你自己小心点,这马性子烈,可别摔下来了。” 小弦嘻嘻一笑,用手轻抚火云驹脑边鬃毛:“我爹说了,马通人性,只要你对它好,它也就对你好。火云老兄,你说是不是啊!”最后一句却是垫着脚尖对着马耳所说的。 冯破天见小弦童真稚趣,亦不禁莞尔一笑。 “小弦,你做什么?”一个声音遥遥传来。冯破天抬头看去,一个青衣大汉健步如飞从前方山腰上直奔下来,两手中各提着一只大篮子,其势极快,几个起落间便来到草屋前。 小弦压低声音对冯破天道:“你可别说起我们打赌的事,我爹不许我到处卖弄的。”看他一脸惊惶之色,想是常常与人赌约,怕是为此还吃过不少的苦头。 冯破天朝来人看去,不由暗喝一声彩。这杨铁匠虎背熊腰,宽肩阔胸,眉飞入鬓,目灿若星,状极威武。那两个大篮子中俱满放着石块,怕是足有几百斤重,而他却浑然无事地举重若轻,显是身有不俗武功。看其面相尚不到四十年纪,仍在精壮之年,两鬓却已隐有华发。 冯破天一拱手:“在下冯破天,来请杨兄接驳一件兵器。” 杨铁匠回了一礼,脸上略有疑色:“你如何找到这里的?” 冯破天恭声道:“是一个朋友介绍我来此处。他说杨兄冶炼之术可谓是天下无双,任何破损的兵器到了杨兄的手上均可焕然若新,是以才来冒昧打扰。” “小弦,你不许碰那马。”杨铁匠厉然的眼神先扫了小弦一眼,见小弦撅着嘴退到一边,这才对冯破天正色道:“兄台想必是认错人了,杨某不过是一个山村野夫,平日只给村民修修犁耙、补补锅碗,何来什么天下无双的冶炼之术。这一趟冯兄怕是白跑了。” 冯破天虽听杨铁匠如此说,哪里肯信。料想他在此隐居多年,自是不愿露出痕迹,唯先试以利诱之,当下解下右腰上的刀鞘,双手奉上:“不瞒杨兄,小弟的身份实为媚云教的赤蛇右使,此宝刀名为‘越风’,乃是我教中的镇教之宝。如若杨兄能重接宝刀,媚云教上下必将感恩不尽,定有厚礼相赠。” “赤蛇右使!?这名字好……可……爱。”小弦虽在爹爹面前老实了许多,乍听到这名字却也忍不住脱口出声,不过他本意是想说这名字好可怕,却被杨铁匠一眼望来,急急改口。他却不知媚云教中右使唤为赤蛇,左使称做青蝎,均是以教中信奉之神为名。 “媚云教?!”杨铁匠脸色微变,沉吟不语。 冯破天亦不催促,料想以媚云教的名头,不怕这杨铁匠不从,当下默立一侧,待其自己决断。好整以遐之余,尚对小弦挤挤眼睛,吐吐舌头,故作蛇状,引得小弦想要放声大笑却又不敢,只得强自忍耐,一张小脸都憋得通红了。 媚云教总教教坛位于滇南大理,信徒多是滇地彝、苗、瑶、白、傣等各异族,势力庞大,与祁连山的无念宗、南岳恒山的静尘斋、东海的非常道合称为天下僧道四派。据说其教信奉蛇神,教徒多善驱使蛇蝎等毒物,加上行迹一向诡秘,少为人知,更难涉足中原,所以被江湖中人视为邪教。 不过媚云教的开山教主陆羽在数十年前却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凭着一套“媚云掌法”威震江湖,后因与六大邪派宗师中的龙判官交恶,方在滇南成立媚云教,与川东龙判官的擒天堡一南一北,遥遥对峙。 六年前媚云教内讧,陆羽夫妇被手下暗害身亡,唯一幼子亦下落不明,便由其侄陆文渊接替教主之位。 这陆文渊性格懦弱,优柔寡断,管理无方。几年下来,媚云教威势已是大不如前,这些年更是被川东擒天堡压得抬不起头来。教中长老对陆文渊暗地里皆是颇有微词,其中媚云青蝎左使邓宫联合媚云教五大护法中的雷木、费青海、景柯三人有意另立陆文渊的胞弟陆文定为教主,为此与媚云教赤蛇右使冯破天、五大护法中另二人依娜、洪天扬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双方商定于下月初一召开教众大会,重新选定教主。 不料距大会尚有半月:“越风刀”却忽然莫名其妙地断于鞘中。此刀非是凡品,切金断玉,削铁如泥,被教中人视为神刀,是媚云教的镇教之宝,一向为冯破天所保管。他见宝刀断得蹊跷,又是正巧在欲重定教主的时候,心知有异,恐是有人暗中捣鬼。若是教徒得知宝刀折断,定是会指责其护刀不力,连带亦会影响陆文渊的威信。 那越风宝刀能断金铁,本身自是坚固至极,却被人无声无息地折断,出手的定是高人无疑。冯破天自知难查端倪,但毕竟难辞其咎,只得一面暗中使人调查,一面苦思应对之法。心想事到如今,神不知鬼不觉地接好宝刀方为上策。他怕断刀之事走漏风声,不敢就近找人补刀,正好在机缘巧合下听人说起了杨铁匠的冶铁之术,这才一路星夜兼程,来到了这营盘山域的清水小镇。 第34章 断刃风波(2) 这杨铁匠便是当年的冬归城剑客许漠洋。 自从许漠洋当年在塞外隔云山脉幽冥谷中与暗器王林青、物由心、杨霜儿一别后,便独自一人四处流落。他知道在塞外多有人认得他是当年的冬归城守,反而在中原武林中少有人识得他的本来面目,当下便将其名字倒转过来,化名杨默,一路南下,处处谨慎,倒也不曾沾惹什么麻烦。只是他身为朝廷钦犯,自不敢久涉闹市,唯恐露了痕迹,何况本就欲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研习杜四留下的《铸兵神录》,几个月后便来到了营盘山下的清水镇中,心喜此处的山清水秀,民风质朴,加上与外界亦少有往来,这一住便是将近六年的时光。 他这些年韬光养晦、矢志复仇。却也自知难敌明将军绝世武功,一意只想专心修习兵甲派传人杜四留下的《铸兵神录》,待炼成换日箭以助暗器王林青一臂之力,自是不愿轻易暴露身份,引来官府的缉捕。这些年便以打铁为生,虽是日子清贫,却也不会泄露行藏。 那男孩小弦乃是他于六年前无意间收下的养子,起名叫做惊弦,便是因为心系那偷天弓、换日箭之意。只是小弦因幼时陡遭变故,失去了以前的记忆,许漠洋怜其身世,反正在山野间左右无事,便将一身所学悉心传教于他,亦从不与小弦说起其身世。小弦倒是一直以为自己便是许漠洋的嫡出亲子。 听冯破天表明来历,许漠洋沉吟半晌。他心知此地处在媚云教的势力范围内,若不答应冯破天接好“越风”宝刀,事情定无善了,何况亦要从冯破天的口中问一些情况,当下便开口道:“不瞒冯兄,我在此地隐居实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帮你接刀也无不可,只求冯兄莫要泄露我的行踪。”他仍是把不准冯破天的真正意图,心道不妨先以言语稳住他,日后伺机再换个地方,冯破天见许漠洋答应接驳宝刀,自是有十足的把握,心中大喜,满口应承道:“杨兄放心,我来此地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日后自然也不会说起杨兄的行踪。” 许漠洋点点头:“却不知冯兄听谁人说起了我的名字?”他这一问实是关键,要知他这许多年来一直隐居于此,也就偶尔去几十里外的叙永城中置办些家用,少有人知道他的落脚之处,若冯破天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自然难消疑心。 冯破天缓缓道:“我是听‘梨花社’的宣老大说起了杨兄的名字,杨兄当可知我非妄言。” 许漠洋这才恍然大悟。当年在塞外隔云山脉的幽冥谷中,暗器王林青曾嘱咐可将他的行踪告诉走江湖的戏班中佩带月形珠花女子。这六年来林青下落不明,他曾到就近的市集中打探过其消息,却一无所获。那“梨花社”乃浪落江湖间的一家戏班,常年往返于滇粤两地,许漠洋去年无意间在叙永城中碰到,恰恰见到那佩着月形珠花的女子,便装做好戏之人,暗中结识,留下了地址。 那女子姓苏,名浅君,虽不过是一个妙龄戏子,又是终日流离不定,但却是不乏江湖儿郎的飒爽英气,而且秀外慧中,谈吐磊落不群,应是有些来历的。许漠洋孤旷多年,虽自惭形秽,一见之下也不禁暗中略有倾心,恰好戏班中有剑初断,耐不住施展小技,将剑接原如初,却被戏班的班主宣老大看在眼里。那宣老大行走江湖多年,多有结识奇人异士,一见神技若此,自是刻意结交许漠洋。许漠洋一来行走江湖时日尚浅,二来这些年心意郁结,难以释怀,几杯水酒下肚,引发了旧日豪气,虽不曾泄露真实身份,却也引宣老大为知交,还拜了兄弟。 此刻听冯破天说出了宣老大的名字,许漠洋不知当中情由,心中怪责宣老大透露自己的行藏,却也不好推托,只得道:“既然如此,冯兄稍等,我这便给你补刀。我亦不要你的谢礼,只是日后有人问起,还望莫要说出我的名字。” 冯破天察言观色,恭声道:“杨兄敬请放心,若不是看到事关我的身家性命,宣老大也不会轻易透露杨兄的下落。何况若是接好宝刀,杨兄实是于我有大恩,所言自当遵从。”他了却心事,又见小弦在一边神思不属的样子,有心讨好道:“杨公子如此年纪,却是身手敏捷,果是名门虎子,既好骑射,我这火云驹不妨让他骑去玩耍一会。” 小弦这才怯生生地望着许漠洋,一脸求恳之色。 许漠洋实是极疼爱这个养子,听冯破天夸奖,心中却也欢喜,面上却仍是一片冷淡之色:“冯兄过奖了,犬子顽劣,若不严加管教,不知早闯下多少祸事了。” 小弦不服道:“我哪有闯祸?镇上谁不说我懂事乖巧,暗地里都说爹爹管教有方呢……” 许漠洋佯怒:“有客人在旁,也亏你说得出这番自夸的言语,爹爹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 小弦何等机灵,见许漠洋眉眼间隐隐的一抹笑意,知其面厉心软,终现顽皮本色:“当然应该在客人面前夸我,这样爹爹才有面子嘛。总不成父子俩在家里你夸我一句我夸你一句,岂不笑死人了。” 冯破天哈哈大笑,将马缰交给小弦:“放心吧,有冯叔叔给你做主,你尽管去骑。”转过头对许漠洋道:“令公子既然爱马,事后我便送上良驹数匹以示敬意,杨兄便莫推辞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许漠洋隐居多年,不虞与武林中人沾上关系,何况媚云教在江湖上一向声名不佳,只是眼见冯破天盛情难却,不好当面推辞,只得暗地打定主意待冯破天走后便带着小弦离开清水镇,另觅他处。 小弦却不接马缰,对冯破天眨眨眼睛:“我可先不能走,不然谁来给你补宝刀?” 冯破天奇道:“你也会补刀?” “怎么不会?”小弦洋洋得意地道:“既然得了叔叔的好处,无功不受禄,怎么都要露一手才行。” 许漠洋对冯破天笑道:“这孩子也算得了我几分真传,平日帮邻居补补锅瓢,做一些小玩意,就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倒让冯兄见笑了。” 冯破天一挑拇指:“名师出高徒。杨公子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能耐,日后前途当不可限量。” 许漠洋见冯破天送上高帽,小弦趾高气扬的欣然受之,沉声道:“这孩子尚需多多磨炼,冯兄可不要助长了他的骄狂之气。” 小弦笑嘻嘻地道:“我才不骄狂呢。平日都没有什么练习的机会,现在正好有了这把断刀,便让我多多磨炼一下吧。”小孩子心性不定,此刻他一意想要试着接驳宝刀,倒将骑马的事抛在脑后了。 许漠洋道:“你帮我拉拉风箱递递工具也就罢了,这把宝刀如何敢让你这个败家子碰。” 小弦不忿:“我怎么是败家子?” 许漠洋啐道:“你好意思说,那日让你打磨一把剪刀,结果费了我十余斤的生铁。” 小弦脸一红,兀自强辨:“我是精益求精,这才反复炼制,不然若是炼出一把什么也剪不动的剪刀,岂不坏了老爹的名头。” 冯破天却是担心小弦功力不到,将宝刀接坏了,亦劝道:“所以你现在才应该好好跟父亲学艺,待得火候够了,自会让你承接衣钵。” 小弦心有不甘:“爹爹总是不肯让我接手,总不成到得我五六十岁,人家问起:‘你会做什么呀?’我便说,‘我只会拉风箱。’真是好没面子。” 冯破天见小弦说得有趣,哈哈大笑:“你年龄还小,刀剑这等凶器还是先不要碰为好。” 小弦一挺胸:“就算我年龄小,可本事却不小了。适才我不是一眼就看出这是断刀了吗?” 许漠洋亦是拿小弦无法:“好,你不妨先看看宝刀的断口,若能说出宝刀是因何而断,就算你有本事。” 冯破天只得依言将越风宝刀递给小弦,小弦抽出刀,一股沁寒之气扑面而来。 “刀乃百兵之王,其势大开大阖,其法拙中藏巧,利于砍劈,胜于力雄……”小弦一面细细察看,一面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宝刀断口在刀柄前半尺,此处平厚无脊,若是在动手之际原是万难断折,可判定为重物大力横击而断。”小弦这些年将《铸兵神录》烂熟于胸,难得有用上的机会,此刻不免卖弄起来,令冯破天不由刮目相看。 许漠洋含笑点头,小弦见父亲赞许,颇为得意地瞟了一眼冯破天,继续道:“看此断痕齐整圆滑,断口处却是生硬窒滞,应是用软木等物品箍定于四周,再用钝硬之物大力击断……”说到此处,似是有些怯了,惑然望向冯破天:“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说得好!我虽不知道此刀是如何断的,但想来应该不差。”冯破天原只道小弦只是装模作样一番,谁知居然头头是道地讲出这许多道理,细细想来,却也合情合理,大掌一拍,由衷赞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厉害,区区一把断刀就能看出了这么多名堂,叔叔都甘拜下风喽。” 小弦听冯破天夸奖自己,大受鼓励,嘻嘻一笑:“还不止这些呢,只是我有点把不准……” 许漠洋看到小弦果然不枉自己多年来的悉心教诲,亦是心中欢喜,眼见小弦欲言又止,发话道:“你还看出了什么,不妨都说出来。” 小弦面色一整,一边思索一边道:“此断口的上沿呈锯裂状,下沿却是平缓得多,可看出击打的方向。而且断刀者一击之力中尚留有一股回力,这应该是其武功的特点……” “真是天外有天。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里面竟然有这么多学问!”冯破天直到此刻,方才真正对小弦心服口服,再也不觉得对方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正色道:“实不相瞒,此宝刀平日都供于我媚云教的神坛上,周围日夜都有守卫,所以我断定系内奸所为,但暗中察访却是全无头绪,若你能由此断口看出他的武功套数,助我抓住内奸,实是大功一件。” 小弦赧然一笑,饶是他一向顽皮,听到冯破天衷心的夸奖,亦不由有些手足无措。 许漠洋对此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这些年左右闲来无事,便将一身所学悉数传与小弦,不但有自己本身武学与杜四兵甲派的铸兵铸甲之术,亦有巧拙大师《天命宝典》中的易理神算之学。平日难得考较小弦,此刻听到义子这一番分析细致缜密,入情入理,方才惊觉此子年纪虽幼,武功马马虎虎也就罢了,这份心智却是身兼兵甲派对武器的熟悉认知与《天命宝典》对事理的体察入微之长,实已不可小觑。 要知那《铸兵神录》与《天命宝典》皆是不可多得的秘籍,虽与武功技法无关,但其中实是蕴含着极精深博大的道理。其中《天命宝典》更是言辞纷繁,内容晦涩,若非有大智大慧的天赋将宝典的学识融会贯通,单只从字面上理解极易让人坠入魔道,一般人便是穷一生的心力也未必能窥得堂径。所谓兵强则灭,木强则折,似这等通湛玄学若是心无旁骛的一意苦修,却是有违道教清淡无为的心境,若不遇机缘,未必能成正果,这亦是巧拙大师当年不将《天命宝典》留下来的一番苦心。何况再与《铸兵神录》两项兼修,更是难有大成。 但小弦年龄尚小,又识不得几个字,所学全是得于许漠洋的口传言教,许漠洋所知的《天命宝典》本就是巧拙大师的传功所授,此时再传于小弦,无意中正是暗合了道派的取用不盈之理,就若名剑淬火更利,先抑方能后扬,是以《天命宝典》由巧拙大师而起,承于许漠洋,再传述于小弦,反是更能慧达通透。而小弦年幼,无有太多杂念,再加上从小生活于此荒野郊外,自然而然便达到了无为之境,以《天命宝典》对世事万物的明悟为基础,晓一理而通万理,修习任何武学皆会是事半功倍。 铸兵甲最讲究量材适性。那《铸兵神录》不但细细讲解了如何铸兵制甲之术,更是对每一种武器的特性均有极为精致细微的分析。天下兵器均是相生相克,如枪长斧短,刀厚剑薄,如何发挥一件武器的最佳功效便是《铸兵神录》的主旨,用于对战就是务求以巧胜拙,以柔克刚,以已谋胜敌勇,以已长克敌短,这些都需要临敌时极具变通之道,在最短的时间内判断出对方兵器的弱点,从而寻隙直进,战而胜之。 这些亦都是对心智潜力的最大挖掘,加上《天命宝典》相辅相成下,竟然一并造就了小弦心思的敏锐迅捷,以及对事物的明察秋毫、对环境的善于利用、对世理的达观通透,更有一种对武道别出机杼的慧识顿悟。 这番机缘实是难得,纵是巧拙大师复生,亦定会对小弦以十余岁髫龄而隐通《天命宝典》为奇。只不过许漠洋与小弦身处局中,反不自知罢了。 许漠洋与小弦朝夕相处数年,却是直到此刻方才发现养子身上的变化,不由百感交集,心怀大畅,有心再考考他,沉声问道:“你既能看出断刀者的武功套路,能不能判断出他是用什么兵器击断越风宝刀?” 冯破天亦是怦然心动,如果断刀者是以惯用的兵刃击断赵风刀,一旦小弦能看出此点,那个内奸实已是呼之欲出,自己来此地本只想补好越风宝刀,实料不到会有如此意外的收获。 “这个似乎有点不对……”小弦挠挠头,看看冯破天一脸期待的神色,大着胆子道:“从断口处应可看出一件重兵器,但大凡用此类兵器者均是力道刚猛不留余力,似是与他出手的套路不符。从他在力道欲尽时留力回勾的势道来看,其人惯用的似乎是用绳鞭、索勾、流星之类的软兵器……” 冯破天见小弦如此说,心念电转。媚云教青蝎左使邓宫与护法中的费青海、洪天扬均用得是长剑,雷木使独脚铜人,景柯使单刀,而唯一的女性依娜擅长驱使毒物,平日都是空手,实猜想不出是何人断刀,但若说是普通的媚云弟子,却难有独自进入教内神坛接触宝刀的机会……一时心中沉吟,难下决断。 许漠洋见冯破天眉头紧锁,安慰道:“童言无忌,冯兄莫要为此伤神,或许他看错了。” 冯破天虽对小弦的话半信半疑,却也不无当真。念及自己教中内杠,自己身为仅次于媚云教主陆文渊之下的赤蛇右使,却对教中内奸全无头绪,反而要借助一个孩子的话来疑神疑鬼一番,不禁颇有些心灰意冷,长叹一声,正要发话,却见许漠洋脸色蓦然一变:“什么人?”这才忽觉有异。 第35章 断刃风波(3) 原来冯破天虽已住口,但那一声长叹却尚有尾音,袅然不绝,竟是有人与冯破天同时叹了这一声。 听声音的来处却是在十余步外的一片树林中,冯破天与许漠洋同时转身察看,只见草木轻扬,树影婆娑,却是不见半个人影。 一声长笑蓦然从屋后传来:“胡老六你这一声叹息岂不是露了痕迹,我本想再听听这个小孩子还能说出什么名堂呢?” 又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那片树丛间传来:“这个小兄弟真是了得,虽不在场却犹若亲见,不但能看出老夫如何折断越风刀,还能看出我武功的来路,便是老夫的独门兵刃竟然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岂能不叹?!” 只见从树丛中大步踏出一人,先是对小弦一笑,拱起一双盘根错节的大手:“小兄弟目光如炬,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其人年约五十上下,眉须斑白,身材雄阔,身高八尺有余,更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一点也不似个老人。 许漠洋暗暗心惊,刚刚他循声游目察视树林中,却是不见这个老人的半点踪迹,看他身材如此高大,也不知刚才是隐藏于何处。而此刻又蓦然从眼皮底下钻了出来,显非庸手。而听他说话的口气,越风宝刀便是断在他手里,自然是冯破天的对头。自己虽不愿陷入武林的争斗中,但既已答应冯破天接刀,于情于理都不好置身事外。更何况屋后尚有一人藏在暗处,若是亦有与这老人相近的武功,只怕不好打发。 小弦见到那老人突然现身出来,吓了一跳,随即恢复常态,嘻嘻一笑:“哪里哪里,老爷爷大大过奖了,在下的目光如炬全赖爹爹调教有方,栽培有术,自己只不过有一点小聪明而已。”他这句话学着大人的口气说话却又学得不伦不类,实是引人发笑,只是许漠洋暗咐对策,冯破天呆立当场,却是谁也没有笑。 屋后那人却又是一阵大笑:“这个小娃娃说话如此有趣,若是我们将他献与堡主,定能讨得堡主欢心。” 小弦吃了一惊,发急道:“我才不去见什么堡主,我一向调皮,定会把他活活气死。” 那人嘿嘿一笑:“由得你么?你若是不听话,我就把你痛揍一顿,再拿去喂狗。” 小弦躲到许漠洋的身后,握紧父亲的手,只觉得胆气也略壮了些,大声道:“哼,你好厉害么?鬼鬼祟祟的不敢出来见人,算什么本事?” 一听那人提到“堡主”二字,许漠洋微一皱眉,立刻明白了这二人原是媚云教的对头擒天堡的人,应该是与自己无关。但擒天堡离此地足有几百里的脚程,他们显然是一路跟踪冯破天来此,意图不明,恐怕难以善了。 何况这二人若是真要擒下小弦去见擒天堡主,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亦不能袖手不顾。 擒天堡位于川东丰都,堡主正是武林中大名鼎鼎位列邪道六大宗师之一的龙判官。因地理位置的关系,一向与中原武林少有来往,拥兵自足,官府亦对之无可奈何,就若是一个土皇帝般,连整个川境都在擒天堡的势力笼罩下。这些年擒天堡更是招兵买马,大力发展,现已涉足于滇境内,终与媚云教这个冤家对头开始正面冲突。 “呛”得一声,冯破天抽刀在手:“擒天六鬼本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你们与媚云教有仇就冲着我来,何必为难小孩子。再说我与杨兄亦是初识,不用将他卷入事端。”冯破天不愧是媚云教的赤蛇右使,虽是心悸对方一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蹑着自己,但面对强敌凛然不惧,更是出言为许漠洋与小弦开脱,料想对方不过二人,纵不能敌,凭着自己的刀法与火云驹的神骏,至不济也可自保脱身。 许漠洋虽是隐居多年,但时刻留意江湖诸事,对擒天堡的人物却也悉知不少。擒天堡除了堡主龙判官外,尚有一个师爷宁徊风,四个香主,统领着旗下二千堡丁。另外龙判官身边还有六个武功高强的贴身高手,因判官辖鬼,江湖上人便将其称为“擒天六鬼”,想不到今天居然会碰上。擒天六鬼声名在外,武功自是不弱,纵然自己与冯破天联手,胜负恐也是未知之数。 那个老人见冯破天出刀,亦是有一丝顾忌,退后三步,探手于腰际,一抖一绕之下,一条银色的软索状兵器从腰间飞出,舞动之下,熠熠生光。原来是一条绳镖,只是与普通绳镖有所不同,银链上面尚坠着数片金色叶状的事物,在阳光的映射下,煞是好看。 小弦拍手大笑:“我果然说对了吧。” 老人微一颔首:“这个兵器叫银龙鞭,是我的独门兵刃。” 小弦见老人一团和气,银龙鞭更是舞得好看,浑忘了危险,好奇道:“那上面附着的可是龙鳞么?让我看看可好?” 身后那个声音又笑道:“哈哈,小娃娃不知深浅,胡老六的这个龙鳞可是专要人命的。” 冯破天气运周身,扬声道:“吊靴鬼你出来吧,只凭一个缠魂鬼恐怕还缠不住我。” 原来那擒天六鬼各有名目,分别是:日哭、夜啼、锁神、灭痕、吊靴、缠魂。冯破天虽没有与之朝过面,但擒天堡是媚云教的大敌,自然早知对方的虚实,一见到那银龙鞭便知道那个姓胡的老人当是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的缠魂鬼,其人本是出没于湖广境内的大盗,几年前被龙判官搜罗帐下,因其鞭法阴柔,连绵不绝,是以得缠魂之名。而对方能不露痕迹地跟随自己来到此处,猜想另一人自应是擒天六鬼中最善跟踪术的吊靴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好!冯破天竟然也有如此胆气,我一向到是小看了你。”语音未落,从小屋后飘出一人。 来人年约三十上下,身材瘦削,一身淡青,手摇一把折扇。他的衣服却是非常短小,衣袖只到肘部,现出瘦骨嶙峋的两只胳膊,甚是古怪。一张相貌看似平常,但一双狭长的眼睛就仿佛竖吊在宽大的额间,十分显目。 那人折扇轻摇,状极悠闲,大剌剌地对缠魂鬼道:“胡老六你若是沉不住气,便先来斗斗媚云右使,我负责给你掠阵,保证不会有人漏网。”看他语气,似是有十足的把握,浑不把冯破天与许漠洋二人放在眼里。 许漠洋见这吊靴鬼年龄远较缠魂鬼为轻,却直呼缠魂鬼之名,想来擒天六鬼的排名不是按照年纪的大小而是依着武功的高低。那持着银龙鞭的胡姓老人武功看来不弱,这吊靴鬼只怕还在其之上,自己若与冯破天联手当可一拼,却是要想办法护得小弦的安全。 冯破天喝道:“你们跟我到此,是何目的?” 吊靴鬼奇道:“冯兄岂非明知故问?我擒天堡与你媚云教势不两立,自然要趁你落单时取你性命。” 冯破天冷哼一声:“那你们何须偷偷摸摸地弄断神刀?有本事就明刀明枪地上来,看我可会怕了你么?” 吊靴鬼摇头晃脑地道:“冯兄想知道我却偏偏不告诉你,让你在黄泉路上也做个糊涂鬼。” 小弦先见到吊靴鬼不伦不类的装束,本就觉得滑稽,再看他装腔作势一番,忍不住哈哈一笑:“你是吊靴鬼,他是糊涂鬼,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还打打杀杀的?” 吊靴鬼看了一眼小弦,对缠魂鬼笑道:“这小娃娃虽然相貌丑了些,可不但聪明伶俐,而且胆子也不小,我越看越是喜欢,说什么也要活擒下来送给堡主,你可小心别误伤了他?” 许漠洋拍拍小弦的脑袋,示意他不要害怕,对吊靴鬼沉声道:“阁下视我等如无物,想必手下颇有些斤两,倒不妨出手试试。”他见对方气焰嚣张,丝毫不把己方放在眼里,亦忍不住动气。 “一个山村的铁匠也敢与我擒天堡作对,看来倒是不简单。”吊靴鬼怪眼一翻:“我本不想伤你性命,你若是识趣,就乖乖退到一边。” 许漠洋眉尖一挑:“阁下一上来就要抢我儿子,还说是我不识趣,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么?” 吊靴鬼道:“我能看上他是你的福气,日后他跟着我们衣食无忧,总好过陪你在这穷乡僻壤里饿死。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许漠洋长笑道:“好霸道的擒天堡!”只见他脚尖一挑,将身下的大篮子挑于空中,右手微扬,从篮底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剑。目光锁住吊靴鬼,冷冷道:“可惜我便偏偏不识抬举,要斗一斗擒天六鬼!”这把宝剑正是他修习《铸兵神录》所炼成的,平日无机会派上用场,此刻方有机会试剑。何况他隐姓埋蛰居多年,早就憋了一股气,如今重拾昔日豪情,心中大觉快意,忍不住仰天长啸,良久方歇。 缠魂鬼见那篮中全装满着从山谷中搜集来的矿石,足有几百斤重,许漠洋却轻易挑起,显是身怀不俗武功,脸上惊容微现。吊靴鬼眼睛一亮,盯住许漠洋手中的长剑:“好极好极,此剑我也要了。” 冯破天与缠魂鬼对峙着,心中却是惊疑不定。越风宝刀一断他就立刻赶来此地,这二人定是从媚云教一路跟来,只是自己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对方无法提前设下埋伏,直到现在方才找到动手的机会。可见到这杨铁匠身手敏捷,更是啸声雄浑,中气充沛,看来绝非庸手,为何吊靴鬼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莫非敌人还另有援兵么?但事到如今多想无益,眼见缠魂鬼脚步微移,银龙鞭颤动不休,随时可能出手,当下亦鼓起斗志,紧握刀柄,寻机出手。 小弦本是有些害怕,躲在许漠洋身后,但见父亲神态凛然,状极威武,心中大定,从许漠洋身后探出头来对吊靴鬼做个鬼脸:“你口口声声要将我送给什么堡主,却还没有问我是不是同意呢。” 吊靴鬼嘿嘿一笑:“你随我去有吃有住,还有许多好玩的事物,比跟着你这个穷鬼爹爹可强多了,你怎么会不同意?” 小弦一撇嘴,一指吊靴鬼那身装束:“我看你才是穷鬼呢,连衣服都没有钱买。” 吊靴鬼对着小弦一瞪眼睛,啧啧怪笑:“待我将你送与堡主,只要你逗得堡主开心,自然会有许多赏赐,就不会穷了。” 小弦哼了一声:“若是我惹得你们堡主生气,只怕他一怒之下别说不给你赏赐,还要将你臭骂一番、痛打一顿。” 吊靴鬼一愣:“说得有理……” 小弦笑道:“既然如此,那大家就和和气气的吧,我爹爹一向好心,也许还能送你几件衣服呢。” 冯破天与缠魂鬼本是剑拔弓张,伺机找到对方的破绽出手,耳中听到小弦这一番胡搅蛮缠,都觉好笑,一时倒无出手之意了。 就在双方戒备稍稍松懈的这刹那间,一道黑影忽从屋角边上疾速闪出,直向许漠洋撞来,其势极快。许漠洋万万料不到屋后还有一人,一时措手不及,勉强沉身错步让开,听得身后小弦一声惊叫,已被那黑影一把抓住,直往后山奔去。 这个变化出乎所有人的意外,缠魂鬼大叫道:“大哥你做什么?” 吊靴鬼亦急声叫道:“大哥且慢,莫要抢我的功劳。” 却听得一个破哑的声音遥遥传来:“这小娃娃牙尖嘴利,模样又不甚乖巧,与其送与堡主惹厌,还不如交与我自有用处。你俩负责擒下这二人,亦是大功一件。” 冯破天惊呼一声:“日哭鬼!”这才明白为了对付自己,擒天六鬼中武功最高的日哭鬼竟然一直伏身于侧,怪不得那吊靴鬼如此有恃无恐。一失神间,却见那缠魂鬼的银龙鞭荡起一弧银光,直往自己颈部扫来,不及细想,大喝一声,与缠魂鬼斗在一处。 许漠洋眼见小弦被擒天六鬼中最是凶名昭着的日哭鬼掳走,心中大急,正要追赶,却见吊靴鬼一晃身拦在身前,一柄折扇直往自己腰间点来,只好持剑挡住,眼角余光犹瞥见日哭鬼挟着小弦几个起落后没入山峦丛林的深处,消失不见。 第36章 生死豪赌(1) 小弦只觉得身体就如腾云驾雾般在空中跳荡不止,又是害怕又是晕眩,但一双凉冰冰的大手箍在自己颈上,别说哭喊,连气也几乎透不出来。起初尚能听到父亲的呼喝声,大概正与那吊靴鬼相斗不休,待转过几个山坡后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呼呼风声鼓荡耳边。 也不知过得多久,翻了好几个山头,日哭鬼终于放慢了脚步,松开手将小弦掷于地上。 小弦摔得眼冒金星,爬起身来,昏头昏脑的转身就跑,却觉得脚下被什么挂了一下,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复又爬起,尚未站稳,又被绊倒。他这次学乖了,不再急于爬起来,只是双手撑在地上,呆呆望着眼前一双黑忽忽满是泥垢的赤脚,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一个声音冷冷地刺入耳中:“跑呀,看你还往哪里跑?!” 小弦听对方语气不善,再想到刚才好像隐隐听得冯破天叫了一声“日哭鬼”,缠魂鬼叫了一声“大哥”,心知必是落入敌人手中,耍起赖来:“我不跑了,反正总要摔跤。” 小弦话音未落,猛觉胯下一阵刺骨的疼痛传来,原来却是日哭鬼伸足踢在他环跳穴上。此穴乃是足上经脉大穴,小弦乍痛之下身不由己又是一跃而起,却再度被绊倒,这次摔得甚重,几乎连牙也磕落了。索性双手一软,全身放松趴在地上。 日哭鬼又踢了几下,小弦强忍痛苦,却说什么也不再爬起来,只感觉到对方足上的劲道越来越大,忍不住放声大叫:“你只会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你说得不错。”日哭鬼一本正经地道:“我就是喜欢欺负小孩子。” 小弦愤愤道:“为什么?” 日哭鬼的嗓音越发干哑:“因为小孩子爱哭。” 小弦奇道:“哭了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日哭鬼嘿然冷笑:“小孩子若是一哭,全身肌肉就绷得紧了,咬起来便更有味道。” 小弦听他语气森寒,止不住打个哆嗦:“那又如何?你总不会想要吃了我吧?” 日哭鬼怪笑一声:“我便是要吃了你,小娃娃的细皮嫩肉才正对我的胃口。” 小弦缓缓抬起头来,见到长长的一张马脸被乱发遮住了半边,只有一双眸子透着阴鸷的寒光死死盯着自己,心里头不由好一阵发毛,慌忙垂下头不敢再看:“你不是像那没钱买衣服的吊靴鬼一般穷吧,吃什么不好偏偏要吃了我。” 日哭鬼道:“我最见不得可爱的小娃娃,今天碰到你如此聪明伶俐,若不吃了实在可惜。”他眼中寒意更甚,喉中格格作响,喃喃道:“我好像已有七八年没有吃人了……” 小弦越听越怕:“我可不聪明,你莫吃我……”又勉强笑笑:“你既然那么久都没有吃人,又何必因我而破戒?” 日哭鬼龇牙一笑:“正因为那么久没有吃人,所以才怀念得紧。你快快哭出来。老子好不容易有机会吃人,可不能浪费了好材料。” 原来这日哭鬼名叫做齐战,数年前本是出没于陕北一带的一个大魔头,性格乖张孤僻,喜噬幼童,为世人所恨。只是其武功太高,官府几次集兵捕杀均奈何他不得,直至惊动了华山派掌门无语大师亲自出手,这才销声匿迹了数年。 齐战在陕北无法立足,便投奔川东擒天堡,借着龙判官的势力以自保。而龙判官虽是一心扩张势力,网罗各方人马,但亦知齐战作恶太多,为武林共愤,只是欲借助其一身不凡的武功,方才勉强收容。齐战自知仇家众多,也不敢太过招摇,便隐姓埋名,做了擒天六鬼中的老大日哭鬼,不再食人,而他对自己的来历讳莫如深,便是吊靴鬼等人亦不清楚。 这一次日哭鬼奉命带着吊靴鬼和缠魂鬼先潜入媚云教中折断“越风”宝刀,本欲趁着媚云教的内乱一举除去这个擒天堡的大敌,却见冯破天一见刀折立时毫不停留地赶往营盘山来,只道是媚云教另有援兵,所以一路跟踪过来。因为不知清水镇周围的虚实,便先由缠魂鬼与吊靴鬼搦战冯破天,日哭鬼则躲在一边,伺机出手。 这些年日哭鬼只恐泄露了身份,惹得无语大师找来,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擒天堡中,早就憋了一肚子怨气。过了这么久料想风声已弱,此次行动中忽又见到小弦这般活泼可爱的孩子,再也按捺不住昔日噬童之念,终蠢蠢欲动。料想凭吊靴鬼和缠魂鬼二人足可打发冯破天与许漠洋,这才蓦然发难擒下小弦,欲找个无人的地方一尝新鲜的孩童之肉。 小弦眼见日哭鬼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眼中精光乱闪,就欲要扑上来一般,心头大惧,颤声道:“我捉鱼捉小鸟给你吃可好,我还烧得一手好菜,若是你吃了我做的菜保证就再也不想吃人了。”他虽然偶尔闹着玩似的做过几次饭,却哪会做什么好菜,现在情急之下只好乱说一气,总好过马上被日哭鬼给吃了。 日哭鬼大嘴一张,露出几颗尖利的牙齿,怪笑道:“我等不及了,现在就要吃了你。” “慢着!”小弦双手乱摇,大叫道:“可我还没有哭呀,是你自己说未哭的人肉不好吃……” “那好办!”日哭鬼蓦然深吸一口气,嗫唇呜呜而鸣,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只见日哭鬼双目发红,泪水似决了堤般源源不绝地淌了出来,耳中忽就灌满了凄惨的哭音,就似有无数冤鬼厉魂在周围呼叫不休。初时尚被震得头脑发昏,渐渐那声音愈来愈低凝做一线,便如一条小虫般径直钻到心里去,扰得心神难宁……小弦心中悲伤难禁,鼻尖一酸,几乎忍不住要掉下泪来了。他深怕自己一哭便会被这怪人吃了,当下强收心神,咬紧牙关,一滴眼泪在眼中转来转去,就是不落下来。后来见日哭鬼哭得久了,渐已不再害怕,索性去想平日那些快乐的事情,对哭声充耳不闻,反而平息下来……再见到日哭鬼天愁地惨的模样,心中忽又觉得好笑了。 原来此乃日哭鬼的一种摄魂传音之术,最能扰人心魄,与人对敌时往往能收奇效,他日哭鬼的名字亦由此而来。 不过他倒是第一次对小孩子用此绝招,以往抓到的小孩子往往见了他相貌便哭作一团,似小弦这般能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已是绝无仅有了。他倒也不是非要惹得小弦痛哭不可,只是久未尝到人肉,此刻抓到小弦如获珍宝,舍不得一下子便吃了,便如猫捉到老鼠般要尽情玩弄一番,是以才极尽吓唬,料想自己神功一发,这孩子定是吓得屁滚尿流,瘫做一团,任由自己摆布……谁知日哭鬼哭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却见小弦一双眼睛初时尚是一片朦胧,渐渐便清亮起来。日哭鬼强加功法,哭得更是凄惨无比,而小弦仅是充满好奇地望着他,末了嘴角竟然隐隐还透出一丝笑意来。令日哭鬼不由又气又惊。 他却不知小弦身怀《天命宝典》的慧识,对世事万物皆有一种不萦于怀的淡定,若论心志坚定怕是一般久经沧桑的老人亦有所不及。起初乍听哭声的时候有所触动,不多时便已习惯,何况小弦心里打定主意不哭,他这等慑魂之术更是全然无效了。 日哭鬼一口真气终泄,收功止住哭声,心中百思难解,不明所以,实想不透自己百试不爽的神功为何对这样一个小孩子丝毫不起作用?呆呆望着小弦:“你为什么不哭?” 小弦看日哭鬼问得一本正经,偏偏脸上还有未拭干的泪痕,实是滑稽得很,明知不该却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用手掩住口,低声道:“你是成名的江湖好汉,说话可要算数,我不哭你便不能吃我。” 日哭鬼心头大怒:“我就不信不能让你这小孩子哭出来。”犹是不能释疑,喃喃问道:“莫非你天生就不会哭么?” 小弦眼珠一转,连忙道:“要我哭也容易,以前我不听话,爹爹打得狠,我就大哭了一场。你若是实在没本事要我哭,就来打我几下吧。”其实许漠洋对他疼爱有加,便是重话也难得说几句。他人小鬼大,在此生死关头,激将法也使了出来。 果然日哭鬼冷哼一声:“我何用得着打你这样一个小孩子,能让你哭的方法至少有几十种。” 小弦道:“对呀,你也可以掐我、拧我、咬我,反正你比我力气大,武功又那么高。”他偷眼看了一下日哭鬼的表情:“江湖上不都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么,我落到你手上也就认了,皱一下眉头便不是我爹生的。” 日哭鬼越听越气,大声道:“好,我就与你赌这一把,定让你哭得心服口服!” 小弦趁机伸出掌来:“口说无凭,击掌为定。你若有本事不碰我身子也让我哭出来,我这一身细皮嫩肉便交给你了,清蒸油炸均悉听尊便。”他天性随遇而安,此刻见有了转机,至少一时半会不会被人吃了,居然还有心情故意叹一口气:“想不到我也有机会做此生死豪赌!” 日哭鬼见小弦装模作样,差点笑出声来,板着脸重重一拍小弦的小手:“我便带你回擒天堡去,这一路上总有办法让你哭。若有能熬着不哭,便去做堡主的公子吧!” 小弦见狡计得逞,心头大定。好奇道:“原来那吊靴鬼说将我送给什么堡主是要我去做人家的儿子呀?这个堡主很厉害么?做他儿子可有什么好处?” 日哭鬼道:“堡主的公子几年前死了,夫人连着给他生了三个女儿,最后又生了一个傻儿子,所以堡主一心要找个聪明的义子。你若能抵得住我的手段,便有足够资格去做擒天堡的少主了。” 小弦见日哭鬼眼中凶光渐退,乐得与他胡扯:“那你还不好好巴结我,说不定以后便是你的顶头上司了。” “放屁!”日哭鬼脸现怒色,语气却已和缓了许多:“这一路你最好多给我烧几味道好菜,不然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了你?” 小弦察言观色,知道日哭鬼佯怒,倒也不似先前的惧怕了:“那我们先说好,就算你觉得我的厨艺实在了得,也不能让我一辈子给你做饭,我还要去江湖上寻我的远大前途呢……” 日哭鬼听得小弦东拉西扯,大觉好笑,勉强迸出一句狠话:“我看你的前途就只能在我的肚子里。”言罢终是忍俊不禁,连忙转过身去,怕让小弦见到自己一张冷漠的脸上再也绷不住的笑容……小弦见日哭鬼转过身去,偷眼望望四周,却是在一处不知名的山坳中,也不知道爹爹现在情况如何,纵然来寻自己恐怕也要大费一番周折。如今逃跑自是不智,但若是这几日都要与这个怪人相处,最好还是先着力讨得他的欢心,免得当真给他吃下肚去。想到这里向日哭鬼问道:“这位大叔不知道怎么称呼?” 日哭鬼给这一声甜丝丝的“大叔”叫得心中一软,心道我的真名如何能透露给你。随口道:“我便是擒天六鬼中的日哭鬼。”话一出口不免失笑,一般人听到自己的名头自然会大吃一惊,这个小娃娃却如何能知道自己在江湖上的盛名。 “哇!”小弦十足夸张地大叫一声:“原来你就是擒天六鬼中的日哭鬼。我常常听人说起你的名头,当真是那个……如雷贯耳。我早就想看看是什么样的英雄豪杰,想不到竟然对面不识,真是惭愧惭愧……” 日哭鬼转过身来:“哦,他们如何说起我?”他还是第一次听有人说他是英雄豪杰,虽是对小弦的话半信半疑,却也不禁生起好奇,想听听别人是怎么说起自己。 “这……”小弦平日就呆在偏僻的清水镇,何曾会有人对他说起日哭鬼,只是信口开河的一番胡扯,谁料日哭鬼会刨根问底,一时语塞。 日哭鬼以前在陕北恶名昭着,到擒天堡后却是有所收敛,对名声极为看重。见小弦欲言又止,只道不是什么好话,眼中凶光一闪:“他们怎么说起我?不管好坏歹话,你都给我从实说来。” 小弦眼珠一转:“我实说了你可别生气,你们擒天六鬼的名声可不怎么样。” “江湖传言大多是颠倒是非之语。”日哭鬼故作从容冷冷道,却也有些底气不足:“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小弦道:“去年有一个人来找我爹爹炼刀,那人好像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什么人物,用一把弯刀,左脸上还有一颗老大的黑痣……”他一面随口瞎说,借着拖延时间,一面搜肠刮肚,要将今天零碎听到的事情连贯到一起,编一个能让日哭鬼信服的故事。 日哭鬼略一思索:“哦,那人定是‘明月七斩’左天卢,一向游走于滇黔两地,凭着七式刀法也闯下了不小的名头,武功也还将就吧……不对,你定是记错了,他那颗招牌的黑痣不是在左脸,而是在右耳下。” 小弦瞠目结舌,万万料不到日哭鬼竟然还真能想出一个人符合自己的一套瞎话,肚里暗笑,脸上却是一派正色:“对对,大叔对江湖典故如、如数家宝,我是记错了,那颗痣是在他右耳下……” “是如数家珍。”日哭鬼笑着纠正小弦话中的错误,心想这左天卢也算川滇一方强豪,怕也是有些见地。如此一来对小弦的话倒信了七八分:“左天卢与我没有什么交情,却不知他如何说起我?” 小弦见日哭鬼毫无疑心,信心大增,谎话也编得顺溜了:“那个左天卢等爹爹给他炼刀,左右无事便与我闲聊江湖轶事。说起这一带的几大势力自然说到了媚云教与擒天堡……” 日哭鬼插言道:“应该还有焰天涯!” 小弦将手往腰上一撑,小嘴一撅:“你什么都知道,那我不说了。”他这一手却是平日与镇中小孩子一同玩闹时最擅长的套子,越是故作高深,越能惹得别人的好奇。 “好好,你说你的,我不打扰便是。”日哭鬼急欲知道左天卢如何说起自己,果然中招,反而对小弦赔起了小心。 小弦心里偷笑,继续道:“那左天卢说到擒天堡便说到了擒天六鬼,他说……”他挺起胸,装出一副大人的口气:“擒天六鬼的武功也算江湖一绝,只是人品太差,只知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叔叔,不知这助纣为虐是什么意思?” 日哭鬼心中大怒,却又怕小弦不继续说下去,只好忍着气解释道:“咳,那个词的意思是说,是说武功高了,所以去帮人打天下。”他虽是对着一个小孩子胡乱解释成语,却也觉得脸上一热。不过想到小弦连这个词的意思都不知道,看来定是左天卢的原话了,更是深信不疑,拍拍小弦的头,夸奖道:“你记性不错,去年的话都记得这么清楚。他下面又怎么说?”他却不知是小弦故意如此释他疑心。 小弦倒是被日哭鬼提醒了,心想我可不能编得太细致了,碰到含糊的地方便推说自己忘了。“那个左天卢又说:‘缠魂鬼还算光明正大,尤其那个吊靴鬼,一天到鬼鬼祟祟冤魂不散般跟在人屁股后面,背信弃义反复无常,真是丢尽了擒天堡的人。惹得人人一旦提到擒天六鬼,便都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改叫做欺天六鬼。’”他对缠魂鬼颇有好感,便一力编排吊靴鬼的不是,把脑子中能想到的词语都用上了。 日哭鬼再也按捺不住:“这个左天卢信口雌黄,若是被我撞上可要让他好看。” 小弦心道若是能让这日哭鬼放过自己,这左天卢也算半个救命恩人,却也不能让他太过倒霉。当下摇摇手:“叔叔不要急,这左天卢对你却是十分敬重的。” 日哭鬼被小弦的话勾起了兴致,忙又追问:“他还说了什么?” 小弦一挑大拇指:“这左天卢虽然不怎么看得起吊靴鬼,但对叔叔你却是心悦诚服。他说擒天六鬼中日哭鬼却是一条好汉,武功高强,内力深厚,若不是他不好功名,擒天堡主的位置早就是他的了。” 日哭鬼连忙摆手,肃容道:“休听他胡说,龙堡主的武功博大精深,我是远远不及的。” 小弦的马屁拍在马脚上,暗吐一下舌头,牢牢记住了擒天堡主姓龙。看日哭鬼的样子不似作伪,这龙堡主的武功定是十分厉害,若是做了他的义子只怕也不算委屈。继续道:“你先不要打岔,我的话还没有完。你可知道左天卢为何那么服你么?” 日哭鬼虽是作出一付不屑一听的模样,心中却实是受用,更想知道内情,当下果然噤声,眼望小弦,一脸期待,等他的下文。 小弦清清嗓子:“左天卢说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纵然你是武功天下第一,别人若是不服你一拥而上,双拳也是难敌四手的。所以行走江湖并不是仅靠武功,靠的是……”讲到此处,他对日哭鬼一笑:“你可知道靠得是什么?” 日哭鬼见这小娃娃在自己面前卖关子,恨得牙痒,却也只好老老实实地答道:“是义气么?” 第37章 生死豪赌(2) “错,是信誉!”小弦说得兴起,浑把日哭鬼当作平日听他讲故事的玩伴,一根小指头点点划划,直到发现日哭鬼脸色不善,方才警觉,悻悻将手放下,连忙送上高帽:“他说,这日哭鬼的武功虽然不错,却也算不得天下第一,但最可贵的便是他信守诺言,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更不欺瞒妇孺,所以才让他心服口服。” 日哭鬼听到此处,惊讶地张开大嘴半晌合不上,心中却想自己这些年来修身养性果是不是白费功夫,居然能得到左天卢如此评价,也不枉隐姓瞒名,看来日后真要重新做人了。当下看着小弦的脸色也似是温柔了许多,气也壮了:“这左天卢倒是了解我,知道我这人最讲信誉,绝不做欺世盗名的事。” 小弦绕了一个大圈子,目的其实就是想日哭鬼遵从与自己的赌约,见他中计亦是暗中得意:“我下次见了这左天卢定要夸他有眼光……” 日哭鬼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性格乖张,一向沉默寡言,见到他的小孩子不是吓得说不出话来就是哭作一团,何曾想会碰到小弦这样一个口齿便利、脑筋灵光、调皮可爱的孩子,只觉得这数年来倒是第一次与人说了这许多的话,只觉得心怀大畅,暗中庆幸刚才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吃了他。 二人说了半天,眼见天色已渐暗。小弦心系父亲的安危,却也不敢提出让日哭鬼放了自己,只好说:“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记得家里还有些野味,我们一起去吃些东西可好?”言一出口立时后悔,深怕说到吃东西又会让日哭鬼想吃自己。 日哭鬼亦觉得腹中饥火中烧,却丝毫也没动小弦的念头:“再往北走十几里便是叙永城,我们今晚便在那里休息。”他终于想到了自己抓小弦的目的,冷然道:“回擒天堡约有半个月的脚程,若是你这一路能不哭,我便放过你。”他似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放软声气:“你放心,我最重信誉,只要你赌得赢我,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小弦唯恐惹怒了日哭鬼,也不敢多说,只得收起对父亲的挂牵,乖乖地随着日哭鬼一路往叙永城行去。 日哭鬼嫌小弦人小腿短行得太慢,便挟着他一路飞奔。 经了适才的对话,又立下了一场赌约,日哭鬼对小弦的态度亦是较为客气了,再也不似初擒下他时拎着脖颈,而是一只手揽在他的腰上,稳稳当当地往叙永城的方向行去。小弦初时只见两边的树木快速往后退去,晃得眼也花了,脑中一片晕眩,渐渐习惯了却觉得从未有过如此经历,大呼过瘾,连声夸奖日哭鬼的脚程,这一次倒确是语出真心,引得日哭鬼心里高兴,更不愿怠慢了他,说话语气亦是颇为尊重。 小弦性格活泼,天性通透,虽是一时见不到父亲,但反正暂无性命之忧,倒也不急着脱身。他从未出得远门,这一路上只觉得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稀奇有趣,不断地向日哭鬼问东问西。日哭鬼本是提着一口真气奔驰,不好开口说话,听得小弦大呼小叫不停,更是对自己的武功由衷称赞,只得勉强回应几句,又怕速度慢下来惹来小弦的嘲笑,只得强耗真元急急赶路,拼得一口内息好不容易才到了叙永城,方觉得这几十里山路当真是赶得前所未有的辛苦。 叙永城位于川南的一片山地中,占地并不大,只是附近山区的居民大多来此进行一些物品的交换,今日正逢赶集,虽已是傍晚时分,倒也是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二人寻得一家小酒店坐下用饭,日哭鬼觉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心中思咐是否要在城中过夜。他行事一向谨慎,平日少在市集人多的地方现踪,都是露宿于郊野中,原本打算用过饭后就赶路,只是这一路来耗了不少元气,实在也需要休息。又想到自己大耗真元全赖这小鬼所赐,不禁恨恨地瞪了小弦一眼。却见小弦手拿筷子,却不吃饭,亦正呆呆地望着自己,没好气道:“你不是饿了么?怎么不吃?” 小弦轻声道:“叔叔辛苦了,叔叔先吃。” 日哭鬼一愣,料不到这小孩子竟然如此有心。他平日少与人一同用餐,结交的又大多是江湖上的粗俗汉子,哪有这许多讲究,小弦虽只是平日养下的习惯,却让日哭鬼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关切,不由心头一热,口中却兀自对小弦斥道:“还不快吃,怕我看你的吃相么?” 小弦见自己一片好心,日哭鬼非但不领情,反而更凶了起来,心中委屈,小嘴一撅,再不敢言语。 日哭鬼看在眼里,亦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拍拍小弦的头:“乖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小弦听日哭鬼破天荒地软语相询,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幸好紧要关头下想到了不能哭的赌约,连忙低下头来吃饭,借机擦擦发红的眼睛,心中直呼好险,口中应道:“我叫杨惊弦,你叫我小弦便是。” 日哭鬼真心赞道:“好名字!” 小弦见日哭鬼脸色和缓下来,趁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若是叫你日哭鬼叔叔,似是有点、有点那个不怎么好听。”又低声咕噜一句:“你明明是个人嘛,做鬼有什么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日哭鬼听在耳中,心中却是微微一震。这些年来他明里是龙判官的属下,实为擒天堡中客卿,无甚实权,却亦让人不敢得罪,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引起他的不快,均是恭称他一声哭兄,自己亦几乎忘了本名。此刻听小弦无忌童言一语点醒,才突觉得这些年隐姓瞒名,过着不人不鬼的日子,不由大是感慨,悲从中来。刹那间从前的往事流过心头,便似呆住了一般。 小弦见日哭鬼神色怪异,不敢再说,良久后方听得日哭鬼悠悠一声长叹:“我姓齐,这些年来便只告诉过你一个人。”又似觉得不应告诉小弦,复又涩声道:“你便叫我日哭鬼好了,我喜欢别人如此叫我。” 小弦倒也知机,点头道:“你放心,我绝不告诉任何人。那,以后我便称你齐叔叔吧。” 日哭鬼不置可否,眼中却是精光一闪,语气重又转冷:“你也不必与我套交情,之所以告诉你我的名姓,那是因为你过几日便是我肚中美食,无法告诉别人。” 小弦本想分辨自己可未必赌输,但见日哭鬼眼神慑人,一句话硬生生卡在喉咙吐不出来,只得就着一口饭吞回肚中,心中只觉得此人实是怪得不可理喻。 日哭鬼望了小弦半天,亦觉得自己对一个小孩子发威算不得什么本事,语音转柔:“吃过了饭我们便在这店中休息一晚,明日再赶路。”他见小弦虽然长得不甚讨喜,但乖巧懂事,亦勾起了自身的心结,倒想与这孩子多相处一会,反而不愿早些赶回擒天堡了。 这夜小弦便与日哭鬼同住在小店中,并头睡在一张床上。 小弦毕竟是个小孩子,只觉得生平第一次有了这等惊险的经历,大是兴奋,翻来覆去左思右想怎么也睡不着。几次找日哭鬼说话都无回应,不多时便听得对方鼾声如雷,竟已熟睡。望着天窗外透进的一抹星光发了阵呆,甚觉无聊。 他见日哭鬼对他态度不无好转,起初说要吃了他,却似也被自己一番说辞后打消了念头。虽是挂念父亲,倒也无意逃跑,反而觉得平日呆在清水小镇中太过闷气,这般游山玩水一番却也是不错。 他虽然聪明伶俐,年龄却实是太小,无甚心机,对人情世故更是一窍不通,只道日哭鬼说要吃人就如平日乡间农夫逗他玩闹一般,浑不解其中厉害。却不知日哭鬼素有恶名,虽是对他有了一丝好感,又激发了一丝未泯的天性,却如何能就此改邪归正。现在只是故意装睡,留个空子待他逃跑,从而有理由重又勾起恶念。而小弦鬼使神差下不起逃走的想法,实是等于救了自己一命。 日哭鬼等了好久,看小弦起先尚找自己说话,渐渐无声,听得他呼吸长短无序,不像睡熟的样子,却也不见有丝毫逃跑的意图,心中纳闷,浑不解这小娃娃转什么念头。他在江湖上浸淫久了,总是以己心度人,也算颇有些计谋,哪知碰到这样一个毫无心机的孩子,什么阴谋诡计都若对牛弹琴,全然不起作用,颇有无从下手的感觉。此时夜深人静,心魔重生,百般念头浮上脑中,欲要不顾一切吃了小弦,却一来想到这是在叙永城客栈中人多不便,二来亦觉得那般终是有些不讲道理的恃强凌弱。 若对方是个成人也就罢了,偏偏对这样一个孩子总不肯让他小觑了自己,难以下决心发作。 “爹爹也不知如何了?”小弦听日哭鬼鼾声停了下来,只道他已进入梦乡,百无聊赖下自言自语:“齐叔叔为什么要和爹爹作对呢?” 日哭鬼心中冷笑,心想小娃娃定是想逃跑了,所以才用言语试探。当下不动声色,且看他要如何。 “和爹爹作对的是坏人么?”小弦喃喃道:“恩,我看那个吊靴鬼阴阳怪气的就不是什么好人,缠魂鬼还不错,齐叔叔虽然相貌看起来凶恶,但对我也算是好的。” 日哭鬼一愣,不由苦笑起来,自己一心要吃了他,可万万料不到自己在小弦心目中还不算太坏,总算强忍着没有出声询问自己好在什么地方。 却听小弦继续道:“那个龙堡主不知道怎么样,听齐叔叔的语气武功定是极好。我若是真能认他做义父,大概也可以练成很高的武功,以后就不怕别人要吃我了,就算赌输了也不怕……” 日哭鬼听得好笑,想想自己堂堂擒天六鬼之首,竟然会与这个黄口小儿打这么一个奇怪的赌,说出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想到这里,心里莫名的一暖,不由微笑起来,只觉得能和这孩子在此等情形下相识,也算是大有缘分了。 小弦又道:“不过爹爹定是不愿我认那个龙堡主为父,若是爹爹不高兴,就算我能练成最厉害的武功也不要认他。何况爹爹也说过,武功高并不代表心肠好,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就是一个大坏蛋。” 日哭鬼听到此处,忍不住脱口问道:“你说得是明将军么?” 小弦大喜:“齐叔叔你还没有睡呀,来陪我说会话好不好?” 日哭鬼只得故意翻个身,恍若才醒来的样子,装作生气道:“你声音那么大吵醒了我,这半夜三更为何还不睡觉?” 小弦道:“我怕黑,以前都是爹爹陪着我说话、讲故事直到我睡着。叔叔你也给我讲个故事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日哭鬼没好气地道:“我不会讲故事,只会吃人。” 小弦却也不怕,嘻嘻一笑:“你莫吓我,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叔叔,小弦听话,叔叔就不吃我了。” 日哭鬼受他一声“好叔叔”,有气也发不出了,只得勉强道:“我可没有你爹那么本事,一个字也不识,哪有什么故事好讲。” 小弦央道:“你武功那么高,定是走了不少地方,把你遇见有趣的事讲一讲也行。” 日哭鬼失笑:“你这小孩子就知道拍人马屁,如何知道我武功高?” 小弦道:“我看得出来呢。爹爹和媚云教的武叔叔都没有发现那个缠魂鬼和吊靴鬼藏在一边,可见那二人的武功不错。可吊靴鬼那么趾高气扬的,却也要叫你一声大哥,当然是你武功很高了……”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日哭鬼心中大是受用,却也佩服这小孩子聪明,有心与他调笑:“你不是说武功高也未必心肠好么?你以后是愿意做个好人还是做个高手?” “我两样都要做。”小弦语气坚决,想了想又道:“齐叔叔你说为什么武功一高心肠就坏了?是不是武功好了就忍不住要欺负别人?见到什么好玩的就想抢过来?”他似是突然想通了什么道理,大是兴奋,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就像我看到阿龙的风车,问他借来玩他又不肯,若我能打得过他,便很想抢过来……”说到这里蓦然止住,却是想到自己那样岂不就成了坏人。 日哭鬼可算是做了一辈子的强盗,却从来没有想过其中的道理。此刻听小弦说来,却也有几分可信,或许人性本恶,一个小孩子也是如此,不由嗔道:“你才说要做好人,却又强抢人家的东西,岂不是自相矛盾?” 小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是一个风车罢了,又玩不坏,过后自会还他。” 日哭鬼道:“以小见大,这次你抢人风车,也许下次就抢人财宝了……”他止住声,自嘲般一笑,实想不透以自己这般恶名在外却也能教人道理,先已不能理直气壮了:“嘿嘿,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你年龄还小,以后可不能学坏了。” “我记住了。”小弦郑重地点点头,又道:“不过齐叔叔你能这样教我,一定是个好人。” 日哭鬼笑道:“世事无常,我今天若是将你一口吃了,你还会认为我是好人么?” 小弦又听日哭鬼说要吃人,脖子一缩,勉强笑道:“好叔叔你只是吓唬我罢了,怎么会真的吃了我?” 日哭鬼不语,似是默认。小弦听得四周无声,终是有些心怯,努力想找出点话说:“爹爹教过我,说是善恶便仅在一念之间,叔叔你既然当时不吃我,说明仍是有善念的……” “你爹爹说得不错!”日哭鬼叹道:“日后你若是在杀人前先想想这句话,便不会做错事了。” 小弦道:“我不会杀人的,我家里养的鸡都不让爹爹宰来给我吃。” “乖娃娃。”日哭鬼摸摸小弦的头,想到自己年幼的时候,亦是天真可爱,武功初成时更是心怀大志,只欲仗剑行走江湖,惩恶扬善,何曾想几十年的岁月匆匆而过,却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不由一声长叹,勾起了唏嘘往事。 小弦先听了日哭鬼先自承有食己之心,再被他一双枯瘦的手摸在头顶,止不住害怕起来,却又不敢强行挣开,只好用言语分他的心:“叔叔你可有孩子么?” 小弦话音才落,已觉得抓在头顶上的大手一紧。这一惊非同小可,急中生智大叫一声:“我要解手!”挣开日哭鬼的手下床去,这一蹲便似钉在夜壶上般,良久也不起身。 日哭鬼却也不阻拦:“你莫要着凉了,你不是要听我说故事吗?到床上来我便给你讲一个故事。” 小弦蹲坐在夜壶上,隔了日哭鬼几步,心中稍安,黑暗中只见他一双眸子闪着暗光。虽是觉得有些冷,却如何敢回到床上,强自嬉皮笑脸地道:“我有点便秘,就在这里听故事好了。” 日哭鬼也不勉强,只是悠悠一叹:“从前有一个小孩子,便似你现在这么大,亦是一般的聪明可爱。虽有些调皮,到处惹祸,可他的父母仍是十分疼爱他,天天给他讲故事,陪他玩,逗他开心……” 小弦犹有些心魂不定,也不敢打岔。 “那孩子的母亲温柔美丽,贤淑良慧,更是心灵手巧,女红针线当地闻名,几块布料过不多时就能做出一件合体的衣衫。她亦从不去外间招摇,勤俭持家,将屋里布置得井井有条,又用纸扎了许多的小人小马和好玩的事物,与夫君一同陪着爱子玩耍,日子虽是清贫,倒也其乐融融;那孩子的父亲则是一个剑客,武功高强,嫉恶如仇,更是乐善好施,劫富济贫,虽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名望,却因此惹了不少仇家,但在当地亦极有口碑,十分得人敬重。他爱极了他的宝贝儿子,虽有一身好武功,在家中倒总是被儿子骑在身上。他那孩儿亦十分聪明伶俐,不过三四岁时便对所见之事过目不忘……” 听日哭鬼说到此,小弦心里一搐。不知何故,他初初记事便仿是已六七岁,那以后如何与父亲相依为命如何修习《铸兵神录》皆是记得清清楚楚,唯有这之前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每每听别人说起孩提时的稚趣童真,料想自己必也是可爱至极,但回家一问,父亲却只是怅叹一声,避而不谈,似是别有隐情。这疑问从小便一直藏于心底,此刻却被日哭鬼的故事勾起,心想日后有机会定要好好问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知道多想也无益,当下放下心事,凝神细听日哭鬼的讲述。 日哭鬼似是说得高兴,呵呵笑了数声:“那剑客常常行走于江湖,每次回来总给妻儿带一大包好吃好玩的事物,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过着幸福的生活……” 小弦渐渐听得入神,想到父亲每次去城中亦是给自己带回来许多好东西,大生同感;又想起自己从未见过面的母亲,对那个孩子更生羡慕。 日哭鬼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那一年这孩子方才十岁,剑客应朋友之约要去江南做一件事,离家的时间颇久,自然是特别想念亲人。他在江南买了许多东西,兴冲冲地赶了回来,满以为可迎到娇妻幼子,共享天伦之乐。谁知……谁知在他不在家的时候,他的仇家竟然掳走了他的妻儿,将屋子放了一把大火烧得净光,只留下一片断壁残瓦……”他长叹了一口气:“那剑客的仇家是当地的一个财主,平时鱼肉百姓,被剑客教训了几次,便怀恨在心。趁着剑客有事外出,用重金收勾结招揽了当地飞云寨中的一批匪帮,欲要一泄旧忿,那帮山匪亦与剑客有些过节,自是一拍即合。但他们虽是人多,却素闻得那剑客武功高强,仍怕敌不过他,便使出这般卑鄙的手段,抢走了他的妻儿,还在墙上钉了一张字条,留话让剑客十日内去飞云寨中受死。他们自是设下了埋伏,仗着有人质在手,不怕那剑客不赴约……” 第38章 生死豪赌(3) 小弦听到此处,忍不住双拳紧握,大声道:“爹爹说盗亦有道,可这帮飞云寨的山匪却不顾江湖规矩,如此卑鄙下流,真是让人看不起。” “江湖规矩!?”日哭鬼嘲然冷笑:“经了这么多年,我早就看透了。任你平日如何自命侠义,一旦到得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什么江湖规矩,只要能保得性命,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亦可以使出来,便是亲生父母也可以当作挡箭牌……” 小弦从小就被父亲灌输了许多侠义之道,听日哭鬼如此说,心中自是大大不以为然。但黑暗见不到他的形貌,只听得他的声音便若蛇嘶狼嚎般厮哑,似泣似怨,不敢多言争执,默然不语。 日哭鬼长吁了一口气,继续道:“那剑客一见敌人留下的字条,不敢怠慢,快马加鞭一路马不停蹄赶到数十里外的飞云寨中……” 小弦插言道:“这可不对,若是他赶路赶得疲惫不堪,如何能对付得了敌人设好的埋伏?何况房子都烧毁了,墙上的字条定是等火灭后才钉上去的,分明就是故意安排好了圈套。” “你小小年纪,却能看出这些疑点,已是大不简单。”日哭鬼叹道:“那剑客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但他晓得那帮山匪心狠手辣,妻儿多在他们手中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虽然明知自己这般贸然前去,或许救不出妻儿,还枉自送上一条性命,但关心则乱,如何还能冷静下来从长计议?” 小弦不语,想到父亲找不到自己定是非常着急,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一念至此,心情亦沉重起来。 日哭鬼续道:“那剑客赶到飞云寨,略微休整一下,喘息稍定,便独自一人仗剑闯了进去。满以为对方会严阵以待,不料偌大的山寨却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影,他四处搜寻,果然、果然在后山的一间小屋中找到了自己的妻子……”说到这里,他又是长叹了一声。 小弦听剑客找到了他的妻子,本欲拍手叫好,却直觉气氛不对,怯怯地问:“她已遇害了么?” “你也猜出来了……”日哭鬼忽止住声音,似是哽住了一般,良久后方才缓缓道,“她死得很惨,全身衣衫都撕碎了。那帮混蛋不但强暴了她,还折断了她的四肢,割去了她的舌头,身上更是满是伤痕……旁边又有一张字条,让剑客去那地主家领回自己的儿子。” 小弦听到如此惨况,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帮强盗真不是人,他们与那剑客又没有什么天大的仇怨,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 日哭鬼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却是一种强抑后的平静:“不错,本来也就是一时斗气,亦犯不上如此不留余地。”他的声音突然转高,几乎是吼了起来:“可江湖上就是如此,若不能将敌人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下一次就会轮到自己。要想在江湖上活下去,就要心狠手黑,不能有半点妇人之仁,什么江湖规矩,什么仁义道德,统统都是他妈的见鬼!” 小弦见日哭鬼声嘶力竭,听得胆战心惊,虽觉得道理上不应如此,却也无法辩驳。隐隐觉得那个剑客定是与他大有关系,却也不知道如何劝解,只好问道:“那他儿子呢,有没有救出来?” 日哭鬼渐渐恢复常态:“那剑客见到妻子的尸体,伤心至极,几乎当场崩溃。但心念爱子,也不愿草草掩埋妻子,只得将妻子的尸体用衣服裹住负在身上,再沿着原路返回,直奔那地主的山庄中去。他明明知道敌人如此做就是要令他战志全丧,再消耗他的体力,可那个时候,满心里都是复仇的怒火,什么也顾不得了。就算死,也要多杀几个敌人。 “来到山庄中,天色已黑。剑客虽遭巨变,但经得这一路上的奔波,亦渐渐冷静下来,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令之策应伺机先救出儿子。当下先将妻子的尸体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偷偷翻墙潜入庄中,他武功高强,小心避过庄丁的耳目,也无人发现他。只见得庄中的大堂上灯火通明,数十人在厅中猜拳行令、喝酒作乐,那帮山匪与那地主都在其中,旁边便缚着他儿子,脸上也是青一道紫一道尽是累累伤痕。剑客藏在屋顶上,一见之下心中大恸,可他虽是急欲复仇,但也不敢贸然造次,怕惊动敌人徒然害了孩儿的性命,寻思用什么方法才可安然救出爱子……” 小弦皱眉道:“敌人定是早知道他回来了,所以才让他去飞云寨空跑了一个来回消耗体力,怎么还能从容喝酒行乐,恐怕其中有诈。”他此时的心情全系在那个剑客身上,希望他能救出自己的儿子,设身处地一想,便觉得有些蹊跷了。 日哭鬼恨声道:“飞云寨中都是一帮游手好闲的无赖,没有什么高手,若不是用计,如何敢轻易招惹我。”讲到此处突然一愣,自知失言。原来他想到昔日的惨况,一时激动之下,忘了隐瞒自己的身份。 小弦何等聪明,起先见到日哭鬼的愤然不平,本就有些猜出那个剑客便是他自己。但此刻听他亲口承认,却还是不禁全身一震,事先何曾想过这个看起来相貌凶恶、行事乖张的怪人会有如此凄凉的境遇,不但妻子惨死,儿子亦是生死未卜,心中大生同情,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静静听他讲下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飞云寨主刘宁武功亦是稀疏平常,只是仗着手下数十个亡命之徒,四处打家劫舍,做了不少坏事,有一次恰好被我碰上,教训了他几句,责令以后不得再作恶,因此怀恨在心。这一次见我出门在外,便趁机报复,竟然下此毒手。”这些年日哭鬼对那当日的情形想是回忆了不下数次,却尚是第一次诉诸于口,声音亦止不住颤抖起来:“我正欲跳下去先擒住他当作人质,救回儿子,却见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手提了我那孩儿,一手端了杯酒趟走到厅中,道,‘急风剑客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我没有见过此人,但他能发现我,想必功力亦不弱,怪不得那刘宁敢来惹我,原来是仗着有此高手。那时的我含着一腔怒火,纵是对方人多势众,也是丝毫不惧,既然已被人叫破,便跳到屋中,准备和敌人血战一场……” 小弦猜想当时情景,似是亲眼见到那一个伤心之人面对几十个强盗,凛然不惧直冲上前,用手中的长剑为死去的亲人复仇,也禁不住小拳紧握,恨不得与他并肩一起杀光恶人。 “敌人似是早有准备,我一跳下来便各执兵刃将我团团围住,却被那个人止住。他面白无须,看起来就像一个中年文士,只是脖颈间有一大块青赤色的疤痕,十分好认。他先对我客气几句,报上名号叫做高子明,乃是飞云寨新来的二当家。嘿嘿,高子明……”日哭鬼凄然一声长叹,又重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字一句地道:“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四处找你,若是老天可怜能让我见到你,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再一口口吃尽你的肉,喝尽你的血,方能解我心头大恨……”再缓缓对小弦道:“你要牢牢记下他的名字与脖间的那个疤痕,若有日能将他的下落告诉我,便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恩人。” 小弦听日哭鬼说得如此怨毒,隐觉不安。他既然说还没有找到这个高子明,想必那日不能尽歼敌人,却不知是否救出了他的儿子,勉强安慰道:“恶有恶报,他定然早就死了。” 日哭鬼冷冷道:“他就算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骨挫成灰,再吃到肚子里去……” 小弦悚然无语,怨深若此,只怕他的儿子最终亦是凶多吉少。 日哭鬼沉默许久,似是在回忆那日情景,过了好一会方重新开口:“那高子明看似对我毫无敌意,对我一脸肃容道,‘我等久闻急风剑客的大名,拜见无门,这才将尊夫人与令公子请来盘桓数日。却不料见到夫人的花容月貌,几个手下按捺不住,私下侵犯,高某对属下管教不严,以致酿成惨祸,实是万分抱歉。’他表面上惺惺作态,暗地里却是笑里藏刀,右手一直扣在我儿子的头上。我给他这一说想到了妻子的惨状,勾起了满腹的怨气,若不是见爱子身陷敌手,定要拔剑冲上去与他斗个你死我活。却听他继续道,‘我们都知道齐兄武功高强,心中实是惴惴不安,不知如何可以化解这段恩怨。那几个手下已被我按山规处理了,只盼齐兄大人大量,若能答应我以后袖手不理,这便将令公子交还与你。’我自不会放过他们,但听他如此说,再看到我那孩儿被毒打得几乎认不出来的脸孔,心想倒不妨权且从他之言,先救下孩儿,再徐图报仇。于是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条件……” 小弦心中起疑,见那高子明的手段十分了得,对日哭鬼先劳其力再衰其志,如何能轻易将儿子交还与他,其中只怕有诈。 日哭鬼续道:“见我一点头,高子明便将孩儿掷了过来,我怕摔伤了孩子,连忙接住。才一入手,便立知不对,我那孩儿不过十岁,如何会有这么沉重。才想到这里,一把短刀已刺入了我的小腹中,其余强盗亦是约好了一般一声大喊,各举刀枪向我杀来……” 小弦虽料到其中有诈,但事起突然,仍是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叫。 “这都是那高子明定下的奸计。让一个侏儒带着一张人皮面具,装作我孩儿的模样,竟然瞒过了我的眼睛,出其不意地偷袭成功……”日哭鬼声音平静的可怕:“幸好我虽是一路劳累,又中了一刀,但武功与应变尚在,一把抓住那假扮我孩儿的侏儒,以他做盾牌挡向那诸多袭来的兵器。那个高子明持扇当先扑来,口中还对手下大叫道,‘不要让他走了,不然我们日后全都得死在他剑下……’可恨那帮畜生受他教唆,竟然不顾同伴的死活,死命朝我杀来。我一见此情形,心知我那孩儿多半亦是凶多吉少,报仇之念一生,身体里又生出一股劲道,强忍痛楚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山庄,落荒而逃。高子明领着那帮畜生紧追不舍,我边跑边战,可小腹伤重,血流过多,终是越跑越慢,眼见就要给他们追上,逼入绝路。” “我知道难逃此劫,心中一横,索性返身重又杀入敌群中,拼得一个便算是一个,敌人料不到我受了重伤还敢回身反击,被我杀了几个,但他们人多势众,将我围在中间,我又受了几处伤,眼见就要死于乱刀之下……”日哭鬼微叹一声,又怔了半晌,叹道:“若是我那时就死了,能与妻儿相会于阴曹地府,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听得胆战心惊,眼下虽见日哭鬼好端端地仍在这里,当日定是有惊无险,但一颗心仍是止不住怦怦乱跳,为他生死未卜的命运揪心。 日哭鬼咳了几声:“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恰有一个汉子路过此地,便出头喝止敌人。那高子明等人凶残成性,又是杀红了眼,如何肯罢手,当下连来人一并围住。可不想那位汉子武功极高,不过几个照面间,便将数十个敌人的兵刃尽数打落在地,却没有伤到一个人……那高子明亦是见过些世面,知道来人不能力敌,便以江湖切口质问对方多管闲事。那汉子也不用强,只淡淡地问起争斗的缘由。高子明便信口开河编排了我许多不是,我虽想分辨,但伤口疼痛,更是心伤难忍,又气又急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那汉子见我神态有些蹊跷,便对高子明道,‘我最见不得恃强凌弱之事,且不论谁错谁对,你们几十人个追杀他一个,我便心中不平。今日之事就此罢手。我尚有些急事要办,过几日再来此地,再详察这件事的是非。’那高子明亦连连点头称是,可我见他眼中光芒闪动,心想若是此人一走,只怕我当场就会被乱刃分尸,欲要开口,却被那汉子一摆手止住,‘你不必多言,此事我迟早会查个水落石出,若你受了冤枉,我自会还你一个公道,但若你真是怙恶不赦之徒,我亦不会轻饶。’他的样貌也不怎么高大,可这几句话说出来,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震慑住了众人。有个喽啰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却被他听在耳中,哈哈一笑,‘我不是什么武林盟主,但我就是要管天下不平之事。你们若是不服,尽管到五味崖找我。’言罢给我服了一颗丹药,就此飘然而去。那帮畜生听到了五味崖之名,皆是脸有惧色,再也不敢为难于我,呼哨一声,一哄而散,那高子明自此以后亦是不知所终……” 小弦听到这里,想那汉子寥寥数语便将这群凶残的敌人吓得四处逃窜,对他的凛然气度大是钦服,问道:“他是什么人?” 日哭鬼叹道:“除了五味崖的虫大师,还能有谁有如此威势。” “原来,他就是虫大师!”小弦一听日哭鬼如此说,立时便想到父亲曾对自己说过:江湖上有一个奇人,乃是号称白道第一杀手的虫大师,专管天下不平之事,更是将朝中贪官的名字悬刻在五味崖上,以一月为期杀之,从不虚发,乃是天下所有贪官的大克星。想不到竟然在此听到了他的名字,霎时只觉得血气翻腾,豪气勃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只想自己以后便要做这样的大豪杰大英雄,方才不枉这一生……隔了良久,小弦心气略平,才继续问道:“你可救出你儿子了吗?” 日哭鬼低声道:“我匆匆包扎了一下伤口,立时又赶回那财主的山庄中。飞云寨的匪徒畏惧虫大师,全都走得一个不剩,只有那财主一家来不及逃跑,被我堵个正着。一问之下,方知我那孩儿……”说到此处,日哭鬼顿了一顿,在暗夜里他强抑的、略带哽咽的声音更显苍凉:“我终见到了我那孩儿,你道那个侏儒的面具如何会那般以惟妙惟肖,这帮天杀的畜生为了对付我,竟然将我那十岁的孩儿活生生剥了皮,制成人皮面具……” 小弦听到这等惨绝人寰之事,心头大震,呆呆张着嘴巴,初见日哭鬼时只觉得他凶恶无比,何曾想到他竟有如此凄惨无比的遭遇,心头泛起酸楚,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得日哭鬼的声音渐转凄厉,嘶声对小弦喊道:“枉我苦学武功,立志行侠仗义,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儿。你说、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报仇?” 小弦反手抹一把泪,怔怔点头:“虫大师定会帮你报仇的。”日哭鬼却形似入魔,恨声道:“就算有虫大师帮我杀光了敌人又有何用,我的妻儿亦不能复活。何况我也不需假手他人给我复仇。”他突然哈哈狞笑起来,冰冷的声调里夹杂着一丝哭音:“你且猜我是如何报仇的?” 小弦听到日哭鬼邪恶的笑声,隐隐料到了什么,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发冷。果然听日哭鬼笑了数声后恶狠狠地道:“我便将那财主一家杀个干净,将他儿子亦是剥皮抽筋,一口口将吃下肚去……哈哈哈哈,”他忽又大笑起来,一字一句道:“你哭了,你哭了,我要吃了你,我要吃了你……” 小弦此时方发觉自己早是泪流满面,大惊之下跳起身来往房外跑去,却忘了解手时裤子尚未提起来,脚下磕磕一绊,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再觉得背心一紧,已被日哭鬼一把提起,惊悸之下只看到一双铜铃大的眼睛似是要喷出火来,在黑暗中瞬亦不瞬地瞪着自己,一时呆愣住,连动亦不敢再动一下。 “你输了!”日哭鬼口中犹是喃喃念叨:“你终于哭了!” 小弦见到日哭鬼一张苦脸上皱纹横生,便如突然老了数十岁,念及他妻儿惨死,更加上心中又惊又怕,明知不应该却仍是止不住泪如泉涌,颤声道:“你莫要吃了我,不然我爹爹亦会很伤心的……” 日哭鬼微微一震,盯着小弦看了半晌,眼中魔意渐消,亦掉下泪来,双手收紧,将小弦紧紧抱在怀里:“乖娃娃莫怕,我不吃你便是了。” 小弦被日哭鬼紧紧抱在怀里,动也不能动一下。听得他说不吃自己,心头略宽,更是百念丛生,想到若是父亲在此,断不会容他这般对待自己,泪水更是竭止不住,将日哭鬼的胸前亦打湿了一大片……今日受了不少惊吓,他一个小孩子如何撑得住,又困又乏之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就这般在日哭鬼的怀中沉沉睡去。 第39章 神龙乍现(1) 第二日,日哭鬼与小弦重又上路。 小弦本以为经了这一晚的相处,二人感情已深,欲想出言求日哭鬼放了自己,好回清水小镇中去寻父亲。不料看起来日哭鬼对他的态度虽是大为和缓,但脸上却重又恢复平时冷漠,几次找他说话亦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小弦猜不透他心意,亦不敢多言,只得老老实实地随着日哭鬼一路朝北行去。 日哭鬼心中却是另有想法。他数年前因逢巨变,这些年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孩儿惨死的情景,便只觉得上天待自己何等不公,直欲将自己所遇的劫难加诸于天下人身上。所以他性情亦变得愤世嫉俗、十分乖张,最见不得十余岁左右活泼可爱的孩子,才有了噬童之癖。直至后来惹出了华山掌门无语大师,数年均隐迹于擒天堡,每每思及自己的惨遇与所作恶行,心中天人交战,时而大有悔意,时而却更是变本加厉。 他这些年隐姓埋名,深怕无语大师会找到自己,是以从不敢向任何人提及旧事,久而久之,怨怼沉积于胸,更是变得郁郁寡欢。直至遇到小弦,昨夜方才一吐为快,正如一个人心事憋得久了,却又找不到人诉说,便到山间野外自言自语一番。 日哭鬼初见小弦时,看这孩子聪明伶俐,顿时想到自己惨死的孩儿,心里不由恶念横生,这才不顾龙判官对付媚云教的命令强行掳走小弦。后来虽是与小弦打赌,却哪会把这样一个小孩子当作对手,只道自己定会赢得这一注。在日哭鬼的心中,小弦迟早都是口中之餐,也正因如此,昨夜他才将平日从不诉于口中的遭遇讲与小弦听,一方面是想一吐心事,另有一小半的心思却是要借着自己的经历引出小弦眼泪,从而光明正大赢得这场赌约……可日哭鬼万万料不到虽是终于惹出了小弦的眼泪,却是对自己境遇的同情之泪。他这些年虽是把过去的往事回忆了数遍,却从没有一次像昨夜这般畅吐心事,从倾诉中不禁重又忆起自己旧日的纷扬意气、倨傲心志,对仇人的怨恨与对妻子的怀念反复冲击心头,终也忍不住唏嘘啜泣,再见到小弦哭得可怜,恍若便是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孩儿一般,忍不住紧紧抱住小弦。在那一刻,确是心中真情流露、不能自抑。 日哭鬼此刻心中极为矛盾,既想到小弦得知自己这么多的秘密绝计不能留下活口,又见他善解人意聪明可喜不忍伤害。又想自己违背了龙判官的命令,倒不如将这孩子献与他,想来龙判官失子数年、再无所出,或许真会喜欢小弦收为义子,一来自己可以将功抵罪,二来对小弦亦有一份补偿,也算是两全其美……他城府极深,诸般念头虽是在心中纠缠不止,面上却依然是不动声色,一片漠然。 二人出了叙永城,再往北行。此处尚是媚云教的势力范围,日哭鬼不虞显露行迹,不走大道,专挑荒山小径行路。这一带多是丘陵,山势龙走蛇舞,峻而不险,更有金沙江及其数道支流绕山而行,山光映水,苍松滴翠,更增一份奇幻。 小弦一心想找机会逃走,只是没有适当的机会。他知道若是逃跑被日哭鬼抓回来,怕是要大吃苦头,是以表面上亦是不露半分不耐烦,一路上却是常常想些花样出来耽误行程,盼着父亲前来搭救自己;日哭鬼对小弦的念头自是心知肚明,却也不说破,其实他内心深处实是颇有些舍不得小弦,知道早一日到擒天堡便会早一些与他分别,索性由得小弦胡闹。 其时正是仲夏时节,气候炎热,好在山间林荫蔽日,水汽消暑,二人这一路走走停停,倒也自在逍遥。 小弦从未出过远门,这一路上见到许多稀奇的见闻,时而去扑打蝴蝶,时而去钻钻山洞,感觉有趣,亦不觉旅程辛苦。日哭鬼见小弦童趣盎然,虽仍是黑着一张脸,话也不多说几句,但心中却甚是高兴,恍然又回到陪着儿子一同嬉戏的时光。 日哭鬼出身陕北,便以随身携带着的几张大饼为食,吃得小弦大皱眉头,却也不敢提出打些野味,生怕一不小心自己便做了日哭鬼的干粮。 二日后到了泸州城,日哭鬼也不休息,径直带着小弦沿着金沙江往东行去。小弦先见到江流湍急,奔腾翻卷,气势迫人,惊讶地咋舌不已,然后便闹着要做坐船。日哭鬼不忍拂他意,便去江边寻找雇船。 小弦见日哭鬼不反对,更是来了兴致,对着一排雇船挑三拣四,又是嫌船不够宽大气派,又是嫌船不够干净,费了半个时辰,直到日哭鬼颇不耐烦,方才雇了一只小船,沿江东下。 那船家是条二十余岁的汉子,自称姓刘,长得矮小剽悍,头上缠块白布,看上去十分的精明达练,一路上吆喝着号子。他气脉悠长,嗓音洪亮,引得小弦不断拍手叫好。 小弦第一次坐船,新鲜不已。趴在船头看去,但见山脉莽苍、重峦叠嶂,波涛浩荡,江水激涌,忍不住又叫又跳,浑然忘了自身处境。只可惜不识水性,不然定是早就跳到水中畅游一番,更是拉着日哭鬼央他讲沿路各景物的来历。 日哭鬼以往虽然走过几趟船,但都是有事在身,从未用心去欣赏过这沿路景致。此刻眼见水波沸腾、浪峰搓挪、江涛飞旋、激浪澎湃,被那磅礴气势勾起昔日雄志,亦是心怀大畅,终与小弦有说有笑起来。小弦趁机怂恿日哭鬼捉了几条江鱼,总算一解口腹之欲。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天性通透圆熟,随遇而安,反正这一路坐船下来,想逃亦无处可去,索性放开胸怀,缠着船家与日哭鬼问东问西,何况自从那夜听了日哭鬼的故事后,对他的同情之念倒是多于畏惧,反而不时故意找些话来逗他抒怀。 如此过了几日,两人感情日笃,日哭鬼对小弦亦是爱护有加,不但细细解说这一路的风土人情,更挑些江湖中有趣的事说与他听,令小弦大开眼界。若是一般人不明究竟的人见了,必还以为他们是父子二人一同游山玩水了。 小船沿江东下,倒也迅速,一路行经江津、渝城,这日清晨便将至涪陵城。 涪陵为蜀东重镇,是位于金沙江边的一个大城。其时蜀道难行,内陆与川中的物资交换多走水路,涪陵城得天时地利,是以来往客商十分频繁。 此刻离涪陵城尚有七八里的水路,江面上船只就已渐渐多了起来。近观江岸两边奇岩嵯峨,峰插入云,远眺弥漫水天中帆樯林立,舳舻相连,和着飞腾涌浪、浩荡江声,于七分的繁华喧闹中点缀着三分的雄阔激扬,不由令人豪情上涌,胸怀舒畅。 “船家,船速加快了么?”日哭鬼立于船头,遥望着晨雾中隐约可见的涪陵城,突觉到船速加急,故对那姓刘的船家问道。 在船尾操舵的船家一面挂起帆篷,一面对着日哭鬼道:“客官说得不错,因为前面江道狭窄,巨石横卧,水流湍急,不但有漩涡,还布有许多暗礁,常常有船于此处翻侧,因此得个名目叫做锁龙滩……” 小弦奇道:“既然如此,才更应要放慢速度才对呀,不是有句话叫做‘小心驶得万年船’么?”他想出了这句俗语,而且用得正是地方,心中好生得意。 般家手上动作不停,对小弦呵呵一笑:“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这金沙江的漩涡乃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若是船速过慢,经过漩涡时便似坠了千斤的重物般,越行越慢,最后便被水力吸住,打着转陷到江底去,落得船沉人亡之祸;只有保持着高速行驶,一鼓作气冲过漩涡才可履险若夷,方是安全之策。” 日哭鬼早见那船家身手矫健,行动敏捷,似是怀有武功,已略有疑虑,此刻听他谈吐不俗,更是暗中留意。只是他不甚熟识水性,听船家说得也算有道理,再加上此处已属擒天堡的势力范围,是以虽然觉得其人可疑,却亦不怕他玩出什么花样,不予细究,心头暗品“锁龙滩”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原来行船中竟也有这许多的学问。”小弦望着江中间一个漩涡道,手中比划不休:“这么大的一只船如何能从这么小小的漩涡中坠下去,真是令人想不透。” 船家耐心解释道:“这些小漩涡自然没有什么危险,到了前面水流湍急处,那漩涡足有丈许方圆,若是行船不得法,别说是这个小船,便是那可载百人的大楼船亦难免被它吸下去。所以这里方有‘锁龙滩’之名,便是一条神龙陷入那大漩涡中,只怕亦是无计可施。” 小弦听得津津有味,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心想待会可要好好见识一下那可锁住神龙的大漩涡。又觉得这一路上见了不少的新奇事物,以往呆在家中的平淡生活与之相比真可谓是判若云泥,虽是日后自己的处境尚不明朗,却已颇有些喜爱这种处处都透着神秘与凶险的“江湖生活”了。 船家见小弦不语,只道他心惧,轻声安慰道:“小兄弟莫怕,待得过了锁龙滩,便到涪陵城了。” 小弦坐了几日的船,早觉得气闷无比,此刻听船家说即将要到涪陵城,自然想上岸走动一番。再看到两岸边零零落落的数户人家,更是心痒难耐,只是见日哭鬼立于船头沉思的样子,不敢直接提出来,便讪讪搭言道:“齐叔叔你在想什么?” 日哭鬼回眼望向小弦,低声叹道:“你记住了,到了擒天堡后,可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姓齐,以后我们也就当不认识罢了。”原来他知将至涪陵城,离擒天堡只有一日的路程,想到将要与小弦离别,心中不免有些依依不舍的惆怅。他行事一向慎重,说到擒天堡之名时都是放低语声,不愿让船家得知他的来历。 那擒天堡总坛位于川东丰都城左近的狮子滩边。那狮子滩凭崖临江,正处于湖广入川的水路要道上,川内各帮派常常为此地的属有权惹起许多争执。直到数年前龙判官凭着手中两支“还梦笔”慑服川内十七大帮派的首脑,这才将川内各势力统一起来,一举成立擒天堡,龙判官自封堡主,总坛便设在狮子滩头的地藏宫中。 龙判官亦因此扬名江湖,与明将军、雪纷飞,风念钟、水知寒、历轻笙并列为邪派六大宗师。 小弦这些日子过得悠闲,确是从没有想到过去擒天堡后会是如何的情形,听日哭鬼如此说,不由噘起小嘴:“快到擒天堡了么?我可不想做那个龙堡主的儿子……” 日哭鬼低声笑道:“龙堡主天纵之材,威名远震,做他儿子有什么不好。若日后你行走于江湖中,只要抬出龙堡主的名字,便处处有人打点照应,无比风光。” 小弦心想以日哭鬼的高傲,语气中却明显表露出对龙堡主的尊重,不由问道:“他很厉害么?他叫什么名字?” 日哭鬼缓缓道:“龙堡主的大名唤做龙吟秋,只因他使一对判官笔,而擒天堡又是位于一向有鬼都之称的丰都城边,所以江湖中人都称其为龙判官……” “原来,他就是龙判官呀!”小弦大叫一声,惹得那船家亦变了脸色,朝他看来。 “我听爹爹说起过,龙判官是天下六大邪派宗师之一,武功定是非常高了。你也不早说,害得我还一直想这个龙堡主是什么人呢。”原来许漠洋自小便给小弦讲了不少的江湖典故,生吞活剥硬记下来,却只道这所谓的宗师云云必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何曾想过这名动江湖的人物竟然就这么轻易地与自己发生了联系,不由欢呼雀跃起来。 日哭鬼失笑道:“你自己记不住又怪得谁,整个江湖上龙姓堡主怕也只有他一个。若是说起他的本名龙吟秋,只怕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呵呵一笑:“你既然知道龙堡主的来历,自是愿意做他儿子了。” 第40章 神龙乍现(2) 小弦摇摇头,一脸正色:“不行不行,他既是身为邪派中人,我若做了他儿子,只怕日后也会被江湖唾骂。” 日哭鬼想不到他年纪虽小,对正邪观念却是极强:“你这话对我说不打紧,若是对龙堡主谈起,只怕立时就有杀身大祸。”叹一口气:“有道是各花入各眼。所谓正邪之分,无非都是江湖上每个人眼中的主观看法,谁又能有定论?昔日当朝太祖起兵的时候,还不是被人认做邪魔歪道,可一朝得势,便成正果。待得你年纪大了,就知道正邪原只存于心中一念之间……”他知道小弦外表温顺,性子却是极倔强的,是以先用言语说服他,免得到时候与龙判官起了争执,怕是会大大不妙。 小弦挠挠头,低声嘀咕:“为什么你们也不问我是否同意,便争着要我去做那个龙判官的儿子,天下莫非就我一个小孩子么?” 日哭鬼闻言到是心中一动,自己擒下小弦的本意虽非是要献与龙堡主,但最终阴差阳错仍是和吊靴鬼想到了一起,原因其实都是看出了这孩子极佳的根骨,若是有明师指点,日后成就当不可限量。 那吊靴鬼当初提及将小弦送给龙判官为子乃是为了自身的前程,而日哭鬼却是这一路来与小弦有了深厚的感情,就当他是自己的儿子一般,希望他能有一个好归宿,这其中的动机虽有分别,目的却是一样的。只不过这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想与龙判官交好而不得,而这天赐的好事送与小弦面前他却视为苦差,也真算是造化弄人了。 日哭鬼正想得出神,却突觉得船身一轻,转头看时,却见那船家一个猛子扎到江中,翻起几朵浪花,再也不见。而船尾上已被凿开一个大洞,江水正源源不绝地涌了进来。 日哭鬼这一路本是暗中防备着那船家,却仍料不到光天化日之下他亦敢在擒天堡的地头上突然发难。他身为擒天六鬼之首,一向只有他去找别人的麻烦,此刻一时疏忽被人算计,不由心中大怒,踏前几步来到船尾,却只见江水滔滔,哪还能见到船家的影子……而船上的桨支亦被那船家不知丢到什么地方,而此时正是顺风,船速极快,竟是无法停下来。 小弦手忙脚乱地拿起一块破船板去堵漏处,却哪里堵得住,此处江水甚急,不多时水已漫上脚踝。小弦急得大叫:“叔叔快来帮我,船漏水了,就要沉了……” 日哭鬼将小弦抱在手中,柔声道:“小弦不要怕,反正不是我们的船,沉就沉吧。” 小弦道:“叔叔你会水么?我可不会游泳……” 日哭鬼摇摇头,眼神冰冷:“放心,这点小事难不倒我。”话虽是如此,但日哭鬼眼见船只正行驶在江心,离两岸皆有三四丈的距离,自己独自一人尚难一跃而过,带着小弦更是无法平安到达岸边,他一指前方数丈外稍窄的水路:“到得那里我便带你跳到岸上去。” 小弦心中稍安,料想以日哭鬼的本事定能护自己脱险,心中又想到一句俗语,忍不住顽皮一笑:“这船家大概是个强盗,不知是何道理,船钱没收到几文,自己却把船开个大洞,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话音未落,船身猛然大震,几乎将二人抛入水中去,原来是撞到一块暗礁上,小船登时航行不稳,左摇右晃,船身咯咯吱吱响个不停,似欲散架一般。小弦的笑容犹挂在嘴边,脸色却已变了:“莫不是我们已到了那个什么见鬼的‘锁龙滩’?” 日哭鬼站定身形,使个千斤坠稍稍稳住船身,一脸阴沉。看这船家的行事,分明是想置自己于死地,却不知是何人主使。眼见小船在急涌的江流带动下越来越快,江水就似在沸腾一般翻卷着狂涛,江面上蓦然现出一个阔达丈许方圆的大漩涡,水声呼啸,浪花激溅,便如一个张着大嘴的怪物欲择人而噬,不受控制的小船却正飞速地直朝漩涡撞去……而此刻离前方最近的岸边尚有近三丈远。 以日哭鬼的定力,此刻亦不由有些惊慌失措。在这一刻,他的心中闪过一丝念头:若是现在舍下小弦拼力一跃,未始不能跳到岸上,虽是船身晃荡不止,足下不稳极难发力,但纵算差了少许,那岸边的浅滩也困不住自己,可是如此一来,小弦孤身一人留在船上必无幸理。他能下得狠心弃下小弦而不顾么?……情势紧急,刻不容缓。日哭鬼稍一犹豫,小船离漩涡的距离已不足一丈。小弦的一张小脸惊得煞白,连眼睛都不及闭上,眼睁睁地看着小船直朝大漩涡冲去,面前忽就矗立起一道水墙,咆哮着的狂浪和着迫人的水汽直逼上来,紧咬住嘴唇方才忍住没有失声尖叫出来。 日哭鬼眼角瞥见小弦的神态,心中痛下决断,紧紧抱着小弦纵越到船尾,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功力集于足尖,重重往下一顿。看其势道疾狠,使得却是一股巧劲,力道由足下的木板分压向船尾各处……此刻小船已触到漩涡,坚固结实的木板被旋流卷住,就若纸糊泥塑般纤弱的不堪一击,弯曲、变形、断裂,不几下就被撕成了碎片。说时迟,那时快,日哭鬼一脚已然踏下,这是他毕生功力所聚,岂是非同小可,那小船果然经不起他的大力,船身一晃,船尾一沉,已被漩涡吞噬了一半的船头却高高翘起冒出水面,吃力一轻,终于从洪涛浪峰间钻了出来……小弦但觉得眼前先是一黑,连船带人钻入了浪头中,憋了良久的呼声刚刚吐出了一半,便被一口江水倒灌回肚中,一时连气也出不来。心胆俱裂下,耳中什么也听不到,苍茫天地间便只有那就如妖魔鬼怪吼叫一般的水声。心道这下怕是要葬身江底了,万念俱灰间脑海中竟还泛起一丝荒谬的想法:却不知那水下龙宫的传说是不是真有其事……然后眼前豁然又重现光明,心神略松,才猛然觉得全身上下好一阵冰凉,却是江浪将二人的身体打得透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船冲出漩涡,船内全是积水,几欲翻沉。日哭鬼怕前面还有漩涡,不敢怠慢,瞅得来到近岸处,提气拼力一跃,总算携着小弦落至岸上,直至脚踏实地,一口长气方才缓缓从喉内舒出。 饶是他久经沧桑,心志早磨炼得无比坚强,险死还生之余,亦是不免变色。前后虽不过几弹指的光景,但其中惊险处犹胜平生所遇。面对这人力难夺的天地之威,任是有再高的绝世武功亦只能束手无策,如今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方觉得一股冷汗由脊背上涔涔流下。 小弦惊魂乍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牢牢抱紧日哭鬼。 日哭鬼按下心头余悸,强自笑道:“小弦放心,叔叔不会弃你不顾的,你看我们这不已然脱险了么?”话脱口而出,方想到以自己这些年的凉薄天性,却在此生死关头没有舍下小弦,不知不觉中便已当他是自己的孩子一般。感觉到这孩子伏在怀里,全身微微的颤抖,也不知是冷是怕,心头莫名的一暖,怜意大起,搂着他的手不由又紧了一下。 小弦呆呆看着面前翻腾的江水,只觉得头昏目眩,抬目朝远处望去,忽见那无主的小船在峭壁上碰撞了几下,倾侧了半边,却犹鼓胀着帆沿江往下游滑去,顺风顺水之下,其势极快,而前面不足半里处正是一大群停泊于涪陵城港湾的船只,不由又是发出一声惊叫。 日哭鬼顺着小弦目光看去,那港中船只上的人们见到小船直冲而来,一片混乱,纷纷拔锚走避,但港小船多,本就拥挤,一时调动不便,有一只挂着几面彩旗的画舫躲避不及,眼见势必就要撞上。小船虽小,但挟着巨大的冲力,这一撞只怕立时就能将那画舫撞沉……小弦拉拉日哭鬼的衣襟:“叔叔你快救救那艘船吧!”他见日哭鬼能带着他从那“锁龙滩”中逃得大劫,对他的武功信任无比,不由出言求恳。 若是以往,以日哭鬼愤天尤人的性格,对这面前将至的惨祸自是无动于衷。但此刻他方与小弦得脱大难,正觉得上苍亦未必不是眷顾自己,听得小弦软语温求,恻隐之情暗生,但相距过远,鞭长莫及,欲要传声示警,适才真元消耗过度,一口真气却又提不上来,只得苦笑一声,心中满是一份颇为难得的歉疚。 小弦见得小船已飘出数百步外,亦知日哭鬼无力回天,只是远远望见那画舫上似有几个女子惊慌失措的四处奔逃,心头沉重,适才遇险时尚强忍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都怪我不好,非要坐什么船,现在害得他们遭此横祸……”明知于事无补,仍是急得扬声大叫:“你们快跑呀……” “你心肠倒好,只是这也怪不得我们。”日哭鬼面上闪过一丝狠色,冷声道:“就算把涪陵城掘地三尺,亦要将那个船家找出来,看看是什么人胆敢如此暗算我。”他这番言语倒也不是虚言恐吓,涪陵城离擒天堡不足百里,布有重兵,城内各方面的势力亦均是唯擒天堡马首是瞻,别说是找个人,就算真要掘地三尺只怕连官府也不敢多行过问。 小弦正在为那画舫中的人揪心,却忽见一道人影从旁边一条船上凌空高高跃起,落至那画舫上。离得远了,看不清他的形貌,只见穿了一身蓝色长衫,手中却是操着一支随手抓来的木桨,看他样子却是要用这支平常的木桨拦住小船的冲撞。 那小船速疾劲急,又是挟着顺流的冲力撞来,力道何止千钧,一般人皆唯恐走避不及,何曾想竟有人敢做此力挽狂澜之举?小弦看到蓝衣人犯险一博,又是吃惊又是佩服,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那人,看他能做出如何惊人的举动。 也不见他沉腰坐马,稳成立桩,却是用两脚勾在船舷的栏杆上,整个身体几乎已与江面平行,手中的木桨便往那迎面撞来的小船一抵……原来那画舫比小船要高了数尺,若是人在画舫上,势必难以阻止小船拦腰撞来,所以那人才倒挂在栏杆上,以便正对着撞来的小船。战略上虽是正确,但若是他这一桨不能拦挡住小船的来势,只怕自己的身体首先便要被挤成肉浆……看到蓝衣人如此冒险,岸边此起彼伏响起一片惊叫声。小弦只觉得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眼前似是已看到一片血肉横飞的惨况,几乎要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谁知他手中木桨就这般往前一送,小船猛然一顿,竟就被他如中流砥柱般硬生生止住了去势。小弦方松了一口气,却听得一声炸响遥遥传来,却是那蓝衣人手中的木桨经不起这般大力的冲击,断做两截,小船复又朝他与那画舫撞去……小弦心中骤然一紧,又被小船遮住了视线,只道他必无幸理。却突见小船船头蓦然一抬,整只船跃离水面腾空而起,便若船身下有只看不见的大手托着一般,从画舫的上空飞了过去,斜斜落在江中,激溅起高达丈余的水花……一切的变化均在刹那之间,就像是变戏法般令人不可思议。小弦大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江面飞扬而落的水花,然后方听得一声清越的长啸和着岸边围观人群的如雷掌声传至耳中。待得水花落下,那蓝衣人已掠往岸边,人在半空中犹抱拳对周围一揖答礼。江风凛冽,吹得他一身衣袂飘飘,宛若仙人,瞬间消失不见。 那一刻,小弦只突觉得一股热血蓦然涌入心头,一丝一毫地回味着那人惊险万状却又履险若夷的过程,恨不能以身代之。但觉平生所遇,唯此不畏艰险救民于难方可称为英雄!惜不能识,怅望堤岸上,只有百姓群情沸腾,交头接耳,哪还有那人的影子……日哭鬼往那蓝衣人消失的方向一抱拳,暗谢他仗义出手之恩。良久方悻悻放下手,嘿然叹道:“此人不知是何来历,真想不到小小涪陵城中竟也有如此高手。” 第41章 神龙乍现(3) 小弦亦是一声不合年龄的长叹:“这也是武功么?我还以为是魔法呢。那小船怎么能飞起来呢?” “这当然是武功!”日哭鬼喃喃道:“刚柔相济,移花接木。能在刹那间将万钧之力引至身侧,自己却不伤分毫,这不但是武功,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功。”他眼力高明,刚才瞅得真切,那蓝衣人先以桨抵住小船的锐力,桨断后立刻拍出双掌,借力使力将小船的前撞之力化为上冲,一举将面前大祸消于无形。其力道之巧,身手之捷,化力之妙,应变之速无一不是难得一见,实是天下少有的高手,却不明白如何会出现在这涪陵城中?日哭鬼再联想到那船家竟敢在擒天堡的地头下手暗害自己,疑点颇多,心中一震,这高手莫非也是为了擒天堡而来么?但他这般显露形迹,又分明与常理不符,一时沉吟不语。 小弦心绪渐平,对日哭鬼问道:“这人的武功比起你如何?” 日哭鬼思索一下,老老实实答道:“我虽不知小船撞去的劲道如何,但见那人在桨断的一刹立刻化刚为柔,以巧智胜拙力,单是这份应变能力就已是我远远不及了。”言罢又是一声叹息,回想那蓝衣人的身手,暗咐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便是龙判官亲临,怕也不过如此了。 日哭鬼行事向来不愿张扬,这一次本不打算在涪陵城停留,以免多生枝节。但如今坐船已毁,再望见小弦与自己都是一身湿透,势必要在涪陵城逗留,也可顺便查查那船家与这高手的来历,当下对小弦道:“你不是想进城中逛逛么?我们这就去买些衣服换上,再去酒楼大吃一顿可好?” 小弦却是听到日哭鬼对那蓝衣人的武功都颇为推崇,心中更是对那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几近崇拜。他虽从父亲那里学过些功夫,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武功练到高明处可以厉害至斯。他年纪尚小,对正邪观念不强,心想若是那龙堡主也能教自己这般神奇的武功,虽不会拜他为父,但拜他为师却也不错。此刻倒是想早些见到擒天堡主,听日哭鬼如此说,犹豫了一下:“我倒不是很饿。这里全是山地,想来城也不会有多大。” 日哭鬼道:“你莫要小看这涪陵城,不但是我擒天堡的重镇,而且其中藏龙卧虎亦有不少高手,待我带你一一见识一下。” 小弦眼珠一转,心中一动,虽说高手都是神龙乍现见首不见尾,但若是有缘或许在城中能碰到那个蓝衣人也说不定,这才勉强点点头。 日哭鬼哪知小弦心中转的念头,见他一脸愕色,还道是惊悸未消,也不放在心上,抱着他径直往涪陵城中走去。 日哭鬼身上的银两俱都丢在船上,好在擒天堡在城中安排有许多接应处,当下他带着小弦在涪陵城中循着堡中人留下的暗记左走右转,找到一家宅院中。 那宅院青砖红瓦,门前两只石狮,气派颇大,想是涪陵城中的大户,大红色的气死风灯上写着大大的一个“鲁”字。日哭鬼平日行事霸道惯了,也不着人通报,看门的家丁只觉得两眼一花,便被日哭鬼施展身法带着小弦直闯进去。一群气急败坏的家丁手持棍棒跟在后面大呼小叫不休,惹得小弦哈哈大笑。 刚至院中,一个高大壮实就若一尊铁塔般的黄衣大汉拦住去路,手持一把青色长剑,脸上却比那剑的颜色尚要青几分,用一口川话暴喝道:“格老子,什么人竟敢擅闯鲁宅?” 日哭鬼蓦然停下脚步:“叫鲁子洋出来见我。”他这一停身不要紧,身后紧跟的一群家丁连忙驻足,后面的一时刹不住,登时将前面几个家丁撞得人仰马翻。 原来这家宅院的主人名叫鲁子洋,明里身份是涪陵城中的大户,暗中却是擒天堡的四位香主之一,负责涪陵城一带的事务,此宅亦是擒天堡在涪陵城中的分舵。 那黄衣汉子姓费,单名一个源字,因他使一把青铜打造的宝剑,碧若深潭,人送外号便叫做“碧渊剑”,名虽风雅,人却委实与风雅不沾边,刚刚正与一帮兄弟赌钱,正输得昏天昏地间忽听得堂内一片喧哗,只道是有人闹事,便将输了钱的一腔怒气发了出来。听日哭鬼直呼香主的名字,大怒道:“你这老鬼活得不耐烦了么?鲁员外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 这些年来,日哭鬼平日甚少出擒天堡,只有堡中位居高位的寥寥数人认得他,因此费源认不得他倒也并不稀奇。他平日以鬼自居,听对方骂自己“老鬼”却也不生气,淡淡道:“我早就活得不耐烦了,你可有什么好方法帮我么?” 费源闻言一呆,他身为擒天堡在涪陵城分舵中仅次于鲁子洋的高手,也算见过几分世面,一见日哭鬼形貌独特,虽是一身湿衣,却毫无狼狈之态,气势慑人,不但直呼香主的名字,口气更是大得无以复加,倒也不敢贸然造次,呵呵赔笑道:“在下‘碧渊剑’费源,请问阁下怎么称呼?找鲁员外有何贵干?”他不明对方底细,自不能泄露鲁子洋的身份,便以员外相称。 小弦却是知道日哭鬼的厉害,见费源出口不逊,颇担心他惹祸上身,笑嘻嘻地拱手一揖:“费兄请了,大家都是自家人,可别伤了和气。”他虽没出过几次门,却天性不怕生,学着大人的样子施礼,倒也有模有样。 费源被这一声“费兄”叫得心头火起,斥道:“你这小鬼乱嚼舌头,谁和你是自家人?” 小弦仍是一脸笑意:“现在或许不是,过几天怕就是了。”他这倒也不是逛语,若真是能被龙判官收为徒弟,自然亦是擒天堡的人了。 费源冷哼一声:“你这个小鬼休要耍滑头,信不信我把你舌头割了下酒吃……” 话音未落,一个浑厚的声音乍然响起,震得小弦两耳嗡嗡作响:“原来是哭兄大驾光临,鲁某有失远迎,尚请恕罪。”只见一个三十多岁商贾模样的人从内堂中大步走出,对日哭鬼一揖到地,自然便是擒天堡下的四大香主之一的鲁子洋。 日哭鬼微微点头,漠然一笑:“鲁香主不必多礼,我只是路过涪陵城,顺便做个不速之客,叨扰一下。”擒天堡内等级森严,号令极严,日哭鬼在擒天堡内虽无职位,但位列于擒天六鬼之首,说起来可算是仅次于龙判官与师爷宁徊风的擒天堡第三号人物。是以鲁子洋虽然身为香主,对他亦是恭谨有礼。 鲁子洋大笑:“哭兄客气了,你可是我请都请不来的贵客。”一瞪费源:“还不快快赔罪。” 费源听到鲁子洋称这个“老鬼”哭兄,再一印证相貌,如何不知来人是谁!日哭鬼一向喜怒无常,是擒天堡有名极难惹的人物。想到自己刚才语气大大不恭,若是惹得这个魔头记恨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情,赶忙收起碧渊剑,连声赔不是,只觉得背上一片沁凉,出了一身的冷汗。 日哭鬼倒是没有把费源放在心上,嘱咐小弦道:“你先在这等我一会,我与鲁香主商量些事情,一会就出来。”当下和鲁子洋步入内堂中。家丁亦是一哄而散,院中只留下小弦与费源。 费源换上一副笑脸,对小弦道:“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可是哭老大的公子么?”日哭鬼在擒天堡中身份隐秘,谁也不知他姓什名谁,都以哭老大名之。 小弦百无聊赖,正在院中左看右望。他可不似日哭鬼一向以鬼自居,刚才被费源叫了两声小鬼心中大是有气,爱理不理地赌气道:“那个老鬼凭什么资格可以做我爹爹,我姓杨。” 费源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敢发作。他见小弦模样不怎么俊俏,甚至可说是颇丑,但日哭鬼却偏偏对他爱护有加,估计大有来头,有心讨好他:“原来是杨兄弟。呵呵,大家都是自家人嘛,杨兄弟喜欢玩些什么,我这就找人给你寻来。”他刚才生气小弦称他费兄,现在却又主动叫他兄弟,确是令人啼笑皆非。 小弦见费源前倨后恭,心中大是瞧不起他,有心捉弄他一番:“你那把剑倒是挺好看,不若送给我玩吧。” 那碧渊剑乃是费源的成名兵刃,如何舍得给小弦,只得苦笑一声:“杨兄弟年纪尚小,不适合玩这些凶险的东西,不若我给你找把弹弓如何?” 小弦最忌人家看不起自己年纪小,眼珠一转,煞有介事地道:“你那把剑也没有什么稀奇的,我只不过想看看是不是我要找的那把剑,也算是不负人所托。” 费源奇道:“你找什么剑?是何人托你什么事?” 小弦故作神秘:“我答应人家不能乱说。不过……巧了,说不定也是天意吧。” 费源被小弦的话引出了兴趣:“何事巧了?” 小弦嘻嘻一笑:“巧便巧在你恰好也是姓费。嗯,你可听你父母说你尚有六个叔伯兄弟么?” 费源不明所以,想自己只有二个堂兄,何曾一下子冒出六个叔伯兄弟之多,摇摇头:“杨兄弟大概是认错人了。” “可惜,可惜!”小弦长叹一声,再无言语。 费源追问道:“可惜什么?” 小弦神秘一笑:“既然与你无关,我便不能说了。” 费源被小弦逗得心痒难耐:“好兄弟,你便讲与我听吧,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不行不行。”小弦仍是一个劲的摇头:“上次我也是认错了一个人,将这秘密告诉了他。结果被那家人怪罪下来,害我花了十两银子请他们大吃一顿才算了事。” 费源更是不解:“认错了人为何就要请人吃饭,这家人的脾气也算是古怪了。” 小弦点头道:“不错,这家人可算是武林中脾气最古怪的一户了。但要说起江南的‘彩剑门’费家,谁不知道那是冠绝武林的名剑世家……”说到这里,蓦然掩住口,脸上现出一副失言的样子。 费源绞尽脑汁也未想出江南有个什么“彩剑门”,半信半疑:“你是不是记错了,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小弦如释重负般长吐了一口气:“是呀是呀,我是胡说的,你可千万不要信。”他知道越是如此,反而会越让人深信不疑。 费源本来实难相信这个毛头小孩子能有什么惊人的秘密,但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又是这般蹊跷地欲盖弥彰,只怕是真有其事。他却不知小弦从小就给村里的孩子讲书说戏,编个故事对他来说就像吃饭一样简单,张口就来。更是精善于在什么地方卖个关子,什么地方做个伏笔,是以就连费源这样的老江湖也不免上他的当。 费源心中一横:“杨兄弟,你行个好告诉我,我这有十两银子你先收下,若是日后要请客,全都算在我账上。” 小弦犹豫道:“我怎么好收你的银子,何况这事未必与你有关。” 费源听他如此说,更是信了个十足。心想今日反正都输了几十两银子,权当又赔了一把大庄好了,也可顺便讨好日哭鬼。当下忍痛又掏出十两银子,一并二十两银子强塞到小弦怀里,口中犹道:“不瞒杨兄弟,家父曾说起我的身世颇为蹊跷,只是他老人家过世的早,未能细问。今日若能从你这听到一点消息,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愿。” 小弦肚内暗笑,推脱几次后终于抵不过费源的“诚意”,勉强收下银子:“好吧,我便告诉你。不过你可答应我不管是否与你有关,都不能再告诉别人。”费源连声称是。 第42章 神龙乍现(4) 小弦清清嗓子:“这江南‘彩剑门’乃是一个极为神秘的家族,武功奇诡,一向不传外人,已有几十年不现江湖,年轻一点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而老江湖虽然知道‘彩剑门’,却也无人敢提及。”他见费源脸有疑色,补充道:“只因这‘彩剑门’行事古怪,最忌人泄其行藏,而且一旦与人结仇,便如冤鬼缠身般不死不休,所以能不提及自是最好不过。你想谁愿意无缘无故就因逞口齿之快便惹上这么一个仇家呢。我只不过和费家的几个弟子有点交情,所以上次破费些银子也就罢了。加上我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所以他们也不会太为难我……” 费源忍不住奉上高帽:“杨兄弟年纪虽小,行事却是老成,自然广有人缘。” 小弦被费源的马屁拍得飘飘然,呵呵一笑,继续道:“这‘彩剑门’不求扬名,是以虽然江湖上公认其剑术第一,但却少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举。我且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见费源脸色略微一变,连忙加上一句:“这个秘密是奉送的,不收银子。” 费源脸色稍霁,赧然一笑。小弦脸色一整:“你可知道虫大师么?”他自从听父亲说起了虫大师的义举,再加上日哭鬼那夜才对他提过,便忍不住编到故事中。 费源听到这个名动江湖的人物,话亦说不出来,只是连连点头。小弦又道:“你说虫大师何以能那么神出鬼没,杀贪官从不虚发,莫非他真有化身之术么?” 费源道:“那是因为他手下有秦聆韵、齐生劫、舒寻玉、墨留白这四大弟子,人称琴棋书画,自是无往而不利。” 小弦对虫大师的事迹亦是一知半解,此刻听费源如此说,心念大动,欲要详问,却岂不是显得自己胡说八道了,只得强自忍住,暗暗记下这四个名字,留待以后问日哭鬼。他面上不动声色,还颇为赞许地看了费源一眼,反似是夸他知道不少江湖典故般:“也不尽然。其实代虫大师出手的,尚有这‘彩剑门’的人物。比如一年前虫大师杀贪官鲁秋道,便是‘彩剑门’费家子弟的杰作。” 一年前虫大师将贪官鲁秋道的名字悬于五味崖上,扬言一月杀之。其时明将军府的大总管水知寒与黑道第一杀手鬼失惊亲自压阵保护鲁秋道,却仍被虫大师得手,刺杀鲁秋道于迁州府内。对此江湖上传言纷纷,许多人都想不透以水知寒与鬼失惊二人之力为何还不能护得鲁秋道的安全,此役令虫大师的声望高至极点,明将军的声望亦因此大跌。 费源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此,这“彩剑门”看来果是有些来历。他怎知小弦信口胡说,反正江湖上以讹传讹,事情的真相除了当事人谁也不会知道。虫大师一向行迹隐秘,自无人能问得详情,而将军府人引此为奇耻大辱,自然也不会有人敢问起。 小弦见费源连连点头,心中得意。却忽听得耳中传来一声银铃般的娇笑,大大吃了一惊,抬头四看却见不到半个人影,而费源全无异状,心中疑惑,只道是自己听错了,继续往下说道:“这‘彩剑门’之所以以彩剑为名,便是因为门内有七把宝剑,分呈红橙蓝青紫黑白七色,由七个传人所持……” 费源想了想,忍不住插言道:“红、橙剑为赤铁与黄金所制,青、紫剑为青铜练就,白剑自是银铸,镔铁黑剑也是时可见到,可这蓝剑却不知为何所造,尚请杨兄弟解我心中之惑?” 小弦心中暗道一声“问得好”,不假思索张口答道:“昆仑寒玉,封沉冰川,雷动电射,风散雨润而得之,其性属水,其凉似冰,其坚胜铁,其色湛蓝。”他倒也不是妄言,昆仑寒玉确有其物,位列天下神器之九。这段话自是从兵甲派的《铸兵神录》上摘抄来的,直听得费源张口结舌,深信不疑。 小弦有意逗费源,嘻嘻一笑:“你这一打岔,我都忘记说到什么地方了。” 费源老老实实地赔笑道:“你说到那费家的七色宝剑分由七个传人所持……杨兄弟你慢慢说,我不打岔就是。” 小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架子摆个十足,心内却是再将故事编得圆满些,方才继续往下道:“几十年前那持青剑的费家老四却因和兄弟一言不和,斗气远走他乡,另立门户。这些年来费家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只不过家丑难扬,所以都只在暗中打听……” 费源听到此处,才总算听出了一丝味道,低头看看自己的青色长剑,再想想过世父亲,心道若是能与这名门大派攀上亲戚只怕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精神大振:“却不知那费家老四叫什么名字?” 小弦叹道:“那都是上一代的老人家,我如何敢打听他们的名讳。不过这一代的费家六弟子的名字我都知道,恰恰也是单字,所以我刚才就怀疑你便是那费家老四的后代。” 费源声音都颤了:“那六个弟子叫什么名字?我看看是不是与我的名字有些渊源。” 小弦低声道:“这可是费家的大秘密,我只说与你一人听,你可千万不要对外人说。” 费源连连点头,将耳朵凑在小弦嘴边,恨不得把今日输的银子统统塞到小弦的腰包里去。 小弦伏在费源耳边道:“你记住了,这费家六弟子名字分别是:兴、胜、石、离、华、武。” 费源一一记在心中,百般设想与自己名字的关系,却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口中反复念叨着:“费华,这名字倒是有点耳熟。” 小弦肚里笑得发疼,他不敢连姓带名一并告诉费源,便是怕他听出其中玄虚。时间仓促下,他何能一下便想出这许多的名字,不过是分别对应着:费心、费神、费事、费力……最后两个名字更是直言废话和废物了。 小弦作弄了费源一番,又收了他二十两银子,心中早消了气,倒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劝了一句:“也许你和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倒也不必太过费心……”说到此急忙住口,深怕费源听出了费心的谐音。其实他这番话疑点颇多,只是费源利欲熏心,一意想攀个高枝,是以才中了小弦的计,听不出其中的弦外之音。正好见日哭鬼与鲁子洋从内堂走了出来,小弦连忙迎上去:“叔叔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鲁子洋笑道:“小兄弟莫急,我这就叫人准备膳食。” 日哭鬼不虞与人多打交道,拱手道:“好意心领,我自另有去处,鲁兄不必客气。我在涪陵城尚会留上一两天,若打听到了消息通知我便是。” 鲁子洋也不好勉强,只得道:“小弟必不负哭兄所托。不过下次哭兄再来可得让我好好做个东,敬你几杯。” 日哭鬼亦不多话,道声告辞便走。小弦乐得正中下怀,一把拉着日哭鬼就往外跑,眼角瞥处,犹见费源口中喃喃自语不休,在堂院中发着呆。 日哭鬼问鲁子洋要了数百两银子,先带着小弦去绸店买衣服,小弦见日哭鬼身上全无湿渍,知道他是以内功逼干了身子,却仍是坚持给他挑了一套新衣,又是抢着付账。日哭鬼奇怪他的银子的来处,小弦便将如何捉弄费源的事娓娓道来,听得日哭鬼哈哈大笑。 小弦知道日哭鬼与鲁子洋定是通了消息,问起父亲的下落,日哭鬼却也不知,想来吊靴鬼与缠魂鬼尚不及回来复命。小弦天性乐观,心想到了擒天堡总能打听到,若是被龙堡主收为徒弟,擒天堡自然亦不会为难父亲。他放下了心事,拉着日哭鬼在城中四处乱转。那涪陵城虽然不大,却也热闹,唱曲说书卖艺耍技不一而足,二人随走随停,足有两个时辰方才大致将涪陵城逛了一圈。 此刻已过了午间,二人倒真是觉得饿了,看到一家名为“三香阁”的酒楼临江而立,倒也颇为气派,便进去找个临窗的桌子坐下。 小弦第一次有这么多银子在手,豪气大发,抢在日哭鬼的前面从伙计手中接过菜谱:“今天我做东,不许跟我抢。” 日哭鬼见小弦兴致勃勃,一脸亢奋,不愿扫他的兴,含笑点头。他江湖经验丰富,一进店中浏目四顾,已将四处情形尽收眼底。其时已过午膳时间,店内食客不多,加上自己这席,便只有四张桌子前坐得有人。 中厅的桌前坐着二人,均是藏青短褂,白布包头,看起来应是来涪陵城做生意的商贾。 日哭鬼的目光转向东首,不由暗喝一声彩。那桌边坐着两女一男,年长那个女子二十一二岁,明眸皓齿,淡素蛾眉,头戴青黑无沿笙帽,披露出一头乌黑似云的秀发,身着杏黄紧袖上衣,上绣蓝色印花,勾勒出修长纤细的腰身,再衬着娇嫩白皙的肌肤,更是显得婀娜多姿,艳光照人,举手投足间更是不经意流露出一种难以描绘的风韵,似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而最令人侧目的尚不是她那清妍绝俗的相貌,却是双耳各挂着一枚大大的双环金色耳坠,甚是少见。 另一个绿衣女子年龄不过十四五岁,却是生得粉妆玉琢般娇俏可喜,恬淡的弯眉,清冷的杏眼,细巧的脸庞,挺秀的鼻子,嫣红的两腮……这些似是绝不搭配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给人一种似是冷傲、似是顽皮、似是忧郁、又似是倔强的一种惊艳!她二人旁若无人地低低说笑,像是全然不知自己已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日哭鬼数年不近女色,虽见到这两个女子令人吃惊的美丽,浑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见她二人的目光不时飘向小弦,然后又是一阵絮絮轻笑,却不知是何道理。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那个同桌男子身上,那人坐于这两个女子的对面,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蓑笠,正缓缓将一杯酒倒入口中,只是背对着自己,又是在僻光暗影处,看不清样貌。 小弦轻轻捅了一下日哭鬼,嘴巴向那男子一呶,低声道:“那个人有点怪……” 日哭鬼觉得这个背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根本想不起来何时见过。闻言望向小弦,不知他所指的怪异是何道理。 小弦轻轻道:“那人喝酒时只抬手腕却不动肩肘,就似是木偶一样。”话音才落,却见那人轻轻放下酒杯,再也一动不动。虽没有回过头来,小弦却感应到他似是有所知觉,不由吐了一下舌头。其实倒不是小弦的眼力比日哭鬼更高明,只不过他身兼《天命宝典》与《铸兵神录》之长,而《天命宝典》讲究的便是诸事顺应天理合乎自然,是以最善于发现一些不合常情的地方,其中的精奥微妙处,便是小弦亦不自知。 日哭鬼心知那是一个高手,以他的横行无忌,见到这个沉稳若山的背影亦不想多生事非,拍拍小弦的头,示意他不必再说。小弦知机,低下头专心研究手里的菜谱。 日哭鬼往西首那桌看去,见到那桌前围坐着四男一女,相貌各异,均是衣衫华贵,各挟兵器,大剌剌地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自顾自地喝酒调笑,不时有嬉语浪笑声传来。 第一个男子瘦削精干,青衫长袍,一双眼睛总是斜睨着,偶一顾盼间却是精光四射,显是怀有不俗武功,同桌五个人中倒是以他的话语最少,但他一开口,其余人均是屏声细听,应是为首之人;另两个正在猜拳的大汉面容粗豪,袒胸赤膊,看相貌五官像是两兄弟,却是一个面黑若炭,一个白净无须;第四个男子是个胖大的番僧,一袭光鲜的黄绸僧袍,上面绣着一条飞龙,甚是招摇,显是大违出家人的本性,一双喝了酒后血红的眼睛喷着火般瞟着对面的那两个俏丽女子,满堂众人中犹以这番僧看得最是毫无避讳,惹人生厌。 第43章 神龙乍现(5) 那女子相貌平凡,偏偏一张脸上却敷着厚厚一层粉,看样子足可刮下几两来。酒酣脸热之余,将外套的扣子都解去了,露出内里一件大红的内衣,丰腴的腰间却挂着一围鹿皮套子,里面似是放了不少暗器,精光暗闪,划拳饮酒之际故意摇摆着蛇腰,被暗器支挺的腰部上面绣着一朵紫色的大花和几片青翠欲滴的绿叶,加上丰满的胸部峰峦起伏,更是惹人遐思。 日哭鬼微一皱眉,垂下眼光,那四个男子不知是何来路,这女子却分明是千叶门的人。 千叶门地处黄山,只收女弟子,武功以暗器为主,本也是江湖上的寻常帮派,但自从十七年前出了一个“繁星点点”葛双双后便声名大振。那葛双双虽是女流,却不输须眉,与暗器王林青、“将军之毒”毒来无恙、落花宫主赵星霜并称为当世的四大暗器圣手。但千叶门徒一向只现于江南,更是与擒天堡少有交情,却不知因何事会来到涪陵城中。 日哭鬼心中略略生疑。涪陵城为擒天堡的重镇,又是处于水陆路要道,对来往人等一向都是盘查身份,巨细无遗。这两桌人来意可疑,且均非庸手,一入城便会被擒天堡的明岗暗哨盯住,何况以那两个女子的惊世姿容,无论如何亦不会让人视若不见。可刚才鲁子洋却未对自己提及半点,若不是他失职,便是有意隐瞒,颇为蹊跷。 小弦却是被那菜谱难住了。川菜种类繁多,驰名海内,这三香阁是涪陵有名的大酒楼,更是应有尽有。小弦见厚厚的一本菜谱沉沉压在手中,颇有点心虚,不知自己这二十两银子能点些什么菜。他以往与许漠洋在那清水小镇中日子过得清贫自足,一个月也不过就花销三五两银子。此刻突发小财,反而不知道如何处置,若是点得贵了不够付账,岂不冤枉了自己这平生第一次的请客大计。 日哭鬼见他脸有难色,猜出他的心事,低声调笑道:“杨大侠尽可放心,我刚才找鲁员外借了不少银子,若是不够,尽可拿去先用。”他与小弦在涪陵城转了半天,见他童趣盎然,稚态可掬,心情极好,竟然也开玩笑地称其为“杨大侠”。 小弦放下心来,心想跟着日哭鬼这一路啃了不少干粮,若不敲他一笔大吃一顿也太对不住自己的肚皮,当下对伙计叫道:“先把你们这三香阁所有的菜统统上一份,若是不够再点。”他稚气未脱,童音清脆,这番话却是说得大有豪气,惹得堂中众人纷纷转头望来。 伙计大概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点菜,又见他是个孩子,迟疑一下开口问道:“小客官,我三香阁共有菜肴一百七十六种,都要上一份么?” 小弦一听这三香阁的菜肴数量如此之多,暗吃一惊。只是听伙计在客官前面加个“小”字,心中大不舒服,将手中紧攥的银子往桌上一拍,声音转大:“你这人怎么如此啰嗦,又不是吃你白食,你可是欺我年幼么?”这番话本应是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只是他毕竟有点心疼银子,若不是为了赌一口气怕就真要收回适才的豪言,哪有半分理直气壮的样子。 伙计还要再说,却见日哭鬼瞪眼瞅来,心头莫名地一寒,不敢多说,告声罪便张罗起来。小弦犹不解气,再叫一声:“再把你们这最好的酒打十斤过来。”转头看向日哭鬼,嘻嘻一笑:“且待我敬大哥几杯。”日哭鬼正有所思,随口应承一句,也不去计较小弦称自己大哥。 一个汉子匆匆上来,径直走向日哭鬼,先施一个礼,然后低声道:“大爷嘱咐鲁员外要找的船家已找到了,等大爷前去。”原来这人是擒天堡的暗探,奉了鲁子洋之命前来汇报,擒天堡在涪陵城的势力虽大,但当着外人的面,仍是用寻常的称呼。 日哭鬼刚才让鲁子洋去打听那暗害自己的船家下落,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略一沉吟,对小弦道:“你在此等我,饿了便先用饭,我去去就来。” 小弦本想跟着一并去看看,但一想可能要对那姓刘的船家严刑拷问,登时没了兴趣:“好吧,叔叔你快去快回,不然我可把这菜全吃光后便拍屁股走人了。” 日哭鬼哈哈大笑,对小弦挤挤眼睛:“你若能把这一百七十六种菜都吃光,只怕撑得你路连也走不动了。”言罢随那汉子出门而去。 已过午膳时刻,三香阁的生意颇为清淡,便只需照顾小弦这一个大客人。一时几名伙计在店堂中穿梭不止,将各式见过与未见过的菜肴连珠价地送上来,看得小弦好不得意。 他忽心中一动,此刻日哭鬼不在身边,又有银子在手,不正是逃走的最好时机么?转念一想,既然能这么快就将那船家找出来,可见擒天堡在涪陵城中的势力不小,日哭鬼如此放心离去,自是有把握不让自己轻易逃脱,再说如此不声不响的离去似乎太也不够朋友。略一犹豫,见到各色好菜层层叠叠摆满了一桌子,香味袭来不由食欲大开,索性打定主意,先放开胸怀大吃一顿再说。 伙计拎来一个大酒坛,对小弦笑道:“余下的菜摆放不下,是否随后再端上来,请客倌先尝尝本店的美酒‘入喉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只觉店伙计笑得可疑,怕是在嘲笑自己,轻轻哼一声:“统统端上来,多摆几个桌子就是了。” 一时四五张摆满菜肴的大桌将小弦围在中间,只觉做皇帝怕也不过如此的气派,忍不住兴奋得又拍桌子又跺脚。耳边忽传来一声颇为熟悉的笑声,听得东首那小女孩似是低低笑骂了一句:“小暴发户。” 小弦心头微怒,但日哭鬼不在身边,底气不足,何况人家又未必是针对自己而言,只得故意装着没有听到,伸出筷子,将每个菜先尝几口,果是各有特色,禁不住连声叫好。 小弦猛吃了一阵,肚中渐饱,抬起头来,看西首那桌五人猜拳行令吃得好不热闹,想到若是父亲在此,能请他如此风光的大吃一顿岂不甚好,不由发起呆来,随手端起桌上的酒杯倒入口中……小弦尚是第一次喝酒,又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只觉得一道火线灌入喉中,如一把尖刀般直通插到肺腑中去,措手不及之下,惊跳而起,然后大声呛咳起来。惹得堂中各人不禁莞尔,那小女孩更似是存心与他过意不去般拍手大笑起来。 小弦擦一把呛出的满眼泪花,恼羞成怒地往那小女孩的方向狠狠瞧去,猛然与那小女孩打了一个照面。但见一张粉嫩若花的俏面含笑望着自己,鼻翼微皱,小嘴轻张,两排洁白的牙齿轻咬着舌尖,腮旁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眉目间满是一种似是顽皮似是讥讽的笑意,由他盈然泪光中望去,更是显得娇艳不可方物。 也不知是酒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小弦但觉心头突兀地一跳,这一眼瞅得自己面红耳赤,连忙转过头去,大叫一声:“伙计!”眼前犹浮现着那巧笑嫣然的面庞,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情绪来。 原来小弦年纪虽小,却是早熟,以往与同村的小女孩一起玩耍,丝毫不存男女之私,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将天下女孩子浑当作男孩子一样。是以虽见到那两个女子在场,却一直没有注意她们的相貌是妍是丑,偶尔投去一瞥,却是以看那同桌戴蓑笠的男子为多。此刻定睛一望,恰恰与那小女孩的眼光碰个正着,才忽觉天下竟有生得如此美丽的小姑娘,平生第一次惊艳之余,脸上发烧,脑中嗡嗡作响,一颗心更是不争气地似要从胸膛中跳了出来……这乍然一眼就如晴天霹雳般一下启开了他初萌的情窦,只觉得那个小女孩的笑容既令人生气又令人回想无穷、割舍不下。想到自己刚刚在她面前出乖露丑,更是无地自容,以他素来的骄傲,此刻却觉得那小女孩清澈如一汪秋水的眼波令己自惭形秽,别说放下面子去搭话,就是想再看一眼都鼓不起勇气。 伙计闻声跑上来:“客官有什么吩咐?” 小弦勉强按下沸腾不止的心潮,一心要找回面子,将酒杯往桌上一的顿:“我最喝不得劣酒,快换上最好的美酒来。你莫要藏私,我多给你些小帐便是。” 天下开酒店的伙计向来是认钱不认人,对小弦这个大主顾如何敢得罪。可那伙计见到小弦装腔作势的样子,虽是心知肚明这小孩子十分的争强好胜,却仍是忍不住笑,勉力保持着恭敬的神态:“小爷明鉴,这是本店最好的酒‘入喉醇’,小人怎敢藏私?” 小弦见那伙计笑得可恶,更是生气:“呸!你也算是美酒?还叫什么‘入喉醇’,我看是‘入喉烧’还差不多。” 伙计撞天价叫起屈来:“小爷有所不知,小店的酒在整个涪陵城都是大大的有名,人人都叫好,只怕刚才是小爷喝急了,多喝几杯便能品出其中的好处来。” 小弦但觉肚中那道火线犹未退去,烧灼得胃里难受,如何再敢喝一杯:“你倒不妨说说有什么好处?” 这伙计脸有得色,一指店中的招牌:“小爷可知道本店名目的由来么?”他平日给客人讲惯了,在此卖个关子,只道小弦亦会如其他客人一般追问一句“是什么由来?”,然后便好继续说下去,若是讲得客人心痒,到时便可多挣点小费。却不料小弦从小给人说书讲戏,对这些噱头如何不知,给他一个不理不睬。 伙计见小弦毫无反应,肚内暗骂,咳了一声,背书般念道:“此酒乃是取本店五百年老槐树下甘泉所酿,再埋于金沙江底汲天地之精气,十年方成,一旦开封,香飘全城,闻之欲醉,更是入口绵软,回味悠长,端是当得起这‘入口醇’三个字。”他见堂中的客人均是听得津津有味,更是卖弄:“本店名为三香阁,这其中一香便是这‘入口醇’的酒香了……” 小弦尚未开口,却听那小女孩先问道:“还有两香是什么?”她的声音若出谷黄莺般清脆娇柔,似是江南口音,语气间更是带着一种软软的糯音,十分好听。 伙计见终有人问自己,大是得意,挺着胸膛答道:“本店特聘黄师父为厨,一百七十六种大小菜肴无一不是精品,若是说到涪陵城中的菜香,当是以三香阁首屈一指。” 小弦对这一点倒是大有同感,一面点头一面望着几乎将自己围得水泄不通的几桌菜肴,连忙又吃了几口下肚。 那伙计续道:“但本店最有名的一香却还不是这酒香与菜香。这最后一香么……”他说到此处,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却是那美人留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西首那个番僧哈哈大笑起来:“看来定是这三香阁的老板娘艳名四播。还不快快请出一见,不知与我们的桃花妹子可有一比么?”他的汉语说得不伦不类,非常生硬,偏偏还声气十足,便如直着嗓子喊出来一般,震得小弦耳中嗡嗡作响。 与他同桌的那个女子想必便是他口中的什么桃花妹子,做状不依,笑骂道:“好个番秃,把人家比做开店的老板娘,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番僧嘿嘿一笑:“我的腿打是打不断的,不若让你来咬一口吧。”他的声音嘶哑,语意更是粗鄙不堪,听得小弦直皱眉头。 东首那戴着蓑笠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蓦然转过身来,冷然道:“有女眷在旁,请大师言语自重些。”小弦见他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剑眉朗飘入鬓,双目炯然若星,一张国字脸上不怒自威,心中暗赞了一声,转过眼去不敢再看。 那番僧想是一向放肆惯了,听到那男子如此说,大怒起身,却被同座那青衫人一把拉住,悻悻坐回原位,口中犹是叨唠不已。 伙计生怕客人起争端,连忙对着番僧呵呵一笑:“客官说笑了,本店卢掌柜乃是六十老翁,老板娘亦是年过半百,哪里会是什么美人。” 小女孩恨恨地瞪一眼那番僧,向伙计轻声问道:“那这个美人留香却是因何而来?” 伙计手指堂中,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态,声音似也温柔了许多:“姑娘请看这副对联……” 第44章 小店双雄(1) 小弦一踏进酒楼便看到大堂正中所挂的那副对联,但当时饿得头昏眼花,心想酒楼中供着什么名家墨宝也属寻常,却也没有在意。此刻听那伙计如此郑重其事地说起,方抬目看去。 那左联上写道:傲雪难陪,履剑千江水。 右联上写得是:欺霜无伴,抚鞍万屏山。 小弦不甚懂书法的好坏,但这短短几个字看在眼中,一股豪气和着刚才的酒意直冲逼上来,忍不住轻轻叫了声“好”。 那小女孩存心找茬般轻笑一声,仰起首故意不看他:“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好,却也不像有的人不懂装懂,只能叫好却说不出什么道理。” 小弦脸上一红,他如何说得出什么道理,只是不肯在这小女孩面前服输,搜肠刮肚地将自己所学的《铸兵神录》与《天命宝典》默想一遍,脑中灵光一现,眼望那伙计,亦是不看那个小女孩,却将《铸兵神录》中的一段话改头换面地说了出来:“此联于简朴清淡的意境中透出一种冷寂倔强之气,唯有心人方明其中神韵,如何解释得出来?我这一声‘好’已是喊得多余了。”这番话取巧至极,说了等于未说,言下之意反讥那小女孩非是有心人,便是给她解释也是白说。 那小女孩正待反驳,那伙计却对小弦一挑拇指,不伦不类地送上高帽:“这位小爷好眼力,本城的大才子郭秀才看了这副对联良久,亦是只说了一个‘好’字,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小弦此刻但觉得天下伙计中最可爱的便是这一位了,笑吟吟地斜望了那小女孩一眼,一付大占上风不与她计较的样子,气得那小女孩小嘴都鼓了起来。 东首那年长的俏丽女子缓缓开口道:“我早注意到这副对联豪气干云,气势磅礴,但其中却似又有种知己难求的意味,更是笔法秀丽,勾折间略有怅意,莫非果是女子所书?”她与那小女孩同是江南口音,但声线却一如她人般清爽利落,语句间没有半分拖泥带水,说话间两耳的坠环丁当晃动有声,配着她英挺的容颜,真是有十二分的青春。 “这位姑娘也是好眼力啊!”伙计另一只手的拇指亦挑了出来:“写这副对联的女子乃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三年前来涪陵一游,正好住在本店。卢掌柜素闻她文冠天下、艺名远播,便向她乞字。她临窗远眺江岸良久,便写下了这两句对联,足令小店增辉不少。” “艺名远播!”那被番僧称为桃花的女子酸溜溜地道:“原来是个风尘女子,怕也是江湖上的好事之徒吹捧出来的吧。” 伙计急得摇手:“这位大姐可莫要乱说,我说得这个女子可不是风尘女子,而是京师中被人称为‘绣鞭绮陌,雨过明霞,细酌清泉,自语幽径’的骆清幽骆小姐。” 众人恍然大悟,京师三掌门之一的蒹葭门主骆清幽武胜须眉,曾做过武举的主考;文惊四海,所做词句常常被江湖艺人传诵,是所有诗曲艺人最崇尚的人物。其箫艺犹佳,与八方名动中的琴瑟王水秀并称为京师琴箫双姝。 据说骆清幽弄箫时全京城车马暂停、小儿不鸣,虽是有所夸张,但亦充分表明了其箫韵的魔力。更难得的是她一向洁身自好,当朝皇帝几次请她出任宫中御师都被她婉言相拒,多少名门权贵欲见一面而不得。如今怕是已年近三十,却一直独身待嫁闺中,能将其收为私宠怕是天下所有男人的最大心愿了。 听到这个名字,再想像着丽人临窗望景,以剑履江、抚山为鞍不让须眉的豪然气概;更有以傲雪清霜自比,却又隐叹身无知己的惆怅。一时诸人俱都心怀激荡,默然无语。 小弦亦听过骆清幽的名字,却从未料到她在这干江湖人物眼中有这么大魅力,就连那目中无人出口不逊的番僧亦是哑口无言,一时心中对骆清幽的崇敬之情无以复加,不由叹了一口气:“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那《天命宝典》传承于老庄之学,这一句乃是出于《老子》,叹那骆清幽能以一个女子的身份令天下男儿侧目。 与那两个女子同座戴着蓑笠的男子诧目望来,似是奇怪小弦这么一个垂髫童子能说出这段话。 正值气氛微妙之际,却听得门边忽地传来一声极为怪异的弦音,声若龙吟,直荡入每个人的耳中,良久不息。 一个人轻轻“咦”了一声,似是蓦然驻足于店外,然后一挑门帘,踏入三香阁中。 那弦音令小弦的心里蓦然一震,就似有针尖在心口上猝不及防地扎了一下,几乎惊跳而起。抬头看时,却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冷不丁地出现在门口,脑中突地一窒,只觉得这黑影似是挡住了透入室中的阳光,却又分明感觉到眼前一亮,那种诡异的感觉一闪而逝,却一直盘留于心中不去,十分难以形容。 在座诸人似是全都感觉到了一种威慑力,齐齐抬目看去,只见到一个男子负手站立在门口。他年龄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大,一身合体的黑衣遮不住一种随时欲爆发的力量,背上负着的一个狭长的蓝布包袱高过头顶,却猜不出是什么兵刃。一张瘦削微黑的面上最惹眼的便是那条放恣的浓眉,似是欲从额间飞扬而出,锐针般的亮目正炯炯望着众人,配和着英挺的鼻梁、微抿的嘴唇,显得十分的英俊潇洒。 最令人一见难忘的还是那份万事不萦于怀的从容气度,全身上下似是充盈满着一份澎然的自信。 每个人都觉得他雪亮的眼光正看向自己,除了那个戴着蓑笠的男子,其余人都不由转过脸去,以避开这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是凝注一线的目光。 负弓男子与戴蓑男子的目光一碰,脸上微现诧容,随即就近找个座位坐下,对伙计淡淡道:“打一斤酒来。” 伙计方从惊愣中清醒,这人出现的如此突兀却又令人觉得理所当然,相貌如此英俊却又令人觉得异常心虚,怕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连声答应着一路小跑转去内房将上好的美酒端了上来。 负弓男子擎起酒杯,对诸人微一示意,眼光却似一直锁定在那戴蓑男子的身上:“路过此地,所负长弓忽现异声,便进来打扰一下。” 这一句招呼与其说是解释倒不若说是喃喃自语,众人这才知道他背后所负的长长兵刃原来是一把弓。但见他气势慑人,却也不敢怠慢,纷纷举杯还礼。 戴蓑男子微微一怔,喝下杯中酒后重又低下头去,让宽大的蓑笠隔住二人对视的目光,似是若有所思。 小弦见诸人都举杯,却说什么也不敢再尝这像火烧一般的酒,更是觉得那声弦音犹在耳边颤动不休,心惊肉跳之余,勉强笑道:“我年幼体弱,酒足饭饱,这一杯就不用喝了吧。” 负弓男子看到小弦被几大桌菜团团围在中间,不禁微微一笑:“小兄弟随便好了,我岂是强行劝酒之人。” 小弦见到负弓男子这一笑就若是开云破雾、光风霁月般将他原本略带漠然的神情化做乌有,大起好感,心中一横复又端起酒杯:“一见大侠的磊落风范,小弟的酒量却也大了数倍。”闭着眼睛将这杯酒倒入肚中。他这话却也不是虚言,本来酒量就是全无,如今强行灌入一大杯,可不正是大了数倍。 负弓男子见这小孩子说话有趣,更是如挨刀般强行灌酒入肚,大笑起来,竟然重又斟了一杯酒,陪小弦同饮了。 小弦见他一付英雄气概,却是毫无一点架子,心头大喜,豪气顿生,唤过伙计,一指那人桌前的酒壶:“一并算在我的账上。”又对那人招呼道:“我这许多的酒菜反正也吃不完,不若请大侠吃饭。”一般行走江湖之人各有顾忌,怎会轻易请人同席,何况是吃了一半的。他却丝毫不懂江湖避讳,见那负弓男子相貌英武,气度豪迈,有心结识,心想反正今天是请日哭鬼吃饭,请一个请二个亦无太多的分别。 负弓男子微怔,正待答话,却听那小女孩笑道:“才敲诈了人家二十两银子便在摆阔么?” 小弦这一惊非同小可,手指那小女孩:“你……”心念电转,猛然想起自己对费源说话时听到一个古怪的笑声分别就是这小女孩的声音,只是见到她的似笑非笑娇俏可爱的神态,胸口又像是被重物所击,不由一窒。饶是以他平日的口若悬河,才吐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年长的女子笑着伸指点点小女孩的头:“清儿你可把人家小孩子吓坏了。” 清儿掩住嘴吃吃地笑,口中犹含混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怕什么?我只是看他胡乱请客却不请我们,心中不忿罢了。” 小弦缓过一口气来,结结巴巴地道:“我……都请好了。”想不到竟然有机会请这美丽的小姑娘吃饭,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脸都涨红了。 清儿拍手大笑,对那年长的女子道:“这可是他自己说的,容姐姐我们快搬过来大吃那个小鬼一顿。”又转脸看着小弦,奇道:“又不是花你自己的银子,你脸红什么?” 小弦讪讪道:“我……我不是小鬼。”他尚是第一次与清儿正面对话,偏偏说得又是让自己心虚的事,一边在心里痛恨自己不争气,一边却是红晕满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哦,对了。”清儿促狭地挤挤眼睛,强按笑意正色道:“你不是小鬼,今天你是小员外、小财神、小东道、小掌柜、小老板……哈哈。”一言未毕,已是手捧小腹,笑得直不起腰来。小弦没好气地瞪向那小女孩,却见她弯腰低首间露出脖颈上挂着的一面小小金锁,映在雪白的肌肤上,心中又是一跳,连忙移开目光。 那被称为容姐姐的女子抬眼望了一下那负弓男子,脸上竟也似有些微红了,对清儿道:“你看人家都不动声色,就你急得像饿死鬼投胎一样。” 负弓男子闻言微微一笑,起身往小弦的桌前走去:“既然如此,便唠扰小兄弟了。” 清儿见状更是拉着容姐姐与那戴蓑男子一并去小弦那席,容姐姐却是红着脸不依,一时酒店中嬉笑不休,一派旖旎小儿女风光。 戴蓑男子却是有心认识那负弓男子,亦不劝阻。容姐姐终于抵不住清儿的软缠硬磨,盈盈站起身来,就待往小弦这边走来。 西首桌上那番僧甚为好色,一直呆呆望着那容姐姐,见此情景甚是恼恨负弓男子有机会与佳人同席,冷哼一声对小弦道:“你这小娃娃就不请我们了么?” 小弦如何善于应付这等场面,不知用何话推辞,只得回应道:“这位大师要是有意,我也一并请了便是。”心道这下可好,估计这二十两银子全数花光不说,还要等日哭鬼回来应急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番僧哈哈大笑,不顾同桌那青衫人的阻止眼色,大剌剌地站起身就待上前,同桌那二兄弟模样的人低声调笑道:“和这等标致的小妞同席,大师艳福不浅呀……”声音虽低,但在场几个人却都听在耳中,心头有气,但见小弦身为东道主若是不发话,却也不好发作。 番僧嘿嘿笑道:“这不算什么。想那骆清幽何等孤傲,若是有日能与她同席,方才真是艳福齐天呢。”他这话却是大声说出,分明是将诸人都不看在眼里。 负弓男子浓眉一挑,煞气乍现,看得小弦心头莫名一惧。他头亦不回,只是缓缓道:“骆清幽的名字你也配叫么?” 那番僧大怒,却也有点惧那负弓男子的凛傲气势,一指伙计:“连一个酒楼的伙计都可以叫,我凭什么不能叫?”这句话的语气虽是不忿,语意中却示弱得多了。 那伙计见负弓男子的目光漠然射来,急得大叫:“不关小的事,我只不过是说骆姑娘在小店中写得这副对子。” 负弓男子显是才经过酒楼边,不知诸人刚才说到骆清幽的事情,闻言望向那副对联,轻轻念着:“傲雪难陪,履剑千江水。欺霜无伴,抚鞍万屏山。”似呆住了一般,声音渐渐转低,终长叹一声:“傲雪难陪!傲雪难陪!若非如此,又能如何呢?” 众人听他语气,似是与骆清幽有什么关系,心头均是泛起一丝疑惑。 那番僧虽是酒酣耳热之余,却也知道这负弓男子并不好惹,借机下台:“算了,我也吃得饱了,下次再让这小兄弟请我吧。” 同桌那个名唤桃花的女子却见大家都对骆清幽视若神明般,心头醋意大起,冷笑道:“骆清幽也没什么了不起,若是早嫁了人,也不会引得天下这许多男子对他念念不忘了。” 负弓男子蓦然转过身来,冷冷看了一眼桃花,脸色铁青:“千叶门主葛双双自是不同,嫁了又嫁,不然只怕就再没有男子能记住她了。”千叶门的掌门“繁星点点”葛双双先后嫁了五个丈夫,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最后一个嫁得却是当今丞相刘远的二公子,在江湖上传为笑柄。 第45章 小店双雄(2) 负弓男子这番话说得阴损刻薄之至,以他的行事,若不是怒到极点,断不会出此不恭言语,只是骆清幽实是他心中十分在意的人,绝不容人当众辱她。 桃花大怒,小眼圆睁,柳眉倒竖,脸上的粉似也簌簌落下不少,手按腰间:“你算什么样东西,竟敢辱我千叶门主。”看她架势,只要一言不合,千叶门名震江湖的暗器就将尽数射出。那同桌为首的青衫人暗暗扯桃花的衣袖,似是劝她不要生事。 负弓男子的眼光却不看桃花,而是望向那青衫人领间绣的一朵花:“原来是洪修罗的人,怪不得区区千叶门亦敢如此嚣张。”洪修罗乃是京师三大掌门中的关睢掌门,官拜刑部总管,旁观众人听他提及了洪修罗的名字,心头更是疑惑。 青衫人一惊:“你是谁?” 负弓男子微微一笑,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这份兄台且放心,这只是我与千叶门的恩怨,必会给你留点面子。”在场几人先见他与桃花剑拔弓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中堂的那两个商贾已悄悄往门口走去。此刻又听他如此说,还只道他不想生事,心中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负弓男子看向桃花,冷冷一笑:“我已辱了你家掌门,你又能如何呢?” 桃花虽是有些惧此人,但言语说到此处已是箭在弦上骑虎难下,大叫一声,双手扬起,数十道黑光由袖中射出,直奔对方的全身穴道袭去。几人相距如此之近,这数十道暗器乍然发出极难躲避,其威力更是笼罩了大半个厅堂,就算负弓男子能尽数格挡避开,但磕飞的暗器也极易误伤他人。由此可见这个桃花确是一向蛮横跋扈,行事霸道,一言不合便不顾一切出手伤人。 戴蓑笠的那个男子踏前半步,他似是一点也不担心清儿与容姐姐的安全,只是将小弦、那伙计及那两个商贾护在身后。 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负弓男子竟然尚有暇道了一声“好。”却不是赞桃花的暗器功夫,而是赞那带蓑笠男子宅心仁厚、设想周到。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负弓男子手腕轻动,一把抓起酒桌上的筷筒,力透指间,数十支筷子疾若流星般从筷筒中飞出,后发先至,一一撞在桃花所发出的黑光上。那数十道黑光飞至半途,便尽数被筷子撞回,反射向桃花。 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到“笃笃笃”数十声响动。那些木筷全都钉在桃花桌前,围成一个半圆形,每根筷子下都钉着一枚黑色的铁蒺藜。 那些铁蒺藜打造奇特别,每个中间都有一道小槽,看来是用以加熬毒物所用。是以铁蒺藜尽数陷入桌面中,木筷亦勾卡在铁蒺藜的槽间而不落下,乍看起来便似是以木质之筷穿过了铁质蒺藜一般。令人吃惊的不但是此人以软木胜坚铁的腕力,更有发射木筷精确无匹的准头。 桃花大惊,出道近十年来尚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不用闪避不用格挡而是硬碰硬地破了自己的暗器,才要再出手,腰间一麻,却是被另一只木筷打在腰间穴道上。 那番僧一声怒吼,却被青衫人一把拉住,对负弓男子一拱手:“多谢阁下手下留情,后会有期。”他眼力最为高明,见此人反震回来的暗器钉得如此整齐,显是留有余力未发,那戴蓑男子不知是友是敌,但也绝非庸手,真要动起手来己方虽是人多亦是败面居多,何况已隐隐猜出此负弓男子的身份,只有日后徐图报复。 负弓男子若无其事地傲然一笑:“兄台慢走,可别忘了结账。回京后代我问洪总管好。”他举手破去桃花的暗器,却仍是轻描淡写般不动声色,言语间更是冷嘲热讽不留丝毫余地,看来对那堂堂刑部总管洪修罗亦是毫不买账。 青衫人一拱手,只待留下几句场面话:“在下……” 负弓男子打断他的话:“你不用与我报名换姓,我无兴趣与洪修罗的人打交道。” 青衫人被他迫得缚手缚脚,却不敢发作,只得将一口气发在伙计身上,大声唤来结账。再恨然望了负弓男子一眼,带着番僧与那二兄弟扶着桃花走出三香阁。 小弦看得目眩神迷,大张着嘴半天才回过神来:“大,大侠出手不凡,小弟敬你一杯。” 负弓男子转过头来一笑,面容平和,却再无适才的杀气:“今天让小兄弟请客,也算有缘。怎么就你一个人么?” 小弦见他适才大发神威,有心结识此人,听他承自己的情,大是高兴,心想若是说有日哭鬼带着自己,这请客的功劳岂不少了一半,一笑含混过去,先招呼清儿、容姐姐与那戴蓑男子就座。咳了一声,学着江湖上的言词道:“在下杨惊弦,却不知各位朋友怎么称呼。”他本想在名字前加上什么绰号,但营盘山、清水镇似乎远没有什么降龙山、伏虎镇叫得响亮,只得作罢。 “你这小鬼名字倒起得威风。”清儿笑道,一根细巧的葱指按在自己的鼻尖上:“我叫水柔清,你们叫我清儿就是。”再一指那年长的女子:“这位是容姐姐,芳名叫做……嘻嘻,姐姐可未必愿意与你通名道姓。”小弦见水柔清大不了自己几岁,却一口一个小鬼,心中大大不忿,但不知为何当着她的面再也没有平日的口若悬河、嬉皮笑脸,心头暗恨。 那女子轻轻打了清儿一下,再对负弓男子盈盈一福,眼光却是只看着小弦,细声道:“我叫花想容。” “容姐姐好。”小弦对她说话可轻松多了:“云想衣裳花想容,姐姐这名字可好听多了,名如其人,不像有的人分明又是蛮横又是不讲道理,偏偏还起个温柔似水的名字。” 清儿大怒,做势欲打,只是与小弦隔了一张满是菜肴的桌子,够不着他,急得跺脚。惹得花想容笑得花枝乱颤,当真是应了她的名字。 负弓男子亦是呵呵一笑,望一眼那戴蓑男子,反手拍拍背后所负长弓,直言道:“适才我路过酒楼,神弓突然发声长鸣,心觉蹊跷,直到进来见兄台风采后方知神弓所鸣有因,愿与君一识。”他面上一片赤诚坦荡之色,与方才的神威凛凛大不相同。却是见这戴蓑男子刚才动手之际护住不通武功之人,分明是个性情中人,以他素来的骄傲却也直言想与之相识。 戴蓑男子伸出手来与他相握,正容道:“能与君识,亦我所愿!”他见了那负弓男子的出手,自是早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便要报上自己的姓名:“在下……” “且慢!”清儿忽打断他们的对话,面上闪过顽皮之色:“大叔先不要报上姓名,且让我来说个谜语,让大家猜一猜对方的身份。” 小弦一听清儿投其所好,心头大乐,拍手叫好。清儿余气未消,偏过头去不看他。 正在此刻,从门外忽进来一个中年女子,对着花想容施礼道:“小姐原来在这里,找得我好苦。”抬眼却见到那负弓男子,慌忙又是一福:“原来恩人也在此,贱妾这厢有礼了。”负弓男子淡然一笑,还了一礼。 “恩人?”花想容一脸疑惑:“发生什么事了?” 戴蓑男子亦道:“林嫂莫急,有话慢说。”对负弓男子介绍道:“这位林嫂是花姑娘的随身管家,小弟这次来蜀地办事,正好与花姑娘水姑娘顺路同行,一路上亦多得她的照应。” 林嫂连忙客气几句,这才对花想容道:“今早在涪陵渡口,一艘小船失控顺流冲下,眼见便要撞到我们的船上,当时小姐已来涪陵城中游玩,船上便只有我们几个女人家。”一指那负弓男子:“若不是这位大侠仗义出手,不但我们的船非被撞坏不可,人也要有所损伤。”言罢又是一礼。 负弓男子谦然道:“林嫂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英雄!”小弦大叫一声,这才知道面前这个负弓男子便是早上救了画舫的那蓝衣人,当时便有心结识,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相貌,如今他又换了衣衫,却想不到当真能在城中碰见,还阴差阳错地请他喝酒,一时乐得手舞足蹈,大笑道:“哈哈,我们真是太有缘了。” 负弓男子眼光何等厉害,早上便见了小弦与日哭鬼,只是小弦亦换了一身装束,所以才没有及时认出来,笑骂道:“好小子,原来是你惹的祸,看来你这一顿也不是白请。” “我有先见之明嘛!”小弦心花怒放,对伙计大叫:“再拿十斤酒来。”又主动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这一回倒觉得酒入口顺当多了。“我先自罚一杯。今天能结识大侠,真是三生有幸,前世积德。早上匆匆一见,便由衷的佩服大侠的高风亮节、急公好义、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他刚才见了那负弓男子的闪电出手,对他的武功人品崇拜至极,此刻便若平日说书般将一大串形容词流水般说出,若不是碍着清儿的面尚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知会说出多少肉麻的词来。 花想容兰质慧心,清儿冰雪聪明,那戴蓑男子亦是久经世故,略一猜想便知原委,见小弦说得有趣,都是大笑起来,无意间又亲近了许多。 负弓男子望着清儿笑道:“你不是说要猜谜语么?且说出来。” 清儿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一指戴蓑男子:“第一个谜语是与大叔名字有关的。”她想了想,摇头晃脑地道:“虾将下了水,蛙兵入了地,红烛不见光,蚊子不识字……” 小弦大笑:“好笑呀好笑,哪有这样一窍不通的谜语,可有谁听说过会识字的蚊子么?” 清儿恼羞成怒:“人家现编的嘛。你猜不出来就算了,还敢笑我?!” 小弦和她混得熟了,少了许多拘谨:“没学问还要来现眼,就莫要怪人家笑你……”话音才落,心头猛然一震,望着那戴蓑男子目瞪口呆:“原来你就是……” 负弓男子的声音乍然响起:“久闻兄台大名,神交已久,只是一直无缘识荆,今日一见,足慰平生。”他的声音也不大,却将小弦余下的语音尽数压住,不让他将那戴蓑男子的名字说出来。 戴蓑男子含笑点头,望着一脸惊异的小弦道:“小兄弟知道我的名字就行了,若是说出口来怕是有麻烦。” 小弦知机,重重点头,目中神情复杂。清儿的谜语虽然不工整,但分明就是一个“虫”字。 原来这个戴蓑男子便是名满江湖的白道杀手虫大师。虫大师专杀贪官,是朝廷缉捕的重犯,若是在这酒楼里说出他的名字只怕立时便会引来大群官兵。小弦本就对虫大师的所作所为甚是佩服,又是听了日哭鬼的往事,更是对其心倾,想不到竟然就于此涪陵小城中见到了他,更是见虫大师对自己不避身份直承名讳,显见信任,心中百感交集,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对清儿伸出大拇指,赞她谜语出得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清儿见这个“对头”夸奖自己,脸有得色,再一指负弓男子:“下面这个谜语便是与大侠有关了。” 负弓男子含笑点头,心知以虫大师的见识自当是早知自己是谁,这两个女子能与之同行,必也不凡,也应猜得出来。可这小姑娘偏偏要玩出这许多的花样,也可算是精灵至极了。 清儿清清喉咙,吟道:“独木终成双,好梦难天光,山麓不见鹿……”一时卡住了,却是想不出下一句,眼见小弦对他幸灾乐祸地挤眉弄眼,更是着急。 花想容含笑接口道:“楚地不留踪。” 虫大师对负弓男子鼓掌长笑道:“容儿说得好,这不留踪三个字可算道尽了兄台的风采。” 负弓男子微微含笑点头,与虫大师四手紧握,显已默认。 小弦亦猜出清儿所说的是个“林”字,他对江湖人物所知毕竟有限,想不出这负弓男子是谁,但见虫大师对他都如此推崇,自应是非常有名的人物,心中苦苦思索。 此刻又有一人走进三香阁,径直对小弦道:“小哥请随我来,尊叔在外面等着你。” 小弦认得来人是刚才叫走日哭鬼的那名大汉,心中老大不情愿。想此刻若是求虫大师带自己走,虽然唐突,但说明自己遭掳的缘由估计他亦不会袖手。只是日哭鬼虽然起初对自己凶狠,又扬言要吃了自己,但最终仍是待自己不薄,纵是要走也应该当面与他告别。当下悻悻起身,对众人道:“你们等我一会,我马上回来。” 清儿笑道:“天下无不散宴席,小鬼你这就走了么?不送不送。” 小弦心中委实不舍:“你们就在那画舫中住么,我去找你们可好?”他怕清儿一言拒绝自己,又对虫大师道:“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虫大师所学颇杂,精擅观相之术,先前便看出小弦虽是生得不怎么俊俏,但眉目间隐有正气,颇为不凡,所以才不避讳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他艺高胆大,也不怕小弦报官,长笑一声道:“叨扰小兄弟一顿酒席,多承盛情。我们在涪陵城尚要留二三日,小兄弟有空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小弦得虫大师应承,心中高兴,先叫过伙计结账,幸好总计不过十八两银子,尚不曾让他当众出丑。 第46章 小店双雄(3) 小弦随着那大汉走出三香阁,行不几步,便被日哭鬼一把抓住。 小弦兴高采烈地道:“你猜我碰到谁了。”他伏在日哭鬼的耳边小声道:“原来那个戴蓑笠的男子便是虫大师。”他知道虫大师对日哭鬼有恩,是以才不隐瞒。 日哭鬼却是毫无动容,一脸阴沉:“我知道。” 小弦奇道:“咦!原来你知道了?对了,为何你不与他相认?” 日哭鬼叹了一声:“现在他见了我只怕立时就要取我性命。”小弦心中一惊,这才想到日哭鬼后来噬食幼童,以虫大师嫉恶如仇的性子,只怕真是不能容他。 原来日哭鬼早就悄悄回来过三香阁,他起初只见虫大师的背影只觉得熟悉,后来自是一眼认了出来。幸好他这些年心郁难平面貌大变,所以虫大师乍见下才没有将他认出来。但他怎敢冒险再与虫大师朝面,因此才谴那擒天堡的汉子去将小弦叫出来。 小弦颇有些泄气,想到日哭鬼必不会让自己再去见虫大师,与他告别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他起初尚动心去拜那龙判官为师,但见了虫大师与那林姓男子,自然心气高了许多,想到龙判官在武林中声名颇差,又是位列邪派宗师,再也不愿与他发生什么关系了。 二人一路走着,日哭鬼见小弦神思不属的样子,奇道:“你不问我那船家的事么?” 小弦心中筹划着脱身之计,随口问道:“那个船家是什么人?” 日哭鬼漠然道:“他是流沙帮的一个小角色,不知道吃了什么雄心豹胆敢来害我,结果徒送了性命。”流沙帮是涪陵左近的一家小帮会,以船营为生,有时亦做一些没本钱的买卖,一向服庸于擒天堡的威势之下。 小弦吓了一跳:“他死了?” 日哭鬼缓缓点头:“已被杀人灭口了,鲁子洋派人在城东找到了他的尸身。嘿嘿,一指毙命,下手的人倒是个高手。” 小弦问道:“是谁杀了他?”想到早上尚好好的一条汉子转眼间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心中忽就不安起来:莫非这就是江湖么? 日哭鬼冷笑道:“想必是指使他来害我的人。流沙帮主欧阳清一个劲给我赔罪,量他也没有这胆子令手下惹我擒天堡,幕后应该是另有其人。”他顿了一下,思索道:“你可记得么,那船家听到你大声叫起龙堡主的名字时是什么表情?” 小弦回忆在船上的情形:“恩,当时我大叫龙判官的名字,那船家听到了好像面色大变,似乎是大吃一惊。” “不错。”日哭鬼分析道:“可见他起初只以为我是普通船客,这才受了别人的好处要来害我性命,一听到我们与擒天堡有关,自然便心头发虚,慌了手脚。” 小弦一拍小手:“我知道了,那船家定是料不到叔叔是擒天堡的人,本想收手不干,但那时已经将船身凿穿,纵是及时堵上也只恐脱不得干系,他心中害怕,所以才弃船跳江而逃。也因为如此,船漏水不多,所以我们才能逃过这一劫。” 日哭鬼见小弦年龄虽小,但心思缜密,说得头头是道,暗中赞许:“你也不要太小看叔叔了,就算那船上的洞开得再大点,我也有办法护得你平安脱险。”话虽如此,想到早上惊魂一幕,心中犹有余悸。 小弦与日哭鬼混得熟了,也敢开他玩笑:“呵呵,那是因为你与我这个福星在一起,所以才能化险为夷,不然你就到江底喂鱼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日哭鬼却是颇多感叹:“一入这个江湖,性命便只由掌握在老天手中。江湖人谁不是过着刀头舔血、朝不保夕,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日子,纵然有日真落到江底喂鱼,亦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谁!”他这番话平时何曾对人说过,只是把小弦当作亲近至极的人,这才一吐心声。 小弦不料一句玩笑换来日哭鬼这许多的感触,心头甚是迷茫:“你可知道是什么人要害你?” 日哭鬼嘿然一笑:“擒天堡的仇家也不少了,这些日子又将有一些大事要发生,自然许多宵小之辈都蠢蠢欲动了。” 小弦本想问问有何大事发生,但见日哭鬼颇为神秘的样子,料想他不肯告诉自己。忽想起一事,又向日哭鬼问道:“对了,我在那三香阁中还见了今天早上在江边拦住我们那艘小船的蓝衣男子。” “哦!”日哭鬼虽是暗中回了一趟三香阁,但察知虫大师在场,怎敢多留,是以竟然不知那林姓负弓男子的到来。他对此人的印象极深,喃喃道:“这人的武功奇高,却不知是什么来路。” 小弦道:“我才打听到他应该是姓林,就被人使人叫走了。他的武功果然好厉害,那个千叶门女人的几十道暗器被他轻而易举地就破了……”当下又眉飞色舞地将酒店中那一战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他口才本来就好,又对那林姓男子倍有好感,加油添醋地一番形容,直夸得天花乱坠。 “原来是他!”日哭鬼长叹一声:“天底下姓林的、暗器功夫又是如此出神入化,除了那六年前当众挑战明将军的暗器王林青,还能有谁!” “你说什么?!”小弦惊得跳起老高:“他就是暗器王!”他从小就听父亲许漠洋给他讲了暗器王林青的许多事迹,说到暗器王当年如何在万军丛中给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下战书,又如何执偷天弓愤然一箭射杀京师八方名动中与之齐名的登萍王顾清风,再说到与明将军在幽冥谷中的那惊天一箭赌约……在小弦的心目中,暗器王简直与神人无异,实是自己心目中最崇拜的一个大英雄。只不过许漠洋提到林青时从来都是对其恭称暗器王,小弦亦只觉得暗器王就是暗器王,从来不知暗器王的本姓林。此刻听日哭鬼一语道破,刹那间心中翻江倒海,平地生波,想到自己竟然无意中请暗器王喝酒吃饭,还一起谈笑甚久,真是如在梦中一般。再想以父亲与暗器王的交情,无论如何他亦会把自己带着一并去找父亲,一念至此,哪里还按捺得住,恨不得背生双翼飞回三香阁对暗器王说明自己的身份……“你那么吃惊做什么?”日哭鬼哪想到小弦心中这许多的念头,沉吟道:“虫大师与暗器王同现涪陵城,只怕不日就将发生足可惊动武林的大事,我们这就回擒天堡,将这情况报上堡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渐渐冷静下来,心知日哭鬼定然不会放自己走,自己若是说明真相,亦不知他会做何举动,多半会用强迫自己入擒天堡。当今之计只有先争取留在涪陵城中,瞅机会联系上暗器王,那时就由不得日哭鬼了。眼珠一转:“哎呀不好,我的东西丢在那三香阁了,我这就去取。” 日哭鬼哪会放他走:“等他们走了我叫人帮你去取。” 小弦苦着脸道:“不行不行,那东西十分珍贵,晚了就被他们拿走了。” 日哭鬼斥道:“胡说,暗器王与虫大师何等人物,怎会贪你小孩子的东西。”他心中实是对小弦十分疼爱,自觉语气过重,又柔声道:“是什么东西?很紧要么?” 小弦心念一动,想到清儿脖上持得那面小金锁,手上比划着:“是如此大小的一面小金锁……” 日哭鬼疑惑道:“我这几日怎么没有见到你身上有这东西?” 小弦索性一路编下去:“那是我过世的母亲给我留下的唯一之物,万万是不能丢的。是了,我平日都是贴身挂着,定了刚才喝酒呛着了低头咳嗽的时候不小心掉落了……”情急之下也不避讳说自己没有酒量了。小弦说到这里,心头本就着急,更是想起了自己从未见过的母亲,眼眶亦是微微发红。 日哭鬼见小弦的样子,想到自己和亲生孩儿的浓浓情谊,面上虽是不动声色,暗里却也替他着急:“不要急,叔叔定会替你找来。” 小弦一心要回三香阁:“就怕落在那个小姑娘手上,她本就对我恶声恶气,定不会轻易还我。我还是现在回去看看吧,不然过后她定是翻脸不认账了……” 日哭鬼拍拍小弦的脑袋:“你放心,我刚刚得到情报,这几日涪陵来了不少高人。这金锁别说落到那小姑娘的手里,就算真被暗器王与虫大师拿了,我也有办法请人帮你取回来。” 小弦实在无法可想,只得耍赖道:“那你可要答应我,不帮我取回金锁我们就不离开涪陵城。” 日哭鬼倒也爽快:“好,我答应你。” 小弦见日哭鬼答应先不离开涪陵城,目的至少达到了一半,心中稍安。听日哭鬼回答的如此有把握,奇道:“我那金锁若真是落在暗器王与虫大师的手里,难道你也有办法请人取回来么?什么人有这么大本事?” 日哭鬼神秘一笑:“你可听说过那宇内偷技无双的妙手王么?” 第47章 风云欲动(1) 那林姓负弓男子正是名满江湖的暗器王林青! 六年前林青在塞外与明将军以偷天弓一箭为赌约,虽是表面上占了上风,却深悉明将军实因各方面的顾忌而故意保存实力,自己的武功比之实是逊了一筹。他既公然放言挑战明将军,已是将其作为自己攀越武道的一座高峰,这几年来竭精殆虑、苦心磨砺,便是为了准备与明将军之间迟早会发生的一战。 武功高至明将军、林青这种境地,想要寸进何其之难,勤修苦练已属末节,更重要的是提高自己在心境上的修为。正若师匠之间仅差一线,所余便是那份临机一刹的顿悟。是以当年林青在隔云山脉的幽冥谷与许漠洋、物由心、杨霜儿分别后,便放开心怀孤身云游天下,遍访名山,一方面是根据巧拙大师的暗示,寻找那能使偷天弓发挥出最大威力的换日箭;另一方面,则是欲借着天地自然之力穷其玄机,探索武道的巅峰。 三香阁中,虫大师与林青四手紧握,表面如常,心中却俱是激荡不已。他二人均是江湖上惊天动地的人物,早是互闻对方大名,心钦已久,却直到今日方才朝面,相见恨晚,心惜之情溢于言表。花想容与水柔清虽是早猜出了此人是暗器王,但当真证实了林青的身份,仍是雀跃不止。要知明将军数十年来稳居天下第一的宝座,更是功高权重,威慑京师,天下谁人不惧,纵是唯一敢与之作对的京师四公子之一魏南焰亦于二年前丢官失势,亡命江湖。虽然魏公子最终在峨眉金顶死于天湖传人楚天涯之手,但究其因仍是由于不敌明将军的威势。 而暗器王林青当年却于万军丛中一箭立威,当众给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下战书,在大兵围逼下,仍能安然脱身于幽冥谷。虽然江湖上不知实情如何,但此事早被传遍江湖,再经好事之徒添油加醋,以讹传讹,暗器王已被视为能与明将军拼力一战的第一人选,更是花想容、水柔清这般年轻女子心目中的最大偶像。 几人寒暄客套几句。水柔清道:“此处说话不便,不若我们去须闲号上细说。” 林青此时方知今早救下的那条画舫名唤“须闲”。他眼力高明,早看出花想容与水柔清均是身怀不俗武功,非是寻常人物,却委实猜不透她二人如何会与虫大师走到一起。何况虫大师一向出没于中原,来此涪陵小城亦是蹊跷,正欲知道详情,闻言正中下怀,笑道:“船名如此不俗,正要去见识一下。” “这个船名是容姐姐起的,果然起得好……”水柔清眨眨眼睛,顽皮一笑:“我们从汉口一路逆江行来,不知因此成就了多少姻缘呢。” 花想容奇道:“你这小丫头乱说话,这船名与姻缘有何关系?” 水柔清正色道:“须闲须闲,可不就是‘续弦’的谐音么?”林青与虫大师这才知道水柔清在调笑花想容,大笑起来。 “清儿莫要胡说。”花想容大窘,望了一眼林青,红着脸解释道:“此船名本是取自前人的词——‘一句叮咛君记取,神仙须是闲人做。’” “好一句神仙须是闲人做。”虫大师赞道:“我真应该早点搭上你们的船,多沾几分仙气。” 林青这才知道虫大师与花水二女只是半路相遇。他见花想容雍贵清雅,出口成章,不由因此想到了那文冠天下的红颜知己骆清幽,自己与她亦有近十年未见了。 几人一路说笑出了三香阁,径直来到“须闲”号上。船上除了几位船工,尚有花想容与水柔清随身带的四五个仆佣,见到林青正是早间救下她们的恩人,又是一番谢辞。 须闲号并不大,内舱中分了五六个小间,花想容、水柔清与虫大师各住一间,仆佣占着一间,是以船厅便显得不够宽敞了,却依然布置井井有条。厅内摆放的全是雕镂精细的家具,以屏风隔开,中间是一张云石卧椅,左右配两对檀木靠椅,配以缕花茶几,玲珑剔透的紫砂茶壶边配有四只汉玉细杯,镌刻着镂空花纹,上面没有一丝茶锈。房间内不燃薰香,只有一口景蓝花瓶上插有几束百合,淡然的香气隐隐袭来,更显得明洁幽雅。 林青早上虽救下了须闲号,但未进内舱,此刻乍见之下,显是料不到这外表看似平常的画舫内中竟如此精致,叹道:“果然是神仙的住处。” 水柔清解释道:“这船上的家具都是我与容姐姐在汉口买的。” 虫大师笑道:“像你我这等粗豪的男子怎会有这许多的闲情逸致细细布置打点,看来要做这神仙不但只能是闲人,还须是女子才行。” 林青微微颔首:“此间布置随处可见机心,想来定也是花姑娘的杰作,果是深得翩跹楼的真传。” 花想容一呆:“原来你已猜出来了。” 虫大师笑道:“暗器王的眼力何等厉害,要瞒过他谈何容易。” 林青亦是一笑,对花想容道:“我虽没有见过嗅香公子,但素闻其行事讲究,诗画双绝,朗词妙墨,绮罗折花。既然知道了姑娘的芳名,再观姑娘的行止,岂还会猜不出来。”原来这翩跹楼正是江湖上最为隐秘的“阁楼乡冢”四大家族中的“楼”。四大家族分别是点睛阁、翩跹楼、温柔乡与英雄冢,一向少现江湖,但据说均有绝世武学。那翩跹楼的楼主便是江湖人称嗅香公子的花嗅香,其成名武功即是绮罗剑法与折花手。 花想容浅揖谢过:“家父亦对小女说起过暗器王的光明坦荡、磊落豪情,且最欣赏林大侠的重大义不拘小节,只可惜不能有缘一唔。若是听到林大侠这般赞语,定是十分高兴。” 林青大笑:“既知我不拘小节,何必还叫我什么大侠。” 花想容俏脸生霞:“林……大哥。”这一声大哥叫得真是细若蚊蚋,虫大师连忙做侧耳倾听状,害得花想容暗自跺脚,双颊红晕,更增娇艳。 “林大哥有所不知,”水柔清年龄虽小,却是比花想容大方多了,也不管自己比林青小了近二十岁,张口就叫大哥。“花叔叔现在已经不叫嗅香公子,而是改名叫做四非公子了。” “哦!”林青奇道:“如何是四非?” “那便是: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水柔清嘻嘻笑道:“这最后一非么,却是非美人不看了……” 虫大师大掌一拍:“哈哈,江湖上哪有这许多的美人。怪不得花嗅香十几年不出江湖,想来只有一天到晚看着嗅香夫人,免得一出翩跹楼就只好做睁眼瞎子了。”众人闻言又是大笑。 水柔清似是对猜谜情有独钟,扬起小脸:“容姐姐的来历被猜出来了,再猜猜我的吧!” 林青故作苦恼状:“我本以为自己猜到了你的来历,可总又觉得不对。” 水柔清道:“何处不对?” 林青嘴角上逸出一丝笑意:“想那温柔乡的女子个个都是温柔似水,谦良矜持,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哈哈……”原来他早已猜出水柔清是四大家族中温柔乡的女子,却是故意给这伶俐的小姑娘开个玩笑。 “哇!”水柔清一跳好高:“林大哥你欺负我。” 林青尚未回答,虫大师一脸诧色:“你这小丫头叫我大叔却唤林兄大哥,岂不是让我占了林兄的便宜?” 水柔清嘻嘻一笑,吐吐舌头:“谁让你生得这么老,你再说我就叫你爷爷了。” 大家又是一阵放声大笑。林青看到水柔清与虫大师毫无顾忌开着玩笑,似乎也重又回到了那些与战友于嬉笑怒骂中并肩共抗强敌的岁月,心中充满着一种真挚的友情。 虫大师终于言归正传:“这些年一直不闻林兄的消息,不知何以来到这川东的涪陵城中?” “是呀。”水柔清道:“自从暗器王公然挑战明将军后,这几年再无踪迹。江湖上传言纷纷,还有人说暗器王为明将军所挫就此退隐江湖了。” 久不说话的花想容抿嘴笑道:“不过今日三香阁内暗器王雄风再现,不知道又会引起多少人来搬弄口舌。” 林青正容道:“我这些年多停留在名江大川中,便是为了能让武功更进一步,待时机成熟后便上京与明将军续那六年前之战约。” 众人默然。明将军实是威名太盛,纵是今日亲眼见了暗器王出神入化的武功,亦难言这一场拼斗的胜负。高手相搏,动辄生死立决,岂是说笑?! 林青知道诸人心中所想,却也不放在心上。顿了一下,叹道:“不知不觉便是六年了,这些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与明将军的战约。可虽是自觉武功已是大进,却仍没有把握能敌得住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是以也没有回京师,以免自取其辱。” “好!林兄这份坦荡胸襟已远非常人能及。”虫大师听林青如此直言无忌,赞了一声:“我未见过明将军,不知其武功深浅,但听说林兄手上尚有一把克制其武功的神弓?” 当年明将军的师叔巧拙大师坐化于伏藏山,却留下了一把据说专门对付明将军的偷天弓,此事虽经将军府严加封锁消息,但江湖早有各种传闻,众说纷纭,谁也不知偷天弓是否真有如此神通。花想容与水柔清的眼光不由瞟上林青背后所负的长弓。 “虫兄请看。”林青解下背上包袱,慢慢解开布帛,露出那暗赤色的偷天弓,递与虫大师:“此弓名为偷天,乃是巧拙大师留下图样,采五行之金,合三才之道,再经兵甲派传人杜四亲手所制,弦力极大,可射千步,确是不可多得的神弓。”他似是回想到当年与杜四等人合力抗敌制弓的往事,眉宇微沉,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六年间偷天弓从未离我身侧,一见到此弓,往事便历历在目,恍若昨天……” 虫大师细细察看偷天弓:“我三年前曾去过一次无双城,见到了杨云清那宝贝女儿杨霜儿,亦见到了那老顽童物由心,听他们详细说过当时的情形……”众人一听他提到物由心,脸上都露出笑容,花想容与水柔清虽未见过物由心,但四大家族中互有往来,亦听同门说起过。那个须发皆白外表一大把年纪却越老越天真的物由心确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活宝。 虫大师沉思片刻,向林青问道:“我听杨霜儿说巧拙大师尚留有一支换日箭?” 林青道:“不错。但那支箭已毁于明将军手上。”他抬首望向船顶,回忆与明将军过招的情形,再叹一声:“明将军实是武学上不世天才,居然凝气成型硬接我一箭,而且似还未用全力。” 花想容惊道:“你已与明将军动过手?”林青王与明将军那一箭赌约只有容笑风、物由心、许漠洋与杨霜儿在场,江湖上几乎无人知道,是以花想容才有此一问。 林青也不隐瞒,便将当年与明将军一箭之约细细说出来,这一战在他心目中不知回想了多少次,自是记忆犹新,再加上事后的一些猜想,分析明将军留有余力的原因,直听得花水二女心惊肉跳,花容惨淡;虫大师虽曾听物由心与杨霜儿说起那一箭的情景,但此刻听林青以当局者的角度再述往事,又是另一番领悟。当听到换日箭为明将军神功所震碎时,虫大师浓眉一挑:“明将军的流转神功竟能凝气成球,犹若实物,确已突破武学常规。巧拙大师身为昊空门传人,对流转神功可谓是最了解之人,他既留下偷天弓,自是有其深意,但若说仅凭一把弓便能克制明将军那出神入化的武功,我现在仍是半信半疑。” 林青沉思半晌,方才正色道:“以我所见,流转神功的窍要便在‘流转’二字上。其内息似柔似刚,幻化天成,生生不息,用之不竭,韧劲与耐性可谓是天下无双,而明将军身经百战,若要从其招术上找到破绽又是谈何容易。唯有利用偷天弓的超强弓力,借着箭矢威伦无铸、力聚一点的刚猛令其流转神功略有停顿,再徐图破之。”说到此处,他长叹了一口气:“以明将军威慑天下的武功,若不是巧拙大师深悉其流转神功的运用之法,谁能想到要如此以硬碰硬方能觅得一隙胜机。” 第48章 风云欲动(2) 水柔清道:“可现在换日箭已碎,仅余偷天弓如何能克制明将军呢?” 林青叹道:“当年只怕连巧拙大师自己也未必能肯定他留下的那支箭便有偷天换日之能,是以才藏于地道深处。我这些年四处云游,亦正是要找适合做箭的材料,配合偷天弓,方有把握能胜过明将军。” 虫大师沉吟道:“沧浪岛上有种逍遥藤,当地人以麻油浸之,再反复烤制,坚韧异常,刀斧难伤,或可用来做箭。” 水柔清讶道:“沧浪岛?那不是风念钟的老巢么?”六大邪派宗师中的南风风念钟正是住在南海沧浪岛。 “哦!”林青眉尖一挑:“虫兄既然如此说,定有道理。我亦听说过逍遥藤之名,只是与南风一向没有往来,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惊动他。” 花想容呵呵一笑:“南风若是知道你是对付明将军,定会拍手欢迎。”南风风念钟与将军府交恶,发誓明将军一日不死便一日不踏足中原,此事传遍武林,所以花想容有此一说。 林青长吸了一口气,正容道:“不瞒诸位,我只想以本身的力量挑战明将军,纵是得了巧拙大师的偷天弓亦是心有不安,若再要借助南风的力量,纵胜之亦觉不武。”此言一出,虫大师与花、水二女均是肃然起敬。 花想容忙换过话题:“你可找到合适的制箭材料了么?” 林青缓缓摇头:“当年巧拙大师留下的箭以天翔之鹤翎作箭羽,地奔之豹齿作箭镞,南海铁木为箭杆,坚固异常,却亦抵不住流转神功的全力一击,我实难找到比其更为优胜的材料。”他见花想容与水柔清脸露失望之色,微微一笑:“所以我才会来到此地,本是借道去滇北找一个朋友,或许他有办法可制得换日箭。” 水柔清奇道:“什么人有这么大本事?” 林青道:“说来此人亦算是承接了巧拙大师的衣钵,兵甲传人杜四亦将铸炼兵器之法传于他……” “是那冬归剑客许漠洋吧。”虫大师接口道:“我曾听物由心与杨霜儿说起过他的奇遇,依我想来巧拙大师传功于他定有深意,或许破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最后仍要着落在他身上。” 林青点点头:“正是许漠洋。”原来林青久未涉足中原,而此行入川的目的正是来找许漠洋。他与许漠洋一别六年,全凭当年留下的联系之法方才打听到许漠洋目前住在滇北营盘山的清水小镇中。本是打算取水路入川再折道向南,却不料在此涪陵城中意外碰见了久欲一见的虫大师,也算是机缘巧合了。 林青向虫大师问道:“素闻虫兄这些年一向在北方活动,却如何来到此地?莫不是要找龙判官的麻烦么?”要知虫大师一向独来独往,行踪诡秘,而此刻竟会与四大家族的两个女子结伴同行,实是让林青猜想不透,故有此问。 水柔清抢着道:“大师是我们请来找人的。” 林青奇道:“找什么人?” 花想容脸有忧色,叹道:“是我的哥哥花溅泪。一年前他独自来到中原,似是迷上了一个名叫临云的风尘女子,随她到了迁州府,却为将军府总管水知寒所伤,不知所终。下月十五便是我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哥哥身为翩跹楼的传人必须参加,所以父亲才要我来江湖中联系上虫大师一并寻找他。我怕自己一个女孩子行走不便,就拉了清儿一起做伴……”林青恍然大悟,怪不得一向隐秘的四大家族竟然会现身武林中,原来是有如此缘故。 虫大师苦笑道:“说来此事亦与我有关。其时我手下大弟子秦聆韵奉我命去迁州府刺杀贪官鲁秋道,谁知将军府竟然派出了水知寒与鬼失惊出马,若不是花溅泪引走水知寒,只怕还不能得手,说起来我亦算是欠了翩跹楼一个人情,所以收到嗅香公子的传书,也不得不赶到宜宾城与这两个小姑娘汇合,再到了这里。” 林青心念电转:虫大师的来历一向不为人知,而听花想容的语意,虫大师显然和四大家族的人一向有联系。不过虫大师的四大弟子分别擅长琴棋书画,倒是非常合四大家族的路子,由此想来,只怕虫大师果是与四大家族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关系。 水柔清却是不依,似笑非笑地叉起腰呼道:“大叔这一路游山玩水好不快活,怎么说起来却像是受罪一般?” 虫大师大笑:“是极是极,我这一路上好不快活。只是到了一处便要陪你们逛集,见了什么新鲜的小玩意便要好奇半天,委实是让我老人家气闷至极……”他转脸望向林青:“你若是看到这两个女孩子对着一只小鸟也能说上几个时辰的话,只怕你也会受不了的。”林青大笑,想到虫大师陪着两个叽叽喳喳的年青女孩子一起逛集,确也是难为了这白道上的第一杀手。 花想容却是一直惦记着生死未卜的哥哥花溅泪:“听说那临云姑娘来到了焰天涯,所以我们便从汉口一路逆舟而上,到了此处。”她忍不住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哥哥目前是否平安无恙。” 水柔清安慰道:“容姐姐放心,花大哥俊雅风流,武功又高,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 林青亦听说过焰天涯位于滇南楚雄,二年前京师四公子之一魏公子魏南焰被明将军所迫,一路逃亡到蜀地,终在峨眉金顶上为天湖传人楚天涯与北城王之女封冰合力所杀。但封冰实与魏公子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是以魏公子手下的谋臣君东临亦辅佐封冰共建焰天涯,可谓是目前武林中唯一敢公开对抗明将军的势力。女侠封冰亦因此被江湖上列为白道“夏虫语冰”四大高手之一,与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主夏天雷、华山掌门无语大师、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齐名。 林青见花想容一张俏面上愁云暗结,当真是楚楚可怜,不虞她伤神,岔开话题笑道:“虫大师现身涪陵城,我只道此处定将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不料原来便只是做一名护花使者。” 虫大师却是一脸肃容:“我一向敬重林兄,亦不瞒你。其实我这次来涪陵城一是陪容儿找兄长,二来却另有要事。”他吸了一口气:“本来我也不想让林兄参与其中,但现在情势复杂,只怕非要借助暗器王的力量方可完成……” 林青见虫大师说得如此郑重,而花想容与水柔清均是一脸诧色,知道必有蹊跷,亦是正容道:“虫兄有事请讲,如能稍尽绵力,林青绝不推辞。” 虫大师道:“林兄可知今日在三香阁的那五个人是什么来历么?” 林青眼睛一亮:“我见那为首青衫人领上绣着一朵小黄花,知道那是京师刑部的人。虫兄是为他来的么?” 虫大师道:“与你过招的那女子名叫柳桃花,乃是千叶门掌门葛双双的师妹,那一黑一白的是两兄弟,黑脸老大赵光,白脸老二赵旭,人称黑白无常,是皇宫中的侍卫。领头的那个青衫人名叫齐百川,乃是刑部总管洪修罗手下的五大名捕之二。此次入川明为钦差,暗中则是为泰亲王办事。”洪修罗在京中一向是隶属于泰亲王派系中,人人皆知。 “五大名捕?!”林青眼中精光一现,不屑地耸耸肩:“那追捕王梁辰算什么?” 虫大师叹道:“你杀了登萍王顾清风,追捕王梁辰与顾清风一向交好,这几年远离京城便是为了追捕于你。而洪修罗靠着泰亲王借机发展势力,搜罗了不少人材,又破了几个大案,在京师也算出尽了风头,将手下五大捕头高德言、齐百川、左飞霆、余收言、郭沧海自封为五大名捕。”他看了花想容与水柔清一眼:“花嗅香给我飞鸽传书,一项是要我帮他女儿找到兄长,另一项却是告诉我齐百川这次来川东,其实是暗奉泰亲王的命令与龙判官结盟。嘿嘿,他走陆路由剑门蜀道入川,却不知我早就在这涪陵城等着他了。” “有这等事?只怕立刻便会引起江湖中的无尽风波!”花想容闻言一惊,这个消息她尚是才知道,浑忘了哥哥的事:“泰亲王不好好做他的亲王,跑到武林中添什么乱?” 水柔清年纪尚小,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结盟有什么大不了,就像我们四大家族还不是结盟了。” 虫大师叹道:“泰亲王身为皇储却暗地联合武林中人,本身就有违常规。何况龙判官地处川东,一向不买中原武林的账,俨然一个土皇帝,若他与泰亲王联盟,只怕所图非小。” 林青沉吟道:“京师三大派系中,犹以泰亲王最为复杂。明将军好歹总要听于皇命,太子亦是有诸多掣肘,唯有泰亲王仗着是当今皇上的胞弟,又是先帝正宫所出,毫无顾忌。”他冷笑一声:“泰亲王畴划多年,终于耐不住要谋反了么?” “谋反?”水柔清登时来了兴趣:“他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为何还要谋反?” “功利之心,人皆有之。”虫大师长叹一声:“何况像泰亲王这等功高权重之人,便是在一人之下亦是无可容忍的。” 水柔清拍拍脑袋:“大师说得不错,便是我四大家族中的各弟子也为了那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争得不可开交呢。哎哟,容姐姐你揪我做什么?”原来花想容见水柔清童言无忌,将四大家族的秘密外泄,忍不住暗地提醒揪她一把,却被水柔清当众叫破,不由面红耳赤。 林青再次听到行道大会的名字,但知道四大家族内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机密,故作未闻,仍是望着虫大师:“虫兄意欲如何?” 虫大师道:“本来泰亲王无论是想篡位也罢,增强实力也罢,原也不关我们这些小百姓的事,更何况他与龙判官能否结定盟约亦是未知之数。”他略一沉吟:“但那同来的番僧却是吐蕃大国师蒙泊的二弟子扎风。据我得到的消息,泰亲王与龙判官结盟的条件之一便是将雅砻江以西的土地献与吐蕃……” 林青一拍桌子:“勾结外人侵我国土,泰亲王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水柔清奇道:“蜀境内本就是龙判官的地头,若是献与吐蕃他岂不是吃亏了?” 虫大师解释道:“你有所不知。雅砻江以西多是雪山,地形复杂,向来是汉藏混杂,时有冲突,最是难管。当今朝廷鞭长莫及,为免争端,每年俱给当地部族献上重礼,方保一时平安。而擒天堡为川内帮会盟主,这份重礼便着落在擒天堡的身上。但若是泰亲王给皇上进言将雅砻江以西献与吐蕃,龙判官固然减了一大笔的支出,可那一带的汉人只怕便再无出头之日了。” 林青想了一想:“龙判官好歹亦是一方宗师,如此条件虽是暗中得利,但表面上毕竟示弱于人,他未必会答应吧。” 虫大师道:“且不说泰亲王还许了龙判官怎样的金银财宝高官厚禄,另还有一个条件便是助龙判官挑了擒天堡的大对头媚云教。” 林青沉思不语。媚云教这些年一直与擒天堡做对,虽处下风却亦令龙判官头疼不已,若是能一举灭之,擒天堡在武林中的地位一下子便会提高不少。再加上一些优惠条件,只怕龙判官也会动心。毕竟龙判官身处蜀地,一向不大为中原武林看得起,若是能与泰亲王这样权势熏天的皇亲国戚拉上关系,声势上自是大有不同。 林青脑中灵光一闪:“太子与明将军若是知道此事,必不肯善罢甘休?” 虫大师道:“齐百川表面上是奉皇命入川,明将军与太子亦不能明目张胆地阻他。”他微微一笑,悠然道:“但若是钦差大臣在擒天堡的地头上出了事,只怕龙判官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第49章 风云欲动(3) 水柔清笑道:“那还等什么?以虫大师的手段,纵是龙判官亲自给那齐百川做保镖怕也护不住他的小命?” 虫大师傲然一笑,随即又沉声道:“但那个番僧扎风若是有了什么闪失,只怕吐蕃国师蒙泊不肯善罢甘休……” 水柔清恨声道:“那个番僧的一双贼眼盯着容姐姐不放,好不可恶,我巴不得废了他一双招子才好。那个什么吐蕃国师就算不肯罢休又如何,我不信他的武功能敌得住虫大叔?”花想容的脸不由又是一红。 虫大师叹道:“他找上我倒是不怕,就怕蒙泊一怒之下,汉藏边界上立刻就将是血流成河的局面。” 林青恍然,终于知道虫大师的顾忌是什么了,敬重他悲天悯人的良苦用心,肃容道:“虫兄要我如何做?尽管开口。” 虫大师犹豫道:“我现在便是拿不准明将军与太子会有何动作?就怕他们不择手段动手伤了扎风,给无辜的百姓惹来一场弥天大祸。” 水柔清愤然道:“莫非我们还要去做一回这番僧的保镖么?”虫大语一叹不语。 林青轻轻摇摇头:“以我对明将军与太子的了解,他们定然不会袖手任泰亲王与龙判官结盟,牺牲几个百姓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端起茶来轻抿一口,眉头微皱:“此事确是有些棘手。当今之计只好见机行事,如能不伤人便破坏了泰亲王与龙判官的结盟,便是最佳。” 水柔清犹不解:“明将军与太子既然不会袖手,泰亲王与龙判官也不是什么好人,索性就让他们鬼打鬼,我们坐山观虎斗岂不甚好?” 虫大师道:“花嗅香传书与我便是要我亲自走这一趟,务要瓦解泰亲王与龙判官的联盟,不容有失,这件事不但影响京师势力的此消彼长,与四大家族亦有关系,其微妙处一言难尽。”他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林青:“我一向与官府水火不容,不好现身,正一筹莫展不知由何处着手,却遇见了林兄,便厚颜相求……” 林青打断虫大师的话:“虫兄言重了,我与你神交以久,区区小事自当尽心。何况我这些年早闲出一身病来,还要多谢虫兄给我一试身手的机会呢。”他虽听到虫大师言语间似有隐情,仍是毫不犹豫地一口应承下来,只是心中越发怀疑虫大师与四大家族的关系。 要知虫大师一向独来独往,专杀贪官,此次却像是应四大家族所请揽上此事,倒是令人颇废思量。只是虫大师既然不开口细说,林青也不好追问不休了。 花想容与水柔清秉承四大家族清泊淡定的门风,对这些江湖诡计均少有见识,虫大师与林青这番话听得她二人面面相觑,浑料不到看似简单的一件事竟会牵扯出如此复杂的关系,似乎与四大家族亦脱不了干系。 花想容道:“我对媚云教知之不详,只听说善使毒物,一向被人视为邪教,却不知有何实力能对抗擒天堡?” 虫大师对江湖各帮会教派均有研究:“媚云教总坛位于云南大理,略有三千教徒,多为当地苗、彝土着,其中不乏异族高手,在滇蜀黔三地有很大的影响力,所以才能与无念宗、静尘斋、非常道并列为当世四大教。只是自从六年前上任教主陆羽死后,其侄陆文渊接任教主之位,教中元老多不服之,威势却已是大不如前,这些年在擒天堡的逼迫下苟延残喘,势力已难过赤水河。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左右使邓宫、冯破天与五大护法雷木、费青海、景柯、依娜、洪天扬皆有非常本领,是以擒天堡虽然早就想除于这个眼中钉,却也一时不能得手。此次擒天堡得泰亲王之助,若再能调动官府的力量,只怕会让媚云教吃不消。”他看向林青:“此处是擒天堡的地头,我们倒也不好明目张胆地与龙判官对着干。所以我考虑不若就从媚云教方面着手。只要擒天堡一时拿不下媚云教,与泰亲王的结盟便是一句空言。” 林青点点头:“我正好要去滇北寻人,此事便交给我吧。” 正说到此处,林青与虫大师同时有所惊觉,对望一眼,一齐纵身出了内舱,林青掠上船蓬,虫大师却是在船沿边巡视。 花想容与水柔清跟了出来:“有人偷听么?” 虫大师点点头:“林兄也有所觉察吗?看来是不会错了。”二人四处搜寻一番,眼光同时落在水面那一圈圈荡漾的波纹上,互望一眼,似有所惊。 林青沉声道:“此人应是从水下偷偷潜近,听到我二人出舱便立刻溜走。反应如此迅捷而不留一丝线索,擒天堡中怕也只有龙判官方有如此本事了。” “龙判官纵是有此闲情逸致,也不用这般偷偷摸摸。嘿嘿,看来涪陵城来得高手倒是不少。”虫大师思索道:“不过我来涪陵城足有二日,擒天堡却不闻不问,大是不合常规,如果是派此高手暗中盯伏倒也合情理。只是我实想不出龙判官手下还有什么人能高明至斯……” 水柔清看着那摇荡不定的水波,跃跃欲试:“要不要我跟过去看看?” 虫大师摇摇头:“此人武功高深莫测,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若是你能发现他的形迹。只怕那就是故意布下的陷阱,贸然追上去绝计讨不了好。” 水柔清听虫大师与林青说得如此郑重,心头不服,噘起小嘴嘟囔道:“不过是水性好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清儿你看。”花想容一指水面:“这水纹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吗?”她默察水面良久,终于看出一些蹊跷来。 水柔清定睛看去,那外表如常的水面上却有数道菱形的水线,呈放射状向四周正缓缓散去。“这是什么?”她这才想起此处靠近岸边,江中全是静水,如何会有这么古怪的波纹。 “杀气!”林青沉声道:“此人在我等出舱查看时大概本想伺机出手,从水下完成必杀一击,却在刹那间判断可能非我二人联手之敌,所以才直沉水下,由水底逃开。” 虫大师接口道:“如此强烈的杀气近我等身侧必是早有感应,所以此人本意只想偷听我们的谈话,直到发觉自己暴露形迹时方才动杀机。而最令人惊讶便是他在水底不用换气竟然亦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聚起如此如此强若有质的杀气……” 水柔清喃喃道:“看来此人平日定是杀人如麻,却不知道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来偷听我们的谈话?”杀气实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若无形若有质,只有武功高至林青与虫大师这般地步方才有所感应,水柔清与花想容却是全无所觉。 林青剑眉一扬:“会不会是虫兄的身份泄露了?”此话问得有缘由,若是敌人并不知道虫大师的身份,绝不会出动这样惊人的高手来仅为了偷听他们谈话。 虫大师道:“应该不会,我这几天一向低调,若不是今天专门跟着齐百川去三香阁,大多时候均是呆在船舱中。”他淡然一笑:“恐怕是暗器王驾到涪陵城,才有面子请来如此高手吧。” 林青笑道:“你我虽同是钦犯,我可没你那么多顾忌,若是谁想抓我便来试试我的弓吧。” 花想容道:“会不会是今天在三香阁泄露了身份?” 水柔清抢着道:“是呀,那个叫杨什么弦的小孩子就知道了虫大叔的身份,会不会是他报得信?我看与他同来的那个男子武功不弱,怕是擒天堡的高手。” 想到小弦的精灵古怪,虫大师脸露笑容:“这个小孩子不知是何来历,不过我看他眉眼中隐含正气,倒是相信他不会泄露我的身份。对了,带他来的那个男子却极是脸熟,只是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水柔清撇撇嘴:“那个贼头贼脑的小鬼也能算什么人物?”她今日在三香阁与小弦斗气半天,此刻言语上也极不客气。 花想容抿着嘴吃吃地笑:“清儿一向以伶牙俐齿而称着于四大家族中,今日倒是碰上对手了。” 水柔清想到小弦的可恶,恨得牙痒:“一个男人会耍嘴皮子叫什么本事呀。”一指水面:“若是他有这个人的一半本事,勉强算我的对手还差不多。” 虫大师笑道:“此人杀气之强天下少有。就算是一半本事也够你吃不消了。” 水柔清两手分别挽住林青与花想容的臂弯,对虫大师笑吟吟地道:“有暗器王与虫大师在旁,再加上容姐姐这样的女高手,我才不怕呢?” 花想容失笑道:“清儿拍马屁可别加上我,我如何能算什么女高手了。” 林青手抚偷天弓:“若我有空,倒想会会这个人。” “此人擅长潜伏匿踪,倒像是我的同行。”虫大师正色道:“你去招呼其他人吧,不要和我抢他。” “好吧,我不和你抢。”林青大笑:“只不过如此难得一见的好对手被你抢去我心中实有不甘,现在倒希望敌人多来几个同级别的高手,若都是那个柳桃花之流,岂不让我太过失望了。”他二人艺高胆大,见到有如此高手现身,心中不由都充满了斗志,虽是明知道敌人实力不弱,但何曾有半点放在心上。 当下几人又商议一番,用过晚饭后各回舱中休息。林青初到涪陵城,尚未找客栈,便住在须闲号上。 林青练了一会功,躺在床上细细思考。他这几年专志武道不闻他事,方才重入江湖不久。今日不但见到了神交已久的虫大师与一向行踪隐秘的四大家族的二名女子,还一起定下计策联手破坏泰亲王与龙判官的结盟。一时只觉得这些年一腔雄志尽皆蛰伏,到了此刻方有机会再展豪情,那种久违的江湖感觉重又回到胸中。 他自从六年前在塞外笑望山庄立下挑战明将军的决心后,便孤身一人云游天下,再也没有踏足中原,更不知京师近况。京师原有五大派系,分别是将军府、泰亲王、太子、魏公子与不与任何势力沾染的逍遥一派。 如今魏公子已死可略过不计,明将军六年前平定北疆,声势更涨,这些年将矛头转向江湖,除了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与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尚有一抗之力外,其余中小帮会尽慑服将军府,不敢稍有异动。泰亲王与太子这些年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但定亦不会坐视明将军势大,只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党羽。而此次泰亲王派人与擒天堡结盟无疑是一步动一发而牵全身的棋,定会引来各路的人马来到涪陵城,那个隐身的高手想来亦是其中之一,却不知道是明将军的人还是太子一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林青心思一片澄明。若非得已,泰亲王绝不会如此公然招揽擒天堡,引来各方面的猜忌,由此看来,京师中只恐形势已急。原本京师各派人马虽是暗中勾心斗角,但毕竟处于天子脚下,表面上只得还勉强维持着不伤和气,到了这涪陵城中,只怕京师中的明争暗斗不但会延续下去,而且会因无所顾忌而愈演愈烈。想不到自己离开京师这多年,仍还是阴差阳错地卷入这场权谋之争中,果是时世弄人! 林青又想到在三香阁中看到了骆清幽的那副对联,一时她清妍的身影在脑海中缓缓浮现,嘴角不由抹过一丝笑意。骆清幽虽属于逍遥一派,但身处京师云谲波诡的形势中,以她的影响力,自是各方面拉拢的对象,却不知她是否能依然能保持着那份宁和清淡的本性? 一别经年,她早过了出嫁的年龄,却依是待字闺中,或许真如她联中所云“傲雪难陪”,所以才宁可独身不嫁,做那高山云岭中千年不化的傲雪清霜。 想到这当年的红颜知己,念及昔日那月下寒亭的琴鸣萧吟,通幽曲径的诗音词韵,花树覆荫下的相知相得,丘屏壑阻间的言谈甚欢……林青再无睡意,陷入对往事的回想中。 不知觉已过二更时分,却忽听得隔壁舱中住的水柔清房门一响。林青心中一动,这么晚了这小姑娘要到什么地方去?凝神细听下,却听得水柔清悄悄掩上舱门,往船头蹑足行去。 林青心中奇怪,出门察看。月光掩映下,见水柔清一身纯黑的夜行打扮,跳下岸便径直往涪陵城中奔去。林青心中好笑,这丫头定是一向在家中娇宠惯了,不服今天说到那潜伏高手的武功如何厉害,便孤身半夜去城中踩点。 第50章 风云欲动(4) 远远看着水柔清娇小的身影借着黑夜的掩护,如星丸跳荡般在林间草丛中闪动不休,突见她一扬手,从腕中射出一道黑黝黝的飞索,搭在几丈外的一颗大树上,借力一拉,整个身体直飞而起,几个起落后没入沉沉的黑暗中。 林青久闻温柔乡的兵器便是一根长索,名为“缠思”,却是第一次见到,顾名思义,应是绵密小巧的功夫。看水柔清在黑暗中认物出手无有虚发,索法也颇有几分火候。只是她毕竟年龄尚小,林青怕她有失,心想左右无事,倒不如跟在这小姑娘后面去看看她能搞出什么名堂。 当下林青先回房间拿上偷天弓,提气蹑足一个箭步跃上码头,保持着十余丈的距离跟着水柔清,往涪陵城中掩去。 林青武功中最好一项无疑是接发暗器之术,其次便是他名为“雁过不留痕”的轻功,这时全力施展开,果是无声无息不发出一点声响。他见水柔清一路上左顾右看,一付小心翼翼的样子,却浑不知自己就跟在她身后十数步外,心中甚觉好笑。 水柔清在城巷中左转右绕,不多时便来到一家大宅院前,躲在院前一颗大槐树的枝叶中,正好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光,她瞅准月色一暗的刹那,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巧巧地从墙上跃茫院中。 林青先暗喝一声彩,再定睛往大门看去,只见这宅院极其豪华,青砖红瓦,高墙阔檐,门口一左一右两个大石狮,檐下挂着风灯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鲁”字。他熟知江湖各门派的情况,略一思索便猜出此处定是擒天堡手下四大香主之一鲁子洋的宅院,看来亦是擒天堡在涪陵城中的分舵。看水柔清轻车熟路的样子,想必这几日在涪陵城中闲逛时已暗地留心。 他可不似水柔清那般凌空翻入院落中,而是潜至墙下僻阴处,运起壁虎游墙术游至墙头,先运足功力侧耳听听里面的动静,整个院子中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巡哨的声息,再听得水柔清喃喃道:“此处既然是擒天堡的分舵,又是来了贵客,想必盘查很严,怎么连个看门狗都没有,任我如此长驱直入?看来擒天堡亦是浪得虚名……”隔了一会又自语:“这么多房间怎么去找那个番僧呢?” 林青肚内暗笑,原来水柔清半夜三更来此做不速之客却是来找那藏僧扎风的麻烦。他知道齐百川打着钦差的名号,自有官府接待,泰亲王与擒天堡结盟又是极秘密的事,为避人耳目想必不会住在这里,这小姑娘怕是找错了地方。 他忽地童心大起,有意与水柔清开个玩笑。心想我就暗中看她如何行动,明日便说自己做梦梦见有人夜探民宅,保管让她疑神疑鬼一番。他可不愿被水柔清发现自己,不像她一样跃过墙头,而是放软身体紧贴着墙壁,就似是一条蛇般从墙头游下,缓缓游入院内。此法看似简单,却需要对身体的柔韧与力量都有极高的控制力,若不是将全身的肌肉都练得收放自如实难做到。为防夜行人潜入,墙头上各处均布设铁钉铜铃,都被林青用轻手法一一除去,没有发出一丝响动。虽然烦琐却也不厌其烦,反是很久没有做这些事情倒觉得甚有趣味。 院内极空阔,水榭亭台,却是此宅中的后花园。此刻已是三更,黑沉沉的后花园中只有风吹草动,夜虫低吟。 水柔清藏身在一间小亭的柱后,偷眼往前面的一群楼阁望去,见到有一间房中隐透灯光,心中一喜,知道这么晚还不睡必是有要事商谈。稍稍喘息几下,按住怦怦的心跳,便往那亮灯的房间潜去。她毕竟是江湖经验太浅,又对自己的家传武功十分自信,只道无人会发现自己,却不知林青就一直在她的身后。 林青随着水柔清来到那房前数步外便停滞不前,见水柔清就躲在窗下侧耳细听。心想这小姑娘忒也托大,当真是欺擒天堡无人了。 当下林青也不提醒水柔清,藏于回廊的一根大柱后,运足耳力,听到房内一个颇为沙哑的声音道:“此中情由麻烦鲁香主报上龙堡主,以龙堡主的明察秋毫,定会对当前武林的形势有一个正确的判断,不至偏信小人之言。”林青听这个声音甚是耳熟,还未曾细想,又听一个浑厚的声音呵呵干笑几声:“关兄放心,小弟一定将话带到。不过龙堡主会做出什么决定就非小弟所能臆度了。”此人想来便是擒天堡的香主鲁子洋,林青听他说到“关兄”,脑中灵光一闪,已想到那个沙哑的声音正是京师八方名动中被誉为偷技举世无双的妙手王关明月。 林青心里冷笑,关明月在京中属于太子一系,如今亦出现在涪陵城中,不问而知自是为了泰亲王与擒天堡结盟一事而来。可惜自己来得晚了一步,未听到关明月让鲁子洋报告龙判官什么事,想来是陈说厉害,或许还奉上几句泰亲王的坏话。他知道妙手王的耳目灵敏,暗暗为水柔清担心起来,他倒不是怕被人发现不好脱身,反正自己与妙手王亦无什么交情,最多便是翻脸大闹一场罢了,只是若暴露了行藏,便听不到什么有意义的情报了。 关明月问道:“齐百川还没有和你们联系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鲁子洋仍是一付不急不躁慢条斯理的口吻:“齐神捕今日才到涪陵城,先知会了官府,尚未来此处。”他嘿然冷笑一声:“他一个月前便传书与龙堡主约好了后日在城外七里坡相见,自然不必理会我们这等小角色。”林青听到此处精神一振,原来泰亲王早就与龙判官约好了,听鲁子洋的语意,龙判官亦会于这二日来涪陵城。想必为避人耳目,所以齐百川才不直接去擒天堡。 “神捕!?”关明月亦是一声冷笑:“齐百川这几年仗着在刑部洪修罗手下作威作福,颇不知道天高地厚,别说是你,就算在京中见了我们亦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他随即将声音放低:“听说齐百川今日在三香阁又惹上了暗器王林青。” 鲁子洋笑道:“关兄的消息倒是来得快。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各路人马像约齐了似的都来到了涪陵城。暗器王数年不现江湖,竟然也来赶这趟热闹。我听线报说起因是那个扎风喇嘛说了骆清幽的什么坏话,这才惹怒了暗器王,却与柳桃花先打了起来,还好暗器王手下留情,没有伤人。” 关明月冷冷道:“林青敢直言挑战明将军,更在明将军的重围下脱身,天下能有几人?我看齐百川是活得不耐烦了。” “关兄所言极是。”鲁子洋附和道:“暗器王亦是今天才到涪陵,而且一点也没有隐藏行踪的意思,我已严令手下不要惊动他。嘿嘿,擒天堡虽然未必怕他,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像这种喜怒难测的大魔头,能不招惹最好。”林青听说到自己,更是专注,又听鲁子洋如此说,不由一呆,想不到自己六年前挑战明将军,不但让自己成了江湖人眼中的大魔头,更还加上了喜怒难测的评语,只得暗暗苦笑。 “鲁兄太也高估暗器王了。林青亦只是胆大而已,真要说到武功,别说明将军,就算与龙判官交手他也未必讨得了好。”关明月语气中颇有一丝醋意。也难怪他心中不忿,林青本与他同列八方名动,却因当年挑战明将军而名声大噪,一跃成为天下有数的宗师级高手,八方名动的其他人自是不服。 鲁子洋嘿嘿一笑:“林青当年杀了登萍王顾清风,已是朝廷钦犯,齐百川身为名捕却只得故意装作不识林青的身份,这份忍耐力倒是令人佩服。”林青听到这里,眉头一皱,这个鲁子洋故意在妙手王的面前提到此事,又是一付幸灾乐祸的口吻,显是不怀好意。 “那又怎么样?”关明月果然被鲁子洋的话惹出了真火,声音亦提高了许多:“明将军颁令天下,在他与暗器王决斗之前,任何人不得阻挠。此话虽是可大可小,但任何一个动暗器王主意的人都要想想是不是会担上阻止其与明将军决斗的罪名……哼哼,要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首先便要寻林青为顾清风报仇。” 鲁子洋干笑一声:“关兄自有这个实力。何况京师八方名动哪一个不是心高气傲之辈,放眼天下,敢公然置明将军的将军令不顾而执意追捕暗器王的,亦只有追捕王梁辰一人而已。”他放低声音:“关兄犯不上与暗器王一般见识。那齐百川回去后又被那扎风喇嘛一番抢白,面上十分不好看,实难咽下这口气。他公门中人自有一套传讯方法,应该已在联系追捕王了。” 关明月听鲁子洋虽是在夸赞八方名动,却又将追捕王梁辰隐隐抬高一线,似乎暗示自己未必是林青的对手,心中百般滋味一齐涌来,又发作不得,只得恨声道:“要是林青先惹上我,我才不管什么将军令呢。” 鲁子洋呵呵一笑,岔开话题:“关兄若是有意,我可安排你先与堡主见一面。” 关明月大喜:“既然如此,便有劳鲁兄了。最好就在明后天,能在齐百川之前先见到龙堡主就是最好不过了。” 鲁子洋似是拍拍关明月的肩膀:“关兄放心,我自当尽力。且不说太子一向照顾我擒天堡,就是妙手王亲来涪陵城,堡主亦要卖个面子。” 关明月甚是受用此话,放声大笑起来:“关某承情之至,若是鲁兄有空来京师定当好好款待。”他放低声线说了句什么,然后与鲁子洋一起嘿嘿笑了起来,想必是提及了京师青楼中的什么当红姑娘。 林青心想龙判官的架子倒是不少,妙手王关明月一向眼高于顶,在京师中算个人物,在江湖上也有几分薄名,却连见其一面也这么不容易,又与擒天堡的一个香主也如此攀交情,想必是关明月在太子面前夸下了海口,来到涪陵城方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才勉强收起几分傲气,变得如此谨小慎微,也真是难为了他。不由对关明月的为人又鄙夷了一分。 在这一霎间,林青心中忽然疑云大生:这鲁子洋一番话软硬兼施,绵里藏针,挑唆与安抚双管齐下,将一个堂堂妙手王亦哄得服服帖帖,如此人物在擒天堡却只是一个香主,实难让人相信。莫非一直轻视了他么? 关明月道:“已过三更,小弟这便告辞,我住在城南云中客栈,若是鲁兄有了消息便来通知我。” 鲁子洋客气道:“天色已晚,客栈怕也住不舒服。关兄不如便在此处过了夜再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关明月叹道:“小弟还有同来的几个兄弟,不得不回去照应一下。待得此间事了,便是鲁兄不说,我也要厚颜请鲁兄带我好好玩一下涪陵。”又提高声音:“宁先生身体不舒服便不用送了,好生休息,关某隔日再来给你问安。” 一个听起来似是很羸弱的声音淡淡道:“关兄慢走,今日身怀微恙,不能陪妙手王尽兴,真是失礼。” 林青这才着实吃了一惊,原来房中尚另有一人,自己却到现在听到他说话声方有感应,虽说是心思均放在关、鲁的对话中,但此人气脉悠长几无可察,实是一个难得的高手。 听关明月的语气,此人应该便是擒天堡中地位仅次于龙判官,人称“病从口入,祸从手出”的师爷宁徊风。听说宁徊风周身大小病不断,每天都要吃几十付药,病从口入的绰号亦是由此得来。而他掌管着擒天堡的大小事务,乃是擒天堡的实权人物,据说每个月末都要给龙判官呈递当月擒天堡发生的详细事况,巨细无遗,便连一个擒天堡的喽啰何日打了老婆一掌等各种过失都是巨细无遗,交凭龙判官发落,再加上其一手“百病”剑法、“千疮”爪功亦是少逢敌手,是以才会被人称为祸从手出。 而宁徊风在江湖传言中是个极难缠的人物,却实想不到他竟然一直在房内却直到现在方才开口说第一句话。 林青冷眼瞅到水柔清似也是微微一震,显亦是惊于此刻才发现屋中还有一个宁徊风。 关明月又与宁徊风客套几句,鲁子洋道:“夜深路黑,我送关兄出庄。” “吱哑”一声,房门打开,关明月当先走了出来,他身材十分矮小,那是因为精修缩骨之术。 在关明月推门出来的一刹前,水柔清一个燕子抄水闪入房后黑暗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林青亦同时变换身形,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到走廊花架上躲起来。从他目前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房门与水柔清的藏身处。 鲁子洋随后出来,将房门掩上。关明月在门口微一迟疑:“鲁兄这么大的宅第都不派人暗中巡查,不怕有梁上君子光顾么?” 鲁子洋大笑:“有天下梁上君子的祖宗妙手王在此,还有谁敢来?”关明月一笑不语,两人慢慢走远。 林青心中一动,知道关明月其实已发现了水柔清,只是把不准是不是鲁子洋的手下或是另外约来的人,所以才不明说。要知现在涪陵城中情况微妙,各方面关系错综复杂,彼此间都是暗藏机心,不肯将真正心意示人。 他再一推敲关明月的言行,亦是起疑。恐怕关明月刚才亦是故扮做粗豪不通机心,看起来才被鲁子洋弄于股掌间。林青毕竟与关明月相处过,知其心性狡猾,十足一条老狐狸,如何会被鲁子洋三言两语激得心浮气躁?何况太子既然派他来做这么大的事,岂能如此轻易被人蒙蔽?只是不知关明月刚才故意装出那个样子,是做给鲁子洋与宁徊风看,还是知道门外有人偷听,所以才这般演了一场戏? 林青一时想不明白,心道不若回去与虫大师再商量。却听宁徊风在房内吟道:“神风御泠。枕戈乾坤。炎日当道。红尘持杯。” 林青听不懂他这四句似诗非诗的话是什么意思,想来再留下也听不到什么情报,正在考虑是否通知水柔清一并离开,心中急现警兆,再也不顾是否暴露身形,从花架上直飞而下,对着水柔清扑去。一把抓住水柔清的衣领,手上运劲将她朝后拉开。 随着水柔清的惊呼声,一只白生生的手爪突兀地从房间内破壁而出,中指上一枚硕大的蓝玉戒指在月夜清辉下闪着诡异的光。 第51章 一封战书(1) 那一爪击空,房内宁徊风轻轻“咦”了一声。铁爪蓦然收回,脚步声随即响起,似要开门出来查看。 林青在水柔清耳边轻声道:“不要怕,是我。”他出手非常及时,若是稍晚一步,看那爪势的凌历程度,一旦抓实水柔清只恐立时便是开膛破腹之祸。水柔清尚还以为落入敌人之手,正拼命挣扎,听到林青的声音方安下心来。 水柔清的惊叫声在暗夜中远远传了出去,一时庄中火光大盛,示警声四起,庄丁手持兵器从四面源源不绝地往后花园赶来。 林青正要提着水柔清往墙外奔去,见此情景心中忽动,用力将水柔清往墙头掷去,聚声成线直送入她的耳中:“回去把你的见闻告诉虫大师,不许再留在此地。”庄丁来得如此及时,并且毫无衣衫不整的混乱,自是对夜行客早有预防,只是得了上司的命令才没有来回巡查。再说宁徊风定是早就发现水柔清,却一直忍到现在,必有隐情。种种缘由加在一起,才让林青决定独身留下,他相信刚才没有人发现自己,此刻再留于庄中必是大出对方意料之外,或许还能探知什么新的情况。 林青艺高胆大,利用人们视线的盲点,一动不动地紧贴在房后阴黑处。料定庄丁只会在后花园外围搜索,只需防备宁徊风不发现自己。而水柔清势必会引开他的注意力,加上暗器王深谙隐匿之道,足有六七成的把握可保证瞒过宁徊风的耳目。 眼见水柔清的身影飘过墙头,引得一群庄丁大呼小叫地追赶过去。 房门一开,宁徊风走了出来,来到刚才破墙出爪处查看,沉思不语。从林青藏身处可望见宁徊风的侧面,他却屏息静气闭上眼睛。此人十分高深莫测,或许目光也会引起他的感应。 一条壮实的大汉带着几个庄丁来到后花园门口停下,扬声道:“宁先生,敌人已逃走,有兄弟认得是前日到涪陵城的那条画舫中的小姑娘,要不要去把她抓回来拷问?” “原来是她?!”宁徊风略一沉吟:“叫兄弟都回来,也不用派人跟踪,我自有道理。”他似是笑了笑:“费兄弟和手下这几晚彻夜不眠,大家都辛苦了,我会把你们的表现如实记录下来,堡主自有奖赏。” 林青听到此处,才知道擒天堡早就得知了须闲号的情况,见宁徊风如此成竹在胸的神态,连他都拿不准虫大师的身份是否已泄露了。 那大汉正是日间被小弦调侃一番的费源,他在擒天堡的地位不高,听身为堡内副手的宁徊风如此一说,颇有些受宠若惊,讪讪笑道:“宁先生过奖了,这不过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宁徊风淡淡道:“鲁香主亦对我提起过你精明能干,办事得力,只要你为他好好效力,日后这涪陵分舵副香主的位置或许便是你的。” 费源闻言大喜,面上却还要强装从容,甚是辛苦:“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宁徊风“唔”了一声,缓缓道:“日哭鬼的住处你知道吧,去通知他明早来此处见我。” 费源面有难色:“哭老大独来独往惯了,一向只能留下暗记待他寻来。只怕明日未必能找到他……” 宁徊风语气转厉:“他今日既然知道三香阁的事,无论如何亦会留在涪陵城。你若是连一个大活人都找不到,还有何资格做涪陵分舵的副职?” 费源心中一惧,声音都略颤了:“宁先生放心,我连夜就去将他找来。” 宁徊风似是知道自己语气过重,又笑着加上一句:“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夜应是没有什么事了,把兄弟都撤回去休息吧。”费源领令而去。宁徊风站了一会,亦回房去了。 林青心中暗凛,这宁徊风软硬兼施,三言两语间便让手下服膺,而且还顺便捧几句对方的顶头上司鲁子洋,好让其日后对鲁子洋更是忠心不二,办事卖力,手段端是十分高明。而刚才在房中却听他半天无有一句话,不露半点锋芒,让妙手王关明月几乎无视此人的存在,仅由此一项便已可见其可怕。再加上起初对鲁子洋的判断,看来这擒天堡的实力看来委实不可轻忽。 鲁子洋送走了关明月匆匆赶回来,敲门而入:“外面原来是那个小姑娘。我还以为是……” 宁徊风轻咳,打断鲁子洋的话:“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鲁子洋干笑一声:“说得也是,只怕擒天堡的人都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林青心中大奇,看来这两人果是早就发现了水柔清,却把她当作了另外一个人才没有声张。却不知这个宁徊风不想听到的名字是什么人?那么刚才他们是故意惹起关明月对自己的敌意莫非也是给此人看的? 宁徊风又道:“明日午时龙堡主就会来涪陵城,后日在城西七里坡困龙庄与齐百川会谈。你安排一下,并且告诉齐百川,最多带三个人,无关的人不要参加。” 鲁子洋犹豫道:“除了那个番僧,齐百川还带了赵家兄弟与柳桃花……” 宁徊风冷笑一声:“我就是故意如此,扎风喇嘛肯定要同来,另外三个人就看齐百川如何摆平吧。”他又加重语气道:“有必要你不妨告诉他,若是他带四个人就不要见堡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鲁子洋恍然大悟:“先生果然高明。这帮京城来的人飞扬跋扈,若不给他们点下马威当真不将我等看在眼里了。” 林青甚至有点佩服这宁徊风了,如此小处亦不放过,想想那齐百川左右受气的样,不由心中叫绝。 宁徊风那总是平淡无波的声音又响起:“我不好出面,你在堡主面前多说几句关明月的好话,最好能先看看太子的意思。至于那个人暂时先不要让堡主知道。”他的笑声亦是让人听不出任何喜怒:“小小涪陵城竟然一下子多出这许多的高人,也当真是令人始料不及了。” 鲁子洋赔笑道:“呵呵,看来泰亲王这步棋一走,当真是满盘皆活啊。” 宁徊风道:“你记住,不要直接对堡主说三道四,只需要把相应的情报拣选后报告给他,一切都是他自己拿主意。” 鲁子洋哂然道:“我跟了先生这么多年,这一点自然晓得。”又试探着问道:“林青居然会上了那两个女子的船,这一点倒是大出我的意料,看来那两个女子应是有些来历的,要不要派兄弟盯着?” 宁徊风道:“你不要派人去招惹林青,自有那个人看着他们。” 鲁子洋奇道:“他为什么要去盯着林青?” 宁徊风沉声道:“你可知与那两个女子一路的男人是谁么?” 鲁子洋想了想:“那个人整日戴着蓑笠,十分扎眼,只是看不清相貌,没有人识得他。不过听齐百川说此人应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以齐百川名捕的眼光,估计不会错。” 宁徊风冷然道:“他便是虫大师。” 鲁子洋乍听到虫大师的名字,心中一惊,失声道:“他来涪陵城做什么?杜县令虽是得了我擒天堡不少好处,却也算不上是个贪官吧……” 宁徊风一笑:“你道虫大师只会杀贪官么?”他略沉吟:“他这次来涪陵城动机不明,现在又与林青联上了手,你要严令手下莫去打草惊蛇……” 鲁子洋犹豫道:“若是他们主动闹事又如何?” 宁徊风冷笑一声:“我自有主意。只要林青与虫大师不公然招惹我们,就算他们杀了齐百川和关明月我们也睁只眼闭只眼。”鲁子洋闷哼一声,似是颇不服气。 宁徊风又道:“我不妨再多告诉你一些情况,若我没有看错,那两个女子都是四大家族的人物。”他顿了一下:“既然有四大家族的人来,我们的计划怕要再变一下,若是能让四大家族与京师的人马起冲突才是最妙,至不济也要让他们都疑神疑鬼一番。” 林青听到此处,方知道己方的行踪全落在对方眼里,不但虫大师行藏已露,便是花想容与水柔清的身份亦在对方掌握之中,对擒天堡的实力更是不敢小视。听宁徊风语意,对江湖上神秘莫测的四大家族竟似也不放在眼里,实不知他凭什么实力可以如此托大。心中隐又想起什么关键,却一时整理不出头绪。 “先生高见,令属下茅塞顿开。”鲁子洋连声恭维,又道:“据我的消息,那齐百川果是已通知追捕王来涪陵城,我看暗器王也没几天风光了。” 宁徊风正色道:“你错了。林青能有今日的名头,绝非是妙手王所说靠着胆量当众挑战明将军而来。若真是追捕王来到此地与暗器王对决,我绝不看好梁辰。” 鲁子洋似也料不到宁徊风对林青会如此推崇,颇为不忿地道:“若是再加上那个人,我不信暗器王还有机会。” “你不要忘了虫大师。”宁徊风轻轻弹了一个响指,悠然道:“何况追捕王可以无视明将军的军令,他可不行。” 林青心中略有所悟,看来那个人是明将军派来的人。如此也方合情理,太子既然都派来妙手王,明将军自也不会袖手旁观。 宁徊风良久不语,忽又咳了一声,鲁子洋知机:“先生身体不好,早些休息。属下告退。” “我劳累惯了,这一身病根总是去不掉。”宁徊风叹道:“不过有病缠身也是不错的,就像我不想引起关明月的注意便可以托病不语……” 鲁子洋大笑:“先生机变百出,算无遗策,那关明月还只道我堂堂擒天堡的师爷仅是一个摆设呢。” 宁徊风淡然道:“做大事者最忌招摇,这点你做得很好。现在你虽只是一个小小的香主,日后大事若成,自可名动天下,光宗耀祖。” 鲁子洋道:“全凭先生教导。” “你去休息吧,这几日涪陵城中风云际会,须得养足精神才好打点一切,不要有什么差错。” 林青听到此处,更生疑虑。听这两人的口气,所指大事绝不应是泰亲王与擒天堡联盟之事,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知道再留下去也不会听到什么,当下待宁、鲁两人离开后,瞅个空当,飘然而去。 林青回到须闲号上,虫大师竟已坐在舱中等他。见林青回来,斟起一杯茶:“林兄深夜出游,必有不小收获吧。” 林青也不客气,接过茶一饮而尽:“虫兄是早就醒了还是被那个宝贝丫头叫了起来?” “那小丫头走得那么惊天动地,只怕满船的人都睡不安稳了。我只是见林兄已跟了去便省了脚程。”虫大师悠然答道,又微一皱眉:“这上好的碧螺春被你如此鲸吞牛饮真是糟蹋。” 林青大笑:“虫兄果是个风雅的杀手,连一杯茶都如此看重。有机会我定要介绍个人与你认识。” 虫大师亦是大笑:“罢了罢了,这天下怕也找不出不想认识那个人的男子,有林兄这一句话,夙愿有望得偿,无礼可送,这壶碧螺春便送与你吧。不过你可要回房间后再喝,不然见你般用好茶当白开水解渴委实是让我心痛……” 骆清幽的倩影在林青脑中一闪而过,又甩甩头,似乎便可以抛去那份淡淡的思念,转过话题:“你猜我今天探得了什么秘密?” 虫大师倒是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样子,望望天边将晓的一线曙色:“你且慢慢道来,才不枉我等你快到天明。” 林青便把自己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虫大师,末了又道:“若我没有猜错,今日来我们船上的那个高手就应是明将军派来的人,你不妨想想会是谁?” “鬼失惊!”虫大师终于略有些变色:“怪不得我觉得那杀气十分熟悉,果然是他。” “不错!”林青双掌一拍:“我亦想到是他。你想龙吟秋既然是外号叫做判官,鬼失惊这名字自然是非常不讨口彩,也难怪那宁徊风不愿提及他的名字。” 第52章 一封战书(2) 提及这个与虫大师并称为江湖上两大杀手极品的人物,林青与虫大师心中都颇有些顾虑。以鬼失惊神出鬼没又不择手段的作风,若是一意与他们为敌,他二人小心应付下当有能力自保,花想容与水柔清却必是难以躲得过鬼失惊的雷霆一击。 林青道:“是了,那宁徊风也算是神通广大。不但已知道你的身份,亦猜出了花姑娘与清儿是四大家族中的人物,我现在有些怀疑那个叫小弦的孩子。” “江湖上见过我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虫大师缓缓道:“但我曾与鬼失惊交过一次手,他自是认得我。我仍是相信那个孩子不会出卖我。” 林青颇为惊讶:“你与他动过手?”要知虫大师与鬼失惊一个是白道上从不虚发的贪官克星,一个是黑道上心狠手辣的冷血杀手,都可谓是百年难遇的天才杀手,他二人武功谁高谁低只怕是江湖上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而这两大杀手若是曾对敌过,实难相信俱能安然而返。 虫大师点点头:“那是去年在九宫山的事。当时谁也没讨着好,彼此都负了伤,而且无语大师的师弟六语大师也死在了他手上。后来我大徒弟秦聆韵在迁州府刺杀鲁秋道一役中,与一个叫余收言的年轻人联手伤了他,这梁子也算结得不小。” “余收言不是刑部的人么?”林青倒是听说过这名字。 虫大师道:“你几年不出江湖,武林中又有不少年轻一辈的高手涌现。那余收言本与齐百川、左飞霆、高德言、郭沧海并称为洪修罗手下的五大名捕,却不知为何要助聆韵杀了鲁秋道,还伤了鬼失惊,然后便不知所终。说来好笑,现在江湖上尚有传言他是我的末弟子,嘿嘿,若我的弟子也能击败鬼失惊,岂不是气得他难以睡个好觉。” 林青点点头:“看来鬼失惊于公于私都不想放过你。” “我还不想放过他呢。”虫大师一笑:“我与他也算是冤家路窄,竟又在这小小的涪陵城遇上了,难怪他会潜来船边伺机下手,只看他当时激起如此强烈的杀气,若不是你正好与我一起,恐怕早已出手了。” 林青又问起当日的虫大师与鬼失惊过招的详情,虫大师毫不隐瞒,把当日对阵的各种微妙情形一一道来。 林青问得极为仔细,最后一叹:“我虽不愿在与明将军动手之前惹上将军府的人,但现在怕也由不得我了。” 虫大师笑道:“明将军不是严令江湖上的人不得惹你吗?你倒反去招惹将军府,天下怕也就只有区区几人有此胆略了。” 林青亦是一笑:“你别不承情,我可是为了你两个宝贝侄女。” 两人肃然对视,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杀鬼失惊之心。虽然难明鬼失惊是否有伤人之心,但若不能先下手除此祸患,一旦待其发动,却是谁也没有把握难接下这样一个超级杀手的蓄势一击。而花想容与水柔清武功稍弱,最有可能是鬼失惊首当其冲的目标。 二人谈论甚久,不知不觉天色已明。听得舱边微响,花想容俏生生地立在门口:“你们不去睡一会么?” 林青见花想容双目发红,笑道:“你也一夜未睡么?” 花想容脸又红了,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映着朝霞,更增明丽:“清儿第一次锦衣夜行,兴奋得不得了,拉着我翻来覆去地说,害我也只好陪她熬夜了。” 林青失笑道:“她兴奋什么?若不是我感应到宁徊风要出手,只怕清儿第一次的夜行大计就将以做阶下之徒而告完结。” “林大哥胡说!”水柔清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先给虫大师做个鬼脸,这才双手一叉腰对林青道:“就算你不拉我,我也可以躲得过那一爪。” 花想容望着一轮从江面上跃跃欲升的太阳,悠然道:“咦,不知道谁告诉我现在想到那一爪还是心惊肉跳,还要拉我去拜菩萨还愿……”林青与虫大师大笑起来。 清儿把船板跺得震天价响:“天呀,容姐姐你竟然不向着我向着林大哥。哼哼,真是见利忘义……不,是见色忘义。”这下可轮到花想容急得跺脚了。她自幼在家族的呵护下长大,父亲花嗅香风流天下,四海留情,闻香即走,沾香即退,乃是天下最有名的风流公子,而哥哥花溅泪亦是挥洒倜傥、才高八斗,诗绝文艳,画技出众,发宏愿要识遍天下英雄,画尽山水美景,观尽人间绝色,一付浊世翩翩公子的形貌。是以昨日在三香阁一见暗器王林青,立刻便被他那骄凛孤傲的男子汉形象打动,又见林青为那天下驰名的才女骆清幽出头,一个照面间便惊走齐百川,那份坦然磊落的英雄气概更是深深植根于脑海中。一颗芳心不知不觉间早已暗系在他身上。只是猜不透林青与骆清幽的关系,这一夜辗转难眠倒是有大半的心思在想着这件事。如今被水柔清一口叫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张脸早已羞得通红。 虫大师精于人情世故,如何还会看不出花想容对林青的小女儿心思,见她尴尬,岔开话题道:“你们这两个小姑娘今天又想出了什么节目?现在涪陵城龙蛇混杂,各方面的人都来了不少,却不要太过招摇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水柔清年纪尚小,不通男女之情,见花想容的扭捏的神色,心头大乐。她与花想容姐妹情深,一向又是顽皮惯了,继续道:“虫大叔想必累了,我也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不若让林大哥陪着容姐姐去涪陵城中玩吧。”言罢掩口吃吃地笑。 林青亦是略有些不自然,避过头不敢看花想容:“虫兄多虑了。我倒觉得我们才要在城中大摇大摆地走一趟,看看对方的反应。” “是极是极,还是林大哥有魄力。”水柔清一听投其所好,拍掌笑道:“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别说一个小小的涪陵城,就算是龙潭龙穴闯闯又何妨!” 林青见虫大师若有所思,笑道:“擒天堡虽已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但现在情势复杂,京师几派的人各怀鬼胎,谁也不肯先暴露自己的实力,勉强维系了一丝平衡,我们反而是最可以率先打破这份平衡的人。只要情势一乱,我们就有可乘之机了。”转过头对水柔清正色道:“你以后可不许再像昨夜一样乱跑,若非我跟着你,现在只怕你已是人质了。” 水柔清见林青神色不似是开玩笑,吐吐舌头老老实实应了一声。 虫大师望了一眼林青,沉吟道:“你不会是要故意引出他吧?”他话中所指那人自是鬼失惊,只是目前尚拿不准是否应让花水二人知道这个超级杀手的存在,免得担心事。 花想容脸上渐渐恢复常色,奇怪地望了虫大师一眼,不知他话中指的人是谁? “这只是其一。”林青叹道:“我昨夜见了宁徊风,只觉此人心计百出,太过高深莫测,若我们不搅乱形势,只怕一切都在其掌握之中。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擒天堡是否答应泰亲王的条件,而是明里与齐百川、关明月虚与委蛇,暗中却是与将军府结盟。”他这一番话乃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方得出的一个推测,绝不是无的放矢。昨夜宁徊风一直任水柔清在门外偷听,显是本以为她是鬼失惊。 虫大师略一思索,亦是想到了这个可能性,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此事大有可能,我们必须制订一个万全的计划。” 水柔清奇道:“擒天堡与将军府结盟不好么?那个扎风和尚岂不是要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吐蕃了?” 花想容轻声道:“虫大叔去年派人在将军府的保护下杀了贪官鲁秋道,水知寒也伤在我哥哥的手下;林、林大哥更是与明将军势不两立,若是将军府与擒天堡结盟,恐怕第一个就不会放过我们。” 林青对花想容一挑拇指,赞她心机灵敏。忽想到一事:“宁徊风先吟了几句诗再向清儿出手,现在想来分明是与人对暗号,见清儿不是那个人,才蓦然出手。如此想来,只怕他与那人早有约定,这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他苦笑一声:“宁徊风此人太过高深莫测,现在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已发现我在外面,所以才故意命令鲁子洋不许招惹我,以安我心……” 水柔清终于忍不住问:“林大哥说的那个人是谁?” 林青与虫大师互望一眼,虫大师沉声道:“鬼失惊!” 水柔清小孩心性,却不将鬼失惊放在心上:“原来是他。自古邪不压正,我才不信黑道第一杀手能及得上白道第一杀手。何况我们还有堂堂暗器王林大哥压阵。” 花想容眉头一皱,显是知道鬼失惊的难缠:“光明正大的动手过招自是不怕,就怕以鬼失惊的不择手段暗中行刺,却是令人防不胜防。” 水柔清犹是不忿:“昨天下午来的定是他了,一见虫大叔与林大哥出来,还不是吓得跑了。” 林青见水柔清如此托大,正觉有必要提醒她,恰好虫大师亦有此意:“那是因为当时他想杀我。若是找上你呢?” “我!?”水柔清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他找我一个小女孩的麻烦做什么?”嘴上虽硬,心中却是有点虚了。毕竟在江湖传言中,鬼失惊可谓是最令人惊怖的一人,手下二十八弟子以二十八星宿为名,合称“星星漫天”,论名望及不上虫大师的“琴棋书画”四弟子,但声势上却强了许多。 虫大师有意吓唬水柔清,正色道:“鬼失惊最强之处便是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格,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心志坚毅,真要找上你,别说我和你林大哥,就算你父母也难护着你。我们总不能一天到晚跟着你寸不步不离吧……” 水柔清不语,脸上略现惧色。林青笑道:“放心吧,只要你乖乖的别到处乱跑便没事。像你昨夜贸然探险,若是正好碰见他可不是说笑。” 花想容将水柔清揽在怀里:“清儿别听他们吓唬你,鬼失惊成名人物如何会对你一个小女孩下手。只是以后不要再到处乱跑了,若是不小心落在敌人手里,反让虫大叔与林大哥投鼠忌器,做事缚手缚脚,施展不开。”林青与虫大师心中点头,心想还是花想容心细,这句话比什么吓唬都管用。 水柔清小嘴一撅:“我知道了。”心中稍安,又开始顽皮:“什么投鼠忌器,人家明明是个人嘛。”几人大笑。 花想容仍是不敢看林青,望着虫大师道:“清儿由我看着,倒是你们出门要小心点。将军府与你们都颇有仇怨,若有隙下手鬼失惊绝不会放过机会的。” 林青沉思道:“只有一个鬼失惊我倒不怕,就怕是有宁徊风这样的人暗中策划,那可麻烦得多。” 虫大师眼中精光闪动,向林青望来:“有几成可能?” 林青不语,伸出四个手指头,意思敌人或有四成可能性对己方动手。他心中暗咐:若是以擒天堡的实力,只要龙判官、宁徊风、擒天六鬼、四大香主一并出动,再加上鬼失惊暗伏于侧,欲将四人一网打尽绝非痴人妄语。当然擒天堡未必会听命于将军府,鬼失惊亦未必会冒着开罪四大家族与自己的危险一意与虫大师为敌,何况混战中正可发挥林青的暗器之利,对方也有顾忌。但这种推断却绝非不可能,有必要暗做预防。 第53章 一封战书(3) 他们的目的本仅是为了阻止泰亲王与擒天堡的联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确是始料不及。 花想容道:“小心为善。我今天本想让林嫂去城中置办些物品,看来还是让她不要去了。” “不!”林青一脸坚毅:“让林嫂守在须闲号上吧,你和清儿仍要大摇大摆地去城中。” 虫大师亦道:“不错,此刻绝不能示弱。何况若我们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擒天堡与鬼失惊摸不清我的虚实,亦不敢轻易发动。” 林青一笑:“花姑娘与清儿最好再多购些东西,做出一付马上要离开涪陵城的样子。” 水柔清疑惑道:“你们不去么?” 虫大师奇道:“你知道我最怕陪你们逛城,何况买东西这些事情你们两个女孩子在场就行了,加上两个大男人如何好与小贩讨价还价。”言罢却对林青偷偷挤了一下眼睛。 林青会意,打个哈欠:“一夜没睡,我可要好好睡一觉。” 水柔清一想到鬼失惊窥伺在旁,胆气早弱了几分,正要不依,花想容一拉她的衣衫:“好吧,我们两姐妹这就出发,可不要让人笑我们没胆子。”她可不似水柔清那么毫无机心,知道林青和虫大师自是计划暗中尾随,伺机查出鬼失惊的行踪。 望着花、水二女缓缓走远,虫大师忽然一叹:“容儿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 林青自是明白虫大师因何提及此事,却只是点点头:“我这一生便只有一个意中人。” 虫大师嘴角含笑:“要不要我猜猜她的名字?” “你定是猜不到。”林青大笑,反手一拍背上的偷天弓:“我的意中人便是它!” 其时天色尚早,晨曦笼罩下,一片雾气茫茫,隔几步便难辨行人。花想容与水柔清去街边的小摊前吃早点,川味麻辣,直吃得水柔清满头大汗,嘴上却仍连呼过瘾。 一个满脸病容的黄脸汉子端着一碗豆花经过两人身旁,脚下忽地一个踉跄,直往水柔清身上撞来。水柔清正在擦汗,冷眼瞅见那汉子撞来,大吃一惊。她刚才在路上正与花想容说起鬼失惊易容术如何了得,化身万千,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他化装,满脑子里正想着这个江湖上最可怕的杀手,疑神疑鬼下,还道是鬼失惊果然寻来,不假思索,一招“霸王卸甲”弯腰仰面从那汉子腕下钻过,本想反击,终是慑于鬼失惊的威名,窜出好远。也幸好她闪开,才没有那碗热乎乎的豆花泼到身上。 那汉子足下不稳,一跤跌下,还好花想容眼快,一把扶住了他。那汉子口中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不小心滑了一下,这位姑娘没事吧。” 水柔清惊魂稍定,暗笑自己的草木皆兵,抬眼看到周围食客均是一脸诧色望着自己,显是为她刚才灵活的身手所惊,心头得意:“没事啦,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那汉子仍是不迭道歉,端着豆花走了。花想容却不愿在旁人的眼光中吃早点,亦拉着水柔清结账。 才走了几步,水柔清忽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快抓住那个人。” 花想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水柔清哭丧着脸,噘起小嘴骂道:“天杀的小偷,竟然偷我的宝贝金锁。” 花想容定睛一看,水柔清脖上挂的金锁果然不见了,转头看去,哪还能寻到那个人影子:“你好好想想,会不会是掉船上了。” “不会的,这个金锁随身戴了几十年了,我从没有取下过。”水柔清几乎要哭了。 花想容有意逗水柔清开心:“羞不羞,你才多大呀,就敢说戴了几十年。清儿莫伤心,姐姐到时候再请人给你打一个就是了。” “那是我母亲给我留下的,还说什么以后做我的媒定之物。”水柔清亦知道再去找那汉子亦是徒劳,只得作罢,嘴上仍是不依,骂骂咧咧。 “要不要报官?”花想容知道水柔清的母亲自她小时便去了京城,已有数年没有回来过,此物对她自是极为重要,也不由替水柔清着急起来。 水柔清叹道:“容姐姐你真糊涂了,我们这么大本事都找不到,官府能有什么用?”她毕竟孩子心性,又极要强,虽然心中懊恼,面上却装作不当回事:“丢了也就罢了,反正我也不想嫁人……” 花想容见水柔清这么想得开,嘻嘻一笑:“是呀是呀,姻缘天定,说不定这金锁一丢还真会弄出什么故事呢,或许你以后就可私订终身,再也不需听从父母之命了……” 水柔清一听此言如何肯依,作势来抓花想容。花想容有意引水柔清分心,闪身躲开,嘴上却仍是不停,与水柔清闹做一团。 那黄脸汉子正是妙手王关明月所扮,他昨日才到涪陵城,先去见了鲁子洋,正好碰到日哭鬼在探查那暗害他的船家死因,所以日哭鬼知道妙手王来涪陵城的事。 而日哭鬼听了小弦一番胡言,只道水柔清那金锁真是小弦之物,他对小弦实已情深,又耐不过小弦的一再央求,便给妙手王关明月说了此事。关明月知道日哭鬼为擒天六鬼之首,颇得龙判官器重,若是能得他在龙判官面前美言几句大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何况他身为天下偷技无双的妙手王,如此区区小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办到,自是一口应承下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关明月一向骄傲刚愎,这一次来涪陵城前在太子面前夸下海口,原以为这一趟必可功成,直至昨夜与鲁子洋、宁徊风一见,见对方莫测高深,又加上他早发现水柔清暗藏门外,而对方并不说破,还道是他们另有约好的人,此时方知情势复杂,局面远非自己所能掌控。回客栈后与手下几个人商议半天,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心头郁闷,一早便来城中闲逛,却正好见到水柔清与花想容,便施展空空妙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了水柔清的金锁。他的手法高妙,水柔清当时竟然一无所觉,待事后发现金锁被盗时关明月早去得远了。 关明月心头得意:看日哭鬼求自己盗锁时的神态,此物对他自是极为重要,自己帮他这个大忙,他自然亦会在龙判官面前说几句好话,于双方都是大有好处……正想着,忽觉身后有异,似是有人跟踪。他江湖经验丰富,当下也不回头,脚下却加把暗劲,看似走得不快,却是七拐西绕,转瞬便消没在早起赶集的人群中。他过街转巷,自以为已撇下跟踪的人,刚打算踱回客栈,脊背略微一紧,那种为人盯伏的感觉重又涌上。 关明月频盗天下,对这种盯梢早就安之若素,但那份如附骨之蛆般挥之不去的感觉却颇难受,心中计算是何高手蹑伏,嘴角现出一弧冷笑,不回客栈,直往城东荒郊处行去。 来到郊外无人处,关明月蓦然站住身子,手在脸上一抹,除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朗声道:“是林兄还是虫兄?不妨出来一见。” 林青从一颗大树后跃出,一边轻轻鼓掌:“几年不见,关兄耳目犹胜往昔,可喜可贺。”他一直跟着花想容与水柔清两人,本是欲钓出鬼失惊,却不料先发现了关明月,这才一路跟踪到此。 关明月紧绷的面上不露一丝表情:“以林兄雁过不留行的身法,要跟踪我而不被发现大概并不困难吧。”他声音转冷:“却不知林兄故意现出形迹是何用意?” “彼此彼此。”林青微微一笑:“关兄既然看出跟踪之人不是我就是虫大师,却还故意引到此无人荒郊处。你的用意自然便是我的用意了!” 关明月脸上终现一丝笑意:“林兄如此爽快,我亦不兜圈子。如今涪陵城中情况复杂,各路人马均想插手结盟一事,我很想听听林兄的态度,看看是不是有可能合作。” 林青坦然道:“关兄放心,我与虫大师的意图皆是不许擒天堡与泰亲王结盟,若是龙判官与太子联手,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他深通京师形势,明将军势力最强,泰亲王次之,而太子一系的势力却是最弱,若能与擒天堡联手可令京师势力趋于平衡,所以方出此语。 “好!”关明月抚掌大笑:“有林兄此话,我便可安心了。林兄想如何合作?” 林青不为所动:“在合作之前,关兄最好能说明一下为何跟着与我同来的两位姑娘,不然难释我心中之疑。”关明月出手何其之快,纵是以林青的眼力,隔得远了也没有发现他施展空空妙手偷走了水柔清的金锁。 “林兄放心,我绝无恶意。”关明月脸上现出尴尬的神情,毕竟偷人家小姑娘的贴身之物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得苦笑道:“何况那小姑娘身怀温柔乡的武功,我何敢做什么手脚?” 林青料想关明月也不可能在水柔清身上玩什么花样,还道他测试水柔清的武功:“好,此事揭过不提。我便长话短说,鲁子洋安排关兄何时见龙判官?” 关明月这才吃了一惊:“昨夜藏在门外的那个人是你?” 林青也不分辨,任由关明月猜想。 关明月想到昨夜在鲁宁二人面前对林青颇现敌意,心中竟也有些不安:“我与擒天堡的人不过虚与委蛇,林兄且莫当真。” 林青大笑:“关兄过虑了,纵是你对我有何不满,我相信在此情景下我们仍是可精诚合作,至于日后相见是否反目成仇,我现在却是不考虑的。”他这话不卑不亢,既挑明了与关明月日后非是同道中人,现在却也留有余地。 关明月脸上阵红阵白:“鲁子洋尚没有通知我何时见龙判官,我估计应在今天给我消息。” 林青正色道:“既然如此,关兄负责给我提供擒天堡的情报,我则负责破坏齐百川与龙判官的联盟,大家各得其利,如何?” 关明月沉吟半晌,他既想到昨夜藏在门外的是林青,心中却是怀疑擒天堡与暗器王是否暗中有什么联络。林青见他尚有顾虑,又道:“关兄知我为人不喜阴谋诡计。何况以你现在的实力,若不与我联手可有方法破坏泰亲王的计划么?如今情势紧急,力合则强,力分则弱,稍一犹豫便可能悔之晚矣,何去何从尚请关兄一言而决。” “好!”关明月抬眼望向林青:“我信林兄一次,一有龙判官的消息便通知你。” 花想容与水柔清二人在涪陵城中一路说说笑笑、走走停停,逛了许久,还故意去米店内买了许多米油,令伙计送到须闲号上,弄得人人皆以为她们将要离开涪陵城。 花想容一路上暗中留心,但别说未发现有人跟踪,就是心知林青与虫大师必会暗中随行,却也未见踪影。 眼见已到午间,水柔清道:“我肚子好饿,要不要再去三香阁?” 花想容道:“还是回船上吧,要不便叫上虫大叔他们一起去三香阁吧。” 水柔清笑道:“怕什么?就算鬼失惊要来,我们也先做个饱死鬼。” “谁怕了?”花想容没好气地道:“你这小妮子胆子似又大了呢。这一路上你不是到处怀疑人人都是鬼失惊改扮的么?你不怕他化装成三香阁的伙计给你下毒呀。” 水柔清脸一红:“我只是给你讲讲江湖传言罢了,又不是真的怕他。”她眼珠一转:“我知道你为什么急着回船了?” 花想容随口问:“为什么?”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水柔清摇头晃脑地笑道:“不对不对,是一个时辰不见就如隔三秋。” 第54章 一封战书(4) 花想容大窘:“乱嚼舌头,我是想虫大师他们也没有吃午膳,你莫胡说。” “不要不承认嘛。”水柔清笑嘻嘻地道:“花夫人以前常常在我面前念叨什么你眼高于顶,天下男人都看不上,这次回去后我马上给她报告好消息。” “你再说。”花想容作势要打,水柔清连忙闪开,嘴上犹道:“你要证明没那心思就陪我去三香阁。” 花想容拿水柔清无法,只得答应:“好啦,依你就是。”嘻嘻一笑:“可惜今天没人请客了。” 一提到小弦,水柔清气不打一处来:“那个小鬼实在可恶,我怀疑他是擒天堡的人。” 这下花想容占了上风,笑吟吟地继续开水柔清的玩笑:“说不定他就是鬼失惊扮的。” “就凭他?”水柔清一撇嘴,气鼓鼓地道:“那我再见到他便剥了他的皮,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扮的……咦,真见鬼了。”原来水柔清话音尚未落,便看到一个汉子抱着小弦从街边转角出现了,正往两人的方向走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呀。”花想容大笑:“快去剥他的皮吧。” 水柔清刚刚说了大话,脸上颇挂不住,对那汉子喝一声:“站住。” 那汉子却非日哭鬼,三十上下,身材瘦小,五官上最醒目的便是一双狭长的眼睛,正是擒天六鬼中的吊靴鬼,依言停下脚步:“二位姑娘好。” 见到花想容与水柔清,小弦眼睛蓦然一亮,却不说话,只是在吊靴鬼的怀里挣扎起来。 水柔清装作老气横秋,一指小弦:“你这小鬼见了我还不上来请安么?” 小弦眼中神色复杂,仍不答话,依然拼命挣扎,只是吊靴鬼力大,如何挣得脱。 花想容见小弦衣衫上撕破几处,面上还有一道伤痕,觉出不对。向吊靴鬼问道:“你是什么人?这小孩子和你什么关系?” 吊靴鬼乍见到花想容的倾城绝色,呆了半晌,方舔舔嘴唇嘿嘿干笑道:“这位便是花姑娘吧,果然是国色天香,艳压群芳……” “住口。”水柔清斥道:“你怎么和这小鬼一样的油嘴滑舌,想做什么?”她正没好气,连带小弦一起骂上了。 花想容见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料知对方有备而来,心中暗自提防。 吊靴鬼从惊艳中清醒,退后半步,长揖一躬:“水姑娘息怒,在下擒天六鬼之吊靴,奉堡中宁师爷之命给虫大师与林大侠问安,另外尚给林大侠带一封信,还要麻烦两位姑娘转交。” 花想容尚未答话,水柔清却见小弦一脸奇怪的神色,有意为难吊靴鬼:“我们又不是和林大侠一路,你自去找他罢了。” 吊靴鬼一笑:“水姑娘有夜探擒天堡涪陵分舵的胆量,却没有承认与暗器王同行的勇气么?”他终于从初见花想容时的慌乱中恢复过来,言辞亦锋利起来。 花想容见吊靴鬼侃侃而谈,将己方底细数家珍般道来,更是毫不遮掩地说出水柔清夜探之事,心中暗惊:莫非是龙判官已到了涪陵城,正式向林青与虫大师宣战么?嘴上却道:“这位大哥言重了,清儿不过小孩心性,去涪陵城中玩耍,何言夜探擒天堡?” 水柔清双眼圆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去你们什么分舵了。就算真是这样,你堂堂擒天堡连我一个小女孩都拦不住,还胡乱吹什么大气。” 吊靴鬼平日亦是舌灿莲花口若悬河,本与水柔清的伶牙俐齿大有一比,但碰到水柔清这般不讲道理的胡搅蛮缠却也无计可施,微微语塞,讪讪一笑,转身便走:“你们既然不承认与暗器王同路,我便再去寻他好了。” “且慢。”花想容知道对方既然寻上门来,必是不肯干休:“你且说说给他带什么信?” 吊靴鬼神秘一笑,拍拍手中的小弦:“这便是我们宁师爷给林大侠带的信。” “什么?”水柔清一跳老高,葱指几乎按到了小弦的鼻子上:“他就是你带的信?”看小弦一直不说话,心中更是认定这小鬼是擒天堡的奸细,似笑非笑地调侃道:“你这小鬼越发长进了,竟然好好的人不做要做什么信?” 小弦听水柔清这个“对头”调笑自己,一只手指头在眼前直晃,恨得牙痒,只想去咬她一口,只是被封了穴道,说不出话来,心中憋气,要不是一意强撑,只怕眼泪都掉下来了。 一声长笑响起,林青蓦然现身,对吊靴鬼淡然道:“既是宁徊风的信,我便收下,你这就回去复命吧。”原来他与关明月商议已定,重又跟上了花、水二女。 林青来得毫无预兆,水柔清吓了一跳,倒是花想容早有预料般微微一笑,脸上不由又是不争气地暗生红晕。小弦却是犹若见了亲人般双眼发红,一颗泪珠在眼眶中转来转去,强忍着不肯在水柔清面前掉下泪下,神情当真是复杂至极。 吊靴鬼亦是料不到林青说来就来:“见过林大侠,久仰……” 林青盯着小弦,心中奇怪他激动的表情,毫不客气地打断吊靴鬼的话:“你的信已送到了,还不快走?要与我攀交情便叫宁徊风亲来。” 吊靴鬼身为擒天六鬼,在川境内都一向骄纵惯了,何曾被人如此抢白,更是当着花想容这样绝色面前,脸上端是挂不住,正要开言分辩几句场面话,却见林青一双目光炯炯射来,心头一寒,憋在嗓子眼的话登时全咽回肚中。心中暗骂,表面上仍不敢失了礼数,将小弦放在地上,再对林青与花、水二女拱拱手,转身走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被吊靴鬼放在地上,登觉手足酸软,往地下跌去。花想容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他,抬头望向林青:“带他回船么?” 林青看小弦目中神色复杂,心知必有隐情,在此涪陵城中亦不好多问,点点头。他眼力高明,一掌拍在小弦肩头,要先解去他被点的穴道……“咦!”林青微微一震,他这一掌用了六成真力,竟然不能解开小弦的穴道,小弦的身体内似是有一种极为诡异的真气上下窜行,将自己的掌力弹开。 林青蹲下身来,拿起小弦的手腕将二根手指按在脉门上,只觉其经脉紊乱,跳荡凝窒,无有常法,似是被一种极为邪门的武功所制,自己一时竟然没有半分把握可解开。 小弦从小在许漠洋那里耳闻目染,一直把林青当作自己最大的偶像,在心中地位实与父亲无异,看到林青离自己这么近,再也忍不住,被日哭鬼掳来离开父亲这一路的委屈统统释放,未哭出声,但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簌簌往下掉。水柔清只道这个“对头”是因疼痛而哭,虽有些不忍心落井下石,仍是扁扁小嘴,给他扮个鬼脸。 林青哪想到小弦的心思,拍拍他的肩:“不要急,回去后我与虫大师必会能给你解开穴道。”心里思索小弦体内古怪的伤势,缓缓站起身,往码头方向行去。 花想容与水柔清打个眼色,抱起小弦跟着林青。不料小弦先是一呆,然后拼命挣扎起来,几乎难以抱他行路,只得轻声叫住林青。 林青回头一看,小弦满面通红,心中吃了一惊,莫不是自己刚才解穴不得其法反而引发了什么伤势。他见小弦的样子对自己十分亲近,亦是不由关心他,何况宁徊风既然如此郑重派吊靴鬼将小弦当作“信”送来,定有蹊跷,当下跨上一步,接过小弦:“你哪里不舒服么?” 花想容对小弦道:“你若是能写字,便在地上写出来吧。”小弦红着脸点点头。 林青将小弦放在地上,水柔清想到毕竟被小弦请过一次客,却也不忍再为难他,怕他蹲下写字难受,递来一根树枝:“你写吧。” 小弦接过树枝,他除了口不能言,手足酸软,其余各处倒是无有大碍,当下在地上划了起来。 “男?!”水柔清仔细分辨着小弦划下的字,笑了起来:“我们知道你是男的。” “女?!”花想容亦忍不住笑了,这小孩子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这时候还有心情写这些无关痛痒的字。 “授……受……不……亲!”林青念完小弦写的字,呆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刚才小弦被花想容抱在怀里脸红耳赤竟是为此,惹得众人还当他身上有什么不舒服。想不到他这么小的孩子亦有此种心思,真是越想越好笑。 花想容与水柔清亦笑得前仰后合,水柔清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小弦笑得直不起腰来。唯有小弦仍是一脸正色,眼巴巴地望着林青,似是盼他来抱着自己。 “哈哈,这个小孩子实在太有趣了,害得我也忍不住现身出来。”虫大师亦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仍是戴着那顶大蓑笠,上前一把抱起小弦:“来来来,我抱你回船总没事了吧。”小弦重重点头,露出一丝笑意,眼中犹挂着一颗泫然欲滴的泪。 林君见字好! 此子身中我独门点穴之法,虽口不能言,行动如常,但若一月不能解,后患无穷。 久闻林君与虫大师侠肝义胆,锄强扶弱,况此子与君渊源颇深,必不会袖手不顾。且以五日为期,若不能解其禁制,宁某自当援手,此后擒天堡与诸位便再无纠葛。 六年前林君当众给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下战书,此等事迹传遍武林,实乃吾辈楷模,可堪效尤。如今便以此子为战书,班门弄斧,为博林君一笑耳! 宁徊风顿首 水柔清读完小弦身上所带的信,抬头看看诸人,喃喃道:“原来这小鬼却是一封战书。” 林青沉吟不语,宁徊风既然敢给自己下这封战书,必是有几分把握。信中说得客气,所谓与擒天堡再无纠葛云云,无非便是让自己再莫管他们的事。而刚才给小弦解穴时倒真是难以摸准对方的手法,弄不好便真要输了这一仗。 “此乃缓兵之计。”虫大师道:“宁徊风既以五日为期,这五日中擒天堡必会有所行动。” 水柔清却对林青信心十足:“宁徊风不过是擒天堡的一个师爷,能有什么本事。我才不信林大哥还用得了五天才解得了他的穴道。”又幸灾乐祸地望了小弦一眼,笑嘻嘻地说:“你这小鬼运气真好,真想看看你一辈子说不出话是什么样。” 小弦听水柔清念到“但若一月不能解,后患无穷”时,心头泛起一丝寒意,且不说还有什么后患,单是这一上午口不能言、四肢无力便已让他难过得几乎要放声大哭了。此刻哪有闲心与水柔清斗气,何况便是想说几句亦无法开口,只得转过头去不理她。 林青抬首望天,叹了一口气:“宁徊风此人绝不可小窥,他既然划下道来,只怕在这小孩子身上下了不少工夫,我没有把握能解开。” “哦!”虫大师听林青如此说,眉尖一挑,抓起小弦的手,凝神闭目暗察他体内经脉情况,良久方才睁开眼睛,脸上微现惊容:“这是什么手法,我却是闻所未闻。” 花想容心地善良,见小弦闻言脸色一变,按住他的胳膊安慰道:“不要怕,你可听说过有暗器王与虫大师还解决不了的事么?” 虫大师摇摇头:“小丫头先别吹大气,这种点穴手法霸道异常,平生仅见,倒要好好研究一下。” 林青沉声道:“我刚才试了一下,却发现他体内经脉全乱。单以脉象看,少阴、太阴这二经的穴道全闭,无法输入半点内气……” 虫大师点点头:“偏偏阳明经与太阳经中却有一股强烈的异气,奔突不已。若是强行以外力收束,我怕以他的体质却是吃不消。” 林青却在想宁徊风信中所说小弦与自己大有渊源之事,随口答道:“先不要着急救治,此手法暗伏杀机,搞不好便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小弦听得心惊肉跳,虽不懂那些经脉是何意,但看虫大师与林青一脸凝重的神色,可想而知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大大不妙。 第55章 一封战书(5) 花想容与水柔清面面相觑,实想不到以虫大师与林青之能竟然亦会对此束手无策,看来宁徊风给暗器王下战书果是有所依凭。 花想容心细,听林青与虫大师在小弦面前毫无顾忌地谈论他的病情,怕他听了难过,又见他衣衫已破,脸上还有一道血痕,心中怜意大起,上前一拉小弦的胳膊道:“你先随我去舱中休息一会,再把衣服换下来我找人给你缝一下。” 小弦甩开花想容的手,一跳而起,坚决地摇摇头。 “怎么了?”花想容奇道。 小弦咬着嘴唇,只是摇头,面上竟然滴下汗来。 看小弦一张小脸上满是惶急之色,水柔清亦不忍心,端了一杯水递与小弦,破天荒地和颜悦色:“到这里就放心吧。你既然识字,不妨写下那坏蛋如何给你点穴的过程,或许对如何解你的穴道有帮助。” 小弦点点头,再双手反抱肩膀,复又摇起头来。 虫大师听水柔清说的在理,亦道:“小兄弟听话,先随我去舱内,慢慢写下你被点穴的过程。我总会有办法帮你解开的。” 水柔清伸手来拉小弦,却被小弦再次躲开。看小弦似是怕人碰触的样子,水柔清失笑道:“你莫不是还惦记着男女授受不亲吧?!真是个古板的小老夫子。”众人想到适才那一幕,都不由笑了起来。 小弦见水柔清的笑脸,心头莫名一慌,脸亦红了。他此刻对自己的伤势倒不着急,却是怕拉他去换衣。原来他怀内便放着水柔清的金锁,那是早上见到关明月时交与他的,若是当场被物主发现了,那才真是百口莫辩,何况他现在连仅有的一张嘴都作声不得。 林青见小弦神态异常,正要开口,眼角却突见从河岸的树林中射来一物,不假思索,一把抓在手里,触手柔软,却是一块包着丝巾的石块。 “什么人?”花想容正欲追上岸去,却被林青一把拉了回来:“不用追,是妙手王关明月。” 水柔清奇道:“妙手王来做什么?” 虫大师微笑道:“自然是给林大侠送上龙判官的消息。”他早上与林青一起暗中跟踪花水二人,自是知道林青与关明月联手之事。 林青展开丝巾,却见上面写了几个字,缓缓念道:“明日午间,龙判官约见齐百川与我于城西七里坡困龙山庄。” “龙判官一并约见齐百川与关明月!”虫大师大是惊讶:“擒天堡毫无避讯讳地让这京师两派的人一起碰面是何道理?” 林青叹道:“这必是宁徊风的计策,挑起二派的矛盾,擒天堡才好从中得利。” 水柔清不解:“擒天堡只需和一家暗中订盟约就行了,为何要如此?” “也许我们都错了,擒天堡根本就不想与任何人结盟。”林青冷笑:“我一直在想泰亲王与龙判官结盟一事极其秘密,为何弄得人人皆知?” 虫大师一拍大腿:“对,这一点是个疑问。按理说泰亲王方面应该不会泄露,那么问题便是出在擒天堡了。” 水柔清道:“这样做对擒天堡有什么好处?总不至于要把京师的几大势力统统得罪吧?” 林青沉吟道:“关键是宁徊风。此人心计极深,难以捉摸。我心中隐隐有种感觉,只是有些地方还想不通透。” “会不会是关明月故布疑兵?引我们上当?”水柔清一转脸却看到花想容满面红晕,奇道:“咦,容姐姐你怎么了?怎么和这小鬼一样红了脸?” 花想容低声道:“没什么,我有些不舒服。”原来刚才花想容被林青一把拉住,一颗芳心登时怦怦鹿撞,脸上不由火热滚烫起来。而小弦听林青说到关明月,亦是怕他们说到关明月盗锁之事,一时也是面红耳赤。 虫大师笑道:“也罢。林兄便留在此想一想,二个小姑娘回房休息,我去试着解这孩子的穴道,大家各有分工,晚间再来继续商议。” 小弦生怕水柔清说到金锁之事,巴不得他们早些结束谈话,听虫大师一说正中下怀,不待别人拉他,自己先往舱内走去。水柔清大叫:“你这小鬼别乱闯到我房里去了。”挽着花想容追了上去。 虫大师思索道:“宁徊风这道战书下得不迟不早,大是蹊跷,里面只恐有诈。而鬼失惊不再现身,而宁徊风亦绝口不提将军府,这让我有一个非常不妙的猜想……”他再长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低声续道:“或许擒天堡与京师三派已然联手,目的便是对付你和我。” 林青亦是满腹疑团,皱眉不语。 虫大师拍拍林青的肩膀:“我先回舱中试着给那小孩子解穴,你好好想想。目前情势看似平常,内中却颇多凶险,一步走错便可能引发大祸。你我还罢了,就怕让两个女娃子涉险……” 林青独立于船头,望着奔流不息的滚滚江水,心中思潮起伏。江风吹拂着他的衣角,亦吹乱了理不清的千头万绪。 直到此时,他才第一次认真地思索宁徊风这个人。原以为他不过是擒天堡一个师爷,可现在看来此人大不简单,送来小弦这封“战书”更是出人意料之外。 林青心头蓦然泛起一种感觉:与龙判官相比,或许这位号称“病从口入,祸从手出”的宁徊风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对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过了几个时辰,到吃晚饭的时间,虫大师仍没有从舱中出来。花想容与水柔清大是惊讶,料不到宁徊风这封“战书”竟然如此难解。林青倒似全然无碍般仍是言笑甚欢,只是花、水二人心存芥蒂,再想到明日擒天堡约见京师二派之事,气氛颇有些凝重。 花想容终忍不住向林青问道:“擒天堡不表态与何方结盟,却又于明日会见泰亲王与太子的人,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林青也在一直考虑这个问题:“擒天堡此举大是高明,不但出我意料之外,京师的人亦都会弄个措手不及。”他沉思道:“关明月既然通知了我,我势必不能袖手不管,如何插手此事却甚难决断。暗中偷听只怕于事无补,但若是横加干预,只怕连京师三派的人都会与我等为敌。” “我有一事不解。”花想容慢慢啜着一杯茶,缓缓说出她的疑虑:“擒天堡应该算不到我们会阻止他们与泰亲王结盟,只要不引起我们的猜疑,暗中行事既可。但为何宁徊风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林大哥下战书呢?” 林青略微一愣。此言大是有理,按理说此时宁徊风忙于处理京师三派的事,绝无余暇来理会暗器王,更绝不想自己插手其间。但下战书之举确是令人猜想不透其用意,除非宁徊风孤陋寡闻到不知暗器王遇强愈强的性子,天真的以为一封战书便会令自己知难而退……要不然,那就是宁徊风有意把将暗器王与虫大师这两大高手牵入到此事中。 水柔清亦是一脸疑色:“容姐姐这一说我也觉得有些怀疑,擒天堡似是深怕我们没有沾惹他们的理由一般……” 虫大师的声音由门外传来:“不错,宁徊风就是故意得引我们疑神疑鬼。我越想越是不对头,明天困龙山庄的聚会极有可能是给我们设下的圈套,这一点不可不防。当然,我们不要忘了还有个暗伏于侧的鬼失惊。” 林青与花水二人见虫大师一脸倦色,小弦又没有跟他一起,彼此对望一眼,不知道他是否解去了小弦身上的禁制。 林青沉声道:“我想不出擒天堡要对付我们的理由,除非就是与将军府结盟了。可若是如此,明摆着得罪泰亲王与太子,何其不智?” 花想容亦点点头:“结盟一事弄得人人都知,若我是龙判官,在此情形下与任何一方结盟都会开罪其他两家,倒不如保持中立。” 林青听花想容如此说,眉尖一挑,似是想到了什么关键:“我明白了,若是龙判官想保持中立,但又同时可对京师三派示好,只有一个法子……” 水柔清仍问道:“什么法子?”忽然醒悟,与花想容对望一眼,心头不由有些发冷。 ——最简单的方法自然便是杀了暗器王与虫大师,既显实力,又可让京师三派都满意。 虫大师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林青:“妙手王的情报可信么?” 林青沉吟,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凭擒天堡的实力要想一举搏杀暗器王与虫大师这两大绝顶高手只怕难有胜算;但若是关明月有意给他这样的情报引他入毂,那就是京师三派与擒天堡联手置他们于死地,实力悬殊下,一旦入伏,几无逃生机会。 虫大师叹道:“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也解不开那孩子的穴道,不如明日我们便不去困龙山庄,虽是示弱,但也可静观对方的反应。” 花想容诧目望来:“宁徊风真有这么大本事?” “也不是没有法子。”虫大师道:“这孩子身子骨虽不弱,但经脉的强度绝难与久习上乘武功的人相比,强行解穴有极大的风险,如若能先用药物固本培原,再缓缓解之应该可行,只是时间上就来不及了。再就是将先天真元之气渡入其体内,可如此一来,施术者必是大伤元气……” 花想容叹道:“宁徊风心计太深。他既然肯花这么大力气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分明是看出林大哥与虫大师心地仁义不会置之不理。但若是先救了这孩子,大伤元气下便更难抵挡擒天堡的杀着。” 水柔清道:“要不我们马上离开涪陵城,管他擒天堡与谁结盟。找个僻静的地方给那小鬼治伤,也不怕他们来寻我们的麻烦。”花想容暗暗摇头,她可不似水柔清一般不通世情,若是林青与虫大师不战而走,势必有损名声,在江湖上再也难以抬头。只是这种想法却不便说出来。 果然虫大师苦笑一声:“你说得倒是轻巧,且不说这一身虚名,你教我却如何面对嗅香公子所托之事?” 林青良久不语,却似下了决心般正色道:“明日我一个人去困龙山庄。” “这如何使得。”花想容急声道:“你何必如此犯险,若是有了什么意外……”话至此已说不下去。 虫大师亦道:“此事万不可凭一时意气,若宁徊风有意算计,这许多高手再加上一个龙判官,只怕真是凶多吉少。嘿嘿,这困龙山庄莫非真是有意要困龙么?” “一时意气!”林青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虫兄可以不看重虚名,我却不行。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与明将军的一战。若是我明日不敢去困龙山庄,心志一丧,日后绝无可能再胜过明将军。”他此话绝非空言,武功高至暗器王这一步,更注重的是心境上的修为,若是经此一挫,战志大减战意大伤下,日后再经勤学苦练亦是无补。 听林青如此说,几人面面相觑,在此情形下颇有些进退两难。 林青一笑:“你们只想到宁徊风心计如何,却忘了京师三派的人哪个没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又何愿看到擒天堡声势凌驾武林?何况说到底彼此间并没有解不开的死仇,他们还需要考虑万一困不住我的后果呢。” 水柔清眉头一舒,拍手笑道:“是呀,一旦暗器王脱困,以后谁能有安稳的日子过?单凭此点他们若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就不敢轻易发难。” 虫大师亦是眼睛一亮:“不错。京师三派毕竟不是擒天堡的人,纵算权衡厉害一时合作,彼此间也远远谈不上了齐心协力。” 林青大笑:“既是散兵游勇,何足惧之?”他脸上充溢着澎湃的信心:“只凭擒天堡的实力我还不信能置我于死地,明日别说一个困龙山庄,纵是龙潭虎穴亦要去闯一闯。” 花想容被林青的强大的斗志感染,再不似适才的忧心忡忡:“要去就一起去,看看他们是不是有胆子连虫大师和四大家族一并招惹。” 第56章 一封战书(6) 林青给虫大师使个眼色,虫大师会意,对花想容与水柔清道:“天色不早了,容儿与清儿先去休息,养精蓄锐明日才好去那困龙山庄。”花想容与水柔清心中虽不情愿,但知道林青与虫大师必是有要事商谈,只好先告辞回房。 林青待花水二女走后,对虫大师道:“我说我独身一人去非是托大,而是你与鬼失惊有仇,泰亲王与太子在朝中的官员只怕也被你杀了不少,我怕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何况二位姑娘也不宜涉险,不若你在外面暗中接应我。” “林兄多虑了。我杀泰亲王的官员又何尝不是令太子一派拍手称快?反之亦然。”虫大师笑道:“至于鬼失惊,我倒有个想法可以一试。毕竟我的身份还没有公开,只有他认得我的真面目。明日我便你一起去因龙山庄,若是鬼失惊点明我的身份,在那样情形下齐百川这个神捕势必再不可能故作不见我这个钦犯,只怕当场就要反目,由此便可见对方已有害我之心。而有我与你在一起相机行事,至少自保应该无多大问题吧。” 林青理解虫大师的意图:“若是鬼失惊装作不识你,那就是他们未必想与我们翻脸,这便又是另一种结果了……”含笑续道:“鬼失惊只怕万万想不到做了你我的试金石。” 虫大师又道:“至于两个小姑娘家学渊源,足有能力自保。何况谁敢轻易惹四大家族的人?我倒是倾向于带她们见见这等场面。再说若是留下她们反而担心敌人另有奸计,还不如在一起方便照应。” 林青沉思一番,决断道:“好,就依你之言。明日我们一起去困龙山庄,看看宁徊风能玩出什么花样。关明月此人可以好好利用一下,反正我们只要擒天堡不与泰亲王结盟,倒不如对太子一系示好,在擒天堡与京师三派各怀鬼胎的情况下,只要我们言语得当,我倒是觉得有把握兵不血刃解决此事。” “京师三派的人未必有意与我等为敌,此事大有余地。”虫大师点点头,脸上却犹有忧色:“但我却另有一层担心。我虽未见过宁徊风,可此人心意难测,似是唯恐天下不乱。你未接下他的战书,若是被他言语挤对下被迫翻脸,却是中了他的计。” 想到小弦这封令人头疼的“战书”,林青亦是心怀不安:“那孩子写了什么吗?或是能记下宁徊风的手法,也许有办法。” 虫大师摇摇头:“宁徊风先点了他的穴道再施术,他于迷糊中只见宁徊风似是在身上扎了不少针,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成了这模样。”又想起一事:“这孩子在纸上翻来覆去地写‘杨默’二字,也不知是何意。我看他神情激动,精神亢奋,怕是有损身体,便先让他睡一会。”原来许漠洋化名杨默,小弦虽听他提及过化名之事,但许漠洋平日都是使用杨默的名字,加上小弦此刻激动之下,浑然忘了父亲的本名,只道写出杨默的名字林青便必会知晓。 “杨默!”林青沉吟:“应该是个人名,但武林中似乎没有这个人?不知是何意……”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一声大叫:“林叔叔。”却是小弦的声音。 虫大师惊道:“怎么这孩子能开口说话了?”与林青抢步出来,却见小弦站于门边,面色赤红,呼吸急促,嘴角竟还隐带血迹。 小弦见到林青,神情极是振奋,扑进林青的怀里,语音已是哽咽:“林叔叔,我,我总算见到你了……” 林青一把接住小弦,先探住他的脉门,运功查他体内情形,只觉他体内充溢着一股怪异的内气,在各处经脉间游走、跳荡不止,将上半身穴道的禁锢尽数冲开,却也令经脉混乱异常,再看到他脸上异样的一种似曾相识的神色,不由大吃一惊:“你会嫁衣神功!” “嫁衣神功”正是兵甲传人杜四的独门武功,自残其身反激人体潜力。六年前杜四在笑望山庄引兵阁为登萍王顾清风所擒,为了让好友林青不为所制,力运嫁衣神功脱出顾清风的掌握,却也因此惨死当场,林青对此印象极深。却不料事隔六年后,竟然又在小弦身上发现有嫁衣神功的痕迹,如何不失声惊呼。 小弦心情激动,说不出话来,只是伏在林青怀里抽泣。花想容与水柔清闻声赶来,见此情形,一时也是摸不着头脑。 虫大师亦拿起小弦另一只手,却发现他哑穴虽通,但体内经脉大损,还道是自己刚才给小弦解穴不得法伤了他,抚着他的头轻声道:“你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林青对嫁衣神功的运行情况也不甚了解,杜四这门霸道的内功因为对身体大有损害,一向不传外人。而小弦表面状况虽是极像当日杜四,但运起嫁衣神功后体内各机能到底会是何种情况除了当局者谁也不知,林青亦也不能确定这是否就是兵甲派的独门神功,勉强稳住心神,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弦哽咽道:“林叔叔,我父亲便是杨默!他现在去了媚云教,你快和我一起去找他。” 林青念了几遍杨默的名字,联想到嫁衣神功,再加上他知道许漠洋现在正安身于滇北,那一带亦正是媚云教的势力范围,心中终有所悟。只是见小弦足有十二三岁,而许漠洋六年前亲眼见妻儿死于冬归城战火中,如何又冒出来一个这么大的儿子,知道必有隐情,犹豫问道:“你慢慢说,你父亲可是许漠洋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点点头,便将当日媚云右使冯破天如何找父亲接刀,自己如何被日哭鬼抓来涪陵城之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原来昨晚费源奉了宁徊风的命令,几经周折总算找到日哭鬼。小弦与日哭鬼一起去见宁徊风,却意外见到了吊靴鬼。问起父亲的消息,这才知道许漠洋已去了媚云教。 那一天日哭鬼带着小弦一走了之,吊靴、缠魂二鬼本是与许漠洋、冯破天缠斗不休,却是谁也奈何不了对方。许漠洋担心小弦的安危,瞅个空当跳出战团便去追赶日哭鬼,冯破天独力难支,亦只好跟着他一起走,但茫茫山地,如何找得到日哭鬼的去向,加上吊靴、缠魂二鬼阴魂不散地紧跟着他们,最后许漠洋不知听了冯破天的什么言语,便随他往媚云教方向奔去。吊靴鬼与缠魂鬼亦不敢径直迫入媚云教总坛,只好回来复命。 林青万万没有料到在此碰到故人之子,这才知道宁徊风信中所说小弦与自己极有渊源果然不假,一时亦是神情激动,拍拍小弦的头,长叹一声:“你放心,待此间事了,我必带你去找你父亲。” 虫大师心思缜密,缓缓问道:“宁徊风如何知道你的身份?” 小弦回想当时的情景:“当时厅中有好多人,最管事的好像便是那个宁先生。先问起吊靴鬼与缠魂鬼去媚云教的情形,又责他们为何没有将冯破天抓回来?那个吊靴鬼十分可恶,自己的任务没有完成好,便胡说一气,一心要让我去做那个龙堡主的干儿子,还吓唬我说若是不从便将我毒打一顿再关进地牢,又说我父亲既然去了媚云教,也就是擒天堡的死对头,我若能讨得堡主的欢心尚可将功折罪……” 林青插言问道:“你可见了那龙堡主么?” 小弦摇摇头:“听说龙堡主不来涪陵城,而是直接去什么山庄。” 花想容提醒他一声:“是困龙山庄吧。” “对对!”小弦一拍脑袋:“便是困龙山庄。”他仰脸看着诸人,振振有词:“我都没见过那个龙堡主,如何肯做他的儿子。再说我不喜欢吊靴鬼那个怪样子,才不受他吓唬,当下便说道:‘你就会欺负小孩子,想来定是那天被我爹爹好一顿修理,这才找我报复。’吊靴鬼笑着说,‘你爹爹一个小铁匠如何是我的对手,那日是他落荒而逃……’我才不信他胡吹大气,便反驳道,‘我爹爹剑法高强,只要你能打赢我爹爹我就听你的话,去做那龙堡主的儿子。’吊靴鬼也算有点本事,便将我父亲的剑招先使出几招,然后说他如何破招。才使了几路,旁边有一大个子忽然道,‘这是北疆的啸天剑法,我知道那个铁匠是谁了。’然后便在宁先生耳边嘀咕了几句,宁先生便皱了皱眉。吊靴鬼似是十分怕那大个子,赔笑道,‘先生明目如炬,自然不会错。’那个大个子理也不理吊靴鬼,只是对宁先生道,‘若是暗器王知道这小孩子的身份,无论如何不会袖手不理的。’宁先生一面点头,一面不住打量我,看得我心头发毛……” 林青问道:“那个大个子是什么模样?” 小弦脸现悸容,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那个人除了个头很大外,长相倒也平常,起初站在一边也不起眼,但望上去不知怎么心头就有一股寒意,目光像能杀人一般。对了,他眉心正中有个痣。” 林青与虫大师对望一眼。虫大师眉尖一挑,双目间神光一闪即逝,缓缓点头,早有所料般吁出一口长气,吐出两个字来:“是他!” 第57章 困龙山庄(1) 听小弦说起擒天堡那个头高大男人令人望之生畏的相貌,虫大师终可确定此人的身份:自然便是将军府内的第三号人物,被誉为百年来最为强横的黑道第一杀手鬼失惊! 而既然可证实鬼失惊与宁徊风有来往,公然出入在擒天堡中,那么将军府与擒天堡或许已暗中结盟。 小弦见林青、虫大师与花水二女面色古怪,奇道:“这个人是谁?擒天堡的人似乎都挺怕他,均是离他保持着远远的距离。” 水柔清见小弦似是平安无事,忍不住又开始调侃他:“算你命大,那个人便是黑道第一杀手鬼失惊,连鬼见了他都要吃惊,你没有被吓死已经很幸运了……” “原来他就是鬼失惊!”这黑道煞星的名字小弦倒是听父亲说过,抬起头发了一下呆,又继续道:“不过我倒觉得他凶在脸上也还罢了。不像那个宁先生看起来白净斯文的一个人,却阴阳怪气让人捉摸不透,我见他听鬼失惊说我与林大叔有什么关系的时候眼珠直转,就知道要坏事。果然过了一会他就突然笑嘻嘻地说要让我做什么礼物……” 水柔清掩着嘴笑:“不是礼物,是战书。” 小弦哼了一声,瞪一眼水柔清:“哭叔叔一心维护我,说我是由他带回来的,至少要先送我去见堡主。那个宁先生执意不从,两人闹将起来,最后宁先生还冷不丁打了哭叔叔一掌。”说到此处,他鼻子一酸,小嘴一扁,眼见又要掉泪,却强自忍住,喃喃道:“也不知道哭叔叔现在怎么样了,我见他受了那宁先生一掌,吐了一口血,我就忍不住骂宁先生那个坏蛋,却被他一指点在我腰上,当下便动弹不得。然后他把我带到一个小房子中,又是推拿又是扎针,弄得我好痛。”他想到那时的情形,脸上犹有惧色:“他足足摆弄了我一二个时辰,我心里害怕,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再醒来时便已说不出话来,可把我给憋坏了……” 林青与虫大师又是互望一眼,宁徊风费这么大功夫制住小弦,只怕远不仅仅是下一道“战书”那么简单,其间必还有深意。 花想容笑着安慰小弦道:“现在好了,你不又没事了。” “不!”虫大师一脸肃容:“现在只怕比刚才更糟糕。” 林青抚着小弦的头,似是责备又似是叹息:“你这孩子为何要用嫁衣神功?你难道不知道此功对身体损害极大么?” “我知道。”小弦一脸坚决:“只是我刚才听林叔叔说若是不能解开我的穴道,就会被那宁先生取笑。我,我不要做林叔叔的累赘……” 林青这才知道刚才自己与虫大师的对话已被隔壁的小弦无意间听到,长叹一声:“你岂不是太信不过林叔叔的本事了?” 小弦欲言又止,终垂头不语。其实他强用嫁衣神功还有另一层原因,却是不便说出来。 原来刚才虫大师让小弦先休息,过来与林青说话。但小弦辗转反侧如何睡得着,他十分信任林青的武功,倒不担心自己的穴道无法解开,只是怀中揣着水柔清的那面金锁却是难以心安,暗想:或是被她发现了,定要说我是小偷。与其如此还不如主动还给她,便说是无意间从妙手王那里捡来的。 小弦拿定主意后便悄悄出门,他虽是四肢酸软,但行走尚无大碍,当下寻到水柔清的房间,正要敲门,却听到水柔清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若我是林大哥才不替那个小鬼费心呢……”小弦心里暗骂一句:你才是小鬼。当下将耳朵贴在门上凝神细听,却听花想容道:“林大哥与虫大师都是侠义心肠,如何能见死不救。再说那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子……” 水柔清哼了一声:“你想宁徊风能安什么好心,在这个时候把这个半死不活的小鬼送来,分明就是算好了林大哥与虫大师不会置之不理。你想想若是为他大耗功力,明日如何去与敌人周旋?说不定这小鬼还是擒天堡派来的奸细……” 小弦听到此处心头大怒。他对水柔清实是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既喜欢看到她,见了面却又总想与她作对,这等情怀初开的朦胧心思便是他自己也不甚了了。若是平日斗气也还罢了,此时无意间听到水柔清在背后这样说,分明就是看不起自己,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当下小弦恨恨地将握在手中的金锁重又放回怀里,打定主意偏偏不还给她,让她着急一番。他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小孩子的任性胡闹,倒不若是说与水柔清赌一口气。 小弦重又回到自己房间,越想越是生气,路过厅前时恰好又听到虫大师对林青说起若不解不开自己的穴道或许会为敌人耻笑……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林叔叔因自己的伤势为难,灵机一动,忽想到《铸兵神录》中记载有嫁衣神功,可以激发人身体的潜力,或许对自己有帮助。他虽知那嫁衣神功对自身有大害,须得慎用,但一来并不知其后果是什么,二来赌气水柔清看不起自己,心想若是能靠自己的力量一举解开穴道,亦免得被她误会为擒天堡的奸细。 当下小弦将心一横,咬破舌尖,按《铸兵神录》中的法门运起嫁衣神功。果觉得一股热烘烘的内息从丹田中蓦然腾起,在体内左冲右突,最后似奔流的山洪般直往天灵冲去。 这嫁衣神功极为霸道,借着自残引发体力潜力,一旦运功根本不受控制,此刻本应运气将这股爆发的内息缓缓散入各经脉中,再徐徐用之。而小弦虽然从小跟着许漠洋学得一些内功,但毕竟时日尚浅,此刻但觉浑身经脉欲裂,胀得生痛,不由慌了手脚,方有些害怕起来,一时浑忘了自己哑穴被封,张口大叫林青。而心念才起,气随意动,那股内息自然而然地便撞开了哑穴……他却不知因对嫁衣神功运用不得其法,体内各处经脉本被宁徊风尽数封闭,却受不住这突来的大力,尽数受损,表面看起来似是大有好转,其伤势却是更重了几分。 这种情形就如对泛滥的洪流本应缓缓疏导,却被强行堵住各处出口,最后终于冲开一个缺口宣泄而出,虽是暂解一时之忧,但岸堤全被冲毁,再建却是大为不易了。 小弦哑了半天,再加上终与林青相认,心头高兴,一时对诸人说个不停,只是他心头对水柔清有气,便故意冷落她。 林青与虫大师自是深知小弦体内的变故,只是当着他的面谁也不便说破。只得先将此事放在一边,日后再行补救。 “明日林叔叔带我一起去困龙山庄,看看那个宁先生见我完好无损会是什么嘴脸?”小弦一脸得色:“他本定下五日之期,现在不到半日便解了我的穴道,定会气歪了他的鼻子。”越想越觉得解气,大笑起来。 林青却是握着小弦的手:“不要逞强,好好告诉叔叔,你体内可有什么不适么?” 小弦道:“我没事,现在就像以前一样。” 林青苦笑一声,又不忍怪责小弦,只得柔声道:“以后万万不可再运此功了。” 小弦嘻嘻一笑:“我以后跟着林叔叔,自然不会有人再伤到我,便用不着再使嫁衣神功了。” 虫大师脱口叹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你可知这样一来要治你的伤势却更为棘手了?” 花想容怕小弦听了此话心中不安,笑道:“怕什么,就算现在一时治不好他,景叔叔也有法子。” 林青与虫大师眼睛一亮,林青欣然道:“久闻四大家族中点睛阁主景成像医术天下无双,任何疑难杂症到了他手上均是手到病除。这孩子此刻体内的情形虽是凶险,便若是得他出手医治,应无大碍。”其实他未见过景成像,亦不知是否真能妙手回春,此番话却是以安慰小弦的成分居多。要知小弦此刻的体内经脉全损,全凭着嫁衣神功尚未消去的一股内气支撑着,就如当日杜四强运嫁衣神功脱出顾清风之手,事后却定要大病一场。而小弦的情形比杜四当时更为凶险,因为他起初受宁徊风之制,如今强压伤势无异饮鸩止渴,一旦重新发作,不但旧伤不减,更要加上嫁衣神功的反挫之力,恐怕立时便有性命之忧。 水柔清拍手笑道:“这小鬼真是有运道,我都好久没有见到景大叔了。” 小弦一听水柔清说话心头便是有气,他亦听许漠洋说起过点睛阁,知道那是四大家族之首,自己若是还要找他医治,岂不是更要被水柔清看轻,哼了一声:“我才不要别人治。”又看向林青,恳求道:“林叔叔把那个宁先生抓住,逼他把我治好不就是了。”他虽听诸人说得严重,但对林青极有信心,何况现在体内全无异状,对自己伤势全然不放在心上。众人当中反是以他这个当事者最是想得开。 虫大师眼中隐有忧色,对林青缓缓道:“若要找景成像,只怕时间上未必来得及,解铃还需系铃人!” 林青苦笑一声,点头不语。小弦是许漠洋之子,他无论如何亦不能袖手。而小弦体内的情形可谓是绝无仅有,现在嫁衣神功暂时压制住了伤势,却是谁也说不准何时发作,要想及时完全化去小弦体内的后患,先找宁徊风怕才是万全之策。看来明日的困龙山庄之约已是势在必行。 花想容沉思一番,对林青道:“宁徊风才听鬼失惊说起这孩子与你的关系便立刻定下此计,而且不需请示龙判官便擅自将我们卷入此事,这说明什么?” 水柔清点头道:“对呀,擒天堡要对付我们无论如何也应该先请示龙判官,宁徊风为什么自作主张?他凭什么实力?” 花想容道:“难道擒天堡早就打算对付我们,龙判官早知此事,所以无需请示。” 众人沉默。 林青眼望小弦,心中记挂着他的伤势:“无论如何,明天我们去了困龙山庄,一切便有结论了。” 困龙山庄地处涪陵城西七里坡,依山而建,占地不过十数亩。但方园百步内的树木都已锯断,便只有一条光秃秃的大道直通庄门,离得老远便可见到庄前迎风飘扬着五尺见方的一面大旗,旗上用朱砂写着两个血红的大字——“困龙”! 林青、虫大师、花想容、水柔清与小弦一行五人往困龙山庄行来。此刻已是午后,阳光直射下,却又找不到一处荫凉可蔽,令人心头烦闷。只有虫大师仍戴着那顶蓑笠,反倒最可遮荫纳凉,小弦一路大赞其有先见之明,惹得大家笑语不断。 林青与虫大师心有所思,一路上小心提防,却不见任何异常,各自盘算贸然入庄后如何应变。而小弦昨夜经林青与虫大师的悉心照料,伤势虽未痊愈,但暂时亦不会发作。他昨夜对林青等人细述了这些年与许漠洋一起在清水小镇的生活,与几人混得熟了,这一路上说笑不停,见了此地荒凉,大谈营盘山是如何山青水秀,林木茂密,何像此处光秃秃地不见一株树木,直如和尚的脑袋般寸草不生,极是无趣。一路上就以他声音最大,连一向矜持的花想容亦被他逗得娇笑不已。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水柔清仍是一如既往地与小弦抬杠,小弦却是心中对她有气,一付爱理不理的样子,水柔清不知缘故,连吃几个没趣后,亦赌气不言。倒是花想容看出了一丝蹊跷,每每见二人欲起争执,便有意将话题引开。她虽自幼足不出户,但看书颇多,引经据典,一方山水便是一个故事,小弦听得津津有味,更是深得听众看客凑趣之道,不时拍手叫好。 水柔清看到小弦兴高采烈的样子反而更是生气,闷头不作一声,倒像是昨日有口难言的小弦一般。 眼见不足百步就要进庄,几人的心中不由都有些忐忑,小弦的声音也不由自主放低了些。他们这一路虽是不避行迹的沿大道而来,但毕竟是不速之客,林青与虫大师本都料定擒天堡必会派人阻拦,均设想好了一番对答,却不料一路上半个人影也见不到,浑不知敌人会做何应对。 虫大师小声道:“我们这一路行来,处处可见到明卡暗桩,可见此庄平日定是防卫森严,但此刻却看不到一个哨兵,直让人惊疑不定。” 花想容亦赞同道:“按理说此次会议对擒天堡来说极其重要,庄外应该有大批庄丁看守方合情理。可为何不见半个人影,会不会是妙手王故意给了我们假情报,教我们扑个空,好让擒天堡与京师三派的结盟之事不被我们打扰?” 林青似是对关明月的情报深信不疑:“也不尽然,擒天堡一向在川内拥兵自立,和京师结盟毕竟有奉媚之嫌,为避人耳目才不派人看守。如今的情形反而更让我确信擒天堡便在此处与京师各路人马谈判。”他见众人脸上均有疑色,笑着解释道:“此庄各处岗哨林立,又是修于入涪陵城的要道上,必是擒天堡一道重要的关卡,平日不可能没有哨兵守卫,现在半个人影也不见岂非更是不合情理?” 众人一听有理,纷纷点头。小弦更是恍然大悟般又开始卖弄刚刚想到的成语:“这便叫欲盖弥彰吧。”话音未落,果见庄门出现了五六道人影,朝他们的方向行来。 虫大师眼利,认得其中一个正是送战书的吊靴鬼,却不见鬼失惊在其中。当先领头那人三十余岁的形貌,淡青长衫,瘦削惨白的脸上不留胡须,修饰的十分干净清爽,面含微笑。虽是一付羸弱的样子,但昂然行于众人之前,衣袂迎风,仍是极为惹眼,身旁几人虽是形象各异,但乍望去目光便只停在当先那人身上。 虫大师精擅观人之术,不由暗暗点头,心想此人看来果是个超卓人物。低声对林青笑道:“果然不出林兄所料,这位大概便是宁徊风吧。” 林青虽不是第一次与宁徊风照面,但前晚夜探涪陵分舵时一来天黑,二来也仅瞥见他的侧面。当下留神观看,但见宁徊风一付从容淡定的样子,对己方几人的出现毫不现惊容,一付胸有成竹早就料到如此的模样,心头更是警惕。 第58章 困龙山庄(2) 尚在十余步外,宁徊风那尖细如针的笑声便扎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暗器王与虫大师大驾光临,令困龙山庄蓬荜增辉,宁某有失远迎,两位大量,尚请恕罪。” 虫大师听宁徊风如此明目张胆地提及自己的名字,心中微惊。鬼失惊想必在庄中,而自己与鬼失惊的过节江湖上无人不晓,宁徊风既然毫不隐讳,莫非真是有意与己方大干一场么? 林青拱手一礼:“宁兄客气了,本该是我们早来拜访,只是一时不得空暇。何况宁兄身居擒天堡要职,日理万机,何敢冒昧求见?”他淡然一笑:“林某是嗜武之人,久闻龙堡主的还梦笔法惊傲武林,早欲一见,今日得闻龙堡主亦来了此处,一时心痒便做个不速之客,却不料引得宁先生放下手边要事出庄相迎,真是不敢当。”他这番话表面平和,内里却是言辞锋利,摆明自己只是听说龙判官来了才贸然到访,暗示宁徊风尚不值暗器王亲身前来一见。 宁徊风似是料不到林青如此不给面子,呆了一下,随即呵呵一笑:“林兄言重了,我虽事务繁忙,但若知道暗器王要来怎敢怠慢。别说暂时放下手中的事情,纵是深更半夜亦会倒屣相迎。”此话一出,连林青都把不准宁徊风是否知道自己前晚夜探擒天堡涪陵分舵一事了。 却听宁徊风身边一人哈哈大笑:“老夫能在川东立足,全靠江湖朋友赏得几分薄面,所谓惊傲武林云云实在愧不敢当,得暗器王如此谬赞,岂不让老夫汗颜。” 林青与虫大师齐齐吃了一惊,听此人的语气分明便是龙判官,不由抬眼望去。但见那人浓眉锐目,方口阔鼻,一张脸上虬髯密结,看不出多大年龄,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林青长身一躬:“想不到龙堡主亲来迎接,适才林某一番胡言多有得罪。”心中却暗暗怪责自己刚才只顾看宁徊风,竟然没有注意同来之人。 虫大师亦是大笑:“龙堡主太谦了,若是仅靠几分薄面便能撑起擒天堡这份大业,我早就改行去广结良朋了。”他嘴上客气,心中却是另一层想法。要知虫大师身为白道杀手之王,最是精于潜形匿迹之术,一听这人便是龙判官,首先想到的就是此人能在自己与林青的眼光下隐去锋芒,这份藏锋敛锷的功夫才是叫人吃惊。 龙判官听虫大师如此说,乐得满面的虬髯都在抖动,嘴上却仍谦道:“龙某一介武夫,怎敢与智勇双全的暗器王与虫大师相提并论……” 宁徊风一抬手:“林兄虫兄与二位姑娘既然来了,这便请于厅中一叙。” 林青单刀直入:“今天不是擒天堡与京师人马商议结盟的日子么?我们这一入庄岂不打扰了龙兄与宁兄的大事。”这亦是他与虫大师暗中商量的计策,开门见扇地直接询问,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 “林兄好灵通的消息。”宁徊风早有所料般哈哈一笑,又故作神秘地对林青放低声音道:“实不相瞒,结盟一事让我与龙堡主均左右为难、大伤脑筋。泰亲王与太子哪一派我们都惹不起,苦思无策下,便想要借助林兄给我们出出主意……” 水柔清鼻子一翘,哼了一声,抢着道:“宁先生想让暗器王出主意明说就是,又何必下一道战书?” “水姑娘有所不知,我深知诸位要事在身,开口相邀只恐被拒绝,这才冒昧给林兄下一道战书,目的其实便只是为了请得诸位大驾。”宁徊风脸色不变,侃侃而谈,似是一点也不为水柔清的话所动,又含笑望着小弦:“此子与林兄大有渊源,我若是有胆子与你们为敌,倒还不如把他扣为人质,又何必交还给你们?这孩子与其说是战书,倒不若说是擒天堡给暗器王奉上的一份请柬。” 虫大师抚掌大笑:“是极是极。宁兄冒着被暗器王误会的风险,费了那么大的心神方制下这封请柬,连我这一向不闻世事的人亦要为宁兄的良苦用心鼓掌叫好了。” 宁徊风眼光闪烁,口中大笑:“江湖人称虫大师最厉害的不是那杀人无形的身手、名为窃魂影的绝招,而是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宁某素来亦好舌辨,倒要好好请教一下。”他举手做个请的姿势:“来来来,这便请诸位入庄。林兄莫怪我用些手段将你请来,说来亦是为了擒天堡,假若泰亲王与太子的人见到暗器王与虫大师亦是我擒天堡的座上嘉宾,谈判起来自是有利得多。”他果是善辩之士,几句话下来连消带打,便将自己给林青下战书之事轻轻揭过。 林青听宁徊风绝口不提将军府与鬼失惊,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此人太难以捉摸,相比之下说服龙判官应该要容易得多。当下淡然一笑:“宁兄何必妄自菲薄。以擒天堡在川东的威势,何需要我等前来以壮声色。至于谈判一事,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京师势力再大,终难动摇擒天堡在蜀地数十年的根基,更无需看京师各派的眼色。你既然要听我的意见,我倒是以为擒天堡大可不必理会结盟与否,毕竟此地离京太远,若是与其中一派结盟,擒天堡未必能得什么好处,到是江湖上人多嘴杂,众口铄金,落下了奉媚的口实,反会让人把擒天堡看低了。是以应该何去何从,龙堡主与宁兄真要三思而行!”他这番话虽是看着宁徊风讲,但确是故意说给龙判官听。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虫大师见宁徊风与龙判官互望一眼,似是意动,笑道:“此言有理。不过想必此事龙堡主与宁先生早有决断,或许亦与林兄之见不谋而合。”他与林青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却是昨夜早就商定下的对策。 宁徊风又是一阵大笑:“林兄与虫兄既然看得如此通透,我亦就不瞒你们,擒天堡实是已有决定,我刚才不过是试试林兄的态度罢了。难得林兄如此毫无避忌地直言相告,一会定要请林兄多饮几杯。” 林青见宁徊风一意邀几人入厅,而龙判官亦是毫无异议地听任宁徊风如此,心中略微生疑,以退为进道:“龙兄与宁兄既然不得闲暇,倒不若我们隔天再来拜访。” 宁徊风笑道:“林兄与虫兄都是我久仰的人,若是就这样让你们走了,先不说我这主人面子上过不去,而且也显得我擒天堡太过小气。”他轻咳一声,又放低声音道:“何况厅中尚有不少林兄在京中的旧日相识,林兄就不想见见么?” 龙判官亦笑道:“天气炎热,何必在此说话,待去了厅中,令弟兄给几位奉上几杯水酒以消暑气。” “既然如此,我等恭敬不如从命。”林青客气一句,当先朝庄中行去。他虽是心头生疑,但艺高胆大,亦不怕擒天堡玩什么花样。何况结盟之事待决,再加上小弦伤势未解,也势不能就此离去。 小弦早注意到与宁徊风龙判官同来的人中没有日哭鬼,忍不住向宁徊风问道:“宁先生,哭叔叔在什么地方?” 宁徊风听到小弦已可开口,眼中闪过的一丝讶色,飞快望了鲁子洋一眼,鲁子洋才对小弦答道:“哭兄另有要事,没有来困龙山庄。” 小弦心里虽有百般疑问,恨不得质问宁徊风是否将日哭鬼软禁起来。但他亦知道此刻不是问话的时候,只是要气气宁徊风,笑嘻嘻地道:“对了,宁先生昨天给我使了什么功夫,害得我一直说不了话,幸好林叔叔在我身上点了几下,这才恢复过来。宁先生要是有空可要教教我,下次谁再欺负我我也让他也尝尝说不了话的滋味。”他故意将林青的本事夸大,偷眼看着宁徊风的神色,心中十分得意。 宁徊风心中震惊,表面却是不动声色,干笑一声:“小兄弟若是有意加入擒天堡,我定会无私相授。” 小弦低头想了想,眼珠一转:“不过我心里有个疑问一直想请教一下宁先生。” 宁徊风心中沉思,随口答道:“小兄弟尽管问好了。” 小弦道:“我记得昨日宁先生对我又拍又打的费了不少力气,这门功夫是不是非要先把对方抓住了绑得牢牢实实的才能下手?既然是这样,宁先生还要先教我如何将人抓住的功夫才行呀……” “这……”宁徊风毕竟是成名人物,要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前公开承认昨日对一个不通武功的小孩子下手的事,饶是以他的能言善辩也不由语塞,一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白净的脸上掠过一丝恼怒。 水柔清本不欲搭理小弦,此时也忍不住“扑哧”一笑:“你这小鬼何必去打扰宁先生,我就可以教你如何把人抓住。” 小弦虽是这一路故意不理水柔清,但心中实是觉得别扭,此刻见她对自己说话,又是帮着气宁徊风,一喜之下也不计较她称自己“小鬼”,回头给她做个鬼脸,相视一笑,那份芥蒂似也烟消云散了,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 虫大师见小弦如此阴损宁徊风,表面还装作若无其事,肚内暗笑,嘴上却对小弦呵斥道:“你小孩子不要乱说话,这等高明的武功现在就算让你学也是学不会的,至少要先打数十年的根基。”转过头有意无意地对宁徊风道:“不过宁先生的武功似是不同于中原各大门派,在下眼拙,竟然识不出,实是惭愧。这孩子身上的禁制其实也只解了一半,还要请宁先生多加指点。” 打听人武学门派原是大忌,但此刻虫大师如此相询倒似给宁徊风打个圆场。宁徊风发作不得,只好强压怒意淡然道:“虫兄过奖,宁某家传武功,一向少现江湖,实不堪方家一笑。” 虫大师心知宁徊风不肯说自己的来历,也不多问。随口指点庄中阁台风景,他一向对各项杂学均有涉猎,对建筑亦颇有见地,加上口才又好,听得小弦与花水二女都觉得大增见识。 困龙山庄依山而建,庄门在朝东山麓下,主楼却在朝北的山脚边,乃呈狭长之形。几人沿着小道曲曲折折走了半炷香的时分,方才看到一座三层高的黑色小楼。楼上以长索与几面山头相连,索绷得笔直,上挂数面旌旗,极具气势。龙判官笑道:“此楼名为困龙厅,齐神捕与妙手王现均在其中,只怕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旁边鲁子洋亦赔笑道:“堡主与宁先生一听暗器王与虫大师光临,抛下一干客人出来迎接,这份面子可着实不小。” 林青微一拱手:“得龙兄与宁兄如此看重,林某深感荣幸。” 虫大师却不言语,眼望那小楼黑黝黝的门口不见半个人影,知道齐百川与关明月必是心中不忿龙判官与宁徊风厚待己方,所以不出来迎接,宁徊风与龙判官这样的行为表面上是给自己面子,背地里却是更增京师人马的忌意,怕是暗藏祸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宁徊风大笑:“林兄不必自谦,齐百川与妙手王纵是在京师呼风唤雨,却如何能与名满江湖的暗器王与虫大师相提并论。” 林青嘴上含笑,一双眼睛却凛然盯着宁徊风,轻轻问道:“那么鬼失惊又如何呢?” 宁徊风略微一愣,料不到林青直接说出鬼失惊的名字:“鬼先生不喜热闹,亦不愿与泰亲王太子的人朝面,今日他没有来。” 林青实是有意提到鬼失惊要看看宁徊风的反应,鬼失惊身为将军府的要人,如此大事不在场实是让人半信半疑,却也不好多问,一笑置之。 依林青与虫大师的判断,即使鬼失惊不公开出现,亦必会藏于某处,有这样一个暗杀高手暗伏于侧,实是让人头疼,行事须得小心。虫大师与鬼失惊交过手,更是知其深悉隐匿之道,可这一路上留心察探四周,却看不出半分蹊跷,面上仍是装作浑若无事,只是盯着那小楼,若有所思。 小弦第一次看到龙判官,一路都在偷偷打量他。心想这吊靴鬼与日哭鬼都一心想要自己去做这龙堡主的干儿子,今日总算见到了他。但看其外表,虽是长得一付英武的相貌,却也不见得有何特别,先不说比起林青的洒脱不羁、虫大师的锋芒毕露均是大大不如,便是与宁徊风相较亦少些高手的气度,实不知还有什么本领。 原来小弦孩子心性,一开始不情不愿地被几个人当作礼物般欲送给龙判官,主观上首先便产生一种抗拒的心理,加上见了林青与虫大师后心气愈高,是以此刻越看龙判官越觉得不耐。忍不住说道:“我才来涪陵城的时候,便是经那‘锁龙滩’,此处又叫困龙山庄,也不怕与龙堡主的名字有所忌讳么?” 林青等人见到擒天堡的几个人均有怒色,龙判官更是一脸尴尬,都是肚内暗笑。小弦这句话若是出自一般武林人士之口,只怕立刻便会引起一场风波,但他一个小孩子童言无忌,却是让人发作不得。 虫大师不虞与擒天堡的人先起冲突,有意给龙判官解围,板着脸对小弦道:“你小孩子不要乱说话。先不说那锁龙滩的沸涌之势,便单是这小楼的磅礴大气也当得起这个‘龙’字。”转过脸对龙判官笑道:“龙兄大量,莫与孩子一般见识。” 花想容也有意打圆场,顺着虫大师的语意岔开话:“虫大叔说此楼磅礴大气,却不知因何而来?” 虫大师一指小楼,微微一笑:“你们看,此楼的建筑上宽下窄,底层大厅不过丈许方圆,上层却阔达二丈,甚是少见。别的不说,这底基必须要牢靠,方才可以承得如此之重。”众人一看果是如此,不由都啧啧称奇。 林青见宁徊风脸上闪过一丝异色,也不及细想,有意无意地随口笑道:“若是楼上藏有几百刀斧手,怕楼下的人也未必能察觉吧。” 宁徊风大笑:“林兄说笑了,你与虫兄联手,再加上翩跹楼与温柔乡的两大女子高手,普天之下谁有这份能耐算计你们,别说我区区擒天堡,便是将军府怕也没有这个实力。” 小弦听宁徊风如此说,不知怎么心中突又想到“欲盖弥彰”这个词来。见水柔清对自己做个鬼脸,心头不由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再说几句,却见花想容对他使个眼色,意思是不必把虫大师的责备放在心上,终于忍住,颇为不服地看向那小楼,却发现一处极古怪的地方:那小楼明明近山而建,却偏偏坐落于一片空旷之地,显得甚是突兀。 第59章 困龙山庄(3) 古时建筑术并不发达,一般建造房屋均是借用周围的环境,省时省力,而这一点正是此楼的蹊跷处。倒不是因为小弦的眼光比虫大师更高明,而是虫大师一门心思都放在暗察鬼失惊的踪迹上,所以疏忽了。而小弦身怀《天命宝典》的学识,对一些不合情理的地方有种极敏锐的感觉,是以诸人中反独是小弦先发现了此点。但他见林青与虫大师对此毫无异色,料想虫大师精通建筑之术,如此建造必是有一些自己不明白的道理,只得把一丝疑惑留在心底,不敢再多说什么。 进得楼中,第一眼最先看到的却是厅内正中的一口大木箱,那木箱高达八尺,阔有五尺,不知里面放得是什么。 厅内围着这箱子就近摆好十余个席位,左边四席坐得是齐百川、赵氏兄弟与扎风喇嘛,那柳桃花却没有来,看来齐百川亦是不得不听从宁徊风只准带三人的约定;右首便只有关明月一人一席,上首二席空着,不问可知应是龙判官与宁徊风的座位,而下首业已列好五席。每个席上只有一套酒具与一套茶具,再无他物。 宁徊风对林青摊手笑道:“一听林兄与虫兄来此,我立刻吩咐手下准备好了席位,若是林兄刚才不肯进庄,岂不是大伤我的面子。” 龙判官亦笑道:“龙某一向随便,席间不喜多设花样,诸位酒水自便。” 林青也不多言,先坐了下来,虫大师、小弦、水柔清、花想容亦一一按序就座,只是厅中颇为狭小,面前几步便是那口大箱子,十分古怪。 小弦似是听身边的水柔清嘀咕了一句“小气鬼。”心中大生同感,他虽是对这等场面甚为好奇,但当真来到此处,却亦觉得无趣了,一双眼便只盯在那个大箱子上。 龙判官大步走到上席坐下,宁徊风对鲁子洋耳中低低吩咐了句什么,亦坐在龙判官的旁边,而鲁子洋与吊靴鬼却不入厅,想是此等机密会议,擒天堡除了龙判官便只有宁徊风有资格列于其间,此举一来以示郑重,二来也可略释诸人的疑心。 虫大师眼光从齐百川、关明月等人的面上滑过。见齐百川等人俱是不发一言,脸上隐含敌意,那个扎风喇嘛一双贼眼又是直勾勾地盯住花想容不放,只有关明月见到林青时似是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真意如此还是故意在擒天堡人面前表现出对林青芥蒂甚深。他也不放在心上,面呈微笑望着龙判官,藏于案下的右手却在林青的腿上写:“箱内有人。” 林青面上不动声色,手指却亦在虫大师的手背上划下几个字:“是个女子,不通武功。” 虫大师早听得箱内人呼吸急促,长短无序,知道应是不会武功之人,却也佩服林青能从此微弱的呼吸中听出是个女子。只是不知道擒天堡玩什么名堂,又在林青腿上写道:“静观其变!” 旁边的小弦却凑过头来在虫大师的耳边低低道:“大师,我总觉得这房间有点古怪。”虫大师诧目望来,小弦顿了一下,似是有些把不准般犹豫道:“这里的气候与清水镇相差不多,但房内却四处不见虫蚁……” 虫大师一愣,细看下果然如此,亦未闻到什么驱虫药物的味道,一时想不出究竟,却也未太放在心上,只是拍拍小弦的头,以示赞许。 却见龙判官端起酒杯豪笑一声:“诸位都是老朋友了,亦不需要我一一介绍,看在擒天堡的面子上,以往有什么过节暂先揭过不提。来来来,这一杯见面酒大家须得一并饮了,其后请自便。” 关明月首先端起杯子,对林青微微一笑:“几年不见,林兄风采犹胜往昔,我先敬你一杯。”林青含笑点头,举杯遥对,一饮而尽,他见关明月故意在擒天堡面前做出与自己才见面的模样,心中倒是略放下了心,至少关明月与自己暗通消息之事应该是瞒过其他人的。 齐百川亦端杯对林青道:“那日不知是林兄,手下有所得罪尚请林兄包涵。”亦是一饮而尽,其他人见这二人如此率先表态,也只好举杯饮了。唯有那扎风喇嘛一双眼睛不住地瞅花想容,花想容倒是脸色如常,倒是水柔清气得小嘴都鼓了起来。 众人客套几句,俱又不语,气氛渐重。 龙判官笑道:“林兄来此乃是应我擒天堡之邀,为的便是给今日的结盟大会做个见证,齐神捕与妙手王都无异议吧。” 花想容心细,却见到龙判官说话之前先看一眼宁徊风,待宁徊风习惯性地轻咳一声后方才开口,似是等这个师爷给自己拿主意,心中生疑:龙判官以堡主之尊,对这个师爷是不是太过依赖了? 虫大师听宁徊风不提自己的名字,乐得静坐旁观诸人的神态。但见齐百川略有怒容,欲言又止;关明月却是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又观察到二人虽是正对而坐,却从不相视,偶尔视线相碰亦是冷冷转开,猜想刚才只怕二人尚有一番争辩,看来己方来得正是时候,只要言语得当,按起初的想法拉拢关明月而排挤齐百川,泰亲王与擒天堡的结盟有望可破。 林青亦是与虫大师做同样的想法,只不过他毕竟在这结盟之会上是个外人,如何切入话题尚需把握好时机,一时亦是沉吟不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齐百川与关明月各怀心事,对龙判官的提议都不表态。一个是不敢当场得罪林青,另一个却是正中下怀,俱不言语,权当默许。那扎风喇嘛却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语道:“龙堡主此言大大不妥,这个家伙既不是擒天堡的人,又不是京师的人,凭什么可以作见证?” 水柔清最是看不惯扎风的态度,听他称林青“那家伙”,仍不住冷笑一声:“番外蛮夷果是孤陋寡闻,连大名鼎鼎的暗器王也不知道么?你随便到江湖上找几十人问问,就知道林大哥与你们吐蕃大国师谁更有资格作见证?”其实林青名满江湖,扎风喇嘛纵是身处吐蕃亦不可能未听过他的名字,他故装作不识,不问而知自是找岔。 虫大师呵呵一笑,举手止住水柔清,对扎风淡然道:“所谓见证人自应当是与诸位毫无关系,总不能找一个与大师交好的人,一昧偏听偏信便可让大师满意么?” 扎风一时语塞,他汉语本就不好,如何辨得过虫大师,急得一张黑脸涨得紫红,求助似的望向齐百川。其实扎风对林青不无顾忌,只是这一路与柳桃花勾搭上了,一来为报那日在三香阁受辱之仇,二来今日柳桃花不能到场,偏偏林青大模大样地坐在一旁,不由心头有气,料想在这擒天堡的地头林青亦不敢贸然发难,这才出言挑衅。 齐百川这一路来亦颇看不惯扎风的骄持跋扈,见他向自己望来,有心不理毕竟却不过情面,只得勉强向虫大师一拱手:“这位仁兄所言虽是有理,若是暗器王果真与京师各派都无关系也还罢了。但林兄与关兄同列八方名动,此乃天下尽知之事。”言下之意自是怀疑林青会暗中相帮关明月。 关明月冷冷道:“只可惜齐兄成名太晚,不能在六年前便混入刑部。暗器王纵想结识你却也有心无力。” 齐百川心头大怒,但关明月说得确是实情,六年前林青在京师的时候已是声名鹊起,自己那时不过一个无名小卒,无论如何也没有机会相识。但听关明月当众这般冷嘲热讽,一口气如何咽得下,拍桌而起,正待翻脸,又突觉不智,一时愣在原地,下不了台。 “江山代有新人出,所谓偾事失机者,必执拗之人。齐神捕清修数年,这两年间破了几个大案,连我等处川东偏壤之地亦有耳闻,如今不也是京师响当当的人物。”宁徊风出来打圆场:“而且我之所以请林兄前来,亦是给大家一个认识的机会。大家可能有所误会,林兄来此亦仅仅是做个见证,断断影响不了龙堡主的决定,万不可因此伤了和气。” 龙判官豪笑道:“宁先生说得不错,其实擒天堡对结盟一事已有决定,一会便请宁先生通告诸位。”众人听他如此说,心头俱都有些紧张。 扎风喇嘛站起身大声道:“宁先生不要卖关子,这便告诉大家吧。” 宁徊风一笑,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齐兄与扎风大师先请坐下,擒天堡办事不周,我自罚一杯。”他举杯一饮而尽,再斟起一杯酒对众人笑道:“宁某身为东道,再敬诸位一杯,望大家以大局为重,无论我擒天堡有什么决定,都莫再起什么争执,权当给擒天堡一个面子。” 齐百川听宁徊风与龙判官如此说,语意中维护自己,心中略好受了些,拉着扎风坐回椅中,端起酒杯闷头喝了下去,喉中发出“波”地一声,那口酒竟被他囫囵咽下,似一团硬物般由嗓间坠入肚中,乍听去就若是连杯带酒一起吞下。众人俱听说齐百川出身华北金刚门,一身硬功少遇敌手,人的嗓子俱是软骨,他竟能将此处亦练得如此坚固,果是名不虚传。只是那样子实是有些滑稽,小弦与水柔清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喝杯酒也要显功夫么?”关明月冷哼一声:“在场都是高手,也不知齐兄是在班门弄斧还是要抛砖引玉?”他面上不露声色,右手按在席间的酒壶,手指微动,一股酒箭由壶中迸出,不偏不倚地正落入杯中,却半点也未溅出,再端起杯徐徐送入口中,一脸傲色。他这手法虽说与齐百川的硬功各擅胜场,却是好看得多,引得小弦与水柔清不断拍手叫好。 扎风喇嘛见齐百川分明处了下风,不屑地哼道:“中原武林原来便只懂用花拳绣腿,真正动起手来才知道谁是好汉。”他心想若是林青两不相帮,己方四人无论如何亦不会输给关明月,是以才如此说。 林青笑道:“大师此言差矣。中原武学的最高境界在于不战屈人,若是这许多高手也学街头耍把式卖艺的人下场比拼一番,岂不有失风度?”他此话分明是站在太子一派的立场上,关明月喜形于色,齐百川面色铁青。 “有趣有趣。”龙判官大笑:“我一介武夫,只懂得酒到杯干,却没想过还能喝出这许多的花样。”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运气,随着他的说话声放于桌上酒杯中的酒水蓦然激起,倒灌入他的口中。这一手相较齐、关二人却是难得多,非得有一等一的上乘内功不可,更难得他手脚丝毫不动,于不经意中使出来,一时在座诸人包括林青与虫大师均有些变色,如此自然而然地隔空逆向发力简直闻所未闻,龙判官虽是身处六大邪派宗师之末,却当真不是浪得虚名。单以这份内力修为而论,已远在众人之上。那扎风喇嘛本是一脸倨傲,此刻也不由面现悸容,收起狂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宁徊风笑吟吟地望着林青,似是要看看他如何喝下这杯酒。 林青心中一动,知道宁徊风与龙判官的用意。在江湖上只看武力高低,只有显示出超人一等的实力,才会得到让别人的尊重,说出的话才有分量,否则一切都是空谈,所以龙判官才不惜用武力慑服众人,此后无论擒天堡做出什么决定,旁人纵有异议亦要三思。 林青淡然一笑:“小弟不好酒道,便学学关兄的手法吧。”他也学关明月一般将右手按在酒壶上,果然亦有一道酒箭从壶嘴中喷出,不偏不倚地正落在放于桌上的酒杯中。 扎风冷笑道:“邯郸学步,东施化装。”也亏他还记得两句成语,只是把东施效颦说成了东施化装。众人俱都忍住,只有小弦与水柔清哄然大笑,扎风狠狠瞪住二人,不明所以。小弦与水柔清笑得喘不过气来,也顾不得给扎风解释,眼见扎风脸色渐渐涨红,若不是碍得林青在旁,只恐就要出手泄愤。 宁徊风缓缓道:“大师不妨看仔细些,林兄这一手可与关兄略有不同。” 扎风看诸人都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林青的手,脸上均现出钦佩的表情,仔细一看,才发现林青虽也是如关明月一样用内力将酒从壶中激出,但一杯酒斟了半天却仍是不满,只有半杯,那小小的酒杯就若是无底洞一般。 原来那酒箭看似只有一股,其中却有分别,一半从酒壶中倒往酒杯,另一半却是从酒杯中反射回壶中。要知林青身为暗器之王,若仅论手上的功夫,只怕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这不过是牛刀小试,虽难说能赶得上龙判官内力的霸道之处,但手法的小巧、使力的精妙却是令人大开眼界。 关明月有意拉拢林青,按下心中的妒意,连声叫好。虫大师亦来了兴趣,笑道:“林兄不好酒道,我可不但是个酒鬼,还是个懒人,现在便借林兄的酒过过酒瘾吧。”言罢张唇一吸,林青杯中那股酒箭突然分出一股射入虫大师的口中,而从酒壶中倒出的酒箭却仍是丝毫不乱地射往杯中,杯中的酒仍是不多不少维持着半杯。 看到这犹若变戏法般的情形,众人掌声雷动,小弦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巴掌都拍疼了。齐百川与关明月并不认得虫大师,但见他露了这一手都不由刮目相看,均在想林青从何处找来这样一个绝顶高手。扎风却是面色惨白,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半张着大嘴愣在当场,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宁徊风哈哈大笑:“这一杯酒喝得精彩,足令小弟终身难忘。” “还是宁兄敬得精彩。”林青含笑收功,迎上宁徊风的目光,直言道:“酒酣意畅后,宁兄是不是该奉上主菜了?” 齐百川先后见了龙判官、林青与虫大师的神功,已是有些心灰意冷,对宁徊风一抱拳:“宁先生但请说出擒天堡的决定,无论结果如何,齐某皆会甘心接受,回去如实报上泰亲王。” 宁徊风先咳了数声,再是一声长笑,手指厅正中那口大箱子:“主菜便在其中!” 第60章 蛟龙破围(1) 听宁徊风如此说,众人的眼光不由都落在那口古怪的箱子上。此厅本就不大,诸人座位相隔不远,中间又放上这么一口大箱子,颇显挤迫,更添一种诡异的气氛。 诸人进厅时见到那箱子突兀地放于正中,便觉得其中定有文章,却委实想不透宁徊风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均不言语,唯有扎风耐不住叫道:“宁先生你玩什么花样?这口箱子中放得是什么?” 龙判官呵呵笑道:“大师莫急,这口箱子里的东西乃是宁先生精心为大家准备的,与在场诸位都有点关系。”听他如此一说,众人心头疑虑更深,均望着宁徊风,待其解谜。 宁徊风眼见众人的好奇心全被勾了起来,满意地一笑,提高声音:“各位远道而来,可算给足了擒天堡面子,可这结盟一事却也让堡主与我左右为难,却不是怕得罪那一方,只是川东离京师甚远,能得到泰亲王与太子的另眼相看,既是受宠若惊,又是诚惶诚恐,唯怕空挂一个盟约却谈不上有何助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龙判官接口笑道:“龙某虽只是武林中人,但一向奉守朝廷法纪,擒天堡虽是江湖门派,却也常常帮助官府维护一方安定,若是能为川东百姓多出一份力,实是心中所愿。” 宁徊风与龙判官一唱一和,这番话可谓取巧之极,既不表明态度与何方结盟,又不开罪各方势力。众人心头无不暗骂一声“老狐狸”,小弦却听水柔清低低道了一声“宁滑风”,肚内暗笑,强自忍住,目视水柔清,重重点了一下头,面上却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宁徊风继续道:“何况泰亲王与太子一向对擒天堡多有照顾,只要泰亲王与太子有何吩咐,擒天堡上下无有不从,事实上以往虽无结盟之约,却已有结盟之实。而这若是签上一纸合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却不免会引起江湖上一番说辞……”说到这里,见齐百川与关明月脸上色变,宁徊风微微一笑,拍拍手掌,二个黑衣人应声走了进来,站在那口大箱子旁边,静待宁徊风的号令。 林青与虫大师互望一眼,神色喜忧参半。听宁徊风的语意,与泰亲王或是太子结盟一事怕是要不了了之,但显是另有下文,莫不是与将军府已先结盟了么?推想到鬼失惊未现身于此,或许便是已与擒天堡有了什么合约回京复命了。 宁徊风呵呵一笑:“若是现在当场宣布擒天堡与何方结盟,只怕过不了几天便闹得天下尽知。人言可畏,擒天堡当得住千军万马却未必抵得了江湖流言,所以我与堡主商议之下,便分别给诸位送上一份礼物,待齐兄与关兄将此礼物送回京师,亲王与太子自然便知道了擒天堡的态度,却没有必要在此公布了。此间苦衷,尚请齐兄与关兄原谅一二。” 他这一说大出众人意料,齐百川与关明月心中忐忑,均猜想对方是否早已与擒天堡暗中来往,所以一件礼物便可推知擒天堡的心意,只是表面上谁亦不愿示弱,都是淡然处之,一付早就深知内情的样子,同时抱拳道:“但凭宁先生决断。” 林青与虫大师猜不出宁徊风心意如何,见齐百川与关明月不置可否,心中都泛起一丝不安。宁徊风送礼之举大有可能是缓兵之计,表面上互不得罪,暗中却与一方定下合盟,而听他言语合情合理亦是无从指责。 他们刚才已听出箱中实是藏有一女子,不知宁徊风是做何安排,只好静观其变,毕竟身为外人,不好横加干预。 小弦与水柔清听到这箱子中原来是送给齐、关二人的礼物,均是大为好奇,以擒天堡富甲一方的财力,这送上的礼岂是非同小可,恨不得赶快打开箱子看看究竟。 “此箱分为三层,这第一层的礼物乃是送给妙手王的。”宁徊风目视二个黑衣人,吩咐道:“开箱!” 二个黑衣人走前几步,各出双手,分按在箱子两侧,齐齐低喝一声,往中间一挤,箱盖应声弹起,箱子上面约有二尺余的半截的木板随之而碎。他们开箱的手法甚是与众不同,那箱盖分明已被钉死,却不用斧凿,全凭手上劲道互抵后产生一股向上的弹力将箱盖顶开,更是全凭威猛的掌力将箱子上半截木板尽数震碎,而下面的木板却丝毫不受影响,显示出颇为深厚的内力。最难得是那箱盖平平飞起,不见丝毫倾侧,显是二人手上的劲力不偏不倚正好抵消,可见配合熟练,心意相通。 虫大师见两个黑衣人身手矫健,配合无间,心中微惊,口中却淡然道:“擒天堡藏龙卧虎,宁兄这两个手下工夫可不弱啊。”单是这二人手上的功夫怕就不在江湖普通二流好手之下,却仅仅是擒天堡中的不知名姓的随从,擒天堡的实力可见一斑。 宁徊风笑道:“雕虫之技,让兄台见笑了。” 木箱上半截一碎,露出里面的事物。登见一道红光射了出来,照得厅中诸人眼前都是一花。定睛看时,却是一株尺余高的大珊瑚,红光湛然。珊瑚被雕成假山之状,十分精细,上可见亭台行廊,桥栏水瀑等。这么大的整株珊瑚本就少见,再加上这份雕琢之功,价值着实不菲。 假山中尚有一小山洞,洞中却放了一颗足有鸡蛋大小的玉色珠子,那珠子全身晶莹,不见一丝瑕疵,反映着珊瑚的红光,透出一股明澹清冽之气,洞小珠大,也不知是如何放进去的。这宝珠的价值相较那珊瑚只怕还要更胜一筹,最难得宝珠与珊瑚浑然一体,似是天然长就一般,这份大礼确可谓是连城的无价之宝了。 众人看得目眩神迷,此等宝物纵是有心求购怕也难得,也不知宁徊风从何处弄来的。小弦平日少见此等华贵之物,更是瞠目结舌。 宁徊风对关明月轻声笑道:“此宝本叫‘剖腹藏珠’,我却嫌其隐含刀兵之气,重起个风雅名字为‘珠胎暗结’。烦请关兄带给太子,以表我擒天堡对太子的一番诚意。” 关明月大喜,他素知太子最爱收藏各种名贵宝物,但即便是皇室内也少见这样精致的宝物。纵是与擒天堡合约不成,也可对太子有所交代,何况宁徊风既然故意起名叫“珠胎暗结”,其意怕亦是不言自明。 齐百川心中不忿,忍不住喃喃低声道:“什么‘珠胎暗结’,我看是‘明珠暗投’。” 水柔清见小弦嘴里念念有词,只道他见这宝物惊得呆了,忘了刚才与他赌气,偏头问道:“你做什么?”小弦脸上一红,却不言语,原来他正在拼命记下这几个成语,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虫大师听齐百川语意不善,有意相帮关明月,笑道:“齐兄言重。江湖人都讲究采头,送礼更要取个好名字,若要一意纠缠于这等枝节,岂不让人看轻了?” 关明月听林青一方帮自己说话,胆气愈壮,冷冷道:“江湖上一些不知名的小捕快也自封为什么神捕,何况这等千年难遇的宝物。”这话确是直讽齐百川的神捕之名了。 齐百川大怒,但毕竟关明月成名之久,是京师大大有名的人物,而自己不过刑部一个捕头,何况泰亲王严令不得与太子的人马冲突,不能太过开罪关明月,一腔怒火尽皆发在虫大师身上,戟指喝道:“你是何人?不敢报上名姓的藏头露尾之辈,这等地方岂有你说话的余地?”他虽见虫大师适才露了一手不俗武功,但心火上涌之下,再也顾不得许多。 虫大师眼中精光一闪,正要开言,宁徊风呵呵一笑:“齐兄息怒。这位兄台不报名姓自是有其道理,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之人,我这礼物亦有他的一份。”又转脸对虫大师道:“仁兄莫怪齐兄,看在我的面上多担待一二。”齐百川实不敢当众与宁徊风翻脸,只得悻然作罢,他今日屡次为关明月所笑,一口恶气实在咽不下,只得恨恨地瞪了关明月与虫大师一眼。 虫大师一笑置之,心头却猜测宁徊风如何会准备好给自己的礼物?莫不是早就算定了自己要来此处么?关明月却是故意侧开身子,对齐百川挑衅的目光视而不见。 林青见齐百川与关明月势成水火的样子,心中暗惊,几年不回京师,不知京师各势力已闹成了什么样子。 扎风见宁徊风亦帮着虫大师说话,亦是坐不住:“你们汉人偏偏就是这许多的讲究,那似我们藏人痛痛快快,是战是和一言可决,这般婆婆妈妈岂不让人笑话。”小弦虽是看不惯扎风的霸道,这番话却听得暗暗点头,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直觉:宁徊风这般故弄玄虚,其后必是藏着什么大阴谋。 宁徊风大笑:“扎风大师莫急,这下来一个礼物却是送与你的。” 一时齐百川与关明月亦无暇斗气,众人不由重又望向那口箱子,刚才给关明月的礼物已是那般惊人,却不知宁徊风会送给扎风什么? 宁徊风道:“吐蕃与蜀地近壤,久闻吐蕃大国师蒙泊之名,一直无缘拜见。泰亲王此次与擒天堡结盟之行专门请了大师前来,实是有其深意,是以我思考再三,将这本是给泰亲王的礼物便割爱与大师,尚请大师笑纳,务要理解我擒天堡的一番苦心。” 林青虽是一直不言语,但心念澄明,察观各人的反应。他见宁徊风以一口箱子便将在座诸人的心神牢牢抓住,心头对此人更增顾忌,相形之下,龙判官就全然如摆设一般。 宁徊风对两个黑衣人微一点头示意,两人又如刚才一般运气裂箱。大家目光望去,这次却与刚才不同,箱裂后露出一道三尺余高的彩色幕布,将箱内的事物围住,不知其中是什么。 那彩色幕布上画有神态各异、不知名目的鸟兽草木,与中原山水泼墨素描迥然不同,在二个黑衣人的掌风漾动之下,缓缓起伏,其上所绘的鸟兽栩栩若生,充满了动感,更增添了一种神秘的异国风情。 宁徊风对诸人惑然目光视若不见,从怀中取出一枝小管,放于唇边,嗫唇一吹,一股尖锐的声音蓦然响起,人人心中均是一跳。小弦更是觉得心口猛然一震,那份四肢无力的感觉突又袭来,大惊之下张口欲叫,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虫大师坐在他身边,感觉有异,一把抓住他的手,将无上玄功渡入他的体内,助他抵御宁徊风的锐音。 虫大师心头震撼:虽未见过宁徊风的出手,但观他制住小弦的手法,再加上现在的音慑之术,分明是一种非常厉害的邪派武功,以往江湖上只听说宁徊风的“病从口入,祸从手出”,更多的是说其精于算计。但现在看来,此人的武功怕是大有来历,只恐未必在自己之下。 随着宁徊风口中小管的声响,那彩色幕布中发出一声女子的娇吟声,其音慵赖,便似是才为宁徊风发出的锐声唤醒了一般,在场诸人听在耳中,心内俱是一荡。 一只手臂忽从彩幕后伸出,五指成啄状,昂然指天。那手臂光滑白皙,肌肤几近于透明,上面的脉络血管隐约可见;手臂本是静若玉雕,但随着搭在臂上的轻纱翩然落下,如弱柳搦风,如浮萍漾水,再加上轻动的手指,蓦然便有了一种流动感,如磁石般将各人的眼光牢牢吸住,均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原来藕臂葱指便是如此这般! 那手臂柔若无骨,做出各种姿态,若栖枝彩凤傲翼,若萌情小鸟诱欢。初时手臂高举,越落越低,最后软弱无力地垂搭在彩幕上,只余二指在外,涂成粉红色的指尖尚在不停颤抖,那种不胜其负的娇怯更是令人血脉贲张,恨不能上前为她轻捶按摩,以舒惜花之情。就连小弦这等不懂男女之事的孩子也看得心头怦怦乱跳,热血上涌,一双眼睛再也离不开那幕布,猜想其后应是怎样一个绝代佳人。 一时厅上静闻针落,唯有扎风的喉间发出“咕咚”一声,却是狠狠吞下了一口唾沫。 第61章 蛟龙破围(2) 宁徊风似是极懂人的心理,隔了良久,静待那只手指将诸人的好奇心挑至最大,这才重又将小管放于唇边。 尖锐之声一起,那搭在幕上的手指一动,手臂再度扬起。指、掌、腕、肘、肩依次颇有韵律地晃动着,从彩幕后扶摇而起,里面的那女子本是睡卧,如今却似是缓缓坐起身来,手臂的尽头终可见一头如云秀发,那发色却呈金黄,柔软而卷曲,与中原女子大不相同,披散在隐约半露的一段玉颈上,就若是披了一件羽衣。众人已猜出箱中必是一异族女子,均是瞪大了眼睛欲睹芳容,但她偏偏还不露出头来,只见到一头金发在彩幕端沿处如波浪般起伏不休,怎不令人心旌神驰。 宁徊风哨音再急,如同与哨声应和般,一张雪白的脸孔从彩幕后缓缓探出,众人屏息细看,果是一个美艳无双的异族女郎。 小弦虽从小在滇境长大,见过不少苗瑶等异族女子,但这般金发碧眼,颧高鼻耸的异国女郎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一时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张白得几近透明的脸孔,按中原的审美标准实是看不出妍丑与否,只是那肌肤白得耀眼,太不寻常,忍不住低声对旁边的水柔清笑道:“比起她来你可真就像一块黑炭头了。” 水柔清大怒,其实她皮肤甚为白皙,只是天生人种不同,自是不能与这异国女子相较,听小弦如此说,虽明知他在故意惹自己生气,却也按捺不住,当场翻脸太现痕迹,便在桌下狠狠踩了小弦一脚。这一招却是她家传的“随风腿法”中的“踏梅寻芳”,迅捷无比,别说小弦武功不高,就便一般的江湖好手猝不及防下只怕也闪躲不开,何况小弦的视线被桌几挡住,这一脚踩个正着。 水柔清含忿一脚踩出,立时后悔,急忙收力。小弦虽学有武功,但如何敌得住四大家族的绝学,还好这一招重在以速度取胜,力量并不大,加上水柔清及时收力,不然只怕小弦的踝骨也要被踩折了。 水柔清本待听得小弦一声痛呼,心头怦怦乱跳,若是平日打闹也就罢了,在这等场合岂不让敌人耻笑。却不料小弦虽中一脚,口中却无半分声响,水柔清侧目看去,却见小弦满面通红,若说是强忍痛苦却又不像,只看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对自己这一脚竟似浑然未觉。心中大奇,不由顺着他的眼光看去。 这一看却将水柔清看了一个面红耳赤。原来那木箱中的异族女子已缓缓站起身来,身上却是只罩了一层粉红色轻纱,随着她的身子如水蛇般扭动不休,滑臂玉腿,蜂腰耸胸,玄虚处隐约可见,再加上嘴中轻舒娇吟,眉目间旖旎风情,在场诸人全都是胸中巨震,哑然无声。 纵是水柔清不解男女之事,见此情形亦是羞得面上飞霞,慌忙垂下头来。这才明白小弦何以对自己的一脚恍然不觉,心头更恨,又是重重一脚跺了下去。 “啊!”小弦一声大叫,将厅中众人的目光全都引了过来。宁徊风目光有意无意地一瞥林青,再扫到小弦身上,哨音停了下来,笑道:“这位大食国女子年方十八,自幼精擅舞艺,再经瑜珈高手调教,全身柔若无骨,实是少见的天姿绝色。” 林青虽是那一霎时亦是神驰目迷,但立即默运玄功,紧守灵台。此刻见宁徊风面上虽亦如厅中诸人一般迷茫,眼中却仍是一片清明之色,心头暗凛:刚才宁徊风的哨音中分明暗含慑魂之术,此人武功涉猎旁杂,十分邪异,再加上这份捉摸不透的心计,确是平生少见的大敌。 小弦第一次见这般香艳的情形,正在意乱情迷间,先是脚上剧痛,神智顿清。再听到宁徊风的话,更有水柔清的一声冷哼,这才恍然清醒,也顾不得脚上的痛楚。被宁徊风调笑也还罢了,让水柔清见到这般情景才真是大伤面子,脸上如中热毒般阵青阵红,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分辩,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扎风耳中听得宁徊风的话,目光不离那异国女郎,大笑道:“你们中原汉人有句古话不是叫做‘食色性也’么?如此倾国倾城的尤物,只要是个男人都会按捺不住。”再对着小弦嘿嘿一笑:“小兄弟想是初次见到,失声惊呼亦是情有可原。再过得几年,就更能领会其中的妙处了,哈哈……”他在三香阁中受挫于林青,此刻正好借势冷嘲热讽。 虫大师微微皱眉,吐蕃大国师蒙泊他早有耳闻,听说是一饱学之士,精通佛理,在吐蕃被藏人敬为天神,仅次于活佛之下。但如今观其弟子言行如此,只恐其师亦是徒有虚名。 花想容一个名门闺秀,如何受得了扎风如此说话,忍不住低斥一声,却不好回驳。水柔清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她心中虽对小弦刚才的神情大大不满,却容不得扎风这般欺负“自己人”,俏脸一寒:“我中原乃礼仪之邦,这些仪容不整的女子自然是第一次见到,如何可比那些来自蛮荒之地的人。”这句话自是影射扎风不通礼教了。 扎风被一个年轻女子当面讥讽,如何按捺得住,正要发作。宁徊风却一摆手:“自古美人配英雄,如此礼物大师可还满意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扎风这才想起这异国女郎本是送与自己的礼物,心中大喜。他本是吐蕃王子,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吐蕃王怕他不学无术,这才央吐蕃大国师蒙泊收其在门下。那蒙泊大国师武技精湛、佛理高深,在吐蕃被视为天人,本以为可以好好管教一下扎风,可扎风自幼娇惯,如何受得了这份清苦,此次借机来擒天堡原就是抱着游山玩水的念头,加之一向好色如命,此刻见如此千娇百媚的女郎落入手中,什么结盟大计早就抛之脑后,乐得一张大嘴咧到了耳根边,忙不迭对宁徊风道谢,恨不得这会议早些结束,好尝尝这异国女子的滋味。 众人将扎风猴急的样子看在眼里,均是心生不屑,就连齐百川亦是长叹一声,暗暗摇头。 当下宁徊风令两个黑衣人将珊瑚宝珠与那女子分送至关明月与扎风喇嘛的住所。两个黑衣人领命从箱中带出那女郎,诸人不免又是饱餐一番秀色。扎风心中满意至极,哈哈大笑起来,将水柔清适才的讥讽之言忘得一干二净。 一时厅中为此绝色所惊,气氛也缓和下来,再没有适才的剑拔弓张。 待两个黑衣人与异国女郎出厅后,宁徊风的目光往虫大师望来,摊手一请:“久仰大名,尚有一不成敬意的小小礼物。还望兄台笑纳。” 诸人见了珊瑚、美女,均对下一个礼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眼光齐齐聚在木箱上。只是那木箱十分结实,虽已被二个黑衣人震碎了上半截,但下半截尚有三尺余高,根本看不出其中虚实。齐、关二人均不识虫大师,但见宁徊风的礼物竟然不是送与林青,心中暗生疑惑,猜想虫大师定是有非常来历。 “宁先生太客气了。”虫大师不动声色呵呵一笑:“不瞒你说,我对这礼物亦是心生好奇,巴不得速速令人开箱,以解心中之期望。” 宁徊风一拍脑袋:“哎呀,我倒忘了让手下开箱,不过大家想必都等不急了,不若便请兄台亲自来看看吧,也好让大家开开眼界。” 虫大师也不推脱,微微一笑:“我本是个懒人,只不过宁先生的礼物实是太过惊人,说不得也只好舒舒筋骨了。”他知道宁徊风有意让自己于开箱时显露武功,以慑齐、关二人。一面起身往箱边走去,一边却在心里却寻思用什么方法开箱方可收奇效。 “且慢。”林青扬声道:“见了擒天堡的礼物我亦是动心了,这份礼物倒不如送与我,却不知龙堡主与宁先生意下如何?”此言一出,厅中京师诸人登时窃语不休,还道林青真是见了珊瑚宝珠与美女动了心,这才要抢在虫大师前面,便连小弦与花、水二女亦是大惑不解。 原来林青见宁徊风奇兵迭出,将一切均在掌握中,心头生疑,所以出言试探。虫大师知其意思,停下身形:“既然林兄有意,我自是不与你争。” 扎风早就对虫大师心有不忿,见他头戴一顶不伦不类的蓑笠,忍不住出言挑唆:“暗器王名动天下,收礼物自然轮不到你这位连本来面目都不敢现出的仁兄。” 水柔清冷哼一声,小弦配合得恰到好处,低声嘀咕:“刚才还说不知道暗器王的大名,现在突又想起来暗器王名动天下,看来那异国女郎不但倾国倾城,居然还有增强记忆的功效,真是奇了。”这等场合原轮不上他这小孩子说话,只是这声音不大不小看似自言自语,但厅中诸人俱是高手,全都听在耳中,各人本就不齿扎风为人,这一下除了齐百川强按笑意,其余人俱都笑了起来。 扎风数度被小弦与水柔清抢白,他一向矜傲,如何受得住,想要争辩几句,但刚才自己确曾说起不识林青,一时想不出如何应对,脸上阵红阵白,恼怒非常。 宁徊风对龙判官使个眼色,起身打个圆场:“扎风大师有所不知,这位仁兄的名望绝不在暗器王之下,亦是我宁某一向敬重的人,是以才特地准备了一件礼物。” 虫大师不虞多起事端,与林青对视一眼,各明心意:“得宁先生如此抬言眷顾,在下却之不恭。”当下缓缓往箱边行去,心头却保持着一丝警觉。 “哈哈,原想给暗器王也准备一件礼物,只是我素知林兄心比天高,想来想去,只怕寻常东西不入林兄之眼。”龙判官早有准备,与宁徊风各执一杯酒,来到林青面前:“龙某便只敬林兄一杯水酒,祝君……”说到此处似是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说辞,脸上一片尴尬之色。 林青端杯起身,正待留几句客套话,此刻他被宁徊风与龙判官遮住了视线,看不到虫大师开箱的情景。但心中警兆突现,分明已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杀气突现厅中! 虫大师单掌往箱边按去,本是打算用一股柔劲将木箱震散,却不料掌沿及箱的一刹那间,巨变忽生。 “砰”然一声,那半截木箱似是被蓦然炸开般变得粉碎。一道黑影以肉眼难辨的高速从四溅的木片碎屑中冲跃而出,一双黑手成爪状径直扼向虫大师的咽喉。 宁徊风送给虫大师的礼物原来竟是——被誉为数百年来最为强横的黑道第一杀手鬼失惊!。 与此同时,宁徊风与龙判官已同时向林青出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是一个精妙的局!先以价值连城的珊瑚宝珠与万般风情的异国女郎惑众人耳目,亦让林青与虫大师放松警惕;再故意让开箱黑衣人以送礼为由先行离去,引得虫大师亲自下场开箱;最后宁徊风与龙判官敬酒为名隔开林青与虫大师;而鬼失惊则一直潜伏于箱底,借那不通武功的异国女子浓重呼吸声做掩护,终等到这一刻稍纵即逝间的绝杀机会! 林青与虫大师虽是早预防着宁徊风突然发难,但眼见结盟之事尚扑朔难解,正在寻思擒天堡给关明月与扎风送上礼物各是何用意,而宁徊风未准备给暗器王的礼物敬酒告罪原也在情理之中,虫大师的心神亦在思咐着用何武功开箱方可震慑京师二派。 惊呼声四起,在场诸人的念头还留在那宝物美女之上,谁曾想于此言笑晏晏情形微妙之际杀机乍现。何况突施杀手的不但有黑道第一杀手鬼失惊,邪道六大宗师之一的龙判官亦与宁徊风同时向林青出手。 惊变乍起,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虫大师正往箱前行去,就如往鬼失惊的双手迎上一般,鬼失惊的武功虚变狠毒至极,其掌上套着一只几近透明的手套,灯光照耀下衬得五指指甲隐泛青光,便若一道乍射而起的鬼火磷光,眨眼间右手已袭至虫大师面门前寸许。虫大师虽有预备,却也未料到这箱中所藏竟是这与自己齐名数载的黑道杀手,眼见躲避不及,百忙中低下头,顶上蓑笠正好挡在这必杀一击上。 “波”的一声,蓑笠被鬼失惊一爪击得粉碎,爪势却也因此稍缓。虫大师只觉面上火辣辣一阵炙痛,脑中一眩,幸好本能应变尚在,偏头躲开这破面断喉的一爪。鬼失惊口中嘿然有声,击空右手食、中二指屈弹而起,指风凛冽直刺虫大师鼻翼迎香大穴,左手握拳捣向虫大师的心窝。 虫大师曾与鬼失惊有过一次交手,对其武功有过详尽的研究,知鬼失惊掌中手套名为“云丝”,乃是以北地一种名唤“云貂”的小动物身上毛皮所织,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更是轻软犹若无物,毫不影响手上动作,却是无毒,面上炙痛之感只是因对手的掌力所伤,应无大碍。他的武功纯走精神一道,虽负伤在前,但心头至静,战斗力尚余八成,吐气开声,一道气箭反袭鬼失惊右手脉门,右手一摆,抽出一把色黑如墨的铁尺,挡向鬼失惊的左拳。 鬼失惊一招无功不待接实立刻变招,身体似陀螺般绕虫大师急转起来。他的武功走奇诡一路,拳、掌、指、肘、膝、腿、脚皆是势大力沉,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似都可做杀人的武器。虫大师先机被占,一时只能勉强防御对方层出不穷的杀招,见式拆招,再无还手之力。 龙判官须发皆扬,瞪目眦眉,其势激昂,其状威猛。只见他与林青正面相对,擎杯右手拳心中空,如同蓦然大了一倍,中指关节骈突若刺,敲向林青胸前膻中大穴,左手却是软垂于腰间,看来全身劲力俱都集于右手上,似要与林青硬拼内力。而宁徊风却是五指曲若虎爪,从左边揉身而上,插向林青面门,虽是迅捷无比,但却不带丝毫风声,可见其力阴柔无比。宁徊风的爪功名为“千疮”,看其势道只怕若要抓实林青的面门,怕真是会收到千疮百孔之效。 擒天堡两大高手合力一击,暗器王如何应对? 第62章 蛟龙破围(3) 以林青的武功突逢惊变下最多只能应付一人的杀招,但他身为暗器之王,内力上的修为也还罢了,应变之力确可称天下无双,千钧一发间心念电闪已有决断。 一声脆响,林青手中酒杯碎裂,手指轻弹处,千百瓷片如刀射向龙判官的右拳,身体却是朝左一转,右手却是以爪对爪迎向宁徊风,左手急挑而起,先截劈再封按,幻化出几式虚招,袖间却有七八道黑光迸射而出……宁徊风心头大震,他原本定下计策以龙判官一拳为诱,自己的千疮爪方是真正的杀招。可万万料想不到林青竟是拼着背受龙判官一拳而全力向自己出手,分明是看透了其间虚实,在这兔起鹘落,电光火石的刹那间竟可判断得如此之准,就似是早有预防,不由心头一沉。 在平常情形下,一般人最忌的自然应是号称邪道宗师之一的龙判官,而宁徊风在武林中声名不着,谁也不知其武功如何,若是能有选择自是宁愿受宁徊风一爪也不敢让龙判官的拳头击实了。却不知林青那日夜探擒天堡涪陵分舵中,见宁徊风行事老辣,心计深沉,早在暗中视其为第一劲敌,顷刻间不及思索,下意识间已是决定先封挡住宁徊风的杀招。阴差阳错下,却是恰好避开了这配合无间的袭击,反让对手疑神疑鬼起来。 宁徊风心念略分,林青袖中射来的暗器弹指间已至身前罩住胸腹数道大穴,他出招在先,虽有把握能扼断林青仓促间格挡的右手,但暗器王的暗器如何敢以身体硬接。宁徊风一声大叫,爪势下沉,撕抓挥扫之下将几点暗器挡开,而龙判官那重重一拳已击在林青背后的偷天弓上。 “砰”然一声闷响,林青借龙判官拳力跨前半步,欺入宁徊风怀内,双手缠住千疮爪,腰一拧肩一沉,又有几点黑光射出。 宁徊风心知龙判官那一拳无法造成太大的伤害,见暗器王的暗器无中生有般层出不穷,心头大悸,往后急退。 林青硬承龙判官一拳,却分明觉得对方看似势沉力猛,劲道却远不若想像之重,与刚才龙判官强吸酒入口的霸道内力大相迥异。激战中不及细想,见宁徊风退开,反身一转,以偷天弓弦锁住龙判官的右手后着,左手反扣向对方喉头。随着他拧腰转身,竟还有一支银针从肩头射向退后的宁徊风,确不愧是暗器之王。 龙判官料不到自己一击得手,惊喜之下正想变招再攻,右手已被偷天弓锁住,方一怔间,林青的左手已扣在喉头上,心头大惧。他知道对方意在生擒,当下双手软垂腰下,不敢挣扎。这才叹服暗器王何以能挑战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其武功跳脱灵动之处,不但大违常规,简直已超出想像之外。 林青一招制住住龙判官亦是颇出意料,回头冷然看向宁徊风,待要喝其住手,却见宁徊风急退的身形不停,眼中却闪过一丝阴险的笑意,心知不妙,听得头顶格格数声巨响,整个房顶居然都砸了下来……京师二派的人眼见擒天堡突然发难,齐、关两人先见鬼失惊乍现箱中,再见到虫大师亮出独门兵器“量天尺”,立时认出了虫大师的身份。虫大师与鬼失惊的恩怨江湖皆知,二人乐得旁观,心中尚充满着幸灾乐祸之感。却不料奇变再生,头顶房梁直砸而下,一时全都闹个手忙脚乱,各找缝隙躲避扑头而下的碎砖裂瓦。 林青本有机会追上宁徊风,脱出机关中。但整个房顶突然塌下,花、水二女或许还能自保,小弦必无幸理,暗叹一声,左手一把将小弦拉入怀中,右手抬起将一大块落下的房梁拨开,手落下时重又扣在龙判官的喉上。龙判官似也未想到宁徊风会舍己不顾,一时惊惶下再次被林青制住。 虫大师与鬼失惊正在激斗之中,鬼失惊大占上风,一心要在数招内重创对手。谁知头顶生变,他本就在绕着虫大师转圈,身体正处房间外围,一道黑忽忽的事物突然落下。鬼失惊变生不测下仍不愿放弃杀虫大师的机会,右手出招不变,左手随手往上一格,却觉得落下来的重物其沉万钧,触手生寒,竟似一道铁闸,喀嚓一声,腕骨已折,一声惊呼,身法一顿,眼见就将被砸在那道铁闸之下……虫大师虽然眼见这个对头大难在即,但他一向侠义为怀,百忙中不假思索,一把拉住鬼失惊递招过来的右手,生生将他拉回房间正中……“轰隆隆”一声大震,大厅内已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再不现一丝光亮! 噼噼啪啪数声不绝,厅中诸人双目若盲,敌我不明,各施绝学将身边人击开。一声惨叫乍起,听声音却是齐百川手下两兄弟之一的赵光,却不知是中了谁的一招。 林青冷漠的声音在厅中回响不绝:“各位都请住手,不然休怪我暗器无情!”众人心头一惊,在此不见光亮的情形下,只怕纵是明将军亲至,也未必有把握躲开暗器王的出手。 然后,便是一片沉沉的寂静! “哈哈哈哈。”宁徊风的笑声从外间传来:“任是林兄武功超凡入化,诸位雄霸一方,却还不是做了我的瓮中之鳖?”众人皆是一呆,听宁徊风语中不分轻重,分明是想要将诸人一网打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林青淡然道:“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宁兄不是天真的以为一道机关就能困住这许多高手吧?”要知现在厅中不但有暗器王、虫大师、龙判官、鬼失惊这四大绝顶高手,还有妙手王、齐百川等高手,花想容与水柔清身为四大家族传人亦是不弱,若说区区一道机关便能困住众人,何异痴人说梦。而如今厅内气氛微妙,只要谁稍有响动,立刻就成为了别人进攻的目标。此情此景下怕亦只有暗器王敢出声回答。 宁徊风大笑:“林兄有所不知,此困龙厅四面半尺厚的铁闸一落,笋合处天衣无缝,就若是一个大铁罩,我若不发动厅外的机关,只怕再过一百年也没有人打得开。” “铛”的一声,却是关明月忍不住敲击四壁,声若龙吟,果是铁铸,听其音重厚,纵算没有半尺,怕也厚达数寸。 林青心中一寒,若真如宁徊风所说,这四面全是数寸厚的铁板何止万斤,纵是集厅内众人之力亦未必能破得开。他心头思索,语气中却不露惊惶:“宁兄竭精殆虑设下这个局,却莫忘了你的顶头上司尚落在我手里。” 宁徊风嘿嘿冷笑:“林兄不妨杀尽厅中人,过得十天半月饿得头昏眼花时再与我相见。”龙判官张口欲言,却被林青手中一紧,说不出话来。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大厅角落中传来:“宁徊风你想做什么?” “鬼兄受伤了么?”宁徊风故作惊奇:“你放心好了,宁某必会给你报仇。任虫大师如何了得,饿他几个月也只好陪鬼兄一并去阴间地府了……”言罢似是忍不住心头得意,又是哈哈大笑起来。 扎风怯声道:“宁先生快先放我出去吧。” “扎风大师还想着那礼物么?”宁徊风漠然道:“算你运气不好,只好给暗器王与虫大师陪葬了。” 众人一凛,且不论宁徊风是何用意。就算他只想与林青与虫大师为难,也势必不肯打开机关,这里没有食物清水,过得十天半月,谁也没有生望。 扎风一愣,大叫:“大家并肩一起上,杀了暗器王与虫大师……”语音戛然而止,试想在此伸手不见五指的情景下火拼,以林青震绝天下的暗器功夫,只怕谁也没有一丝机会。 宁徊风笑道:“不错不错,敬请鬼兄、齐兄、关兄一并出手,只要杀了暗器王与虫大师,我自当打开机关再奉上重礼给诸位压惊。” “宁兄刚才至少本有机会帮我先制住虫大师。”鬼失惊冷冷道:“但你却逃得那么快,叫我如何信得过你。”鬼失惊出道至今尚是第一次栽这么大个跟斗,若不是虫大师及时相救怕要被那万斤铁闸拦腰折断,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何况刚才虽然林青制住龙判官,但鬼失惊将虫大师迫得险象环生,若是宁徊风及时相助,虫大师怕也是凶多吉少。 “鬼兄一向独来独往,我何敢相助于你。”宁徊风嘲然一笑道:“何况黑白两道绝顶杀手相遇,这幕好戏若是被我搅散了,在场诸位怕都会怪我多事呢。” 鬼失惊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计,你一向忌我,此次正好趁此机会……”他忽收住语声,似是自知失言,就此默不作声。 宁徊风冷哼一声:“鬼兄且莫动气。我绝非公报私仇之人,能与暗器王虫大师同归于尽,你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林青心头大讶。听鬼失惊语意,他与宁徊风之间似乎早有些过节,绝非此次初识。不过他二人一个是擒天堡的师爷,一个是将军府的杀手,却是如何拉上了关系? 厅中诸人均是心生疑惑,于一片黑暗中下意识中只觉得左右四周均是敌人,各自运功,唯恐突遭横祸。 虫大师听到厅内气息渐沉,知道各人全是心中猜疑不定,诚声道:“大家都困在局中,须得齐心合力方可破出此关。若是自相残杀只怕正中了宁徊风的奸计。”这句话虽是有道理,鬼失惊、齐百川与关明月等人却是谁也不接口。 林青一手仍是紧紧扣住龙判官的喉头,朗声道:“我保证只要大家齐心,出此难关之前我绝不会贸然出手,若违此誓叫我死于明将军手上。”暗器王一言九鼎,更是以明将军的战约为誓,京师诸人均是放下了提了良久的一颗心。 鬼失惊有感刚才虫大师相救之恩,更是深知宁徊风的狠毒,首先接口道:“林兄提议正合我意,脱困之前我不会再与你为难。” 关明月的声音从另一端响起:“我也同意林兄的意见。”他本就与林青与虫大师无甚仇怨,听鬼失惊都如此说,自是不甘于后,齐百川亦忙不迭表态赞同林青。 “暗器王与京师三派携手,这倒真是一件奇闻了!”宁徊风口中啧啧有声:“只不过我保证几个月后的江湖传言必是诸位自相残杀而死,不免可惜了林兄的一番好意。”听他如此一说,诸人心头更沉,宁徊风能说下如此狠话,自是有十足的把握困住众人。 林青沉声道:“宁兄既然如此工于心计,妄图将我等一举全歼,却不知所图何谋?” 要知宁徊风费这么大力气将众人困住,不但开罪京师三派与暗器王虫大师两大高手,还拉上了四大家族的人,更是不管不顾龙判官的死活,若不是失心疯了,定是早有预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宁徊风大笑:“我知林兄心中必有疑虑,却偏偏不给你一个答案。黄泉路上也要你糊里糊涂,这才显得出我的手段。哈哈……” 林青沉思不语。虫大师却不理宁徊风的嘲笑:“烦请那位点起火熠,大家合计一下如何破去这个机关。” “莫怪我多言。”宁徊风笑着接口道:“虫兄此举大可不必,暗器王的暗器在此黑暗中方更能发挥其效力……”他这话虽是明显的挑唆,却是大有效果。京师诸人都在心里打了个突:于此敌我不明的情况下,开口说话尚可以用移声换位之术让他人捉摸不到自己的方位,若是点起火光现出身形,谁知会不会成为暗器王的靶子。 林青讥讽道:“宁兄武技不见高明,挑拨离间的本事确是天下一流。” “呵呵,林兄言重了。我只不过觉得这黑暗中的游戏越来越有趣罢了。”宁徊风又是一阵大笑:“这铁罩外尚伏有数名弓箭手,以我的手势为号。不怕诸位笑话,我生性胆小,若是见到哪里亮起火头来,说不定心惊手抖之余给手下误会在发号施令,结果只怕大大不妙。”也不知他是否出言恫吓,但如此轻描淡写地说来,却更增威胁。 果然诸人良久皆无动静,只听齐百川低声道:“我身上没有火摺。关兄身为妙手之王,这些事物想必是随身携带的。” 关明月大怒:“我臂上受伤了,齐兄若是方便不妨过来取用。”眼见二人又要争执起来。 林青心头暗叹,值此情形大家仍是互相猜疑,如何谈得上齐心协力?右手仍是扣着龙判官,左手放下小弦,正欲从怀内取出火摺,却听小弦大声道:“你们别争了。我不怕这个‘宁滑风’,我来点火。” 厅内一时静了下来,齐百川与关明月脸上发烧,枉自他们成名数载,却还比不上这十二、三岁小孩子的胆略。 “哧”得一声,小弦擦着火石。火光将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映射出一片浓重的阴影。 “箭!”宁徊风一声令下,铁罩外几声轻响,撞开几个小孔,数支长箭往小弦射来。小弦惊呼一声,实料不到宁徊风其言不虚,铁罩外果是伏有弓箭手。而且宁徊风心思缜密,所开小窗尽在高处纵跃不及处,外面的人可搭梯观望厅内的情景,里面的人却无法看到外面。 暗红的火光下人影一闪,虫大师大喝一声,大手一张,将几支长箭抓在手中,尚余几支箭却被另一个黑影打落,竟是鬼失惊出手为小弦解围。 铁罩外惨叫声迭起,却是林青及时出手将细小的暗器从铁罩小孔朝外射出,外面的弓箭手何曾想到暗器王神技若此,登时有几人双目中招,从梯上滚落下去。犹听得林青寒声道:“宁兄手下众多,不妨多派几个弓箭手来给我喂招。” 小弦惊魂稍定,借着火光捡起一支烛台点着,火势一下明亮起来。虫大师赞了一句“好孩子!”小弦心头得意抬头望去,就着烛光,却见到数尺外的水柔清一泓清瞳正牢牢盯住自己,高高挑起的大拇指犹调皮地朝自己轻点着,一张俏脸被烛光映得娇艳如花,脑中猛然一荡,几乎将手中烛台跌落。他破天荒地得到这个“对头”如此夸赞,不知怎的心口好一阵怦怦乱跳,脸上不争气地泛起一片扭捏的潮红来…… 第63章 蛟龙破围(4) 只见厅内一片狼藉,尽是碎木砖石。十一人各占四方靠墙而立,面上全是土石碎屑。齐百川的手下赵光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他兄弟赵旭连忙抢上前去救治。 林青随手将龙判官点了穴道,细看四周。那铁罩高达二丈许,连上方亦是密封,黑黝黝的一片,唯有二丈高处开了几个寸许宽的小窗口,刚才弓箭手的长箭便是由此袭来。 虫大师于墙角细细摸索了一会,失声道:“好家伙,全封死了。”他精通建筑之术,略一猜想便知必是先分别将四面铁板吊上房顶,再嵌接为一体。而楼上牵起长索与四面山头相连原是为了分耽铁闸的重量,否则这数万斤压将下来怕早将小楼压垮。也幸好如此,厅上方才不致有太多的重梁,不然屋顶直砸下来厅内诸人早是头破血流。 虫大师沿着铁板摸了一圈:“这四块大铁板边缘参差不齐,各自相嵌,笋合的天衣无缝,实是第一流的设计。”他直起身来,低声叹道:“要将这数千斤的大家伙连在一起,真不知要动用多少人力!”厅内众人面面相觑,这个大铁罩阔达三丈,高亦有二丈有余,若有寸许厚度,且不论外间嵌接的机关,单是一面铁板怕就有数千斤,连上头顶封合的铁板怕有万斤之巨。宁徊风既然费这么大力气制下这个机关,断不会容众人轻易脱困。 鬼失惊左手软垂胸前,右掌画个半圆拍出。这黑道第一杀手的全力一击岂是非同小可,却只听得一声大响,铁罩微微一震,就似整个房间在抖动一般,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良久方息。但铁罩上连半分缝隙也未留下,鬼失惊拼力一掌竟是丝毫没有效用。 林青眉头一皱,这铁罩如此结实,浑然一体,掌力击向一边却被分散至四面,除非能将铁罩抬起,人或许能从下钻出,但这四面光滑毫无受力之处,纵有拔山之力亦是无从下手。他再抬头望向高近二丈的顶端,料想亦是如四面一般封死,纵是能以壁虎游墙功游至上方,身体悬空下更是难以发力。这铁罩虽是笨重无比却实是有效,整个大厅就如一个四面密合的大盒子,将这许多高手困于其间。 林青望向齐百川与关明月,缓缓道:“几位仁兄请过来商议。” 齐、关二人面色惨白,不声不响来到林青面前。起先于黑暗中尚还抱着一线希望,料想这机关再厉害也挡不住几大高手的合力,现在看清了周围的环境反增绝望。心头更是大惧,宁徊风费如此周折将诸人困于此处,只怕绝不仅仅为了对付暗器王与虫大师那么简单,莫不是真要将京师三派也一网打尽。 鬼失惊踏前几步,仍是与林青、虫大师保持着一定距离,默然不语。 齐百川低声道:“不如挖条地道试试。”扎风闻言用短刀往地下挖掘起来。 虫大师微微摇头:“刚才小弦对我说起这厅中不生虫蚁,只怕地下亦是铁板。”果然听得“啪”的一声,扎风的短刀挖了半尺便折断了刀尖。 “来人,奉茶。”只听得宁徊风在外悠悠道:“鲁香主请坐,陪我一并看出好戏。” 关明月扬声道:“宁徊风不顾龙堡主的死活,鲁子洋你亦要随之造反么?” 鲁子洋笑道:“关兄还是先操心自己的安危吧。” 林青心念一动,将龙判官的哑穴解开:“你到底是何人?”他硬受龙判官一掌却毫发无伤,早对他的身份起疑。 龙判官一咬嘴唇,低声道:“在下周全,本是一个无名小卒,全是听了宁徊风的话才与林兄为难……”众人大惊,这个龙判官竟然是假的! 宁徊风道:“你敢泄露身份,我叫你一家老小都不得周全。” 周全恨声道:“宁徊风你叫我出手自己却跑了,老子光棍一条,今天豁出来也要把你的阴谋诡计告之天下。”宁徊风只是冷笑。 虫大师疑惑道:“刚才你喝酒时所显的武功……” 周全道:“那全是宁徊风搞的鬼,就是要让林兄提防我的武功,他才好趁机得手。” 林青深吸一口气:“真正的龙判官呢?” 周全略犹豫一下,答道:“姓龙的已被宁徊风暗中控制,软禁于擒天堡中。”众人心头一震。谁曾想邪派宗师龙判官竟已被宁徊风所控制,这个假冒的龙判官纵可一时瞒住手下耳目,但武功却无论如何假冒不来,自然再不能约战川内各路高手,怪不得自从数年前龙判官一统川东后擒天堡一意守成,再无更大的发展,就连一个媚云教都奈何不得……而这个江湖上声名不着的擒天堡师爷居然能在暗中做下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到底是何来头? 小弦忍不住问道:“哭叔叔呢?” 周全朝小弦点点头:“你放心,日哭鬼虽中了宁徊风一掌,暂无性命之忧,他现关在鲁家庄院的地牢中。” 花想容心细,听周全对龙判官的称呼全无敬意,开口问道:“你必不是擒天堡的人,如何认识宁徊风的?” 周全先是一呆,将心一横:“我乃御泠堂下火云旗下一小头目,只因相貌与龙判官有几分相似,这才被宁徊风调来此地。” 御泠堂!?众人面面相觑,看来均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只有虫大师皱了皱眉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林青沉思半晌,忆起一事,朗声吟道:“神风御泠。枕戈乾坤。炎日当道。红尘持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正是那日在鲁子洋庄院中听到宁徊风念的几句话。 周全奇道:“林兄却是从何处听来的?这句话说得正是宁徊风的身份,他便是御泠堂炎日旗的红尘使。” 宁徊风的声寒若霜:“泄露本堂机密是第一大罪,周全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周全大声道:“本门第二大罪就是出卖兄弟,你刚才是如何对我?”他望向鬼失惊与齐、关二人:“你们不要报侥幸心理,宁徊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你们。” 宁徊风大笑:“是极是极,只是你说了又有何用,最后还不是陪着暗器王一起送死。”听宁徊风亲口承认,齐、关二人面上微微变色,只有鬼失惊仍是一脸木然。 林青问道:“御泠堂还有什么人?” 周全却摇摇头:“林兄不要再问了,我只会说宁徊风的诡计,却不会再告诉你本堂的其余事情。” 林青一呆,却也佩服他的硬气,当下不再多问,望向四面铁壁,苦思对策。 鬼失惊长吸一口气,右掌提于胸前:“请林兄、虫兄与我合力一试。” 林青与虫大师互望一眼,缓缓点头。时势弄人,何曾想他二人竟会与鬼失惊合力出手?! “砰”然一声巨响。三大绝世高手全力一击,声势何等骇人!就若是地震一般,铁罩连着地基左右摇晃起来,厅中诸人全都站立不稳,或左或右保持着平衡。扎风更是脸色惨白,他身为吐蕃大国师蒙泊的二弟子,一向轻视中原武林,进京后见齐百川风光无比,武技却也仅比自己略高一线,还只道中原武学不过如此。此刻见了这惊天动地的联手一击,方知这三人的武功无一不在师父蒙泊之下,相较之下自己的武功就若小孩子一般,满腹骄傲尽化做数股冷汗从脊背上缓缓流下……铁罩晃动数下终停了下来,这当世三大高手的联袂一击竟亦是徒劳无功。 以鬼失惊强横的个性亦不禁略有沮丧,叹道:“这铁罩与地板连为一体,纵是掌力再强数倍亦是无用,若是翻倾了怕更不好办。” “鬼兄莫要气馁,不妨多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摘星揽月手。”宁徊风得意至极:“若是再过几日,只怕诸位头昏眼花之下工夫要狠狠打个折扣,那就再也看不动如此威猛的掌力了。” 虫大师对宁徊风的奚落充耳不闻,沉声道:“这铁罩从天而降,与地板的接口处应是一道铁槽,并无镶卡的机关,若是能将其翻倾或可撞开。” 鬼失惊思咐道:“若能破坏槽口,将上方铁板移动,也可掘地而出。” 林青苦笑摇头,道理虽是如此,但这上万斤的重量压住接口,让人根本无从下手。何况铁罩浑然一体,己方身在其间,纵想翻倾又谈何容易。三人互望数眼,他们皆是纵横江湖的绝顶高手,何曾想会被这笨重至极的机关困于此处,竟然一筹莫展。 第64章 蛟龙破围(5) 关明月略一沉思,递手至林青面前摊开,却是一把三寸长短寒光四射的匕首,低声道:“此剑削铁如泥,或可助君剖开这铁板。”妙手王身为八方名动久经风浪,当机立断下将防身宝刃亦交于林青手上,一来以示诚意;二来亦知在此情景下也只有与众人携手方有一线生机。 林青见那匕首精光耀目生寒,关明月妙手空空频盗天下,随身兵刃自是非同小可。运功往铁壁扎下,果然一透而入。他手上的劲力恰到好处,匕首深没至寸许感觉将要穿铁板而出时立刻凝力缓发,不让外面的宁徊风发现。 但那匕首实是太短,何况这等宝刃斩几分薄的长剑或可奏功,对付这般厚重的铁板却是无用。林青拼尽全身的功力亦只割开三寸长的一道口子,只觉阻力越来越大,匕首刃口已卷,再不能划入铁板半分。只得一叹收手。 宁徊风听风辨器下立觉有异:“原来林兄还带有宝剑?不过这铁板均以上乘精铁所制,纵你有干将莫邪在手怕也是白费力气,徒然毁了兵器却是何苦?”听他言语有恃无恐,想来早做过试验。 齐百川终乱了方寸,脱口道:“林兄快快想个办法,时间久了怕更是无望。” 林青心中亦是一团乱麻,面上却仍是保持着镇定:“齐兄莫急,反正宁徊风一时也攻不进来,我们不妨与他耗上几天。” “哎呀我倒忘了给诸位准备些食物与清水,真是失礼至极。”宁徊风对鲁子洋道:“这些都是贵客,万万不可怠慢,鲁香主还不快派人到京师各大膳堂购些山珍海味来。” 鲁子洋居然一本正经地答道:“属下这就去派快马飞骑去京师,最多过得月余便可赶得回来。” 诸人听到这两人冷嘲热讽,恨得牙痒,却是拿他们丝毫没有办法。 林青见小弦附在水柔清的耳边说着什么,水柔清眼中疑虑参半,也不放在心上。转头望向鬼失惊:“鬼兄可有接应之人?”他知道齐百川带来的人只有柳桃花在涪陵城中,关明月的随从只怕亦被宁徊风的手下所控制,只有鬼失惊或有希望。 鬼失惊缓缓摇头,口中却道:“我带了十个弟子,若是我今晚不归,他们必会寻来。” 众人知鬼失惊一向独来独往,原也仅是抱着一丝侥幸,见鬼失惊摇头心中俱是失望,鬼失惊如此说不过是迷惑宁徊风,在此情景下只有迫对方强行攻入或许才可寻到一线生机。 鬼失惊手下二十八弟子皆是武功高强的杀手,暗合天下二十八星宿,人称“星星漫天”,若真是找上来却也不好应付。 宁徊风果然中计,诧声道:“原来鬼兄对我亦是不尽不实?” 鬼失惊嘶声道:“彼此彼此。” 宁徊风发出一阵阴森森的冷笑声:“看来鬼兄在迫我早些杀人灭口啊!鲁香主不妨给我想个好点子。” “不好!”小弦却突然失声道:“就怕他们用火攻。” 扎风大怒,一掌向小弦拍过来:“死娃娃胡说什么?”虫大师挡开扎风一掌,眼中亦是隐现恼色。 “铛铛铛”几声大响,却是水柔清拿起一块碎石重重敲在铁罩上。看来是想干扰宁徊风的听力,却听宁徊风的笑声仍是隐隐传来:“好聪明的小孩子!来人,备柴!” 小弦似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扑到林青怀里。林青不忍责备,轻轻揽住小弦,正待出言抚慰几句,却听小弦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眼中蓦然一亮,对虫大师与鬼失惊打个手势……擒天堡果然训练有素,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四面就已烧起了大火。一股热浪登时弥漫于厅中,好在大厅十分宽阔,众人站在厅中央一时倒也感觉不到热力,只是空气已变得炙闷难当,恐怕不等被烧死便先要窒息了。 “宁某本想给你们留个全尸,只可惜连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都不免化做一具焦尸……”宁徊风仍是冷嘲热讽不断:“尚请各位仁兄最好握紧自己的成名兵刃,也好让后辈能逐一瞻仰诸位的风范。对了,鬼兄不用兵刃,不妨死得靠虫兄近一些,方便我来认尸,若是把什么赵氏兄弟认成了鬼兄岂不是太过失礼了,哈哈……” 水柔清本是牙尖嘴利,此刻也不由服了宁徊风的口才,恨恨地道:“谁要能把这宁徊风的舌头给我割下来,我就……”一时正想不出说辞,却听小弦接口道:“你就嫁给他!” 林青在此关头居然还有心大笑:“看来我以后找宁徊风的麻烦还得给他留条命,不然清儿岂不是嫁不出去了。”急得水柔清直跺脚。 宁徊风倒也不生气:“林兄视死如归实是让我佩服,我只有令人再加把火力以示敬意。” 果然热力更甚,直逼入厅间。铁壁虽是厚达寸许,却也开始渐渐变红,小弦年小功弱,首先抵不住,张嘴呕吐起来。 宁徊风坐在一张虎皮大椅上,心内踌躇满志。试想能一举将暗器王、虫大师、鬼失惊三大高手加上齐百川妙手王等统统拾掇,这天下又有几人办得到?正想到得意处,忽听得一声巨响传入耳中,整个铁罩猛然一倾,就似要朝自己翻压而来。但这上万斤的重量岂是人力所能动?铁罩略一停滞,复又落了回去。 “诸位仁兄这一生怕也未使出这般威猛的掌力吧,看来真要谢谢我才是。”宁徊风只道厅内众人濒死一击,口中讥讽不休:“却不知肉掌拍到烧红的铁板上是何感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又是一声巨响,铁罩再度大震,这一次比刚才倾斜角度更大,只是离翻倾尚还差得远。宁徊风看此势头也不禁暗暗心惊,却也更是得意:若不是自己神机妙算下引对方落入机关中,如何困得住这几名绝顶高手,放声大笑道:“诸位就要如此挣扎方才好看,不妨再来表演一下。” 话音才落,如同响应他的话般,铁罩再震,后方尘土激扬而起,就似是将整个地基拔起,只是倾侧的势道却比刚才弱了几分。 宁徊风知道厅内诸人强弩之末不足为患,方要开口,却见尘土飞扬中铁罩边的柴火空中乱飞,便若无数着了火的暗器般四面激溅,几个手下躲避不及,早已中了几记,连衫角都着起火来,抱头惨叫而倒。 宁徊风怒斥道:“一点火苗怕什么?”站起身正要督促手下再加强火力,眼角间却瞥见一道青灰色的人影从飞扬的漫天尘土中电闪般跃出,一蓬柴火直撞面门而来。他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道对方援手前来偷袭,下意识抬手一格,火星四溅中却有一道银光蓦然由远至近由小变大,径往他左目刺来。 宁徊风低喝一声,右手曲指若钩,一把便将那点银光握在手中,却是一支银针。宁徊风外号人称“病从口入,祸从手出”,后四个字便是形容他的“百病”剑法与“千疮”爪功。此刻全力一抓之下,那银针虽是细小,却也被他以食中二指堪堪捏住针尾,却不料银针上所附劲道却极是诡异,入手一滑,竟然从二指中脱出,仍是刺入左目中。 也亏得他反应敏捷至极,于此生死关头尚能双腿发力及时后跃,让银针不至钉入颅内,只是左目先是一片血红再是一阵漆黑,竟已被这小小一枚银针刺瞎。 宁徊风惨叫一声,刹那间心中立做决断,后退的身形不做半点停留,连手下也不及招呼一声,直往深山中落荒逃去。 这一刻,宁徊风已是战志全消,心底泛起了无穷无尽的恐惧。这恐惧不是因为突兀的失明,而是因为他知道:普天之下能于骤然间以暗器伤他一目的人,舍暗器王其谁! 第65章 舟中争棋(1) 林青心知厅内诸人在这般炙烤下难以久持,顾不上追赶宁徊风,身形围着铁罩急转,一面用脚将尚燃烧的火头或挑开或踩灭,一面将袖中暗器连绵不绝地射出,待得将十余名黑衣人尽数击倒后,回身再看时宁徊风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那铁罩却无开启机关,只是每面铁板俱都连着长索通向四边山头,看来只有在山头上借助绞盘之力方可吊起这重胜万钧的铁罩。好在铁罩与地下铁板的嵌口已松,刚才翻倾时地基旁的砂石积于地板的槽口里,使铁罩与地板再不能合拢,隐隐露出一线缺口,林青再以长木撬开,几经折腾后总算将厅内众人都救了出来。 诸人刚才并力朝铁罩发掌时都以衣物包于手上,此刻均是衣衫不整,狼狈非常,其中赵氏兄弟功力稍浅,双手更是被炙得焦黑。但众人总算得脱大难,贪婪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都是精神大振,雀跃欢呼起来。 失了柴火的铁罩温度渐冷,被散乱的柴火、砂石、木片、碎石等围在其中,活像一个黑色的大怪物。大家想到刚才差一点便在这铁罩内被活活闷烤而死,俱是心有余悸,水柔清更是忍不住上前朝铁罩踢了几脚。 虫大师最后一个从铁罩下钻出,一把抱住神情委顿的小弦:“好小子,真是多亏了你。” 小弦浑身乏力,全身酸疼,犹觉心口发堵,刚才被浓烟所薰将肚内吐空,此时干呕不停却只是吐出几口清水。他见虫大师夸奖自己,想谦逊几句却也是有心无力。不过看到诸人狼狈的样子,尤其连一向清爽干净的水柔清一张脸都如锅底般黑一块白一块,虽是体内翻腾得难受,却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弦才笑得几下,突觉胸腹间一阵剧痛,张嘴却呕出一口黑血。林青大惊,见这孩子双颊赤红,额间青筋暴现,知他热火攻心下内伤发作,连忙将小弦抱在怀中,运功替他疗伤。渡功入体时却感到他身内忽寒忽热,几道异气来回冲撞,几乎收束不住。虫大师亦伸出手与小弦相握,用无上玄功帮他压制心魔。 林青与虫大师昨夜救治小弦半天,对他体内异状大致了然于胸,这两人联手何等厉害,只过了一小会,只见小弦面色渐渐如常,欢叫一声:“好了。”林青与虫大师互望一眼,却知此刻仅是强行压服伤势,随时仍有可能发作。 齐百川与关明月等人连忙上来关切几句,更是对小弦大加赞赏。唯有鬼失惊望着小弦欲言又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原来小弦自幼熟读《铸兵神录》,颇知铁性。听虫大师说起这四块铁板各自相嵌笋合的情况,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小时候顽皮时有次学着父亲铸剑,却不懂其法,将未成型的铁剑与模板一并放于火中加热,铁剑遇热发胀即将模板生生撑裂。他对其理似懂非懂,但听虫大师如此说,想来铁罩外亦似如模板般箍紧,若是将铁罩加热必也能将四周嵌合之处撑得变形,至少坚固度也会是大不如前,届时再以掌力拍击或有机会破壁而出……所以小弦故意出言诱宁徊风火攻,又趁水柔清以石敲壁之机,混淆宁徊风的视觉,暗地却告诉林青自己的想法。林青原本无计脱身,听小弦的话索性冒险一试,这才与虫大师鬼失惊等人定下计策:待火力将铁罩烤得变形之际便合力出手。 此计原难成功,因铁性虽是热胀冷缩,但铁罩浑然为一个整体,遇热皆胀,如何能将嵌合处挤开?何况纵是铁罩被烈火烤得变形,只怕厅内诸人亦早抵不住那浓烈高温。果然呆不了多久,诸人再也耐不住热力,只得仓促间拼死发出并力一击! 也是合当众人命不该绝,那铁罩在烈火炙烧下虽不变形,却是乍然膨胀起来,而埋于地底的铁板未受热力,与铁罩接缝处的铁槽已被撑松。在众人合力一击下,铁罩朝一边倾侧,另一边即产生一股抬力,再加上埋于地底的千斤铁板下坠之力,居然将铁罩从地板的槽口间挤了出来,现出一丝缝隙。众人一见之下更增信心,连续并力发掌,到得第三击,铁罩倾侧之下另一边翘起,终露出一道可容一人穿过的裂缝。 铁罩倾侧露出缝隙不过一刹那的功夫,稍纵即逝。但林青反应何等之快,立时施出千里不留踪的身法,一掠而出铁罩外。而宁徊风只道对方困于铁罩中已是插翅难逃,哪能料到会有这等变故,变生不测下被暗器王一招得手伤了左目,只得匆匆逃走。 小弦误打误撞下,竟然一举奏功,助众人遁出绝地! 扎风憋了一肚子气,狠狠一脚踢在地上一个黑衣人身上,口中叽里哇啦吐出一串藏文,想必不是什么好话。虫大师急忙拉住他:“留下活口!” 扎风犹不解气:“死都死了留什么活口?”虫大师定睛看去,那些黑衣人个个嘴角流出黑血,俱已僵冷;而倒于一旁的吊靴鬼却是太阳穴上中了林青一记袖箭,亦早已毙命。满地尸身中并无鲁子洋,想必是一见事情不妙立时窥空逃走了。 林青方才急于救人,出手极狠,但亦记得有几人只是被暗器射中手足关节,见此情景不由一呆,正要伏下身去挨个仔细查看,却听周全长叹道:“林兄不用看了,御泠堂中人人口中暗藏毒丸,一旦事败便图自尽,绝不会留下活口的……”大家听他如此说,心头更增疑惑。听这御泠堂行事神秘诡异,帮规森严,理应是一个大帮派,为何在江湖上声名不显? 齐百川向周全问道:“这御泠堂到底是什么组织?还望龙……周兄说个明白。” 关明月冷哼一声:“齐神捕当是审犯人么?” 林青心中暗叹:关明月才脱大难便立时与齐百川针锋相对,看来这么多年来其含毗必报的心性倒是半点不改。他见齐百川怒意满面,正欲对关明月反唇相讥,当下抬手止住。齐百川经此一役早收起了在京师中骄横跋扈之态,加上确是心服林青,虽是心底十分不忿关明月的做派,却也强忍恶气闭口不语。 周全却是身子微微颤抖,半晌不出一声。他刚才身处危局不顾一切与宁徊风反目,现在安全了却想起御泠堂中严规与对叛教者如附骨之蛆的追杀,不禁后怕起来。 林青望向周全:“周兄肯赐告最好,若不愿说在下亦绝不勉强。” 周全长叹一声:“周某虽一无名小卒,却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这便带众位去狮子滩地藏宫救出龙判官,以谢林兄的相救之恩。”擒天堡的总部便在丰都城边的狮子滩上,龙判官一向颇以自己外号为荣,总坛便以地藏宫为名。 “好呀,我们快去。”小弦喜道:“若是哭叔叔知道我来救他定是高兴极了。”他天性重情,虽只与日哭鬼相处几日,还差点做了日哭鬼的口中美食,却只念着日哭鬼在宁徊风面前一意维护自己,巴不得早些救他出来。 周全缓缓道:“也好,我们这便先去涪陵分舵中救出日哭鬼,再去地藏宫。” 虫大师又问起擒天堡内的情况,周全十分配合,知无不言。众人这才知道宁徊风于八年前来到擒天堡,由于他精明能干,处事果决,十分得龙判官的信任,这些年更是一意培植心腹,鲁子洋便是其一手提拔上来的,擒天六鬼中的夜啼、灭痕、吊靴也已被其收买。待得宁徊风渐渐将大权揽于手中,便突然发难制住龙判官,找来周全做傀儡以惑手下耳目,这次又借机将日哭鬼制服,擒天堡实已被宁徊风一手操纵。 众人议论纷纷,回想起宁徊风的心狠手辣,心中犹有余悸,更是不解宁徊风收服擒天堡到底是何目的。周全神色复杂,似有许多隐情,却只推说不知。 鬼失惊对林青与虫大师一抱拳:“今日之事鬼某铭记于心,就此别过,林兄日后来京师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来找我。”话才出口,人已消失不见。这个黑道杀手一向独来独往,天性凉薄,极重恩怨,今日却先后为虫大师与林青所救,这番话虽亦是冷冰冰的,于他来说却已是破天荒第一次向人示好了。 关明月与齐百川却想到龙判官一旦脱困,只怕立时会清肃异己,擒天堡元气大伤之下,与京师结盟一事再无任何意义,见鬼失惊离开,二人亦托言告辞。 “英雄自古出少年!”扎风操着半通不通的成语,先对小弦一挑大指,又从袋中摸出一颗鸡蛋大小的明珠递与小弦:“小娃娃,你救了我,这个给你。” 小弦鄙他为人,哼了一声却不伸手相接,扎风脸现尴尬。虫大师微微一笑打个圆场:“我们汉人一向挟恩不图报,明珠请大师收回,还请大师回吐蕃后见到蒙泊国师后奉劝几句:汉藏间本无仇怨,以和为贵。” 扎风悻悻收回明珠,又见花想容一双妙目只停在林青身上望也不望自己一眼,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林青,这才转身跟着齐百川去了。 几人往涪陵城中行去,水柔清笑道:“龙判官威震武林,想不到竟做了宁徊风的阶下之囚,只怕已可从六大宗师中除名了。” “是呀是呀。”小弦接口道:“幸好我没做他的什么干儿子,不然真是再也抬不起头了。” 林青却是另有想法:龙判官名动武林,却被手下师爷软禁,此等大伤面子的事情自是越少人在场越好,他实不愿再染指其间,以免受龙判官之忌。此次虽是险胜宁徊风,但擒天堡与泰亲王结盟之事已然瓦解,想到故友许漠洋尚落在媚云教中,只想带着小弦早日去滇南相救,但小弦伤势难解,莫不是要先往点睛阁走一趟?一时沉吟难决。 虫大师向周全问道:“周兄日后打算何去何从?” 周全默然半晌,叹道:“大约只有隐姓瞒名亡命天涯了吧。” 虫大师道:“我可荐你去裂空帮,裂空帮主夏天雷也算与我有些交情,只要周兄日后弃恶从善,当有一番前途。” 周全沉思,终摇摇头:“多谢虫兄好意,我自有去处,也不想连累夏帮主。” 虫大师安慰式地拍拍周全的肩膀,苦笑不语。 林青心念一动,以江湖上白道第一大帮的实力,周全竟然尚出“连累”之语,这御泠堂来头如此之大自己为何从未听说过?再想到宁徊风能将邪道宗师龙判官玩弄于掌股间,当是枭雄之材,此人无论武功计谋均可算是超一流,却不过是御泠堂中的一名旗使,这御泠堂的实力确是可畏可怖。他出言在先,也不好再问周全,但看虫大师的神情却似是知道些御泠堂一些虚实,有机会倒要问问他。 几人来到涪陵城中的鲁家庄院,鲁子洋却根本没有回来,想来是知道事败远走高飞了。 宁徊风将龙判官偷梁换柱,为防被手下看出破绽,近年来周全皆呆在地藏宫中,少见外人。那守庄的“碧渊剑”费源还只道是堡主亲自巡视涪陵分舵,忙不迭地出来迎接。虽是奇怪堡主与林青、虫大师等人走在一路,却也不敢多问,当下依命放出日哭鬼。众人也不停留,随即出庄,只留下费源一人苦思不解。 小弦见日哭鬼虽是神情委顿,但性命无碍也放下心来,自不免对日哭鬼说闹不休,将困龙山庄内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细细说来,直听得日哭鬼目瞪口呆。这才知道龙判官早被宁徊风调了包,心道怪不得这一二年龙判官不理内务,一切都交与宁徊风打理,若不是京师来人结盟只怕连见他一面都难,原来竟是一个冒牌货。 虫大师越看日哭鬼越是眼熟,日哭鬼被他盯得万分不自在,索性心中一横,便以原来身份相认。他本料想以虫大师疾恶如仇的性子定难放过自己,小弦却向虫大师求情一番,又将日哭鬼的凄惨身世一一道来,他口才本好,加上对日哭鬼实有真情,这一番讲述将花水二女的眼泪也惹了出来。虫大师见日哭鬼心中大有悔意,再加上这些年确也未听到其作恶的传闻,便只嘱其日后改邪归正,若再行恶定不轻饶。 第66章 舟中争棋(2) 日哭鬼眼见虫大师原谅自己,当即立下毒誓重新做人,数年心结一日而解,对小弦更是感激不尽。 小弦又问起那刘姓船家被害之事,才知道竟是鬼失惊下手所杀。众人问起情由,略一核计便分析出定是将军府不愿擒天堡与泰亲王结盟,所以鬼失惊收买那船家暗害日哭鬼,以便造成混乱从中渔利,而事败后便将那船家灭口。说起这黑道第一杀手神出鬼没的手段,俱是心有余悸。 诸人边说边行,已到了涪陵城外。 林青开口道:“去地藏宫救龙判官之事便交予哭兄与周兄,我另有要事,这便告辞。” 日哭鬼一来舍不得小弦,二来也拿不准是否能如愿救回龙判官,连忙出言挽留。 虫大师却是知道林青的心意,他侠义为怀,知道龙判官脱困后定会在川内掀起血雨腥风,本想顺便去劝阻几句,但料想以龙判官刚愎自用的性格亦是无用,徒然惹上麻烦,何况他还要去滇南楚雄的焰天涯找寻花想容的哥哥花溅泪,当下亦是出言附和林青。 而周全自知见了龙判官凶多吉少,也与众人告别。 小弦本想龙判官身为六大邪派宗师之一,定也算是个人物。却听他竟然被手下师爷擒在地牢中,心目中的形象登时一落千丈,再也无兴趣见他,心底犹暗中庆幸总算不曾做他的义子。只是要与日哭鬼分别,却有些舍不得,不免又是一番絮絮叨叨的话别。 待日哭鬼与周全分别离开后,小弦便怂恿林青与虫大师一并去媚云教营救父亲许漠洋。 虫大师沉思一番对林青道:“泰亲王与擒天堡结盟之事已解决,我还答应了嗅香公子去找花家公子,不若我们兵分两路,林兄去媚云教,我走一趟焰天涯后便来与你会合。” 小弦实不忍与虫大师等人分别,虫大师与花想容倒还罢了,尤其水柔清那个“对头”虽然处处与自己为难,但一路上争来辨去倒颇也有趣,突然要与这个尖牙利嘴的小姑娘分手,心头生出一丝不舍来。只是想到父亲又不免担心起来,垂下头不语,却觉得眼睛都有些微微酸涩了。 水柔清似是看出了小弦的不舍,笑道:“过几天我们还会见面的,你这个小鬼头可要跟着林大哥学长进一些,不要再骗人家的银子了。”众人想起小弦在三香阁中活像个暴发户般的请客之举,俱都大笑起来。连小弦一时也忘了计较水柔清叫自己“小鬼头”。 虫大师咋舌失笑:“林大哥!你这小丫头才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难道与莫敛锋也要平辈论交了么?”莫敛锋乃是水柔清的父亲,在温柔乡索峰、气墙、剑关、刀垒四营中主管剑关。而温柔乡中全以女子为主,是以水柔清跟着母姓。 水柔清正要分辨,却见虫大师眉头一沉,林青朗声道:“鬼兄去而复来,不知有何见教?” 道旁闪出一人,眉间一颗豆大的黑痣,正是鬼失惊。 林青岿然不动,虫大师对花、水二女一使眼色,有意无意跨上半步,正好封住鬼失惊的退路,水柔清与花想容则是分守两侧,将鬼失惊围在其中。林青淡淡道:“刚才在困龙厅中我说突围之前不出手,现在是否已可不用守此约定?”鬼失惊来意可疑,对付这种杀手唯有先发制人方为上策。 鬼失惊左腕包扎着一块白布,面色苍淡,却不将林青的威胁放在心里,漠然的眼光掠过林青与虫大师,落在了小弦身上:“鬼某从不愿受人恩惠,却欠下小兄弟一份情,所以特来说个消息。” 小弦甚是怕他,退后半步:“你要说什么?” 林青啼笑皆非,小弦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小孩子,所谓救下诸人也无非是机缘巧合,倒是虫大师方才出手救了鬼失惊一命。想来这个心高气傲的杀手不愿就此示弱于虫大师,这才借口找小弦报恩。一念至此,对鬼失惊倒凭白多了一份好感。“鬼兄有话请讲,若是不方便让旁人听到,我等可以回避一二。” 鬼失惊听林青如此说,显见对自己十分信任,阴沉的面上亦露出一份感激之色:“林兄无需客气,这个消息亦是说给你听的。”他目光仍是盯住小弦,轻声道:“宁徊风给这孩子施下灭绝神术,若不在一月内医治,必有性命之忧。” 林青与虫大师齐齐动容,看鬼失惊去而复返如此郑重其事,必然不假。小弦此刻体内全无异样,加上对林青与虫大师极具信心,倒是不曾惊慌。不过听鬼失惊将自己的生死大事如此明白地说出来,亦忍不住全身一震,脸上神情古怪。 虫大师沉吟道:“多谢鬼兄相告,不知可懂解术么?” 小弦欲言又止,本想说决计不要鬼失惊相救,但听到“灭绝神术”这四个闻之心惊的名字,话到嘴边终又咽了回去。 “我不懂解法。”鬼失惊摇摇头:“此功极为歹毒,被制者全身经脉俱损,元气于不知不觉间消散殆尽,一月内必亡,乃是御泠堂不传之秘。何况我见这孩子内气虚浮,只怕伤势已提前引发,或许还撑不到一个月。”他略作停顿:“普天之下,怕只有一个人才能救他。” 林青沉声问:“是谁?” 鬼失惊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吐出一个名字:“景成像。” 水柔清本也为小弦担心,听到这个名字终放下心下。她似是气不过刚才为小弦担心般又开始戏弄这个“对头”,转过脸对小弦笑嘻嘻地道:“你这小鬼碰见我真是洪福齐天。景叔叔对我最好,只要我求他给你治伤,你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小弦心中正是七上八下,勉强对水柔清做个鬼脸,倒也无心与她争执。 鬼失惊望向林青与虫大师,一脸凝重:“我的话说完了,两位若想留下我,敬请出手。” 虫大师大笑:“鬼兄有伤在身,又特意带来这个消息,如此说岂不是太看不起暗器王与在下了?” 鬼失惊也不多言,拱手一揖,就此去了。 林青与虫大师互望一眼,林青缓缓道:“这里去点睛阁有多远?” 花想容开口道:“我四大家族驻在湘赣交界处的鸣佩峰,由此去足有近二十日的路程,看来我们的计划要改变一下了。”阁楼乡冢四大家族在江湖传闻中神秘至极,谁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林青此刻才第一次听到鸣佩峰的名字。 “如此甚好,我早想请林兄一行,只是不知如何出言相邀。”虫大师大掌一拍,一付正中下怀的样子:“这样吧。我与容儿仍是赶去焰天涯,清儿便带着林兄与小弦先回鸣佩峰。”他见林青一脸疑惑,放低声线,意味深长地道:“我不妨告诉林兄,你既然要挑战明将军,与四大家族的人见见面是极有必要的。” 林青一震,听虫大师的语气他与四大家族确是颇有关联,竟然还牵扯上了明将军,实在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虫大师不等林青询问,又续道:“林兄不必多疑,到了鸣佩峰自然一切都明白了。” 小弦怯生生地问:“那我爹爹怎么办?” 虫大师安慰小弦道:“媚云教主陆文渊虽然为人优柔寡断,但一向礼重贤士,颇有孟尝之风。现在又正是媚云教用人际,你父亲精擅匠艺,必不会为难于他。” 林青略一思索:“我却有个担心,龙判官急欲重树威望,只怕立时就会拿媚云教开刀。许兄与我患难之交,我必不容他受人伤害。”众人闻言一怔,在江湖传闻中龙判官性烈如火,此次被宁徊风如此算计,颜面全无,只怕真要落在媚云教身上出这一口恶气,倒是不可不防。 林青眼中神光一闪,决然道:“我仍是要先去一趟媚云教,虫兄亦按计划去焰天涯,小弦便请两位姑娘先带去鸣佩峰治伤。”又对小弦笑笑:“你放心,多则二月、少则一月我必来接你。” 小弦不愿离开林青,心想那鬼失惊说一月后自己的伤势才发作,这一个月或许来得及随着林青先救回父亲再去那个什么鸣佩峰……可心中思来想去,到底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他人小心眼多,刚刚体验到这种丰富多彩的“江湖”生活,正觉有趣,实不愿去做一个病号,又想到若是万一治不好自己的伤,岂不是要与父亲和林青等人永别。一念至此,眼眶都红了,只觉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自己更命苦的人。 花想容还道是小弦担心自己的伤势,出言安慰道:“小弦不要怕,景大叔医术天下无双,定可妙手回春,把你治好。” “既然如此……”虫大师想了想道:“容儿便带着清儿和小弦走水路顺江直下,过两天到了万县可去找段氏兄弟,由他们陪你们一同去鸣佩峰,路上也有个照应。” 水柔清拍手道:“好呀好呀,上次下棋输给段老三我可不服气,正好去报仇……”又对小弦笑道:“不要哭鼻子了,过几天到了三峡,容姐姐有好多故事讲给你听呢。” “谁哭鼻子了?”小弦愤然道,又拉拉林青的手:“林叔叔你可要早些来接我。”林青拍拍小弦的头,含笑点头。 虫大师对林青解释道:“那段氏三兄弟是四大家族的外姓旁支,武功皆是不俗,有他们在旁必能护得小弦安全。”林青知道四大家族中的弟子奇功异术层出不穷,本还担心小弦的伤势半路发作,听虫大师此言亦放下心来。 当下众人计议已定,花想容与水柔清便将鸣佩峰的地址详细告诉林青。 那鸣佩峰在湘赣接壤萍乡县附近的罗霄山中,罗霄山山势绵延数里,树林密布,若是无人指点实难找到。花想容对林青交代一番后,又从怀中取出一块佩玉交于林青:“我四大家族在中原各地均有落脚处,若你到了萍乡县中,只要找到旗号上绣着一支玉色小花与三道水纹的一家米店,便可出示此信物,自会有人接应你来鸣佩峰。” 林青见那佩玉呈心形,色泽淡青,触手温凉,中空的地方嵌着一块浓绿欲滴的翡翠,那翡翠却是雕琢成一个“花”字,十分的精巧细致。估计此玉应是花想容的贴身之物,本想说换个其他什么信物,但看花想容轻咬嘴唇,俏脸生晕,又觉太着痕迹,只得收下放于怀中。 水柔清想起一事:“鬼失惊既然说那个什么灭绝神术乃是御泠堂的不传之秘,他却如何知道?” 虫大师眉间隐有忧色,分析道:“鬼失惊起先不说小弦的伤势,却又转来找上我们。这是什么道理?” 水柔清道:“莫不是想避开别人耳目,不过鬼失惊有将军府做靠山,也犯不上怕齐百川和关明月吧?” 花想容冰雪聪明:“他想避开的人是周全!” 水柔清一惊:“我那天晚上夜探鲁家庄时似乎被宁徊风误认为是鬼失惊,可见他二人确是有某种关系。难道……”她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的猜想:“难道鬼失惊亦是御泠堂的人?” 林青不语。鬼失惊的来历谁也不知,做了将军府的杀手后出手绝不落空,与虫大师并称当世两大杀手。若连这等人物都是御泠堂的人,这御泠堂的实力确是令人心悸! 虫大师打断众人的猜测:“时间不早了,我们先送二位姑娘与小弦上船,林兄与我尚能同行几日,不妨在路上慢慢参详。”林青心中一动,虫大师必是了解御泠堂的一些情况,或是不想当着几个晚辈面前说出来。 当下林青同虫大师将花想容、水柔清和小弦送至须闲号上,林青再对小弦嘱咐几句后,与虫大师跳到岸边,吩咐林嫂解锚行船。 第67章 舟中争棋(3) 须闲号沿江东行,顺风顺水下舟轻帆满,十分迅速。 小弦蹲坐在船尾,望着江岸上林青与虫大师的影子越来越小,终渐渐隐去,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离愁别绪,心头似是堵了一块大石,激涌起一种难言的惆怅,忍不住叹了一声。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水柔清在他身边坐下,随手拿起一支浆轻轻拨打着江水:“林叔叔不是说了最多两个月后就来见你。” 小弦又是一叹:“虽然如此,可心里还是忍不住难受嘛。” 水柔清大笑:“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挺多愁善感的,简直像个女孩子一样。” 小弦愤然道:“我才不像你一般的铁石心肠,明知会许久不见也是眼睁睁地无动于衷。” 水柔清也不生气,笑嘻嘻地道:“看来你真是没有江湖经验。”随口胡吹起来:“像我这般常年行走江湖,便知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难过。你必是从小就和爹爹在一起,从来没有离开过吧。” 小弦一呆,点点头:“是啊,从小我就一直和爹爹在一起。有时爹爹去山中采石,我一个人呆在家中就不由怕了起来,总想着爹爹会不会不要我了,便早早到门口等他。后来懂事了些,才知道爹爹总会回来的……” 水柔清微微点头:“你妈妈呢?” “妈妈……”小弦脸色一沉,缓缓道:“我从没有见过她,问爹爹也从不告诉我。” 水柔清一震,垂下了头:“我四岁的时候妈妈就去了京师,那以后我和父亲都再也没有见过她。” 小弦料不到这个平日古怪精灵、伶牙俐齿的“对头”竟然也是从小没有了母亲,心中大起同病相怜之感:“你也不要难过了。至少你还知道妈妈在京城,而我妈妈只怕早就……”说到此心中一酸,再也说不下去。 “我才不难过!”水柔清话虽如此,面上却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种哀伤:“每次我一问母亲的事,爹爹都会大发雷霆,后来我再也不问他。有次听门中长辈无意间说起,好像是爹爹与妈妈之间起了什么争执,然后妈妈就一去不回了。” 小弦吃惊道:“她就忍心丢下你不管?” “才不是呢。”水柔清骄傲地一甩头:“每年妈妈都要托人给我带好多东西,只是爹爹不许我去京师找她。哼,再过几年我自己去。”她拉起小弦的手,故作轻松地笑道:“你也别伤心,也许你母亲还在人世,待你长大了也去寻她。” 小弦与水柔清相识以来,尚是第一次听她如此软语温言,不由把她软绵绵的小手紧紧握住:“我已经长大了,等再见到爹爹我一定要好好问一下妈妈的事情。” “你长大了么?”水柔清笑道:“我怎么看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小鬼头呀。才不过与你的林叔叔分开几个月,就差点哭鼻子。” 这一次听水柔清骂自己“小鬼头”,小弦却没有丝毫生气,反是心中感到一丝温暖:“说来也怪,刚才看到林叔叔离我越来越远真是好伤心呀,就算被日哭鬼抓走和爹爹分开好像也没有这么难过。”小弦想了想又道:“大概我知道爹爹总会与我在一起,而林叔叔要去做他的事情,也许有一天分开了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若是我们分开了你会不会难过?”水温柔眼望着滚滚江水,无意识地随口一问,立即反应过来,自己倒是涨红了脸。 小弦没有注意到水柔清的表情,一本正经地答道:“我说不上来。或许到了分开的时候我才会知道是什么感觉。” “哼,好稀罕么!”水柔清本就觉自己失言,听小弦如此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甩开小弦的手:“等治好了你的伤,你就给我走得越远越好,才不要再见你呢。” 小弦尚不明水柔清何以生气,幸好早就见识了她各种不可理喻之处,见怪不怪,也不着恼:“治好了伤我自然会走,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四大家族中。”他双眼放光:“到时候我就随着林叔叔一起去江湖中闯荡,定是有趣极了。对了,还要看看林叔叔如何打败明将军……” 水柔清淡淡道:“你林叔叔可未必愿意带着你。” 小弦自尊心大伤,大声道:“林叔叔是我爹爹的好朋友,当然会带着我一起。” 水柔清冷笑:“带着你有什么用,武功那么差,只能是别人的累赘。” 小弦被这一句击中要害,心底猛然一震。他从小便从父亲口中听说了许多暗器王的往事,心目中实已当他是自己最大的偶像,经这几日的相处,更是对林青的灵动武功与果决处事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些也倒还罢了,尤其林青虽是名满江湖,却是一派谦冲风范,对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子亦是如朋友般尊敬,一点也没有长辈的架子。爹爹有时还会倚老卖老地数落几句,相比之下仿佛与这位才相处几日的暗器王还要更亲近一些。可听水柔清如此一说,心里虽是百般不愿承认,但也知是实情。林青一意挑战明将军,当然不会总带着自己这个“累赘”。 小弦一念至此,登时心灰,只是不愿在水柔清面前示弱,勉强挣出一句:“我定要苦练武功,以后好做林叔叔的帮手。” 水柔清一语出口也觉得过分,趁机道:“我温柔乡中不收男弟子。正好你要去找景大叔治伤,要不我便求他收你入点睛阁门下为徒……” 小弦被水柔清刚才的话伤得甚重,他平日表面上顽皮胡闹,心气却是极高傲,发狠道:“你放心,我绝不会与你们四大家族沾上任何关系。”犹觉得不解气,又加上一句:“我最看不起那种仗着父亲与长辈到处耀武扬威的世家子女。” 水柔清哪受过这等闲气,当下俏脸一沉,差点脱口说出“你有本事就别去找景大叔治伤。”幸好话到嘴边强忍住了,只是一时语塞,狠狠一跺脚,转身跑入舱中。 小弦心中气恼,定定地看着脚下永不停歇般奔涌不息的滚滚江水,一面想像着自己日后如何练得高强武功,在水柔清面前好好显耀一番;一面又止不住地拼命思念起父亲与林青来……船行二日,到达川东万县。花想容便带着小弦与水柔清去找段氏兄弟。 小弦这两天与水柔清互不搭理,只是各找花想容说话。花想容虽觉蹊跷,但对这两个冤家的斗气早也习惯了,肚内暗笑,只当是小孩子赌气也不放在心上,料想过几日便会和好如初。 才一到段家庄院门前,不等花想容着人通报,水柔清便大叫起来:“段老三快快出来,上次输给你太不服气,我们重新比过。” “呵呵,我当是谁大呼小叫,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三人并肩从院中走出,领头一人二十七八,蓝衫长袍,一脸温和,活像是一个教书先生,先笑着点点水柔清的额头,再对花想容躬身行礼:“花家妹子好。” 第二个人约摸小两三岁,却是面若重枣,浓须满面,一身短衣劲装,十分剽悍,对花想容一颔首,再看着水柔清嘿嘿而笑:“一个女孩家也这般争强好胜,哪有半分温柔可言?” 水柔清的目光却只看着第三个人:“段老三,这次你跟我们一起去鸣佩峰,路上的时间足可让我们大战一百局,看看到底是谁厉害。” 那段老三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一张娃娃脸十分逗人喜爱:“好呀,一局一鹤。你若是不怕便是下一千局也行。” “一局一鹤?!”水柔清似是有些慌了:“那你输了怎么办,难道你也会绣花?” 段老三笑道:“我输了便给你捉活的。不过我们先要说好,不许悔棋!” “呸!我悔过棋么?”水柔清笑啐道。 那劲装汉子接口道:“我证明,上次水家妹子的悔棋声吵得我一晚上没合上眼。”水柔清闻言不依,又跳又叫,众人均是哈哈大笑。 花想容给小弦介绍一番,那年长的文秀书生名叫段秦;劲装汉子是段家老二,单名一个渝字;那段老三唤做段成。小弦含混应了,他也不懂水柔清与段成说得“一局一鹤”是怎么回事,只是心里奇怪这三兄弟的相貌绝无半点相似,也不知爹妈怎么生出来的。 当下花想容将来意说明,又对段秦暗地说了些什么。那段氏三兄弟倒也爽快,知道小弦伤势不能耽搁,稍事寒暄,段成便回屋匆匆收拾一番随着花、水二女与小弦一起出了万县城,又坐着须闲号沿江东下。 才一上船,段成从背上包裹中取出一个大木盒,打开来却是一付象棋,便与水柔清厮杀起来。 小弦生性好动,这一路来坐在船上哪也去不了,加上与水柔清赌气,委实气闷。现在见水柔清有了伴,更显得自己孤单,想找花想容说话又怕打扰她做事,一个人坐在船头上望着两岸景物,百无聊赖。 他毕竟小孩心性,虽是暗地下了决心再也不理水柔清,但对那什么“一局一鹤”实是非常好奇,呆坐了一会,忍不住回舱看二人下棋。 水柔清与段成正下至中局。段成为人十分随和,见小弦笑笑打个招呼,而水柔清却是满脸严肃,脑袋就如扎到棋盘上一般,还不时发出一声声的长吁短叹。 小弦尚是第一次见人对弈,见那盘中棋子上不但写着车马炮士像,还有楚河汉界兵卒将帅等,顿时大感兴趣,尤其见到水柔清一脸苦相,更觉快意。他也不多问,只是默然看二人对局,倒是段成看出小弦与水柔清之间的别扭,觉得过意不去,主动找他说些话。 水柔清棋力本就略逊,加上当着小弦的面更是不好意思使出“悔棋大法”,勉强平了两局后便连输三局。她一向争强好胜,却在小弦这个“对头”的眼皮底下连连失利,心中一急,更是乱了招法,眼见第六局也是败势已定,索性耗着时间苦思冥想,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小弦看到自己认输的样子。 小弦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对诸事万物皆有种敏锐的直觉,才看了几局,大致便懂了一些门道。他心系棋盘中,不免随口向段成讨教几句,段成大占上风心中高兴,自是知无不言。 水柔清只觉这两人太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偏偏棋盘上又回天无力。她不怪段成杀招迭出,却怪小弦多事,将一腔输棋的气恼尽数撒在他身上,咬牙切齿地道:“小鬼头,知不知道什么叫‘观棋不语真君子’啊?” 小弦也不含糊:“我是小鬼头,不是君子。”他故意要气水柔清,转脸问段成:“段大哥,什么叫一局一鹤?” 段成却似是比较怕水柔清,对小弦挤挤眼睛:“咳咳,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不下了。”水柔清一把拂乱棋盘:“这一局算和了。” 段成笑笑不置可否,小弦察言观色,知道这一局水柔清定是败势已定,笑嘻嘻地自言自语般道:“我知道了:认输是直接说‘我输了’,认和却是把棋盘搅乱就行了。” 水柔清大怒:“你这小鬼若是有本事下赢我再说风凉话。” 小弦最忌被人叫“小鬼”,以往只有两人相对也还罢了,如今当着段成的面被水柔清这般呼来喝去,心底腾地涌起火来,脱口道:“这有何难,你现在下得头昏脑涨我不占你便宜,明天看我怎么赢你。” “好!”水柔清面色铁青:“明天一早,谁输了谁就,谁就……”她一时想不出来用何方法来做赌注,忽想到江湖上比武时常说的言语,脱口道:“谁就一辈子听对方号令!” 小弦一呆。他刚才看了几局,记下了马走日象走田等规则,也不觉得有多难,料想只是水柔清棋下得太臭,自己若是研究一下定能打败她。但真听她说出如此赌注,也不禁犹豫起来。 段成打圆场道:“清妹何必认真,小弦今天才学下棋,如何会是你的对手?” “谁是你清妹?”水柔清杏目圆睁:“这小鬼阴险得要命,你怎么知道他是今天才学棋?也许他早就会下只是故意装不懂来问你,好来打扰我的思路。” 段成啼笑皆非,不敢再说。四大家族中都知道水柔清平日看起来乖巧可人,真要急了激起火爆性子确是六亲不认,根本不讲道理。 第68章 舟中争棋(4) 小弦再被水柔清在“小鬼”后面加上“阴险”二字的评语,怒气上涌,差点就要出言应战。总算他修习《天命宝典》多年,还能保持冷静,心想若是万一输了以后听这小丫头的号令可真是要命的事情:“你别那么霸道,我,我下船之前必能赢你。”他听花想容说过船将沿长江东下,至岳阳进鄱阳湖转湘江,至株州才下船行陆路,至少还要再走十余天的水程,料想自己这十多天专心学棋,怎么也不会输给水柔清。 “好,一言为定,是男子汉就不要反悔!”水柔清再狠狠瞪了小弦一眼,转身回自家舱中去了。 段成看看散落一地的棋子,再看看小弦:“你真是第一次学棋吗?” 小弦木然点点头。脑中犹闪现着水柔清最后瞪自己那一眼中隐现的敌意,不知怎么心中就后悔起来,倒不是怕输给她,而是怕真与她做一辈子的对头。想到前日在船尾牵她的手说起彼此身世的情形,心中一软,恨不得马上找她认输,只要她不要再这样如当自己是什么生死仇人一般……段成倒没有想那么多,低声劝道:“她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平日都让着她,谁也不愿真惹急了她。”看小弦表情复杂似有所动,又道:“要么我帮你去说说,有道是好男不和女斗,为一盘棋弄成这样又是何苦?再说你不是还要找景大叔治伤么,景大叔可最疼她了……” 小弦本已意动,但听到段成说起治伤的事,顿时激起一股血性,大声道:“景大叔疼她就很了不起么?就算我伤重死了也决不求她……” 水柔清迥异平常的声音遥遥从门外传来:“少说废话,抓紧时间找段老三多学几招吧。” 段成一叹不语。 花想容知道此事后亦连忙来劝小弦与水柔清,但这两人均是极执拗的性子,一意要在枰上一决高下。虽只是赌气之举,但心目中都当作是头等大事,别人再如何劝都是丝毫不起作用。 当晚小弦就专心向段成学棋。小弦本以为棋道不过末学小技,以自己的聪明定然一学就会。试着与段成下了一局才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上手简单,下精却是极难,不但要审时度势,更要凭精深的算路料敌先机,往往一手棋要计算到数十步后……段成亦是左右为难,他只比小弦大五六岁,自是非常理解这种小孩子的好胜心理,既不忍让小弦如瞎头苍蝇般盲目研棋,又怕真要教小弦赢了水柔清她定会记恨自己。可转念一想,水柔清虽是败给自己,但棋力确是不弱,小弦只凭十几天的工夫要想赢她谈何容易?念及于此,教小弦时倒是尽心尽力,丝毫不藏私。 第二天水柔清也不找段成下棋,自个呆在房中生闷气。小弦正中下怀,便只缠着段成不分昼夜的学习棋术。只是苦了段成,一大早睁开眼睛便被小弦拉到棋盘边,路上途经的什么白帝城三峡等全顾不上看,还要时时对水柔清陪着小心,对此次鸣佩峰之行真是有些后悔莫及的感觉了。 小弦从小被许漠洋收养,许漠洋怜他身世,从不忍苛责于他,就是学武功亦只是凭着一时的兴趣,这一生来到是头一遭如此认真地学一样本事。他也没时间去记下各种开局与残局应对,唯有一步步凭算路摸索,几天来没日没夜地苦思棋局,便连睡梦中也是在棋局中竭精殆虑。 花想容本担心小弦如此劳累会引发伤势,但见小弦着了魔般沉溺于棋道中,纵是把他绑起来不接触棋盘,只怕心里也是在下着盲棋,只好由得他去钻研,暗中嘱咐段成细心照应好小弦。 第三日。小弦正在和段成下棋,水柔清寒着脸走过来,扬手将一物劈头甩向段成:“拿去,以后不许再乱嚼舌头说我耍赖。” 段成眼疾手快一把接住,赔笑道:“四大家族中人人都知道水姑娘是天底下第一重诺守信之人,我怎么敢乱说。”他倒真是再不敢以“清妹”相称了。 水柔清听段成说得如此夸张,面上再也绷不住:“扑哧”一笑,随即又板起脸:“你马屁也别拍得太过分,反正我不像有的人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哼着小调转身姗姗而去。 小弦知她在讽刺自己,心道这“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八个字用在她自己身上才是最适合不过,嘴上当然不敢说出来。却见段成细细观看手中之物,口中啧啧有声:“别看这丫头平日那么厉害,女红针线倒是门中一绝。” 小弦定睛一看,水柔清掷给段成的乃是一方手帕,上面龙飞凤舞地绣着三只鹤。那三只鹤形态各异,或引颈长歌、或展翅拍翼、或汲水而戏,看不出水柔清平日大大咧咧一付骄蛮的样子,原来还有这温婉细致的小巧功夫。 段成笑嘻嘻地道:“清妹的纹绣之功冠绝同门,本来我打定主意赢她一百只鹤,若不是你来搅局,日后我回万县城倒可给二位哥哥好好炫耀一番。” 小弦这才明白“一局一鹤”是什么意思。不由肚内暗笑,试想水柔清若真是和段成下满千局之数,怕不要绣几百只鹤,自己倒是救了她一回。他虽是心底惊奇水柔清尚有这本事,嘴上却犹自强硬:“我见过许多女孩子比她绣得好上百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嘘!可别被她听到了,你倒不打紧,我可就惨了。”段成连忙掩住小弦的嘴,摇头晃脑地低声道:“温柔乡中索峰、气墙、剑关、刀垒四营中最厉害的武功便是索峰中的缠思索,清妹的父亲莫敛峰虽是主营剑关,她自己却是喜欢使软索。这缠思索的手法千变万化、繁复轻巧,要想练好便先要学女红针线。清妹的那一双巧手可是门中翘楚,就是普天之下怕也找不出几个比她绣得更好的人,你这话若是被她听到了岂不气歪了鼻子,倒时又会与你好一番争执。” 小弦倒是没想到练武功还要先学女红,听得津津有味:“那万一是你输了怎么办?” 段成嘿嘿一笑:“我当然不会学那些女孩子的玩意,若是我输了便捉只活鹤给她罢了。” 小弦曾听父亲说起过四大家族的一些传闻。那四大家族是武林中最神秘的门派,许漠洋也仅是当年听杜四偶尔说起过,对四大家族门中秘事自然也不太清楚,小弦更是一知半解,此刻见段成年纪大不了自己多少,随口说起抓鹤之事似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对这神秘的四大家族更是好奇,忍不住问他:“我听爹爹说起过四大家族是阁楼乡冢、景花水物四家,你明明姓段,为何也是四大家族的人?” 段成也不知道小弦的来历,见花想容对他如此看重,只道与蹁跹楼大有关联,也不隐瞒:“点睛阁中人丁兴旺是第一大家;温柔乡只许女子掌权,招赘了不少外姓,所以才分了索峰、气墙、剑关、刀垒四营,声势上仅次于点睛阁;蹁跹楼一脉单传,嗅香公子超然物外,素来不理俗事,但说话也算有些分量;而英雄冢武功却必是童子之身方可修习,所以广收弟子,每年只有武功最强的三个人才可以‘物’为姓,方算是英雄冢的真正传人。我们三兄弟的师父便是英雄冢主物天成。” 小弦听得瞠目结舌,倒看不出这个大不了自己多少浑象个大哥哥的段成这么大来头,竟然是英雄冢主的亲传弟子。他虽是嘴上说看不起那些世家子弟,但从父亲与林青虫大师那里耳闻目睹下,心中对四大家族这神秘至极的门派实是大有好感,心里颇羡慕段成,结结巴巴地道:“那你以后也要姓物么?岂不是连祖先都不要了?” 段成一笑:“我兄弟三人本就是孤儿,若不是师父收养,只怕连个名字都没有。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弦一呆,父亲本是姓许,自己莫不是也应该叫许惊弦才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含混道:“我大名叫做惊弦……” “这名字不错嘛。”段成倒没有注意到小弦的神情异样:“不过姓名只是一个记号,身外之物罢了。你可知道师父为何给我们兄弟三人起段秦、段渝、段成这三个名字么?” 小弦想了想:“秦、渝、成均是地名,你们定是在川陕一带被师父收养的。” 段成含笑摇摇头。小弦喃喃念着段氏兄弟的姓名,突想起自己上次给费源胡捏什么费心费神的名字之事,脑中灵光一闪:“我知道了!你师父是让你们斩断情欲尘念……” “好机灵的小子!”段成大力一拍小弦的肩膀以示夸赞,又凑在他耳边悄声道:“以你的聪明好好学棋,说不定真能击败那小丫头。” 小弦不好意思地笑笑:“赢她也不算什么本事,我看她在你面前还不是输得昏天昏地……” “你可别小看她。”段成正色道:“我师父可算是宇内第一国手,我学了十年棋算是得了他六七成的真传,赢她却也要大费一番工夫。若是你真在十几天的时间内赢了她,真可谓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以后行走江湖上,在棋界中只怕也少逢敌手了。”言罢连连摇头,显是在这场争棋中根本不看好小弦。 小弦心里一跳,这才知道原来水柔清的棋力绝非想像中的三四流水平,而段成习了十年棋方有如今的棋力,要让自己才学十几天的棋就赢下水柔清何异于痴人说梦。但他心气极高,哪肯轻易服输,看段成摇头叹气的样子更是暗暗下定决心要争一口气,当下摆开棋盘:“来来,我们再下一局。” 段成纵然老成些,毕竟年纪也不大,虽对水柔清不无顾忌,深心内却是巴不得小弦能赢下这一场赌棋之争,好看看平日趾高气扬的水柔清一旦输了要如何收场。但想归想,对小弦实是不报胜望,只是与小弦说得投缘,唯有尽心尽力教他学棋。 几日下来,小弦进境神速。初时两人对弈时段成让小弦车马炮,如今却是让一只马也颇感吃力,不由对小弦的天资大加赞赏。 爱棋之人极重胜负,似苏东坡般“胜亦欣然败亦喜”的怕是几千年来也就那么一个,段成棋力在四大家族中也就仅次于师父英雄冢主物天成,自视极高,纵是让子也不愿轻易输棋,初时与小弦对局尚是权当陪太子攻书般心不在焉,不小心输了几局让子棋后终于拿出看家本领,直杀得小弦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小弦初窥弈道,兴趣大增。起先棋力不济,眼见总是差一、两步便可将死对方,却偏偏被段成抢得先机,心里尚极不服气,死缠烂打坚不认输,段成有意显示棋力,往往杀得小弦就剩孤零零一个老帅。小弦性格顽固,与段成较上了劲,半子也不肯弃,往往子力占着优势却莫名其妙地输了棋。段成又将舍车保帅、弃子抢攻等诸般道理一一教给他,小弦悟力奇高,棋力渐登堂奥,加上他每一局均是全力以赴,苦思冥想,算路越来越深,迫得段成亦得专心应付,一不小心便入了小弦设下的圈套。有些残局本是小弦输定的棋,他却偏偏不信邪,冷着迭出,迫得段成走出各种变化,这种细致的研究更是让小弦棋力飞涨,最后倒是段成主动不予让子,浑然将小弦当作了一个难逢的对手。 自古学棋者均是先看棋书,背下一脑子的开局与残局谱等,似小弦这种直接由实战中入手长棋的几乎绝无仅有,结果练就了一身野战棋风,全然不同一般象棋高手的按部就班稳扎稳打。此种棋风虽是独辟蹊径,但小弦心内没有固定成法,加上他修习《天命宝典》,感觉敏锐而不失冷静,每一种局面都是将各种变化逐一算尽,竟然不存在所谓高手的盲点,往往从不可能中走出突发的妙手来。 第69章 舟中争棋(5) 第七日,小弦执先逼和段成。 第九日,段成下得昏头昏脑之余,终被小弦觑到破绽胜了一局。 段成长叹:“似你这般十日内就有如此棋力的只怕举世罕有。你去了鸣佩峰定要去见见我师父,他老人家爱材若命,定会将一身棋艺相传……” 小弦摇头道:“学一身棋术又有什么用,要能像你师父那样武功盖世才算本事呢。” “话不能这么说。”段成正色道:“师父说过,世间万物其理皆通,武道棋道到了极致,境界都是大同小异的。所以我四大家族门下有许多奇功异业,琴棋书画不一而足。” “这是什么话?”小弦摇头失笑:“武是武、棋是棋。比如一个武功厉害的高手要来杀我,我总不能提议先下一盘吧?” 段成挠挠头:“师父这样说必有他的道理,只是我资质愚鲁不懂其中玄机罢了。”他又想起一事:“对了,当时师父给我举了一个例子:吐蕃的蒙泊大国师本是佛学大师,由佛道入武道,现在就成了吐蕃的第一武学高手,若是来中原怕与明将军亦有一场好胜负!” 小弦因扎风的缘故,对那个什么吐蕃大国师实是没有半分好感,却料不到英雄冢主物天成如此推崇。心中忽动,《天命宝典》中亦有类似通一理而晓百理的说法,既然物天成如此说,更有蒙泊大国师的例子,只怕此言果是有几分道理。 段成心中却想到水柔清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小弦的棋力也算是自己一手教成的,又是惶惑又是得意,面上一片茫然。 小弦见段成发呆,突然指着他大笑起来。 段成愕然。小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看你自己,脏得就像一只大马猴……” 段成一呆,也是大笑:“你也好不到哪里,还不快去江边照照。” 原来两人这几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扎棋盘里,连脸也顾不上洗,皆是一付蓬头垢面的样子。起先沉迷于棋局中倒也没有发觉,此刻小弦终于胜了一局,心怀大畅下却注意到了这一点。一时两人各指点着对方,笑得前仰后合。 “什么事那么高兴?”水柔清斜倚在门边,一脸清傲:“后天到了株州就要下船了,小鬼头准备好了么?” 原来这几日段成天天教小弦下棋,水柔清便赌气不见二人。这些日子与小弦闹惯了,倒觉得花想容文文静静的性子实是不合脾胃,来的时候还有新鲜的风景可看,这回去的路上却委实是气闷无聊。天天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本书却不知道看了些什么,耳中仍是时刻留意这两人的动静,听他们笑得如此厉害,简直像“挑衅”,终于忍不住过来说话。 段成一见水柔清顿觉气短,收住了笑期期艾艾地搭话:“就要到株州了吗?这一路真是快呀。” 小弦却是笑得更大声,骄傲地一扬头:“我已经准备好了,明日就与你开战。” 水柔清见小弦有恃无恐的样子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亦知道小弦是第一次学棋,自信绝不会输给他,心中倒是不慌:“段老三做证,谁输了就要……” “一辈子听对方的号令!”段成笑嘻嘻地接口道:“我知道清妹是天下第一号重诺守信之人,小弦这次的跟斗定是栽到家了,恭喜清妹收下一个小跟班……”他亦是少年人心性,此刻对小弦战胜水柔清足有七八分的把握,倒是巴不得早些看到这一场“好戏”了。 水柔清看看段成再看看小弦,不禁有些心虚起来:“段老三你可不许支招。”突又醒悟过来,一双杏眼又瞪圆了:“你刚才叫我什么?” 段成心情极好,倒也有心调笑水柔清:“莫非要我叫你清姐才对?” 水柔清冷哼一声,上前作势要打,却突然止步,小鼻子一吸,转头就跑:“天呀,怎么这么臭?” 段成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这个同门师妹实有一种自己都不甚了然的情愫,一时被弄得满面通红,偏偏小弦还装模作样地凑近身来闻一闻:“哎呀,好臭。”忍不住抬手给了小弦一个爆栗,小弦捂头大叫:“容姐姐快来救命……” 等花想容闻声赶来时,犹见小弦与段成二人笑得满地打滚,舱中到处都是散乱的棋子。 第二日午间,小弦与水柔清摆开战局。说好一局定胜负,猜枚后小弦执红先行。 象棋中执先优势极大,水柔清起手时尚是小心翼翼,唯恐段成给小弦教了什么欺着。走了几步,见小弦中规中矩、见招应招完全一付生手的样子,执先的优势荡然无存,不免轻敌起来,只道必会赢得这一局,口中说笑不停,小鬼长小鬼短的一路叫来,连段成也不免被她讥为误人子弟……却不知这正是段成与小弦故意如此。要知小弦虽是棋力大涨,但毕竟水柔清比他多学了数年的棋,认真对弈起来胜负实是未知之数。小弦开局时采用稳守的策略以惑水柔清,却将子力遍布全局,摆出久战的架势;水柔清得势不饶人,更是招招进攻,出手如风,眼见小弦每每被迫得险象环生,却总能于劣势下履险若夷……有时小弦故意显弱势兑子求和,水柔清一心要赢这一局,如何肯与他兑子。却不料一来二去,再走了数步,几处要点都被小弦借水柔清不愿兑子退让之际所占,形势已渐渐扳平。 水柔清终于愣住了! 她本以为三下五除二就可能解决这个“小鬼头”,却不料棋至中局,自己倒是大大的不妙起来。起先花想容叫众人吃饭她还颇骄傲地宣布这一局不下完谁也不能走开,现在大是后悔,只可恶花想容不懂象棋,看了一会便走开了,不然拉她胡搅蛮缠一阵或可逃得这一劫……水柔清本想以开局轻敌为由要求重下,一抬头却接触到小弦那双明亮地似是洞彻一切的眼光,底气登时虚了,咬牙继续走下去却是回天无力,只好越走越慢,心中只恨不得须闲号突然撞上什么暗礁翻个底朝天好搅了这一局。 段成轻咳一声,揉揉眼睛。这一盘棋从午间下到黄昏,眼见水柔清败局已定,却偏偏耗着时间不肯认输。两个对局者尚不觉得什么,他这个旁观者却是看得乏味至极,却不敢开口说话,深恐水柔清又来一句“观棋不语真君子”。加上这几天没日没夜地与小弦下棋,终忍不住打个哈欠。 “要是困了就去睡觉呀。”水柔清明知自己快输了,口中却是振振有词:“看这样子,怕是要下到天明了……” 段成忍不住咕噜一句:“那你还不快点走?” “啊!”水柔清装模作样地恍然大悟,口头上倒是丝毫不肯服软:“原来该我走呀,你怎么不提醒我?” 段成给她气得满嘴发苦,还不敢发作:“是我错了,忘了提醒你,现在你走吧。” 水柔清百般不情愿地将车慢慢挪了一步,小弦却是出手若电,立即应了一步,于是水柔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大长考,口中犹对段成道:“别吵,我要好好算算下一手如何走……” 段成争辩道:“我可没吵。”肚内却不争气地咕咕响了一声。 又耗了一个时辰,棋盘上小弦底炮架个空头,双车左右夹攻,右边卒蓄势直捣黄龙,已逞必胜之势,水柔清呆坐枰端,过了两炷香的时间也无任何动作。 小弦只见到水柔清望着棋盘垂头沉思,一动也不动一下,若不是看到她雪白的牙齿不时咬一下嘴唇,还真要当她睡着了。终也沉不住气:“愿赌服输,你又何必……”话说到一半,却见水柔清抬眼飞快地朝他一瞥,随即低下头,走了一步。 小弦眼利,那一刹已看到水柔清的目中竟已蓄满了泪水,心头猛然一震,从没想过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姑娘亦会有此刻的软弱。 小弦脑中呆呆想着,按早计划的步骤走了下一手,这一次水柔清却是应得极快,看来是认命了,只是不肯当面臣服,非要小弦使出最后的杀招将死老帅方才推枰认输。 小弦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先想到水柔清平日总是不怎么看得起自己,那日更是激得自己与她争棋,还定下这样一个侮辱人的赌注,非要让自己低头方才快意,何曾有一点怜悯之意?心中一发狠,直欲视她眼泪于不见,好好羞辱她一番,才解心头大恨!又想到父亲常教自己要得饶人处且饶人,与她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口舌之争,何必如此赶尽杀绝?何况她也是从小没有了母亲,平日虽是凶巴巴的,但也好像有些可怜……小弦脑中一片混乱,随手应对,又走了几步,却听段成长叹一声。定睛看局中时,此刻自己底炮空挂,双车联线迫帅,只要再走一步便可直取中宫,将死对方。看段成一付坐立不安的样子,想必是不忍见水柔清认输……水柔清亦知回天无术,索性也不去防守,将马儿踏前一步,虽然小弦再走一步便会将死自己,但好歹她下一手也可施出杀招,权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水柔清低着头,小弦看不到她的眼睛,只看到她的唇上被牙咬出一道淡淡的血印,有一种莫名的悲壮,心中突就想到见她第一眼时自己的手足无措,闪现出她第一次对自己说话时笑嘻嘻的样子,犹记得那时她眉目间尽是一种似笑非笑的俏皮,耳边似又响起她不无善意的嘲弄:“又不是花你自己的银子,你脸红什么?”……小弦脑中一热,缓缓拿起红车纵移一步,却没有直取敌帅,而是放在水柔清的黑车路上。他已决意兑车,和了这一局……“啊!”段成忍不住惊呼出声,小弦失神下却忽略了水柔清的黑马即要卧槽逼将,只要避开与小弦兑车,便已逞绝杀之势。 小弦立时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小脸涨得通红,万万料不到自己一时之仁,竟然会鬼使神差般输掉这一局。眼间仿佛已看到水柔清趾高气扬呼喝的样子,虽说“一辈子听对方号令”戏言的成分居多,但这之后只怕再难在她面前抬起头来。心里痛恨,只想提起手来狠狠给自己一巴掌……水柔清也愣住了,万万料不到小弦竟然在胜定的一刹出现这么大一个漏着。她何等聪明,一见小弦将连线的红车放在自己黑车路上,已知其兑车求和之意,但现在却是已有机会直接将死对方老帅,赢得这一局……水柔清更不迟疑,跳马卧槽将军,小弦无奈只得移帅,眼见水柔清手放在黑车上,下一步只要再一将军自己便输了……水柔清拿起了黑车,稍稍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去将军,而是吃掉了小弦的红车。 小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听水柔清轻声道:“我肚子饿了。”也不待小弦与段成回答,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去。许是她站起来的太急,一滴湿漉漉的液体甩到了小弦的手上。 小弦一拍段成的肩膀,微微颤抖的语声中有种不合年纪的平静:“还不快去吃饭,我早就听到你肚子叫了。” 段成苦苦一笑,目光仍是呆呆盯在棋盘上。 这一局,竟然和了! 第70章 浩气疗伤(1) 须闲号刚刚靠上萍乡县的码头,水柔清便惊喜地叫了一声,抢先跳到岸上,扑入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怀里:“景大叔你莫非未卜先知么?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回来?” 那个中年人浓眉凤目,宽额隆鼻,五缕长髯衫得一张国字脸上不怒而威。他相貌极有气度,却偏偏被一个少女于大庭广众下扑入怀里,揪着衣衫不放,按理说应是有些尴尬,但他面上却未见一丝不悦之色,浑若平常般先对花想容和段成笑笑,目光最后落在小弦的身上。口中犹对水柔清笑道:“我哪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只不过你容姐姐早早令你段大哥给我飞鸽传书,要我前来迎接。她花家大小姐何等面子,我若是不乖乖地走这一趟,只怕她爹爹的折花手非拆了我这把老骨头不可。” 小弦这才知道这个中年人竟然就是四大家族中排名第一的点睛阁主景成像,原本想他定是一付威武至极的样子,却不料这般平易近人,心中先就喜了七分。 花想容含笑道个万福:“景大叔给足了我面子,若是下次爹爹再酿出什么好酒,我拼着受罚也要给你偷来。”众人料不到一向稳重的花想容竟也会去偷父亲的好酒,皆是大笑。 原来花想容深恐有负林青所托,怕小弦路上伤势发作,在万县便让段家老大段秦放出飞鸽,略略说明了小弦的情况,非要景成像从鸣佩峰赶到萍乡县来接船。 小弦觉得景成像双目看来,就若是有质之物般触体生感,身内蓦然腾起一股暖意,十分受用,更是佩服,急忙有模有样地深施一礼:“误中奸人毒手,愧不能复,还要麻烦景大叔出手相助,真叫小子过意不去。”也不知是从那出戏文里摘的台词。 景成像一呆,料不到这个小孩子说话如此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水柔清白了小弦一眼,对景成像道:“你别看他样子老实,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滑头。” 景成像大笑:“好小子,若不是有些真才实学,岂能让我们水姑娘评为小滑头?” 水柔清嘻嘻一笑:“我若是评天下的老滑头,定也有景大叔一份。” 景成像做洋洋自得状,捻须而笑:“那当然,你景大叔自然是最有真材实学的。”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小弦自从与水柔清下过那局棋后便再没有说过话。双方都对那日彼此留情之举心知肚明,相处时反较以往多了一种异样的气氛,偶一顾盼,均是匆匆避开目光,谁也不肯先示弱开口说话。此时小弦听水柔清说起“小滑头”,自然便想到了她给宁徊风起的“宁滑风”那个外号,不知怎地心中便是一荡,抬眼望见她对自己甜甜一笑,种种恩怨顿时都随风而去,一笑而泯。 段成未得师门允许不敢多做停留,随即又乘着须闲号返回万县。景成像则带着花想容、水柔清和小弦往鸣佩峰行去。 一路上景成像妙语如珠,再加上花想容善解人意,水柔清娇俏玲珑,小弦顽皮可爱,四人相处的十分融洽。 寻个空隙景成像细把小弦的脉象,脸上现过一丝诧色:“奇怪!灭绝神术吸食元气,中者如沉疴久缠,可你体内却是生机盎然,却是何故?” 小弦便将自己如何用嫁衣神功破除宁徊风禁锢之事细细说来,饶是以景成像一代宗师,却也万万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自残身体反增潜力的功夫,连连发问。小弦见景成像如此感兴趣,花水二女脸有诧色,心中大是得意,忙将所学尽皆托出,不过他自己对嫁衣神功亦是一知半解,只恨以前不能勤下苦功,少了一个在水柔清面前炫耀的机会……景成像听得不断点头,大有所悟:“兵甲派铸造之学四海皆闻,其武功却一向不为江湖上所看重。但观此嫁衣神功,虽是与传统的武学宗旨全然不合,却是别出蹊径,若能好好发挥其长处,亦足可开宗立派,以振中原武林。”看小弦脸有得色,又赞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是身负如此奇功异术。” 水柔清与小弦作对惯了,更是一向不怎么看得起小弦的武功,如今见四大家族中武功最高的点睛阁主亦如此看重嫁衣神功,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替他高兴,竟觉得自己脸上也似是颇有光彩,忍不住道:“景大叔可别小看这个小鬼头。我听虫大叔说,他还身兼昊空门巧拙大师的《天命宝典》呢……” “哦。”景成像脸色大变:“这是怎么回事?” 小弦便将父亲许漠洋与巧拙大师的关系一一道出。其实许漠洋虽经巧拙大师灌注明慧,亦不过只得了《天命宝典》五六成的精髓,小弦所知自是更少,尚不及一二。不过《天命宝典》主旨本就是以洞悉世情、通透命运为主,而小孩子懵懂入世,原本对俗欲尘情一窍不通,以耳闻目观印证所学,反是事半功倍;就若以璞玉新铜为镜,不蒙凡尘,所映即为所见。是以若论对《天命宝典》的领悟,便是巧拙大师重生恐亦不及小弦为高,只是小弦自己尚不得知罢了。 景成像静静听着,不置可否,面上却是时阴时晴,一派凝重。 花想容见景成像脸色不善,不知小弦说错了什么,有意转过话题:“景大叔既然说小弦体内生机盎然,莫非在嫁衣神功的催逼下,灭绝神术已经不治而愈了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然。”景成像沉思道:“灭绝神术最厉害之处便在于其如附骨之蛆般难以化解,更有一股戾气伏于心窍内,滞血阻气,药石难至。此戾气有个名目唤做‘六月蛹’……” “六月蛹!?”水柔清接口道:“这名字好古怪。” “六月乃蚕蛹脱茧之时。这便是形容中术者体内如埋伏了一只茧蛹,平日全无异状,外界稍有惊动即刻破茧而出,欲破此术亦必要有剥茧抽丝的耐心。”景成像一叹:“救治者若是不得其法,一旦引发戾气,全身气血无可宣泄便由七窍喷涌而出,受术者尝尽精血翻腾之苦后五日方毙,死状极惨,再无可救,是以才会以灭绝为名。” 花想容见小弦听到景成像的形容如坐针毡的样子,怕他发急,连忙安慰道:“景大叔医术冠绝天下,必是有办法治好你。” 景成像傲然道:“我点睛门中的‘浩然正气’由心脉通盈渊,讲究持盈之道,博天地明睿、渡万物元神,专化煞气,正是此术天生的克星。” “那就好了。”水柔清拍手道:“我就说这等魔道邪术如何能难得住景大叔的神功。” “小丫头不要乱拍马屁。”景成像面上阴郁之色一掠而过:“这嫁衣神功虽是大伤元气,却也激发出人体内无尽的潜力,十分霸道,已将灭绝神术强行压制住。但那名为‘六月蛹’的戾气却极为顽固,虽遁离心脉,却是散入奇经八脉中,与体内真元纠缠不休,若不能及时根除,只怕悬疣附赘、后患无穷。如今虽可用浩然正气渡入体内护住心脉,但要想彻底痊愈却是要大费一番周折了。” 小弦听得目瞪口呆,料不到自己擅自使用嫁衣神功竟然会引出这么大的后患,怪不得连林青和虫大师都大感头痛,不由暗骂宁徊风。不过听景成像的语气倒是仍有把握可治好,这才稍稍放心。 花想容面色微变,猜不透景成像话中的“大费周折”有何玄虚,她深怕有负林青所托,忙道:“这个孩子由虫大师亲自托付给四大家族,景大叔定要将他治好……” 水柔清奇道:“容姐姐为何不说林大哥?” 花想容脸生红霞:“当着景大叔的面你也好意思叫‘林大哥’?” 水柔清嘻嘻一笑:“你叫得为何我就不能叫?莫非我还要叫你一声容阿姨么?” 景成像那仿若洞悉天机的眼光在花想容胭红的面上一扫而过,放声大笑起来:“你放心,若不能还你们一个活蹦乱跳的‘小滑头’,我岂不是让你们大叔前大叔后的白叫了?” 水柔清望着小弦:“嘻嘻,景大叔不用急,慢慢治好了。反正林叔叔一时也不会赶来接这小鬼,正好也可让他见识一下我四大家族的行道大会。”听她兴高采烈的语气,倒似是巴不得小弦伤越重才好,直听得小弦哭笑不得。 景成像却似是不想说行道大会之事,转脸向小弦问道:“你可识字?” 小弦骄傲地一点头。景成像又问:“可懂穴道么?” 许漠洋虽教过小弦一些武功,但以小弦顽皮好动的性格如何肯下苦功,尚远不如向段成学棋那么专心,一并便只知道与嫁衣神功有关的几处穴位。听景成像煞有介事地如此发问,小弦脸上微微一红,只得颇不情愿地摇摇头。 “六月蛹气随时辰不同浑身游移不定,须得被救者自己感应,测准方位后才好下手医治。”景成像见小弦面有难色,呵呵一笑:“这也无妨,我那有不少医书,你可先修习一下各经脉穴道的位置。”又加重语气:“这可是你性命交关的大事,需得好好学习。” 小弦一意想日后随林青闯荡江湖,本就有心学武功,闻言正中下怀,连连点头。 水柔清本有心,趁机一拍小弦的肩膀:“景大叔答应收你为徒,还不快快磕头?” 景成像连忙摇头,肃容道:“清儿别胡说。这不过是替他治伤必要的步骤,有暗器王与虫大师那样的明师,我何敢大言收徒?” 水柔清吐吐舌头,不敢再说。小弦却知林青绝无闲暇教自己武功,只得黯然不语。 花想容急忙转移话题:“听小弦说宁徊风施术时又是扎针又是闭穴,看来这灭绝神术虽然厉害却是无用,试想把人都抓住了何必再施展这类邪术,岂不是多此一举?” 景成像叹道:“你有可莫小看这灭绝神术,此乃御泠堂不传之秘,手法轻重有异效果亦大不相同,且可在体内潜伏良久方始发作,正是用于控制堂中教徒的最佳法门……” 花、水二女和小弦再听到“御泠堂”三字,皆是惊呼一声。连暗器王那种人物都对御泠堂一无所知,万万料不到点睛阁主不出江湖,竟也知道这神秘至极的帮派。水柔清疑惑问道:“这灭绝神术既然是御泠堂的不传之秘,景大叔却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景成像傲然扬首,眉间掠过一丝杀气,缓缓道:“御泠堂乃是我四大家族数百年的宿仇,我若不知,更有谁知?” 花、水二女齐齐一震,对望一眼,面上俱是惊疑不定。花想容是翩跹楼主花嗅香的女儿,水柔清按辈分亦是温柔乡主水柔梳的堂妹,两人均可算四大家族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自诩深悉家族秘密,却直至此刻才知道那御泠堂竟是四大家族的世仇。 水柔清待要再问,景成像却已当先朝前大步行去,口中淡然道:“容儿清儿不必多疑,行道大会已近,你们迟早会知道这个秘密……” 小弦先是一惊,旋即想到这一个月都会与这稳坐四大家族第一把交椅的点睛阁主在一起,自可慢慢打听这个秘密。再望一眼面露惊容的花想容与水柔清,对二女得意地挤挤眼睛,蹦蹦跳跳地随着景成像往前行去。 第71章 浩气疗伤(2) 罗霄山地势绵延数百里,山峰耸峙,崖壁陡峻,嶙石激瀑,深沟险壑,更有满山苍松,茂密翠荫,层叠山峦,幽奇烟雨,拥云聚雾中常见虎豹狼熊出没,少现人迹。就若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充满了不为人知的神秘与奇幻。 四人在山间走了二日,满目尽是崇山峻岭,叠翠层林,不见人烟,已是进入罗霄山脉的深处。遮天丛林中隐现崎岖山路,水柔清用手一指:“看,那就是鸣佩峰。” 小弦抬头望去,透过叠嶂密叶,依稀可见前面一嶂嵯峨雄峰。映在层绕白云间,浑如雪白宣纸中一砚淡墨,于素默中勾勒出一份雄壮来,婉娈作态,气韵非凡。再加上细碎阳光耀眼,飒飒清风拂面,目睹此情此景,直欲纵声长呼,以抒胸臆。 景成像似知小弦心中所想,揽须长啸。其音纯厚,宛如横箫在唇,声震数里,林鸟惊飞,千叶动颤,风滞泉凝,空谷回响。啸音袅袅未绝,又有一声长啸迎合而起,这啸声却是激越铿锵,尤若巨臂击鼓,铁指敲钟,与景成像的啸音相辅相成,各擅胜场,激得小弦思潮汹涌,恨不能击节咏歌,以壮襟魄。 那激昂啸音越来越近,突然戛然而止。一人忽现道中,大步行来:“景兄的浩然正气啸惊鸣佩峰,真是好兴致啊!” 景成像敦厚一笑:“若非如此,怎请得动你老兄的大架?” 花想容与水柔清上前两步:“见过物二叔。” 小弦见来人高达八尺,虬髯满面,身材雄阔,浑如半截铁塔,每一步踏下地面皆是现出一小坑,却不惊起一丝尘土,气度慑人。再听了花想容与水柔清的招呼,立知来人正是段氏三兄弟的师父英雄冢主物天成,慌忙上前行礼。饶是他一向口若悬河,见了这英雄冢主的盖天气势,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位侄女免礼。不知景兄叫我来有何要事?”物天成口中答道,却听得景成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目光落转在小弦身上,蓦然一震,似是见到什么极惊奇之事。 景成像见物天成的诧异模样,脸色更是凝重:“物兄请借一步说话。”二人转入一旁林中,只留下花想容、水柔清与小弦面面相觑。 花想容对小弦介绍道:“这鸣佩峰占地三百余亩,此处入山口便是英雄冢,鸣佩峰左是温柔乡四营,中间是通天殿,殿后是点睛阁,右边便是我翩跹楼了。” 小弦直到此刻方知道四大家族居然平日都驻在这鸣佩峰上,左顾右看一番:“我听爹爹说过英雄冢上刻遍天下英雄的名字,为何却看不见?” 水柔清笑道:“若是放个大墓碑在入山要道处,岂不要吓死了人?” 小弦一想却也是道理,口中可不客气:“你胆小如鼠我可不怕,有空定要找来看看。” “谁胆小如鼠了?”水柔清双手叉腰气鼓鼓地道:“别说我没有警告你,英雄冢内到处都是奇门机关,你若是乱跑乱窜,一旦迷了路可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小弦亦是插起腰,与水柔清相对:“怎么一到家你就神气了?” 花想容怕他二人争执,连忙对小弦道:“一块墓碑有什么好看,不如姐姐带你到翩跹楼里玩。” 小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听说明将军排在英雄冢的第一位,我可心中不服。依我看再过几年就应该是林叔叔排在第一才对。” 水柔清这次总算不与小弦作对,拍手称是。 花想容一听说起林青,又盼小弦多说几句又怕让人看出自己的异样。小弦也还罢了,若让水柔清看出自己的心事那还了得,非弄得鸣佩峰人人皆知不可,想到这里自己先微红了脸,忙不迭地掩饰:“先去翩跹楼再去英雄冢吧。呵呵,我父亲定会喜欢你。” 小弦听林青与虫大师说起过这位号称“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四非公子花嗅香,心中早是大起好奇,相比景成像的敦儒宽厚,物天成的豪气冲天,倒是这翩跹楼主更合他的脾气,连忙答应:“好呀好呀,我最想见的就是花叔叔了,只要容姐姐不赶我,我就呆在翩跹楼里不走了……” 水柔清却不乐意了:“哼,有本事你就别来温柔乡。” 小弦想到温柔乡的索峰、气墙、剑关、刀垒,心里又痒了起来。再想到花、水二女都如此看重自己,一心邀他做客,更是心头大乐,也忘了与水柔清斗气:“好好好,我先去温柔乡再去翩跹楼,然后我们一起去看英雄冢,反正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把鸣佩峰玩个遍……” 花想容连忙道:“你莫要瞎闯,后山可是门中禁地……” 水柔清笑道:“有我和容姐姐管着,保证你不敢乱跑……” 景成像的声音蓦然传来:“这一个月你哪也不能去,好好呆在点睛阁中给我修习经脉穴道图。” 小弦一怔,也不知自己是否太敏感,听景成像的声音似是颇为异样的严厉。抬头一看,景成像与物天成并肩从林中走出,面上俱都是一派肃穆。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老老实实垂手答应。 物天成望定小弦,良久不语。小弦给他看得心中发毛,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一时手足无措,站立不安,想躲在花想容身后又怕被水柔清看不起,壮着胆子喃喃道:“我听说爹爹说起过物二叔的识英辨雄术,可是在给我看相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物天成语气凝重,似是自言自语般缓缓道:“应该是没有错!”突然惊醒般哈哈大笑,跺足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边走边道:“识英辨雄又如何?人算天算又如何?这道难题便留给景兄了……”声音渐渐远去,终不可闻。 景成像沉默良久方长叹一声,往前行去。三人不敢多说,匆匆跟上,心头充满了百般疑问。 上得鸣佩峰顶,当先映入眼睑中竟是一排二丈余高的参天巨树,将前路遮得密不透光。 小弦睁大双眼看去,那些巨树足有千颗之多,枝干挺拔,笔直苍劲,不见旁枝,且排列得极为紧密,俱都剥去树皮,只余光秃秃的青白树干,其上鳞斑点点,纵横成行,极具古意。整个树阵就若是连成了一道林墙,最宽处亦不过只有二、三寸阔,人畜难越。而丈高处的树顶上却是枝叶繁盛,相互虬结,更有许多不知名的林鸟盘旋起落不休,高鸣清越,低唱婉转,缠首交颈,扑翅拍翼,与虫蚋不生的刚劲树干形成情趣大异的对比。令人不由生起踏出尘世之感……小弦一路上虽是对峰顶有无数个设想,却也万万没有料到竟会见到如此奇景,一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花想容对小弦解释道:“此树乃是长于北地的白杨,我们的祖先来此时携种栽植,将整个峰顶围起,如今已长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更是引来这许多鸟儿在树上筑巢砌窝,长年不散,因其鸟音若环佩相击,故才有了鸣佩峰这个名字……” “小鬼头看傻了吧?”水柔清看小弦呆头呆脑的样子:“扑哧”一笑:“我最喜欢这些鸟儿了,没事的时候就来听它们唱歌。” 小弦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原来你们的祖先也都是北方人,我听爹爹说起过塞外的草原沙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去见识一下。” 景成像淡淡道:“数百年前,景、花、水、物四家都是长安望族,因避祸方才举族南迁,来到此地。” 小弦本想问问四大家族还能有何仇人,竟然会迫得举家南迁。看景成像不苟言笑的样子终不敢开口。相比初见时的宽厚儒雅,现在的点睛阁主活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水柔清走前几步,来到一颗老树边,手放于树干上,目视小弦:“猜猜里面会是什么样?” 小弦定睛看去,那老树足有丈二宽阔,被摩挲得十分光滑,其上有缝,其边隐见滑轴的痕迹,才知道原来竟是一道门。如此神秘莫测正是投他所好,却实是猜不出门一开会有什么惊人的景象,缓缓摇头。心想此树长得如此粗大,只怕已有近千年之龄,如此算来,四大家族来到此地也不知有了多少时候了。 水柔清手上用劲,门应势而开。门轴上想必常涂油润滑,或是有什么机关控制,不闻一声。 和风徐徐,云烟缭绕,一道阳光破雾而来,在空中折射出七彩光华,令人目眩神迷。 门内是一片阔达数百步的平地,晓风山雾中,更显得空旷悠远,简朗雄阔,乍眼望去,几乎望不到尽头。踏入门内,青石板铺就的道路纵横其间,两边缀以苍松绿草,鸟鸣声不绝入耳,怀疑来到梦中仙境。 小弦但觉眼前豁然一亮,惊得咋舌不已,谁能料到那片林墙后竟还会别有洞天,围着这么大一片地方。他自问也算了见了不少世面,但相比在这鸣佩峰中一日所见,却均是小巫见大巫了。 路上可见各色人等,均都不带兵器,打扮不一而足。女子大多秀齿纤腰,娉婷轻盈,或淡妆素面,妙韵天成,或高髻木屐,婀娜碎步;男子则多是丰神如玉,气宇轩昂,或疾服劲装,虎行阔步,或长衫高冠,颇具古意。见了景成像俱是停步施礼,显见景成像在四大家族中极有威望,亦有人与花想容、水柔清寒暄几句,最后都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小弦。 小弦见这四大家族中的人大多容颜俊美异常,意态潇洒从容,心中暗暗称奇。他平日倒从不觉得自己长得丑,此刻却不由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来。心中略感自卑,表面上却是高高挺起小胸膛,目不斜视,安然面对周围数十道猜测的目光。 四人走出近千步,穿过空地,面前又是一道小山峰。白杨林墙及峰而止,峰脚下却现出三条岔路,左右两边仍是青石路,中间一道石阶沿峰壁扶摇而上,依稀可见巍巍顶巅上一间大殿,于氤氲霁雾中若隐若现。 小弦记得花想容说起左方是温柔乡四营,右边便是翩跹楼,张目望去,雾霭重重中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景成像长吸一口气,一指峰顶处隐约可见的大殿,语气中充满着倨傲与自豪:“那就是通天殿!”缓了缓,又命令道:“容儿与清儿先回家去,小弦随我去拜见天后。” 小弦心头疑惑,不知这天后所指为何?抬头看去,几百层石阶密密的排列着,一直延伸到山顶云深处。石阶上斑剥残缺,新苔漫染,全然不同脚下光滑的青石,有一份扑卷而来的古朴与苍素,竟有一种欲要赤足踏于其上的冲动。那时隐时现的大殿虽谈不上宏伟壮丽,但在云雾弥漫中更掺揉出高古悠远的境界,显得幽邃庄严、雄浑豪迈,再加上松籁浮空、冷寂茵绿,纵然不闻晨钟暮鼓之声,亦给人一种淡素拙朴的肃重韵味,果是不愧这通天之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花想容与水柔清不敢违逆景成像,虽百般不情愿亦只好离去。水柔清觑个空低声对小弦道:“好好养伤,过几天我就来找你玩。” 小弦心里一热,相识这么久,倒是第一次感觉到水柔清对自己的一份关切,轻轻点点头。看着景成像与初识迥异严肃的样子,浑不知他会如何待自己。忽就觉得在这鸣佩峰上说到底也只算是个“外人”,而这个“对头”平日虽是与自己针尖对麦芒般不依不让,却也是个难能说得上几句话的朋友,这一分开,也不知自己要孤单多少时候……一念至此,鼻端蓦然一酸,生出一份不舍来。 景成像却不停留,沿着石阶往上行去。边走边道:“通天殿后便是点睛阁。这里是鸣佩峰的最高处,后山已封,其间有许多狼虫虎豹出没,禁止出入,你可要记住了。”若以小弦平日的性子,听景成像如此说必会对后山更是好奇,不过眼见花想容与水柔清分头离去,心中正充满着一种说不明白的离愁别绪,随口应了一声,随着景成像踏阶行去。 走得近了,已可见那殿角飞檐、金瓦红墙,悬铃在轻风中叮叮轻响,琉璃在午日下熠熠生光,犹若给整个殿顶都敷上了一层金箔。小弦心中更是吃惊:这等规模的建筑绝非朝夕可成,更要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可四大家族在江湖中却是如此神秘、少为人知,真不知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穿过一个宽大的拱廊踏入殿内,已有阵阵檀香传入鼻端。整座殿宇皆配以明暗相间的层层密檐,几盏铁制莲灯藏于柱梁间而不露,更增古拙。 一位宫装女子的塑像立于殿中。她肩披斗篷,头戴凤冠,右手握着一方大印,左手轻提斗篷的下摆,右腿微抬,仿似正要走下殿中。 那雕像前有数个蒲团,景成像屈膝跪下,口中喃喃道:“景氏二十一代弟子景成像参拜天后,愿天后佑我景、花、水、物四家永世昌明。” 小弦定睛看去,只见那天后的雕像面目栩栩如生,柳眉杏目,阔额高颧,圆脸尖颏,直鼻小口,美则美矣,却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威仪,令人在心头萌出一份敬畏之意。 小弦膝下一软,不由自主亦是跪在雕像前,合十闭目。 第72章 浩气疗伤(3) 小弦尚是第一次进得这类殿宇庙堂,他修习《天命宝典》本就极具慧根。这一刻更被这大殿与雕像的肃穆庄重所感,一时心底涌上万分虔诚,大感俗世苦难实多,盼能将心头烦郁尽托诉于冥冥上苍、幽幽神明。他不知应该如何说话,便只在心中暗暗祝祷着。 过了良久,小弦方从恍然中醒来,一抬头却见到景成像一双锐目如闪电般正端端射在自己脸上,心口猛然一跳,浑身血液似在这一刹窒住,俱都冲涌而上……他一惊之下张口欲呼,却突觉胁下某处似被开个口子般一紧一缩,一束异气蓦然由此处炸入胸腹间,将一股潮潮的腥味强行挤入喉间,一大口血已喷将出来。 景成像上前一步,右手食指疾点在小弦胸前膻中大穴上:“你莫要怕,全身放松。我先以‘浩然正气’封住你心脉,只要找准‘六月蛹’的位置,必可一举除之。” 小弦依言放松身体,果觉得一股暖暖的气流裹住胸腹,全身其余地方却是一片寒凉。 景成像将小弦打横抱在怀里,大步走出通天殿,往殿后行去,口中犹漫若平常地问道:“你刚才在天后面前许得是什么愿?” 小弦神智尚是清醒,回想刚才跪于那女子雕像前的情景:或许是这些日子都在想着日后如何能与林青同行江湖,当时涌上心间的第一个念头不是祈求父亲的平安,而竟是希冀暗器王能早日击败明将军……小弦疲倦地笑笑,想开口说话却觉得全身乏力,只感觉到两旁景物快速后退,心头一阵恍惚。似又回到日哭鬼抱着自己在荒山野岭中飞走不停的时候,思想起伏中忆起林青只手托船的英姿、虫大师的音容笑貌、宁徊风如何给自己布针施术、鬼失惊阴毒狡狠的目光、困龙厅内的一片黑暗、动不动就容易红脸的花想容、与段成在须闲号上枰中苦斗、水柔清的清澈眼光与那一滴飞溅到自己手背上的泪珠……诸般事情纷纷涌上脑海,最后耳中仿佛又听到在三香阁中初见林青时偷天弓发出的龙吟之声,在耳中嗡嗡作响,眼中似见到一间阁楼,楼上匾牌书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点睛阁。 然后便是一阵晕眩,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弦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 这是一个窄小的房间,屋内设置简单,可见一榻木床,一张木桌和几把椅子,对面还有一个大书柜,里面放有不少书籍。桌上便只有一壶清茶,一盏炉香,一面油灯,除此更无他物。 房间虽是简陋,却打扫得十分素净,窗明几亮,纤尘不染。小弦的意识渐渐恢复,看来此屋定是景成像的卧室,想不到他尊为四大家族之首,所住之处竟是如此简单。 房门一开,景成像托着一碗粥走了进来,低下头用小勺轻轻搅拌碗中:“你昏睡了三天,终于醒了。必是饿了吧,趁热喝点粥。” 小弦料不到景成像会亲自服侍自己,心中大觉不安,挣扎几下,却觉得全身乏力,想支起身来却力有未逮,只得任景成像一勺勺将粥送入嘴中。 景成像缓缓道:“在你伤势未好之前便留在此处,书柜中有些医书,你好生研习一下经脉穴道之术。六月蛹气时隐时现,且稍遇外力便游移不定,你若发现体内有一股蠢蠢欲动的异气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能运气,将准确位置告诉我后便会帮你彻底除去……” 小弦回想自己晕迷之前确是在胁下有种异气感,如今细察体内却是全无异状。讷讷半晌:“若是那个什么六月蛹一直不出现呢?” “那你就只好一直躺在这里了。”景成像漠然道:“容儿与清儿来过一次,我命她们在你伤好之前不许打扰。” 小弦一呆,央求道:“景大叔,我若是只能一直躺在这里只怕非迫疯了不可,要不你找清儿来与我下下棋吧。” “你也会下棋?”景成像奇道:“清儿的棋力可是不俗,在四大家族女弟子算是最强的。” 小弦心中大是得意,便将自己如何向段成学棋,十日后与水柔清舟中赌棋的事绘声绘色地说出来。不知为何,似是出于想与水柔清共同保留一些秘密的念头,倒不说起最后如何相让于她,便只说逼得一局和棋。 小弦说罢,还只道景成像定会夸奖自己几句,却不料只听景成像淡淡道:“你身挟《天命宝典》,对世间诸般技业均是上手极快,原也不足为奇。”又加重语气道:“你现在的状态绝不能妄动心力,乖乖看书吧。” 小弦顿觉无趣,偷眼看景成像,却见他双目倦意隐现,红丝横布。 他知道像景成像这等高手纵是几日几夜不眠也断不会如此,或许是为了自己的伤势大伤脑筋,熬夜苦思破法,一时心中颇感内疚,说不出话来。 景成像也不多言,眼看一碗粥喂完了:“你若是不饱,我再添些给你。” 小弦低声道:“给我拿本书来看吧。” 景成像从书柜中取出一本绢册递给小弦:“这本是《黄帝内经》,你亦无需硬行钻研,只将经脉穴道的位置记清就好,若有不懂尽可问我。”竟无多余言语,转身欲离。 小弦心中尚有许多谜团未解,一心想与景成像多说些话。只是看他面上一副漠然的神情,不知从何话题说起。他刚刚喝了一碗粥,自觉得体力稍稍恢复,想坐起身来,不料手一撑床仍觉得浑身酸软无力。 景成像听到响动,转过头来轻声道:“你不要乱动,至少十余天内你都只能躺着。” 小弦不解:“为什么?” 景成像眼望床沿:“我怕你妄动内气,在你昏迷的时候喂你吃了一付‘软筋散’……” 小弦大惊,勉强笑道:“我又不会内功,如何能妄动内气?景大叔……” 景成像打断小弦的话:“你若不会内功如何又能使出嫁衣神功?” 小弦语塞。犹记得当时心中一想到运用嫁衣神功的各处穴道时,便不自觉地有丝丝内气游身而走,可自己确是从未跟父亲学过什么内功,这倒真是奇了。 原来那《天命宝典》虽非武学典籍,但却是通今博古,集老、庄、易经等道学典藏为一体,汇阴阳于无极,化繁复为简单,可于不知不觉中引发人体对尘世万物的一丝灵觉,借以汲取天地之精华。只不过这种发于本体的灵觉却需得从小修习,待得年岁大了,耳闻目睹红尘浊世,异感为凡嚣所蔽,便再不能于至静至极中与自然沟通。 此等道理别说巧拙大师与许漠洋不知晓,只怕当初撰下《天命宝典》的昊空门祖师昊空真人亦不自知。大凡这种理念玄妙高深的典籍都需饱学博识之士先熟读万卷书再来细细研习,不然一个初识字的黄毛小儿如何能解开那意念繁复的道家学术? 也是天命使然。许漠洋的《天命宝典》本就是巧拙有意无意间口述身教与强行传功入体,既是难窥全豹,又无书典指导。许漠洋只恐时日久了心中遗忘有负巧拙传功,便时时默诵于口,更是因为身处荒山野岭无人交流,便只当对牛弹琴般说与小弦听,权做聊以解闷。却不料小孩子的识见原大都是得于父母后天的言传身教,小弦在许漠洋的潜移默化下竟也初通《天命宝典》的皮毛,待他略微大一些许漠洋再有意相授,如此一来反造就了小弦以初蒙世事的垂髫之龄便打下道学根基这等千古未有之奇事,其中精微玄奥处连几个当局者亦是不详,也的确是造化弄人了……小弦见景成像欲要离去,实是怕了一人独对这空寂的房屋,一急之下脱口道:“景大叔莫走,我,我想多说会话。” 景成像淡然道:“你现在就只须好好看书,说什么话?” 小弦勉强笑道:“从前我生病的时候爹爹都陪着我……我,我有点怕。” 景成像看了小弦半天,沉声道:“我又不是你爹爹!” 小弦话才一出口立觉不妥。他对景成像的第一印象极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知不觉便当他是亲人一般。但转念一想,说到底景成像与自己素不相识,只不过应林青与虫大师之请给自己治伤,他身为一阁之主自是有许多事情要做,自己这样要求确是显得冒失了。解嘲般喃喃自语道:“你若是怕我动内气便点我几处穴道好了,用药物岂不是显得太没有高手风度了。” 景成像厉声道:“你还与我讲条件么?”稍稍一怔,似是觉出自己语气太重,目光与小弦略略一触即刻移开。 小弦万万也未料到原本安详慈和的景成像会突然变得如此严厉,语音震得耳中嗡嗡作响,千万种委屈一齐袭上心头……他极是敏感,觉得景成像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心道点睛阁主与暗器王林青也没有什么交情,给自己治伤费神费力,怕是未必心甘情愿。一念至此,登时激起一股傲气,咬住嘴唇不再言语。 景成像长叹一声,轻抚小弦的头,放缓语气解释道:“你不清楚其中的凶险处,若是妄加外力只会提前引发你的伤势……”小弦甩甩脑袋,却晃不开他的手。景成像也不多说,再叹一声,朝门口走去。 小弦撅着嘴,赌气般恨恨道:“我若是尿急撒在床上你可别怨我……” 景成像骤然转头,瞪了小弦半晌,也觉好笑,却仍是板住脸:“我给你做个牵着绳子的铃铛,若要叫我只需拉铃便是。” 一连几日,小弦都在专心看《黄帝内经》《子午经注》《千金方》《扁鹊神术》等各类医书。可那些书上多是以古篆所书,小弦认得几个,大多却是不识。 他只道景成像有些嫌烦自己,也不去找他释疑。索性不按那些经脉的走向,先去认穴道上标注的简单文字,记住一个穴道的方位便在身上比划几下,然后再去认下一个穴道……比如刚刚记下手肺经的“中府”穴,又立刻跳转到任脉的“天突”穴,再转至足肾经的“少泉”穴……说来也怪,随着他从一个穴道跳至另一个穴道,体内便有股气流隐隐而动,宛若活物一般……原来小弦虽因《天命宝典》有些内功的根底,却从未正式修习过内功,根本不懂收放之法。而他一心要记下经脉图上的各处穴道,随着意念所想,内息便不自觉地循势而行。 小弦记忆本强,不几日能认下字的穴道俱都记住,左右无事便去认那些难检字,按偏旁认取或是胡记一气,一时似是而非的穴道记了一脑子,却全然串联不起。只觉得一股内息亦在体内各处经脉间跳荡不休,时而滞窒,时而畅通。 他还以为是那“六月蛹”游走全身,起初尚是有些害怕,惯了也便不当回事,反觉得十分好玩。他性子倔强,有时两处穴道间的内息无法畅连,反而强行鼓动内息,力竭方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却不知如此行功大是凶险,除非失心疯了,否则谁敢似他这般将不依经脉运气乱冲乱撞?有时甚至尝试以内气打通任督二脉,就连内家高手亦要修习几十年后方敢如此行事,何况他一个初窥门径的小孩子。 幸好一来小弦功力尚浅;二来他全心全意只为记下穴道方位,反对体内运转的内息不以为意,恰恰合了道家“无为”的路子;三来他只怕这“六月蛹”气收拾不住引发伤势,稍觉不对立时换个穴道;四来《天命宝典》虽非武学典籍,却是最讲究顺天行事,每当他睡觉休息时便不知不觉中将体内紊乱的内息带上正轨……如此种种原因加起来,方不至于令他走火入魔,导致大祸,不然似他这般胡练一气,只怕早是呕血而亡了。 景成像每天都要来看他数次,却只是送来食物清水,连目光亦不与他相对。小弦心中赌气,也不去向他请教体内的种种异状,只是觉得体内气息越来越强,有时几欲收束不住。他非但不怕,反倒是心头得意,试想若是能自己将这“六月蛹”气迫出来更好,再不用看这原本宽厚突又变得有些不可理喻的点睛阁主的脸色。 如此过了十余天。这日一早醒来,小弦忽觉头晕目眩,体内异气蓬勃欲出,他试着如前几日将内息引导于各穴道,却再也不见灵光。浑身精血似要沸腾般挤迫着每处毛发血管,更有一股如实质般的气流全身游移不定,每过一处便踽踽而动,将身体胀得酸麻难忍,体内就似伏着一只择路而出的什么怪物。 第73章 浩气疗伤(4) 小弦心头大骇,连忙拉铃叫来景成像。 景成像一见小弦红光满面,心火上涌,目赤肤干,竟像是要走火入魔的样子,暗吃了一惊。他初见小弦时查过其脉象,知他内力几近于无,还只道是灭绝神术被压制近月后终反噬其主,却是无论如何想不到小弦在这十余天胡打胡撞的练功下确已踏入走火的边缘,而那“六月蛹”气亦被他体内心魔引发……景成像声音竟有些微微颤抖:“你可感觉到一股戾气在全身游走,在什么穴位?” 小弦神智倒是无比清醒,体内感觉分外清晰,顺着那股异气移动的方向叫出穴道的名字:“天池、大包、梁门、中完……” 景成像的手指随着小弦言语而动,打断他道:“是中脘吧。” 小弦脸上一红,知道自己定是认错了字,口中仍是大呼小叫不停:“不对,又移到了神、神什么穴……”原来那股异气正在内息集中处,越行越慢,又缓缓移到了神阙穴。小弦不认识那个“阙”字,虽是性命关头,也不愿意再念错字了。 景成像一听立知其意:“六月蛹”气先走手厥阴心包经的天池穴,转足太阴脾经的大包穴,再行足阳明胃经的梁门穴,最后从任脉中脘、神阙而下,必是直通丹田气海……一般情形下“六月蛹”气寻隙破体而出,断不会来到气海这等人体内息勃发之处,实不知是何故,但情势紧急也不及多想,拇指按在小弦气海大穴上:“到得此处,我便出手助你……” 原来小弦这几日胡乱练功,虽进展不大,却是将体内各机能尽数打乱,散乱浑身各处的内息急欲归于丹田汇聚,亦将“六月蛹”一并带来……小弦对景成像极具信心,倒也不怕。口中尚笑道:“景大叔尽管下手好了,待我伤好了可要好好出去玩几天……”想到来鸣佩峰十余天,别说去温柔乡、翩跹楼看水柔清和花想容,便连这点睛阁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巴不得早日伤愈后好去舒活一下筋骨。 小弦正在胡思乱想中。景成像以指按于他小腹不动,忽抬眼望来,神情极为内疚,涩声道:“小弦,景大叔医术浅薄对不住你,这一指下去,只怕你终身亦不能动武了!” “啊!”小弦大吃一惊,脑子一时尚未转过弯来。 “你全身经脉俱损,这一生再无可能修习上乘内功……”景成像目中满是一种复杂的痛楚之色:“莫怪叔叔,就算没有武功,好歹也是捡回了这条性命。” 小弦脑中“嗡”地一响,少年的雄心壮志尽皆被这一句话击得粉碎。 曾几何时,他还幻想着能随暗器王一并闯荡江湖、快意恩仇,而一切就在这刹那间便俱成空言!一时张大了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骤觉万念俱灰,生不若死! 恍惚中,小弦但觉景成像轻飘飘地一指按下,似有什么东西蓦然跳出了体外,然后又有一股劲力直透各处经脉间,体内一炸,浑身欲裂,大叫一声,昏晕过去……小弦伤势初愈,蒙头大睡了几天。 景成像给小弦服下软筋散的解药,一切均如从前,再无手足酸软之状。只是每每想及那些经脉穴道,体内虽隐有一丝感应,却再不似前几日那般意动气生、犹使臂指。而小腹下气海大穴更是窒闷生滞,如叠块垒。 要知武学高手平日修身练气,全赖体内相通的经脉将浑身各处散气聚于气海丹田,再沿四肢各经脉发出,就如雪融成水、集水成川、百川汇海般将体内潜能集于一处,方能有飞花伤人、隔山打牛等等常人不及的种种异能。 而景成像那一指不但引出“六月蛹”气,亦令小弦全身经脉大损、更是伤及丹田气海。纵使小弦日后再修习武功,虽仍可汲天地精华,却无处汇集。就若零星水珠散乱各处不能汇聚成流,便断不能再有惊涛骇浪、翻腾咆涌之势。 其实小弦目前仅是伤及经脉与丹田要穴,令散乱内息无法集聚,其他均与常人无异。但景成像本就觉得对小弦有愧于心,再加上忙于行道大会前的诸般准备事宜,有意避开与他见面,就连一日三餐都是使下人送来,更没有机会解释其中的道理。 小弦不明其理,还以为自己这一生已与废人无异,心头气苦,沮丧万分,也不去找水柔清和花想容,每日昏睡,房门也不出。或是随便翻翻书,或是对着空屋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日在书柜中看到一本《老子》,《天命宝典》本就传承老庄易经之学,常常引用老庄之语以做注释。许漠洋未读过《天命宝典》,均是巧拙口授,对小弦也只是略加讲解一二,是以小弦虽是心灰意冷至极,见到这本颇熟悉的《老子》,终耐不住好奇拿来翻看。 似懂非懂中,忽读到一句“天之道,其犹张弓。”由这个“弓”字便蓦然想到了暗器王林青。 算来到鸣佩峰半月有余,与林青也分开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想到临别时林青之言,只怕过不了几天暗器王便会与父亲一起来接自己。 忆起在涪陵城与林青虫大师分别时,心头尚满是雄心壮志,一意日后要做个像他们一般行侠江湖、笑傲武林、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谁曾想自己如今已成一个废人,别说日后随林青去京师挑战明将军,就是陪着父亲重回清水小镇亦是一个累赘……种种思潮席卷而至,再一想到数日不见生死未卜的父亲。小弦平日虽也坚强,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再也按捺不住满腹委屈凄怨,但觉悲从中来,泪水涟涟而落……房门“吱呀”一声响动。小弦抬头看去,泪水迷蒙中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入房内,在床沿边坐下。他还道是景成像来看自己,生怕他笑话,连忙擦去眼泪。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来人却不是景成像,而是一个四十余岁面貌极为英俊的蓝衣男子。他静静看着小弦略显慌乱地拭去泪水,面上没有一丝同情之色,反是有种极为诚恳的态度。 小弦奇怪地望着来人,一时尚微微抽噎,也不说话。 二人对视一会,蓝衣男子先笑了起来,一拍床沿:“来,到这里坐下,叔叔陪你说会话。”他的声音磁性十足,非常好听,每一个字都似是从胸腔蹙出,充满了一种饱经沧桑的感觉。 小弦见他一笑之下眉头先皱成一个“川”字,再缓缓朝两边舒开,显出一付与他清隽面容绝不相符的忧郁,就如平日都少有笑容一般。 他本就是性情中人,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后更是对世间万物极为敏感,此刻心伤自身际遇,原就是心神紊乱定力大减,再听到蓝衣男子低沉浑重的声音,一霎时似可感应到对方也是迭逢不幸,忧患实多,虽不知他来历,却已视做与自己同命相怜……强按心头酸楚,缓缓坐到床边,待得那蓝衣男子的大手轻轻抚上额头时,鼻子蓦然不争气地一酸,只恨不能抱着这陌生的男子痛哭一场,泪水几乎又止不住要流了下来……蓝衣人长叹,也不劝解小弦,待他心情稍稍平复,这才开口道:“我听清儿说起过你,早想一见,只是今日方才觅得一丝闲暇。” 小弦听他语气彬彬有礼,更觉亲近。这些日子景成像对他不管不问,每日在屋中看书发呆实是太过孤单,此刻听到水柔清的名字,精神一振:“她还好么?为何也不来看我?” 蓝衣人微微一笑:“你这两个小孩子倒也有趣,她在我面前总说你如何如何可恶,但不让她来看你却又是不依不饶……” 小弦奇道:“为什么不让她来看我?” “是我不让她来。”蓝衣人肃容道:“我怕你知道自己武功全废后见了她会不自在。” 小弦一呆:“为什么会不自在?” 蓝衣人定睛看了小弦好久,方才缓缓道:“看来是我错了。本以为你定是如我少年时一般的心高气傲,谁知并非如此。” 小弦更是不解。蓝衣人语出奇峰:“你觉得她是你的对头么?” 小弦眼中蓦然跳荡出水柔清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对自己说话的样子,纵是脸上尚挂着未拭去的泪珠也忍不住嘻嘻一笑。随即又想到了她的百般“可恶”之处,鼻子一哼:“是呀,她总是一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处处看我不顺眼,我可不服气了。不过她现在虽然懂得比我多,武功也比我高,可总有一天……”说到此处心头猛地一震,终于明白了蓝衣人所说的“不自在”是何意思:自己这一生中,至少在武功的修为上怕是再也无法赶上水柔清了。 “不错,你现在既已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练成高深的武功。”蓝衣人拍拍小弦的肩膀以示安慰,口中却半分也不客气:“那你还愿意见她么?” 第74章 浩气疗伤(5) 听到蓝衣人将自己武功全废的事如此明白无误地说出,小弦呆了半晌,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心想若是以后见了水柔清都要听她的冷嘲热讽,还真不如不见。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蓝衣人面色漠然,抬头望向屋顶,过了良久方长长吁出一口气。 “从前有一个少年,出身名门剑派,天姿聪颖,再加上勤奋刻苦,十八岁出师,不过二年的时间便已在江湖上闯下了不小的名头。他家世显赫,便有一帮江湖闲客四处对人鼓吹,说什么他是中原第一剑,一手家传剑法出神入化、所向无敌。少年好名,却也不加制止。当然,真正的武林高手也不屑与他争名夺利一般见识。 “所谓少年轻狂,意气纷扬,这个少年自此便有些目空一切,真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剑手,越发骄横起来。 “有一日,他来到一座山中,正在浏览山中景色,忽听到琴声阵阵。那琴声如高山流水,飞泉激瀑,在山谷中缭绕不休,极为悦耳。这少年本是世家出身,略通音律,平日也常常附庸风雅地弹奏几阙,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世上竟有人能将琴声弹得这么美、这么柔,简直便是人间少有的仙籁天音……” 小弦见那蓝衣人说到此处,微微偏起头,面露出温柔之色,就仿佛正在侧耳倾听什么音韵一般。他有了听日哭鬼故事的经历,料到蓝衣人口中所说的少年只怕就是他自己。看他如痴如醉几近失魂落魄的样子,似还沉醉在那日的琴韵之中。心道此人言语不俗,若非那琴声妙到毫巅,也断不会让他如此失态。不由对那弹琴者大起兴趣。 蓝衣人呆想了好久,方又续道:“少年呆呆听了一会,那琴声忽变,流畅的曲意一转为铿锵,只奏出一个个的单音,若断若续,铮然有声。那琴声虽不成曲调,每个音节却又是清清楚楚透入耳内,挑拨着心底最深处的一点遐思……“那少年心知必是位高人临山抚琴,有心相识。循声觅去,果在山顶的一颗大树下发现了一具古琴,可四周却是无人。他心中奇怪,走得近了,才发现树上竟然有一人手执着一根长索击敲在琴弦上,怪不得那琴音忽变单一。那长索一下下击在琴上,落劲却是恰到好处,只奏出琴声却不毁坏古琴。少年心中大奇:只怕从古到今,从没有人能如此这般地弹琴,竟还能弹奏得如此好听……“树间那人见到少年上得山来,便从树上一跃而下。那少年却是吃了一惊:原只道能弹出这般佳妙音韵的必是位前辈老人,不料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少女面蒙轻纱,看不清相貌,但体态婀娜,身法灵动,显也是武林中人。少年为她琴声所动,犹觉得心中怦怦乱跳,有心结识上前搭话,言语中自不免把自己吹嘘几句……” 小弦听到这里,想到自己初识水柔清时亦是在涪陵城的三香阁中大摆派头,用计赚费源的银子像个暴发户一般做请客之举……才知道原来这天下少年人的心性都是略同的,见到好看的女孩子便不由自主地要摆显一番,想到这里心有所通,面含微笑频频点头。 蓝衣人继续道:“那少女听了他的名头,不但不以为喜,反是脸露不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什么中原第一剑?我早想会会你,不如就在此处比划一下。’ “少年哪会把她的武功放在眼里,何况刚听了她的琴声,如何肯做这般大煞风景的事,只是推托。可那少女琴声虽柔,言辞却甚是犀利,极尽尖酸刻薄,一付看不起他的样子,终惹起了那少年的火气……” 小弦想到自己与水柔清初见时她何尝不是如此,心头大乐。 蓝衣人眉目间满是一种温柔之色:“少年只怕误伤了少女,出手时尚留有余劲,不料几招下来,竟给迫在下风,终在百招后被少女一索缠住足踝,跌了一个仰面朝天。 “少女哈哈大笑,‘什么中原第一剑,原来都是江湖人吹出来的。’竟然就此扬长而去。那少年本就心气极高,刚才本是故意留手被少女占了先机,如何肯服,当下拼命追赶,一心要再比一场找回面子。那少女索法高明,轻功也是不弱,二人由江南追到塞外,又从塞外追回关中。这一路上打打停停,少年纵是偶占上风,但那少女灵动机变,各种花样层出不穷,竟是不能奈何她半分……” 小弦见蓝衣人原本颇含几分凄苦的脸上炯炯生光,似是从回忆中找到了暌违已久的快乐,忍不住插口道:“我知道了,最后少年定是把少女打败了,不但让她心服口服,还让她做了自己的妻子。” 蓝衣人哈哈大笑,重重一拍小弦的肩:“好小子,真有你的。” 小弦见他这一放声大笑意兴湍飞,豪气尽显,不由将刚才的忧伤抛到了一边,与他一起大笑起来。 蓝衣人笑道:“那少年与少女皆是心高气傲之辈,虽是感情日笃,却依然是谁也不服对方,也似将彼此当作对头一般。呵呵,纵是婚后有了宝贝女儿还常常要比划几下。” 小弦倒是一心想听听少年如何追求少女的情形,想他二人一路打打闹闹日久生情,必是十分的有趣,只是蓝衣人不说,自己也不好出口询问。 蓝衣人渐渐止住了笑,脸上重回那份漠然:“那少女出身于江湖上一个神秘的门派,几与世人不相往来。何况她在门中地位不菲,门中长辈自是不同意她嫁与那少年,虽经她苦苦相求依是不准,其间反反复复几经争执,二人的感情亦是饱经磨难。 “那少年爱极了她,最后便自愿入赘女家。他知道那少女门中的长老大多看不起自己,有意做出一份事业,那少女支持夫君,宁可放弃自己在门中的大权,专心替他抚养女儿。少年为了贤妻爱女亦收起旧日狂傲,奋发图强,一步步在门中隐露头角,终于获得了门中长老的认可与信任……” “那少年本以为自己功成名就,也替妻子在她门中争了一口气。随着年龄渐大,早忘了昔日跃马江湖、快意恩仇的时光,只愿与娇妻爱女就这般平凡携手到老。谁知……”蓝衣人说到此处,长长叹了一声:“谁知他却忘了一件事。” 小弦隐隐想到了什么,心中觉得不妙,呆呆地看着蓝衣人俊面上露出痛苦之色,也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他。 蓝衣人叹了几声,又道:“原来年龄可以长大,性格却是不会变的。他与妻子斗气半生,如今自己在门中为人所敬重,而妻子左右不过只是个贤妻良母,只道自己终于压服爱妻,偶尔不免便露出些骄狂之气。他妻子虽是隐忍锋芒多年,性格却一点也未变,二人时有争执,各不相让,终有一日将话说得决绝,他妻子一怒之下接受了门中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此远走他乡,一意要做成一件大事来打击他的气焰。起初他还道爱妻不过一时赌气,断不会狠心留下几岁的女儿远走,也不肯服软认错。 “两人都是一般争强好胜的心性,这一赌气就是好几年,待得时日久了,彼此更是放不下那份面子……” 小弦呆呆听着,脱口问道:“他可后悔了么?” “是的。”蓝衣人眼中隐有一层雾蒙蒙的光亮:“他这些年虽强忍一口气不去找回妻子,但每当夜深人静时心头确是在后悔,后悔不能放下一时的骄傲,退让一步,害得几岁的女儿亦是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他转脸望着小弦:“你可知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此刻小弦已对此人的身份确定了八成,听他如此一问,心脏蓦然怦怦乱跳起来,脸上更是一片通红,讷讷道:“我,我与清儿其实也没有什么……”脑间竟然立时浮上“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俗语来。 蓝衣人疲惫一笑:“我只是给你举个例子,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原不必争一时意气,功成名就又如何?绝世武功又如何?有些东西失去了才会知道其珍贵,为人在世,须懂得退一步方是海阔天空。” 小弦此时方有些明白蓝衣人的用意,暗骂自己刚才的一番胡思乱想:“你放心,我纵是日后不能练成绝世武功,也不会自暴自弃。” “你能懂我的意思最好。”蓝衣人点点头:“我曾听清儿说起你让棋的事,心中颇多感触。那少年若是早就有你这份容让之心,也必不会让妻子与他抱恨终身。” 小弦听水柔清连被让和棋那么丢面子的事都告诉这蓝衣人,对他的身份再无怀疑,大着胆子道:“其实叔叔现在退让一步也来得及,我知道清儿很想念她的母亲……” 蓝衣人一怔,再长叹一声:“我若能放下,早就放下了。”起身走到门口,略一顿足,转过脸自嘲般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还忘了给你介绍一下,我叫莫敛锋,连老天爷都教我莫敛锋芒呢,哈哈哈哈……”言罢再不回头,扬长而去。 第75章 四个故事(1) 小弦在房中发了好久的呆,他早听水柔清说起父母反目之事,却不料其中竟有这许多的波折。他对这等儿女之情似晓非晓,听莫敛锋的语意,对他的妻子实是爱之极深,彼此间却偏偏不肯放下那一份面子,实是令人叹息不已。 一时竟是大有感悟,觉得人与人之间许多事情本是简简单单,却偏偏因一时意气而闹得如此不可开交,委是难以理解。但转念一想,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若是自己做了莫敛锋,又会如何呢? 他不禁摇头苦笑,自己当初与水柔清赌气时还不一样,虽少了莫敛锋那份决绝,程度却似也相差不远。 想到水柔清,心中不由一动,这么久没有见到她,也不知她如今可好。看看天色刚过午后,倒不如趁机去温柔乡走一趟,也可顺便见识一下温柔乡的索峰、气墙、剑关、刀垒。想那莫敛锋只是剑关关主,气度上却丝毫不逊于景成像、物天成等四大家族的首脑人物,却不知其余那几位又是何等英雄模样? 仔细想想,自己这些日子不愿出门,原因之一是否亦缘于怕见到水柔清,拿不定她若知晓自己武功全废的消息是否又会嘲笑自己?如今听了莫敛锋一席话,似乎胆气略壮,心想反正她就算武功比自己高,下棋总还是不如自己;再加上给自己找到了个去温柔乡见识一下的借口,当下更不迟疑,走出门外。 点睛阁只是一间三层高的小楼,仅有景成像与几个仆佣居住。点睛阁近百名弟子都住在楼后几排房屋中。 小弦一出小楼便遇上几个点睛阁的弟子,但想来他们均得过景成像的吩咐也不阻拦小弦。小弦边走边看,绕着点睛阁转了几圈后认准道路朝前山方向行去。 途经通天殿时,看见许多人在殿前忙忙碌碌,设旗搭台,景成像站在殿前不断指挥着。原来是为几日后的行道大会做准备,看样子这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声势上倒是不弱。 景成像远远见到小弦,却转身走进殿中不与他朝面。 小弦本对这行道大会甚是好奇,但如今心知自己再与武道无缘,哪还有心去凑热闹,又看到景成像进入殿中,隐隐觉得他是有意避开自己,心头微感异样。连忙加快脚步一路小跑避开殿前众人的目光,沿着石阶一口气下到山脚的岔路上方才停步。 到得岔路上却又开始犹豫,不知是先往左去温柔乡还是先去右边的翩跹楼。他对水柔清那份初初萌芽的感情连他自己也不甚了解,只觉得又想见到这个“对头”又怕见到她,一时竟有些茫然若失。 下意识地才往左首走两步,忽想到刚才莫敛锋告诉自己那个故事时,还误以为他是想把女儿许给自己,心中登时七上八下的扑通一阵乱跳,浑如那日在三香阁灌了几杯“入喉醇”的感觉,脸上又泛起了红,急急转头往右行去。 才朝右走几步,竟恍似看到水柔清一脸坏笑指着自己鼻子大叫:“好你个小鬼头,为什么不先来看我要先去看容姐姐……”忙又定下身子,寻思还是先去温柔乡的好。 正犹豫不定间,忽听得一阵低低的琴声隐隐传入耳中。听声辩去,琴声正是从左首温柔乡的方向传来,他刚刚听了莫敛锋的故事,心知温柔乡的女子中必有不少人精通琴技,想到莫敛锋将那琴声形容为人间绝无的仙籁天音,一时心痒起来,有心一见弹琴人。这下似又给自己找到一个去温柔乡的理由,再转过头往左边道路上行去。 路两边是一片幽矮丛林,种着各种奇花异草,沁人心脾。悠扬的琴声如是一弯轻淌的溪流,从林中潺潺传来,融融流入心田。说来也奇,小弦若是走得慢些,那琴音便略微加急,似在催他行路;而稍快几步,琴音却又舒缓起来。也不知是琴韵在跟着他步伐的节奏,还是他已不由自主地坠入了琴声的魔力中。 小弦不由自主地循声前行,在纵横交错的花间小道左右绕行。初时越往前走琴声越是清晰,渐渐低不可闻,偶有一两声掠过耳中,如风中絮语,山渫滴水,却更是勾起一股想细听其中玄虚的念头……小弦越走越远,却一直不见弹琴人的影子。渐觉四周愈来愈静,再不闻虫啾鸟鸣之声,只有那犹若充注着天地间最钟秀灵气般的琴声在耳边婉转低语,鼓荡不休。 不知走了多久,越走心中越觉得一片宁和。只觉得什么尘世烦忧、功名利禄均不过是过眼烟云,挥手即散,一切都无需记挂于心中。 随着琴韵放缓,小弦亦越走越慢,脑中神思恍然。似听到那冬日一围火炉内火苗的呼呼燃烧;似听到那冲破暗夜孤寂的脆脆蛙鸣;似听到那裸露于清风明月下的凛凛水声;似听到那驰骋金戈铁马间兵刃的叮叮交击;似听到那漫卷千里的滚滚风霜……待小弦清醒过来时,夕阳正在西天浑然欲坠,鸣佩峰巨大的阴影将自己罩在其下,缓缓移动着,似在一寸寸地驱逐那泛彩的余晖……小弦大吃一惊:明明记得出门前不过午后,难不成自己会在这路上昏昏然地走了近二个时辰? 一道白色的影子掠过眼中。小弦抬头看去,数步外的一棵花树下,一个白衣女子美丽的侧影端端映在一方艳红的落霞中。 暮雾似一方轻纱般轻轻将她围在其中,朦胧中只见她白衣如缀流苏,更衫得绢裙轻薄,体态盈淡。透过迷蒙的雾霭,隐约可见她侧脸绝美的轮廓中充斥着一种凝静与超逸,又有种不容人轻视的庄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柔淡的幽香,仿似流溢着一份哀思而不怨嗟、奋悦而不狷狂、令人澈然大悟的禅意……小弦揉了揉眼睛,如果这是一幅画,那她一定就是画中的仙子。 “你醒了。”白衣女子淡淡道。她的声音轻矜而虚渺,恍似近在耳边低语,又似远在天边传音。 “清……”小弦才一出口立时哑然收声。虽然这个女子从侧面看起来很像水柔清,但却有种水柔清不能比拟的矜严气质,若水中的客愁,若丝萝的幽梦。 白衣女子转过脸来:“清儿哪有我这么老?” 高盘的发髻,柔顺的长发,雅淡的面庞,玲珑的眉宇……或许,她已不再年轻,因为她已没有迫人眼目的艳光,没有恣肆飞扬的笑容。而且,若没有如韶岁月的打磨,流转年华的冲洗,亦不可能拥有她这一份倾盖天下的绝代风华! 但小弦仍可以确定:她一点也不老!虽然,他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你是谁?”小弦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位华贵气质更多于绝世容颜的女子,恍若做了一场尚未醒来的绮梦。 白衣女子不答,垂头轻轻拨弄着手中的一尾裹于青绸间的瑶琴,清吟道:“抱琴倚斜阳,瑶池燕啼湘。这把琴的名字便叫做‘啼湘’。” 小弦望着她手上那把极具古意的瑶琴,渐渐忆起刚才的事:“是你用琴声将我引来的?” 白衣女子轻轻点头:“以你的微浅的武功,竟然走了五百二十七步后方被我的‘绕梁余韵’所惑。《天命宝典》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小弦一怔,她竟然连自己走了多少步都知道? 不知为何,虽然那个白衣女子的语气漠然不带一点感情,小弦却仍能觉出她对自己的一番诚挚的善意。不但没有丝毫的惧怕,反而是有种很亲近的感觉,脱口问道:“一般人要走多少步?” 白衣女子悠悠道:“昔日华东独行大盗孟通,听我这曲‘绕梁余韵’后在太行山上疾行二千四百三十三步后方才不支倒地……” 小弦本以为白衣女子夸自己走得步数较多,颇有些得意洋洋,闻言大是沮丧,自己就算武功远不及这个什么华东大盗,但却比他足足少走了四倍有余。气呼呼地道:“你既然明知道我的武功微浅,为什么还要如此调笑于我?” 白衣女子正色道:“不然。那孟通内力不凡,起初拼尽全力抵御我的琴音,直走到二千一百一十七步时方才踏入我‘啼湘’琴的节奏中,由入韵到晕迷亦仅有三百一十六步;而你走到第二十二步便合拍而行,却再走了五百零五步方被琴音惑住,其间足足走了四百八十三步之多,如何能让我不吃惊?” 小弦惊得张大眼睛:“你一定从小就精于算术。” 白衣女子忍不住微微一笑,霎时面容如平地生波,将那份矜严之态一扫而空:“那你可知自己为何不到三十步就应我节奏而行了么?” 小弦一想那个华东大盗走了两千多步才踏入琴意中,自己确是比人家差得太远,大是气馁,噘起小嘴:“我武功差嘛。” “你不要看不起自己。”白衣女子摇摇头:“若是你知道你差点把我的琴韵都引到你步伐的节奏中,你又作何感想呢?” “真的?”小弦一跳而起,拍手大笑。他的心情被这白衣女子弄得乍起乍落,时而兴奋时而沮丧,却偏偏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只觉得在她面前可以尽情展现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不怕她笑话,这种感觉确是从来没有过,便是水柔清也常常让他气得暴跳如雷。 白衣女子见小弦如此兴高采烈,忍不住又是一笑。她随即醒悟到以自己静悟多年、波止若镜的心力竟不能及时克制情绪,居然破天荒地连连发笑,心头微震:看来《天命宝典》确是能够暗中惑敌于不知不觉中,果不愧是道家极典! 小弦犹是大呼小叫不停:“为什么会这样呢?好姑姑你告诉我吧。” 白衣女子的脸上差点又被小弦这一声“好姑姑”叫出一份笑容,连忙运功止住。淡淡一叹:“看来景阁主果是没有说错,你确是深种慧根,所以我琴音一发你立生感应。也正因如此,‘绕梁余韵’这等纯以精神力施为的音慑之术对你便几乎没有效用。” 听白衣女子说出景成像的名字,小弦脱口问道:“你是谁?” “都说你聪明,我却看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笨小子。”一个似是半醉半醒的男声蓦然传来:“如此妙韵天成,温婉纤柔,除了温柔乡主水柔梳,还能有谁?” 小弦转头看去,一个白衣男子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洒然而不经意地斜靠在一棵大树下。同样是雪白、不染一丝灰尘的衣衫,穿在白衣女子身上,给人呈现出一种纯粹至极点的美态;而穿在这个男子身上,却似是遮着一个懒洋洋、倦怠至极点的身影,让人直可从那份漫不经意的神态中读出一份薰然醉意来。 耳中犹听那白衣女子曼声道:“花兄过奖了,若单以琴韵而论,我便远远不及秀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早有些想到白衣女子是温柔乡主水柔梳,经那白衣男子证实,倒也不见吃惊。听水柔梳称呼其为“花兄”,脑中灵光一闪,嘴上却是笑嘻嘻地道:“我可不是笨小子,就算认不出温柔乡主,但至少还可以认出翩跹楼主嗅香公子来。” “非也非也!你依然是个笨小子。”白衣男子夸张的大叫:“我可不是嗅香公子,我乃四非公子是也。” 小弦早听水柔清说过这嗅香公子将自己的名号改作了“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的四非公子。只是他明明是花想容的父亲,长得却是这般年青潇洒,更是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满不在乎、玩世不恭的气质来,看起来倒像是花想容的哥哥。 “非也非也。”小弦也不相让,学着花嗅香的语气大声道:“我看你不是四非公子,而是他的弟弟五非公子?” 这下连水柔梳也忍不住开口问:“为何是五非?” 小弦吐吐舌头:“看他一上来就说我是笨小子,只怕还有一项‘非孩童不欺’才对。”言罢已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花嗅香也不生气,哈哈大笑,对水柔梳道:“奇了奇了,这小孩子见了我等这般名动江湖的人物为何一点也不惊慌?莫非在娘肚子里就吃了惊风散么?”他却不知小弦这些日子来分别见了林青、虫大师、妙手王、鬼失惊、宁徊风、龙判官、景成像、物天成等各式人物,别说见了他,就算见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怕也是如此悠然。 水柔梳轻轻一啐:“胡吹自己名动江湖,也不怕人家小孩子笑话。” 小弦从林青、虫大师及花水二女的言谈中早就喜欢上了这个翩跹楼主花嗅香。此刻见他言行奔放不羁,一双眼睛中却隐隐流露着睿智的光芒,更觉投自己所好,相比之下便是心中最为崇拜的暗器王林青亦多了一份令人不敢贸然接近的肃然之气。听花嗅香说自己在娘肚子里吃了惊风散,更是乐不可支,与他笑做一团。 水柔梳看一大一小两个男子笑得如此开怀,苦忍笑意甚觉辛苦,勉强道:“花兄既然已出场,那我就先行告辞。小弦有空不妨来温柔乡玩。” 花嗅香大手随意一挥,算是给水柔梳告别,眼睛仍是望着小弦:“温柔乡处是英雄冢,你小小年纪可别学我到处拈花惹草。” 听花嗅香一本正经说自己拈花惹草还颇为自得,水柔梳再也忍不住一腔笑意,连忙垂下头深怕被二人看到。一边走一边轻抚啼湘琴,琴韵尚绕空中不散,人却已然杳然无踪。 待二人笑够了,小弦奇道:“水姐姐为何这就走了?难道她用琴音引我来此就是为了算算我能在‘绕梁余韵’下支撑几步么?” 花嗅香一挑大指:“这声水姐姐叫得好。若你也随别人叫一声水乡主,我转头就走,半句话也不与你多说。” 第76章 四个故事(2) 小弦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趁势道:“那我叫你花兄可好?” 花嗅香一愣,随即将口附在小弦耳边,神神秘秘地道:“只有我两人时倒不打紧,若有别人在场你可得给我留些面子。” 小弦万万料不到他会应允,摇头失笑:“不好不好,这样容姐姐下次见我岂不该叫我叔叔了?真真是全乱了套。我看我还是勉强吃些亏,唤你一声花叔叔吧。” “勉强吃些亏?!”花嗅香瞪大眼睛,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小弦浑不解这四大家族中如此重要的二人为何会来找上自己,心中藏着百般疑问,偏偏这翩跹楼主不急不忙,只顾东拉西扯,一时倒真拿这个“长辈”没有办法。 西天蓦然一黯,夕阳已落下。 小弦渐渐看不清楚花嗅香的面目,唯见那如孤峰独耸的鼻梁下一方浓暗的阴影。 花嗅香终于止住了笑,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小弦一语不发。 小弦被他盯得左右不自在,不知刚才还嬉笑怒骂像个孩子似的花嗅香何以一下子像变了个人。刚想说话,却觉得对方眼中精光一闪,触体灼然生疼,心头就是莫名地一颤,咬住嘴唇不敢开口。 花嗅香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水乡主先以‘绕梁余韵’诱你来此,在你昏睡时又以‘素心谱’试图化去你心头戾气,日后有天你自当会明白她的一番苦心。” 小弦本还想讥笑他自己为何又称水柔梳为“水乡主”,但听花嗅香语气郑重,更有那一道几可刺透人心的目光,终于不敢太过放肆,乖乖应了一声。心中却不明白他语中所指的苦心是什么?自己的伤势不是已被景成像治好了么?如何还会有什么戾气? 花嗅香见小弦欲言又止,抬手截住他的话:“今日我来此,只为对你说几个故事。你能领悟多少、日后何去何从,便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小弦更是摸不到半分头脑,先有莫敛锋给他讲述一番,再有水柔梳引他来到此处,现在花嗅香又要给自己讲故事。自己一个小孩子为何一日之内得四大家族中这些重要人物的如此看重?实在是搞不明白。 好在小弦生性随遇而安,倒也不为此伤神,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呀,我最喜欢听故事,你说吧。” 花嗅香斜靠在树上一动不动,却再没有那份懒洋洋的神态,目光仍是紧紧盯着小弦,只是不再那么灼人。 “昔有高僧住于高山,每日肩二桶往来于山下挑水浇园。桶裂及腰,山路崎岖,每次仅半桶而归,旁人均惑而不解,问其何不修桶挑水,以免于徒劳?”花嗅香的语气一转为凝重,再不似初见时的佻然:“你猜这个高僧如何回答?” 小弦心中想出了好几种解释:或是高僧勤于练武,或是无聊打发时间……但见花嗅香目光闪烁,料想必是有非常答案,当下摇摇头,不敢轻易作答。 花嗅香道:“高僧指着山路上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道:若非如此,怎有沿路花开?所以我浇得不仅是园,亦有这些花。” 小弦只觉得花嗅香语中大有禅意,心中隐有所悟,却不知如何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花嗅香看着小弦凝神思索,满意一笑:“我听容儿说起你与水家十九姑娘下棋的事,不妨再对你说一个棋的故事。” “原来水柔清在温柔乡中排行十九呀!”小弦脱口道:“嗯,温柔乡主水柔梳亦是“柔”字辈,看来她的辈分倒是不低……” 花嗅香似有些恼怒:“你若是想听故事就别打岔,若是要去找她就莫听故事。” 小弦暗中吐吐舌头,赧然道:“我听你说故事,保证再也不打岔了。”也不知为何,本还在想那高僧的故事,乍一听到水柔清的消息立时便有些忘乎所以。此刻听花嗅香如此说,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有人怕闹,迁居于荒山,果然夜夜寂然无声,一觉睡到天明。不料过了一个月,每晚却总能听到有二人在下棋,那下棋二人虽从不交谈,但每一手棋子拍于木盘上皆是怦怦有声,吵得他再也睡不着。他本想呵斥,转念一想这等荒山野岭中如何会有二人下棋,莫不是山精鬼魅?心中害怕,不敢多说。时日久了,渐渐习惯了那颇有节奏的棋声,倒亦可安然入眠。如此又过了数月,有一日此人大醉而归,半夜酒醒,忽觉棋声扰人,借着尚未散去的酒力,放声大骂起来。棋声蓦然而止,以后再不可闻。只不过……”说到这里,花嗅香呵呵一笑:“只不过这之后他夜夜惦念着那一声声棋子敲盘的声音,反倒是再也睡不着了。” “哈哈哈哈。”小弦听得津津有味,初时尚以为是什么神怪故事,谁知却会是如此滑稽的结局,忍不住大笑起来。 花嗅香一本正经地问:“你可听懂了么?不妨说说你笑什么?” 小弦一时语塞,呆呆地道:“我觉得那两个鬼倒是挺可爱的,胆子那么小,听人一声大喝就吓跑了。” 花嗅香一愣,似是自言自语地道:“谁说你有慧根?我看仍不过是一个笨小子嘛。” 小弦脸一红,隐隐捕到一线寓意,似有所悟。 花嗅香也不解释:“你既然喜欢鬼,我便再给你讲个鬼故事。” 小弦已知这看似游戏风尘实则胸中大有玄机的翩跹楼主必是在借机点化自己,缓缓点头,倒不似刚才那么兴奋,反是多了一份专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花嗅香又讲道:“一人被仇家陷害丧命,一缕幽魂飘至奈何桥。孟婆劝汤道:‘饮之可忘前生因果,投胎重新做人。’其人道:‘吾死太冤,若不转世复仇难消心头大恨。’当下拒饮孟婆汤,径投轮回谷。来生果有上世记忆,自幼便苦练武功,执意要找那仇家一雪前生之怨。不料遍寻多年不得,年纪渐长,倒成了江湖中有名的一位侠客。皇天不负有心人,几经寻访,总算给他找到了仇家,原来那仇家转世后却只是一个酒店的小伙计。侠客不愿蒙残杀无辜的罪名一剑杀死仇家,便依着江湖规矩光明正大地给那伙计下书约战于某日……” 小弦听到此处忍不住道:“这算什么?人家一个小伙计如何是他的对手,与残杀无辜又有何区别?” 花嗅香一愣:“可那伙计的前世却害死了他啊!” 小弦摇头道:“前世归前世,今生是今生。似他这般与强逼着人家寻上世的仇怨又与父债子还有何差别?根本就算不得是个侠客。” 花嗅香料不到这小孩子竟然看得如此通透,长叹道:“早知如此,我或许都不必对你讲这些故事了。” 小弦听了一半的故事,哪里肯依:“我不插话了,你继续讲吧。那个伙计可是被他杀了么?” 花嗅香呆了半晌,又讲道:“一个大侠去找伙计决斗,江湖上的议论纷纷也不必说了。到了约定那日他去了酒店,先驱走旁人,与那伙计对饮一番,再将自己为何要杀他的道理一一说来,这才提剑欲杀之。却不料一拔剑才发现自己气力全无,竟是早中了那伙计在酒中下的毒。这倒也怪不得那伙计,不通武功唯有用毒方可保全自己的性命。于是,他便再次死于那仇家之手,你说这岂不是冤到家了么?” 小弦料不到会是这般哭笑不得的结果,又是好笑是又同情,觉得那人实是倒霉透顶。 却听花嗅香继续道:“这一次他死得更是不甘心,冤魂直闯阎王殿,欲要质问阎王为何如此待他?谁知那阎王却是振振有词,亮出通玄镜让他看看自己三生三世的境遇。你道如何?原来在二世前他的那个仇家却是冤死在他的手上,上一世不过是二世前的报应,而今生的恩怨原不过是一次新的轮回,如此冤冤相报,却不知何时方休……那人看罢通玄镜,长叹一声,端起孟婆汤一饮而尽……” 听完这个故事,小弦心头涌上万般感触,欲言终又止,唯有长叹一声。 花嗅香淡然道:“你可有所明白么?” 小弦点点头,似是能心领神会地捕捉到了什么关键,却又觉得一阵恍惚,复又摇摇头。 花嗅香也不追问:“你现在不明白原也不足为奇,日后待你长大了,懂得事情多了,总会有所裨益。” 小弦眨眨眼睛:“还有故事么?” “你小子倒是贪心。”花嗅香失笑道:“也罢,再给你说一个故事,然后便给我乖乖回去睡觉。这几天大家都忙于行道大会之事,过段时间我让容儿带你来翩跹楼耍几日,我们再好好聊聊。” 小弦本想要问问行道大会之事,却又记挂着花嗅香的故事,连连点头。 花嗅香道:“一人立下宏愿皈依佛道,便离家西行以求佛祖收其为徒。途经千山万水,百种艰辛,终一日抵。佛祖问其路上所见,却懵然不知。佛祖道:‘你无慧根,可回。’他苦求不遂,闷而复归。一时只觉人生无求,万念俱灰,索性见山游山,见水玩水,将情怀托寄于山水怡色之中。一路上姗姗归来,忽见佛祖立于家门,笑曰:‘如今可知途中所见?’其人大悟,遂拜入佛门,终成正果。” 小弦大叫一声,霎时福至心灵:“我若是那人便不会拜佛祖为师。” “哦。”这次倒是花嗅香不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小弦脸上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一字一句道:“他已是佛!” 花嗅香愣了好久,方才一拍双掌,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居然比我还想得透。看来我这四个故事果是没有白讲。” 小弦肃而不语,眼望沉沉暮色。这一刻,犹若于黑暗中见到一盈稍纵即逝的亮光,忽觉得自己已然长大了! 二人静默一会。花嗅香一把抱起小弦,几个起落后便来到通天殿前,放下小弦,示意让其回点睛阁。 小弦心里实不愿回到那空旷的小房间里,静足不前。 花嗅香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必有许多疑问,便允许你问我一个问题,保证知无不言。” 小弦有心再与花嗅香多说几句话,嘻嘻一笑:“这多不公平,不如我们各问对方一个问题好了。” 花嗅香大笑颔首,觉得这小孩实是太有意思了。他只有一子一女,相较起女儿花想容名门闺秀般的矜持淡雅、儿子花溅泪略显迂腐的至情至性,倒是小弦更合自己的脾胃。 小弦目光顽皮,伸出一个指头:“你先问我好了,不过只有一个问题,要好好珍惜哦。” 花嗅香心中一动,脱口问道:“暗器王是什么样的人?”原来他见女儿回来后神思不属如像变了个人,略加探听立知花想容钟情于林青之事,这个问题倒是替女儿问的。 小弦料不到花嗅香竟然问这个问题,仔细回想林青的英俊相貌、凛傲气度,却犹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花嗅香原是随口一问,见小弦面有难色,心想这个问题原非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反正过些日子暗器王会来鸣佩峰,现在也不必太为难小弦,微微一笑:“你若说不出来也就罢了,现在你来问我吧。” 小弦却是灵机一动:“我来到鸣佩峰足有半个月了,却只见过四个男子:你、景大叔、温柔乡剑关的莫敛锋莫叔叔与英雄冢主物二叔。除了景大叔,若是把你们三人加在一起,那便是暗器王了。”他自觉解答的极妙,兴奋得手舞足蹈。 花嗅香着实一愣。物天成、莫敛锋与自己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三个人,如果暗器王能集物天成的盖世豪气、莫敛锋的倔强孤傲与自己的俊逸洒脱于一身,倒真想像不出会是何等模样?难怪一向眼高于顶的女儿花想容能对林青一见倾心……他不愿为此事多想,对小弦笑道:“现在应该你问我一个问题了,可准备好了么?” 小弦心中大是犹豫,这些天来似是发生了许多事情。想到景成像有意无意地躲避自己;物天成见到自己时的奇怪说话;通天殿那不知何许人的天后雕像;鸣佩峰后山的禁忌;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关系……又想知道温柔乡那尚未见过的索峰、气墙与刀垒的主人是谁;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想再问问水柔清的情况……一时千种念头在心头翻腾,竟不知道从何问起。 他见花嗅香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好胜心大起。心道反正这许多问题一时也问不完,索性问一个最出他意料的问题。眼珠一转,清清喉咙:“我的问题是——你有多大年纪了?为什么我看你那么年轻,就像容姐姐的兄长一般?” 饶是花嗅香千算万算,也想不到小弦问出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听小弦说到花想容的兄长,不由想到儿子花溅泪,也不知虫大师是否能将他找回来?他生性洒脱,略略一呆复又哈哈大笑起来:“我中年得子,如今已达知天命之年。四大家族的各掌门中,除了水乡主尚不到四十,你景大叔和物二叔亦都已是年过花甲了。” 小弦讶道:“为什么你和水姐姐看起来都那么年轻,而景大叔和物二叔看起来却要老得多呢?” 第77章 四个故事(3) 花嗅香眉宇一沉:“这算第二个问题吧?” 小弦耍赖似的摇摇花嗅香的手:“当然不算第二个问题啦,你可说过要如实回答我的……” “好吧好吧。”花嗅香拗不过小弦,侧起头将脸凑到一朵花上,似在闻其香气,望着小弦,眉目中满是笑意:“你可知我为何名叫嗅香么?” 小弦奇道:“难道就因为你喜欢嗅花香么?” 花嗅香笑道:“因为断根的花过夜即败,所以我便只是嗅香而非摘香。这个答案你可满意么?” 小弦恍然有悟。自从见到花嗅香以来,虽是他常常嘻言笑语若毫无心机的孩童,但句句皆含有一种深深的玄意。有心听他多说些话,故意摇摇头:“不满意不满意。你这个回答最多只解释了为何自己看起来这般年轻,却没有说及其他人。物二叔先不必说,但至少我看景大叔也应该算是个爱花之人吧……” 花嗅香昂首望天,良久不语。小弦看花嗅香的神情肃然,心头打鼓,不知是否自己问错了什么。 “人有所思,形诸于色。”花嗅香沉声道:“我与水乡主皆是袖手尘事逍遥世外的性子,而景大哥与物二哥却都视祖上遗命为不可推卸的责任,自然要容易老得多了。” 小弦心中大奇:“有什么祖上遗命?” 花嗅香眼中暴起精光,旋即黯下:“这个问题我已经可以不答了。” 小弦噘起嘴:“不答就不答吧,我迟早会知道。” 花嗅香长叹一声:“这件事你最好还是越晚知道越好。”亦不多言,就此飘然而去。 小弦回到点睛阁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景成像见他这么晚才回来却也不多问,随便嘱咐几句便匆匆离去。 小弦躺在床上思潮起伏。这一日发生的种种事情逐一袭上心头,只觉得这神秘的四大家族中实是有太多难解的谜团,思来想去,小脑袋想得生疼,就连武功被废之事都淡忘了。辗转到半夜三更时分,仍不能眠。 好不容易睡着了,在梦中似进入了花嗅香所讲的四个故事中,犹见那挑水的高僧、复仇的剑客、荒野的棋枰、求道的过客……最后却是来到一座大山中,循着那浑若仙音的琴声来到山顶上,抚琴的温柔乡主水柔梳转脸对他一笑,却忽地变做了水柔清……第二天,小弦一觉醒来,竟已是日上三竿。 桌上放着一碗清粥,两个鸡蛋,却不知景成像何时送来的,想是看他睡着香甜不忍打搅。小弦心想:景大叔虽然没有完全治好自己的伤,对自己确是真的不错。 小弦正觉腹中饥火中烧,爬起身来几口将一碗粥喝个底朝天,慢慢吃着鸡蛋,寻思是否去温柔乡见见水柔清。 突然想到昨日莫敛锋既然来过与自己说了那些话,自然不会再阻拦水柔清来见自己,而她却为何现在还不来,或许她自有她的玩伴,本就看不起自己这个废人……一念至此,顿觉自卑。又想到昨夜花嗅香说起这几日四大家族正忙于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之事,只怕整个鸣佩峰上就只有自己一人如此清闲,又何必去打扰别人……似他这般年龄正值情芽初萌的男孩子本就敏感多心,加上对水柔清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心头作祟,不免疑神疑鬼一番,索性拿定主意要等她先来见自己。 只是他实在闲极无聊,翻了几页医书也觉无味。望着对面的大书柜,心想或许其中还有什么可看之书,当下便去书柜中一阵乱翻。 抽出一本厚书,却见其后柜面上镶着一根铜管,隐隐还有细微的语声传来,却是听不清楚。他虽知偷听他人说话不合江湖规矩,终耐不住心中好奇,便抬张椅子垫在脚下,伏耳过去倾听。 原来那铜管正接在点睛阁数步外的通天殿中,却是景成像以防有人擅闯通天殿所用,谁曾想鬼使神差地被小弦发现了书柜后的秘密。 只听见一人低声道:“若是林青知道了这件事,只怕不肯干休,景大哥打算瞒着他么?”正是那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声音。 景成像的声音缓缓从铜管中传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事,我这几日心中总在回想,实是愧意难当。届时便将其中因果都告诉暗器王,若他不肯罢休,我接着便是。” 小弦乍然听到林青的名字,再细细分辨物天成与景成像的语意,心中一震:莫不是四大家族要对暗器王不利?连忙凝神细听。 铜管中又传来物天成的声音:“这样也好,昨日水四妹与花三弟都分别见了那孩子,依他二人的心性,必是对此事极度不满,纵是景大哥不说,只怕他二人也会告诉林青。”停了一下,又和言相劝道:“景大哥也不必太过担心,反正如今木已成舟,我想暗器王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孩子便与四大家族反目成仇吧……” 景成像沉默良久,方才颤声道:“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与四大家族的名誉并无关系。最多也便是自废武功谢罪……” 物天成急急打断景成像的话:“景大哥乃家族之首,身怀天后遗命,何须因一个孩子而内疚至此?” 景成像长叹道:“我自问一生从不亏欠他人,唯有此事令我这几日寝食难安。若是手下不明真相的弟子得知此事,更难服众,这个家族之首实是愧不敢当,日后我若有什么差池,便由你接管四大家族之事,务要承祖宗遗训,尽心辅佐少主,以成大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物天成亦是一叹:“我虽见那孩子容貌与少主相冲相犯,心中对此事亦是颇多疑虑。何况凭少主的盖世武功、经韬纬略,这孩子亦未必真能给他威胁。而我们这般逆天行事,是祸是福实难断言……” “你也不必多想,反正事已至此悔之晚矣。”景成像毅然道:“我景家世代忠心耿耿,禀承天后遗训,绝计不容少主受到半分伤害……” 小弦听到这里,一颗心已蓦然沉了下去,变得冰凉。 他何等聪明,从这几句话中已判断出景成像竟是故意借治伤为名废去自己武功,怪不得总觉景成像在躲着自己,原来竟是有愧于心。 小弦心念电转,霎时明白了一切原委:难怪昨日莫敛锋、水柔梳、花嗅香这三位四大家族中的重要人物都会蹊跷地找上自己,定是知道了景成像的所作所为以示补偿;怪不得水柔梳要用什么“素心谱”化去自己的戾气,原来是要化去自己心中怨气才对;怪不得花嗅香要讲那些故事给自己听,妄想用什么宿命恩怨的道理点化自己……他们原来是怕林青知道此事后与四大家族为难! 他虽是修习过《天命宝典》,对世间万物自有一种不萦于心的冷静。但这个消息实是太过惊人,如晴天霹雳般将他对四大家族的种种好感一扫而空,更有一种被这些大人物玩于股掌间的愤怒。他自幼生长在民风淳朴的清水小镇,根本料想不到这世间竟会有景成像这等人物:表面上对自己关切有加,暗中却使出这样的毒计。就是与那口蜜腹剑的宁徊风相较尚有不如,十足一个伪君子。若不是自己在无意间听到这段对话,心中还会万分感激景成像治好了自己的伤……小弦越想越恨,拼命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狠狠将手中的书砸在地上,转过身将桌椅一阵乱踢,发泄着满腹怨气:什么四大家族,全是些沽名钓誉、虚情假意之辈,对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子亦是这般不择手段……他初尝人心险恶,反是将景成像的用心想得加倍不堪。甚至连水柔梳、花嗅香等人的用意也怀疑起来,只道这四大家族的人皆是一丘之貉,如此对待不过是让自己安心留在鸣佩峰以做人质,下一步才好对付林青。 桌上的粥碗落地,砰然粉碎,瓷片四溅。 这响声让小弦稍稍冷静下来,一个念头由心底腾然而起:我定要从这里逃出去,绝不能让他们再利用我来对林叔叔有任何伤害……小弦想到这里,更不迟疑,飞速穿好衣服,悄悄走出屋外。他知道通天殿离点睛阁相距极近不足百步,若是从前门出去定会被人看见,当下便从点睛阁的后门闪出。 点睛阁后面本是点睛阁弟子的居所。所幸再过几日便是行道大会,点睛阁弟子都去了通天殿,加上平日也无人敢擅闯鸣佩峰,竟无人守卫。 小弦穿过几排房屋,被那道林墙挡住去路。林墙排列紧密,间中仅余几寸的间隙,小弦虽然体瘦,却也挤不过去。再看看高及数丈的白杨,纵能攀上只怕亦会立即被人发现,当下便沿着林墙行走,欲找个可容自己钻出的缺口。 一直走了近百步,方才发现林墙上露出一道一丈多宽的出口,却被一大丛荆棘封锁起来。透过荆棘林缝望去,只见一大片的树林,隐还有一条羊肠小路通在林间……小弦心中一动,知道这必是景成像所提及的后山禁地。他一心逃出鸣佩峰,心想这后山既然是禁地,四大家族的人应该不会来此处找寻自己。当下顾不得荆棘尖利,用手拨开一道可容自己钻过的缝隙,几经周折总算从这片荆棘丛中钻了过去。他心思细密,怕被人发现自己逃入后山,重又用荆棘将缝隙填好,忙出了一身的汗,尖刺将小手割得鲜血淋漓,连身上的衣衫亦被划得七零八落。 小弦稍稍休息一会,望着前方那一片黑沉沉的树林,心头亦是有些发虚,不知其中是否会有什么毒蛇猛兽。可事已至此,断没有回头的道理,将心一横,便沿着那小路朝树林中走去。 那小路蜿蜒而下,久未有人通行,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踏足上去如地毯般轻软。小弦只恐其间有蛇虫,找了根树枝一面探路一面缓缓前行,棍头点处,只觉土质甚为坚固,拨开枯叶,其下竟也是以青石铺就,不过比起前山那些青石板却是厚阔了许多。 走了半里路的样子,约摸已下到半山腰处,山风透林而入,更显得林影幢幢,阴风习习。虽是白日午间,却是越见荒凉。 小弦自小便在山野中长大,倒也不见惊慌,只是想到身上一点食物清水也无,也不知这里下山还有多远,路上若能找到果树须得多采集一些;又想到身无利器,若是碰上什么野兽就糟了……正在胡思乱想间,恰好看到右手方有一根大木棒横于二枝树桠间,那木棒约有儿臂粗细,一头尖利,正是一件上好的防身武器。小弦心中大喜,便伸手去取。 刚刚走近那树桠,突觉脚下轻轻一震荡,只听得左侧树林间发出一声响动。回首一看,却是有一块重达百余斤的大石蓦然由林中抛出,带着忽忽风声直向小弦的后脑袭来……小弦大吃一惊,还好那大石虽是来势凶猛,速度却甚缓,只是大石封住了左方与后面,右边又正好是一棵大树,迫不得已只好往前跨出一步。脚下又是一震,那支横于树桠间的木棒迎着小弦的来势倏然射出,就似是小弦凑身往前撞上去一般。 那木棒来速度亦不很急,只是若往后退让必和那大石相撞,小弦躲无可躲,还好动念得快,一矮身往右边大树边上一靠,以求避开木棒……尚未等松口气,大树猛一晃荡,脚下一紧,一根野藤蓦然弹起,先收缩再拉扯,就如一个活套般正正箍在小弦的小腿上。 小弦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喊出口,便头下脚上地从那大石与木棒交错而过的缝隙中被野藤倒吊而起。 “砰砰砰”连响三声,头两声是大石与木棒分别击在树干上,第三声却是那野藤在空中断裂,又将小弦重重摔了下来。幸好地下是厚厚数层枯叶,才不至于有骨折颈断之祸。即便如此,也将小弦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这机关设计得极为巧妙,大石与木棒来势缓慢全是障眼之法,那根野藤方是关键所在,竟是算好了中伏者躲避的方向,意在生擒。若不是那野藤年久朽坏,只怕现在小弦已被倒挂在半空中了。 小弦被摔入树林深处,趴在地上,半晌未回过气来。等了许久看四周再无动静,方才缓缓爬起身来,揉一揉摔得生疼的脖颈。他心知必是刚才脚下踩到了什么机关,可现在地上到处都是枯枝败叶,根本看不出机关设在什么地方。小弦在林间呆立良久,眼睁睁地望着数十步外的青石小路,竟是不敢随便出脚。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后山禁地?”一个苍老雄劲的声音蓦然传入小弦耳中。 小弦只觉那声音似是近在耳边,抬头四顾却是不见半个人影。正要回答说自己乃是四大家族的弟子,转念一想,此处既是四大家族的禁地,景成像又一再叮嘱不得擅闯,谁知对擅闯禁地的本门弟子定了什么家法,当下住口不答,一心要将那人激出来。 “好吧,你不说话便留在这吧。”那人却不急于现身,悠然道。 小弦被那巧妙的机关慑住了,心想宁可落入这人的手中也好过现在困于这危机四伏的树林中,连忙大声叫道:“那你先把我救出来,我便告诉你我是谁。” “你一个小孩子,倒会给老夫讲条件。”那人口中啧啧有声:“看这路上脚步的痕迹你应是从前山而来,若非本门弟子可不管你。” 第78章 四个故事(4) 小弦听他口气应也是四大家族的人物,口中含混道:“外人如何能轻易到四大家族中……” “这倒也是。你是点睛阁的传人么?”那人似是不再怀疑小弦的身份。 小弦对景成像一肚子怨气,如何肯认,连连摇头。 那人倒不着急,又不紧不慢地问道:“莫非你是温柔乡的外姓弟子?” 小弦心想让他这般问下去迟早会现出马脚来,不答反问道:“你为什么不猜我是翩跹楼的人?” 那人嘿嘿一笑:“花家子弟从来都是俊逸风流,若是有个你这样的丑小子,只怕愧对祖先。” 小弦听他讽刺自己长相丑陋,心头大怒,又不知如何反驳,忽想到昨日刚从《老子》中读到一段话,强忍着气道:“美之与恶,相去若何。前辈以貌取人,岂不有失风范。” 那人似是呆了一下:“看不出你这小孩还懂得不少道理。好吧,算是老夫说错了,先给你道声歉。” 小弦料不到他会直承其错,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喃喃道:“长相都是父母给的,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是极是极,想我当年虽是口上不说,心里亦是非常妒忌翩跹楼主花柏生的那张小白脸。” 小弦奇道:“翩跹楼主是四非公子花嗅香呀,这个花柏生又是谁?” 那人一叹:“嗅香都做楼主了么?花柏生老来得子,我上次见嗅香还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呢。” 小弦更是吃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人沉吟一会,似在默算年份,又长叹一声:“山中一日,人间千年。嘿嘿,这一闭关竟就是近五十年的光景了。” 小弦已知此人定是四大家族中的长辈,听他口气比花嗅香、景成像等人至少高出一辈,却不知为何会在此处闭关五十年之久?这后山为何又是四大家族的禁地? 正苦思难解,却听那人语气忽冷:“老夫已可确定你非点睛阁与翩跹楼弟子,只怕水家女子也不会生下你这份相貌,你到底是何人?” 小弦心想此人既然只记得数十年前花嗅香的模样,怕是闭关久不见外人,自己倒不妨瞎说一气或可蒙混过关:“前辈的眼光果然厉害,我是英雄冢的弟子。” “胡说。”那人斥道:“你若是英雄冢的弟子,如何会不识这游仙阵?” 小弦恍然大悟,他听父亲说起过英雄冢传人皆是精通机关消息学,怪不得这人一口咬定自己不是英雄冢的弟子。口中犹强辩道:“这里到处都是落叶,教我如何能认得出来这便是游仙阵法。” “好个嘴硬的小家伙!”那人失笑道:“既然如此,那你现在知道了阵法名目,便自己走出来吧。只要你能走出来,老夫绝不再为难你。” 小弦大是头痛,想到刚才差点被大石木棒击中,又被莫名其妙地倒吊起来,如何还敢乱走,索性拿出耍赖的法宝:“我学艺不精,早忘了这游仙阵应该怎么走……” “倒要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那人又是一阵大笑:“好吧,老夫便告诉你:坎三离七,师六履一,转小畜三步,再踏明夷二步,如此反复便可走出这游仙阵。”听他口音应是年龄极大,偏偏心性却是半分不肯容让。一意让小弦自露破绽,口中所说的都是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若非精研机关术之人定是懵然不知。 哪知《天命宝典》原就出于老庄与易经之学,小弦自幼便对这伏羲六十四卦了然于胸,当下心中默算方位,按那人所说左转右绕,果然平安无事地走回青石小路上来。 “咦!”那人一惊:“原来你果然是英雄冢的弟子。” 小弦大是得意:“前辈刚才说只要我能走出来便不为难我,说话到底算不算数呀?” “想老夫纵横江湖多年,如何会与你一个孩子计较,答应的事自不会耍赖。”那人傲然道:“你小小年纪便如此精通本门机关消息术,倒是难得。不知你师父是哪一位?物天成还是物天晓?” “机关消息术有什么了不起?”小弦听那人夸奖,拍手一笑:“我认识英雄冢主物天成。那个物天晓是什么人?是物天成的兄弟么?”他毕竟缺少江湖经验,虽然有心蒙混过关,但如此直呼物天成的名字,自然一下就让人知道他非是英雄冢的弟子了。 “天晓是天成的师弟。”那人也不急于揭破小弦,随口答了一句又问道:“你这小孩子既然认识天成,必然亦知道这后山是四大家族的禁地,为何还要擅闯?” 小弦语塞,眼珠一转:“可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是禁地,既然如此我这便下山,日后再来看望前辈。”说罢急急朝前走去,心中却想若是走了定是一辈子也不会再来这里了。 那人沉声叹道:“老夫闭关多年,这帮徒子徒孙越发不争气,竟然让一个外人闯到后山禁地来,真是气煞我也。” 小弦听他口说气煞,语气却是平淡无波毫无生气之意。忽想到他虽是说不难为自己,但若是叫来什么徒子徒孙抓自己可是大大不妙,连忙道:“前辈隐居多年,必是寂寞得很。通天殿正在准备行道大会,你倒不妨去看看热闹。” 那人不语,只是嘿嘿冷笑。小弦看不到他的影子,那笑声却是近在耳边,心中发毛,不知他打什么主意。加快脚步,口中犹叫道:“前辈既然说好不难为我,若是叫人帮忙可也不算本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人哈哈大笑:“老夫一世英名,岂会与你黄毛小儿一般见识……”小弦才稍稍放下一颗心,却又听他续道:“不过你竟然连行道大会之事都知道,若是不问个清楚,岂不是让人将我四大家族都看扁了?” 小弦闻言大惊,又不敢往树林中躲,只得一路飞奔,听这人的声音如此苍老,只希望他人老体弱赶不上自己……只听得那人一声唿哨,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一把将小弦抓起。抱着他在空中连翻几个跟斗,直往数步外的一个山洞中扑去。其势道之疾、速度之快,简直不似人力所为。 “你……”小弦才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呼呼风响,脑中一晕,下意识闭上眼睛,后面的话尽皆吞回肚中。 忽觉身子一沉,已踏在实地上。小弦这才敢睁开眼睛,却见已来到一个山洞中,面前一个老人负手而立。 那老人皓首苍颜,一头白发披垂至腰,连眉毛都是花白的,只怕是足有百岁高龄。上身裸露无衣,只在腰下围着树叶扎成的短裙遮羞,对照着他一头白眉白发,看起来不伦不类至极。 小弦心头不忿,质问道:“你为何说话不算话?”但见那老人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如刀枪般刺来,连忙止声。 老人嘿嘿冷笑:“你休得胡说,老夫如何会骗你一个小孩子。你看清楚,抓你来的是青儿,老夫可没有出手。” 小弦这才发现他旁边还蹲坐着一只猴子。那猴子个头极大,一身毛发零零疏疏,露出青白色的皮肤,腰下竟也如老人一般围着树叶,忽闪忽闪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小弦。 小弦方明白刚才抓自己来洞中的竟是这只大猴子,怪不得在空中翻得头都晕了。鼻中哼了一声:“反正我总算见识四大家族的假仁假义、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虚情假意……”一时将能想出来的成语都用上了。 老人也不喝止小弦,由得他乱说一气,脸上一片漠然毫无表情。那只名唤青儿的大猴子却对着小弦咧开大嘴,龇着一口白森森的尖牙嘶嘶而叫。小弦吓了一跳,不敢再说。 老人沉声道:“你小孩子懂得什么?我四大家族最重承诺,老夫之所以让青儿抓你来还不是因为你擅闯禁地,形迹可疑。你老实说到这里来是受何人主使?竟然还知道行道大会的名字?” 小弦大声道:“没有人主使我。若不是被你们四大家族逼得走投无路,我才不愿意到这来呢……” “笑话!”老人冷冷截住小弦的话,不屑地一耸肩:“我四大家族纵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却也绝计不会欺负你一个小孩子。若不讲实话我也不打骂于你,便把你重新放在那游仙阵中……”说到这突想到小弦已懂得出阵之法,又厉声道:“你如何懂得伏羲六十四卦?莫不是偷学英雄冢的机关消息学,被人发现后荒不择路才跑到这里来?” 小弦大叫:“谁稀罕他们什么机关消息学,自小爹爹就教过我伏羲六十四卦。” 老人目光闪烁:“那我四大家族的人为何要逼迫于你?” 小弦脱口道:“他们一心要拿我做人质暗害林叔叔和虫大叔,还废了我的武功……” 老人奇道:“你林叔叔和虫大叔是什么人?” 小弦一挺胸:“就是暗器王林青和虫大师呀。” 老人垂目想了想,摇摇头:“什么暗器王?什么虫大师?没听说过。” 小弦心道你闭关五十年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了。当下又将暗器王与虫大师的事迹挑几件说与老人听,他心中本就佩服这二人,讲得口沫横飞,一脸自豪,倒像是说自己的英雄事迹一般。 老人听得几句,又问起虫大师的相貌,捻着长长的白胡子哈哈大笑起来:“老夫还道是谁,竟是小虫儿这孩子,原来他在江湖上已闯出了这么大名堂!唔,不错不错。” 小弦喜道:“你认识虫大师?” 老人微微一笑:“他是老夫两个爱徒之一。” 小弦乐了:“那就好办了,我们原是自家人嘛。” “谁与你是自家人?”老人却是一沉脸:“景成像若要对付那个暗器王也罢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小虫儿不利,你这番鬼话我如何能信?” 小弦大急。他见这老人虽然像个野人般连衣服都不穿,但面目和善也不似什么阴险小人,而且又是虫大师的师父,索性豁了出去,便将日哭鬼如何将自己掳走;到了涪陵城如何碰见林青与虫大师;自己又如何中了宁徊风的毒手用来给暗器王下战书;如何在困龙厅中逃出铁罩;如何来鸣佩峰治伤被景成像废了武功;自己又如何偷听到景成像与物天成的“阴谋”后逃到这里来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这事原本复杂,但经小弦身临其境地娓娓道来,倒也精彩纷呈。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才总算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老人听得耸然动容,料想他一个孩子断不可能编出这样的情节,已是信了七八分。又拿起小弦的手细细把脉,果然是内息散乱无可收束,口中喃喃道:“这可奇了。成像那孩子自小厚道诚实,如何会下这般狠手?何况你还是小虫儿托付于他的。” 小弦听他将堂堂点睛阁主也叫做孩子,不由扑哧一笑。随即想到自己的境遇,恨声道:“小时候厚道长大了可未必,若不是无意间听到他和物天成的对话,我还一直在心里感激他呢。对了,他们好像是担心我对什么少主不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老人听到这里,脸现惊容:“他们如何讲起少主之事,你详细说来。” 小弦记性甚好,景成像与物天成的那段对话记得十之八九,当下又对老人细细讲述一番。 老人一改从容不迫的样子,越听面上越是凝重,徐徐颔首。 小弦讲完了,向老人问道:“那个少主是什么人?为什么英雄冢主说我与他容貌相冲?” 老人不答,喃喃自语道:“天成精修识英辨雄术多年,应该是不会错了。”又望向小弦,冷然道:“你也不用瞒我了。你的伏羲六十四卦不是传于你爹爹,而是巧拙大师!” 小弦惊得张大了口:“我可没有骗你,确是爹爹教我的。” 老人看小弦神情不似作伪,又问道:“你爹爹又是什么人?与巧拙是何关系?” 小弦从小听许漠洋说起巧拙大师传功之事,便再转述给老人。 老人听完,面上阴晴不定,呆怔了良久,方才仰天一声长叹:“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小弦心中迷惑,呆呆望着老人。 “跟我来。”老人转身往洞内走去。不待小弦答话,那只大猴子似是听懂老人话语般不由分说一把抱起小弦,蹦蹦跳跳地跟着老人行去。 小弦自然是拼命挣扎,但那猴子劲道极大,竟是不能脱身。在洞中曲曲折折走了数十步,眼前忽然一亮。原来那山腹内竟是别有洞天,竟是一个被四面山峰环绕着的山谷。 山谷并不大,一条潺潺小溪从中横贯流过,左边靠山壁处有一大一小的两间茅屋。谷正中有一间小亭,内放一张石桌,几张石凳,石桌上尚有一局残棋。 谷中林草满园,芳香袭人,溪水清澈见底,偶可见大大小小的游鱼穿梭其间,溪边的小卵石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却不硌脚,一踩下去便陷于溪边松软的草地中,令人只想赤足踏于其上;更有各种不知名的奇花异树夹溪而立,迎风摇曳生姿,温柔的阳光从叶片的间隙中坠下来,映得满地斑驳,浑若仙府。 小弦料不到这山洞中竟有这么好的去处,心头豁然一亮。看那阳光朦胧,微风习习,野花摇曳,草地松软,惊得大睁着双目,只恨不得在草地上翻几个跟斗。那大猴子却先是欢叫一声,放下小弦跃至一棵桃树上,随即几个大桃子便掷将了下来。 “青儿!”老人叫唤一声,大猴子乖乖地跳下树来,跪伏在老人脚下。 小弦见那猴儿乖巧,心中喜欢。忽想到了水柔清,心想若带着这只也叫“青儿”的猴子到她面前大叫几声,保准气歪她的鼻子。一念至此,不由面露微笑。 老人拍拍猴儿的头,再打一声唿哨,似是下了什么命令。青儿一跃而起,往那大间茅屋中跑去,不一会手中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油布包,恭恭敬敬地送到老人的手上。 老人拿起油布包,却递到小弦的手上,怅然一叹。 “这是什么?”小弦奇怪地望着老人。 老人做个让小弦打开油布包的手势,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道:“这件东西我保留了整整三十余年,如今便交予你,希望你能善用之。” 小弦看那表面上油布颜色泛黄,果是年代久远之物,按住满腹疑惑,一层层打开已变得脆硬的油布包。 布尽。里面却是一本薄薄的书册,扉页上四个镀金大字蓦然刺入小弦的眼中——天命宝典! 第79章 惊天之秘(1) 小弦惊得一跳而起,一时口舌都不灵便了:“这,这《天命宝典》如何会在你手里?” “你急什么,既然将书都给了你,这其中的关键迟早会说与你听。”老人走到石桌前坐下,一拍石凳:“来来来,我们坐下慢慢说。老夫这一闭关就是五十年,好久都没有与人说话了。” 小弦心中百般疑惑,应言坐在石凳上:“你先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老人嘲然一笑,沉思片刻:“经这许多年的不理诸事、悠然悟道,老夫早已忘了自己的名字。小虫儿既然都被叫做什么虫大师,那你便叫老夫愚大师吧。” 饶是小弦满怀心事,也不禁被他逗得笑了起来:“这名字不好听,不如叫鸟大师吧。” “你懂什么?此愚非是花鸟鱼虫的鱼,而是愚昧的愚。”愚大师瞪了小弦一眼:“待你活到我这般年龄,便知道这天下的许多事情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预见,比之难臆测的天命,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哪怕再是聪明过人、智慧超群,亦全都不过是愚人罢了。” 小弦听他语中饱含禅意,正要凝神细听,青儿却强行递来一只桃子,咬一口下去只觉其味甘多汁,又不免连连叫好。 愚大师奇怪地看了小弦一眼:“你这小孩子虽是看起来有些慧根,却又极易为凡尘百像所惑,若说巧拙千挑万选便找出个这样的传人,老夫实在是有些不解。” 小弦分辨道:“我可不是巧拙大师的传人,他都死了六年多了。” “巧拙死了?!”愚大师一震:“他的师兄忘念呢?” 小弦道:“忘念大师死得更早,好像有十几二十年了吧。” 愚大师长叹一声,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来:“老家伙都死了,这江湖原是你们年轻人的……”见小弦脸上亦现出茫然之色,萧然一笑:“此事头绪甚多,我也不知应该对你从何说起。你心里必有许多疑问,便由你来问我吧。” 小弦挠着头想了一会,才开口问道:“你上次见巧拙大师是什么时候?你闭关前么?” 愚大师抬起头想了想,缓缓道:“那是上一度行道大会后又过了十一年的事情了。” 小弦暗自吐吐舌头,行道大会六十年一度,算来应该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连父亲许漠洋都没有生下来,而心目中有若神人的巧拙大师亦只不过还是个翩翩少年……如此一想,顿觉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心头涌上一种时空交错的奇异感觉。 愚大师抬首望天,声音低沉而缓慢,充满着一种对往事的追忆与怀念:“经行道大会惨烈一战,四大家族的精英弟子几乎损失殆尽,过了十一年方渐渐恢复元气……” 小弦一惊,忍不住开口问道:“这行道大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当是四大家族开什么会议,莫非要比个你死我活么?” 愚大师望定小弦:“你可知行道大会这名目的由来?” 小弦喃喃念了数遍“行道大会”这四个字,疑惑道:“难道是替天行道的意思?” “不错。”愚大师点点头,又苦笑一声,长叹道:“我经了这五十年的闭关冥思方才知道,天道自有老天来拿主意,我等凡夫俗子的所作所为无非是稍尽人力,却是于事无补。” 小弦对此观点却是大不以为然:“爹爹却告诉我说人定胜天。像汉高祖、唐高宗等皆是出身草莽,被贪官污吏逼得活不下去方才揭竿而起,从而成就一代霸业,若是听天由命束手待毙,又如何能开创一代基业,成为后世传诵的开国明君?” “唐宗本是名门望族,这倒也不必深究。”愚大师涩然一笑:“不过你怎知唐宗汉祖起兵造反不是天意?所以冥冥中才自有神明相助,方能以布衣之身加冕登基。”他一手指天,语音沉浑:“这世上万物,无论是公王相侯、平民白丁,甚至鸟兽禽畜,无一不在上苍的注视下碌碌一生,到头来皆是化做一抔黄土,谁又能逆天行事?”低头望定小弦,一字一句加重语气:“这便是天命!” 小弦愣了一下,心中犹是不服,争辩道:“照你如此说,人生在世皆是不由自主,一切都是天命注定,那又有何趣味?” 愚大师慨然道:“天意皆由天定,何用俗人插手其间,所谓替天行道亦无非是痴人说梦罢了。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人生的趣味不过是做出一份选择而已,而这份选择却才是最难决定的。” “选择?!”小弦心头一片疑惑:“能有什么选择?” 愚大师道:“老夫算到这几日便是行道大会,所以开关出山却恰好遇见了你,这便可谓是冥冥天意。而我的选择一便是将这本《天命宝典》传交与你,二便是杀了你以绝后患。”他目光一冷,寒声道:“难就难在老夫现在也不知应该如何选择方是顺应天命!” 小弦吓了一跳,喃喃道:“我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后患?” 愚大师哂然道:“若非如此,景成像如何能对你下这等狠手?” 小弦被他勾起恨事,愤声道:“他既已废了我的武功,你又想杀了我,如此对付一个小孩也算是顺应天命么?” “所以老夫才难以选择。”愚大师叹道:“虽知你是个祸端,但不明天意,更不愿做那伤人性命的事。何去何从,委实难断。” 小弦看愚大师虽是脸色平静,但观他行事喜怒无常,谁知是不是真抱着杀自己的主意,心头大悸,勉强笑道:“你既已传书给我,便已是做了选择,必是不会再杀我了吧?” 愚大师厉声道:“老夫传书给你是因为受人所托,忠人所事;是否杀你全凭天意而定。二者其间大有分别,岂可混为一谈。” 小弦被愚大师的言语弄得晕头转向,脱口道:“你既说一切事情都是早早定下了。那或许老天爷就是要让你犹豫不决,到死了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我才好。哼哼,什么天意全都是骗人的幌子,说得好听,无非是找一个心安理得对付我的借口罢了,反正谁也不知老天爷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到此急忙住口,生怕就此惹怒了他。 愚大师一呆,思索起来。他与小弦思想的区别便是天与人孰为本末的问题,若是依小弦的说法,那么所谓顺天逆天云云说到底仍是以自己的好恶标准来判定,有任何选择亦都是不出天意所料……要知人初萌世事时原是一无所畏,随着年龄渐长阅历渐增,便将一些不可解释的现象皆归于鬼神之说。愚大师的年龄实已近百岁高龄,闭关五十年中除了精修武功便是在思考天地间这些玄奥的问题,只是心中抱着先入为主的印象,认定一切俱是早早安排好的结局,皆不出于天命……他与小弦这样一个无邪孩童的思考方式自是截然不同,如今被小弦一言无意提醒,心中似隐有所悟。 “哈哈哈哈。”愚大师大笑数声,拍拍小弦的肩膀,柔声道:“你这孩子倒也有趣,老夫便赌一把天意,权且放过你。反正你武功已废,纵是日后行走江湖怕也不免为人所害,不如便陪着老夫留在此地,或可安度余生。”他闭关近五十年,每日便只有那只名叫青儿的大猴子相陪,寂寞得紧,如今见到小弦这般聪明伶俐的一个小孩子,实是非常喜欢,只想与他多说些话,口中说要杀他,心中却是无半点意思。 小弦见愚大师一时不动杀机,放下心来。心想这老人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活几年?待他老死了自可离开这里……他心中这样想,口中当然不敢说出来。 那青儿十分机灵,见主人对小弦言笑甚欢,登时将几只大桃子直往小弦的怀里塞,弄得小弦手忙脚乱,哭笑不得。愚大师则似是沉浸在思考中,对青儿的顽皮视若不见,默然不语。 小弦生怕愚大师又想到什么事情与自己为难,加上急于知道四大家族的事情,忙又追问道:“这行道大会既然是替天行道的意思,为何又会弄得四大家族精英尽丧呢?” 愚大师长叹一声:“行道大会挑选四大家族门内精英,不过是为了一个赌约。” 小弦一呆:“什么赌约?”不由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先有与日哭鬼的赌约,再有在须闲号上与水柔清以棋相赌,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来。 “反正你日后便陪着老夫在此,告诉你也无妨。这本是四大家族中的一个大秘密,仅是几个首脑人物知晓,便是一般门中弟子亦不知道行道大会的真实目的。”愚大师面上现出一份痛苦之色:“订下赌约的是我四大家族一个宿仇,双方约定每隔六十年便会各谴门中精英而战,败者固然自此一蹶不振,胜者亦是元气大伤……” 小弦面现古怪之色,一个名字冲口而出:“御泠堂!” 愚大师大奇:“这个名字便是四大家族中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你却是从何得知?” 小弦刚才对愚大师说起过宁徊风之事,却未提御泠堂的名字,此刻再将详情说出。愚大师脸色越发阴沉,低低自语道:“御泠堂竟然不顾约定插手武林之事,看来是被我四大家族压服整整二百四十年后,终耐不住要重出江湖了。” 小弦问道:“你们赌的是什么?” 愚大师望着小弦,口中冷冷吐出二个字:“天下!” 小弦被愚大师的目光盯在面上,只觉得脊背冒起一阵寒气:“这我就不懂了,天下又不是什么可以拿在手中把玩的宝物,却要如何去赌?” “双方这一场豪赌,赌得是何方有资格去插手天下大事,也是指以何种方式去开创基业、治理国家。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观念截然不同,四大家族信奉知天行命,仁治天下;御泠堂则主张武力征服,枕戈用兵……”愚大师冷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以御泠堂的方法行事,这天下战乱纷争几时能定?” 小弦大有同感:“是呀,这天下百姓谁不想和平安宁,自是都愿意接受仁治的方式。” “话虽如此说,却也并不尽然。谁都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却总有人相信自己必是那成者之王。为了博得一份功名,自是巴不得这天下越乱越好。”愚大师一叹:“且看这数千年来,除了炎黄尧舜禅让帝位,又有那一个开国皇帝不是踏着千万人的尸骨才一步步取得权位的?武力征服天下虽是急功近利,却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 小弦随口道:“那不如双方合作,用御泠堂的方法夺取天下,再用四大家族的方法治理天下,如此岂不是什么都解决了?”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辛辛苦苦得来的天下如何能与别人分享?”愚大师肃然道:“自古皇帝即位,第一件事就是排除异已,唯恐有人威胁到自己的帝位,这等权谋之术你当是小孩子游戏那么简单么?何况便是小孩子的游戏中岂不也是拉帮结派,呼朋引伴,动辄以武力相捋,可见人性本劣……”说罢长长了叹了一声。 第80章 惊天之秘(2) 小弦心中凛然。想到自小与村中孩童玩耍时果然如此,孩子王必是其中气力最大的,见别的孩子有什么合自己心意的东西便强行索要,稍有不从势必引出一番争斗。虽只是幼童嬉闹,但以小见大,莫非人的天性果是如此不堪么?他实不愿做如此想,却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得喃喃自语安慰道:“那只是小孩子不懂事罢了,像我与几个小伙伴间还不是今天吵了嘴明日道声歉便重又和好了。” 愚大师正色道:“这天下大事关系着天下苍生的命运,可不似小孩们的玩闹,什么恩恩怨怨一句道歉便烟消云散……你不见盛唐之后先有安史之乱,再有黄巢兵变,其后又是五代十国长达数百年的战乱,战火肆虐蔓延下弄得民不聊生,国破家亡。是以我四大家族才会与御泠堂殊死相争,绝不容他荼毒百姓!” 小弦犹豫问道:“我听说书先生讲过那些战争,莫非都是因为御泠堂惹出的祸事?” 愚大师微微一笑:“御泠堂二百余年来都败于我四大家族之手,倒是给了俗世久违的一份宁静。”他虽没有直接回答小弦的问题,但小弦细品其语意,心头不由一震。 小弦想到孩童间的争执,笑道:“若是有一方故意耍赖呢?” “双方的祖上皆曾在天后面前立下重誓,决不敢违。这其间又牵扯到了数百年前的一段恩恩怨怨,你也无须知道太多。”愚大师似是不愿多说此事,岔开话题道:“总之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双方约定,谁赌输了便六十年不入江湖,任对方去夺取天下。” 小弦听到“天后”的名字,更生疑惑:“为何要是六十年?” 愚大师肃容道:“六十年恰为一甲子,正好穷天干地支之数,气运流转,大变方生。” 小弦越听越感兴趣:“却不知是如何赌?大家比拼谁的武功高么?” “赌的方式由败方选择,由双方各出二十人,自然是以武功为主。呵呵,总不会是猜拳行令吧。”愚大师呵呵有声,面上却全无笑的表情:“起初几次比斗大多是以武力分出高下,但后来败方为求一胜均是不择手段,不乏订下些诡异之局。所以我四大家族中才会对各项奇功异业、偏门杂学皆有涉猎,表面上似是不闻世情,怡闲俗事,其实便是为了应付这六十年一度的天下豪赌……” 小弦这才明白四大家族琴棋书画机关消息等样样皆精,原因竟是为此。忙又紧张地问道:“这一次却是如何赌呢?” 愚大师脸色一沉:“这二百多年来我四大门派连胜四场,御泠堂必会绞尽脑汁想出一种赌法以求胜,但不到最后谁也不知他们会想出什么名堂。”他再怅然一叹:“再过得一个月,便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赌战之时了。” 小弦虽恨景成像废他武功,但听到四大家族连胜四场时却也不禁握紧小拳头,口中赞叹有声,轻轻一拉愚大师的白胡子:“上一次是如何胜他们的,愚爷爷快讲给听。” 愚大师听他叫自己一声“愚爷爷”,面露笑意,又瞬间逝去:“上一次赌战时老夫尚是四大家族之盟主,先是在行道大会中挑选出门下二十名精英弟子,然后便在这鸣佩峰中与御泠堂的二十名高手殊死一战……”他脸色变幻不定,似是在回忆六十年前的激烈战事。停了良久,方缓缓道:“御泠堂上次提出的赌法是双方二十名高手俱都挤在一个山洞中,不许用暗器毒药,然后封住洞口,互相拼杀一日一夜。之前谁先破洞而出便做负论,直到第二日哪一方剩下的人多才算获胜。” 小弦一呆,悚然不语。 “那山洞不过两丈宽阔,洞口一封,立时便是伸手不见五指,每个人都如做了瞎子一般根本分不出敌我的方位,只能使尽平生绝学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一时四周兵刃的相接声、暗器的破空声、人濒死前的惨叫声不绝入耳,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夫似还常常在梦中听到……”愚大师回想那惨烈无比的一战,脸上犹有悸色:“御泠堂有备而来,二十名高手个个心怀死志,根本不管别人的死活,而我四大家族的二十名弟子却担心会误伤自己族人,莆一交手便吃了大亏……” 小弦越听越是心惊。虽是明明见愚大师好端端地在眼前,六十年前必是从那山洞中杀了出来,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四大家族享誉江湖,御泠堂能与之对抗数百年自也不弱,两派为求一胜定是高手尽出,这四十名绝顶高手在二丈方园的山洞中做拼死搏杀,一日一夜后能活着出来的怕也不过寥寥数人……愚大师续道:“御泠堂能做我四大家族的宿敌,人才自是层出不穷,但在武学修为上却实是逊了我四大家族一筹,再加上数百年未能一胜,所以才孤注一掷定下这般赌法。不仅这二十名高手互有在黑暗中作战的默契,更是算定我四大家族内多是秀逸之士,又一心眷顾同门之谊,难以在这等艰苦的环境下生存,也确是极工心计了……“只不过他们却漏算了一点:我四大家族弟子均是本门嫡传,人数上虽不及御泠堂多,却是个个忠心耿耿,视为家族赴义是无上的光荣,如何是他御泠堂良莠不齐的弟子可比?何况在那漆黑一片、生死一线的关头,什么阵法与配合全都使不上,靠得仍只是自身武功上的潜力与那份舍生取义的气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懔然,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下,纵有一方能剩下几名高手,另一方恐怕便只能是全军覆没。 “御泠堂起先在一片混战中尚能占得些许优势,待得分清敌我界限,局面僵持时便抵不住我四大家族的反扑,到第二日能出得洞口的,便只剩下老夫与二名四大家族的弟子了。”愚大师眼望天穹,神情木然:“这场赌斗拼得已不是武功计谋,而就是一个‘义’字。其间过程虽是凶险万分,毕竟是我方胜了。” 小弦听得惊心动魄,长长吁出一口气:“这御泠堂忒也可恶,定下这么一个赌法,分明就是要拼得两败俱伤,对双方都没有什么好处……” 愚大师沉声道:“你不明白为了这六十年一度的赌约,双方平日都是韬光养晦,蓄精储锐,力求毕其功于一役,决战时自都是拼尽全力。双方实力本就相差不远,纵是胜了,亦只是惨胜而已……”他眼中闪过复杂至极的神色,蓦然仰首长啸,似又重拾回当年的冲天豪气,傲然道:“我四大家族虽是元气大伤,精锐几乎损失殆尽,但经此一役,御泠堂至少亦是数十年内再也无力染指天下。” 小弦想了想道:“那为何不趁势一举灭了御泠堂,以绝后患?” 愚大师垂下眼睑:“这赌约乃是天后所定,她老人家就怕双方最后有违赌约,闹得不死不休,所以才设下了一个护法。若有一方毁诺,面对的便是对方与赌约护法的联手一击。” 小弦大奇:“这赌约的护法又是什么?” 愚大师望定小弦,一字一句地吐出三个字:“昊空门!” 小弦猛然一愣,旋即惊跳而起。他见愚大师能拿出《天命宝典》,便已猜到四大家族与昊空门定是有什么关系,却无论如何想不到昊空门竟然会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对决的护法。只是心中虽有万般疑问,却是张口结舌,真不知应该从何问起了。 经过这许多的变故后,愚大师早是心如止水,语气平缓如初:“昊空门祖师昊空真人乃是天后的方外至交,渊源极深,所以才会一力担承起这数百年来的护法之责。为避嫌疑,昊空门平日与四大家族和御泠堂绝不往来,上一次来鸣佩峰,还是因为给尚不满半岁的少主相面……” 小弦心境稍稍平复:“这少主到底是什么人?” 愚大师道:“少主便是天后的后人,此事更是我四大家族中最大的机密,除了几个掌门与相关人等,无人知道少主的存在。” 小弦一怔:“那为何要对我说?” 愚大师正容道:“你或可谓是这世上唯一能对少主构成威胁的人。你想想若不是因为少主,景成像何以对你下此辣手?不过虽然现在你武功被废,但景成像如此逆天行事,谁亦不知是否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我对你说出其中缘由,只希望或能使事态有所改变。” 小弦再是一震,心头对这尚不知名的少主泛起一种宿命纠结、难以言喻的玄奥感觉。喃喃道:“我一个小孩子能对他有什么威胁?或许是你们搞错了也说不定。” 愚大师神秘一笑,反问道:“你可知欲争天下最重要的是什么?” 小弦想了想,喃喃念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说的莫非是民心?” 愚大师失笑:“这定是说书先生教坏了你,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不过是做皇帝的想将位子坐得安稳才弄出的说辞。守业固然需要民心,可创业时需要的只有二点:一是实力;二是明君!” 小弦只觉愚大师所说的许多话都是前所未闻,一想却也是道理,徐徐点头。 愚大师续道:“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豪赌天下非是为了让自己做皇帝,而是为了天后,哪一方胜了便可辅佐少主以成霸业。只可惜天后虽有经天纬地之材,其后人却少有她那样的雄才大略,一连几代皆是不成大器。我四大家族虽然承天后遗命,却也不想弄个昏君上台,是以这数百年来亦只能隐忍以待明主……” 小弦笑道:“多生几个总会出来一个明主吧……” “你莫要打岔,听我说完你自会明白一切。”愚大师一瞪小弦:“天后极有远见,更是见惯了宫闱争权,父子、兄弟残害的例子,早就定下遗命每代只可有一位少主,而且三十岁后方可娶妻生子。” 小弦心想若是这独苗少主未成亲便一命呜呼却不知如何是好?或是生下一双孪生兄弟又该如何?但看看愚大师严肃的样子,只得暗地吐吐舌头,把疑问压回肚中。 愚大师仰首望天:“昊空门精修《天命宝典》深悉天道与相理,是以每次少主出世皆会请来一查命相,看看可否是匡扶明主。我与昊空门上一代掌门苦慧大师神交已久,却直到四十九年前方第一次见面,同来的尚有他的两个徒儿忘念与巧拙……” 小弦心想这少主原来已近五十岁了,只怕应该叫做“老主”才对。口中当然不敢说出自己的念头,听愚大师说起巧拙大师的名字,更是专心致志,不敢稍有分神。 愚大师道:“或是天降大任的缘故,这一代少主自幼命舛,尚在十月怀胎中父亲便遇意外而亡,一生下来母亲便难产而死。可他在出生半年中却是不哭不闹,已是显见不凡,令我四大家族中人皆是啧啧称奇。只要苦慧大师能看出少主日后果能有一番成就,便可辅佐少主一平天下,一振这压抑了数百年的雄心大志…… 第81章 惊天之秘(3) “苦慧大师来到鸣佩峰,看少主的面相,却是良久不语,再命人准备好各种事物围在少主周围以供他抓取。准备的事物既有铃铛、剪纸、弹珠等寻常孩童玩耍之物,还有金、银、明珠、翡翠等名贵之物,亦有木刀、木剑、兵书、官印等以备夺取天下之物,苦慧大师甚至还将巧拙大师的道冠亦摆在了少主的身旁……“当时在场诸人都极是紧张,若是少主去抓些什么铃铛弹珠之类的东西,甚至抓块金锭在手里,岂不又是空等这几十年。记得我当时便一心祈求少主去抓那方官印……” 这抓周之举各地民俗都有,原不过是一桩趣事,何曾想四大家族竟会因此来定这少主日后的志向。虽是有些牵强,却也可见四大家族对明主的一番期盼之情。 小弦听到这里,不由大感羡慕。他对自己幼时全无一点印象,心道有机会定要问问父亲自己小时候是否也抓过什么不寻常的事物?一时听得入神,忍不住又脱口问道:“他最后选了什么东西?” 愚大师却没有怪小弦插言:“只怕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少主的行为。他竟然将所有东西都一样样地捡到自己身边,逐一把玩,最后却只将两样东西掷到一边。”他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一样是那方官印,一样却是那顶道冠。” 小弦一呆,这个少主确是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愚大师又道:“巧拙其时年纪尚轻,见少主将自己的道冠掷到一边,便上去拾捡,却不料半年不闻哭声的少主好端端地竟突然望着他大哭起来,又将周围的东西乱丢一气,一时将众人弄个手忙脚乱……苦慧大师默然良久,方才开口道:‘此子气相不凡,可成大业。’ “有他这一句话,我四大家族可算是盼到了头,诸人鼓掌相庆,只待少主成年后即可匡扶他成就大业,完成天后遗命。却不料苦慧大师又叹了一声道:‘但看他眉阔骨清,颧高颊狭,必是心性乖张,戾气极重。纵成霸业亦是尸积成山、血流成河之局’……” 小弦一震,他虽不怎么信这些命相之说,但苦慧大师身为昊空掌门人,深谙《天命宝典》,只怕所说必有其理,心头蓦然生寒。 愚大师沉吟良久,整理一下思绪,又续道:“众人皆是大惊,忙问苦慧大师有何解法,苦慧大师口授天机:‘此子须得置于寻常民舍磨砺锐气后再图教诲,如此或可保不至于为祸江山。’说罢这番话后,苦慧大师便带着两位弟子飘然远去。 “苦慧大师虽是如此说,但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争来争去便只为了少主,如何肯让他冒如此风险?一时门中分为两派,一方愿从苦慧之说,将少主送于某民家收养;另一方却是坚不允许。二方争执不下,最后便只等老夫这个盟主来拿主意……“世道险恶,且不说将少主放于寻常农家是否能安然成长。那御泠堂觑伺左右,保不准何时会来抢夺少主;可若是养出一个如秦始皇那样的暴君却又如何是好?老夫左思右想,委实难决。 “我英雄冢的识英辨雄术传承于《河洛图书》、《紫薇神术》、《鬼谷算经》等,虽不及《天命宝典》博大精深可断少儿面相,但亦有察奸识忠之效。老夫与那苦慧大师虽然仅是初见,却能看得出他悬壶济世、悲天悯人的胸怀。苦思数日后,索性一横心,便打算听从苦慧大师之言。 “四大家族中景、花二家皆是嫡传子系,水家却多有外婿,老夫的英雄冢更是只收外姓弟子,实难说是否有人为御泠堂所收买。此事事关少主安危,更须得小心从事。当下老夫便与各家族掌门定下一计,由花柏生暗中去外地找到一个亦有半岁男婴的人家,将少主偷偷与那家男孩相换。而老夫则声明退位盟主,专心培养少主。 “经鸣佩峰与御泠堂殊死一战,眼见本门精英尽丧,老夫已是心灰意冷,心萌退意,正好借此机会交接盟主之位,带着那实为农家的婴孩到此后山中闭关,以备与御泠堂下一次的赌战。这近五十年来我从未出过后山一步,这里也因此成为了四大家族中的禁地!” 小弦心中一动:“那农家的孩子就是虫大师!” “不错。小虫儿这孩子确也无辜,自幼便不得不离开父母。”愚大师点点头:“老夫本不愿收他为徒,但一来怜他身世,二来朝夕相处感情日增,加上或许日后御泠堂怀疑他身份会对他有所不利,便将英雄冢武功之外的一身杂学尽皆相传。他十四岁时便离开了鸣佩峰,老夫与他最多只有半师的名分,你既说他已是江湖上有名的白道杀手,定是日后又有奇遇,武功确是与老夫无干了。” 小弦这才知道虫大师对各种奇门异术皆有涉猎竟是源自于愚大师,人称虫大师手下四大弟子各擅琴棋书画,由此已可见愚大师确是学究天人,不愧是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他发了一会呆,又问道:“你为何不愿教虫大师武功呢?” 愚大师望着小弦,眼中大有深意:“他本是一农家少年,虽不通武功,却可安于平凡、知养天年,老夫又何必将他拉入江湖这个是非地中?善泳者溺于水,你莫看这江湖上的好汉大侠们人前人后风光无比,最后又能有几人不是死于刀剑之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心知愚大师借机点化自己,隐有所悟。自己虽被废去武功,但下半生平凡终老或可安渡一生,是祸是福谁又能说得定? 愚大师见小弦似有意动,笑道:“你若愿意,老夫亦可将一身杂学尽皆传于你。以后虽不能有惊世武功,但纵情于山水书画、琴韵棋枰之上,却也能逍遥一生。” 小弦低头不语。他原不过是山野孩童,这些日子涉足江湖,才觉得这样的生活对他实是有极大的诱惑力。再一想到景成像借疗伤之名废去自己武功,心头大恨,抬起头毅然道:“这样本也很不错。但点睛阁主的做法实在让我难以心服,我绝不愿就此忍气吞声,我……”说到此又黯然不语,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莫不成让林青帮他找景成像报仇么? 愚大师轻叹一声,他对景成像的做法亦是大大不以为然,本想借此对小弦有所补偿,此刻看小弦眼圈都发红了,心中更生怜意。他无亲无故,几十年不见外人,此刻有个如此聪明可喜的孩子与自己为伴,浑如便当成了自己的孙儿一般。 小弦终放不下心中的诸多疑团,抛开心事:“巧拙大师后来又来找过你么?为何这《天命宝典》会在你的手上?” 愚大师答道:“老夫与巧拙只有四十九年前的一面之缘。这本《天命宝典》乃是苦慧大师过得十四年后交与我的。” 小弦不解:“苦慧大师为何要这样做?” “这其中的缘故老夫亦是直到听苦慧大师说起方才明白。”愚大师叹了一声,面露敬服之色:“昊空真人能为天后护法,实有鬼神莫测之能。昊空门中流转神功霸绝天下,《天命宝典》悉破天机,苦慧大师身兼二项之长,不但武功傲视同侪,更能对后事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预见力。老夫历经风雨、揽人无数,这天下亦没几个人能看在眼里。唯有苦慧大师,虽仅见过他两面,却是老夫这一生最为钦佩的人。唉,只可惜他告诉了老夫那几句话后,自知道破天机,执意坐化于青阳山中。老夫不能多聆听良言诤语,实乃平生至憾……” 小弦心中一凛,苦慧大师因为说了这几句话而坐化,定是一个惊人的大秘密,颤声问道:“他说了什么?” 愚大师淡然注视着小弦,良久不语,眼里却漾起一道锋利如刀的精光。小弦被他盯得心慌意乱,隐隐已想到这几句话莫不是与自己有关,而景成像废自己武功恐怕亦是这个缘故。 他虽不信真有什么玄妙预见,但苦慧大师道破天机后竟然宁可坐化而逝,可见这个秘密是何等惊人?欲要开口询问却觉得喉间蓦然一哽,几乎再也没有听到真相的勇气。 愚大师望了小弦好久,方才移开目光:“苦慧大师虽有先知卓见,但此事事关天下气运,亦是难以断言。你此刻既然已武功全废,知晓与否都不再重要,免得徒增担心。”他轻咳一声,跳过话题又继续道:“一晃就是十四年的时间,苦慧大师第二次来鸣佩峰亦是为了少主。其时少主已在那农家中长至成人,为防走漏消息,更怕御泠堂对少主不利,这十四年间我们都没有告诉少主事实真相。 “那农家夫妇本是一小户人家,十分忠厚老实。丈夫每日耕种,妻子便去当地一富户家做佣人,后来怀了身孕,那家富户要辞退她,不但不给工钱,反赖她偷了首饰,要去告官。正好花柏生路见不平,便帮那农家夫妇讨了一个公道。那对夫妇感其恩德,加上也希望自家孩儿日后能有份出息,换子之事也不宣扬,反是把少主就当亲生孩儿一般尽心抚养……“苦慧大师说起要将少主放于农家抚养亦正合我四家掌门的心意:一连几代天后传人皆不成器,原因之一便是从小娇惯,少了那份生于逆境的毅力,将少主放于寻常农家长大也盼他能练就出一付耐苦的心志。加上为避人耳目,也不多给那农家银两,花柏生一年也就去看二三次,是以少主虽是皇家后嗣,从小却也吃了不少苦头。 “花柏生每次去看少主皆会传他一些吐纳之法以避疾病。少主虽是年幼,却是十分聪明,一学就会,他只怕少主幼不更事,四处炫耀,亦不授他武学招式,反是多教他史书典学、兵法韬略、安邦治国之学。少主长于偏乡僻壤,少了坊间的玩闹,反更是可以静心练功读书,根基打得极牢,小小年纪便是文采斐然,出口成章,颇有见地。花柏生每次回鸣佩峰提及少主皆是赞不绝口,深喜天后后继有人。 “如此过了十二年,花柏生眼见少主日渐长大,怕错过学武的年龄,有意接他回鸣佩峰,却不知会否有违苦慧大师之言,便令人给苦慧大师传信,苦慧大师却回应说还需再待几年。过了两年,苦慧大师果然来了鸣佩峰,却是执意要收少主为昊空门传人……” 小弦原本尚是心神不属,拼命猜想苦慧大师的什么话会与自己有关。听到此处方才真正大吃一惊,面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失声道:“且慢!你,你,你说的这少主难道就是明将军?!” 第82章 弈天之诀(1) 小弦听愚大师说起那四大家族的少主乃是昊空门传人,不由大吃一惊。他曾听许漠洋说起过昊空门内之事,昊空门上一代便仅有忘念大师与巧拙大师两个传人,巧拙大师虽是给许漠洋传功授业,但却并无师徒名分,除此之外巧拙大师并没有其他徒弟,而忘念大师便只有明将军这一位弟子。难道愚大师口中所说的这个少主便是那京师手握重权、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么? “你如何知道少主的姓氏?”愚大师亦是略吃一惊。 这个秘密实是太过惊人,小弦心中浮起一种命运难测的迷惘感,随口答道:“明将军出身昊空门,流转神功天下谁人不知……”他再一细算明将军的年龄,与这四大家族少主亦大致吻合,可心中实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抬起头望着愚大师,抱着万一的侥幸追问道:“这个少主的名字可是叫做明宗越么?” “不错,少主复名宗越。他已做了将军么?”愚大师点点头,若有所思:“少主自小便送于农家收养,老夫闭关后不出此山,仅是在少主半岁时见过他一面,掐指算来他如今已是近五十的人了。唔,以少主的鸿鹄大志,区区一个将军又算得什么?”他闭关近五十年不见外人,虽与外界根本不通消息,心里却时刻也未放下天后遗命。而直到此刻从小弦口中才知道当年那个婴儿竟已变做了叱咤四方的大将军,不由老怀大慰,捻着白须哈哈大笑起来。 小弦回想愚大师所说的事情,逐渐理出一份脉络,心头却更是糊涂起来:“既然如此,巧拙大师为何还要与明将军为敌呢?” 愚大师沉声道:“天后传人一向由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两方赌战的胜者培养,昊空门收下少主实是大出常规,更不能让御泠堂得知其中真相,是以其中真相苦慧大师连两个弟子也没有告知。”他微一皱眉,口中喃喃道:“少主拜于忘念门下,巧拙身为师叔竟然会与少主为敌,看来苦慧大师的话果是没有错。” 小弦只觉脑子乱得像一锅烧开的水,依愚大师刚才所说,景成像废自己武功便是怕自己可能会对少主不利,可自己与明将军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真不知是从何谈起? 愚大师又道:“老夫闭关之后便将四大家族盟主之位交与花柏生,他一听苦慧大师要带走少主,自是不答应。昊空门的流转神功虽然威力无穷,我四大家族却也不见得输于它。可苦慧大师执意如此,双方争论不下,花柏生便与点晴阁主景翔风、温柔乡主水惜君一并带着苦慧大师来后山找老夫……”他眼神一黯,语中满是一份萧索之意:“不知不觉中历经数年沧桑,昔时旧友俱是撒手西归,人鬼殊途。在场的五个人中,现在便只有老夫还苟存于世了。” 小弦这才知道四大家族上一代几个掌门的名字,却不知愚大师真名叫做什么?想到这老人在这荒山中闭关苦修,唯有一只猴儿相伴,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同情。 愚大师出了一会神,又继续道:“老夫自也不同意苦慧大师带走少主。但最后苦慧大师说了那几句话,便让我们俱都改变了主意。” 愚大师望着小弦欲言又止的样子,拍拍他的脑袋柔声道:“你也莫要问老夫这几句话是什么?苦慧大师曾言明他说出这几句话后道破天机,其命恐不长久。我们起初尚是半信半疑,后来过了几个月便听到苦慧大师坐化的消息,方信之不假。”他又是轻轻一叹:“景成像必是从他父亲景翔风那里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会废你武功。不过如此逆天行事,到底会有什么后果却是无可预料了。” 小弦听得心痒难耐,实想不出几十年前苦慧大师的几句话如何会与自己拉上关系,料想愚大师定然不会说,只好再问道:“苦慧大师为何又会把《天命宝典》留给你呢?” 愚大师道:“苦慧大师给两个弟子分传昊空门的两大绝学,忘念修习流转神功,巧拙参悟《天命宝典》。而苦慧大师之所以要将《天命宝典》交与我,原因之一便是为了不让巧拙收徒。” 小弦想到父亲许漠洋曾说起巧拙大师虽是传了他《天命宝典》的学识,亦指点过一些武功,却执意不允有师徒名分,原来竟是出于苦慧大师的师命。奇道:“这又是为何?难道苦慧大师不想让昊空门发扬光大么?” 愚大师脸上泛起一份敬重:“苦慧大师悲天悯人,所作所为深谋远虑,我等凡夫俗子原也不必深究。”他反问道:“巧拙为何要与少主为敌,你可知其中缘故么?” 小弦道:“我曾听爹爹说起明将军武功大成后便叛出昊空门,等到忘念大师一死便来抢夺《天命宝典》,所以巧拙大师才会与他为敌,还制下了一把偷天弓对付他……”当下又将许漠洋讲给他的旧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出来。 小弦对明将军与巧拙大师的恩怨所知不多,愚大师亦听不太明白,思索道:“人亦分五行之命,相生相克。想当初少主一见巧拙便放声大哭,只怕这二人便是天生的对头,原因亦只有局中人才知道,待你修习了《天命宝典》,或可明白其中玄妙。”他大有深意地望着小弦:“你可知我为何要将《天命宝典》给你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一愣,悚然摇头。 愚大师道:“苦慧大师虽不让巧拙再收徒,却实不愿让昊空门的千年至典就此失传,将此书给老夫便是为了留交有缘之人。景成像废你武功,老夫将此书给你也算做一份补偿,毕竟……”他略略一顿,声音涩然:“毕竟,你亦可算是昊空门的传人。” 小弦犹疑道:“苦慧大师既然不让巧拙大师收徒,你如此做岂不是有违他的心意?” “苦慧大师私下将《天命宝典》给老夫时,曾说天意既已定、人力终难撼。这世间的芸芸众生,任你机关算尽,到头来怕还是敌不过这冥冥天意。”愚大师一叹:“不瞒你说,老夫细察你脉象,确是百脉俱废,绝无可能再修成内功。何况此书亦不过是命理相术之学,只盼你能从中悟得一份慧理,将这一场大祸化于无形……” 其实愚大师心中还另有一层想法:四大家族讲究顺应天命,而景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实是逆天而行。天威难测,谁知会不会惹出什么不可臆度的变故?是以愚大师才宁可把《天命宝典》交与小弦,只盼能化解其中恩怨。更何况《天命宝典》精深博大,穷一生之力亦未必能窥通玄虚,若是能让小弦专注于其中,再不理尘间诸事,却也不失为是一件幸事……他这份对宿命的惶惑之心,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小弦还想再问,忽听得丁丁当当数声铃响,循声望去,却是右首树上挂着的一串风铃。一旁的青儿又跳又叫大是兴奋,不解何意。 愚大师呵呵一笑:“已到午膳时间了,待老夫给你做个东道。” 小弦这才知道这铃声竟然为了是提醒吃饭,怪不得青儿如此高兴,又想到自己上次在涪陵城三香阁中做东道之事,面上亦露出一丝笑容。不过此刻不闻丝毫风吹,却不知那串风铃为何响了起来?仔细看去,才见到有一枝极细的纤丝由风铃上牵往小屋中,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愚大师解释道:“老夫将沙漏做了些小改动,每到吃饭的时间这铃铛便会自动响起来,一日三餐从不中断。”又哈哈一笑:“此乃养生之道也。” 小弦听父亲说起过英雄冢中有一项绝学便是机关消息之术,大生向往:“愚爷爷你可要教我。” 愚大师笑道:“这些不过是些惑人耳目的小玩意,只要你感兴趣,老夫自然会教你。” 青儿口中吱吱有声,似是急不可耐。小弦还想再问刚才的问题,愚大师一摆手:“我们先吃饭,那些话不妨慢慢说。反正你下半生都要在这里陪着老夫,有的是时间打发这山中的漫漫光阴。”他看看小弦的表情,又安慰道:“你也不用难过。红尘险恶,归隐山林实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何况这山中的日子并非你想像的那么清苦,当年小虫儿陪着老夫十余年,整日说话下棋、观山看水,或去山中抓抓鸟儿,与青儿一起玩闹,却也其乐融融。咳,老夫已有许多年没有与人说这么久的话了……” 小弦呆了一下,面上却无恼色。他自幼便生活在荒岭中,虽然这些日子的境遇让他大感兴趣,一心设想日后当如林青、虫大师那般闯荡天下笑傲江湖。可听愚大师刚才那么斩钉截铁地说自己绝无可能再练成武功,原本沸烫的心情登时降至冰点,霎时只觉得心灰意冷至极,如若能就在此地陪陪这看似骄傲实则孤独的老人,闲来看看《天命宝典》,或是研究一下机关之术,就算老死荒山倒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愚大师口中唿哨几声,一拍青儿,笑道:“来来来,老夫介绍你二人认识一下。” 青儿似能听懂人言,对小弦咧嘴一笑,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要与小弦握手。 小弦见那猴儿如此可爱,登将一腔郁闷先抛出脑海,笑嘻嘻地抓住青儿的爪子:“猴兄你好,以后可不许欺负我。” 愚大师笑道:“青儿非是猴族,乃是猿类。只要你对他有一分好,他便会回报你十分。这世道人心多变,尔虞我诈,反是与畜生打交道更省些心力……” 小弦忙对青儿一躬:“原来不是猴兄是袁兄,刚才叫错了你可不要生气。” 青儿亦是久无玩伴,见小弦不似主人那般不苟言笑,立刻好一番上蹿下跳,将各种不知名的果子如献宝一般源源递来,逗得小弦与愚大师皆是大笑起来。 愚大师叹道:“当年小虫儿与青儿亦是十分相好,如今过了这么多年,青儿外貌尚未多变,只怕小虫儿却已变得让它认不出了。”言罢不胜唏嘘。 小弦心中一动:“虫大师又如何离开了你?” “当年苦慧大师要带走少主,自然也将小虫儿还与农家。”愚大师略带怅然道:“那以后,老夫便与青儿相依为命,再也没有见过外人,这后山中一呆就是三十余年了。” 小弦一手拉住青儿,一手拉住愚大师,认认真真地道:“以后有我和青儿一起陪你,你就不会寂寞了。” 愚大师一呆,他原料想小弦定是不愿留在此地,还以为他故意如此说让自己安心。但他精擅识英辨雄术,立时看小弦语出真诚不似作伪,心头亦泛起一丝感动。旋即作态般哈哈大笑:“谁说老夫寂寞了?你可知山中一日比得上人间千年,老夫在这里过得无比快活,早已不留恋红尘中的花花世界了……” 看着青儿急切的样子,小弦的肚子也咕咕作响,忽想起一事:“你这些年不见外人,莫不就是只吃些果子?我可受不了。” 愚大师一笑:“你莫着急,且看我给你变些戏法。”说罢对青儿打个手势,青儿蹦蹦跳跳地闪入屋中。 第83章 弈天之诀(2) 只听得头顶上喀喇喇几声响动,一个大篮子从天而降,端端落在小弦眼前定住。小弦定睛一看,那篮上亦是牵着几根丝线,想来是青儿入屋内拉动了什么机关,便将这篮子直送到自己面前。 那篮中却是放着几块精致的点心,小弦拿起一块放在口中,虽是过得时间久了有些干硬,味道却也可口。只是实在想不通这些点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愚大师看出小弦的迷惑,解释道:“你放心,这顿权且将就一下,晚上想吃什么尽管告诉老夫,就算你要些时鲜菜肴也可以给你弄来。” 小弦大奇:“你真会变戏法么?” 愚大师一笑:“只要老夫想吃什么用什么,便写张条子让青儿带到前山,自会有人准备好让它带回来。嘿嘿,这家伙鼻子端是灵光,半夜三更也能找到膳食房……” 小弦恍然大悟,笑道:“只怕纵是找来好吃的,路上也早给青儿都偷吃得精光了……” 两人一猿一起用饭,倒也是种奇观。 愚大师几十年不见外人,如今碰上小弦这个聪明乖巧的孩子,更是一吐多年来憋闷在腹内的话,大觉快意。他武功精深,已近辟谷之态,平日也就只吃几枚果子,看到小弦一会与青儿争食最鲜红的果子,一会又非逼得青儿去尝几口点心,更是心头大畅,言语也多了起来,引经据典指点风物,又将各种机关妙术一一指给小弦看。 小弦听愚大师见闻广博,言语风趣,对他初见时的戒备与惧意早已一扫而空,这一餐下来,不知不觉间二人竟已似是相识多年的忘年知交一般言谈无忌了。 那《天命宝典》为昊空门两大绝学之一,在江湖传闻中十分神奇,实际却并非武功秘籍,所以苦慧大师才放心交与愚大师。愚大师这些年闭关苦悟本门武学,闲暇时亦偶一翻看《天命宝典》,他四大家族武功本就是道家的路子,讲究知天行命,随性而为,与《天命宝典》中某些天命术理一一印证下,亦觉得大得教益。 六十年前愚大师身为英雄冢主,更是统领着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四大家族,本是心高气傲,颇有些自命不凡。再经与御泠堂一战后,心念惨死同门,加上一意秉承祖训,替天后传人重夺天下,情性更是变得刚烈果敢。不料这五十年中受《天命宝典》清淡无为的潜移默化,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傲韧心结,变得怡然恬淡,平日间一人与青儿独处尚不觉得什么,如今和小弦说了这么久的话,才惊觉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 也正因为如此,才造成了愚大师与景成像对待小弦完全不同的态度,亦可谓是天命使然了。 吃完了饭,愚大师又将小弦带到那小间茅屋中。屋内有一张石床,一张石桌,一盏油灯。那灯油早枯,蛛丝密结,灰尘满布,看来久未有人居住,想是从前虫大师的居所。青儿极是兴奋,找来几根树枝指指划划,只做是打扫一番,引得小弦哈哈大笑。 小弦原是天性达观之人,料想脱身不得,又见到愚大师慈爱有加,青儿乖巧顽皮,一时倒也不生逃走之念。何况再过一段时间林青与虫大师会来鸣佩峰,以虫大师与愚大师的交情,必会想办法带自己离开。当即放下心事,与青儿又笑又跳玩做一团,愚大师却一人走出门外。 小弦与青儿玩闹一会,想起愚大师,出门一看,却见他一个人坐在石桌旁,对着那局残棋发呆,似是遇到什么难解之处。 小弦自从与水柔清下过那一局后再未摸过棋子。刚才心悬自己的安危,又是急于听愚大师讲诉往事,倒没有注意这棋局。如今心态已平,不由大生兴趣,当下走到石桌前,往那棋枰中望去。 愚大师感应到小弦走近,却连头也不抬起,摆摆手道:“你先去陪青儿玩,莫要吵老夫,这局残棋解了五天却还没有看出门道来。” 小弦与愚大师混得熟了再不怕他,笑道:“或许我能帮你解开呢。” “你这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愚大师轻斥道:“老夫都解得头疼,你能有什么本事?” 小弦得意地一笑:“你可别看不起我,我的棋力也不弱。连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水家十九小姐都下不过我。”他心想反正愚大师数年不出后山,料也不知四大家族的近况,乐得大吹法螺,将水柔清的棋力说成是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 愚大师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你若说温柔乡的仙琴妙韵也还罢了,要说起这象棋,只怕普天之下也没人敢在老夫面前夸第一。” 小弦这才记起段成说他师父英雄冢主物天成可算是宇内第一国手,而愚大师乃是物天成的师伯辈,只怕棋力不逊于他,自己这样泛口胡说可露了马脚,不由脸上一红。心想愚大师解了五天的棋局定是非同小可,连忙往那枰中看去。 只见那棋局中红黑双方交缠在一起,黑方车炮双马齐集红方城下。骑河车蓄势待发,列手炮占据要冲,鸳鸯马挂飞角,形势已是一片大好。但红方士像俱全,单炮殿于士角,背立帅后,守得极为严密,看似岌岌可危,一时却也找不出擒王之招;倒是黑方后营空虚,只余一单士护卫老将,红方虽少了一马,但单车沉底座将,偏马跃跃待发,尚有一过河卒逡巡于红方中宫,只要躲过黑方数轮攻击,便会施出致命杀着。 小弦越看越是心惊,看似黑方子力占优兵临城下,大是有望取胜,但若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红方乘虚而入。粗观黑方若想取胜必须要先与红方兑炮,可一旦强攻无果,便轮到自家受攻……小弦一连想了数种招法直算到十几步外亦找不到黑方一举获胜的招法。 愚大师沉声道:“这局残棋名为蔷薇谱,乃是前人留下的十三秘谱之一。老夫穷半年时光解开了十二谱,唯有此局令我难以入手。” 小弦脑中算棋,随口道:“这名字倒是好听。” “那蔷薇虽美,却是萼下有刺,你道是那么好摘么?”愚大师嘿嘿一笑:“正如此局黑方若是出击无力,立时便会被红方反噬。” 小弦经那十余天与段成的苦战,算路足可达至三十步外,犹难算尽其中变化。黑方攻击点极多,但却找不出有效的棋路能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摧毁红方,若要退守防御,偏偏过河卒挡住车路,唯有送炮蹩于红方马腿可望争得一线喘息之机,但如此必将白损一炮;而黑方攻势一弱,红方必是车前马后、发炮逐卒争得先机,其后变化就更是繁复,似乎双方都有机会……再要往下算去,只觉眼前微微一黑,胸口烦闷欲呕。 愚大师知道小弦乃是用脑过度,轻轻一指搭在小弦太阳穴上,用功助他化开心魔:“此谱乃是千古疑局,内藏玄机,须得平心静气方有能望觅得妙手解开僵局。若是棋力不到,万不可妄动思路。” 小弦转过头去不看棋局,但一颗心犹缠在枰间烽火之中,如何脱得开。何况以他的倔强脾气,哪肯就此服输,略喘几口气,复又去苦思冥想。 其实这象棋残局远不及围棋变化无方,只要按各种棋路先试着走几步便可找出最佳应手,是以由古至今从没有解不开的象棋残局。只是这二人都是一般的痴性,若不能一举解开所有棋步,断不肯落子试走。 一老一少呆立棋枰前,不知不觉便是几个时辰。青儿上蹿下跳一阵,见二人毫无反应,也有模有样地学着站在一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左右张望不休。 又是一阵铃响将二人惊醒,愚大师拍拍小弦:“先吃饭吧,明日再继续想。”又是一叹:“老夫已推算至五十七步后,却犹看不出结果。” 小弦只算到四十余步,发狠道:“解不出我便不吃饭。” “你这孩子倒也是个倔性子。”愚大师大笑:“不过老夫若也是如你一般,怕是早就饿死了。” 小弦见愚大师口中发笑,脸上却是毫无欢容,心想爱棋之人如何能说放就放,怕只是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棋,好打发这山中的漫漫时光。一念至此,脸上不禁现出一份同情之色,随口安慰道:“愚爷爷堪破了胜负,自是不必拘泥于其间,让棋念占据心神。” 愚大师饱经世故,一见小弦的脸色顿知其意:“你错了,老夫非是堪破胜负,而是另有原因。” 小弦不解,惑然望向愚大师。 愚大师一指棋枰:“老夫解过上百局古谱,知道这等残局均是于层层迷雾中设下各种关碍,往复循环,利用解局者思路上的盲点大做文章,而正解往往便是在不经意间无中生有,执意苦研反为不美。这蔷薇谱妙若天成,几无破绽,能制出此局的人定是一位棋枰高手,深谙巧攻拙守之理,棋力绝不在老夫之下,与其在他设下的迷宫中瞎闯,倒不如跳出局外,从棋枰之外来领悟棋枰之内的玄机……” 小弦听得发昏,喃喃道:“照你这般说,莫不是不懂棋的人更容易找到正解?” “此话原也说得通。”愚大师正色道:“世间万理原是类同,盛极而必衰,正若月有阴晴盈缺,花有绽放凋谢,长堤毁于蚁穴,莽林焚于星火。如此完美之局必留有一处隐着,当局者迷难以洞悉,但若能置身棋外,以局外者的眼光来重新审时度势,再以抽茧剥丝般的耐心,引出对方那一丝间若细发的破绽,便可以电掣雷轰之势一举直捣黄龙。” 小弦大觉有理,点点头:“道理虽然如此,但如何方能做到置身局外、找到那一手隐着呢?” 愚大师侃侃而谈:“正如剑客对决,在低手的眼中尽是空幻花式,自以为强劲的招法于对方却不过是隔靴搔痒,根本不见效用;而在高手的眼中却能一举窥破对方的虚实,视各种虚招、诱招而不见,如狼奔虎跃般直取要害……” 小弦身体一震:“我懂了,这就是境界的差别!” “境界这两个字可谓道出了棋之神髓。”愚大师微笑:“不妨说说你领悟了什么?” 小弦想了想:“记得我小时候爬山,只看到一条条羊肠小道通往山顶,却不知那一条方是近路,这就如陷身局中的低手,只看得见眼前的各种棋路,却不知将子落于何处才可一举获胜;而等我上到山顶再望山下时,必能一下子判定出哪一条路方是捷径……” 愚大师哈哈大笑:“这个例子举得好。你这小家伙年纪轻轻就能有这份通彻的眼光,委实不易。棋力可后天苦练而成,这份棋境却非得要有先天之才……”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时忽就想到若是不景成像废了小弦的经脉,若让他以棋入武,凭着这份悟性,日后只怕真能成为一代叱咤风云的大宗师。看来苦慧大师的预见确有鬼神莫测之功! “可还有一种可能,这山是绝壁孤峰,本就没有通路。”小弦口中犹自不休,一指棋局:“也许这局棋本就是死局,没有最好的解法。” “那,就是最高境界!”愚大师微微一哂,语气中充满着一种向往与澈悟:“如果真是如此,就若冲水泡茶,少一分则浓多一分则淡,何必仍不知足?那么完美无瑕的境界,解与不解都是无关紧要,重要的就是你已看到了道之极致!” 第84章 弈天之诀(3) 听到这番话,小弦心神震荡,只觉这小小一方棋枰中竟也有许多至理。他修习《天命宝典》本就对这等玄妙的禅机大有感应,被愚大师一言点醒,再延想到世间万事万物,均可由此一言解之。刹那间只觉心头舒泰难言,似有什么哽塞豁然而通,忽有了一份大彻大悟的畅意。 看着小弦若有所思的样子,愚大师呵呵一笑,抬手拂乱棋局:“若是思路上已走入死胡同,徒想亦是无益,倒不如好好放松一下,一切难题到了明日或就能迎刃而解。” 当晚小弦便住在那小屋中。愚大师精擅土木机关之术,石床石桌做得精致自不必多说,躺在石床上丝毫不觉圪硬,极是舒适;便是那油灯亦大不寻常,灌入灯油燃起后照得小屋明昔如昼。愚大师又命青儿去前山拿来薄被枕席,还带来了数块点心,那青儿虽是猿类,倒了晚间却也是困意十足哈欠连天,那份昏眼朦胧、口水涟涟的样子又逗得小弦嬉笑不止。 愚大师陪着小弦说一会话嘱其早些休息方才离去。小弦见他对自己慈爱关切,就真如自家爷爷般嘘寒问暖,心中感激。听着屋外谷幽林寂,虫唧鸟鸣,感应着那飒飒清风,萋萋芳草,浩然明月,疏朗星辰,又想到青儿的顽皮可爱、憨态可掬,倒觉得此荒山野岭倒比从前在清水小镇的居处还要好上几分,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惬意。 小弦躺在床上,回想日间愚大师对自己所说的诸般事情,心中思潮起伏如何睡得着?只觉这一路来的妙闻奇遇,尤以今日为甚。 ——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竟然便是四大家族的少主,而白道杀手之王虫大师与明将军关系更是微妙,几可算是一母所出。苦慧大师到底说了什么话才令得四大家族一任明将军拜入昊空门?景成像亦竟会因此废了自己武功?六十年之约一月后即至,御泠堂这一次又会订下何等赌约?而青儿到前山出入自如,可见这后山虽是禁地,但四大家族的人自然都知道愚大师的存在,只怕自己逃到此处亦瞒不过景成像的耳目,却不知他又会如何对待自己……忽然想到一事:明将军既然就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景成像等人怕是不愿暗器王挑战明将军,会不会因此而刁难林青?难道苦慧大师的预言就是明将军会败在暗器王手上,所以景成像才要先废自己武功,然后才以此要挟暗器王么? 小弦呆了片刻,复又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推论。虽然林青在他心目中犹若神人,但若要以一人之力对抗四大家族的诸多高手又是谈何容易,几不存胜机。四大家族自然犯不上利用自己来威胁林青。难道苦慧大师的预言真是与自己有关么?可又实难相信他能预知数十年后的事情……他虽是知悉了不少秘密,却仍觉扑朔难解,抓不到一点头绪,反是泛起更多疑问。辗转反侧左思右想,小脑袋中俱是一片昏然。 小弦知道多想无益,索性听天由命,只是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重又起身燃灯读了一会《天命宝典》,虽是字繁意深,但参照以往许漠洋所传皮毛,倒也大有得益,许多疑难处豁然贯通。他越看越有兴味,只是这一天身心劳累下再也支撑不住,头渐伏渐低,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 在梦中似还见到景成像的歉然目光、愚大师的种种说辞、水柔清的如花笑靥、青儿的顽闹嘴脸……最后出现在脑海中的是黑红双方纠缠在一起的棋枰战火,似又在解那纷繁复杂的蔷薇谱,忽又想到花嗅香所讲那下棋的故事,心中忽有所觉,却又理不出什么思绪……隐约似还见愚大师重将自己抱起放在床上,嘴中仿佛还嘀咕了一句什么,睡意又重重袭来……第二日一早,天色刚蒙蒙初亮,小弦便爬起身来。 青儿从树间冒出头来,对他咧开大嘴一笑,又忙不迭地掷来几枚不知名的山果,小弦在溪边洗漱一番,咬一口果子,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再喝几口略带甘甜的溪水,一时只觉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只恨从小未学过什么山歌小曲,不然定要大唱特唱了。 小弦心中挂记着那蔷薇谱,又走到那石桌前,将已被拂乱的棋子重按记忆摆好。 青儿却是不依,生拽硬扯地将小弦从石桌旁拉开。小弦无奈,只得暂放下棋局,与青儿爬树捉鸟,戏水摸鱼,玩得不亦悦乎,渐渐闹得忘形,似又重温了一遍幼时的快乐。 一人一猴在林中足足闹了一个多时辰,青儿不知疲倦,小弦却是累得气喘吁吁,吃了几个果子,缓缓回到小屋,方见到愚大师已立于石桌边,望着棋局陷入沉思中。 小弦怕愚大师太过伤神,却不知如何劝慰,忽想到昨夜恍然梦中之事,走近道:“愚爷爷先不要想棋,我给你讲个下棋的故事。” 愚大师久不与人往来,经昨日与小弦相处,对他颇生出一份感情,闻言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小弦便将花嗅香讲与自己的那个山中客遇见二鬼下棋的故事细细道来:“我当时听了笑得要死。以前只知道世人怕鬼,现在方知鬼也是怕人的,何况是这两个胆小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愚大师听罢却是微微一怔:“老夫从未听过这个故事,似是颇有隐喻。” 小弦心中一动:“这个故事是翩跹楼主花嗅香告诉我的,他当时似乎也怪我没有听出其中深意。” 愚大师似有所悟:“花柏生饱读史书,智力谋略在四大家族中不做第二人想,其子想必也不凡。”猛然一拍白发苍苍的脑袋:“我知道了,这个故事讲得是执拗。” 小弦不解:“如何执拗?” 愚大师反问道:“那人起初闻棋声不寐,后来却为何无棋声难眠?” 小弦道:“那是因为他习惯了棋声……” “不错,习惯二字便是其中关键所在。”愚大师截口道:“正如人常居鲍鱼之肆不觉其臭,常驻荒冷之地而不觉寒。人的生性类虽不比禽兽善于适应环境,但久而久之,亦会对身边固有的一切产生一种依赖性……”他刮刮小弦的鼻子:“比如你若是吃习惯了大鱼大肉一旦让你久不动荤腥,定然是叫苦连天吧?” 小弦笑道:“我倒是习惯了青菜素饭,若是让我天天大鱼大肉才不习惯呢。” 愚大师一呆:“你家里很穷么?” 小弦一挺胸:“当然不穷啦。不过我从小和爹爹一起生活,他还不如我会做饭呢,平日又懒得去弄,将就些就是啦。待到过节赶集的时候我们就去城里好好大吃一顿。” 愚大师见小弦如此懂事,更是喜欢,柔声问道:“你妈妈呢?” 小弦最怕别人提及自己的母亲,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低头不语。 愚大师何等眼力,察言观色下登猜出小弦母亲可能已不在人世。心中怜意大生,轻抚小弦的头顶,口中喃喃叹道:“孩子你也不必伤心,你尚有个好爹爹和好爷爷嘛。” 小弦听愚大师如此说,心中一酸眼眶一红,轻轻抱住愚大师的腰,咬住嘴唇强忍着欲要滴下的泪。他二人虽只见了一天,却甚是合缘,此刻真情流露下便如亲生祖孙一般。 愚大师怕小弦难过,手指在他头上轻点,却是运起门内的气贯霹雳功,将一丝精气由灵台大穴渡入体内,助他趋开一丝愁虑。 在愚大师手指点上小弦头顶的一霎时,小弦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女子的纤秀面庞,似是正泪眼涟涟地望向自己,眉目间满是一种依依不舍,小弦忽然间福至心灵,脱口大叫一声:“妈妈!” 愚大师连忙收功:“怎么了?” 那女子影像瞬间即逝,小弦犹是呆张了嘴,半晌方喃喃道:“刚才愚爷爷手触到我头顶的时候我似是看到了一个女子的样子。” “哦。”愚大师大奇:“是你母亲么?”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虽然从未见过这个女子,但直觉中总觉得她就是我的妈妈……”小弦摇摇头,一脸的神思不属:“说来也怪,我对小时候的记忆没有一点印象,好像一生下来就已六七岁了,便和爹爹在清水镇生活,这之前却是全无印象。” 愚大师略通医理,详细问起小弦的感觉,立时知道他必是从小经了什么刺激患了失忆之症,而刚才自己误打误撞下气贯霹雳功激起了小弦一丝残存的记忆,沉吟道:“不妨,我四大家族除了武功外尚各有绝学。英雄冢精于机关消息与识英辨雄;温柔乡女子擅长音律琴瑟;翩跹楼诗画双绝;而点睛阁则是医术天下无双。待得胜了与御泠堂的赌约后,老夫便带你去点睛阁找景成像,必会治好你的失忆之症,不过这尚需得等你父亲来后,问明前因后果后方好下手医治……” 小弦心有余怒:“哼,谁知道他会不会又趁机给我使什么坏心眼。” 愚大师正色道:“点睛阁传人一向忠厚,绝不会如此,上次成像废你武功实有隐情,他必亦是愧疚不已。” 小弦哪肯轻易原谅景成像:“爹爹早就教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起初看他表面仁厚,还十分喜欢他,谁知……” “你懂什么?”愚大师斥道:“点睛阁的武功自成一派,深谙天道,心术不正者妄修‘浩然正气’必会走火入魔。” 小弦见愚大师动怒,嘴巴一噘,赌气不语。 愚大师亦觉言重,呵呵一笑,放缓语气:“你要记住,辨人好坏切不可任性而为。现在你不过一个孩子也还罢了,若是有一日你手握生杀大权,岂可再这般动辄凭只言片语定人忠奸?” 小弦心中一动,直觉愚大师言中大有深意,似是要点醒自己什么,不过仍气不过愚大师刚才呵斥自己,别过头去,给他个不理不睬。说来也怪,起初二人才认识时愚大师一脸凶狠还说要杀了他却也不觉得什么,而此刻已当愚大师如亲人般便再也受不起他这般严厉作态,这其中心绪的变化确也是相当微妙了。 愚大师也不生气,用言语帮他分心:“咳咳,老夫刚才听你说起这个故事,忽有所悟,似是隐隐想到了解开这蔷薇谱的法门。” 小弦终是孩子心性,闻言忍不住接口:“对了,你说这个故事讲得是执拗,有何解说?” 愚大师沉思:“习武者执于剑,博弈者执于棋。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执拗,说穿了便是执拗于胜负之念。如若能超脱胜负,甚至超脱生死,任那窗外棋响如雷或是寂然无声,还不都是一样的安睡如故。” 小弦奇道:“这与蔷薇谱又有什么关系? 愚大师长叹:“老夫这一生便是堪不破这胜负二字,所以在棋局中务求要一举击溃对方,无论如何也跳不出强弃攻杀的思路。若能换一种心境,或能解开此局。” 小弦灵机一动:“那你不妨试试让对方先攻,来个后发制人。” 愚大师猛然一震,再定睛望向棋局,隔了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想不到这蔷薇谱竟会因你一言而解,哈哈哈哈……” 小弦拍手笑道:“你解出来了么?” 愚大师微笑、颔首、不语,拿起盘中的黑马斜跳了一步。 第85章 弈天之诀(4) 小弦一呆,这一步即没有给对方伏下致命后着,也不能一举解自身之围,可谓是一步无关痛痒之招,实是不明其意:“这算什么?” 愚大师笑道:“我给你讲过,若非到达那道之极致,任何事物皆有其破绽,如欲解之便须借自己之手引出那份破绽。这蔷薇谱虽然设得极精巧,却也不到那完美无瑕的境界,不过是利用解棋者思路上的盲点,将自身的破绽隐于无形。” 小弦听得连连点头:“我们的盲点是什么?” 愚大师不答反问:“下棋是为了什么?” 小弦随口道:“争胜呀。” “正是如此!”愚大师抚掌大笑:“若是一意求和甚至求败,那么便可解开此局了。”他一指棋局:“每个懂棋之人一见到此局,眼看黑方优势如此之大,必是考虑如何一举擒获红帅,思路上便已不知不觉坠入求胜之念中,是以方苦思不遂。但若是下出这一步跳马的闲着,静等红方来攻,红方反会陷入黑方的步调中,你不妨看看现在红方又应该如何走?” 小弦察看棋局,红方现在却处又于刚才黑方的尴尬之中,攻不能一举击溃对方,守亦没有一举解围的妙招。他细品愚大师的话语,灵机一动,亦抱着求和之心,把红车略移一步,仍是不即不离地保持对黑将的威胁,却又不急于出招,反是重把主动权交在黑方手上。 “孺子可教也!”愚大师状极欣然,再跳黑马飞角,仍是等红方先行变招攻击……这蔷薇谱确是制得极为神妙,先强攻者必遭对方反噬。二人你一子我一子走下去,皆是不求速胜,唯求弈和。不多时便互兑去一马一车,红方仅余一炮一兵已无胜望,而黑方虽有一炮一马面对红方士像俱全也是束手无策……一老一少对视大笑,这蔷薇谱的最后结局竟然是一局和棋。 “既然天下万物其理相通……”小弦脸上现出一种不合年龄的郑重:“若是将此理用于武学中,却又是什么结果呢?” 愚大师缓缓摇头:“这却是行不通了,试想习武者若是以求和甚至求败之心与人对战,其结果自是不问而知。”他忽张大了嘴,当场愣住,望着小弦再也说不出话来。 要知武功对决便若弈棋之道,起先双方都是攻守兼备,要待得对方露出一丝空隙后方伺机而攻。若二人皆是势均力敌的高手,必是守得固若金汤,难得露出半点破绽,便需以不断变幻的招式引动对方严密的门户。但正如双刃之锋有利必有其弊,自己招式变换间必也会不断露出破绽,若不能一举拿下对方,便极有可能反被对方所趁。 于是便有武当大宗师张三丰创出太极门,讲究后发制人,以柔克刚,其理便是己方故意卖出破绽诱使对方来攻,然后补去自身破绽寻机反扑对方。但武学之道相生相克,且不说太极高手是否能在对方招至前及时补去自身破绽,只要伺机一出手制敌,本身就已露出空门。 是以天下绝没有立足不败的守式,亦不会有完美无缺的攻招。胜负就看攻方能否及时抓住防御一方由守转攻时的破绽,而守方能否在攻方招式尚未完全展开之前先行攻入对方的破绽中……而依这蔷薇谱中不求胜只求和之道理,却是不断以自身的破绽引诱对方来攻,而再以另一个破绽补去先前的破绽,待对手变招再攻时,却又以新的破绽补去。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攻方自己露出补无可补的漏洞时方才一举出手。这就如二人前后奔跑,领先者虽似被追赶,却是随时可以停下脚步让对手跑至前方而将一转成为追击者,而后者看似主动追赶,其实却也只能是亦步亦趋的被动。 这样的情况在实战中却鲜有出现。试想在那动辄一决生死的激斗中,纵偶有诱招惑敌,也必是寻隙反击,谁又敢一直将破绽暴露在对手的攻击之下,岂非有败无胜。何况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是力求将自身守得泼水不进,也断没有这等故意连续露出破绽的招式。所以这道理虽然简单,但稍精武功的人却从没有去想过,若非小弦武功粗浅,又因《天命宝典》的引导于棋理中悟出这想法,只怕再过数百年也不会有人想出这等匪夷所思、先求败再求胜的武学来。 愚大师身为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可谓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高手,经小弦有意无意的一句话立时醒悟。高手相较,所差不过一线,争得就是这份境界上的突破。他将平生几次苦战逐一回想,若是自己早有这份领悟,过去那些对手恐怕早就俯首称臣了……愚大师脸上神色如痴如醉、或阴或晴、似喜似悲、若狂若疯。忽直身而起,脸上神情奋悦,气势盖天,那个苍首皓颜的垂暮老人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踏上巅峰的武林至尊。他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啸,啸音直震得山谷中岩石撼动,溪水晃漾、草木激扬、林鸟冲天,片片树叶簌簌而落,就如下了一场叶雨。 一旁的青儿从未见过主人如此,惊得吱吱乱叫。 小弦亦被愚大师的啸声震得心口怦怦而跳,他虽是心中隐有所悟,毕竟武功底子尚浅,难以一下理解其中原理。实是料不到随口一句话竟收奇效,更是不解一向稳重的愚大师何以突然变得如此亢奋,心中又惊又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愚大师的啸声良久方歇,欣然道:“下月便是与御泠堂决战的日子,偏偏老天爷将你送到老夫身边,悟得这般道理。莫不真是天后显灵,要让她的传人一夺天下么?好孩子,你可帮了爷爷一个大忙啊!”四大家族数百年与御泠堂相抗,愚大师曾任盟主更是对此无时无刻不放在心上,此时想到与御泠堂的赌战几乎十拿九稳,日后再助天后传人重夺皇位,一生夙愿有望得偿,心头这份快意真是言语难以形容。 小弦傻乎乎地道:“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是说不出来。愚爷爷你到底悟出了什么?” 愚大师一把抱起小弦,重重在他小脸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起来:“你武功几乎没有根基,正好不必循规蹈矩让传统武道束缚了思路,习得这大大不合常情的武学至理。唔,此理得于蔷薇谱,不若就叫蔷薇诀。以你的聪明与悟性,一个月的时间便足以学会,日后必可笑傲天下……” 小弦微微一愣:“你是说我不可能再学会上乘武功了么?” 愚大师语塞:“内功你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修习了,但这份慧知灼识却可以传于你,日后只要你再找个资质绝佳的传人,必会在武林中开宗立派,成为人人敬仰的一代宗师……” 小弦一听自己终是与武学无缘,报得一线希望重又落空。心头失落,对武学再无半点兴趣,咬着嘴唇愤声道:“我不学,你自个去找资质绝佳的传人吧。” 愚大师奇道:“这等机遇常人梦寐以求,你又为何不要?”立时明白了小弦的郁郁心结,不由也替他难过:“你的武功因我四大家族而废,这也算是一些补偿。何况老夫能有这份领悟亦全靠你无心之语……唉,也罢,你若不学便让它随着老夫葬于这荒山野岭吧。” 小弦心中一动:听愚大师的口气这份武学上的领悟必是非同小可,自己不若先学下后再教给林青,只要暗器王能打败四大家族的少主明将军,也算是帮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不过若是愚大师将此诀又传给明将军可是大大不妙。 想到这里,脸上还故意显出不情愿的样子:“那你答应我不许再教给其他人。” 愚大师哪里想得到小弦脑中转的是什么念头,随口道:“好,老夫答应只传你一人,好让你日后便是独一无二的蔷薇诀开山祖师。” 小弦倒未起过这念头,闻言喜上眉梢:“好呀好呀,我就要做独一无二的。愚爷爷你快发下重誓只传我一人。” 愚大师心情极好,哈哈大笑:“好,老夫立誓这蔷薇诀只传……唔,你大名叫什么?” 小弦一挺胸:“杨……不,许惊弦!”又跳起来道:“蔷薇诀这名字我不喜欢,软绵绵的哪有半点做开山祖师的派头,不如换一个有气派的名字……嗯,我想想。” 愚大师见小弦天真烂漫,为了一个名字也是这般认真,更在心里爱极了他:“昔日宋祖与陈抟老祖棋争天下,可见这博弈之道亦能争霸天下,不若就叫弈天诀吧。” 小弦拍手大笑:“哇,这名字气派十足,我好喜欢!” “好!”愚大师一本正经重又道:“老夫立誓此弈天诀只传许惊弦一人,若违此誓,管教老夫不得好死!” 小弦连忙吐几口唾沫:“什么不得好死多难听呀,你若违誓就罚你来生变个青儿一样的大猴子吧。” 二人对视一眼捧腹大笑,指着青儿笑得合不拢嘴。青儿被二人笑得莫名其妙,见主人开心,连忙又翻了好几个跟斗。 如此一连数天,小弦便跟着愚大师学习这弈天诀。 这弈天诀道理看似繁复实则简单,说到底便是将后发制人之道发挥至极致,而最关键处便是要从棋路中参得那份顿悟。 于是二人闲来便坐于枰间对弈。愚大师棋力较之小弦的启蒙老师段成何止高了数倍,小弦使出浑身解数也难求一胜。但他独具慧心,索性用从棋中掌握的弈天诀再反用于棋中,不求取胜唯求和局,愚大师倒真是拿他没有办法,偶有疏忽时还险些要败在小弦手上。 英雄冢的武功原就是由棋入武,愚大师身兼二长,再将弈天诀与自身武学一一印证,更是大有所得。他亦毫不藏私,将这份“致虚极、守静笃”的道理细细讲给小弦听。 小弦一心要做那弈天诀的“开山祖师”,倒是学得十分专心。他武学根基实是太浅,按理说原是根本不可能听懂这武学中高深的理论,但也幸好他并未接触过太多的武学道理,对这大违武学常规的弈天诀却是没有本能上的排斥,稍遇阻滞,便以棋理与《天命宝典》相互佐证,倒也能领悟小半。加上他记忆极好,无法理解的便先强行记在脑中,留待日后再慢慢消化。 二人以棋悟道,再由道入棋,皆是乐此不疲。 愚大师闭关多年,本已修至不沾尘世的澄明心性,这才返璞归真裸身而居。与小弦相处多日后感情日增,反是有了挂碍,尘心渐起,复又让青儿去前山拿来衣衫,打扮起来倒也颇有道骨仙风。 鹤发老人与垂髫童子每日谈弈谷中,浑不知时光如电……匆匆间便过了大半月,二人俱是对此弈天诀大有领悟。 愚大师由棋及武,这近百年大半辈子光景皆可谓是浸淫于胜负中。而弈天诀却讲究不战屈人的中庸之道,大违他平生心念,反是不如小弦掌握得快;而小弦起步虽迟,提高的幅度亦更大,不但弈天诀渐已得心应手;更是棋力飞涨,纵是面对愚大师这样的宇内国手,虽尚不能贸然言胜,却足可有一拼之力。 第86章 枰争天下(1) 这日从清晨弈至午间,小弦已是三度逼和愚大师。 第四局愚大师空占子力优势,偏偏被小弦不断以闲着求和兑子,弄得缚手缚脚,终又是一局和棋。他虽是老弥心性,却也不免因棋生怨,一甩不甚合身的大袖将棋盘拂乱,气鼓鼓地道:“似你这般下棋有何趣味?难道你就一心只想和棋?太没有出息了吧?” 小弦笑嘻嘻地重摆战场:“弈天诀的最高境界应该是不战屈人,这只说明你还学的不到家。” 愚大师一想也是道理,心中大生感悟:小弦这孩子虽是不通武功,但从小修习《天命宝典》慧心独具,对这弈天诀却比自己还掌握得精深,假以时日,必是了不得的人物。 想到此处愚大师心中蓦然一凉:他师出英雄冢一生保持童子之身,自然非常羡慕他人的天伦之乐。这些天与小弦相处得十分快乐,不知不觉间简直就当他是自己的亲孙儿,却浑忘了他正是苦慧大师预见的“煞星”……要知争霸天下身怀绝世武功固然最好,但却未必非此不可。莫不是自己鬼使神差地果然打造出了一个少主的对头?难道自己也应该如景成像一般被迫毁了他? 愚大师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 正思咐间,忽听山中传来一声长啸。其音清越悠长,在山谷间荡然不绝,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亦不停歇,就似发啸之人不需要开口换气一般,显见怀有绝世武功。 小弦心中一动,面上泛起喜色:“必是林叔叔来接我了……”又连忙掩住口。愚大师声明要他陪着老死这荒山中,如何肯让林青带自己走。而这些日子小弦整天只顾着下棋玩乐,稍有空暇又忙着去看《天命宝典》,却从未想过若是林青来接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从小父亲许漠洋就告诉他江湖险恶,想到自己身无武功怕是难以在江湖上立足,倒还不如就这般在荒山中了此一生,可内心深处却又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不甘……小弦心中百转千徊,又想跟着林青走,又觉得舍不得愚大师,更怕林青与愚大师闹僵,一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抉择,一生之中,倒难得有这一刻的犹豫不决。 愚大师却是脸色微微一变,喃喃道:“终于来了。” 话音才落,洞外又响起数人的脚步声,一人恭声道:“点睛阁弟子景成像恭请物师伯开关出山,率四大家族二十行道弟子迎战御泠堂。”却是点睛阁主景成像的声音。 那啸声骤然而止,一个声音传入众人耳中:“好极好极,原来物由萧物老爷子尚在人世。晚辈自幼听闻六十年前惨烈一战,只恨生不逢时,无缘一睹风采。今日可续旧时心愿,实是不胜欣然。”他口说欣然,却全无半分欣然之意,反是透出一股漠然生冷的怨毒,和着山谷间尚回响不停的啸声,更增一种妖异的气氛。 小弦这才知道来人非是暗器王林青,而是御泠堂的高手。这个声音于谦然平和中隐露锋芒,说话之人似是颇年青。 但这个声音却是极不寻常,就如喉间含着什么东西使舌尖顶住上锷般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如一个人短了半截舌头般卷动不灵,听起来有种抑扬顿挫的怪异感;但偏偏他每个字又说得清清楚楚、爽脆利落,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如同经过计算般不多不少,使得每一个音节都像鼓点般均匀而钝重地敲在小弦的心头。令他霎时如坠梦厣,仿佛又回到在那日困龙山庄中乍听到宁徊的哨音,重又泛起灭绝神术在体内引发的感觉。 愚大师淡然一晒:“从今起这世上便只有愚大师,再也休提物由萧这个名字。” 那人的语调似远似近飘忽难定,听得小弦心内极不舒服,烦闷欲呕,直听到愚大师雄浑的声音,方蓦然从回想中惊醒。他这才知道愚大师的真名叫做物由萧,而许漠洋给他讲过那老顽童物由心的事情,如此算来物由心竟还是英雄冢的上一辈高手。 “原来如此!”那个怪异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冷冰冰地道:“晚辈先要恭喜前辈已跳出五行、得脱凡尘。既然连俗世的名字都忘了,想必这次赌约亦会是置身事外了?” 愚大师朗朗大笑:“出世又如何?入世又如何?拭去蒙尘心境,便知二者原无分别。” 来人装模作样地失声惊呼:“大师前辈高人,若是一意与晚辈为难,岂不让晚辈有负堂主重望?” 愚大师眼中精光一闪:“红尘紫陌、碧叶青霜,你是哪一位?” 来人谦笑道:“前辈法眼如炬,晚辈青霜令使,暂摄副堂主之位。” 愚大师眉头一皱,御泠堂堂下有炎日、火云、焱雷三旗,分设红尘、紫陌、碧叶三使,另有一人专职掌管御泠堂中圣物青霜令,便被唤做青霜令使,身份仅次于堂主。那青霜令上据说刻有十九句武学秘诀,却从无人能参详得透。但三百多年前御泠堂的青霜令使暴毙西域,青霜令便下落不明,自此后青霜令使有名无实、虚席以待,而此次来人既然口称是青霜令使,还代堂主出战,只怕这青霜令已然找了回来也未可知。 要知这场赌约事关重大,历届赌战皆是御泠堂主亲自率众而来,二百多年来御泠堂连败四场,自是千方百计要赢得这与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赌战。可如今连堂主都不亲自出战,实是有些蹊跷……想到这里,愚大师沉声道:“御泠堂只派出青霜令使,如此托大,莫非有把握胜得今日的赌约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青霜令使仍不现身,似远似近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本欲请堂主亲来,堂主却道:‘四大家族这些年人才凋零,无人可堪大任,倒不若让你有机会多经些江湖历练,日后也好重振我御泠堂的声威’……” “昔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在天后面前共立赌约,一方败北六十年间绝不插手江湖诸事。”愚大师冷笑:“老夫却听说不久前贵堂炎日旗红尘使已将擒天堡闹了一个天翻地覆,已是大违双方的约定。如今连御泠堂主都不亲自出战,看来已是打定主意弃信毁诺了吧……” 青霜令使故作惊奇:“前辈既然闭关多年,如何又知道这些事情?” 愚大师低哼一声:“御泠堂自以为能封住天下人的嘴么?” 青霜令使仍是不急不忙:“前辈千万莫信这些江湖流言。焉知不是有人故意冒充红尘使想出此计策嫁祸御泠堂?” 景成像的声音从洞外传来:“以御泠堂含毗必报赶尽杀绝的手段,谁敢冒充红尘使?” “景兄此言差矣。红尘使明明好端端留守堂中,你却非要说他大闹擒天堡,不知可有人证与物证?”青霜令使轻吁一口气,悠悠道:“或是你四大家族自知赌战胜望不大,索性先挑起争执,日后也好有毁诺弃约的借口。若说含毗必报确是御泠堂的一贯风格,但这赶尽杀绝四个字么,怕才是景兄目前的心思吧……”他虽是信口雌黄,但这般强辨却也颇合情理,景成像忠厚之士,更不愿与对手徒争口舌之利,一时也想不出应该如何反驳,只得不语。 愚大师心头暗惊,这个青霜令使反应快捷,能言善辩,于闲谈言笑中暗露锋芒,当是一大劲敌。口中嘲然道:“看你巧舌如簧,却不知有几分把握胜得这一战?” “那要看前辈是否顾惜声名了。”青霜令使嘿嘿一笑:“若是前辈以大欺小,晚辈原先的八九分把握便只剩五六分了……” 愚大师冷然道:“以御冷堂的情报怎会不知老夫尚在人世?经这二百余年的一挫再挫,却不知御泠堂还剩下些什么本事?” 青霜令使怪声怪气地笑道:“隔一会前辈自然会知道御泠堂的本事。” 小弦再也受不了这青霜令使的阴阳怪气,忍不住对愚大师叫道:“爷爷不要低估了他们,御泠堂至少还有一样本事:大言不惭。” 青霜令使口中啧啧有声:“四大家族果然能人辈出,这等场面也轮得到小孩子说话。” 小弦不忿:“你在愚大师面前不也是个小孩子?” 愚大师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拍拍小弦的头以示赞许。 青霜令使也不动怒:“既然如此,便请前辈袖手旁观,让我等与景兄放手一搏,免得让世人说四大家族以大欺小。”看来他说到底就想激得愚大师不出手。 “老夫才不与你这后辈许多废话。”愚大师咄然大喝:“除魔卫道乃我辈本色,自是当仁不让担起一肩道义,岂能让尔等阴谋得逞。”又对洞外扬声道:“成像进来吧,老夫闭关五十年等得便是这一天,定会担当起本门重任,与御泠堂奋力一搏!” 二十余人鱼贯而入,领头一人正是点睛阁主景成像。他显是早知小弦的下落,虽见小弦与愚大师坐在石桌旁对弈,面上却丝毫不见动容,只是有一线几不可察的疚色从他眼中一闪而过,随即长揖到地:“点睛阁十七代阁主景成像见过物师伯。” 小弦细细看去,除了领头的景成像,四大家族一共还来了二十人。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莫敛锋等人均在其中,其余想来俱是行道大会中挑选出的精英弟子,有几名纤弱女子应是温柔乡的高手,水柔清亦赫然在内,花想容却不在其中。 所有人的面上俱是一派凝重之色,只有水柔清见到小弦略微一笑。 愚大师一改平日慈和,面色肃穆,沉声提气道:“四大家族二十人已定,御泠堂订下什么赌约不妨划下道来?” 青霜令使漠然道:“既然如此,便请诸位移步离望崖与我御泠堂殊死一战。”言罢再无声响。 愚大师环视众人:“此次虽没有昊空门人做公证,我等亦莫给御泠堂留下以多欺少的借口,仍是以二十人出战……”目光在四大家族众弟子间转来转去,似要挑出二人留下。 小弦心想自己可算是昊空门传人,自是大有理由去看这一场百年难遇的赌战,急道:“我……”才吐出一个字,已被物天成一指点在胸间,顿时昏倒在地。花嗅香、水柔梳与莫敛锋本是不满景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但大敌当前不愿先起争执,均是暗叹一声。 水柔清不明其中缘由,惊呼一声,正要开口发问,却被父亲以目止住。 景成像欲要对愚大师解释,愚大师将手一摆,长叹一声:“这孩子竟能与老夫棋逢对手,可谓天分极高,也无需太过为难他。待与御泠堂了结此事后,若老夫还能留得一条性命,自会将他留在此地。”景成像本也不知应该如何处置小弦,听愚大师如此说,只得点头应承。 愚大师用手一指水柔清与另一个点睛阁弟子:“你二人留下看着这孩子,其余人和我去离望崖。”他眼力高明,早看出四大家族众人中以水柔清与那点睛阁弟子武功最弱。 水柔清虽是甚怕这个从未朝过面的愚大师,却仍是大声道:“我要陪着爹爹。” 愚大师眼睛一瞪:“你当是小孩子玩耍么?” 水柔清咬唇不语,面上却是一份刚毅之色。行道大会本未选中她,莫敛锋也不愿她涉险,但谁也拗不过她的性子。何况四大家族中人人皆知她自幼没有母亲,更是不忍让她父女分离,才只得带她来到此处。 愚大师一时拿她无法,只好道:“也罢,我们总要留下一人主持,便是二十一人吧。”说罢率先昂然踏出洞外。 第87章 枰争天下(2) 那离望崖位于鸣佩峰后山二里处的两座小山峰间。二峰相隔数十丈、遥然相望,中间却是近百步宽的一大块空地。那空地平坦而空阔,不生树木草丛,唯有星罗棋布般堆积着从峰顶上滚落的巨大岩石。历代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赌战多选址于此。 二峰均不过数丈高。左峰略矮,远观呈背驰奔马状,故名渐离;右峰稍高,若一张首翘望女子,故名相望。二峰合称为离望崖。 众人攀上渐离崖,已可遥见御泠堂的二十人落足于对面相望崖上。领头一人白衣短襟,束发披肩,踏足于一块大石上,右手叉腰而立,左手执一柄半尺长短的令牌,头上却是戴着一个狞恶的青铜面具,根本看不清其面目。虽是隔了数十丈的距离,顾盼间犹可感受到他那凛然射来的凌厉目光,配合着迎风飘扬的黑发白衣,俊雅风姿与森寒杀气合而为一,有种说不出来的峻冷矜严。 众人适才只闻其声,此时乍见到这似从完美体态间隐透出浓烈邪气的身影,心头皆是一震。花嗅香虽是自命风流天下,却觉得这青霜令使的翩翩风度丝毫不输于少年自己,孤傲泰烈处犹有过之,心中暗叹:自古御泠堂四使均是清弱秀逸之士,文武皆是上上之选,只观此青霜令使的形貌,又有谁能想到其中暗藏着枕戈乾坤、祸乱天下之心? 愚大师迎上青霜令使射来的目光,提气开声:“想不到堂堂青霜令使竟然是这般不敢见人的模样?” 青霜令使微扬起头,不见他运气作势,那怪异的声音却有若实质般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晚辈自幼发下毒誓,若不能一雪四败之耻,绝不将真实面目示人。若是前辈愿意成全,自当感恩不尽。”这番话原是颇有怨毒之意,但经他这般淡然说来,谁也不知是真是假。 愚大师大笑:“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青霜令使亦是轻笑有声:“若是没有本事赢得这一仗,此张面孔纵是可比宋玉潘安,亦只好让它再经六十年的不见天日。” 愚大师长吸一口气,缓缓道:“这一次要如何赌?” 青霜令使沉吟,却突语出奇峰:“前辈可想知道晚辈对四大家族的武功有何说辞么?” 愚大师拿不准他是何用意,微一颔首。“愿闻其详。” “读浩然之书,得浩然之气!”青霜令使抬头盯住景成像,肃声道:“点睛阁之浩然正气沛莫能御,醉欢掌法似拙胜巧。便若那醉汉的惺朦神情间一股捉摸不透的悦意,观者不解其神,醉者自明其韵。可比做是宴透红妆、霜寒铁衣后逢迎于清欢满座的无奈一笑,其境便在那一份旧朋新友他朝各奔前程的萧索心情中。奈何浩然气难驭醉欢掌,若以忘忧步避其锐烈,离魂舞引其郁狂,可破之……” 景成像大震,他一生浸淫于本门的浩然正气与醉欢掌,却尚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中肯而切题的评价。最可怕的,乃是对方直言可用疏引之法,驾驭出醉欢掌中那一份醉生梦死后的狂郁之意,由此反噬浩然正气……这虽只是口头谈兵,却是道出了点睛阁武功的最大弱点:醉欢之念与浩然正气意境间的截然不符! 青霜令使对景成像的惊讶神情视若不见,转头望向花嗅香:“翩跹楼以画入武,折花手倾杯花底、风月媚人,讲究轻敲叶、重攀折、静消凝、动黯然;其意蕴不在折花时的淡黯如锦风物,却是在于丘屏壑阻间偶露花枝的那一份‘愕然’之意。若用帷幕刀网封其身法,屈人剑法锁其后着,不给其画中留白之余韵,亦当能破之……” 花嗅香果是“愕然”,垂头思索起来。 青霜令使再望向水柔梳:“温柔乡借乐音而印武学,所谓玉箫声断空遗恨,潸歌转枕暗寻思;缠思索举重若轻,无迹可循,善于在对战中扰敌节奏,再寻隙而入。讲究横直间惆怅,竖斜处荼凝,可谓是天下任何短兵器的克星……” 饶是以水柔梳的淡泊,听到本门武学的长短被对方一语道尽,亦不免失声道:“你要如何破?” 青霜令使嘿然一笑:“缠思、缠思,前事难重,回首俱非。若能俱忘身前身后儿女情思,以至刚至坚斫断纤纤芯结,又有何思可缠?”他不待水柔梳反驳,又望向物天成:“棋枰之道原是与武学宗旨最为接近。英雄冢的狂云乱雨手大开大阖,霸气迫人,气贯霹雳功更有一股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全然不同点睛阁方正平实的略显刻板、翩跹楼点帛吟笺的矫揉造作、温柔乡细翦浅攒的小家子气,原是四大家族中最难缠的武功。只惜其太重争胜之道,锱铢必较,若是对手一意守成,不计较寸土得失,其刚难持,其攻难继。就若棋枰中虽是子力占优,但若对方一心兑子求和,却无力靠强攻一举挫敌于刹那间……” 这一说正是暗合弈天诀的心法,连愚大师亦不由耸然动容。 这番话于两军对垒前侃侃道来,再加上青霜令使极具蛊惑力的风度、锋利如刀的口才、浑若无事的谈吐,确是动人心魄至极。 他能将四大家族的武功强弱处逐一说出已属不易,而且均是发前人未有之见地,若没有数年的观察研究实难有如此精准的结论。而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身为数百年的宿仇,各种秘术异功仅六十年一现阵前,他又是如何得知?一念至此,已足令景、花、水、物四家弟子皆是胸中如轰巨雷,心萌惧意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愚大师强按心头震撼,哈哈大笑:“既然御泠堂将我四大家族武功精研至此,何须只争口头上的便宜,出手一试立知分晓。” 青霜令使却不为所动:“前辈莫要心急。晚辈还想请教一个问题?” 愚大师当然不肯示弱:“你一口一声晚辈,老夫若是不让你问倒显得不近情理了。” 青霜令使呵呵一笑,轻声道:“天下武功源出少林,为何少林派屹立千年仍是不倒呢?” 四大家族的二十余人全是家族中的精英,闻言立知其意:少林弟子遍传天下,可以说除了少林秘传的十几项绝学,在武功上几乎没有秘密可言,但天下却没有哪门哪派敢放言能破去少林派最普通的一趟罗汉拳……青霜令使叹道:“所以晚辈刚才虽献拙胡说一番四大家族的武功,但亦仅仅限于口头。真正的对敌过招时变化千万,各种招式互生互克,要想在那稍纵即逝的瞬间抓住对方的破绽又是谈何容易?是以若是前辈亲自出马,这场赌战实是难分胜负。何况本堂这二百余年间何曾有片刻放松过对四大家族武功的研究,却仍是四场连败。是以晚辈每每思于此,心知若是以武功硬抗,只怕又会重蹈本堂先辈这二百余年的覆辙。纵能忍辱,亦难负重!” “好一个纵能忍辱,亦难负重!你要如何?”愚大师心头大凛,看这青霜令使的体态身形最多怕不过三十岁年纪,却是屡屡语出奇峰,令人半点把握不到他的心意,更对四大家族的各等人物如数家珍般熟悉,单是这份心智已足可谓是自己平生出道以来的第一大敌,真不知御泠堂如何培养出了这样一个超卓可怖的人物。 青霜令使抬首望天:“晚辈于武功上难言有十足胜算,但若要比试其他种类,先有点睛阁的熟读万卷书,再有翩跹楼的丹青盖天下,更有温柔乡的琴韵动四方……”说到此连连摇头,倒似是没有了半分主见。 愚大师料知青霜令使必有下文,冷然不语。 青霜令使拍拍自己的脑袋:“晚辈一时糊涂,英雄冢的绝技是什么却偏偏想不出来了,真是失礼……” 愚大师心中一动,已隐隐想到对方意欲如何,却仍是猜不透他为何要如此? 一旁的物天成见青霜令使先是弄出百般玄虚,再于言语间示弱,终沉不住一腔勃郁之气,豪然大笑道:“我英雄冢的弈棋之术亦是天下驰名,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总不会是想与我赌棋吧?” 青霜令使故作一愣:“楚河汉界,棋逐中原,这是何等雅事!物冢主既然有意,我倒不妨奉陪一局。” 众人这才知道青霜令使打得是何主意,皆是大奇。英雄冢祖上曾是天后待召棋侍,弈术冠绝天下,且不说愚大师的棋力,便是物天成也被称做宇内第一国手,御泠堂与之赌棋岂不是疯了。 愚大师却是长叹一声:“青霜令使此提议原本甚好。只不过天后曾明训双方相赌应以武功为基本,昔年虽曾有以琴技相赌之约,但也是以音慑魂,以韵制敌,不出武功的范围。而这下棋却似是不合规矩……”他非是对自己的棋艺没有自信,只是见青霜令使原可直接提出以棋相赌,却偏偏弄出这许多的花样,显是有备而来,心底早就暗做提防。此人心计实是太深,一言一行皆蕴深意,必是藏有极厉害的伏笔,是以愚大师才宁可先否决下棋的提议打乱对方的计划。 青霜令使笑道:“前辈此言差矣,所谓技有止而道无涯。武功相较原也不过是斗勇斗智,才德庸驽之辈纵穷遐思变,亦难脱人体潜力之极限。何况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百年相争本是为了天下,却一意诉诸武力,不免本末倒置,贻笑大方。难道天下第一高手便可一统天下持鼎中原么?一味好勇斗狠又与那江湖上门派的小打小闹有何区别?”他语气一转,轻叹道:“再说你我两派本都是为了天后遗训扶其后人重夺江山,经这数百年来的拼拼杀杀,几成势不两立,已是大违天后本意。晚辈既然有幸参与这六十年一度的大战,务要将这赌约定得公平,让双方心服口服,是以虽然明知英雄冢棋力傲绝天下,仍是要不自量力勉强一试,定下这一场以棋相赌的战局……”他抬头望定愚大师,语含讥诮:“若是前辈非要借天后之名来压我,岂不是一味顺应不懂变通了么?” 青霜令使这番话不卑不亢极合情理,再看他气度从容侃侃而谈,变幻不定的语音中更似是含着一股邪异的诱惑力,若非他面上戴着一个狞恶的青铜面具,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个浊世中翩翩佳公子。纵是以愚大师的见多识广、景成像的遍览群书、水柔梳的淡雅自若、物天成的刚毅豪勇,刹那间也不禁被他言语所动,虽是明知其定下棋争必是藏有极厉害的后着,却仍不知如何应对方好。 四大家族中翩跹楼主花嗅香最擅舌辨,刚才被青霜令使论及本门武学的一席话惊得呆了半晌,此刻方回过神来,哈哈一笑:“武者可定国,文者可安邦,二者岂可混为一谈。试看泱泱千年唐宗宋祖夺天下皆是先以武服众,再以文治国,虽是二者不可或缺,但却有先后轻重之别。如今四海未平,不但需要谋士智者,亦需要拔剑以定江山的盖世枭雄,若是依青霜令使之言仅以枰谈论道却怕还是误解了天后的意思……” 青霜令使截口道:“花兄之言正中小弟下怀。枰中虽静自有烽火,这一棋局考较的自然远非英雄冢的棋艺,还要看看四大家族的豪勇侠气!” 第88章 枰争天下(3) 愚大师心知以御泠堂隐忍六十年的筹谋计划,既然一意以棋相赌,必是难以推诿。料想纵是御泠堂暗中培养出了什么棋坛鬼才,自己以这些天方才领悟的弈天诀心法相抗至少应不会输与他。何况六十年前一战本门二十精英弟子几乎损伤殆尽,若能兵不血刃胜得此战确也最好不过,当下沉吟片刻,爽然道:“也罢。既然御泠堂一心以棋相赌,我四大家族自也不会令尔等失望。老夫虽是久不涉江湖,一身棋艺却还未曾丢下,却不知御泠堂会派何人出战?” 青霜令使欠身一躬:“便由晚辈来讨教前辈的奇着妙手吧。” 四大家族众人皆对愚大师的棋力极有信心,先前只是拿不准对方因何舍长取短所以才反对争棋,此刻见愚大师如此说,俱是没有异议。 花嗅香道:“既然如此,双方便分别执先,每方每局各限时二个时辰,先赢三局者为胜,不知青霜令使意下如何?”他向来多智,怕一局定胜负或有侥幸,而愚大师毕竟年长,下多了也恐精力不济,所以如此说。 青霜令使微一抬手,眼中精光闪烁:“若是平日下棋玩乐,晚辈自当奉陪。可这一场赌战么,嘿嘿,只怕双方都没有能力再来一局。” 愚大师听出青霜令使话中有因,却故意不问他缘故,淡然道:“若是和棋又当如何?” “这以棋相赌既然是晚辈的提议,自然应该奉上些彩头。”青霜令使耸耸肩,双方一摊:“若是和了晚辈便当场认负,我御泠堂亦会等六十年后再重出江湖!” 众人心中一惊,看他神态如此轻松地口出大言,难道真有十足地把握胜这一局么? 愚大师哈哈大笑:“你既然有如此把握,老夫亦不与你客气。这就命人取来棋具,便在离望崖前请教青霜令使的高招。” “何须麻烦前辈,晚辈自会令手下备好棋具。”青霜令使一挥手,四名御泠堂弟子整齐划一地从相望崖上一跃而下。两人沿着离望崖下的空地来回疾奔,一边走一边从手中挥洒出白粉;另两人却是拳打足踢,将空地中的乱石尽皆搬移开……但见那撒粉两人兔起鹘落般脚不沾尘,数百步的距离瞬息即过,一身轻功实已臻化境;而移石两人出掌踢腿间不闻半点风声,却是劲道十足,几块足有数百斤的大石亦被举重若轻地挪走,显是武功超卓。 众人不解其意。景成像、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莫敛锋等人眼力高明,已看出这四人的武功均可算是江湖一流,比之自己亦仅仅略逊半分。若御泠堂带来的这二十人皆有如此身手,与四大家族的二十精英弟子实有一场好胜负。 愚大师更是暗暗心惊,看来御泠堂这些年亦是暗中培植了不少高手,足有与四大家族一拼的实力。可为何仍要舍易取难,非要订下这赌棋之局?自己到现在仍看不出青霜令使的意图,但若说他真能在棋枰上胜过自己,却实是难以相信。 众人身在高处,不多时已看出端倪。御泠堂四名弟子竟在离望峰下那片阔达数百步的空地上画出了一个大棋盘。 那棋盘纵横数十丈,每格间均有五六步宽,若不是由高处望去,实难发现这看似横七竖八撒下的白粉竟是拼凑成一方棋盘。由此已可见御泠堂定是经过精心准备,那撒粉两人若不是经过专门的训练,断不能于半炷香的时间便画出这大棋盘来。 诸人面面相觑,浑不知青霜令使意欲如何?用这么大的棋盘来下棋,只怕纵不绝后,亦是空前了。水柔清不由想到与小弦在须闲号的赌棋一事,若是小弦来此看到这般情景,不知会发出什么样惊天动地的感叹……“前辈准备好了么?”青霜令使漠然的声音中透出一股寒冽杀气:“只希望这一局能下出千古名谱,不然岂不辜负了这割山为界,划地为枰的豪情慨志!” 愚大师大笑:“好一个割山为界,划地为枰!不过只有棋枰尚嫌不足,御泠堂想必也早就准备好了棋子。” 青霜令使不语,再一挥手。余下十六名御泠堂弟子跃下相望峰,抱起散落于地各种形状的岩石,擎着手中兵刃一阵敲击凿打。此刻已可看出这十余人皆是身怀惊人武功,坚硬的岩石在他们手中如同豆腐般轻软脆嫩,兵刃到处石屑飞溅。过不多时人人手中只余一方半尺余厚、径达三尺的圆形大石。 众人看得又是心悸又是好笑:这里每一位御泠堂弟子都足可谓是独当一面的高手,十六人齐集于此已是大不容易,偏偏做得还是开山凿石的事情,只怕由古至今,再也没有人能见到这般匪夷所思的情景。 此刻自然谁都明白必是以此大石为棋子。莫敛锋叹道:“也亏得这青霜令使能想出这异想天开的法子,不过看御泠堂弟子如此耗费体力凿石为棋,只怕还另有一层显示其实力的原因吧。” 水柔清喃喃道:“这么大的棋子如何移动?总不能下一步棋就令一个人去搬动吧。” 景成像隐已猜知青霜令使的意思:“依我所想,只怕要以人负子而行于枰中……” “御泠堂果是有备而来。”物天成低低一叹:“他们自是早已演练好,这一场拼斗比得本不是棋,而是阵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水柔清惊呼一声:“原来最终还是要比武的。” 水柔梳平日波澜不惊的容颜亦是有了一丝扰动:“这绝不仅仅是比武那么简单,还要以棋路为限……” 众人静默。如果依着下棋的规矩,己方一子投入敌阵中本是寻常,可若是以人为棋子,这般孤身面对前后左右的几大高手难有生望。似这种缚手缚脚的棋只怕普天下从无人下过,怪不得青霜令使有恃无恐,敢挑战愚大师这样的棋枰国手。 花嗅香心思缜密,低声道:“大家也不用惊慌。纵然敌人有备而来,只要都遵循棋盘上的规则,我们亦未必输给御泠堂。” 众人一想也是道理,就算青霜令使平日演练过这种棋路,毕竟棋力上未必能及愚大师,胜负尚属未知之数。皆抬眼望向愚大师,看他对此局面有何说法。 愚大师却眼望崖下御泠堂十六弟子,脸上泛起一股忧色,沉声道:“此人心计之深,我到现在仍不明白他的用意,这一战实无半分把握。” 众人循着愚大师眼光望去,又是一惊。原来那十六名御泠堂弟子做好一枚棋子后仍不停手,又是叮叮铛铛一阵开凿,看样子竟似要为四大家族的人也做好棋子……虽然凿石之举对他们这般高手来说不是难事,但亦绝非举手之劳,毕竟会耗费不少体力。如果敌人意欲在棋枰中布下杀阵,如此徒损战力实是蹊跷至极。一时众人再也不明敌人的意图,各自垂头猜想不定。 不一会三十二枚棋子皆都制好,御泠堂十六弟子刻字于其上,再涂上红黑二色摆放于棋盘上。其中有三人甚至以指划石刻字,显见指上功夫已已臻化境,直看得众人咋舌不已。 十六人肃然静立枰端,犹若十六尊雕像。 青霜令使的声音再度传来:“每方各出十六人负一枚棋子于棋盘上,一切均听下棋之人的指挥。前辈目光如炬,应该不用我再多行解说了吧。”他复又一笑:“诸位敬请放心,这一场赌得是大智大勇,非是武功,若是有人于局中擅用武功,便做负论。” 众人总算略舒了一口气,却又隐隐生出一线怀疑,既然不用武功,又何须似这般大费周折,直如顽童戏耍一般? 青霜令使望向愚大师:“御泠堂下青霜令使恭请前辈赐教?” 众人看着青霜令使胸有成竹的样子,实难相信他能抵得住愚大师的棋力。景成像忍不住问道:“可否有人支招?” 青霜令使大笑:“面对愚大师这般宇内高手,纵有人支招又有何用?” 众人一想也是道理,下棋不似比武,棋风各不相同,人多未必占优,贸然支招只怕反会影响对局者原来的思路。 青霜令使目光从众人身上逐一扫过,傲声道:“若是前辈无把握战胜晚辈,尽可换人。”虽是隔着青铜面具,仍能感觉到他终露出的那一份骄狂之气,再不复起初的低调。 愚大师不为所动:“何方执先?”这一问确是关键,象棋中执先优势极大,纵是棋差一着亦可凭着先手守得均势。尤其在这一局定胜负的棋局中,若能掌握先机,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可保不败。 “晚辈纵是对自己的棋艺再自负,也不敢承能让前辈一先。但若是学那俗人猜枚定先又不免太过小气……”青霜令使轻声道:“不如让我问前辈一个问题,视回答正确与否来定先后手,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物天成忍不住道:“谁知道你会问出什么无赖的问题?倒不如你来回答我们的提问可好?” 青霜令使一双晶亮的眸子只盯紧愚大师:“晚辈既然代表御泠堂出战,自不会效那无赖之状。不如晚辈便先将所提问题说出,然后再由前辈决定是否回答吧。” 愚大师见青霜令使行事处处谋定后动,却直到现在也想不出他会有何阴谋。此人出口必称前辈,言谈极是恭谨,但内里却无时无刻不给人一种强大的压力,实是平生未遇的劲敌,心中微凛,缓缓道:“你问吧。” 青霜令使负手望天,轻声道:“前辈能否算出御泠堂这一趟会有几人能看到这一场赌棋?” 诸人全是一愣,这个问题不是太难,而是太简单了!青霜令使带来的二十人刚才俱都显示了超凡绝俗的武功,加上他自然应是二十一人。 愚大师心念电转,青霜令使提问的方式极其古怪,不说“自己带来了几人”而是说“会有几人看到这一场赌棋”。其间似乎大有分别,但又实想不通他弄得是什么玄虚。 花嗅香反应敏捷:“你若闭上眼睛自然就看不到了。” “花兄果然厉害。”青霜令使哈哈大笑:“不过这千古难遇的一战谁又能忍心闭眼不看呢?我若是这般耍弄文字游戏,岂不是让诸位看扁了?” 愚大师却想到对方是否一旁还藏有伏兵,但以他数十年的精纯功力却是没有丝毫感应,若是就此相询又显得示弱……心中忽一动,实者虚之,莫不是对方就仅仅来了这二十一人,青霜令使却在故布疑阵?当下更不迟疑:“看来青霜令使是成心要让老夫执先了。你一共带了二十人,加上你便有二十一人能看到此战。” 青霜令使轻轻一叹,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唇中吐出:“你错了!” 愚大师眉稍一挑:“如何错了?” 青霜令使不答,眼望站于自己身边的四个手下,目光定在一人身上,淡淡道:“便是你吧。” 众人认得那人正是刚才撒粉划棋盘的一位,却见他跨前两步来到阵前。先是对青霜令使深深一揖,然后大叫一声,突出右掌,反手一掌重重拍在自己天灵上,隔着数丈的距离,犹可见他五官鲜血如泉水般激溅而出,呆立半晌,倒地而绝! 第89章 枰争天下(4) 这一变化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水柔清与几个四大家族弟子更是同声惊呼,便是愚大师景成像这等久经风浪之士亦不由耸然动容。只见自尽之人适才撒粉画盘时所显露的武功,绝对应是御泠堂中有数的高手,而青霜令使竟然不惜以他一条性命来换取执先的优势,可见对这一场赌棋御泠堂已是势在必得! 青霜令使对手下的尸体一拜,再转头望向愚大师,语气中没有半分激动:“前辈现在知道是自己是如何错了吧!” “好好好。御泠堂竟有你这样的人才。”愚大师静默良久,望向崖底那仍是静立不动、对崖顶的惨剧视若无物的十六名御泠堂弟子,满头白发无风飞扬而动,长长叹了一声:“我猜错了,请令使执先!” 见到这突然溅血的一刻,所有人都已知道,这一场赌棋赌得已不仅仅是棋,而是命! 青霜令使仰天狂笑:“我早说过,这一局枰争天下,足可千古留名!” 一阵清风吹来,虽是在末夏时节,渐离崖上的每个人仍都能感觉到一丝澈入骨髓的寒意。 这一局既是以人做棋子,若是“棋子”被对方所吃,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愚大师到此刻方才知道御泠堂的真正用意,盯着青霜令使的目中如同要喷出火来,声音竟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好狠的一场赌局!” “前辈明白了就好,这便请选人入局。”青霜令使语音素淡,目光却是锐烈如刀:“棋局中被吃之子当场自尽。若是四大家族弟子不愿以性命做赌,我亦绝不为难。倒要看看前辈能让我几个子?” 愚大师长叹:“你这一场赌局确是极工心计。不过纵然如此,老夫亦未必会输于你。” “谁胜谁负总要下过下才知。”青霜令使淡淡道:“前辈曾亲临六十年前的一战,自是对那一战的惨烈记忆犹新。若说六十年前我御泠堂是输在了‘忠义’,这六十年后的一战便偏偏要胜在这两个字上。” 愚大师眼中似又闪现出六十年前一个个倒下的同门兄弟,血性上涌,转头对物天成道:“这一局便由你指挥,老夫便亲自入局与御泠堂拼掉这一把老骨头。” 青霜令主冷笑:“前辈最好权衡轻重,我们赌的是棋,若是输给了晚辈亦算是输掉了这六十年一度的赌约。” 物天成翻身拜倒在地:“天成棋力不如师伯。有你指挥或还可少损失几名弟子。” 愚大师一震,他本想自己上阵或可救得一名本门弟子,但若是因此输了棋局却是得不偿失。 四大家族几名弟子互望一眼,跨前半步,对愚大师躬身下拜:“请师祖派我等上阵。” 青霜令使抚掌:“四大家族果然有的是忠义子弟!”他长吸一口气,语意中亦有一份尊敬:“前辈刚才也看到了,我命手下凿石为子非是炫耀武功,而是表明我御泠堂并非以下驷对上驷。这一战虽赌的不但是棋艺,还有忠义与勇气!” 愚大师黯然点头,只看刚才那十六人剖石为棋的武功,已可知御泠堂此次亦是拼了血本。只是他纵是棋力再高明十倍,也断无可能不损一子取胜,又如何能眼看着四大家族中的精英弟子在自己的指挥下去送命? 青霜令使手中令牌一挥,十六名御泠堂弟子每人负起一枚红色大石,各占棋位,由崖顶望去便如一枚枚棋子般。青霜令使一字一句道:“御泠堂约战四大家族,请入局!” 愚大师已是心神大乱,这一场赌战全然不同六十年前。那一战胜在门下弟子与家族血脉相连,慨然赴义;如今御泠堂正是看准了四大家族各人之间渊源极深,不忍亲手令弟子送命,方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景成像强压心潮:“物师伯请先定神,由我来安排弟子入局。”他长吸一口气,出指指向二十弟子中的一人:“慕道,由你做中……卒。”他所指之人正是他的爱子景慕道。 象棋内中卒位居中路要冲,十局中只怕有八局都是最先被吃掉,这最危险的任务景成像却派给了自己的儿子,几可算是亲手将儿子送上绝路,饶是他掌管四大家族近二十年早就练就宠辱不惊的性格,此刻的声音亦终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个四大家族弟子奋身跃出:“景师伯,我来做中卒。”诸人被景成像所憾,群情激涌,又有几个弟子要争做中卒。 景成像环视众人:“我身为四大家族现任盟主,若不能以身作则何以服众……”心伤神断之下,一口郁气哽在胸口,再也说不下去。 景慕道大声道:“盟主请放心,点睛阁弟子景慕道必不负所望。”头也不回地纵身跃下渐离崖,拿起一块刻有卒字的黑色大石负在背上,昂然站在中卒的位置上。 景成像大笑:“好孩子。”景慕道既然称他为盟主,自是提醒他大局为重,不徇私情。当下再深吸一口气,强按住一腔悲愤,分派弟子就位。 众人见景成像父子如此,几个女弟子更是眼中流出泪来,纷纷请命,竟无一人退缩,连水柔清都分到右马位。 四大家族共来二十一人,除了指挥的愚大师,尚可留下四人。景成像留下了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三大门主后,又对温柔乡剑关关主莫敛锋道:“莫兄虽为外姓,但温柔乡以女子为主,水三妹一向多依重于你,务请留下。”言罢自己却向局中走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莫敛锋如何肯依,一把拉住景成像:“景兄万万不可,你身为四大家族盟主,何必亲身犯险?” 花嗅香亦道:“我翩跹楼一向人丁单薄,此次溅泪那孩子又未能赶回来,容儿却是武功不济不能入选行道大会。此刻家族有难岂肯旁观?原是应该我去。” 景成像一拍花嗅香的肩膀:“花兄请回,正是因为你翩跹楼人丁单薄,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溅泪贤侄又不能及时赶回,岂不让翩跹楼武学失传了么?”又转头对莫敛锋道:“莫兄亦不必拦我,正是因为我身为四大家族盟主,才要事必躬亲,若是不能于此役中亲率门下弟子出战,实是愧对列祖列宗。” 莫敛锋急声道:“只怕御泠堂宁可兑子也要伤害于你,如此岂不是让物师伯为难?”此言倒是实情,如果青霜令主执意不惜兑子亦要除去景成像,愚大师投鼠忌器自是难办;若稍有退让却可能影响局势。 景成像脸色一沉复又朗然,哈哈大笑:“我意已决。既然如此便去做那中宫老将,愚大师看在我的面上必也不会输棋吧……”言罢头也不回地往下跳渐离崖,站在老将的位置上。 莫敛锋长叹一声,忽亦跃身而下,出指点倒水柔清,将她一把抛上渐离崖顶,朗声道:“小女自幼失母,敛锋愿代她涉险。”自己则占住了水柔清空下的右马位。 青霜令使不发一声,默见四大家族分配已定。这才抬头望向愚大师,冷然道:“前辈不是一向自咐棋力天下无双么,却不知此刻是否还有胜过晚辈的丝毫把握?” 愚大师收摄心神,心知这一战事关重大,自己必须要克制一切情绪全力求胜。不然以此青霜令使的可怕心计,若是让御泠堂胜了这一仗,只怕江湖上永无宁日。强自镇定道:“你不是说和棋亦认负么?” 青霜令使哈哈大笑:“不错,不过那也要四大家族付出很大的……代价。”他故意将代价二字说得极重,便是要影响愚大师的心境。下棋务得戒焦戒躁,只要愚大师心念一分,便有机可趁,这亦是他定下此赌棋赌命之局的真正用意。 愚大师长吸一口气,面色恢复常态:“徒说无益,请令使出招。” 青霜令使眼观崖下的偌大棋局,悠然道:“唔,除了景阁主,局中最重要的人物当属占右马位的莫关主了吧。若是晚辈第一手便以我左炮换前辈的右马,却不知前辈作何感想?” “啊!”愚大师心头巨震,尚不及开言,水柔梳与花嗅香已同时惊呼出声。 莫敛锋人在局中,却是朗然大笑:“青霜令使尽管发炮来,能为此战第一个捐躯,敛锋荣幸之至。” 愚大师听得身旁有异,回头一看,却是被莫敛锋点了穴道后倒在自己身边的水柔清。但见她虽是口不能言,但泪水已如断线珍珠般汩汩不绝地涌出。霎时愚大师喉头一哽,双目一涩,一滴老泪几欲脱眶而出……这一刹,他已知自己绝对胜不了这一局! 青霜令使哈哈一笑:“前辈已然心乱了,若是现在要换人还来得及。却不知物冢主是否真如江湖传言中的重义重情?……” 愚大师心中一动,沉思不语。 物天成见此情景已知道愚大师心神大乱,难以续弈,值此危难关头亦只好一咬牙关:“若是师伯没有把握,便请替师侄掠阵。” 愚大师缓缓摇头:“你能静心么?” 物天成一呆,垂头不语。 愚大师抬头望天,沉吟良久。刚才他灵光一闪,本是有意让棋力不弱于己的小弦来接战此局,但以小弦那热血性子,见到此刻的局面只怕对他的心绪棋力影响更大。 “前辈何苦耽误时间?非是晚辈自夸,在下的棋力虽谈不上震古烁今,却也不比前辈弱多少。”青霜令使得意地大笑:“这天下能与我枰中一博胜负的大概亦不过三五人而已,四大家族中恐怕也仅有前辈与物冢主两人而已,你若能令他人出战,我实是求之不得……” 愚大师更是吃惊,他本以为青霜令主只是仗着这惨烈之局来克制自己的心志,却不料他竟然对自己的棋艺亦如此自负,随口问道:“若要练就此等棋艺,势必要在实战中经得历练,为何老夫却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你这一号人物?” 青霜令使心中亦不愿太过损兵折将,一心要兵不血刃胜得此局:“实不相瞒,这一场赌局二十余年前就已设下。从那时起我便苦修棋道,却唯恐为世人所察,偶与高手对局,亦是以盲棋相较……” 愚大师听到“盲棋”二字,脑中电光一闪,心头疑难迎刃而解,大喝一声:“好,眼不见为净,老夫便以盲棋与你对局!” “以前辈的明察秋毫,纵是目不视局必也能见到门下弟子溅血而亡的情景吧!”青霜令使显是对自己的棋力十分自信,仍是状极悠闲:“晚辈倒是劝前辈不若就此认输,也免得四大家族的精英一战之下损失殆尽……” 愚大师冷喝道:“我四大家族就算全军覆没,也断不会让你御泠堂如愿以偿!” 青霜令使蓦然扬起头,一向沉静的语音中第一次有了一丝出乎意料的愕然与疑惑:“前辈竟然在片刻间信心尽复?莫不是已定下什么对策?”他蓦然长啸一声,目光炯炯望向崖下棋局:“既然如此,晚辈只好先行出招了。前辈别忘了每一方只有两个时辰的限时。” 愚大师淡然一笑,转头凑到花嗅香耳边低语。 青霜令使眼神一转为漠然,冷冷喝道:“炮八平五!” 第90章 换日出世(1) “炮八平五。” “马八进七。” “兵三进一。” “车九平八。” “马二进三。” …… …… 随着愚大师与青霜令使的口令声,这惊天一局终于开始了! 四大家族身为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四大世家,历代高手层出不穷,数百年间偶有弟子行走江湖均会引起轩然大波,其实力绝不在武林任何一个名门大派之下。便是相较于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纵然声势上有所不及,但顶尖高手数量之多却是足可傲视同侪。 御泠堂虽是在江湖中声名不着,但它既能与四大家族相抗数百年之久,自也是有惊人的实力。 两派均是意在重夺江山,大力培植人才。经过这数百年的卧薪尝胆、苦心经营后,各种奇功秘术、本门绝学已臻化境,再加上这六十年一度的大决战亦是对两派的互相督促,是以聚集在离望崖前的这四十余人每一个皆是能在江湖上翻云覆雨的人物。 此刻虽是不闻刀光剑火、掌劲拳风,但这一场棋局所涉及的高手之众多、竞争之惨烈、方式之奇特、情势之险峻,皆可谓是历年武林大战中绝无仅有的例子。 双方这一场赌战延续近千年之久,两派先祖都曾在天后面前立下重誓不得毁诺,何况若有一方违约,昊空门便会出手相助另一方。是以数百年来某方一旦在赌战中败北只得应诺匿踪江湖,纵想拼个鱼死网破却也自知难敌昊空门与对方的联袂出击。 御泠堂虽可广收弟子不似四大家族仅以嫡系为主,但若是单以武功而论实是逊了四大家族一筹,是以历年双方各出二十人的赌战多数以御泠堂的败北而告终。 近二百多年御泠堂连败四场,方才竭精殆虑设下这以棋搏命的赌局。算定尽管英雄冢棋力冠绝天下,但四大家族中各弟子间渊源极深,绝不可能袖手任同门自尽;而棋道不比武道,精神力的影响巨大,只要对局者心神稍有疏忽必会棋力大减。此次御泠堂弟子皆是有备而来,个个早不抱生还之望,而四大家族却是变生不测,在这等情况下愚大师的棋力必是大打折扣,至少已有了七八成的胜机……所以青霜令使方才不惜先假装无知愚大师的存在故意示弱,再论武惑敌,最后更是提出和局算己方负的条件,强行把对方诱入这场谋定已久的棋局中,可谓是用心良苦,却亦是实属无奈。不然若再以武功相斗,御泠堂只怕会连败五场。 渐离崖上,愚大师背向棋盘,果是以盲棋与青霜令使相抗。物天成、水柔梳与被莫敛锋点了穴道的水柔清则是眼也不眨地望着崖下的棋局,而花嗅香却是听了愚大师的什么话后悄然下崖,不知去了何处。 青霜令使盘膝静坐于相望崖边,一双眼睛牢牢盯紧棋局,只从口中吐出一步步棋着。那张青铜面具遮住他的脸容,虽看不出面上是何表情,但至少再也没有初见时的悠闲。他虽是对花嗅香的离去有所察觉,感到事有蹊跷,但一来对自己棋艺颇为自信,不怕愚大师能耍出什么花样;二来亦是分不开心,只顾得上全力对局。 崖下立于棋盘中的双方弟子各听号令,依次行子。他们身处局中,除了略通棋道的寥寥数人外,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踏出一步后是否就会被对方“吃掉”。但为了本门的荣誉与使命,却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被动地执行着命令。 更残酷的是:他们虽有绝世武功,却只能毫无反抗地接受命运。眼见着身边的战友不断自尽倒下,每跨出一步皆是落足有声、激尘扬土,似要将满腔雄志与郁火踩于脚下泥尘中,留下那千古不灭的一份豪情。 这离望崖前虽是汇集了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精英,但除了愚大师与青霜令使指挥棋局的声音外,便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与粗重的喘息声。 这一场赌局已不仅仅是棋艺与忠诚的较量,更要比拼无畏的勇气与执着的信念! 开局时红黑双方皆是小心翼翼,当头炮对屏风马,各守自家阵营。走了二十余个回合后,终于短兵相接。 “炮七进四!”随着愚大师的语声,黑炮将红方边兵吃掉。那占着边兵之位的御泠堂弟子面上一片阴冷木然,二话不说负着棋子走出棋枰外,拔剑刺入自己胸膛……水柔清看得胆战心惊,只欲闭目,一双眼睛却怎合得上,只得在心中暗暗祝祷上苍保佑父亲不要出什么差池……“炮五进四!”青霜令使浑若不见手下的惨死,声音依是平淡无波。 景成像浑身一震,景慕道大叫一声:“父亲保重,孩儿不孝!”亦是负棋子走出枰外,一掌拍在头顶上,倒地气绝。 水柔清本已干涸的泪水又止不住流了满面。 棋至中局,双方已各失数子,局面却仍是胶着之状。 青霜令使并没有夸口,他的棋路大开大阖、布局堂堂正正、招法老辣缜密,既不得势轻进,亦无失势乱神,每一步皆是细虑静算后谋定而动。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愚大师的棋路却也丝毫不乱,纵有兑子亦是毫不退让……再走了几步,青霜令使蓦然抬头:“与晚辈下棋的到底是何人?还请前辈明示。” 愚大师头也不回,声音却是十分平静:“何有此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青霜令使道:“我曾专门研究过前辈与英雄冢主的棋谱,却与此刻局中所显示的棋风迥然不同。” 愚大师心内一惊,物天成年少时曾去京师与前朝大国手罗子越一较高低,大胜而归,方博得宇内第一国手之名,自是留有棋谱;但自己年轻时极少出江湖,这五十年又闭关于鸣佩峰后山,青霜令使却是如何得到自己的棋谱?脑中思考不休,口中淡然答道:“刚才你不是说老夫可换人而战么?莫不是想反悔?” 青霜令使一笑:“晚辈好不容易才争得这场赌局,何敢反悔?只不过见对局者棋风锐烈与老成兼而有之,天分之高难以赘言,忍不住欲见其一面。”御泠堂对这一局抱有重望,自是不能反悔,不然恐怕是再难找到如此有把握可胜得赌约的机会了。 愚大师冷然道:“下完这一局再见不迟。” 青霜令使一叹不语。他的心中实已有了一丝悔意,这个不知名的对局者大出他意料之外,棋路不依常规,如天马行空般屡屡走出令人拍案叫绝的隐着妙手,更是算路精深,一招一式看似平淡无奇,却是极有韧力,纵算棋力未见比自己高明多少,却已显示出了极高的棋材。虽然未必能赢过自己,但若是一不小心下成和局却也是己方输了……御泠堂为这一战准备了几十年,自然对四大家族中几位棋道高手的情况皆是了如指掌,但此时青霜令主苦思半晌,却依是想不出四大家族中还有什么人能有如此精妙、几不逊于物天成的棋力? 青霜令使自然想不到,与他对局的其实便是小弦。 原来愚大师刚才被青霜令使一言点醒,便对花嗅香吩咐一番。花嗅香依言找来小弦,此刻他二人便在距此数十步外的一个山洞中对坐棋枰。花嗅香却是不让小弦看到离望崖下对局的情形,更是以布裹其耳,然后以青霜令使的棋步摆在棋枰上,再将小弦的招法传音给愚大师。 愚大师明知自己难以舍下对棋局中众弟子的关切,深怕有些棋步不忍走出,索性眼观鼻鼻观心,浑若坐关般凝思静虑,丝毫不想枰中之事,只将耳中所听到的棋步依样说出。如此一来,实是已把这事关四大家族命运的一场赌棋全托付在了小弦身上。 花嗅香听愚大师说起小弦棋力不在他之下,原是半信半疑,但在此刻情景下也只好勉力一试。他怕小弦抱着游戏的心理不肯尽力,便哄他说若是能胜此局愚大师便放他下山,从此四大家族绝不与他为难。 小弦信以为真,自是拼尽全力。他经这些日子与愚大师整日枰间鏖战,更是身兼《天命宝典》与弈天诀之长,棋力早是今昔非比,便是青霜令主这精研棋道数十年之人一时亦难以占得便宜,反是有几次故意以兑子试探愚大师时被小弦抓住机会取得先机,执先的优势已是荡然无存。 那弈天诀心法本就是讲究后发制人不求速胜,动辄就是兑子求和,几步下来,双方皆是损失惨重。反倒是青霜令使只怕下成和局,数度避开小弦兑子的着法。 青霜令使气得满嘴发苦,以他的棋力若是放手一搏原也不在小弦之下,可偏偏对方浑不将场内诸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反是令他于不得已的退让中渐处劣势。何曾想到本用来要挟对方的招法被其反被用于自身,心头这份窝囊感觉实难用言语形容。 小弦两耳不闻洞外事,还只道真是花嗅香与自己下棋。这才能尽心发挥弈天诀的长处,若是他知道自己的每一步招法都关系着某个四大家族弟子的生死,只怕这一局早就因心神大乱而一败涂地了。 不知不觉已下了一个多时辰,残局中双方皆已倒下九人,棋枰上双方各还剩下单士双象护住将帅,兵卒已然全疫,红棋仅余一车双炮,黑方尚有余车马炮各一,子力上虽仍是难分胜负的情形,但红方一车双炮偏于一隅,黑方却是车马炮各占要点,已隐露杀机,至不济也是和局之相。 物天成是棋道高手,早看出局势有利己方,见青霜令使久久不下子,沉声道:“青霜令使何不就此提和,也免得双方损兵折将。”在此情形下言和自是最好,若非要走下去,只怕双方还要有数子相兑换。 青霜令使怅然一叹:“六十年的忍辱负重,何堪功亏一篑?”他抬头望向物天成,眼中暴起精光,一字一句道:“物兄请恕小弟不识时务!” 愚大师沉浑的背影仍是纹丝不动,物天成与水柔梳却皆是一震: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经这数百年的大战,两派积怨实是太深,青霜令使如今已是在明知必败的情况下非要以命换命了。他两人不知是何人代愚大师出手,唯在心底祈盼这人能下出什么妙招一举速胜……水柔清却是呆呆望着还傲立于枰中的莫敛锋,一下子看到这许多同门的惨死,她的心早已麻木,只希望父亲能平安无事。 青霜令使心计深沉,仍是稳扎稳打,绝不因败势将定而胡乱兑子,毕竟在此复杂难解的残局下未必不能觅到一线胜机。 “车四平一。” “车六进二。” “炮三进七。”青霜令使长考一炷香的时间,方缓缓下出一步。 此子一出,精于棋道的物天成与水柔清俱是面上一沉。红方将原先用于防御的左炮沉底摆挂,中宫仅余仕相守卫,已呈破釜沉舟之势。 局势骤紧,只要某一方稍有不慎,胜负瞬息可决。 黑棋的下一步极是关键,看似红方老帅岌岌可危,但若不能一举擒王奏功,红方稍有喘息之机亦会大兵压境,对黑方形成狂风暴雨的进攻……物天成注目棋局中,眉头渐渐皱成一个“川”字。若是由他来走下一步,或是横车将路,或是摆炮叫将,或是回象守御……但各种走法均是极为复杂,难解利弊,一不小心便会落入红方的陷阱中。而此刻红帅红车连成一线,下一步必会吃去黑士叫将,虽未必能有威胁,却是被对方白吃去一枚士……愚大师沉默良久,却是走出一步谁也没有想到的棋:“马三进四!” 水柔清大惊,若非被父亲封了哑穴,必是张口大叫。这一步竟然是将黑马置于红帅之口,亦是在红车的车路上! 青霜令使千算万算亦没有算到黑方这自寻死路的一手,再凝神一看,这一招挡住了红车与红帅的联系,若是回车吃马,对方摆车挂将,然后炮沉底路叫将便已构成绝杀;而若是以帅吃马,对方车从底叫将亦会吃去红车,这一匹送于口中之马却是吃不得。如今最善之计,唯有回炮重新守卫红帅,但如此一来,虽然战线仍还漫长,红方却已处于绝对劣势,输棋怕已是迟早之事……这一手石破天惊、绝处逢生,利用对方思路上根本想不到的盲点,一举将纷繁复杂的局面导向简单化……正是小弦将弈天诀用于棋道中,方走出此局面下的最佳一着。 “好一着弃子强攻的妙手。”青霜令使呆了一下,仰天长叹:“想不到我御泠堂苦谋二十余年,竟还不能求得一胜。” 温柔乡主水柔梳略懂棋道,起先见黑方送马,正在替莫敛锋担心,听青霜令使一言,一贯沉静的面容亦不由露出喜色:“青霜令使你可是要认输了么?” “这一局已难取胜,实乃天亡我啊!”青霜令使颓然点头,口中喃喃自语。却蓦然一跳而起,大喝一声:“纵是如此,不拼个鱼死网破御泠堂亦绝不会认输!”自从青霜令使现身以来,从来都是心平气和,纵偶露峥嵘,亦不失风度,这一刻却是状如疯虎,声若行雷。 水柔清心中方才一喜,忽听青霜令主此言乍然一惊,抬眼正正迎上青霜令使射来的冰冷目光,一颗心已急速坠了下去。耳中犹听那似是怀着千年怨毒的阴寒声音一字一句道:“帅六进一,吃马!”脑中一晕,就此昏了过去…… 第91章 换日出世(2) 水柔清梦见自己掉在了水里,父亲在岸上静静看着她,仍是那么潇洒而又落寞地一笑,转身离去……她在水中拼命挣扎,却被水草缠住了小腿,怎么都上不了岸。只得双手在空中乱舞,忽碰到一物,牢牢一把抓住,猛然睁开眼睛,原来自己已躺在床上,却是抓住了床边一人的手。她坐起身,用力甩甩头,似要将噩梦从脑中甩去,张口大叫:“爹爹!” 那人不出一声,一任水柔清手上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中。 水柔清定睛看去,她抓住的原来是小弦的手。“小鬼头,我爹爹怎么样了?” 小弦垂头不语。花想容的声音从一边传来:“清妹节哀,你父亲他已于二日前……”花想容一言至此,想到水柔清从小母亲离她而去,便只和父亲相依为命,再也说不去,低头微微哽咽起来。 水柔清呆了一下,脑中似有千枝尖针不断攒刺,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她本以为那残酷的一场赌局不过是在梦中,所以她不愿醒来,心中总还抱着一丝侥幸。可是,这终仍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自己最敬爱的父亲竟已死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从她眼角分泌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泪珠滴落在肩膀,却仿佛是一柄大铁锤重重击在肩窝,那份痛入骨髓的感觉再次直撞入心脏中……“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这局棋会是……”小弦嗫嚅着。 水柔清哭得昏天昏地,小弦的话传入耳中,蓦然一震,瞪大双眼:“那个下棋的人是你?” 小弦黯然点点头,想到几日前还在点睛阁那小屋中与莫敛锋相对,听他讲述那少年与少女相爱至深却终因误会分手的故事,此刻竟已是天人永隔,脸上亦是止不住泪水狂流。 “啪”得一声,水柔清扬手就给了小弦一个耳光,小弦吃痛退开两步,手捂面颊一脸惊异。从小到大,父亲都对他呵护备至,尚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结结实实打个耳光,一时愕然。幸好水柔清昏迷两日方醒,手上无力,不然这一掌只怕会打脱小弦几枚牙齿。 “你好狠,我要杀了你。”水柔清疯了一般对小弦大叫。 花想容连忙按住水柔清:“清妹,你当时在场,应该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也是没有办法……” “我不听!我什么也不听!”水柔清拼命挣扎,实在拗不过花想容,又对着小弦戟指大喝:“你滚,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两日前青霜令主破釜沉舟,先迫得莫敛锋自尽,再被小弦的黑棋强行吃去红帅,狂笑着率众离去,这场赌斗终以四大家族的获胜而告终,却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其实比起上一次双方参战四十人仅三人生还,此次赌战已可算是伤亡较轻。不过以往战死诸人均是奋勇杀敌力竭而亡,这一次却是自尽,确实是让人难以接受。 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争霸天下之事极其隐秘,四大家族中仅有几个掌门与长老级人物知道,亦只有行道大会挑选出的精英弟子才会被告之缘由,一般弟子直到此刻仍是不知后山内已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所以水柔清昏迷二日二夜,便只有花想容与小弦来照看她,谁想她一清醒过来心伤难禁,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一腔悲愤尽数发泄在小弦身上。 小弦踉跄着跑出屋子,隐隐听着花想容劝解着水柔清,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他得知事情的真相后本就愧疚于心,此刻再见到水柔清对自己如此记恨,心头大恸,一口气跑出数十步方才停下。 此处正是温柔乡四营中的剑关,初晨的阳光映照着四周花草丛生,景色极是幽雅。但小弦哪有心情赏析,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捂耳,泪水又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把胸前的衣衫打得透湿。 几名路过的温柔乡女弟子见小弦哭泣,还道是小孩子和什么人赌气,笑着来安慰他,他却理也不理,反是哭得更大声。 忽有一阵琴声袅袅传来,其音低回婉转、清越明丽,似淡云遮月,帆行镜湖。却是水柔梳在远处以琴意来化去小弦的悲伤。 小弦却丝毫不受琴音所惑。莫敛锋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转眼间却是人鬼殊途。他这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无常、生离死别,心潮澎湃下只觉得人生在世,或如灯花草芥,灯灭时风起处便乍然而逝,全然不由自身做主……那琴音听到他耳中,却仿如听到孤雁哀鸣、寂猿长啼,一时襟袖沾泪、憔悴愁肠,更是悲难自抑,不由放声大哭起来。 琴音似反被小弦的哭声感染,越拔越高,跳荡几下,已是曲不成调,蓦地铮然有声,却是啼湘琴已断一弦。只听到水柔梳怅然一叹,琴音忽哑,再不复闻。 不知过了多久,小弦哭得累了,收住泪怔怔发呆。却听花想容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喂清妹喝了些粥,休息几天就好了。” 小弦犹想着那日下棋的情景,喃喃分辨道:“我本可用其他的方法赢下此局,本不必非要让莫大叔送命……” 花想容一叹:“你也不必自责,我听爹爹说起了这一战的缘由,四大家族实是多亏了你方能胜得这一局,上上下下都极感激你……” 小弦黯然道:“那有什么用,清……水姑娘是绝计不会原谅我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花想容安慰他道:“清妹悲伤过度,说的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过后她自会明白……” “不,你不明白。”小弦截然道:“我知道,她会恨我一辈子!”此言才一出口,心中又是莫名的一恸。 花想容苦笑,正要解劝他几句,忽听到鸣佩峰下传来一个浑朗有力的声音:“林青求见景阁主!” 小弦一跃而起,口中大叫:“林叔叔。”他数日前本还想自己武功全废,不愿做林青的拖累,宁可一辈子留在鸣佩峰中陪着愚大师终老。但经了这二日的变故,再加上被水柔清那般记恨,一心只想早日离开此伤心地,此刻听到林青的声音,又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父亲,如何还能按捺得住,也顾不上分辨道路,闷着头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花想容乍听到林青的声音,又惊又喜,呆了一下,红着脸朝小弦大喊:“当心迷路,让姐姐带你去……” 小弦才奔出几步,忽被一人拦腰抱住,耳边传来景成像低沉浑厚的声音:“我倒要看看这个于万军阵前公然挑战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的暗器王到底是何等人物?!” 小弦听景成像的语气似是颇含敌意,心头一沉:明将军既然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景成像自然绝不容林青有击败明将军的机会,只怕立时便会对林青不利……景成像抱着小弦大步往前走去,口中犹提气扬声大笑:“暗器王大驾光临,景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花想容正要跟上前去,一旁闪过花嗅香,对她沉声道:“容儿先回翩跹楼去。”她虽是一心想见林青,却是首次见到一向洒脱不羁的父亲露出这般郑重的神情,虽是百般不情愿,终不敢违逆,怔然停步。 小弦见到花嗅香、水柔梳与物天成俱随行于后,心内更惊,还只道四大家族意欲联手对付林青。在景成像怀里拼命挣扎起来,口中大叫:“放我下来。”却哪里挣得脱。 花嗅香上前两步拍拍小弦的肩膀示意让其放心,望着景成像肃然的脸孔,欲言又止,长叹一声。 才过通天殿,便看到一白衣人负手立于入山处那片空地上。四大家族的弟子虽是一向少走江湖,但暗器王的大名传遍武林谁人不知,只是没有门主号令不敢上前,均在远处三五成群地围观,一面窃窃私语。 远远望见林青那桀骜不驯的身影,小弦眼睛不由一红,却是不见父亲许漠洋与虫大师。 四大家族四位门主均是第一次见林青,皆在心中暗喝一声彩。看他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大、体魄完美,却一点也不给人以魁梧的感觉;乌黑的头发结成发髻,随随便便地披在肩头,说不出的飘逸俊朗;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最显目的便是那高挺笔直的鼻梁上嵌着的一对神采飞扬、充满热情的眸子;微风吹乱他的束发,隐露出其背后所负的那把名震江湖的偷天神弓;宽大的白衣随风拂扬,更衬出硬朗的身形从容自若,端如峻岳,气概绰约不凡。虽是静立原地,却给人一种勃然欲发的生机,似是随时欲要冲天而起,令人不由心生敬服……初见暗器王,四人心头同时涌上一句话: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林青遥遥拱手一揖:“久仰四位门主大名,惜一直无缘拜见。景阁主出手施救故人幼子,林某十分承情,先行谢过。” 小弦再也忍不住大叫:“林叔叔小心……” 景成像的声音及时响起,就似有质之物般将小弦的语声压住:“林兄太客气了,点睛阁的家传医术原本就为了救治天下苍生,只可惜景某学艺不精,有负林兄重托。” 林青诧目向小弦望来:“这孩子的伤还没有治好么?” 景成像大步走到林青身前八尺处驻足,放下小弦,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子武功已废,林兄若有心有不平,尽可向我发难!” 小弦扑入林青怀里,一时诸般委屈尽皆涌上心头,告状一般反手指着景成像:“是他故意废我武功……” 林青微微一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还望景兄告之其中缘故。” 景成像不语,只是长叹一声,望定林青,双手微微一动又止,眼中神色复杂。 花嗅香跨前一步拦在景成像身前,接口道:“林兄与虫大师一路同行,想必知道一些原因吧。” 林青看景成像适才的神情似要对自己出手,眼角余光又见英雄冢主物天成斜立身后,有意无意地挡住退路,心中一凛,凝神戒备,口中却淡然道:“虫大师只简略告诉我二件事,一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宿怨,二是明将军与四大家族的关系……”语声微顿,眼**光:“若是为了明将军的原因,景兄大可直接找上我,何必拿孩子出气?” 景成像大笑,厉声道:“林兄明知我四大家族与明将军的关系,竟然还敢孤身上鸣佩峰来,这份胆略着实令人钦佩!” 林青浑不为景成像语意中的威胁所动,仍是一付不紧不慢的口气:“漂泊江湖原会练就出一份胆量,景兄谬赞,林某愧不敢当。” 花嗅香与水柔梳正要开口,景成像摆手止住二人:“我四大家族一向隐于山野,原也不懂什么江湖规矩。”他一叹:“自得闻林兄六年前于万军阵前公然敢挑战明将军,心中一直略有不服,倒很想借此机会试试林兄是否真有挑战天下第一高手的本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林青眉头一挑:“试过了又如何?” 景成像垂首望着自己的一双手:“若是景某侥幸胜了一招半式,便请林兄在鸣佩峰小住几年吧。” “景阁主怕是说错了。若是我败于你手又有何能力去挑战明将军?”林青豪然大笑:“只怕是小弟一不小心胜了景阁主,四大家族才会不惜余力留下我吧!” “好一个暗器王!”花嗅香抚掌长叹,慨然道:“能在鸣佩峰前亦如此视我四大家族于无物的,普天之下怕也仅有你一人了!” 景成像微微一震,林青的自负令他情绪莫名激动起来:“我一向敬林兄为人,你也莫要太狂了。” 林青哈哈大笑,脸蕴愠意,不怒而威:“林青别无所长,唯有一身铮然傲骨与不屈斗志。为了故人幼子,景兄纵是设下刀林剑阵,林某亦绝不会裹足不前!” 他虽听了虫大师说了明将军与四大家族的关系,但素知四大家族并非是蛮横不讲道理,上山前本是打定主意纵是对方有所挑衅亦要忍一时之气。但方才乍听小弦不明不白被废武功的消息,心中本就激起一腔怒火,再见到景成像的咄咄逼人,如何还按捺得住。此刻虽明知孤身难敌众手、翻脸不智,却终忍不住露出天生的倨傲心性来。 景成像原来并无为难林青的打算,反是对小弦心生内疚本欲对林青赔罪。但二日前与御泠堂的赌战中眼睁睁地看着爱子惨死,自己空负一身武功却是连一招半式也未发出,心头愤怨导致情绪大变,正好林青来访,便将满腹郁结宣泄到暗器王的身上。 英雄冢主物天成对家族极为忠义,早就不满林青挑战四大家族少主明将军的行为,闻言已是蠢蠢欲动;翩跹楼主花嗅香与温柔乡主水柔梳却是竭力反对与林青冲突。水柔梳性格温婉,而花嗅香本想出言拦住景成像,但听到林青与景成像二人越说越僵,毕竟景成像身为四大家族盟主,不便当面与其争执,一时亦难以出言解劝。 第92章 换日出世(3) 小弦尚是第一次见向来彬彬有礼的林青如此动怒,却是为了自己的原因,又是敬佩又是感激。他虽知暗器王武功极强,但双拳难敌四手,心中担心,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到愚大师的声音遥遥传来:“且慢动手。带林青来通天殿见老夫。” 景成像一呆,他虽是身为四大家族盟主,但愚大师是他师伯,又是前一代盟主,也不便违逆。 花嗅香趁机道:“景兄务要冷静,还是听听师伯有何见教吧。” 景成像怅然一叹,亦知自己不过是痛失爱子心绪大乱以致迁怒于林青,却也不愿当面道歉,低哼一声,当先往通天殿行去。 水柔梳低声对林青介绍道:“愚大师是物二哥的师伯,是我四大家族前一代的盟主。” 林青微微颔首,已看出四大家族对待自己的态度各不相同,物天成略有敌意,花嗅香与水柔梳却是有心示好。 愚大师站在通天殿前,须发皆扬,状极威武,冷然望着景成像:“老夫既然开关出山,这四大家族的事务好歹亦倚老卖老地插手其间。似你这般心浮气躁,日后何以服众?” 景成像自知理屈,垂首不语。水柔梳柔声道:“景师兄心伤慕道惨死,才一改平日稳健,师伯亦莫要太过苛责于他。” 愚大师望一眼景成像,长叹一声,缓缓道:“成像与暗器王请随老夫入殿,其余人先留在此处。”当先踏入殿内。 林青坦然将小弦交与花嗅香,与景成像一前一后进入通天殿中。愚大师关好殿门,转身先拍拍景成像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不经挫折不成大事。成像你身为一盟之主,一言一行均是与我四大家族的声誉息息相关,须得放下心中杂虑,方可为众弟子表率。”又转脸对林青道:“成像二日前痛失爱子,还请林大侠谅解一二。” 景成像长叹一声,对林青伸出右掌,一脸诚恳:“林兄请恕我失礼。” 林青却不与景成像击掌:“我理解景兄为人父的心情,但小弦被废武功之事尚请解释。” 愚大师盯着林青,脸有异色,良久方赞了一声:“光明磊落、襟怀坦荡,林大侠是个极讲原则的人,老夫颇为欣赏。” 听这四大家族上一代的宿老如此一赞,林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前辈过奖,林青不过率性而为,唯愿以真性情示人罢了。” 愚大师大笑:“既然如此我们何须前辈、大侠的那么客气,不若你叫我一声愚老,我叫你一声林小弟。唔,小虫儿可好么?” 林青一愣:“原来你便是虫大师口中的萧叔。他十分挂念你,本想亲来拜见,但因为在下一位好友重伤难治,他此刻正在萍乡城的客栈内等我……”原来虫大师对林青说起过愚大师收养自己十四年之事,却只以萧叔相称,尚不知当年的萧叔已改名叫做愚大师。 “只要心中还记挂着,见不见原也无妨!”愚大师大笑:“你却要告诉小虫儿,老夫本是因他虫大师的名字才改叫愚大师,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物由萧这个人了。” 林青听到物由萧的名字,登时想到那正待在关中无双城的物由心,问起方知竟还是愚大师的师弟。说起物由心那个一头白发却是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老顽童,三人都是忍俊不禁,一时气氛倒缓和了许多。 景成像对愚大师问道:“师伯何以出关了?” 愚大师笑道:“老夫闭关五十年苦修武功原就是为了与御泠堂这一次的赌战,既然现已击退御泠堂,自然要出来舒一下这把老骨头。” 景成像垂手恭声道:“成像谨听师伯教诲。” “你也不必如此,毕竟你才是目前的家族盟主,一切均应是以你为主。”愚大师慨然一声长叹:“老夫几十年不出江湖,对这些年的武林大势均是不甚了解。若不是见你一意与林小弟为难,原也不该倚老卖老地擅自多管家族之事。” 林青仅听虫大师说起御泠堂是四大家族的数百年宿敌,对其中详情却是不甚明白,当下愚大师便将二日前与御泠堂在离望峰一战细细说来。听到那子尽人亡的惊天一局,纵是以暗器王的久经风浪亦不由色变;又听愚大师讲到小弦阴差阳错间以棋艺大败青霜令主,林青面上不由露出微笑;再听到景成像爱子与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皆亡于这一役,林青扼腕长叹:“久闻莫兄身为温柔乡剑关关主,是四大家族外姓子弟中的佼佼者,想不到竟然无缘一晤。”又对景成像略含歉意道:“景兄痛失爱子,刚才林某言语多有冒犯,尚请原谅。” 景成像身为四大家族盟主,平日俱是仁厚待人,若非因景慕道自尽于枰中亦不会如此大失常态,强按心头剧痛,对林青赧然道:“林兄不必多礼,此事原是我的不对。” 愚大师见林青欲言又止,知道他对小弦之事仍是不能释怀。长叹一声,缓缓道:“林小弟可知老夫为何要叫你单独来此?” 林青沉思道:“可是与明将军有关么?” 愚大师点点头:“老夫日前听小弦说起,才知道少主已做了朝中的大将军。而林小弟既然一意挑战他,四大家族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林青沉声道:“我只听虫大师说明将军乃是四大家族的少主,其中细情却知之不详。纵观明将军穷兵黩武、为祸江湖之举,四大家族又怎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愚大师微一颔首:“林小弟且慢下结论,待老夫告诉你其中的原因,你再做决定亦不迟。” 景成像欲要开口,却被愚大师抬手止住,一脸肃穆庄重:“成像不必多疑,林小弟是极明情理的人,自不会将这个秘密泄露他人。何况老夫看那青霜令使心计深沉,败而不馁,只怕御泠堂势必不肯就此罢休。若果是如此,这天下又必将会有数年大乱,已远非你我人力所能操控,倒不如顺其自然,以应天命。” 景成像一叹不语。事实上这些年明将军势力渐大,无需借用四大家族亦有夺取天下的实力,却迟迟不动,连他亦觉得十分迷惑。 林青眉尖一挑,听愚大师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这个秘密定然十分惊人,恐怕还事关明将军的来历。朗声道:“大师放心,林青绝非莽撞之徒,自然懂得把握尺度。” 愚大师点点头,一指通天殿中的天后雕像:“你可知她是谁么?” 林青看那宫装女子栩栩如生,浑若活物。最奇的便是手中握得不是常见的女红针线,而是一方大印,一时却是猜想不出。 “她是天后,亦是宗越那孩子的先祖。”愚大师长吸一口气,口中吟道:“天后不过是一介出身于没落之家的弱质女流,却能加冕九五之尊,统领天下,开创盛世。临终时又明示后人只许立碑不许立传,如此超卓的人物,虽不过纤婉女子,又怎不让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敬若神明!” 林青一震,失声惊呼:“她是武则天!?” “不错,天后便是则天皇帝。”愚大师肃然点头:“所以少主纵要夺取皇位,亦不过是拿回本属于自己的江山!” 林青脑中电闪,疑惑道:“据我所知,武则天的子女皆是李唐皇胄,又怎么会是明将军?” 愚大师叹道:“这其中关系到天后的一件隐事,老夫也不用对你详述。总之少主虽是姓明,却是不折不扣的天后传人。” 武则天本是被唐太宗召进宫中做才人,唐太宗赐名武媚。唐太宗驾崩后众嫔妃无嗣者皆需出家,武媚便入了长安郊外的感业寺中削发为尼,后与唐高宗李治相恋,这才被重新接入宫中,几经宫闱中的明争暗斗,直到最后立为皇后,再借幼子登基垂帘听政乃至最终独掌大权,做了有史以来的唯一一位女皇帝。 高宗身为太宗之子,却立父亲的才人武媚为后,这一点史家众说纷纭。有人说因武媚美艳惊人,世人难拒;亦有人说那是武媚手段高明,媚惑高宗。后来高宗早亡后幼子难扶,武媚这才趁机以太后身份参政,后来索性废了儿子的帝位,建立大周王朝,自己做了则天皇帝。 林青心中隐有所悟:武则天守寡多年,宫中自是私藏男宠。此事大违国体,历代史书皆是一笔带过。但在民间野史中却曾提及过武媚在感业寺出家时曾有一个初恋情人,为一明姓男子。而听愚大师如此说,莫不是武则天竟会冒着皇室大忌替他悄悄生下一个孩子,实可谓是情深义重。武则天为高宗生有四男二女,二男一女早夭,另二子便是后来的唐中宗李显与唐睿宗李旦。据说早亡的二男一女皆是被武则天亲手所杀,虽是因为皇室争权,但其中怕也有欲立明姓后人为帝的念头。而此子非皇室所出,自然只能交与他人于民间秘密收养,是以史书中从未提过此事。 愚大师续道:“明家公子自小便改姓为武收养在天后娘家,天后本欲立他为太子,只可惜李唐气数未尽,终被唐中宗逼宫退位……天后病危时暗中召集五名亲信与昊空真人,嘱他六人务必尽心辅佐明公子,重夺武家天下;但这五名亲信却意见不合,一人欲兵谏中宗,强行改立太子,另四人却执意大力培养明公子,待其羽翼渐丰后方重夺皇位。唉,过了这近千年,却仍是不能完成天后遗愿,老夫实是心中有愧啊!”愚大师说到此处,怅立良久,目光方从天后雕像转到林青身上,轻轻一叹:“这也便是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来历!” 以林青的久经风浪,一时也不免呆了半晌,全然料不到明将军竟然有如此身世,想起那近千年前的宫室争斗,此刻犹觉惊心动魄:“如此说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目的都是一致的?” 愚大师微微摇头:“天后用人任贤为亲,不分贵贱,文武兼重,更是重视政事之外的偏门枝学。这五名亲信中景太渊为御医,花胜墨为画匠,水绍音为琴师,物清流为棋侍,他四人一向从文,是以信奉仁治天下;而另一位南宫敬楚却是一名武将,一意以刀兵扶政,枕戈乾坤。文治虽缓却不劳根本,武治虽捷却大伤筋骨,他五人这番争执说来简单,却是事关天下苍生的气运。” 林青这才知道四大家族的琴棋书画原是家学渊源。点点头道:“只看御泠堂的行事,便知一旦掌权,必是不容他议,大肆剪除异己。” 景成像愤然道:“所以若让御泠堂得势,只怕天下再无宁日。” 愚大师长叹:“天后圣明,如何不知其中利弊。何况那中宗毕竟亦是天后骨肉,天后自是不忍他兄弟相残。看这五名亲信双方争执不下,天后这才定下了六十年一度的赌战,败者退隐江湖,胜者扶明公子重夺江山,而昊空真人便是双方的仲裁!” 林青奇道:“昊空真人得道高人,如何又会卷入此事?” 愚大师道:“天后在感业寺出家时便认得了昊空真人,昊空真人精谙《天命宝典》,看出天后非是池中之物,唯恐日后令苍生涂炭,这才蓄意接近天后,天后称帝后更是大力扶植昊空门,好与那一心忠于李唐的神留门相抗。”他又是一叹:“天后自幼命途多舛,虽是女流,坚韧果决处绝不输于须眉。不然以天后的桀骜心性,若不是在昊空真人的言传身教下悟得些天道至理,又如何能轻易将大周王朝再拱手交还给李唐!” 景成像亦道:“天后临终时自讳为曌,其原因亦是为了纪念明家公子与昊空门之意。” 林青恍然大悟,心中诸多难题逐一而解,犹有一分疑惑,再问道:“昊空门既然亦忠于武则天,为何巧拙大师又会与明将军为敌?” 愚大师叹道:“巧拙对此事并不知情。少主虽是昊空门传人,但身怀大志,功成后自是要投入京师以博功名,这一点本就是大违昊空门的道家修为。何况人与人之间的那份微妙岂是你我所能猜透,巧拙与少主间或是天生的仇家亦说不定。” 听罢愚大师的话,林青沉吟良久,长吸一口气:“大师告诉我这些,可是让我放弃与明将军决战之事么?” 愚大师微微一笑:“如果是五十年前,我必不允有任何伤害少主的行为!” 林青抬眼望来:“五十年后又如何?” 愚大师淡然道:“林小弟不妨先说说你的想法。” 林青眼望殿角若有所思,缓缓道:“林青一生嗜武,只欲在有生之年攀上那武道极峰,视挑战为平生最大乐趣。更何况我出身寒门,从来只知奋力图强,不屑坐望求成,自有一分对世情的看法。纵然明将军穷兵塞外、独揽大权皆是事出有因,我亦绝不会因此而改变对他的看法!” 愚大师竖指大笑:“江湖代有豪杰出,且不论此言是否有理,单是林小弟这份气节足可先浮一大白。” 第93章 换日出世(4) 景成像犹不甘心:“将军府这些年势力大涨,少主却丝毫不露夺权之心,亦不听从四大家族的意见,实不知他拿得什么主意。何况我听花家小姐说起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扰乱擒天堡之事,只怕御泠堂早已不甘蛰伏,虽败给四大家族却要毁诺重出江湖,极有可能会对少主不利,林兄又何必在本已混乱不堪的京师中再添上一份变数?” “宁徊风!我绝不会放过此人。”林青恨声道,又对景成像道:“景兄知我非是优柔寡断之人,何必徒费口舌?我虽不及景兄熟读万卷,却也看过几年诗书,记得少时读史记,有一句话今犹在耳。”他长吸一口气,慨然回眸望定景成像:“景兄可知是什么话么?” 景成像暗叹一声:“林兄请讲。” 林青昂声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景成像一愣,心知林青想法已定,劝说无益。 “说得好!”愚大师长笑道:“老夫虽是四大家族的人,却是与林小弟大生同感。” 林青笑道:“我却想不到愚老竟会支持我。” 愚大师迎向景成像不解的眼光:“老夫五十年前亦是如你一般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五十年后豁然明朗后才起个愚大师的名字!” 景成像低下头:“请师伯指点。” 愚大师转脸对林青道:“你可知道巧拙的师父苦慧大师将《天命宝典》留给了我么?我又将此典转交给了小弦。” 林青一惊,实想不到小弦竟会有这种奇遇。 “也亏了这孩子一言点醒,才让我明白了苦慧大师的深意。”愚大师长叹一声:“老夫虽已年近百岁,却犹窥不透繁华俗尘的种种世情,直至看了《天命宝典》后,才知道这天意既定人力难胜的道理。”他转头望着景成像,眼中泛起一层大智大慧的光华:“世上的事,一饮一啄俱有命数,冥冥上苍自有分教,又何须去做那违天逆行之事?” 景成像一怔,知道愚大师怪责他废小弦武功,黯然一叹不语。 愚大师对林青道:“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另有缘故,事已至此,林小弟亦不必怪责他。” 林青沉声道:“若不说出其中原因,请恕我不肯干休。” 愚大师道:“当年苦慧大师讲出其间缘故后,便自知道破天机执意坐化,你可要听老夫说么?”他再叹一声:“老夫将《天命宝典》送予小弦亦是一份补偿之意。何况他虽是从此难修上乘武功,但江湖险恶世事难料,或能因此平安一生,其是福祸,又有谁知?” 林青心头疑惑,他虽不信这些虚幻之事,但看愚大师郑重的神情不似作伪,亦叹了一声:“既然如此,大师也不必说了,反正也于事无补。”他眼中闪过一丝沉痛:“但我必须要马上带小弦走,他的父亲身受重伤,只怕命在旦夕,虫大师正在萍乡城中守在他身边,我便是来接小弦去见他父亲最后一面……” 景成像见林青不责怪他,放下心结,诚然道:“在下总算还习得几分家传医术,林兄如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 林青脸色一黯,长叹道:“他中了宁徊风一掌,心脉全碎已是回天无术!全靠着我与虫大师渡以真元之气方吊着半条性命。” “又是御泠堂!”愚大师一怔,目射寒光:“他们一面与我四大家族赌战,一面却早早违约重出江湖,看来真是要迫得双方来一次了结了!” 景成像连忙问起,林青这才将其中缘由细细说出。 林青和虫大师与小弦、花想容、水柔清两个月前在涪陵城分手后,便先去位于滇南楚雄的焰天涯寻找花嗅香之子花溅泪。见到焰天涯的军师君东临,却被告之花溅泪所中意的女子临云虽在焰天涯,但花溅泪却一直未曾来过。 二人离开焰天涯,便依起先定好的计划去媚云教找许漠洋,谁知到了媚云教却发现已来迟一步,大乱已生。 原来媚云教与擒天堡一向不和,这一次擒天堡借着与京师泰亲王联盟之机便欲趁机挑了媚云教,是以在媚云教召开教众大会重选教主之际蓦然发难,将媚云教镇教之宝“越风刀”折断。这才引出了冯破天去清水镇找许漠洋补刀、擒天六鬼跟踪前来、日哭鬼劫走小弦等种种变故。 擒天堡早有计划,本就在媚云教内留有暗哨,更在位于滇南大理的媚云教总坛一带设下伏兵,只待教众大会趁群龙无首时一举灭了媚云教。 宁徊风于涪陵城困龙山庄功败垂成,被林青一击伤目后却径直逃到大理,率那些尚来不及得知困龙山庄变故的擒天堡伏兵强攻媚云教……媚云教措手不及,擒天堡亦是准备不充足,双方这一场交战可谓是两败俱伤,死伤惨重。媚云教教主陆文渊当场被杀,五大护法中的费青海与景柯亦阵亡,而擒天堡设在大理的近千伏兵则是全军尽墨,这一战令双方皆是大伤元气,擒天堡自此一蹶不振,再无昔日独霸川中的威风。 再说许漠洋与冯破天那日摆脱吊靴鬼与缠魂鬼的纠缠后,便一起来到了媚云教。许漠洋身挟《铸兵神录》中冶铁炼兵的知识,自是极受陆文渊的重用,当即拜为教中军师,负责打告造兵器。许漠洋本欲借助媚云教的力量从擒天堡中救回小弦,便答应下来,先补好越风宝刀,再由冯破天陪同去深山中采集精铁,不料二人返回大理后却发现擒天堡与媚云教已然大战一场,连教主陆文渊都死在乱军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冯破天身为媚云右使,在此情景立刻整顿残兵。他知擒天堡势大不能轻敌,只得先另立教主日后再伺机复仇。 媚云教中左使邓宫与五在护法中的雷木、费青海、景柯本就有意另立陆文渊的胞弟陆文定为教主,为此与右使冯破天、五大护法中另二人依娜、洪天扬闹得不可开交。现在陆文渊死了,邓宫自然便想把陆文定扶上教主之位,冯破天、依娜与洪天扬深知陆文定为人刚愎自用且极记仇,而且在教中亦是全无威信,当下全力反对。本来邓宫一伙的势力要大些,但费青海、景柯二人丧命,邓宫与雷木反是势单力孤,一时亦难以相争,剩余的教徒又是分为两派争执不休。 此时就有人说起前任教主陆羽夫妇被教中人暗害、其幼子下落不明之事。却被许漠洋意外听到,一一印证下方知自己六年前收养的小弦原来竟就是那陆羽的亲生儿子! 原来当年媚云教内乱,陆羽被人暗刺身亡,其妻自咐难逃性命,便让一使女带着六岁的小弦逃走,自己却引走追兵,终自尽身亡。那使女带着小弦逃到叙永城郊的荒山时被几个教中叛徒追上,恰恰碰见许漠洋路见不平相救,将几名追兵尽数杀死。但那使女亦受了重伤,来不及对许漠洋说明小弦的身世便不支而逝,而小弦亦是头部中了一掌,昏迷过去。 许漠洋只怕明将军的人找到自己,亦不敢报官,只得将一地死尸埋了,带着小弦落脚在清水镇。但小弦醒来后却是大受刺激记忆全失,许漠洋怜他身世,又想到自己的孩子死于冬归城中,便收他为义子,他一直当那使女便是小弦的母亲,还道是江湖仇杀,是以也一直没有对小弦提及他的来历,只想待他成年后再将实情相告。却不料阴差阳错下在媚云教反是得知了小弦的真正身世。 冯破天虽只见过小弦一面,但小弦有条有理地分析出越风宝刀的断因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此刻听说小弦竟然是陆羽之子,自是大喜过望,一意要将小弦立为教主。他亦是有自己的私心,料想小弦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孩子,自己扶他做了教主便可大权独揽。是以冯破天将小弦的聪明机灵处添油加醋地吹得天花乱坠,终于说动了大多教徒。 却不料那宁徊风却一直伏于大理。他一目被暗器王所伤,心头大恨,知道许漠洋是林青的好友,便有意暗害一雪自己瞎目之仇。终有日被他窥到机会,一击得手之后远遁。 正好林青与虫大师赶来媚云教,却恰恰来晚了一步。宁徊风何等功力,纵是林青与虫大师百般救治,亦只吊得许漠洋一口气。 许漠洋见到林青,断断续续地将这些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些。他一心替林青炼成换日箭,想不到虽见了暗器王风神犹昔,自己却是身受重伤命在旦夕,唯记挂着小弦,听得小弦亦是伤在宁徊风手下来到鸣佩峰中治伤,便强忍伤痛着要来见他。 林青与虫大师心知许漠洋伤重难治,只得应诺。而冯破天一意找小弦回来当教主,闻言正中下怀,便令人抬着许漠洋从大理一路坐船来到了萍乡城。经得这番折腾,许漠洋早已是奄奄一息,只是一心要见小弦最后一面,这才强挣着一口气。 鸣佩峰位于罗霄山中。深山老林道路难行,许漠洋伤重自然无法赶来,只好让虫大师先在萍乡镇中照看着他,林青则依花想容教他的法子找到四大家族的接应人来到了鸣佩峰中。 也正是因为心伤好友伤重难治,林青才会大违平日淡泊心性,在通天殿前几乎与景成像反目成仇。 林青讲罢缘由,已是急不可待,欲要马上离开。 愚大师与景成像本是有意将小弦留下,听到林青如此说自也不好强阻。何况小弦可谓是击败御泠堂赌局的最大功臣,留下他亦说不过去。 景成像犹不死心,又对林青道:“依我看御泠堂的行事,怕已是打算毁诺重出江湖,单为着天下众生着想,林兄挑战少主前尚请三思。”他这番话到不是无的放矢,明将军虽然从小被昊空门的忘念大师收为徒弟,四大家族又与他极少联系,但他执意不肯隐姓瞒名,再加上这些年锋芒毕露,只怕御泠堂亦早知他天后传人的身份。虽然林青挑战明将军未必有胜望,但情势一乱,极有可能被御泠堂乘虚而入。而御泠堂素来抱着枕戈乾坤的宗旨,一旦掌权,只怕真会令天下大乱重生。 林青亦知事关重大,按下焦躁的心情,与愚大师、景成像又说起御泠堂的一些事情。 愚大师道:“御泠堂除了南宫堂主与青霜令使外尚有炎日、火云、焱雷三旗,其中炎日旗红尘使应该便是那个宁徊风,而火云旗紫陌使与焱雷旗碧叶使却不知是何人。老夫以那日赌战观之,这个青霜令使是个极难缠的人物,其余几人想必亦不弱,若是这几人出了江湖,多半会在京师中兴风作浪,你到了京师可要多加小心。” 林青暗记下这几个名字,便与愚大师、景成像告辞。景成像本想随林青一起去看看许漠洋的伤势,但看林青神色知道无益,也便作罢。 却说小弦与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留在通天殿外。小弦虽见景成像意欲对林青不利,但有愚大师在场,想必不会太过为难暗器王,放下了一番心事。他见到林青后心中大是兴奋,话语滔滔不绝,只是害怕物天成那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又不好去打搅如一潭止水的水柔梳,便只拉着花嗅香喋喋不休。 花嗅香何等耳力,虽不是有意偷听,但殿中林青与愚大师、景成像的对话亦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知道一时不会起冲突。他本就极不满景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所以才会特意去给小弦讲那四个故事,只盼能化开他心头怨意。又隐隐听到小弦的身世、许漠洋重伤的消息,面上虽是不动声色,但心中怜惜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对他极是和颜悦色,妙语如珠,逗得水柔梳都不禁面露笑意。 林青良久也不出来,小弦想到花嗅香的那四个故事,牵牵他的衣袖:“花叔叔再给我讲故事吧。” 花嗅香心头一动,他虽知苦慧大师的戬语,但小弦既然能帮四大家族胜了与御泠堂的赌棋之局,可见天机未必应验。有心再点化小弦,微微一笑:“好,我便再给你讲两个故事。” 小弦大喜,花嗅香看似游戏风尘,实则大有慧见卓识,那四个故事已让他隐有启悟。当下连连拍手叫好。 “第一个是两个刀客比武的故事。”花嗅香略整衣襟,负手望天:“有两个刀客,一南一北,便被人唤做南刀与北刀。二人俱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高手,一把刀使得出神入化,难有敌手。但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他二人皆是以刀成名,有日相见,彼此不服,便相约于华山之巅决一高下。” 小弦插口道:“为何这些武林高手比武的地点多是在高山峻岭?我似是从未听说过二个高手在农家屋顶上决战的?” 水柔梳终忍不住被小弦逗得“扑哧”一笑,旋即收起笑容:“好端端听故事就是了,别打岔。”小弦朝她吐吐舌头,水柔梳几乎又撑不住笑意,连忙别过头去。 花嗅香倒是一愣:“我却从未想过这问题。” 第94章 换日出世(5) 物天成亦来了兴趣:“依我想大凡深山、殿庙等处皆有灵气,更能让高手汲天地精气,发挥出武功的最大效力吧。何况高手决战,岂容他人旁观,又不是在闹市中耍猴戏,自是要找僻静的地方。”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嘻嘻一笑,对物天成挤了挤眼睛。 物天成铜铃般的大眼一瞪:“为何对我挤眉弄眼?” 小弦吓了一跳,躲到水柔梳身后,喃喃道:“我看物二叔那么凶巴巴的样子,竟然也能说出耍猴戏,觉得好玩嘛。” 花嗅香大笑。水柔梳也忍不住掩住小口,顺手轻轻给了小弦一下:“你这孩子,真是……调皮。” 物天成料不到小弦说出这句话,板了半天的脸终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本对小弦颇有成见,此刻却也觉得这孩子实是有趣。 小弦尚惦记着故事,又催花嗅香道:“花叔叔快往下讲吧,我保证不打岔了。” 花嗅香收起笑容,续道:“这两个刀客势均力敌,斗了三天三夜也不分胜负。那北刀原是使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起初不愿占兵刃上的便宜,见难分胜负终按捺不住,便故意卖个破绽令二刀刀锋相碰,欲斩断南刀的长刀以胜得这一局。”他见小弦听得入神,想起他一贯爱挑毛病的个性,笑着问一句:“你为何不怪北刀使巧?” 小弦老老实实地答道:“这有什么?南刀定然早知道北刀的宝刀厉害,若是不能想出对策便只能怪自己不行,比武又不仅仅是斗蛮力。” 听到小弦如此回答,物天成与水柔梳对望一眼,皆是暗暗称奇。 花嗅香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继续讲道:“两刀相交,果然那南刀的兵器被北刀一刀砍断……” 小弦拍手笑道:“定是南刀胜了。” 花嗅香微笑、颔首:“你不妨说出其中道理。” “我猜对了么?”小弦搔搔头,不好意思道:“我想若是北刀胜了这个故事就毫不出奇,所以方猜定是南刀胜了。却是说不出是何道理。” 花嗅香哈哈一笑,拍拍小弦的头:“这道理其实也很简单。刀客从来都是视刀若自己的生命,讲究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但若是一个刀客连刀都可以放得下,他便是无敌的。”他目视小弦,缓缓道:“你知道这个故事讲得是什么吗?” 小弦眼睛一亮:“上次我将那个下棋的故事讲与愚大师听,他说那个故事讲得是执拗。那么这个故事讲的便是——放下。” 花嗅香大笑,口中对着小弦说话,目光却盯着物天成:“不错,这个故事讲得便是放下。” 物天成一震,花嗅香虽比他小几岁,但极有见识,可谓是四大家族中的第一智者,听花嗅香如此一说,立明其意。一时呆住,回想自己对家族忠心耿耿,一心扶少主重夺江山,在门中处事严厉不阿,当年师叔物由心偶有犯错立刻逐出门墙,至今不允其回来;对小弦的态度亦是宁可错怪亦不枉纵,莫不是便少了“放下”这份心态?! 小弦哪知物天成心中触动,喜道:“这个故事不错,还有一个呢?” 花嗅香一任物天成苦思,手捻长髯:“有一个人,轻功天下无双,韧力又强,他有意炫耀,便夸下海口贴榜于庄外:十里之内的任何距离,无论骑马赶车,若有人能先于他到达,便以百金相赠。果然有不少人前来相试,轻功超凡者有之,骑汗血宝马者有之,甚至还有一人骑鹤来与他比试,却无一人能胜过他取得百金。一时声名大噪,江湖无人不晓。可是如此过了几月,却有一个小孩子胜过了他,你可知那孩子是如何胜过他的么?” 小弦奇道:“那小孩子莫非是天生的轻功高手?” 花嗅香微笑摇头:“武功一道与后天努力是分不开的,仅有天分还是远远不够。” 小弦左思右想,见物天成亦是抓耳挠腮不得其解,唯有水柔梳不动声色,仍是一如平常的平心静气,忍不住问道:“水姐姐你知道答案么?”突想到水柔梳虽看起来不过二十许人,实已是近四十的年纪,忙又一拍自己的小脑袋,赧颜道:“哦,是水乡主!” 水柔梳亦不以为意,轻声道:“花三哥的脑子里一向天马行空,我才不费心去猜呢。” 花嗅香一叹:“若论这天下没有好奇心的人,我第一个便选水四妹。” 小弦再想了一会,忍不住相求花嗅香:“好叔叔,告诉我那个孩子如何胜的?” 花嗅香呵呵一笑:“很简单,那人既然说十里之内的任何距离不限对手乘车骑马等等,而他却只凭一双腿。那小孩子便把他带到长江边上,自己却坐在一条船上,任那人轻功再高,总不能真能登萍渡水吧,待要从附近的桥上绕过,那小孩子早就到了对岸。” 小弦一呆:“这……算什么?也太会钻空子了吧。” “这并不叫钻空子,而是随机应变,善于利用对方的弱点。”花嗅香正色道:“若你能随时随刻找出对方的死穴,以己之长克敌之短,那么便是天下第一!” 小弦大悟,一跳而起:“哈哈,要是我才不那么费事,我便与他比赛爬杆,就算他轻功天下第一,也未必能及得上我从小练就的爬树本领。” 花嗅香尚未开口,物天成已是哈哈大笑,对小弦一竖拇指:“好聪明的孩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兴犹未尽,还要再缠着花嗅香讲故事,却见殿门一开,林青已大步走了出来。 “林叔叔。”小弦迎上林青:“我爹爹呢?” 林青眼神一黯:“我们这就去见他。”对花、水、物三人一拱手:“另有要事,下次再来叨扰三位门主。”也不多言,抱着小弦大步离去。 花嗅香眼望林青远去的背影,犹见小弦不停挥手,悠悠一叹:“久闻暗器王大名,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又轻轻摇头,却是想到了自己那痴心的女儿。 景成像随之走出,本要阻止物天成留难林青,却不料物天成对林青的离去毫无反应,心中微讶。 “英雄出少年!”愚大师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暗器王的武功暂且不论,单是年纪轻轻已有如此气度,确可为少主的一大劲敌。” 水柔梳轻声道:“听人说少主的流转神功已近八重,暗器王纵然武功再强,只怕还不能给他真正的威胁。” 景成像长叹一声:“我至今仍觉得对小弦有愧于心!” “不!”物天成蓦然抬头:“以我门中的识英辨雄术来看,这孩子绝不简单,若非景大哥废他武功,苦慧大师的预言只怕就是事实!” 众人心中一凛,苦慧大师拼死道破的天机重又涌上每个人的心头。 通天殿前,旭日东升。但四大家族的五大高手立于山风中,眼望林青与小弦越来越远的身影,犹觉得心中蓦然一寒,俱无言语。 良久后,方听得愚大师低低一叹:“天命啊天命……” 林青带着小弦一路上毫不停留,不一日已赶到萍乡县城。小弦不断追问父亲的下落,林青只是避开不语,实不知应该如何给这个孩子说起他父亲重伤难治的消息。 到得一家客栈,冯破天首先迎了出来,见到小弦垂手肃立:“少主好。” “你叫我什么?”小弦一惊,这声少主顿时让他想到那位被誉为天下武功第一高手的四大家族少主明将军来。 林青沉声道:“以后再给你解释,先去见你父亲吧。” 小弦喜道:“原来父亲在客栈中呀,为何林叔叔你不告诉我,害得我还以为他仍在云南呢。”一溜烟地跑入客栈中。 虫大师亦走了出来,面色惨淡,对林青摇摇头。 小弦到得屋中,却蓦然见到许漠洋斜靠床边,脸色蜡黄,大吃一惊:“爹爹你怎么了?” 许漠洋凄然一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小弦,爹爹总算盼到你了,纵死亦可瞑目。” “爹爹,你不要乱说话。”小弦扑到父亲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了满面:“林叔叔和虫叔叔定能治得好你。” 许漠洋身受重伤,早已是油尽灯枯。唯是放不下小弦,这才拼着一口气不泄,如今看到小弦安然无恙,愿望一了,心头一松,再也支撑不住,口中咯出大滩的血来。 林青大步上前,握住许漠洋的手运功助他,但内力输入许漠洋的体内全然无效,知道他大限将至,一双虎目亦不由红了。 “小弦,你听爹爹说,你本姓陆,乃是媚云教前任教主陆羽之子,日后你就叫陆惊弦了。”许漠洋强露笑容,对小弦喃喃道。 小弦大哭:“我才不要做什么陆惊弦,我永远是爹爹的好孩子,永远是许惊弦。” 许漠洋待要再说,却是一口气一松,一歪头昏晕过去。林青强忍心痛,连忙将内力源源不绝地输去。 小弦言不成声:“是谁害了爹爹?” 冯破天立于小弦身后,沉声道:“是宁徊风。少主且跟我回媚云教,日后定要报此大仇。” “宁徊风!”小弦恨声道,看到爹爹如此情状,又想到自己武功被废,如何能报仇,更是泪如泉涌。 冯破天见许漠洋不支昏迷,还道已然逝去,心中亦觉难过:“少主节哀,我查过陆家族谱,到明年四月初七少主十三周岁时便可登上教主之位,然后整集教众,为你父亲报仇……” “什么?”林青蓦然转身,一把揪起冯破天,声音竟也有些颤了:“你说小弦的出生日期是什么时候?” 许漠洋原本昏厥,听到“四月初七”这个惊心动魄的日子竟然忽地坐身而起,一双眼睛突地变得明朗如星,炯炯望着冯破天。 冯破天不知何故得罪了暗器王,被他一把抓住竟然毫无反抗之力,心头大惧,结结巴巴地答道:“林,林大侠息怒,少主的出生日子乃是十二年前的四月初七。” 六年前巧拙大师于伏藏山顶曾对明将军说起过他一生中最不利的时辰便是六年前的四月初七。其时许漠洋与林青、杜四、容笑风、杨霜儿、物由心皆以为那是巧拙大师悟出偷天弓的日子,亦正是于六年前四月初七的那一天炼成了偷天弓,是以对这个日子印象极为深刻,却全然料不到小弦的生日竟然也是这一天,而且一算时辰,他的出生日期亦正是巧拙大师所言对明将军最不利的那一天。 这,又怎能不叫林青与许漠洋惊惧莫名! 林青与许漠洋又惊又喜,对视良久,目光中满是一份突如其来的释然。 许漠洋于回光返照的一刻忽听到这个消息,那一霎时蓦然顿悟,终于明白了巧拙大师传功于他道理:冥冥天意不正是要让他造就小弦么?或许连巧拙大师自己也想不到竟然会是这般结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漠洋满面红光,放声大笑,声若洪钟:“大师啊大师,我许漠洋总算不负你传功重望,死亦无憾!”再笑了数声,蓦然一哽,口中鲜血狂涌而出,竟是含笑而逝。 小弦哪知自己的生辰会引出许漠洋与林青这许多的联想,扑到许漠洋的尸身上放声痛哭,一时哭得气闭,竟也昏了过去。 冯破天好不容易才从尚发呆的林青手中挣出,连忙上前扶起小弦。心中悲痛一闪而过,反是暗暗高兴:许漠洋一死,小弦自然只好随自己回大理。他小孩子不懂事,纵是做了教主,教内的诸多事务自然要多依重自己,正好可借此一揽教中大权。 虫大师亦不明白其中关键,长叹一声,上前掐掐小弦的人中。小弦一痛而醒,呆了半晌,复又失声痛哭。 冯破天犹道:“少主多多保重,我们这就先回大理,待给许兄完丧后再从长计议报仇之事……” “冯兄请自回大理,媚云教也请另选高明!小弦是不会随你做什么教主的……”林青长吸一口气,语意坚决不容置疑:“他将跟我一起入京挑战明将军!” 小弦哭得昏天昏地,木然地呆望着林青,似是不相信他说的话。冯破天与虫大师皆是一怔,冯破天还想再劝说几句,但看到林青冷峻的表情终是不敢多言。 林青手抚背上的偷天弓,想到在涪陵城三香阁中弓弦忽发龙吟之声。当时还以为是见到虫大师这样的高手方令宝弓长鸣,现在推想起来定是因为偷天弓遇见了小弦方发出异声。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似是一下子明白了冥冥天意间的许多事情。再看着许漠洋尚温的尸身,想到六年前与他一同共抗明将军的如尘往事,清澈的眼睛中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虫大师诧目向林青望来:“你不是还要找换日箭么?” 林青强自镇定心神,借着拨开拂在面上的一缕长发轻拭双目。转眼望向小弦,微颤的声音内有一种斩钉截铁、切金断玉般的坚定:“我想,我已经找到换日箭了!” 第95章 飞琼刺杀(1) 凝秀峰位于京师东南三里处,因是皇室禁地,寻常百姓皆不得进入,所以虽有凝秀之名,却一向颇为冷清,难有人迹。但此刻的峰腰处却有数名带刀侍卫守住唯一通往峰顶的山道,显得极不寻常。 峰顶上有三个人。两人于前,一人稍稍坠后几步。前面的两人一位紫服华袍,一位素淡青衣,并立于峰顶良久,俱无言语,只是望着山下被夜色缓缓覆盖的京城中逐渐亮起了点点灯火。坠后那位身着黑衣的中年人则是倒背双手,状极悠闲,避嫌似的挪步去看林中风景,暗中留意前面两人的说话。 苍茫的雾霭中,隐隐传来尚未归营守兵的马蹄声与号角声,透在薄寒的空气里,仿佛令那天地间的肃杀之气,在新月如钩的暮色中渐渐弥漫开来。 远山已盖上了轻霜,旷野已罩上了蜃气,潮湿的枫林缄默无声。只有那斑斑点点爬上了树干的青苔,掺杂在漫天飘舞的血色枫叶间,仿佛是这深秋时节京师中所最后剩余的绿色。 那华服男子已是近五十的年纪,却是白面长须,浓眉亮目,润细的皮肤不见丝毫老态,显是素日保养得方。他手中拎着一根三尺余长的管状物事,一张阔大的国字脸上不怒自威,沉声道:“此处名为凝秀峰,是京师方园数里的最高处,由此可俯瞰整个京城之景,所有城守布防亦皆入眼底,是以若非有王族引领,一向不准有外人进入。” 青衣人略一欠身:“八千岁月夜相约,想必不是为了看京城夜景吧。” 原来那华服男子便是当今皇上之胞弟、人称八千岁的泰亲王。他在皇族中虽是排行第八,却是先帝正宫唯一所出的皇子,在皇室内权望极高,可谓仅次于当今圣上一人之下。 泰亲王不置可否地微微一晒:“本王既然专程请宫先生走这么一趟,想必不会亏待与你,宫先生难道不想知道此次凝秀峰之行会得到多少好处么?” 青衣男子雪净的面上似是闪过一丝揶揄的笑容:“涤尘随国师精研佛法多年,人世间的繁华百象对我来说皆如过眼烟云,恐怕很难再引起兴趣了。” 泰亲王面上不悦之色一闪而过,冷笑道:“既然宫先生已致无欲无求的大境界,又何须千里迢迢来到京师?” 这被泰亲王称为“宫先生”的青衣男子名叫宫涤尘,乃是吐蕃国师蒙泊的嫡传大弟子。因吐蕃连年大旱,又遭瘟疫之变,此次来京师奉了吐蕃王之命奉贡求粮,却不料才入京师第三日,尚未及进殿面君,便先被泰亲王请来了凝秀峰。 宫涤尘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颧高眉淡,小口细齿,头束金冠,长发拂肩,相貌极为俊美,一身寻常布衣洁净不沾一尘,举手投足间更有一股从容不迫的味道。他的个头并不高大,声音纤细柔弱,瘦削的身材亦给人以相当文秀的感觉,但与京师中权势滔天的泰亲王并肩而立仍是丝毫不见拘束,一对修长入鬓的凤目于开阖间隐露神光。美中不足的却是他面色蜡黄,一脸病色,两个眼角边还各有一道甚不合其年纪的皱纹,乍见去就仿似是个久经沧桑的老人。 宫涤尘如何听不出泰亲王话语中的嘲弄之意,微微一笑:“千岁只怕是误解了涤尘的意思。其实人生在世,谁又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文人寒窗十年盼题名高中;将士奋勇当先为金殿封侯;武者苦练名动江湖;僧道清修得窥天道;凡俗百姓奔波终日唯求一席温饱,就算佛祖一心求度众生,亦可算是有所念……只不过每个人所欲之事各不相同,千岁既然想投人所好,便应该先知晓其所好为何?” 听了宫涤尘不慌不忙的一番解释,泰亲王面色稍缓:“宫先生言之有理,刚才是本王莽撞了。却不知宫先生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宫涤尘淡然一笑:“不过是一些荒谬的想法,千岁想必不会有兴趣。”他口中随意回答着,心头却是微微一凛:以泰亲王堂堂千岁之尊,却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可见所图之事必是重要至极。 泰亲王自嘲般哈哈一笑:“区区俗礼自不会放在先生心上……”他脸现神秘之色:“不过等到宫先生见过本王特地准备的这份大礼后,必会觉得不虚此行。” 宫涤尘点点头:“千岁不妨明言。”看他脸上一付恬淡无波的样子,似乎接受礼物反倒给了泰亲王天大的面子一般。 泰亲王亦不生气,呵呵一笑,将手中那管长长的事物递与宫涤尘:“此物名为望远镜,乃是波斯国前年拜朝的贡品,可令视力达百丈之外,宫先生要不要试试?” 宫涤尘却不接那望远镜,略显倨傲地一笑:“国师曾传我天缘法眼,自信百丈内的距离无需借助任何工具,八千岁请自用。” 泰亲王碰了一个软钉子,面上却不见丝毫不耐烦,手指凝秀峰下灯火明灭的京城:“宫先生不妨仔细看看那朝远街前挂了四盏红灯的飞琼大桥。根据本王得到秘报的消息,待到了戌时末,那里便会出现一幕难得一见的景观。这就算是本王给蒙泊大国师准备的一份大礼吧。” 宫涤尘闻言凝目望去。他初来京师不久,本来并不熟悉京城内的街道建筑,但那四盏红灯在暗夜里犹为醒目,不多时便已找到。他虽然年轻,心思却极为灵敏,先见泰亲王如此工于心计地请他来此,而且声言这份大礼是送与蒙泊国师的,早已猜出必是泰亲王早就使人安排好,所谓探听到消息云云,无非是惑人耳目之语。虽不知道戌时末会看到什么惊人的景象,只凭泰亲王贵为皇室宗亲却不愿直承其事,只怕必将在进行某种不可告人的行动,或是与其京师中的政敌有关……他心中盘算着,口中却是不动声色:“现在离戌时尚有些时刻,八千岁可否先稍稍透露一些内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泰亲王如何想得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然会引起宫涤尘这许多的联想,单手将望远镜执于眼前,亦朝那飞琼大桥望去:“不瞒宫先生,打探到这消息本身便足足花了本王十万两银子。但只要宫先生肯一观,本王愿意再奉上二十万两。”他似是心疼银子般又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而等宫先生看完后,本王还要再出三十万两银子请你办一件事情。” 宫涤尘眉稍一动,沉声问道:“千岁有何吩咐尽可明言。” “等宫先生看过这份大礼后,本王只希望宫先生能将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蒙泊大国师……”泰亲王顿了顿,方才一字一句地续道:“你只需将眼中所见如实的告诉令师就行了,本王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宫涤尘长吸一口气,喃喃道:“难道六十万两银子,就只是为了让涤尘传几句话么?” 泰亲王揽须、颔首,悠然道:“或许几百句话也说不完。” 宫涤尘闭目良久,方才开口:“八千岁这个关子卖得好,现在涤尘实在是很有些兴趣了。” 泰亲王大笑:“有了宫先生这句话,可知不枉本王的一番破费。” 宫涤尘面上闪过一丝讽色:“比起这八千岁所费的心思来,这六十万银两却是微不足道了……”他当然知道这些银子都会兑现为粮草运回吐蕃,左右皆是国库所出,而泰亲王只需在皇上面前为吐蕃国多多美言几句罢了。 泰亲王面上恼色一掠而过,掩饰般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宫先生是个明白人,本王亦不多废话。不过本王可保证,若是宫先生见过了这份大礼,绝对不会后悔这笔彼此有利的交易。” 那原本袖手旁观风景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泰亲王与宫涤尘身后,轻声道:“这个消息乃是小弟刑部手下秘密探出的,那十万两银子的花费确是八千岁私下所出,绝无欺瞒。”他的声音细弱,却如尖针般直刺入耳膜中,令人听在心中极不舒服,似是修习一种奇异的内力。 泰亲王笑道:“高神捕是刑部中除洪总管外见识最为高明的一个,所以本王才特意请他来此,方便时对宫先生解说一二。” 那黑衣人谦逊道:“小弟偶尔打探到今日飞琼大桥上将会发生惊人变故,这才特来禀报八千岁。不过宫先生身为吐蕃蒙泊大国师之首徒,眼光独到,自不需多做解释,小弟只负责讲清一些来龙去脉罢了。”这黑衣人名叫高德言,供职于刑部。京师三大掌门中关睢门主洪修罗官拜刑部总管,他的五名得力手下被合称为京师五大名捕,在六扇门中的声望上仅次于“追捕王”梁辰,此位高德言便是其中之一。他年纪约摸四十左右,相貌普通,面白无须,生得十分瘦小。仿佛怕冷似的将衣领高高竖起,手上还拿着一方丝巾,不时挥动着。 宫涤尘叹道:“以八千岁的丰厚身家,区区数十万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他口中虽是如此说,心念却是电闪不休:六十万两银子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几近整个吐蕃国两个月的收入,以泰亲王之狡诈多计,又如何会甘心奉上?而泰亲王与高德言一唱一和,摆明将要在飞琼大桥上发生的事情与他们无关,更是欲盖弥彰。不过饶是以他的敏捷心思,对这神秘的大礼亦是猜不出半分头绪,只能确定即将在飞琼大桥上发生的事情必是非常惊人! 泰亲王满意的点点头,重又将右目凑近望远镜中,微笑道:“虽然时辰尚早,但以宫先生自夸的目力,大概已可看出一些蹊跷了吧。” 宫涤尘暗吸一口长气,运起神功,眼中景物霎时清晰了几分。 飞琼大桥架于流贯京师的内河之上,内接紫禁城皇宫御道,外连北城门。桥身长约十余丈,端首末尾分置双亭,亭上皆有御制蓝底金字题额,一名“积云”,一名“叠翠”。桥面以上等红木所制,下设六翼青石桥墩,五券拱形桥洞。因桥下洞孔玲珑相连,至晴夜月满时,每个桥洞内各衔一月,映着桥下流水金色晃漾,犹若琼浆飞沫,故以得名。 泰亲王悠然道:“前朝某帝三度挥军北上拒敌,此桥乃出城必经之道。因其屡战皆败,辖军伤亡惨重,士卒妻小皆夹于桥道边折柳送别,至此黯然,故坊间又名黯然桥。本朝太祖有感于此,令文武百官行至此桥时皆须停辇下马步行,以慰那些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 宫涤尘心头轻叹,像泰亲王这般势高位重的权贵,又如何能明了这“黯然”二字内所饱含的无奈离索之情。他心中所想当然不会表露出来,口中轻声道:“待我回吐蕃后,定会对吐蕃王上谏。先以贵国前朝某帝穷兵黩武为鉴;再重用一批似千岁这般体恤下情的大臣,方可保国力隆盛,不惧外忧内患。”他虽尚不明白泰亲王此举的用意,但已渐渐猜到必是要借用蒙泊国师的力量助其打击朝中政敌,不由心生鄙夷,忍不住出言讥讽。 泰亲王心头着恼。这个宫涤尘明明有求于己,却不卑不亢,丝毫无视于自己的恩威并施,还冷嘲热讽不休,令堂堂亲王颜面无存?有心发作,只可恨对方身为吐蕃使者并非朝中属下,偏偏奈何他不得。何况当朝亲王私下邀约外国来使本就于理不合,若是被明将军或太子一系知道了,小题大做一番,却也麻烦不已。勉强压住一腔怒火,闷哼一声:“听说宫先生在吐蕃朝中不过一介客卿,并无任何官职,想不到亦这般通达政事。” “此次上京求粮原本无关涤尘之事,只是在国师力荐下方有此行。”宫涤尘如何听不出泰亲王的嘲讽之意,却仍是丝毫不见动气:“涤尘人轻言微,但国师对吐蕃王的影响力却是不可估量。” 第96章 飞琼刺杀(2) 泰亲王嘿嘿一笑:“若是宫先生此次求粮无功而归,却不知吐蕃王还有没有心情听国师的上谏之辞?”此言已是不折不扣地威胁了。 宫涤尘双掌合十:“国师精擅天理,早就推算出涤尘此行的结果。” 泰亲王抚掌大笑:“久闻蒙泊国师学究天人,精研佛理,想不到还会测算气运?却不知他如何说?” 宫涤尘耸耸肩:“涤尘临行前,国师曾细细交代了一番。千岁想不想知道与自己有关的几句话?” 泰亲王眉尖上挑:“宫先生但说无妨。” 宫涤尘微微一笑,从容道:“国师曾告诫涤尘:此次京师之行一为吐蕃求粮,二来可见识一下中原风物。但结交各方权贵时却要千万小心,莫要陷身于贵朝的诸般争斗之中,不然轻则会有性命之忧,重则有亡国之虑。” 泰亲王不快道:“国师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京师中将士归心,朝臣用命,何来诸般争斗之说?” 宫涤尘拍额一叹:“千岁何必欺我?吐蕃虽地处偏远,但对京师形势亦略有耳闻。”他话题一转:“国师有言:涤尘入京求粮,按惯例五日内进殿面君,成败未知。但若此前有当朝亲王重臣来访,则必会是不虚此行。” 泰亲王哼道:“本王找你不过是一时之兴,莫非国师竟能提前预知么?” 宫涤尘洞悉般释然一笑:“即便千岁不来,岂知朝中其余文臣武将又不会来?譬如太子殿下与明大将军或许都想见见我这远来之客。”此语一出,泰亲王立知宫涤尘虽然来自偏远吐蕃,却对朝内几大势力了如指掌。宫涤尘不待泰亲王答话,又续道:“不过国师亦说起:若是太子先要见我,可称病婉拒之;若是明将军先要见我,可推托虚应之;唯有千岁见我,方可诚心一见。” 泰亲王动容:“这是什么缘故?” 宫涤尘摇头,言语间却似是大有深意:“国师并没有解说其中原委。我虽有百般猜想,却也知道并不应该说出来。” 泰亲王愣了半晌,大笑道:“不过蒙泊大国师千算万算,怕也算不出本王会给他带来什么礼物!” 飞琼大桥边四盏红灯中的第三盏蓦然一亮,就似是腾起了一团红雾,在夜色中尤为醒目。泰亲王精神一振,将望远镜放于眼上,一面以指示意。宫涤尘早有感应,目光若电般射向峰下京城中。 但见从连接飞琼大桥长达二十余丈的御道上缓缓行来一队车辇。那车辇辕长一丈五寸,辇座高三尺四寸,以四马牵行,八卫跟随。车辇外饰银螭绣带,金青缦帐,以黄木棉布包束,上施兽吻,红髹柱竿高达丈许,竿首设彩装蹲狮与绣着麒麟的毡顶。 宫涤尘心中一震,他虽来自于吐蕃番外,但自幼熟读中原诗书,颇知礼仪。只看此车辇的派头,便可知大致推测出里面乘坐的必是朝中重臣。 车辇行至桥头积云亭处停下。八名随从垂手肃立,从车辇中走下一人,头戴七梁金冠,身着丹矾大红遮膝衫服,腰束玉带,白绢袜,皁皮云头履鞋。由于宫涤尘居高临下,被那人的金冠挡住视线,看不清此人的相貌,但那人虽仅仅踏出几步,龙行虎步之姿却隐带起风起云涌之势,足以令人心生畏惧。他于亭边负手站立良久,似在凭吊昔日阵亡将士,又似在默然沉思,蓦然抬眼,遥遥往凝秀峰顶上望来。 虽是明知山顶上的树木必会遮住那人的目光,但宫涤尘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种闪往旁边树后躲避他视线的感觉。同时他明显发觉到泰亲王与高德言的身形亦是一震,以眼角余光扫去,但见两人皆是一脸着紧之色,眨也不眨一眼地望着飞琼桥上的那人,泰亲王执着望远镜的右手亦在微微颤动着,口中似乎还喃喃有词。到了此刻,他已对车辇中那人的身份确定无疑。 宫涤尘心底蓦然泛起五分畏怖三分敬重与二分犹疑,有心用言语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想不到千岁叫我来此,竟是要看看天下第一高手的风采!”只看桥边那位大臣的威严雄姿、激昂风范,普天之下舍明将军其谁! “宫先生身为吐蕃使者,迟早可见到明将军。”听到宫涤尘言语中对明将军不无敬重之意,泰亲王故作镇静的语音中似有一份枯涩之意:“如果本王仅仅奉上如此大礼,又凭什么能让宫先生动心?又有何资格妄请宫先生转告令师?嘿嘿,天下第一高手,难道在宫先生心目中,明将军的武功还在以为蒙泊大国师之上么?” 宫涤尘微笑:“左右不过是一些虚名,岂会放在国师心里。”他猜测着泰亲王的语中含意,深吸一口气,将天缘法眼运至十成,往飞琼大桥周围细细看去,越看越是心惊,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泰亲王炯炯目光一直盯在宫涤尘的脸上,见他凝目良久,起初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却又按住心潮,仍是一付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心头亦暗生警惕:这个年轻人如此沉得住气,绝不简单! 高德言干笑一声:“宫先生身为蒙泊国师的大弟子,必是目光如炬,不知可看出什么蹊跷么?” 宫涤尘冷笑道:“此份大礼确是不同凡响,而高大人仅仅用了十万两银子就能将这个惊人的消息探听出来,神捕之名果不虚传。”高德言听宫涤尘的语气,怎不明白他话中嘲讽之意,只是不知应该如何接口,讪笑一声。 宫涤尘手指飞琼大桥,缓缓道:“那桥亭边树顶上精光微动,桥洞底草木轻摇,行船凝立不前,水下波光敛涌,皆有杀手暗伏……”他忽长叹一声:“涤尘有一事相求,还请千岁答应。” 泰亲王以目相询。宫涤尘淡然道:“千岁可知道涤尘跟随国师十余年,领悟最多的是什么?” 泰亲王与高德言互望一眼,都不明白宫涤尘为何会在这关头说起这无关紧要的事情。泰亲王沉吟道:“本王虽不通武学,但手下有不少能人异士皆提起过蒙泊大国师的‘虚空大法’,却不知宫先生所说是否亦与此有关?” 高德言接口道:“听说吐蕃教法传于天竺佛理,武功亦以瑜珈功为形,般若龙象功为基。久闻‘虚空大法’盛名,却是无缘一见,还请宫先生指教一二。” 宫涤尘不置可否,续道:“吐蕃教义分为黄、红、白三支,三支教派各辖教众,视己教为正途,各立活佛,亦因此不时会引起吐蕃民众的争斗,以致难有一统。直至蒙泊大师横空出世,识四谛、修五蕴、通十二因果而解大烦恼,以精湛佛理与白、红两教七名佛学大师舌辩九日而胜,方助吐蕃王一统全境,被拜为大国师。而蒙泊国师向以佛理自誉,无厚武学末技,虽自创‘虚空大法’,却谓之不过虚中凝空,应以识因辨果为重,养气健体为轻,与人争强更是末流。”他目视泰亲王,面相端严:“诸业本不生,以无定性故;诸业亦不灭,以其不生故!” 泰亲王听得一头雾水,喃喃道:“宫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宫涤尘缓缓道:“若是涤尘现在告别,千岁会否同意?” 泰亲王面色一沉,高德言惊讶道:“宫先生何出此言?” 宫涤尘双手先结法印,再做拈花状,微笑道:“修习‘虚空大法’之人,首先便须得了悟因果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而所谓识因辨果,即是我看到了明将军的出现,便知道了千岁送的大礼是什么!”他眼中蓦然精光暴长,一字一句道:“千岁请恕涤尘不识抬举,此份大礼实在太重,我吐蕃国不敢受之。” 泰亲王何曾受过这等调侃,这一怒非同小可,直欲发作。但眼角看到飞琼桥下明将军沉稳如山的身影,终强压下一口恶气,低声道:“宫先生如此不给本王面子,不怕走不下这凝秀峰么?” 宫涤尘面上仍是一派微笑,朗朗念叨:“无生恋、无死畏、无佛求、无魔怖。”他面对气得须发皆张的泰亲王,仍是气定神闲:“千岁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不会将小小吐蕃使者放在眼底,何况涤尘就算有把握逃出重围,却也不忍见两国子民毁于战火,自甘俯首就戮。” 泰亲王呆了一呆,蓦然抚掌大笑起来:“宫先生为吐蕃国一片忠心,实令本王钦佩。不过听宫先生之言,莫非怀疑是本王派人设伏刺杀明将军么?” 高德言连忙道:“宫先生不要误会,此事绝对与千岁无关。何况宫先生身处峰顶犹可看得如此清楚,当局者又岂能不知?” 宫涤尘微微一震,稍加思索后,脸上现出一丝尴尬:“涤尘鲁莽,让千岁见笑了。” 泰亲王释然一笑:“宫先生无需自责,若是本王处于你的立场,只怕亦会误会。”他知道宫涤尘刚刚看出了飞琼大桥边的暗伏,本以为泰亲王欲杀明将军,这才明哲保身不愿牵涉到其中。而如今宫涤尘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立知自己判断有误:纵然泰亲王真想杀了明将军,也必会暗中从事,又怎会让他这个吐蕃使者参与其中。不过看起来宫涤尘城府颇深,连泰亲王也无法判断出这个年轻人到底是真的沉不住气、抑或仅是故作姿态。 高德言打个圆场:“其实圣上早对将军府势震朝野有所不满,几次欲下令削减明将军兵权,却都被千岁所劝阻,此事被朝中大臣知晓后,方明白千岁与明将军失和之事实为谬传。何况擅杀朝廷命官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千岁又岂会明知故犯,派人伏击明将军?” 泰亲王沉声道:“不瞒宫先生,本王虽与明宗越虽同为朝臣,却私交甚恶。不过本王深知其手握兵权,一旦有何意外必会引起京师大乱,所以才顾全大局力劝圣上缓削兵权之议。” 高德言躬身道:“千岁忧国忧民之心,实在令人赞叹。” 宫涤尘听他两人一唱一和,一付置身事外的模样,纵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面上却装出恍然大悟状。 那飞琼大桥长有十余丈,桥阔达二丈五尺,可容四辇并行,乃是由皇城内出御道必经之地。白日上朝时桥两边皆有重重守卫,晚间便只在积云亭与叠翠亭中各设两名士卒。此刻明将军一人静立于桥头积云亭上,八名侍卫皆落在其身后,桥两端的四名守卫更是远远观望,不敢上前打扰。 高德言遥望飞琼桥下默然伫立的明将军,终于有些沉不住气:“明将军定然已发现了刺客,只是为何迟迟不动,莫非在等援兵?” 泰亲王冷笑一声:“若连此局都不敢闯,他又有何资格妄称天下第一高手?” 宫涤尘截口道:“据我所想,明将军所犹豫的,无非是否应该生擒下刺客罢了。”他微微一笑:“只看此次伏杀布局能精确掌握到明将军的行踪,想必主使者定是谋定后动,纵然刺客被擒,亦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泰亲王听出宫涤尘话内暗含深意,有心再试探一下这个年轻人:“不过本王虽然知道了这个消息,却没有及时通知明将军,宫先生可知其中缘故?” 宫涤尘沉吟道:“如此明目张胆地杀局怎可能伤到天下第一高手?何况普天之下习武之人谁不想看看明将军的出手,若是千岁派人通知了明将军,涤尘口中不说,心中必是要怪千岁多事了。”要知明将军这些年来被武林中尊为天下第一高手,更是贵为朝中大将军,已有许久未曾显过武功。而纵然偶有不服其声望的挑战者,却连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这一关也过不了。 泰亲王大笑:“宫先生果是个聪明人,看来本王这份大礼果然没有送错。这几十万两银子嘛……”他压低声线,字字重若千斤:“买得是让国师弟子亲眼看看天下第一高手是如何杀人的!” 第97章 飞琼刺杀(3) 宫涤尘于刹那间掌握了泰亲王的用意,眼角边的皱纹仿似更深了,缓缓道:“涤尘明白千岁的意思,必将如实把战况禀告国师。”泰亲王虽然将事情推得干干净净,但明眼人一望即知行刺明将军的杀手必是他暗中请来的,所谓打探消息花费的十万两银子多半是用于买凶的款项,他设下这个局可谓用心良苦,如能一举除去明将军最好,就算暗杀失手,他亦可置身事外,反而给明将军引来蒙泊国师这个大敌。 高德言道:“千岁乍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命人相请,可谓是极看重宫先生与蒙泊大国师了。” 宫涤尘淡然点点头,又轻声道:“不过如此大礼,似乎不应该只送给国师一人。” 泰亲王手捻长须,傲然道:“普天之下,有资格收此礼物的,又有几人?” 宫涤尘神色凝重:“却不知凌霄公子何其狂与蒹葭掌门骆清幽够不够资格?” 泰亲王哧鼻道:“宫先生何出此言?凌霄公子骄狂过甚,骆掌门女流之辈,如何能与蒙泊大国师相提并论?” 宫涤尘摇摇头:“何其狂骄狂于外,却有真才实学;骆清幽敛蓄于内,更令人不敢轻视。”一转话头:“不过千岁自然知道我所指得人是谁,何必装作糊涂?” 一旁不语的高德言心中暗惊,这个宫涤尘年纪虽轻,却是心思极其敏锐,将此局面下的几处关键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见泰亲王脸现尴尬之色,连忙接上宫涤尘的话题:“不知宫先生心目中还有谁人有资格?” 宫涤尘缓缓吐出三个字:“暗器王!” 泰亲王哈哈大笑:“与宫先生说话真是痛快,一点也不用转弯抹角。既然如此本王亦不妨明白告诉宫先生:暗器王林青这些年虽然声名大噪,但在本王心目中,他的武功境界却还是比不上号称西域第一高手的蒙泊大国师。不知如此解释可否能让宫先生满意?” 宫涤尘淡淡一笑,避开泰亲王的目光,眼望山下,喃喃道:“满意与否,只怕与武功高低无关吧?!” 泰亲王轻咳一声:“暗器王杀气太重,难以服众,在名望上比精擅佛法的蒙泊国师自然逊了不止一筹。就算为了天下苍生着想,本王自然也会取国师而远暗器王……” 高德言嘿然一笑:“何况蒙泊国师只怕早就有入京之愿,八千岁此举不过是投其所好,大家心知肚明罢了。宫先生又怎不体会千岁的一片苦心?” 宫涤尘闻言一叹,暗自摇头。泰亲王当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纵然嘴上说得好听,所图谋的只不过是如何扳倒明将军得以独揽朝政。至于天下百姓的命运,又如何能落在他的眼中? 他三人眼望远处城中飞琼大桥下剑拔弓张的战局,口中却是各蕴玄机。宫涤尘自然看出了泰亲王以暗杀的方式逼明将军出手,让自己亲眼目睹后转告蒙泊大国师,乃是希望蒙泊大国师能借此瞧出明将军武功的弱点,伺机入京挑战明将军。若能借助蒙泊大国师的力量以武功击败明将军,才是对这个朝中最大政敌最痛烈的打击。而他之所以提到凌霄公子何其狂与蒹葭掌门骆清幽,却是从侧面提醒泰亲王目前最想与明将军一战的人乃是暗器王林青,与其让远在吐蕃的蒙泊大国师搅入中原,倒不若寻暗器王参与其事。而泰亲王自是深知暗器王的桀骜不驯、又曾长驻京师,即便助林青击败了明将军,只怕亦无力控制,反而又多出一个可怕的“政敌”,是以才舍近求远找上了绝不肯蛰伏西域的蒙泊大国师。 飞琼大桥上忽起一阵风,辇顶旌旗飘扬,一朵浓墨的乌云由东方移来。遮在京城上空,大有风雨欲来之势。而明将军一直默立不动的身影就像随着这阵风飘动起来。 高德言干咳一声:“宫先生可要看仔细了,我虽在京师近十年,却还从未见过明将军出手。” “高神捕尽可放心,我现在只希望这一场价值六十万两银子的盛宴不要让人失望才好。”宫涤尘望着远处明将军缓缓前行的身影,悠然道:“看来明将军也想清楚了:今晚遇上的一切与他人无关,不过是一场适逢其会的阻杀而已!”泰亲王与高德言对望一眼,一齐不自然地轻笑起来。 宫涤尘问道:“高神捕可打探到刺客是什么人?” 高德言望一眼泰亲王,待泰亲王不动声色的略略点头后方才回答道:“乃是江湖上名为‘春花秋月何时了’的一个杀手组织。” 泰亲王奇道:“这个杀手组织的名字倒风雅,却不知是何来历?” 宫涤尘将高德言的神情看在眼里,心知泰亲王明知故问。微笑道:“千岁可能对武林人物并不熟悉,像这等杀手组织名字虽然风雅,做得却都是残忍至极的事情。” 高德言恭谨道:“‘春花秋月何时了’乃是近年来风头最劲的杀手组织,出手十九次无一失手,被害者身份各异,既有武功极高的帮派掌门、江湖隐士、镖局武师、绿林豪杰,亦有贪赃枉法的朝中官员、鱼肉百姓的乡绅恶霸,作案手法不一而足。经刑部细查,其组织中一共有五人,分别是袁采春、穆观花、上官仲秋、郑落月与了了大师,每一次刺杀行动无论对手强弱皆是五人合力出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宫涤尘叹道:“袁采春的雁龄刀、穆观花的铁流星、上官仲秋的亮银枪、郑落月的暗器各擅胜场,虽然每个人的武功皆算不上江湖一流,但这四人合在一起,再加上了了大师的谋略策划,便组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超级杀手组织。只可惜他们遇见的是明将军,从今日起恐已可在江湖上除名了……”言下之意认定今日刺杀之局必败无疑。 高德言动容道:“想不到宫先生对中原武林人物亦如此熟悉。” 宫涤尘谦然一笑,住口不语。明将军称霸江湖近二十年,虽远在几里外,却令每个人的心中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紧张,所以才不停用言语来缓解那份沉重的压力。宫涤尘无意间露出锋芒,心头略生悔意。 泰亲王从望远镜中遥视明将军沉稳如山的身影:“他为何走得如此缓慢?” 高德言手心涌出汗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春花秋月何时了’毕竟是江湖上超一流的杀手组织,纵然是天下第一高手亦不敢大意吧。” 眼见明将军已越过亭边一棵百年古树,泰亲王问道:“刚才宫先生不是说那树顶上藏有杀手么,为何不见异动?” 宫涤尘轻声道:“作为一名杀手未必需要武功高明,杀人靠的是拿捏时机,乘隙一击必中,若找不到最好的机会宁可隐忍不发。何况明将军走得虽慢,全身却不见丝毫破绽,对方自不敢贸然出招,以免徒劳无功,反被明将军所趁。” 高德言喃喃道:“以明将军之能,必早已觉察到隐伏之人,他为何不先发制人?” 宫涤尘不答,深吸一口气,暗运起“虚空大法”,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数里外的飞琼大桥上。“虚空大法”乃是吐蕃黄教秘传的佛门无上玄功,讲究识因辨果,共分“幕密”、“疏影”、“觅空”、“陵虚”四重境界,修习者若无强大精神力,终其一生仅“幕密”而止,蒙泊十七年前修至“觅空”,已被吐蕃敬为天人,拜为大国师,而宫涤尘出身武学世家,自幼天赋禀异,虽师从蒙泊不过九年,却是蒙泊门下唯一能将“虚空大法”练至“疏影”之境者。此刻宫涤尘与明将军虽相隔数里,刹那间却似与桥头上的明将军产生了一丝难以言述的感应,对方的一举一动、微妙的心理变化都若感同身受。他喉间发出一道冷峻的声音:“自然要等到对方全体发动后才一举破之,方是天下第一高手的气度!” 泰亲王与高德言不知宫涤尘运起“虚空大法”,听他这一句话不但语音变得低沉,更有一种威凌天下的豪气,大违平时低调谦和的个性,互视一眼,微觉惊诧。 泰亲王问道:“何处方是刺客最佳的出手时机?”这一句话本应高德言回答,但他却不知不觉被宫涤尘的气势所慑,眼望宫涤尘,想听听他的意见。 宫涤尘沉声吐出几个字:“第三个桥洞黄旗处。”飞琼大桥共有五孔,第三个桥洞乃是飞琼大桥的正中,那艘行船亦正停于桥洞中。此处不但风势最大,急湍的水流声亦掩盖了一切响动。那一方八尺宽的黄旗横卷而过,犹如一条在桥面上起伏不休的黄龙。 明将军步伐虽慢,再踏出五步便将行至第三桥洞的黄旗处。三人不由皆在心底默算:五、四、三、二……这一场杀局虽在数里外,却犹比亲身经历更令人心底紧张。 明将军踏出最后一步,黄色大旗蓦然中裂,一道迅急的刀光从黄旗中飚出,直劈明将军后颈。这一刀平实无奇,没有任何花巧,既无风雷之势,亦无炫目之光,但无论角度、力量、准确皆是无隙可乘,更是窥准了黄旗遮掩明将军视线的那一刹稍瞬即逝的时机。刀光虽不明亮,但在三位观战者的心中,却灿然如日。 与此同时,桥下行船中一条黑影旋转着冲天而起。人在半空中,已有无数暗器往桥上的明将军射去,暗器又细又密,在灯火掩映下散发着诡异的黑光,乍看去就似从桥底砰然绽开了一朵死亡之花。 明将军仍是不急不徐地走着,对那刀光与暗器视若不见,而更令人惊讶的是,看似必中的刀光与暗器全都落在了他的身后,刀劈在一柄由桥底船中发出、透桥而上的银枪枪尖上,暗器则全然击在空处。而明将军意态从容,头也未回一下,仿佛面对的不是精妙杀局,而是一场早早排练好的表演。 泰亲王与高德言齐齐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呼,浑然不解。宫涤尘却是全身一震:只有他看出了在刺客出手的一刹,明将军的步伐节奏蓦然改变,一掠而过最危险的地方,所以方有如此局面。可怕的不是明将军行动快捷,而是竟能提前预判对方的行动,在刺客已然出手无法变招的瞬间方才改变步频。试问若换上自己在桥上,或出招抵挡,或闪避腾挪,却万万不能如明将军这般不露声色地将刺客天衣无缝的行动化于无形。那电光石火的一刻,行动稍迟一步不免陷入包围,而稍早一隙却又令对方未出手前留有余力变招,这种集料敌先知与后发制人于一体的武功,莫非就是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 桥头积云亭与桥尾叠翠亭上的四名守卫大呼“有刺客”,两人执短刀厚盾,两人执长枪,由桥两端往桥中汇合。而明将军手下那八名护卫却仍是纹丝不动,亦不见丝毫惊慌失态,瞧来是曾得到过明将军的命令。 “春花秋月何时了”见惯各等场面,一招受挫并不气馁,反而激起凶性。袁采春一刀落空,弹身高高跃入半空,雁龄刀映着月华,撩起一道弧线,追袭明将军的背影;旋身而上的郑落月足尖点在桥栏上,身法由冲天之势改为沿桥横掠,数十道暗器再度如雨洒下;而那使枪的上官仲秋本是算准了明将军的步伐,一枪透桥欲钉在明将军的足尖上,不料十拿九稳的一枪刺空,长枪亦不收回,顺桥面横移,木屑纷飞中桥面上现出一道数丈长的枪痕,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青白色巨龙,直追明将军脚步而去……最先袭来的是郑落月的暗器。悠悠前行的明将军骤然驻足,双掌抬于胸前,吐气开声,左右手如抱球般各划出半个圆弧。刹那间,明将军两只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组成一个圆圈,那无数袭来的暗器被他掌力所引,在空中微微一滞,尽皆改变方向聚在他胸前三尺之内,却不落地,而是化为一团不停旋转的黑光,场面诡异至极。 第98章 飞琼刺杀(4) 明将军低喝一声,右掌牵、左掌引,他的掌力中似含有极强大的粘力,那团暗器如一条黑带般蓦然飞出,直撞向袁采春的面门。袁采春大叫一声,他处于空中根本无法闪避,雁龄刀徒劳地磕飞几枚暗器,身上顿时被无数暗器钉满,如断线风筝般直坠入桥下。 峰顶三人瞧得目瞪口呆,只怕从古至今,亦从没有人能以如此方式收发这许多的暗器。宫涤尘虽知明将军乃是借取郑落月发射暗器之力,但那些暗器或直射、或斜击,明将军竟能在刹那间将所有力道皆化为己用,其应变之迅速、施力之巧妙皆可谓是惊世骇俗,莫说自己万万做不到,纵是师父蒙泊国师与誉满天下的暗器王林青亲至,怕也不过如此! 说时迟那时快,上官仲秋的银枪已至明将军脚底。明将军右足飞踢,看似闲庭信步,整个飞琼大桥却亦因这一脚而微微震动了一下。原本无坚不摧的银枪霎时倒窜回桥底,一条银线犹如电光般由明将军脚底弹射而出,却是明将军一足踢断银枪的枪头,反射向郑落月。 郑落月刚才全力发出七八十枚暗器,却尽被明将军变戏法般收入怀中射杀袁采春,心惊胆战之余,忽见银光疾速袭来,尚不及决定应用何方法去接暗器,银枪枪头已瞬间穿颅而过。与此同时,桥底一条僵直的黑影斜斜落入水中,原来是上官仲秋受不起明将军那一脚的反震之力,竟被银枪由头顶至会阴笔直穿入,他的身体尚在半空中,全身已似开了无数小洞般迸出万千条血雨,那是因为枪上附有明将军霸道至极的内力,将他全身经脉尽数炸开,江水顿时染成一片血红。 泰亲王与高德言皆是面色大变,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虽然对此局面早有预想,但亦料不到明将军的武功竟然霸道如斯,仅仅一个照面间,三位杀手尽皆送命!凝秀峰顶上一时静闻针落,隔了良久,唯有宫涤尘低低一声长叹:“流转神功威凌天下,果是名不虚传!” 泰亲王勉强保持着镇静:“‘春花秋月何时了’一共五人,还有两人为何不出手?” 高德言道:“叠翠亭两名守卫中右边那人步伐故作虚浮,分明隐瞒了武功。应该是杀手所扮。而积云亭树顶那名杀手尚未有所行动,想必也会配合着再度出手。” 宫涤尘眼望战局,沉声道:“叠翠亭那名守卫是了了大师所扮,积云亭边树顶上那名杀手想必是擅使流星的穆观花,其人心志已散,并不足虑。” 高德言奇道:“刺客尚未出手,宫先生何以如此肯定他两人的身份?” 宫涤尘淡然道:“因为我闻到了了大师身上的一股死气。”泰亲王半信半疑,惑然望了宫涤尘一眼,心中奇怪宫涤尘隔了数里之远,却何以能瞧出对方心志涣散,又闻到什么死气,莫非是危言耸听?却不知虚空大法最擅察知对方心态变化,感应到对方战志涣散不过是牛刀小试。 “听说了了大师来自苗疆,身怀异能,极精易容与下毒之术……”高德言微一皱眉:“不过既然连宫先生都可看破了了大师的易容,明将军必然亦能察觉,他有所防范下,了了大师岂不是自投罗网?” 宫涤尘心中早有此疑问,眼望飞琼大桥,静观其变。 叠翠与积云亭四名守卫这时才奔到明将军身边,皆翻身拜倒请罪。 明将军目光炯炯,看着那原本被鲜血染红的江水渐渐转淡,轻轻挥手令四人起身。叠翠亭两名守卫中一人忽长身而起,大叫一声,手中短刀直刺明将军胸膛。与此同时,一团黑光从积云亭边那棵大树顶上射来,撞向明将军的后心,正是穆观花的铁流星。 泰亲王与高德言皆不由暗叹了一声,看“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前三人出招气势凌烈,而剩余两人显是锐气已尽,这一刀一锤虽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却如何伤得了天下第一高手?只有宫涤尘面色不变,料想刺客另有奇招。 明将军果然对那执刀守卫早有防范,待短刀近身三寸时猛然一侧身,不但避过短刀锋芒,亦令击往后心的流星锤收势不及,直往执刀者撞去……那使流星锤的穆观花眼见将伤及同伴,却不收力,砰得一声,流星锤端然击在执刀守卫的前胸上。那执刀守卫结结实实中了一锤,全身蓦然一震,竟如木偶般四分五裂,黑红色的血雾四溅,旁边一名积云亭的守卫正欲上前替明将军挡招,一时闪避不及被那血雾沾上,顿时捂面惨叫,声如夜狼长嗥,令人闻之心惊。 这一下变生不测,连明将军亦未想到“春花秋月何时了”竟会以身体为武器,那团血雾中显是蕴有剧毒,沾染不得。明将军右手闪电般探出,食、中二指横剪在流星锤的银链上,银链应指而断。同时足尖点地,双手提着余下两名守卫往后疾退。 另一名叠翠亭的守卫被明将军提在右手中,忽转过脸来面朝明将军诡异一笑,随着这一笑竟有一股青气从他口中喷出,若如蛇信般舔向明将军的面门。 原来,刚才那名守卫执刀攻击明将军不过是疑兵之计,此人方是真正的了了大师,而这一口毒气,才是“春花秋月何时了”的真正杀招!此刻明将军的双手亦各提一人,根本不及格挡,加之相距如此之近,面门霎时已被那股青气罩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眼见明将军已避无可避,他却蓦然启唇开口,大喝一声“咄!”一道气箭发出,将那一股青气尽数迫入了了大师口中,同时右手疾抛,将了了大师远远掷了出去。 了了大师惨叫一声,人在半空中已是鲜血狂喷,鲜血莆一出口,已尽化为黑色……他虽一生浸淫于毒物之中,但明将军那一口纯阳真气何等霸道,不但将那一股剧毒的青气尽数反迫入他的腹中,更将他五脏六腑全都震得粉碎,纵是没有那一股倒窜入腹中的毒气,亦难以活命。 积云亭边树顶上的穆观花眼见四名同伙尽皆丧命,心魂俱裂,他不敢往明将军方向逃窜,反朝紫禁城中掠去。谁知身形方从树间现出,明将军八名护卫中的最末一人忽弹身而起,后发先至在半空中迎住穆观花,两人乍合即分,穆观花一声惨叫落在地上,而那人双手箕张如虎爪,竟拎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原来在那空中交汇的一刹,穆观花的右臂已被此人硬生生地撕下来。几名护卫上前将昏死过去的穆观花缚牢。 峰顶三人看得真切,高德言脸色大变,低呼一声:“鬼失惊!”想不到名慑黑白两道的绝顶杀手鬼失惊竟化身为明将军的护卫。明将军于瞬息间击毙四名杀手之举固然令人动容,但相较之下,鬼失惊出手之狠辣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泰亲王勉强按住心头震惊,对宫涤尘呵呵一笑:“看到飞琼桥上的这一幕,不知宫先生有何收获?” 宫涤尘闭目沉思良久后,方长出一口气叹道:“‘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武功比涤尘想像的更为犀利,也不知是何人请来这五位杀手,如若出现在飞琼桥上的不是明将军,换作是天下任何一人,面对如此精妙的布局,只怕都会被他们得手。” 泰亲王对宫涤尘的话半信半疑,反问道:“若是蒙泊大国师亲来又如何?” 宫涤尘朗声道:“国师必会事先察觉异况,绝不会令自己陷入如此窘境。”他的神情是如此坚决,语气是如此斩钉截铁,不由人不信蒙泊国师有未卜先知、避凶移祸之能。 泰亲王沉吟道:“‘春花秋月何时了’亦不过是江湖上一个寻常的杀手组织,名望尚不及鬼失惊与虫大师,宫先生是否言过其实?” 宫涤尘叹道:“春、花、秋、月这四人亦还罢了,那了了大师不但身怀驱尸之术,以障眼之法瞒过了诸人的耳目,更修成了‘青天重睹’的内息,假以时日,足有能力与黑白两道的超级杀手虫大师、鬼失惊一较长短。”泰亲王与高德言互视一眼,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宫涤尘立知自己判断不差,这“春花秋月何时了”五人必是泰亲王请来,甚至是泰亲王手中的秘密武器,只是泰亲王料定这五人绝非明将军的对手,所以才宁可牺牲五人的性命激得蒙泊大国师出手,如今听宫涤尘如此推崇了了大师的武功,不免有些悔意。 泰亲王问道:“那驱尸之术是怎么回事?‘青天重睹’又是什么?” 高德言解释道:“所谓驱尸之术乃是苗疆秘传的一种邪功,施术者并非有令死者回阳之术,而是先给被害者服用药物,令其全身呼吸顿绝,不饮不食与死尸无异,更是力大无比,功力暴涨,并且只听从驱尸者的命令。此法极为歹毒,为武林中人所不齿,刚才那叠翠亭守卫想必已被了了大师以药物控制,不但故意暴露破绽吸引明将军的注意力,更以碎尸毒血相攻……”说到此处,念及当时诡异莫名的情形,心头不寒而栗。 泰亲王啧啧而叹:“如此异术若能用于两军对垒,岂不是所向披靡。” 宫涤尘漠然道:“此法先伤已再害人,若是千岁舍得盔下子弟的性命,自可成就一支无敌之师。” 泰亲王脸上一红。高德言连忙转开话题:“至于那‘青天重睹’之气,我却知之不详,还请宫先生解释一二。” 宫涤尘道:“驱尸之术残忍歹毒,被害者虽受控制,但冤魂不散,极易反噬施术者。而驱尸之术的最高境界便是将这无数冤气化为己用,名为‘青天重睹’。此气极难修炼,一旦大成,可谓是见神杀神,遇佛杀佛。当时的情形下,明将军只要内力再稍差半分,必然难逃此劫!”他轻轻一叹:“看似明将军胜得轻松,其实亦仅高一线而已。若是早知‘春花秋月何时了’有如此惊人的实力,鬼失惊必不会在最后时刻才出手。” 泰亲王闻言精神一振:“看来宫先生已瞧出明将军武功的弱点了?” 宫涤尘摇摇头:“流转神功名动天下,涤尘何敢妄言其强弱。不过我必会将这一战的情形原原本本告诉国师,以国师的无上智慧,或能有所悟。” 泰亲王点头大笑:“宫先生能如此说,可知本王这份大礼果然没有送错人。本王明日便入宫面圣,吐蕃求粮之事绝无问题。不知宫先生打算几时回吐蕃?” 宫涤尘微笑道:“涤尘在京师还有一些杂务,尚要耽搁十余日。” 泰亲王奇道:“不知宫先生有何事要办,若需本王协助尽可开口。” “不劳千岁费心。”宫涤尘欠身道:“不过是一些区区小事,涤尘自可处理。” 泰亲王淡淡“哦”了一声,面露不快。他见宫涤尘见识高明,本有心收买,不料却被对方婉拒,显然对堂堂亲王的恩威齐施并未放在心上。 高德言转转眼珠:“听宫先生之言,此战明将军仅是险胜而已。而那鬼失惊与虫大师更在‘春花秋月何时了’之上,若是由他们暗中出手行刺明将军,可有胜望?” 宫涤尘心中暗忖:若非有泰亲王的授意,高德言何敢问出此言?看来京师几大派系果然已势成水火。他注意到高德言提到虫大师时神情稍有蹊跷,却也未放在心上,昂然答道:“鬼失惊与虫大师虽被誉为近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杀手,却绝非完美无缺,亦有各自的弱点。何况杀手行刺,天时、地利皆会增加许多不可预知的变数,涤尘不敢断言。” 高德言略一思索,拱手道:“却不知在宫先生眼中,鬼失惊与虫大师有何破绽?”不知不觉他已对这个莫测高深、出语隐含深意的年轻人暗生佩服之感,态度上亦是十分恭敬。 宫涤尘淡淡一笑:“那无非是涤尘个人的一些看法,说出来贻笑大方,不提也罢。” 高德言听宫涤尘卖个关子,虽是心痒难耐,但宫涤尘乃是吐蕃使者,难以如审犯人般追问个水落石出,只好悻悻作罢。 宫涤尘对泰亲王深施一礼:“时辰不早,涤尘告辞。多谢千岁大礼。”转身飘然而去。 第99章 飞琼刺杀(5) 待宫涤尘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中后,泰亲王沉声问道:“穆观花被将军府擒下,可否会有什么后患?” 高德言恭声道:“属下早已安排了左飞霆等在附近,一旦刺客失手,便由刑部之名义解押犯人。但……但就怕明将军并不卖刑部的面子。”他口中的左飞霆亦是刑部五大名捕之一。见泰亲王面色似乎不善,高德言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将军府不肯放人,是否需要……”举手做了一个刀劈的姿势。 泰亲王沉声道:“纵然明将军知晓内情,也不敢把本王如何。何况此事如此机密,应该不会有何破绽,将军府的内应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目光炯炯盯住高德言,冷哼一声:“不过本王却不明白,鬼失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这一问极是关键,要知鬼失惊身为将军府仅次于明将军与水知寒的第三号人物,出现在明将军的护卫中实在太过不合情理,除非是今日的刺杀之局早被明将军知悉。 高德言脸现尴尬,显然无法回答。泰亲王阴沉一笑,忽望着天边一轮弦月叹道:“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高德言本以为泰亲王必会严词相责,不料泰亲王却忽然顾左右言他,看似已揭过此事。他虽在刑部任职,却早已是泰亲王的心腹,深知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城府是何等之深,如果自己出了什么差错,只怕再也难见到明晚的月亮。想到这里,一道冷汗已顺着脊背涔涔流下。 泰亲王却是呵呵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你可知本王为何会有心情赏月么?” 高德言小心答道:“属下不敢妄猜千岁所想。” 泰亲王轻声道:“看到刚才那个人,再看到这弯月亮,本王忽觉得两者间竟是如此的相似……” 高德言把握不住泰亲王的心意:“千岁是说明将军?” 泰亲王哈哈大笑,反问道:“你觉得明宗越像那纤秀明净的月儿么?” 高德言恍然有悟,回想宫涤尘看似纤细羸弱的身形、洁净不染一尘的衣饰、清雅素淡的谈吐,倒觉得泰亲王这个比喻颇为恰当:“宫涤尘此人莫测高深,属下以前却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如此藏敛锋芒恐有所图。” 泰亲王点点头:“你回去后动用刑部的一切力量,务要查出宫涤尘的来龙去脉。”他手捻长须,喃喃道:“如此人物,若不能为本王所用,岂不是天大憾事……” 高德言垂首道:“千岁放心,德言必不辱使命。”他熟悉泰亲王的行事风格,猜想语中含意:若是宫涤尘不肯为泰亲王所用,只怕亦被他所不容。 泰亲王冷冷一笑:“你退下吧。记住一切皆要在暗中行事,莫要让他有所察觉。”高德言依言拜退。 “在未见到蒙泊国师之前,本王对这个人很有兴趣。”泰亲王眼望天穹,自言自语般又将最后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很有兴趣!”那半开半阖的眼光中,似燃起了一星火花。 这一场打斗已将飞琼大桥附近许多民众引来,见是当朝重臣明大将军,皆在远处窃窃私语,不敢靠前围观。明将军缓步走下飞琼大桥,神情似倦似怠,若有所思。那八名护卫在鬼失惊的命令下将浑身鲜血、昏迷不醒的穆观花放入车辇中,在明将军十余步后跟随。 明将军忽然停步,目光投射街道斜方几条黑影身上。 一人越众而出,上前对明将军行礼:“刑部左飞霆见过明将军。”左飞霆身长骨健,面相素净,约摸二十七八岁,在刑部五大名捕中排名第四。 明将军微笑道:“左神捕是来捉拿刺客的吧?”左飞霆闻言微微一愣,他本是奉命将刺客带回刑部审问,但面对明将军的威严,正寻思应该如何开口索要刺客,想不到明将军先发制人,亦听不出其言辞中是否有嘲讽刑部事后争功之意,一时语塞。 明将军一挥手:“五名刺客四人当场格毙,余下一人重伤被擒,现在车辇中,请左神捕去拿人吧。”说罢侧身让开路。 左飞霆心中想好的许多说辞全然派不上用场,期期艾艾地谢过明将军,正要上前,忽又听明将军冷声道:“现场并未凌乱,左神捕可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定要查出到底是何人敢大胆行刺本将军。” 左飞霆来刑部不过两三年的光景,但对将军府与泰亲王之间的种种明争暗斗早有所闻。虽然并非泰亲王的心腹,不知这场行刺的幕后情形,但从高德言嘱咐自己的言语中亦大致可猜出一些端倪。只好含糊应承道:“将军尽可放心,卑职必会全力查出主使者。” 一名明将军护卫上前禀报道:“刺客口中暗藏毒丸,现已被取出。” 明将军微微一笑,盯着左飞霆:“左神捕听明白了么。” 左飞霆如何不知明将军言外之意,躬身道:“卑职必会小心看管,绝不容刺客畏罪自尽。” 明将军淡淡一笑,不再理会左飞霆,大步朝前走去。 左飞霆令手下将刺客擒回刑部,心中却是暗暗叫苦。明将军虽轻而易举交出刺客,可三言两语间无疑已给了他极大的压力,非但迫得刑部势必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亦无法将刺客灭口。这一个烫手山芋接在手中,只怕会令刑部总管洪修罗头疼数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队铁骑从前方迎住明将军,为首一人四十余岁年纪,面容清癯,颌下三缕长须迎风飘扬,倒似一位饱学儒士。马队尚在十余步,中年人的淳厚的声音已如有质之物般传来:“知寒来迟,请将军恕罪。”来人正是将军府的大总管,邪派六大宗师之一的水知寒。 水知寒到了明将军面前,翻身下马,作势欲拜。明将军右手疾出,探往水知寒的胁下:“总管无需多礼。” 只怕普天之下从没有任何一双手能如此接近水知寒的胁下要害,水知寒微微一愕,不敢出手格挡,任由明将军的右手从胸前划过,顺势起身。在外人的眼中似是明将军扶起了水知寒,只有当局两人心头自明:水知寒起身之势与明将军抬起的右手配合得天衣无无缝,自始至终明将军右手离水知寒的胁下尚有一丝肉眼难辨的间隙,连水知寒的衣衫亦没有碰到。 水知寒心头暗凛,明将军的右手虽没有接触到他,但仍有一分虚扶之力在胁下沉凝不去。试想明将军若在刚才骤然发难,他空有名震天下的寒浸掌,只怕亦没有半分把握避开。 水知寒脸色不变:“不知是何人行刺?” 明将军淡然道:“左右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正好给本将军舒活一下筋骨。”他的语气是如此轻松,似乎根本未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放在眼里。 水知寒正要再说话,明将军右手轻摆,微微偏头,似是在侧耳倾听什么声音。 水知寒暗运耳力,只听到夜空中传来一阵空茫的箫声。 那箫声甚奇,明明音调高昂,听在耳中却是低沉喑哑,忽断忽续,若有若无,加之四周夜虫长唧、秋蝉低鸣,若不用心倾听,实难分辨。然而正是这一丝如若游移于天外的箫音,反勾起了每个人心中最深处的欲望,令人不由想细听其玄虚。 天空阴霾密布,瑟瑟秋风夹杂着一丝寒凉,吹起满街黄叶,给岑寂的京师平添一份凄伤。但那箫声悠悠传来,竟似令这残秋肃杀之景乍然焕出生机。 箫音愈来愈响,大街上忽然静了下来,每一名百姓与士卒皆是脸呈迷茫与欢愉之色,用心捕捉那似是蕴藏了天地间钟灵秀气的音符。纵是明将军与水知寒尚保持着警觉,神情间亦流露出一分迷醉。 鬼失惊不通音律,被那箫声搅得心烦意乱。他身为黑道绝顶杀手,藏形匿迹时须得保持一份心如止水的境界,此刻却是前所未有的心神不宁,一腔内息隐隐躁动,可谓是平生大忌,忍不住扬声道:“如此深夜,骆掌门还不睡么?”他嘶哑的声音才响了起来,立时惹来无数怪责的目光,自是埋怨他吵扰了箫声。 箫音似是被鬼失惊言语所惊吓,吹出一个长音,越拔越高,越来越细,几欲断绝。霎时每一名听者的心都提在嗓子眼中,生怕那箫声就此渺然无踪。箫声却于高亢处轻轻几个转折后,履险若夷般延续下去。这情形就仿佛是一个少女正在荒野无人处曼歌轻舞,忽被一只窜出的小动物惊扰,拍拍胸口后长吁一口气,复又浑若无其事地继续自得其乐。 明将军抚掌长吟:“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此乃《诗经》中的一首《雄雉》,说得是一位在家女子望着窗外飞过的一只雄雉,引发了对远役在外丈夫的怀念。这首诗原是诉怀相思之作,被明将军雄浑豪迈的嗓音吟来,那份缠绵悱恻全然不见,虽颇具回肠荡气之感,却也有些不伦不类。 明将军暗运内力,曼声长吟全城皆闻。箫声起初却并不因明将军的吟声而动,仍是悠悠传来,节奏丝毫不乱,于词句顿挫间偶露箫音,别有一番风情。待明将军吟到中途,箫声蓦然一颤,连奏几个高音,隐含嗔怒,随即箫音如鸟鸣低回,恍若小鸟受惊后在枝头盘旋一番后方振羽而去,渐渐消失不闻。在场之人听得如痴如醉,箫声虽敛,却似仍在回味那天籁之音。良久后,周围的百姓与士卒方发出如雷掌声。 明将军望着鬼失惊轻轻一叹:“骆姑娘不喜凶杀,故以箫音化去血腥之气,并非是针对于你。倒是你去年先被虫大师与余收言所伤,三个月前又受挫于擒龙堡中,几度受伤后功力大减,可要好生调养。”鬼失惊此刻方觉体内激荡不安的内息缓缓平复,他一向不喜多言,面上感激之色一闪而逝,对明将军拱手以谢。 抚箫者自然是京师中三大掌门之一,人称“绣鞭绮陌,雨过明霞,细酌清泉,自语幽径”的蒹葭门主骆清幽,她惊艳天下,箫艺犹佳,与八方名动中的琴瑟王水秀并称京师双姝。刚才那一曲箫声乃是因看到飞琼桥头的一场刺杀后有意而奏,曲调虽然平常,其中却暗含骆清幽师门所传的“华音沓沓”的心法,可化去听者心中戾气。黑道杀手鬼失惊杀气极重,加之伤势未愈,所以对此箫声感应极重,若非明将军及时开口令骆清幽止箫,只怕鬼失惊日后的武功修为亦会受到一丝微妙的影响。 明将军忽对水知寒与鬼失惊挤挤眼睛:“骆姑娘一向我行我素,却最是脸嫩,我那一首《雄雉》道破她的心思,不怕她不肯停箫。”回想刚才情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犹如一个顽皮的孩子刚刚做了一件极得意的事情。 水知寒从未见过一向神态威严的明将军有如此孩子气的举动,不禁微觉惊讶。但他心思敏捷,立刻想通了明将军话中的意思,眉头一皱,难以觉察地叹了一声:“知寒刚刚收到密报,追捕王梁辰已湘赣边境处缀上了他,却一直不下手。依我的判断,只怕是奉了泰亲王的命令,故意迫他入京。”他似乎有意没有说出追捕王所跟踪之人的名字,又觉得气氛太过沉重,淡然一笑,故作轻松道:“看来骆掌门要等的人,或许不久后就会来了。” 明将军收住笑声,望着乌云遮盖的阴沉天空,面容忽变得凝重,眼神中流动着一层似是期盼、似是奋悦的光华,轻声吐出几个字:“她要等的人,我也在等!” 第100章 相见不欢(1) 岳阳府洞庭湖边的一家酒楼上,一位三十余岁面容英俊、气宇轩昂的青衣男子在酒桌边临窗而立,似在遥望洞庭秋色,又似在想着什么心事。最奇特的是他身后背着一个长形的包袱,略高过头顶。 荆楚大地,幅员千里,凌然万顷。洞庭湖近看碧波荡漾,鱼龙吹浪,湖面相一匹巨大的、光滑的绸缎覆盖着数百里的土地;远望水阔浪高,潮声暗涌,犹若千军万马驻营远方,伺机奔腾而来。果不愧有“八百里洞庭”之称。 由楼上望去,湖中金波潋滟,舟叶如飞;沙堤上垂鞭信马,重绿交枝。仿佛从天边云峦下铺开了一片烟霞清波,那派浩瀚泱然之气令人心夺。 酒桌上有一壶美酒,几碟小菜,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坐在桌边,痴痴望着青衣男子的背影,眼中满是羡慕钦佩的神情。他身穿白色孝服,面容愁戚,模样虽不俊俏,一双闪动的大眼睛里却透着灵动之色。见青衣男子望一会窗外风景后转过身来,连忙收敛目光,拿起筷子搛菜而食。 青衣男子目光落在小男孩身上,慈爱地伸手轻抚他的头,叹了一口气。 那小男孩小声问道:“林叔叔为什么叹气?可有什么心事?”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我哪有什么心事,只是目睹这水色山光下的湖景秋意,胡乱叹一口气罢了。” 小男孩眨眨眼睛:“其实我知道林叔叔想到的事情必然十分复杂难解,而我又不能帮你什么忙,所以才不愿意告诉我。” 青衣男子见小男孩说得一本正经,不禁莞尔:“你这小家伙人小鬼大,倒是难缠得紧。” 小男孩嘟着嘴道:“我又没有说错话,若是虫大师在,你必然早就拉着他说个不休了。” 青衣男子双手一摊,大笑道:“怎么听起来倒似我平日很多嘴多舌一般……” 见青衣男子笑得十分开怀,小男孩吐吐舌头,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旋即又收起笑容,默然埋头用饭。 青衣男子注意到小男孩的神态,柔声道:“这一路上好不容易见你露出笑容,为何又板起了脸?” 男孩不作声,只是望望自己一身孝服。青衣男子叹道:“男子汉大丈夫本应有真性情,我知道你怀念父亲,却无需因此而刻意压抑自己。何况你父亲的在天之灵,必也不愿意看到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模样,而是希望你能自强不息,有所作为。”小男孩闻言,垂头良久不语。虽未出声应允,眼中却露出一份不合年纪的坚强,高高挺起了小胸膛。 青衣男子正是名动天下的暗器王林青,那小孩子自然便是小弦。当日在萍乡城中许漠洋重伤不治而亡,小弦虽从媚云教右使冯破天口中得知他真正的亲生父亲竟是媚云教昔日教主陆羽,但陆羽夫妇早死去多年,他对亲生父母亦全无印象,远不及与养父许漠洋之间情谊深厚。念及与许漠洋在营盘山清水小镇相依为命的六年时光,虽然生活清苦,但两人闲时谈天说地,苦中作乐,倒也无忧无虑。如今许漠洋撒手西去,陆羽夫妇又早早亡故,仅留他孑然一身,不由魂断情伤,既伤心慈父身亡,又不知未来应该何去何从,而且许漠洋被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所害,可他偏偏被点睛阁主景成像废去经脉,难以修习上乘武功,纵想亲手报仇亦难以如愿,心中悲愤难以自持,哭得几度晕厥过去。 林青与许漠洋虽谈不上相知多年,但两人一见投缘,又同在塞外对抗明将军的北征大军,亦算是共生死的患难之交。想不到明将军的十几万大军都奈何他不得,却死于宁徊风这小人的暗算中。回想在笑望山庄并肩作战、引兵阁中炼制偷天弓、幽冥谷面对明将军的种种往事,如今天人永诀,亦是觉得黯然神伤。按许漠洋的遗愿将其火化,将骨灰细细包好后交给小弦,待日后有机会去塞外埋葬在冬归城中。 等林青与虫大师处理完许漠洋的后事,已是一个多月之后。林青与虫大师告别后,与小弦往北行去,林青怜惜小弦的身世,一路上有意带他游山玩水,四处散心,不觉时光飞逝,等来到岳阳府时,已是晚秋时节。 此刻林青遥望辽阔无边的洞庭湖,思绪万千。他知道许漠洋的最大心愿就是要助自己挑战明将军,但他虽已经过六年的卧薪尝胆,目前却仍然没有击败明将军的把握,若是此去京师无功而返,岂不是愧对故人,再看到小弦这一路上沉默寡言,食宿不安,虽然再不见他落泪哭泣,但不知不觉间已然消瘦了一圈,昔日活泼可爱的孩子如同换了一个人,念及亡友心头感慨,不由发声长叹。但这些想法却不便对小弦提起,只好在言语间稍加安慰。 店小二送来一盘蒸蟹,林青对小弦笑道:“这一路上你随我受了不少委屈,如今正是蟹肥之时,还不快快动手。” 小弦答应一声,勉强吃了几口又停了下来,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 林青柔声道:“可是不合你口味么?你想吃些什么,林叔叔都想办法给你弄来。”言语间十分关切。 小弦愣了半晌,忽低声道:“我知道林叔叔说得很有道理,我不该总是想念爹爹,而应当有所作为。可是,我这个样子又如何可以有所作为?”说到这里,眼眶不由微微发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林青知道小弦想起了武功被景成像所废之事,正色道:“一个人是否有所作为与武功高强并无关系,那些名垂青史之人,又有几位是武林高手呢?纵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要胸怀大志,心中便自有乾坤!” 小弦想了想,又摇摇头:“但如果要完成心中大志,首先就需要有足够的能力。” 林青问道:“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小弦咬了咬嘴唇,毅然道:“给爹爹报仇!”说完飞快地瞅了林青一眼,又补上一句:“我希望自己能亲手杀了宁徊风。” 林青一时语塞,莫说小弦经脉受损难以修习上乘武功,纵是他身体无损,要想敌过御泠堂红尘使这样的高手,亦非得经过十年以上的苦练不可。 小弦低声道:“林叔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林青虽是满怀心事,见小弦神情郑重,亦不由失笑:“你为何这样说?” 小弦颤声道:“如果林叔叔觉得我是个……累赘,你就不要管我自己去京城好了,我总会有办法照顾好自己的……”越说声音越低。 林青听在耳中,拍桌厉声道:“你怎么会如此想?” 小弦吓了一跳,见一向和蔼的林青动怒,心头又是惶恐又是内疚,垂下头不敢看林青:“我觉得自己是个不详之人,只怕连累了林叔叔。” 原来小弦自幼修习《天命宝典》,性格十分敏感。想到自己出生不久,亲生父母便因教中内讧而死,如今养父许漠洋亦亡故,加之四大家族中人对他态度蹊跷,愚大师又不肯言明当年苦慧大师所说、隐与自己有关的几句谶语,不由暗忖莫非全是因为自己的关系才令得身边亲人一一突遭横祸惨死,自怨自艾起来。而林青本是小弦最为崇拜的大英雄,与之同行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这一路上既舍不得与林青分手,又觉得不应该拖累他,与其惹他嫌弃,倒不如自己先提出来,即使日后自生自灭亦与人无尤。这份微妙的心态困扰他已久,直到今日才鼓足勇气对林青说明。 林青虽不明白小弦这些念头,但看他努力装出坚强的样子,心中又怜又疼,放缓语气道:“你首先要明白,我带你一同去京师并不仅仅因为你父亲的关系,而是隐隐觉得你是挑战明将军的一个关键。” 小弦吃惊道:“我能有什么用?” 林青叹道:“那只是我的一种直觉,或许是冥冥上苍给我的一种启示。” 小弦喃喃道:“恐怕是林叔叔不愿意弃我不顾,又怕直说伤我自尊,所以才想出这样的原因吧。” 小弦的声音虽小,却如何能瞒过林青的耳朵。他知道小弦年龄虽小,却是十分倔强,他所认定的事情极难说服。想到这里灵机一动:“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如你一般大的孩子,你想听听他的故事么?” 小弦茫然望着林青,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说起毫无相关的事情。 林青吸一口气,望着窗外悠然道:“记得初见那个小孩子时,是在一个酒店中。他年纪虽幼,却是大有豪气,面对满堂宾客全无怯意,反而争着要请大家吃饭喝酒,只可惜他并无酒量,几杯下肚脸都红了……” 小弦这才知道林青说得小孩子就是自己。想起在涪陵城三香阁中初见林青的情景,一切恍若昨天,历历在目。那时才被日哭鬼强行带入“江湖”,刚刚从擒龙堡头目费源手中骗得二十两银子,便在三香阁中请人吃饭,亦因此结识了林青、虫大师、水柔清与花想容等人……听林青说自己不会喝酒强行硬充好汉,又觉羞愧又觉好笑,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林青续道:“第二次见他时,他被宁徊风的‘灭绝神术’所制,连话也说不出来,我与虫大师一时都束手无策,可他却拼得受伤用‘嫁衣神功’强行解开了禁制。然后我们一同去困龙山庄,在那里我们都被宁徊风用计困在那大铁罩中,他却巧用计谋诱宁徊风火攻,从而助我们一举脱困。再后来他到了鸣佩峰,更是以棋力助四大家族击败了数百年来强敌。所以在我的眼中,他是一个十分自信、十分坚强、十分有本事,而且绝不会被任何困难击垮的孩子……”他春风一般的目光停在小弦脸上,缓缓道:“我希望以后的小弦永远是这个样子,什么事也难不住他!” 小弦呆呆地听着林青讲述着自己的“光辉事迹”,心潮起伏,泪水满盈在眼眶中,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忽然大声道:“林叔叔,这螃蟹都要凉了,我们快吃吧。吃饱了才好赶路。”借垂头之机飞快地拭拭双眼。 林青大笑:“对,吃饱了才有力气对付敌人。” 两人吃了一会,小弦抬起头道:“我早就听说过岳阳府中最有名的便是那岳阳楼,等会林叔叔带我去看看吧。” 林青见小弦主动开口,知他听了自己一席话后信心重拾,心中大觉欣慰。微笑道:“岳阳楼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自应该去见识一番。不过你可知道我为何不直接去岳阳楼,而是要先在这里看洞庭湖景?” 小弦思索道:“人人到此皆要去岳阳楼,看到的东西亦是大同小异,全无新意。而我们现在却可先另外一个角度观看湖景,然后再去岳阳楼,或可另有收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林青赞许道:“小弦真聪明,我正是此意。” 小弦赧颜:“林叔叔刚才夸我半天了,再说下去我会骄傲的。” 林青拍拍额头道:“我刚才是在夸你么?我只是在讲故事罢了。” 小弦心结已解,嘻嘻一笑:“哎呀,我还以为林叔叔说得那个少年英雄就是我呢,原来另有其人。日后若有机会,可一定要介绍给我相识。” 林青听小弦说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想这孩子心思敏锐,只可惜被景成像废了经脉,不然若将自己一身所学传于他,日后必可成为江湖上顶天立地的人物。 小弦又问道:“林叔叔刚才说到江南三大名楼,除了岳阳楼外还有两个是什么?” 林青答道:“一个是苏州的快活楼,被称为天下第一赌楼;另一个是扬州府的观月楼,那是江南名士路啸天夜观天象的处所。” 小弦眼露向往之色:“天下第一赌楼?!以前在清水小镇里,镇中有不少年轻人总是去赌档,我想跟着去看一下,却总被爹爹……”说到这里,想起父亲许漠洋已不在人世,胸口蓦然一紧,住口不语。 林青连忙转过话题:“你看你把蟹壳吃得满桌都是,若是真正的食客见到了,必是不屑。” 小弦果然被林青引开注意力,奇道:“螃蟹不都是一个吃法么?总不能不剥壳就吃下去。” 林青抚掌笑道:“你说对了。会吃螃蟹的人完全可以不破坏蟹壳,而把蟹肉吃得精光。” 小弦咋舌道:“这怎么可能?林叔叔定是骗人。” 林青道:“我确是听人说起此事。” 小弦仍是一脸不信的神色:“若是林叔叔能做到,我就相信。” 林青倒是遇上了难题。他身为暗器之王,手上的感觉可谓是天下无双,却还从未以这一双驰名天下的巧手对付过盘中螃蟹,一时童心大起:“好,我们来试一试。” 林青出身北方,甚少吃蟹,虽听说过有人能如此吃法,却不知那亦是借用一整套细巧的工具。那螃蟹全身都被硬壳所包裹,要想仅仅凭借双手之力不破坏蟹壳吃尽蟹肉谈何容易。林青连试几次皆以失败告终,索性暗中运起神功,先以一股柔力护住蟹壳,再将内力缓缓注入蟹壳中,那雪白的蟹肉如同变戏法般从蟹壳缝中挤出。小弦看得目瞪口呆,林青哈哈一笑,将一块蟹肉塞入小弦大张的嘴巴中。 小弦摇头道:“林叔叔耍赖,我就不信别人都可像你这般吃螃蟹,他们可没有你这么好的武功……”他嘴里塞满了蟹肉,说话不免有些口齿不清。 林青正色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许多你想像不到的事情,并不能因为未曾亲眼目睹而怀疑其真假。武功亦并不是可以解决一切。” 小弦不服道:“至少普通人能做到的事情,有武功的人都可做到。”一言出口,想到自己练武无望,神态颇不自然。 林青知道小弦对自己无法习武耿耿于怀,若不能解开他这份疑虑,日后纵有成就必也有限,思索应该用何方法劝说他。眉头一舒,突然问道:“你可听说过祈雨么?” 小弦点点头:“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大旱,镇中的男男女女都排着队去庙中祈雨。说来也怪,过了几天,竟真的下起了大雨。大家都说是老天爷显灵呢。可是……”他挠挠头:“难道真有一个老天爷在苍天之上看着尘世么?如果许愿真的灵验,为什么我小时候那么多愿望却从来不曾实现?莫非老天爷也要看人行事,那就太不公平了。” 第101章 相见不欢(2) 林青笑道:“你许得什么愿?” “我记得有一次特别想要一个糖葫芦,晚上睡觉前默默念了好多遍,满以为第二天醒来就会在床头看到糖葫芦,可是十几天后也没有踪影……”说到这里,看到林青一脸忍俊不禁的笑意,小弦连忙捂上嘴巴。 林青沉吟道:“我从不信鬼神之说。但偏偏如祈雨之举十有七八都会灵验,实是令我百思难解。后来随着见识渐长,我发现祈雨之所以成功率极高,那是因为有成千上万的人一齐诚心祈祷的缘故。” 小弦忍不住插言道:“难道几千个人一齐帮我求糖葫芦就能成功么?可惜没有机会试一试。” 林青微笑着反问道:“明将军被尊为天下第一高手,但若让他全力运起流转神功,难道就能让老天下一场大雨么?”看到小弦面露思索,续道:“在我看来,集合无数普通人的念力,完全可以做到武功高手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做到的事情,所以武功高低绝非最重要的,关键是要有专注的诚心与持之以恒的决心。” 小弦所学的《天命宝典》本就是极注重精神力量,激发人体潜能。虽然林青并没有对小弦讲许多道理,却于旁敲侧击中引发了他对世间万物的思考,霎时觉得一种明悟隐隐浮现,却苦于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一时呆坐如若入定老僧。 隔了良久,小弦抬起头来望着林青,眼神清澈犹若一泓深不见底的古潭,口唇翕动,缓缓而坚决地道:“林叔叔你放心,我不但要替父亲报仇,也一定会帮你击败明将军!”学着武林好汉般伸出手来欲与林青击掌而誓。 林青看着小弦大异往常的神情,心中亦微微一震。不由想到愚大师在鸣佩峰通天殿中所说的话,心想以这孩子绝佳的天姿,虽被景成像废去经脉难以修习内功,但未必不能另辟蹊径,在武道上有所突破。一念至此,已起传承衣钵之心。 林青微笑着伸出手掌与小弦相击,暗忖有空细细察看一下他体内经脉情况,或可有所挽救。 两人用过饭后,又去岳阳楼游历一番。眼见天色渐黑,在城中找家客栈住下。小弦心情极好,虽游玩了一天,却丝毫不觉疲累,非要拉着林青逛夜市,林青难得见小弦如此有兴致,也便由着他胡闹。 来到一条小巷中,忽听旁边传来一声高叫:“买一赔一,只要眼力高明,便可发财。”侧头看去,一群人围成一个大圈,不停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小弦爱热闹,挤进人群中去看。却见一名二十余岁面目黝黑的年轻人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三只木筒,一个小木块,也不知是何用? 那年轻人一面呦喝,双手不停摆动三只木筒,忽大喝一声,右手拿起一只木筒将那小木块一兜,眨眼间已将小木块扫入木筒中,双手变换着将三只木筒不断移位,猛然停下,旁观的人群纷纷将手中铜板、银两押在三只木筒边。待年轻人揭开木筒后,若能押中小木块者便可赢得与所押相等值的财物,而猜不中者自是血本无归。 小弦这才知道原来这群人是在赌钱,几次下来便已瞧出些门道。凝神细看年轻人的双手移动,他虽无武功,好歹亦算是见多识广,更是与林青、愚大师这等超一流的高手朝夕相处过,眼力自然高明。那年轻人虽是动作极快极隐蔽,却瞒不住小弦的眼睛,认准小木块藏在中间那只木筒下,果然一猜即中,暗试几次皆不曾出丝毫差错,心头大是兴奋,只可惜身边无银两,不然押下去岂不赢得钵满盆溢,也可再请林青去酒楼中大吃一顿……想到这里,小弦挤出人群,欲找到林青借些银子做本钱。不过他长到十二岁,却还从未主动朝人要过钱财,以往在清水小镇中几乎无甚花销,想要什么许漠洋亦会买给他,更是深知家中拮据,养成了节俭的习惯。此刻心痒难当,来到林青面前却嗫嚅着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林青在人群外瞧了半天,早猜到小弦心意,微微一笑:“可是想借银子做本钱?” 小弦红着脸点点头。林青也不多言,身边并无碎银,便掏出一锭十两的大银递给小弦,小弦伸手欲接,林青却将银子攥住不放:“你可想清楚了,若是输出了怎么还我?” 小弦急道:“我看准了,决不会输的。” 林青大笑:“每一个赌徒上赌台前都只当自己必会赢,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我虽当你是朋友,却也不能白白借你银子去赌,万一输了,总不成逼你还钱,岂不太伤和气?”他倒不是吝惜银两,而是想让小弦明白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的道理。 小弦眼珠一转:“要么我给你一样东西做抵押。嗯,对了,若是我还不了银子,便教你一项绝技。”见林青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急忙辩解道:“你可不要瞧不起我,这门功夫乃是愚大师……咳,和我一同在棋盘上悟出来的,说起来我还算是奕天门的祖师呢。”他一心盼能助林青击败明将军,纵是没有借银子的原因,也早想找机会把奕天诀告诉林青。不过若仅说奕天诀传自愚大师似乎有些取巧,索性给自己加上些功劳,毕竟若不是他出言提醒,愚大师也未必能悟出奕天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林青还是第一次听到奕天诀的名字,他神功盖世,自不会放在心上,但听小弦说得有趣,也便顺着他的意:“好,我们一言为定,若是你还不了银子,便收我入奕天门下,哈哈。”松手把银子交给小弦。 小弦兴冲冲地钻入人群中,看那年轻人眼花缭乱地一阵摆弄,认准小木块的方位,把十两银子放在中间木筒边。周围的人皆只押些铜钱,偶尔有些碎银亦不过二三两,小弦这锭大银在其中极为惹眼。 那年轻人抬头看了小弦一眼,淡然道:“想不到这位小兄弟竟是个大主顾,你可看准了么,若是输了可别怪我。” 小弦笃定会赢,想了想道:“那我就只押五两吧,你且找我些碎银。” 年轻人笑道:“小兄弟且不用着急,看看输赢再说吧。”抬手将中间木筒揭开,竟然空无一物,再将右边木筒揭开,亦是不见那小木块。押中左首木木筒的几人登时欢呼起来。 小弦这一惊非同小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揉揉眼睛,挠挠脑袋,心想难道自己竟然看花了眼了? 年轻人却不拿起小弦那锭大银,低声道:“小兄弟还剩五两银子,要不要再赌一把试试,或许运气好便可赢回来。”一面又大声吆喝众人继续参赌下注。 小弦心想偶尔出错情有可原,绝不至于第二次还瞧不准。点点头:“好,再赌一把,还是五两银子。” 年轻人故伎重施,手法却快了许多,良久方停。小弦屏息静气,目不转睛,相信这一次绝不会再错,小心翼翼将银子摆在左边木筒边。 年轻人笑道:“小兄弟可瞧准了,不用再改了么?” 小弦原本觉得必是手到擒来,经过上一局的意外,心头亦不由紧张起来。虽说本就打算把奕天诀告诉林青,但若是输得灰头土脸岂不令他这个奕天门的“祖师”面目无光?再回思一遍刚才年轻人的手法,确信无误后方轻咬着嘴唇点点头,示意不再更改。 年轻人正要揭开木筒,一只莹白若玉的手忽从人群中探出,将一枚铜钱按在小弦那锭大银上,林青的声音淡然响起:“且慢,我也押在左边木筒上。” 小弦抬头看着林青,嘻嘻一笑:“林叔叔也觉得好玩吧,不如多押些。”心想林青既然出手,这次是绝计不会输了。 “身上的银子都给了你这小鬼,害得我只有这一枚铜钱了。”林青微微一笑,手一直不离那枚铜钱,抬头凝视年轻人,缓缓道:“大赌虽乱性,但小赌不过怡情之举,只要有赌品,原不必在乎赌注的大小。” 那年轻人被林青的目光一罩,心头蓦然有些发虚,舔舔干燥的嘴唇:“这位兄台说得不错,原只是在下混口饭吃的小玩艺儿,又不必赌得倾家荡产。”抬手欲揭木筒,神色却一变,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小弦将年轻人脸上表情看在眼里,只道他必是输了,大声道:“快揭开木筒啊。” 年轻人苦笑道:“小兄弟,你赢了。”揭开木筒,小木块果在其中。旁人或输或赢,庆幸与惋惜声一并响了起来。 小弦扳回了本钱,大是兴奋:“再来再来。” 年轻人却收起了摊子,对四周一拱手:“今日小弟家中有事,改天再赌吧。”冷冷盯了林青一眼,转身离去。 小弦大觉扫兴,却不把十两银子还给林青,而是放入怀中:“这岳阳府中只怕有不少赌钱的,这银子我先留着,免得到时又朝林叔叔借。”林青含笑点头。 林青带着小弦走出几步,小弦越想越不对劲,忍不住问道:“林叔叔你是不是使了什么手段,为何那年轻人急着走了?而且第一局我也输得莫名其妙。幸好未将银子全部押上,不然……嘻嘻。” 林青不答反问道:“你既然看准了要赢,为何又收回一半的赌注?” 小弦笑道:“我本来想那人小本生意也怪可怜的,若是一下子输十两银子只怕晚上会急火攻心睡不着觉。谁知因祸得福,看来果然是好心有好报。” 林青暗暗赞许,淡然道:“想不到你年纪虽小,却有一份侠义心肠。” 小弦赧颜道:“我这算什么啊,最多有一些同情心罢了!要是身怀绝世武功,能够除暴安良、铲强扶弱那才叫侠义心肠。” 林青正色道:“不然。侠行义举不分事情的大小,亦与武功高低无关。记得几年前江州府大荒,田旱不收,饿殍遍野,却有一名绸缎商人刘忠强散尽家财买粮振饥。其人虽并无武功,但在我心目中,他的所作所为却比许多自称‘大侠’的江湖豪客更令我心生敬重。所以,哪怕你手无缚鸡之力,只要有一份侠心肝胆,便不会比任何人逊色。” 小弦一怔,知道林青借机点拨自己,将这番话牢牢记在心里,不过仍是觉得若有武功在身更可以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心中犹不能全然释怀。 林青续道:“本来我倒想好好惩戒一下那个年轻人,但见你有那份侠义之心,也便警告他一下作罢。” 小弦奇道:“为何要惩戒他?” 林青耸肩大笑:“所谓十赌九骗,你以为他真是公平与你赌么?若不是我押上那一枚铜板,你纵是押上一百两银子,也会输得精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百思不解:“我也觉得第二局林叔叔押上铜钱后那年轻人的神色有些古怪。难道他使诈么?” 林青问道:“你可记得第一局他是如何揭开木筒的么?” 小弦略一回想,恍然大悟:“对了,那个年轻人先揭开中间的木筒,再揭开右边木筒,却没有揭开左边的木筒。大家都认为既然木块不在那两个空筒中,自然必在左边木筒里了。极有可能三个木筒都是空的,他看那一方押得银钱少,便让那一方赢。”复又摇摇头:“可是,当时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看,难道还能作假把那个小木块凭空变走不成?” 林青笑道:“这些走江湖的人手法诡异,虚虚实实,只不过略施小计,便把堂堂奕天门的祖师难住了。” 小弦也不顾林青的调笑,苦思那年轻人的手法,却想不出破绽。只得请教林青。林青解释道:“若我猜得不错,那个小木块中应该嵌有铁片,而木筒的顶端则有磁石。你的眼力其实无错,但那年轻人却利用磁石之力将木块吸在木筒顶部,揭开木筒时仅露底端一线,自然就看不到那小木块了。而我刚才右手一直按在那铜板上,却是暗用内家真力将木块吸在地上,那年轻人也算有些见识,知道敌不过我,便匆匆逃路。” 小弦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林青提到赌品之语,原来早就看出那年轻人投机取巧。眉头一皱:“可是磁、铁相吸乃是天经地义之事,那年轻人却怎么控制何时吸取呢?他可没有林叔叔的惊人武功,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里摆地摊骗人钱财了。” 林青道:“你莫要小看这些江湖骗子,他们能以之敛财,皆自己的一套行头。那木筒绝非简单,必是精制之物,那年轻人手法熟练,自然有方法控制,比如内设夹板用以隔断磁石吸力,或是在袖中暗藏磁石抵消磁力……种种巧妙的手法,局外人无从想像。” 小弦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又后悔自己没有在鸣佩峰的后山向愚大师多学习一些机关之术。 两人边走边说。忽见前方围来十几条黑衣汉子,刚才那名年轻人亦在其中,一面对林青指点不休,一面朝身边一位大汉说着什么。那大汉身长八尺,高大魁梧,看来是领头之人。 林青心知来者不善,自己揭破了那年轻人的骗术,对方怕是意图报复。他自不会把这些人放在心上,携着小弦站在原地,静观对方的行动。 那大汉阔步走来,先朝林青抱拳道:“在下‘岳阳赌王’秦龙,这位老兄身手不凡,可否将姓名来历相告。” 林青见对方不曾失了礼数,倒也不便发作,随口道:“久仰久仰,不知秦兄有何见教?” 秦龙冷笑道:“难道兄台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为何不敢报上姓名?” 小弦忍不住道:“‘岳阳赌王’好大名声么?我叔叔给你说声‘久仰’也就罢了,难道还让你把‘久仰’送回来不成?”却见林青瞪了自己一眼,神情似是有些不快,连忙住口不语。 小弦这句话虽是装大人的口气,却是不伦不类,颇为拗口。那帮人想了想方才明白过来,齐齐哄然。秦龙面上已隐含怒意。林青淡然道:“小孩子说话不知轻重,秦兄莫怪。” 秦龙本欲借机发作,但见林青被自家十几名兄弟围在中间,仍是气定神闲,不卑不亢毫无惧色,倒也不敢轻易招惹:“你既然不愿说出姓名,我秦龙也就不必攀交情。敢拆我兄弟的台,想必手下亦有几分本事。可愿与我再赌一把?” 第102章 相见不欢(3) 林青笑道:“赌王邀请,岂敢不从。不知秦兄打算如何赌?” 秦龙摸不准林青的虚实,他虽自称“岳阳赌王”,其实亦不过是地方一霸,武技稀疏平常,听那年轻人说林青破解了磁石吸力,如何能想到是绝顶的内家真力,还只道亦是江湖人的把戏。大声道:“既然要赌,就要凭真才实学,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也不必使出来。我便与你掷骰子,一把定胜负。” 林青耸耸肩膀:“悉听尊便。”从怀里掏出十几张银票,微笑道:“若是小弟输了,这些银票便姓秦了。” 秦龙眼力倒好,见那十几张银票皆是面额极大,略略估计已有七八千两,怔了一下,招手叫来一名黑衣大汉,嘱咐两句,那名大汉如飞跑去。 秦龙转身对林青道:“我手头并无这许多银票,这就叫兄弟回去拿,还请兄台稍等片刻。” 林青本以为这秦龙必也是骗人钱财的欺诈之辈,听他如此说倒愣住了,豪然大笑道:“虽未请教秦兄的赌技,却已见识了秦兄的赌品。小弟尚有些事情,不妨先赌了再说,这些银票权算五千两吧。” 秦龙自然知道那些银票绝不止五千之数,一跷拇指:“兄台如此爽快,我秦龙也不客气。若到小弟的场子里赌难免令兄台生疑,我们就在这里赌吧。如果我秦龙输了,明早午前定会将五千银子送至兄台的住所。”从怀中摸出三只骰子,送到林青面前请他检验。 林青倒也欣赏他的豪气,略一摆手:“不必验了,请秦兄掷骰。”盘膝随意坐在地上:“也不必用骰筒,就在这里掷吧,点大为胜。” 秦龙又是一愣,这地面凹凸不平,纵有精熟的手法,亦很难控制掷出的点数,这个提议可谓是极有挑战性。但他大话说在前面,岳阳赌王岂能临阵退缩,一咬牙,将三只骰子紧紧握在手中,吹一口气,撒了出去。一时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三粒骰子上。 地面不比平整的赌桌,三粒骰子在地上几度弹跳,滴溜溜乱转,终于停了下来,赫然全是六点朝上,竟一把掷出了至尊十八点!秦龙的手下登时掌声雷动,秦龙认清了点数,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平生赌过无数次,亦不乏一掷千金的豪赌,但却从无一次像这般没有丝毫把握,本想能掷出十四、五点以上就算不错,不料鸿运当头,误打误撞竟掷出十八点,但觉在赌场上混迹了半辈子,唯有此掷才算有些赌王之风范,一面暗中悄悄拭去额上流下的冷汗。 这下倒是轮到林青愣住了,以他暗器王妙绝天下的手上功夫,尚无十足把握在地面上掷出十八点,偏偏秦龙竟一掷成功,当真是始料不及。若是在赌场里,庄家掷出至尊已是通杀,刚才虽未事先讲明谁是庄家,尚可尽力掷出十八点扳得平手,但林青何等人物,岂会效市井之徒耍赖,更何况他实在也没有十足信心依样掷出十八点。苦笑一声,将银票塞到秦龙的怀里:“秦兄果然不愧是岳阳赌王,小弟甘拜下风。”起身拉着小弦就走。 小弦还想再说什么,被林青锐利的目光扫来,几句话硬生生憋在喉间,乖乖随他去了。只听那秦龙犹在后面追叫道:“兄台如此风度,不妨与我交个朋友。” 林青不愿多生事端,头也不回,哈哈一笑:“小弟此刻心疼银子,日后有机会再与秦兄结交吧。”瞬间消失在黑夜中。 到了僻静处,林青方才停下脚步。小弦急急问道:“难道就任他们把银子赢去了?” 林青盯着他:“难道你想让我再强抢回来?” 小弦语塞,心头觉得十分窝囊。在他心目中的大侠都是无往不胜,何况名动天下的暗器王、自己最崇拜的大英雄又怎么会输给这些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小混混? 林青叹道:“愿赌就要服输。对方胜得光明磊落,我亦输得无话可说。若是不服,尽可下次再赢回来。”苦笑一声:“其实我本想这些地头蛇的银子原也出于百姓,赢他一笔稍做惩罚也好。但既然技不如人,也只好权做一次教训。” 小弦一跳而起:“那我们快去再找那个岳阳赌王再赌一场,我就不信林叔叔还会大意输给他。” 林青冷哼一声:“我要你记住两件事。第一,输了就是输了,自己大意绝非是一个好借口。若是你与人交手时大意被杀,难得还可以再重来一次么?所以绝不要小看任何人任何事情,要想永远不败,首先就要让自己做到最好!” 小弦一震,恭恭敬敬地垂手应道:“林叔叔说得对,我记住了。第二件事是什么?” 林青苦笑:“第二,我没有本钱,所以无法再去赢回来。我们现在总共就只有那十两银子了……”又瞪一眼张口结舌的小弦,厉声道:“你休提刚才秦龙亦没有带足银子之事,做人须得有诚信,不但要诚于人,还要诚于己!” 小弦本确有此意,被林青抢先一步驳得哑口无言,吐吐舌头。 林青又道:“你可知刚才你说话时我为何瞪你一眼?” 小弦嘟嘴道:“想必是怪我多嘴了。” 林青被小弦的样子惹得一笑,旋即板起脸:“我并不是嫌你多嘴,而是你那句话分明有瞧不起对方的意思。人在江湖,皆有不得已之处。像那秦龙既然率着一帮兄弟,总要替他们撑腰,找上我们亦是情理之中,你又何必语含讥讽,太过没有风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忍不住插口道:“难道对付那些恶人,我们也不能先数落他们几句么?” 林青正色道:“那可不一样。口才犀利者足抵千军,春秋战国时的雄辩家苏秦、张仪等人凭三寸不烂之舌拜相建业,谁可说他们不是?与敌对战,你若能激得对方心浮气躁,亦是你的本事。但切不可逞一时口舌之快,徒然树敌。像那秦龙等人并未对我们恶言相加,而是依足江湖规矩见面,何况你也不知他们是否犯有大恶,虽不过是普通人物,却理应得到我们的尊重。”林青见小弦垂首不语,轻抚他的头:“世间人物万相,没有谁比谁更高一等。像我年纪比你大,名声比你响,难道我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随意数落你么?像那些身患残疾之人,难道我们就可以因为自身无恙而嘲笑他们吗?” 小弦拉住林青的手:“林叔叔你不要生气,我知道错了。”以前许漠洋也给他说过类似的话,他却都听不入耳,只觉自己年龄还小,偶尔骄纵一下亦无不可。直到今日听了林青的这番话,才真正明白一些道理。 林青知道以小弦倔强的脾气,能如此主动认错实属难得,慈爱地看他一眼,笑道:“今日教训你一番可莫要记林叔叔的仇,你爹爹虽不在了,我亦有责任努力让你做一个行为无缺的人。” 小弦想起许漠洋,眼圈一红,拉紧林青的手,只想大声说:“在我心目中,就当你如爹爹一般。”终于还是吐不出口。 林青微微一笑,有意逗小弦抒怀:“走吧,我们先回客栈休息,有时间还要听你给我好好讲讲奕天诀呢。” 小弦哈哈大笑,又小声道:“我们只剩十两银子了,可莫要被客栈掌柜扫地出门。” 林青亦觉好笑:“放心吧,有林叔叔在,断不会让你入了丐帮行乞。” 两人回到客栈,刚入房间,林青蓦然停步,望着桌上,眼中精光一现。 桌上赫然多出一张白纸,一堆银两。 纸上只有简单的几句话: 林兄见字安! 一别六年,心甚念之。 闻君欲赴京师重晤旧友,奈何盘缠尽失,困于岳阳。故备纹银二百两相赐,以免受路途颠簸之苦。 下面并无落款,只画着一张大大的鞋。 小弦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想不到我们刚刚输了一场豪赌,就有人送来银子救急了。” 林青却是一脸凝重,轻轻叹道:“他终于找到我了!” 小弦问道:“他是谁?是林叔叔的好朋友么?” 林青淡然一笑:“不过是旧相识,谈不上是朋友。” 小弦听林青语气,似乎对方并非好意。仔细看那短信:“咦,这双鞋画得好奇怪,上面竟然还有一只眼睛。这样式倒不错,有机会给我订做一双……” 林青莞尔:“这双鞋不知吓跑了多少江洋大盗,岂能让你穿上。” 小弦眨眨眼睛:“不过是一双鞋,为什么强盗见到就会逃跑?”脑中电光一闪,想到许漠洋曾经对自己说起过京师诸多人物:“追捕王梁辰!?” 林青点点头:“追捕王身为八方名动之首,最精跟踪之术,既然被他盯上了,只怕轻易不好摆脱。” 小弦对林青倒是信心百倍,丝毫不将追捕王放在心上:“我可不怕他。不过是个捕头而已。虫大师杀了多少贪官污吏,他追了这么多年还不是无可奈何。”又颇好奇地问道:“他为什么不写名字,而要画一双鞋和一只眼呢?”一时倒觉得用这方法表明身份极有新意,心中盘算若是自己有一朝名满天下,需画上些什么才好。 林青笑道:“朝中情况复杂,虫兄杀得那些贪官中,有不少人些亦正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表面上悲痛,暗中却是拍手称快,何况追捕王亦从未参与追杀虫兄的行动。你可莫小看这个捕头,他追凶无数,却仅仅失手过两次。因他的轻功极好,眼力精准,所以才画上一只鞋与一只眼,那是他的招牌标志,江湖人一见即明。嘿嘿,‘相见不欢’、‘断思量’经过这几年的修习,想必更为精深了。”原来追捕王的轻身功夫名唤“相见不欢”,锐目神眼唤作“断思量”,那些逃亡天下的通缉要犯一旦被他蹑上,绝大多数皆是难逃法网,这两个名目确是起得相当传神。 小弦挺起胸:“我看他这次追上林叔叔,必定会是他的第三次失败。”看他神气活现的样子,仿佛追捕王追踪的人是他自己一般。又奇道:“他既然想要擒林叔叔,为何又送上银子呢?这可有些想不通了。” 林青眼中神色复杂,沉吟道:“依我看追捕王此次来未必是要擒我入狱,只怕另有用意。”他深知京师几大派系间的矛盾,看样子追捕王梁辰多半是奉了泰亲王的命,迫自己早日入京挑战明将军。想到在鸣佩峰中愚大师与景成像的劝告,或许自己去京师是投敌所好,正中明将军政敌的下怀。 小弦倒没有如林青想那么多:“追捕王既然来了,我们应该怎么办?” “睡觉!”林青呵呵一笑:“有梁兄替我们守夜,什么毛贼小偷都不敢光顾,我们若不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一番,岂不有负他的苦心?”在此情况下,以不变应万变,静观敌人的行动才是最佳方案。 小弦跳上床,大被盖住全身,只露出小脑袋:“那银子怎么办,要么我们拼命花光,看他还会不会再送来。” 林青被小弦逗得大笑,心想若真是那样,一路入京让追捕王梁辰不断送上银两,非活活气死他不可。这一路上有小弦陪伴,确实平添许多乐趣。不过暗器王毕竟不能像小弦那么精灵古怪,略一思咐,沉声道:“银子就不动用了,好歹相识一场,亦不能让他太过难堪。” 小弦道:“可我们只有十两银子了。难道当真一路要饭入京啊,岂不笑死人了?”他长这么大从未考虑过油盐浆醋之事,以往只觉十两银子已是极大的数目,不过林青与他这一路游玩花销极大,此刻细细算来,颇觉头疼。 林青笑道:“总会有办法的。到时且让林叔叔教你踏入江湖的第一堂功课——劫富济贫!” 一夜无话,林青一早起床后便带小弦离开客栈。昨晚他刚刚输光身上的银票,追捕王立刻就下书送银,只怕早就被他盯上,虽然不惧,却觉得十分不自在,所以早早上路。 在客栈结账后,林青身上只有几两碎银,买了些干粮也就所剩无几。小弦一路上都在考虑“劫富济贫”的问题,估计是找些奸商贪官之类接济一下囊中羞涩的自己,一想到要在天下第一名捕追捕王眼皮底下做这样的事情,当真是刺激万分,恨不能马上着手实施。但一路上林青只字不提此事,小弦也不便仔细询问。一来好像显得自己太过贪财,二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若是在光天化日下一本正经地谈论似乎也有些太惊世骇俗了。 两人离开岳阳府,朝北行去。先乘船渡江,上岸走了近一个时辰后,便踏入君山。 君山并不以高称着,只是山势连绵,似无尽头。因地处洞庭湖边的缘故,山中烟雨幽奇,雾霭重重,虽已是深秋时节,满山的松杉、毛竹依然葱茏苍翠,从山麓一直拥上山顶。在漫天云雾下,隐隐浅绿中透过一嶂嶂山峰的轮廓,显得峰峦耸峙,崖壁险峻,令人不由猜想在那银涛纵横的雄绝险峰后、壁立千仞间,是否藏着一些虚幻美丽的传说。 山中水流极多,多以栈道相连。那些栈道不过是几根铁链上放着窄窄的木板,走起来晃晃荡荡,稍不小心便会掉下深渊中,有些地方木板年久腐烂,仅有四根光秃秃的铁链,更是惊险万分。在林青这样的武学高手面前自然不算什么,但对于小弦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便显得极为险峻了。 小弦好强,坚持不让林青带他行路。林青有意让小弦多经磨炼,也便由他,每遇险处便跟在其后,脚下暗使千斤坠踩稳铁链。但山风劲冽,铁链仍是晃荡不休,有一次小弦几乎失手滑跌,幸好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铁链才算保住一条小命。 小弦走了几次,渐渐掌握到一些窍门,玩性大发,甚至试着不用手扶而行,却也能走得稳稳当当。 第103章 相见不欢(4) 林青看在眼里,心头感叹不已。走这铁索飞桥最重要不是武功的高低,而是胆略与信心,这两点小弦皆可具备。而且他能在晃摇不休的铁链上维持平衡,确也可算是习武的天才。又想到景成像虽废他武功,但显然在体力上并无影响,仅仅是丹田与全身经脉受损无法修习精深内功,若有机缘寻到些参王、雪莲等奇药,再由武学高手每日有规律地拿捏他全身筋骨,未必不能偷天换日、重整经脉。只是这个过程恐要令小弦吃不少苦头,而且成败尚属未知,若无坚强的毅力实难坚持下去,一旦半途而废,不但前功尽弃,于身体也会有损无益。小弦毕竟还是一个孩子,虽怀着替父报仇的念头,却也未必吃得消。又想到此去京城凶险难料,小弦身无武功跟着自己,一旦有什么闪失,岂不愧对许漠洋临终嘱托,是否应该先找个僻静所在替他治伤呢? 林青一念至此,忽惊觉自己似乎在找一个先不去京师的借口。毕竟他自问与明将军一战并无把握,而且听了愚大师、景成像、花嗅香等人对京师局势的分析后,深明此次挑战明将军令京师形势徒增变数,未必是最佳时机。只是以林青的遇强不挫的性格,又岂肯听四大家族的一番话后轻易改变主意,再加上被好友许漠洋之死激起雄志,这才执意前往。经过这些天的思索,渐渐冷静下来,不由认真考虑各方面的因素,何况泰亲王的心腹追捕王蓦然现身,用意大有可能是迫自己入京,岂甘受他利用,做一枚泰亲王与明将军争权夺利的棋子。京师局面复杂,各方势力皆蠢蠢欲动,更有御泠堂在其后挑唆,自己是否还应该一意孤行呢? 正思咐间,忽见小弦在山道上一滑,几乎失足跌倒,急忙叫道:“小心。” 小弦却回过头来俏皮一笑:“嘻嘻,刚才我是故意的。我看林叔叔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所以找个方法来吓唬你一下,好让你分分心。” 林青啼笑皆非,没好气地道:“你刚才在栈道铁索上怎么不敢?” 小弦一本正经道:“这里绊一跤也不妨事,在那栈道上岂不摔成肉泥。” 林青大笑:“原来你也是个胆小的怕死鬼。” 小弦一挺小胸膛:“我才不怕死呢。只是男子汉大丈夫原应马革裹尸,战死疆场,若是这般走山路不小心见了阎王,岂非太不值得了。” 林青大生感怀,叹道:“正是如此。人生在世,匆匆即过。死不足惜,关键是要看是否值得付出大好性命。” 小弦问道:“在林叔叔看来,什么事情才值得?” 林青略怔,心想小弦初通人世,对任何事情都好奇,又十分崇拜自己,或许随口一句回答却有可能影响他一生,万万不能信口开河。微微思索,沉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生充满了变数,退一步海阔天空,有时忍耐一时便会觅得转机,血气之勇固然值嘉许,却并非唯一之路。是否值得性命交托并无定论,亦要因势而行。” 小弦似懂非懂,面上茫然。 林青耐心解释道:“在江湖上,并非每个人都是绝顶高手。譬如遇见一群人欺凌弱小女子,奋然拔剑而起,却因武技不敌而命丧敌手,你觉得那是否值得?依我看虽然值得,却未必没有更好的方法,徒然送命却也罢了,只怕到头来亦没有帮助到欲救之人。” 小弦道:“不过在那些时候,或许一激动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林青微微一笑:“所以你若想做一个有作为的人,时刻保持一份冷静是极重要的,审时度势,方能行侠义之事,仅逞匹夫之勇于事无补。” 小弦点点头,又犹豫道:“可如果每一次行动前都要考虑再三,好像也太……”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语。 林青道:“有些决断无需多行考虑,全凭本心。但也有些事情需要从一个新的角度重新判断,一如我们在岳阳府中,从不同的酒楼中看到的是不同的风景。像战场奋勇杀敌看似天经地义,可那些侵我中原的胡虏外族,不也是抱着忠君为国的念头,难道他们杀我汉人,占我土地就是值得之事么?” 小弦隐有所悟,长长吁出一口气:“我明白了,正如花叔叔给我讲得那个故事,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原不能一概而论。”当前把花嗅香给他讲得那个侠客转世复仇的故事告诉了林青。 林青尚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心中感悟极深,叹道:“花楼主胸藏玄机,腹蕴丘壑。只可惜上次去鸣佩峰行程匆匆,日后有机会倒要与他长谈。”不由因提到花嗅香想起了美丽的花想容对自己一片痴心,从而又思及红颜知己骆清幽,此次一意入京是否也是因为想早日与她相会呢?忽见小弦清澈的目光研究似的盯着自己,哈哈一笑,努力甩去那份信念:“小鬼看什么,小心脚下才是,可别当真一跤摔到山下,岂不冤枉透顶?” 小弦嘻嘻一笑:“这叫出师未捷身先死,虽然不怎么值得,却可留名千古。” 两人说说笑笑,山路虽险,亦不觉疲惫。 眼见山势将尽,再过一条栈道就已达山口。这最后一条栈道长达十余丈,仍是四条铁链上铺起仅可容二人并行的木板。人迹罕至,木板与铁链上都已长满了青苔,难现原色。 两旁山峰对峙,脚下水流轰鸣,那青色栈道犹如一柄刚刚淬火而出的宝剑,将山峰劈开一线。 小弦装模作样地比划道:“像这样的地方,正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必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咦,怎么当真有人守着啊?!” 栈道上盘膝坐着一人,一身青衣,身材枯瘦,散发披肩,似是在垂头打坐。他一动不动,青衣混在青苔之中极难辨认,直到走得近了方才发觉。山风吹得栈道微微晃动,他的身体却似乎并无随之摇摆的迹象,浑如一方沉坐了千年的雕像。 林青面色微变,虽一时辨认不出来人是否追捕王,但只看他那沉稳的坐姿、雄睨天下的气度,已是难得一遇的高手,不问可知是冲自己来的。放缓脚步,对小弦低声道:“你紧紧随在我身后,莫再顽皮。” 小弦看林青如临大敌的样子,乖乖应承一声。他本对林青极有信心,料想纵是敌人设伏也难阻暗器王,但瞧着那青衣人,不知怎么心头就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寒意。虽是在青天白日下,却觉得对方原应是深夜出没的野魂孤鬼,浑不应当在此时出现。暗想莫非刚才对林叔叔说了那个转世的故事,当真引来了山精鬼魅? 小弦却不知那是因为青衣人露出的凛然杀气方令他有如此感应,他虽无武功,却是身怀昊空门两大绝学之一《天命宝典》,对周围环境变化极为敏感。青衣人的杀气虽并未针对他,却感同身受。但觉越往前走心底的压力越大,若非林青在旁,只想后退远远避开这个似人似鬼的可怕煞神。 林青目中光华一闪,虽然他这六七年漂荡江湖,但毕竟与追捕王曾在京师相处过,已认出那青衣人并非追捕王梁辰。栈道乃是唯一通路,对方紧守要道,除非是沿原路返回另寻道路,不然这一场正面接触无法避免。那青衣虽然看起来如同僵尸般连小指头亦未动分毫,但那一股独揽天下的气势却如山袭来,杀气毕现。显然是早早等在这里,调息良久后精、气、神都已渐至最佳状态,不由暗暗心惊,此人面目陌生,却端是世间罕有的高手,却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荒野中?脑中电闪,已隐隐猜出对方来历。 林青脚下不停,速度却是极缓慢。传音小弦道:“你先不要上栈道,等我退敌后再走。” 小弦从未见过林青这般凝重的神情,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心想既然与林叔叔一路,自当共患难,岂能做缩头乌龟?咬咬牙欲紧跟林青。转念想到林青一旦与那青衣人交手,栈道必是摇晃不休,自己失足事小,若因此影响了林青的情绪才是大大不妙。本将要踏上栈道的右脚在空中一滞,悻悻收了回来。心头沮丧至极,从没有一刻,想要习武的念头这般强烈地涌上来。 林青乍遇劲敌,精神一振,借踏步之际调整步伐。以他的见识,深知武功对决不但天时地利皆足可影响胜负,战略的选择亦是至关重要。那青衣人占据险要,以逸待劳,已赢得天时地利,自己唯有在战略上突出奇兵,才能扳回均势。 两人相距十丈,按林青的速度约二十五、六步后便可来到青衣人面前。他起初脚步极缓,徐徐加快,看那势道,等冲至青衣人身前时,正是身体机能随着脚步的移动逐渐趋于巅峰之时。 青衣人显然也料不到林青一语不发,径直出手。他仍保持着气定神闲、魂游外物的样子,但身体却蓦然沉下了半分,似欲随时虎跃而起。他一头青白相间的长发本已随着山风舞动,却诡异地直立而起,浑如张扇。 林青来到青衣人面前十五步,忽然毫无预兆地停步。全身绷紧的肌肉刹那放松,忽眼望青天白云,犹如看风景般悠悠一叹:“相见不欢,争如不见!” 青衣人原本蓄势待发,做好了硬拼一记的准备。在这窄窄的栈道上交手,正可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由不得半分退缩。谁知林青说停就停,仿佛一柄刺破天穹的宝剑乍回鞘中,而且收得不带半分勉强,浑如出剑一挥原只为了隐匿光华,留待下一剑的破碎虚空! 青衣人心神大凛,他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自然知道似林青这般锋芒乍现即收是何等的功力!暗忖暗器王林青这些年名满江湖,果有非常之能。他仍是保持着坐姿,头也不抬起,嘶声一笑:“相见原就是为了别离!” 他的语音喑哑低沉,偏偏又字字铿锵,如锈石磨刀,每一个音节都重重击在人的心坎上。那诡异难言的声音伴着山风吹入小弦的耳中,不由让他打了一个寒噤,目光眨也不眨地望着林青。 林青仿佛并未感觉到青衣人的威胁,朗然大笑:“原来兄台等我,便只为了送别?” 青衣人似是低低叹了一声,一字一句道:“与林兄之会,期待良久!”终于抬起头来,一双如野兽猎物般的阴狠眼神炯炯锁紧林青。 林青微微一笑,一探手已将背后所负的包袱擎在手中,缓缓解开包裹的蓝布,露出那一柄名动天下的偷天弓。青衣人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狂热,若满足若欣然若畏惧若期待地从喉间蹙出几个字:“偷天之弓炼成六载,却一直少现江湖,如今终于被我见到了!” 林青偷天弓擎在左手,右手又从包袱中抽出一支羽箭,随随便便地扣在弓弦上,却不张弓蓄势,含笑道:“遇见好对手,小弟自当弓箭齐备,以示对兄台的敬意。”气氛虽已剑拔弓张,但看林青神情轻松,意态从容,却是半点也无大战前的紧张。 在此情形下,青衣人原本占据的天时地利已被林青利用动静相间的步法破去,而这距离的拉近却是极有讲究,稍近几步箭力虽强,但难以再生变化;稍远几步箭力稍弱,青衣人更可在箭飞至中途时移形换位。此刻两人相隔十五步之远,青衣人虽未亮出兵刃,但势不能一攻十五步之远,若要前扑,首当其冲便要面对偷天弓强力一击,纵是以那青衣人之能,亦不敢贸然相试,只能静待林青先行出招,主动权已全落在暗器王手中。 青衣人又惊又佩,不由暗悔刚才本应趁林青前行时提前作出判断,保持自己攻击的最佳距离。 不过刚才在林青前冲之时,任何人都以为他会直扑对手,以逸待劳原是最佳选择。何曾想林青不过是虚张声势,刹那间主客易势,反令那青衣人进退难当,攻守失据。这其中不但隐含着林青身经百战的经验、精妙的战略,更是提前预测到敌人心理,方才一举占得先机。小弦旁观者清,将双方对战的变化看在眼里,虽懵懂难解,却已隐隐有会于心。 两人在栈道上凛然对峙,看似谁也不敢先行出招,以防被对手所趁。但林青与青衣人心里都明白:是攻是守全掌握在林青手里,青衣人唯有亦步亦趋,先苦苦防守静待出手时机,只要能安然破去林青蓄势待发的第一箭,余下便全凭武功而决了。但此局面下,青衣人虽还未现败势,但体力耗费却是远胜林青,难以久持。 林青亦有顾忌,他虽隐占上风,有把握在青衣人力竭时一击必杀,但对于这等顶尖高手来说,纵然力竭亦是数个时辰后。他巧妙地造成目前这个局面,就是要引青衣人沉不住气后仓促出手,从而寻隙胜之,但看来对方亦知贸然进攻败面居多,宁可严守门户静待时机。而追捕王梁辰随时可能会出现,小弦无人照顾,自己势不能这般一直对峙下去,只能伺机冒险一搏……林青弓箭仍是随便执在手中,凝立的身形却忽然动了,昂首跨出一步。这一步并无龙虎之姿,却是随着山风晃桥之势而出,妙若天成,毫无烟火之迹。 青衣人脸现惊讶之情,也不见他作势用力,盘坐的身体亦平平往后退了一步。仍是保持着十五步的距离,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看起来就仿佛是林青这前跨一步激起得劲风将青衣人枯瘦的身体吹开了一样……又是一阵山风吹来,林青再进一步,青衣人亦随之退后。小弦瞧得莫名其妙,不明所以。但他眼利,已瞧见青衣人额间滚下一颗豆大的汗珠,显然是林青大占上风,若非怕影响林青的情绪,早忍不住鼓掌喝彩了。 如此反复数次,等青衣人最后退至栈道尾时,山路右转,青衣人已是背靠山壁退无可退。蓦然一声长啸,直身而起,垂头不语。 林青转身招呼小弦道:“走吧。”他的手心中亦全是汗水。 小弦眨眨眼睛,心头茫然。这一场看似势分生死的决战竟然如此收场!不但未见兵刃相交、拳脚互博,连胜负也瞧不明白。不过想来应该是林青胜了,但那青衣人的一声长啸激起山谷回响,听在耳中,胸腹内烦闷欲呕,知道此人武功极强,林青纵胜也绝不轻松。当下走过栈道,来到林青身边。青衣人静立原地,一动不动,全无趁机出手之意。他的长发披在面门上,也不知脸上是何表情。 林青不再与那青衣人说话,领着小弦扬长而去。 第104章 劫富济贫(1) “林叔叔,他是什么人?”林青与小弦一前一后,默然走出山道,等看不到那个青衣人的影子后,小弦再也忍不住,追上大步流星的林青发问道。 林青微微一笑:“他不是人,是个鬼。” 小弦万万未料到会听到如此回答,惊得睁大眼睛。回想那青衣人浑身散发出森森鬼气,诡异莫名,一时倒也信了几分。不过青天白日下乍见鬼魂,虽有林青在旁,仍是觉得心头发冷,打个寒噤,拍拍胸膛壮胆,勉强笑道:“有林叔叔在,就算鬼我也不怕。不过,我们现在已经穷得身无分文了,他找我们做什么?” 林青肃容道:“这个鬼却不求财,只要人命。”又一皱眉,喃喃道:“追捕王竟然能请动这老鬼,当真是面子不小啊。” 小弦不屑地扁扁嘴道:“他再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林叔叔的手下败将。” 林青淡然一哂:“胜负未分,何敢言胜。” 小弦笑道:“林叔叔不用谦虚啦,我看你还没有出手,就已迫得那个青衣……鬼一路后退,当然是稳赢了。” 林青苦笑道:“刚才我只是侥幸占了先机,令他知难而退罢了。何况他也并没有执意要与我一决高下的念头,不然以这老鬼的武功,纵能胜他,恐怕其反挫之力也会令我受创不轻。” 小弦大觉惊讶:“想不到这个老鬼竟然如此厉害?那他生前在世的时候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林青愕然:“莫非你还真信有鬼神之说么?” “原来他到底还是个人啊?”小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想到在清水镇上遇见吊靴鬼与缠魂鬼的情景,自然猜出这个“青衣鬼”亦是人所装扮,胆气立壮:“原来一向不骗人的林叔叔也开玩笑呢。不过我倒是觉得那个人浑身有股说不出来的古怪,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多半就是他那个样子。” 林青道:“我还以为一提及他的外号你就知道他的来历了。” 小弦心中一动:“他是六大邪派宗师的鬼王历轻笙?”见林青点头承认,喃喃道:“唔,他的样子让人一见就害怕,比起那个龙判官来倒更像个高手。” 林青笑道:“若是凭样子就能看出武功的高下,大家也不必为了什么虚名争个头破血流了,只需找个算命先生看看面相就行了。” 小弦一转眼珠:“那也未必。像我这样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大家一看就知道不会是什么邪派中人,嘻嘻。”他生性乐观,明知自己相貌不算好看,以此自嘲却也坦然。 林青徐徐道:“你这样说固然牵强,却也有些道理。相由心生,有些邪派高手心术不正,修习魔功,亦会因此而变得相貌凶恶。历轻笙正是由于修习揪神哭与照魂大法,所以才面容枯硬,眼神凄厉……” 小弦想不到自己胡诌一句竟然得到林青的赞同:“难道那六大邪派宗师都是凶神恶煞的嘴脸?”回想见过的几位邪派高手的模样,自言自语道:“嗯,龙判官、鬼失惊和这个历轻笙都是一脸凶相,那个‘宁滑风’却倒是……”想到宁徊风害了义父许漠洋,语音忽止。 林青啼笑皆非:“正邪之分原无定论,岂可以貌取人?像明将军出身昊空门,他的流转神功与水知寒的寒浸掌皆是光明正大的武功,何曾有丝毫邪气?北雪与南风亦无大恶,只因身处偏僻之疆,少来中原,世人见其行事乖张有悖常情,便称之为邪派中人。似虫大师这样的杀手,若非杀了不少贪官污吏,只怕亦会被冠上邪派的名头……所以要凡事不可听人片面之词,要有自己的判断。”他望着小弦,目中大有深意,缓缓续道:“其实无论你是什么出身、修习什么武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侠义之心,行侠义之事。” 小弦点点头,又问道:“林叔叔刚才说历轻笙修习什么揪神哭与照魂大法,那是怎么回事?听名字似乎挺可怕,他已经对林叔叔使出来了么?” “揪神哭与照魂大法皆是旁门左道的功夫,着重控制对方的精神,不过若是对手内力更强一筹,却极有可能反噬自身,所以刚才历轻笙并不敢对我使用此术,仅以其另一项绝技‘风雷天动’与我相抗。”林青一声冷笑:“照魂大法也就罢了,揪神哭却需要以童男童女的鲜血方能修习,历轻笙为练此功做下不少天人共愤的恶事……” 小弦吓了一跳:“他竟然那么坏啊。林叔叔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为民除害?” 林青叹道:“你以为名动江湖的六大邪派宗师如此好对付么?我不过勉强占了半分先机罢了,欲取其命谈何容易?” 小弦想到刚才林青与历轻笙对峙的情形:“刚才你们一个前行一个后退,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我一点也看不懂?” 林青沉声道:“历轻笙守住天险以逸待劳,自信可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并不急于抢攻……”反手拍拍背后的偷天弓:“可他却忘了,我的武器是这一把神弓!” 小弦大是好奇:“我听说这把偷天弓专门克制明将军的流转神功,难道对付历轻笙也管用?” 林青正色道:“我与明将军仅仅交手一次,亦并不能肯定此弓是否有克制其武功之效。只不过流转神功圆转如意,全无破绽,当年巧拙大师才苦心殆虑制下这把弓,试想凭超强的弓力寻一隙而入或有机会破去流转神功。至于刚才面对历轻笙时,你可曾注意到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小弦思索道:“林叔叔与历轻笙相隔十余步远,最适合发挥弓箭的性能,难怪历轻笙不敢轻举妄动。不过林叔叔既然有可适合远程攻击的神弓,在栈道桥头出手岂不更好?那时就算历轻笙能冲上前来,至少也有机会先发出三四箭……”他虽仅知道一些粗浅武功,却自幼精读当年兵甲派传人杜四留下的《铸兵神录》,对天底下的各种兵器的性能极为熟悉,故有此问。 林青道:“历轻笙名列天下有数的高手,岂会不知这个道理。他凝神集气良久,故意将身形暴露在我偷天弓的射程中,就是为了先要安然接下我一箭……” 小弦忍不住插口道:“他当然知道偷天弓的厉害,竟然还敢故意诱林叔叔发箭,胆子可算够大了。” 林青道:“历轻笙此举自有其良苦用心。他有意引我发箭,一来是对自己的武功颇有自信;二来若是我一箭无功,不但泄了锐气,最关键的是对心理上的影响极大,再与他动手过招时心态上便已落了下风。” 小弦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些真正的高手决战大多是一招定胜负生死,原来是这个原因。” 林青点头赞同:“武功达到一定的境界,招式内力大都在伯仲之间,纵有差别亦仅一线。双方交手一是看对战的心态,谁能沉得住气谁就更多一分把握;二来则如两军对垒,不但讲求本身的实力,战术战略的选择亦足可左右全局。” 小弦想了想:“林叔叔起初假意冲过栈道,等历轻笙蓄势待发时却突然停下脚步,已到达最适合发挥弓箭攻击的距离,令历轻笙措手不及下陷入被动中,这想必就是一种高明的战略。” 林青微笑道:“你莫小看这十余步的距离,其中大有讲究。其实偷天弓的弦力比起普通弓箭更强,若要完全发挥其长处,还应该再远几步才是。但我故意停在那里亦是给历轻笙留下适合防御的余地,此人虽是名声不佳,但武功确有所长,我也并无十足取胜的把握,将他逼入绝地被迫反击实非所愿。” 小弦隐有所悟:“原来那个距离正是保持双方对峙的一个平衡点。历轻笙想必也对林叔叔心怀顾忌,所以林叔叔往前跨步时,他亦只好随之后退。” “你能想到这一点,亦算不易。”林青面露赞许之色,拍拍小弦的头:“不过那跨步的时机却需要掌握好,稍缓不能给对方足够的压力,而若太过急迫则会给敌人可乘之机。这其中的差别实难用言语说清楚,只要你能掌握到那稍纵即逝时机,便足以称为一流高手。” 原来刚才林青与历轻笙在栈道上对峙时,双方本是势均力敌,谁也不敢稍有动作唯恐给对方可趁之机。却不料林青借山风晃桥之际踏出一步,顿时打破了两人间微妙的平衡,那一步的距离看似并不起眼,却不但令偷天弓弓力大增,亦令历轻笙闪避腾挪的余地要小得多。偏偏历轻笙寻不到暗器王身法上的破绽,又怕林青借距离缩短之际蓦然出手,只好随之退后。他心知自己无法如林青一般浑如天成地把握那踏步的时机,缚手缚脚之下已有棋差一着的感觉,战志大减之下,最终只好收手罢斗。 小弦听林青讲明了刚才的缘由,眼中光芒闪动:“这个道理和奕天诀大同小异,只不过奕天诀更注重局面的均衡,努力延长对峙过程,直到引发敌人致命破绽时方才施出雷霆一击……”当下将愚大师悟出的奕天诀细细告诉林青。小弦虽不过是个垂髫孩童,但他自幼对道家极典《天命宝典》耳闻目染,见识颇高,加上又是在与愚大师数百局棋盘对弈中方领悟了奕天诀的要点,奕天诀中“守静笃、致虚极”的原理虽然繁复难懂,他却早已心领神会,对林青的这番讲述却也头头是道。 林青原本以为“奕天诀”不过是小弦随意说得名目,他神功盖世自不放在心上。谁知听了几句,心头大震,这才知道实是一种别出机杼的武学要诀。暗器王的武功攻强守弱,阳刚威猛,从未想过天下底竟然有奕天诀这般故意不断暴露破绽,不求取胜唯求均衡的武功。昔年武当大宗师张三丰虽创下太极拳法,却也未能将后发制人、以柔克刚的道理发挥到如此极致。 两人本是边走边说,林青蓦然停下步来。他的武学见识何等高明,小弦才说到一半已明其理,刹那间诸多想法涌上心头,脸上神情若痴若狂。 高手对决,一般都是先求将自身守得固若金汤,再寻出对方的破绽。在动辄一决生死的激斗中,纵偶有诱招惑敌,也必是寻隙反击,可奕天诀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断暴露弱点引对方来攻,却并不伺机反扑,竭力保持攻守平衡,直到诱使对方露出无法补去的破绽时方才一举出手制敌。看似被动,其实却牢牢掌握着主导权……小弦看到林青的样子一如当初愚大师才悟得“奕天诀”时的情形,得意一笑:“怎么样,我这个奕天门的祖师还算不错吧。” 林青思潮起伏,良久方长叹一声:“想不到你年纪虽小,竟能发前人之未见,创出此‘奕天诀’来,林叔叔亦要甘拜下风。” “这,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主要还是愚大师的功劳。”想不到林青如此推崇,更分明以为这奕天诀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小弦顿时脸红过耳,慌忙解释,略停了停,终觉不甘心,又补上一句:“不过愚大师也说若没有我出言点醒,他也不会悟出奕天诀来。” 林青神色恢复平静:“愚大师身为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果有非常之能。” 小弦只怕林青不愿修习来自四大家族的武功,连忙道:“林叔叔放心,我早与愚大师讲好了,只有我才能做奕天门的开山祖师收徒传艺。只要你能利用奕天诀击败明将军,也算是帮我完成了父亲的遗愿。” 第105章 劫富济贫(2) 林青叹道:“如此武学至理,一言点醒已足够受用半生。只可惜这奕天诀与我的武功路数并不相符,贸然使用或许适得其反,倒成了画虎不像反成犬。不过你深明其理,若日后发扬光大,足可开山立派,成为一代宗师。”毕竟暗器王一向善于先发制人,虽掌握到了奕天诀的道理,却难以用于自身中,除非放下浸淫数年的武功,岂不是事倍功半?遇见普通对手也就罢了,若在明将军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弃己所长,更是难有胜望。 小弦本是兴高采烈,听林青如此说小脸霎时沉了下来。 林青安慰道:“小弦不要难过。你莫担心自己不能修习武功,林叔叔必会给你想到办法。” 小弦撅着嘴道:“我能不能修习武功都不算什么。只是想起林叔叔那天还说什么隐隐觉得我是你挑战明将军的关键,谁知却连这么一点忙也帮不上,所以我才不开心。”他当初缠着愚大师答应自己不把奕天诀传于外人,就是为了能让林青一举击败明将军,想不到林青虽然对此诀法大有感悟,却无法与原本武学合而为一,不免大失所望。 林青这才知道会错了小弦的意思,虽与这孩子相处不久,他却对自己一片诚心,亦颇觉感动,柔声道:“林叔叔虽然不能将奕天诀用于对付明将军,但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日后自然会有用得到的地方。譬如再像刚才遇见历轻笙,只怕就不会迫其退后,而是要引其出手,伺机一举除之。”看小弦面色稍霁,有意逗他开怀:“对了,我以往虽以暗器成名,却对弓箭的性能并不十分了解,你读过《铸兵神录》,对天下各种各样兵器的皆算是了如指掌,这一点对我可是大有帮助的。” 小弦搜肠挂肚,凝神苦思,他虽熟读《铸兵神录》,但那里面大多是各种兵器的铸造与使用之法,他亦从不当回事,料想林青大多都知晓,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新意可提供。只是喃喃念叨:“发弓之七要:蜷指、扣手、平目、直肩、挺胸、跨步、凝汽。前手如拒,后手如撕,前腿欲其直,后腿欲其曲,手握弓胎正中略上半寸,肘紧夹弓胁,弓弦箕张如月,注矢三息,满而后发……” 林青动容道:“我以往发箭都极为随意,想不到其中却有这么多讲究。为何要手握弓胎正中略上半寸处?箭支岂不是放偏了?” 小弦道:“《铸兵神录》上说了,箭支在飞行过程中会因力尽而往下坠,所以在射出时应该略略往高处才好。而至于箭在弦上为何要三息的时间,我也不太明白。” 林青思索道:“那是为了让发箭者平心静气,方可一举命中目标。”当即又问起一些使用弓箭的要领,小弦当初学习《铸兵神录》时年龄太小,大多是死记硬背,并不知其所以然,经林青这个武学大行家细细讲解,许多一直不明白的地方刹时而解。而林青在江湖上被誉暗器之王,平日皆用轻巧灵便的暗器,直至得到偷天弓后方才专注于弓术,缺少理论上的指点,此刻听小弦将《铸兵神录》中的语句一一说来,亦是得益匪浅。两人边行边说,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小镇。 镇名平山,隶属鄂境。江汉平原土地肥沃,人口稠密,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却也有二三百户人家。大约刚好是赶集的日子,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小弦虽听不大懂乡人土语,但看着四周往来的那些淳朴村民,仿佛又回到了滇北的清水小镇中,因而越发思念父亲许漠洋,却怕林青瞧出自己的伤感惹他担心,只字不提,便只拉着林青朝人多的地方去,借以掩饰自己的情绪。 随着人流走过半条小街,眼看已将至午时,林青道:“想必你肚子饿了吧,不如我们先去找个酒楼吃饭,然后再赶路。” 小弦眨眨眼睛:“这小镇如此热闹,我还想多玩一会,林叔叔不是买了些干粮么,我们随便吃些就好,就不必去酒楼了吧。” 林青见到小弦的古怪神情,如何猜不出他是怕自己身上无银两,所以才不愿意去酒楼。还偏偏却找个贪玩的理由,显然是不愿意让自己面子上不好看,这个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倒是十分懂事,想到许漠洋撒手而去,陆羽夫妇早早身亡,自己算是小弦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心头更增怜爱。如何肯让他受委屈,微微一笑:“那些干粮只是备在路上以做不时之需,现在当然要好好吃一顿。你放心吧,虽然身上只有几两碎银,饭钱总是够的。呵呵,当初你在涪陵城的三香阁请我吃饭,今日便当是回请吧。” 小镇的酒楼十分简陋,桌椅都已破旧不堪。小弦只怕林青不够银子付账,只点了两三个便宜的菜肴。 两个村民模样的汉子走入酒楼,要了二两酒与几碟小菜,就坐在他们旁边的桌上。只听一人气呼呼地道:“今日朱员外又提了租,每个佃农都要多交五两银子。眼瞅着今年收成不错,满以为可以挣些银子回家过个好年,谁知辛苦忙了一年,到头来却剩不了几个小钱,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 另一人连忙道:“丁三你小声点,若是被朱员外的手下听到了,免不了又是麻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郭大头你还算个汉子么?你胆小怕事我可不管那么多。”那名唤丁三的汉子愤声道:“姓朱的也不过就养了十几个家丁,而我们全镇的佃农加起来有一百多人,若是大家都联合起来,岂会怕了他?如果真把我丁三逼得没有活路,便与他拼了这一条贱命。” 郭大头摇头叹道:“其余人大多都是拖家带口,可不似你丁三光棍一条毫无牵挂,如何能指望大家都联合起来与朱员外对着干,一旦闹翻了明年怎么办?再说朱员外那十几位家丁都是练家子,据说有一两人还是专门高价请来的武师,我们这些庄稼汉子二、三十个人怕也难以近身……” 丁三犹是不忿,却也毫无办法,只有借着酒劲大骂几句,郭大头则在旁边苦劝。 小弦听得真切,大致明白了原委。想来那个朱员外必是小镇中的一霸,低声对林青道:“那个地头蛇朱员外真可恶。林叔叔你不是说习武之人应该多做些侠义之事么,现在可不正好有了机会。更何况我们如今又没有多少银子了,也可以趁机……嘻嘻,劫富济贫。” 林青早有此意,听了小弦的话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去教训一下那朱员外本无不可,但你又何须提及我们囊中羞涩之事,岂不是显得别有居心?” 小弦一本正经地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自然应该光明磊落。何况我也没有说错,我们现在本来就是穷人嘛,吃了这一顿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顿呢。就等着朱员外这富人接济一下……” 林青哈哈大笑,挟起一筷子菜堵在小弦嘴里:“那你还不抓紧机会多吃些。” 小弦心痒难耐,站起身来拍拍小肚皮:“我吃饱了,我们现在就走吧。” 林青苦笑:“若是现在去,就不是劫富济贫而是公然抢劫了。”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只好悻悻坐回原位:“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林青慢条斯理喝下一杯酒,悠然笑道:“当然是月黑风高时。” 既然订下晚上去朱员外家中“劫富济贫”的计划,两人吃罢午餐后,便只好在小镇中闲逛。 忽见前方围了一大群人,锣鼓声不绝入耳。原来是戏班搭台唱戏,小弦连忙拉着林青进去看,却见简单设置的一座高台上几个人打得好不热闹,原来正在演“三英战吕布”。恰恰轮到张飞出场,但瞧一个黑面大汉手持丈八长矛,哇呀呀高喝一声:“三姓家奴,可识得燕人张翼德么?”扎个马步,舞动长矛摆几个花式,倒也十分威武,惹来台下一片叫好声。 林青自然不会将这些花拳绣腿放在眼里,但这些年漂泊江湖,许久未曾静下心来看戏,倒也瞧得津津有味,亦随着大家一并起哄。 小弦虽自小看过这出戏,犹有不解,低声问林青道:“吕布不是姓吕么,为什么张飞要叫他三姓家奴?” 林青解释道:“那吕布武功虽高,却无忠义。先后认了丁原与董卓为父,最后又反戈一击背信杀主,所以张飞方如此羞辱他。” 小弦这才恍然大悟,旋即想到自己本叫杨惊弦,谁知杨默只是许漠洋的化名,算来应该叫许惊弦,可偏偏亲身父亲是媚云教教主陆羽,岂不是应该叫陆惊弦才对?虽与吕布的性质不同,但这“三姓家奴”四个字听在耳中仍是觉得十分不舒服,顿时兴味索然,气呼呼地道:“不看了,我们去别处玩。” 林青不知一向听话乖巧的小弦因何故发脾气,只好随他走出人群。却见小弦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道:“林叔叔,我已经长大了,以后你不要叫我小弦了,叫我大名许惊弦吧。” 林青反应敏捷,立刻猜出了小弦的心思,想不到这孩子如此敏感,强忍笑意道:“不管你是否已经长大了,在叔叔的心目中永远都是小弦。” 小弦感觉到林青对自己的慈爱,眼眶微红,垂下了头低声道:“小弦这个名字只是林叔叔一个人可以叫。若是去了京师见到了骆姑姑时,你可要介绍我的大名。” 林青愕然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回京师要见骆……骆姑姑?” 小弦嘻嘻一笑:“我听水柔清那小丫头说的,她说叔叔的心目中只有骆姑姑,所以花姐姐才会那么闷闷不乐。” 林青哑然失笑,小弦与水柔清这两人年纪虽小,却都是古怪精灵、聪明伶俐,也不知在背后提及自己时胡说些什么。他与京师蒹葭掌门骆清幽之间一向以朋友相待,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情,却从未有什么儿女私情,无奈不好对小弦解释,转过话题道:“清儿明明还大你两三岁,你怎么敢叫她小丫头?” 小弦一挺胸膛:“有道是‘有志不在年高,无谋空活百岁’,她虽然年纪大一点,但论见识却未必及得上我。” 林青哈哈一笑:“你们这两个小鬼头一见面总是争得不可开交,你毕竟是男子汉,稍稍容让她几分亦不为过。” “我当然让着她啦。”小弦分辩道:“在须闲号中下棋我本来可以赢她,让她一辈子听我的号令,但念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加上旁边又有英雄冢的弟子段成在场观战,不愿让她太过难堪,才有意下成和局,不过那时我也晕了头,若不是她最后关头放我一马,只怕反是我输了……”将当时与水柔清在舟中争棋的情景细细告诉了林青。 林青本不知此事,还以为小弦早就会下棋,再由棋艺超群的愚大师指点下,方才以棋力助四大家族击败御泠堂。此刻才明白小弦学棋的原因竟是与水柔清赌一口气,确是天意使然。他们两小无猜,虽有诸多争持,但关键时刻总能给对方留份余地,殊为不易。 小弦提到水柔清,心头亦不由大感异样。他自小少有玩伴,从涪陵去鸣佩峰那一路上与水柔清争嘴斗气,却是感觉十分开心快乐,忽又长叹了一口气:“可惜莫大叔在那场棋战中被迫自尽,她从此将我当作杀父仇人一般,也不知以后是否会记恨我一辈子。” 林青叹道:“莫敛锋之事原也怪不得你,等过些日子,清儿自然会想清楚:她真正的杀父仇人乃是那挑起棋战的御泠堂青霜令使,与你无关。” “我起初也这么想。但等到爹爹也走了,才知道杀父之仇岂能轻易释怀。”小弦黯然摇头:“虽然爹爹是死在宁徊风的手里,但我那时亦恨不得杀了那媚云教的右使冯破天,若不是他非叫爹爹去媚云教,或许也不会撞见宁徊风那狗贼……” 第106章 劫富济贫(3) 林青亦是一声长叹,命运难测,人生本就无常,若强要算清一切渊源与纠缠,只怕许漠洋之死连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良久方道:“冤有头债有主,若是执意怨天尤人,迁罪无辜,又是何必?” 小弦点点头:“后来我自然想明白了,既然是宁徊风害了爹爹,便只管找他报仇就是。但清儿却未必会如此想,只怕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我。”他虽是性格固执,却非迂腐不化,当初怪责冯破天亦只是一时心伤,不久后便已想通。但念到或许以后水柔清都将把自己当仇人对待,心头难受至极,鼻中一酸,几乎流下泪来,堪堪忍住。抬头见到林青怜惜的目光,赧颜道:“我可不是为她难过,而是想到了父亲……” 林青拍拍小弦的头:“人生多变,有些事情徒想无益,倒不如看开些。我答应你不但见到骆姑姑时叫你大名许惊弦,而且会全力助你亲手找宁徊风报仇。”暗器王一言九鼎,若非在心中视小弦如己出,岂肯轻易做下如此承诺。 小弦一呆:“亲手……报仇!”看林青面色坚定,不似作伪,心头迷惘,半信半疑道:“难道我还可以再学武功么?总不成由林叔叔把宁徊风擒住,再绑在我面前由我下手,那样似乎太不痛快了……”在他幼小的心中,总觉得报仇之事若是假手他人,虽可手刃仇敌,却远远不及卧薪尝胆历经艰险后方才得偿所愿那么酣畅淋漓。 林青道:“我在京师中有不少朋友,大家合计总能想到方法。”见小弦一脸怀疑,转念想到景成像本就是天下闻名的医学圣手,若无奇缘此法多半不通,复又正色道:“就算如此仍无回天之力,但你身怀‘嫁衣神功’之术,我亦可以暂借你一分内力,只要你从现在起勤练招式,再将奕天诀用于其中,保管可将生龙活虎的宁徊风亲手擒下!”此言确然无虚,嫁衣神功不但激发人体潜能,更能借外力为己用,当初并无内功的小弦亦凭着嫁衣神功强行冲破宁徊风的灭绝神术。只是小弦丹田受损,虽能渡功给他,却不能持久。 小弦大喜:“从今天起,我就拜林叔叔为师,你就教我武功招式吧。” 林青见小弦开怀,心头大畅,柔声道:“只要你愿意学,我岂会不教,但我可不敢收奕天门祖师为徒,以后你仍是叫我叔叔吧。” 小弦点点头,低声道:“在我心目中,林叔叔比师父更亲近。” 林青哈哈一笑:“其实我不收你为徒亦有自己的想法。我的武功主要以暗器为主,与奕天诀并不相符,我只能传你一些轻功、招式等等基本武技,若要想做真正的开山立派的祖师,还需你自己多加领悟,我不过是略加助力而已。” 小弦道:“嗯。我们去京师大概还有十余天的时辰,一路上林叔叔就多教我一些功夫,至少在见到骆姑姑之前练成一项绝技,不能让她瞧不起。”他虽对骆清幽从未谋面,但自小听父亲说起诗曲冠绝天下的骆清幽,又见涪陵城三香阁中关明月、齐百川等人亦对骆清幽敬若天人,再加上是最崇拜的暗器王林青的红颜知己,一心想着与她见面时留下一个好印象。 林青咋舌道:“十几天就想练成一项绝技,你也把武功瞧得太简单了吧?呵呵,或许我们可以弄些噱头吓唬一下骆……姑姑。”他以往在骆清幽面前都直呼其名,平日有外人在场都称之为骆姑娘,如今随着小弦叫其“姑姑”,显得十分不习惯。又想到骆清幽一向矜持稳重,若遇上小弦这个精灵顽皮的小孩子暗中捣乱,不知会是什么表情,想像着骆清幽哭笑不得的模样,心里不由泛起一分久违的异样情愫。 小弦不服道:“还没有开始练武功,林叔叔怎么知道我不行?何况在须闲号上仅仅十天时间我就有了极强的棋力,连那段成都惊呼我是百年不遇的天才呢。”林青哈哈大笑,心里亦对小弦充满了信心。 平山小镇实是不大,两人转了一圈,认准了朱员外的住所,又回到小街上,天色却还尚早,远不到“劫富济贫“的时辰。小弦百无聊赖,又不能让林青在大街上立刻教自己武功,忽听锣鼓再响,却是那戏班再度开场,终是按捺不住,又拉着林青去看戏。 这一场却是荆珂刺秦的故事,正演到荆珂与燕大子丹在易水离别,击筑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林青听在耳中,不由激起一腔雄志,想到此去京师前途未卜,纵是亦如荆珂般一去不回,却也无怨无悔。却听小弦在旁问道:“那个与荆珂一起的小孩子是谁?” 林青尚未及回答,一旁有人插口道:“那个人就是秦舞阳了,其时年不过十三岁,却已是力大如牛,武功高强,寻常几条大汉都难以近身。太子丹能将刺秦王的重任相托,显是极信任他,只可惜毕竟是个小孩子,一见到大场面就慌了神……” 小弦小时候曾听人说过荆珂刺秦的故事,知道荆珂虽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未能一举刺杀秦王嬴政,但他那图穷匕现、舍身求义之事已传为千古美谈;而秦舞阳虽是荆珂的助手,却在秦宫大殿上面对盔明甲亮的侍卫怕得浑身发抖,反令秦王生疑……在小弦的心目中,荆珂无疑是位大英雄,而秦舞阳则是个胆小如鼠不值一提的家伙,却万万料不到秦舞阳竟只是如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刹那昔日的不屑反化为一丝同情。听那人语中对秦舞阳十分瞧不起,忍不住开口道:“小孩子又怎么了?他既然敢答应去行刺秦王,就是个好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人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小弦,冷笑道:“他若有本事,就独自去杀秦王啊,何苦害得荆珂亦徒然送了性命。” 小弦听得心头大气,这番话虽是无意,却仿佛恰好在讽刺自己与林青,林青此去京师挑战明将军,似乎与荆珂去咸阳刺秦王异曲同工,而自己岂不就成了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秦舞阳?他本就最忌讳别人说自己是林青的“累赘”,何况最后的结局还是荆珂送命、秦王无恙。小弦直气得火冒三丈,却一时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林青见小弦受窘,轻声道:“秦舞阳年纪尚幼,明知赴秦必死,却能慨然成行,已足见其勇。何况惊惧惶恐乃是人之本性,亦是情有可原,若他不死,日后必将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 那庄稼汉子面上冷笑,嘲弄的目光只瞥着小弦:“反正人都死了上千年了,想怎么说还不都由着自己。除非一个小孩子真能做成什么大事,才能让人刮目相看。” 小弦怒道:“你不要看不起小孩子,我就做成大事让你看看。” 庄稼汉子拍手道:“有本事就不要只说大话……” 林青淡然盯一眼那庄稼汉子,拉住小弦在他耳边低声笑道:“你何苦与他斗气?哪还有高手风度?”小弦哼了一声,心头犹是不忿。 那个庄稼汉子见林青高大威武,气宇轩昂,一时不敢再说,转过头去看戏不语。 小弦憋了一肚子的闲气,眼看荆珂刺秦演完了,戏班老板托个盘子团团作揖,一面要些银钱,一面询问观众还想看什么戏?大叫一声:“再来一出甘罗拜相!” 林青心头暗笑,知道小弦好强的性子,当下摸出身上最后剩下的二两银子掷在盘中,暗器王手上功夫何等精妙,银子落在铁盘上竟不发出半分响声,浑如轻轻放于其上一般。戏班的老板先怔后喜,小镇中唱戏大多收几枚铜板,极少遇见这样出手阔绰的豪客,连声应承,回去准备。 甘罗本是战国末期秦朝宰相吕不韦手下的门客,年方十二。当时秦国是战国七雄中最强大的国家,采用远交近攻之策,为化解燕赵同盟,提议由燕国派太子丹入秦为质,秦国则派大臣张唐去燕国为相,然后秦燕则合力攻赵。燕国如约将太子丹送入秦国,但张唐接令后却迟迟不肯动身,原来他做过秦国大将,与赵国交战数场,心知赵王恨透了自己,此去燕国途经赵国必难善身,便请吕不韦去秦王面前收回成命。吕不韦知道张唐不去燕国,秦燕同盟便告瓦解,但苦劝张唐无果,他虽对张唐极不满,却亦拿他没有办法。想不到甘罗见吕不韦发愁,便毛遂自荐说服张唐,吕不韦虽知甘罗素有才华,但毕竟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何肯信他?甘罗夸口道:“若我不能说服张唐,愿受宰相大人的任何处罚。”吕不韦欣赏甘罗的勇气,勉强同意让他一试。不料甘罗对张唐晓以厉害,果真说服了张唐,而且自告奋勇出使赵国,以化解赵王对张唐的仇恨。秦王惊讶于甘罗的才华,亦允其行。赵王见秦国使者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原不放在心上,谁知甘罗凭三寸不烂之舌,详细分析天下形势,最终令赵王折服,转而割五城于秦,与秦结盟同攻燕国,大败燕军夺下三十余城。燕太子丹忍辱负重,暗中从秦国逃回燕国,他恨极了出尔反尔的秦王,又自知凭军事力量无法与强秦相抗,这才是日后派荆珂刺秦的缘由。 而甘罗靠他的机智与善辩,不辱使命,秦王亦拜十二岁的少年为上卿! 扮演甘罗的亦是刚才演秦舞阳的小孩子,一改方才委琐之态,侃侃而谈,从容自信,小弦看得过瘾,斜眼瞅着那庄稼汉子,不停地鼓掌。那人看到一半便灰溜溜地离开了戏台,小弦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看完了戏,林青对小弦苦笑道:“银子刚才都给了戏班子,晚餐我们只好吃干粮了。” 小弦嘻嘻一笑:“我反正也不饿,要么留着胃口去那朱员外家里饱餐一顿。” 林青失笑:“天底下可有你这样大摇大摆的强盗么?” 小弦十分开心:“有林叔叔在身边,我什么也不怕。何况我们这一次是劫富济贫的大侠,可不是什么江洋大盗。”转转眼珠:“现在左右无事,林叔叔不如找个僻静的地方教我几招功夫,再试着给我渡一分内力。然后我们晚上去了那朱员外的家中,便由我一个人出面好了。” 林青哈哈大笑:“你这小鬼头真是花样多多。你没听那庄稼汉子说朱员外家中门客中不乏高手,你独自出马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 小弦一本正经道:“那朱员外晚上睡觉时总不会把那几个人也带着吧,林叔叔就在卧房外等着我,若是有人来便随便打发了,而我则去严刑逼供朱员外,非敲他几千两银子不可。”他自觉这个想法极妙,兴奋得手舞足蹈,说到“严刑逼供“四个字时,自己也忍不住掩嘴大笑起来。他少年心性,刚才受那庄稼汉子一番言语所激,说什么小孩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怕林青口中不言,心头亦抱有此观点,所以执意要凭一己之力煞煞朱员外的威风,方能显出自己的本领。 林青却是想着小弦虽有嫁衣神功,但自己是否能成功将内力渡入他体内尚属未知,有这个机会试试也好,索性由得小弦胡闹,含笑点头。 小弦见林青同意,一声欢呼:“我们快去找个地方练几招,到时候也好吓吓那个鱼肉百姓的朱员外。” 林青啼笑皆非:“似你这般临阵磨枪的,只怕普天之下也找不出来一个。” 第107章 劫富济贫(4) 当下林青带小弦来到小镇郊外一个小山丘无人处,着重讲解一些武功技法的基础。林青虽以暗器成名,但他身为天下绝顶高手,见多识广,对各门各派的一些武功皆有涉猎,先教小弦一套武林中最常见的少林罗汉十八手。小弦本就极聪明,又一意替父亲许漠洋报仇痛下了学习武功的决心,听得十分专注。他虽自小贪玩,许漠洋怜他身世,亦不忍迫他习武,但经《天命宝典》的熏陶,又见过许多高手,见识不凡,再加上在鸣佩峰点睛阁中为了根除宁徊风“灭绝神术”之毒,被景成像强迫着记下人体全身的经脉穴道,虽然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底子却可谓极扎实,只听林青大致讲过一遍后就已能记下罗汉十八手的各种口诀,再看林青演练一遍招式已可照样比划,虽小有错漏,却已大致无误。等听到第三遍时已可举一反三,默想一会,与本身所学的奕天诀之理相印证,反而对林青提出不少问题。 “林叔叔说那一招‘排山运海’要用五指紧排的柳叶掌式向前推掌,并且一定要左右前后次第推运,但我想对手想必熟悉这一招,是否能变换个次序?而且紧排的五指中若是杂着指力岂不是让对方更难防范?还有那一招‘雁翼展舒’本是诱敌之招,但两手平举露出胸前破绽定早会被对方识破,不如左手抬高数寸隐露胁下破绽,等对手趁机势进攻时不正好可以用第九招‘金豹露爪’来制敌么?……” 少林派被称之为天下武学之源,这套罗汉十八手虽然普通,却是经过千百年的锤炼几无破绽的一套拳法,乃是江湖上各门各派的入门功夫。其实倒并不是因为小弦眼光独到,这套罗汉十八手亦远非破绽百出,只是天底下原没有完美无缺的武功,任何招式皆有隙可乘,小弦所提出的问题并非针对这套罗汉十八手,而是欲在其固有的套路上增添新的变化,对于一般江湖人极为敬重的少林派武学来说,这本是大忌,但小弦没有什么江湖经验,见过暗器王、虫大师、龙判官、鬼失惊、历轻笙这许多高手后亦不将少林武功放在眼里,加上有奕天诀做基础,《天命宝典》观察入微,自然而然地便提出了这些问题。 林青对小弦这些犹如天外奇想的问题,有些可凭自己的经验解答,有些问题竟一时也回答不上来。何曾想到小弦这样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竟能从这套流传数百年的罗汉十八手中挑出这许多的漏洞,虽然不无少年气盛偏颇之见,但有些想法亦算切中要点,心头不由大是感叹:一般少年习武皆从五六岁开始,虽然根基打得牢靠,却也因而陷入师父前辈们所固有的思路上,难以创新求变。而小弦虽然没有习过武,却也因祸得福,对武功的天生本能犹存,不至于被成年人的偏见所困。譬如以奕天诀为例,若是依照着武林惯例,此等神功绝学务必要门下弟子先打好根基,将本门各种武学修习七八成后方才相传,而偏偏奕天诀与寻常武学宗旨大相径庭,勉强练习事倍功半,徒劳无益,而小弦恰好无此顾忌,自己可不能将一身所学囫囵吞枣地教给他,而需要因势利导,扬长避短,努力发挥小弦内在的潜力。 想到这里,林青住口不语,思索教导之法。小弦不明所以,怯怯地望着一脸肃穆的林青:“林叔叔,是不是我问错问题惹你生气了?” 林青摇首:“你有这些想法确是好的,但武学之道千变万化,任何招式皆有其针对性。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原应当以我为主,以不变应万变,若是一意穷变思通,反而会踏入了一条死胡同。” 小弦怔怔发问:“人人都想着以不变应万变,岂不是打起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招。为什么不能以万变化万变呢?”说到这里,看到林青脸色一变,连忙住口。 “小弦不要惊慌,你这个想法并没有错。”林青微微一叹:“我只是惊讶你今年才不过十二岁,却已有此想法,比我足足提早了七八年。等到你真能体会到以万变化万变的道理,以敌人的动态随机而动,动急则急应,动缓则缓随,于变化万端中理为一贯,由招熟而渐悟懂劲,由懂劲而阶及神明。然后,就可根据四周环境、天时地利随心所欲地创新招式,天地万物皆是可供你利用的武器……” 小弦听得似懂非懂,心中隐有所悟却苦于无法将诸多想法诉之于口。又听林青一字一句地续道:“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就算真正踏入一流高手的境界了!“小弦又惊又喜:“那林叔叔现在到了什么境界?” 林青淡然一笑:“也许与明将军交手的时候,我才会知道。”他眺望着远方无边天穹,眼中似已看到了那遥不可及的武道巅峰,却犹如仍被一层浓雾所隔,可以隐隐体会到那虚空中的存在,却无法凭感官去触及。或许,只有在一个平生难遇的对手的激发下,才能拨开那一片迷雾,感应到武道的真谛。 这一刻,林青忽就知道了:远在京师的明将军,必定也是怀着与自己同样的念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当下林青不再给小弦刻意传授固定的武功招式,只是将一些武学要诀告诉他背熟,由小弦与奕天诀对应后再做取舍。按理说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如此做法绝对出于常规,但林青知道小弦心智早熟,又极固执,与其逼他练习自以为“破绽百出”的武功,倒不如由他随心发展。何况小弦平生所接触的第一项武功就是奕天诀,奕天诀中不求胜败维持均衡的观念倒是与他洒脱率性的性格极吻合,根深蒂固,一般的武学原理确实也影响不到他。 小弦虽然无法修习内功,但在《天命宝典》与奕天诀的联手造就下,日后他是否会在武道上有所建树,连林青这样的绝顶高手也无法得知。 小弦记了一脑袋的武功口诀,饶是他记忆极佳,也被搞得头昏脑涨。像什么“气宜鼓荡、神宜内敛”之句还算好懂,诸如“阖辟动静,储测汪洋”等等便是浑然不解了,只得朝林青发问。 不知不觉时光如电,眼看天色渐黑。小弦急道:“林叔叔你还是先教我几个厉害的招式吧,难道见了那朱员外后,我背上一通口诀就能让他把银子拿出来吗?” 林青笑道:“什么叫厉害的招式?真正的杀招都是简单有效,看似毫不起眼,却能一击致命;而像戏台上的那些花拳绣腿虽然好看,却伤人无力。” 小弦想了想道:“我只需要吓唬一下那朱员外也就罢了。林叔叔你不是说要把内力渡入我体内么,比如我一拳打碎一方青砖,或是出指在桌子上刺个窟窿……” 林青大笑:“怎么听起来像江湖上骗人的把式?” 小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什么办法,又不能真的要了那朱员外的老命。” 林青正色道:“若是你知道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会不会真的出手杀他?” 小弦吓了一跳,他平日虽然无时无刻不在幻想自己是一位武功高强的大侠,但当真遇到杀人这样的问题,仍是大觉踌躇。林青仅仅是随口一问,如果是一般人自然想也不想就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但小弦想像力丰富,却仿佛已感觉到自己手执利刃站在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前,不免犹豫再三。像宁徊风那样的杀父仇人也还罢了,但若是为了行侠仗义去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似乎颇有些难以下手。小声道:“常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他还有一丝改过之心,不如放他一马。” 林青冷笑道:“有些人作恶一辈子,要他改过自新、弃恶从善只怕比杀了他还要难,你留他一条性命,或许就会有更多的无辜者死在他的手里。” 小弦思考良久,抬起头望着林青道:“如果真是那样,我一定会杀了他,替天行道!”他的语气神情虽是坚定无比,但这句话却说得极其艰难,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个“江湖”似乎并不如自己想像中的那么多姿多彩、好玩有趣,而是充满着许多难以预知的变数。 林青瞧出小弦的犹豫,怅然一叹:“你既然执意习武,便要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时当狠则狠,当断则断,绝由不得半点含糊。人世险恶,今日你饶敌人一命,他却极有可能怀恨在心,或许下次你落在他手中时,便不会轻易放过你了。” 小弦心头一阵迷惘,父亲许漠洋虽亦提及过江湖险恶的道理,但从小接触的都是清水小镇淳朴善良的村民,耳闻目染下,只觉得人生在世原应该心怀仁义,以德报怨。就像小孩子平时玩闹,亦有争吵赌气之时,但过不了几日自然烟消云散。嗫嚅道:“难道那些大侠都是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人么?遇见那些万恶不赦的坏人自然可以大开杀戒,但有些时候却需要三思而行,毕竟人命关天,若是失手错杀,岂不是无法补救?” 林青淡然道:“我算不上什么疾恶如仇的大侠,平日行事大多率性而为,若非是遇着那些怙恶不悛冥顽不化的大奸大恶之徒,又岂敢贸然恭行天罚?但有些时候却根本不容你考虑太多,还记得在困龙山庄时,我们被宁徊风与鲁子洋率领手下困在那大铁罩中,我抢先出了铁罩后,虽然明知有些擒龙堡弟子是被宁徊风所迫,却仍不得不痛下杀手绝不容情,唯恐稍有疏忽,就会连累自己的朋友。”看小弦若有所思,缓缓续道:“人生在世,一定要有自己的原则,或为忠孝,或为情义,生死关头万万不可瞻首顾尾,犹豫难决,不然就会抱憾终身!” 小弦思索良久,抬头望着林青,小脸上神情郑重:“我的原则就是绝不乱杀一个好人!”他自小顽皮,虽做了不少错事,但长到这么大,唯一痛悔的便是阴差阳错下误害了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恨不能以身代之,可惜无从补救。所以在他的心目中,放过一个坏人并不算什么,而误杀一个好人却是追悔莫及。何况他在《天命宝典》不知不觉的影响下,道家思想深入其心,想法与有时杀性颇重的林青自然大不相同。 林青微微一怔,知道小弦年纪虽小极有主见,虽然十分佩服自己,却并不随着人云亦云,倒也十分欣赏他的态度,缓缓道:“你有这种想法最好。但好人与坏人有时难以区别。你要记住,当你真要决心去杀一个人的时候,应当敢于直视对方的眼睛,自问于心无愧,才可下手。” 言语虽简单明了,却令小弦浑身一震,郑重点头。 林青欣然一笑,转开话题道:“来来来,你不是要学些吓唬人的招式么,叔叔这就教你。” 小弦一跳而起,叫道:“林叔叔快把内力渡入我体内,让我也感觉一下高手的滋味。” 林青正色道:“此法不无凶险,岂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你且将刚才学习的运气口诀默记一遍,再把嫁衣神功的修习之法细细告诉我。”原来林青有意将一些练气之法告诉小弦,就是怕自己渡功入他体后产生后患,毕竟他对嫁衣神功的运行之法并不熟悉,若有差错,轻则令小弦走火入魔,重则有性命之忧。 第108章 劫富济贫(5) 小弦将嫁衣神功的修习之法说出,林青默想一会,右掌贴在小弦胸口的膻中大穴上,将一丝内力缓缓注入,又嘱咐道:“你谨记着‘腹松行气敛入股,牵动往来气贴背’的口诀,切不可胡乱行事。” 小弦当初中了宁徊风的灭绝神术,深受“六月蛹气”之扰,对这种外力入体的运功之法倒是驾轻就熟,当下凝神默想,将林青的那一道内气化入几处经脉中,但觉一丝丝热气在体内窜行,随着自己的意念犹如臂使,却无法收束于丹田中。当即试着用林青刚才教他的运气之法抬掌遥拍向旁边一株小树,霎时击出一道掌风,小树一晃,树叶簌簌掉落。虽仅如微风轻拂,小弦却是大喜过望:“成了成了,我竟然也能发出劈空掌!” 林青见小弦如此兴奋,亦是哈哈大笑。他渡功入体时他细察小弦体内经脉情况,知道他仅是丹田无法贮气,经脉确是无损。当下再强加一道内力,手掌离开小弦的膻中穴:“你再试着用罗汉十八手的运气之法,出招拍向小树。” 小弦依言而行,使一招“揖肘钩胸”,右足踏进一步,先曲右手至膝翻为平掌朝天的阳手,力鼓两肘,猛然一击。“砰”得一声,三指粗细的小树巨震,树中裂开一条大缝,树身缓缓弯曲,终于断折,漫天树叶飘落。小弦惊得瞪大眼睛,终于体会到“高手”的感觉,单凭自己的力量,恐怕连击数百掌也未必有此效果。心中既喜又忧,喜得是从未想过自己一掌竟有如此威力;忧的却是如果日后当真无法修习上乘武功,总不能一辈子借助林青之力。 林青急忙问道:“你体内可有什么感觉?” 小弦老实回答道:“起初林叔叔将内力传给我时,体内犹如火烧,等一掌击出后,又是遍体清凉,十分舒服。” 林青这才放下心来,知道小弦的体质并不排斥外力。又想到他刚才那一招“揖肘钩胸”使得似模拟样,显然颇有天赋。 小弦意犹未尽,只觉体中尚有一丝内气来回游移,又来到一棵小树前尽力一掌,这一次却远不如刚才威力十足,小树仅是微微摇晃,飘下几片树叶。 林青笑道:“我不过渡给你一掌之力,你以为可以无穷无尽地使用么? 小弦急道:“林叔叔何不一次多传给我一些内力?” 林青道:“外力总有尽时,只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才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看到小弦神情一黯,林青又肃容道:“你放心吧,叔叔必能找到办法帮你重整经脉,修补丹田。只要你日后勤学苦练,总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高手!” 小弦天性乐观,又深信林青的本领,瞬间开怀。双手叉腰摆个姿势,大笑道:“那个朱员外果然好运气,名动天下的许惊弦许大侠初出江湖便是找他试招,真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两人胡乱吃些干粮,小弦急不可待,苦苦等到初更后,便拉着林青往朱员外的庄园行去。 朱家庄占地不过数亩,共有三十余间房舍。虽有巡更守夜之人,却如何能难住林青这样的武功高手。借着树木、房屋的掩护,瞅个空当避开巡夜家丁的目光,轻轻巧巧地带小弦翻墙入园。 半夜时分园内空荡,只有几名家丁不时来回游走。林青悄悄掩近一名落单的家丁,出指如风点倒他:“朱员外住在什么地方?”顺手撕下家丁的衣襟蒙住他双眼。 那名家丁何曾见过这等神鬼难测的手段,连对方影子都未部看清便已中招,此刻目难视物,更觉惶恐,忙不迭告饶:“大爷饶命,朱、朱员外住在东厢那间大房里。” 林青问明方位,封住家丁的哑穴,将他藏在草丛中。小弦忍不住上前在那家丁耳中轻声道:“你莫要怕,我们不会害你性命。我们是号称义薄云天、专门劫富济贫的……咳咳,‘营盘山双侠’,早听说朱员外平日欺辱乡民作恶多端,所以特来教训他一下。”此次行动在他心目中是平生第一遭“行侠仗义”的得意之举,若非担心泄露林青的行藏,定要将本名许惊弦报出来以供百姓传扬,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听的名目,便把自己从小居住的营盘山搬了上来,料想这家丁孤陋寡闻,也不会因此猜出自己的来历。 林青听得好笑,携着小弦直闯到朱员外的卧房,在窗外细听四周没有什么动静,无声无息地探指入窗勾开内扣。正要翻身入室,却被小弦一把拉住,低声道:“不是说好仅由我出面对付朱员外么,林叔叔可不要说话不算数?” 林青看小弦兴致勃勃,加上刚才那家丁武功实是稀疏平常,也便由得小弦胡闹。将一分内力注入小弦体内:“你切记仅有一招之力,可莫要露了马脚。叔叔则一直守在外面,若是遇见什么危险不要逞强,只管大声叫我。” 小弦点头答应,料想这朱员外是个只知欺负乡民不成气候的恶霸,自己这个“高手”绝不会制不住他,再加上有林青把风,可谓是万无一失。林青又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帕递给小弦,微笑道:“做江洋大盗也要有行头,快把脸蒙上。” 小弦并不在意是否露出本来面目,但心想若是睡中乍醒的朱员外看到一个小孩子,只怕心中不服,若被他叫嚷起来岂不坏了大事,便老老实实地将手帕蒙在脸上,闻着那手帕中发出一股清甜的香气,心中奇怪一向豪爽的林叔叔怎么会有这种女孩子的小玩意,有机会倒要问问他。口中犹低声道:“林叔叔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我们是大名鼎鼎的‘营盘山双侠’,可不是什么江洋大盗。嘻嘻。”林青轻轻打了小弦屁股一下,趁势一托,小弦翻入房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入得房中,等眼睛适应了黑暗,隐约见到卧房分里外两间,自己正处于外室,而靠墙处一张大床上挂着帐子,里面鼾声如雷。定定神上前一步揭开纱帐,就着窗外透过的月光,只见两人并排躺卧,一个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面容光洁,连一丝胡须也没有,却偏偏发出极响的鼾声,几乎将耳朵都吵聋了;另一人将头埋在被中,瞧不清楚面容,看枕上露出的乌黑长发,只怕是个方值妙龄的年轻女子。两人皆沉睡入梦乡,丝毫不知已有人来到床前。 小弦心中大是犹豫,不知要想个什么方法才能弄醒两人。最顾忌的是万一那女子光着身子,若惊动她跳起来,岂不羞煞人也?正有些不知所措时,却见那老头突然睁开眼睛,乍见小弦口唇一动似要放声大叫,小弦急忙一把掩住他的嘴巴,学着戏文中压低声道:“你不许出声,否则老子一刀砍下你的脑袋。”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好笑,又恐被老头儿瞧破虚实,努力装出目露凶光的样子:“你若是乖乖的合作就眨一下眼睛,我便放开手,若不然……”他心想若是一掌击垮了大床,只怕要将那女子惊醒,眼睛四望,看着房中奢华的摆设,一时找不准拿什么东西试招才能收到唬人之效。 谁知还不等小弦把话说完,老头已不停地眨眼睛。小弦不料这朱员外如此配合,想必是贪生怕死,被自己一番言语吓得不轻,当下松开了手。 老头舒了一口气,颤声道:“英雄饶命,有何吩咐,我朱修缘无不从命。” 小弦听他的声音极细极弱,就似垂死的鸟儿挣扎哀鸣一般,看来果然是吓得不轻,心中大觉得意。低声笑道:“你这老儿那么贪财,房中想必放着许多银票,还不快快都给我拿出来。” 林青听得清楚,亦是在肚里暗笑不止。按理说在这情景下小弦原应该先指责朱员外欺侮乡民,鱼肉百姓,警告其下次再犯绝不轻饶,最后才令其破财消灾,拿出银两散给穷苦百姓……想必小弦亦是极为紧张,竟然直接开口索要银票,虽是抱着劫富济贫的心思,做法却一如打家劫舍的强盗。 “钱财身外之物,但求留老儿一命,什么都好说。”朱员外叹道:“小英雄且容老夫穿衣起身,这就给你拿银票。” 小弦低喝道:“不许叫小英雄,要叫大侠。”朱员外喏喏应承,连忙改口。 林青直觉这朱员外似乎太过镇静,不吵不闹似乎于情理不合。但他目力极好,借着月光隐约看着房内小弦的身影,又一直留神细听双方的对话,一旦发觉有何异常,立刻便会冲入相救,倒也不怕朱员外玩什么阴谋诡计。 忽听脚步声响,却是一名守夜的家丁走了过来。林青藏在卧房外阴影中静立不动,眼角余光仍盯着房内的小弦。 那家丁却突然定住脚步,眼望林青藏身处,低声喝道:“什么人?是小胡么?”林青暗吃一惊,本以为这家丁不会发现自己,想不到他眼力竟然如此高明,幸好他只当是自己是什么叫小胡的同伙,又是在朱员外的卧房前不敢高声喝问。含糊应了一声,蓦然一个箭步窜出,出手点在他的胁下穴道上,那家丁哼也不及哼一声,中招倒地。 就在这林青目光稍离小弦的刹那间,卧房内已生变故。小弦正在等朱员外穿衣起床,他只怕一揭棉被看到什么“非礼勿视”的情形,微微侧过身体退开一步,谁知床上大被中蓦然伸出一只手,一指疾点向他的腰间。小弦大吃一惊,本能地欲张口呼叫林青,却见那朱员外诡异一笑,正在扣衣纽的右手已闪电般探出,一把就捂在小弦的嘴上,令他半点声音亦不及发出,反手往回一带,小弦眼前一黑,已被罩在棉被中,闪现在脑海中最后的片段是那朱员外迅雷不及掩耳出手,又何似一位强收地租的乡绅恶霸?同时腰间一麻,身下蓦然一空,就此失去了知觉……林青隐隐察觉到卧房中的响动,转眼看时,却见小弦背朝自己,那坐于床边的朱员外一面穿衣一面还在发抖,似乎并无异常。但又觉得小弦的背影仿佛长高了半分,心头疑惑,正要近前细看,耳中又听着小弦闷声道:“你不许磨磨蹭蹭,快点起来。”朱员外口中苦笑:“老儿腰腿不便,还请大侠息怒。” 林青这才放下心来,如刚才一样将点倒那名家丁的身体搬入草丛中。 只听那朱员外口中唠叨不停,似乎颇为心疼银子,小弦却只是不停催促。朱员外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大侠请随我去内房取银子。”小弦哼一声:“快带路。” 一大一小两条黑影进了内房,林青一时看不到小弦,心中暗生警兆,正要寻机入屋,却听到小弦声音隐隐传来:“怎么才这点银子,你可不要骗我?”林青知道小弦不愿意自己插手,当即却步不前。 朱员外叫苦道:“老儿岂敢欺骗大侠?平日银票都是放在账房中,这三更半夜一时半会儿去何处找银子?” 小弦不耐烦道:“你再仔细找找。” 房内发出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良久不息,起初还能听到小弦不耐烦的声音,过了一会却再无声响。林青运足耳力,却再不闻小弦的说话声,大感蹊跷,忽又听到东南方十余步外传来衣袂破空之声,似是有人急速离去,却苦于分身无术,顾不得许多凝声成线传入内房:“你快出来!”他眼睛看不到小弦,无法测定他的具体方位,知道如此传音必会被房内人听到,所以并不叫出小弦的名字。 房内却再无回应,只有那箱柜的声响仍是不绝入耳。林青心知不妙,推窗而入,径奔内房,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内房中摆着数十只大柜子,皆是柜门大开,柜中不但没有银两,反是堆满着泥土,每只柜门上都绑着一只小老鼠,老鼠竭力奔跑,所以才引得柜门来回开动,响声不停,听起来就似是有人不断开柜寻找物品一般。而除此之外,房间里哪还有一个人影?! 第109章 毒计连环(1) 林青眼睁睁看着小弦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惊失色,急急从内房后窗中窜出,纵身上了屋顶,四处眺望却不见丝毫异常,那几位挑灯巡夜的家丁依然不紧不慢地在园内走着,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林青想起刚才听到夜行人离去的声音,多半就是掳走小弦之人,提气凝喉,舌绽春雷,怒喝一声:“梁辰,给我出来!”他知道追捕王轻功超卓,因其跟踪术天下无双,亦擅长消除足迹,若是自己没头没脑的去追,多半会被他引入歧途。只有试着激他出来,这一声集全力而发,整个小镇皆闻。那些家丁此刻才发现屋顶上的林青,纷纷大叫大嚷着围了上来。而追捕王梁辰却并不现身,对林青的激将法置若罔闻。 林青一见那些家丁的模样,立刻明白这些人全不知情。不然若知晓名动江湖的暗器王在场,又听到这一声震九天的怒啸,这群武功平常的乌合之众只会四散逃跑,何敢上前围攻? 林青不再理会家丁的喊叫,重新进入卧室,察看蛛丝马迹。此刻他已渐渐冷静下来,只看那卧房内室的摆布,便可知敌人谋定后动,早早布下这个天衣无无缝的圈套,只等自己与小弦入毂。但小弦既然随那朱员外进入内室,看到那不合情理摆放着的许多柜子岂能不有所察觉?而且柜子起初并不发出响动,而一时半会也绝无可以捉到那么多老鼠,分明是敌人事先将老鼠绑在柜子上,然后再逐一解开,小弦又怎能任由他人摆布?若是他早早受制,可分明还听到了他的说话声……林青脑中灵光一闪,怪不得刚才看到小弦的背影觉得高度似有偏差,想必那时就已被敌人掉了包,跟随朱员外进入内室的只是一个冒牌货。而自己一直盯着小弦,仅是刚才制服那家丁时稍有疏忽,敌人能在那眨眼间的工夫移花接木,不但早有安排,而且埋伏的都是一流高手。他早听出那卧室中除了小弦外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想不到都是行动快捷、出手如电的高手,其中一人身材矮小,不但装扮成小弦瞒过了自己的眼睛,竟然还懂得口技之术,模仿小弦的口音惟妙惟肖,再加上小弦本就是压低声音说话,让自己一时也未能分辨出来。 像这样身怀奇功异术的高手,别说是平山小镇的朱员外,就算是君山府的知县怕也请不到!敌人毫无疑问是针对自己而来,主使者多半就是追捕王梁辰! 林青心念电转,门外早被那群家丁围个水泄不通。只听有人高叫道:“里面就一个人,大伙并肩子上啊,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了他不成?”又有人道:“老爷必是落在他手里,可莫要害了老爷的性命,先等等再说吧。”又有人道:“老爷一下午未出来见客,如今又半天不出声,是否已被强盗害了?”有人见识还算高明:“那人上房如履平地,多半是有来头的人物,我看要么还是去报官吧。”忽又听一人惊呼道:“哎呀,孟四大哥躺在这儿呢,不知中了什么邪法,动也动不了,只是眼珠乱转……” 正吵闹不休,房门一开,林青大步走了出来,众人霎时噤了声,齐齐退后三步。林青也不理诸人,径直来到刚才被自己点了穴道的那名家丁身旁,随手解开他的哑穴:“我问一句你就回答一句,若有半分不实,让你一辈子说不了话。” 那名家丁刚才有口难言,又被掷在草丛间,饱受露水淋身、蚊虫叮咬之苦,何敢说半个不字,连连点头。其余人见林青面对十余柄刀枪浑然无惧,气度从容,皆被他慑住了。 林青问道:“你叫孟四?”话音未落,一名胆子大的家丁张口道:“大家一齐乱刀砍死……”林青头也不回,反手一掌挥出,那名家丁霎时被击得腾空而起,身体飞在空中,口中仍伴着狂喷的鲜血吐出最后一个“他”字,足足飞出数丈的距离,方才直挺挺落在地上,勉强挣扎几下后昏晕过去,再无动静。林青愤怒之下出手何等凌厉,若非不久前才和小弦说了那番不要滥杀无辜的一席话,手下稍留力道,那家丁纵有十条命,亦会被这一掌当场击毙。 众人先是大哗,旋即静了下来,个个皆是面如土色,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林青心想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这群家丁平日在平山小镇上耀武扬威无人敢惹,此刻见到自己匪夷所思的神功,自然不敢妄动。他的目光却只盯着被点住穴道的那名家丁身上,那名家丁浑身不自在,眼露惧色,结结巴巴回答道:“大、大侠英明,小人孟斌,家中排行第四。” 林青冷声道:“你家朱员外在什么地方?”他回想刚才的情景,这名唤孟四的家丁出现的不早不晚,与房中那两名高手配合得天衣无缝,必是串通一气,有意引开自己的注意力。而房中人既然能令自己中计,在眼皮底下掳走小弦,自然也绝不会是什么朱员外之流。 孟四方一犹豫,林青手中略略用力,“喀”地一声,孟四臂骨脱臼,大叫一声,额间冷冷汗如雨而下:“大侠饶命,朱老爷被他们关在房中,小人只是奉命行事……”旁边人群齐齐发出惊咦声,显然直到此刻才知道捉住朱员外的并非林青,而是另有其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林青回想刚才在房中并未察觉到朱员外的呼吸,多半已被敌人杀人灭口,而小弦落在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敌人手中,岂不亦是凶多吉少,心头焦急,手上不由使力稍大,正触到孟四的伤臂,孟四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林青一指按在孟四的人中上,头也不回地道:“去抬一桶水来。”那群家丁面面相觑,终不敢违抗,两人一路小跑抬来两桶清水。 孟四人中剧痛,悠悠醒转,冷不防又被一桶水浇在头上,虽只是深秋天气,但夜深露寒,这一大桶凉水当头浇下的滋味可想而知,加上心中恐怖,忍不住牙关咯咯打战,忽又觉得手肘一轻,已被林青用极快的手法将他脱臼的关节接好。林青心知敌人掳走小弦早已去远,也不知应该朝何方向去追,只有先问清楚敌人的来历后再做打算。耐着性子对孟四漠然问道:“你说朱员外被‘他们’绑架,‘他们’是什么人?” 孟四对林青又怕又服,再不敢有丝毫隐瞒:“小人今日下午给老爷回话时,看到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人陪着老爷一起喝茶。小人起初还以为是老爷的客人,却听老爷吩咐说一切皆要听这两人命令,就觉得有些蹊跷。那老头儿就命令我秘密找来几个工匠去老爷屋中干活,还需要许多空柜子……” 林青截口道:“那个老头儿和年轻人是什么模样?”追捕王今年四十出头,理应是个中年人,与孟四的描述并不相合,却不知他见到的是何人? 孟四答道:“那老头儿看起来年纪不小,约摸有五十多岁,但脸上十分光洁,没有一丝皱纹,也不知怎么保养的,只是他看人的眼神好像……十分邪气,让人心中害怕,而且他说话极是轻声细气,唯恐惊落了灰尘一般;那年轻人不过二十七八岁,穿一身干净的白衣,相貌倒是十分普通,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嗯,不过他态度十分悠闲,坐在朱老爷的客厅里,却好像坐在自己家中一样,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孟四身为朱员外的心腹,一向口齿便利,虽是在惶惑之中,说话倒也甚有条理。 林青皱眉苦思,一时也想不出那老人与年轻人的来历,只是隐隐觉得似曾相识:“那年轻人可是身材瘦小?形如侏儒?” 孟四摇摇头:“他虽不高大,却也并非侏儒。” 林青心头暗凛,看起来敌人是有备而来,手下众多,这老头与年轻人多半该是领头者,难道与追捕王梁辰无关?或是他另请来的帮手?继续向孟四问道:“然后又怎么样?” 孟四道:“我听了那老头儿的命令,找来几位工匠与数十只大柜子,谁知他们去了老爷屋中后,老爷便大门紧闭,也不会客,只让下人送来饭菜。那老头儿又吩咐我去捉十几只老鼠来,而且一定要暗中行事,不得走露风声,我便有些好奇,不知他捉来老鼠做什么?看那老头儿脸上一丝皱纹也没有,又是模样诡异,便寻思难道这老鼠竟会是什么大补的药物?而且看到老爷背地里长吁短叹不停,似乎有极重的心事。于是我便多了个心眼,捉来老鼠交给那老头后故意留在屋外,想看看他们到底搞什么鬼。毕竟老爷待我不薄,若是受了那两人的胁迫,我拼死也要救他出来。我隐隐听到屋中似有挖掘之声,心想难道那老头儿将老鼠捉来又埋了?……”说到这里,却见林青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令人不敢逼视,孟四只道林青嘲讽他口中说要救朱员外,实际却无行动,脸上一红,住口不语。 林青却是想到了卧房内室柜子中的那些泥土,看来那老头儿多半是令人在屋中挖掘地道,分明是针对自己,但那个时候尚与小弦在街上看戏,他又凭什么能猜出自己会与小弦半夜来此地?若说这老头儿从一开始就已算准了自己的行动,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孟四看林青思索的神情,偶一抬目精光隐现,不敢耽搁,继续往下道:“我在屋外听得不太清楚,正想找个什么借口进屋打探一下,忽然却见那个老头儿已站在我身边,手中还抱着一条小狗,也不知那老头儿是不是用了什么魔法,出现得如此突兀,吓了我一大跳。他脸上虽是笑眯眯的,却令我心头莫名其妙产生了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似乎望着我的是一个尚未吃饱东西的猛兽。我认得他手中抱的小狗是朱老爷的宠物玉儿,玉儿一向顽劣,见到生人便会狂吠不止,出口咬人,但在他的怀中却是不停挣扎,而且连眼光都不敢与他正对,似乎怕了极那老头儿。我再一想到那些老鼠,不由心中乱跳,只想早些离开。谁知,谁知那老头儿,唉,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人……”说到这里,他脸上现出一丝恐怖的神情,那是一种全然不同于面对林青的恐怖,而是混合着三分恶心、三分惊疑的恐怖,看来那老头儿给他留下的印象极其强烈,令他此刻心中犹有余悸。 一旁的家丁虽慑于林青的压力,但都将这番话听在耳中,一人忍不住脱口问道:“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话一出口,始觉不对,连忙退了几步,怯怯地望一眼林青,只恐亦被他一掌击飞。 林青却并未怪责那名家丁多口,而是紧皱眉头,听那孟四的讲述,那老头的形象呼之欲出,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却一时想不起来。刚才从窗外见到的与小弦说话的老头儿多半就是他,只是当时以为他是朱员外,加上房间里并未掌灯,只隐隐看到身形轮廓,并未见到他的真面目,而且他那细细的声音似乎中气不足,也绝不似个习武之人,极有可能是修习某种阴柔的内力,他这声音极难模仿,纵是经过伪装,仍应该与他原本的声音有几分类似,记忆中却是没有一丝印象。 孟四喃喃道:“那老头儿倒没有把我怎么样,只是很和气地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我随口编个理由,就说是账房先生让我找老爷问句话。他笑嘻嘻地道:‘你家朱老爷身体有些不舒服,早早上床休息了。你们看着办就是了。’我知道不对劲,现在秋收刚过,正是佃农交租的时候,老爷再有什么小恙也必会亲自过问一下……” 林青忍不住冷笑道:“每户佃农多交五两银子,数百人就是上千两,你们家老爷果是生财有道啊。” 孟四一呆:“竟有此事么?我却一点也不知。老爷一向待那些佃农不错,遇到歉收年甚至都不收租,又怎会如此?” 林青蓦然一震,难道从在酒楼中遇见那两个庄稼汉子开始,敌人就已经给自己设下了圈套?回头看看其余家丁脸上的神色,证实自己的猜测果然不假。看来追捕王梁辰知道自己在岳阳输了银票,送来的二百两银子又分毫未动,加上熟知自己的做事风格,想必早就猜出自己打算找个地方恶霸“劫富济贫”,所以故意派两名手下化装成当地佃农,有意让自己来找朱员外的麻烦。越想心中越惊,沉声问道:“你既然觉出不对,又如何回答那老头儿?” 第110章 毒计连环(2) 孟四叹道:“说来惭愧,小人亦是个八尺高的汉子,一众兄弟中就属我气力最大,可偏偏对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心生畏惧。虽明知不对劲,但那老头儿实在是让人感觉极不舒服,胡乱答应他一声就想早些离开。谁知那老头儿却把我拦住,微笑的面容一下子就阴沉下来。他缓缓道:‘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家老爷得了什么病?’小人心知神色上被他瞧出破绽,连忙道:‘还请老先生告诉我老爷得了什么病,也好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老头儿脸上忽又堆满了笑意:‘他现在还没有什么大碍,但若是你不听话,他和你的毛病都会和这小狗一样。’他话音未落,我忽听到‘喀’得一声轻响,他怀中抱着的玉儿惨叫了一声,老头儿连忙对玉儿柔声道:‘乖狗儿莫叫,可是弄疼了你么?下次我一定小心。’我低头一看,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见那老头细细修长的、犹如女子一般的手指正夹在玉儿的脚趾上,刚才那‘喀喀’的响声竟是他把玉儿的脚骨捏折了。老头儿一手抚着玉儿的毛发,一面口中依依唔唔地哄着它,我还以为是老头儿无意失手,心想玉儿是老爷的宝贝,若被他见到了不知如何心疼……这念头还没完,只听又是‘喀喀’几声响,玉儿的左右脚趾竟然全被那老头夹断了。玉儿被他卡住咽喉,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是在喉中悲呜,状极凄惨。我怒喝一声,欲上前去救下玉儿,却被那老头儿的冷冰冰的目光瞧来,顿时一腔血气消失的无影无踪……”说到这里,孟四长长吁了一口气,犹若重见当时的情形,喃喃续道:“折磨一个扁毛畜生也不算什么本事,可那老头儿明明一脸笑意,又对玉儿软语温言仿佛极疼惜它的模样,竟能下这样的毒手……” 林青亦是耸然动容,都说江湖中最狠的人是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但鬼失惊自重身份,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一只毫无抵抗力的小狗下手。这个老头笑里藏刀,心狠手辣,不知是什么人物?一旁的家丁平时都常见到那只活泼可爱的小狗玉儿,乍听到这幕惨剧,皆是感同身受,既有义愤填膺者,亦有深怀同情者,更多的则是如孟四一般脸露惧色,暗自庆幸未与那心性残忍的老头儿照面。 孟四语带哭腔:“小人无用,当真是被那老头儿吓住了,只好听从他的吩咐。不但不敢泄露他们的半点秘密,还故意半夜守在老爷的卧房附近,把大侠认做同伴小胡,谁知才一出口就被大侠制住了。” 林青早料到这一点,犹有不解,若是孟四一直守在卧房外,自己必早能察觉:“难道你看着我与那孩子一起来?” 孟四苦着脸道:“我并未看见大侠,只是守在后花园中,而那位年轻人则一直跟在我身边,只等他一声令下后我才现身出来招呼大侠。” 林青恍然大悟,敌人谋算极精,不但预料到了自己的行动,而且每一个细节都毫无破绽。那个年轻人能与老头儿一路,自然也是位高手,自己带着小弦潜入朱家庄能瞒过一众家丁,却瞒不住他的眼力。必是远远望着自己来到卧房前,等小弦独自进卧室后算好时间让孟四引开自己的注意力,屋中的老头儿则趁机擒下小弦,另由一位与小弦身形相似之人假扮小弦,再借口去内房取银子,先解开绑好的老鼠弄出翻动箱柜之声,伺机从地道逃脱。最绝的是假扮小弦的那人还精通口技,不断模仿小弦发声迷惑自己,等自己感觉不妙时,他们早已掳着小弦逃得远了,连追赶亦不及。追捕王虽为天下捕王,却大多凭得是那名为“断思量”的锐利眼神与“相见不欢”的千里追踪轻功术,极少有设下圈套诱捕逃犯的行动,想不到竟能设下如此巧妙的瞒天过海之计,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唯一不解的就是对方何以能算准只有小弦一人入屋?若是自己与他一起,敌人这些设计岂不全然无用?难道这计策本是用来对付自己,只因小弦执意孤身前往才改变计划擒住了他?转念一想,孟四既然早早等在外面招呼自己,敌人必是连这一步都早有预料……这一刹那,林青纵然不信鬼神之说,亦开始怀疑自己的对手并非人类,而是能够未卜先知的山精鬼魅。 孟四看林青如石像般凝立不动,陷入沉思中,心里忐忑:“小人已知无不言,还请大侠放过小人一马。” 林青长叹一声,解开孟四的穴道,又对众家丁拱手一揖:“实不相瞒,这个老头儿与年轻人本是我的对头,却连累了诸位兄弟与你家老爷,在下实是心中不安。那位被我打伤的兄弟静养几日应无大碍,庄园南边草丛中还有一个兄弟被我点倒,麻烦派两人抬他回来解治。” 众人想不到刚才狂怒的林青变得如此通情达理,连称不敢。有一人低声道:“老爷被他们害了,大侠可要帮我们报仇。” 林青知道那朱员外本是个好人,只因自己中了那老头儿的奸计,才误以为朱员外是个镇中恶霸,心中亦觉疚歉:“你家老爷生死未卜,依我看多半是藏在房中的地道里,还请诸位与我同去察看。若是他真被人所害,天涯海角我亦会找出杀人凶手,还你们一个公道。” 朱员外显然平日待人不薄,那众家丁听林青如此说皆是面露欣然之色,有一个高叫道:“大侠的仇人就是我们的仇人,若有何吩咐无不从命。我们虽然没有大侠高强的武功,但诸如跑腿、打探消息之类的事情总是力所能及的,能替大侠略略分忧……” 林青本想让众人打听敌人掳走小弦后的去向,但料知对方谋定后动,定然早就去得远了,自己都追赶不及,何况是这些武技平常的家丁。而且万一遇见那老头儿与年轻人,亦只会徒然害了他们的性命。苦笑道:“还是先去看看你家老爷的下落吧。”他想既然敌人是追捕王梁辰所主使,毕竟他身为捕头,应该不会胡乱残害人命,那朱员外虽然会吃不少苦头,多半还能留条性命。 林青先替刚才被他一掌震飞的那名家丁渡些内气助他疗伤,好言安慰几句,那人眼中虽是不忿,却亦只好忍耐。两人抬着最先被点了穴道的那名家丁过来,林青解开他的穴道,那家丁起身大叫:“营盘山大侠饶命。”原来却还记得小弦临机一动胡乱起得名字。 林青想起小弦,气得满嘴发苦。但事到如今,敌人擒住小弦无非是要逼自己就范,只有静等对方挟人质漫天要价。若是追捕王一意要替当年的“登萍王”顾清风报仇,擒拿自己归案,假设用小弦要挟自己随他入大牢,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但一想到小弦的种种乖巧之处,心头一酸,暗暗下定决心:莫说是入大牢,纵是拼得性命不在,也要护得小弦安全!相比之下,挑战明将军之事似乎都已变得无关紧要、皆可抛之脑后。此时才知道自己与小弦的感情已在不知不觉中深厚至斯! 林青率众家丁重新进入卧房中,搬开内室那些柜子,却不见地道的入口。忽想起自己制服孟四不过刹那光景,那老头儿绝无时间将小弦从外室转移到内室,地道多半应在外室中,而老头儿与假扮小弦的那人则是借柜门响动的掩护从内房后窗逃脱的。当下回到外室,掀开床上大被,被里有一束被剪下的女子长发,再掀起床板,果然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林青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洞深仅四尺左右,里面也并不宽阔,敌人只有半日时间,断也不可能挖掘出很大的规模。林青打起火把,走了几步,绕过一个弯道,赫然见到洞里横七竖八躺着七个人。 “老爷!”孟四抢先过去扶起一位老者。只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虽仍有微弱的呼吸,却无法弄醒他。 林青已看出这真正的朱员外只是被人点了穴道,并无性命之忧,心中略松了一口气。对方既然连朱员外都留下一条性命,自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对小弦下毒手。当即跨到朱员外身边,认出是被封了胁下隐穴“济堂”,出指点在他左股“梁丘”穴上,解开了禁制。老者长出一口气,睁开眼来,众人齐声欢呼。 林青却是心头暗惊,朱员外被封的是隐穴,所谓隐穴乃是指普通穴道图中极少记载的穴道,一般皆是隐藏在体内骨髓之间,并不属于常见的奇经八脉。点穴之人显然武功不俗,却并非有意炫耀,而是点在隐穴上可以令人陷入龟息状态,呼吸极轻,令自己无从察觉。而且刚才解穴时隐隐感应到点穴者阴柔的内力,如抽丝般缠绵不断,若是正面交手,可要极小心对方的古怪内力。 林青再救醒其余那几人,一位是朱员外的小妾,头发都被剪去,只留下极短的一茬,另五人皆是孟四请来帮那老头与年轻人挖掘地道的工匠,敌人唯恐泄露情报,挖好地道后将朱员外和其小妾与几名工匠全都制服关在地道中,可谓心思缜密,极其谨慎。 地道不过二十余步的长短,走出来正是卧房的东南面一个小花园中。林青心知对方正是从地道中将小弦转移出,只恨当时自己虽然听到了动静,却以为小弦尚在卧室中,白白错失了机会。敌人工于心计,计划详细周密,当真是一丝破绽也不露。 朱员外朝孟四问清了原委,过来拜谢林青,林青连忙谦逊几句,又问起那个老头儿与年轻人的来历,朱员外的回答基本与孟四大同小异。但却说起那老头儿与年轻人前日就已找上了他,朱员外本是个好客之人,虽是素昧平生,却也竭诚相待,谁知却是引狼入室,对方先以他的爱妾为人质,迫他听命,最后索性露出凶相,连他也一并制服。幸好不曾伤其性命,但经此一劫,亦令朱员外心力交瘁。 林青听到那老头儿与年轻人前日就已来到平山小镇,吃惊不小。前日他与小弦尚在岳阳府中,敌人竟然从那时就算准了自己将会来到平山小镇?虽说离开岳阳府后必是朝着京师方向一路向北,而穿过君山后遇到第一个小镇就是平山镇,但林青到达平山小镇时才刚刚午后,若是不停留径直赶路,敌人岂不是白费心机?除非……敌人亦知道历轻笙守于栈道之事,而且料定林青经过一场大战必有松懈,会在平山小镇休息! 事实上林青与鬼王历轻笙虽然并无交手,但栈道上那一场斗智斗勇亦绝不轻松,所以到达平山小镇后不由在心理上产生一种疲倦感。竟然连这一点也未逃过敌人的谋划,敌人的可怕程度已远远超过他的预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刹那间,林青已想通了敌人为何会连小弦独自进入卧室都能提前预料。因为,从他带着小弦踏入平山小镇起,每一步行动都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不但知道他们身无银两,故意让那假冒的佃农在酒楼中说起“高价收租”的朱员外,更是在那戏班中有意上演了一场“荆珂刺秦”,而旁边那个嘲笑秦舞阳胆怯的庄稼汉子极有可能亦是老头儿与年轻人的手下所装扮,有意无意引起小弦的争强好胜之心,敌人竟然连小孩子的心理都能掌握得巨细无遗,实是可怖可叹!难道主谋者就是那个连一只小狗也会下毒手的老头儿? 这一刻,林青忽然有种直觉:定下这一连串精妙计划的人绝不会是追捕王梁辰,而是一个平生仅见的对手! 朱员外见林青愣在原地,忍不住轻声叫一声:“这位大侠不知如何称呼。” 林青瞬间清醒过来,面对如此强劲的对手,他必须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他知道敌人将自己的行动摸得一清二楚,加上对朱员外有愧于心,也无意隐瞒身份:“朱员外不必客气,在下林青。” 众人齐声惊呼。暗器王林青名满江湖,可谓是近年来风头最劲的人物,纵是偏僻的平山小镇上亦是无人不晓,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面容英俊、平易近人的年轻人。朱员外显然也听到过林青的名头:“原来是林大侠,老夫久仰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林青淡然一笑:“朱员外叫我林青便是,何必非要加上‘大侠’二字。” 朱员外倒也爽快:“老夫痴长几岁,便倚老卖老称你一声林兄弟吧。” 林青含笑点头,又对孟四与一众家丁沉声道:“诸位兄弟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众人先看到林青的惊世骇俗的武功,又见他身怀绝技而毫无骄狂之气,早是暗生敬佩之情,如今更得知他是誉满江湖的暗器王,只唯恐没有机会替他做事,皆是大喜,齐声答应。 林青缓缓道:“诸位兄弟可否帮我追查一下今日来到平山小镇的那个戏班往何处去?”他已想到那个假扮小弦之人身材矮小,却是武功不凡,走在路上极引人注目,只有随戏班浪迹江湖方才不会现出破绽,再加上他精通口技亦与戏班有关,这个推断大体不会错,而敌人亦极有可能带着小弦与戏班一同离开,方不至于惹人怀疑。 孟四看来是朱家庄中众家丁的领头者,低声吩咐几句,两人匆匆离去。林青见此刻不过是三四更时分,尚未天亮,但这帮汉子却毫无怨言地帮自己做事,暗暗感激,他不擅用言语表达谢意,只是朝孟四略略点头,想到刚才急怒之下扭断他的胳膊,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朱员外拱手道:“林兄弟救老夫脱险,老夫实不知如何答谢,林兄弟且先随老夫去庄中用餐。”微一停顿,又赧然道:“老夫别无所长,唯有一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黄白之物,若是林兄弟不嫌弃……” 林青接口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多谢朱员外了。”他如今只有先等孟四手下打探到那个戏班的下落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若不得不一路追踪,为了保存体力面对敌人,必须买马雇车而行,而他身无银两,而要救小弦路上自然也抽不出时间去“劫富济贫”,朱员外的赠银之举正中下怀。 第111章 毒计连环(3) 朱员外倒是吃了一惊,他本是好客仁义之士,这一次被名震江湖的暗器王救下,又见其风范淋漓,大生好感,有心结交。所谓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偏偏手中并没有什么神兵利器,宝马良驹,本意是想派人买下来赠与林青,原以为此举不免落俗,唯恐让对方轻视,早就在心中想好了一番劝说之词。还只道林青必会推托几句,谁知劝说之词还不及出口,林青已老实不客气地应允,反是令他有些愕然了。朱员外岂知林青一向率性而为,又怎会讲究这些虚伪客套之礼。 林青随朱员外到客厅中就座,朱员外令人端来茶水点心。林青心急如焚,食难下咽,却因要保持体力强迫自己匆匆吃些点心,饮几口茶水。 过了一个多时辰,眼看东方已露出一线曙光,一名家丁进来禀报道:“林大侠,我们已打探到那个戏班昨晚匆匆离开平山镇,却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在镇北外三里处休息,直到三个时辰前方才匆匆朝北而去。” 林青听到那戏班往北而行,正是京师的方向,对自己的推断又多了一分把握。算来三个时辰前正是小弦被擒的时候,对方必是擒住小弦后立刻与戏班汇合,然后一并上路。当下起身对朱员外告辞。朱员外情知留不住林青,慌忙命人取来两千两银票交给林青,林青却只取了一千两:“在下急于救人,非是贪财之人。还请朱员外替我备下一匹快马。” 那孟四倒也识趣,居然早就命人在庄外备下两匹快马,好让林青一路更换。林青暗赞其细心,也不推辞,随口谢过,翻身上马朝北飞驰而去。 林青一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沿路打听那戏班的下落。他原担心敌人必是隐匿形迹,甚至化整为零,追踪起来不免大费周折。谁知一路上竟有不少人都见过那戏班出现,戏班虽然经过各地时并不停下来演出,却是大张旗鼓,令围观者皆知。 林青心知敌人故意如此,有那个可怕老头儿筹谋定计,真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算来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敌人本就是有意引自己入京,所以路上留下痕迹,让自己欲罢不能;而另一种可能则是戏班仅是敌人的疑兵之计,小弦并不在其中。可恨自己如今全无线索,也只好先拼力追赶再说。 如此走了四日,虽仍是能打探到戏班的消息,却始终追赶不上。林青反而定下心来,这证明了戏班绝对与敌人有关,自己至少没有追错。经过平山小镇的一番遭遇,他一路上皆多个心眼,多找几位当地居民打探消息,唯恐又被敌人所骗。 等追到第五天,林青座下一匹马终于不支倒毙,另一匹亦是奄奄一息,林青找个集市重金买下两匹好马。心想那戏班就算亦是昼夜急行,总是有不少的行头,虽比自己提前走了半夜的辰光,却未必能像自己一般不休不眠地赶路,最迟明日就应该能追上。匆匆来到前方一个小镇,果然打探到那戏班才离开不足一个时辰。一般人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拼命追赶,但暗器王林青能有今日的名头,自有其非常之处,不但不去追赶,反是寻家客栈住下,饱餐一顿后埋头大睡。 原来林青想到敌人高手众多,且不说追捕王身为京师八方名动之首,那老头儿能在眨眼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擒下小弦,武功绝对不凡,再加上那个年轻人,自己体力完好时尚有一拼之力,若照目前的状态,纵是追上敌人恐怕也绝非对手,只能徒然受辱无功……按住性子,强迫自己养足体力,以备来日的一场大战。 林青睡到半夜,一跃而起盘膝运功。功运十二周天后,但觉神清气爽,体力充沛,内力比起平日来更有精进,知道经过这三日不眠不休的赶路,反而激发体内的潜能,武功又提高了一层。看来果然是塞翁失马,福祸莫辨。正要出门,却先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什么人?”林青大奇,隐隐听到街上响起了更声,正是三更时刻。这么晚了竟然有人找上门来,不问可知应是敌人,登时精神大振,沉声道:“进来吧。”同时抬手将偷天弓擎在手中,严阵以待。 推门进来的却是店伙计,见到林青衣衫齐整,方舒了一口气:“客官见谅,你有个朋友非让小人给你送样礼物,小人本以为客官定是早就安歇了,推辞不肯,他却口口声声说你一定还没有睡……” “我可没有那样的朋友,你想必得了不少好处吧。”林青淡然一笑,截住啰嗦不休的店伙计:“他让你带什么东西?” 那店伙计脸上一红,将一物轻轻放在桌上,林青道:“你先不要走,我等会还有话问你。”他眼神锐利,早已看到店伙计交来的东西是个粉红色的木盒,虽不知里面是什么物品,却无疑与敌人有关,自然要朝店伙计询问一番。 店伙计面露喜色:“客官放心,小人暂还不会走。交给小人东西的那个人还说了,等客官看完了他送来的礼物,尚有一句话要小人转述。” 林青冷冷道:“什么话?” 店伙计似乎是噎了一下,方才道:“那人一定要客官先看过东西后再让小人说。”其实他本还想趁机再朝林青讨些银子,但林青说话时自有一种令人不敢违逆的气度,他虽有这心思,奈何仅是空张了张口,却不敢表露出来。 那木盒约摸五寸见方,制作得十分精巧,花纹细密,雕工精细,拿在手中但觉触指生温,隐有清芬之气。林青认出是京师流星堂的手艺,而且是用最好的檀香木所制,仅这样一个盒子,价格怕不下百两银子。那些花纹似乎是什么图形,他却无心辨认。 林青虽在京师呆过数年,但甚少与流星堂打交道,不过他知道流星堂是八方名动中的机关王白石所创,精于制作各种匪夷所思的小玩意,多为宫廷中所用,敌人既然故意送来这小小的木盒,其中极有可能藏有什么可怕的机关。他身为暗器之王,接发暗器的功夫天下无双,纵然木盒相距如此之近,若发射出什么暗器亦有把握接下,只是对那无形的对手实是颇有忌惮,为求稳妥仍是在掌中戴上一层几乎透明的手套。这个手套乃是用北疆特产的一种蚕丝所制,不但刀枪难伤,更不惧毒力。林青虽从不用淬毒暗器,但这付手套还是八年前他二十五岁生日时骆清幽所赠,一直收在身边,想不到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那个店伙计奇怪地看着林青戴起手套,一付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插言道:“那个木盒上不是有按扣么,想必一按就开了。” 林青心想岂会如你想得那么简单。双手轻抚木盒表面,他手感极佳,已隐隐感觉到木盒里似乎还有夹层,轻哼一声,却不直接按下按扣,而是将一股无形内力化为有质之物般轻撞按扣……“啪”得一声轻响,盒盖弹开,里面竟然又是一个淡蓝色的木盒,只是比外面那层粉红色木盒稍小了一分。 林青心中略奇,却知敌人自然早想到自己会小心谨慎,这第二层木盒只怕更是凶险。将淡蓝色木盒取出,仍是依刚才的方法打开。谁知木盒打开后仍是全无异状,只是里面又有一个绿色的、更小一分的木盒。 店伙计何曾见过如此精巧的木盒,惊得双目圆睁。此刻莫说是他,就连林青心中亦是大感好奇,不知敌人给自己这样一个木盒到底有什么用意? 如此连续打开了六次,每一次都出现一只更小一号的木盒,颜色也各不相同,而且每一只木盒上都以花纹绘有图形,等第七只木盒取出时,仅有半寸大小,颜色纯白如雪,也不知能放下什么东西。这只木盒比起第一只木盒虽然小了几倍,但上面的图形依然清晰可辨,做工显然更是精细。林青纵是见多识广,亦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七层木盒必是流星堂的精品,只怕普通王公大臣都欲购不得,只有皇族中人方有资格拥有。如此看来追捕王果是奉有泰亲王的密令,意欲诱逼自己入京。 林青直觉这只木盒内再无更小的木盒,只要一打开便可立知端倪。而敌人若有何毒计,亦会藏在这最后一只木盒中。此时心中也不禁暗自佩服对手,若是一般人连续打开六次木盒,看到对方全无花样,再加上看到这最后一只木盒如此轻巧,其中亦难以藏下什么机关,防范之心已降至最低,一旦有何变故,多半就会中招。他深吸一口气,刚要打开木盒,不料那店伙计早看得不耐烦,上前一步出指按在那第七只木盒的按扣上! 林青大吃一惊,一把拉开店伙计:“小心!” 店伙计被林青拉个趔趄,几乎跌倒,口中犹道:“你这个客官真是个慢性子,难道这盒子里会钻出什么怪物来不成?”却见林青呆呆盯着那最后一只白色的小木盒,似已怔住。 店伙计凑前一看,里面却是端端正正放着一方手帕。这手帕虽亦是做工精细,比起那七只木盒来无疑相差太远,也不知林青为何会如此发呆。暗忖莫非是哪位女子送给他的定情之物,才让这面容英俊、力气却大得离奇的年轻人如此失魂落魄? 林青冷静下来,转头问那店伙计道:“交给你这东西的人现在何处?是何等模样?要你传什么话?”他已认出了盒子中正是前几日在平山小镇朱员外卧室外交给小弦蒙面的那方手帕,自己虽然平生第一次被人骗得之惨,却好歹没有追错敌人。可对敌人为何要将手帕用这种诡异的方式交给他仍是摸不着半分头脑,既无机关,手帕上亦没有涂什么毒药,却令自己刚才如临大敌,简直让那店伙计看了一场笑话,这也是暗器王林青出道十几年来,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缚手缚脚。 “那个人是个年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一身白衣,模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交给了小人东西嘱托几句后就自顾自地走了。”店伙计面露古怪之色,低声道:“不过那个年轻人说的话极为奇怪,小人也搞不懂。” 林青立刻想到与那老头儿一路的年轻人,难道敌人就在自己附近?还是他一个人专门留下来等自己?他刚才拉住店伙计时已感觉到他身无内力,应该不是敌人的同伙,随手拿出一锭银子塞给他:“不管他告诉你什么话,你只需原原本本告诉我就行了。” 店伙计心满意足地将银子收在怀里,清清喉咙道:“他说等客官看完了礼物后,转告客官一句话:‘双木共日月争辉,凌霄与雨霞相待。’” 林青立刻猜出对方的哑谜:“双木”指的是自己的“林”字,而“日月”自然是说“明”将军,凌霄公子并不难猜,而骆清幽人称“绣鞭绮陌,雨过明霞,细酌清泉,自语幽径”,那个“雨霞”应该指的就是她。此言分明是表明态度,擒住小弦无非是要引林青入京挑战明将军,而提到凌霄公子何其狂与骆清幽却不知何意,难道对方是受自己这两个知交好友所托?骆清幽为天下驰名的才女,诗曲双绝,乃是行走江湖各戏班里最尊崇的人物,掳走小弦的戏班莫非与她有关?但这个可能性极小,对方提及何其狂与骆清幽多半是为了迷惑自己,或是警告自己对方掌握着自己的一切秘密,不要再穷追不舍?林青自觉这个解释极为牵强,实在不知对方玩弄什么玄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只听那店伙计叹道:“这木盒可算是个宝贝,恐怕价格不菲,却是无什么用处,等一层层打开后也不知要耽误多少时辰。” 林青蓦然惊醒,敌人如此做法分明是拖延时间。经过这一路昼夜不停的急追,算来还有两日就可到京师,若再不及时救回小弦,等到敌人入了京师后,随便将小弦藏在什么府中,只怕再想觅小弦的影子比大海捞针还要难。想到这里,随手将木盒放在怀中,一跃而起。 果然不出林青所料,经过在小店中的一番耽搁,一日一夜的策马急驰依然未能追上那戏班。 到了第二日清晨,离京师不过百里的路程,这里已是京师直通全国各地的官道,那戏班无所遁形,林青略一打听,知道对方才刚刚过去约一炷香的时间。登时精神大振,估计可在午时左右、到达京师之前追上敌人。 再行了二十里路,官道旁有一小树林,林青眼利,看到一棵大树的枝丫探出,端端正正悬官道上方,而那树枝上却挂着一根红绳,绳上系着一个前日在客栈中见到的同样的小木盒,木盒下还挂了一幅白布条。 离得近了,远远望见那白布条上写着四个大字:林兄亲启!字色赤红,似是用鲜血所书。 林青马不停蹄,暗运起“雁过不留痕”的轻功,经过那树枝下时飞身而起,一把将小木盒与白布条摘下,身体下坠时又稳稳落在飞驰不停的马背上。 首先闻到那白布条上一股血腥气,心头不由一颤,只恐敌人被追急了,以小弦的鲜血作书警告自己……林青一面在疾驰的马背上保持着平衡,一面戴上手套,仍如上次的方法打开木盒。面对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的对手,他何敢大意? 第112章 毒剂连环(4) 小木盒依然是分为七层,依旧没有任何害人的机关,最后一只小木盒中却赫然摆放着一只小小的手指! 林青胸口巨震,看这只手指如此细小,手指的主人无疑是个孩子,难道就是小弦?这一刻,他的心中涌上冲天斗志,速度半分不减,反而一紧马腹,如飞前行。 暗器王遇强愈强,岂会被敌人的威胁吓倒?林青在心中发下重誓,只要小弦稍有损伤,哪怕伤他的人是泰亲王本人,他亦会拼死要对方付出沉重的代价! 再行三十余里,已隐隐望见前方半里处一行车队,彩旗飘飘,正是个戏班。车队却是停在道边不前,看来对方已知无法在赶入京师前逃过暗器王的追击,索性以逸待劳,全力一战。 林青催马急行。却见前方一根树枝上又挂了一个小木盒,下方仍是一幅白布,上书:林兄再启! 林青怒喝一声,实不知这一次会收到什么样可怕的“礼物”!飞身抬掌往那小木盒击去,与其让敌人扰乱心神,倒不如眼不见为净……“轰”得一声大响,小木盒被林青一掌击中,竟在空中爆裂成碎片。这一次的木盒中却没有七层机关,而是装满了无数铁珠,随着木盒爆炸四溅而飞,同时还有一股紫烟弥漫而出。 那小木盒中不但藏有威力极大的霹雳子与杀伤力极强的铁珠,竟然还迸出了毒烟! 这一下大出林青意料之外,敌人上两次送来的木盒他皆小心打开全无后患,却看到那方手帕与血淋淋的手指徒乱心神,而这一次却偏偏藏有机关。 听了那店伙计的传话后,林青只以为对方意在诱自己入京挑战明将军,掳走小弦亦是志在于此,想那泰亲王身为明将军朝中最大的政敌,当然不会设计帮明将军除去大敌,谁知就在这疏于防备的时刻,却中了敌人的杀手!对方确是智谋超凡之士,不但设下的毒计环环相扣,而且还充分把握到林青的心理! 林青手上功夫天下无双,刚刚击中小木盒的一刹那已直觉不对,急急收力却已不及。那小木盒中的霹雳子遇震即爆,何况是林青那怒意勃发、威凌天下的一掌。对方显然早已算准他是飞身腾空发掌碎盒,头顶要害正对着小木盒,而且人在空中极难收力变向,加上铁珠漫天飞舞,令人闪避无门,这是一个必杀之局! 幸好林青反应奇快,出于本能腰腹间急用真力,在空中提气朝前又猛冲过了半尺的距离,亦正是这微不足道的半尺距离才令他保住了一条性命。 铁珠本是迎头而来,这一下变得全往林青后脑肩背射去。那木盒中的霹雳子炸力极强,铁珠纵是击中后脑亦是无救,但恰好林青背后所负的偷天弓高过头顶,将袭往后脑的数枚铁珠尽数挡住,铁珠虽是无坚不摧,但偷天弓乃是六年前兵甲传人杜四集三才五行之力炼成,弓弦是“天池火鳞蚕丝”,弓柄是“昆仑山千年桐木”,弓胎是大蠓之舌“舌灿莲花”,皆是上古神物,硬接了数道铁珠全无损伤……但饶是如此,亦有三颗铁珠从偷天弓弓柄与弓弦间的空隙中射入,击中了林青的背部,另有一颗铁珠则击中了他的左肩,登时透肉而入,直嵌在骨上。 林青痛得倒吸一口气嘶声长呼,那浮于空中的紫色浓烟亦被他吸下小半口,脑中一眩,勉强借惯力落在飞驰的马背上,摇晃数下,几乎摔下马去。 而前方戏班中的敌人,已四面散开,朝林青围了过来。 林青乍受重创,背伤肩伤也就罢了,最可怖是那一股毒烟直吸入肺,但觉胸腹烦闷欲呕,脑中晕沉欲睡,他心知此刻若是昏迷绝无幸理,以最后一丝顽强的毅力保持一线清明,上下牙关一合猛咬舌尖,借着剧痛让自己神智清醒过来。张口喷出一口血雾,这一口血中既有舌尖被咬破之血,亦有内脏受重创呕出的鲜血! 林青抬头望见敌人一共十余人,各骑快马,围成一个扇面朝自己逼来。当先三人左边是一位面容光净脸上无须的老年人,右边则是一名面带和蔼笑容气度从容的年轻人,而中间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侏儒人,面色冷硬,眼露凶光,似乎与林青有不共戴天之仇!追捕王梁辰却并不在其中。 林青胸中再震,这一刹那才知道自己的判断全然错误,对方并非是泰亲王的人马,而是太子一系。那个老人正是宫中总管葛公公,以前在京中远远见过几面,却从未交谈过。怪不得听到孟四形容他的样子时觉得十分熟悉,听到他声音却毫无印象,这个老太监自幼净身入宫,心态古怪,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对那无辜的小狗下辣手;而那名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京师三大掌门之一的黍离门主管平,此人身为太子御师,以惊世谋略称道天下,为人十分低调,虽身为三大掌门,却极难见到他出手。难怪这一次在平山小镇中处处受制于人,原来所有的计策都是出自他的脑袋中。 管平与林青曾有数面之缘,知道林青认得自己的声音,所以在平山小镇朱家庄中并不出面,仅在幕后操纵一切,而且刻意不伤朱家庄中一人,也正因如此,林青始终认定是敌人是由追捕王主使,而把残害小狗的葛公公当作出谋划策之人,竟然根本未曾想到过自己最大对手正是这智冠天下的太子御师——管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至于中间那个侏儒林青却是从不相识,也不知他为何摆出一副对自己仇怨极深的样子。 林青心念电转,自两年前魏公子死于峨眉金顶后,京师所余四大派系中,除去不问政事的逍遥一派不计,以泰亲王与明将军势力最大,这两派之间的明争暗斗亦是京师权利争夺的主题,而太子一系却一直不显山露水,似乎只是坐看两派相争。万万想不到,竟然是他们首先对自己下手。管平一向深藏不露,葛公公更是难出内宫一步,这一次为了对付自己竟然不惜远赴湘赣,看来是志在必得,绝不会容自己逃得性命。可叹自己中了管平的毒计,还一直以为他意在诱自己入京挑战明将军,直到痛遭杀手的这一刹,才明白对方从一开始擒拿小弦开始,真正的目的或许就是除掉自己!但太子一系为何来杀自己,岂不是凭空帮明将军一个大忙?面对瞬息即至的强敌,林青已来不及思索。 幸好管平也知道林青文武双全,只怕提前设下埋伏令他生疑,所以仅是在树上挂着藏有霹雳子的木盒,人马则留在化装成戏班的车边不动,方令林青有一丝喘息之机。此刻双方距离半里,敌人却并不急于迫来,只是策马缓行,反而更给了林青巨大的压力。 林青知道管平身为三大掌门之一,武功纵不及自己亦相差不远;而葛公公虽然平日皆以为他不会武功,但既然能在尔虞我诈犹胜京师的内宫里坐上总管的位置,定有其非常之能,点朱员外隐穴的那阴柔内力多半是出于他手;那个侏儒虽不知来历,但由他在马背上灵动自如的身形看来,亦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何况能与管平、葛公公并肩者岂是好相与之辈?只凭这三人的实力,纵是自己身上无伤,恐怕也难以一举挫敌,最多仅可斗个平手勉强脱身,而此刻身受重伤,再加上那十余名由管平精选的好手,实是凶多吉少。 在这种情形下,一般人必是拨马回跑,力求先行脱困。林青却知这亦正是管平的诡计,自己一路急追,马儿乏力,敌人则是养精蓄锐,若是往后逃跑,最终只会落得力竭而亡的下场。何况暗器王心性坚毅,又岂肯不战而逃?纵是在身受重创的情况下,偷天弓在手,亦足以让敌人付出惨重的代价! 林青并不勒马减速,反而加鞭急行,双方相隔越来越近,林青嘴角含着冷笑,抬手拭去冰冷的面容上一丝血迹,顺势取下偷天弓,眼神若电,罩住对方。 偷天弓之名天下皆知,弓成六年来仅仅出手两次。第二次出手极少有人知道,那是林青与明将军在塞外幽冥谷中的一战,在场的除了暗器王与明将军外,仅有许漠洋、笑望山庄庄主容笑风、无双城主杨云清之独生女杨霜儿与四大家族中英雄冢的老顽童物由心四人,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但偷天弓的第一次出手却是威震江湖,那是在笑望山庄引兵阁中一箭射杀了八方名动中的轻功绝世的“登萍王”顾清风,此一战就奠定了暗器王绝顶高手的声望,不但声势超过了白道上诸位前辈与邪派六大高手中的五人,更是直追二十年来稳居天下第一之位的明将军,成为江湖人心目中有资格与明将军一战的首选之人,谁又敢轻捋其锋? 葛公公、管平、那侏儒人与十余名手下先见到传闻中的偷天神弓,再望到暗器王林青那不知是因失血过多还是抱着一死求仁之念的苍白面容,心头皆不由涌上一股寒意,不约而同地停下马,静等林青冲上前来。这一刹,每个人心中都盼望着偷天弓射向别人,好让自己有隙杀了重伤在身的暗器王,一战成名! 林青在距离管平等人约七十步外停下马,他右手擎弓,左肩重伤无法发力,回头用嘴从背后箭囊中咬出一支长箭。一人高叫道:“他左肩受伤了,无法开弓放箭……”话音未落,却见林青一如万年不化寒冰的眼神射来,剩下半句话顿时咽回肚中,而其余同伙亦无人敢响应他,暗器王纵是重伤在身,余威犹在,谁又敢轻易上前一试偷天弓的锋芒? 管平等人虽然人人皆知若是一拥而上,以林青之伤最多能有机会发出三五箭,势必会死在众人的乱刃之下,却无人愿充当打头阵的先锋。尽管目前这个距离只能硬受林青之箭,但七、八十步的距离或足以让重伤在身的林青失去准头与力度,防御起来亦容易得多。而且每个人都抱着一丝等待林青重伤不支的念头,是以谁也不愿轻举妄动。 仅是一个浴血奋战、摇摇欲坠的暗器王,竟然与包括京师三大掌门之黍离门主管平和内宫总管葛公公在内的十余位高手形成了对峙之局。 林青的目光扫视十余名敌人,最后落在管平身上。 管平心中一惊,恍惚间似已感觉到那柄魔弓射出的魔箭袭向自己,强自镇静,笑道:“六年前一别,林兄别来无恙啊。” 林青冷冷道:“我停下马,不是与管兄谈交情的,而是告诉你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后,我就会开始往前冲,若有不怕死的,尽管来拦我!” 林青这一句话说得豪气冲天,刹那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错觉:现在实力大占上风的不是自己与十余名同伴,而是孤身只骑的暗器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管平强按心头不断涌上的一丝惧意,面色依然从容:“愿闻林兄将死之言!” 林青一字一句道:“那个孩子是昊空门前辈全力造就之材,暗合天机,乃是明将军命中的克星,还请管兄不要伤害他!”事到如今,他自知战死当场的几率极大,不得不把小弦的秘密夸大其词地说出来,不然自己一旦死后,小弦对于管平等人再无作用,必要杀他灭口! 诸人耸然动容,虽不知此言的真假,但暗器王林青在生死关头如此郑重其事,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管平沉声道:“林兄放心,管某熟读圣贤之书,又岂是对小孩子动粗之人,起初送与林兄的手指不过是疑兵之计,那孩子早已被小弟安排在一个妥当的地方。管某可用性命起誓,目前为止绝没有人伤害他半根毫毛。” 林青心头一震,听管平的语气,小弦似乎并不在车队中。管平精于谋略,诱杀自己必会留有退路,小弦这个人质十分重要,大有可能另藏他处,以免被自己轻易救下。林青一念至此,几乎想立时勒马回头,只要能逃出对方的围攻,或可抢先一步救出小弦。但这个念头乍起即收,管平诡计多端,安知此言不是故意乱己心神。困兽犹斗,暗器王纵是重伤在身,破釜沉舟之下谁又能轻言必胜?而只要林青稍有避战之意,敌方无疑又多了几分胜算。 得知小弦安全无恙,林青暗舒了一口气,缓缓道:“管兄能做到这一点,小弟敬重你是个汉子,第一箭不会朝你射出!”脸上杀气大现,腿上轻夹,催马前行。众寡悬殊之下,此举何异以卵击石?但林青亦是出于无奈,背后伤口依然流血不止,强压的毒力随时可能发作,若再不速战速决,更难逃出生天。 却不知林青随口这一句话对众人心理的影响极大。诸人皆盘算林青既然不射管平,那么自己成为目标的可能性无疑便多了一分;而管平却更是心思敏锐,想到林青放言“第一箭”不射自己,那么他不但至少还有射出两箭之余力,而且“第二箭”十有八九便是招呼自己。他虽是智计无双,面对这样一个桀骜不羁、战志冲天的可怕对手,一时亦是彷徨无计。 林青座下的马儿虽非战马,却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拼死一搏的豪情壮志,越奔越快,直如卷起了一道飓风,朝着前面的十余名敌人飚去。 第113章 毒计连环(5) 林青似是不屑葛公公的为人,眼角也不瞅他一眼,目光死死锁住敌方阵容最中间的那个侏儒人,策马飞奔。纵是以管平与葛公公之能,亦不由提马朝两边稍让了两步,以避过林青那直慑人心的锋芒。 那侏儒倒是硬气,大叫一声:“今日且替我兄长报仇雪恨。”竟飞马迎林青而来。 林青漠然一笑:“你兄长是谁?你又是谁?” 侏儒人喝道:“你记住了,我叫顾思空,我兄长就是顾清风!” 林青一怔,哈哈大笑:“好,那你也吃我一箭!”右手平伸,嘴含长箭搭在弦上,竟然是咬弓搭箭,心中默诵着小弦告诉过自己的发弓七要:蜷指、扣手、平目、直肩、挺胸、跨步、凝汽……不禁暗叹一声,此时此景身受重伤之下,竟然连这些最基本的动作都无法全部做足,唯有注矢三息,满而后发! “嗖”,长箭离弦而出,直奔顾思空而去。暗器王何等功力,纵是重伤之余,准头亦不差半分,发箭的时机与角度更是无懈可击。 顾思空本就是身材矮小,家传轻功“幻影迷踪”由他使来,比兄长顾清风更要灵动几分。当年顾清风凭此轻功号称“登萍王”,身法轻灵矫健,更能凌空换气,转折自如,轻功独霸天下,六年前却被林青一箭射杀。其时顾思空年方十五,因他天生侏儒,家族中人皆瞧不起他,唯有顾清风待他最厚,是以得闻顾清风的死讯后矢志找林青复仇,从此苦练武功,似这等身怀残疾之人心志最是坚毅,六年时光下来,顾思空不但“幻影迷踪”的身法冠绝同门,比当年的顾清风尚胜过一筹;更将本门的“絮萍绵掌”与“狂风腿法”练至极高境界,这才出师寻仇。他知道暗器王林青这些年云游天下行踪不定,但身为京师八方名动之一,在京城中有不少好友至交,而且与明将军约战天下皆闻,必会伺机回到京师,当年顾清风就隶属于京师太子派系,顾思空亦投靠其中。这一次听说管平与葛公公欲去南方找暗器王林青,便自告奋勇前来。乍见仇人分外眼红,直面偷天弓之威亦是夷然不惧。 顾思空眼见长箭袭来,窥准来势正对自己的小腹,一声大叫,从马背上腾跃而起。他的身法极快,满以为这一箭必会从脚下飞过,谁知偷天弓弓力极强,箭速奇快,脚下一凉,箭支竟已从鞋底穿过,脚底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已被林青箭上所附的内力炽伤。身形在空中一滞,沉沉坠下。 林青心中暗叹,他以嘴咬箭发射自比不上两臂使力,若是左臂完好无伤,这一箭足以让顾思空步其兄长顾清风的后尘而去……说时迟那时快,林青策马已奔至四十步外,回首咬住第二支箭,迅速搭在弓上,吐气开声,随着一声长啸,第二支箭再度射向身体尚在半空中的顾思空。倒不是林青非要将顾思空射杀,而是敌人严势以待,顾思空正处于敌方阵营的中心,只有从他这里杀出一个缺口来,方有机会破围而出。这一箭是暗器王毕生功力所聚,一箭出手全身虚脱无力,全凭一股坚强的毅力方才立于马背不倒,若还不能击杀敌人灭其锐气,能否还能再鼓余勇发出第三箭连他自己都没有丝毫把握。 顾思空被刚才那一箭射得胆战心惊,此时身体下落全无借力处,眼睁睁看着第二支长箭啸空而来,无法闪避,只得拔出腰藏短剑,全力一格。 大敌当前,管平与葛公公亦再顾不得胸中惧意,一左一右齐齐抢上,欲助顾思空破去这一箭。只要偷天弓再击无攻,他们心理上的那层阴影就将会烟消云散,日后再也不会惧怕面前这个犹如地狱杀神一般的暗器王林青! 管平翻腕亮出宝剑,直刺向飞射而至的长箭上,葛公公一身武功皆在一双肉掌上,此刻却不敢去硬接林青的来箭,低喝一声,在马上一个旋身,已脱下身上长袍,打个圈子缠在右手上,以布隔掌往飞箭上抓去……“叮”得一声大响,管平的宝剑首先击中长箭,但觉掌中一烫,虎口巨震,袭来的似乎不是一支细细的长箭,而是一枚沉重的流星锤,力道之大难以想像。管平被震得在马上半转了一个圈,险些掉下马去,而那支长箭浑若并无影响般仍是直朝空中的顾思空胸口射去……管平右手麻木难当,几乎握不住宝剑,低头看到虎口竟已渗出鲜血,心头大骇,若是林青以臂挽弓发箭,岂不立刻让自己宝剑脱手? 经管平全力一挡,长箭来势稍缓,顾思空已回过一口气来,短剑上扬,正撞在长箭的箭尖之上,“铛”然巨响几乎震破他的耳膜,手中短剑本就难以发力,霎时脱手飞出,幸好长箭被这一挡亦终于偏了一线,擦着顾思空的左颈边飞过,划出一道血痕,差之毫厘便是颈穿人亡之祸。顾思空的武功主要是“幻影迷踪”的轻功与狂风腿法,兵刃并非他所长,这柄短剑亦非宝物,竟被这强劲一箭透剑而入,钉着短剑的长箭斜飞而起,却是正朝着揉身扑上的葛公公射去。 葛公公变生不测,包着长衫的右手本是朝着箭杆前部抓去,谁知长箭上竟钉着一支明晃晃的短剑,百忙中变招出手略往后移,一把握住了箭羽。只觉箭上蕴着巨力,几乎掌握不住。葛公公自幼净身入宫,武功全走阴柔一路,最擅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之法,本欲使一个“粘”字诀化去箭上内力,谁知箭势实是太快,尚不及化去箭力,箭尖已堪堪刺入左肩。葛公公武功实有过人之处,一个折柳弯腰避开左肩要害,同时右手发出阴力急旋,无奈那箭尖上竟还粘着一柄短剑,普天之下似乎也没有这样大出常规的兵器,唯有农夫耕田所用的钉耙可堪比拟,纵是葛公公身法迅捷、避让巧妙,也不免被那短剑划伤,一声惨叫,捂肩而退。其实他伤得并不重,只是平日养尊处优,从来只以见别人的鲜血为乐,何曾想自己亦会受伤溅血,心头的惊惧远胜肩头的伤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长箭再度变向,“噗”得一声射入旁边一个黑衣人的胸口。这一箭集聚林青全身功力所发,虽经管平、顾思空、葛公公三大高手的出手相格,仍是势不可挡,箭支竟连着短剑一并穿体而过,犹如开膛破肚般激起漫天血雨,长箭余势未尽,再射穿一棵大树撞落那柄短剑后方才直直钉在地上,箭杆犹在颤动不休! 林青飞马已至敌人十余步外,勉力回头含住第三支箭,却觉脑中一眩,几乎无力将箭搭在弓上,更遑论发力射出了,心叫不妙。 然而众人见林青第一箭还罢了,第二箭却犹如神助,令三大高手各负不同程度的轻伤,早被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箭骇呆了,眼见林青策骑咬箭奔来,纷纷避开,刹那间竟被他安然闯过重围。 林青心头一松,他知此去京城还有近五十里的路程,也不确定路上是否还另有敌人的埋伏。但事到如今,亦只有赶往京师方有一线活命之机,再拼力一咬舌尖,打马狂奔。而随着他以牙咬舌,口中含着的箭支已掉落在地! 管平缓过一口气来,见到林青口中长箭落地,顿知对方已是强弩之末,体力耗干,油尽灯枯,大喝一声:“追!若是让他逃了,日后我们还有命么?” 众人本都被林青吓破了胆,听到管平这一句话方才如梦初醒。以暗器王林青快意恩仇的性格,若一旦逃走,这里所有人从今往后都别想睡得安稳,齐齐发一声喊,衔尾急追而去。此刻事关自家性命,当真是人人奋勇,比起刚才面对林青时畏缩不前的态度全不可同日而语。 管平冲在最前面,他右手麻木未消,只好将宝剑换在左手。心头大光其火。以他的谨慎,既决意除掉暗器王,必然有十成的把握。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林青武功之高实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纵是竭精殆虑设下连环巧计,最后仍被暗器王破围而出,若不趁此机会杀了他,日后可谓是后患无穷。管平又悔又急,拼力狂追。幸好林青马力不济,眼看双方距离越来越短,估摸再有一、二里路便可追上。 眼见双方只有二十步的距离,瞬间即至。而林青策马刚过,路中间忽就那么突兀地出现了一人。他全身纯黑如墨,身形高大,却是含羞带怯般半垂着头,长长的束发侧披在肩上,将半边脸目全都遮住。 管平的坐骑乃是太子赐他的皇室御马,虽然神骏,却非久经训练的战马,乍然受惊下人立而起,几乎将管平掀倒在地。 管平身后的顾思空却一心找林青报仇,打马狂冲。而那黑衣人眼见奔马直撞而来,却丝毫没有退让之意,顾思空大喝一声:“滚开。” 每个人的耳中都听到了一声冷笑,犹如近在身畔。那黑衣人本是直立如一柄标枪,蓦然半蹲,看似让顾思空策马从他头顶掠过,却忽以足尖为轴全身一旋,一道乌黑的光华猛烈地从他腰际迸出,横扫千军般划了一个大圆。那道乌光虽是暗色,但那一刹,在每一个人的眼中,似都看到了一股灿然如日的明亮! 顾思空座下马匹长长一声悲鸣,四蹄已被黑衣人用不知什么兵刃尽数斩断,马儿余力未竭,竟还依然腾空飞翔了近一丈的距离,方才与四蹄、血雨一并落在地上。 顾思空轻功卓绝,在空中弹落于地,略微一个踉跄,却是因为足上受林青第一箭所伤。他已越过黑衣人的头顶,凭他的轻功短距离内确有可能追上林青,但身怀轻伤亦不敢孤身追袭,加之坐骑被杀心头大愤,一声怒喝,返身朝那黑衣人冲去。冲至一半,已认出黑衣人的相貌,骤然停下脚步,脸露惊异之色:“何……” 话音未落,黑衣人右手一扬,那道乌光再度迸出,这一次却是直袭顾思空的面门,顾思空大骇,忙不迭退入己方阵容中。左颊微微一凉,竟已被那黑衣人一招得手,割去一片薄薄的肌肉,鲜血立时泉涌而出。 那黑衣人缓缓站直身体,仍是保持着那半垂着头、不辨相貌的古怪站姿,口中冷冷道:“大家都是熟人,日后还有相见之时,若你非要叫破身份,我也就只好杀人灭口了。” 顾思空心头一寒,强吸一口气咽下涌到嘴边的粗言秽语,以他的强悍竟然不敢开口反驳,确也算是一奇。 此人刚才一招斩断马蹄,杀性与魔意十足,令每个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场中静闻针落。 那位黑衣人头也不抬,拍拍腰间至今未让人看清楚的奇形兵刃,自顾自地道:“我这位伙计一旦出鞘必要溅血,有时连我也控制不了他的杀意。只不过我今天实在不想杀人。”言外之意,他刚才划伤顾思空的面容不但是迫不得已,而且亦是手下留情。 管平望着那失去四蹄仍在垂死挣扎的马儿,摇头一叹:“不能杀人,就可以杀马么?” 黑衣人漠然道:“你也可以试着让我‘滚开’。” 管平怔了一下,以他的涵养亦不由眼蕴怒火,却毕竟不敢如顾思空刚才一般喝骂一句:“滚开!” 葛公公打圆场般呵呵一笑:“兄台意欲如何?” 黑衣人仿佛发出了一声谁也不能肯定的笑声,抬手遥指林青离去的方向:“刚才走的人是我的朋友!”这本似还有下文的话竟就这般戛然而止,似乎他根本不屑于多做解释,而大家都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管平眼露杀机:“那又如何?” 黑衣人眼睛一直盯在腰间那柄奇形兵刃上,淡淡道:“也没有什么,只想请诸位陪我站半个时辰。” 管平哈哈大笑:“站着多么无趣,不如我来陪老兄说几句话。” 黑衣人似是惋惜般轻轻叹了一声:“我的朋友不多,他算一个。”又一字一句地续道:“而你们,都不是!”说完这一句,他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显然不愿与非友之人多言。而他那并不算挺拔的身影,却像是一把天底下任何人都不能轻侮的剑,昂然指向天空。 听到黑衣人这一句无比狂妄的话,包括管平、葛公公、顾思空在内的所有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被林青一路追击,亦是消耗极大,此刻面对那一夫当关的黑衣人,面面相觑,再难鼓余勇硬抗。 十余人就这样静静站在原地,足足半个时辰。 第114章 殓房惊魂(1) 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之夜,都会有十匹快骑从十个不同的方向疾驰入京城。 黑色的马,黑色的人,黑色的丝巾蒙着面,在黑暗的街道上飞驰。急促的蹄声踏碎了本就不清朗的月色,在暗夜中传得尤为悠远。 没有人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何时会悄然离开。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来到京城后,必会先去一个地方——将军府。 冬已将至,一场早雪纷扬而下。 正是三更时分,京城已寂。偶尔会传来一声小儿的夜啼,一声更夫的梆子,然后便是万籁俱静,只有雪落的簌簌声响。 而此刻的将军府前依然灯火通明。一位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傲然立于青石阶前,双目炯然望着已经赶到的六名黑衣骑士。 在将军府中,这十名黑衣骑士人被称为“十面来风”,无一不是久经战事精明能干之士,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将来自武林中四面八方的情报收集起来,然后在每月初一、十五的三更时分赶到将军府,把所探知的一切消息情报告诉面前这位中年人,风雨无阻。 而这个相貌敦儒、神态矜傲、如同一位熟读史书却又不屑应试功名的中年人,自然就是江湖中谈之色变、又敬又怕的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 黑衣骑士中的领头者略一欠身,朗声道:“甲一启禀水总管,还差乙二、丁四、庚七、壬九四人未到。”“十面来风”以天干为代号,各称为:甲一、乙二、丙三、丁四、戊五、已六、庚七、辛八、壬九、癸十,其中甲乙属东,丙丁属南,戊己属中,庚辛属西,壬癸属北,分管五方。 水知寒却只是淡淡地点点头,不发一语。 又是一匹黑骑赶至,骑士翻身下马:“壬九拜见水总管。” 水知寒低叹一声,微微颔首,一双眼睛仍是望着那无边的黑夜中。六名骑士们互盯一眼,心中忐忑。以往纵是人未来齐,水知寒亦会开始询问,而看今天的情景,他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骑如飞驰来:“丁四拜见水总管。” 水知寒冷峻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那就开始吧,丙三先说……”众人恍然,原来水知寒等得是来自南方的情报。 随之剩余两骑一一赶来,待十骑将各自消息皆禀报水知寒后,已过四更。水知寒轻轻拍手,唤来一名手下:“去通知将军,知寒求见。” 那名手下愕然,按常理明将军应该早已歇息,不知水知寒有何急事竟要深夜求见。但面对将军府中实权在握的大总管,不敢多言,匆匆前去通报。 水知寒神情若有所思,默然赶往明将军的住所——华灯阁。 作为朝中掌握兵权的明将军的卧居,华灯阁绝非外人所想像的金碧辉煌、极尽奢华,而是出人意外地简朴。两边墙上是青山翠竹的山水字画,青纱素帐遮住并不宽大的卧床,室中央的大理石桌上不沾一尘。月色透过半掩的纱窗映在室内,与墙上两盏长明灯清晰而温暖的光线交织起一层光网,柔和而明亮,令室内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安静。 明将军并没有休息,而是手执狼毫,挥墨于纸。望见水知塞进来,早有预料般微微一笑,显然亦在等待水知寒的到来。 “暗器王已来了。”水知寒微一躬身,直言道。 “林青三日前由南门入京城,浑身浴血背受重创,径往白露居而去。”明将军执笔之手依然稳定,没有一丝颤抖,眉梢轻挑,似笑非笑道:“如果知寒深夜来找我就为了通知这个消息,未必有些太过小题大做吧。”明将军对水知寒一向以总管相称,只有无外人在场的时候,方才直呼其名。而他话中的白露居正是京师三大掌门之蒹葭门主骆清幽的居所。 水知寒朗然道:“这个消息早已传遍京师,而且将军必也知晓乃是管平定下巧计,与葛公公、顾清风之弟顾思空等人联手,方令暗器王遭到暗算,重伤而逃。但将军一定不知道,十日前在君山,暗器王曾与历老鬼交过手!” 明将军耸然动容,笔锋一顿,眼露神光,沉思良久,怅然一叹:“不能亲眼目睹暗器王与历老鬼之战,实在是一大遗憾啊。”暗器王林青与鬼王历轻笙皆是江湖上不世出的顶尖高手,他两人之间的交手可谓是惊天动地,若能在场观战,必是得益匪浅。 水知寒续道:“丙三与丁四虽未亲眼看到林青与历轻笙那一战,但曾询问过那时正在山中砍柴的一名樵夫,详细了解了当时的经过。据那樵夫说先是历老鬼一早就等候在仅容两人并行的栈道上,盘膝静坐足有两个时辰后,方见林青带着一个小孩子而来,两人就在栈道上相隔十余步对峙……” 明将军突然截口道:“历老鬼必败无疑。” 水知寒奇道:“历轻笙身为六大宗师之一,揪神哭、照魂大法与风雷天动三大奇功震慑江湖数年,连我亦无必胜把握。何况历轻笙提前凝神集气,又凭踞栈道天险,将军却何以料定是暗器王取胜?” 明将军淡然道:“历老鬼怎会无缘无故找上暗器王?必是应某方势力所请。历老鬼自视极高,早对暗器王这些年誉满江湖心生不忿,亦借此机会试试暗器王的斤两。只可惜他胜负心太重,如此处心积虑抢先占据天时地利,分明是缺少必胜把握。若是见到林青立刻动手或有一丝胜望,一旦对峙下去信心动摇,又如何挡得住偷天弓的锋芒?暗器之王,岂是浪得虚名?”说到这里,明将军吸一口气,沾墨提笔在纸上写下了长长的一横。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水知寒叹服,明将军虽未目睹那时的情形,但此判断应该与当局者心态大致相符。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历轻笙极重功名,又与林青无冤无仇,自不免考虑一旦落败的种种后果,全无背水一战的决心,所以被林青挫败亦是情理之中。他注意到明将军并不直呼“暗器王”,而是以林青的本名相称,显得极为尊重。 明将军面色凝重,似乎全身心地投入手中那一管狼毫墨笔中。水知寒不敢打扰明将军,静静看他用笔极工整地在纸上写下两横一竖。却听明将军徐徐问道:“却不知林青用何方法胜之?” 水知寒道:“正如将军所言。两人对峙一炷香时分后,忽见暗器王大步前行,而历老鬼随之退后,直退到栈道尽头,就此收手罢斗。那樵夫虽然瞧得莫名其妙,但依我想来,必是暗器王借偷天弓远程攻击的威胁,迫得历老鬼不得不亦步亦趋。” “面对历老鬼的三大神功,林青竟也可不战屈人,总算不枉我等他六年。”明将军似是愣了一下,继续挥笔写下最后一横,白纸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王”字。虽仅是简单的几个笔画,却是力透纸背,如银钩铁划。 明将军望着纸中所书,不怒而威的面容露出欣然一笑,也不知这笑意是针对林青而发还是满意自己的书法,一字一句道:“我写下这个‘王’字,以敬林兄神功大成。”蓦然伸指点在纸角,默运玄功,白纸若经烈火炙烤,渐渐蜷曲缩成一团,再被明将军大掌握住,霎时化为片片碎屑。 水知寒心中暗凛,他做了近十余年的将军府总管,虽是极得信任,却一直捉摸不透面前这位武功智略皆冠绝天下的朝中大将军。六年前明将军领兵塞外平乱,他则留守京师,明将军在塞外大胜后班师回朝,仅擒回笑望山庄庄主容笑风,又放言天下日后将与暗器王约战。水知寒虽对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在塞外幽冥谷一战隐有所闻,却知之不详。明将军亦对此事讳莫如深,绝口不提。事后水知寒曾从机关王白石口中打探到当时明将军执意撤去大军的包围,孤身一人面对林青、许漠洋、物由心、容笑风、杨霜儿五位高手,水知寒本以为是明将军凭流转神功震慑众人,当场擒下容笑风,暗器王等人侥幸逃出重围。但此刻看来,其中似乎另有别情,至少明将军对于暗器王的态度若敌若友,令人难以揣测。 明将军沉吟道:“暗器王林青是我平生最为看重的一个对手,所以这六年来有意不让你告诉我他的消息,以免影响自己的心绪。不过如今他既然已来了京师,你不妨将他近期的行踪告诉我。” 水知寒按下翻涌的心潮:“自从三个月前暗器王在擒天堡现身后,据说是与虫大师一起去了滇南的焰天涯与媚云教,其后有人再见到他时,却是在湘西萍乡府中……”说到“湘西萍乡府”五个字时,明将军神情略显惊讶,水知寒看在眼里,小心翼翼地轻声道:“据说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四大家族就是在那附近的鸣佩峰中,不知暗器王此去萍乡是否与之有关。” 明将军沉声道:“水总管难道忘了我一年前的吩咐么?” 水知寒听到明将军突然以“总管“相称自己,如何不明白他话中的警告之意,垂手谨立:“知寒怎会忘记,只是说起暗器王的行踪,顺便提及而已。” 明将军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原来一年前水知寒在迁州小城伏杀虫大师的弟子舒寻玉,曾与四大家族中蹁跹楼传人花溅泪交手。明将军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严禁水知寒以后再与四大家族有所冲突,并下令全府上下皆不许再提及四大家族之事。明将军身为四大家族的少主,身怀夺取天下的重任,此乃祸灭九族的死罪,自然不会对人泄露半分,连水知寒这个将军府二号人物亦毫不知情。 水知寒虽不知晓明将军与四大家族的渊源,但他身为将军府总管,何等精明,已瞧出其中蹊跷,所以有意无意间用言语试探,此刻见明将军微蕴怒气,嘲然一笑转移话题:“暗器王与虫大师等五六人同赴萍乡,分手后暗器王一路向北行,身边却多了一个身穿重孝,约摸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据我判断极有可能就是曾与暗器王、虫大师一起大闹擒天堡、鬼失惊曾提及过的那个孩子。” 明将军微微一怔:“鬼失惊说那孩子乃是冬归剑客许漠洋的义子。许漠洋虽一意与我为敌,但他得巧拙师叔的传功,算起来亦是门中我唯一的师弟,难道竟死了么?” 水知寒点点头:“不久前我才得到秘报,滇南媚云教内乱,许漠洋曾染指其中,却被叛出擒天堡的宁徊风乘隙暗算,伤重不支……”滇南毕竟离京师太远,纵是以将军府强大的情报网,亦是在两月之后方才得到一些并不确切的零星消息。 “莫非许漠洋之死激起了暗器王的斗志,方才入京么?”明将军喃喃道,目光忽然锁在水知寒的面上:“你对宁徊风此人有何印象?” 水知寒从容一笑:“江湖上传闻宁徊风‘病从口入、祸从手出’,出名的难缠。但我从未见过此人,对其亦谈不上什么印象。”他讲话的神态是如此轻松,似乎在说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之人。明将军本以为水知寒会知道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一些恩怨,但以他的眼力,亦无法从水知寒的表情中瞧出任何破绽。 水知寒接着道:“暗器王在岳阳府停留一日,却将全身银两都输给了一位号称‘岳阳赌王’的江湖小角色。” 明将军不解:“怎会如此?” 水知寒将当时的情形解释一番,明将军抚掌大笑:“好一个林青,直到今日我才确信总算没有找错对手!”相惜之情溢于言表。相比从前以往那个绝不肯轻易服输的林青,如今宠辱不惊的暗器王无疑更令明将军所看重。 水知寒沉声道:“不过此次若非凌霄公子何其狂早早得到消息在京城外接应,纵有偷天神弓之利,暗器王亦难逃太子一系的追杀。经此重挫,将军的这个对手只怕已不足惧。” “不然。”明将军缓缓摇头:“林青的厉害之处并不在于其武功的机巧灵动,变幻无方,而在于对敌时能保持一份沉稳的心态。但他少年成名,不免略失于骄狂,只要经此挫败而不倒,心志愈坚,才会变得更为可怕。”他低低叹了一声,自言自语般道:“而我欲求一败,亦难于登天啊!” 水知寒大生感怀,这句话从明将军口中说出,丝毫不觉其狂,反令人生出一种独揽天下寂寞萧索的感觉。 明将军眉梢一挑:“上次在飞琼桥边你曾告诉我追捕王已蹑住林青,为何最后不见梁辰的踪影,反是管平与葛公公出手?”这一问确是关键,京城将军府、泰亲王与太子三大派系明争暗斗,互有掣肘,如果追捕王参与管平袭击林青之事,岂不是说明泰亲王与太子已暗中联手,针对将军府? 水知寒胸有成竹,微笑道:“只要猜出请历轻笙出山之人到底是谁,以及历轻笙截住暗器王的原因,便可知答案。”对于请历轻笙出手之人,刚才明将军虽仅以“某方势力”称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除了泰亲王与太子,又有谁能请得动六大邪派宗师之一的鬼王? 明将军沉吟道:“历老鬼孤身一人挑战林青,周围又并无埋伏,多半是相试武功之意。由此看来,应该是泰亲王的手笔。” 水知寒点头:“正是如此。将军与暗器王战约天下皆闻,泰亲王亦知若是暗器王挑战无功,只会令将军声望更盛,所以仅让追捕王察观暗器王的动向,又派出历轻笙试探一下暗器王是否真有与将军一战的实力。而如果是太子请历轻笙出手,只怕就不会轻易放过暗器王了。”京师中局势复杂,三方势力互相牵制勉强维系着平衡,牵一发而动全身,暗器王与明将军一战无论胜负都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变数。泰亲王希望林青入京挑战明将军,趁乱夺权;而太子则一味隐忍,静待圣上百年后登基,所以才要寻机会除掉林青,以绝后患。 明将军揽须,冷笑:“泰亲王唯恐天下不乱,他如今已是天子之下万人之上,权高位重,到底还想做什么?” 第115章 殓房惊魂(2) 水知寒静默。暗忖泰亲王身为先帝正宫唯一嫡子,对于立太子之事早就心怀不满,以他的野心,或许已在暗中策划谋反,只是这些想法却不敢随便诉之于口。避开话题道:“梁辰显然想不到暗器王可以如此轻易击败鬼王历轻笙,忙于将此消息回报泰亲王,一时未有行动。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管平借此机会巧施计谋,先在君山附近的平山小镇中掳走那个孩子,然后故意在沿途留下痕迹,假意引暗器王入京,却待其人困马乏之际痛施杀手。只可惜暗器王纵是重伤之余,依然有能力破围而出,再加上凌霄公子何其狂蓦然现身,管平等人虽不甘心就此放虎归山,却也只得作罢。” 明将军肃声道:“凌霄公子如何能算好时间在京师外接应林青,难道仅仅无意路过,岂不是太过凑巧了?”要知林青由君山一路追袭管平,双方人马不歇、昼夜赶路,连太子本人都无法预知双方抵达京师时间,何其狂的出现确是蹊跷。 水知寒微怔,思索道:“凌霄公子绝非无意路过,在暗器王入京之前,他已在京师南门外等了足足三日。将军提醒得好,我本来尚未注意此事,如今看来,管平对付暗器王的计划虽然机密,但凌霄公子却已早早得知,太子府中想必有与他通风报信之人。” 明将军颔首而笑:“林青一来,各路人马闻风而动,京师又将有一番热闹了。”忽对水知寒吩咐道:“六年前我擒下容笑风,这些年他一直闲居于将军府中,你明日派人领他去白露居与林青会面,以全他们兄弟之谊。” 水知寒略有些迷惑:“将军的意思可是要趁机察看暗器王的伤势么?” 明将军摇摇头:“你不必多生事端,顺便送去上等伤药,并替我问候林青。此事无需暗中进行,最好能令京师皆闻。” 水知寒一震,明将军此举无疑是给太子一个警告:若是再对暗器王纠缠不放,便是与将军府为敌了。他微微思索一下,谨慎地道:“有骆清幽与何其狂在场,管平等人纵想对暗器王不利,一时亦不敢轻举妄动。还请将军三思而行。”水知寒一向对明将军唯命是从,少有违抗,但此事事关重大,稍不小心就会引起将军府与太子一系的冲突,所以出言提醒。 明将军淡然一笑:“管平身怀惊世谋略,岂会不知轻重。此人一向低调行事,不虞张扬,既然杀不了林青,必会想方法化解这段恩怨,这种心理倒可供我们利用一番。嘿嘿,林青入京可算是遂了某些人的愿,只不过他们这如意算盘要打得响,还需看我同意不同意。” 水知寒望着霸气隐现的明将军,心中隐有所悟。明将军岂会不知暗器王入京对局势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对此自然早就有了准备。泰亲王可以利用林青挑战明将军的时机筹谋计划,将军府与太子一系亦可借此事大做文章,好戏才刚刚开场,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又想到一事:“今日午间,吐蕃使者宫涤尘送来请柬,十日后将在梳玉湖清秋院宴客。将军、鬼失惊与我都在所请之列。” 明将军一愣:“他倒会挑地方,却不知还请了什么人?”清秋院乃是京师三公子之一乱云公子的居所,那乱云公子郭暮寒虽然名列三大公子之一,却是谦冲自抑,行事低调,只是闭门苦读诗书,正因其向来少与人交往争执,可谓是京师四派里最为中立的人物,人缘极佳。此次宫涤尘的宴客之举设在清秋院中,纵是瞧在乱云公子的面子上,大家亦都不便拒绝。 水知寒道:“据说京师中稍有头面的人物都请到了,也不知宫涤尘意欲如何?此人身为吐蕃国师蒙泊的嫡传大弟子,虚实难测,外表虽然纤秀柔弱,胸中却藏丘壑,这些日子交往了不少京中权贵,依我看必有所图。”他语气转重,缓缓道:“那日将军在飞琼桥边遭遇刺客时,宫涤尘正好被泰亲王请去了凝秀峰,同行的尚有刑部五捕之一的高德言。这里面似乎大有问题,却不知那名刺客是否已招供……” 明将军喃喃念着宫涤尘的名字,面色阴晴不定。随口回答道:“前日刑部总管洪修罗专程来见我,说是那名刺客极是硬气,虽是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却仍拒不招出幕后主使,无奈之下欲要请牢狱王黑山以酷刑相伺,特地来征求我的意见。” 水知寒冷笑道:“牢狱王一向听从泰亲王的命令,又精于药物,若是刺客落到他手里,只怕过不几天便会弄出个失心疯来。将军何不直接从刑部要人,把刺客带回将军府审问?” 明将军呵呵一笑:“洪修罗既然客客气气地来问我,自然是要看看我对此事的反应。若是朝刑部要人,他也必有对策,我索性痛快答应他,反倒令其出乎意料。” 水知寒暗自佩服,明将军行事风格一如他的武功与兵法,虚实相间,并无常法。恭声问道:“十日后将军是否会去清秋院?” 明将军朗然一笑:“京师各路人马齐至,这等场面久已不见,本将军岂可错过。你与鬼失惊亦与我同往吧。”话锋一转:“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见一个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水知寒正要相询,明将军一摆手:“知寒现在还不必多问,只需事先做好安排,必须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会面,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待时机到了,自然会告诉你我要见的人是谁。” 水知寒听明将军说得如此郑重,心头大是好奇。听口气明将军的所要约见之人应该不会是暗器王,却不知会是何人,垂手恭谨答应。 明将军轻声道:“知寒劳累了一夜,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便回去休息吧。” 水知寒躬身一礼,却并不急于离开,而是欲言又止。 明将军目光望向水知寒:“知寒还有何事?尽管直说无妨。” 水知寒犹豫道:“那日暗器王被管平率人围攻时,曾说了事关将军的几句话,但我并不能判断这几句话的真假,所以也不知是否应该禀报将军知道。” 明将军大感兴趣:“他说了什么?” 水知寒神情古怪,缓缓道:“暗器王说被管平掳去的那孩子乃是昊空门前辈全力造就之材,与将军命中相克,所以请管平莫要伤他。” 明将军一怔,哈哈大笑:“难道你也会相信这无稽之谈?” 水知寒正色道:“当时暗器王身中霹雳子,肩背重伤,面对包括管平、葛公公、顾思空等太子府中十余人的围攻,几已是必死之局,却说出了这番虚实难辨的话。虽有维护那孩子之意,但以暗器王的为人,或许并非妄言。这几句话亦只有在场的十余人听到,其中恰好有一人是将军府的内应,拼着暴露身份特意来告诉我……” 明将军问道:“那孩子现在何处?”他的神情漠然,眼中却隐隐闪动着一丝光华。 水知寒道:“管平一向行事谨慎,引暗器王一路追踪时并没有将那孩子带在身边,依我判断应该是在半路上托付给他人。但这几日我令手下暗中留意管平与太子府的动向,似乎并没有派人离京去接那孩子。由此看来,恐怕管平当真是相信了暗器王这番话。”水知寒此语看似矛盾,其实却包含着极微妙的推断。以暗器王林青遇强愈强的个性,一旦养好伤,岂肯对太子府善罢甘休?在这样的情况下,管平原应该牢牢掌握人质要挟暗器王。但管平亦知道太子府中有各方势力的耳目,林青那番话必然早已传入泰亲王与将军府中,稍有行动便会被对方提前下手,索性按兵不动,令人无从察知隐藏人质的地点。若非相信了林青的话,管平原无需如此谨小慎微。 水知寒接着道:“在当时的情形下,暗器王如此说或许仅是为了救那孩子的性命,但何曾想一时权宜之言却令得那孩子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目标,岂不是反害了那孩子,当真是始料不及……” 明将军微微一笑:“有趣有趣。尚未见面,林青已经给我出了一个小小的难题。”加重语气道:“传我号令,将军府全力保护这孩子,务求将他安然无恙送回林青之手。” 水知寒不料明将军下此命令,略微一愣。明将军似是解释,又似是自言自语道:“作为对手,林青可谓是十分了解我的行事风格,知道我绝不会听任那孩子落入他人之手。所以他那番话虽是胡说八道,却无疑是救那孩子的一个妙计。呵呵,林青为了这孩子用心良苦,连我都忍不住好奇,想见见这孩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水知寒隐有所悟,却犹不解道:“就算如此,莫非将军就甘愿替暗器王出头救那孩子?”心想就算明将军不相信那孩子会是他命中的克星,却也无需如此对暗器王示好,其中必有自己猜不透的原因。 明将军正色道:“我与林青迟早会再度交手,在此之前我绝不会让他因任何事情而分心。”轻轻一叹:“假若他处在我的地位,亦会同样做。” 水知寒走出华灯阁时,大雪已在不知不觉中将整个京城铺起了一层纯白,玉屑般的雪花纷扬空中,在月色的照射下,幻映出绚灿的七彩,目眩神迷。 “十面来风”依然稳稳站在将军府门前,在未得到明将军或水知寒的命令前,他们都不能擅自离开,每个人的肩头都已积起了半寸厚的落雪。 水知寒再嘱咐几句,挥手令十人退下,自己则抬头望向漫天飞雪掩映着的一轮淡月,陷入沉思中。 一阵疾风吹来,天空与大地蓦然混为皑皑茫茫的一体,令人恍然不知那飞舞的雪粉是倾天而降还是揭地而起。凝立雪中的水知寒忽叹了一声,难以置信般摇摇头,喃喃吐出三个字:“他信了!” 小弦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眼前都是无边无际的茫茫黄沙,怎么也望不到尽头。日光如火,烤得他口干舌燥,身边却没有清水止渴。他想张嘴大叫,才发现连自己的声音似乎都被那黄沙吸去,一点也发不出来。静寂的天地间,却传来一种诡异的“咕咕”声。 小弦心头大惧,只想早些走出这片荒漠,拼力奔跑起来。林青忽然出现在他的身边,一如往常沉静地微笑着:“要想报仇,就要苦练武功。这点苦都吃不消么?”看到了林青,小弦心中一定,这才发现那“咕咕”的声音竟好像是从自己腹中发出的,一下子又感觉到十分饥饿,但接触到林青充满鼓励的目光与笑容,咬牙强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从那漫无边际的黄沙中兀然冒出一人,身材极其高大,面目却看不清楚,他的身体将斜射的日光遮住,长长的影子拉在地上不停跳跃,犹如噬人怪兽。林青一把拉住小弦:“是明将军!”解下偷天弓,抽出长箭搭在弓上,凝神待发。 四周忽就出现了许多人,许漠洋亦在其中,与愚大师、虫大师、水柔梳、花嗅香、花想容等人并肩而立,替林青助威。而景成像、物天成、龙判官、历轻笙等人则站在明将军一方压阵,决战一触即发,气氛沉重。小弦乍见以为早已死去的义父许漠洋,欣喜若狂,嘴边涌上千言万语,却又怕影响林青,不敢开口。只是一把牢牢抱住许漠洋,许漠洋微笑不语,面容一如往日的慈爱……忽又见到水柔清出现在面前,翘着小嘴指着他道:“你既然向着林叔叔,我就偏偏与你作对,支持明将军!”小弦想起莫敛锋之死,心头蓦然一沉,知道水柔清绝不会原谅自己。正想要对她解释几句,耳中听到林青一声大喝,长箭已离弦而出。 一箭射出,黄沙扑天袭地,霎时眼中不见景物。待飞沙落尽,林青等人忽又消失不见,似乎那一箭已带走了天地间所有生气……仅余小弦与明将军隔沙相对。 小弦渐渐看清了对方的脸上戴着一张狞恶的青铜面具,原来竟是御泠堂的青霜令使!这一刻,他的心中涌起冲天斗志,自己似乎已然练成绝世武功,面对四大家族数百年的强敌亦夷然不惧,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眼见小弦冲来,青霜令使一把揭开面具,却变成了那面容白净无须的朱员外。小弦微微一愣,双手叉腰哈哈大笑:“原来是你这老头装神弄鬼,还不快把银子给‘本大侠’拿出来。” 朱员外朝他古怪地眨眨眼睛,竟又从面上揭下一层薄薄的人皮,却是擒龙堡的师爷、御泠堂的红尘令使宁徊风。小弦大惊,这才想起刚才抱在怀中的父亲已然不见,难道又中了宁徊风的毒手,戟指怒喝:“我爹爹在哪里?” 宁徊风冷笑:“我杀了他,有本事就替他报仇吧。” 小弦目中喷火,只觉体内一股内气流动不息,使一招少林罗汉十八手中的“排山运海”,疾拍宁徊风前胸。不料宁徊风随随便便一抬手便将他双掌握住,面露狞笑,右爪如钩,直朝他头顶插下……小弦心头一凉,霎时万念俱灰。却猛然清醒过来,这才知道原来是发了一场大梦。冷汗已将衣衫浸透,湿淋淋地贴在背上,极不舒服。 眼前是一片浓重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那细琐的“咕咕”声响仍是不绝入耳,仿佛是什么小动物咬噬之音。空气中还漂浮着一种古怪的气味,就似是发霉的谷物,又似是一团浸了水放了数月的棉花……小弦平躺着不动,脑中渐渐清明,想起在平山小镇中自己去朱员外卧室中“劫富济贫”,却反被那朱员外制住,看此情形,恐怕是落在敌人的手中?而林青如今在什么地方?他又怎么会任自己遭擒?难道亦中了敌人的埋伏?想到自己一时逞英雄反而连累了林青,又悔又急。 轻轻一挣,发现自己全身并无禁制,只是浑身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力气,犹如大病一场。腹中饥饿也就罢了,更是满嘴发苦,口渴难耐。幸好林青留在他体内的那股内气依然窜行不休,足有一击之力。小弦心神稍定,暗想就算落在敌人手中,也要找机会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 第116章 殓房惊魂(3) 小弦伸个懒腰,手却撞到硬物上,碰得生疼。他目不视物,只觉气闷异常,仿佛处于一个封闭的环境中,缓缓抬起手朝上一摸,果然摸到一个盖子,略用力一举,盖子纹丝不动,十分沉重,仿若石制,再摸摸四周,亦都是被石材所封。触手处冰湿粘滑,忍不住打个冷战。他身下铺有被褥,十分柔软,本还以为是睡在床上,谁知却是被关在一个石箱中。 小弦蓦然愣住:这石箱形状方方正正,大小仅容一人躺卧,岂不就是一具“棺材”? 小弦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双手高举拼力一撑,石盖略略倾斜开了一条缝,隐隐透来光线,小弦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再一撑,“咣当”一声,总算把石盖掀开,坐起身来。乍见周围的情景,骇极欲呼,连忙用手掩住嘴巴,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这是一间小小的、内方外尖呈三角形的石屋,尖角处是一条的走廊,走廊倾斜向上,仅露出两三步距离的石阶,此室多半是处于地下。走廊口一左一右悬挂着两盏油灯,透过微弱的灯光,隐约可看到并不宽敞的室内中赫然摆放着数十具大小各异的“棺材”,室正中央还放着一张半尺宽八尺长的石桌,石桌上血迹斑斑,也不知做何用处,屋顶低矮,几欲压在头顶上,油灯光摇晃着室内景物,充满着阴森的感觉。墙角落有几只老鼠不知在啃着什么东西,发出叽叽咕咕的响动,加上那一股闻之欲呕的死尸气味,令幽暗的室内更增添一份惊怖。 小弦呆呆坐着,动也不敢动一下,唯恐惊醒了其余棺材中的僵尸,那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情。 忽又从那走廊中传来“笃笃”声响,如木杖点地,由远至近而来。小弦心中一紧,看此情景,与其说这是一间地下石室,倒不如说是一个修罗地狱。这条走廊莫非就是小鬼无常出入的通道?难道是阎王爷派人来抓自己?游目四顾,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小屋除了那数十具棺材与一张大石桌别无他物,实不知藏于何处才好,听着那越来越近的木杖声,小弦头皮发麻,复又倒头睡下,却不敢再把石盖盖上,勉强闭上眼睛更觉害怕,只好大睁双眸望着低沉的屋顶,唯希望来者把自己也当作一具无声无息的死尸,就此放过……却听到自己心中怦怦乱跳,如若一面奏着死亡之音的大鼓,又怎能隐瞒得住? 木杖声径直来到小弦面前停下,伴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吸。小弦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张枯瘦呆板、毫无生气的面容,小弦再也忍不住强涌上的惧意,“啊”地低叫一声,只想爬起身逃跑,却又如中邪般无法动作。 那张僵硬的面容上无任何表情:“小娃娃终于醒了啊。”他的语音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如背书一般抑扬顿挫,每个音节都吐得极重,仿佛已经很久不开口说话。伸手轻轻一拽,他力气极大,小弦难以抗拒,从石棺中坐起身来。 但见此人大约近四十岁的年纪,颧骨极高,眼眶深陷,不似中原人氏。右手执一根木杖,身体微躬,冥鬼幽魂般的凄厉目光盯住小弦,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惘然,似乎眼神已穿透过小弦身体望着不知名的地方……他的相貌如此骇人,却偏偏穿着一身不沾一尘的白衣,束发垂面,一丝不乱,身上还散发出新浴过的香味,那份干净清爽与这阴暗幽冷的房间绝不相容,十分诡异。 小弦嘴唇翕动,喃喃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脸上挤出一丝笑意,眼睛里似乎也有了些生气,不答反问道:“你是人是鬼?” 小弦一怔:“我是人。” 那人喉中发出一声笑:“你若是人,我也是人,你若是鬼,我亦是鬼。” 小弦听他说了几句话,心神渐定,此人虽是相貌可怖,多半还是一个人,何况若是自己也死了,岂不也变成了鬼,亦断无怕他之理。胆气略壮:“不管你是谁,快放我出去。若不然……我就放声大叫引得人来。”他本想装出凶狠的模样,但越说心中越是发虚,最后那一句本意是威胁对方,却实与哀求无异。 那人漠然道:“你若想叫就叫吧,这里一向只有我与僵尸虫鼠做伴,有些人气倒也不错。” 小弦心知此室多半深处地下,少有人来,所以他才如此有恃无恐,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见小弦神色惊惶,伸手抚着他的头,柔声问道:“小娃娃莫怕,你叫什么名字?” 小弦被他筋骨虬结的大手抚在头顶,直冒冷汗,却又不敢挣脱:“我,我叫许惊弦,你呢?” “许惊弦。”那人微笑:“这名字倒是不错,我姓黑,大家都叫我黑二。”这一笑露出口中尖利的白齿,更令小弦胆战心惊。 “黑大叔。”小弦颤抖着叫了一声。 那人一皱眉,怒道:“我又不是黑大那个混蛋,你应该叫我黑二叔才对。” 小弦心想黑大想必是他的兄长,却被他称之为“混蛋”,此人行事如此不可理喻,难道是个疯子?记得自己明明是被那朱员外擒住,怎么又落到这怪人的手里,难道他们是一伙?也不知对自己怀着什么心思?体内虽还有林青留下的一股真力,但全力出手能否制住这个怪人并无把握,何况看他虽然相貌凶恶,对自己仿佛尚无恶意,万一迫急了他岂不更是糟糕?诸般念头纷沓而至,乖乖改口叫道:“黑二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黑二随口答应一声,目光闪烁,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弦,仿佛面前是一件极好玩的物事,小弦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听黑二问道:“你可是饿了,要不要吃些东西?” 小弦刚才虽是饿得肚中咕咕作响,但此情此景下哪还有半分食欲,摇头不语。黑二也不勉强,自顾自地道:“我要干活了,你先乖乖呆在这里,如果肚子饿了便叫我。先躺下吧。” 小弦不敢违抗,刚刚躺下,眼前忽然一黑,石棺竟被黑二重新盖上。连忙张嘴大叫:“黑二叔不要吓我,我……我怕黑。” 棺盖又轻轻打开,黑二沉声道:“我可绝非要吓你,而是叔叔干活的时候你最好不要看,以免害怕。” 小弦知道那石盖十分沉重,自己刚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起来,而黑二却举重若轻,看来本事亦不小,暗自庆幸刚才没有贸然出手。瞧他对自己的态度颇为友好,似无敌意,坐起身央求道:“黑二叔你一边干活一边陪我说说话,我就不会怕了。” 黑二盯了他半晌:“那也由得你。”一瘸一拐地转身走开,他右脚似乎受过轻伤,全凭木杖撑地而行。那些石棺上都用白粉写有编号,黑二来到第九号石棺前,轻声自语道:“唔,就是这个了。”右手木杖挑起棺盖,左手却从棺材里面抱出一人,放在那张长长的石桌上。 小弦大惊:“那人是活的还是死的?” 黑二嘿嘿一笑:“这房间里除了我与你是活的,其余都是死的。” 若是平日,小弦定要纠正对方那些老鼠也是活的……但此时哪还有心调侃,打个寒战:“你,你把死人拿出来做什么?” 黑二不答,将那具男尸平躺在石桌上,木杖轻轻一挑,已将死尸的衣衫划破,露出淡青色、僵硬的肌肤来。 小弦越瞧越惊,大生怀疑,忍不住脱口而出:“难道,你要把尸体吃下肚中去?”心想这具尸体高大壮实,看黑二刚才的样子,难道还是有意挑选出一个肉多的? 却听黑二淡然道:“死人有什么好吃的。你若是觉得害怕,就闭上眼睛吧。” 小弦听他并非食尸,稍稍舒了一口气,虽仍是忐忑不安,口中却不肯示弱,咬牙道:“我不怕。” 黑二缓缓道:“十多年了,你这小娃娃还是第一个看着我干活的人,倒真是有缘了。”口中语声未停,已从木杖中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刀,那短刀长不过五寸,刃口极薄极锋利,泛着冷森森的精光,不似是对敌的兵器,倒像是小孩子的玩物。黑二略一抬手,短刀刺入那死尸的胸膛,抬腕一挑,已将死尸肚皮划开,露出五脏六腑……小弦万万未料到黑二会给尸体开膛剖肚,想闭上眼睛已然不及,只瞅到那肠肚肝脏在腹中绞结成一团,胸腹内好一阵翻腾,几乎张嘴呕出。黑二瞥一眼小弦:“你这小娃娃确实够胆气,竟然此刻还大睁双眼。”他不知小弦其实已被骇呆了,心中纵有闭目不看的念头,眼部肌肉却不受控制。 小弦如坠梦厣,张口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大瞪着眼睛呆呆看着黑二将死尸的内脏一一掏出,在手中凝神细看,摆弄不休,口中尚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小弦惊惧至极,脑海中一片空白,对黑二的说话亦听如不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二又拿出针线,将那死尸胸腹缝合。他模样看似凶恶,双手却极灵巧,细细的针在冰冷的尸体上下翻飞,不多时便已缝好。重新将死尸放入棺中,来到依然圆睁双目的小弦面前,咧嘴一笑:“你觉得我的手艺如何?”看他的心满意足的神情,似乎刚才的所作所为绝非是残忍之事,而是完成了一项艺术杰作。 小弦一震清醒过来,只觉平生看到最恶心的事物莫过于此,心头一阵难受,干呕了几下,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黑二哈哈大笑,十分不屑地一撇嘴角:“我还当你是个有胆识的男子汉,原来也是个胆小鬼。” 小弦兀自嘴硬:“我才不是胆小鬼,只是……只是……”又惊又惧下,鼻子一酸,几乎要滴下泪来,竭力忍住。纵然他平日自诩胆大包天,此刻面对神情阴恻的黑二,却连半分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只想早些逃离这比地狱冥府还可怕的地方。 黑二望着小弦似笑非笑地一叹:“看来果然是吓坏了。”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只看他佝偻的背影,谁又能想到刚才亲手剖开死尸查验内腑之举? 小弦虽不愿意与黑二在一起,却更害怕独自一人留在这阴森森的石室中。连忙叫道:“黑二叔且等等我,我们一齐走吧。” 黑二头也不回:“你若不是胆小鬼,就乖乖地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木杖声渐渐远去。 小弦本想不顾一切跟着黑二,却恐被他嘲笑胆小,索性心头一横,抱头缩肩蜷在那冷冰冰的石棺中。已是冬季,天气寒冷,此刻更冻得浑身发抖,又觉得石室中静得可怕,低声哼几句小曲给自己壮胆,却想到这些小曲都是昔日父亲教给自己的,不由悲从中来,几乎想大哭一场。恍惚中似见无数鬼魂在眼前晃动,咬紧颤抖的牙关,心想若是冥冥之中真有鬼魂,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一定在身旁保护着自己,一念至此,稍觉心安,更是加倍的思念许漠洋与林青。 隔了一会,忽听走廊外隐隐传来语声。仔细分辨,却是黑二在与另两人的交谈,只听一人道:“我们就送到这里,然后就麻烦黑二哥了。”另一人笑道:“这种地方黑二哥也吃得下东西,小弟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黑二嘿嘿一笑:“我不喜女色,就喜欢这杯中之物,你若想凑个热闹,便与我一起下去。”那人忙不迭苦笑推辞:“黑二哥好意心领,小弟实是无福消受。”再寒暄几句,两人与黑二告辞。 小弦心想这里既然有人来,应该不是什么荒僻的处所,若是找机会趁黑二不在时高声大叫一番惊动旁人,或可遇救,不过那两人似乎与黑二是一伙,自己须得想个万全之计逃走。 听到“笃笃”的木杖声缓缓传来,越来越近,小弦不愿让黑二小看自己,东张西望故作轻松,然而等黑二进了石室,仍是不由自主地惊得张大嘴巴,倒吸一口凉气。原来黑二竟又背来了一具死尸,木杖上还挑着一个食盒。 黑二将死尸放在石桌上,打开食盒拿到小弦面前:“我弄了些酒菜,快来吃吧。” “我,我不饿。”这一具尸体上鲜血淋漓,四肢残缺不全,似乎是被人乱刀砍杀,小弦只觉腹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哪还吃得下东西。 黑二也不勉强,低声道:“那我便自己享用了。”就在那石桌上死尸边摆起两副碗筷,大吃起来,口中还不时发出“啧啧”声响,那面目狰狞的死尸似乎丝毫也不影响他的食欲。 小弦忍不住道:“难道,你不觉得脏么?” 黑二大笑:“你可知这世上最脏的东西是什么?是活人的心,至于死人么,清白身躯,得于父母,交还天地,何脏之有?”他的神情不见激动,语气依然平淡,就似说着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又将一杯酒倒在那死尸口里,叹息道:“你年岁还不足十九,又何苦学人争强斗胜,如今命赴黄泉,岂不让你父母伤心欲绝?” 小弦大奇,那尸体浑身血污,黑二却如何能瞧出他的年纪?莫非是旧相识?怔然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黑二微微一愣,喝口酒傲然道:“我从不杀人。” 小弦不解:“你既然不杀人,那这些死人又从何而来?你要来何用?” 黑二叹道:“这其中有些人或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但大多都是含冤而死,我自然要帮他们找回一个公道。” 小弦忿声道:“他们死了也就罢了,你却还要给他们开膛剖肚,连个全尸都不留,竟然还说是给他们找回公道,天下可有这个道理么?” 黑二瞪一眼小弦:“这汶河城里谁见了我黑二不是毕恭毕敬,你可知为什么?” 小弦这才知道此处名叫汶河,接口道:“大家知晓你对死人都敢如此不敬,自然害怕。” “小娃娃知道个屁。”黑二拍拍手里木杖中的短刀,怒道:“百姓敬重我,那是因为这一把神刀令无数冤案昭雪;弟兄们敬重我,是因为有什么小伤小恙遇到我皆可手到病除;就算是赵县令见了我也要恭称一声‘黑二兄’,若不是有我查明死因,他岂能破那么多无头命案,坐正县令之位?” 第117章 殓房惊魂(4) 小弦一呆,总算反应过来:“你是个仵作!?” 黑二哼一声,算是默认。小弦恍然大悟,怪不得此处有这么多的死尸,原来竟是县衙中的殓房。而这个外表凶恶的黑二乃是个仵作,将那些死尸开膛剖肚只为查明其死因,低声嘟囔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你,竟然是个好人?” 小弦声音虽轻,黑二却听得清楚,一拍胸口:“是不是好人我不敢自夸,但至少我黑二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小弦听他说得理直气壮,扁扁小嘴:“你若是行事光明磊落,又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黑二道:“你这小娃娃不知好歹,休得胡说八道。我只不过受朋友所托照看你,过几日他便会派人接你走。” 小弦喜道:“原来你是林叔叔的朋友,他可说过何时接我去京城?” “我可不知你的林叔叔是何人?”黑二淡淡道:“不过管兄倒是一向呆在京师。” 小弦心中一冷,黑二既然是官府的仵作,多半是受追捕王梁辰的管辖,看来自己仍是落在了敌人手中。可是追捕王为什么不直接把自己带走呢?难道是怕路上不便被林青察觉?他抓住自己到底有何目的?若是以前,小弦必会继续询问林青的消息,但自从父亲许漠洋死后,无形间成熟了许多,此刻多了个心眼:听黑二的语气似乎并不知道林青之事,看他态度颇为友好,只怕误会了自己与追捕王有何关系,倒不必多此一问惹来麻烦。他只以为黑二口中的“管兄”乃是追捕王梁辰的手下,哪想得到擒住自己的另有其人。 黑二接着道:“我见管兄送你来的时候封了你的穴道,他却说你乃是故人之子,生性顽劣所以才点你穴道以示惩戒,只因他身有急事一时不得分身,十日之内必会来接你。你这些天最好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我可不似管兄那么好脾气,若是惹我生气要你好看。”原来管平心计深沉,既然定下毒计围杀林青,只怕将小弦带在身边有变,恰好经过汶河城时便匆匆交给黑二。管平自然不会提及小弦的来历,随口编个理由,黑二却深信不疑,只当小弦必是十分调皮,所以也不解他穴道,又放他睡到石棺中吓唬一番,但碍于管平的面子,倒也不会让小弦大吃苦头。 小弦心想黑二既然与追捕王是一路,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人,纵是吹嘘自己十分有本事,最多亦不过是追捕王的狗腿子……想到这里,鼻中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 黑二喝道:“你哼什么?” 小弦道:“我哼一下也不行么?”说罢又连哼几声。 黑二停筷不食,寒声道:“你刚才分明是在心中取笑我。” 小弦见黑二板起脸,心中也甚是害怕,面上却一本正经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恰好想出个现成的理由:“我肚子饿得慌,哼几声好过些。” 黑二冷然道:“这里有酒有菜,你怎么不吃?” 小弦早就觉得饥饿难忍,又不愿让黑二小瞧,翻出石棺,小心避开那具死尸,拿起筷子大吃几口,又端起一杯酒闭着眼睛倒下肚去,冻僵的身体霎时暖和了起来,摇头晃脑叹道:“这一下舒服了许多。”一面揉着肚子,一面又装模作样地哼几声。 黑二拿小弦无法,他平日沉默寡言,与死尸打交道的时间更多于与人交往,本就是执拗的性子,被这个黄口小儿气得怒火暗涌,偏偏又拿不住小弦的把柄,只好埋头大吃。两人赌上了气,如比赛般一语不发,只顾抢吃酒菜。 小弦少年心性,耐不得沉默,何况在这殓房中若不说几句话实是令人心头发寒,本还顾忌那具死尸,几杯酒下肚胆子似乎也大了许多,向黑二问道:“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黑二没好气:“当然是被人砍死的。” 小弦讨个没趣,又不敢当面顶撞黑二,自言自语般道:“原来做仵作这么简单,给县太爷说一声‘他是被砍死的’,就完事大吉了。” 黑二心头火起,大掌重重拍在石桌上,那具死尸亦随之而震,差点撞在小弦身上,小弦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缩。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心里虽怕,口中犹道:“你平日折腾这些死尸他们自然不会与你计较,现在拿我出气,算什么光明磊落?” 黑二恶狠狠地道:“这里反正不缺死人,我若是把你宰了,只给赵县令报一声:‘这个小鬼是被砍死的’,你说他能查出来吗?” 小弦一惊退开两步,盯着黑二,只觉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颤声道:“你,你不是说你从不杀人么?” 黑二本是出言恫吓,见小弦唬得不轻,气消了大半,亦觉得对一个小孩子发火颇无风度,朝他挤挤眼睛,哈哈一笑:“你莫怕,我受人所托照管你,只要你乖乖的听话,自然不会害你。” 小弦拍拍胸口,惊魂稍定:“我怎么不乖了?是你自己小心眼,开个玩笑就发急。” 黑二指着那具血淋淋的尸体,缓缓道:“我做此行当时,旁人见我如避蛇蝎,受尽了白眼。从那时我就立下重誓,任何人都不可以侮辱我的技艺。只要你不提此事,就算骂我几句也不会与你计较。”他这份工作确是令人畏惧,直到数年后以一把神刀赢得别人的尊敬,方才有扬眉吐气之感,所以绝不容人出言相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听黑二说得郑重,倒也不敢造次,大着胆子望一眼那具死尸:“你为什么要做仵作,难道不害怕吗?” 黑二指着那具死尸叹道:“他不会说假话骗人,也不会背后暗箭伤人,为什么要怕?比起这世上的大多数愚昧无知的人来说,我倒宁可与死人打交道,也不用处处防范,提心吊胆。”他语气中饱含一份无奈凄怨,仿佛别有隐情。 小弦年纪虽幼,涉世亦不深,然而父亲许漠洋之死却令他亲身体会到人世险恶的道理,对黑二此言大有感触,再看那具尸体倒也不觉太可怕,只是尸体那一双无神的眼睛似乎始终盯住自己,伸手想替他阖上,终于不敢。 黑二冷冷道:“你看看也就罢了,不要毛手毛脚的乱动,若是耽误了案子,你担当得起么?” 小弦大是不服:“刚才你背尸体时一点也不管轻重,现在倒怪我毛手毛脚……” “我手里自然有分寸。”黑二悠然道:“你莫小看仵作这行当,其中可是大有学问,只怕你穷一生之力也难以学会。” 小弦最恨别人瞧不起他,挺着胸膛大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我若想学,必能学会。” 黑二哧鼻:“要想做好一名仵作不但要克服心中的恐惧,还需要有高明的医术与精准的判断,稍有差池便会放过真凶冤枉好人,岂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小弦被黑二一激,仔细盯着那具尸体:“他左肩是被一柄沉重的开山刀所伤,右腿上是普通的剑伤,不过小腹那一道伤口呈钝圆状,难道是判官笔,不对不对,判官笔上并没有倒钩……我知道了,应该是极其少见的马牙刺。看来这个人是被人围攻而死的……” 黑二委实料不到一个小孩子也能讲出这样一番话,从尸体上判断出刀伤、剑伤也就罢了,能将武林中的奇门兵器“马牙刺”认出来,绝非常人能及,顿时刮目相看。他不知小弦自幼把《铸兵神录》背得滚瓜烂熟,对天下各种兵器的性能极其熟悉,越是奇形怪状的兵器反而越是记忆深刻。 小弦瞅着黑二惊得瞪大眼睛的样子,得意一笑:“我说得对不对?” 黑二哼一声:“这也不算什么。若你还能看出他是何时被杀,真正的致命伤是何处?杀他的人用何招式,有何特征……才叫本事。” 小弦被难住了,撅着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这么多?” 黑二哈哈大笑:“你看,死者血流呈紫青色,尚未完全凝固,毙命时间应该在三个时辰以内;肩腿之处皆是皮肉外伤,小腹那一刺虽重,却仍不足致命,真正的致命伤乃是脑后这一记重击,应是用棍棒等钝器所伤;此后脑的伤口并不在头顶正中,而是稍稍偏右半寸,并且伤口处有摩擦的痕迹,可知当时使棍者并非用‘泰山压顶’、‘力劈华山’等招式迎头袭击,而是用类似‘横扫千军’之类的招式从左至右挥扫,由此可以判断出使棍者应该是一名惯用左手之人,至少擅用反手棍法。这还仅仅是表面上所看到的,若是剖腹查验,还可以检查到是否有内家拳伤,是否曾中毒……”黑二做了十余年的仵作,从来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摆弄死尸,只需将结果禀报上去,无人有心情听他将这些验尸的道理细细讲述。刚才见小弦能看出死者所中的兵器,颇似个“行家”,此刻便不免有些炫耀的心理,加之小弦年幼好奇,越听越有兴趣,也忘了害怕,在死尸上指指点点不停询问,黑二更是有意卖弄,亦不藏私,结合数年来破获的奇案将心得一一道出,直讲得口沫飞溅,良久方歇。 小弦听得咋舌不已,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也懂得了不少知识:“原来这里面竟有许多学问,黑二叔家学渊源,果然厉害。” 黑二瞪眼道:“我黑家祖上传下的是悬壶济世的医术,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小弦的马屁拍在马脚上,挠挠头:“医术是用来治活人的,你却是整日与死人打交道,当真是奇怪了。” 黑二恨声道:“家父医术精湛,却被那些无知百姓所害,所以我从此不再行医。” 小弦奇道:“医者受人尊敬,怎会如此?” 黑二长叹:“巴豆救人无功,人参杀人无过。世上许多事情原是这般不可理喻。” 小弦不解,追问道:“什么叫‘巴豆救人无功,人参杀人无过’?” 黑二冷笑:“巴豆乃是大毒之物,若遇肚腹结聚、脏腑沉寒时,便可做攻削坚积之药。但巴豆性烈,虽可治病,却令人元气大伤,数日无力,所以虽有救人之效,却无救人之功。而人参虽是大补之药,一味多吃,阳气过盛,亦足可致人于死。可笑愚昧世人只当人参是宝,巴豆是毒,岂会明白这些道理?” 小弦想起父亲曾对他说过:武功就如用药,以之救人谓是为医,以之害人则为毒。隐有所悟,连连点头。灵机一动:“那巴豆不知是什么味道?”心想黑二既然懂医,多半备有这些药物,巴豆既然能令人数日无力,若找机会掺在酒菜中给黑二服下,自己岂不就可以趁机逃走。 黑二哪知小弦的心思,如实答道:“巴豆味辛,服用时可加入冰糖、芫花、柑皮等物,再以淡茶佐之,便无色无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暗暗记在心里,本还想再问问巴豆是何模样,又怕太露了痕迹。先转移话题道:“那你父亲怎么会被人所害?你又如何改行做了仵作?” 黑二面色一黯:“那都是十八九年前的事情了,也不必再提。” 小弦被勾起了好奇心,央道:“黑二叔你告诉我吧,我保证不对人说。” 黑二拗不过小弦,加之这段往事在他心中藏了近二十年,却无合适之人倾诉。此刻面对小弦这样一个小孩子,亦不必有何戒心,叹了一声:“也罢,左右无事,便告诉你吧。” “我祖上的医术传于高丽,不重岐黄,最精刀功,尤擅替人剖腹取瘤、开颅散血。到了家父这一辈,已是塞外极有名望的神医,口碑极佳。家父自小立下宏愿,要医遍天下穷苦之人,便动了去中原行医的念头,谁知这一去,反惹下了大祸。”说到这里,黑二眼露怨毒之色:“塞外虽比不上中原物博地广,塞外各族却不似汉人小肚鸡肠,趋小利而忘大义。” 小弦颇不以为然,心想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还替汉人的官府做事?这些念头当然不敢表现出来。 黑二继续道:“家父带着我们兄弟二人,一路治好不少疑难杂症,略有薄名。有一日来到中原一个小城,恰好遇见一户人家娶亲。那时我才不过十三岁,亦是如你一般的年纪,也怪我少不更事,闹着要去看新娘子,父亲拗不过我,便带我们去喜堂中。见到那新郎时却是一惊,原来家父目光精准,瞧出他身患隐疾,乃是脑内有处淤血不散,一旦发作必有性命之忧,连忙将新郎拉着到一旁如实告知。那新郎平时身强体壮,连小病也不生,纵偶有头疼亦无大碍,纵是家父将他症状一一指出,如若亲见,那户人家仍是全然不信,反而指责家父借机骗财。家父倒不与他们生气,只是抱着医者父母之心,指天发誓若有虚言不得好死,他们才略信了几分,便问要如何医治?家父实言相告,欲治此病须得开颅化血,极为凶险,自己也无十成把握,但若讳疾忌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必亡。那户人家一听之下大怒,说开颅之事岂可儿戏,将我们轰了出去……” 小弦越听越惊:“难道是后来那新郎果然死了,反而怪你父亲咒他而亡?” 黑二叹道:“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倒也不会搭上家父的性命。他性子固执,又担心那新郎的安危,竟邀了小城中的数名大夫一齐再找上那户人家,又将自己的诊断当场说出,那些庸医全无主见,也皆随声附和。那新郎倒也豪爽,亦想一举根除头疼的毛病,便允家父相治。谁知,唉,那新郎本就病入膏肓,开颅治病本就是五五之数,竟然就此治死了他……” 小弦目瞪口呆:“你父亲明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却还是毅然出手医治,实是让人佩服!” 黑二耸然动容,一把抓住小弦的手,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双目中却射出浓烈的感激之色来。此事在他心中深埋多年从不对人说起,就是觉得父亲亦难脱其责。哪知小孩子看待问题与成人的角度大不相同,小弦这一句无心童言听在耳中,如遇知己! 小弦不料自己随口一语竟让黑二如此激动,又是害怕又是同情:“然后又怎么样?” 第118章 殓房惊魂(5) 黑二道:“可恨那些庸医根本瞧不出来什么病症,又妒忌家父医术高明,此刻见到医死了人,便把责任都推在家父头上。那户人家喜事变丧事,不由分说便痛打我父子三人一顿,又吵着要去报官。我这条右腿便是那时被打瘸的,若不是黑大拼死相护,恐怕小命也难保了。家父又羞又惭,又见连累了我们兄弟被人毒打,一口气咽不下去,瞅人不注意时便撞墙自尽了。那家人见家父惨死,亦只好不再追究,将家父身上的银钱尽皆搜去,只留下三、五两银子,从此我兄弟二人流落江湖,受了许多苦……”说到这里,黑二眼眶一红,再也说不下去。 小弦怔怔听完黑二的故事,心里十分难过。黑二的父亲本意是治病救人,谁知竟会落得这样的结局,人世无常,由此可见一斑。算起来黑二如今年纪不过刚刚三十出头,看模样却不下四五十岁,必是童年惨遇令其未老先衰,再念及自身遭遇,咬牙低声道:“我父亲也被人害死了,我现在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还可以找机会替父报仇,我却毫无办法,总不能也将那一家无辜之人给杀了。”黑二平日沉默寡言,喜怒不行于色,此刻重提昔日往事,隐忍多年的愤郁之情如长堤决口,喷涌而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小弦料不到看似凶神恶煞的黑二竟会如孩子一般大哭,颇有些手足无措。听他哭声凄惨,几乎要陪着他掉泪,想起曾答应林青再不哭泣,竭力强忍。在他的心目中,一直以为黑二既是追捕王的同伙,必然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定会杀了那家人替父报仇,想不到他模样虽恶,心地却是善良,自己只怕当真是错怪了他。一面拍着黑二手背以示安慰,一面别过头去轻拭微潮的双目。 黑二哭了一会,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望着小弦赧然一笑:“这十几年来我从未如此失态过,倒叫许、许小兄弟见笑了。”他经过一番倾诉后,不知不觉已把小弦当作极亲近的朋友,连称呼也改了过来。 小弦又问道:“你父亲死后,你们兄弟两人如何生活?” 黑二微微抬起头,似乎在怀念那段艰辛的岁月:“那时我才十三岁,黑大长我两岁,也只不过是个大孩子。我们埋了父亲后,想回塞外却无盘缠,心想也学了父亲不少医术,亦可挂牌行医,谁知我们年纪太小,哪会有病人相请?眼看几两银子将要用完,若是行乞为生,岂不坏了父亲的一世英名?实在无法,黑大便将我送入一个大户人家做小厮,他却独自去京城闯荡,这一别就是五年的光景。我那时暗下决心,心想家父这一生治人无数,虽因此而死,我却不能坠了他的名头,五年里苦学医术,以待日后给替父亲争一口气。到了十八岁,便辞工去京师寻黑大。谁知再遇他时,他这个混蛋竟已变得令我不敢相认。” 小弦心想那黑大曾对黑二舍命相护,自然是兄弟情深,为何又成了黑二口中的“混蛋”?心头疑惑:“难道他变成了坏人?” “在那种情况下,为求生存做坏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黑二苦笑道:“像我父亲那般好人,还不是落得一个惨死异乡的下场?只是,我万万没想到黑大这个混蛋竟然忘了祖训,做了京城中的刽子手。” “啊!”小弦吃了一惊:“难道就是那手执大刀砍下囚犯人头的刽子手?” “还不止如此,他还在牢中以酷刑迫人招供。”黑二痛声道:“我家传医术特别对人体骨骼经络有研究,本是为了治病救人,可他却将此法用于害人。我与他大吵一架,却无法劝其放手,自此兄弟反目。我见黑大堕落至此,亦是心灰意冷不愿再行医,每日只是借酒浇愁,却遇见了管兄,他便推荐我来这汶河城中做仵作,这份行当虽不能救人一命,却可令冤情昭雪,倒是正合我意,就在这汶河小城中一呆就是十几年……” 小弦恍然大悟,原来黑二做仵作竟有这样的原因:“难道你们兄弟二人就再没有来往?” 黑二叹道:“我本还盼着有一日黑大能回心转意,过了这么多年,心也凉了,权当从没有这个兄长。哼,听说他在京师还被称为什么‘牢狱王’,呸,若是父亲泉下有知,亦难瞑目……” 小弦一呆,原来黑二的大哥竟然就八方名动中的牢狱王黑山!听说黑山精通拷问术,任何犯人落到他手里都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终只好屈服招供,乃是江湖上人人畏惧、谈之色变的人物,想不到他那一身用刑的本事竟来自家传的医术。而他的亲生兄弟又会在小城里做一名默默无闻的仵作,不由感叹命运难测,每一个选择都足以改变人生。 小弦不忍见黑二黯然神伤的样子,拉起他的手:“黑二叔,你是个好人。”此刻再也不觉得他相貌可怕,反倒生出一份亲近之意。 黑二听小弦语出真诚,心中也甚觉感动,柔声道:“管兄对我有知遇之恩,此次将你托付给我,我自然会尽力照看好你,你不用着急,过几天他就会接你入京。” 小弦也不知黑二口中的“管兄”是何人,料想是追捕王的手下,气呼呼地道:“我才不要跟他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黑二一愣:“你若不愿与他一路,要么便留在这里,我愿将一身医术相传,保你此生受用不尽……”他刚才听小弦说起亦是父亲被人所害,同病相怜,不由起了传承衣钵的念头。 小弦摇摇头:“我不学医,我要学武功替父亲报仇。” 黑二寂寞了十余年,一心想留下小弦做伴,劝道:“我虽不懂武功,但你若学了我的医术,修习武功时亦可事半功倍。” 小弦奇道:“医术与武功有什么关系?” 黑二正色道:“我祖传的医术名为‘阴阳推骨术’,对人体骨骼构造的研究可谓是前无古人。试想与人过招,抬手动足皆与骨肉相连,提肩则动肘,拧腕而勾掌,你若能穷极骨骼变化,便可料敌先机,岂不是对武功修为大有助益?” 小弦心中一动,奕天诀的原理本就是故意露出破绽诱敌来攻,若能提前预知对方的出手方位,威力倍增。拍手叫道:“好啊,但我只学那些与武功有关的知识,可不要做大夫。”心想反正一时也逃不掉,倒不如学些本事。 黑二见小弦意动,呵呵一笑:“也罢,这几日便先传你阴阳推骨术。” 小弦想了想:“不知要学会这阴阳推骨术要多久的时间?” 黑二道:“这里有许多死尸,恰好可以供你摆弄,若你有天分,几日时光便可掌握。”医道博大精深,穷一生之力也未必能有所成,但黑二只怕小弦不肯学,故意如此说。心想小孩子心性不定,等小弦学出了兴趣,自然会再求自己传授,倒不必急于一时。 小弦眼珠一转:“这些死尸好不吓人,要我学需要答应一个条件。” 黑二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可知有多少医师欲求一尸而不得,更有甚者掘墓求尸。如此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还要讲什么条件?”他说得确是实情,汉人迷信,岂愿死后毁尸?若非塞外民俗较为开放,并没有太多顾忌,他祖上也不可能将骨骼经络之术研究得如此透彻。 小弦嘻嘻一笑:“我学一天,你要给我一两、不,要给我三两银子。”他知道纵然黑二想留下自己,但追捕王一来,必会把自己带到京师要挟林青,存着伺机逃跑的念头,只是身无银两诸多不便,总不能再去“劫富济贫”,索性趁机漫天要价。 黑二怒道:“我一月的俸银才不过十两……” 小弦对银钱全无概念,连忙改口道:“那一天给一两好了,以我的聪明才智,估计最多仅让你破费小半个月的俸银。”他与黑二混熟了,见他瞪起眼睛也不怕,昂起头傲然道:“不能再减了,你若不同意我就不学。” 黑二拿小弦无法,又确实想收下这个古怪精灵的徒弟,只好勉强先答应下来。 说来也奇,黑二虽然一天到晚与死尸打交道,亦睡在殓房石棺中,本身却有洁癖,每日都要去城中浴馆中细细清洗一番,当下带小弦去好好洗个澡,又陪他在汶河城中逛了一圈。 小弦人小鬼大,假意稳住黑二,心里却存下了等他每日洗浴时趁机溜走的念头,暗暗记下逃跑的路线。又问起黑二,才知距自己在平山小镇上被掳已过了四天,汶河城离京师亦仅只有三、四日的路程,想必遇擒后一路上被点了穴道,所以浑然不觉。看来还需要学几日医术,攒下足够的银子……黑二哪想到小弦的心思,一心教他祖传的医术,回到殓房中便抱出一具尸体对小弦讲解起来。 黑二这十余年少与外人交往,潜心钻研医术,对人体骨骼的了解程度可谓是天下无人可出其右。他虽不通武学,但因时常要解剖那些江湖械斗而死的尸体,亦需要了解各门各派武功招式与奇门兵器等。一般的武学高手皆稍通医术,方可出手制敌要害。像“分筋错骨手”、“大小擒拿手”等武功更是与之息息相关,只是从没有一人能如黑二这般将尸体细细分解,逐一查看,对人体复杂的骨骼结构了如指掌。正如黑二所言,习武者无论武功高低,毕竟是血肉之躯,跨步先动胯骨,出掌先摆肩骨,出手皆有迹可寻,懂得骨骼运动的道理确可有料敌先知之效。他对此研究多年,极有心得,加之寂寞多年,遇见小弦这样一个活泼有趣的孩子,一意想让他拜自己为师,从此留在身边,教得更是尽心尽力,毫不藏私。 小弦学得颇有兴致,再也不觉那些死尸可怕,不但亲手将尸体全身骨骼摸了一遍,竟然还给每一具尸体起了名字,黑二亦不禁莞尔失笑。小弦本就极聪明,当初为了化去宁徊风的“灭绝神术”,在点睛阁中记下了人体全身穴道,此刻有十余具尸体做标本,再与黑二所教一一印证,进步神速。仅两三日的光景便已掌握了许多要点,更与奕天诀不战屈人的心法相配合,得益匪浅。他倒不曾忘记每日找黑二讨那一两银子的“教课费”,黑二权当小弦少年心性,觉得有趣,也不与他争较锱铢。 到了第三天,小弦忽觉心神不宁,晚上不停做着噩梦,半夜惊醒,怔怔躺在石棺中,对林青的思念之情狂涌而来。算来与林青已分别七八日,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现在何处?是否已经到了京师?追捕王或许随时会来,若不逃走再无机会,但摸摸怀里轻飘飘的三两银子,又觉得胆气不足。心里又抱着一丝侥幸的念头:或许林青会先于追捕王找到自己,若是自己贸然逃走,岂不正好错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在小弦的心目中,林青乃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英雄,加之亲眼见林青在君山挫败六大邪派宗师之鬼王历轻笙,认定普天之下唯有明将军可算是暗器王的对手,其余诸如追捕王之辈皆不足惧。 再想到黑二心地善良,待自己不薄,至少也应该把那“阴阳推骨术”学会了才算对得起他。记得媚云教右使冯破天提过自己的生日是四月初七,便直觉自己与“七”字有缘,索性打定主意再等四天,凑足“七”两银子就逃走。其实小弦对黑二颇有些难舍之情,心底却不肯承认,加上独去京师亦是心中无底,顺便找个这样的借口,这等孩童心思实不足为外人道。 小弦并不知这一天正是林青在京城外中伏受伤之时,却隐有感应,亦算是天意。 自此小弦学得更是用心。只因管平并未告诉小弦的来历,黑二对小弦全无防范之心,偶尔有事外出时亦留小弦单独在殓房中,回来总见小弦一个人面对着死尸苦思,更不疑有他。 转眼又过了四日,这天傍晚,黑二要带小弦去浴室,小弦却推说自己头疼,不想外出。他毕竟是个孩子,既然打定了今日离去的主意,言语行动间不免露出些破绽,黑二本是略有怀疑,听小弦说身体不舒服,反倒去了疑心,哪会想到其中有诈。经过七天的相处,与小弦感情渐深,十分关切,又替他把脉扣关,却查不出什么病症,只当是偶感风寒,逼着小弦喝下一碗药,嘱咐几句方才离开。 等黑二走后,小弦立刻跳起身来,走到门口,忽又有一丝不舍。心想黑二对自己一片诚心,若是就此不告而别未免太过小气,找支炭笔想在地上给他留几句话,却又不知应该如何解释,思索良久,学着江湖好汉的口气写下几个大字: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又觉语气太过生硬,叹了一口气,再写下几个字:黑二叔,你是个好人,我会记得你……一时颇为动情,眼眶微红。他自小受《天命宝典》的潜移默化,性格上本就敏感重情,生离死别对心灵的冲击尤胜他人,抬头看看呆了几日的殓房,竟也觉得温暖,若非时间紧迫、独自一人亦有些害怕,真想一一打开石棺给那些死尸也告声别。 正要起身离开,室内灯光蓦然一暗,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的走廊上。 小弦一惊,只当黑二早早洗浴归来,仔细看去,来人身形较瘦削,却不是黑二。 那人乍见满屋石棺,一个小孩子蹲在地上浑若无其事地写字,饶是他久经风雨,看到这诡异至极的情景亦不由一愣。 来人的脸孔被隐约的光线罩上一层阴影,看不清楚,唯有一双眼中却露出慑人的精光,小弦脱口叫道:“你是——追捕王!?” 来人倒退了半步,强自镇定的声音中亦有些不由自主的颤抖:“正是梁某,你,你就是林青说的那孩子么?”话音未落,只听小弦大叫一声,往门外冲去。 第119章 智斗捕王(1) 来者正是京师中八方名动之首:追捕王梁辰。 八方名动不重功利,“良辰美景清风明月林青水秀黑山白石”这八人中,唯有追捕王梁辰在京中任职,他成名极早,虽挂职于刑部,却是御用捕王,名义上仅有当今皇上有权调动,连刑部总管洪修罗亦无法派使。 追捕王在京师中属于泰亲王一系,在岳阳府中本已跟上林青,却因奉有泰亲王的密令,仅将行踪告知鬼王历轻笙,由历轻笙在君山栈道上出手相试暗器王的武功。当林青不露声色迫退历轻笙时,梁辰就在山顶上观战,林青武功之高大出他意外,不敢擅自主张,当即赶回京师禀报泰亲王。谁知管平借机巧施毒计重创林青,并迫得林青在生死关头说出了那番有关小弦与明将军关系的话。 太子府中亦布有泰亲王府的暗探,这句话当晚便传了泰亲王耳中。泰亲王时刻想扳倒明将军,虽对此事半信半疑,却如何肯放过,命令追捕王立刻出京抢在太子之前找回小弦。 管平行事谨慎,加之事过数天,追捕王虽是精通跟踪之术,却也未能及时找到小弦,何况他根本料不到管平会把小弦托寄在汶河小城的一个仵作手里,直到第四日后方才慢慢寻到些蛛丝马迹,赶来此处。 小弦夺路而逃,以追捕王的身手,要想截住他可谓易如反掌。但他刚才乍见殓房中小弦安然写字的模样,实是唬得不轻,更预料不到小弦一开口就能道破了自己的身份,几乎疑是鬼魅作怪。 其实小弦根本不知管平插手暗害林青之事,一直以为在平山小镇中掳走自己的人就是追捕王,所以才脱口叫出他的名字。谁知误打误撞下反令追捕王吃惊不已,心想自己这一路秘密行事,身份掩藏得极好,这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如何能一眼看出来,怪不得林青说他是明将军的克星,果有非常之能。疑神疑鬼之下,见小弦冲来,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竟被小弦逃了出去。 因殓房晦气,所以并未设于县衙中,而是在县衙旁边一条偏僻的小巷中。小弦冲出殓房,慌不择路,直朝巷内奔去,跑了几步,却发现是条死胡同,转身欲寻他路,却见追捕王的身影已拦在巷口,缓缓逼近。但看他三十八九岁的年纪,直鼻阔口,浓眉细目,身材虽然瘦小,一张方脸上却是神情冰冷木讷,似是不通言笑,令人见之心中生寒。 追捕王抓了无数逃犯,却还是第一次让人从自己身旁两三尺处逃开,何况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若是传扬出去,威名大损,暗蕴怒火,望着小弦冷冷道:“若是让你逃了,我的名字从此倒着写。” 小弦眼见无路可逃,倒定下心来,勉强一笑:“其实‘辰梁’这名字倒好听得多。”忽又似想到什么事情,摇头道:“不对不对……” 追捕王微愣:“什么不对?” 小弦道:“你是说将自己的名字倒着写,可不是反着写,倒过来的‘梁辰’应该是什么字,我可不认识……嘻嘻。”瞅准墙角边一个狗洞,趁追捕王一愣神的工夫,猫腰钻了进去。墙外乃是另一条巷子,出巷后便是大街。 追捕王见多识广,受小弦调侃也不生气,飘身过墙。小弦满以为暂时可摆脱追捕王,谁知跑了几步,忽觉头顶有异,抬头一看,却见追捕王从半空落下,足尖轻点在自己脑门上,复又腾身而起,在空中一飘一荡,浑如飞鸟。 小弦大惊,追捕王虽然身材瘦小,毕竟有数十斤的分量,脚尖点在自己头上却几乎不觉,这份轻功实是骇人听闻。想到林青曾说过追捕王的轻功名为“相见不欢”,果是厉害。加急步伐,想跑到大街上借人群的掩护脱身。 追捕王见小弦目露惧色,亦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轻功露了行藏,飘然落在小弦身边,与他并肩而行,哂然道:“你逃不掉的,我这名字倒着写也罢,反着写也罢,总之是不用改。” 小弦哼一声:“那也不见得。”眼见已到了大街上,瞅着人多处钻了进去。追捕王也不阻拦,负手冷笑。 小弦料想追捕王绝不可能如自己一般不顾身份在人群中左穿右插,此时已是傍晚,人影幢幢中并不容易分清自己,借着周围游客身体的掩护,又来到另一条小巷中,四顾一番不见追捕王的身影,找个角落藏起来,连喘几口粗气,思索下一步的对策。 眼前一亮,却见墙边放着几个大箩筐,箩筐中放着一些杂物,心想若是躲在里面,追捕王定然找不到自己。此刻仿佛又回到童年时与小伙伴捉迷藏的光景,也顾不得脏,小心搬开杂物,正要入内,耳边忽被人吹了一口气,追捕王的声音悠然响起:“你觉得好玩么?” 小弦大感气馁,气冲冲地回答一声:“好玩!”抬眼看到追捕王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脸上一付猫捉老鼠的可恶神情,忍不住一脚狠狠踢在那箩筐上。 追捕王悠然道:“你玩够了吗?” 小弦气不过追捕王那胸有成竹的神态,咬牙切齿道:“才刚刚开始,怎么会玩够?” 追捕王淡然道:“既然如此,那你就继续玩吧,我乐于奉陪。”他知道泰亲王将小弦带回京师绝不会借机要挟林青,反而会以此对林青示好共同对付明将军,所以也不对小弦动粗,只想挫他的锐气,免得他在回京路上惹是生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这些日子把追捕王想像成穷凶极恶之人,想不到他如此好说话,反倒有些措手不及:“你到底想怎么样?” 追捕王道:“暗器王让我来接你去京师。” 小弦怀疑道:“林叔叔在哪儿?你是他的敌人,他怎么会让你来接我?” 追捕王一本正经道:“谁说我是他的敌人,我与林兄同列八方名动,虽没有太深的交情,但在我心中,一向是极佩服他的。你被管平擒住藏在这小城中,他一时找不到你,知我精于追踪之术,所以请我来相救。” 小弦早听父亲许漠洋说起过京师中“半个总管,一个将军,三个掌门,四个公子,天花乍现,八方名动”之事,此刻听到管平的名字方才明白过来,怪不得黑二绝口不提追捕王,而是一口一个“管兄”,原来擒下自己的人竟是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倒对追捕王的话信了几分。随口道:“如果骗我,你就是小狗。” 追捕王一怔,顿时语塞。这本是小孩子之间信口开河,却当真比任何锋刀利剑都管用。其实追捕王这番言语亦不完全是假话,至少他对林青能于万军丛中公然下战书挑战明将军之事不无敬意,但暗器王请他相救小弦之事确是虚言。他虽明知小弦定会因此再不信任自己,却自重身份,难以将谎话一编到底。若是自认小狗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小弦看到追捕王脸上的神情,立知有诈。转身要跑,却听追捕王冷冷道:“你想继续玩也可以,但我再捉住你一次,便痛打你一下屁股。” 小弦立时停步,不敢再动:“仅是打屁股么?你会不会杀人灭口?” “林兄与我相识多年,我岂会害你性命?”追捕王失笑,傲然道:“我身为天下捕王,对犯人都从不动私刑,何况是你这样一个小孩子。”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略略放心,偏着头问:“此话当真?” 追捕王道:“当真!” 小弦又道:“骗我是小狗?” 这一次追捕王毫不犹豫地点头,看到小弦眼露顽皮之色,方才醒悟过来自己堂堂追捕王竟与他玩这小孩子的把戏,狠狠瞪了小弦一眼。 小弦心头暗笑,却也不敢把追捕王惹急了:“好吧,我现在累了,休息一会再玩。我们去哪里?” 追捕王冷哼一声:“你且跟着我走,只要这一路乖乖的,便不会吃苦头。” 小弦眼珠一转:“这么晚了赶路不便,先住一晚吧。” 追捕王道:“往北二十里便是昭阳镇,今晚我带你去那里住下。”当先往前行去。 小弦无奈,只好随着追捕王。走出几步,眼见他尽挑行人不多的僻静处走,忽又道:“梁大叔,在汶河城几日我几乎没有出过门,你陪我逛逛街好不好?” 追捕王本不愿多事,但听小弦这一声“大叔”,心中一软:“也罢,便陪你逛半个时辰。”料想这孩子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何况泰亲王欲与暗器王合作扳倒明将军,也不能太过得罪他。 小弦蹦蹦跳跳地来到大街上,找个行人最多的地方,忽然站在街中心停步不前。追捕王心头疑惑:“你想做什么?” 小弦抱头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顿时引来不少行人围观。 小弦一面拼命用手抹着并无泪水的双眼,一面指着追捕王大叫:“他是人贩子,要拐我去卖,救命啊!” 追捕王气得满嘴发苦,真想上去一掌打翻小弦,但那样一来势必承认了他的“诬告”,强按怒气对周围拱手打揖:“小孩子不懂事胡说八道,诸位不要听他乱讲。我若是要卖他,岂会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小弦大叫:“他想要把我卖三百两银子,但买家只肯出二百两,一时谈不拢,他就让我唱歌说笑话,好多赚些银子……” 追捕王此刻才算领教了小弦的机智,一时惊讶于他的应变,微微皱眉,心头的震惊远甚于愤怒。 旁人见小弦说得煞有介事,追捕王却气定闲并不心虚,难辨真假,议论纷纷。有好事者出言问追捕王道:“你与这孩子是何关系?” 追捕王呵呵一笑:“我是他表叔,这孩子一向顽劣,倒让诸位见笑了。” 小弦道:“我才没有你这样的表叔,你可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追捕王低头对小弦赔笑道:“小弦你不要胡闹了,叔叔给你买那件新衣服就是了。”他身为天下捕王,一向是别人看他眼色,此刻迫于形势能如此对小弦低声下气,当真是难为了他。小弦一怔,未想到追捕王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想来多半是偷听林青与自己的对话,心头暗恨。众人见追捕王果然说出了小弦的名字,只当是小孩赌气胡闹,哄然而笑。 小弦眼见此计不通,索性耍起赖皮:“我不要新衣服,我要那匹小马,我还要吃燕窝粥。”记得上次追捕王给林青留书赠银,想必他十分有钱,不趁此刻敲诈更待何时,只可惜他从小生活清苦,一时倒想不起什么贵重之物。 有人便笑道:“这孩子果然顽皮,须得好好管教一下。” 追捕王连声答应,又对众人一叹:“这孩子自小没了父母,也都由他便是。”此语赢得诸人的好感,又说到了小弦的伤心处,反倒令小弦颇难为情,悻然起身。 忽听人群中传来黑二的声音:“阁下是何人,为难小孩子又算什么本事?” 小弦大喜:“黑二叔,你总算来了。” 原来黑二担心小弦的身体,匆匆洗毕就赶回殓房,谁知已是人去楼空,望着小弦的留字,既生气他不愿留下陪自己,又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一份不舍之情,料想一个小孩子应该尚未走远,急急出来寻他,可巧正撞见小弦当街大闹。 追捕王已暗中打听到黑二的姓名,沉声道:“黑二兄请了。在下罗勇,奉管御师之命接这孩子去京,这几日亏得黑兄照看他,罗某在此多谢了。”追捕王名满天下,但这汶河小城中却无人相识。泰亲王毕竟不便与太子公然冲突,所以他报上假名,又谎称是奉管平之命。这本是追捕王早就想好的对策,只是万万想不到才一照面就被小弦叫破了身份。 小弦急忙道:“黑二叔不要信他,他是……”“追捕王”三字尚未出口,但觉一股劲风逼来,喉头一窒,再也吐不出半个字。耳中听到追捕王低低的传音:“你最好不要公开我的身份,不然恐有性命之忧。” 追捕王此言确实不假,小弦是明将军命中克星之事只怕早就暗暗传遍京师,若是被各方势力知道他落在泰亲王手里,出于各自的原因皆不会袖手旁观,比如将军府就极有可能杀之灭口。以常理推测,追捕王自然猜不到明将军竟会下令将军府全力保护小弦。 小弦一呆,听追捕王语气不似作伪,倒也不敢造次。何况在追捕王的神功催迫下,纵想再张口分辨亦是有心无力。 黑二瞧出蹊跷,略一思索道:“既然如此,罗兄可执有管兄的信物?” 追捕王呵呵一笑:“临行匆忙,倒忘了此事。不过管御师亦有相请黑二兄之意,不如与我一同赴京。”若以泰亲王的行事风格,必会杀黑二灭口,但堂堂捕王岂会知法犯法,仅打算将黑二诱入京师软禁起来,令管平追查无门。 黑二冷笑:“你错了,管兄与我并无约定什么信物,你若当面找我要人必不会生疑。但你掳人于前,先兵后礼,分明是假冒。” 周围百姓皆认得黑二,一向敬重他,听他如此说顿时纷纷出言相帮,已有人吵着要去报官了。管平当初将小弦交予黑二时根本未想到过小弦的重要性,仅随口说会派人来接。追捕王却不知其中关键,本想直接抓走小弦了事,谁曾想小弦机灵过人,反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追捕王面色不变,脑中思索对策。他自然不怕官府纠查,却担心被太子或将军府知道此事,黑二上前欲抱小弦,追捕王退开半步,趁着背对黑二,手指轻拂,欲神不知鬼不觉地封住了小弦的哑穴,免得这小鬼胡乱说话。 第120章 智斗捕王(2) 谁知追捕王指尖刚触及小弦的身体,黑二已惊呼道:“你做什么?不要伤害小弦。” 追捕王一凛,他出手如此隐蔽,更是背对着黑二,想不到竟也被他瞧破,难道此人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心念电转,指尖仅在小弦哑穴上一触即回,淡然道:“黑二兄说笑了,我岂会伤害一个孩子?这里人多不便,黑二兄可愿借一步说话?”他怎知黑二并不通武功,却因身怀阴阳推骨术,从他肩后的动作看出了欲对小弦不利,所以才出言喝止。 黑二道:“有什么话但请直说,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吞吞吐吐?先把孩子还给我!”周围众人齐声附和,更有人上前欲帮黑二抢回小弦。 追捕王眼蕴怒意,猛然吸气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口!”这一吼声若行雷,势压全场,每个人的耳中都是嗡嗡作响,良久不息,有一两人几乎被震倒在地。汶河城的百姓何曾见过这等神功,齐齐退开几步,难以置信地盯着追捕王,不明他那瘦小的身躯里如何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黑二亦是浑身一震,虽早看出追捕王身怀武功,此刻才知竟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黑二因父亲羞愧自尽后,先流落江湖吃尽了苦头,后来又做了几年小厮,被人呼来喝去,虽身负精湛医术,性格却是懦弱,从不与人争执,见到追捕王神威凛凛,心头大惧,但接触到小弦可怜巴巴的眼光,勉强鼓起一丝勇气,对追捕王嗫嚅道:“你,你到底想如何?” 追捕王淡然道:“这个孩子我必须带走,黑二兄若想与我谈些条件,就请跟我来。”抱着小弦大步往前行去,众人慑于他的神功,不由自主让开一条道路,眼睁睁地看着他扬长而去。 黑二望着众人,摇头长叹:“难道我们这许多人竟然会怕了他一个?”众人不敢接触他的眼光,纷纷垂下头。黑二来自塞外,本就因父亲之死对汉人成见极深,见状反而激起一腔蛰伏多年的血气,朗然大喝道:“小弦莫怕,黑二叔绝不会抛下你不顾。”紧紧随着追捕王而去。 追捕王不明黑二虚实,有意显露武技,抱着小弦看似在人群中闲庭信步,已暗暗运起“相见不欢”的轻功,似慢实快,瞬息来到郊外无人处。看黑二追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心头诧异。 追捕王停下脚步,将小弦放在地上,黑二赶来一把抱住小弦,恶狠狠地挡在追捕王身前:“我不管你是谁,总之决不能带走他。”却听小弦亦同时急声道:“黑二叔不要管我,这个坏蛋十分厉害……”他一路上被追捕王以无上玄功憋住气息,此刻才能开口。 追捕王负手而立,冷然看着他二人。此刻已知黑二身无武功,忽右腿轻挑,将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握于手中,淡然道:“此子与黑二兄非亲非故,何苦纠缠不休?我带他去京师绝无恶意,不然纵是想杀你灭口,亦是易如反掌。”随着他的说话声,那块石头已被捏成粉末。 黑二眼中惧色一闪而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黑二就算拼了这条命,也断不容你抢他去。” 追捕王大笑,蓦然踏前一步,左掌虚晃,右掌已无声无息地拍向黑二前胸。却听小弦急声道:“小心他的右手。” 黑二精通阴阳推骨术,见追捕王左肩暗沉、右肘微提,早已知他左手发出虚招,右掌才是致命一击,然而追捕王身法如电,根本不及闪避,眼睁睁地看着右掌印在前胸。 追捕王右掌按在黑二胸前,刹那间化掌为指,封住他的膻中大穴。心中惊讶不已,这一招名为“银河夜渡”,乃是他独门所创的得意招式,左手诱敌,右掌实击,屡试不爽,小弦却如何能一眼瞧破虚招? 黑二软倒在地,小弦大叫一声朝追捕王扑来,追捕王有意相试,抬腿欲踢忽收,右手却闪电抓向小弦的后脑。谁知这一下小弦却全然不管他出手是虚是实,直冲入怀,张嘴就往他右腕上咬去。追捕王食、中二指疾张,分抵小弦的上下颚,小弦大张着嘴拼命咬下,却怎么也无法合拢,眼中满是愤怒。 追捕王道:“你不是我对手,乖乖随我去京师吧,我带你去找你暗器王。”却见小弦头往后仰脱出双指,伸脚往追捕王小腹上踢来,追捕王随便一伸手,已把小弦右腿捞住,轻轻一抬,小弦身不由已在空中翻个跟斗,头下脚上往地面栽倒,眼看脑袋就要撞在大石上,腰间一轻,又被追捕王扶正身形。 追捕王试出小弦毫无武技,微笑道:“信不信我把你摔得头破血流?”话音未落,小弦张嘴喷出一口唾沫,追捕王大怒,却势不能任这无赖小儿的口水沾身,疾往后退。以他的身手,对付这样一个孩童原是不费吹灰之力,但这一退却用上了十成的功力,如临大敌。 小弦逼退追捕王,上前抱住黑二,见他神色如常,只是被点穴道身不能动,刚刚松了一口气。后颈已被追捕王拿住,不假思索回头又是一口唾沫。追捕王岂会再令小弦得逞,使一个旋字诀,小弦如陀螺般原地转个五六个圈子,那口唾沫也不知喷到了何处。勉强定下身子,甩甩发昏的小脑袋,认准追捕王的方位,喉中格格有声,又要施展“口水大法”。 追捕王一把将黑二提起来,寒声道:“你若再使这等卑鄙招式,我就先杀了他。” 小弦不轻妄动,口中却道:“你用黑二叔要挟我,更加卑鄙。” “我要挟你?你这小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追捕王气极反笑:“那我们约法三章,你乖乖与我去京师,我便饶他一命。” 小弦道:“你先解开他的穴道。”追捕王依言解开黑二的穴道,谁知黑二禁制一解,一声虎吼,往追捕王腿上抱去,口中犹大叫:“小弦快跑。”小弦见状亦是再度扑上,口舌还不停蠕动,看来又在准备唾液。 追捕王不欲与他们纠缠,闪身避开。小弦与黑二紧紧抱在一起,齐声欢呼,神色俨然如打了一场胜仗。这一大一小都是性情中人,热血上涌什么都不管不顾,明知实力与对方相差悬殊,却绝不肯低头认输,一付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 追捕王大是头疼。泰亲王认定小弦这个“明将军克星”奇货可居,一再强调要好言好语将他诱来,无法痛下辣手伤人,但这两人虽不通武功,却冥不畏死,死缠烂打,须得想个什么方法才好……捻须沉吟,灵机一动,已有了计策。却听小弦与黑二同声道:“右手。”然后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追捕王一呆,才知道两人指的是自己抬右手捻须的动作,实不明白有何好笑之处。上前欲语,才一动念头,又听小弦与黑二一起道:“右腿。”如同听着两人指挥般,他的右腿已然迈出。 追捕王停步,眉头一皱,假意欲出左足,忽又收回变为右足。这次却只有小弦一个人的声音:“左……不对,还是右脚。”黑二欣然一笑,轻抚小弦的头顶,以示赞许。他二人都是一般的痴性,见过追捕王的神功后自知不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索性活学活用阴阳推骨术给自己打气壮胆。 对于武功高手来说,料敌先知本就是动手过招的第一步,观察对方肩臂腿脚的移动预料出手方位原是平常,甚至可根据敌人的一个眼神做出相应的判断,但毕竟仅是凭经验大致推测。何曾想精通医术、每日与死尸打交道的黑二竟然由人体骨骼的变化着手,研究出阴阳推骨术这等奇学,加之黑二不懂武功,眼中所见根本不是对方繁复的招式,仅是骨骼肌肉的运动,大有佛法中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的意境。所以追捕王纵然是天下少见的高手,每一个动作都极为隐蔽,令人难以揣测,却依然被黑二与小弦瞧破意图。 小弦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对环境的变化极其敏感,追捕王任何精微的动作都难逃他的眼光,加上奕天诀本就是故意暴露破绽诱敌来攻的心法,对阴阳推骨术的领会较黑二更深,虽仅短短七日光景,料敌先知的本领已绝不在任何一位当世高手之下。只是小弦与黑二尚不自知有这等惊世骇俗的本事,空有利器,却不懂如何去加以运用。 追捕王数度被小弦叫破,大觉惊诧,再联想刚才小弦看出自己的虚招,暗忖这小鬼果然有点门道。起初他见小弦身无武功,又如何能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的“克星”?心想莫非是林青信口开河之语,这一来反倒坚信不疑。 黑二见追捕王缓缓逼近,心知难敌。长叹道:“不管阁下有任何吩咐,我黑二都愿听从。只请你不再为难这孩子。”他父亲早亡,兄弟反目,一生郁郁寡欢并无知交,唯有与小弦的七日相处,此刻只觉眼前这孩子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忍不住低声哀求。 “黑二叔不要求他。”小弦对追捕王道:“你不要害黑二叔,他是牢狱王黑山的兄弟。”他只道追捕王必会杀黑二灭口,忽想起听父亲许漠洋说过追捕王与牢狱王黑山都是泰亲王的手下爱将,希望追捕王得知此事后放过黑二。 黑二反被激怒:“我就算死也不会让借那个混蛋的名头庇护……” 追捕王怔住,一个人是京师八方名动中的牢狱王,一个人却是小县城中的仵作,实难相信这两人会是同胞兄弟。何况他与牢狱王黑山颇有交情,亦从未听他说过此事。但看黑二与小弦的神态显非作伪,缓缓道:“黑二兄尽可放心,我绝非滥杀无辜之人,无论你是否牢狱王的兄弟,今日都不会有事。”又对小弦道:“你林叔叔身受重伤,难道你不想去看他么?” 小弦哧鼻:“你骗人,林叔叔武功天下无敌,绝不可能受伤。” 追捕王正色道:“你林叔叔是否天下无敌暂且不论,但他如今确实身负重伤,藏于白露院中养伤。”只恐小弦又会说出“骗人是小狗”之类的言语,加上一句:“此言如有半分不实,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善终。” 追捕王立下重誓,不由小弦不信,连声追问:“是明将军伤了林叔叔么?” 黑二听到明将军的名字,浑身一震,喃喃道:“原来小弦口中的林叔叔竟然是暗器王林青?怪不得,怪不得……”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管平交给他的是一个烫手山芋。 追捕王对小弦道:“此事与明将军并无关系,乃是管平设计相害暗器王。我与林兄相识已久,敬他为人,自然要相帮。”又转头望向黑二:“实不相瞒,在下乃是京师御捕梁辰,此次奉命特来接小弦入京,还望黑二兄莫要让我为难。”以他堂堂追捕王的身份,能对不通武技的黑二如此说,实已是给了十二分的面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黑二虽是心有不甘,但自知无力相抗名动江湖的追捕王。他本以为小弦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只要愿意拜自己为师,管平也不会阻拦,现在得知小弦来历不凡,又牵连到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这等名动天下的人物,自己一个小小的仵作定然留不住他……但经过几日相处,万分不舍。 小弦呆呆咬着嘴唇,忽对黑二道:“黑二叔,你不必管我。林叔叔受伤,我一定要去京城见他。”语声还未脱稚气,却流露出无比的坚定。 黑二长叹一声,垂头不语。 追捕王抱起小弦,走出几步又回头道:“黑二兄虽并不知太多内情,但既然陷身其间,当好自为之。我今日放过你,其余人却未必会如此,最好从此隐姓埋名换个地方生活,更要守口如瓶,以免徒惹事端。”他感于黑二与小弦之间的真情,忍不住出言提醒。 黑二摇摇头:“我哪也不去。” 追捕王叹道:“我言尽于此,黑二兄保重。”大步离开。 黑二高叫道:“小弦,有机会要回来看我。” 小弦知道黑二之所以不愿意离开汶河城,是担心自己以后找不到他,眼眶泛红,望着黑二重重点头,心里涌上无数话儿,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唯见夜色下黑二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终于消失不见。 追捕王展开身法,半个时辰后就赶到昭阳镇,寻家客栈住下。一路上小弦不停打听林青的消息,追捕王尽其所知将林青中伏之事细细说出,却隐瞒了有关小弦与明将军关系的那句话。 小弦半夜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屋顶沉思。他倒是对林青信心十足,料想他就算受了重伤,亦会及时复原,回想从平山小镇被擒后的一系列遭遇,原以为敌人是追捕王,谁知竟半路杀出一个太子御师管平,到最后仍是阴差阳错地落在追捕王手里,当真是令人哭笑不得。虽然追捕王看似并无恶意,不但答应带他去找林青,亦没有伤害黑二,却仍觉得他言语中有许多不尽不实之处,绝非表面上那样。 原来小弦深受《天命宝典》的影响,不但对世情万物皆极敏感,与人交往时更有一种本能的直觉。所以黑二虽是面相凶恶,又相识于殓房中,却能与之安然相处、结交莫逆;而追捕王尽管对他客客气气,却隐隐感应到他笑里藏刀,暗怀祸心。 第121章 智斗捕王(3) 小弦自小听许漠洋大致说起过京师人物与派系,却也知之不详,想当然认定泰亲王与明将军都是一丘之貉,而追捕王既然属于泰亲王一系,自然也会对付林青,带自己入京多半不安好心,难道要趁机要挟林青? 小弦越想越惊,他对自己的安危还不怎么放在心上,却绝不能容忍他人借此伤害林青,心想三十六着走为上计,有机会还是逃跑为妙。反正自己怀里还有七两银子,只要到了京师打听到什么“白露院”就可找到林青。 想到这里,小弦更不迟疑。听着追捕王呼吸深沉,似已睡熟,悄悄起身,谁知才一动作,追捕王的声音已传来:“你这小鬼想做什么?” 小弦略吃一惊,随口道:“我有起夜的习惯。放心吧,我不会逃跑的。” 追捕王冷笑:“你可不要忘了我说的话,跑一次,打一次。” 小弦停顿一下,忽道:“梁大叔,我们来谈谈吧。” 追捕王嘿嘿一笑:“你想谈什么?” 小弦一本正经地发问:“你可知道什么叫约法三章?那是汉高祖刘邦的故事,话说汉高祖入关时……” 追捕王忙不迭打断他:“我知道这典故,莫非你也想与我约法三章?” 小弦抚掌笑道:“是啊是啊。我答应与你一起走,但你也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追捕王不动声色:“你先说来听听。” 小弦清清喉咙:“第一:路上不许打我骂我……” 追捕王冷然道:“你若是乖乖的,我自然不会打骂你,但你若是顽皮淘气,当然要略施惩戒。” 小弦良久不语,追捕王问道:“还有两个条件是什么?” 小弦道:“第一个条件就谈不拢,后面也不必说了。” 追捕王啼笑皆非:“你先说出来,我们再商量。” “不行不行。”小弦嘟起小嘴:“先要谈好第一个条件。” 追捕王忍不住微笑,心想那些穷凶极恶的逃犯见了自己都是噤若寒蝉,这样一个小孩子竟也敢对自己卖起关子,倒也感到有趣:“好吧,一人让一步,你淘气时我只骂不打,但若你逃跑,仍是要打屁股。” 小弦犹不肯让步:“你说过逃一次打一下,不许多打。” 追捕王大笑:“看来你早就抱着逃跑的念头是不是?就算只打你一下,也足让你记一辈子。” “我可没想过逃跑。”小弦振振有词:“但既然是讲条件,就要把一切都说明白,免得到时候夹缠不清。嗯,那你算是同意第一个条件了?” 追捕王点头。小弦伸出手来:“拉钩。” 追捕王笑嘻嘻地与他勾指为誓:“还有什么条件?” 小弦道:“第二:不许暗中找人去害黑二叔,就算那个什么亲王下令也要阻止。” 追捕王心中微凛,他本无此意,但深知泰亲王心狠手辣,所以才会在临走时出言提醒黑二。但小弦不过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竟能想到这一点,思虑之周密实是令人惊叹。郑重道:“你尽可放心,我与他兄长牢狱王黑山私交甚密,定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他的安全。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小弦想了想:“第三:到了京城不许耽搁,立刻带我去见林叔叔。” 追捕王心想这一点可不能随便答应你,刚要开口拒绝,却看到小弦目光闪动,知道若不满足这小鬼的条件,一路上不知要想出多少花样来,权且骗他一次:“我本就是要带你去见林兄,只要一进京师城门,我们就立刻去白露院找他。”追捕王极重承诺,深怕小弦最后会说什么“骗人是小狗”,这一句话中给自己留有余地,心想京师耳目众多,自然不能直接带小弦入城,而只要不进“城门”,便不算违诺。 小弦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睡觉吧!”其实他故意提出第三个条件,意在先稳住追捕王,只要他稍稍放松警惕,自己就有机会逃走。 追捕王哪知小弦故布疑兵,见他并不追究自己话中破绽,倒是松了口气。两人各自倒头安睡,直至天明。 第二日一早追捕王带小弦上路,他只恐夜长梦多,山野无人处便抱着小弦施展轻功飞奔,遇到有人时便放缓脚步,以免惹人生疑。小弦这一路上果然十分乖巧,几乎闭口不语,反是追捕王略嫌气闷,逗他说几句笑话。一上午赶了百多里路,来到个小集,挑家干净的酒楼吃饭。 小弦想起在涪陵三香阁的情景,一心要让追捕王多破费些银子,抢过菜单只挑最贵的点,追捕王一瞪眼:“这许多菜你吃得完么?” 小弦挤挤眼睛:“我赶了半天的路,肚子太饿了,能吃好多好多。” 追捕王不愿多生事端,不再多言,好在这集镇不大,酒楼中亦没有多少山珍海味,倒也花不了几两银子。一时摆了满桌的菜肴,追捕王每样菜只是浅尝辄止,小弦却是狼吞虎咽,着实吃了不少,抚着肚皮满意一笑:“现在舒服多了。” 追捕王道:“吃饱了那就走吧。” 小弦一皱眉头,捂着肚子叫道:“哎呀,吃太多了,我去……嘻嘻,梁大叔要不要一起去?” 追捕王冷眼望着小弦:“快去快回。” 小弦连声答应,一溜烟往茅房跑去。眼见追捕王并不跟来,心头得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早就计划好,到了茅房中看里面无人,先脱下外衣卷成一团藏在怀中,只穿着夹袄,又抬手解开发髻,解到一半忽又止住:如此披头散发反而太过显眼。再从墙上抓一把墙灰把捏在手心中,只可恨现在是快入冬的季节,不能找顶草帽戴在头上。打扮好后小心翼翼走出茅房,从酒楼后门绕出,来到街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知道追捕王就算一时半会找不到自己也绝不肯罢休,这小镇不大,迟早会被他发现。所以并不急于找个藏身之地,而是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了他要找的目标……几个十余岁的小孩子正在一旁玩陀螺,冷不防小弦冲来,一把抢着陀螺就跑,几个小孩大呼小叫,紧追小弦而去。小弦并不跑远,如捉迷藏般绕几个圈子,等跑得全身发汗,再用手一抹,把手中的墙灰抹在脸上。停下脚步,对那几个孩子叫道:“我们一齐玩好不好?” “你是谁啊,我们又不认识你。”一个孩子挥挥小拳头,气呼呼地道。 小弦嘻嘻一笑:“我叫小龙,也很喜欢玩陀螺,却怎么也不能像你们一样玩得那么好,教教我吧。”他以己心度人,知道小孩子最喜被同龄人崇拜,以往在清水镇玩陀螺时,若有小孩子这样对他说,必是洋洋得意地点头应允。此法果然奏效,那几个小孩子也不再计较小弦方才强抢陀螺的“恶行”,一板一眼地教起来。 小弦心头得意,几个孩子在街边围着陀螺高呼小叫,这情形实在太过平常,就算追捕王看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何况自己除下外衣,又把脸容涂得一塌糊涂,一付玩得忘形的模样,追捕王岂会料到逃走的人会在眼皮底下如此放肆?按下面的计划是与这几个小孩子套套交情,最好能去某家住一晚上……刚想到这里,眼角已瞅见追捕王瘦削的身影,连忙低下头看着旋转不休的陀螺,压住嗓子叫好。 一双大脚出现在陀螺边,就此定住不动。小弦心头一跳,只听到追捕王浑若无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该走了,你若喜欢玩陀螺,我去京师流星堂专门给你订一个。” 小弦心里大骂,抬起头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啊好啊,梁叔叔说话算话,骗人是小狗。”看他的表情,仿佛根本早就知道梁辰会找到自己一般。 追捕王冷哼一声,提步前行。小弦无奈,垂头丧气地跟着他。犹听那群小孩子高叫:“小龙要走啦,下次再来玩哦……” 小弦加快步伐与追捕王并肩而行,偷眼看追捕王脸色,自嘲一笑,喃喃道:“好久不玩陀螺了,可累死我了,热得把衣服都脱了。” 追捕王不置可否地呵呵一笑:“玩得很开心吧,竟然连名字都改了。” 小弦脸上一红,本还想分辩说对那些乡村孩子无需报上真名,却知道实在瞒不过,心中一横,跑前两步,撅起小屁股:“你打吧。” 追捕王一愣,本来确是想狠狠教训一下小弦,看他负荆请罪的样子,反倒乐了:“这次先寄下,若下次再犯,绝不轻饶。” 小弦咬牙道:“既然约法三章,就不能更改。想当年汉高祖入关时……” 追捕王懒得听他啰嗦,不轻不重地拍了他屁股一下:“这样你可满意了?” 小弦直起身来,揉揉屁股:“还好,不是很疼。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 追捕王大是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给他一下重的,免得他没记性。只得以言语亡羊补牢,冷冷道:“你也不想想我是谁,多少江洋大盗都逃不掉我的利眼,何况你这个小鬼。” 小弦沮丧至极,心想可不能让你威风,扬脸问道:“听说梁叔叔有两个人一直追不到,不知谁有那么大本事?”能提提追捕王的糗事亦可安慰一下自己。 追捕王面色不变:“一个是墨留白,一个是静尘斋的红袖裁纱。” 小弦喜道:“墨留白可就是虫大师琴棋书画四大弟子中的画么?”乍听到与虫大师有关的人物实是喜不自禁,醒悟到可能会激怒追捕王,连忙用手掩住嘴巴。 追捕王岂会与小弦一般见识,淡淡道:“你这小鬼倒知道不少武林人物,正是他。” 小弦很想问问墨留白是如何逃过追捕王的跟踪,终于不敢,喃喃念叨:“静尘斋的红袖裁纱,这名字好怪,难道是个女子?” 追捕王低低叹了一声,随口答道:“静尘斋中自然都是尼姑。” 小弦注意到追捕王神情颇有些不自然,心想他必是吃了大亏,颇觉快意,暗暗记下红袖裁纱这名字。他并不知南岳恒山的静尘斋与祁连山的无念宗、东海的非常道、滇南的媚云教合称为天下僧道四派,行事诡秘,少现中原。 当晚来到灵州城住下,小弦心知追捕王跟踪术天下无双,纵是借尿而遁亦难逃过他那一双利眼,却又实不甘心,眼见离京师越来越近,想逃走的念头却越来越强。倒不仅仅是为了不让泰亲王利用自己对付林青,而是好胜之心大起,既然墨留白与那个红袖裁纱能从追捕王眼皮下脱身,就说明他的跟踪术仍有隙可乘,自己未必不能做到,反正大不了被他打一下屁股,忍一下痛也就过去了。 一路上小弦苦思:林青留在自己体内的那股真气尚在,但比武功无论如何也胜不过追捕王,自己有什么长处是他难以应付的呢?想想自己所学的本事:《天命宝典》说服不了追捕王;《铸兵神录》亦派不上用场;奕天诀加上阴阳推骨术纵然能提前判断出追捕王的动作,却又无力抵挡;让他和自己下一盘棋亦是痴人说梦……忽然灵机一动,已有了对策! 吃完晚饭,小弦打个饱嗝,怯生生地道:“梁叔叔,我好闷啊,我看这灵州城不小,能不能去城里玩?” 追捕王抬眼望来:“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小弦连连摇手:“我屁股还隐隐作痛,怎么敢玩花样?何况我一个小孩子怎么逃得过你的眼睛。嗯,对了,林叔叔告诉过我,你的眼神叫做‘断思量’,总算是见识了。” 追捕王生出警惕:“你这小鬼怎么会大拍我的马屁,定是想出了什么鬼点子。” 他这一说倒给小弦提个醒,心想下次有什么计划一定要不动声色,免得从神情上露出破绽。却听追捕王柔声道:“好吧,叔叔累了就不陪你,你自个去转转吧,记得认清道路,可不要迷路。” 小弦料不到追捕王不但答应自己的要求,竟然还让自己单独出门,喜出望外。转念一想,追捕王多半会暗地跟踪自己,今天恐怕是不能完成自己的“大计”了,面上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既然叔叔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追捕王道:“不必因我坏了兴致,你还是去玩一会吧。” 小弦半信半疑地出了客栈,在街上走走停停,不时突然回首张望,希望发现追捕王的影子,至少可以讥讽他两句,却从未如愿,心想莫非追捕王真是对自己卸了疑心? 逛了半个时辰,小弦终于按捺不住,闪身进入一家药铺,掏出怀中的银子:“我要半斤巴豆!嗯,还要些冰糖、芫花与柑皮……”原来他想到黑二曾提过吃了巴豆大泄不止,浑身乏力,若能给追捕王服上一剂,自己再逃跑可就方便了许多。 店家吃了一惊:“你为何要那么多的巴豆?” 小弦编个谎话:“我家里的小马病了,爹爹说是……便秘,买些巴豆给它治治。” 店家笑道:“原来是马儿腹胀,只需两三钱便是,何用得着半斤?”原来小弦从未见过巴豆,只当是如平日吃的蚕豆一般,开口就要半斤。 小弦脸上一红,却是听到店家说“腹胀”,顿觉得“便秘”二字太不文雅,暗暗记下。又怕追捕王武功高强,巴豆分量不够:“我家有三匹马儿都病了,那就买……七钱吧,哈哈。”想到追捕王纵是神通广大,吃下三倍于马儿分量的巴豆,不怕他不变成病猫。 第122章 智斗捕王(4) 称好药物,又让店家将巴豆、冰糖、芫花、柑皮一并研磨成细细的粉末,小心包好放在怀里,小弦哼着小曲往客栈而去。路上见到有卖莲子羹的,闻起来十分香甜,心想追捕王对自己还不算太坏,至少打屁股时手下留情,便买下两碗,回到房中。 追捕王从床上探出头来:“你回来了。” 小弦看追捕王早已歇息,并未跟踪,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拿出莲子羹:“梁大叔吃点宵夜吧。” “嘿嘿,你这小鬼倒是有心。”追捕王也不客气:“先摆在桌上吧,待我明早起床后再吃吧。” 小弦只觉追捕王笑声古怪,却也未曾多想:“快起来快起来,凉了就不好吃了。”把两碗莲子羹放在桌上。猫腰眯眼:“这碗多一些,给梁大叔吃,这碗少一些,就是我的啦!”话音未落,耳根一痛,已被追捕王一把揪住,大骇道:“做什么?” 追捕王冷笑:“你知道我最恨什么人?” 小弦不明所以,捂耳大叫:“我管你恨什么人,为何拿我出气?” 追捕王寒声道:“我最恨的是那些下药害人的小贼,必会让他自食其果!”右手端起那碗分量稍多些的莲子羹,左手卡在小弦喉咙上,微一用劲,小弦不由自主张开嘴,一碗莲子羹已囫囵滑落腹中。 追捕王松开手,小弦捂喉大跳,幸好天气寒冷莲子羹已不再烫口,但被几颗莲子卡在喉间,不停干呕,却吐不出来。追捕王越看越气,又一把拽过小弦,打横放在膝上,动手脱他裤子。 小弦大惊:“你要做什么?咳咳……”一口呛住,涕泪狂流,狼狈万分。 追捕王怒喝道:“竟然想用巴豆害我,今日非给你一个教训不可。” 小弦这才恍然大悟,追捕王确实跟踪自己,自己却一无所觉,买巴豆的情景全都落在他眼中,只是这碗莲子羹中并未下药,当真是冤枉透顶……犹豫着是否应该说出真相,忽觉屁股一凉,裤子已被脱了下来,拼命挣扎:“你要打就直接打好了,为什么脱裤子……”羞惭交加,正要奋力回头吐出口水,“啪啪啪”地几声脆响,小屁股上一阵火辣。 追捕王轻身功夫极高,眼力又好,跟踪小弦不被他发觉,直看到他入药房买药,远远已瞅见店家拿药的柜子上写着“巴豆”二字,如何不明白小弦的用意,心头火起,先赶回客栈。本想装睡看小弦如何行动,谁知小弦却拿回两碗莲子羹,理所当然认定下了巴豆在其中,又见他还装出一副“关心”自己的样子,笑嘻嘻地说把分量多的一碗给自己吃,若非知晓内情,中了毒手岂不还要感激他?越想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再不治治这个“阴险”的小鬼,只怕下次碗里放得就是砒霜了。当即先逼小弦喝下那碗“巴豆羹”,再脱下他裤子,连打了十几掌方才收手。他虽未用真力,但心头愤怒出手亦不轻,十余掌下去小弦的屁股上指印纵横,高高肿起浑如小丘。 小弦起初还嘶声大叫,渐渐不出声,追捕王只道他疼昏了,把他翻过脸来,却见小弦大睁着双眼望着自己,目光出乎意料地笃定,一字一句道:“士可杀不可辱,此仇不报非君子。”在小弦的心目中,冤枉打十余下也还罢了,被脱下裤子当真是奇耻大辱,这一刻真是恨透了追捕王。 追捕王冷然道:“我们约法三章,你给我下药就是想逃跑,打你也是应该。” 小弦恨恨道:“就算如此,说好逃一次打一下,可你刚才一共打了我十七下,还倒欠我十六巴掌!” 饶是追捕王怒火中烧,也不由被小弦逗笑了。想到刚才那一刻他竟然还能数着自己打了多少下,倒也佩服他的硬气,放软口气半开玩笑道:“也罢,假若以后你是我追捕的犯人,我便饶你十六次。” 小弦道:“才不要你饶,总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让你还给我。哎哟……”终是忍不住疼痛,惨呼出声。 追捕王哈哈大笑:“你若有那份本事,我就等着,而且绝不事后再报复你。” 小弦也不说话,只是死死地望着追捕王,喷火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吃下肚去。看着小弦镇定中隐现杀气的神情,追捕王莫名地心头一悸:他若真是明将军的克星,只怕日后真有这本事也说不定。旋即按下这心思,这孩子虽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但身无武功,多半是林青为了让管平不致害他,夸大其词。抬手把小弦从膝上扶起。 小弦忙不迭地穿上裤子,摩擦到伤处,只觉屁股上火烧火燎,似万针插刺,好不容易费力穿好裤子,勉强站直身体又痛呼一声弯下腰去,“啪”地一声,一物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追捕王面色一变,从地上捡起那物,却是一本薄薄的书册,扉页上四个烫金的大字:天命宝典! 小弦惊呼:“还给我。”欲去抢夺,屁股上又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只得驻足不动。 追捕王听说过《天命宝典》与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是昊空门并列的两大绝学,虽与武功无关,却是道学极典,据说有洞悉天机之能。他自重身份,强压贪念,将《天命宝典》稳稳放在小弦手心里:“我梁辰岂会贪你这小鬼的东西?”心中却是一凛,至少林青说小弦乃是昊空门前辈全力打造之材并非虚言,一时竟也生出一丝天机难测的惶惑之感。 小弦将《天命宝典》收入怀中,他最忌别人嫌自己小,这一路上不知听追捕王说了多少句“小鬼”,平日也还罢了,此刻被冤枉痛打一顿,更是气得发昏,心道:若是不报此仇,就让我把怀那包巴豆全吃下去。想到这包尚未曾动用的巴豆,心生一计,强忍痛苦,捂腹大叫:“哎呀不好,要拉裤子了。”一瘸一拐地往门外飞奔而去,追捕王嘿嘿冷笑:“自作孽,不可活。” 小弦跑进茅房,捂着屁股直吸冷气。手探入怀里摸着那包巴豆粉,咬牙切齿道:“这一包东西迟早会让你吃下去。”他刚才故意装出吃下巴豆的样子,就是要让追捕王失去戒心。按一般人的想法,自己吃了大亏后必然会另想办法,不会再用药物,他却偏偏要让追捕王重新栽在这包巴豆上! 这一晚小弦辗转反侧,睡得极不安稳。偶尔清醒过来又挣扎下床装作去茅房,当真是苦不堪言。追捕王亦觉自己出手太重,只是碍于面子不肯向小弦道歉,何况亦自觉并无错处。有几次追捕王见小弦实在是辛苦,开口说扶小弦去茅房,小弦对他全不理睬,也只好一叹作罢。 第二日小弦赖着不肯起床,追捕王知他屁股疼痛,加之“巴豆”作怪,亦不逼他赶路,反是主动将饭菜端到他床前。小弦也不道谢,有饭就吃,无事就睡,不时装做腹痛去一下茅房,心里却是想着捉弄追捕王的方法。 直到了晚上,小弦方觉屁股疼痛稍减,料想一日后巴豆效力已过,不再装模作样,熟睡一夜,总算恢复了元气。 第三日清晨,追捕王重新带着小弦上路。他虽是名动天下的御捕,江湖上各种毒药都略有了解,却对似毒似药、有利有弊的巴豆毫无研究,仅知吃了巴豆后会腹泻不止乏力数日,食下后的具体症状知之不详,见小弦一日便好,还当他下得分量并不重,全无疑心。一路上两人皆是默然少语,低头赶路,小弦固然是赌气,追捕王亦觉余怒未消,心道就算多打你这小鬼几下,但堂堂追捕王给你这小鬼端茶送饭,莫非还嫌不够么? 来到一片山林中,小弦忽叫一声:“等一下。”走到一棵大树前,默立半晌,又自顾自朝前走去。 追捕王心头奇怪,强忍着不去问他,走了一会,小弦又是高叫:“停!”如同刚才一般在一棵树前静立良久,然后继续行路。 如此三番五次,追捕王疑心大起,喝道:“你鬼鬼祟祟地又想做什么?” 小弦白他一眼,揉揉屁股,欲言又止。追捕王以为他怕自己再打他,放缓口气,柔声道:“有什么事就告诉叔叔,只要你乖乖的,我岂会胡乱打你?” 小弦道:“那你先要答应我一件事。” 追捕王点头:“你先说出来,凡事都好商量。” 小弦道:“我去那边林子一会,你不许跟着我,也不许偷看。” 追捕王沉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小弦垂下头:“你先答应我,等我回来就告诉你我去做什么?不用多久,半炷香的工夫。” 追捕王实不知小弦又有什么念头,眼望山林,料他也逃不了:“好,我答应你。” 小弦一脸肃容:“骗我是小狗?” 追捕王这次答应得爽快:“我绝不跟踪,也绝不偷看,你放心去吧。” 小弦脸上喜色一现,旋即收起,苦笑着慢慢走入密林深处。 追捕王果然站在原地不动,等了一会也不见动静,回想刚才小弦的神情,大觉蹊跷。叫一声:“小弦,你好了么?” 小弦的声音遥遥传来:“还有一会儿,马上就来。” 又是良久无声,追捕王略有些不耐:“半炷香时间早过了,我数十声,你再不回来就去找你了。” 小弦的声音传过来,似乎颇为惶急:“你不要过来,我就快好了。” 追捕王心中起疑,大声数数:“十、九、八……三、二、一!我来了。”腾身往小弦的方向冲去,他有意要看看小弦做什么,身法极快,眨眼即至,却见小弦慌慌张张地从树林中跑出来,口中还唠叨不休:“好了好了,你这个人真是性急。” 追捕王眼利,已瞅见小弦指缝中全是泥土:“你做什么了?” 小弦一面往前走,一面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们快走吧,路上我再慢慢告诉你。” 追捕王冷笑一声,他循声辩位,早已判断出小弦现身的地点并非刚才发声时的方位,直朝林中深处走去。小弦大惊:“你去那里做什么?” 追捕王不理他,来到林中,游目四顾。 小弦把追捕王往林外拉:“你来这里干什么,快走吧。”望一眼左方五步外的一棵大树,又急忙别开头去。 追捕王将小弦的神情看在眼里,朝那棵大树走去。凝神细看,立刻瞧出那大树上有泥封的痕迹,上前用手一抹,泥沙簌簌而下,露出一个树洞口。 “不要……”小弦大叫,神情紧张。 追捕王抬手虚指小弦,脸色阴沉:“站在那里不要动,不许开口。”小弦似是十分害怕,果然不敢动弹,小嘴紧闭。 追捕王探手入树洞内,里面极深,触不到底,料想小弦必是放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里面,回头看时,只见小弦已转过身去,浑身抖个不停,仿佛怕到了极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追捕王心里更是好奇,暗运神功,逆运真气,使一个吸字诀,蓦然提掌,洞底一物已被他吸在掌中。哈哈大笑:“你这点小把戏岂能瞒过我?”只觉那物被一片大树叶包裹着,因他掌中吸力极大,树叶已碎,那物正撞在手心里,触手极软,微温,且颇有粘力。“奇怪,这是什么东西?”话音未落,一股臭气已直冲入鼻端,追捕王蓦然怔住,已想到一件极可怕的事情,右手放在树洞里,几乎没有勇气拿出来。 小弦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原来他刚才浑身颤抖并非害怕,而是强忍笑意。一面笑,一面还颇委屈地道:“不要怪我,人家实在是忍不住了嘛……哈哈。” 追捕王出道至今,从未受过这等侮辱,何况刚才一意取物,掌中吸力十足,那团“可怕的东西”结结实实粘在掌心,又是狂怒又是恶心,若非尚存一丝理智,小弦就算有十条性命,也必会被他毙于掌下。 小弦笑得满头大汗,看到追捕王神情可怖,心头亦有些发虚,勉强收住笑声:“我又不是故意的,本想在路上慢慢告诉你,可你非要自己来取,还不让我提醒你……”说到这里,几乎又要笑出声来,苦苦忍住。 追捕王怔愣了半晌,忽放声大笑起来:“好小子,真有你的。这一次我梁辰输得心服口服,绝无话说。”从树洞中提起手掌,实不忍看那“惨况”,眯起眼睛闭住呼吸去找水源净手。他当然知道小弦不但是“故意”,而且是算准了自己必会来查看,面上做戏的天分也还罢了,更还把自己当时的心理与应变揣摸到了十足,这份缜密的心思纵是精于算计的成年人亦远远不及,何况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如果说之前追捕王还对林青的话稍有怀疑,此刻已是确信无疑。假以时日,小弦不但足可成为明将军的克星,天底下任何人只怕都难以望之项背! 小弦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只道必会挨一顿痛揍,谁知追捕王回来后仅淡淡说了声:“走吧。”再无多余的言语。 小弦心头忐忑,不知追捕王会想什么方法报复自己,乖乖跟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走了几里路,忽听追捕王长叹一声:“我前晚的话能否不算?” 小弦奇道:“你前晚说了什么?” “前晚我曾说可以饶你十六次,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追捕王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日后是我的敌人,一旦落在我的手里,绝不会留活口!” 这句话听得小弦胆战心惊,心底深处却有一种斜睨天下的自豪与骄傲感,层层翻涌而起。 第123章 宿敌初逢(1) 再行了两天,这日下午到达一个名为潘镇的小城。 追捕王带着小弦到一家酒楼中,叫一壶茶,几碟小菜,慢慢品茶吃菜,状极悠然。 小弦奇道:“现在才是申时初,根本不到用饭的时候,为什么突然不走了?” 追捕王淡淡道:“再往北行五里,就到京师。” 小弦一惊,原以为远在天边的京城居然就已近在眼前。追捕王经过那日在树林中的“暗算”后,虽没有找小弦的麻烦,但这两天里处处小心提防,根本找不到下药的机会,难道就这样被他“押”往京师么?纵然能平安见到了林青,亦是灰头土脸毫无面子。口中道:“你答应我一入京师就去找林叔叔,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追捕王点点头:“我答应过的话,必会做到。” 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林青,小弦心痒难耐:“那我们快走吧。” 追捕王低声叹道:“你可知许惊弦如今已是京师中的风云人物,人人欲得之而后快。你若是就这般入京,只怕还不等见到暗器王,就被人撕成几块了。”若是以往,追捕王定会对小弦以“小鬼”相称,并且随着一丝不屑的冷笑,但经过上次“树洞取物”的教训,对小弦大大尊敬起来,甚至内心深处还有一丝莫名的畏惧,所以用他的大名“许惊弦”相称。 小弦惊喜交集,只当追捕王讽刺自己:“梁大叔不要笑话我。” 追捕王一笑不语,他所说的确是实情,但现在还不到对小弦摊牌的时候,须得想个方法先通知泰亲王,神不知鬼不觉得地把小弦藏在京师郊外某处,既免得引起京师各势力的怀疑,亦不必违自己的誓言。只不过小弦古怪精灵,不敢稍离他半步,实是分身无术。所以先到这个京城外郊的小镇上,最好能遇见泰亲王的手下替自己通风报信。 小弦猜不透追捕王的心思,望着桌上那壶清茶发呆:这或许就是自己下药的最后机会了,但在处处防范的追捕王眼皮底下,又如何能做到? 忽听酒店外一阵喧哗,一位胖和尚出现在店门口,手中托着一个斗大的钵盂,身后还跟着十余位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把店门堵得严严实实。 店小二连忙迎出来:“这位大师有何指教?” 胖和尚双掌合十:“贫僧给请施主请安了。”他看样子三十余岁的年纪,身躯既高且壮,普通人不过到他的胸前,一个人就几乎堵住了整个店门,却是一脸谦恭,声音亦是平和有礼,极慢极稳,若只闻其声,断然不会想到竟是从这样一个魁梧的身体中发出来的。 店小二连叫不敢当:“大师是要化缘,还是要做法事?” 胖和尚淡然道:“贫僧化酒肉缘。” 店小二一呆,从未听说过不食荤腥的出家人化什么“酒肉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旁的店主人颇有见识,瞧出这和尚有些来历,举手相请:“呵呵,本店素食酒肉俱全,还请大师堂内相坐。” 胖和尚摇摇头:“出家人不便公然破戒。”他说得心平气和,似乎只要不是“公然”,出家人破戒就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之事。 店主人略皱眉,吩咐店小二道:“去切两斤牛肉,再拿一壶好酒来。”又问胖和尚道:“大师请稍待,却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名号皆空,施主无需知晓。”胖和尚并不报上法号,又摇摇头道:“施主太过小气了。” 店小二再也忍不住开口斥道:“你这和尚忒贪心,吃酒吃肉不说,我家掌柜好心施舍,还要嫌少么?” “阿三不得对大师无礼。”店主人喝住店小二,又对胖和尚赔笑道:“不知大师要多少酒肉才够?”他精于世故,早瞧出这胖和尚绝非善类,不敢开罪。 胖和尚道:“门外这十几位皆是深具慧根之人,亦要请施主化缘。”他口中所指得“深具慧根”之人竟就是那十余位形貌猥琐的叫花子。 店主人无奈,只好又命人多拿三十斤牛肉与一坛好酒来。那店小二在一旁神情不忿,口中犹是嘟囔不休。胖和尚忽望定他:“施主要小心。” 店小二没好气:“我小心什么?” 胖和尚低声道:“小心近日有血光之灾。” 店小二先一怔,两道眉毛渐渐竖了起来,微蕴怒意。那店主人连忙喝住他,对胖和尚拱手道:“大师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胖和尚却只盯住店小二不放:“施主如愿破财,就可消灾。” 店主人以眼色止住几乎要破口大骂的店小二:“还请大师指点,如何破财,如何消灾?” 胖和尚缓缓伸出右手:“三两银子。”他的右手赫然只有三根指头,食指与无名指俱都不见,而且每根指头都极短极粗,似是被切去了一节。 店小二本还要再说,看到这只可怕的右手,面色微变,不敢开口。 店主人连忙掏出三两银子,赔笑道:“还请大师笑纳。” 胖和尚却仍是不依不饶:“破财的应该是他,不是你。” 店主人叹道:“大师放心,这三两银子必会从他下个月的工钱中扣除。”又一拉店小二:“还不快谢谢大师。” 店小二无奈,躬身一礼:“多谢大师指点。” 胖和尚微微点头:“此乃出家人的本分,施主不必客气。”从头至尾,他都保持着那不疾不徐的声调,态度亦是始终如一的谦恭,但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从骨子里发出的骄狂之气,似是天下万物皆不瞧在眼中,又或是万生平等,并无尊卑贵贱之分。 堂中食客面面相觑,连说话声音都不由放低了三分。 送来了牛肉与美酒,胖和尚却不分给那些叫花子,而是拿起牛肉放在他手中的大钵里。说来奇怪,那钵虽然不小,看样子最多仅能放下十余斤牛肉,也不知胖和尚用什么方法,这边拍拍那里按按,竟将三十斤牛肉尽皆放于钵中。然后才伸出那只有三只指头的右手,轻轻一勾,将一大坛酒挑在小指上,施施然走到酒店外的一堵破墙边,盘膝坐下,将一大坛酒放在身前,对那些叫花子招呼一声:“开始吧。” 那些叫花子顿时一拥而上,争抢那一坛酒。只要能抢到一口酒喝,便可从胖和尚手中分得一块肉,看来是与胖和尚早就有言在先。胖和尚不急不躁地望着一群乞丐争酒,浑如讲经说法般端然静坐,面相端严。 小弦看完这一幕,忍不住低声道:“这和尚倒是有趣,就是化缘时好像太嚣张了一点。” 追捕王却是一脸凝重:“无念宗的和尚皆是这个模样。”眉头略略一沉,喃喃道:“暗器王此次入京,天下武林闻风而动,竟然连祁连山的无念宗也来凑热闹了。” 小弦似有所悟:“嗯,是了。林叔叔与明将军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谁都想亲眼目睹他们的决战好增长一份见识。”想到自己也会参与到其中,兴奋得手舞足蹈。 追捕王一叹不语,京师形势复杂,派系林立,暗器王与明将军一战不但关系着两人的声望,诸方势力亦都想趁此机会扩充实力,独揽大权,可谓是牵一发动全身。或许有些江湖客确是为了一睹暗器王与明将军的风采而赶赴京师,但更多的只怕是为了“名利”二字,伺机投靠某方势力,绝非小弦想像的那么简单。这道理却不必对小弦明言了。 小弦又问道:“我从未听说过什么无念宗,看那店掌柜一付息事宁人的样子,莫非很了不得?” 追捕王随口道:“行走江湖,最忌得罪僧、尼、道等出家之人。那店主人见多识广,江湖经验丰富,何况那和尚所要不多,何苦生事?” 小弦嘻嘻一笑:“我看那胖和尚又喝酒又吃肉,还道是个狠角色。瞧他伸出三个指头以为要敲诈三百两银子,谁知只是区区三两。恐怕他也颇为心虚,不敢狮子口大张,漫天要价……” “无念宗不信神佛,不守戒律,所以才有‘无念’之名。每次‘化缘’皆是看人行事。遇见王公贵族,要价成千上万,若遇见普通百姓,有时不过几枚铜钱便了事。”追捕王漠然道:“无念九僧,各有惊人艺业,却偏行那诡秘之事,常常借化缘之机勒索百姓,虽然每次皆适可而止,若不答应他的要求却绝不肯甘休。记得那年碧寒山庄少庄主娶亲,却有一个癞头和尚以重塑佛像金身为名,说什么佛像差一只右眼,唯有新娘子头上的那颗夜明珠才最有佛缘。先不说那颗夜明珠乃是少庄主赠与新娘的定亲之物,只凭碧寒山庄威震陕甘的名头,又如何肯给他?那癞头和尚也不动粗,却在喜堂上坐起禅来,那碧寒山庄中十余名武功高强的弟子合力也抬不动他。这一坐就是大半天,眼见吉时将过,又不能把他一刀杀了,岂不冲了喜事?无可奈何之下亦只好把那颗夜明珠给了他,亲事方才如期举行。那名癞头和尚正是无念宗的三僧谈剑,无念宗的行事难缠,由此可见一斑。” 小弦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心悸,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遇见这样不讲理的和尚,也只好忍气吞声。继续问道:“他又怎么把那三十斤牛肉都塞到那……大碗里?”小弦不识僧人化缘的钵盂,权以“大碗”相称。 追捕王嘿嘿一笑:“无念宗的‘须弥芥纳功’仅用于一盘牛肉上,倒也算是稀奇。” 小弦也不懂什么叫“须弥芥纳”,眼珠一转:“看来这个胖和尚果然很厉害?梁大叔可打得过他么?” 追捕王傲然道:“总不会轻易输给他。” 小弦听追捕王的语气亦无必胜把握,计上心来:这胖和尚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若能让他与追捕王打一架,自己便有机会浑水摸鱼了。喃喃道:“你不是号称捕王么?便由他这般飞扬跋扈,欺负百姓?” 追捕王隐隐察觉到小弦的心思,面色一沉,低喝道:“我们正事在身,岂可不分主次?你若是想惹是生非,我可不饶。”小弦吐吐舌头,连吃几颗花生米堵住小嘴。 门外那些叫花子分完了酒肉,一哄而散。胖和尚鼾声大作,闭起眼睛呼呼大睡起来。他说话斯文,鼾声却着实配得上那魁梧的身材,满店皆闻,食堂皆暗暗皱眉,却无人敢上前理论。 追捕王见小弦用手拨弄着碟中的花生米,一颗颗地数,似乎并无借机生事的念头,放下心来,暗暗寻思想什么方法找人通知泰亲王,若是亮出追捕王的名号,自有人通风报信,只叹不能轻易泄露身份,不然人人皆知小弦落在泰亲王手里,岂不麻烦。 忽听小弦欢叫一声:“哎呀,有只好漂亮的小鸟,我打……”手一扬,手中一把花生米已脱手飞出。这一掷不但使出了林青教给他的暗器手法,更用上了林青留于体内的那股真气。 追捕王奇道:“哪有什么鸟儿?”却见小弦掷出的几颗花生米悠悠穿过酒店大堂,不偏不倚地朝着店门外呼呼大睡的胖和尚头顶上落去。 小弦体内那股真气虽然已是劲道大减,伤人无力,掷花生米却是准头力度丝毫不差。以追捕王“相见不欢”的轻功,若是及时跨步尚有可能后发先至、抢在击中胖和尚之前截住那几颗花生米,但万万想不到不通武功的小弦竟有这本事,心想难道他平日都是装出来迷惑自己?一时大感愕然,再也不及出手。 若是林青见到这场面只怕更会惊诧不已:按理说真力渡体最多滞留三四日便散,谁曾想小弦身怀自损经脉、激发潜力的嫁衣神功,更被景成像出指破去丹田后,反令体内经脉对外来真力的容纳力大增,所以这道真气足足在他体内十余日后尚有这等神通。其中机缘巧合变化微妙处,连小弦这个当局者亦浑然不解。 眼看那几颗花生米端端正正将要击在胖和尚的光头上,看似沉睡的胖和尚蓦然睁开双眼,鼻中仿佛还残留着鼾声,一道若有若无的白气已从鼻端喷出,正撞在那几颗小小的花生米上。 “波”得几声轻响,花生米尽数粉碎。胖和尚一跃而起,炯炯目光朝小弦的方向看来。 追捕王心头暗恨,不虞多生事端,正要开口说句场面话,却见小弦一个箭步挡在自己身前,口中犹大声道:“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和尚好厉害,梁大叔不要管我。” 追捕王一愣,如何猜不出小弦的心思。奈何周围食客皆望着自己,若是让一个小孩子去出面硬扛,这一张脸真是没地方搁。望着面色依然沉静的胖和尚道:“大师不要误会,小孩子一时顽皮……” 小弦却嘻嘻一笑,对着追捕王的耳边道:“梁大叔教得本事果然好使,一击就中。”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足令满堂食客听得清清楚楚,更遑论那个身负武功的胖和尚。 追捕王气得咬牙切齿,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痛打小弦一顿,若是与这样一个黄口小儿分辨真相,岂不显得怕了那胖和尚。 追捕王尚未想好对策,只见那胖和尚目光已从小弦身上移向自己。胖和尚眼中精光一闪,显是发现追捕王绝非庸手,却仍是双掌合十,淡然道:“阿弥陀佛,施主要小心。”左手托钵,缓缓抬起那只仅余三指的右手。 无念宗一向是看人行事,既要索取足够的代价,亦不会令对方太过难堪,所以对那店小二仅要三两银子作罢。如今估计追捕王并不好惹,不免犹豫应当报出三十两还是三百两的价格……小弦听到胖和尚这一句“施主小心”,已知妙计得逞。退到桌边坐下,忽闪着大眼睛望着追捕王,似是委屈,又似是得意,口中犹道:“大师不要生气,我们有的是银子。破财消灾就是了,三百两也成。” 胖和尚被小弦抢先把话说了出来,右手悻悻伸在空中:“便如这份小施主所言吧。” 追捕王目光一沉:“你是谈舞还是谈歌?” 胖和尚被追捕王一语道破来历,面色如常,仍是那彬彬有礼的神情,站定于酒店门口并不入内:“小僧谈歌,请问施主高姓大名?”无念宗九僧的法号皆以“谈”字当头,这位胖和尚正是七弟子谈歌。 追捕王心知自己绝无可能给他奉上三百两银子,骑虎难下,此事已无法善了,偏偏又不能报上姓名慑退谈歌,倒不如速战速决,免得小弦乘机又弄出什么花样。他身为捕快,亦不必遵循什么武林规矩,蓦然跨出两步,瞬间到了谈歌身前三尺,右掌疾出,往那大钵上按去。 第124章 宿敌初逢(2) 谈歌见到追捕王灵动无比的轻功,已知遇上劲敌,微退半步,大钵一旋,罩往追捕王的右掌,右手三指斜插追捕王的双目与眉心,僧袍下左腿已无声无息地踢向追捕王的下阴。无念宗讲求隐忍不发,出手必伤敌,这一招“足卷珠帘”乃是无念宗的不传秘学,端是狠毒。 谁知谈歌身形才动,小弦已大叫一声:“小心他的左腿。”谈歌一愣,这一腿便不敢踢出去。 追捕王早看破谈歌此招,却料不到小弦会帮着自己,心中疑虑稍减:原来这孩子虽然闹事,却还是与自己一致对外的……右掌陷入钵中,只觉被一股大力吸住,不假思索反掌划出。谈歌本就略失先机,变招不及,追捕王反掌正击在钵沿上,才知这看似无奇的大钵竟是铁铸。 “啪”得一声,这一下是两人内力硬碰,全无取巧余地,谈歌踉跄退开三步,显然内力比起追捕王差了一筹。 追捕王身法犹如鬼魅,电闪而至,左肘横击前胸,右掌划个圆弧袭向谈歌右肩。谈歌口中大喝一声,左手抛钵撞向追捕王袭来的左肘,右指骈如剑戟,径刺对方右肘曲池穴。同时右膝无声无息地顶向追捕王小腹,谁知又听到小弦叫道:“右脚又来了。” 谈歌心中惧意大生,右膝再收,才欲动念变招,追捕王肘压铁钵已撞至胸前……一声闷响,两人身形分开。谈歌腾身而起,口喷鲜血,疾速朝外掠出:“施主近日必有血光之灾,还请好自为之……”纵是重伤呕血而退,他的声调竟仍是那般悠然。 追捕王也不追赶,望着谈歌逸去的方向,叹一口气:“小弟在京师静候谈歌大师。” 小弦瞧得眼花缭乱,他本意想先叫破谈歌几招,到关键时候再故意说错,好让追捕王吃个大亏。谁知追捕王武功如此强横,两三招便迫退这不可一世的胖和尚,暗悔自己不应该急于开口。 追捕王返身回酒店中,他虽不惧谈歌的报复,但没来由地得罪死缠不休的无念宗,心头气恼,恶狠狠地望着小弦这个肇事者,若非碍于旁人眼光,必是揪过来痛打一顿。 小弦反应敏捷,当先鼓起掌来:“大叔神功盖世,为民除害,佩服佩服。”那些食客大多对谈歌的行为敢怒不取言,此时亦一并鼓掌而贺。 店小二刚才吃了谈歌的暗亏,巴掌拍得犹为响亮。 追捕王纵是见惯了这等场面,亦不免有些飘然,对众人拱手作谢。又见小弦并未趁机逃跑,反是眼露怯意,转过身去指指小屁股,一付甘愿受罚的样子,想到他刚才毕竟出言帮自己,微微一笑坐回原位。 小弦双手捧茶递上:“梁大叔你好厉害。”这一句确是肺腑之言,事先绝未想到追捕王如此轻易就打发了那胖和尚谈歌。 追捕王哈哈大笑,举杯一饮而尽:“现在你知道我打你屁股的时候手下留情了吧。” 小弦连连点头,忙不迭地再给他斟满茶杯。追捕王心情极好,只觉得这杯茶亦甘甜如饴,连饮几杯,又想到刚才小弦掷花生米的手法:“瞧不出你这小鬼还有点本事。” 小弦笑道:“比起大叔来差得远了。” 追捕王也不再追究。心想露了行迹,还是早早离开此地为妙,当下叫来店小二付账。店主人口称“大侠”,坚辞不收。追捕王平日大多都是在穷山恶水中追捕逃犯,难得有这等做“大侠”风光的机会,自不肯落下白吃白喝的口实,争论一会,强行留下二两银子。起身欲离,忽觉腹中微微一痛,一股浊气直沉下阴,几欲夺路而出。追捕王这一惊非同小可,若是大庭广众下当场放个响屁,岂不大大玷辱了“大侠”的名头,手按酒桌,急运十成功力,方才令这股气缓缓散出。 小弦看到追捕王脸上的古怪表情,忽手指门外惊叫:“哎呀,那个胖和尚又回来了?” 众人齐齐回头去看,哪有半个人影?一失神间,小弦已一溜烟般往门口跑去,追捕王喝道:“你又想做什么?”刚要去追,腹中又是一阵绞痛。直到此刻,方惊觉又中了这小鬼的毒手,大怒道:“你莫跑!”气沉丹田,运功欲压住那一股翻腾之气,奈何毕竟是血肉之躯,这等情形全然无力控制,纵是追捕王身负绝世武功,此刻亦是身不由己。才奔出两步,下腹如坠千斤,望着店主人口唇蠕动,脸上涨得通红。 店主人不明所以:“不知大侠有何吩咐?” 追捕王苦忍良久,终于逼出一声大叫:“茅房在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这位“大侠”的行径当真是鬼神莫测,势难预料! 小弦一路狂奔,回忆追捕王刚才脸上哭笑不得的神态,越想越是好笑。刚才趁追捕王与谈歌动手过招之际,他已将那一包巴豆粉尽数放于茶壶中,众人都留神看两人相斗,而追捕王身陷战局中,竟是谁也没发现。追捕王大胜而回得意洋洋,如何能想到桌上这壶茶中已被小弦做了手脚,连饮数杯“巴豆茶”,加上经过刚才的一番剧斗,气血翻腾,药力散发得极快。终被小弦趁机逃走。 小弦只恐追捕王神功惊人,一会儿便将追来,慌不择路,只挑僻静处走。不多时已出了镇子,眼见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心想追捕王必会以为自己直奔京城而去,不如先到山中躲起来,慢慢再伺机入京。当下更不迟疑,往小山中跑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山不高,少有人至,虽并无上山的小路,但树林密布足可供人攀爬,小弦手足并用,一口气爬到半山腰,喘着粗气坐下休息。回头却看到自己这一路上山,留下了不少痕迹,以追捕王的跟踪术,纵是腹痛几日后也必能沿迹找到自己,不知要想个什么方法才好。若是下一场大雪,倒可掩去足印,但看看天穹中晴空万里,一时也没有要下雪的迹象,大觉头疼。 小弦找来一根枯枝,欲拂乱自己留下的脚印,却更是弄得地面上乱七八糟,愈加显眼,只好作罢。心中后悔当初没有跟愚大师学一些机关消息学,若能在此布下什么奇门八卦的阵法,再设几处机关埋伏,就算不能让追捕王着道儿,至少也可延缓他的追踪。 山中积雪未化,小弦手上沾了不少雪水,冻得通红,加之满身大汗,一阵凛冽山风袭来,不由打个哆嗦。抱头缩足,到底人小体弱终耐不住寒冷,起身四顾,先找个山洞避寒再做打算。 小弦眺目远望一会儿,周遭地势尽收眼中,却也未发现什么山洞,只好悻然原地小跑,借以驱寒。忽微微一愣,觉出一丝不对劲。仔细想想,悟出刚才眼中仿佛瞧见了一片青色,抬头再看,果然在斜前方一处小山谷中有片绿林。若是一般人纵然见到此景亦会错过,但小弦受《天命宝典》的影响,对世间万物环境变化极为敏感,心想冬季已至,满山皆是黄叶枯林,何以那片独青?颇不寻常,当下往那片林地的方向走去。 走了半炷香时分,已入那片山谷中,果然不但绿叶满树,翠然如春,脚下亦是青草覆地,野菌丛生,山风吹面也不觉寒冷。小弦大奇,实不明白何以会在寒冬腊月间有这般丰草长林的地方。 谷中并无半个人影,小弦悠悠穿过林子,其后却是一片空地。但见幽泉自山缝间涌出,滴落而下,玲珑有声,泉水汇成一泓井口大的小潭,潭面上云气横生,恍若一幅明丽的画卷。 小弦惊得大张嘴巴,疑似来到了仙境洞府。犹豫良久方才踏前一步,心里忽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里恐怕是什么山精花妖的住所,最好还是不要擅闯,以免惹来祸端。 这感觉来得如此突兀,又是那般不容置疑,就如有人在耳边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小弦定定神,甩甩头,暗笑自己胡思乱想。再往前走几步,此刻看得清楚,那潭上的云气乃是从水面上蒸腾而出,又感觉到一股暖意迎面而来,原来这里竟是一个温泉。 水流冲刷着山壁,不时令小石子落下击在潭中,荡起一层细碎的涟漪,潭上飘着的青苔浮萍亦因此而晃漾,宛若被切割的碧玉。 小弦大喜,跑到潭边沾水而戏,只觉触指暖润,极为舒服,温度不冷不热恰到好处,若非顾忌追捕王随时会追来,真想跳下去痛痛快快洗个澡。 这一刹,忽又莫名泛起一丝惧意,似乎那水下正藏着什么噬人的怪物,随时可能冲出来。小弦不由退开半步,怔怔瞧着那并无异常的潭水,深深吸一口气,强按杂念,果然再无什么感应。 小弦胆子极大,好胜心又极强,虽知这潭中有古怪,却偏不信邪。再来到潭边,垂头往下看去,却被水面上的浮萍青苔遮住视线,不见虚实。小弦用手轻轻拨开青苔,露出一线,蓦然怔住……只见潭水清澈,一轮午后的淡日在水中摇曳不定。而在倒映的阳光里,却有一双比那泉水更清澈更深邃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望着小弦。 纵然小弦有无数想像,也料不到会乍见这样一双不知是人是鬼、如梦如幻的眼睛,大吃一惊,还未想好应该继续看个究竟或是扭头逃跑,潭水激扬而起,如一张水幕朝他涌来。小弦下意识紧闭双眼,往后疾退。抬腿欲跑,心口忽然一麻,软倒在地。 恍惚间只见一人从潭底冲天而起,在空中不停旋转,一张纯白色的袍衫倏然裹在身上。动作干净利落,姿势美妙至极,浑如天外飞仙。 那人飞落潭边,小弦仅看到他的侧面,但见他身材瘦小,面色白皙,犹如凝脂,最触目的是那挺直如峰的鼻梁;淋湿的乌亮浓厚的长发斜垂肩膀,却并无柔软、妩媚之感,而是别有一种健美、洒脱的魅力。他猛一甩头,发间细碎的水珠漫天飞舞,在阳光下映出七彩,瞧得小弦目眩神迷,心摇意驰,眼前这幕景象一世也不会忘记。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杀气满脸,却是一个年仅十七八岁,相貌极为俊美的年轻人,望见小弦,微微一怔,面色稍缓,上前解开他被封的穴道,沉声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来此?你父亲呢?”他的声音纤细柔弱,微含沙哑,若非看到他长袍披身,再听到他的说话声音,只凭那一对修长入鬓的凤目,小弦定会以为他是个易钗而弁的女子。虽然穴道被解,仍是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半句话来。 年轻人哂然一笑,眉头微沉,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一笑就如勘破世情般不带半分烟火气,那一沉眉却又似一个悲天悯人的苦行之士,两种矛盾的表情自然而然地合为一体,令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直看得小弦目瞪口呆。平生所见虽有与之类似的人物,但相较之下,林青多了一份杀气,花嗅香多了一份世故,宁徊风更多了一份阴险,唯有面前此人方可用道骨仙风四个字来形容。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神仙么?难道是鬼?”又见他面色潮红,猜想大概是温泉之故。 年轻人眨眨眼睛:“你看我像哪一路的神仙?” 小弦一时头脑发昏,忽觉得他极似童年时看过一出戏里的人物,呆头呆脑地道:“你,是花木兰?” 年轻人嘴角轻扬,莞尔一笑,柔声道:“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告诉你我是谁。”小弦本见他的模样俊美,神态间更有一股王者之气,令人难以接近,但这一笑却十分俏皮,加之看他年龄只不过大自己五六岁,顿觉距离拉近了许多。 小弦稳住心神:“我叫……”蓦然住口,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这里靠近京师,这神秘的年轻人必与之有关,追捕王既然说什么京师中人人欲得自己而后快,可不能轻易泄露身份。本想编个假名,忽又见年轻人清澈的目光直射而来,犹若刺透了自己心中所想,一时语塞。 年轻人也不追问小弦的身份,淡淡道:“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小弦道:“我无意来到这里,你又在潭底下做什么?难道是洗澡么?” 小弦本是无心稚语,那年轻人面上却又红了一分。半嗔半怒道:“你看到什么了?” 小弦愣愣地道:“我什么也没看见啊。”忽又跳起身来,拉着年轻人往林外走去:“我们快跑吧,有个大坏蛋在到处找我,若是被他发现可不得了。” 年轻人轻轻脱开小弦的手,淡淡道:“他找的是你,我又何必跑?”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他对这年轻人极有好感,虽是有些舍不得,却怕连累了他:“那好吧,再见。”转头往林外跑去。 年轻人微一跨步,拦住小弦的去路,似笑非笑地道:“我叫宫涤尘。” 小弦一呆:“我可没打算告诉你我的名字。”喃喃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又觉“涤尘“二字用在他身上真是太合适不过,学着大人的口气赞了一声:“宫兄果然好名字。” 这个年轻人正是吐蕃国师蒙泊的大弟子宫涤尘,他来京师半月,结交各方权贵,又约好京师各路成名人物五日后在清秋院中相聚。这一日左右无事,便来到京城外郊的潘镇游玩,恰恰见到那潭温泉。他生性好洁,住于清秋院中颇为不便,此刻见周围无人,一时动心便下潭洗浴,谁知小弦鬼使神差闯到这里,几乎被他撞破。 宫涤尘行事亦正亦邪,来历尊贵,从未让人见过自家身体,一时羞愤交加,若非发现面前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早已痛下杀手。 宫涤尘看到小弦装腔作势的样子,忍不住嘻嘻一笑:“你也不必告诉我你的名字。因为我是神仙,已经猜出来了。” 小弦乍见宫涤尘时还当真以为他是神仙,此刻不免半信半疑:“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你叫杨惊弦,对不对?”看到小弦吃惊的神情,宫涤尘浑若无其事地拍拍手,略偏过头不让小弦看到他眼中闪现的一丝疑惑,淡淡道:“现在你相信我是神仙了吧。” 刚才虽在潭底,但早在小弦踏入林地之时宫涤尘就已发觉,当即运起独门心法“明心慧照”,令来人不敢擅入,谁知小弦竟然不为所惑,已是一惊,再看到对方竟然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更是大奇。 第125章 宿敌初逢(3) 原来蒙泊大国师的“虚空大法”讲究识因辨果,最擅察知对方心态变化,寻精神薄弱处而入,往往令敌人不战而溃。“明心慧照”由其衍生而来,着重影响对方的判断力,所以小弦刚才在林中会有立刻离开的冲动,最后又生出恐惧的念头,若非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对这等迷惑精神的异功有一种天生的抵抗力,早已拔腿逃之夭夭了。 宫涤尘心思机敏,见这小孩子不惧自己的独门心法,已推断出他与昊空门的《天命宝典》有关,再一联想这些日子里京师的传闻,立刻就猜出了小弦的身份。 小弦虽奇怪宫涤尘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但更惊讶于他叫得是“杨惊弦”而非“许惊弦”,他虽从小就用“杨惊弦”的名字,但自从知道杨默仅是义父许漠洋的化名后就舍之不用,连追捕王亦称呼自己“许惊弦”,宫涤尘又从何得知?一时百思难解。 宫涤尘见小弦呆怔不语,只当他真以为自己是神仙,微笑道:“你放心吧,有神仙大哥在此,什么人追你也不必怕。” 小弦随口道:“他可是追捕王梁辰啊。” 宫涤尘心思电转,刹那间已想到泰亲王派追捕王寻小弦入京的用意,心想追捕王精擅跟踪术,倒不能小窥,只怕立刻就能找到这里来,沉吟道:“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小弦对宫涤尘极有好感,不知不觉把他当作极信任的人,加之捉弄追捕王乃是他的得意之举,便眉飞色舞地将自己一路上与追捕王如何斗气,如何给他下药之事细细讲来:“他现在吃了巴豆,大概一时半会还不会寻来,我们最好先到什么地方躲一下,只要到了京师,找到我林叔叔就什么也不必怕了。” 宫涤尘听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追捕王身为八方名动之首,多少穷凶极恶的要犯都难逃他的追捕,竟然被这小孩子从手中逃出不说,还被害得吃下了腹泻不止的巴豆,实是令人难以置信,面前这个小孩子绝不简单。又听到追捕王自己伸手从树洞中取出小弦的“暗器”,纵是宫涤尘一向矜持,亦忍不住弯腰捧腹,笑得泪水直流。 小弦亦是乐不可支,好不容易收住了笑,眉间又掠上一丝忧色:“那个追捕王武功十分厉害,我可不能连累宫大哥,后会有期。”转身就走。 宫涤尘也不阻拦,只是不疾不徐地跟着小弦:“你这一声大哥不能白叫,我就帮你这一回。” 小弦吃惊道:“难道你不怕追捕王?” 宫涤尘笑道:“追捕王虽然厉害,我却不放他在眼里。” 若是别人说这话,小弦必会嗤之以鼻,但刚才在潭边乍见宫涤尘实是印象太深,虽知他仍是个凡夫俗子,却相信他必有过人之能。喜道:“那你能不能帮我去找林叔叔?嗯,我的林叔叔就是暗器王林青。”说到林青的名字,忍不住一挺小胸膛,自豪之情流露无遗。 宫涤尘想了想,缓缓道:“我不但可以帮你找到暗器王,还可以助你对付明将军。” 小弦惊得双目圆睁:“我,我与明将军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对付他?我只是要帮林叔叔。”又补上一句:“而且不能用什么阴谋诡计,我要林叔叔光明正大地用武功胜过明将军。” 宫涤尘随口道:“这个自然,若非以武功胜之,又岂能令世人心服?”心里却已领悟到小弦并不知自己是明将军“克星”的身份,亦不会知他目前正处于极危险的境地,凝神思索对策。 小弦见宫涤尘沉思不语,只当他为难:“你若是怕麻烦,我就自己去找林叔叔好了。” 宫涤尘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复杂精密的计划已隐隐浮上心头:“你不是说曾与追捕王约法三章么,我们也来试试。” 小弦不解:“宫大哥想怎么样?” 宫涤尘望着小弦,正色道:“你相信我么?” 小弦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亲近之意更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宫大哥,我相信你。”他身怀《天命宝典》之功,对世间万物生灵皆有一种独特的判断,此刻认定了宫涤尘与自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立时将真心托付。 宫涤尘精于判断对方心意的“明心慧照”神功,当即瞧出小弦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一时也大为感动,念及自己对他颇有利用之心,刹那间竟有一分自惭。暗下决心:无论事态如何发展,自己利用他也罢,助他一臂之力也罢,总之不能让任何人伤害这天真无邪的孩子。 “好,你既然信我,就要按我的话去做。”宫涤尘朗然道:“第一,五天之内你绝不能自己去找暗器王!” “啊!”小弦吃了一惊:“为什么?” 宫涤尘反问道:“我才提出第一个条件,你就不相信我了么?” 小弦振振有词:“既然是提条件,就应该是双方面的。我虽然相信你,但若是不能见林叔叔,我又何必让你帮我?” 宫涤尘微笑道:“我只说五天之内不见暗器王,又没说以后不见。你若是相信我,就按我说的去做。而我也可以保证让你安然无恙地回到你林叔叔身边。若是你现在急于见他,不但于你无益,而且极有可能让暗器王也陷入危险中。” 小弦听宫涤尘说得煞有介事,心想自己可不能做林叔叔的“累赘”,抬头看到宫涤尘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一咬牙:“好,我答应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二,从现在起,你必须听我的一切指挥。”宫涤尘见小弦又要跳起来,笑着补上一句:“这个条件过了今日便可作废。” 小弦安静下来:“今日与明日有什么区别?” 宫涤尘淡淡道:“今日你是各方势力争夺的人,进了京城中也要乖乖藏起来,不敢露面;而到了明日,就算你大摇大摆走在京师街道上,也没有人敢动你半根毫毛。” 小弦惊讶不已:“怎么会这样?” 宫涤尘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好,我答应你。”看到宫涤尘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小弦登时信心十足:“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宫涤尘正容道:“你今天在潭底看到我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纵是日后有人问起,也只能说我们是在路上无意遇见的。” 小弦本以为第三个条件必也是颇为苛刻,谁知只是这件事,挠挠头:“奇怪,我倒觉得我们如此相遇好有缘分啊。宫大哥是在潭底练什么功夫吗?” “不许对我提什么缘分。”宫涤尘如何能解释自己只是在潭底洗浴,不过总算确定小弦那一刻确实未瞧见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稍稍舒了一口气:“你不要问太多,总之要答应我。” 小弦点点头:“好吧。这三个条件我都答应你。那我们现在做什么?进京城么?” “京师重地,岂可形容不整?”宫涤尘轻轻一笑:“杨大侠入京前自然先要打扮一下。” 当下宫涤尘大致教给小弦一些易容化装的要诀,譬如凝汽变声,屏息敛神等,小弦奇道:“宫大哥不必如此,京师里根本没有认得我的人。”忽想到曾在擒天堡中见过妙手王关明月与刑部名捕齐百川,又补充道:“就算有一两个人识得我,京师那么大,总不会凑巧撞上了。” 宫涤尘叹道:“这才最是麻烦。若是人人都认得你的面目反倒容易,只要把你模样改变,便不会有什么差错。可正因别人都不认识你,所以每一个入京的小孩子都会细细盘查。” 小弦犹豫一下,终于问出了横亘胸口多时的疑问:“追捕王也说什么京师人人欲得我而后快,这到底是为什么?” 宫涤尘叹道:“那是因为你林叔叔被管平等人围在城外时,说了一句关于你的话?这句话本是个秘密,可惜现在几乎已是全城皆闻。” 小弦听到竟与林青有关,更是不肯放过:“什么话?” 宫涤尘道:“等过几日见到暗器王,你自己问他吧。” 小弦苦苦哀求:“好大哥,你告诉我吧。” 宫涤尘微笑摇头:“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你现在知道了这句话只好坏处没有好处,反而徒乱心智。”他的神情虽仍是平和,语气却极坚决。 小弦虽是心痒难耐,但看宫涤尘的样子势必不肯说,只好把满腹疑团留在心中,心想既然全城皆闻,到了京师中找人打听一下便知究竟,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又好奇地问道:“宫大哥你真能把我变成另外一个模样么?”想到若能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小弦,见到林青时吓他一大跳,一定非常好玩。 宫涤尘道:“易容术并非万能。但是每一个人的面目都有其最明显的特征,只要把这个特征稍加修改,便可起到瞒天过海之效。” 小弦忍不住偷眼看看宫涤尘,暗忖:宫大哥的五官几乎完美,真还瞧不出哪里是最明显的特征。宫涤尘似是猜出了小弦的心意,别过脸去,施即又转过身来道:“你看我现在可有什么不同?” 小弦定睛一看:“哎呀,宫大哥的皮肤一下子变黄了,鼻子似乎矮有一些,嗯,额角还多出好多皱纹……活像换了一个人。”又拍手叫道:“是了,宫大哥的皮肤最白,鼻子也高,这就是最明显的特征。”若是武功高手见到宫涤尘转身间即令肤色变暗、鼻骨塌陷的神功,定会咋舌不已,小弦却只当如戏台上戏子变脸,丝毫不以为奇。 宫涤尘笑道:“正是如此,而对于你来说嘛……”目光在小弦脸上转来转去,沉吟难决。 小弦撅着嘴道:“我才没有你那么好看。不要看了……”见宫涤尘丝毫没有收回目光之意,急得瞪眼跳脚:“你这样子好像要在我脸上找块好吃的肉充饥一般。” 宫涤尘扑哧一笑,眼睛一亮:“我找到了。你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这双大眼睛,只要把眼睛放小一点,乍见之下足可瞒过不熟悉你的人。” 小弦不解:“给我化装还情有可原,宫大哥本来生得那么漂亮,为什么故意要弄成一个丑八怪?”连忙又解释:“也不是丑八怪,只是……只是比你本来的样子要差了许多。” 宫涤尘面色略有些不自然,淡淡道:“左右皆不过是一个臭皮囊,美丑又有何关系?”他虽是心如止水,但听这样一个小孩子无心稚语夸奖自己的相貌,亦暗觉欣喜。 小弦喃喃道:“我仍是想不通,难道长得好看有错么?我想变得漂亮些都不行呢。” 宫涤尘低声道:“我如此做法自然有原因,不过你先不要问我。”见小弦脸上有些不快,柔声道:“或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现在还不行。这是我们两兄弟之间的小秘密,一定要帮宫大哥保守秘密,好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听宫涤尘软语温言,又直承与自己是“两兄弟”,心头涌上一股热血,伸出小指,一本正经道:“宫大哥请放心,就算打死找我也不会说出你的秘密。”想了想,又毅然加上一句:“对林叔叔我也不说。”这一刻,满脑子都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纵是林青也顾不得了,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宫涤尘面露微笑,与小弦勾指为誓。 在小弦的心目中,这一勾指颇有些义结金兰的味道。 小弦自幼与许漠洋呆在清水小镇,除了几个平日在一起玩闹的小伙伴,连说句知心话儿的人都没有,水柔清可谓是平生第一个看得上眼的朋友,偏偏她却认定自己害了她父亲莫敛锋,当自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直到今日遇见宫涤尘,心中极觉投缘,真希望有这样一位模样英俊潇洒、行事又极有主见的大哥,虽然隐隐觉得他行事神秘,似乎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心潮澎湃下也全然顾不得。 相较之下,小弦虽然对林青的崇拜之情更甚一筹,但那是一种对父亲、师长的敬重之情;而宫涤尘与他年龄相差不远,更觉亲近有加。一时小弦心潮起伏,良久方歇。 宫涤尘精通虚空大法与明心慧照,对小弦那一片坦荡无私的真情感应尤深,饶是他久经江湖,被一个初萌世事的孩子这般毫无保留的信任,胸口亦是一热,刹那间几乎想放弃自己的计划,终于还是暗叹一声,强自抑制。 小弦深吸一口气,似是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宫涤尘复杂的目光,转开话题道:“宫大哥,就算你把我眼睛变小了,可我……我这个身材与个头还是会引人生疑啊。”这一刻,真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也成为一个高大强壮、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宫涤尘道:“你放心吧,我有办法,只是你要吃些苦头。” “我不怕吃苦。”听了宫涤尘的话,小弦信心倍增。 两人边走边说,不一会已望见京师城墙。在冬日午后并不强烈的阳光照射下,那伫立的城楼箭高耸入云,气韵非凡。 小弦咋舌道:“原来京师就是这个样子啊,果然十分有气派。” 宫涤尘笑道:“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记得我第一眼看到京师时,最想做的是站到城墙上,纵身一跃……”看着小弦吃惊的目光,轻轻打一下他的头:“不许胡想,我可还没有活够,而是想体验一下那种在京师上空飞翔的感觉。” 小弦想了想:“我最想做的事是站在紫禁城顶最高处,对着那皇帝老儿大叫一声:‘我来也!’哈哈。” 听到小弦这一句玩笑,宫涤尘却意外地没有笑。 宫涤尘带着小弦并不直接入城,而是绕城而行。小弦奇道:“我们为什么不进城呢?” 宫涤尘道:“从南门入城,要在城中多行几里,只恐被人察觉。” 小弦听出他的意思:“宫大哥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宫涤尘答非所问:“只有先到了那里,你以后才可以在京师中公然现身。” 两人绕过小半个京师外城,来到西门。宫涤尘把小弦拉到一个无人的僻静处:“现在我将用‘移颜指法’拿捏你全身筋骨,令你身高增长数寸,以避京师耳目。这个过程中可能会有不少痛楚,要么我先点了你的穴道,只是,宫大哥也不知点穴道后再施功会否有什么不良后果……” 小弦又惊又喜:“我不怕疼,宫大哥不要点我穴道。嗯,这个方法能保持多久呢?” 第126章 宿敌初逢(4) 宫涤尘道:“大约能保持一个时辰,所以我们入京后要直奔目的地,不能在途中耽搁,若是遇到什么好玩有趣的事物你也不要多事,日后自有时间让你玩个够。” 小弦大失所望,喃喃道:“有没有保持几个月的方法,要么几天也行。”看来他关心的倒不是疼痛程度,而是能否就此长高几寸。 宫涤尘没好气地道:“要不要我把你腿锯断,接一截木头吧?” “那样岂不成了瘸子?不行不行。”小弦垂头一叹:“要么宫大哥就经常给我拿捏一下吧。” 宫涤尘给他一个爆栗:“你当我是江湖上按骨揉肩的瞎子么?”他本是板起脸,看小弦捂头的样子十分夸张,又忍不住笑了:“你这小鬼,先且不说你能否忍住疼痛,拿捏一次我亦会元气大伤,岂能经常施功?” 小弦虽被宫涤尘毫不手软地痛打一下,又被他骂一句平生最忌讳的“小鬼”,心中却无丝毫不快,反而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兄弟情谊,拉着宫涤尘的手撒娇:“那宫大哥要教会我这一套‘移颜指法’,没事时我自己拿捏好了。”话音未落,但觉背椎骨上一阵疼痛直捣心肺,惊跳而起:“哇,这么痛啊!” 宫涤尘笑骂道:“不疼怎么能长高,天下间岂有如此便宜的好事?”出手如飞,指下虽不容情,但见小弦叫声凄惨,已暗暗把一股真气送入小弦胸中,助他止疼。 谁知真气才一入小弦身体,顿如泥牛入海,霎时不见了踪迹,宫涤尘一呆:“怎么会这样?”一般人当有外力入体时都会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小弦的体质却是大异常人,不但没有排斥感,反而将宫涤尘残留指尖的一丝余力亦吸得点滴不剩。 虚空大法中本就有一种“借体还气”之奇功,如遇本身受到重创,功力大损时,可将全身功力注入旁人体内,运转一周天后重新吸回,不但可愈伤,更可令功力完好如初。只是此法太过阴损,被注功之人事后必会元气大伤,重病一场,若被心术不正者学会,以之害人后患无穷。所以蒙泊门下仅有蒙泊本人与大弟子宫涤尘习过,而且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擅用。 宫涤尘虽懂得“借体还气”之法,却从未使用过,对于注功入体后的种种反应亦一无所知。他不明白小弦体内的变故,还只道是自己无意间用上了“借体还气”的心法,也未放在心上,又听到小弦大呼小叫不停,急于加快手法,让他少受些痛楚。 小弦生性坚强,若是别人给他这般拿捏必是一声不吭,但心里把这个“宫大哥”浑当作亲人一般毫不见外,也不怕他嘲笑自己受不了疼痛,反而隐隐有一种“自己受苦多些,宫大哥便会多疼我一分”的想法,更是叫得惊天动地。直听到宫涤尘说一句:“你想引来旁人围观么?”这才收敛了些,只从牙缝里抽几口冷气。口中还不时指挥一下:“哎哟,膑骨上三分,不对不对,是胫骨下一分……” 宫涤尘听小弦将自己拿捏骨骼的方位说得丝毫不差,心中暗惊。连自己都仅能按方位出指,未必能把每一处骨骼名称说得清楚,这小孩子又从何而知?他哪知小弦在殓房中摸了七日七夜的死尸,若说对人体骨骼结构的了解程度,绝不在这世上任何一人之下。 过了半炷香时分,小弦总算苦尽甘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左顾右盼一番,拍着手大叫:“哎呀,我真的长高了好多啊。”宫涤尘将他全身骨节按松,尤其是腿骨长了近二寸,一时颇有些不习惯,走几步路连忙扶住宫涤尘,只怕一不小心就摔倒。 宫涤尘看着他短了一大截的裤脚,哈哈大笑:“怎么样,你宫大哥的本事还不错吧。” 小弦却偏着头,笑嘻嘻地盯着他:“我看见了。” 宫涤尘奇道:“你看见什么了?” 小弦道:“我一直想看看你的牙齿是不是很白,可你总是不肯笑,这一下总算看见了。嗯,确实配得上我那玉树临风的宫大哥。” 宫涤尘怔住了,心想自己平日确实是极少如此开怀大笑,一时也不知应该骂几句小弦,还是应该感激他给自己带来了久违的快乐,心头浮起一丝异样,转过头轻声道:“走吧,我们可以入城了。” 在城门口遇见官兵盘查时,宫涤尘将一城玉牌随手一亮,立刻通行。 小弦问道:“这是什么宝贝?为何那些凶巴巴的官兵一见之下立刻老实了许多,还对宫大哥点头哈腰、十分恭敬?” 宫涤尘淡淡道:“这是泰亲王亲手赠我的玉牌,除了皇宫内院与少数几个地方,这京师里任何去处都可畅行无阻。” 小弦一震:“泰亲王!?” 宫涤尘也不多言,只顾朝前行路。小弦虽有疑惑,瞬间逝去,暗想以宫大哥的外表与气度,必是大有来历的人物,泰亲王巴结他亦是情理之中……在他幼小单纯的心目中,泰亲王便是如那戏台上画着白鼻、长着一张小人嘴脸的朝中弄臣,纵然是堂堂亲王的身份,亦会对宫大哥努力“高攀、巴结”,想到自己刚才还对宫大哥有所怀疑,暗暗自责两句。 宫涤尘本以为小弦会追问自己与泰亲王的关系,见他脸有愧色,埋头行路,运起明心慧照,立知究竟。他虽是俗家弟子,但自小随蒙泊大师,精研佛法,早堪破了诸多人情世故,相较之下,这个胸无城府、天真无邪的孩子比起世上大多数人来更令他动容。心头唏嘘一叹,忍不住扶住小弦的肩膀,与他并肩同行。 小弦长高了足有三寸多,看起来已像一个毛头小伙子,虽然有人注意到他那短得极不合身的裤脚,但那些入京做活的工匠学徒亦大都如此,并未受人怀疑。 两人一路朝京师西城而行,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座气派华贵而不失简朴的府邸。小弦眼尖,看到那府门上挂着一个牌子,写着一个大大的“明”字,牌子下还站着一位挺胸叉腰的家丁,吃了一惊:“这是什么地方?” 宫涤尘肃声道:“你还记得我们的约法三章么?第二条,今天一切行动都要听我的指挥!” “可是……这个‘明’字是什么意思?”小弦小脸憋得通红,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 宫涤尘微微一笑:“京师除了明大将军,还有哪一位王公贵族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小弦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望着宫涤尘。宫涤尘静静站在原地,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小弦愣了半天,上前拉住宫涤尘的手:“我相信宫大哥,走吧。”这一刻,他相信宫涤尘无论做出任何让他吃惊的事情,都绝不会对自己不利。 宫涤尘来到将军府前,对门口那位家丁道:“通报明将军:就说吐蕃蒙泊国师的大弟子、宫涤尘求见。” “当”得一声,小弦脚下发软,一下子未站稳,连忙扶住将军府前的石狮,脚趾已撞在石狮上,却丝毫不觉疼痛。他万万未想到,这个宫大哥竟然会是吐蕃国师蒙泊的大弟子,纵是这一日中已遇见了无数奇怪的事情,乍听到这消息亦是立足不稳,差点当场摔一跤出个大洋相。 小弦在擒天堡见过的番僧扎风喇嘛就是蒙泊的二弟子,看那扎风喇嘛好色贪财,心中早认定这个吐蕃国师必是如同扎风喇嘛一般,是个浪得虚名之辈。何曾想自己敬若天人的宫涤尘亦是出于他的门下!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宫涤尘与扎风喇嘛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可谓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就算打破小弦的脑袋也不会猜到他们竟偏偏是同门师兄弟,只觉得世间最大的笑话莫过于此。 宫涤尘似笑非笑地瞪了小弦一眼,小弦渐渐回过神来,一咬牙:或许宫大哥就是那种出污泥而不染的人,自己万万不能怀疑他。明知这种想法颇为牵强,却拼命止住其余的念头,上前两步拉住宫涤尘的手,似乎能从他温暖的手心里感应到一份令自己坚定的力量。 那家丁听了宫涤尘的话,却是一翻白眼:“你可与将军预约过?” 宫涤尘微笑摇头:“这个倒不曾。” 家丁从鼻中哼一声:“你可知这京师中有多少人想见我家将军,若是人人都如你一样不请自来,将军还不得累死……”看着宫涤尘笃定的神态,越说声音越低,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面对这样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秀士,平日的骄横都不翼而飞? 宫涤尘仍是那丝毫不动气的样子:“在下有急事求见明将军,烦请通报。” 家丁晃晃脑袋,似是要甩去什么念头,眼睛瞪得溜圆:“说了不行就不行。” 按常理宫涤尘此时至少应该掏出几两银子贿赂一下这名家丁,他却浑如不通世故,仍是轻言细语:“若是耽误了大事,兄台可担当得起?” 家丁“呸”了一声:“若是你意图行刺将军,我又怎么担当得起?” 宫涤尘叹了一声,回头对小弦道:“走吧。” 小弦巴不得不入将军府,转身就走。却被宫涤尘一把拉住:“往哪走?”拖着小弦直往将军府内进去。 小弦大惊,普天之下敢这般硬闯将军府的也没几人,莫非宫大哥当真不要性命了?然而看那家丁却是一脸茫然,望着宫涤尘与自己施施然而入府,全无半分反应? 宫涤尘懒得与那家丁废话,索性运起“明心慧照”,刹那间已惑住那名家丁。他当然知道擅闯将军府的后果,府中看似寂静,这一刻确已无异于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会中埋伏,一路缓缓而行,忽见一人迎面走来。 宫涤尘微微一笑,舒了口气:“总算遇着一位管事的人了。” 小弦却是倒吸一口冷气,来人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眉心上一颗大痣泫然欲滴,正是将军府三号人号、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 小弦曾与鬼失惊在擒天堡中见过面,知他眼光精准,宫涤尘虽替自己易容,却未必能瞒过这杀手之王的眼睛,连忙往宫涤尘身后一躲。 鬼失惊本以为有人硬闯将军府,匆匆赶来,杀气凛凛,见到宫涤尘时蓦然一震:“宫,宫兄为何擅闯将军府?” 宫涤尘淡然道:“鬼兄好,只因有急事求见将军,门口那家丁却拒不放行,迫不得已只好硬闯了。” 鬼失惊脸色一变:“宫兄请随我来,那名家丁我自会处置。”他目光在小弦身上一滞,随即移开,似乎并不曾怀疑小弦的身份。小弦暗暗舒了一口气。 宫涤尘道:“他亦是忠于其职,倒也不必惩戒。” 鬼失惊漠然道:“我惩他并不是因他不放宫兄进来,而是他竟会让宫兄直闯而入。” 宫涤尘若有若无地一笑:“若是我不能闯进来,又有何资格见明将军?” 鬼失惊一叹:“也罢,便饶他一回。”领宫涤尘与小弦来到一间纯黑色的小厅前:“请宫兄稍待片刻,我去通知将军。”目光落在小弦身上,阴沉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容:“小弦,你好啊。”不等小弦回答,转身匆匆离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吓了一跳,这才知道鬼失惊早就认出了自己,鬼失惊可算是他最怕的几个人之一,想着他那态度暧昧的一笑,不知他打得是什么主意,胸口好一阵怦怦乱跳。 宫涤尘望着那间纯黑如墨、似木似铁打造的小厅,叹道:“这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将军厅了。”见小弦心神不属,自顾自地道:“听说此厅乃是融浑无间的一个整体,均以上等铁木所制,坚固异常,刀枪水火皆难侵入分毫,乃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练功会客之处,普天之下只怕也没几个人能亲眼目睹。若不好好珍惜这份眼缘,岂不是白来将军府一趟?”最后这句话却似是有意介绍给小弦听。 小弦哪还有心情看什么将军厅,只呆呆想着宫涤尘这个才认识不足半日的大哥。他不但身为吐蕃国师蒙泊的大弟子,手执泰亲王亲赐的玉牌,更直闯将军府而毫发无伤,而且从头到尾都是胸有成竹、将一切了然于胸的模样,平生所见过的人物亦不在少数,但若说到神秘莫测,当属此人居首。偏偏自己对他仍是提不起一丝恶感,无论他是好是坏,是正是邪,只要他一句话,宁可为他拼却一腔热血……想到这里,小弦走到宫涤尘面前:“宫大哥,我想请你一件事。” 宫涤尘淡然道:“我们兄弟之间,不必说请字。” 小弦蓦然觉得鼻子一酸,深深呼吸了几口空气方才平复:“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就算你想杀我也罢,我都毫无怨言。我只请你……不,我只希望你不要和林叔叔为敌。” 宫涤尘一震,沉吟良久,才一字一句地道:“我答应你。” 小弦立刻笑逐颜开,刚才那一刹,他忽然冒出一种可怕的想法:无论宫涤尘要对付谁,他都会全力相帮,但若是他与林青为敌,实不知应该如何是好,所以才说了这番话。听到宫涤尘答应了自己,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听到小弦的话,宫涤尘心绪稍乱,这乃是他习成虚空大法第二重“疏影”之境后从未有过之事。答应了小弦,亦意味着他必须要重新修订自己的计划,然而心中却无一丝后悔之意,与小弦虽仅仅相识半日,那种人与人之间微妙而一发不可收拾的感情却已深深植根在他的心间。 或许,倾盖如故就是如此! 宫涤尘正沉思间,忽感应到心口一跳,抬头望去,明将军已如一座伫立千年的大山般静立在他面前。 “不知宫先生找我有何事?”明将军沉声发问,目光却盯在小弦身上,若有所思。 宫涤尘不语,目光亦停在小弦身上。 小弦终于见到了这个被愚大师称为自己命中宿敌的四大家族少主、雄霸天下第一宝座二十余年不倒的明将军! 第127章 迭逢奇遇(1) 明将军并不高大,相貌亦比小弦想像中远为年轻,近五十的年纪瞧起来不过三十许人。最奇特的是他那头不见一丝杂质、隐如流泉极有金属质感的乌发,仿若绸缎;那透着莹玉神采的肌肤,被身后将军厅黑色的墙壁所衬,更有一种夺人心魄的气势。 小弦略带好奇地望着明将军。在他的心目中,明将军既是天底下最神秘的人物,也是一个害得父亲许漠洋家破人亡、流落江湖的大坏蛋。然而此刻心中却提不起一丝恶感,反有一种终于见到江湖传言中绝顶高手的兴奋。 甚至,从隐隐浮现的惧意中,还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尊敬。 明将军终于开口:“就是这个孩子么?” 宫涤尘点点头:“他刚刚从追捕王手中逃出来,无意间遇上了我。以将军的智慧,想来不必涤尘再多言。”他知道只要对明将军点出追捕王的名字,泰亲王的筹划已呼之欲出,余下的事情就由明将军自己审时度势,权衡利弊。 小弦心头一凛,听两人的口气,宫涤尘来将军府竟然是专门为了让明将军见到自己,这是何故?!想起愚大师曾说自己是明将军的命中宿敌,他虽从未将那些话语放在心里,权当是戏言,但若是明将军知道了此事,多半不会放过自己,不由有些忐忑不安。看到宫涤尘低头对自己露出一个充满鼓励的微笑,心头稍定。 “本将军虽然今日才见到宫先生,但早就听说你淡泊名利、无畏权势之风范。”明将军目光略略一沉,思索道:“若是京师中任何一人带他来将军府我都不会奇怪,但宫先生亦如此做法,却是令我百思不解,可否解释一二?”宫涤尘身为吐蕃国师蒙泊的大弟子,置身于京师权谋斗争之外,自然不会将小弦送至将军府以求功名,而明将军下令将军府全力保护小弦之事极其机密,外人亦不会得知。明将军纵是智谋高绝,也猜测不出宫涤尘的用意。 宫涤尘并不直接回答明将军的提问:“涤尘只是想知道:明将军到底是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说话间,他已暗运“明心慧照”大法,潜测明将军此刻的心理变化。 明将军毫如不觉,大笑道:“诋毁销骨,众口铄金。我明宗越是什么样的人,本无需别人的判断。” 宫涤尘但觉明将军似已与他身后的将军厅合为一体,“明心慧照”欲测无门,不敢强试,暗中收功,淡然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一句乃是庄子中的名句,《天命宝典》传承于老、庄之学,小弦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却觉得用在此处大是不伦不类,心想难道宫大哥以判断出明将军的喜怒为乐么?实在是不可思议! 明将军微微一怔,精芒隐现的眼神锁在宫涤尘俊美的面容上,就像是第一次才看到面前这个丰神如玉、宛若浊世佳公子的人,缓缓道:“宫先生心目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宫涤尘朗声道:“公欲成大事,当无拘小节。” 明将军冷笑:“何为大事?何为小节? “男子汉大丈夫自应以国家兴亡为重,个人恩怨为轻。”宫涤尘喟然一叹,望着小弦道:“若是将军府要强行留下这孩子,宫某定会非常失望,从此不会再与将军见面。”小弦越听越是糊涂,想不明白为何将军府要留下自己?而宫涤尘说从此不见明将军,难道明将军会受他这样的“威胁”? 明将军大笑:“宫先生危言耸听,到头来原不过为了这个孩子?我明宗越岂会与之为难,你尽可带他走。” 宫涤尘道:“将军自然知道京师中各势力皆对此子虎视眈眈。只怕我们前脚才离开将军府,立刻便会被请到什么亲王皇子的府中,宫某虽自命不凡,却也不敢保证这孩子的安全……”这番话除了未直接说出泰亲王与太子的名字,几乎已经挑明了京师中几大派系间的明争暗斗,恐怕也只有身为吐蕃使者的宫涤尘才可这般直言无忌。 小弦听得云里雾里,浑不知自己为何变得如此重要?而宫涤尘与明将军之间隐含机锋的言辞亦令他增添一份神秘之感。 明将军沉声道:“宫先生有何妙策?” 宫涤尘微笑:“涤尘想问将军借一个人,五日后当将军到清秋院中做客时便归还。” 明将军目光闪动,转向鬼失惊:“这五日由你负责保护这孩子的安全,若有人对他图谋不轨,杀无赦!”鬼失惊脸无表情,恭身答应。 宫涤尘面色不变,心头暗叹,明将军刹那间便已猜出自己欲借鬼失惊保护小弦的用意,一代枭雄果然名不虚传。 而小弦却是大吃一惊,仅是见到鬼失惊就已令他提心吊胆,若是这五日时光与之朝夕相处,岂不要惊骇出一场大病?刚想出口反对,却见宫涤尘的眼光罩来,右手三指翘起,暗暗一摇,无疑是在提醒与自己的“约法三章”,只好悻悻闭嘴。 明将军又对宫涤尘道:“并非本将军不给宫先生与乱云公子一份面子,而是这些日子政事繁忙,恐怕五日后未必有闲暇。” 宫涤尘悠悠道:“不知将军会不会给暗器王面子?” 明将军动容:“林青也会参加?” 宫涤尘笑道:“京师人物齐聚,又怎会少了暗器王?”小弦听到林青的名字,心中一动。他本不知宫涤尘五日后在清院秋中宴请京师各门各派人物之事,但想到宫涤尘曾说五日后保证让自己回到林青身边,看来果然是早有计划,并未蒙哄自己,对他的信任更增一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将军虽早就定下参与聚宴之事,但却未想到会与暗器王在那里相见,略生警惕:宫涤尘身为吐蕃使者,为何对此事这般热心?犹豫在心头一闪而逝,朗然道:“宫先生敬可放心,我必会去清秋院一行。” 宫涤尘拱手一礼:“既然如此,五日后再睹将军风彩,宫某告辞。”拉着小弦往将军府外走去。 小弦一向有礼貌,此刻却不知是否应该对明将军打个招呼告别,愣然朝明将军点点头,却又接触到鬼失惊的眼光,连忙怯怯地垂下头去。 宫涤尘带着小弦一路走出将军府,再无阻拦,鬼失惊不远不近地保持着十余步的距离跟在两人身后。小弦心头打鼓,几次想对宫涤尘说不要鬼失惊随行,在肃穆的将军府中却不敢多言。转念想到鬼失惊虽然可怕,毕竟不敢违抗明将军的命令,既然奉命保护,想必不会为难自己。有这个世人皆畏的“保镖”随行,这几日在京师中可以放开手脚大玩一阵,就算遇见追捕王也不必害怕,若是与这黑道杀手之王在京师中捉迷藏,倒也有趣。越想越好玩,一时只觉世事之奇莫过于此,本是被追捕王灰头土脸地擒至京城,谁知遇见宫涤尘后扬眉吐气,不但几日后便可与林青汇合,更能有幸摆一摆高手护驾的威风,不由对神通广大的宫涤尘佩服不已。顺便给将军府外那依然目光痴迷的看门家丁一个鬼脸。 出了将军府,宫涤尘走出两步,忽停下身形。对小弦笑道:“你不要怕,我们等一等他。” 虽说有宫涤尘在身旁,小弦依然不敢直面鬼失惊,惊讶道:“为什么?”忽听到体内骨节轻微爆响不绝,却是宫涤尘“移颜指法”推拿的效力已过,身材正慢慢恢复。 鬼失惊大步赶上,笑着替宫涤尘回答道:“若是被不知情者以为我在跟踪你们,岂不反是弄巧成拙。”他面上虽是有笑容,说话语气仍是漠然不动半分感情。 宫涤尘点点头:“我这几日还有些事情要办,小弦的安全便拜托鬼兄了。” 鬼失惊淡淡道:“宫先生放心,鬼失惊一生从不受人恩情,但小弦对我地有救命之恩,岂会不尽力。”又对小弦一笑:“小弦第一次来京师吧,这几日想到何处游玩,鬼叔叔都陪你去。”他口中的“救命之恩”指的是在擒龙堡困龙山庄中诸人被宁徊风困于那大铁罩下,若不是小弦灵机一动诱宁徊风火攻,包括林青、虫大师、鬼失惊在内数大高手都将命丧其中。鬼失惊虽是人人惊惧的黑道杀手,但最重恩怨,所以破天荒地对小弦和颜悦色。宫涤尘与明将军显然都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鬼失惊出面保护小弦。 小弦心头稍定,声音仍有些打颤:“鬼……鬼叔叔不用费心,我哪也不想去。”心想若是与鬼失惊一路,再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亦毫无兴致。 鬼失惊瞧出小弦的心思,柔声道:“这样好了,这几日我只是远远保护你,并不公然出面。只要你不闯出天大的祸事,叔叔都帮你扛着。”其实在困龙山庄中小弦所起的作用虽然关键,但若没有林青飘忽的身法与凌厉的暗器,诸人亦难逃毒手,而且在此之前虫大师还先从万斤铁罩下救下了断臂的鬼失惊。只是鬼失惊生性高傲,不肯对林青与虫大师示好,所以宁可把小弦当作自己的救命恩人,这分心态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小弦感应到鬼失惊对自己确是一片诚心,渐渐不再怯他,嘻嘻一笑:“什么才是天大的祸事?” 宫涤尘笑着接口道:“比如你去皇宫内院中偷东西,或是去刑部大牢中劫死囚……”鬼失惊听宫涤尘说得有趣,亦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弦吐吐舌头:“这我可不敢。”眼珠一转,想到自己一路捉弄追捕王之事,无数花样又涌上心头。不过对鬼失惊毕竟惧意未消,也只能想想作罢。 三人由京西的将军府穿过半个京城,来到南郊。远远望见一个大湖,湖畔有一座竹林环绕的小山庄,宫涤尘拍拍小弦的头,以手相指:“这个湖就是梳玉湖,因湖水澄碧宛若翠玉,这片竹林形如木梳,因而得其名,乃是京师五景之一。而湖边的那座山庄便是人称‘乱云低薄暮,微雨洗清秋’的清秋院了,这五天你都将住在这里。” 小弦看那山庄虽然并不依山靠水,却是环境雅致,布局精巧,一阵微风吹过,竹林千枝齐摇、竹叶飘娑,发出簌簌的声响,既如披甲待发的百千铁骑、锋芒毕露的万丛剑林,又似气象苍茫的涛生云海、变幻无端的海天泽国,想不到在熙熙攘攘的京师中竟有这样一个宛若世外仙境的宁静处,心头已喜了几分。 鬼失惊停下脚步:“沿路上我已发现或明或暗的十九名探子,想必将军府公开保护小弦之事已然传遍京师,任何人想打他的主意皆会三思而行。清秋院内应无危险,我不便入内,回头派‘星星漫天’昼夜守在清秋院外,小弦如要出门我必会跟中跟随。”“星星漫天”是鬼失惊手下的二十八名弟子,以天宫二十八星宿为名,每一个人都是藏身匿形精于伏击的杀手。 宫涤尘淡然道:“有劳鬼兄了。”鬼失惊嘿嘿一笑,又望一眼小弦,闪入道边树林中不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等鬼失惊去远,宫涤尘拍拍小弦,叹道:“鬼失惊虽然恶名昭着,却是有诺必践,比起这世上许多自命侠义之人,更令我敬重。” 小弦倒是对此颇不以为然,只是隐隐觉得宫涤尘与鬼失惊之间对答略显生硬,似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 两人沿着梳玉湖畔缓缓而行,堪堪走近清秋院,小弦看到山庄门口上挂着一个大匾,上书三个大字:第一院!在“第一院”前面还有两个字,却被白布遮盖,瞧不清楚,奇道:“为什么要用布遮住?还有两个是什么字?” 宫涤尘解释道:“当年皇上要纳江浙三千民女入宫,乱云公子之父‘雨化清秋’郭雨阳与华山无语大师力谏不果,以死相抗,静坐梳玉湖边绝食十三日,终迫得皇上收回圣旨。江湖人士有感郭雨阳的高风亮节,赠匾上书‘武林第一院’。郭雨阳死后,乱云公子谦和自敛,所以才命人将‘武林’两字遮去,以免引来流言蜚语。” 小弦方知其故,不由对这尚未谋面的乱云公子大生好感。心想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方可有资格与宫大哥结交。 宫涤尘来到京师后与乱云公子结识,这些日子一直住在清秋院中,山庄门口的家丁瞧见了他,皆是点头为礼,神情恭谨。宫涤尘问起乱云公子,一人回答道:“公子刚刚送简公子出门,应该过不多会便能回来。”望着小弦,却也不多问,只是颔首微笑。 宫涤尘淡淡“哦”了一声,径直带着小弦入内。小弦好奇地看着几位家丁,心想大凡豪门家丁皆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将军府前即可见一斑,不料这几人却都是文质彬彬,衣衫干净整洁,颇有气度,如果走在街上必认为是入京赶考的秀才,京师四大公子果然都是有些名堂。又想到他口中的简公子想必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歌简公子,听说此人貌赛潘安宋玉,更是熟读万卷,文才凌众,出口成章,极擅舌辨,乃是世间女子心仪的最佳男子。不由偷偷看了几眼宫涤尘,那京师城外温泉潭底所见到的一幕重又浮现脑海,实在是永生难忘……在小弦的心目中,若论相貌,纵是那简公子被吹嘘得天花乱坠,也难及宫涤尘之万一! 第128章 迭逢奇遇(2) 入了庄门,但见池、榭、楼、台皆是小巧玲珑,虽相隔不远,却均自独立,各成风景,又有一条蜿蜒流过的小溪将各方建筑联为一体,虽已入冬,却依然有零落的绿色铺点在小溪周围,令整个山庄透出一份宽敞明亮的清旷之气。 小弦极少来这等大户人家的庄院,顿觉神清气爽,暗想这乱云公子定是一位胸有丘壑、腹藏玄机的饱学之士。相形之下,平山小镇上朱员外的庄园虽是面积远胜此处,精致净雅却远远不及,犹如大杂院一般。 宫涤尘显然对清秋院中极为熟悉,带小弦来到一个大厅中:“这里是乱云公子会客的地方,名叫梅兰堂,五日后你就可以在这里见到你的林叔叔了。” 小弦强按要见到林青的兴奋,浏目四顾,先看到厅堂正中挂着一副对联: 梅标清骨,舞衫歌扇花光里。 兰挺幽芳,刀锋剑芒水云间。 小弦品味其中那份微妙的意境,一时略有些茫然:“这是乱云公子的手笔么?嗯,下面还有几个小字:暮寒题于乙戌年仲秋……原来是一个叫暮寒的人写的,不知是谁?” 宫涤尘笑道:“乱云公子大名便叫做郭暮寒。难道你还懂书法?” 小弦闹了小笑话,赧然道:“我不懂书法,只是看了这两句对联,总觉得好像有一种郁志难舒的感觉。” 宫涤尘一愣,他虽是极细心之人,但来京师后诸事繁忙,来过几次梅兰堂,却从未留意过这副对联,听小弦所言,凝神思索联意,果然有一种在声色犬马中暗敛锋芒,以图东山再起的味道。他知道小弦受《天命宝典》影响,对周围环境极是敏感,心中一动:“你刚才看到明将军时可有什么感觉?” “好像也没有什么感觉。”小弦回想见到明将军时的情形,呆呆地道:“有一点害怕,又有一点好奇,嗯,他的头发好奇怪,像……”想了想才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像一条刚刚从油里拿出来、又烫熨平整的布匹。” 宫涤尘随着蒙泊国师精研佛法多年,对那些不可臆度的玄妙天机自有体会。所以他故意带小弦去见明将军,实想看看暗器王口中的“克星”会否令明将军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感受,不过看起来明将军与小弦似乎都没有特别的感觉,听小弦形容得有趣,莞尔一笑。 小弦眨眨眼睛,似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将军府中怎么不见明夫人?” 宫涤尘道:“此事亦算是一奇。明将军年届五十,却仅收了四名小妾,正室之位一直虚席以待。有不少人因此怀疑他中意的某位女子早已身亡,所以宁可终身不娶。几年前明将军挥师塞外,大胜而归,手下有位千难和尚特意擒来一名回族的绝色少女献与明将军,谁知明将军勃然大怒,竟在三军阵前将千难和尚枭首示众,从此再无人敢提及此事。” 小弦目瞪口呆,想不到父亲许漠洋提起过的大仇人千难和尚竟是如此下场,虽有些快意,却也心惊:“明将军如此喜怒无常,为此事斩将,岂不令手下士兵心寒?” 宫涤尘叹道:“你仅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个千难和尚乃是少林叛徒,无恶不作,最喜欢奸淫幼女,是为佛门之大忌。他投入将军府后仍不知收敛,明将军出兵塞外时权且用之,等大胜回师自然不容于他,找到机会便借题发挥,斩之以壮兵威。仅以此事而论,明将军可得到我七分敬重。” 小弦一时茫然,实难判断明将军此举的错对。心想宫大哥敬重明将军七分,不知还有三分又是什么?又问道:“那明将军可有子女?” 宫涤尘摇摇头:“他虽收下四名小妾,却并无所出。听说曾有位小妾怀了身孕,亦被他强行逼服药物堕胎……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明将军的行径委实叫人猜想不透。咦,你眼睛为何乱转,可又想到了什么?” 小弦面色古怪,吐吐舌头:“我什么也没想啊。”原来他见宫涤尘特意带他去将军府,再加上京师中人人都想抓住自己,忽发奇想:当初日哭鬼、吊靴鬼不就是要把自己送给擒天堡主龙判官做干儿子么,难道明将军亦有此意?所以才问起明夫人与明将军的子女之事。听了宫涤尘的解释,又自觉牵强,暗暗失笑。 小弦又看到梅兰堂中地方并不大,仅可坐下二、三十人,心想这等豪门请宴宾客必是大摆酒席,场面奢华,不由问道:“除了林叔叔外,五天后还有什么人来?这地方……够么?” “这就不由你这小鬼操心了。”宫涤尘笑道:“乱云公子一向行事低调,不喜热闹,若不是碍于我的面子,又岂有请客的闲情逸致?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吵了清秋院的清静,主宾一并也不过十九人而已。” 小弦这才知道此次宴客之举竟然是宫涤尘的主意,奇道:“为何是十九人,凑个整数不好么?” “你当我无事摆阔么?这次来得都是京师极有身份的人物,岂能随随便便拉人凑数?何况‘九’乃穷极待变之数,多一人反为不美。”宫涤尘望着小弦微笑道:“其实我本还差一位客人,正犹豫是否应该请顾清风之弟顾思空,可巧你来了,恰好做第十九位小客人,也算是天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吃了一惊,手指自己的鼻子:“我?!其他还有什么人?” 宫涤尘悠然道:“京师三大掌门、三位公子、八方名动,再加上泰亲王、太子殿下、明将军、水知寒、鬼失惊与区区在下。” 小弦目瞪口呆,想不到竟得到宫涤尘如此看重,自己一个无名小卒能与这些名动江湖朝野的人物并列,既觉自豪,又觉惶恐。忽又想到追捕王梁辰岂不也是座上嘉宾?若是找自己算账可不是闹着玩的,急忙道:“宫大哥还是请来那个顾什么空吧,我,我可不行。” 宫涤尘瞧出小弦的心思,拍拍他的肩头:“你放心吧,有宫大哥与你林叔叔在场,再加上明将军今日派鬼失惊与你同行,再借追捕王十个胆子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又似笑非笑地补充道:“当然,如果你实在没有信心,宫大哥也不会勉强你非要出席。” 小弦受宫涤尘一激,忍不住挺起小胸膛:“我当然有信心。”想像着五天后的场面,终是有些心虚:“万一有人临时有事来不了呢?”心想鬼失惊似乎对自己还不错,他出席也就马马虎虎罢了,最好追捕王与管平等人都来不了。 宫涤尘仰首望着梅兰堂的屋顶:“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有人不给乱云公子与我的面子,为了一睹蒹葭门主的雅姿玉容,也必会到场。”言下竟似也有几分期盼之意。 小弦虽然从未见过骆清幽,但因林青的关系对她的印象极好,听说骆清幽一向深居简出,少见外人,倒真想看一看这位被誉为江湖第一才女的奇女子是如何的“绣鞭绮陌,雨过明霞,细酌清泉,自语幽径”……嘻嘻一笑:“原来宫大哥的心上人是骆姑姑。”随口说出无心之言,自己倒是一愣,万一宫涤尘当真喜欢骆清幽,岂不成了林青的“情敌”?不由将宫涤尘与林青暗地比较,先且不论武功高下,两人的外型不相分伯仲,宫涤尘优雅的谈吐与林青的从容气度亦是各擅胜场,难分轩轾。 宫涤尘笑骂道:“你这个小鬼头休要胡说八道,骆掌门又岂会将我放在眼里。” 他不解释还好,这句话反令小弦感应到一股微妙的情绪,对自己的判断更是深信不疑。转念一想,林青与宫涤尘可算是自己最敬重的两个人,若他们真的为骆清幽相争,实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小弦虽然聪明,遇上这等事情却实在想不出个解决方案,只好先把这念头放置一边。又朝宫涤尘问道:“宫大哥为什么要请客啊?” 宫涤尘淡然道:“一来是想结识一下京师各方人物,二来是要替我师父完成一个心愿。” 小弦一脸糊涂:“你是说蒙泊大国师么?他有什么心愿。” 宫涤尘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正说着话,从堂外走来一位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站在门口,欠身一福:“宫先生回来了,可有什么吩咐?” 宫涤尘抚着小弦的头:“平惑姑娘好,我带来一个小弟弟,这几日都住在清秋院里,麻烦你多照顾一下他的起居饮食。” 小姑娘长得淡眉亮目,一笑起来两边嘴角各露出圆圆的酒涡,十分俏皮。她好奇地看看小弦,恭身答应:“我这就先派人去打扫一下。”匆匆出堂而去。 小弦低声问道:“她是乱云公子的女儿么?” “乱云公子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如何会有这么大的女儿?”宫涤尘失笑,对小弦耐心解释道:“她是乱云公子贴身小婢,别看她年龄小,却极是善解人意,也可算是清秋院的小管家。” 小弦抗议道:“我已经长大了,可不是什么‘小弟弟’。以后宫大哥要介绍我的大名。” 宫涤尘哈哈大笑:“好,以后我就说你是杨惊弦杨少侠,可好?” 小弦撅着嘴道:“我现在不叫杨惊弦啦,我叫许惊弦。”忍不住问道:“奇怪,宫大哥又从什么地方听到过杨惊弦的名字?”这确是他一直存于心头的疑问。 宫涤尘面色微变,目光闪动:“我是听我二师弟扎风说的。他对你的印象极深,赞不绝口呢。” 小弦恍然大悟,困龙山庄一战蒙泊国师的二弟子扎风喇嘛亦在场,虽然鄙夷扎风的为人,但想到他定是将自己的“英雄事迹”宣扬了一番,又是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原来宫大哥早就知道我了,怪不得在那潭边一下就猜出了我的名字。” 宫涤尘点点头,又板起脸:“你忘了我们的约法三章了?” 小弦这才想起与宫涤尘约好不能说起温泉深潭见面之事,吐吐舌头:“对了,宫大哥今年多大了?我今年十二岁,明年四月初七就满十三了。” 宫涤尘不答反问:“你看我有多大年纪?” 小弦嘻嘻一笑,凑到宫涤尘耳边低声道:“宫大哥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有二十五、六岁,但我见过你真实的模样,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吧。” “我大你五岁。”宫涤尘淡然道,又哼一声:“除了我的师父,见过我真面目的人也没有几个。你可不许对人乱说。” 小弦心头泛起一种与宫涤尘分享秘密的感觉,大是得意:“宫大哥骗人,难道除了你师父蒙泊国师,连你父母兄弟都未见过你的真面目?” “我的父母兄弟……”宫涤尘低低叹道:“我有很久未见过他们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一怔,看宫涤尘言语间怅意丛生,莫非也有什么难言之隐,更觉同病相怜,以后有机会倒要问问他。 宫涤尘瞬间恢复,依然是那种万事不萦于心的样子:“你怎么想到问我年龄了?” 小弦道:“那扎风喇嘛足有三四十岁,为什么你还叫他二师弟?” 宫涤尘道:“国师门下不分长幼,以入门先后排辈。我从小就随着国师学艺,自然是大师兄。”小弦想像着扎风一把胡子老大年纪,却要忍气吞声叫宫涤尘师兄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一道平和内敛的语声从堂外传来:“宫先生回来了。愚兄刚才送简公子离庄,恕罪恕罪。咦,这孩子是谁?”人随声到,一位身材颀长的白衫秀士踏入梅兰堂中。 宫涤尘拱手道:“郭兄不必客气。这位,便是近日来令京师各路人马皆不得安分的许惊弦、许少侠了。”说罢自己也忍不住低声而笑。 小弦闻声瞧去。乱云公子郭暮寒年纪三十出头,面容白净,最醒目的是那道如黎明晓月般的淡眉下一对深眸,并不像武林高手般隐露光华,而是温雅冲淡、明亮幽邃,与之对视毫无威慑感,却又有一种的敏锐的穿透力,仿佛任何心术不正的人都会在这双拥有无上智慧、能包容世间一切善恶百相的眼光下无所遁形。 小弦学着大人的模样拱手抱拳:“久仰乱云公子之名,今日相见,三生有幸。” 乱云公子一愣:“我听说鬼失惊送宫兄与这孩子一起回来,本还以为是将军府的什么人,原来竟就是林青口中明将军的……” 乱云公子“克星”二字尚未出口,宫涤尘已及时打断他的话:“郭兄可不要小瞧许少侠,他今日刚刚从追捕王手中逃出,在京城外与我无意遇见。” 乱云公子脸上的表情如同吞下了一枚鸡蛋:“追捕王?!这怎么可能?明将军又怎会轻易放过他?” 宫涤尘笑道:“世间的事情往往无可揣测,若是郭兄知道追捕王在许少侠手里吃了什么样的大亏,只怕更会觉得不可思议。”将小弦捉弄追捕王之事大致说出,乱云公子一双大眼睛仿佛要从眼眶中跳出,连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连忙伸出一双看似闺中女子般秀气修长的手与小弦相握。 第129章 迭逢奇遇(3) 小弦心头更增疑惑:看来林青说得那句话不但与自己有关,还牵涉到了明将军,若非顾及到与宫涤尘的约法三章,真要朝这个毫无一点架子的乱云公子问个明白。 宫涤尘又道:“许少侠来京城是为了找暗器王,我怕有何意外,便先带他来此,这几日都将暂时住在这里,事情急迫一时不及通知郭兄,鲁莽处莫怪。” 乱云公子笑道:“些许小事,宫先生不必挂在心上。”小弦注意到宫涤尘对乱云公子的态度十分客气,始终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看来虽然住在清秋院,却也不过是普通朋友,远不及对自己嬉笑怒骂全无隔阂,心底涌起一种莫名的得意之情。 宫涤尘对小弦道:“我与郭兄有些事情商量,你先回房休息吧。”小弦虽不情愿,却也只得无奈答应。 乱云公子叫来刚才的那位小婢,吩咐几句,小婢朝小弦轻轻一笑:“小弟弟,跟我来。”当先带路,走出梅兰堂。 小弦跟在那小婢的后面,忍不住道:“我不是小弟弟,我有名字的,我叫许……咳,你就叫我小弦好了。”本想报出大名,但面对这样一个小姑娘似乎也太过于郑重其事,临时改口。 小婢嘻嘻一笑:“小弦小弦,还是一个小弟弟。” 小弦气不过她脸上的神情,依稀记得宫涤尘叫过她的名字,忿声道:“苹果苹果,只是一个小丫头。”心中倒是奇怪她为何要叫“苹果”,莫非还有婢女叫其他水果的名字? “什么苹果橘子?”小婢一瞪眼睛:“让姐姐来告诉你,我的名字是平安的平,迷惑的惑,可记住了么?” 她这轻嗔薄怒的神情立时让小弦想到了水柔清,心头百般滋味涌上,无心与她争辩,喃喃道:“平惑,这名字好奇怪。” 平惑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来教你:公子好学善问,常常说‘读书越多,才知学海无涯。’所以给我们四个贴身丫环分别起了:平惑、舒疑、释题、解问的名字,我年纪最大,她们都叫我姐姐,你以后也要叫我平惑姐姐。”她模样娇俏,加上口齿伶俐,声音清脆,又故作老成,十分可爱。 小弦这才明白过来,脸上一红。平惑虽然只比自己大三四岁的模样,但既然在“好学善问”的乱云公子门下,只怕也读了不少书,而自己从小到大也就仅看过《天命宝典》与《铸兵神录》,远远比不上她。心中又十分不服气,故作不屑:“这都是什么怪名字啊,苹果、树叶和尸体与也还罢了,竟然还有什么接吻,真是羞死人了。”也亏他念头转得极快,眨眼间竟把平惑、舒疑、释题、解问四个名字都以谐音念出,意思却全然不同。 平惑柳眉倒竖,跺足道:“你敢嘲笑公子起得名字,我告诉了他有你好瞧。” 小弦虽有点害怕,但看到平惑发怒的样子又想起了水柔清,只想多看几眼,冷笑道:“黄毛丫头最是无用,就知道告状。”只因小弦对误害水柔清父亲莫敛锋之事一直耿耿于怀,认定平生第一个好朋友水柔清不会原谅自己,恐怕再难相见,如今见到了相似之人,便想找出几分影子来。却不知天底下女孩子生气的模样皆是大同小异,纵是望梅止渴,亦聊胜于无。 平惑模样乖巧,又是乱云公子的贴身近婢,在清秋院中一向受人宠爱,何曾想不知哪里来的小孩子对自己如此不敬,又想不出反驳的话儿,气得俏脸生寒,口唇微颤。冷哼一声,大步前行,再也不理小弦。 小弦一震:自己以前就总是不肯容让清儿,处处与她针锋相对。爹爹常说男子汉大丈夫,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她父亲因我而死,岂能再惹她气恼伤心?一念至此,心中登时软了,快步上前:“你不要生气了,我只是开个玩笑。”这一刻,恍惚间当真是以为面前的小女孩就是水柔清了。 平惑怎料到小弦心中所想,平时小伙伴间赌气谁也不肯服输,竟然这么快就低头认错,一时反有些措手不及,气消了大半,面子上却还放不下来,“唔”了一声,垂头不语,脚步却已放缓了。 两人绕过水池、花园,来到一座二层小楼,平惑低声道:“你住在楼下南房,我已收拾好了,你如果肚子饿了,或是另有什么要求,便可摇铃唤我。”言罢带小弦到房间中,板着脸交代几句,匆匆离去。 小弦本还想问问宫涤尘的事情,顺便打听一下那一句“京师中人人皆知”的话,看平惑余怒未消的样子,也只得作罢。 房间虽小,却是应用俱全,小弦和衣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呆呆想着这一日的“奇遇”:先是追捕王与那无念宗的谈歌和尚相斗,自己趁机下了巴豆,逃到山中温泉竟然遇见了宫涤尘,不但带自己平安入京,更看到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鬼失惊反而成了自己的保镖,又见到了京师三公子之一的乱云公子,再过五天便能与林轻重聚……只觉自己活了十余年,唯有这一天最是多姿多彩。 忽又想到宫涤尘请客之事,一时无聊,扳着指头计算五日后将会遇见的人物:三大掌门、三位公子,八方名动中除了已死的顾清风外还有七人,再加上泰亲王、太子与明将军、水知寒、鬼失惊三人……“哎呀。”小弦惊叫一声,加上宫涤尘与自己,竟然不多不少恰好是二十人。难道是宫涤尘算错了?再重新算了一遍,依然是二十位。他本来还不想参加宴会,此刻反倒不依不饶,生怕自己成了多余的一位客人,一再逐个念着名字反复计算不休。他对京师诸人本就是仅闻其名,加之与追捕王在一起担惊受怕了几日,早已是疲倦不堪,不几下便算得头昏脑涨,渐渐睡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醒来时天色已黑,隐约见到一张可爱俏面在眼前晃来晃去,依稀是水柔清的模样,大叫一声:“清儿,你怎么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手上却是一痛,被人结结实实打了一巴掌。 “你做什么,信不信我砍了你的手。”声音冷冷的,又带着一丝受惊吓后的惶惑。 小弦揉揉眼睛,这才想到自己是在清秋院中,面前之人并非水柔清,而是那小婢平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我认错人了。” 平惑哼道:“看不出你倒是个小色鬼,什么清儿情儿的。” 小弦破天荒被人冠以“小色鬼”的称呼,大怒之下一跃而起,忽觉身上凉飕飕的,才发现仅穿了贴身内衣内裤,身上还盖着一床散发着清柔花香的绒被,这一惊非同小可,霎时又缩回被中,速度比跳起来时还要快上数倍,颤声道:“你脱我衣服?”他虽是男孩子,却是情思初萌的年纪,若是被这年龄相仿的小姑娘看到自己的身体,简直比打他一巴掌还难过。 平惑浑不明白小弦为何一脸惊惶,看他那活像见鬼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脱你衣服怎么了?又不是要杀了你。” 小弦全身和脑袋都藏在被中,仅露出两只滴溜乱转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亏你还像读过些书的样子,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平惑没好气地道:“谁耐烦伺候你,宫先生下午来看过你,大概是他给你宽衣的。” 小弦总算松了一口气,心想与宫大哥相识不过半日,却对自己如此之好,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他。望着平惑不解道:“那你来做什么?” 平惑道个万福,姿势极其夸张,不冷不热地道:“请少……爷起床用餐。”这一声“少爷”当真是叫得抑扬顿挫,眼睛中却满是揶揄的笑意。 小弦这才觉得肚中饥饿,却不好意思当着平惑的面前穿衣:“你先出去?” 平惑奇道:“为什么?” 小弦红着脸道:“我要起床,你当然要回避。” 平惑自小服侍乱云公子起居,哪想到小弦如此,笑得花枝乱颤:“哎哟,我刚才真是冤枉你了,原来竟是个正人君子呢。外面天寒地冻的,也别让我出去了,我转过身不看你就是了。” 小弦无奈,请平惑将衣服拿来,在被中穿衣。平惑果然转过身去,不看一眼。小弦随口问道:“宫大哥在哪里?” 平惑答道:“宫先生似乎有什么急事,用过晚餐后就匆匆离开了清秋院。临走前还专门嘱咐让我好好照看你。” 听到宫涤尘不在,小弦略有些失望。又听平惑道:“宫先生到了清秋院十几天了,无论是在公子面前还是下人面前,都是彬彬有礼,既让人觉得惬意,又觉得不能亲近。我还从未见过他对人这么关心,难道你真是他的兄弟?” 小弦听出平惑言中的一丝酸意,颇自豪地昂头答道:“他是我大哥!” 平惑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嗯,模样有点不像,肯定不是同胞兄弟吧……” 这一句无心之言触到小弦的痛处,大声道:“我们虽然不是同胞兄弟,但宫大哥和我的感情比同胞兄弟还要亲。哼,我知道我的样子不好看,你也不用故意讽刺我。” 小弦毕竟是清秋院的客人,平惑不料他如此敏感,略有些慌神:“小弦不要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嗯,其实你样子也不难看,眼睛大大的,额头又高,一见就让人喜欢。” 小弦从未听过别人这样夸奖自己的相貌,一时竟不知应该高兴还是谦虚几句,又听平惑说到“喜欢”两字,才稍稍平复的脸色又泛起一丝红晕,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咕咕。”小弦肚子发出叫声。平惑奇怪地道:“这是什么声音?” 小弦道:“是我肚子叫啦。” 平惑一本正经地问:“难道你会腹语术?在说什么?”她自幼呆在锦衣玉食、不愁吃穿的清秋院,确是极少听到这样的声音。 小弦气苦,只道平惑嘲笑自己,大声道:“肚子在说:‘我要吃肉’。” 平惑这才明白过来,与小弦大眼瞪小眼片刻,终于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友谊就这样悄悄地在两个孩子之间建立起来。 小弦穿好衣服,平惑端来一只青瓷细碗,笑道:“看你饿得厉害,也不用起床了,趁热喝了这碗燕窝粥吧。这还是公子特意让我端给你的。” “燕窝!”小弦两眼放光,他自小与许漠洋在清水小镇过着清贫的生活,这等美味只从听书看戏中得知,想不到今日终于有幸一尝滋味。瞅到平惑惊诧的目光,连忙收敛起来。 小弦小心翼翼用银勺舀一勺燕窝粥放在口中,若非碍于平惑在旁,定要闭上眼睛细品。却觉得口中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除了略要滑腻一些,与普通的白粥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分别。他实在是饿得厉害,终于顾不得吃相,狼吞虎咽地送下肚去,意犹未尽,刚想开口再要一碗,平惑早已端来。 小弦连吃四五碗,方才停下。心想等到林叔叔击败明将军后,定要让他请自己大吃一顿燕窝粥,那时细嚼慢咽,再细细领会其中滋味。又想到不知父亲许漠洋是否吃过这名贵的东西,若是能捧一碗给他,不知会多高兴……忽觉悲从中来,别过头去不让平惑看到微红的眼睛,长叹一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为什么长吁短叹?是不是平惑惹你生气了?”乱云公子从门外进来,恰好听到小弦一声长叹。 小弦连忙道:“不关平惑姐姐的事,她对我很好。”本来赌气不愿叫平惑一声姐姐,此刻生怕乱云公子错怪她,情急下竟脱口而出,接触到平惑感激的目光,微微一笑,一股保护娇弱女子的豪气油然而生。 乱云公子柔声道:“燕窝粥吃了么,若想吃其余东西,尽可对平惑说。” 小弦点点头:“我吃饱了,很好吃。” 乱云公子道:“你宫大哥已对我说过了,这五日你都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不必隐瞒,我虽不精什么待客之道,却也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小弦本以为京师三大公子必都是眼高于顶之辈,想不到乱云公子如此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架子。但或许是他威名极盛,小弦心里总还隐隐有种畏缩,只是喏喏点头,不知说什么好。 乱云公子道:“小弦想必累了,早些休息吧。若是觉得无聊,明早到我书房找些书看。”关切地给小弦掖好被角,吩咐平惑几句,转身出门。 平惑奇道:“公子一向只知读书不理诸事,竟然也会专门来看你,难道你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乱云公子一走,小弦顿觉心里轻松了许多,嘻嘻一笑:“这叫人不可貌相。” 平惑扁扁嘴:“好了不起么,我可不想沾你半点光。” 小弦一本正经道:“我又不是油灯蜡烛,沾什么光?”两人相视而笑。经过一阵相处,虽仍是故意板着脸说话,心中却早没有赌气的念头。 平惑笑道:“乖弟弟,你刚才在公子面前叫我什么,不妨再叫一声听听。” 小弦瞪起眼睛,苹果橘子一阵乱叫,气得平惑直跺脚。 第130章 迭逢奇遇(4) 小弦心中一动:“你若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叫你姐姐。” “哎!”平惑当仁不让,先答应一声:“有什么问题?” 小弦正色道:“你可知道前几天我林叔叔……哦,就是暗器王林青进京时说了一句话是什么吗?” 平惑长长“哦”了一声,脸露恍然之色:“你竟然是暗器王的侄子,果然是有些来历,怪不得宫先生和公子都如此看重你。”旋即反问道:“我好像也听人说他来到京城,他说什么了?”她虽身为京师三大公子的贴身近婢,奈何乱云公子郭暮寒一向不理闲事,清秋院亦不参与京师派系争斗,虽得知林青入京之事,却知之不详。 小弦看平惑神情绝非作伪,略微一怔,这才知道宫涤尘口中的“京师人人皆知”至少绝不适用在面前这小姑娘身上,悻然道:“既然你不知道,我就不叫你……”连忙收口,生怕被平惑又借机占去便宜。 平惑偏着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打听的事情,但只要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可以让你去找一个人,他一定会知道。” 小弦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知道,万一他并不知道,我岂不是白叫你一声?” 平惑道:“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天下的事情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只要你有银子,他就会告诉你。” 小弦心生疑惑,不由摸摸怀中的银子:“你说得未免太绝对了吧,天下之事何止万千,他怎么可能全都知道?” 平惑嘻嘻一笑:“信不信由你。反正‘君无戏言’这四个字是京师一个响当当的招牌,至少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小弦大生兴趣:“这是怎么回事?” 平惑高高一昂头:“你先叫姐姐。” 小弦亦是昂首挺胸,只可惜个头本就没有平惑高,又是坐在床上,终是赶不上她的高度,哼道:“你先说,若是有理,再叫不迟。” “好吧。”平惑拗不过小弦,只好道:“这‘君无戏言’吴先生乃是京师中极有趣的一个人,看模样就像个算命先生,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最奇特的是他可以回答任何人的问题,但每个问题都要收费,费用由问题的难易程度不等,有的只要一个铜板,有的却要几千上万两银子。” 小弦第一次听到这等新鲜事:“难道就从没有问题难住他?” “那也不尽然。你若是让他回答你今晚喝了几碗燕窝粥,他定是不知道。”平惑笑道:“不过只要是有意义的问题,确是从未出过错。京城人都知道,‘君无戏言’答出问题不奇怪,若是有天对你说声‘不知道!”,那才是天下奇闻。” 小弦听得意动,心想若不见见这位如此有趣的“君无戏言”,岂不白来一次京师?反正有鬼失惊保护自己,明日就去找他问个明白。张嘴想说话,却先打了个哈欠。 平惑道:“你困了,那就先睡吧。”替他将凌乱的床铺平,将衣物放在枕边,又细细嘱咐夜壶的方位等等琐事,听得小弦脸红不已。他从未受过人这般精细的服侍,瞧平惑做得理所当然,开口道谢似乎也太小家子气,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 平惑笑道:“你不用谢我,叫声姐姐就行了。” 小弦不肯受她“要挟”,嘴硬道:“等我见过那个‘君无戏言’后,如果真如你所说,就叫你一声。” 平惑早领受到小弦固执的性子,也不迫他,扶他躺好,又柔声道:“你若是怕黑,我就不吹灯了,要不要将火苗拨小一些?” 小弦点点头,眼中莫名一湿,忽觉入京以来遇见的每个人都对自己好得无以复加。宫涤尘自不必说,乱云公子和颜悦色,就连鬼失惊那个恶人也是对自己轻言细语……如今平惑更是将自己当亦是亲弟弟一般疼惜。他自小没有母亲,又是一个极重感情的性情中人,平惑虽然做得是分内之事,却令他感动不已。 平惑拨小烛火,走到门边,忽听小弦低低叫了一声:“苹果姐姐。”这一声虽然叫得不伦不类,但小弦那份满溢而出的真心实意却更令平惑动容,一时都忘了答应,怔了一下,方回头嫣然一笑:“乖弟弟好好睡吧,做个美梦。” 小弦忽觉心中有许多话想对平惑说,想叫她到床边轻声低诉,眼皮却是凝重如山,心想刚刚睡了一下午怎么还如此疲乏,几个念头闪过,终抗不住袭来的倦意,沉沉睡去。 小弦一觉醒来,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几已升至头顶的太阳,平生唯有此觉睡得最为香甜,连梦也未做一个。 他生怕平惑来服侍自己穿衣,急急起床。洗漱完毕,呆呆坐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却见桌上已摆着一个青瓷细碗,果然又是一碗燕窝粥。大概是平惑久等他不醒,放在桌上自去了。 这一次细细喝完燕窝粥,咂咂嘴巴,仍是丝毫感觉不出燕窝有何异常之处,摇头苦笑。刚想出门去找宫涤尘,平惑踏进门来:“咦,大懒鬼都起床了?公子叫你去书房见他。” 小弦低声嘀咕道:“我才不是什么大懒鬼。”随着平惑一路开着玩笑,往书房而去。 书房位于清秋院的西端,与乱云公子的卧室接邻,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磨性斋! 小弦心想这个书房的名字起得好,对于读书之人来说,任他在外面受了多少闲气,只有一卷在手,全可不闻不顾,可不正是磨去了心头那份火气么?想到平惑说到乱云公子“好学善问”,不免有些忐忑。好学也还罢了,若是自己这个没读几本书的人被他一问三不知,岂不是太没有面子?低声问平惑:“公子叫我做什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平惑笑道:“公子性子随和,对下人都从不打骂,你不必害怕。他大概是怕你一个人无聊,所以找你说说话吧。” 到了书房门口,平惑叫一声:“公子,小弦来了。” 里面传来乱云公子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平惑对小弦眨眨眼睛,低声道:“公子最宝贝他那些书,轻易不让人碰,小心莫损坏了。我就不陪你,自个去吧。”朝小弦挥挥手,径自走了。 小弦硬着头皮推开房门,霎时惊得张口结舌。 但见书房中足足有二三十个大书架,每个书架分为五六层,每一层上都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纸书、帛书、石板书、绢书、羊皮书等等不一而足,足有几万本。只怕小弦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书本、纸张加在一起,也没有面前这么多。 乱云公子静静坐在数个书架中间的一张檀木桌前,本似是若有所思遇到什么疑难的神情,见到小弦进来,淡淡一笑,招手道:“小弦早啊,快过来。” 小弦自小顽皮好动,许漠洋本有意送他上私塾读书,奈何小弦坚决不肯,只得作罢,仅在家中教他识文断字,又把自己记忆中零落的《天命宝典》与杜四留下的《铸兵神录》传给小弦。其实小弦虽然贪玩,却亦有好学之心,不然也不会将那《铸兵神录》背得滚瓜烂熟,但他早熟懂事,知道家中拮据,许漠洋不过是一名小镇中铁匠,岂能花得起入学堂的费用,所以才不肯上学,心底对学堂中的学生却极为羡慕,见到秀才模样的先生亦是毕恭毕敬。此刻见到乱云公子安然坐于书洋籍海之中,眉目间文气漾然,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但觉乱云公子那一笑中才情尽显,午后的阳光透过重帘的缝隙,将斑斑点点的光彩洒在他脸上,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清尘之气。 小弦心神震撼,垂首蹑足走前两步,脚下一软,差点跪了下来。 乱云公子跨上一步,轻轻扶住小弦,只听小弦恍如梦呓般喃喃吐出几个字来:“天,好多的书啊。” 乱云公子哪知小弦的心思,他最喜欢结交文士,见小弦魂不守舍的样子,只道他亦是爱书之人,大喜道:“你既然喜欢读书,这几日皆可来此翻阅。我这就下令,无论我在不在家,任何人都不得阻拦你来书房。”又傲然一笑:“我郭暮寒别无所长,这磨性斋中藏书之丰却足可慰怀,便是皇宫中的库藏怕亦不过如此。”对于嗜书如命、不擅交际的乱云公子来说,将书房开放可谓是他最为郑重的待客之道。 小弦心神稍定,红着脸道:“公子不要笑话,我,我未读过几本书。”眼望四周,咋舌道:“天哪,只怕一辈子也无法把这些书都看完……” 乱云公子正色道:“古人云:读万卷书胜行万里路。这书中不但有安邦治国的道理,亦可立身修性。沉溺其中,自得其乐,远离纷扰红尘,岂不快哉?”加重语气道:“人生在世,怎可没有好学上进之心?若非宫兄是一个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我亦不会与他结交。” 小弦听乱云公子提到宫涤尘,心想自己可不能给宫大哥丢脸,连忙分辨:“我可绝非不好学上进,虽然家里穷,未进过学堂,但也算知道一些书本的道理。” “那我可要考考你。”乱云公子悠然道:“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你可知何为五美,何为四恶?” 小弦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平惑提到乱云公子“好学善问”实非信口开河。这“好学”也就罢了,“善问”才真是令人头疼。 乱云公子自顾自地解答:“‘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此为五美,‘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此乃四恶。这都是做人的至理名言,岂可不知?”当下又细细解释一遍。 小弦大有所悟,连连点头。 乱云公子又问道:“‘管子曰:尺寸寻丈者,所以得长短之情也,故以尺寸量短长,则万举而万不失矣。’此句何解?” 小弦听得昏头脑涨,呆呆道:“管子是谁啊?什么尺寸长短的?难道他是个裁缝?” 乱云公子微怒道:“孺子怎可不敬贤者?管子乃是春秋名相,这句话教人做事须从细微处着手,谨慎可防纰漏……” 小弦吐吐舌头,专心听乱云公子的讲解。 乱云公子见小弦一付虚心求教的模样,面色稍霁:“且考你一个简单的。淮南子曰:‘鸟穷则搏,兽穷则攫。’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小弦怕惹乱云公子耻笑,不敢胡乱开口,只是摇头。乱云公子解释道:“世人只道鹰虎凶残,其实世间万物无论禽兽皆有性灵,若非迫不得已,何愿伤人?亦唯求一席温饱矣。” 小弦脱口道:“狗急跳墙就是这样吧。” 乱云公子原是一本正经,亦不禁被小弦惹得失声而笑:“道理是差不多,却稍嫌粗陋。嗯,那你可知道‘惚恍有像,明错有物,念之则浊,弃之则清’是什么意思?” 小弦大喜,这一句乃是《天命宝典》上的话,自是熟知,挺胸答道:“这是说凡人的幻觉里皆隐露天机,譬如人在做梦时就是一种预示,但却不能太过执于其间,须得抱着一种平常心对待……” 乱云公子眼神微凛,淡然“哦”了一声,柔声道:“看来小弦亦非是不学无术,竟然能解出公羊先生的话。” 小弦不知道“公羊先生”是什么人,料想亦是如孔子、管子、淮南子一般的古代贤者。听乱云公子语中不乏夸奖之情,心头大是得意:“我看得书虽然不多,但记性还算不错。公子不妨多给我讲些‘五美四恶’的道理,我一定会牢牢记住。” 乱云公子笑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如此方是勤学求知的态度。那我再问你,何为‘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当下又提出许多问题。 除去两年前死于峨眉金顶的太平公子魏南焰外,京师尚余下三大公子中,凌霄公子何其狂胜于武功,天下第一美男子简歌简公子胜于杂学,乱云公子郭暮寒则胜于文采。 乱云公子一向行事低调,不擅交际,唯喜读书,胸中所学何止万千,此刻随口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皆是小弦闻所未闻的新奇之见。乱云公子所问的大多问题全然不知,偶尔听到《天命宝典》中的句子顿时如获至宝,仿如遇上了多年不见的知交好友,一心要让乱云公子对自己刮目相看,颇为卖弄地细细道来……不觉过了两个时辰,乱云公子道:“今天就到这里,先去吃饭吧。” 小弦意犹未尽:“我不饿,公子先去吃饭吧,我想留在这里看一会书。” 乱云公子面色欣然,抚着小弦的头呵呵一笑:“你有好学之心当然最好,我将书房的钥匙留给你一把,你随时可来此读书。不过若是碰上了我,可要考你学习的进度。” 小弦极为好胜,重重点头。心想下次绝不能再这般一问三不知,自己被乱云公子瞧不起不说,还累得宫大哥也没有面子。又问起宫涤尘的消息,才知他昨夜极晚才归,一早又外出了。 第131章 迭逢奇遇(5) 小弦知道宫涤尘年龄虽不大,却是极有主见,此次来京诸事繁忙,自己可不能总缠着他不放。打定主意这几日就留在磨性斋中看书,宫大哥知道自己如此勤奋,想必亦会极高兴。 乱云公子将钥匙交给小弦后自行离去。小弦便一头扎进书海中,先找到一本《论语》,翻到“五美四恶”那一段,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时光,书房门一响,平惑端着一盘点心走进来:“公子有事出去了,吩咐我给你拿些点心充饥。” 小弦目光盯着书本,随手拿起一块点心放在口中,食之不知其味:“平惑姐姐,这是什么字?”原来他虽是读得极有兴致,奈何那些书籍大多是篆文所书,许多字都认不出来。 平惑听小弦叫这一声姐姐,心花怒放:“哎呀,我家小弦弟弟才高八斗,他都不认得的字,我怎么能知道?嘻嘻,你终于叫我姐姐了。” 小弦醒悟过来,目光从书本上移开,白一眼平惑:“哼,现在叫了以后就不叫了。等我见了那个什么‘君无戏言’,若是你骗我,一定要还回来。” 平惑笑道:“怎么还回来?难道我还叫你姐姐不成?” 小弦语塞,大叫一声:“臭苹果。” 平惑佯怒,作势欲打,小弦抛下手中书本,闪入书架后。两个孩子在书房中捉起了迷藏。 乱云公子虽然待人和善,但向来不拘言笑。平惑看小弦活泼可爱,又与她年纪相仿,与之斗嘴极为有趣,玩得忘形,差点撞翻书架。忽然停步,吐吐舌头:“哎呀,姐姐捉不住你,认输好了。” 小弦从书架后探出头来:“你认输就认输吧,为什么还要自称姐姐……” 平惑忙不迭趁机答应,谁知小弦早有防备,这一声“姐姐”拖得极长,等到平惑答应时,口中蓦然又蹦出一个“臭”字来。见平惑中计,拍手大笑。 平惑却不再追打小弦:“公子的书房从不让人进,我以前也就来过两次,这次还多半是瞧在你的面子呢。我们不要闹了,若是打坏什么东西可就糟糕了。”言罢东张西望,看个不停。 小弦把手中的钥匙一亮,炫耀道:“不怕,我有这‘磨性斋’的钥匙,只要你乖乖的,我就带你来玩。” 平惑啐道:“没大没小,这样对姐姐说话。”眉头一皱,略含羡慕地道:“公子对你真是太好了,竟然连书房的钥匙都给你,真是难以相信。” 小弦得意一笑:“那你还不好好巴结我。”不由对乱云公子甚是感激。他小孩子心性,刚才读书入迷,不觉倦殆。这时玩闹一阵,反倒不想继续看下去了。心想这些书也不会长脚跑路,迟早可读,还是先去京城逛逛,找到那个“君无戏言”问清楚林叔叔到底说了什么关于自己的话……当下小弦匆匆吃了几块点心:“臭苹果,我要出去玩,你陪不陪我去找那个‘君无戏言’?” 平惑怒道:“再叫我什么臭苹果,我就不睬你了。” 小弦哼着小曲:“不睬就不睬吧,我自己去玩。” 平惑急道:“我没有公子的允许,可不能随便出去。你一个人怎么让人放心,我去找个家丁陪你一路。” 小弦笑道:“我这么大的人了才不要陪,晚上见。”对平惑挥挥手,蹦蹦跳跳地跑出书房。平惑追赶不及,手忙脚乱地收拾好餐具,等她走出磨性斋,小弦早已去得远了。 想必乱云公子早已关照过下人,都知道清秋院中来了一个小客人,那些家丁、仆丛、婢女等见到小弦都是客客气气,也不阻拦他。小弦走出清秋院,依稀记得来时的道路,独自走去。反正知道鬼失惊必会在暗中保护,一点也不觉害怕。 虽是初冬天气,但此时正是午后未时,阳光斜照头顶,加上小弦一路小跑,倒也不觉寒冷。绕过梳玉湖,行人渐多,已至京师中最繁华的地段。 小弦一路上留神身后,却并未发现鬼失惊的影子,不过知道这黑道杀手之王向来神出鬼没,保不准就在什么地方偷看自己,可不能露怯让他小瞧。当即挺起胸膛,迈着方步,东瞅西看,倒也惬意。 京师人流频繁,天南海北各种风物应有尽有,小弦看得眼花缭乱。又见百姓们虽是衣着稍显华丽,模样却也与清水小镇没什么不同,心气渐足,拉着路边一位面貌和蔼的汉子问道:“大叔,你可知道‘君无戏言’在什么地方?” 那人见小弦年纪虽小,却是极有礼貌,倒也喜欢,细细答道:“你是问吴先生啊,他一向在城东幕颜街上,沿着这条路直走四五百步,再左转就是了。” 小弦问清道路,谢过汉子,不多时便已到了幕颜街上。远远就看到街边摆着一个摊子,摊前一面污垢不堪的布旗迎风飘扬,上面四个大字正是:君无戏言! 小弦缓缓走近,看到摊前坐了一位中年人,面淡若金,乱发垂肩,一件打了无数补丁的褂子上油迹斑驳,根本瞧不出原来的颜色。摊子不大,仅是张断了一条腿、摇摇欲坠的木桌与两把同样破败的椅子,桌上还放了两个木牌,左边写着:货真价实。右面写着:童叟无欺。那书法也还罢了,木牌上却同样藏污纳垢,字迹模糊不清,令人怀疑那不是用笔墨所书,而是随便从阴沟里舀了些脏水匆匆写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心中颇为疑惑:在他心目中,这“君无戏言”原应该是一个外表干净、相貌儒雅的世外隐者,谁知竟是这般模样,活似落魄街头的叫花子。 吴戏言远远见小弦走来,仍是懒洋洋地,一付爱理不理的样子。 小弦吸口气定定神:“你就是吴先生吧。” 吴戏言抬起头来,看清楚了小弦的相貌,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光芒,笑道:“小兄弟可有什么疑难之事?”这一笑露出嘴里两排不知多久未漱洗的黄牙,牙缝中青叶茂盛,绿意横生,刹那间小弦只觉鸡皮疙瘩层层翻起,若非听他说话还算有些礼数,几乎要夺路而逃。 吴戏言看出小弦的心思,傲然一指头顶上的布旗:“你可不要瞧不起我,非是吹嘘,这‘君无戏言’四个字亦是京城中响当当的一面招牌。” 小弦虽是疑虑丛生,却总不能白来一趟。咬唇道:“久仰吴先生大名,特来请教。” 吴戏言显然想不到小弦说话口气浑如成年人,不过他见过天南海北各等人物,倒也不以为奇。清清喉咙:“你可有银子?” “我有银子,就是不……太多。”看到吴戏言倨傲的神情,小弦倒是有些心虚了,小声道:“不知吴先生费用几何?” 吴戏言淡然道:“那要看你问什么问题,只要我能回答,就有价。嗯,也罢,这‘童叟无欺’也不是白叫的,无论你问什么问题,便是十两银子吧。”这一刻他再不似个叫花子,倒像个精打细算、收租要账的。 小弦从黑二那里得了七两银子,买巴豆等药物用去七钱多,还剩六两多的银子,本以为足够。谁知吴戏言开口竟要十两银子,想走又不甘心,暗忖你可以漫天要价,我也可以坐地还钱:“五两银子如何?”他人小鬼大,料想要讨价还价一番,并不直接尽其所有说六两银子,以备万一。 吴戏言在京师呆了数年,大凡找他问题的人都是京中权贵,倒是第一次遇到有人砍价,呆了一下:“好吧,五两便是五两。” 却不知在小弦的心目中,越是骄狂的人越有本事,看吴戏言如此好说话,反以为他是个浪得虚名骗人钱财的家伙,犹豫道:“我,我又不想问了。” “那也由你,我吴戏言岂会强人所难?”吴戏言也不动气,嘿嘿一笑:“你这小家伙,倒真是金鱼口里的水……” 小弦奇道:“什么意思?” 吴戏言白他一眼,慢慢道:“吞吞吐吐。” 小弦这才反应过来,觉得这话有趣,暗中记下以备不时之需。眼睛却瞪了起来:“你开口损人,这算什么?”他虽然一向害怕鬼失惊,但有他保护自己,胆量倒是大了几分。 吴戏言冷笑:“就算是京城里的皇亲国戚见了我也是恭恭敬敬,说你几句又怎么样?当真是一个人拜把子……”话说到一半,却又住口不言。 小弦最擅长卖关子这一套小把戏,明知吴戏言接下来必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却终于忍不住好奇心:“这一句又是什么意思?” 吴戏言接口道:“你算老几?” 小弦虽然被骂,心里却是暗笑不止,连忙把这一句话牢牢记住。比起乱云公子的引经据典,倒是吴戏言的巷语村言更合他心意。大觉此人有趣,嘻嘻一笑,掏出五两银子放在桌上:“成交。” 吴戏言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将银子收起:“早知如此,何必多事。岂不是两个盘子装一条鱼……”小弦一愣,瞬及反应过来,与吴戏言异口同声道:“多余(鱼)。”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吴戏言道:“你这小鬼倒是心思敏捷,想要问我什么事?” 小弦倒想多听吴戏言说几句有趣的话,奈何他不讲,总不能勉强。此刻倒相信他真是一名游戏风尘的隐者,想了想:“你可知道暗器王林青么?” 吴戏言点点头:“自然知道。” 小弦问道:“那你可知道他前几日入京时说了一句什么话,嗯,这句话与一个小孩子有关。” 吴戏言却不答,伸出手来摊在桌上。他的指甲上全是污垢,只怕比那木桌还要脏几分。 小弦奇道:“难道你不知道?” “货真价实!”吴戏言点点左边的木牌,正色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不给银子,我为什么要回答?” 小弦一呆:“不是刚刚给你了么?” 吴戏言脸上神情一点也不似开玩笑:“说好五两银子一个问题,你问了,我也答了,想问第二个问题自然要继续掏银子。” 小弦大惊:“你什么时候答我的问题了?” 吴戏言嘿嘿一笑:“你问我:‘你可知道暗器王林青么?’,我答:‘自然知道。’莫非你想耍赖?” 小弦几乎从那破旧的椅子上摔下去,张目结舌:“这,这也算数?” 吴戏言冷哼一声:“怎么不算?你当我这张嘴能随随便便就开口么?” 小弦气得七窍生烟:“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亏你还是京师的成名人物,竟然如此赖皮。我,我……”一时口不择言:“信不信我叫人揍你?”这一刻,真想大声唤出鬼失惊,给这个骗子一点教训。 吴戏言脸色都不变一下:“我在京城十几年了,也从不见有人敢动我一根毫毛。我看你这小子真是脱掉裤子打老虎……” 小弦纵是气得小脸发白,也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讲?” 吴戏言悠然道:“既不要脸又不要命!” 小弦明知此刻应该板起脸来,却终于压不住一腔笑意,仰天长叹徒呼奈何:“天哪,我怎么会遇上这样不讲道理的人。” 吴戏言哧鼻一笑:“三百六十行,各有行规。就算你告到金銮宝殿,我吴戏言也不理亏。” 小弦看吴戏言浑然无愧的样子,着实拿他无法。心想吴戏言既然在京师大大有名,应该不是胡搅蛮缠之辈,毕竟也回答了自己不是问题的问题。他天性善良,倒先从对方的角度着想,越想越觉得自己也并非底气十足、理直气壮。可又实在不甘心,挠挠头:“可我现在没有多余的银子了,要么先欠着你,你告诉我答案,明天我就给你拿来。” 吴戏言摇摇头:“京师这么多人,你若赖账我又去何处找你?何况我也从未让人欠账,岂能因你破例?” 小弦无奈,垂头丧气往回走。吴戏言目光闪动,叫住小弦:“也罢,念在你初次问我不懂规矩,便给你一个机会。” 小弦大喜回身:“好啊,明天给你十两银子都不成问题。”心想这丢人现眼的事情就不必对乱云公子说了,等宫涤尘晚上回来了朝他借银子。 吴戏言又摇摇头:“我行踪不定,明日未必在这里。” 小弦不解:“那你要怎么样?” 吴戏言淡淡道:“我是个生意人,自然要立下借据。或许以后我们有缘相遇,便可索取。” 小弦隐隐觉出不对:“也不必这样小题大做吧?不过是几两银子而已……” 吴戏言截口道:“我既然为你破例,自然不会就按原先的价格。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看小弦满脸迷惑,吴戏言微微一笑:“只要你答应了这件事,立下白纸黑字的凭据,我马上就将答案告诉你。” 小弦猜不透吴戏言的心思:“你先说说要我答应你什么事情?” 吴戏言面容严肃,缓缓吐出一句奇怪至极的话:“我要你二十年后全部财产的万分之一!” 第132章 天机隐现(1) 听吴戏言说出如此奇怪的话,小弦怔了一下,心头暗暗计算:如果二十年后自己有一万两银子,也只需给他一两银子;如果发了大财,有一百万两银子,却要给他一百两银子。听起来似乎很多,但既然有一百万两银子的财产,一百两银子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吴戏言道:“看起来小兄弟也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个条件绝非苛刻。” 小弦道:“万一,万一二十年后你……咳咳,死了呢?” 吴戏言笑道:“我若是活不到那个时候,契约也就自然作废了。” 若是一般人听到这般虚渺的条件必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小弦却直觉其中有什么古怪,偏着头想了一会:“不行不行,我不答应这个条件。” 吴戏言奇道:“此事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弊,为何不答应?纵然你以后富甲一方,万分之一亦是微不足道……” 小弦嘻嘻一笑:“如果我二十年后是个穷光蛋,不免对你心怀愧疚;如果我真的变得很有钱,自然就变成个小气鬼,不免又心疼银子,每天还要提心吊胆怕你上门要债,哪还有半分快活?”在他心目中,有钱的财主大多都极为吝啬,想必自己也不能免俗。 吴戏言一叹:“你这小孩子可真是铁锅子里炒石头……哼,不进油盐。” 小弦绞尽脑汁,总算想到小时候听过的一句话:“吴大叔也不用敲锣捉麻雀,嘻嘻,枉费心机了。” 吴戏言面色一整:“既然如此,你没有银子,我也不会回答你的问题。你且回家吧,下次带上银子再来找我。” 小弦心有不甘:“你先等我一会,我找人借银子。”走到街角,左顾右盼,哪看得到鬼失惊的影子。刚欲张口大叫,忽想到鬼失惊身为桀骜不驯的黑道杀手之王,岂会任自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若他现身还好,若是不出现,自己岂不是大失面子?更何况,光天化日之下叫“鬼”,别人多半会当自己是个小疯子……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忍住了。 吴戏言不知小弦搞什么名堂:“我可没空等你,一会就收摊了。” 小弦急道:“再给我半个时辰。” 吴戏言嘿嘿一笑:“也罢,你不妨再考虑一下我的条件,半个时辰内改变了主意,尽可来找我。” 小弦正彷徨无计,眼前一亮。却见幕颜街头有一个大大的“赌”字,却是一家赌坊。心想自己怀里还剩下一两银子,何不去碰碰运气。急忙往那赌坊跑去,走出两步又不放心,转身望着吴戏言:“先说好,你再等我半个时辰,只要我能拿来五两银子,你就必须回答问题,不能再涨价了。” 吴戏言老于江湖,如何不知小弦的心思,冷笑道:“你当‘君无戏言’这几个字是白叫得么?不过我要提醒小兄弟一声:赌博害人不浅,莫要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小弦不理吴戏言,一溜烟跑入赌坊中。 这只是一家坊间私设的小赌场,任何人都可以来赌,小弦年纪虽小,却也畅行无阻。 赌坊里烟气缭绕,人声鼎沸,数十个形貌各异之人围着三张大赌桌,赌得不可开交。不但男女老少俱全,竟然还有两个和尚与一个道士。各种香气、汗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闻之欲呕却又令人兴奋不已的气息。 小弦从小在清水小镇就想去赌场中长长见识,奈何许漠洋这方面管教极严,从不允他涉足,今天阴差阳错下总算一偿夙愿,呆呆看了一会,渐渐悟出些门道。 前两张赌桌一是赌牌九,一是互掷骰子。牌九小弦自然不懂,虽在岳阳府见识过林青与那“岳阳赌王”秦龙赌骰子,却搞不明白为何庄家的“一三三”不过七点,却能赢下闲家的“三四六”十三点?他不知赌骰子需得看两个同点的大小,像秦龙那般一把掷出满堂红的十八点“至尊通杀”实是千中无一。 小弦摸着怀里仅余的一两银子,不敢贸然下注,又来到人最多的第三张赌桌前。这一桌的赌法却是简单,赌桌两边分写“大”“小”两字,庄家掷骰,闲家押注大或小,押一赔一。这种赌法虽然没有前两桌有趣,却是大合小弦的心意,何况输赢皆是一半的概率,只要运气好便足够。 小弦正想将手中捏出汗的那锭银子押上赌桌,忽觉有人进入赌坊中,目光直直盯在自己身上。抬头看去,却是一个从未谋面的老人。 老人须发皆白,只怕已有七八十岁的年纪,颌下五缕白髯,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衫,身材并不高大,相貌亦普通,唯一特点便是右颊那一颗豆大的青痣。老人目光与小弦轻触,并不回避,反而隐隐露出一丝笑意。 小弦微微一愣,如此大年纪依然精神矍铄的老人虽不常见,但亦不算出奇,但乍然出现在赌场中却是太不寻常了。又蓦然警醒:赌场里每时每刻都有人进出,自己为何偏偏对他的出现有极强的感应?仔细看几眼,只见这老人虽然衣着并不华丽,甚至有些破旧,却干净得不可思议,似乎连赌场里飞扬的尘土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他。 老人的目光始终盯在小弦身上,就像是在研究他一般。小弦心中一动,一般人如何会注意自己这个小孩子?鬼失惊既然说要随身紧随,总不能呆在赌场外,久闻黑道杀手之王精于易容,化身万千,令人防不胜防,莫非故意扮做这老人以便保护自己?他虽精通阴阳推骨术,看出这老人的身材比不上鬼失惊的高大,但宫涤尘都可以运功将鼻骨变形,想必鬼失惊亦有缩骨的本事,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测不假,挤过人群,来到那老人的身边,低声道:“大叔,借我五两,不,四两银子就行了。”他知道鬼失惊必不愿意让周围人瞧出身份,所以并不称呼他那特别的姓氏。 老人含笑望着小弦走近,却着实未料到他开口就借银子,不由大是错愕:“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温润如玉,有一种欲吐还休的磁性,听在耳中十分舒服,与鬼失惊那喑哑如铁石的声音大相径庭,犹如天壤之别。 小弦却认定老人必是鬼失惊所扮,心想我也会变声音,按宫涤尘教得法子憋住喉头一口气,破声破气地道:“嘻嘻,大叔虽然变了个模样,又岂能瞒过我的火眼金睛。咳咳……”赌场里本就空气不通畅,他的变声术又学得十分不到家,勉强说了几句,忍不住呛咳起来。 老人面上愕然之色一闪而逝,微微一笑,抬眼望望四周,仿佛照顾小弦的自尊一般压低声音道:“在赌场中借银子乃是最忌讳的事情,你若没有一个特别的理由,我可不能借给你。” 小弦一愣,立知自己认错了人。老人脸上神情悠然,流目四顾,与赌场中的气氛格格不入,仿佛来到的并不是人蛇混杂、市井贩夫出入的坊间赌场,而是在出席名门望族的盛会……这份雍容华贵的气度绝非鬼失惊所有。 小弦脸上一红:“哎呀,大叔,不对不对,老爷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转身就走。 老人也不拦住小弦,只是淡然道:“欠人银子终是要还,若是有志气,就要凭自己的本事去挣。”这句话不知他用何方法说出,浑如近在小弦耳边,语意中虽隐有见责之意,语气却始终轻言细语、不温不火。 小弦一愣,缓缓回过头来:“难道赌博也算本事么?” 老人正色道:“赌桌上斗智斗勇,只要你能凭自己的智慧赢下赌局,当然是一分本事。” “也许你说得有道理。”小弦挠挠头:“可是爹爹与叔叔都从不让我沾赌,说是一旦陷身其中,轻则丧志乱性,重则倾家荡产。若非不得已,我可不会来赌博。”他生怕半个时辰一过吴戏言就会离开,本是急于去赌桌上下注。但被那老人出尘的气质所感,心生敬仰,忍不住想多说几句话。又恐被老人误解自己是个小赌棍,连忙解释。 老人笑道:“人生在世,无论为名为利、求财求官,都不过是一场豪赌。只要能把握尺度,不致执迷,原不必太过束缚自己。” 小弦生性好玩,对世间诸事都想亲身体验一番,大起同感,嘻嘻一笑:“老爷爷放心,我绝不会执迷其中的。你看我就只有这一两银子,若是运气不好输了,想翻本也没办法。” 老人淡淡道:“若是你输了,我可以借给你银子翻本。不过你赢后要双倍奉还。” “高利贷!”小弦惊得睁大双眼,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面前这位老人与那些面目阴险的放贷人拉上关系,连连摇头:“打死我也不会借高利贷。”老人的形象在心中刹那间低了几分。 老人看出小弦神情中的轻屑,哂然一笑:“不必疑心,我只是试试你罢了。” 小弦暗暗松了一口气,在他心目中,这个突然出现的老人身上有一种与林青、宫涤尘相近的气质,虽然素不相识,却实不愿他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人。 老人轻声道:“你很瞧不起放高利贷的人么?” 小弦点头:“我听爹爹说起那些放高利贷者害得别人倾家荡产,都不是好人。” 老人道:“也不尽然,对于那些困于绝境中的人来说,这亦是唯一的一条出路。你可以不借高利贷,却也不要因此对他们有成见。” 小弦咬着嘴唇,颇倔强地道:“好就是好,坏就是坏。” “好吧,你坚持自己的观点也无错处。”老人一叹,语中大有深意:“但这世间的好与坏并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绝对,凡事要从多方面去想,切不能贸然盖棺定论。” 小弦一怔,想到林青亦对自己说出类似的话,自是有其道理。他虽不明白老人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毫不相关的事情,但显然并无恶意,朝老人调皮一笑,转身往第三张赌桌走去。 只见赌桌旁一个肌肉横生、活似杀猪卖肉屠夫的一条大汉,大冷的天上身赤膊,满头大汗,一只脚还踩在凳子上,骂骂咧咧:“他妈的,连开七把小,老子就不信这个邪,这八两银子全押在大上!” 赌倌开盅,口中唱道:“二二三,七点小。”拿个长钩,将大汉押上的银子全拨到身旁。 大汉长叹:“真是没天理了。”转身朝身旁一人道:“周老弟,借我五两银子。” 那姓周的道:“你上个月借的三两银子还没还呢。” 大汉怒道:“你前年娶媳妇的时候我送你的十斤猪肉你就忘了?”旁人一齐笑了起来。姓周的惧大汉一身蛮力,只好拿出五两银子给他,口中犹是嘀咕不停。 大汉接过银子,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再往赌桌上重重一拍:“还是大!”瞪一眼赌倌:“掷骰子!” 赌倌却不吃他那一套:“还有没有人下注?”旁人或押大或押小,场面纷乱。 小弦被周围狂热的人群所惑,急急掏出银子,正犹豫应该押大还是押小,耳中忽传来那老人的声音:“你可知道赌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小弦眼望赌桌,缓缓摇头。老人继续道:“胜而不骄,败而不馁,方可无往不利。无论赌桌上也好,做任何事情也好,保持一份平常心才是最重要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大有所悟,冷静下来。记得林青在岳阳府中曾说过十赌九骗,这些赌场表面看来公平,暗地里却可大做手脚,庄家或可先让对方小赢一些尝点甜头,最终的结果却大都是输得精光……看到赌桌上押下了一大堆银两铜钱,押大的除了那大汉的五两银子,便只有零星几个铜板,而押在小注上的却足有十余两银钱。那大汉口中还大呼小叫个不停:“难道能连开出九把小?小勇、瘌头,你们若是信我,就陪我押一把大……”但诸人显然都认定他今日霉运高照,除了那两位被点名者碍不过情面押了几枚铜钱在“大”字上,又有几人将银两押在“小”字上。 小弦揣摸着庄家的心理:“等一下,我也押。”他个子太小够不着赌台,跳起来将银子一推,却只推到“小”字上。 大汉怒道:“你这小鬼不好好呆在家里,来赌场凑什么热闹?” 小弦白他一眼:“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嗯,帮忙把我的银子放到‘大’字上可好?” 大汉总算找到一位“自愿同盟者”,大喜道:“小兄弟眼光高明。”帮小弦将银子放在“大”上。 赌倌拿起骰筒“叮叮当当”一阵乱摇,拍在桌上缓缓揭起,面无表情唱道:“四五五,十四点大!”大汉拍着满是长毛的大腿哈哈大笑,小弦亦赢得一两银子。其余押错的人则是垂头丧气,怨天怨地。 大汉乐得满脸开花:“小兄弟是个福星,这一注押什么?” 小弦嘻嘻一笑:“这一注我不押。” 又连赌了几局,却是连开四次大。那老人亦不参赌,只是饶有兴趣地在一边观看。 大汉小有盈余,急于翻本,将面前十余两银子又统统押在“大”字上:“今天的赌桌真是邪门,看来连开九把小后又要连出五六把大。”旁边人见到大汉时来运转,亦是忙不迭将赌注跟押在“大”字上。 小弦却只在一旁静静观察,前几局大小上所押的银两相差不多,他没有把握。这一次看到机会,毫不犹豫,又跳起来把二两银子一推,仍是在“小”字上。 第133章 天机隐现(2) 大汉笑道:“小兄弟不要急,我帮你。” 小弦却道:“不要动,这一次我押小。” 赌盅一开,果然开出了小。小弦的二两银子已变为了四两,而那大汉却输个精光,跳脚大骂悻悻离去。 小弦大是开心,想了想,将三两银子收入怀里,仅拿一两在手。 老人的声音突然传来:“你这么好手气,为何不全押上,多赢一些?” 小弦笑道:“我只要五两银子就够了,何况万一输了,岂不是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 老人点头不语。奈何那豪赌成性的大汉一去,押“大”押“小”的银钱都差不多,小弦一时找不到机会,手中的一两银子迟迟押不出去。他只怕时辰一过吴戏言就会离开,不免有些着急,正要闭着眼睛赌一把运气,忽听那老人道:“这一局我押一百两银子。” 场中静了片刻,无数惊讶的眼神往这边瞧来。对于这种小赌场来说,来赌博的大多是辛苦一天求些刺激的小贩劳工等,每日的进账恐怕也就七八十两银子,一百两银子实是不可多见的豪注。 老人续道:“无论输赢,老夫只赌一局。”又低头对小弦道:“你陪爷爷赌这最后一局,然后就走,如何?” 小弦刹那间已知老人的用意,他既公然言明赌一局就走,赌场中岂会放过这样一个送上门来的“肥羊”,而只要自己与他押得相反,几乎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赢得这一注。老人分明故意用必输的一局换回自己的胜利,他与自己非亲非故,何须如此?而且输一百两赢回一两,简直太不成比例,老人若有心帮自己,大可借自己几两银子了事,又何必大费周折?若是自己不识他的苦心,岂不是浪费了银子亦不讨好? 这一刻,小弦心中天人交战,虽急于赢下一两银子去找吴戏言,却不能凭白受他恩惠,一咬牙,低声道:“老爷爷,我们走吧,不赌了。” 老人眼中露出一丝欣赏,淡然道:“老夫最重承诺,既已开口,怎能反悔?”缓缓拿出一张百两银子的银票,端端正正地放在“大”字上。他的动作是如此郑重,仿佛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一阵风吹走了银票。小弦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光润纤细,一丝皱折也没有,指缝中修剪得干净清爽,不沾灰尘。 小弦虽是第一次见到这老人,却不料他对自己如此之好。一百两银子或许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老人却用这种不露声色的方式帮助自己,这份恩情已远远在那百两银子之上,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当下双手把那一两银子递给老人:“老爷爷,你帮我押在小上吧。呵呵,我的运气一定比你好。”口中虽是浑若无其事地说笑,眼中却已隐有泪光浮漾。他本就是个性情中人,心中对老人感激不已,若是此刻身上有二百两银子,必是毫不犹豫押注在“小”字上,好让老人赢去这一局。 周围赌客看到这百两银票与一两银子分放在“大”、“小”上,皆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老人与小弦的关系,一时都忘了下注。 老人望着有些发呆的赌倌:“摇骰吧。” 不出小弦所料,骰筒中是“二二三”八点小,老人大笑起身,带着小弦离开赌场。小弦拿着五两银子,只觉比千金还重。 出了赌场,老人停下脚步,目光望着仍在原处的吴戏言:“你赢够了银子,去做你要做的事吧。我也要走了。” 小弦一呆,原以为老人会对自己提什么要求,谁知他竟开口告辞,脱口道:“老爷爷要去哪里?” 老人悠然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若是有缘,后会有期。何必再问?” 这本是小弦经常说的话,此刻听来别有滋味。呆呆问道:“为什么?” 老人微笑:“缘分而已。”小弦本意是问老人为何要平白无故帮助自己,老人的回答却似是一语双关,既回答了为何就此挥别,亦解释了为何要助他一臂之力。 “缘分而已!”这短短四个字在小弦心底产生的冲击实难用言语形容。 老人忽然面色一变,一把抱起小弦,腾身而起。 小弦尚在回味老人的话,不知他意欲为何。只听老人低低惊叹一声:“好家伙,竟然是鬼失惊!”身法加速,往街口急奔。 小弦从老人的怀中往后看去,一道人影如闪电般蹑在老人身后五步外,移动太快根本看不清相貌,耳边传来破哑的语声:“你是谁?放下他。”正是鬼失惊那铿锵如金石相击的腔调。黑道杀手之王见惯风浪,此刻的声音中竟也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恐。 老人冷笑:“对付一个小孩子,将军府也用得着如此工于心计么?”脚下不停,眨眼间已掠过两条大街、一座小桥。 小弦这才知道老人误会了鬼失惊保护自己的用意,刚想解释,才一开口,劲风扑面竟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老人的身法实在太快,只看到周围的景物如飞,浑如无数连贯的画面在眼前闪现,这份经历当真是前所未有。只有鬼失惊那一张令人惊怖的面孔始终保持在身后,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往后退去。 小弦大感惊讶:鬼失惊的武功可谓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但在轻功上无疑已输给这老人一筹,这个老人到底是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鬼失惊自知遇见劲敌,依然凌厉的眼神中已隐有惧意,却只是咬紧牙关紧追不舍。 老人叹道:“鬼失惊你不是我的对手,何苦相逼太甚?” 鬼失惊哑声道:“只要你放下这孩子,我就绝不会再追。若不然,我就放出信号,你可有把握从将军府的围攻中突围?” 老人大笑:“鬼失惊竟也会出言要挟,当真是天下奇闻。嘿嘿,只要明宗越不出手,将军府却还未放在我眼里。”小弦听他口气如此之大,却也对明将军不无顾忌,心中不由暗叹了一声:普天之下,也只有明将军一人也达到如此令敌友皆敬的地位! 鬼失惊沉声道:“在下受明将军所托,绝不容这孩子受到伤害。阁下若是有胆,便与我一战。”他拼尽全力,距离仍是越来越远,眼见就要出了京师城门,若到了城外,没有民舍的阻挡,更难追上,只好出言求战。 老人一愣,低头望着小弦。小弦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点头,示意鬼失惊并非虚言。 老人长叹:“明将军行事当真是鬼神莫测。”说话间已至城墙边,蓦然纵身直上,脚尖连点,竟在壁直的城墙上行步如飞,宛如踏足平地,同时扬声道:“鬼兄不必惊慌,老夫与这小娃娃说几句话就走,绝不会害他。”眨眼间已攀至城墙顶,轻轻将小弦放下。 鬼失惊虽亦可随之登墙,却自知无法如这老人一般在空中换气说话,在城墙下定住身形,缓缓掏出一双颜色透明、如丝如璃的手套,一字一句道:“我给你一炷香的时辰,若是老人家有半分逛语,鬼某武功或许不敌你,至少也有同归于尽的几分把握。” 老人惊讶道:“鬼兄竟然不惜以性命维护这孩子,纵是有明将军的命令,似乎也与鬼兄平日作风不符。” 鬼失惊并不解释,只是慢慢地将那双手套戴在手上,那阴冷的神情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小弦心头大震,从未想到鬼失惊这样的大恶人竟会如此看重自己,看来当真是把自己当作救命恩人,一时茫然。 两名城墙上的守卫一路叱喝着赶来,老人袍袖轻拂,二道指风发出,两名守卫哼也未及哼一声,俱被点中穴道,软倒在地。 老人叹道:“老夫本还想在京师多呆些日子,看来是不行了。” 小弦奇道:“老爷爷武功这么高,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老人一笑:“老夫在家里呆得气闷,一时意动来京师松活一下筋骨,若是整日被官兵通缉,哪还有半分兴致?等下次想找麻烦时,再来大闹一场。”他本是保持着那不疾不徐的声音,说到最后一句时,却是豪情四溢,意气遄飞,雪白的发须在京师城头迎风飞舞,就如一位傲视天下的大将军。 小弦情知遇上了高人:“老爷爷想对我说什么话?” 老人呵呵一笑:“其实本来无话,被鬼失惊一追,反而想到一些事情。我且问你,为什么刚才在赌场中的最后一局,你明知必胜仍是只押一两银子?” 小弦纵是聪明,也想不到老人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如实道:“让老爷爷破费我就已经心中不安了,岂能趁机多占便宜。” 老人含笑点头:“只要你能一直保持这份淳朴之心,老夫就放心了。希望以后我们还能有机会再见面。” 小弦糊里糊涂,根本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听老人似要离开,连忙拉住他的衣衫:“老爷爷先不要走,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老人淡淡道:“你不必问老夫为什么会帮你,或许只是见你投缘,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原不必放在心上。” 小弦的问题被老人抢先说出,眼珠一转:“我欠你一百两银子,要不要二十年后还你?” 老人一愣:“为何要二十年后?” 小弦本以为老人定是偷听了自己与吴戏言的对话方才入赌场中找自己,所以才故意这样说。看老人的神情,分明并不知道此事,而且昨日鬼失惊与宫涤尘一路送他去清秋院,京师中人人都知道将军府的态度,老人却也是毫不知情的样子,心头更是奇怪:“为什么老爷爷会来赌场找我呢?” 老人眨眨眼睛:“老夫今日才入京,本就在街上随意逛逛,谁说是特意找你?” 小弦撒娇般不依:“老爷爷不许骗人,你一入赌场眼睛就盯在我身上,当然是找我了。” 老人哈哈大笑:“好,老夫不妨告诉你,老夫入京确是想顺便见一见你,但当时在赌场中却并不知道遇见的人就是你,只是瞧见同样年龄的孩子不免多留意一下,谁知果然就是你,也算是天意吧。” 老人这一番话可谓是矛盾百出,小弦低头想了一会才渐渐明白过来:“嗯,原来老爷爷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却并不知道我长得是什么模样,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老人轻叹一声:“这原因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小弦噘起小嘴:“为什么每个人都好像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心想自从在鸣佩峰中遇见愚大师开始,愚大师不肯说出苦慧大师的谶语、宫涤尘不肯说出林青那句话、现在这老人亦来卖关子。 老人正色道:“老夫答应你,如果你我下次有缘再遇上,老夫绝不隐瞒。你为何要去赌场?” 小弦把与吴戏言之间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说出,老人眼中精光一闪:“好一个‘君无戏言’,竟然也能瞧出你二十年后的成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一句话在小弦心中掀起滔天波澜,从没有一刻,对自己的信心如此之足,脱口道:“我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的人?” 老人沉吟不答。忽手指空中飞过的一只鸟儿:“你可见过鸟儿是如何飞翔的么?” 小弦茫然摇头。老人道:“鸟儿在起飞前,先要缩胸收羽,然后才能展翅翱翔。做人也是一样,欲想一飞冲天,便先要储备足够的力量。” 小弦眼睛一亮,隐隐明白了老人的意思。老人续道:“所以,你现在不必去想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要先扎扎实实地学好本事,日后的成就自然水到渠成。” “可是,我……”小弦一咬牙,觉得在老人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光下根本无需隐瞒任何事情:“可是我已是一个废人,根本无法修习武功!想学本事也不行啊。” 老人一怔,握住小弦的手腕替他把脉,面色微变:“谁下得毒手?” 小弦恨恨道:“是四大家族的盟主景成像。” 老人略一思忖,摇头长叹:“逆天行事,恐怕也难以扭转乾坤!” 小弦一喜:“还可以补救么?” 老人苦笑:“老夫没有这个能力。” 小弦雀跃的心情刹那降至冰点,鬼失惊如此忌惮这个老人,无疑有着惊世骇俗的本事,可是连他都回天无力,自己注定永远都是一个不通武功的普通人……垂头丧气道:“老爷爷不必说了,我这个样子根本无法学什么本事,以后还能有什么成就?” 老人一笑:“你无需沮丧,武功并不能解决一切。不能习武,却可从文,你可读过什么书么?” 小弦叹道:“我虽读过几本书,可那又有什么用?又不能帮我报仇。” 老人反问:“那些名垂青史的千古人物,难道都是武林高手么?像诸葛武侯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却能辅佐刘皇叔计定中原,三分天下,谁敢说他不是一个人物?” “诸葛亮当然了不起!”小弦从小听了许多三国的故事,对诸葛亮敬若天人,吐吐舌头:“可那需要读多少年的书啊?” 老人肃容道:“你可知人生在世欲有所成,最重要的是什么?”老人慈祥的目光望定小弦,缓缓吐出两个字:“执着!” 小弦沉思。 老人长身而起:“官兵来了,我们走吧。”京师城防极严,刚才老人出手制住两名守卫早被箭塔官兵发现,不一会已调集来数百人,列起战阵,缓缓朝两人逼近。 老人抱住小弦,站在城墙边,望着城下依然蓄势待发的鬼失惊:“老夫刚才对你说的话皆是暗中传音,你无需告诉别人知道,此事事关你的性命安危,切记!” 第134章 天机隐现(3) 小弦从沉思中惊醒:“老爷爷要走了么?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老人微微一笑:“老夫有一种预感,我们必会再见。” 小弦略有些不舍地抱紧老人:“我,我怎么称呼您?” 老人犹豫一下,道:“在下次见面之前,你只要记住我的话,无需记住我的人。”纵然一跃,从高高的城墙上飞下,稳稳落在鬼失惊面前:“无论江湖上对鬼兄有何评价,老夫亦敬你是个汉子。”再对小弦微微一笑,洒然而去。 鬼失惊拉住小弦的手,默然无语望着老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抬手止住欲上前围堵老人的官兵,那一双如临大敌的眼神中还隐隐流露出一分敬重与一分惊悸。 小弦早已在京师中转得分不清方向,鬼失惊带他重新到了幕颜街,已是傍晚时分,吴戏言早已不知去向。一路上小弦向鬼失惊问起那老人的来历,鬼失惊却只是闭口不语。 小弦想到鬼失惊刚才舍命维护自己,对他的观感大大改变,眼见天色已黑:“鬼叔叔,我有点饿了,刚才正好在赌场中赢了几两银子,一起去吃饭好不好?”他对鬼失惊毕竟还有些害怕,虽有请客相谢之意,却不明说,倒似是央鬼失惊陪自己去吃饭一般。 鬼失惊不置可否,依然是冷冰冰的表情,却带着小弦到了一家小酒楼中。也不要酒,仅是随便点了几个小菜,反是小弦过意不去,看着价格估摸着怀里的五两银子又多叫了些菜肴。 两人默然吃了一会,鬼失惊忽然一叹:“这几日你最好呆在清秋院中不要外出,若是再遇见这样的高手,我亦护不住你。”言语间颇为沮丧。刚才竭尽全力追赶亦未能触及那老人半片衣角,可谓是黑道杀手之王出道至令所受最大的挫折。 小弦眼珠一转:“我本还打算明天再来找那个‘君无戏言’,既然鬼叔叔这样说,我就不来了,但你要告诉我林叔叔入京城时说的那句话才行。” 小弦本以为鬼失惊必也不会轻易说出,权且一试,谁知鬼失惊略一沉吟,缓缓答道:“暗器王说:你是昊空门前辈全力打造之人,乃是明将军的克星。”或许在鬼失惊的心目中,这番话乃是无稽之谈,不需隐瞒。 小弦一震,虽然愚大师早透露过这意思,但林青公然宣称仍是令他措手不及:“明将军既然知道这事,为何还要让鬼叔叔保护我?” 鬼失惊淡然道:“我从不猜测明将军的意图,只需按命行事。” 小弦不得要领,心想明将军会不会另施计谋对付自己?转念一想,自己一个身无武功的无名小卒,本不值得天下第一高手放在心上。自嘲一笑:“鬼叔叔想必也不会信这样的话。” 鬼失惊一字一句道:“我本不相信,但现在却信了三分。” 小弦一惊:“为什么?” 鬼失惊并不回答,目光却盯在小弦脸上,直看得小弦心头发虚,垂下头去。蓦然醒悟:鬼失惊告诉这句话时,自己原应该大吃一惊才合情理,可自己刚才的神情分明表示对此事早有预料,自然被他瞧出了破绽。不由有些后悔,若是鬼失惊把此事再转告明将军,会不会改变明将军对自己的态度? 小弦心头忐忑,食之无味。鬼失惊本是慢条斯理吃着菜,见小弦停箸不食,亦放下筷子:“那就走吧。” 小弦连忙道:“鬼叔叔慢慢吃,我等你。” 鬼失惊忽道:“你可知我为何吃得这么慢?” 小弦茫然摇头。鬼失惊漠然道:“如果你曾被饿过半个月,也会如此。” 小弦心中涌起一种对鬼失惊的同情:这个人人惧怕的黑道煞星,是否也有外人所不了解的痛苦?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重新拿起筷子:“我陪你再吃些好了。” 鬼失惊似乎感应到小弦的心思,嘿嘿一笑:“男子汉大丈夫,岂可为了一些小事茶饭不思?小弦你说对不对?” 小弦点点头,放开心怀大吃起来,将几盘菜吃得精光。又抢着付了账。 鬼失惊带着小弦回到清秋院前三十步外停下,示意小弦独自回去。小弦忍不住问道:“鬼叔叔,你要保护我到什么时候?” 鬼失惊道:“将军的命令是直到你碰见暗器王为止。” 小弦嘻嘻一笑:“那你自己怎么想?” 鬼失惊转身离开,冷冷抛下一句话:“你听到那句话后的反应我不会告诉将军,但如果日后你我是敌人,我亦不会放过你。” 小弦听到鬼失惊这丝毫不通人情的语气,刚刚产生的一丝好感几乎在刹那间荡然无存,可又觉得他话中似乎仍有一些惜护之意……呆在原地看着鬼失惊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竟不知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 小弦回到房中,平惑正坐在床前发愣,见到他面露喜色:“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急死我了,还挨了公子一顿骂。明天无论如何不能放你走了。” 小弦笑道:“平惑姐姐不要生气啦,我已见过‘君无戏言’了。” 平惑听小弦叫一声“姐姐”,也不与他计较了:“姐姐没有骗你吧,你可问出答案了么?” 小弦心想虽然知道了答案,这其中的过程却是三言两语也说不完。正要绘声绘色地讲述一番,却听宫涤尘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平惑姑娘去忙吧,我和小弦有话说。” 小弦大喜,上前拉住宫涤尘的手:“宫大哥,我好想你啊。”才分别半日,却已对宫涤尘有难舍难分之感。 平惑乖巧地答应一声,出房而去。宫涤尘拉着小弦在床边坐下,沉声问道:“那个老人是谁?” 小弦惊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宫涤尘淡淡一笑:“鬼失惊追了半个京城依然无功,这可算是今日京师最大的新闻了,我又岂能不知?” 小弦这才知道京师里果是遍布耳目:“我不知那老爷爷是谁。他也不告诉我姓名。”心想自己虽然答应老人不把他说得话告诉别人,但宫大哥却不是“别人”,若是他问起,自己是否应该如实说呢? 宫涤尘喃喃道:“能有如此武功者,天底下也没有几个。看来应该不假了。” 小弦脱口道:“你是说林叔叔说得那番话不假么?” 宫涤尘身体微震:“你知道了?是那老人告诉你的么?” 小弦摇摇头:“是鬼失惊告诉我的。”又反问道:“难道宫大哥你也相信这句话?” 宫涤尘望着小弦良久,缓缓伸出手来:“不管这话是真是假,我们都是好兄弟,对不对?” 小弦与宫涤尘双手相握,心怀激荡难以用言语表述,唯有重重点头。宫涤尘能如此说,自然报定了就算明将军日后改变主意,亦要全力相助小弦的心思。 宫涤尘并未再问起那老人之事:“我此次来京本为替吐蕃求粮,明日一早要护送粮车出京,可能要两三日后才回来,这几天你就乖乖呆在清秋院中,不要再出去了。” 小弦想到那老人亦劝自己要多读书,这几日不如就留在磨性斋中:“嗯,我这几天一定乖乖的。”他心里舍不得宫涤尘:“宫大哥今天晚上陪我睡吧。” 宫涤尘一愣:“我不惯与人同睡,陪你晚些可好?” 小弦大失所望,转念想宫涤尘诸事缠身,自己岂能不分轻重缓急:“那也不必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宫大哥明天要走,早些休息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宫涤尘含笑点头,又陪小弦聊了一会,匆匆离去。 平惑入房来,唱戏般拖长声音道:“小弦,燕窝粥来了……” 小弦嘻嘻一笑:“原来苹果改名叫燕窝粥了。” 平惑也不生气:“怎么不叫姐姐了?” 小弦双手叉腰道:“说好只叫一声,你可不要太贪心。” “哼,亏我对你这么好。”平惑无奈,点着小弦的额头道:“总有一天让你这小鬼就范。快趁热喝粥吧,公子特意让我炖给你的。” 小弦笑道:“我们走着瞧。”望着那碗燕窝粥发愣,刚才与鬼失惊在酒楼中实在吃得太饱,此刻全无半分食欲。灵机一动:“我对苹果也很好啊,这碗燕窝粥给你吃吧。” 平惑吓了一跳:“我们下人可不能随便吃这些好东西。” 小弦低声道:“我不说,你不说,谁能知道?再说我在外面吃过了饭,现在一点也不饿,若是你不吃岂不可惜。” 平惑毕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吞一口唾沫:“你可千万不要对人说,不然挨骂还是小事,弄不好就赶我回家了。” 小弦举手发誓:“我要是对人说了,天诛地灭……” 平惑一把掩住小弦的嘴:“不许胡说八道,好端端地发什么毒誓。哎哟……”却是小弦趁机咬了他一口。 看到四周无人,平惑几口把燕窝粥喝下肚去,抹去嘴边的粥痕:“怎么没有什么味道?” 小弦大有同感:“是啊,我昨天也好奇怪……”连忙又掩住嘴巴,如此说岂不承认自己以前从未吃过? 平惑根本未在意小弦的“漏嘴”:“你今天去见‘君无戏言’,可有什么好玩的事,给姐姐说说。”她平日足不出户,对外界的事情十分好奇。 小弦昂头腆胸,把今日见闻细细道来,顺便温习一下从吴戏言那里学来的几句俚语,至于老人在城墙上对他讲得一番话自然不会说出来。 平惑听到小弦在赌场中连胜三局,惊得大睁双眼:“这话你可千万不要对公子说,公子最忌下人赌博,前个月花匠老李就是因此被辞退了。” 小弦笑道:“你当我是小赌鬼么……”却见平惑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心中略有些不快:“听我的故事你竟然想睡觉,我不讲了。” 平惑甩甩头:“奇怪,怎么突然困得厉害。好小弦,你继续讲嘛。” 小弦再说几句,刚刚说到鬼失惊紧追老人,正是最精彩的时候,却见平惑睡眼蒙眬,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心头有气:“不说了,你去睡觉吧。” 平惑拍拍额头,实在支持不住:“好弟弟不要生气,姐姐明天再听。” 小弦哼一声,自己脱衣躺在床上,背对平惑给她一个不理不睬。平惑又说几句好话,摇摇晃晃地走了。 小弦躺在床上,思潮起伏。正如宫涤尘所言,他虽然终于打听出了林青所说的那句话,确是徒乱心神,全无益处,猜想着明将军的意图,百思不解。又想到那神秘老人的一番话,难道吴戏言真是瞧出自己以后会有什么惊人的成就,所以才故意订下二十年后给他万分之一财产的条件,而老人亦正是因此才特意来见自己么?愚大师说自己是明将军的命中宿敌,难道会成为泰亲王一般明将军的朝中政敌?可是,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连他自己都没有一点把握,他们又如何得知?更何况,算起来二十年后明将军都已是七十高龄的老人了……正想得头疼,忽觉室内一阵轻风拂过,灯光下一条人影映在墙上,正缓缓朝自己走来。 小弦一惊,转过身来,却是乱云公子郭暮寒。 乱云公子脸色乍变,旋即恢复过来:“小弦还没有睡啊,我来看看你。” 小弦不疑有他:“公子好,我一时睡不着,正好你陪我说说话。” 乱云公子笑道:“你今日可算是大出风头,不过明天可不许再乱跑了。” 小弦连连点头:“明天我去磨性斋读书。” 乱云公子欣然道:“正该如此。明日我在磨性斋中等你,也好磨一磨你的玩心。”上前亲热地揪揪小弦的鼻子:“你还未睡,平惑怎么不陪你,这小丫头偷懒,定要数落她两句。” 小弦忙道:“不管平惑姐姐的事,是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才让她先回去的。” 乱云公子道:“燕窝粥喝了么?” 小弦不敢说是给平惑喝了燕窝粥,夸张地拍拍肚皮:“我喝了两大碗,好饱啊。” 乱云公子大笑道:“吃饱了就好好睡觉吧,不许胡思乱想。”又陪小弦说了几句话,转身离去。 第二天一早,小弦用过早餐后就来到磨性斋。乱云公子早已等候,对小弦淡淡打个招呼:“‘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这是什么意思?” 小弦怔住,心想乱云公子什么都好,就是这“善问”太令自己头疼。乱云公子见小弦目瞪口呆的样子,解释一番道:“这是《中庸》里的句子,学之可教你立身天地,俯仰无愧,不可不知。”一指桌边放着的几本书:“我都替你准备好了,你不妨多看看这些书。” 小弦连连点头,心想一定要好好多读书,免得又被问得张口结舌。 乱云公子又问道:“‘去火则刚。激水而升,弛悬动静,方可归道。’这是什么意思?” 小弦在《天命宝典》看过这句话,立刻答道:“这是用冶金之术比喻事物皆有两面性……” 乱云公子脸上惊容微现,点点头道:“你竟然知道这句话应该从冶金术中求解,想必连《金鼎要诀》这等杂学都看过,倒是令我大吃一惊呢。” 小弦不知那《金鼎要诀》是什么东西,却不愿让乱云公子小瞧,胡乱应承几句。 乱云公子又问了一些问题,小弦大多不知,偶尔遇上《天命宝典》中的句子,立刻挺胸解答。乱云公子一口气问了十余个问题方才停下:“今天你已大有进步,想必昨日受益匪浅,明日我再考你吧。”微笑着离开磨性斋。 第135章 天机隐现(4) 小弦一跃而起,拿起书桌上的书翻看,先挑出一本《中庸》一本《论语》,读了起来。他本就聪明好学,虽然好多篆字都不识,但凭着上下文的也能猜出大概的意思。只是这些文字实在枯燥乏味,若非一意在乱云公子面前争一口气,又想到昨日那神秘老人对自己说“人生最重要的是执着”,这才强咬牙关苦撑,渐渐也看出些兴味来。 等到平惑给小弦送饭的时候,小弦已看了两个多时辰。平惑将饭菜摆在书桌上:“公子对你格外礼遇,竟然允你在书房中用餐。若不是你年龄大了些,我简直要怀疑你是公子的私生子了。” 小弦本有些赌气不理平惑,听她如此说也忍不住笑了:“那你以后叫我小弦公子吧。” 平惑好奇地拿起一本《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哎呀,这是什么字?” 小弦刚才被乱云公子问得张口结舌全无颜面,此刻总算从平惑身上找到了一丝自信,昂首挺胸:“这叫愠字,有点发怒的意思。前面那个‘说’字也不念说,而是念‘悦’……” “小弦你真行!”平惑不好意思一笑:“公子虽然教我们识字,却从来没看过书,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啊?” 听到平惑的夸奖,小弦更是得意,信口开河道:“比如我一个人在书房读书,看了又看,自得其乐,这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而你突然来送饭了,这就叫‘有朋自远方来’,我看到你当然开心啊,于是就‘不亦乐乎’……哈哈” 平惑啐道:“你肯定是骗人,才不信你呢。”又怯生生地问一句:“看这些书真的很有用么?” 小弦被平惑一言点醒,心中一动,想到那神秘老人的话,自己虽然无法修习武功,却可以从书本中补救,而这些《论语》、《中庸》读之虽可修身养性,却并无多大实际用处,不如挑一些兵法、治国之类的书籍看,日后或许真能成为诸葛武侯一类的人物。 等平惑离开后,小弦便到书架中找来一些《孙子兵法》《贞观政要》之类的书籍,比起看《论语》时用心百倍。越看越有兴趣,一会想像自己是领兵决战沙场的将军元帅,一会想像自己是殿前谈论治国大计的宰相大臣。他记忆极好,又是心高气傲,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将书本原话强记心中,也不去问乱云公子,而是从其他书本中求证,不过短短两天时光,脑子里已记下了数本兵法、政要,简直是废寝忘食,浑不知光阴几何。就是睡梦中也常为一个疑难字句思索不止……这两天,乱云公子仍是不时考较小弦,小弦虽对有些问题依然懵懂不知,却能从兵法中借引出例证,纵有歧义,亦足令乱云公子刮目相看。而一旦遇见《天命宝典》中的句子,更是说得分外有条理。 到了第三天,小弦将手中几本兵法都熟记于心,又钻进书架中找书看。乱云公子爱书成癖,又是个极讲条理之人,各类书籍皆是分别归类,并在书架上标有标签,方便查询。奈何经过几天几乎不休不眠的苦读,兵书、政要已全部被小弦看完,只好去其余书架找些有兴趣的。 磨性斋中实在太多书籍,小弦本想去找本医书,顺便温习一下才学会不久的“阴阳推骨术”,匆匆将书目浏览一遍,却未找到。来到最后一排书架,只见书架上贴着的字条上写道:逸情之书。都是些琴棋书画等杂学。 小弦心中一动,象棋乃是他得意的本事之一,自从离开鸣佩峰后却再无机会与人手谈,找出一本手订本的《当朝棋录》,虽无棋具,但看到那些“车五进二炮八平六”之类的话,如同遇见了多年不见的旧友,大是兴奋,闭着眼睛按棋谱在心底下起了盲棋……乱云公子收集的局谱皆是国手名局,记录极为齐全,不但有每方着法与详细局势解说,对局者的姓名亦写在其上。小弦忽然翻到一局,黑子:物天成。红子:罗子越! 小弦一惊,想不到竟会在这里看到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名字,细心翻看每一页棋谱,果然发现不少物天成的对局,对战者多是罗子越。他不知罗子越乃是前朝国手,物天成少年时与之对战三十余局,多胜五局方博得宇内第一国手之美名。 再翻几页,愚大师物由箫的名字亦赫然在列,与之对局者竟然是物由风。小弦心想物姓极为少见,以愚大师的棋力自也不会与无名小卒下,这个物由风多半也是英雄冢中的人物,而且是“由”字辈的,比物天成还要高出一辈。但英雄冢两大高手的对局又如何能流传到清秋院中?更何况愚大师闭关五十年不见外人,这个棋谱年代久远,更是难得。 小弦心中疑惑,继续往下翻,又看到一局棋更是蹊跷:纵观全书几百局棋谱,唯有此局并无双方对局者的姓名……小弦忍不住按棋谱记录的招法试走,才下了十余步,心头巨震,如遭铁锤重击……这无名无姓的一局,竟然就是他在鸣佩峰离望崖前、代表四大家族与御泠堂青霜令使下出的生死之局! 刹那间,那逝去的一幕幕随着棋局在他眼中逐一重现:黑方炮七进四,御泠堂弟子成为惊世棋局中的第一个牺牲品;红方炮五进四,景成像之子景慕道提掌自尽……红方炮三进七,青霜令使绝地反扑;黑方马三进四,水柔清之父莫敛锋拦在红帅之前;帅六进一,莫敛锋被迫自尽……“不!”小弦一声惊呼,不受控制的泪水夺眶而出。那惨烈的一局他虽未曾亲见,但事后从愚大师等人的描述中已可想像,此刻旧局重温,不堪回首的记忆层层涌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在这心志近于崩溃的一刹那,小弦已然明白了一切:乱云公子就是青霜令使! 小弦从未怀疑过乱云公子,然而当得知真相的此刻,这几日所有隐藏于胸的疑团尽皆浮上脑海:乱云公子对自己那么好,特意让平惑送来燕窝粥,而第一日自己喝了粥后沉睡不醒,第二日平惑喝了粥后亦是昏沉欲睡,那是因为燕窝粥里放了令人昏迷的药物。而那天乱云公子突然闯入自己的房间,定是以为自己已然沉睡,不料燕窝粥鬼使神差地被平惑喝下,所以乱云公子见到清醒的自己会大吃一惊,从此不敢再暗下药物。 可是,乱云公子迷倒自己到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若说他是要替御泠堂手下报仇,自己却为何毫发无伤?何况乱云公子根本不知道当时在离望崖前与他下棋的是自己,除非四大家族中有叛徒。但四大家族皆是血缘相连,又是御泠堂的千年世仇,又岂会泄露消息……那么,乱云公子到底对自己意欲如何? 小弦忽想到了乱云公子问自己的那些问题,有许多都是出自《天命宝典》中的句子,瞬间醒悟:他趁自己昏迷时偷走了《天命宝典》,并留下了副本,但里面仍有许多疑难不解,所以巧妙地借问自己问题之时求得答案! 此人外表一派正气,又素有低调之名,想不到竟然如此工于心计,对一个小孩子亦施出阴谋诡计,若不是今天无意中发现这本《当朝棋录》,真是被他骗了还感激不已……小弦胸口起伏,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找到乱云公子,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一泄心头怒火。抬手把书架上的几本书掷在地上,待要狠狠踩几脚,又觉得拿这些无生命的东西出气不是英雄好汉的行为,只恨自己身无武功,无法光明正大找乱云公子单打独斗。 不知过了多久,小弦终于冷静下来。先伸手入怀,拿出《天命宝典》细细察看,确定仍是原本,才稍稍放下些心。他知道自己绝不是乱云公子的对手,只有先等到宫涤尘明日回来后再做打算,就算宫涤尘不知御泠堂之事,还可以等到后日见到林青后告之详情,绝不能放过这个阴险毒辣的乱云公子——青霜令使。但是目前自己还不得不忍气吞声,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不然一旦被乱云公子有所察觉,必会杀自己灭口。 小弦苦思良策,《天命宝典》的副本落在乱云公子的手里,自己想什么方法才能夺回来?忽想到乱云公子第二日下药未遂之事,想必第一日他虽然拿走了《天命宝典》,但毕竟做贼心虚,不敢耽搁太久,并未抄全《天命宝典》,所以第二天才故伎重施……小弦望着手里的《天命宝典》,一咬牙,痛下决心:这本昊空门的道家至典绝不能落入乱云公子的手里,自己能力有限,无法阻止他强夺,只有先毁了《天命宝典》,反正自己早已记得滚瓜烂熟,日后可默写出来,乱云公子纵是手中有《天命宝典》的副本,亦是残缺不全,除非有本事剖开自己的脑袋,否则就叫他一辈子也休想看全,遗憾终生! 小弦想到这里,从烛台旁拿来火石火镰,又找来一个大火盆,双手颤抖着打燃了火苗。 一时手中的《天命宝典》如有千钧之重,这本昊空门中与明将军流转神功并列为两大绝学的奇书,难道今日就毁在自己手里? 小弦闭上眼睛,在心头默念:“巧拙大师、苦慧大师、昊空门的诸位前辈,为了不让这本书落在坏人手里,我许惊弦今日迫不得已毁了它,你们一定要原谅我,日后定会重新默写出来,再交给昊空门传人……” 小弦忽又想起巧拙大师与父亲许漠洋都已身死,昊空门中除了明将军外别无传人,难道日后要把默写出的《天命宝典》交给他?那可是大不情愿。再转念一想,愚大师说自己得了巧拙与许漠洋的传功,亦算是昊空门的传人,大不了日后自己另收弟子。一时觉得自己身兼昊空门与奕天诀两大神功传人的身份,心底又不免有些骄傲,烧毁《天命宝典》之事亦理直气壮了许多,更不迟疑。 《天命宝典》用金线装订,小弦细细拆去金线,将一页页的书投入燃烧的火盆中。书页年代已久,早已泛黄,遇火先蜷成一团,然后“蓬”然烧起,化为灰烬。小弦望着被火苗吞噬的一页页纸张,心头立下重誓:总有一天,要让乱云公子付出代价! 不一会,书页全都烧光,仅余相连的封面与封底。也不知是用何材料制成,极有韧性,撕之难碎,只好一并投入火盆中……“哄”得一声,火苗乍然蹿起三尺多高,几乎烧着了小弦的眉毛。 小弦吃了一惊,急忙退开半步。诡异之极的事情就在此刻发生了……却见那火盆中的封面并不变形,而是腾起一股青烟。烟雾中,可隐隐看到封面上赫然出现了几行字,瞬间消失不见……小弦从不知《天命宝典》中竟还有这样的古怪,定睛再看,封面上一层似纸似帛的包装物已烧尽,露出青白色、网状的底层,似是什么金属所制,高温难化。急忙找支火签从火盆中挑出来。 刚才那一霎时,急于闪避火苗的小弦匆匆一瞥,根本未能将火中浮现的字句看全,此时在脑中回想,似乎共有四行八句,起初一句好像是什么“千古昊空”,然后就只记得最后两句,依稀是:“勋业可成,破碎山河。” 小弦疑虑丛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看第一句含着昊空门的名字,应该是昊空门先辈留下来的话。他曾听许漠洋说过在离中原很远的天竺产有一种草药,用这种草药的汁液写字平日不见,一遇火烤便可现形,想必《天命宝典》封面上的字句就是用这种草药所写,但写字之人为何要用这种隐蔽的方式留言,试想昊空门弟子谁敢将门中至宝《天命宝典》放在火上炙烤,而《天命宝典》在昊空门中代代相传,又不会落入外人之手,这般故弄玄虚的留言岂不是毫无用处?而愚大师虽不是昊空门人,可也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烧毁此书,除非,留言的那位前辈并不想让后人知道他想说的话,却又不甘心将这些话埋藏在心中……小弦回想愚大师将《天命宝典》交给自己的情形。愚大师应该不会写这样的话,之前则是巧拙大师的师父、明将军的师祖苦慧大师保存着这本《天命宝典》,而苦慧大师把《天命宝典》交给愚大师后不久,就因自知道破天机,执意坐化于青阳山中……小弦蓦然惊跳而起,他已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留话之人正是苦慧大师,正因为愚大师并非昊空门人,所以苦慧大师才会用这样隐蔽的方式留下了他最后的遗言。而这八句话的短短遗言,定然就是苦慧大师拼死道破、与自己有关的——天命谶语! 第136章 京师六绝(1) 清秋院的磨性斋中,小弦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 在鸣佩峰中听到愚大师所说自己与四大家族少主明将军乃是命中宿敌的一番话后,小弦尚未放在心上,权当戏言。但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奇遇:先是追捕王在汶河小城强行将他带走;然后宫涤尘领他去将军府见到了明将军,之后鬼失惊又奉命保护自己,再加上吴戏言、那个神秘老人对自己的蹊跷态度,更有林青在生死关头说出的那句话……这一切,已不由小弦半信半疑。 此刻看到那一段乍现即隐的“天命谶语”,小弦的心里涌起滔天巨浪,一种世情难料、天机难测的感觉浮上心头,仿佛自己一生的命运早早就被某个看不见的神灵掌握在手中,全然不由自主。 “勋业可成,破碎山河”!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蕴藏着无法表述的意义。小弦呆呆想着:所谓“勋业”,自然应该指非同一般的成就,似乎绝非拜相授官那么简单,而是隐含着刀兵之意,莫非自己日后也会成为叱咤天下的大将军?再思咐那一句“破碎山河”,仿佛眼前已见到尸骨横陈、烽火满天的血腥战场,那些从来只存在于书文与戏台中的情景俨然将发生在自己身上,既觉荒唐,又觉可怖,另外还隐隐有一分“天降大任”的惶惑与自豪……小弦呆怔良久,甩甩头,努力挥去心头那份迷茫。当苦慧大师留下遗言时,明将军还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根本谈不上名满天下,而自己还未出生,连“许惊弦”的名字都不存在,就算苦慧大师有预测未来的本事,也断不可能明确无误地指定自己与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明将军是对头,莫非他所指的另有其人?可愚大师、景成像等人却偏偏说自己就是明将军的“命中宿敌”,这又是什么缘故?只可惜刚才恍惚一刻,未看清另外几句话,或许其中还喻示着更多的意思。 小弦发现乱云公子就是御泠堂青霜令使这个大秘密后,本来还想在书架上挑些重要的书籍一并烧毁,也好给自己出一口恶气,但此时乍逢惊变,已全没了这念头。打定主意先不要表现出怀疑,等宫涤尘回来、或是见到林青后再做打算。又想到以青霜令使在离望崖前不惜让手下自尽的狠辣凶性,一旦发现身份败露,必会杀了自己灭口,可不能在言谈中留下什么破绽,自己身死事小,若还让这个外表谦恭、内心毒恶的大坏蛋逍遥法外,那才真是糟糕透顶……小弦渐渐从震惊中清醒,缓缓收拾好火盆等物,《天命宝典》的封面已烧去,仅留下金属的网状物,色呈青白,那网织得极密,虽不过薄薄数层,却是极有弹性,仿如千丝万缕缠绕而成,怎么也无法撕断,只得收于怀中。 此刻已将至傍晚,估摸乱云公子过一会就会来磨性斋中,小弦强收杂念,仍是抱起一本书坐在书桌前翻看,眼中虽看不进一个字,脑海里更是一片紊乱,但那份苦读经书的模样却做个十足。 不知过了多久,磨性斋房门一响,正是乱云公子走了进来,看到小弦端坐读书,微微一笑:“小弦真乖,肚子饿了么,要不要吃碗燕窝粥?” 若是以往听到乱云公子这番关切的言词,小弦必是心生感激,但此刻已明真相,听到那“燕窝粥”之名,更是在肚里暗骂这个口蜜腹剑的“大坏蛋”。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仅是轻轻摇头:“我不饿,正读得有兴趣呢。”他只怕自己的眼神中流露出什么怀疑的神情,看也不敢看乱云公子一眼。 乱云公子呵呵一笑,清咳一声。小弦知道这是他要发问的先兆,心想自己前几日不知不觉对他解释了许多《天命宝典》中的句子,岂肯再受他利用,眼珠一转,抢先道:“我先问你个问题?” 乱云公子一愣:“难道你也想考考我?”他亦是心思机敏之士,听到小弦并不像以往恭称自己一声“公子”,已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面色不变,淡淡笑道:“也好,今日就让你来做一回先生,尽管发问。” 小弦抬头望一眼乱云公子,复又垂下头去:“我这几日看了许多书,却偏偏找不到那本《金鼎要诀》?还有那个公羊先生的书也看不到,还要麻烦公子帮我找出来。”这正是乱云公子引用《天命宝典》中的语句时对他提过的书名与人名。 乱云公子立时怔住,幸好小弦低着头看不见他脸上惊讶的神情。那本《金鼎要诀》与什么公羊先生自然都是杜撰而来,何曾想小弦记忆极好,竟然将他随口而言记得清清楚楚。乱云公子缓缓道:“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杂学,不看也无妨。” 小弦心中冷笑,他既猜出乱云公子借朝自己发问之机得悉《天命宝典》的用心,当然知道乱云公子无法找出来这些子虚乌有的书籍,明知如此说必会引起乱云公子的疑心,但若不对他做些警告,心头那一口恶气实难消下去。料想乱云公子的身份掩饰得极好,只要自己不直接拆穿他的诡计,疑神疑鬼下也不敢轻易翻脸反目。口中振振有词道:“其实比起那些安身立命的书来说,我更喜欢看这些杂学,我瞧公子藏书中琴棋书画皆全,想必亦并不是一个死读圣典之人。”几乎脱口想问他是否敢与自己再下一盘棋,话到嘴边,总算强忍住了。唯恐惹乱云公子生疑,目光只停在手中的书本上。 一时磨性斋内的气氛十分微妙。乱云公子面色阴晴不定,良久后才哑声道:“十年前我亦如你一样喜欢看些杂书,如今却早无那份闲情逸致,有些书放在何处也找不到了。” 小弦也不敢将乱云公子迫急了,万一他恼羞成怒却也不妙,随口轻声道:“却不知十年前的公子是什么模样?” “十年前的我……”乱云公子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语气恢复平日的悠然:“呵呵,你若不提,我都快忘了那个鲜衣怒马、志得意满却又不识轻重的浊世少年了。”这一句话颇有自傲之意,似乎有一腔蛰伏多年的雄志从埋藏最深的胸膛中迸跃而出。 小弦沉默。心想乱云公子出身于江湖人十分敬重的清秋院,其父“雨化清秋”郭雨阳侠名传遍武林,与那神秘的御泠堂可谓没有丝毫关系,乱云公子加入御泠堂想必也是这十余年间的事情,好端端的世家子弟不做,却要投身于御泠堂中做什么青霜令使,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脱口道:“比起十年前,公子现在想必过得更快乐。”这一句本是有些讥讽之意,但讲出口来却完全变了意思。 乱云公子浓眉微皱,似乎在回想往事,显然未听出小弦的言外之意,轻轻一叹:“小弦你可知道么,其实叔叔十分羡慕你。” 小弦奇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乱云公子柔声道:“你可想过十年后的你会是什么样子?” 小弦一愣,不由想到吴戏言所提及那二十年后的契约,摇摇头:“我怎么知道?不过我一定会努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就像、就像林叔叔一样。”这些话本是他心底从不诉之于人的想法,此刻在知道了乱云公子真实身份的情况下,不由十分紧张,不知不觉脱口而出,一言既出又觉赧然,比起名动江湖的暗器王林青来说,自己何异差之千里。 乱云公子并没有笑话小弦:“有这样的志气就好,只要现在努力学好本事,叔叔相信你必会成功。” 小弦听乱云公子语出诚心,抬头望向他那一张清俊的面容,颇有些迷惑。他心目中的青霜令使乃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阴险狠毒的大坏蛋,可如今面对乱云公子,却实在难以从他的相貌上瞧出半分端倪。难道这世间的人都可以把自己掩藏的如此之深么?一念至此,大觉悚然。 乱云公子坦然面对小弦研究似的目光,继续道:“对于你来说,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未来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我就不同了,其实在十年前,我就已经可以想像得出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他苦苦一笑:“所以,我真的很羡慕你。” 小弦呆呆道:“难道你能未卜先知?能猜出十年后的自己……” 乱云公子摇摇头:“无需未卜先知的本领,我也知道十年后的自己仍会守着清秋院,做一个不问诸事、空挂虚名的世家公子。” 小弦笑道:“听起来公子好像并不喜欢现在的情形,却不知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生活。若是我天天能喝燕窝粥,又有人小心伺候,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呢。” 乱云公子叹道:“像我这样的世家子弟,只需守成,无需创业,纵然有再大的成就,旁人也只会说是秉承父业。无论是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碌碌无为的平凡人、或是被人鄙屑的奸恶小人,说起来都是清秋院的事,全与自己无关,有时我甚至想……”说到这里,似是自知失言,住口不语。 这一刹,乱云公子神情阴郁,再不复平日挥洒自如的模样。 小弦一震,几乎想替乱云公子讲出他未说完的话:或许正因他身处清秋院的庇护之下,做任何事情都无法得到他人的承认,所以才宁可投入御泠堂中,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做惊天动地的事情!像自己不正是缘于这种心理方才不愿让林青插手平山小镇中的“劫富济贫”,宁可凭自己单独面对朱员外……不知为何,明知乱云公子的所作所为绝不可原谅,但看到此刻的乱云公子,小弦心里仍是不由对他生出一丝同情之意。或许他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合而为一,一个是困惑于家世、谦冲自傲的乱云公子;另一个则是心狠手辣的降世恶魔——御泠堂青霜令使! 乱云公子忽抬头一笑:“小弦好好看书吧,今日就不问你问题了。”刚才他面对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说出自己心底的一丝困惑,此刻不免略有悔意,转身欲离。 忽听门外有脚步声,平惑的声音响了起来:“宫先生回来了,公子是否要去庄外迎接?” 小弦大喜,抢先出了磨性斋,直往清秋院的大门跑去。离老远就看到宫涤尘修长的身影在瑟瑟寒风中飘然伫立,正在庄外与十余名官兵说话。 小弦一面大叫,一面直冲入宫涤尘的怀中。自从发现了乱云公子就是青霜令使后,小弦的心底一直暗暗打鼓,生怕什么地方露出破绽被他杀人灭口,此刻看到宫涤尘如同见到了救星,心中喜悦难以尽述,一把抱向他的腰:“宫大哥,你可算回来了。” 宫涤尘本能地略往后一让,却终于忍住不动,任小弦结结实实地抱住自己,口中笑骂道:“你不是号称少侠么,如此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又望着随后赶来的乱云公子一笑:“郭兄好。”本应是抱拳行礼,奈何双手都被小弦牢牢抱住,只好轻轻点头。 小弦嘻嘻一笑:“我们兄弟间还用客气什么,今晚你一定要陪我睡觉。”心想到了晚上一定要把乱云公子的真实身份告诉宫涤尘,说不定他结交宫大哥亦是不安什么好心。 宫涤尘不动声色地运功轻轻一弹,总算从小弦的搂抱中脱身:“你的脚好臭,我才不陪你睡觉。” “咦,难道宫大哥闻过?”小弦哈哈大笑:“再说我们自然是齐肩共枕,又不用抵足而眠,你当然闻不到我的臭脚。” 宫涤尘听他说得越发不堪,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再如此耍无赖,明日见到你林叔叔时我必要告上一状。” 小弦想到明日自然是与林青同回白露院,只怕再难有与宫涤尘朝夕相处的机会,心头更是涌上不舍之情:“所以我们今晚才要好好多说几句话啊。咦,你们都怎么了?”却见周围十余人包括乱云公子在内皆是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显然想不到如宫涤尘这般矜傲克制如神仙般的人物,竟会与这样一个小孩子如此亲热。 第137章 京师六绝(2) 小弦这才反应过来,讪讪松开抓住宫涤尘衣角的手,却见他那纯白如雪的衣衫上已留下一块黑黑的手印,大觉不好意思,低声道:“宫大哥不要生气,以后在外人面前我一定收敛些。”忽见乱云公子眼中精光一闪,瞬间逝去,才醒悟自己手上都是沾得火盆中的灰烬,只怕已被他瞧出了什么。不过此刻宫涤尘在旁,谅乱云公子也不敢把自己如何,害怕、担心的念头一闪而过,也不放在心上。 宫涤尘微微一笑:“我又没有怪你什么,又何须自责?”手掌轻拂,将那块有黑手印的衣衫摺起,他的动作是如此的潇洒,神情是如此的自然,仿佛是从枝头采下一朵鲜花、或是拂去草尖上的露珠,不但未令小弦感觉到任何嫌弃之意,在周围众人的眼中,宫涤尘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从容淡定的韵味,恍如下凡的仙人。 小弦望着那十余名官兵,好奇地问道:“他们来做什么?”乱云公子眼中亦有同样的疑惑。 宫涤尘解释道:“这十几位都是京师中守军,本是替我护送粮草,特借来一用。”又望着乱云公子道:“不及通知郭兄,还请莫怪。” 乱云公子招呼诸官兵道:“若是诸位不弃,请入庄喝杯茶。” 一位看似领头的官兵惶恐答道:“能替宫先生做事,大家都觉得荣幸之至,不敢再打扰公子。”这些官兵皆闻乱云公子谦和之名,见他果然不摆什么架子,皆流露出感激之色。 乱云公子不知宫涤尘打得什么主意,谦让几句作罢。宫涤尘淡然一笑:“清秋院中人手不多,明日宴客不容有失,所以小弟特意从军中挑出十几位机灵的士卒替我们传信。” 诸官兵听宫涤尘赞他们机灵,齐称不敢,面上却皆隐现喜色。宫涤尘虽不同乱云公子谦和好礼,反是在言笑间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气质,但也正因如此,蒙他夸奖一句如沐春风。 小弦与乱云公子齐声问道:“传什么信?”小弦听乱云公子也如此问,不由一呆。他本以为明日宴请京师诸人之事乃是乱云公子与宫涤尘一起筹划,尚担心乱云公子是否在其中藏有什么阴谋,但如今看来,显然乱云公子并非主事之人。 宫涤尘一笑不答。转头向十几位官兵道:“你们都记下到清秋院的路程了吧,明日且按我的分派行事。张勇负责去请太子,巳时一刻离开太子府,巳时三刻到达清秋院;胡九负责去请管御师,巳时初离开管府,巳时三刻到达清秋院;刘天正负责去请八千岁,辰时正由泰王府出发,巳时正到达清秋院;葛文华负责去请牢狱王黑山,巳时二刻离开黑府,巳时正到达清秋院……”他每吩咐一声,便有一位官兵高声答应。 宫涤尘不但把每个官兵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分派亦是井井有条,而且听起来似乎连从各人的府第到清秋院的距离都曾细细算过,随路程的远近相请的时间亦各不相同。 小弦本还想算算一共是多少位客人,听了一会大觉头昏脑涨,不多时听到了林青与骆清幽的名字,再也顾不得细数,只是留意到请来的客人共有四批,按不同的四个时刻分别到达清秋院,偷眼瞧见乱云公子郭暮寒亦是一脸迷茫之色,全不明白宫涤尘此举到底有何特别的用意。 小弦并不知晓京师派别的关系,乱云公子却是越听越心惊。在宫涤尘的安排中,与太子相关的一系人物皆是巳时三刻到达清秋院,比如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简歌简公子、妙手王关明月等人;然后是与泰亲王接近的一些人物在巳时正到达清秋院,如刑部总管关睢掌门洪修罗、追捕王梁辰、琴瑟王水秀、牢狱王黑山等;暗器王林青、蒹葭门主骆清幽、凌霄公子何其狂、机关王白石等逍遥一派则是午时一刻到达,最后午时三刻到达的是将军府中三大高手:明将军、水知寒与鬼失惊! 宫涤尘如此胸有成竹,显然是早有计划,不留一点纰漏。 宫涤尘吩咐完毕,那群官兵平日哪有机会结识京中这些风云人物,自是十分用心记下,不敢有丝毫差错。宫涤尘又令平惑去拿来纸笔,按每名官兵所请之人写下信柬,分别交给诸人收好,他本已给京师各方人物都送过请柬,此次却是为了给那些官兵一份信物,便于相请。所以在信柬上随意挥洒,龙飞凤舞,按各人的名字或绰号写下些藏头词句。又从指上取下指环,却是一枚小小的印章,每写好一张信柬便盖一个印戳,印戳正是“宫涤尘”的名字,字体虽小,却清晰可辨,可谓是极难模仿。 小弦注意到给林青的信柬上是: 烟敛寒林,青云画展,把酒从容晨霭里。 音减声偷,天尽晴岚,潇鼓宴罢待重头。 虽非工整,却是巧妙地嵌着“林青”与“偷天”的名字。小弦读了几日的书,大增不少学问,好歹能瞧出其中有一份盼待在如画风光中相知相得之意,看起来宫涤尘对暗器王不无敬重之意,猜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这个“小兄弟”的缘故,而读到最后一句又觉得豪气隐生,似乎在暗示明日宴后便可让暗器王一展胸中抱负……宫涤尘给骆清幽题下的则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草木冻折,犹有冰齿映“清”唇。 群卉争知,试推北窗醒“幽”芳。 小弦瞧出这两句大概是在夸赞骆清幽的容貌,最喜那一句“犹有冰齿映清唇”,仿佛已可看到骆清幽那冰姿雪艳的绝代风华……其中又隐示冬去春来,难道是说林青到了京师,所以骆清幽这朵“幽芳渐醒”? 小弦正胡思乱想间,却听乱云公子叹道:“宫兄高才,若是小弟便万万不能这般出口成章。” 宫涤尘淡然道:“郭兄谬赞,愧不敢当。这都是早就想好的词句,小弟哪有如此急智。” 乱云公子有意无意道:“我们这些闲人打发无聊、消遣时光方才会吟诗作对,想不到宫兄亦有此雅致。” 宫涤尘微笑道:“小弟做事一向讲究完美,所以宁可多费些心神。” 乱云公子呵呵一笑:“只观宫兄外貌与行事,确是配得上‘完美’两字。” 宫涤尘依然提笔挥毫,并不因乱云公子的夸赞而稍停动作,仅是潇洒地耸耸肩膀:“小弟文思比不上郭兄,书法比不上泼墨王,唯有些许胆识,所以才不怕贻笑方家。” 乱云公子“哦”了一声,再无言语。听着两人的对答,小弦却是心中一动,宫涤尘分明对这一场宴会早有准备,究竟是为了什么?想到上次宫涤尘曾提及此次宴客是为了完成他师父蒙泊大国师的一个心愿,但又何须如此郑重其事,行事滴水不漏,丝毫细节也不放过? 不过小弦相信宫涤尘绝非玩弄阴谋诡计之人,何况他当着众人的面做出各项安排,也不像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若仅仅是因为追求完美,似乎也太过分了些。 在场诸人心中都有一分疑惑,只是看着宫涤尘从容不迫的神态,纵有千般疑问也无从问起。如此光明坦荡的“神秘感”,给眼前这位风度气质绝佳的年轻人罩上了一层高深莫测的光环。 不多时宫涤尘已写好信柬,又对那十余名官兵强调道:“你们明日一早先拿着此信柬去各府通传,然后就等候在府外,免得对方提前出门。万万不可弄错了时辰,若有差池,我这个做主人的可没了颜面。” 众官兵齐声应诺,对于他们这些京中小卒来说,一向被将官呼来喝去,难得有独当一面做事的机会,此时得到宫涤尘的看重,皆是摩拳擦掌,不敢稍有懈怠。 诸官兵散去。宫涤尘掷笔扬眉一笑:“天已将晚,郭兄可准备好酒菜了么,小弟可真是饿了。” 乱云公子哈哈大笑:“小弟早已令人备下酒菜,权当先替宫兄饯行。” 小弦听到“饯行”两字,一惊:“宫大哥又要走?” 宫涤尘轻抚小弦的头:“若不是为了明日一场酒宴,我早就该回吐蕃了。” 小弦急道:“不行不行,宫大哥总应该陪我在京师多玩几天。” 宫涤尘叹道:“明日你就可见到你的林叔叔了,何须我陪?” “那可不一样。”小弦忍不住又牵住宫涤尘的衣衫,撒娇般不依不饶:“难道宫大哥就舍得抛下我一个人不管?” 乱云公子笑道:“小弦莫要淘气,你看又弄脏宫兄的衣服了。”只见宫涤尘洁净不沾一尘的衣衫上果然又现出一个黑黑的手印,这一次正好捏在宫涤尘的腰间,势不能将长衫都卷起来,宫涤尘生性爱洁,不由皱皱眉头。小弦连忙松开手,不好意思地搓去掌中的脏垢。 乱云公子打个圆场:“我这就令人取来新衣给宫兄换上。” 宫涤尘淡然一笑:“无妨,反正明日要离开了,权当作个纪念。” 小弦听宫涤尘去意已决,急得跳脚,恨恨道:“那干脆让我再多留几个印子,也好让宫大哥不至于太快忘了我。”说到一半,忽觉伤感:“宫大哥不要生气,我以后再不淘气了。我,我今晚给你把衣服洗干净……” 宫涤尘看小弦说得可怜巴巴,大笑道:“明日把你交给暗器王,就算想淘气也不敢了吧。我总共也就几套像样的衣服,可不能全毁在你手里。”说罢当先往饭厅行去。 小弦极为敏感,立刻感应到宫涤尘对自己似乎冷淡了些,怔了一会儿,方才悻悻跟在后面。 饭厅内早设好宴席。三人就座,平惑与另一位小婢在旁伺候。那小婢生得一张娇俏可爱的瓜子脸,年龄不过十三四岁,听乱云公子的介绍才知是他贴身四婢中的舒疑。 乱云公子身为清秋院主,本应该多行地主之谊,但宫涤尘却是一付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在考虑明日宴请之事,仅是表面随意应承一二。乱云公子何等精明,见到小弦掌中的灰烬,又回想他提到《金鼎要诀》与那公羊先生之语,已猜出他知道了自己偷窥《天命宝典》之事,亦是暗怀鬼胎;而小弦既不愿意与乱云公子多说话,又有些赌气不理宫涤尘,想到明日与宫涤尘一别,心中烦闷,颇有些借酒浇愁的意思,奈何宫涤尘向来滴酒不沾,仅饮清水,桌上根本无酒。 平惑倒是十分关切小弦,瞧出他闷闷不乐,有心开解,却不敢当着乱云公子的面随意调笑,仅是送菜时偷偷打个眼色,小弦亦视如不见。 这一顿“饯行之宴”吃得极其别扭,席间全无欢声笑语,气氛十分沉闷。 小弦本以为宫涤尘回来后可以好好陪一下自己,谁知他的态度虽然如旧,却总觉得少了以往的无拘无束,多了一份疏远。越想越觉得委屈,匆匆吃下一碗饭,起身告辞:“我吃饱了,先回房休息。”看到乱云公子似还稍有挽留之意,宫涤尘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微微点一下头,面上一如平常,赌着气抢先道:“你们想必还有许多话说,我就不打扰了。”转身出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却听平惑低声问乱云公子:“公子,要不要派我去照看一下小弦?” 小弦鼻子一酸,若是无人在旁,真想对她大叫几声“姐姐。”低头一路小跑回房,和衣蒙上被子装睡。 平惑随后赶来:“小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小弦摇摇头:“平惑姐姐,你给我讲个故事吧。”第一次把“平惑姐姐”四个字叫得字正腔圆。 平惑一呆:“我可不像公子那么博学多才,没有什么故事……”看到小弦脸露失望之色,慌忙道:“小弦不要急,待我想想。” 小弦其实并不想听什么故事,只是忽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复杂难解,宫涤尘刚才在庄外还对自己那么疼惜,眨眼间却如换了一个人般。想到父亲曾告诉自己: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万不可轻信他人。自己当时听在耳中并不在意,如今看来,莫非成年后就必须如此么?难道与人交往都要有所保留,不能轻易交付真心?若真是如此,宁可自己一辈子也不要长大,永远做一个无忧无虑,没有心机的孩子……正呆呆想着,只听平惑问道:“小弦,姐姐这个故事好不好听?”原来她已讲完了一个故事。 “好听好听。”小弦连忙点头,虽然刚才根本不知道平惑讲了些什么。 平惑看小弦仍是不合年纪的一脸愁容:“小弦不要不开心,嗯,姐姐再给你讲一个。”皱着眉头苦思,搜肠挂肚想再找出个故事来。 第138章 京师六绝(3) 小弦望着平惑,一份感动无端而来。或许她的身份地位都不高、亦只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或许她身无武功、并不能像林青与宫涤尘那样给自己一种安全感,但那一种毫无掩饰的关切与温情就像潮水般漫上他的胸口,滞留不去……刹那间,小弦忽觉得平惑就是自己的亲生姐姐,再多的委屈与无奈都可以在她面前从容表露,怯怯地从被中伸出手,拉住平惑:“姐姐,我不开心。” 平惑从未见过小弦如此凄惶的神情,她虽然只有十五岁,但自小在清秋院这样的豪门中长大,见多识广,十分早熟。自知身份卑微,平日伺候乱云公子小心翼翼,唯恐做错事情,纵然乱云公子有气闷之时,断也轮不到她来开解。直至遇见小弦这样一个天性乐观、好玩好动的孩子,既要像对主子一样服侍,又可以如朋友般打打闹闹,再看到乱云公子与宫涤尘皆对小弦礼遇有加,能做他的“姐姐”只怕是前生修来的福气,此刻看小弦无依无靠的模样,大生怜意,再听他连叫几声姐姐,不由勾起了潜藏的母性,略显慌乱地柔声道:“不要紧,不要紧,小弦你想做什么,姐姐都帮你。” 小弦恨恨道:“我,我真想咬人。” “啊!”平惑一愣,看小弦的样子不似假装,咬牙把胳膊伸在小弦口边,一闭眼睛:“你咬吧。” 小弦本是伤感之下随口一言,万万料不到平惑果然引颈待戮,一时倒真觉得牙齿发痒。忽然大叫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抱住平惑,隔着衣衫朝她肩膀上狠狠咬了下去。这一下当真痛快无比,但觉诸多委屈都从牙缝中发泄出去,眼泪却已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生怕平惑发现自己流泪,更是抱住她不放,牙关紧咬……自从小弦在岳阳府中与林青一席交谈后,纵有再多的不如意也强忍着,不让自己流泪。但此时此刻在平惑的怀中,就像突然打开了一道闸门,将压抑已久的伤心尽皆释放。其实纵然宫涤尘对他冷淡一些,却也不会如此,只是小弦这一路上先在平山小镇被管平生擒,再在汶河县衙的殓房中饱受惊吓,又被追捕王强掳至京师,好不容易认识了宫涤尘,明日又可见到暗器王林青,但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似乎预示着自己的前途绝非平坦无阻,那份茫茫苍天、命运难测的感觉才更令他觉得惶惑不已。 平惑痛得直吸冷气,见小弦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终于忍不住推开小弦:“我的妈呀,你这只小狗,可痛死我了……” 小弦神智清醒过来,也觉得不好意思。把头埋在被子里,趁机悄悄拭去眼角未干的泪水,觉得心情畅快了许多。只听平惑叫道:“哎呀,肿起来了。” “苹果本就是让人咬的嘛。”小弦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道,又探出头来,却见平惑不停地揉着肩膀,正解开外衣斜眼朝衣内瞅,嘻嘻一笑:“我来瞧瞧。” “啪”,平惑抬手给小弦一个爆栗:“小色鬼,不许乱看。” 小弦捂着头直挺挺地倒下去,面目朝下躺在床上,全身抖个不停。平惑吓了一跳:“打疼你了么?”话音未落,已听到小弦忍俊不禁的笑声,气得又踢他一脚:“你这个小坏蛋。” 小弦装模作样地道:“咬了苹果一口,真是舒服多了。以后我要是再遇着不开心,就来找你。” 平惑哼道:“你休想再有下次。”看到小弦又恢复了活泼可爱的样子,心里高兴,也忘了肩膀的疼痛:“你怀里是什么东西,软软的还挺有弹性。”原来她刚才情急推开小弦时正触到他的胸口。 小弦翻身起来,从怀中摸出一物:“嗯,定然是这东西。”正是那《天命宝典》烧毁封面后余下的金属网状物。 平惑好奇地拿起来,反复观看不得要领:“奇怪,这是什么?” 小弦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若是觉得好玩便拿去吧。” 平惑连连摇手:“只怕是什么宝贝,我可不敢要。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本就是我的东西,又不是偷来抢来的。”小弦笑道:“给你就收下吧,怕什么?” 平惑只觉那物手感极怪异,光滑温润,轻轻一捏即变形,一松手又复原,喃喃道:“这东西非银非铁的,还可以随意折曲,嗯,若不是极有韧性,倒像是什么丝线。” 小弦灵机一动:“你可懂得女红针线?你看这里有个结,能不能用针挑开。”那个结绕在网内,网丝又细又密,只凭手指之力断然无法解开。 平惑喃喃道:“我女红针线还不错,要么让我试试。不过若是解开了,恐怕再难复原。” 小弦也甚是好奇:“不管它,先解开再说。你随身可有针线么?” 平惑跃跃欲试:“我等我一会,我回房拿针来……” 忽听门口轻响,抬头一看却是宫涤尘站在门口。小弦胸口一震,赌气般视若不见,只管对平惑道:“你快去拿针。”却又怕宫涤尘就此不理自己,忍不住又偷眼瞅去,却见他神情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疑惑莫非刚才咬平惑之事都被他看在眼里,脸上不由泛起红来。 平惑连忙对宫涤尘道个万福,宫涤尘淡淡道:“平惑姑娘先回房休息吧,我陪小弦说几句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平惑答应着,将手中的金属网对小弦一晃,挤挤眼睛:“我晚上帮你解开,明天见。”转身出门。 小弦咬着嘴唇垂着头,也不言语,室内一片寂静。宫涤尘忽道:“听乱云公子说你这几日都在磨性斋内苦读书本,自然应该知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的道理。” 小弦心想:宫大哥虽然只大自己几岁,经历却比自己多了数倍,想必遇见过许多人,对分分离离原不会太过在意,哪会像自己这样看重别离……一念至此,不由长叹了一声。 宫涤尘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其实我也舍不得小弦,为免日后的牵挂,才刻意冷漠,你可否明白我的心思……” 小弦一呆,上前两步握住宫涤尘温暖的手,低低唤一声:“宫大哥!”丢失的友谊刹那重新回归宫涤尘拍拍小弦:“我在京师实在耽搁太久,明日必须要走。如果有缘,不久后我们还会再见……” 小弦点点头,直视着宫涤尘清澈的目光:“怎么才算有缘?” 宫涤尘淡然一笑:“那就要看明日的宴会是如何的情景了。” 小弦如坠迷雾:“这和明天有什么关系?” “你可记得我告诉过你明天之宴乃是为了完成我师父蒙泊国师的一个心愿。”宫涤尘耐心解释道:“我此次来一为吐蕃求粮,二是带来了师父的一道难题,如果有人能解开,或许他就会来京城一行。” 小弦道:“什么难题?让我先解解看。” 宫涤尘微笑:“这个难题连我也解不开……”言下之意更遑论是小弦了。 小弦大不服气,嘟起小嘴道:“我就知道宫大哥看不起我。哼,有本事就让我试试。” 宫涤尘摇摇头:“此题十分奇怪,可谓是说易行难,乃是武功与智慧最完美的结合。一般的平民百姓都能轻易破解,却根本不是正解,而武功越高者反而越难解开,而一旦有人能破解,便足以让国师动心一见,所以我才会把京师诸位成名人物都请来……不过依我所看,普天之下能解此题者不过寥寥数人,至少你与我都不在其列。” 小弦大是好奇:“你不妨说说。” “急什么?”宫涤尘潇洒地一耸肩:“明天你也是我的小客人,自然会见到这难题。” 小弦想着明日将看到京师诸位成名人物,更能与林轻重聚,心痒难耐,赌咒发誓般道:“林叔叔一定解得开,宫大哥也一定会再与我相见。” 宫涤尘一叹不语。他自然清楚一旦真的解开了这道难题,蒙泊国师入京后将会对京师的局势产生各种难以预知的变化,这里面微妙复杂的关系却无法对小弦细述。 小弦当然不知宫涤尘的想法,本想把乱云公子的身份说出,但宫涤尘明日离京,又何必让他牵涉其中,还是等见到林青再说。忽又想起一事:“对了,宫大哥不是说我乃是你第十九位客人吗?可我算来算去,为什么仍是要多出一人?” 宫涤尘答道:“泼墨王薛风楚抱病在身,所以不能来。” 小弦听许漠洋说起过那号称“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的泼墨王,此人外表儒雅,一付与世无争的模样,却是暗藏祸心,心计阴沉,当年在笑望山庄引兵阁内盗偷天弓不成,便挑唆“登萍王”顾清风杀死了兵甲传人杜四,从而导致林青初试偷天弓一箭射杀顾清风,走上了与明将军彻底决裂的不归之路……这个泼墨王薛风楚可谓是小弦心中最厌恶的人物之一,忍不住开口讥讽道:“只怕他根本不是抱病在身,而是不敢与林叔叔相见吧。” 宫涤尘自然知道暗器王与泼墨王这段过节,面上露出一丝颇为古怪的笑容:“或许如此吧。但他既然不愿来我亦无法强请。唉,其实薛泼墨本是最有可能解开难题中的一人。 小弦扁扁小嘴,不屑道:“我才不信他能有这本事。” 宫涤尘也不多解释,拉着小弦在床边坐下,柔声道:“宫大哥今天让小弦生气了,你可不要怪我。”事实上他跟随蒙泊大师精研佛法数年,年龄虽才十七,却已极为老成持重,自问早已堪破人世常情,却不明白为何会对小弦这样一个孩子如此看重,或许正是因为他对小弦有所利用,而小弦却对他一片赤诚,才令他觉得心头有愧。 小弦如江湖汉子般大剌剌一摆手:“过去的事情不用提了,我们是好兄弟嘛。嗯,不行……” 宫涤尘奇道:“什么不行?” 小弦一本正经道:“你既然知道今天做错了,那就要赔我。” 宫涤尘吓了一跳:“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以后就不见你。” 小弦不明所以:“我怎么胡说八道了?” 宫涤尘正色道:“我不惯与人同睡,以后再不许提什么‘陪’你之事。” 小弦呆了一下,方才醒悟宫涤尘把自己要求赔偿的“赔”字听错了,以为自己要他“陪”同睡觉,哈哈大笑:“哼哼,说不定你自己才是臭脚呢,我是让你‘赔’偿我的损失。” 宫涤尘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小弦的意思,他运功变化过的脸色依然蜡黄,并无异常,耳根却莫名红了起来:“你这小鬼真是诡计多端。说吧,你想要什么赔偿?” 小弦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振振有词道:“宫大哥今天给那些客人都写了诗词,为什么不给我写?我也是你的小客人啊。” 宫涤尘啼笑皆非:“好,我答应你。” 小弦面色一整:“嗯,我知道我不能与那些成名人物比较,你现在先不用替我写什么诗句,等我有一朝驰名天下之时,那可一定要问你追讨旧债了,哈哈。”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似乎“驰名天下”只是迟早之事。 看着小弦挺着小胸膛信心十足的样子,宫涤尘却没有笑,反是一脸郑重,缓缓伸出手来:“一言为定!” 双掌相击的声音,在暗夜里传得犹为响亮! 第一批来到清秋院的客人是当今皇太子与黍离门主管平、简歌简公子、妙手王关明月四人,宫涤尘计算极为精确,四队车马虽从不同方向而来,却几乎同时到达清秋院院门。正是巳时三刻。 宫涤尘与乱云公子早已等候多时,双方不免寒暄客套一番。宫涤尘抽空特意嘱咐守在院门口的家丁,再有贵客到来可直接将主客引至梅兰堂。然后将四人迎入梅兰堂,其余手下则领入清秋院内别处休息。 平惑、舒疑、解问、释题四婢早已守候在梅兰堂门口,小弦则孤零零地单独坐在下首的最尾一席,除此外再无他人。 小弦亦算见识过不少大场面,但想到一下子要与京师这许多的成名人物相对,仍是紧张得手心冒汗,不知怎么竟有些自卑心理,所以才坚决不去清秋院门口接待客人。宫涤尘与乱云公子也不勉强,小弦坐在席中,看着平惑四人端立门边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亦觉得梅兰堂中虽然尚无什么宾客,气氛却已是无比凝重。 幸好小弦与平惑遥遥相望,不时打几个彼此意会的眼色,总算稍稍平复一下起伏难定的心潮。 第139章 京师六绝(4) 仔细看去,梅兰堂中设了十九桌单独分开的酒席,每席上只摆有一套茶具,酒壶酒杯各一付,然后是两盘点心,最奇怪的是每一张桌上还都放着笔墨砚台,却无纸张,也不知做何用处。席上摆设虽然简单,却极精致,茶壶与茶杯是紫砂磨口,酒壶酒杯则是汉玉所雕,点心盘子皆是浅紫色的贝壳所制,点心每盘四样,或是澄黄金酥,或是小巧玲珑,诱人食欲;那笔墨亦皆是精品,由此可看出清秋院身为武林百年世家的手笔。 忽听脚步声传来,平惑四婢一齐屈膝万福,宫涤尘当先踏入梅兰堂,随后是乱云公子与衣饰华贵、相貌各异的四人。小弦仅认得其中一位是在擒天堡中见过的“妙手王”关明月。 宫涤尘呵呵一笑:“涤尘先给太子殿下介绍一下我的小客人……”伸手指着讪讪站起的小弦:“这一位,便是近日来名动京师的许惊弦许少侠了。” 不知怎么,刹那间小弦所有的紧张忽都不翼而飞,起身拱手抱拳道:“草民许惊弦,见过太子殿下。”这一句“草民”当真是用得不伦不类,场面原是有些好笑,但谁也没有笑。 皇太子年约二十八九岁,容貌普通,最特别的是那张十分白净、几近透明的脸色,却并没有一丝酒色过度的虚弱感,反是隐隐露出刻意隐忍的傲气,一双不大的眼睛射出极有威严的光芒,停在小弦的身上:“此次宴会乃是依着江湖规矩,无需多礼。许少侠少年英雄,早已是久仰大名啊。”回头望着妙手王关明月:“听说关兄上次在擒天堡时多亏许少侠仗义出手,方才全身而退,还不快快谢过。” 太子下令岂敢不从,关明月连忙跨前两步,却见小弦从容一笑:“适逢其会,误打误撞而已。关,关兄与小弟同仇敌忾,何必见外?”他这几日读了许多圣贤之书,可谓是出语不凡,这样一句话不卑不亢,既不承功自傲,亦令关明月不失面子,除了那颇为勉强的“关兄”,纵是老江湖听来亦毫无破绽,一语出口,众人皆是暗暗称奇。宫涤尘对小弦微微一笑,以示鼓励。 管平哈哈大笑:“许少侠好啊,我已派人将黑二兄弟另作安排,他十分挂念你,到时我把他的地址告诉你,有空可要去看看他。” 自从小弦得知在平山小镇巧计擒下自己的原是管平与葛公公,再加上设计伏杀林青之事,本是对管平不无记恨之意,但听他如此说也不由感激,点头称谢。 管平既然杀不了林青,当然会事后补救,将黑二转移安全之地原不过举手之劳,却令小弦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他身为京师三大掌门中的黍离门主,又是太子御师,谋略冠绝天下,由此已可见一斑。 “自古英雄出少年。见到许少侠后,方知此言不虚!”富有磁性的嗓音出自最后一个人的口中,那声音淳厚而不失温情,响亮而不失稳重,平平常常的一句言语却令小弦感觉到一种春风拂面的温暖之意。 小弦抬头看去,霎时目瞪口呆。那位年纪三十出头、丰神如玉的秀士虽是走在最后,却在刹那间跃入眼目,夺去了在场之人的所有视线,梅兰堂中亦有一种蓦然生辉之感。 不问可知,此人自然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歌简公子。 简歌宽额高颧,浓眉虎目,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如玉石所雕挺直的鼻梁,就似是一道刺破天穹后仍勾留不去的刀光。但如此充满了澎湃张力的额鼻眉眼,却偏偏生在一张圆而不阔、肤色白皙如女子的脸庞上,再加上那血色饱满,薄如刀削的嘴唇,仿佛将是天下最威武的男子与最娇媚的女子合而为一,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他的身材修颀,肩宽臂长,胸阔腿壮,魁伟的身躯却被长而细的腰身相连,全身并无多余的饰物,最惹眼的就属腰间那一束淡红色的腰带,流苏轻悬,随风轻摆,几乎令人担心那柔弱的长腰随时会不堪重负地折断,而这犹如女子窄细的长腰旁偏偏还挂着一柄阔达半尺宽的宝剑,纯白棉布细细包扎起的剑柄并不露一丝刀兵之凶焰,鲨皮吞金的剑鞘上却刻着两个颇含煞气的古篆字:“悲血”,读之不免愕然。但只要看到简公子那俊秀无暇的面容,这柄阔剑与其说是件兵刃,倒不如说是一种令他更增男儿气度的装饰品……事实上虽然人人都认定简公子武技不凡,却是从没有人见过温文尔雅的简公子与人争斗。 直到此刻,小弦才明白为何京师三大公子中,何其狂有“凌霄”之名,郭暮寒有“乱云”之称,唯有简歌简公子却无任何绰号,那是因为任何形容都不足以表达“天下第一美男子”之万一! 这是与林青的霸气冲天、宫涤尘的怡然素定全然不同的一种魅力。或许简公子的相貌与身材尚谈不上完美无缺,但正是那一份冲天豪气与秀弱堪怜之间略隐略显的不和谐,才令人在惊叹之余,从心底最深处浮起一丝毫无来由的怜惜。 面对如此一位集男子与女子优点于一体的人物,连小弦这初萌情事的孩子都瞧得暗生钦羡,大有“惊艳”之感,更遑论平惑等女子,纵是垂头敛眉,亦不免伺机抬眼偷望,目露痴迷之色。 宾主落座,言谈尽欢。小弦插不上口,只好默然静听,双方无非是些客套言词,亦毫无兴致。留神观察梅兰堂的布局,忽发现不少蹊跷之处。 首先:堂中十九席并不像平常宴客般左右各九席对称,主人在下座相陪,而是分成五个小圈子,左首当先是四席,正坐着太子一系的四人,下面空着三席;右边则先排出五席,其后是四席空位;而自己与宫涤尘、乱云公子则在下座三席中。 小弦刹那醒悟:宫涤尘如此布置,正好将京师四大派系分开,可谓是用心良苦。不然一旦双方并席而坐,万一发生什么口角争执,甚至动起手来,岂不是大煞风景? 其次:十九席并未设在堂中,而是略往门边移动。每一席正对着的主位并未设席,上空处本是悬着乱云公子那副对联的地方,而此刻那“梅标清骨,舞衫歌扇花光里。兰挺幽芳,刀锋剑芒水云间。”的对联却被一张蓝色的幕布遮住,幕布极厚,难辨其后虚实,不知里面有什么古怪。 事实上梅兰堂中人人目光如炬,皆注意到了这两点,却知宫涤尘如此安排必是大有深意,谁也不愿先问出来。 寒暄了一会,脚步声又响起,一个故作豪迈的大笑声从门外传来:“本王来晚了,当先罚酒三杯,还请太子殿下与诸位恕罪。” 众人一齐起身:“见过八千岁。” 泰亲王当先踏入梅兰堂,一把就先握住宫涤尘的手:“本王三日前听说宫先生押粮出京,匆匆送行未果,生怕就此分别,想不到今日重见,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宫涤尘淡然道:“承蒙千岁错爱,涤尘须臾不敢相忘。” 小弦看那泰亲王一张国字脸颇有威严,远不似自己想像中的白鼻子小丑的模样,不免隐有些失望。又看到他一双大手拉住宫涤尘不放,宫涤尘神情虽不变,眼中却是有些无奈,心头已有一分不快,只是这等场面下断也轮不到他出面替宫涤尘解窘,正急切间,又见到泰亲王身后正是追捕王梁辰,想起自己那天在京师外的潘镇小酒楼中害他吃下“巴豆茶”,也不知是否腹泻数日,又是好笑又是害怕,奈何堂中无处藏身,只得硬着头皮对追捕王苦苦一笑,心中打鼓。 追捕王眼中神色复杂,仅朝小弦略点点头,表面看起来似乎并无丝毫报复之意。 太子淡淡道:“侄儿给叔叔请安了。”他口中恭敬,却无半分请安之意,站于原地,连脚步亦未动一下。泰亲王入梅兰堂后眼中似乎只见到了宫涤尘,堂堂太子殿下亦是颜面无光。 泰亲王呵呵一笑,总算放开了宫涤尘的手:“倒是有些日子不见侄儿了,难得今日相聚,还要多谢宫先生与郭公子。” 太子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侄儿先祝叔叔身体安康!” 泰亲王哈哈大笑,却并不举杯:“想当年叔叔抱着你在京师四处游玩时,你还非吵着要吃那些不干不净的坊间零食,叔叔不答应还不依。如今长大了,你我叔侄见面却是这般客气……”他一付长辈的口气,又故意提及这些陈年旧事,分明是倚老卖老,不将太子瞧在眼里。此言一出,关明月与简公子都面色微变,太子与管平却是不动声色。 乱云公子打个圆场,上前隔断泰亲王与太子互视的目光,先请泰亲王等人在右边五席中坐下。与泰亲王同来的另四人除了追捕王梁辰外,关睢掌门洪修罗年约四十,五短身材,天生微微上翘的嘴角令他面容总是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貌似个与人无争的好好先生,一点也不像掌管生杀大权的刑部总管,只有双目开阖间不时迸出的精光才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威压感;牢狱王黑山则是个高鼻深目、面色如墨的胡人,眉目间与黑二有几分相像,眼中红丝密布,也不知是因昨夜没睡好,抑或是长年给犯人用刑、见惯了血腥的缘故,那一双筋骨虬结的大手更是令人感应到一丝凶煞之气;最后那一位身着水绿长衫,年过四十眉目却依然有种难言神韵的女子便是琴瑟王水秀,她有一张美丽却不轻浮、温柔而不失英挺的面容,那一对灵动的双眼乍见去恍如十八九岁的少女,最特别的是她那长长的云袖不但将一双手包裹得严严实实,还在腰间缠起,真不知行动时会否有所不便。 小弦心思机敏,亦听出泰亲王对太子的言外之意,这才知道京师派系间的争斗已呈水火之势。而瞧堂中席位的分布,与泰亲王等人同坐在右边的应该是林青、骆清幽、何其狂、机关王白石逍遥一派,将军府的三人则与太子一系坐在左首,宫涤尘这种安排看似无意,其间却似大有玄机。 乱云公子望向小弦道:“待我给八千岁介绍一位小英雄。” 小弦连忙拱手:“许惊弦见过八千岁,我又能算什么英雄?”又望着追捕王道:“前几日对梁大叔多有得罪,还请勿怪。” 泰亲王望着小弦,哂然道:“只凭许少侠能从梁捕王手中逃出的本事,‘小英雄’这三个字便当之无愧。你放心,追捕王岂是记仇之人?”转头对追捕王嘿嘿一笑:“本王这话没错吧。” 追捕王淡然道:“我对许少侠亦有许多得罪处,权当扯平吧。” 洪修罗大笑道:“梁兄乃是六扇门第一高手,许少侠能从他眼皮底下逃出,实令人刮目相看啊。”追捕王闻言神色古怪,他与洪修罗可谓是同行,又都是泰亲王手下的爱将,不免有争功之处。但洪修罗这番话虽然提及大失面子之事,却又直言追捕王是六扇门第一高手,其中微妙亦只有他两人自知。 黑山干巴巴地道:“我那兄弟虽然对我一向不满,我却始终记挂着他,许少侠能在梁兄面前一意维护黑二,我亦要替他谢你一声。”他的声音有一种胡人说汉语的顿挫,听之极不舒服。 琴瑟王水秀一直不说话,只是用她那双会说话一般的眼睛望着小弦,小弦但觉她温柔的瞳中虽有些研究的意味,却仿佛是一种对天地间不明白事物的好奇观察,绝不令人心生排斥,反倒是隐隐有一种希望她看穿自己后说出一番缘由的期待……堂中这些京师成名许久的人物中,除了宫涤尘外就只有她最令自己有好感。 关明月笑道:“早在擒龙堡中,小弟便看出许少侠日后必可有一番作为,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小弦连忙引经据典地谦逊几句,倒也没有什么破绽。 此刻堂中气氛十分微妙,泰亲王与太子一系遥遥相对,各自端坐不语,连表面上的客套也不愿应付,却都借着与小弦说话打破尴尬的僵局,小弦毕竟是个小孩子,看这许多成名人物对自己和颜悦色,不乏奉承之意,不免有些飘飘然,在桌下轻拉着一直微笑不语的宫涤尘的手,起初尚残存的一丝紧张早已荡然无存。 第140章 京师六绝(5) 管平发话道:“宫兄此次相请,想必有些节目吧。” 宫涤尘清咳一声,笑道:“实不相瞒,此次涤尘请来诸位,实是抱有一份私心。”此语一出,顿时将全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他却只是面露神秘笑容,不肯往下解释。 “看来宫兄是决意卖个关子了,本应该等主宾齐全后再揭开谜底,奈何小弟最是好奇,实是难以多等片刻。”简公子好听的声音响了起来,目光转向乱云公子:“不如让郭兄先透露一二。” 乱云公子苦笑道:“不瞒诸位,宫兄连小弟都蒙在鼓里,此刻比简兄更是想知道究竟呢。” 管平抬眼望着堂中那被淡蓝幕布遮掩的对联,接口道:“记得上次来清秋院中,见到这里本是郭兄的墨迹,想必宫兄的秘密就在其中吧。” 宫涤尘伸指赞道:“管兄目光锐利,心思机敏,果不愧家师所言。” 管平奇道:“却不知蒙泊大国师对小弟有何言语?” 宫涤尘并不直接回答:“诸位可知小弟最佩服家师什么?” 泰亲王接口道:“久闻蒙泊大国师佛法精深,又有‘虚空大法’誉满江湖,宫先生所佩服之处想必不出此两点。” 宫涤尘淡然道:“家师雄才伟略,每个人对他都有不同激赏之处。涤尘自小浸淫佛法、又深悉‘虚空大法’识因辨果之秘密,深知皆是博大无涯,穷一生之力亦难窥堂径的学问。”话锋轻轻一转:“但在涤尘心中,佛学与武功却都比不上家师的另一样本事……”他平淡的语气中无疑有极强的蛊惑力,虽然直到此刻亦未明言最佩服蒙泊大国师什么地方,却隐露江湖传言中十分神奇的‘虚空大法’之奥妙,让人欲罢不能。 泰亲王碰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面色如常,端酒饮下:“本王猜错宫先生的谜题,先自罚一杯。” 宫涤尘微微一笑:“八千岁气度从容,风范淋漓,拿得起放得下,亦不愧家师所言。”听宫涤尘如此说,众人皆是一愣。听他那语中之意,似乎蒙泊大国师对每个人都曾下过一份判断,这一刻不但把每个人的好奇心都提至最大,亦令人对蒙泊大国师产生出神秘至极的无穷遐想。 管平凝神思索:“难道宫兄最佩服蒙泊大国师之处,就是他对各种人物的判断力?” 宫涤尘抚掌欣然而笑:“家师曾言,京师群雄并立,能人无数,可在他的眼中,唯有六人值得一提,是谓‘京师六绝’。小弟最佩服他的,亦正是这一份谈笑间审视天下人物的眼力。”一字一句道:“管兄智略惊世,才谋冠绝天下,自当名列其中!” 霎时场中寂静,半晌不闻一声。 除了不通武功的泰亲王、太子与小弦外,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足可独当一面、心高气傲的高手,所谓“文武第一、武无第二”,名望虽是虚无之物,却是人皆好之。在场众人表面上虽是客气,内心里只怕谁也未必服谁,而蒙泊大国师在群雄并立的京师里却只看中了六个人,不问而知皆是非同小可的人物,试问谁不想恭列其中?宫涤尘虽然仅称道管平的智谋,却无疑令他隐隐高出众人一线,这番话犹如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激起千层浪的小石子,一时望向管平的眼光中艳羡者有之、妒忌者有之、不屑者有之、惊讶者有之,不一而足……若这番话全是宫涤尘本人的意思,不免有挑唆之嫌,被他提及之人亦会怀疑他的用心,可宫涤尘事先声明此乃蒙泊大国师的观点,蒙泊大国师远在吐蕃,此前从未涉足中原,并没有见过在场的任何一人,他所下的判断虽不全面,无疑却是更为客观。 自从这些京师高手成名多年以来,从没有一刻,能像眼前这般被宫涤尘的一句话就勾起了每个人心底深处的争强斗胜之心! 人人都希望能从宫涤尘口中再听到自己的名字,却是谁也不愿开口询问,那样岂不显得自己注重妄名虚利,落了下乘? 寂静良久后,才从梅兰堂中传出一个孩子稚气的声音:“明将军与林叔叔必在这六绝当中吧。”却是小弦听得入神,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众人纷纷松了口气,才从刚才微妙的气氛中逐渐清醒过来。 宫涤尘轻轻道:“家师告诉我这番话时乃是三年前,其时暗器王云游天下,所以并未将他算在京师人物之中。至于明将军……”他微微一叹:“若是连他都不能列在‘京师六绝’中,家师此言又怎能令人信服?” 众人虽与明将军身处不同阵营,却也不得不承认明将军绝对有这个资格。只是听到宫涤尘言语中对其不无推崇之意,每个人心里都是百般滋味。 小弦听到宫涤尘所说这“京师六绝”中竟然没有林青的名字,不由呆了一下。他本觉得暗器王林青乃是天下绝无仅有的人物,但这一次入京先遇见宫涤尘那超凡脱俗的气质;又亲眼见到明将军威凌天下的风度;还有那神秘老人于不动声色间挫败鬼失惊的惊世武功;再加上乱云公子深沉难测的阴险;今日又见到简公子那近于妖异的“俊美”;尚不知骆清幽、何其狂等未见过的人物是何等模样……这才知道天下之大,能人辈出,如果宫涤尘口中先声夺人的蒙泊大国师当真不把林青排在“京师六绝”中,似乎也情有可原。 一时也不知应该生气蒙泊大国师“遗忘”了暗器王或是庆幸林青不必与京师诸人争这份虚名? 泰亲王哈哈大笑:“本王并非江湖人,但听宫先生刚才的意思,难道蒙泊大国师还特别提及过本王?” 宫涤尘答道:“家师本就是出家之人,所评人物自然并不局限于江湖。既然是号称‘京师六绝’,当然包括京师的所有人物。不过当朝文武中,除了明将军外,千岁是唯一当选之人。” 泰亲王斜睨颇有些失落的太子,脸有得色,口中却谦让道:“蒙泊国师真是太看得起本王了,本王身无武技,如此说岂不令他人笑话?” 宫涤尘一笑:“试问有了‘将军之手’,谁还敢在京师中以武相称?”众人皆是面无表情,私下里却一齐暗暗认同:若仅以武功排名,谁又能与天下雄霸第一高手之位二十余年的明将军并肩? 宫涤尘续道:“所以管兄是以智谋跻身六绝,而千岁却是因为超乎寻常的决断力排名其中。” 泰亲王一笑不语,竭力压抑住心底涌起的得意。暗咐自己确是行事果决,当断则断,只要认准了目的,宁可不惜任何代价。只是想不到连远在吐蕃的蒙泊大国师对此都有所闻。 小弦万万料不到连不通武功泰亲王也能跻身六绝之中,大是不忿。又忽生雄志,心想自己就算不能习武,至少可以努力读书。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既然连吴戏言都认定自己二十年后会有成就,说不定真有一日在“京师六绝”后可以再加上自己的名字,也算凑足自己最喜欢的数字——“七”! 一念至此,忽又觉得自己动了“贪图虚名”之心,不免哑然失笑。 其余众人心中暗自盘算:看来蒙泊大国师定下的这“京师六绝”并不仅仅以武功取胜,而是博采众长。却不知除了“将军之手”、“管平之策”、“泰王之断”以外,还有三个是什么人?会不会有自己的名字? 在场中只有小弦是局外人,可谓是旁观者清。他生性敏感,已注意到洪修罗、追捕王等人望着管平的目光中皆有一丝妒忌,而太子嘴角却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显然对泰亲王压住自己一头不满……疑惑地偷瞅一眼神态依旧从容不迫的宫涤尘,实不知他用这样的方式说出这番话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虽然仅是家师片面之言,作不得准。但若是小弟不说出余下的三绝,想必诸位都不会放过我了。”宫涤尘游目四顾,将众人的神情都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只可惜,剩余三人皆不在场。” 这样一来,反令众人皆去了一份患得患失之心,简公子首先朗笑道:“如果宫兄想就此打住,小弟第一个不依。”大家齐声附和。 宫涤尘反问道:“诸位可知小弟目前最希望来到梅兰堂的下一位客人是谁?”他如此一说,大家都知道至少即将到来的人物中有被蒙泊大国师看重之人,纷纷低头猜测。 一直沉默的水秀抿嘴一笑:“不知别人是何想法,对于我来说,最想看到的是骆姑娘。” 宫涤尘大笑,眼露期盼之色,曼声吟道:“诗箫皱春水,庭下舞琼归,巾帼珠玑灿,盖延胜须眉。当世女子,唯以清幽之雅为最!” 简公子随着宫涤尘的吟声击桌而合,抢先道:“若是蒙泊国师的六绝之中没有骆掌门的名字,小弟定是大大不服。清幽之雅,当之无愧!”众人一齐鼓掌。除了明将军外,管平与泰亲王的入选多少令人意外,但此刻骆清幽的名字一提出,立刻博得全体赞同。不但因为骆清幽确是诗才萧艺绝世江湖,亦因她身为女子,自然不会抢了一帮大男人的风头。 小弦兴奋得两眼放光,在他单纯的心目中,早将骆清幽看作是“林夫人”的唯一人选,小手都快拍烂了。 宫涤尘一转话题,语出奇峰:“佛眼视人,无有善恶之分,却重人性之七情六欲,诸位可知在喜、怒、哀、乐等种种情绪中,佛家最看重的是什么吗?” 众人静默,纵是乱云公子这等饱学之士,亦少读佛经,其余人更是唯恐答错,不敢轻易接口。只有小弦忍不住道:“佛祖割肉饲鹰,舍身喂虎,莫非是无畏?” 宫涤尘微笑摇头:“无畏有两种。一种是不知者无畏,二是大勇者无畏。然而在无畏之前,尚需一份泰山崩于面前不动声色功尽弃的定力。世路风波不过是炼心之境,人情冷暖唯有忍性是场。”他吸一口气,缓缓续道:“所以,对于芸芸众生、凡夫俗子来说,佛家最看重的人性之情绪:是……忍!”众人恍然,一齐思索京师之中最能“忍”的是何人? 小弦自知猜不出宫涤尘所指的人物,心想马上就要与宫大哥离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索性借此机会再多看他一眼。这一刻忽发现在场诸人虽都是京师中成名已久的人物,却皆陷身于宫涤尘布下的这一场局中,唯有自己与宫涤尘两个人方是置身事外……要知宫涤尘虽是引用蒙泊大国师之言,却是观点独特,言语大有深意,纵是侃侃而谈,那份从容淡定的气度却不给人任何威胁之感,更是巧妙利用了这些高手心高气傲、不服于人的心理,不知不觉全被他的思路所牵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一刻,小弦呆呆望着宫涤尘,对这位年龄只大自己五岁、行事却缜密不漏、于不经意间掌控全局的宫大哥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能与他相知相识,又得他真心惜护,真可算是自己三生三世修来的福分。至于那位原本因为扎风喇嘛的缘故而颇有些瞧不起的蒙泊大国师,亦是心生敬重。 ——有这样一位弟子,其师必也是百年难遇的绝世人物! 宫涤尘竟尚有余暇低头对小弦笃定一笑,再望着凝神苦思的众人,轻轻道:“并非涤尘有意卖关子不肯说出京师中最能隐忍之人的名字,而是怕言多有失,引起他人的误会。”略微一顿,淡淡道:“幸好将军府的客人尚未到场,想必诸位亦不会把今日的言语随便泄露出去。” 众人齐齐一震,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的名字涌上好几人的唇边,终于没有说出来。 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天下邪道六大宗师之一,却甘为明将军所用,还故意自称“半个总管”,宁可受江湖人的千百猜疑,这份“隐忍”之功实是人所难及,“知寒之忍”确也无愧“京师六绝”! 只有小弦猜不出宫涤尘的哑谜,急得连扯他的衣角。宫涤尘望着大家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由芫尔一笑:“看来不独水总管,诸位亦都可以忍……”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梅兰堂的气氛第一次轻松起来。 小弦知道宫涤尘终于说出水知寒的名字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此话若是传到将军府中,引起明将军对水知寒的怀疑,只怕水知寒绝不会对宫涤尘善罢甘休……他无从表达对宫涤尘的感激之意,心想一会儿可要好好嘱咐平惑,让她提醒舒疑、解问、释题三人守口如瓶,可不能给宫大哥惹来什么麻烦。 太子叹道:“蒙泊国师的眼光独到,心思敏锐,所发观点皆是出于常人所不及的角度,我等凡夫俗子打破脑袋也难猜出他的心意。宫兄不妨直说最后一绝所指何人?” 宫涤尘颔首,有意压低声音道:“除了将军之手、清幽之雅、知寒之忍、泰王之断、管平之策外,最后一绝当属……”说到这里,他脸上忽现出一种仿佛洞悉一切变化的神秘笑容,方才一字一句朗然传声:“凌霄之狂。” 话音未落,一个略含惊讶又似根本不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宫先生为何提到小弟的名字?可是在说什么坏话么?” 小弦抬头朝梅兰堂门口看去,心头狂跳,几乎离座冲出去。 因为,在门口出现的三男一女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暗器王林青! 第141章 试问天下(1) 林青穿着紧身蓝衣,背负偷天神弓,衬得那矫健的身材中充满了一股随时弹跃而起的爆发力,再配合他微沉的剑眉、直刺人心的眼神,虽是面容如古井不波,肌肤里仍透着重伤初愈后失血过多的苍白,但那犹如捕食虎豹般的凌厉气势已不知不觉对在场的每一个人形成强大的冲击力。 管平做贼心虚,胆战心惊地抢先迎出来:“情势所迫下,当日小弟多有冒犯,实是愧见林兄。” 林青眼中杀气隐现,却是不动声色地微一点头,望也不望管平一眼,目光在全场移动,最后停在小弦身上,淡淡道:“彼此都是清秋院的客人,总要给主人留份面子。小……许少侠既是安然无恙,管兄与我这番恩怨便暂且寄下吧。”当他特意把对小弦的称呼说成“许少侠”三字时,那英俊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管平讨个没趣,却依然面不改色,拱手称谢,暗暗传音到林青耳中:“今日宴后,林兄当知小弟悔过之心。” 林青略略一愣,隐隐感觉到这位智计超卓的太子御师对今日之会面早埋下了伏笔,却猜不出他到底会有何计划。释然一笑,先握住小弦伸来的小手,再与众人一一见礼。 诸人与林青虽是素识,但这些年变故太多,六年前林青在塞外力抗朝中平乱大军,先在笑望山庄前公然挑战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又于引兵阁中一箭射杀押送军中辎重的钦差“登萍王”顾清风,实已与朝廷钦犯无异。奈何暗器王与明将军的战约天下皆闻,迫于将军府的压力,只要朝中未真的下令追捕林青归案,也无人敢认真去算这一笔旧账,反是因为京师中微妙的形势,泰亲王有意与林青示好共抗将军府,太子一系则因管平暗杀不遂,亦是转变态度尽力化敌为友,所以表面看起来到达梅兰堂的客人中,唯有暗器王林青最受各方面的欢迎,但其中每个人暗怀的心思却实难用言语尽述。 六年不见,但见林青面貌身形如旧,眉眼不羁如旧,举手投足间却隐然有一种无法具体形容的变化,如果说六年前的暗器王仅仅名列八方名动之五,如今的林青却无疑已是驰名天下的宗师级绝顶高手,是否能敌得过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暂且不论,至少那份处变不惊、坦荡自如的气势已然震慑全场,令每个人都生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 宫涤尘久闻暗器王林青之名,却是初次与之会面。借林青走向小弦与自己距离接近之际,忍不住暗运起“明心慧照”之功,意欲一窥这位明将军心目中最大敌人的心理,谁知才一动念,林青似乎立生感应,目光冷冷罩来,同时偷天弓弦亦蓦然发出低低的龙吟之声,宫涤尘心头微凛,急忙收功。当日在将军府第一次初见明将军时,他也曾以“明心慧照”大法相试,却被明将军于谈笑间化于无形,此刻暗器王林青却是用另一种方式回避,且不无警告之意。虽然明将军与暗器王的做法各不相同,却同样令宫涤尘难窥究竟。可谓是他虚空大法修至“疏影”之境后唯一两次不经意间的挫败。 林青炯然目光望定宫涤尘,含笑道:“宫先生对故人之子有相救之恩,林某先行谢过。” 林青这一眼并不凌厉,毫无威胁,却仿佛如有质实物般慢慢地渗透宫涤尘的护体神功,直逼入他的内心。那情形就似一块石头放于沼泽上,并不用加诸丝毫外力,而是仅仅借重力缓缓沉没,自然而然,没有半分勉强……林青这一眼瞧得宫涤尘心中微微一颤,虽然并无“明心慧照”察敌心理之效,却让他产生一种自己的计划已被林青识破的感觉。或许:只是因为那清澄坦荡的目光令自己略有惭愧吧……在此之前,纵然听小弦把林青的本事吹嘘得天花乱坠,宫涤尘亦怀疑在京师外受挫于管平的暗器王是否有足够资格与明将军的流转神功相抗。但只凭这有意无意的一眼,宫涤尘已知自己当初的判断有误:暗器王的武功已臻巅峰,确是明将军的一位好敌手。而他精心设计的一系列计划,亦会在这种判断下做出相应的调整。 宫涤尘朝林青一拱手,淡然道:“林兄无需多礼,就算没有与许少侠的一见投缘,涤尘既然身为佛门俗家弟子,亦绝不会袖手不顾。”他似是不愿与林青正面相对,转眼望向林青身后那身材高大黑衣人:“刚才小弟正与千岁、太子等人谈及家师所论及的京师人物,所以方才提到凌霄公子之名,绝非贬义,更无丝毫冒犯的意思。” 凌霄公子何其狂一身黑衣,依然是束发长垂,半遮面容的模样,只是少了那份神佛皆惧的煞气。他听了宫涤尘的话也不多询问,仅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似乎没有丝毫的好奇心。抬眼从席间众人的面上掠过。 管平那日曾在京师外追杀林青时曾被何其狂强行将一众人马留住半个时辰,但当时虽是人人都认得凌霄公子,但何其狂却明说不愿直承身份好留待下次相见,此刻纵是以管平的无双智谋,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场面话,只得讪然一笑。 何其狂对管平讨好的目光视若不见,仅朝诸人微微点头以示招呼,他扫视全场已瞧出酒席布置,当先坐在左首尚空余的四席中,大剌剌地先给自己倒一杯酒,举杯道:“小弟是个直性子,今日只是来做客,不谈旧日恩怨。”一饮而尽,似揶揄似俏皮的眼神望着离他最近的管平,口中却道:“入口绵软香滑,落腹却火烫如滚,端是好酒。平生所饮杯中之物,此酒足可入围……嘿嘿,六绝之中。”这一句无疑是挑明早已隐隐听到宫涤尘的话。众人都知道何其狂的性子,也不计较他的狂态,一齐大笑起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洪修罗豪然大笑道:“凌霄公子来得不早不迟,可谓是对宫兄评价的最好注解。” 何其狂却是一叹:“有‘将军之手’在前,凌霄纵然再狂傲数倍,又有何用?”众人到是第一次听到何其狂如此谦逊的言词,皆是一愣。细品其语意,好像颇服气明将军的武功,又似乎不乏与明将军一较长短的雄心,一时谁也接不上口。 小弦却是心中一动,宫涤尘把各人来到的时间算得如此精确,林青、何其狂等人进入清秋院的时刻自也在他算计之中,难道是故意让何其狂听到他最后那一句话? 何其狂复又端起茶壶给自己斟上一杯,亦是一饮而尽,喃喃道:“此茶香虽香矣,却是不合我的性子。”转眼望着林青等人招呼道:“主人茶酒皆备,还不快快入席?林兄来与我品酒,这壶茶就留给清幽吧。至于白兄,嘿嘿,你又不是泼墨王薛风楚,笔墨于你也派不上用场,大概就只好将就用这些点心了。”众人听他说得有趣,皆是鼓掌大笑。 小弦反应极快,立刻想到宫涤尘昨晚曾说泼墨王乃是极有可能解开蒙泊国师难题之人,再看到席间的笔墨,暗咐莫非这难题与书法有关? 机关王白石年约四十,面色白昔,相貌儒雅,大笑入席:“听何兄之言,莫非小弟是酒囊饭袋么?为免宫先生与郭兄这主人生厌,小弟还是厚颜抢何兄与林兄的一杯酒喝吧。”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本来梅兰堂太子一系与泰亲王等人不无针锋相对之意,言词间各不容让,此刻逍遥一派四人的到来,顿令堂中气氛轻松了许多。 水秀长袖掩唇,轻轻笑道:“你们这帮大男人可莫要吓坏了骆姑娘……”堂中霎时静了片刻,众人的目光全都移到一直立于门边默然不语的蒹葭掌门骆清幽身上。 骆清幽身穿淡绿色长衫,头戴一顶小帽,隐隐可见如云发髻,帽檐下露出一抹轻轻飘动的柔软额发,仿佛要搭在那长长的睫毛上,更衬以秀逸风姿。奇怪的是她用一副浅粉色的丝巾蒙住半边面容,除此外再无多余的饰物。 丝巾遮住骆清幽的口鼻,仅露出一双灵动而慧黠的眼睛,或许是因为天气寒冷,她的眼中沾着一层蒙蒙的水汽,令黑漆漆的眼珠如同暗夜里的星星,闪耀着柔和而宁静的光彩,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有几根发丝掠过略生红晕的脸颊,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拂开。她的身材高挑,仅比立于身旁的暗器王林青略矮一拳,虽只是平常的装扮,但那衣衫却显得如此合身,每一根丝线似乎都紧贴着她的肌肤,勾勒出婀娜匀称的曲线,就像是一张仅着黑白两色的山水画,隐隐望见雾霭里远处山峦微微起伏的弧度,画中的纯白是那纤细不堪一握的“柔”与“媚”,浓墨则是那仿如远望千军万马驰骋疆场、依旧怡然故我的“韧”与“刚”。 “水姐姐说笑了,清幽早就不是小女孩子,岂会被这些大男人吓着?”骆清幽的声音犹如她那妙绝天下的箫音,清雅素定。她缓缓走入席边,在何其狂身旁坐下,亦是自斟一杯香茶,右手端杯,左手将面纱轻轻撩起一线,送茶入口,叹息般低低道:“何兄刚才的牛饮鲸吞,实是愧对这一杯好茶。嗯,此茶淡香悠远,入腹沁凉,我竟从未喝过……” 她的动作是如此轻柔,神态是如此自然,连小弦这样一个小孩子都看得目瞪口呆,心中莫名升起一份荒诞的念头:恨不能自己也化做那一杯清茶,好能一亲芳泽。 宫涤尘抚掌而笑:“骆姑娘果然雅致,此茶乃是小弟特意从吐蕃带来,本想亲自送往白露院请骆姑娘一品,奈何身无余暇,直到今日才一偿夙愿。” 骆清幽并不抬头,略略皱眉:“左右不过是一杯茶,谁品不是一样,何时品不是一样?又何须劳动宫先生大驾?” “正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诗酒亦需趁好年华……”宫涤尘耸肩一笑:“此茶原本无名,只因欲赠骆姑娘,小弟才特意起了一个‘煮香雪’的名字,骆姑娘觉得如何?”众人口中喃喃念着“煮香雪”三字,回想骆清幽那神情动作,均是暗暗点头。更有人暗恨自己不能抢在宫涤尘前说出这番话,以博佳人一笑。 骆清幽眼光停在宫涤尘身上,微微一愕,显然亦未想到来自吐蕃荒蛮之地的宫涤尘竟会有这般一尘不染的外表与气度从容的谈吐:“宫先生谬赞了,名称再风雅,亦不过是一杯供人止渴的茶。依小妹看来,诗酒亦无需趁年华,岂不闻聊追短景,不暇馀妍之理。” 宫涤尘思索片刻,微微拱手一笑:“骆姑娘说得极是,纵有山林胜地,太过营恋反成市朝。小弟确是太过着相了。” “宫先生何须如此?”骆清幽垂下头,再细饮一口茶:“宝剑非因英雄才利,红粉非有佳人才香,纵是没有清幽相品,这‘煮香雪’依然是一个极好的名字。” 除了饱读诗书的乱云公子与简公子外,其余人都似懂非懂这略含机锋的对答。小弦清醒过来,忽想到自己曾怀疑宫涤尘喜欢骆清幽之事,如果宫涤尘与林青成了情敌,岂不是大事不妙?忍不住道:“骆姑姑你有所不知,宫大哥从不喝酒,我还以为他只喝清水呢,想不到竟然喜欢饮茶……”他说到“姑姑”与“大哥”时特别加重语气,分明是有意提醒两人辈分有别。在场不少人皆听出这隐含的意思,不免暗暗偷笑。 林青又好气又好笑,桌下轻轻揪一把小弦。心知骆清幽最是脸嫩,以她的冰雪聪敏,当然会听出小弦的言外之意,而林青与骆清幽一向以礼相持,小弦虽是童言稚语,却分明有成全两人之心……正要开口替骆清幽解围,却听水秀微笑道:“骆姑娘为何不解开面纱,难道怕将我这老太婆比下去么?”众人早有此意,一齐拍手叫好,正好掩过骆清幽的尴尬。 骆清幽微一犹豫,右手捏住面纱的一角,却并不及时摘下:“水姐姐有所不知,非是不尊重诸位,而是清幽实有难言之隐……”瞅了一眼含笑而立的林青,若有若无地一叹,将面纱摘下。 小弦终于看到了驰名天下才女的真面容。却见骆清幽淡红的面色,瘦削的脸颊,微翘的小鼻子,弯而略扬的嘴角,有一股淡淡的慵懒之意,如果仅以容貌而论,只怕还未必及得上宫涤尘与简公子,但那慵懒之中却有一种清晰可辨的英武之气。这感觉就如在一汪清澈的水泉中看到了泉底的小石子,水是水,石是石,娇柔与豪迈仿佛已合而为一,却又是壁垒分明。那份柔弱与刚强天衣无缝结合给人极深的印象,既亲且敬,风华绝代! 唯一遗憾的是骆清幽的右边嘴角竟然生了两个大大的水泡,虽然不免稍稍破坏了这一张动人面容,却又让人有些啼笑皆非,生出“原来她毕竟还是个凡人,并非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仙子”的亲近之感。 武功高明之士常年百病不生,每个人都想到只怕是林青前几日重伤,才令得骆清幽着急上火,生出这两个大水泡,但纵然知道这判断多半属实,却是谁也不敢当场说出来。 只有何其狂哈哈大笑:“我说这两天骆姑娘怎么见我时总是躲躲闪闪的,原来竟是这缘故。哈哈,为此当浮一大白!”自顾自地举杯痛饮。 骆清幽眼中闪过一丝既慌乱又欣然的神色,竟也苦笑着端起酒杯与何其狂对饮。小弦早猜出其中原因,心花怒放,忍不住使劲捏了一下林青的手。 泰亲王眼见林青等人一来抢足了风头,指着堂中那被淡蓝幕布遮掩的对联,望着宫涤尘嘿嘿一笑:“管兄刚才既然已猜出宫先生的秘密就在其中,宫先生何不快快解开我等心头困惑?” 第142章 试问天下(2) “千岁下令,自当遵从。”宫涤尘一整面色:“实不相瞒,涤尘此次来京一为吐蕃求粮,二来为了完成家师的一桩心愿。” 管平心思极快:“只看这席中笔墨,莫非是与文才有关?那可是骆掌门、乱云公子与简公子的事情。” 宫涤尘摇摇头:“管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是家师留下的一道难题,虽与笔墨有关,但若没有技惊天下的绝世武功,却万万解答不了。” 洪修罗冷笑:“蒙泊大国师原来是想考考我等京师人物的武功么?”他身为京师三大掌门之一,又是刑部总管,在官司场浸淫久了最重名利,刚才听到宫涤尘所提及“京师六绝”中并没有自己的名字,不免大失所望,忍不住略有讥讽之意。 宫涤尘不为所动,仍是不急不徐的口气:“洪掌门可知家师近二十年来见过几个人?” 洪修罗一窒,不明所以。在场之人谁也不知道宫涤尘为何提到这无关之事,但观其为人,一言一行皆是大有深意,一时无人接口。 “家师身为吐蕃国师,有些应酬无法避免,除去国事大典时现身外,这二十年来单独会见的,只有七个人!除了小弟与吐蕃王外,其余五人或是一派掌门,或是布衣平民。只不过,这五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宫涤尘语音微顿,一字一句道:“皆是拥有至高智慧之人。” 小弦脱口问道:“难道只要有至高智慧,能够解开这道题,便可以去见蒙泊国师么?” 宫涤尘含笑点头,却又摇摇头:“此题的答案并不唯一,所以家师相见的方式亦各不相同。” 连沉静的骆清幽都忍不住一丝好奇心,缓缓发问:“有何不同?” 宫涤尘并不急于回答,而是蓦然一扬手。挂于堂中的那块淡蓝幕布垂下一角,露出后面的半边白绢,绢上写着两个大大的字:天下! 小弦也还罢了,在场诸位高手全是一惊。那块幕布本是用左、中、右三枚钉子固定,可宫涤尘刚才那看似随意地一扬手却将左边的那枚铁钉凌空拔起。尽管钉子未必入墙极深,将之拔出亦未必需要极大的力量,但若没有极强的内力与巧妙的心法,却万万不能似这般凌空逆用真力。宫涤尘瞧起来纤秀文弱,年龄亦不过二十五六岁,想不到竟身怀如此惊人武功,恐怕绝不在堂中大多数人之下。 弟子已然如此,蒙泊大国师的武功又会到达何种境地?! 宫涤尘左右手再齐扬,幕布上剩余两枚钉子全被拔出,幕布飘然而落,露出一整幅白绢与上面的四个大字。 小弦喃喃读道:“试……门……天……下!这是什么意思?” 宫涤尘笃定一笑:“家师本欲写下‘试问天下’四字,奈何笔力不济,那‘问’字中间尚余一‘口’,还请诸位补上!” 小弦大奇,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竟需要如此兴师动众么?虽然自己书法极差,但只要是个识字之人就可以补上去,难道其中另有奥妙? 众人齐是一怔,当然知道蒙泊大国师绝不会是什么“笔力不济”,定是故意如此,不由凝神细看那四个大字。 宫涤尘长叹一声:“不瞒诸位,小弟虽随着家师精研佛法多年,却仍去不掉那一分争强好胜之心,曾对此字苦思十日,却自知无力补上。若有人能完成家师的心愿,小弟先要谢过。”众人眼望四个大字,听着宫涤尘的话,越看越是心惊! 小弦瞧那“试门天下”四个大字虽是笔墨淋漓、龙飞凤舞,却也平常,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冷眼瞅着堂中诸人除了泰亲王与太子外皆是如临大敌般观字不语,连林青的眼中都不时闪过一丝狂热的光华,委实不明白为何会是这样。 良久,水秀怅然一叹:“蒙泊大国师果然写得好字,我……补不出。” 宫涤尘亦是一叹:“琴瑟王无需妄自菲薄,若有机会请去吐蕃一行,家师必将竭诚一见。” 水秀奇道:“我并没有解出题,这又是何故?” 宫涤尘正容道:“家师曾对小弟说过,看到这个残缺的‘问’字之人无非三种态度:一种人拿起笔随意补上,可以略过不提;第二种人是沉思良久,却始终不敢补,便如琴瑟王这般,可邀去吐蕃一见;第三种人则是洞彻全局后终于补上,小弟便将会把这补好的字亲自送给家师过目,若确有道理,国师将亲身来见!” 小弦听得暗吐舌头,看来自己便是宫涤尘所说可以忽略不计的第一种人,而这梅兰堂中的其余十五人可算是集结了京师中除将军府外的所有高手,难保其中不会出现第三种人……想到这里,不由转头信心十足地盯着林青。 林青感应到小弦的目光,低声问道:“你可瞧出什么门道么?” 小弦本想直承不知,好胜心起,转头再看向那四个大字。他自幼受《天命宝典》的熏陶,观察极为细致,隐隐觉得这四个大字之中潜藏着一份玄机,奈何从未习过书法,怎么也瞧不出来。忽想到宫涤尘既说此字与武功有关,试着用上奕天诀的心法,依然不得要领。不免有些垂头丧气,心想莫说补上字,自己就连这些人为何“补不上”都看不出来……望着林青期待的目光,悻然摇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何其狂亦俯身过来,低声问林青道:“你也补不上么?”凌霄公子与暗器王两人知交多年,虽无金兰结拜之交,却情同手足,没有外人时自然用不着客气地称呼一声“林兄”。 小弦闻言更是一呆。何其狂既然问林青是否“也”补不上,想必他已自承无能为力了,难道这四个大字真的有什么魔力,连一向狂傲的凌霄公子都认输了? 林青微叹:“我纵能勉强一试,却不知该不该补?” 何其狂眼露深思之色:“我虽感应到其中必有破绽,却不知应该如何下手。你既然如此说,我索性便不去想了。”他口中虽说不予考虑,目光却仍不时地往那四个字上瞄去。 两人说话极轻,除了小弦、骆清幽与机关王白石,其他人凝神思索皆未注意到。小弦听出林青至少有办法破解此题,不由大喜,刚要说话,却见骆清幽清澈的目光罩定自己,微微摇头。 小弦一怔,他刚才对骆清幽匆匆一瞥,惊于她绝世容光,不敢多看。此刻在如此近的距离对视,但觉得她目光中如同有着千言万语,既有对自己的关切,亦有一份无言之中的怜惜,忽觉心口一滞,想到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是否也会有这样一双眼睛?顿时呆住,慌忙垂下头。 在小弦的心目中,林青就如同自己的父亲,而骆清幽既是林青的红颜知己,自然也就如同母亲一样。今日虽然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名动天下的奇女子,却早早与她十分亲近,刹那间心潮起伏,话也说不出一句,只想靠在她身上感受那份久违的母爱,却又怕惹她不快,小脸憋得通红。正犹豫间,骆清幽一只温暖的小手已拉住了他……小弦眼眶一热,几乎流下泪来,拼命拽住那只软滑的手,如同要补回这十二年来的孤苦伶仃、寂寞无依。 骆清幽外表看似少女的模样,今年却已近二十八岁,一般女子到这年纪时早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她却一直云英未嫁,独守闺中,求婚者络绎不绝,却从无一人如意。其实在骆清幽的心中,这世间能令他般令她心动的男子不过寥寥数人,而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影子,亦只有暗器王林青! 骆清幽与林青相识极早,亦最为投契,原以为两人牵手一世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奈何林青一心攀登武道极峰,浑不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上,终于在六年前远赴塞外,阴差阳错地约战明将军、射杀顾清风,自此远游江湖,再难会面。 骆清幽黯然之余,亦只好足不出户,少与外人交往,亦可免去诸多求亲者的骚扰。人人皆称她“绣鞭绮陌,雨过明霞,细酌清泉,自语幽径。”却不知在那行于幽径的喃喃自语中,有多少次都是为了那桀骜不羁的男子偷偷洒下几滴情泪……前段时间打探到林青终于要再度入京,骆清幽又惊又喜,这才让两人的知交好友凌霄公子何其狂去京师城外等候相迎。谁知林青却先遭管平设计重创,几乎战死当场,幸好被何其狂救下,踏入白露院时已是重伤不支昏厥倒地。骆清幽几日来亲自细心服侍,连嘴角都急出水泡来,看着林青一日日复原,早已平静如水的心又如少女般跳跃不休。然而与林青几番交谈,才惊觉暗器王仍是一心挑战明将军,似乎根本未将自己放在心上……骆清幽自然亦不会将心事轻易说出,唯打定主意洁身自好,宁可一生不嫁,也绝不嫁给一个不中意的人。 她听林青数度提到小弦,尚未谋面,已对这聪明伶俐、身世可怜的孩子视为己出,只是宫涤尘使人传信白露院小弦暂留在清秋院中,今日才能相会。林青与骆清幽把握不住宫涤尘的心意,亦只好见机行事。后来听说小弦不但得到了将军府的保护,黑道杀手鬼失惊竟然还为他与一神秘的武功极高的老人狂追大半个京师,对这孩子更起好奇。此刻与小弦见面,看他模样虽然并不俊秀,但那一股活泼可爱的顽皮却时刻现于脸上,不由心中亲近,加上刚才听到小弦一心撮合自己与林青的言语,既伤怀林青的有情无情,又疼爱小弦这天真无邪又极懂事的孩子,破天荒地主动伸手示好,那份不可言说的心思、人与人之间微妙的缘分,确不足为外人道了。 机关王白石听到林青与何其狂的对话,忽道:“林兄不必考虑太多,蒙泊既设下此局,其心意已明。该来的总归要来,避也无益,至少不能让蒙泊瞧扁了中原武林。” 林青闻言一震。他之所以不愿解开宫涤尘之题,乃是明知在京师几派争权夺利的形势,蒙泊大国师若真的入京,必会引出更多不可预知的变数。然而被白石一语点醒,这一场比试虽不闻刀光剑火,却已是中原武林与吐蕃国师的一场武功上的较量。何况蒙泊大国师既出此题,又让弟子宫涤尘如此大张旗鼓请来京师所有高手,当然早就有入京之心,自己一意避战,反是折了中原武林的威势。 林青缓缓点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白兄提醒得极是。” 小弦正茫然间,忽听到林青“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八个字,立刻想到愚大师在鸣佩峰后山中、力求解开那局蔷薇棋谱时曾说得一番话:“世间万理原是类同,盛极而必衰,正若月有阴晴盈缺,花有绽放凋谢,长堤毁于蚁穴,莽林焚于星火。如此完美之局必留有一处隐着,当局者迷难以洞悉,但若能置身棋外,以局外者的眼光来重新审时度势,再以抽茧剥丝般的耐心,引出对方那一丝间若细发的破绽,便可以电掣雷轰之势一举直捣黄龙……” 小弦转头看着那“试门天下”的四个大字,努力在心中忘却书法与武功……假若把这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看成一幅画,那么画之留白在何处?画之余韵又在何处?蓦然间福至心灵:“这四个字就如一个完美无缺的整体,多一笔少一笔似乎都会成为败笔……”此语一出,众人皆讶然望来,显然想不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有这份见识。 管平与简公子互望一眼,同声长叹。管平怅然道:“此言可谓一语中的,这四个字隐含天机,小弟与简兄皆是甘拜下风。”妙手王关明月、牢狱王黑山与追捕王梁辰亦是面露沮丧,却不肯直承无力解题。唯有乱云公子郭暮寒仍是一语不发,紧皱眉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四个大字,拼力一试。 林青大笑:“许少侠见识不凡,只不过这四个字中虽然饱含玄机,却还远远不到完美无缺的境界!”他早望见骆清幽与小弦两手互牵,故意把“许少侠”三字个说得特别大声,小弦与林青对视,眼中都露出一份彼此会心的笑意。 宫涤尘讶然道:“林兄可有把握解题?” 林晴朗然道:“此四个字浑圆天成,饱含书法、武功、佛理等等,可谓是蒙泊大国师一生所学之大成,欲解开谈何容易?” 以宫涤尘的聪明,一时也把握不住林青的语意:“林兄打算如何?” 林青胸有成竹一笑:“既然解不开题,便不如另出一题。”宫涤尘几不可察地浑身一震,陷入思索中。 此语可谓石破天惊,乱云公子终于移开呆呆注视白绢的目光,愕然望向林青:“难道林兄要……”语音突然中断,他本以为林青会抛下此题不管,另行给蒙泊大师出题,但试想以暗器王的为人,岂会效此无赖行径?必是另有什么出其不意的解答。 宫涤尘忽然缓缓上前,来到林青桌边,慢慢伸手打开砚台,露出砚中浓墨,又拿起那一管精致的毛笔,一寸一寸地拧开笔套。他的动作是如此小心翼翼,就像是生怕那墨汁沾到了纯净的白衣上一般。 林青静静望着宫涤尘天衣无缝的动作,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体会到面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年轻人有着何等惊人的智慧与武功。 宫涤尘对林青长身一揖,递笔于前,语气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又似有一分渴求已久的盼待:“蒙泊弟子宫涤尘,恭请暗器王试笔。” 看到自己深深敬爱的宫涤尘与林青正面相对的这一刻,小弦忽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林青微笑摇头:“我不用笔。” 宫涤尘疑惑地抬眼望着林青。如果说师父蒙泊大国师给他的感觉是无所不知,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给他的感觉是无从把握,而面前的暗器王就是一种高深莫测。这尘世间唯一让他感到迷惑的三个人,是否就是他精心筹谋多年计划中的最大变数!? 第143章 试问天下(3) 说时迟、那时快,林青长吸一口气,蓦然伸出左掌一拍身前方桌,砚中浓墨乍然跳起,在空中微微一滞,林青右手疾伸,迅快无比地在空中划了一个方形,口中吐气轻喝,猛然弹指。 浮于空中的浓墨霎时弹出一块,直朝挂于堂中的那方白绢飞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白绢上,赫然出现的四个大字正是:试问天下! 浓墨中飞出的那一块不偏不倚地正击在“门”字正中,写下了那一笔谁也不敢贸然补上的“口”字! 白绢飘竖于空中,墨块发力撞上,白绢却不见丝毫晃动,墨汁亦绝无飞溅,况且墨迹被绢面渗透得稍慢一些,必会流下,然而那“门”中的“口”字周围却连一丝多余的墨滴也没有,纵是用笔细心所写,只怕也不可能写下如此平滑如刀刻的字迹。 好一个暗器王林青,竟然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解答了蒙泊大国师这一道难题! 梅兰堂中静闻针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试问天下”四个字上。那一个“口”字是如此突兀,虽然同是黑墨所书,但乍望去仿佛白绢上只有一个“口”字,其余笔画都不过是这个“口”字的点缀。这突兀的一笔非但不是点睛之笔,反而将起初的笔意破坏无遗,更是反客为主,熠熠生辉,就似是一位统领重兵的元帅,被四方将士所簇拥,只需他拔剑一挥,就可号令所有的士卒奋勇争先、杀入敌阵! 这是集合了林青全身武功精华的一笔,手法运用之巧妙、内力收放之自如皆可谓是前无古人,至于那精准的眼力与高明的见识,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零落的掌声从门口传来,打破了梅兰堂中的寂静。 众人仿佛才从这具有魔力的一笔中惊醒,转头看去,明将军面呈微笑,轻轻抚掌,当先踏入梅兰堂,他身后则是望着堂中白绢、满脸惊异的水知寒与鬼失惊。 诸人此刻被林青那一笔所惊,全然忘了礼数,顾不得与明将军寒暄。明将军看来亦不以为意,炯然目光扫视全场,最后落在林青身上:“六年一别,林兄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林青慨然道:“若是令将军失望,林某又何必入京!” 明将军一哂,巡视全场的目光忽停在骆清幽的嘴角边的水泡上,略显愕然,似笑非笑地道:“骆掌门还能抚萧么?” 骆清幽脸上微微一红,反问道:“难道明兄现在想听?” 明将军豪然大笑:“明某向来有自知之明,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所以绝不会开口求骆姑娘抚箫,以免自讨无趣。”大家见到将军府三大高手突然出现本都是有些不由自主的紧张,听到明将军这一句似调侃似自嘲的话,方才一起哄笑起来。 明将军仿佛此刻才注意到泰亲王与太子,客气地上前见礼。泰亲王被冷落半天,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勉强一笑,太子倒是宠辱不惊的模样,依然谈笑如故。小弦瞧在眼里,倒是对太子更有些好感。 小弦仍有些怕明将军,勉强打个招呼,又看到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面容清俊,三缕长髯无风自动,静静地站在明将军侧后方,绝不多言。若是不知其身份,绝不会想到这浑似名秀才的中年人就是以一双“寒浸掌”名动天下的六大邪派宗师之一。 小弦刚刚听过宫涤尘说到“知寒之忍”,总觉得在水知寒那如同饱学多才教书先生的模样后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敢与他多说话,只是瞅空对其后面色漠然的鬼失惊偷偷做个鬼脸。 管平忽然嘿嘿一笑:“既然将军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却不知看到林兄这惊天一笔,当年的战约还算不算数?”众人才笑了半声,齐齐收住。 林青惊讶地望向管平,挑战明将军虽然是他的平生夙愿,但今日之局既是来清秋院中赴宴,纵然明知会见到明将军,却也未必有机会撕破脸面当众搦战。本以为泰亲王一系会唆使自己与明将军决战,却万万想不到先代自己挑破此事的人竟会是管平,回想管平刚才暗中传音之语,方明白他所提到的“悔过之心”是什么缘故。 京师势力关系错综复杂,太子、泰亲王、将军府三大派系明争暗斗不休,而逍遥一派中则既有置身事外之人,亦有左右逢源之士。若非宫涤尘这个来自吐蕃的中间人从中周旋,在清秋院中大摆宴席,只怕绝无今日京师诸人齐聚一堂的局面。 而宫涤尘此举到底有何用意,是否果真如他所说仅为了完成蒙泊大国师的一桩心愿,亦是一道隐含的谜题! 三派之中将军府势力最强,泰亲王次之,太子府最弱。泰亲王自然巴不得有人能击败明将军,若能从武功上打击明将军,天下第一高手的声望一去,明将军毕竟不是皇亲国戚,从此便不足畏。但对于林青挑战明将军之事,泰亲王却一直犹豫不决,万一暗器王林青落败,明将军声势将增至顶峰,所以才会想到借助吐蕃大国师蒙泊的力量。 直到泰亲王惊闻林青在君山栈道兵不血刃击败六大宗师中的鬼王历轻笙,这才确信暗器王足有与明将军一战的资格,所以泰亲王对林青是抱着竭力拉拢的心态,至少也可让暗器王牵扯将军府的注意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而对于太子一方面来说,自然深明泰亲王的用意,林青入京挑战明将军变数太多,极难掌控,毕竟太子尚未登基,绝不会愿意朝中先生巨变,宁可先绝后患,这亦是当初管平一意设计伏杀林青的最大原因。 然而林青既然已逃出管平伏击,以他桀骜不羁、极重恩怨的个性,无疑将会成为太子府的一大劲敌。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子一系当然宁可向林青示好。世人皆知暗器王别无所求,唯希望与明将军一战,所以管平才会出言暗助林青完成心愿……,只是,太子府因此开罪将军府,这个代价是否也太大了?以管平的智谋,也绝不会犯下这种得小失大的错误,他是否另有什么阴谋? 林青霎时已想通一切原委,迎上明将军的目光,看他听到管平公然的挑唆会有何说法。 明将军的话却更令所有人吃惊:“林兄重伤初愈,不宜动武,此事权且放在一边吧。” 管平一叹,手指堂中白绢上“试问天下”的四个大字:“暗器王重伤之余都有如此能耐,小弟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骆清幽实不愿林青与明将军做生死难料的决战,忍不住开口道:“管兄先不必五体投地,林……兄这一笔虽是石破天惊,但能否算是解开了蒙泊大国师的难题,还要请宫先生解答才知道。”她倒是极少对林青以“林兄”相称,一时颇不习惯。 宫涤尘却是眼望白绢,静立良久,浑如不闻。 明将军微一皱眉,凝神细看白绢上墨迹未干的大字,沉吟发问:“这是蒙泊大国师的难题?”他刚才只恰好看到林青那惊天一笔,却不知林青出手写字的原委。 机关王白石与明将军颇有交情,低声将这“试问天下”四个字的来历解释一番,明将军目中精光一闪,嘿嘿冷笑:“好一个蒙泊,好一个暗器王!”也不知是在讥讽蒙泊大国师的用心,还是在夸赞林青的机智与武功。 宫涤尘终于重又恢复成那万物不萦于心的模样,先见过明将军、水知寒与鬼失惊。最后又对林青躬身长揖:“涤尘今日离京赶回吐蕃,必将在第一时间把林兄的解答呈交家师。” 小弦既是心痒难耐,又不愿骆清幽刚才的提问被冷落:“宫大哥,林叔叔写下的这一笔到底算不算正解?”他也不管宫涤尘对林青称兄道弟,仍是坚持对两人分别以“大哥”与“叔叔”相称,反正这当儿也无人与他较真这笔糊涂账。 宫涤尘一叹,缓缓吐出一句话:“实不相瞒诸位,家师本来就只是有意写下‘试门天下’四字,所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在这四个字中再添上那一个‘口’,小弟只有把林兄的解答交给家师,再由他自行判断。” 宫涤尘此言一出,就连林青与明将军都不为人所觉地暗暗舒了一口气。要知那缺了个“口”的“试门天下”四个字实已近于完美,但正因蒙泊大国师本就抱着写下“试门天下”之心,所以那一个“口”字才会令人觉得难以下笔添加,林青方迫不得已别出机杼。若是蒙泊大国师有意留白,甚至可以在这看似无解的局中另有答案,其武学上的造诣已必在所有人之上! 白石喃喃叹道:“幸有林兄惊世之才,方不令我等失望。” 简公子接口笑道:“无论蒙泊大师做何判断,小弟心目中,林兄这一笔已是最佳答案。” 宫涤尘对诸人团团一揖,言辞恳切:“小弟急于解开家师之题,所以方请诸位来清秋院一聚。此刻心愿已了,若有得罪处,千万莫怪。”提步行至堂中,欲要取下那幅白绢。 “且慢。”明将军忽沉声道:“还要请宫先生多转告令师一句话。” 宫涤尘缓缓回过头来,接触到泰亲王闪烁的目光,不由想到他在凝秀峰前让自己转告明将军如何杀人的那些话,淡淡一笑:“将军有何吩咐,涤尘自当尽力办到。” 明将军蓦然深吸一口气,冷笑:“我又改变主意了,这句话由本将军亲自对令师说。” 众人迷惑地望着明将军,不知他何出此言?纵然明将军有意去吐蕃见蒙泊大国师,但朝中政事诸多,他这个大将军又岂能擅自离京? 明将军的右掌十分随意地凌空一挥,旋即淡然道:“既然宫先生今日离京,我也不必多打扰,就此告别。” 所有人皆是一呆,随即才各自醒悟过来,纷纷把目光转移到那幅白绢上。 在林青写下的那个“口”字正中,又多出了一道裂缝,就如同多出了一横,那正是明将军刚才的右掌一挥之功。 ——试“间”天下! 几乎没有人能看清楚明将军这乍放即收的一掌,但那白绢上多出的一道裂缝却是不多不少恰恰嵌在“口”字中,即没有留出一毫缝隙,亦没有碰到半分墨迹。 这一掌凌空发劲、击碎柔绢的内力固然惊世骇俗,但更令人心潮狂涌的却是这原本看似完美无缺的难题,在暗器王林青给出天马行空般的第一个答案后,再度出现了新解! 那蓦然的一横不但笔力纵横,更仿佛在那突兀的“口”字与“试门天下”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如果说林青的“口”字是一位统领士卒的元帅,原本的“试门天下”是那些簇拥在旁的将士,这一横就如同通报元帅将令的传令官,顿时让本如一盘散沙的全军将帅同仇敌忾,士气冲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所有的笔画皆因这一横而生动活泛,联合为一个整体,再不可分! 凌霄公子何其狂号称“一览众山小”,武功霸道凛冽无匹,所以才能在京城外以一人之力阻包括管平、葛公公、顾思空在内的太子府精兵,当年英雄冢传人物由心曾提及他武功排名英雄冢第四,仅在明将军、北雪雪纷飞、虫大师之下,由此可见他的武功亦仅差明将军与林青一线。刚才初见蒙泊大国师的留字时,何其狂虽自认不能解,却隐隐察觉有破绽可寻,但此刻,面对蒙泊大国师、暗器王林青、明将军各自全力出手方成的“作品”,却唯有张目结舌,再也无从下手! 在场数位高手心里都暗暗叫了一声“好!”并非仅仅为了明将军的绝世武功,而是他对吐蕃大国师蒙泊的强横态度! 吐蕃毕竟是远域外藩,无论作为是朝中大将军,或是江湖人眼中的中原武林第一高手,明将军略显蛮横的做法都毋庸置疑,令人倍觉痛快。 或许,这一个“间”字,便足以道破蒙泊大国师、抑或是宫涤尘的心思。 宫涤尘心神震撼,一语不发,缓缓卷收起白绢。直到此刻,他的动作依然从容不迫,只是当把那白绢卷起收入怀中的一刻,方稍稍怔了一下,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管平咳了一声:“将军神功盖世……”却见林青凛寒若电的目光射来,竟将余下的半句话重新吞入肚中。 林青昂起头颅,锐利如箭的目光似乎已穿越了梅兰堂,落在那远山浮云之上,淡然道:“是否依然如六年前的约定,只要小弟准备好了,将军便随时可应战?” 众人齐齐一震,神色各异。 当明将军的流转神功乍现眼前时,已激起了暗器王蛰伏许久的雄志。这是他一生期盼的目标,纵然六年前一战遇挫,自此暗器王足迹踏遍天下,仿佛怡情于山水之中,再不提与明将军的战约。但在他的心底深处,从未放弃过这个念头,卧薪尝胆只为那即将到来的惊天一战。 此时此刻,京师混乱的形势也罢、何其狂的兄弟情深也罢、骆清幽的款款柔情也罢、小弦的钦佩敬重也罢……任何事情也不能阻止林青向武道极峰的攀越! 明将军静默,沉吟良久,方才一字一句道:“毕竟朝中政事繁忙,林兄最好还是约个具体的时间、地点,也好让我有所准备!”只凭明将军这并无把握的回答,已足以让“暗器王林青”这五个字成为京师冬日里最灿亮的名字! 林青与明将军目光交接,心意彼此相通,激昂澎湃的相惜之情潮卷而来。记起自己曾于塞外笑望山庄引兵阁中、在偷天神弓炼制之前所说的一句话:“我与明将军之间,要么是最真诚的朋友,要么是最仇视的敌人。没有第三条路!” 但这一刻林青突然就知道了,朋友与敌人原来是可以合而为一的! 那,就是第三条路! 第144章 战约双雄(1) 清秋院梅兰堂中,气氛忽变得极其凝重。 暗器王林青与明将军毫不退让地对视,神情复杂。其余人则是各怀心事。有人巴不得两人早做决战看场热闹,有人却想伺机从中渔利,亦有人深明在当前京师的形势下,此战必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欲要出言制止却是找不到开口的机会……一时虽是满堂皆静,但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无数话儿欲吐还休。 一直不发一言的水知寒终于开口了:“此事事关将军与暗器王的声望,还需从长计议,最好找个时间单独商量一下吧。” 管平摆手笑道:“小弟虽然一向敬重水总管,但对水总管这番言语却大大不以为然。” 水知寒缓缓抬头望向管平,那目光中虽无杀机,却蓦然有一种极度冰寒的味道,令人望之不免打个冷战。 管平稍稍避开水知寒的目光,兀自续道:“大家都为习武之人,如此盛会岂肯错过。水总管虽是一番好意,但在场之人却无疑都要怪水总管多事了。”骆清幽嘴唇微动,瞅到林青那坚毅的侧面,知他心意已决,终于没有出言反驳管平的挑唆。 水知寒道:“我并非制止这一场决战,而是劝将军与林兄从容订下计划。难道两大高手的对决是给诸位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么?”这一刻,他的眼神如电,漠然扫视全场,再不复乍见的压抑,忽就有一种凛傲天下的气度,冷笑一声:“至少,我可保证在场大多数人都无法亲眼看到这一场决战。” 诸人心头都是一颤,水知寒虽然仅是将军府的总管,行事亦一向不张扬,但寒浸掌之威名满天下,纵是明将军亦对他客客气气,不会稍有不尊重。此刻原本一意隐忍随和的将军府大总管忽现煞气,更令人胆战心惊。 水知寒说得确有道理,明将军与林青纵是有一场惊天动地的生死决战,亦绝不会轻易让人看到。试想若是人人都能亲眼目睹这一场决战的盛况,岂不如街头戏耍一般,哪还有半分绝顶高手相较的气势? 明将军忽一摆手:“总管不必多言,此事我自有打算。” 水知寒一怔,垂头不语。心头隐有所悟:上次明将军接到宫涤尘请柬时曾令他布置一隐秘处所会见某人,却不知是与谁人相见?如今看来,只怕与今日之局不无关系。 管平大笑:“水总管言之有理。但今日京中诸位齐聚一堂,若让我等连一丝半点的消息都探听不到,实是心神不定,食寝难安啊。” 宫涤尘意外地接口道:“此战天下皆知,小弟亦曾向家师问及此事。诸位可想知道他对此有何说法?”众人都想到以蒙泊大国师识人之能,再加上虚空大法有什么“识因辨果”的效用,莫非能提前预知这一战的胜负,面上皆露出急欲知道详情的神色。 宫涤尘续道:“家师却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长长一叹,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唉,我与家师相处十余年,却从未听过他的叹息声,可见在他心目中,此事的分量亦算极重了。” 众人实在被宫涤尘的话引得欲罢不能,关明月忍不住抢先道:“宫兄不要再卖关子了,快说吧。” 宫涤尘微微一笑,目光盯住林青与明将军,淡然道:“家师说:只希望在将军与暗器王相遇之前,能先一睹两位的风范。” 诸人皆在心底思索这句话的含意。刚才宫涤尘说蒙泊大国师二十年中只单独见了七个人,无一不是拥有超凡智慧之士,想必是个惜才的人,明将军与暗器王自然皆有与之一见的资格,难道是因此缘故?不过这句话中似乎不无憾意,莫非以蒙泊大师预测吉凶之能,料定明将军与林青一旦决战,便只能有一个生还者?抑或两败俱伤,所以才急于一见?亦有人想或许蒙泊大国师亦有争强好胜之心,希望能先与明将军或暗器王一战? 一时众人皆陷入思考中,对于蒙泊大国师虽未谋其面,但观其弟子宫涤尘缜密的言行,更有刚才那惊心动魄近于完美的四个大字,再无人有轻视之心,料想蒙泊大国师的言语必有自己无法解读的深意。 明将军与林青同时发话,却又都在刹那间惊觉对方欲要开口,齐齐收声等对方先说以示尊重,结果谁也没有说出来。彼此对望,眼中都浮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诸人见到此微妙的局面,想笑却笑不出。每个人的心里都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棋逢对手吧! 太子沉稳的声音打破僵局:“看来听到蒙泊大国师这段话后,林兄与明将军都有些意见。林兄毕竟远来,便由他先说吧。” 林青眉梢一挑,眼望宫涤尘怀中那尚露出半截的白绢:“宫兄把此字转交令师,亦如同亲见林某与明兄了。”此言无疑是挑明蒙泊大国师想要见他与明将军的目的亦不过是与武学有关。 不过在林青的心中,远在天边的蒙泊大国师既然精研佛法,武技高绝,被藏民视为天人,恐怕纵有争强斗胜之心,亦只是如自己一样,不惜与天下武功最高之人做一次超越自身极限的较量……宫涤尘微垂下头:“小弟必不负林兄所托。”转眼望向明将军:“明将军又有何话说?” 明将军干脆一笑:“将军府不比国师宫,蒙泊大国师随时可来见我。”话锋一转:“只不过本将军政事繁忙,只怕怠慢了贵客。呵呵,若是半年之后我还不死,再请他来京师相聚吧。” 诸人心中又打了个突,明将军虽然说得客气,但分明是不想在接受林青挑战之前见蒙泊大国师,以免徒生事端。何况他竟然说什么“半年之后若不死”之类的话,难道是对林青的武功亦没有必胜的信心,甚至担心自己一战身死?这可确是前所未有的奇闻。 不过以明将军的心智,谁也猜不出这番话到底是看重林青或仅是迷惑对方,或许亦有对蒙泊大国师不屑一见的成分。 宫涤尘面色不变:“小弟必会把将军这番话转告家师,至于他会否听从将军之言,那就非我所能臆度了。”瞅到泰亲王隐有得色、暗中下怀的模样,心中隐隐一叹。 宫涤尘知道泰亲王必然揣测到蒙泊大国师在吐蕃一向受人尊崇,何曾听过如此不敬之言?若没有听到明将军这番话或许还未必会来京师,而自己转告明将军言语后则会适得其反,势必会激起蒙泊大国师入京之念……只是,连宫涤尘自己也不知道蒙泊大国师会不会把明将军这略含挑衅的话放在心上。京师重地、天下第一高手对于蒙泊大国师这样的人来说,要来就要、要走就走,只怕世间万物都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既不会因某人一言而成行,亦不会因此裹足打乱已订好的计划。 明将军大笑:“宫兄尽可放心,我与林兄这一战势在必行,但无论是何结果,令师入京之时,都不会让他失望。”看来在明将军的心目中,无论是自己还是暗器王,至少在武学的修为上都绝不在蒙泊大国师之下。 宫涤尘并不因明将军的话而稍气馁,毫无芥蒂地道:“既然明将军与暗器王此战无可避免,涤尘亦很想听到些消息,也好顺便告之家师。” 明将军忽然转眼望向管平:“管兄一向精于算计,又通历法。最近可有什么黄道吉日么?”众人又紧张起来,听明将军此言,竟是要订下与林青决战的日期。 管平胸有成竹地一笑:“再过两个多月就是新春佳节,自不应该擅动刀兵。不如再拖后几日吧。”掐指细算,沉吟道:“正月十九,相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这一天应该正合将军的心意。” 小弦听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八个字,不知怎么又想到那“勋业可成、破碎山河”的天命谶语来,心头一寒。难道林叔叔与明将军这一场决战当真要以某方的败亡而收场么?他本是对林青有强大的信心,但看到明将军在京师诸人面前毫不藏拙的霸气,连宫涤尘都被他冷嘲热讽不休,竟也对林青担心起来。 明将军转眼望向林青:“林兄以为如何?” 林青刚才一直沉默着。不知怎么,他竟有一种被管平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管平与明将军虽然处于不同阵营,但此次对于自己挑战明将军之事竟然会出奇地热心,这到底是为什么?若是仅仅为了对自己示好,似乎也不必用如此极端的方法。以管平的谋略,所图之事绝对非同小可,难道是想借明将军之手杀了自己,好永绝后患,至少不必担心以后暗器王再寻管平报京师外中计受伤之仇……要知管平身为太子御师,他的表态可谓就是太子的意见,而太子的本意绝不应该促成林青与明将军的决战,因为一旦京师局势骤变,他这个尚未坐稳皇位的太子亦难咎其责。 林青身旁的骆清幽亦对林青直打眼色,显然也瞧出了蹊跷。 刹那间林青心念电转,诸多想法纷沓而至。但他纵然明知其中似乎有诈,却无法放弃这样一个诱人的机会,对骆清幽的目光视若不见,昂然答道:“能与明兄一战,林青于愿已足,时间地点但凭君而定。” 明将军颔首而笑:“时间既定,地点也不能马虎。在我的心目中,与林兄之战并无几个人有资格亲眼目睹,倒需好好考虑一下。”这话分明不把堂中诸人放在眼里,但却无人敢反驳。嗜武之人谁不想亲见这一战,却生怕明将军说一声:“你不够资格!” 唯有何其狂按捺不住,冷冷吐出几个字:“如果何某要看这一战,将军会不会反对?”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狂傲如凌霄公子,才会当面询问明将军这个问题。 明将军尚未答话,鬼失惊接口道:“如果何兄要去,我亦只好与将军同行。” 何其狂大笑:“小弟只求在旁替林兄掠阵,将军府来多少人亦无妨。” 凌霄公子与暗器王的交情谁人不知,鬼失惊自然是怕万一林青不敌明将军何其狂帮手,所以才执意要出头。这些打算本是双方各自心知肚明,谁知何其狂直言“掠阵”,分明是挑破这层关系,更有“纵是将军府众人齐上,亦敌不过凌霄公子”的言外之意。 听何其狂这一句话,不但心高气傲如鬼失惊目中凶焰迸出,就连一向沉稳识局的水知寒亦不由动气:“水某深知何兄关切暗器王的心意,但又何须如此锋芒毕露?” 何其狂眉梢一扬,正要答话,骆清幽却在桌下拉他一把。何其狂一向尊重骆清幽,不便违逆她,加上刚才关心林青,那一句话确是有些过分,逍遥一派从不沾染京师争斗,又何苦与将军府结怨?想到这里,何其狂深深吸一口气,压住声音慢慢道:“小弟随口失言,水总管若是不忿,便来割下小弟的舌头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凌霄公子此言与其说是道歉,倒不如更像挑衅。不过水知寒亦是极稳重的人,知道以何其狂的性子,能如此说亦大不易,呵呵一笑:“真要割下何兄的舌头,只怕水某的寒浸掌先要毁在瘦柳钩上了。”大家本见双方一触即发,听水知寒如此说,方稍稍松了口气。 凌霄公子的兵器正是“瘦柳钩”。 明将军对梅兰堂中小小的争执置若罔闻,颇含敬意的目光望向林青:“何公子亦算我看重的人物,他是否可以观战,全由林兄自行决定吧。” “我自然相信将军。”林青转头看着何其狂,苦笑一声:“小何,你就不必去了吧。”与明将军的决战是他一生中最期盼的事情,自然不希望何其狂来搅局。 何其狂一愣,纵是不甘心,也不便公然与林青争辩,喃喃道:“除非你们能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不然又岂能瞒过江湖人的眼目?”这话确有道理,莫说江湖上的习武之人,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也无不以亲眼目睹明将军与林青一战为荣。 管平忽然嘿嘿一笑:“本来小弟还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地点以供明将军与林兄切磋,但何兄的绰号却让我想到一个好地方。”凌霄公子何其狂自号“一览众山小”,众人闻言眼睛皆是一亮。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两大绝顶高手之战么,自当在……”说至一半,管平微微清咳一声,等全场的目光皆停在他身上,方才加重语气一字一句缓缓道:“绝顶之上!” 除了不欲林青匆匆决战的骆清幽、置身事外的宫涤尘与听得目瞪口呆的小弦之外,其余人等一致大声为管平的提议叫好。但这连成一片的叫好声中无疑却怀着各自不同的目的。 “好!”明将军抚掌哈哈大笑:“正月十九,泰山绝顶,明某恭候林兄。” 林青郑重点头,伸出右掌与明将军虚击三下,以示承诺。 这一刻,林青感应到骆清幽复杂的目光直盯在自己的侧脸上,却强自抑制,坚持不回头望她一眼,似乎只要接触到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就会令自己改变主意! 明将军游目四顾,把众人各种惊讶震撼的表情尽收眼底,不再多言,仅是朝泰亲王与太子微微颔首,带着水知寒与鬼失惊离开梅兰堂,竟不给诸人劝说的机会。 宫涤尘一声长笑:“涤尘急于回吐蕃面见家师,亦就此告辞了。”对众人微微抱拳,难以觉察地向泰亲王点点头,目光又在小弦身上停留片刻,转身出门,竟就此回吐蕃而去! 小弦本想叫住宫涤尘再多说几句话,见他去得匆忙,也只好一叹作罢。 等明将军去得远了,泰亲王才冷冷哼了一声:“这算什么?将军府本是乱云公子的贵客,但如今看来,竟只为定下与暗器王交手的日期地点?也太不将清秋院放在眼里了吧?” 明将军一向如此,众人本倒是觉得他走得理所当然,听了泰亲王这番不乏挑唆之意的话,亦不敢随便接口。乱云公子身为主人,本应打个圆场,奈何他不擅交际,宫涤尘又已离开,知道只要稍稍说错半句话就可能引起将军府的敌视,亦只得苦笑不语。 第145章 战约双雄(2) 林青缓缓道:“八千岁言重了,既然宫先生的难题已解,大家也没必要在此地多做停留。难道真要让乱云公子大摆宴席么,想吃山珍海味,还不如让八千岁相请。” 泰亲王噎了一下,万万料不到林青不但替明将军开解,还隐隐讥讽自己这个堂堂亲王。他早知暗器王不畏权势的性子,六年不见依然故我,暗咐此人多半无法收为己用,倒不如由得他与明将军拼个你死我活。泰亲王城府极深,不温不火地一笑:“林兄说得有理,既然如此,大家便散了吧,日后本王也寻个黄道吉日,请诸位来亲王府一聚。”这不过是句场面话,若是京师三派中人真能毫无芥蒂地同聚泰亲王府,那才是天下奇闻。 众人亦一哄而散,暗中都觉得不虚此行。唯有简公子留在梅兰堂中,他与乱云公子向来交好,大概是另有些话说。 林青拉住小弦,朝乱云公子道谢。乱云公子连忙谦逊几句,又嘱咐小弦若是想看书尽可来清秋院,小弦心中恼他,连客气话也不愿意多说,只是漠然将磨性斋的钥匙交还给乱云公子。反是骆清幽瞧出些不对,连忙与乱云公子说些诗文之类的话儿,才算免去那一份尴尬。 彼此告辞,小弦正要与林青等人一同离开,却听平惑在旁边低声叫他名字。便让林青稍等,笑嘻嘻地来到平惑身边:“苹果姐姐。” 平惑见到小弦要走,心中大觉不舍,却知道自己下人的身份,不敢多言,只是把手中的两样东西交给小弦:“拿去吧,用了我半夜的工夫总算大功告成。”一个是一卷丝线般的物事,却是那《天命宝典》残留的封面被她巧手穿针,解成了一根长长的、足有十余丈长的丝线;另一个却是书面大小、呈十字形、似木非木的架子,原来这架子乃是用来定型,那卷丝线在其上缠绕,方形成了《天命宝典》封面内那一层网状物。 小弦把那卷丝线拿在手上,用力一挣丝线稍稍变长,一松手又恢复原形,仿佛极有弹力,而且必须用很大的力量方能拉开。再看那架子色泽淡黄,十分坚固,却又轻飘飘地毫无分量,亦是啧啧称奇。在手中把玩了一会,重又交给平惑:“送给你吧。” 平惑急得摇头:“不行不行,这一定是个宝贝,我可不能要。” “就算是个宝贝,我既然说给你,难道还反悔不成?”小弦颇豪气地一笑:“嗯,那我留着这架子,这卷丝线就给你,若是能织成什么帛绣,那才真成个宝贝了。” 平惑只是推脱不肯收,小弦急了:“你要是不收,就把我叫过你几声‘姐姐’都还回来。” 平惑一呆,知道小弦真是看重双方的友谊,也就不再推辞。小弦又低声道:“对了,你可要嘱托树叶、尸体她们,今天梅兰堂中说的话千万不要传出去,不然……”他本想说些利害关系警告一下平惑,奈何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又怕真吓坏了平惑:“哼哼,你自己想想后果吧。” “小弦不要吓我。你放心,姐姐知道好歹,一定不让她们说出去。”平惑装模作样地拍拍胸口,又嫣然一笑:“要是她俩要知道你起的外号,一定会气死了。” 小弦想到这几日平惑对自己精心服侍,又与她打打闹闹,有些舍不得她,喃喃道:“平惑姐姐,我走了。若是有空,你来白露院看我吧。” 平惑望着小弦,眼眶亦微微泛红:“我哪有什么机会出门,小弦,你会不会来清秋院看我?” 小弦想了想,放低声音道:“干脆你不要留在清秋院了,和我一起走吧。”心想乱云公子竟是青霜令使,平惑跟着他也不是好办法,索性趁机离开清秋院,反正骆清幽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一定不会拒绝自己的“小小要求“。 平惑吓了一跳:“这可不行。我,我……万一公子以为我嫌弃清秋院,那可不妙。” “有什么不妙?反正你说他从不打人,最多骂你几句罢了。”小弦眼珠一转,嘻嘻一笑:“或者你故意做错些事情,让他辞退你好了,然后就可以来白露院了……”也亏他异想天开,竟然出这样的馊主意。 平惑啼笑皆非,虽然有些意动,但她自幼入清秋院,呆了近十年,实在有些怕去不熟悉的环境,只是不肯。 小弦也不好勉强,把那卷丝线放入平惑的手心,一本正经道:“好吧,以后只要你有难就来找我。这卷丝线便是我们相认的信物。”这本是戏台上经常上演的桥段,经他照搬过来,却也似模拟样。 “呸呸呸!”平惑笑啐几声:“什么叫有难?你咒我呀?” 小弦正把自己投入角色中,仿佛果真在上演一出离别大戏,被平惑这样一打岔,不由哑然失笑:“你记住我的话吧,如果有什么需要,一定别忘了我这个弟弟。” 平惑望着小弦清澈的目光,忽也觉得这孩子日后必会是一个大有出息的人物,不再嘲笑他,只是重重点头。 小弦挥挥手,回到林青身边:“林叔叔,我们走吧。” 刚才两个孩子说话时,林青便与乱云公子在一旁闲聊几句,虽无意听小弦的对话,但目光却瞅见了那团丝线,隐隐觉得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当下拜别乱云公子,林青、骆清幽、何其狂带着小弦往白露院而去,机关王白石回流星堂,而简公子则留在清秋院中与乱云公子不知说些什么。 小弦一路上左手拉着林青,右手拉着骆清幽,十分开心,朝林青问东问西说个不停。方得知那日在京师城外之战险死还生的情景,若非何其狂恰好出手救下了林青,只怕暗器王当真要战死当场,不由心有余悸。他本见何其狂一付爱理不理、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隐隐有些害怕,得知此事后也主动朝何其狂说些笑话,何其狂面冷心热,见小弦这孩子顽皮有趣,亦是童心大起,甚至要抱小弦骑在自己头上,说什么要让小弦也尝尝在京城中“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何其狂一向我行我素,堂堂凌霄公子被小孩子当马骑竟也丝毫不觉得窘迫,纵然是被路上熟人看见亦全不当回事,反是自得其乐。瞧得林青与骆清幽大笑不止。 林青问起小弦这些日子的境遇,小弦便把在汶河小城与黑二的相识,后来又被追捕王掳走等事细细讲述一遍。听得林青等人咋舌不已,何曾想牢狱王黑山竟有一个做仵作的兄弟,而小弦在殓房中因祸得福,反学会了可判识高手动作的医道奇学“阴阳推骨术”,更是始料不及。 小弦又口沫横飞地说起自己如何捉弄追捕王、在树洞中留下秽物任其自取之事。此乃追捕王天大的糗事,自然不会对人多言,唯一听小弦提及的宫涤尘亦不会主动朝人说起,林青等人这才知道小弦竟古怪精灵到如此地步,想像追捕王当时尴尬的情景,皆是忍俊不禁。 等小弦讲到追捕王喝下“巴豆茶”时脸上那愕然的神情,骆清幽实在苦忍不住,终于放下淑女之态,在半路上笑得前仰后合,惹得路人皆侧目,连忙又把面纱戴起……四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就来到了京城南郊的白露院。 从白露院抢先迎出来的是一个满脸虬须,面若重枣的大汉,先对林青等人略略打个招呼,然后一把抱住小弦:“小弦,可想死我了。” 小弦被吓了一跳,记得在清秋院中看到的家丁、婢女等都是彬彬有礼,果不愧是京师豪门。知道了乱云公子的真正身份后,心生鄙薄,不由厌主怨仆,只觉得平惑是唯一好人,料想白露院中的下人定是胜过百倍,谁知却先被这蛮横的大胡子抱在怀里。 只见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眉长目清,脸若刀削,颧骨高耸,鼻端丰隆,加上面如重枣与那一付十分威武的大胡子,分明是个异族人。只是他说汉语的口音纯正,不沾丝毫羌音,身穿青衫长袍,倒也像个文士。可那一抱实在是气势汹汹,小弦的脸被他胡须扎得生疼,一时说不出话来,骇然望向林青,不知此人是何来路。 “容兄莫吓坏了小孩子……”林青微笑着更正道:“哦,不对,是许惊弦许少侠。”骆清幽闻言掩唇而笑。 小弦听到“容兄”两字,灵光一闪:“你是容笑风容伯伯。” 来人大笑:“好乖巧的小娃娃,许兄在天之灵必也欣慰。” 听他提起父亲许漠洋的名字,小弦眼眶一红,强自忍住。骆清幽细心,瞧出小弦的心意,把他的小手紧紧握住。 此人正是当年在塞外与林青、许漠洋、杨霜儿、物由心等人共抗明将军大兵的笑望山庄庄主容笑风。在幽冥谷明将军与林青初次交手,偷天弓一箭无功,巧拙大师在笑望山庄山腹中留下的“换日箭”被当场震碎,明将军却只将容笑风带回京师,而放过了林青等人。 或许因为暗器王的缘故,明将军对容笑风颇为尊重,不但不加禁制,还允许他在京师中随意行动。但容笑风乃是塞外龟兹人,虽然汉语说得精熟,这一张无法隐瞒身份的相貌却在京师中备受歧视,加之举目无亲,亦只好留在将军府中,这一呆就是六年时光。直到林青受伤入京后,明将军才让水知寒亲自把容笑风带至白露院。 容笑风看到小弦,想到当年并肩的战友中杜四与许漠洋都已身死,物由心与杨霜儿远在关中无双城,如今只有林青与自己在京师相会,大生嗟叹之意,对小弦更是加倍爱怜,有意说些天南海北的笑话逗小弦开心。他虽是胡人,口才却好,加上见多识广,妙语如珠。 小弦伤感渐去,也不再害怕容笑风这一把大胡子,反觉有趣。 几人寒暄一阵,容笑风问道:“林兄今日去清秋院可有什么收获?” “不过是解了一道题而已。”林青淡然道:“顺便订下了与明将军交手的时间与地点。” 容笑风微吃了一惊,却听到骆清幽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 何其狂拉一把小弦:“叔叔带你去白露院中逛逛,可好?” 小弦聪明,知道林青与骆清幽、容笑风之间定是有许多话要说,虽是很想在旁倾听,转念想林青晚上定会告诉自己,何必惹人生厌?笑嘻嘻地拉住何其狂的手:“好啊,我们走。”蹦蹦跳跳地跟着何其狂走了。 容笑风望着小弦的背影,低声犹豫发问:“这孩子真是明将军的克星?”林青被管平等人围攻时说得那句话早已传入他耳中,却一直未及问个究竟,只知道小弦是许漠洋的义子,此刻看来虽然聪明机灵,却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所以发问。 林青微微一叹:“其实我也不能肯定,当时的情景下,唯有如此说以免管平杀小弦灭口。”其实林青在鸣佩峰上虽听愚大师说起过天后来历与明将军身怀夺取江山重任等事,但愚大师却坚决不肯透露苦慧大师临死前留下的天命谶语,他根本不知小弦是明将军“命中宿敌”之事。只是因为小弦的生日与偷天弓出世的时间暗合,恰好是巧拙大师所说明将军一生最不利的时辰,所以才说出那番话,希望管平不致下手害了小弦。 林青自然万万想不到,他误打误撞的随口之言却与真相极其接近,反而引起了一场更大的风波。 忽听骆清幽道:“你要与明将军做生死决战我管不着,但我绝不会再让这孩子也陷入这些争斗中。” 林青心头暗叹,如何不明白骆清幽的心理,本想安慰她几句,却知道以骆清幽的兰心慧质,早已看破自己的心思,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仰望头顶那一方湛蓝无云的天空,喃喃默念:“正月十九,泰山绝顶。希望那时可以了结一切!” 如果绝顶一战暗器王能击败明将军,小弦是否就真的不用再面对他的“命中宿敌”?而林青,是否真有把握击败名震天下近三十年的流转神功?纵是苦慧大师复生,只怕也不会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小弦与何其狂在白露院中随意闲逛,小弦本以为骆清幽的住所必是雅致之极,不料看白露院占地虽不大,却是朱户丹窗,飞檐列瓦,密林道宽,阔池高亭,极有气派,隐露奢华。 小弦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听了何其狂的解释,才知白露院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乃是京师三大门派之一蒹葭门的重地,所以才是这般华贵与肃穆亦有的建筑风格。虽与才女的身份不符,但骆清幽身为蒹葭门主,尽管不习惯,亦不便轻易改动前辈的布置,只得忍耐。唯有在闺房住处周围种些爬藤植物,方有些返朴归真的味道,稍减富贵豪门的华丽之气。 大致将白露院走了一圈,左右都是些寻常的建筑,竟然还比不上清秋院的精致素净,小弦不由微有些失望:“这里为什么叫白露院啊?嗯,‘关睢’、‘黍离’、‘蒹葭’的名字都是出于诗经,难道就是因为那一句……”摇头晃脑地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以才起名叫白露院吗?”他在磨性斋里才读了《诗经》,因为涉及到骆清幽门派的名字,所以这首诗记得格外清楚,倒也不是故意卖弄。 何其狂笑道:“也不尽然。等到了春天,后花园中百花齐放,晨露凝叶时,你就知道为何要叫这名字了。” 小弦奇道:“难道那露水竟然会是白色的?” 何其狂眨眨眼睛:“这可是清幽的秘密,我可不能随便告诉你。” “哼,才不要你告诉,我到时候自己问骆姑姑。”小弦略赌气道:“那我们先去后花园看看吧。”何其狂也不以为意,含笑领路。 两人来到后花园中,却是好大一片花林,只是如今寒冬腊月,园中仅有几束腊梅开放,但隐隐的花香袭来,亦令人神智一爽。除了那满园尚未盛放的花树外,竟连普通大户人家的小亭子也未设一个,仅有一张彻得方方正正的石桌,旁边有几个石凳。 第146章 战约双雄(3) 但最特别的却是那园中小路的每一方青石板下都有细水流过,每股水流仅是三四寸宽,涓涓细流,潺潺微响,整个园中恐怕有数百道水流纵横,也不知水源在何处,却令小弦感觉每走一步都如同跨过了一道小桥……小弦总算看到一处颇有“骆氏风格“的地方,大喜道:“这园子好漂亮。”想像着到了春天百花齐放,蜂绕蝶舞的时光,更是心痒难耐:“何叔叔,到时候我们来这里捉迷藏……”话音未落,何其狂出手如电,一把按在小弦的嘴唇上。 小弦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滴溜溜乱转的眼珠望着何其狂,不知他何故如此。 何其狂缓缓放开手,正色道:“我今年才二十八,尚未娶亲,你可不要叫我叔叔,仿佛一下子老了数十岁一般。” “原来就为这事啊,可被你吓死了。”小弦拍拍胸口,嘻嘻一笑:“那我叫你什么好,何兄?只怕别人听到了要笑话。” 何其狂傲然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洒脱点,何须顾忌别人的眼色,要么以后你就直接叫我何公子好了……” “怎么看你也不像个‘公子’嘛……”小弦老实不客气地打断何其狂的话:“反正无需顾忌,叫你一声叔叔也不会真的把你叫老了,嘻嘻,我看你根本就算不上洒脱。” 何其狂一愣,想想自己确是太过着相,口中兀自强硬:“看那宫涤尘与我年龄亦相差不远,你为何要叫他大哥?” 小弦心想宫大哥其实才十七岁,只是他一再嘱咐自己要保密,还是不要告诉凌霄公子何其狂知道吧。巧妙地避开话题:“可是我要叫你大哥,那岂不是比林叔叔矮了一辈?” 何其狂大笑:“你不怕我也喜欢骆姑娘么?” 小弦赧然,才知道自己那些小心思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却见何其狂面容一整:“这一点你尽可放心,就算没有你林叔叔的缘故,我也不会喜欢骆姑娘。” 这下小弦反是有些替骆清幽抱不平了:“骆姑姑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何其狂叹道:“我与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小弦挠挠头,实在不明白为何“太熟悉”反而不会喜欢?以此算来,林青与骆清幽岂不是更熟悉,难道林青也不喜欢她么?他虽对何其狂这个观点十分怀疑,却不敢多问几句,唯恐问出什么难以接受的“真相”……“你是如何结识那位宫涤尘的?”何其狂似乎对宫涤尘十分好奇。 小弦答应了宫涤尘不说出潭底相遇之事,又不愿意欺骗何其狂,只好避重就轻,含混几句。何其狂瞧出小弦有所隐瞒,目光闪动,也不揭破。 小弦忍不住想打听一下当年林青的“英雄事迹”:“何叔叔,不不,何公子,你与林叔叔认识许多年了吧,给我讲一讲。”说到“何公子”三字时,不由吐了一下舌头。比起外表儒雅谦和的乱云公子郭暮寒、相貌俊美的简公子,霸气凌人的何其狂确是没有一点“公子“的模样。 何其狂哈哈一笑,带着小弦找个石桌前坐下:“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就如你一样……” 小弦急忙挺胸昂首,大声抗议:“我马上就十三岁了。” “是是,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小。你林叔叔大我五岁,才恰好是你这年纪。”何其狂对小弦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神也渐渐有些迷茫,陷入了二十年前的回忆中:“我父母早亡,只有个舅舅带着我。谁知舅母故去后,他新娶了个妻子,动不动就挑我的错处,趁着舅舅不在的时候就打我骂我,有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了,一赌气就离家出走,来到了京师。唉,那时的我身无所长,别说有什么武功,连一日三餐也没有着落,说得好听些是京师的小混混,难听些其实就是个乞丐。但我早下定了决心,就算死在外面,也绝不再回家受那个坏女人的欺辱……” 小弦目瞪口呆,本以为京师三大公子都是出身名门世家,万万想不到凌霄公子何其狂竟有如此落魄的童年。 何其狂似是瞧出了小弦的心思,微微一笑,傲然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今想来,若没有当初的那段日子,也不会有今日的我,所以无论对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经历,我都绝不后悔!纵是提及当年行乞之事,亦绝无羞愧之意。” 小弦暗咐凌霄公子能有今日的名声地位,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一念至此,暗下决心:只要自己奋发图强,日后也定会有所作为。继续问道:“后来你怎么认识林叔叔的?” 何其狂眼落空旷处,略有些出神:“那时小林的境况比我稍好些,但也只不过跟着一个走江湖的杂耍班子混口饭吃。嘿嘿,你知道他那一身暗器功夫是如何练成的么?那是因为他自小就做飞刀的活靶,所以才发誓绝不会再让任何暗器沾上自己的身体……” 小弦一震,想到以前常常见到那些跑江湖的杂耍班子中,一个小孩子头顶一只苹果,任由数十步外的飞刀射来……有时为了招揽观众,投飞刀者还故意用黑布蒙上眼睛。当时还十分佩服那小孩子的勇气,如今想来,那亦是被生活迫于无奈……他虽知道林青出身寒门,却从不知他童年的成长经历,只道他少年成名,从此威震江湖,何曾想到名动天下的暗器王林青竟然就是从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念及林青那宽厚的肩膀、英武的神态,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何其狂停顿了一会,方才继续道:“我们一个在城东行乞,一个在城西卖艺,总算有一天意外碰见了。也不知怎么,两个孩子虽然差了五六岁的年龄,偏偏就是一见投缘……”小弦不由想到自己与宫涤尘也相差五岁,亦在温泉潭边一见投缘,忍不住会心一笑。 “那时我们都很穷,别说吃饱饭,连完好的衣服都没有一件,却偏偏想像大人一样喝酒,于是就约好半夜三更一齐去北京师有名的酒楼天凤楼中偷酒喝……”何其狂望着小弦奇道:“你脸上为何这般古怪的神情,莫非也是个小酒鬼?” 原来小弦听到何其狂说与林青一齐去偷酒,不由大乐,三香阁中第一杯酒入喉时火辣辣的滋味至今难忘。听何其狂问起,喃喃道:“我倒是觉得酒似乎也不算什么好东西,不但呛人,醉了还难受得要命。” 何其狂哈哈大笑:“不过对于孩子来说,狂饮痛醉一番,仿佛才有一些长大成人、行走江湖的豪气吧。” 小弦大有同感,连连点头。他虽然从小跟随父亲许漠洋在清水小镇,好歹衣食不缺,比起林青与何其狂两人来说倒似是幸福多了。挂念何其狂的讲述,催问道:“你们最后偷到酒了么?“何其狂摇头:“不但未偷到酒,反而在酒窖中被值夜的大厨子捉个正着。那时我与小林都只是个孩子,他还算有些武功底子,虽拼命护着我,但勉强抵挡几下,终是气力不济,被那守夜的厨师捆成了两个粽子……”这些本是极不光彩的事情,但听何其狂不急不徐地道来,面上也不见丝毫动容,浑如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厨子是个大胖子,未习过武功,力气却是不小,醋钵大的拳头打在身上着实疼痛,将我们打倒在地后又找绳子绑起,丝毫动弹不得。但我两人都是一声不哼,而且明知理亏,也不求饶,只盼他打够了消了气便放我们走。谁知他大概当日不知受了客人的闲气还是掌柜的教训,把我们绑起来打骂竟不算完,还要拉我们去报官。这下我可先慌了神,我倒是不打紧,就怕小林被杂耍班子扫地出门,岂不是连累了他?于是我咬着牙道:‘你砍我一根手指吧,只是不要报官。’那厨子嘿嘿冷笑:‘要你手指有何用处,不报官也行,但须得给老子寻点乐子……’那天凤楼是京师最大的酒楼,酒窖中全是酒坛,足有上千坛。他便拿来整整两大坛酒,道:‘你们不是想偷酒喝么?嘿嘿,这酒名叫佛跳墙,算不得什么好酒,却是足够劲道,只要你们一人一坛喝下去,便放你们走。’……”想必何其狂对此事印象极深,纵然过了二十年,那厨子说的话竟然记得清清楚楚,连冷笑声都模仿个十足。 “你们喝了么?”小弦神情紧张,仿佛在场的是自己一般。 “能不喝么?何况我们都被绑得如粽子一般,根本无法挣扎。我酒量比小林大些,只盼自己多喝些他就可以少受些罪。”何其狂淡淡一笑:“好一个佛跳墙,才喝了五六口,肚子里便翻江倒海起来,这时候才知道酒确实不是一个好东西。那厨子哈哈大笑,抓着我的头发硬往喉中灌,我双手被绑,无法挣扎,纵是紧闭嘴巴,那酒却从鼻子里真冲进来,呛得我几乎吐出血来……”说到这里,何其狂怔了一怔,似在回想当时的情形,良久后才缓缓道:“那一天,我立下了平生第一个誓言:绝不会再让人迫我喝酒!” 小弦见何其狂双目炯炯如星,声音犹如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蹙出,想他以骄狂之态名动天下,或许正是因为少年时曾有如此不堪回首的经历,所以才绝不容任何人轻辱。 何其狂续道:“小林见状也急忙来抢酒喝,两个孩子勉强饮了大半坛烈酒,直喝得面色铁青,肚内翻江倒海,小林忽对我道:‘不要喝了。’停下不饮,定定望着那胖厨子道:‘这样喝会死人的,你想吃官司么?’他镇静的态度更激怒了那胖厨子,他大吼一声:‘好,不喝酒也行,喝老子的尿!’竟然当真脱下裤子撒了一碗尿递过来……” 小弦大惊:“难道你们真的喝了?” 何其狂漠然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真有那么一刻,你会不会喝?” 小弦拼命摇头:“我绝不喝,让他打死我好了。” 何其狂叹道:“我亦是如此想,士可杀不可辱,但若是只有自己一人,定然宁死不从。可为了不让小林受委屈,我也抢着要喝那碗臭尿,两个孩子被绑成一团,口中争来抢去,竟然为了那一碗尿!可恶的胖厨子还大笑:‘不要抢,老子等会再屙一泡……’一面说着,一面抓住我的头发,就要硬灌那碗臭尿,我本就被酒激得难受,立刻就吐了出来。只听小林大叫一声:‘你先把他放了,我就喝!’厨子冷笑:‘谁会信你这偷酒的小鬼,先喝一口我再放人。’小林愤声道:‘偷酒的事全是我的主意,与他无关,我喝就是,不要逼他,若不然,便与你拼个鱼死网破……’言罢以牙咬舌,看来只要那胖厨子强迫,便会咬舌自尽。 “胖厨子被他慑住,亦怕吃官司,不敢将我们迫急了,当即给我松了绑。我大叫一声,就要上去和他拼命,小林却道:‘小何,你要我死在你面前么?’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说话时的神情,面上血迹淋漓,神色却是十分冷静,竟还有些微的笑容,仿佛面前不是那碗尿,而是什么山珍海味一般,哈哈哈哈,小林啊小林,我永远会记得那一幕,终生不会忘记!”何其狂蓦然狂笑起来,神态似悒郁似狂放,眼中却隐隐泛起了一层漾动的光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张口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想到敬爱的林青竟受到如此奇耻大辱,实是感同身受。更为林青与何其狂之间的友情所撼动,或许这种的“凄惨的友谊”并不值得炫耀,甚至会被人耻笑,但在孩子的心目中,却比江湖人口中的“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弥足珍贵十倍百倍。 何其狂笑了良久方歇:“我听了小林的话,一语不发往外走。我要去寻把刀子,哪怕杀了那胖厨子给他偿命,也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兄弟受这样的侮辱……谁知那酒劲被门外冷风一吹,尽数涌了上来,迷迷糊糊走了不远,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第二日醒来,我才知道小林等我走远后,趁那胖厨子不注意,便拼力一头撞在那碗臭尿上,洒了两人一身。胖厨子恼羞成怒,发狂一般拳打脚踢,小林当即被打断了几根胁骨,扔到大街上,差点就此送了一条小命!” 小弦双拳紧握,眼中喷火。虽然明知林青如今安然无恙,心中那股怒气却是无法抑止。 何其狂吐出一口长气:“好不容易等小林养好了伤,已是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了。他容身的那家杂耍戏班亦早已去了外地,两个孩子都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小弦敏感,听何其狂说得轻松,却想像得出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哪来银钱替林青治伤,自不免又去偷抢,其中所受的诸多委屈却仅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上前紧紧握住何其狂的手。 何其狂亦是心怀激荡,握着小弦的小手浑如握住了当年的林青,良久后方才继续道:“等小林身体复原,我便打算要找那胖厨子报仇!谁知却被小林拉住,他只说了一句话:‘小何,我们要做有本事的人,就不会去做人人痛恨的小偷,也不会受人欺负!’这一句话,改变了我们的一生。从那一刻起,我们约定离开京师,他往西,我往南,学好本事,十年后再来天凤楼中重聚。 “那些四处拜师学艺、辛苦习武的日子也不必提了。仅仅过了几年,我便听说了小林在洞庭湖宁芷宫以一人之力破了江湖十七名暗器高手,被江湖人尊称为暗器之王,既替他高兴,更是加紧练功,至少不能输给他……到了第十个年头,我的武功总算已有小成,再度回到了京师。” 小弦舒了口气:“可找到了林叔叔?” 何其狂哈哈大笑:“那时小林已是京师中八方名动之一的暗器王,我却并没有先去找他,你不妨猜猜我先要做什么?” 小弦叹道:“自然是找那胖厨子报仇。” 第147章 战约双雄(4) “不错,正可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其狂目露杀气:“我先来到天凤楼,第一件事就是打听那个胖厨子的下落,才知道他已换了主顾,去了另一家酒楼,我又按地址找到那家酒楼,指名道姓让他出来见我……” 小弦连忙问道:“你杀了他么?” 何其狂一叹:“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他见我的面却抢先问我一句:‘公子可是姓何么?’我好生奇怪,按理说这十年来我面目大变,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当年的小乞丐认得清楚,勉强答应一声,他却是喜笑颜开:‘我总算等到公子了。’我暗咐难道他自晓当年做法太过分,早知道我要来寻仇?这也太不合情理了吧。便不动声色问他等我何事?他道:‘一年前暗器王林大侠托我一件事情,今日才算有个交代。’我听到小林的名字大吃一惊,难道他已先教训过了这胖厨子?但看情形却不似,按着性子问他小林所托何事。胖厨子道:‘暗器王给了我十两银子,托我请一位姓何的兄弟喝一坛酒,带两句话,再替他做一件事。’我听到‘一坛酒’三个字,旧恨涌上,几乎立刻要发作,实在料不到小林为何还要给他银子?便问带什么话?胖厨子说第一句话是七个字:‘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拍桌大怒,小林能忘了当年旧恨,我却忘不了,亏他还猜出我不肯干休,特意让这胖厨子给我留话。正要发作,谁知胖厨师又说出了第二句话,仍是七个字:‘仔细看看眼前人。’我定睛看去,这才发现十年的时光足以把一个人改变许多,不但当年偷酒的孩子已变成了风度翩翩的武功高手,那胖厨子竟也苍老了许多,鬓角都已斑白,再不复当初那蛮横霸道的模样。我一时愣住了,只听那厨子絮叨不停,原来他年事渐高,终于被天凤楼辞退,反是小林替他找了这家酒楼,所以对小林感激不已,竟是当作恩人一般,交托之事更是尽心尽力,每一个找他的客人都来问一句:‘公子可是姓何?’……” 小弦心中涌上无数念头,却不知应该如何表达。林青以德报怨虽是无可厚非,却实在令他犹如骨鲠在喉,极不畅快。 何其狂冷笑:“我可不似小林那么好心,就算不杀他,至少也要出一口当年的恶气。当下拿出一百两银子拍在桌上,指着那一大坛‘佛跳墙’道:‘我也不要你做什么难事,这一坛酒当场喝下去,银子就是你的。’那一坛酒足有二十斤,胖厨子面露难色,但只稍稍犹豫了一下,立刻端起一大坛酒喝下肚去,其间几度呛咳,却仍是拼力灌酒不休……然后我就看见了小林,微笑着来到我面前,仿佛我们并非十年后重遇,而是昨天才见面。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替他喝好不好?’ “我心中实是不愿意,却仍是点点头。谁知那胖厨子却不依地大叫:‘林大侠不要管我,我能喝……’我刹那间怔住,然后与小林一齐大笑起来,你一口我一口抢着把那坛酒喝完,并肩离开了酒楼。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胖厨子。” “为什么会这样?”小弦呆呆地问。 何其狂泰然一笑:“因为那一刻,我竟然发现心底并不是报仇后的痛快,而是一份突如其来的顿悟。能够让曾经痛恨的仇人如此感激自己,才是最高境界!” 小弦似是无可奈何,又似是怀疑地摇摇头:“那样真的会很快乐么?” 何其狂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与小林习武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报当年之仇么?” 小弦一震,隐隐捕捉到了何其狂话中的含意。 何其狂仰望蓝天,悠悠一叹:“当你登上一座山峰时,眼中只会有另一座更高的山峰,而不是曾经令你失足陷落的泥沼!” 小弦恍然大悟,脱口问道:“如果林叔叔击败了明将军,他还会去攀登什么高峰?” 何其狂不答,心底却因小弦这随口的问题浮出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念头:我所追求的山峰是什么? “如果你真的击败了明将军,你还会做什么?”骆清幽坐在椅上,轻轻问道。 骆清幽的闺房名叫“无想小筑”,却给了京师绝大多数男人无穷无尽的想像。能来到这个地方来的男子,不过寥寥数人而已。但此刻坐在骆清幽对面的那个英俊男子却是盘膝打坐、闭目凝神,看他一脸悠闲的样子,浑若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 能在“无想小筑”中洒脱行迹至此的,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暗器王林青一人而已! 林青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明将军并不容易击败。” “我是问你‘如果’。”骆清幽不依不饶,神情似乎有些撒骄,又似乎是非要问个水落石出的固执。 林青神态悠然,目光停在房内梳妆铜镜上挂着的数枚“丁当”作响的风铃上,似乎根本没有将骆清幽的话放在心上,耸耸肩膀,微笑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找个好姑娘成家生子吧。” 骆清幽一跺脚:“你总是这样没个正经的时候。” 林青故作惊奇:“小弟此言完全出于真心,为何姑娘偏偏不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你希望我做和尚?要真是那样的话,不知要让多少女子流尽委屈的泪水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骆清幽虽是提醒自己不要在林青面前露出什么破绽,脸上仍是不由泛起一丝红潮,连忙借起身浇花去掩饰,口中淡淡道:“看来我真是不能对你太好了,免得你想到什么话都敢随口乱说。” 林青哈哈大笑:“那我以后对你不说心里话可好?要知道京师这么大,却唯有在你这里才最可令我安心,若你都要嫌弃,那我可真是无处可去了。” 骆清幽顿时语塞。只觉脸颊如有两把火腾腾烧起,真想把手中的水壶当头浇下。半天才幽幽道:“谁嫌弃你了?说得堂堂暗器王似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般,哼,有人会信么?” 林青叹道:“这六年来漂泊江湖,实与流浪汉无异。” 骆清幽渐渐恢复常态,轻笑一声:“莫非那些志在四方的好男儿都是可怜人了?” 林青一本正经道:“骆姑娘你不知餐风饮露的滋味,‘可怜’两字岂能形容其万一?” 骆清幽哼道:“若是在‘餐风饮露’前面加上‘游山玩水’四个字,不知是否会稍解林大侠胸中块垒?” 这一下轮到林青答不上话来,喃喃道:“每日能与才女斗嘴一番,纵是输得一败涂地,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小女子愧不敢当。”骆清幽掩嘴而笑:“岂不闻‘温柔乡处是英雄冢。’怎敢消磨林大侠的壮志雄心?” 林青苦笑道:“小弟已经告饶,姑娘何苦仍不肯收兵,非要赶尽杀绝?” 骆清幽嘻嘻一笑:“敌人阴险狡猾,若不斩草除根,必有后患。” 林青眨眨眼睛:“你就只会在我面前侃侃而谈,为何清秋院中却不见你多说话?” “懂不懂什么叫矜持啊?”骆清幽白了林青一眼。 林青奇道:“难道在小弟面前就不用矜持么?看来骆掌门果然是对我……嘿嘿。” 骆清幽瞪眼大喝:“不许乱嚼舌头。”两人装腔作势地彼此怒视,又一齐笑了起来。 “不开玩笑了。”骆清幽收住笑容:“今日清秋院中你可觉出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么?” 林青沉思:“至少有三处不合情理。” 骆清幽似是得意地一挑眉稍:“我却想到了四处,你先说说你的观点。” 林青沉吟道:“第一,宫涤尘此人神秘莫测,身为吐蕃使者,却偏偏请来京师各派人物,名义上是回答蒙泊国师的问题,暗中定然另有图谋,最可疑的是他提前派人按时迎接我们,似乎每个人到达的时间都掐算好了,小何听到‘京师六绝’之言语还可以说是凑巧,但明将军正好在我出手的刹那间出现,绝对是他的有意安排……” 骆清幽颇惊讶:“你为何如此肯定?” 林青道:“他给我打开砚台时起初动作极其缓慢,后来突又加快,节奏不一,分明是听到了明将军等人的脚步声。此人谈吐不俗,武功极高,又有这份深藏不露的心机,如果是敌非友,将会令人头疼不已。” 骆清幽亦是面带忧色:“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十分奇怪……” 林青呵呵一笑:“他从吐蕃特意给你带来那‘煮香雪,只怕颇有倾慕之意。连小弦都看出来了。” “不要胡说八道。”骆清幽瞪了林青一眼:“我觉得他对我的态度才最是令人费解,按理说他既然有意与京师各方面交好,更是不应该招惹我,何况如此公开示好,徒然引起他人妒忌,又有什么好处?除非他此次来就仅是为了蒙泊国师那道难题,并没有其余目的。”一旦说起正事,骆清幽再没有小女儿的作态,也不介意客观评说自己的“魅力”了。 林青倒没有想到这一点,以宫涤尘的才智也不应该犯如此错误,一时猜想不透,打趣道:‘或许他真是对你情难自禁也未可知。” 骆清幽不理林青的调侃:“宫涤尘有心与小弦结交,也不知是何用意?有机会好好问问小弦。嗯,他既已回吐蕃,暂时先不去管他。虽然,十有八九会随蒙泊大国师再度入京。你再说你的第二个疑点。” 林青道:“第二个令我生疑的人是管平。按理说他绝不应该竭力促成我与明将军的决战,而看太子的态度,分明亦默许此事。这其间到底有何用意,我至今仍捉摸不透,难道管平欲借明将军之手除了我?若真是如此,他的做法岂不是太张扬了?” 骆清幽叹道:“以我的判断,只怕管平正是此意。” 林青一怔。骆清幽解释道:‘管平向以谋略称道,正是因为如此明目张胆的挑唆你与明将军,所有人才会以为他定然是另有目的,绝非表面上想借刀杀人,而其实呢……”说到此处有意住口不语,一双透着灵气的漆黑眼瞳盯在林青面上。 林青恍然大悟:“兵法之道,虚虚实实。管平故布迷阵,让人以为他别有居心,却不知他的真正目的已摆在眼前。” 骆清幽缓缓点头:“所以你更要小心,不要中了他的计。可是……”摇头轻叹,纵然料定管平借刀杀人,又怎能打消林青与明将军一战的念头? 林青不愿骆清幽为自己伤神,跳开话题:“第三个疑点是简歌简公子,我无意间发现他看宫涤尘的眼神很古怪,似乎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事情?简公子与乱云公子一向交好,宫涤尘既然这段时间都住在清秋院中,自当见过简公子,简公子为何会突然有这般神情,令人费解。” 骆清幽点点头:“我也注意到这一点,而且感觉简公子的眼神有些迷惑,仿佛是遇见了知交故友,又似乎并不能肯定,所以暗中又朝宫涤尘多望了好几眼。”她身为女子,对这些细微处尤其敏感。 林青沉吟道:“他两人一个足不出京师,一个远在吐蕃,以往应该没有机会相识,确是有些蹊跷。” 骆清幽笑道:“不过简公子心思灵巧,向来让人捉摸不透,虽与太子交好,却一向并不为其所重用,仅仅挂个清客之名罢了。或许只是他一时兴动多望了宫涤尘几眼,我们倒也不必太过多疑,仿佛京师中处处都是敌人一般。” 林青缓缓颔首:“清幽此言有理,像他这样一个公子哥式的人物,原也不值得多费心。” 听到林青如此说,骆清幽眉头不易觉察地一皱,心里却突然一动:京师三大公子中,凌霄公子何其狂武功惊人,乱云公子郭暮寒博学强知,一文一武相得益彰,相较之下,简公子除了有一张漂亮的面孔、涉猎许多杂学外,似乎并无太过特别的地方。他相貌俊雅,谈吐风趣,又纵情欢场,声色犬马无一不精,乃是京师权贵最愿意结交的花花公子,也正因如此,京师四派中人人素闻其风流倜傥之名,暗中却总有些不屑之意。这会不会反而令人轻视了简公子?在那张俊秀得近于“妖异”的面容下,是否有一些并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呢? 不过骆清幽向来不愿在背后论人诟病,纵有些疑虑,亦仅仅放在心里,并没有说出口来。 林青一摊手:“我的三个疑点都如实招供了,不知目光如炬的骆掌门还瞧出了什么名堂?”这当儿他竟然还有闲心开玩笑。 骆清幽轻抚长发:“当宫涤尘击落幕布,露出蒙泊大国师那‘试门天下’四个字时,在场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其上,却有一个人不为所动,反而趁此机会观察众人的反应……” 林青失笑:“难道你在说自己?不然你怎么会注意到?”事实上在那一刻,暗器王的全部心神确实都放在那四个字上,绝无余暇顾及他人。 骆清幽微笑摇头:“我不像你们这些大男人那么争强好胜,所以看了几眼后便放弃了,而那个人却是一直注意观察每个人的反应,从头至尾。”骆清幽之所以没有被“试门天下”四个字吸引,其实还有另一层缘故,那是因为她亦只有在那一刻才能好好观察身边所珍爱的男子而不被他发觉,但这缘由却是万万不能告诉林青的。 林青沉声问道:“你说得人是谁?” “追捕王梁辰!”骆清幽吐出这个名字,轻轻一叹:“他那一双名为‘断思量’的利眼可谓是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多半是奉了泰亲王的命令观察京师诸人。幸好有帽檐与额发遮挡我的视线,追捕王应该没有发现我已然注意到了他的行为。” 林青陷入深思中。 “清秋院之宴”乃是京师四派多年来第一次正面相对,无论是将军府还是太子与泰亲王的势力,都会利用暗器王林青挑战明将军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做一番文章。 或许,京师权利的争斗从这一刻起,才真正拉开了大幕! 第148章 敌友难辨(1) 小弦与何其狂在后花园中说了一会儿话,眼看已近傍晚,天色蓦然阴暗下来,浓厚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头顶上,遮住了西边一轮欲沉的落日,似将有一场风雪。 两人来到“无想小筑”,隔了十余步,已可从窗口隐隐看到室内林青与骆清幽的影子。 小弦正要大叫一声:“我回来了。”何其狂却忽然一把拉住他,手指放于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小弦知机,偷眼瞧去,只见林青端坐在桌边,左手按桌,右手起落不休,传来一声声的闷响,也不知在做什么,而骆清幽则是斜依在床边,手中抱着一本书,唇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时抬眼望一下林青。 小弦低声问何其狂:“林叔叔在做什么?” 何其狂神秘一笑,附在小弦耳边道:“清幽最喜欢吃核桃,小林在用木锤敲去核桃的硬壳。” 小弦这才明白那一声声的闷响竟是因此,奇道:“林叔叔指力何等厉害,轻轻一捏就行了,为什么还要用什么木锤,岂不是多此一举?” “你不懂!”一向骄狂的凌霄公子脸上居然露出一丝俏皮之色:“用木锤去壳后的核桃特别香。” 小弦半信半疑:“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何其狂眨眨眼睛:“你若不信,有机会不妨去问问清幽。” 小弦看何其狂神情古怪:“骗人。哼,你当我是傻子啊?”声音不免大了一些,林青与骆清幽同时望了过来。 林青笑道:“小何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何其狂指着小弦道:“你问小弦吧。” 小弦一本正经地发问:“林叔叔,用木锤砸出核桃真的特别好吃么?” 林青一怔,骆清幽已明其意,微红着脸瞪一眼何其狂:“小何可不要误人子弟。” “好好好,就算是我误人子弟。”何其狂似是无辜地一耸肩膀:“反正现在除了容兄外还有小弦陪着你俩,总该放我这个闲人回家睡个好觉了吧。”朝三人挥挥手,大笑离去。 原来林青到京师这些日子都留在白露院中,骆清幽倒不觉得什么,林青却知京师中不知有多少权贵的眼睛都盯着待嫁的蒹葭掌门,生怕引起什么闲言碎语,所以特地让何其狂搬来同住。 小弦向何其狂挥挥手作别,心里却仍是满腹疑惑,进了屋后望着林青手中的木锤问个不停,林青怕骆清幽尴尬,连忙用剥好的核桃仁堵住小弦的嘴:“你自己尝尝味道吧……” 小弦嚼了满嘴的核桃,却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茫然地瞅瞅林青,又望望骆清幽,忽恍然有悟,做个鬼脸,连连点头:“果然味道大不一样,特别好吃呢,哈哈。” 看着小弦装腔作势、一付早已看破究竟的模样,林青只得连声苦笑,骆清幽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林青不用武功、像个寻常百姓一样替骆清幽敲核桃之举本是两人早年相识的默契,其中虽不无玩闹笑诌之意,但时日隔得久了,也渐成习惯。只不过彼此似乎早忘记了那份不经意间流露的款款柔情,此刻被小弦无意撞破,不由令骆清幽心生涟漪。 一别六年,光景依然如昨,人亦会如从前么? 房内霎时寂静下来。小弦瞧出林青与骆清幽之间微妙,故意打个哈欠,懂事地道:“我刚才和何叔叔在院子里转了半天,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又连忙补充一句:“林叔叔晚上可要来陪我哦。” 小弦本是有意留两人相处,但这最后一句无心之言当真是画蛇添足,害得骆清幽脸上浮起红霞:“林叔叔晚上当然要陪你。”一语出口,又觉太着痕迹:“容叔叔在西院,我带你去找他,要么先吃些点心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找容叔叔好了。”小弦醒悟自己说错了话,嘻嘻一笑,逃也似的离开“无想小筑”。 小弦问了几名仆佣,来到容笑风的房间,敲门而入。 容笑风暂住白露院,并不宽敞的房间中除了一张卧床外,蹊跷地摆了几只木笼子。木笼都以黑布遮光,里面隐隐发出响动,似乎养着什么活物。 容笑风正在给一只鸟儿喂食。那鸟儿外型不过鸽子大小,却是脸削喙尖,模样倒似是一只鹰。见到小弦进屋,不但不怕,反而竖起浑身羽毛,昂首咕咕怪叫。 小弦大奇:“哇,这是什么怪鸟?小鹰儿么?” 容笑风轻抚着那鸟儿的头颅,令它安静下来,笑道:“这是塞外所产的猎鹞。别看它个头不大,却比普通的鹰更厉害些,不但有一双可视千步的利眼,这两只利爪更是锋利无比,连狮狼虎豹都不是它的对手。” 小弦咋舌:“我可不信它能敌得过老虎。”话音未落,那只鸟儿一爪抓下,容笑风递给它的一大块血淋淋的牛肉已连皮带肉被撕成两半,张嘴吃下肚去。抬起一对射着蓝光的眸子,扬威似的望着小弦。 小弦一愣,哈哈大笑:“有趣有趣。它叫什么名字?” 容笑风答道:“它叫小鹞。” 小弦摇摇头:“这名字不好,听起来倒像是‘逍遥’,不如改一个……” 容笑风大笑:“一个扁毛畜生而已,何用那么多讲究。何况它已记住了自己的名字,若是另起个名字,只怕便不认了。”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对着小鹞一笑:“嘻嘻,我叫小弦,你叫小鹞,看来到是同门兄弟……”伸手欲摸,小鹞一声凄啸,利喙如刀,电啄而下。其余几个木笼中亦随之同时发出鸟儿的啸声。 容笑风右手疾伸,欲要拉开小弦,却哪还来得及。只听小弦一声惊叫,手背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口,正惊愕这小鸟儿会有如此敏捷的动作,剧痛已传来,捂着手跳脚大叫。 容笑风跺足道:‘你这小子怎么如此莽撞?”却见小弦手背上鲜血淋漓,被这一爪撕开三四寸长的口子,幸好只是皮肉外伤,不致伤及筋骨。这还是见到容笑风阻止,小鹞及时收口的缘故。 “小畜生。”容笑风连点小弦手上几处穴道,止住血流,骂了一声,抬掌欲打小鹞。小鹞不声不响地灵巧避开容笑风的手掌,虽然仍高昂着头,却似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目光里再无凶气。 小弦歉声道:“容叔叔不要打它,是我不好惹他生气。” 容笑风找块白布给小弦包扎起伤口:“你莫要怪小鹞,除了熟悉的人外,任何陌生人接近它都会受到攻击。” 小弦忍着痛道:“怎么才能让它熟悉我?” 容笑风叹道:“谈何容易?这类猛禽天性好斗,自从领养它以来,我足足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令它认我做新主人。” 小弦奇道:“它以前的主人是谁?两年多?难道它都好几岁了?” 容笑风神情微愕,笑道:“小鹞已经三岁了,是我这一群宝贝中的老大哥。”他有意无意地避开小弦第一个问题,但小弦手背疼痛,脸上倒上笑嘻嘻地对小鹞挤眼弄眼,倒也未曾追问。 小弦又转头看看四周木笼:“难道这里面都是猎鹞?” 容笑风揭开几只木笼的黑布,傲然道:“如今我一共有三只猎鹞,两只鹰儿,每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选……” 每个木笼中都有一只鹰鹞类的禽鸟,或大或小,或体型雄健或敏捷灵活,不一而足。望着小弦的目光中似乎都颇含敌意。 小弦吃了小鹞的亏,不敢靠近,远远指着道:“这两只和小鹞长得差不多,应该是鹞师弟,那两只模样大一些,大概就是鹰师兄了吧……” 容笑风听小弦竟然按鸟儿的大小分起了师兄弟,不禁失笑:“你说得不错。不过鹰与鹞却不是这样分的,你看,鹰儿的羽毛都是纯黑色,猎鹞则有白有黄;鹰儿喙尖有倒钩,猎鹞则是锋利笔直;鹰儿爪硬胜铁,猎鹞则稍逊一分……” 小弦听得津津有味,暗暗记下。忽想起一事,指着刚才啄伤自己的猎鹞道:“容大叔偏心,它既然叫小鹞,岂不是把其他师弟的名字都抢了?” 容笑风哈哈大笑:“两年前我便只有它一个宝贝,便胡乱起个名字,哪会想到日后又会收养这许多……”原来容笑风昔日在塞外笑望山庄乃是养鹰的高手,这六年在京师中软禁于将军府中,原本无所事事,直到两年前有人送给他小鹞后,这才动念重操旧业,豢养了许多鹰鹞等猛禽,中意的自己留下,其余的则送与他人当作玩物,反倒因此结交了不少京师权贵。 小弦望着小鹞那利喙,有心亲近却仍有余悸,羡慕地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它认我做新主人?” 容笑风道:“你可以常来陪它,喂它食物,久而久之,虽然未必会认你做主人,但至少会当你是朋友,不会对你主动攻击。” 小弦大喜:“好啊好啊,我以后天天来看它,不知道它吃不吃燕窝粥?”这已是他能想到最好的食物了。 容笑风芫尔:“可不能乱喂人吃的食物,最好都用活鸡活鸭等新鲜的血肉喂养,好不致去了野性……” 小弦奇道:“为什么不去野性,难道就由着它咬人么?” 容笑风叹道:“猎鹞天性善斗,若当真被驯服,也便无用了。塞外牧者多以猎鹞守卫羊群,看护家园。” 小弦不解:“不是有牧羊犬吗,岂不是比这小家伙好养多了?” 容笑风笑道:“塞外都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猎鹞飞得高看得远,可以发现远处的狼群提前示警,狗儿就无此效用了。” 容笑风虽然说得平淡,小弦却是心生波澜。他从小听许漠洋说了许多塞外的奇闻趣事,茫茫戈壁,辽辽草原,青天白云,天高眼阔,与那些吃人狼群,陷足流沙等种种危险一齐构成了非同一般的吸引。不由大是向往:“等林叔叔打败了明将军后,我们就去塞外玩。” 容笑风面生惆怅:“我早就盼着那一天了。这些年来在京师可真是闷煞人,抬头望去就是一片窄窄的天空,哪及得上塞外千里平川的豪情?” 小弦望着朝自己冷视的小鹞,怯怯地道:“容叔叔,我现在能不能就和小鹞交朋友?”想像有一天在塞外扬鞭驰马,暗器王、宫涤尘等人左右陪伴,若是再有小鹞在头顶上飞舞盘旋,真可谓是完美无缺……容笑风大笑:“猎鹞可不像人类有那么多心机,只要你对它好,它就当你是朋友。”递来一块牛肉:“你来喂喂它。” 小弦手背犹隐隐生痛,小心翼翼地把牛肉送到小鹞的口边,小鹞却不伸口来吃,只是利爪微微一动,小弦心有余悸,连忙退开半步:“它是不是吃得太饱了?” 容笑风解释道:“你与它仅是初识,纵然饿得厉害,也不会轻易吃你喂的东西。”口中发出古怪的呼哨声,小鹞慢慢走近,扑闪着眼睛望着小弦,仿佛在研究他的意图。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竖起拇指赞道:“真有骨气。像那些叫花子都是饥不择食……” 容笑风笑道:“禽类不但有自己的原则,而且极其坚持,比起这世上许多人来说,确要更胜一筹。”又对小弦道:“我已给它打了招呼,不会再咬你。只要你陪它多说说话儿,它就会对你有好感了。” 小弦眨眨眼睛,怀疑道:“我说话它能听得懂?” 容笑风嘿嘿一笑:“你我不是小鹞,岂知它懂或不懂?不过它只要看你的态度和善,便会慢慢放下戒心。” 小弦一时不知对着这只可爱的鸟儿说些什么好,脱口道:“嗯,小鹞,你可知道什么叫‘五美四恶’?”容笑风亦是熟读中原典籍,却万万想不到小弦问出《论语》中的句子,啼笑皆非。 小鹞低低鸣了几声,显然不知小弦话中的意思,但目光中已是敌意大减。小弦哈哈一笑:“你不知道吧,我来告诉你……”想到当日被乱云公子问得抓耳挠腮,此刻才体会到先生问学生问题的乐趣。 容笑风嘱咐小弦道:“你这几日多陪陪它,自然就会相熟。不过切要记住一件事,未得它的允许千万不要随便摸它的头。” 小弦点点头:“我明白。就像平日打我骂我也还罢了,但绝不能脱了裤子打屁股。” 容笑风听小弦说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哈哈大笑。 小弦陪小鹞玩了一会后,人禽渐渐熟悉,等小鹞凶相渐敛,小弦大着胆子摸摸它羽毛,手感极佳,十分开心。忍不住央求容笑风:“容叔叔,以后若有机会,能不能送我一只?” “这有何不可?”容笑风慈爱地抚着小弦的头,满口答应:“你想要鹰儿还是猎鹞?” 小弦问道:“鹰儿与猎鹞好像没有什么区别,嗯,哪个更厉害些?” 容笑风正色道:“若论凶猛两者相差无多,但鹰儿性子更烈,一旦认主终身不叛,不像猎鹞,只要对它好一些,时日久了便可认新主人。” 小弦想了想:“那我当然要只鹰儿。”听了容笑风的话,一时竟觉得小鹞也不及先前可爱了。 “好孩子!”容笑风激赞大笑:“不过鹰儿极难驯服,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第149章 敌友难辨(2) 小弦对其余几只木笼一努嘴:“那两只鹰儿还不是都给容大叔驯服了。” 容笑风淡然道:“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两只皆非鹰帝之质。” “鹰帝?”小弦大感好奇:“是鹰中的绝顶高手么?” 容笑风解释道:“鹰儿亦如人类,姿质有高有低。在塞外极北冰寒之地有一种雷鹰,不但性情凶猛,行动如闪电,连普通的武功高手亦拿之无可奈何。更可贵的是雷鹰只要认定主人后,必与主人共存亡,主人若不幸身死,雷鹰则复仇后自尽,可谓是鹰中的极品神物,若能将其驯服,足可傲视天下,所以才有‘鹰帝’之名。”又低声沉沉一叹:“去年底我曾托人以重金购得一只小雷鹰,可惜……” 小弦听得意动,看容笑风神情古怪:“可惜什么?难道是那只小雷鹰不肯认你做主人?” 容笑风长吁一口气,悻然道:“非但不认,反而绝食而死。” “啊!”小弦万万未料到一只鹰儿竟会性烈至此,一时说不出话来。 容笑风语气中颇有悔意:“想要练成鹰帝,最好是用出生半年之内的雷鹰幼雏,但我得到的那只小雷鹰已然有一岁多,性格刚毅至极,不吃不喝苦撑十余日与我对峙,仍是不肯驯服。也都怪我那时执迷不悟,明知它已是奄奄一息,却总希望它有一刻能回心转意,不肯放归山林,最终导致……唉,确可谓是我平生憾事。” 小弦听得目瞪口呆。容笑风续道:“因为雷鹰巢多在云荒峭壁,本就难以寻到,半岁的雏鹰更是难得,训练时不但需要无与伦比的耐心,更需要一份机缘。据我所知,近百十年来也无人能驯服一只真正的鹰帝……” 小弦摇摇容笑风的手,安慰道:“既然机缘难定,容大叔也不必多想,日后我们去了塞外,再一起去寻找雷鹰。” 容笑风有些茫然地点点头,口唇无声翕动,神情郁郁寡欢,看来犹不能释怀。也不知是因为不能练成一只“鹰帝”而遗憾,还是替那只宁死不屈的小雷鹰惋惜。 小弦看容笑风一付大胡子十分威武,料不到他竟会有这般无奈的神态。有意逗容笑风抒怀,自嘲一笑:“我也不要什么鹰帝,有小鹞这样可爱的小家伙就行了。小鹞,来来来,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小弦在磨性斋中着实看了不少书,此刻又有意引开容笑风的注意力,引经据典,一口气朝小鹞问了许多问题,自问自答,其乐融融。 容笑风情绪渐渐恢复过来,听在耳中,对小弦大加赞赏:“想不到你竟然读过这么多书,可见许兄调教有方,唉,可惜许兄英年早逝,谁料到幽冥谷一别,竟成永诀。” 小弦听容笑风提到父亲,眼眶不由一热,勉强忍住,不愿在容笑风面前流露出伤心,转开话题道:“这些都是我这几天在清秋院中读得书,对了,容大叔你可知道御泠堂么?” 容笑风愣了一会,良久后才缓缓道:“御泠堂行事隐秘,一向不为人知,你却是从何听来的?”林青并未告诉容笑风小弦在四大家族中的奇遇,所以他乍听到小弦说起“御泠堂”三字,神情十分惊讶。 小弦恨声道:“我不但知道御泠堂,还知道那个青霜令使是谁。哼,我定要把这件事告诉林叔叔,好替莫大叔报仇。” 容笑风面色略变,正要追问。却听林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容兄、小弦,快出来吃饭吧。” 小弦答应一声,容笑风却道:“小弦先去吃饭吧,叔叔安顿好小鹞,随后就来。” 小弦临走时还不忘对小鹞道:“小鹞小鹞,你吃饱了我可饿坏了,明天再来陪你玩。”先出门而去。 容笑风飞快地在一张碎布上写下几个字,装在一只小木管中,缚在小鹞腿上,藏在羽毛下,再将小鹞托于掌中,走出门外,放飞于空中。 小弦拉着林青的手在门外等候容笑风,望着空中展翅的小鹞,自作聪明地解释道:“这一定是让小鹞经常有机会练习飞翔,免得没了野性。容大叔我说得对不对?” 容笑风一笑,拍拍小弦的头:“小弦真聪明。” 林青望着小鹞不一会便化做小黑点,渐渐不见,眼中神色复杂至极。 吃罢晚饭,容笑风自回房内,而骆清幽早派人在林青房内多安了一张小床,两人陪着小弦到屋内说话。 小弦问道:“容大叔为何不和我们住在一起?我想和小鹞一起睡觉。” 林青笑道:“容兄岂会受得了你大吵大叫?” “我才没有大吵大叫呢。”小弦分辨一句:“对了,容大叔答应要送我一只鹰儿,以后我们一齐去塞外放鹰,哈哈……”当下又滔滔不绝地卖弄起鹰儿与猎鹞的区别。 林青与骆清幽面面相觑,骆清幽叹道:“容兄一向爱清静,能如此对待小弦殊为不易。” “容大叔喜欢清静?”小弦心中奇怪:“看容大叔那一把大胡子,我还以为他定是爱热闹的人。对了,以往父亲提到容大叔时,总说到他在笑望山庄力抗明将军数万大军的豪气,难道现在变得喜欢清静了,真是想不到……” 林青苦笑:“一别六年,或许都会有所改变吧。”事实上这一次重遇容笑风,他亦觉得他不再似是当年面对数万大军谈笑自若的笑望山庄庄主,大概这些年困守京师方导致他心性大改。 骆清幽对林青低声道:“席间我看他言语不多,好像有什么心事。” 林青叹了一声,对小弦道:“你可不要像对我一样什么话都乱说一气,免得惹容大叔厌烦。” 小弦何等聪明,立刻听出林青语中的含意,疑惑发问:“容大叔有什么问题吗?……” “小声点。”骆清幽按住小弦的嘴巴:“或许只是我们多疑。但,他毕竟在将军府呆了六年……”抬头望一眼林青,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似是担心对容笑风的怀疑会引起林青的不快,毕竟容笑风六年前曾是与暗器王并肩抗敌的战友。 林青面色阴沉,一语不发,默认了骆清幽的怀疑。 小弦吃惊地张大嘴巴:“难道容大叔是明将军派来监视林叔叔的?” 林青摇摇头:“事情没有你想像得那么简单。我相信明将军不会如此做,但别的人就难说了。” 原来容笑风来到白露院时,林青尚在养伤。细心的骆清幽首先注意到容笑风种种可疑的形迹,但她做事慎重,并没有及时通知林青,而是让凌霄公子何其狂暗中留意容笑风的行动,又派人打探容笑风这六年来在京师所结交的人物。 大唐开国初期,唐太祖李渊三子争权,神留门因分别支持李世民、李元吉与李建成而分化为关睢、黍离、蒹葭三派,这便是京师三大门派的来历。蒹葭门历史悠久,虽极少参与京师争斗,却在各方势力中都布有眼线,所以这六年中容笑风尽管大多呆在将军府内,但所做的事情亦隐瞒不过身为蒹葭门主的骆清幽。 骆清幽打探到容笑风那只名为小鹞的猎鹞竟是牢狱王黑山两年前所赠,再与何其狂商量一番,不免怀疑容笑风已被泰亲王所收买。不过容笑风来到白露院中深居简出,每日除了逗弄鹰鹞,似乎也没有特别的行动,骆清幽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仅是提醒林青切莫太过相信他。 林青绝非迂腐,起初根本不存对容笑风的疑心,经骆清幽一点破,亦从容笑风平日的行动中瞧出些破绽。不过林青曾与容笑风并肩作战,并未因此而怪责他。毕竟容笑风来自塞外,在京师举目无亲,与同为异族胡人的黑山交好本无可厚非,何况笑望山庄数百名子弟死在明将军的大兵下,容笑风暗中与泰亲王合谋扳倒明将军亦是情理之中。 逍遥一派不喜权谋,林青一意凭武功击败明将军,所以虽然明知容笑风可疑,亦不会采取什么行动,仅是暗中略略疏远罢了。 骆清幽知道一时无法把京师复杂的形势给小弦解释清楚:“总之,有些话你不必多说,告诉林叔叔知道就行了。” “不过……”小弦喃喃道:“我刚才对容大……对他提到过我认出青霜令使一事。”乍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几乎不愿再叫容笑风一声“大叔。” 林青愕然:“你说的是御泠堂的那位青霜令使么?”他未曾亲临离望崖前一战,仅从事后小弦的描述中知道有青霜令使这样一号人物的存在。 小弦点头,咬牙道:“青霜令使就是乱云公子。” 林青一震:“郭暮寒会是御泠堂的人?你怎么知道的?”这个惊人的消息实是难以相信。不过林青转念想到以宁徊风的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亦只不过是御泠堂的火云旗红尘使,青霜令使在御泠堂的地位仅次于堂主之下,恐怕确也只有乱云公子这样的身份才配得上。 小弦便把自己在清秋院中这几日见闻一一道出。当听到乱云公子先在燕窝粥中下药迷倒小弦,再借发问之机探听《天命宝典》的秘密时,骆清幽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对于一个小孩子,郭兄都如此工于心计,实是愧对了他父亲的教诲。”她虽有些不齿乱云公子的为人,对其称呼依然不改,显然素有教养,不愿出口伤人。 再听到小弦无意看见那本《当朝棋录》,发现了离望崖前的惊天一局,林青已确信无疑。那一场棋局乃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六十年一度的大对决,不但导致了数十位高手之死,甚至连温柔乡剑关关主、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点睛阁主景成像之爱子景慕道都因此被迫自尽,若非亲临现场,绝不可能知道棋谱,凭这一点已可肯定乱云公子必是御泠堂中人。 况且即使亲临现场,除了那枰中对弈的青霜令使,陷身于棋战中“棋子”人人自危,也绝无心思去记下棋谱。乱云公子即是青霜令使的可能性,至少应在八成以上。 或许,这一场棋战亦是乱云公子郭暮寒终身难忘的一局,所以才特意记录下来,以作教训。 林青神情微凛:“刚才我在门外,听到容笑风似乎在小鹞身上做了什么手脚,莫非是在给泰亲王通风报信……”林青在门外虽看不到容笑风的动作,但他身为暗器之王,耳力极好,已听出了一丝蹊跷。 御泠堂行事诡秘,骆清幽仅是隐有所闻,并不知其厉害,看小弦一脸不忿,只道他后悔失言,安慰道:“不要紧,就算你容大叔把这个消息泄露给泰亲王,也没有多大关系。” “他才不是我大叔。”小弦岂能容忍有人在林青眼皮底下玩弄手段:“骆姑姑为什么不把他赶出白露院啊?” 骆清幽苦笑。林青斥道:“小弦不要胡说八道,容大叔对你父亲也算有救命之恩,岂能对长辈不敬?” 小弦气鼓鼓地道:“他勾结坏人,我才不认这个大叔。” 林青正色道:“就算容兄与泰亲王府有勾结,却也是为了替六年前死在明将军手下的弟子报仇,只要没有伤害我们,便不可失了礼数。” “可是,若等到他伤害到你和骆姑姑,岂不晚了?”小弦犹不服气,看林青瞪眼微怒,终住口不言。 骆清幽柔声道:“所以,你不要什么话都告诉他,有所保留就是了。” 小弦道:“刚才正好林叔叔叫我吃饭,还来不及告诉他乱云公子就是青霜令使之事,下次他再问我就故意给他个假消息。比如,说追捕王是青霜令使,让他们鬼打鬼……”觉得这个想法大妙,手舞足蹈。 “小弦也懂得用心计了。”骆清幽笑道:“对朋友自当诚信,对敌人就应该用些计谋……” 林青神色复杂,以他的为人,虽明知容笑风可疑,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也不愿认当年共患难的战友为敌。但京师中情势复杂,各派皆有打算,自己稍有不慎还可能连累到骆清幽、何其狂等人,骆清幽谨慎从事亦是合情合理,只得轻叹一口气。 小弦受到骆清幽夸奖,心中欢喜,又思索道:“不过追捕王也是泰亲王的手下,一对质就露馅了,我们不如冤枉太子一系的人。”皱皱眉头,心想“妙手王”关明月在擒龙堡有一面之缘,还帮他偷了水柔清的金锁,不便冤枉他;而宫涤尘颇推崇管平之策,加上平山小镇中伏之事心有余悸,不敢随便招惹,眼睛一亮:“嗯,我就说青霜信令使是简公子好了,何况看他那个样子就十分妖气……” 林青看小弦一付兴致勃勃“暗算敌人”的样子,忍不住一笑:“无缘无故何必去害简公子?正如清幽所说,就算泰亲王知道了乱云公子的身份也无妨,至少不会影响我们。何况以御泠堂一贯的诡秘行事,如果知道你瞧破了乱云公子的身份,恐怕会对你不利,所以,你不妨把真相告诉容兄,并且让他知道我也知道了此事,若是乱云公子想要杀人灭口,还得除了我才行。” 小弦一挺胸膛:“我才不要怕他呢。我们不如先发制人,今晚就去清秋院找他算账。” 第150章 敌友难辨(3) 林青一怔,摇头不语。 小弦奇道:“难道林叔叔不愿意和乱云公子翻脸?” 林青叹道:“此事先放在一边吧,日后再说。” 小弦眼露不可置信的神色:“林叔叔,你,你不会怕了御泠堂吧?” 林青沉吟道:“如果是害你父亲的宁徊风,我绝不会放过他。但对于青霜令使来说,我们何必替四大家族出面?难道你忘了景成像废你武功之事?” 小弦急道:“这不一样。莫大叔都死在青霜令使手中……” 林青肃容道:“我听你说过那一场以人做棋的大战。事实上御泠堂与四大家族公平对战,双方都是死伤惨重,我身为局外人,何必插手?” 小弦道:“可是,御泠堂那些坏蛋……” 林青拍拍小弦的头,打断他的话:“先不论宁徊风害你父亲之事。如果与你相识的不是四大家族,而是御泠堂中的人物,你是否会觉得四大家族中人都是坏蛋?” 小弦一愣。林青续道:“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之间的争斗由来已久,正邪难辨。至少那一场赌战莫敛锋并非因青霜令使的暗算身亡,死得光明磊落,我们有何借口与之为难?” 要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虽然所处观点不同,但都是奉天后遗命辅佐明将军重夺江山。双方皆是行事诡秘,局外人无从分辨正邪。林青自然不会像小弦一样仅凭愚大师的一面之词划分立场,依然保持着客观的态度。 更何况林青与明将军定下了战约,在泰山绝顶一战之前,实不愿意多生事端。 骆清幽曾听林青提及过四大家族的百年世仇御泠堂,却知之不详。当下小弦如实把从愚大师那里听来的御泠堂来历一一说出,林青又说起天后遗命以及明将军身负夺取天下的重任,这才明白了大概。 这些年京师几派权利争斗愈演愈烈,骆清幽兰心慧质,虽是置身事外却通观全局。她对将军府竭力维持京师势力平衡之举不无好感,万万想不到明将军竟然有如此难言的身世,不但是武则天的后人,更秘密怀着夺取天下的重任,大觉惊愕,陷入沉思中。 小弦直到此刻才知道四大家族的“少主”明将军真正身世,回想与明将军的两次见面,果然有些帝王宗主的气派。不过他自幼从义父许漠洋口中得知明将军穷兵黩武,攻城掠地,塞外诸族无不痛恨之,心目中一直对其人无甚好感,接口道:“管他有什么使命,下个月在泰山绝顶上必然难逃一败,也算完成我爹爹的心愿,给天下人出一口气……” 林青长叹不语。事实上林青行事仅凭己心,回想在笑望山庄给明将军下战书的心情,绝无任何了结江湖恩怨的意图,明将军是朝中重臣也罢,天下第一高手也罢,都只不过是暗器王攀登武道巅峰、超越自身极限的一个挑战,一个契机! 然而经过这六年来的潜心修炼武功,林青心态上也已成熟了许多,再经过这些日子与骆清幽默的交谈,深知以如今京师几大势力纠结难解,牵一发动全身的形势,只要他与明将军一旦交手,无论孰胜孰败,都会给天下气运惹来无穷变数,已远非两大武学高手决战那么简单。 这一战影响之大、牵扯之广都是暗器王始料未及的。 只不过,这万众瞩目的泰山绝顶一战,已如弦上之箭,不得不发。 林青不愿在小弦面前说出自己的想法,又问起小弦结识宫涤尘的过程,小弦犹豫良久:“我答应过宫大哥对任何人也不说与他见面的情况,林叔叔不要骂我。”他本可以编个谎话搪塞过去,却实在不愿意对林青隐瞒,看林青稍有不快之色,又连忙道:“不过我可以保证,宫大哥绝不会与林叔叔作对,他答应过我的。嗯,如果他要反悔,我也就不认这个大哥了。” 林青知道小弦的性子:“朋友不必多交,但只要看准了就一定托付真心,重诺守信。你自有你的原则,我不会勉强你。” 小弦松了口气:“林叔叔放心吧,宫大哥对我很好的。”当下把宫涤尘带他入将军府见明将军,又得到鬼失惊保护之事一一道来,再说到吴戏言的“二十年契约”,神秘老人在赌场暗中相帮等事,林青与骆清幽这才知道鬼失惊那日为了小弦狂追那神秘老人的原委,说起这心狠手辣却亦颇重承诺的黑道杀手,亦是叹息不已。 骆清幽听到那神秘老人对小弦的态度,大为惊讶:“此人武功超凡脱俗,连强横如鬼失惊都对之无可奈何,其身份可谓呼之欲出,想不到他竟会对小弦如此看重,不知是何缘故?”又想到吴戏言外表疯疯癫癫,亦算是京师中极有智慧的隐士,他既然能瞧出小弦二十年后的成就,或许这个孩子当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记得林青无意中说起小弦是明将军克星之事,虽仅是林青当时的随口一言,但天机难测,焉知其言不实?何况小弦的生日恰好是巧拙大师所说明将军最不利那一天,种种情由加在一起,不由生出对未知命运的一分慨叹之念来。 林青本以为小弦必会问那神秘老人的来历,谁知小弦却只是欲言又止。原来小弦隐隐觉得那老人与自己大有关联,既然答应不问他的身份,便当信守诺言,故虽是心痒亦强自忍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又说到焚烧《天命宝典》时所看到的几句零星片语,连从不信鬼神之说的暗器王林青都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仿佛由此隐隐想到了什么事情,却不愿开口打破微妙的气氛。 小弦亦越说越觉心虚,渐渐住口不语。室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三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凄迷的月光从窗外投入房间,犹如洒下一层淡雾,映照着口中呼出的白气,像是无数飘浮的尘埃在空中漫荡,更令那份对命运的惶惑在每个人的心头逐渐钝重起来。 林青打破沉默:“在清秋院中我看到你给那个小女孩一卷丝线,似乎十分眼熟,原来竟是《天命宝典》中所藏的事物。现在想来,竟与偷天弓弦的材质十分相似……” 小弦一呆:“很重要么?那我改日找平惑要回来。” 林青笑道:“给了别人的东西岂能索回?我仅是随便说说罢了。” 小弦又从怀中拿出那色泽淡黄、似木非木的架子,林青瞧了许久也不得要领,重新交给小弦:“你可算是除明将军外昊空门的唯一弟子,这个东西留给你亦算得其所。既然与《天命宝典》有关,可要好好收藏,或许日后有什么用处。” 骆清幽良久没有说话,忽轻轻一叹:“下雪了!” 窗外的天空中悠然飘下一朵朵雪花,越来越大,朦胧中的月色更加凄迷,似要把整个京师都罩在那份纯白与清冷之中。 小弦一跃而起:“林叔叔、骆姑姑,我们去打雪仗……”他从小生活在滇北,还是第一次见到雪景,心头极是兴奋。 林青心头一动。过去时光的种种片段回归脑海,似乎多年前也曾有这样一个雪天,一对少年男女并肩赏雪,少男忽起童心,偷偷拈起一个雪团不轻不重地打在少女身上,仿佛生怕惹她生气,又仿佛希望她会应和自己的顽皮之举;少女先是吃惊,然后左右四顾无人,这才犹犹豫豫地拾起一个雪团反击……打闹一会,风雪更大,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少男却哈哈大笑,**逆风而奔,少女不假思索地随他同行,那迎风飞舞的粉色丝巾拂在少男的面庞上,酥酥痒痒,那一刻他忍不住牵起少女的手,霸道不容她拒绝,温柔又怕捏痛了她的柔荑……林青忽然觉得很恍惚,或许是记忆太久的缘故,他不知那似梦似幻的情节是否真的发生过?不确定少男是否真的牵过少女的手?那粉色丝巾是否真的曾拂过少男的面庞?那忐忑难测、既快活又不安的心情是否真的存在于少男的胸怀中……想到这里,林青不由望向骆清幽,不知她是否也曾想到这些片段?是否会应小弦之邀去雪中玩闹?如今的骆清幽早已不是当年无拘无束的少女,若是有人看见清雅宁定、矜持如菊的蒹葭掌门打雪仗,只怕半日内就会传遍京师,成为每一个男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骆清幽只是素定一笑,垂头避开林青异样的目光,忽对小弦道:“小弦,姑姑交给你一个任务好不好?” 小弦夸张地挺胸:“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骆清幽望着满脸好奇的林青,嘴角含笑,面色却是一本正经:“我与小弦有要事相商,林兄可否回避一下?” 林青愕然,他猜不出骆清幽的心中所想,哈哈大笑:“好,我去赏雪。”转身出屋。 雪舞漫天,冰冷的雪粉轻轻击打在林青略略发烫的脸上,想起刚才那一霎时莫名的意乱情迷,数年未经历过的异样情怀在胸口时隐时现。 暗器王林青这几年游历江湖,纵对骆清幽偶有挂牵,却自知相隔千里,徒惹相思无益。前些日子虽已入京师,与佳人时时相见,唯觉心头平安,不生信念,加上明将军大敌在前,亦不得不强按下一腔儿女情思。 然而此刻与明将军战约已定,两个月后泰山绝顶上成败未知,虽曾于半梦半醒间有一战功成再来迎娶之意,却又隐隐觉得自己并无必胜之把握,何况明将军流转神功已趋大成,稍有闪失,只怕就是当场战死之局,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与骆清幽订下什么山盟海誓……但也正因为前途不明、生死难料,林青亦更珍惜与骆清幽相处的每一分时光,强自压抑的情怀被小弦的无心之言揭开,几乎遮掩不住。此刻看似在雪中信步而行,欲吐还休的感情却已在心海中翻涌起滔天之浪。 以林青桀骜不羁的性格,心有所想立刻便会付诸行动,何曾会犹豫难决?何况骆清幽与他之间的感情早就彼此心知肚明,所欠的无非是那一句挑破微妙情愫的一句话儿罢了……但是,骆清幽却是这世上最令林青在意的几人之一,绝不忍让她为自己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宁可强压情怀,等到泰山之战后再给她一份惊喜! 而对于骆清幽来说,亦知道林青与明将军之战无可更改,唯恐自己的言行会影响林青的情绪,方才故示坦荡。事实上两人之间虽然并无儿女情长的话语,彼此心意却皆是了然于胸,只是顾忌对方,谁也不愿意先诉之于口,这份心态,仅有当局者自知。 林青心意难平,茫然行走,直到了后花园中,方渐渐稳定情绪,忽生警觉,蓦然抬头望向高墙。 雪花在墙上集结,透过月光,恍惚间令人觉得在那青石堆垒的墙壁上铺起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幕布……而在那洁净的幕布上,却有一道若有若无、淡淡的人影。 林青立刻回头望去,却看不到任何人,而眼角余光瞅见墙壁上的那道人影已然消失不见。 这一刹,林青心头极度震惊。并非是因为对方行动迅疾,而是因为自己完全相反的判断。 像暗器王这样的绝顶高手,刚才虽因重重心事而略微有所松懈,但既然察觉到了一丝动静,潜意识中就已经把握住对方的形迹,出于习武者的本能反应,第一眼应该是朝对方出现的方向望去。但刚才令林青心生警惕的却不是对方的身形,而是那道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反而将背后的空门完全暴露在对方眼中。如果来者是敌,在此刻趁机出手,虽然未必会令林青受创,却无疑可抢得先机。 这并非林青的判断错误,而是对方的行动实在太快,身法实在太轻,尘埃不惊,所以才会让林青觉得那道影子更具威胁。 林青遇敌无数,如此高手却是平生仅见。惊讶之念尚未逝去,那道人影再度出现在墙上。最奇特的是那道人影看似静止,却又给人晃动的感觉,仿佛是因为对方在不停移形换位,只因身法太快,才给眼睛造成了静止不动的印象。 林青不再回头,而是专注地盯着影子。像这样的变幻不定的身影,六年前曾在幽冥谷中出现过,立刻已认出来者是何人。 影子微微点头,先对林青打个招呼,手掌轻勾,似乎示意林青随之而去。然后影子往墙外移去,如同淡烟。 林青毫不犹豫地随影子飞身出墙,有意放缓脚步,并不急于与来人正面相对,心念电转,猜不出对方诱自己出来的用意。 白露院后墙外是一条短而窄的小巷,或许因为下雪的缘故,京城的夜晚显得寂静,巷道中并无行人。来人停在巷道转角处,身形不现,仍是只有投在地上的影子,随着林青踏足前行,影子朝右边倏然移开。 林青来到短巷尽头,右边依然是一条巷道,依然并无行人,那道影子出现在前方不远的转角处。 林青笑了,自从把来人当作平生劲敌开始,他从未有过这份轻松的感觉。但此时此刻,却忽有一种少年时捉迷藏时的感觉。 第151章 敌友难辨(4) 果然,随着林青前行,影子再度消失,却又出现在下一个转角处,如此几度反复。 双方虽是亦步亦趋,却偏偏保持着十余丈的距离,仿佛有意不让来人的身体出现在林青的视线中。起初尚是缓缓行步,渐渐越走越快,几不停顿。更为玄妙的是:每当林青来到转角时,对方则恰好转过下一个弯道,只能看到那一道影子与衣衫带起的几片雪花,却无法目睹来人的身形。 随着巷道的长短不同,两人间的距离亦随之改变。若是遇见行人在旁,双方则都放慢脚步,浑如普通路人,纵使有人认得两人,也绝不会想到相隔整整一条巷道的他们其实是朝着同一个目的地。 这绝非凑巧,而是拥有绝世武功的两位高手间的相互配合。林青与来人皆是运足耳力,留神对方脚步的移动,一面计算着下一个巷道的长度与彼此间的距离,一面调整自己脚步的频率……如果这种方式也算是两人武学上的较量,真可谓是天底下最耗费心神的一场比拼! 京师巷道极多,两人左转右穿,绕了大半个京城后,来人避开守卫的巡视,从东城某处城墙跳下。 林青犹豫了一下,京师城外再无巷道,如此一来势必会望见对方的身形,他似乎一时还不想结束这场既有趣又极耗精神的“跟踪”。 林青耳中及时飘来对方的传音:“城外左边山丘下有一间破旧的小木屋,我在那里等候林兄。”为了避开城上守卫的视线,对方显然正运足轻功迅疾离去,但这语音却并未因距离的改变而稍弱半分。 林青亦遥遥传声道:“有劳相候,林某必不爽约。”虽然他并不知来人诱自己出城的目的,但却绝对信任对方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尽管,他是自己的“敌人”! 一炷香后,林青踏入了那间小木屋。 明将军立于木屋中央,手中竟然还端着两杯酒,含笑递给林青。 林青毫无顾忌地接下酒杯:“此酒为我终于见到明兄而饮!” “不然。”明将军肃容道:“此酒应该为林兄终于见不到我而饮!” 两人相视大笑,同饮杯中美酒。回想刚才的情景,若是两人中有一人武功稍逊半分,只怕早早就是相见之局。经过这一路上“刻意回避”的斗智斗勇,皆生出一份相惜之情。 林青游目四顾。小木屋中十分简陋,空无家具,连一张卧床都没有,仅在屋角铺着一堆枯草,就像是某位流浪汉为了避寒临时而建。林青却知道这些表面上的破旧都是出于精心的布置,这间木屋乃是明将军为了与自己相见,才特意令人搭建而成。若不然,何以解释明将军手中的美酒? 林青忍不住啧啧而叹:“想不到今日午后才在清秋院中相见,晚上却又与将军会面于此,嘿嘿,这间木屋倒是修得好快。” 明将军的回答却大大出乎林青的意外:“林兄错了,此屋并非因你而建。你已是第二位客人了。” 林青一挑眉:“却不知第一位客人是谁?” 明将军缓缓吐出一个名字:“管平。” 若是水知寒在场,必会大感惊讶。纵是以将军府大总管的智谋,也绝不会想到十天前明将军令他暗中布置的隐秘处所,要会见的人竟然会是太子御师管平。 林青一震,在清秋院中的种种疑惑霎时迎刃而解:管平之所以敢冒着得罪将军府的危险挑唆暗器王与明将军两个月后泰山绝顶决战,竟是得到了明将军的授意! 明将军诚声道:“事先并未征求林兄的同意,还望林兄见谅。” 林青沉思,如此看来,与明将军决战的时间、地点,只怕也是明将军早就计划已定。将军府既然与太子暗中联合,目的自然是针对泰亲王。 纵是快马加鞭,泰山离京师也有三日的路程,为了准备决战,明将军与林青恐怕都会提前几日动身,加上回程,算来明将军至少将有十日左右不会留在京师中,而天下武林闻风而动,虽然难以亲眼目睹到这一场惊世之战,恐怕大多数都会赶赴泰山脚下,以便在第一时间了解战况。 而在这十日里,不但所有京师高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泰山绝顶的决战上,京师守卫只怕也大多会抽调泰山一带以防江湖群豪聚众生事,固若金汤的城防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那恐怕也就是京师中最易生变的时刻! 京师三派若想有所为,必会在这十日里行动。而决战的时间定在正月十九,这近三个月的时间,任何计划都会准备得天衣无缝……林青想通了原委,心头暗惊,沉声道:“将军对我并无隐瞒,不怕节外生枝么?”若是林青把这消息暗中通报泰亲王,只怕会令将军府吃个大亏。 “不错,以林兄的聪明才智,纵然并不知道我的具体计划,亦能猜出大概,把此事告诉林兄确是冒险。”明将军轻轻一叹:“不过我知道林兄绝不肯被人利用,若是事后得知此事,不免看轻了我,实非我所愿!” 林青冷笑:“将军如此直言相告,不怕我不愿被你‘利用’么?”他等待数年的决战,竟然只是京师权利争斗的一个引线,自是不甘。 明将军轻声道:“其实我知道无论利用与否,林兄都不会放弃此次与我的战约。之所以要解释一番,只是不愿让林兄误会而已。”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林青反问:“明兄所说的误会是何意?” 明将军喟然一叹:“林兄既然去过鸣佩峰,想必已得知我的身世。” 林青点点头,悠然道:“不妨提醒一下将军,林某六年前虽败于你手,六年后可未必会重蹈覆辙!”明将军身怀夺取天下的重任,这次泰山之战无疑是他最好的机会,若是将军府暗中集结实力,趁京师布防空虚之际,确有八九成的把握一举攻陷紫禁城。 只不过,若是明将军志在夺取天下,一旦败在林青手中,他还能令手下心服么?恐怕隐忍多年的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便会第一个发难?万一明将军战死于泰山绝顶,这皇位又会落在谁的手里呢? 明将军微微一笑:“林兄无需妄自菲薄,六年前一战,我们亦仅是平手而已。” 林青不卑不亢:“六年前确是技不如人,但今时的林青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好好好!”明将军哈哈大笑,连道三个好字。面色一整:“我怕得就是林兄如此误会我。”复傲然道:“天下不是一个人可以得到的,而皇位对我来说却是唾手可得,我要取早可以取,也不必如此工于心计。” 林青知道明将军说得确是实情。自从六年前明将军塞外功成,在朝中几可一手撑天,纵有泰亲王、魏公子等到政敌,但明将军兵权在握,若要谋反,也不必借助与自己一战的时机。明将军到底拿得什么主意,谁也无法猜测出来。不过他这句话中大有深意:皇位易得,天下难取! 林青沉吟良久:“将军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明将军望定林青,一字一句道:“我希望在泰山绝顶上,林兄能告诉我!” 林青一震,心头涌起复杂的情绪,既有相知、亦有感激。 明将军续道:“京师局势虽乱,水知寒已足够应付。所以我故意借与林兄的决战离开京师数日,只不过各自是给京师三派一个机会。对于泰亲王来说,是一个谋反的机会,而对于太子来说,则是一个彻底击溃泰亲王、稳固皇位的机会……以管平的谋略,只要我稍一点醒,就能看出其中的关键,所以,他必须与我合作!” 听着明将军不动声色地说出泰亲王“谋反”之事,林青心头大生感叹。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明将军作为朝中重臣的手段与魄力,这一切当然早就在明将军的算计中,相形之下,林青宁可面对天下第一高手在泰山之顶生死决战,也不愿意在朝中被其权谋玩弄于掌股间! 表面上明将军与皇室争斗无关,将军府亦仅在京师中维持着势力的平衡,可事实上明将军才是真正操纵一切的人,若是这一次明与管平合谋,暗中却联合泰亲王,保准令太子一系一败涂地;反之,泰亲王此次恐怕亦难逃一劫! 想到这里,林青不由长叹一声:“将军府的机会又是什么呢?” 明将军冷冷道:“我虽是朝臣,但看多了各种明争暗斗,最恨的就是那些幕后挑唆者。”说到这,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杀气:“林兄曾大败宁徊风于擒龙堡,想必也可猜出我想做什么了吧。” 林青恍然大悟:原来明将军想要对付的,是御泠堂! 事实上就算泰亲王意图谋反也必是秘密进行,将军府绝难掌握到具体计划。而明将军既然能如此肯定地认定泰亲王必会在泰山之战时谋反,不问可知泰亲王府中有一个关键人物是将军府的内应。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御泠堂的人,以御泠堂“枕戈乾坤”的宗旨,唯恐天下不乱,必会极力挑唆泰亲王谋反。只可惜泰亲王并不知御泠堂亦是要暗助明将军登基的天后遗臣,与明将军自然早有联系,泰亲王的一举一动,皆逃不过明将军的观察。 但是,明将军又为何要对御泠堂开刀?难道就因为他不想夺取皇位,所以才反施辣手么?这似乎有些太过不合情理,抑或是御泠堂行事嚣张,终于惹起天下第一高手的反感?另外,在困龙山庄外曾怀疑鬼失惊是御泠堂的人,若果真如此,明将军莫非也要对他下杀手么,岂不是自毁将军府一臂? 对于这诸多疑问,林青无从猜测,亦不想卷入这一场是非中。 如果小弦对乱云公子的身份怀疑属实,那么这一次清秋院之宴极有可能是御泠堂的精心布置,目的就是挑起明将军与暗器王的决战,借机唆使泰亲王谋反。不过回想清秋院中的所见,似乎主事者并非乱云公子,而是那身为吐蕃国师的嫡传大弟子——宫涤尘,这个神秘的人物在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明将军冷冷的语声打断了林青的思路:“以将军府的实力,斗垮泰亲王之余再想对付强敌亦有些力不从心,所以四大家族的人也会陆续潜入京师中相助,在这等一触即发的局面下,我实不愿再多生枝节,所以特意将实情告知林兄,尚请逍遥一派坐观虎斗,至少不要帮错了人。”他似乎稍有忌讳,话语中并未直接指出“御泠堂”的名字。 林青颔首:“这一点将军大可放心,清……骆掌门绝不会沾染其中,凌霄公子我亦会暗中相劝。”加重语气补充道:“只要,将军所言无虚!”当林青几乎随口说出骆清幽的名字时,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似揶揄、似感叹、似无奈的复杂神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林兄尽可信任我。”明将军正色道:“我今日特意引林兄来此,不但要告诉林兄将军府与太子府的计划,还另有一句话相告。” 林青望向明将军坦然的目光:“将军请讲。” 明将军吸一口气,缓缓道:“对于泰山绝顶之战,明宗越的期望之情绝不在林兄之下!” 林青瞬间动容,手掌微动,几乎想一把握住明将军的手,终于强忍住。只是凝目望着明将军明刚毅的面容,良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能听到明兄此言,林青纵然战死泰山绝顶之上,亦无憾!”林青今晚被明将军诱来此处,虽是相信明将军不会有什么阴谋,但始终没有放下戒心,亦一直以“将军”相称,直到听到明将军这一句话,才真正感应到明将军对自己的敬重之情,所以改口“明兄“。 两人四目交接,似撞耀出一团看不见的光华。 相比朋友之间,敌人的敬重更令人心怀跌宕!那是棋逢对手的快意、将遇良材的欣赏。人生一世,会有许多朋友,但真正的敌人,能够激起全身潜能、超越奋进的敌人,或许终身不遇! 明将军一向波平如镜的面容上亦有些许撼动,忽然解嘲般呵呵一笑:“你我此刻心神紊乱,何有半分高手的模样。若是历轻笙之流趁机搦战,只怕皆难逃一败。” 林青傲然大笑:“若是历轻笙此刻来,管教他当场败亡!” “我果是说错了。”明将军拍额长叹:“流转神功出于道教,极重精神,心乱则力弱。而偷天弓却正适合林兄这等性情中人,愈狂愈强。”这一语确是道破了他二人武功的特点。 林青长叹:“明兄不必多言,再说下去我可真想解除战约了。” 明将军亦是一叹不语。 正如明将军适才所言,两位绝世高手的武功特点决定了他们攀越武道极峰的方式。 对于林青而言,一个真正的敌手或真正的朋友都可以激发他的潜能;而对于明将军来说,他只能有敌人! 虽然玄妙难言,却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所以,在这两人相知相得的一刻,林青感觉到自己的强大,纵是六大宗师中武功最为神秘莫测的历轻笙亲至,亦有把握令其溃败而亡。 而明将军,忽然,他就觉得自己很寂寞! 第152章 白水相约(1) “骆姑姑,你想让我做什么?”等林青离开房间后,小弦忙不迭朝骆清幽追问。 骆清幽微微一笑:“我正想找人做一件事,可是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恰好小弦来了,可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听着骆清幽平平淡淡的说话,小弦胸口一热。瞧骆清幽的模样颇为神秘,这一定是一项极重要的“任务”,白露院中蒹葭门弟子高手无数,可骆清幽却偏偏只看重自己,不由大生知遇之感……把小胸膛高高挺起,大声道:“只要骆姑姑吩咐下来,我就一定能做到。” “不过……”骆清幽有意停顿一下,缓缓加重语气:“想要完成这件任务很容易,但要做到最好就十分困难了……” 小弦毫不犹豫:“放心吧,我一定能做到最好。” 看着小弦信心百倍的样子,骆清幽掩唇一笑,却并不立刻说出想让小弦做何事,而是略皱着眉,似在斟酌如何用词,忽问道:“你可喜欢看戏?” “喜欢啊。”小弦随口答应,又好奇地道:“听林叔叔说骆姑姑是天下诗曲艺人最欣赏的人物,不过这和我的任务有什么关系呢?” 骆清幽展眉道:“我想让你演一出戏。” “啊!”小弦惊讶地大张着嘴,回想从小看过的几出戏,若要像那些戏子一样在台上轻歌曼舞可真是千难万难,但刚刚才满口应承下来骆清幽的“任务”,自然不能说自己没那本事,嗫嚅道:“我,我看过不少戏,可还从来没有上台演过……” “岂不闻世事如棋,人生如戏。”骆清幽悠然道:“所以这出戏并不用你上台演,而是在生活中做另外一个小弦。” 小弦一头雾水:“我就是我啊,怎么做另外一个小弦?”不由想到宫涤尘教给自己的易容术,恍然道:“莫非是要我易容改装,嘻嘻,这个我会一点。” 骆清幽摇摇头:“不用更改相貌,而是改一改你的性格。” 小弦更糊涂了:“我是什么性格?” 骆清幽正容道:“你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却是个疾恶如仇如的性子,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对看不惯的人与事情皆不假于颜色。” 小弦抢着道:“这有什么不好?我宁可一辈子这样……” 骆清幽道:“这种性格本身没有什么不好,但人生在世,总免不了虚圆应付一下。试想今日在清秋院的宴会中,若是人人都把自己的喜恶流露出来,岂不是天下大乱?所以有时尽管明知对方是敌非友,表面上却要虚与委蛇,等到时机成熟再反戈一击……” 小弦渐渐明白了:“原来骆姑姑是想让我故意装出另一个样子去迷惑敌人。”想到自己骗追捕王之事,拍手道:“这个我拿手。” 骆清幽道:“不过这一次未必是对付敌人,而是……”压低声音续道:“我要你悄悄监视容大叔。” 小弦一怔,旋即兴致勃勃地接受了“任务”:“骆姑姑放心,这几天我可以借口找小鹞玩,容……容大叔有任何举动都不会逃过我的眼睛。” 骆清幽听小弦勉勉强强地叫一声“容大叔”,忍不住笑道:“好聪明的小弦,这么快就入戏了。”小弦嘻嘻一笑,大是得意。 原来骆清幽虽对容笑风起疑,但林青重视当年情谊,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宁可对容笑风的种种可疑处视而不见,亦不愿意与之公然反目。骆清幽数次提醒他,林青却一再强调容笑风最多只是借机对付明将军,绝不会害自己。骆清幽唯恐惹林青不快,也就听而任之。 但现在小弦既然已知此事,以小孩子极强的是非善恶之念,只怕会流露出对容笑风的不满,所以骆清幽才郑重其事地给小弦这个“任务”,又揣摸到小弦的心理,故意提到“演戏”之语,无非是借此让小弦不至于在言语中露出破绽,倒不是真有让小弦去“监视”之意。 这些话若是当着林青说不免尴尬,所以才有意支开林青,蒹葭门主骆清幽兰心慧质,思虑谨慎而周全,由此事已可见一斑。 骆清幽又对小弦笑道:“你帮了姑姑一个大忙,我就送你一件礼物吧。” 小弦连连摇手:“这算什么?我能为骆姑姑做事就已经是最好的感谢了,可不能要礼物……” 这句话骆清幽不知从多少男人口中听到过,但此刻听这样一个小孩子这样讲,反是令骆清幽啼笑皆非:“这个礼物可不是一般的礼物,而是一种心法。” 小弦小脸一沉:“可是我,我已经无法修习武功了。” 骆清幽早从林青那儿得知此事,拍拍小弦的头:“你不用担心,这份礼物与武功无关,而是一种控制呼吸的方法,可令你耳聪目明,监视起来也更方便些。”说到“监视”两字,不由轻柔一笑。 当下骆清幽传给小弦数句口诀,小弦应言而试,果然觉得听力大为增强,眼目亦清晰了许多,而且依法果然尝试,果然呼吸渐轻几不可闻,却并无胸闷之感。 小弦并不知道,骆清幽传给他的正是蒹葭门中的不传之秘:“华音沓沓”。 当日在飞琼大桥前看到明将军遇刺时,骆清幽便以此“华音沓沓”的心法抚箫以解众人胸中戾气。爱乐之人大多心情开朗,而对于吹箫者来说,掌握呼吸更是入门的第一步,“华音沓沓”并非武功,而是从音律中演化出的一种奇妙心法,讲究暂时抛却俗世尘念,精神至静,忘形忘我,化身于自然,与那些鸟鸣虫唧、风吹草扬的微妙音符暗合,重于节奏的引导,从而达到令人忘忧的效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骆清幽从林青的口中得知小弦自幼亲身父母双亡,养父许漠洋亦被宁徊风所害,又被四大家族盟主景成像废去武功,本以为这孩子必会怨天尤人、感叹苍天不公。谁知小弦虽然经历了许多磨难,却依然活泼乐观,善良淳朴,似乎那些多舛的命运并不能影响他半分,不由暗暗称奇,再加上小弦生辰与明将军相克,这些日子的一些奇遇也似乎预示着他日后必有一番作为。所以骆清幽特意传给小弦蒹葭派的独门心法,只盼小弦能始终保持这份善良乐观的天性,其中深意,却不便直接告诉小弦了。 教完“华音沓沓”,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不觉已过了初更。 小弦奇道:“林叔叔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嘻嘻,难道在后花园堆雪人?我们要不要去找他?” 骆清幽道:“我听到他刚才出了白露院,或许另有什么事情,你不必等他,早些休息吧。” 小弦担心道:“林叔叔会不会出什么事?” 骆清幽一笑:“放心吧,以他的武功,绝不会有什么危险。”明将军轻身功夫极高,以骆清幽的耳目也未听到响动。若是她知道竟然是明将军亲自深夜探访引走了林青,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这般笃定。 当下骆清幽逼着小弦睡觉,小弦如何肯睡,直到骆清幽佯怒,这才不情不愿地上了床。脱衣时不免特意提醒骆清幽“回避”,惹得骆清幽脸色微微泛起了红潮。 小弦躺在被窝中,又拉着骆清幽的手央她讲故事,骆清幽只好讲了一个红线夜盗的故事,反而令小弦听得兴奋不已,更无睡意,又向骆清幽讨来手帕蒙在脸上装蒙面大盗…… 骆清幽平日哪见过小弦这样有趣的孩子,又好气又好笑,好不容易哄得盖着手帕的小弦渐生睡意,忽见小弦迷迷糊糊地深吸一口气,恍恍惚惚自言自语般道:“啊,我明白了。” 骆清幽不解:“你明白什么了?” 小弦断断续续地道:“那天,在平山小镇,我和林叔叔去朱员外家里劫富济贫,他也给我蒙上一块手帕,香味与这个一样……”声音越说越含糊,终于沉沉睡去。 骆清幽微微错愕,猛然一震:是否,那个貌似不羁、看似无情的男子,心中亦放着她! 第二日,小弦一早就去找容笑风。 听了骆清幽的话,小弦在容笑风面前竭力装作若无其事。起初还有些不自然,逗了一会小鹞,兴致大生,浑忘了自己是来行“监视”之责的,与容笑风有说有笑起来。 容笑风虽是胡人,却极慕中原风物,饱读诗书,本就胸藏玄机。他这六年在京师少言寡语,遇到故人之子大觉欣慰,加上小弦惹人喜爱,不由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一番,又挑些塞外奇趣讲给小弦听,两人相处得十分和睦。 刚刚到了午时,忽听得门外鹰唳之声隐隐传来,容笑风面色微动,开窗查看,一只大鹰俯冲而至,不偏不倚地停在窗棂上。 小弦奇道:“这一只鹰儿也是容大叔养得么?” 容笑风神色不变:“这只鹰儿是我送给朋友的,可有传信之效。”轻抚鹰羽,又从鹰腿上摘下一只小木管,从中取出一纸字条,匆匆看罢,正要随手放于怀中,看到小弦狐疑的目光,哈哈一笑,将字条递到小弦眼前:“你瞧,容大叔有些事情要出去,你先陪小鹞玩一会吧。” 小弦看到那字条上只有歪歪扭扭、不文不白的几个字:秦兄远归,飞鸿宴客,且有大礼相赠。落款的名字是——黑山。 容笑风对小弦解释道:“想必是那位名叫秦枫的商人,他一向往来于塞外与京师之间,与黑山和我都是旧相识。嘿嘿,也不知他这次回京要送我什么礼物……”言罢推门而去。 小弦登时想起骆清幽交给自己的“任务”,本欲叫住容笑风带自己同行。不过听容笑风提及“牢狱王”黑山的名字并无刻意隐瞒,又毫无芥蒂地给自己看黑山的字条,全无避忌之处,恐怕这次出门访友未必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自己倒不必多生事端,惹他生疑。或许对于容笑风来说,与泰亲王爱将结识乃是私人的事情,根本无需隐瞒。 小弦脑筋急转,暗咐趁容笑风不在,岂不正好可以看看他屋中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于是随口答应一句,任由容笑风匆匆离开。 陪小鹞玩了一会后,小弦估计容笑风已去得远了,这才一跳而起,在房间里左顾右盼起来。 小弦自小被许漠洋管教颇严,此刻虽有“任务”在身,却也不敢随便乱翻东西。在屋中四顾一番,反而有些心虚,万一自己东张西望、浑如小偷的模样落在别人眼里,岂不是无地自容。 目光瞥见墙角边的废纸篓,小弦灵机一动:刚才容笑风收到的字条虽然并无蹊跷处,但听他言语这些日子虽是在白露院中足不出户,却可通过飞鹰传书与外界保持联系,林青亦怀疑容笑风利用小鹞给泰亲王通风报信,恐怕这废纸篓中就有残余的“罪证”? 想到这里,小弦在废纸篓中一阵乱翻,希望能从中瞧出些蛛丝马迹。奈何篓中皆是撕成碎片的纸屑,纵然可以看到些零乱的字词,却连不成句。看到容笑风如此谨慎,小弦更是认定其中有鬼,索性将篓中的碎纸片尽数包起,打算回房后拼凑。盘算着若是容笑风问起,就说自己替他将杂物抛弃,应该不会令他生疑…… 又瞅到笼中小鹞似乎十分疑惑的目光,几只鹰鹞又叽叽咕咕不休,小弦心中怦怦乱跳,浑如被人当场捉赃,更觉得它们像是在议论自己,连忙找到黑布罩将几只笼子都罩了起来。又对小鹞讨饶般道:“小鹞小鹞,我对你最好,今天的事情可千万不要告诉容大叔……”这才逃也似的离开。 小弦回到自己房中,将废纸摊了一地,这才发现那些碎纸屑中亦各有不同。有的纸屑极是精美,透光而视可隐见花纹,那些纹路弯弯曲曲,就像是什么画面般;而另一些纸屑却并无此考究。小弦先按纸的质地分做两堆,再逐个拼凑起来…… 容笑风将纸撕得极碎,这项工程甚是烦琐,需要极大的耐心,无论从正面的字词还是背面的花纹入手,皆不得要领。小弦摆弄得头昏脑涨,近两个时辰也未有什么成效,大是气馁,只得放弃,将碎纸重新包好,思索是否应该去问问林青与骆清幽? 房门突然一响,容笑风一个箭步窜了进来,一把抱住小弦大笑道:“天意啊天意,你这小家伙真是我的福星。” 小弦大吃一惊,还道自己的“监视行动”被容笑风发现了,幸好刚刚将碎纸收好,不至于被他撞个人赃并获,脑中电闪,一时还未想到对策,容笑风已不由分说抱着小弦出门而去,口中犹道:“来来,容大叔给你看个好东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弦听许漠洋说到过容笑风的四笑神功,据说对敌运气时每次都只笑四声,此刻听他连笑八声,神情极为激动,瞧来却不像要对自己有何不利,满腹疑惑,不敢言语。 容笑风带着小弦出了白露院,径直往城外行去。小弦始觉不妥:“容大叔,我们去什么地方?” 容笑风笑声不停:“大叔先不告诉你,好给你一个惊喜。” 小弦越想越不对头,挣扎起来:“你若不说我就不去,快放我下来,不然我就大喊大叫……” 第153章 白水相约(2) 容笑风一愣,脚步慢了下来:“叔叔难道会害你不成?” 小弦几乎冲口说出对容笑风的怀疑,幸好忍住,勉强问道:“有何话就直接说好了,去城外做什么?” 容笑风眨眨眼睛:“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不由小弦分辨,加快脚步出了东城,不多时来到郊外一片山丘下的荒林中,远远望见一间破旧的小木屋,木屋外还包裹了许多黑布,显得十分古怪。 踏入木屋,漆黑一片。小木屋本就无窗,此刻更用黑布将接缝处严严实实地封起,一丝光线都不透。 小弦一路上忐忑不安,思虑万千:容笑风行动如此蹊跷,但又不像对自己意图不轨,实是猜不透他的用意。想到骆清幽的吩咐,也不便与他翻脸,强忍不作声。等来到这黑沉沉的小木屋中,小弦再也忍不住,大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容笑风似乎并未察觉小弦语意不善,放下小弦,擦着火石,在屋中点起了一堆火,小弦这才注意到屋中央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木箱,木箱上亦用黑布遮盖,不知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但随着火光一起,木箱陡然一晃,里面发出了一记诡异的鸟鸣声。那鸟鸣声凄楚尖唳,仿佛是垂泣的呜咽,又仿佛是傲然的威胁。 “这是什么?”小弦心中大奇。 容笑风脸上笑容不在,反是十分肃穆,以带着一丝虔诚般的神情缓缓揭开黑布,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木箱里是一只小小的鹰儿,看起来是才出生不久的雏鹰,仅如鸽子般大小。 小弦这才明白过来,大觉兴奋,拍手叫道:“容大叔果然没有骗我,这么快就送我只小鹰儿。” 容笑风一愣:“这,这只鹰儿可不能给你。” 小弦扁扁嘴:“难道容大叔说话不算?” “小弦不要生气,容大叔岂会骗你。”容笑风神情略显尴尬:“不过这等神物极有灵性,认人做主皆需要一份机缘,或许它看你合意,认你做主人也说不定。” 小弦听到“神物”两字,恍然大悟:“难道这一只就是……小雷鹰?” 容笑风点点头,目光直直盯在鹰儿身上,神情兴奋,语气却是一种强自压抑的镇定:“昨日才对你说起鹰帝之事,想不到今天就得到了这宝贝。”容笑风深悉雷鹰性烈异常,动辄以死相逼,极难驯服,他前番令那只小雷鹰不屈而亡,心头极是抱憾,这次说什么也不能重蹈覆辙,却没有一丝把握。所以才特意叫上小弦,倒未必舍得把雷鹰送给小弦,唯希望他能在关键时刻提醒自己一声,不要又害得小雷鹰送命。 小弦这才知道为何容笑风说自己是他的“福星”,放下满腔的心事,走上几步细细察看。却见这小雷鹰虽亦是尖喙利爪,却实在太小,羽毛稀疏,脚软无力,半卧在箱中簌簌发抖。远不似印象中的鹰儿个大体雄、爪劲嘴利,实在是看不出半点“帝王”之相。 小弦从容笑风口中知道“雷鹰”的名字,既有鹰中帝王之称,想必极是威武,谁知却是这个窝囊样子,大失所望,不由摇头苦笑。心想对于汉人来说,帝王象征着极度尊贵,若非至顶礼膜拜的程度,绝不敢轻用“帝”字命名,但容笑风来自塞外,自然没有汉人那么多讲究,随随便便就把“鹰帝”的称呼给了这小鹰儿, 唯一不同的是那小鹰儿虽然十分虚弱,好像站都站不起来,小小的头颅却始终高昂起,鹰眼中反映着火光,显得血红而凄厉。 容笑风瞧出了小弦的不屑之意,正色道:“你可不要看不起它。世间任何一位大英雄才出生时亦不过是懦弱可欺的模样,良材美质若无雕琢皆不成器,只要经我一两年的训练,必可成为鹰中神品。”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自己最佩服的暗器王林青小时候不也流浪江湖,做马戏班中的学徒?又记起容笑风说过上一只小雷鹰不屈而死的故事,连忙问道:“它已经认容大叔做主人了么?” 容笑风答道:“我今日才得到它,哪会立刻认主人。我本还怕带它回白露院吵了骆门主的清静,恰好找到了这得天独厚的小木屋,这几日便专心在此侍弄它。” 事实上连容笑风都不知道,他无意找到的这间看似破旧的木屋,正是昨晚林青与明将军相约之所。 小弦看着那只瘦弱堪怜的小鹰儿,不知容笑风要用如何令它认主,莫非是用什么法子折磨它,有些好奇有些不忍。想去抚摸它的羽翼,想起昨日被小鹞攻击之事,又不敢轻易乱动,随口问道:“原来这就是黑山送给你的大礼,他与你很有交情么?” 容笑风不自然地一笑:“这是那名叫秦枫的商人所赠,只因他有求于我,所以才送上这份大礼。” 原来这秦枫本是塞外往来京师行商的胡人,通过黑山与容笑风相识。碍于面子,黑山并未提容笑风被将军府软禁之事,反令秦枫以为容笑风是将军府的要人,不免巴结一番,以便在京中行事。听容笑风说及养鹰之事,便特意留了心,终于高价购得这只才出生半月的小雷鹰送给他。这才出生的小雷鹰可谓是百年难遇的重礼,容笑风虽不愿借将军府的名头,却耐不住诱惑收下。所以此刻听小弦问起,不免有些不自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倒没有想那么多,兴致勃勃地望着小雷鹰。小鹰儿似乎十分疲乏,卧在木箱中不动不闹,只是用一副拒人千里的神态冷冷地望着他。 小弦被一双鹰眼瞧得心头发毛,悻悻收手,嘲然一笑:“瞧起来,这雷鹰也不见得有多厉害嘛。”他本以为雷鹰定是神武勇壮,所以才让善于驯鹰的容笑风亦棘手不已。可如今左看右看也不觉得这小小的鹰儿有何帝王之相,而且体弱瘦小,全无与人对抗之能,还只当容笑风夸大其词,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好奇地瞧着容笑风在小屋中布置。 容笑风显然早将一切准备委妥当,先在小屋中央离火堆五步远的地方钉下一根铁柱,上面拴着一条尺余长的铁链,又取来清水、鲜肉等物分别放在两只大碗里,再给火堆添些柴禾,令火势更旺。这才从木箱中取出小雷鹰,用铁环缚牢,绑在那铁链上。 小雷鹰大概是经过由塞外至京师的长途运送,精神萎靡半卧在木箱中,直到容笑风抓起它方才凄声低啸,又以尖喙相啄,奈何容笑风武功高强,手劲又大,根本挣扎不得。 小弦呆呆望着容笑风把拴着小雷鹰的铁链在铁柱上绑牢,浑如问犯人一般,寻思难道是精通拷问术的牢狱王黑山教得法子?忍不住插言道:“容大叔不是要让它认你做主人吗?这般折磨,只怕它只当你仇人。” 容笑风淡然一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想成器,必得磨难。你不必多说,我自有道理。”想必他的心情亦十分紧张,对小弦说话时的语气颇为严厉。 小弦只道这是训练鹰儿必经的步骤,虽是看得于心不忍,也不阻止容笑风。他拿起装满鲜肉的大碗走近小雷鹰,正要给它喂食,手中一空,碗已被容笑风劈手夺去。 只听容笑风冷冷道:“小弦不要胡来,这般才出生不久的雷鹰十分难得,可万万不能功亏一篑。” 小弦不服,反驳道:“难道你要饿死它啊?” 容笑风缓缓道:“饿是饿不死,却不能让它轻易吃到口。”又用手指从碗中挑起一块血淋淋的肉,就着火光细看,口中还喃喃自语:“这肉还不够鲜嫩,须得找些小鸡小雀来……” 火光映照下,小弦忽觉容笑风那一张满是胡须的脸孔十分狞恶,不由打个寒战。想起容笑风说起上一只雷鹰不饮不食、绝食而死的事情,现在看来,说不定并非雷鹰绝食,而是容笑风故意所为。 容笑风将指尖凑近小雷鹰嘴边,将鲜血涂在小雷鹰的喙边,小雷鹰闻到血腥味,振羽直立而起,周围火光熊熊,热浪袭来,渐渐躁动不已,抬首咕咕低叫了几声,一双鹰眼盯着容笑风手中的鲜肉,闪过一丝锋芒。 容笑风将手中装肉的碗放于地上,又从怀中取出一壶酒,冷笑一声,就着酒壶饮下一大口酒,眼神亦如鹰目般锐利。蓦然容笑风喉中用劲,一口酒朝着火堆喷去,火光霎时大盛,激起三尺高。 小雷鹰受惊,蓦然一声厉啸,纵身而起,朝那碗鲜肉扑去。扑至中途,铁链势尽,将它从空中拽扯下来…… 容笑风连声大笑,神情却又是冰冷,仿佛那笑声根本不是从他口中传出来的。或许在小雷鹰看来,这样的笑无疑是对它的讥讽,眼中野性更炽,再度朝那碗肉扑去……只见铁柱微微一晃,铁链“咣当当”一阵急响,小雷鹰的尖喙几乎已碰上了那只碗,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差了一分。 容笑风发狂般大笑起来:“好好好,果然有鹰帝的资质。”他一面饮酒,一面不断用清水与血肉挑逗小雷鹰。小雷鹰被刺激得长啸怪叫不休,赌着气般不断朝那碗鲜肉扑击。 一时只听小屋中大笑声、鹰唳声、柴火的爆裂声、铁环相扣声等等不绝入耳,间中还夹杂着小弦的惊呼,混合成一种奇异至极的声响。 小弦看到小雷鹰暴躁不安,凶相毕露,再无起初软弱可怜的模样,不由略有些惊悸,转眼瞅见鹰腿已被铁链划出几道血痕,又泛起一丝同情,忍不住对容笑风道:“它可能饿了好久了,先给它吃一点吧,要么先喂些水……” 容笑风不答,依旧故我,目光炯炯锁紧小雷鹰。似乎专注于与之对峙,对小弦的话听而不闻。 听到小弦的话,小雷鹰转头朝小弦冷冷望来,怒目环睁,眼中流露出一份怨毒。小弦不由退了半步:“我可是帮你啊,莫要不知好歹。”回答他的是小雷鹰再一次的扑击。 如此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小雷鹰久良久无功,终于停下了鸣啸,喘息不定。小弦喜道:“大功告成了吗?” 容笑风一叹:“为时尚早。你试着给它喂些水……” 小弦大着胆子用拿起装清水的碗,给小雷鹰递去,谁知身形才动,只听小雷鹰又是一声长啸,毛发皆张,气势汹汹地朝小弦扑来,幸好有铁链绑缚,未及近身已然力竭。小弦手中的水碗失手落下,被烤得炙热的地面上冒起一层水汽。 小弦吓了一跳,连退几步。看小雷鹰激躁犹胜刚才,才知它根本未曾屈服,只是在积蓄力量留待下一次扑击。又想自己本是一番好意,但这小家伙狂性大发下,根本不辨好坏,不由有些委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雷鹰越挣越烈,铁柱松了,容笑风便把碗儿拿得稍远一些,绝不给小雷鹰任何吃到肉的机会。小雷鹰转而攻击铁链,啄得嘴破血出,依然不肯放弃,尖喙与铁链发出锈石磨刀似的声音,令人闻之心头战栗。小弦看着凶焰勃发的小雷鹰,再不觉得它可怜可欺,心中惧意暗生,又十分佩服它的硬朗,此刻方知觉得“鹰帝”之名有些名副其实。 小雷鹰时而攻击时而停憩,只要它稍有懈怠,容笑风便以食物挑逗,如此几度反复。小弦看着不忍,便替小雷鹰求情,却听容笑风道:“小弦你有所不知,训练鹰帝绝不可草率从事。我故意将小屋遮光,又以火力烘烤,就是要令它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与我共处,增进彼此感情,加之这里在山野之外,可令他既保持一份警觉与灵性,不至于心智失守,这其中的种种关键处,缺一不可。” 小弦听得迷惑不已,心道容笑风如此做法,只会令小雷鹰对他愤恨,何来增进感情之效?又听容笑风说出什么“心智失守”之语,浑如把小雷鹰当作人一般,颇有惜护之情。想来他的做法大有深意,玩兴大发,不时模仿鹰儿扑击之势,更是令小雷鹰激怒不已。 如此过了两三个时辰,已近傍晚,小弦累得满头大汗,肚子也咕咕作响起来。 容笑风道:“小弦可还记得路,你先回去吧,莫要让林兄着急。”按理说在这京师危机四伏的时候,容笑风本应亲自送小弦回白露院才是。但他实是太在意这小雷鹰,所以才出此言。 小弦意犹未尽:“容大叔何时回去?” 容笑风饮一口酒:“这几日恐怕都得守着它。” 小弦吐吐舌头:“难道你饭也不吃了?” 容笑风一叹:“若非如此,又怎能让它认我做主人?” 小弦看那鹰儿毫无屈服之意,又轻声问道:“还要多久它才会认容大叔做主人呢?” 容笑风哑声道:“我也不知道何时是尽头。这只雷鹰虽幼小,却似乎比上一只更是性烈,恐怕要数日后才见分晓。我这几日也不回白露院了,你帮我照看一下小鹞,见到林兄与骆掌门时亦替我告声罪。”言罢席地坐下,轻轻喘息,看来这一场人鹰对峙亦令他大感疲惫。 小弦虽知容笑风意在磨去小雷鹰的锐气,对他的做法却不无微词,但此刻看容笑风神情倦怠,胡楂横生,仿佛亦老了几岁,又浮上一丝同情。 当下容笑风把小弦送出门外,稍稍嘱咐几句,便自回小屋中。小弦独自入城,心思都沉浸在这一场惨烈的人鹰对峙上。 第154章 白水相约(3) 小弦记性极好,倒也不曾迷路,不多时便回到白露院中。 林青正与骆清幽和何其狂在屋中商议。三人自然早就知道容笑风带小弦出去之事,只当去城中游玩,倒并未放在心上。此刻瞧见小弦独自归来,不免大是错愕。听小弦口若悬河地说起容笑风在小木屋中训鹰之事,方才得知原委。 小弦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却见林青与何其狂仅是随口应付一下,似乎并无多大兴趣,唯有骆清幽心细,只恐坏了小弦的兴致,啧啧称奇。 明将军昨夜暗访林青,揭开了泰山绝顶之战的种种内幕,林青等人需要研究一下对策,在这大敌当前、一触即发的形势下,容笑风训鹰之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小弦懂事,注意到林青神情严肃,知道必有要事相商,他本来还想请林青带自己再去小木屋中看鹰儿,此刻也不提了。强压念头,吃罢晚饭后便回房休息。又找出从容笑风屋中寻来的那些废纸拼凑,偶尔拼出一个两字,虽是依然毫无头绪,却已大受鼓励,又把纸背面的花纹熟记于心。直到林青与何其狂入房来催他睡觉。 小弦好胜,未拼好字条前也不对林青说明纸屑的来历。说了一会儿话,躺在床上回想今日所见,忽觉得心中十分挂牵那只小雷鹰,不知它是否已认容笑风做主人?便央林青第二天陪他去小屋中看鹰儿。 林青听到小弦与容笑风相处融洽,倒是颇觉欢喜,尚不及答话,何其狂对小弦眨眨眼睛道:“你林叔叔与明将军大战在即,须得加紧练功。明早小弦自个儿去吧。”林青微微一怔,知道何其狂并不似自己那么信任容笑风,恐怕是打算暗中跟随小弦,以防容笑风有变。 林青这几日确也顾不上小弦。不过按理说目前的京师正处于风雨欲来前的平静中,京师四派皆会约束手下,不会借机生事,何况有容笑风与何其狂暗中照应,小弦的安全应该没有问题。 小弦见林青与何其狂神情郑重低声说话,不再打扰两人。闭目修习骆清幽教给自己的呼吸心法,听着窗外的风声,想像着小雷鹰的模样,渐觉倦意袭来,迷迷糊糊犹梦见那嘴边泣血的小雷鹰狂啄铁链不休,那一声声的尖唳似乎仍在耳边回荡。 小弦第二日一早醒来,屋中却已无一个人影,依然记得昨晚林青与何其狂都陪自己同房而睡,不知又去了什么地方,问起仆人,连骆清幽亦不在白露院中。 小弦先去容笑风屋内给那几只鹰鹞喂些食物,本还想趁机瞧瞧容笑风屋中有何秘密,却忽然想到那不饮不食的小雷鹰,十分挂念,索性打定主意今日好好陪陪它,便给林青留张字条放于房中,又替容笑风带些点心,独自出城去那小木屋中。一路上见到一些江湖汉子对自己指指点点,心知经过清秋院之宴后,自己也成了京师中的“小名人”,又觉得意又觉惭愧,心情复杂。 一路无事,来到小木屋中,却见容笑风满目血丝,面色憔悴,显然一夜未曾合眼。相较之下,那只小雷鹰虽是一日一夜不饮不食,反倒是精神不减,见到小弦入屋,又是跃起低啸,羽翼皆竖,尖喙伸缩,似要择人而噬。只是那啸声已带嘶哑,动作亦不如昨日的敏捷。 而在小雷鹰的脚下,泥土染上了斑驳的血迹,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深褐色,从嘴角到羽毛上,亦有滴滴落落的血痕,殷红点点,令人难以卒睹。 小弦惊道:“难道它一晚上都这样?” 容笑风点点头,黯然不语。小雷鹰再度发狂,目标却已不是铁链,而是对着容笑风与小弦咆叫攻击,良久方歇。然后就是人与鹰之间长久的、无声的对视,鹰儿的目光中始终充满了仇视与怨怒。 小弦在路上本还想朝容笑风求情,给小雷鹰喂些食物与清水,看到这幕景象也不知从何说起。那小雷鹰无疑把自己也当作了容笑风的“帮凶”,只要有机会挣脱束缚,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啄瞎自己的眼睛。 忽然间,小弦的心底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令它屈服?就只是因为人的力量比它大,使用的手段比它巧妙吗?弱肉强食果真是尘世间的定理吗?如果自己就是那一只小小的鹰儿,面对强大数倍的“敌人”,在经过无谓的反抗,最后的结果是不是只有屈服? 这一刻,小弦望着顽强不屈、依然高昂的鹰首,忽生出对容笑风的一丝恨意,又想到昨日自己还不时挑逗小雷鹰,心中大是歉疚。他的心理是如此矛盾。既希望小雷鹰能坚持得久一些,绝不屈服,又希望它早早认主人,不至于多受罪。 或许,人生也是一样,纵然明知结果,亦必须做一次命运的抗争! 到了午后,小雷鹰经过这两日不饮不食,又在火浪的熏烤下,已然无力扑击,态度却丝毫不见软化,口中依然长啸不停,目光不减恨意。 再等到傍晚,鹰儿已然站立不稳,横卧于地,委顿铁柱铁链间,啸声亦是断断续续,饱含愤怒与凄怨,在山谷间远远传了出去,仿佛要撕开那浓密而坚固的夜幕…… 小弦呆呆陪了小雷鹰一日,虽是疲倦不已,容笑风几次催促,他却不肯离去,恍惚间似觉得小雷鹰像是一个固执而倔强的孩子,明知抗争无益,却偏偏不肯低头认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试着轻轻走近,小雷鹰只是翻翻眼睛,再无攻击之意,目光中的敌意似乎也不如起初浓烈。 小弦喜道:“他是不是要认主人了?” “这番争斗远未到结束的时候……”容笑风神情似癫似狂:“不过这只小雷鹰毕竟才出生不久,体力不足。你听他叫声明显弱了许多,等到他连叫声都发不出来时,便自知无力相抗,那才是最关键的时刻了。” 小弦怔然发问:“如何关键?” 容笑风一叹不语。小弦蓦然醒悟:等到小雷鹰体力耗尽,它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认容笑风做主人;不然,就只有以死相拼! 想必昔日那只雷鹰便是不肯屈服,所以才绝食而亡。 小弦听小雷鹰叫声越来越低,却仍是缠绵不断:“它这样还要叫多久?” 容笑风漠然道:“估计在明日凌晨前,便可见分晓了。” 小弦心情忽又沉重起来,也不知小雷鹰能否熬过这漫长的一夜。可万一它真的屈服了,似乎又有些不情愿,可是眼看着它气息奄奄的模样,总是于心不忍,叹了口气,上前对小雷鹰柔声道:“你乖乖地躺着保存体力吧,明早就有肉吃了。” 容笑风默然不语,他可不像小弦那么乐观,直到此刻,他亦没有丝毫把握让小雷鹰认主。事实上训练鹰帝之法无人得知,容笑风这种逼迫鹰儿屈服的方法以往用来训练普通鹰儿屡试不爽,但是否能用于雷鹰身上却是不得而知,有了当年的教训,此刻看着小雷鹰似乎正一步步地重蹈覆辙,又是担心又存着一丝侥幸,心头当真是百味难辨。 眼见又至晚上,小弦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去,执意要留下来陪小雷鹰。容笑风见小弦态度坚决,亦不多劝,只是闷声一叹。 小弦躺在火堆边静听鹰啸,一直苦等到半夜,小雷鹰鸣啸声如泣如诉,令人闻之恻然。但啸声虽弱,每次间隔亦越来越长,却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火光烤得小弦睡眼蒙眬,渐渐支撑不住睡去。 小弦迷蒙中感到身上越来越冷,忽觉得再也听不到鹰啸之声,霎时惊醒,一跃而起。 却见火堆已渐灭,仅有一丝残留的余烬。而容笑风蹲在铁柱前,正与小雷鹰相对。 小弦悄悄走上前去,不敢开口打扰。眼中所见的一幕已令他怔愣当场。 容笑风手中端着清水与鲜肉,与小雷鹰的距离不过半尺,而小雷鹰既不鸣啸扑击,亦不闪避,只是闭眼垂头,宛如沉睡。 容笑风轻轻伸手抚摸着小雷鹰的羽毛、颈项、脊背,小雷鹰挣扎着一动,喉中咕咕响了一声,仍无反应。容笑风手上拂弄不停,看此神情,仿佛是一个极疼爱孩子的慈父,哪还有日间的半分凶恶模样? 容笑风抚弄小雷鹰良久,眼见它不再挣扎,终于把手中的一块肉递到小雷鹰的嘴边,鲜肉轻轻触碰着尖喙,小鹰儿感应到血腥味,轻轻一震,紧阖的双眼蓦然张开。 小弦的心一紧,知道是最关键的时刻到来了。 容笑风不断用那块肉轻轻摩擦着鹰嘴,对于几日不饮不食的小雷鹰来说,这无疑是天底下最大的诱惑。鹰眼直直盯在那块鲜肉上,目光里似乎充满了一份犹豫。 此刻,四周一片宁静,只有火堆隐隐发出余烬燃烧的声响,一缕缕轻烟袅袅上升,在小屋中弥漫着。时光仿佛亦静止了。 终于,小雷鹰动了。它并没有伸嘴去啄食鲜肉,而是拼尽全力,努力把头转向别处。容笑风一震,抬手把鹰颈转过来,把鹰喙径直插入肉中。 小雷鹰没有吃下含在嘴里的美味。那一刻,它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盯在容笑风脸上,无忧无喜,无怨无怒,只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宁静。 小弦心中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然推门跨步而出,发力狂奔。 小弦一路上跌跌撞撞,连摔了好几跤,衣衫被树枝划破,手掌与膝盖亦蹭出了血迹,他却浑然不觉。这一刻,小弦只觉心中郁闷至极,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发泄,只有奋力奔跑,直跑到精疲力竭,方才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天空中一轮淡黄色的月亮,拼命喘息起来。心头一片无从诉说的茫然,真有天地之大、却不知应何去何从的感觉。 寒凉的山风袭来,满身是汗的小弦不由打个寒战。他不愿回到小木屋中,若再看到那濒死不屈的小雷鹰,只恐就会惹出不知是同情还是叹息的泪花。当即也不辨方向,只在月夜下信步游走,脑海中全是那凄凄堪怜却又宁死不屈的小雷鹰的影子。小弦精修《天命宝典》,对这等情景感应犹深,以之对照世事万物,大生感叹,鼻尖发酸,泪眼婆娑,热泪几乎忍不住要夺眶而出,只得咬紧牙关,强压心中涌上的万千杂念。 这一路懵懵懂懂,从京师的东郊直走到北郊外,不知不觉来到初遇宫涤尘的小山边。小弦想到宫涤尘,纵然惹起一分挂念,心头亦稍感温暖。他自小胆子甚大,此时虽已夜深,在清朗月色下也不觉得害怕,依然记得那温泉的方位,往山上行去。 来到那温泉边,掬一捧水敷在火烫的面孔上,神智略清。一时也不想回头,便在温泉边寻一棵大树,盘膝闭目坐于其下,默运骆清幽教他的“华音沓沓”心法,听着那夜风低吟,泉鸣水溅,渐渐平静下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脚步声从山道上轻轻传来。小弦本就敏感,再加上“华音沓沓”之功,耳力较平时灵了数倍,脚步虽轻,却听得十分清楚。心中大感奇怪:算来此刻恐怕已近五更,怎会有人来此荒山中?莫非是鬼? 那脚步在离小弦十余步外的地方停下,然后就有一个细柔的女声道:“二三时分,白水相约。”这声音颇为古怪,似乎用力很轻,却又在山谷中隐隐回响,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若非小弦先听到她的脚步声,必然无法判断出声音的来路。他却不知这女子故意用内力散音,所以令人不辨方位,乃是江湖上一流高手。 小弦灵机一动:“二三”相加为“五”,“白水”合而为“泉”,这两句话想必说得是五更时刻在泉边相见之意。这女子半夜时分与人在荒山野岭相约,不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过总算能确定来者是人非鬼。隐隐觉得这声音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那女子说了两句话后再无言语,也不闻脚步移动声,只听得到她极有规律的轻轻呼吸声,看来就在原地等候。小弦从小听许漠洋说了不少江湖规矩,知道自己贸然现身多半会引来麻烦,不敢乱动,只是闭目凝神倾听。 过了一会儿,忽又遥遥传来一个男人的说话声:“来迟一步,有劳久候。”这个声音亦如那女子一般不辨方位,而且压着舌头般含混不清,好像是不愿意让人认出自己原来的声音。 只听那女子微微“噫”了一声,她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忽然断绝,衣袂飘风之声疾速往小弦所在的方位移来。小弦心知不妙,尚未想好对策,一个黑影已蓦然出现在他面前。 那女子乍见到小弦却是微微一怔:“怎么是你?” 原来“华音沓沓”虽令小弦呼吸极轻,但这女子武功高强,早已察知小弦的方位,只是误以为小弦是约她来见之人,所以才在停步静候。此刻听到那男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方觉不对。 第155章 白水相约(4) 这女子身材窈窕,面蒙轻纱,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望着小弦的眼光中本有一丝杀气,又渐渐平和起来。 小弦见她身法迅疾,知道逃也无益,讪讪起身,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应对。听她语气中似乎认得自己,倒也不觉害怕。 那女子低声道:“半夜三更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弦正想如此发问,却被这女子抢先一步。只言片语难以说清楚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只好勉强一笑:“我,我出来散散步。”瞧着那一对灵光四射的眸子越发觉得熟悉,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女子目光闪动,并不回答小弦的问题,淡淡道:“你快回家去吧,不要多管闲事。”忽又左右四顾,喃喃低语:“难道暗器王在此?” 小弦听她提及林青,更确定这女子必然见过自己,想想自己在京师中认识的女子,除了骆清幽便只有平惑,断然不是眼前此人。蓦然灵光一闪:“你是琴瑟王?” 女子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真是没有江湖经验。以后再遇到这等情况,纵是认出了对方也要装作不知……”徐徐取下蒙面轻纱,果然正是琴瑟王水秀。 小弦一言出口立刻后悔,半夜相约本就为避人耳目,自己叫破对方来历,恐怕就会被灭口。不过听水秀语气显然并无此意,他虽仅在清秋院与水秀见过一面,但对她颇有好感,装腔作势地嘻嘻一笑:“你可不要骗我,我见过水姑姑,她可不是你这模样。” 水秀一愣,立刻醒悟到小弦故意这样说,表示自己并未认出她的身份,一时啼笑皆非。 小弦心里万分好奇,骆清幽惊才绝艳,箫艺犹佳,而琴瑟王琴技超卓,两人并称“京师双姝”,皆不把任何男人放在眼里。而水秀这么晚了与刚才说话的那男子相约,莫非是有什么私情?几乎想脱口询问,苦苦强忍。 水秀看着小弦脸上的神情,如何猜不出他心中所想。笑骂道:“小弦不许胡思乱想。谁带你来这里的,是暗器王么?” 小弦心想水秀虽然看起来并无恶意,但她是泰亲王手下,若是知道自己一个人来此,说不定就会起什么杀人灭口的念头……故意道:“林叔叔过一会就来接我。” 水秀江湖经验何等丰富,听小弦说话口气不尽不实,早已猜破他的心思。却并不点破,眨眨眼睛:“夜深露重,你林叔叔不知何时才来,姑姑送你回去吧。” 小弦奇道:“你不是还有事情么?” 水秀笑道:“我也是出来散散步,哪有什么事情。”她今夜与人约见之事极为隐秘,万万想不到会被小弦无意中搅局,而那人的身份也绝不会泄露,只好下次再约。 小弦疑惑道:“刚才我听到有个男人的说话声。” 水秀叹了口气:“你不要问了……”话音未落,那个男声再度响起:“这孩子聪明机灵,水姑娘也不必瞒他了。我只给你传个消息,他听到也无妨。” 水秀略略吃了一惊,显然想不到对方并不避讳小弦的出现。沉声问道:“你要传什么消息?” 那人长叹一声:“这个消息其实上个月就已传到,我只怕会惹你心乱,所以才一直没有告诉你。” 水秀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为何现在又要说?” 那人再叹一声:“因为景阁主等人不日将入京,你迟早要知道此事。” 小弦听到“景阁主”三个字,心头大震。景姓极为少见,加上阁主的称呼,十有八九指的就是四大家族的盟主、点睛阁主景成像。再想到四大家族景、花、水、物四姓,难道,身为京师八方名动之一的琴瑟王水秀竟然是温柔乡之人?而这个说话的男子想必也是四大家族中的人物,却不知是什么来历,看起来地位似乎比水秀还要高。 “景阁主入京?”水秀微微一怔,既惊讶于从不闻世事的四大家族入京的消息,又奇怪对方为何不避讳小弦知道此事:“你所说的消息又是何事?” 那人停顿了良久,方才缓缓道:“行道大会上,莫兄战死当场。” 小弦听到那人说到“行道大会”与“莫兄”,已知说得正是温柔乡剑关关主莫敛锋。莫敛锋之死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的,这本是他心中最痛悔的一件事情,此刻忽听人提及,霎时怔在当场。 水秀身形一晃,似乎要摔倒,小弦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水秀一把拨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这不可能,你在骗我!” 那人沉声道:“这孩子当时正在鸣佩峰中,你不妨问问他?” 水秀眼中仿佛蓦然腾起一团火来,定定望着小弦。小弦心中愧疚,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水秀脸色霎时苍白如雪,双唇颤抖,喉中忽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叫,一颗泪珠在美丽的眼中渐渐结聚,却偏偏不落下来,那份无声的凄楚比号啕大哭更令小弦难过。这一刹,他已知道了琴瑟王水秀的真正身份——她,就是莫敛锋故事中的美丽抚琴少女、水柔清的母亲。 水秀少年时心高气傲,只因与莫敛锋一时赌气,方才接受了四大家族中秘密辅佐明将军的任务,抛下四岁的女儿独自来到京师。从此再未见过夫君与女儿,心底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经过这近十年的相思煎熬,早无昔日赌气之意,只是身怀家族使命,无法抽身离京。只盼有一天能重回鸣佩峰相见,尽诉离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事实上莫敛锋之死已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但四大家族与御泠堂那一场惊世之战极其隐秘,除了双方嫡系弟子,江湖上无人得知。而水秀在泰亲王手下卧底,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与家族中人联系,只通过这位男子传递信息,仅知晓四大家族在离望岩前大败御泠堂,却不知莫敛锋亦亡于此役。 此刻水秀乍知真相,突闻噩耗,表面上虽还强自压抑,内心里却早已是魂断神伤。 那人的声音仍不急不徐地传来:“你女儿还有一样东西与一句话要带给你……” 水秀木立半晌,低低吐出两个字:“清儿。”脸上仍是无一丝血色,转身缓缓朝林边走去。小弦呆呆望着她的身影,回想莫敛锋的音容笑貌,亦是心痛难当。 林边突然闪现出一个黑黝黝的人影,抬手把一物递给走来的水秀,口中道:“清儿让我告诉你……”说到这里,吸了一口气,极慢极慢地吐出三个字:“她恨你!” 水秀又是一震,莫敛锋的死讯已令她肝肠寸断,想不到唯一的女儿竟也会因此而痛恨自己。霎时只觉脑中一眩,恍惚中往日共享天伦之乐的种种片段浮上眼睑,若非自己定要赌那一口气,结局又怎会如此?颤抖的手接过对方递来的物品,再也忍不住崩决而出的泪水令视线模糊,浑不知手中是何东西…… “不!”小弦摇头大叫:“清儿绝不会恨她的母亲,她告诉过我她是多么想念……”话音忽断,因为就在这时,小弦已看到了林边黑影子的动作,尽管距离较远,但阴阳推骨术已判断出对方绝非是给水秀递来物品的随意,而是拼尽全力的出手! 只听“卡卡”的两声轻响,那黑影交给水秀的竟是一个设计巧妙、外型如木盒的机关,一触及水秀的右手,盒盖蓦然弹开,两支细小的短针疾射而出,直取水秀双目。与此同时,那道黑影立掌如刀,重重击向水秀的前胸。 水秀魂不守舍下,仅出于本能偏头让开两只暗器,击向胸口的那一掌却无法闪开,伴着几声肋骨断裂的脆响,两道人影乍合即分,水秀踉跄退开,那道黑影则倒退入林中。 水秀忽逢惊变,左手抚胸,右手探入腰际,借对方掌力如舞蹈般旋身数圈,腰间一条软带已笔直抖出,犹若长枪往林深中刺去。 那黑影显然早知水秀武功的虚实,一招得手立刻闪入林中。温柔乡的缠思索法本可攻远,但在这树木纠结的林间却无法尽展其长。 “砰砰砰”几声轻响,缠思索刺透几根大树,终于力竭,被那道黑影轻轻松松地一把挽住。用力往回一拉,水秀站立不稳,往前扑跌,黑影却趁这一拉之力冲天而起,掌中光华暴闪,如雷霆电掣而下,直斩向水秀的头颈。 映着那犹胜月华的电光,小弦看到那黑影面上戴着一张可怖的青铜面具! 水秀大震,此人不但从容破去她濒死反扑的全力一击,其借势反击之力更是沛不可挡,莫说现在身负重伤,纵是正面交手恐怕也非此人之敌。 两人交手如电光火石,仅一个照面间,水秀便已落入绝境。对方纵然是占了偷袭之利,又借言语令水秀分神,但这份武功的修为也足可惊世骇俗。 “你到底是谁?”水秀口中鲜血狂喷而出,眼见这开山碎石的强力一剑迎头而下,却已是无力抵挡。其实那突袭一掌已震断她的心脉,但此人却仍要一剑斩首,不给她一丝回气喘息的时间,端是狠辣至极。她已判断出对方绝非自己相约之人,却已没有机会揭开他的真面目! 小弦不假思索,奋不顾身地朝前冲去,就在那剑光将要斩入水秀玉颈的刹那间,他已扑在水秀身上。一时强光惑目,小弦紧闭双眼,抱紧水秀,这一刻,他根本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只有一个念头:纵然不要性命,也一定要救下清儿的母亲! 但看那一往无回的剑势,只怕要将小弦与水秀尽皆斩断! 那人猛喝一声,剑光不可思议地在空中一顿,斜劈而下。小弦只觉得耳边如刮起了一道狂风,满头发根都被撕得疼痛欲断,再听到一声大响,浑身巨震,几乎当场晕眩。 然后,就是一片沉沉的寂静。 “小弦,醒醒。”水秀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弦睁开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还活着。然而那道黑影已不见踪影,身边的土地裂开了一条二寸宽、三尺余长的大缝,裂口处犬齿交错,如一张怪兽的大口。 “青霜令使被我们吓跑了?”小弦难以置信地喃喃道,虽然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本领能把这个可怕的敌人“吓跑”。 “青霜令使!”水秀一怔,回想刚才敌人那一招,苦笑一声:“果然是御泠堂的帷幕刀网,纵然以剑发刀招,亦是如此犀利。” 随着水秀的说话,她口中不断喷出鲜血,面色却宛若平常,怔怔望着天空,似乎还在沉浸于莫敛锋的死讯中。 小弦扶起水秀,用手去擦她口角的鲜血,却怎么也擦不尽。咬牙道:“水姑姑你等一会,我去找林叔叔救你。” “我问你,敛锋真的死了吗?”水秀的目光凝在小弦的脸上,苍白的面容上满是一份期待。当她确定那黑影并非所约之人,而是四大家族的百年宿敌御泠堂,心底不由生出一份期望:或许敌人只是意在让自己分心,莫敛锋尚在人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知道若是水秀确定了莫敛锋的死讯,只怕不愿独活,自己是否应该骗她?方一愣神间,水秀眼中的光彩已黯淡下来,小弦的犹豫无疑已告诉了她真相。 小弦大急:“水姑姑,我知道青霜令使是谁,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去找他报仇……” “不用了,我就要去见敛锋了。”水秀轻轻道,面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她自知心脉已断,纵有大罗金仙亦回天无术,想到即将会在冥府与夫君相见,竟有说不出的轻松与解脱。 小弦颤声道:“水姑姑,你不会死的。我……我不要你死!”惶然起身,却又不知应该如何是好。这时真恨自己身无武功,连替水秀止血都无法做到。 水秀眼神突然一亮,颤抖的手伸向小弦的胸口:“这个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小弦低头一看,自己胸口上挂着的正是水柔清的那面金锁。当时小弦为了让日哭鬼不至于离开涪陵城,信口开河说水柔清的金锁是自己之物,日哭鬼信以为真,便请妙手王关明月从水柔清身上偷下来交给小弦,后来小弦在“须闲”号上偷听了水柔清与花想容的对话,赌气不把金锁还给她,离开鸣佩峰后便挂在自己颈上,每每看到此物,便会想起那个时时与自己作对,却又怎么也放不下的小姑娘。 而这一面金锁,却正是水秀十年前离开鸣佩峰时亲手挂在女儿脖子上的,想不到今日竟会在小弦的身上看到。霎时想到若是自己这一去,女儿从此无父无母、孤单一人,她本已处于弥留之际,此刻心中涌起强烈的求生之念,挣扎起身,把那面金锁牢牢拽在手里,仿佛抱住了阔别多年的女儿。 小弦这面金锁得来的不甚光彩,也不知如何解释,看水秀似乎伤势好转,大喜道:“水姑姑,你一定要撑住。到时候我陪你一齐去见清儿。” 水秀挣扎道:“清儿,她,她还好吗?她,真的恨我吗?” 小弦大声道:“不不,清儿无时无刻都在想念你,怎么会恨你?这都是那个青霜令使故意骗你分心,千万不要相信他……” 水秀眼中露出一丝欣慰,尚未开口,忽又听到一个阴沉沉的细弱声音直插耳中:“我还只道琴瑟王一直冰清玉洁,任何男人都看不上眼,想不到竟然连女儿都生下了。” 水秀苍白的脸上忽然涌起一种混合着厌恶与惊惧的绝望。 第156章 剥茧抽丝(1) 小弦转头看去,只见一位相貌陌生、文士打扮的青衣人静静站在身后十步外。 青衣人年约四十,身形瘦小,面白无须,相貌普通,腰间还插着一柄折扇,活像个秀才举人,特别的是他故意用别针等物将青衣衣领高高竖起,连下颌都遮住了半边,手中还拎着一件锅盖大的圆弧形铁物,也不知做何用途。他迎着清朗的月光而立,脸上纤毫毕现,那若隐若现的半爿笑容更显得十分阴险狞恶。 水秀长吸一口气,蓦然坐直身体:“高德言,你想怎么样?” 这位青衣人正是刑部五捕之一的高德言。在京师中本也不算什么人物,但因其城府极深,智谋高绝,纵不及太子御师管平的计惊天下,却因其处事谨慎,巨细无遗,每件事情未必做到最好,却一定是妥当不失。 所以高德言名义上虽然仅是刑部总管洪修罗的一名手下,却十分得泰亲王的信任,许多行动都请他出谋划策,出入公开场合亦大都带其随行,职位不高,却是泰亲王府的实权人物,可算是泰亲王手下的第一谋士,连顶头上司洪修罗亦有些忌他。当日飞琼桥上派“春花秋月何时了”行刺明将军,从而引蒙泊国师入京的计策,便是来自他的谋划。 高德言摇头晃脑,啧啧而叹:“玉骨冰肌淡裳衣,血痕添色犹可怜。水姑娘纵然是欲入幽冥,亦是令人意驰魂消啊。” 小弦听懂了七八分意思,厌恶高德言那张色迷迷的嘴脸,对水秀道:“水姑姑不要理他,我们走。” “往哪里走?”青衣人嘿嘿冷笑:“堂堂琴瑟王竟然是四大家族的奸细,我若是放你走,八千岁那里可没法交代了。” 水秀又咳出一口血:“我今日已不存生望,只想求你一件事。” 高德言大笑,目中闪过一丝快意:“想不到骄傲如琴瑟王,竟然也有求我高德言的一天!呵呵,你不妨说说是什么事情。”原来他垂涎水秀美色,追求数年之久,水秀却从不假以颜色,反在泰亲王府中落下笑柄。高德言恼羞成怒下,更是死缠硬磨不休,他做事本就不择手段,更是动用刑部之力时时监视水秀,所以今晚水秀与人相约亦被他知晓。原以为会抓到什么奸情,谁知却发现了水秀的真正身份。 高德言以智谋被泰亲王重用,武功不过二流,只是精于刑部潜测暗察的手段,那手中形如锅盖的铁物名叫“听千里”,乃是刑部特制,专用于贴地偷听,虽并无听察千里之效,但夜深人静时百丈距离内的响动皆可毫无遗漏。所以他虽是远远跟踪水秀,却把几人的对话皆听得一清二楚,直到确定那神秘黑影已远遁,水秀重伤无力,方才露面捡个现成便宜。 水秀转过头去不看高德言,目光盯住小弦,缓缓道:“今日之局,这孩子只是无意卷入,还请高先生放他一马。”她看到小弦身怀水柔清的金锁,断定这孩子与女儿必有很深的交情,不愿他受到任何伤害。所以虽是极度厌恶高德言的为人,在这命悬一线之际,也忍不住替小弦求情。 高德言笑道:“这位便是许少侠吧。按理说有暗器王与将军府护着他,我高德言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他一根毫毛。不过……嘿嘿。”说到此处,望着水秀,一脸不怀好意的神情。 水秀玉齿紧紧咬唇,一丝丝血线从齿缝渗出:“不过什么?” 高德言仰望明月,神情看似悠然,语气中却充满了阴狠怨毒:“不过去年的中秋之夜,我被你最后一次拒绝后,便曾立下毒誓。此生此世,就算不能得到你的心,也要得到你的身体!看你此刻气息奄奄,毙命在即,我若不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岂不要自应毒誓,不得善终?” 小弦大怒:“你,你算是人吗?” 高德言不怒反笑:“不错,既然许少侠看出我要做禽兽之事,自然也能猜出我不会留下任何活口。明将军也罢,暗器王也罢,纵然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事后也只会找那个什么令使算账……嘿嘿,若是一会儿水姑娘配合我,倒可以考虑给许少侠一个快活,不让他多受罪。” 小弦气得说不出话来,小拳头紧握,挡在水秀面前,愤怒的目光死死盯在高德言,恨不得一拳打碎那张看似言笑晏晏的嘴脸。 水秀垂头不语,气息急促,胸口一阵起伏,脸上阵青阵白。温柔乡的武功独辟蹊径,由音律入手,内力、招式皆别出心裁,其中最厉害的武功便是以“缠思”为名的索法。而水秀正是温柔乡剑关、刀垒、索峰、气墙四营中的索峰之主。她身怀家族使命,在京中仅以琴技成名,不便练习独门索法,唯有在内力上加紧修炼。 所谓“缠思”,便是形容与敌动手过招时如情人相思,纠缠难化,不死不休。温柔乡的内力亦走阴柔缠绵的路子,韧劲极长,所以水秀虽是心脉全断,绝无生还之望,却仍能残存一息而不立时毙命。此刻强提内力,只盼能再有一击之力,与高德言拼个同归于尽。 高德言以往在水秀面前动手动脚,吃过暗亏,知道她看似柔弱,武功却极强。此刻看她一脸笃定,不辨虚实,亦不敢贸然相逼,仅以言语挑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忽见水秀抬头,朝高德言嫣然一笑:“你来吧,我从你就是。”随着这一笑,似乎那往日纤指抚琴、拂袖缠思的风情又重回她将死的躯体中。 小弦惨叫一声:“水姑姑……”高德言却只是冷笑不语。 水秀不理小弦,自顾自地道:“其实我对高先生也不无敬意,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时,才不得不严辞相拒。若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得先生垂顾,亦算是此生无憾了。”她几度集气,皆半途而止,心知难逃此劫,才迫不得已以美色相诱。在这一刻,任何矜持清傲都顾不得,只盼能缠住高德言片刻,给小弦一个逃跑的机会。 高德言哈哈大笑:“若早能听到水姑娘如此说,高某夫复何求。水姑娘时候无多,这便应你所请吧。”他脸上虽是色授魂消的模样,目光却是清醒如初。踏前几步,左手宽衣解带,右手却抽出一把折扇,装模作样叹道:“可惜啊可惜,竟不能在水姑娘手脚完好时与你欢好……”那折扇乃是高德言独门兵器,以精钢所制,扇页锋锐犹如刀刃。 水秀气苦,知道高德言疑心丝毫不去,竟要先斩下自己的四肢以防生变。以往虽厌恶此人风言风语的撩拨,总算还有些文人的风度,想不到竟然歹毒至此。 水秀苦思无计,却见小弦背着高德言,手指往左边轻轻一指。水秀转头看去,却见到左方五六步处那一潭泛着蒸汽的泉水。正是小弦初见宫涤尘洗浴之处。 水秀知道小弦的意思,与其受高德言的污辱,倒不如投水自尽,轻轻一拉小弦的衣角,示意明白。 高德言虽看不到小弦在身后与水秀打得手势,却直觉不对劲:“你这小鬼想做什么?” 小弦忽然大笑,指着高德言身后拍手高叫:“林叔叔,你总算来了。” 高德言大吃一惊,若是暗器王在此岂不是小命休矣,回首看去,哪有半个人影?这才知道中了小弦的疑兵之计,可恨这小鬼脸上惊喜交加的表情做得十足,连自己这个老江湖都不免上当。怒喝道:“先解决你这小鬼再说。”转身却听到“扑通”一声水响,小弦与水秀都不见了踪影。 趁高德言回头失神之际,水秀抱住小弦,拼尽余力朝左一扑,两人一齐掉入那温泉水潭中。 高德言一个箭步来到潭边,潭水虽清澈,水花涌溅下一时也看不清楚潭底虚实,唯有一道道血线浮起,瞬间飘散。他不敢随两人跳下,右手紧握折扇,左手凝指成爪,恨声道:“我就不信你们不浮上来了。”又四顾一番,打算找根长树枝在潭中搅得两人不得安生。 那潭水表面不过井口大小,却是极深。这一扑力量极大,两人直坠而下,幸好皆有准备,口中都吸足了气,还不至于喝水。落至中途堪堪触及潭底,只觉得脚下气泡翻腾,似有一股大力把两人托起。 水秀一心但求速死,连尸体也不愿落在高德言手中,缠思索卷住潭底岩石,将上浮的身形硬生生拉住。但想到怀中紧抱自己的小弦,心头一酸,难道这无辜的孩子也要随自己一齐毙命潭底么?却见小弦在水中勉强睁开眼睛,与水秀相视,重重点头,竟也是一付死而无悔的模样。 这一刹,望着水秀饱含爱怜的目光,在小弦心中闪过的,不是林青、骆清幽、宫涤尘、水柔清等人的容貌,而是那只小雷鹰宁死不屈的神态。 潭中水流古怪,激得两人在潭中浮浮沉沉,起伏不休,只靠着缠丝索之力方才不至于浮上水面。 原来这潭温泉乃是地下熔岩热水上涌而成,潭表之水受凉,便与潭下热水形成对流之势,当日若非宫涤尘身怀一流武功,也绝不可能在潭底安如磐石,丝毫不动。 水秀胸前中那神秘黑影一掌,受伤极重,难以憋气,才一张嘴已灌下一口热水,不由又咳出一大口血,但胸口伤势受热水一激,似乎略有好转。她心知小弦身无武功在水下绝难持久,自己虽是抱着必死之心,却要尽力助他逃出生天。心念电转,想到这等地下水势颇大,而且无止无休,若不能溢潭而出,必然另有泄流之处,只是不知能否在溺毙前找到出口…… 当下水秀强提精神,感应着潭水的流向。隐隐觉得有一股水流往身下侧方涌去,手中用劲一扯,缠思索带着两人略沉半尺,果然在潭下方有一个洞口,两人刚一接近,便被湍急的水流带得不由自主朝那洞中冲去。水流实在太急,那挂在潭底岩石上的缠思索浑不着力,已然松开,奔腾的水流带着两人翻翻滚滚直往洞中而去。 也算是小弦命不该绝,所幸那洞口甚大,恰可容两人经过,若是稍小几分,在这潭底下也势不能凿壁扩洞,便只有徒呼奈何。 小弦正憋得昏天昏地,才喝了一口热水下肚,忽然口鼻间一松,连忙大口呼吸几口空气。心想这潭水中如何会别有洞天,莫是不误打误撞到了龙王的水晶宫,一念未毕,身体蓦然悬空往下疾沉,大骇之下惊叫起来。 原来这潭底暗洞的开口处乃是在山背面的峭壁之上,形成了一道瀑布。两人被水流冲出洞口,便随着那飞挂于半空的瀑布朝着崖下落去。 小弦只听得耳边风声、水声齐响,一颗心似被挑入半空,久久不归胸腔,只道必会摔成一摊肉泥。谁知下落的身体蓦然一震,在空中骤然停了下来。左右晃荡不已,然后就听到一声惊心动魄的断骨声,水秀一声闷哼,又喷出一大口鲜血,混在瀑布水流中,仿如下了一场红雨。 水秀神智尚清,被潭水从洞口冲下时已瞅见崖边横生的一株老树,足可供两人容身。她重伤之余身法不灵便,只能左手抱紧小弦,右手挥出缠思索,正缠在那株大树上。 奈何两人下落之势太快,缠思索虽止住去势,但那一股急坠之力却全部承受在水秀的右臂上,登时肩、肘、腕几处关节全断,百忙中水秀借张口喷血的刹那间,一口咬住缠思索…… 此刻水秀新伤旧痕同时被引发,再也无力沿缠思索攀上大树,只有一个念头顽强支持着濒临崩溃的她:咬住牙关,绝不能让小弦落下去…… 两个人就凭着水秀的牙齿咬啮之力,悬空挂在飞崖瀑布前! 却说高德言正在林中攀折树枝,听到小弦一声惊呼,急急凑身去看,见到这一幕景象亦是吃惊不已。 高德言遥望着水秀与小弦的在空中晃荡的身影沉吟。那株大树孤零零生在崖边,周围再无可借力之所,以他的轻功,从崖边跳落在树上容易,想上到崖顶就颇有风险了。但若就此放过两人,却实在不甘心,水秀这到嘴的“肥肉”不吃固然可惜,却也犯不上用性命作赌,何况她重伤在身,恐怕支持不到黎明。但小弦万一逃出去把自己的行为泄露却是大大不妙,要是惹得林青来寻仇可不是说笑的事情。又寻思这小山少有人至,天明前也不会有人寻来。水秀重创之余,绝不可能仅凭着牙咬之力长时间支持两个人的重量,自己是否应该静等两人坠落悬崖呢? 高德言心计深沉,反应敏捷,虽然这崖边云气纵横,乍见下仿佛深不见底,他却想到多半是那温泉之故,以小山的高度而论,恐怕到谷底也就二三十丈的距离。虽然这般摔下多半会毙命,但若鸿运当头恰好遇见积雪枯草之类的软物,说不定就能保命。但若是在山下等候他两人摔下来,又怕万一有人前来搭救……做贼心虚之下,不免将诸多可能性一一考虑。 像高德言这等素来只用阴谋诡计害人之士,最是惜命如金,凡事务求面面俱倒,不留一丝把柄。几番踌躇下,高德言终于决定还是下崖亲自“解决”水秀与小弦,虽然有掉落崖底的危险,却是目前情况下最稳妥的法子。 当下高德言攀上崖顶,打算先找一处地势较平缓处,先慢慢滑下,然后再一举跳上那棵大树……到了那时,水秀要么任由高德言把两人吊起来,要么自己松口掉落悬崖。 以高德言的精明,早已算好水秀的应对。他在刑部见惯犯人为求一线生机而苟延残喘之事,心知如果只有水秀一人,她无疑会毫不犹豫选择坠崖而死以存名节,但当她手中还抱着小弦时,却绝不会让自己“亲手”把小弦送入绝路,宁可先落到高德言手中,再寻求一丝可乘之机相救小弦…… 高德言越想越是得意,色心蠢蠢欲动。 第157章 剥茧抽丝(2) 小弦在空中摇摇晃晃,神智渐渐清醒过来,望着把自己紧紧抱在怀中的水秀,终于明白了当前的处境:他与水秀的性命都悬在她那曾经雪白如玉、如今却已被鲜血染红的牙齿上。 “水姑姑,你把我……扔下去吧。”小弦犹豫一下,终于开口。他起初的声音极低极弱,却越来越响,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已是有一种舍身求仁的悲壮与无悔。 水秀心想:或许,在小弦天真无邪的思想中,只要把他扔下去,减轻负担的自己就可以攀上大树了吧。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竟也有这样的侠义之心…… 就这样静静地想着,一滴泪水慢慢地在水秀眼角凝聚,沿着沾满血污的面颊、因用力而筋骨毕露再无昔日美态的脖颈滑下,不偏不倚地落在小弦的嘴里。 当尝到这一滴咸咸的泪水时,小弦再也忍不住拼尽全力大叫起来:“水姑姑,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吧!” 水秀无法开口。她只是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咧了一下,似乎是摆出一个笑容,又似乎是更加用力咬紧缠思索。 从没有一刻,小弦觉得自己是如此无助,离死亡是如此之近;也从没有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如此坚强,若能挣开水秀那像是箍紧生命中最紧要东西的左臂,他一定会毫不犹豫跃下万丈深渊…… 只要,能换来她的平安! 小弦终于静了下来,他没有泪水,只是牢牢地抱住水秀,一字一句道:“水姑姑,如果你支持不住了,我要和你一同落地。” 水秀猛然一震,忽就想到了曾系在女儿柔软脖颈上、现在却挂在小弦胸前的那一面金锁,她无法得知女儿为何要把金锁送给小弦,只知道女儿纵然没有了父母,但有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子陪着她,亦算不枉一生! 于是,她只有加倍用力地咬住缠思索,仿佛咬住了女儿水柔清今生今世的——幸福! 而当这一切对话听在悄悄潜近的高德言耳中时,他忍不住在心中偷笑。水秀越舍不得放开小弦,他就越有可能“一偿夙愿”。当下加急移动,只恐水秀支持不住一松口,岂不是鸡飞蛋打。 小弦与水秀在水雾蒙蒙的半空中晃荡,忽见一物从眼前闪过。小弦大喜:“水姑姑,把我稍稍放松一些,我有办法了。” 原来缠思索长达二丈,一端悬着水秀与小弦,另一端绕过大树垂挂下来,正好从两人身旁摇过。 水秀立刻明白了小弦的意思,若是两人分持一端,小弦人小体轻,或许可以攀到大树上,再等待救援。 当下水秀将箍紧的左臂稍稍松开,小弦尽力张开双臂,每当那一端缠思索从身边晃过,便伸手去抓。无奈但这索虽是依照缠思索的长度而制,韧性亦极强,却是水秀平日作为腰带装饰而用,乃是用上好天蚕丝所织就,轻飘飘地浑不着力,加之山风劲疾,吹得晃动不休,小弦数度出手皆差了几寸,大是着急:“水姑姑,再把我放松些,我试着跳过去……” 水秀心知小弦跳过去极是冒险,万一一把没有抓住,必会落下深渊……可是又心知自己已是油尽灯枯,支持不了多久,只好尽力一试。 等缠思索再度荡回来时,水秀窥得真切,左臂拼着最后一丝余力,猛然把小弦往外一送……随着这一送,水秀才发现此刻浑身已然僵直无力,收回的左臂亦无力再握在缠思索上,若非要亲眼看到小弦脱险,定然松口任自己落入悬崖。 小弦毕竟毫无武功,身体凌空下右手竟然一把拽空,幸好关键时刻眼明手快,在几乎失去平衡的情况左手总算拉住了缠思索。才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水秀,谁知身下再度一沉,连人带索又朝下落去。 原来缠思索虽然在大树上绕了两圈,却未打死结,小弦这一拽用力极大,反把水秀拉了上去,就如滑轮般此升彼降,他自己则往下沉落。 这一刻对精疲力竭的水秀确是极大的考验,若是她此刻一松口,失去平衡的缠思索必会滑落深谷,小弦与水秀皆无法幸免。 好个琴瑟王,再鼓余勇,拼死咬住缠思索,只听崩崩数声,口中几枚牙齿已被这反挫之力撞落。但随着小弦再沉数尺,另一端上升的水秀已快要接近大树。 小弦万万不料这一跃竟有这般效果,又惊又喜,眼看缠思索沉势渐缓,双手抓紧缠思索,腰腹拼命用力下沉,真恨不得自己变成一个大胖子。只要水秀爬上那棵大树,自己再慢慢爬上来,岂不是两人都可安然得救了。 水秀双手都已无力,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爬”上了那棵横生于峭壁的大树,眼前一阵发黑,强提一口气,正要凭牙力把小弦吊上来,忽听头顶风响,抬首一看,竟是高德言从半空中朝大树上落了下来。 说来也巧,当小弦纵身一跃时,高德言亦同时瞅准大树方位跳了下来,谁知人尚在半空中,水秀竟已先他一步到了树干。高德言心头大惊,此刻他双足虚空难以变向,若是水秀趁机发招全无闪避余地,急切间腰腹用力翻个跟斗,头下脚上俯冲而至,性命交关亦顾不得怜香惜玉,折扇扇页如刀锋般直斫水秀脖颈。 面临高德言拼死一击,水秀已不及躲闪。想到下面生死未卜的小弦,生机几乎断绝的身体里再激发最后的潜能,反身逆冲而上,直撞向高德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砰”得一声,折扇正斫在水秀的左肩胛处,这一击势沉力猛,又挟着高德言俯冲之势,几乎将水秀左肩膀齐齐卸下。不过折扇毕竟不比锋锐的钢刀,扇骨深深卡在了水秀左肩中,而水秀这拼命一撞却撞得高德言立足不稳,松手放开折扇,一个倒栽葱,直往深谷下落去。 而水秀再经此重创,登时软倒在树干上,若非身体正好被两支树桠钩住,必也会跌下树去,鲜血如泉般洒下,口中尚紧紧咬着缠思索。 小弦再睹惊变,一声大叫,又是心痛又是愤怒。他反应极快,下意识地往高德言落来的方向一荡,心想纵是摔死这个大坏蛋,也要先狠狠踢他一脚。 这一脚当然未踢倒,但从空中坠下的高德言却在缠思索靠近的刹那间,几乎是出于本能,一把握住了索端! 若非水秀倒下时缠思索恰好在树桠上打了一个结,那天蚕丝又韧性极强,这含着高德言下坠之势的全力一拽必会把三人全都拉下万丈深渊。 此刻,水秀软软趴在大树上,咬住缠思索头,生死不知;小弦手握软索中段,悬于半空中;而在小弦身下五六尺的索尾,则挂着险死还生之余,一脸后怕的高德言。 高德言愣了一下,方才醒悟过来自己并未掉下深渊,口中狞笑:“哈哈,想不到我高德言福大命大,怎么也死不了。”一面手脚用力,往上爬来。 小弦大惊,双脚一阵乱踢,又拼命扭动身体,只想把高德言甩下去索去,却怎能如愿?眼见高德言越爬越近,手指再有几寸就要碰到自己的脚……只好亦拼命往上爬,无奈他年小体弱,纵然小时候最精于爬树,但在这饱受惊吓、体力耗尽的时刻,速度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精通武技的高德言。 晃动的缠思索终于把昏迷中的水秀摇醒,她看到小弦遇险,先摆头把缠思索在树桠上缠了几圈,气若游丝的口中轻轻吐出一句话:“高德言,你看着我……”随着她口中的说话,鲜血沿着缠思索一寸一寸地缓缓流下,终于沾上小弦的双手。 然而小弦却浑然不觉,只是呆呆望着水秀那惊世骇俗的举动:水秀奋力拧首,咬住嵌在左肩头的折扇,猛一发力,将折扇硬生生地从深陷的肩胛中拔出,喘着粗气,轻轻偏下头,把锋利的扇页竖直放在已绷得笔直的缠思索上…… 她的动作艰难而果断,不浪费丝毫多余的力气;又是如此的决绝,似乎只是从腰间抽出折扇,而不是从血肉模糊的身体中。 水秀没有再说话,她也无力再说。但那黑漆漆的眼珠中,却闪耀着一团可以燃烧一切火焰。她苍白的脸上、冰冷的表情已做了最好的说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高德言立刻停止攀爬,不敢再动分毫,口中大叫道:“你疯了,难道你不要这小鬼的命了么?” 小弦恨声道:“就算一齐死,你也比我先摔死。”实在是恨极了这卑鄙无耻的小人,明知有失风度,仍是忍不住朝高德言吐了一口口水。 高德言悬于空中,竟是无法闪避,口水正吐在他脸上,小弦本是气极,见状亦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高德言缓缓擦去面上唾液,他城府极深,含毗必报。但此刻命悬人手,连狠话也不敢说一句,只是用一种极阴陟的目光望着小弦。 小弦居高临下,蓦然见到高德言敞开的衣领下,脖颈间有一大块青赤色的疤痕,怪不得平日总是把衣领高高竖起。小弦心念电转,似乎曾听什么人说起过如此形象,只是面前发生的一切实是平生未遇的凄惨,连脑筋似乎也不灵活了,根本想不起来。 水秀也不言语,双目依然怒瞪着,咬着折扇的嘴唇却在不停发抖。高德言看得胆战心惊,平日只恐手中兵器不利,此刻却盼那折扇生锈,不至于让濒死的水秀一个不小心便割断那纯丝所制的长索。 事实上水秀此刻已然力竭,一缕幽魂在奈何桥边游游荡荡,却只是放不下小弦,心中百转千徊,柔肠寸断,恍惚间就觉得自己十年未见的亲生女儿就在索下,却连断索之力都发不出,更遑论杀敌救人了。 高德言小心翼翼地道:“水姑娘,若是如此下去,必将玉石俱焚,这又是何苦来哉?”看到水秀并无反应,又续道:“我高德言这就发下毒誓:只要平安脱险,绝不会动许少侠一根毫毛,并且立时请御医相救水姑娘,若违此誓,管教我天诛地灭,受尽万蛇钻心之苦……” 小弦打断高德言的话:“你对水姑姑不怀好心时发的誓言呢?我绝不会相信你的什么狗屁毒誓,你再胡说一句亵渎水姑姑的话,我就吐你一脸口水。”此时此刻,他的口水倒当真是唯一有效、且百发百中的神兵利器。 高德言强压心头恨意,不理小弦,仍是对水秀赔笑:“纵然我以前对水姑娘有所冒犯,亦是出于苦苦爱慕之情。今日之事只因看到水姑娘受伤,一时鬼迷心窍,出一出往日被姑娘拒绝之怨气罢了,万幸并未真个伤到水姑娘,此刻高某已有幡然悔悟之感,只求姑娘给我一个改恶从善的机会。咳咳,若是水姑娘当真恨我,要杀要剐也全都由你。只不过,蝼蚁尚且贪生,许少侠正值青春少年,又有大好前途,何苦赔着我这无足轻重的小人一齐送命呢?还请水姑娘三思而行……”小弦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想不到一个人从刚才的得意洋洋瞬间变为奴颜婢膝,竟可以转换得如此自然,而且丝毫不以为耻。瞠目之余,别说再朝高德言吐口水,连眼光都不屑于再瞄他一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高德言兀自絮叨不休,却见水秀眼中闪过一丝无助的凄酸,又是一声呛咳,这一次不但吐出大口鲜血,那把折扇亦随之从口中落下。 高德言大喜,这才知道水秀早已是强弩之末,暗骂刚才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全被小弦听在耳中,非要好好折磨他一番再杀死,方才能出这口恶气。正要手脚并用沿索上爬,却又蓦然止住,对着小弦堆起了笑容。 原来小弦眼明手快,已抢先接住了空中落下的折扇。一手持索保持平衡,另一手已把锋利的扇页对着身下的长索。只要轻轻一割,高德言必会掉入万丈深崖。 高德言见小弦先略一犹豫,眼中似闪过一丝狠辣,慌得大叫:“许少侠且慢,听我一言。你,你杀过人么?” 小弦摇摇头,一字一句道:“我从没有杀过人,但我今天一定要杀你。”话虽如此说,却是胸口起伏,情绪难平。明知只要这一扇划下去,眼前这个卑鄙小人就会落入深渊,摔成肉泥。但虽从戏文、说书中听过什么血流成河、尸骨积山的词语,却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厮杀竟是如此残忍而不留余地,而自己这一扇下去,是否就沾上了永远也洗不去的血腥…… 想到那日曾与林青谈及杀人之事,自己信誓旦旦说绝不会杀死一个好人,眼前的高德言当然不是什么好人,但真要让他就这样死在自己手下,却是难以下定决心。毕竟水秀伤于那神秘黑影手中,高德言只不过是适逢其会,正好看到弱女稚子可欺,方才心生歹念。就如一个老实人若忽然看到一绽金子出现的自己房间里,是否也会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据为己有?…… 小弦这番心思自然牵强,事实上今日所见到血淋淋的场景已令他感到极度厌倦,只希望是一场大梦,早早收场,以后永远不要面对,所以才在潜意识中替己替人解脱。 第158章 剥茧抽丝(3) 高德言见小弦似乎意志稍稍动摇,立刻口唇翻飞:“不瞒许少侠,我杀过人,而且杀过不少。但每当午夜梦回时,都会看到那些无头冤魂找我索命,夜夜不得安睡。你莫要瞧我有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那全都是因为自己心虚,只怕那些被我杀死的人找自己复仇,所以才故意装出这模样,其实外强中干,心底深处痛悔不已。若有选择,我绝不会再杀一个人……”这当然不是高德言的肺腑之言,不过他在刑部时常审问犯人,对这种心理倒真是把握得十足,此刻为保全性命,将那些犯人的追悔之词用于自身,却也似模拟样,不露破绽。 “不要说了!”小弦咬牙切齿,握扇的手轻轻发抖。 高德言岂愿功亏一篑,口中不停:“唉,许少侠大概是不知恶鬼缠身索命的滋味,日夜在耳边哭诉,只叫‘还我命来’……”却见小弦眼中忽然划过一道寒光,高德言心头微凛,一面说着话,一面计算着双方的距离,伺机跃起抓住小弦的腿。 小弦听到高德言说什么“日夜在耳边哭泣”时,脑中电光一闪,想到了把自己从滇北清水小镇掳往擒天堡的日哭鬼。蓦然低头望着高德言,口中吐出一个名字:“高子明!” 高德言浑身一震,口中的话语蓦然停了片刻,方惊讶道:“许少侠说得是个人名么?却不知是何人?” 然而高德言脸上错愕的表情已全落在小弦眼中,知道自己猜测不假:这个身为京师刑部五大名捕之一的高德言,正是当年害得日哭鬼妻死子亡的罪魁祸首高子明。他纵然能隐姓瞒名,远走京师,脖颈间那一道青赤色的疤痕却是无法消除的铮铮铁证!想到日哭鬼的妻子被他污辱残杀,儿子被他剥皮制成人皮面具,小弦只觉得心中一股烈火熊熊燃起,如此败类,留之只会贻害百姓,正如林青所说,今日饶了他,就是害了明日的无辜! 小弦怒喝一声,折扇狠狠朝缠思索划下:“这一刀,是替齐大叔报仇!”长索应手而断。 高德言听到小弦叫出自己多年不用的旧名,已心知不妙,就在小弦出手的一刹那亦同时纵身而起,十指箕张,一把往小弦腿上抓去。他为求生存,这一纵身拼尽全力,虽无借力处,却仍跃起近六尺高,小弦闪避不及,右腿竟被高德言捉个正着。 两个人的重量一下子全挂在小弦手上,差一点让他松开长索。看到手中水秀流下的鲜血,想到水秀生死未卜,几乎遭这坏蛋的毒手,心头更恨,高德言铁指几乎陷入小弦的腿肌中,他却不管不顾,亦感觉不到半分疼痛,低首弯腰,手中折扇朝高德言头上斫去,口中犹高叫道:“这一下,是替水姑姑给你的……” 小弦不通武功,虽将《铸兵神录》背得滚瓜烂熟,但真正用于手中的兵刃却是绝无仅有,何况是折扇这等奇门兵器,加之出手方位较高,这一扇从高德言面门划过,将他面孔划得鲜血淋漓,却未能入骨致命。高德言惨叫一声,他双手都抱住小弦的腿,无法反击,只能用口咬住扇面。 心中的怨毒与求生的疯狂令高德言那一张流满鲜血的面孔显得尤其狰狞,小弦瞧得心魂俱裂,几乎手软,拼命咬紧牙关,使劲回夺折扇。两人拼力一挣,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十余支扇骨尽数激飞而出,直射入高德言大张的口中。 原来高德言这柄折扇乃是请人精心所制,内中藏有机关,只要一按扇柄的按钮,便会将十余支精钢打造的扇骨射出,仿如暗器,在贴身近战中突然使出,令人防不胜防,却被小弦在争抢中无意按动了机关。 高德言口中塞了十余支扇骨,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小弦只看到他那被鲜血染红了半张脸孔微微一怔,一双阴毒的眼瞳蓦然放大,几可映出自己的影子,紧握着双腿的手终于无力松开,那一张凄惨的面孔带着一份难以置信的神情坠入无尽的深谷中…… 直到临死的最后一刻,高德言也不相信自己谨慎一世,到头来却会死在这样一个孩子手里,而且是被自己折扇中的独门机关所杀。 小弦甩开半截折扇,望着自己手里混合着的水秀与高德言的鲜血,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浑身亦再无一丝力气,就这样任由自己悬挂在半空中,脑中一片紊乱。 他低低在心底告诉自己:许惊弦,你终于长大了,可以像林叔叔一样去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了…… 可是,他真的很想哭,很想在这虽然水汽温润、却令他觉得透不过气的黎明前的暗夜里,放下一切刻意强加给自己的尊严,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何其狂一早悄悄来到容笑风驯鹰的小屋中查看,却不见小弦的踪影。他对容笑风颇有怀疑,瞧他对着小雷鹰发怔,也不惊动他,自个便沿着小弦的脚印四处寻找,终于在那温泉悬崖边发现了这惨烈的一幕。 水秀早已气绝多时,何其狂大惊之余,先把悬于半空中的小弦吊上崖顶,再朝他细细询问,小弦却一语不发,双目一片迷茫之色,仿若痴呆。 水秀虽属于泰亲王一系,但她与骆清幽并称为“京师双姝”,性格温婉,何其狂虽与她并无太多交情,但一向颇敬重她,看到她惨死当场,亦是叹息不已。他并不知道水秀的真实身份,只知她在京师中向来独来独往,并无亲眷,若是琴瑟王惨死京城外之事一旦宣扬出去,必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会引发京师三派之间的火并,为求慎重起见,便手持“瘦柳钩”在温泉边挖了一个大坑,将其掩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怔怔看着何其狂把水秀的尸体放入坑中,蓦觉心口剧痛,却是说不出话来,唯以手轻抚胸前那面金锁,在脑海中默默发下誓言:“水姑姑,你安心去吧,无论清儿对我是何态度,我都一定会好好替你与莫大叔照顾好她!” 何其狂掩埋好水秀,带着小弦先回到那小木屋中找容笑风。一路上小弦沉默不语,何其狂知他乍逢惊变,神智大乱,亦不多做询问,只是将内力从小弦手中传入,助他稳定心神。 小雷鹰决意以死相抗,容笑风百思无计,仍呆立于屋中。见到何其狂与浑身血迹的小弦进屋来,大惊失色:“小弦为何如此?你昨晚去什么地方了?” 小弦默然无言,神情凄楚。容笑风虽不知小弦昨夜的遭遇,但小弦离开时他全部心神都悬在小雷鹰身上,此刻亦觉有愧于心。惑然望向何其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何其狂漠然道:“小弦昨夜不是与你一起么,为何你反倒来问我?我倒要听听你的解释。” 容笑风闻言微微色变:“难道你怀疑我故意会害小弦?” 何其狂只是冷笑,竟似默认了容笑风的猜想。容笑风大怒:“小弦是许兄的义子,我待他一如自己的骨肉,你凭什么怀疑我?” 何其狂淡淡道:“琴瑟王暴毙荒野,你与泰亲王爱将黑山交好,与此事自然难脱干系。”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容笑风,看他会对此有何反应。 容笑风惊得目瞪口呆:“水秀死了?!”看他的神情,似乎并不在意何其狂知道他与黑山交往之事,而是对水秀的死讯感到极度惊讶。 小弦听到水秀的名字,蓦然一震,终于缓缓吐出几个字:“那个姓高的坏蛋杀了水姑姑,掉在悬崖下,若是还没有死,我绝不会放过他……” 何其狂与容笑风面面相觑,隐隐猜到小弦所说之人多半是刑部名捕高德言,却无论如何想不出高德言为何会杀水秀?其实真正对水秀发出致命的一击乃是那戴着面具的神秘男子,但高德言的卑鄙无耻无疑更令小弦痛恨。 何其狂知小弦不愿再看到那幕惨况,本欲自己去崖底察看,但又不放心容笑风与小弦呆在一起,若是带着容笑风同去,小弦一个人留在屋中亦是不妥,是否应该先送他回白露院,再通知林青骆清幽,却又担心有人发现不知生死的高德言,另生事端,一时沉吟难决。 容笑风已抢着道:“我们快去那里看看。”刚要出门又回过头来,看看虚弱至极的小雷鹰,神情颇为犹豫。心想若是抱着它去崖边,只怕被寒风一吹,半路上就会毙命。 容笑风正想上前解开绑着小雷鹰的铁链,小弦却发狂一般甩开何其狂的手,拦在小雷鹰面前大声道:“你不要过来……”当他接触到小雷鹰那沉静如水、隐忍坚决的目光时,仿佛又回到了高德言对重伤无力的水秀步步紧逼的一刻。容笑风吃了一惊,不由退开半步。 何其狂见小弦双拳紧握,目中喷火,似乎当自己与容笑风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知他神智紊乱,极需镇定,对容笑风道:“容兄请借一步说话。”两人步出屋外,仅留小弦一人。 小弦愣了半晌,无意识地拿来装有鲜肉与清水的碗儿递至小雷鹰面前,用手指抚着鹰羽,勾起软弱无力的鹰首,给小雷鹰喂食。 小雷鹰双翅垂落,闭目不食。而小弦的心思还痴痴回想着昨夜似真似幻的片段,水秀的温柔的音容、青霜令使狠辣的出手、高德言无耻的小人嘴脸、漫天飞流下的温泉与血雨、那一根悬挂在半空中的软索以及最后奋力击向高德言的一扇……这一刻的小弦如坠梦中,浑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忽然指尖微微一痛,却是那小雷鹰拼力啄了小弦一口,只是它早已气息奄奄,这一口浑如隔靴搔痒,却令小弦恍然惊醒。一人一鹰对视片刻,小弦蓦然觉得心头大恸,一把将鹰儿抱在怀里。 小雷鹰睁大双目,亦无力挣扎,目光灼灼、带着一丝迷惑盯住忽然神情无比激动的小弦,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小弦缓缓替小雷鹰解开铁链,一面喃喃自语道:“小鹰儿,你妈妈一定到处在找你,我放了你,快去寻妈妈吧……” 失去束缚的小雷鹰软软躺在地上,根本无力行走,更遑论展翅飞翔。小弦帮它扇几下翅膀全无效用,忽然悲从中来,种种想法纷沓而至,怜于自己的身世,只觉得自己亦如这软弱的小鹰儿,既不能一飞冲天,亦无法给身边的亲人朋友帮助,忍了一夜的泪水涟涟而落,滴在鹰颈上,把鹰羽染得透湿。 小雷鹰感应到小弦的泪水,忽然轻轻一震,勉强扭开头去,鹰眼落在小屋的某个角落中,若有所思。 小弦泪水狂涌,拼尽全力大叫一声:“你快飞啊!”只有这声嘶力竭的喊叫,才能稍稍发泄他满腹的怨懑。 何其狂与容笑风正在门外说话,听到小弦的大叫声,连忙抢进木屋察看。 木门被撞开的刹那间,露出东天一抹如玫瑰色水晶般的晨曦,温柔的光线霎时洒进来,眼前乍现明亮,黎明的野风带着冰冷的冬日气息冲入小木屋,发出呜呜的号叫,又卷起火堆边残留的余烬,四周的一切仿佛瞬间消失于混沌的迷雾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深冬的晨风,令小弦与小雷鹰皆是一阵战栗。 何其狂正要上前追问小弦,容笑风忽然拉住了他,眼神定在小弦怀中,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小雷鹰被寒风一吹,精神一振,鹰眼望定小弦,忽然从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一抖鹰颈,啄下小弦手中的一块肉。 鹰帝,“屈服”了! 何其狂、容笑风在山谷下找到了高德言残缺不全的尸体,匆匆掩埋后,带着小弦回到白露院。 在林青与骆清幽的耐心诱导下,小弦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一夜惊心动魄的遭遇,众人方知原委。想到琴瑟王出身江湖中神秘的四大家族温柔乡,又名列京师八方名动之一,性情温婉、容颜秀丽,操琴之艺天下皆闻,却先被御泠堂青霜令使偷袭重击,再受高德言那小人轻薄,天妒红颜,齐声叹息。骆清幽更是双目通红,悄悄洒下几滴清泪。 小弦讲完,抱紧怀中的小雷鹰:“林叔叔,杀水姑姑的那个人戴着一张青铜面具,定是青霜令使,你一定要替水姑姑报仇。” 何其狂问道:“你能确定是青霜令使……郭暮寒下得毒手么?” 小弦一怔,回想昨夜所见,只凭那神秘男子的声音与身形并不能判断出是乱云公子郭暮寒,而那张青铜面具亦仅仅听参与行道大会的四大家族中人说起,自己并未亲见,亦无法肯定是青霜令使。 林青忽长身而起:“小弦,与我去一趟清秋院。”水秀虽属于泰亲王一系,林青与之并无太多交情,但因骆清幽之故对她颇有好感,听到水秀重伤在身依然舍命维护小弦,胸中不由涌起滔天战志。小弦又惊又喜,大声答应。 “此事不可急躁。”骆清幽虽是伤心水秀惨死,却依然保持着冷静:“无论是否是郭公子出手,我们一定要考虑周全再行动,以免落入敌人的圈套。” 第159章 剥茧抽丝(4) 何其狂亦劝林青:“清幽说得不错,御泠堂一向行事谨慎,既然雷霆出手杀了琴瑟王,必会留有后着,需得三思而行。” “我去清秋院绝非一时意气,而是经过慎重考虑。”林青道:“御泠堂唯恐天下不乱,这一次暗杀水秀谋定而动,绝不是对付宿敌四大家族那么简单。如果我们再不有所行动,或许下一次就会拿逍遥派开刀。敌暗我明,首先要确定青霜令使的身份。” 小弦一呆:“难道林叔叔怀疑青霜令使另有其人?”骆清幽与何其狂眼中亦有同样的疑问。 林青胸有成竹:“你们可想过御泠堂在京师最大的优势和劣势是什么?”诸人沉思。林青续道:“京师高手如云,三派壁垒分明,御泠堂纵然实力不俗,在京师中亦绝不敢正面与任何一派对抗,只有化身其间,伺机挑动各派相争,从中渔利。所以御泠堂的优势和劣势皆是一样,那就是隐藏于后,暗箭伤人,最忌暴露身份。正因如此,昨晚之局最不合情理的地方,就是那青霜令使并没有将小弦杀人灭口,这又说明了什么?” 何其狂思索道:“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戴上青铜面具杀人,或许他就是故意让小弦以为是青霜令使下得毒手?加上高德言事后出现,莫非出手的不是御泠堂,而是泰亲王的命令,意在清除异己?” 林青轻轻摇头:“小弦曾说水秀看出了那人使得武功正是御泠堂的‘帷幕刀网’,这绝非其余人可以假冒的。但御泠堂的人又何须留下小弦这个目击者?何况杀人蒙面也无需一定戴上青霜令使的招牌,这让我有一个设想:那就是对方不但知道小弦怀疑乱云公子郭暮寒之事,而且有意把我们往这个方向引……” 骆清幽点点头:“这个分析很有道理。我听小弦说那青霜令使身为御泠堂副堂主,在离望崖前巧妙地把四大家族引入棋战之中,不露丝毫破绽,当是心计缜密之士。如果郭公子真是青霜令使,他又怎会在自己的书房中留下把柄,被小弦轻易看到?何况这几年郭公子足不出户,又如何能抽出十余日光景远赴鸣佩峰挑战四大家族,或许,我们都冤枉他了……” 小弦犹不能释怀,抢着道:“正因为他足不出户,所以纵然离开了一段时间,也没有人能发觉。” 林青冷笑:“不管乱云公子是不是青霜令使,给小弦下迷药窃取《天命宝典》之事绝没有冤枉他,我迟早也要找他算这一笔账。” 骆清幽与何其狂见林青去意坚决,只恐他有失。何其狂道:“既然如此,我陪你同去清秋院。” 林青一摆手:“你与清幽在这等我,再想想昨晚的几个疑点。水秀行动谨慎,御泠堂能掌握到她的行踪极其关键,约她荒野相见之人极有可能是御泠堂安插在四大家族中的内应,当时水秀受重伤并未立刻毙命,对方为何不怕她对小弦说起相约之人的身份?” 骆清幽陷入沉思,昨晚水秀应该是被四大家族中人相约,但暗害水秀之人却能假冒得天衣无缝,自当是四大家族中出了奸细。虽然高德言的出现令水秀来不及告诉小弦她与何人相见,但这无疑是暗杀者极大的破绽,对方究竟是有意如此,还是一时疏忽,确值得深思。 林青对小弦一招手,往门外走去。小弦知道小雷鹰虽然吃了些食物,身体依然虚弱,交给静立旁边一直无语的容笑风:“容大叔,麻烦你帮我先照顾一下它?”小雷鹰却是羽毛倒竖,鹰爪伸缩,不让容笑风近身,看来依然“记仇”。小弦无奈,只得把小雷鹰放在厅中角落安顿好。 容笑风对小弦苦笑:“你放心随林兄去吧,我会照顾好它的。”他一心想驯服小雷鹰,谁知阴差阳错下反认了小弦为主,心底真是百味杂陈。 林青走到容笑风身边,忽然停步,一脸肃容:“先请容兄表明一下立场,是否仍是如六年前一样与我并肩抗敌?” 容笑一愣,朗然道:“林兄无需疑我,那些如尘往事,容某时刻不敢相忘。” “好!”林青与容笑风双掌相击:“容兄先好好考虑一下,等我从清秋院回来后,希望容兄能告诉我一些情报。”带着小弦径直出门而去。 容笑风长叹一声,脸色阴晴不定。骆清幽看在眼里,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林青明知容笑风可疑,却依然给他留下回旋余地,自是十分看重当年的情谊,而等林青从清秋院回来后,便是与容笑风摊牌的时刻了。比起当年桀骜不羁、仅凭己心好恶行事的男子,如今讲究策略的暗器王更有一份成熟的宗师风范。 小弦与林青径直前往清秋院,一路上小弦想到水秀惨死,心情沉重,林青有意逗他开心:“这段时间诸事繁忙,过几日我带你在京城中好好逛一逛。小弦喜欢玩什么?” 小弦随口道:‘我看京师除了热闹些,好像也没有太多的不同。不知道皇宫里是什么样?“ 林青大笑:“你若想见识一下,林叔叔就带你去。” 小弦连连摇手:“我只是随便说说,那皇帝老儿想来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看不看也无所谓。而且皇宫里定是机关重重,万一有什么闪失岂不是得不偿失……” 林青听到小弦的话,蓦然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猜想已浮上脑海。 来到清秋院,林青报名求见,家丁忙去通报。 小弦心中依然认定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乱云公子就是青霜令使,忍不住提醒林青道:“青霜令使十分狡猾,这里说不定就是御泠堂的大本营,林叔叔还是小心些。要么,我在庄外等你?”他只怕万一动起手来,林青不好分心照顾自己,所以方有此言。 林青淡然一笑,傲然道:“我既然带你来,就一定有把握带你安然回白露院。”小弦登时信心大增,心想若是正面对战,京师之中除了明将军,又有谁能放在林青眼中? 不一会儿,乱云公子郭暮寒迎出庄外:“林兄一早来访,不知有何事情?”又望一眼满面悲愤的小弦,勉强一笑,十分不自然,显然想到了《天命宝典》之事,心怀鬼胎。 林青仔细打量乱云公子,暗暗运功测其状态,心中已有计较。其实林青之所以要一早赶来清秋院见乱云公子,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水秀毕竟亦是一流高手,纵是偷袭,杀之亦需全力出手。但此刻的乱云公子虽然眼神稍乱,却是神清气爽,经脉通畅,绝无刚刚大战一场的疲态与兴奋。 至此林青终于可以肯定,昨夜的凶手绝非眼前之人。 乱云公子被林青打量得十分不自在,清咳一声:“林兄……” 林青不等乱云公子邀请,拉着小弦入庄,口中看似随意道:“我来找郭兄,想寻两件东西。” 乱云公子奇道:“不知林兄想寻何物?” “第一件东西,是一个青铜面具!”林青语气缓慢,存心要看乱云公子的反应,虽然他不是昨夜杀害水秀的凶手,却未必与御泠堂没有关系。 乱云公子面上的惊讶之情显非伪装:“这,却不知那面具是什么形状?” 林青呵呵一笑:“看来第一件东西未必在郭兄手里,那我就退而求其次,只要第二件东西吧。若是郭兄还说没有,就是瞧不起小弟的智慧了。” 听着林青霸气尽现的话语,乱云公子虽不明林青的用意,神色亦渐渐有些不快:“林兄请明说。” 谈话间已至磨性斋门前,林青停下脚步,拍拍小弦:“请郭兄把《天命宝典》的副本还给许少侠。” 乱云公子浑身大震,顿时张口结舌,满脸通红。 或许对于京师各方人物来说,虚礼客套乃是在这环境中生存的定理,只要未到一决生死的关头,纵然心里恨之入骨,表面上依然要客客气气,彼此留有余地。乱云公子虽是一心求学,不理闲事,亦不能免俗。可如今碰上单刀直入的林青,可谓是遇见了克星,一时手忙脚乱,讪讪说不出话来。 小弦从未见过林青如此锋芒毕露的模样,心中敬佩之情无以复加。瞅着一脸窘态的乱云公子,大觉解气。转眼望见平惑与舒疑在不远处对着自己微笑,心情稍好了些,又有些同情乱云公子了。 良久后,乱云公子摸出钥匙打开磨性斋,长叹一声:“小弟一时鬼迷心窍,还请林兄与许少侠原谅。副本就在书斋中,这便取来。”他满面羞惭,直承无悔,看来确是有愧于心。 乱云公子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册书,双手递给小弦,嗫嚅道:“我当日仅抄下半部《天命宝典》,除此一份外绝无其余副本,如今物归原主……”若一般人在自己家中被当场捉赃,必是恼羞成怒,乱云公子能对小弦如此低声下气,亦显示了良好的涵养。 小弦看到乱云公子面红耳赤、冷汗淋漓的模样,早相信他不会是那明知败局已定、亦拼着以命换命的青霜令使,气也消了大半,接过书册放入怀中,低声道:“子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公子也无须太过自责。”他从磨性斋中读了许多书,此刻活学活用,虽是诚心所言,却颇有讽刺的意味,乱云公子只是苦笑。 林青又道:“那一本《当朝棋录》郭兄从何处得来,还请见告?” 乱云公子一怔:“什么《当朝棋录》?” 小弦只当乱云公子避重就轻,径直来到那写有“逸情之书”的书架前,谁知找了半天却再也找不到那本《当朝棋录》。对乱云公子大声问道:“是不是你藏起来了?”林青只是默然望着乱云公子。 乱云公子神色渐渐恢复,朗声道:“《天命宝典》之事确是小弟之错,但若是林兄欲要多加罪责,暮寒却之不恭。”直到此刻,方稍有一分清秋院之主的气度。 林青叫住尚不肯干休的小弦:“小弟相信郭兄纵偶有过失,仍不失为一位坦荡君子。此事我自当慢慢追查,迟早也会水落石出。就此告辞!”拉着小弦扬长而去。 乱云公子也不相送,趺坐椅中,目光呆滞,良久后摇头一声长叹:“唉,我实在是愧对‘君子’两字啊。” 小弦在路上对林青道:“林叔叔,那本《当朝棋录》怎么会突然不见了,难道是有人故意嫁祸乱云公子?可他怎么能知道我会进入磨性斋中,又恰好见到那本《当朝棋录》?” 林青目光闪动,轻轻道:“依我看倒未必是有意嫁祸乱云公子,这里面的文章倒值得我们好好研究一下。”这一刻,他似乎已看破了这个谜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两人回到白露院中,容笑风抢先迎上,脸上却是极坚决的神情:“我容笑风一直当林兄是我的好兄弟,但亦绝不会做泄露朋友消息的反复小人……” 林青一笑,打断容笑风的话:“既然容兄不想说,小弟自不会勉强。” 骆清幽与何其狂原以为容笑风如此说,林青必会与之反目,想不到林青轻易揭过此事,皆是一愣。看林青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已知道了什么关键。 容笑风本是想好了许多说辞,不料林青如此信任他,面上涌上一股感激之色:“不过林兄也不必多疑,我所结交的人绝不会对林兄不利,我只是要对付明将军,好报笑望山庄数百名兄弟的大仇。” 林青淡然道:“如果容兄还念我们往日之情,就请答应小弟一件事情。” 容笑风动容道:“林兄请讲,容某无有不从。” 林青缓缓道:“在我与明将军决战之前,不要再参与御泠堂的行动。” 容笑风听到林青点出“御泠堂”的名字,大吃一惊:“你,你都知道了?” 林青点头:“顺便提醒一下容兄,御泠堂祸乱江湖,野心极大,你为了对付明将军与之联手,未必是最好的方法。” 骆清幽与何其狂皆是心思敏锐,看出林青已猜破容笑风并非是与泰亲王联手,而是暗中结交了御泠堂。但如果依他所言,与御泠堂联手是为了对付明将军,岂不是与御泠堂助明将军登基皇位的做法完全不合,这其中必还另有隐情。 容笑风望着林青诚恳的神态,一咬牙:“好,我答应你。”他知道林青等人必要商议一些事情,自己不便参与,对诸人一抱拳,转身离开。 骆清幽含笑道:“看来林大侠清秋院之行收获不小啊,竟然连容兄的秘密也一并猜出来了。” 何其狂亦奇道:“难道郭暮寒果真是青霜令使?”若非如此,实难解释林青对容笑风的判断。 林青正色道:“清秋院之行并无多少收获。但这路上我却想到了一个一直被我们忽略,却是十分关键的人物。” “是谁?”小弦与何其狂齐声追问。只有骆清幽垂头思索。 林青不答,只是从怀中摸出一物,在手中细细把玩。 小弦眼尖,看到林青手中是一个小小的、十分精致的木盒,而那木盒外面镂刻的花纹竟然十分熟悉。蓦然想起正是自己从容笑风房中找到的那些碎纸屑背面的花纹,惊叫道:“这个木盒从哪来的?” 何其狂与骆清幽对视一眼,同时吐出三个字:“流星堂!” 第160章 剥茧抽丝(5) 木盒共分七层,每层打开后都是另一个稍小一分的木盒,颜色各异,制作细致,乃是流星堂给皇室进贡的精品。 当日在平山小镇小弦被葛公公掳走,林青一路追逐入京,在沿途一间客栈中第一次收到管平的“礼物”,便是这只小小的木盒。里面装着骆清幽送给林青、在朱员外卧室外让小弦蒙面的手帕;然后就是在将至京师的官道上,一个相同的木盒中放着不知管平从何处找来的小孩子手指,引得林青心神大乱,从而中了第三只木盒里的霹雳子…… 林青入京中伏,这两只木盒便一直放于怀中,这木盒虽然无用,但制作精巧,不忍抛弃,送了一只给骆清幽赏玩,另一只就正在他的手上。 小弦望着那木盒,连忙将自己从容笑风房中找到相同花纹的纸屑之事说出。何其狂恍然大悟:“原来与容兄通风报信的并不是牢狱王黑山,而是机关王白石!” 骆清幽心细,低声道:“我听说六年前在笑望山庄一战中,机关王先是垒石筑台大破庄中防卫,又引地泉之水倒灌地道,几乎将众人困死于山腹中,容笑风对其应该不无恨意,又如何能结交?” “容兄亦略通机关之术,当时对白石之能便颇为推崇,既在京师重会,惺惺相惜下,两人交为朋友也是极有可能的。更何况……”林青一面思索一面缓缓道:“你们可注意到刚才容兄说话的表情?他宁可让我误会也不愿意吐露朋友的消息,这反而更证实了我的猜想。试想那牢狱王黑山虽与容兄同样来自塞外,但此人心狠手辣,对犯人用刑无所不用其极,在京中口碑极差,容兄虽一心对付明将军,却绝非不知好歹之人,又岂会如此维护他?所以,表面上容兄与黑山交好只为掩人耳目,真正与之结交的是一向与黑山焦不离孟的机关王白石!” 在去清秋院的路上,当林青听到小弦说起皇宫中“机关重重”时,便灵机一动想到了机关王白石。 水秀既然来自温柔乡,与她相约之人亦必是四大家族中的一员。此人当不会是无名之辈,多半亦如水秀一般以偏门杂艺成名,点睛阁博览群书,蹁跹楼画技超群,温柔乡精于琴艺,英雄冢则以棋奕之术与机关消息学见长,由此推算京师中的成名人物,唯有泼墨王薛风楚与机关王白石最有可能。试想以蹁跹楼主花嗅香的风度翩翩,自诩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的泼墨王本是最有嫌疑,不过蹁跹楼几代单传,恐怕与泼墨王拉不上什么关系,何况泼墨王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当年为追求骆清幽无所不用其极,被拒后又暗中散布流言蜚语,表面风度绝佳,内心却是个卑鄙小人,与蹁跹楼的行事大不相同;而机关王白石的消息机关学与英雄冢不谋而合,又与明将军私交甚秘,难道他就是来自四大家族英雄冢?再加上水秀昨夜所说“白水相约”的暗号,小弦一厢情愿认定是泉边相会之意,而真实的情况会不会就是指白石之姓呢? 而小弦从容笑风房中找到的碎纸屑,恰好证实了林青的猜想。 然而,昨夜水秀赴得却是死亡之约,出手的纵然不是青霜令使,也必与御泠堂有关,难道白石已被御泠堂收买?不过四大家族中景、水、花三姓都是血缘相连,自难以下决心背叛血缘相连的家族,唯有英雄冢武功须保持童子之身,招外姓弟子改姓“物”,这也大大增加了白石投靠御泠堂的可能性。 林青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与骆清幽与何其狂商议一番,皆觉大有可能。只是白石亦属于逍遥一派,与三人都有些交情,心理上确是有些难以接受。 小弦插口道:“我在清秋院磨性斋看到那本《当朝棋录》中还记有愚大师与物由风的对局,若非英雄冢出了叛徒,愚大师数十年前的棋谱也绝不会流传到京师。”越想越是心惊:“怪不得在离望崖那场棋战中青霜令使那么有把握,原来他早就研究过愚大师的棋路,由此看来,机关王白石定然早就投入了御泠堂中……” 林青又想到一事:“如果白石真是来自英雄冢,六年前在幽冥谷中遇见老顽童物由心时,如何会不识?” 何其狂道:“或许物由心早早被逐出英雄冢,并未见过白石?” 林青心中疑惑难解,忽对小弦道:“你想不想去见识一下流星堂的机关?” 何其狂沉声道:“白石不比乱云公子,流星堂亦远比清秋院凶险,此事一定要多加小心,我陪你一起去好了。”京师流星堂虽只是一个制作机巧之物的地方,却因其机关重重,乃是江湖人口中的几大禁地之一。 被誉为空空妙手宇内无双的“妙手王”关明月就曾有言:宁窃皇帝枕边玉,不盗流星半枚钱。由此可见一斑。 若说起京师中的府第,最有霸气的无疑是将军府,最怡情的可谓是清秋院,最令人向往的当属白露院,但最神秘莫测的地方,便是流星堂。 林青笑道:“小何放心吧,我与白石好歹亦有一份交情,在未确定他身份前自然是作为朋友参观流星堂,岂会兴师问罪?若是被他发现你在暗中跟随,反为不美。”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骆清幽亦道:“白石此人高深莫测,如果我们的猜测属实,他身兼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双重身份,必会杀人灭口,一定要谨慎从事。” 何其狂思索道:“按小林在鸣佩峰中得到的情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都是奉祖上遗命,暗中辅佐明将军得天下,两者相争亦只是为了决定由何方相助明将军。但听容笑风的意思,似乎御泠堂已意在对付明将军不利,难道这才是明将军欲扫清御泠堂的原因?” 林青沉吟道:“或许御泠堂早就不甘蛰伏于明将军手下。他们既然在鸣佩峰中落败,却又毁诺再出江湖,明将军身为昊空门弟子,按武氏遗命便应该与四大家族联手对敌御泠堂,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御泠堂才要连明将军一齐除去。” 骆清幽轻声提醒道:“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容笑风只是被御泠堂所利用,根本不知道御泠堂的真实目的。” 林青叹道:“御泠堂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一切皆有可能。所以我一定要去一趟流星堂,掌握机关王的真实身份。若是我们不能及时把握到御泠堂的动向,不但即刻赴京的四大家族有可能受其暗算,京师的形势亦会变得不可收拾。” 何其狂亦道:“琴瑟王与高德言身死的消息尚未传出,只有御泠堂中人知道,小林也正好可以通过白石的口风试探一下他。” 小弦虽未亲眼目睹离望崖前一战,但将青霜令使与愚大师等人当时的对话都听得清楚,深明御泠堂的可怕之处。此刻见到林青欲找御泠堂发难,又是担心,又是激动。 “目前京师形势微妙,各方势力一触即发,蠢蠢欲动,就像是一个火药桶,而水姐姐之死极有可能成为点燃这桶火药的引线……”骆清幽沉思:“唯恐天下不乱的御泠堂只怕就要对四大家族抢先动手,如果白石真是来自英雄冢,又并未投靠御泠堂,他的处境就极其危险了。事不宜迟,流星堂之行越快越好。” 林青奇怪地望了骆清幽一眼,以往她虽不会阻止自己去冒险,却也不会出言赞同。 骆清幽瞧破林青的心思,揽发一叹:“你与明将军之战牵动太大,只怕稍有不慎,京师中便会是血流成河的局面。纵然没有水姐姐的缘故,为了天下苍生,我也不该劝你因小而失大……” 林青故作愕然:“原来在骆才女眼中,天下苍生是无可舍弃的‘大’,而我堂堂暗器王竟是个可有可无的‘小’!” 看着一向泰山崩于面前亦不动声色的林青如此装腔作势,饶是小弦心中悲痛沉郁难解,也忍不住与何其狂相对展颜大笑。 骆清幽狠狠白了林青一眼,唇边露出一抹压抑不住的笑容:“你最好小心些,可不要折在流星堂的机关下,坏了暗器之王的一世威名。” 林青杀气乍现,豪情飞扬:“在去泰山绝顶约战明将军之前,我就先拿御泠堂试招吧!” 第161章 花月青霜(1) 林青尚是第一次去流星堂,一路上拉着小弦的手指点京师风物,浑如游历景色。 林青神态虽然轻松,小弦却听骆清幽与何其狂说得郑重,心知流星堂中机关无数,绝非善地,纵然很想见识一下,却不明白林青为何一定要带上自己随行,心里不断祈求自己不要成为林青的“负担”。如此想着,不由脱口问了出来。 林青笑道:“你是我的福星,自然要带你同行。” 小弦哪肯相信,依然追问不休,林青无奈,正容道:“昨夜那青霜令使对水姑娘一招得手后,却偏偏不杀你灭口,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带着你同行一来可以保护你的安全,让你多增加一份见识,二来也希望能得到一个解答。” 小弦方明白过来,挠挠头:“这件事我也想不明白,难道就因为我是明将军的‘克星’的缘故?” 林青思索道:“如果你真是明将军的克星,御泠堂意在辅佐明将军登基,按理说更不应该放过你。但如果御泠堂现在已不愿受制于明将军,这就完全可以解释清楚了。”略一沉思,又喃喃道:“不过,这些仅仅是我的猜想,或许御泠堂的真正目的还并没有被我们发现。” 小弦叹一口气:“也许,我昨夜死在青霜令使手下,也就一了百了了。”他从未那么近距离地面对死亡与血腥,又亲手杀死了高德言,心中不免有一种生命如此脆弱、随时可弃、毫不足惜的念头。何况自己在那些高手眼中自己简直不堪一击,或许对方根本不屑杀死一个软弱无能的“废人”,如此想来,更觉无比沮丧。 林青微怒道:“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无意义。侠客的轻生死是因为重大义,绝非对世情的解脱。你若是连这一点也堪不透,不但白读了《天命宝典》,亦枉费了许兄对你的抚育之恩。” 小弦心中一凛,想起义父的音容笑貌,重重点头。他不能轻易去死,至少,还要先替许漠洋报仇! 流星堂坐落于京师北郊荒野中,十余间房屋连绵一片,周围半里内皆无人烟,在热闹繁华的京师中显得极不寻常。这不是因为流星堂威名太甚,也并非百姓们担心机关失灵殃及自身,而是流星堂暗中还负责打造禁卫军火器,所以朝中才明令附近不许有百姓骚扰。 不多时,两人来到北效外,还离得老远,便可听到流星堂中“叮叮当当”的锻铁之声。 林青闻声对小弦失笑道:“想不到流星堂中竟然这么大动静,当真有些辱没机关王之名。” 话音才落,一个声音遥遥传来:“林兄大驾光临,足令流星堂蓬荜生辉。若是这些响动有碍林兄清静,小弟便令手下停工一日也无妨。”语音清朗,正是机关王白石的声音。 林青惊讶道:“白兄好敏锐的耳力,小弟自愧不如!” 白石哈哈大笑:“不过是借助了机关之力,如何能与暗器王名动天下的听风辨器之术相提并论。” 随着白石的说话声,他已早早出来迎接。不知是否源于心理作用,小弦只觉得比起在清秋院中的白石,眼前的机关王神情中似多了一份自信,不复初见的低调谦恭。 或许,因为这里就是——京师中最为神秘莫测的流星堂! 白石把林青与小弦请入流星堂中大厅,奉上茶水,略略寒暄几句,便问起林青的来意。林青并不透露自己的目的,仅说带小弦来见识一下名动京师的流星堂,白石似乎也并不起疑。 暗器王与机关王虽同处八方名动之中,又皆属于逍遥一派,但六年前笑望山庄一战使两人暗生嫌隙,清秋院中再遇亦只是适逢其会。加上林青此刻对白石不无疑虑,表面上谈笑甚欢,言语中却是隐含锋芒。 两人先说到六年前幽冥谷,又随口谈起清秋院之会的情形,林青有意数次提及琴瑟王水秀的名字,但看起来白石对水秀之死似乎毫不知情,至少表面上瞧不出半分蹊跷。 小弦好奇地看着流星堂中的布置,但见房屋皆是红木所制,檐角接缝处不时可见那熟悉的花纹,想必是流星堂的专用标志。除此之外与普通民居也没有太多的不同,全然瞧不出所谓的重重机关。他本有心问问白石到底给容笑风传得什么书信,但知道林青看似无心的谈话中实是隐含深意,于言笑中旁敲侧击。只怕自己说错了话,亦不敢随便开口。 不时有工匠来厅中询问白石制作的疑难之处,白石一一耐心回答,小弦听他提及一些兵器制作的方法,与自己所学的《铸兵神录》对照,倒也自得其乐。直到现在,他那敏感的天性亦没有觉察到白石有半分不妥之处,心想此人要么就如表面所见是个精通机关学的谦谦君子,要么就是一个城府极深、善于伪装的大恶人。 而林青则悠闲地含笑饮茶,目光在厅中随意游动着,偶尔停眸凝视,却是锐利无比。 两人寒暄一阵,忽有一人入厅,也不与林青小弦见礼,径直凑到白石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林青凝神屏息,只隐隐听到他说了什么“昨夜”、“山崖”、“琴瑟王”等词,然后匆匆离去。白石面露惊愕之色,良久不语。 林青神色不动,心念电转,暗想莫非这人对白石通报水秀的死讯?不过瞧白石面上震惊的神色不似作伪,难道昨夜约见水秀之人当真与他无关?正思索着,白石已从刹那的恍惚中惊醒,对林青一拱手:“小弟有些事情必须离开,对林兄照顾不周处,还请恕罪。” 林青谦让几句,白石又道:“林兄若是有意,不妨带许少侠在堂中参观一下,小弟便不能相陪了,怠慢之处务请谅解。” 林青正中下怀,却以退为进道:“既然白兄公务繁忙,小弟这便告辞,下次再来叨扰吧。” 白石连声留客:“林兄是我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岂能空手而归?” “既然白兄如此说,小弟也就不客气了。”林青看似随意道:“若是堂中有何禁忌之处,白兄可提前告诉我,免得生出什么误会。”此言乃是投石问路,若流星堂中真有什么禁忌之地,才正是林青想要察看的目的。 白石哈哈大笑:“江湖传闻中流星堂如何机关重重,其实皆是夸大其词。不过是做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在暗器王这样的行家眼中亦无什么秘密可言,林兄与许少侠尽可自便,小弟先行一步,顺便命令手下对林兄的一切行动皆不可阻拦。”言罢拱手作别,匆匆出门而去。 林青身为暗器之王,耳力极好,听到白石径直离开流星堂,径往京城中心而去,觉得他行迹颇为可疑,却无法随之看个究竟。暗忖如果他当真是因为水秀之死而离开,那么他会去什么地方呢?昨夜之事只有小弦目睹,除了自己与骆清幽等人,能这么快得知水秀死讯的只有凶手,白石又从何处得知的消息?他即使要与人见面通传消息,似乎也不应该如此匆忙离去将自己单独留在流星堂中?种种疑点,在林青胸中横亘不去。 小弦却是怔然无语,林青放下心结,拍拍小弦的肩,笑道:“既然有这个好机会,我们就先参观一下京师中神秘的流星堂吧。” 小弦眉头微皱,在林青耳边悄声道:“刚才找机关王说话的这个人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 林青只道小弦曾在京师中无意见过那人,也不放在心上。两人走出大厅,却见一位皂衣少年已守在门外,对林青恭敬道:“小人吴通,见过林大侠。白堂主命属下给带林大侠与许少侠参观流星堂,顺便可解说一二。堂主亦特意吩咐过,若是林大侠想单独行动,也无不可。” “白兄倒是想得周到。”白石如此大方行事,反令林青更生怀疑。他本想拒绝吴通随行,却怕让白石生疑,微笑道:“也罢,便由你带路吧。” 流星堂占地数亩,整个地基连为一体,仅是分为十余间大小不一的房舍。有的房间足有数十丈方园,有的却仅几尺大小,每间房中皆有数名工匠忙碌不休。 每经一室,吴通皆细细解说。那些房间皆以天空星宿为名,有的制作暗器、兵刃,有的拼制铠甲、护心镜,还有研究攻城守城等大型器械的,亦有制作那只精致木盒之类小巧闲逸之物,不一而足。 小弦只见各种弹簧、齿轮等物随处可见,有些东西甚至连名字也叫不上来。正瞧得津津有味,忽见到一人从身边走过,望他一眼,微微一怔,旋即低头走开。 小弦也是一愣,只觉得此人也颇眼熟,拼命思索,却还是没有半分头绪。 三人在流星堂中大致逛了一圈,来到最后一间房外。这间房面积不大,却不设窗户,难以望见里面的虚实,房门亦较其他更为厚沉,显得颇不寻常。 吴通驻足不前,低声道:“这一间室名为‘紫薇’,主要是将皇宫内院送来的金银器皿进行加工。所以除了专门的工匠外,其余人等皆不准入内。” 小弦随口问道:“难道白大叔是怕手下揩油么?” 吴通解释道:“那倒不是。只不过这房中都是皇宫里的宝贝,若是有了损坏可担待不起,所以要谨慎些。” 林青故作惊讶:“刚才白兄还说流星堂中并无禁忌,我还真以为如此呢。”心中却想如果流星堂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多半就在这“紫薇”之中。 吴通连忙道:“林大侠当然不属此列,只是小人不便进去,请林大侠与许少侠自行参观就是。” 正说话间,房门一开,一个黑衣人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碧玉碗,那碧玉碗通体翠绿,毫无瑕疵,应是宫廷之物。那人斜眼望着吴通:“吴小哥有事么?” 吴通先介绍林青的身份,再将他的来意一说。那人听到是暗器王驾到,淡淡道声“久仰”,脸上却并无“久仰”之色,显得十分倨傲,不过他望着小弦的目光中似有些古怪,匆匆移开视线,略带些仓皇复又进屋去。 小弦又是一惊,此人的相貌亦像是在何处见过。他除了那日在清秋院中见到诸位成名人物外,他在京师实在认得的人并不多,偶尔遇见面熟之人还算凑巧,这般接二连三就有些蹊跷了…… 小弦想到黑衣人手中的碧玉碗,猛然心头剧震,已忆起在何处遇见过这几人——他们都是曾与谈歌僧一路的乞丐! 追捕王带小弦入京时,在京城南五里那名为潘镇的小集上遇见无念宗的胖和尚谈歌,一场剧斗才让小弦有机会在茶壶中下了巴豆,而流星堂遇见的这几人,正是与谈歌一齐在小店中化缘的乞丐。 小弦记忆极好,虽然与那十余名乞丐只是匆匆一见,却能过目不忘。不过那些乞丐当时脸上都是十分肮脏,所以乍见之下只觉得面熟,直看到那一只碧玉碗令他想到了谈歌化缘的铁钵,顿时记起了这几人的来历。 林青感应到小弦的神情,先支开吴通后再询问小弦,小弦将自己的怀疑尽数说出。林青眉头紧锁,听小弦说当时的情况,那些乞丐都只是谈歌临时召来的,吃完酒肉就一哄而散,想不到此刻竟会出现在流星堂中,如果说是这些乞丐流落到京师,然后被白石召入堂中,实在于理不合,这里面必有古怪。而且林青早看出刚才那黑衣人身负武功,绝非普通工匠,更不会是什么讨饭的乞丐,如果皆是出于无念宗门下,又怎么会与机关王扯上关系? 小弦越想越不对头:“如果这些乞丐都有武功,当时又怎么会任追捕王三招两式打发了那个胖和尚谈歌?” 林青亦是百思不解,望着房门道:“你先不要惊动对方,我们暗中跟上那黑衣人,总要查个水落石出。”他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几个人与白石的关系绝不简单,更不会不知小弦来此之事,表面上看似无意与小弦撞见,暗地里却极有可能有意让小弦认出他们,好引自己入内一探究竟? 不过林青虽然明知对方可能有诈,但他艺高人胆大,若不趁白石不在流星堂时入内查看一番,下次就再无这么好的机会了。想到这里,林青在小弦耳边低低嘱咐几句,小弦拍手叫好,两人相视一笑,昂然推门入房。 房内除了有许多价值不菲的古玩字画、金银首饰外,似乎与其余房间亦没有太多的不同,工匠亦是埋头做活,头也不抬一下。刚才那个黑衣人则坐在屋角处,不时偷偷抬眼打量小弦与林青。 小弦四顾一番,脸上忽现出惊喜交加的神情,朝着另一个黄衣人大叫一声:“孟大叔,真的是你啊。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小弦啊……”原来这正是林青给小弦订下的一计,故意放过刚才那个已生警觉的黑衣人,另寻一个他的同伙,果然被小弦找出了第四个面熟之人。 被叫的黄衣人满脸惊愕,林青已大步朝他走去,一面抱拳道:“孟兄好,在下林青。” 黄衣人一怔,连退几步:“我,我不姓孟啊。” 林青故作惊奇望向小弦:“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第162章 花月青霜(2) 小弦摇摇头,口中道:“孟大叔,你忘了,小时候你还抱我一起去听书,结果和南街的蔡麻子吵了一架,你的手都被他打伤了……”也亏他竟能编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 林青心头暗笑小弦做戏的逼真,手上已运起真力,意欲神不知鬼不觉地先制住对方,借口小弦认亲,带他到无人处细细盘问。虽然白石得知此事自不免生疑,但万一对方就此隐匿形踪,那便追查无门了。 黄衣人退到屋角一个大柜子边,背靠柜门定住身形,细细打量小弦,忽道:“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原来是许家公子啊。”他的神情中绝没有忽遇故交的惊喜,闪烁的目光里透着一份狡诈。 这一下林青和小弦都愣住了,万万想不到对方竟然承认了这番信口开河。黄衣人反手把柜门推开,又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只听柜里咯咯轻响,现出一道暗门。 林青只道黄衣人趁机逃跑,正要上前,却听他笑道:“这里说话不便,林大侠与许公子请随我来。”返身从那暗门钻了进去。而周围的工匠浑如见怪不怪,继续埋头工作,全无异常,显然早知这暗道的存在。 林青已确定对方果然是有意引自己来,如果这一切都是白石的安排,机关王也真算得上是工于心计了。虽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却夷然不惧,冷笑一声,拉着尚摸不着头脑的小弦钻入暗门,随黄衣人而行。 柜中是一条长长的地道,先是一段铁制的阶梯,随后是长不见尽头的石阶,倾斜而下。每隔十余步石阶,道壁上就有一盏长明灯,虽不明亮,却足以引路。黄衣人不疾不徐地走着,林青与小弦距离他七八步外,并不急于追上。约摸行了半炷香的时辰,算来已深入地下数十尺,往南行了近半里路,已离开了流星堂的地界。 林青越行越是心惊,从未听说过流星堂下面还有地道,这无疑是白石暗中命人挖成,京师之中若没有得到朝中的允许,挖掘地道乃是大忌,而房中的工匠对此全无异议,显然都是流星堂的心腹。由此可见机关王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他身处不问诸事的逍遥一派,暗中又会与哪方势力有染?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御泠堂的手笔?他故意诱自己前来又有何目的? 这一切疑问,全都藏在林青心中,或许到了地道的尽头,就可以知道答案了! 地道终到尽头,被一道铁门封住,门上则刻着流星堂中那难辨其意的花纹。黄衣人按动机关,推开铁门,回身诡异一笑:“林大侠,请。”一个箭步跨入门中。他本是悠然行走,这一下纵身却是疾如闪电。 林青心头冷笑,这黄衣人武功虽然不俗,却如何能是暗器王的对手,就算他抢先一步,亦绝难逃出自己的掌心。当下加急步伐,拉着小弦随之入内。 谁知就在林青与小弦入门的一刹,忽有一道强光射来,比地道中原本幽暗的灯光明亮百倍,刹那间几乎令眼睛难以视物。 林青吃了一惊,这里应该是在地底,即使点有无数明灯,也绝不会有这般不亚于正午烈日的光线,不知对方用何方法做到?脑中惊疑,右手已将小弦拉至身后,左手如封似闭,由面门至小腹划下,将全身要害尽皆防御住。 为免白石生疑,林青此次来流星堂并未带偷天弓,但他身为暗器之王,一把细小暗器早已扣在手中,同时运足耳力凝听四周动静,只要稍有异动,雷霆一击便会出手。在这等险恶的环境下,唯有先发制人才可保无虞。 四周却无半分动静,连那黄衣人的脚步都再不可闻。林青眼睛渐渐适应了强光,定睛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面前是一个足有近三十丈方圆的地下石室,却立着上千面与人齐高、宽有半尺的镜子,室内没有想像中的数盏灯光,只有室中央的一个石台上放着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珠光并不强劲,但经过上千面镜子的反射,却令整个石室如同白昼。那些镜子绝非普通的铜镜,色呈淡白,镜内隐有流动的质感,应该是水银所制,对光线的反射几无损耗,更是经过极其精妙的排列,才令地道入口处的光线达到几可令人瞬间目盲的强度。 而整个石室中,并无一个人影,连刚才那黄衣人亦渺然无踪。或者是因为在那些巧妙光线的照射下,根本看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只有林青与小弦的身形被镜子反射成无数的虚幻模糊的影子。 林青暗凛:水银极难提炼,价值比黄金更贵重,先不论这上千面镜子的打造费用,单是所耗用的水银,已是一个极大的数目。如此手笔,绝不仅仅是为了照明,机关王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小弦已忍不住惊呼出声:“天哪,这是什么地方?”他的声音并不用大,但经过上千面镜子的反射,却震得石室中嗡嗡作响,满室光线与他两人的投影亦随之颤抖,奇诡至极。 林青深吸一口气,前跨几步,避开强光的照射,朗声道:“无论你是谁,请现身一见。”这光线当林青与小弦入室时蓦然迸现,无疑是有人早早等在石室之中,在那一刹那取出夜明珠放在早就设计好的位置,才会有如此震撼之效。此人不但精心计算过镜子的排列,更能在林青目难视物的瞬息间藏形匿迹,绝对是位心智与武功都臻至超一流境界的高手。 石室内静了半晌,一个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林兄好,许少侠好。”口气彬彬有礼,声音却是压得极低极细,凝成一线直刺耳膜,又有些含混不清,仿佛在口中藏有果核等物。以林青之能,一时亦难以在这诡异的石室中辨出说话者的方位。 小弦一震:“你是青霜令使?”在鸣佩峰中他虽未见到戴着面具的青霜令使,却听过他那古怪的声音。 那人并不直接回答小弦的问题,而是悠悠一叹:“林兄可知道,有时太聪明并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你稍笨一些,我们便不用这么早会面。” 林青微挑眉稍,哈哈一笑:“我还以为兄台早欲与我一见,想不到竟是做了不速之客。” 那人亦是一笑:“在下久闻暗器王之名,亦早有与林兄相见之意。只不过却未想到会是这么快,实非得已。” 林青耸肩:“既然不得不见,何不现身出来?” “在下一向极少以真容见外人,亦不想轻而易举为林兄破例。”那人又是一叹:“所以虽然是与林兄不得不见,却想请林兄玩个小小的游戏,好多增添几分印象。” 林青望着满室镜子,冷笑:“这个游戏只怕并不是为我准备的吧。”这些镜子看似随便排列,其中却大有学问,绝非一时之功。就算对方能在最快的时间得知他来流星堂之事,也绝无可能马上布好阵势。 那人抚掌道:“林兄说得极是。不瞒林兄,你已经是这个游戏的第七位客人。”微微一顿,一字一句续道:“以林兄的聪明,想必已猜出前面六位客人都已是死人了吧?” 听到这一句饱含威胁的话,林青却浑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兄台又何必危言耸听?无论你有没有这个实力,至少到目前为止,你并不会对我下杀手。” 那人奇道:“林兄为何对自己如此有信心?” 林青冷然道:“因为,你没有杀我的理由。” “哈哈!”那人似是被林青这句话引得失笑起来:“难道林兄不想替琴瑟王报仇么?”这句话无疑承认了他就是杀害水秀的凶手。 林青剑眉一扬,朗然喝道:“正因如此,所以在这个游戏中,你才是猎物。”话音才落,小弦手中一空,林青已放开他的手,闪电般揉身冲出,从两面镜子间空隙中一穿而过,往石室中央那个石台前扑去。 林青与小弦踏入地下石室之初,先是被那千面镜子强光所照,再被对手高深莫测的言语所惑,看似已全然落于下风。然而暗器王遇强愈强,反而激起冲天斗志。先用充满自信的话语扰乱敌人心智,随即反客为主,通过几句对话听出发话者的方位,立刻先发制人。 那人显然亦未料到林青如此强横,低哼一声,机关声咯咯响起,上千面镜子同时转动,将夜明珠的光线聚集,再度射向林青的面门…… 在眼睛被强光照射前一刹,林青已看到一条黑糊糊的人影从石台下跃出,尚未瞧清对方的相貌,强光已迎面射来。林青立刻闭目敛神,此刻他虽目不视物,但身体的机能已调至巅峰,石室中任何轻微的移动都难逃他敏锐的感觉,感应到几人分从左、右、斜方冲来。他并不与对方正面交锋,疾运“雁过不留形”身法,闪开几道锐风的突袭,紧蹑着那条黑影。 擒贼先擒王,正是此际的最佳方案。 那条黑影形如鬼魅,在几面镜子中穿插腾跃,林青有几次已险险与之相对,却只差了一线被他逃出。而上千面镜子并不停止转动,那道强光如附骨之蛆般追射林青的面门,显然另有精通机关术之人在操纵。 小弦在暗光处,只见到镜子反映出无数跳动的人影,几乎连眼睛都晃花了,莫说分辨出敌人与林青,连影子的虚实都瞧不清楚。在这等情况下,纵然他身怀“阴阳推骨术”的绝技,却一点用处也无。只能背靠墙壁,愕然望着满室翻腾不休的光影,正紧张得脊背冒汗。忽然手心一紧,已被一只大手牵住,尚不及失声惊呼,耳中已传来林青低沉的声音:“小弦不要怕,是我。” 林青见那黑影身法灵动如电,心知对方武功极高,对周围环境又十分熟悉,加上这上千面镜子隐隐形成某种阵势,唯恐小弦有失,亦不敢孤身贸进,几度擒拿无功后返回原处。 小弦刚松了一口气,眼前蓦然一花,却是那强光疾射而至。林青冷哼一声,左右手齐扬,名动江湖的暗器终于出手。数十记风声划破空中,却只传来合而为一的一声闷响。林青发出的十余道暗器虽是有快有慢,却是同时命中了不同目标,暗器之王果是名不虚传。 林青拉着小弦往右边跨出几步,避入暗光处。这一次那道强光依然如影袭来,光线却再无刚才的强烈,已可勉强睁开眼睛。 林青拉着小弦急速移动,单手连发,细小暗器的“哧哧”破空之声不绝入耳,追随两人的那道强光越来越弱,越来越慢,终于停下不动,两人的身形完全没入暗处。 原来林青早注意到那些镜子乃是固定在底基的轮轴之上,所以才转动灵便,刚才连续发出了近百枚钢针全都射在镜子与底座的接缝处,卡住机关,导致镜子转动不灵,终于摆脱了敌暗我明的窘境。在这群敌窥伺、难以视物的情况下,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暗器王方有此本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而随着林青与小弦不停止的移形换位,他们已离室门越来越远,陷身在石室深处,前后左右都是镜子,影子彼此投射,映出无数越来越小的景象。 机关声忽然停止,石室蓦然寂静下来。透过夜明珠的微光,可看到空气中一粒粒浮动的尘埃慢慢坠下,在明镜的反映中清晰可见,场面诡异至极。 而敌人,亦仿佛消失在这满室尘埃之中。 那人古怪的声音再度从石室深处遥遥传来:“林兄暗器所剩无几了吧?” 林青微微一笑,亦是运功传音,不让对方辨出自己的方位:“只要还剩一枚暗器,便足以招呼兄台。” 那人哈哈大笑:“清秋院中相会时,本还以为林兄已不复当年的有勇无谋,但仅听林兄此言,依稀可辨当年风采。看来,是小弟判断失误了。”这一句话似是褒赞似是讥讽,让人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意。 林青眼中精光一闪,沉吟不语。对方故意提到清秋院相会,摆明他必是与会之人。清秋院之中一共十九名客人,排除小弦、骆清幽、何其狂等人外,此人的身份已在有限的范围之中。但对方为何要故意泄露身份,到底是故布疑阵,还是有恃无恐,算定自己今日无法全身而退? 那人似乎瞧破林青的心思,淡然道:“林兄不必多疑,我既然特意诱你来此,自当开诚布公。”微一停顿,郑重道:“御泠堂副堂主青霜令使,恭请暗器王一见。”直到此刻,这个神秘人物终于揭开了自己的身份。 小弦听到青霜令使的名字,拉着林青的手不由一紧,却只是咬住嘴唇,强按心头恨意。 大敌当前,林青的心头却涌上一份欣慰,能在这种情形下保持冷静,说明小弦已真正地长大成熟了。当即拍拍小弦的手,以示鼓励。 青霜令使继续道:“看来许少侠对我颇有成见,想必林兄心中亦有许多疑问,今日必会给你们一个解答。只是,不知林兄有没有这资格?” 林青并不动气,冷然道:“如何才算有资格?” 青霜令使一笑:“刚才的游戏尚未结束。林兄想要见我,还需要走出这‘花月大阵’才行?”随着他的说话,机关声再度响起,上千面镜子亦同时移动起来。 第163章 花月青霜(3) 林青大笑:“顾名思义,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虚像,又有何难?”他口中随意回答,眼望四周却是暗暗心惊。只见那些镜子移动虽缓,却是井井有条,渐渐分列两旁,中间现出一条长长的甬道,镜光闪动,耀人双目,面前仿佛是一条水晶制成的走廊。 小弦心中大奇,能令数千面镜子同时移动,显非人力,而是极其精密的机关。低头瞧见地面上有无数细小的光滑轨道,醒悟到那些镜子底基下必是设有滑轮。但虽明其原理,却不知用何方法操纵,流星堂的机关之术简直神乎其技,令人匪夷所思。 林青出道至今,历经无数大小战斗,却从未遇到过如此险恶的环境。纵然如明将军那般武功高至绝顶者,毕竟有迹可寻,而在这立着千面镜子的地下石室中,不但瞧不见敌人的动静,自己的一举一动亦都会影响判断,可谓是将阵法与机关合而为一的完美组合。虽然胸中斗志依然不减,但一来自己所余暗器确实无多,二来难以兼顾小弦,对方无疑已占据上风。 林青心念电转:青霜令使绝不会随便公开身份,他的动机十分可疑。不过青霜令使虽借地利之便大占上风,却亦难以一举击杀自己,若是被自己脱困而出,流星堂纵有无数机关,亦绝难抵挡暗器王、凌霄公子与骆清幽等人的联手反扑,所以他才故意诱自己闯这“花月大阵”,其中必是隐伏杀机,一旦陷入阵眼,恐怕就要面对敌人的蓄势强袭……但事已至此,绝难退缩。何况林青亦极想揭穿青霜令使的真正身份,纵然明知对方列下阵势等自己入围,又岂会裹足不前? 当下林青带着小弦昂然踏出几步,沿着那条镜子组成的甬道朝前行去。而随着他的脚步前行,身后的镜子亦开始移动,将他们的退路封住。此刻前后左右全是镜子,莫说找不到来路,连石室的墙壁都不能望见,仿佛已进入一个密封的迷宫之中。再加上镜中无数投影随之而动,恍惚间几乎错以为周围出现无数敌人,实有摄人心魄之效。 小弦摸一下镜子,只觉得镜面光滑无比,一股凉意直透肌肤,低声对林青道:“要么干脆把镜子打碎……” 小弦话音未落,青霜令使的声音已悠悠传来:“还要提醒林兄一声,听白石说这些镜子中有些内装毒液,有的则是藏有火药,最好不要出手毁镜,以免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他浑如关切的语气令小弦不由打个寒战,虽难辨青霜令使此言的真假,却也不敢贸然毁镜。 林青微微一笑:“这些都是白石兄的宝贝,小弟岂会行大煞风景之事?”他始终保持从容不迫的神态,似乎根本不将杀机四伏的险境放在心里。 青霜令使大笑:“林兄如此配合,小弟无以为报,唯有说出一些秘密,以示奖励。”放缓声线,一字一句道:“机关王白石本名物天晓,乃是上一代四大家族盟主物由箫之徒、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师弟。” 林青微微一震,想不到青霜令使会将这秘密随口道出,这一刹连他也不能把握青霜令使的心意,蓦然停步。小弦更是心惊胆战,青霜令使如此直言无忌,莫非是打算不留活口? 青霜令使对阵中林青的动作如若亲见,轻轻道:“听到这个秘密,林兄想必害怕小弟有杀人灭口之心了吧?”他不但猜破小弦心中所想,还用这种淡然无谓的口气说出,更具威胁。此人确实是心计深沉,将对方的心理把握得细致入微,随口一语亦是锋芒隐露。 林青不为所动:“小弟只不过是为了想见令使一面而已。难道你以为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我还有心情陪你玩这个游戏吗?”言外之意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脱困,只是因为要揭开青霜令使的身份,所以才勉强配合他。小弦闻言,顿时大增信心。 青霜令使抚掌长叹:“有强敌至此,小弟荣幸之极。” “令使言重了。现在林某心目中的敌人,只有明将军一人而已。”林青一面谨慎前行,一面用言语试探:“单凭一个青霜令使,还不配是我的敌人。若是御泠堂主亲至,或能令我动心。” 青霜令使亦不动气,反问道:“若是再加上一个明是英雄冢弟子,暗是本堂紫陌使的机关王,不知够不够资格做林兄的敌人?” 听到青霜令使轻描淡写地说出机关王白石的双重身份,林青虽早有所料,亦不免心头暗惊。御泠堂中除了尚不知名的堂主与掌管堂中圣物——青霜令的青霜令使外,下设三名旗使,分别是火云旗紫陌使、炎日旗红尘使、焱雷旗碧叶使。其中红尘使便是潜入擒龙堡伺机制住龙判官、江湖人称“病从口入、祸从手出”的宁徊风,亦是小弦的杀父仇人;如今紫陌使的身份亦被揭开,乃是暗中反出英雄冢、原名物天晓的机关王白石;最后一个碧叶使还不知是何人,想来其江湖身份亦不会在宁徊风与机关王白石之下,御泠堂的实力由此可见一斑。 林青脸上并未现出心中的震惊,继续提步缓行:“是不是我的敌人,等见到令使的真面目再说吧。” 青霜令使道:“林兄如何能肯定小弟一定会以真面目相见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林青微微一笑:“其实我已大致猜出令使的身份,唯求一个证实罢了。” 青霜令使漠然道:“林兄何不直接说出你的猜想?” 林青却是答非所问,缓缓道:“令使想必知道我今早先见了乱云公子?磨性斋中突然消失的《当朝棋录》给了我一点小小的灵感。” 青霜令使良久无声,林青的话似乎已击中了他的要害。 走了近百步,甬道依然不见尽头。小弦大奇,这地下石室不过几十丈方园,如此走岂不是已出了石室?转念想到这甬道看似一条直路,却只是因为镜面的反射给人的错觉,其实弯弯曲曲,乃是在石室中大兜圈子,这机关设计得如此巧妙,简直令人难以想像。 再走了数十步,前路也被镜子挡住。青霜令使的声音传来:“林兄的智计已令小弟不敢轻视,竟有些后悔相约了。若是林兄此刻离开流星堂,小弟亦不阻拦。”随着他的说话,前方封锁的镜子缓缓移开,赫然竟是石室入口的铁门。想不到林青与小弦刚才在难辨方向的甬道中绕了一个大圈子后重又回到来处,这上千面镜子组成的机关当有鬼神之机。 在听到机关王白石身份之秘后,小弦实难相信青霜令使会这样收手,不知他到底有何目的?林青奇道:“令使为何反悔?” 青霜令使叹道:“我本以为可以与林兄合作。如今看来,竟颇有些玩火自焚的凶险。所以若是林兄就此止步,再给紫陌使一天的时间离开京师,你我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如何?” 林青哈哈大笑:“正如令使刚才所说,小弟决意替琴瑟王复仇,想收手亦不及了。”他当然知道青霜令使只是以退为进,索性挑明矛盾。 林青与青霜令使间隔着上千面镜子组成的“花月大阵”,虽未谋面,却一面寻找对方言语中的破绽,一面扰乱对方的心理,看似言笑尽欢,其实却是针尖对麦芒、暗含机锋。而只要林青稍有松懈,或许就要面对青霜令使蓄伏已久的强袭。 青霜令使沉吟道:“林兄徒逞勇力,不怕连累许少侠么?” 林青反问道:“你昨夜为何不杀许少侠?”这正是他一直沉凝胸中不去的疑问。 青霜令使忽然语出奇兵:“林兄可知在清秋院之会后,追捕王给泰亲王说得一番话?” 林青一怔,他曾与骆清幽分析清秋院之会的几处疑点,骆清幽特别提到过眼神锐利的追捕王有意观察众人,却不知青霜令使此刻提及此事是何用意。 青霜令使续道:“清秋院中,当明将军蓦然出手在那‘试问天下’中加上一横时,众人的反应不一。事后追捕王特意对泰亲王指出,在那一刹最先望向字幅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许少侠!”他悠悠一叹:“梁辰眼光精准,自有其独到之处。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却足以说明许少侠不同一般的敏锐!我虽不知泰亲王听到此言的反应,但想必不会轻易放过。嘿嘿,泰王之断亦不是浪得虚名。” 青霜令使指得是在清秋院明将军于言谈中蓦然挥手,那一刹所有人都不知他的用意是在那‘试问天下’中补上一横,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纷纷望向字幅。想不到一直观察众人举动的追捕王竟心细至此,每个人的反应时间都难逃他那“断思量”的眼神。 当时除了林青与宫涤尘这两个当局者全部心神都放在明将军身上外,其余所有的旁观者中,却是小弦的反应最为敏捷,甚至连凌霄公子何其狂亦不及,所以追捕王才对泰亲王特别提到此事。 林青又是欣然又是心惊,小弦如此受泰亲王的“看重”,福祸难辨,随口调侃道:“莫非御泠堂也不想放过此事?” 青霜令使缓缓道:“所以,许少侠才是小弟今日相约林兄的真正目的。” 林青与小弦齐齐一震。事实上青霜令使既然随随便地揭破白石的身份,御泠堂想必已决定舍车保帅、牺牲被林青怀疑的机关王。在这种情况下,青霜令使根本没有必要现身。 难道,小弦才是御泠堂欲与林青“合作”的真正原因。 忽听机关一响,左方一面镜子移开,又露出另一条长长的甬道。青霜令使寒声道:“这条甬道不比刚才,林兄可要小心了。” 林青强按心潮,呵呵一笑:“是否只要小弟继续走下去,便会另有奖励?” “林兄可真是贪心啊!”青霜令使淡淡的声音中似乎流露出一股杀气:“此条甬道中将出现无念宗杀手,若是林兄能平安走到下一条甬道,小弟便把无念宗为何入京的原因告之。” 自从小弦发现流星堂中出现那几名“乞丐”,林青早怀疑僧道四派中的无念宗已被御泠堂控制,听到青霜令使直承此事,亦在意料之中,口中丝毫不让:“暗器无情,若是小弟误伤无念宗门下大师,令使可莫要拒而不见?” 青霜令使大笑:“无念宗自不会放在林兄眼里,林兄尽可全力出手。不过在‘须弥芥纳’功的引发下,只怕毁镜要比伤人容易得多。不瞒林兄说,小弟亦很想知道机关王的这个‘花月大阵’是否真如他所说,镜中藏有足以掀起半个京师的火药。”无念宗的成名武功正是“须弥芥纳功”,善于以力引力,借物传劲,当日胖和尚谈歌将数十斤牛肉强塞入铁钵中便是一例,如果林青既要避过敌人的杀手,又要当心不能毁坏镜子,无疑缚手缚脚,难以发挥武功的精髓。而青霜令使借白石之口说出这半真半假、虚实相间的话,亦更令人捉摸不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条甬道极窄,仅容一人。林青与小弦一前一后缓缓前行,只听机关声不绝传来,某些镜面的转动改变光线折射方向,令甬道中渐渐黯淡下来,衬出前路上数条细若小指、交织成网的光束,幽森之意从虚影幻空中浮起。随着林青与小弦的脚步,那数条光线亦缓缓前移,仿似引路,而两人身后的镜子不再封锁退路,只留下浓厚模糊的阴影。 稀疏的鼓声从四方隐隐传来,起初极缓极轻,渐与两人的脚步配合起来,也不知是鼓声有意如此,还是引得两人踏入了节拍。林青心知此乃摄魂之术,虽对自己无甚效用,但心理上却受影响,岂肯轻易受人摆弄,轻哼一声,拉着小弦微微一滞,故意错开脚步的节奏…… 蓦然右方镜子翻开,一条黑影抢出,手中一条软鞭直刺向林青双目。林青并不硬接软鞭,偏头让开鞭头,软鞭却不收回,微微一沉,直朝林青身后的小弦头顶扫去。眼见要击中小弦,林青双指疾出,挟在鞭身,鞭头堪堪触及小弦,已无力垂下。林青用劲回拉,那条黑影一击无功并不纠缠,脱手放开软鞭,从左方翻开的另一面镜子中钻入。 林青哪会放他逃走,低喝一声,斜跨一步就要随之而入镜中。却见眼前的镜面蓦然一亮,反映出身后一个水桶大小的黑糊糊物体直朝他脑后罩来,看似一个硕大无比的铁锤。林青只怕小弦有失,不及追敌,身形一沉,低头伏身、头下脚上一个倒翻,先把身后的小弦从头顶上拉过,反脚往那物体上踢去。 这一脚才踢出,只听小弦大叫一声:“林叔叔小心。”林青心头忽生警兆,猛然腰腹用力,身体往后平移数尺,没有硬挡对方这一击。 只听青霜令使嘿嘿一笑:“林兄反应快捷,小弟佩服。”虽不知他身在何处,却无疑可通过镜面反射将甬道中动手过招的情形瞧得清清楚楚。 林青转过身来,暗呼侥幸。只见身后一名胖大魁梧的和尚,正是小弦曾见过的谈歌,他手中并不是什么水桶大小的铁锤,只不过是一个碗大的铁钵。若是以林青刚才的判断,这一脚一旦踢空,对方的重击就会落在他背上。 淡歌诡异一笑,一闪而没。林青也不追击,加速前行。右方镜面又是一亮,照出一柄短刃斜刺而来,林青不假思索,手上运足内力往左方一捉,忽觉疾风扑面,心念电转,身随意动,左手疾缩,带着小弦再往前连跨数步。 刺来的并非短刃,而是一柄阔达半尺的厚背大刀,若非林青缩手得快,只怕未拿住刀刃之前手掌已被砍了下来。 第164章 花月青霜(4) 这不是变戏法,而是那平滑的镜面忽又变得凹凸起伏,映出的景象亦是或大或小,更绝是那甬道上光线沉暗,镜中光亮乍现立刻便会吸引注意力,而偏偏镜中所映与真实情况全然相反,才令林青判断失措,几乎溅血负伤。仅以武功而论,无念宗这几招杀手虽然犀利,却无法与武功已趋大成的暗器王对抗,但凭着“花月大阵”诡异的阵法,却迫得林青缚手缚脚,只能连连退让闪避,无法反击。 林青长吸一口气,忽然闭上双眼。在这样的环境下,与其睁目受敌所惑,不如仅凭听风辨器之术与敌对抗,霎时只听耳边诸声齐响,似风雨当头而至、似海潮远啸而来、似幽谷猿鸣鹰唳、似山石隆隆滚下……林青知道这都是阵中的迷障之术,紧守元神不为所动,只从那纷乱的声响中留意捕捉兵刃破空之声。 无念宗的杀手不过七八名,却借着花月大阵的掩护,攸来忽去,一击则退,数人的招式连环而至,全无休止。林青暗器所剩无多,一时亦难以明确分辨出敌人身形,扣在手中一直引而不发,仅以灵动的身法带着小弦蹿高伏低,闪避对方的杀招。偶有接触,立刻抢下对方兵刃,随手掷开,却正好卡在翻动的镜子滑轴上,半开的镜面后,则是一片隐隐闪动几星萤火的黑暗。 林青与小弦渐入甬道深处,光线分合不定,黑影交错不休。在小弦的眼中,这一刹甬道内人影窜动,犹如千军万马,兵刃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中穿梭,仿似刀林剑阵。明明眼前是镜中幻影,却偏偏有劲风扑面,看似一剑将林青透体而过,却又只是虚招惑神,更有那千百种声响搅得心头烦躁不已,自己仿佛是一只在惊涛骇浪中起伏的小船,随时可能被狂涌的波涛淹没…… 酣战中林青已连夺下对方刀、剑、钩、鞭等数种兵刃,但那镜后仿佛有一个武器库,转眼间又有更多的兵刃袭来,敌人大概也顾忌收力不及毁坏镜子,不敢用狼牙棒、独臂铜人等重型兵器,倒是方便林青的出手,他已判断出对方武功最高者便是那手执铁钵的胖僧谈歌,对其余兵器皆是不避锋芒,强抢硬夺,唯对铁钵一味退让,有意诱谈歌发招。而林青一旦抢下短匕、护刺等轻细兵刃,便掷往那钵中,那旋转不停的铁钵仿佛一只大口袋,来者不拒,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后震碎兵刃,碎片并不从钵中落下,而是尽附于钵壁中,果有“须弥芥纳”之能。 谈歌久战无功,心头急躁,忽见林青脚下略一踉跄,战机稍纵即逝,顾不得借阵法遮掩身形,大喝一声抢前,铁钵砸向林青左肩。 林青等得就是这个机会,蓦然沉腰坐马,一拳捣出,正陷入铁钵中。谈歌心中暗喜,“须弥芥纳功”化力解力,旋转不休的铁钵中先产生一股强大的吸力与林青拳力相抵,然后大喝一声,铁钵倒旋逆冲而上……此招名为“倒行逆施“,乃是谈歌的绝技,当日在潘镇小店外亦曾对追捕王使出,只是当时谈歌故意败在追捕王手下,仅用了三分内力,此刻尽力一击声势全然不同,若是林青不能及时收手,这一击便足可将暗器王的手腕拧断。 “叮”得一声轻响,谈歌掌心刺痛,真力立泄。谈歌大惊之下脱手倒退几步,但见依然旋转不休从空中落下的铁钵钵底露出一小截铁蒺藜的尖芒,才知道林青竟然在拳入铁钵之际发出暗器,透钵而出正刺在他的掌心中。这枚铁蒺藜竟能射透铁钵,乃是因为其上附有林青凌厉的内劲。而林青之所以舍弃暗器攻远之长,自是担心激飞的暗器毁坏镜子,但能在近身博击中把这小小的暗器当作短匕首使用,恐怕也只有暗器之王方有此能耐。 谈歌微一愣神,只见林青手中扣着的一枚细细尖针斜指自己右目,尚未出手,林青眼中的寒意却已足令谈歌心智崩溃,不得已往后疾退。而林青抱着小弦如影随形,几乎直贴到谈歌的身上。面临暗器王近在咫尺的威胁,谈歌根本不及变向,胖大的身体浑如一面盾牌,一路畅行无阻,直退到甬道的尽头。 青霜令使哈哈大笑:“林兄武功出神入化,小弟佩服至极。”右边一面镜子移开,又现出一条新的甬道。 林青面色不变,傲然望着谈歌狼狈退走的身影:“在踏入下一条甬道前,还请令使回答刚才的问题。” 青霜令使沉声道:“林兄确实应该对无念宗手下留情,若非谈歌大师,许少侠只怕早就落在泰亲王手中了。” 刚才的激斗令小弦眼花缭乱,闻言脱口惊呼:“难道当时谈歌大师有意从追捕王手中救我?” 青霜令使笑道:“许少侠不必怀疑自己的能力,从追捕王手中逃脱确是你的本事。只不过,若非见到许少侠在茶壶中下了药,谈歌又怎会两三招内便败给追捕王?”林青半信半疑,不过听小弦描述当时的情景,追捕王与谈歌相斗时背对小弦,而谈歌确有可能把小弦下药瞧得一清二楚。听青霜令使言外之意,如果小弦不能脱身,不但谈歌不会轻易败退,那些化装成乞丐的无念宗弟子亦不会袖手旁观。 如果从小弦尚未入京时就已落入御泠堂的安排,那么青霜令使的心计就实在太可怕了。 林青脑中思索,脱口问道:“御泠堂为何如此看重小弦?” 青霜令使略略一顿,说出了一句令小弦目瞪口呆的话:“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并不是只有四大家族才知道!” 第165章 多事之冬(1) 小弦大叫:“那八句谶语到底是什么?” 青霜令使似是一怔:“许少侠如何知道这谶语共是八句?” 小弦当然不会轻易说出他《天命宝典》中的秘密:“你先说出这八句谶语,我就告诉你。” 青霜令使轻笑道:“如此吃亏的交易我不做。” 小弦拿他无法,偏偏心痒难耐,只得眼视林青,希望他能问出这事关自己命运的八句谶语。 林青眼望新出现的那条甬道:“是否走出这一条甬道后,令使便可告知?” 青霜令使道:“此条甬道再无埋伏,小弟便在尽头相候。这份奖励已足够令林兄动心了吧?” 林青缓缓道:“或许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听到苦慧大师的临终之语。” 青霜令使苦笑:“原来在林兄心目中,小弟的身份还比不上那八句话,实是无地自容。” 林青大笑:“令使不必沮丧。只不过对你的身份小弟已猜出一二,而那八句话却无半分头绪。” 青霜令使叹道:“这八句话虽是真伪难辨,但苦慧大师因此坐化。小弟不敢妄自道破天机,以免受天谴。” 林青目光闪动:“莫非令使也相信这等鬼神之说?” 青霜令使并不受林青的激将法,淡然道:“若非相信,昨夜便不会留下许少侠一条性命。” “令使何必自欺欺人?”林青讥讽道:“如果刚才小弟身手稍弱,许少侠恐怕就已伤在花月大阵中了。” 青霜令使肃声道:“小弟对天起誓,绝无相害林兄与许少侠之心。何况这花月大阵妙用无方、鬼神难测,若真是全力发动,林兄未必能稳操胜券…… 林青并不反驳:“操纵‘花月大阵’的想必只是机关王的弟子,若是白石兄亲自掌控,我相信你们确实有杀我的实力。”他深知这上千面镜子组成的花月大阵变幻莫测,刚才仅是牛刀小试,武功最高的青霜令使也根本没有出手,却已令他大费一番周折。如果青霜紫陌二使联手,一意要除掉暗器王,确有极大的成功可能,至少在激斗中难以顾全小弦。 虽然,那也会让敌人付出极惨重的代价! “林兄果然是个聪明人。”青霜令使抚掌而笑:“所以,这个游戏的目的并不是要困杀林兄,而是在林兄见我之前,留下一个彼此交流的余地,同时也好让林兄知道,御泠堂绝非没有一拼之力。” 青霜令使此举可谓是老谋深算,若没有在花月大阵中的一路交谈,两人乍然见面只怕立刻就会拼个你死我活。而当此刻听到了这许多秘密后,无形间已令林青杀气大减,更深明这花月大阵的威力,纵有出手之意,亦要考虑两败俱伤的后果。 林青朝下一条甬道行去,一面沉声问道:“令使故意诱我来此,到底有何目的?” “当然是想与林兄合作。” “如何合作?” 青霜令使低吟:“火动而上,泽动而下,紫薇东移,帝星入世。纷乱天象预示着京师形势已非,不日将生大变……” “神风御泠,枕戈乾坤。”林青冷冷截口道:“天下大乱不正是御泠堂的目的吗?”他所说的两句似诗非诗的话,正是在川西擒天堡中听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所吟之句。 青霜令使似乎并不在意林青的嘲讽:“乱世亦有乱世的规矩。不知林兄想看到一个众势力各自为战、血流成河的乱世,还是一个乱中有序,两位霸主逐鹿中原的江湖?” 林青一凛:“令使所指的两位霸主是何人?” 青霜令使悠然道:“鸣佩峰一行,林兄想必已知道了明将军的身世。” 林青长叹:“天后传人只怕未必会被御泠堂利用。”随着说话,林青与小弦已来到甬道尽头。镜子悄然移开,面前豁然开朗,再无镜子阻隔,前方十步,就是石室中央的那方石台。 只见一位黑衣人盘膝静坐于石台上,脸上依然戴着一付狰狞的青铜面具。他端然正坐,并未泄出一丝杀气,反有利于狂风暴雨中洒脱笃定的从容,抬眼望着林青与小弦,目光炯炯,忽然仰天长笑:“乱世浊流,唯我独醒。既然四大家族非要争着去助天后传人登位,御泠堂亦只好另立新主了!” 林青眼中光华一闪:“泰亲王?抑或是太子殿下?” 青霜令使冷笑不语,并未给出回答。 林青沉思:“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与御泠堂合作?” 青霜令使漠然道:“首先林兄要知道,若非本堂的刻意安排,你绝无可能顺利与明将军订下泰山绝顶之约;其次,我知道林兄不喜权谋,亦无意助什么人争霸天下,但至少你不会希望五胡乱华之事重演!” 林青朗然道:“令使是否太过威言耸听了?” 青霜令使摇头一叹:“正如我刚才所说。如果天下是一个诸侯并起,群雄割据的乱世,外族必将伺机而入;但如果仅是双雄争锋,那么四方蛮夷至少暂时只能选择一方支持,绝不敢贸然大兵压境……” 林青不语,青霜令使所言虽然太过绝对,却也不无道理。数千年的历史早有教训,胡骑虽勇,人数上却万万不能与泱泱大国相提并论,若非朝中内耗不休,又岂敢轻易肆虐中原? 青霜令使续道:“我知林兄向有主见,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伤,何去何从,请君自行决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听得似懂非懂,浑不知这好端端的天下为何会变成什么血流成河的“乱世”?昨夜亲手杀死高德言的一幕浮上脑海,忽然觉得这天下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再看到人与人之间你死我活的拼杀。 无论青霜令使所言是否出于真心,至少在这一刻,小弦觉得自己对他已没有了当初的滔天恨意。御泠堂与四大家族在那一场棋战中皆是损失惨重,正如林青所说,这一对百世千年的宿仇,其中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又岂是局外人所能判断?只不过因为自己亲自参与了行道大会,导致了莫敛锋之死,再加上义父许漠洋被宁徊风所害,这才把御泠堂当作不共戴天的仇敌,而对于天下苍生来说,无论是四大家族还是御泠堂,他们的目的其实都是一样,推翻现在的皇帝,重建新政,这过程中遍野的死伤、成山的尸骨又是谁的过错呢? 如果冥冥之中有神灵在苍天上注视着下界的凡尘,他们是否只会眷顾那万中选一的真命天子?而对每一位兄弟姐妹的眼泪、每一位妻子父母的哭泣都无动于衷、视而不见? 在汶河小城殓房中亲手触摸那些尸体,小弦还不觉得什么,甚至还隐隐自豪于自己的勇敢。可是,当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变得冰冷,即使是高德言这样罪不可赦的卑鄙小人,那血沫飞溅、骨肉分离、血腥而残忍的过程也给了他平生未有的强烈冲击。 从没有一刻,小弦会用这样悲天悯人的观点看待世界万物,一时无比迷惑。《天命宝典》数年的潜移默化,在他亲手沾染了高德言的鲜血后、因青霜令使无心的言语,激发了全新的思考。 林青感应到小弦激动得全身发抖,轻轻拉住他的手将内力渡入,只觉小弦心神躁乱不已,若非他身无内力,几乎怀疑要走火入魔。 小弦缓缓抬起头,眼中竟蓄满了泪水,可怜巴巴地道:“水姑姑怎么办?”原来他忽又想起水秀死于青霜令使之手,既觉得不应该以杀止杀、以暴制暴,又觉得应该替水秀报仇,心中天人交战,茫然无措。 林青目中精光一闪,锁紧青霜令使稳如磐石的身影:“想必与令使合作的条件之一,便是放弃给琴瑟王报仇的念头?” 青霜令使却道:“林兄恩怨分明,小弟岂会强人所难。与林兄合作的条件只有一个:绝顶之后,再找小弟寻仇!” 林青微微一震,青霜令使透露了许多的秘密,竟只为换来如此宽松的条件,可谓是极不合情理。对此只有一个肯定的解释:正月十九,泰山决战,必是京城巨变之时! 刹那间,林青已掌握到了青霜令使的用意:这一场京师巨变,必是御泠堂准备多年,所以绝不容有任何疏漏!偏偏林青与明将军之战正是促生这场巨变的根本原因,无法杀林青灭口,所以青霜令使才宁可用白石的真正身份、无念宗加入御泠堂等消息换来林青的信任,不然尽管如今仅因水秀之死暴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但若任由暗器王追查下去,藏于幕后的种种阴谋亦会全盘泄露。 林青想明原委,冷然道:“如此看来,令使最大的错误,就是杀了琴瑟王。” 青霜令使长叹一声:“我亦是迫不得已,水秀知道泰亲王的太多秘密,若不杀她,泰亲王必是一败涂地。” 林青一惊:难道青霜令使所说与的第二位霸主,就是泰亲王?这几乎完全推翻了他对青霜令使真正身份的判断。旋即暗自提醒,青霜令使智计绝高,所作所为皆有深意,对他身份的猜测应该不会错,而他之所以要一力相助泰亲王,其中必还有自己不了解的原因。 青霜令使似乎看出林青的心思:“本堂与四大家族势不两立,数百年的恩怨绝不可能化解,杀水秀之事小弟心中无悔,若是四大家族寻仇,御泠堂自当全力一搏。但如果林兄执意替友复仇,便只有小弟一人接招,绝不会再有什么花月大阵、无念宗杀手相候。”这话说得光明正大,亦隐含威胁。挑明即使林青不肯合作,只要不影响御泠堂的计划,青霜令使便按江湖规矩一决生死,若是暗器王欲将御泠堂在京师的势力一并铲除,那么暗杀、下毒的手段亦将全部使出。 “好。”林青沉思良久,终下决断:“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不过令使最好记住,与御泠堂的合作仅限于正月十九之前,绝顶一战后,只要林某不死,必将还琴瑟王一个公道!”即使作为敌人,青霜令使的言行也足以得到林青的尊重。 而对于即将到来的京师巨变,任何一人也无力阻止,哪怕给当今皇上通报信息,缺少证据的情况下也无法给泰亲王定罪,若是在泰亲王发动谋反之前杀入亲王府,只会给天下人落下皇上残害胞兄的口实。 青霜令使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右手按在面具上:“林兄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与本堂合作,小弟自当揭开面具,以示坦诚。” “不必了。”林青摆手止住青霜令使:“无论御泠堂的目的是什么,只希望令使能够替百姓苍生多想一想。皇位易取,天下难得!”这本是明将军的话,亦是林青的肺腑之言。 青霜令使垂首,一字一句道:“林兄金玉良言,小弟谨记!” 林青更不多言,拉着小弦朝后退去。上千面镜子缓缓朝两旁移开,直到露出地下石室的那道铁门。 小弦喃喃念着那一句“皇位易取,天下难得”,竟似痴了。 两人一路走出暗道,回到流星堂紫薇厅中,已是两个时辰后。房中那些工匠已全然不见,只有机关王白石坐在一张木椅上静候,神情颓然。 “白兄是在等我,还是在等青霜令使?”林青漠然道,他身为旁观者,对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恩怨并无太多成见,白石反出四大家族也无可厚非,但因此残害曾为同门的水秀,却令林青难以释怀。 白石木然道:“青霜令使可从暗道离开,无需出入流星堂。”这也解释了青霜令使何以在那地下石室中早有预备。 林青听白石公然承认与青霜令使勾结,淡然一笑:“不知道现在应该如何称呼你,白兄,还是物兄?”这一声“物兄”自是不无讽刺之意。 白石一声长叹:“林兄可知小弟本名白石,加入英雄冢后才更姓为物。” 林青耸肩:“那又如何?白水相约也罢,物水相约也罢,琴瑟王亦难复生。” 白石垂首,轻轻一拍坐下木椅:“这椅中机关与石室中近千斤火药相连,刚才只要我轻轻一碰,暗器王、许少侠、青霜令使、无念宗都将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林青一凛,口中却浑若无其事地冷笑道:“原来小弟无恙而返,还多亏了白兄手下留情?” 白石一叹,神情十分矛盾:“我常常在想,人生在世,可以反几次?是否可以因为一次错误而再犯下一次错误?”看来他对反出四大家族不无悔意,却难以下决心再次背叛御泠堂。 林青正色道:“白兄当是明事理之人,既然已铸成大错,何不弃暗投明?” 白石再叹:“何为暗?何为明?自古成王败寇,项羽若在鸿门宴上杀了刘邦,史书上便绝不会有汉高祖的名字;玄武门前李世民若败于李建成之手,唐太宗亦只是一个弑兄篡位不成的反贼而已……” 小弦一震。诚如白石所说,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目的相同,只是手段各异。历史从来只会记载成功者的足迹,一旦开天换地、朝权易手,千百年后,谁又会知道这一场明争暗斗的真相?谁又会知道开国功臣雄伟的身影背后掩埋着百世宿敌的尸骨?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相争的已不仅仅是要助明将军登基,而是为了自身生存的一场抗争! 可是,那些自幼被灌输的侠义之念是如此根深蒂固地占据着小弦的心灵,他始终坚信着邪不压正。 “不!”小弦忍不住大声道:“我只知道留名千古的都是英雄,遗臭万年的都是坏蛋。” “许少侠,你以为历史的记载与评说果然是真实无误么?”白石冷笑:“正义与邪恶并无界限,只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一个理由。” 第166章 多事之冬(2) 小弦迷惑了,白石的话似乎也有道理,虽然隐隐觉得自己的坚持并没有错误,却不知如何反驳。 林青缓缓道:“我从不去管什么大道理,也没有建功立业的野心。我只知道,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权利为了自己的私欲,让无辜的人们为他送命!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战士,有几个人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而战斗的?当把一个个所谓的真命天子送上龙椅时,那些拖着残肢断臂告老还乡的勇士们又得到过什么样的快乐?” 白石身体猛然一颤,林青的话击中了他的内心。或许就是因为那份迷茫,他才会背叛四大家族,因为他不知道为了上千年前的天后遗命,把齐整江山重新弄得四分五裂有何意义?他也不知道明氏的朝廷与现在的朝廷会有什么不同,无非是换了一代天子一代朝臣,对于普天的百姓来说,并没有任何的区别,甚至还会失去家中的亲人。 这一刹,白石忽觉得自己似乎已懂得明将军为何大权在手、却迟迟不愿夺皇位的心思! 林青傲然道:“所以,在我心目中的真正英雄,只有杨令公、岳武穆,寥寥数人而已。” 北宋杨业,率手下八子抗辽,人称杨家将,最后战死沙场;南宋岳飞挂帅抗金,精忠报国,被奸相秦侩所害。他们虽不是什么立下不世功业的开国功臣,却是百姓眼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小弦眼中刹那闪过一道光,林青的话如晨钟暮鼓点醒了他,他终于真正明白了侠的真谛:乱世中逞勇的血性豪情无足挂齿,面对强敌侵略、保护苍生子民家园的锄强扶弱才是真正的肝胆侠者、豪杰英雄! 白石身份泄露,已知难容于京师,本对林青不无杀机,但听到暗器王这一番肺腑之言,那些似乎早已随岁月而逝的少年雄志重又涌上心头:师父物由风收他为徒,经过数十载苦练武学,终列入英雄冢物氏门墙,后来物由风因病早役,又得到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物由萧的指点,与物天成并称英雄冢最杰出的两位弟子,本是怀着满腔抱负,无奈英雄冢的门主之争输给了物天成,心灰意冷之际却被告之天后遗命,随即身怀重任潜入京师,一心要助明将军重夺江山;然而,明将军的暧昧态度却让他无可奈何,甚至无所适从,十余年的光阴就耗费在京师中、在无休止的等待与准备之中流失,他不想默默无名,他要做开创基业的英雄,可现实却令他难展宏志。于是,御泠堂乘虚而入…… “没有明将军,我们就不能完成一番事业么?”身为英雄冢的嫡传弟子,白石并不怕畏惧死亡,那是他的荣耀。所以即使孤身面对御泠堂数大高手的围逼时,他也依然可以用力抗不屈。可是,当青霜令使悠悠问出这句话时,白石却不由怦然心动。执著的信念本已在数年的沉默中犹豫,燃烧的热血本已渐渐冷却,却因这一句话而重焕生机。 是啊,大丈夫成名立业,并不是一定要借助天后传人! “是否另立新主并不重要,我只希望,四大家族能与御泠堂联手,化解这百世的宿仇!”年轻的、惊才绝艳的御泠堂主如此道,眼中是欲酬壮志的激昂、真诚相待的恳切。 白石心想:如果能在自己手里将这段纠结千年的恩怨了结,那将是莫大的功德! 于是,背叛就在稍纵即逝的犹豫和足可说服自己的理由中,顺理成章的发生了。英雄冢嫡传弟子,成为了御泠堂火云旗紫陌使! 直到胸怀大志的御泠堂主消失多年,青霜令使渐掌堂中大权;直到白石发现了青霜令使真正的野心与目的;直到鸣佩峰前惊世一战、离望崖前十余名四大家族精英弟子的死讯传来;直到水秀昨夜死于青霜令使之手……白石才真正明白,千年世仇只有用某方的毁灭而消亡,他的理想或许一如他苦研多年的“花月大阵”,只不过是一场看似浮华的流光掠影。 可是,他不愿意、也不能够用另一次背叛否定最初的背叛,他只能将那镜花水月般的理想之梦继续做下去,直至完全破灭。 然而,此刻听到林青的话,白石才恍然惊悟:原来,错误并不是从背叛时发生,而是从他立下少年的宏愿时,就已经无法回头地踏入了这身不由己的——江湖! 白石脸上冷汗滴涔涔而下,再无平日儒雅之态。 三人都默不作声,各怀心思。紫薇厅中弥漫着一种悲壮而令人气血沸腾的气氛。 白石怅然半晌:“昨夜之事我并不知情,乃是青霜令使假借我之名相约水秀。今日又传水秀死讯故意调开我,与林兄相会于石室中。我,我实不愿被他如此玩弄于股掌间……”这亦是他刚才几乎想发动机关,让林青与青霜令使同归于尽的原因之一。 林青漠然道:“白兄又为何收手?” 白石慢慢道:“因为我已无退路,若是再叛出御泠堂,天下之大,亦无处容身。何况,以青霜令使之能,恐怕也早已将此机关毁去,实不敢轻试。”提到青霜令使的名字时,白石眼中闪过一丝既敬且惧的神色。 林青叹道:“白兄何须把自己说成是贪生胆死之徒,我宁愿相信白兄胸中尚存一丝仁义,所以才不愿意被青霜令使左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白石一震,蓦然抬头:“林兄可愿放我一条生路?” 林青一笑:“白兄言重了,林某恩怨分明,琴瑟王之死自会找真凶理论。” 白石咬牙,似下了什么决定:“好!景,景阁主等人不日将入京,小弟无颜相见,今夜便会离开京师。”说到“景阁主”三个字时明显一顿,大概想到了四大家族昔日情谊。 林青问道:“白兄将去何处?” 白石仰首一叹:“青霜令使唯一顾忌之人,只有三年前无故消失的御泠堂主,我要找到他,重整御泠堂。” 林青正容道:“小弟倒劝白兄不如及时放手,以你的洒脱心性,何须一定要附庸于两派之间?” 白石仰首一叹:“白某活了四十年,却只由衷佩服过两个人,一是明将军,一个就是堂主。他虽年轻,却是我平生所见最有气度胸怀之人,时至今日,我依然相信他确实意在化解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千年恩怨,如此抱负,已足令我以残生相随。”相比林青的博大胸襟,白石刚才不由为自己少年时一意建功立业,视天下苍生如鱼肉的“宏愿”而惭愧,此刻想到了御泠堂主的雄志,才终于又有了新的理想与目标,信心重拾。 林青与白石亦算相交多年,知他虽是一派儒雅风范,内心却极是高傲,听他直承平生只钦服的两人,不由对那御泠堂主亦生出一丝好奇。 事实上御泠堂与四大家族争霸多年,尽管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上败多胜少,但每次皆是应诺潜踪,六十年不问江湖诸事。直至此次青霜令使明明落败离望崖前,却仍是毁诺搅动京师,所以才引发了昊空门传人明将军的杀机。而这一切,皆是因青霜令使的缘故,而并非御泠堂主之本意。 小弦听到两人这番对话,心中百感交集。在他的心目中,只希望天下平平安安,仇敌化干戈为玉帛,忍不住道:“如果那御泠堂主真是这样的好人,我都愿意……认识他。” 林青拍拍小弦的头,对白石恭敬抱拳:“我虽与白兄谈不上肝胆相照,但相识多年,亦知道你绝非心计阴沉之士,你既有此意,小弟自当鼎力支持。” 白石略一沉吟:“临走之前,小弟还请林兄答应我一件事情。” 林青点头:“请白兄明言。”他竟不问对方求自己何事便直接答应下来,这份信任已令白石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白石道:“四大家族将会陆续入京,若是林兄不弃,请替小弟负起这京师联络之责。小弟知道林兄并不愿意插手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之事,但青霜令使阴狠毒辣,又深知我与家族联络之法,若是提前设下埋伏,四大家族危险至极。”又是轻轻一叹:“其实对于小弟来说,双方都有几分渊源,实不愿意看到相残一幕,所以宁可远离京师,眼中落个干净。” 林青心知白石所言有理,失去了水秀与白石两位内应,四大家族贸然入京极有可能全军覆没。微一思索,沉声道:“白兄也知道小弟不是暗中施诡计之人,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之间我不会相助任何一方,但一定保证给双方一个公平的机会。” 白石一揖到地:“林兄能有此心,白石感激涕零。”当下将与四大家族的联络之法说出,林青暗记于心间。 白石匆匆言罢,微一抱拳,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辛苦数十年创下的流星堂亦弃如敝屣。 林青与小弦对望一眼,心中都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无论是四大家族还是御泠堂,无论是青霜令使还是机关王白石,正邪的定义已然模糊,每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千年百世的宿敌带给彼此的已不仅仅是恩怨两字,而是牵涉了太多太多人生难以负荷的东西。 这,是否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小弦发了一会呆,开口问道:“林叔叔,青霜令使到底是谁?” 林青叹了一声:“我早应该想到,能把《当朝棋录》藏在清秋院中、又不露声色取走的人,除了那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公子,还能有谁?” 小弦霎时醒悟,简歌简公子与乱云公子郭暮寒一向交好,时常去清秋院中做客,当然有机会把那本《当朝棋录》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磨性斋中,至于他是故意陷害乱云公子,还是别有所图,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当初还笑说故意给容笑风错误情报,冤枉简歌是青霜令使,想不到竟然无意道破真相,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林青带着小弦回到白露院中,与骆清幽、何其狂相见。林青将流星堂之行详细说出,谈及简公子就是青霜令使、机关王白石背叛四大家族、流星堂地下石室中那诡异至极的“花月大阵”等等事情,何其狂与骆清幽不料林青此行竟然一举揭开青霜令使的真面目,皆是咋舌不已,。 简歌简公子不但容貌俊美,更以一身博杂之学驰名江湖,虽未听说他会弈棋之术,却绝非不可能。兼之行踪难定,江湖上交游极广,连海南落花宫主赵星霜都对其颇有青睐之意。这样一个惊才绝艳、洒荡不羁的人,绝不仅仅甘心只做一个御泠堂中的青霜令使,他筹谋多年的计划也绝不仅仅是为了支持泰亲王谋反。简歌虽然对林青说出了御泠堂的一些情报,但以他的心计来看,想必有所隐瞒,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何其狂皱眉道:“白石已有悔悟之心,容他离京也便罢了,但小林你竟然会放过简歌,这岂是你的个性?你我联手,再加上清幽门下数百弟子的实力,就不信斗不过御泠堂……” 骆清幽沉思道:“水姐姐之仇我们一定要报,但此事不可莽撞。在未明白御泠堂的真正目的之前,贸然扰乱京师,绝非明智,一旦落入敌人的算计中,反而会弄巧成拙?” 林青亦道:“我直到现在也想不透简歌的真正目的,就算御泠堂决意另立新主,但简歌既然投在太子手下,自当尽力扳倒泰亲王。更何况,太子与将军府联手对付泰亲王之事他绝不会不知,在明知败面居多的情况下仍是力保泰亲王,必定另有所图。” “也许简歌实际是暗中相助他人……”骆清幽犹豫道:“只不过,除了泰亲王与太子,还有谁能有资格取代明将军、成为御泠堂的新主?” 何其狂冷笑:“只怕简歌随便找个傀儡,自己才有篡权之野心。” 骆清幽摇摇头:“若不找个能令天下人服庸的主子,御泠堂夺位的计划肯定不会成功,简歌熟读兵书史学,决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何其狂心知骆清幽所说属实,百思不解。 林青缓缓道:“我在想,苦慧大师留下的那八句天命谶语,或许就是御泠堂行事的关键。”此言一出,三人的目光不由都集中在小弦身上,都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这孩子既然是明将军的“命中克星”,难道……不过此事实是匪夷所思,谁也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小弦无心听林青等人对局势的分析,正在逗弄小雷鹰。小雷鹰在他怀中极为服帖,鹰喙轻啄小弦的脸颊,尚柔弱的鹰翅亦不时在他身上蹭擦,显得十分亲热。 小弦见三人目光朝自己望来,大奇道:“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林青等人心中的念头自然无法对小弦明说,骆清幽对小弦嫣然一笑:“恭喜许少侠新收鹰帝。” 小弦手抚鹰颈,嘻嘻一笑:“我在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嗯,它的师兄叫小鹞,我叫小弦,难道它也应该是‘小’字辈才好。可是,若就直接叫做‘小鹰’,好像又太普通了些,要么让它做‘鹞’字辈……” “鹰翔长空,一飞冲天。”骆清幽略一思索:“庄子曰: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不如就叫它扶摇吧。”林青等人一齐拍手叫好。 小弦大喜,拍着小鹰儿:“扶摇扶摇,你可喜欢这名字么?”小鹰儿眨眨眼睛,虽不通人言,但看到主人兴高采烈,也低低发出一声欢欣的鸣叫。 林青道:“养鹰是门高深的学问,小弦可要向容大叔多多请教。” 小弦怔了一下,心知林青念旧日情谊,有意让他与容笑风多接触,懂事地点点头:“只要他不是存在害林叔叔,我就认他做大叔。”抱着扶摇去找容笑风去了。 第167章 多事之冬(3) 林青眼望小弦走远,才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是否在苦慧大师的预言中,这孩子的命运早就注定了?!”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何其狂又道:“离泰山决战还有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难道真如小林所说,一任御泠堂布置谋划?” 骆清幽叹道:“无论泰亲王谋反之事是真是假,在他发动之前,谁也拿他无可奈何。或许明将军的策略才是当前形势下最佳应对:诱其反,然后一举灭之,将这一场事关天下气运的大祸消弭于无形之中。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保证四大家族安全入京,不让局势落入无可掌控的境地。” 不安其位的泰亲王可谓是京师生变的根源,他身为皇亲,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谁也不能指证其造反?所以明将军才主动订下与林青的战约,借机诱反泰亲王,在将军府有备之下、又与太子一系暗中联手,意欲在泰亲王谋反之际给他致命一击。只不过,在风云突变的京师中,任何可能性都会存在,泰亲王也并非没有成功机会。明将军雪夜相邀林青,就是不希望逍遥一派节外生枝,若是泰亲王对局势有所察觉、隐而不发,以后就再没有一举根除的好机会了。 这其中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因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加入,更增添了许多难以预知的变数。或许,如机关王白石一般远离京师这是非之地,才是最明智之举。只不过林青等人身在局中,纵是不喜这一场权利之争,亦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对即将到来的滔天巨变。 何其狂道:“小林你可想过,我们的行动全都建立在对明将军的信任上,虽说明将军向来一言九鼎,但九五之尊可不比天下第一高手,谁能保证他真的没有那份野心?若是明将军欺骗了你,一面借泰山之约调动江湖的视线,一面击溃泰亲王自己坐上龙椅,又会如何?” 林青不答,眼露神光。如果真是那样,他一定会誓与明将军周旋到底,至死方休。 骆清幽却是轻轻一叹:“我倒是觉得,就算皇位落在明将军手里,也不是什么坏事。” 何其狂冷笑:“只要对天下百姓有利,皇位是谁的也不放在我心里。只不过我绝不会容忍任何人的欺骗。你们能沉得住气,我可不行,嘿嘿,这两个月里定要找些事做……”看他一付跃跃欲试的样子,恐怕是打算暗中调查明将军的真正目的。 骆清幽一惊,她深知何其狂素不服人、狂傲不羁的性子,一旦有所怀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非弄得天下大乱不可。隐隐觉得不妥,却不知如何说服,只好眼望林青,希望他能出言劝阻。 林青笑道:“小何你若觉得气闷,联络四大家族之事便交给你好了,我也可以静心备战与明将军的绝顶之约。” “小林你不要怕我坏事,我自会有分寸,四大家族之事交给我就行了。”何其狂口中自嘲一笑,眼中神情却是十分郑重:“不过听你说起那个御泠堂主,我倒想起了一个人。” 林青与骆清幽互视一眼,同时吐出了一个名字:“宫涤尘!” 御泠堂主乃是出身于南宫世家,宫涤尘与之是否有什么关系?是否为避人耳目,才改姓“南宫”为“宫”?宫涤尘发起清秋院大会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表面上是为了解答蒙泊大国师的难题,却有意无意间促成了明将军与暗器王的绝顶一战,这个高深莫测的年轻人行事果决、极有条理,实是令人难以轻视。 何其狂沉思:“如果无念宗的谈歌和尚在京师小镇外有救小弦之意,为何小弦恰好结识了宫涤尘后便不再出手,难道就是因为宫涤尘的身份?” 林青道:“我听简歌的意思,御泠堂对小弦的态度十分古怪,似乎并不想与之发生什么关系,只是不想他落入泰亲王之手而已。小弦相遇宫涤尘之事或许只是凑巧,倒不必深究。不过清幽曾提及清秋院之会上简歌望向宫涤尘的目光,似乎是旧识之人,恐怕其中大有缘故……” 何其狂道:“不过白石既然说御泠堂主已失踪几年,应该不是虚逛之语。他在清秋院之会上曾见过宫涤尘,由此应该可以排除宫涤尘就是御泠堂主的推断。何况宫涤尘虽然处事稳妥不失,毕竟年纪尚轻,也绝难让简歌、白石等人心服。” “我又想到一处疑点。”骆清幽缓缓道:“祁连山的无念宗极少来到中原,御泠堂如何能将之收服?宫涤尘师从蒙泊,祁连山地处吐蕃国境,却是有这个条件。” 何其狂淡然道:“如果我们猜测属实,宫涤尘极有可能会说服蒙泊国师在正月十九、泰山决战之前入京,到时我再好好会会他。嘿嘿,我就不信揭不穿他的身份。” 林青沉吟道:“小弦对宫涤尘极有好感,我们不要对他说出这些怀疑,暗中留意即可。” 三人商议一阵,疑点丛生,却也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林青将四大家族联络之法告诉何其狂,骆清幽亦命几名蒹葭门心腹去鸣佩峰传信。在将军府全力迎击泰亲王的时刻,四大家族是对付御泠堂的主要力量,绝不容有失。 风云变幻,各方集结实力,皆准备在正月十九双雄泰山绝顶一战之际,伺机发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一年的京师之冬,如此的寒峭。 琴瑟王水秀、机关王白石与刑部名捕高德言的突然失踪自然不可能瞒过各方势力的耳目,却意外地并未引起轩然大波,或许在目前的形势下,个人生死已无足轻重,在各派的筹谋计划中,京师里表面如常,甚至比以往更为宁静,暗地里却酝酿着一场惊天巨变。 这段时间林青静心备战,凌霄公子何其狂则是天天外出闲逛,极尽逍遥。小弦足不出户,每日就在白露院中向容笑风学习养鹰之术,雷鹰属于鹰族中最聪慧的种类,恩怨分明,扶摇每次见到容笑风皆是余怒未消,羽翼倒竖,爪撕喙啄,口中鸣啸,显然对他记仇;而对小弦这个唯一的主人却有强烈的依恋之情,每晚都要等小弦安睡后方才阖目休憩,若是感应到小弦有何心事,必是静静在一旁守护,绝不容人打扰,纵是林青、骆清幽与何其狂也不能近身,惹得大家啧啧称奇。 一人一鹰感情日深,白露院中时时可听到小弦与扶摇的欢叫之声。 扶摇成长极快,眼看它一日日长大,小弦便开始训练它。由于扶摇不肯让容笑风接近,小弦只好由容笑风面授养鹰之术后再单独调教扶摇,雷鹰果不愧是鹰帝之质,聪慧机敏,加上鹰族天生本能,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已能扑食鸡雀等活物。 不过有了那次在城外小木屋中扶摇宁死绝食的教训,小弦唯恐委屈了它,并不完全听从容笑风的驯鹰之法,自己摸索出不少方法,指挥扶摇如指使臂,每日都将它喂得饱饱的,而一旦捉住小鸡小兔,又不忍伤害生灵,非迫得扶摇放弃已到口的猎物。 容笑风眼见好好一只雷鹰被小弦当作了家禽一般,实是惋惜不已,无奈扶摇只认小弦做主人,无法亲自训练,令它恢复猛禽的习性,暗地里自是长吁短叹不休。 小弦不敢打扰林青静修,何其狂又常常不见踪影,闲来无事时就找骆清幽说话。他在清秋院磨性斋中记来的一脑子兵法、政要中有许多不通之处,也就顺便向骆清幽请教。骆清幽对于兵法政要等亦有所涉猎,看到小弦聪明好学,心中更喜,知无不言。 骆清幽性格温柔,平日少与人争执,清雅而高贵的容貌既令人心生钦慕,亦无意间拉开一份距离。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暗器王林青能在“无想小筑”中放任不羁,纵是狂傲如何其狂,在她面前亦是恭恭敬敬,以礼相持。奈何遇见小弦这个顽皮可亲的孩子,每日面对他层出不穷的各式花样,惹得骆清幽哭笑不得,索性放下矜持,与小弦打打闹闹,浑如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 小弦自幼无父无母,许漠洋对他虽是疼爱有加,毕竟少了一份慈母的温情。此刻与骆清幽朝夕相处,方才体会到一份从未经历过的母爱,越发胡闹得厉害。骆清幽有时不得不板起脸教训他几句,可看到小弦一脸委屈,可又转着眼珠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的模样,偏偏忍俊不禁,只得暗叹碰上了克星。 骆清幽虽是天下驰名的才女,精通诗词曲艺,毕竟从未经历过战事,政要尚可对小弦解说,用兵却讲究灵活多变,因势而定。小弦对政事倒无多大兴趣,却喜兵法,爱玩闹的天性一发不可收拾,找来些石块摆成地势,又用木头雕了许多木人木马,上面还刻着人马的数量,权做所指挥的大军,与骆清幽摆兵布阵,演练攻防,倒也其乐融融。 不觉已是一月后。这一日无想小筑中“战云”再起,大军鏖战,好强的小弦非要用五千兵马迎战骆清幽的五万大军,结果两人斗智斗力,小弦五路奇兵将骆清幽一万部队围在中间,外围却被四万人马困得严严实实。 骆清幽掩嘴轻笑:“我赢了,敌人五千人马全军覆没,且俘获敌将许惊弦,要不要斩首示众呢?” 小弦哪肯认输:“应该是许惊弦大将军忽出奇兵,先围歼敌兵一万,再破围而出。” 骆清幽啼笑皆非:“五千人对四万人,你能冲得出去吗?” 小弦道:“就算我全军覆没,可是五千人换一万人,也值得了。所以胜利的还是我。” 骆清幽故作惊讶:“是谁大言不惭要以一挡十的?两军交战,重要的就是夺取最终的胜利,以弱胜强是你的本事,寡不敌众却非失败的借口。” 小弦哑口无言,想了半天又反驳道:“不对不对。我们这样纸上谈兵算不得数。至少在时间上有误差,我完全可以先打垮你的一万人,然后从容撤兵,不会落在包围里。”又得意洋洋地补充一句:“这叫兵贵神速。” 骆清幽微笑道:“我那一万人只是诱饵,既然故意中埋伏,肯定会拖住你,不让你有时间撤退。” 小弦急中生智:“这就要看双方谁的情报精确了。我有扶摇,在天上可以看到你的大队人马移动,所以定会及时撤兵。” 骆清幽一怔,心想小弦说得也有道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绝非摆弄木人木马那么简单,拘泥不化只能招致败局。而小弦虽然强词夺理地找出雷鹰这个法宝,却是说出了随时侦察敌情审时度势的关键。他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想法,确也难能可贵,由此看来,日后的小弦恐怕真会有一番成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见骆清幽默然不语,只当是无力辩驳自己,拍掌大笑。 骆清幽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学兵法?若是天下太平无事,岂不是根本派不上用场?” 小弦振振有词:“好男儿自当马革裹尸而还。派不上用场不算什么,但若是国家需要用人之际,却不能为国出力,那才是大大不妙。所以现在就要学好兵法,日后才能有备无患。” 骆清幽看小弦说得一本正经,忍不住轻轻一笑:“要是你以后真的做了大将军,功成名就后,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小弦脱口道:“我要先找宁徊风给爹爹报仇。” 骆清幽继续发问:“报仇之后呢?你愿意像明将军那样参与朝政,替天下百姓做些有益的事情么?” 小弦略一思索,正色道:“我觉得明将军虽然大权在手,却每日提防要着什么亲王太子的,一点也不快乐,我才不要像他那样。嗯,功成名就后当然要衣锦还乡,我要重回清水小镇,让那些小伙伴看看我的威风,哈哈。”说着说着,仿佛真的荣归故里一般,昂首挺胸,不可一世。 骆清幽缓缓道:“从前有一个书生,别无所长,便只喜读书,根本不管家中之事。有些邻居经常接济他,也有一些人十分看不起他。由于家里太穷,不得不砍些柴禾去集市上卖,但即便是这样,他在路上口中亦是念念有词,背诵诗书不休,成为大家的笑柄。他的妻子觉得很难为情,就提醒他稍微收敛一些,可他不但不听,反而背诵提越来越大声……” 小弦不料骆清幽突然会讲起了故事,想她必有深意,静静倾听,并不出言打扰。 骆清幽继续道:“后来家中粮米渐尽,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他的妻子再也忍受不了,就想离开他。书生却说:‘你不要着急,像我这么有学问的人一定会有出路,你已跟了我苦了十几年,要不了多久就会享受荣华富贵……’他的妻子如何肯信,坚持要走。书生无奈,只好给妻子下了一纸休书,任凭妻子离他而去。 “过了几年,书生流落到京城,皇帝十分赏识他的才华,拜他为官。书生在朝几年,不但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出谋献策平定了藩王叛乱,皇帝问他要什么赏赐,书生别无所求,只想荣归故里,皇帝就同意了他的请求,拜他为家乡县郡的太守。 “书生衣锦还乡,有意要在昔日邻居面前摆一摆威风,下令让故乡的百姓修建新路新居迎接新太守。途中正好看到妻子和新嫁的丈夫一起在修路,书生不忘旧情,立刻下轿把妻子一家接入太守府中安置下来,不但用最好的饭菜招待,而且还送了他们许多金银,又特意找来当初给过自己恩惠的邻居,以十倍的金银酬谢。” 骆清幽讲到这里,望着小弦:“你觉得这个书生的做法好不好?” 小弦点头笑道:“很好啊。这个书生知恩图报,以后我也要好好报答清水小镇上那些对我关心的叔伯阿姨……” 第168章 多事之冬(4) 骆清幽却是一声长叹:“可是,书生的妻子却想到自己当初对书生绝情离去,越想越羞愧,终于有一天,上吊自尽了。” “啊!”小弦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骆清幽轻轻道:‘所以,有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哪怕是以德报怨,却未必能令人接受。” 骆清幽所讲的乃是东汉年间会稽太守朱买臣的故事,史上确有其事,不过史书中本意是宣扬朱买臣以德报怨的胸怀,但骆清幽身为女子,心思敏感,又颇有自己的主见,反而同情那羞愧自尽的农妇,对朱买臣不无谴责之意,借机点化小弦。 小弦一时但觉人生在世,许多事情无可臆度,心头百感交集。骆清幽虽然并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却隐隐给了他一份难以言传的领悟。 房外传来敲门声,何其狂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弦在么?” 小弦按下起伏不休的心潮,答应一声去开门,却见何其狂一身劲服,奇道:“何公子要去什么地方吗?”自从那日与何其狂在白露院后花园中谈话后,他倒是一直以“公子”相称。 何其狂先见过骆清幽,对小弦呵呵一笑:“你想不想去见见你的清儿姐姐?”这段时间里大家不知听小弦说了多少次与水柔清的恩怨,何其狂更是常常以此开小弦的玩笑。 小弦大喜:“四大家族要入京了么?”旋即扁扁嘴:“她算什么姐姐呀,只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又想到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因自己而死,而她与母亲琴瑟王水秀之死也与自己不无关系,心中一痛,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否希望见到这个时常挂念的“小对头”。 何其狂对骆清幽道:“我接到四大家族的传信,今日午后由西门入京,我担心御泠堂会对其不利,所以先去迎接他们。” 骆清幽嘱咐道:“御泠堂既然能收买白石,恐怕在四大家族还另藏有内应。此事不可掉以轻心,你可要谨慎些。我这就派人暗察简歌的行动,一有异常举动立刻通知你。将军府知道此事么?可要我通知明将军派人接应?” 何其狂道:“京师耳目众多,四大家族不便出现在将军府,明将军纵然知道此事,恐怕也只能暗中提防御泠堂,你自己斟酌考虑吧,最好不要让太多人参与此事,简歌方面也要小心莫走漏了风声。” 骆清幽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张曲谱:“前几日才新谱一曲,正好可以当面请教一下简公子。”当下叫来随从,吩咐备车去简府,又唤来几名蒹葭门心腹弟子沿途暗中接应,方便传讯。看来骆清幽对此早有准备,她的抚箫之技是京师一绝,而简公子杂学颇多,相互请教曲艺本是寻常之举,并不会惹人怀疑。 小弦想到面对水柔清的尴尬情景,心头犹豫:“何公子自个去接景大叔,我,我就不必去了吧。” 骆清幽明白小弦的心思,肃容道:“逃避责任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你迟早都要面对水家姑娘,何妨放下心结,坦荡一见?”何其狂抚掌称是。 小弦虽明道理,却仍是觉得对水柔清愧疚难当。心想水柔清只不过是温柔乡的二代弟子,年纪又小,此次四大家族来京师大战御泠堂未必会带上她,存着一分侥幸勉强点点头。 何其狂笑道:“你不是总闹着要带扶摇去打猎吗?今日可正是机会,也免得你把白露院挖个底朝天。”原来这段时间里,小弦抱着扶摇在白露院后花园中四处“搜寻猎物”,奈何寒冬之际,连只小鸟都难以见到,只好四处挖洞,想找出冬眠蛇蝎训练扶摇,直弄得骆清幽与何其狂哭笑不得。 听何其狂提及“打猎”,小弦霎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答应着,抱起扶摇,与何其狂一并出了白露院。 四大家族所在的鸣佩峰地处湘赣交境,一路北行,本应由南门入城。但景成像等人听到何其狂派人汇报水秀身死、白石投敌等事后,为防御泠堂暗中设伏,谨慎起见绕道由西门入京。 何其狂性格虽狂放,做事却细心,只恐御泠堂察觉自己的行动,提前吩咐早早备下的马车出城等候,另又特意雇了四辆马车,赏足银两,先令三辆空车分别东、西、南三门出城,他与小弦则坐在余下一辆马车中,由北门出城,再绕一个圈子到西门外七八里处,方才下车步行。 京城西门外是一片连绵的丘陵,北地冬日天气晴朗,清晨的薄雾如烟似梦,云气笼罩着峰峦起伏、蜿蜒不绝的山野,山顶上隐隐可见未化的积雪,偶尔露出光秃秃的岩石,仿佛一道道青色波纹。 扶摇端然立在小弦肩头,大概是在白露院中憋得久了,呼吸着寒凉的山冈,鹰目中闪动精光,一对翅膀在空中不停扇动。 随着小弦轻轻一声呼哨,扶摇一声欢叫,展开乌黑的羽翼,矫健身形直飞冲天,颇有横扫千军的气势。小弦有意在何其狂面前卖弄,将平日与扶摇演练出的花样一一使出。只听他口中呼哨不停,扶摇时而翱翔云霄、时而斜飞盘旋,时而竖羽俯冲,时而张爪进击,种种姿态不一而足,瞧得何其狂大觉羡慕。 扶摇的拍翅声划破宁静的山谷,惊起几只觅食的野兔。小弦大是兴奋,连声催促扶摇扑击。小雷鹰虽然年幼体弱,却不愧“鹰帝”之名,蓦然斜插云天,收翅俯冲而下,利爪抓起一只野兔,复又冲天而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高兴得大叫大嚷,又发出命令让扶摇将野兔送到自己面前。谁知雷鹰第一次扑食猎物,被挣扎的野兔激起了野性,不听小弦的号令,在空中盘旋数圈后,带着野兔一个疾冲而下,长啸一声,松爪将野兔往山石掷去。 小弦大惊,何其狂苦笑一声,提一口气腾身而起,在空中抢先接住野兔,总算免了它碎身岩石之祸。 小弦接过惊魂未定的野兔,喃喃叮嘱几句,放它逃去。转头大骂扶摇,扶摇见主人发怒,乖乖落在小弦肩头,垂头睑目,倒似赌气一样。 何其狂道:“鹰儿扑兔乃是本能,你又何必强迫它放弃天性?” 小弦恨声道:“我绝不能让它开杀戒,不然它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何其狂失笑道:“你当扶摇是人么?似你这般强抢它口中的食物,才真是令它不快活。” 小弦想了想,一本正经发问:“何公子,你说扶摇会不会做梦?”原来他想到了自己亲手杀了高德言后,虽然高德言死有余辜,但仍是时时梦见冤魂索命,惊出一身冷汗,所以才坚决不让扶摇杀生。 何其狂纵然素知小弦古怪精灵,却也想不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啼笑皆非之下还当真回答不出。 小弦叹道:“要是这世界上的生灵万物,无论人与人之间,还是鹰与兔之间,都是和平相处、没有纷争,那该多好。” 何其狂正色道:“不然。苍鹰博兔,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人生于世间,更应该有所作为。或为虚幻的名利,或为心中的梦想,若是没有一个为之奋斗的目标,与死何异?而既然有欲望,就不得不与人相争。” 小弦咬唇道:“要是有一天,每个人都衣食无忧,也可以轻易实现自己的梦想,是不是就不会有争斗?” 何其狂哈哈大笑:“既然称之为梦想,就应该是自己始终无法达到的高度。试想每个人都做不食人间烟火、毫无欲望的神仙,看似逍遥自在,其实却多么无趣啊?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个时刻充满着挑战的江湖。”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小时候自己只希望能陪着父亲在清水小镇安安稳稳地生活,现在却希望能助林青击败明将军,日后不知还会有什么挑战等待着自己。若是真有一天更无所求,是否人生也没有了趣味? 何其狂看着小弦若有所思的模样,长叹一声:“你这小家伙年纪不大,为何总会生出这些古怪的念头?我看你不如去做一个整日参禅的小和尚吧。” 小弦嘻嘻一笑:“和尚不能吃肉,我可不愿意。” 何其狂大笑:“就许你自己吃腥荤之物,却不许扶摇开杀戒,你这个小主人可真是霸道。” 小弦一怔,喃喃道:“我吃得东西又不是亲手所杀……” “虽非你所杀,却也间接因你而死。”何其狂长叹:“其实我们根本不必为这些事情烦心,所谓生死皆有因,来世或许我们就做了他人口中的食物,以了结今生的恩怨。人生根本不必计较谁欠谁还,老天爷心中自有一本账,何用我们庸人自扰?” 小弦一震:“按你所说,每个人都可以为所欲为么?” “每个人的心中都自有道义,有所为有所不为。”何其狂淡然道,语气却是掷地有声:“快意恩仇并不一定要把每份恩怨理算清楚,只要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那就是无怨无悔!” 小弦霎时醒悟。他这些日子以来闷闷不乐,一半是因为杀了高德言而追悔,更是因为水秀之死而愧疚于心。此刻被何其狂一言点醒,终于去了心头一块大石,拍手叫道:“对,人生在世无须计较太多,只要求得那份痛快!” 何其狂一掌拍在小弦肩上:“此言大合我心,若是有酒,定是一醉方休。”话音未落,又忙不迭闪开身形。原来是扶摇见何其狂掌拍小弦,误以为他攻击主人,张嘴啄来。 小弦解开心结,打个呼哨,扶摇再度冲天而起,在上空般旋几圈,确认主人命令无误,长声鸣啸,飞往林深处觅食而去。两人对视一眼,浑若知交好友一般击掌而笑。 西山地势复杂,数条道路在此汇合,沿官道通往京城,何其狂并不知四大家族所行具体路线,只知对方亦是易容改装而行,以烟花信号联络。当下领着小弦招呼扶摇,往附近最高的山峰行去,以便察看过往路人。 为怕惹起小弦伤心,林青平日对景成像废他武功之事避而不谈,何其狂知之不详,便朝小弦问起。原来何其狂生性狂放,行事仅凭自己的好恶,与小弦一见投缘,得知此事后心生不平,此次之所以热心负起联络四大家族之责,一半是应林青所托,另有一半的心思却是欲当面质问景成像,替小弦寻回一个公道。 小弦也不隐瞒,便把自己在擒天堡中了宁徊风的“灭绝神术”,经鬼失惊提醒前往鸣佩峰疗伤,景成像借机废去自己武功之事细细道来。此乃他最为痛心之事,言语间不免大有怨意,何其狂亦是气恼不已:“我听说点睛阁主身怀浩然正气,行事最讲究公平,想不到竟会对一个不通武功的孩子下手如此狠辣。小弦你放心,我定要替你出这一口恶气。” 小弦只怕何其狂与四大家族手冲突,勉强道:“景大叔恐怕也有隐衷,不知听苦慧大师说了什么话,非认定我是明将军的克星,所以才故意废我武功。心里大概也是很内疚的。” 何其狂冷笑:“我可不信什么玄妙天机,都是一番鬼话。若不然就让景成像把苦慧大师的遗言明白无误地说出来,看看到底有没有道理。” 小弦心中一跳,他虽然极想知道那与自己有关的八句天命谶语,但真到了这关头,隐隐又有一份难以描述的惧意:若是当真道破天机,会否有什么不可预知的灾祸发生? 山中怪石横生,人迹罕至,两人边走边说,不觉来到半山腰。扶摇在前开路,忽往前方不远处一片枯林飞去,似乎发现了什么,一声长啸,闪电般从空中俯冲而下。 小弦与何其狂正要上前查看,却听扶摇悲鸣一声,又从嶙峋怪石中惊飞而起,几根黑羽从空中悠悠落下。扶摇羽毛倒竖,十分愤怒,口中呼啸不休,在空中盘旋几圈,似乎想要冲下又有所顾忌。 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弦连发呼哨唤回扶摇,细细查看,却见它身上并无血迹,只是左翼下有一处青肿,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击中。 小弦心中疼惜,急忙替扶摇按抚。何其狂目**光,冷冷注视着前方的枯林。扶摇虽是年幼,却十分敏捷,绝不可能撞中山崖,加之极具灵性,也不会自不量力地攻击大型猛兽,看样子应该是被人投掷暗器击中。不过来人能击中在空中飞翔的雷鹰,显然身怀武功,不知是何来路? 小弦发现扶摇伤口处有一些黑色粉末,轻轻用手刮下:“这是什么?”又放在鼻尖闻一闻:“好奇怪的味道。” 何其狂只怕对方暗器有毒,连忙拉住小弦的手,细察脉象却无中毒迹象。小弦忽然有悟,拍额叫道:“对了,这好像是墨汁的味道。” 何其狂面色微变,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道:“难道是他?” 一个略显惶恐的声音从那片密林中传来:“晚辈无意间出手误伤鹰儿,还请凌霄公子恕罪。” 第169章 有舞离魂(1) 一位男子从林间走出,一揖到地。但见他二十八九岁的年纪,身材颇为矮小,却穿了一身大红彩衣,极其惹目,他的相貌普通,举手投足间有种潇洒从容的味道,言语和缓,声音亦十分轻柔,虽与何其狂差不多年龄,却是自称“晚辈”,十分恭敬。只不过他头发稍显凌乱,衣衫上亦有不少污垢,仿佛有几日不曾梳洗,与彬彬有礼的外貌颇不相适。 小弦虽是心疼扶摇,但看来人态度和善,自承不是,倒先消了大半的气。 何其狂冷然道:“夕阳红,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弦心头大奇,竟然有人叫这样古怪的名字。他却不知这位夕阳红正是八方名动中的排名第二泼墨王薛风楚的大弟子,泼墨王精于画技,所以手下六名弟子分以六种颜色为名,人称“六色春秋”,分别是夕阳红、花浅粉、大漠黄、草原绿、淡紫蓝与清涟白。手中的武器亦多是作画工具,如画笔、画刷、画板、印章、砚台等物,刚才击中扶摇的正是泼墨王门中的独门暗器,乃是一团凝固成各式形状的墨汁。 泼墨王自诩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夕阳红身为六色春秋之首,武功高低不论,待人接物的风度倒是学个十足。听何其狂问起,再深施一礼道:“晚辈在此游玩,见到这鹰儿只当是野物,所以才贸然出手,务请何公子瞧在家师的面上,原谅晚辈。” 何其狂嘿嘿一笑:“清秋院之会中薛泼墨抱病缺席,我还只当他在絮雪楼中安心养病呢。想不到在京师几派人人自危的时刻,你们倒有这份游山玩水的闲心。”絮雪楼就是泼墨王在京师的住所。 小弦听何其狂说到“薛泼墨”三字,才知道面前这位风度翩然的年轻人竟然是泼墨王的弟子。他听许漠洋说起过泼墨王在笑望山庄引兵阁前挑唆“登萍王”顾清风抢夺偷天弓,从而造成杜四之死,顾清风亦被林青一箭射杀,十分反感他,不愿意与夕阳红多打交道,口中哼了一声。 夕阳红赔笑道:“何公子还不是一样有这份闲情逸趣?晚辈不便打扰公子,这就告辞。” “且慢。”何其狂轻喝一声:“击中鹰儿的暗器想必是贵师弟大漠黄的杰作吧,他为何不出来?”他对六色春秋的武功有所了解,看夕阳红一付不欲生事的模样,心中起疑,暗咐今日四大家族入京,恰好在这里遇见泼墨王的弟子,莫非泼墨王也与御泠堂有关?所以要查个明白。 夕阳红一窒,讪讪道:“三师弟不擅言辞,所以让我这个大师兄出面道歉。” 何其狂凝神运功细听,已查知枯林中绝不止一人,嘿然冷笑:“看来絮雪楼来了不少人,还不都给我出来。”言罢不理夕阳红的劝阻,带着小弦大步往林中走去。 一道白影闪出,横在何其狂面前:“何公子……”正是六色春秋中最富计谋的末弟子清涟白。 何其狂大喝一声:“谁敢拦我?”手按腰下黑布所包的“瘦柳钩”,虽未加速,步伐却丝毫不缓。 见到凌霄公子动怒,清涟白如何敢强阻,话说了一半急急侧开身形避过何其狂的锋芒,夕阳红随后追上几步:“何公子留步,请听晚辈一言。” 何其狂不为所动:“有话就说,不必留步。” 数道风声响过,从林中、岩石边又跳出几人,各穿不同颜色的彩衣,一齐拦在何其狂身前,赫然正是六色春秋。一身绿袍的草原绿性格最为急躁,手中已擎出了独门兵刃,却是一柄大画刷。 小弦看到那画刷虽是铁制,形状却与一般木刷并无二致,刷尖上竟然还有一颗泫然欲滴的墨汁,大觉有趣,纵然在双方剑拔弓张的一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何其狂大笑:“就算薛泼墨亲来,怕也不敢与我动手,你们倒真是吃了豹子胆。”脸上渐渐弥漫起一股杀气。他注意到扶摇仍是躁动不休,轻扇羽翼,鹰爪张扬,欲要往林中扑击。听到枯林中隐隐传来异响,竟似还有一人,看来自己倒是冤枉了那身穿黄衣的大漠黄,用暗器击伤扶摇之人尚未露面。 夕阳红先对草原绿呵斥一声,令他收起兵器。又对何其狂叹道:“何公子不要动怒,我师兄弟如此做实有苦衷,若是何公子就此停步,六色春秋必感大德。”他不愧是风度二流的泼墨王嫡传大弟子,此刻依然不失礼数,只是语气中已有哀求之意。 凌霄公子何其狂向来吃软不吃硬,一时不便与六色春秋翻脸,微一沉吟,脚步已缓了下来。又注意到六人皆是衣衫凌乱,远非往日的一丝不苟的装束,莫非在密林中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四大家族今日入京,六色春秋出现得太过巧合,若不查个清楚,实难罢休。 夕阳红上前几步:“请何公子不要让晚辈为难。”给几位师弟打个眼色,六人齐齐半跪于地。 何其狂吃了一惊,终于停下脚步:“男儿膝下有黄金,诸位快起来!” 夕阳红道:“若是何公子不答应我们的条件,便跪死于此。” 何其狂冷笑:“你这是要挟我么?” “晚辈不敢。”夕阳红朗声道:“只是何公子若踏入密林一步,晚辈有辱师门,只好自尽以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何其狂听夕阳红说得坚决,吸一口气,缓缓问道:“薛泼墨何在?”六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开口。 何其狂心念电转,林中不知是何人,六色春秋竟然宁死也要维护他。夕阳红既然提到什么“有辱师门”,莫非此人与泼墨王大有关系?可泼墨王直到现在也不出场,难道六色春秋背着他行事,其中必然有什么缘故。 双方僵持一会儿,何其狂叹道:“也罢,给你们半个时辰,都回絮雪楼去吧。至于密林中的那人,也一并带走,就当我未见过。”以他的心性,能如此说已是给了六色春秋十二分的面子,谁知六人互视一眼,皆是面有难色,似乎也无法接受何其狂这个提议。 “哈哈哈哈!”从密林中传来几声大笑,然后再无声息。六色春秋面色齐变,只是用哀求的目光望向何其狂。 何其狂冷喝一声:“出来!”六色春秋以死相劝,若是林中人默不作声,何其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却故意发出大笑,颇有挑衅之意,凌霄公子又怎能咽下这口气? 夕阳红长叹一声:“何公子……” 何其狂抬手止住夕阳红的话:“我今日有事来此,也不想多生事端,如果此人与我无关,绝不会泄露你们的秘密。诸位若是信我一言,便请起身让路。” 六色春秋无奈,夕阳红道:“何公子一言九鼎,晚辈当然信得过你……”话音未落,六色春秋中唯的女弟子花浅粉抢先道:“不行,我绝不会让别人看到师父……”说到一半蓦然住口,似是自知失言。 何其狂何等精明,微微一怔。听花浅粉的意思,林中人难道就是泼墨王本人?更是要查个水落石出,沉声傲然道:“我若要见此人,天下有几人能挡得住?念你们一片诚心,这才留些余地,难道真要迫我动手么?” 夕阳红长叹一声:“我等自知无法阻拦何公子,但请何公子发下重誓,今日所见绝不泄露第二个人知道。”又朝小弦苦笑一声:“这位想必就是许少侠吧,也请你一并立下誓言。” 何其狂丝毫不为其所动,依旧故我:“何某做事从不自缚手脚,你等出手拦我也罢,自尽也罢,也不放在我心上。不过如果林中之人与我并无关系,我也不会行长舌妇人的行径。”拉着小林大步入林。 面对骄狂如凌霄公子,六色春秋亦毫无办法,只好随他入林,面上皆是一份难言的痛苦之色。 入得林中,何其狂与小弦齐齐一怔。 枯林中有一片数尺阔的空地,一个白衣人散发赤足,盘膝而坐,在他面前放了一副画板,左手支颌,右手提着画笔,呆呆地仰望天空,似乎是遇到什么疑难处,正在沉思应该如何作画。在他周围,几乎每一棵树木上都贴满了画卷,有些画卷更是已被撕得四分五裂,勉强用胶粘住。 何其狂吸一口气:“薛兄,你搞什么鬼?”原来这个悠然作画之人,竟然就是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二的泼墨王薛风楚。只不过此刻散发披肩,容颜憔悴,不但一袭白衫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墨汁,脸上亦沾染了不少墨迹,哪还有半分“二流风度”的样子? 泼墨王对何其狂的问话浑如不觉,似是呆望天空,蓦然一跃而起,手中画笔在画板上纵横翻飞,不多时已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形轮廓。 但见画中女子赤足伫立,穿着中原极难见到的短衣短裙,裙下露出半截小腿。左足点地,右足提及膝前,足尖指甲上各有一点嫣红,五趾紧并,仿佛正欲踢出;衣短不遮腰腹,一条柔软的流苏缠在腰间,舞动中隐约可见细软的腰肢;短衣上却接有长长的两条水云长袖,凌空飞射而出,分搭在两株大树的树桠上,看起来就似是被那长长的云袖绑缚在两棵树间一般;而随着长袖展至尽头,半掩的衣衫中露出若隐若现的半爿香肩,极尽诱惑…… 泼墨王果不愧是“一流画技”,不但将女子翩然起舞的风姿尽现无余,浑圆如璞玉的腿肌充满了力感,半遮半掩的香肩中那一弧柔美的曲线更是看得人心跳欲停。饶是何其狂有过纵情声色、流连欢场的经历,乍见画中这集娇弱与英烈于一体的女子,亦是觉得怦然心动。 泼墨王飞速画完女子的肢体后,又在女子的面庞上画下一双弯眉与一对凤眼,下笔速度越来越慢,好不容易然勾勒出鼻子的轮廓,忽停笔不前,又恢复到刚才呆立的模样,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仿佛难以下笔描摹女子的相貌。看得小弦与何其狂心痒难熬,百般猜想这样舞若天仙的女子会有何等令人惊艳的容貌? 周围树上所贴得画卷,全都是这位女子起舞的情形,姿态各异,身材窈窕娉婷,舞姿风华绝代。或飞袖迎风、或自怜自艾、或如摇花摆柳,或似溺水浮萍,不一而足。然而每一幅画皆半途而止,全没有那女子的相貌,大多也只有眉眼,唯一一幅可窥全貌的就是那张被撕成碎片后勉强粘贴的画卷,亦难看出究竟。何况既然撕毁,想必与原人相距甚远,作不得数。 泼墨王呆望良久,脸色渐渐沮丧,忽然一声大叫,双手抱头,口中发出“呜呜”的哀鸣之声,似乎在叹息自己不能画出那女子的神韵,双目竟然流下泪来,喃喃自问:“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泼墨王目光茫然,渐呈迷乱之色,又一跃而起,来到一株大树前,怔怔望着贴在树上的画卷,挠姿弄首,竟模仿起画中女子的舞姿来。泼墨王年近五十,却依然是面白若玉,丰神俊朗,不然也不会有“二流风度”之称,然而此刻模仿之态却让人哭笑不得,五缕长须沾着一团团的墨迹,胡乱缠在脖颈间,还把长袍翻起,露出保养得很好的小腿,足趾上竟也照那女子之样点起朱砂,再紧紧腰身,手上摆出兰花形,浑如当自己亦是千古红颜、对镜自怜,实是令人作呕。 何其狂与小弦瞧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林青口中知道泼墨王心计深沉,口蜜腹剑,外表虽然儒雅,内心却十分卑劣,当年为追求骆清幽无所不用其极,被骆清幽严词拒绝后又暗中散布流言蜚语,毁坏骆清幽的名声,原是颇鄙视此君,想不到他固然画技超凡脱俗,竟然还痴狂至此。 何其狂与小弦满脸惊讶,六色春秋面上皆是悲愤沉痛之色。八个人静静看着泼墨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泼墨王忽发出几声大笑,好像又突生灵感,来到画板前,先将前一幅未完成的画取下,细心贴在一株大树上,又拿出一张空白画纸,重新提笔绘画。这次主角依然是那女子,却又换了一种舞姿,女子抬头昂首,拧腰扭臀,左手平伸,右手放于胸前,一根葱葱玉指轻点胸口,似如西子捧心,又仿佛在对情人低诉衷肠……这个舞姿本来颇有挑逗之意,但在泼墨王的笔下,却毫无半点色情的意味,而是令人生出对那女子的疼惜之意,恨不能上前将她柔弱身体抱于怀中,替她抚慰凄苦的愁思。 然而等画到那女子的面目时,泼墨王再度滞笔,呆愣半晌,捶头顿足,悔恨不已。忽脸现怒色,飞起一脚踢向画板,脚至中途又蓦然急停,好像生怕踢伤那画中女子,这一下急停十分突然,连小弦这不通武功之人都听到一声因骨骼逆力发出的一声脆响。 泼墨王神情懊悔,上前手抚画板,口中喃喃道:“是我不好,可吓坏了你么?”看样子竟把画中女子当作活人,而他的手指虽似是抚摸画中女子的衣衫,却始终没有接触到画板,生怕唐突佳人…… 事到如今,何其狂与小弦都已知道:泼墨王薛风楚并不是因画痴迷,而是真正的失心疯了。而六色春秋在林外强行阻止,也正是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泼墨王这般不堪入目的模样。 第170章 有舞离魂(2) 何其狂淡淡发问:“薛兄这般画了多久了?” 夕阳红黯然一叹:“那一日师父突然外出不归,几日不回絮雪楼,幸好我门中有一种特殊的跟踪之法,才在这里找到他。当时他只在泥地上以树枝作画不休,我们欲要接他回京,他却勃然大怒,不容人近身。我看师父这个模样,心想莫非是被敌人所害,而他所画之人极有可能与此有关,便令师弟去絮雪楼中取来纸笔,谁知师父就此不眠不休地画了下去,而且绝不让我们动他的画。实在饥渴难忍,方才胡乱吃些食物,我们六弟子就只好在此照顾师父,算来已有一个多月了。幸好此处少有人至,直到今日才被何公子发现这个秘密,唉。这个女子到底是谁?”说到最后一句,夕阳红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 “一个多月!?”小弦看着骨销形言的泼墨王,虽是一向反感此人,心中也不禁涌起同情之念。随即恍然大悟,怪不得清秋院之会上只听说泼墨王抱病不出,当时还以为他愧见林青,想不到竟是这个原因。 何其狂所想却不似小弦那么简单,沉声问道:“当日薛兄因何事外出?可是去见什么人?” 六色春秋一齐摇头,显然不知泼墨王外出的目的。何其狂又问道:“唔,这应该是清秋院大会之前的事情,可记得具体是哪一日么?” 夕阳红道:“我记得很清楚,师父接到宫先生的请柬十分高兴,那几日都在准备赴宴。可就在大会前第六日突然外出……” 何其狂眼中一亮:“那么你们找到薛兄是什么时候,可是在清秋院大会之前吗?” 夕阳红摇头道:“家师向来行踪不定,我们做弟子的并不敢多过问。所以本以为家师无论有何事耽搁,必也会在清秋院之会前赶回来,谁知他一直不现身,觉出不对,方才出来找寻。找到他时已是清秋院之会后第三日,若是从他外出那日就已遇毒手,算来那时他已在这林中呆了近十日了……”说到这里,望一眼依旧呆怔的泼墨王,摇头叹息,其余几人亦是眼眶发红了,花浅粉更是落下泪来。看来六色春秋对泼墨王皆是情深义重,这些日子照顾神志不清的泼墨王也极是辛苦。 何其狂紧皱眉头,缓缓道:“那么当薛兄外出时,你们并不能确定他不能及时赶回京师赴约?既然如此,又是谁的主意对外宣称薛兄抱病?” 夕阳红回忆道:“清秋院大会前两日,宫先生来访絮雪楼,我就对他说及家师外出之事,宫先生便提议若是会期到时家师依然未归,不妨托病践约,免得引起京师各派的猜疑。我那时亦有些担心家师发生意外,心绪大乱下也没有什么主意,便依从了宫先生的意见。” “宫涤尘!”何其狂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目中闪过一丝光华,沉思不语。 小弦将这番对话听在耳中,心里猛然一震:当初宫涤尘说是运粮出京离开三日,直到清秋院大会前一天才回来,他怎么有时间去絮雪楼拜访泼墨王?再退一步讲,就算是夕阳红记忆失误,或是宫涤尘提前一日回京师也还情有可原,但宫涤尘对自己根本未提及泼墨王抱病是他的托辞,难道这样一件小事也需要对自己隐瞒吗?是否这个大哥并不如自己想像的那么信任自己?小弦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心灰意冷,脑海里又隐隐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却拼命止住自己继续想下去,不愿意对宫涤尘有所怀疑…… 何其狂当然不知宫涤尘曾对小弦说得这些话。林青入京后他一直住在白露院中,所以宫涤尘亲自送来请柬时并未与之朝面,第一次见到宫涤尘就是在清秋院中,未见面先闻其声,说得竟是那一句“除了将军之手、清幽之雅、知寒之忍、泰王之断、管平之策外,最后一绝当属……凌霄之狂!”凌霄公子惊讶之余不免暗中留意着宫涤尘的一举一动,总觉得此人清淡绝尘的容貌下有些说不清楚的古怪,更是直觉自己对他有一种极微妙的感应,仅是清秋院匆匆一唔,却时时想到此人,所以后来还有意无意地向小弦打探情况。而经过与林青、骆清幽的一番分析,亦对宫涤尘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此刻再度从夕阳红口中听到宫涤尘的名字,心头百念丛生。 夕阳红道:“何公子现在既已知此事,还请替家师隐瞒一下。”若是被人得知以绝佳风度自诩的泼墨王落到如此田地,只怕会成为京师的笑柄,六色春秋替师父的声名考虑,所以刚才不惜以死相劝。 何其狂叹道:“如今可不是顾及颜面的时候,既然薛兄这般光景已有一月之久,只怕难以自愈,还是早请良医诊治为好。若是时间拖得久了,只怕后患无穷。” 夕阳红面露难色:“可是家师坚持不肯离开此地,我们总不能冒犯恩师,点他穴道。” 身着紫衣,一直没有开口的淡紫蓝道:“晚辈稍通岐黄之术,趁家师劳累熟睡之际悄悄替他把过脉象,却根本瞧不出是何怪病。看此症状,倒像是鬼神作祟……” 何其狂沉声道:“依我看,多半是中了什么慑魂之术。” 六色春秋齐齐一震。事实上他们早就怀疑恩师中了此类邪功,但慑魂之术一般都是武功相差数倍才可使用,不然极有可能反噬自身,而泼墨王排名八方名动之二,好歹亦是京师中的成名人物,武技亦是不凡,实难相信会被人轻易制住,何况此事大伤颜面,所以宁可认定泼墨王是得了什么怪病。如今被何其狂毫无顾忌地挑明,夕阳红等人皆是面色讪然,不知所措。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插言道:“薛,薛大叔既然执意留在此地,又一遍遍地画画,我看给他施功的多半与这画中女子有关。”他本是不齿泼墨王的为人,可看到他的处境又颇为同情,这一声“薛大叔”叫得十分不情愿。 清涟白接口道:“以家师绝不愿意离开此地的行为来看,这里恐怕也就是对方下手毒害家师之处。但当我们赶来此地时,也根本瞧不出任何线索了。”泼墨王狂性大发下,就算有些蛛丝马迹,亦早被他破坏。 夕阳红沉吟道:“只可惜家师不记得这女子的相貌,只凭身形,无法推断出她的真实身份。” 何其狂道:“就算薛兄真能画出那女子的容貌,恐怕亦并不可信。我只是奇怪何方女子竟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制住泼墨王?”仰首望天思索一番,喃喃道:“江湖上能有此能耐的女子实不多见,算来也不过落花宫主赵星霜、静尘斋主寂梦师太等寥寥几人,而且这几人皆远在京师千里之外,莫非除了这画中女子外,凶手还另有其人?” 夕阳红小心翼翼地道:“我看家师对画中女子极为看重,而且,咳咳,颇有爱慕之心,恐怕并非被她所害。” 何其狂淡然道:“也不尽然。这等慑魂之术正是利用人心的弱点,寻隙而入,一旦被其抓住心理上的破绽,生死皆不由己。嘿嘿,薛兄年纪虽大,却是个多情之人,所以对方化身为他最钦慕的形象,从而牢牢控制他的心智,倒不一定真是他所钟爱之人……”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一声,自是想到了泼墨王追求骆清幽之事,又继续道:“但此类慑魂之术讲究虚实相间,真假难辨,最忌挑破那一层半遮半掩的梦幻感,想来那女子必是轻纱掩面,不让他看到真实面容。” 经过何其狂这番分析,六色春秋与小弦皆有恍然大悟之感。凌霄公子人虽狂傲,确是有真才实学,不但凭一柄瘦柳钩傲立京师,对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皆有所研究,这份见识远在诸人之上。 小弦道:“就算那女子用轻纱掩面,总不能连眼睛也一并掩住吧。薛大叔既然能画出来,想必这一双眼睛应该不假。”凑到一株树前,细细察看画卷。 忽听泼墨王一声大吼,双手箕张,朝小弦扑了过来。何其狂右手疾伸,出指若电,点向泼墨王胁下,泼墨王身体微侧,手中画笔笔峰回藏,斜刺何其狂掌心劳宫大穴,同时抬脚往小弦面门踢去。 泼墨王的成名兵刃便是形如画笔的“勾魂笔”,此时虽是神志不清,看来武功却是丝毫无损,认穴精准。何其狂轻哼一声,变指为抓,五指抚琴般挥扫而下,将画笔握在手中。但觉手心一烫,勾魂笔上传来的内力虽然紊乱,却是强劲如潮,竟然无法一举夺下画笔。何其狂面上青气乍现,吐气开声,手腕一拧,再度化掌如刀,侧砍在画笔之上。那画笔本就是寻常之物,如何经得起两大高手的内力相搏,“啪”地一声轻响,断为两截,泼墨王力道用左,身体一个踉跄,踢向小弦面门的一脚失了准头,朝他肩膀扫去。 何其狂借断笔之力纵身跃开,拎住小弦的衣领,硬生生将他朝后提开三尺,泼墨王这一脚踢空却并不收招,弓步前冲,腾空跃起,右手弃去断笔,一掌拍向小弦前胸。何其狂岂会让他得逞,右手把小弦拉在身后,左掌在胸间画个半圆,与泼墨王这一掌结结实实地对个正着。 砰得一声大响,泼墨王身体在空中一滞,面上如饮酒般青红迸现,复又大叫一声,连退四五步方才稳住身形。 何其狂武功极其霸道,遇强愈强,这一下硬碰硬看似平常,却是他自创的得意招式,名唤“潮浪”,手法并不出奇,讲究的是内力运用。一掌内含三重内劲,就如大海潮浪般层叠涌来,第一重内劲化去泼墨王的掌力,第二重内劲将其震退数步。若非看在泼墨王神志不清,第三重内劲留而不发,这一掌已足以令其内腑受到重创。 凌霄公子能在高手如云的京师中以武成名,岂是侥幸。 两人过招极快,夕阳红急迫的声音这才传来:“许少侠且慢……”说到一半,又急忙高喊:“何公子手下留情……啊!”这最后一声惊呼却是因为立在小弦肩头的扶摇已朝泼墨王电射而出。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但见扶摇收肩凝羽,铁喙直啄向泼墨王的右目。何其狂只恐扶摇受到泼墨王的反击,连忙伸手去捉。不料扶摇虽尚年幼,却是行动如电,何其狂这一捉竟然拿空。 泼墨王与何其狂硬碰一掌,胸口气血翻腾不休,孰想这鹰儿身法如此之快,百忙中只来得及抬手遮在右眼上。 惨叫声与鹰啸声同时响起,泼墨王右手被啄开一个血洞,而他弹指一击亦正击在鹰颈上。人鹰乍合即分,扶摇在空中盘旋一圈,又落在小弦的肩头上,连声嘶鸣,看来泼墨王这一指亦不轻。小弦又是惊喜又是心疼,抱住扶摇替它抚摩脖颈,心中却想扶摇虽是出其不意,但这小小的鹰儿竟然能伤了泼墨王,果然不愧是鹰中之帝。假以时日待其羽翼渐丰,有他护着自己,岂不是足可抵得上一位武林高手?开心至极只想大笑,可瞧着泼墨王血迹斑斑的手掌,终不敢太过放肆,只得苦忍。 六色春秋不料扶摇如此厉害,惊讶地望着它。夕阳红本想上前替泼墨王包扎伤口,却知他神智糊涂,根本不分敌友,只好挡在何其狂身前,防他再度出手。口中道:“何公子不要见怪,家师绝不许别人碰他的画。刚才这只鹰儿就是因为飞来伸爪撕画,才被家师出手击伤……” 原来扶摇极有灵性,远远望见林中挂满了画卷,便飞来察看,却被泼墨王掷出墨汁所伤。若非如此,何其狂与小弦一心联络四大家族,倒未必会注意到这片枯林。 何其狂冷冷一笑:“不过是几张废纸,碰了又能如何?”一伸手已从树上取下画卷。 泼墨王喉间发出一声似狼嗥虎吼般的声音,神志不清下虽认不出何其狂,却知他武功犀利,不敢再贸然冲前,亦不点穴止血,一任手中伤口鲜血长流,眼中透出怨毒的神色,冷冷望着何其狂与小弦。 何其狂狂笑一声,将手中画卷对着泼墨王一抖:“就是她害了你,是不是?我现在就替你所仇。”指上用劲,画卷凌空碎成几片,随风飘去。 泼墨王大叫一声,起身去追飞舞于空中的碎纸,何其狂手法极快,随即又撕下另一幅画,依样运劲震碎。泼墨王口中狂叫,徒劳地伸手在空中乱捉,仿佛在面对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夕阳红大怒:“在下虽然武功粗陋,却绝不容何公子相辱恩师!”抬手抽出一只小画笔,状如疯虎,朝何其狂扑来。其余花浅粉、大漠黄、草原绿、淡紫蓝四人亦是满脸悲愤,纷纷拿出各式奇形兵刃,就要围攻何其狂。 清涟白却一把拉住夕阳红:“大师兄不要莽撞,何公子此举必有深意。” 何其狂也不解释,只是淡然一笑:“很好,很好!”既是赞夕阳红等人不忘师门情义,亦赞清涟白心思敏捷。 夕阳红终于反应过来,收起画笔深施一礼:“多谢何公子出手相救!” “你不必谢我。”何其狂叹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此举能否见效尚属未知。”似这等中了慑魂之术之人,若无施术者解救,便只好以毒攻毒,继续刺激他的神智,所以何其狂才故意毁画,希望借此令泼墨王清醒。 第171章 有舞离魂(3) 不多时所有画卷都已撕毁,泼墨王绕着圈子大叫大嚷地狂追良久,终于力竭,却似乎激起了残余的一丝理智,自知难以阻止何其狂毁画,只是把那画板紧紧抱在怀里,眼中流露出孩童被抢去心爱玩具般的哀求之色,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保护画板上那唯一留下的画卷了。 夕阳红双目淌下泪来,跪在泼墨王身前:“师父,随弟子回家吧。” “回家!”泼墨王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似已痴了。 与泼墨王同样如痴如呆的还有小弦,他的手里握着一片从空中落下的碎画卷,画面上只有一双凤目,仿佛正在静静地凝视着他。 此刻,小弦的脑中却浮现起了那一幅自己永生难忘的画面:在京师外的那温泉边,一位年轻人从潭中冲天而起,在空中旋转不休,罩上一袭长衫,他长发轻甩的水珠漾起了满空的七彩……而在那个年轻人的脸上,亦有一双同样的眼睛! 刚才沉积在小弦胸中、坚持不去猜想的疑团再度跃入心间:宫涤尘在温泉边与自己相遇,当日带自己先去将军府,再至清秋院中住下,然后他便告诉自己是清秋院之会的第十九位客人。而在那个时候,宫涤尘又怎么会知道五日后的泼墨王无法赴约?再联想今日的所见所闻,只有一种推断可以解释:宫涤尘早就知晓泼墨王无法如约前往清秋院,而对泼墨王施术之人,极有可能就是宫涤尘! 可是,泼墨王画中的女子怎么有一双与宫涤尘相同的眼睛呢?难道宫涤尘实是女子之身?又或是他的慑魂之术强烈到足以让泼墨王误会他的性别?回想那画中女子的惊世舞姿,而宫涤尘又故意将原先清妍绝俗的容貌运功改变,再联想到有几次让他陪自己同睡时的蹊跷态度,小弦几可肯定:自己认下得这位“宫大哥”确实是一位易钗而弁的女子! 这一刹,小弦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宫涤尘的秘密何其狂并不知情,而宫涤尘运功易容之后,双眼的轮廓也稍有变化,何其狂纵然眼力高明,只怕也联想不到他身上,自己是否应该如实说出来呢?这样,算不算背叛了与“宫大哥”之间那份肝胆相照的“兄弟之情”? 何其狂感觉到小弦的变化,轻拍他的肩膀:“小弦,你怎么了?” 小弦刹那间下了决断,决意替宫涤尘隐瞒这个天大的秘密。毕竟泼墨王算不上什么好人,就算宫涤尘出于某种原因对付他,也是泼墨王罪有应得,并不影响自己与宫涤尘之间的友情。小弦咳了几声:“没什么,我只是担心扶摇受伤罢了。” 何其狂哪知小弦的心思,并不疑有他。转眼看着渐渐宁定下来的泼墨王,对夕阳红道:“薛兄如此留在山野间终不是办法,若他能稍稍清醒,还是及早回絮雪楼将养才是。”夕阳红这一个月拿疯疯癫癫的恩师毫无办法,知道此刻泼墨王虽然看似安静,恐怕不久后又会痴性大发,本想请何其狂点他穴道,但这等对师长不尊的请求实在难以启齿,只得点头应承,又与几名师弟一并谢过何其狂。 何其狂又补充道:“你尽可放心,我绝非喜爱搬弄是非之人,此事自然不会告诉无关之人。”夕阳红知道何其狂与林青、骆清幽的交情,想必不会对他们隐瞒,却也奈何不得凌霄公子,暗叹一声。 正说着话,忽见西边天空绽起一朵烟花,烟花分红、蓝、黄、绿四色,升空数丈蓦然炸开,呈水纹状缓缓朝四周放射。 何其狂知道这是与四大家族约好的联络方法,不再耽搁,当即对六色春秋告辞。带着小弦往那烟花方向走去。 谁知才刚出密林,一个浑厚的声音从数步外传来:“久仰凌霄公子之名,今日相见,万分荣幸。” 一位年约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衣袂飘风,漫步而来。但见他浓眉凤目,宽额隆鼻,颌下五缕长髯,极有气度。小弦眼中神色复杂,低低叫了一声:“景大叔。” 来者正是四大家族盟主、点睛阁主景成像。 原来四大家族行踪隐秘,景成像行事又极稳重,此次率众入京将要与百世宿仇御泠堂一决胜负,不敢托大,纵然收到何其狂的消息,却并不完全信任他,一面派人在远处放起烟火,自己却提前一步察看环境。隐隐听到泼墨王的叫嚷之声,便先来到了林外。恰好看见了小弦与何其狂并肩走出,方才出面相认。 景成像亲手废去小弦武功,对他一直有愧于心,此刻见到小弦不免略有些尴尬,又想起离望崖前死去的爱子景慕道,心头郁闷,加上听到林中还有语声,却只当是何其狂带来的人,暗自怪责年轻人行事太过张扬,与何其狂见礼后低声说明了一下情况,更无多余的话。又发出一朵烟花,等候四大家族的其余人来此汇合。 因小弦之事何其狂对景成像亦有些成见,见他言语不多,只道是持重身份,亦激起心中狂气。不过大局当前,不愿与之争执,加上六色春秋就在附近,不便说话,索性闭口无言。 两人心中各生误会,就此静立林边。 小弦生性善良,反正事情已无可更改,倒也并不对景成像怀恨在心。他听景成像对何其狂提到了愚大师、温柔乡主水柔梳、英雄冢主物天成都来到京师,唯有翩跹楼主花嗅香留守鸣佩峰。他本是最喜欢那个看似一个大男孩、却是睿智多谋的四非公子花嗅香,极想听他讲那些充满玄机的故事,听他未来京师,不由稍有些失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弦有所不知,其实此次花嗅香不来京师执意留守鸣佩峰,却是为了他那个宝贝女儿花想容。花想容自从在涪陵城中与林青相识,一缕芳心早系在这个桀骜不羁的英伟男子身上,不知不觉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但花嗅香却久闻林青与骆清幽的关系,虽不辨真假,可自问女儿虽是容貌秀丽,性格温婉,才识上却难与驰名天下的才女一较低高低,何况林青与骆清幽相识数年,花想容这番痴情多半多无望,只怕她入京受什么刺激,索性自己也不来京师,以断了女儿的念头。花嗅香虽是风流倜傥,洒脱率性,自命“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但为了宝贝女儿的这一片苦心,却与天下父母并无二致。 小弦又想问问景成像水柔清是否同行,忽涌起一份羞涩,只恐景成像误会自己的意思,日后又要被何其狂取笑,话到嘴边又咽回肚中。不知怎么,心脏不争气地怦怦乱跳起来。 小弦脑中闪过水秀临死前的片段,眼眶一热,暗下决心:无论水柔清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一定要忍这个“小对头”的闲气,好好对待她,方不负水秀对自己的拼死维护之情。 隔了一会儿,六色春秋扶着泼墨王从林中走出来。原来泼墨王这一个月几乎不眠不休、饮食又极不规律,早已是元气大伤。刚才先与何其狂对了一掌,又拼力狂追那些画卷碎片,一番折腾下来,已近油尽灯枯,痴坐一会晕迷过去,夕阳红连忙与五位同门一起扶起泼墨王,打算立刻回絮雪楼中医治。泼墨王虽是不愿离开此地,但脱力之下连开口说话都不能,亦无力阻止弟子们的“强行请驾”。 景成像身为四大家族盟主,点睛阁独门武功“浩然正气”已修至最高境界,可谓江湖上的超一流高手,身法轻妙,六色春秋惶急之余,根本不知他的到来,亦没有留意何其狂与景成像的轻声对话,此刻蓦然发现另有人在场,想退回林中已不是及,只得硬着头皮扶着泼墨王缓缓行路。四大家族少现江湖,景成像虽是第一次来京师,并不认得泼墨王,但看到六色春秋那招牌式的彩衣亦有所怀疑,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夕阳红见景成像面目陌生,并非京师之人,稍稍放心,一面对何其狂与小弦使劲打眼色,请求两人不要说出泼墨王的身份。 四大家族的祖上本是唐朝女皇武则天的宫中内侍,各自精通琴棋书画,景成像之祖景太渊便是名动四海的御医,熟读万卷书的点睛阁主也向以医术称道。景成像一见泼墨王的如土面色、涣散双瞳,已瞧出是被某种摄魂术所制。颇惊讶地望向何其狂,凌霄公子正没好气,耸耸肩膀,也懒得给景成像解释。 虽说医者仁义为怀,但景成像初来京师,不想多生事端,匆匆瞅一眼泼墨王后便移开视线,任由六色春秋等人离去。 夕阳红等人刚走出几步,林外又出现形貌各异的十余人。小弦眼尖,已认出领头的苍发老者正是上一代四大家族盟主愚大师物由萧,亦是虫大师与机关王白石的授业恩师,在愚大师身后,左边是龙行虎步、气势冲天的英雄冢主物天成,右首则是丹髻如云、影若柳絮的温柔乡主水柔梳。 小弦乍见愚大师,仿如见到了亲人,大叫一声扑到他怀里。转眼又看到人群最后赫然正是“死对头”水柔清,不由一窒。但见那许多次在梦境中浮现的可爱俏面此刻却寒沉似冰,再无昔日巧笑嫣然的模样,粉嫩如花的面容依旧,腮旁两个酒窝依旧,只是眉目间再无那若隐若现、略含讥讽的笑意,雪白的贝齿紧咬红唇,明显瘦削的脸容中流露出一份哀思,见到小弦时眼中似是一亮,旋即黯去,隐隐透来一份恨意。 小弦想起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与母亲水秀都因自己而死,知她无法原谅自己,心头大恸,只能拼命抱紧愚大师,激动、伤感、委屈、懊悔诸般感觉纷涌而上,手边正好抓住愚大师长长的白胡子,下意识地发狠一揪。 愚大师在鸣佩峰后山上闭关五十年,其间除了曾收下虫大师与白石两名弟子外,几乎不见外人。小弦的出现可谓是他晚年的唯一安慰,此刻重遇这活泼可爱的孩子,老怀大慰,竟然任由小弦拔下几根胡子,一面呵呵大笑,一面雪雪呼痛。 物天成依然是一张喜怒不行于色的黑面,不过望向小弦的目光中也有一丝乍现即隐的欣然;而水柔梳则是面蒙轻纱,眉眼间似笑非笑,遗世独立般静候原地。她那绰约不群的气质在这空山幽林中极其醒目。 六色春秋被四大家族拦住去路,夕阳红暗暗叫苦,虽不知愚大师等人的来历,却能看出皆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手,心想凌霄公子何其狂既然来到这荒山野岭与这些人相见,必是大有来头。他不愿被对方知道泼墨王痴呆之事,当下给几位师弟妹发出同门暗号,转向往山谷中走去。 谁知原本脱力的泼墨王蓦然一声大叫,拼力挣开左右搀扶的两名弟子,直往温柔乡主水柔梳扑去。原来他心神受制,唯存一丝挂念,此刻看到水柔梳盈淡体态、绝逸风姿,再加上那一方遮面的丝巾,恍惚间便以为是那画中女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水柔梳略吃一惊,脚步不移,足尖轻旋,微微侧过身,避开泼墨王这一扑。温柔乡的武功本就是由音乐中领悟,水柔梳这一下闪身行若流水,不带丝毫烟火气,就若花前月下避开一朵从枝头上飘下的落花,举手投足间更是隐含音律节拍,令人疑似仙子下凡。 可在泼墨王眼中,水柔梳这浑似舞蹈般的身形却正是梦中所求,眼中魔意更胜,忽伏身贴地,匍匐几步,伸颈欲以嘴亲吻水柔梳的脚趾,口中还喃喃有词地不停念叨着钦慕之语。 水柔梳如何会让泼墨王近身,眉头轻皱,飘开数尺。她本也以为泼墨王师徒与何其狂是一路,又不能出手伤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何其狂又好气又好笑,纵然内心里瞧不起泼墨王,但说起来亦与自己同是京师成名人物,如此不堪的行为落在四大家族眼里,令自己亦是颜面无光。跨前一步,右手食指点向泼墨王背上“风门”大穴,免得他出乖露丑。他知泼墨王神智混沌之余,武功虽已大打折扣,但护体内力尚存,这一指用上了七成真力。 泼墨王喉间一声低吼,欲要反身跃起还招。不过他早已筋疲力尽,这一跃虽然闪开了“风门穴”受袭,却不偏不倚地将脑后“大椎穴”凑向何其狂的手指。 大椎穴不比风门穴,乃是督脉要穴,位于后脑与脊柱接缝,亦是神经交汇之处,乃是人身要害之一。此处一旦中招,轻则痴傻瘫痪,重则送命。而泼墨王浑浑噩噩之下,根本不辨轻重,一旁的六色春秋同时失声惊呼。 何其狂急忙收力变招,但仍有一缕指风余劲刺在泼墨王“大椎穴”之上。然而令人惊讶的是,泼墨王要穴受袭,这一指却似轻风拂体,竟然浑如不觉,实难相信他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躯。 “咦!”愚大师与景成像同时惊呼,同时上前两步向泼墨王出手。四大家族两代盟主合力一击,纵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怕也难撄其锋,连凌霄公子何其狂亦不及阻止,泼墨王更难招架。仅仅一个照面,泼墨王身上数穴被制,再无还手之力。 第172章 有舞离魂(4) 六色春秋护师心切,正欲上前拼命,水柔梳与物天成及时上前拦住六人:“诸位放心,我们并无恶意。”却见愚大师与景成像一左一右分执泼墨王双手,似在替他察看脉象。六色春秋这才放下心来,夕阳红更是暗暗心惊,不知从何处来了这许多高手,每一人的武功都绝不在恩师之下! 愚大师与景成像凝神屏息,面上皆是惊疑不定,良久后对视一眼,缓缓点头,同时吐出三个字:“离魂舞!” 何其狂奇道:“离魂舞是什么?可是此种摄魂术之名目吗?” 愚大师眉头紧皱,并未解答。景成像曼声清吟道:“离魂之舞,倾城倾国,霓影坠红,惊魂慑魄。”又反问道:“他被何人所伤?可是一位绝色女子?” 六色春秋面面相觑,若是据实回答,只怕隐瞒不住泼墨王的身份,只好望着何其狂,盼他解窘。 何其狂倒也信守诺言,并不挑破泼墨王的身份,对景成像道:“还请兄台出手救治,其中缘由容我日后详述。” 夕阳红一咬牙,对愚大师与景成像倒身下拜:“既然前辈知道这妖术的来历,想必有法解救,若能治愈家师,我师兄弟齐感大德。”其余六色春秋弟子亦一并跪倒。 景成像望着如痴如呆的泼墨王,缓缓摇头:“可惜时日耽搁太久,此人神魂皆散,在下实在有心无力。” 夕阳红一怔:“难道竟无法解救?” 景成像正色道:“此法极其霸道,一旦受制,必须在七日内施救,否则虽无性命之忧,却是癫狂一生,沉疴难愈。” 六色春秋如遭雷炙,看景成像说得斩钉截铁,应非虚言。他们本来见泼墨王虽然行事疯狂,却武功不失,想必中术不深,谁知竟是无法解救。夕阳红大哭道:“还请前辈指点是何人下得毒手,弟子必尽全力替恩师报仇。” 愚大师瞋目大喝:“只有心术不正之人,方会被此术所惑。既然能保得性命,就此癫狂一生,亦未必不是好事。还谈什么报仇?”夕阳红一震,不知如何替泼墨王开脱,只是叩首不休。 何其狂劝道:“既然如此,你们六人不如带着师父早些离开京师这是非之地,任他颐养天年,亦算尽了一份孝道。”他虽不齿泼墨王为人,毕竟同在京师相处,见他落到如此境地,纵然是咎由自取,亦感恻然。信守承诺,也不提泼墨王的名字。 六色春秋无奈,只好扶着泼墨王蹒跚离去。景成像与愚大师本想再问夕阳红一些情况,却见何其狂打个眼色,心知有所蹊跷,也不再追究。 泼墨王薛风楚名列八方名动之二,处事圆滑,尽管金玉其外,卑劣龌龊,在京师中亦算颇有口碑,却从此在江湖上除名。 小弦对泼墨王向无好感,此刻目睹他如此下场,既觉快意,又生同情,不免心潮翻涌。 等六色春秋走远,景成像方沉声道:“何兄可见过那施术之凶手么?” 何其狂便把自己与小弦来此迎接四大家族,扶摇无意间撞破在林间发狂画画的泼墨王之事说了出来,只是未提及泼墨王的身份:“却不知那位画中女子是何来历?景兄所说的‘离魂舞’又是什么?” “想不到离魂舞终于又重现江湖了,我虽不知那画中女子是何人……”景成像轻叹一声,一字一句道:“但离魂舞却是御泠堂的不传之秘!” “御泠堂!”小弦低声惊呼,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难道宫涤尘也是御泠堂之人?结结巴巴问道:“景大叔,你能肯定么?” “身术此术之人关元涣乱,督脉要穴移位,刚才那人‘大椎穴’受何兄一指而丝毫无伤已令我起疑,细察其脉络正是身中离魂舞的症状。”景成像缓缓解释道:“我虽未亲眼见过离魂舞,但从家族的记载中,知道此舞仅可由绝色女子施展,飘风舞袖、缓歌妖丽,动人心魄至极,一旦被其所惑,神智尽丧,仅残存一丝苦苦爱慕之情,纠缠一世。若是中术者七日内由我点睛阁的浩然正气救治,尚可望复原,七日之后,神仙难救。如此看来,莫非御泠堂又出了一个女子高手么?”说到最后一句,景成像脸色已变得阴晴不定。御泠堂野心极大,不知暗中还培植了多少高手,鸣佩峰一役虽令御泠堂元气大伤,却依然毁诺祸乱江湖,看此情景,其真正的实力尚未显露出来。 愚大师接口道:“御泠堂与我四大家族争斗近千年,自然对他们的武功底数十分清楚。帷幕刀网、屈人剑法、忘忧之步与离魂之舞乃是御泠堂四项绝技,另外据说还有个堂中圣物青霜令,上面记载着十九句谁也参详不透的武学口诀。青霜令使既已出现,青霜令想必已找回,或许他们已悟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武功,方才有恃无恐,不惜与我四大家族毁诺一战!” 物天成冷笑道:“既然少主已决意对御泠堂反目,有昊空门的支持,就算御泠堂高手再多,我们也绝不会输。”当年天后订下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六十年一度的决战时,只恐一方毁诺,所以立昊空门为双方决战护法。如今昊空门虽然仅余明将军一人,但凭将军府的雄厚实力,加上四大家族精英齐出,御泠堂实是败面居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震惊于宫涤尘的身份,对双方的对话听如不闻。又想到在流星堂的地下石室中,青霜令使曾说胖和尚谈歌奉命把他从追捕王手中救出,不由猜想当日在京城外温泉遇见宫涤尘是否也是御泠堂计划的一部分……越想越是心惊胆战,一颗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恨不能立刻赶往吐蕃,朝自己敬爱的“宫大哥”问个明白。 温泉边与宫涤尘勾指为誓的温暖恍如昨天,移颜指点在身上的刺痛仿若重温,同去将军府、清秋院中打骂笑谑的种种情形历历在目……在小弦的心目中,宫涤尘是好是坏、是否是御泠堂中人都不重要,但若是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有所利用,一切的“兄弟”情谊都会在刹那间化为虚无,那才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愚大师、景成像与何其狂互通情况,此次四大家族除了三大门主外,另带来十五名精英弟子,当即按计划化整为零,愚大师与景成像先潜入将军府拜见明将军,物天成率几名弟子在城外安顿以做接应,其余人则记下联络之法,在京师分头隐匿,等待号令。 四大家族门规森严,不多时众人散去,各自取道入京。愚大师临走前还特意对小弦嘱咐几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景成像、物天成望向小弦的目光则十分复杂,隐含内疚与惶惑,小弦满怀心事,只是随口应承愚大师。何其狂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也不点破。 想到宫涤尘神秘莫测的身份,小弦脑中一片纷乱,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何叔叔,我请你做一件事情可好?”小弦乍然清醒,抬头看去,其余四大家族之人已然离去,温柔乡主水柔梳立于何其狂身旁,而发话之人,正是在她身后的水柔清。水柔清感应到小弦的目光,板起一张俏脸,冷哼一声,扭过头给他一个不理不睬。 何其狂呵呵一笑:“水姑娘有话请讲。” 水柔清顿了一下,低声道:“我想去见母亲。” 水柔梳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轻笑道:“此事先放在一边吧,我倒是急于拜访名动天下的骆才女,还是先去白露院再做打算吧。”言罢朝小弦挤了一下眼睛:“小弦,这些日子我们都会住在白露院,你这个小主人可要好好招待,不许欺负清妹。” 小弦何等聪明,看到一向矜持的水柔梳挤眉弄眼,霎时明白水柔清还不知道水秀已死之事,定然是四大家族怜她孤苦,有意隐瞒了这消息。小弦呆呆望着水柔清的侧面,那份期待之情清晰可辨,霎时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局面。 幸好何其狂接口道:“哈哈,水乡主光临白露院,小弟大有机会听到你与清幽箫琴合奏,亦是急不可耐,这便请吧。” 水柔梳淡淡道:“久闻骆姑娘箫艺艳惊江湖,柔梳何敢与之并论。能一睹才女芳容,于愿已足,何公子还不快快带路?”又对水柔清道:“清妹不是也想见见骆才女么,今日便可如愿了。”仿佛全然忘了水柔清想见水秀的请求。 何其狂倒是配合无间,大笑着当先往前行去。水柔清无奈,只好暂时按下对母亲的思念之情。 小弦与水柔清随后而行,听着何其狂与水柔梳谈笑风生,有心想对水柔清问候几句,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偷偷瞅她脸色,水柔清却总有预兆般圆瞪双眸回望过来,小弦只得连声咳嗽,把头望向别处,只觉得这几里山路真是漫长无休。 水柔梳心细,听得身后两个孩子默然无语,有意开解,转头对小弦笑道:“几个月不见,小弦又长高了些。” 小弦正满怀心事,脱口道:“水、水姐姐也越来越漂亮了。”他本想称呼“姑姑”,忽想到水柔清乃是水柔梳的堂妹,同是“柔”字辈,可不能让“对头”凭空大了自己一辈,临时改称“姐姐”。 四大家族经过上千年代代相传,各族班辈已有偏差,水柔梳本是温柔乡二代弟子,因琴瑟王水秀出走京师,所以才接管温柔乡主之位,比景成像、花嗅香与物天成等人都晚了一辈,只因身为温柔乡主,方才平辈论交。何况她虽已年近四十,却是风华绝代,看起来不过二十许人,小弦这一声“姐姐”确是未唤错辈分。 何其狂嘿嘿一笑:“小小年纪便会讨女孩子欢心,果然是后生可畏,颇有我的风范,干脆收你为弟子吧。” 小弦脸上微微一红,对何其狂倒是不必客气:“你很能讨女孩子欢心吗?为什么现在还不成婚?” 何其狂佯怒:“好小子,我的私事你也敢管?” 水柔梳替何其狂解窘,轻笑道:“何公子眼高于顶,寻常脂粉自然不会放在眼中。小妹很好奇何公子心中的红颜到底是何等模样呢。” 何其狂一愣,他一向狂放不羁,亦常去青楼红院厮混,见惯了妍歌艳舞,妒柳纤腰,虽是览丽天下,却还从未有令他怦然心动的佳人。或许是与骆清幽这样天下少有的奇女子接触多了,一般女子全然不放在眼里。此刻听到水柔梳无意笑言,这一刹那,生平所结交的环肥燕瘦、青螺翠裙尽跃入凌霄公子脑海中,终如浮云淡雾般隐去,最后的印象,却是泼墨王画中那不辨相貌、冰姿雪艳般的舞袖女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开着何其狂的玩笑,不多时四人已来到山下。水柔梳望向何其狂,略有些犹豫道:“我们就这般入京么?”要知温柔乡主纵以轻纱遮面,亦难掩其风华,若是惹得路人侧目,不免露了痕迹。 何其狂一笑:“且看我给你们变个戏法。”打声呼哨,一辆马车忽从林边驶出,停在四人身边。赶车的车夫是个相貌普通的汉子,也不多话,只是朝何其狂微微点头。 何其狂十分夸张地一举手:“请水乡主入轿。”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面前不是马车,而是八抬大轿。 水柔梳心知何其狂早有安排,那马车外表看起来破旧不堪,自是避人耳目,车厢里却都是新铺的坐垫,十分清爽洁净,暗赞何其狂细心,当先落座。 何其狂朝小弦和水柔清眨眨眼睛:“你们两个快上车吧。” 水柔清犹豫一下,终于与小弦一前一后上了车。小弦猜她大概不愿与自己同座,只是不便违逆何其狂,心头沮丧,上车后亦是一言不发,只是抚摸手中紧抱着的扶摇,水柔清好奇地望一眼小鹰儿,欲言又止。 何其狂与水柔梳一左一右将两个“小冤家”夹在中间。凌霄公子向来不拘俗礼,在水柔梳面前亦无收敛之迹,隔着小弦开水柔清的玩笑,又提到小弦智斗追捕王、赌坊大胜等“光辉事迹”;水柔梳亦是一改平日矜持,笑语嫣然朝小弦问个不休,看来两人都有意化解两个孩子间的“恩怨”。反而弄得小弦与水柔清百般不自在,加上道路颠簸,彼此不免略有碰触,又闪电般分开……两个孩子虽是并肩而坐,却尽力保持着一线肉眼难辨的距离。 何其狂与水柔梳见状,亦只得暗叹一声,不再言语,气氛显得十分微妙。 小弦耐不得与水柔清之间的沉默,想起自己在水秀墓前暗暗立下的誓言,数度想开口说话,脑海中却是一片紊乱,翻来覆去涌上嘴边的只有一句“对不起”,奈何碍于何其狂与水柔梳在旁,话到唇边终又咽了回去。这一路上心思百转千徊,耳中似乎只听到水柔清轻缓的呼吸与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跳声。 第173章 有舞离魂(5) 马车入京,并不直接驶往白露院大门,而是来到后墙一条小巷中。趁四周无人,何其狂抱着小弦跃墙而上,水柔梳不紧不慢地随在其后,小弦看到水柔清亦毫不费力地翻越墙头,落地时稍有不稳,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谁知水柔清一抿小嘴,如避蛇蝎般跳开一旁,又飞快地望一眼小弦,垂下了头。 小弦大怒,这一路小心翼翼已让他满腹委屈,心头涌上一股傲气:自己何必非要求得她原谅?反正也不差这样一个朋友,权当从未认识过她。 又想到水柔清身为温柔乡弟子,武功高强,有四大家族长辈撑腰,恐怕根本瞧不起自己。虽在水秀墓前立下照顾她的誓言,其实自己的本事远远比不上她,誓言形同虚话。日后她怨恨自己也罢,原谅自己也罢,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 想到这里,小弦又是自卑,又是难过,他本就是心高气傲的性子,若非莫敛锋与水秀之故,早不肯受这份闲气。此时横下心来,故意高高昂起头颅,看也不看水柔清一眼。 墙后正是白露院的后花园,何其狂忽然定下身形,望着水柔梳缓缓道:“水乡主想必知道当年苦慧大师留下的遗言,可否告诉小弟?” 小弦万万未料到何其狂突然问出这问题,刚刚松弛的心情再度绷紧。 水柔梳怔了一下,轻声叹道:“并非小妹不愿告诉何公子,而是此事在小妹心中难辨真伪,实不知是否应该说出来。”见何其狂还要追问,又缓缓续道:“其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等玄妙天机原非我辈所能臆度,与其刨根问底,不如顺其自然。无论有没有苦慧大师的那几句谶语,至少我对小弦的态度绝不会改变!” 小弦脑中一热,以水柔梳的身份与个性,能说出这样的话已令他倍觉感激,咬牙道:“水姐姐不要说了,我也不想知道。” 水柔梳眼中神色复杂,微微颔首,何其狂慨然长叹,亦住口不语。 四人来到“无想小筑”中见骆清幽与林青。骆清幽与水柔梳一个是驰名天下的才女,一个是江湖人口中最神秘的女子,闻名已久,却还是第一次见面,起初还话藏机锋,彼此试探,几番言语下来,各自敬重,渐觉投契。 四大家族初至京师,水柔梳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匆匆安顿好住处后,朝骆清幽借件平常的衣服,易容入城联络其余同门。 水柔清留在白露院中,她以往性情顽皮,古怪精灵,父亲莫敛锋死后却是心性大变,有一种不合年纪的沉静。见过林青、骆清幽后也不多言,借口散步一个人去了后花园。何其狂对小弦直打眼色,示意他跟去说说话,小弦却依然生着闷气,对何其狂的暗示视如不见。 何其狂又说起泼墨王中了御泠堂高手离魂舞痴疯之事,林青与骆清幽这才知泼墨王缺席清秋院之会的缘故,他们虽不屑泼墨王为人,但知他落得如此下场,亦是颇有感慨。 不知有意无意,何其狂并未提及宫涤尘的名字。只是将愚大师的一番分析说了出来,林青沉吟道:“御泠堂四使已现其三,还有一个碧叶使不知是何人,莫非就是这个神秘女子?” 骆清幽却是另有思考:“说起慑魂之术,江湖上最有名的当属历轻笙的揪神哭与照魂大法,但面对泼墨王如此高手,怕也难以一举奏效。这个女子当真不可小觑。” “你们也莫要长敌人志气。”何其狂笑道:“摄魂术寻人心弱点而入,若非薛泼墨贪色,加上对清幽苦追不遂的心结被引发,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历老鬼的揪神哭纵然厉害,在薛泼墨面前舞上一天一夜恐怕也难有这等效果。”林青抚掌大笑。敌暗我明,面对御泠堂层出不穷的强敌,反而更加激发了两人的斗志。 骆清幽提醒道:“你们可莫要托大。紫陌使白石离京,青霜使简公子身份挑明,这可都是对方主动给我们呈现的情报,而暗中的布置我们根本没有掌握,或许御泠堂的真正实力远比我们想像得更为强大。” 林青点点头:“此言有理。或许青霜令使泄露身份只是调虎离山之计,御泠堂主身份不明,尽管白石说他已然失踪数年,却未必可信。或许他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何其狂嘿嘿一笑:“动脑筋的事情交给你们,动手的事就交给我吧。虽说逍遥一派不沾京师权利之争,但我好久不与人动手,可真是闲得快发疯了。哼哼,若不是这次要联合太子府对付泰亲王,真想好好教训一下管平。” 骆清幽调侃道:“何公子好威风,要么泰山绝顶之战也交给你好了。”无意中说起与明将军的战约,骆清幽神色渐渐有些不安,声音也放低了些。 何其狂大笑:“我可不敢抢小林的对手,那个吐蕃的蒙泊国师如果真来京师,倒是可以称称他的斤两。” 骆清幽想起一事:“对了,我今晨接到线报,蒙泊国师与其弟子宫涤尘已离开吐蕃国都,一路西行,却并不急于赶往京师,沿途每经一地皆停留数日,大做法事。也不知打得什么主意。” 听到宫涤尘的名字,小弦抬起头来。一时好不矛盾,既盼宫涤尘早日入京,又怕相见时问出难以接受的真相。这一刹,忽觉除了林青、骆清幽等人外,仅有的两个好朋友都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想到水柔清与自己近在咫尺,偏偏形同陌路,不舍之念再度占据胸口,心底对自己说:“许惊弦啊许惊弦,你已经长大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当有气量,为何不能容让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子?和她赌气又算得了什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猛然起身,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咬牙切齿大声道:“我去找清儿。”不顾林青惊讶的神色,一溜烟跑了出去。 林青与骆清幽对视,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柔情。他与她,不也曾经历过这一场萌动的少年情怀么? 何其狂咧嘴一笑,喃喃念着蒙泊国师的名字:“嘿嘿,‘试问天下’,先来试试我的瘦柳钩吧……” 小弦来到后花园中,远远看到水柔清坐在石桌前,一手放在膝前,一手支在颌下,呆呆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小弦胸中怦怦乱跳,踮足蹑步来到水柔清身后,还未想好要说些什么,扶摇感应到主人混乱的心绪,低鸣一声。 水柔清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小弦知她已发现自己,愣在原地,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下子又消散殆尽。 水柔清忽长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声音却足够小弦听清楚:“其实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自小都没有母亲陪在身边,如今,父亲也都离开了我们。说起来你比我更不幸,好歹我还有母亲,而你,唉……” 小弦心里一紧:水柔清还不知道她母亲也死在青霜令使手中。他以为经历鸣佩峰棋战后,水柔清一定恨透了自己,从未想过她还能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难道她终于也想通了,莫敛锋之死原不应该全怪在自己头上。可是,如果再得知她母亲亦是因维护自己而死,又会如何呢? 事实上纵然那一夜小弦没有遇见水秀,青霜令使也必会出手毒害。只不过小弦自幼命运多舛,自艾自怜下认定一切祸端皆由自己而起,只道若非水秀为了救自己与高德言周旋,青霜令使那一掌未必会令她送命…… 水柔清自顾自地道:“父亲死后,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再不似以前那般任性,许多事情也想得开。其实我知道并不应该怪你,可是一看到你就会想到父亲,想到那段令我绝望的日子,所以,我很怕见你……”她的语音越来越低,肩膀微微抽动着,无声的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滴在石桌上,形成一瓣瓣的水印。 水秀身中数伤,死状极惨,那凄惨的一幕在小弦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此刻悲从中来,真想一把抱住水柔清,陪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水柔清续道:“景大叔、花三叔和柔梳姐姐都劝过我,我知道我应该面对无力改变的现实。此次来京师的路上,我也曾想过应该怎么面对你,本以为可以像从前一样与你玩闹,和你下棋,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可是,当真的见到你后,才明白许多事情我根本无法逃避,无法忘记。我不想做一个软弱的女孩子,我真的很想坚强起来……”她始终压抑着,没有失声痛哭,但那抽搐不已的肩头却比任何号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小弦静静地听着,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多想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告诉水柔清:“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报仇,杀了青霜令使!”可是,他知道根本无法完成自己的承诺,他只能咬住牙关,紧紧捏着拳头,一任水柔清在眼前无声的哭泣着。如果可以练武功,用自己的力量去报仇,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水柔清飞快地拭拭双眼,回过头来望着小弦:“小弦,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原以为已经失去的友谊意外地重新来临,小弦心潮起伏,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点头。 水柔清的嘴角慢慢挤出一个笑容,缓缓伸出手来,目光中写满一份信任,期待而又兴奋地道:“小弦,你陪我一齐去看母亲,好吗?” 小弦呆住了,沸腾的心绪再度跌至谷底。当清儿知道她母亲也是因为自己而死,还会原谅自己吗? 这一刻,小弦心头涌上无穷无尽的恨意。恨透了杀死水柔清父母的青霜令使、恨透了令自己无法习武报仇的景成像,恨透了人与人之间无法化解的种种恩怨…… 或者说:他恨透了这无常的命运! 水秀的死讯终于未能瞒过水柔清,当何其狂、骆清幽与小弦陪着水柔清来到水秀墓边时,水柔清却意外地没有流一滴眼泪,或许心思敏感的她早已从四大家族各长辈蹊跷的态度中猜出了真相,当平静地听完小弦断断续续地诉说、又得知青霜令使的真正身份后,她只是在水秀的墓前磕足了九个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之后,水柔清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三天,不饮不食。直到第四天,愚大师和景成像亦被惊动,亲自来白露院中相劝。水柔清终于走出房门,却跪在四大家族两代盟主膝下,静静地道:“请盟主答应我一件事情。若不然,清儿宁可随父母于九泉之下!” 愚大师性情中人,老弥心性,在鸣佩峰后山闭关五十年,却依然不能修至心平如镜,此刻已是老泪纵横,扶起水柔清:“你说吧,无论什么事,纵然拼掉这条老命,老夫也一定替你做到!” 水柔清一字一句道:“五年之内,请不要杀青霜令使!”她发出这样的请求,无疑是决意亲手报仇。 愚大师与景成像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以青霜令使简歌的狠辣心计,多活一天就会对四大家族多一分威胁。但想到离望崖前毅然赴死的莫敛锋、为了家族使命潜入京师十年的水秀,他们又怎么能不答应水柔清的要求? 愚大师握拳道:“好,为了让你这女娃娃亲自报仇,就留青霜令使多活五年!”景成像心中颇有异议,他深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在京师将是一场生死之战,本就胜负未知,一旦己方再有所保留,只怕会多有折损。但见愚大师慨然承诺,亦只好暗叹一声。 水柔清缓缓起身。五年的时光,或许还不足以让她练成惊世骇俗、可匹敌青霜令使的武功,但对于一个身怀血海深仇的女子来说,武功并不一定是最有效的武器!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惊愕的表情,最后停留在小弦身上,紧紧抿着的嘴角慢慢浮出了一抹笑意…… 那淡淡一笑在小弦的眼里,显得如此凄楚,亦如此冷酷。他宁可看到水柔清如小女孩一样放声大哭,那样他至少还可以去试着安慰她。他能够体会到水柔清的悲伤,也能够承受她的怨恨,哪怕受她的白眼,哪怕被她当作不共戴天的仇敌……可是,这漠然而决绝的一笑,却令小弦手足无措,眼前这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女孩子突然如同千里之外的陌生人。 三香阁的相遇、困龙山庄烛火映照下清秀的容颜、舟中互相容让的争棋、往日的打闹玩笑……过去无数的回忆全因这一笑尽成空白! 第174章 有舞离魂(6)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最后一场冬雪才过,温暖的春风已迫不及待地君临京师,融化了窗棂边沿的霜花,催开了柳丝嫩黄色的新芽。 远山霜重,岚影浮春,岸花初萌,墙燕衔泥。 依以往的惯例,京师的新春佳节总是最热闹的。皇恩浩荡大赦天下,王公府第张灯结彩、朝廷官员相互走访、世家子弟夜不闭户、布衣百姓共享天伦、商贩趁此机会多赚些银两、就连走江湖的杂耍艺人亦拿出压箱底的绝活…… 然而,这一次新年却有着特别不同寻常的气氛。 明将军与暗器王决战的消息已然传遍江湖,无数武林人士怀着各种目的齐聚京师,寻仇械斗之事时有发生,屡禁不止。朝廷调动三万禁军严阵以待,全城戒严,每日都会收缴大量兵器,关押犯人的狱中人满为患;富户纷纷携带妻小远离京师避祸,贫民则紧闭大门,唯恐惹祸上身。 两大高手远在泰山绝顶的惊天一战,却引起了京师前所未有的混乱。 正月十四,夜。 暗器王林青一身劲装,背负偷天神弓,手牵骏马,目射光华,静立在白露院外。今夜,他就将启程赶往泰山,送行的只有凌霄公子何其狂与小弦。 小弦抱着扶摇,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几乎语无伦次,好不容易才想出一句话来,咽一口唾沫润润嗓子:“林叔叔,我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击败明将军。” 林青含笑点头。经过两个月的静心调整,他的精、气、神都已到达顶点,可谓是出道以来的最佳状态。此次泰山之约是他挑战武道巅峰的唯一机会,若是还不能敌住明将军的流转神功,受挫之余武功再难寸近,以后绝无可能扳回均势。 何其狂脸上亦是难得的郑重:“小林,你要记住。无论胜负如何,都有一个好兄弟在等着你。” 林青一哂:“听你说这样的丧气话,似乎我已输定了。” 何其狂大笑:“我只是要你放心一战,无论京师形势如何恶劣,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清幽和小弦都不会有任何事情。” 林青颔首微笑,两人彼此互望,四手紧紧相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弦一付魂不守舍的模样,不时回头往白露院中望去,口中还喃喃道:“明将军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林叔叔与他决战,水姐姐不露面还情有可原,怎么连骆姑姑也不出来送行?”其实在他心底还藏着一个念头:想趁机见一面水柔清。这一个月水柔清对小弦避不见面,他也不敢去找她,也不知如今她是否还恨自己,是否还会那么冷漠,形同陌路。 何其狂笑道:‘你这小家伙操心的事情倒蛮多,小林和清幽早就单独告别了,哪会像我们效此俗礼?” 林青笑道:“小弦不要听他胡说八道,我可没有去见清幽。” 何其狂摇头苦笑:“你们两人一个逍遥事外,一个玲珑心思,可真让我猜不透。” 林青笑而不答。或许骆清幽只怕影响林青的心情,所以在他与明将军决战之前避而不见,而对于林青来说,也正是知道骆清幽的这份心思,所以才没有特意去找她告别。 这,既是一种彼此珍惜、所以强抑情怀的忍耐,亦是一种河汉迢迢、依然灵犀相通的默契。 小弦亦是一愣,心想骆清幽这几日紧闭“无想小筑”不出,连自己见她一面都难,而今日林青先后与水柔梳、容笑风等人辞行,却偏偏避开了骆清幽,两人分明是有意如此,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眼前忽闪过水柔清的面容,林青是故意不见骆清幽,自己却是欲见水柔清而不得…… 小弦想到这里,不由哑然失笑。自己与水柔清的关系岂能与林、骆二人相比?自己如此挂念她,到底是因为对她有愧于心,还是当真舍不得这个曾经的“好朋友”?一念至此,忽又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幸好夜色深沉,林青与何其狂都没有发现小弦的异样。 一阵风袭来,驰逐的浮云好似悬于空中的纱帐,渐渐沉淀在头顶上,遮住了饱满月色与嵌满广袤天空的星子。天色蓦然黑了下来,令人感觉到一丝莫名的阴冷。 箫声就在此时传来,起初若隐若现,似断似续,渐渐连成一线,调转高昂,越来越响。这箫声循序而来,隐含某种奇异的韵律,一呼一吸都可感应到音乐节拍的逐渐加强,终于充斥天地间每一处空隙,填满了那星、月、云、野之间温柔的黑暗,仿佛令星子的光芒亦明亮起来,从沉沦的暗夜中唤醒了一丝光明。 林青、何其狂与小弦霎时静了下来,闭目凝神,捕捉那荡飘空中的音符。 “铮铮”数响,却是温柔乡主水柔梳亦抚琴以贺,却并不喧宾夺主,只是扣着箫声的节奏发出一个个的单音。 骆清幽感应到水柔梳琴中的敬意,箫声几个起伏后,忽起灿华之调,仿佛春意袭来,一朵朵鲜花竞相绽放,而琴音丁东清脆,一如绿叶上滴落晶莹的露珠;箫声转而延绵,犹若江水奔腾,千帆鼓荡,琴音玲珑有致,一如平堤雨急,惊凫自语;箫声渐入幽远,似远方游者且行且吟,舒卷自如,琴音间关错落,一如木屐踏步,草屣掠风;箫声隐起风雷,若千军待发,侠客持戈,琴音急切铿锵,一如金刃破空、剑芒交锋……箫琴配合无间,似高手过招般密切挈合,若演绎着一场场红尘故事,悲喜世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琴音越弹越低,终于不闻。而越拔越高的箫声却在疑似断绝的一刹蓦然沉落,就如仙子飞琼舞罢,从九天之上落于凡尘。音调婉转,悠扬不绝,似佳人倚窗,眼望情人渐去渐远,依依难舍、期盼牵挂之意尽在其中…… 箫声渐渐低沉,就在听者都以为将会结束之际,突又发出一声高亢入云之调,就如剑客按不住满腹雄志,啸天长问,拔剑将那苍茫前途破开一线。 林青心知骆清幽以箫明志,既表明心迹,亦劝自己不必看重儿女情长。有此红颜知己,夫复何求?胸中涌起盖天豪情,随着那戛然而止的箫音发声长啸,声震全城。 何其狂与小弦如痴如醉,脸露怅然之色,似乎还在侧耳细听那袅袅未散的余音。而骆清幽从头至尾未发一言,一管长箫已说出了她心中所有的话语。 良久的寂静后,何其狂长叹一声,对林青低声道:“小林可有什么话要我转告清幽么?” 小弦望着豪气尽露的林青,想像着骆清幽凭窗抚箫,崇拜之情溢满面容。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林青与骆清幽之间看似淡薄、实则深浓的感情:“林叔叔,你把要对骆姑姑说的话悄悄告诉我,我保证等你回来后再当着你的面告诉她。” 何其狂一愣,随即拍手叫好。在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如果林青能够坦白自己的感情,日后再由小弦当面转告骆清幽,无疑会让两人感情有一个质的飞跃。小弦这个想法虽然不免有些孩子气,却是他心目中给林、骆二人最特别的一份礼物。 林青神情平静,目光遥望黑丝缎般的夜空,心中却是百念丛生。这一刻,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做法:如果早早对她表明心迹,甚至在决战之前明媒正娶,是否会让两个人更快乐? 可是,明将军就如一座大山一样横在他面前,他没有把握一战功成,所以他不愿“自私”地先享受一份幸福。虽然他知道,那其实也是骆清幽最期盼的幸福。 即使,这份幸福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未来! 或许,从骆清幽的角度来说,林青的“无私”恰恰是一种“自私”。 这一刻,林青外表如常,思潮起伏,心里忽涌出无数想要对骆清幽说的话儿,积蓄了数年的如火情怀在胸中喷薄欲出。 如果说林青那英俊刚毅的外表如同风雨不能侵蚀的岩石,那么,他心底对骆清幽的柔情就似那被山石草林所掩盖的一弯水潭,平日从不轻易碰触的禁地因那娓娓低诉的箫声琴韵、因何其狂毫无遮掩的友情、因小弦的流露的依依之情、因此时此景……而投下一枚小石,激起了千重浪。 林青终于深吸一口气,望着何其狂轻轻摇头:“小何,我再提醒你几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京师大变将至,明哲保身虽然消极,却是目前最明智的做法。”当前形势下,京师四派中将军府、太子、泰亲王各自储蓄力量,准备给政敌致命一击,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一触即发,这对千年宿仇之间的对决或许才将决定未来的天下大势。而随着机关王离京、泼墨王疯痴、乱云公子袖手事外、林青远赴战约,逍遥一派仅余凌霄公子与骆清幽,实力反而最为薄弱。在这等情况下,所以林青才特意嘱咐何其狂收起性子,保存实力,尽量远离这场是非。 何其狂满不在乎的耸耸肩膀:“小林放心吧,我自然懂得轻重缓急,这几日绝不会去惹是生非,就在白露院中摆下酒宴,等你归来罢了。”凌霄公子神态虽然看似轻松,眼中神色却极其郑重。 小弦犹难释怀:“林叔叔,难道你真的没有话儿对骆姑姑说?” 林青微笑,拍拍小弦的肩:“傻孩子,我不必给她留话。因为我想说的,她都知道。”仿佛是怕改变主意,林青一语言罢,更不迟疑,上马飞驰而去。 小弦与何其狂目送着林青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同时叹了一口气。 “何公子,你会不会担心林叔叔?”小弦喃喃道,这句话他可不敢在林青面前问出来。 “面对明将军流转神功,谁又能不担心呢?不过,虽然担心小林,但我也替他开心。因为……”何其狂停顿了一下,眼中闪烁着奋悦的光芒,淡淡道:“因为,他做了他最想做的事情!” 第175章 卿本佳人(1)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依照惯例,元宵节是圣上与民同乐的日子,皇城内宫前的几条大街旁早早站满了禁军。几声炮响,车辇鱼贯则出,领头者金盔金甲,手持丈二铁枪,胯下白马神骏非常,正是朝中大将军明宗越,四品以上的文武大臣按官职大小依次而行,随之是皇室宗亲王侯,太子殿下,然后是内宫嫔妃,最后则是当今皇帝御驾巡城,安抚军民。 天晴如洗,明日当空。这样一个好天气,似乎也让沉寂许久的京城沾上了一份喜庆之意。宝马香车络绎不绝,珠环翠绕笑语哗喧,平民百姓们手挑花灯,夹道相迎,一派普天同乐之象。 明将军一身戎装,神威凛凛,金盔遮住了他大半面目,只露出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睛,冷冷扫视着周围的禁卫。 在即将赶往泰山赴暗器王的战约之前,他必须把离京之后的所有计划周详考虑,绝不允许稍有差池。 这两个多月来,在泰亲王不露声色的暗中调度下,禁卫中当年随明将军挥军北上、平定四海的官兵皆被调换,更用几名泰亲王的亲信将领负责京师几处战略要点,仅此一项,就足可保证泰亲王在即将到来的巨变中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泰亲王根本想不到,这一切早已在明将军的意料之中,若非如此,又怎能诱他谋反,从而一举灭之? 明将军暗自沉思,心头忽生感应,策骑缓行,回头望去,只见太子与内宫总管葛公公正在低头交谈。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乃是一身华服、骑在一匹黄马上的泰亲王,太子与葛公公并未抬头,而泰亲王则是对明将军遥遥挥手,面上摆出一副笑容。 明将军微微一凛,三日前他就得到通报,泰亲王深夜入宫面圣,与皇上秘密商议了近两个时辰,不知又有何阴谋。葛公公最得皇上信任,此事绝瞒不住他,但太子府并未派人及时给将军府通报消息,这一点已令他生疑。何况刚才感应到两道凝视在自己脊背上的目光,分明正是太子与葛公公,可他们为何又要故意避开自己的视线?这又意味着什么? 虽然明将军在泰亲王府中安插有内应,但也仅仅能从人马调动中瞧出几日内必有异动,无法清楚地知道泰亲王的计划,一切只能随机应变。 太子御师管平定计、将军府总管水知寒坐镇、再加上四大家族暗中牵扯御泠堂,按理说本已是万无一失。但明将军此刻仍觉得不能完全放心,至少太子府的态度暧昧难言。或许这一场看似两利的“合作”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对于京师中最为势弱的太子一系来说,如果能在除掉泰亲王的同时削减将军府的实力,才是最好的结果。以管平的谋略,这一点不可不防。 明将军心中思索,已有定计。他还有留下了一枚足可左右全局的棋子,早在两个月前就已安排妥当,这一点甚至连水知寒亦不知情。明将军唤来一名心腹士兵,从怀中取出一物交给他,低低命令几句,然后遥遥对御驾方向欠身一礼,一声长啸,打马扬鞭往城外冲去。 “砰”得几声巨响传来,几朵烟花升上半空,在空中炸开。周围官兵百姓齐呼万岁,声震云霄。 已然出城的明将军并未停马,只是被金盔掩住的唇边露出冷冷一笑。他知道,随着他离开京师前往泰山,那股潜藏着的暗流,将在这看似繁华锦绣的背后澎湃汹涌。 午后,骆清幽独坐窗前,望着墙头那一株浓绿若碧的迎春花,欲放的花苞在风中轻轻颤抖,一如她昨夜抚箫送别林青的心情。 她没有劝阻林青,并不代表不为他担心,昨夜放下玉箫的一刹,骆清幽忽然觉得无比疲倦。早在意料之中的离别,到头来竟依然有始料不及的伤感。当年匆匆一别,六年后才重又相见,这一次又会如何呢?如韶华年,究竟可以挥霍几个“六年”? 熟读诗书、身怀武功的骆清幽,或许比那些目不识丁、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幸运,但也因此有了更多的责任。有时她甚至想,做一个平凡女子,相夫教子的一生,未必不比现在的自己更快乐。至少,当敏感地从林青时而闪烁的目光中看出一份欲说还休的感情时,她可以抛弃一切骄傲和矜持,释放心底深处的那份温柔,小鸟依人般扑入他的怀里,努力去掌握一份幸福。 “我不必给他留话。因为我想说的,她都知道……”想到林青昨夜临别前对小弦说得的最后一句话,一抹苦涩的笑意浮上嘴角。 是的,他想说的话她都知道,可是,她的心事,他又知道多少呢? “傲雪难陪,履剑千江水。欺霜无伴,抚鞍万屏山。”曾经走遍千山万水寻找他,矜傲的词句还刻在脑海中,那份心绪却似已有了微妙的变化。 作为京师三大掌门之蒹葭门主,骆清幽当然能理解林青挑战明将军的心情,也正是被他那不甘强势、百折不屈的霸气深深打动。可是,纵然明知这是一份无法自拔的感情,她却不愿轻易交付。 如果林青败给了明将军,她会放下一切尊贵的生活,好好守住他,让自己做他身边不离不弃的小女人。但,若是林青胜了这一场决战,她却不愿做他那傲视天下身影后的点缀?做他头顶闪耀光环上的一颗明珠? 或许,这才是自己意欲阻止林青挑战明将军的真正目的吧! 轻轻的脚步声在“无想小筑”前停下,打断了骆清幽的浮想。何其狂的声音传来:“明将军前脚离京,泰亲王便借元宵节之名大宴,请皇上与太子与一众文武今晚去泰亲王府上赴宴,皇上、太子与水知寒皆借故婉拒,我与你自然也不会去,但大多官员都不敢得罪泰亲王。听说泰亲王还特意从天南海北请来数个戏班,依我看这里面大有文章,那些戏子恐怕都是在江湖上搜罗的高手,或许今晚泰亲王就要行动。” 骆清幽沉吟道:“简公子赴宴么?” 何其狂道:“水乡主传讯说潜入京师的四大家族弟子皆已暗中布置好,却并未发现御泠堂有何异动,而简歌这几日借口给亡母做法事超度,闭门不见外人,还请来了一帮和尚念经说法,依我看多半是为了掩饰无念九僧的身份,我这就去清秋院邀上郭乱云,然后一起去简府探望,倒要看看简歌到底打什么主意。” 骆清幽一怔,何其狂又笑道:“以往逢年过节,乱云公子也还罢了,我与简公子都喜爱热闹,要出席许多宴会,今年岂可破例?嘿嘿,新春佳节,三大公子不妨聚会一下……” 骆清幽一想也是道理,何况她知道何其狂的性子,劝也劝不住他,只是低声一叹:“你小心一些,最好置身于这场是非之外。” 何其狂一哂:“你放心,愚大师不是答应清儿姑娘放过简歌么?我自不会与他撕破脸皮。”又补充道:“对了,水乡主今早去联络同门,临行前请你这几日照顾清儿姑娘,看来暂时也不会回白露院了。”言罢飘然离去。 骆清幽想到水秀之死,心中如坠铅石。她与水秀并称京师双姝,虽交往不多,偶尔琴箫合奏,曲通心音,暗暗引为知己。若非怕引起京中势力的争斗,定要找简歌讨一个公道。愚大师虽答应水柔清五年内不杀简歌,但若在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混战中,自然绝不会对简歌容情。不过御泠堂目的不明,如果简歌全力支持太子,四大家族亦不敢贸然开战,以免引起局势混乱。事到如今,也只有好好对待水柔清,以慰水秀在天之灵。 正思咐间,小弦抱着扶摇敲门而入,怯怯地道:“骆姑姑,你几天都没有出门了,今天是元宵节,我们要不要出去看花灯?”原来小弦听到城中烟火齐鸣,再也按捺不住,硬着头皮来找骆清幽。 骆清幽笑道:“我们在后花园里自己做花灯好不好?” 小弦眨眨眼睛:“我看骆姑姑这几天似乎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吧。” 骆清幽微怔:“我哪有心情不好,你可不要乱说话。”她这几日足不出户,看似不愿惹起事端,真正的原因却只为避开林青,连小弦都瞧出她心绪不佳,不由暗自叹息一声。看到小弦满脸期待,又想起水秀遗孤,心头一软,微微笑道:“也好,我们叫上清儿一起去。” 小弦心中一跳,虽然有些怕见到水柔清,又想借机与她说些话儿,忐忑不安地随骆清幽去找水柔清。 水柔清这些日子沉默寡言,有时温柔乡主水柔梳于百忙中抽空陪她,水柔清也仅是讨教武功,没有多余的话儿。这个心性倔强的小女孩已决意亲手替父母报仇,自知以往学艺杂而不精,开始发奋苦练。京城里虽是热闹无比,却对她似乎没有丝毫影响。勉强随骆清幽出门,依然满脸严肃,更是看也不看小弦一眼。 三人在街上走走停停,大致逛了一圈后已是傍晚时分,盛大的巡行仪式已结束,人潮渐散。街头卖艺者、各式小商贩大多早早收摊不虞生事,居民亦是行色匆匆,急于归家。反倒是来往巡查的禁军人数远远多于百姓,令喜庆的节日中生出一份沉凝的气氛。 骆清幽以轻纱掩面,随口指点景物,小弦与水柔清左右相随。小弦见城中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热闹,已是兴趣大减,偶尔偷眼望去,只见水柔清垂头睑目,眉头轻锁,对周围景色视如不见,也不知是怀念父母还是想着武功上的什么难题。只顾着与骆清幽说话,对自己根本不予理睬,更觉沮丧。 恰好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正在收摊,小弦想到自己怀中还有几钱银子,兴奋地道:“骆姑姑,我请你吃糖葫芦。”对那小贩道:“给我来三串大的。”一串交给骆清幽,一串递给水柔清。 水柔清却不接,摇头冷冷道:“我不吃。” 小弦好不容易听水柔清开口,咬了一口糖葫芦,装腔作势啧啧而赞:“清儿,这糖葫芦真好吃,你可不要后悔……” 小弦话音未落,水柔清哼了一声:“清儿是你叫得么?” 小弦一窒,半句话夹着冷凛的空气全都吞回肚中,糖葫芦几乎卡在喉咙上,只觉满腹委屈不知向谁诉说。更可气的是水柔清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那份不屑之意更令他难以接受。 其实水柔清四岁时水秀就离开鸣佩峰入京,她甚至已记不清母亲的相貌,但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一直藏于心中,本以为可以到京师相会,在想像中勾勒出无数母女重逢的情形,谁知又再闻噩耗……而目前又并无能力找简歌报仇,只好把一腔愤怨都发泄在小弦身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骆清幽见势不妙,正要岔开话题,旁边闪过一人,拱手一笑:“骆才女好啊。嘿嘿,‘清幽之雅’冠绝京师,在别人眼中都当骆才女是不食五谷杂粮的仙子,想不到竟还有吃糖葫芦的兴致。”来者一身蓝袍便服,不是别人,正是刑部总管、关睢门主洪修罗。这番看似恭维的话,暗中却有一丝讽刺之意。恐怕是对自己未能排名京师六绝中心生不忿。 骆清幽心头暗凛,昔日京师神留门一分为关睢、黍离、蒹葭三派,千年来明争暗斗,表面安然共处,暗中却是彼此掣肘。若无要事,洪修罗必不会找上自己。她脸上不动声色,微微一笑:“人皆有两面,又岂独清幽?似堂堂刑部总管刚刚陪御驾巡城,洪兄立刻又更衣私访,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洪修罗一时语塞,仰天打个哈哈,目光移到小弦身上:“许少侠过年好啊。唔,这位小姑娘是何人,洪修罗这厢有礼了。”一面说着话,一面分别给两人递来一封红包。 小弦看着那封红包,不知应该接还是不接。水柔清自然不会泄露身份,漠然道:“素昧平生,小女子受之有愧。”她虽是第一次见洪修罗,但听到“洪总管“三个字,自然已知他身份,想到母亲之死与高德言亦有关,多半是出于泰亲王的授意,对洪修罗亦是不假辞色。 洪修罗面上有些挂不住:“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大叔可不敢难为你。里面不过是几两银子,许少侠务请收下。” 小弦见水柔清不收,心想自己可不能“输”给她。灵机一动:“为什么不给骆姑姑,那我也不要。”过年都是小孩子讨红包,他此刻却拿骆清幽来做挡箭牌,令骆清幽哭笑不得。不过她看到洪修罗早早准备好两封红包,显然有备而来,绝非巧遇。 果然洪修罗呵呵一笑:“骆才女自然也有份。”言罢从怀里摸出一张大红请柬,恭恭敬敬双手递给骆清幽:“令夜元宵佳节,八千岁请骆掌门去王府赴宴。 骆清幽侧身不接:“小妹今晚另有要事,无法分身,还请洪兄转告八千岁。” 洪修罗却并不收回请柬,淡然道:“任何宴会若无骆才女到场,无疑会失色不少。八千岁本要亲自相请,奈何诸事缠身,只好命在下前来,我知骆才女不喜热闹,只不过八千岁特意吩咐过,一定要请来骆才女,看在我的面子上,骆才女莫让我为难……” 骆清幽毫不客气地打断洪修罗的话:“小妹与洪兄似乎并无太深的交情,这份面子可担待不起。” 第176章 卿本佳人(2) 洪修罗缓缓道:“却不知骆才女给不给八千岁面子?” 骆清幽漠然道:“烦请洪兄转告八千岁,小妹改日登门道歉。” 洪修罗嘿嘿一笑:“既然如此,王命在身,洪某只好得罪了。”他慢慢将请柬放入怀中,退开半步,双手笼起缩入袖中,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骆清幽俏脸生寒,盯住洪修罗笼在袍中的手,冷笑一声:“却不知洪兄想如何得罪?” 洪修罗不动声色:“骆才女若是现在改变主意,洪某自然不敢稍有冒犯。”随着他的说话声,周围房舍巷道边已悄悄闪出几条黑影,分别堵在骆清幽的退路。 骆清幽认出右首那条黑影正是刑部五捕中的左飞霆,心中暗惊,刑部实力尽出,竟然不惜一战。洪修罗绝不会有这么大胆子,定是奉泰亲王的命令。 要知骆清幽虽无官职,却可谓是京师中极有影响力的人物。泰亲王恃她在手,可令各方势力投鼠忌器。由此看来,恐怕泰亲王谋反在即,所以才不惜兵刃相见。 刑部五捕分别是:郭沧海、左飞霆、余收言、齐百川与高德言。除了余收言击杀贪官鲁秋道后远遁江湖(详见将军系列之《窃魂影》)、高德言死于小弦之手外,余下三人都已到场,郭沧海于左,左飞霆于右,齐百川则守住后退之路,加上洪修罗在前,务令骆清幽不能脱身。 骆清幽吸一口气,把小弦与水柔清挡在身后,淡然道:“原来洪兄纵然除下官服,也不忘摆出刑部总管的架子。” 洪修罗听到骆清幽讽刺之话,脸上微微一红,长声叹道:“洪某亦是迫不得已,骆才女当知我的难处。”脸上虽有些许歉意,神情却仍是阴恻无比。 骆清幽脑中思索应变之计:她深知一入泰亲王府绝难脱身,而洪修罗有备而来,硬拼也无把握。单凭洪修罗一人并不足惧,加上刑部三捕自己就落于下风,或能勉强自保,却无法照应到小弦与水柔清。但洪修罗纵然身为刑部总管,毕竟不能只手遮天,公然拿人,只要引起京师其余势力的注意,便可借机脱身。 想到这里,骆清幽淡然一笑:“看来若是小妹不走一趟泰亲王府,洪总管就要动粗了?” 洪修罗漠然一笑:“以骆才女的聪明,想必不愿意造成那样尴尬的局面。” 水柔清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却听骆清幽低声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手,伺机带着小弦走……”四大家族入京之事极其隐秘,刑部总管洪修罗虽然未必见过温柔乡的缠思索法,但他见多识广,为求慎重,骆清幽才特别嘱咐水柔清。 水柔清白一眼小弦,默然点头。小弦恨得咬牙切齿,自己也分不出是这恨意是针对洪修罗,还是恨自己在这紧要关头竟要靠水柔清的庇护。 骆清幽叹道:“洪总管说得是,元宵佳节动手过招大煞风景?小妹就随你走一趟吧。”又对小弦与水柔清吩咐道:“你们两个先回白露院,不用等我了。”她留心观察周围,但见此地僻静,行人无多,对方并不顾忌动手,所以用话语稳住洪修罗,好让小弦与水柔清先脱身。 洪修罗自然猜出骆清幽有用意,呵呵一笑:“许少侠与这位姑娘也请一并去王府。” 水柔清遭逢大变,早非昔日蛮不讲理的性子,心知硬拼不是善策,淡然道:“我们年纪还小,登不起亲王府这大雅之堂。”拉着小弦就走。 洪修罗道:“既然如此,就让郭捕头送一程许少侠吧。” 骆清幽知道郭沧海名列刑部五捕之首,水柔清虽是温柔乡嫡传弟子,缠思索法已颇有火候,毕竟年龄太小,气力不足,难以抵挡郭沧海那一对子母钢环。虽然郭沧海未必敢加害小弦与水柔清,却足可令他们不能及时回白露院报信。骆清幽岂会令敌人得逞,跨前一步拦住郭沧海,左手轻揽秀发,右手已按在腰间玉箫,眉头微微一挑:“许少侠认得道路,不劳郭捕头相送。” 郭沧海久闻骆清幽兵器是箫中短剑,蒹葭门的剑法名为“登韵”,暗合音律,配合飘逸灵动的“流音步法”,十分难缠,而蒹葭门的内力唤做“愁凝眉”,功力越高,眉前煞气越重。看骆清幽外貌如常,那一道弯弯蛾眉却已蹙紧,显然已暗运内力,不敢硬闯,回头看一眼洪修罗,待他号令。 洪修罗似是毫不介怀地一挥手,郭沧海当即止步,洪修罗打声呼哨,巷角边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侧身举手相请:“请骆才女上车。”趁机给一旁的左飞霆打个眼色,示意马车一开,立刻去追小弦与水柔清。 骆清幽却并不登车:“既要赴宴,容我先行梳妆。”自顾自取出一面小镜子,竟当街梳理秀发,涂脂抹红。 洪修罗奇道:“想不到堂堂骆才女,也要效此俗礼?” 骆清幽嫣然一笑:“八千岁相请,岂可容颜不整?”她早已看破洪修罗的用意,此举只不过是拖延时间,好让两个小孩子从容离去。 洪修罗无奈苦笑,虽然他临行前得到泰亲王密令,今夜花任何代价也要请骆清幽入王府。但洪修罗久涉官场,深明保身之道,能不起冲突自然最好不过,所以尽管刑部总管加上三大名捕的实力远胜孤身一人的蒹葭掌门,亦只好由她。 虽在大庭广众之下,骆清幽举手投足却无丝毫羞涩,对眼前的刑部众人视而不见,口中还断断续续地哼起了小曲。那旁若无人的神态不但没有轻佻之感,反而更增一份绝代风情,令在场诸人瞧得目瞪口呆。起初洪修罗还稍有些不耐烦,渐渐眼中亦流露出欣赏之色。 过了一炷香时分,骆清幽估计小弦与水柔清已走远,这才收镜入怀。 看到驰名天下的才女梳妆打扮的一幕,洪修罗脸上不变,声音亦现出一份少见的温柔:“骆才女,请。” 骆清幽做势登车,却又皱眉停步:“洪兄请回,小妹突然不想去了。” 洪修罗一惊,沉声道:“骆才女何故出尔反尔?” 骆清幽眉间愁色更深,悠然道:“天底下最易变的,就是女人的心。洪总管审过那么多女犯,莫非还不知道这个道理么?” 洪修罗脸上忽现青气:“原来骆才女是调侃洪某。” 骆清幽轻轻一笑:“大家都知道今晚鸿门之宴的真正含义。既然洪总管先要迫小妹趟这浑水,小妹也只好调侃一下洪总管了。” 话音未落,洪修罗猛喝一声,袖中右掌划道弧线,往骆清幽肩头拍来。他只恐夜长梦多,意在速战速决,心知骆清幽的武功未必在自己之下,此举已与偷袭无异。京师三派皆以《诗经》诗词为名,武功皆出于典故,这一掌名为“君子好逑”,看似风寒露重,谦谦君子解衣披于女子肩头,招至中途化掌为爪,一旦被他擒住肩膀,立时便是分筋错骨之祸,乃是关睢门中十分厉害的招式。 骆清幽早有防备,清叱一声,足下穿花,衣裙迎风,飘然退开数步,并不硬接洪修罗这一招。正欲借力脱身,忽觉身后风起,无暇思索,右手疾探腰侧,玉箫已擎于手中,反手划出…… “叮”得一声轻响,骆清幽玉箫格住郭沧海的钢环,顺势上撩,一柄明晃晃的长剑方至骆清幽眉间三寸,玉箫及时迎上,长剑不偏不倚地刺入箫管。原来左飞霆趁机发剑,他亦怕伤及骆清幽,本只想以剑尖封住她的穴道,只用了五成功力,不料长剑被玉箫锁住,不但预留的诸多后着竟无以为继,连长剑都无法脱出,微一错愕间,骆清幽右手拧腕,长剑剑尖已被箫管拗断。 此招名为“在水中央”,乃是蒹葭门“登韵剑法”中最为精妙的一式,以巧胜拙的,最讲究出招的眼力、判断、角度与时机。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只要玉箫稍迟半分,这猝不及防的一剑必将点在眉心上。 捕头擒拿犯人并不讲求江湖规矩,彼此配合无间,互补破绽。听到洪修罗一声怒喝,刑部三捕已一拥而上,骆清幽才化解郭沧海与左飞霆之招,齐百川的右掌已将至她的后心。齐百川出身华北金刚门,外门硬功少遇敌手,这一掌足可击散骆清幽的护体神功。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骆清幽苗条的身影一扭一滑,如蝴蝶穿花般在掌风及体的刹那间脱出。齐百川满以为手到擒来,谁知眼前一花,一道剑光已疾如闪电般直刺胸前…… 蒹葭门的“流音步法”最擅长打乱对方的节奏,刑部四大高手中齐百川武功最差,出手不免慢了一线,骆清幽抓住瞬间即逝的机会,先以绝妙身法脱出对方的包围圈,手腕一抖,玉箫带着半截剑尖掷向洪修罗面门,同时已抽出箫中短剑反攻齐百川。 齐百川一招出手,力道用老,骆清幽这一剑蓄势已久,竟不及闪避。百忙中齐百川大喝一声,左右双掌一合,意欲夹住短剑。忽觉掌边寒意沁肤,知道骆清幽箫中短剑绝非凡品,自己虽有一身横练的外门功夫,一对肉掌却如何抵得住?然而此刻已难以变招,心中一横,聚起全身内力,低头朝骆清幽猛撞过去。他虽是生得瘦削精干,这一撞却势不可挡,激起风雷之声,欲与骆清幽拼个两败俱伤…… 恰好郭沧海右手钢环已至,挡在骆清幽的短剑之上,而齐百川已撞至骆清幽身前,他方才为保性命,这铁头功运足了十二成的功力,一旦撞实,就算是石碑亦会撞为两截,何况是骆清幽那看似娇柔的身子。无奈齐百川纵有怜香惜玉之意亦收势不及,郭沧海与左飞霆皆忍不住惊呼出声。 两人一触即分,骆清幽的身体似被撞飞,而齐百川余势未尽,再跨出几步,撞在旁边一堵高墙上。只听“轰隆隆”一声大响,土石飞扬,墙壁上竟被他的铁头功撞出了一个大洞…… 洪修罗接住骆清幽掷来的玉箫,大喝一声:“哪里走!?”提气纵跃而起,迎上半空中的骆清幽,只听如锅中炒豆般“劈劈啪啪”一阵脆响,玉箫与短剑连续十余下碰击,洪修罗一声闷哼,落回地面,手中玉箫仅余半截,一截衣袖亦被绞碎,而骆清幽轻盈地弹落在墙头上,微一踉跄后立稳身形,斜睨着洪修罗轻轻一叹:“此箫名为‘闻莺’,陪我多年,想不到今日却毁在了洪兄手里。”她的左肩衣衫已裂,露出白皙的肌肤,嘴角亦渗出了几缕血丝,但瞧她面上惋惜的神色,似乎对方刚才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根本未放在眼里,只是心痛玉箫被毁。 随着骆清幽的说话声,纤腰摇摆,一根散开的衣带倏然收回,姿势轻柔洒脱,仿佛临高而舞,又何曾有半分受伤的模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原来刚才千钧一发之际,骆清幽腰间衣带蓦然弹起,在齐百川面上缠带而过,借力打力将铁头功的劲道移开。看似齐百川结结实实地撞入骆清幽怀中,其实却差了肉眼难辨的一丝距离。她巧招迭出,虚实相间,总算摆脱刑部三捕之围,本欲趁势脱身,谁知仍被洪修罗缠住,虽迫退洪修罗的这一轮急攻,但左肩亦被爪风所伤,几乎提不起来。 齐百川摇摇晃晃地扶墙站起身,铁头并无损伤,左颊上却有一道寸许长的血口,剧痛无比,被骆清幽柔软的衣带扫过面门,竟如中铁鞭,鼻中尚残留着一缕幽香,此刻方知“绣鞭倚陌”之来历。 五人兔起鹘落,乍合即分。事实上除了洪修罗全力出手外,刑部三捕皆留有余力,不敢真的伤及骆清幽,无奈骆清幽变招极快,“登韵剑法”一出手就是攻敌必救,才迫使齐百川不得不以命相搏。这番交手虽不过眨眼功夫,骆清幽、洪修罗与齐百川各受不同程度轻伤,其中凶险之处实难尽述。 洪修罗仄声怪笑:“不过是小小一管玉箫,泰亲王府中应有尽有,可任凭骆才女挑选。” 骆清幽淡然一笑:“那些都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小妹不敢让其污手。”她居高临下,注意到四周人影子幢幢,恐怕都是刑部伏兵。何况刚才洪修罗出手毫不留情,对自己势在必得,以此判断泰亲王谋反已成定局,所以说话亦不客气。吸一口气定下心神,短剑横胸,静等对方再度出手。 洪修罗冷哼一声,缓步上前:“既然骆才女敬酒不吃罚酒,洪某也只好再领教一下蒹葭门的绝技了。郭大、左二、齐四给我掠阵,若是让她跑了,八千岁面前可无法交代。”他右臂不过是皮外之伤,而骆清幽中左肩受伤颇重,已不惧与之单打独斗。 洪修罗距离骆清幽所处高墙不过七八步之遥,却走得极慢,每一步间都有明显顿挫。起初出脚极重,第一步跨出地面石板皆裂,漫尘甚嚣,留下一个大坑,第二步却声势不复,第三步又轻了一些,迈到第四步时脚印已浅淡若无…… 此乃关睢门中秘传“山重九胜”功法,脚印越浅内力越深,威力亦倍增。一如人处山谷中极目眺望,眼前虽有重岭叠垒,那隐约于虚渺雾霭中的才是山峰最高之处。 刑部总管洪修罗身经百战,对敌经验极其丰富。骆清幽虽抢占高处,但敌众我寡,无法先行出击,只好暗自调息,静待洪修罗的脚印由浅至淡、由淡至无后……全力出手。 洪修罗踏出第六步,脚印淡若鸿泥,已至墙边,下一步就将要冲天而起,全力搏杀骆清幽。 第177章 卿本佳人(3) 就在这关头,那堵墙突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一个人形缺口,一人犹如闲庭信步般施然走出,出现在洪修罗面前:“洪兄好。”他的语气沉静,不带丝毫张皇,仿佛只是穿过了一面纸糊的墙壁,然后对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打了一声招呼。 洪修罗蓦然一震,此人出现得不早不晚,正是“山重九胜”功法刚刚运足十成,欲罢不能之际。这蓄势良久一击的目标却是头顶上的骆清幽,一旦洪修罗腾身跃起,下盘破绽就全落在对方眼里。 洪修罗闷喝一声,骤然急转小半个圈子,斜斜冲出,总算避开与来人正面相对。这一下迫得他把欲发未发的力道尽数收回,内力乍放逆停,震得胸口隐隐作痛,喉间一腥,几乎喷出一口血来,竟已受了不轻的内伤。涩声道:“水知寒!” 来人一袭青衫,手揽颌下长须,正是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水知寒面无表情,眼神却如电光般凛冽:“听说泰亲王府窖藏罚酒若干,我也很想分一杯尝尝,不知洪兄意下如何?”这句冷冰冰地话一出口,纵然他那名动天下的寒浸掌并未发出,已足令在场刑部诸人胆战心惊。 骆清幽轻舒一口气,微笑道:“小妹不胜酒力,水总管来得正巧。” 洪修罗面上阴狠之色一闪而逝,哈哈大笑:“既然如此,还请总管一同去见八千岁。” 水知寒长叹一声:“水某本有此意,奈何将军已离京去泰山赴暗器王之约,将军府中诸事繁多,分身无术啊……” 洪修罗强按怒意:“那么水兄又怎么有空来此?” 水知寒呵呵一笑:“蒙泊国师远道入京,水某特率‘星星漫天’弟子前去迎接,无意间路过此处罢了。” “星星漫天”乃是鬼失惊手下二十八名弟子,皆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可谓是将军府中最为神出鬼没的实力。洪修罗与郭沧海等人心中暗惊,只凭水知寒与骆清幽两人,便足可匹敌的刑部诸人,若再加上数名“星星漫天”,就算洪修罗身上无伤,亦全无胜机。 水知寒又抬头望向骆清幽:“蒙泊国师曾借座下大弟子宫涤尘之口品评京师六绝,水某与骆姑娘都在其列,何不同去一见?” 骆清幽含笑点头:“小妹正有此意。” 水知寒大笑:“骆姑娘,请!”朝洪修罗略显倨傲地点点头,对郭沧海等人则视如不见,转身从那墙壁上的人形缺口中走出。 洪修罗等人面面相觑,不敢阻拦。任凭由骆清幽跳下墙头,随水知寒扬长而去。 “星星漫天”亦并无一人在场,刚才不过是水知寒的疑兵之计。 “骆姑娘肩伤可重?”水知寒脚步不停,径奔京城南门。 骆清幽淡淡谢过水知寒:“些许小伤,并不妨事。” 水知寒沉声道:“你不必谢我,是将军特意嘱咐我保护骆姑娘的安全。” 骆清幽一怔:“明将军为何如此?” “我不愿意猜测将军的意图……”水知寒嘿嘿一笑,又补充一句:“或许因为将军知道,江山与美人都是泰亲王最想得到的东西吧。” 骆清幽没有说话,只是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她从不低估自己的魅力,亦不会自信到盲目。回想洪修罗刚才狠辣的出手根本不顾自己的死活,恐怕在泰亲王的心目中,江山远远比美人更重要! 骆清幽忽然停步不前:“小妹也听说蒙泊国师将至京师。但他一路西来,水总管为何带我往南门而行?” 水知寒低声道:“我们不去见蒙泊,若是骆姑娘相信我,便随我出城后再详说。” 骆清幽看水知寒神情郑重,心里起疑。不多时两人到了南门,已有将军府的弟子备下两匹快马。 水知寒飞身上马,望定骆清幽,一字一句道:“我现在就将赶往泰山,骆姑娘可愿同行?” 骆清幽沉声道:“除非,水总管有更好的理由。”且不论明将军严令泰山一战任何人不得旁观,在这京师形势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水知寒也不应该匆匆离开。 水知寒驰马至城外无人处,方才缓缓道:“京师内一切都安排妥当,只怕泰亲王不反,所以我离开京城,可令他更加肆无忌惮……这是将军府给泰亲王设下的一个局。可是,或许我们之前都忽略了一个问题:泰山之战,亦是一个局,无论将军与暗器王谁胜谁负,有人都不愿意让他们活着回到京师。” 骆清幽沉吟道:“当前形势可谓是彼此斗智的一盘棋,泰亲王想必也给明将军设下了局。不过泰山各条通路已被五千官兵封锁,除了明将军与暗器王任何人都不许入山,泰亲王在京中自顾不及,又有何能力设伏?” 水知寒长叹一声:“我们都漏算了一个人,这个局虽因泰亲王而起,却非他所设。” 骆清幽奇道:“水总管所指何人?”水知寒却不回答,眼中透出一份无奈。 骆清幽一震,刹那间已掌握到了关键。事实上刚才她还以为水知寒危言耸听,在没有彻底击溃将军府的实力前,无论泰亲王还是太子,抑或是御泠堂,都不敢对明将军下手,但这个人,却是有足够的理由对明将军下手,也有足够的能力调开封锁泰山的五千官兵! 水知寒冷笑一声:“将军离京三个时辰后,我才收到太子府中的线报。嘿嘿,既可引我出京,顺便接管部分将军府的实力,又可置身事外,管平之策,果然厉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骆清幽不语,只是用力一挟坐骑。这一刻,她的心里突然涌起对林青的强烈思念,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赶至泰山,与那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在一起,无论他胜也好、败也好,一切结果都不会再让她的感情退缩,她只要他能活着回到自己身边! 小弦与水柔清离开骆清幽,匆匆赶往白露院找何其狂报信。 夜色已降临,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路途不熟,本想抄近路,谁知转来转去却入了一条死胡同,返身回头,却见一道黑影已端然立在胡同口:“小弦,这么晚上要去哪儿?”正是追捕王梁辰。 小弦暗暗叫苦,怪不得洪修罗不派人跟踪自己,原来追捕王早已守株待兔。脸上却摆出笑容:“梁大叔,好久不见,过年好啊。” 追捕王呵呵一笑:“既然巧遇,不如来陪大叔说几句话。” 小弦哪有心情与追捕王说话,低声对水柔清道:“这人与我有仇,我缠住他,你快翻墙逃跑。” 水柔清却并不从小弦之言,咬住嘴唇,缠思索已执在手中。小弦大急:“他武功很高,你不是对手……”忽想到以水柔清的性格,这样说只会更糟糕,又改口道:“救骆姑姑要紧,不要管我。” 水柔清自言自语般道:“我才不会管你。”却不移步。她并不知面前这个看似瘦小却沉稳如山的黑影与小弦有何仇怨,只是忽然觉得在这危急时刻不能离开他,虽然,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失去敬爱的父母。 追捕王轻轻一叹:“小弦不要怕,你我毕竟相识一场,我绝不会害你。”他得到泰亲王密令擒拿小弦,知道一入王府必然九死一生,此刻面对这顽皮可爱的孩子,想起入京路上时的种种情形,心情复杂,既恨又爱,竟然下不了狠心,暗自打定主意守住街口半个时辰后就放他走。只要洪修罗把骆清幽请入王府,泰亲王也不会太过在意这身无武功的小孩子。 小弦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梁大叔还记得我们初见的情形么?在汶河小城里,我跑不过你,于是就耍赖皮,在街上大叫:‘救命啊,救命啊’……”他起初话音低沉,说到“救命”时忽然放声高喊起来。 追捕王又好气又好笑,这小鬼头果然诡计多端,看似重演当日情景,无疑是想趁机引来救兵。随手弹出一记小石子,从小弦耳边擦过。 小弦吓了一跳,那小小石子虽未击中自己,但发出的劲风之声却激得耳中嗡嗡作响,追捕王显然手下留情,一时不敢再叫。 水柔清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缠思索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出手,贴地前行,到追捕王面前二尺处蓦然扬起,疾点他双目。追捕王咦了一声:“小姑娘功夫不错,可惜你遇见的人是我。”说话间双指凌空急剪,挟向缠思索头。 水柔清经过这一个月的苦练,索法已大有长进,缠思索在空中折、弯、转、抹,如灵蛇吐信,数度转换方向斜进侧击,并不与追捕王硬拼。 追捕王身形端坐不动,仅靠手腕的变化封住缠思索,双方无声无息地交手十余招,缠思索已被追捕王夹在指缝间。 水柔清又气又急,用劲回扯。追捕王冷哼一声,原本在空中绷直的缠思索诡异地沿他手指荡起一道弯弧,疾速朝水柔清反卷而去。追捕王志在立威,这是他数十年精纯内力的反击,料想水柔清虽然招法精妙,内力却远远不及,这一击管教她立刻脱手。 小弦不知厉害,嘻嘻一笑:“梁大叔玩跳绳么?”同仇敌忾,一把抓住缠思索帮水柔清回夺,手指刚刚碰到软索,那道弯弧已至,顿时触电般松手,口中惨叫不休。其实追捕王知小弦并无武功,已然收力,这一击虽然沉重,倒也不必叫得惊天动地,自然还希望趁机引起别人注意。 追捕王大笑,如法炮制,又是一波内力沿索传来。水柔清眼光较小弦高明,心知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强提一口气不放缠思索,拼力苦撑…… 小弦耳中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要怕他,去抓索。”双肩一震,仿佛有一道热流注入身体中,大喜上前,再度握住缠思索。 水柔清只道小弦拼死来救,又是感动,又是担心,急叫一声:“你快闪开。”追捕王冷笑道:“刚才的苦头还未吃够么?”这一次用上了三成内力,不再容情,至少要震得小弦手臂酸麻。 谁知小弦触及索身,缠思索轻轻一颤,那道弯弧距离他右手尚有半尺时骤然放缓,终于停下,随即倒攻向追捕王,竟比来势更急数倍。 追捕王但觉五指如被针刺,一股阴沉古怪的内力逆冲腕关,不由松手放开缠思索。索端昂扬而起,反点他喉头,追捕王措手不及,再也无法端坐原地,一跃而起,不理拍手欢呼的小弦与水柔清,目光如箭盯向巷道深处:“什么人?” “不过开个小小玩笑,梁兄莫要见怪。”与这平淡声音一同出现的,正是吐蕃蒙泊国师的嫡传大弟子宫涤尘。 宫涤尘缓缓从巷道暗处走出,衣衫纯白依旧,神情谦恭依旧,面上笑容依旧,眼神却明亮如星,隐隐闪过一丝锋芒。他曾给在京城外给小弦施展移颜指法,深悉他体内经脉与众不同之处,刚才暗中渡功入体,一举挫败追捕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追捕王吸一口气:“宫兄不是去拜见八千岁么,何以来此?” 宫涤尘淡然道:“王府前匆匆一见,久闻梁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小弟忍不住班门弄斧,倒叫梁兄见笑了。” 追捕王一怔,原来他离开泰亲王府时,正好与登门拜访泰亲王的宫涤尘打个照面。想不到宫涤尘竟不去见泰亲王,反而暗中跟上了他。追捕王虽对泰亲王谋反计划知之不详,但亦看出不少蹊跷之处,加上并不情愿对付小弦,这一路上心事重重,竟然没有发觉。 宫涤尘低头望着小弦眨眨眼:“我说过我们还会在京师见面,宫大哥没有骗你吧。” 小弦虽然对宫涤尘有许多怀疑,此刻乍见不免又惊又喜:“嘻嘻,梁大叔是我的福星,每次一见他,就会遇着宫大哥。” 宫涤尘哈哈大笑,望向追捕王:“小弟好奇心最重,见梁兄心思不属,所以随行于后看个究竟,想不到竟与我这小兄弟有关。能否看在小弟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追捕王本有此意,趁机卖个人情:“宫先生言重了,我与小弦亦算有些交情,自不会为难他,只是留他说会话罢了。” 宫涤尘脸上又浮现出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梁兄放心,家师要见许少侠,他与这位姑娘暂时都不回白露院,绝不会坏了八千岁的大事。”此言一出,追捕王心头闪过一丝惧意,听宫涤尘的语意,似乎知道洪修罗强请骆清幽之事,这个年轻人刚入京不久,他又从何得知此秘密? “蒙泊国师为什么要见我?”小弦吃了一惊:“我又没有解开那道题……” 水柔清看着面前白衣胜雪,气度脱俗的宫涤尘:“我什么人也不见。” 宫涤尘耸耸肩:“那你就陪着梁兄说话吧。”他行事亦正亦邪,看来只想救小弦脱困,对水柔清安危却不放在心上。 小弦大急,结结巴巴地道:“她,她就是我对你提过的清儿,宫大哥可不能不管他。” 水柔清哼道:“小鬼头住嘴,才不要你帮我求情。”小弦神情尴尬,又不能抛下水柔清不管,只好拼命朝宫涤尘递眼色。 宫涤尘奇怪地看着小弦与水柔清,猜不透两个小孩子间的关系。 追捕王望着水柔清,眼中忽然精光一闪,长叹道:“这位姑娘恐怕亦与梁某故人有关,不便为难,这便告辞,宫兄尽可带他们走。”他眼神锐利,已从水柔清神态中瞧出一丝水秀的影子。水秀失踪两月,凶多吉少,但泰亲王却对此不闻不问,已令追捕王心生芥蒂,怀疑是泰亲王派人秘密加害。暗咐泰亲王一向重用洪修罗和黑山,自己和水秀皆不算其心腹,眼看泰亲王府暗中集结实力,蠢蠢欲动,多半有谋反之意,一旦事败不免受连累,就算泰亲王大权在握,自己也保不准日后落得与琴瑟王同样下场,一念至此,顿觉心灰意冷。这也是他不愿意附耳听命、强掳小弦的真正原因。 第178章 卿本佳人(4) 宫涤尘略一沉吟,正色道:“京师形势已非,梁兄能否听小弟一句肺腑之言。” 追捕王却摆摆手:“有些话宫兄不必讲出来,我自有打算。嘿嘿,梁某除了会捉拿逃犯,亦懂得一些在官场上的自保之术。”言罢挥手而去。 等追捕王走远,小弦拉着宫涤尘的手道:“骆姑姑被洪修罗逼着去见泰亲王,我们快去救她……” 宫涤尘却摇头道:“放心吧,骆姑娘绝无危险。” 小弦看宫涤尘胸有成竹的模样,犹豫道:“原来宫大哥已先救了骆姑姑么?” 宫涤尘不置可否一笑:“骆姑娘吉人天相,自有贵人相救。” 小弦放下心来,早怀疑宫涤尘喜欢骆清幽,想必不会听任她涉险。可想到泼墨王疯痴后画下的那位起舞女子,不由仔细朝宫涤尘打量,心道如果她真是女子,自然谈不上对骆清幽的倾慕……当着水柔清的面又不好详细过问,转念又想到万一宫涤尘果真与御泠堂有关,水柔清定是不依不饶,后果大大不妙,急得额上冒汗。 其实宫涤尘武功远在水柔清之上,双方动手吃亏的必定是水柔清。可小弦却似乎认定水柔清性格娇蛮,不懂变通;宫涤尘温文尔雅,处处给人留有余地,这份微妙的心理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宫涤尘道:“小弦快随我去见师父吧。” 小弦神思不属:“已经很晚了,过两天再去吧。” 宫涤尘加重语气道:“师父马上就会离开,而且此事十分紧急,与你的林叔叔也有关。” 小弦看宫涤尘说得郑重,半信半疑。转头对水柔清道:“我陪宫大哥去见蒙泊国师,你就先回白露院吧。” 水柔清却道:“我为什么听你的话?我也要去。” 宫涤尘目光闪烁:“清儿姑娘同去也好。”小弦本是生怕宫涤尘与水柔清起冲突,谁知水柔清成心与他作对,适得其反。 三人从西门出城,走了三四里,远远望见前方小山下灯火闪耀,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却是不闻喧哗吵嚷,颇不合情理。 宫涤尘解释道:“师父由吐蕃入京,给沿途百姓说法讲经,不必见怪。” 果然隐隐听到一个语声从人群中传来:“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那声音并不大,却显得淳厚平正,听在耳中有一份莫名的静穆之感。 走得近了,只见在山脚下的一片竹林前,数百人垂手肃立,有些人还跪了下来,人群围得严实,根本看不到蒙泊国师的影子。 小弦对那佛经听得似懂非懂,也无兴趣。留意到竹林边有四间新搭建精巧的小竹屋,每一间竹屋上都挂着一个大字,合起来是:佛法无边。 小弦颇觉好笑,心道莫非这蒙泊大师酷爱书法?先以“试问天下”四字考较京师英雄,现在又在竹屋上挂起了“佛法无边”。何况听宫涤尘之语,此次仅有蒙泊国师与他同来京师,两个人住四间竹屋似乎也太浪费了。 小弦正胡思乱想着,心头忽生感应,抬头望去,前面水泄不通的人群忽起一阵躁动。只见一个光头和尚盘膝坐在人群中央的蒲团上,但见他面貌圆润通朗,白净无须,瞧不出多大年纪。正在闭目诵经。奇怪的是他口中一直诵经不休,并没有发出什么号令,周围的百姓却都好像得到了什么暗示,纷纷让开一条通路。 小弦视线到处,蒙泊国师也正好睁开眼望来,双方四目相对片刻。蒙泊国师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笑意,旋即隐去,重又闭目恢复老僧入定状,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小弦却觉得这宁和而淡定的一撇充注着慈爱与悲悯之色,竟不能确定蒙泊国师这一道目光到底是望向自己还是身边的水柔清或宫涤尘,或是穿越过自己,落在身后某个不知名处…… 这一刻的感觉十分玄妙,好像清楚地知道蒙泊国师正在观察自己,眼中所见却又分明是他闭目诵经的模样。 在擒天堡见过那好色贪财的扎风喇嘛后,小弦一直都认定其师蒙泊定是一个浪得虚名之辈;遇见宫涤尘、再经过清秋院那难倒诸人的“试问天下”的考题后,印象已大有改观,深信蒙泊国师若没有些真才实学,断然调教不出宫涤尘这样的弟子。然而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蒙泊国师,才能真正体会他身上不平凡之处。 那是一种并没有任何威胁、却也令任何人不能轻视的感觉。就如面对着一座大山、一朵浮云,彼此的存在并不能对对方有丝毫影响,却又因为大自然中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而联系在一起。 宫涤尘一指那四间竹屋,轻声道:“师父还要讲一会经,不妨先去哪里等他。不过,按师父的意思……”他微微一顿,语中大有深意:“小弦与清儿姑娘必须单独选一间竹屋。” 水柔清看着那“佛法无边”四个字,犹豫道:“这四间竹屋可有什么不同?” 宫涤尘神秘一笑:“世间万物都讲求一个‘缘’字,不同的选择就有不同的答案。当然,如果不做选择,或许亦是一种答案。” 小弦与水柔清面面相觑,感觉到宫涤尘并无恶意,水柔清抢先道:“那我选这一个‘佛’字吧。”当先走入第一间挂着“佛”字的小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满腹疑团,本想趁机拉着宫涤尘询问一番,宫涤尘却向他眨眨眼睛,轻声嘱咐道:“每一间竹屋内都大有玄机,好自领悟吧。”竟随水柔清走入第一间竹屋中。 小弦只怕宫涤尘与水柔清起冲突,本欲跟上看个究竟,又怕惹两人不快。转念想宫涤尘做事稳重,就算是御泠堂中人也绝不会对水柔清轻易吐露身份,何况有蒙泊国师在场,水柔清亦不敢胡闹。强忍着冲动,转身踏入那间挂有“法”字的竹屋。 竹屋里密不透风,亦不设窗户,隔音甚好,屋外的人声几乎不闻,仿佛一下子来到全新的环境中。竹屋仅有五尺大小,里面空无一物,只在中央点着一盏油灯,隐约可见墙上挂着两幅画。 小弦呆了一会儿,拿起油灯去看墙上的画,这一看却吃惊不小。第一幅画面是一名浑身赤裸的男子,双手高高吊起,身体悬空,两个脚绑在一起,只有脚趾可以微微着地,后跟至少离地两寸,那男子身上虽无伤痕,但从他脸上痛苦的神情已可以想像这个姿势是如何地折磨着他;第二幅画也是一名赤裸男子,场面则更加血腥,只见他平躺于地,四肢都被一根根铁签钉住,鲜血淋漓而出,小腹被一张渔网紧紧箍住,露出一块块隆起的肌肉,那网线极为锋利,将肌肉割离身体,仅留着一丝筋皮相连,令人目不忍睹…… 小弦看得胆战心惊,这么残忍的场面绝非佛经里的故事,恐怕只有在刑狱大牢中才能一见,实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小竹屋中,蒙泊国师此举有何深意?正疑惑间,一个声音缓缓送入耳际:“这两名男子一人犯入室盗窃之罪,一人犯抢劫杀人之罪,所以受此酷刑……” 这说话声虽不辨来路,却极像蒙泊国师的声音,只是稍有些沉滞。小弦隐隐听到竹屋外蒙泊国师讲经声音犹在,心中大奇:“你是谁?” 那声音道:“许施主好,老衲蒙泊。” 小弦一呆:“那讲经的和尚又是谁?”旋即醒悟过来:“你会腹语术?” 蒙泊国师道:“老衲那不肖徒儿曾说起许施主聪敏过人,今日一晤,果然不假。”他语气平缓,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件事实,何况蒙泊国师人在竹屋外,小弦根本看不到他说话的表情,但小弦却能十分清晰地感应到他对自己的褒赞夸奖,仿佛能亲眼看到蒙泊国师唇边的一缕笑容,这份体验不但从未经历,更是闻所未闻。 小弦笑道:“大师说得是扎风喇嘛吧,嘻嘻,那时在擒天堡对他多有得罪,想必狠狠告了我一状。他可还好吗?” 蒙泊国师却道:“扎风从擒天堡回吐蕃后就被罚面壁思过,至今仍在闭关。老衲是从涤尘的口里第一次听到了你的名字,才对许施主动心一见。” 小弦一呆:“宫大哥,他,他如何不肖了?” “老衲五名弟子中,本来唯有涤尘最合吾心,可承衣钵,只可惜……”说到这里,蒙泊国师忽然吐出一句抑扬顿挫的藏语,而他一贯平实的语气中似也有一份叹息。 小弦听不懂那句藏语,忽想到初遇宫涤尘时他曾唤自己“杨惊弦”,并说是听了扎风喇嘛的描述。但听蒙泊语意,扎风根本没有机会提到自己就被罚面壁,以宫涤尘的高傲心性自然也不会特意去问扎风,他又是从何处听说自己从前的名字?难道果真是与御泠堂有关? 蒙泊国师又道:“许施主可知这屋中两幅画是何意么?” 小弦思索道:“大师说一人犯盗窃之罪,一人犯杀人之罪。嗯,这个吊起的男子想必是盗窃钱财的小偷,另一个定是杀人之徒。这两幅画莫非说得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 蒙泊国师道:“施主错了。” 小弦奇道:“怎么错了?” 蒙泊国师简短道:“铁签刺体、千刀万剐者犯得才是盗窃之罪。” 小弦一怔,蒙泊国师续道:“许施主想来已可见到门口那个‘法’字了吧?”从头至尾,他的语气始终平缓如一,甚至都没有发过一次笑声,但小弦依然可以从那不辨来路的语声感应到对方的神情百态。 小弦呆了一下,忽然醒悟过来:“我明白了,表面上盗窃虽比不上杀人罪重,却要看所盗是何物,所杀是何人?” “杀人者虽穷凶极恶,一命偿一命即可;而那盗者虽不过窃几十银两,却令一家数口贫困至死。其中罪孽轻重,自不可同日而语。”蒙泊国师依然不动声色,淡然道:“所以杀人越货,不过害一人之命,盗国窃权者,害得却是天下百姓!” 小弦沉思,蒙泊国师自此再无言语。 且说水柔清走入第一间挂着“佛”字的竹屋里,进屋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大大的围棋谱。棋谱足有五六尺方园,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棋已至中盘,黑子所占之位亦隐隐组成了一个大大的“佛”字。 宫涤尘随之入屋,立在水柔清身后:“清儿姑娘可懂围棋么?” 水柔清并不回身,略点点头:“稍知一二。” 宫涤尘笑道:“不知清儿姑娘棋力如何?这盘棋现轮黑下,可有起死回生之术?” 水柔清定下心神看谱。四大家族杂学极多,她在围棋上的造诣虽不比象棋,却也不弱于普通棋士。但见谱中黑白纵横,数条大龙纠结在一处,双方都无回旋之机,局势极为复杂。黑棋稍落下风,如今最关键处应该是将中腹棋筋做活,才可以继续对外围白棋保持攻势,可这块棋筋虽可两眼苦活,但势必将白棋外围撞厚,影响其余几条黑龙。只要一招落子不慎,便可能前功尽弃,再无翻盘的余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水柔清思考良久,也没有想出万全之策,一时沉吟难决。忽听宫涤尘淡然道:“清儿姑娘可知为何这盘棋以‘佛’为名吗?” 水柔清亦是极聪明,一时心里隐有所悟,却不肯在宫涤尘面前示弱,冷哼一声。宫涤尘也不以为意,自顾自道:“佛法讲究舍身成仁。一局棋有舍有弃,为了最后的胜利,原本无须看重几枚残子。只不过若是将这棋局换成了人间尘世,便有许多恩仇情怨夹杂在其中,欲弃无从,欲舍无力……” 水柔情猛然一震:对于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千年恩怨来说,每一个人都是一枚棋子,只要能求得最后胜利,舍弃原不足惜。只不过因为这被舍弃的棋子换成了自己的父母亲人,才变得如此的难以接受吗?喃喃道:“可我,应该怎么办才好?”这一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问得是应该如何着手这一残局,还是问日后自己应该如何去报这血海深仇。 宫涤尘笃定一笑:“对于棋者来说,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大可收拾残局再战山河;但对于陷于世情的凡夫俗子来说,恩怨纷扰原没有什么解决方法谈得上是‘最好’。所以,这一局说得并不是棋理,而是佛道!” 水柔清脑中一片紊乱:“那又如何?” 宫涤尘不语,上前双手轻拂,将那一张棋谱卷入袖中,转身出门而去。只留下呆立在竹屋中、忽然流下两行泪水的水柔清。 第179章 卿本佳人(5) “宫大哥,清儿在哪里?”看到宫涤尘走入竹屋,小弦急忙发问。 “你放心,我可不敢对你的清儿姑娘有丝毫不敬。”宫涤尘的目光中似乎有一份揶揄的笑意。 小弦脸微微一红,望定宫涤尘,一字一句道:“宫大哥,你会骗我吗?” 宫涤尘一愣,面对小弦真诚的目光,急智如他,一时竟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许久后才勉强点点头:“你想问我什么,我一定如实回答。” 小弦知道蒙泊国师会听到这一番对话,只好语含隐晦:“我与何公子见过泼墨王了。” 宫涤尘一震,冷笑一声:“他还好吗?” 小弦道:“他疯了,不停地画一个女子的像。而且,我知道……” 宫涤尘忽然抬手止住小弦的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小弦眼中又浮现出那温泉边上永生难忘的一幕,重重点头。宫涤尘长叹一声,缓缓道:“那一日,我之所以去温泉洗浴,就是因为……他的眼睛污了我的身子!” 小弦忽然大叫一声,眼中涌上一层蒙蒙的泪光,上前两步捂住宫涤尘的口:“宫大哥,你不要说了,我们是好兄弟,永远是!”事实上他的心中虽有无数怀疑,却也未想过宫涤尘果然直承其事。这一刻,既被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所感动,亦害怕再问出什么更难接受的真相。 宫涤尘轻轻拨开小弦的手:“我早告诉过你,有些事情当时不必对你说,但日后总会让你知道。只是,一旦到了这一天,我们却无法做兄弟了。” 小弦听宫涤尘说得郑重,吃了一惊:“宫大哥,我没有怪你啊。泼墨王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就算打死他,我也不会不认你做兄弟。”说到这里方才醒悟,如果泼墨王画得那名女子果然就是宫涤尘,那么自己这个“大哥”实是女扮男装之身,确实是无法再做“兄弟”。 想到这里,小弦不由松开抓紧宫涤尘的手,低声道:“难道,你,你真是个女子?” 宫涤尘苦苦一笑:“除了我的家人,你是第三个知道此事之人。” 听宫涤尘承认此事,小弦心中百般滋味涌上,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只是呆呆地问:“还有两人是谁?” 宫涤尘长叹一声:“一个是我师父,一个就是那已疯的薛泼墨。” 原来宫涤尘初入京师结交各方人物,并无人怀疑她女扮男装的身份。而宫涤尘身怀蒙泊国师那“试问天下”之题,对学富五车的乱云公子、书法极佳的泼墨王等人刻意结识,乱云公子也还罢了,偏偏泼墨王薛风楚善于绘画,对人物的形象神态把握细致入微,竟被他从宫涤尘平日的举止中瞧出蹊跷。不过泼墨王心计深沉,见宫涤尘谈吐不俗,更有蒙泊国师这个大靠山,不由见色起意,一面邀其游山玩水,一面百般挑逗,被拒后竟以宫涤尘女子身份要挟,宫涤尘一怒之下,方用离魂之舞将泼墨王迫疯。 也正因如此,才有了那日在温泉中洗浴,与小弦相识之缘分。 小弦听到蒙泊国师早知此事,登时去了顾忌:“好哇,宫大哥你瞒得我好苦,怎么赔我?”他“宫大哥”叫得顺口,一时也改不过来。而说到“赔”字时,两人都想到小弦当初不明就里,一意要宫涤尘“陪”他睡觉之事,又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宫涤尘轻笑道:“我欠你一首诗,还不够么?” 小弦噘着小嘴:“不够不够!我好不容易才有一个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你把他还给我。”说到一半,忽觉悲伤,自己从小就希望有这样一个大哥,谁知现在却变成了“姐姐”,可又想到以后再也不必担心宫涤尘与林青做“情敌”,一时又觉得放下一番心事,眼中泪光盈盈,嘴角却又露出笑容来。 宫涤尘何曾想到小弦这许多心思,只是感动他对自己的一番诚挚之情,正色道:“只要你不嫌弃,我永远做你的大哥也无妨。” “好,我们一言为定!”小弦伸出小指。 宫涤尘亦是心情起伏,她自幼女扮男装,诸多不便唯有故作冷漠保持距离,并无什么朋友。与小弦相识,一方面对方是个小孩子无须防备,一方面小弦的坦荡淳朴确实也令她心喜莫名。当下钩住他的小指,一字一句:“今生是兄弟,一世是兄弟!” 两人各自心情激荡,良久方休。 蒙泊国师那不紧不慢的语声忽然传来:“涤尘去吧,小弦和我也该走了。” 宫涤尘的态度一下子恢复平静,应了一声。转头对小弦道:“小弦,今夜你必须随我师父走,过几日我再与你联络。” “为什么?我不和他走。”小弦话音未落,宫涤尘已出指点在他胸口。小弦根本未想过刚刚对自己信誓旦旦的宫涤尘竟会突然出手,眼中闪过惊讶与不解,却无愤怒。他相信宫涤尘如此做必有原因。 竹屋一开,蒙泊国师大步走入。宫涤尘拜伏于地:“弟子不肖,只请师父答应一件事情。” 蒙泊国师似是看破宫涤尘所想,淡然道:“涤尘放心,就算为师性命不在,也必会护得许小施主的安全。” 宫涤尘不再说话,叩了几个头,转身离去。 小弦满腹疑虑却问不出口,蒙泊国师已将他抱入怀中,大步往门外走去。 门外百姓已散,蒙泊大师更不停留,连四间竹屋也不望一眼,径直南行。小弦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其势迅快至极,又觉得蒙泊双手中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托着自己,几乎就要沉睡去,迷糊中心底勉强浮起一句疑问:“蒙泊国师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蒙泊国师忽然低头望定小弦,缓缓吐出几个字:“不要怕,涤尘自会送那个小姑娘回京。而我们,去泰山绝顶!” 第180章 会凌绝顶(1) 正月十八,傍晚。 寂静的泰山脚下,却有一骑白马沿山道如飞驰来。马上之人身材高大,一身劲服,目光冷峻,唇边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意味深长的笑容。正是当朝大将军明宗越。 山道前立着一块丈许见方的大石碑,上刻四个大字:岱岳千秋。 白马来到石碑前,长嘶而起。明将军飞身下马,将白马栓在石碑上,同时以掌拍碑,陡然发声长啸。这一啸直震得夜鸟齐飞,松针雨落,山谷回响,良久方歇。 两大高手绝顶一战震惊朝野,早在半月前,朝廷五千官兵就在半里之外驻扎,先驱散山中猎户樵子,再封锁所有通往泰山的道路,整个泰山再无人迹,静等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两大高手。虽然泰山方园数十里,武学高手足有能力悄悄突破封锁潜入山中,但那样无疑将成为明将军与暗器王之公敌。 普天之下,只怕并无几人有此胆量! 但此刻,明将军啸声方停,那石碑顶端却移开一条裂缝,一只手慢慢探了出来,将一张纸卷插入明将军落在石碑上的手掌下。 此情此景本是奇诡至极,明将军脸色却是平静如常,并无惊疑之色,抬掌之时纸卷已粘在掌心,看似手抚额发,却已就着蒙蒙夜色将纸卷上的话看得清清楚楚…… 就算有人从远方山峰高处看去,也只能见到明将军拍碑长啸,以壮行色,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在那石碑中会另藏有人,竟用如此方法与明将军暗通消息。 看毕纸卷,明将军略一沉吟,手入怀中,亦取出一物,轻轻在放石碑顶端,低声淡然道:“三日内,若是水总管至此,拦住他,并将此物交给他。” 石碑内并无应承之声,但那双手却再度探出,把明将军留下的东西握住,正欲缩回,明将军忽又道:“且慢,另外传我一句话给水总管……”说到这里,明将军忽然停下声音,仰天思索,似乎在考虑措辞。半晌后口唇轻动,却无半分语声泄出,显然正在传音给碑中之人。 石碑上的那双手一震,明将军的信物几乎脱手。碑中人乃是明将军早早安排下的心腹,他既然能暗藏于泰山脚下碑身之中,又能避开五千官兵的搜索,无疑身怀不凡武功,更有一份定力,但听到明将军这一句话时,竟然亦失神至此,由此已可见此话的分量。 何况以流转神功之威力,明将军自然能确定周围半里内再无他人,所以才不怕对碑中人低声说话,但这最后一句转交给水知寒的话却宁可暗中传音,足见郑重。 碑中人停顿片刻,手指在石碑上轻敲数下,示意已收到命令,然后缓缓收回,石碑上的裂口亦再度封起,看起来再无一丝缝隙。 山顶上亦传来一记长啸声,并无明将军震落林叶之冲天气势,却是清朗激越,仿佛随大自然的山风而至。明将军心知是林青发声相邀,暗运神功,掌中纸卷已刹那间化为无数碎片,从掌指间落下。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峰顶,似是自嘲一笑,自言自语般道:“林青啊林青,想不到你我这一战,竟会如此多磨!” “啊,这一定是林叔叔的啸声。”一前一后两声长啸把小弦从睡梦中惊醒,只觉得身下空空荡荡,寒风掠体,禁不住打个冷战。茫然四顾,吓了一跳,原来他正平躺在一棵大松树的枝丫间,扶摇在他怀中发出一声低鸣。 这是一株百年松树,枝叶茂密,挺拔高大,小弦离地面足有一丈多高,以他的爬树本领或可下来,但稍有失手,必会摔得头破血流。连忙抓紧树桠,又以双脚盘稳身体,虽然一时尚无掉落树下之忧,背上的冷汗却已止不住流了下来。 蒙泊国师的声音从树下传来:“许小施主不必惊慌,老衲在此。” 小弦望着树下盘膝闭目打坐的蒙泊国师,心神稍定:“这是什么地方?” 蒙泊国师道:“此地名为十八盘,再往上走半个时辰,就是泰山绝顶了。” 原来三日前蒙泊国师带着小弦离开京师,一路上昼夜急行,于今日午后来到了泰安府。稍做休息后,蒙泊国师避开官兵大队人马,偶遇巡哨,便以“明心慧照”之法惑敌而行,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小路上山。 这里名为十八盘,乃是泰山登山道路中最为险峻的一段,共有石阶一千六百余级,两边崖壁如削,陡峭的盘路镶嵌其中,远远望去,仿似天门云梯。因其倾斜旋绕,曲折多弯,故得此名。 一路上小弦昏昏沉沉,直至到了此地,蒙泊国师方才解开禁制,将小弦放在大树顶上,自己则在树下运功调息。 小弦听到此处已近顶峰,大喜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快上山找林叔叔吧。刚才那一声长啸一定是他发出来的。” 蒙泊国师动也不动一下,淡淡道:“老衲便在此处等候明将军!” 小弦一呆:“大师等明将军做什么?难道……”他恍然大悟:“你也要找明将军比武吗?” 蒙泊国师却轻声道:“老衲早就没有什么争强斗胜之心了。” 小弦奇道:“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泰山?何公子想看林叔叔与明将军比武,林叔叔都不同意……” 蒙泊国师却是答非所问:“有些事情,到最后也只好用武力解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弦不明所以,随口道:“大师把我放下来吧,我保证乖乖的不乱跑。” 蒙泊国师道:“听刚才明将军的啸声在山脚下,以他的武功,算来大概无需一个时辰就可赶到此处。为免误伤,小施主还是留在树上为好。” 小弦一惊,听起来蒙泊国师确实有与明将军动手的意思,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这一路上除了吃东西与方便的时候,都被蒙泊国师点了穴道昏然沉睡,连话也未说几句,只是直觉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又想到与宫涤尘在京师重遇的情形,心里许多疑问都不及询问,蒙泊国师既然与明将军为敌,就应该是自己的朋友:“那我们现在说说话吧,晚辈有许多问题想请教大师。” 蒙泊国师不语,只是微微颔首。小弦本想问关于宫涤尘之事,但不知怎么,得知她是女子身份,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转转眼珠,思索着应该如何把话题绕到宫涤尘身上。 “大师,你可知道御泠堂么?”小弦终于开口。 蒙泊国师的回答只有两个字:“知道。” 小弦只怕蒙泊国师不理自己,心想只要你回答问题,不怕问不出来:“大师远在吐蕃,又如何知道中原武林十分隐秘的御泠堂呢?” 蒙泊国师回答更是简明:“天下原无不透风之墙。” 小弦不得要领,心想宫涤尘提及蒙泊国师亦知她身份,嘻嘻一笑:“大师可收女弟子么?” 蒙泊国师沉声道:“涤尘曾对老衲说过,许施主若是问关于她的事情,无需隐瞒。” 小弦想不到蒙泊国师如此回答,暗自摇头失笑。或许面对这位精通佛理、大智若愚的高僧,任何心机都无用处,倒不如开门见山,直接切入主题:“大师明知宫,宫大哥是女孩子,为何还要收他为徒?” 蒙泊国师竟然破天荒般叹了一口气:“老衲曾欠她父亲一个人情,所以明知她身世复杂,仍是倾力教诲。” “宫大哥有什么身世?” “许施主既然提到了御泠堂,难道不知南宫世家么?” “啊!”小弦大吃一惊,几乎从树上摔下来:“难道宫、宫大哥是南宫世家的后人?她的父亲就是御泠堂主?” “不错。”蒙泊国师道:“涤尘本是复姓‘南宫’,为避人耳目,所以才以‘宫’为姓。” 小弦早就怀疑宫涤尘与御泠堂的关,却从未想过宫涤尘来历如此惊人。忽又想起一事:“大师曾说宫大哥是不肖弟子,莫非就是因为这缘故?” 蒙泊摇摇头:“人之出世原是身不由己,倒也无可怪责。老衲只是恼她经过这许多年的清修,仍是堪悟不破,非要执意做那堂主之位!” “宫大哥就是御泠堂主!”小弦瞠目结舌,只觉得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无过于此。难道鸣佩峰前那一场惨烈的棋局都是宫涤尘一手操纵的,水秀之死也出于她的授意,如果真是这样,他宁可从来没有听到这个惊人的秘密。 然而,看着蒙泊国师沉稳的神态,不由小弦不信。良久后,小弦才结结巴巴地继续问道:“那她父亲就不做堂主了?” 蒙泊国师道:“南宫先生为寻御泠堂圣物‘青霜令’,十二年前远赴西域,虽找回青霜令,却已身中奇毒,自知命不长久,临终前才托孤老衲。而这十几年来,御泠堂主本是涤尘之兄南宫逸痕,但他已失踪三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半亦出了意外……” 小弦急道:“难道这三年御泠堂主就是宫大哥?你可知在入京之前,她是否还去过其他什么地方?” 蒙泊国师道:“这些年涤尘一直陪我在吐蕃,偶有外出,几日就归。” 小弦松了口气,至少鸣佩峰之事与宫涤尘无关,又问道:“那么宫大哥可与御泠堂四使有什么联系?” 蒙泊国师缓缓道:“涤尘曾告诉老衲她并不知晓御泠堂详情,如有选择也并不愿意掺与其中。只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她已是南宫世家的唯一传人,这个堂主的位置也非她莫属。 小弦喃喃道:“可她到底想领着御泠堂做什么呢?” 蒙泊国师垂首合十:“老衲只知三年前她曾得到过兄长南宫逸痕所留下的一件信物,据说与那青霜令颇有关联,三日前留在京中便是为此。其余事情,老衲皆不知情。” 小弦心念电转:怪不得宫涤尘虽然初次入京亦要易容更装,想必因为简歌、白石等人曾见过她兄长南宫逸痕,只怕从相貌上瞧出兄妹相似之处。简歌简公子既然名列青霜令使,青霜令多半就在他手里,难道宫涤尘只是意在夺回青霜令? 蒙泊国师似是瞧出小弦心中所想:“许施主尽可宽心,老衲十分了解涤尘,她若无慧心,绝不可能将‘虚空大法’修至‘疏影’之境。所以虽有离奇身世,却绝不会无缘无故惹来江湖风波,更不会妄害他人。” 小弦勉强一笑:“晚辈自然相信大师识人之能,若无慧眼,亦不会品评出京师六绝。” 蒙泊国师不紧不慢地道:“老衲确实曾对涤尘提及过京师人物里只看重五人,却不知许施主所说‘京师六绝’为何?” 小弦奇道:“将军之手、清幽之雅、知寒之忍、凌霄之狂、管平之策、泰王之断,这难道不是大师所说的‘京师六绝’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蒙泊国师摇头道:“前五人不错,泰王之断是什么?” 小弦一惊,如果蒙泊国师只提到过“五绝”,宫涤尘又为何要把泰亲王加在其中?宫涤尘也不至于用这样的方法讨好泰亲王,那么她刻意召开清秋院之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看起来绝不仅仅为了解答蒙泊国师的那一道“试门天下”的难题……刹那间,小弦恍然大悟:清秋院之会让明将军与林青订下了战约,泰亲王也有机会在京师中翻江倒海,而宫涤尘正是要激起泰亲王的骄傲自得之情,从而诱其谋反。 枕戈乾坤,唯恐天下不乱。——这正是御泠堂的一贯作风!宫涤尘身为堂主,果然深谙其道。她究竟是要助明将军登基,还是趁乱夺回青霜令,抑或另有目的? 一念至此,小弦恨不能背生双翅,立即飞回京师,朝宫涤尘问个明白。 这一刻,小弦心底已产生了无数对宫涤尘的怀疑。她曾亲口答应过自己,绝不会与林青为难。如果宫涤尘连这一点也无法做到,那么再也无法坚持对她的最后一丝信任。 想到这里,小弦双目赤红,大声问道:“蒙泊大师,是不是宫大哥让你来泰山的?” 蒙泊国师的回答却大出小弦意外:“此事与涤尘无关。早在一年前,老衲就在为今天做准备。” “大师,你到底要做什么?” 蒙泊国师面容肃穆,抬首望月,一字一句道:“改变气运!” 小弦被蒙泊国师神情所慑,略微一窒:“大师说得是什么气运?” “万物、众生、国家、民族……皆有气运。”蒙泊国师眼中射出一道似可刺破暗夜的光芒:“也包括名动天下、今晚决战的两大高手。” 小弦一愣:“大师是说林叔叔和明将军吗?奇怪,你又不是神仙,凭什么知道那些鬼神难测的气运。难道能算出林叔叔和明将军的胜负?” 蒙泊国师深深吸了一口气:“老衲早知,泰山绝顶之战,明将军必败!”这轻声吐出的一句话,却几乎震破了小弦的耳膜。 小弦愣了一下,他反应极快,立刻想到如果蒙泊国师真能算出明将军必败,那么他改变气运之举岂不就是要对付林青,喘着粗气大声叫道:“你怎么能这样,快放我下来……”小弦才一开口,蒙泊国师袍袖轻拂,语声顿时中断。 第181章 会凌绝顶(2) 当初在汶河小城时,追捕王亦曾用上乘内力迫得小弦无法呼吸,讲不出话来。但蒙泊国师的做法却不相同,小弦不停地说着话,声音却无法传出,周围仿佛立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厚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说着什么,甚至可以感应到喉间与胸腔中的颤动,却无法用耳朵听到口中传出的每一个字符,这种奇特的感觉,就如同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捂住耳朵,每一句话仅在脑中回响不休,根本不似从口中发出。 蒙泊国师淡然道:“许施主不必叫嚷,老衲绝不会对暗器王不利,只要你平心静气,老衲立刻收功。”看小弦点头应承,又解释道:“明将军即将来此,被他听到有人在此原也无妨,但就怕他一意与暗器王决战,刻意避开老衲,那就不好了。” 小弦身边的压力霎时移去,拍拍胸口,放低声音:“大师想要怎么改变气运?” 蒙泊国师反问道:“老衲自幼出家,原不过是光明寺中一个普通的僧人,许施主可知老衲为何有目前的成就?”此言虽有自傲之意,他却说得不温不火,似乎只是在陈述人人皆知的事实。 小弦惑然摇头。蒙泊国师续道:“瞽者善听,聋者善视,这世间每一个人、每一种生灵都有自己最特别的能力。而对于老衲来说,则是可以在梦中预知一些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这种感觉由生而来,起初还不以为意,只当是凑巧,梦境时有时无,预测的事件或大或小,大多并无差池。随着年龄渐长,反令老衲心生惶惑,恐遭天谴,宁可将所感应之事封存胸中不对人言,直至老衲三十岁,精研了吐蕃黄教七卷十五经后,悟知世上万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与机缘,才明白这能力对于老衲来说虽是福祸难辨,但若能以此渡化世人移凶避祸,却不失为一件功德。于是老衲潜心修习佛理,并借入定参禅之机充分体验自身异能,亦因此而创出‘虚空大法’……” 小弦半信半疑,喃喃道:“莫非那些未卜先知的神仙就是这样?” 蒙泊国师道:“老衲仍是凡夫俗子之身,或许是冥冥中的真神借我之体喻示世人罢了。而且这预测并非随心所欲,只是偶尔令老衲灵光乍现。” 小弦见蒙泊国师说得有板有眼,渐渐信之不疑,忽又兴奋起来:“难道你梦见了明将军败给了林叔叔?林叔叔可是用偷天弓打败他吗?” 蒙泊国师沉声道:“那只是一种隐隐悬于脑中玄妙的提示,可意会不可言传。正如我们看见了远处的一座山,相信其后定然还会有更高的山峰,却不知那更高的山峰是何模样。所以,老衲可以感觉到明将军的失败,却并不知因何而败。” 小弦挠挠头:“可大师刚才说要改变气运,难道你不希望明将军失败?” “那是因为一年前,老衲忽生出一个感应。数年内明将军将再度兴兵征战,血流成河,尸内积山,而这一次的目标,却是我吐蕃境内的几十万子民。明将军与暗器王之胜败与老衲无关,老衲所关心的,只是那些无辜百姓的命运与天下苍生的气运。”说到这里,蒙泊国师少见地一声叹息:“天意难测,有些事情或许根本无可更改,但老衲仍想勉力一试。” 小弦本就痛恨人与人之间残忍的战争,此刻对悲天悯人的蒙泊国师既敬且佩:“大师想点化明将军么?” 蒙泊国师摇摇头:“中原第一高手、朝中大将军岂能被老衲只言片语点化?或许只能凭武力解决。” 小弦犹豫一下:“明将军被誉为近二十年来天下第一高手,大师可有把握制住他的流转神功?” 蒙泊国师抬手在地上划了一条线,他并未用上内力,线条入地不深:“如果许施主不用手擦除,有何方法能令这条线变短?” 小弦脑筋急转,一时虽想出了无数花样,比如吹口气引来尘埃遮盖等等,但看蒙泊大师法相端严,心知必另有巧妙的方法,不敢胡乱开口。 蒙泊国师指尖一挥,又划了一条略长数分的线,一长一短的两线并行。小弦醒悟过来,拍手笑道:“对了,这样看起来原先那条线似乎就短了一些。” 蒙泊国师淡淡道:“比武争胜也是一样,根本无需顾忌对方有多强,只要能比他做得更好,便足够了。”作为被吐蕃子民敬为天人的大国师,他无疑有着一份强烈的自信。 小弦心潮起伏,蒙泊国师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却令他有一份难言的领悟。 蒙泊国师徐徐道:“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老衲亦十分推崇‘将军之手’,唯恐失手反而会引起更大的灾祸。所以虽然一年前就有此感应,却还是等到现在方才入京。” 小弦问道:“难道这一年大师武功大进,足有能力击败明将军?” “老衲执意要替吐蕃子民消除这一场弥天大祸,任何手段也在所不惜。只恐力有不逮,所以还要借助两个人的力量。”蒙泊国师面无表情,目光盯住小弦:“一个是许施主,一个是暗器王。” 小弦一脸诧异:“我?我能做什么?”难道蒙泊国师这样的高僧也相信自己是明将军的“命中克星”?所以才特意带自己来到泰山……而听蒙泊国师的语意,既然明将军失败已命中注定,又何谈改变气运?难道蒙泊国师打算与林青联手杀了明将军?小弦越想越惊,脱口叫道:“大师想要如何?林叔叔要公平胜过明将军,你可不能乱帮忙……” 蒙泊国师口中低低吐出一句藏语。小弦依稀记得在京城外那挂有“法”字的竹屋听到的是同一句话,尚不及开口询问,蒙泊国师忽然出指遥遥一点小弦,然后垂首闭目,就此入定。 小弦中指,霎时口不能言、全身动弹不得。他怀中的扶摇发觉主人有异,亦是轻轻一震。但不知是因为那愈来愈黑沉的夜色、还是因为那弥漫的幽旷之气,小雷鹰似乎也感应到了一份凝重的气氛,老老实实地伏在小弦怀里,一声不出。只是用一双鹰目盯着主人不停眨动的双眸,鹰喙时而轻触一下他紧张而兴奋的脸容…… 泰山最高处名为玉皇顶,从山脚下沿山道直上,途经岱宗坊、斗母宫、壶天阁、中天门、云步桥等数处各有情趣的风景。但明将军一路上并不停留,不过一个时辰,已来到了泰山十八盘。 堪堪走完数百台阶,明将军心中忽起警觉,抬头望去,但见夜雾深锁的山腰,眼前上千石阶不见尽头,仿佛直通云霄。而在距离他约六十步外,在那陡峭的石阶边,赫然有一位盘膝而坐、双掌合十的老僧人。 对于明将军这样的高手来说,即使有人暗藏一侧,至少也可令他早早感应到山风拂衣的声响、目光遥望的灼热、甚至包括毛孔皮肤的呼吸……但这一次,老僧出现得如此突兀,就如凭空变出来一般,而在相遇之前,那老僧仿佛已化为这山景、夜风、松涛、云海的一部分,令人根本无从察觉。 明将军出道近三十年来,第一次有人距离如此之近方被他发觉, 山风吹拂老僧宽大的僧袍,隐显高大魁梧的身材。但他肃穆的面容却在明将军出现的刹那有一丝扭曲,依然闭目合十,忽缓缓开口道:“你来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听在耳中,却如同三柄铁锤,重重击在明将军的心里。 明将军脸色不变,朗然大笑:“蒙泊国师,名不虚传。” 蒙泊国师骤然睁眼,双目开阖间闪过一丝奇异的红光,迎上明将军冷如刀锋的眼神。 就在两人对视的一刻,明将军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横掠的山风中另有一股向上的浮力,将蒙泊国师的身体托于半空……随即他就真的发现,蒙泊国师姿势不变,依旧是盘膝合十的模样,但他的身体已然腾跃入半空,往自己疾速扑来。纵然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此刻亦有一分猝不及防的恍惚,竟分不清这到底是因为眼中所见而得来的印象,还是因为自己的想像才引发了对方的行动。 令对方不知不觉中产生时间与空间的误差,从而一击功成。这正是“虚空大法”之无上奥义! 最奇怪的是蒙泊国师这凌空一跃气势惊人,却并没有激起半分劲风,仿佛他那高大的身形已化夜色中的一片虚无,无声无息地掩近明将军。 就算明将军身经百战,也绝未想过蒙泊国师乍一见面便先行出手。此举虽谈不上偷袭,无疑大不合吐蕃国师的身份。此刻明将军身处石阶之上,左右皆是崖壁,根本无从闪躲,除非往后急退以避锋芒。但他心知蒙泊国师居高临下,可将武功发挥至顶峰,自己稍有怯战之意必令对方气势高涨,纵然能无恙闪过第一招,却再也无法抢得先机。 明将军虽惊不乱,神情镇静,脚步急停,屈膝沉腰,微微下蹲数寸,双手由内而外翻为阳掌,十指交叉,虚按胸前半尺空处,手臂似曲似张,怀抱若驰若闭,全身肌肉尽数绷紧,却在力道将泄体的一刹强自收缩,那情形就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线拉扯住他即将凌空飞起的身体,只要再稍加一分外力,便可脱开绑束,冲天而出。 这瞬息间,明将军的面色由青至白至红急变,流转神功已汇聚双掌。面对出道以来少见的大敌,他不得不尽出全力一战。 蒙泊国师来势极快,在空中却一直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飞临明将军身前五尺时,方才发出一声低沉的佛号,身体蓦然舒展,四肢箕张,仿佛在突然伸了一个懒腰,而他空门尽露的胸膛,则正对着明将军蓄势待发的双掌。 难道蒙泊国师竟敢用血肉之躯抵挡明将军的流转神功? 就在明将军双掌快要接触到蒙泊国师胸口千钧一发之际,蒙泊国师一声狂啸,张开的四肢闪电般弹回,身体在空中不可思议地一滞,蓦然缩成一个圆球,而弹回的双手双腿则不偏不倚地封在明将军双掌进击的路线上。 与此同时,一道厚重沉凝的气墙后发先至,带着山崩海啸般的撕裂之声,撞在明将军的护体神功上。仿佛刚才蒙泊国师从石阶上纵跃而起后带起的劲风,直到此刻方才赶至对战者身畔。 明将军亦在同时发出一声大喝,须发皆扬,横于胸前的双手左掌缓收、右掌疾发,闪电般击出。这一掌没有任何花巧,偏偏却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那是因为右掌在行进过程中以肉眼难辨的节奏不停挥摆,引起周围空气的急速颤动,乍看之下才令人生出这样的错觉。 明将军的单掌,是否能接下蒙泊国师的四肢齐至?中原与吐蕃两大绝顶高手在泰山十八盘上全力交手,会否立判生死? “砰”得一声巨震,蒙泊国师左手与双腿皆击在空处,却迫得明将军的右掌再无变招余地,两人右掌结结实实地硬碰一招。蒙泊国师的身体弹起一丈余高,堪堪撞在崖壁上。蒙泊国师双手齐出,在空中抓住一根垂下的藤蔓,腰腹用力,身体不停上下翻腾着,越升越高。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而明将军面色惨白如雪,呼吸短而急促,目光望着崖壁上的蒙泊国师,既不追击,亦无退缩,冷然道:“想不到初次相见,国师就送上如此大礼!” 蒙泊国师没有回答,竟就此消失在夜色中。 在明将军的脚下,几级石阶尽碎。而距离他前方几步处,殷红的鲜血斑斑点点,映在青色的石阶上,触目惊心。 小弦人在树顶,虽然眼可视物,却根本未看清明将军与蒙泊国师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交手。但随着这一招击实,扶摇兀然振羽高飞,复又匆匆钻回小弦的怀中,神态竟是前所未有的惶急。而小弦则是口鼻一窒,周围的空气似乎一下子被抽干,全身忽然酸麻难耐,仿佛被无数把锋利的小刀轻轻刺中。若非他被点穴道口不能言,定会叫喊出声…… 明将军静立片刻,再度沿石阶缓缓前行,当经过小弦藏身的树下时微微一停。小弦心中一紧,知道已被明将军发觉。虽然前几次遇见明将军时他都是和颜悦色,但此等情形下相见,谁知道他会如何对待自己? 明将军却仅仅停顿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异常之举,再深吸一口气,面色如旧,缓缓拾阶上山而去。 小弦稍稍放下心来,只觉眼睛酸涩无比,明明望着空气中无尘无埃,却又能感应到有许多细小的、看不见的颗粒从空中悠悠落下,仿佛依然在延续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明将军与蒙泊国师这番交手虽然如眨眼般短暂,但在小弦的感觉里,竟是如此漫长无休。 小弦正胡思乱想间,忽然身体一轻,穴道已被解开,蒙泊国师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他身边。 “若非老衲亲身尝试,无论如何想不到天底下竟有这般霸道的内力。好一个流转神功,好一个明将军!”蒙泊国师自言自语般喃喃道,略带懊恼的神情中似乎还有一份被对手激发的斗志。 小弦听着蒙泊国师粗重的喘息声,望着石阶上的血迹,猜测这一战只是怕是蒙泊国师败了,轻声问道:“大师伤得重么?” 蒙泊国师却道:“许施主不必担心,流转神功虽然厉害,却未必能伤得了老衲。只是因为老衲强运‘虚空大法’之第四重‘陵虚’,才被自身功力反挫,尽管现在只余七成功力,并且绝不能与人动手过招,但只要休息十日,便可无碍。”一言未毕,又是几声轻咳,嘴角流下一丝血线。 第182章 会凌绝顶(3) 小弦本对蒙泊国师不无敬意,但听他明明咳血负伤,更是只余七成功力,口中却还如此强硬,心里反而隐隐生出不屑之意。蒙泊国师把小弦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也不多做解释,指着远处一座小山峰道:“那里应该可以看到明将军与暗器王决战的情景,久闻暗器王的偷天弓之名,却不知是否真有传闻中令鬼神皆惧的威力?” 小弦大喜:“原来我们还可以亲眼看到他们决战啊,现在就去吧。” 蒙泊国师道:“明将军武功如此厉害,为何你却不为暗器王担心?” 小弦嘻嘻一笑:“大师你不是说此战林叔叔必胜吗,我当然相信你。”话虽如此说,但见到蒙泊国师一招内败给明将军,似乎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本事,对他的预测也不免产生了一点怀疑。 蒙泊国师眼望苍穹,眉稍纠结,不知在想着什么。两人各怀心事,静默一会儿,蒙泊国师忽生感应,伸指按在小弦唇边。 小弦知机,立刻将呼吸放轻,凝神往树下看去…… 只见一道黑影鬼魅般从树下飘过,投入一片密林中,再无任何动静。若非蒙泊国师耳目极好,只怕会当做是什么山中野兽。 “他是谁?不是只有林叔叔和明将军能进入泰山么?”等那道黑影去远后,小弦在蒙泊国师耳边轻声询问道。 蒙泊国师脸上现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看来,想要明将军性命的人,并不止老衲一个。” 明将军缓步走过十八盘、南天门,再行一炷香时分,山道已尽,眼前豁然开朗,林木插天,潺溪静淌,已至东岳泰山最高峰——玉皇顶。 峰顶上一片寂静,一位蓝衣人懒洋洋地靠倚在一棵大树边,英俊的面容上挂着一份似有似无的笑容,令人心生亲近,正是暗器王林青。 “明兄终于来了。”林青望见明将军,含笑相迎,但见到明将军的神态略显委顿,似已负有内伤,愕然止步发问:“半山腰是何人?” 林青早听到山腰之声,知道来者孤身一人与明将军交手一招,却未想到竟可令明将军负伤。要知明将军一路上山准备与林青决战,已臻至最佳状态,纵然数名武学高手蓄势偷袭,也未必能抵挡住流转神功反击之力,由此来看,对方武功亦达到了超一流的境界,普天之下,有如此能耐者屈指可数。 明将军苦笑一声:“是吐蕃的蒙泊国师,他也未能讨到便宜,三五天内,应该绝无能力再与人过招。” 林青明亮如星的双眸微微一眯,就像两把锋锐的宝剑:“既然如此,我可以再等几天。”虽然早在两月前就订下了战约,但堂堂暗器王当然不会趁明将军负伤之际出手。 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欣赏:“林兄不必如此,早定好的时间岂能不遵?现在离子时尚有近一个时辰,已足够我回气了。” 林青微微一笑:“明兄未免太自信了吧。此战小弟已等了六年,自然不在乎多等几天,即便正月十九之约无可更改,却也未必非要是子时……”他目光精准,瞧出明将军之伤并非表面上的若无其事,恐怕有一日的时间也不一定能复原,故有此言。 明将军哈哈大笑:“林兄勿急,在交手之前,我还要先说明两件事情。” “明兄请讲。” “第一,京师形势早已在我掌控之中,无论明某些战胜负如何,都不会影响大局,林兄尽可全力出手,无须有任何顾忌。” 林青长吸一口气,脸现肃容,只说了一个字:“谢!” 明将军继续道:“第二,虽有五千官兵封山,但此刻的泰山之中,绝不仅仅有你我二人,除了蒙泊国师,另外还有藏有数名高手。虽然我们现在感应不到他们的存在,但我可保证,待你我战罢,下山途中必会遭遇意想不到的伏击!” 林青眉梢一挑:“泰山方园数里,将军今夜初至,如何能知道得如此详细?” 明将军叹道:“实不相瞒,泰山之中亦早留有眼线,不会放过任何上山之人的踪迹。并非明某信不过林兄,而是迫于京师形势,不得不如此。事实上这两个月中表面看来将军府毫无行动,任凭泰亲王布置,其实暗地里博虎团精兵早已分别混编在禁军之中……”以往明将军率军出征,帐下有一支二百人的亲兵,皆是武功高强、智勇双全的忠诚死士,人称“博虎团”。明将军回京为防当朝皇帝之忌,特意下令解散博虎团,而实际上这二百人却是化整为零,安插在京师与全国各处,只需明将军一声号令,便可集结起来。随着泰亲王谋反之意渐浓,这二百死士亦成为明将军扭转京师形势的潜在力量。 而山脚下藏身石碑中的那人,也正是博虎团中一名精通缩骨之术、心志坚毅的死士。 林青一摆手:“事关将军府之机密,明兄不必多言,小弟信得过你,也无意沾染京师权利之争。” “可惜林兄虽是浮云野鹤的性子,偏偏有人却不想让你逍遥。”明将军呵呵一笑:“在山脚下我接到心腹秘报,这五日内他已见到七名高手潜入泰山之中,估计总共至少应该有十余人,林兄可知他们是何来历,有何动机?” 林青冷笑:“这些人好大的胆子。按理说泰亲王与太子在京师自顾无暇,应无可能再派人来此,莫非是江湖上的高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明将军道:“我本亦是如此想。但从京师临行前却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综合考虑,已大致猜出一些端倪。”他沉沉一叹:“京师三派之争愈演愈烈,大家只顾着扩充自己的实力打压对方,却都忽略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才是最不希望我活着回到京师之人。” 林青一震,思索道:“山下五千官兵绝非摆设,偶尔一两个高手潜入还情有可原,断无可能十余人齐至不被察觉,多半是官兵有意放行,由此看来……”说到这里,明将军已是缓缓抚掌,两人彼此对视一眼,更加肯定了这个判断,林青轻轻一叹,没有继续说下去。 明将军沉吟道:“所以,你我一战后,败者固然元气大伤,胜者也绝不会轻松。而等到那时,这十余名高手再择险地一齐出手……嘿嘿,只怕过不了几天,你我在泰山绝顶之上同归于尽的传闻就将传遍江湖。” 林青剑眉一扬,手指左方不远处一座小山峰:“那里名为观日峰,据说可见到东海日出之景。小弟先行告辞,今夜明兄好好休息,明晨五更你我便在观日峰相见,不知明兄意下如何?” 明将军先是一怔,立刻明白了林青的意思:“久闻泰山日出奇观,若能在观日峰头与林兄一战,于愿已足。”又淡淡一笑,悠然道:“不过明某还要提醒一下林兄,杀人容易,留活口无疑会耗费更多的体力,可莫不等我出手,林兄就先行倒下了。” 林青哈哈大笑:“小弟从不自命侠义,生死关头亦不会有妇人之仁。”手抚偷天弓,头也不回地下山而去。 蒙泊国师自知内伤颇重,不宜与人动手,带着小弦小心翼翼地避开山中暗藏之人,等来到那座无名山峰上时,已近初更。 两人找个山洞,刚刚坐定,就有一声惨叫从山下遥遥传来。小弦听得真切,一惊:“这是什么声音?” 蒙泊国师颇为赞赏地点点头:“暗器王果然是个英雄!” 小弦睁大眼睛往山下望去,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清楚:“是林叔叔吗,他在和什么人交手?” 一道亮光从山中传来,似是宝剑宝刀反映月光所致,旋即又听到几声惨叫。小弦大奇:“这些人到底是谁?林叔叔为什么要和他们动手?难道是将军府的人?” 蒙泊国师道:“许施主恐怕猜错了,这些人非但不是来自将军府,反而是对付明将军的。” 小弦惊道:“难道是泰亲王的人?” 蒙泊国师摇摇头,缓缓道:“京师之中,最忌明将军之人并不是泰亲王与太子,而是当今天子!若是老衲所料不错,这些人都是大内高手。” 这句话登时震醒小弦。京师三派之间的矛盾说到底就是权利之争,而无论谁总揽大权,都是当今皇帝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所以趁明将军与暗器王泰山决战之机,另派大内高手暗中行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京师诸人沉陷于彼此争斗中难以自拔,反倒是来自吐蕃的蒙泊国师将其中的关键看得一清二楚。 小弦依然不解:“可是,这些大内高手既然要对付的是明将军,为什么反倒先和林叔叔动手了?” “所以老衲才赞一声暗器王英雄了得!”蒙泊国师慨然道:“明将军受老衲一掌,已受内伤。暗器王不愿乘危出手,所以代他解决这些人,自己也不免有所消耗,好让决战变得公平些。” 小弦恨声道:“这算什么公平?明将军只不过和大师交手一招,林叔叔却要与这些大内高手生死决战,说不定受得伤会比明将军更重……”说到这里,自觉颇有些瞧不起蒙泊国师的意思,悻然收声。 蒙泊国师道:“许施主不必多疑。老衲那一掌,已足令明将军死在暗器王之手!” “啊!大师那一掌如此厉害?”小弦吃了一惊,回想十八盘石阶上两人交手的情形,似乎只是蒙泊国师吃了大亏,并未瞧出明将军受到什么了不得的伤害,对蒙泊国师的话不免半信半疑。 蒙泊国师并不多解释,眼望黑黝黝的山中不时闪现的亮光,计算着林青出手的次数:“七、八、九……唔,绝顶之战最大的可能只会是两败俱伤,那时纵然明将军与暗器王并肩联手,也绝难抵挡这些大内高手的袭击,此计本是狠毒。但可惜他们为免暴露行踪,不得不分散隐藏在山岭各处,每个人的武功虽可算是一流,单打独斗却差了暗器王一筹,纵然有顽抗之力,最终亦难逃被逐一击毙的命运……” 小弦惊道:“林叔叔杀了他们?这又何必?” 蒙泊国师漠然道:“皇帝无故杀妄大臣,自难让天下人心服,事后绝不会留任何活口。而一旦事败,天子为求声名,不计代价也会杀人灭口,这些大内高手此刻不死,明将军与暗器王日后都会有甩不掉的麻烦,或许还会连累他人。所以暗器王下手虽辣,却是明智之举,表面上只救了三个人,其实却救了更多的无辜……” 小弦忍不住插言道:“三个人?除了林叔叔和明将军,还有一个是谁?” 蒙泊国师轻声一叹:“许施主身无武技,老衲如今已不宜与人动手,那些大内高手事后绝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暗器王不但救了他自己,也救了老衲与许施主的性命。” 小弦听得一知半解,茫然点头。突然体会到蒙泊国师的话外之音:明将军似乎已注定要死在林青之手!蒙泊国师为何有如此把握?他与明将军对得那一掌,到底有什么神奇的秘密? 惨叫一共响了十三声,等林青踏上观日峰时,已近四更。 林青一身衣衫虽已湿透,左肩、右腿上亦挂了彩,面容上却是神采奕奕,不见丝毫疲态。这三个时辰内他不但搜遍大半个泰山,还分别与十三位武功一流的大内高手交战,经过这一番激斗,潜能尽数被激发,体力虽消耗大半,对武学的理解却又深了一层。 明将军盘坐山顶上,望着走来的林青微微一笑:“看此情景,现在轮到明某给林兄留一些调息的时间了。” 林青哈哈大笑:“这十三人加起来,只怕也及不上蒙泊国师的‘虚空大法’。”话虽如此说,但明将军已运功良久,此消彼长之下,林青亦知现在的自己难以抵挡明将军的流转神功。 明将军眉头略锁:“不过我总觉得蒙泊国师当时未尽全力,却宁可咯血负伤远遁,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 林青道:“这些先不去管它,我只怕这山中尚有漏网之鱼,虽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但若是回报京师,只恐后患无穷。” 明将军大笑:“林兄果然不懂为官之道。纵有漏网之鱼,事后也只会逃得越远越好,一旦入京,等待他的只会是杀头大祸。” 林青一想也是道理,毕竟明将军军权在握,只要他不公然挑破皇上派人伏杀之事,皇上亦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势必将那些大内高手尽数灭口。面对即将到来的与明将军的决战,林青不再多言,盘膝坐在明将军身前五步外,闭目调整体内紊乱的内息。 明将军望着林青英俊的面容,低声道:“林兄如此托大,不怕明某趁机出手吗?反正此刻并无外人在旁,事后就说你败于我手,又有谁知真假?” 林青眼也不睁,悠然答道:“明兄何必开我玩笑。莫说你并非这样的人,就算你有此想法,恐怕也无法抵挡与小弟尽力一战的诱惑吧。” 明将军轻轻叹道:“林兄可算我平生第一位知音。不过,我此时却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微一停顿,缓缓道:“我怕自己会真的败了!” 林青淡淡道:“求败不正是明兄的目的吗?” 明将军沉思良久,方才开口:“林兄错了,我并不是想求败,而是希望面对失败时可以激发我求胜的欲望,从而在武道之荆途再踏前一步!” 林青微笑:“有此顿悟,明兄已跨出了新的一步。”明将军闻言一怔,亦抚掌而笑。 林青续道:“小弟于昨日清晨到达泰山,在玉皇顶等待明兄的这一日的时间里,明兄可知小弟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什么?” 第183章 会凌绝顶(4) 明将军摇头:“请林兄直言。” 林青蓦然张开双眼,直视明将军:“六年前在幽冥谷一战历历在目,我在想:第一招,应该如何出手?” 高手之间的武功对决,第一招往往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以强凌弱大多先发制人,以雷霆之势一举摧毁对手;以弱击强则多是后发制人,故露破绽诱敌强攻,伺机寻隙反击;但当两个同级别的高手相遇时,如何能从对方完美的防御中找出破绽才是第一个难题。 明将军长声一叹:“这亦是我的困惑,不知林兄可想出什么结论?” 林青道:“小弟的结论是:只有等到出手的那一刻,才会知道何时是出手的时机。” 这一句看似矛盾的话,却令明将军眼睛一亮,沉吟良久后吐出一句更为古怪的话:“所以,我们不必去想应该何时出手,而是应该等待某种神秘的机缘唤醒彼此出手的欲望!” 林青含笑不语,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双眼。只有在绝顶之战即将到来的一刻,两个似敌似友的“对手”才能体会这蕴藏着武道奥秘的语言。 这之后,林青与明将军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各自屏息静气,一面调整内息,一面等待着那“神秘的机缘”。 五更将至,天空蓦然黑暗下来,这是黎明前最阴沉的虚无,亦是光明君临大地前最浓重的色彩。 小弦再也按不住满腹疑惑:“大师,你是不是给明将军下了毒?” 蒙泊国师不答反问:“何为虚空?” 若是平时,小弦定然想也不想就给出一个答案。但这一刻,却是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蒙泊国师自言自语般道:“记忆或是虚空,然而每每回想过去难忘的情景,我们可以重新感觉到那时的山之雄奇、水之晶莹、花之色香、风之气味;梦境或是虚空,却不时与日夜所见吻合无间,固可一梦黄粱,恍惚匆匆一生,亦可避隐田园,托梦以渡浊世;死亡或是虚空,然而既有青史留名之士以供后辈瞻仰,亦可求取来生重堕人间,再度体验百丈红尘;庄生梦蝶,惑然不知是蝶入己梦还是己入蝶梦,或许二者本无区别,只是偶尔同入一梦,自以为演一场生死,却不过是梦中臆想;到最后,才明白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源于我们的感觉,虚空的尽头又可转化为实,轮回千年永无休止……”他的语声平静无波,但每一个字句都勾起小弦无数遐想,竟觉得自己在这世间的数十年喜怒哀乐,也只不过是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做了一场关于江湖、关于恩怨情仇的大梦,一觉醒来,了然无痕。 蒙泊国师手指前方:“老衲可以告诉许施主,明将军与暗器王此刻就在对面的观日峰上,但你看到了什么?” 小弦运足目力,只看到重重黑暗,哪能见到半个人影。 蒙泊国师缓缓续道:“所以,眼中所见、耳中所闻、鼻中所嗅、心中所感未必就是真实。这,就是‘虚空大法’的妙谛!” 小弦总算稍稍明白过来:“大师刚才对明将军施了‘虚空大法’?” 蒙泊国师点点头:“老衲强用‘陵虚’之术,拼得受伤,就是要让明将军产生一种时间与空间的错觉,当他以为自己武功已完全恢复时,其实根本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真气运行,而这一点点错觉,就已注定了天下第一高手的第一次失败!” 小弦忍不住道:“林叔叔才不要胜之不武,就算没有大师的‘虚空大法’,他也不会输给明将军。” 蒙泊国师长叹一声:“暗器王武功或能胜过明将军,却无法取其性命。为了天下苍生,老衲必须如此!” 小弦道:“你既然一定要明将军死,为何不亲手取他性命,何必借林叔叔之手?难道就只是因为不愿开杀戒?可明将军确实算是间接死于你之手,这样又有什么区别,岂不是自欺欺人?” “老衲并不介意开杀戒。”蒙泊国师沉声道:“只不过一来自度未必能胜过明将军,甚至没有与之同归于尽的把握;二来若是明将军死于老衲之手,吐蕃国的灾难就会因之而起……” 小弦即使痛恨明将军,此刻心中亦生出不平:“我不喜欢这些阴谋诡计,大师也算是得道高僧,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方法,非要染指罪孽吗?” 蒙泊国师眉头一沉,低声吟咏,正是那一句小弦听过两遍的藏语。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弦话才出口,蓦然眼前一亮,一轮红日已在东天升起。 小弦抬头看去,霎时惊得目瞪口呆。天幕由漆黑而逐渐转白、渐红,直至耀眼的金黄,然后喷射出万道霞光! 与此同时,对面观日峰顶的两条人影骤然腾入空中,映照在那一轮冉冉飞升的红日中,仿若仙人。 一道人影似已飞出红日之外,却在半空中生生止住去势,静立在一棵大树之上,在他手里,一把弧月形的长弓已拉至满弦,龙吟之声响彻山谷。 东升旭日跃出地平线的瞬间,林青与明将军皆在同一时刻感应到了那“神秘的机缘”,不约而同腾跃而起,在空中对击一掌后向后飘开。 林青与明将军相距十余步远,各自站在崖边横生的一株大树上,遥遥对视。 偷天弓已执在林青手中,英俊的面容上平添一份令人心悸的杀气,偷天弓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拉开,直至满弦。 偷天弓弓胎为千年桐木、弓弦为火鳞蚕丝,弓柄则是名为“舌灿莲花”的大蠓之舌,皆是上古神物,此刻面对强敌明将军,似乎激起灵性,发出绵延不绝的龙吟之声,弓柄更是变得血红,隐隐颤动,仿佛那死去的千年大蠓重又复活。然而,最令人惊讶莫名的是:弓上并无箭支! 在林青开臂拉弓这段期间里,明将军至少已瞧出了他身形上的四处破绽,却被偷天神弓的变化所慑,未能出招。而等到弓至满弦,面对林青的冲天气势与那一往无前、全无畏惧的凛冽眼神,明将军再也找不出半点破绽,反而自己全身上下已被偷天弓的威力罩住,只能全力防御,不敢稍动半分。 明将军讶然发问:“箭在何处?” 林青傲然一笑:“天地万物,皆可做箭!”说话间他头顶一根粗短的树枝突然断裂落下,林青左手蓦然一松,弓弦急颤,一股真气已随弓弦弹出…… 那根树枝犹如被一只看不见的大力击中,疾如闪电般射向明将军的右胸。 两人六年前在幽冥谷中第一次交手,林青集全身之力发出巧拙大师留于笑望山庄暗道中的“换日箭”,却被明将军先以杨霜儿头上银簪格挡,再以七重流转神功凝气成球,于胸前硬接一箭,虽然明将军咯血负伤,换日箭亦被其无上神功震得粉碎。 而此次再度交手,林青发箭竟是如此随意! “好!”明将军吐气开声,足尖用力,脚下树枝一沉,身体疾落半尺,本来射向胸口的一箭已触及唇边,正迎上明将军那一口先天真气。 树枝如同被一柄透明的宝剑从中剖开,齐整整地分为两半。然而这一箭上不但蕴含偷天弓强劲的弦力,更含有林青沛莫能御的真力,一分为二的树枝并不变向,仍是朝明将军口中射去。一旦击实,恐怕不仅是唇破齿断,而是裂腭穿颅之祸。 说时迟、那时快,明将军猛然甩头,那乌黑透亮的长发漫卷而起,如一道墙壁般遮在口边。 “丝丝”声不绝入耳,两截树枝被长发卷飞,数十缕黑发亦从空中飘下,接触到两人相交的气劲,顿时化为齑粉。 林青一箭无功,明将军已借足下树枝反弹之力腾跃而起,左拳护胸,右掌疾伸,掌缘隐泛金光,拍向林青执弓右臂。 弓弦声再响,这一次并无箭支射来,但那空无箭矢的弓弦却带起一股强悍的气流,竖直如刀,剖开晨雾,朝明将军劈面袭去。 明将军大笑:“好一个天地万物、皆可做箭!”他身体悬空,无法闪避,击向林青手臂的右掌只得变招急斫而下。一声裂响,明将军右袖已被划开一条大缝,而这凝气成型的这无形之箭射在他掌中,竟也隐隐发出一记金石相交之声。 两招交手,明将军虽是稍落下风,但他已扑入林青身前五步,右掌疾晃如下,重又集结真力,复又拍向林青小腹。在这样短的距离下,弓箭已无效用,林青又如何抵挡“将军之手”? “嗖”!好个林青,电光火石间竟仍有暇再度拉紧弓弦,但这一次并没有射出箭,他竟然在刹那间反手执弓,左手握紧弓弦不放,右手一松,反将弓胎弹出,正撞在明将军疾至的右掌上,空出的右手凝指成爪,斜撩明将军面门,袖中突又弹出二道黑光,分别射向明将军双目。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暗器之王都有足够的应变攻敌之必救! 明将军不料林青应变奇速,抬头后仰避过刺目暗器,右掌已不及变化,弓梢尖正刺在他掌心劳宫穴上,却连一道白印都没有留下,浑如铁铸。明将军大喝一声,蓄势一掌终于击实,内力如汹涌澎湃的狂潮急撞在偷天弓上。 林青执在弓弦上的左手三指一热,流转神功沿弓而来,寻隙直冲脉门,迫不得已下只好将右掌收回,疾按在偷天弓柄上,方免脱手。脚下一声脆响,立足的树枝抵不过两人力道的冲击,终于折断。林青脚下一空,身体不由自主朝下落去,而明将军的右脚已无声无息地反踢而上,铁膝带着劲风,撞向林青的小腹,两人贴身肉搏,相距太近,这一膝竟是无可闪避…… 千钧一发之际,林青双手疾沉,偷天弓弦猛然搭在明将军的膝上,双方两股相反的大力相碰,弓弦再度紧绷,就在明将军右膝触及林青小腹的刹那间,弓弦已拉至极致,蓦然反弹。 偷天弓弓力超强,箭支可攻千步之远。弓弦满势一弹几乎非人力所能抗拒,这一下就仿佛偷天弓将两人一上一下射了出去,林青高高弹起数丈,而明将军则疾速下沉。 明将军落地时微一踉跄,右膝毕竟是血肉之躯,已被弓弦割伤;而林青身在空中,已觉气息不畅,腹痛欲坠,明将军那一膝虽未击实,但那雄浑的内力已迫入他丹田。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两人已交手数招,各受轻伤,却全无避让怯战之意。幽冥谷交锋不过是此次绝顶之战的前奏,这六年里两人无时无刻不在揣摸对方的出招变化,可谓知己知彼。所以乍一交手,皆是尽出全力毫不留情。 林青胜在变招奇速,偷天弓力劲不可挡;明将军则胜在功力深厚,举手投足都可造成巨大的杀伤力。两人以攻对攻,胜负瞬间可决! 明将军端立原地,望着林青从高空头下脚上俯冲而至,右掌由腹至肩划一道美丽的弧线,从下至上迎击,口中尚大笑道:“痛快痛快,与林兄一战足慰平生!” 林青亦是一声长笑:“林某与君同感。”急落的身体忽在空中不可思议地一滞,翻个跟斗,并不硬捋明将军右掌全力一击之锋芒,脚尖轻点树身,借力再度冲天而起,人在空中,偷天弓弦再度拉紧,一道气箭又将抢射而出。 然而这一次明将军却不容林青再放无形气箭,流转神功由“劈”字诀急变为“粘”字诀,右掌按在树上,如影紧随林青腾空而起,速度竟比林青更快数分。就在林青开弓放箭的刹那,明将军手臂蓦然暴长数寸,一把就握在偷天弓弦之上。 林青处变不惊,右手一拧,弓梢反点明将军手腕“三焦穴”,明将军紧握弓弦不放,手腕横掠,避开林青这一招;林青撮唇吐气,口中发出气箭袭向明将军双眼,明将军摆头沉肩,一直护于胸口的左手突然击出;与此同时,林青亦左手放开弓弦,骈指点向明将军胸前…… 这一刻,林青的偷天神弓固然无法尽展其长,明将军最具威胁的右掌亦不敢松懈,两人足踢周围树木,身体在空中飞行不停,左手已连环交接数十式,迭遇险招。明将军内力雄浑,几番强夺偷天弓,但林青运起“雁过不留痕”的轻功,高大的身体仿佛化为一根轻飘飘的羽毛,随着明将军去势起伏,竟让明将军奈何不得,几度欲强以真力攻入林青体内,但林青应变奇快,巧招频出,又不时发出细小暗器,令明将军无暇旁顾。 第184章 会凌绝顶(5) 激斗数招后,明将军久攻无果,忽觉丹田渐枯,略感焦躁,竟是体内功力欲要耗尽的迹象,这可是他修成七重流转神功后从未有过之事,心知若再不能一鼓作气夺下偷天弓,等林青拉开距离发箭,已是有败无胜之局。 恰好两人势尽将要落地,明将军猛然一声大喝:“放手!”先出脚踢在一棵大树上,保持身体平飞之势,右掌强将偷天弓弦绕于腕间,回掌亮肘,顶向林青胸口膻中大穴;同时将剩余的功力皆集于左掌,瞅准林青的掌势,全力硬击。 而此刻林青也正欲变招夺回偷天弓,出脚踢树时足尖一勾,身体突然止于半空,亦是大喝一声:“放手。”两人力道相左,右手各自往回一带,左掌已不可避免地相接…… “砰”得一声大响,这全力一掌终把两人分开。明将军如离弦之箭一般弹出,堪堪落在崖边,差半尺就会跌入万丈悬崖。林青却以脚尖为圆心、单足为轴,绕着那棵大树平平转起了圈子,偷天弓依然留在他手里,而在明将军的右手里,却拽着半截断弦。 火鳞蚕丝所制的偷天弓弓弦经不起两大高手的全力拉扯,竟然折断! 林青遇挫不乱,趁对方立足未稳,急旋的身体犹如石子般抛出,掌中偷天弓直指明将军腰胁下三寸,竟是以弓做棍,使出一招沧州华家棍法中的“苍龙出水”。 沧州华家棍法乃是武林中入门的平常功夫之一,这一招“苍龙出水”亦远非什么精妙的招式,但林青却在最合适的时机选择了最合适的一记招式,时间角度拿捏得精准无匹,令明将军有一种欲避无门的感觉。他此刻背处悬崖,如果硬接林青这一击,只怕会被击落崖底,但只要他稍有退让,林青便可抢得先机。 明将军闷哼一声,脚下一沉,陷地半尺,身体不避不让,右掌疾挥,手中的断弦先击在偷天弓柄上,将林青这一式完美无缺的“苍龙出水”击偏少许,而这片刻的偏差,已足够“将军之手”再度抓住偷天弓柄,只要能抗住林青携势而来的冲力,他有足够把握把偷天弓夺下来! 然而,令明将军意外的是:他这全力一击尚未及发力,竟然已轻轻巧巧地夺下了偷天弓! 就在明将军右掌触及偷天弓柄的一刹,林青已主动放开了偷天弓。双手化掌为拳,中指突起,凿向明将军的胸膛! 这一招就是每个人习武之人都可以使出来的——“黑虎掏心”。 如果说得到偷天神弓是林青武功的一个分水岭,那么当现在他重又弃弓不用、反而以最平常的拳法掌握主动,才是一名武者在武道上真正的突破与超越! 明将军毕竟是天下第一高手,生死一线的关头,不退反进,右足踏前一步,松开偷天弓,双掌先以阳掌平排揖下,然后力鼓双肘撞向林青前胸。 如果小弦能看到明将军这一招,一定会惊喜得大叫起来。这一招正是林青曾在平山小镇上教给他的少林罗汉十八手中“揖肘钩胸”。 这是明将军迫不得已下拼得两败俱伤的一招,他自知内力将尽,这一肘运足全身功力,就算是数尺厚的石板,亦会应肘而碎。 然而,林青与明将军出招的刹那,都发现了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当林青的“黑虎掏心”直捣入明将军的心窝时,明将军的“揖肘钩胸”也将会击碎林青的肋骨…… 林青笑了,明将军也笑了。只怕事前谁也不会想到,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两大绝顶高手的决战,到最后竟会用江湖上最平常的招式,一分胜负,甚至是一决生死! 此刻两人虽已变招不及,却可及时散功。虽然撤去护体神功再硬承对方一招不免有所损伤,刹那间急收内力亦会受到反挫之力,但总要好过玉石皆焚。两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面含微笑,一齐逆运经脉散功收力。 突然,明将军脸色变了,他发现自己竟已不及收功!当他强行把残余的内力尽数施出后,竟然再也无法控制真气的运行,若是在刚才激斗中发生这种情况,明将军必会因为闪避不开林青的重击而丧命,但此时此刻,受到重击的将会是林青! “砰砰”,两记响声同时发出。林青的右拳轻轻击在明将军胸口,明将军的一对铁肘却是带着排山倒海之力撞在散去护体神功的林青胸口! 林青猛然一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不相信明将军会做出如此卑鄙的行径。剧痛随着猝不及防的惊讶传来,才微微张开口,急涌入胸腔的鲜血已从口、鼻、眼、耳中喷泄而出。 “林兄,林兄……”明将军一把抱住软倒的林青,自己亦脚下一软,几乎跌入万丈悬崖! 林青忽然笑了,尽管从五官涌出的大量的鲜血染红了他的面孔,他依然笑得那么从容、那么潇洒。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心目中最强大的对手、最激励自己的敌人,竟然也会哭泣! 当林青看见明将军眼中的闪耀泪光时,无论明将军此举是否故意、怀着什么目的都已不重要,他已原谅了他。 痛苦已变得麻木,林青感觉到生命正快速离自己而去,微微一笑:“明兄不必内疚,林青这一生,可以死,不可以败!” 然后,林青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推开了明将军。这一刻,他很想掏出怀中那一方珍藏多年的手帕蒙在脸上,最后再闻一次那熟悉而令他心跳的芳香……然而,剧烈的晕眩击中了他,他只能努力再朝前跨出一外,任由自己从万丈悬崖落下,坠入那无边的黑暗。 明将军呆立崖边,良久后,才喃喃吐出五个字:“林兄,你胜了!” 是的,暗器王胜了,在那生死一线的关头,他胜在还有余力可以控制自己。尽管,付出的代价是生命! “不!”小弦听不到观日峰上林青与明将军的对话,也根本看不清两人过招的情景,直到林青突然坠入悬崖时方才明白过来,大惊之下一把抱住蒙泊国师:“你不是说林叔叔一定会胜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蒙泊国师亦在心底不停问自己。他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苦心准备的“虚空大法”果然奏效,却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结果。 从头至尾,蒙泊国师没有放过两大高手决战的任何细节。至少他的第一个预感并没有错,暗器王虽然失去了性命,但这一场武功决战却是胜了明将军;那么,他的第二个预感是否也一样正确?失败之后的明将军是否就会兵发吐蕃,引发那梦中所见的杀戮? 小弦发了疯一般摇晃着呆怔的蒙泊国师:“你赔我的林叔叔,我要杀了明将军!” “好,杀了明将军!”蒙泊国师眼中魔意大胜,忽然放声狂笑起来,再无平日宁和沉静之态:“老衲定要改变天下的气运,明宗越,你逃不过此劫!” 蒙泊国师笑声忽收,突然出指点倒哭喊不停的小弦,双手齐出,左掌贴在小弦背心“至阳穴”上,右掌则按在小弦右掌心,五指分别与小弦五指一一对应,沿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泽六穴接通六脉,默守元神,将一腔功力尽数迫入小弦体内! 这正是虚空大法中“借体还气”之术,若遇本身受到重创,功力大损时,可将全身功力注入旁人体内,运转一周天后重新吸回,不但可愈伤,更可令功力完好如初。不过小弦作为被注功之人,事后必会元气大伤,轻则大病一场,重则送命。 蒙泊国师决意亲自出手杀了已是强弩之末的明将军,所以宁可用此阴损之术尽快恢复武功。至于小弦的安危,他已顾不得许多! 小弦本被点住穴道,忽觉得全身发烫,一股股热流不由分说强行从五指间涌入,真气所至之处,被封穴道霎时通畅。只是全身燥热不安,各处穴道酸麻痛痒、百味俱尝,实在难受至极,此时纵然身无禁制,亦无力挣扎。口中大叫:“你要做什么?” 蒙泊国师面孔扭曲,眼中闪过一丝怜惜:“许施主对老衲恩重如山,日后必将补报!”言罢不再看小弦一眼,只是加紧运功,哆嗦的嘴唇里不断吐出那一句藏语。 小弦看到蒙泊国师大异往常的模样,又惊又怕,神智迷糊中只觉得这是一场噩梦,林青坠崖之事自然也并不算数,明日醒来时就可重见到他,心里虽隐隐觉得实情并非如此,却宁可让自己沉陷于这一场幻境里…… 半炷香过后,蒙泊国师已强行运功打通小弦的奇经八脉,此刻他全身七十余年的功力都已输入小弦体内,只要把这股内息引至小弦丹田重新吸回体内,便可大功告成。 蒙泊国师松开小弦右手,右掌移至他丹田气海处,却未感应到丝毫内气,再试几次,依然如故。大惊之下一把揪住小弦:“你被人废去了武功?”仓皇之余,连一声“许施主”也不及叫了。 小弦再度被激起伤心事,加之体内难受至极,哇得一声吐了出来,涕泪横流,大叫道:“这都是那个混蛋透顶的点睛阁主干得好事!他借治伤之名,故意废了我的丹田,我恨死他了……哎哟,你给我做什么了,为什么我如此难受……” 蒙泊国师张口结舌,心情刹那降至冰点,他全身功力半点不剩地输入小弦体内,此刻别说去杀明将军,就连一个普通壮汉亦敌不过。纵然日后能慢慢调理,武功最多也只能存留二三成。 小弦兀自大叫不休:“这是梦吗,为什么会如此难受,好像有许多针在扎我,哎呀,我头昏……”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功力在他体内来回冲突,却找不到一个宣泄之处,这滋味就算一个成年人亦难以抵挡,何况是他这样一个小孩子。拼命叫喊了一阵,终于惨哼一声,昏晕过去。 骆清幽与水知寒赶到泰山时,已是正月十九的巳时初。 路上水知寒已把管平处得知当今皇上派大内高手伏击明将军之事告诉了骆清幽,两人心急如焚,先到了泰山官兵驻营,率二百士兵一口气赶到泰山脚下,方才安心。只要能及时见到明将军与林青,除非那些大内高手有把握将水知寒、骆清幽与这二百士兵一并灭口,否则绝不敢轻举妄动。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泰山,水知寒与骆清幽先行入山,忽见山脚下那“岱岳千秋”的石碑中钻出一黑衣人,对水知寒倒身下拜:“传将军号令,请水总管在此等候!” 水知寒心中暗惊:自己离开京师赶赴泰山可谓是超常规之举,明将军又如何得知?莫非对既然到来的危险早有防备,一念至此,又是佩服,又是心悸。口中却喝道:“你是何人?圣上下旨封山一月,可知罪否?”博虎团亲卫大多是明将军当年领军平乱时所收,水知寒并不认得此人。 黑衣人面色不变,亦不表明身份:“此物是将军命属下转交水总管,待此事了,属下自会请罪。”言毕,从怀拿出一封信交给水知寒。 水知寒心中奇怪,但见那信以军营火漆封口,正要拆开,黑衣人道:“总管请勿拆信,将军另有一句话命属下转告。” 水知寒冷然道:“讲!” 黑衣人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望一眼骆清幽。水知寒不耐烦道:“这位是京师骆掌门,无需回避。” 黑衣人略一迟疑,咬牙大声道:“将军说:如果他死了,才请水总管拆这封信;如果他不死,原物奉回!” 水知寒与骆清幽齐齐吃了一惊,如果此言属实,这里面就应该是明将军提前立下的遗言。难道,他自问没有把握敌过林青,为防万一,才设下此后着吗? 黑衣人忽然大叫一声:“属下任务完成,入山之举绝不会连累别人。”掌中寒光一闪,竟已割断喉咙自尽,骆清幽与水知寒竟都不及阻止。 水知寒脸色阴晴不定,望着手中的信函,沉吟良久。像这样忠于明将军的死士,他竟然一无所知,与明将军共事数年,将军府的许多机密连他这个大总管也不知情。如果这封信果真是将军的遗嘱,是否里面会把将军府所有实力全部告之? 这一刻,水知寒心中涌上一股避开骆清幽立刻拆开信件的冲动,以他之能,至少有十种方法可令信件拆开后完好无损地恢复火漆封口…… 水知寒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明将军不死,如果因此引起了明将军的猜疑,那绝对是一个可怕的后果。 或许,这封信本身就只是明将军对将军府大总管的一种试探! 想到这里,水知寒打定主意,这几日定要寸步不离骆清幽,只有如此,日后方能在明将军面前证实自己没有机会单独拆信的“清白”…… 水知寒微微一笑:“骆掌门,我们便在这山脚下相候将军与林兄吧。” 骆清幽可不管将军府的命令:“水总管请自便,小妹先行上山打探一下。” 水知寒急忙道:“骆掌门尽可放心,明将军既然能算到水某来此,必是早有准备,不会令对方奸计得逞。嘿嘿,我知道骆掌门关心林兄,但万一打扰了绝顶之战约,只怕林兄也会怪你吧。” 骆清幽一想也是道理,只是心里仍然担心林青,犹豫道:“好吧,便在这里等一天,若是明日还不见他们下山,小妹仍要去看个究竟。” 水知寒目光闪动,爽然道:“好,骆掌门快人快语,便是如此。若是明日将军与林兄还不下山,我与你一齐上山。” 骆清幽望着水知寒手中的信函,忽然淡淡一笑:“今夜,小妹便与水总管在此露营吧。” 水知寒心中一凛,知道这个秀外慧中、聪颖灵动的女子早已猜破了他的心思。 第185章 会凌绝顶(6) 小弦从昏迷中醒来,体内虽仍是有些翻江倒海,却已大有好转。他还不知若非自己天生体质异常,在《天命宝典》无为潜修之下大大扩展了经脉容量,只怕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外部真气害了性命。 昏迷前零星的记忆涌上脑海,映在红日之中的绝顶决战、蒙泊国师痴狂一般的眼神,自己全身酸麻难忍……可是,好像有什么最关键的事情被遗忘了。小弦缓缓思索着,直想到脑袋发晕,突然,记忆停留在林青跌入悬崖的那一幕画面上…… “林叔叔……”这最不愿面对的回忆的霎时涌上,小弦心口针刺一样疼痛。转头却见到扶摇在身边低声鸣叫,蒙泊国师盘膝坐在山洞口,面色宁静如昔,并没有丝毫发狂的模样,又怀疑自己是否真是发了一场梦,望着蒙泊国师数次想开口,却又强忍住,只怕会问来自己无法接受的真相。 “今夜过后,我们就可以安全离开泰山了。”蒙泊国师静静道。 小弦这才注意到又已是傍晚时分,喃喃道:“难道我睡了整整一天?” 蒙泊国师叹道:“不错,你能醒过来,已是至深的福缘。” 小弦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虑:“大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蒙泊国师微微一笑:“一个人死了,一个人活了。” “什么意思?”小弦奇怪地望着蒙泊国师,惊讶道:“大师,你竟然笑了?”在这之前,他从没有在蒙泊国师脸上看到任何喜怒哀乐的表情。 “谢谢你。”蒙泊国师的目光停在小弦身上,充满了感激、怜惜、伤感、欣慰种种神情。 “为什么谢我?”小弦只觉得眼前的蒙泊国师完全换了一个人,虽然他的神情绝无理由让小弦害怕,但心里却有一种对不明事物的畏惧。 蒙泊国师淡淡道:“直到老衲全身功力尽散,方才悟到佛之真谛。若非老衲横加插手,明将军未必会败,暗器王未必会死,原来命中注定的一切原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揣测,老衲妄想改变气运,却不知改变本身亦都在真神的掌握之中,所做一切,都不过是庸人自扰而已……” 小弦听到“暗器王未必会死”几个字时,脑中一眩,蒙泊国师后面的话全都听而不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林叔叔……”林青英俊的面容与亲切的微笑在眼前闪动,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流了出来,心脏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握住,疼得小弦几乎窒息。 这一切,原来不是梦! 蒙泊国师长叹一声,口宣佛号。 小弦蓦然跪行几步,来到蒙泊国师面前,一个响头重重叩下去,额头已现鲜血:“大师,你不是要杀了明将军吗,我请你替林叔叔报仇!” 蒙泊国师连忙上前扶起小弦,自己却几乎失足跌倒,苦笑道:“老衲七十年的精修都留在你体内,又何必请我报仇?” 小弦茫然,蒙泊国师便把自己如何渡功入体,却因小弦丹田受损无法收回功力之事原原本本说出。 小弦静默半晌,再度对蒙泊国师叩下头去:“请大师收我为徒!” 蒙泊国师含笑摇头:“老衲是出家人,既已堪破佛理之真奥,岂会助你杀人?” 小弦一字一句道:“你不教我杀人,便是看我被人所杀。” 蒙泊国师毫不动气:“世间尘缘,一切本如是。且随天意吧。明日老衲带你返京,京师能人众多,像蒹葭骆掌门、凌霄公子都可为你师。”言毕闭目入定,看来是心意已决。 小弦赌气道:“你既然如此,我也不求你,自己回京就是。” 蒙泊国师叹道:“如今你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老衲根本拦不住你。” 小弦愤然走到山洞边,山风袭来,打个寒战,望着静谧山谷,突然喃喃念出一句藏语,正是蒙泊国师数度吟咏的那一句。小弦记忆极好,听蒙泊国师讲了几次便已记住,发音半点无误。加上他对这一句话十分好奇,无事时就在心底默念,此刻突然就知道这一走,再也难找蒙泊国师这样足可与明将军一战的师父,只怕今生再也无望替林青、父亲许漠洋等人报仇,心伤难耐之下,这一句藏语便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蒙泊国师忽然一震,沉思良久:“你赢了!此事全因老衲而起,岂能临事退缩。也罢,老衲不用收你为徒,但可传你包括‘虚空大法’在内的黄教最精奥的武学,只希望你日后能将此武功用于正途。” 小弦不料自己随心一言竟会带来如此转机:“大师,这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一句话翻译成汉语,就是……”蒙泊国师缓缓答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正月十九夜,明将军独自一人走下了泰山,手里拎着断弦的偷天弓。 水知寒抢步上前:“属下午后得到京师传信,一切皆如将军所料:泰亲王于正月十六日夜派人假借太子名义送毒粥入宫,得到皇上驾崩之消息后兵发太子府,却不料皇上早被管平秘密请至太子府,所毒杀的不过是个太监。泰亲王当即造反,三万禁军内哄不休,丞相刘远联百官请圣上登城,宣读泰亲王弑君谋反,自此泰亲王大势已去。想不到刘丞相明里亲近泰亲王,暗地却与将军合演了这一出京师大戏,水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将军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似乎京师发生的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又似乎所有这些根本不放在他的心上,依然凌厉的目光盯着数十步远、满脸惊疑的骆清幽身上,垂下头望看自己手中的偷天弓,一时竟感觉到自己又老了几分。 水知寒继续汇报:“只可惜西门忽又起变故,一帮武功高强的黑衣人斩杀二百余名士卒,护着泰亲王强行突围而去。泰亲王手下中,牢狱王黑山与刑部郭沧海战死乱军中,齐百川投降,洪修罗与左飞霆已被关入大牢,听候圣旨发落,追捕王梁辰于正月十五日夜离京出走,下落不明,其余受牵连的文武百官共计一百二十七人……” 明将军忽然抬起手,水知寒立时噤声不语,只是从怀里拿出那一封火漆封口的信,递给明将军。明将军漠然一笑,看也不看信封一眼:“此信由你自行处理。”长吸一口气,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抬步走向骆清幽。 骆清幽脸色惨白,口唇轻轻蠕动着,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明将军恭恭敬敬地把偷天弓交至骆清幽手中。骆清幽轻轻一震,握紧弓柄,抬头望向明将军,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有一股浓浓的哀伤,亦有一些欲语还休的期盼。 明将军正视骆清幽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骆清幽的眼睛一下子迷蒙了,一滴泪水越积越大,挂在她那美丽的睫毛上,却迟迟不肯坠下。似乎只要这一颗泪未落地,那个英伟的男子就还活在这世间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明将军抬起手,轻轻拈起骆清幽挂在颊边的面纱,温柔地替她遮盖住欲要流泪的双眼。明将军的声音里有种前所未有的低沉:“对不起,如果有选择,我宁可回来的是他!” 这一句话引发了骆清幽的所有情绪,此刻的她就像一个茫然的孩子,不知如何应对这局面,只能把手中的偷天弓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是如此的用力,仿佛只有拼尽全身力量后,才可以让手指不再那么发白,双肩不再那么颤抖,心脏不再那么疼痛…… 水知寒已烧去那封信,缓步走到明将军身旁:“知寒请命去接林兄灵枢。” “不要去打扰他了。”明将军淡淡道:“他至少死得很心安,因为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胜利!” 水知寒一震,难以控制地直盯住明将军的双眼,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此言的真假。 “因为我败了,所以他才死了!”明将军直视水知寒探询的目光,朗声道,在场的数百士兵都听得清清楚楚。 明将军昂首离去,没有人敢跟随他,每个人都还在心里低低念着明将军的话。 ——因为我败了,所以他才死了! 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看似费解的一句话,说得却是事实。 第186章 天脉血石(1) 这个十一月的京师傍晚特别宁静,才至戌时,大街上便少了许多游客。夜空无云,皎洁的明月悬于中天,在清冷月光的逼视下,那些罩在屋顶上的白霜与挂在屋檐下的冰棱反映着霓虹般的幻彩,仿佛依然延续着白日间的热闹繁华。 然后,那一层玉屑似的雪末寂然无声地慢慢飘落而来,就像是提醒着人们隆冬已至。 轻柔的夜风越刮越慢,终于停息下来,雪粉簌簌落落地垂飘而下。气息清新,大地宁谧而静默,没有咆哮般的呼啸声,没有撕扯一切的破坏力,就像是天上诸神给人间撒下的白色花瓣。今年冬天京师的第一场雪就这般悠然沉稳而不易察觉地来了,尤其是在如此晴朗的夜空中,更让人有一种心生梦幻的不真实感。 这样的夜晚是最容易怀念往事的。 比如将军府中那个权高位重、在江湖上被视为不败神话的明将军,忽就抛下正与之商谈要事的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端起半杯热茶迈步到窗前,怔怔望着窗外悠然飘下的雪花,想到了三年前某个冬日。 记得那也是当年京师的第一场雪。阴差阳错之下,明将军与他的平生劲敌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玩”起了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也就是那一天,他不但在心中定下了彻底击败政敌泰亲王的计策,也终于正式约战那时他心目中的唯一对手——暗器王林青。 如今三年过去了,泰亲王众叛亲离,远遁南疆,纵负隅顽抗,亦难成气候;而与暗器王林青一战,虽然明将军自谓武功不敌,但林青力战而亡,葬身于绝顶深渊,对于只看重结果的江湖人士来说,明将军的不败神话依旧。 也可以说就是三年前奠定了明将军至尊无上的地位,从此之后无论是仕途还是武道,他都没有了任何对手。 然而,没有了对手是否也就意味着没有了追求? 明将军怀想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丝毫不介意水知寒会把他的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举杯对空朗声长啸:“林兄,我敬你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水知寒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垂目敛声,对明将军的神情态度视若不见,只是轻抚自己尚未伤愈的右肩,似乎仅仅是这一场雪触发了伤口的疼痛。 那是他两个月前在苏州穹隆山忘心峰顶上所受海南落花宫高手龙腾空的濒死一掌,亦是一直隐忍于明将军锋芒之下的水知寒首次纯以武功威慑江湖的一战。 水知寒低声道:“知寒旧伤复发,暂请退下敷药。” 不等明将军回答,水知寒已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事实上他的伤势已近痊愈,只不过他知道:尽管是这样一个温柔的、甚至会让人觉得温暖的雪夜里,有些人却会觉得很寂寞。 而在京师南郊白露院的无想小筑中,那个倦靠在闺房窗边,凝望雪花的风华绝代的女子同样想到了那一天、那个人,同样轻轻叹了一口气。 终于,骆清幽轻轻站起身来,从墙上摘下那一把断了弦的偷天弓,抱在怀里,泛白的手指是那么用力,如同想在弓柄上刻下她深深怀念的那个名字。但这一刻,却有一丝恬静的笑容荡漾在她美丽的唇角边:就算天人永隔,但谁也管不住她那始终游逸在他身边的心。 斯人已逝,她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甚至比从前想得更加心安理得,因为没有人可以再笑话她,没有人可以用暧昧的态度说着她与他的流言蜚语,她也不用担心他的安全与健康,还可以随时光明正大地因某件事、某个情景、某个片段追忆起与他的往事…… 只是,也再没有人用一柄小木锤给她敲核桃,没有人陪她像孩子一样打雪仗,没有人可以让她一面唇枪齿剑地斗嘴一面在心里觉得甜蜜,没有人让她理所当然日夜不寐地照顾直至嘴角生出了水疱,没有人可以让她忘了自己是蒹葭门主的责任…… 有人敲敲房门,骆清幽方才从一刹那的恍惚心境中恢复过来:“小何,请稍等一下。”她一面轻拭不觉中湿润的眼眶,一面匆匆对镜而照,确定自己脸上没有任何失态的表情。 屋外人一呆:“奇怪,我特别没有让人通报,你又怎么知道是我?” 骆清幽淡然道:“除了你,还有谁那么既含蓄又没礼貌?” “哈哈,此言何解?什么叫既含蓄又没礼貌?” 骆清幽轻理云鬓:“你本是大步而来,至门口十步前却突然慢了下来,此谓含蓄。可是你倒是说说,普天之下除了你哪还有人半夜三更大摇大摆直闯女子闺房还不让人通报的?” “嘿嘿,放轻脚步只是想趁你不备吓你一跳,更何况现在远不到半夜三更之时,我当你是朋友才不和你见外嘛。” 听着对方大大咧咧地解释,骆清幽忍不住抿嘴一笑,开门让客。凌霄公子何其狂踏入屋中,面上依旧是那副睥睨天下的傲态,口中喋喋不休:“你夸我没礼貌倒还罢了,可千万不要骂我含蓄,我最恨那些心里肮脏龌龊却偏偏装正派的伪君子。” 骆清幽抓住话柄:“却不知何公子刚才心里有何肮脏龌龊之事?” 何其狂为之语塞,随即自嘲大笑:“小弟确是怀着不可告人之目的,那就是……”他略一停顿,故作神秘放低声音:“下雪了,想约你同去赏雪。” 骆清幽嫣然道:“我才不信你有那么好心。老实交代今天到底是赌输了钱还是喝空了家中美酒,要不然就是被哪个豪门公主拒绝了才来找我散心。” 其实骆清幽早知晓凌霄公子的来意。何其狂表面上性格狂傲洒脱不羁,内里却是细心缜密,他与暗器王林青相交最笃,自然也知道林、骆二人情深义重,怕骆清幽思念心切,郁郁不乐,所以才常常借故找她。两人每次相见皆如兄妹般出言无忌,就算骆清幽心绪不佳,听何其狂一番海阔天空的东拉西扯后,倒真是可减许多烦忧。也亏何其狂常来相伴,这三年亦杜绝了无数欲要登门提亲者。 何其狂的眼神落在骆清幽怀中,神色微黯,玩笑话尽皆止于唇边。失去主人的偷天弓似乎不再有昔时的凌厉霸气,却比世上任何锋刀利剑都能够轻易搅乱他的心情。 骆清幽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只顾着拭目对镜,却忘了放下怀中的偷天弓。她不愿惹何其狂念及故友,强作轻松地将弓重新挂好:“既要陪我赏雪,还不快快备轿?” 何其狂却闷叹一声,坐于桌前,毫无禁忌地拿起一杯茶倒入腹中。他向来随心而动,本是兴高采烈而来,此刻睹物思人,再也没了赏雪的兴致。这三年来,他与骆清幽之间可谓无话不谈,却唯独有意避免提及暗器王林青之事,彼此都不愿意引起对方的伤感。但这一刹措手不及之下,如潮涌来的往事欲避无门,再不能止。 骆清幽怔立一会儿,也陪着何其坐下。良久后才幽幽开口:“事实上他已死去将近三年了,我相信他在九泉之下也不愿意看到我们这般沮丧无为。或许我们更应该关切那些活着的人。” 何其狂无语,只是重重点点头。 “比如,我很想知道小弦那孩子怎么样了?当年宫涤尘传话说蒙泊大师带他去了吐蕃,但这三年来音信皆无,虽然我相信宫涤尘一定会照顾好小弦,却还是忍不住替这孩子担心。” 何其狂的脑海隐隐浮现出那个面容俊俏、行事神秘莫测的宫涤尘。在他这半生中遇人无数,却绝少有人像宫涤尘一样,令他一直看不通透。 骆清幽续道:“我本想有机会去吐蕃看看小弦,但却又觉得他或许已适应了现在的生活,见到我后只会更想念他的林叔叔,徒惹伤心,未必会开怀。瞻头顾尾之下,再加上我门中事情繁忙,竟就耽搁了……”何其狂轻轻颔首,他理解骆清幽的心情,那个孩子就像是一面延续现在与过去镜子,看到他就会照见到那许多不堪面对的往事。 骆清幽提议道:“你一个人独来独往没有牵挂,何不去吐蕃看看他?” 何其狂摇头:“我不去看他,是因为我在等待着。” 骆清幽不解望来,何其狂缓缓道:“我等待有一天他会重新回来,搅起京师这一潭死水。就如同小林当年回京一样!” 骆清幽抚掌道:“是啊,他一定行,坊间传闻他还是明将军的克星呢……”她微微抬起头,想着小弦那一张虽不英俊却绝对可爱的面孔,以及他充满孩子气却故作老成的顽皮神态,不由无声地笑了起来。 或许在他们心里,那个倔强而不平凡的孩子就是传承着暗器王林青的化身,他们期待着他在某天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出现! “咦,平惑姐姐怎么说着话儿就突然看着天空发起呆啦?还一脸温柔的傻笑,哈哈,我知道啦,一定又在想你的那个情弟弟了吧?” “你这小丫头休得胡说八道,你又不是不认识小弦,什么情弟弟,真是难听死了。” “别不承认。你瞧瞧,这块绣像姐姐折腾了两年多,绣了拆,拆了绣,若不是犯了相思病才怪呢。” “死舒疑乱嚼舌头,才没你想得那么龌龊呢。告诉你吧,这卷丝线是小弦离开清秋院时送给我的,我想若是能绣成他的像,他下次再见到时不知会有多高兴。大概是没有描像临摹的缘故,怎么也看着不满意,有几次想求公子给我画幅小弦的像,又不敢开口。” “嘻嘻,公子那么宠你,有什么不敢开口?我瞧你是唯恐公子看破你的心思,所以才不好意思求他吧。嗯,姐姐平时待我那么好,我就帮你一个忙,请公子做媒把你许配给他,免得你隔三差五地犯相思……” “住口,瞧我不拧烂你的嘴……” 梳玉湖清秋院的一间小屋中,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嬉笑着闹成一团。屋外是寒冬雪夜,屋内却是一派暖春风光。 红衣少女小姑娘长发披肩,淡眉亮目,嘴角边各有一个圆圆的酒涡,十分俏皮;黄衣少女梳着冲天羊角小辨,粉颊红腮,瓜子脸上嵌着一对溜圆的眼珠,显得倔强而任性。两人皆是清秋院乱云公子郭暮寒的贴身丫环,红衣少女名唤平惑,黄衣少女则叫舒疑。 三年前暗器王林青带小弦入京,途经平山小镇时小弦被太子御师管平设计所擒,管平将他交给汶河小城仵作黑二看管,小弦却与黑二结为忘年之交,还学到了他家传绝学阴阳推骨术。随后泰亲王派来追捕王梁辰捉拿小弦以胁林青,但古怪精灵的小弦却从追捕王梁辰手中逃脱,阴差阳错结识吐蕃国师蒙泊之大弟子宫涤尘,并随之来到了清秋院,由此与平惑相识。 平惑与小弦虽仅结识数日,但一个是古怪精灵聪明可爱的小男孩,一个是温良柔顺善解人意的小女孩,友谊与日俱增,遂以姐弟相称。后来暗器王林青带小弦离开清秋院时,小弦便把他在《天命宝典》封面中得到的那卷丝线赠给平惑,留待日后相见的记认。 如今三年过去了,平惑亦成长为一个十八岁的美丽少女。她对小弦情深意笃,左右无事便打算用那卷丝线给他绣一幅像,奈何她不懂作画,凭空绣像始终不得神韵,数度返工之下倒成了几个姐妹的笑柄。 平惑与舒疑这般王侯公子的贴身近婢平时几乎没有什么杂事,终日又锁在深深庭院中,不免寂寞,相互逗趣取乐原也平常。只不过平惑这年纪正是少女怀春之时,虽明知自己和小弦仅是姐弟之情,但姐妹间玩笑开得多了,倒弄得她自己心理不自在起来。算起来当年的小弟弟也有十五岁了,或许现在的小弦已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小男子汉,不知再见到他时会是什么情景,一念至此,怔怔发起呆来。 舒疑想起一事:“对了,我半月前曾听公子无意中说起,顾思空奉太子之命秘密出使吐蕃,因为知道公子与宫涤尘交好,所以特来请他写封信以做引荐。那时姐姐怎么不让他们顺便带话给小弦?也好让小弦知道姐姐的相思之情……嘻嘻。” 平惑并不理会舒疑话中的调侃之意,低叹道:“我何曾不想,但公子后来说与顾思空同行的还有将军府的人,就打消了这念头。” “奇怪,为什么有将军府的人就不行?对了,我曾听人说你的小弦弟弟还是明将军的什么克星,难道就为这缘故?我才不信那个小孩子有这么大本事呢,估计明将军根本不会把他瞧在眼里。” 平惑摇摇头:“并非因为这原因。而是太子府与将军府的人一起去吐蕃,必定是极机密的事,怎么可能替我们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舒疑不解:“那有什么关系啊?最多带几句话罢了。” 平惑知道舒疑对京师政局不甚了解,给她多做解释也无用,仅是提醒她一句道:“你答应我这事以后不要再提了,万一给外人知道了说不定还会牵连公子呢。” “好啦好啦,我再不提就是。”舒疑见平惑一脸正色,吐吐舌头笑道:“公子也不知去了哪里,这么晚还没有回来。如今房内就你我两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有什么外人?” “你这个天真的小丫头,岂不知隔墙有耳?” “唔,我明白了,你是怕人知道你的情弟弟吧。” “你再胡说,看打。” 听到两个少女在房内只是打闹不休,再无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伏在小屋屋顶上偷听的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人缓缓起身,脚尖轻点,一纵数丈。他飞纵的方式极其古怪,身体腾空后袍袖轻舞,轻轻卷起一层新雪,重新覆盖在他伏身与落脚之处,将自己的行踪掩盖得天衣无缝。 第187章 天脉血石(2)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清秋院,除下面上的一层黑布,赫然是京师三大掌门之关睢门主、当年的刑部总管洪修罗。 三年前泰亲王谋反事败,身为泰亲王亲信的洪修罗眼见大势已去,众军围迫之下无奈降于太子。按理谋反当斩,不过洪修罗毕竟是关睢一派掌门,杀之牵涉太多,所以仅是革职后羁押于狱中。 关押近一年后,一道密诏传来,洪修罗秘密恢复了自由之身。虽已不可能官复原职,但是他现在又有了新的任务,那就是监视京师三大公子的动向。他的一切行动必须在暗中进行,平日也不能抛头露面,以防他人弊言出狱之事。当初权高位重的刑部总管如今只能行使的一名捕快的职责,甚至比普通捕快还不如,只能做一个见不得光的人。 京师三大公子中凌霄公子何其狂武功最高,洪修罗轻易不去招惹;而被誉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歌于三年前平定泰亲王叛乱后云游在外,下落不明;唯有乱云公子郭暮寒滞留京师。 乱云公子郭暮寒为人谦和,虽身为逍遥一派,但太子一系与将军府都与他交好,而他处世随心,不理政局,出言行事皆不会太过谨慎,这也是洪修罗把他定为主要监视目标的重要原因。 洪修罗今夜监听平惑与舒疑的对话,无意中听到了太子府与将军府的一次联合行动。自从泰亲王谋反失败远遁南疆后,京师的几大势力仅余逍遥派、将军府与太子一系,除去不理政事逍遥一派,将军府与太子府可谓是正处于争权夺利的峰口浪尖之上,而这两大派系之间的联合行动无疑是一件足以引起各方面震惊的事情。但是洪修罗却一点也猜不出这次行动的意图。 洪修罗望望天色,口中喃喃道:“时光还早,不如去看看她吧……”随即朝城东行去。 洪修罗到了东郊,在一处荒山密林外放慢脚步。环顾四下无人,提气运功掠上树梢。他一路飞奔,直达山头。 洪修罗驻足在山头上,手中已多了一个望远镜,往下望去,足可大致清晰地看到东郊的一群小木屋。 那群木屋呈环状,外表看来破烂腐朽,就像是逃难难民的住所。但在木屋的环绕之中,却有一片三丈方圆的空地。而此刻,空地上摆满了正在燃烧的蜡烛,一位白衣少女手持软鞭置身于烛光之中。她手中软鞭将数十支蜡烛卷起,在空中起落不休,那些蜡烛竟不熄灭,衬着漫空轻雪,远望去犹如一道道火龙在飘絮中飞舞,煞是好看。 洪修罗心中暗暗计数,软鞭卷起的蜡烛已达二十七支之多,脸上露出一丝欣然的笑意,喃喃道:“比起前日又多出两支来,有进步啊。”正自语间,却见那少女脚步略乱,一枝蜡烛已从鞭梢上落了下来,她心中一慌,鞭法散乱,又有两支蜡烛因此而熄灭,白衣少女跺跺脚,似是发怒般拼力一扫,软鞭如同钢刀利剑将数十支蜡烛尽数剖为两半。 洪修罗神色一黯,轻叹一声:“欲速不达,欲速不达……”虽瞧得不甚清楚,却能想像到那个少女脸上必定是一份恼羞成怒的神情。他的语声中有一分遗憾的欣赏,又有一分惋惜的安慰,若是被局外人见到,定会以为那个白衣少女是他的亲生女儿。 一个蓝衣人蓦然出现在空地之中,手中指点着,随即接过白衣少女手中软鞭,轻轻一挥,将地上数十支蜡烛尽皆卷起,令人惊异莫名的是,那些本已熄灭的蜡烛竟然在空中被其余蜡烛重新点燃。 蓝衣人似乎在教诲白衣少女应该如何运气挥鞭。但见他举手投足间潇洒自如,动作灵动而不觉唐突,机巧而不失沉稳,直如挥毫泼墨、摘花弄蝶,就似踏足于田间野径,信手捉弄那漫天飞动的萤火虫一般。 洪修罗目光锁定在那个蓝衣人身上,又是一声叹息:“以折花手使缠思鞭,虽有克刚之柔,却还是少了那份缠绕相思之意。”低语间,那远在数里外的蓝衣人突然抬头望来,洪修罗尽管明知自己藏身于山林之间,对方不可能发现行踪,却还是忍不住略缩了缩头。 事实上,洪修罗早已查明了对方的身份。蓝衣人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四大家族中翩跹楼主花嗅香,而白衣少女乃是四大家族中温柔乡二代弟子水柔清。非但与洪修罗毫无关系,从某种程度来说,反而应该算是他的敌人。 只不过,每次看到她时,洪修罗都会想起自己的女儿。三年前他锒铛入狱,为怕牵连,在十名关睢弟子的保护下,妻子带着他一对儿女远离京师,然而在路上却被一群蒙面人伏击,妻女虽幸免于难,他的儿子却当场战死。那之后,心智大乱的妻子认定他就是导致爱子惨死的罪魁祸首,从此断了联系,而自此他也再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 洪修罗自知任刑部总管时得罪过不少人,包括许多自认恩怨分明的江湖人士,如今自己一朝失势,报复亦随之而来。对此他心理上早有准备,但却无法原谅妻子对他的态度:嫁给我时的风光你就忘了么?可同富贵便不能共贫贱么?他更不能原谅她不允许爱女见自己的行为,在怀恨自己妻子的同时,亦万分想念着女儿——他目前唯一的骨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直到他奉命监视三大公子,在简歌的住所旁无意发现了这个日夜练功从不间息的水柔清后,才从她倔强的神态、眉宇间的自傲发现了自己女儿的影子,尽管或许那只是同龄女孩的些许类似。 既然无法见到女儿,多看看她也可以稍解想念之情吧?就这样,将近两年以来,几乎每一夜洪修罗都会在这个小山头小观看水柔清练功,并从此得到不足为外人道的安慰。后来他查出水柔清其实是八方名动中水秀的女儿,更加对她心存怜惜。 他不知道水柔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近于疯狂地练功?但他从一些细微之处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仇敌——简歌,也因此怀疑水秀之死与简歌有关。若不是这个外表英俊内心阴毒的简公子假意应允做太子一系中的内应,泰亲王或许不会贸然发动政变,导致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而他堂堂刑部总管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妻离子散、身陷囹圄的田地! 洪修罗就这样远远望着那个与他其实毫无关系的白衣女子,任凭滔天的仇恨与一脉不可言说的温情在心头交汇。 待水柔清练功完毕,与花嗅香回房安歇后,洪修罗才怅然离开小山头。 此时已是半夜一更时分,雪依然无声无息地落着,洪修罗漫步独行于大街之上,准备向他的新主子通报。 走了几步,洪修罗突然心生感应,蓦然停步回望,最后他的眼睛停在街角边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那里竟赫然有一个白衣人! 令洪修罗惊讶的是:此人身着白衣,分明并不想掩饰痕迹,可自己刚才偏偏对之视而不见,纵然满腹心事神思不属,毕竟多年功底犹在,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经过此人足有十余步后方才有所感应。若来者是敌非友,乍施突袭,刚才那一刻足可令自己命丧黄泉。他是谁? 洪修罗尽量按捺震惊之情,缓缓朝那个白衣人走去。 白衣人年纪四十左右,相貌平平却极显苍老之气。洁净的白衣不沾一尘,只在腰间束着一根窄窄的腰带,呈陈旧的冷灰色,质地古怪,除此别无装饰。最触目的是他那根本不合年纪的一头白发,白发在头顶正中挽了一个髻,然后分从两肩披落,显得本已窄小的脸孔更加细长,乍望之下有些滑稽。他的神情中没有中年人应有的沧桑之态,反倒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恬淡,优雅而出尘,仿佛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他是一个对任何人都无害的避世之人。 然而,洪修罗却不敢掉以轻心。虽瞧不出对方是否身怀绝世武功,但仅凭那份隐匿之功便足令他不敢轻视。此人半夜三更现身于京师中,容貌陌生,形迹可疑,若是三年前,洪修罗定是毫不犹豫地先发制人,擒下对方再慢慢拷问,但如今,他却不会那么造次。 洪修罗犹豫着是否应该就此离去,无论对方是何来历、有何目的,以他此时此刻的处境,完全没有必要多管闲事。 看似神游物外的白衣人令人意外地先开口了:“请问这位兄台,去幕颜街应该如何走?”他说话声音低柔而极有磁性,就像一位堪破世事的老先生娓娓诉说从前久远的经历,令人心生好感。只是他语调稍有古怪,音节粘滞模糊,似乎带着一些域外口音。 洪修罗吃了一惊,白衣人浑如白日里的普通问话在这半夜时分显得那么的突兀。瞧对方的神情,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隐含的一分敌意,语气里甚至还略带着一些贸然打扰的歉意。 洪修罗的心中刹那间浮上一个念头:若此人不是傻子,就绝对是个可怕的敌人。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一面缓步朝白衣人走去,一面努力在面上挤出一个平常的笑容:“幕颜街离此不远,过去两条街就到了。” 白衣人的目光落在洪修罗的脚下,眉梢略挑:“原来是洪总管,失敬失敬。” 洪修罗方才如临大敌,无意中露出成名绝技“山重九胜”,不料被对方立刻识破来历,这一声“洪总管”听在耳中更是极尽讽刺,不过看对方神情平静,似乎又绝无半分调侃揶揄之意。 白衣人拱手淡然道:“听说洪总管已被下于狱中,想不到已然脱困,可喜可贺啊。”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且慢!”洪修罗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冷喝一声。事实上他的出狱虽然极其隐秘,但将军府与太子府中肯定早已探得消息,只是碍于各方面情势,方才没有公开。但被白衣人轻描淡写地揭破,令他立刻生出杀人灭口之念。 白衣人应声止步,缓缓回过头来,黑白分明、充注玄机的眼神细细盯住洪修罗,随即恍然大悟:“想必是当今圣上暗中下令,才令洪总管脱身囹圄吧。洪总管敬可放心,今日相遇也算有缘,此事我不会再对人说起。” 洪修罗越听越惊,诚如白衣人所言,正是当今皇上暗中下令放他出狱。毕竟洪修罗做了近十年的刑部总管,纵然落狱,手上亦有许多暗中培植的势力与眼线。如今表面上京师成了明将军与太子之间的两虎相争,皇上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所以暗中放出洪修罗,目的就是借以牵制将军府与太子一系,想不到这不足为外人言的复杂情势,竟被白衣人于瞬间瞧破,其人心智聪慧,反应快捷,可谓世上少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白衣人把洪修罗脸上神情看得清楚,低叹一声:“斗胆奉权总管一句,昔日荣花已成过眼烟云,何不放下追名逐利之欲念?闲云野鹤虽无趣,却是瑶台月里仙。” 这句话被白衣人轻声说来,却如一柄重捶捶在洪修罗心里。记得在狱中初闻爱子惨死的信息,他忍不住趁无人之时失声痛哭,那时只期望自己可以苟全性命,从此带着妻女远远离开争名夺利之所,重守天伦,任何功名利禄全都比不上家人的平安…… 可是,等到皇上一诏密令下来,他却又按捺不住那颗入世之心,当初踏错一步随泰亲王谋反,那么现在跟着当今圣上总有机会东山再起,重掌大权吧?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皇上的密诏,可是两年多来,他才真正发现自己这个曾经的谋反逆臣已不可能重获信任,他只是一枚尚有用处的棋子而已。或许他还可以等待未知的机遇,但人生又能多少时间可以容他慢慢等待呢?既然想念女儿,为何不能放下一切去天涯海角找寻她呢? 他又想到三年前谋反前夜莫名失踪的追捕王梁辰,同在刑部供职,他无疑比自己洒脱得多,或许现在正在某处逍遥快活?而牢狱王黑山虽听说死于乱军之中,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有可能借尸还魂,早已暗中脱逃?反观自己,或许是做惯了一派掌门,生死关头便只为了盲目的骄傲与荣誉而战,丝毫不通明哲保身之道,直到确认大势已去,顾念家人与门徒的性命,才不得不弃械投降,又被将近一年的牢狱生活磨去了最后一丝锐气,此刻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为了些许渺茫的希望,妄图再获名利,每日昼伏夜出四处探查,宛若见不得光的鬼魂。早知如此,当年战死于乱军之中恐怕更是一种解脱吧…… 刹那间洪修罗心中百念杂陈,被白衣人轻轻一句话勾起了无数心绪。等他清醒过来,那个白衣人已不见了踪影。 地面上却留下了白衣人一串脚印,笔直地往幕颜街的方向行去。仅从足印之深浅来看,无法确认他是否身怀异技,但这一串脚印却是极为有力而均衡地踩踏在雪地上,周围积雪丝毫不乱,每个脚印就像是出于精心铸出的模子,显示出白衣人没有犹豫,充满自信的心态。 以洪修罗的武功与追踪之术,追上那个白衣人可谓易如反掌,但他却只是下意识地慢慢跟随着那串脚印。尽管从头至尾那个白衣人没有给他带来半点威胁,他却怀着一份期待和一份隐隐的惧怕,既希望再听他说几句话,又想把他抓起来拷问来历。 他只知道:像这样一个神秘而智慧的人,无论作为朋友还是作为敌人,都是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第188章 天脉血石(3) 转过一条街角后,洪修罗已看见了白衣人悠然而坚定的背影。他正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上前,却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惊讶地望向左方。 在他左边五步外,端坐着另一个白衣人! 乍看之下,他会以为两个白衣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 但事实上,这个端坐的白衣人与方才那个白衣人有着迥然不同的气质,或许相同的只是两人都有一种令人难以察觉其存在的本领。 这个白衣人没有白发,年纪只有二十出头,不但没有半分老相,反而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乍见之下就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面孔。 在这张看似乖巧的面容上还有一份古怪的笑容:如孩子望见心爱玩具的开怀,如猎豹盯准猎物后的残忍,如少男看见心爱女子的羞涩,如旅人远行后渴盼家人的热切……许多复杂的情绪矛盾地集中在他的笑容里。 白衣少年望着洪修罗,微微眯起了眼睛,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不知为何,在洪修罗的眼里,那少年的舌头仿佛是在舔去嘴角的一丝鲜血;而他的眼神在暗夜里瞧来,竟像是弹出一道惨绿的光芒。刹那间,洪修罗恍如一桶冰水突然从头至脚淋下,心底泛起一片阴湿。 这一刻,身经百战的堂堂刑部总管、关睢门主洪修罗竟然生出一丝逃跑之意。他见过无数高手,包括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但却从未没有遇见过如此令人惊怖的人物。 或许那白衣少年的武功并不高,但他的神情却明白无误地透露出一种期待的讯息:他期待着洪修罗走上前来,无论是用笑容还是用刀剑;他期待着鲜血染红这条暗夜长街,无论是洪修罗的还是他自己的! 不管这个白衣少年是因何目的出现在这里,不管他是为了阻止洪修罗跟踪另一个白衣人还是特意找麻烦,洪修罗都不打算继续与他纠缠。 “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但不要和野兽讲道理!”这是他做了多年刑部总管后明白的一个道理。 洪修罗沿着来时之路缓缓地退开了,直到退出十余步后,他才注意到另一件他本应该首先注意到的事情:那个白衣少年的手里抱着一柄短小而精光四射的宝剑,而他正在轻轻抓起一把细雪,慢慢擦洗着这柄看起来更像小孩子玩具的宝剑。 不!不是擦洗,而是以雪磨剑! 并不是所有人都习惯在这样的雪夜回想太久远的往事。 比如被称为“君无戏言”的吴戏言,便只为三个月前的一件事情烦恼着。 在京师里,吴戏言绝对是一个有地位的人。他的地位不是来自世袭的爵位,也不是来自万贯的家财,更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特别的本事。而是因为他有一张强大的情报网。 京师之中,甚至可以说江湖之上,几乎任何重要的事情都逃不过吴戏言的情报网,而任何一个人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就可以得到货真价实的信息。 所以,哪怕在心里嘲笑他落泊甚至有些委琐的相貌、寒酸甚至显得邋遢的衣着,哪怕讨厌他刻薄而装腔作势的言语、吝啬而近于贪婪的行为,在表面上却绝对不能不尊重他。 因为越是权高位重的人越可能有求于他,而讨好他的最佳办法无疑就是除去那些不尊重他的人。 可是三个月前,吴戏言第一次感觉到了露骨的不尊重,而他却对此毫无办法。因为对方是将军府的大总管水知寒! 几年前可不是这样,吴戏言是一面响当当的招牌,就算京师五派彼此间斗得你死我活,却谁也不愿意得罪这样一个拥有足可扭转劣势情报的“君无戏言”,所以他可以左右逢源,在混乱的权势争斗中为自己谋得最大的利益!可是现在却有所不同了,魏公子死了,泰亲王垮了,京师五派仅余三派,其中逍遥一派根本不理琐事,偌大京师就只剩下将军府与太子府斗法…… 而吴戏言在京师中的地位似乎也随着情势不同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令他很不好受,尤其想到那一天水知寒在那么多人的面前对他语含威胁,一点情面也不给,他就更不好受了。 所以今晚的吴戏言喝得烂醉,一面摇晃着跌跌撞撞地回家,一面借着酒劲在嘴里骂骂咧咧:“我不就说了几句实话吗?你大总管犯得着用八百个人抬轿子——穷耍威风吗?,哼哼,有本事就别来找我,直接去对付五剑山庄和碎空刀叶风啊……” 吴戏言的话突然中止,洒在脖子上的雪花让他清醒了一些,他的情报网一个月前就告诉了他:尽管,被称为将军府五指的五大高手中断了无名指,废了中指,六大邪派宗师之一的历轻笙命丧穹隆山忘心峰,甚至还赔上了水知寒的右臂。但,五剑山庄已经不存在了,那个被江湖上誉为“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的年轻第一代高手碎空刀叶风也从此下落不明,极有可能已死在将军府的高手围攻之下。 正所谓普天之下,谁可抵挡将军令? 这一刹那吴戏言忽有所悟,正是因为京师只剩下针尖麦芒的两派,所以他才必须选择一方,而不似从前那样可以在几派碾轧的夹缝中如鱼得水。在如此情形下,所以水知寒才用这样的方式逼迫自己:顺者昌,逆者亡。他又应该怎么办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就在这样一个轻雪飘扬的夜晚,半醉半醒的吴戏言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事实上前几年将军府很少与他打交道,或许是因为明将军根本不屑凭着吴戏言的情报压倒敌人,可是现在,明将军现身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而那个当年唯恐遭明将军之忌、自诩“半个总管”的水知寒似乎已不甘仅仅做一名总管了……吴戏言又想到十天前,太子一系顾思空与将军府的大拇指凭天行共去吐蕃的消息,太子府与将军府联合行动在以往绝不可想像的,这些是否都出于水知寒的授意?他还想做什么? 吴戏言越想越是心寒,若是自己一直这般瘸子上台——立场不稳,那么大有可能京师两大派系都视其为对方的眼线,这个后果他绝对承受不起。或许他真的应该离开京师,另寻安身之地,凭他的本事,江湖之大何处不能立足?又何必在这里受人欺辱? 吴戏言半睁醉眼,望一望京师的高城阔墙、繁华锦楼,竟意外地觉得那么舍不得。他可以不要锦衣玉食,不要珠宝美女,但他受不了默默无闻、乏人问津的生活,只有在京师,他才能那么受人恭敬,处处有人奉承,这才是他想要的一切。而这些正是粗豪的江湖汉子绝对无法给予他的。 “这真是矮子骑马——上下两难啊!”吴戏言喃喃叹道,他本不是一个缺乏决断的人,但这一刻,他却无法替自己的未来谋划一条坦途。 或许是他真的老了么? “请问您是吴先生吧。”一个低柔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传入耳中。 虽然夹着一丝域外口音,但声音本身却让人那么舒服,那么温暖,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用他满是老茧的大手轻抚额头,令人止不住想扑入他怀中一吐人生的烦恼。 吴戏言的酒本已醒了几分,听到这句话竟又觉得酒意上涌,“哇”得一张口就吐了出来。 然后他就看到一双白净修长的手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每个手指都是那么一尘不染,每个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齐齐同样长短。沿着这双干净清爽的手望去,先是秀气如女子的手腕,腕间挂着一只玉镯,那玉镯似是整块翡翠打制,清碧如滴,绝非凡品,随后是被白衣遮了半边的手肘,依然那么洁净,似乎每个毛孔都被琼浆玉液细细浸润过…… 他的肩并不宽阔,却有一种足可让人依靠的力量,他的脖子不算白皙,微微挺露的青筋却有一份给予信任的坚定,令人相信再往上一定是一张坚毅刚强而充满男子气度的面孔…… 所以,当吴戏言发现对方只不过是一个面貌普通平常、长着一头完全不合年纪的白发的中年人后,他的脸上尽是一派愕然。随即瞧见对方那略显滑稽的束发后,又大笑起来。 白衣人扶稳吴戏言,微微一笑:“风寒霜滑,吴先生多加小心啊。” 吴戏言并不惊讶对方认识自己,在他心目中若是有人不认识自己才算稀奇。但是他很奇怪为什么这个陌生的白衣人会让识人精准的自己一见之下产生那么多的错觉,更奇怪为什么半夜三更在无人的大街上遇见他竟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短短一瞥间,吴戏言对这个白衣人已有了大致的认识。幸好,这是吴戏言最喜欢接触的一种人,有智慧有学识,有地位有品位,或许他们脸上故作谦卑的尊敬与口中婉转的奉承未必出于真心,却绝对很容易地打动他。 吴戏言擦擦嘴上的污物,又蹲下身抓起一把雪放于口中权做洗漱。白衣人静静地望着他,既不为他孩子气的举动而微笑,也不表现出对他缺乏成熟行为的鄙夷。就仿佛是一个等待美丽贵妇梳妆的客人,不急不躁。 吴戏言见过无数各色人等,但却无法判断出白衣人是否那种只要满意就会出手阔绰的客人,习惯性地试探一句:“不知老弟找我何事?” 白衣人轻轻道:“想问吴先生一件事情。” 令吴戏言失望的是,对于“老弟”的称呼白衣人没有任何反应,大概先生、大师、仁兄之类的称呼他都可以不皱眉头地应承下来。 吴戏言嘿嘿一笑:“每个找我的人都是要问事情?不过现在这时候么?好比是八月十五吃粽子……”他有意不说出下句,细看白衣人的反应。 白衣人仅是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似乎他完全明白吴戏言的言外之意,又似乎根本没兴趣与之拌嘴。 吴戏言依然无法判断对方心意,只好把下一句“不是时候”吞进肚中,轻咳一声,正色道:“既然你有问题,在下就会有回答。当然,精彩的回答也需要精彩的报酬。” 白衣人却全无任何客套,只是淡淡地问出了他的问题:“大概在十六年前,有一位来自吐蕃的年轻人到了京师,却不幸生了急病。或许是因为他的形貌惹人生疑,所以无人援救……” 吴戏言面色微变,伸手止住白衣人的话;“你可知道,我回答别人的问题向来是有几个条件的?” 白衣人的脸上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刚才吴先生说过,精彩的回答自然有精彩的报酬。” 吴戏言强按住心中一股莫名想顺从对方的念头,自顾自道:“我吴戏言回答问题,有五说三不说。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是什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白衣人令人难以觉察地点点头:“只请吴先生长话短说。” 不知为什么,白衣人如此模糊而简单的一个肯定竟令吴戏言有种欣喜若狂的感觉,仿佛他才是一个有求于对方、需要竭力讨对方欢心的人。 吴戏言清清嗓子:“一见如故、穷困潦倒、家有亡亲、救人危难,这四种人可免费说,还有一个嘛,嘿嘿,若能与我对诗之人,亦可免费说。”事实上他这“对诗”一举不过是那些有趣的村言巷语,譬如方才那一句“八月十五吃粽子——不是时候”之类。 白衣人露出微笑:“想不到吴先生果然是一个好心的人。” 这句夸奖令吴戏言好不得意,随即又道:“本来我与老兄一见如故,原可免费告诉你。只可惜啊……”说到这里,又停顿下来卖个关子。 这一次白衣人倒是识趣,缓缓接口:“想必是犯了吴先生的三不说之忌。” 吴先生突然觉得很喜欢这个白衣人:“这三不说嘛,刀剑相逼不说,伤天害理不说……当然,这两点与你扯不上关系。但老弟恰恰是犯得最后一忌:说过的话不再说。”他本想看看白衣人的神情会否因此而紧张,却未能如愿。白衣人只是沉吟不语,似乎在考虑如何劝说吴戏言。 吴戏言终耐不得沉默:“当然,普通的小事情不必刻意禁忌,但老弟既然问起‘天脉血石’之事,在下实在无能为力。至于我曾告诉过其他什么人,此乃我的职业秘密,自然也不能告诉老弟。” 白衣人终于叹了一口气:“只怕今日不得不犯吴先生两样忌讳了,在下静等回答,只要吴先生改变主意,叫我一声便是。” “嘿嘿,只怕你这是按鸡头啄米——白费心机,也不去打听一下,我‘君无戏言’说话何时不算话?”吴戏言从头至尾始终没有看透白衣人,对方的这句话更是让他如坠迷雾,越想越不对劲,不懂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忍不住脱口发问:“喂,老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衣人抬手撩开垂下的白发,本如古井不波的脸上露出一丝调侃之意:“还请吴先生稍等片刻,我无需精彩的报酬就会给你绝对精彩的回答。” 吴戏言大笑:“想不到老弟竟然学我说话,哈哈……”他的笑声立刻收住了,因为他惊奇地发现白衣人竟就此转身离开,一时他似乎有些不舍:“老弟慢走,就算不能回答问题也可交个朋友嘛……”说话间他又微一皱眉,刚才白衣人抬手撩发之际,他看到对方的翡翠玉镯后露出的手腕有一片肌肤明显有异,像是胎记,更像是刺青,最奇怪的是那片肌肤呈现出奇异的碧色,不知是否那玉镯反映雪光所致。 吴戏言隐约记得自己曾经听说过这个古怪的刺青,只恨残酒未醒,一时想不起来…… 然后,他就看见了另外一个白衣少年! 那个生着一张娃娃脸的白衣少年倒提着那一把精光四射的短剑朝吴戏言缓缓走来,脸上依然是那份令人畏怖的期待之色。 白衣少年倒提的短剑长不过尺半,在积了半寸雪的地面上划过,却没有留下一点划痕,看似离雪面还有肉眼难以察觉的距离,但从剑锋上却传来了令人惊骇的摩擦之声,如同短剑毫无痕迹地穿透积雪而与地面接触。而那嘶哑的摩擦声绝不像是从一柄短剑上发出的,倒似是一把重达百斤的开山大斧。 第189章 天脉血石(4) 眨眼间,吴戏言的酒全醒了。 以前吴戏言也曾面对过威胁,甚至比现在的情形更为紧迫,但他甚至都懒得露出一丝惧意,因为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杀死了吴戏言,那么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人、师门、同事、朋友,甚至和他有过一次鱼水之欢的青楼女子,都可能遭到飞来横祸。 所以,尽管吴戏言身无武功,却比许多武人更有一份硬气。 但,这一次,他毫无选择!正如白衣人所说,他今日不得不连犯两条忌讳:纵然刀剑相逼,他也不得不说曾经说过的重要情报。 因为,只看白衣少年脸上的奇异神情,他就清楚地知道对方是属于那种嗜杀而绝对不惜后果的人。 吴戏言不顾身份地大叫起来:“先生请留步,我这就回答你的问题……” 值此生死关头,吴戏言终于想起了这看似孪生兄弟却迥然不同的两个白衣人的来历。 ——鹤发童颜! *** “鹤发童颜求见端木庄主!”端木敬颜披着半边衣服,打着哈欠,勉强坐进大堂正中的虎皮交椅上,一面揉着眼睛,慢慢念出手中一张白纸的内容,皱皱眉头:“什么东西?” 在堂下一位小厮垂手恭顺回答道:“求见庄主的是两个白衣人。一个四十多岁的模样,另一个瞧起来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既不似父子又不像是朋友,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端木敬颜冷哼一声:“他们有没有说到底找我什么事?嗯,像不像那种穷困潦倒的家伙?或是身怀至宝待价而沽?” 小厮努力回想,犹犹豫豫地道:“是那个中年人出面递得帖子,并没有说因为何事找庄主。不过……他们虽然不像那种穷得要卖儿女的人,但或许真有什么宝贝。” “呸!”端木敬颜一口浓痰就喷在小厮脸上:“不问清楚凭什么替他传信?他娘的,还以为什么天大的急事,一大早就把老子叫醒,你不想活啦?” 位于京城之北二十里的端木山庄并不是什么江湖门派,原只不过是一家当铺。但却比许多江湖门派都有名,因为这家当铺专门搜罗各种奇珍异宝,然后卖给京城那些名门望族、纨绔子弟,甚至是当红的青楼姑娘。 出入京师,身份可谓最重要。而身怀异宝就可谓是一张特别的身份证明,试想一位王侯戴在头上、挂在身上的都是几百两银子的“便宜货”,又有谁会相信他的身份?岂能得到与之名望相符的敬重? 所以许多贵族豪门不惜重金,只求能从端木山庄购来新奇而贵重的宝贝。 久而久之,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端木山庄之名。若是囊中羞涩,恰好手头上又有几件奇珍异宝,便可以用之换取银两。当然,价格并不公道,赎金却高得离谱,赎回的条件也会非常苛刻,一旦超过短短的期限,恐怕就再也不能可能物归原主。名曰典当,事实上就是低价收购。 但至少,这是一个可解燃眉之急的地方。 受了端木敬颜一口浓痰,那小厮却动也不敢动一下,结结巴巴地道:“咳咳,那个中年人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庄主平日不是教训我们适当的时候要与人为善,免得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听小厮如此回答,端木敬颜一怔。所谓“与人为善”之言不过是他偶尔一时兴起说的话,想不到下人倒记得清楚,反倒不好再责怪这小厮,没好气地骂一句:“叫他们滚,老子继续睡觉。” “抱歉打扰了端木庄主的睡眠,在下的确有急事相求。”一个白衣人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大堂中。 端木敬颜不由一惊,端木山庄虽不是什么武林世家,但财大气粗,重金请来的护院皆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好手,这个白衣人虽然看起来不过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人,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必有非常本领。 端木敬颜心念电转,随即指着小厮怒骂道:“滚吧。顺便叫看门的两个没用的混蛋也马上滚蛋。”转过脸来面对白衣人却立刻换上一幅容貌,不失倨傲地一笑:“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白衣人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鹤发。” 在端木敬颜听来,白衣人那略含傲然的回答无疑体现了一种高贵的身份,再配上那两缕垂肩白发,平添道骨仙风。所以尽管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号,却还是恭敬含笑道:“久仰久仰。却不知鹤发先生早上是习惯喝茶还是喝酒?或是来碗燕窝?”他自诩为生意人,也习惯了看人说话。但见此人英华内敛不急不躁的神态,便知来了大主顾,猜想着对方的目的到底是卖还是买? 鹤发摇摇头:“只请端木庄主屏退左右。” 端木敬颜嘿嘿一笑,微微挥手,几名侍从应声退下。 鹤发微微一哂:“还有九人想必是端木庄主的心腹,就不必回避了。” 端木敬颜大感惊讶,事实上端木山庄日进万金,戒备森严,在夹墙暗阁里还藏着几名高手,这些情况自然不会如实相告。却想不到对方不动声色中便已察觉,甚至对人数多少都了然于胸。 又听鹤发续道:“不过今日的事情若有泄漏,惹麻烦的人恐怕不止是我。” 端木敬颜听出鹤发话中之意,心头极不舒服,只是碍于对方来历可能不小,不便发作,借着笑声掩饰:“哈哈,我做买卖向来诚信无欺,天地可鉴。鹤发先生无须多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鹤发淡淡道:“今日不是与庄主做买卖,而是打听一个消息。” “哦。”端木敬颜顿时少了兴趣,讪讪一笑:“那么鹤发先生好像不应该来端木山庄,而应该去京城找‘君无戏言’!” 鹤发不急不徐道:“我已找过吴戏言,所以才来到端木庄主这里。若是庄主愿意帮忙,这个小玩意敬请收下。”说话间已在桌上轻轻放下一枚小巧的金簪,那金簪内还嵌着一枚绿豆大小的玉色珠子。奇的是那金簪光华耀眼,价值不菲,但那珠子上却布满了许多小黑点,如同霉变。 “翰墨簪?!”端木敬颜盯着那只金簪,双目突然放出光来。 “端木庄主果然好眼力!”鹤发微笑道:“此‘翰墨簪’看似平常,簪内那枚东海夜明珠上却以精工巧手刻下了千余字的诗词名句,肉眼难辨,每至夜深时以珠光映于墙上,方可一窥究竟。” 端木敬颜素闻“翰墨簪”之名,心痒难耐,伸手欲取看个究竟,却被鹤发止住,微笑道:“端木庄主是个生意人,当然知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道理。”难得的是他任何时候都保持着那份泰然自若的态度,无论是利诱对方还是有求于人,神情上都没有来半分异样。 端木敬颜咽了口唾沫,努力掩饰眼中的贪婪之色:“还请先生明示来意。” 鹤发缓缓道:“事情要从十六年前说起,一位来自吐蕃的年轻人到了京师,住在平安客栈中,却不幸生了急病。或许是因为他的形貌惹人生疑,所以无人援救,反而又被小偷趁机偷去盘缠。店主怕被恶疾传染,竟将他赶出客栈。眼看就要横死路边,有一位无意路过的好心人于心不忍,便把他接回家中,悉心看护,总算从鬼门关口救了回来。那个吐蕃的年轻人感激救命之恩,奈何身无长物,便把贴身挂着的一块奇异的红色石头相赠,说是家传之宝留做信物,日后再来相谢,随后返回吐蕃……” “且住。”端木敬颜听得不耐烦,插口道:“这故事忒也平常,与我又有何关系,只怕先生找错了人。” 鹤发听若不闻,甚至语速都没有改变:“那个好心人只是一个普通商人,本也不求那年轻的吐蕃人报答,只是看那个奇异的红色石头好玩,便随意收下。不料半年后,他做生意赔了本,欠下巨额债务,将家财尽数变卖依然难抵,走投无路之下,听说端木山庄收留异宝,便把那块红石抵押给了庄主……” 端木敬颜这才明白过来:“哈哈,原来你说得是那块红色的小石头啊,虽然奇巧,却非玉非宝,并不值几个钱,亏我还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话语中大有懊悔之意。 鹤发望定端木敬颜:“我相信端木庄主不会做赔本生意,只想知道现在这块红色的石头在何处?” 这一眼瞧得端木敬颜心头有些发毛,不由如实答道:“嘿嘿,我自然不会赔本,只是先生既然如此看重,想必此物的价值远不止一百两银子,我倒是卖得便宜了。” “买家是谁?” 端木敬颜却反问道:“先生可否先透露一下这块红色石头到底是何来历,莫非真是我看走了眼?我实在有些好奇。” 鹤发略略沉思:“反正你已插手此事,麻烦迟早要来,告诉你也无妨。” 端木敬颜冷笑:“我只怕没有钱赚,不怕麻烦。” “那个年轻吐蕃人乃是当年吐蕃王最宠信的幼子,本只是个贪图玩乐的小王子,因为恋羡中原风物,偷偷跑来京师。原以为会增长一番阅历,谁知一场大病反而让他见识了汉人的自私无情,若非那个好心商人相救,必将客死异乡。他曾于病中誓要报此仇怨,回到吐蕃后发愤图强,励精图治,不几年后吐蕃王废长立幼,两年前即位,便是当今的吐蕃之王。” 端木敬颜一惊:“怪不得听说这两年中原与吐蕃边境冲突不断,原来里面竟是有这个缘故。莫非吐蕃王找回那个红色石头便会兵发中原么?不过那东西看起来倒也不见得有何价值,莫非是什么特殊的宝贝?” 鹤发摇摇头:“吐蕃王极有自知之明,虽年轻时受辱于汉人,却不会因此擅动刀兵。只是那个红色石头乃是家传至宝,家族中人都曾立下重誓,任何人交回此物都可以要求他无条件地做一件事,这件事可小可大,哪怕迫得吐蕃王当场自杀亦有可能。只可惜路途遥远,当年的吐蕃王子未能及时收回红色石头,事后再也找不到那个好心商人,此物若是落在心怀不轨之人手里,遗患无穷。” 端木敬颜嗤鼻道:“那块红色石头有什么魔力?竟能让吐蕃一国之君当庭自杀,可有些难以相信……” 鹤发正色道:“吐蕃人相信灵魂升天之说,死者皆以天葬。便是将尸身用利刃分解,然后任由群鹰啄食。而每一个历史久远的家族都有专用的天葬台,其中最为高贵家族的天葬台是将山腹中坚刚之石以大锤震碎,精选出同样大小的碎石,用鹰羽编织的羽线相穿、再用原始森林中千年黑木的木胶所凝合,而这一枚独一无二的红色石头就是来自于吐蕃王族中的天葬台上。之所以特别,是因为他们相信天葬台上无数碎石中,唯有这一块沾有数十代家族先辈的魂灵之气,称之为‘天脉圣石’!因色如血染,又叫‘天脉血石’,只有最受信任的家族嫡亲方有资格佩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端木敬颜听得目瞪口呆,拍腿长叹。也不知是叹息“天脉血石”的由来,还是恼恨自己低价卖出至宝。 “此石事关重大,还请端木庄主不吝告知其下落。” 端木敬颜喘息已定,忽又板起脸来:“端木山庄之所以有今日声誉,全在于诚信无欺。若是先生要我吐露买家姓名,恕难从命。”其实对于他来说,从无诚信可言,只不过待价而沽,想再多得些好处罢了。 鹤发静静望着端木敬颜,似乎在揣测他的心理,端木敬颜被他瞧得心中发毛,喝道:“有什么好看?老子就算不说你又能如何?” 鹤发轻声一叹:“看来端木庄主并不喜欢吃敬酒了。”这本是一句充满威胁意味的话,却被他说得如此遗憾和惋惜。 端木敬颜不怒反笑:“嘿嘿,只可惜老子给我起错了名字,偏偏唤做敬颜,不叫敬酒。当然,我们还是有商量余地……” 鹤发打断端木敬颜的话头:“端木庄主是个有原则的人,恰好我也是。”将桌上的“翰墨簪”收入怀中,对端木敬颜略施一礼,转身往门外走去。 这个举动激怒了端木敬颜,一拍桌子:“他娘的,一大早把老子叫醒陪你说话解闷么?” 鹤发头也不回:“我说过,端木庄主听了这番话后必有麻烦。” 端木敬颜冷笑一声:“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句话是个暗号,以往每当遇到谈不拢价格的情况,他的得力手下都会保证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客人。他断定这两个化名“鹤发童颜”的白衣人只不过是吐蕃王派来寻找“天脉血石”的使者,既然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杀之灭口绝对无人知晓。事后若再能收回“天脉血石”,便可发一大笔财…… 鹤发信手拈着“翰墨簪”,缓步走出大堂,眼角余光已瞥见几名庄丁神情异常地低声嘀咕着,一面缓缓朝他逼近。鹤发却浑若无事,只是朝着静立于堂外的白衣少年轻轻点了点头,白衣少年目射异色,径入堂中。 “不过是一件赝品,却不知又要引出什么样的灾祸,真可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角落上一个老人喃喃叹道。 鹤发循声望去,但见老人五六十岁,头大如斗,乱发遮住面目,只看得到满脸的皱纹与一双亮若晨星的眼睛。他破旧的衣衫沾了不少油污,浑若乞丐,可正在他身旁低声说话的庄丁却是态度恭敬,没有半点轻屑之色。 鹤发自知手中的“翰墨簪”虽非真品,但模仿的几可乱真,实不明白这老人匆匆一眼如何能辨别真假?心知这老人非比寻常,缓缓走近:“老人家为何断定在下手中的‘翰墨簪’是赝品?” 第190章 天脉血石(5) 老人神秘一笑:“你不必佩服我的眼光,只因我恰好知道真品在何处。” “哦,愿闻其详。” 老人先随意一挥手,遣走身边的庄丁,然后用只有鹤发听得到的低沉声音道:“在我手里。”这句话实在像一个玩笑,只看老人落魄的模样,谁也不会相信价值连城的“翰墨簪”会落在他手里。 但是鹤发没有笑,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凝在老人那双手上。这是一双完全不符合主人身份的手,关节有力,修长洁净,大拇指格外粗壮。 鹤发轻轻把手中那支赝品“翰墨簪”放在老人身前:“打扰老人家实非得已,此簪虽是伪造,亦非凡品,权当赔罪。” 老人一怔:“你认得我么?”鹤发微笑着摇摇头。 老人怪眼一翻:“那你又何须如此?我虽然老了,可是眼光还在。莫说是你,就是那白衣小子一个人也足可把端木山庄闹得天翻地覆。” 鹤发笑了笑,柔声道:“没什么原因,或许只是我尊敬同样有眼力的人。” 老人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收簪入怀。猛然抬头对几名悄悄掩近鹤发身后的庄丁大喝道:“想要命的都滚回去。”这一刻他须发皆扬,气势慑人,再也没有半分潦倒之态。一众庄丁面面相觑,再无人敢近前。 老人盯着鹤发沉声道“可知老夫为何收下这簪子么?” 鹤发道:“老人家自然有老人家的道理,说与不说都无妨。” “老夫恩怨分明。端木山庄中只有一人对我有恩,若是他日后下令,老夫必将不择手段、全力追杀你于天涯海角。”老人叹了口气,一字一句道:“这支簪子或许买得就是老夫的命!” 端木敬颜正在思索如何利用那“天脉血石”发一笔横财,想到妙处,止不住哈哈大笑。忽觉房中有异,抬眼却见一个白衣人盘膝坐在大堂正中。 端木敬颜只道鹤发去而复回,冷然道:“你还来做什么?”却发现这个白衣人并非鹤发,而是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年轻人。 “我叫童颜,你叫端木敬颜,我们都有一个颜字。”年轻人笑得很可爱,语气却很奇怪,仿佛是不擅言辞的人找到一个笨拙的话题。 端木敬颜没好气:“你老爹已经走了,你也快走吧。” 童颜好像坐得很舒服,左右四顾大堂中华丽的摆设:“他不是我爹,我不走。”与其说是解释,倒不如说有些撒泼的意味。 端木敬颜哼道:“老子没空,外面有人陪你玩。” 童颜淡然一笑,怀中突然变戏法般出现了一只短剑:“他们想和我玩剑么?不用白费心机了,你杀不了我们的。”他看似天真的话语却揭穿了端木敬颜的用心。 端木敬颜大怒,戟指冷喝:“滚出去!” 刹那间,端木敬颜但觉眼前猛然一亮,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突然迎面炸来一道火光,那么的猝不及防。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随即指尖一凉,然后才有一股剧痛传来。 端木敬颜睁眼再瞧,才发现自己刚才伸出的那个手指已然不见了,鲜血如泉水般汹涌而出,又惊又怒之下,刚要放声大叫,嘴中忽又多出一物,正是自己的断指,尚有余温。 童颜依然在笑,但他那如同玩具一般的短剑却在空中狂闪了九下,每一次闪动都换来一声闷哑在喉中的惨哼。那是藏在暗墙中端木山庄的九名保镖,见到主子遇险,不约而同地一并杀出,却在刹那间变成了九具尸体,所有的人都是喉间一道细若丝线、几不可见的血痕。 童颜满意地舔舔嘴唇,笑嘻嘻地望着端木敬颜:“你那么有钱,怎么不找几个真正的高手?” 端木敬颜完全怔住了,甚至忘了手指的疼痛。他当然知道他的九名手下并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但九人合击也绝非如此不堪一击,面前这个像孩子一样的年轻人武功高得惊人。端木敬颜虽然武功不高,但这些年来三教九流的人见过不少,眼光亦算独到。依他判断,童颜必是一进大堂中就已测定出九人的方位,斩断自己手指的同时就已发起了进攻,有两人甚至是喉中已中剑后方才从藏身处跃出。尽管童颜是趁对方措手不及时发招,但那柄短剑确实快得不似人间所有。 令人惊惧的是童颜出剑一击必杀的方式,无论对手是强是弱,他都不会在任何一人身上浪费一点多余的力气。除了对自己剑法的自信,更多地是来自对人体要害的熟悉,这是需要杀许多人才能换来的经验! 如此真是这样,这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人绝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杀人恶魔! 最可怕的还不是他杀人的方式,而是他杀人后的神情。尽管童颜的白衣上连一丝血迹都没有沾上,但他的脸上却无疑多了某种东西,那种神态就像是饥饿许久的人刚刚吃下了一顿饕餮大餐,只想在床上躺着,慢慢消化,慢慢回味。这绝对是一种贪婪嗜血的病态,只有死亡和鲜血才能让他苍白的心理得到真正的满足。 端木敬颜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腿弯一软,跌坐在虎皮交椅中。口中嗫嚅道:“不要杀我。” “嗯,今天杀够了,我不杀你。不过你要乖一点才行。”听童颜色的口气,倒像是在哄孩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端木敬颜常去京师出入富贵豪门,可谓是见过世面的人,见过的高手难以尽数,但却被这个江湖上声名不著的童颜吓得说不出话来。对于他这个生意人来说,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包括生命。以往即使面临死亡,他也可以凭着自己的口才与财富化险为夷,但这一次,面对一个以杀人为乐的可怕恶魔,他没有说服对方的丝毫把握,只能无助地呆坐在椅中,生不出半点反抗之意。 童颜轻抚着短剑,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那柄短剑上竟然不沾一丝血迹,剑面如镜,剑锋如水,本是带有极大杀气的短剑亦像是饱餐之后,显出一丝温柔倦怠之意来。然后他轻轻地把短剑抱在怀里,如同抱着心爱的女人。这才转过头来,揪起端木敬颜,面贴面、眼对眼地望着他:“现在,我师父问你的问题可有答案了吗?” 听到童颜称呼鹤发为“师父”,端木敬颜这才真正地绝望。他本以为鹤发瞧起来身无武功,门外的手下或许可以制住他与童颜交换人质。但,有徒如此,其师岂不是更可怕? “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童颜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放开瘫在椅中的端木敬颜,缓缓朝门口走去。端木敬颜暗中出了一口长气,虽然死了几名手下,少了一截手指,现在他却觉得很侥幸。 童颜走到门边,忽又一顿,停下步来,缓缓问道:“我记得你刚才对师父说,你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端木敬颜心头一紧,平日机变百出此刻却不知应该说什么。只听童颜又轻笑道:“既然你的原则是诚信无欺,我当然不应该勉强你对不对?” 端木敬颜一时还不明白其意为何,只是感觉到一股无坚不摧的杀气袭来,心头大骇,随即眼前蓦然一亮。 虽然端木敬颜一直活到了六十三岁,但这片雪亮的剑光却是他在记忆中最后一次看到的景物。 第191章 赌命玉髓(1) 茫茫戈壁,皑皑雪原。 冷冽而寒悚的劲风卷着鹅毛般的大雪呼啸而至,群山轰鸣,如雷霆掠过。若是此刻站在玉髓关头,但见风漫绝壁,雪舞横岩,令整个喀拉山脉仿佛披上了一件银色的战甲,会让人错觉这是一条拔地而起、横贯南北的白色巨龙,眺目远望去,依稀可见延绵数百里的龙身,却再难分辨出那已探入远方天穹深处的龙头…… 喀拉山脉东面是中原王朝的群山峻岭,西面则是吐蕃国一望无涯的莽莽高原。延绵数百里的喀拉山脉就如同一道屹立于两国之间的天然屏障,不但隔开了冰雪风沙、世故人情、语言风俗和文化信仰,也隔开了两族之间的战火与纷争。 而位于喀拉山脉中部的玉髓关,就是由中原进入吐蕃国境的第一道门户。 玉髓关虽以关为名,却只不过是两山之间的峡谷里一座土堡,土堡前只是飘着几面彩色幡旗,摆下了一排栅栏,连守卫也不见一个。 吐蕃境内本就地广人稀,值此寒冬腊月大雪封山之际,除了肆虐于荒原山野里无穷无尽的暴雪和狂风之外,不但人迹罕有,就连那些凶猛的野兽也极少现出踪迹。这里已成为一片冰冷孤寂的荒绝之地。 但此刻,却有一行马队穿过重重雪障,往玉髓关口方向行来。 马队一共是十二轻骑,并无车辇。三人当先领头,第一位是个身着青衫约摸五六十岁的老人,精神健硕,面容红润,长须垂胸,怀抱长刀。他神态豪放,脸上却隐隐挂着一丝落寞沉郁之色,乍看起来不似走南闯北的豪客,反倒像是个屡试不中后一面感叹怀才不遇一面依旧苦读的老文士;另两骑稍稍拖后,一位是三十余岁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并无携带兵器,左颊至颈处有一道二寸余长的红色伤疤,更显得面色冷漠,不时左右顾盼,双眼开阖间隐露凶光;第三人是一位二十出头身穿皂衣的年轻人,面容隐忍,目光低沉,粗短身材,筋骨强健,肋下还挂着一柄短刀。 另外九骑跟随在五六步远处,俱是蓝衣夹袄,短襟快靴,看起来皆是三人的随从。 这十二骑的穿着皆是中原服饰,胯下所骑的都是北疆骏马,北疆骏马多属蒙古种,善于短距离奔跑而缺乏长力,并不适应高原气候,此时个个口喷粗气,蹄下发软,在狂风暴雪中仅能勉强行路。但马背上的十二人却都是精神健旺,不现丝毫疲态,甚至连那位年近花甲的老者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亦只穿小袄薄衫,并无畏寒之态,显然大有来历。若是仔细观察,还可注意到每一匹马鞍后都斜插着一面小小的镖旗。随风招展的小旗上以金粉写着一个“金”字,那是关中最有名的镖局——“金字招牌”的独门标记。 如果此刻有人注意到这十二骑,定对他们蹊跷的行踪产生疑惑。且不说为何千里迢迢来到吐蕃这苦寒之地?而既是来自中原镖局,行镖又并非见不得光的事情,何须躲躲藏藏?却偏偏在有意无意间显露出镖旗?所护送的到底是何物?最奇怪的是他们大多数人兵器不离身,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又在雪天赶路,想必要务在身,但行进速度却十分缓慢,不时停下来歇息休整,看来若非雪势太大,还要欣赏一会儿雪景。 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一行人走走停停来到玉髓关前,刚至午后时分。那老者勒缰停马,拍拍肩上积雪,望着半里外空无一人的关隘,开口问道:“此处就是玉髓关么?为何不见守军?”他的语声并不大,看似不费力气,但在风吼雪嘶之中,仍是让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身后九骑中一人催马上前:“金镖头好眼力。这里正是玉髓关,按理说应该是有守军的,但或许是雪太大了,天气寒冷,都留在屋中烤火取暖了吧。”这是一个容貌委琐的汉子,面上总是挂着一丝讨好式的笑容。 紧随金镖头身后的年轻武者不满地望一眼答话者,似是不满他越俎代庖的行为,冷嗤一声:“罗师父所言未必确实吧。”又对着金镖头道:“据侄儿所知,不独玉髓关,吐蕃国内许多要地都是没有守卫的,或许对于吐蕃人来说,除了他们的首都裕萨之外,其余地带有险可据却无城可守,派不派兵守卫其实并无区别……”他面貌英挺,神情里充满着桀骜不驯之色,但对老者说话的态度仍是极为恭敬,只是目光中隐隐有些不忿之意。 事实上吐蕃国的民众多属于游牧民族,平日游荡于高原之上,居无定所,随着季节的变换而四处迁徙。所以整个吐蕃国内虽然占地万顷,但除了京都裕萨之外,几乎再无稍具规模的城池。反倒是那些遍布于吐蕃境内的寺庙,因为周围朝拜的百姓时常去寺庙附近交易物资,约定俗成般形成了大小不一的集市,由此亦可见宗教在吐蕃国内所具有无可取代的影响力。 那位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却道:“不然,虽然吐蕃与我中原并无战事,但两国之间时有摩擦,这种形势之下,边疆关隘岂能不设守军?何况旗色不旧,堡前新扫,并不似久无人烟之像,恐怕其中有诈。” 金镖头不置可否,只是礼貌地回应一句:“顾大侠言之有理。”又回头望着九骑中押后的一人:“任大侠也是如此认为么?” 那是一个年约三十出头的中年汉子,虬髯遮面,满脸风尘,蓝色长衣的下摆一半扎于腰间,另一半却露了出来,显得无精打采,似乎一路上都在发怔,听到金千杨的问话,方才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皱眉沉吟道:“或许对于天性骁勇剽悍的吐蕃人来说,高原与喀拉山脉已是汉人难以逾越的一道天堑,纵有大军侵入,也必会在啸聚而来,攸散而去的吐蕃骑士面前溃不成军,不堪一击。所以依我看来,被汉人视为要塞的玉髓关在吐蕃人眼里却不过徒有其名,纵有守卫,亦不过数人而已。” 不等金镖头开口,年轻武者已抢先赞道:“任大侠果然思维敏捷,想法独特,此言极有道理。我虽来过几次吐蕃,却从未想过这一点。但曾结交下一些异族朋友,知道在他们心目中确实觉得汉人羸弱,纵然数量上占有优势,武力上却未必能及以一当十的吐蕃骑士。” 那中年汉子名叫任天行,谦逊一笑:“金少镖头太过誉了,其实我这观点也不过是拾人牙慧,并非自己独创。但你所说的吐蕃人对汉人所拥有的心理优势的确不可小视,一旦两国交兵,凭着高原天险与吐蕃人高涨的士气,远征的汉族大军未必能一战功成,而战况拖久了,给养难以维持,只会对我们越发不利……” 一旁身材矮小的黑衣汉子漠然发话:“这就是你主子的想法么?怪不得迟迟不敢对吐蕃用兵。” 任天行冷哼一声:“是否用兵吐蕃事关重大,就连你家主子也无权擅做主张吧?”随即又讥讽一笑:“当然,我指的是顾兄的真正主子。”随着他语气的加重,那双半开半闭的眸子中蓦然闪现出一丝猝不及防的光芒来,令人不敢逼视。 那矮小的黑衣汉子仿佛被噎了一下,愤然瞪着任天行一时说不出话来。 青衣老者名唤金晋虎,乃是“金字招牌”镖局中的二镖头,十年前出身武当的金晋龙、金晋虎兄弟凭着两仪剑法与武当绵掌享誉关中,随后并肩创下了“金字招牌”的基业,经过兄弟二人数年努力,如今已是关中最大的镖局,可谓是货真价实响当当的一面招牌。那位年轻武者名叫金千杨,乃是金晋龙的次子,平日只是辅佐大哥金万枫一同管理镖局内务,此次“金字招牌”接到了一趟报酬丰厚的重镖,父亲本不允他走镖,据理力争方才成行。那容貌委琐的汉子名唤罗一民,不过是镖局内一位普通的镖师。而那位身材矮小的黑衣人,正是京师太子府的卿客、昔日“登萍王”顾清风的胞弟顾思空,亦是他雇用了“金字招牌”来吐蕃一行。而任天行虽与之同行而来,却坚持混入镖师中,平日不显山露水,遇见大事却极有主见,隐隐才是整个镖队的主角。 金晋虎知道顾、任两人素来不睦,但都是来自京师大有来历的人物,连忙打个圆场:“这场雪不知下到何时,而前面四、五十里都是荒山野岭,我们不如先在这玉髓关休息半日再继续赶路。” 顾思空摇头:“依我看还是绕道而行,免得多生事端吧。” 金千杨忍不住道:“还要绕道?说句老实话,自我懂事以来,‘金字招牌’尚未走过如此窝囊的镖……”这一路上顾思空颐指气使,气态张狂,金晋虎见多识广倒还罢了,金千杨年轻气盛,见顾思空受挫于任天行,心中暗快,借机出言讥讽。 金晋虎面色一寒:“千杨不得无礼。”又对顾思空抱拳:“年轻人说话没轻重,顾大侠不必放在心上。” “不妨”。顾思空只是嘿嘿一笑:“金少镖头这般心浮气躁,我若是你父亲,也必不放心把‘金字招牌’交到你手里。” 金千杨从小就生活在金万枫的阴影之下,怎么努力也无法赶上兄长,此刻被顾思空触及心病,胸口一团怨气再也收止不住,本要发作,却听罗一民插口道:“少镖头说得也是,这趟镖走了近两个月,顾大侠无妻小牵挂,我可真是想老婆了。”一众镖师对顾思空早暗生不忿之意,又见少镖头受辱,便出言相帮。金千杨这才长吐了一口气,强自按捺。 顾思空漠然白一眼罗一民:“你是什么身份?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罗一民本欲开口反驳,却又想起了什么收声不语。 任天行拍拍他的肩膀:“嘿嘿,罗兄不如放开胸怀,先好好欣赏一下塞外风景,免得回家见到老婆时没有谈资,恐怕要怀疑你被哪个青楼姑娘缠住了。”大家皆哄笑起来,气氛随之缓和。 任天行又对金晋虎道:“我看兄弟们一路疲乏,不如在此好好歇息一番。好歹已至吐蕃境内,也不必急于一时。”如此便定了下来,顾思空虽有异议,却只隐忍不发。 行至玉髓关口,果然不见任何守卫。金晋虎忙于安排众镖师解鞍牵马进入土堡中,任天行混在众镖师中说笑,顾思空只是冷眼旁观,暗暗戒备。 土堡看似破旧,却十分宽敞,一间空荡荡的大堂足可容纳数十人,众人将马一并牵进来也不觉得拥挤。另外尚有七八间小房,环绕在大堂周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金千杨大声叫道:“我等是关中来此的游客,借贵地避雪,可有人在么?”并无人回应,那几间小房木门紧闭,看起来也不似有人居住。 任天行抚掌道:“入了玉髓关,才算是真正踏上了吐蕃的土地啦。”他口中如常说话,其实已暗运听风辨器之术,凝神细听土堡动静,果然除了他们外再无旁人:“诸位放宽心休息吧,等雪停了我们再赶路。”众镖师便在大堂中先安顿下来。 诸人本欲生火烧水做饭,却无引火之物。高原之上气候恶劣,几乎不生长高大树木,而那些矮小的灌木皆被大雪覆盖,一时半会儿间根本找不到木柴,而且除了化雪之外也难以找到水源。便有一位镖师推开一间小屋的木门,里面放着几堆干草;再推开第二间小屋,又有数捆干柴;第三间小屋里则是两个大水缸,皆储满了清水;第四间小屋里甚至还放着几张木板床……看来这玉髓关已成为了来往浪人与旅者避风挡雨的宿营之地。 众镖师见状大喜,引火取暖,再烧些热水,给马匹喂食,虽身处天寒地冻的高原土堡中,竟也有了一丝游子归家的感觉。 顾思空疑惑道:“却不知这些木柴与清水是何人提前准备好的?莫非附近另有他人?还是提前预知了我们的到来?” 金千杨答道:“顾大侠不必疑心。吐蕃人热情好客,纵然是初次相遇的陌生人,也绝不会任其饿冻在自家门前。而每个在此地宿营的旅人都会为下一个来客预备好清水和干柴,这已成为高原上不成文的惯例了……” 任天行叹道:“凭此一点,已可看出吐蕃人的战力并不仅仅是表面上的骁勇善战,还有其军队背后隐形的支持,绝不可小觑。一旦开战,那是真正的全民皆兵,而不似我们汉人会为了自家的利益而做无谓的消耗……”一言至此不觉陷入沉思之中。顾思空望了任天行一眼,欲言又止。 第192章 赌命玉髓(2) 金晋虎一直默然不语,直到此刻真正踏上了吐蕃的土地,他才第一次权衡此行的意义。由关中出发开始,他只知道“金字招牌”这一次的任务就是陪着顾思空和任天行到裕萨城,其余一概不知。究竟为何而来?目的何在?难道就是把顾、任两人送来吐蕃?或是他们身上还有什么未知的财物? 而最令金晋虎疑惑的,是大哥金晋龙临行前小心谨慎、千叮万嘱的态度,让他感觉到这是一次绝不轻松的任务。事实上如今金晋龙年事已高,“金字招牌”的事务大多已移交给长子金万枫打理,此次亲自过问已足见郑重。但既然这趟镖如此重要,却为何不是他亲自押镖?反而派他与被外人视为败家子的金家二少爷前来?仅是因为他来过几次吐蕃,还是另有什么原因?而进入吐蕃的路线也并不是由他决定,若要直达裕萨,目前的路线绝非最佳,至少要多绕几天的行程,这到底又是为什么?而且金晋龙亲自挑选与他同来的也并非是镖局内武功最高、办事最得力的镖师,这究竟是有意隐藏“金字招牌”的实力,还是主雇的特殊要求? 但金晋虎虽有百般疑问,千种好奇,却不愿深究下去。他江湖经验丰富,知道有许多事情根本不应该去打探。尤其每当看到顾思空与任天行明明剑拔弓张却又努力压抑,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都会有一种很可怕的感觉:一旦知道此次任务的真相,或许就会给自己惹来杀身大祸! 但无论如何,兄长对金晋虎的不信任仍令他十分不快,看着金千杨半躺于火堆旁小寐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与这个侄儿何其相似:皆有一位能力超群的长兄,他们都只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普通事务,恐怕永远没有机会独当一面……一份无法摆脱的苦涩感觉慢慢浮上他的心头。 顾思空、任天行与金氏叔侄各有所思,另八名镖师则围着火堆,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漫无边际的闲聊。 “前几间小屋里有干草、柴火、清水、睡床……我刚刚试着打开后面几间小屋,门却被锁住了。你们猜猜会有什么?” “哈哈,也许还会有一个大美女呢……” “或许是战死在玉髓关的亡魂……” “说不定这些食物清水是附近的马匪所留,屋里都是他们抢来的金银财宝……” 镖师们七嘴八舌,胡乱开着玩笑,他们并不知道此行的目的,虽然时间耽搁太久,但一路上全无风险,直如游山玩水一般,心情都十分轻松。 “光说有什么用,打开一看不就知道了。” “可是那几间门都锁了,我们毕竟是借宿的客人,强行破门总是不好吧。” “不要紧,我胡八家传开锁之技,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了。” 众镖师说得兴起,那胡八就待去开锁,却被罗一民劝阻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胡兄还是不必了吧。” “罗兄以往可不是这样胆小怕事啊,为何一入吐蕃就像变了个人?” “咳咳,身处异乡,谨慎点总是不会错的。” “嘿嘿,我这一路就发现罗兄谨慎得过分,每晚睡觉前都要念几遍阿弥陀佛。若不是与你相识几年,定以为中了邪……” 几个人起哄道:“中什么邪?多半是被哪个小丫头摄去了魂……” 说着话那胡八已来到第五间小屋前,二三下打开了锁,里面却是两排兵器架,放着数十根木棒。这些木棒皆用硬木所制,长短如一,并以红布包裹在握手处,大概是供战争时所用。众人大觉好奇,又撺掇胡八去开余下的几间小屋。 这一路上顾思空与任天行为了免生误会,并不管众镖师的行动。而金氏叔侄知道这几个镖师好玩爱闹的性子,亦不阻止他们。 第五间房内放着几个大碾盘;第六间房内是几根铁架,不知做何用处。众人又朝第七间房涌去…… 任天行正神思不属,无意识地望着那些镖师行动,心中忽觉不妥,大叫一声:“诸位且慢……”话音未落,第七间房门已被推开。 与此同时,顾思空与金晋龙亦有所感,几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一同朝小屋中望去。 房门打开的一刹,大家都愣住了,然后齐齐吸了一口冷气。 这间屋内无任何摆设,里面却有八个吐蕃士卒软倒在地,而在这些横七竖八不知死活的士卒中间,赫然盘膝端坐着一位白衣人! 谁也没想到在这土堡内还另有他人。何况众人来到玉髓关后,引火烧水,吵嚷不休,足足耽搁了近两炷香的工夫,却一直无人现身,仅此一点已足够令人生疑。 但见那人穿一身洗得洁净不染一尘的白袍,半垂着头端立于房中,额边两缕诡异的长长白发披散下来,瞧不清楚容貌。他盘坐于身材魁梧的诸多士卒之间,显得十分瘦小,却又让人觉得像是什么来自幽冥鬼蜮的庞然大物。 众人打开房门时他毫无反应,亦听不到他的呼吸声,竟不知是死是活?一时每个人的心里都打了个突,如非光天化日之下,定会疑心遇见了山精鬼魅。土堡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听得到外面大雪簌簌而落之声。 顾思空与任天行皆非凡俗之辈,各怀精深武功,在江湖上都算是有名有姓的一流高手,但初入土堡却全无觉察,直到胡八打开房门乍见白衣人的瞬间方才有所感应,心头震撼难以用言语形容万一。两人互望一眼,一左一右来到门前,凝神望向那白衣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半晌后,才有人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大师?大师?”却无回应。白衣人虽是俗家打扮,但那一头触目惊心的白发似乎只应该属于静心修道之人。 一人颤声问道:“他……到底是死是活?”这确是诸人心底的疑问,说这白衣人是活人却无生气,若说是死人却为何能端然坐于房中?而那些原应是守卫的吐蕃士卒是否都是被他制住或杀死了? 任天行上前两步,略一拱手,沉声道:“这位大师想必在此悟禅,我等凡夫俗子还是不打扰大师清修为妙。”话虽如此,他却并不退后,炯炯有神的目光反而锁定对方,他武功精深,早看出白衣人虽然口鼻呼吸皆无,但胸腑间内息流畅,循环相生,分明是正在修习一种与中原路数截然不符的武功。 任天行身旁的顾思空凝立不动,呼吸却骤然长短无序起来,似乎正在运用某种神秘的功法调息。白衣人敌友难辨,顾思空江湖经验丰富,先放下与任天行的嫌隙并肩对敌。金晋龙却是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这一路平安行来,总让他有风雨欲来的危机感,直到此时白衣人乍然现身,反倒令他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顾、任、金三人各自暗运神功戒备,但那白衣人宛若枯树老根,动也不动一下,不知是无意相抗,或是根本不知。 众镖师虽不知任天行与顾思空的本领究竟如何,但从平日行事亦可瞧出两人的高手风范。此刻尽管无法判断那白衣人的底细,但仅看任天行与顾思空如临大敌的模样,傻子也能猜到对方绝不会是个死人。 忽又见那白衣人身子几无察觉地微微一动,一位镖师忍不住高叫道:“管他是人是鬼,大家并肩子上啊……”这些镖师虽然武功不高,却都不乏江湖经验,原不会如此大失方寸。但这白衣人的出现实在太过诡异,这句话引发了蔓延在每个人身上的紧张情绪,大伙齐声呼喝,看来只等有人一声令下,就会一拥而上把那白衣人斩为肉泥。 金千杨此刻方摇摇晃晃地挤上前来,见到房中情形,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原本如若僵尸的白衣人蓦然抬起头来。 刹那间,在场每个人心中都突然产生了一些难以对外人道的荒谬念头。“铿铿”几声,有几名镖师已拔出刀来。但与刀光同时亮起,甚至比刀光更亮、比雪光更寒的,是白衣人的两道目光! 这两道毫无预兆乍放的目光是如此冷凛、如此突兀,除了任天行与顾思空在原地岿然不动,包括金晋龙在内其余人都不由退了半步。 但奇怪的是,那两道目光刹那间变得温暖起来,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白衣人并无任何挑衅的意思,而只是用一种充满着研究意味的目光扫向自己。 房内忽传来白衣人一声古怪的叹息,听在每个人耳里,轻若飞絮落地,却又如重捶击胸。从白衣人的喉中突然发出了类似呻吟的怪异声音,无数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话语由他口中倾泻而出:“结愿蜉生。逆心往归。魔障划念。焚敛华梦……”起初他一字一句,像是生怕别人听不明白,又似是说不清楚汉语,每个字都要拼尽全力。渐渐地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语速越急,似诵经,似梦呓,一口气不停歇地说下去,也不知要说到何时。 众人相顾茫然。看着那白衣人浑如入魔的样子,金千杨忍不住道:“这个人莫非是个疯子,大家根本没必要这么紧张嘛?”除了任天行、顾思空、金晋龙与罗一民外,其余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或许对他们来说,故作轻松的嘲讽、蔑视对方才是化解莫名惊惧的最好方式。此时此刻,也只有故意放声大笑才能让他们紧若绷弦的心情平复下来。 白衣人忽抬头道:“在下偶发奇梦,倒令大家见笑了。”在他杂乱的话语中突然夹上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反而惹得众镖师笑声更大了。 这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平常的面貌中透出一份邻家大叔般令人亲近的神态,让人不知不觉消除了紧张情绪。 任天行没有笑,望向白衣人的目光反而更显得郑重。他江湖经验丰富,眼力高明,虽然瞧不出白衣人是否有绝世武功,但从他腕踝处大异常人的脉络筋骨已瞧出此人身怀奇术,当是劲敌,纵然他对自己的武功有绝对的信心,却不敢放言能稳胜之。 顾思空武功修为略不及任天行,但亦瞧出白衣人绝非易与之辈,沉声问道:“请教大师,有何奇梦?” “我在梦中经历了三生三世的修行,终于得到上苍的垂顾……” “不过黄粱一梦,何来垂顾之说?” “你有所不知。正是因为冥冥中上苍的真神是怜悯我、关爱我的,所以他才赐予了我在世间修行的能力。在漫长的修行过程中,我体会到的是生命的萌发与灵魂的喜悦。就算无食果腹,无衣遮体,我也能始终保持着愉悦的心理,并不觉得那是人世间的磨难。因此,修行的道路虽然漫长无边,我却绝不觉苦!” “哈哈,愿每个修行的僧人都作大师如此设想。” “那些修行僧与我不一样。” “哦,有何区别?” “他们信神、信命、信天,我只信己。”白衣人这一句话说得傲气凛然,却让人觉得理所当然,难生异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么对于大师来说,你梦中的修行是否也与其余人不一样?” “也不尽然,既然是修行,那就都是让自己不断完美的过程。我们的差别,只是修行的方式罢了。” “不知大师用何方式修行?” “我的方法就是找出每个人的弱点,然后用于自省。” “哈哈,此可谓大言不惭,找到每个人的弱点谈何容易?” “那是因为许多人只在肉体上强健了自己,却没有在精神上胜过对方。” “那么不知大师最后有何领悟?” “上苍给了我一双明辨世间的眼睛……” 这是一段简练而晦涩的对话,让人无法分辨这是白衣人圆滑而纯熟的智慧,还是因为过度自信失去理性后的胡搅蛮缠。 任天行越听越奇,白衣人的话可以说只是痴人梦呓,但也不乏细微而深奥道理,他遇人无数,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人物,暗忖也许可以从那些吐蕃士卒身上探出其来历。 任天行心念方动,白衣人如受感应,清澈如水般的眼瞳望来:“与诸位见面之事务须机密,所以才把这些吐蕃士卒暂时制住,并无性命之忧。”听他如此说,大家不约而同暗中松了口气,至少面前不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任天行抱拳:“还未请教大师姓名。” 白衣人淡淡一笑,抬手撩发:“鹤发。”手腕上那一只翡翠玉镯尤其醒目。 “鹤发?”金千杨笑道:“莫非还有个童颜?” 鹤发居然正色点头:“你们一会儿就可以看见他。”一众镖师又止不住大笑起来,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不知为何,虽然鹤发突然现身的方式令人惊惧莫名,但身经百战的在场诸人都不曾感觉到任何威胁,尽管谁都知道那些吐蕃士卒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软倒在地,却无法引起他们足够的警惕。 金晋虎沉吟发问:“鹤发大师说自己有一双明辨世间的眼睛,却不知可以看到什么?” “命数!” 鹤发这泰然自若地简单回答引发无数好奇,立即惹来七嘴八舌的提问。大多镖师都是第一次来吐蕃,或许在这神秘的地方总会有许多神秘的人物,今日遇上高人,皆迫不及待地请教。这些江湖中人平日在路边遇到算命之人无不嗤之以鼻,但于此情形下却都跃跃欲试。 鹤发微笑道:“大家不用着急,相见即是有缘,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上苍的指引。”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帮江湖豪客,而是一群吵闹着要糖果的孩子。 第193章 赌命玉髓(3) 金千杨大声道:“先请大师看看我吧。” 鹤发凝神静气,定睛瞧了良久,金千杨却未感觉丝毫不耐烦。终于听鹤发缓缓道:“树下野草,无忧风雨,不迁不生,迁则难活。” 金千杨猛然一愣,短短几个字道尽抑压数年的心结,几乎要跪拜下去。无意识地脱口发问:“请问大师,我该何去何从?” 鹤发不语,转而望向金晋虎。金晋虎毫无由来地退开半步,他的惧怕并非缘于对方的目光,而是因为他太清楚金千杨的性格与郁结,唯恐也被鹤发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与此同时,又隐隐有种期待。 鹤发却不由分说地开口了:“浮名尘务,何苦倦恋。其实人生如白驹过隙,有过几次机遇便已弥足珍贵,何苦追悔不休?既已错过了,不如就放手吧。” 金晋虎胸口大震,随着年事渐高,他总是更多地回想往事。少年时钟意却终于错过的女子、练功却一直未能大成的遗憾、有机会另立门户却终于放弃的心态、对兄长不肯把镖局重任托付给自己的烦恼、老而无子的郁闷……在他并不坎坷的一生里,似乎总觉得差了一口气而未能到达应该能够抵达的巅峰,所以这几年他不停地追悔往事,幻想在过去的某个时候他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以为只是由于他老了,壮志渐消,所以才会沉溺于这样的安慰方式中,如今却因鹤发一句话茅塞顿开。 金晋虎愣在当场,一旁的金千杨却仍在继续追问鹤发:“请大师教我应该何去何从?” 顾思空忽然道:“金兄弟何苦纠缠不休?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的路不知道自己走么?就算鹤发大师能看到你的过去,也并不代表可以看到你的未来……” 金千杨一震,凝神细想。鹤发的目光转向顾思空,顾思空哈哈一笑:“大师不必费心,我并不相信你的评判,更加不相信你能找出我的弱点。” 鹤发微微点头:“你的不信就是你的最大弱点。” 顾思空皱眉:“此言何解?” 鹤发道:“你太过自信,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可以完成任何事情。可一旦受挫,打击更大。这个世间有许多我们无法预知的变化,你需要怀着一颗敬畏的心面对上苍。” 刹那间顾思空突然想到三年前在京师城外暗器王林青那惊世一箭,在那之前,他对自己的武功有着绝对的自信,但那一箭不但给他颈边留下了一道永远的伤疤,还在他的心里造成了难以言语的阴影。那一刻他才知道一个人的武功可以霸道如斯,才知道自己只怕永远也无法达到林青的高度。那之后,他的武功再无寸进! 顾思空心念起伏,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过是些泛泛之谈,何能服众?” 鹤发低声自语般道:“无畏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知道恐惧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重新开始了。” 任天行一直冷眼旁观着鹤发,心中既觉震惊,又觉得未必可信。他知道有些江湖骗子会事先打探对方的情报,看似萍水相逢,其实早已了然于胸。他关心的只是鹤发的真正目的。 鹤发望向任天行:“请问尊姓大名?” “在下任天行。” 鹤发思索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大师为何叹气?” “因为你不是你!” “大师说笑了。” “若我在众人中择一为敌,你绝对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人选。如此人物,却只是一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实让人难以置信。” “承蒙谬赞,我亦不愿与大师为敌。” 一旁的顾思空不忿道:“只怕大师是找不出任兄的弱点,所以才顾左右而言他吧。” 鹤发不为所动,依然望定任天行:“你让我想到另外一个人,一个几乎没有弱点的人。你身上有种气质很像他……” 任天行双眼微眯:“大师说得是谁?” “明将军!” 这三个字一入耳中,令任天行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努力掩饰着苦苦一笑:“只怕大师这番话一旦传入江湖,吾命再不久矣。” 鹤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大师知道了什么?” “第一,你不姓任,你是将军府的大拇指凭天行;第二……”鹤发停顿了一下,方才意味深长地继续道:“你的弱点就是明将军,就算你尽力模仿他的气质,但你依然不是可以得到他绝对信任的人!” 直到这一刻,化名“任天行”的凭天行方才真正体会到面前是一位什么样的超卓人物。凭天行作为将军府五指之长,遇人无数,但无论是高明的见识、冷静的判断、细致的观察、缜密的心计,这个未闻其名的鹤发都绝对可列在三甲之内。这些尚属其次,他更从未想过自己内心最隐秘的秘密会被人当面揭穿,惊讶之情远远超过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拇指凭天行、食指点江山、中指行云生、无名指无名与小指挑千愁这五个将军府的高手乃是近几年方才崛起的不世人物,被称为将军府的五指。可谓是将军府中除了大总管水知寒与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后最有实权的五个人物。当将军府的势力重点渐渐远离京师、逐步笼罩江湖之时,正是因为两个月前在苏州府由碎空刀叶风杀死无名指无名、又斫断中指行云生的一条臂膀,方令散乱无序的江湖豪杰看到了对抗将军府的力量,纷纷投靠在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内,在帮主夏天雷的率领下,在江湖上已隐隐形成与将军府分庭抗礼之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只可惜碎空刀叶风苏州一战之后,从此不知死活,不现踪影。 除了金晋虎隐有所料,包括金千杨在内的众镖师万万料不到这个看似落泊潦倒的中年汉子竟就是名动江湖的将军府大拇指凭天行,想到与之同吃同住近两个月,百念横生,七嘴八舌地悄悄谈论起来。 鹤发撇开震惊中的凭天行,又盯住了下一个镖师,看来这里所有人无论尊卑都逃不过他那能探入内心世界的眼神。 身处异境,乍遇高人,其余镖师皆按不住好奇,迫不及待地请鹤发品评。鹤发依然是那份泰然自若的神态,看似随意开口,但每句话都引起对方的一阵惊叹。 又提及两名镖师后,鹤发的目光忽然锁住了罗一民,唇边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这位大侠先请。” 罗一民本是落在人群最后,闻言微怔,苦笑道:“大师言重了,我可不是什么大侠,不过一个无名小卒,不敢烦请大师。” 鹤发道:“不然。尽管对于每个人来说,命数由天而定,是否知晓对自己的未来全无帮助,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这位大侠却偏偏自甘退后,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对自己的命运毫无兴趣,还是别有隐情?” 一位镖师调笑道:“罗大嘴今日倒是不多话,可是奇了。”原来罗一民平时出言无忌,大家便送个绰号叫做“罗大嘴”。 又一人起哄道:“岂独今日,平日罗兄最喜欢热闹,最近却性情大变,有时又不知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些什么,莫非真是想老婆想疯了……” 鹤发淡然道:“想必罗大侠怀着极重的心事吧。” 罗一民勉强笑道:“我只是有些不适应这里的气候罢了,哪有什么心事?” 听了此言,众镖师一同笑了起来,一拳重重落在罗一民肩上:“我看你小子是吃错了药吧。” 鹤发的目光紧盯着罗一民不放,轻声道:“你本是天性开朗之人。是否此行令你觉得重任在肩,难以负荷?所以才变得郁郁寡言?”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金晋虎亦忍着笑叹道:“大师这次可看走眼了。”在镖局中,罗一民武功较低,处事拖泥带水,可谓是极不起眼的人,若非他性格乐观,人缘甚好,只怕早被解雇了。 罗一民亦嗫嚅道:“大师说笑了,在下身无长技,有何重任亦轮不到我。” 唯有凭天行知道其中隐情,皱了皱眉,虽无行动,却不由自主握紧了拳。他的举动并未逃过鹤发的观察,鹤发忽转过脸来一笑:“听我此言,唯有凭兄很紧张,看来此事是你个人的主意吧。” “哈哈哈哈……我根本不懂在你说些什么。”凭天行大笑,目光停在鹤发腰间一条窄窄的腰带上,那腰带已很陈旧,带角都已被磨损出了毛边,却是质地奇特,非金非铁,却泛着类似金属的光,绝非寻常之物。莫非就是这个神秘白衣人的武器? 这一刹那,凭天行忽有一种夺下对方的腰带查看究竟的念头,明知这种行为必会引来鹤发的反击,却忍不住想试试对方的反应。 鹤发似笑非笑,平静的语气犹如在叙述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凭兄何苦再隐瞒?呵呵,或许我看错了,凭兄也并没有我想像中那么强大。” 凭天行深吸了口气,一寸寸地缓缓退开半步。 “怪不得,怪不得。如此行事果然出人意料。”鹤发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对着罗一民一字一句道:“那个‘天脉血石’是在你身上吧。” 这个古怪的名词并没有让“金字招牌”的镖师有何反应,顾思空却蓦然惊醒般跨步上前,炯然盯住鹤发,大喝一声:“你到底是谁?是何来意?” 一时凭天行亦如临大敌,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笃、笃、笃……”一阵古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又有一位白衣人立于堂中,右手持着一把短短的小剑,左手拎着木鞋,正在一下下用短剑敲着鞋上的雪泥。仿佛手里并不是可以杀人的利器,而只是一根小木棒。 这本是雪天里常有的现象,但在此时此景之下,却令每个人心中感觉到一丝寒意。“笃笃笃”的声音很有节奏地传来,挥之不去。 尽管外面依然是狂乱的风雪,但每个人突然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下去,那种莫名的烦躁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心中,如负千钧。 同样的白衣,同样的乍然现身,鹤发没有带来任何威胁感,但这个白衣人却迥然不同,让人觉得身处旷野周围皆是嗜血野兽。 那阵令人烦躁的声音总算停止了,白衣人慢慢穿好了鞋,抬眼望向诸人。这是一张孩子般纯净的脸孔,但神情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阴郁。那犀利的目光如能穿透每个人的胸膛,血淋淋地挖出内脏。 一时间仿佛天地俱静,唯有鹤发悠然的声音响起:“我说过,你们马上就会看见童颜。” 与此同时,忽听“嘶”得一声,却是那个名唤童颜的白衣少年长长吸了一口气。这一声阴诡如毒蛇吐信,激昂如长剑破空,浑若天龙汲水,何似凡人吸气?众人吓了一跳,只见他一袭扁扁的白袍蓦然鼓胀起来,越撑越满,仿佛有什么怪物要破体而出。 这一刻,凭天行右手已握紧藏于胁下袍中的长剑,顾思空双腿微曲,似乎随时准备拔地而起,金晋虎与金千杨业已分别亮出长刀与短刀,众镖师更是口中呼喝,刀枪齐举,罗一民则是下意识地手抚向前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然后就有一道灿若炽阳的亮光映射而下。 伴随着“叮叮”两声金铁交击的轻响,是一道轻若落雪的裂帛之声。 一白一黑两道人影疾风般掠出土堡,快得几乎让人疑心是眼中错觉。那是顾思空追着童颜而去。诸人发一声喊,随即蜂拥而出,只有凭天行与罗一民留在原地未动。凭天行眼神锁住鹤发,而罗一民则是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胸前,已被惊慑得魂魄俱散。他的衣衫被童颜那一剑从中剖开,肌肤尽露,胸腹间有一道长达半尺的红线,一粒粒血珠缓缓渗出,只要再多半分劲,必是开膛破腹之祸。 凭天行垂首望着右手的长剑上一块小缺口,童颜那一剑不但速度快捷,劲道亦大得惊人,凭天行与金晋虎及时出手格挡,仍不能阻止他分毫。 凭天行眼中隐含一股抑压的锋芒,朝着鹤发缓缓问道:“大师不逃么?” 鹤发一笑:“是否我逃你就会出手?”凭天行耸耸肩,不置可否。 鹤发自顾自解释道:“凭兄目光如炬,倒也不必瞒你。我起初故作高深,目的就是为了有机会逐一细查镖队诸人。而待我探明‘天脉血石’的去处后,便由童颜出手夺宝。” “大师判断精准,不失毫厘;那一位白衣少年出手凌厉,剑气凛然。绝非无名之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鹤发淡然一笑:“鹤发童颜不过是化外游民,凭兄自然不知晓。”他手指仍在发愣的罗一民:“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如果我们有意伤人,罗镖师绝不会安然无恙,而且若非童颜出剑必要沾血,就连这一道血痕亦不会留下。” 罗一民闻言打个寒战,凭天行沉声问道:“凭某孤陋寡闻,猜不出两位来历。大师打算如何?” “实不相瞒,我与将军府中某人颇有些交情,所以才强令童颜不下杀手,还请凭兄知我苦心。上月我赴京师,先从吴戏言那里打探,然后又去端木山庄查明到‘天脉血石’的下落,本以为来迟一步,万万想不到仍能在这里拦住凭兄,大致已猜破其中微妙。既然彼此心知肚明,现在我已得到‘天脉血石’,大家不如就此罢手如何?” 鹤发的提议看似极不通情理,但凭天行思咐一番,竟点头默认。 第194章 赌命玉髓(4) “放屁!”顾思空旋风般闯入,掌中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剑逼住鹤发喉头,怒冲冲地道:“若那小子不交回‘天脉血石’,你便休想离开!” 鹤发泰然望着离喉间不过半寸的短剑:“我曾立下重誓,若非性命交关,绝不显露武功,顾兄是在迫我开戒么?” 顾思空冷笑:“我倒很想知道阁下是不是只有装神弄鬼的本事?” 鹤发长叹:“顾兄以轻功见长,却追不上我的徒儿,你我也不必动手了。” 顾思空之兄顾清风昔日曾是京师八方名动中的“登萍王”,轻功之高有目共睹,顾思空家传轻功“幻影迷踪”与“狂风腿法”更胜兄长,但方才确是拼尽全力也未能追上童颜,气急败坏之下方来找鹤发晦气。 鹤发自称是童颜之师,能力至少不在其徒之下,但顾思空怒气上涌之下哪管得了许多,大喝一声:“口说无凭,动手才见真章……”脚下踩着家传幻影迷踪步法,诡异地绕在鹤发身后,掌中短剑虚晃着刺向背心,同时无声无息地一脚往鹤发踝骨上踹去。 凭天行突然动了,食、中二指如钳,已扣住顾思空的短剑,同时长剑下摆,正挡在顾思空狂风腿必经之路。 顾思空一声怒吼:“你小子做什么?吃里爬外么?”悻悻收腿,猝不及防之下几乎摔倒。 金氏叔侄与众镖师恰好赶回来,望见凭天行挟住顾思空的短剑,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知道此趟行镖的真正目的,只要保证顾、凭二人的安全便可。 鹤发居然微笑着给每个人打招呼:“方才虽多有失礼,但给诸位奉上的每句话皆是语出真心,亦算赔罪。大家就此别过,有缘再见。”似乎他等在这里只是为了道别。 鹤发施施然往门口行去,众镖师一时不知要如何应对,直听到凭天行苦笑道:“让他去吧,你们谁拦得住?”方才让开路来。 顾思空不依不饶,身形一晃,欲拦住鹤发。凭天行忽一把拉住他:“顾兄莫忘了此行的目的!” 顾思空满脸不服之色,冷笑:“凭兄想必习惯了俯首帖耳奉命行事,但我顾思空可做不到任人消遣。” 凭天行眼中杀气一闪而过,松开手呵呵一笑:“顾兄尽管去追吧,看来方才鹤发大师说得没错,等顾兄知道害怕的时候恐已没有机会重新开始了。” 经凭天行稍一耽搁,顾思空追出堡外后已不见鹤发的身影,唯有漫天风雪依旧。 金晋虎听出蹊跷,对凭天行一拱手:“还请凭大侠解释一二,那‘天脉血石’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等虽只是一介莽夫,却也不愿受人随意摆布。” 凭天行对众镖师深施一礼:“此事确是多有得罪。”当下把“天脉血石”的来历讲述了一遍。 原来“金字招牌”此次行镖明里是护送顾、凭二人,真正的目的是把“天脉血石”交给吐蕃王。为免意外,凭天行故意把“天脉血石”交给最不起眼的罗一民保管,但仍没有逃过鹤发明察秋毫的一双眼睛。 罗一民此时方缓过气来,颤抖着换了一件衣服。从头至尾,他只知自己身上有一件重要的宝贝,事后还可得到足够养老返乡的报酬,一路上又是兴奋又是担心,所以行事大异往常。回想刚才生死一线,后怕不已。 金千杨大声道:“既然我们的真正目的是那块血石,凭大侠为何任由别人抢夺?若是觉得实力不逮,我等尽可效命,‘金字招牌’绝没有怕死的人。”这句话激起了众人的血性,除了金晋虎若有所思、罗一民噤若寒蝉,余人齐声应承。 金晋虎沉吟道:“凭大侠与顾大侠岂是胆小怕事之人,何况此行是奉了太子与将军府之命,丢失宝物亦难逃重责?老夫却不明白了……” 凭天行叹道:“诸位都是血性汉子,实不应相瞒。这一次的任务就是让人抢走‘天脉血石’。” “啊!”众人齐声惊呼。听凭天行讲述那“天脉血石”的来历,可换取吐蕃王任何条件的承诺,必是极重要之物,为何会故意令人抢夺,实在猜想不透其中的玄机。 金晋虎缓缓点头:“是了。老夫本就怀疑两位为何一路上故意耽搁行程;而运送‘天脉血石’本应是隐秘从事,偏偏又雇用‘金字招牌’这样的大镖局,并且明藏暗扬镖旗,原来是为了这缘故。只是老夫仍想不通为何如此?” 凭天行叹道:“吐蕃虽是人少地广,但民众归心,士兵骁勇善战,国力强大,那吐蕃王又如何会受太子与明将军以一块‘天脉血石’的胁迫?必要想方设法阻挠此事。而我们故意宣扬此事,就是为了看看吐蕃王对此事的态度。若是明抢,便显示出吐蕃国不惜与我中原反目,或可借机发兵;若只是暗夺,就说明吐蕃国对我中原也不无忌意,或可安抚。此乃太子府与将军府共同定下的投石问路之计,我等不过奉命行事,连累诸位实是过意不去。所以镖物虽失,镖银反会再加一倍,以稍做补偿。” 听了凭天行一番解释,众镖师方恍然大悟。 顾思空却道:“话虽如此,但我仍觉不服,至少要与那两个装神弄鬼的白衣人拼个胜负。” 凭天行冷然道:“如今能在没有死伤的情况下完成任务,我已知足。顾兄若有不服,尽可独自追回‘天脉血石’。”看来大功告成后他已无须顾全大局,对顾思空的言语也就不客气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金晋虎心头一颤,涩然发问:“我的兄长知道其中关键么?” 凭天行低叹一声不语。 顾思空却抢先道:“此事须得暗中宣扬出去,所以‘金字招牌’中只有金总镖头和金少镖头知道此事。” 金千杨亦是一震,与金晋虎对视半晌,心中俱是一寒。既然明知镖队极有可能会被劫,那么随行的镖师又能存活几个?怪不得‘金字招牌’此次行镖派出的大多是镖局中无关紧要的镖师,那是因为这本就是一次牺牲,他们都不过是镖局的弃子! 有几位镖师亦反应过来,止不住破口大骂。 顾思空早知自己这番话会引来什么反应,撺掇道:“所以你们若是个汉子,就随我去夺回‘天脉血石’。反正现在已知吐蕃国的态度,夺回宝物之后扔在荒郊野岭亦可,我是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包括金氏叔侄在内几名镖师已有所意动,摩拳擦掌。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想做一番真正的大事,好让镖局同行从此不再小觑自己。 凭天行却道:“恕我不能奉陪。” 顾思空讥讽道:“凭兄自有保命之术,小弟岂敢勉强?” 受了顾思空挤兑,凭天行并不动气,淡然道:“将军府本就另有要务派我去川西。而且临行前水总管切切嘱托我务必生还,所以不能陪顾兄搏命了。” 顾思空心头更生怒意。事实上从太子府得知此次任务的真相后,顾思空便一直满腹怨意。近几年太子府大肆招兵买马,或许在太子眼中,他已如鸡肋,所以方才派他来此。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也是属于可以牺牲的棋子吧。 这才是顾思空不肯轻易放弃的真正原因。 凭天行拱手道:“最后再劝大家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凭某言尽于此,就此拜别,后会有期。诸位保重。”言罢竟头也不回地就此离去。 听了凭天行的一番话,又想到童颜诡如鬼魅的剑法,有几位镖师不免犹豫起来:“顾大侠,那两个白衣人早已走远。我们在此人生地不熟,只怕不能轻易找到他们。” 顾思空早想好了对策:“不妨,据我在太子府得到的情报,此地以西十二里外,有一座寺院,名唤丹宗寺,而吐蕃大国师蒙泊一直此处闭关。他的大弟子宫涤尘三年前在京师时与我曾有数面之缘,只要得知此事,绝不会袖手不管。我们只须借助他们的耳目打那探两个白衣人去处便可。” 原本蒙泊国师一直留在吐蕃国都裕萨大光明寺中,在吐蕃王身边行教诲之责,但三年前蒙泊国师曾去过一趟中原,而就在这期间,先是暗器王林青与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在泰山绝顶决战,随后京师中泰亲王政变,却被太子与将军府联手平定。而据说这两件震动江湖与朝堂的大事都与蒙泊国师有关,至于蒙泊到底参与了多少,则无人能说得清楚了。只知蒙泊国师归来吐蕃后再不问国事,甚至远离大光明寺来到吐蕃边境的丹宗寺内闭关不出,就连吐蕃王想见其一面都极不容易。 金晋虎叹道:“就怕那鹤发童颜正是蒙泊国师派来的。岂会贼喊捉贼?” 顾思空看似胸有成竹:“无论是否蒙泊派来的,既然事关‘天脉血石’,作为吐蕃国师就必须插手此事,给我们一个交代。” “可是,作为吐蕃国师,他必然也不愿意让‘天脉血石’流入外人之手,又凭什么帮助我们?” “你们有所不知。吐蕃国内宗教盛行,各地大大小小的活佛方是吐蕃王一统全境的最大障碍。蒙泊名义上是吐蕃国师,却也是吐蕃王的心腹大患,他的威信一日不能高过蒙泊,这个王位便坐不稳。而我从宫涤尘那里得知蒙泊国师心境平和,绝无名利之念。此事正好有助他与吐蕃王交好,于情于理都会帮助我们。”其实顾思空对说服宫涤尘与蒙泊全无把握,对吐蕃王与蒙泊国师的关系亦是想当然,但此时此景之下,他必须说得煞有介事,才能得到众镖师的支持。 忽然从外面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蒙泊国师不是在大光明寺么?怎么来到这里啦?”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明显不是中原口音,甚至还带着一分羞涩之意。众人急忙出外查看,茫茫飘雪中瞧不见半个人影。大家今日遭遇诸多奇事,早已见怪不怪。 顾思空听风辨音,但那语声似远似近,无法确定来人藏身何处,不辩敌友的情况下亦不愿多生事端。暗忖此人连蒙泊国师闭关丹宗寺三年之事都不知,多半与蒙泊国师并无多大关系。 沉默一会儿,那个声音又一字一句道:“我要见蒙泊国师!”众人更奇,这句无头无尾的话就像是任性的孩子给自己赌咒发誓一般。 顾思空心念一动,嘲笑道:“身为吐蕃国师,每年想见蒙泊的人何止万千,大多皆是无功而返,据说他平生只单独见过七八个人,只怕你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他……” 那个声音说得斩钉截铁:“他一定会见我。” 顾思空冷笑:“大言不惭。你又凭什么?” “嗯,我想想……” 顾思空不断引诱对方发话,终于趁对方神思不属之际听出方位,长啸一声蓦然拔地而起,直往堡顶扑去,在空中连踢出数腿,无数积雪像被一阵狂风卷起,旋转着袭向堡顶。正是顾思空的家传绝技“狂风腿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道人影冲天而起,积雪如同长着眼睛般追逐而去,却如送着他随风荡出。那道人影荡在空中伸手抓住玉髓关前的彩幡,无声无息地稳稳落在地上。 不出顾思空所料,来人白衣飘飘,满面稚气,正是方才一剑夺宝的白衣少年童颜,想不到他竟敢去而复还。 顾思空喝一声:“留下‘天脉血石’,饶你不死。”说话间绝技已倾囊而出。 童颜只避不挡,但任凭顾思空出招凶狠,却无法沾身。但见他皱眉苦思,神情隐含渴望,似乎只想找出见蒙泊的合适方法,对顾思空的袭击浑如不觉。 “好小子!”顾思空越攻心里越是急躁,他本以轻功成名,但如今看来童颜的轻功至少不在自己之下:“有本事就不要跑,与我真刀真枪地战一场。” 童颜大叫一声:“师父,是他向我挑战,这可不怨我……”说话间他疾速奔跑的身影猛然停住,幸好顾思空反应极快,硬生生停下脚步,不然只怕要一头撞上童颜。两人相距五步,顾思空蓄势待发,童颜只是轻抚那柄短剑。 “不可造次!”鹤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顾兄何必和孩子一般见识。” 顾思空怒火更炽,虽说鹤发前一句警告童颜,后一句劝谓自己,但那语气任谁都听得出是怕自己伤在童颜手下。顾思空冷笑一声:“大师放心,我不过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孩子,不会伤他性命,只要他留下‘天脉血石’即可。” 鹤发终于现出身形:“那血石于顾兄并无用处,何苦纠缠不休?” 顾思空暗暗运足功力,缓缓亮出短剑:“若凭真实本领抢去,绝无异言。但我顾思空平日最看不惯阴谋诡计,恕我不识抬举。” 鹤发叹道:“诸人中我最放心不下就是顾兄的倨傲心结,所以去而复还。” 顾思空大笑:“听起来你倒是好心,可惜只是猫哭老鼠……” 童颜大奇,插言道:“你竟然自比是老鼠?”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谁也不知他真是不通事务还是故意调侃顾思空。顾思空冷哼一声,若非见到鹤发现身有所忌惮,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前去一较生死。一面给金晋虎等人打个眼色,暗示堵住鹤发师徒的退路。 童颜任由几位镖师守在自己身后,并不阻止。反而望着顾思空眨眨眼睛,忽然拍拍额头,恍然大悟般道:“对啦,有一个办法可以见到蒙泊。” 第195章 赌命玉髓(5) 金千杨心气极高,看童颜比自己还要小几岁,偏偏神情中不可一世,早瞧得不耐烦,大喝一声:“待小爷给你一刀后,请蒙泊国师给你超度吧。”一刀捅向童颜背心,金晋虎不料侄儿如此莽撞,阻拦不及,恐他有失,一摆长刀随之冲上。众镖师这一路小心翼翼却不见敌人,早憋得久了,除了罗一民与两位武功较低的镖师未动,其余几人齐声高呼,抽出兵器围了上去。 有了“金字招牌”镖师的支持,顾思空再无顾忌,一举短剑,猱身上前,他见过童颜出手,不敢轻敌,这一下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幻影迷踪步法疾若闪电,比众镖师后发先至,短剑刺胸、右腿撩阴,瞬间已至童颜身前。 童颜凝立原地不动,眼看要被乱刃分身。忽有一道雪亮的光芒从他怀中迸出,同时扫起大堆积雪,一时雪影漫天,犹如风暴袭来,令人眼迷心乱,金氏叔侄与几位镖师的乱刀全砍在空处,而顾思空与童颜的两柄短剑却实实在地硬拼了一记。 当然一声大响,顾思空与童颜各自飘身退开五步。众镖师一击不中,亦退后调息,静待下一次出手。 顾思空心头大定,他本还担心鹤发趁机出手偷袭,刚才那一剑只施出了七分力道,但就算童颜猝不及防在围攻之下影响发挥,与自己的武功也不过半斤八两。看来除了轻功稍高,真实武功也不过如此。 “且住。”鹤发快步冲入战团,隔开顾、童两人。他刚才眼看童颜遇险,却只是轻叹一声并未出手,也不知是信任徒弟的本事还是恪守自己不遇生死之事不显露武功的诺言。但一向神情悠然的鹤发此刻脸色却是无比凝重,眼中闪出一丝冷崚之色,望着童颜一字一句地道:“你想做什么?”他知道自己这个徒儿性情乖僻,武功高绝,从来都是剑必沾血,可是刚才一剑出手却仅仅迫退诸人,必有所图。 童颜不自然地一笑:“师父答应过我,我有机会做五次自己想做的事,这不过是第二次而已。” “五次之后呢?” “要么弑师后自立门户,要么自尽以谢师恩。” “你确定要第二次自做主张么?莫忘了当年拜师时你曾按族中最残酷的方法立下毒誓,一旦违诺,将会死得苦不堪言。” 童颜略做思考,决然道:“我一定要见蒙泊,请师父成全。” 鹤发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事到如今,我还能阻止你么?” 童颜突然跪伏于地:“上次在京师,徒儿就想一见明将军,但被师父强行阻止。一路上后悔不迭,坐立不安。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蒙泊,还请师父恕我不孝之罪。” 鹤发低叹一声不语,似是默认。 童颜继续道:“师父还曾说过只要徒儿确定做一件事,你必会全力支持。我知道师父是蒙泊国师曾单独见过的人,一定有方法让他出关。” “即使我能劝他出关,也未必肯见你。” 童颜诡然一笑:“但他一定能见到我的剑。” 鹤发十分难得地皱起了眉头,仿佛遇见了一件极其为难之事,思索良久后才肃然点头:“好吧,我帮你这一次,希望我们都没有忘记彼此的誓言!” 顾思空等人听着鹤发师徒这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皆不明所以。只觉得气势完全被对方所夺,奈何不知如何插言。 童颜起身面对顾思空:“你可敢与我打个赌么?” 顾思空漠然道:“你要如何?” 童颜手腕一翻,亮出一个红色的小匣子,正是从罗一民手中抢来的“天脉血石”,轻声道:“若是你赢了,这东西就还给你。” 顾思空豪然大笑:“想必我若是输了,性命也就没有了。” 童颜正色道:“既然是赌命,我必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我若输了,你也可以拿去我的性命。” 顾思空锐目如针:“怎么赌?” 童颜却像个做坏事的顽皮少年般促狭一笑:“顾大侠何必紧张,赌命并不急于一时,还要看师父是否有把握让蒙泊国师明早出关。” 鹤发沉思片刻:“我一会就去丹宗寺给蒙泊国师留书,吐蕃活佛闭关不同于中原高僧,并非不闻外事,应该没问题。” “那就让蒙泊国师明早辰时正出寺可好?” “便是如此吧。” “好!”童颜缓缓扫视全场:“你们可以派出六个人,明早去见蒙泊。” 众人大奇,金晋虎见多识广,隐隐觉得不对头,金千杨却喝道:“你到底打什么鬼主意?我们可没时间与你消遣,要打就打,真是啰嗦。” 童颜并不生气,只是笑嘻嘻地望着金千杨:“想必你算一个,还有谁参加这场赌命之局?”又望向金晋虎:“听刚才师父对这位老爷子的评判,既然对自己的前半生追悔莫及,大概也不会放过这个拼命一搏的机会吧。”这番话可谓是毫无教养,却说得振振有词,似乎唯恐别人不陪他玩一个好玩的游戏。 金晋虎老而弥辣,虽被童颜刺中要害,却不动声色:“老夫年龄大了,自然惜命。在不知童少侠要如何设立赌法的情况下,不敢贸然答允。” “很简单,我会阻止你们六人前往丹宗寺,只要你们有一个人见到蒙泊,就算我输了。” 众人皆是一怔,赌法确实简单。童颜既然说是以命相搏,必会沿途全力阻止。虽说他武功隐高一线,但以一敌六,还能有几分把握?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童颜续道:“这里到丹宗寺有十几里路吧,大概远了一些。按这位顾大侠的轻功来看,明日辰时差半炷香时分,你们六个人从距离丹宗寺五里处出发,这样算来,到达丹宗寺的时候正好是蒙泊国师出寺之时……”若是只听到这番话,必会以为童颜事事为诸人考虑,哪有半分生死之赌的样子? 顾思空大笑:“黄口小儿当真视人如无物了,我和你赌这一把。” 金千杨冷冷道:“我若赢了也不要你性命,留下血石然后给小爷磕个响头就行。” 童颜喜道:“还有谁参加?” 金晋虎暗忖毕竟自己是目前镖局首领,若不挺身而出实在说不过去。但他老成持重,偷看鹤发的神色,似乎只有对众人的惋惜之情,莫非早知童颜必胜?实在猜想不透其中玄机。 金千杨催促道:“二叔还犹豫什么?回去再受我父亲和哥哥的耻笑么?” 金晋虎念及被镖局当作“弃子”之事,怒意暗涌,昂然道:“算我一个。” 余下镖师面面相觑,罗一民只是摇头,看来尚未从方才的恐惧中恢复。有一人怯然发问:“为什么一定要六个人?” 童颜随口道:“因为我只会六招剑法。”旋即捂住了嘴,似有失言。看他这样子何似赌命之人,只能算一个初涉世事的孩子。 一位镖师挺胸道:“当年金二镖头救过我一命,自当追随。”受他一激,又有两位镖师站了出来。 童颜拍手而笑,似乎并不介意参与者是谁:“如此便说定了,今晚大家就在此处休息吧。”又指着罗一民等人道:“除了那六个人,你们都可以走了。” 金千杨怒道:“我们要走就走,你管得了吗?” 童颜哼一声,手抚短剑:“它不答应!”他神情刹那间变得漠然,仿佛赌局一定,他便再无须假做辞色,丝毫也不考虑对方可以毁约。 金千杨还要再说,顾思空拉住他:“待明日赢了赌局后再和他理论。” 鹤发去丹宗寺送信,一群人便在玉髓关中住下。这场赌局看似随便设下,但既然以生死相赌,其中凶险唯当局者自知。顾思空、金氏叔侄与几位镖师故意浑若无事地大声说笑着,童颜则呆坐一旁,对诸人的说话声入耳不闻,饿了吃些随身携带的干粮,渴了就抓两把积雪,仿佛变成了一个苦行僧。直到鹤发归来,确认蒙泊已收到书信后,童颜才露出一分天真的笑容。 第二日清晨,童颜早早催众人起身,诸人往西行去,走了七八里路,童颜停下脚步,舔舔舔嘴唇:“就从这里开始吧。”看他一脸按捺不住兴奋的模样,似是期待已久。 眼看时辰已到,童颜眼射异彩,手抚短剑,跃跃欲试。 “诸位保重。”鹤发低叹一声,盘膝坐于一棵枯树下,口中喃喃有词。 顾思空与金氏叔侄互视一眼,突然大喊一声,六人方向不一,各自发力狂奔。原来诸人昨夜早暗中商量好,六人一齐出发,分路而行,就算童颜有三头六臂,一次最多也只能追上一个人。纵有伤亡,但必会赢得赌局。 顾思空相信自己是童颜的最大目标,便提议自己从荒岭中赶往丹宗寺,以便吸引童颜的注意力。他心高气傲,此举显得光明磊落,诸人亦无异议。 然而顾思空才奔出十余步,忽觉一道剑气尾随而至,他强提十二成功力,脚下不停,掌中短剑已反手迎向身后剑气。 双剑将交未交之际,童颜的短剑突然不可思议地乍变方向,绕了一道诡异的弧线,自下而上由会阴处倒攒而来。 这是一道线路奇诡无比、力道沛然无匹的剑气,阴狠而毒辣,狂暴而准确,高速奔跑中的顾思空根本无法闪避抵挡。 直到此刻,顾思空才知童颜隐藏了多少真正的实力,然而他已没有机会后悔。他只来得及看到童颜那一双冰冷而闪耀着兴奋的眼眸,死亡的气息已不容拒绝地攫住了他。在蚀入心底的绝望中,他还残存着最后一个念头:趁自己还有一份力量,全力奔跑到丹宗寺…… 在顾思空最后残存的意识里,浮上心头的是鹤发对他的评判:当你感觉到真正的恐惧时,已没有机会重新开始! 第196章 峡谷试剑(1) 辰时正,蒙泊国师踏出了丹宗寺。 高原清晨的气候最是反常。大雪未停,却可清晰地望见那一轮血红的冬阳,遥远而不失温暖,一如那高而悠远的天空,不会给人任何压迫感,却沉凝如画,仿佛是君临大地的上苍用一种无声的方式演示着他的神秘力量。 上次看见这熟悉的天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蒙泊国师如此想着,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圆润通朗的脸庞上浮起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 吐蕃寺院建筑风格与中原寺庙迥异,以朱绛、金萤、青蓝为主色调,梁雕奇兽,栋画异禽,造型各异的神像多是面目狰狞,意态张扬,虽无雍容的修饰、磅礴的气魄,但奇色异彩、飞檐转轮,隐隐还飘来一股酥油的香味,充满着神秘的异国文化气息。 陪在蒙泊国师身边的是一位五十余岁身穿黄色袈裟的喇嘛,乃是丹宗寺主持济能大师。自从三年前蒙泊国师由京师归来后,便来到丹宗寺内闭关不出,每日只是静坐于寺内阅读经卷,仅由僧侣送来必需的饮食。在闭关期间,蒙泊国师除了偶尔会见大弟子宫涤尘与一位汉族少年外不见任何人,甚至连两年前吐蕃王暴毙、裕萨派来使者请他去做法事的要求亦被拒绝,蒙泊国师此举引来极大的争议,但作为吐蕃人民最敬重的大国师,所作所为自有他无可辩驳的理由。 听说最近大光明寺又请来了另一位普波活佛,隐有取代蒙泊国师之意,但蒙泊国师听闻此消息后亦无任何解释与行动。谁也不知他三年前去京师后到底遇见何人、发生何事?导致性情大变,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昨夜,突有一位陌生人前来丹宗寺,留下一份信物,并让护寺僧侣传话请蒙泊国师于今日辰时正出关。按理说这几年来连吐蕃王亲派的使者都难得见到蒙泊国师一面,济能大师原以为蒙泊国师必是不予理会。谁知看过那陌生人的信物,又与宫涤尘一番彻夜长谈后,蒙泊国师果然决定开关出寺。令济能大师既觉突兀,亦觉欣慰,终于稍稍放下担了许久的心事。 此刻偷眼看到蒙泊国师的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济能大师略觉迷惑。在他的记忆中,蒙泊国师从没有如此明显地表现出任何喜怒哀乐,脸上永远只有一份通透世情的慈爱与悲悯。 蒙泊国师没有回头,却仿佛已感应到济能大师的心绪,淡然道:“济能大师知道老衲为何发笑吗?” “不敢妄图猜测国师。” 蒙泊悠然四顾。丹宗寺建于一座小山之上,由寺门处望下去,山脚至山顶境况一览无余。当地吐蕃人朝拜时往往一住数月,山脚下就搭着大大小小的数座帐篷,帐角挂着洁白的哈达,帐前撑起烤肉的支架,还设有交换畜肉、木材、纺织品的市集。 虽只是清晨时分,但健壮剽悍的男人们已赶起了羊群,勤劳善良的女人们忙碌着早餐,无邪的孩童打闹着,甚至就在寺门边不知何时还堆起了几个雪人。飞雪映耀着阳光,如同一幅安详的生活画卷。 蒙泊国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轻声道:“老衲之所以发笑,那是因为从这一刻起,老衲才突然懂得了平凡的幸福,明白了自由呼吸的快乐。天空、浮云、阳光、飘雪这些看似平常的东西,都是大自然给予人类最好的馈赐。” 济能茫然不解,却知蒙泊国师之语必有深意。 蒙泊微笑不语,心思却回到了三年前的泰山绝顶。 三年前,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约战绝顶,蒙泊本想借林青之手除去吐蕃最大的威胁——明将军,所以才横加插手,在泰山栈道上与明将军硬对一掌,拼着受伤咯血却暗以虚空大法影响了明将军对自身武功的判断。本以为可令明将军战死在暗器王手下,无奈算尽机关却换来完全不同的结局,一意除去的明将军安然无恙,反倒是暗器王林青阴差阳错因此而死。 受此巨挫后,心神大乱的蒙泊本欲利用借体还气之术立刻恢复功力与明将军决一死战,谁知输功于小弦体内,却又因小弦全身经脉尽废损而徒耗功力。那一个漫长的夜晚让蒙泊真正明白了世事无常的道理,虽然武功稍损,佛法却更为精进,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所以回到吐蕃后蒙泊闭关不出,忘却欲务杂念,潜心于佛理之中。 蒙泊原本身赋异禀,天生一种预测世事之能力,所以才能被吐蕃奉为国师。但经历绝顶一战后,他突然感悟到天意难测,一切全属未知的道理。预测世事之举实乃双刃之剑,或许能挽狂澜于既倒,亦可能于事无补,徒增烦恼。从此后他反而刻意收敛自身异能,一切但尽人事,无问结果。 所以,如今的蒙泊国师才真正体会到做一个平凡普通人的快乐与幸福,并因此欣然开怀。 “那几位就是国师今日欲见之人么?”济能大师的话打断了蒙泊的遐想,只见有几人沿着山路往丹宗寺狂奔而来。 蒙泊国师没有回答,只是凝神观察,神色微变。 济能大师亦觉奇怪,虽然蒙泊国师并没有透露昨晚传书之人的来历,但想必是极其重要的人物,才能令闭关三年的蒙泊国师开关相迎。在吐蕃备受尊崇的蒙泊国师一向高高在上,数十年来甚至只单独会见过寥寥七八人。而这几人身穿汉族服饰,神态惶急,按理说绝无可能令他刮目相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奔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材矮小的黑衣汉子,身法极快,眨眼间已至半山腰,显然轻功极高。此时瞧得真切,只见他脸色灰败,肌肉奇异地痉挛着,神情绝望,虽是隆冬之际,却有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来。 蒙泊国师心怀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 黑衣人眼看奔至寺前,步伐骤然慢了下来,如同有一双无形的大手从地面伸出,硬生生地扯住了他的脚步。与此同时,他那灰败的脸色乍变通红,喉头蹙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仿佛吐出一口憋了良久的气息。 蒙泊国师神情一变,大步迈出迎向黑衣人。但为时已晚,一声惨呼已从黑衣人的口中发出,全身黑衣诡异地从中裂开,数道鲜血如箭般从胸腹喷溅而起,射往半空纷洒而下。 蒙泊国师双手微扬,虚托住那一篷从半空洒下的鲜血,鲜血在他掌中宛若活物般旋转几圈后,再度逼回黑衣人体内。 济能大师不通武功,先见黑衣人血溅数尺,又看到蒙泊国师变戏法般凝血入体,又惊又佩。 蒙泊国师一声轻叹:“只可惜已无力回天。”但见那黑衣人依然怒瞪双目,身体却兀自挺立不倒。但他射尽体内鲜血,胸腹中内脏尽现,已然气绝。蒙泊国师虽未见过此人,却识得昔日京师八方名动中“登萍王“顾清风的幻影迷踪身法,上前细细察看。 这个黑衣人正是顾思空,他身中童颜一剑,拼着最后一口气狂奔至丹宗寺,终于油尽灯枯。可叹此人虽然行事张狂,一意孤行,却也并无大恶,只因按不下一口忿气与童颜豪赌,如今毙命于吐蕃,亦是命数。 还不等蒙泊走近顾思空的尸身,又有一人狂奔而至,这是一位五六十岁的青衣老者,手中尚提着一柄鬼头长刀,正是“金字招牌”的二镖头金晋虎。蒙泊已有所准备,抢前一步欲要救援,但尚不曾近身,只见金晋虎黯然一声长叹,忽然凝步驻足大叫一声,喉间一道细细的血线冲天射出,亦如顾思空一般当场毙命。 随后奔来的是金千杨,开口大叫一声:“国师救我……”才说了半句,一口鲜血已从嘴里狂涌而出,四肢齐齐断开,就像一个断线木偶般跌倒地上,身体一阵抽搐,再也未能睁开双眼。此次“金字招牌”行镖本是弃子之局,金氏叔侄侥幸生还,只因念及在镖局处处受制于兄长,半生郁郁不得志,所以拼手一博,终导致如此凄惨下场。 紧随金氏叔侄狂奔而来的三名镖师亦在见到蒙泊的刹那间倒地身亡,或是心脏中剑,或是拦腰断裂,最后一人竟断首而亡,头颅与颈腔仅有一层薄薄的皮肉相连…… 济能大师眼见这人间惨剧,惊得双目大睁,口中念佛不休。虽佛法中有恶人轮回地狱受千百种酷刑之说,但亲眼目睹之下仍觉无法接受。 蒙泊空托着满手鲜血,怔立原地。一声长叹,双手虚按,旋身将六人的鲜血洒开,鲜血落在丹宗寺前的空地上,形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圆圈,权做法事。蒙泊国师锐利的眼神落在六人形状不一的伤口上,陷入沉思。 白雪红血,犹如遍地盛开的寒梅。 许久后,济能大师才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蒙泊国师一向镇静的神色里亦现出一线怒意,口念佛号:“如此快剑,如此狠毒,皆算是人间少有。” 济能大师问道:“他们是中了剑么?为何刚才跑来时全无异样。” 蒙泊国师沉声答道:“这是一柄很细很薄的剑,只因剑锋入体太快,大量涌出的鲜血才能暂时凝住伤口,而这六人皆怀着某种拼死求见老衲的决心,所以才强压着一口气奔来此地。施剑之人无疑剑道已臻大成,使用的劲道恰到好处,就是要令他们毙命于老衲的面前。” 济能大师面现讶色:“竟然有这般神奇的武功?” “武功尚在其次,最关键的是算准了每个人的耐性和残留的生命力。凶手一定杀过许多人,才能对人体有如此深刻的了解!”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他在对老衲炫耀他的剑法。六人中剑部位各自不同,逆体剖腹、快剑入喉、穿心断肢斩腰裂首……” “要见国师的人到底是谁?” “那是老衲多年不见的一个朋友,虽可断定并非他下手,但凶手竟知我开关之事,想必与他有关。” “这个凶手又是何人?如此残忍的行径,国师岂能放过他?” 蒙泊沉吟良久,忽长叹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济能大师惊道:“国师意欲何往?” 蒙泊并未回头,看似不急不徐的脚步,瞬间已至远处,淡淡的声音隔空传来:“老衲这就回大光明寺去。烦请大师通知老衲的朋友,此刻不想再见到他。至于那杀人元凶更不值得老衲一见,无论这六人是否作恶多端,如此残忍行事,日后必有报应……”声音渐渐远去,再不可闻。 等鹤发童颜来到丹宗寺时,六具尸体已被搬走,只留下那一圈触目惊心的血迹。济能大师立于寺门,鼻观口、口观心,默吟佛经。 童颜好奇地东张西望着,目光最终落在寺外那一圈血迹之上。 鹤发首先开口:“烦请这位大师通报,就说鹤发童颜师徒求见蒙泊国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济能大师对两位白衣人的奇异形貌视如不见,缓缓和什为礼:“施主来晚一步,蒙泊国师已经走了。” 鹤发一怔:“在下昨夜特意留物传书与国师,他竟不肯抽身一晤么?” 济能大师缓缓道:“国师本欲开关会见施主,但那六人横死当场,救治不及后,一怒之下便返回大光明寺了。” 童颜抢先发问:“他可看到这六人是如何死的?” 济能大师点点头,怀疑地望着童颜怀中隐露一角的短剑,已猜测到这个白衣少年多半就是杀人元凶,脸上不由挂起了几分怒意。 童颜急道:“既然如此,蒙泊国师必离开不久,我们这就去追他。” “住口!”鹤发喝住童颜:“你还嫌胡闹的不够么?” 童颜从未见过师父如此震怒的神情,噤声不语。 鹤发又问道:“蒙泊国师可有留言,还请大师不吝告知?” 济能大师本不愿搭理,但身为出家之人不打逛语,犹豫着将蒙泊国师方才的言行尽皆说出,并无隐瞒。当童颜听到蒙泊国师评点自己剑法时,面上隐露自得之色,但偷眼瞧着鹤发脸上凝重的神情,强抑兴奋。 鹤发仰天长叹:“十余年前与国师言谈尽欢,想不到如今竟铿缘一见。” 济能大师冷冷道:“徒不教、师之过。鹤发施主放任徒弟行此残忍手段,不但蒙泊国师不会认你为友,丹宗寺亦恕难接待。这便请回吧。” 鹤发恭谨垂目:“大师说得是,在下自当好好管教劣徒。” 童颜分辨道:“他们自愿与我赌命,却也怨不得我……” 济能大师叹道:“无论是何缘由,出手如此毒辣必遭天谴。” 童颜大怒,面上杀气隐现,碍于鹤发在旁边,不敢发作。 济能大师还要再说,鹤发眼中闪过一道凛然之光:“大师且住。我们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自有一套相应的处世原则,我的徒弟更轮不到大师教训。”看来他虽自承理亏,却一意维护童颜。 济能大师不料看似儒雅冲淡的鹤发忽现锋芒,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197章 峡谷试剑(2) 鹤发恢复彬彬有礼的态度:“既然连蒙泊国师都袖手旁观,大师也不必多事了。我们这就告辞,言语失礼处还请大师见谅。”拱手抱拳,缓缓退开。 听了鹤发的话,济能大师心中泛起疑惑,想起蒙泊国师刚才亲眼目睹血案后,依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丹宗寺,仿佛已不是昔日那个悲悯天下,视拯救苍生为己任的吐蕃大国师。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现在的蒙泊国师已安于做一个普通人,放弃了原本勇于承担的责任与义务。三年前的京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令蒙泊国师身上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何况他闭关三年不出,却突然决意出关,到底是因为鹤发的传信,还是被宫涤尘劝服?济能大师越想越觉蹊跷,对鹤发的来历亦大生好奇。不过他身无武功,虽对鹤发童颜师徒心怀不满,却也无能为力,只得闷然回寺。 童颜驻足于那一圈血迹旁,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来。他知蒙泊国师不但佛法精深,武学造诣亦是吐蕃第一人。曾听师父鹤发说起蒙泊国师所创“虚空大法”独辟蹊径,能够在实战中纯以强大的精神力影响对手的判断,可谓是武林奇学。他本以为蒙泊国师留下这一圈血迹或另有用意,奈何苦思良久却瞧不出半点端倪,尽管血迹整齐划一,圆圈浑若天成,但也不过是武学高手信手而为,并无深意。 童颜出身卑微,不通世事,唯以一身霸道的武功自傲,因此才一意孤行与顾思空等人立下赌约,只求能得到蒙泊国师的肯定。但如今看来,蒙泊国师留言中虽稍有赞许,但更多流露出轻蔑鄙视之意。加上未能如愿见到蒙泊国师,他心头烦闷,猛然一挥手,发出劈空掌力将那一圈血迹拂乱。 童颜武功虽高,处事却仍是一个我行我素的大孩子,见济能大师对自己言语不善,有心立威,这一掌施出八成力道,掌风掠过之处,将不远处一个雪人从中剖为两截。 鹤发知道自己徒儿的性格,本只冷眼旁观。待看到那被剖开的雪人后,口中发出一声惊咦,上前细细察看起来。 童颜大奇,想必鹤发从雪人中发现了什么秘密,自己却看不出来。 鹤发凝目注视半晌,缓缓颔首,似有所悟。忽然转头问向寺外一位扫地僧人:“请问大师,这个雪人是何人所堆?” 扫地僧一时未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答道:“不知是哪家孩子堆的?昨天早上打扫时还未见过。” 鹤发的眼光望向山脚下那数座帐篷:“莫非是住在那里的某个孩子?” 扫地僧摇头道:“朝拜的吐蕃人多不允孩子来寺前玩耍。对啦,这雪人极大概是琼保次捷堆的吧。” “琼保次捷?他是什么人?” “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与蒙泊国师的大弟子同来。” 鹤发怔了一下:“宫涤尘?他在这里?” “已来了三日,但昨夜不知何故匆匆离去。” 鹤发面色惊疑不定,亦不再多问,带着童颜离开丹宗寺。 童颜忍不住发问:“师父从那个雪人身上瞧出了什么?” 鹤发反问道:“你可瞧出堆雪人的雪球有何不同?” 童颜思索一下,疑惑道:“我只注意到那个雪球似乎特别圆,而且中间都结成了冰,除此似乎并未有什么古怪之处。莫非这也是一种武功?” “这个雪球与武功并无关系。”鹤发叹道:“你自幼生于南方,不知雪的习性,瞧不出亦属正常。高原气候干燥,冬雪虽寒极难融化,而那雪球只不过随手滚成,却外松内实,滚雪球之人分明起初心怀极强的怨念,所以才将雪粉压实以致结冰,但随着他不断将雪球滚大,心中戾气亦渐渐消融不见,反倒专心致志将雪球滚得浑圆。由此可见此子质性淳朴,浑然忘忧,虽随遇而安,行事却务求圆满无缺,既怀赤子之心,亦有持重之态,假以时日,或是个人物……” 童颜虽知师父明察秋毫的观察力可谓世所罕有,既然如此说必有其道理,但听他夸奖一个素不相识的吐蕃孩子,心头不快。撇撇嘴道:“不过是个孩子,师父所言太过夸大了吧。” 鹤发似笑非笑:“他身上拥有的正是你所欠缺的。” 童颜忽醒悟鹤发借机点拨自己,垂头思索不语。 鹤发喃喃自语:“宫涤尘既然带这孩子来见蒙泊国师,必属不凡。在吐蕃语中,‘琼保次捷’的意思就是初八的雄鹰,或许这孩子真是人如其名,果有过人之能。” 童颜小心发问:“那个宫涤尘又是什么人?我见师父听到他的名字时神情略有些古怪,莫非也是旧日相识?” 鹤发正色道:“你在借机打探我的过去么?” 童颜嘻嘻一笑:“徒儿只是随口一问,师父尽可不理睬我。”他确是对师父的来历十分好奇。 在童颜的记忆中,十三年前鹤发突然出现在那个荒远小国中,并把八岁的他收为唯一弟子,而对之前的经历讳莫如深。他曾听师父偶尔说起过与蒙泊国师相交莫逆,昨日方知蒙泊国师眼界奇高,单独会见不过寥寥几人,而师父却是其中之一;而且又与凭天行说起与将军府某人亦有交情。如此猜想,师父以往必也是一位名动江湖的人物,却不知为何化名鹤发,在域外小国驻留十数年之久,其中有何隐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鹤发果然不再理睬童颜,白衣飘飘,大步前行,仍是往玉髓关的方向。 童颜赶前几步:“我们现在往何处去?” “离家多时,难道不想念你的父亲么?这便回家吧。” “啊!这就回去啦?”童颜从小至今一直留在家乡,此次方才随鹤发见识了中原、吐蕃的风土人情,万分不舍,转转眼珠:“对了,我们夺下了‘天脉血石’,难道不去裕萨见吐蕃王吗?” 鹤发淡然一笑:“你道为师当真那么大面子,若非昨日给蒙泊国师传书时顺便留下‘天脉血石’,他又岂会一大早准时出寺相见?” 童颜一惊,从怀中掏出那红色小匣子,打开一看,却只是一块平常的小石头。这才知道鹤发早已暗中换走“天脉血石”,自己竟一无所觉,又惊又佩。虽然鹤发平日极少显露武功,可一旦出手当真有鬼神莫测之能。 童颜实不愿就此返乡,借着师父对自己宠爱有加,乘机撒泼:“师父分明是害我,若是赌输给了那六个人,我拿什么还给他们?” 鹤发耸耸肩:“若瞧不出你必胜,我还配做你师父么?” 童颜本还想“指责”鹤发交出“天脉血石”后,蒙泊国师自然急于赶回裕萨面见吐蕃王,所以未在丹宗寺外相候。但他难得听到师父当面夸赞,不由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反将余下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 童颜笑声未停,忽见北方上空腾起一道斗大的烟花。那烟花极为奇特,呈红蓝两色,放于空中并未绽放开花,而是凝成一个样式古怪的长条形,经久不散。目测他们距离燃放烟花之地约有三四里。 鹤发陡然停步,神色大变,似在犹豫着下一步行动。 童颜巴不得多生事端:“师父,我们去那里看看吧。”当先往北方行去。 “站住!”鹤发喝住童颜,踌躇良久:“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 “师父请说。” “无论任何情况,只要不是命悬一线,绝不可伤人。” “难道会有什么危险吗?”童颜试探发问:“师父的意思是:只要不伤人,我尽可以出手?” 鹤发低而轻的声音里有一种少见的郑重:“今日之局,恐怕你想不出手也做不到。”言罢大步往北方行去。 不知为何,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童颜,此刻却莫名生出一丝惶惑不安。 走不多远,面前出现了一条窄长的峡谷。谷内积雪厚达半尺,不生树木,乍眼看去白茫茫一片,两边则是高耸入云的山峰。 积雪困步,颇难行走。童颜一脚踏去只觉异物碍足,低身抽出来一条尺余长白森森的骨头,应是牦牛遗骸,鼻中又闻到一股野兽的腥臊气味:“师父且慢,这里只怕有野兽出没。” 鹤发并不停步:“你岂会怕几只野兽?不过见到地势险崚,恐有埋伏吧。” 童颜赧然笑道:“我还以为师父只顾赶路,有所忽略,所以提醒一下。看来是徒儿多虑了。” 鹤发道:“你可想过吐蕃人天性自由,游牧于高原各处。但此处并非深山野谷,如此人迹罕至岂非太不合常情?这里应是某处禁地,既然对方有意诱我们来此,必有所图。” 童颜再度兴奋起来:“如果是敌非友,为何不让我伤人?” 鹤发凝声道:“你不要忘了我的话。不论是敌是友,只要对方不下杀手,你绝不可以先行伤人。切记切记!” 童颜恍有所悟:“原来那燃放的烟花是向师父发出信号,所以才会带徒儿来此吧,想必亦是师父的旧识。” 鹤发却道:“人事变迁,沧海桑田,昔日故交亦可反目成仇。你不要见到为师身处险地,依然大步前行,毫无顾忌,就错以为毫无危险。其实我只是用自身性命做赌,仅有六七成把握这一路并无埋伏;若不然,就说明对方未念旧情,恐怕届时就不得不刀兵相见了。” “哈哈,想不到师父也染上了我的毛病。” “什么毛病?” “好赌啊!” 鹤发童颜齐声大笑起来,震得山顶大块积雪簌簌而落。十三年的朝夕相处让师徒心意相通,明知对方必在隐蔽之处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所以故意放声谈笑,好让对方捉摸不定。 尽管童颜夷然不惧,但鹤发语气中那不能肯定的含糊之处却让他感应到对方强大的力量,合师徒之力亦未必稳操胜算。 前方不远处现出四条人影,皆身穿黑衣,并以黑布蒙面。为首一人恭敬行礼:“奉命相请前辈。” 鹤发微微一笑:“既是诚心相请,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黑衣人不慌不忙:“此乃主人之命,不敢有违,还前辈见谅。” 鹤发安之若素:“你家主人要见我,怎么自己不来?” 黑衣人振振有词:“主人特意吩咐过,我等习武虽久,却因缺少实战历练,难有长进。而前辈目光如炬,世所罕有,若能得到前辈指点与品评,受益匪浅,所以才让我等先行迎接,主人随后就到。”他说话彬彬有礼,却于恭敬中显露出一丝咄咄逼人的态度。 鹤发不露声色,语音却远远传了出去:“不过是以品评武功为名,实为显示一下实力。如此小家子气,如何让人归心?” “主人早料到前辈会如此说,特意让属下转送前辈七个字。” “哦,他说什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此话与前辈共勉。” 童颜与鹤发相处十三年,从未见过愕然与惊喜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似乎这个主人的回答既出他意料之外,又正中他的下怀。 “好好好!”鹤发连道三个好字,畅然大笑:“我若不显示一下实力,亦难令人归心。不过我久不动武,便由小徒代为出手吧。” “主人还嘱咐过属下,明师高徒,非我等力所能敌,唯有依仗人多势众扳回劣势。既是切磋,尚请前辈手下容情,免伤和气。”黑衣人又朝童颜打个招呼:“多谢师兄赐教。”再对鹤发施一礼,退后半步,四个黑衣人齐齐亮出长剑,各自占定一方,似乎已摆下某种阵势。 鹤发淡淡道:“你家主人倒是想得周到。童颜,去吧。” 童颜早已按捺不住,鹤发话音方落,他已向四名黑衣人冲去。 与此同时,在峡谷左边的山崖顶端,却有两人并肩而立,正由高处俯视着峡谷中的激斗。 左首白衣人年约二十一二岁,身材修长,凤目淡眉,鼻峰挺直,面容纤细白皙,头戴束发金冠,乍眼望去给人印象深刻的并非他那清秀俊雅、英气毕露的外貌,而是全身不沾一尘的飘逸与沉静如山的持重。 站在右首的是一位大约十七八岁的蓝衣少年,剑眉虎目,齿白唇红,面色恬淡,身材高大挺拔,虽是一动不动,却似有一种飞扬的青春活力欲要破体而出。在他腰间还胯着一柄长剑,剑长五尺,剑鞘吞金镶玉,十分华贵。如果说白衣人给人感觉是一位身份高贵的翩翩公子,蓝衣少年则是洒脱而略带玩世不恭,有一种生于浊世却孑然独立的骄傲。 峡谷内激斗不止,崖顶上从容旁观。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皆是相貌俊秀,身材匀称,可谓一时瑜亮,各擅胜场。但白衣人沉静如山,隐含一种不合年纪的老成与威严;而蓝衣少年却微垂着头,似乎在白衣人的强势里有意表现出一种抑压骄傲天性的谦恭态度。 两人目视峡谷内战局,只见童颜并不拔剑,仅凭灵动身法在四名黑衣人的剑阵中左冲右突,显已稳占上风,蓝衣人不由微皱了皱眉头。 白衣人忽道:“瞻宇,你可注意到他们的足印?” 蓝衣人名叫桑瞻宇,凝功运目望向雪地上清晰的足印,隐有所悟:“堂主提醒得极是,虎组四人虽呈败象,但足印尚浅,尚存留实力不发。毕竟此次并非生死之战,而本堂武功最大的窍要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是放手一搏,对方未必如此轻松。” 被称为堂主的白衣人正是吐蕃国师蒙泊的大弟子宫涤尘,他另一个不为人知身份就是江湖上极为隐秘的御泠堂堂主。他听了桑瞻宇的解释,忽嗫唇发出一长两短的啸声。 随着宫涤尘的啸声,峡谷中战况又起变化,又有四名手执长刀的黑衣蒙面人现身,加入战团。而旁观战局的鹤发则不时发出几句点评,而且并不厚此薄彼,言语间更多针对黑衣人的武功。 第198章 峡谷试剑(3) “狼组、虎组合击!?”桑瞻宇不无担心地道:“那个名叫童颜的少年剑法卓绝,出手狠毒,几不虚发。只怕重压之下全力以赴,我方不免有所损伤。” 宫涤尘却似胸有成竹:“童颜不出全力,我堂中弟子亦缺少实战压力。何况若是鹤发不能管教好自己的徒弟,岂有资格在我堂中立足?” 桑瞻宇不语,宫涤尘笑道:“我知你心中必在怀疑我为何不顾惜堂中子弟的性命。但你可曾想过,我处心积虑迫鹤发童颜出手到底是为什么?” 桑瞻宇道:“请堂主指教。” 宫涤尘忽转话题:“你可知两军交锋时,若是彼此实力相差无几,决定胜负的最大关键是什么?” 桑瞻宇思索一下,犹豫着摇摇头。 宫涤尘淡淡道:“你不必摇头,我知你心中必有好几个答案,只是难以选择,唯恐答错。谨慎是你的优点,但在某些情况下亦是致命的缺陷。” 桑瞻宇略微一怔,宫涤尘却没有逼他开口,自顾自道:“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当两军实力相当,士气与对敌经验便占据了主导地位。”他手指峡谷,侃侃而谈:“如果堂中子弟皆以为这是一场毫无危险的战斗,岂能达到练兵的目的?当真正的战斗来临时,又如何能激发出舍我其谁的勇气?我绝非不顾惜他们的安危,恰恰相反,今日流一滴血,甚至伤亡几名弟子,却能换回大多数人在日后战斗中的安全。所以此次表面上只是相试鹤发师徒之意,暗地里我却是要堂中弟子在面对真刀实枪之前先体会生死攸关的气氛。” 桑瞻宇恍然大悟:“属下明白了,必会把堂主的良苦用心转达诸位弟子。” 宫涤尘微笑摆手:“这倒不必。身处高位,须得有统领全局的眼光,让手下捉摸不清意图并非坏事,重要的是灌输一种必胜信念。若有一日你处在我的地位,定要记住这一点。” 桑瞻宇本听得连连点头,但宫涤尘的最后一句话却令他呆立半晌,不敢稍有异言。 宫涤尘冷然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岂会猜不到我刻意栽培你的目的?又何须故意表现出吃惊的样子?现在我要你如实回答一个问题:对堂主之位,你究竟是心怀期待还是自认无力承担?不必担心名份问题,你自幼父母双亡,但你母亲原就是本堂的重要人物,虽无南宫世家的血统,何况你的名字亦是我父亲亲自所取,可算做是他的义子。外姓加入南宫家族并非没有先例,前提条件第一是能力与才干,其次才是忠诚与武功。” 桑瞻宇情知在宫涤尘面前,自己的任何掩饰都无用,唯有如实做答方能得到其信任。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沉声道:“若说期待,不免显得过于自负;但若说难以胜任,又会被视为缺少自信。在属下还未拥有做堂主的足够实力之前,必会怀着期望去努力争取。” 宫涤尘微笑:“当然,你还有充足的时间去提高自己的实力,也会遇到前所未有的竞争,你面对的是一条艰难的道路,你只是几名候选人中最为接近成功的一位。” 桑瞻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任何一个首次见到堂主的弟子,往往会惊讶于宫涤尘的年轻,但只要稍做了解后,每个人都会忽视他的年龄,却绝对无法忽视他的智慧。那是一种并不咄咄逼人、而是如山川大河般天经地义存在于世间的智慧,所有阴谋诡计和玲珑心思都会无所遁形。 宫涤尘又道:“你当然应该怀疑我把这个信息透露给你的用意。这是一种测试,对于心如明镜的人来说,知道与不知道的区别是巨大的,你日后的表现将会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桑瞻宇极小心地回答道:“事实上我首先想到的是如果堂主心萌退意,只怕会令许多弟子心寒。” 对于桑瞻宇的疑虑,宫涤尘没有给出答案,目光转向峡谷中。 在八名黑衣人的联手围攻下,童颜终于将短剑擎在手中,面色也凝重了许多。他并不贸然发剑,仍多是闪避腾挪,偶有发招,亦是针对黑衣人的阵势弱点,看来恪守鹤发的警告,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伤人。九人争斗虽烈,但几乎不闻兵器相交之声。 宫涤尘又发出两声长啸,八名黑衣人如潮水般退下,另有八人接替。这八人不再限于刀剑,奇门兵刃尽皆登场,有赤手空拳的鹰爪擒拿,峨嵋刺判官笔的精巧细腻,亦有铁盾重锤的沉稳厚重,甚至还有一人手持近百斤重的独脚铜人,挥动间虎虎生风,势不可挡。童颜对这些奇门兵器并不习惯,虽仍疾步如风,但颇有吃力之感。经鹤发几句指点后,不再游走进击,而是落足原地不动,以掌力牵引重型兵刃。 宫涤尘悠然道:“瞻宇可知道他们的来历?” “鹤发童颜来自西南边陲的一个名唤乌槎的小国,虽然中原鲜闻其名,但在乌槎国两年前一次比武大会上,一位弱冠少年异军突起,连挫十五名勇士,而且招不虚发,每出一剑必沾血而还,因而声名大噪,被乌槎国君拜为上卿。这一对师徒原名不详,只因鹤发那怪异的形貌而得此名号。”桑瞻宇略停顿片刻,又道:“三年前京师兵变,泰亲王率千余败军摆脱沿途追杀后,正是退守于乌槎国中。而这一次鹤发童颜师徒抢在我们之前强夺‘天脉血石’,多半也与此有关。” “不错,泰亲王一日不除,必成中原隐患。但乌槎国位于边疆偏远之地,地形复杂,不但山野密林极难行军,更有沼泽、毒泉、迷瘴等种种障碍,朝廷大军不敢轻易涉足。依我判断,太子府与将军府此次运送‘天脉血石’,若能如愿见到吐蕃王,必是请吐蕃发兵乌槎国。而鹤发童颜师徒夺下血石后直接交与蒙泊国师,并未提出任何条件,应该只有修好之意。毕竟对于包括吐蕃在内的各个藩外异国来说,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彼此间并不会徒生争端,反而对中原汉室皆有一种天生的敌意。”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 “静观其变。依本堂目前实力,就算称霸江湖亦力有未逮,如何能对朝中政局施加影响?但只要充分利用我们的最大优势——隐藏在暗处,当双方势均力敌,形成僵局之时,那就是我们出手的时机。你且记住,从古至今,本堂都没有正面介入政治争斗之中,并不仅仅为了保存实力,而是隐身于幕后才可以发挥最大的作用。且试问:如果夺得‘天脉血石’,你将会如何处理?” 桑瞻宇心头一惊,听宫涤尘的语气,莫非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得到了“天脉血石”?他思索道:“本堂的宗旨是枕戈乾坤,既然有了‘天脉血石’这一件利器,岂能不让它发挥最大功效。权衡轻重之下,我们应该用某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让‘天脉血石’流落在江湖之中,利用人类对权益贪婪的天性诱发一场争夺,只要懂得随机应变,顺势引导,越复杂的形势才越是有机可乘,本堂亦可从中渔利。” “此法虽非最善,不过倒是符合你乱中求胜的性格。”宫涤尘淡定一笑:“但如此一来,我们得到‘天脉血石’的过程不免令人生疑,稍有不当,本堂亦会卷入是非之中,难脱干系。” “那么不如就将它暗中交给蒙泊国师,再由他转呈吐蕃王。虽然目前看来我们不会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但或许那就将是日后的一枚棋子。” 宫涤尘不动声色:“此物应用得当,价值连城;不然则与废物无异。关键是找到一个适当的机会让其发挥最大效用。鹤发童颜夺取‘天脉血石’虽然出于计划之外,但只要合理运用,依然可以达到想要的结果,并帮助我们完成最终目标。或许,你就将是我计划中的那个合适人选……”说到这里,宫涤尘有意引而不发,静静地望着桑瞻宇,似在观察他的反应。 桑瞻宇略显紧张:“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宫涤尘一笑:“作为知道本堂最高机密的几个人之一,你何必明知故问?” 桑瞻宇脸上一红:“御泠堂本意是扶持天后的后人重夺朝政,但如今看来,只怕明将军并无称帝之念。” “不能生存,一切都是奢谈。先除内患,再御外敌,最后才考虑开国立朝之事。” 桑瞻宇沉吟不语,他虽接触过御泠堂的核心机密,但毕竟只是二代弟子,不敢妄谈本堂内部的争斗。 宫涤尘续道:“自从六年前上任堂主——我的兄长南宫逸痕无端失踪后,几位堂使蠢蠢欲动,觊觎堂主之位。先是红尘使宁徊风在川西贸然发动,随后青霜、紫陌引发三年前的京师兵变。虽然现在三人皆不知所终,但永远不要小看他们的能力,任何疏忽都有可能造成对我们的致命一击。” “但这三人能力超群,如袋中之利锥,只要有所作为,总有蛛丝马迹可寻。但本堂遍布江湖的情报网却没有发现他们的任何行踪,到底是为了什么?反倒是一向低调的四大家族时有举动。” 宫涤尘胸有成竹:“作为本堂的千年宿敌,我对四大家族的了解可谓极深。他们自诩正统,行事处处被道义所拘,如今明将军的态度令他们无所适从,唯一的目标就是对付我们。正因如此,所以红尘在观望,紫陌在徘徊。而青霜令使,必隐伏于某地潜心研习青霜令。那其中包含着本堂最大的秘密,一日不能夺回,所有计划都难以为继,他才是我们的首要敌人。” “如果内忧外患皆除,我们下一步计划又是什么?” “时势俱进,何必墨守成规,先辈遗愿并非不可变通。既然明将军无意登基九五、一统天下,我们也并不一定非要辅佐天后传人。”宫涤尘缓缓转身,锐利的目光锁住桑瞻宇,一字一句道:“包括你我,都有可能是扭转乾坤、改写天下命运的那个人。” 桑瞻宇心头一阵狂跳,还不及答话,宫涤尘又轻松一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任重道远,一切为时尚早,有野心并非坏事,最糟糕的徒有野心、却没有与之相符的能力。” 桑瞻宇讪讪一笑,转开话题:“那个青霜令中到底有什么秘密?” “等你有资格坐上堂主之位,我就会把一切告诉你。” 一位黑衣人上到崖顶,半跪于地:“启禀堂主。” “何事?” “收到密报,今日辰时镖队六人横死于丹宗寺前,其中包括顾思空与‘金字招牌’二镖头与少镖头,应是童颜所为。” 宫涤尘微微一怔,叹了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转头问桑瞻宇:“你如何看待此事?” 桑瞻宇低声道:“此子心狠手辣,行事果决而任性。若不能收为己用,趁早斩草除根。” “很好。”宫涤尘点头赞许:“我的夸奖并不仅仅针对你做出的判断,而是你对我直承心迹的态度。” “我岂敢在堂主面前有所隐瞒。” “不过,我虽同意你的观点,但鹤发对童颜情深意笃,一旦杀了童颜,他绝不肯再为我所用,此事颇为棘手。” “鹤发对本堂的作用如此重要么?” 宫涤尘神秘一笑:“先且不论鹤发与本堂的关系。此人的眼光独至,观察力之强绝世无双,不但能针对敌人的弱点进行打击,亦可以根据对方的优势与长处发挥其最大的潜力,仅凭童颜惊世骇俗的武功已可见一斑。本堂选拔人才的方式并不同于江湖各门派,首要条件是智慧,武功尚在其次。如此人物若能为本堂所用,必将如虎添翼。” “但他放任童颜残忍嗜杀,迟早会酿成大祸。” “那么你可知道童颜那嗜血的心态从何而来?” “请堂主指点。” “童颜本是乌槎国收魂人之后。” “收魂人?” “边陲小国,亦有自己的法治。乌槎国风俗奇特,认为杀人者灵魂难以轮回,将会世世代代受到诅咒。所以处决犯人皆由乌槎国君指定的某人执行,称之为收魂人,久而久之便成为一个世家。每一个乌槎国民对收魂人态度都是混杂着轻蔑与惧怕,但无论乌槎国如何改朝换代,出身卑微的收魂人地位始终固若金汤,亦算一件奇事。收魂人世代单传男丁,在家族的耳濡目染之下,甚至有时稚龄幼子也会操刀行刑,这就是童颜那嗜血天性的由来。据我所知,童颜八岁时就砍下了一个人的胳膊,也正是那一天被客居乌槎国的鹤发看中,收为了弟子。” 桑瞻宇目瞪口呆,怪不得童颜杀人干脆利落,不浪费一丝力气,每剑几乎必中要害。那是因为他杀人经验异常丰富,对人体结构的知识远胜常人。 “而鹤发能从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身上瞧出武学天赋与根骨,这是他无可匹敌的长处,亦是我必须收服他的原因。” 第199章 峡谷试剑(4) “叮”得一声,从峡谷中传来巨响。在童颜巧妙的牵引之下,独脚铜人重重砸在铁盾之上,两名黑衣人虎口爆裂,退出战团。 宫涤尘再度发出啸声,这一次是十二名黑衣人齐出,将童颜围在其中。压力剧增之下,童颜已无法保留实力,一道耀目的光华闪过,短剑终于刺出,一名黑衣人左肩挂彩。 黑衣人训练有素,略受挫折并不急于冒进,立稳阵脚后方才联手出击。在见到同伴负伤溅血后,不再容情,杀招频现。童颜亦面色肃然,背靠一处山凹,眼中闪动着野兽般的光华,寻隙出击。 鹤发不再评点双方武功的优劣,悠然的面孔上隐现不安。他已预感到事态的发展已超出切磋武功的范围,除非对方罢手,不然难免伤亡。 见此情景,桑瞻宇道:“豹、象、狮三组合击之下,童颜必出全力,纵能当场格杀他,只怕亦会付出不小代价。” 宫涤尘凝视战局,口中淡淡道:“不用着急,我自有分寸。” 桑瞻宇一拱手:“属下请命出战。” 宫涤尘摆手制止:“尽管堂中子弟以你武功最高,却依然不是他的对手。你还根本没有见到过他的真正实力,又能有几分把握?就连我也不敢夸口敌得住他的快剑。” 桑瞻宇道:“就算我武功不及,但可以混迹于同伴之中,先假意示弱,趁其不备定可一举击杀。” 宫涤尘面色渐冷:“如果仅凭匹夫之勇,你有可能连续五个月雄霸本堂排名首座吗?” 桑瞻宇一怔。御泠堂除了每隔半年有一次武功考较外,另有一项古怪的排名榜,所有堂中子弟皆排名其上,每个月依各人的表现而做出评定,参考的数据复杂不一,包括武功高低、反应快慢、谨守堂规等等,甚至还包括一种御泠堂自制、名唤“迁繁盘”的游戏的完成情况。每个月排名榜上列于最后的两人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驱逐出堂! 宫涤尘继续道:“要杀童颜,何须我们自己动手?上个月鹤发童颜独闯端木山庄,童颜格杀九大高手,而且还废了端木敬颜的一对招子,端木山庄已悬出重赏,遍请高手欲除之后快,必要的时候我们只需要泄露他的行踪即可,又何必强逼鹤发反目?” 事实上桑瞻宇早想到这一点,只是觉得这个借刀杀人之计颇为阴损,却不料宫涤尘抢先说了出来。在他的印象中,作为堂主的宫涤尘尽管心思机敏,巧于谋划,但行事从不失光明磊落,所以年纪轻轻才得到堂中子弟忠心的尊敬与爱戴,今日却似乎变了一个人,也不知是因为对鹤发求贤若渴,还是有意言传身教,更有可能只是对自己的一种测试。想到这里,他努力把最后一种念头驱出脑海。 宫涤尘目光炯炯,把桑瞻宇脸上的变化尽收眼底:“你想得太多了,正如我刚才所说,谨慎是你最大的优点,也是你最大的弱势。不但显示在你于思想上的权衡轻重,也包括你平日为人处事的繁复多虑。” 桑瞻宇不服:“属下自觉此举利大于弊。” 宫涤尘脸现微笑:“你且回答我一句,在堂中你最好的朋友是谁?如果有,在生死关头,他能用身体替你挡开敌人的兵刃么?” 桑瞻宇犹豫一下,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宫涤尘轻轻的声音里含着一份严厉:“你的心思太重,亦显得太过优秀,所有人只能仰视你的成就,而无法用一种平凡朴实的态度与你交往。尽管你刻意低调,从不趾高气扬沾沾自喜,但依然不是一个容易得到过命交情的人。我承认,刻意保持距离让手下无法清楚地猜测到自己的意图是一个领导者所必须具备的一种气质,可是现在的你仍只处于积蓄实力的起步阶段,你与这些堂中子弟同吃同住,却不能换来任何一人毫无掩饰的友谊,这是你最大的失败,也是我提携你的最大顾忌。就算你日后做了堂主,也需要一个对你没有任何私心杂念的朋友在适当的时候提醒你……” 一颗颗冷汗从桑瞻宇额头渗了出来,宫涤尘的话无情地揭破了他从不敢真正面对的问题。他有野心,有抱负,并愿意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一直坚信有朝一日的成功,却忽略了这些虽不必要却很重要的因素。直到此刻被宫涤尘一语点破,方才有所醒悟。 宫涤尘适可而止,注意力回到峡谷中:“且看童颜这一剑,你有何感觉?” 桑瞻宇勉强镇定心神:“这一剑倒似是本门的屈人剑法第九式‘雨恋蝶花’。不过出手方位略高数寸,速度却快了一倍。” 宫涤尘满意地点点头:“你的天分极佳,思考周密,又心存大志,只要处理好一些细节,当是堂中栋梁之材。” 听到宫涤尘毫无掩饰的夸奖,桑瞻宇已无太多喜悦之情,仍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 峡谷中又有两名黑衣人中剑,所伤虽非要害,但一人大腿中剑,血流不止,已完全丧失战斗力;而童颜尽管并无损伤,不过被迫在雪地上翻滚避招,白衣上沾满了血迹与雪泥,状亦狼狈。 宫涤尘再度发出几声长啸,又有十二名黑衣人替换上来。这三组人中一组以练气为主,劈空掌力卷起积雪,声势惊人;另一组则是擅长小巧腾挪,脚踩忘忧步,凭着奇异的步法贴身近战,招招不离童颜要穴;最后一组四人身材婀娜,俱是女子,虽不现面容,但长袖飘飞,腰肢轻摆,尽展销魂夺魄之魅力,使得正是御泠堂女弟子的不传秘学——离魂舞。 宫涤尘叹道:“这是今日派出的最后一批弟子了。你所在的鹰组未能参加此次行动,是否心有不服?” 桑瞻宇诚心道:“属下聆听堂主教诲,受益良多,何有怨言?” “其他三人呢?” “多吉与白玛应无问题,但琼保次捷昨夜极晚归来,一大早又不见了踪影,不知去了何处?” “他胆子倒不小。”宫涤尘冷哼一声:“他这个月排名又降了几位?” “降了十二位,已落至最后十五名之中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想被本堂驱逐么?” 桑瞻宇小心翼翼地道:“属下虽不知他做何想法,但只怕堂主的猜测与事实相差不远。” 宫涤尘皱眉,轻轻叹了一口气:“三日前他陪我来丹宗寺见蒙泊国师,但昨晚听说此次行动不许他参加,起初还气冲冲地在寺外堆雪人,最后竟不告而别,实在太过任性。可他既然打定主意要离开,我又应该如何惩治他呢?” 桑瞻宇沉默。所有子弟一旦被逐出御泠堂,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们,私下里每个人都猜想过被杀人灭口的可能性,却无人胆敢置疑,只能加倍努力提高自己的名次,以免成为下一个被驱逐者。唯有这个与自己同组的琼保次捷,似乎已经做好了离开御泠堂的打算,不惜以身试法。 想到这里,桑瞻宇忽伏身于地:“属下有个请求。” 宫涤尘素知桑瞻宇内心倨傲,从不服输,见他如此微吃一惊:“何必行此大礼,但讲无妨。” “属下身为鹰组之长,琼保次捷之事亦负有责任。无论如何,还请堂主对他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宫涤尘失声而笑:“你何必故意在我面前摆出这样的姿态,我岂会不知你对他的真正态度?” 桑瞻宇垂首沉声:“不错,我以往确是对他心怀妒意。但刚才听了堂主一番话后幡然悔悟,此刻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宫涤尘嘴含冷笑,暗运“明心慧照”之功,以查究竟。 吐蕃大国师蒙泊所创“虚空大法”,讲究识因辨果,最擅察知对方心态变化,寻精神薄弱处而入,往往令敌人不战而溃。“虚空大法”共有四重,第一重“幕密”注重武功防御;第二重“疏影”可以避凶移祸;第三重“觅空”精于治人事天;至于被称之为“陵虚”、据说有通彻天机之能的第四重境界,但就连蒙泊国师本人也只预测其功效,未能修至顶峰。宫涤尘身为蒙泊国师大弟子,“虚空大法”已练至“疏影”之境,“明心慧照”由其衍生而来,不但可影响对方的判断力,并能大致测知对方心意。 然而宫涤尘却惊讶地发现,此刻的桑瞻宇竟发自诚心实意地替琼保次捷求情。自从三年前他正式接管御泠堂堂主之位以来,对堂中最出色弟子桑瞻宇的了解不可谓不深,但这一次依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想不到骨子里那么骄傲的他瞬间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自己方才一番话确实真正触动了他。转念想到桑瞻宇的离奇的身世,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果然虎父无犬子! 桑瞻宇哪知刹那间宫涤尘心里浮起许多念头,咬咬牙,涩然道:“不瞒堂主,属下对琼保次捷妒忌由来已久,有时甚至都会怀疑堂主对我青睐的真正用意,或许这只是借此激发他的手段。恕属下大胆猜测一句,他才是堂主眼中接管本堂重任的最佳候选人吧……” 宫涤尘不动声色:“你为何会如此想?” “琼保次捷初来堂中不久,就成为得到你当众夸奖最多次数的人。堂规森严,对于每个初来乍到的弟子来说,哪一个不是从训斥和责骂中逐渐成长起来的,堂主却唯独对他另眼相看。那时堂主年纪轻轻初掌大权,你对他毫无吝惜的夸奖不但不能令弟子们心服口服,反会在不知不觉得中引起他们的猜测与妒忌,所有人都刻意地疏远他、孤立他。 “但是琼保次捷性格坚毅,虽然年纪尚小,但确实做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好。随着堂主在堂中的威信一步步建立起来,得到你的夸奖成为了一种最大的肯定。而当他凭着自身努力逐渐获得堂中弟子的信任时,此时你却又开始故意贬低他的努力、打击他的自信,一次次挑剔他身上的缺点,一遍遍要求他做得更好。于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弟子又开始怀疑他的能力。 “起初我不明堂主的用意,妄图猜测堂主对琼保次捷是否真的存有私心?还是故意要磨去他的锐气?但现在我明白了,以堂主的智慧不可能瞧不出你的言行引发的后果,这样做其实是一种对他的锤炼,你是有意让他在一种特殊的气氛里成长起来…… “堂中弟子每组四人多是年龄相仿,性格相投,却唯独鹰组四人组合相差极远。属下被视为二代弟子中第一人,多吉憨厚老实,人虽笨拙,却是忠诚可信;白玛天生丽质,秀外慧中,却命运多舛,心神失常;若不是堂主对琼保次捷怀着极高的寄望,又怎会让他与我三人为伍……” 宫涤尘长长吁了一口气,打断桑瞻宇的话:“或许我是缘于对你的寄望?” 桑瞻宇缓缓抬起头来,目射异光:“堂主可知属下真正妒忌他的原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想必不仅仅是我对他的态度。” “堂主说得是,属下还不至于如此浅薄。”桑瞻宇语声苦涩:“我虽年长琼保次捷几岁,但他无意表现出来的卓越能力已让我不知不觉中视其为最大竞争对手。可是,他却从没有把我的竞争放在心上,他对我的忽视才给了我人生最大的耻辱!” 宫涤尘像是第一次认识桑瞻宇般细细打量他那清秀的面容,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寒意:“你错了,他的忽视并不代表对你的不屑,只不过证明他根本不在乎你所看重的东西。”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但我看得出他有极重的心事,或是身怀血仇,或是另有重任。可是为什么他可以和许多人相处投缘,连那个笨……”桑瞻宇自觉失言,喘了几口粗气。正如宫涤尘方才所言,他无法得到同龄人诚挚的友谊,而琼保次捷却毫不费力地拥有了这一切,这或许才是令他心生妒意的最大原因吧。 桑瞻宇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道:“我是说连多吉都可以视他为最好的朋友。当然,我不在乎他是否喜欢我,恨我也无妨,但我受不了他对我那么客气的疏远,仿佛他与我根本不是同类……” 宫涤尘淡然道:“他天性敏感,对每个人的心理状态都有种自然的感应。并非他不喜欢你这个人,或许他只是不喜欢你潜藏的野心。” 桑瞻宇满脸不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或者说,那只是一个人愿意为之终生奋斗的目标,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宫涤尘的声音严厉起来:“但每个人实现目标的方式并不同。对于他来说,只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目标;而对于你来说,你会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达到目的,必要时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桑瞻宇被宫涤尘的话激得失去理智,脱口道:“那么,是否因为他瞧出堂主与我是同样的人,所以才会想要离开御泠堂?” “你说什么!?”宫涤尘大声喝道。 桑瞻宇清醒过来,却依然咬着嘴唇缓缓道:“堂主请恕属下一时失言。但如今的琼保次捷已然信心全无,甚至自暴自弃。凭心自问,堂主对此不应该负些责任么?” 纵然以宫涤尘的才智,也未料到桑瞻宇会如此坦白地说出他心中想法。他浑身一震,防卫严密的伪装被撕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过去那些怅然而温暖的回忆已猝不及防地闪入他的心房。 这一刻,他忽有一种心力交瘁之感,为了家族的使命,为了父亲和兄长的期望,他已放弃了太多太多…… 第200章 峡谷试剑(5) 桑瞻宇咬牙道:“所以我才斗胆请堂主对琼保次捷网开一面,并不仅仅因为他,而是他的存在可以时刻提醒我的耻辱,逼我奋进。我需要这样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即使有一天他成为敌人,我也要堂堂正正地击败他!” 宫涤尘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你不必替琼保次捷担心,我会用适当的方式处理好。” “可是,堂规不可能因他一人而废,若是堂主对他格外开恩,只怕众弟子口中不说,心中却有芥蒂。” “够了。”宫涤尘不耐烦地一摆手:“你起来吧,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今日你我都说了太多不应该说的话,但我不会因此改变对你的期待,也希望你忘记这一切,做好你自己应该做的事。”他的目光锁定在峡谷里的战斗中,但在他的心里,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计划正慢慢浮现心头。 桑瞻宇缓缓站起身,默然凝望峡谷。他相信,自己和宫涤尘都不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 峡谷内的战斗已至高潮,这十二位黑衣人尽管武功更强,足有实力困住童颜。但对他们来说,更为可怕的敌人是离魂之舞激发出了童颜天性中的残暴。只见他弓身而立,漠然的面容里透出冷冷的杀意,运足功力的掌中短剑光华流动,看似只是在勉强抵挡着对方如潮攻势,但那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神里再度闪动着嗜血的期待,死死盯住右边第三位黑衣人。此时此刻的童颜已不在乎自己拼命反击后会受多重的伤,他只想不顾一切撕开对方的喉咙,让那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雪地上…… 鹤发无奈地望着爱徒,他太清楚童颜的武功了,就算他此刻破戒出手,恐怕也无力阻止童颜渐失理智后拼死嗜杀的念头,反倒极有可能受其反挫之力,他只希望童颜能在这一场毫无理由的战斗中留得性命。虽然他心智极不成熟,只是个不通世务的孩子,但毕竟朝夕相处十三年,鹤发视其为己出。 清昂的啸声及时响了起来,十二名黑衣人应声退后,鹤发紧绷得心弦一松,连忙大声道:“童颜住手。” 但童颜杀得性起,哪肯就此罢手,狂喝一声,蓄势已久的一剑终于发出,目标仍是方才被他目光锁定的那位黑衣人。 一道白影从天而降,不偏不倚隔在童颜与后退的黑衣人之间。 只听到“叮叮”两声,第一记碰撞声如同刺透耳膜直透心底的重击,回荡在每个人的耳中经久不息;随之而来的第二记撞击却又轻得那么不真实,仿似虹桥抚箫,水泽问月,令人如坠一场不愿醒来的甜美梦境。 宫涤尘手执长短双剑,笑吟吟地端立不动,白衣胜雪,俊雅如风,微微喘了一口气:“小兄弟好大火气,又不是生死仇敌,出手何必不留余地?” 电光石火间,童颜汇集全身功力的一剑先被宫涤尘右手长剑梗阻,再被左手短剑以粘连之力巧妙化解,终致无功而返。 童颜惊讶地望着宫涤尘。同样一尘不染的白衣,穿在宫涤尘身上如玉树临风,平添飘逸;反观自己沾血染泥,狼狈不堪,一时竟生出自惭形秽之念。 自从童颜出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剑未能如愿完成预定的目标。他稍稍退开半步,双腿似曲非曲,脊背却挺直如山,掌中短剑乍明如炬:“敢再接我一剑么?” 宫涤尘一笑:“我不是你的敌手,不必再纠缠了吧。” 童颜摇摇头:“你刚才若和他们一起出手,我早输了。” 宫涤尘奇道:“难道你不觉得受众人联手围攻有何不公平么?” 童颜答道:“杀人或是被人所杀,无所谓公平与否。” 宫涤尘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但愿有一天我会欣赏你的坚持。” 童颜仿佛从宫涤尘那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详的威胁,却不知如何应答,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两人的目光似乎擦出了看不见的火花。 鹤发踏前几步,隔开宫涤尘与童颜危险的对视:“十数年不见,几乎已不敢相认。幸好还记得这一对蝶翔蜂舞,涤尘……贤侄可好?” 宫涤尘右手长剑名曰“蝶翔”,左手短剑名唤“蜂舞”,乃是南宫世家世代相传的利器,轻易绝不动用,包括许多黑衣人皆是首次见到。 “大叔好。”宫涤尘微笑施礼:“堂中子弟幸得明师教诲,涤尘先行谢过。” 鹤发心中暗叹,宫涤尘轻描淡写的几句言词,已将双方激斗溅血的过程轻轻带过,大将之风凛然跃出。如今的宫涤尘已成长为御泠堂之主,哪还有当年那个任性撒娇的孩子的影子? 鹤发歉然道:“劣徒出手不知轻重,还请贤侄见谅。在下略通些岐黄之处,包管医好诸位的伤势。”说话间不无担心地望一眼依旧面含怒意的童颜,心知这个倔强好胜的徒儿与御泠堂的梁子绝非三言两语可化解。 宫涤尘大笑:“治伤之事何敢劳烦大叔,十余年不见,你我叔侄定要好好叙叙旧。瞻宇,快来见过鹤发先生。” 桑瞻宇上前两步深施一礼:“桑瞻宇请教先生。” “桑……瞻宇。”鹤发神色略变,望向宫涤尘的眼中隐有询问之色。 宫涤尘几乎不为所察地轻轻颔首:“这位桑瞻宇是二代弟子中佼佼者,还要请鹤发先生多多指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鹤发神情惊疑不定。只听宫涤尘又道:“堂中弟子先回去吧,我与大叔还有些话儿要说。”包括桑瞻宇在内,的数十名黑衣人一齐躬身退下。 鹤发回身亦对童颜道:“徒儿与他们先行一步,为师随后就来。”童颜虽不情愿,却不敢当面违抗师命,远远跟着一群黑衣人穿越峡谷而去。 待众人远去后,宫涤尘脸上忽现俏皮之色,笑嘻嘻地毫无顾忌挽住鹤发的胳膊:“有十几年未见大叔了吧,记得那时我就常常这样挽着你。” 鹤发回想如烟往事,脸上亦现出笑意:“当年的小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反倒显得我老了许多。若是换个场景相见,无论如何不敢相认。” “不论能否相识,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我的好大叔。” 看到刚才那个威严中隐含傲慢的“堂主”此刻真情流露,连一向不动感情的鹤发也不免动容。 “对了,还要多谢大叔刚才没有揭破我的身份。” “哈哈,我可差一点说漏了嘴。原以为再也不会重回中原,谁知天意弄人,竟又故地重游。但能够再见到涤尘侄女,亦算不枉。” 宫涤尘本名南宫涤尘,乃是御泠堂前任老堂主南宫睿言之女,自幼便易钗而弁投于蒙泊国师门下,为掩人耳目才改姓为宫。 南宫世家与江湖中隐秘的“景、花、水、物”四大家族的先辈同为当年大周女皇武则天的亲信,后来趁武则天病危时,唐中宗逼其退位重夺李唐天下。但武则天曾有一明姓私生子,她于驾崩前暗中召集南宫敬楚、景太渊、花胜墨、水绍音、物清流五位亲信与昊空真人,留下一道密诏,嘱他六人尽心辅佐明公子,重夺武家天下。 后因治国理念不同,南宫敬楚与景、花、水、物四人分道扬镳,分别成立了御泠堂与四大家族,双方定下六十年一度的赌战,败者退隐江湖六十年,胜者辅佐明家公子重夺江山,而昊空真人则作为双方的仲裁。近千年来双方时刻不忘先祖遗命,争执不休。 三十九年前,昊空门掌门苦慧大师执意命弟子忘念收下十四岁的明家公子为徒,随后苦慧大师坐化于青阳山中。而那位明家公子便是如今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位高权重威震朝野的大将军明宗越。而昊空门自忘念大师病逝、巧拙大师坐化于伏藏山后,亦只余明将军一个传人。 但明将军大权在握却迟迟无登基之意,亦没有留下后代。执著千年的使命突生波折,令御泠堂与四大家族内部分歧不断,这一对宿敌之间的争斗也因此到了最后的关头。 十五年前老堂主南宫睿言病逝,由独子南宫逸痕接管御泠堂,但六年前南宫逸痕莫名失踪,自此不现踪影。御泠堂一日无主,堂中四使青霜、红尘、紫陌、碧叶各生异心,在这种情况下,宫涤尘终于出任堂主,收拾残局。但青霜、红尘、紫陌三使皆已离开御泠堂,藏身江湖之中伺机而动,唯剩碧叶使辅佐宫涤尘苦撑大局,经过几年卧薪尝胆,御泠堂虽还未达到昔日盛况,但元气渐复,实力已不可轻忽。 宫涤尘虽为娟秀女子,但聪慧过人,智谋高绝,又身为吐蕃国师蒙泊最得意的大弟子,处事公正,奖罚分明,威信极高,堂下近百名弟子无不心服,只是无人知他的女子身份。 宫涤尘与鹤发畅言从前往事,感慨万千。 寒暄已毕,鹤发收拾面上欢容,沉声道:“今晨见你发出栖霜烟召唤,又迫小徒与堂中弟子一战,想必并不仅仅为了见我吧。”他语气忽转:“可惜我已将那‘天脉血石’交给了蒙泊国师,就算想给你也不成啦。” 宫涤尘含笑道:“大叔误会侄女啦。我绝无他意,昨夜在丹宗寺才意外得知大叔重来吐蕃的消息,今日一见,只想请大叔帮我主持大局……” 鹤发摆摆手道:“此话不必再提,昔日誓言今犹在耳,此生绝不再替御泠堂效力。”他望着宫涤尘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免暗暗生疑,他昨夜只是让丹宗寺的僧侣转交天脉血石,并未面见到蒙泊国师。看情形那血石极有可能已落到了宫涤尘的手里。不过鹤发此次的目的只是不让中原与吐蕃联合,亦不想再节外生枝,当即按下心中疑惑,佯做不知。 宫涤尘沉思:“大叔既无此意,我也不便相逼。但请大叔小住几天,一来陪侄女说些话,二来请你见两个人。”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浮上鹤发脸颊:“你还是没有变,越是想得到的东西越要别人主动给你。看似退求其次,其实这才是你的主要目的吧。” 宫涤尘气恼地甩开鹤发的胳膊:“我知道瞒不过大叔的一双利眼,但也不必当面说出来,让侄女如此难为情吧。”她一直刻意隐瞒着女子身份,直至此刻单独面对昔日长辈鹤发,方才露出似嗔似怒的小女儿之态。 鹤发哈哈大笑,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已见过桑瞻宇,他就是云雁的孩子吧,眉眼间很有几分相似。”说话间竟有些伤感,一时陷入回想中。 宫涤尘点点头肯定了鹤发的猜想:“除了幼时对母亲的记忆,其余事情他一概不知。” 鹤发神色阴冷,隐含怒意:“你不必故意提醒,我自然知道轻重,绝不会对他透露身世。” 宫涤尘善解人意地并未多言,一任面呈痛楚的鹤发回忆往事。 过了许久,鹤发方才恢复平时悠然之态,轻声道:“你要我见的第二个人,是琼保次捷吧。” 纵然宫涤尘智计百出,此刻也惊讶得瞪大双眼:“我知道大叔眼光独到,世间无双,却不知你料事如神,几如仙人。” 鹤发畅然大笑:“你的父亲一定告诉过你,永远不要低估任何人。” “可是大叔昨日才来吐蕃,怎么可能猜到我要让你见的人是琼保次捷?” “呵呵,此所谓天机不可泄露。” 第201章 御泠逆徒(1) 丹宗寺以西十里处,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横亘于高原之上。 坚固而冷硬的冻雪令整个雪峰浑然一体,细而蜿蜒的雪水夹杂着大大小小冰块流下,白线银丝,反射着耀目而晶莹的光,像一张精密的蛛网将山头围绕起来。雪水于山腰聚集,再从数十丈的高处瀑流而下,长长的冰刃如战刀般悬于峭壁,遥遥望去就仿似一柄巧夺天工的宝剑把雪峰从中剖开,方才形成了对峙的两座高峰。 此处名为日月山,险峰上天堑横嶂,冰河下泥沼暗伏。南北走向的雪河从山腹中穿过,积雪成溪,汇溪成河。河面上冰冻三尺,足可承数百斤之重,河面之下却是暗流湍急,雪水聚集于山脚下的一座小湖中。 值此寒冬之际,近岸处的湖面已经结起一层薄冰,但在湖中央却是烟气缭绕,地热蒸腾出的氤氲雾气弥漫在整个湖面,如幻梦中的仙境。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方圆半里的青青草地围绕着湖畔,草地上点缀着无数野花,在寒风中摇曳着。 在这样的隆冬时节,根本不应该有花,也根本不应该有充满生机的一片碧色。这奇异景色就像是大自然中最顽强的生命力对高原酷寒的一次宣战。 吐蕃国内地博人稀,似这般小湖随处可见,大多无名,但这个四周被雪山环抱的小湖却拥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拉姆措,吐蕃语的意思是仙女湖。或许每个见到如春湖景的人,都坚信在这神秘幽深的湖中一定住着一个美丽而善良的仙女。 湖边不远处,一群羊儿悠然吃着青草。一位少女手执牧鞭立于湖岸,眺首远望,白裙云袖,长长的乌发披肩飘飞,衫薄袖轻,引人遐想;另一名身穿皮袄的吐蕃少年则挥舞长鞭驱赶羊群,口中不时发出低沉的吆喝声。 拉姆措地形独特,周围环绕着经年不化的冰山雪峰,湖底却内涵地热,常年不熄,所以尽管是寒冬腊月之际,湖边依然有长有茂盛的青草。对于游牧于高原上藏人来说,这水草丰美的地带是天然的冬季牧场。然而此处乃是吐蕃国境内的几处禁区之一,吐蕃王曾严令周围数十里不得有牧民接近,所以此刻偌大的湖边就只有两位少年守着几百只羊群。 少女身态轻盈,少年体格健硕,这一幕会让人错以为来到了江南。 吐蕃少年忽停下长鞭,手搭凉棚,望向那高高的雪峰:“白玛,快来看啊。” 白裙少女如若不闻,连姿势也未变一下,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在那人迹难至的雪山冰峰最高处,银装素裹之中却赫然立着一道突兀的黑影。 这是一只体型剽悍的动物,身长约八尺,除了眉前双眼正中挂着一撮雪白的毛发之外,全身上下都披着纯黑如墨的长长鬃毛,吻短鼻宽,舌大唇厚,腰挺如山,爪利若刀,貌似犬狗,型如虎豹,神态威严而肃穆。它的头部及脖颈处鬃毛直立而起,乍望去如同一只雄狮,宽阔的面部上有一双明亮而有神的眼睛,呈苍褐色。一阵寒风吹过,掀起了它眉间的白毛,露出一枚铜钱大小的斑记,仿佛是第三只眼睛。 这是高原上特有的一种动物,在吐蕃语中叫做多启,中原则称之为苍猊。性情凶猛好斗,多以群居。苍猊不但有威武的体态和迅捷的速度,更有锐利的视觉和敏感的听力,可谓是高原上的百兽之王。但奇特的是苍猊往往能与牛羊群和平相处,却时常与狼、豹、虎、狮等大型肉食猛兽相搏,似乎只有强大的对手才能激起它天性中冷酷残暴的一面。一只成年的苍猊不但可力敌群狼,独自面对狮、虎等大型猛兽亦不落下风。 这只伫立于冰峰之上的苍猊体格雄壮,霸气十足,且眉生三目,极具异相,乃是出没于附近的苍猊群的首领。 苍猊王在风雪中端立不动,半开半阖的目光扫视着山峰下,仿佛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俯瞰属于自己的领土。忽然,它那尖细的耳朵竖了起来,眯起的双目蓦然大睁,引颈耸鬃,昂首望天,舒张的鼻翼中喷出一股股白气,阔大的嘴巴缓缓咧开,示威般露出两排尖锐的利齿。 在苍猊王的头顶上隐隐传来羽翼破空之声,只见从碎絮般的云层中隐隐现出一个小黑点,越来越大,竟是一只体态雄壮的黑色雄鹰。那雄鹰毛色黑亮,翅展七尺,伴随着有力的鹰鸣声,如同从天而降的一道符咒,眨眼间已至落至猊王头顶处。 苍猊王口中低低嘶叫,弓腰沉背,后肢微曲,死死盯住来犯之敌。 雄鹰在空中盘旋数圈,蓦然一声长啸,朝苍猊王俯冲而来。苍猊王仍静立不动,只是全身毛发乍然竖起,待雄鹰飞扑而下,蓦然抬起右前爪迎上。这一抓若是击实,足可令任何血肉之躯刹那四分五裂。 苍猊最有力的武器无疑是四根长牙,强劲的下颏与锋锐如刀的尖齿足可咬碎猛兽巨大的骨骼,而它那锋利而长韧的指甲亦可瞬间撕裂任何动物的毛皮,掏出内脏食之。 那只雄鹰晓得苍猊王利爪的厉害,凌空飞扑只是虚式,左翅一沉,右翅疾拍,轻巧地从苍猊王身侧滑翔而过,趁双方身体交错的电光火石间,闪电般伸出利喙往苍猊王的左目啄去。 苍猊王敏捷地一跳,闪开雄鹰的扑击,却并不趁势出击,退开半步,仍是保持防范的姿势。苍猊虽是性情凶猛,却韧性极强,扑食时并不轻举妄动,而是静静守候到最好的时机方才对猎物发出致命一击。 一鹰一猊连战数个回合,双方皆无功而返,雄鹰并不气馁,在空中缓缓盘旋,等待下一次进攻的机会,而苍猊王则抬起前爪护住眼目要害,静等对方再度袭击。冰峰峭壁如镜,映出雄鹰与苍猊王对峙的情景,犹如武学高手间的生死相搏。 双方一时相持不下,鹰唳、猊吼在群峰间激荡不休,响彻长空,震落层层的雪块。 忽然,那雄鹰身躯一震,一声凄唳,垂首回翅,收羽缩爪,仿似中箭般从空中直直跌下。苍猊王终于觅得良机,大吼一声,后肢微曲疾弹,闪电般腾空而起,窥准雄鹰落下的方位扑去…… 雄鹰落至苍猊王头顶两尺处,突然不合常理地急急一停,那看似已将濒死的身体里蓦然发出极大的力量,凌空弹身,鹰目精光连闪,双爪迅如寒钩,尖喙疾如利刃,朝苍猊王发起了意料之外的进攻。这只雄鹰不但动作矫健,竟还懂得诈死诱敌,可谓是鹰中极品。 然而苍猊王扑击之势亦凌厉至极,此刻双方皆无闪避的余地,只听“啪”得一声闷响,苍猊王的背上现出一道寸许长的血痕,已被锋利的鹰爪所抓伤,左颊更是被雄鹰的利喙啄出一个血洞,但苍猊王的右爪同时也拍中鹰翅,几支黑色的羽毛从空中悠然飘落。苍猊王力大无穷,那只雄鹰受此一击,竟由峰顶直坠而下,落了近十丈的距离后方才回过气来,再不敢纠缠苍猊王,展开宽大的羽翅,往东方飞去。 苍猊王凝立于冰峰之巅,虽然它可以追上高原上奔跑如飞的羚羊,可以瞬间杀死一匹凶残的豺狼,但毕竟是走兽,无法追袭这飞翔在天空中的敌人,只能静静盯着雄鹰远去的身影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不甘心般四肢轻刨雪地,昂头扬声发出一记长长的咆哮,一面伸出长长的生满倒刺的舌头,舔去从脸颊流至唇边的鲜血,褐色的双眼闪烁着嗜血后残酷的光芒,如同一个拼尽全力守卫领土的战士。 “白玛,你看到了吗?琼保次捷的鹰儿又去斗那只苍猊王了,不过好像还是吃亏不少……”山脚下的拉姆措边,吐蕃少年远远望见雄鹰与苍猊王相斗的一幕,对湖边白裙少女兴奋地大叫着。围绕在周围的羊群被他突然的叫声吓了一跳,一阵躁动过后,发现并没有什么危险,继续悠然地吃着青草。 这个吐蕃少年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那件脏得不现原色的羊皮袄却遮不住他隆起的肌肉、宽大的肩膀和结实的脊背。像那些常年暴露在强烈阳光照射下的吐蕃人一样,他的面孔被晒得黝黑而粗糙,肌肤泛起健康的红紫色,腰间胯着一柄无鞘的吐蕃战刀。随着他开口说话,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浓密而漆黑的头发短而卷曲,杂乱地披散在丰满的额头上。 这个强壮的吐蕃少年名叫多吉,在吐蕃语中的意思是金刚。他啧啧嘴,颇羡慕地望着那只天空中缓缓飞翔的雄鹰,一面喃喃自语:“若是哪天鹰儿斗败了苍猊王,我一定要宰只最肥嫩的羊羔犒劳它。” 那名叫白玛的白裙少女却仿佛根本未听见多吉的问话,手中的牧鞭无意识地挥动着,眼神茫然地盯着拉姆措中那氤氲的雾气,脸上是一种超然恬淡的笑意。她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极美,鹅形的面孔上渐淡渐细的眉隐进鬓角,弯而微翘的长长睫毛点缀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下是小巧而嫣红的嘴唇,白皙的皮肤几乎看不到一点血色,脖颈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更映得肌肤胜雪。她虽是身着吐蕃少女最常见的装束,容貌却像是一位来自江南水乡的大家闺秀。 在吐蕃语里,白玛的意思是莲花,倒与白裙少女出尘的气质颇为符合,只不过她那美丽的眼瞳中却没有一丝神采,反而透出一份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的淡漠之情,唇边的笑意也只像是一种出于礼貌的摆设,乍见时会觉得她只是一个画中的人物,而非活生生的天真少女。 多吉见白玛毫无回应,恨恨地踢飞一块石头:“其实你根本不必一天到晚不说话,大家都知道你不是个哑巴。” 白玛终于转过身来,射来一道疑惑的目光。 “嘿嘿,别不相信,我就亲耳听过你说梦话。” 一语未必,白玛忽然扬手挥鞭,劈头盖脸地朝多吉打下,长长的牧鞭在空中绕出无数个小圈,迂回进击,让人难以分辨鞭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牧羊少女不但身怀武功,而且鞭势奇快,鞭路诡异,纵然普通武林好手只怕亦难有胜算。 多吉眼见牧鞭袭来,如一只敏捷的猎豹盘灵巧地闪过,却不还手,苦着脸告饶:“停手停手。白玛不要生气,我可以对着雪山发誓,只是有一次晚间巡夜时无意听到过你说梦话,根本不知道你讲些什么。” 白玛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落在多吉身上,像是在研究他话语的真假,又像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手中牧鞭缓缓垂下,目光重又望向远方。冰冷的湖风吹动她白色长裙,她却似乎丝毫不觉寒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多吉性情豪爽,吃个没趣也不生气。复又乐呵呵地大声呦喝走散的羊群,偶尔抬眼望向高高的雪峰,那只苍猊王已然不见。他忽又发起呆来,心底冒出一个疑问:“琼保次捷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何一早起来就不见他的踪影?” 不觉到了午间,纷扬的大雪终于停歇。 清脆的马蹄声遥遥传来,多吉远远望见来骑,吃了一惊:“怎么堂使亲自来啦?糟糕,琼保次捷还没有回来……” 白玛依然静立于湖边,多吉则皆往来骑迎去,恭敬行礼:“见过堂使。” 来人年约三十四五岁,面容冷硬,身材高大,一对双目窄而细长,如锐利的刀锋。一身黑衣将全身遮得严严实实,黑衣的右下角以白线绣着一个人形,手持一片碧叶,形态惟妙惟肖,除此之外再无其余装饰。最惹人注目的是那匹马儿,马鞍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金光,竟是以纯金所铸。所以多吉才能远远地认出他的身份——御泠堂四使中专职传授武功、教导行事、惩戒错失的碧叶使。 碧叶使飞身下马,目光巡视一番,沉声喝问:“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琼保次捷去了何处?”他的声音平稳至极,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发布命令,不怒自威。 多吉心知若被碧叶使发现琼保次捷擅离职守,定会重罚,慌忙答道:“一只羊儿走失了,琼保次捷去寻,大概一会儿就回来。”虽知如此拙劣的谎言多半瞒不过处事精明的堂使,但依然心存侥幸,一面对走过来的白玛打个眼色。 碧叶使目光闪动,竟不再追问,只对多吉道:“那就由你替他接下今日的任务吧。” 多吉暗地松了一口气:“弟子与琼保次捷这个月都是研习刀法。记得他应该修习帷幕刀网的第三十七式,而我则是寒梦刀法第九式。” 碧叶使淡然道:“我又岂会弄错你们的进度。”说话间从怀中拿出两页纸递给多吉,又特意嘱咐道:“可千万不要弄错了,你的内力不足,妄修帷幕刀网会伤及自身。” 多吉只道已瞒过碧叶使,喜滋滋地答应着接过那两张纸。每一张纸上都画有几幅使刀的人形,乃是武功修习的图样。 碧叶使望着白玛,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之色:“白玛今日可想习武?” 白玛面上依然是那份无动于衷的笑容,微微摇头。碧叶使轻叹了口气,从鞍后取出一面长方形木盘,掷向白玛,吐出两个字:“堂规。” 白玛扬手接住木盘,这一刻,她本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大异往常的兴奋,像是一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当即盘膝坐下,垂首拨弄木盘。 这是一件奇怪的物品,长约半尺,宽有四寸,以质地坚硬不易变形的古木模框住外沿,木模中间则用细铁条隔成整齐细密的方格,每个格子里都有一个用硬木制成的小方块,只空出右下角的一个方格。密密麻麻的小木块嵌于铁条之间,只能移动无法取出,上面刻着许多文字。 第202章 御冷逆徒(2) 这是御泠堂为二代弟子特别制作的一件的工具,名唤“迁繁盘”,堂中专门有巧匠负责打造成各式各样的木盘,那些小木块上或刻着数字,或刻着文字,有时刻着图形,规则是利用唯一的空格,在最短时间内把那些杂乱无章的小木块按一定的顺序排列起来。 御泠堂的二代弟子多是在各地收留的根骨奇佳的孤儿,这些孩子来到气候寒冷、条件恶劣的吐蕃,每日习武练功无有间歇,不免厌烦。“迁繁盘”的出现大受欢迎,不但可以学习相应的文化、还能够提高反应判断和手指的敏捷灵活,可谓寓教于乐,一物数用。今日白玛的任务就是把那些散乱的文字按堂规的顺序排列起来,当中如果有重复的文字,则会以编号提示,不允许有任何差错,而“迁繁盘”的完成情况还会计入每人每月的排名中,所以弟子们都会全力以赴。虽似是游戏之做,但“迁繁盘”作为御泠堂教导弟子的密术,严禁外传,隔不多久就会销毁一批木盘。 碧叶使又问道:“今日堂中弟子大多参与在无名峡谷的行动,而你们鹰组却只能在此牧羊,对此可有怨言?” 多吉大大咧咧一笑:“我无所谓,只要每日吃得饱睡得好,比什么都强。” 碧叶使知多吉天性淳朴,全无争强好胜之念,大笑起来:“你这小子就正应了吐蕃人的那句俗话,‘只要有觉睡,头颅睡烂也甘心’。” 多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弟子只是懒得费心思嘛。”他见到白玛专心拨弄“迁繁盘”,扁扁嘴:“像白玛那样痴迷在‘迁繁盘’中,我可做不到。”他那粗短的手指自然无法与白玛的纤细灵动相比,每次比赛“迁繁盘”皆排名靠后,幸好他人虽稍显笨拙,但极为努力勤奋,加上身体健壮,外门硬功在众弟子中罕遇对手,一时倒无被驱逐之险。 碧叶使淡然道:“也是。你连堂规都记不清楚,如何摆弄‘迁繁盘’?” 多吉一怔:“弟子可没有这意思。” 碧叶使笑道:“那我可要考你一下?” 多吉本见碧叶使并不追究琼保次捷之事,只道自己的谎言轻易过关,此刻方隐觉得不妙。偷望一眼碧叶使全无表情的脸色,心头忐忑不安。 碧叶使面色忽冷:“堂规第二条戒律是什么?” 多吉一震,大声答道:“忠诚为主,绝不欺瞒。若有违犯……”说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碧叶使并不开口,只是冷然盯着多吉。多吉无奈,硬着头皮续道:“若有违犯,轻者九鞭施身,重者裂体断肢。”虽是寒冬之际,一层细细的汗珠却已从他的额头上渗出。 “啪”得一声,碧叶使右手马鞭微扬,多吉面上立刻现出一道血痕。碧叶使寒声道:“你敢不敢再说一遍琼保次捷到何处去了?” 多吉垂头低声道:“弟子不知他去了何处,不过他绝不是有意擅离……”话音未落,第二鞭又重重地抽在脸上。 碧叶使漠然道:“琼保次捷是否有意擅离职守应该由我判断,而不用你来告诉我。” 多吉默然静立原地,咬牙强忍疼痛,几颗豆大的血珠从他脸上滚落,一阵寒风吹过,瞬间结成了冰碴。 碧叶使不再多言,掉马欲离,多吉一惊,不假思索地上前抓住马缰。碧叶使缓缓道:“你可有不服?” 多吉跪倒于地:“弟子欺瞒堂使,理应受罚,并无不服,还有七鞭请一并赐罚。” 碧叶使一怔,忽又笑了起来:“你这孩子,饶你七鞭还嫌不够么?起来吧。” 多吉却不起身,倔强地一昂头,结结巴巴地道:“弟子自知罪大,不敢求堂使饶恕。”按照堂规,这七鞭既然不落在他身上,就会轮到琼保次捷受刑。 碧叶使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都只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就算一时贪玩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两鞭只是惩治你对我说谎。放心吧,只要琼保次捷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确定他没有做违背堂规的事情,我就不会再惩罚他了。”此刻他的口气犹如一位慈祥的兄长,耐心地对犯了错误的小弟弟说教,刚才才的严厉荡然无存。 多吉是个直性子,听碧叶使如此说,心头一松,脱口问道:“堂使如何瞧破弟子说谎?” 碧叶使手指着一旁的马儿,悠然道:“琼保次捷若是去找寻羊只,岂会不骑马儿?何况那马儿鞍蹬松弛,明显并无人骑过,只是配了一副空鞍,想必琼保次捷一早就外出未归,你这番信口开河又岂会瞒得过我?” 多吉此刻方知原委,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却又牵动脸上的伤口,捂面呼痛。 碧叶使忽又发问:“堂规第四条戒律是什么?” 多吉才松了一口气,再度吓了一跳,心想莫非自己又有违规之处?一面苦思一面嗫嚅答道:“同门有难,两肋插刀,背叛兄弟者,杀无赦。” 碧叶使点点头:“所以,我才饶你七鞭。”又望了一眼白玛,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转身飞马而去。 多吉望着碧叶使远去的背影,犹心有余悸。御泠堂中弟子皆知碧叶使喜怒无常,心机缜密,几乎任何违规之事都瞒不过他。每个人对于堂主宫涤尘都是忠心服庸,既敬且佩;但对于碧叶使吕昊诚,则是又敬又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自始至终,白玛都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只是专心致志地拨弄着怀中的“迁繁盘”,似乎发生的一切全然与她无关。 多吉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哼哼,见我挨打也不求情,枉与你同组?”垂首专心研究手中画有刀法的图纸,不时抽刀比划几下,渐入忘我之境。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声呼哨遥遥传来。多吉抬眼望去,一面招手一面放开喉咙大叫:“琼保次捷,你总算回来了。” 远远可见一道人影从山峰高处直落下来,那山壁陡直,又覆盖着千年不化的冰雪,普通人如此坠下必将摔得粉身碎骨。但那道人影却履险若夷,每当下落的速度太快时,便以脚尖点在突起的岩石上减缓冲势,眨眼已至山脚,凌空一个跟斗,稳稳落在地上。 琼保次捷虽然有着吐蕃人的名字,却是一位汉族少年,亦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第一眼看到他时,那瘦削的脸廓、笔直的鼻梁、英挺的剑眉、紧抿的嘴唇、尖秀的下腭、坚硬而不加修饰的胡楂……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未脱稚气、任性倔强的少年;然而,那一双大而灵动、专注而犀利的眼神中却不时闪动着一种不合年纪的光芒,无论是少年人的激昂意气、成年人的成熟沉稳、老年人的含蓄睿智似乎都可以从这一双眼睛里读出来,令人乍见之下难以分辨他的真实年龄。 这是一张充满着矛盾的容貌,冰冷而沉郁的神情如同刻在脸上,既让人觉得他是一个不会笑的人,又让人遐想如果他笑起来,一定会非常俊朗而悦目;那眉宇间淡淡的愁容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份柔软的怜惜,但又会认定一旦那微皱的浓眉舒展开来,会是多么的神采飞扬。 他穿着一件藏人寻常的白色皮袄,皮袄很新,洗得很干净,胸口却挂破了好几处。他脚下的马靴也裂了口,本是戴在头顶的毡帽捧在怀里,却全无寒冷之态。长长的黑发迎风飞舞着,似乎根本不愿意费神拨开遮住视线的乱发,那懒散而无动于衷的神情,会让人觉得那并不壮实、甚至有些单薄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琼保次捷双手把毡帽捧在胸前,朝湖边稳稳奔来。一声鹰唳传来,那只与苍猊王相斗的雄鹰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他的肩上,又探喙往他怀中的毡帽啄去,却被琼保次捷抬手挡开,低低对鹰儿说了句什么。雄鹰冲天而起,一面在空中盘旋,一面不忿般鸣叫着。 多吉地喃喃道:“奇怪,琼保次捷找来了什么宝贝?竟然连鹰儿都不顾了……”忽觉风声一动,一道白影已从他身边窜出,同时耳边听到一声尖锐的惊叫。只见原本一直呆在湖边拨弄“迁繁盘”的白玛已站于身前,浑身轻轻颤抖着,如同中魔法般怔怔盯着渐行渐近的琼保次捷。 “白玛,你怎么了?”在多吉的印象中,白玛永远都是那么与世无争的娴静姿态,从未见她如此大失常态,更遑论那一声几乎震破他耳膜的尖叫。 不等多吉反应过来,白玛右手疾探,食中二指已搭在他的腕上,猝不及防之下,多吉只觉脉门一麻,手中的吐蕃战刀已被白玛劈手夺去。 “白玛,你疯了吗?” 白玛仗刀而立,对多吉的置问不理不睬,只是死死盯着琼保次捷,美丽的脸孔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眼中泪光盈盈。 琼保次捷远远看到白玛的样子,亦是暗吃一惊。在二十步外停下脚步,并不说话,只是疑惑地望着白玛。 白玛挺刀在地上划了一道深达半寸的线,对琼保次捷不停招手,颤抖的唇中嘶声吐出四个字:“快过来呀……” 多吉自小白玛一起在御泠堂中长大,相处几近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主动开口说话,一时惊得呆住了。 琼保次捷亦是满面疑惑,但他直觉到白玛对自己全无敌意,反倒有种深深的关切。看着她那急迫的神情,刹那间几乎怀疑有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正在自己身后紧追,而只有跨过她划下的那一条线后方可保安全。当下不再迟疑,大步走来。 等琼保次捷跨过了那条线后,白玛大叫一声,抛开手中战刀,猛然扑入琼保次捷的怀中。 琼保次捷大吃一惊。与白玛结识三年,从未见她对人有如此亲昵的举动。他这般年纪正值情窦初开之际,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最是敏感,想要推开白玛又不敢碰触她,慌忙把拿着毡帽的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僵直不动,只感觉心脏不争气地怦怦乱跳,几乎要跳出胸膛,一张脸涨得通红。 不独琼保次捷,多吉亦吓了一跳。呆呆看着白玛的小手在琼保次捷怀里摸索不休,又解开他的衣襟往里查看…… 琼保次捷渐渐冷静下来,瞧出白玛的用意,轻声道:“我没有受伤。” 白玛闻言缓缓抬起头来,长长舒了一口气,泪光未干的眼睛深深望着琼保次捷,唇边露出欣然一笑。突然,她又恍如惊醒般推开琼保次捷,怔了半晌,迈着优雅的步子重回到湖边,捡起方才丢落于地的“迁繁盘”,再度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 琼保次捷与多吉面面相觑,不知白玛为何会如此。 琼保次捷最先缓过神来:“多吉,你怎么受伤了?”一面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替多吉敷在面部的伤口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多吉嘻嘻一笑,拍拍胸口:“没事,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对了,刚才堂使来过,发现你不在,回去可要小心些。” “堂使亲自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多吉本想隐瞒替琼保次捷说谎受刑之事,奈何琼保次捷心思缜密,听出破绽,追问之下,只好全盘托出。 琼保次捷也不道谢,只是轻轻一拳击在多吉肩膀上,骂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以后遇见这样的事情别替我硬扛,不然我可不客气。”他年龄虽比多吉小几岁,这番举动却似兄长。 多吉心里一热,故作浑若无其事地一笑,拉开架势:“不客气又怎么样。来来来,你可未必打得过我。” 多吉本以为琼保次捷会像从前一样抢上来动手过招,谁知琼保次捷却低叹了一口气:“是啊,我谁也打不过……” “说什么话儿?堂中谁不知道你年纪虽小,但悟性奇高。嗯,堂主虽然常常数落你几句,但其实都是为了督促你。” “与堂主无关,只是我自己觉得自己很没用。” “胡说。你瞧我比你多来了六七年,现在只练到寒梦刀法,而你都练到帷幕刀网了。” “那又有什么用?” 多吉挠挠头,他只知道每个人都在勤修武功,却从未认真思考过武功练成了有何用处:“至少堂主见你武功高了会很开心啊。” 琼保次捷被多吉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但随即又皱起了眉,喃喃道:“就算武功与堂主一般高,也赢不了他……” 多吉奇道:“你说什么?难道有人比堂主更厉害?有时大伙私下里都在猜堂使和堂主哪个武功更高。我觉得定是堂主更胜一筹,不然怎么做堂主。” 琼保次捷似乎不愿多纠缠这个话题:“你猜我去做什么了?” “对啊,你一大早去了什么地方?竟然也不叫上我。” 琼保次捷亮出手中托着的毡帽,神秘一笑:“你自己看吧。” 多吉应声瞧去,倒吸了一口冷气。 毡帽里是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幼年苍猊。 第203章 御冷逆徒(3) 高原上的夜晚来得很迟,直到酉时末,三人才集结羊群,出了山谷往东行去。天色依然很亮,无云的天空中却已点缀起闪闪星辰。 行出三四里路,来到一座小山前。小山不高,奇的是远处的高山顶上都覆盖着千年不化的积雪,唯有这座低矮的山峰却是异样的赤红色,峰顶并无积雪,只有奇形怪状的红色岩石,全无草木,宛如一团红色的火。 这座小山有一个可怕的称呼——魔鬼峰。 据说每隔数百年,这座红色的山就会喷出火来,火光高达云霄,更有遮天蔽日的毒烟,周围数十里皆会被溶化。在吐蕃人的传说中,那是因为地底被镇伏的魔鬼来到人间作恶。所以,这里也成为了吐蕃国内的禁区。 一条细长而狭窄的山谷如一把镇魔伏妖的红色长剑,端端从魔鬼峰的山腰切入。山谷中全是赤色岩石,形状各异,几乎只容两人并行。三人花了近一个时辰方才把所有羊只赶入谷中,一路上白玛并无异样举动,只是偶尔用她那小鸟一般明亮的目光打量着琼保次捷。趁多吉与白玛忙着驱羊入谷,琼保次捷若有所思地察看着谷中地形,眼中闪动着一丝兴奋的光芒。 穿过山谷行出不远,谷地豁然开朗,竟是一片方园达五六百步的空地,空地周围粗略地围起一圈栅栏,栅栏内散布着数十座帐篷,这里就是他们的宿地,亦是御泠堂的秘密基地。 魔鬼峰本为火山,地质独特,山壁上散布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山洞,那些羊群就分别关在各个山洞中。 谷中已燃起二十余堆篝火,彼此相距甚远。除了左边第四堆篝火外,每一堆篝火边都围坐着四名少年。近百人中绝大部分都是男孩子,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出头,最少的年仅七八岁,大多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从相貌上来看,汉族少年居多,亦有少数藏、回、蒙等异族少年。他们或烤羊而食,或饮酒谈笑,或舞剑弄刀,亦有人如白玛一般摆弄着“迁繁盘”。 每隔两堆篝火就有一位黑衣人,他们并不打扰那些兴高采烈的孩子,亦不与他们交谈,只是不时端出美酒与食物,俨然如孩子们的仆从。每个黑衣人的黑衣右下角都用白色丝线绣着一个手持各式兵刃的人形,形状不一。 而除了这些黑衣人之外,再无一个成年人,仿佛这里是一个完全属于少年人的世界。但是这里并没有任何可供少年玩耍的任何器具,只有插满着各式兵刃的兵器架,其中包括许多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奇门兵刃。 整个山谷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没有人大声喧哗,也没有人在篝火间随意走动,每一个孩子都固定在属于自己的篝火边,那熊熊燃烧的火光就像是充注了什么魔法,把这些活泼好动的孩子束缚在其中,一切都是那么的井然有序,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军营。 左边第四堆篝火正是属于琼保次捷这一组。一位黑衣人已在火上架起了一只肥羊,正在翻动烧烤,落下的羊油激起蓝色的火苗,香味四溢。 多吉咽了口唾沫:“哈,我可真是饿坏了。”大步上前,急不可待地接过黑衣人递来的一大块羊骨,津津有味地大吃起来。 白玛随之坐在篝火边,吃着羊肉,喝着暖暖的酥油茶。琼保次捷则拿起放在地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块生羊肉,给肩头的鹰儿喂食,自己却只是胡乱吃了几口羊肉,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多吉嘴里塞满了羊肉,含糊不清地对黑衣人问道:“达娃大叔,瞻宇怎么没还没有回来?” 被称为达娃的黑衣人抬起一张布满皱纹的面庞,轻声道:“堂主召他另有要事,你们先吃吧,不用管他。”这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吐蕃汉子,容颜苍老,那每一道皱纹都深深刻在脸上,仿佛无言地表露着生活的苦难。 多吉羡慕道:“堂主越来越信任瞻宇了,要是我能像他一样优秀就好了。” 达娃瞥一眼琼保次捷,笑道:“只要你不断努力,总会做到的。” 多吉摇摇头:“我不行,就算武功练得像瞻宇一样好,也没他那么聪明。”他确是语出真心,这个单纯而容易满足的吐蕃少年似乎从不知妒忌为何物。 琼保次捷忽一咬牙,侧头在达娃耳边低声道:“我有些事情要去做,还请大叔能给我一个时辰。” 达娃诧异地望着琼保次捷:“你要做什么事情?” 琼保次捷不语,只是把捧在手中的毡帽揭开一线,达娃望见那只幼年苍猊,脸色大变:“你从何处找来的?” “自然是苍猊洞中。”琼保次捷语气沉着:“还请达娃大叔不要禀报堂主,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达娃默然半晌方道:“离开时小心些,记得准时回来。” 琼保次捷谢过达娃,又轻抚一下鹰儿的羽毛,指指多吉,鹰儿晓得主人的意思,乖乖地含着肉伏在多吉身边。琼保次捷对多吉道:“吃完饭后把鹰儿放出来。”多吉不知琼保次捷打什么主意,只是点头应承。 琼保次捷先钻入帐中取了些东西,然后猫着腰小心地从篝火照不到的阴影处离开。他倒并非怕被人发觉,只是不愿因此连累达娃大叔。 这群黑衣人负责这些孩子的起居饮食,武功修习,每人照看两组。在达娃所照应的八名孩子中,唯对鹰组四人特别尽心。桑瞻宇高大英俊,成熟稳重,乃是诸弟子中最优秀的一人;多吉外貌粗豪,单纯善良,不通机心,让人凭生好感;白玛天生丽质、乖巧柔顺,沉默寡言,令人怜惜;只有琼保次捷性情多变,时而忧郁时而开朗,心思玲珑,最是让他放心不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达娃望着琼保次捷悄然离去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喃喃叹道:“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他向多吉问道:“你和琼保次捷最是交好,一定知道他捉来那只幼猊想做什么?” 多吉道:“我问过他。他说他的鹰儿常与那只苍猊王相斗,吃亏不少,所以捉来幼猊引来苍猊王教训一下,好替鹰儿出气。” 达娃一震,双手合十,态度肃穆而虔诚:“真神在上,这些汉人孩子并不知道高原的禁忌,请不要降罪于他们。”事实上吐蕃人不但把苍猊视为古老高原上的守护之神,绝不私自捕猎,每当寒冬时节,还主动供奉牛羊,以求平安。琼保次捷掳走幼猊引来苍猊群报复,说不定还会惹来更多的灾祸。 看到达娃郑重的神态,篝火边一下子沉静下来,就连一向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白玛也扑闪着大眼睛,满脸迷惑之情。 达娃对多吉略含责备:“琼保次捷是汉族人,不知道吐蕃禁忌,可难道你也不知么?” 多吉苦笑道:“达娃大叔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格,我怎么劝得住?大叔如何也不阻止他呢?” 达娃缓缓道:“堂主吩咐过我们,绝不要轻易否定每一个孩子的行动,哪怕做法非常荒唐,也自有其道理。唉,就怕他此举激怒苍猊群,后患无穷。” 多吉故作轻松一笑:“达娃大叔不用担心,琼保次捷武功高,人又机敏。就算那苍猊王来了,也伤不到他。” 达娃叹道:“你们根本不知道苍猊群的可怕。记得在一个关于苍猊与狼的传说中,狼群杀死了母苍猊,那只公苍猊知道无法和整个狼群对敌,跟踪狼群半年后,最后才寻到机会突然袭击杀死了狼王。这虽然只是一个传说,但足以说明苍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本性。可以防它们一时,却不能防他们一世。苍猊就像是高原上的英雄,英雄绝不先犯人,若有来犯也绝不放过。” 多吉默然不语。白玛吃得极少,站起身来对达娃深鞠一躬,指指怀中抱着的“迁繁盘”:“大叔,我先回去……”她的话说得又轻又慢,短短几个字有数处停顿,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 达娃不料白玛突然开口说话,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白玛转身回帐,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她那神秘笑容,目光在不停闪耀的火苗间移动着,仿佛魂游天际。 “怎么回事?白玛竟然说话了?” 多吉嘿嘿一笑:“还有更古怪的事情呢。”把今日白玛扑入琼保次捷怀里之事告诉了达娃,末了又古怪眨眨眼睛:“我看白玛一定爱上了琼保次捷……” 达娃本是愁眉紧锁,不由失声而笑:“你们这些孩子懂得什么是爱?” 多吉恼道:“再过几个月我就十七岁啦,怎么不懂。” 达娃的大手抚着多吉的脑袋:“此事恐怕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听了你的描述,应该是与白玛的身世有关。” 多吉道:“对了,我听说当年就是达娃大叔与堂使一起救下了白玛。” 达娃点点头,思绪回到了从前:“记得那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我与堂使同去塞外办事,就在祁连山脉中遇见了白玛的父亲……” 多吉大奇,忍不住插嘴:“原来白玛有父亲啊?” “难道你以为她是从石头中生出来的么?”达娃脸上的笑意一闪而逝,继续道:“那时我与堂使在山头上,发现山坳中有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正在追杀一个青衣汉子,那个青衣汉子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青衣汉子就是白玛的父亲,怀中的白玛不过三四岁。那群杀手人数多达二十余人,白玛的父亲寡不敌众,只能借着密林的掩护左右闪避,但不知为何,那群杀手虽然武功高明,大多却只能在密林外转着圈子,仿如迷路,有几人还拔斧斫树,似乎对那些树木极为忌惮。但杀手人数太多,那片密林虽可阻一时,却无法久持,白玛的父亲且战且逃,眼见不敌。我见此情景自然不会袖手不管,便催着堂使下山救人。但堂使却道:‘我们身怀要务,无须多管闲事。’ “其时堂中适逢变故,前任老堂主南宫睿言新亡,其子南宫逸痕接任堂主之位刚刚三年。堂使虽也不过二十二、三岁,但武功高强,处事谨慎稳重,南宫少堂主有意提拔他担任堂中要职,所以才派他出使塞外。在不明双方底细的情况下不愿多生事端或有其道理,可我素知堂使为人,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眼见不平之事怎可无动于衷?听他语气颇为犹豫,恐怕还有些我猜想不透的理由。救人要紧,我也不及多想,便道:‘既然如此,我独自去救人,若是堂主责怪,便由我一人承担……’说罢便朝山下奔去。那时我还不到四十,尚有些年轻人血性,明知对方实力强大未必能敌,多半还搭上自己一条性命,却也不管不顾了。 “我来到山坳中时,白玛的父亲已被杀手团团围住,尽管仍在勉力支撑,但手中刀法散乱,堪将死于乱刃之下。那群杀手却也并不急于施出杀招,有人呼喝道:‘留下东西,便饶你不死。’白玛父亲狂笑道:‘你们杀我妻子,我也不愿独活,那东西早就放在秘处,你们一辈子也找不到。’趁对方分神之际,又伤了一名杀手。我藏在一块岩石后,正在考虑如何伺机突袭杀手救人,肩头一紧,却是被堂使拉住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原来堂使口中虽硬,毕竟年轻气盛,尚存侠义之心,已悄悄随我下山。在我耳边轻声道:‘他们既然要逼问那东西,一时不会痛下杀招,我们且见机行事。’正当此刻,白玛却从父亲怀中探出头来,往我们这里瞧了一眼。那时她虽不过是个婴孩,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似能滴出水来。我心中莫名一动,正欲冲入战团,却觉堂使身体微微一震,抢先现出身形,朗声大喝:‘住手!’想必他也感应到白玛那天真无邪的目光,再也按捺不住。 “杀手们虽见来了帮手。但瞧见堂使年轻,我又只是仆从装束,根本不放在心上,并不停手,只分出四五人来应付我们。堂使冷笑一声:‘再不停手,有如此石!’看似轻松的一剑挥出,却将那块大岩石齐齐劈成两半。本堂的‘屈人剑法’虽有不战屈人之意,讲究以巧制敌,但在堂使全力施展下,颇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杀手们被此神功所慑,停下手来,不敢轻举妄动。 “白玛的父亲却道:‘多谢这位小兄弟仗义出手。但我已心存死志,不劳解救。何况这群杀手来自东海非常道,小兄弟还是快走吧,免得搭上性命。’他这话反倒激起堂使的傲气,冷然道:‘非常道很了不起么,竟敢跑到无念宗的地盘撒野。’他这话一来轻视对方,二来隐瞒身份,让对方误以为他是‘无念宗’的人。” 东海“非常道”、祁连山“无念宗”再加上北岳恒山的“静尘斋”、滇南大理的“媚云教”,合称天下僧道四派,行踪诡秘,极少现身中原武林。其中“非常道”虽以道名相称,却只是一个杀手组织,赏金极高,几不虚发。 达娃喘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听白玛父亲如此说,急道:‘就算你打算拼命,总不能让孩子也一并遭殃。’白玛父亲一叹不语。杀手中一位看似领头之人对堂使道:‘同为四派,无念宗与我非常道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小兄弟何必多管闲事?’我只道堂使必会开口反驳,谁知他只是以剑划地,划下一道长达三尺的线,对那名领头杀手冷冷道:‘只要你们过了此线,我便出手。’也不知是受了对方言语挤对,还是另有用意。那名领头杀手哈哈大笑:‘便是如此,若让他过了此线,非常道也不用混了。’言语间极为自负。 第204章 御冷逆徒(4) “他话音未落,白玛的父亲一扬手,竟将白玛朝我们掷来。杀手们措手不及之下,竟未能阻拦,堂使已抬手接住了白玛。白玛的父亲大笑道:‘萍水相逢,却要劳烦两位帮我照看这孩子,大恩不言谢,但请受我一拜。’说罢屈膝跪倒,旋即弹起身来,又刺伤一位‘非常道’的杀手。杀手们大喝着围而攻之,看来他托了付女儿后确是不想再活了,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使得皆是与敌同归于尽的招数。 “白玛一张小脸挣得通红,她虽年幼,却似乎已懂得堂使划下那道白线的用意,望着浴血奋战的父亲,声嘶力竭地大叫:‘快过来呀……’” 达娃长长叹了一口气,对多吉道:“我听到你说今日白玛对琼保次捷喊出这句话时,便想到了那天的情景。受此巨大的刺激后,自此白玛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虽非痴傻,却浑浑噩噩,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逃避着人世的苦难。或许今日的琼保次捷让引发了她曾强迫自己忘记的回忆,所以才有那些非常举动,甚至重新开口说话……” 多吉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用牙牙童音对着父亲拼力吼叫的情景,眼眶一热,呆呆问道:“那白玛的父亲就真的当场战死了吗?” “他一意为妻报仇,而且深知自己若不死,只怕敌人还会用白玛要挟他交出东西。那刺在他胸口的一剑原是留有余地,却被他自己生生硬撞上去,还顺便杀死了一名杀手。见父亲当场身死,白玛便昏了过去,醒来后便成了如今这模样。”达娃缓缓竖起大拇指:“我们吐蕃人最敬佩这样的好汉。那一刻起我便暗暗发誓定要照顾白玛一生一世。” “那群杀手到底要的是什么东西?” 达娃摇摇头:“那群杀手见白玛父亲已死,犹不肯放过,细细搜遍尸身并无发现。便朝着我们望来,看情景还要搜索包裹白玛的襁褓,只是碍于堂使的武功,不敢轻举妄动。堂使垂头望着昏晕过去的白玛,脸上神情古怪,对杀手们冷冷一笑:‘你们要的东西不在这里,若是不信,尽管越线过来。’这话说得极有霸气,似乎要激对方出手,但我却不懂他为何宁任白玛父亲战死。那领头的杀手便道:‘今日之事暂且罢手,以免伤了两派的和气。日后本道师尊自会与贵宗交涉。’留下几句场面话后,那群杀手尽数退去,连同伴的尸体也一并带走。我与堂使埋了白玛的父亲,他身上并无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而在白玛身上除了脖颈上的那一个银制项圈外,我们也没有发现任何奇怪之物,想来‘非常道’杀手找寻的那个东西早被藏好,或许已销毁。至于‘非常道’日后与‘无念宗’是否因此生出什么过节?我便不得而知了。堂使与我带着白玛在塞外完成任务返回魔鬼峰后,又替她起了这个名字,从此白玛就成为堂中一员。而堂使归来后不久,便坐上了碧叶使之位。” 多吉脸现痛惜之色:“可怜的白玛,她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谁。” 达娃叹道:“我本想等她长大后说明她的身世,但瞧她此刻的模样,虽然偶尔神志不清,但若能就此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也未必不是一件坏事。吐蕃人有句话:愤怒、嫉妒和仇恨,是人遭殃之祸根。如果真要找‘非常道’报仇雪恨,她一定会很不快乐。而白玛的父亲临死前连姓名也没有留下,大概也是不愿意她日后陷入这些江湖恩怨中,正因如此,这些年来我只是默默关怀着白玛,并不与她多做接触,以免她见到我引发那些痛苦的回忆。此事你知道就好,也不必说给他人听。若是有日白玛真的恢复了神智,想起往事,我再告诉她真相也不迟。” 多吉此刻方知为何达娃平日对鹰组多有眷顾,而以碧叶使的铁面无私,堂中弟子若有违规绝不轻饶,却唯独对白玛另眼相待,纵然偶有过错亦网开一面,原来其中竟有这层缘故。 戌时正,山谷中忽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篝火边的少年不约而同地放下食物起身,回到各自的帐篷中。有些人径直入账休息,有些人则在帐篷前修习日间所学的武技,那十余名黑衣人收拾好吃剩的食物后,静立在帐篷前望着练功的少年,似是守护,又似乎是监督。他们皆有严格的分工,每人只负责自己所管辖的八名少年,绝无混杂。 所有的一切行动都在沉默中完成,刹那间整个营地中再不闻人语,只有刀剑划空的风声与那依然熊熊燃烧的篝火中木柴爆裂的毕剥之声。 多吉把琼保次捷的鹰儿放于空中,便在帐外练习刀法。令他意外的是,白玛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痴迷于“迁繁盘”中,而是坐在帐前仰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天空,脸上若有所思。多吉回想着达娃告诉自己关于白玛身世的话语,手中的刀不由慢了下来。 达娃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心无旁骛,修习武功才能事半功倍。像你这般心不在焉不过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帐休息。开春后就是较武大会了,你还记得明羽吧,我可不希望你们任何人像他一样,尤其是琼保次捷。”最后一句说得语重心长,隐有责怪之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多吉心中一凛,收起杂念,专注练刀。除了每月的排名,御泠堂中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有一次较武大会,武功最差的五名孩子将会被驱逐出堂,离开山谷。而每年堂使则会派人从外地又带来一些孩子补充淘汰者,使孩子的总数一直维持在百名左右。 在琼保次捷到来之前,多吉属于蛇组,同组中有一位名叫郭明羽的孩子,在四年前秋天的较武大会上被无情地淘汰了。从那以后,多吉再也没有见过那个长着一张可爱圆脸的汉族少年。 事实上,较武大会并不是孩子间单纯的竞争。刀剑无情,比武中难免会有伤害,而当某年较武大会上的第一次误杀被堂使公然默认后,每一场比武都成为了这些孩子们为了生存下去的残酷决斗。相较于那些在比武场上死去的孩子,只失去一条左臂的郭明羽属于幸运者。 多吉本是吐蕃国南部一个土司家奴隶的孩子,繁重的体力劳动使父亲在他五岁时就死去了,由做使女的母亲抚养他长大。若没有碧叶使吕昊诚的出现,他的命运也必然像其他小奴隶一样,在缺衣少食、无休无止的劳累中早早夭亡。在七岁时,碧叶使用十匹好马换下了他,声明会教他识文习武,只有一个条件——从此忠于御泠堂,任何差遣不得推辞。 于是,多吉就随碧叶使来到了魔鬼峰中。将近十年的光景,整日间习武练功,除了轮流外出牧羊外,甚至没有机会出过山谷。虽然他有时也很想念自己的母亲,却打心眼里不愿意再回到那个令人绝望的环境中,至少在这里他不但可以生活无忧,还有许多好朋友,包括他最好的兄弟——琼保次捷。 这里的大多数孩子都有与多吉类似的经历。经过数年的调教,他们过去的种种记忆已淡化无痕,忘记了亲人朋友,忘记了普通人的童年,忘记了外面的世界,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来的名字。他们机械地苦练武功,学习御泠堂需要他们学习的知识,并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 除了个别人,每个孩子到了二十岁,就会从碧叶使那里接受新的任务,从此离开。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但每一个孩子都期盼着自己的二十岁,坚信那是一个足可改变一生命运的机遇。 这里曾经有过反抗,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是从很小的时候来到山谷中,有些孩子会因为思念家人而偷偷逃跑,有些孩子会因受不了苦而消极练功,还有些孩子会凭借武功欺压弱者。但他们都受到了严厉的惩罚,有些人自此消失,有些人会被施以酷刑,直至屈服。 在御泠堂冷酷无情的铁腕之下,违反堂规的情形已渐绝迹,除了那个桀骜不驯的琼保次捷,他仿佛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默然挑战着御泠堂的权威。 多吉展开刀法,但见火光映照下一片红亮的刀光渐渐将他全身护住,刀风中更隐含风雷之声,显见内力亦颇有火候。 若是此刻某位中原武林高手见到山谷中的情景,一定会大吃一惊。不独舞刀的多吉,每一个年方弱冠的孩子的武功皆可谓是独当一面的高手,少数几人的武功甚至足可与名门大派的高手一较高低。这些孩子们大多使用刀剑,偶有一些奇门兵刃,多也是将刀式与剑招化为其中。他们并不相互拆招对练,仅是单独修习,招法奇巧多变,势走偏锋,与中原武林的传统路数迥然不同,却每每出人意料之外,极尽诡异。这是一股武林中闻所未闻的可怕势力,或许他们如今年龄尚幼,对敌经验与功力尚不足与真正的一流高手争锋,但假以时日,必将在武林中掀起滔天巨浪。 多吉正练到今日所习的寒梦刀法第九式“大梦未觉”,一刀直劈而出,刀至中途转而攻往下跳,却觉中气不畅,这一式使了一半便无以为继。再度练习时依然在转劲之时停了下来,如此几度往复,始终不得要领。 达娃瞧得清楚,忽开口道:“今日先到这里吧。” 多吉应言停手,拍拍自己的脑袋:“我是不是很笨啊。” 达娃轻声道:“在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堂主与堂使精挑细选而来,皆身怀大好根骨,是习武的良材,不要轻易地否定自己。” 多吉道:“可是,琼保次捷比我还小几岁,他都可以修习帷幕刀网了。” 达娃呵呵一笑:“近百名孩子中,又有几个琼保次捷呢?” 听到达娃对好兄弟语含赞许,多吉嘿然偷笑。但又想到琼保次捷近日连犯堂规,修习武功也不甚用心,排名直线下降,复又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达娃只道多吉习武不畅,心头沮丧:“我知道你的努力与勤奋,不过寒梦刀法的这一式讲究凝力不发,在刹那间转虚为实,确是不合适你宁折不屈的性子。不妨缓些时日再练,或许另有心得。” 多吉听达娃说得有理,答应一声,正欲返回帐中,忽听到鹰儿一声欢叫,喜道:“琼保次捷回来了。”果然见琼保次捷神情冷峻,由前方缓缓行来。鹰儿并不在他肩上,而那只幼猊也不知了去向。 不等多吉与琼保次捷说话,达娃抢先道:“方才接到命令,琼保次捷随我去见堂使。”不容琼保次捷开口,转身先行而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琼保次捷也不多言,默然跟上达娃。多吉暗暗替他担心,又瞧一眼依然呆望天空的白玛:“白玛,快去睡觉啦。”白玛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多吉知道多劝也无用,微微叹了口气,回帐休息。 山谷中的帐篷只供孩子们居住,负责照看他们的黑衣人皆住在魔鬼峰内的山洞中。这数百个山洞各有妙用,除了黑衣人的住所外,平整的山洞用来圈养牲畜,食物大多由此而来;样式特殊的山洞修成练功场所;阔大的山洞用来集会;狭窄的山洞则关押和惩罚犯错误的孩子。还有一些山洞从未公开过,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事实上魔鬼峰的山腹中已近掏空,所有的山洞都由机关暗中连在一起,这样一个浩大的工程绝非夕日之功,但也无人知道到底是何年何月修建而成。 这些大大小小山洞多围以栅栏,只有一个山洞安有门户,那就是碧叶使吕昊诚的起居之处。宫涤尘虽是堂主,但他身份特别,平日并不住在魔鬼峰。 大门以整块墨石所制,正中央用几道白线画着一人,昂首望天,虽只寥寥数笔,却隐隐让人觉得一份壮志难酬的感怀。除此之外,再无修饰,门口也全无守卫。 达娃与琼保次捷一前一后行来,离山洞尚有二十余步,已可隐隐听到门内传来对话声,却根本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达娃忽然偏头侧耳,随即停下脚步,对琼保次捷道:“堂使让你在这里等候一会儿,我先回去啦。”原来碧叶使已暗中传音,对他下达了指令。 琼保次捷静静呆在原地,碧叶使房内的声音若断若续地传来。突然,无意间他的耳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琼保次捷大为好奇,凝神再听,却再也听不清晰,似乎只是有人提及他时恰好高声说出了他的名字。他忽想起自己以前曾经学过一种神秘的功法,此功由音律中演化而出,可令人暂抛俗世尘念,精神至静,忘形忘我,化身自然,与那些鸟鸣虫唧、风吹草扬的微妙音符暗合,重于节奏的引导,从而达到令人忘忧的效果。静心运用之下,足可听到远处极微弱的声音。 只听一个稳重厚实的道:“你若不承认,无异于轻视我的智慧。”琼保次捷听出这是碧叶使吕昊诚的声音,那隐含威胁的话语用他那平稳而绝不张扬的口气缓缓说出,更增一份威慑力。 第205章 御冷逆徒(5) “堂使明鉴,此事确实令大多数弟子心怀不服。他行事散漫,目无尊长,若再不严加惩戒,不但堂中铁律形同虚设,只怕还会影响到堂主与堂使的威信……”琼保次捷心头蓦然一沉,他已听出这个含着惊恐的声音来自于龙组组长郑天逊,而郑天逊言语中所指那个“行事散漫,目无尊长”的人,应该就是自己无疑。 碧叶使轻轻“唔”一声,又问道:“瞻宇,你还有何话说?” 桑瞻宇的声音响了起来:“弟子身为鹰组之长,回去自当好好规劝他。” “规劝!?”碧叶使冷笑:“如果规劝有用,还需要专门叫你们来讨论此事么?你最好给我一个肯定的态度,不许模棱两可,免得连累多吉与白玛。” 桑瞻宇沉默一下,方才涩声道:“弟子赞成堂使的意见,逐他出堂!” 碧叶使怒道:“哼,只怕被本堂驱逐正中他的下怀。此事必须让所有弟子引以为戒,重典之下方成规矩……”语音至此突然中断。 这声音消失的十分突兀,刹那间连话语的尾音也不闻,绝不像是碧叶使自己住口,就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神秘大网从空中划过,隔断了从房间里面传出的所有声音。 琼保次捷紧咬着嘴唇,心头虽怒,却依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正如碧叶使所言,他这段日子故意违背堂规、消极练功,正是希望被逐出御泠堂。但听碧叶使语气,只怕被逐之前还先要吃些苦头,那才是奇耻大辱。 琼保次捷虽对桑瞻宇无甚好感,却不怪他落井下石之举。毕竟在这种情况下桑瞻宇根本无能为力,唯求自保。但是郑天逊的话却令他如坐针毡,既然在大多数同伴眼里自己已成为“行事散漫,目无尊长”的不肖子弟,留在此地还有何益?与其受人耻笑,倒不如提前逃走。可是逃走一旦被追回来,后果就更加严重了…… 此刻即使运功于耳也再听不到房间里的半点声音,琼保次捷知道必是碧叶使用某种神奇的武功令语声隔绝。但他心思灵敏,转念一想,以碧叶使之能,完全可以提前预防他听到任何只字片语,难道是故意让他听到这几句对话,是否有何用意?自己是应该装作不知,还是不顾一切撕破脸面呢? 正思索着,只听碧叶使大声道:“琼保次捷进来吧。” 琼保次捷心中冷笑,大步踏入房内。入屋时恰与桑瞻宇、郑天逊错身而过,郑天逊满脸不屑,桑瞻宇面无表情,但他眼中闪动的复杂神情却已被琼保次捷捕捉到,只是猜不透其意。 房间分为里外两层,碧叶使端坐在外间一张宽大的木桌前,里间则以一道纱帘相隔,看不清其中玄虚。但琼保次捷天生感觉灵敏,已感应到从纱帘后传来了两道犀利的目光,正紧紧盯在他的身上。他的心头莫名一酸:原来堂主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却没有稍加阻止。 “琼保次捷见过堂使。” 碧叶使并没有如琼保次捷意料中大发雷霆,冷峻的面上甚至看不见一丝怒意,只是慢慢翻动着桌上的一叠卷宗:“这个月你的排名下降很多啊。” 琼保次捷明知碧叶使故意装腔作势,心头莫名烦躁,一时只想挑明此事,哪怕借机大闹一场也在所不惜。但理性告诉自己此举实属不智,只好强行压抑澎湃起伏的心情:“弟子会努力的。” 碧叶使抬起头来:“我知道你的天分,若当真努力,又岂会有现在的成绩?你的心结到底是什么?”琼保次捷咬牙不语。 碧叶使语重心长:“吐蕃人有句谚语:见解虽与神相同,行动也需和众人。你特立独行或许有你自己的道理,但既然身为御泠堂的弟子,便得谨守堂规、遵行堂律,若是人人都与你一样,岂不成了一盘散沙?” 琼保次捷依旧不语,听了方才的对话,他自知结局已定,多加分辨只会换来对方的嘲笑。 “好吧,那我们就实话实说!”碧叶使无奈一叹:“谁都看得出你是想离开御泠堂,但我希望知道你心里隐藏的真正原因。这,也是堂主的意思。”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 听碧叶使提到了宫涤尘,琼保次捷终于开口:“御泠堂待弟子不薄,但却无法帮助弟子完成期望。” 碧叶使眉梢一挑:“你的期望是什么?” 琼保次捷再度沉默。 “我知道你的身世,这里也无外人,你根本无须隐瞒什么。” “我希望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所期望的人。” “但你又凭什么认定御泠堂不能帮助你做到这一切?” 琼保次捷傲然抬头,眼中闪着倔强的光芒:“堂使的疑问弟子无法解释,但弟子心中明白。” “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吧。”碧叶使朗然大笑:“无论想成为任何伟大的人物,或是完成任何不世的功业,都需要四个因素。第一是能力,包括你自身的武功与智慧,这是最起初的基础;第二是背景,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来自亲朋好友或是某种势力的帮助必不可少,历史上或有凭一己之力完成大业的人,但他们也需要懂得如何把周围的资源为己所用;第三是决断,你必须选择何时应该果敢出击,孤注一掷,何时又应该隐藏实力,东山再起。不通时务、逞一时意气者,注定会失败;第四是机遇,命运非人力可掌握,但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总能等到拨云见日的一天……”听着碧叶使侃侃而谈,琼保次捷陷入沉思中。 碧叶使满意一笑:“以你的天赋,第一点不难做到,御泠堂的实力也可以给你强大的帮助。你如今所欠缺的,就是对自身命运的把握,在适当的时候做出适当的决断,方是智者所为。天道酬勤,有恒心有毅力的人会抓住电光石火间的机遇,而机遇却不会一再眷顾放弃的人……你可明白我的话?” 琼保次捷缓缓道:“堂使还忘了第五个因素。” “什么?” “公正!”琼保次捷一字一句吐出这两个字:“我决不会用阴谋诡计,更不会在不公平的情况下赢取胜利。在我的心目中,真正的王者是光明磊落的,他可以拒绝别有用心的帮助,也可以无所畏惧地放手一搏,更可以挑战看似绝望的命运。只要内心无愧,就是英雄!” 碧叶使当场怔住,哑口无言。他从未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能说出这番话,纵然他还可以引经据典的辩驳,苦口婆心地劝导,但在琼保次捷这掷地有声、充注着少年激昂意气的话语面前,任何辩解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刹那间,琼保次捷感应到注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蓦然一烫,犹若实物。他不动声色,恭谨躬身:“如果堂使没有别的吩咐,弟子告退。” 碧叶使面色阴晴不定,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或许在那一刻,他也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少年时光。 等琼保次捷离开后,房间内传来了一段对话。 “大叔怎么看他?” “历史上任何一个超凡卓越的人物,最关键的时刻并非成就霸业的阶段,创业不过是因势利导,所以才水到渠成。重要的是在人生的路口彷徨不定时,在希望与畏缩、坚持与放弃之间做出选择的那一刹。 “正因如此,才应该有一种外来的动力促成他的选择,而这也正是御泠堂的作用。” “他不是一个能够被轻易控制住的人。” “我并不在乎是否能够控制他,只想让他发挥出最大的潜力,达到与之的能力相匹配的巅峰。” “在不能适当掌握事态发展的情况下贸然行事,实为不智。作为一个领导者,你必须考虑到一旦失败后付出的代价!” “我相信大叔一定给自己许下过某种承诺,哪怕从未诉之于口,也会不计任何代价去完成它,拼尽最大的力量。对于他,我在心里有过承诺。” “唉,你想过没有,或许你的做法会给自己造就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试一下!” 静默良久后,那个充满着磁性的声音重新响起:“你记住,我帮你并不是因为被你说服,而是因为对于你的父亲,我的心里也有过承诺!” 第206章 夜博苍猊(1) 琼保次捷并没有径直回帐歇息,而是往魔鬼峰的最高处行去。每当他心绪不佳时,就会独自来到僻静的峰顶上,仰望着天空星辰,无声地诉说着心中的烦恼。只有在这里,他才会觉得每一颗星星仿佛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一如内心深处那些看似遥不可及梦想的贴近。 然而,登上峰顶的琼保次捷惊讶地发现,在那方赤红色的大石上,已经有一位白衣少年捷足先登。 这是一个相貌陌生的白衣少年,半卧于石上。他冷冷地扫视了一眼琼保次捷后,继续凝望夜空。没有陌路相逢的礼貌与客套,甚至连姿势都没有稍做改变,孩子气十足的脸庞上分明透露出拒人千里的冷漠。 琼保次捷无声地笑了,上前几步,指着白衣少年身下那方赤色大石:“我平时最喜欢坐在这里。” 白衣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入怀,轻抚怀中短剑的剑柄。冰冷的眼神流露出戒备,仿佛在说:如果希望我把这地方让给你,那就得问问这柄剑。 “你是新来的吧。”琼保次捷随意地在大石边盘腿坐下。他生性敏感,当然感应得到白衣少年毫无掩饰的敌意。可是,在这个沉默抑郁的白衣少年身上,有一种原始而不加任何修饰的性情打动着他,仿佛是一面穿越时空的镜子,折射出他自己的影子。 白衣少年有些茫然,似乎不确定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他身体稍让了让,与其说是给琼保次捷挪出地方,倒不如说是一种不愿与人接近的自我防卫。 琼保次捷叹了口气:“我才来的时候,也是觉得很是寂寞,常常一个人来到这里……” 白衣少年终于开口:“我不寂寞。”语气依然冷淡,但在不知不觉中,他握剑的手已经松开了。 琼保次捷摇摇头:“或许我说错了,那不是寂寞,而是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感觉。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人都容易适应,而那种一切都需要重新开始的气氛才是最不容易适应的。” 白衣少年想了想:“我能理解。” 琼保次捷一笑:“你当然能理解,不然也不会到这里来。” 白衣少年点点头:“每个人只能看见自己的星空。” 如果此刻有位成年人听见他们的对话,一定会失声而笑,以为不过是两个不识愁味的少年信口开河。却不知这样简单而别有意味的对话只属于那从青涩趋于成熟的年纪。 随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却没有丝毫尴尬。两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不无默契地并肩而坐,仰望着点点星辰,各怀心事。 “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你会在这里认识许多好朋友,生活也许比较艰苦,但并没有想像得那么枯燥……”琼保次捷认定对方是御泠堂才入门的弟子,虽然他明显比白衣少年小几岁,却已俨然以师兄自居。 白衣少年却道:“我并不想在这里留太久,也不想交什么朋友。” 琼保次捷不以为意:“不要那么绝对。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不知不觉就呆了近三年啦,而且也有了一个最好的朋友。不,是兄弟!” “我即使有朋友,也不会轻易认兄弟。”白衣少年语气中似乎还存有戒心。 “是啊,我以前也不屑那种动不动就称兄道弟的行为,合则合,不合则散,何必弄得那么虚伪造作?但我这个朋友与众不同,他诚心实意、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地对待我,我们没有义结金兰,但在我心中他就是一个好兄弟。” “他如何对你好?” “那时我才来到这里,大病一场。虽然许多人来看望我,陪我说话解闷,可我正在发烧,昏头昏脑的全无印象。然后多吉就来了,他这个人有些笨嘴笨舌,几乎不怎么说话,但他却把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 白衣少年第一次笑了:“就这样你就认他是好兄弟啦?” “你不明白,我无法表达出对多吉的那种感觉……”琼保次捷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思绪已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笨拙的吐蕃少年一脸肃穆,虔诚地将额头贴在他的额上,嘴里含糊着说一句什么,然后红着脸悄然退开。这个看似平常的举动却给了琼保次捷一种难以言说的安慰与感动,他强忍着,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才让压抑许久的眼泪无声流出。从那一刻起,他就在心里把那个初次相见、容貌粗豪的吐蕃少年当作了自己的兄弟。 琼保次捷曾无数次回想起多吉奇怪的举动,或许那只是多吉表达关切的特殊方式,或许只是多吉想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一点清凉……他从未问过多吉,但他宁可把那种行为当作一种神秘的宗教仪式,把多吉那句含混不清的话当作是一句全心全意的祈祷。 这些年来,四处漂泊的生活让他几乎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而多吉却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无私的友谊,那是他心底深处最神圣的友情,他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 琼保次捷眨眨眼睛,抬头望向天空。但他那微微润湿的眼角却没有逃过白衣少年的观察,他看着陷入回忆中的琼保次捷,有一些奇怪,有一些羡慕,还有些微的妒忌:“我会记住他的名字——多吉,他一定是个好人。”白衣少年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语气中竟然略带一丝安慰之意,他不自然地笑笑,破天荒地产生了一种想认识对方的冲动:“我叫童颜,你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琼保次捷迟疑了一下,或许是因为他今晚的心情,或许是因为童颜身上某种与他相近的气质,他决定不对这个初次结识的白衣少年有所隐瞒。 “我叫许惊弦。” 自从三年前那场惊天变故后,小弦随蒙泊国师来到了吐蕃。半年之中,先是扶养他长大的养父许漠洋受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的暗算,死于鸣佩峰下;然后胜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又在与明将军的决斗中,葬身于泰山绝顶。纵然是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也未必能承受住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何况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小弦是自愿离开京师的,一方面他无法承受林青之死带来的巨大伤痛,另一方面是蒙泊国师答应传授武功于他,他希望可以借此恢复被四大家族之首景成像废去的丹田,习得绝世武功,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可是,尽管在泰山绝顶阴差阳错之下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功力输入了小弦的体内,但当蒙泊国师细细探查他的身体状况,明白无误地告知虽然可以像普通人一样通过努力和勤奋习得上乘武功,却永远无法达到武学巅峰。极度的失望令小弦瞬间身心崩溃,再加上初来吐蕃水土不服,因此大病一场。 宫涤尘把奄奄一息的小弦接到御泠堂,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小弦终于恢复了健康。但这一场身心俱疲的重病已然夺走了从前那个快乐无忧的孩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心结重重、郁郁寡欢的少年。 为了避人耳目,宫涤尘给他起了一个吐蕃人的名字——琼保次捷。 小弦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名字,从此成为了御泠堂中的一位二代弟子。 令人惊讶的是,蒙泊国师的七十年功力并没有让他的身体机能脱胎换骨,却从相貌、气质上完全改变了正处于成长期的少年。除了一双大眼睛依然明亮而灵动,圆圆的脸庞已变得细长而瘦削,低矮的鼻梁变得挺直,窄窄的眉距渐宽,下腭却显得尖细……偶尔对镜自照,连他自己都无法相认,他只能感觉到在强烈仇恨的煎熬下,由心底产生出一股巨大的重生力量。 与外貌一起更改的是心理上巨大的转变。起初,在小弦的心里,同样的仇恨有着不同的完成方式。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亲手杀死宁徊风,但对于明将军,却怀着一种极其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可以向林青一样与之公平决战,又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毕竟明将军二十余年来武功稳居天下第一,绝非侥幸。就算他付出最大的努力,也未必可以在武功胜过明将军。事到如今,当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战胜明将军后,尽管依旧渴望着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一样去了结所有恩怨,但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已令他失去理智,他只有退而求其次,不择手段的报仇雪恨成为了他此生最大的目标。 所以,当他对碧叶使说出那番话后,内心深处却因为违背了自己曾坚定的理念而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他是琼保次捷,他是许惊弦,过去的小弦已从此死去! 许惊弦并不知今日御泠堂与鹤发童颜师徒在无名峡谷的一战,他只是从这个外表沉静、隐含忧郁的白衣少年身上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同样地孤独而骄傲,同样地心事深藏。每一个来到御泠堂的少年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从不对人提及,却无时无刻不会忘记。 许惊弦静静坐在童颜身边,沉默地回想着往事,直到夜幕低垂。 一声鹰唳传来,一只体态雄健的黑色大鹰从空中落下,稳稳立在许惊弦的肩头。三年前的小雷鹰“扶摇”也已长大,成为了翱翔天空的雄鹰。 扶摇一对鹰目好奇地盯着童颜,似乎在猜测他与主人的关系,鹰喙轻啄许惊弦的左颊。 “这只鹰是你的么?”童颜又惊又羡。 “是啊,它叫扶摇,是一只最忠于主人的雷鹰,也是我的好兄弟。”许惊弦轻抚鹰羽,在他心目中,三年来始终陪伴着他的扶摇虽然不会说话,却是一个绝对忠诚不渝的朋友。 “哈哈,你的兄弟真多。” “不!除了多吉,只有……”许惊弦犹豫了一下,想到了曾让自己无比信任的大哥——御泠堂主宫涤尘,恼怒般甩甩头:“只有它……” 童颜听出许惊弦语气中的犹豫,却无意追问。他的心里生出一丝奇怪的妒意,仿佛很在乎许惊弦把自己完全排除在外,除了师父鹤发,他从来没有与一个人如此接近过,甚至包括他的父母。 许惊弦自幼受《天命宝典》的教诲,敏锐地感应到了童颜的情绪。他对于这个陌生的白衣少年有种莫名的好感,不无歉意地道:“我还有些事情去做,改天我们再来这里,好吗?” 童颜点点头,虽然他们彼此说话不多,但那种无言的默契令他留恋。 许惊弦看看天色,已近初更时分:“对了,你怎么不回去睡觉,当心被堂使抓住。”御泠堂弟子有着严格的作息制度,只是他已决意离开,根本不在乎是否违背堂规。 童颜也不解释自己并非御泠堂弟子:“这么晚你还要去做什么事情?” 许惊弦一笑,拍拍肩头的扶摇:“我去替它出气。” 童颜一愣:“打架么?要不要我帮忙?”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嘿嘿,你武功怎么样?” 童颜不答,只是傲然拍拍怀中的剑。 “那就走吧。若是被堂使发现,你尽可推在我身上。” 童颜大笑:“这句话应该我来说,我可不把你们的什么堂使放在心上。” 许惊弦呆了一下:“原来你不是新来的啊。” “我和师父一起来的,今天早上还与你们的人打了一架呢。哦,是昨天。” “原来如此。你赢了么?” “一对四十,他们没占什么便宜。不过你们那个堂主武功挺强。” 许惊弦吃惊地看着童颜,意识到对方并不是信口开河,喃喃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厉害。” “现在你放心了吧,我会帮你好好教训敌人的。” “哈哈,我们现在去对付的可不是人……” “那是什么?” “过一会你就知道了。” 两人边走边说,已来到魔鬼峰前那条细长的山谷中,从中隐隐可听到野兽低沉而愤怒的吼叫声。 许惊弦停住脚步,拉着童颜藏在一方岩石后。山谷中闪过几只体态雄壮的黑影,皆是体长七八尺的大型猛兽,黑暗中隐隐看到火红色的眼芒来往逡巡,望之不寒而栗。 童颜微吃一惊:“这是什么动物?” “是苍猊。”许惊弦低声道:“那头苍猊王总是欺负我的鹰儿,我便捉了它的幼崽,引他们来教训一下,刚才扶摇就是来给我报信的。” 童颜失笑:“地上跑的怎么可能欺负天上飞的?定是你的鹰儿惹是生非。师父说过,动物之间皆有自己的生存规则,人类不应该去插手。” 许惊弦缓缓道:“我发过誓,绝不再让我的亲人和朋友受到任何伤害,无论对方是两条腿的人,还是四条腿的动物。” 童颜听许惊弦语气郑重,没有再说话,只是扬了扬握剑的手。许惊弦此言虽偏激,却正合他的性子。 许惊弦目光炯炯:“这个苍猊王倒不简单。我把那头幼崽困在陷阱中,还设下了埋伏,但现在看来苍猊群并没有中计,只是在外围打转。” 童颜冷然一笑:“敌人越是强大,我才越有兴趣。” 在童颜的处世原则中,除了师父与父母之外,人只分两种,可以杀的敌人、没必要杀的陌生人。他望望许惊弦,心想:这个少年或许会是一个例外。他忽然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很生气,泛起一种渴望鲜血的感觉。 许惊弦手指一头最大的黑影:“那个就是苍倪王,待我想想应该怎么教训它?”话音未落,身旁一阵风乍起,童颜已冲了出去。 剑光如电,映亮寒夜。童颜这一剑直刺那头苍猊王的咽喉,决绝而冷酷。 苍猊王反应极其敏锐,刹那间已转过身来,一声大吼,抬起右前爪挡住短剑,左前爪已朝童颜劈面抓去。与此同时,山谷中吼声大作,数十条黑影围逼过来,这群苍猊竟然也布下了陷阱。 第207章 夜博苍猊(2) 苍猊王虽然及时挡住了童颜必杀一击,可惜毕竟是血肉之躯,如何能与锋利的宝剑相抗,一声惨哞,苍猊王的右前爪已被生生切下。童颜身形急速晃动,闪开苍猊王的左前爪,瞧准苍猊王额间如眼的白斑,正要再补一剑,一股腥风传来,却是另一头苍猊从后扑至,血盆大口中两排雪白的牙齿猛然合下,足可把他的脖颈切断。 作为高原上的百兽之王,苍猊力大无穷,反应敏捷,巨齿利爪皆有强大的杀伤力,普通三五个壮汉绝对无法与之相抗。童颜纵然及时飘身而退,肩头的白衣也被利齿撕开一个口子。 一旁的许惊弦瞧得心惊,不假思索跃出岩石,掌中已多出一把长剑。他虽正在修习帷幕刀网,却对轻灵飘逸的长剑独有心得,施出一招屈人剑法中的“百战不屈”,长剑先劈后点,朝着从侧面扑向童颜的一头苍猊双目刺去。那头苍猊全身雪白,身长犹在苍猊王之上,它感应到危险,放弃对童颜的进攻,半空中拧身转首,口中发出一声厉啸,已抬爪格在长剑之上,长而锐利的指甲与剑尖相交,竟发出金铁交击之声。许惊弦浑身一震,长剑竟被弹开,但那头苍猊被宝剑沁入心肺的寒意所迫,亦不敢再扑来,四足立定,腰身微耸,虎视许惊弦,伺机发出夺命扑击。 事实上许惊弦也知扶摇与苍猊王之间的争斗只是动物出于本能的天性,原不应该由人类插手,只是瞧见扶摇身上的爪伤一时不忿,虽掳来幼猊,却也只想诱来苍猊王略施惩戒,何曾想童颜出手溅血,一招便斫下苍猊王的右爪,心中亦觉得不安。 雪白苍猊似乎瞧出了许惊弦的犹豫,猛然一声咆哮,凌空跃起,四爪箕张锁向长剑,大口往许惊弦咽喉咬去。群猊心有灵犀,认准许惊弦是两人中较为薄弱的环节,六只苍猊随之发动,分从左、右、背后往他扑去。 许惊弦临危不乱,以剑做刀,施出帷幕刀网中的一式“固若金汤”。帷幕刀网顾名思义,防御极其严密,这一招“固若金汤”圈起刀光护住全身要害,隐含反击之势。苍猊每日捕食,每一只都可谓是身经百战,最擅寻隙而入,许惊弦的剑光虽圈住大半个身子,但脚下却是破绽。雪白苍猊不敢与硬碰剑光,迫回原地,却吸引了许惊弦大部分的注意力,而另六只苍猊却不约而同地弓下身形,袭向他的腿部。 许惊弦无奈跃起,那只雪白苍猊低吼一声,泛着红光的眸子锁定许惊弦,只等他将落未落之际扑击。对于苍猊来说,虽全然不懂虚招诱敌之术,但高原残酷的生存环境决定了它们花费最小的力气取得最大的利益,对时机的捕捉恰到好处。如同一个忍耐的杀手,伺机出手,一击必中。 扶摇见到主人危急,从空中呼啸着俯冲而下,利喙啄向那头雪白苍猊的双眼。雪白苍猊纹丝不动,只是紧盯身在半空的许惊弦,在它左右各有数只苍猊高高扑起,逆袭扶摇。鹰唳猊吼中,几支鹰羽从空中飘落,一头苍猊的左目流下一道血线。 许惊弦只恐扶摇有失,连声呼哨,命其速速离开战场。若只是仅与一只苍猊作战,鹰儿或能凭借空中优势勉强扳至均势,但如果落入苍猊群中,纵然雷鹰有鹰中之帝的美誉,恐怕亦难匹敌。 童颜跨前几步接应许惊弦,苍猊群无疑知道这是攻击的最佳时机,丝毫不退,十余只苍猊此起彼伏,疯狂地扑入战团,阻止两人联手。童颜剑光连闪,三头苍猊咽喉中剑,倒跌而回。但短剑已被一只苍猊死死咬住,随着童颜挥动手臂,苍猊的嘴角边已被剑锋割破,兀自不松口。那头雪白苍猊窥准时机再度扑至,童颜大喝一声,左掌拍出,正击在来敌的额头上,这一掌施出全力,足可开山裂石,那头雪白苍猊被击出一丈开外,却只是翻了一个身重又站起,竟似浑若无事。 童颜右臂短剑上挂着一只重达数百斤的苍猊,挥动极其不便,而趁他短剑被锁,另一只苍猊利爪摆处,童颜的右臂已现出一道血痕。幸好许惊弦从空中落下,一脚踹在那咬住短剑的苍猊腰间,将其踢开。两人当即靠背应敌,虽是面对的是无知野兽,却再不敢有一丝轻敌之念。这群苍猊的战斗力足可比得上数百人的军队。 童颜不料苍猊如此难惹,与御泠堂弟子激战一场无损分毫,却在这群苍猊手下负伤,伤口的疼痛更激起他的杀气,剑光荡处,又有一头苍猊大吼一声,腰侧被短剑削去大片血肉。 吐蕃人对苍猊敬若天神,不但从不与其争斗,还每每奉上牛羊祭品。这群苍猊首次被利刃逼身,大是忌惮,但苍猊王的断爪负伤激起它们的凶性,虽不敢贸然出击,只是围定两人不放,势要拼个你死我活。 苍猊王卧在地上,几头苍猊用长舌舔着他断爪伤处,流血渐渐止住,看来唾液颇有止血之效。其余的苍猊在那头全身雪白的苍猊率领下,在两人身边来回游走。它们虽连连受挫,却无半点退缩之意。 童颜怀抱短剑,面色漠然,端立苍猊群中,冰冷的眼神与那头雪白苍猊一丝不让地对视着。擒贼擒王,这一只苍猊无疑是苍猊王最得力的手下,只要再杀了它,群猊必乱。只是那雪白苍猊极是机敏,凭借灵动的奔跑始终与两人保持十步的距离,左右亦有十余只苍猊来回穿梭,绝不落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事态的发展已大出许惊弦的意料,眼见血流遍地,心中大是不忍,轻声道:“我们已杀了三只苍猊,就此罢手吧。” 童颜冷笑:“你问问它们愿意罢手吗?” 许惊弦低叹:“此事皆因我掳来幼猊而起,把它放了就是。我们且往左方那棵大树走……” 两人背靠着背,缓缓移向那棵大树。树下是一个二尺直径、深达五尺的洞,一根长长的树枝探入洞中,那只幼猊正沿着树枝往上爬动。但它力小体弱,几次挣扎都半途摔了下去,却不气馁,依然拼力上爬,一面发出低低的嘶叫声,状甚凄惨。 许惊弦提醒道:“小心洞口周围有三个捕兽夹。”他晚餐时离去正是在此处挖洞放入幼猊,又设下捕兽夹,那地洞挖得恰到好处,只能容下幼猊,成年苍猊却无法进入。许惊弦本以为苍猊王护犊心切,必会踩上捕兽夹,亦算替扶摇出一口气。不料苍猊群极是机敏,不但小心避开陷阱,反而放入树枝搭救幼猊,虽然尚未成功,已足令人刮目相看。 童颜见此情景,叹了口气:“虽非我族类,亦懂疼惜儿女。想必天下父母都是一般……”心头那股杀气也不由泄了。 童颜持剑守护,许惊弦伏身探手入洞取出幼猊。那幼猊虽看不到地面上的激斗,却直觉许惊弦是敌人,伸嘴就咬,只是它才出生不久,细牙只在许惊弦的手上留下一排淡淡的咬痕。 许惊弦苦笑道:“是我不好,你可不要怪我。”一面把幼猊放在地上,任其回到苍猊群中,一只苍猊上前轻轻叼起幼猊,大概是它的母亲。 苍猊王断爪的伤势渐好,静静望着两人的举动,忽然发出一声长啸,一瘸一拐地地掉头离去。苍猊群随之而行,瞬间不见踪影。 童颜笑道:“我只道猛兽都是不死不休狠劲十足,想不到这群苍猊倒懂得审情度势,眼看打不过便逃走了。” 许惊弦吁了一口气:“据说苍猊地域观念极强,这里毕竟不是它们的地盘,徒留无益。但只怕未必就此罢休。” 童颜道:“它们会来报复吗?” 许惊弦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希望不要连累他人吧。”三头死去的苍猊横尸谷中,有一只还在轻轻的痉挛中。他突然感觉到很累很累,这一场与苍猊的战斗并没有损耗太多的体力,但却有一种无端的伤感令他身心疲惫。 两人默默埋葬了三只苍猊的尸体,扶摇似乎也体会到主人的心意,并没有去啄食猊尸,而是静立于岩石上,目光闪烁。 “你怪我出手太重么?”在回去的路上,童颜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你是在帮我,怎么会怪你?” “我向来只要出剑,必要沾血。除非遇见特殊情况,每一次我都是全力出手,从不留情。”童颜喃喃道,他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只是经过这一场并肩战斗后,许惊弦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已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愿意朋友对自己有任何误解。 “朋友”,当童颜在心里轻轻念头这个几乎陌生的词语时,他感觉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暖。 许惊弦回想童颜的出手,轻叹道:“如果我有你那么高的武功就好了。” “你多大了?” “再过几个月就十六岁了。” “我比你大五岁。我发现你只是出手力道不足,招式却很精妙,而且对武器的理解与众不同,再过几年后定会武功大进。” 许惊弦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童颜不知道他的力道不足并非年龄的关系,而是丹田受损,就算再过十年亦于事无补。这是他藏在心中的隐痛,不愿意说出口来,随口岔开话题:“你所说对武器的理解是什么意思?” “师父说过,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每个人都有他最适合的兵器,如同注定的姻缘。”提到师父鹤发,童颜精神大振:“比如我就只适合用剑,若是把剑换做刀,便无法发挥出最大的潜能。可我见你以长剑施出刀法,不但有剑之风采,亦有刀之神韵,这一点我就无法做到。”他也从来不是一个愿意当面夸奖对方的人,但对于许惊弦,似乎没有顾忌。 许惊弦却只是淡淡道:“你有一个好师父。” 童颜听出这一句话更多出于礼貌,颇有些忿然不平:“你不相信我的话?” 许惊弦歉然道:“不要误会,我只是对武功没有兴趣。” “为什么?那你何必来到御泠堂?” “所以我要离开了。” “那或许只是因为你没有遇见明师。” 许惊弦怔了一下,定住脚步,一字一句道:“我曾有过天底下最好的师父。”刹那间他的脑海中浮起了暗器王林青的音容笑貌,眼眶一热,又强自忍耐住。他曾对自己发过誓,手刃仇敌之前,再不允许哭泣。 童颜忽道:“许惊弦,你刚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话?” 童颜指着魔鬼峰的峰顶:“你说我们改天在那里再会。那么明晚此刻,你来不来?” 许惊弦看着满脸正色的童颜,不由笑了:“至少我明天还不会离开。但你也没必要如此一本正经吧。” “明晚初更,不见不散。我会让你看到什么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童颜气恼许惊弦言语间轻视自己的师父,掉头离去。 许惊弦不料童颜说走就走:“喂,你也太小气了吧。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父母最好,那你会不会让每个人都去见见你父母?” 童颜已走出几步,听了许惊弦的话,亦觉得没必要对一个比自己还小五六岁的少年赌气,一时颇有些赧然。他本就孩子气十足,但在许惊弦面前,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回过头来哈哈一笑:“放心吧,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一般人想见师父我还不愿意呢。” “你为何那么想让我见你师父?” 童颜想了想:“我没有兄弟。但我觉得,有个师弟也挺好。” 许惊弦一路上心事重重,回到营地中。远远已望见自己的账前立着一道白影,正是御泠堂主宫涤尘。 宫涤尘背负双手,仰首望月,直等到许惊弦来到身前,目光方才凝定在他身上,淡淡道:“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何深夜不归?” 许惊弦心知在谷中与苍猊群的激战必瞒不过宫涤尘,便如实答了。 宫涤尘板着脸听完许惊弦的解释,沉声道:“无论你将来是否离开御泠堂,只要一天在此,就要守一天的规矩。你可明白?” 许惊弦点点头:“弟子明白。”正欲要掀帘入账,却被宫涤尘抬手止住。 “你对我就没有话说了吗?” “弟子违背堂规,自知理亏,无可分辩。” 宫涤尘叹了口气:“随我来吧。”也不等许惊弦回答,当先往营地外走去。许惊弦无奈,只得跟上。 两人来到山脚下一处无人空地,宫涤尘寻一块岩石,十分随意地挥袖拂去积雪,当先坐下,又拍拍自己身旁:“坐这里吧。” 许惊弦却依然立于原地:“弟子谨听堂主教诲。” 宫涤尘道:“既当我是堂主,令你就坐为何不遵?” 许惊弦振振有词:“若被人瞧见,弟子犯上事小,只怕有失堂主尊严。” 宫涤尘又好气又好笑:“三年前在清秋院,你还抢着要与我同床而眠,现在一下子又变得如此矜持,教我怎么说你才好?” 许惊弦朗声道:“此一时彼一时。三年前我认你是大哥,如今你却是一堂之主,自然尊卑有别。” “你若非还当我是大哥,又怎会故意给我摆脸色?你只不过想要试一下,看看宫大哥会不会因为你以下犯上而反目无情吧?” 许惊弦呆了一下,被宫涤尘的话击中内心。三年前在京师相识相处的情景浮现眼中,心情复杂。 第208章 夜博苍猊(3) 宫涤尘眼中流露出一丝久违的温柔:“小弦……” 许惊弦截口道:“我的名字是琼保次捷!” 宫涤尘不为所动:“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如此称呼你,而这三年中,你也再没有人叫我一声宫大哥……” 许惊弦大声道:“承蒙堂主昔日错爱,弟子愧不敢当。” 宫涤尘并不动怒:“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就只为了和我斗嘴么?” 许惊弦不语,一脸倔强。 宫涤尘叹道:“无论你现在叫做琼保次捷也好,日后叫做许惊弦也好,在我心目中,始终会记得我曾有一个好兄弟……小弦。” 许惊弦再也忍不住:“堂主莫非认为动之以情,就可以打消我离开御泠堂的念头吗?” 宫涤尘厉声道:“如果你蠢笨到如此看轻我的地步,现在就走吧。” 许惊弦却不挪步,嘴唇已被咬出一道血痕。 宫涤尘冷冷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你怪我暗中促成了你林叔叔与明将军的决战,最终才造成了他殒命泰山绝顶的结局……却也不想想暗器王林青是何等人物,其所作所为岂会因我一言而决?他与明将军之间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决战,无论你我,都改变不了分毫。” 听宫涤尘提及暗器王林青的名字,许惊弦身体轻轻一震,欲言又止。 宫涤尘放软口气:“我早已不再当你是个孩子,但你却偏偏要执著于这样孩子气的念头。究竟认定我是导致暗器王之死的罪魁祸首,还是不敢面对真正的敌人,所以才选择更容易的方式逃避。” 许惊弦咬牙道:“我没有逃避,我会面对一切。” 宫涤尘耸耸肩:“评价一个人是看他已做到的事,而不是想要做到的事。” “这三年来我每日每夜都想着替林叔叔报仇。”许惊弦缓缓抬起头:“但我知道御泠堂和明将军的关系,你们会阻止我对明将军一切不利的行为,更不会任由我去杀了他。所以,我不会对你透露我的想法。” 宫涤尘无声地笑了:“首先,御泠堂虽然有自己的使命,但也绝不会弃江湖规矩于不顾,横加插手你与明将军之间的个人恩怨;其次,御泠堂根本没有必要阻止你,甚至会给予你一些帮助,因为对于明将军来说,一个强大的敌人反而会激发他的战志,这或许才更符合御泠堂的目的;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望着许惊弦,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你凭什么杀得了明将军?” 许惊弦沉默良久,方才从齿缝间迸出一句话:“我将穷我一生的力量做到这一点。” 许惊弦言语中毫不掩饰的滔滔恨意令宫涤尘暗暗心惊:“你以为只要尽到自己的努力,做到与否都不重要了吗?自古艰难唯一死,任它家仇国恨、是非恩怨,两眼一闭便可以全然不管了?人各有志,我不会完全否定你的想法,但我有责任给你指出一条更有希望的道路……” “不!你对我没有任何责任。” 宫涤尘淡淡道:“如果你认我做兄长,我有责任关心你;如果你当我是朋友,我有责任给你提醒;至不济,你如今还称呼我一声堂主,我更有责任给你一份忠告。” 许惊弦望着宫涤尘,心潮起伏。这三年来,宫涤尘从没有对他说过这么多话,始终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而此刻当他决定离开御泠堂时,那个曾经在他心目中既敬且佩的大哥仿佛重又回来了。 尽管许惊弦早知道宫涤尘女子的身份,但在他收藏于心灵深处的纯净记忆里,他永远不会忘记曾有一个“大哥”。 宫涤尘叹了一口气:“这三年里,我曾经有意孤立你,苛刻你,甚至故意在众弟子面前贬低你。但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判断力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许惊弦的眼睛模糊了。是的,他从没有怀疑过宫涤尘的用意,反而用加倍的努力回报着他的“苛刻”,他曾是堂中最优秀的弟子……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自暴自弃,用消极的方式反抗着。但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反抗表面上是针对御泠堂,针对宫涤尘,暗地里却是对自己的极度失望。 “知道我为何给你起名琼保次捷么?” “因为我是初八来到御泠堂,又带着扶摇。” “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之所以起这个名字,那是因为我知道你绝非久居人下之辈,御泠堂只是你暂时容身之所,却不是属于你的天空;而我也相信你总有一日会如雄鹰般一飞冲天。我针对你的一切行为,只是为了让你日后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许惊弦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宫涤尘话锋一转:“不过,虽然我知道你迟早会离开,却没想到会是现在。告诉我,你想离开御泠堂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许惊弦低声道:“因为我无法做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像我一样?你有比我更敏感的心思,有比我更远大的志向,甚至也拥有比我更高的智慧和领悟力。你还需要什么?”宫涤尘眉头轻挑:“模棱两可的答案只能说明你还是不敢正视自己。” 许惊弦一咬牙,赌咒发誓般缓缓道:“我不能像你一样练成绝世武功!” 宫涤尘抚掌而笑:“对!这才是你真正的心结。正如你对堂使所说,你虽然渴望替亲人复仇,但是更渴望一切在公正的情况下去完成。可是你丹田受损,无法修成深厚内力,纵有精妙招法,最多也只能对付普通对手,遇见真正的一流高手,比如明将军,你没有丝毫胜算。那么,你告诉我,你离开御泠堂后就可以有办法补偿你的遗憾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沉默许久,才无比艰难地摇摇头。 “那么你又能如何?为了报仇,放弃你的原则?” “是的。我也可以不择手段,报仇之后,以死相谢。” 宫涤尘伸出一个手指轻摇:“不要在我面前轻言生死,不管你怎么看待我,我都不想失去你这个兄弟。” 许惊弦涩然道:“你有你要做的事,总有一天会忘记我的。” 宫涤尘望定许惊弦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时间或许会让我对你有所忽略,但绝不会减弱我对你的关怀。” 许惊弦心头一荡,“大哥”两个字停在唇边,却吐不出来。他不无痛苦地发现,那个至性至情的自己已被外表冷漠的面具掩盖着,在不断成长的过程中,他毫无选择地失去曾有的纯真。 宫涤尘长长吐了一口气,似乎也在压抑着内心的波动:“我不会强迫你留在御泠堂,但我希望你继续等待时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还年轻……” 许惊弦脱口道:“可是明将军已不再年轻,如果让我去找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报仇,我会更加看不起自己。” “你受你林叔叔的影响太深了,虽然我行我素,但无时无刻都会用一种认定的原则束缚自己。或许不懂变通,却可赢得所有人的尊敬。”宫涤尘仰天长叹:“想不到暗器王死了三年,我才从你身上更加了解他。” 一阵长久的静默。那个人、那把弓不但是过去的传奇,以后也是。 “你打算用什么方式离开御泠堂?违背堂规被驱逐?还是不告而别?” 许惊弦抬起头,眼神中带着挑战:“那些被驱逐的弟子现在何处?” 宫涤尘道:“你大概也像其他弟子一样认定他们已被灭口了吧。”许惊弦不答,似已默认。 “我只能告诉你他们另有去处。之所以故意隐瞒,是希望借此督促诸位弟子免步后尘。” 许惊弦面上闪过一丝疑惑。宫涤尘寒声道:“你觉得我视人命如草芥么?你觉得我有必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建立堂主的威信么?别人不知我,莫非连你也不知么?” 许惊弦暗叹一声,他宁愿自己一如从前毫无保留地相信宫涤尘,但他更知道身居高位者的无奈,为了维护权威而必须运用的铁腕手段。虽然他无数次回想起与宫涤尘相处的点点滴滴,一遍遍重温曾经的友情,可有时也不得不承认那彼此间渐行渐远的事实。 宫涤尘瞧破许惊弦心中所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言尽于此,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许惊弦漠然道:“那就请逐我出堂吧,也可替……堂主以正视听。”这一声“堂主”的称呼再度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宫涤尘犹豫道:“你屡犯堂规,如不严惩,实难服众。但我知你性子,若是当众受辱,只怕从此记恨于我,此事确实令我十分为难……” 许惊弦见宫涤尘非但不阻止他的离开,反而直承欲要严加惩处,心头蓦然一冷,发狠道:“弟子岂敢让堂主为难,会找个适当的时机逃走……”好不容易才把下一句“只盼不要惹来御泠堂追杀”咽回肚中。 宫涤尘皱眉道:“你先回去休息,待我好好想想吧。” 许惊弦转身离开,宫涤尘忽又叫住他:“我今晚对你说这些话,并不完全出于兄弟情谊。帝王对臣子应该是安抚而非威胁;统帅对疆土应该收服而非征服;而做一个领导者,对手下应该是尽量说服而非强迫。这一点,你必须要记住,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像我这样做。另外,就算你以后和御泠堂没有任何纠葛,最好也不要随便泄露堂中机密。” 许惊弦突然感应到宫涤尘刻意强调的语气中有一种决裂的意味,心头微微一酸,躬身行礼,语含讥讽:“堂主对弟子的深恩,须臾不敢相忘。” 宫涤尘没有挽留许惊弦,只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几不可闻的低叹一声。他的手指轻抚着贴身挂于脖颈的一方佩玉之上。这并不是什么名贵的饰物,玉质平平无奇,上面令人费解地刻着四个字——“妙手空空”。但这方佩玉却是几年前他的兄长、上一任御泠堂主南宫逸痕失踪前托蒙泊国师转交给他的一件信物,那看似普通的四个字中更是包含着破解青霜令的关键秘密。 父亲的英年早逝、兄长的突然失踪,宫涤尘无可选择地接过了御泠堂的重任与家族的使命,那份重担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让他必须做一个冷酷无情,竭精殆虑的领袖,从而失去了做一名普通江湖人的自由,甚至都不能恢复女子的身份。 三年前在京师与许惊弦相遇相知、义结金兰的往事一幕幕浮上眼睑,他太了解这个倔强少年的骄傲了,知道自己的做法不但会逼他尽快离开御泠堂,甚至还会令他对自己怀恨在心。可是,尽管宫涤尘的内心深处无比珍视着与许惊弦的友谊,却又不得不做出违心的决定。他只希望有朝一日,许惊弦能明白自己这个“大哥”的一番苦心。 宫涤尘静立良久,心中默吟着那一首熟记于胸的家传秘诗:“举觞明朝露,胜如年少。白马封侯骨,尘压眉峰。铁屐越征途,城馀残壁。客怀寻旧约,迟暮音书。凛德散华发,愁思消减。素手持兰烬,半醉酡红。浮名盖金印,古道执戈。奋剑沉绛纱,容颜惊瘦。平生入清梦,唯叹千秋。万事皆空!” 他已承担了太多本不应由他背负的责任,还将继续背负下去。 许惊弦悄悄返回帐中,躺在床上。御泠堂弟子多是两人同帐,一旁的多吉早已熟睡,他却大睁双眼,迟迟无法入眠。 他虽然打定主意离开御泠堂,却并没有考虑好应该何去何从。或许在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丝隐隐的期盼,希望自己的行为对宫涤尘能够有所触动。毕竟,当养父许漠洋与暗器王林青先后逝去后,宫涤尘已是他心目中唯一的亲人。可是回想方才与宫涤尘的对话,虽有真情流露的一刻,但自始至终,宫涤尘也没有明确说一句挽留的话语,恐怕真是对自己已全无信心,所以才宁任他离开,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许惊弦心头一片苦涩,身处异乡三年,他从没有感觉如此孤独。 想到今日新结识的白衣少年童颜,外表倨傲而忧郁,看似并不成熟,却是身法灵动,剑法高明,实是江湖一流高手,不但自己望尘莫及,御泠堂中亦难逢敌手。而宫涤尘明明知道自己与童颜一起,却根本未曾提及,究竟是无心忽略还是别有用意?童颜到底是什么来历?他师父又会是何等人物? 许惊弦又回忆起那一场与苍猊群短暂而惊心动魄的激斗,不免心怀内疚。本只是扶摇与苍猊王之间的恩怨,自己横加插手,其实只不过是烦闷之余迁怒于人,若是林叔叔在身边,定会淳淳告诫自己。 一想到林青,过去记忆尽皆涌上心头。正如宫涤尘所言,虽然林青与许惊弦相处时间不过一年,但却对他有着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如同一面令他正视自己的镜子。或许林青并没有对他说过多少警言恒语,却在一言一行中给他做出了最好的表率,他渴望拥有那样独醒于混浊世间的寥寥清傲,始终坚持自我原则的凛凛风骨。如今暗器王言犹在耳,却已天人永诀,纵有报仇之志,却无雪恨之能。就算自己可以不择手段地杀了明将军,难道就是林青的期望?九泉之下,他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许惊弦思如潮涌,百念杂陈。听着多吉断续的鼾声,摇头叹息,若能像多吉一样无甚机心,是否就会少了许多烦恼? 第209章 夜博苍猊(4) 正朦胧欲眠之际,帐帘忽被轻轻掀开,一道白影无声闪入,轻轻走到许惊弦床边立定。 许惊弦吃了一惊,刹那间睡意全无。定睛望去,来人身着小衣,体态轻盈,竟是白玛。只见她双眼怔怔望着自己,不知意欲为何? 想到白玛日间的古怪行为,许惊弦大感不安。坐起身来正要询问,却乍见白玛薄纱轻袖,曲线玲珑的模样,悚然一惊,当场怔住。 白玛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浑然不觉深夜闯入男人居所有何不妥,她缓缓凑近许惊弦,扑闪的眼瞳中既有一份迷惑,又有一丝兴奋。许惊弦惊异莫名,又不敢伸手推开她,眼睁睁地望着那一张美丽不可方物的脸庞越来越近,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作响,几欲跳出胸膛。 此刻两人相隔不过寸许间,相互呆呆对视着。白玛平日天真烂漫,状若痴傻,虽不说话,却极是乖巧,在许惊弦心中只当她如小妹妹般。可他毕竟已至慕少艾之年纪,半夜三更忽与一个年龄相仿的美丽少女近身相对,眼中望着吹弹可破的面容,鼻中闻着那一股少女特有的芬芳,不免心猿意马,仿如醉酒,只在浑噩神智间勉强保持着一线清明。 意乱情迷之际,白玛突然探唇过来,在许惊弦面颊上轻轻一吻,这猝不及防的一吻令许惊弦大叫一声,惊跳而起。白玛也似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倒退几步,脸上却是一幅不明所以的神情。 多吉被许惊弦的叫声惊醒,迷糊中翻个身:“琼保次捷,你才回来啊……”一句话还未说完,忽见到帐中的白玛,揉揉朦胧睡眼,猛然坐起身来,刹那间睡意全无:“啊!白玛你,你怎么在这里……” 白玛仍是凝望着许惊弦,迷蒙的眼神渐渐清澈,忽然眼眶一红,呆呆掉下几滴泪来,蓦然拼命摇头,返身跑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多吉大惑不解。 “我,我也不太清楚……”许惊弦努力调整着呼吸,幸好帐内微明,多吉瞧不清他面红耳赤的模样。 多吉挠挠头:“白玛到底怎么啦?不但开口讲话,还半夜跑到我们帐里来。哦,达娃大叔还对我说……”突然住口不语。 许惊弦渐渐清醒过来:“达娃大叔对你说什么?” “我忘了,还是快睡觉吧。” “哼……” “咳咳,达娃大叔说最好不要告诉别人。” “哼哼……” 多吉不好意思一笑:“当然,你又不是别人,不过……” “哼哼哼……” “那你答应我不要再告诉别人。” “你真啰唆,快说。” “那好吧。达娃大叔说……”多吉本就藏不住心事,何况达娃并未严令他守住秘密。当即把达娃所讲关于白玛之事全盘托出。 听罢多吉的转述后,许惊弦才知那个美丽而无邪的少女竟有如此凄惨的身世,心头怜意大盛,对她的非常行为亦稍有理解。 多吉又道:“按达娃大叔的分析,今日你抱着幼猊的样子让白玛突然忆起往事,恍惚间以为你就是她的父亲,所以才那么着紧你是否受了伤。但刚才嘛……嘿嘿,她平日本就有些神志不清,如果真的认定你就是她的父亲,你打算怎么办啊?” 许惊弦又好气又好笑:“那你也要随她叫我大叔才是……”他暗暗回想刚才白玛的举动,那突如其来的一吻中似乎果真有几分亲情的意味,他稍稍松了口气,却又仿佛略有些遗憾。 “哈哈,白玛才应该叫我大伯。”多吉又想起一事:“对了,那只幼猊怎么样啦?你这么晚去了什么地方?” 许惊弦听说过吐蕃人对苍猊的诸多禁忌,不虞多吉替自己担心,便避重就轻,只说放走了幼猊,根本不提与苍猊群大战一场之事。 多吉性格耿直粗放,也不再多问,随口说着话儿,眼皮又沉重起来。 许惊弦忽道:“多吉,也许我过几天就要走了……”他想到即将离开御泠堂,日后前途未卜,不知去何处做个孤魂野鬼,不免自艾自怜,言语间颇为伤感。在御泠堂三年,武功越练越无信心,甚至连宫涤尘也渐渐陌生起来,或许唯一的收获就是认识了多吉。 多吉已渐入梦乡,“唔”了一声:“如果有好吃的,别忘了给我们带些回来。”他大概以为许惊弦只是像从前一样,暂时离开后不久就会回来。 许惊弦无奈一笑,这就是多吉最可爱与最可恨的地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总是那么乐观地面对一切。他本还担心不知应该如何与多吉告别,现在反倒放下心事。也许无声无息地离开最好,免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反正无论日后能否与多吉再次相见,他都会在自己心里永远给这个淳朴憨厚的吐蕃少年留一个位置。 这三年来,除了宫涤尘与碧叶使,许惊弦与堂中子弟交往极少,打交道的便只有同组三人与达娃大叔。桑瞻宇外表谦恭,内心骄傲,处事圆滑,精明能干,一定早就察觉到他想离开的意图,告别与否都无关紧要。不知为何,虽然许惊弦与桑瞻宇并没有什么矛盾冲突,但彼此之间总有一层淡淡的隔膜,尽管他对桑瞻宇不无欣赏,却直觉对方的性格里有一种危险的因素。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关系,似乎一旦打破平衡,就会势同水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至于美丽文静的白玛……许惊弦轻抚依然发烫的面颊,回想刚才那一刹柔软而温暖的接触,竟略有些惘然若失。这一刻突又想起了水柔清,她也有着与白玛同样可怜的身世,是不是会因为清楚的记忆而加倍痛苦?那个总与自己作对、精灵古怪的小姑娘现在何处?她的父母皆因自己而死,她能原谅自己吗?还是依旧恨着自己? 许惊弦咬紧牙关,在仇人名单上又添加了青霜令使简歌的名字。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太多的仇恨只会加重心理上的负担,他又有什么能力去复仇? 仇恨与自卑已成为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两根毒刺,随时都可以感受到尖锐的刺痛。前者逼迫他奋进,直至疯狂;后者消磨他意志,直至麻痹。 许惊弦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摆脱那蚀入骨髓的隐隐痛楚。 许惊弦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帐中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影。御泠堂堂规森严,这些孩子们每日早出晚归,练功不辍,除了轮流外出放牧,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许惊弦料想多吉可能得到宫涤尘或碧叶使的指示,所以才没有叫醒自己,虽然正合他心思,但受到如此“特别照顾”,心中又颇不是滋味。想必在诸弟子的眼中,自己已成为一个迟早会被驱逐出堂的忤逆之徒。 许惊弦望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听着外面吵嚷起来,已至午膳时分。他犹豫良久,还是决定不出去就餐,遭受他人白眼也还罢了,最尴尬是不知如何面对白玛。忆起昨夜那莫名其妙地一吻,暗忖或许白玛只是深夜梦游,根本不知在做什么,何不若无其事地从容面对她?但转念一想,万一事实并非如此,自己故意做作岂不有失坦荡?他本生性敏感,又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明知自己对白玛只有兄妹间的友情,却仍不免想入非非,既怕辜负她的青睐,又怕不过是自作多情,令人耻笑。那不可言说的微妙情绪搅得他心神不宁,回忆起当初在京师白露院中,自己还与凌霄公子何其狂一起暗中谈笑林青与骆清幽之间情愫暗生的温馨暧昧,正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如今自己遇上这情形,方知其中甘苦滋味…… 想到暗器王林青,许惊弦心头一凛,抬手打了自己一记。大仇未报,怎可陷身儿女情长之中?这一来反倒对白玛生出一股淡淡的恨意,恼她凭空惹得自己心烦意乱,倒不如从此不见,免得牵挂。他咬咬牙,更加坚定了离开御泠堂的念头。 事实上在许惊弦的心里,虽然执意认为离开御泠堂是目前的唯一选择,却对未来根本没有任何计划。前途未卜之下,只恐那份欲走还留的心情阻挠自己的决心,才刻意违犯堂规,找出千百种理由逼迫自己踏上一条不归之路,这种不顾一切、一意孤行的少年纠结心态,就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帐帘掀开,多吉悄无声息地钻入帐中,递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琼保次捷,我给你带了些青稞糍粑和牛肉,趁热快些吃吧。” 许惊弦心中感激,口中却道:“你快走吧,被堂使看到了又要挨鞭子了。” “嘿嘿,我身体壮实,挨几鞭子也没关系。不过你,唉……”多吉欲言又止,他本想劝许惊弦不要故意与堂主、堂使作对,碍于口舌笨拙,不知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只是做个手势,让许惊弦快吃。 许惊弦知道多吉对自己一片真心,大口吃着食物,一面微笑着摇摇头:“不要为我担心,我自有主意。”想到自己一旦离开后,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到多吉,颇有些不舍,食亦觉无味。 多吉又道:“白玛今天神态好生奇怪,不住地左顾右盼,可能在找你呢?” “你瞎说些什么?她每一天都是那个模样。” 多吉嘻嘻一笑:“白玛长得那么漂亮,性情又温柔乖巧,我好羡慕你。” “我瞧你才是对她动了心吧?” “哈哈,你别不好意思嘛。她身世那么可怜,可要好好对她哦。” 许惊弦不想多提这个让自己头疼的话题,笑骂多吉几句,胡乱搪塞过去。 多吉犹豫一会,又吞吞吐吐地道:“对了,今日大家说起你昨晚和那个白衣小子在一起,都有些不满,有几人还说要联名启禀堂主……” 许惊弦一怔,这才忆起童颜曾说过与御泠堂弟子大战一场,虽不明原委,但这些弟子从小就被牢牢灌输必须忠诚于御泠堂的信念,自己与童颜交往过密几与叛堂无异,义愤填膺倒也无可厚非。转念一想,昨夜遇见童颜之事只有宫涤尘知道,难道是他故意放出风声,激起堂中弟子不满,从而名正言顺地赶走自己?越想越是难过,既然此地难容自己,徒留无益,此刻恨不得背生双翅,马上离开这里。 多吉拍拍许惊弦的肩膀:“我先走了,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他们欺负你。”转身出帐而去。 许惊弦望着多吉的背影摇首苦笑。多吉虽然武功没有自己高,年龄也大不了多少,但天生侠义心肠,处处皆以老大哥而自居。能结识到这样一个好兄弟,在御泠堂三年亦算不枉。他本对宫涤尘不无怨意,心想既然要走不如索性大闹一场,如今怕连累多吉,打定主意还是悄悄离开为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慢慢地整理好自己的物品,除了小小的一个行囊,便只带上一把长剑,静待夜幕的降临。 好不容易过了晚餐时间,许惊弦终于走出帐外。他感应到周围弟子对自己的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却旁若无人地来到鹰组的篝火边。 桑瞻宇不知去了何处,多吉正在达娃的指导下练功,火边只有白玛一个人静坐,摆弄着手中的“迁繁盘”。雄雄火光映照下,她那洁嫩白皙的面颊上涂染起一层金光,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她看到许惊弦走近,面无表情,似乎根本不记得昨夜之事,只是原本黯淡的眼神蓦然一亮。 许惊弦故作镇定地对白玛淡淡一笑。篝火上还有半只烤羊,他饱餐一顿后,趁周围人不注意,割下几大块腿肉包好放入怀中。 “你,要走了吗?”白玛把许惊弦的举动看在眼里,轻声问道。她似乎还不习惯说话,每个字都吐得十分费劲。 许惊弦叹了口气,点头默认。面对白玛那纯净而无邪的神情,他不知如何去隐瞒,一时倒有些担心,也不知是怕她会因即将到来的分别而流露真情,还是怕她会大声叫喊惹来别人的注意。 白玛却只是静静望着篝火,然后唇边露出一丝莫测高深地微笑,伸出食指在许惊弦的眼前晃了晃。 许惊弦忽然想起一年前的那个春天,他的右手食指被蜜蜂蜇伤,剧痛之下正要甩掉蜜蜂,却被白玛急急阻止,她温柔而小心地把依然挂在他指尖的蜜蜂取下来放飞。许惊弦与多吉不明所以,白玛便在地上以手划字:“若是使劲拔刺会连着内脏,蜂儿就死了……”比起指尖的疼痛,她的温柔善良更让他印象深刻。 纵然许惊弦满腹心事,回忆起这一幕亦不觉露出笑容:“放心吧,我会记住的,就算以后捅了马蜂窝,也不会随便杀生。” 白玛掩唇而笑:“真是个傻孩子。”说罢又埋首专注于手中的“迁繁盘”。 这句话由一向被形容为痴傻的白玛嘴里说出来,不由令许惊弦啼笑皆非。不过看来白玛对他的离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舍,他稍稍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落。 许惊弦站起身来,走到达娃身边,深施一礼,在心中默默与这个照顾自己三年的汉子告别。达娃并未说话,满面犹如刀刻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只用那一双饱经风霜洞悉世情的眼睛注视着许惊弦,双掌合十,神情虔诚。 许惊弦又望一眼专注于练功的多吉,并没有去打扰他。倒不是因为他害怕承受离别时的伤感,而是多吉若不阻止他的离去,亦算违背堂规,这也是他不与达娃正式告别的原因。但他会永远记得,这个仁厚重情的吐蕃少年曾经在他最孤独无助的时刻给了他最真诚的祝福,日后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份真挚的友情加倍回馈予他。 许惊弦一横心,转身回帐,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打个呼哨唤来扶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营地。 第210章 成王败寇(1) 许惊弦惦记着与童颜的约定,并没有径直离开,而是重又来到魔鬼峰顶。出乎他的意料,童颜早已在那方赤色大石旁等候。 许惊弦发现大石上还放着一个蓝色的小包裹,大觉惊讶:“你要走了吗?”恰好童颜注意到许惊弦背后的行囊,也问出了同样一句话。 两人齐齐一怔,对视半晌,不约而同地笑了。 童颜问道:“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既然如此,干脆和我们一起走吧。” “你们要去何处?” “我和师父从乌槎国来,现在要回去了。” “乌槎国……”许惊弦记得宫涤尘曾经告诉过自己,三年前泰亲王在京师谋反兵败,为逃脱朝廷围剿,几经辗转后远遁南疆,如今正在乌槎国中。他对泰亲王全无好感,并不愿与之多打交道,缓缓摇头。 童颜以为许惊弦担心鹤发不允:“你放心,我早上还对师父提到过你,他最疼我,一定会答应你与我们同行,有机会我再求他收你为徒。” 许惊弦失笑:“我为什么要拜他为师?” “嘿嘿,我说过要让你见见什么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你有所不知,我曾受过重伤,导致丹田受损,根本无法练成上乘内功,纵有名师亦是无用。”这本是许惊弦从不愿对人提及的隐痛,但不知为何却对童颜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一个淳厚平实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人类为万物之灵,潜力可谓无穷,普通人不过知其一二。只有经过合理运用,才能发挥更多的功效,纵有小崽,又有何妨?”两人由山道转出,前者面色安详,神情悠然,两缕长长的白发挂于鬓边,正是鹤发,后面一人却是桑瞻宇。 童颜喜道:“师父,他就是我对你提过的许……” 童颜话音未落,鹤发已抢先开口道:“想必这位便是琼保次捷了吧。” 许惊弦恭敬行礼:“见过先生。”在御泠堂中除了宫涤尘与碧叶使吕昊诚之外无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但现在既然已要离开,他并不介意桑瞻宇得知自己真正的名字。可是鹤发有意隐瞒的举动却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虽然仅是初识,但对方对自己的了解绝不限于此。 许惊弦颇为好奇地暗暗打量着鹤发。乍见之下,这个中年人普通的相貌并不起眼,但那两缕白发却令他显得绰约不群,别有一种出尘的气质。如果说这是一个混杂于市井巷闾中的高士隐者,则完全没必要如此引人注目;如果说他是故意以奇异形貌示人的沽名钓誉之徒,却又无法忽视其谦和态度中隐隐流露出的一丝锋芒。匆匆一瞥,鹤发就给许惊弦留下了非常特别的第一印象,猜测莫非他有意用一种全新的形象掩盖着曾经的身份? 鹤发望着许惊弦微微一笑:“你不要误会,我刚才只是针对你所言做出一些说明,却并没有答应收你为徒。” 童颜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那个在丹宗寺外堆雪人的琼保次捷。” 许惊弦还不及回答,一旁的桑瞻宇冷冷发话:“琼保次捷,你想逃走么?” 许惊弦本还想借此机会与桑瞻宇道别,听他如此说话,分明丝毫不念同门之谊,怒气暗涌:“小爷我想走就走,你管得着么?” 桑瞻宇哼一声,手握剑柄:“你擅自逃离,已犯下堂规第九诫,御泠堂中任何一名弟子皆有权管教?” 童颜挺身挡在许惊弦面前,却看也不看桑瞻宇一眼,而是仰首望天:“只要你敢动手,我保证你不会活着看到自己的宝剑出鞘。” 许惊弦不料童颜出言如此不留余地,明知不妥,但对他不分青红皂白一力维护自己的行为甚觉感激。 桑瞻宇在那无名峡谷中见过童颜的武功,自知对方身轻剑快,出手狠毒,实难匹敌。但他作为御泠堂中二代弟子第一人,何曾受过如此侮辱,脸色刹那变得铁青,手上发力拔剑,口中一字一句道:“剑下方知生死。”童颜不谙世事,向来仗着自己武功高强霸道行事,根本不通江湖规矩,随口一句话便把桑瞻宇挤兑得骑虎难下,此刻两人一旦交手,必是不死不休之局。 鹤发疾风般飘至,桑瞻宇长剑方出半鞘,已被他生生按了回去。鹤发狠狠瞪一眼童颜:“你好威风么?” 童颜见师父神情严厉,不敢造次,小声分辩道:“师父息怒,徒儿只是不想让人欺负我的朋友。” 鹤发大觉惊讶,他太清楚童颜冷僻孤傲的性格,除了自己外几乎从来瞧不起任何人,而与许惊弦只结识一晚,却当众直承他是朋友,这个少年到底有何魔力,能令桀骜不驯的徒儿另眼相看?念头一转而过,厉声道:“有我在此,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年轻人胡来。” 桑瞻宇暗中松了一口气,放开握剑的手:“鹤发先生不必太过责怪令徒,晚辈亦有不是之处。” 鹤发一指许惊弦,对桑瞻宇漠然道:“桑少侠还想要强留他么?” 桑瞻宇不明鹤发的态度,不知如何作答。 鹤发又道:“既然小徒认他为友,我做师父的也不能袖手不理。何况连你家堂主都留不住我,桑少侠又何必螳臂当车?” 桑瞻宇今日奉碧叶使之命来见鹤发,鹤发却只如长辈亲人般问些日常琐事,虽不知对方有何目的,但直觉鹤发对自己颇有好感。他心知武功不及童颜,鹤发表面上看似纵容徒弟,其实却给了自己一个回旋余地,若不借机下台,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刹那间桑瞻宇已权衡轻重,朗声道:“堂使叮嘱晚辈,一切须听前辈吩咐。既然前辈发话,岂敢不从?却只恐日后堂主下令追回叛堂逆徒,不得不与前辈为敌,此刻先请恕罪。”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不失面子,又将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 鹤发挥挥手:“你回去如实禀告就是。”桑瞻宇看一眼许惊弦与童颜,抱拳拱手,告辞退下。 鹤发望着桑瞻宇远去的身影,喃喃道:“此子既能审时度势,行事处处又留有余地,只盼不要误入歧途,日后当成大器。” 许惊弦却回想着桑瞻宇方才目光中隐含的怨毒,暗暗心惊。 童颜道:“那小子或许去搬救兵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鹤发大笑:“你岂是怕事之人?只是唯恐我不允带着许少侠一起走,所以才迫不及待要上路吧。料想既已同行,也就不好意思撕破脸皮赶人。” 童颜嘻嘻一笑:“徒儿什么事都瞒不过师父。”暗中拉一把许惊弦:“师父已同意带你一起走啦,还不快快谢过。” 许惊弦见他师徒二人毫无尊卑地说笑,不由想到与林青在一起的时光,心中一酸:“晚辈只是个无用之人,不敢拖累先生。”深施一礼,转身离开。童颜不料他如此固执,急得跺脚。 鹤发忽道:“难道你不想找明将军报仇么?” 许惊弦应声止步:“你怎么知道?” 鹤发悠然道:“谁人不知三年前在京师风头最劲的许少侠之名?且不说你是明将军克星的传言,只凭在江湖上津津乐道的绝顶一战,若还猜不出来你欲替暗器王复仇的心思,我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童颜惊得目瞪口呆:“明将军是许惊弦的仇人?他是明将军的克星?”他身处信息闭塞的边陲小国,也根本不关心江湖上恩怨,但明将军和暗器王林青的名头妇孺皆知,他亦早有所闻,只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竟与许惊弦有这般错综复杂的关系。 许惊弦问道:“你既然知道明将军是我的敌人,可有方法帮我?” 鹤发不答反诘:“我为什么要帮你?” 许惊弦看着鹤发不急不躁的模样,心中忽燃起一丝希望。摇头一叹:“明将军有权有势,武功又是天下第一,就算你有心助我,也没什么用处。” 鹤发大笑:“激将法于我无用。你我萍水相逢,如果要助你对抗大敌,我亦须得到相应的利益。” 许惊弦一怔:“你想得到什么?” “那要看你想如何对付明将军?欲从武功上胜过他或许很难,但若想令其受挫,我倒可稍尽一份绵力。” 许惊弦茫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鹤发微微一笑:“你可知我与童颜到吐蕃来,只为夺取一件与吐蕃王有关的宝物……”当下鹤发把“天脉血石”之事如实告诉许惊弦,继续道:“泰亲王一日不除,朝廷寝食难安,明将军迟早会发兵乌槎国,却怕吐蕃与之联合,截断朝廷大军的后路,所以才借‘天脉血石’试探,行得是投石问路之计。我客居乌槎国多年,自不愿看到战乱频生,百姓荼毒,夺下‘天脉血石’献与吐蕃王示好,就算吐蕃不肯与乌槎联合,至少也不会相助明将军……乌槎处于蛮荒,地势复杂多变,到处都是沼泽山瘴、毒泉恶虫,更有十七族勇士骁勇善战,擅行蛊降头之术,朝廷军力虽强,但贸然远攻,供给不便,就算明将军有百战百胜之名,只怕也难以讨得好。” “但我武功低浅,更不通行军布阵之道,于你又有何帮助?” “乌槎国有地利之便,许少侠可带来人和之优势。” “先生言重了,我不过一无名小卒,如何有此能耐?” “许少侠不必妄自菲薄。两军交战,士气至关重要。优秀的统帅的不仅仅需要奖惩分明,严格治军,更应该给手下士卒传达一种必胜的信念。虽然你是明将军克星之语不过是江湖流言,但只要运用得当,真假参半的流言也可成为提升士气的精神支撑。尤其对于势弱的乌槎军民来说,更需要这样一个理由来击破明将军在战场上的不败神话。” 许惊弦听鹤发分析得井井有条,不由怦然心动。但如此做法绝对谈不上光明正大,料想若是林青复生,必定鄙夷如此行为,何况帮助泰亲王对抗明将军也并非他所愿。可是,能在战场上挫败不可一世的明将军,这个机会可谓千载难逢。他犹豫良久,终于慨然道:“明将军与我不共戴天,就算我武功不及,也可以不择手段不计生死地去暗杀他。但如此插手两国交战之中,纵能成事,亦会沾上许多无辜人的鲜血。先生的提议,恕我不能接受。” 鹤发叹道:“许少侠的想法有失偏颇。一旦明将军兵发乌槎国,那些流离战火中的平民百姓又有何罪?世事难两全,当你不愿伤害无辜的同时,是否也放弃了拯救更多的无辜者?” 许惊弦听鹤发说得有理,一时难以抉择。 童颜道:“反正你现在也没有什么目的,倒不如先随我们同行,若是觉得有所不便,再行离开也不迟。”料想以鹤发之能,劝服许惊弦只是迟早之事。 许惊弦无奈点点头。他现在已是无家可归,与鹤发童颜同去乌槎国至少是一个转机。何况在此耽搁久了,只怕御泠堂追兵到来,他既不知应该如何面对宫涤尘,也害怕连累鹤发童颜师徒。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三人收拾停当,便一起往南行去。 童颜自小孤僻,如今有了许惊弦做伴,一路上说个不停,将乌槎国的风土人情介绍给许惊弦。 童颜虽偏激自傲,但天性质朴,年纪比许惊弦大五六岁,言谈行事却更似一个小弟弟,而鹤发胸藏丘壑,虽讲话不多,偶尔插言却是极有见地,隐露玄机,既令许惊弦大长见识,又激发他产生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想法。渐渐与师徒二人熟悉起来,不知不觉抛却了离开御泠堂的淡淡伤感,但觉有此良朋益友同行,实乃人生之快事。 三人边走边说,半个时辰后走出魔鬼峰,已至拉姆措边。这一带地势奇特,虽值隆冬,却丝毫不觉寒冷,湖边草长花盛,仿如从冰冻高原来到了温软江南,地热蒸腾起的雾气弥漫在夜晚的湖面上,如梦如幻。童颜首次见到拉姆措的奇异风光,大感惊讶,便提议就地宿营。 许惊弦只想离得御泠堂越远越好,又担心宫涤尘追来,本不愿在此停留,但见鹤发并无异议,也不好反对。 鹤发似乎已瞧破许惊弦神色间的迟疑:“你且放心,若我没有料错,御泠堂必不会派人来追。” “先生为何如此有把握?” “我并无太多把握,只是赌自己没有看错涤尘。” 许惊弦听鹤发对宫涤尘如此称呼,心中不由起疑:“先生与宫……堂主很熟悉么?” 鹤发遥望魔鬼峰的方向,似是喃喃自语般道:“他的父亲南宫睿言与我可算是知交好友,我看着涤尘从小长大,一向以叔侄相称,就算如今他身为一堂之主,在我眼里也还是一个小孩子。尽管我拒绝留在御泠堂帮他令他十分不快,但毕竟是长辈,也不敢强迫我留下。” 许惊弦沉吟道:“你就不怕他借我叛堂之举与你反目么?” “所以我并不反对在此地宿营,就是要看看他是否会借题发挥派来追兵。如果我没有料错,涤尘作为一个天生的领导者,最懂得如何照应每个人的利益,若不然,我也不必顾及旧日情面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御泠堂帮他?” “我曾立下重誓,绝不再与御泠堂有任何瓜葛……” 一旁童颜插口道:“师父曾立誓不到生死关头绝不显露武功,是否也与御泠堂有关?” 鹤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沉一叹:“都是十几年前的往事,我早已记不清了。”他的语气里并无任何怨意,却恍有一种深深的遗憾。 “十几年前?那时我才刚刚拜在师父门下……”童颜被鹤发的话引发了兴致,对许惊弦滔滔不绝地谈到了自己的童年生活。 第211章 成王败寇(2) 许惊弦听童颜提及他本是乌槎国中专司行刑的“收魂人”之后,却被鹤发慧眼所识,从此拜师学艺,用十三年的时间打造成无敌剑客,不由暗暗称奇。许惊弦虽丹田受损,无法修成精深内力,但他自幼受《天命宝典》熏陶,又曾随着林青走南闯北见过无数高手,眼力极为高明。昨夜见童颜与苍猊群一战,身法灵动机变,剑法霸气十足,内力亦收放自如,放眼整个江湖上,恐怕能与之为敌者凤毛麟角,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许惊弦细数自己曾遇见的高手,童颜的武功虽尚难与林青、明将军等宗师级人物匹敌,却已胜过追捕王梁辰、太子御师管平等许多名动江湖之人,堪与历轻笙、景成像等人比肩,甚至宫涤尘比起他来似乎也稍有不如。 而按童颜的描述,拜鹤发为师时已是八岁,照理说此时习武已是稍嫌太迟,纵有所成,已难至巅峰,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若说童颜师出名门,自小浸淫于武学也还罢了,但依他所言,小时候并未打下根基,最多就只是随着他的父亲——乌槎国上一代“收魂人”摆弄各种杀人行刑的器具,鹤发能把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培养成一代绝顶高手,可谓眼光独到。 童颜忽对鹤发道:“师父觉得惊弦天赋如何?” 许惊弦心知童颜又旧话重提,希望鹤发收自己为徒。若在一两个时辰前,他必是想也不想地拒绝,但此刻却不由意动。有徒如此,其师之能必更是深不可测,细观鹤发举止言行,每每发人深省,令人信服,与之接触越多,越觉神秘莫测,或许他果然是旷世难逢的明师,能帮助自己走出困境。 鹤发道:“如果你所指的是武学上的天赋,依我的观察,许少侠的天赋并不在你我之下。” 童颜嘻嘻一笑:“师父曾说收我为徒是因为看到我身上的武学天赋,那么现在可有收徒之意么?” 鹤发淡然道:“人生在世,能否有所作为,仅凭天赋并不足够。上苍公平地赐予每个人与众不同的能力,无论是吟诗作赋的诗人、纵横疆场的将军、能歌善舞的伶人、巧夺天工的匠师,欲有所成,不但需要后天不断的努力,还需要更多天赋之外的东西。”他转而盯向许惊弦:“许少侠身上最大的问题,是缺乏一份发挥天赋的自信。” 许惊弦一震:“请先生教我。” “你丹田受损,无法修习上乘内功,便由此认定自己不能在武道上达到巅峰,从而在主观上杜绝了成为绝世高手的可能性。这份心结不解,只能在歧路上越行越远,徒耗一生之力,也无法完成你的愿望。” “但是,连蒙泊国师也无法治好我的伤……” 鹤发抬手止住许惊弦的话,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的心里可曾有过完全信任,没有丝毫怀疑的事情?” 许惊弦怔住了。他曾确信暗器王林青一定可以战胜明将军,绝顶一战却换来那黯然神伤的结局;他曾坚信宫涤尘绝不会欺骗自己,但现在却怀着对宫涤尘的一丝失望毅然离开了御泠堂;他曾相信邪不压正,但如今甚至已分不清正与邪之间的界限;他可以相信多吉对自己的友谊,相信鹤发童颜对自己的善意,但内心深处又隐隐有一种事过境迁之后,一切都不复存在的怀疑……曾经天真的少年渐渐成长后,却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令他迷惑不解的事情,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鹤发直视许惊弦的双眼:“即使你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事情,也要给自己一个希望——相信奇迹!” “奇迹?” “正是如此。或许奇迹的出现是渺茫的、无法预知的,但奇迹总是存在的,而且只有从不放弃的人,才更有机会掌握奇迹。” “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鹤发微笑道:“从我的角度来看,你一心妄图与明将军对抗不也是自欺欺人么?遥远的理想本就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态度,一如剑之两刃,虽然看似不切实际,却可以唤醒麻木的斗志,催促自己不断奋进。就算终其一生也不能达到自己的理想,又会有什么损失呢?总好过一辈子浑浑噩噩、碌碌无为。更何况……”鹤发略一停顿,方才一字一句道:“只有相信奇迹的人,才能做到原本无法做到的事情。” 许惊弦陷入了沉思中。事实上林青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人生在世有所不为,却也有所必为。天道酬勤,世事无绝对,宁可毫无把握地勇敢去做,也好过畏首畏尾地却步不前。最关键的,是有一种支持自己的信念,无论奇迹是否会出现,总也无悔! 鹤发仰首望天,轻声一叹:“人生不是定局,而是存在着许多无法捉摸的变数,这份变数才是值得我们去执著追寻的意义。任何人都会有失意彷徨的一刻,放弃追求安于平淡固然容易,但那只是一种弱者无可奈何的逃避。选择坚持才是对自己、对命运的挑战,一个人的成功并非来自对理想的完成,而是努力缩短与理想之间原本遥不可及的距离……” 鹤发这番话如晨钟暮鼓般点醒了许惊弦,他胸中百感交集,长长吸了一口气,正欲要跪拜于地,鹤发及时伸手扶住了他:“你不用行此大礼。很遗憾,我做不了你的师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童颜对鹤发的一席话似懂非懂,听到此言方才缓过神来,惊讶道:“师父为何不肯收他为徒?” “不是不肯,而是不能。”鹤发缓缓道:“欲为人师,便须知自己可以给对方带来什么样的指引。比如我第一眼见到童颜,除了他本身的武学天赋外,更看到了远超常人的冷静与克制,于是我清楚地知道经过训练可以把他培养成一个超级杀手;但对于许少侠,我却根本瞧不清楚他的前途,他身上有太多与众不同的天赋,反而让我不知道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方向。我虽自命不凡,却也有自知之明,误人子弟之事绝不会做。” 鹤发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许惊弦默然不语,尽管稍有失落之感,但令他更为感激的,是鹤发谦然回绝的态度带给他的一份自信。 童颜犹不肯放弃:“若是师父不愿,天底下还有谁能做他师父?” “对于为何一定要有师父?”鹤发信手遥指数十步外:“你们看到那棵大树了么?当你全无武功,用石子投向大树时,或许随便一击就中,靠的是自己的直觉。但是,如果你听了某人的指点,先练习眼力,又集气于臂,再注重脚步站位,腰腹发力,判断方向、力道、角度……或许你就再也掷不准了。即使投中,也错过了时机,更枉废了自身的天赋。庸师误人,便是如此。”他并没有直接说教,却从另一个角度传递了一种玄妙的信息,童颜与许惊弦皆隐有所悟,只是不知如何表达。 许惊弦道:“虽无缘拜先生为师,但只请先生在武学上指点一二,晚辈亦觉受益匪浅。” 鹤发望向许惊弦:“告诉我,你最擅长什么武功?” 许惊弦凝神细想。除去注重精神修炼的《天命宝典》之外,他从小跟随义父许漠洋学过北疆的啸天剑法,研究过兵甲传人杜四遗留的《铸兵神录》;与林青相处一年多,除了许多武学口诀,也只正式传过他一套江湖上最普通的罗汉十八手;在鸣佩峰后山上,他与四大家族长老愚大师借棋理悟出了弈天诀;汶河小城中,仵作黑二教给他阴阳推骨术;在京师白露院里,蒹葭掌门骆清幽教过他华音沓沓心法;来到吐蕃,蒙泊国师曾传他虚空大法;又在御泠堂中习得屈人剑法与帷幕刀网……算起来各式各样的武功着实学过不少,有些甚至是江湖上的不传之秘,但所学虽多,却杂而不精,譬如那虚空大法虽然威力无穷,但与他本性全然不合,连粗通皮毛都算不上……许惊弦细细想来,实是找不出自己最擅长的功夫,满脸迟疑,不知应该如何回答鹤发的提问。 鹤发摇头而笑:“等有一天你自己想通这个问题,你就知道应该做什么样的努力,等待什么样的奇迹了。” 这一夜许惊弦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入睡,鹤发的话语始终萦绕在他的耳边。在御泠堂三年来,他勤学苦练,武功进步神速,单论剑招与刀法,可算是堂中弟子佼佼者,只可惜没有相应内力辅助,不能真正踏入一流高手的境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哪怕再苦练三十年也绝不可能在武功上胜过明将军,他无法在漫长等待中忍受报仇无望的煎熬,无奈之下离开御泠堂另寻他途,与其说是对命运的抗争,不如说是在绝望中的最后挣扎。 但听了鹤发的一席话后,令许惊弦眼前重现一份光明,几乎已丧失殆尽的信心再度死灰复燃。正如鹤发所言:“一个人的成功并非来自对理想的完成,而是努力缩短与理想之间原本遥不可及的距离”。一如林青挑战明将军的本意只是为了武道上的追求,明将军不过是暗器王完成目标的过程中给自身设下的一道障碍。或许许惊弦永远不可能战胜明将军,但是他可以战胜过去的自己,就算穷一生之力也无法攀至武道顶峰,但只要达到自己能力的极限,就足可告慰林青的在天英灵。 他有信心在充满变数的人生中追寻属于自己的奇迹! 第二日清晨,许惊弦早早起身,虽然他大半夜未眠,却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健旺,与往日阴郁沉闷的样子判若两人。鹤发将许惊弦的变化看在眼里,暗暗点头。 如鹤发所料,御泠堂的追兵始终没有出现。三人离开拉姆措,沿着日月山麓下的一条冰河往东南方行去。 天高云淡,一轮旭日无声地从云层中冉冉升起,浅红色的晨曦抹去了天空最后一丝阴霾,晨辉映着云霞朝露,五彩缤纷。远峰奇拔峻秀,千年不化的积雪反射出耀眼刺目的银光,仿如暗藏百万雄兵,蓄势待发。河面上冰层平整如镜,幽寒之气沁人肺腑,冰河下却是激浪暗涌,碎冰挤压碰撞的铿铿之声不绝传来,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毁天灭地的洪流。 在空中盘旋的扶摇忽然发出几声短促的啸声,降落在许惊弦肩头,利喙轻啄主人的面颊,伸爪张翅,状甚急迫。 许惊弦轻抚扶摇羽毛,令它安静下来,轻声解释道:“这是扶摇发现敌人时发出的信号。但它应该不会把御泠堂弟子认成是敌人……” 童颜眼望冰河对岸,冷冷道:“不是御泠堂,而是那群苍猊来报仇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只见冰河对面,几条苍猊先后窜出,领头者眉生白斑,右前爪已断,正是苍猊王,那头雪白苍猊带着另几个同伴紧跟其后。 鹤发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童颜心知隐瞒不住,便把前晚与苍猊激战之事如实告知。鹤发脸色渐沉,他曾在吐蕃生活过数年,深知苍猊性情凶猛不亚于狮虎,一旦与之结仇,分外难缠。 许惊弦歉然道:“这都是我闯下的祸,便由我去应付吧。” 童颜却道:“苍猊王是我伤的,怎么也轮不到你出面。”言罢手按短剑,就要越过冰河迎战。 鹤发知道吐蕃人对苍猊视之为神物,杀之不祥。出言制止童颜:“能避就避开吧,我教你武功可不是为了对付它们。” 童颜见鹤发隐有怒意,不敢争辩。定睛望向对岸的许惊弦却吃惊道:“且慢……它们怎么自己打起来了?” 苍猊王断了一腿,奔行不快,刚至冰河边已被那头雪白苍猊追上。出乎意料地,雪白苍猊竟然张口往苍猊王后腿咬去。苍猊王转身避过,不再奔跑,而是背靠冰河,弓身竖发,如临大敌般面对雪白苍猊。其余的苍猊并不加入争斗,而是围成半圆型,中间留下丈许方圆的空地,仿佛是为苍猊王与雪白苍猊间腾出一块战场。 更多的苍猊从雪山中奔出,共有二十余只,把怒目相视的两头苍猊围在其中,低低的吼声此起彼伏,好像在为争斗的双方打气助威。扶摇眼见大敌在前,飞至苍猊群的头顶上,挑战般发出唳声,但那群苍猊却并不理会。 许惊弦与童颜面面相觑,不知何以如此。 鹤发长叹一声:“我曾听吐蕃人提及一些苍猊的习性,看来这两只苍猊应该是在争夺王权。能者为王的道理并不仅仅适用于人类,动物亦然。” 许惊弦恍然大悟,苍猊王受童颜所伤,能力大打折扣,那头雪白苍猊无疑是猊群中仅次于苍猊王的强者,便趁机向它挑战王位。即使属于同一族群,弱肉强食也是永恒不变的法则,人类亦然。 雪白苍猊大吼一声,疾跃向前,劈爪往苍猊王头顶抓去。苍猊王稳立不动,偏头避开,张开大口,两排森森剑齿反噬雪白苍猊的利爪。雪白苍猊收回利爪,并不退让,而是借势横身撞来。这两头苍猊皆是体格健硕重达数百斤,一撞之下各自打个滚,隔开五尺的距离,重又对峙起来。 雪白苍猊在气势上显然已压过苍猊王,不断主动进攻。只听得吼声连连,一黑一白两头巨兽在冰河前撕咬不休。苍猊群有自己的规则,其余苍猊并不选择相助何方,只是伏地观战,静待着新的王者诞生。 苍猊王虽然新伤未愈,元气大伤,但余威犹存,雪白苍猊也不敢太过逼近,一击不中立刻退开保持距离,但它每次扑击皆是势大力沉,忽左忽右,或上或下,进击间颇有法度。苍猊王虽稍处下风,但凭着经验丰富提前预判对方的行动,守得极为沉稳,不给雪白苍猊丝毫可乘之机。 雪白苍猊数度扑前,都被苍猊王一一化解,转而采用游斗之术,围着苍猊王不停打着圈子,伺机袭击。苍猊王断了一只前爪,行动大是不便,完全没有昔日的敏捷,只能一味守御,败势渐浓。 第212章 成王败寇(3) 三人隔岸远观两兽剧斗,鹤发道:“人类最初的武功便由模仿野兽猛禽的行动而来,本意或只是为了舒展筋骨强身健体,渐渐却成了制服野兽的本领,甚至演变成人类自己争强斗胜的武器。且不论人类天性中征服欲之好坏,单从武功的角度来说,虽然经过数千年的去芜存菁,生出各种门派,基本要旨却始终不变,只要能在最短的时间击倒对手,就是最有效的武功。但许多武功故意变化出惑人眼目的花招虚式,固然有诱敌之效,但在明明有机会直捣黄龙一招制敌的情况下,却偏要生搬硬套一些花巧招式,不免本末倒置。相比之下,这些猛兽反而更懂得攻击的效率。” 童颜失笑:“依师父所说,我们岂不是还应该向它们学习?” “那又有何不可?”鹤发一晒:“以人为师,不过是墨守成规的继承。以天地自然为师,方能够开宗立业,自成格局。” 许惊弦闻言心中一动,鹤发看似无心之语,却在有意无意间点醒了自己。他不肯收自己为徒,莫非在暗示天地自然才是最适合的师父?可是,欲以天地为师,那需要何等的气度,何等的悟性?自己能做到么? 鹤发又道:“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的高手不会刻意于招式的精妙,而是更注重其效力。我之所以只传你六招剑法,正是不愿让你沉迷于招式之中,如果有一天你能自创机杼,才不枉废我一片苦心。” 童颜有会于心,点头道:“师父曾教过我:天底下没有完美无缺的武功,只有无懈可击的王者。” “正是如此。所谓无懈可击,并不是指拥有强大的力量,而是能够在各种情势下做出正确的判断,隐忍不代表怯懦,果敢不等同莽撞。人力有穷尽,掌握关键的时机发出致命一击才是智者所为,这就是返璞归真的高手与普通人的区别。” 听着鹤发童颜师徒的对话,许惊弦脱口发问:“可是,若没有强大的力量,又如何能发出致命一击?” “你错了。击败对手只需要‘足够’的力量,而非‘强大’。”鹤发微微一笑:“尽管力量相差悬殊,山兔却可以力博雄鹰,野马亦能够匹敌群狼,靠得绝不是蛮力。历史上以弱胜强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关键是能够正视彼此的优劣,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许惊弦沉思不语。如果说之前他对于童颜夸赞鹤发的话还有所怀疑,此刻渐己认同。同样的道理,林青也曾对他说过,但鹤发无疑表达得更为浅显易懂,令人不由折服于他敏捷的思维与雄辩的口才。 苍猊的吼叫声打断了许惊弦的思绪,他抬头望去,只见冰河对面两头苍猊的争斗已近尾声。雪白苍猊游斗战术极其有效,趁着苍猊王转动不便,只以利爪袭击苍猊王的腰腿之处,虽非要害,但连续数击之下,苍猊王已被抓得伤痕累累,气力不济下稍有闪失,已被雪白苍猊一口咬在腰侧,撕下一大块血肉来。 苍猊王痛得一声怒吼,鼓起余勇反扑对方,一爪正拍在雪白苍猊的面门上,顿时现出几道抓痕。但苍猊王已是强弩之末,加之失血过多,顷刻间又被雪白苍猊连咬几口,眼看不敌。蓦然苍猊王跳出战团,提爪抬首,几乎直立而起,仰天发出一声低沉而无奈的咆哮。这特殊的咆哮声大概标示着胜负已决,原本静立一旁观战的苍猊群齐声吼叫,兴奋地围着雪白苍猊连连转圈,祝贺新的王者登基。 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苍猊群转向失去王位的苍猊,发起了新的进攻。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惨烈厮杀,昔日的王者无力地抵御着属下的围攻,转眼间连受重击,眼看就要被群猊杀死。 那只雪白苍猊立于河边一块大石上,漠然地看着苍猊王被群猊围攻,全无阻止之意。 许惊弦与童颜齐声惊呼:“为什么会这样?” 鹤发亦是脸现诧异之色,长叹一声:“我也不清楚为何如此。或许这是猊群的规则,新王即位之日,便是旧王毙命之时。”苍猊被吐蕃人视为神物,轻易不去招惹,即使是高原上的吐蕃老人,也未必尽知苍猊的习性。 苍猊王在猊群的围攻下且战且走,被逼至冰河边缘。忽然昂首望天,发出一声如悲如泣的啸声,苍猊群闻声暂时停止了进攻。有几只小苍猊欲要伸舌舔食苍猊王沿路流下的血线,被几头壮年苍猊阻止,那或许是对昔日王者的最后尊重。 苍猊王缓缓转头,傲然望着曾经的臣民,神情中有一种仿如英雄末路的凄凉。然后一声狂吼,拼力高高跳起,跃入冰河之中。 河面上冰层虽厚,却禁不起苍猊王重达数百斤身躯的撞击,一声炸响后裂开一个大洞,苍猊王已掉入冰河之中。 三人看得目瞪口呆,苍猊王此举形同自戕,但它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维护着残存的尊严。 苍猊群静了下来,在岸边排成方阵,凝望着水面上苍猊王露出的头颅。纵然苍猊王略通水性,但四周都是滑溜溜的冰层,根本无法爬上来。何况天寒地冻,冰流湍急,也不能久持。 许惊弦忽道:“童颜,帮我救它。”也不等童颜答话,足尖轻点,腾身往冰河上跃去。几个起落已至苍猊王身边,伸手往苍猊王抓去,谁料那苍猊王竟毫不领情,反朝着他手上咬去,幸好许惊弦收手得快,方免受伤。飞在天空中的扶摇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啸声,似乎在埋怨主人救援它的对头。 许惊弦并不放弃,绕着河面的冰洞转至苍猊王身后,苍猊王处于冰河中无法闪避,已被他揪住长长的颈毛。但许惊弦内力不济,拼尽全力亦无法将重达数百斤的苍猊王提出水面,冰层不堪承重,轧轧作响。童颜随后赶到,将衣带运功掷出,紧紧缠在苍猊王身上,大喝一声将苍猊王硬生生拖出冰河。 猊群在岸边不安地吼叫着,有几只苍猊蠢蠢欲动,踏上冰河几步后又犹豫着退了回去,心知冰层无法承受体重,不敢冒险过河袭击,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许惊弦与童颜把苍猊王救走。 那只苍猊王似乎一意求死,连连挣扎,又张开大口欲咬断衣带,但它重伤之下如何经得起童颜的神力,不多时已被他强行拉至对岸。鹤发并不阻止两人的行动,只是面上隐有忧色,微微摇头。 许惊弦喝住欲要攻击苍猊王的扶摇,撕下衣襟匆匆给苍猊王包扎伤口,苍猊王精疲力竭,闭目大口喘息着,簌簌发抖。天气寒冷,流出的血液已被冻结,粘在它纯黑如墨的毛发上。许惊弦索性从行囊中拿出自己的换洗衣衫,耐心地给苍猊王擦干身体,又替它按摩肌肉,舒筋活血。如此良久,苍猊王缓缓张开双眸望了许惊弦一眼,目光呆滞,隐隐还带有一丝敌意。 鹤发叹道:“你就算此刻救活了它,但它重伤之余也根本无法生存下去,莫说是那些天敌,仅是高原的恶劣气候也足以致命。” 许惊弦道:“我会等它养好伤后再放走它,若是先生不愿意与之随行,我们就此分手也无不可。”声音虽低,却十分坚决。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不近人情么?”鹤发苦笑道:“我只是觉得此举虽是善行,却未必得体。所谓物竞天择,这是苍猊千百年来传下的规则,你又何苦逆天行事?” 许惊弦倔强地一摆头:“我才不管什么规则,若不是我,它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所以我一定要救它。”鹤发摇头不语。 童颜皱皱眉:“这家伙体型巨大,怎么带它走啊?” 许惊弦望着离岸半里外的一排树林,突然想起了少年时的游戏:“我自有办法,只是可能要耽误几天的行程……” 童颜笑道:“那有何妨。我可不想这么快回家。” 鹤发喃喃自语般低声道:“只怕让人担心的并不止如此。”目光游弋处,瞧见对岸那头雪白苍猊冷厉的目光,心中莫名一颤。 许惊弦与童颜砍下一棵大树,以剑做斧,削成一块三尺见方的平板,将苍猊王放在其上,又以长绳缚扎于木板,沿着冰面拖行,木板底端用树脂涂抹以便减少摩擦,果然省力不少。只是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得不沿着冰河的方向改而往南前行。苍猊王逆来顺受地任他们摆布,全无挣扎,似乎落败于王位之争已令它丧失斗志。那些猊群却仍是不肯放弃,在那只雪白苍猊的率领下沿着对岸遥遥跟随,不时发出挑战似的吼叫声。 雷鹰扶摇果不愧是鹰帝之质,看到苍猊王落难,也不再纠缠于昔日恩怨,反倒叼来些野味。但苍猊王对喂至口边的食物只是浅尝辄止,不知是食难下咽还是决意求死。 鹤发对许惊弦道:“我方才见你出手,行动敏捷灵便,并未受内力不济之限,只是发劲时力有不逮,似乎并不像是丹田受损之状况。” 许惊弦解释道:“三年前蒙泊国师曾将他七十年的功力输入我的体内,如今仍滞留不去。”童颜听到蒙泊的名字,身躯微微一震,若有所思。 鹤发紧锁眉头:“我只知你丹田受损,却不知其中详情,你不妨如实告诉我,或能解治。” 许惊弦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便将当年如何在擒天堡受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的“六月之蛹”,前往鸣佩峰治伤又被四大家族之首景成像借机废去丹田之事毫无隐瞒地说出。 鹤发抚掌道:“这便是了。你只是丹田受挫,经脉不但无损,反而因蒙泊强输功力而容量大增。虽然无法修炼上乘内功,却不似废去武功者手足酸软,甚至耐力更强。一切行动与常人无异,练习招术时并无阻碍,只是运功发劲时会受到影响。外力来袭时你的身体会自然做出反应,散于四肢百骸的内力会保护你不受伤害,但若想要伤人却又有心无力。” “可有什么补救之法?” 鹤发大笑:“这种情况可谓万中无一,甚至是习武者梦寐以求的境地,又何须补救?” 许惊弦满脸怀疑:“天底下哪一个习武者愿意落到这种地步?” 鹤发不答反问:“习武最基本的目的是什么?是自恃武力欺压百姓,甚至动辄杀伤人命么?”许惊弦摇摇头。 鹤发续道:“那么既可以达到强身健体之效能,又不会有错手伤人之顾忌,岂非一举两得。” “可是,扶危济贫也是习武之目的,若无相应的能力,如何与恶人相抗?” “纵算是大奸大恶之徒,也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童颜在一旁插言道:“对付恶人何用那么麻烦,一刀杀了岂不干净。” 鹤发摇头低声叹道:“你杀性太强,稍遇不顺便痛施辣手,如此不过徒增杀孽,于己有损无益。但我又知你桀骜不驯,散漫无羁,若是横加阻止,压抑天性,反而会有碍武功进度,所以才强行给你订下那五次约定,只盼能对你的杀性稍有限制。但如今看来,你根本还是不明白为师的一片苦心,尽管你现在的武功已远胜于我,但终你一生,也只能做一个杀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原来鹤发当年收童颜为徒时,已瞧出他天性嗜杀,出手决绝,便订下一个古怪的约定,凡事皆要遵从师命,但给童颜五次自做主张的机会,五次之后或是弑师后自立门户,或是自尽以谢师恩,只希望能以师徒之情令童颜稍有收敛。无奈童颜嗜武若狂,只为见蒙泊国师一面,便在玉髓关执意与顾思空等人赌命,算来已是第二次强违师命了。 鹤发又道:“所谓武者仁心,并不仅仅是善待弱小,还应该于己于人处处留有余地,得饶人处且饶人,若只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滥杀,与那些倒行逆施的恶人本质上又有何分别?”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望一眼许惊弦:“真正的武者,不但要凭武力约束恶人,更要懂得约束自己。” 许惊弦知道鹤发知人善教,于旁敲侧击中借机点拨自己,暗生感激。与鹤发不过半日的接触,却已令他受益良多,看待世事的眼光与以往大不相同。 童颜犹不服气:“话虽如此。但只恐还不曾制住恶人,却先死于恶人之手。” 鹤发笑道:“所以才要先提高自身的能力,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另做取舍,方为上策。” 听鹤发说到“立于不败之地”几个字,许惊弦心中一动,不由想到了在鸣佩峰后山与愚大师共同研究的“弈天诀”。作为四大家族上一代领袖,愚大师在武学上的造诣只怕并不在当世任何一人之下,他于百岁高龄从棋理中参悟出“弈天诀”,虽与当世武学原理完全相悖,却是另辟蹊径,讲究“守虚极、至静笃”,故意不断露出破绽,诱敌发招,其要旨正是不求胜先求和。 而许惊弦目前的武功正如鹤发所说,虽伤敌无力,但也不会轻易受制于人。在这种万中无一的情况下,“弈天诀”恰好能够大派用途,再加上可料敌先知的“阴阳推骨术”,尽管欠缺内力,难以一招制胜,却也未必输于任何人。三年前自己曾与愚大师戏言要做“弈天门”的开山祖师,假以时日,当年的玩笑话当真能够实现也未可知…… 许惊弦握紧拳头,遥望远方,朗声道:“我明白了。” 鹤发惊讶地望着许惊弦,感应到他的身上仿佛突然多了一份坚定与自信。或许连鹤发也根本意料不到,他无意中的一句话,却让许惊弦清楚应该如何发挥自身的长处,从此竖立起对自己武功的一份信心。 第213章 成王败寇(4) 行了半日,来到一片开阔地带,前方的冰河分成两道支流,一条往南,一条往东。 冬流来袭,狂风骤起,三人皆有武功还可忍受,躺于木板上的苍猊王伤重之余耐不住寒意,虽未发出呻吟声,鼻间却喘息粗重。 三人在河边歇息一会儿,匆匆吃些干粮,但那苍猊王依旧不饮不食。许惊弦只怕苍猊王伤重不支,不免有些着急,但游目四望,数里方园皆是一片空旷,全无遮掩,莫说不见人烟,连个避风之处也寻不到。 虽然许惊弦起初为了扶摇与苍猊王作对,但如今见它落泊至此,实不愿它丧命于同类之口,本以为苍猊群无法涉河来袭会就此罢休,但河对岸那群苍猊依然紧随,吼叫声不时传来,敌意丝毫不减,也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了结这段恩怨。他望着身受重伤的苍猊王,想到它曾是昔日之兽王,如今却众叛亲离,反被族群追杀,而自己也成为了御泠堂的叛徒,大生同病相怜之意,低声叹道:“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既然不容于苍猊群,不如以后就随着我同走江湖吧,你且放心,我必会好好照顾你。” 许惊弦又唤来扶摇:“你两个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以后须得和睦相处,不得再生事端。”扶摇感应到主人对苍猊王的善意,仿佛打招呼般对着苍猊王叫了几声。但苍猊王却是全无反应,也不知是否听懂了许惊弦的话。 三人重又上路,按理说他们本应往东而行,但东边的这条冰河河道较窄,那群苍猊或会寻来偷袭,虽然不惧,却担心无法照应到苍猊王。 童颜巴不得在吐蕃多留些日子,便对鹤发道:“我们还是继续往南行吧,最好能找到吐蕃人的帐篷,这头苍猊体格健壮,只要好好休整几日,便可康复,那时再回乌槎国也不迟。” 鹤发瞧出许惊弦的心意,并未反对童颜的提议。只是忧心忡忡地望向对岸:“这条冰河只怕无法阻住猊群,若不得不与它们交手,尽量少开杀戒吧。” 再往南行了几里路,忽隐隐听到身后马蹄声响。 这是一支十余人的骑队,马背上的骑士并非吐蕃服饰,而是统一的灰衫长袍,看来应该是汉人的马队,那些骑士除了领头者外皆是面蒙黑纱,身携兵刃,不知是何来路。 童颜悄悄问许惊弦:“是御泠堂的人么?”许惊弦摇头否认。 童颜注意到骑队中尚有几匹背负空鞍的马儿以备换乘,喜道:“那就好啦,我们可以向他们买马,驮着苍猊赶路岂不省力?” 鹤发却沉声道:“徒儿且莫心急,只怕这并非普通的马队,先静观其变再说。”童颜听鹤发语气郑重,心知有异。再细细看去,只见那些骑士中有几人头戴高冠,背插拂尘,竟似是道门中人,而他们马鞍上挂着的兵器长短粗重不一,有的甚至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奇门兵刃,显然不会是普通道士。 许惊弦亦是大觉惊讶。吐蕃国尊崇佛门,寺庙随处可见,却无道观,这些远来的道士不知是何来路。而且整个队伍行进间几乎寂静无声,不但没有任何交谈与喧哗,连马嘶声都不可闻。 来骑共有十一人,除了领头者一马当先外,另十人前四后六,隐隐排成阵型,每一名骑士之间都是不偏不倚的五步之距,仿若以尺丈量,既不妨碍行动,又可相互照应。 转眼间骑队已至,领头的灰衣人发出一声短哨,马队整齐划一地停步在许惊弦等人的十步外,连那几匹背负空鞍的马儿也不例外。 若是他们换上士兵的服装,这就是一只纪律森严的部队,而且有着不容忽视的战斗力。在这积雪皑皑的白色高原上,骑士们灰扑扑的长袍散发出比风更冽、比雪更冷的寒意。 鹤发师徒与许惊弦暗中戒备。只见那领头的灰衣人年约三十出头,身材羸弱,形销骨立,相貌枯瘦,面色蜡黄,双目似开似闭毫无神采,乍望去犹如沉荷待毙的病人,颌下蓄着短须,却有意露出右腮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仿佛被活生生剜去了半边下巴,令这张了无生气的面孔多出一份冷硬与残酷。在他马鞍下挂着一个圆锥形的铁铊,那铁铊巨大如斗,恐怕足有三四十斤的分量,以长长的银链相系,银链在冬日的阳光下反映出耀眼的光芒,传透出一股死亡之气。 其余灰衣人面蒙黑纱,只露出双眼,每道眼神都是精光四射,寒冷如冰,紧紧锁在三人身上。那是一种战场上两军对峙、一触即发的目光,只有经历过无数生死、见惯了无数血腥、并且随时准备着牺牲自己的血肉之躯换来胜利的士兵,才会拥有这样的目光。 鹤发心头一惊,他江湖经验丰富,博闻强记,已隐隐想出这十一名骑士的来历,只是不知对方目的何在?许惊弦与童颜面上若无其事,暗中却各自运气待战,对方虽然尚未刀兵相向,但那一股凛冽的杀气已席卷当场,直如实物般扑面而来。 鹤发对领头的灰衣人拱手道:“这位壮士请了,不知有何指教?” 灰衣人也不下鞍,只在马上略欠了欠身:“你们要去往何处?”这句话殊无礼貌,却问得理所当然,仿佛他就是高原之主。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却聚而不散,大概是修炼一种古怪的内功。 鹤发未明对方来意,笃定一笑:“我与两个侄儿来自南方小国,游历吐蕃数月,如今正打算回家。” 灰衣人的目光从鹤发转到许惊弦,再望向扶摇与苍猊王,最后才缓缓落在童颜身上,微眯的眼睛蓦然睁了一下,瞬间又恢复原状。 这一刹,许惊弦感觉到他的眼神极其诡异,不但混合着嗜血的兴奋与遇敌的挑战,在那凌厉目光中仿佛还散发出了一种古怪的气味,一如蛰伏于暗处的猛兽吞吐出的浑浊气息。 他从未想像过,竟会遇见如此有“味道”的杀气! 鹤发知道童颜性格急躁,唯恐他沉不住气,暗中拉他一把,上前半步隔断灰衣人的视线,淡淡道:“我这两个侄儿未见过什么世面,可莫吓坏了他们。” 灰衣人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果然是个好叔叔。”目光一转,望向天际远处的一朵乌云,悠然道:“暴风雪就要来了,若是先生照应不周小辈,最好分头躲避一下。”他说完这句奇怪的话后,也不等鹤发回答,嘬唇打个呼哨,竟就此率领手下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等骑队远去后,许惊弦向鹤发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鹤发并不正面回答,喃喃自语般道:“我只希望不要再见到他们。”不等许惊弦与童颜开口,鹤发一摆手:“我知道你们有满腹疑问,先不要说出来,且待我先整理一下思路。” 看着鹤发眉头紧皱的凝重神情,许惊弦与童颜互望一眼,心知对方必是大有来历。 许惊弦心思敏锐,回想方才这群骑士的诡异行事,极像是在搜寻仇家,莫非是鹤发昔日的敌人?可是凭那领头灰衣人望向童颜的眼神推测,却似乎只是针对他一人?低声问童颜:“你可认识那个人?” 童颜摇摇头:“我从未见过此人,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有极浓的敌意,不知是何缘故?” 许惊弦点点头:“或许是你无意中结下的仇敌。” 童颜不屑地一声冷哼:“瞧他目中无人的样子,似乎别人的生死都掌握在他手中,我最看不惯这种人,不招惹我也罢了,否则必定要给他些教训。”话虽如此,但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灰衣人那目空一切的态度并非来自狂妄无知的傲慢,而是源于本身超强的实力。单从对方控马之术上判断,除了领头灰衣人之外,其余十人亦皆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手,这十一人聚在一起,确实是一股任何人也无法忽视的强大力量。 许惊弦道:“你可不要轻敌。我知道那个灰衣人的奇形兵刃唤做‘飞铊’。你可注意到那根系在飞铊上的银链有多长么?” 童颜微闭双目回忆道:“那根银链在他腰间缠了两圈,再加上悬垂的长度,应该足有七八尺。” 许惊弦叹道:“铊重一分,链短一尺。三尺为下,五尺为中,七尺飞铊,难逢其敌。铊体中间多穿有曲孔,飞行中可发出空鸣之声,裂人心魄,不过尽管飞铊练成后威力巨大,但若使用不得其法,易伤及自身,属于极难掌握窍要的兵刃。我看那飞铊只怕也有三四十斤重,此人当是劲敌。” 鹤发终于开口:“飞铊在奇门十八刃中排名第十四,江湖上极少见到,想不到你竟能认得。” 许惊弦谦然一笑,垂首不语,神色间隐有些伤感。他对于飞铊的知识来自于《铸兵神录》,那《铸兵神录》乃是由兵甲派传人杜四临终前留给许惊弦的义父许漠洋,其上不但记载了炼制兵刃与甲胄的材料与方法,还包括了各种兵器的性能与使用,包罗万象,几乎将天下各类奇门兵刃囊括殆尽。许惊弦自幼随义父生活在滇北的清水小镇,左右无事便研习《天命宝典》与《铸兵神录》,其中语句皆可倒背如流。他此刻想到四年前义父许漠洋死于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之手,心中痛惜交集,右手轻抚胸口的一个小布包,那里面是许漠洋的骨灰,留待日后有机会去塞外替他建坟守灵,略尽一份孝心。 童颜急切道:“师父一定知道那个灰衣人的来历,还请告之。” 鹤发苦笑摇头:“我人老眼花,十余年不出江湖,对于江湖上的新人已大多不识,就连那飞铊亦是仅闻其名,今日方见其形。” 童颜一挑剑眉,缓缓道:“不管他是什么来历,我都很想再会会他。” 鹤发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好奇,可有缘故?” 童颜略一沉吟:“因为我直觉他就是专门来找我的。” 鹤发低声叹道:“我刚才静心思索,就是要查出他们的目的。你的直觉恰好证实了我的猜想。” “师父有何看法?” “第一,他们虽然是冲你而来,但分明并不认识你,多半是受人所托;第二,对方人多势众,胜算在握,却并不急于动手,不像伺机行动,反倒似待价而沽。以此两点而论,分明是替人寻仇的杀手。” “可我看到有些灰衣人头戴道冠,何曾有杀手的模样?而且他们招摇过市,完全不顾忌会引起我们的戒备,就算对自己的实力有充分的信心,也完全不似杀手的行事。” 许惊弦灵机一动:“东海非常道!” “不错。”鹤发点头:“以道装示人,又如此明目张胆的杀手组织,天底下也就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只不过非常道的杀手行踪诡秘,少现中原,更难得到吐蕃来,所以我才一时没有想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许惊弦想到多吉曾告诉自己白玛的父亲正是死于非常道之手,却不料这么快就遇上了。而他的亲生父亲乃是媚云教上一代教主陆羽,说起来自己也算是媚云教的少主,不知同属僧道四派的东海非常道与滇南媚云教是否还有什么渊源……一时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但觉天下辽阔,却又何其之小。 鹤发又道:“非常道的杀手要价极高,可是只要一旦接手,便不惜任何代价完成任务。他们的原则是收一次价,杀一个人,若无意外的情况,倒是极少伤及目标之外的无辜。” “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杀手组织,不愧‘非常’之名。” 鹤发缓缓道:“这并不是非常道最特别之处。” “那是什么?” “据我所知,非常道没有失手的记录。” 童颜不自然地笑道:“怪不得那个灰衣人最后说了那句奇怪的话,我起初还以为他顾忌师父,原来是威胁师父与惊弦置身事外。这本是我惹的祸,便由我一人接着吧。估计他们就在前路等候着,倒要问问是谁那么看得起我,到底花了多少价钱买我的命?” 鹤发淡淡一笑:“我花了十三年才培养了一个徒儿,无论好坏,也不想再耗十三年了。”说罢迈步悠然前行。 许惊弦拍拍童颜的肩膀:“你若当我是胆小怕事之人,就再不要认我是朋友。”拖着苍猊王紧随鹤发而去。 童颜豪然大笑:“好,我们就一起斗斗非常道。”大步跟上鹤发与许惊弦。 但是他的神情中却隐露着不安,刚才与非常道的杀手短短一个照面,已有一种难以负荷的沉重压力在他胸中逗留不去。对于涉世未深的少年来说,这份压力并非来自于恐惧,他可以凭着纷扬意气在千军万马中跃马冲杀,在众寡悬殊的对抗中浴血奋战,却不甘承受两军交战前的彼此试探,无法忍耐那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下一次与这群灰衣人相遇的时刻,或许就是一决生死之时。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退却,更不允许他连累亲朋好友。 第214章 成王败寇(5) 再朝南走了两个多时辰,那十一名非常道的杀手却再也没有现身。 乌云笼罩在头顶,寒风劲冽,为即将到来的风暴蓄势,高原上气候恶劣,空气稀薄,原本就呼吸困难,再加上要随时防备着非常道的突袭,三人皆有些疲意,那只苍猊王更是奄奄一息,唯有扶摇翱翔于高空中,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在云层中穿行着,仿佛故意漠视大自然的力量。 此刻他们已深入吐蕃国的腹地,远远望见沿河三、四里外有一座土堡。 吐蕃国内百姓大多属于游牧民族,天性散漫,惯于迁徙的生活,多是随身携带着帐篷,极少定居,像这样的土堡多半是属于某个土司的领地。 吐蕃王乃是吐蕃境内几百个大大小小的土司联合选择的首领,那些土司的领地大多分布在高原上星罗棋布的湖泊、草场边,他们集结奴隶,私藏兵刃,他们或许没有做吐蕃之王的野心与幻想,却有着毫无节制地扩大自己疆土的天性,吞并与分裂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永不停歇地持续着。 吐蕃人热情好客,又有严格的领地观念,按理说此时早应该有人前来问询,但眼看离土堡不过近百步的距离,却仍是不见半个人影,三人心中都有些生疑,凝神细看,却并无危机伺伏之感。 天色越发阴沉,看来即将就会有一场风暴,只得去土堡中躲避。当下鹤发领头前行,童颜与许惊弦抬着苍猊王,来到堡前。 这是一座占地近半亩,高有三层的土堡,新灰明瓦,显然是刚刚修成。推开房门,偌大个院落中全无人迹。 童颜提声高叫:“可有人在么?”却无回音。 许惊弦与童颜先找个避风处安顿好苍猊王,便在堡内四处查看,鹤发停在院中,目光定在厨房灶下,高原少柴,多烧牛羊粪便取暖烧饭,他注意到灶前雪浅,探手触去灰烬中尚有余温,并非荒疏已久的样子。 许惊弦从楼上下来,望着鹤发摇摇头,显然未有发现。整个土堡中竟无一人,连牲畜家禽也见不到一个。 忽听童颜的声音从北院中传来:“师父快来看一下。” 两人闻声赶去。北院是一大片空地,堆放着许多杂物,但在杂物之间,却孤零零地建起了一间小木屋。木屋呈正方形,长宽七八步,以上好柏木所建,涂成暗红色,最奇怪的是整间木屋竟然没有房门,亦无窗户,木料接缝处用树胶封得密不透风,猜不透做何用处。 童颜立在屋前,满脸疑惑之色:“我已细细查过,这间木屋由制作精细的木料严密榫接而成,涂上的树胶尚未干,封合的时间绝不超过两日。” 鹤发暗忖以童颜以往的性子,恐怕早就破门而入,现在却意外地沉得住气,看来非常道杀手的出现确是令他承担了不小的压力。 许惊弦望着鹤发:“依先生看,这会非常道的诡计么?” 鹤发摇首:“那群非常道杀手已有足够的实力,无需如此故弄玄虚。不过堡中无人,恐怕与这间小屋不无关系。” 许惊弦耐不住好奇心:“我们要不要打开木屋看看?” 鹤发沉思一会:“尽量不要损坏木屋,小心防备。” 童颜早按捺不住,听到师父发话,亮出短剑轻划几下,已将木料缝隙间的树胶割开,施巧力挪开几块木料,正好露出一个容人进出的房门。 门口透进一丝光亮,隐隐可见墙上有几盏油灯,里面却是一片漆黑,许惊弦划亮火摺点亮油灯,出乎三人意料之外,只见木屋内桌几椅凳一应俱全,靠里处摆着一张大床,软帐轻纱,悬丝流苏,装饰精美,俨如一间大富人家的卧室。只是封闭已久,空气沉滞,略有些闷气。屋内也涂以暗红色,微光暗影,气氛怪诞,诡异莫测。 童颜啧啧称奇:“这简直就像一口大棺材,难道还会有人住在里面么?”挑起帐帘,猛然一怔,床上竟真的端端放着一口纯黑色的棺材。 许惊弦错愕道:“吐蕃人皆以天葬,何用棺木?” 鹤发游目室内:“看房中的摆设并无吐蕃风俗,倒像是汉人的居所。” 童颜笑道:“莫非是非常道的杀手替我预备的。” 许惊弦重重擂他一拳:“你若急不可耐,不如我先把你装进去。”他两人少年心性,明知大敌当前,反而随意开着玩笑,用以缓解紧张的情绪。 鹤发盯着棺材:“只怕这棺中再也装不下第二个人了。” 许惊弦与童颜这才发现从那棺材中竟传来了呼吸声。那呼吸声绵长有序,好像有人正在熟睡。他们毕竟经验尚浅,只顾留心小木屋中有无暗藏机关陷阱,反而忽略了最明显之处,幸有鹤发这个老江湖明察秋毫。两人彼此相视一眼,扮个鬼脸,凝神戒备。 听棺中人的呼吸声,似乎并无内功,童颜上前一掀棺盖,却纹丝不动,显然已被钉死。三人大觉蹊跷,互视一眼,鹤发缓缓点头示意开棺。这情景大出常理,令人匪夷所思,若不一查究竟,只怕寝食难安,就算是针对他们的阴谋诡计,也完全顾不得了。 三人不敢太过大意,恐有毒药迷香,许惊弦屏息开棺,童颜则在一旁持剑守卫。鹤发皱着眉头思索,纵然他智计高绝,也猜不出其中关键。 许惊弦将棺钉撬松,双手用力,棺盖启开,只见里面躺卧着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双目紧闭,胸口缓缓起伏,宛若熟睡。他身着汉人服饰,华丽肃穆,就如重礼入葬之人,全身上下并无绑缚,也没有被制住穴道之像。 童颜大奇:“这个人为何睡在棺材里,我们开棺竟也吵不醒他。钉棺材的人又到什么地方去了?”正想要试着唤醒棺中人,手中一紧,却是被鹤发一把拉住。 鹤发神情古怪,目光停留在棺中人的脸上,满面震惊之色,而许惊弦则怔怔望着被掀开的棺盖。童颜顺着许惊弦的目光望去,只见棺盖的右上角细密地刻着一种奇怪的花纹,既像某种异国文字,又像是随手画下不辩意义的图形。乍望见那花纹时,童颜脑中莫名一眩,一种似迷恋似依赖的奇异感觉涌上心头,仿佛那花纹中有一股强大的魔力,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某种神秘的欲望,目光再也挪移不开。 类似的感觉也出现在许惊弦的脑海中,他清楚地记得,在京师流星堂中也曾见到过这样的花纹,但上次见到时并无任何不妥,而这棺盖上的花纹却引发了心里的微妙的情绪。细辩之下,两种花纹略有不同,流星堂的花纹更为细密精巧,而棺盖上的花纹曲线弧度稍大,或许就是这些微的不同导致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鹤发伸手过来,遮在花纹之上。童颜一声狂叫,短剑疾出,竟是斩向鹤发的手掌。许惊弦大惊:“你做什么?”却见鹤发手指如弹琴鼓瑟般快速伸缩,眨眼间已扣住短剑,在童颜耳边一声大喝。 童颜一愣,慌忙收剑,再用力一掐大腿,瞬间清醒过来,方才那一刻,他的心中突然泛起一种保护那花纹不受破坏的冲动,竟如魔鬼附体般不假思索地对恩师出剑,此时羞愧难言,弃剑于地,双膝一软,欲拜倒请罪。 鹤发却扶住童颜:“我知你方才受棺木上的花纹所惑,并不怪你。”童颜面红耳赤,呆呆望着鹤发,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惊弦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些花纹到底是什么?” 鹤发脸上阴晴不定,喃喃道:“摄魂消魄者,悟魅也。” 许惊弦茫然不解:“先生之言是何意?” 鹤发微微一震,似是自悔失言,吸了一口气,重又镇静如初:“都是些我不愿回忆的往事,不提也罢。”他心中暗自惊讶,回想自己当年初见这花纹时,亦如童颜一般魂不守舍,然而许惊弦受到的影响显然并没有那么强烈。 童颜恢复神智,注意到鹤发的目光定定望着棺中人:“师父难道认得他?” 鹤发不答,忽转过头去,侧耳细听:“有人来了,先出去看看吧。”果然从屋外呼啸的寒风中,传来得得的马蹄声。 鹤发提起棺盖合于棺材上,有意无意地遮住棺盖上的花纹不让许惊弦与童颜见到,棺中人依旧沉睡,丝毫不闻外界的动静。 童颜鹤发共同生活了十三年,对他习惯知之甚深,只瞧鹤发异样的神情,已猜出他确实认得棺中人,故意避而不答定有原因。而那看似普通的花纹里到底有什么特殊的魔力,竟令自己刹那间如痴如狂?他随着鹤发身后走出小木屋,心头充满了疑问。 转眼间蹄声已至土堡外,听起来只有一人独骑。 童颜低声道:“我们是否应该藏起来?” 许惊弦道:“或许这是土堡的主人外出归来。我们毕竟是不速之客,若再掩藏痕迹,不免令人生疑,倒不如光明正大地见面……”说罢望向鹤发,等他做出决断。 鹤发却只是随意点点头,沉思不言。似乎刚才乍见到棺中人令他有些乱了方寸。 来骑在堡门外停下:“堡主何在?老夫不请自来,多有打扰。”声音苍老,却是中气充足。 许惊弦与童颜对望一眼,听对方如此问话并非土堡中人,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现身相见。鹤发却是闻声一震,面上现出恍然之色。 来骑放声大笑:“故交远来,贵师徒竟铿吝一见么?”这一声声震数里,将风声尽皆压住,显然内力极强。 鹤发亦是一笑:“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老人家别来无恙乎?”扬手发出一道劈空掌力,将堡门震开。 门外是一位身着蓝色旧衣的五六十岁的老者,虬髯如铁,皱纹满面。他衣衫破旧,浑似落泊,但神情却高傲得如同题名金榜的状元,长长的白发被寒风吹扬而起,胡乱披散在一颗斗大的脑袋上,洒脱豪放丝毫不让少年。 最为奇怪的是老人身后牵着一匹高头骏马,马背两侧各支起一个木架,放着各式兵刃,不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应有尽有,甚至包括判官笔、峨嵋刺、点穴撅、流星锤等极为少见的兵器,还有几种奇形兵刃根本叫不出名字。每样兵器都擦洗得闪亮如新,锋锐逼人,在老人的腰间,还另佩着一把长剑,剑尚未出鞘,已隐有寒意沁体,应是宝物。 老人大大咧咧地牵马入堡,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院中,对鹤发童颜仅是一瞥而过,反倒对许惊弦多看了几眼,望见扶摇与苍猊王时亦无惊讶之色,发问道:“奇怪,难道主人不在么?” 只凭此一句话,许惊弦已大致推断出这位老人极有可能与非常道的杀手有关,不然就算认识鹤发童颜师徒,却何以认定自己并非堡中人? 鹤发笑道:“我们亦才来不久,也不知这土堡里的人去了何处?在下本还以为是老人家的杰作,看来是误会了。” 老人点点头:“如此也好,免得你我算账时打扰别人。”似乎他的兴趣只在三人身上,对堡中人的去向毫不介意。 鹤发微微一笑:“还未请教老人家尊姓大名,不知要与我算什么账?” 老人一摆手:“将将垂死之人,名字不提也罢,免得辱没师门。我欠你一样东西,所以才千里迢迢赶来吐蕃相见。”说着话儿从怀中摸出一物,递给鹤发,举手投足间全无防范之意。 那是一只小巧的金簪,簪内嵌着一枚绿豆大小的玉色珠子,珠上刻着许多细小的字迹,正是那只“翰墨簪”。 鹤发接过“翰墨簪”,凝神细看:“老人家只怕弄错了,我给你的是赝品,而此簪却是价值连城的真品,实不敢收。” “你一定要收下。”老人嘿嘿一笑:“赝品虽不值钱,却已足够买老夫的贱命。但要买下端木山庄的九条性命和一对招子,却非真品不可!” 第215章 非常之道(1) 听到老人提及端木山庄之名,童颜一拍额头:“我想起来了,我曾在端木山庄见过你。” 老人望着童颜嘿嘿一笑:“冤有头,债有主,端木山庄不惜重金请来非常道的杀手,便是要取小兄弟的性命。” 上个月在端木山庄,鹤发童颜师徒威逼庄主端木敬颜说出了“天脉血石”的下落,童颜不但出手杀了九名护庄高手,更恼怒端木敬颜对鹤发出言不逊,剜出了他一双眼珠。端木山庄虽非武林世家,但一向声名显赫,不堪受此大辱,何况端木山庄多与京师高官望族打交道,一旦失去对方信任,损失更巨,所以才花费重金请来非常道杀手千里追杀。此事在江湖上早已闹得传言纷纷,只是鹤发童颜远赴吐蕃,才没有得到风声。 当初鹤发遇见非常道杀手时,已隐隐猜到与端木山庄有关,此刻经老人证实,不惧反笑:“想不到端木庄主虽然少了一双眼睛,吝啬的脾气却一点未改,何不连老夫的性命一起买下来?” 老人却道:“端木山庄富可敌国,岂会花不起价钱。老庄主端木蓬外出归来后大为震怒,务要不惜代价置你们于死地。但老夫那日与鹤发先生一见如故,实不忍相害,力劝之下,一切恩怨仅由贵徒承担……” 童颜冷笑道:“此事本与我师父无关,只管叫非常道杀手冲我来吧,小爷才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老人望着童颜:“非常道名列僧道四派之首,岂是好惹,虽少现江湖,却从不虚发,小兄弟纵然剑法高强,但这一次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 许惊弦渐渐听明白了原委:“如果老人家意在通风报信,那可来晚了一步,我们已经见过那帮杀手了。” 老人长笑:“老夫孤身来见你们有两个目的,首先是认准目标,非常道杀手极有原则,出手谨慎,若是杀错了人,岂不是闹出大笑话?” 鹤发耸耸肩,语含讥讽:“想来老人家第二个目的就是劝我置身事外,最好再劝得小徒自甘授首,免得费力劳神。” 许惊弦昂然道:“三人同心,若是非常道真有那么大本事,便连我与鹤发先生一起杀了吧。” 老人怪眼一翻:“你是何人?也是鹤发先生的徒儿么?” 许惊弦尚未答话,鹤发抢先道:“这位是吴言吴少侠,与我们顺路同行。” 许惊弦一怔,转念想到鹤发乃是把自己的“许”字拆成“午”“言”二字,又以“午”字的谐音做姓。他欲找明将军报仇,只能在暗中行事,确有必要用化名,这名字倒颇中意,只是如此一来,自己倒似成了“君无戏言”吴戏言的亲戚,不由失笑。 老人冷冷注视着许惊弦,嘿然一笑:“若你也有童颜的武功,倒也可与非常道杀手一较高下,只可惜徒有其表,内力相差太远,不过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罢了。”他一眼就看出许惊弦内力不足,足见高明。 许惊弦大声道:“老人家此言差矣,晚辈虽身无长技,却也不会让自己的朋友任人宰割,最多就是拼得一命,又有何惧?” 老人脸上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似是带着一份欣赏,又似是回想起自己激凛轩昂的少年时光。随即一撇嘴:“你自以为无所畏惧,老夫却要倚老卖老,骂你一声不知天高地厚。” 鹤发缓缓道:“在下不才,亦要做一次老人家眼中不知天高地厚之辈。” 老人抚掌:“好好好,老夫这一趟果然没有白来。” 鹤发道:“如果老人家是来做说客的,那实在让你失望了。” 老人涩然而笑,指着鹤发手上的“翰墨簪”道:“鹤发先生方才有所误会,老夫的第二个目的其实早在端木山庄就已告诉了你。这一条老命,终是要交到你的手上。” 鹤发诧异道:“为了一个端木敬颜,老人家何须如此?” 老人一哂:“端木敬颜刚愎自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迟早会受到教训,老夫岂会替他出头,但老庄主端木蓬对我却是恩重如山。老夫恩怨分明,若是欠着一份天大的恩情,纵死亦难瞑目。如今有机会以命相报,方遂吾愿,倒要多谢先生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三人听得一头雾水,就算是报恩,也不必非得以命相抵,对这老人的行事风格大惑不解。 鹤发苦笑道:“端木山庄初与老人家相会,在下心中便只有尊重恭敬之意,岂敢造次?” 老人面上隐露凄然之色,哈哈一笑:“你不必有所愧疚。实不相瞒,老夫身患绝症,病入骨髓,每每度日如年,自忖命不长久,若非心有寄挂,早就了此残生。更何况……”说到这里他仰首望天,尽现狂傲之气:“更何况这天底下有资格取老夫性命者,又有几人?” 许惊弦心头一震,这世上或有许多漠视生死、甚至把死亡当作解脱的人,却无法如他这般带着一份骄傲慨然赴死,当是性情中人。这一刹,许惊弦忽对这素昧平生的老人生出一份景仰与亲近之意。 童颜恭谨道:“还请老人家告知尊姓大名。” 老人目光中满是挑战之意:“杀了老夫,便告诉你姓名。” 鹤发长叹道:“我这徒儿平日虽然狂放不羁,但此刻对老人家只有敬重,全无杀意,又何必令他为难?” 老人望着童颜,侃侃而谈:“你与老夫这一场架是非打不可。非常道号称门下三百死士,除了道主慕松臣神龙不见首,其中以两人为最,称之为‘活色生香’,此次来得便是非常道第三号人物‘生香’,外人不知其名,皆以‘香公子’相称,他的武功远在老夫之上,你若连老夫都敌不过,便趁早自刎投降,免得连累师友。” 许惊弦不由想起面对那身携飞铊的灰衣人,迎面袭来的杀气中令人恍觉别有气味,暗忖大概这就是“生香”名号和来历?而“活色生香”与“鹤发童颜”颇为对仗,只怕真是天生的对头。 童颜被老人的话激起狂气:“既然如此,便请老人家拔剑。” 老人一拍腰间宝剑:“此剑名为‘显锋’,乃是老夫穷一生之力所铸,自诩为天下第一利器,成剑至今,从未出鞘。非是老夫不屑以此剑杀人,而是自知无法掌控神兵,不敢擅用。老夫平生仅有三愿,一愿得报端木庄主大恩,二愿‘显锋’能遇明主……” 听到这里,鹤发似乎吃了一惊,脱口道:“神兵显锋!”满脸疑惑地望了一眼许惊弦,瞬即又转开目光。许惊弦感应有异,却不明鹤发用意。 老人也不介意鹤发打断话头,牵过骏马,将两个插满兵刃的木架一左一右放置于院中,随手抽出一柄鬼头长刀,冷冷望向童颜,刹那间须眉皆扬,豪态显露:“小子,来吧!若能令我满意,便把‘显锋’送给你。” 童颜明白这老人必是前辈高人,既然自诩“显锋”为天下第一神兵利器,只怕当真有鬼神莫测之能,不由怦然心动。不过听老人的语意,似乎只有自己杀了他,才能令他“满意”。正踌躇间,却见鹤发对他打个眼色,师徒心意相通,童颜知道鹤发让他尽量施出全力,但绝不可下杀手。 老人待童颜在场中站定,也不客气,大喝一声,抢先跨前两步,一刀直取中宫,当头劈下。 这一刀毫无花巧,招术亦不出奇,不过是最为普通的“力劈华山”,但纯以速度与力量取胜,才一眨眼间,鬼头刀已至童颜的头顶。 童颜刹那间已瞧破老人身法中的五处破绽,足有信心重挫对方。不过老人鬼头刀实在来得太快,纵能发剑刺敌,自己也不免受其所伤,权衡之下退开半步,短剑斜挑而起,正挑在刀头上,以巧力卸开巨劲。 童颜不明老人底细,见他刀沉势猛,这一剑不敢留力,却发现对方内力并无想像中的精深,武功正气凛然,不走偏锋,全无诡异之处,心头大定。不过老人一柄鬼头刀在手,俨然如长出一截臂膊般,显然浸淫刀功已久,将长刀善于砍、劈、撩、抹的性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许惊弦旁观童颜出剑卸刀,隐隐觉得这一招似曾相识,与御泠堂“屈人剑法”颇有相似之处,虽然招术并不雷同,但那不战屈人的诀法却是异曲同工。暗器王林青除了一套“罗汉十八手”外并未传他武功,但曾令他强记住各门各派的武功口诀,那也是许惊弦对上乘武学的初次启蒙,日后修习武功皆以此为基础,所以观战时眼光并不局限于招术变化,而是着重于发力应变。待他看到老人第二刀再度劈至,童颜侧身闪避,短剑反手进击时,几乎已可肯定童颜的剑招正是由“屈人剑法”精简演化而来。 许惊弦回想初见鹤发时,就感觉他是故意用垂肩白发隐没昔日形貌,再想到鹤发与宫涤尘的关系,第一次对他的真正身份产生了怀疑。 鹤发虽只传给童颜六招剑法,但每一招皆是博大精深,包含着对武道至深的理解。鹤发量材而教,从小就看出童颜的杀手天性,所以传他武功时强调待机而动,出手必中,最善于在动手过招的间隙中寻找对方的致命破绽。此时童颜听从师命,与老人交手时不敢痛下杀手,武功不免打个折扣,直拆到第九招,方才觅到机会,短剑横刺老人腰腹,借对方拧腰发力不足,趁势磕飞鬼头长刀。 老人受挫后并不罢手,疾退两步,从兵器架上抄起一柄墨色长剑,陡地旋身攒刺。童颜正欲乘胜追击,但双剑相交,只觉老人掌中墨剑沉重无比,手中短剑无法动其分毫,无奈之下只得退开。 老人逼开童颜,嘿嘿一笑:“你既然用剑,可知剑刃与剑尖的区别?” 童颜一怔:“不管剑刃剑尖,都能杀人。” 老人轻抚掌中墨剑,这是一柄长有八尺,宽达半尺的阔剑,剑刃钝重,随意挥动隐带风声,看来是用上好玄铁所制,足有近百斤的分量。老人冷哼一声:“剑为百兵之君,讲究剑路飘洒,剑意坦荡,稍点即退,锋刃岂能沾血。若只知以剑刃杀人,你永远也达不到使剑的最高境界。” 童颜用剑十余年,剑下亡魂无数,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老人足尖一点,几乎脚不沾尘地疾速掠至,墨剑似挑灯花,如接落雪,带着三分洒脱、三分轻柔刺向童颜的咽喉。 方才老人使刀时气势如虹,稳若泰山,一招一式皆暗蕴巨力,显是外门硬功极强;但此刻一剑在手,却是身轻如燕,飘逸如风,墨剑虽沉,但他举重若轻,点、刺、挑、挂,刚柔相济,吞吐自如,乍看去何似花甲老人,就像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君子在月下舞剑而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童颜收起满不在乎的神情,目露敬重之色,凝神拆招。老人的剑法虽然平凡无奇,但对剑本身的领悟却远较他为深,他的童年别无爱好,唯嗜武若狂,只听了老人只言片语,已是大有裨益。尽管在鹤发的指点下,充分发挥出童颜本身的武学天赋,但单以剑道而论,似乎尚不及老人精深。 许惊弦虽然各式武功学了不少,独爱使剑,听到老人别出心裁的一番言语,既不悖常理,却又另有天地,亦颇有体会。当即收起心事,静息观战。 拆到第十四招,童颜已占得上风,短剑如影随形,粘在老人墨剑之上,使一个搅字诀,牵引着墨剑在空中摆动不休。老人掌中墨剑原本沉重,再被童颜借力施力,每移动一分都耗费极大,心知难以久持,忽然一声长笑,抛开墨剑,反身从兵器架上擎起一根长矛。 老人一矛在手,情景又是不同。矛影纵横,大开大阖,挥、荡、扫、压,尽情施展长兵刃之效能。童颜顿感压力倍增,不敢大意,采用游斗之术,以小巧腾挪的功夫与之相抗。 许惊弦与鹤发瞧得眼花缭乱,满脸惊讶。单以武功而论,老人或远不如童颜,但他使刀时近身相搏,气势慑人;用剑时君临天下,从容不迫;此刻持矛应战,又犹如战场上骁勇无匹的大将军,驰骋于万军阵中,霸气冲天……他对各种武器的熟悉程度可谓无人能及,仿佛每种兵器都曾下过数十年的苦功,不知他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惊人之举。 童颜渐渐摸清了老人的矛路,正要贴身进攻,老人却又弃矛不用,转身取来两支判官笔,原本扎得结实的马步变为弓步,左足后压支撑,右足虚点前倾,身法迅疾如风,兔起鹘落间或扑前或平移,手中判官笔不但认穴精准,更如铁锏般生出横敲短打的变化来。 童颜尚是第一次与这等短小兵刃对战,他的短剑亦仅长尺半,两人近身相搏,于电光火石间出手,凶险至极。 老人见判官笔奈何不了童颜,再换上一幅铁手套,出招又变。那铁手套左手指长三寸,用得是鹰爪功,以撕、抓、切、截为主;而右手却是浑然一体,就像是一柄小铁锤,采用崩、格、震、砸之诀,两种迥然不同的武功互补缺漏,浑若天成。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老人对各式兵刃得心应手,这份天赋确实世所罕有。 第216章 非常之道(2) 童颜起初不适应这种打法,被逼得连连后退,直拆到近三十招,方才渐渐扳回均势。 老人酣战多时,已略微有些气喘,但他却越战越勇,蓦然跳出战团,放声大笑:“痛快痛快,鹰爪与锤法奈何不了你,再试试这个。”说话间又提起一根软索,索长近丈,银光闪闪,竟似用纯银打造,银索上还缀着十几个小小的银珠,不知有何用处,索头上还挂着两枚金镖,长不过寸许,锐利如针。在老人的舞动下,一团耀眼的银光缓缓逼向童颜,突然银光中分,两点金芒剖开银浪,射向童颜双目。 童颜侧头一让,两枚金镖在空中互碰,叮得一声轻响,犹如催魂夺魄之音,改变方向再度袭来。童颜不料这索镖变化诡异,手腕一紧,已被银索缠住,索上的银珠不偏不倚地正击在他的脉门上,短剑顿时脱手,被索镖卷走。 老人如孩子般哈哈大笑:“总算占得一次上风……”笑声未落,童颜已飞身赶到,在半空中重新接住短剑,趁势一划,将银索斩断。 老人失了索镖,却不气馁,跺脚转身,回过头来手上又多出一个奇怪的兵刃。那兵刃粗若小臂,像是一条曲棍,长有五尺,色呈青绿,握手处平糙,另一头尖锐,就如蝎子的倒勾。 童颜闻所未闻,发问道:“这是什么兵刃?” 许惊弦看得如痴如醉,脱口答道:“此器为‘螯’,乃是久以失传的上古兵器,多以青铜所制,螯尖涂以麻药,讲究进曲退直,捻卸如蝎,剪攒如蟹,劈腾如蛟,盘挂如鳄……” 老人得意地朗声大笑:“想不到这世间竟有人会认得此兵刃,可谓知音。老夫还特意给它起了一个幽怨缠绵的名字,唤做‘恨离空’,那是因为螯尖上的药物……”说到一半蓦然住口,呆呆盯住许惊弦:“你……怎么会知道?” 许惊弦这番话来自于《铸兵神录》,却不便对老人说起,胡乱应付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因为这兵刃实在太过特别,所以记得很清楚。” 老人一言不发,怔愣半晌,忽收起“恨离空”,又把散落于地的刀剑矛索等插入兵器架中,重新放在马背上。 鹤发道:“胜负未分,老人家就要走了么?” 老人咬牙道:“老夫今日突然又不想死了。非常道杀手今晚必来,诸位小心。”又望着童颜道:“老夫本还想给你展示一下飞铊的应用之法,却又没了兴致,你且好自为之吧。” 这一场激战已令童颜对老人心怀敬佩,听他欲演示飞铊之法,自然是提醒自己用心对付那名列非常道第三杀手的香公子,更生感激,深施一礼:“晚辈必会留得一条性命,好有机会再聆听前辈教诲。” 老人叹了口气,对鹤发语重心长道:“并非老夫长他人威风,那香公子武功诡异,出手不依常规,极难应对,再加上数名一流杀手相助,正面相战只怕你们全无胜算,若是化整为零避其锋芒或许还有些机会。何况非常道向来从不滥杀局外人,如果找不到令徒的下落,亦不会找先生泄愤……嘿嘿,这话本不应由老夫说出来。” 鹤发笑道:“老人家一番好意,我们绝不敢忘。” 老人双目一瞪:“你可不要以为我是好意。老夫欠老庄主的债不能不还,既然来了,与你徒弟之间便是不死不休之局,只不过实在不愿他死在那个阴阳怪气的香公子之手罢了。”又转头对童颜大喝道:“好小子,记得留着性命来取老夫的首级。”言罢哈哈大笑,翻身上马,就此离开。 从头至尾,老人再也没有看许惊弦一眼。 三人默立原地,目送老人远去的背影。虽然老人明示是敌非友,但那份光明磊落的激昂豪气却令人心折。 有敌如此,亦是人生快事! 童颜赌咒发誓般念念有词:“我绝不会杀了他。” 许惊弦失笑:“看来你宁可死在香公子之手。” “呸!”童颜啐一口痰,佯怒道:“我会把那个香公子塞到棺材里去。” “对了,那口棺材里的人不知道怎么样了。” 鹤发望望天色:“天已垂暮,风暴也快来了。我们还是留神对付非常道,就不要去打扰那棺中人了。” 童颜却笑道:“师父答应过我有五次的机会,若是徒儿今晚死在非常道手里,岂不是浪费?便恩准我这一次任性吧。”其实他倒并非当真有大难临头的感觉,而是隐隐觉得那棺中人与鹤发有些渊源,或是能借此打探到鹤发的过去,所以不肯放弃。 鹤发现许惊弦也是一幅跃跃欲试的模样,心知无法阻止两个少年的好奇心,只得暗中叹口气,一并返身往那间暗红色小木屋行去。 谈及那不留姓名的老人,以鹤发之见闻博广,竟然也猜不出其来历。江湖上门派众多,各有所长,或精于拳脚,或专习刀剑,或修炼精纯内功,或擅长外门硬功,却未听说过有什么人能如这老人一般身兼百兵之长。而他既然要替端木山庄寻仇,却为何孤身一人携各式兵器前来挑战,除了提醒童颜小心那香公子的飞铊之外,是否还另有用意?三人各自提出种种猜测,却皆无法解释老人的古怪行径。 许惊弦与童颜言谈甚欢,鹤发却是微皱着眉头,沉思不语。天色越发阴沉,眼看就要有一场风暴,而比这风暴更令他担忧的,就是以香公子为首的那群非常道杀手。听那无名老人的意思非常道今晚就会行动,虽有土堡为屏,但对于那些习惯隐伏于暗中出击的杀手来说,却是形同虚设。若要弃堡避敌,又怕童颜心高气傲,绝不肯未战先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鹤发对童颜的武功颇有信心,经过他十三年的细心调教,童颜早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武功远在师父之上,若是单打独斗江湖上鲜有敌手,那香公子虽然名列非常道第三号杀手,又另有十名一流杀手相辅,以童颜的能力纵然不敌亦足可脱身。但非常道最令人头疼的是他们一旦接手任务后必是不死不休,十分难缠。明枪易射、暗箭难防,只怕童颜胸无城府,稍有疏忽之下,就会中了对方的阴谋诡计。 鹤发江湖经验丰富,明白非常道这类杀手组织最重信誉,既已决定出手,必要不计代价杀了童颜方后快。要想了结此事,唯有先合师徒之力尽歼对方,再上东海一举挑了非常道。然而这又谈何容易,且不说茫茫东海难以找寻非常道总部的痕迹,只凭香公子为首的这十一名杀手就不好应付。众寡悬殊之下,即使自己破誓出手,合师徒之力再加上许惊弦,与对方正面应战最多也不过是六七成胜算,何敢奢求全歼?更何况,他十余年前离开吐蕃远赴南疆,便是不想再过问这些江湖恩怨,昔日誓言又怎能轻易忘却? 鹤发苦思无计,暗忖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希望那群非常道杀手自以为稳操胜券,轻敌之下或有机可乘。 到了小木屋中,开棺时鹤发有意以手掩住棺盖上那处花纹,许惊弦看在眼里,心中更觉怀疑,强捺住性子不去追根究底。他记性极好,在心中反复回想鹤发所说那一句“摄魂消魄者,悟魅也。”虽不明其意,但或许与这花纹的来历有关,而类似的花纹也出现在流星堂,流星堂堂主机关王白石原名物天晓,本是四大家族中英雄冢的高手,却投入御泠堂做了紫陌使,按此推断,鹤发与御泠堂的关系恐怕也并非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棺中人依然沉睡如初,童颜手按棺中人的脉门:“此人身无内力,也不似运用龟息之术,查他脉象平稳无滞,倒真像是睡着了。” 鹤发上前翻开棺中人的眼睑,只见其瞳孔细如针尖,泛有紫光。他点头道:“此人并非熟睡,而是服用了名为‘惜君欢’的某种迷药,此药极其名贵,普通人家闻所未闻,是以一种名唤迢樱草的植物汁液精练而成,由西方异族秘传入中土,无色无味,极难察觉,服后三天内沉睡不醒,双眸若紫,瞳缩如针,看似外表如常,但若无适当解法,便一直保持昏睡状态,到了第四天便再无呼吸,浑若已死的模样,其实体内还残有极其微弱的活力,直到近一个月后方才体力耗尽后慢慢死去。看他的情景,应该就在这一两天内服食药物,所以依然保持着昏睡状态。据说此‘惜君欢’的神奇之处在于服用者可在睡梦中再度经历自己的一生,所以古时君王驾崩后,将心爱的嫔妃赔葬时便常用此药,故得其名。” 许惊弦忍不住发问:“既然此‘惜君欢’效力奇特,又是世间罕见,先生又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 鹤发道:“御泠堂南宫世家的先辈昔日得唐君宠信,赐有数丸。而我曾听堂主提及过,所以知晓此药的来历。” 许惊弦与童颜齐齐一怔。这里距离御泠堂不远,所服之药极有可能来自御泠堂,再回想起刚才开棺时鹤发的震惊,看来他果然是认得棺中人? 鹤发岂会瞧不出两人的怀疑,叹了口气,手指棺中人:“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着你们了。此人乃是御泠堂前一代堂主南宫睿言的贴身仆人南宫静扉,亦算是我的故交,想不到十余年未见他,却在这里重遇。” 许惊弦却注意到鹤发前一句提及南宫睿言时仅以“堂主”二字相称,语气并不似故交老友,反倒如御泠堂的弟子般,这到底是他一时的口误,还是无意中的疏忽泄露了真情? 童颜道:“既然师父知道这‘惜君欢’的来历,想必有法解治。何况此人又是旧识,岂能令他就此昏睡而死?” 鹤发沉吟道:“南宫静扉跟随南宫睿言多年,对他的两个孩子亦有抚育之恩,南宫睿言病故后,按理说他本应继续服侍长子南宫逸痕,但南宫逸痕六年前无故失踪,而南宫静扉却现身于此,而且口服‘惜君欢’,其中定有隐情。我与御泠堂之间的恩怨早已了断,此刻若是救醒了他,必脱不开干系,实非所愿。今夜我们暂且在此处休息,待明日赶路之前救醒他便可,至于他醒来之后的事情,我就不去过问了。”言罢不理二人,转身离去。 许惊弦感觉鹤发言语中颇有不尽不实之处,心中疑惑更甚。他虽然已离开了御泠堂,但或是出于对宫涤尘的感情,仍是极为关切南宫世家的事情,不愿就此袖手,心念一转,对童颜低声道:“不如我们先偷偷救醒他?” 童颜一摊手:“我对此人的好奇绝不在你之下,但是师父不告诉我们如何解治‘惜君欢’,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许惊弦本想让童颜套出鹤发的话,但料想以鹤发的精明,这点心思必瞒不过他,无奈摇头。 童颜翻过棺盖:“你可注意到棺盖上的那个花纹么,我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形状……”一望之下却怔住了,棺盖上只留有一个深达半寸的掌印,原来鹤发刚才以掌抚棺盖时暗运神功,已无声无息地将那花纹抹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童颜挠挠头:“到了吐蕃后,师父的行事就变得蹊跷莫名,真让我搞不懂。” 许惊弦道:“鹤发先生从没有对你提起过他的过去么?” 童颜摇头:“我问过师父几次,但每次他都板起脸不许我多问。反倒弄得我更加好奇了。” 许惊弦笑道:“依我看,如果你真想知道鹤发先生以前的事情么,恐怕就要着落在这南宫静扉身上了。” 童颜一跺脚:“反正我刚才就说宁可再违师命也要救醒他。干脆直接去找师父询问解治‘惜君欢’之法。” 许惊弦止住童颜:“要么我们先试着救醒他,按理说这等令人昏迷的药物多以清水浇面即可,你再运功刺他几处要穴,说不定就能让他清醒过来。” 童颜抚掌大笑:“就这么办,既然师父说与这南宫静扉是故交,总不能任由我们治死了他。我先以指刺他灵台、膻中二穴,你去找些清水来。”他有意把这番话大声说出,料想鹤发听到后决计不会凭着两人胡来。 果然鹤发应声转来,脸上暗蕴怒意:“解治‘惜君欢’方法特殊,必须先用浓醋调配盐水,再以此敷面,然后在其耳边鸣以金铁之声方可奏效,似你们这般胡闹,只怕真会弄出人命来……” 童颜嘻嘻一笑:“这土堡中的厨房里一定有醋和盐,我这就去找来。”说着话一面得意地对许惊弦打个眼色,暗喜得计。 许惊弦却想到鹤发素来稳重,竟也会受童颜的激将法,可见对南宫静扉的生死亦极为看重,他口中虽说与御泠堂再无纠葛,却未必真能置身事外。 不一会儿,童颜已找来醋盐,鹤发道:“非常道杀手今晚必至,你们俩不如去找些食物,饱餐一顿后打坐练气以便应付。” 童颜道:“师父莫非故意支开我们?” 鹤发苦笑:“你这孩子真是多心。却不知服用‘惜君欢’之人解治后须得绝对安静,不然恐有后患。”他叹了一声:“不要以为我受你们的激将之法,我只是考虑到非常道杀手将至,届时无法顾及到南宫静扉,唯恐殃及池鱼,所以才改变主意。”一面说着话儿,已将那浓醋与盐水调配停当。 鹤发不由分说将两人赶出小屋,又严令必须离开二十步外。童颜不敢违师命,与许惊弦足足走出二十步,又见鹤发已用卸下的木料封住木屋,他纵然满腹好奇,但运足耳力,再也听不到小屋内半点声响。童颜无可奈何,回头却见许惊弦双目似闭非闭,鼻观口口观心,浑若老僧入定,奇道:“你做什么?”许惊弦神秘一笑,以指掩唇,示意童颜噤声。 原来许惊弦猜测鹤发必是不愿他们听到与南宫静扉的对话,暗暗运起“华音沓沓”的心法,屏息静气仔细倾听。 第217章 非常之道(3) “华音沓沓”并非武功,乃是蒹葭掌门骆清幽借音律所独创的一种奇妙心法,可令人耳聪目明,浑然忘忧。许惊弦默念心法,运功一个周天后,精神至静,顿觉听力大增。鹤发虽是思虑周密,但何曾想许惊弦身怀异功,尽管小木屋已被封得严密无缝,他却依然可以隐隐听到里面的动静。 只听到木屋内鹤发轻轻叹了口气,随即是些微的水声,大概是以那调配好的醋盐水敷在南宫静扉的面上,隔了一会,又传来几声清脆的金铁交击的轻响,节奏长短无序,十分古怪,许惊弦暗暗记在心里。随后小屋内是一阵长长的寂静……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说得是一段音节复杂的吐蕃语,沙哑的声线中充满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想必是南宫静扉醒了过来。 鹤发讶然道:“你在说什么?”他虽然懂得一些吐蕃语,心事重重之下却未听明白南宫静扉所言,只道他沉疴初醒时的胡言乱语,全未放在心上。反倒是许惊弦能够依稀分辨出南宫静扉这段话:“无牵念,所以无所求;无生死,所以无畏怖……”听起来似是佛经之语,却不知有何用意。 “啊!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乍醒之后的南宫静扉似乎极其震惊,转而用汉语发问。 “我是救醒你的人,到底是谁要害你?”这本是鹤发的声音,但许惊弦听出他有意变换了语调。 “你怎么懂得圣药的解法?为何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南宫静扉颤声道,仿佛有种始料不及的惶恐。 许惊弦方知鹤发已将小屋中的灯火全都熄灭了,又故意换个声调说话,但他既然已救醒南宫静扉,必将与其相认,何须如此顾忌? 鹤发缓缓道:“南宫老堂主曾教过我解治‘惜君欢’之法,我只怕你沉睡初醒受不得刺激,所以才没有点灯,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老朋友……” “南宫堂主?老朋友?你是御泠堂的人?你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但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我叫鹤发。” “鹤发……”南宫静扉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似是惑然不解。 随着擦燃火摺的声响,南宫静扉突然大叫一声:“原来是……”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鹤发沉稳浑厚的声音压住:“你莫忘记了,我现在叫鹤发。” 但许惊弦已隐隐听到南宫静扉后面说得三个字,只是鹤发语声重厚,将南宫静扉的声音掩住,只能勉强分辨出似乎是什么“圣骑士”? 鹤发随即又低声道:“你不必多礼,我现在与御泠堂已全无关系,只是无意路过此地,却发现你躺于棺中,所以才出手相救。在这木屋外面还有我的两个晚辈,在他们面前可不要提起御泠堂的机密。” “静扉明白。” 听到此处,许惊弦已大致猜出鹤发的用意。鹤发明知南宫静扉定会认出他来,一再强调自己目前的姓名,就只怕他叫出原来的身份。如果鹤发只是南宫睿言的知交旧友,何须如此故弄玄虚?他的真正身份到底有什么秘密? 只听鹤发又问道:“到底是谁给你服下了‘惜君欢’?” 南宫静扉默然半晌,苦笑一声:“此药秘不外传,乃是我自己服下的。唉,鹤发先生本不必救我这个一心求死之人……” “你因何事要寻死?为什么不回御泠堂?” “自从老堂主病故后,我便一直跟随着少堂主。在此东南方十余里外有一处御泠堂的秘地,六年前少堂主为了静心参详青霜令中的秘密,便带着我去了那里……”南宫静扉语速缓慢,似乎尚未从药效中恢复过来。 鹤发惊讶地打断南宫静扉的话:“怪不得我听涤尘提到如今又重设青霜令使之位,原来青霜令果然已找了回来。”那青霜令乃是御泠堂中最为神秘的一件宝物,来历不详,但自从当年唐朝大将南宫敬楚创建御泠堂伊始,便把青霜令奉为堂中圣物,还在炎日、火云、焱雷三旗之外另设一位心腹行副堂主之位,专职掌管令牌,这就是青霜令使的由来。 青霜令上据说刻有十九句武学秘诀,却从无人能参详得透,自从三百多年前御泠堂的青霜令使暴毙西域后,青霜令便下落不明,而青霜令使之职自此一直有名无实。鹤发十余年前离开御泠堂后远赴乌槎国,边陲小国消息闭塞,对御泠堂中的各种变故全然不知。 南宫静扉道:“当年老堂主远赴西域,便是为了找回青霜令。可惜他虽然历经艰辛找回了圣令,却在西域染上恶疾,回来不久后就不治身亡。老堂主临终前把青霜令传给少堂主,那时涤尘年纪尚幼,又去了蒙泊国师身边习武,知道此事的便只有我与少堂主。为防泄露,少堂主暗中带着我离开御泠堂,在那秘地一住就是近一年的光景……” “我曾听涤尘说逸痕六年前无故失踪,至今不知下落,原来竟是为了青霜令的缘故。他可参详出了其中的秘密?” “少堂主天纵奇才,苦思一年后,最终还是解开了其中的秘密。原来青霜令上所刻的十九句口诀并非武功,而是关系着一个巨大的宝藏。那宝藏远在北漠之中,少堂主执意孤身寻宝,便令我在堂中密地等候,并且留下一枚‘惜君欢’,迫我立下誓言,若是一年之内他不回来,我必须服药自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逸痕那孩子一向仁厚,为何逼你立此毒誓?” “少堂主也是迫不得已,据他所说与青霜令相关的宝藏牵涉着一个远古的魔咒,一旦泄露,就会给知道秘密的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具体事宜我也知之不详。我相信以少堂主的能力,纵然寻宝过程中有何凶险,他也必能化险为夷,如愿归来,是以想也不想地立下了毒誓,谁知少堂主这一去便再无消息,只怕真是凶多吉少。” 许惊弦在御泠堂三年中,常听起同门弟子悄悄谈论起青霜令,每个人皆对这枚失踪已久的令牌充满好奇,猜测其中那十九句谁也不懂的口诀是否蕴藏着某种神奇而威力巨大的武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关宝藏。许惊弦既已决意与御泠堂划清界限,对青霜令的秘密并不放在心上,至于南宫静扉提及魔咒之事,亦权当是半真半假的传言。 只听鹤发又问道:“一年之期早过,你又为何等到现在才服药自尽?” “那密地内虽留有干粮与清水,足可支持数年之用,但我只是独自一人,颇觉寂寞。我在那里等了少堂主整整一年,却一直不见他回来,起初还怀着侥幸,心想或许他有事耽搁,我又何必枉自送了性命?直至又过了半个月后,实是忍耐不住,便离开密地,想去打探一下少堂主的消息。但少堂主一向低调,此次远赴北漠寻宝又属于机密行事,根本无从打探他的下落。少堂主曾切切提醒过我,御泠堂中有叛徒,我绝不可贸然回去泄露了青霜令的秘密。我寻不到少堂主,又不能回堂,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处,我于绝望中再无生念,就想服下‘惜君欢’一死了之……” 说到这里,南宫静扉大口喘息一阵,说话速度也快了几分:“那一天我正好来到附近的一座法晴寺前,想到少堂主生死不明,我于将死之际不妨去寺庙中为他祈福。谁知那法晴寺中的主持寂源大师道行颇深,一见之下就瞧出我欲死之心,便以言语开解。最后寂源大师说此地才应是我的埋骨之所,但若能捐资修起这一座城堡后再死,少堂主便可无恙归来。我半信半疑,猜测寂源大师定是故意这般说,试想修起一座城堡毕竟非旦夕之功,短则数月,长达几年的光景,而到了那时我的求死之念恐怕也淡而无形了。 “但我毕竟也有惜命之念,便听从了寂源大师之言,在佛祖面前立下宏愿,发誓修好城堡后方才自尽。这里本是一片荒地,我用了近五年的时光修成此土堡,可是少堂主再无消息。这五年里我苟且偷安,每日怀想老堂主和少堂主,责怪自己违背誓言辜负他们的深恩,真真是度日如年,悔恨交加,等到昨日城堡完工后,便遣散工匠,一横心服下‘惜君欢’,本以为就此一死之了,谁知却被‘骑士’……咳咳,却被鹤发先生所救。” 这一次许惊弦听得真切,却依然不明白“骑士”两字代表的意思。 鹤发默然良久,方才开口:“你虽一心求死,但既然被我所救,也可谓是天意。今晚这土堡中还会有强敌来犯,我知你武功低微,徒留无益,不如先回御泠堂吧。” 南宫静扉叹道:“待罪之身,虽生犹死。” “青霜令事关重大,你就算急于求死,也不应该把这个秘密带入坟墓。如今涤尘已做了堂主,我是不可能再回御泠堂了,但你至少可以回去告知他兄长逸痕的下落,然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南宫静扉长叹一声:“鹤发先生教训得是,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许惊弦偷听到南宫静扉这一番话,又惊又佩,惊得是听到了关于南宫逸痕与青霜令的秘密,佩服南宫静扉以死报主的执著。而南宫静扉对于鹤发无意间流露出的称呼,令他心中泛出一种猜想,只是事发突然,一时还不及整理出脉络,又隐隐觉得南宫静扉的话语中颇有些不尽不实之处。 一旁的童颜看许惊弦专注聆听,神色或忧或思,欲问无从,急得直挠头。正等得不耐烦,小木屋打开,鹤发与南宫静扉并肩而出。 南宫静扉年约四十出头,身材略显单薄,相貌无甚出众之处,只是眉距较长,左颊边有一颗黑痣。 两人依礼拜见南宫静扉后,不等童颜发问,鹤发已抢先道:“既然南宫兄另有要事先回御泠堂,我就不多打扰了,后会有期。” 南宫静扉倒地长拜,谢过鹤发的救命之恩,然后借机告辞。但不知为何,许惊弦总觉得南宫静扉脸上流露出谨小慎微的恭顺之意却多少有些做作的味道,纵然他武功低浅,但毕竟先后服侍过两代南宫世家之主,在御泠堂中亦算是暗掌实权的一号人物,何须如此? 许惊弦不动声色,悄悄按下心头疑虑,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朝南宫静扉拱手作别。 待送走南宫静扉后,鹤发对两人正色道:“南宫静扉自服‘惜君欢’求死,这其中关系到御泠堂最高机密,我也不想牵涉过多。你二人若通情晓理,就不要问我什么,免得我为难。” 这番话本也是实情,鹤发既然如此说,两人只得闭声不语。许惊弦也还罢了,童颜憋了一肚子问题却得不到解答,当真是郁闷至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风越刮越急,阴暗的天空已有夹杂着冰屑的落雪,寒冷异常。许惊弦又专门去照看一会儿苍猊王,却见它仍是紧闭双目,不饮不食,不由大感焦躁。轻声道:“我知你本是高原上的百兽之王,如今受伤落难自是心中不好受。但就算被族群舍弃,也不必求死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养好了伤,日后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这几年心中郁结难解,却又不愿渲于口中,这番话既是相劝苍猊王,亦是讲给自己听。 苍猊王缓缓睁开眼睛,静静望着许惊弦,目光中似已少了许多敌意。许惊弦见事有转机,大觉振奋,试探着拿起一块鲜肉凑向苍猊王的唇边。苍猊王努力偏开头去,奈何身体虚弱,难以避开,血腥的味道不断刺激着它的神经,终于张开大嘴,将鲜肉吞下。 许惊弦大喜,一面不断地给苍猊王喂食,一面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颈毛。苍猊乃是高原之上最凶猛的兽王,耐力坚韧,生命力顽强,苍猊王略吃了些食物后精神渐长,只是它受伤太重,失血过多,依旧委顿卧地难以站立,安然躺于许惊弦的身边,全无戒备,看来已接受了他的好意。 许惊弦恍惚又想起当年收服扶摇的情形,像这等具有灵性的野兽猛禽,一旦认定主人后皆是忠诚不移。苍猊王即使断了一只前爪,但只要休养数日回复元气后,依然是不可多得的强助。 可是,尽管苍猊王已不再一心求死,但它那凝沉的神态,以及目光中流露出浓重的哀凉之色,仍然让许惊弦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土堡虽不大,但藏物颇丰,三人寻到些冻肉清水,在灶前生起火饱餐一顿,又再四处察看一番,熟悉一下土堡的地形,然后各怀心事调整休息,准备与非常道杀手之间即将到来的恶战。 僧道四派各有奇功异术,无念宗门下以“须弥芥纳”的气功见长;媚云教则是以用毒、投蛊之术闻名于江湖;而非常道杀手因为一向藏身于暗处击杀目标,并未泄露武功虚实,只知其诡计多端,令人防不胜防,并且从未失手过;至于僧道四派中最为神秘的静尘斋,虽然号称地处恒山,却查不到其地址具体所在,因少现江湖,几乎无人知晓虚实。据传闻,静尘斋擅用一种名唤“天魅凝音”的奇功千里传递信息,而其传人只替皇室贵族进行某种特殊的服务,所以有数股强大的势力在背后暗中扶植…… 鹤发特意单独叫来许惊弦,声明非常道杀手向来只取目标之性命,若是他袖手旁观,便不会被殃及。但许惊弦如何肯让童颜孤身对敌,执意不肯,鹤发只得一叹作罢。 事实上连鹤发自己亦抱着矛盾的心情,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破誓出手,只希望童颜能在强敌的重压之下激发潜力,如果能过了这一劫,武功便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是倘若童颜当真遇险,又势必不能置身事外。鹤发终身未娶,这十三年来与爱徒朝夕相处,已视他如子。 童颜原本并未把来犯之敌放在心上,但看着鹤发如临大敌的神情,亦收起一贯玩世不恭的态度,变得有些心事重重。 到了亥时正,蓄势许久的风暴终于降临,狂风肆虐,刮起鹅毛大的雪片铺天盖地而来,十步之外便难视物,风中的冰屑刺在脸上宛若刀割。这种恶劣的天气最适合突袭,三人不敢大意,在土堡墙头上悬起数盏风灯,轮流值夜,和衣而睡。 第218章 非常之道(4) 到了三更初,正是许惊弦守夜,月黑风劲,雪舞天穹。忽就听到数记啸声由四面八方传来,尤以东北方那声长啸最为劲激,犹如锋利的刀片般穿透风雪,直刺入耳,多半是那香公子发出。 夜空中亮起微光,如若鬼火般悠悠飘来,乃是一面涂有白磷的灯笼,那闪动的磷光在空中隐隐现出童颜的名字,鬼气森森,令人望之心怯。无星无月的暗夜里,除了这盏透着妖异的灯笼外,前方尽是一片浓重的黑暗,根本看不到非常道杀手的影子。 非常道地处东海,行径诡秘,中原武林对其有许多真假莫辨的传闻,据说他们信奉生命轮回,每杀一人都大做法事,超度亡魂,所以虽做得是杀手的行当,却并不嗜血滥杀,或许这面灯笼就是招魂之用。不过在如此风狂雪骤的情景下,灯笼能升空已属不易,竟然不被狂风撕裂,还能控制其方向,那灯笼固然是特制,放灯笼之人亦有非常之能耐。 香公子的夜枭般的怪笑声遥遥传来:“冤有头,债有主。此次只取童颜一命,无关人等尽可回避。” 许惊弦长身而起,学着香公子的语气大叫道:“我们只要香公子一人首级,其余人退避三舍,可保无事。”他自知内力不足,难以传音及远,是以这句话放开嗓门拼尽全力喊出。 在御泠堂学艺三年,许惊弦虽习得不少武功,但始终对自己的能力置疑,内心憋闷以久,这声大叫仿佛一下子所有的怨气尽皆吼出,真是说不出的快意。伏于许惊弦怀中的扶摇亦腾空而起,发声长鸣,为主人助威。 香公子啧啧而叹:“小子内力平平,胆气倒是不弱。一炷香后本公子便将攻入土堡,此际还可抽身事外,不然管叫你后悔莫及。” 鹤发与童颜已来到许惊弦身边,三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些隐隐不安。按理说杀手出动本应悄无声息,但香公子却连进攻的时间都提前告知,对方如此招摇,显然自以为实力远胜,所以才有恃无恐。 听香公子的口气并不奇怪许惊弦叫出了他的名字,想必已知那无名老人到访之事,只不知老人是否也在对方阵中。 许惊弦见敌人气势嚣张,心头不忿,有意煞煞敌人的威风,大吼道:“莫说一炷香,就算一百年后我也不会后悔。香公子你既然急于送死,小爷就成全你吧……”他本还想再讽刺香公子几句,奈何中气不继,只得停声喘息,摸出一枚鹰笛,对扶摇发出号令。 扶摇早被许惊弦训练得如若臂使,听到主人笛声,从高空中疾落而下,利喙如电般啄出,端端啄在那面灯笼的连线上,失去控制的灯笼转眼间被狂风吹得不知去向。 香公子也不动怒,只是阴恻恻地道:“死到临头,还冥顽不化。”说话间,第二面灯笼又悠悠飞起,只是灯笼上那闪动的磷光换成了“吴言”的名字。 许惊弦先是一怔,这才想起“吴言”乃是鹤发对那无名老人介绍自己时的化名,这本是鹤发信口胡捏的名字,对方却煞有介事地写在灯笼上,大概以此宣告将自己列入欲杀之名单中,不知写个错误的名字,若自己战死当场,非常道那招魂之术是否依然有效。 虽值此生死关头,许惊弦却觉得无比滑稽,哈哈大笑:“香公子你最好牢牢记住小爷的名号,免得到了阎王面前不知告谁的状。”以往与林青在一起时,纵然遇见任何强敌,许惊弦都对林青充满着绝对的信心,一开始就确信自己将立于不败之地,从未落入生死悬于一线的境地。如今暗器王已逝去三年,面对着一群冷血杀手,以非常道从未失手的记录,或许今夜就是他毙命之时,但许惊弦此刻心中却充溢着一种快意生死的豪情,口中大声讥讽着香公子,恨不能立刻拔剑杀入敌阵。 扶摇虽不懂人言,但善解主人之意,又要对第二面灯笼扑下,许惊弦却恐激怒对方后用暗器招呼扶摇,再度发出号令让扶摇飞至高处。 鹤发沉稳的声音在许惊弦身后低低响起:“逞血气之勇,非欲成大事者所为。你以为死在这些杀手的手里,与死在明将军手里并无区别么?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并无价值。” 许惊弦闻言一震,自己是否就因为报仇无望,所以才这般不顾惜性命? 鹤发朗声长笑:“堡内有酒有肉,却还要委屈香公子在旷野中餐风饮露,真是失礼。且以一杯水酒聊表敬意。”捏起一个雪团射出,雪团在空中化为一道水箭,正射在第二个灯笼上。灯笼蓦然一暗,随即炸开,燃烧的灯笼碎片在空中隐隐形成了一个“香“字。 四周此起彼伏的啸声尽止,鹤发谈笑间的出手已震慑众杀手。他高明的眼力与准头尚在其次,若没有精湛的内力,断无可能在刹那间以雪化水,先击毁灯笼,再以灯笼的碎片组成字迹,武功实已达到收放自如的一流境界。 香公子涩声道:“原来鹤发先生深藏不露,本公子倒真是失敬了。”在端木山庄中鹤发并未出手,香公子被端木山庄的情报误导,再加上方才见许惊弦内力不足,对鹤发童颜师徒二人的实力估计有误。虽然非常道杀手人数众多,依然占据上风,但想要如愿以偿杀掉童颜,亦非易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鹤发笑道:“若是还有第三个灯笼,不妨一并升起。”此言一出,他心内一声暗叹,为了爱徒的安危,十余年的誓言今晚终于告破。 “既然先生不肯置身事外,本公子只好多有得罪了。”香公子怪啸一声,声音转而冷厉:“先杀了多嘴的那小子……”他话音方落,土堡墙头一声炸响,爆起一团烟雾,烟幕中弹出几道人影,皆朝许惊弦扑来。原来那些啸声虽是远远传来,却只是障眼之法,早已有杀手偷偷掩近土堡,香公子看出许惊弦乃是三人中最弱的一环,发出暗号命手下先杀之以收震敌之效。 三人本听到香公子声明一炷香后攻击,正暗中蓄势待发。谁知此际才过了半炷香对方就偷施辣手。许惊弦猝不及防之下,挺剑勉强挡住一支铁棒的重击,眼见一柄短刀直剖心口而来,竟然闪避不开,他急中生智,脚下故意一软,从墙头上直坠下去。虽然狼狈,总算免去开膛破腹之祸。 童颜及时冲上,将几名杀手挡住,大叫道:“香公子枉你还是一个成名人物,竟然说话不算话,真是不要脸?” 香公子冷笑道:“蠢材,你师父没有教过你兵不厌诈么?” 许惊弦在地上翻身而起,奋力跃上墙头与童颜并肩拒敌。敌众我寡,土堡是他们的唯一可利用的为屏障,一旦被敌人强行攻入,在混战之中彼此难以相互照应,不免有失。 恶战骤然爆发,凭借暴风雪的掩护,非常道杀手纷纷由藏匿处现身,皆是以布蒙面,白衣者形迹飘忽化于风雪,黑衣人形同鬼魅隐于暗夜,有的杀手甚至从地底下钻出,幸好这土堡地处荒野之中,周围并无高大的树木掩护,杀手一旦靠近便在风灯照射下无所遁形。 童颜与许惊弦背靠背立于墙头上,拼力抵挡着敌人的袭击。鹤发却静立原地不动,细观战局。擒贼擒王,他在等待最好的时机搏杀香公子,但香公子虽然不断发话,但语音飘忽,似近似远,以他之能竟也无法判断出对方的位置。不过那些非常道杀手也并不急于猛攻,进退有序,轮番冲前,消耗着童颜与许惊弦的体力,而对于鹤发则尽量远离,不知是忌惮他的武功还是得了香公子的号令,只针对主要目标。 鹤发眼见敌人由四面八方涌来,远不止十一之数,心头暗惊。按理说杀手行动攸来忽去,一击即退,何须如此大张声势,而且非常道远在东海之滨,仅仅为了一个童颜兴师动众精锐尽出,实是不合情理,暗忖莫非香公子此次来吐蕃还另有要务? 许惊弦体贮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功力,尽管无法为己所用,出剑发招时力道依旧不足,却令他的反应灵敏快捷,加上由黑二处习得阴阳推骨术,对方招术将发未发之际已料敌先知,虽然难以给敌人造成威胁,防御却是固若金汤。有几名杀手欺他内力不济,手持重型兵器强攻,但与长剑相交时,许惊弦体内自然产生一股力道弹开敌刃,丝毫不惧重击。 童颜本还暗留着两分力以助许惊弦,此刻见他守得稳妥,再无腹背受敌之忧,当即全力出手。他身轻剑快,短短几个照面间已令三名杀手各受不同的轻伤,果然是出招必沾血而还。 许惊弦察觉到黑暗中的敌人越涌越多,此时虽还可凭借着堡墙抵挡一阵,但势必难以久持,而敌方武功最高的香公子尚未出手,明知今夜之局凶多吉少,心情反而陷入平静,忽对着童颜道:“你有兄弟么?” 童颜一怔:“我家世代单传,并无兄弟。” 许惊弦笑道:“有道是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若是我们一并战死,九泉之下可别忘了我这个兄弟。” 童颜生于收魂人世家,天性冷漠,对人情世故看得极淡,却被许惊弦这句话激得心中一热,大喝一声,短剑连闪迫开几名杀手,抱剑在怀,伸指将剑锋上沾染的鲜血弹入空中,郑重道:“好,便以敌血为誓,与你结为兄弟,若是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许惊弦哈哈大笑:“别忘了我们死之前,定要多拉几个杀手陪葬。” 两位少年竟在酣战之中义结金兰,非常道杀手被他气势所慑,攻势一时缓了下来,两人热血上涌,对望一眼,就想冲出去多杀几个敌人。 鹤发怕许惊弦与童颜有失,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两人肩头:“你们胡说什么?谁说做兄弟就一定要同日而死,还应该共富贵同创一番大事业……”他虽是一幅责怪的口气,声音却已无往日的平静沉稳,隐隐颤抖着,目中微蕴泪光,此情此景,也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忽就有一种奇异的味道传来,仿如刚刚剖开野兽的肚腹,新鲜热血四溅中混杂着浓重的潮腥气息。在沉沉暗夜里,一道锥形的光亮乍现,恍若明月蓦然由天空中坠下,朝着许惊弦直撞而来。 那不是明月,而是一枚斗大的铁铊,带着仿佛来自鬼蜮的凄鸣追魂之声。就趁三人心绪浮动的这一刻,香公子终于出手了。 鹤发眼明手快,抢先挡在许惊弦面前,耸肩拧腰,束于腰间的那根灰带状的兵器已持在手中。他这兵器来历不凡,在乌槎国中有一种无名异草,此草的汁液色泽暗灰,浓稠如涎,黏性极大。十三年前鹤发来到乌槎国后,为了隐瞒昔日身份,以往惯用的兵器弃之不用,他由诸葛孔明收服南疆、火烧藤甲兵的典故中得到启发,便以千年老藤在这种草的汁液中浸泡数月,方得此物。外表看似平常,却是软如轻索,硬胜坚钢,可曲可弹,韧性极强,点刺如枪矛,劈砍如刀剑,格挂如鞭锏,十分趁手,虽然鹤发来到乌槎国后极少动武,却对此兵刃爱不释手,还特别起个名字唤做“龙涎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过鹤发虽是见闻广博,亦是第一次见到飞铊这等奇门兵刃,看那铁铊在空中呜呜作响,来势汹汹,不敢硬挡,便以龙涎鞭往系着飞铊的银链上搭去,料想铊重链轻,这一搭定会令飞铊更改方向,徒而无功,暗中还备下后着,意欲一举夺下飞铊,煞煞香公子的锐气。哪知龙涎鞭与银链碰触的一刹,那银链竟似浑不着力,反而借着龙涎鞭的弹力,飞于空中的铁铊蓦然一滞,忽换方向,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朝着童颜当头砸下。这飞铊的应用之法果然与寻常兵器迥然不同,原先袭向许惊弦只是虚晃一招,童颜才是香公子首要击杀的目标。 那飞铊本身重达数十斤,再加上七八尺长银链的挥扫,力道只怕不下千斤,势不可挡。按常理只能选择退让或闪避,但童颜身处墙头之上,心知无论退让或是闪避,都将落在墙下,若是那群杀手趁机杀来,鹤发与许惊弦不免落入包围。他本就对香公子眼高于顶的傲态尤为不忿,有心硬抗一击,吐声开气大喝一声:“来得好。”竟不避不让,窥得真切,短剑疾速连闪,荡起数圈青光,将那飞铊裹于其中。 只见数道青光与一道黑光在空中相触纠结,那黑光如同在青光的引导之下再度变了方向,从童颜的额边掠边,重重击在墙头上。处于墙头的三人齐齐一震,土堡已被震开一个大洞,数名杀手欲趁势杀入堡中。鹤发急忙跳下墙头,封挡住洞口,他虽破戒出手,却仍不下杀招,只是借力打力,迫开几名敌人,龙涎鞭将一名杀手远远挑飞。 童颜心头微沉,香公子的武功之强实是出他的意料之外。他这一招剑法名叫“苦海无边”,乃是鹤发传他的六招剑法之一,着重以绵柔之劲力克坚刚,看似普通的一式防御,却包含了屈人剑法中不战屈人的精华。他本打算以绵力套住飞铊,趁机削断银链,但那香公子虽是身材瘦弱,内力却强悍无比,又是寻得最佳时机出手,童颜拼尽全力,也只能令飞铊改变轨迹。 飞铊一击不中,绕个圈子收回,香公子在黑暗中冷笑:“好小子,竟能硬接我这一铊。待我生擒你之后绑于树上,倒要看看你的血肉之躯能否抗得住飞铊……”话音未落,童颜已飞身而起,犹如挂在回荡的飞铊上一般,直杀入敌阵之中。 童颜个性坚韧,越挫越强。正如鹤发慧眼所识,他就是一个天生的杀手,不但具有杀手必备的冷静与克制,亦有为达目的不惜以身犯险的素质。于此敌众我寡实力悬殊之时,他却偏偏弃堡而出,反攻对方。 第219章 非常之道(5) 许惊弦见童颜冒险出击,唯恐他陷入敌群,正要一并杀出,却被鹤发拉住。只听到黑暗中兵器相交之声错落响起,白影一闪,童颜重又跃回墙头,左袖俱裂,腰侧亦挂了彩,被利刃割开一道口子。但他的短剑上鲜血不断滴落下来,显然亦重创了敌人。 虽是恶战之中,童颜孩子气的脸上亦现出一丝惬意,学着香公子的口气道:“好小子,这几剑滋味如何?” 香公子狞笑道:“本公子最欣赏困兽犹斗,越挣扎越有趣。”但他的声音略显闷哑,看来亦受了些伤。 原来方才香公子一击奏效,志得意满之际,却也暴露了身形方位。童颜骤然杀到时,香公子身边的几名杀手蜂拥而至,童颜左手劈打戳拿,将诸杀手的兵器挡住,右手短剑连刺香公子的胸腹要害。香公子的飞铊适合远攻,此刻近身搏击全然无用,但他排名非常道第三号杀手,果有非常之能,刹那间双手持银链护住胸腹。香公子明知只要缠住童颜对方片刻,众杀手合围之下对方绝无生机,无奈童颜短剑出招太快,终觅得一丝破绽,在香公子右胸刺了一剑。 童颜不敢久战,只得退回,混战中他亦负了轻伤。双方各占一次先机,可谓平手,但香公子在众多手下面前被童颜刺中,虽入刃不深,显然武功要略逊一筹,众杀手虽凭借着人数的优势占据上风,气势却弱了几分。 鹤发垂首望着掌中的龙涎鞭,沉沉叹了口气。他数年不动武,略有生疏,所以方才对香公子的飞铊判断失误。看着爱徒在敌群环伺中大发神威,既觉惭愧又觉欣慰。龙涎鞭一摆,凌空发力将堡头上的几盏风灯射灭。鹤发江湖经验丰富,知道此刻堡墙已裂,无法阻止杀手潜入,混战在即,黑暗反而对己方更有利一些。 灯光乍灭,天色更黯,一阵狂风刮来,卷起大堆积雪,霎时几步之外皆难视物。纵然身有武功,但在这天地之威下,任何人都感无力。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非常道杀手暂时停止攻击,酝酿着下一轮的冲击。三人互握着手,心意相通,料知下一轮进攻必是更加惨烈,只盼能多杀几个敌人。 随着那浓墨般的黑暗降临,忽有一声长啸从堡中传出。与之和应,四周啸声连绵不断传来,啸声凄厉,又隐含沉郁的悲哀之意,无数啸声汇合在一起,仿佛是对这暗夜风雪发出的诅咒,闻之心中惶然,恨不能捂住双耳。飞翔于天空中的扶摇连声长唳,亦发现了极大的危机。 然后就有无数暗红色的光点由四面八方闪现而出,那是野兽嗜血的眼芒,在这暴雪狂风中缓缓逼近,触目惊心。 三人大惊,瞧此情形恐怕是那群苍猊前来复仇,大致估计一下那些闪动的眼芒,数量只怕成百上千,若是被其合围,在场诸人只怕无人能逃出生天。 香公子的语气中亦有一丝惊惶:“这是什么?” 许惊弦大笑:“这是我召来的神兽,大概是闻到香公子的味道,迫不及待想要饱餐一顿。”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苍猊群虽然可怕,但相比之下,他宁可被野兽果腹,也不愿死在香公子手里。 香公子也不知许惊弦信口所说召兽之术是真是假,他自然明白再不及时撤走只怕会全军覆没,高喝一声:“退。”诸杀手训练有素,收到香公子号令后借着风雪掩护绕开猊群,刹那间尽皆退走,只听到香公子压抑不住愤怒的声音遥遥传来:“本公子可没心情陪这些扁毛畜生玩。嘿嘿,若是今晚你们不死,本公子迟早还会找来……” 童颜与许惊弦曾与猊**过手,晓得它们的厉害。苍猊虽不通武功,但力大无穷,身手敏捷,利齿铁爪,十分难缠。那时两人与数十头苍猊交手已是大费周折,此际这许多苍猊同时来袭,思之不寒而栗。 童颜纵是胆大包天,亦觉心头发悚:“师父,我们还不跑吗?” 鹤发尚未答话,许惊弦却道:“如果这些苍猊一意找我们复仇,如何跑得掉?这么大的风雪,我们行路艰难,它们却不受太大的影响,倒还不如坚守土堡,凭着房屋的掩护或有一线生机。” 鹤发点头赞同:“此言有理。而且我在吐蕃生活多年,只知苍猊喜群居,却还从未听说有如此大的规模,其中必有蹊跷,我们先静观其变吧。”他听了许惊弦的一番话后心中暗暗称奇,此子年龄尚不及十六岁,普通的同龄孩子见到这阵仗早惊得魂不附体,他在这生死关头却不见慌乱,还能冷静地分析形势,确是与众不同。 只见荒野中闪动的眼芒从四面八方涌来,越集越多,风雪之中瞧不见苍猊的身影,只看得到那暗红色的眸子,反而更增恐怖。但那些苍猊停在土堡三十步外便不再移动,似乎在等待着号令。 风雪虽仍未停息,但黎明终至,东方露出一线曙光。三人定睛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土堡周围密密麻麻聚满了近千只苍猊,皆是双足伏前半卧于地,如排兵布阵般整整齐齐地列成一个圆阵。 圆阵最前面赫然立着那只雪白苍猊,半垂着头,神情沮丧,宛若败军之将。其余的苍猊全都静静卧在它身后,近千只巨兽集在一起,却绝无任何喧哗与躁动,不但没有捕猎之威武姿态,反而沉凝肃穆,有种说不出的悲凉。这天地间难得一见的景观令三人目瞪口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却是那苍猊王缓缓走了过来。三人心中恍有所悟,如果苍猊群仅是为了报复许惊弦与童颜何须如此声势?它们必是为了苍猊王而来,误打误撞之下惊走香公子,说起来倒是救了他们。 方才与非常道杀手对战时,正是苍猊王在土堡中发出了啸声,才引起了群猊回应。不过看猊群的规模,只怕附近百里方园的苍猊都集中于此,绝非一个族群,应该并非苍猊王召唤而来,而是早有预谋。 苍猊王越过三人,往猊阵中行去,群猊仍是静卧原处,并无反应,倒是那只雪白苍猊略显不安。苍猊王重伤后失血过多,走得摇摇晃晃,但头颅高昂,步态坚决,王者之气跃然而出。 许惊弦小声发问:“它们要做什么?” 童颜道:“莫非还要与那只雪白苍猊再战一场,最终决定王位?” 或是因为亲手救下了苍猊王,许惊弦心中对它有种莫名的关切:“它重伤未愈,如何是那只雪白苍猊的对手,我……”他本想说自己一定要阻止这种不公平的决斗,但势到如今,他个人之力又有何用? 鹤发叹道:“苍猊性格高傲,既然胜负已决,应该不会再纠缠下去。”他纵然见多识广,却也想不出这些苍猊会做什么。 谁也没有想到,那苍猊王来到雪白苍猊身边,低低咆哮一声,前足一软,仰卧于地,竟将喉头要害置于对方的利齿之下。 许惊弦惊跳而起,大叫一声:“不要!”若不是鹤发与童颜强行拉住他,立刻便要冲出去。 鹤发沉声道:“这大概是苍猊群千百年的规则,新王即位,旧王必死。” 许惊弦痛声狂呼:“我不管,哪怕被苍猊撕成碎片我也一定要救它。”这一刻,他浑如失去理智,拼命想要从鹤发童颜的手中挣扎出来。 鹤发在许惊弦耳边大喝一声:“就算你救了苍猊王,你以为它就会感激你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苍猊千百年来遵从的规则岂会因你而废?如果苍猊王不死,或许它整个族群都会不容于猊群,遭至灭族之祸。苍猊王从容赴死是为了救它的子女臣民,你又何必横加插手?” 许惊弦一怔,尽管鹤发言之有理,可是他的心里仍是无法释怀。 苍猊王听到他们的争辩,缓缓回过头来,望定了许惊弦,目光闪烁不定。对于兽类来说,敌友的界限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的,但此刻的它或许想起了因许惊弦而承受的断足之痛,又或许想起了许惊弦从冰河中把它救了出来,细心照看它,免它冻死于荒野之中…… 苍猊王盯了许惊弦良久后,终于微微颔首。虽然它永远无法像人类一样理解恩怨之间的复杂意义,但作为高原之王,它有着属于自己的尊严与宽容。苍猊王望着许惊弦的漆黑的眸子里,除了一丝面临死亡的决绝外,似乎还流露出些许的感激之情。 雪白苍猊抬首望天,发出一声如若哽咽的嘶吼,猊群中数十只苍猊同声和应,它们都是苍猊王曾经的臣民,用它们特别的方式为昔日王者送别。 雪白苍猊猛然发声狂啸,随即毫不犹豫地垂首、闭口、合齿,锋锐如刀的利齿切断了苍猊王的咽喉……随着鲜血飞溅而出,慨然赴死的苍猊王长长吐出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息,神态平静,无喜无忧。 直到这一刻,许惊弦才真正了解苍猊王的心态。它就像一个骄傲的武者,一个偏执的斗士,当失败无可避免地来到时,他宁可寻求一种有尊严的死亡方式,也绝不会接受卑微的苟且偷生。作为纵横高原的百兽之王,它根本不可能认自己为主人,之所以勉强吃下食物留得性命,也只是为了保存最后一丝体力,然后优雅地迎接死亡。它的死亡不是对命运的俯首称臣,而是为了整个族群的生存,为了维护族群间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 离开御泠堂,许惊弦没有哭,与宫涤尘决裂,他也没有掉泪……但此刻,泪水却不知不觉沾染了他的面庞。他曾发誓手刃仇敌前不再哭泣,但也曾发誓不再让任何人伤害他的亲朋好友。虽然与这只苍猊相处不过半日,以往甚至因为扶摇的缘故视之为敌,但对于落难的苍猊王,他却已把它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是自己应该、也有责任保护的对象。 或许,他的泪并不仅仅为苍猊王的死亡而流,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身不由己。纵然他此际身怀绝世武功,可以漠视近千头苍猊的威胁,却也对苍猊王的自杀行径无能为力。那是规则与习俗的力量,不会因个人而更改。 兽类如此,人类又何尝不是? 除非,有朝一日他能够拥有足可更改一切的巨大权势,做这苍莽浊世、混沌天地间的真正王者! 第220章 尘封往事(1) 雪白苍猊咬死苍猊王后,数十头苍猊从阵中奔出,围着死去的苍猊王转了几圈,又分别舔舔雪白苍猊的鼻子,完成了新一任猊王即位的仪式。然后数只苍猊合力拖着苍猊王的尸体回到猊群中。整个过程沉静而肃穆,荒野里充满着一份悲壮之情。 或许猊群感应到苍猊王临死前对许惊弦的善意的注视,近千只苍猊渐渐散去,并没有对三人发起攻击。 等苍猊群尽数离开后,许惊弦忽觉全身乏力,双脚一软坐倒在地,与非常道杀手的激战没有耗尽他的体力,但苍猊王之死却令他心力交瘁。他自幼受《天命宝典》的影响,心思远较常人敏感,既恨自己的无能、又惋惜苍猊王舍身之举,更生出一份悲天悯人的思想…… 鹤发摇首轻叹,纵然他饱经世事,亲眼目睹这一幕亦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反倒是童颜呆立原地,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童颜方才开口道:“师父与惊弦先休息吧,我去附近探查一下香公子等人的下落,养好精神一早赶路。” 鹤发欲言又止。按理说香公子与非常道杀手离开不远,他们本应及早弃堡而行,但此际纵然体力充沛,心理上却是疲累至极。他叹了口气,朝童颜挥手示意若遇敌情不要轻举妄动。 童颜走后,鹤发扶着许惊弦找间卧房休息。 许惊弦躺在床上思潮起伏,如何睡得着?虽然大敌已退,他却全无险死还生的惊喜,苍猊王死去的一幕在眼前不断闪过,令他感同身受,但觉生命如弱柳飘絮,脆弱不堪。他从小受义父许漠洋教诲,又经暗器王林青的言传身教,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比生命更宝贵的道理,在他的心目中,为了匡扶正义、维护亲友、保家卫国而做出的牺牲并不足惜。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除此之外,人生中还有更多看似不足道的事情,却值得付出生命的代价。 许惊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鹤发柔声道:“你可知道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那是在丹宗寺外,我无意中看到了你堆的雪人。那时我虽不识你,但瞧那雪球外松内实,满腹怨念渐渐消散,便猜知你是天性质朴、浑然忘忧之人,虽随遇而安,行事却务求圆满无缺,既怀赤子之心,亦有持重之态。所以特意打听了你的名字……” 许惊弦赧然一笑:“不过是一个雪人,何须先生如此夸奖?” 鹤发肃声道:“由小事可见性情。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今日之事虽对你有所触动,却不会影响到你心中最根本的观念。所以你现在无需烦恼,保持属于你自己的一份本真即可。” 许惊弦这才知鹤发为何提及往事,听了这番话后不知不觉心魔渐消:“先生还没有睡,难道也有什么心事?” 鹤发道:“我数年不动武,今日出手,才知道自己真的不中用了。” 许惊弦诚心道:“武功并非解决事情的唯一途径,以先生的智慧,纵然手无缚鸡之力,又有谁敢轻视?” 鹤发叹道:“话虽如此,但曾经拥有的能力一旦失去,那份沮丧之情又岂是局外人可以了解?” 许惊弦道:“先生不是说过,击败对手只需要‘足够’的力量,而非‘强大’。何况就算如明将军一般做了天下第一,有些事情也绝非他可以控制。” 鹤发哈哈一笑:“想不到你会用我自己的话来劝诫我……”他静默片刻,声音恢复昔日的冷静:“我还是第一次听你毫无顾忌地提到明将军的名字,看来经此一事,你又成熟了几分。” 许惊弦被鹤发一语点破,浑身一颤。他确是由那只苍猊王想到了明将军,试想他身处高位,必须照应各方面的权益,有许多事情恐怕也真是身不由己。尽管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林青死在明将军手里的事实,却仿佛可以理解明将军的某些做法。 许惊弦不愿与鹤发多谈明将军,转换话题:“童颜去了有半个时辰了吧,为何还不回来,会不会又撞见了香公子?” 鹤发蓦然坐起:“糟糕。我一时情绪不稳,竟忽略了这孩子。” 许惊弦不解:“先生何必着急?童颜武功那么高,纵然遇见了香公子等人,也必有方法脱险。” 鹤发沉思,长叹道:“我与童颜相处十多年,太了解他的脾气了。若所料不差,他定是见到苍猊王自尽心有所感,怕连累我们,就此独自离开。” 两人匆匆起身,来到土堡之外。此际天色已明,风雪渐止,但却寻不到童颜的踪迹。 鹤发回首望向土堡,跺足而叹:“这孩子,真是任性。” 只见土堡残破的外墙上用剑刻下了几行大字: 东海狂徒 自命生香 无耻鼠辈 臭名远扬 遇见小爷 奔走仓皇 非常之道 魂断他乡 下面落款正是童颜的名字。 尽管童颜的离去令许惊弦心生伤感,看到这几句似诗非诗的话却还是忍不住啼笑皆非。虽不甚工整,却足以气歪香公子的鼻子。 童颜原本并未将非常道杀手放在眼里,但经昨晚一战,深知对方实力强大,他已本就性格偏激,心高气傲,再加上看到那苍猊王宁可坦然受死也不愿祸及族群,便心生异念。料想以非常道从不伤及局外人的作风,只要自己独自离开便不会再连累鹤发与许惊弦。童颜假意借探查之名悄然远走,而鹤发恍惚之下,竟未及时察觉爱徒的心思。 童颜轻功极好,纵然雪地上留下浅淡的足印,此刻也已被新雪掩盖。许惊弦急道:“不知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鹤发道:“我虽看不出来,却可以猜到他的去向。” “他会去哪里?” “童颜知道我们将往东行回乌槎国,他定是反其道向西行引开非常道杀手。更何况在丹宗寺外,他一意求见蒙泊国师以证武学,甚至不惜违背师命大开杀戒。蒙泊国师拒见之举亦令他耿耿于怀,此去必是前往大光明寺……” 许惊弦催促道:“那我们快去追他吧。” 鹤发却摇摇头:“我深知童颜孤傲的性格,既然决意离开我们,纵然找到了他,也会避而不见。” “难道我们就宁任他一个面对香公子与非常道的杀手?” 鹤发面呈犹豫:“就算我们找到了他,又有何用处?他的武功已远在我之上,独自应战没有后顾之忧,反倒更可以与香公子等人周旋一番。” “香公子诡计多端,由昨夜假定攻击时间便可见一斑。而童颜江湖经验太少,先生就一点也不担心么?” 鹤发思索良久,猛一挥手:“他正需要这样一份历练。既然我执意把他培养成一个超级杀手,若还应付不了非常道,一切又从何谈起?” 许惊弦却听出鹤发语气中颇有些言不由衷的意味,试探发问道:“先生是不放心我么?” “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作为长者,我自有关心你的义务。” 许惊弦咬咬牙:“请先生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鹤发微微一怔,他何等精明,已从许惊弦的神态中瞧出蹊跷,故作轻松一笑:“你可以问,我可以选择不答。” 许惊弦一字一句道:“你与御泠堂到底是什么关系?” 鹤发面容一整:“我曾说过,我与老堂主南宫睿言是好友,除此之外,现在与御泠堂绝无半分关系。” 鹤发虽回答的斩钉截铁,但许惊弦却注意到他语中强调“现在”与御泠堂并无纠葛。 “那么以前呢?或是说十几年前呢?”鹤发与南宫静扉在土堡小木屋中的对话再度掠过许惊弦的脑海,一个猜想正在逐渐得到证实。 鹤发似乎被许惊弦的话语击中要害,一愣之下默而不答。 许惊弦长吸一口气:“那么,是否你此次受了宫……堂主所托才要带我去乌槎国?正因你一诺千金,所以你现在才宁可任由童颜独自面对强敌,也不愿意带我一起去涉险?”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还是相信宫涤尘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正如他初至御泠堂时宫涤尘给他设下的种种“考验”。是否因为料定他必会与鹤发童颜师徒同行,所以宫涤尘才丝毫不念旧情逼他离开御泠堂? 鹤发盯了许惊弦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好一个许惊弦,好一个琼保次捷,我自诩认人精准,却还是低估了你的智慧。既然瞒不过你,也只好将实情告之,只盼你能明白涤尘的良苦用心。” 鹤发抬起右手,缓缓挪开手腕上那一只翡翠玉镯,露出的那一块既像胎记又像是刺青的肌肤。细润白皙的手腕上,那一道碧色的皮肤尤其醒目,形状如同一片叶子。 鹤发傲然道:“十六年前,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碧叶!” “什么?”纵然许惊弦心中早有预感,此刻仍是禁不住大吃一惊:“你是碧叶使?那么御泠堂中的那个碧叶使又是谁?” “青霜紫陌、碧叶红尘。御泠四使不过是一个名目。十六年前我因故离开御泠堂,自然有人接替我的职位。” 许惊弦回想南宫静扉对鹤发无意中流露的称呼,恍然大悟。御泠堂中有炎日、火云、焱雷三旗,分设红尘、紫陌、碧叶三使,再加上专职掌管青霜令的青霜令使,合称为御泠四使。当时他错以为南宫静扉说出的是“骑士”二字,其实应该是“旗使”方对。 御泠堂四使各司其职。顾名思义,青霜令使掌管堂中圣物青霜令,所以权力最大,亦兼副堂主之职,其职能是惩戒堂中犯有错误的弟子;紫陌如田间阡陌,四通八达,所以使负责各地通信联络;御泠堂宗旨是枕戈乾坤,动乱天下,惊扰尘世的谋策与行动便由红尘使负责;而碧叶则如那一片衬托红花的绿叶,专职对二代弟子的教诲之责。但随着御泠堂内部的权利争夺,青霜、红尘、紫陌三使已离开,所以现在的碧叶使吕昊诚才将各种职责集于一身。而对于二代弟子来说,昔日“旗使”的称呼也早被“堂使”所取代,因此当时许惊弦乍听南宫静扉之言才并没有联想到鹤发的真实身份。 许惊弦惊讶半晌,继续问道:“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先生与御泠堂反目?”鹤发从头至尾对他并无恶意,也没有任何阴谋诡计,反而从鹤发的言行中颇多受益,所以许惊弦虽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但对鹤发的称呼并没有更改,态度一如往时的尊敬。 鹤发面上闪过一丝茫然:“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你没必要知道吧。” 许惊弦侃侃有词:“同为叛堂之人,我当然有理由知道为何先生不但不受任何惩罚,反而重回御泠堂时依然被奉为上宾。” 听到许惊弦的强词夺理,鹤发饶是心事重重,脸上也不由露出笑容:“好吧,告诉你也无妨,这些陈年往事在我心中存了十余年从未诉之于口,偶尔对人倾诉也可稍解烦忧。” 鹤发仰望青空,面色阴晴不定,似在整理思绪,又似仍未从纠结的往事中挣脱。许惊弦并不打扰他,静静等待着。 良久后,鹤发方才清清喉咙,打破沉默:“我本是关中人氏,家道殷实,父亲经营有术,自己却不屑于做个商人,只盼着我能光宗耀祖,便请来附近有名的学究教我四书五经,我自幼聪明伶俐,又有好学上进之心,颇得先生欢心,皆说我日后必能金榜题名,一展抱负。记得那一年我才七八岁的年纪,有几日在私塾中听讲时都会发现门外立着一个的年轻人,他也不打扰先生授课,只是默默静听,先生教完功课后他便消失不见。那年轻人看起来尚不到二十岁,生得剑眉虎目,英气满面,俊朗挺拔,我一见之下顿生好感。我乃是家中独子,只有一个同胞妹妹,不知为何见到那年轻人后,尽管素不相识,却是极盼望自己能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大哥……” 许惊弦连连点头,不由想到自己在京师外初见宫涤尘时的情形,心中大生同感。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极其微妙,有些人天生就是对头,也有些人就会不问缘由地一见如故。 鹤发继续道:“我实在按捺不住对这年轻人的好奇心,就给先生胡乱编个理由跑出私塾找他。问他是否囊中羞涩请不起先生,只好在堂外偷听?若是如此,我倒可禀告父母,请他一并听讲……那年轻人听了我自以为是的一番话,哈哈大笑道:‘我来此地办事,无意中听到你先生提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便来听一听,明日便会离开。倒叫小兄弟误会了,好意心领。’那几日先生正讲到武则天篡位李唐建立大周之事,我奇道:‘这段历史人人尽知,如何有趣?’年轻人摇头道:‘据先祖告诉我的事实却与之大不相同。’我看他气宇不凡,便猜想他莫非是皇室遗胄,姓李或是姓武?他却一概否认。我心中不服,便道:‘既然你也只是道听途说,如何那么肯定先生讲错了?’他微微一笑:‘所谓历史,不过是那些史书的纂写者为了迎合帝王将相的利益而写成的,根本不足为凭。’这一句话颇有大逆不道的意味,却深深打动了我。” 第221章 尘封往事(2) 许惊弦忍不住抚掌而赞,面现神往之色:“此言极是,如此人物,如此见地,实是令人心折,不愧是南宫老堂主。” 鹤发点点头:“你果然猜出来了,那个年轻人正是御泠堂前一任堂主南宫睿言,南宫世家祖上南宫敬楚是武则天手下大将,对于那段历史的了解自然与史书上的大不相同。我听他如此说,就缠着他将那段历史讲给我听,他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笑道:‘先生还在私塾中等你,若真的想知道,今晚来此见我吧。’言罢一个纵身飞上墙头,就此消失不见了。那时的南宫睿言尚未做堂主,年龄虽不大,却已是见识不凡,胸怀抱负。我当晚与他会面,他就当我是一个小兄弟般尽诉心中雄志,在我眼前展现了一个新奇而广阔的天地。之后他远赴他方,直到数年后我们才再度见面。但就是这次与他的偶然相遇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先被他那一句话打动,又被他的雄心壮志所吸引,不顾家中反对,从此弃文习武,艺成后又云游四海去寻找他。那真是一段多姿多彩的江湖生涯啊,我喝了平生第一碗烈酒、杀了第一个恶人、做了第一件侠义之事、受了第一次伤、有了第一个恋人……后来终于再遇到了南宫睿言,也就有了平生第一个大哥! “我与南宫大哥义结金兰,追随他加入了御泠堂,直至当上了碧叶使。尽管我现在已立誓离开御泠堂,但依然庆幸能够与南宫大哥结识一场,相交莫逆,为了我们心中的理想奋斗拼搏,至今也无怨无悔。” 随着鹤发的缓缓叙说,向往、快乐、幸福、迷茫、痛苦……种种复杂的表情在他面庞上逐一闪过。许惊弦听得热血沸腾,虽已是数十年前的往事,却依然可以感应到那份男子汉之间慷慨激昂的万丈豪情。尽管他未必赞同御泠堂的处事宗旨,但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南宫睿言、南宫涤尘父女,还是碧叶使鹤发,甚至包括视为仇敌的红尘使宁徊风与青霜令使简歌,皆可算是不世之人杰。他不由又想起自己初涉江湖时的苦辣酸甜,也遇见了他心目中胜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从此自己的人生翻开了全新的一页,对鹤发内心里的体验实是感同身受。 一时两人都沉浸在那种江湖人所特有的情绪之中,竟似痴了。 许惊弦又问道:“但先生为何又离开了御泠堂?” “我当上碧叶使后,过了几年父母因病先后亡故,我便散尽家财,把小妹接入堂中。她自小便是个美人胚子,娇生惯养,又极为任性,但在我这个哥哥面前却是乖巧伶俐,十分懂事。我虽仅大她三、四岁,有道是长兄如父,双亲俱亡后她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对她言听计从,疼爱犹胜父母。若说这世上有人能让我舍命相护,除了南宫大哥,便只有她了……”说到这里,鹤发呆呆发了一会儿怔,眼中隐有盈盈泪光。 许惊弦本还想调侃说童颜亦可令鹤发舍命相护,但看鹤发的神情,猜想他的小妹恐怕已不在人世,便将这一句玩笑话咽入肚中。 鹤发轻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年小妹年方二九,已是出落得如花似玉、清妍可人。吐蕃原本就是生活艰苦,寡淡无味,她初来乍到甚觉无聊,还不时闯些祸事出来,着实费我不少心力。我那时就生出了给她订下一门亲事的心思,也算替逝去的父母了结一桩心事。身为御泠堂中碧叶使,我武功虽然不算高,但识人精准,纵观御泠堂上下,能配得我妹妹的也就寥寥几人。红尘使英俊潇洒,与小妹年龄亦合适,但他心计深沉,莫测高深,恐非良配;南宫睿言的长子南宫逸痕虽是雍容大度,处事从容,颇有乃父之风,但年龄却又比起小妹略小几岁;紫陌使倒是对小妹一见钟情,我亦颇看好他,可小妹却偏偏对他不感兴趣,反而常常借此故意调侃他。唉,小女孩的心思真是令人猜测不透啊……” 许惊弦惊叹一声,失声而笑:“紫陌使白石对你的妹妹一见钟情!哈哈,我可真是想像不出来……” 鹤发瞪一眼许惊弦:“上一任紫陌使名叫晁雨,乃是一个性情耿直的血性汉子,你可不要张冠李戴。” 许惊弦吐吐舌头,赧然道:“对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白石还没有加入御泠堂……”他的心中忽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你把小妹介绍给了青霜令使简歌?”想到简歌那张集阳刚与阴柔于一体的面容,心中愤恨交加,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确有令世间任何女子动心的条件。 鹤发讶然道:“想不到机关王白石与京师三大公子之一的简歌竟分别加入御泠堂担任要职,这可是堂中的大秘密,涤尘对我亦没有说起,却都告诉了你,对你真可谓是极其信任了。”或许是出于保密的习惯,鹤发刚才叙述中有意未提御泠堂几位堂使的姓名,所以许惊弦不免有所误会。 许惊弦本想分辨白石与简歌的身份乃是由林青揭破,恐怕宫涤尘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获悉了这个秘密,但念及林青之死心中一酸,便没有说下去。 鹤发涩然一笑:“那时青霜令尚未找回来,青霜令使之位有名无实,虚席以待,又如何谈及与小妹的姻缘?”他有意无意地望一眼许惊弦:“唉,昔日的御泠四使,如今只有红尘使宁徊风尚在其位,却也不知所踪,以后的御泠堂就全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冷然道:“我已离开了御泠堂,请先生不要把我算在其中。” 鹤发听许惊弦口气坚决,知他心意已决,难以更改,只得一声暗叹。继续道:“恰好那时我有事要外出数月之久,也就暂时放下小妹之事,只是拜托晁雨暗中照看她。何曾想等我外出归来时,小妹却已不在御泠堂中。我便去找晁雨询问,起初他支支吾吾不肯实言,被我逼紧了,终于道出了真相。 “原来我走后,小妹百无聊赖,便缠着晁雨说是也想要替御泠堂做些事情。晁雨虽然对小妹心生爱慕,却是个稳重的人,自然不会由得她胡闹,只是推托不肯。但小妹任性惯了,既然心里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她见硬求不成,便改为软磨,先讽刺晁雨虽做了紫陌使,却无实权,什么事情皆做不得主;又说呆得闷了,非要离开吐蕃不可……晁雨被她弄得心烦意乱,加上确实很想替心上人分忧,暗中征得南宫大哥的同意后,交给她一项任务。原来恰好最近御泠堂的某位对头到关中,南宫大哥正打算派人去暗中监视他,这个任务并无危险,只需将对方近期的行动如实观察记录即可,料想小妹身无武功,人又机灵,加上本就是关中人氏,应该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可谁知,小妹这一去起初还传些零星的消息,之后就再无回音。晁雨放心不下,接连派出几名弟子前去打探,得到的都是同样的情报:那个对头早已离开关中,不知去向,而在他离开前数日,确有一位妙龄女子与他过往甚密,通过对外貌、特征的描述来看,应该就是小妹无疑。晁雨还道小妹不肯放弃任务,执意跟踪那人,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盼她早些回来。又过了几日,南宫大哥却意外地收到了小妹的来信……” 鹤发耸耸肩膀,面色古怪:“你道如何?原来小妹竟说她已不由自主地爱上了那个人,宁愿跟他一起远走高飞,海角天涯亦不离不弃……等我回来时,这事已过了近两个月了,而且根本不知他们去了何处,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我细看小妹的来信,字里行间里倒是满溢着快乐与幸福,而且说她知道我必会对此事大发雷霆,所以要过段时间再回来,届时还将请我与南宫大哥同去主持她的婚礼……我了解小妹的性格,既然她一意孤行,恐怕包括我这个大哥在内谁也轻易改变不了,只好苦笑着自我安慰一番,好歹她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亦不必再为她的亲事而头疼了。小妹向来眼高于顶,心高气傲,却能对那人意乱情迷至此,连我这个大哥也弃之不顾,亦算是前世的孽缘。那人虽是御泠堂的对头,但我却信任他是个用情专一的人,可以好好对待小妹,何况他虽曾有妻室,但爱妻早亡,一直未再另娶,他既然愿意明媒正娶,可见对小妹亦是情深义重,我还有何话说?” 许惊弦听到这里,不由露出一丝笑意,鹤发的小妹虽然任性妄为,但敢爱敢恨,当是性情中人。他对那个御泠堂对头的身份十分好奇,鹤发既然能够放心将小妹托付终身,想必虽是敌人,却也赢得了鹤发的敬重。不过看鹤发说话的模样殊无欢喜欣慰之态,面容微微扭曲着,与往日冲淡迥异,猜想其中或是另有隐情。 鹤发续道:“我瞧晁雨数月不见,已然消瘦了许多,只怕内心不无对小妹痴心付之东流之痛,反倒好言安慰他一番。只是南宫大哥那里不好交代,对方毕竟是御泠堂的敌人,小妹此举虽是率性而为,我却心中有愧。谁知南宫大哥见我后却并无怪责,只是轻描淡写地揭过此事,似乎毫不介意。我瞧出南宫大哥态度有些古怪,还猜想莫非他亦有与对方化敌为友的念头,当下再无顾忌,还当真盼着某一日去参加小妹的婚礼……”他一声悲叹:“只恨我那时乍闻小妹生死不明,担心她的安危,乱了方寸。一旦知她无恙,心中欢喜,又完全忽视了许多不合情理之处,若能及早发现,或许还能挽回……我万万没有想到,与小妹这一别竟就是永诀。而这件事情,亦成为我与御泠堂和南宫大哥决裂的根源。” 许惊弦小心发问:“难道这一切都是南宫老堂主的安排?” 鹤发摇摇头:“南宫大哥虽是身负家族重任,却绝不会行此卑鄙行径。他智慧过人,早把前因后果看得通透,明知此事已不可挽回,又何必强求?我那时不过二十多岁,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理想,还只道两家联姻或可化解恩怨,却是谈何容易。而事情的真相,更是远远超出我的想像之外。 “小妹的信件仍不时传来,却显得情绪变化无端。有时说与那人感情相笃,恩爱如宾,仿佛生活无忧,开朗快乐;有时又说自己孤身在外,十分想念我,又提到逝去的双亲,显得彷徨无依,内心愁苦……我劝她有空回来看看,她却推托说南宫大哥必不容她,只是不肯。我还只当她与那人感情略有波折,便会有这些胡思乱想,以小妹的性格,过几天便会无事,倒也没有放在心上。至于请我与南宫大哥参加婚礼之事,南宫大哥虽是并不反对,但红尘使宁徊风与紫陌使晁雨皆怕其中有诈,坚决不同意,也只好作罢。替她传信之人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中年汉子,木讷寡言,只负责带走我的回信,每当问起小妹的住址就沉默无言,晁雨本打算派人暗中跟踪他借以查清小妹的去向,但南宫大哥坚决不允,唯恐此举激怒对头反倒令小妹为难。而我因为事务繁忙,一直也无余暇,去见小妹之事就此耽搁了下来…… “过了几个月,小妹来信说她已有了身孕。她知我少年时遭逢情变,立志终身不娶,特地声明愿意过继给我,还非要请南宫大哥取个名字。我那时只念着小妹将做人母,心中欢喜无限,哪还想到其他?直到她产下一子后,堂中忽打探到消息,那个敌人在江南某地现身,与他同行的却是另一位女子。我不由勃然大怒,小妹初初临盆,他却在外面逍遥快活,如此薄幸寡情之人,我定要去好好教训一下,好歹被南宫大哥劝阻。随后又接到小妹的来信,她竟丝毫不提此事,终于让我生出了疑心,回信严辞追问,她才被迫说出实情。 “原来小妹与那人早已分开,却因怀有身孕,无颜回来见我,又不忍拿掉孩子,所以才想出种种借口。我气得七窍生烟,羞愤交加,声明与她断绝兄妹之情。这本只是我一时冲动,料想她终会回到我身边,但小妹自幼被我宠爱,如何受得了这份责难,竟就从此断了音讯。我痛悔不已,她一个身无武功的弱质女子,带个孩子在外漂泊,教我如何心安? “我碍着面子,从此在堂中不提此事。但紫陌使晁雨痴心一片,不肯放弃,借用御泠堂强大的情报网暗中寻查小妹的下落。但茫茫人海,想到找小妹又谈何容易,直到两年后的一天,晁雨才总算查到她的下落。他只怕小妹不肯回来见我,竟悄悄绑架了她的孩子,然后留书一封说明情由,还声明只要小妹愿意,他仍愿娶其为妻……唉,也难怪晁兄弟得不到小妹的芳心,也不想想以小妹的心高气傲、刚烈性情,就算他痴心不改,但小妹也只会以为这是一种‘施舍’,又怎能接受?她念子心切,又无颜回吐蕃,竟然,竟然就此自尽了……” 说到这里,鹤发已是语不成声,许惊弦亦是唏嘘不已,抱着一线希望问道:“晁雨可亲眼见到她的尸体么?或许只是无颜相见,所以诈死……” 第222章 尘封往事(3) 鹤发面色痛楚,扼腕长叹:“晁雨当时并不知此事,直到回到御泠堂中后,南宫大哥才收到了小妹的绝笔。事实上我只看到小妹的来信,也未见到尸身,对于她是否自尽而亡仍是怀着侥幸。但何曾想晁兄弟耿直重情,得知小妹自尽,只当是自己绑架那孩子害了她,大叫一声,竟当场拔剑自刎,我与南宫大哥皆不及阻止。事已至此,就算小妹未死,但晁兄弟因她而死,我又如何能与她相认?何况这些年来再也没有小妹的下落,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每年忌日,我都会给小妹与晁兄弟同上一炷香,唯盼他们能在九泉之下做一对同命鸳鸯,也不枉晁兄弟的一片深情……” 许惊弦听得悚然一惊,由红尘使宁徊风、青霜令使简歌身上所得的印象,他总以为御泠堂中皆是冷血无情,心计阴沉之辈,想不到竟也有晁雨、鹤发这般重情重义之士。 鹤发静默许久,轻拭眼角,再度开口:“南宫大哥抢救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晁雨自刎,他这才告诉了我真相……” 许惊弦心中一动,脱口道:“原来小妹真正爱上的人是南宫老堂主!” 鹤发惊讶地望一眼许惊弦:“难怪涤尘如此看重你,只怕任何蛛丝马迹在你天生的洞察力面前都无所遁形。在南宫大哥告诉我真相之前,我却从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许惊弦不过出于直觉信口而言,想不到竟一语中的。不过对于鹤发的感想他却并不赞同,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鹤发身陷局中,自然不容易想到这一点。出身南宫世家之人,举手投足间皆有一种举世无双的魅力,令人不由倾心,仅由宫涤尘身上便可见一斑。 “我真是个傻子,一心想替小妹选个好妹夫,却不知她真正爱上的人竟然就是南宫大哥。但南宫大哥年长她十余岁,只当她如妹妹一般看待,何况涤尘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南宫大哥悼念亡妻,又如何能接受小妹的一番情谊?小妹苦恋不遂,无法受此打击,虽所以才惹来这许多事情。我现在也不知她与那个御泠堂的敌人之间究竟是两情相悦还是想借此故意刺激南宫大哥,而请南宫大哥主持婚礼、又让他替孩子起名字之举,大概亦是出于相同的原因。不过小妹怀孕生子后,恐怕已自知配不上南宫大哥,因爱生恨,自怨自艾之下,这才是导致她的自尽的真实原因吧。 “我乍闻真相,认定南宫大哥才是害死小妹的真凶,狂怒之下再也不顾许多,就此与南宫大哥反目成仇,立下毒誓脱离御泠堂,离开吐蕃这个伤心之地。经过三年浪迹天涯的生活后,直至在乌槎国遇见了童颜,才从此驻留南疆,绝足中原。十六年了,还是第一次重回故地。” 许惊弦欲语无言,唯有一声长叹。 鹤发又道:“我在南疆反复思索此事,我虽终身未婚娶,却知道这‘情’之一字,实是不可理喻。爱上一个人并没有错,错的只是没有在适合的时间地点遇上适合的人。小妹纵然是红颜命薄,但晁兄弟又有何错处呢?平心而论,南宫大哥的做法也并无不妥,他为了照顾我与他的兄弟情谊,对此事一直秘而不宣无可厚非,只是想不到却让晁兄弟因此为情捐生,想必他的心里亦是悔恨不已。后来我得知他第二年去西域寻找青霜令,归来后身患恶疾而亡,或许与这份心结也不无关系。唉,如今我也早不是当年那个易冲动的鲁莽少年,已然看开了许多,过去的事就让它们都过去吧。” 许惊弦心思敏锐,鹤发的叙述中虽没有确切的年代,但他已默算出那个孩子如今应该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脑中灵光乍现,已想到一事:“原来桑瞻宇就是那个孩子,也就是你的亲生侄儿。” 鹤发早已领教了许惊弦的判断力,并不吃惊:“我本名桑雨鸿,小妹那孩子过继与我,便随我而姓。那时他才一岁半,但我伤心小妹之死,迁怒于这孩子,离开御泠堂时亦弃之不顾,直到此次重回吐蕃,才听涤尘说南宫大哥对他视为己出,又重新取名为‘瞻宇’,悉心调教。十六年不见,如今瞻宇已长大成人,我对他并没有尽到做舅舅的责任,实在是心有愧疚啊。”许惊弦这才知是因为同音之误,把南宫静扉口中的“桑旗使”听成了“圣骑士”。难怪在御泠堂中鹤发与桑瞻宇相处时神情古怪暧昧,原来竟有这一层关系。 “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鹤发沉吟道,语气并不肯定:“来到御泠堂时瞻宇尚年幼,应该不知自己的身世吧,不过我并不确定小妹是否告诉过他的亲生父亲是谁?那个人的身份特别,你知道的越少越好。无论如何,我只希望瞻宇能够忘记长辈的恩怨,相信小妹的在天之灵也是此意。” 许惊弦却想到鹤发的小妹痴情无望,孤身一人带着孩子漂泊无依,责天怨地之下,浓重的恨意会不会发泄到自己孩子身上?桑瞻宇那张英俊的面孔下阴冷沉郁的心思,是否就来自于他童年生活的影响?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他的心头,桑瞻宇属于那种从不会泄露自己想法的人,在那彬彬有礼的外表的掩盖下,是否还有着不为人知的仇恨?对于桑瞻宇坎坷的童年,他努力试着给予一丝同情,却突然发现了自己的不寒而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好了,故事讲完了,我们也该走了吧。”鹤发收拾情怀,面容重归平静。 许惊弦却立于原地不动:“先生打算往何处去?” “我相信童颜有足够的能力与非常道杀手周旋,我们不妨先行一步,到了乌槎国再等他归来。” 许惊弦漠然道:“先生太小看我了。我费尽千辛万苦才离开御泠堂,又岂会继续跟着你?” 鹤发愕然:“我早已不属于御泠堂,你又何必有所顾忌?” “若不是宫堂主的叮嘱,你又岂会带我同行?” 鹤发暗中叹息,心知无法瞒过这个心思敏捷,观察力惊人的少年。如实道:“不错,涤尘知你铁心离开御泠堂,却怕你独闯江湖会有危险,所以才求我照顾于你。我知道你们也曾义结金兰,既使你不认他是大哥,他仍当你是好兄弟,这一片苦心你又何必不肯承情?” “我感激先生给我的教诲,也知道宫大哥对我情深义重,但是……”许惊弦略一停顿,方才一字一句道:“我一定要给自己证明,就算离开御泠堂的庇护,我许惊弦亦会有所作为!” 鹤发望着许惊弦,从这个倔强无畏的少年身上,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尽管从理智上他不愿意违背对宫涤尘的承诺,但从感情上,他却真心地希望许惊弦能够摆脱一切外部的束缚,闯出一片新天地。 许惊弦长吐一口浊气,对鹤发深深一躬:“总有一日,我会去乌槎国与先生再见,共抗明将军。”然后他毅然转身离开土堡,没有再回头。 在许惊弦的面前,或许是一条未知而充满艰难险阻的道路,但他有信心冲破一切障碍,找到属于他自己人生中的光明大道。 许惊弦推测鹤发会往西寻找童颜的下落,便往东行去。 偌大天地,只有扶摇与许惊弦相伴,但他的心里已不再有四处漂泊、无依无靠、流离江湖的感觉,反而刻意体会着那份俯仰天地的孤独寂寞。对于许惊弦来说,此刻已没有了御泠堂的束缚,得到了想要的自由,一如那翱翔于蓝天的扶摇——它的眼里没有敌人,展翅高飞只为超越自己能力的极限。 先有与非常道杀手的一番险死还生的恶战,再见到苍猊王舍生取义的壮举,然后又听了鹤发的故事……一日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已让许惊弦的心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那敏感的心理已经更加成熟了。 许惊弦走出四五里,远远望见前方一队僧侣行来,为首一位六十余岁的老喇嘛穿着金色袈裟,手持伏魔杵,口中念着经文,随行的八名小喇嘛亦皆是袈裟披身,面容肃穆,人数虽少,却是锣罄铃鼓俱全,又燃起酥油长明灯,看起来像是在做着什么法事。 吐蕃盛行宗教,僧侣最受人尊敬。虽然高原之上尽是茫茫白雪,不分道路,但许惊弦依然垂手静立一旁,等待这一队僧侣先走过。 这群僧侣口观鼻、鼻观心,全未在意许惊弦的存在。但他们经过身边时,许惊弦听到那老喇嘛口中念着的吐蕃经文十分熟悉,凝神分辨之下,竟正是鹤发救醒南宫静扉时他口中吐出的那一句“无牵念,所以无所求;无生死,所以无畏怖……” 许惊弦心中一动,像这种法事一般是超度亡魂,多有亡者家属随行,而且他们行进的方向正是朝着那无名土堡,莫非与南宫静扉服药求死有关? 他想到南宫静扉的言行,心中生疑,忍不住以吐蕃语开口问道:“打扰各位圣僧,不知你们欲去何方做法事?” 老喇嘛放缓脚步,望一眼许惊弦:“老衲赶去救人。小施主有何见教?” 许惊弦听到“救人”两字,已知自己猜测正确。可是南宫静扉既然一心求死,又如何会让这群喇嘛知晓?这其中到底有何名堂?不过看老喇嘛虽是满脸皱纹,讲话间却是正气凛然,并无自己想像中的心虚之态,或许误会了他们。硬着头皮道:“前方并无人迹,只有五里处有一座土堡,我正是由哪里来的。请问大师是为了南宫静扉而来么?” 老喇嘛微微一怔,停下脚步:“正是如此。不知小施主与南宫施主是何关系?难道他已不治身亡?” “我们途经土堡救醒了他,他已离堡而去,大师此行只怕是扑空了。” 老喇嘛脸色微变,闭目口念佛经,那群小喇嘛皆半信半疑地望着许惊弦,似是不相信他有救治南宫静扉的能力。许惊弦心知有异,依稀记得南宫静扉曾提及在寺庙中遇见某位高僧之事:“大师可是来自法晴寺,法号可是寂源?” 老喇嘛口称佛号:“老衲正是法晴寺寂源,不知小施主高姓大名?” 许惊弦灵机一动,隐去身份:“在下吴言。”他听到老喇嘛的身份与南宫静扉所说相符,原本对南宫静扉的怀疑倒淡了几分,暗笑自己疑心太重。 寂源大师道:“并非老衲不相信吴施主,而是此事事关人命,烦请吴施主与我等同去土堡,查看一下究竟可好?” 许惊弦实不愿再回去见到鹤发,摇摇头:“大师若不信在下之言,尽可前去查看。不过据我所知,那南宫静扉一意求死,大师如何知道他命在旦夕,及时赶去相救?何况那‘惜君欢’解法神妙,大师又怎能得知?” “‘惜君欢’是什么?恕老衲愚鲁,不明吴施主言语间深意。” 许惊弦觉出蹊跷,便将南宫静扉服下了“惜君欢”一心求死,而正巧被鹤发遇见,如何以浓醋调配盐水,再以节奏古怪的鸣金之声唤醒南宫静扉之事尽数说出,只是隐瞒了有关御泠堂的情节。 寂源大师听毕许惊弦的解释,面色越来越凝重,喃喃道:“吴施主所言不似逛语。如此看来,我们都上了南宫施主的当?” 许惊弦问起情由。原来南宫静扉之言部分属实,许多地方却是大不相同。他的确是在附近几里外法晴寺中遇见了寂源大师,但时间不是五年之前,而是一个月之前;也并非寂源大师瞧出他心怀死志,而是他主动告诉寂源大师身负“求死”之念;至于那座无名土堡,乃是某土司修建将至完工之际传闻堡中闹鬼,就此废弃。南宫静扉接手过来,找来工匠完成余下工程,虽然看起来是新建而成,却只耗时半个多月而已,绝非按他所说捐资而建;南宫静扉自承年轻时罪孽深重,如今四处大做善事,只为求得心中平安,他声称得到某种灵药,可测试内心灵魂的清白,若是已赎回往日罪孽,即可用异法救活,不然就此坠入轮回地狱;他捐赠法晴寺许多银两,同时将解治“惜君欢”的古怪方法教给寂源大师,嘱他今日前去堡中相救。寂源大师苦劝无用,还道南宫静扉死志坚决,只好勉强从其言…… 许惊弦听了寂源大师之言,大感惊讶。他万万料不到南宫静扉工于心计至此,寺庙、人名等细节处丝毫不改,事情的经过却千差万别。纵然稍有疑问,只要去法晴寺打听到寂源大师的名字,多半便不会再追查下去了。 幸好许惊弦无意间遇见了寂源大师,方揭破了南宫静扉的谎言。可是,以鹤发明察秋毫的观察力,又怎么会忽略此事?难道是与南宫静扉十六年不见,乍见故人欢喜之余便疏忽了么?还是鹤发明明心中起疑,却不愿再沾手御泠堂之事,所以才有意不去追究? 许惊弦蓦然一震,想到了那棺盖上的古怪花纹。童颜甚至几乎因此拔剑伤了恩师,回想自己看到那花纹时的心情,虽然感应不如童颜强烈,却十分清楚地体验到心中涌出一份淡淡的依恋与信赖之感觉。或许鹤发受此影响,从而对南宫静扉的话语深信不疑……自己是否因为只是偷听他们的谈话,并未见眼见花纹,所以才生出怀疑呢? 那个花纹到底有何神秘的魔力,会让人一见之下心生杂念?鹤发口中所说的“摄魂消魄者,悟魅也”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个神秘花纹果然有摄魂消魄之效?白石以此作为流星堂的标记,其中是否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与御泠堂和青霜令又有何关系? 第223章 尘封往事(4) 许惊弦越想越是心惊,整个事件透着一股莫名的诡异气氛,但他却根本瞧不出南宫静扉目的何在,用意是什么? 寂源大师心怀仁念,虽是疑虑丛生,仍是坚持要去土堡。许惊弦辞别寂源大师与一众喇嘛后,暗忖南宫静扉如此鬼鬼祟祟,多半不会依鹤发之言回御泠堂。记得他曾提起东南方二十里处有御泠堂的秘地,自己左右无事,不如去那里碰碰运气,或许能查出南宫静扉的真正目的。 当下许惊弦往东南方行去。风雪虽已停止,但雪厚冰滑,行路艰难。足足走了近两个时辰,前方是一座巨大的山脉。 山麓连绵,天宇昏暗。整个山脉都被厚重的冰雪覆盖着,仅能分辨出一个个起伏的山谷与雪峰,全无道路。 许惊弦略有些沮丧,看此情景,纵能肯定御泠堂的秘地就在这里,偌大的山脉中亦根本无处找寻。放眼四望,周围白茫茫一片不见半个人影。他打声呼哨,放出扶摇,只盼凭着雷鹰的锐利眼神能够有所发现。 正踌躇间,许惊弦忽听到空中的扶摇发出长鸣,表明在前方的一个山谷中发现敌情。他连忙赶去,果然看到雪地上有淡淡的足印。 四周依旧无人,但许惊弦心知扶摇绝不会无缘无故鸣叫,暗暗提高警惕。抬头望去,雪峰高耸,白雪反射阳光格外刺眼,几乎流下泪来,什么也瞧不清楚。他只好再细心研究足印,辨出共有两人。一串靴印稍浅,另一串似是麻鞋的足印较深,看来应该是两人一前一后分别来此,只是高原气候反常,落雪时大时小,无法判断出足迹是何时所留下的。 许惊弦记忆力极强,过目不忘,隐约记得南宫静扉穿着长靴,那串靴印极有可能是他留下,但对于那一串麻鞋印却毫无头绪。吐蕃人极少穿麻鞋,难道是从中原千里迢迢而来?高原上本就人烟稀少,这里地处深山,人迹罕至,南宫静扉与那人不约而同来到此处,绝非巧合。 两串足印皆延续至山谷深处,许惊弦便沿着足印往前寻去。虽然隐隐觉得南宫静扉图谋不小,若是发现有人跟踪,必会杀人灭口,但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山谷中积雪犹深,稍有不慎,便会陷入雪洞之中。许惊弦一路跌跌撞撞,小心沿着足印前行。山谷狭窄,夹在左右两座雪峰之间,恍如走在狰狞怪兽的大嘴中,一股臊腥之气直扑鼻端…… 许惊弦忽生警觉,扬手拔剑。那种令人惊惧烦闷的气味并不是他的错觉! 一个灰衣人蓦然立于十步外,手持银链飞铊,右腮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蜡黄的脸容上杀气满面,正是香公子。 许惊弦何曾想会在此处遇见这个煞星,心头一沉。 香公子冷笑一声:“果然是冤家路窄,吴少侠别来无恙啊?” 许惊弦按下心头惊惶,略含讥讽道:“香公子来此有何贵干?莫非还有人请非常道杀手捕猎野兽么?”一面暗中观察地形,寻找退路。 香公子淡然道:“本公子原本观雪景散心,小子既然送上门来,也只好松松筋骨。嘿嘿,猎兽哪有猎人有趣?”随着他的话语声,那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杀气也越发强烈起来。 昨晚土堡一战,虽只见香公子出手一招,但许惊弦对那飞铊的巨大威力犹有余悸,心知自己武功与对方相差太远,正面迎战纵然拼尽全力恐怕亦无胜算。他急中生智,略略放低长剑:“南宫静扉何在?我是来找他的……”他推测香公子来此定然与南宫静扉有关,虽然这个谎言必会被揭穿,但只要香公子稍有犹豫,或有一线生机。 香公子乍听许惊弦提到南宫静扉的名字,不由一愣,随即眼前寒光一闪,趁香公子略一分神间,许惊弦跨步前冲,抢先一剑刺他右胸。 香公子不怒反笑:“好小子,倒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眼见长剑刺来,并不闪躲,右手持银链一端,肘臂如若风车般疾速缠转了两圈。 那长达银链七尺,第一圈缠住香公子的手臂,许惊弦长剑刺来,香公子抬肘格档,长剑恰好刺在银链之上,毫发无伤,即第二圈银链缠将过来,两层银链竟不偏不倚将长剑夹锁住。而随着香公子手肘摆动,银链另一端悬挂的飞铊则反撞向许惊弦腰间。 飞铊乃是极冷门的兵刃,少现江湖,许惊弦虽知飞铊之名,但《铸兵神录》中仅仅提及飞铊的种种属性,对其应用之法知之不详。原以为飞铊适合远攻不宜近身贴斗,哪知香公子银链锁剑御敌,飞铊反攻腰盘,将一样兵器化为两样,攻防转换快得惊人,方体会到飞铊那诡异而不依常规的招法。 幸好许惊弦突然出手本就是虚晃一式,四分劲道前刺,却有六分劲道回收,长剑一偏,已从银链的夹缝中抽出,顺势剑柄回磕,将飞铊震开。 飞铊重达数十斤,香公子本以为这一下硬拼必会令许惊弦长剑脱手。但剑柄与飞铊相交时,却感应到许惊弦体内有一股绵柔韧劲,沛而不绝,竟丝毫不在自己之下。他不知那是蒙泊国师残留于许惊弦体内的七十年内力,虽有御敌之效,却无伤敌之能。香公子愕然间只道对方故意保留实力,欲趁自己轻敌之际再施毒招,出手便谨慎了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许惊弦早定下以进为退之策,出招之际已瞅准右边山壁边一道裂缝,一剑无功立刻闪身往那道裂缝冲去。那缝隙狭窄,勉强能容一人进入,易守难攻,但若另无出口,便是绝路。但许惊弦亦是无奈之举,他自知武功不及香公子,只盼能凭借地利多支持一阵。 香公子手肘一弹,银链如簧,将飞铊疾射而出,如影随形般紧蹑许惊弦而至,惊心动魄的“呜呜”之声响彻山谷,闻之毛骨悚然,更增威势。 许惊弦知道此刻是生死一线的关头,只要自己稍有犹豫被香公子缠住,再也难以脱身。一横心使招苏秦背剑,长剑贴在后背上准备硬接飞铊重击,脚下踩着忘忧步法,加速前行,只盼能抢先一步冲入那裂缝中。但飞铊飞至半空忽又一滞,变向绕开许惊弦,后发先至,重重撞在山壁之上。 “砰”然一声巨响,整个山壁似乎都是一震,碎石积雪纷扬而下,那道裂缝霎时已被填堵住。许惊弦反应快捷,一脚踢在山壁上,借力侧跃,避开落下的碎石,同时防备香公子的再度出手。 香公子看着许惊弦狼狈之态,并不急于着手进攻,呵呵大笑道:“此际天寒地冻,活动一下正好暖身,本公子就陪你玩玩吧。”他已认出许惊弦的忘忧步法来自御泠堂,又听他叫出了南宫静扉的名字,一意生擒查问,所以出手留有分寸,并未施出杀招。 许惊弦明知对方怀着猫捉老鼠的心理,只恨武功不及,棋差一着,处处缚手缚脚。命悬一线之际,反倒冷静下来,凝神待战。 作为一个特别的杀手,香公子不但精于暗伏刺杀,而且善于从气势上压倒对方,直至崩溃。飞铊将发未发之际,才最是凶险,所以他虽自忖数招内即可击倒许惊弦,却是面呈狞笑,凌厉而阴沉的眼神盯住许惊弦的前胸,右手轻摇,硕大的飞铊在空中转着圈子,越转越急,却迟迟不发。 许惊弦岂肯任其戏弄,大声吟道:“东海狂徒,自命生香,无耻鼠辈,臭名远扬……”正是童颜在土堡外用剑刻下的字句。 香公子早从手下的情报中得知此事,纵然他涵养功夫甚好,亦经不起许惊弦言语相激:“童颜迟早会落入本公子之手,既然你自己想找死,便先行一步吧。”飞铊带着凄厉的啸声,旋转飞出。 许惊弦由汶河仵作黑二处学到“阴阳推骨术”,可凭对方身体的些微变化料敌先知。但见香公子右足尖轻抬,左肩微动,已知他准备虚攻左胸,实攻右腿,身随意动,提前往左方挪开半步。 香公子飞铊击空,微微一怔:“小子倒是有些门道,再试试本公子这一招。” 飞铊在空中盘旋着,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线路捉摸不定,浑如活物。许惊弦虽已瞧出香公子意在自己胁下,无奈那飞铊威力太大,胸腹之间尽在其笼罩范围之下,只好退开几步。 香公子足下不动,暴喝一声,竟将银链脱手掷出。许惊弦本已退至飞铊攻击范围之外,却不料眨眼间飞铊再度袭至胸前,一时变招不及,只好横剑在胸硬挡这一击。 “铛”然一声巨响,那飞铊本身的重量再加上飞旋之力,足近千斤。精钢长剑已被击弯,剑脊重重反撞在许惊弦胸口,他只觉一股大力附着飞铊而来,沛莫能御,踉跄着倒退几步,后心一紧,已是背靠山壁,再无退路。喉头一咸,强行咽下将喷出的一口鲜血。飞铊在空中转了一圈,重又回到香公子手里,宛如有一条无形的长线牵引。 “这一铊滋味如何?本公子向来有原则,吴少侠并非必杀之人,只要告诉我你与那南宫静扉有何关系,便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许惊弦眼看自己已被逼至绝境,香公子脸上却丝毫不见自得之色,反以言语相诱。想到他在土堡外诈定时辰进攻,诡计多端,自是不会信其所言,此人深沉阴狠,不焦不躁,加上飞铊势大力沉,变幻百千,实是劲敌,今日之局只怕凶多吉少。 许惊弦抬手拭去嘴角的血丝,哈哈一笑:“实不相瞒,小爷与南宫静扉定下计划要将非常道杀手一网打尽,想不到竟被你看破。既然如此,便与你拼了吧……”他自忖生望不大,索性胡言乱语一番,最好能引得香公子与南宫静扉相互猜疑,亦不枉送性命。 香公子啼笑皆非,他本想用言语瓦解许惊弦的斗志,见他如此视死如归倒也暗自佩服。非常道虽然号称从不滥杀,但香公子此次与南宫静扉相会事关一个极大的秘密,不容泄露,料想也无法从这个倔强少年口中再问出什么信息,杀之灭口势在必行。略一沉吟,飞铊朝许惊弦头颅击去,再不留情。 正在此时,忽听谷外马蹄声如雷响起,一人策马飞来,口中大叫道:“香公子且慢下手。” 香公子抬头望去,面现惊讶,喃喃道:“他怎么来了?” 许惊弦背对谷口,并未看到来人形貌,只是觉得这个声音颇为熟悉。值此命悬一线之际,也顾不得多想,但见香公子稍有迟疑,立刻腾身跃起避开飞铊,他心思敏锐,猜测出香公子时刻防备着自己朝谷外逃跑,飞铊击空必会暗留后招,是以并未回头逃命,而是拼尽全力朝山谷内冲去。与香公子错身而过的瞬间,百忙中尚顺势朝他刺出一剑。 香公子未料到到许惊弦不但不逃,反而冒险冲来,判断错误之下失了先机,堪堪闪过长剑,掉过头来,与许惊弦间的距离已拉开了十余步。 香公子岂肯让许惊弦逃脱,大喝一声:“且看你能逃到几时。”也不理会来人,只是朝前猛追。 谷中雪深,来人的马蹄陷入雪中,一时挣扎不出,索性弃马追来,口中道:“香公子你好歹亦是成名人物,何苦与小辈一般见识?” 香公子反唇相讥:“他又不是你孙子,老人家何必多管闲事?” 来人毫不相让:“算被你说中了,老夫最喜欢多管闲事。” 香公子冷然道:“那可要当心莫将一把老骨头丢在这荒山野岭中。” 来人哈哈一笑:“竟又被你说中了,老夫正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两人口中说话,步伐却丝毫不停。三人前后相隔几步,皆往谷中冲去。 许惊弦听了这番对话,已猜到来人就是那个精通各式兵器的无名老人,不过自己与他非亲非故,不知为何相救,竟宁可与香公子反目。听着身后香公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头也不及回,发力狂奔,一面寻找藏身之处。 许惊弦一口气跑了将近半里的路程,已至山谷深处。却骤见前方已被山壁拦住去路。三座高峰恰好汇合于此处,再无通道,而每面山壁皆是高达近百丈,悬雪挂冰,难以攀爬,竟成绝地。 许惊弦暗暗叫苦,幸好已稍稍拉开身后香公子与那无名老人的距离。事到如今,只好背靠山壁,暗自调均气息,置死地于一战。 香公子轻身功夫本是远胜许惊弦,但他初至高原,不习惯这里的稀薄空气,奔得急了,莫说调整内息,呼吸亦稍觉困难。他唯恐内力不继被那无名老人所趁,又知前方并无退路,当即放慢脚步,冰冷的眼神锁住许惊弦,手中飞铊旋转如风,发出凄啸之声。 无名老人随后赶来,亦是气喘吁吁,长叹一声:“唉,果然是老了。”看他叉腰捶胸的模样,丝毫不顾忌香公子是否会趁机偷袭,不知是自恃武功,还是果真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香公子杀气满面:“跪地求饶,留你全尸。” 许惊弦怒目相视:“横竖都是死,倒不如你跪地相求,我便当场自刎,免得费你气力。” 无名老人竖指大笑:“好小子,有种!”又瞥一眼香公子:“喂,就算你杀了他,端木山庄也没有赏金。” 香公子漠然道:“本公子来了兴趣,亦可免费杀人。” 无名老人嘿嘿一笑:“老夫今日也很有些救人的兴致。” 第224章 尘封往事(5) 香公子与无名老人一路同行,虽未见他显示武功,但知对方深藏不露,莫测高深,此际若向许惊弦发难,不免将背心空门暴露给老人,倒也不敢轻易出手,一时竟成僵局。 许惊弦定下神来,搜寻逃生之路。他注意到起初发现的那两串脚印正是在此处消失,心想莫非那御泠堂的秘地就在这里?仔细观察之下,立知究竟。只见左首那雪峰上有几块突起的岩石沿着山壁次递而上,浑如石蹬,应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修成直达秘地。那些岩石嵌于山壁里,又被落雪遮掩,平日绝难发现,但上面留下的脚印却泄露了天机。 香公子看到许惊弦的神情,立知其意,脸色微变。这里地处荒山,人迹罕至,所以他并未考虑清除足印,何曾想许惊弦会寻来?这小子人小鬼大,机灵跳脱,若不再尽早解决了他,一旦对无名老人说出南宫静扉之事,岂不多生事端?想到这里,陡生杀心。 扶摇知道主人身处险境,在空中不停长鸣,伺机扑下。香公子忽然大喝一声:“这扁毛畜生真是讨厌,且吃我一铊。”许惊弦吓了一跳,连忙发出呼哨令扶摇飞至高处。 无名老人叹道:“畜生尚懂忠义,何况人乎……”话音未落,忽觉劲风扑面,香公子身如鬼魅般一闪,已欺入他怀中。 无名老人不料香公子忽施偷袭,双掌横于胸前,左手阴右手阳,力推而出,却觉眼前一花,香公子已然退开,双掌全推在空处。 香公子工于心计,欲对许惊弦痛下杀招,却声东击西先假意要对扶摇出手,然后虚攻老人引开他的注意力,掌中飞铊已朝着许惊弦兜胸而至。他势在必得,务要一举格杀许惊弦,出手凌厉猛悍,急速飞旋的飞铊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啸,声震山谷。 许惊弦虽身怀阴阳推骨术,但只能提前瞧破香公子的脚步移动与手臂出招方向,对飞铊完全不依常规的路线无法做出精确预判。幸好他早见识过香公子的诱敌之术,凝神戒备,耳中乍闻异响,已纵身跃起,瞅准往左首那山壁上的岩石上落去。他暗暗打定主意,料想南宫静扉此刻就在秘地之中,如能突然冲入秘地擒下南宫静扉做人质要挟香公子,或有一线生机。 情势忽变,原本静止对峙的三人同时动了起来。许惊弦脚蹬岩石,往那山壁上攀去;香公子口中暴喝,手臂疾震,飞铊尾随许惊弦,钉向他的后心;而无名老人则是怒吼一声,横身往那飞铊上迎去。 一道灿若炎阳、却又寒凉沁骨的光华蓦然从无名老人掌中闪过。原来无名老人那数种兵刃尽皆放于马背上,仅有腰畔从不离身的宝剑“显锋”。他虽自称无法掌控神兵,不敢擅用,但此刻看到许惊弦遇险,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地拔剑而出。 霎时每个人都是眼前一花。那耀人眼目的光芒色呈七彩,仿佛把人带入一个既迷惑又神往的幻境;而那浑如来自冥府鬼蜮的幽冷寒意,却又仿佛令人如坠尘封千年的冰窟……无名老人自诩此剑是天下第一利器,神剑显锋乍然出鞘,果然名不虚传。 香公子但觉手中一空,系着飞铊的银链竟被斩断,失去控制的飞铊重重撞在山崖上,发出轰隆巨响。他这根银链看似平常,却是取六分精银、两分玄铁、一分青铜、再加上数种合金炼制而成。为铸此链,香公子曾遍访名山采集五金,再请铸剑名师淬火十余日方成,如今却被无名老人一剑斩断,当真是痛彻心扉。 香公子狂吼一声,决意先杀了许惊弦,再回过头来与无名老人决一死战。 飞铊撞击在山壁上,震得许惊弦几乎掉落崖底,听到香公子如痴如狂的怒吼声,知他动了真火,头也不回,足踩石蹬,奋力往山壁上爬去。 无名老人一剑出手后,自己倒先被显锋剑那无坚不摧的威力惊得呆了一下,畅然大笑:“此剑锋芒如此之盛,不愧是老夫一生的心血啊。”他见香公子状如疯虎,怕他一怒之下杀了许惊弦,复又朝山崖上追去,口中尚道:“香公子且莫动气,银链之事就着落在老夫身上,包管比从前那根好上千倍万倍。” 许惊弦一口气攀上数十丈,忽见上方八尺处一道石门缓缓开启,一人探出头来张望,正是南宫静扉。原来这个山洞就是御泠堂的秘地,亦是南宫静扉与香公子会面之地,刚才两人密谈时被扶摇的叫声惊动,远远望见许惊弦寻来,香公子便出洞迎战,而南宫静扉武功低微本是留在洞中相候,但外面动静实在太大,连接几下巨震后连山洞都摇晃起来,终于忍不住出来查看。那秘地本是隐藏极好,外表与山壁无异,若不是他打开石门,实难发现。 许惊弦大喜,集全身之力于脚尖,用力一弹,冲天飞起直朝南宫静扉扑去。南宫静扉口中“哎呀”一声,慌忙关门,却哪里来得及?顷刻间已被许惊弦抢至洞口。 许惊弦伸手朝南宫静扉抓去,忽然眼前黑影闪过,原来香公子亦拼尽全力飞扑而来,他飞铊已失,手中尚余三四尺长的银链,也顾不得什么招式,只管朝许惊弦劈头盖脸地甩去。 许惊弦心知此刻不容退让,一旦让香公子站稳脚跟,自己小命休矣,右手持剑迎向银链,左手化爪为掌,全力击向香公子前胸。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香公子怒气勃发,银链上附着十成内力,许惊弦长剑与之相交,登时脱手,但他左掌眨眼前已至香公子胸口,香公子吃亏在身在空中,难以发力,虽及时抬掌相格,力道却远远不及平日三成,而生死关头逼出了许惊弦浑身潜力,此消彼长之下,两人对掌齐齐一震,许惊弦倒跌入洞内,香公子亦立足不稳,朝着崖底落去。 山洞内竟是别有天地,十分的宽敞。许惊弦摔得天昏地暗,眼见南宫静扉趁机逃入一间小房内,关上石门,而香公子瞬间即至,已不及破门而入。他捡起长剑,再往洞口冲去,才走出两步却觉脚下不稳,还以为是自己方才摔得头晕,咬牙苦撑。 洞口人影一闪,却是那无名老人。原来香公子被许惊弦震退,反倒是落后他几步的无名老人抢先冲了进来。 许惊弦侧身让过无名老人,截住洞口。大叫道:“我挡住他,你来关门……”一句话尚未说完,忽然大睁双目,呆呆望向对面山崖。 无名老人喝道:“你疯了么,发傻也不挑个好时候……”一语未毕,亦是张口结舌,怔愣当场。 只见对面山崖上大团积雪不断落下,整个顶峰不停摇晃着,随即倾斜、断裂、最后竟一并跌落。山洞里又传来巨大的动荡,两人被震得几乎摔倒,慌忙扶住山壁稳住身形。但觉掌下颤动不休,如同山腹中藏着无数巨大的怪物,欲要破壁而出。 无名老人骇然道:“是地震么?” 许惊弦摇摇头:“这是雪崩。”他在吐蕃听说过许多关于雪崩的传闻,却尚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雷霆万钧的气势。眼角余光瞅见香公子又再度冲上,虽是心摇神动之下,仍是下意识地挺剑上前守住洞口。 香公子双目血红,人在空中口中已咆哮道:“若不把你碎尸万段,本公子就……”一语未毕,忽听头顶轰隆一声巨响,抬头望去,竟是一个方园十余丈的大雪团由山峰上跌下。 那山峰顶上的积雪千年不化,越积越多,已达至临界点。而香公子方才先是飞铊重击山壁,又接连发出几声狂吼,数度震荡之下,小团积雪不断落下的冲力带动山体,终于引发了这一场大型雪崩。 香公子惊得魂飞魄散,那巨大的雪团夹着山石,重量何止千吨,在这天地之威面前,任你武功绝世,亦难相抗。而瞧那雪团落下的势道,只怕还不等他抢入洞中便会被砸成肉泥。 许惊弦明知此刻只要他袖手旁观,香公子便会被那雪团砸中,但仅是稍一犹豫,天性里的侠义之念已令他不假思索地弃去长剑,探手抓住银链,奋力一带,已将香公子横拉硬扯地拽入洞中。雪团带着呼啸声落下,洞口的石门亦被砸落山谷。 两人连滚带爬地摔做一团,山洞持续摇晃着一时竟无法起身,只听到洞外轰隆隆巨响不断,忽然眼前一黯,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纷落而下的雪团已将山洞完全封闭住。 第225章 勾心斗角(1) 不知过了多久,山洞终于不再摇晃,洞外的隆隆巨响亦停了下来。 许惊弦清醒过来,忽然发现自己尚伏在香公子身上,慌忙跳起,右臂却是一紧,已被香公子扣住。他心头大惧,此刻长剑已失,眼中又不能视物,相距如此之近,若是香公子趁机出手,全无回旋余地,必受其害。 香公子却并未发招,只是低声在许惊弦耳边道:“小子给我记住。就算你救我一命,我仍会杀了你。”说罢便放开了手。 许惊弦这才慢慢回想起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自己阴差阳错下竟救了香公子一命。不过此人既是杀手,岂能以常理度之,多半会以怨报德。 无名老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一角传来:“好家伙,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今日才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山崩地裂。” 许惊弦关切道:“老人家你没事吧?”他虽仅与无名老人见了两面,但对他淡漠生死、豪情冲天之气度极有好感,这次又承他一力相救,尽管不知他为何如此对待自己,但内心深处已觉得十分亲近。 无名老人涩然道:“身体无恙,精神上却是备受伤害。老夫自以为纵横一世,无畏无惧,可到头来才发现,任你有权有势又怎样?才华盖世又怎样?武功绝顶又怎样?还不都是老天爷手指头下的小蚂蚁,只要老天爷一发脾气,轻轻一捻,管教你一命呜呼……” 香公子冷冷道:“本公子若发起脾气来,亦会叫你一命呜呼。” 无名老人大笑:“是是是,香公子你好生厉害。非常道杀手真是了不起,练了一辈子武功顶个屁用,还不是要靠小孩子出手相救,哈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极……”他越笑越是大声,仿佛唯恐不能激怒香公子,也不知是天性倔强至此,还是当真不想活了。 许惊弦听无名老人当面讥讽香公子,暗暗替他担心,香公子却只是轻哼了一声,并没有立时发作。或是经历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后,每个人皆生倦意,连香公子胸中的杀气亦消殆无形。 洞内传来石门开启的格格声,南宫静扉从藏身的房间内出来:“各位可不要再打了,若再引起雪崩,恐怕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他惊魂未定,声音犹在颤抖。 无名老人笑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成这个样子?刚才只怕把山顶上几百年的积雪都震了下来,哪还会再来一次?”众人之中唯有他谈笑自若,视生死如无物,连香公子都不由暗自佩服。 “嗖”得一声,洞口处忽现天光,一物直窜进来,径往许惊弦扑去。众人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却是一只大鹰。 雷鹰号称鹰中之帝,忠心无二。扶摇救主心切,山洞虽已被积雪封住,它却认准了方位,不管不顾地强行扑入洞中。封住洞口的只是一层积雪,被它一撞而穿。扶摇见许惊弦无恙,落在他的肩膀上,兴奋地一抖翅膀,鹰羽上沾的乱雪拂了众人一身。许惊弦与爱鹰劫后重逢,亦是喜不自胜,抱着它连转几个圈子。 无名老人赞道:“好鹰儿。若是刚才它未找准方位误撞在山壁上,岂不是断首折翅?”香公子亦是暗暗称奇。 洞口被扶摇撞出一个大窟窿,看那雪层不过半尺的厚度。众人皆暗舒一口气,依刚才那情形,好似整个山洞都陷入地底一般,若当真如此,再想出去就困难得多了。 南宫静扉来到洞口前,拍开雪层,跌足惊呼:“糟糕,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眼前尽是白茫茫一片。这一场雪崩几乎将整个山谷填平,而山峰则低矮了许多。那山洞本来正处于山崖正中,高达数十丈,但现在距离地面的仅有五六丈的高度,不问而知底下数十丈尽是积雪。 众人原本放下的一颗心再度提了起来。香公子皱眉道:“就算当真有踏雪无痕的轻功,也无法一口气掠过几里长的山谷,看来真是出不去了。” 山谷中原本就是地形复杂,多有深沟,再被如此厚的积雪覆盖着,若要强行冒险冲出,一旦中气不继落入雪中,必然无幸。而那些用来攀上山洞的石蹬只是及洞而止,洞口距离峰顶还有数十丈的距离,势必不能一跃而上,何况山壁上全是冰雪,滑不溜手,纵然有壁虎游墙术亦无借力之处。 诸人苦思对策,却皆是一筹莫展,想不出脱困之计。看此情景,真要被被活活困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山洞之中了。 无名老人道:“香公子的手下可知你来此?” 香公子摇摇头:“我单独来此南宫兄会面,其余人都去追踪童颜那小子了。我与手下约好半个月后在涪陵城中汇合,他们又怎么会想到我竟会困在这里……”说到一半,他似是自觉失言,住口不语,又狠狠瞪了许惊弦一眼。 许惊弦乍听到涪陵之名,不由想到自己当年初遇林青、虫大师、花想容、水柔清等人时,正在川东涪陵三香阁中,一时恍惚起来。 “大不了就在这里送掉老命吧……”无名老人连声叹息:“只可怜我那匹马儿,多半是被雪埋了。”看他样子,对马儿的惋惜之情更甚于自己的性命。 南宫静扉则是面色惨淡,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忽听许惊弦哈哈大笑起来,无名老人诧异道:“有什么好笑?老夫虽是不想活了,却没打算拉着你们一起陪葬。” 许惊弦仍是笑个不停,直笑得泪水涟涟,捂着小腹直不起腰来。香公子冷眼望着许惊弦,狠声道:“你再笑一声我就把你扔下去。” 无名老人俨然把许惊弦当作自己的孙儿一般,不依道:“喂,若不是你傻乎乎地用飞铊击山,又鬼吼鬼叫,我们也不会落到这境地。” 香公子怒道:“说起飞铊,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许惊弦捂着肚子连连摆手:“各位莫吵。我只是觉得……我们这四个人来自天南海北,又各有恩怨,竟然会被迫呆在一起,还不知要多久,老天爷的安排真是妙极了,哈哈。”他想像力本就丰富,念及非常道的杀手、端木山庄的老人、御泠堂的仆佣再加上自己,在这山洞中每日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语的情形,实是忍俊不禁。虽然刚才还与香公子拼个你死我活,现在瞧他满脸哭笑不得的神情,沮丧与恼怒兼而有之,大觉有趣。 香公子咬牙切齿:“本公子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若是饿得紧了,便先吃了你这小子。” “听你一口一个‘本公子’,还以为是个风雅之士,谁知粗俗不堪,没有半点幽默感。”无名老人讽刺一句香公子,又正色道:“既然已陷于此地,我们就应该同舟共济,想办法渡过难关,如果非要自家先斗起来。嘿嘿,这个山洞就是四个人的埋骨之地!” 香公子亦知无名老人说得有理,不再与他争辩,回头望向南宫静扉:“洞里还有多少存粮?” 南宫静扉苦着脸道:“洞里存放的干粮虽有不少,但四个人分而食之,就算只吃个半饱,大概最多也只能支撑三、四个月。” 无名老人抚掌笑道:“看你一幅要哭爹喊娘的样子,我还以为只有三、四天呢。满山冰雪皆可化水,又有三、四个月的粮食,还怕什么?权当老夫来此避暑吧,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再走也不迟。” 南宫静扉叹道:“老人家大概初来吐蕃,不知这里气候恶劣,纵然到了春日,亦可滴水成冰,要等到这山谷的积雪化尽,至少也要五六个月。” 无名老人一怔:“这倒是个麻烦事。” 香公子漠然道:“本公子说过,若是粮食不够,先吃了那小子。” 许惊弦不忿道:“小心我先宰了你喂鹰。” 无名老人挺身挡在许惊弦面前,拍拍胸膛:“有胆就先尝尝这一身老肉。” 香公子奇道:“无亲无故,你这老儿凭什么总是护着那小子?” 无名老人瞠目喝道:“谁说无亲无故,他是老夫的师侄!” 香公子盯了无名老人良久,辨不清他话中的真假。他也不愿此刻再起冲突,何况失了飞铊,面对无名老人与许惊弦亦无必胜把握,南宫静扉虽是站在自己一边,但武功低浅,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他权衡利弊,冷哼一声,返身走入山洞的一间小房里,重重带上石门。南宫静扉亦趁机悄悄离去。 许惊弦对无名老人抱拳道:“老人家仗义出手,晚辈十分感激。” “既是同门,何用客气。” “同门?”许惊弦大觉惊讶。 无名老人点点头:“你以为老夫是故意胡说八道逛骗香公子么?其实不然,昨日与你在土堡会面之时,老夫便知你是师出同门的晚辈,暗中留意。今日发现你一人在荒野独行,便悄悄尾随你来到此处。至于你到底是老夫的师侄还是师侄孙,那就要问你自己了。” 许惊弦听得一头雾水:“老人家你到底是谁?我……我好像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师伯?” 香公子在房内一直偷听到两人对话,冷笑道:“小子你别中老头儿的奸计,他不过是端木山庄的一个老骗子而已。” 许惊弦恼香公子侮辱无名老人,反唇相讥:“像你这种眼中只有银子、滥杀无辜的冷血杀手,比骗子还不如。” 无名老人大度地摆摆手:“老夫平生最恨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暗中却做下无数坏事的伪君子,相较之下,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手段虽然毒辣,好歹是个真小人。”又故作神秘地在许惊弦耳边悄悄道:“老夫也看不惯香公子那张趾高气扬的嘴脸,但他总算还是个有原则的人,滥杀无辜这罪名倒是落不到他头上……”他的声音不大不小,看似耳语,却足可让香公子听到。 无名老人的话似贬似褒,香公子亦不好发作,重重哼了一声:“你是怕本公子恩将仇报真宰了那小子,所以才故意用话套住我吧。” 无名老人大笑:“恩将仇报这个词用得极好。只要香公子先承认有恩情,是否以仇相报老夫就管不着你了。” “本公子向来我行我素,岂会受你的激将之法?只要那小子惹我不高兴,管他有恩无恩,照杀不误。” “高兴与否全在你一念之间,如此强词夺理,十足伪君子嘴脸,枉老夫还当你是个真小人。” “你怎么认为无所谓,本公子傲慢惯了,从不屑人言。” 无名老人转向许惊弦,语重心长地道:“师侄啊,你可要记住,傲慢是掩盖怯懦与恐惧的伪装,千万不要被它吓住了。” 香公子愤声道:“休得倚老卖老,本公子懒得与你废话。” 许惊弦听着无名老人与香公子一番斗嘴,虽然事关自己的生死,亦大觉好笑。老人家大概是唠叨惯了,言语尖酸刻薄,咄咄逼人,甚至颇有些胡搅蛮缠的味道;但香公子竟也会与之舌辩,全无杀手的冷酷做派,一时竟觉得他那张凶神恶煞的面孔亦可爱了许多。 无名老人等了一会儿,见香公子果然再不出声,亦没了兴趣。转过脸来望着许惊弦:“其实香公子也没说错,老夫在端木山庄做得正是骗人勾当。” “哦,不知老人家做得是什么事?” “那些来到端木山庄求购的大多是京师里的王公将相、皇室贵族,要么就是富甲一方的大豪,对于他们来说,普通的宝物根本不瞧在眼里,只要那些奇珍异玩,有些人更是指名点姓欲购一些失传已久的宝贝。端木山庄虽是藏宝万千,但那些传说中的宝物皆可遇不可求,哪能轻易搜寻得到?为投客人所好,便由此产生了一个秘密的职业——赝品师。而老夫,就是端木山庄超一流的赝品师,由老夫手里出来的东西虽是赝品,却比真品还要真,绝对无人能看出破绽。” 许惊弦大是好奇:“那万一真品又现世了怎么办?” 无名老人泰然自若:“端木山庄就是最权威的鉴定师,就算是真品,非说你是假的,又有谁敢置疑?” “可是,那些出了大价钱卖了赝品的人,岂不是冤枉?” “冤枉?!”无名老人冷笑道:“这本就是个黑白混淆、颠倒是非的世间,那些牢狱里被冤枉的无辜百姓还少了么?有人妻离子散、背井离乡,有人甚至丢了性命,相比之下老夫所作所为又算什么?何况那些花钱买赝品之人全是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不害他们又害何人?每当看着那些名门望族拿着赝品恬不知耻地四处炫耀,老夫犹觉解恨……”许惊弦听无名老人的言语间颇有悲愤之意,猜想他以往必是受过天大的冤枉,眼中闪过同情之色。 “老人家一般做什么赝品?字画还是古玩?”南宫静扉被无名老人的话引出了兴致,从房中走了出来。 “嘿嘿,无论字画、古玩、甚至武林中的神兵利器,老夫皆可乱真。” 听到此处,香公子再也忍不住发话道:“原来你弄坏了本公子的兵器,打算赔个假的敷衍了事。” “呸!”无名老人啐道:“老夫给你重做个飞铊,只会比你原来那三流的货色好上万倍,你若瞧不起,便另请高明。” 香公子素知端木山庄之名,对无名老人的能力毫无怀疑,嘿嘿一笑:“本公子自然信得过老人家的手段,毁我兵器之仇,就此一笔勾销吧。” 许惊弦万万料不到香公子如此表态,再看到南宫静扉像个学生一样坐在无名老人身旁听得入神……心想原来同困于绝地之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有这样微妙的变化,不禁大笑起来。 香公子极是敏感:“你笑什么?” 许惊弦心情极好,似乎也不怕他了,笑嘻嘻地道:“香公子新得神兵利器,我是替你高兴啊。”伸手掩口在心里不停偷笑。 第226章 勾心斗角(2) 南宫静扉一脸虚心,向无名老人请教。无名老人来了兴致,毫不藏私,将制作赝品的种种方法和窍门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 “制作赝品首先要区别出宝物的价值何在?譬如传闻中的南海龙珠,大如鸡卵,夜光如炬,但若找不到相当大小的夜明珠,纵然造假的技艺再好,亦无法取信于人,再如龙泉、湛渊等名剑利刃,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你拿一块破铜烂铁,纵是吹得天花乱坠也是枉然,在这等情况下最重要的是材料;而那些具有历史价值的古玩,相应来说就好办得多,一张破席子可以说是孔子周游列国讲学时的坐席,一根烂木棍也可以说是老子拄过的拐杖,几块石头刻上字,便说是赵匡胤与陈抟老祖争枰天下的棋子……” 许惊弦听得好笑:“这些东西也有人要么?” “嘿嘿,你有所不知,有些富家子弟祖上无功无德,便借此炫耀家世,以图在京师博个功名。不过像这些不入流的赝品,老夫是不屑去做的。制作赝品中最难的是字画,描摹之作若无古人的笔风画意,便是废品;而最难的还是那些印章、纸张与墨色的翻新之术,既不能太过陈旧以致毁了字画,又不能一望便知是新迹,须得恰到好处。纸张要先用数层新纸叠压,然后以矾石抹于外层,再用谷雨时分的雨水与数种药材按量调和成药水,细心涂刷,药水浸入字画的时机要掌握得极好,稍有错失,便前功尽弃;墨迹则可用香灰敷盖,那焚香必要选取上等檀木所制,香灰的温度亦要恰如其分,以香灭两个时辰内为佳;最讲究的就是印鉴,必须用处子采来的新茶三泡之水,混以药物,再加上六分熟铁锈、三分青铜绿与一分银汞,将这份药水隔着一层楠木薄片渗于印鉴之上,再陈于荫凉处七七四十九天方成。经过这些复杂的工序之后,做出的赝品直逼真迹,再暗中在江湖上散播流言,比如古时某个大画家的墓地被盗,某个收藏真迹的富豪家中失窃等等……等时机成熟了,赝品粉墨登场,请个有名的饱学之士品评一下,谁还能不信以为真?” 三人听得目瞪口呆,这些本是江湖上不入流的诡诈之术,但听老人娓娓道来,其中实是大有学问。 许惊弦挠挠头,终于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疑问:“可是,对于这些晚辈一无所知,老人家却为何说与我是同门?” 无名老人哈哈大笑:“你当老夫天生就是制作赝品的骗子么?这些只是兵甲派中最不起眼的雕虫小技而已。” “专铸神兵利器的兵甲派!”香公子从房门中走出,惊叹道:“据说兵甲派所铸之兵器宝甲无一不是精品,本公子还以为这是早已失传的一家门派,想不到老人家竟是其传人,倒是失敬了,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无名老人目蕴神光,傲然道:“兵甲派第十六代传人斗千金!” 昔日干将莫邪夫妇为楚王炼剑,三年方成,剑分雌雄。事后楚王恐干将再替他人铸剑,传召入宫秘密杀之。但干将见楚王之前已料定必死,便只带雄剑献于楚王,雌剑则留交莫邪。其时莫邪已有身孕,生下一子,其名为赤,赤为报父仇,自刎而亡。遗子传其铸剑之术,便是兵甲派的开山祖师云歧子。而莫邪见丈夫与爱子皆因铸剑而死,便改而研究铸甲之术,所以兵甲派每一代只传两名弟子,一人铸兵一人铸甲。 在江湖传闻中,兵甲派是一个极其神秘的门派,据说位于江北流马河,却从无人找到真正的地点,亦极少见到其传人。想不到端木山庄的一名毫不起眼的赝品师,竟然就是兵甲派的嫡系传人。 兵甲传人所铸之物无不成为名动一时的神兵宝甲。九年前明将军挥兵攻下塞外冬归城,许惊弦的义父许漠洋便是冬归城的大将,城破兵败后,许漠洋在伏藏山中得到昊空门长老巧拙大师传功,又赐他一柄拂尘,其后许漠洋与兵甲传人杜四、笑望山庄庄主容笑风、关中无双城传人杨霜儿、四大家族长老物由心、暗器王林青等人在塞外相遇。杜四凭着昆仑山之千年桐木、天池之火鳞蚕丝、上古大蠓之舌灿莲花、渡劫谷之锁禹寒香、笑望山庄引兵阁之定世宝鼎,集五行三才之力,再加上杨霜儿的“补天绣地针法”穿针引线,终于炼成了那一把神鬼皆惧的偷天弓! 三年前暗器王林青与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决战于泰山绝顶之上,虽然暗器王一战身死,明将军却直承武功不敌。如今那一战已是每个江湖人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暗器王是每个怀着梦想的少年心中的偶像,而那一把偷天弓,亦成为了这个时代中最具传奇的神兵利器! 不过炼制偷天弓之事极其隐秘,江湖上只知其威力巨大,却几乎无人知晓乃是兵甲传人的杰作。 “兵甲派!”许惊弦这才恍然大悟,杜四炼成偷天弓后死于京师八方名动中“登萍王”顾清风之手,临终前把兵甲派秘籍《铸兵神录》交给了许漠洋用以制作换日前,许漠洋随后传于许惊弦。斗千金这名字倒曾听许漠洋提到过,但只知是杜四的师弟,师兄弟二人意见不合分道扬镳,杜四原是铸甲,正因与斗千金赌气所以才转而铸炼成那千古神兵——偷天弓。 昨日在土堡中乍见斗千金亮出奇门兵刃——螯,许惊弦一时脱口说出了《铸兵神录》中的字句。《铸兵神录》从不外传,斗千金一听之下,便已认出许惊弦乃是兵甲派的传人。 斗千金望着许惊弦缓缓道:“你既然知道《铸兵神录》,必是四两师兄所传?他如今可好?” “四两师兄?老人家所说之人可是杜四?” “原来四两师兄竟然改名叫杜四了。”斗千金古怪一笑:“老夫虽然入门稍迟,名分上是他的师弟,但年龄比他略长,你若是他弟子,仍要唤老夫一声师伯才是。” 许惊弦心想自己从小熟读《铸兵神录》,虽非杜四亲授,却从中受益良多,虽无拜师之礼,亦可算是兵甲派的传人。想不到竟在这里与斗千金相识,又蒙他从香公子手下相救,或许冥冥之中,正是义父的上天之灵在默默眷顾着,才令自己化险为夷。念及义父,许惊弦眼眶微红,对斗千金更觉亲近,翻身跪倒磕个响头:“师伯在上,请受师侄一拜。” 斗千金坦然受了许惊弦一礼:“老夫昨日听你吟出门中秘籍的字句,便知你是同门弟子。只不过老夫与四两师兄一向多有嫌隙,井水不犯河水,本是不愿搭理你……”转头对香公子道:“说起来倒要多谢香公子,若不是今日你对师侄下毒手,老夫只怕亦不会与他相认。兵甲传人,岂容人轻侮门庭?”看来老人虽是性格固执倔强,却十分自豪于兵甲传人的身份。 香公子嘿嘿一笑:“四两拨千斤,你们师兄弟果然是天生的对头。” “你哪知我门下的规矩?兵甲传人一生最多只准炼制三件神器,而且两名弟子分别炼制的神兵宝甲将要互拼分出高下,胜者方可接承兵甲派掌门之位。神兵利器难得,数十载方可功成,铸兵铸甲的两名弟子一辈子方可分出胜负,所以兵甲派虽有上千年的历史,却只传至十六代。” 南宫静扉叹道:“兵、甲互拼?那岂不是必毁其一?” 斗千金白他一眼:“若非独一无二的神器,岂不是毁了兵甲派的名头?”他扶起许惊弦,神情忽冷:“四两师兄既然收下弟子,想必已铸成宝甲。倒要看看能不能抵得住老夫的显锋剑!” 许惊弦叹道:“他九年前便已死于塞外……” “什么?”斗千金面色大变:“四两师兄死了?是何人杀了他?” 兵甲派中门规森严,两名弟子未铸就神兵宝甲之前不得走动江湖,所以当年杜四隐于塞外,在沙漠边开一家小酒店,而斗千金则化身为端木山庄的赝品师。他师兄弟几十年不通消息,而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炼制偷天弓之情由。直到今日,斗千金才听到杜四的死讯。 许惊弦道:“杀他之人乃是‘登萍王’顾清风,已被暗器王林青当场射杀。但杜先辈临死之前将《铸兵神录》传给了我义父。所以晚辈虽未见过杜先辈,但亦算是兵甲派不记名的弟子。” 香公子熟知江湖典故,立知缘由,脱口惊呼:“原来那把偷天弓竟是兵甲传人所铸,怪不得如此犀利!” 斗千金眼神一黯:“想不到四两师兄九年前就已炼成了神器,看来老夫还是输了一招……”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脸色一片茫然,忽然落下泪来,口中只是喃喃道:“四两师兄死了,四两师兄死了……” 许惊弦亦觉得心中伤感,劝道:“师伯不必太过伤心……” “伤心个屁!”斗千金大喝道:“兵甲门人一生以炼制神器为荣,偷天弓名震江湖,四两师兄虽死犹生,老夫只有气恼与忌妒,何来伤心?”许惊弦不知他师兄弟到底有何过节,只好默然不语。 “好一个杜四两,不铸宝甲偏铸神兵,莫非就是要气死老夫么?嘿嘿,四两拨千斤,师父给我们起的名字大有深意,分明是不看好老夫的能耐,老夫就偏偏不服气,非要与四两师兄一较长短。老夫穷一生之力方铸成显锋剑,就为了争这一口气。可事到如今,四两师兄竟已死了?斗了一辈子,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叫老夫情何以堪?这个掌门,不做也罢……”斗千金口中虽硬,脸上却是老泪纵横,收拾不住。他郁火上涌,突然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看来与杜四之间实是大有情谊,只是为了自身的荣誉才争执数十年。 许惊弦连忙上前替老人捶胸。斗千金一把推开他:“老夫病残之躯,本就了无生望,倒不如就此随四两师兄而去。” 许惊弦见斗千金伤感若狂,手足无措,反倒是香公子好言劝道:“亡者已逝,还请老人家节哀。” 斗千金瞪眼道:“你不用猫哭耗子,老夫一诺千金,既然答应过给你重铸飞铊,总要完成诺言后再死。” 香公子本是一番好意,被斗千金如此一说,倒似是另有图谋,气得面色发青。念及兵甲传人铸兵之神奇能力,勉强压住火气:“你这老儿果真不可理喻。”返身离开。 斗千金对南宫静扉道:“你也快走,让老夫与师侄好好说些体己话。” 斗千金又问起杜四身死之事。许惊弦自幼便视暗器王林青为偶像,曾经朝许漠洋细细打听过九年前引兵阁铸炼偷天弓的情形,便将自己所知尽数告悉斗千金。他说着说着,既感叹义父之死,又思念林青,不由黯然神伤,一老一少在山洞中抱头而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斗千金渐渐恢复镇定,压低声音道:“师侄放心,有老夫在此,必不容人加害于你。我们不妨暂且与他两人虚与委蛇,有机会便逃出去,留他们在这破山洞里做一对饿死鬼。” 许惊弦皱皱眉头:“可是周围全被大雪封住,又怎么逃出去?” “这岂能难得住兵甲传人的灵思巧手?待老夫找几块木板偷偷制成滑雪的用具,便可离开。不过这之前可小心不要露了口风,香公子也还罢了,瞧那南宫静扉貌似好人,却是眼神闪烁,只怕心怀鬼胎。他们于此地相会必有密谋,只怕一旦出去,便会杀你灭口。” 两人悄悄订下计划,便留意山洞中的地形。山洞极大,除了洞口方园近丈的石厅外,另还有七八间石室,皆以石门隔开。推开石室,有两间是卧室,其中桌椅床铺俱全;一间石室内存有大量食物;一间中则放置大量兵刃,许惊弦趁机重新挑了一把长剑;另一间中竟还有锅碗瓢盆灶厨等生火造饭的用具,看来南宫静扉说曾与御泠堂少主南宫逸痕在此长住一年并非虚言。 可是洞中所有的物品皆以岩石打就而成,做工再精细,对他们逃生却全无用处,而引火之物亦是晒干的牛羊粪便,偌大山洞中竟然找不到一块木板。吐蕃气候恶劣,植物多是低矮灌木荆棘,少有高大树木,这深山中原本或有零星大树,但也全被这一场雪崩所埋。 两人接连打开几间石室,徒劳无功,不由略有些沮丧。此时除了香公子与南宫静扉所呆的石室外,便只有最大的一间石室尚未搜寻,但那石室石门紧闭,推之纹丝不动,应另有藏在暗处的机关。 南宫静扉与香公子闻声出来,南宫静扉横身拦住两人:“这一间石室乃是禁地,不得进入。” 香公子目光闪动:“打开看看,若能找到木料,想必兵甲传人便可用之逃生。”口气冰冷而不容拒绝。 斗千金不料香公子片刻间就瞧出他们的用意,心头暗凛,此人心思灵敏,反应快捷,若不得不与他在这山洞中共处数月,须得小心应对。 许惊弦却注意到香公子对南宫静扉说话的口气全无敬重之意,猜想他们之间的关系恐怕只是相互利用,并非牢不可破。 第227章 勾心斗角(3) 南宫静扉无奈,只好按动机关,打开石室。里面摆着供桌、香烛等物,乃是一间灵堂。 许惊弦脱口问道:“这里是逸痕公子祭拜南宫老堂主的地方么?” “正是如此。”南宫静扉点点头,面上堆起笑意:“想不到吴少侠原来也是堂中弟子,你我倒要好好亲近一下。”他虽不通武功,但在御泠堂耳闻目睹多年,大致认得屈人剑法,又听许惊弦唤出南宫逸痕的名字,口称老堂主,便已猜出他与御泠堂有关。 许惊弦不愿再与御泠堂有何纠葛,随口道:“我可不是堂中弟子,只是曾听过南宫堂主的名字而已。”他一言出口颇有悔意。南宫静扉诈死之举极为蹊跷,其中必暗藏阴谋,倒不如借此探听一下他的用意,何况若能拉拢他而孤立香公子,对己方自然有利无弊。 南宫静扉笑道:“我与鹤发先生私交甚笃,吴少侠既与他同行,想必有些渊源……” 香公子在一旁冷冷打断他的话:“南宫兄八面玲珑,果然深谙做人之道。” 南宫静扉身无武功,处于双方夹缝之中,便想两头示好,却不料被香公子一眼瞧破,脸上略有些尴尬。 香公子并不迫他太甚,转而望向斗千金:“看来这灵堂中亦无木材,连灵牌都是石料所制,老人家可有其他计划脱困?” 斗千金摇头叹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香公子目光闪动:“本公子倒是有个办法,只怕老人家不肯。” “你且说说。” “你那把宝剑锋锐无比,裂石如齑粉,只需借本公子一用,便可在山壁上凿出阶梯,上得顶峰。” 斗千金闻言色变:“你当老夫这把显锋剑是开山凿石的工具么?若有损坏,你赔得起么?” 香公子笑道:“宝剑虽好,总是身外之物,总好过饿死在这里。” 斗千金大声道:“兵甲传人,宁可饿死也不会玷辱神器。” 香公子知斗千金性格固执,亦不再多言。暗忖你如今嘴硬,等饿得头昏眼花之际,只怕就再顾不得许多了,届时本公子明抢暗夺,亦由不得你。 南宫静扉听到斗千金之言:“老人家这把剑名唤‘显锋’?” “不错。天显其锋,凡尘难敌。” “神兵显锋!”南宫静扉喃喃自语,神情极其古怪。 许惊弦心中一动,想到鹤发乍听显锋剑之名时,亦说出“神兵显锋”之句,不知其中有何玄虚?自己在御泠堂呆了三年,却从未听到有人提起过这句话,有机会倒要找南宫静扉问清缘由。 斗千金轻抚肚皮:“斗了半日,老夫可是饿了,南宫兄是主人,还不快快拿出好酒与饭菜招待客人。”他倒并非当真肚饿得紧,只是瞧出南宫静扉与香公子之间貌合神离,有意试探。 南宫静扉一愣,偷偷望一眼香公子:“咳咳,都是些炒面干粮,哪有好酒?老人家如此说可真叫我为难。” 香公子掌中玩弄着银链,呼呼作响,漠然道:“恰好本公子也饿了,纵是粗茶淡饭亦能食之如饴。” 南宫静扉转转眼珠:“洞中存粮无多,如何分配还需大家商榷而定。” 斗千金大叫:“今朝有酒今朝醉,先饱餐一顿再商榷也不迟。” 香公子银链摇得更急,口气却显得悠然:“老人家心怀死志,本公子可不想步你后尘。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求稳妥,食物的分配还是早早定夺下来为好。” 两人一齐望向南宫静扉。南宫静扉明知香公子与斗千金借题发挥,迫自己表明立场,心头暗骂。四人中香公子无疑武功最高,纵然以一敌二亦稍占上风,不过他失了飞铊,而斗千金身怀宝刃,再加上许惊弦相助,当真打起来胜负难料,自己这一注若是压错了地方,后果大是不妙。他权衡再三,终于下了决心:“香公子言之有理,此事便由公子做主吧。”相较之下,香公子心狠手辣,若与他为敌只怕事后难以活命,而斗千金与许惊弦毕竟仁厚一些,总不至于因此就对自己下毒手。 香公子面色稍缓:“既然如此,那间存放食物的石室便由本公子看管,且待本公子点清数目后再每日按量分配给大家。” 南宫静扉赔笑道:“我与公子一齐去清算。” 许惊弦心中不服:“要去就大家一齐去,谁知你们会不会假公济私。” 香公子望一眼许惊弦,寒声道:“本公子保证公平合理,不过只按着四个人的口粮分配,可顾不了你那只鹰儿。” 许惊弦大怒,欲要开口却被斗千金拉住。斗千金清清喉咙:“师侄啊,你可听说过群狗争骨头的故事。” 许惊弦知斗千金必有深意,顺他语意道:“师侄孤陋寡闻,请师伯指教。” “从前有一只狗发现了一块很大的骨头,就想找个地方独吞。谁知却被群狗看见,便围追欲分食。那块骨头实在太大,那只狗不能一口吞下,只好衔骨而逃,追了半日,终于力竭,无奈吐出骨头。第二只狗抢到骨头,亦不愿与群狗分享,只好如第一只狗一般拼命逃跑。如此反复,群狗都抢到了骨头,可都无机会享受骨头的美味,最后骨头发臭,谁也没吃到嘴里。” 许惊弦抚掌大笑:“原本是条聪明的狗,却因贪婪而变得如此愚蠢。” 香公子自然听得出斗千金的讥讽之意,却也佩服他的急智。这老人看似潦倒落泊,实是胸藏丘壑,多年的阅历早令他堪破种种世情,看似粗鄙的言语中却包含着无上的智慧。他低头略一思索:“你们放心,现在还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本公子当知如何处理。”带着南宫静扉去了。 斗千金低声对许惊弦道:“那南宫静扉既然有意与拉近关系,不妨借机离间他们,等到香公子只剩孤家寡人一个,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许惊弦虽有此意,但想到南宫静扉言行,心中鄙夷:“我最恨这种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才不与他亲近。” 斗千金愕然,复又叹道:“好小子,可比我年轻时有气骨多了。” 过了一会儿,南宫静扉拿来几块肉干,一袋炒面,虽然分量略有不足,也可勉强吃个半饱。出乎许惊弦意料之外,香公子还特地给扶摇带了几块肉干来,不知是听了斗千金的故事心有所悟,还是借此缓和气氛。 吐蕃气候寒冷,将冻肉风干后贮于千年不化的冰雪中,可放置数年不坏,只是味道却不敢恭维,那炒面乃是将青稞碾成粉后炒熟,以水化之即可食用。许惊弦与南宫静扉久住吐蕃也还罢了,斗千金与香公子皆吃得直皱眉头。尤其香公子向来锦衣玉食,这等粗陋食物从不沾唇,如今情势所迫,亦不得不勉强下咽。许惊弦偷眼瞧他龇牙咧嘴的一脸苦相,心头大乐。 斗千金虽是吃得愁眉苦脸,仍不忘调侃香公子:“公子吃这么慢,如果真是食难下咽,不如让老夫帮你消化?” 香公子白他一眼,也不反驳,只是默默吞咽。 许惊弦道:“师伯有所不知,杀手用餐本就是细嚼慢咽,也绝不会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你吃。” “这是何故?” “因为对于杀手来说,每一餐都可能是最后一餐,而且不知下一餐是什么时候,所以他们不会浪费每一粒粮食。” 香公子愕然道:“难道你这小子也做过杀手么?” 许惊弦笑道:“我是听另一个杀手说的,他可比你厉害多了。” 香公子眼中寒芒一闪:“谁?” “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 香公子大笑:“你小子就胡吹大气吧,这等人物岂是你能见得到?” 许惊弦这番话确是三年前在京师与鬼失惊共餐时所听来的,而且他不但见过鬼失惊,与白道杀手之王虫大师亦有数面之缘。不过这些事情许惊弦自然不会告诉香公子,也不争辩,仅仅一笑作罢。 两间卧室四人分住,许惊弦与斗千金同住一室,扶摇不适应封闭的石室,飞去崖顶自寻安歇之处。他们唯恐香公子与南宫静扉在隔壁偷听,只是挑些天南海北的趣事闲聊。先由杜四炼制偷天弓的往事说起,讲到斗千金早年的江湖经历,还有他在端木山庄的种种见闻……两人说得兴起,直聊到三更时分方才各自安睡。 许惊弦一觉醒来,迷糊中睁开双眼,却见面前一人凝望着自己,正是香公子。许惊弦大惊,只道香公子趁机偷袭,探手去取放于枕边的长剑,却摸个空。他昨日经历一场激战,晚上又与斗千金彻夜长谈,实是疲倦至极,对香公子的到来竟然全无察觉。 斗千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师侄莫慌,香公子虽是杀手,却还做不出太过卑鄙下流之事,老夫倒要看看他想干什么?”毕竟老年人睡眠不稳,斗千金听到石门开启的动静已然清醒,冷眼旁观香公子的举动。 香公子并无异动,只是沉声道:“小子跟我来,有话问你。”随手将长剑掷还许惊弦,先自出门而去。 许惊弦心中茫然,不明香公子意图。斗千金笑道:“去吧,他若敢对你下毒手,老夫只管把那些食物都扔到崖底,仅留一袋撒一泡尿,就足可报仇啦。” 许惊弦听斗千金说得有趣,哈哈大笑,心情顿觉轻松。 香公子坐在石厅相候,一脸阴沉。他与南宫静扉仅是相互利用,并无深交,昨夜听着许惊弦与斗千金在隔壁言谈甚欢,而自己与南宫静扉却是话不投机。他原本被陷于山洞中就憋着一肚子火,越发气闷,是以一大早就来寻许惊弦的晦气。 许惊弦微笑着打个招呼:“香公子早啊。” “亏你还笑得出来,困在这里很好玩么?” “还能如何?总不能就一头撞死吧。”许惊弦笑嘻嘻地朝洞外一努嘴:“香公子要是对自己的轻功有自信,倒可以跳下去试试,我是不敢啦。” 香公子心头暗恨,大声道:“你当本公子抢不来那老儿的宝剑么?” 许惊弦耸耸肩:“那就去抢啊,莫非你想让我做内应?欺师灭祖的事情我可不做。嘻嘻,师伯那性子你也知道,小心抢剑不成,他当真给存粮上撒泡尿,那可就不好玩了。” 香公子咬牙道:“若是本公子挟你为人质,你猜他敢不敢破釜沉舟?” 许惊弦叹道:“我本就不存生望,一旦被你擒住,定然叫师伯速速下手。” 香公子奇道:“就算困于此处,总有柳暗花明的一线生机,你又因何不存生望,说出如此丧气的话儿?” “你本要杀我,却偏偏被我所救,如此丢脸的事可不能宣扬出去,现在同陷困境不便下手,等到出了山洞,自然不会留我性命……” 香公子心中一凛,他虽是杀手,却一向自负,纵然隐有杀人灭口之意,亦仅存设想未必实施。但面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未涉世事,却对人性了解如此之深,确非寻常。 “你以为用此激将之法,本公子会放你一马吗?” 许惊弦侃侃有词:“杀我是你恩将仇报,放我也是理所应当,全在你一念之间,我多想也无用,只好听天由命吧。”他早已拿定主意,把香公子拖在此地越久,童颜便越安全,倒也不急于脱困。 斗千金在石室里听得清楚,哈哈大笑:“这小子兵甲派的武功未掌握多少,臭脾气却是学个十足,老夫很是喜欢。” 香公子无可奈何,恨声道:“既然你承认本公子有理由杀死你,亦有足够的能力,那可就要小心点,莫被本公子抓住把柄,借机下手。” “我能有什么把柄被你抓住?真是痴心妄想。” 香公子目光闪动,阴恻恻地道:“想不想和本公子玩个游戏?” “游戏?!好啊,你且说来听听。” “你试想自己在一个黑暗而狭窄的房间里,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你全身都被绑住,无法挣脱,只闻得到浓重的血腥味,听得到远处传来阵阵海涛,犬吠与猫嘶的叫声此起彼伏……你觉得孤单无助,又冷又饿,身处绝望之中。然而此刻,你却发现暗室深处燃起了一点亮光,你的眼睛突然看到了拿着巨剑的壮汉、各式各样的刑具,还有掌握着每个人生杀大权、猫头犬身的世间之主!”香公子语速渐慢,声音越来越低,几如耳语,目光却越来越亮,面上隐现青灰,语音里充满着一股妖异的邪恶气息。 许惊弦不由打个冷战,香公子那阴沉喑哑的声音里仿佛有种奇特的诱惑力,既让人惊惧,又想继续听下去。 “世间之主的猫眼里闪动着惨绿色的光芒,口中露出猛犬的利齿,你只有回答了他的问题,才有可能远离这个令人恐惧的地方,恢复自由之身。若不然,壮汉将用各式各样的刑具刺穿你的身体,用巨剑分解你的尸体,集魂之眼夺走你的记忆,凝魄之齿吞食你的血肉,你的灵魂将永不超生,在暗无天日的海底冥狱里受着无穷无尽的煎熬……” 许惊弦渐渐镇定心神,越听越奇。江湖上只知东海非常道之名,却无人知晓具体地点,听香公子的描述,难道是在某个孤岛之上?而那孤岛上则养着许多的猫和狗?一念至此,忍不住开口笑道:“非常道的杀手也喜欢养宠物吗?想必一定比不过扶摇。” 第228章 勾心斗角(4) 香公子猛然一震,面色恢复常态。原来他刚才暗暗运用非常道的独门魔音之术,借声传功,施用此类魔功须得谨慎,如果对方功力相若,甚至胜过自己,往往自受其害。所以香公子并不敢对斗千金擅用,而是欺许惊弦内力不足,意欲趁其不备一举制住他,然后再与斗千金决战,谁知许惊弦竟然根本不为所动。 香公子暗查体内,亦无魔功反噬之象,惊诧莫名,实不明白何以如此?他哪知道许惊弦自幼研习《天命宝典》,莫说是他,就算非常道道主慕松臣亲至,亦无法用魔音慑住许惊弦。 昊空门两大绝学中,流转神功乃是道家武学的至高境界,明将军只凭七重流转神功便稳居天下第一高手宝座二十余年;而《天命宝典》虽与武功技法无关,却是道家玄学极典,博大精深,明事悟窍,讲究以世间万物蕴于一体,晓一理而通万理。许惊弦作为《天命宝典》的唯一传人,若单论心思的敏锐迅捷、对事物的明察秋毫、对环境的善于利用、对世理的达观通透、对武道的慧识顿悟,可谓世间难逢对手,似香公子这等着重控制精神的邪功异术对他自是全然无效。 斗千金的身影出现在石厅中,方才香公子魔音之术虽未针对他,却已隐有感应,放心不下许惊弦,便出来查看。 许惊弦隐隐察觉出香公子的意图,故作轻松一笑:“这个游戏不好玩,我可一点不觉得你像什么世间之主。” 香公子吸一口气,按捺心头震惊:“游戏还没有开始,你要继续么?” “继续吧,我倒很想知道你打算做什么?” “很简单,由本公子问你几个问题,若是你的回答得让本公子不满意,休怪手下无情。” “哈哈,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猫首犬身的世间之主吗?我可不是笨蛋,岂会上你的当?” “难道你信不过本公子?” “你若问我一些稀奇古怪、模棱两可的问题,我答东你便说西,我答西你又说是北……这个哑巴亏我可不吃。” “本公子岂会行此下三滥的行径,所提问题皆没有固定的答案,有些问题甚至连本公子自己亦弄不清楚……” “这分明是你设下的圈套,休想我跳下去。” 香公子胸有成竹地一笑:“你就不想知道本公子与南宫静扉商谈之事到底是什么吗?何况你既然抱着必死之心,又有何惧?” 许惊弦料想香公子必有诡计,本想一口拒绝,却又实在忍不住好奇心,试探道:“莫非我回答得让你满意,你就会告诉我?” “那也不尽然,本公子向你提问,你也可以问本公子,但一次只限一个问题,能否尽快得到答案结束这场死亡游戏,就看你提问的技巧了。” “你仅是告诉我事实,而我回答不出就是死,这公平么?” 香公子悠然道:“自古以来都是胜者为王,有何公平而言?更何况你武功远不及本公子,就算苦苦哀求也无法探听到本公子的秘密,如今给你这样一个天赐良机,还嫌不够么?”他见许惊弦尚在犹豫,又加上一句:“只要你能问得出,本公子便保证如实回答,这也是对你智慧与勇气的一次考验,就算是个圈套,想必也难以抗拒如此诱惑吧?” 许惊弦闻言意动,香公子又道:“实不相瞒,你对本公子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都不愿意下手加害,所以宁可你多探听些秘密,好坚定本公子杀人灭口之念。如果你只是嘴上强硬,其实却怕死,那也不用玩下下去了。” 许惊弦明知香公子用得是激将法,却偏偏生出一股好胜之心。按常理推测,香公子越是说得凶险,他的真正的用意越可能并不在此。而且香公子迟早也不会放过自己,纵然这一次拒绝了他,下次又会变出新的花样,倒不如趁机探出他与南宫静扉之间的秘密…… 许惊弦左思右想,权衡轻重,冒险的天性终于占据上风,一横心:“好,就和你赌这一把。” 斗千金插言道:“师侄尽可放心,由老夫来做仲裁,若是香公子故意用问题来刁难你,老夫可不答应。” 香公子语含讥讽:“想必本公子万一侥幸赢了,老人家便会护短了吧。” “呸!也不想想老夫的名字是什么,自是一诺千金。你不得耍滑头,但若是这小子果真蠢笨,回答问题牛头不对马嘴,老夫也第一个不放过他。” 许惊弦倒是对香公子的问题十分好奇了:“闲话少说,香公子快问吧。” 香公子阴阴一笑:“你怕死得不够快么?”闭目思索起来。 其实香公子明知有斗千金在旁相护,势难借此取许惊弦之命,不过他过去擒住敌人时,便用此法审问,回答不出便斩肢剜目,对方往往撑不住几个回合便心理崩溃,屡收奇效。他见许惊弦随遇而安,身处绝地仍是吃得香睡得着,而自己昨夜却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实是气恼不过,所以才想到而用这个方法打击他的信心,令他寝食难安。 “非常道,道可道。这是老子的一句话,也是本门名字的由来。告诉本公子,什么是‘道’?” 许惊弦尚未回答,斗千金先骂了起来:“这是什么狗屁问题?只怕天底下每个读书人都有截然不同的答案,如何能让你满意?” 香公子冷然道:“本公子向来有原则,吴少侠若回答得有理,自然不会找他的麻烦。何况本公子若真想要吴少侠之命,径直动手就是,也不必用这样的方法自取其辱吧。” 许惊弦揣摩着香公子的心理,缓缓道:“对于普通人来说,‘道’是一种信念;但对于杀手来说,‘道’更是一种生存的态度。万千赏金可买命,三尺青锋有良知,一个真正的杀手不会为五斗米而杀人,而是要用他的武器去判决这世间的善恶!” “说得好!”斗千金大声鼓掌:“香公子对此答案可满意?” 香公子长叹一声:“若是门主在此,定会引吴少侠为知音。本公子对此答案不置可否,但亦算过关。” 斗千金大笑:“你虽是真小人,离君子亦咫尺之间。小子,问他吧。” 许惊弦凝神想了想,千头万绪,一时竟不知应该由何处问起,忽想到鹤发曾怀疑非常道大举出动绝不仅仅为了童颜,来见南宫静扉是否才是香公子的真正目的?可是如果非常道欲与御泠堂联合,香公子要见的人就应该是宫涤尘……一念至此,问题脱口而出:“是谁派你来见南宫静扉?” 香公子略一沉吟,吐出一个令许惊弦惊心动魄的名字:“简歌!” 许惊弦几乎跳将起来,万万没料到第一个问题就得到如此惊人的答案。斗千金并不知道简歌是御泠堂青霜令使的身份,大奇道:“就是那个被称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公子哥么?他与此事有何关系?” 香公子微笑道:“首先,这个问题不该由老人家问;其次,现在又轮到吴少侠回答本公子的问题了。” 乍听到简歌之名,许惊弦心中浮现出许多猜想,却无法得到证实。此刻他急于知道更多的秘密,将自己的生死大事反而抛至一边:“你问吧。” 香公子垂头思索一阵:“既然我们被困在这里,本公子就问你一个相关的问题吧。三个人被困在一个荒岛上,没有饮食和清水,岛上尽是毒虫猛兽,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而这三人一个是你的父亲,一个是你的师父,另一个是你心爱的姑娘,此刻你划着一条小船来到岛上,小船一次最多只能带走两个人,你会选择救谁?” “这个问题绝不公平!”斗千金大声抗议道:“这是一个陷阱,任何回答都将引出另外两个错误的答案。” 香公子不为所动:“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在意的东西,每个人也都会面临最痛苦的选择。在本公子的心里,答案便只有一个,只要吴少侠选中了本公子心目中的答案,绝不为难。” 斗千金喃喃道:“按理说应该选师父,但谁知道你是否有一个曾经刻骨铭心的恋人,是否有一个自小崇拜的父亲?” 香公子淡淡道:“老人家最好不要过多提示,徒乱吴少侠之心。” 斗千金当即闭口,心中却着实为许惊弦捏了一把汗。这个问题原本简单,每个人最终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难就难在必须揣测到香公子的心理,但对于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又怎能判断出他最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谁知许惊弦想也不想地答道:“我会让师父与父亲乘船先走,我留下陪着心爱的姑娘一起……” 斗千金一怔,放声大笑:“好小子,老夫和你一比,才是真的蠢笨如牛。” 香公子亦当场呆住。他曾用这个问题难倒过许多被俘虏的敌人,事实上作为一个冷血的杀手,连他自己未逢其境也不知应该如何选择,亲情、师情与爱情之间实是是难以取舍。但在许惊弦的巧妙解答面前,所有问题皆迎刃而解。瞧他回答时完全不假思索,似乎一切都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这个少年要么是一个拥有大智慧的绝顶聪明之人,要么就是一个至性至情之人。 直到这一刻,香公子才终于对许惊弦刮目相看。 香公子努力掩饰眼中的惊诧,对许惊弦轻轻抚掌而赞:“现在你可以问本公子下一个问题了。” “你来找南宫静扉到底是为何事?” 这本是一个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的问题,但香公子的回答却是简洁明了:“青霜令!” 斗千金虽对江湖之事了若指掌,却也从未听说过青霜令之名,奇道:“那是什么东西?” 但香公子的回答却在许惊弦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更多的疑问接踵而来:失踪多年的南宫逸痕到底在何处,是否被简歌所害?青霜令是否落在简歌手里?青霜令的秘密是否就如南宫静扉所说事关宝藏?还是涉及其他秘密?青霜令是御泠堂中的最高机密之一,简歌为何会对香公子如此信任?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许惊弦知道,只有继续这一场危险的死亡游戏,才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静静望着香公子,眼中流露出挑战的神情,等他再度发问。 “吐蕃宗教盛行,想必吴少侠亦略通佛理。既然佛家有云:四大皆空。那么请告诉本公子,如何才是空?” 许惊弦愣住了,这又是一个无法给出确定回答的问题,可以有无数答案,也可以没有任何答案!吐蕃红、黄两教争执数百年,归根究底便是缘于对佛学的理解不同。莫说他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纵然以斗千金花甲之龄,亦无法解答这千古疑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香公子低叹一声,面容肃穆,轻吟道:“凡尘如空,岁月如空,生死如空,悲喜如空……既然一切都是空,本公子便送你离开这空空的尘世吧。”掌中银链急挥而至,往许惊弦的脖颈缠来。 许惊弦只顾凝思冥想,对银链视若不见。斗千金从石室中飘身而出,挡在许惊弦面前,抬掌格开银链:“香公子,有本事你给老夫一个回答!” 香公子苦笑道:“本公子虽然自命不凡,却也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那你凭什么下毒手?老夫既是仲裁,岂容你乱了规矩?” “别忘了本公子早就说明所提问题自己亦无固定答案,只是要求吴少侠给出一个令本公子满意的回答,他的沉默让本公子很不满意。” 斗千金顿时哑口无言,他平生信守承诺,虽不甘心,却也不能食言而肥。瞪着许惊弦大喝一声:“傻小子,无论如何你倒是开口说话啊……”他精于舌辨,哪怕许惊弦胡乱给出一个答案,亦可与香公子好好论战一番。 香公子叹道:“越是聪明人,越容易在此类问题上陷入死结,老人家逼他又有何用?所谓空,便是无,只有死亡才能换来永恒的虚无……”他的眼中亦闪过一丝惋惜之色,但那根银链却毫不迟疑地再度缠向许惊弦。 许惊弦蓦然抬头:“空不是无,空只是表面上的不存在。只有当你用自己的心灵透过凡尘、岁月、生死、悲喜重新感知到这个世界的鲜活时,你才会真正懂得空的意义……” 银链至颈忽止,险到毫厘。 “很好,恭喜吴少侠。”香公子淡淡地道:“你用你的智慧为自己赢得了一天的性命。”说罢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许惊弦见香公子转身离开,连忙喊道:“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香公子浑如不闻,径自进入石室。 斗千金不料许惊弦在最后关头说出了意想之外的答案,惊喜交加,一把拉住他:“你这傻小子,刚从鬼门关上捡条命回来还不知足么?嘿嘿,香公子这种人自视极高,刚愎自用,又好面子,既然他欠你一个问题,你就偏偏不问,急也急死他。” 许惊弦嘻嘻一笑:“师伯说得有理。不过香公子定然不会死心,不知明天又会找出什么理由与我为难。” “无论他搞出什么花样,你只管陪他玩下去,依老夫看来,他才舍不得要你的命。” “舍不得?师伯此言何解?” 第229章 勾心斗角(5) “你想想啊,我们困在这个山洞里,走也走不了,左右就这么大地方,无聊至极。区区几天也还罢了,若要呆上几个月,闷也闷死了。你当刚才香公子真想借提问之机杀了你么?他虽是个杀手,却并不莽撞,岂想不到若真杀了你,老夫岂会与他甘休?不过是百无聊赖之下找乐子罢了,若能吓得你跪地哀求、恳请饶命自是最好,至不济也让你整日担忧,食而无味,他则从中得到乐趣,乏味的日子也就好熬了一分……现在我们无须担心太多,小心提防便可,而等到雪化解困之际,那才是最危险的时刻,无论香公子与南宫静扉之间是否有不可告人的阴谋,他都会想方设法置你我于死地。”斗千金人老智不穷,这番对香公子的分析猜测虽仅出于自己的臆断,亦相差无几。 许惊弦苦笑而叹:“就算香公子现在无意相害,但这样的日子多过几天,时时刻刻要防备着他,倒真可能把我迫疯了。” “傻小子!古人说得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是高枕无忧,麻痹大意,等到敌人图穷匕见之时,你又如何相抗?保持斗志的最好方法不是勤学苦练,而是有大敌窥伺于左右,才能迫出你的所有潜力。变而不惊,困而不馁,方成大器。江湖之中处处有险滩,只有时刻保持一份警觉才能履险若夷。” 许惊弦心有所悟:“原来这场游戏早在入洞之时就已开始,或许现在我处在劣势,但在最后的决战到来之前,谁赢谁输尚无定论。” “孺子可教也!”斗千金大笑:“等你到了老夫这年纪,就知道人生如梦,无论你登基九五、权倾四海,还是仗剑天下、名动八方,或是默默无闻、安守清贫,到头来任谁也不免一死。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过程,现实也罢,游戏也罢,总会有得有失,有胜有负。你可以把这个山洞当作是被逼而上的一个擂台,你不必为了虚名去拼得头破血流,重要的是全身而退,留存实力东山再起。名剑虽利,久不磨亦钝,今日过了此关,以后的江湖亦是你的另一个修炼之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武功可以越练越强,丢了性命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许惊弦眼前一亮,顿觉豁然开朗,斗千金的话蓦然解开了纠缠他多年的死结。何必执念于报仇雪恨?又何必苦恼于无法习得绝世武功?天地就是一块磨剑之石,江湖就是他的试炼之场,他只要不断地在困难中磨砺自己,怀着一颗平常之心等待机遇,终会刺出人生最锋锐的一击。 如此,方不枉活于世间! 斗千金说得急了,又见许惊弦脸上信心百倍的模样,心情激动之下大声呛咳起来,几缕血丝从他的嘴角溢出。 许惊弦连忙上前扶住。斗千金咳了许久方停,大手一挥抹去嘴边血迹:“你不必替老夫担心,这一身毛病都是自小流落江湖时害下的,与老夫相陪几十年,已经习惯了。每到风寒湿冷之时,便如百剑刺体,万蚁攒心。嘿嘿,若非还有些心愿未了,早就耐不住病痛拔剑自刎了。” 许惊弦也不知应该如何安慰,忽想起斗千金在那土堡前说的话:“师伯曾提及自己平生有三件心愿。一愿得报端木庄主的恩情;二愿‘显锋’能遇明主;不知第三个心愿是什么?” “那也是老夫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让兵甲派之名威震江湖,才算不负师父的一番栽培。”一丝苦涩之意慢慢浮上斗千金的面容:“不过在遇见你之前,老夫还一直想着如何可以胜过四两师兄,争得兵甲派的掌门之位,直听你说起四两师兄早已逝去,才突然明白自己是如何地心胸狭隘。师父早早去世,四两师兄入门早我几年,许多兵甲派的武技皆是由他代为相传,名为师兄,却有半师之实。但老夫年龄比他略长几岁,自然心中不服,处处与之争执,终于导致师兄弟两人反目成仇,各自远走他方。如今老了,回首往事,方知一切皆缘于少年倨傲意气,何等不智?只要能令本门发扬光大,谁做掌门又有什么关系?” 许惊弦只怕斗千金病魔缠身多年,又乍闻师兄杜四的死讯,心伤之余就此断了生念,温言相劝:“如今杜四先辈已逝,师伯已是兵甲派唯一传人,自担当起重任,可不能轻言生死。” 斗千金古怪一笑:“你可知老夫起初为何对你不理不睬?” 许惊弦回想起斗千金在土堡前明明已听到自己吟出《铸兵神录》中的句子,却望也不望自己一眼,反似隐有怒意,事后又暗地跟踪自己,并不相认,直至看到香公子加害方才出手相助,果是蹊跷,只怕并不仅仅是因为对杜四旧怨未消,摇头道:“师侄不知。” “你只是四两师兄不记名的弟子,不明白本门的规矩。若没有当上掌门,便无资格收下弟子,老夫听你读出《铸兵神录》之句,还道四两师兄自封掌门,私收弟子,当然不愿搭理你。唉,老夫目光短浅,错怪了四两师兄,九泉之下又有何颜相见?”说着说着,斗千金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许惊弦恍然大悟,心想恐怕这亦是兵甲派无法扬名江湖的最大原因。兵甲派规定两名分铸兵甲的弟子必须在铸成神兵利甲之后互拼,胜者方有资格接任掌门,但炼制神兵利器绝非昔日之功,不但要机缘巧合找到适当的材料,炼制之时稍有差错,又不免功败垂成。等胜者做上掌门之时,大多已是垂暮老人,此刻再收弟子,只怕还不等弟子学成,便已撒手西归。如此长久下去,或许兵甲派的绝学就会渐渐失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斗千金猜出许惊弦心中所想,长叹一声:“老夫当年亦与你一样,觉得本门这个规矩实是不可理喻。直到如今才能体会到本派祖师云岐子立此门规的一番良苦用心。剑分两刃,如人之善恶,神器虽利,落入坏人手里却成了凶器,人性本贪婪,不然干将亦不会因铸良剑而死在楚王的手里。只有到了老夫这个年纪,饱经人世沧桑后才可明白这个道理,那时再择徒授业,方不至于遗害江湖,传下千古骂名。所以本门收徒,根骨与悟性皆在其次,弟子本性的善恶才是关键,你可一定要记住。” 许惊弦听了这一番话,肃然起敬,垂手谨立:“得闻师伯诤言,不敢相忘。” 斗千金满意一笑,忽拔出显锋剑,出鞘的刹那间,山洞中光华闪耀,寒气扑面,随即又黯了下去。许惊弦定睛望去,显锋剑剑长七尺,质地似铁非铁,外表看来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特殊之处唯有那一股迫人心肺的凛冽之气。 斗千金对着显锋剑轻吹了一口气,剑锋沾上水雾,如霓虹惊现,蓦然幻化出七彩之色,明亮却不夺目。而在那绚烂的七彩之中,又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白芒罩住剑身,白芒宽窄不均,剑脊处窄若细线,剑锋处却足有三分,淡如透明,却给人一种疑为实物的错觉,仿佛那锐利的剑锋又无端延长了几分。斗千金右手持剑柄,左手食、中二指轻抚剑锋,指尖所过之处,冷芒随之吞吐,宛若活物。 神兵显锋出鞘,没有凌厉逼人的凶焰,没有无坚不摧的杀气,只有一种如梦如幻的不真实感,瞧得许惊弦目眩神迷。 “此剑穷老夫一生之力所铸,自诩天下神兵利器皆无过于此,你可知它是用何物所造?” 许惊弦脑中灵光一闪,朗朗吟道:“北地之境,紫气呈韵。霓旌羽驾,仙露繁枝。水接三江,山连五岳。绀碧入尘,蟾魄堕世。色幻七彩,质胜寒冰。遇水则变,遇风而利。遇敌愈强,遇坚即摧。天下名器,莫出其右。” 斗千金大笑:“师侄眼光不错,铸成显锋剑的材料正是蟾魄之铁。” 在《铸兵神录》之尾,另附有数页《神兽异器录》,遍述天底下可用于锻造兵器的各种材料的特性,包括传说中的奇禽异兽、名玉精铁等等。譬如那用以制成偷天弓弓胎的上古大蠓之舌——舌灿莲花,便在《神兽异器录》中排名第七。蟾魄之铁顾名思义乃是月中魂魄,相传此铁为广寒宫镇殿之宝,由九天坠入北地之海底仙境,汲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在《神兽异器录》所记载的三十六种神器之中排名首位。 “其实那些远古传说也作不得准,蟾魄之铁坠入北地海底,老夫却是在东海之滨寻到此物,模样像是一方大石,全然不似铁质,但在水底确是色呈七彩,煞是好看,左右尚有几条大鲨鱼守护着,老夫这道伤口就是被一条鲨鱼咬的,幸好逃得快,不然便葬身鱼腹了……”斗千金解开上衣,许惊弦只见他胁下一道近二尺长的伤痕,深可见骨,猜想那一场人鲨大战必是惊心动魄至极。想到老人为了师门荣誉甘冒奇险,不由更增一份敬意。 斗千金续道:“蟾魄铁质地坚固,老夫云游四海,集南岭之木、北海之胶、西土之油,燃起炎烈高温,总算铸剑成型,其中甘苦也不必多说了。只要问你一句……”他略略停顿,一字一句:“你想不想得到这一把神剑?” 第230章 勾心斗角(6) 许惊弦一震:“师侄才疏学浅,岂敢有妄念?” 斗千金喝道:“你忘了老夫的话么?欲得本门神兵利器,才情并不重要,唯有缘、有德者居之。你得四两师兄所学,又与老夫在吐蕃相遇,可谓有缘,而听你方才回答香公子三个问题,亦显示了少见的天赋与悟性,最重要的,老夫年纪虽大,一双老眼却不昏花,瞧得出你内心宅厚重情,分得清善恶是非,足有资格得到此剑!” 许惊弦不由怦然心动,有此神兵在手,当可弥补自己的内力不足。但转念一想,仍是摇摇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剑锋芒太胜,被人窥见,必生觊觎之念,师侄武功低浅,自问无力相护。” 斗千金不以为然:“你能面对宝物而不生贪念,可见老夫并没有看错人。兵甲一派,从来只为他人做嫁衣,只要行得正立得端,便可持掌本门神兵。如此神物,夺天地之造化,用以行侠仗义事半功倍,而即便落入坏人之手,以之行恶,事后亦必有报应。” 许惊弦深恐有负斗千金所托,只是推辞。斗千金也不多言,收剑入鞘。 香公子一直未现身,到了午间,南宫静扉拿来些干粮,又故意找些话说,言语间隐有讨好之意,许惊弦不齿他为人,对他的暗示无动于衷。只是注意到南宫静扉临走前眼珠不断乱转,不知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一日不知不觉过去,明月从东天升起,洒落清冷的光辉。星子在峰峦间浮动,几片淡淡的流云游离于山野与积雪之间。 许惊弦独自坐在洞口,寒风掠过他的发,拂动无数心事。他回想着那些在生命中逐一出现的人,义父许漠洋、日哭鬼、暗器王林青、虫大师、水柔清、花想容、宁徊风、鬼失惊、嗅香公子、愚大师、黑二、宫涤尘、明将军、何其狂、骆清幽、水秀、蒙泊国师、多吉、白玛、桑瞻宇、鹤发、童颜……直至斗千金、香公子与南宫静扉,他们不但开启了他的视野,带给他一个全新的江湖世界,令他感觉到快乐和兴奋、痛苦和悲伤,使他体验到种种生命里的领悟,也让他从一个清水小镇无忧无虑的孩子变成了被豪情义气、快意恩仇、尔虞我诈、阴谋诡计所包围的江湖少年。 过去三年里,他的心被深沉的仇恨占据着,每一天都会在练功之后疲累的间歇里默念着仇敌的名字,逼迫自己努力奋进。身处人群之间,却是孤独而寂寞,他可以与朋友分享自己的快乐,却很少对别人提及自己的痛苦,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汹涌波涛一遍遍冲击着他心灵的堤岸,无法控制,只可压抑,直至最终的宣泄或是崩溃。 而今晚,或许是被斗千金一语点醒,他终于卸去了心头的那一块大石,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宁静。 ——江湖不过试炼场!每一次争斗都是一个擂台! 来自于《天命宝典》的潜移默化,经过数年的蕴藏与沉积,终于在许惊弦的心里被全面激发起来。 他依然会被情义所打动,因仇恨而愤怒,但不会再受其困扰。在直视自己内心的同时,他亦可以直视自己的心魔。 ——奇迹,只属于相信奇迹的人们。 “没有风雪的高原冬夜,总能让人在寂静中感觉一种隐藏着的愤怒。”香公子不知何时来到许惊弦的身旁,似自言自语般道。 “风雪并非缘于高原的愤怒,而是来自高原本身的力量。”许惊弦轻声道,他没有因为香公子的乍然出现而惶恐不安,犹如面对知交好友般心平气和:“这种力量的展示也并非针对你我,只不过是长久积蓄后的释放。” 香公子不由吃了一惊,许惊弦平静的叙述中隐含着某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理,浑如老僧机锋。在这个少年身上,似乎也隐藏着一种沉默的力量,令他自惭形秽,甚至还有些许的惧意。 香公子长吸了一口气,按捺着自己的情绪:“在深夜长时间冥想是最危险的,会让你在各种各样的联想中错过正确的判断,陷入泥沼。” 许惊弦微微一笑:“有一只小鸟,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笼子里一面被黑布遮盖,另一面则朝向阳光。黑暗的那一面有出口,而透着光亮的一边却被木笼所阻,你猜小鸟会怎么做?”许惊弦抬头望着香公子,眼神清澈:“它会一遍遍飞往光明,而绝不会尝试一下黑暗的出路。或许你会觉得它很笨很蠢,不懂变通,但那就是小鸟生活的方式,无怨无悔。” 香公子忽然觉得很生气,他曾经让无数人在自己面前恐惧颤抖、乞求活命,却无法容忍任何人对自己的忽视。而从许惊弦的眼神中,他明白无误地感觉到了这种忽视,仿佛他并非可置许惊弦于死地的敌人,而只不过是对方一道随时可以跨越的障碍。 杀机在香公子眼中泛起:“你不打算提出你的第三个问题了么?” 许惊弦摇摇头:“也许以后会问,但现在,我尽量不给你杀我的理由。” 香公子暗暗一凛,杀气忽泄。许惊弦不但可以读出他内心所想,而且似乎还掌握着他情绪的每一个微小的变化,在挑战他自制力的同时又用看似示弱的言语缓和着他的愤怒。尽管他有十足把握可以在刹那间夺走这个少年的性命,却又矛盾地觉得自己在这一场无形的对决中已完全处于下风。 “扑棱棱”一声响,扶摇从洞口飞入,将鹰喙中含着的一只野兔扔在许惊弦面前,邀功请赏般用翅膀轻蹭着许惊弦的手臂。 许惊弦捡起尚在血泊中痉挛的野兔,同情地叹了口气,掷给香公子:“香公子想必已厌烦了那炒面的味道了吧,不妨尝尝这个。” 香公子怔然接过野兔,顷刻间他感应到这个少年和雄鹰、浮云、天空合为一体的协调,而自己却是如此地格格不入。良久后,他才吐出一句话:“你最好给本公子记住,今晚,是这只鹰救了你的命。” 许惊弦一笑不答,但他的心里十分明白: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第231章 悟魅青霜(1) “杀手分两种,一种是疯狂的,一种是理性的。疯狂的杀手为了完成任务不惜代价,不择手段,甚至赔上性命也在所不辞,他们的刺杀行动往往是随时机而定,一成机会就足以让他们冒险,就像那些飞蛾,明知会烧断翅膀,也要争先恐后地扑入火中;而理性的杀手则会谋定后动,他们有着惊人的忍耐力,没有十成的把握不会出手,并非顾惜生命,而是每一次出击都建立在对本身实力的自信上,绝不盲目。香公子无疑属于后者,而你,似乎已经找到了对付他的方法。”斗千金含笑望着许惊弦,眸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 “但理性的杀手也是最难对付的,我们可以一次次试探他,直至让他心浮气躁之下露出破绽。可是如果他的忍耐力远超我们的想像,等到他真正决意出手的时候,恐怕就为时已晚。” 斗千金胸有成竹:“第一,防患于未然的最好方法是提高自身的实力;第二,老夫不会让你等到他决意出手的那一刻。” “难道师伯已有了相应的计划?” 斗千金莫测高深地一笑:“计划虽已成型,但尚需完善。再过得几天,便可隐见分晓了。” 接下来的几天是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渡过的。四人身处困境,自顾不暇,彼此倒能安然相处,再无冲突。香公子对许惊弦与斗千金不理不睬,偶尔在洞口边观望良久,但面对积雪封山束手无策,只得锁着眉头离开;而南宫静扉除了每日中午与黄昏时分固定分配食物外,平常时刻闭门不出。不过他先后服侍二代御泠堂主,烹饪之技颇佳,扶摇叼来野味便由他下厨烹调,味道果然鲜美,令斗千金赞不绝口。 不知不觉过了三四天。这日午后,许惊弦正与斗千金在洞口边抚弄扶摇,言笑甚欢,香公子来到他们身旁,默然看了半晌,忽大喝一声:“你二人当这里是养老之处么?” 斗千金嘿嘿一笑:“香公子提醒得好,老夫踏遍三山五岳,唯觉此地风景最佳,果然适合做埋骨之地。” 香公子提掌将洞口一块大石拍得粉碎:“老匹夫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许惊弦本以为两人又要斗嘴,乐得观战,但听香公子出口不善,远非平日据理力辨之态,心知不妙,看他神色阴沉,满脸焦躁,发掌力道十足,知道这蛰居不出的生活已令他的忍耐力达到极限,即将爆发。 斗千金亦不动气,斜睨香公子一眼:“老夫知道你呆得气闷,莫非打一架才可消火。” 这一句犹如火上浇油,香公子暴跳而起,手按腰侧刀柄:“本公子就等你这句话,有种便来吧。”他的飞铊已毁,那间陈放兵器的石室里虽然各有尽有,却无飞铊,只好挑了一把厚沉的长刀防身。 斗千金却摆手摇头:“老夫一大把年纪,才不与你赌这口气。何况刀剑无情,万一老夫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替你打造飞铊?” 香公子恨得牙痒:“既然惜命,就不要口放厥词。” 斗千金拍拍许惊弦的肩膀:“想打架容易,就与老夫的师侄切磋几招吧。” 香公子不屑道:“他完全不是本公子的对手,不过是送死,何言切磋?” 许惊弦心头不服,欲要开口,却见斗千金对自己暗暗打个眼色,猜不透老人到底有何用意,强忍不语。 斗千金悠然道:“有道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习武之人一旦懈怠,武功不进则退。嘿嘿,看来香公子认定自己是无法重回江湖了,不练也罢。” “放屁。若是本公子三招两式要了这小子的命,老人家可莫要心疼。” “那就算了,老夫好不容易有个师侄,可不想他坏在你手里。” 香公子目光闪动:“也罢,反正左右无事,便让这小子陪本公子练练。放心,本公子自会手下容情,不会害他性命。” 斗千金瞧破香公子心里所想:“香公子是否打算假意收手不及,废他一条胳膊,或是断他经脉,暗地出一口恶气?” 香公子也不否认:“那就看这小子的造化了。” “老夫倒是相信他足有能力自保。”斗千金回头对许惊弦吩咐道:“显锋剑可不能交给你,去那间石室找个趁手的兵刃吧。可要记住,万一有何损伤,那也是技不如人,只能怪自己命苦,不可埋怨香公子。”许惊弦不知斗千金为何宁任香公子暗下毒手,但他心高气傲,当然不会求敌人容情,径去石室。 香公子反觉不解,低声问斗千金:“你真不怕本公子对他施辣手么?” 斗千金哈哈一笑,故作神秘在香公子耳边低声道:“你若废了他,下次再想发泄便去找南宫静扉试招吧。” 香公子一怔,这才明白斗千金的用意,他在洞中这几日憋得难受至极,比武切磋的提议正中下怀,确是不愿一场拼斗下来就失去了对手。暗忖许惊弦迟早逃不出自己手心,不如假意放他一马,慢慢消除其戒心,待春暖雪融脱困之时再一举杀之。 许惊弦选了一柄长剑,由石室中出来,与香公子面对五步相视对峙,斗千金则在一旁观战。 许惊弦只道香公子必会借机下重手,摆出帷幕刀网的起手式“抱残守缺”,静待对方出招。御泠堂的武功一如其行事风格,先于暗处找出敌人的破绽,再伺机寻隙出击,无论是帷幕刀网还是屈人剑法,皆以守御为重。这一式“抱残守缺”尽得精髓,剑柄凝于胸口不动,剑刃荡起大大小小几个圈子,护住全身几处要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对不对!”斗千金忽然上前劈手夺下许惊弦的长剑,摇头叹道:“你这小子不知从哪里学得三脚猫的功夫,不伦不类,真是辱没门户。” 许惊弦摸不到头脑:“师侄何处做错了?请师伯指正。” 斗千金哼道:“明明拿着长剑,为何要用刀招?”他深谙各式兵器施用之法,一眼就瞧出这招“抱残守缺”乃是出于刀路。 许惊弦如实道:“师侄觉得这一式刀法防守得当,不给对方可趁之机……” 斗千金截口道:“既然是用剑,就要有用剑的样子。招式再好,发挥不了兵器之长处,徒劳无益。”说话间手持长剑,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势:“看好了,这才是剑道防御之法。” 许惊弦定睛望去,只见斗千金剑柄提至喉间,剑刃微垂,凝立如山。姿态虽是稳若磐石,但剑刃高举,下盘全是破绽。 斗千金道:“你以剑施刀法,却全然忘了剑与刀的不同。刀身厚重,尽可挡住对方重击,但剑身轻薄,乃是最弱的一环,忌以之硬接,反倒是剑柄坚固,可用来护住喉头面门……” 香公子不耐烦道:“要打便打,你当本公子是陪练么?何况老人家这一式也未见高明,若强攻左胁,又该如何防御?” 斗千金一剑在手,神情傲然:“剑本就不是用来防御的。你若攻老夫左胁,必将先踏右脚,这一剑便会钉在你的足上。” 香公子冷笑:“那也要看老人家是否有足够的出剑速度。” 斗千金点头道:“这一句算是说到要害了。用剑之道,最讲究速度,火候不足,纵有名剑在手,亦如废铁。刀胜于力,而剑只胜于快。真正的剑客绝不会花时间去研习如何防御,而是着重于抢先进攻。这并非战略上的要求,而是剑本身的特性所决定的。所谓剑招,或是引敌露出破绽的诱饵,或是声东击西的幌子,关键是你能不能让你的剑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恰当的位置。真正的剑法便只有刺中敌人身体的那迅捷一击。” 香公子击掌而赞:“想不到老人家不但可铸兵,居然还是一名剑学大师。”神情里已多了一分敬重。 江湖上使剑者何止万千,每一门剑派皆有其独门研究,但能像斗千金这般寥寥数语便把剑道说得如此透彻,确不多见。 斗千金将长剑递于许惊弦:“记住老夫的话,不要辜负你的剑!” 香公子闷了几日,被斗千金一席话说得技痒难耐,不等许惊弦摆好架势,抢先攻来。许惊弦不再以剑做刀,老老实实地以屈人剑法相抗,偶尔夹杂几式许漠洋传给他的啸天剑法。许惊弦气恼香公子瞧不起自己,并不采用游斗之术,而是扎稳马步紧守原地,不过他虽是谨记斗千金之言,但在香公子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之下,莫说伺机反击,勉强防御都是岌岌可危,更谈不上发挥长剑快速攻击之利。 幸好香公子失了飞铊,并不完全适应手中长刀,而许惊弦虽是内力不足,但防御时自然运用出蒙泊国师残留的真气,剑刀相交倒并不吃亏。虽处下风,却也并非香公子所言三招两式便被击溃。直斗到第十二招时,香公子长刀反撩,划中了许惊弦左臂,顿时鲜血淋漓。 其实香公子这一刀本可直接卸下许惊弦的左肩,但最后关头手腕收力,刀锋忽抬,仅仅削去了一小片皮肉。 斗千金瞧得清楚,知道香公子手下容情,暗喜得计,大叫一声:“且住,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香公子一脸不快:“本公子筋骨都没有松活开,如何能停?” 斗千金笑道:“这小子武功太弱了,莫说是你,老夫也极不满意。且待老夫好好调教一番,明日再与你争个高下。” 香公子不由失笑:“临阵磨枪,又能有多大用处?” “嘿嘿,明师之下必有高徒,包管下次让你大吃一惊。” 香公子对许惊弦讥讽道:“那日在山脚下,你东逃西窜倒还能多撑几招,希望明日能放聪明些,也好替本公子助兴。” 许惊弦不睬香公子的冷嘲热讽,默然包扎伤势,暗恨自己武功不济。 斗千金大手一挥:“管教徒弟的事就不劳香公子操心了,你若想偷听本门秘学,便厚着脸皮留下吧。” “胡说八道,谁稀罕听你误人子弟之言。”香公子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斗千金盯住许惊弦,正色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擅长的武器,若让你挑选一样最喜欢的兵刃,你会选什么?” “是否我选择任何兵器,师伯皆可传授使用的相应诀窍?” “唔,看来你只是由义父代四两师兄传业,对本门之事并不了解,只知有《铸兵神录》,却不知有《用兵神录》。” “《用兵神录》?那是什么?” “天下门派,各有所长,唯有本门弟子精于百兵。欲善其利,方善其器,懂其用而通其理,通其理方铸良器。只知铸兵而不知用兵,岂非本末倒置。又怎算得上是兵甲传人?” 原来兵甲派的秘籍除了《铸兵神录》之外,另有一本《用兵神录》。《铸兵神录》遍述天下各式兵刃之性能,《用兵神录》则相应地分析施用之法。江湖上的普通门派对兵器的研究着重于招式,而兵甲派却从兵器本身的形状、重量、质地等角度出发,另辟机杼,创出独特运用之法。那一日斗千金在土堡前先后换了十余种兵刃,皆可运用自如,并非他对每种兵器都浸淫数年,而是因为兵甲传人掌握了每种兵器的基本属性,对其性能了如指掌,所以才尽展百兵所长。 听了斗千金对兵甲派武学的解释,许惊弦垂头思索。如果天下兵器任由挑选,他的第一选择自然是弓,但随之想到了死去的暗器王林青,不禁黯然神伤,终于抬首道:“我选剑!” 斗千金沉声发问:“那你可知用剑之最高境界是什么?” “莫非是人剑合一?” 斗千金口吻不屑:“所谓人剑合一,不过是骗人的鬼话,人就是人,剑就是剑。那些自诩人剑合一的家伙,要么胡吹大气,要么就是无力掌控神兵,反受其制,是为剑奴也。” 许惊弦闻言一震,斗千金之语可谓是对剑道的全盘颠覆,若传于江湖之上,必被任何一家剑派视为大逆不道。不过许惊弦天性中不乏叛逆,这番话倒颇合心意,恭敬道:“还请师伯指教。” 斗千金接过长剑:“关于剑的各种要决之中,唯有一句还算有几分道理,那就是——‘剑在人在’。” 许惊弦茫然,这一句话似乎与用剑之法无关,不知斗千金何故如此说。 “老夫所说的可不是‘剑在人在、剑断人亡’之意,必须完全从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这四个字。”斗千金一顿,手抚剑锋,缓缓道:“剑道之真谛,是要把剑视为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任何时刻,无论是单打独斗或是身陷重围,只要一剑在手,你都不是孤军奋战。你不但要保护自己的同伴,甚至还应该用自己的身体为诱饵,引开敌人的注意力,好让你的同伴寻机会插入对方的心脏!如此,方算是尽展剑之所长。” 许惊弦如梦方醒,大有领悟。他用了几年的剑,却从未想过这个道理,直到此刻听了斗千金一番话,茅塞顿开:“怪不得师伯说天下只有一招剑法,那是因为剑本身就知道何时才是制敌的最佳时机,只要顺合剑意,因势而就即可,无须以剑招去限制剑之灵识。” 斗千金满意一笑:“不错不错,你根基虽差,但资质确是上佳,悟性犹强,稍加点拨便可举一反三。”忽又话音一转:“但你可知方才为何不过十几招,便败在香公子手下?” 许惊弦手按肩膀伤口,剧痛令他斗志昂扬:“师伯放心,明日必不会如此不堪一击。” 斗千金摇头道:“你若时刻惦记着老夫的话,反而缚手缚脚,不能尽情发挥,只会败得更惨。” “那我应该如何?” 斗千金忽转开话题:“明日之战,不许用剑。不妨以刀对刀,但有一个条件,老夫要你在十招之内让自己的刀被香公子击断。” 第232章 悟魅青霜(2) 许惊弦愕然,全不解斗千金之意。斗千金嘿嘿一笑:“这个任务可不是那么容易完成,你体内真气运行古怪,进攻虽然无力,防御时却不在香公子之下,他掌中所持并非宝刃,难以纯用内力震断你的刀。你欲断刀而败,还须知道刀之弱点。刀身厚沉,能抗重击,刀头三分最强,刀脊七分却是力道难及之处,只有用你的最弱硬捋对方最强,方可成功……” 许惊弦心有所悟:“欲用好剑,就先要了解其余兵刃的强弱。” “说得好。老夫果然没有看走眼,你能在刹那间明白老夫的用意,如此天赋,本派振兴有望啊。”斗千金点头赞许道:“香公子受老夫言语相激,不会轻易下毒手相害于你,但若发现你对他有足够的威胁时,就未必会手下容情了,断刀之举一来帮助你了解刀之性能,二来释其疑心,嘿嘿,至于第三个用意嘛,且让老夫先卖个关子。” 当下斗千金对许惊弦详细讲述用刀之窍要,不时下场亲身示范,一老一少沉浸其中,不知不觉便过了几个时辰。 对于许惊弦来说,若依照传统武学的修习方法,招术再精妙,但没有本身内力相辅,终难达至巅峰。如今听了斗千金的话,顿觉脱胎换骨,天地崭新,以兵器之利弥补内力的不足,虽走偏锋,却不失一法。 自从四年前在鸣佩峰中被景成像借治伤之机废去丹田后,在许惊弦的面前第一次打开了一条通往绝顶高手的道路。 与江湖上历代武学宗师的修业相比,这也是一条密布荆棘险阻、悖逆而行的道路,或许许惊弦终其一生亦难有大成,但至少他的心中已充满了希望。 当晚许惊弦睡在床上,还在心头细细琢磨,迫不及待期盼着与香公子明日的再度交手。 第二日香公子如约前来,许惊弦依斗千金所言,换了一把长刀对战。经昨日被斗千金点醒,他对武道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信心亦胜往日百倍。不过香公子身经百战,绝非易与之辈,许惊弦虽有藏拙之心,却被逼得尽展全力,拆到第十五招,方才寻到机会以自家刀脊力弱之处硬抗香公子的刀锋,一声脆响,长刀应声而折。而许惊弦的胁下亦受了香公子一撞,痛入骨髓。 斗千金跳入场中,捡起断刀,惋惜而叹:“兵甲传人最忌损毁兵刃,这小子真是不争气。今日就到这里吧,待老夫晚上调教后,明日再战。”郑重其事地捧着断刃,转身回房。许惊弦故意做出唯诺之态,暗地猜想斗千金故意藏起断刃的意图,却毫无头绪。 香公子本对许惊弦断刀之举隐有怀疑,听斗千金装腔作势的几句话,倒也去了疑心。他见许惊弦欲要离去,心有不甘:“小子,方才本公子这一招‘月下敬酒’虚罩左胸,实攻小腿,你应该转步右进,然后反身旋击才对,怎可力拼?那一刀本公子若再加一分力道,足可令你血溅五步。” 许惊弦万万想不到香公子承起了教诲武功之责,强忍笑意:“香公子指教的是,今日好歹多撑了三招,明日再与你打过。”亦回房而去。 香公子大不过瘾,怅立良久,重重一掌拍在洞口岩石上。 斗千金端立石室之中,手中持着一杆长枪:“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此语专为枪所言,长枪一旦舞开了势,威力罩及周身八尺,但若被敌人攻入身侧,贴体肉搏,便完全失了效用。枪之最强处在于枪尖,戳、撩、格、刺,快如闪电,疾迅如风;而枪之弱点在于枪柄近手三尺处,最难发力,又易被敌沿枪杆顺势滑下截指断腕。想必老夫不必教你明日应该怎么做了吧。” 许惊弦尚是第一次使用长枪,但有斗千金这个兵器的大行家在旁,不多时便已掌握施枪之诀窍,足足练了两三个时辰方才停手。 许惊弦注意到那断刀已被斗千金藏了起来,忍不住发问道:“不知师伯留着那截断刃有何用处?” 斗千金顾左右而言他:“你还是好好想着明天怎么对付香公子吧。” 许惊弦再度与香公子交手,才拆到第十一招,长枪被香公子斫断。不过这一次许惊弦见机得快,倒没有受伤。 香公子傲然道:“怎么比起昨日又少拆了四招,看来老人家虽是明师,吴少侠却未必是高徒。” 斗千金收起枪头,皱眉长叹:“用长枪对付香公子的刀法未必有效,且待老夫再想个法子,小子随我来。”许惊弦答应一声,垂头丧气随斗千金回房。 香公子本想要开口挽留,但两人说走就走,只得徒呼奈何。暗想那小子虽不堪一击,但无论用刀、使枪皆是法度森严,极得精髓,与之过招颇有趣味,自己是否应该多留几分力,好让他多支撑几招。 石室内,斗千金却笑眯眯地对许惊弦道:“今日十一招断枪,大有进步,但你若是越打越弱,只怕香公子失了兴致,明日争取拼到二十招……” 隔日再战,许惊弦又换了一对双钩。钩路弯折诡异,皆以弧线进击,直拆到第二十七招,方才被香公子一刀断去钩头。 香公子暗暗称奇,口中却硬:“今日玩得还算尽兴,希望明日不要又退步了。”这一次他倒是主动先行离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二日香公子在洞厅中等候不及,拍门唤出许惊弦。却见他左手持着一支蛾眉短刺,右手却是一面大盾牌。 香公子大奇,这两种兵器一个点短刺险、一个直砸横挡,路数全然不同,也不知如何才能配合得当。运手时有意放缓招式,细观其中变化,拼到三十余招,方才重重一刀击碎盾牌。 如此几天下来,许惊弦手中奇兵异刃层出不穷,香公子亦斗得兴趣盎然。许惊弦自习武以来,大多是与同门切磋,直到此时方才真正有机会经历实战,不但逐渐掌握了各种兵器的性能,本身的武功亦是突飞猛进。 许惊弦天赋过人,斗千金对他尽传所学,毫不藏私,香公子来了兴致亦会指点他几句,雷鹰扶摇则尽心照顾主人,不时捕来些野味,而南宫静扉对比武全无兴趣,就只是负责四人每日的伙食,俨然成了他们的仆佣。洞中日子虽然艰苦,却并不难熬。 日月如梭,许惊弦与香公子每日比武较技,不知不觉就是一个多月,期间香公子的刀路尽被许惊弦掌握,也换了长剑、重斧、绳镖等兵器,双方各展其能,斗得不亦悦乎。到了最后,香公子不得不施出七八成的功力,方可勉强制住许惊弦。虽然觉得许惊弦武功进展太快,如此下去必成隐患,但他身为嗜武之杀手,眼看着各式兵器千变万化,实是兴奋得难以自持,反倒越发舍不得毁掉这个难得的对手。 算来再过几天便至新年,满山冰雪依然全无融化的痕迹,幸好山洞中存粮尚足,暂无断炊之忧。这一日清晨,斗千金忽给许惊弦递来一柄长剑:“各种兵器的性能你已大致掌握,今日起可以重新用剑了。” 许惊弦持剑在手,蓦生感悟。他这一个多月中虽然不碰长剑,但斗千金所传的施剑要诀却时刻未忘,在使用各式兵刃的过程中仍不断思索着,如今任何兵器的强弱皆了然于胸,更觉掌中长剑得心应手,信心倍增。 香公子早已迫不及待,拿着一柄开山大斧在石厅内相候。见许惊弦到来也不多言,使一招力劈华山,大斧往许惊弦当头劈去。许惊弦见香公子跨步前左肩微动,已知他以斧招为诱,暗伏足踢自己右胁的后着,提前向左跨出一步,长剑搭上斧杆,顺势滑下往香公子手上削去…… 前些日子两人过招时,许惊弦纵有炫人眼目的各式奇门兵刃,却仅通其理而不懂其招,只能着重于防御,此刻一剑在手,精、神、气皆与往日大异,眉宇间更是隐露一份自信,宛若脱胎换骨。 香公子不料许惊弦莆一动手便大胆抢攻,不由微噫一声。斧杆乃是施力不及之处,轻灵的长剑瞬间贴至,只怕未沾许惊弦之身,手指已先被斩断。香公子力贯千钧的一斧无以为继,中途半端便急急收住。 许惊弦抢了先机,脚步前弓后曲,长剑先沉再挑,趁势往香公子左腿刺来。香公子面容一冷,凝目长剑来势,集气在胸,斧滞于腰,蓄势劈下。许惊弦知道一旦招数用老,长剑便会被香公子斩断,只得收剑转攻对方肩头,香公子大喝一声,不等许惊弦变招,大斧已扫向他的下盘…… 两人越斗越烈,奇招互见。如果单凭剑法的精微巧妙,招数的灵动迅快,许惊弦或可与香公子一较长短,但论到功力深厚与对敌经验,则远不及香公子的老辣沉稳。他本以为换了长剑,纵然不敌香公子,至不济也可多支撑几招,谁知才不过十余招,就已完全处于下风,武功似乎不进反退,心头焦躁之下更是乱了章法,迭遇险招。若非身怀“阴阳椎骨术”提前洞察香公子的意图,只怕早已不支落败。 斗千金一旁道:“傻小子给老夫记住:无论愤怒还是烦躁,悲伤还是兴奋,都不要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你的剑。” 许惊弦闻言一凛,在激斗中冷静下来。诚如斗千金所言,要把剑视为自己的同伴与战友,绝不应该用剑招去加以限制。自己实力在香公子之下,贸然抢攻只会欲速则不达。当下他尽力少用劈、刺、点、挂等进击之术,全力发挥出长剑撩、格、截、搅等要诀,不再墨守成规于各种招法,只是谨记剑诀,凭着本能的应变抵挡香公子的攻势,虽仍是攻少守多,却已渐渐站稳脚跟。香公子尽管表面上大占上风,但许惊弦以阴阳椎骨术料敌先知,守得固若金汤,直拆了近百招后,亦是难解难分之局。 酣战中许惊弦心境澄澈,越发自信,忽假意一个踉跄,剑法稍乱。 香公子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许惊弦左肋下现出一丝破绽,跨前半步,大斧横扫;斧至中途,许惊弦已然拧身护住左肋,咽喉处却门户大开;香公子改平扫为斜击,许惊弦急急矮身避开,可手忙脚乱中竟将后脑要害暴露在香公子面前,香公子更不迟疑,左手骈指如剑,刺向许惊弦天灵;但这一指将发欲发之际,许惊弦又似已觉察到危机,飘身疾退,不过这一退虽然让开脑后,但右腿已稍滞了半步…… 完全出于习武者的本能,香公子挥斧朝许惊弦右腿劈去。一斧出手,才发觉几经变化后,双方已再无余力变招。香公子料知许惊弦已无法闪过这劈腿一斧,不免心头略悔,实不愿就此毁了对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许惊弦仅以左足撑地,几乎全身贴地转个圈子,蓦然斜飞而起,令香公子自忖必中一斧落在空处。与此同时,许惊弦手中长剑微微一侧,直刺向香公子胸口膻中大穴。这一刺并没有什么精妙的变化,却是许惊弦蓄势已久的一招,出手凌厉猛悍至极。 香公子大惊,根本未想到许惊弦此刻还有余力变招,从全不可能的情况下反守为攻,倒是他自己身法用老,全无闪避的余地。香公子毕竟身经百战,值此生死关头激出急智,大斧重击于地,借反弹之力一个筋斗翻出,好歹避开这穿胸一剑。但觉背心一紧,已重重撞在山壁上,他这一跃拼出全力,又是逆势而为,体内真气一阵紊乱,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撞得离了位。而许惊弦的长剑已紧随而至,看那势道,这一剑必将香公子钉在山壁上! 香公子暗叹一声,闭目待死。却听到剑风呜呜响过,喉间凉意飒然,缓缓睁眼看去,只见长剑凝在喉头寸许前。许惊弦目视着掌中长剑,眼里闪烁着一份难以置信的惊喜。 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伦,开始还是许惊弦尽落下风,但顷刻间便反客为主,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就连在一旁观战的斗千金亦惊得目瞪口呆。 许惊弦笑嘻嘻地道:“香公子一时失手,我们再来比过吧。”收回长剑。 香公子惊魂未定,脸色木然不露半分喜怒,凝神回想两人方才动手的情形,惊怖莫名。依许惊弦最后关头留力变招而推测,一开始他在左肋现出破绽时就已布下陷阱,直经过五六个变化后,方才突施辣手。大凡诱招,最多不过虚晃两三式,不然稍有闪失极易受敌所制,像这般连续诱敌的武功实是有悖常理,前所未闻。自己固然稍有轻敌之念,但许惊弦最后数招防御、诱敌、攻击一气呵成,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除非他在动手过招瞬息万变之际早已算计好这一切,预判出自己的招数与心理状态的变化…… 若当真如此,这个少年的武功尚在其次,算路之深远、心计之缜密才可谓是绝世无双! 香公子越想越是心惊,冷哼一声,弃斧于地,转头离去。 斗千金亦生同感,怔怔望着许惊弦,长叹一声:“老夫孤陋寡闻,竟看不出你用的是什么武功?” 许惊弦豪然一笑,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未想到,“弈天诀”牛刀小试,竟会有如此惊人的效果。 斗千金听罢许惊弦细细讲述四年前在鸣佩峰与愚大师共同参悟弈天诀之事,摇头而叹:“你方才为何不一剑刺死香公子?” “嘻嘻,我也舍不得杀了他啊,不然到哪里找试招之人?” 斗千金面上隐有忧色,望着洞外的天空,喃喃道:“看样子又会有暴风雪了。”再也不发一语,似乎怀有极重的心事。 许惊弦知道自己只是趁香公子一念轻敌侥幸取胜,盼着他再来比斗,然而一直等到傍晚,香公子亦未现身。 第233章 悟魅青霜(3) 洞外密云集聚,风暴突袭而至,斗千金不胜寒力,急咳出几缕血丝,他口称可能染上伤寒,不顾许惊弦的反对,整夜把自己一人关在石室中。 许惊弦虽然担心斗千金的病情,却拗不过老人,只好独坐于洞口守夜。他望着洞外肆虐的风雪,心头却是一片沉静,回想日间与香公子过招的情形,对自己的武功第一次拥有了强烈的自信。 第二日香公子意外地没有来比武,只有南宫静扉如往日一般送来食物,斗千金仍是执意不见外人,仅将石门开了一线送入食物。许惊弦注意到南宫静扉神情狡黠,似乎在打着什么坏主意。但他只顾挂念斗千金的病情,并未放在心上。 半夜时分,斗千金忽悄然走出石室。许惊弦见他面色红润如昔,并无病重之色,只道病已痊愈,正要关切几句,斗千金却以指按唇,摆出嘘声之势,放低声线道:“且随我来。”许惊弦心头大宽,瞧出斗千金只是故意装病瞒过香公子与南宫静扉,却仍猜不透他意欲如何? 入得石室中,斗千金神秘一笑,将一物塞到许惊弦手上,却是一双样式古怪的铁鞋。那铁鞋竟全是以折断的兵刃拼制而成,鞋跟是铁钩,鞋尖是枪头,鞋侧是半截刀剑,鞋底则是盾牌的碎片……各式兵器的碎片紧凑拼接,天衣无缝,不施焊接却坚固无比,可谓是物尽其用,天底下恐怕唯有兵甲传人的妙手才能制成如此巧夺天工之作。 许惊弦大喜,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斗千金收集那些折断兵器的用意,有了这样一双铁鞋,稍有武功之人皆可凭此登壁攀崖脱困而出。 “你昨日比武胜了香公子,虽只是出于侥幸,但老夫算准了香公子唯恐养虎成患,下次与你比武时定然绝不留情,所以才不得不装病连夜赶制出这双铁鞋,以助你脱此劫难。” 许惊弦奇道:“既然师伯早就想好了离开的对策,何不早些行动?” 斗千金拍拍许惊弦的肩膀,轻叹道:“老夫无亲无故,一生漂泊,与你在这山洞里相处这段时光,方才体会到些许天伦之乐,所以虽明知与敌相伴颇多凶险,却仍是有些舍不得……唉,若非情势急迫,实不愿就此分别。” 许惊弦听斗千金流露真情,诚心道:“出洞之后,师侄愿陪伴师伯终老。” 斗千金淡淡一笑:“老夫瞧得出你绝非池中之物,岂会以此残躯拖累于你?所以只做了一双铁鞋,你走了之后,香公子必不会甘休,老夫便留在山洞中与他们周旋。” 许惊弦一脸坚决,摇首道:“师伯若不走,我也不走。” 斗千金正色道:“傻孩子,老夫早说过自己病痛缠身,生无可恋,唯求能达成平生三愿。只要你日后不辜负老夫厚望,将兵甲一派发扬光大,虽死亦无憾矣!”说罢斗千金解下显锋剑,递与许惊弦。 许惊弦岂愿独自逃离,只是不肯。斗千金瞪眼道:“事不宜迟,以免生变,难道你非要逼得老夫当场自刎么?” 许惊弦正要再劝说,石门一声大震,从中裂开。香公子面沉如霜,手持一柄长刀,杀气腾腾端立于门口,寒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谁都不要走了。” 原来香公子昨日比武输给了许惊弦,心头已生杀机。但他知道许惊弦武功进步神速,又有斗千金相助,若是正面对战,纵能敌得住两人,亦不免大费周折。他本想趁斗千金突发重病之际杀了许惊弦,但又恐斗千金诈病,便欲假借探病之机窥探,不料却意外地听到了斗千金与许惊弦的一番对话,当即按捺不住破门而入。 看到香公子的突然现身,斗千金嘿嘿一笑:“香公子来得正好,老夫新制了这双铁鞋,足可救大家脱困,你且来看看……”斗千金毕竟江湖经验丰富,虽然方才一时情绪激动失察于敌人的到来,但猜想香公子未必听到全部对话,口中假意试探,手中执著铁鞋,暗集内力朝香公子行去。 香公子凝于门边不动,提掌于胸,刀锋指向斗千金,冷冷道:“老人家敬请停步。若是不想本公子出手,立刻将手中铁鞋放于地上。” 斗千金与许惊弦对视一眼,心知香公子稳守于门口要冲,房内狭窄转动不便,两人合力亦未必能突破其防线,这种情形下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斗千金依言将铁鞋放于地上:“呵呵,那就请香公子先穿上这双铁鞋吧,若能上得崖顶,再寻根长藤将铁鞋放下来便可……”言罢反倒退开几步,似是全无敌意,只等香公子试鞋。 香公子闻言一怔,他生性多疑,见斗千金如此行事更生猜忌,暗忖莫非这铁鞋中另有机关,看似结实却未必能承得起体重,如果自己攀至一半落入山下积雪中,岂不正中其计?又看到斗千金全无病态,许惊弦在一旁虎视眈眈,当场反目亦未必有胜算。放软口气道:“虽然老人家已有脱困之计,但是这先后次序还需要好好商榷一下。” 正如斗千金先前所说,四人共处危境尚可安然相处,而如今到了解困之时,便是图穷匕现之际。香公子虽怀疑那双铁鞋中有古怪,却也不肯由斗千金或许惊弦先上到山顶,一旦被对方居高临下突施杀手,再难扳回均势。 斗千金哈哈一笑:“大家同舟共济,自当彼此信任。那就由我这个师侄先行一步,香公子若是不放心,不妨先点老夫的穴道。” 香公子有所意动,许惊弦却瞧出斗千金心怀死志,不惜性命只求令自己脱险,摇头道:“晚辈何敢僭越,还是请师伯先走。” 斗千金叹道:“老夫人老体衰,唯恐有个闪失,这个探路先锋是做不了啦。” 许惊弦道:“铁鞋是师伯所制,当知其性能,还是让师侄断后吧。” 两人皆抢着由自己留下做人质,而把逃生的希望交给对方。香公子皱眉喝道:“且慢,你们谁也不必争。南宫先生不通武功,就让他先试穿铁鞋,我等也好有个接应……” 两人知道香公子已然生疑,无奈之下只好先从其言,见机行事。 还不等香公子开口召唤,南宫静扉已从门外闪入房中,一脸赔笑道:“原来诸位已有了脱困之计,再过两日就是新春佳节,可谓是双喜临门,大家可要好好庆祝一番。” 南宫静扉的出现令气氛为之一缓,香公子道:“南宫兄说得也是。现在半夜三更,也不必急于出洞,大家何不暂时化敌为友,天明出洞后再说。” 南宫静扉正色道:“香公子此言稍有偏颇。我等共处近两个月,亦算是患难之交,何来化敌为友之说?好歹在下亦是此地的主人,但请诸位给个面子做个和事佬,无论以前有何恩怨,出洞后皆一笔勾销吧。” 香公子哈哈一笑:“好,但从南宫兄之言,出洞之后大家各奔东西,绝不纠结,老人家意下如何?” 斗千金知道香公子与南宫静扉一唱一和,只求此刻稳住自己,一旦出洞后多半就会发难。且不论他二人于此相会有何阴谋,单凭香公子曾被许惊弦所救,又败于他手,便有足够的理由杀人灭口。他感于许惊弦方才不肯独自逃生,早已暗暗打定主意,届时纵然拼得与香公子同归于尽,亦要救出这个重情重义的少年。 斗千金老辣弥坚,虽信不过香公子,却知此际反目不智,轻抚双掌:“香公子虽是杀手,老夫却看得出你乃是信守承诺、一言九鼎之士。可惜此地无酒,不然必要好好敬你一杯。” 香公子如何听不出斗千金话中的嘲讽之意,正欲开口反讥,南宫静扉笑着接过话题:“老爷子不说我倒忘了,那日在老堂主的灵堂中发现了一坛老酒。嘿嘿,我一时贪心,便未告诉诸位偷偷藏于隐蔽处,既然天明就可出洞,这便拿来与起大伙共享……” 斗千金与香公子这些日子不碰酒水,嘴里寡淡无味,一听还藏有好酒,皆是双目一亮,顾不得斗嘴,只催促南宫静扉去拿酒。 过不多时,南宫静扉捧来一坛酒,又拿了四只酒杯放于石桌上。酒坛不大,大概只有十余斤的分量,却被红布层层包裹着,显得十分郑重。酒香从他怀中隐隐飘来,绵软醇厚,当是窖藏多年的好酒。 南宫静扉长叹一口气:“记得五年前少堂主为了拜祭老堂主,特意从江南带来了这一坛七十年的女儿红。睹物思人,也不知少堂主如今身在何方,是生是死?”说着话儿一面缓缓解开红布,又细细擦去酒坛沾上的泥土,露出坛身镂刻的花纹。单看那些制作精细的花纹,已可推知此酒必非凡品。 斗千金与香公子闻到酒香,早已按捺不住,若非见到南宫静扉神情凝重怀想往事,定会抢过酒坛痛饮一番。 红布解开后,南宫静扉忽举坛对天,口中低声祝祷:“但请老堂主在天之灵护佑门下。”许惊弦并不嗜酒,不似斗千金与香公子那般心急,反倒隐隐觉得一向低调行事的南宫静扉如此做作,似乎别有用心。 南宫静扉说罢,侧坛倒酒。许惊弦胸口蓦然一震,已望见坛口边以墨笔勾勒出的图形,正是在无名土堡中棺木上所见的那一道古怪花纹。 那道花纹入目的刹那间,斗千金与香公子皆是一怔,眼中泛起茫然与迷惑之色。南宫静扉举杯道:“在下先敬三位一杯,恭祝三位日后富贵荣华,前程似锦。”举杯做饮酒状,却只是端杯于唇边,浅沾而止。 许惊弦将南宫静扉的举止瞧得清楚,回想方才酒未开封前已闻到浓郁酒香,再对应其蹊跷行为,心头雪亮,已推知酒中必有古怪……许惊弦尚未拿定主意是否应该当场揭穿他,却见斗千金与香公子已急不可待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根本不及阻止。 许惊弦心念电转,斗千金与香公子并非初出道的雏儿,就算嗜酒如命亦会小心谨慎,怎会看不出南宫静扉这一番惺惺作态?多半是被那道古怪的花纹惑住了心神,才会如此不加防备。幸好自己曾数度见过那花纹,不然恐怕也会着了道儿。他知道斗千金与香公子江湖经验极其丰富,酒中蕴毒沾唇即知,由此推测南宫静扉若有异心,极有可能是借取酒之际暗中下了无色无味的“惜君欢”……南宫静扉武功低微并不足惧,倒不如将计就计,看看对方到底有何阴谋? 许惊弦想到这里,亦双手捧杯痛饮,暗中却借着左手的掩护,将一杯酒尽数倒泼入袖口中,随即以袖抹唇,口中还故意大叫一声:“好酒,好酒。”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南宫静扉见三人饮下杯中酒,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复又斟满酒杯,再要劝饮。忽听香公子厉声道:“你在搞什么鬼?”香公子武功最高,虽受那花纹蛊惑,但随即清醒过来,大感不妥。 南宫静扉一脸惊讶:“香公子何出此言?”面上虽装作无辜,脚下却不由退开两步,半藏于石门之后,一幅做贼心虚之模样。 斗千金亦察觉到异常,本欲上前拦下南宫静扉,却觉脑中昏眩,一股倦意泛遍全身,懒洋洋地提不起一丝劲力,眼角余光瞅见香公子也是手抚额头,动作迟缓,显然也中了毒手。 香公子勉力迈出两步,随即右足一软,半跪于地,拼命眨着眼皮,努力想保持清醒。手中长刀才举起一半,便已咣当落地。斗千金手扶石桌,身体却慢慢朝下滑去。 看此情形,许惊弦已确信酒中下了“惜君欢”无疑,虽是暗惊药效来得如此之快,但至少暂时不必担心斗千金毒发丧命。他亦装作头昏的模样,哎呀一声软倒在桌下,眯起双眼观察南宫静扉的行动。 南宫静扉狞笑道:“你们平日对我呼来喝去,可想到也会有今天?”上前推一把香公子,香公子应手而倒,眼神无奈而愤怒。 南宫静扉先取下斗千金腰间的显锋剑,再把那双铁鞋取在手里细细观看,啧啧称奇。许惊弦如今对自己武功颇具信心,任他宝剑在手亦不畏惧,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南宫静扉喃喃道:“这老儿倒有些本事,实是不忍一刀杀了,须得想个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才好?”又俯过身望向许惊弦,许惊弦闭目装睡,只听南宫静扉微叹道:“小兄弟既然来自于御泠堂,无论如何不能留你活口,你莫怪我狠心,要怪就只怪投错了门派吧……” 许惊弦听得清楚,隐隐猜出南宫静扉投毒的动机与御泠堂有关,却想不明白其中的关键。他感应到显锋剑的剑锋悬于头顶,正欲出手制住南宫静扉,恰好香公子方向传来异声,南宫静扉扉慌忙撇下许惊弦,朝香公子望去。 原来香公子身为杀手,经常与各种药物打交道,对药物的抗力远超常人,一觉不妥,立刻运起全身功力相抗。只是那“惜君欢”药效惊人,又与寻常毒药、迷药产生的反应全然不同,香公子拼尽全力亦只能勉强移动手臂触及落于地上的长刀,手指却无法握紧刀柄。 南宫静扉一个箭步跨去,抬腿踢开长刀,第二脚便重重踹在香公子的胸口上。香公子闷哼一声,却连眼皮也睁不开。 第234章 悟魅青霜(4) 南宫静扉恨恨道:“你平日不可一世的样儿到哪里去了?哼哼,你算什么东西,杀手了不起么?左右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要不是为了青霜令的秘密,我才不会忍你这些天……”越说越是气愤,又是几脚踢去。 许惊弦大觉惊讶,看此情形,南宫静扉对香公子的恨意还远在自己与斗千金之上。香公子曾提及青霜令使简歌派他来与南宫静扉见面,难道简歌已与非常道联合,甚至已控制了非常道?南宫静扉曾对鹤发说及青霜令的秘密事关某个大宝藏,恐怕并非如此简单。 眼看南宫静扉拔出显锋剑,就要往香公子身上刺去。许惊弦念及香公子虽然是个杀手,但亦算守信之人,实不愿他死于南宫静扉这小人之手,忍不住开口喝止道:“住手。” 南宫静扉大惊回头:“你,你怎么没事?” 许惊弦本要趁机出手制住南宫静扉逼问,但想到他在无名土堡中信口编织谎言,若是对自己胡言乱语一番,根本无从分辨真假。他暗自揣测南宫静扉的心理,像他这种人物做惯了仆佣,平日皆压抑性情行事谨慎,一旦有机会掌管他人的生杀大权,必是张扬至极,或有可能说出内心的想法。想到这里许惊弦灵机一动,假意装出身形不稳脚步虚浮之态,一把抓起地上的铁鞋,踉跄着朝门外冲去。南宫静扉定下心神,慌忙提剑追出。 许惊弦摇摇晃晃地奔至洞口,蓦然一跤跌倒,手持铁鞋悬于洞口边,故作惊慌道:“你不要过来,否则我就把这双铁鞋扔下去,就算你把我们都害死了,也无法离开。” 南宫静扉眼珠一转:“吴少侠何出此言。你我皆出于御泠堂,岂有加害之念?你若不信,便先用这把剑杀死我吧……”说罢弃剑于地。南宫静扉心计极深,心知如果许惊弦未饮下毒酒,纵有宝剑亦非其敌手,索性弃剑示好,同时试探许惊弦是否还有行动之力。 许惊弦岂不知南宫静扉的用意,眼看显锋剑距离自己不过两三步远,故意伸手至中途又无力地落下,喘着气道:“你休想花言巧语蒙骗于我。若非我见机得快,只饮了半杯毒酒,现在就与师伯和香公子一般无异了。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有意示弱,希望南宫静扉自以为胜券在握,失于防范。 南宫静扉听许惊弦自承已饮下半杯酒,又见他行动迟钝,神色一宽,长叹道:“看来吴少侠确实是误会了我。我只是想对付香公子,但此人精明谨慎,不得不行此苦肉计方能引他入毂。吴少侠此刻感觉身体如何?不如先替你与斗老爷子解毒后再慢慢商议如何处置他……”说罢缓缓朝前跨出一步。 “不许过来!”许惊弦装出眼皮沉重强自支撑之态,喃喃道:“你虽在酒中下了‘惜君欢’,但我曾听鹤发先生说过解法,一直在心中默念那解咒之音律,所以才能清醒不倒。你若真有诚意,便去找些浓醋与盐水来。” 南宫静扉见许惊弦饮下毒酒而无中毒迹象,本是怀疑他故意诱自己上当,听到这番解释后疑虑渐消。暗忖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惜君欢”药效何其强劲,就算勉强能支撑一时,只要多说些话儿拖延时间,你终于还是逃不出自己的手心。不过念及许惊弦能够说出“惜君欢”的名字,又懂其解治之法,足见鹤发对其信任,恐怕是有些来历,绝非普通的御泠堂弟子,自己说话时需得七分真三分假,以免被他看出破绽……想到这里,南宫静扉稳住心神,嘿嘿一笑:“说来说去你总是信不过我,就算拿来浓醋与盐水,你或许又会怀疑我在其中下了药……” 许惊弦用力甩甩头,仿佛在努力保持清醒:“大不了我就把铁鞋扔下去,拼个同归于尽。”南宫静扉心计深沉,说话真假难辨,只有把这场戏好好演下去,才有可能听到更多的机密。 南宫静扉苦笑道:“就算没有铁鞋,再等一两个月后亦会雪化。我若真有心害你,岂会受此威胁?” “那你告诉我,你与香公子到底有何仇怨?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害他?如果你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我又怎么能相信你?”许惊弦知道南宫静扉认定“惜君欢”的药力便随时可能发作,必然会利用说话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叙述中纵有不尽不实之处,恐怕与事实亦相距不远,终于问出关键的问题。 “此事说来话长,而且其中关系着一个极大的秘密,本不应轻易告诉外人。但你既然是御泠堂弟子,我也不必隐瞒。香公子千里迢迢来到吐蕃,明里是接受了端木山庄的暗杀任务,其实却是受本堂青霜令使简歌所托,找我打探青霜令的秘密。可我深受老堂主与少堂主恩情,对御泠堂忠心一片,岂会受香公子胁迫,只是苦于武功低微才不得不和他虚与委蛇,内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除掉他……” 许惊弦料想南宫静扉曾偷听过香公子与自己的对话,所以才毫不隐瞒地说出简歌的名字,从而博取自己的信任。他假意装出对御泠堂中明争暗斗并不知情的模样,吃惊道:“我本以为这是香公子一派胡言,想不到竟是实情。但青霜令使大可直接问你秘密,又何必假手于非常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南宫静扉装腔作势地长叹一声:“小兄弟想必加入御泠堂不久,还不明白堂中错综复杂的恩怨关系。本堂虽然地处吐蕃,少现江湖,但人才济济,能者倍出,四大堂使无论武功、学识、谋略皆是上上之选,绝不在江湖任何名门大派的掌门之下,不免自视甚高,彼此之间隐有芥蒂,幸有老堂主德高望重,少堂主天纵奇才,方能安于共事。然而自从少堂主数年前失踪后,群龙无首之下四大堂使便不安分起来,各生异心,渐渐分为三派。以碧叶使吕昊诚为首的一众弟子依旧忠心耿耿,奉老堂主幼子南宫涤尘为主,意欲重振御泠堂,这一派人数虽多,但除了碧叶使大多是堂中二代弟子,实力反倒最弱;另一派以青霜令使简歌为首,此人号称武林第一美男子,在江湖上颇有号召力,外貌俊秀,内心却是阴狠毒辣,野心极大,他以副堂主的身份暗地培植党羽,妄想篡夺堂主之位。据我所知,紫陌使白石与红尘使宁徊风亦受青霜令使的挑唆助他夺权,纵然内心未必服庸于他,但慑其淫威,表面上亦不得不听其号令,这一派或许人数不多,但皆是不可轻视的实力人物,可谓是本堂变乱的祸根;另有一些长老级人物深受南宫世家大恩,既不愿御泠堂落入青霜令使简歌等外姓之手,又怀疑南宫涤尘年纪轻轻难以服众,目前正处于观望之中。这一派人数最少,看似无足轻重,但却掌握着本堂某些机密,关键时刻亦足可扭转局势……” 许惊弦毕竟只是御泠堂的二代弟子,虽对堂中权力的争斗有所听闻,却知之不详,听到这一番话后方才恍然大悟,想必南宫静扉必是自诩为长老一派,所掌握的正是青霜令的秘密。转念又由此想到宫涤尘不但背负着家族使命,另外还要面对种种内忧外患,虽然做了一堂之主,表面上看似风光,内里却劳心劳力。自己以往只在意他是否关注自己,却忽略了他负担的各种压力,确实是太过自私,越想越觉惭愧。在他的内心里,离开御泠堂势在必行,绝无后悔,唯一留恋的就是与宫涤尘之间曾经的“兄弟”情谊。 南宫静扉哪知许惊弦紊乱的心思,瞧他双目发直,魂游天外的模样,还道“惜君欢”药效即将发作,心头暗喜,口中更是滔滔不绝:“五年前少堂主参透了青霜令,随即远赴塞外寻宝,临行前他似是有所感应,只怕不能安然回来,便将青霜令交给了我,特意嘱咐我须得等他一年,若是一年之期未归,便将青霜令转交涤尘。我深信以少堂主通天彻地之能,寻宝之途虽艰难,却不可能困得住他,权且答应他,实则根本未放在心上。 “谁知少堂主这一去后再无音讯,眼看一年之期已过,江湖上却探不到他的半分消息。正当此时,青霜令使不知用何方法找到了我,他身为副堂主,少堂主一日不在,便可暂领堂主之职,那时我还未瞧破他心怀邪念,再加上挂牵少堂主的安危,不免慌了手脚,便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何曾想青霜令使早怀有异心,碍于少堂主神威方才隐忍多年,此刻听到少堂主一去不归,凶多吉少,便露出了狰狞面目,抢走青霜令,并朝我逼问青霜令的秘密。但我自幼加入御泠堂,蒙老堂主赐姓南宫,又先后服侍二代堂主,自是忠心耿耿,无论青霜令使如何威逼利诱,亦不会做出背叛南宫世家的事情。我一口咬定少堂主并未告诉我青霜令的秘密,青霜令使奈何我不得,便强行将我软禁起来。 “我被青霜令使关押了足足五年,其间他努力参详青霜令中的秘密,却一无所得,若非欺我武功低浅并不足惧,必然早就杀我灭口了。这五年里我忍辱负重,只说为找寻少堂主的下落,愿意助他破解青霜令的秘密,这才渐渐博得他的一丝信任。半年前,我故意提及这里有御泠堂的一处秘地,少堂主或许会留下破解青霜令秘密的线索,他这才终于放我离开,又定下来此相会的约定。想不到前来赴约的却是香公子,或许青霜令使另有要事无法脱身,至于往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许惊弦听南宫静扉的解释与他在无名土堡中对鹤发所说全然不同,心知此人老奸巨猾,谎话信口即来,骗人的本事可谓是天下无双,综合寂源大师等各方面因素比较,这番话应该更接近事实,至于其中可信的程度有多少,那就全凭自己的判断了。何况以青霜令使简歌的缜密心计,狠辣手段,岂会挖不出南宫静扉胸中所藏之事?而他一旦掌握了青霜令的秘密,又怎会留南宫静扉活口,其中必还有什么关键之处。看来要想迫他说出真相,只有挑明他言语中的破绽,再以武力相胁…… 许惊弦哈哈一笑:“故事虽好,却是漏洞百出,无法取信于人。” 南宫静扉目瞪口呆,怔然望着许惊弦,惊讶于他的清醒。既然直到此刻“惜君欢”的药效仍未发作,只怕就再也不会发作了。 许惊弦翻身而起,迅捷抄起显锋宝剑,剑尖端端定在南宫静扉的喉头。 南宫静扉只觉宝剑寒意渗透肌肤,直切入骨髓之中,这才恍然:“原来你根本就未饮下那杯酒?”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许惊弦眼中杀机隐现:“如果早知你只会用胡言乱语蒙骗我,便不用那么费事了?”说罢手上微微用力,剑尖已挑出一粒血珠,眼看就要一剑刺下。 南宫静扉骇然狂呼:“吴少侠剑下留情,我字字属实,绝无逛语。” 许惊弦漠然道:“你不肯承认方才欺骗我,想必试图用下一个谎言来掩盖。嘿嘿,反正你所知不过如此,而我也懂得‘惜君欢’的治疗方法,香公子亦在掌握之中,不如现在就杀了你,免生后患。” 南宫静扉咬牙大呼冤枉:“我性命都交在你手中,何敢欺骗?就算把我杀了,也是命该如此。” 许惊弦料想南宫静扉必是唯恐说出秘密后更难活命,若不吓唬他一下,难以逼他吐露真相,心生一计,冷笑道:“你也不想想,此处地处荒岭,若无指引我又如何能找到?那是因为我奉堂主之密令前来调查……” 南宫静扉信以为真,颤声而叹:“我早该想到这一点,若不是堂主亲传你素心诀,又怎会不被悟魅图所惑?” 许惊弦暗自一凛,他曾听鹤发提及过“悟魅”之语,却根本不知代表何意,更不明白“素心诀”是什么?只知必然与那奇怪的花纹有关。他脑海中转着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道:“堂主虽是女子之身,却是智慧高绝不输须眉,早知你与青霜令使简歌沆瀣一气,密谋篡位,只是顾全大局,方才隐忍数年。如今堂主已决意对付青霜令使,你若还执迷不悟,纵然身为本堂长老,我亦有权代堂主清理门户,绝不姑息!” 南宫静扉脸色青红不定,他服侍南宫世家多年,自然知道宫涤尘的女子身份,听许惊弦随口道破此事,似乎掌握着御泠堂的许多机密,对他的身份更信了几分。最初他还想欺许惊弦年轻江湖经验不足,但现在看来,既然这个少年果真是宫涤尘派来的御泠堂亲信,那可绝非三言两语可蒙混过关。 许惊弦见南宫静扉垂首不语,显见心虚,暗喜计策生效:“你的话中疑点太多,最好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如若不然……”声音转而严厉:“南宫先生自然知道本堂堂规第一条戒律是什么。” 御泠堂堂规森严,如有违犯严惩不贷,第一条戒律专为针对背叛者所订。想到御泠堂对付叛徒的种种铁血手段,南宫静扉心中大惧,低声道:“吴少侠对我的话有何不解之处敬请发问,保管知无不言。” “第一,你口口声声说忠于御泠堂,既然已回到吐蕃,自当去找宫堂主寻求庇护,又何须再受青霜令使的要挟与香公子见面?” “少堂主当年切切叮嘱我要将青霜令交给涤尘,如今圣令落入青霜令使之手,若不能夺回,又有何颜相见?何况我好不容易才获得青霜令使的信任,若来见涤尘,必被青霜令使安插在堂中耳目所探知,岂不前功尽弃?” 第235章 悟魅青霜(5) “好,这个问题暂且算你过关。第二,你为何要在无名土堡中服药求死?” 南宫静扉转转眼珠:“说来惭愧。我虽是看着南宫家兄妹长大,将他们当作自家的儿女一般,但心中仍不免有偏见。相较志存高远的逸痕来说,涤尘毕竟是女流之辈,对她是否有能力重振御泠堂略存怀疑。如今少堂主失踪多年生死不明,四大堂使各生异心,青霜令又落在青霜令使之手,叫我怎么对得起老堂主的在天之灵?倒不如一死了之……” “胡说!你若真想求死,又为何哄骗寂源大师前去无名土堡中相救?”许惊弦厉声截断南宫静扉的话:“莫怪我没有警告你,只要再听到一句谎话,便成全你欲死之心。” 听到寂源大师之名,南宫静扉浑身一震,望着许惊弦冷峻的面容,刹那间恍惚觉得自己的心思全都被这个莫测高深的少年看穿,不由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吴少侠且莫动怒,我起初之所以对你有隐瞒,那是因为此事事关青霜令中藏着的大秘密。如果少堂主果真已遭遇不测的话,那么天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便只有我了。” “你以为提到青霜令,我就投鼠忌器不会杀你了么?” 南宫静扉急切道:“我可对天发誓,此言千真万确。我死不足惜,但那青霜令中足可扭转乾坤的大秘密便从此不见天日了。” “扭转乾坤?哈哈,你为了保全性命故意危言耸听,我岂会相信?” 南宫静扉先是一怔,随即唇边浮出一丝阴冷的笑意:“我之前在御泠堂从未听说过吴少侠之名,想必是涤尘这几年才收下的心腹吧。”说到这里蓦然住口,小心留意着许惊弦脸上的表情。他做了几十年的仆佣,最擅察言观色,听出许惊弦话语中的一丝破绽,立刻抓住机会见缝插针。 许惊弦见南宫静扉神情诡异,仿佛刹那间重又恢复了自信,直觉自己必是说错了什么话,却不知所以然。 南宫静扉面露出讥诮之色:“看来我料得没错。你虽是对御泠堂忠心耿耿,但涤尘却未必毫无保留地信任你。嘿嘿,这亦是南宫世家一贯的作风,凡是没有南宫血统的人,永远都只是供他们利用的外人……” 许惊弦听出南宫静扉话语中大有挑拨之意,佯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一时失言,吴少侠不必放在心上。唉,可惜啊可惜……”南宫静扉面色犹豫,欲言又止,分明是诱导许惊弦继续追问下去。 许惊弦知道此人老奸巨猾,故意引起自己的怀疑后又转开话题,施得是欲擒故纵之计,要想从他口中掏出秘密,不如将计就计。假意沉不住气道:“你说话不要缩头藏尾,可惜什么?” “可惜吴少侠年轻有为,本有大好前途,却因为触及到南宫世家最大的秘密,最终仍不免做一个枉死冤魂……” “宫堂主对我恩重如山,将我视为左膀右臂,岂会受你挑拨离间?” 南宫静扉冷笑道:“好一个左膀右臂!那为何涤尘只传你素心诀,却根本不提悟魅图的来历?可见你也只不过是供他暂时利用的一枚棋子。嘿嘿,我可是见识过南宫家族的诸般手段,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恐怕等你回去复命之时,离你的死期亦不远了。” 许惊弦喝道:“住口!再多说一句堂主的不是,我便杀了你。”尽管他已离开御泠堂,但听到南宫静扉如此诋毁宫涤尘,仍有一股怒气澎勃欲出。在他内心深处,宫涤尘始终是对他情真意重的“大哥”,不容他人轻侮。 南宫静扉误会了许惊弦的愤怒,暗喜得计,又缓缓道:“每个御泠堂弟子都如你一般,相信他们衷心爱戴的堂主是一个赏罚分明、公平正直的人,所以甘愿为之赴汤蹈火,那是因为你们全都低估了青霜令对于南宫世家的重要性。作为御泠堂最重要的圣物,青霜令并非只是某种象征,其中蕴藏着一个局外人难以想像的秘密,任何一个人掌握了这个秘密,南宫世家都将除之而后快,这才是我不敢回御泠堂的真正原因。” 许惊弦沉吟道:“我虽未见过青霜令,但听说那不过是一方奇异金属所铸的牌子,上面刻有十九句谁也无法参悟的话,纵有神奇之处,亦远远谈不上扭转乾坤之能。你故意夸大其词,可有证据?” “那简歌身为京师三大公子之一,又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誉,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甘愿做本堂的青霜令使,他所图为何?而一旦拿到了青霜令,便伺机谋反篡位,他又有何凭借?试想这青霜令中若没有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又怎能令这等人物动心?” “青霜令中到底有什么秘密?与悟魅图的来历又有何关系?” 南宫静扉嘿嘿一笑,望着许惊弦推心置腹般道:“你可想清楚了?如果我告诉了你青霜令的秘密,那么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或是杀了我回御泠堂交差,不过这样的话涤尘极有可能杀你灭口;或是将此秘密献与青霜令使,从此反出御泠堂……” 许惊弦冷然道:“如果这个秘密真有你说得那么重要,恐怕青霜令使简歌更会因此而杀了我。” 南宫静扉抚掌大笑:“小兄弟果然聪明通透,这也是我始终不愿告诉简歌青霜令秘密的原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依你这样说,我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根本不听你的话,一剑杀了你。” “我自忖必死,你杀不杀我都没关系。但只怕涤尘与青霜令使都会认定你已得到了青霜令的秘密……”下面的话南宫静扉没有再说出来,他相信许惊弦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许惊弦沉默片刻,缓缓道:“不管怎么说,你必须先要让我相信这个秘密的重要性足以令堂主杀我灭口,然后我才能做出我的决定。” “或许,那将是我们共同的决定!”南宫静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轻松的微笑:“那就先从悟魅图的来历说起吧。”他的手指快速在地面上划出一条条弧线,不过眨眼之间,这些看起来简单而杂乱无章的线条就组合成了那一个诡异的图形。 许惊弦静静地望着那曾令自己心神不定的图形,随着南宫静扉最后一笔的完成,脑海蓦然隐隐泛起一丝迷恋与依赖,似乎那些花纹渐渐唤醒了内心深处的冲动,令他对南宫静扉产生了一种信任之感。更奇怪的是,尽管他努力试图记下南宫静扉手指的轨迹,却发现根本无法做到。那看似简单的图形无疑隐含着某种玄机,每一根弧线的长度、每一个转折的角度、每一个次序的衔接……都是那么天衣无缝,仿佛任何微小的错失都将导致图形的中断,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南宫静扉道:“御泠堂成立近千年而不倒,固然是因为南宫世家的人都有一种天生的领袖魅力,能令人甘愿为其所用;最关键的原因却是来自悟魅图。据说此图乃是春秋战国时期纵横大家鬼谷子所创,看似简单的图形,却是融合了数种神秘的符表、图咒与法印,再以最精细的次序绘制而成,能够控制人体内微妙的情绪变化,实有摄魂消魄之能,相传鬼谷子还留下了‘得此图者可得天下’之语,恐非妄言。后来此图辗转落入南宫世家的手里,并以之作为家族的徽章,凡见此图者皆会在心中产生信任与尊崇之感,自此甘心臣服忠诚不贰。御泠堂中惑人心神的离魂舞亦是由此图衍生而来……” 许惊弦半信半疑,实难理解仅凭着一幅图形便可控制观图者的情绪,但亲眼目睹过悟魅图后,却又不得不承认其中确实隐藏着某种诡异的魔力,望之而杂念丛生。 南宫静扉继续道:“悟魅图虽有令人想像不到的威力,但其影响仅限一时,而且被惑者事后往往心生疑虑,不免适得其反。就在御泠堂成立百年后,发生了一场大变故,曾在悟魅图下誓言效忠的四大堂使在一位昊空门长老的唆使下,暗中联合谋反,几乎令南宫家族遭受灭顶之灾,最后好不容易平定叛乱,御泠堂亦是元气大伤,接下来数百年再无余力与四大家族争雄……” 许惊弦忍不住插言道:“昊空门乃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互相争夺的仲裁,又怎么会牵扯到御泠堂的内乱之中?” 南宫静扉嘿嘿一笑:“吴少侠对本堂机密倒是知道得不少。但你可知道在御泠堂与四大家庭族近千年的争斗中,昊空门并非不偏不倚,而是有意压制御泠堂的发展。试想南宫世家先祖南宫敬楚乃是唐朝武将,家学渊源,其子孙又怎么会在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中屡次在武功上败给以琴、棋、书、画为主的四大家族?” 许惊弦恍然大悟。记得当年在鸣佩峰中,愚大师曾对他详细提及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来历,又说到行道大会历年争斗皆是御泠堂败多胜少,当时自己就隐有怀疑,四大家族的先祖不过是御医、琴师、棋侍、画匠之辈,却凭什么能在武力上与南宫世家一较高低,实在未想到其中竟有昊空门暗中相助之功。茫然不解:“昊空门下都是勘破世情的得道高人,为何要如此做?既不公平,亦有违天后托孤之意?” “原因只有一个——悟魅图!”南宫静扉叹道:“昊空门传于老庄之学,自诩为道家正统,自然将鬼谷子创下的悟魅图视为魔门邪术。更何况昊空门武功重于精神修炼,悟魅图对其流转神功亦隐有克制之效,所以昊空真人又集道学大成创下《天命宝典》,一方面传承老庄之学,另一方面亦是为了反制悟魅图。那素心诀便是由《天命宝典》慧悟而出,所谓一物降一物,悟魅图可让人心绪紊乱,魂不守舍,素心诀却讲究紧守元神,心如止水,四大堂使正是得到昊空门长老传下的素心诀,方才有能力反叛南宫世家……” 听到这里,许惊弦才是真正大吃一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昊空门的两大绝学流转神功、《天命宝典》与悟魅图之间竟有这般相生相克的关系。而昊空门自巧拙大师坐化于伏藏山后,他自己可谓是《天命宝典》的唯一传人,却立誓要与昊空门嫡传弟子——身负流转神功的明将军做殊死一搏,如今又牵涉到悟魅图,更隐隐觉得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宿命的安排,不由心生敬畏。 也正是因为许惊弦自幼受《天命宝典》的熏陶,精神力强大无人能匹,所以才能不受心魔所惑,虽不懂素心诀法,亦能够抵抗悟魅图的影响之力。 南宫静扉见许惊弦面色大变,还道他置疑自己,连忙又解释道:“也难怪你不信,这都是南宫世家、四大家族与昊空门之间极隐秘的恩怨,我也是服侍南宫二代堂主多年,才总算从他们只鳞片爪的谈话中瞧出些端倪,虽未必完全一致,亦与事实相差不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收拾心情,继续问道:“南宫世家平定叛乱后元气大伤,是否会向昊空门寻仇?四大家族又为何不趁机来犯?” 南宫静扉摇摇头:“昊空门受天后所托,岂会因小失大?四大家族若来,他们便会转而相帮御泠堂。昊空门只是忌惮悟魅图之威力,等平定叛乱后便与南宫世家立下约定毁去悟魅图,而南宫世家的继任者也终于明白一意滥用悟魅图而忽略了自身能力的修炼,乃是本末倒置的做法,自此南宫世家严禁子孙动用悟魅图,仅有嫡系传人方懂得其绘制方法。所以现在南宫家族秘不示人的家徽亦徒具其形,而全无悟魅图的慑魂消魄之效。” 许惊弦想到在京师流星堂中曾见过类似的图形,原来那只是代表着南宫家族的家徽。却不知原本出身四大家族的机关王白石却转投御泠堂,是否也是出于悟魅图的影响?他随口道:“想来你必是极得老堂主的信任,他才会传给你悟魅图的绘制之法吧……” 南宫静扉发出不屑的冷笑:“我早说过南宫世家子弟都是自私自利之辈,任何外人在他们眼中都与工具无异。若不是情非得已,南宫睿言那个老顽固岂会违背祖上训令传我绘制之法?他只不过想借我之手替他办事罢了。” 许惊弦听南宫静扉直呼南宫老堂主的名讳,言语中大是不敬,有意佯怒诱他讲出真相:“你口出逆言,不怕我杀了你么?” “小兄弟何必出言相激?还未听到最关键秘密,你如何舍得杀我?”南宫静扉似是胸有成竹:“而当听到最终的秘密,满足你的好奇心之后,我相信你更不会杀我。” “你休要口出狂言。悟魅图虽有影响心绪之效,但也不过是旁门左道,邪门异术。就算斗师伯与香公子一时不察被你所制,但如今你还不是我剑下败将,又能有什么秘密?” 南宫静扉诡秘一笑:“小兄弟说得不错,此图只能魅惑一时,难堪大用。但你可知道,悟魅图并非只有一幅,你所见到的只是最粗浅的东西,只有真正慑魂消魄的悟魅图才能令昊空门如临大敌。” 许惊弦一怔:“还有其他的图?是什么样子?” 南宫静扉道:“我虽武功低浅,却都可以凭着那图形让香公子和斗千金对我产生信任,从而喝下毒酒。但如果还有其他类似的图形,比如能够让对方恐惧直至拔剑自刎、让对方疯狂直至崩溃、让对方失去理智对你说出内心深处的秘密,甚至让对方甘愿为你去杀死他的父母亲友……那不是普通的图形,那是妖魔的线条、那是神鬼的法印、那是地狱的符咒、那是可以刺透人心的神秘力量,当我拥有这样的武器,天下谁人能敌?功名权利金钱美女任我攫取,哈哈,到了那个时候,天下第一算得了什么?帝王将相又算得了什么?我将是至尊无上的王者,是这个世界里掌控一切的神,所有的人都将沦为我的臣民,被我所用……”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是大声,几近吼叫,口中喘着粗气,眼里散射着疯狂的光芒。 许惊弦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你疯了,这都是你的幻象。” “不,这不是幻象。悟魅图的终极秘密,就在青霜令中!” 第236章 神兵显锋(1) 听南宫静扉如癫如狂般说出那一番话后,山洞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静默中。直到良久后,许惊弦才终于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我还是无法相信你的话。因为在你的理论中有一个致命的漏洞,如果世间真的存在这样可怕的图形,只会有两种可能——要么南宫世家早就遭受灭门大祸,要么南宫世家已经一统天下了。” “那是因为在南宫逸痕之前,从来没有一个南宫世家的子弟能够参透青霜令的秘密。” 许惊弦问道:“但少堂主既已参透这个秘密,又为何失踪多年?悟魅图如此神通广大,你又怎能逃出他的控制?我更无法相信你了。” “你先不要匆忙给出判断,待听我详细说完前因后果,便知究竟。”南宫静扉道:“一幅最浅显的悟魅图已令昊空门大为紧张,若是青霜令藏有悟魅图的消息一旦公开,只怕昊空门首当其冲便会联合四大家族灭了南宫世家。因此南宫世家一方面将青霜令奉为圣令,从不以之示人,另一方面又暗中散布各种谣言,将青霜令与某种武功秘籍或是宝藏联系起来,虽也有可能引起旁人的窥视之念,但只有如此,才能够掩盖青霜令中所包含的真正秘密。青霜令事关悟魅图的秘密在南宫世家代代相传,从不泄露,莫说昊空门与四大家族不知,就连青霜、碧叶、红尘、紫陌四大堂使也都被蒙在鼓里。” 许惊弦沉思。他回想起关于青霜令种种真假难辨的传闻以及御泠堂中对青霜令讳莫如深的禁忌,反而从侧面证实了青霜令非比寻常的重要性。如此说来,南宫静扉的解释倒更符合逻辑,假设悟魅图果真有那么巨大的威力,“扭转乾坤”这四个字的评语倒也不算言过其实。 南宫静扉似乎已完全掌握了主动:“如今小兄弟既已知道了青霜令的真相,那么等你回到御泠堂后,必然将面对杀人灭口的结局。现在你与我已是一根绳上的蚱蜢,合则两利,分则两败俱伤。小兄弟是个聪明人,自当知道应当何去何从?” 许惊弦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惶恐之色,犹豫道:“你是如何知道此事,而少堂主却为何没有杀你灭口?” “数年前南宫睿言远赴塞外找回失踪三百年的青霜令,但他归来后突发恶疾,临终前只有我在他身边,为免这个秘密失传,迫不得已他才让我把青霜令转交南宫逸痕,并假惺惺地传我绘制悟魅图之法与素心诀法,说什么只有以此秘传的家徽为证,南宫逸痕才会相信我。可惜他太低估了我的智慧,我既见到了悟魅图,当然会联想到青霜令与之有关。” “老堂主对你如此信任,可你现在却要背叛他?” 南宫静扉页啐道:“呸!你太不了解南宫睿言的为人了,那个老东西纵然死到临头,说话依旧含含糊糊,只怕被我猜出玄机,若非我早已暗中留意南宫世家的各种隐语与切口,还真是听不明白。最后他将身边剩余的十几枚‘惜君欢’给我一并转交南宫逸痕,末了还逼我立下毒誓,等转告消息后必须服药自尽……嘿嘿,我替南宫世家辛苦数十年,到头来就落得如此下场?他当我是傻子,我可不会蠢得不要性命,我将那老东西的话一字不漏地转告南宫逸痕,假装自己什么也不懂,又顺便藏起几枚‘惜君欢’,至于立誓自尽之事,当然提也不提。好歹我对南宫逸痕亦算有养育之恩,他总算还有一点良心,没有立刻对我下毒手……” 许惊弦道:“或许南宫少堂主根本无意害你,不然也不会把参悟出的青霜令秘密告诉你。” 南宫静扉咬牙道:“南宫逸痕并没有把青霜令的秘密告诉我,他想告诉的人是南宫涤尘。” “原来你根本不知道青霜令的秘密啊!”许惊弦故作愕然之色,随即长叹一口气:“正如你所说,我们现在的命运休戚相关,理应一起合作。可是你的话前后矛盾不一、破绽百出,又让我如何放心与你合作?罢了罢了,我还是杀了你后回御泠堂吧,就算被堂主灭口,也好过做一个叛徒被四处追杀,亡命天涯。” 南宫静扉急道:“小兄弟不要误会。青霜令的秘密就在我脑中,只是我自己还不知道,所以才更需要你的帮助……” 许惊弦冷笑着打断南宫静扉:“你前言不搭后语,真当我是傻瓜了。” “唉,我发誓将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绝不隐瞒。” “我还能相信你的誓言么?” “咳咳,小兄弟心思机敏,若再发现我的讲述有矛盾之处,便一剑刺来。” “也罢,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南宫静扉闭目良久,清清喉咙:“自从我按南宫睿言的遗命将青霜令交给南宫逸痕后,他虽没有加害于我,但已明显对我不放心,无论到什么地方皆要带我随行,表面上对我宠信,其实却是害怕我泄露青霜令的秘密。” 或许是因为宫涤尘的关系,许惊弦对于南宫家族之人总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听到南宫静扉如此说,他口中不言,暗地却想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是不齿其为人。 “六年前南宫逸痕突然悄悄离开御泠堂,仅带我一人来到这里,专心参悟青霜令的秘密。起初几个月只见他每天抱着青霜令静坐沉思,却一无所获,随后他突然开始与我谈及悟魅图之事,也就是由他的口中,我才知道原来悟魅图并不止一幅,它的真正威力也远远超出任何人的预料之外。或许他只是因为苦思不遂,所以才借和我说话排解烦闷。但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明白自己是不会活着走出这个山洞了,因为南宫世家之人绝不会容忍外人知晓如此重要的秘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段时间里,我每日都处于惶恐不安之中,尽管南宫逸痕永远都是待人彬彬有礼的模样,但我却总在担心某一天他会变得急躁狂乱,然后便会杀了我。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就是自己的性命,丢了性命,金银珠宝无福消受,权势享受不了……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我什么都可以舍弃。我不止一次想在饮食中偷下‘惜君欢’,可万一事情败露,只怕立刻就会被他杀死;我心里又怀着一丝期望,可能他永远也想不出青霜令的秘密,倒不如这样拖一天算一天,或许念在我努力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留我一命……” 听着南宫静扉近似梦呓的话,许惊弦想着他整日担心飞来横祸,在山洞中度日如年,却又小心翼翼伺候南宫逸痕的模样,既觉鄙夷又觉同情。蝼蚁尚且贪生,谁不惜命?但怕死怕到这个地步,人生又有何趣味? “记得那天的傍晚,我给南宫逸痕送去酒菜,见他正在灵堂中苦思冥想,便劝解道:‘本门圣令乃浑然天成之作,能否解开其中的秘密全凭机缘巧合,少堂主也不必太过费心,须得保重身体。’谁知他忽然一怔,喃喃念叨:‘天成之作,天成之作,原来如此!’我不明所以,却见他眼睛蓦然一亮,似是想到了什么关键,随即又皱起眉头,神情恍惚地问道:‘可是,八十四如何变成八十五呢?’我随口答道:‘八十四再多增加一个就是八十五啊。’他蓦然怔住,反问道:‘你是说增一个?’我茫然点头,他忽一跃而起,拍额长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随即他将我推出门外,独自在灵堂里呆了整整一夜。等到第二日的午后,我再见到他时,他虽然不饮不***神却更见旺盛,手里紧紧握着青霜令,跪于灵桌前,望着南宫睿言的灵牌一字一句道:‘父亲,我终于赢了!’唉,我虽对南宫逸痕不无怨言,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南宫世家几十辈先人亦无法参透青霜令中的大秘密,却终于被他破解。可是我心里却明白,解开青霜令之际就是我的死期啊! “那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想活下去,他就必须死!我再也顾不得许多,料想他此际心潮翻涌,必不防我,假意去替他准备酒菜,正要取出暗藏的一枚‘惜君欢’放入酒中。谁知莆一抬头,却见他已站在我的面前,面容已恢复平日的冷静,目光锁定在我手里的药丸上,冷冷地问出三个字:‘为什么?’我怔然说不出话来。只听他喃喃道:‘自从我接掌御泠堂后,四大堂使便各生异心,尤以青霜令使为首,暗中收买党羽密谋造反。我早想清理门户,却苦无证据,此次故意秘密来到这里,一方面是为了青霜令,另一方面亦是想引出他们的阴谋。可我万万想不到,竟然连你也被他们收买了……’谋反乃是堂中第一大罪,违者必是死得惨不堪言,我急忙分辨,南宫逸痕又叹道:‘从你转告父亲遗言时,我就已感觉到你说话有许多不尽不实之处。但你在南宫家三十余年间忠诚勤勉,又将我兄妹两人抚养成人,我当你如亲叔叔一般尊重。只要你能如实告诉我简歌的计划,并指证他秘谋害我,就对你网开一面。’我岂不知他只是口中说得好听,等除了叛逆者后下一个就会轮到我,何况我根本也不知简歌有何计划。但听他提到老堂主,心想只好晓之以情,或能让他手下容情。 “当下我跪地哀求道:‘还请少堂主明鉴,此举完全与青霜令使无关。老堂主在临终前切切叮嘱我……’我本意只盼他能看在死去的父亲面上放我一马,谁知我的话才说了一半,南宫逸痕突然脸色大变:‘我果然没有猜错,是父亲命你杀了我吧!’我心头暗吃一惊,心想自古虎毒不食子,南宫睿言怎会下此毒手?莫非就是因为青霜令的缘故?那么他又何必历经千辛万苦找回青霜令交给儿子?这里面必有我不明白的事情,或许只有南宫世家的人才知道内情。不过南宫逸痕既然故作聪明得出这样的结论,我要想活命,自然顺着他的意思连连点头。 “南宫逸痕的反应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只见他仰天发出一声狂啸,当即在灵堂前折剑而誓道:‘我虽违背祖训,却只为振兴南宫世家,一切罪孽皆由自己承担,待大功告成之日,必将毁去与青霜令有关的所有事物,然后以死相谢父亲在天之灵!’我永远忘不了他那时的神态,面容扭曲,声音平静而冰冷,仿佛还带着几分残酷,唇边有两道牙齿咬出的血印,嘴角带着痉挛的微笑,目射异光,几乎不敢与之对视。我从没有在他脸上见过如此可怖而令人心底生寒的表情,与平日判若两人。之前我对悟魅图的魔力还有所怀疑,但在看到他神情的那一瞬间,我再也深信不疑。若不然,他又何须如此赌咒发誓以命相抵!随即我眼前一黑,已被他点了穴道,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了……” 听到这里,许惊弦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喉头似是被塞入一方巨石,压住心头,几乎难以呼吸。假若悟魅图果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甚至令南宫逸痕不惜以死谢罪,那么当解开青霜令中的秘密让另几幅悟魅图重见天日的同时,是否也解开了锁住恶魔的锁链,人间自此永无宁日?! 南宫静扉继续道:“出乎我意料之外,南宫逸痕并没有杀了我,等他解开我穴道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我见他脸上隐有倦意,衣上沾有泥尘,似乎赶了一夜的路,却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他也没有回御泠堂,而是带我离开吐蕃去了中原。我一路小心翼翼跟随着他,话也不敢多说半句,但可以从他的行动中推测得出来:破解青霜令只是第一步,在青霜令中必然留下了找到悟魅图的线索。” 许惊弦不解道:“他完全可以自己去寻找,为何一定要带上你?” “我起初还以为他念旧情放过了我,后来才明白他留我一命是因为我还另有用处。南宫逸痕谨慎稳重,行事皆留有后路,力求万无一失。他必然知道寻宝之途凶险至极,没有把握能够全身而还。所以他要在上路之前把破解青霜令的方法留给南宫涤尘。而我,就是替他传信的工具。” 第237章 神兵显锋(2) “他为何不亲口告诉宫……堂主?” “一来那时涤尘年纪尚小,又在蒙泊国师处学艺,如果南宫逸痕能够独自找到悟魅图,当然不愿同胞妹妹牵扯其中;二来御泠堂中形势复杂,任何人都有可能被青霜令使收买,为求稳妥,他宁愿暗中行事以便避人耳目。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分析,但想来离事实也不远。” “可是,你既然要替他传信,难道就不怕你泄露秘密吗?” “离开吐蕃后,南宫逸痕先带我去了恒山翠屏峰,那一晚他再度点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就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一些古怪的事情,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唉,这世上有许多令人根本无法想像的奇门异术,‘天魅凝音’就是其中之一。事后我才明白,那一夜南宫逸痕必是请来静尘斋弟子替我施功,从此将破解青霜令的秘密方法牢牢锁入了我的脑中……” 许惊弦忆起鹤发曾对他提起过“天魅凝音”,那是天下僧道四派中静尘斋的一种奇功,据说凭借此功可以千里传递信息,江湖上对此传言纷纷,但谁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根据我后来对‘天魅凝音’的了解,可以判断出那是一种神秘的催眠术。南宫逸痕在催眠的过程中将破解青霜令的方法灌入了我的脑中,并强行抹去我对相关信息的记忆,只有触及到某个特别的暗号后才会引发潜藏的记忆。我的脑袋就像是一个装着珍宝的机关盒子,如果没有合适的钥匙,强行打开盒子只会引爆机关,将一切尽数销毁。要想解开‘天魅凝音’的禁制,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那把钥匙。但那把钥匙或许是一句秘语,或许是没有意义的词语,甚至只是一种特殊的声音,那必然是南宫兄妹之间早就约定好的暗号,外人根本无从得知。”南宫静扉无奈地拍拍自己的头,苦笑道:“所以我虽然知道破解青霜令的方法,却根本说不出来,就算割下我的脑袋,也无法知悉藏在里面的秘密。” 许惊弦听得瞠目结舌,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神奇的功法,实令人叹为观止。随即想到那个替南宫静扉施功的静尘斋弟子亦会知道解开青霜令的方法,不知南宫逸痕如何消除这个破绽?莫非也杀之灭口吗? “随后南宫逸痕把我带到金陵城郊的聂家庄,那里其实是御泠堂设在江南的一处秘密分舵。南宫逸痕命令庄主聂元实将我看管起来,又另派心腹将青霜令送交涤尘,言明如果一年之后他没有回来,便送我去吐蕃面见涤尘,随后他便离开了聂家庄寻找悟魅图。他这个计划不可谓不高明,涤尘虽有青霜令不知如何破解,而我虽有解法却不自知,何况我武功低微,绝不可能从聂家庄脱身,万一南宫逸痕有何意外,青霜令的秘密也不至外传……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南宫逸痕一去五年再无音讯,极有可能早已死在寻宝途中,而聂元实虽对御泠堂忠心耿耿,但青霜令使简歌却半路截住了送交青霜令之人,并由此终于追查到了聂家庄……” “所以,你就投靠了简歌?” 南宫静扉叹道:“南宫逸痕失踪数年不归,御泠堂的大权都落在身兼副堂主的简歌之手。此人工于心计,在南宫逸痕的压制下隐忍多年,终于等到机会,一旦发动便是雷霆万钧之势,不但红尘使、紫陌使都被他所用,那些忠于御泠堂的弟子、包括聂元实在内经过他巧妙安排,大多都死于行道大会之中,我若不从下场可想而知。何况就算我找到涤尘,一旦被她解开‘天魅凝音’,我亦再无用处。既然左右难逃一死,倒不如与简歌合作。 “只不过简歌虽有青霜令在手,却没有南宫逸痕的天才,苦思数年也无法解开青霜令,纵然抓来几名静尘斋的弟子,没有那解锁的暗号亦无法提取刻于我脑海中的机密。一晃五年,简歌仍不死心,但对我的防备也渐渐弱了。于是我提议回御泠堂面见涤尘,见机行事之下或许能诱她说出那句暗号。就这样,半年前我重回吐蕃,约定两个月前在此处与简歌他相会,只是未想到他并未亲来,而是由香公子代其赴约。” “还有一个疑问:你根本没有去见宫堂主,反而在无名土堡中服药求死,这到底又是为什么?” “去见涤尘只是我为了摆脱简歌的托词,岂会当真?而在土堡中服下‘惜君欢’则是我苦思五年后想到的唯一方法。‘惜君欢’药力神奇,可令人在睡梦中逐一经历平生之事,我想或许能帮助我想起那藏在脑海中的秘密,事后再由寂源大师解救,便可知究竟。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与桑旗使误打误撞到了无名土堡救了我,而我在昏睡中只隐约梦见了过去的一些事情,尚未找出‘天魅凝音’之术在我脑中留下的秘密。” 许惊弦这才知道南宫静扉为何要服下“惜君欢“,然后让法晴寺寂源大师隔数日相救的缘由。他在心底反复印证推敲,确认南宫静扉这一番叙述基本属实,但突然之间听到了许多关于御泠堂、青霜令的机密,脑中一片紊乱,既不知是否应当告诉宫涤尘,亦不知应该如何处置南宫静扉,一时沉吟难决。只是暗中将这些情报牢记于心中,日后或有用处。 南宫静扉望着许惊弦,满面期待:“我已将前因后果告诉了你,以你的智慧必能听出这一次全无半点虚言。简歌口蜜腹剑心狠手辣,我早已信不过他,小兄弟年纪轻轻武功高强,人又机敏,倒不如你我联手,只要解开青霜令真正的秘密,得到那悟魅图,嘿嘿,以后的天下就是我们的……” 许惊弦打断南宫静扉:“就算你能解开‘天魅凝音’的禁制,但青霜令落在简歌手中,你又凭什么能夺得回来?” “我曾替南宫睿言转交青霜令,对其形状早就铭刻于心。那青霜令乃是一面长三尺,宽半尺的牌子,不知用何种金属打制而成,坚不可摧,上面一共刻着八十四个汉字,可排列成十九行句子。虽然看起来那些语句根本读不通顺,但只要按下青霜令暗藏的机关,每一个字即可变为活动,能够重新组合成新的语句,千变万化,当经过合适的移动与排列,就可以连字成句……” 许惊弦暗中一震,立刻想到了“迁繁盘”。难道那并不仅仅只是一种游戏,而是与解开青霜令的方法大有关系?他越想越觉得宫涤尘在御泠堂中推行“迁繁盘”必有其深意。 南宫静扉兀自喋喋不休:“依我看来,青霜令本身并没有什么秘密,秘密就在那些字句里。这几年我时常反复思索,南宫逸痕说得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句是‘天成之道。’一句是‘八十四如何变成八十五呢?’而青霜令上所刻的不正是八十四个字么?我的回答为何能令他豁然开朗?‘八十四再多增加一个就是八十五。’这一句看似寻常,但一定是真正解密的关键,所以简歌虽有青霜令在手,却永远只是在做猜字谜的游戏,根本想不到还另有玄机。只有我才有机会做悟魅图的真正主人,小兄弟若愿助我一臂之力,必与你同享荣华富贵。” 许惊弦耸耸肩膀:“我才疏学浅,更没有那么大的野心。顺便提醒你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果连南宫逸痕都无法活着回来,你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找到悟魅图?” 南宫静扉急道:“不错,我没有简歌的阴谋诡计,更没有南宫逸痕的绝世武功与天资,但是我有他们都没有的好运气。像悟魅图这等惊世骇俗的神物,唯有缘者方能有资格拥有。”他放低声音,表情神秘:“最关键的,我还知道一个简歌不知道的秘密:青霜令上那八十四个字可以组合成一首诗,而这首诗只有南宫世家的嫡系子弟才知道,嘿嘿,我服侍南宫逸痕那么多年,曾听他背诵过,早就默记于心中。所以,如果除了南宫逸痕,这世上还有第二个能够解开青霜令秘密的人,这个人也一定是我……” 许惊弦淡然一笑:“那你自己去找悟魅图吧,恕我难以奉陪。” 依南宫静扉的想法,如果许惊弦不与他合作,那么自己多半难逃一死,慌忙劝道:“自从我见到小兄弟后,便天降异兆。由此可见,你我联手乃是顺应天意之事,何必推辞?” “什么天降异兆?” 南宫静扉他放低声线,神神秘秘地吐出四个字:“神兵显锋!” 许惊弦想起斗千金在无名土堡亮出显锋剑时,鹤发也曾满脸惊讶地说过这四个字,大惑不解:“这有什么特别之处?” “大约将近四十年前,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师约见南宫睿言,留下了几句似偈非偈的话,喻示着将有一位天之骄子横空出世,建功立业一统山河,极有可能就是那开邦立国的真命天子,其中便有‘神兵显锋’之句。这偈语或许就将对应在我……不,对应在你我身上!” “什么!?”许惊弦惊跳而起,一把揪住南宫静扉的衣襟,双目怒瞪:“那几句偈语到底是什么?快告诉我。” 这一刻,许惊弦的脑海中闪过三年前在京师流星堂地下的花月大阵中青霜令使简歌曾对林青说过得一句话:“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并不是只有四大家族才知道!”简歌没有说谎,御泠堂果然知道内情。南宫静扉话中那个德高望重的大师无疑就是昊空门前任掌门苦慧大师,那几句偈语就是苦慧大师在座化前拼死道破的天命谶语! 南宫静扉未料到许惊弦反应如此之大,结结巴巴地道:“都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那时连我亦只是个孩子,只是后来曾听南宫睿言无意间提及,勉强记得几句罢了……小兄弟,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许惊弦松开了手,颓然坐地:“你记得几句?都说出来吧。” 南宫静扉眨眨眼睛,暗忖既然奇货可居,当然不能轻易说出去,假意手抚胸口道:“你刚才吓得我不轻,一时全数忘记了,待我慢慢想一想。” 许惊弦却想到正是因为这几句天命谶语,自己才莫名其妙变成了明将军的“命中宿敌”,从而被四大家族首领景成像废去丹田,从此堕入这一场争名夺利的漩涡之中。难道自己的命运早在出生之前就已被苦慧大师一语道穿?被冥冥之中某个看不见的神灵掌握在手中?如果真是这样,是否义父许漠洋、最敬爱的暗器王林青的死,也都是因为自己这个受过诅咒的不祥之人所带来的?他从不相信命运,却总是被迫与逃不开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许惊弦心潮起伏,茫然若失,他突然不愿再听到天命谶语,他害怕那不可预知的未来会因几句话而变得透明,害怕更多的厄运会随之降临。 许惊弦摇晃着站起身,对眼前的南宫静扉视若不见,直往洞内走去。刹那间他恍如醉酒,浑不知身在何处,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会儿,他愤恨这个身不由己的江湖,厌倦这不由自主的人生,他只希望一觉醒来之后,一切虚妄的幻象都将不复存在,他仍旧陪着义父默默无闻地住在清水小镇中,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南宫静扉见许惊弦突然变得失魂落魄,心知机不可失,一咬牙拿起地上的显锋剑,无声无息地朝着许惊弦背心刺去。 显锋剑锐利至极,瞬间破空而至,却不激起半点剑风,令人防不胜防,眼看剑锋及体,许惊弦依旧浑然不觉。南宫静扉正喜得计,忽听耳边传来一声鹰唳,随即一道黑影侧扑而来,左目蓦然一黯,痛彻心肺,竟被护主心切的扶摇一喙将眼珠啄了出来。 许惊弦听到扶摇的惊叫,本能地一侧身,显锋剑从他肋下穿过,将衣衫割开一道大缝,肌肤上亦被划开一条血线。也幸好南宫静扉武功不高,受扶摇惊吓后手中一软,显锋剑偏了半分,不然这一剑必是穿心而过。 南宫静扉虽瞎了一目,却知此刻不趁机杀了许惊弦,自己必死无疑,咬牙还要再刺,手腕被鹰翅扫过,竟如受雷掣,随即右眼突又是一黑,亦被扶摇啄中。雷鹰果不愧是鹰中极品,即便在这小小的山洞中,也能够轻灵转折,飞翔自如,眨眼间已令敌人受到重创。 南宫静扉惨叫一声,弃剑捂面,接连退开几步,脚下忽是一空,原来已退至洞口,顿时直挺挺地摔了下去。他人在空中犹嘶声狂叫,随即传来一声闷响,再无声息。 许惊弦清醒过来,急忙来到洞口往下望去,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上豁开一个人形大缺口,厚达数丈的雪洞黑黝黝地望不到底,就算南宫静扉未被摔成了肉饼,在雪层之下亦无法生还。许惊弦暗叫一声好险,若不是扶摇及时相救,恐怕现在落入积雪中的尸体就是自己了。 第238章 神兵显锋(3) 许惊弦取来浓醋与盐水,先救醒了斗千金。“惜君欢”药效奇特,斗千金身体无损,只是昏睡半日,全然不知发生何事。许惊弦便将南宫静扉在酒中下药、自己将计就计诱使他说出青霜令的秘密,随即南宫静扉被扶摇啄瞎双眼摔入悬崖之事细细说出,只是隐瞒了悟魅图与天命谶语之事。 斗千金听许惊弦说罢,见他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还以为内疚南宫静扉之死,安慰道:“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若被南宫静扉奸计得逞,老夫与你岂不都糊里糊涂做了鬼?害人终害己,死有余辜,何必为他劳神?老夫倒想问问你,打算如何处置香公子?” 许惊弦茫然道:“但请师伯定夺。” “做杀手的,手底下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不如一刀杀了,免生后患。” 许惊弦吓了一跳:“现在他全无抵抗之力,这样杀了他是否有失公允?” “嘿嘿,如果你与他交换处境,你认为他会放过你么?” “无论他会怎么做,我只想坚持自己的选择。” 斗千金哈哈大笑:“好小子,我只是故意试试你罢了。既然你有这般侠者仁心,老夫亦可放心啦。”不等许惊弦开口,斗千金一脸正色,大喝道:“小子接剑!”将显锋剑递了过来。 许惊弦脑中闪过天命谶语中“神兵显锋”之句,心想自己若是接过了剑,是否便会应了苦慧大师之预言?不由隐有抗拒之念,慌忙道:“师侄武功低浅,神剑虽利,只怕不能物尽其用。” “放屁!剑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的神兵利器是人而不是物。只要你能用此剑行侠仗义,不做有违天理之事,便是物尽其用。更何况有兵甲门人在,废铜烂铁亦可化为利剑。” 斗千金的话激起许惊弦胸中豪气,暗忖那天命谶语或许只是巧合,就算真的会应验,只要努力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总不至于被几十年前的一番话缚住手脚。当即接过显锋剑大声道:“师伯指教的是。师侄绝不会做伤天害理之理,若违此誓,管叫我死在显锋剑下。” 斗千金欣然大笑:“老夫还有一事相求。” “师伯请讲。” “兵甲一派虽不以武技见长,但善其器而精其道,对于天下兵刃的运用之法实有独到见解,只是自从开宗立派以来,两名传人执于内耗,所以才仅得铸兵甲之虚名,而不能凭武功在江湖上占得一席之地。当年师父将《铸兵神录》与《用兵神录》分传四两师兄与老夫,想不到四两师兄未及收下弟子便早早逝去,你就算是《铸兵神录》的唯一传人,又从老夫这里学到了《用兵神录》之精髓,兵甲派两大绝学在你身上合而为一,实乃天意。”说到这里,斗千金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予许惊弦:“这一本就是《用兵神录》,与你手里的《铸兵神录》并立为兵甲派两大绝学。老夫虽叫你一声师侄,却无实际名分,你若愿意加入本门最好,日后便可做掌门,将本派发扬光大……” 许惊弦急忙道:“要我加入兵甲派并无不可,但师侄何德何能,怎有资格担任掌门之位。” 斗千金一摆手:“老夫早看出你非池中之物,让你加入兵甲派实是委屈了你,你若不肯也绝不勉强,但请日后替兵甲派收下弟子,传授此书,也免得让本派神技失传……”他沉沉一叹:“老夫年事已高,百病缠身,只怕活不了几年,若不了结此心愿,实难瞑目。所以才想偷得清闲,托你保管此书留交后人,你可愿意?” 许惊弦听斗千金的言语中颇有临终托负之意,心头暗惊。又想到自己身负血海深仇,以自己之能莫说斗不过明将军,就算对付杀害义父许漠洋的凶手宁徊风亦无胜算,纵然以命相搏死不足惜,岂不令兵甲派的绝学就此失传?沉吟道:“师侄尚有未竟之事,唯恐有负承诺。” “是了,你并非不敢承担,而是大丈夫一诺千金,才不愿随意应允,老夫算没有看错你。”斗千金颔首而笑:“不过你尽可放心,本派授业不求根骨上佳,不问门户贫贱,但凭福缘二字。若有合缘之人,纵是出身贩夫走卒亦可慷慨相传,若无机遇亦不强求,就算本派绝学就此失传,那也是命数使然,怪不得你。” 许惊弦大生感慨,斗千金与杜四虽然为了争夺掌门之位互生嫌隙,却都是胸怀坦荡之性情中人,所以当年杜四与义父许漠洋不过萍水相逢,却能将师门至宝《铸兵神录》相赠,一如现在斗千金对自己的信任。兵甲派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门下弟子皆有此宽广胸襟,常人难及。当下他更不迟疑,接过《用兵神录》,恭敬道:“师伯放心,我许惊弦绝不会让兵甲派因我蒙羞。”他脱口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才想起自己在山洞中为防香公子偷听,一直都没有机会对斗千金说明真实的身份。 斗千金微微一怔,他在端木山庄多年,对京师的信息了若指掌,不但听说过许惊弦的名字,也知道他与林青、明将军等人的关系,顿时恍然:“原来你就是……哈哈,老夫记性不好,只记得有个师侄,却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他转身取来那双铁鞋交给许惊弦:“此间俗事已了,你去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茫然不解地望着斗千金,斗千金大笑:“难道你真想在这山洞里呆一辈子么?” “师伯不随我一起走吗?” “老夫若走了,香公子怎么办?” “这……不如点了他穴道后再救醒他,然后我们离去即可。纵然他穴道自解也只有等到春暖雪化后再来追我们。” “此法虽解一时之急,但香公子一再受制于你,岂会甘休?有这样一个杀手做仇人,以后老夫可难以舒心过日子。” “师伯若留下来,我也不走。” “嘿嘿,老夫答应给香公子重新打造飞铊,可不能言而无信,而你留在此处只会碍事,倒不如走了干净,只需留下‘惜君欢’的解法,老夫自会救醒香公子,然后推说醒来后已不见你与南宫静扉的动向,铁鞋亦被你们穿走,须得重新打造。只要拖着他在这山洞里待几日,天下之大,他一时再难找寻到你。再说非常道对你那个小兄弟童颜下了必杀令,老夫毕竟在端木山庄多年,就算倚老卖老说几句话,端木老庄主也听得进去,若能够借机化解此事,也算帮你一个小忙,不枉相识一场。” 许惊弦听斗千金说得有理,只是心头仍觉不舍:“师伯……” 斗千金大手一挥,截断许惊弦的话头:“男子汉大丈夫不要那么婆婆妈妈。你不必告诉我要去何处,正如我也不要知道你的名字,免得一时口快告诉香公子惹来麻烦。你且放心,老夫既然心愿已了,也不会急着寻死啦,若是有缘,日后在江湖上还会与你相见。” 许惊弦知道斗千金心意已决,多劝也说无用,强按心中感动,先将“惜君欢”的解法告诉斗千金,然后毕恭毕敬地磕个响头:“师伯保重,后会有期。”将显锋剑佩于腰间,又带了些干粮,然后蹬上铁鞋,就此出洞而去。 那双铁鞋制作巧妙,使用便捷,许惊弦穿着它登壁越崖如履平地,毫不费力,不多时便已上得崖顶。 寒风劲凛,吹得山顶上千年不化的积雪纷舞,眺目望去,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不见尽头。许惊弦并不急着离开,找了一方大石坐下,任由夹杂着碎雪的冷风拂在发烫的面容上,盘算着自己下一步行动。 他赌气离开御泠堂后,与鹤发童颜同去乌槎国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本已决心从此与御泠堂划清界限,宁可漫无目的在江湖漂泊,所以知道鹤发真正身份乃是御泠堂昔日碧叶使,便毅然与之分别。谁知阴差阳错在山洞中遇见南宫静扉,又得知了青霜令的秘密。虽然他内心深处不愿再插手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恩怨之中,但青霜令的秘密不但涉及着那诡异的悟魅图,还与南宫逸痕的失踪息息相关,于情于理似乎都应该重回御泠堂告诉宫涤尘。 不过虽然南宫静扉说得煞有介事,但许惊弦对悟魅图匪夷所思的魔力依旧心存怀疑,更是隐隐觉得此图不祥,极有可能给拥有者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内心深处实不愿宫涤尘沾惹此事。想到这里,许惊弦暗下决心:如果以后还有机会遇见宫涤尘便告诉青霜令之事;若不然,就让这个秘密随着南宫静扉的死去永远埋藏起来吧。 他轻抚显锋剑柄,又探手入怀摸出斗千金交给他的《用兵神录》,感激之情层层翻涌而出。这份感激并不仅仅出于赠剑之恩、交托之信任;更关键的是因为在斗千金的点醒之下,他才终于悟出了以弈天诀破敌的诀窍。 自从许惊弦三年前在鸣佩峰被景成像废去丹田,日后无论是跟着暗器王林青闯荡江湖,还是在京师中与诸多高手相对,直至在御泠堂学艺之时,那份淡淡的自卑始终如影随形,对自己的怀疑总是顽固地留在心底盘桓不去。他想报仇,却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无法对抗强大的敌人,他想借助御泠堂的力量,却渐渐发现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枚棋子,正是这纠缠不去的心结与少年的血性才导致了他反出御泠堂。 直到两日前,虚点在香公子的喉间的那一剑,不但激发了许惊弦对弈天诀与剑法的领悟,最重要的是让他重拾信心,多年的郁结一扫而空,他能感觉到体内有一个全新的自己正因那一剑而成长起来。 忽然间,他就明白自己应该如何去做了。淬火后的剑才会更锋利,经过历练后的心智才会更成熟。现在他需要的不是急于报仇,而是慢慢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破茧而出。 正如斗千金所说,江湖已不再是他流荡漂泊之地,而是他完成最后飞跃前的修炼之场! 江湖,就是一个让他这柄剑淬火重生、再现光华的熔炉。 许惊弦念及斗千金对他的嘱托,想到三年前被日哭鬼匆匆挟持时,那本《铸兵神录》仍留在家中,不知义父许漠洋是否收藏好,自己虽可默写下来,但那原件不但是杜四的遗物,里面还记载着兵甲派的嫁衣神功,须得找回。反正左右无处可去,倒不如回家乡看看,忆起与许漠洋相依为命的童年往事,更是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清水小镇重回故居。 一旦下了决断,顿时心头轻松了许多,许惊弦站起身,迎着寒风吐出蛰于胸口的浊气,放声长啸。一时只觉天地辽阔,众生皆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世间的苍生万物都在红尘中那一张看不见的网中挣扎着,陷身于阴谋诡计、生死迷局之中难以脱身。而如今的他已学会了甘于忍耐、不再急躁,他知道他将在这繁杂世间里用自己的方式去品尝种种悲欢离合,去完成人生的修行,只要他坚强而勇敢地生存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有足够的能力撕开人生那张网,破开迷局,然后再用他的力量报答所有的恩情,用他的微笑面对朋友和兄弟,用他的剑指向仇敌! 许惊弦先就近找到一条冰河,砸破冰层脱衣跳入水中,先痛痛快快洗个澡,将身上污垢洗净。夹杂着冰块的河水冲在身上,浑如针刺,却令他觉得畅快无比。等上到岸边,被那寒风一吹,全身皮肤都激得通红,也不穿衣,抱着扶摇大呼小叫不休,与爱鹰在河边嬉戏。若是被外人见到,定会以为是个失心疯子,却不知近几年中许惊弦被内心的仇恨煎熬得郁郁寡欢,直至今日放下一份心结,才重新恢复少年人的顽皮天性。 许惊弦认准方向,一路往东而行,沿途遇激流则逆势冲浪,遇高山则攀顶狂呼,穿谷越岭,披风迎雪,尽挑那些荒僻之处行走,像要把积蓄多年的郁气发泄一空。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便独坐于荒野之中,一面研读《用兵神录》中使剑之道,一面体悟如何将弈天诀应用于实战之中,不时拔剑而起,面对假想之敌刺空斩虚,复又垂头静思,直至功行圆满,方才睡去。 遇见吐蕃牧民的帐蓬,便去讨碗马奶与几斤鲜肉,不然就抓起几把积雪吃些干粮,偶尔扶摇也会叼些野味,日子虽然清苦,精神上却是愉悦。 如此走了几日,地势渐平,气候渐暖,连呼吸也畅快了许多。等到翻过一座大山后,眼前忽有了几分绿色,远处山坳里还零星可见几朵小花,原来不知不觉已离开吐蕃高原,进入一片丘陵地带。 这里已至蜀境,人烟较为稠密,再也看不到大群的牛羊,山岭上列着层次分明的农田。虽仍是汉藏杂居,但居民行为举止已是大有不同,不但通行汉语,随处也可见汉族的工艺品与饰物,中土文化气息渐浓。 许惊弦回头望向那一道隔开了吐蕃与中土的山脉,忽有些伤感,心头百味杂陈。随蒙泊国师初入吐蕃时,暗器王林青刚刚在泰山绝顶上死于明将军之手,他怀着满腔的仇恨,一心要学成武功替林青报仇。如今三年过去了,羸弱的身体已变得健壮,稚嫩的心灵已更加成熟,武功虽未大成,但已有了与敌一博的信心和勇气,唯一不变的,仍旧是对复仇的强烈渴望。当他愤然离开御泠堂时曾下定决心不再回来,但此刻却不由回想起那些日子、那些人,多吉的爽朗、白玛的温婉、桑瞻宇的妒忌、达娃大叔的呵护、宫涤尘的情谊……还有那些日夜刻苦练功后的疲倦、独自一人在黑夜里许下的誓言、每晚入眠前对自己默默的鼓励…… 就在这将要离开的一刻,他突然有许多的不舍。 第239章 神兵显锋(4) 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生命中的经历无论是好是坏,都是无法随意丢弃的,就算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他也永远割舍不下那一段属于他自己的少年时光。 许惊弦走走停停,也不与人多打交道,心态如同一名旁观红尘的隐者,既品味着夜行于野的孤独,又感受着久违的风土人情。这一路上不知翻过几座高山,走过几片大草原,越过几条大江,渴饮江水,饿了吃些干粮,寂寞时便与鹰儿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则是抱剑沉思,感受天地自然间的神秘力量,品味着剑道之真谛,。 离开中原不过短短三年的时光,却在他身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已经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剑客。 这日清晨,许惊弦来到一座小县城边,正要进城,转眼忽又望见城中住户家门口挂起几笼纱灯,才想起今日已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想像着家家户户团圆和睦的景象,许惊弦不由忆起儿时与义父许漠洋共度的时光,便略有些酸楚,不愿入城,本欲绕道而过,抬头却见到城关上写着两个大字——峨眉。他心中一动,想到那峨眉山乃是天下有数的佛教名山,适逢佳节何不去游览一番,也算聊以**。 许惊弦本想找个人问路,谁知却发现行人见到他似有嫌弃之意,纷纷避开绕道。原来他从御泠堂带出的包袱早已在雪崩时丢失,并无衣物替换,身上穿着的羊皮袄已是破损不堪,但他一门心思都放在练功之上,全然未注意到自家的装束,此刻才惊觉自己活脱脱就像一个流浪的吐蕃少年,难怪惹人厌烦。傲气涌上心头,便强扯了一名汉子打探道路,那汉子虽生得远较许惊弦粗壮,但见他衣衫破旧,又携鹰佩剑,匆匆答了话便仓皇逃走。 许惊弦也不顾路人侧目,大摇大摆往峨眉山行去。 峨眉天下秀,果然名不虚传。虽只是初春时节,已是漫山遍野的葱葱郁郁。和风卷走了寒峭,明媚的阳光由叠叠树阴间投射在山道上,撒下一地碎银般的光华,远处雾霭重重,浮云嬉山,谷内溪水潺潺,鸟雀低鸣,再有那一抹澄碧绿意袭入眼底,透入心间,令人欣而欲醉,陶然忘忧。 在山下望见一间大寺院,乃是报国寺。殿宇四重,掩映在苍松翠柏间,更有巨钟、瓷佛与铜塔,极具禅意。许惊弦漫步入内,此刻时辰尚早,并无上香许愿之人,偌大个殿堂中就只有他一位游客,乐得清闲。峨眉山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供奉着普贤菩萨,他刚刚在大殿的佛像前叩了一个头,便听到钟鸣之声由山顶上遥遥传来,经久不绝。原来那峨眉山顶的万佛寺敲钟颇有讲究,晨暮各敲一次,每次紧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不紧不慢再敲十八次,如此反复两次,每日共一百零八次,象征着全年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气候,消除一百零八种种烦恼与杂念…… 许惊弦自幼精研《天命宝典》,虽是传承于老庄道家,但这绵延的佛钟之声亦一般引发他悲天悯人之情,一时心生虔念,便盘膝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诚心祝祷,一面追想往事,感怀自身境遇,浑如老僧入定。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传来轻轻一声响动,将他从迷茫往事中惊醒。抬头望去,却见一道黑影已大梁之上朝他飞扑而下…… 许惊弦悚然一惊,此人不知何时藏于殿中,若是趁方才自己神思不属之际发招,必难逃其毒手。他脑子里尚未回过神来,身体已做出反应,平平往后移开数尺,避开对方的飞扑之势。眼角余光瞅见此人一身有青色劲装,面蒙黑纱不见玄虚,唯有一对亮如晨星的眸子瞪视着自己,眼中满是愤色。 青衣人一招击空,亦不纠缠,腾身往殿外奔去。许惊弦起身便追,不料那青衣人足尖轻轻一扫,挑起佛像边香炉中的大团香灰,劈头盖脸朝他撒来,口中还冷喝道:“可恶的臭小子,害我蹲得腿都酸了,请你吃一把香灰……”听声音娇嫩,似是一位女子。 许惊弦只恐烟中有毒,急忙闪身避开,经此稍稍一耽搁,等他再追出殿门外,对方早已不见踪影。 原来当许惊弦入寺之时,恰好那青衣人已在殿中,或有隐情不愿与陌生人朝面,便跃上大梁。本以为许惊弦无论是参神拜佛、还是请香还愿,最多也不过片刻工夫,一会儿便会离开。谁知许惊弦听闻晨钟长鸣心有所感,竟在佛像前静坐冥思长达一、两个时辰。那青衣人在梁上蹲伏良久,终于失了耐心,忍不住现身而出…… 许惊弦想通原委,不由失声而笑。此人能无声无息地藏在自己头顶上许久,当是江湖上少见的高手。他故意避人眼目,形迹可疑,或许是对付另外的敌人,却阴差阳错地被自己拖了两个时辰,难怪气恼不休。 若是依他以往的性格,必会想法追查这神秘青衣人的来历。但方才在佛像前长坐冥想,心态变得平和,不愿再涉及江湖恩怨,也就一笑作罢。 离开报国寺后,一路拾阶缓行,经过“洪椿晓雨”、“白水秋风”、“双桥清音”、“灵岩叠翠”等数度道景观,时而又有猴群穿出山林,与游者嬉闹玩耍,甚至抢夺食物,惹人捧腹。许惊弦渐觉心情舒畅,口边还哼起了小曲,扶摇似也感应到主人的心意,欢声长鸣,振翅飞入云深处。 待上到金顶时,暮色已降。许惊弦本就打算夜宿山顶,第二日一早观日出云海等峨眉胜景,也不去打扰金顶寺庙的僧侣,自己寻到一个小山洞,先给扶摇喂食,再自己吃些干粮,默想着弈天诀,闭目打坐。走了一日的山路,终也有些疲倦,渐渐睡去。 到了夜半初更时分,许惊弦忽被扶摇的叫声吵醒,揉揉朦胧睡眼,只见前方隐有数点灯火闪耀,在树影的掩映下跳荡不休,仿如鬼火。他大感好奇,记得那个方向明明是一处绝壁,为何会有灯火?莫非便是峨眉山传说中的圣灯?不过听说出圣灯往往在月黑风高之时方才出现,而今夜明月高悬,难道是另有古怪?又猜想或许是在报国寺内遇见的那位青衣蒙面人…… 许惊弦再也睡不着,便往那灯光处寻去,穿过一小片树林,眼前竟是一道雄伟险峻的百丈绝壁,月光下但见层层薄雾袅绕着崖身,极显幽邃空灵,崖底隐见岩壑交错,奇石突兀。 崖顶上立着一道青色的人影,手执一盏纸灯,默然往那虚空中一送,那灯便平飞入茫茫雾气之中,缓缓坠入深渊消失不见。而在青衣人的脚下,还有数十盏早就扎好的纸灯。 许惊弦瞧得真切,微觉惊讶。虽然瞧不清对方的面容,但从身形上判断并非清晨时在报国寺所遇见之人。而那些纸灯皆似用上等宣纸所制,绵软轻薄,分量极轻,但青衣人随手一送如推重物,这份举轻若重的功力实非等闲,分明身负惊人武功。但若说点灯祭神拜祖,何须在此半夜无人之际故弄玄虚?莫非是鬼魅山精做怪? 青衣人显然已听到许惊弦的脚步声,却并不回头,口中淡淡道:“重赴旧约,传灯抒怀,一时忘形扰君清梦,还请见谅。”彬彬有礼的语气中却流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听青衣人开口说话,许惊弦暗舒一口气,眼前至少并非鬼魅做怪。心想今夜是元宵节,一般人都在家中安享天伦,他却为何半夜来到山顶,莫非也如自己一样无家可归?一念至此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意,反正被夜风一吹再无倦意,索性坐于一旁,静观青衣人放灯,权当陪他。 青衣人不再搭理许惊弦,俯身重又拿起脚下一盏纸灯。他的左肩似是有伤,行动间略有不便,但擦火、点烛、挥手、放灯……手法极其熟练,节奏更是丝毫不乱,每个动作都衔接得天衣无缝,没有间隙。只有经过特别训练的人,才可以做到如此平稳而精确,不浪费一点力气。 两人各怀心事,无言地望着一盏盏逐渐飘远的纸灯,直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青衣人才将十几盏纸灯尽皆放飞,等那最后一点亮光在纵横弥漫的雾气中消失后,两人如有默契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青衣人遥望云深之处,缓缓踏前半步,喃喃自语般道:“这里常年云锁雾绕,望之如入仙境,所以每年都有无数妄想成仙的善男信女由此跳下,故得其名叫做舍身崖。不过我倒觉得,这个名目才更容易引发轻生的念头……” 许惊弦听得一愣,暗忖莫非此人真是来舍身崖寻死的?瞧那青衣人只要再前移半步,就将会掉入万丈深渊之下,欲要上前拉他回来,却又怕他被自己一吓反而失足,灵机一动:“为何还留着一盏灯未放走?”料想只要引得他回头,便可救他一命。 青衣人果然转过身来,语气惊讶:“你如何知道还有一盏灯?”忽又无奈苦笑:“可惜不知我送走的那十六盏灯中,哪一个代表你的亲友。”他年约二十六、七,第一眼的印象不是那英挺的剑眉与冷峻的面容,而是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寞色,如同江南七月的烟雨,带着一分凄凉与九分惆怅。 许惊弦大奇:“这些灯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明知故问。”青衣人落在显锋剑上的目光微微一亮:“未出鞘已露锋芒,若能死在此剑下倒也不冤。”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只怕老兄是误会了。” “每年此时,我都会到这里放十七盏送魂灯,你若不是来杀我的人,如何知道准确的数目?哈哈,若是我能死在这个地方,倒是有趣。”青衣人口中谈论生死之事,面色却宁静如初,仿佛他关心的并不是谁来取自己的性命,而是死在何处。 那一瞬间,许惊弦注意到青衣人眼神凄惘,幽邃如深海。那是一种将痛楚压抑到极致后的漠然,看似已解脱,但只要稍稍触动,就会卸下面具流露出往日的点点伤痕。他心头不由浮起那一句“伤心人别有怀抱”,忽觉悲从中来,一时说不出话。 青衣人仰首望向夜空,轻轻叹道:“从今日起我已埋剑弃武,你若杀我绝不还手,就看你有没有那本事要我的命了。”他静立原地不动,空门大露,似是等着许惊弦动手。 许惊弦苦笑:“兄台必是误会了。我与你素不相识,刚才只是担心你有轻生之念,所以故意说还有一盏灯逛你回身。” 青衣人盯了许惊弦半晌,目光中渐蕴暖意,笑道:“今日是元宵佳节,请小兄弟喝酒如何?”原本颇怀伤感的面容因这一笑而尽显潇洒。 许惊弦见青衣人只着一袭轻衫,疑惑道:“酒在何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随我来吧。”也不等许惊弦回答,青衣人已大步朝林深处走去。 许惊弦直觉这个青衣人虽然古怪,却绝不似坏人,便尾随他而行。仅从背影看去,但见他身轻步快、衣袂飘飞,分明就是一位洒脱于世情的翩翩公子,何曾想那一双眸子里会有着难以尽诉的痛苦。 穿过林间小道,转过一个山角,前面有一间小茅屋。青衣人抢先一步推开虚掩的房门,用火摺点着油灯,举手相请。 房间不大,仅有一桌一椅一张木床,简单而洁净。桌上果然还放着一盏已完工的纸灯,比另十六盏纸灯要大上几分。许惊弦想到自己刚才一心救人竟误打误撞而说中,或许正因如此才蒙青衣人相请,却不知为何他放飞其余纸灯后独留最后一盏,其中大概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蜗居简陋,幸有美酒。”青衣人手中变戏法多了一坛酒,仰头先饮了一大口,然后将酒坛递予许惊弦。 许惊弦虽不擅饮,但欣赏青衣人豪爽意态,便接过坛来饮了一大口。酒味醇厚,入喉却辛辣如若火烧,忍不住皱眉咧嘴大叫:“好烈的酒!” 青衣人道:“你们吐蕃人有句话说得好:仇敌来了,要给他最快的刀;朋友来了,要给他最烈的酒。”说罢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许惊弦本想分辨自己并非吐蕃人,但转念想到自己衣衫褴褛,形容落魄,这青衣人却并不以貌取人,言语行动间依然给自己足够的尊重,当是可交之士。萍水相逢,贵在知心,自己又何必多做解释?便只是朝他竖起拇指,抢过酒坛,又喝下一大口酒。 青衣人抱过酒坛痛饮,轻喟道:“今日见到你,不由想到自己当年初入江湖的情景,因此才冒昧相邀。” “哈哈,难道你当年很像我么?” “不,我与你完全相反。你与我萍水相逢却毫无防范之心;而那时的我,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 “难道你没有朋友吗?” “以前我只有仇人,等明白仇人也可以做朋友的道理时,却太晚了。” “既然能化干戈为玉帛,为何嫌晚?” 青衣人涩然道:“因为他已被我杀死了。” 许惊弦一凛,不知如何安慰,唯有闷头喝酒。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一坛酒已被喝得点滴不剩。 第240章 神兵显锋(5) 酒意上涌,青衣人面上寞色却更浓,怅然一叹:“可惜只带了一坛酒上山。” 许惊弦平生从未喝过这许多酒,只觉头大如斗,一时站立不稳,摔在桌下,抬头呆呆望着青衣人,越看越觉得他像宫涤尘,口齿不清地笑道:“无论如何,能与大哥相识,足顶得上数坛美酒。”其实青衣人与宫涤尘相貌完全不同,但那份素淡清远、超脱尘世的气质却极为近似,而许惊弦内心深处始终念念不忘昔日与宫涤尘结拜的情景,醉眼昏花之际,不免恍惚错认。 “哈哈,小兄弟倒是个有趣之人,但须谨记人心险恶,日后行走江湖,可不要太过于信任别人了。” 许惊弦的舌头已有些不利索:“素不相识,你又怎会害我?” “别的不说,单凭你身携宝剑,就足以令人生出觊觎之念。” 许惊弦嘿嘿一笑:“至少我看得出大哥不是坏人。” “有多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总是要等到做尽坏事后才露出他的狰狞面目。想当年我初入江湖时,亦如你一般不通事务,以为凭着一柄剑与赤诚肝胆,便可闯荡天下,到最后才知道自己只是在被人利用。” 许惊弦感同身受,愤然道:“既然发觉被利用,就当悬崖勒马。男子汉大丈夫何处不可安身立命,岂可受人摆布?” “话虽如此,不过……”青衣人苦苦一笑:“你可有仇人么?” 许惊弦想到杀父仇人宁徊风,重重点头。 “那么,你杀过人么?”青衣人接连发问:“如果有机会杀死你的仇人,你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态?” 许惊弦心头一沉,想到了三年前在京师杀死高德言的情形,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也是唯一一次,尽管事后绝不后悔,却从不愿意回想起。如今或许是因为酒的缘故,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当你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去杀人时,你会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每一个敌人的死亡都会令你感到光荣。可是当有一天,你发现那个崇高的目标只是一个谎言,不过是一个骗你去杀人的借口时,再回想到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变成冰冷尸体的过程,就只会觉得恶心……现在你知道为何我每年都要来峨眉山上放十七盏送魂灯了吗?” 许惊弦无言以对,青衣人凄然一笑:“十七盏灯,十七条命。” “他们都是被你杀死的敌人吗?” “不错,他们都是被我杀死的,但我却分不清他们能否算是我的敌人。” “难道他们都是无辜者?” “为了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先杀了另外十六个人。” “这……”许惊弦想到自己与明将军其实并无仇怨,但只因林青死在他手里,自己就与之势不两立,哪怕与整个将军府为敌。恨声道:“大丈夫恩怨分明,为报师恩亦无可厚非。你又何必内疚?” “师恩,师恩!”青衣人冷笑:“若不是为了杀死那个仇人,师父还会救我一命吗?还会教我武功,把我培养成为一名一流的剑客吗?从小他就在我心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我只是一个替他复仇的工具,除此之外,我在他的心目中再也没有其余的价值,毫无存在的意义……” “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许是你误解了他。” 青衣人嘶声大笑起来:“我起初也以为自己误解了他,可是当发现他设下圈套,宁可牺牲我也要置仇人于死地时,我才真正明白了他的用意。天底下又有哪一个父亲愿意用自己的孩子去交换仇人的性命?你说,这样的师恩我应该怎么去回报?” 许惊弦哑口无言,虽然他不甚明白青衣人的故事,但却能够清楚地体会到他那难以掩饰的悲愤与失望之情。就算他的忤逆言行有违师道,但局外人又如何了解其中的隐情? 青衣人本就满怀着一腔心事,半坛酒下肚勾起重重愁肠,亦有了几分醉意。忽盘坐于地,一把抓起空酒坛抱在怀中,以指扣坛,口中放声长吟,几句未毕,眼中已滴下泪来。 青衣人所吟之句并非汉语,许惊弦不通其意,但听那音节粗犷而苍凉,痛烈与豪迈兼而有之,猜想或许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歌谣。在青衣人那喑哑的声音中更有一种莫名地撕扯人心的力量,许惊弦忽就想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只是记得自己曾立下誓言手刃仇敌前再不哭泣,勉强咬唇苦忍。 青衣人吟至一半,心情激荡,手指微一用力已扣破酒坛,吟声忽就断绝。他拭去眼泪,抓起桌上那盏纸灯,扶起许惊弦:“跟我来见一个人吧。” 两人出门绕到屋后,再行出数十步,两座坟包赫然在目。坟前皆无字碑,左边坟头土色尚新,显然刚立不久,右边那座坟已有些年头,已被人细心地除去了杂草。 青衣人手指左边那座坟:“今日,我在这里埋下了我的剑。” “为什么?” “我刚刚得知了师父的死讯,所以埋剑为冢。他教我武功,现在我都还给了他,就算是两清了。” 青衣人又指向右边的坟包:“这一座坟墓里,埋着我师父的那个仇人。我从小就一直在恨他,但他却是第一个把我真正当朋友的人,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我用师父传授我的武功杀死了他,又用他传授我的道理背弃了师父。他虽然死在师父布下的局中,但在我心目中,最终的胜利者是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寥寥数语,已令许惊弦对墓中人肃然起敬。 青衣人长叹一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杀过人,再也不会恨任何人。他教会我的东西是我一生也无法忘记的,所以我每年都会回到这里来看他,并且替他放飞这一盏送魂灯,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希望他明白我的心意……”他缓缓擦亮火摺,点燃纸灯中的蜡烛,再抬手将纸灯放飞,神情肃穆,动作凝重,充满着尊敬之意。 等那纸灯飞至头顶,青衣人蓦然击出一掌,劈空的掌风荡起烛火,引燃纸灯,瞬间烧为灰烬。 许惊弦呆呆看着青衣人的一举一动,忽然觉得很羡慕他。青衣人的痛苦源于他曾经犯下的错误,至少如今他已经放下了所有的仇恨。可是自己呢?自己的仇恨不知何时才能消解,而就算有昭一日杀死仇敌,死去的亲人已然无法复生,自己的痛苦就会因此减少吗?他拼命甩着头,青衣人的话语比坛中烈酒更加刺激着他的神经。 青衣人怅立许久,长吸一口气:“师父毕竟还是师父,我仍是要回去替他尽一份孝道。小兄弟保重,我走了。” 许惊弦头疼欲裂:“大哥要往何处去?日后还有什么打算?” “这个江湖太过复杂,或许根本不适合我。六年前我就已经心哀若死,只希望能够找一个地方当作自己的家,放下旧日恩怨,从此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不知小兄弟意欲何往?” 许惊弦手抚额头,感觉仿佛有无数大棒在一下下捶着他的脑袋,只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好好休息,喃喃道:“我要回家。” “哦,你的家在哪里?” “滇北营盘山、清水镇。”许惊弦脱口讲出这个地点,自己先是一怔。他第一次发现,那个几乎不为人知的小镇不但记载着他的童年生活,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感觉平静的地方。他虽然羡慕江湖生活,江湖却永远不是他的家,只有那个小镇才是他内心深处的真正选择。 一阵寒风吹来,不知是因为翻涌的酒意还是波动的心绪,许惊弦只觉肚内翻江倒海难受无比,喉头发痒,再也忍不住,哇得一声吐了出来。 青衣人轻轻拍着许惊弦的后背,犹豫道:“既然你要去滇北……可否帮我做件事情?” 许惊弦挣扎道:“但请吩咐,无有不从……”话音未落,又连连作呕。平生首次体会到醉酒的滋味,脑中天旋地转,几乎将黄胆水都吐了出来。迷迷糊糊中还听到青衣人说了句什么,却已是神志不清,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许惊弦手持显锋剑,静若老松,独自站在广阔的平原之上。天空中乌云密布,暴雨欲来。 在他面前百步外,一人一骑立若亭渊,稳若泰山。马上骑士头戴金盔,身披金甲,长矛横胸,胯下一匹赤色骏马。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目,许惊弦的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这位金甲大将正是当朝大将军,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他是杀死林青的罪魁祸首,也是许惊弦不共戴天的仇人! 震耳欲聋的雷声蓦然响起,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狂风吹乱许惊弦的头发,却吹不散他那高昂的斗志。他低喝一声,平举显锋剑,缓步往前冲去。 这是他与明将军之间最后的决战,只能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既然命运注定了这一场无从逃避的对决,他就只能无所畏惧地勇敢面对,用宝剑和鲜血了结彼此的恩怨。 明将军放声大笑,掌中长矛轻挥,霎时锣鼓喧天,旌旗招展,在他身后出现了无数士兵,足有数万之众,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发起冲锋。而明将军则策马缓缓退入阵中。 许惊弦喝道:“不要走,你若是英雄好汉,就与我单独决战!” 明将军道:“等你能过得了我手下这一关,再来找我吧。”数万大军铺天盖地涌来,一场寡不敌众的拼杀即将开始…… 忽听身后一阵喧嚣,回头看去,却是宫涤尘率着御泠堂弟子前来接应助阵,鹤发、童颜、多吉、白玛、斗千金等人皆在其中,同来的竟然还有大群苍猊,数目几近千只。 “为了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先杀了另外十六个人。”宫涤尘的口中却发出那青衣人的声音:“所以,你要想杀死明将军,也必须先杀死了其他人。” 许惊弦大叫:“我只想替林叔叔报仇,不要杀死无辜。” 第241章 神兵显锋(6) 宫涤尘冷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成功的代价!”他的面容随着说话声而不断变换,最后突然就成了简歌的模样,手持一面半尺长短黑黝黝的青霜令。青霜令上刻着变幻不定的古怪花纹,正是那诡异的悟魅图。蓦然青霜令从中裂开,一幅白绢从中飘出,上面写着几行字句,最醒目的就是四个大字:神兵显锋! 御泠堂弟子口中高呼:“勋业可成,破碎山河!”个个状若疯虎,奋勇争先,两军交接的刹那间,整个大地立刻被鲜血染红,濒死的惨叫声惊天动地。 许惊弦愤然道:“我不做你们杀人的工具,我要回家。” 简歌大笑:“事到如今,还由得了你么?”一群御泠堂弟子把许惊弦夹在中间,口中发出奇异的啸声,往明将军的大军冲去。 正在此时,斜刺里忽又杀来一队人马,当先一骑手持一面大旗,旗上写着三个大字“焰天涯”。那名骑士是位女子,面容似有几分像骆清幽,又似有几分水柔清的影子,一对明眸光彩眩人,不过许惊弦可以肯定从未见过此人。 “小子,有种就去涪陵找我吧……”那陌生女子冲至许惊弦身前,玉臂轻挥,展开掌中大旗,席卷天地,将许惊弦罩入其中。 许惊弦大叫一声,蓦然睁开眼睛,原来竟是南柯一梦。 天色已亮,扶摇在他耳边低低鸣叫着,一面用翅膀轻拍着他的面孔,在梦中却化做了御泠堂弟子的奇异啸声与那面卷住他的大旗。 许惊弦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侧卧在那间小屋的木床上,一时只觉口干舌燥,满嘴发苦。慢慢想起昨夜与那青衣人相识共饮的经历,环目四望,那青衣人早已悄然离去,不知去向。 床头边还放着一件蓝色长衫、长裤,用一锭二十两银子压住,除些别无留言。 若依许惊弦平日的性格,定会觉得对方留银赠衣颇有些施舍的味道,决不肯收。但经过与那青衣人一夜相处,知其虽然性格孤傲,却是至性至情之人,行事仅凭本心,全不顾世俗眼光,自己若不收下,反倒显得小人之心。更何况他离开斗千金时走得匆忙,根本未想过多带些银两,目前确是囊中羞涩,在吐蕃时还可随意找个牧人家帐篷打尖,在中土却是无钱寸步难行,这二十两银子可谓是雪中送炭……如此一想,心中甚觉温暖。 他宿醉初醒,全身发软虚弱无力,本想撑起身来去找些水喝,却是连手指头也懒得动弹一下。 回味着梦中的经历,暗忖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的一切是否有所蕴意,或是自己内心深处思想的流露?当想到那陌生女子手中大旗上的“焰天涯”时,忽然灵光乍现,忆起昨夜醉意朦胧间曾听那青衣人拜托自己一件事。 ——“如果有一天你到了焰天涯,帮我给封冰女侠带句话,就说:‘天湖已逝,恩怨尽断’!” 提及封冰与天湖这两个名字,立刻令许惊弦想起江湖上的那段传奇。 二十余年前,京师北城王策动禁卫军统领秦天湖谋反,禁卫军副统领魏南焰奋身而出,乱军中一箭射杀北城王,又力败秦天湖,将一场危机化为无形,自此被御封为太平公子,与京师凌霄公子何其狂、乱云公子郭暮寒、天下第一美男子简歌并称四大公子。 随后十余年间,太平公子魏南焰是朝中唯一能与明将军争锋之士,直到六年前失势丢官,魏公子被明将军所迫,一路逃亡到蜀地,终在峨眉金顶上被天湖传人楚天涯与北城王之女封冰合力所杀。从此京师四大公子仅余其三,但江湖人提及昔日魏公子之威名,仍大多竖起手指,赞一声英雄! 其后魏公子手下的第一谋臣、素有“公子盾”之名的君东临辅佐封冰在滇南楚雄共建“焰天涯”,成为江湖上唯一公开对抗明将军的势力组织。女侠封冰也因此被江湖上列为白道“夏虫语冰”四大高手之一,与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主夏天雷、华山掌门无语大师以及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齐名。 仅凭“焰天涯”之名,即可看出封冰对魏公子与楚天涯之间某种微妙的关系,所以虽然封冰为报父仇杀死了魏公子,但君东临亦甘为其所用。不过江湖传言纷纷,真实情形如何,大概只有当局几人才明白。 想到这里,许惊弦终于明白了那青衣人的身份。他既然是楚天涯,那么小木屋后那座坟中,埋得就必是昔日名震京师的太平公子魏南焰! 许惊弦再也忍不住,一跃而起,来到屋后两座坟前,深深鞠了三躬。 魏公子向来是他崇敬的人物,想不到一代枭雄,埋骨于此,却连墓碑、铭文都没有。或许这是出于魏公子的本意,但念及他生前辉煌,死后不过几抔黄土掩身,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一将功成万骨枯!枯得又岂止是那些无名的将士?剑客英雄也罢,王侯将相也罢,任你豪情盖世,权倾天下,到头来谁也逃不过老天的惩罚,最终两眼一闭,什么功名利禄也带不走…… 可是,虽然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却还都堪不破,为了那浮名空利争得头破血流,虚耗一生亦执迷不悟。 这一刻许惊弦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从小他就幻想着日后做一名冲锋陷阵的将军,或是立下不世功业的大英雄,如今却惶然不安地发现,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他已不懂得如何取舍。随着年龄的增长,到达理想的距离也随之变得更远,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昂贵,仿佛再难触及。 又想到再过四天的正月二十日,恰恰就是暗器王林青的忌日。三年前林青在泰山绝顶与明将军决战身死,坠落万丈深渊,尸骨无存,自己却无法在他灵前守孝,只能遥寄哀思。他回忆着暗器王的音容笑貌,低低吟着那天命谶语中的“勋业可成、山河破碎”之句,不觉痴了。 在这个初春的清晨,峨眉金顶之上,一位少年静静坐在那无名坟茔前,魂游物外,浑不知时光几何。 第242章 涪陵惊变(1) 蜀道难行,与内陆的物资交易多走水路。而位于金沙江边的涪陵城,西连渝州,东接万州,得地利之便,是为蜀东重镇。 冬季水浅,船行不便,如今到了早春时节,客商往来就渐渐频繁起来。黎明刚过,旭日初升,晨霞未散,便已有许多船只挤在码头上,包着白头巾的船工们或摆渡乘客,或装卸货物,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而与那码头一派繁华景象截然不同的是,在金沙江中央的一座小岛上,却孤零零地停着一只小船。江水波涛沸荡,滔滔急流激起迷蒙云雾,江心孤屿若隐若现,仿佛是一处与世隔绝、弃绝红尘的世外桃源。 一位蓝衣少年在船头负手而立,他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颀长,面容英俊,腰佩长剑,肩头上还立着一只黑色的大鹰。江声浩荡,他却全然不闻,只是遥望着江面,神情萧索,陷入沉思之中,浑如一尊雕像。 船夫是一位四十余岁的汉子,正蹲在船舷边抽着旱烟,心里不停犯着嘀咕:这个少年出手阔绰,一早雇了船来到这江心孤岛上,然后就望着江面将近两个时辰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发出嗟叹之声。看他佩剑携鹰,仿似闯荡江湖的剑客,行事却像个多愁善感的书生,实在令人捉摸不透。而那只鹰儿也十分古怪,江面上不时跳起只鱼儿,却望也不望一眼,仿佛定在少年肩膀上一般。这几日涪陵城本就不太平,若这个少年是来寻事的,可莫要连累自己。想到这里,船夫心头不安,便将旱烟杆在船头上重重磕了几下。 蓝衣少年听到响动,似乎感应到了船夫的不耐烦,回过头来道:“船家可另有事情么?” 船夫缩了缩肩:“无事无事。只是江风太急,有些寒冷,可打扰小哥了么?” 蓝衣少年笑了笑:“劳烦船家啦。你也不用陪着我吹风,去船舱内避一避吧,再等一会我们就走。”他本是心怀旧事,面容冷漠,但这一笑露出腮边两个酒涡,忽而变得和蔼可亲,犹若邻家少年。 船夫瞅见蓝衣少年的笑容,心头大定,与他攀话道:“听口音小哥是外地人,不知是路过涪陵,还是要进城?” “有什么区别吗?” “若小哥只是路过,那就还是不要多逗留了。咳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几日涪陵城中有些变故,怕你惹来麻烦。” “有何麻烦,不妨说来听听。” 船夫的神色有些紧张:“我听几个兄弟说,今天三大会齐齐出动,涪陵城只怕要发生大事情了。” “三大会又是什么?” 船夫瞧少年与当地势力无关,松了口气:“看来小哥果然是外地来的,不了解涪陵城的情况。涪陵城虽是个小地方,但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比起渝洲与万州那些大城来说,官府的势力便弱了些,真正控制涪陵城的乃是各家商会。其中尤以船、牧、盐三家商会势力最大,便称之为三大会。表面上是商会,其实就是打着商号幌子的地方帮会,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据说那铁楫会会长欧阳永、驰骥会会长杜渐观、井雪会会长万国权,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一方大豪。谁要是得罪了他们,涪陵城中绝没有容身之地。” “你们在这些帮会的夹缝中生存,岂不很艰难?” “那也不尽然。两年前三大会结盟时,便订下了一致对外,绝不骚扰涪陵城百姓的盟约,有他们维持治安城里倒也稳妥了许多。何况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各自订下统一的规矩也可减少许多生意上的纠纷。像我们撑船的兄弟,大多都与铁楫会有瓜葛,若是被人欺负了,便可找欧阳会长出头;若是苛捐杂税重了,三大会便出面与官府交涉,连官府也得容让一二。当然,每个月也必须给他们交些银两,以保一方平安。” “你说今日三大会一齐出动,将要发生什么事吗?” “听说三大会联同涪陵城周围的十四家小帮派齐聚三香阁,要迎接擒天堡来的大人物……” “三香阁、擒天堡。”蓝衣少年喃喃念着这两个名目,脸色微变,呆怔片刻轻声道:“有劳船家,这就撑船靠岸吧。” “小哥莫不是要入城?” 蓝衣少年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既然到了涪陵城,当然要去三香阁见识一下。顺便也看看那擒天堡的大人物。” 船夫一惊,连连摇手:“小哥有所不知,那擒天堡就位于丰都狮子滩头,离此不过四、五十里地,顺江而下最多两个时辰的船程。擒天堡前些年势大,莫说涪陵城,就连半个川东也是它的地盘。但四年前擒天堡闹起了内讧,又与滇南的媚云教打了一场,元气大伤,三大会这才有机会出头,当年结盟也是为了对抗擒天堡。这次擒天堡来人只怕其意不善,弄不好就会引起帮派火拼,你去趟这浑水就不怕引火烧身么?嘿嘿,我原本不该多说什么,但见小哥面善,实不忍见你受害,所以才好心提醒你一声……” 蓝衣少年若有所思,摆摆手示意船夫不必再说,只管开船。 船夫见蓝衣少年如此,心里不由突突一跳,暗忖人不可貌相,这少年虽然年轻,但行迹古怪,莫非与那擒天堡派来的人有关?再也不敢多说半句,当即解锚运桨,一面暗责自己多嘴多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个蓝衣少年正是许惊弦,他本打算回家乡滇北清水小镇,但在峨眉山偶遇浪子游侠楚天涯,与之共醉一场,隐约记得醉梦里有一位陌生女子让他去涪陵城找她,那梦境似真似幻,实是难辨真假,一直在他心头勾留不去。若按梦里的情形,那陌生女子应该就是焰天涯之主封冰,到底是因为听了楚天涯的留言方有此梦,还是封冰当真来过?又想到在无名山洞中亦曾听香公子提及与一众非常道杀手在涪陵城相会,不由动了前去一探究竟的念头…… 于是许惊弦下了峨眉山后一路南行,到了金沙江边,改道沿江而行,一大早到了涪陵,雇船至江心孤岛上。他望着澎湃江浪,想到四年前被擒天堡的日哭鬼掳走,沿江坐船至涪陵,正是在这里看到暗器王林青横江拦舟,其后又在三香阁中与虫大师、花想容、水柔清等人相遇。如今旧地重游,斯人已逝,英姿犹存,不免心头隐隐疼痛,难禁伤怀。 四年前,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潜伏于擒天堡中,明里为擒天堡的师爷,暗中却移花接木,以御泠堂弟子周全假冒擒天堡主、名列邪派六大宗师之一的龙判官,并在困龙山庄设巧计用铁罩困住林青、虫大师等人,若非许惊弦灵机一动诱宁徊风火攻,包括黑道杀手鬼失惊、京师“妙手王”关明月等人都将命丧其中。林青脱困后发出暗器射瞎宁徊风一目,然后才去狮子滩地藏宫解救出被宁徊风软禁的龙判官。 宁徊风自知事情败露,索性率擒天堡不明真相的徒众远赴滇南进攻媚云教,媚云教教主陆文渊当场被杀,五大护法中的费青海与景柯亦阵亡,而擒天堡设在大理的近千伏兵则是全军尽墨,擒天六鬼中锁神、缠魂死于乱军之中,许惊弦的义父许漠洋也在此役中受宁徊风暗算,最终客死萍乡城。 经此变故,擒天堡与媚云教两败俱伤。擒天堡一蹶不振,龙判官虽然复出,但势力已大不如前,涪陵城原本是属于擒天堡的重要分舵,其中以船商为主的铁楫会、牧商为主的驰骥会、盐商为主的井雪会皆附庸于擒天堡,趁机结成联盟自立门户,从此脱离了擒天堡的控制。 许惊弦听了船夫的一番话,大致明白了涪陵城的形势。他对擒天堡与涪陵城帮会的冲突并无兴趣,只是想起当年日哭鬼掳走自己时虽然不怀好意,又恶言恶语地要吃了自己,但一路相处下来,彼此间却不觉生出深厚的感情,后来日哭鬼为了维护自己还被宁徊风打了一掌,几年不见,不知他现在是什么状况?若那擒天堡的使者是日哭鬼最好不过,不然也可找机会打听一下他的消息。日哭鬼曾对自己说起往事,念念不忘要找杀害他妻儿的罪魁祸首高子明报仇,而高子明化名高德言藏身京师,成为刑部的五大名捕之一,最后正是死在自己手里,于情于理都也应当通知他一声。 除此之外,许惊弦想见日哭鬼还有另一层用意。四年前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为除去林青,在平山小镇设计绑架许惊弦,林青千里追踪直至京师,唯恐对方杀人灭口,无奈之下只好公然宣称许惊弦是明将军的克星。此言虽然真假难辨,但出自暗器王之口,谁敢不信?再经江湖上好事之人一番添油加醋、以讹传讹,自此“许惊弦”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可谓是赫赫有名,无人不知。但许惊弦在吐蕃呆了几年后形貌大变,面容上已完全没有当年小弦的影子,心想日哭鬼曾与自己朝夕相处数十天,若是连他都认不出自己来,日后便可另换一个身份,行走江湖也方便许多。 小船缓缓往岸边行去,许惊弦不虞惹人注目,轻抚鹰羽低声道:“扶摇啊扶摇,我有事去涪陵城中查看,你也不妨四处游玩一番,晚上在这里听我哨音相会,如何?”扶摇灵性十足,虽不通人言却懂得主人的意思,当即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数圈后消失不见。 船夫在一旁看得又惊又羡,暗暗咋舌,越发认定了许惊弦大有来历。 码头拥挤,船只难以尽数泊岸,都停在船埠之上。并列的三条船埠之中,最宽阔的一条用于装卸货物,次宽的则用于上下行人,皆是忙乱不休,而最窄最长的第三条船埠却空空荡荡,并无船只靠近,不知有何用途。 用于上下行人的船埠十余个船位都已占满,小船只好在江上兜着圈子,直等了半炷香,才听到码头上有人招呼道:“王三哥快过来吧,这里还有个空位。”船夫应了一声,将小船靠岸,正在第二、第三条船埠之间。 许惊弦刚刚下了船,就见一叶轻舟悠悠行来,不偏不倚地停靠在第三条船埠的尽头。只听到周围有人小声道:“来了来了……”声音微微颤抖着,似是兴奋,又似紧张。他觉得蹊跷,不由驻足张望。 只见从小舟上下来了两个人,一人头戴一顶蓑笠,身着青色长袍,佝偻着腰背,手持一根竹竿,点点划划地上了船埠,看不清他相貌,仅从步伐神态上判断应该是位盲眼老人;另一位黑衣人长发散肩,身材修长窈窕,面上蒙着一层黑纱,仅露出一双眼睛,乃是一位女子。 黑衣女子扶着盲目老人,缓缓往岸边行来。江风将那女子一袭黑衣吹得贴在身上,婀娜娉婷,望之不由心生信念;而老人却似不堪风寒,走几步便摇摇晃晃,仿佛不小心便会跌入江中,让人不禁为他捏着一把汗。一个是风烛残年,一个是轻盈健美,走在那长长窄窄的船埠上,形成极端的对比,令人惋叹老天造物是何等不公。 忽然身后一阵骚乱,却是一只满载重物的货船失去控制,径直撞在码头上,将码头上一根木桩撞断,那木桩上本是拴着几匹高头骏马,受此一惊,马儿顿时四处散窜,马主口中呼喝,路人纷纷躲避,码头上乱做一团。其中一匹最为神骏的白马冲出人群,左右无路,便往第三条船埠上直奔而来。 那船埠本就狭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行,若被这惊马一冲,那盲目老人与黑衣女子避无可避,就算不被奔马踏中,势必也会被挤落水中。 许惊弦恰好就在船埠近处,见此情景无暇思索,一个箭步跨出,正拦在惊马前行的方向,却见那马儿两眼血红,口泛白沫,状若疯癫。事变顷刻已不及细想,许惊弦心知凭自己的功力难以力挽奔马,猛然侧身让过马儿,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悬于空中的缰绳,瞅准立于旁边的一根石柱,迅速地将马缰在上面绕了几圈。奔马从许惊弦身边疾驰而过,相差不过毫厘之间,卷起的狂风几乎将他扫入江中。 白马刚刚踏上船埠,缰绳已被拉得笔直,“啪”得一声从中断裂。马儿受此一挫,身形稍缓,说时迟那时快,许惊弦飞身而起,端端落在马背之上,双手揪住马鬃,用力一提,马儿吃痛,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再踏下时方向已偏,落在船埠之外的江岸浅水中。 许惊弦腰腹用劲,飘然离开马背,稳稳落在码头。听到人群中响起喝彩之声,微微一笑,朝四周抱拳作了一揖,心口却是莫名一痛,原来竟情不自禁不住地模仿了当年林青截舟救险后答谢百姓的动作。 那马儿的主人慌忙跑上前来救援落水的白马,口中不冷不热地答谢:“幸得少侠出手相助,请教尊姓大名。” 许惊弦几乎脱口说出自家名号,幸好话到嘴边及时忍住,报出化名:“在下吴言,初来涪陵。些许小事无须挂齿。” 马主人救上马儿,冷冷望了许惊弦一眼,低声道:“我家主人得知后必有重谢,吴少侠保重。”转身离去。 许惊弦感觉对方那一眼中仿佛别有它意,微微一怔。他在吐蕃呆了三年,多与牲畜打交道,回想那马儿的情景不似受惊倒像是中了什么奇毒,恐怕是有意为之。难道是针对那盲目老人与黑衣女子? 许惊弦回头望去,只见那老人与女子依旧不疾不途地缓步前行,不见丝毫惊惶,仿佛发生的一切全然无关,隐隐觉得不妥。不过他最恨阴谋诡计,不管那马主人是什么来历,用这样的方法对付一个瞎眼老人与弱质女子,实乃屑小所为,根本不把马主人话语中隐含的威胁放在心上。 许惊弦不愿多惹事端,也不与老人和女子朝面,挤开人群悄然离去。才走出几步,忽觉脊背微微一烫,他并未回头,心中却大是惊讶,想不到那女子的目光如有实质,当是不可多见的高手,自己出手怕是多余了。 第243章 涪陵惊变(2) 时日尚早,许惊弦便在涪陵城中闲逛,过了几条街,忽见到一座熟悉的庄园,忆起当年这里乃是擒天堡香主鲁子洋的宅院,自己与日哭鬼初来涪陵便在此落脚,还骗了其手下费源二十两银子,然后请日哭鬼去三香阁吃饭,从而邂逅林青等人。看宅第门口悬挂的匾幅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杜”字,原来这里如今已是驰骥会主杜渐观的居所。 旧地换新颜,令许惊弦思潮起伏。那鲁子洋本也是御泠堂留在擒天堡的伏兵,揭破宁徊风的阴谋后,他亦无法在擒天堡立足,从此不知所终,鲁宅亦变做了杜府;还记得宁徊风就是在这间宅院里给自己下了“六月蛹”,为救此伤林青与虫大师费神费力,最终不得已去鸣佩峰请四大家族点睛阁主景成像治伤,却被他趁机废去丹田;又想到那时请妙手王关明月偷来水柔清的贴身金锁,却因为与她赌气不肯还她,如今还挂在自己脖子上,她的父母皆因自己而死,不知这心高气傲的小姑娘现在何处,是否还记恨着自己?时过境迁,物换星移,不过数年的光景,一切已恍如隔世…… 每遇到一处依稀相识的景物,许惊弦便重温起当年与日哭鬼、林青、虫大师、花想容、水柔清等人在一起的时光,不由感触万千,时而欢欣微笑,时而悲痛感伤。如此走走停停,忽见一间酒家临江而立,气派非凡,上书三个大字——三香阁。 三香阁已经过重新翻修,又加盖了楼层,比起当年更显光鲜华丽。楼下停了许多车马,看来生意兴隆。 许惊弦正欲入内,却被店小二挡住:“这位客官,可有名贴?” 许惊弦摇摇头,店小二道:“那可对不住了。今日恰好是涪陵三大会主联名请客的日子,早已包下本店,客官若无名贴,只好改天再来。” 许惊弦瞅见阁中已开有数席,坐有不少人,除了十数位身着华服的客人外,其余皆是家丁、护卫之流,不服道:“莫非每个人都要有名贴才可入内?” 店小二倒是振振有词:“一共是十八位贵客,每人最多可带五位随从。嘿嘿,看起来客官并不在内。” 若依许惊弦以往的性格,必会被这句话激起傲气,或是硬闯,或是拂袖而去。如今年龄渐长,心智已变成熟,知道店小二只是替人跑腿,何苦争执令他为难?反正自己本只想确认一下擒天堡来人是否日哭鬼,倒也不必非入酒宴不可,看这样子擒天堡使者目前尚未到来,不妨在门口等候,届时便知究竟,微笑着退开。同时心头默算,三大会联合十四家小帮派,再加上擒天堡的使者,正好共是十八席,看来想混进去可不容易。 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发问:“请问这位可是吴言吴少侠?” 许惊弦应声望去,却是一名又矮又胖的汉子,身边带着几名随从,每个人的衣角上都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那胖子身高不足五尺,却是肥头大耳,膀阔腰圆,粗粗估略一下足有三四百斤的分量,还堆着一脸的假笑,浑如弥勒佛从寺庙里走了出来。这种人物一见之下终身难忘,许惊弦肯定从未见过此人,却不知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化名,漠然点点头。 那胖子拱手道:“在下飞鸿帮帮主陈长江,久仰少侠大名,还请入阁。” 许惊弦心头雪亮,自己初来涪陵,还是第一次听说什么飞鸿帮,自然与这个胖子攀不上交情。何况吴言这名字连自己都不太熟悉,所谓久仰大名不过是客套话儿,必是早晨在码头上见过自己。也不知陈长江邀自己入内有何用意,莫非是那惊马的主人前来“重谢”? 不过许惊弦如今对自己武功颇有信心,艺高人胆大,既然有机会进入三香阁,也不惧对方耍何花样,淡淡道了声谢,大步入内。那店小二认得陈长江,退在一边并不阻拦。 三香阁一楼左右各摆了七席,恰好是十四桌,每一桌主位上坐着的宾客高矮胖瘦形貌各异,旁边各有四五名随从,正是那十四家小帮派的头领。许惊弦料想楼上必另设四席,乃是涪陵三大会主与擒天堡使者会面之处,虽然十分好奇,却只怕是没机会上楼了。 陈长江与几名手下坐在左首第三席,却并不带许惊弦入座,而是唤来店小二:“再替吴少侠另摆一席。” 店小二面有难色:“杜会长曾亲自吩咐过,今日只设十八席,外来人等概不接待,陈爷如此说,可真让小店为难了。”他口中的杜会长便是三大会中驰骥会的会长杜渐观。 陈长江面色一寒,将一锭银子重重拍在桌上:“有什么好为难的?你当我飞鸿帮出不起银子么?” “杜会长早已预付了酒钱,哪敢收陈爷的银子。不过……就算另设一席,小店也不敢送上酒菜。” “放屁,开店宴客天经地义,老杜可以请客,我陈长江就不能请客吗?” 店主人闻声赶来,连连作揖:“小二不懂事,还请陈帮主海涵。只是杜会长亲自嘱咐过,小店岂敢有违。” 陈长江冷笑:“你左一句杜会长,右一句杜会长。我倒想知道,这里到底是三香阁,还是杜家庄?”此言一出,三香阁内顿时鸦雀无声,陈长江此举不啻于公然挑战杜渐观的权威。 店主人吓得脸色青白,怔了半晌才发话:“陈帮主言重了,你老人家敢开罪驰骥会,本店店小利薄,可是万万得罪不起啊。” 右首第二席坐着一位面容阴冷的长髯老者,拍桌喝道:“陈长江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你不想活了,飞鸿帮三百号手下可未必想陪你玩命。” 陈长江哈哈一笑:“金帮主还是多替自家的潜鲛帮操心吧,死到临头还想着舔三大会的屁股?” 那老者乃是潜鲛帮帮主金时翁,听陈长江出语不逊,气得长髯倒竖,正要发作,忽又听隔席龙虎帮帮主孟先广阴阳怪气地道:“金老爷子息怒,有道是‘尽扫自家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飞鸿帮想和驰骥会对着干,你急眉火眼地出什么头?小心攀错了高枝,掉下来摔坏了老骨头……” 金时翁大怒,还未等他开口,却听对面流沙帮女帮主黎芳芳娇笑道:“孟帮主有所不知,下个月金老爷子的孙女儿就要嫁给杜家二公子,人家可是帮着自家亲戚说话呢。” 铜锤门门主裴荣接口道:“幸好是下个月,还有机会毁婚,不然……嘿嘿。” 金时翁越听越不对味,心头暗惊,飞鸿帮、潜鲛帮、龙虎帮、流沙帮、铜锤门都不过是小帮会,只怕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驰骥会,他们凭什么出言无忌、态度如此强硬?再联想到此次擒天堡派出使者之事,莫非……他不敢再想下去,勉强交代几句场面话,闷声坐下喝酒。 其余各派的帮主中,有些人知晓内情暗自盘算,有些人权衡利弊见风使舵,一时都静了下来。 许惊弦冷眼旁观,渐渐理出个头绪来。看来这十四家小帮会并非齐心服庸于三大会,像飞鸿帮、龙虎帮、流沙帮、铜锤门等都多半已被人收买,幕后主使极有可能就是擒天堡,欲要重新接管涪陵城这块地盘。来者不善,今日三香阁只怕开得是鸿门之宴。 他留意到楼上一直静悄悄地没有动静,想必那三大会的会主亦未到场,楼下却已闹得不可开交。他还是首次接触江湖帮派间的碾轧,反正置身事外,乐得看一场热闹。暗忖那擒天堡的使者倒也厉害,尚未露面,已先搅得三香阁内乱频生,多半不是日哭鬼。不知到时候与三大会主正面相对,又将是什么样的情景。 许惊弦也不理会陈长江,独自坐到另一张靠窗口的桌前,将掌中显锋剑鞘朝桌上重重一放,喝道:“小爷渴了,上一壶茶来!” 店主人愣在原地,不知是否应该听许惊弦的吩咐。倒是店小二机灵,在店主耳边道:“杜会长只说不上酒菜,一壶茶应该没有关系吧……”他的话音虽轻,但在场大多都是武功高手,全都听个清清楚楚。 陈长江喝道:“还不快给吴少侠上茶。哼哼,只怕以后想请这样的贵客光顾三香阁,还要看他是否有心情哩。” 许惊弦闻言一怔,难道陈长江误把自己当作擒天堡的什么人了?他最恨被人利用,心想小爷独来独往,可犯不上与你们攀交情。不冷不热地道:“我只想坐在这里静静看风景,有没有酒菜都罢了,只求陈帮主不必再借小弟大做文章。”说罢目视窗外景色,再也不望陈长江一眼。 陈长江受了许惊弦的抢白,却只是讪讪一笑作罢。其余人见此情景,互相交换个眼色,在暗中猜测许惊弦的身份,窃窃私语不断。 正值早春时节,蜂翔蝶舞,莺飞草长,江水茫茫,青山苍郁。云物四望,水天极目之处,远山如徐徐展开一幅水墨画卷。 许惊弦凭窗远望,心旷神怡,烦忧尽消,浑忘了满座心怀鬼胎的宾客。恰好那店主人亲自送来一壶清茶,便随口问道:“那一幅‘傲雪难陪,履剑千江水。欺霜无伴,抚鞍万屏山。’的对联可还在么?”这副对联乃是骆清幽来到三香阁时所作,当年正是因为黄山千叶门的女弟子桃花见到此联后出言不逊,辱及骆清幽,才引得林青一展暗器神功。 店主人却会错了意,结结巴巴道:“骆才女那幅对联乃是本店镇店之宝,一直都挂在楼上,今日不便,改日必请少侠一观。” 许惊弦心情极好,纵声大笑:“你且放心,就算用八抬大轿请我,今日也不上楼去。”他随口开个玩笑,虽让店主人放下了心事,却更令那十四位帮派头领捉摸不定,越发觉得这少年高深莫测。 眼看将至午时,那井雪、铁楫、驰骥三大会的会长与擒天堡的使者依然不见踪影。十四位帮派头领中有些人便坐不住了,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 只听一人道:“自从与媚云教一场大战后,擒天堡元气大伤,龙判官守着地藏宫三、四年不出江湖,这才有了川北、川西、川中几大分舵各立山头,三大会崛起涪陵,大伙也算过了几年轻松日子。这一次怎么擒天堡突然派出使者前来,神神秘秘地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另一人接口道:“管它什么名堂?三大会联合十四帮派,实力远胜过擒天堡,龙判官想要东山再起,只怕是妄想。” “嘘。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龙堡主毕竟名列六大宗师之一,虽一时受挫,实力犹存,若听到你这等不敬之言,只怕不会给你好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哼,邪派六大宗师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被那个师爷宁徊风玩弄在股掌之中。如今宁徊风不在,擒天六鬼变成了四鬼,龙判官一介武夫,年老体衰,还能耍什么威风?” 金时翁一拍桌子:“说得好。当年老夫不得不听从擒天堡的号令,卖得也是宁徊风的面子,龙判官名头虽响,老夫心里却未必服气他。” 许惊弦本在观景物忆旧情,突然听到宁徊风的名字,连忙收回心思,凝神细听。听了几句心头恍然,看来当年龙判官受制于宁徊风之事确实令他声望大损,所以才导致擒天堡四分五裂、川蜀武林群龙无首的局面。他注意到金时翁一番话引起五、六个人随声附和,但以陈长江为首的另外三、四个人却面含冷笑不以为然,另有几人则不露声色,静观事变。心中已大致明白这十四家帮派的各自立场。 一人问道:“诸位可知这次擒天堡派来的使者是何人?” 金时翁答道:“这个老夫倒知晓一二,听说是叫做什么神算丁先生,不知是什么来历?哼哼,擒天堡若是派擒天四鬼之一也还说得过去,找这样一个籍籍无名之士做使者,忒也瞧不起我们了。” 当年擒天堡威震川蜀,除了堡主龙吟秋与师爷宁徊风外,另有六大高手,因龙吟秋擅使判官笔,人送外号龙判官,这六大高手便似判官手下的小鬼,称之为“擒天六鬼”。但与媚云教一战后,锁神、缠魂都已当场战死,仅余日哭、夜啼、灭痕、吊靴四人。而以前从没有人听说过“神算丁先生”的名号,多半是近年才秘密加入擒天堡。 陈长江皮笑肉不笑地道:“金老爷子从杜渐观那里得来的情报,只怕有失精准。丁先生如今正是擒天堡的师爷,乃是仅次于龙判官之下的二号实权人物。想想当年的宁徊风,便可知其厉害。” 一旁的裴荣装腔作势般咋舌惊叹:“如果此人能有宁徊风一半的厉害,川东武林复兴就有望了。” 另有人不忿:“裴兄觉得有望?怎么小弟反倒觉得担惊受怕,心头惶惑。” 许惊弦心头暗恨,却也不得不暗地佩服。当年宁徊风号称“病从口入,祸从手出”,行事低调,巨细无遗,口蜜腹剑,稳狠毒辣,在擒天堡中声望直逼龙判官,在一众川蜀武林同道的心里也投下了至今难以消除的阴影。 陈长江正色道:“据小弟的情报,这个丁先生三个月前才投至龙堡主的帐下,虽貌不惊人,但心思缜密,智计无双,察人观物算无遗策,外人不知其名,唯以神算丁先生称之。仅仅用了三个月,就令擒天堡上至龙判官与擒天四鬼,下至每一个堡丁,无不服庸。试问就算宁徊风亲至,只怕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得到如此信任吧。而丁先生能够亲自出马,到涪陵走这一趟,也足见擒天堡对我等的看重。” 众人都知陈长江素来喜欢说大话,对他的这番言语皆是半信半疑,有人便置疑道:“这个神算丁先生如果真如陈兄所说,为何我们从未得过一点风声?这样一个厉害人物,总不能突然从石头中蹦出来吧。” 第244章 涪陵惊变(3) 陈长江抚掌道:“问得好。这里面确是有一个关键,那是因为丁先生严令所有人不得泄露,擒天堡上千堡丁,却能将一个人的身份守口如瓶,丁先生的能力由此已可见一斑。” “既然此事无人得知,陈兄又如何晓得?” 陈长江自得一笑:“承蒙丁先生看重,小弟已加入了擒天堡了。” 金时翁怒道:“今日三大会与十四帮派联合,正是要共同应对擒天堡的威胁,想不到你小子竟然吃里爬外。” 陈长江斜睨他一眼:“金老爷子不通时务,其他人可未必像你一样。不独是我,像流沙帮黎帮主、龙虎帮孟帮主还有铜锤门的裴门主等人也早都暗中加入了擒天堡。” 金时翁恨声道:“我潜鲛帮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可不会做狗。” 龙虎帮帮主孟先广阴恻恻地道:“如果金帮主敢在丁先生面前说出这句话,我才服你。”眼看争执又起,旁人连忙劝解一番。 另有人心中起疑,发问道:“请教陈兄,那丁先生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为何要故意隐瞒?弄此玄虚又有何意义?” 三香阁外忽传来一个声音:“擒天堡要重出江湖,自须运筹得当,不给敌人丝毫可乘之机。只有将一切准备停当,万无一失后再发出雷霆一击……”这个声音极其低沉喑哑,却是经久不息,如一根利针般刺入每个人的耳膜中,仿佛还要直钻到心底里去。 随即就听到竹杖点地的“笃笃”之声极有节奏地一下下响起。最奇怪的是每个人都明白无误地感觉到那竹杖声由远而近地传来,但每记声响却都是一般轻重,仿佛距离并未发生改变。与此同时,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竹杖声一同响起,但每一步又偏偏踏在两记竹杖之间,就如两件截然不同的乐器一并作响,各自独奏极不和谐,令人闻之心头烦闷。 听了陈长江的一番话后,许惊弦已知擒天堡来人并非日哭鬼,虽微有些失望,但对这个丁先生亦是充满着好奇,隐隐期盼一见。听到这竹杖声不由大吃一惊:莫非是他? 恰好刚至午时,竹杖声与脚步声在三香阁门外停了下来。 一个悦耳动听的女声道:“说好了午时赴约,为何三大会主都不现身?”许惊弦只觉这声音颇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 那个低沉喑哑的声音道:“莺儿莫急,这件事可以问问潜鲛帮的金时翁金帮主。”同样的声线,称呼那女子时颇有一份疼惜之意,提及金时翁之名时却似乎隐含了一丝杀气。 众人的目光齐齐转向金时翁。金时翁原本还算笃定,但听那声音提到自己名字时忽觉心头慌乱,忙不迭解释道:“此事与老夫无关,只是曾听杜会长说起,三大会长有意晚一刻才赴约,只为给擒天堡使者一个……咳咳。” “唉,丁某在涪陵城的码头上,已算见识三大会的下马威了,想不到来了三香阁,还要受此折辱。川蜀武林同是一脉,本应联合起来共抗外敌,又何苦如此?”随着说话声,两人挑帘入阁,果然正是那盲目老人与黑衣女子。老人头上依旧戴着那顶斗笠,女子面上依旧蒙着黑纱,但这一次气势却完全不同,再也没有人敢视其为孤苦老者与弱质女子。 陈长江抢先迎了上去:“幸不辱命,丁先生所托之事已办好。”说话间拉起丁先生的竹杖往许惊弦的方向指了指。 许惊弦看得真切,心头暗凛。怪不得陈长江请自己入三香阁奉为上宾,原来是得了丁先生的命令。难道就因为自己在码头上出手相救,所以让他另眼相看么?如今想来,自己出手全是多余,也不知是福是祸。 丁先生转头朝许惊弦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点点头,斗笠扬起的一刹,许惊弦已望见了他的相貌,不由一愣。他在码头上见丁先生行动迟缓,体态佝偻,本以为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谁知他看似不过四十余岁的年纪,面上几条刀疤纵横,肌肤蜡黄如土、皱如树皮,再加上一对浓黑如墨的眼罩,竟是一脸凶相,令人不敢多望…… 在听到陈长江的一番形容后,他曾猜想这位丁先生或是一派谦谦君子风范,或是气度从容的儒雅智者,至不济也应当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却从未设想过他竟会是这幅令人厌弃的尊容。多瞧几眼亦觉心头极不舒服,连忙转过头去。 丁先生自嘲般一笑:“并非丁某不尊重诸位,而是容貌丑陋,不敢以之示人,所以这斗笠便不除去了。” 听丁先生如此说,许惊弦倒对他略有了一丝好感,暗忖以他如此形貌能得到龙判官的重用,威镇擒天堡,恐怕果有过人之能。 丁先生转向金时翁:“听说金帮主的幼子昨日突染重病,全身浮肿腹胀如盆,不思饮食,只是昏睡不止,不知可痊愈?丁某不才,也懂得一些岐黄之术,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自当效力。” 这本是金时翁家中的隐私,却被丁先生随口道来,不由浑身一震,勉强拱手道:“多谢丁先生关心,犬子目前尚安好。”心中既惊且惧,难道爱子突发怪病与丁先生有关?但听他语气温和充满着关切之意,实在分不清真假。自己方才言语中多有得罪,他是否会暗中对付自己?又不知他究竟是否真的目盲,还是仅凭刚才的几句说话便确认了自己的方位? 短短的几句话已令金时翁惶惑难安,猜疑不定,还想再说几句,丁先生却已在陈长江的介绍下转向另一个人。 丁先生先后对十四家帮派头领打过招呼。陈长江、孟先广、黎芳芳、裴荣等已加入了擒天堡之人也还罢了,其余人皆是暗暗吃惊,他们此前从未与丁先生打过照面,甚至都不知此人的存在,丁先生却显得与每个人都极为熟稔,不但姓名绰号丝毫不错,寒暄中更是有意无意流露出一些隐私。 那名黑衣女子则紧紧跟随在丁先生之后,沉默无言,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全然不感兴趣,只是偶尔抬眼巡视四周,目光警觉。 陈长江道:“还请丁先生楼上就座。” 丁先生却摇摇头:“对于一个瞎子来说,能省些力气就不想多走动,丁某就与吴少侠同席吧。” 丁先生未现身时,诸人还不觉得什么,直至亲眼目睹他言行后,心中已各有主见。其人虽面目可憎,但气度从容,谈吐不俗,言辞锋利,既令人如沐春风,又隐含威慑,十四家帮派头领都想与之讨好,听他要与许惊弦同席,皆生出羡慕之意,对许惊弦更是刮目相看。 陈长江无奈,只好领着丁先生与那黑衣女子走往许惊弦那一席。许惊弦起身相迎,他注意到丁先生看似走得颤颤巍巍,但探路的竹杖稍遇障碍立时生出反应,显然身负武技。虽不知其深浅,但绝非表面上弱不禁风的模样。 丁先生来到席前,却不就座:“吴少侠远来是客,今晨于丁某又有救命之恩,便请坐在主位吧。” 许惊弦向来不喜繁文缛节,谦逊几句安然就座。丁先生坐于他的左侧,那黑衣女子并不解开面纱,在下首落座,恰与许惊弦正面相对。 丁先生道:“想必诸位都饿了,就请店家上酒菜吧。”又俯身在许惊弦耳边轻声道:“三香阁的菜肴远近闻名,吴少侠无需拘束,尽情享用即可。” 许惊弦蓦然醒悟到丁先生故意不坐在主位,免得与自己正面相对,只怕是不愿让自己看到他的丑陋面目影响食欲。如此含蓄的风度,如此缜密的心机,难怪令擒天堡上下归心。只不过,他又隐隐觉得丁先生此举还另有深意。正思索间,忽发现对面黑衣女子那一双灵动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盯住自己,目光奇异,又或夹杂着调侃与嘲弄,不由脸上一红,连忙拿起茶杯掩饰。 黑衣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借端茶入口的当儿,将蒙面的纱巾掀起一线,半爿樱桃小嘴微撇,朝他轻啐一口。 许惊弦暗忖与这女子陌路不识,无冤无仇,她为何对自己如此态度?但不知为何,虽然她的神情冷漠,甚至带着一丝犀利的狠劲,却让他隐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颇觉亲近,仿佛那轻啐一口也只是久违朋友间的玩闹……也不觉气恼,反朝她友善一笑。 黑衣女子憋着一腔怒火无处宣泄,没好气地别过头去,不再理睬许惊弦。 当下陈长江催促店家上酒菜,店主人口中答应着,却只是拖延磨蹭,上了几坛酒,菜食却迟迟未送来。 陈长江面蕴怒意,正要喝骂,金时翁道:“老夫倒未觉饥饿。何况三大会主皆未到场,我们还是再等一会儿吧。” 丁先生悠然道:“金老爷子老当益壮,可是丁某却耐不住了,只想早些品尝三香阁的美味佳肴,还请金老爷子赏个薄面。” 金时翁哈哈一笑:“丁先生言重了,今日是涪陵城三大会请客,老夫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他江湖经验丰富,岂会钻入丁先生的圈套。 丁先生却道:“这里就属金老爷子年纪最大,潜鲛帮在涪陵城的地位亦仅次于井雪、驰骥、铁楫三大会,足可当得了主人。” 金时翁额头见汗:“这……丁先生太抬举老夫了,我潜鲛帮也没有那么大实力,敢与三大会一争高下。” 丁先生竹杖不轻不重地敲着桌脚,言语中却是咄咄逼人:“我看有擒天堡相助,潜鲛帮足资格接替三大会的位置,就看金老爷子有没有这个胆子了?嘿嘿,若不然就趁早解散潜鲛帮,回家含饴逗孙安享晚年吧。”此言一出,三香阁里顿时静了下来,只有那竹杖一记记有节奏的敲击声。 丁先生如此做法无疑是逼金时翁当场表态,人人皆知金时翁与驰骥会会长杜渐观的关系,如果连他都倒向擒天堡,三大会可谓大势去矣。一时数道目光都盯在金时翁的身上,他的回答恐怕不仅联系着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联系着数百潜鲛帮弟子的性命。 金时翁心头暗骂,勉强笑道:“此事事关重大,容老夫三思。”只盼先拖延时间,等三大会主早些来解围 丁先生大笑:“我劝金老爷子还是速下决断为妙,免得丁某误以为你也是见风转舵之辈。” 在场诸人更觉震惊。江湖上讲究点到为止,若无强大的实力,丁先生的态度断无可能如此强硬不留丝毫回旋余地。除非擒天堡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挑了三大会,却为何未闻一点风声? 金时翁怔愣半晌,权衡再三,忽咬牙拍桌,一字一句道:“店家上菜!” 如此一来,潜鲛帮可算是公然投靠擒天堡,其余几个中立的小帮派更无异议,数人齐声大叫:“店家上菜。”只唬得店主人面无人色。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酒菜顿时流水般送来,丁先生举杯劝饮,谈笑风生,俨然成了一个殷勤待客的主人。 许惊弦见丁先生不动刀枪,只凭三言两语便收服潜鲛帮与十四帮派,又惊又佩。丁先生凭得当然不是虚张声势,这不但需要事先收集详细的情报先声夺人,还要有精妙的谈判技巧诱使对方踏入设好的圈套,更关键的要了解对方的性格给予适当的压力,才能最终瓦解对方的心理防线。这一仗看似胜得轻松,其中却包含着智慧与谋略的结晶。 任何人有丁先生这样的对手,都将会非常头疼。 齐饮了三杯后,丁先生含笑道:“各位放心喝酒吧。至少丁某可以保证,那杜渐观与欧阳永今日是来不了三香阁啦。”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三香阁内静闻针落。 黑衣女子指按腮边,轻轻摇头:“莺儿不信。那杜渐观与欧阳永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又怎么会说话不算数爽约三香阁,丁大叔一定在骗我。”她起初不发一言,又是全身黑衣蒙上面目,隐隐渗出一股杀气。众人猜不透她身份,唯恐得罪,连目光都尽力回避。谁知她此刻一开口,声音娇嫩,神态天真,又口称“大叔”,原来竟只是一个小姑娘。 诸人都知黑衣女子故意如此说好引出丁先生的下文,以收震慑人心之效,谁也不敢多言。唯有许惊弦心无牵滞,见她的态度转变得如此突兀,忍不住莞尔一笑,偷偷扮个鬼脸。黑衣女子看在眼里,心头着恼,桌下无声无息地伸出脚来,往许惊弦的右足上狠狠跺去。 哪知许惊弦精通阴阳椎骨术,只见黑衣女子左肩微摇,已识破她用意,及时收回右足。黑衣女子一心要让许惊弦大叫出丑,这一脚虽未用上内劲,亦使力不小,不料跺空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咚”得一声。 第245章 涪陵惊变(4) 这一下大出黑衣女子意外,眼见几人应声望来,慌忙扯过一张椅子挡住脚下。幸好黑纱蒙面,不至让人瞧出脸红,她秀眉微立,心头暗恨。 丁先生听得真切,竹杖敲地,似是发出警告,又似是替黑衣女子掩饰,口中柔声道:“大叔怎么会骗你呢?听说今天早上欧阳永的坐船在锁龙滩上沉没,他铁楫会原本做得就是水上的生意,想不到自家的船儿却先出了问题,真是造化弄人啊。唉,善泳者溺于水,虽说那欧阳永水性极好,但被吸入锁龙滩的漩涡中,怕也不能生还,葬身鱼腹,可惜啊可惜……” 诸人听得暗暗心惊,那锁龙滩乃是这段金沙江中最大的一处险滩,江流湍急,暗礁丛生,时有船只于此处翻沉。但以铁楫会的实力,岂会无故翻船,极有可能是擒天堡暗中下手。 黑衣女子瞪一眼许惊弦,接着丁先生的话道:“原来如此。不过就算欧阳永不能来,那杜渐观为何也不现身?驰骥会有的是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就算远在天边,也可及时赶来吧。” 丁先生淡淡一笑:“坏就坏在这宝马良驹上。近日杜渐观新购一匹大宛宝马,送给最宠爱的三子杜远安。前日杜远安骑马出行,不料那马儿忽发癫狂,在荒山中急奔数里,最后竟将他抛离鞍下,摔断了大腿。幸好被适经此处的吊靴鬼救下,便送杜远安至擒天堡医治。杜渐观昨晚才得到消息,连夜奔赴地藏宫看望爱子,龙堡主向来好客,自当留他品酒论道,商谈大事,所以这三香阁之约杜渐观是万万赶不上了……” 诸人心底平地生波,皆知擒天堡留客是假,软禁是真。欧阳永与杜渐观早不出事迟不出事,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发生意外,自然都是出于丁先生的一手安排。如此大事被他以漫不经心的口气道来,更增威慑。 擒天堡蛰伏数年,一旦发动便置敌于死地,令对手全无反抗。这精巧的筹谋策划不问而知自是出于丁先生之手,果不愧“神算”之名。 黑衣女子掰着指头细数:“铁楫会和驰骥会都来不啦,三大会还剩下一个井雪会。那赵凤梧就住在左近,总能及时赶来吧。” “唔,赵会长是个守时之人,既然说好午时一刻到,必不会爽约。” 丁先生话音未落,门外已有人高声通传:“井雪会主赵凤梧到。” 赵凤梧三十出头,国字脸庞,直鼻阔口,穿一身蓝色短襟,体格魁梧,肩宽臂长,看似一介莽夫,但眼神中却透出一丝生意人的精明。与他同来的五名随从高矮胖瘦不一,腰挟兵刃,行动沉稳快捷,皆可谓是江湖上的好手,单论其出场的气势上已远胜十四家帮派头领。 金时翁等人纷纷起身相迎,抱拳寒暄。赵凤梧只是匆匆拱手,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桌前:“赵某来迟一步,还请丁先生见谅。” 丁先生与那黑衣女子纹丝不动,甚至连头都未转一下。 赵凤梧吃个没趣,强忍着气打个哈哈:“丁先生大人大量,必不屑与我们这些粗豪汉子一般见识。赵某先自罚三杯,权作陪罪。”右手一探,已将邻桌上的三只酒杯稳稳托在掌中,杯中斟满的酒水晃也不晃一下,左手擎起一只酒杯,径往口中送去。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女子右手疾伸,两根指头正搭在杯沿上。刹那间赵凤梧浑身一震,粗糙的手掌隐隐泛起一层青气,大约是练习铁砂掌之类硬功的缘故,但黑衣女子那两根玉葱般的手指也不见如何用力,却将赵凤梧的反击之力尽数化于无形,双方僵在空中。 黑衣女子指尖轻颤,“格”地一声轻响,杯柄已断裂。她掌中却生出一股粘力,不让酒杯分离。赵凤梧心知如果自己缩手,酒杯便会一分为二,面子上可不好看,举起的左手只好停在半空不动,状极尴尬。 许惊弦瞧得清楚,这黑衣女子手腕灵动,指力犀利,招轻劲疾,竟是武林一流高手,恐怕连久负盛名的“擒天六鬼”皆不及她。 赵凤梧不敢硬拼,干咳了一声:“姑娘……这又是何必?” 丁先生泰然道:“听说三大会想给丁某一个下马威,丁某是个人轻言微的瞎子,自不放在心上。但擒天堡却不吃这一套,只好原物奉还。” 赵凤梧眼中怒火一闪而逝,赔笑道:“何来下马威之说,丁先生必定是有所误会了吧。” 丁先生悠悠道:“丁某一早来到涪陵城,才一下船,在码头上就险被惊马踏中,幸得吴少侠仗义相救方才无恙。那马儿是驰骥会的,冲撞码头的船只是铁楫会的,不知那船上的货物是否是就是井雪会的?” 赵凤梧知机:“此事赵某并不知情,一定好好查问,给丁先生一个交代。” 许惊弦此刻才明白,今日三香阁之宴本是双方谈判,三大会在码头上设下惊马之局目的并非伤人,而是要迫得擒天堡使者狼狈不堪,会谈之际便可占些上风。只是未想到擒天堡不过是以谈判作为幌子,暗中已对三大会下手。反倒是自己不明就里出手拦住惊马,糊里糊涂地卷入这一场争端之中。 “也罢,今日以和为重,此事可暂不追究。不过三大会主迟迟不至,却是有失合谈的诚意。” “只因赵某家中有事情耽搁,所以来迟……” 丁先生微微一笑,打断赵凤梧:“若非恰好得知铁楫会与驰骥会的变故,只怕我还得再多等一会吧……” 赵凤梧身为涪陵三大会主之一,消息一向灵通,但直到来三香阁赴约的路上才得知欧阳永与杜渐观出了事情,知道必是擒天堡有意封锁消息,今日之宴恐怕凶多吉少,心头一横,咬牙道:“三大会一向同进共退,欧阳大哥与杜二哥既然有难,我井雪会也不会坐视不理。” 许惊弦与赵凤梧正面相对,看到他语气虽强硬,但面色惊疑不定,眼神游移散乱,已是色厉内荏,暗自摇头。 丁先生意定神闲:“赵会主辰时起身,去涪陵城东的泰元馆吃了早点;巳时初巡视井雪会所开的七家商铺,收了十六万两的银票;巳时正回到赵府,喝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然后就钻到五姨太的房间里呆了大半个时辰……如此悠闲自在,哪有余暇应对来犯之敌?但你既然要顾全义气,那丁某就再给你一个时辰调兵遣将,然后与擒天堡决一死战可好?” 赵凤梧目瞪口呆,万万未料到自己的行踪全落在对方眼中。如此看来擒天堡想要除掉自己可谓易如反掌,何况单凭井雪会的实力挑战擒天堡无异以卵击石,既然留着自己一命,又何必去逞英雄?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 “涪陵三大会中,铁楫会在江上称雄,驰骥会与山匪勾结,各自招兵买马,祸害百姓,除之安民,人人称快。不过……”丁先生放缓口气:“井雪会却是本本分分地做生意,赵会主精明果断,又识时务,与欧阳永、杜渐观之辈亦不可同日而语,擒天堡需要你这样的朋友。” 赵凤梧见事有转机,结结巴巴地道:“还请丁先生多多提携。”忽觉手上一松,黑衣女子已收回手指,连忙抓紧酒杯,免得献丑。 丁先生话锋一转:“听说赵会主那五姨太本是翠红馆的姑娘,上个月才收入府中。似这等庸脂俗粉只知媚惑男人,徒乱大事,如何配得上赵会主的身份?还是早早清理出户为妙,免得陷入温柔乡里,下次赴约又迟迟不至。” “这……”赵凤梧明知丁先生借题发挥,志在立威,只是极疼爱新宠,实在有些舍不得,口中支吾着。 丁先生冷笑:“连个女人都舍不下,如何成得了大事?” “呛”得一声,赵凤梧随从中一人拔剑出鞘:“你这瞎子休要欺人太甚,赵会主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我郑丰阳可忍不下这口气。若是有种,就不要摆弄口舌是非,来与我一决胜负?”此人二十出头,血性方刚,暗暗倾慕那五姨太,加上新出江湖投靠赵凤梧,尚不知擒天堡昔日威名,听丁先生出言相辱,忍不住开口搦战。 丁先生抚掌而赞:“强将手下无弱兵。赵会主倒令丁某刮目相看啊。” 赵凤梧惊出一身冷汗,大声呵斥郑丰**:“放肆!这里岂有你说话的资格,还不快快收剑。”郑丰阳满脸不服,讪讪收剑,赵凤梧又对丁先生道:“手下不懂规矩,先生莫怪。至于那五姨太么,一介女流能成多大气候,我回去严加管教便是,丁先生意下如何?” 丁先生置若罔闻,忽开口唤道:“小武、高七。”赵凤梧手下两名随从应声作答,齐齐跨前一步。赵凤梧登时张口结舌,怔在原地。 谁也未料到擒天堡早就在井雪会安插了眼线,连赵凤梧的心腹随从亦被收买,这一下不独赵凤梧,就连十四帮派头领皆是一惊,不知自己身边是否就有看不见的敌人。 丁先生道:“你二人熟门熟路,这便回一趟赵府,替赵会主管教一下五姨太,顺便告诉她什么才是为妇之道……” “且慢!”黑衣女子忽起身道:“那女人并无过错,给她些银两赶出涪陵城也便罢了,不许折辱。” 丁先生微微一愣:“就如此吧。”两人领命而去,望也不望赵凤梧一眼。 这一刹那间,许惊弦望见丁先生面上稍纵即逝的错愕,忽有一种感觉,表面上黑衣女子是丁先生的下属,实际的关系恐怕绝非如此简单。 黑衣女子并不回座,走到郑丰阳的面前三步立住身形,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摇了摇头。 郑丰阳被她看得心头发毛:“姑娘有何见教?” 黑衣女子嘻嘻一笑:“你拔剑的方法不对。” 郑丰阳凝神戒备,手按剑柄:“你要如何?” “我来教你啊。” “你……竟敢如此辱我。”郑丰阳惊怒交加。 蓦然间黑衣女子充满杀气的眼神锁紧对方,一字一句:“拔剑!” 郑丰阳被激得血脉贲张,乍听到这一声冷喝,身不由己手头一紧拔剑出鞘,电光火石之间,黑衣女子右手轻扬,袖中疾速迸闪出一道银光。只听郑丰阳一声惨叫,右腕竟已被齐根斩断,立时鲜血飞溅,长剑才拔出一半,复又落回剑鞘之中,失血后的惨白手指依然紧紧抓在剑柄上。 丁先生竹杖轻挥,一滴飞射而至的鲜血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虚空托住,长着眼睛般落在赵凤梧掌中的酒杯里,那血滴拖着一条粘连的血线直钻入杯底,仿如凭空掉落一只赤色蝌蚪。 赵凤梧“啊”得一声跳将起来,如果说之前他尚可勉强保持一份冷静,此刻已瞬间崩溃。 看黑衣女子起初言笑晏晏,神态俏皮,就似一个不通事务的小女孩,谁知谈笑间陡然反目,顷刻血溅五步。比武功更可怕的,是她不留丝毫余地的冷辣出手,端是江湖罕见。在场诸人不乏武功高明之辈,大多数人却连黑衣女子兵刃的模样都未瞧清楚。心头皆是突突乱跳,暗想若是换上自己,只怕亦与郑丰阳一般下场。 丁先生不慌不忙地伸手从赵凤梧手中接下那杯血酒,端起自己桌前的一杯酒缓缓递上:“此酒已脏,丁某替赵会主换一杯。饮下此杯后,擒天堡与井雪会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共创大业。” 赵凤梧颤声道:“承蒙丁先生错爱。井雪会自当效力鞍前马后,以后只有擒天堡的赵凤梧,再无什么赵会主。” 丁先生举杯大笑:“赵兄此言,当浮一大白。” 十四帮派头领连忙举杯共饮,亲眼目睹了丁先生的种种手段后,他在众人的眼里再也不是一个容貌丑陋的瞎子,每个人的目光中都满是敬畏之色。 自此,擒天堡接管涪陵城各方势力已成定局。 丁先生转向许惊弦:“吴少侠师承何派?来涪陵有何贵干?可有亲友?” 许惊弦只顾吃菜,随口道:“无门无派,途中路过涪陵,并无亲友。” “如此最好!”丁先生正色道:“擒天堡重出江湖,正值用人之际。若得吴少侠襄助,则如虎添翼。不知吴少侠可有意加盟?” 许惊弦轻扫一眼入座的黑衣女子:“丁先生身边已有高手,在下不过是初入江湖的无名小卒,何堪大用?”回味黑衣女子方才的出手,袖中暗藏一只弧形银环,一招断腕,快稳狠准,几无破绽,实是自愧不如。 “有道是‘瞽者善听,聋者善视’。丁某虽是个瞎子,但心里面却是雪亮。只需凭声辩人,已可感应到吴少侠体内拥有无穷的潜力,当是大有可为之辈。龙堡主惜才如命,纳贤若渴,对吴少侠这样的人才势必会委以重用。何不借此良机一展宏图?还请三思而行。” 许惊弦听丁先生言辞恳切,不觉略有心动,何况他本就想见见日哭鬼告知高德言的死讯,一时沉吟难决。 丁先生口若悬河:“据可靠消息,不日内将发生一场大变故。擒天堡未雨绸缪,所以再出江湖,重整川蜀武林格局,不求名利,只欲联合各方同道共抗大敌,实乃造福百姓之举。观吴少侠行事,虽与丁某素不相识,今早却能拔刀相助,当有侠肝义胆。你既然能救我,就更应该为国为民尽一份绵薄之力,方不枉一幅大好身手。” “丁先生所说的变故是指何事?需要对抗的大敌又是什么人?” “这些都是极其机密的情报,但如果吴少侠加盟擒天堡,自当奉告。” 虽然丁先生巧舌如簧,但许惊弦最忌被人利用,不免踌躇,何况见到丁先生方才对赵凤梧恩威并施,先以铁腕慑服再以言语安抚,手段可谓高明之极,心底暗生戒备,恍若再见到另一个宁徊风,隐有与虎谋皮之感。 第246章 涪陵惊变(5) 许惊弦略一思忖,决然道:“承蒙丁先生看重。但我游荡江湖惯于闲散,恐难适应擒天堡的规矩,只好拒绝美意,免得届时令先生为难。”阁中诸人各各面露异色,对许惊弦“不识抬举”的做法大惑不解。 “既然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必勉强吴少侠了。来来来,再敬你一杯。”丁先生垂首饮酒,斗笠遮住面目,让人无法看清他神情是喜是怒。 许惊弦知道多留无益,起身拱手:“丁先生要事在身,在下不多打扰,就此告辞了。”他不等丁先生开口,转身就走。目光转处,恰好看到陈长江那张胖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古怪表情,难测其意。 那一刹,黑衣女子身形微微一动,似有出手强留许惊弦之意,但丁先生的竹杖适时一动,轻点在黑衣女子的脚尖上,制止了她的行动。 许惊弦眼角余光已瞅见黑衣女子与丁先生的动作,微觉惊讶。寻思若非涪陵各帮派头领在场,丁先生一意收服人心,恐怕就不会任由自己轻易离去了?自己初来乍到,为何得他如此看重?其中是否别有隐情?他心中生疑,本想让丁先生转告日哭鬼的话便没有说出来。耳边听着丁先生浑若无其事地笑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 走出三香阁,已近未时。许惊弦挂念着替日哭鬼传信,并不急于离开涪陵,便在城中闲逛。 许惊弦一路上回想在三香阁的所见所闻,疑窦丛生。昔日龙判官名列六大邪派宗师,再有师爷宁徊风与擒天六鬼相助,擒天堡得以威震川蜀,在江湖上的声势亦仅次于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直至四年前宁徊风造反,龙判官声望大跌,擒天堡方才一蹶不振,渐渐沉沦。但如今有了丁先生的筹划,再加上黑衣女子这等神秘高手加盟,擒天堡一举挑了三大会,又将涪陵左近的十几大帮派收为己用,重霸江湖指日可待。目前在川滇黔境内,能和擒天堡争雄的帮派屈指可数,但听丁先生的语气,他口中的“大敌”应该与媚云教、焰天涯无关,到底是来自何方的势力?即将发生的变故又会是什么? 许惊弦越想越觉得丁先生高深莫测,目盲而心明,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看似羸弱可欺,却是谋定后动,阴险狡诈,比起当年的宁徊风亦不遑多让,暗自警惕。如此人物,如果是敌非友,绝对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他本打算找个擒天堡手下传言给日哭鬼,但想到日哭鬼原名齐战,本是一名普通剑客,只因被那高子明设计陷害,将他妻儿杀死,郁愤若狂之下落草为寇,成为了出没于陕北的大盗,性格亦变得乖张孤僻,喜噬幼童,直至惊动了华山派掌门无语大师亲自出手。齐战在陕北无法立足,这才转而投奔龙判官加入擒天堡,从此更名换姓做了擒天六鬼中的老大日哭鬼。齐战当年作恶多端,结怨无数,万一身份泄露,引来仇家,岂不是害了他? 许惊弦心生一计,买来笔墨暗放于怀中,悄然来到那杜府的后墙外。看看左右无人,正欲有所行动,忽听马蹄声响,连忙躲在一棵大树后。 只见一辆马车由侧边小道急奔而来,与此同时,杜府后门忽然打开,三名灰衣人闪身而出,迅速钻入那马车里,后门随即紧紧关闭。马车不停疾驰而去,整个过程不过眨眼的工夫,马车与那三人的行动配合得天衣无缝。 许惊弦眼利,已瞅见那马车车身上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正是飞鸿帮的标记。许惊弦大奇,在三香阁中陈长江对杜渐观出言不逊,显得成见极深,飞鸿帮的人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回想方才三人出来时,中间是一名满面虬髯的中年男子,被左右两人搀扶着,脚步虚浮,莫非是被绑架?不过他对涪陵帮派间的争斗全无兴趣,虽觉蹊跷,亦未放在心上。 等了一会儿,听得院内再无动静,许惊弦一跃而起,在杜府后墙上写下几个大字:高子明已于京师授首! 原来他想到驰骥会既然已被擒天堡吞并,连会主杜渐观亦落在龙判官手里,自己在杜府后墙上写下这句话自然瞒不过擒天堡的耳目,别人不清楚高子明是何人,日哭鬼自然一见便知,亦不会因此泄露他的身份。以后若有机会见到日哭鬼时再详细解释。 许惊弦了结一桩心事,本无意再在涪陵城中逗留,只是光天化日下召唤扶摇太过引人注意,好不容易挨到傍晚,这才来到江边。 许惊弦嘬唇发哨,眼望着天空一只黑点盘旋落下。忽听一人道:“这可巧了,不知吴少侠意欲何往?”抬头望去,正是飞鸿帮主陈长江。 许惊弦随口答道:“小弟原本路过涪陵,这便回乡而去。” “不知吴少侠家乡何处?” 许惊弦想起离开三香阁时陈长江流露出的古怪表情,暗生戒备,口中含混道:“小弟打算先乘船去渝州,再做道理。” “太好啦,我与吴少侠恰好顺路,不妨同行。” 许惊弦不喜陈长江对丁先生的奴颜婢膝的模样,淡淡道:“不必麻烦陈兄,我另雇船只便是。” “吴少侠如此说可是见外了。”陈长江满面堆笑,胖脸上五官几乎都挤在了一处:“三香阁一见,着实仰慕少侠英姿,既然有缘同舟,正好多多请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恰好扶摇飞来,许惊弦张开手臂,扶摇稳稳停在他肩头。陈长江惊呼一声:“此赝品相不凡,矫健英武,与主人确是天生一对。” 许惊弦听他夸赞爱鹰,倒也欣然。心想此人如此着力巴结,恐怕是错以为自己与丁先生有何瓜葛,反正去渝州不过一夜的船程,明早离开就是。“既然如此,那就叨扰陈兄了。” 当下许惊弦随陈长江来到一只小船上。船有四丈长短,宽有丈二,并无货物,收拾得倒也清爽,船尾亦刻着飞鸿帮的标记。同行的还有七八名飞鸿帮的弟子。许惊弦暗中留意,并未见到从杜府后门钻入马车的那名虬髯男子。 不一刻解锚开船。几名飞鸿帮弟子掌舵行桨,皆是行家里手,虽是逆流而上,船行却快。 陈长江便陪着许惊弦在船头边说话,介绍涪陵沿江的几处风景。此人虽是身体肥胖相貌滑稽,口才确是不错。许惊弦立于船舷边,眼望两岸青山巨大的阴影投在江面上,听着陈长江滔滔不绝,若有所思。 忽听陈长江惊咦一声,手指江面:“吴少侠请看,那是怎么回事?” 许惊弦顺着他手指望去,但见江水翻腾,并无异处。正不解间,眼角余光瞅见陈长江左足微缩,右足斜跨半步,不由大吃一惊。一抬头,只见陈长江左掌已往自己胸口拍来。 变生不测之下,许惊弦根本不及拔剑,勉强抬手一封。陈长江大喝一声,掌力尽吐,许惊弦只觉对方这一掌凝沉如山,内涵数道轻重不一的劲力,被震得半身麻痹,踉踉跄跄退开几步,几乎掉落水中。若非有阴阳椎骨术料敌先知,被这一掌拍实了,内腑必受重伤。 不等许惊弦回过力来,陈长江已再度冲前,右手疾出,曲指如凿,正敲在许惊弦肩窝处的中府穴上,同时横膝一顶,已撞中他腿上的箕门穴。 两大要穴同时被制,许惊弦再也支持不住,身体软倒。陈长江脚尖轻踢,船板无声滑开露出洞口,许惊弦摔入船舱之中,眼前登时漆黑一片。 直到此刻,许惊弦才明白这个貌不惊人的胖子是怎样地深藏不露! 第247章 刺明计划(1) 许惊弦落入舱中,目不视物,唯听得头顶上飞羽破空之声与掌风呼响不断,原来是扶摇见主人遇袭,奋不顾身与陈长江缠斗在一处。 许惊弦知道陈长江武功不凡,虽不及自己亦相差不远,担心扶摇有失,奈何穴道被制,全身酸软无力,只好拼尽力气发出哨音令扶摇离开。但哨声响至一半,耳中已听到鹰声尖唳,高飞远去,怕已伤在陈长江手里。他不明扶摇伤势如何,心头大是着急,正待拼力挣扎,漆黑中忽有一只大手无声无息地探来,稳稳卡住他的脖颈上。那手掌厚实,却寒如冰柱,尤其粗壮的一根姆指正按在他喉头廉泉穴上。 “若敢大叫,立时便拧断你的脖子。”声音虚浮无力,却是蕴含杀机。 许惊弦受制于人,不敢挣扎,低声问道:“你是谁?” “吴少侠明知故问,岂不太小看我们的智慧了?”陈长江纵身跳入船舱中,船板随即合上。 情急之下,许惊弦手脚忽生气力,奋然拨开喉头的大手:“你把扶摇怎么样了?”原来他虽被陈长江连点两处要穴,但体内残留着蒙泊国师七十余年的真气自然生出反应,已将袭击之力卸去大半。 舱中人惊噫一声,滑下的拇指又重重点在许惊弦胸口膻中穴上。他不但在黑暗中认穴奇准,指力沉雄更胜陈长江。许惊弦闷哼一声,再也难动分毫。腰下一轻,显锋剑已被舱中人拿去。 陈长江笑道:“吴少侠不必担心,你那鹰儿只是受我一记劈空掌风,应无大碍,如今还阴魂不散地跟着船儿。你若是乖乖地合作,或有机会重见到它。” 许惊弦恨声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同样的话,我倒也很想问问吴少侠……”舱中人说话间已擦亮火石点起一盏油灯。许惊弦抬眼望去,不由一怔,此人三十几许,虬髯满面,目光炯炯,正是从杜府后院钻入马车的那个灰衣人。 船舱不大,角落里堆放着许多杂物,中间摆着一张木床,灰衣人横卧其上,盖着一床棉被。看他面色苍白全无血色,似是受了重伤,眼神却是犀利如箭,脸上隐露杀气,不怒自威。许惊弦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异动,必会惹来对方致命一击。 灰衣人说话缓慢,吐字却是清晰无比,无形间给人极大的压力:“杜府后院中,你自以为闪躲得快,却瞒不过我的眼睛。再与陈兄一合计,便知你意图,所以才请陈兄将你诱上船来问个明白……”一语未毕,蓦然呛咳几声,张嘴吐出小半口鲜血来。 许惊弦心中更惊,此人受伤如此之重,刚才那一指却依然能力透穴位,只因使劲过度,再次引发伤势。但可看出其武功更远在陈长江之上。 陈长江道:“三香阁中,吴少侠与丁先生合演的一出戏果然精彩,连我都差点信以为真你与擒天堡毫无瓜葛。”语气转冷:“擒天堡有何计划?前面是否还有人接应你?你若想活命,便如实召来。” 许惊弦暗呼冤枉,自己无意间撞破他们的行动,根本不知这个灰衣人是何来历。至于擒天堡的什么计划,更是无从谈起。不过听陈长江的语意,他投靠擒天堡绝非真心,显然另有目的。此人外表肥胖,看似庸碌,令人不生戒备,何曾想武功高明,心计亦是如此之深。能让陈长江与灰衣人这等高手为之效力,幕后的主使者必非寻常。 陈长江见许惊弦沉思不语,冷笑道:“你不要以为闭紧嘴巴就可蒙混过关。惹得我不高兴便一掌杀了,然后绑块大石沉入江底,神不知鬼不觉,丁先生也救不了你。” 许惊弦叹道:“我说与擒天堡全无关系你又不信,还能有什么办法?” 灰衣人缓过一口气,揭开棉被慢慢按抚右腰:“若非擒天堡的指使,你去杜府后院做什么?”在他的腰间大横穴附近,一道青黑色的掌印深陷入肌肉中,望之触目惊心。大横穴属于足太阴脾经,所以导致双腿临时瘫痪,难以行动,只能静卧于床。 许惊弦沉默不答。心想此人武功如此之高,却不知是何人能伤得了他? 灰衣人随手拔出显锋剑,但见剑身清亮如水,剑刃透出精芒,不由微吃了一惊:“好剑!如此神品,其主必不凡,只要吴少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便不再与你为难,你看如何?” 许惊弦无奈道:“在下只是路过杜府,绝无他意。” 灰衣人面呈微笑:“我有个朋友最擅察言观色,任何谎言都瞒不过她。我虽只学了她一分的本事,却也能分辨出吴少侠这句话大有不尽不实之处。” 许惊弦不愿泄露日哭鬼的身份,只好继续沉默。再说日哭鬼本亦是擒天堡的重要人物,一时真是百口莫辩,哭笑不得。 陈长江以目光询问灰衣人,横掌一切,摆出杀头的姿势。 灰衣人摇摇头,眼神凌厉,语气责备:“一味嗜杀,难成大器,与那些打家劫舍的强盗又有何区别?你已沾染太多帮派习气,需得好自反省。” 陈长江尴尬道:“如此也好。那姓丁的极其看重这小子,留着或有用处。若是擒天堡追来,也可当作人质。” 灰衣人长叹一声:“艺不如人也还罢了,若还要靠胁迫人质苟且偷安,真是羞煞人也。如果当真逃不掉,拼了就是,嘿嘿,倒要看看擒天堡能用多少弟子来换我的性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陈长江道:“小弟死不足惜。但你手里掌握着重要情报,岂能轻言生死?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回去传信。” 灰衣人揶揄一笑:“我若死在擒天堡手里,局势也就明朗了。那丁先生智谋出众,必能看出这一步,所以他不但要我死,还必须要我死在与擒天堡无关的意外,倒也确实难为他了……” 许惊弦越听越惊讶,看来灰衣人来自于擒天堡的敌对势力,陈长江只是负责接应。此人自视颇高,笑谈生死,败而不馁,落拓而不失雄心,当是个人物。也不知他掌握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情报,惹来丁先生处心积虑的追杀。 灰衣人转向许惊弦:“看吴少侠此刻的神情,我倒有几分相信你确实与擒天堡无关了。但为恐泄露痕迹,只好委屈你一夜,明早到了渝州再放你如何?” 许惊弦分不清灰衣人是否有意如此说,好套得自己的秘密,尚未答话,忽觉船身微晃,随即传来一声闷哑于喉的惨叫声。 陈长江脸色一变,腾身而起由舱门钻出,动作一气呵成,轻便迅捷,半点也不似一个三四百斤重的大胖子。 灰衣人眉头一皱,他伤势发作不便动身,只好抬剑抵住许惊弦的咽喉,以指按唇示意他噤声,吹灭油灯,舱房内顿时又陷入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第二声惨叫又传入耳际。 陈长江上得船头,两名飞鸿帮众已倒在血泊之中,皆是喉间被利器割断,立时毙命。一道淡淡的人影在船上纵跃如飞,形同鬼魅。 陈长江惊怒交集,才一迟疑间,但见那人影手上银光一闪,掌舵的那名手下发出一声惨叫,倒落江中。 陈长江怒喝一声,朝那道人影扑去。来敌避而不战,转而袭击另一名飞鸿帮徒。小船不过弹丸之地,那道人影却在方寸间腾挪游移,陈长江连连出手,却连对方的衣角也未碰到。惨叫声接连不断,眨眼前陈长江手下损失殆尽,小船失去控制,在江流上打着转。 天色已黑,朦胧月色投映在江水中,反射着锦遴流光。船外夜景凄迷,船上却是血腥弥漫。那道人影终于停了下来,与陈长江分立小船两头。 陈长江稳住身形,沉声道:“我飞鸿帮已加入擒天堡,既然同是一家人,叶莺姑娘又为何下此毒手?” 来人正是那黑衣女子,依旧黑纱罩面,左右手上各有一道银光环绕,一对深瞳透着冷酷的杀机。她环视左右,轻轻抖动双手,似乎要把手上的血腥甩去,眼望陈长江,淡淡道:“现在陈帮主可以把人交出来了吧。”夜风劲吹,玉人独立,却令人不寒而栗。 陈长江深吸一口气,右手抚在腰间刀柄上,暗将内力提至十成,口中却道:“人都被姑娘杀尽了,还要我把谁交出来?” “本姑娘懒得听你啰唆,你若喜欢讲道理,回去给丁先生解释吧。” 失去控制的小船顺江往下游飘去,陈长江心知一旦回到涪陵落入擒天堡的重围,绝无幸理,抬脚将铁锚踢落江中。眼前一花,对方已疾扑而上,随即就是一连串的兵刃交击声。 许惊弦在舱下早就听出那名叫叶莺的黑衣女子的口音,想起三香阁中她对自己的古怪态度,本还以为她是来找自己麻烦。听了与陈长江的一番对话后,才大致猜出她要找的人是灰衣人而非自己。此女偷偷掩上船来便不分青红皂白连杀数人,心狠手辣世所罕见,由此也可见擒天堡对灰衣人势在必得,自己糊里糊涂卷了进来,如今动弹不得,须得想个办法脱身。 忽听头顶陈长江一声惊叫,掌中长刀已脱手飞出,随即单膝着地,已被制伏。许惊弦心头暗凛,叶莺的武功比他想像的更加厉害。 叶莺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我道敢来擒天堡做卧底的,至不济也有些三脚猫的本事,却未想到陈帮主如此不堪一击。” 陈长江愤然道:“我当你是同僚手下留情,你却冤枉我是卧底。” 叶莺嘻嘻一笑:“原来是小女子冤枉了陈帮主,这便给你赔罪啦。”只听到格格一响,陈长江痛得闷吸一口气。 叶莺故作惊讶:“哎呀,小女子笨手笨脚,不小心弄断了陈帮主的胳膊,一定很疼吧。”原来刚才那记声响竟是骨节错位时所发出。 陈长江大叫道:“你这女人不辨是非,快带我去见丁先生……”话音未落,又发出一声惨呼,另一只手也被叶莺折断。 “这一下可不是不小心哦,而是陈帮主瞧不起女人的代价。” “你到底要如何?” “很简单,交出我要的人,留你一条命。” “船上除了你我再无他人,我实在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想不到陈帮主手头不硬,嘴却硬得要命。嗯嗯,真得是很要命。” “姑娘若是不信,尽管去搜。” “船舱漆黑一片,小女子很是害怕,还是请陈帮主把你的朋友叫出来吧。” “士可杀不可辱,有本事就把我杀了。” “我这腕间双环名叫‘眉梢月’,虽然锋利,却也过于小巧。像陈帮主这么壮硕的身材,一小块一小块地割肉只怕要割到天明。嘻嘻,小女子很想和你打个赌,看看需要割多少环才能把你的朋友引出来……” 许惊弦听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听叶莺语笑嫣然,浑若天真无邪,下手之狠却足令须眉汗颜。他虽恨陈长江偷袭,但此刻却佩服他的硬气,若是自己手足能动弹,必会出手相救。忽觉身上一轻,穴道已被解开,灰衣人又将显锋剑交回许惊弦的手里,在他耳边道:“此女出手歹毒,小兄弟若不是擒天堡的人,必被她杀人灭口,这就逃命去吧。” 许惊弦一怔,压低声音道:“我与你联手,当可退敌。” “我身负重伤,无法动手。只怕小兄弟还不是她的对手,你若真有心相助,我便引她入舱,你去船头救陈兄,在下永感恩德。” 江涌浪急,掩去了他们的说话声。许惊弦有感于灰衣人的义气,暗暗定下主意要救他与陈长江脱险。 灰衣人长吸一口气,扬声道:“我身中丁先生的掌力,双腿难以行动,请叶姑娘放过陈兄,下船舱来找我吧。” “确定大哥在船舱里面就好。”叶莺娇声道:“孤男寡女同处暗室,传出去可不好听。大哥还是安心养伤吧,一会儿自然有人陪你。”随即传来沉重的铁链声,叶莺将铁锚提起,小船重往下游飘去。 灰衣人叹道:“为免受擒天堡毒刑,我还是自断经脉,好歹落个全尸吧。” 叶莺却笑道:“如果大哥还有能力自断经脉,小妹也不勉强。” “至不济也可凿船跳江。” “阎王殿上大哥可得说清楚,是龙王要了你的命,可不是小妹,擒天堡亦不必承担罪名。” 灰衣人见叶莺不上当,忽又高声笑道:“叶姑娘不来相见也好。看你行事毒辣,想来亦是丑如嫫母,免得污我双眼。” 陈长江大声附和道:“不错不错,若不是她长得如此丑陋,吓得我十成功力去了九成,又怎么会被轻易制住。” 叶莺骂道:“死胖子还敢胡说八道。”不知她又用了什么手段,只听到陈长江连声呼痛。 灰衣人哈哈大笑:“我只道美人可倾国倾城,如今才知丑人更胜一筹。擒天堡从此不用费一兵一卒,只需派姑娘上阵,敌人必是丢盔卸甲,闻风而逃……”随即又是连声呛咳。不知是有意诱敌还是替许惊弦解穴时牵动内伤。 叶莺大怒:“死到临头还嘴硬,看本姑娘剜了你的眼珠。”一掌拍出,船板登时四分五裂。叶莺一跃而下,却突见纷飞四散的碎木片中,一道灿亮的剑光直指向她的眉心。 第248章 刺明计划(2) 许惊弦本以为叶莺会由舱门闯入,便埋伏于门侧伺机出击。不料叶莺掌碎船板,径直闯入船舱中,这一剑匆匆出手,威力大打折扣。 饶是如此,叶莺措手不及之下亦被逼得手忙脚乱,但她确有惊人艺业,千钧一发之际,蓦然止住身体前冲之势,双手交叉护在面门上,手腕间弹出两道银光,端端击在显锋剑上。 “叮叮”两响。许惊弦只觉两道绵柔内劲由剑尖传来,显锋剑如坠泥沼之中,微一迟滞间,叶莺已借力飘开。她急切间这一退使力极大,身体已落在船外半尺处,直往江中坠去。 许惊弦心知叶莺武功在自己之上,若不乘胜追击,待她回过气来则先机尽失。趁势冲上船头,不等她落足,显锋剑已横扫而过,顿时剑光大盛,叶莺身周数尺皆被显锋剑罩入其中。 叶莺身在半空,无法避让,只要身子再略沉几分,便会被齐腰斩为两段,若是用兵刃硬挡,劲力对冲之下势必会掉入江中。她急中生智,使出千斤坠之术急速下沉,旋即一拧腰,身体几乎与江水平行,由空中平平跌落,显锋剑从她鼻尖掠过,险至毫厘。 许惊弦满以为必能奏功的一剑被叶莺化解,不由一愣。不过他恼她出手狠毒,刚才那一剑使出全力绝不留情,眼见将要命中,脑海中忽泛起高德言临死前的惨况,又有了一丝悔意。见她被只是自己逼得落水,倒也松了口气,哈哈一笑:“丁先生请我喝酒,便请姑娘喝几口江水吧……” 许惊弦转身看到陈长江双臂尽折,委顿于地,正要上前扶起他,忽听到身后传来“笃笃”两声轻响,陈长江眼露惧色,对他大叫:“小心……” 许惊弦心知不妙,不及回头,反手一剑刺出,身体向前急蹿。只觉肩头一凉,衣衫已被撕裂。一条黑影从他头顶掠过,稳稳落在前方船头,正是叶莺,一身黑衣连水珠也未沾上一滴,哪有半分落水之相。 原来叶莺即将落江之际,双足一踢,弹出两枚尖刺,正钉在船舷上,随即借力倒翻而起,反袭向许惊弦后心。幸好许惊弦反应迅捷及时闪开,加上叶莺顾忌显锋剑之利,只是割裂了许惊弦肩头的衣衫。 叶莺凝立船头,双掌中一对形如弯月的银环疾速旋转着,流光飞舞。那是她的独门兵刃“眉梢月”,平日戴于腕间如同装饰,其中暗扣机关,弹开后露出刃口,既可做短钩,又可用峨嵋刺或点穴笔的招法。短小精巧,近身搏杀时尽施险招,令人防不胜防。 许惊弦大觉头疼,对方虽是弱质女流,但武功绝不亚于江湖一流高手,更有形同鬼魅的身法、变幻莫测的兵器与超卓的应变能力,十分难缠。他不敢冒进,沉剑护胸,稳守门户。 “原来是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小子。”叶莺不料在这重遇许惊弦,想到三香阁里差点让自己出丑,恨意暗生。 许惊弦用余光瞅一眼陈长江,见他虽然未被封穴,但双臂尽折气息奄奄,已全无战力,挪动脚步守在他身边。他心知恶斗难免,嘴上也就不客气:“似姑娘这等心狠手辣,人人皆可管教,岂独是我。” 叶莺却不攻来,而是垂首望着掌中的眉梢月发愣。显锋剑出于兵甲传人之手,斗千金自诩为天下第一神兵绝非虚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眉梢月虽以上好精银再掺加玄铁炼制而成,坚固异常,仍是难免破损,环牙上留下了一个小缺口。若非方才剑、环一触即退,定会被当场剖成两半。 眉梢月是叶莺心爱之物,大是心疼,几乎掉下泪来,跺脚骂道:“毁我兵器,教你拿命来赔。”话音未落已朝许惊弦冲来,眼中满是浓浓的杀气。 许惊弦尽管是第一次见到眉梢月这等奇门兵刃,但他这些日子都在研习《用兵神录》,对天下任何兵器的原理皆了如指掌,大致已可判断出叶莺出招的路线,再加上阴阳椎骨术料敌先知,尽管被叶莺一阵猛攻攻得狼狈不堪,败相尽露,却能勉强守住门户,丝毫不退半步。 叶莺见识了显锋剑的厉害,不敢与之硬碰,只是绕着许惊弦游斗。船摇浪急,她却如履平地,借势施力,身子越转越快;许惊弦不通水性,虽默念弈天诀法,故意露出破绽诱叶莺来攻,自己却脚下不稳,出招大受影响,有几次险些被眉梢月划中。 许惊弦知道再打下去必败无疑,唯有激怒敌人或有一线生机,放声大叫道:“这个又老又丑的女魔头如此厉害,不知谁敢娶你?” 叶莺左环攻胸,右环抹喉,咬牙道:“天下的臭男人本姑娘一个也瞧不上。” 许惊弦偏头闪过,显锋剑横挡胸前,口中不停:“只怕是没人瞧得上你吧,所以才凶巴巴地见一个杀一个。” 陈长江明白许惊弦用意,笑着接口道:“普通男人自然看不上她,但丁先生就不同了,反正是个瞎子,长得再丑也可视而不见……” “啪”得一声,叶莺在剧斗中犹有余暇抽身而退,在陈长江脸上狠狠刮了一记耳光:“叫你给我乱嚼舌头……” 叶莺话音未落,突然脚下一震,船板洞开。她猝不及防,险些跌落下去,堪堪站稳身子,一条灰影已从船下窜出,一拳击向她胸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原来船舱下灰衣人虽然受伤极重,但生死关头逼出最后潜力,慢慢积蓄着体能,窥准时机发动突袭。 叶莺处变不乱,沉肩垂肘及时隔住这一拳。灰衣人吐气开声,大拇指已疾按在叶莺左臂上。这一指已拼尽他全身气力,一招得手,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船板上。 只可惜灰衣人强弩之末,匆忙出手,这一指虽是劲疾力猛,却未能点中穴道。叶莺痛彻心扉,杀机顿起,抬脚对着灰衣人太阳穴上踢去。许惊弦恰好赶来,拉住灰衣人拼力往后一拽,闪开了这必杀一脚。 灰衣人死里逃生,略微叹息,又喷出一口血来。叶莺闪过一旁,怔然望着许惊弦,眼中神色古怪。而陈长江则是哈哈大笑:“这小子模样机灵,其实却蠢到了极点,不过却令我陈长江衷心佩服。方才多有得罪,来生再报。” 原来许惊弦反应敏捷,灰衣人方一现身,他已立刻趁机冲前发剑。眼看就将要刺中叶莺肩窝,但见到灰衣人遇险,下意识地先伸手将他拽出,这一剑便刺在了空处。 每个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刚才那稍纵即逝的一刻是杀伤叶莺的最佳时机,但许惊弦却选择了先救灰衣人。错过了这个机会后,许惊弦、灰衣人与陈长江恐怕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与生俱来的侠者天性让许惊弦做出了本能的反应,虽令人敬重,但在这种情形下却未必值得。 叶莺回过神来,冷哼一声:“傻小子自命侠义,只配去江底喂鱼。” 许惊弦大笑道:“胜负未决,言之尚早。”他见叶莺的左臂受了那灰衣人一指,虽然看似无甚大碍,但动手之际总会受到影响,自己要想活命,唯有全力以赴,所以弃守转攻,挺剑往她左肩刺去。 叶莺凝立不动,左臂酸疼一时使不出力来,便集力于右手静待许惊弦上前。忽见许惊弦眼中一亮,随即听到身后风声劲疾,竟似有人偷袭。 这一下大出叶莺意外,她背靠江水,也不知敌人如何能掩近,无暇思索,右臂反挥而出,眉梢月漾起一道银光,圈住她的脑后。但在出招的一瞬间,叶莺眼角余光已望见袭击自己的竟是一只黑色的大鹰…… 原来扶摇方才被陈长江劈中一记掌风,只得高飞于空中。雷鹰极忠于主人,扶摇虽明知难敌,却依然不离不弃地跟紧小船,伺机相救。船上风云突变,扶摇在空中望得一清二楚,见许惊弦跃上船头与叶莺交手,便认定了叶莺是敌人,俯冲而下,利喙对准她的后脑啄去。 雷鹰号称鹰中之帝,无论力量、速度、智力、反应皆属上乘,这一扑一啄之力大得惊人。但叶莺武功太强,又是集势待战,这一挥之力绝非扶摇能敌。许惊弦见扶摇遇险,大惊失色,也顾不得什么招式,挺剑疾冲,显锋剑直接向叶莺的面门,迫她自救。 谁知叶莺察觉到偷袭者是鹰非人,竟然不合情理地右手一滞一缩,眉梢月反弹回袖中,仅以手指拨开利喙,反掌托住鹰翼往上一举,扶摇尖声鸣叫着振翅飞起。叶莺全身力道先发再收,内息倒错,胸口如受重捶。与此同时,许惊弦长剑已至,叶莺抬起左手欲格挡显锋剑,受伤之下动作迟缓,匆忙间只好往一旁俯跌去。但看那势道,这一剑仍将钉在她的面门上…… 许惊弦万万未想到叶莺竟会为了扶摇不惜自伤,幸好他志在救爱鹰,本无伤敌之意,匆匆一拧手腕,显锋剑贴着叶莺面门偏出,只将她蒙面的黑纱挑下。许惊弦左手下意识探出,正扶在身体失去平衡的叶莺腰间,竟抱个温玉满怀。一时两人都呆住了,相对愕然。 叶莺露出面容,但见她淡眉亮目,直鼻小口,尤其那肌肤白嫩细腻,如冰雪般的莹洁,如美玉般无瑕,真正当得起吹弹可破四字。虽非倾城倾国的绝世美女,但姿色亦属中上,当然不是什么丑八怪。 许惊弦起初见叶莺武功高得惊人,没有十数年之功绝难做到,所以才骂她是“又老又丑的女魔头”,谁知瞧上去她不过十五六岁,竟是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而更令他吃惊的是,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叶莺,这张面孔竟然曾经出现在他的睡梦中。 刹那间许惊弦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怪不得在三香阁时就感觉叶莺的声音熟悉,而她对自己态度颇不友善,那是因为她就是峨眉山报国寺中遇见的那个蒙面青衣人。 原来那一日叶莺接到擒天堡的任务前去峨眉山,却阴差阳错地被许惊弦困在大雄宝殿的高粱上足足两个时辰,自然气愤不过,所以偷偷跟踪他伺机寻事。依叶莺的性子,本要狠狠给许惊弦几个耳光,谁知许惊弦在金顶上偶遇楚天涯,喝得得酩酊大醉,叶莺哪有耐心等他醒转,又自重身份不屑趁他糊里糊涂时下手,只好留下那一句“小子,有种就去涪陵找我吧……” 而许惊弦当时醉得昏天昏地,全然不辨现实与梦境,又隐隐记得替楚天涯传信之事,于半梦半醒之间把叶莺当作了焰天涯之主封冰,随即鬼使神差地来到涪陵…… 许惊弦一怔之下想通原委,但见叶莺眼中凶光一闪,冷喝一声:“放手!”张口喷出一枚枣核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反应极快,及时一偏头,枣核钉从他耳畔擦过,劲风撕扯得耳根火辣辣地疼痛。许惊弦大骇,何曾想叶莺口中竟还藏有暗器?只要动作稍慢半分,被暗器钉入脑中,哪还有救?此女年纪虽小,但出手阴狠毒辣,更有周身层出不穷的法宝,“女魔头”之称呼绝对名副其实! 许惊弦恼怒之下,正要发力把叶莺往地上摔去,目光到处,却见她一缕浓黑的发浑若无依地贴在那白皙的脖颈上,手指触及她腰间,温软细滑,心头不知怎么就是一软,急急松开了手,一句“得罪”尚未出口,右腿便传来一阵剧痛,已被叶莺结结实实踹中。 许惊弦疼得大叫一声,被这一脚踢得飞出几步之外,显锋剑都几乎脱手。叶莺身体一触船板立时弹起,掌中眉梢月飞旋不止,满面杀气朝许惊弦走来。 叶莺的面容虽然清秀,却远非完美,甚至还显得稚气未脱。但就在这一瞬间,却乍然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惊艳之感。颊、眼、眉、鼻、口皆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原本静止的五官仿佛在她的冰肌玉肤上流动不息,似是被那弥散的杀气催开了勃勃生机,从而鲜活起来。 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令人为之叹息、为之惘然、为之凄伤、为之眩惑。但在流光溢彩的面容下,却掩盖不住那冰冷而残酷的一线杀机,映着烟波江月、澄浪碧涛,将三分温泽的妩媚尽溶化在那七分妖娆的绰约之中。 许惊弦目瞪口呆,呆呆望着越来越近的绝世姿容,几乎生出“放弃抵抗、宁任自己死在她手里”的念头。旋即清醒过来,抬剑御敌,但右腿疼痛难忍,只好半跪于地,做最后绝望的拼杀。 不独许惊弦,一旁的陈长江与灰衣人亦惊得瞠目结舌。明知此刻绝不该束手待毙,却又宁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他二人重伤在身,根本无法抵抗妖气逼人的叶莺。 此时此刻,还有谁能救得了他们? 第249章 刺明计划(3) 小船猛然一震,不可思议地在奔流不止的江水中停了下来。 江中一块礁石上,竟稳稳坐着一人,身披蓑衣,凭江垂钓。他脸孔藏在阴影中瞧不真切,唯见一双精芒四射的眼睛透着寒光。 春江花月夜,临江凭钓,本是何等雅事?但蓑衣人那一根长长的钓钩,却是紧紧扣在小船的船舷之上。 小船沿江直下,力逾千钧,却被他靠一己之力生生拦住,身体稳若磐石,宛若中流砥柱。那钓丝也不知用何材料所制,绷得笔直却不断。 船上四人正自惊疑不定,一声大喝从蓑衣人口中发出,响若惊雷,震耳欲聋,蓑衣人沉腰坐马,空着的左拳重重击在江面上。 巨浪狂涛霎时涌起,立起一道足有八尺高的水幕,朝着小船扑来。逼到近前,水幕中一团球形水浪破幕而出,恍如铁拳,直砸向叶莺。 蓑衣人这一出手,当真是千军辟易势不可挡,浑不似人力所为。 叶莺满脸杀气顿时消散无踪,面现惊容,那足可颠倒众生的冷艳美人立刻恢复为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仿佛被施了魔法。她眼见巨浪奔涌而来,不敢硬挡,猛一跺足腾空而起钻入水中,再露出头时已在数丈之外,宛若游鱼,水性竟然好得出奇。 水幕迎空扑至,将船上的三人淋得透湿。三人浑如不觉,呆呆望着蓑衣人,许惊弦目光惊诧,陈长江隐含畏惧,灰衣人脸上则一种平静的绝望。 蓑衣人缓缓收杆,硬生生将小船拉至礁石前。抬头望定灰衣人,浓眉下目光锐利如箭:“天行兄别来无恙啊。” 灰衣人释然般一叹:“相较于那叶莺姑娘,我倒更愿意死在龙堡主手里。” 蓑衣人豪然大笑:“天行兄言重了,若只是想你死,又何须我龙吟秋亲自出手?”如此绝世的武功,如此迫人的气势,除了擒天堡主、位列六大邪派宗师之一的龙判官,还能是谁? 许惊弦四年前曾在涪陵城郊的困龙山庄见过龙判官一面,不过那是被宁徊风偷梁换柱假冒龙判官的御泠堂弟子周全,真正的龙判官则被软禁在狮子滩地藏宫中。他被日哭鬼掳至涪陵,目的就是送给龙判官做义子,起初还觉得堂堂擒天堡主好歹在江湖上算是个人物,其后得知他竟然被手下师爷暗中羁押,心目中的形象登时一落千丈,隐隐还有些瞧不起。 如今见到真正的龙判官,面貌与当年周全的装扮虽无二致,但眉眼间的气质迥然不同,宗师气度扑面而来。再加上方才那威势凌人的出手,霸道无匹的内力,沉稳而犀利的眼神……直到此刻,许惊弦才明白纵横川蜀数十年的一代枭雄确有其过人之能,绝非浪得虚名。 灰衣人听龙判官如此说,大惑不解:“既然龙堡主不想要我的性命,又为何派人阴魂不散地追杀?” 龙判官缓缓道:“擒天堡要杀你,并不代表我想杀你。” “龙堡主是在玩字谜么?恕我不懂你的意思。” 龙判官目光炯炯,缓缓道:“要杀你的人是丁先生。” 灰衣人笑了:“不知我还可以称你一声龙堡主么?”他有意将“堡主”两字加重语气,任谁都听得出暗藏的一丝讥讽,许惊弦不由暗暗替他捏把汗。 龙判官一挑浓眉,一字一句:“宁徊风的前车之鉴,龙某须臾不敢相忘。”这本是他的奇耻大辱,却当众说了出来,泱然气度倒令许惊弦刮目相看。 灰衣人正色道:“既然如此,龙堡主为何还任由丁先生执掌大权?” “擒天堡重出江湖,必须借各方面的力量。丁先生智谋高绝,神机妙算,不用他岂不是太可惜了?不过我心中有数,不会任其胡作非为。” 灰衣人冷笑,亮出腰间掌印:“看来龙堡主并不认为这是胡作非为了。” “丁先生妄想杀明将军一举成名,我却有自知之明,从未忘记擒天堡与将军府昔日的盟约。若不然,今日也不会出手救你……” “丁先生要杀明将军!”许惊弦大吃一惊,盯着灰衣人:“你到底是谁?” 灰衣人抬起右手,举起大拇指,傲然道:“将军府凭天行。” 许惊弦浑身一震,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身为将军府五指之首,凭天行乃是将军府中仅次于明将军、水知寒与鬼失惊的第四号人物,万万想不到自己与明将军不共戴天,却鬼使神差地救了他的得力爱将。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怔然说不出话来。 龙判官不动声色,将许惊弦脸上的复杂神情尽收眼底,又对凭天行继续道:“我虽不同意丁先生的计划,但联合滇蜀各大势力之举却深合我意,所以才任由丁先生行事。天行兄或许不明白我的苦心,但明将军必能理解,今日出手救你,就是想让你把丁先生的计划如实告知明将军,同时也请他知道,我龙吟秋自始至终都是他的盟友。” 凭天行半信半疑,沉吟道:“龙堡主有什么条件?” “很简单。我助明将军扫除异己,他则帮擒天堡重新确立江湖地位。” “我可以替龙堡主转达,却不敢保证将军会否答应你的条件。” 龙判官侃侃而谈:“南疆地势险恶,泰亲王实力犹存,更有乌槎国兵力相助,再加上滇蜀各方武林势力在一旁虎视眈眈……明将军虽有不败之师,孤军深入之下供给不足,只怕是寸步难行,难有胜算。但若能将计就计,再有我擒天堡暗中配合,里应外合之下大功可成。我相信凭着明将军的智慧,权衡利弊后必会做出最合理的选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越听越惊,此刻方知丁先生在三香阁所说的“大变故”必是明将军兵发南疆的消息。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丁先生竟会暗中联合滇蜀境内的几大势力,趁机除去明将军! 这几年将军府在江湖上掀起无数血雨腥风,去年秋天一举扫平江南五剑山庄等几大帮会,刀王断臂、落花宫龙腾空身死、新一代少年高手碎空刀叶风也从此不知所踪。唯有白道盟主夏天雷率江湖第一大帮会“裂空帮”与将军府隐成分庭抗礼之势。 将军府的仇家越结越多,怨声载道。在这等情况下,谁能够杀了明将军,必会获得极高的江湖声望,博得各方面势力的支持,甚至有可能从此一统武林,直至争霸天下。 不过明将军权倾朝野,又是手握兵权,只要不出京师,谁也无法动其分毫。唯有趁明将军挥师南疆讨伐泰亲王之际,才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数月前凭天行与“金字招牌”镖局运送“天脉血石”至吐蕃,途经玉髓关时被鹤发童颜师徒所夺,顾思空与“金字招牌”的几名镖头执意追回“天脉血石”,与童颜设下赌命之局,最终死在丹宗寺前。凭天行却早早脱身,他暗奉明将军的命令,离开吐蕃后一路南下,察探地势、搜集情报,并结交各大势力,比如与铁楫会主欧阳永、驰骥会主杜渐观等人订下同盟,以便战时借用当地船只、马匹等运送物资,就是为了替大军南下做准备。 凭天行在南疆数月,无意之中探得一个惊人的消息。正是在丁先生的筹划下,泰亲王、乌槎国以及川滇几大武林势力联合密谋,要趁明将军挥兵南下远离京师之际,把将军府的势力一网打尽。若能成功,下一步就是重整兵马,助泰亲王杀回京师,登基九五…… 凭天行得到情报后立刻返程回京,沿途不断受到阻击,终于被丁先生追上,虽力战突围,却被丁先生击中一掌,身负重伤。而陈长江本是将军府安插在川蜀境内的卧底,救下凭天行后辗转来到涪陵城,便将他藏在杜渐观的府上养伤。 丁先生岂肯放虎归山,立刻布下周密的计划,假借三香阁会谈之际,暗杀欧阳永,软禁杜渐观,一夜之间涪陵城形势大变,已被擒天堡掌控。陈长江见势不妙,趁丁先生在三香阁难以分身,派出飞鸿帮弟子将凭天行偷运出杜府,却不料被许惊弦无意撞见。唯恐泄密,所以陈长江才诱许惊弦上船暗施偷袭。但这一切终于还是没有骗过丁先生,派出叶莺前来追杀……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叶莺将要得手之际,擒天堡主龙判官竟会出手相救。 凭天行听罢龙判官一番解释,疑心渐消:“虽蒙龙堡主相救,但我身受丁先生一掌,武功最多只剩下一成。何况那叶莺姑娘也绝不会就此袖手,只怕还是难逃其毒手。” “不必担心那个小丫头,她来擒天堡不久,一直跟着丁先生,与我照面不多。我故意隐去面目,又不用自身武功,应该认不出我来,而等她回报丁先生后再追你已不及。我相信将军府在川蜀境内肯定另有接应,只要助天行兄明早平安到达渝州,往后的事情由你自做安排吧。” “丁先生老谋深算,万一知道是龙堡主救了我,表面上隐忍不发,但暗中或许会对龙堡主不利……” “丁先生胆敢对明将军下手,莫说将军府,就是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龙判官轻松地一耸肩膀:“不过现在他还是一枚有用的棋子,等到完成擒天堡与将军府的大事后,我自会斟酌处理。” 凭天行沉默不语。如果在龙判官与丁先生之间进行选择,他一定会把赌注押在后者身上,不过这番话当然不便说出来了。 龙判官对凭天行一拱手:“此去京师路途艰险,天行兄保重。”目光转向陈长江,厉声道:“我最恨叛徒,今日为了天行兄的安全先留你一条性命,以后最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说话间大掌疾出,在空中虚按数下,竟凌空渡气,已替陈长江把脱臼的右臂接好。 陈长江倒也颇有骨气,不卑不亢地一笑:“龙堡主有所不知,我本就是将军府的人,若是真心投靠了擒天堡,那才算是叛徒。”活动一下右臂,基本完好无虞,暗暗佩服龙判官的武功。至于他的左臂已被叶莺生生折断,非数日之功不能痊愈。 龙判官大笑:“此话也有道理。最好早些遣散你那一拨飞鸿帮的兄弟,免得因为你冤枉送命。”他手中一摆一送,已将那长长的钓丝从小船上解开,望着许惊弦道:“天行兄早些赶路,吴少侠请下船吧。” 许惊弦乍听到丁先生欲对付明将军的消息,一时心中纷乱如麻。无论丁先生的计划能否成功,这都是杀死明将军的最好机会,不由令他怦然心动,恨不能立刻去找到丁先生一问究竟。可是,他从来只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报仇,如此做法实是大违本性,就算能够杀了明将军,也愧对林青在天之灵…… 他脑中天人交战,一派茫然下了船,亦落足在江心那方礁石上。 陈长江虽只有右臂好使,但他惯于水上生涯,操桨行舟并无障碍。小船缓缓离开礁石,行出数尺,凭天行忽回头道:“吴少侠今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日后如有难处,尽可找我凭天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许惊弦听凭天行说得夸张,唯有苦笑,小声嘀咕一句:“我倒真希望没有救过你。”凭天行未听到这句话,龙判官却听得清清楚楚。 目送小船远去后,龙判官问道:“吴少侠为何来到涪陵?欲往何处去?” 许惊弦随口道:“晚辈只是路过涪陵,正打算回乡而去。” 龙判官阴沉沉一笑:“我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对我有任何隐瞒。” 直到这一刻,许惊弦才惊觉自身处境不妙。无论龙判官是何立场,至少目前还不愿意与丁先生反目,所以才趁夜色的掩护相救凭天行。而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大有可能被他杀人灭口…… 在这狭小的江中礁石上,既无退路,又无回旋的余地,还要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许惊弦没有一点信心。他陷入沉默中,知道自己只要回答稍有不慎,立刻就会送掉性命。 龙判官语气更加冰冷:“我的耐心有限,吴少侠最好尽快回答问题。嘿嘿,若不是瞧在将军府的面子上,根本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 许惊弦回想起方才凭天行临别之言,才明白他有意夸张自己的救命之恩,为的是让龙判官心生顾忌,殊为不易。他虽是自己的敌人,但行事光明磊落恩怨分明,确是可交之士,自己救他一命倒并不后悔。 许惊弦心念电转,揣测着龙判官的想法。如果说实话回家乡清水镇,表明自己独来独往,无所依靠,反倒更有可能惹得龙判官下杀手,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弃尸于江中,事后也无人追查……生死关头灵光一闪,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实不相瞒,晚辈受人所托,欲去焰天涯给封冰女侠带一句话。”擒天堡、媚云教与焰天涯为滇蜀境内的三大势力,龙判官当有顾忌。 龙判官盯紧许惊弦,瞧出他神情不似作伪:“权且信你一次,先跟我走吧。” 许惊弦见这江心的礁石距江岸有四五丈的距离,势必无法一跃而过,不知龙判官要自己跟他去往何处?正疑惑间,忽见龙判官猛然腾跃而起,在空中已脱下身上的蓑衣撕做两半,先将半边丢往江中,身形落下时足尖向那浮在水面的蓑衣上一点,再度纵高,随即又掷出剩余的半边蓑衣……两个起落后,稳稳停在江岸边。 许惊弦暗暗咋舌,这些年龙判官名望虽跌了不少,但毕竟是一代宗师级高手,内力、轻功皆是登峰造极,自己与他相差太远,如何能跳过这滔滔江水?若是脱衣下水游往岸边,岂不是太过丢脸……忽见岸边的龙判官一掷钓竿,长长的钓丝直往自己身边飞来,连忙一把抓住。也不见龙判官如何用力,一摆一提,已将许惊弦甩至岸边。 许惊弦又惊又佩,一面猜想龙判官成名兵刃“还梦笔”会有何巨大威力? 第250章 刺明计划(4) 刚刚站稳身体,就听龙判官沉声道:“吴少侠犯了一个错误。” 许惊弦暗吃一惊:“龙堡主何出此言?” 龙判官立若亭渊,衣衫无风自动:“焰天涯是将军府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语气中隐露杀机。 许惊弦暗抚剑柄,戒备道:“晚辈只是替人传信,并非焰天涯的人。” “瞧你刚才对凭天行的神态,已可猜出几分。为求活命你自然可以编出理由,但若是条汉子就不要否认……” 许惊弦受龙判官一激,挺胸扬声道:“不错,明将军是我的仇人。但这只是我与他之间个人的恩怨,龙堡主犯不着为此出头。你若是条汉子,杀人灭口前也不需要找什么借口,我武功虽不及你,却也不是怕死之徒!”他天性倔强,明知此言必会激怒龙判官,却是不吐不快。 掌声从一旁传来,一人大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吴少侠,如此临危不惧,果有凛傲风骨,实是可敬可钦。”河岸边树林中走出两人,抚掌之人头戴斗笠,胁挟竹杖,正是丁先生。叶莺紧随在他身后,面上重又蒙起黑纱,黑衣尚湿露出玲珑腰身,望着许惊弦的眼神中恨意不减。 许惊弦怔住了,眼前的一幕令他极度不安。龙判官哈哈大笑:“吴少侠不必疑心,我刚才只是故意试探于你,否则你根本没有机会走下那块礁石。” 丁先生笑道:“面临龙堡主威胁,生死关头吴少侠仍然直承是明将军的仇敌,自当信得过你。如得少侠相助,刺明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了几分。” “刺明计划!?” 丁先生漠然一笑,喑哑的声音更显阴郁:“明将军雄踞天下第一高手宝座二十余年,若无精密周详的计划,杀之谈何容易?实不相瞒,叶莺姑娘上船刺杀凭天行,龙堡主出手相救全都是计划的一部分?只是吴少侠卷入此事确令我始料不及,不过如此亦更能取信于凭天行。” 许惊弦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一样被人肆意操纵,心头极不舒服,静默不言。 丁先生又道:“吴少侠与我等都有共同的敌人,若能联手胜算更大几分。” 许惊弦转向龙判官:“原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丁先生的计划。” 龙判官负手望天,神情傲然:“我这几年韬光养晦,隐忍于地藏宫不出,等得就是这一天。” “你与明将军有何仇怨?” “虽无私怨,但他却是我擒天堡称雄江湖的一块绊脚石,必须除掉!” “我不明白,你们既然秘密制订了‘刺明计划’,又为何放走凭天行?等他回到将军府后告知情报,明将军怎可不防?率军南下时就会有所戒备,行刺计划岂不更难成功?” “那只是计中之计,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丁先生神情倨傲:“明将军何等精明,就算没有凭天行的情报,亦会对滇蜀一带武林势力的动态了如指掌,只有先让他看到表面上的圈套,才更有可能掉入隐蔽的陷阱之中。我们在京师中安插的耳目对大军行程路线皆了然于胸,只要明将军敢来,便让他永远回不了京师!” “但如果明将军有所疑心,因此改变行军日程与路线,岂不前功尽弃?” 丁先生成竹在胸:“第一,此次刺明计划得到各方面势力的合作,泰亲王在乌槎国日夜操练士兵,演习阵法,放出欲要重返中原的烟幕,皇上务必令明将军先发制人,不日内即将挥军南下,由不得他做更改;第二,军中亦藏有我们的眼线,明将军的每一个号令都将在第一时间传达于我,何况数十万大军就算想掩盖行藏亦无法做到。” “明将军大可派出先锋提前扫平反对势力……” “你太不了解明将军了,他从来都是一个直面挑战的人,越是艰难的事情越能激发他的斗志……”丁先生悠然一笑:“所以,他必然会亲自参与这一场刺杀与反刺杀的盛宴,或许才能给他带来些许的兴味。” 许惊弦心头暗凛,丁先生如此了解明将军的性格,由此可见“刺明计划”定是预谋已久。这一切只是为了帮助龙判官称霸江湖吗?还是别有用意?龙判官是真的信任丁先生,还是暂时利用?他猜不透其中微妙的关系,只是隐隐有一种感觉,丁先生就像是当年的宁徊风,甚至更胜一筹! “凭天行精明果断,或许他已发现蛛丝马迹,瞧破计划的真正核心。” 龙判官笑道:“这一点尽可放心,凭天行得到的情报都是经过我们精心筛选后故意留下的,甚至不惜牺牲几名在京师的卧底。更何况凭天行身受丁先生夺命一掌,回到将军府后也没几日好活,纵有怀疑,亦无命去追查了……”凭天行虽处于敌方阵营中,但许惊弦对他颇有好感,闻言不由暗地惋惜。 丁先生抢过话题道:“吴少侠能提出这许多疑问,足见高明。但你尽可放心,丁某虽不敢自夸算无遗策,但‘神算’之名亦非妄言,一切早都安排就绪。还盼少侠能施援手,既报自家仇怨,亦可在江湖上做出一番事业。” 刹那间,许惊弦心底忽然产生了一丝怀疑:丁先生虽然心计深沉,但表面上向来都是彬彬有礼,何以会突然截断龙判官的话?龙判官那一段关于凭天行的话中是否有什么是丁先生不愿意让自己听到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心里盘算着,知道若不答应丁先生的要求,多半难以活命:“承蒙丁先生如此看重,晚辈愿效犬马之劳。只不过擒天堡兵强马壮,而晚辈初出江湖,无德无能,只怕会令龙堡主与丁先生失望了。” 丁先生略一沉吟:“焰天涯与将军府势不两立,却是洁身自好,独立于江湖恩怨纠纷之外。龙堡主曾数次派出信使与焰天涯联络,但都被拒之门外。既然吴少侠有话带给封女侠,正好可替擒天堡做引见之人……”转头望向叶莺道:“莺儿,就让你随吴少侠走一趟吧。” 许惊弦一惊,有这个女“魔头”同行,非但事事不便,一旦惹得她不高兴,自己定是大吃苦头,脱口道:“不要!”谁知叶莺亦抱着与他同样的想法,跺脚不依:“丁大叔……” 许惊弦转念一想,今日才与丁先生照面,于情于理他都不会信任自己,何况自己知道了那么多秘密,怎可不防?派叶莺跟随多半有监视之意,与其另换别人,倒不如与她同行。任她武功再高、出手再毒辣,最多也只是一个小姑娘,想当初追捕王梁辰都被自己耍得团团转,岂会怕她?便改口道:“既然丁先生如此吩咐,在下自当从命。” 哪知叶莺见许惊弦坚决不愿与自己同行,态度如遇蛇蝎,心头大不服气。想到他在船上骂自己是“又老又丑的女魔头”,更是恨得牙痒,一路上倒可好好羞辱他一番,也可报眉梢月被显锋剑所损伤之仇……瞪了许惊弦一眼:“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么?我偏偏要和你一起走。” 两人同时拒绝,又同时改口,许惊弦忍俊不禁,对她莞尔一笑。叶莺却是白他一眼,气鼓鼓地转过头去。 丁先生笑道:“吴少侠莫急,我派莺儿与你同行自有用意。此去焰天涯事关重大,须得机密。明将军发兵在即,滇蜀境内必定多有耳目,吴少侠初入江湖自然无人相识,而莺儿来擒天堡不久,平日皆以黑纱蒙面,亦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你二人不妨假扮游山玩水的一对兄妹,一路小心行事,以免被敌人察觉,坏了大计。” 叶莺哼一声:“不行,要扮也要扮姐弟。” 许惊弦气不过:“一看你就是个小姑娘,哪有做姐姐的样儿?” 叶莺连珠炮般反击:“你模样很老成么?你有兄长的模样么?你武功有我高么?路上能由得你做主么?……” “停停停。”许惊弦举手投降:“你那么老,做姐姐好了。” 叶莺大怒,伸手欲打。丁先生将两人隔开,轻咳一声,不怒自威。叶莺悻悻住手,暗咬银牙。 龙判官大笑:“便如此定了。事不宜迟,明早就出发吧。” 许惊弦却想到丁先生种种手段,心头发悚,只想早日离开涪陵,以免夜长梦多:“涪陵城龙蛇混杂,不如今夜就走,也可避人耳目。” “如此也好,且等龙堡主修书一封,由莺儿转交封女侠。”丁先生微侧过头,斗笠遮住他半边脸容,只见到口唇微微颤动,却不闻其声,叶莺在一旁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许惊弦知道丁先生必是暗中传音,却猜不出是什么内容,竟然连龙判官也要一并隐瞒。暗忖莫非是嘱咐叶莺见机行事,等到完成任务后就将自己杀人灭口?心里忐忑不安,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 第251章 刺明计划(5) 龙判官发出一记短啸声,召来几名擒天堡的手下,命他们连夜准备船只,丁先生心思缜密,特意吩咐多替两人备下几套衣物,也可令叶莺女扮男装。随即也不避开许惊弦,就由丁先生口述,龙判官执笔写下一封书信,内容无非是劝焰天涯与擒天堡修好,联手共成大事云云,言辞郑重而不失诚恳,对封冰与君东临等人尽显尊重,却一点也未提明将军之事。 许惊弦知道这封信只是表面上的幌子,真正想说的话皆由叶莺当面转达,暗笑自己刚才疑神疑鬼。 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已至二更时分。许惊弦、叶莺两人告别丁先生与龙判官,上了一只小船,沿江逆流而行。 许惊弦唤来扶摇,此刻叶莺方知那袭击自己的大鹰竟是许惊弦所养,眼中颇有羡慕之色,却也不多说一句话。许惊弦懒得理她,自去舱中休息。 许惊弦和衣躺下,想着那“刺明计划”,脑中翻江倒海,哪里睡得着?他虽然听丁先生口若悬河说了不少,却只知泰亲王在乌槎国蠢蠢欲动,明将军不日内就会挥师南下,滇蜀境内的几大武林势力将会配合泰亲王,合力阻击明将军……但对于“刺明计划”的核心内容却是一无所知。到底是丁先生也没有具体的谋划,抑或是有意隐瞒?算来擒天堡、媚云教、焰天涯加在一起也不过近万人马,纵有一些小帮会相助,也断然无法与朝廷大军相抗,何况不过是乌合之众,与久经战阵的百战之师绝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趁大军立足不稳、明将军毫无防范的情况下或有可能偷袭成功,如今凭天行回到京师,明将军有备而来,再难奏效,这其中一定还另有阴谋诡计。 龙判官假意放走凭天行以释明将军之疑心,是否以此设局诱明将军入伏,然后伺机暗杀?毕竟龙判官位列六大邪派宗师,足有资格与明将军一战,只要设计得当,再加上几名高手相助,确有可能一举成功。唯一的问题是,明将军会不会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又想到擒天堡与焰天涯联手是足可震动江湖的一件大事,而自己初出茅庐,更无什么名门大派、江湖势力的支持,龙判官有什么必要信任自己?就算龙判官对自己用人不疑,那丁先生可是老谋深算,江湖经验何其丰富,又怎么可能凭三言两语就将重任交托? 回想在涪陵城一日的见闻,许惊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丁先生似乎有意让自己加入“刺明计划”之中。像丁先生这种人,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若要杀自己灭口不过举手之劳,何必煞费苦心收服自己?以他谋定后动的性格,若无深思熟虑绝不可能贸然行动……难道自己这一次焰天涯之行,也是“刺明计划”中的一个环节?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像丁先生这样一个江湖上从未闻名的瞎子,如此处心积虑刺杀朝廷大将军,到底是与明将军有深仇大恨,还是另有图谋?当龙判官提及凭天行中了丁先生绝命一掌时,他为何满脸不自在?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刺明计划”其实是给擒天堡甚至是整个川蜀武林设下的一个圈套? 千奇百怪的各种念头萦绕在他的胸中,左思右想也无法得到一个满意的结论。不过他虽有疑虑,但这些年来念念不忘的就是复仇,既然等到了一个杀死明将军的最好机会,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错过! 许惊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忽觉肩膀一痛,瞬间清醒过来。 叶莺手执一根木桨立于他身旁,她已除去黑纱,冷如冰霜的面容上若有若无一丝调侃的笑意:“懒猪,就快到渝州了,还不快起来。” 许惊弦这才知道她竟趁自己睡梦中打了一桨,虽然不痛,但见那木桨犹湿,还沾着几根水草,当真是怒不可遏:“你……” “我什么?”叶莺振振有词:“这一路你最好老实点,丁先生让我不要害你性命,但惹得姑娘不高兴,断手断脚可免不了。” 许惊弦怒气上涌,正要与她理论,一帮的扶摇见主人受欺,伸喙就啄。 “哎呀呀,乖鹰儿莫生气,看在你的面子上,咱不与那臭小子一般见识。”叶莺轻巧闪过鹰喙,在船舷边坐下,抬手往江中捞起一条鱼儿,递给扶摇。 扶摇望也不望鱼儿一眼,羽翼倒竖,锐利的鹰目盯着叶莺。 “瞧你好大的脾气,姑娘给你赔不是啦。唉,好端端一只鹰儿怎么跟了那个臭小子,真是明珠暗投……”叶莺笑颜如花,伸手抚向扶摇的翅膀。 许惊弦冷眼旁观,料定扶摇定会毫不客气地啄她一记。然而出乎意料地,扶摇并没有反击,只是疑惑地望着叶莺,稍稍退开一步,不让她的手近身。 许惊弦心头不忿,口中发出进攻的哨音,就算伤不了叶莺,至少也让她见识一下自己的驯鹰本领,好好出一口恶气。 “拿去吃吧,好堵住你那一张臭嘴……”叶莺转身大声呵斥着,随手将那条活鱼朝许惊弦扔了过来。 许惊弦气得两眼冒火,若不是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只怕立时就会拔出显锋剑与叶莺拼个你死我活。恶语相向也还罢了,最不可忍受她那鄙夷的目光,好像在她眼里,自己连个最下等的小厮也不如。他强忍怒气闭上眼睛不看叶莺,心里不知骂了多少句“女魔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你小家伙怎么样?你要是不说话就算默认了……”面对扶摇,叶莺立刻又换了态度。 许惊弦忍不住睁开眼睛,满以为会看到扶摇对叶莺不屑一顾的模样。然而他再度失望了,扶摇当然不会接受自己的新名字,但望着叶莺的目光中明显已少了几分敌意。 许惊弦无比惊讶,不知叶莺身上是否真有什么魔力,竟让一向桀骜不驯、只听主人号令的雷鹰亦变得温顺起来?大惑不解,唯有抱头长叹。 “你看看你,一大早就垂头丧气,像死了爹娘一般,真是个没出息的臭小子……”叶莺手中逗弄扶摇,嘴里却也不放过许惊弦。 许惊弦听她辱及父母,再也按捺不住,紧握双拳:“你说够了没有?我……”一言未毕,却见叶莺瞪大眼睛望着他的身后,满脸惊叹之状,似乎全未听到自己的说话。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好闭口。 叶莺一跃而起,越过许惊弦立在船头上,喃喃低叹:“真漂亮啊!小时候我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一大早起来在海边看日出……” 许惊弦愕然回头,正好见到一轮旭日跃出江面,霎时霞光万丈,天空五彩纷披,灿如锦绣,江水被朝阳染得通红,透出一种肃穆的欢悦。 伫立在船头上的叶莺,肩如刀削,腰似扶柳,阳光照耀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反射出温柔而高贵的弧线,如披上洁白的纱衣。 望着叶莺的侧影,许惊弦刹那间忽有一种错觉:眼前的她仿佛并非活物,而是装饰在船头、被擦得闪闪发亮的一件银器…… 第252章 刁蛮公主(1) 小船并未径直驶向渝洲城码头,而是停靠在离城几里外的对岸江湾里。擒天堡设在渝州府的眼线早已得到丁先生飞鸽传书在此处接应,还连夜替两人备下了两匹骏马。 “难道我们不入渝州城么?” “你以为是我们是在游山玩水吗?懂不懂什么叫掩人耳目?” 许惊弦知道一切行程必是出于丁先生的暗中安排,也不与叶莺多加争辩。他隐隐约约觉得丁先生击中凭天行那一掌颇有蹊跷,本还想借着在渝州停留的时刻伺机找到凭天行一问究竟,如今也只好闭口不提。两人就在金沙江南岸弃船换马,先沿江西行,再往南而去。唯恐沿途引人生疑,许惊弦还特意将显锋剑藏于马鞍之下。 许惊弦这几年都呆在寒冷的北国,久不见明媚春光。此刻望见江面水涌碧波,清澈如蓝,远山草青芽嫩,树茂叶翠,闻着新翻的泥土气息里夹杂着山野花香,顿觉心旷神怡。然而叶莺却对这一切恍如不见,也不走大道,策马于狂奔于山陵荒野之中,只是急于赶路。 许惊弦忍不住道:“拜托慢一些好不好?” 叶莺白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鬼主意?” “哪有什么鬼主意?我只是想着春日踏青,驰马放鹰何等雅事,像你这般急急忙忙,岂有半点趣味?” “你是想找机会逃跑吧。本姑娘提前警告你,逃一次打断一条腿,逃两次打断两条腿……哼哼,如果那时你还有本事爬着逃跑,便放你一条生路。” 许惊弦忍气拍拍马头:“可怜的马儿,你若累死了可不要怪我。” 谁知叶莺瞪他一眼,竟然放慢了速度,俯首在马儿耳边道:“这个臭小子总算说了句人话。马儿啊马儿,本姑娘待你最好啦,我们先休息一会吧。”说罢还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巾给马儿擦汗。 许惊弦看着叶莺待马儿如此温柔,对自己却是凶神恶煞的模样。眼前突又浮现出清晨船头上那一幅动人的画面,瞬间竟有些许的惘然与遗憾,不由喃喃一叹:“天公造物,原是不能十全十美。”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和马儿说话呢。” “你明明在对我说话,岂不骂我是马儿?”叶莺抬头对飞在空中的扶摇大叫:“小家伙,去咬他!”扶摇自然不会去攻击许惊弦,置若罔闻。 许惊弦摇头苦笑:“姑奶奶,你好像忘了谁才是扶摇的主人。” “原来它叫扶摇啊。嗯,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名字倒是不错。” “这个名字是一个才女起的,最合适不过……” 叶莺扁扁嘴,一脸不屑:“什么才女?一定是你哪个青梅竹马的小妖女。” 扶摇的名字乃是京师蒹葭门主骆清幽所起,许惊弦对其敬若天人,闻言大怒:“你才是小妖女!你骂我不打紧,敢辱我姑姑,决不放过你。” 叶莺冷笑:“哟哟,好厉害的臭小子,倒想看看你如何不放过我?”许惊弦眼冒怒火盯着她,丝毫不让。 叶莺与许惊弦对视片刻,出乎意料转开头去,呶着嘴对座下马儿道:“听到没有?人家有姑姑疼呢,我们才是没爹没娘的小妖女……” 许惊弦为了骆清幽本不惜与叶莺反目,不料她竟会难得地服软。一时倒不便发作,何况因提及骆清幽想到了林青,心头一酸,亦无心思再与叶莺斗嘴。放缓口气道:“姑姑人又美丽,性格亦温婉,你若见到也必会敬重她,一定后悔口出污言。” 叶莺沉眉敛目,瞧也不瞧许惊弦一眼:“是啊,我又丑又老,性格暴虐,天底下谁也比我好。” 许惊弦看她似是委屈的神情,想到她说自己没爹没娘,倒生出一份同病相怜之意。突然又就想到同样失去父母的水柔清,呵呵一笑:“我以前认识一个小姑娘,和你差不多大年纪,也是成天凶巴巴地,和你确有得一比。” “你是说性格有一比?还是容貌?” “咳咳,当然是性格啊。”其实虽说水柔清也时常犯些小姐脾气,但比起叶莺的不可理喻,却是小巫见大巫。 叶莺追问不休:“那么容貌呢?” 许惊弦心道爱美之心真是女人的天性,竟然连这个“女魔头”亦不例外。不由哈哈一笑:“你二人本来不相上下,但只要你一发起脾气来,绝对大占上风。”其实平心而论,叶莺虽然模样清秀,五官精巧,但举止傲慢,盛气凌人,眼眉间更多了那么一丝诡气,让人难以亲近,确不及水柔清那份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韵致、俏皮可人的气质。不过想到她昨晚在船上杀气满面、惊若天人一幕,此刻犹令许惊弦感觉心旌神摇。 “看来如果不发脾气,定是没有她美丽了?” 许惊弦不愿再起争端,举手告饶:“叶姑娘有倾国倾城之貌,就算是平心静气时,天下亦无人能及。”说到一半忽觉此话像是讽刺,连忙再补充道:“更何况,姑奶奶你哪有不发脾气的时候?”也不知最后这一句是画龙点睛还是画蛇添足,暗暗失笑。 虽说许惊弦在夸奖自己的容貌,但叶莺听起来总觉得不是滋味,面上阵青阵红,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翻脸。 许惊弦连忙转换话题:“我听你早上说起每天最盼望的事情是去海边看日出,你自小在海边长大吗?我倒还没有去过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臭小子闭嘴吧,还想打探我的来历?没门。” 许惊弦心知“女魔头”再度附体,耸耸肩膀,浏目风景,再不理会她。 行出几里路,进入一片林地。忽然从林间草丛里钻出一只野兔,扶摇一声长唳,由半空疾速俯冲而下,振翅再飞起时,已将野兔牢牢抓住。 不等许惊弦的喝彩声出口,叶莺已是一声惊呼,手中一抖,长长的马鞭直朝扶摇甩去。扶摇遇袭不乱,张开的羽翼陡然一收,在空中一个转折,避过鞭影,张爪反往鞭梢抓去。然而叶莺早有准备,马鞭划个圈子,轻轻巧巧地缠住那只野兔,一松一紧,已将野兔卷入怀中。扶摇虽号称鹰帝,却如何识得这等精妙的招术?到口的食物被夺,在空中对着叶莺愤然大叫。 叶莺手抚野兔:“乖兔兔一定被吓坏了吧,快回去找妈妈吧……”说着话将野兔掷下,受惊的兔儿眨眼间窜入密林间不见了踪影。 叶莺抬眼望着扶摇:“小家伙,兔儿很可怜的,咱们不吃它好不好?一会姐姐带你去酒店。” 许惊弦啼笑皆非:“你当扶摇是人么?它可不愿做你弟弟。” 叶莺振振有词:“小家伙可比你这个臭小子有人性。哼哼,它是小家伙,我是小妖女,都是小字辈,我们义结金兰,你管得着吗?”看来她不但认定了扶摇的新名字,亦自鸣得意于“小妖女”的称号。 许惊弦似乎也习惯了“臭小子”的称呼,不以为忤,苦笑摇头:“你救了兔儿不打紧,岂不害得扶摇饿死了?” “怎么会饿死它?待到了酒店,我叫店家给它准备二十斤牛肉。” “可是鹰儿的天性就是捕食啊。苍鹰博兔,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若是被养成家禽,就算一生衣食无忧,于它来说又有何快乐可言?”这还是当年何其狂教给许惊弦的道理,不由想到那个狂放不羁的凌霄公子。 叶莺偏头想了想:“你说得或有几分道理,可是我就是看不下去。” “嘿嘿,我瞧你杀人时可一点也不手软。” “我只杀男人,从不欺负女人和动物。” 许惊弦见叶莺一脸郑重,说得斩钉截铁。想到她在三香阁中替那赵凤梧的五姨太说话,昨夜在船上亦是宁可受自身内力反挫也不愿意伤害扶摇,确非虚言。扶摇极通人性,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才对她意外地和善。一念至此,第一次觉得这个“女魔头”并非嗜血滥杀,亦有其原则。 叶莺续道:“这世上最可怜的就是女子了,不但附庸于男人,还整日受什么三从四德的约束,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稍有犯错就是一纸休书,被人唾弃。哼,我就偏偏不服,凭什么便宜都让男人占了,女人就天生受欺负。” 许惊弦虽说心里认同她的看法,嘴上却不服输:“男人也有可怜的啊。何况……咳咳,谁又敢欺负你?” 叶莺斜睨他一眼:“像你这样的臭男人,武功又差,模样又丑,确实可怜。” 许惊弦为之气结:“我武功或许不如你,但模样也不见得太丑吧。”他小时候确是颇为丑陋,虽常以此自嘲,内心深处却有些自卑。但在吐蕃三年容貌大变,已长成一个英俊少年,不料今日被重揭伤疤,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我问你,古时最有名的丑女叫什么名字?无盐!你再想想你叫什么?爹娘偏偏给你起名叫‘吴言’,答案不是明摆着嘛。可怜的臭小子,想不到连自己的爹娘都不喜欢你,真是可怜啊……”叶莺越说越高兴,她耿耿于怀方才许惊弦对她容貌的一番评价,总算找到机会报复。 许惊弦想到自己连父母的模样都不记得,义父又撒手西去,神情一黯。 叶莺瞅他一眼:“好啦好啦,姐姐以后不欺负你啦。嗯,姑姑不能说,爹娘也不能说,还有什么禁忌一股脑告诉姐姐吧,免得下次又惹你着恼。” 许惊弦恨声道:“还不定谁年纪大呢,我才是兄长。” “有道是能者为师。你打得过我么?没有让你拜师已经很给面子啦。” “我,我这是好男不和女斗!” 叶莺大笑:“是是是,你是好男人,我去找坏男人玩。小家伙,小家伙等等我……”策马扬鞭朝扶摇追去。 许惊弦连连摇头,亦觉好笑。这小姑娘虽是伶牙俐齿,尖酸刻薄,但一路上有她为伴倒也不嫌气闷,只盼那凶神恶煞的“女魔头”不再出现就好。 叶莺甩起无数鞭花:“小家伙,来陪我玩钻圈。”扶摇倒是大度,丝毫不介意叶莺抢走了野兔,在空中上下翻腾,一会儿伸喙叼住鞭梢,一会儿缩翅收羽从鞭圈中穿过,一人一鹰在旷野上自得其乐。 许惊弦看在眼里,竟生出一丝妒忌:“喂。” “本姑娘叫叶莺,你说得那个‘喂’我不认识。” 许惊弦失笑:“叶莺姑娘,为什么你对扶摇那么好?” “我最喜欢动物了,又不会耍心计,也没有阴谋诡计。其实最可怜的是那些小动物,不能说话也不能反抗,有的被人当作玩物,更有甚者还成为盘中的食物,它们也有自尊心,也一样会疼啊……” “莫非你是个吃素的和尚?不,是尼姑。” “呸,我虽也吃荤腥,但我内心里把动物当作朋友。鹰儿最有灵性,小家伙能够感应到我对它的友善,自然也就愿意和我一起玩。” 许惊弦暗暗点头,怪不得一向高傲的扶摇也会认叶莺为友。她时而蛮不讲理,时而天真无邪,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我问你,你喜欢猫还是狗?” 许惊弦倒真被问住了:“这,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当然很有区别。你知道吗?狗和猫是不同的,如果你和狗呆在一起,即使它不喜欢你,只要你用一块骨头去哄它,也会舔舔你的手,让你觉得它还是愿意做出讨好你的努力。可是猫就不一样了,如果它不喜欢你,它会找一切机会用锋利的爪子和你打招呼,无论你是带着笑容还是带着刀剑。” 吐蕃人多养狗,对主人极忠诚,许惊弦颇有些打抱不平:“但我还是觉得狗忠诚护主,猫儿除了会捉老鼠,并无多大的用处。” 叶莺淡淡一笑,讲出她的结论:“所以,男人多爱狗,因为它是一个可以戴着伪君子面具的国王;女人则多爱猫,因为猫是喜怒无常的娇蛮公主!” 许惊弦一怔,如此精辟言论如果出于老学究之口丝毫不以为奇,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会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讲出来,顿时对叶莺刮目相看。 那一刻,许惊弦突然想到了香公子提及过那猫首犬身的世间之主…… 第253章 刁蛮公主(2) 傍晚时分,来到距离泸州城几里外的一座小镇,便去寻家客栈住下。 店小二迎出来,将马儿拴好:“两位可是要住店?” 许惊弦道:“找两间干净的客房。” 不等店小二回答,叶莺抢道:“只要一间就是了。” 许惊弦一愣,孤男寡女同居一室,岂不惹来闲言碎语?也不知这小姑娘到底是天真未凿还是不通事务? 店小二何等精明,瞧着许惊弦脸上的神情,鬼祟一笑,其意不言自明。 许惊弦脸上一红,急急道:“我兄妹二人……” 叶莺冷哼一声:“是姐弟二人。”许惊弦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下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店小二眨眨眼睛,大声吆喝道:“楼上甲字号客房。”又对许惊弦道:“小店小本经营,还请客官先付了店钱。” 许惊弦见店小二脸上虽然严肃,却分明压抑不住强忍的笑意,只觉脸如火烧,一面伸手入怀掏银子一面放低声音道:“小哥莫误会,我与她乃是一母同胞,出生几乎不分先后,所以她总想抢着做姐姐……”想到自己与叶莺容貌分明不像,自个倒先心虚了,越说越小声。 “啪”!叶莺将一片金叶子拍在店小二的面前:“只要照顾好鹰儿和我弟弟,这些就不用找了。” “哇,姑娘真是大方啊……”店小二连忙接过金叶子,笑逐颜开:“两位楼上请。嘿嘿,姑娘只管放心,小的绝对尽心尽力照看好你的兄弟。”他有心讨好叶莺,故意将“兄弟”两字说得特别大声。 叶莺哈哈大笑,哼着小曲径直上楼。许惊弦气得胸口发疼,肚中大骂,气鼓鼓地冲入屋内:“为何只要一间房?” 叶莺正望着房间正中仅有的一张大床发呆,此刻才觉得有些不对头。她正没好气,听到许惊弦语气中不乏质问之意,越发板起了脸:“哼,若不与你住在一起,万一你跑了怎么办?”她倒说得理所当然,毫无羞色。 “我为什么要跑?再说我能往何处跑啊?” “我不管,你先去叫他们再搬一张床上来。” 许惊弦见她着急,倒有些幸灾乐祸,哂然道:“你惹出的事自己解决。” 叶莺咬牙瞪他一眼,正要叫唤店小二,忽听楼下隐隐传来对话。 “我看他们一定是离家私奔的小情侣。” “看那女子气势汹汹,出手豪阔,说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妾。” “难道是看上了养鹰的小厮?” “要不要报官啊?” “算了吧,人家情投意合,你何苦造孽拆散鸳鸯……” 叶莺气炸了肺:“我去宰了那几个乱嚼舌头的家伙。” 许惊弦慌忙拦住她:“你还嫌惹得事不够多啊,权当没听见罢了。” “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再不来这个鬼地方。哼哼,算便宜了你。” “还不定便宜了谁呢?去楼下用饭吧。” “什么?!现在你让我下楼受人耻笑?气都气饱了。” “姑奶奶你气饱了我可饿坏了,你不去我去。” “不许去。”叶莺打开窗户:“从这跳下去,另找个店家买些酒菜回来。” 许惊弦只怕叶莺性子来了乱开杀戒:“好好好,我替你做一次跑腿。你可乖乖呆在房内,不要去寻事。” “快去快去,本姑娘用枕头堵耳朵,才不听那些污言秽语。” 许惊弦又好气又好笑,瞅准窗下无人的空当,翻身跳出。在街角处寻到一个小店,称了几斤卤牛肉,又买了几个烧饼。奈何人来人往,一时不便施展轻功,只好等到天黑才又从窗口跳回房内。 昏暗中却见床上坐着一个大胡子男人。许惊弦吓了一跳,只道自己入了错屋,若是被人叫嚷起来可真是丢人到家,一面连声道歉,慌忙就要再跳出去,忽听那男人道:“瞎眼的臭小子给我回来。”正是叶莺的声音。 许惊弦定睛看去,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你搞什么名堂?” “嘿嘿,瞧我这样子威风么?现在两个男人同居一室,再无人说闲话了吧。”原来趁许惊弦外出的时候,叶莺已换上男装,又剪下青丝粘在颌下,加上天色渐晚,粗粗看去几可乱真。 许惊弦苦笑:“你的易容术也还马马虎虎。但明明是一个小姑娘住进来,却是一个大胡子男人走出去,别人看到了会如何想?变戏法么?” “哼,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不能受他们嘲笑。” “我问你,我们这一次去做什么事?” “替擒天堡给焰天涯传信啊。” “我还以为你是去传圣旨呢,闹得路人皆知。”许惊弦好不容易有机会占得上风,大感得意,口中讥讽道:“丁先生切切嘱咐要行事谨慎低调,你又口口声声说什么要掩人耳目。现在倒好,今日在小镇上变戏法,明天消息就传遍四方,真是给擒天堡长威风啊……” 叶莺自觉理亏,愤然揪下胡子:“拿酒菜来,饿死我啦。” 许惊弦将买来的食物摆在桌上,叶莺一把抢过,打开一看,大骂道:“这什么东西?烧饼!你喂猪啊……”扬手就往窗外一丢。 许惊弦眼明手快,飞身接住。耳边听得叶莺连珠价地嚷:“我要吃火暴鹅肠,我要吃宫爆鸡丁,我要吃鱼香肉丝……” “我的姑奶奶,你也太讲究了吧,有你吃的就不错了。何况我可不像你那么有钱,买不起!”虽说楚天涯赠许惊弦的二十两银子只用了少半,还有十余两在怀里,但许惊弦生来节俭,惯于清贫,自然省着花销,可不似叶莺动辄出手就是一片金叶子。 “你买不起怎么不问姐姐要?” “你……我呸!丢不起那个人。” “我懂了,你肯定是自己吃饱喝足了,才给我带些残茶剩饭,不然怎么去了那么久?分明就想饿死我,然后趁机逃跑。” 许惊弦一路上怀中烧饼牛肉的香味直钻入鼻,强忍着才没动分毫,想不到竟被叶莺如此冤枉,气得七窍生烟,一时说不出话来。 叶莺见许惊弦不语,越发认定了他理亏:“人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倒好,背弃信义只会欺负弱女子,果然是名不虚传的江湖侠少……”她正说得口沫横飞,忽一侧耳:“什么声音?” 许惊弦紧咬牙关,无奈毕竟是血肉之躯,终于却还是无法制止辘辘饥肠再度发出响动。这一次叶莺终于听清楚了,脸上一红,却不愿认错,小心翼翼地发问:“你,你还饿啊?” 许惊弦听到这一个“还”字,委屈得几乎掉下泪来,发狠般将手中的食物往地上狠狠一摔:“大家一齐饿死吧。” 这一次轮到叶莺飞身救险,身由意动,一招“燕子抄水”,满包食物竟然丝毫无损。她呆呆地看着许惊弦,口唇微动欲言又止,似是想起了什么。良久后忽又盈盈一笑,装模作样地深吸一口气:“哇,真香啊,来来来,吴少侠开饭啦。”许惊弦怒不可遏,别开头去给她个不理不睬。 “少侠大人大量,何必与小女子一般见识呢?快吃吧。”叶莺拈起一块牛肉放在许惊弦嘴边,香味扑鼻,他却只想在那葱葱玉指上咬一口。 “那……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这样总可以了吧。” 许惊弦瞪她一眼,依旧沉默,暗自奇怪为何她突然变了一个人。 “好啦好啦,小妹请大哥用膳。” 许惊弦面色稍缓,心想依她的脾气,自称“小妹”已是殊为不易,自己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若当真与她计较反倒显得小气。何况确实是饿得两眼发昏,终于忍不住张嘴吃下牛肉,鼻中闻到她指尖的一股甜香,心口莫名一跳。 两人赶了一天的路,又饥又乏,不一会儿就将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叶莺吃饱喝足心情大好,往床上一躺伸个懒腰:“哎呀,好舒服。” 许惊弦余怒未消:“喂,你说过今晚是我睡床,你睡地上。” “啊!这样你也忍心?” “我更不忍心让你做一个不讲信用的人。” 叶莺转转眼珠:“且慢,你刚才犯规了。我说过我不叫‘喂’,你对我这般不尊重,我当然也不必对你遵守诺言。” 许惊弦听她强词夺理,哭笑不得。不过想到这个“女魔头”能如此和颜悦色地对自己说话,已是意外之极,倒也不必得陇望蜀。叹一口气:“罢了,如果真让你一个娇弱女子睡在地上,我也不安心。” 叶莺拍拍肚子,嘻嘻一笑:“好饱好饱,原来牛肉烧饼也蛮好吃的嘛。” “那明天就继续吃牛肉烧饼。” “你要真没钱我请你好啦。原来你不但是个臭小子,还是个穷小子。” “哼,就算我是穷小子,你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 “你错了,我从小就是个公主!” 许惊弦正要反唇相讥,却见叶莺发起呆来,口中喃喃道:“是啊,我都忘了我曾经是个公主了……” 许惊弦大奇,莫非她当真有什么特别的身份?“你真是公主!?” 叶莺回过神来,笑容渐渐消失:“这不是你应该问的。” 许惊弦撇撇嘴:“我不问就是了,你去做你的公主梦吧。” 叶莺瞪着许惊弦,脸色忽就沉了下来,故态复萌,凶焰乍现:“臭小子,今晚要是打呼噜吵醒了本姑娘,就割了你的鼻子。” 各自梳洗完毕,叶莺扔给许惊弦一条床单,背过身去躺下休息。 许惊弦首次与女孩子同居一室,望着她的纤纤背影大觉慌乱,恨不得跳出窗外。但如此一来,被她当作逃跑也还罢了,就怕露怯显得心里有鬼,岂不被她耻笑?他呆怔许久,方才和衣躺下,也不敢翻身发出响动,眼光浑不知往何处放,只好直勾勾地瞧着头顶墙壁发愣。听着叶莺均匀细长的呼吸声,不知怎么忽又想到白玛那莫名其妙的一吻,更是心猿意马,连忙默吟《天命宝典》,强压那一丝若隐若现的信念。 如此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许惊弦好不容易有些睡意,朦朦胧胧间才阖上双眼,耳边又传来叶莺断续呢喃的梦话,时而语声惊恐:“猫儿快来,好多老鼠啊……”时而凄楚仓皇:“爹爹,你何时接我回家啊……”时而傲气凌人:“这里是我的土地,所有人都是我的臣民,我就是你们的公主……”时而坚定不移:“师父,我一定会完成你交托的任务……”许惊弦顿时又清醒过来,恨不能拿个封条堵住她的嘴,又想到她曾说起无父无母,难道是亡国后的落难公主?更对她的身世猜疑不定。最后再听到一句恶狠狠的话:“臭小子,给本姑娘把鼻子伸过来……”复又觉得好笑,在心里低低嘀咕一句“女魔头”,意识渐渐模糊。 这一夜,好长。 第二日一大早,许惊弦便被叶莺叫醒。“起来起来,我们快走吧。” 许惊弦睁眼看到天色尚黑,气得咬牙:“这么早去捉鬼啊。” “嘘,我可不要见到那店小二的嘴脸……” 许惊弦无奈起床。匆匆梳洗后随着叶莺摸着黑蹑手蹑脚下了楼,悄悄去马厩牵了马儿,唤来扶摇,离开了客栈。心想明明给足了半年的房钱,却还要像做贼一样逃走,天下滑稽之事,莫过于此。 两人驰马过了泸州城,天色方亮,再往南行就是叙永府,而清水小镇就在叙永府南边的营盘山下。许惊弦思乡情切,恨不能像扶摇一样背生双翅,立刻飞回清水镇。但又不愿意对叶莺泄露真实身份,思索着应该想个什么办法,好让她跟着自己绕道回乡,却又并不会察觉自己的意图。 看着周围依稀熟悉的景物,许惊弦不由想到四年前被日哭鬼掳走的情形,记得自己还曾在那个山洞前扑蝶摘花,玩得不亦悦乎,浑不在意日哭鬼要吃掉自己的威胁。如今年纪渐长,亦习得一身武功,但随行之人却依旧与擒天堡有关,虽然由一个食童恶人换做另一个“女魔头”,却是凶残依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生命运的难以揣度,由此可见一斑。偷偷侧目望一眼叶莺,心想她对动物那么好,不知会否因此戒食动物之肉,从而生出吃人的嗜好?不由暗暗失笑。 许惊弦昨夜睡得极不安稳,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在马背上打瞌睡。 忽听叶莺惊讶道:“这马儿怎么回事?莫非是病了么?”只见叶莺座下马儿无精打采,四蹄发软,不断打着响鼻,果然像是生病的模样。 叶莺急得慌了手脚,摸摸马儿的前额:“也没有发烧啊。马儿啊,你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回答她的是一声有气无力的马嘶,自然听不懂。 许惊弦被她逗笑了:“你当马儿也像人一样么……”才说了半句话儿,忽觉身下一软,险些跌落,他的坐骑亦有些不对劲了。 许惊弦登时清醒。一匹马儿偶尔患病尚有情可原,但两匹马儿同时出问题便蹊跷了,多半是人为之功。 他环视四周,目前正处于盘绕的山道之中,晨雾缭绕,并不见人影。于此荒山野岭,正是打家劫舍之地。 第254章 刁蛮公主(3) 叶莺亦警觉起来,翻身下马,侧耳细听:“前方半里处有两个人,正往此处跑来。”一咬银牙,煞气满面:“敢动我的马儿,要你们拿命来抵。” 许惊弦顾不得从马鞍下取剑,慌忙拉住她:“你可不要胡乱杀人。” 叶莺冷笑:“我就是杀人的小妖女,你要做救人的少侠么?连你一起杀。” “你忘了丁先生的嘱咐啦?” “那又怎么样?总不能任人欺负?” “像你这样一路打打杀杀,还没到焰天涯就闹翻天了。” “像你这样胆小怕事不成气候,到了焰天涯也会被人轰出去。” “姑奶奶,你懂不懂什么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我呸,像你这样没有江湖经验的雏儿还来教训我。” “你才没有江湖经验,若非你昨天在客栈露了财,怎么会惹来强盗?” “你!本姑娘就是要引来强盗,好替百姓出头,你管得着吗?……” 正吵得不可开交,却见前面转来两人,皆穿一身破旧的土布棉袄,脖子上还围着宽大的白布巾,各提一把砍柴刀,气喘吁吁地沿山道行来。原来是两名樵夫,其中一位腿脚不便,行路微跛,竟还是个瘸子。 许惊弦与叶莺一怔,才明白自己实在是小题大做。只是不愿在对方面前示弱,不服气地对视一眼,板着脸强压笑意。 两名樵夫行得近了,却见他们脖子上的布巾拉得极高,遮住半边面容,砍柴刀紧握于手中,不避不让直朝两人而来,这才觉得有些奇怪。 两名樵夫来到许、叶身前站定,左首那个瘸子举刀过顶,摆出欲要劈砍的姿势,右首那人大喝一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气势汹汹讲到一半,复又转头小声问同伴:“下一句是什么?” 许惊弦与叶莺面面相觑,万万想不到这两个樵夫竟当真是强盗。叶莺顺口接道:“欲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 右首那个强盗反倒吓了一跳,猛然回头时面上布巾落下半截,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龅牙,却是个二十七、八的后生:“小姑娘,你怎么知道?”仿佛醒悟了自己的身份,忙又蒙上布巾,一摆砍柴刀,目射凶光:“怕不怕?” 叶莺眨眨眼睛,连拍胸口:“怕,我怕……”许惊弦忍俊不禁,还不等笑出声来,叶莺已一把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低声道:“臭小子机灵些,听我吩咐,也好教你看看什么才是江湖经验。”复又转脸对着龅牙,颤声道:“我和弟弟初来贵地,不懂规矩,好汉饶命啊。” 许惊弦瞧出两个强盗皆是身无武功,难道真是当地的樵夫?又想或许是擒天堡的什么对头故意派人来试探,且看叶莺如何应对。也不去和她争论长幼辈分,只要不乱杀人,便由得她胡闹。 龅牙道:“我们要钱不要命,识相的就……”他话还没说完,叶莺已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一叠金叶子,足有二三十两,托在掌心闪闪发光。 龅牙霎时直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愣了一下方才颤手来抢,出乎许惊弦的意外,叶莺竟然不避不闪,任由对方取走掌中的金叶子。 瘸子左右四顾,神态慌张:“拿了金子就快走吧。”两人战战兢兢地退后,一面用刀遥遥指着空中的扶摇,看来比起许、叶两人,雄壮威武的鹰儿反倒更令他们发悚。许惊弦心头好笑,不知叶莺要如何收场。 叶莺道:“两位好汉且慢,小女子还有话说。” 两人停步,疑惑地望着她,叶莺指着那龅牙道:“我们已瞧见了这位好汉的相貌,难道就不怕小女子报官吗?” 龅牙对瘸子低声道:“范大哥,他们丢了这许多金子,恐怕不会罢休……” 叶莺捂着耳朵大叫:“哎呀不好,又听到了好汉的姓名,肯定要被灭口啦。” 许惊弦啼笑皆非,这倒似是叶莺在耐心教诲对方如何做强盗。 姓范的瘸子一怔:“姑娘不必害怕,若非迫不得已,我们何曾愿做这等勾当,绝不会害你们的性命……” 叶莺抢着道:“我知道,你定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才出娘胎的婴儿……” 龅牙奇道:“你在胡说什么?范大哥的母亲早就亡故,女儿也有八岁了……”看来此人不但是个龅牙,智力亦大有问题。 瘸子已看出不对,对龅牙喝道:“罢了罢了,把金子还给他们,你我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砍柴种田吧。” 龅牙紧攥着金子不放:“范大哥,你不给女儿治病啦?” 瘸子叹道:“就算死了,也都是穷苦人家的命。伤天害理迟早会遭报应。” 叶莺愣了一下:“你是因为没钱给女儿治病,才来打劫?” 瘸子凄然点头:“她娘死得早,就留我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女儿生得美丽,又十分乖巧,却不知怎么得了怪病,大夫说至少也得几百两银子才能治好,我实在没有办法,所以才出此下策……” 叶莺闻言一震,她本以为这两个强盗是敌人设计的圈套,所以故意扮傻好套出消息,也好让许惊弦见识一下自己的“江湖经验”,不料被瘸子的一番话反倒勾出自家的心事。目光闪动,轻轻叹了一声:“你们拿着金子走吧,治好你女儿的病,记得好好对待她。放心,我们一定不会报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瘸子一震,当即跪倒在地,眼中含泪:“姑娘大恩大德,绝不敢忘。” 叶莺别过头去:“休啰嗦,快走。本姑娘家财万贯,也不在乎这些小钱。” 许惊弦见惯了叶莺不分青红皂白动辄出手伤人,实未想到她竟有这份仁义心肠,大受震动。那一刹,似乎隐隐瞧见她眼中也有盈盈泪光,忽觉心中的某个地方也在渐渐融化。 瘸子千恩万谢,与龅牙走出几步,忽又回头道:“姑娘的马儿吃了巴豆,只怕几日内不能恢复,待我去采些草药来……”原来他们就住在那小镇左近,无意中听人说起许、叶二人年少多金,一时鬼迷心窍起了歹念,又怕追不上快马,便偷偷在饲料中放了巴豆,连夜赶到山中埋伏。 叶莺一听之下,气得柳眉倒竖:“原来马儿是被你们所害……”纵身而起。 许惊弦大惊,只道叶莺又要杀人,情急之下一把抱住她的腰,口中对两人大叫:“要命的就快跑。”瘸子与龅牙吓了一跳,连忙飞步逃开。 叶莺乍然被许惊弦抱住,又惊又怒,口中大骂道:“臭小子不想活啦,快给我放手。”许惊弦心知一松手那两人只怕没命,哪里肯放,反而抱得更紧。 叶莺虽然武功高过许惊弦,但双手被他箍在腰间,一时无法挣脱,猛然一伏身子,右脚反踢上来,一招“蝎子摆尾”,正撞在许惊弦背心上。 许惊弦吃痛,双手不由松开,随即胁下期门穴一麻,就此动弹不得。 “啪啪”叶莺回过身来,左右开弓,正击在许惊弦双颊上。幸好叶莺盛怒之下尚存理智,手上未蕴内力,饶是如此,许惊弦脸上亦现出五道指印。 叶莺顺手又点了许惊弦的哑穴,脚下一弹窜出数丈,眨眼间已追上瘸子与龅牙,凌空一个倒翻,拦住两人。两个樵夫何曾见过这等武功,只道光天化日之下鬼魅现身,惊得目瞪口呆,丢开砍柴刀,跪地求饶。 经许惊弦一耽搁,叶莺怒火渐熄,伸手扶起两人:“算了,本姑娘也不和你们一般见识。我急着赶路,这两匹马儿就交给你们。哼,你们害得马儿吃苦,须得照看一生一世,安养天年,绝不可以让它们受苦受累,可记住了么?” 那瘸子与龅牙捡回性命,竟又白白得到两匹骏马,口中“菩萨”“观音”叫个不休,叶莺从马鞍下取出显锋剑与随身包袱,随即让两人牵马离开。 许惊弦见叶莺竟然放走两人,稍感欣慰。此刻才觉得面上一片火辣,虽不很疼痛,但平生首次受此奇耻大辱,口中虽不能言,心里早骂翻了天。 叶莺将显锋剑与包袱一股脑挂在许惊弦身上,余怒未消,又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小色鬼,竟敢碰我身子!”许惊弦气得发昏,奈何穴道受制僵立不动,只能死死瞪着她,胸中愤火狂烧。 叶莺哄孩子般拍拍许惊弦的脑袋:“好啦好啦,本姑娘知道你也是为了救人,这一次就饶你的轻薄之罪……”许惊弦咬牙切齿。 “消消气吧,我最后不是没有杀人嘛,也算听你的话啦……”许惊弦眼中恨意不减。 叶莺以指刮脸:“羞羞羞,堂堂男子汉和人家小女孩赌气,有点气量好不好?”许惊弦憋着一口气,更涨得脸上两道指印通红。 “嗯,忘了你还被点着穴道呢,先答应我不生气,我就给你解穴,好不好?”叶莺解开许惊弦的哑穴,许惊弦却依然一言不发,怒目相视。 叶莺被他盯得心中发毛:“臭小子,别不知好歹,我已经算认错了,你还要怎么样?”许惊弦心想这也算认错?依旧不理睬她 叶莺挑眉道:“你玩够没有?再不老实割了你的舌头让你一辈子做哑巴。”许惊弦索性闭上眼睛。 叶莺怒气上涌,腕间一弹,亮出眉梢月横在许惊弦喉头:“再不说话,我就动手啦。” 许惊弦冷冷道:“士可杀不可辱,有种就杀了我。” “你这个倔小子,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你算什么鬼‘士’,辱你又怎么样?”叶莺越说越气,“啪啪”扬手又是两记耳光。 许惊弦这一次倒不是故意沉默,而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叶莺发狠道:“你莫以为仗着丁先生的保护我就不敢杀你?哼哼,也不需我亲自动手,就留你在这里喂狼,丁先生也怪不了我。” 听叶莺如此一说,许惊弦眼前立刻浮现出丁先生那遮面的斗笠、浓墨的眼罩。他对丁先生总有些难以释怀的戒备之意,虽然勉强答应他参与“刺明计划”,却隐隐觉得其中另藏阴谋,只看叶莺对自己的态度,此次焰天涯之行更像是被胁迫。丁先生怎会无缘无故地保护自己?是否等到自己再无利用价值时,就会痛下杀手?越想越惊,此刻倒真的生出一丝逃跑的念头来。 扶摇虽见主人挨打,但不知是否已习惯了两人之间的打闹争吵,只在空中盘旋,不时发出一声长鸣,以示抗议。 叶莺见许惊弦沉思不语,还道他害怕,心里也有些悔意,趁机下台:“唉,本姑娘向来心软,就看在小家伙的面子上放过你吧。”正要替许惊弦解穴,却听他一字一句道:“此仇不报非君子!” 叶莺跳将起来:“好好好!你是君子,我是妖女,且看谁倔得过谁。就算没有狼来,饿也饿死你。”赌气坐在对面。 山道边一人呆立,一人枯坐,偶尔目光接触,皆不相让。 过了一炷香时分,忽听车声辚辚,,却是一位农夫赶着牛车经过。那农夫乍见两人的模样,满脸好奇,不时张望。 许惊弦尚不觉如何,叶莺却承受不住,心想那农夫定然以为是小两口闹别扭,面上泛起红潮,急中生智,起身拍拍许惊弦的肩膀,故作语重心长般大声道:“弟弟快随我回家吧,你离家几日不归,爹娘急也急死啦……”随即又絮絮叨叨说些话,眼看那农夫转过弯再也看不到,方才住口。 许惊弦纵是满腔愤怒,见到叶莺如此装腔作势,忍了又忍,终于再也板不住脸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哇。”叶莺拍手道:“笑了就没事了吧。” “哼,你当是小孩子赌气啊,说没事就没事?” “还能怎么样?你害我让人看笑话,算扯平了吧。” “不行,你打我四记耳光,还踢我屁股一脚,哪能就这样扯平?” “你……你碰我身子,难道被你白占便宜?” “那时被你打耳光踢一脚也就罢了,后来你凭什么又打人?” “吴少侠,吴君子,你要怎么样才罢休啊。” “至少让我还你两耳光。” 叶莺心知如此僵持也不是办法,毕竟自己理亏,无奈道:“倔小子!本姑娘算是碰上克星了,咱们说好,只准打两下,要是赖皮我和你没完。”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能不能不打脸啊,人家毕竟是女孩子嘛。” “你怎么不看看我脸上的指印……” 叶莺见许惊弦脸上青红纵横,解开他穴道,怯怯道:“打吧,别太重了。” 许惊弦一面活动筋骨,一面将指节按得劈啪作响:“不重不足以解恨。” 叶莺一横心,咬牙闭上眼睛,口唇微动,自是暗骂不休。 许惊弦抬起掌来,本打算鼓足了劲给叶莺一下,但见她俯首就戮的模样,反倒有些下不去手,暗暗收了五分力;再看到她那粉嫩的肌肤,真要印上几个指印确是大煞风景,不由又减了三分力道;正要出掌,忽觉得不轻不重地给她一巴掌,若被她反咬一口说自己轻薄,岂不是有理说不清?略一犹豫,想到童年时与小伙伴玩闹的情形,撩开她的刘海…… 几缕发丝掠过鼻端,又闻到发际间的少女幽香,许惊弦心头怦怦乱跳,一时慌乱起来,匆匆对准叶莺的额头伸指一弹。 “啊!”叶莺弯腰垂首,捂着额头一声惨叫,山谷回响。 恍惚间许惊弦望见叶莺额头上一道深深的疤痕,浑如被尖锥所刺。他方才心慌意乱之下使劲不小,只道这一指伤她不轻,不免乱了手脚。 叶莺良久才直起身来:“疼死我啦,还有一下,给姑娘来个爽快的。” 许惊弦暗舒一口气:“算了,权且寄下。” “本姑娘岂是欠账不还之人?还不快打,免得日后夹缠不清。” 许惊弦知她好强,便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从今以后,两不相欠。” 叶莺抚额蹙眉:“臭小子,下次你若做错了事,可不许抵赖。” “只要我真犯了错,认打认罚,绝不抵赖。就怕你不讲道理,乱使性子。” “好,本姑娘以大局为重,只要你一路上乖乖听话,绝不乱使性子。” “难道你胡说八道,我也要听你的话么?你我既然同行,遇见事情就应该一起商量,谁也不许自作主张。” 第255章 刁蛮公主(4) “哼,算你说得有理,就这么办。” “口说无凭,击掌为誓。” 叶莺毫不犹豫伸出掌来,与许惊弦三击而誓,口中念念有词:“今日叶莺与吴少侠约法三章:一不许使小性子;二不许自作主张;三不许乱发脾气……” 提到“约法三章”,许惊弦不由当年捉弄追捕王梁辰之事,心情大好,与叶莺相视而笑,些许芥蒂亦尽化于一笑之中。 两人重新上路,经此一番折腾,彼此间距离反倒似近了几分,只是刚刚吵闹过,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失了马儿,便沿着山道默然前行,好在山中风景秀美,奇石飞瀑,险壑深涧,倒也不觉乏味。 叶莺瞥一眼许惊弦,抬手递来一块黑布。许惊弦认得是她蒙面的纱巾,不知给自己做何用处?正自不解,却见叶莺做了一个蒙面的动作,又指指他的脸,许惊弦伸手一摸,才发觉面颊高高肿起,叹了口气,摇摇头;叶莺做出抬腿欲踢之势,将面纱往他头上套去,许惊弦闪开,继续摇头,手中摆出持剑防卫之势;叶莺咬牙跺脚,满脸凶相,许惊弦却拍拍自己的脸,昂头傲然前行……两人浑如演一幕哑剧。 叶莺终于耐不住:“臭小子,算本姑娘求你,把纱巾蒙上吧。” “没事啦,一点小伤而已,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 “姑娘关心,在下铭记。” “呸!谁关心你啦?只不过路人见到你脸上那么明显的指印,必然是以为是我下得手,本姑娘可不想被人误会是母老虎……” “啊,原来如此。如此重要的罪证,岂可销毁……”说话间许惊弦偷眼望向叶莺的额头去,但被如云长发所遮,看不真切。 叶莺挥手挡住他的视线:“乱瞧什么?那个伤疤丑死了,可不准对人说。” 许惊弦道:“刚才那一指弹得重么?听你叫得惊天动地,还以为被我打得受了重伤呢。”说话间低头看看手掌,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叶莺嘻嘻一笑:“本姑娘有神功护体,岂会受伤,故意叫响一些好让你内疚,第二下自然就会轻一些。” 许惊弦调侃道:“原以为姑娘神功盖世,想不到也有人能让你受伤。” “呸呸呸,额头的伤疤可与别人不相干。”叶莺苦着脸长叹:“你这臭小子,害得本姑娘平生第一次受伤,下次落在我手里决饶不了你。” 不知怎么,这句难辨真假的回答竟让许惊弦有一丝莫名的窃喜,仿佛做第一个令她受伤的人颇有荣耀。复又警醒过来,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转开话题:“一定是走路摔了跤,看样子伤势不轻,再重些恐怕就是穿颅之祸了。” “你才走路摔跤呢。是我自己撞在墙上啦,当时昏迷了整整三天……” “哈哈,你为何要撞墙?” 叶莺淡淡道:“不想活了呗。” “啊!”许惊弦一震,虽然叶莺说得轻描淡写,他却分辨得出乃是实言。莫非她亦有难解的心事?心中猜疑不定,却又不敢再问。 一旦开了口,便没了拘束。两人说说笑笑,全然忘了方才的争端,虽是一路步行,却不觉旅途漫长。 傍晚时分到了叙永城。叶莺有了昨日的教训,入城前先换上一身男装,青衫小帽,浑似个俊俏的书生。 来到一家客栈,许惊弦对店小二道:“给我兄弟二人准备一间客房。” 叶莺白他一眼,抢着道:“要两间。” 许惊弦大奇,又不便当面询问,暗自猜测不定。正自茫然间,却听叶莺道:“发什么怔?快拿银子出来啊。” 许惊弦呆呆道:“你不是有金叶子吗?” 叶莺瞪着他:“你穷疯了吧。”又对一旁的店小二道:“伙计莫怪,我这个兄弟有些傻里傻气,整日做发财梦。” 许惊弦被叶莺搞得晕头转向,糊里糊涂付了房钱,也忘了与她争辩长幼。 进了房间,不等许惊弦开口,叶莺摩拳擦掌,气势汹汹地道:“你犯规啦。大庭广众之下开口闭口什么金叶子,简直像个暴发户。说,是否该罚?” 许惊弦大声叫屈:“你休要不识好人心,我这是给你机会做大哥啊。” “好吧,下不为例。嘿嘿,要不是我机敏替你开脱,定又被强盗盯上啦。” 许惊弦渐渐明白过来,只看叶莺色厉内荏的样子,必定是自觉理亏所以才先发制人挑自己的毛病:“你的金叶子呢?” “不都给那两个……樵夫啦。”叶莺一撅嘴:“我现在比你还穷呢。” “啊!”许惊弦忍俊不禁:“你自己都不留一点?这就是你的江湖经验?” 叶莺恨恨道:“我开始是用那些金子诱使他们露些口风嘛,谁知道后来会是那样,给了人家的钱总不好意思再要回来……” 许惊弦大笑拱手:“叶兄急公好义,先天下之忧而忧,果有大侠风范。” 叶莺气得跺脚:“此事不许再提。今天晚上还是你请吃饭哦。” 许惊弦摇头叹息:“明明没钱,为什么还要两间房?” 叶莺面飞红霞:“你呼噜打得山响,才不与你睡一间。” “哈哈,我才不打呼噜,倒是有个人晚上……”许惊弦正要调笑叶莺说梦话之事,望见了她脸上表情,陡然一震,已揣摩出她的心理。 或许以往在叶莺眼里,许惊弦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打骂的小厮,纵然同室共处亦不觉如何;但经过两日相处,不知不觉中彼此的关系似已渐渐发生了变化,所以虽是囊中羞涩,亦要坚持分房而睡。那份少男少女之间微妙的感觉,唯有两人心头自明。许惊弦天性敏感,猛然领悟到女孩家的心思,刹那间胸中如同打翻五味瓶,思绪紊乱说不出话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叶莺一脚踹在许惊弦腿上:“快带我去吃饭,饿死啦!” 这一次无故挨打,许惊弦竟丝毫未生出报复之意。 第二日一大早,叶莺径直闯入许惊弦的房间。 “犯规!”许惊弦躺在床上瞪着她:“女孩子进男人房间,至少要敲门吧。” “嘘,我现在可是你兄长,若是显得太过彬彬有礼,岂不被人瞧出破绽?” “算你有理。这么早就上路啊?” “我正要和你商量一下,今天我们先不急着走。” “做什么?” “咱们不是没银子了嘛,我想……嘿嘿,劫富济贫。” 许惊弦不由想到与林青在平山镇劫富济贫的往事,低低一叹:“我身上银子虽然不多,好歹也可支撑一阵……” “就靠你那十几两银子怎么过日子啊?连两匹好马都买不起,再说也总不能叫我天天陪你吃牛肉烧饼吧。”叶莺兴高采烈地道:“你可别以为我要去胡乱杀人。本姑娘……不对,本大侠今日特意早起,就是想先在叙永城好好打探一下,专找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下手。” 许惊弦灵机一动:“叙永城人多眼杂,闹出事来可不好脱身……”他抬手止住叶莺欲出之言:“我知道叶姑……不,叶大侠武功高强不怕闹事,也一定可以及时脱身,不过万一露了形迹,却是不利于我们完成任务。恰好我想起有个朋友就住在附近,倒不如去找他借些银子。” “你还有朋友?他在哪里?” “营盘山,清水镇。” 才一踏入营盘山,许惊弦望着连绵山丘、清流溪水,从那熟悉的景色中重温着童年点点滴滴的回忆,近乡情怯,不禁放慢脚步。 叶莺见许惊弦神态怅惘,似也感知了他的心绪,善解人意地并未催促赶路,默然与他缓步共行。 过了几个山弯后,已可见到坐落于山坳中的小镇。许惊弦手抚镇口的一株大树,忽觉脚步沉重,再也挪移不开。记得自己小时候,每个傍晚都与义父许漠洋并坐在这棵大树下,听他传授《天命宝典》与《铸兵神录》,讲述昔日与暗器王林青在塞外相识相知、共抗明将军的故事……一别经年,景物依旧,人却已不复当年,当年的天真无邪的垂髻孩童变做了昂扬少年,但义父与林青皆已英年早逝,再难承欢膝前、听聆教诲。抬头望去,所见到的每块岩石、每根树枝都勾起无数旧日的片段,仿佛依稀见到父子二人在山野田园中相依为命的情形,许漠洋的音容笑貌、林青的矫健英姿逐一浮现眼前,栩栩如生。骤然感到人生无常,命途难测,一股沉沉的郁气纠结于胸口无处宣泄,唯有黯然一声长叹。 进入清水镇中,只见到几位老人与女子,远远看到许惊弦与叶莺过来,都慌忙返回屋中,个个闭紧房门。 许惊弦识得其中一位熟悉的老者乃是田老汉,想当年自己还在他家院中听他讲了不少评书戏文,就算现在自己相貌改变他认不出来,却也不至于如避蛇蝎。何况小镇中为何只有老人与妇女,不见青年男子?他心中虽然奇怪,但急于返回故居察看,也就忽略过去。 两人穿过小镇,来到镇西边的一片荒岭。此处别无人家,只有靠着山坳处孤零零的一间旧草屋,木梁倾斜,茅草枯残,显然已久无人住。 许惊弦眼眶一红,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内,迎接他的却只有被惊起的大片尘灰,散发着冰冷而腐朽的气息……这里是他与义父许漠洋生活了整整六年的家,如今旧居破败,蛛网盘结,屋内简单的家具都已被人搬走,房前曾架起的铁炉亦只余些土砖残瓦,目睹此情此景,怎不令人伤怀? 许惊弦呆立许久,到屋角上拨开泥土,掀起一块石板,露出一个小洞,探手摸出一柄弹弓,几枚弹珠,数块形状奇异的石头……这里乃是当年家中的贮物之所,不过许漠洋在清水镇做了几年的铁匠,生活清贫,并无太多值钱的细软,挖此洞更多的目的还是方便少年小弦的玩闹。 许惊弦手里握着昔日的玩具,回想童年稚趣、慈父情深,感触良多。比起现在所经历的多彩多姿的江湖岁月,那段平淡的乡村生活尽管波澜不惊,但其中蕴含的浓浓亲情更令他怀念。 最后又从洞中取出几两碎银,数串铜钱,却无《铸兵神录》在内。许惊弦皱皱眉头,猜想或许四年前义父去媚云教时已把《铸兵神录》随身带走,但其后许漠洋在乱军中遭受宁徊风暗算,最终死在萍乡城,恐怕这兵甲派的绝学亦就此失传。幸好内容早都牢记心中,以后尚可默写出来。 叶莺一路耐着性子跟随许惊弦,看他神情古怪,还以为有何玄机,谁知等了半天就只见他从洞中摸出几两碎银,大觉上当,终于忍不住骂道:“臭小子你搞什么名堂?不是说找人借钱么?难道这就是你朋友的家,他人到什么地方去啦?看起来比你还穷。” 许惊弦心情沉重,无意再隐瞒:“这里就是我的家。” “什么?你竟敢骗我!”叶莺错愕莫名:“闹半天你就是在这个鬼地方长大的啊,怪不得又臭又穷。” 许惊弦脸色一沉:“积些口德好不好,就算我穷也用不着你管。” “呸!臭小子倒会反咬一口,想不到你看着貌似老实,鬼点子竟然这么多。你要回家就明说啊,害本姑娘绕个大圈子,真是被你卖了都不知道……”叶莺越说越气,抬脚就往泥墙上踹去。 许惊弦挡在叶莺身前,翻掌挡住她的腿,怒道:“你在别处撒野也就罢了,在我家中可由不得你。” “哟哟哟,你回到家里就不得了啦?本姑娘偏要撒野,你又能怎么样?惹恼了我信不信拆了你这破房子……”叶莺杏目圆睁,柳眉倒竖,手指头几乎戳到了许惊弦的鼻子上。 “你敢!”许惊弦正值伤怀,岂肯容她胡来。 “你倒是看我敢不敢?”叶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顿时小姐脾气大发,手脚并用对着墙上连发数招,“啪啪啪”几声响过,草屋上现出几个大洞,山风穿房灌入,卷起满室的灰尘,呛得她连声咳嗽,忙不迭退出屋外,口中仍是不依不饶:“这么破的房子,早些拆了也好……” 若非叶莺及时跑出,许惊弦恨不得重重擂她一拳。他望着摇摇欲坠的茅屋,心头一痛,抓起地上杂乱的茅草欲要补上漏洞,双手又忽然停在半空。 ——物是人非,家破人亡,纵然补得了墙上的破洞,却如何能补好心头的裂缝?他骤觉无力,腿弯一软坐倒在地,欲哭却是无泪。 第256章 刁蛮公主(5) 叶莺在屋外见许惊弦神色黯然,满面凄伤,嘻嘻笑道:“不过是一间废弃的旧草屋,又不是什么皇宫金殿,看你心疼的样子就似剜了肉一般,真是个小气鬼。”许惊弦白她一眼,叹气不言。 叶莺拍手笑道:“我知道啦,你定然是找不到父母所以才这么难过。嗯,你离家多久了,看这茅屋的样子,只怕有好几年无人居住。” 许惊弦听她提及父母,更是触动心底的创伤,强忍眼眶的泪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我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了。” 叶莺怔了一下,放软口气:“可怜可怜,姐姐以后对你好一些就是啦。” 许惊弦只道叶莺出出言讥讽,怒道:“我没你那么好命做什么金枝玉叶的公主。你也不必表面上假惺惺同情,暗地里却幸灾乐祸。” “你以为我就不懂失去父母的悲痛么?”叶莺缓步走进屋内,也不顾地上脏乱,盘膝坐在许惊弦身边。她望着墙上的破洞愣了一会儿,忽又淡淡叹了口气:“知道吗?我现在突然觉得很羡慕你。” 许惊弦愕然,看叶莺全无嘲弄之意,呆呆问道:“有何羡慕之处?” 叶莺拈起一根茅草,在指尖无意识地玩弄着:“你虽然失去了父母,但是在你心中一直记得他们曾经如何疼爱你,所以始终会记挂着他们,即使如今人鬼殊途,亦能够因记忆而联系着那一份无法斩断的亲情……” 许惊弦想到她曾说自己没爹没娘:“难道你的父母也不在了么?” 叶莺摇头,复又点点头:“我有十年没有见过父母了,或许他们尚在人世,但在我心中与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许惊弦叹道:“莫说十年不见,就算数十年、数百年不见,做儿女的也不应该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 “可是,他们不要我啦……”一层雾气猝不及防地浮上叶莺的眼睑,她甩甩头,故作若无其事地一笑:“你能体会被自己父母抛弃的感觉么?” “啊……即使如此,他们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叶莺手指在空中飞翔的扶摇:“你会不会把小家伙抛在荒野里任它自生自灭?如果它是你的孩子,而且只是一个五六岁根本不能自立生活的孩子,你会不会像扔掉废品一般弃它不顾?”她转过头来冷冷一笑,一字一句:“所以,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与苦衷,我也绝不会原谅他们!” 许惊弦心头凛然,叶莺的话语就像一柄锋利的刀刃,切割开混浊的空气,再重重插入他的胸中,其中不但包含着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对亲情的渴望,亦有永难释怀的一份怨毒。 叶莺喃喃低语:“我羡慕你,是因为你至少还可以怀念自己的父母。而我,就算偶尔想起他们,也无法消除心里的愤恨之情。” “你真的是个公主?” 叶莺笑了,但眼光里却流露出无尽的酸楚:“是啊,我曾经以为自己就是一个公主。可是到最后才终于发现,我其实只是个布娃娃。当撕去了漂亮衣服与美丽饰品,就会变得丑陋不堪,再也没人肯多看一眼……” 直到此刻,许惊弦才第一次发现,在叶莺看似傲慢的举止背后还藏着另一个真实而自卑的她。莫非就是因为要掩饰那份自卑,她才会变得心狠手辣,不容任何人轻易接近她的内心世界?或许只有那些天性淳朴的动物,才能够得到她毫无保留的信任。 许惊弦又想到自己的亲身父亲本是媚云教教主陆羽,自己六岁时媚云教内讧,父母皆被教中叛众所杀,幸有忠义使女拼死相救,逃至清水镇时被义父许漠洋收留,方不至夭折早亡…… 或许是他念及身世,自怜自艾之余对叶莺亦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或许是处身于儿时旧居情绪激荡的缘故,刹那间许惊弦忽然很想揽住她的肩头,好给她一点点温暖,但刚刚探出手来,却又怕自己的举动惊扰她那颗敏感的心。手臂尴尬地停在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叶莺一巴掌打落许惊弦的手,笑骂道:“臭小子竟敢有非分之想!” “我……你不要误会。”许惊弦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解释。 “哈哈,本姑娘当然知道你那点心思?其实你这个人虽然臭了点、穷了点,心地倒也不坏。哎,你对每个人都那么好吗?” 许惊弦讪讪道:“我对你很好吗?我自己怎么不觉得?” 叶莺脱口道:“前晚你自己饿得那么厉害,却仍要带回食物与我分享……”说到这里似觉失言,不自然地一笑:“嘻嘻,你虽然不打呼噜,但肚子叫得可好比雷鸣。” 许惊弦当时的做法只是出于礼貌,对此倒不以为然。暗中猜想她那之后像变了一个人,对自己的态度大为改观,莫非就是因此?随口道:“怪不得你第二天就不愿与我同房啦。” “哎呀,什么同房,真是难听死了……”叶莺一手捂耳,一手往许惊弦头上敲去:“臭小子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许惊弦吐吐舌头,任她结结实实敲了一记。头顶虽疼,却有淡淡地一丝甜蜜涌入心间。反倒是叶莺一击得手,有些过意不去:“你痛不痛啊?” 许惊弦故作生气:“现在先忍着,迟早有一天我会连本带息还回来。” “你何德何能?竟敢威胁本公主?” “可不要看不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个王子。” “哈哈,这世上有你那么臭的王子么。” “哼,这世上有你那么凶的公主么?莫非来自乌槎国?” 叶莺低叹了一声,望着墙角空旷处若有所思,目光渐渐迷离起来。 许惊弦吃了一惊,喃喃道:“难道竟被我言中?” 叶莺瞪他一眼:“不要乱猜了,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商人。” “原来你是在冒充公主啊,该当何罪?” “唉,你根本就不明白。”叶莺自言自语般轻声道:“自从我出生起,记忆中的第一个场面就是在一座高大的宫殿里,我斜躺在小床上,许多人恭恭敬敬地站立着。在我旁边有一个男人,他的脸上充满着自信,挥手对众人大声道:‘这是属于我的王国,你们都是我的臣民。而她,就是你们的公主!’于是,所有的人一个个来到我的面前,尊敬地叫我一声‘公主’。我虽然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但我真的很开心,很喜欢他们对我的态度。直到许多年后,我还会不时地梦见那个场景…… 第257章 刁蛮公主(6) “后来,等我渐渐长大了,懂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了那个自信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他一手创立了富可敌国的庞大的商业王朝。宫殿只是一间装修精美的大房子,臣民只是父亲的手下,我当然也不是什么皇室贵族。只不过是一个拥有无数产业商界大豪的独生女儿。 “父亲拥有常人难以想像的财富,我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从三四岁起,父亲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几个仆人把我打扮得雍容华贵,然后带我出席各式各样隆重的宴会,借以炫耀自己美丽的女儿。宴会上的每个人都会称呼我‘公主’,夸赞我漂亮的相貌与优雅的气质。尽管我知道他们或是迫于父亲的势力,或是有求于他,所以才会如此对待我,但我依然无比迷恋那份被人呵护宠爱、众星捧月的感觉。我在无数奉承与恭维之中长大,穿戴着昂贵的服饰,神态高傲,举止优雅,前呼后拥,仆从如云……渐渐地,就连我自己也相信自己就是一位公主了。也许我没有尊贵的血统,但在父亲的影响下,我至少拥有了一颗尊贵的心!”叶莺略略停顿了一下,语气嘲讽而苦涩:“除了生命,这是他留给我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许惊弦听得瞠目结舌,怪不得叶莺尽管动辄颐指气使,傲势凌人,但言行举止中仍有一种令人难以违逆的气质,原来竟是由此而来。猜测她的生活还将会发生怎样的巨变,才能把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变成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的“女魔头”? 叶莺语气冷静,就像在说一个与她完全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子,乃是父亲的第四房小妾。曾听仆人说起父亲几年前在江南某个小城偶遇她,自此一见钟情,便带回府上收为妻妾。父亲之前的三位妻室皆无所出,只有母亲生下了我,所以不但对我爱如掌上明珠,母亲的地位也因此远在正妻之上,但奇怪的是她白日几乎从不见人,连我也只在晚上才能与她相处。我曾向母亲打听过她的来历,她却讳莫如深,或是转而言他,我毕竟那时还小,也就不多追问。 “不知如何,尽管在我幼年的回忆中,印象最深的都是与父亲出入名宅华府、宴宾待客之事,但我的心里却对母亲更加亲近。或许在孩子的眼里,父亲只是忙于他的生意,对于他来说我更像是一件可供炫耀的物品,而母亲才是真正知心达意的亲人。记得她晚间在我床边讲过许多故事,大多是刀光剑影、江湖儿女之事,现在依稀回想母亲的容貌,英华内敛,身态矫健,恐怕也曾是个江湖女子。她的故事让我心生好奇,那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令我迷惑而向往。但若没有后来的变故,我绝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那些故事中的一员。 “在我五岁那年,有一日母亲突然离家出走,然后就此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父亲不但派出无数手下去寻找,更是四处悬赏重金求她下落,却一无所获,父亲急火攻心,尚不及四十岁的年纪竟生出了一头白发。由此刻开始,父亲的生意一落千丈,货物贬值,商船沉海,商队被劫,仓库着火,得力的手下或患病身亡,或转而投靠生意对头……就像是被魔鬼附了体,天底下各式的灾祸都不约而同地找到了父亲,家里的仆人越来越少,产业不断变卖,值钱的家具细软都拿去典当,即使如此,也无法挽回损失。只短短不到一年的时光,父亲那庞大的商业王国就此解体,还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从此,奢华的酒宴变成了粗茶淡饭,往来的尊贵客人都变成了气势汹汹的债主。对于我来说,最大的变化就是自己身上的装饰越来越少,心爱的珍宝会突然消失不见,而且再也没有人叫我一声‘公主’…… “曾经那么自信的父亲成了一个落拓潦倒的汉子,整日喝酒,然后就红着脸粗着脖子骂天骂地骂诸位神灵,然后就用那双冒着火的眼睛呆呆看着我,仿佛我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怪物……我开始怕他,甚至不敢再面对他,每天就只能躲在房中,希望一觉醒来后一切都将恢复从前,母亲回到我身边、能够再度拥有宽广如宫殿的房子、精致华美的生活、我依然是一个骄傲漂亮的小公主。渐渐地,我不再奢望生活的改变,脑海里只留下最后一个念头:盼望能重新找回过去的父亲。哪怕他不再自信,不再拥有财富,不再送我的礼物,我只希望他能再像从前一样宠爱我,呵护我,我已不在乎生活的贫苦,不在乎是否还可以做公主,不在乎所有的一切从此消失,只要我仍然是他愿意守护的珍宝……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老天爷连我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也不愿意满足。那一天当我醒来时,眼前的一切不再熟悉,我已不在自己的家中,最令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变成了现实——父亲不要我啦!” 叶莺蓦然扬起脸,眼望屋顶,紧紧咬住嘴唇,胸前起伏不休,大口地喘息着。她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即将要崩溃的情绪,不让许惊弦看到她眼角渗出的那一丝凄楚泪光。 这一刹,叶莺的刚强比她的故事更深刻地击中了许惊弦的内心。他从没有想到这个“女魔头”会有如此细腻的感情、如此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把所有的金叶子都送给那个为了替女儿治病的强盗,因为她不愿意自己的悲剧在别人的身上再度发生。即使她杀人如麻,却也拥有着一份属于她自己的善良。 叶莺长长吸了一口气,情绪渐渐缓和下来,继续她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叙述:“对于一个只有五六岁、还不懂得什么叫危险的小女孩来说,最大的恐惧不是外来的侵袭,而是一种可怕的陌生。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房屋,陌生的脸孔,陌生的人……他们说着天南海北的方言,长着奇形怪状的模样,有的人没有眼睛,有的人没有鼻子,有的人甚至只有萎缩成树枝一样的胳膊和腿,五官残缺,四肢不全。我被吓坏了,闭上眼睛不敢看他们,我想自己一定是死了,来到了地狱。 “他们并没有伤害我,而是小声地谈论着。从他们模糊不清的话语中,我渐渐明白过来自己是在一家杂耍戏班里,而他们都是用于取悦观众的小丑。从他们的争论中,我听到了更加可怕的事实,这些人并非天生残疾,而是被杂耍戏班的主人故意砍去四肢、剜掉五官,用来博取观众的同情。 “我小时候曾经看过杂耍戏班的演出,我喜欢那些带给我欢乐的小丑,却从没有想过他们的凄惨遭遇竟是来自某种恶势力,更没有想到自己也成为了他们其中的一员。尽管他们在轻声安慰我,我却越想越害怕,不断地哭泣,不断地祈祷着父亲快来接我回家,我无助地迫使自己相信这仅仅是一场噩梦,所有的一切都会突然消失。 “然后,我被带到一群正常人中间,被不怀好意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在他们毫不掩饰的谈话中,我知道了等待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像这样一个粉妆玉琢可爱的小女孩将是招揽观众的新招牌,争论的焦点只是失去眼睛或是失去四肢! “突然,我感觉到有人捏了一把我的脸,我吓得高声尖叫,他们却哈哈大笑起来,像望着一种奇怪的动物一样望着我,然后更多的手又摸到了我的脸上和身上,似乎我的愤怒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乐趣。我可以容忍他们粗俗的谈吐、无礼的举止,甚至可以接受那看似无可更改的可怕命运,却无法承受那一道道轻蔑的眼神,仿佛我只是一个可以任由他们随意处置的玩物,得不到丝毫尊重。我宁可回到那群肢体不全的人当中,至少在那里,自己还可以得到某种保护。 “后来的事情就像是一场噩梦。因为意见无法统一,残酷的刑罚并没有立刻落在我身上,我被关押在一间不见光亮的黑房子里,由一位只剩下半张脸的小丑看管着。大概是为了保持我的健康,给我配备了足够的食物与清水。那几天是我生命中最难熬的日子,我无法逃脱,只有彷徨无助地等待着未知的审判。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被坏人绑架了,只要父亲得知了我的情况,一定会来救我,就像母亲的故事一样:在公主最危急的关头,一定会有一位英俊的剑客骑马而来拯救她!我用最虔诚的心乞求上苍,让父亲早日打探到我的消息,救我离开这个地方。 “到了第三天,我被关在一个铁笼子中,与杂耍戏班的车队赶往另一个城市。直到这时,我才有机会见到了外面的世界。突然,在道边的人群里我看到了父亲。我高兴极了,拼命摇晃着铁笼,对着他大叫,满以为他一定会立刻前来救我,谁知他只是默默地望着我,脸上肌肉抽搐,神情可怖,就那样望着车队远去,带走了他曾经呵护备至的独生女儿! “我简直要发疯了,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对待我?难道是我被施了魔法换了模样,以至于他根本认不出来么?我抱头痛哭,苦思不解,直到那个好心的半脸小丑悄悄告诉了真相:父亲把我卖给了杂耍戏班,得到的代价仅仅是区区二百两银子…… “那一刻,天空崩塌了。我所有的骄傲都被无情地击得粉碎,我不再是一个公主,而是变成了人世间最卑贱的生物。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头撞在铁笼中尖利的铁齿上,在额头上留下了那道耻辱的伤疤……” 悲惨的故事就此戛然而止,叶莺已无力再讲述,许惊弦也无心再去追问。 没有愤怒的呼喊,没有凄凉的眼泪。他们两人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并肩静坐在茅屋之中,任时光一点点从身边流走,怔怔地望着满室飞扬的细小尘埃在阳光的映射中慢慢沉落,如同期盼着那些残酷的记忆在心灵之海慢慢沉淀下去,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第258章 十毒搜魂(1) 许惊弦沉浸在叶莺的回忆中,过了许久方才缓过神来。侧目看她额间那道触目惊心深深的伤疤,想到她那时才五六岁,孤凉无依,又被父母遗弃,落入那丧尽天良的杂耍班主的手里,生无可恋,唯有一死,要怀着怎样决绝的心情才拼出这用尽全力的一撞。心底隐隐疼痛,仿佛那个受尽人间苦楚的小女孩就是他自己…… 虽然他明知叶莺并没有受到断肢剜目等酷刑,却仍替她揪着一把汗,揣测她应该如何逃离苦海?后来又怎样学得一身功夫?又想到丁先生恰好是个瞎子,莫非也是来自那杂耍戏班,他与叶莺之间到底有何关系? “这是我不愿意回忆的过去,从没有对别人说起过,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叶莺喃喃道,接触到许惊弦同情的目光,脸色突然一变,恶狠狠地道:“臭小子,要是敢把我的事情告诉别人,我一定杀了你!” 许惊弦涩然一叹,也不与叶莺争辩,暂时放下胸中的种种疑问。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说到底她仍是一个未长大的小女孩,只不过用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具掩盖她脆弱易碎的自尊。 叶莺兀自叫嚷不休:“都怪你这个臭小子,骗我来到这个荒村野岭,害得我讲了这么多话。现在我们既没有马,又没有钱,你说应该怎么办?” 相比方才的楚楚可怜,许惊弦倒是更喜欢叶莺现在气势汹汹的样子。心情亦随之好转:“不用着急,山人自有妙计。” “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既来到我的家乡,岂能让你空手而归?走吧,跟我去借钱喽。” “原来你真有朋友在这里啊?不对不对,一看就是个穷地方,才不信你有什么财主朋友……”叶莺满脸怀疑:“莫非是你的亲戚?” 许惊弦莞尔:“傻丫头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啊?嘿嘿,我们确实去找本地的大财主,只不过要用你的方式去‘借’钱。” “闹半天还是要去劫富济贫啊,我喜欢这个法子,快走吧。”叶莺一跃而起,走到门口忽又停步,回头瞪着许惊弦:“你竟敢叫我傻丫头!” 许惊弦见她轻嗔薄怒,更增三分丽色,不敢多看,抢步跑出屋外,嘻嘻一笑:“那就随我去拜访蔡员外,顺便见识一下你的聪明吧。” 原来那蔡员外乃是当地的大财主,占地千亩,身家丰厚,清水小镇大多都是其佃户。此人虽然谈不上作恶多端,但为富不仁,时有强征租税、欺凌乡农之举。当年许漠洋曾数次替佃农仗义执言,与蔡家庄的家丁有过几次冲突。早晨许惊弦在叙永城听叶莺说起劫富济贫之事,便生出了回清水镇教训一下蔡员外的念头,亦算替当地的父老乡亲们出一口气。 当下两人转而往清水镇南边行去,走了约摸半里路,远远已可看到前方一座大宅院,正是蔡家庄。 叶莺眼利,见那庄园虽宽阔,却是大门紧闭,不见人迹,门口两座大石狮子污迹斑驳,墙头上杂草横生,竟是一幅破落之相,嘲笑道:“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大财主啊,只怕还等着我们来救济呢。” 许惊弦已注意到沿路田地荒芜,弃废已久,此刻望见蔡家庄的情形,再对照清水镇居民蹊跷的举止,心头生疑,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忽听扶摇在空中发出尖鸣,叶莺不明其意:“小家伙,你怎么啦?” 许惊弦听得真切,对叶莺低声道:“那是扶摇的报警之音,只怕这蔡家庄里有些古怪。我们先悄悄掩进去查看一下,不要惊动里面的人。”又挥手让扶摇飞至高处,免得被对方察觉。 两人运起轻功,无声无息地靠近庄园,贴耳在墙,只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除此并无人声。 许惊弦与叶莺攀上五尺余高的墙头,只见偌大的院落中空空荡荡,既无人影亦无亭台池阁,四处杂草丛生,全不似大户人家的气派。 在院角拴着六匹高头骏马,亦不食草,只是不时轻刨四蹄,显得异乎寻常的烦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令人心头不安。十数步外有一间大厅,却用厚实的棉被等物裹住门窗,看不到里面的动静。 许惊弦拔出显锋剑,叶莺亦亮出腕间的眉梢月,同时跳下墙头,迅捷而轻快地移近厅堂,一左一右停在门前。虽然暂时还看不见敌人的踪影,但这庄园中诡异的气氛已令他们如临大敌。 那些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正是从厅堂中传出,还隐隐伴有几个人粗重的呼吸声。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叶莺低喝一声,抬掌震开房门,跨步闪身入内,许惊弦随之跟上,显锋剑虚刺左右,以防有人伏击。原本罩在黑暗之中的大厅乍现天光,其中情形令两人皆是一怔。 一张五角形的木台立在大厅正中,台高约四尺,色呈纯黑,台下中空,五根台柱脚上以金粉画着许多奇形怪状、难以辨认的图形。 一位女子平躺于台上,双目紧闭,仿如沉睡。她身披薄如蝉翼的七彩纱衣,由她的头顶与四肢各牵出一条长长的红线,沿着木台的五角延伸而出,最后绑在木台边种下的五株植物之上。 那五株植物形态各异,或是花草,或是藤木,但皆是色彩晦淡,虽是活物,却散发着腐烂朽败的气息,如同来自地狱冥界。不知是否受这五株植物的影响,连地面上的泥土亦显得十分灰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而离每一株植物三尺远的地上又分别躺着五个男子,都是浑身赤裸,血痕满体,瞪着无神的双眼,面容痉挛,喘息急促。更可怕的是,在每个男子的身上都伏着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虫。 五种毒虫皆是个头巨大,世间罕见,分别是火红色的毒蛇、青蓝色的蝎子、碧绿色的蜘蛛、紫黑色的蜈蚣与雪白色的蟾蜍,各停在那五名男子的头顶、肩膀、胸口、肚腹、大腿上……每只毒虫皆是定定望着面前所对应的那一株植物,肢体颤动不休,口中吞吐着毒雾。而那五株植物毒雾的笼罩下却似乎长得更加旺盛,随之动摇牵扯起红线,便发出那窸窸窣窣的声响。 许惊弦乍见到这骇人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料知这六人是在修炼某种邪恶的武功,却分不清女子与五名男子中哪一方是施术者,哪一方是受害者,一时怔立当场,不知如何应对。 叶莺倒是面无惧色,但她毕竟是个黄花少女,望见那五名男子全身赤裸的模样,慌忙以掌掩目,往后疾退。 五种毒虫受了惊动,却并未离开那五名男子的身体朝闯入者发起攻击,而是昂起头来发出嘶嘶的叫声,如群鼠啮食、似锈刀磨石,令人闻之心悸,毒虫口中喷出的毒雾亦更浓了几分。那几株植物亦随之生出感应,红线一阵乱颤,躺于台上的女子四肢猛地一阵伸缩,看似身体依旧僵直,双目却蓦然睁开,眼中愤意狂涌,妖光湛然,端端盯住许惊弦。 那女子额间皱纹横生,眉眼以下的肌肤却是细嫩如少女,瞧不出多大年纪,但深目高颧,一望而知乃是生于苗疆的异族。许惊弦虽是首次见到这诡异情形,但他在御泠堂中曾听人说起过苗疆驱毒行蛊的种种行径,略一思索,已猜知这女子必是驱使毒物修炼毒术。只看那五种毒虫的怪异体态,已知必是世间罕有的剧毒之物,所以才由那五名裸身男子充当毒虫的宿主,毒液经由他们的身体后毒性稍减,方可被那女子吸收……至于那五株奇异的植物却是闻所未闻,不知做何用途。 此等邪法魔功纵然威力巨大,却不知要用残害多少人的性命方可炼成。许惊弦虽然不识那五名男子,但想到刚才在镇上少见青年男子,莫非都已被这女子害死,这才又从附近掳来的他人?何况就算不是在清水小镇作恶,断也不容她为祸四方、荼毒百姓。他怒火填胸,大喝一声:“今日除此妖孽。”不退反进,挺剑往那女子身上刺去。 却见那女子眉间煞气乍现,浑身一震,五道红线疾速收回。失去绑缚的五株植物反弹而回,伏于男子身上的五条毒虫冲天飞起,倒似是被那些植物射出一般,迅捷无比地朝许惊弦撞来。 许惊弦临危不乱,显锋剑施出一招“风摆杨柳”,一招化为三式,在空中连击三剑。第一剑端端刺中那条绿色蜘蛛,第二剑将青色蝎子斩为两段,第三剑则挑破那只玉色蟾蜍。惨碧色的血流、青黑色的毒汁、灰白色的浆液分别由三只毒虫的体内爆出,腥气扑鼻。 铸成显锋剑的材料是蟾魄之铁,在《奇兽异器录》中排名首位,乃是铸造兵刃的神器,相传为月中魂魄,质胜寒冰。平时与凡铁无异,遇水则生出变化,此刻显锋剑沾到那三种毒虫的毒液,蓦然幻化为七彩之色,剑芒暴涨,映得大厅内一片闪亮,而剑刃却是清冽如镜,寒意迫人。 当日许惊弦在涪陵船头上与叶莺过招时,因显锋剑未沾江水,虽然锋利却无此变化。此刻才第一次见到显锋剑不可思议的威力,那如真如幻的绚烂色彩让人目眩神迷,如坠梦境,难生抵抗之念。如今方知斗千金号称其位列天下神兵之首,果非虚言。 剩余的那只红色小蛇与紫色蜈蚣极有灵性,不敢硬抗显锋剑之威,竟在空中一个转折,由侧面袭向许惊弦。而那异族女子见自家毒虫被许惊弦一招毁去其三,痛声大叫,也不见她腰背如何发力,便由那木台上高高弹起,合身扑下。与此同时,躺在地上的五名男子口中发出嗬嗬的嘶喊声,状如疯魔,一并朝许惊弦冲来。 许惊弦初识显锋剑的威力,精神大振,夷然不惧那女子与毒物。但厅中狭窄,尽被显锋剑的剑芒所笼罩,那五名男子全然不顾危险直逼而来,他怕失手误伤无辜,不得已只好退出厅外。 那五名男子似是神志已失,在门口撞做一团,厮打不休。而那异族女子则轻飘飘地从他们头顶掠过,十指箕张如爪,恶狠狠地往许惊弦的面门抓来,口中还恨声道:“小子毁我神虫,拿命来!”宽大的纱衣展开,浑如鸟翅。 叶莺从侧面冲上,挺身挡在许惊弦面前。那异族女子见到叶莺掌中流转如梭的眉梢月,神色一变:“原来是你!”在空中一个倒翻,收招退回厅中。 许惊弦不料叶莺与这异族女子竟然相识,不由略一迟疑。就在显锋剑稍缓一线的当儿,那只紫色蜈蚣已飞扑而至,叶莺左掌连连划圈,眉梢月漾起数道银光,将那只蜈蚣卷入其中,眨眼已被环风割为几段。随即右掌劈出一道掌风,将四下飞溅的紫色的血液拍散。 但另一条火红色的毒蛇却绕过显锋剑与眉梢月的夹击,再度袭至,半空中张开大嘴露出尖利的蛇牙,直往许惊弦的面门咬来。此刻许惊弦回防已然不及,叶莺招数用老亦不及相救…… 千钧一发之际,狂风骤起,鹰影突现。扶摇已空中俯冲而下,已稳稳地抓住那条红蛇,复又振翅飞起。 红蛇在鹰爪中兀自挣扎,反口去咬。扶摇一声尖啸,鹰喙疾如闪电地啄下,正钉在红蛇的七寸之上,赤色的鲜血涌出。红蛇要害受此一击,顿时软垂,再被扶摇连啄几口,终于毙命,成为鹰口之食。 电光火石的瞬息之间,五条毒虫尽数被歼,许惊弦险死还生,惊出一身冷汗,对着空中的扶摇大声叫好。 那异族女子退回厅中,双腿盘膝静坐在那木台上,阴影中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唯见眼眸雪亮,隐透妖光。门边的五位男子仍是浑如疯癫,不辩敌友地互相厮打,甚至以牙相咬,望之不寒而栗。 叶莺望向厅中:“不知依娜护法在此修功,多有打扰,还望海涵。” 许惊弦心中一凛,他记得曾听义父许漠洋提及过媚云教除教主之外,另设有左右使者与五大护法,皆是滇贵一带的高手,而依娜正是五大护法中唯一的女性。想不到竟会在清水小镇上遇见她。 媚云教开山教主陆羽就是许惊弦的亲身父亲,数十年亦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凭着一套“媚云掌法”威震江湖,后来因为与六大邪派宗师中的龙判官交恶,方才成立媚云教,与川东龙判官的擒天堡一南一北,遥遥对峙。 媚云教总教教坛位于滇南大理,信徒多是滇、贵两地彝、苗、瑶、白、傣等各异族,势力庞大,与祁连山的无念宗、北岳恒山的静尘斋、东海的非常道合称为天下僧道四派。据说其教信奉蛇神,教徒多善驱使蛇蝎等毒物,加上行迹一向诡秘,少为人知,几乎不涉足中原,所以被江湖中人视为邪教。 十年前媚云教内讧,陆羽夫妇被手下暗害身亡,由其侄陆文渊接替教主之位。四年前宁徊风率擒天堡暗袭媚云教,陆文渊与五大护法中费青海、景柯皆命丧其役,由陆文渊的胞弟陆文定接替教主之职,两年前青蝎左使邓宫又被江南五剑山庄雷怒伏杀。如今媚云教开派的几大高手中仅余赤蛇右使冯破天、五大护法中的依娜、雷木与洪天扬。 这几人当中,洪天扬乃是白族的剑术高手,据说精通天竺瑜伽之术,最擅隐匿行刺;雷木神力惊人,一身横练的外门武功登峰造极,使一只八十余斤的独脚铜人,乃是千军万马之中十荡十诀的人物;而依娜则是苗族异人,擅长驱使毒物,下蛊之术出神入化,令人防不胜防。 那冯破天擅使长刀,武功虽未必及得上三大护法,但他一来是汉人,二来是当年曾跟随陆羽闯荡江湖的旧将,所以才坐了教中赤蛇右使的高位。四年前正是他来到清水小镇找化名杨默的许漠洋接驳教中断折的“越风刀”,从而引来擒天堡日哭、吊靴、缠魂三鬼的尾随跟踪,然后日哭鬼狂性大发掳走少年许惊弦,方才从此开启了他的江湖生涯。 第259章 十毒搜魂(2) 为了执行“刺明计划”,在丁先生的暗中撮合下,擒天堡与媚云教化敌为友结成联盟,依娜曾见过叶莺一面。但其时叶莺面蒙黑纱不现脸容,所以直到看见她亮出独门兵器眉梢月,方才认出来。若不然,依娜在暴怒之下施出十成的毒功,许惊弦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那五种毒虫都是依娜历经千辛万苦方才找到的剧毒之物,谁知竟被许惊弦与叶莺一举破去,恼怒不已。但她知道叶莺身份特殊,又有丁先生这个靠山,轻易招惹不得。更何况她全凭毒蛊之功,本身武技并不高,以一敌二全无胜算,只得强压怒火,冷哼一声:“你不好好呆在擒天堡,到这里来做什么?” 叶莺嘻嘻笑道:“我与这位吴少侠奉丁先生之命去办一件大事,却不小心丢了马匹和银两,所以途经此地找人借盘缠。嘿嘿,这个傻小子呆头呆脑,怕是以为姐姐被那五个臭男人所害,所以拔刀相助,哪知却害了姐姐的大事。”她怕许惊弦开口分辨激怒依娜,暗中拉了他一把。 依娜冷笑:“你不必抬出丁先生来压我,若不是为了那件大事,今日岂肯与你两人甘休?” 叶莺扁扁嘴,一脸委屈状:“小妹胆小,姐姐莫要吓我。” 依娜听她一口一个姐姐,反倒不好发作:“你这小妮子倒是嘴甜。” 叶莺笑道:“对啦,若是姐姐手头上方便,可否借些银两,日后加倍奉还。” 依娜拿她无法:“银子是没有啦,倒可以借你两匹马儿。” 叶莺喜笑颜开:“姐姐真是个好人,小妹在此多谢啦。” 许惊弦原本一直以为叶莺行事鲁莽、不可理喻。此刻却见她谈笑间将依娜满腔怒火化为无形,还真有几分老江湖的模样,倒也暗自佩服。 不过叶莺虽是故作天真,满口调笑,但手里却是紧握着眉梢月,显然对这位擅使毒物的异族女子亦有戒备。擒天堡与媚云教虽然结盟,却只是为了暂时的利益,毕竟是多年的死敌,恐怕一有机会便将反目为仇。 依娜缓步走出大厅,冷冷扫一眼在门口仍在厮打中的五名男子,忽然从袖中飞出五道乌光,钉在几名男子的咽喉上。 许惊弦不料依娜出手行凶,大怒之下就要挺剑上前讨个公道,刚刚蓄势就觉腰间一麻,竟又被叶莺点了穴道,霎时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叶莺对依娜笑道:“姐姐莫和这傻小子一般见识,他自诩名门正派,一见到血光就犯倔脾气。” 依娜奇怪地看着两人:“你这小妮子小心些,莫要受了男人的骗。” 叶莺面飞红霞:“姐姐放心,他早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啦。” 依娜也不以为意:“嗯,武功还算将就,那柄剑也是不凡,妹妹的眼光倒也不错……”说着话儿已到了院角牵马处,想了想又道:“就给你们两个小情人留下四匹马儿吧,卖掉两匹也可做盘缠。” 叶莺红着脸儿称谢,手底下却不客气,狠狠捏了许惊弦一记。许惊弦吃痛不住,苦于无法出声叫唤,只能大口闷吸长气。 依娜解开两匹马儿,望一眼许惊弦:“小子,今日看在叶姑娘面子上先放过你,这笔账我们以后再算。”飞身上鞍,牵着另一匹空马扬长而去。 等她去得远了,叶莺方才解开许惊弦的穴道:“我这次点你穴道情有可原,臭小子可不许还回来。” 许惊弦怒道:“你怎么放她走了?” 叶莺瞪他一眼:“你还想怎么样?替那几个人报仇么?” “她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 “得了得了,那几个人都是她引蛊的炉鼎,早已失去理智变成了疯子,说不定还会化做什么妖邪祸害百姓。就算她不杀,我也不会留着他们。” 许惊弦明知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毕竟媚云教乃是他亲身父亲陆羽一手所创,想不到行事如此歹毒,心情上实在是无法接受:“下次再要叫我撞见这个女人,决不饶她。” 叶莺啧啧嘴:“看你现在倒真有几分大侠的模样。只可惜本事不济,迟早会死在你瞧不起的那些邪魔外道的手里。” “自古邪不压正!头可断,气不可丢!” 叶莺虽向来以妖女自称,但听许惊弦这一句说得正义凛然,掷地有声,心头竟莫名地一震。垂头避开他的目光,叹了口气:“其实若有选择,谁不愿意光明磊落地做人?谁又甘愿坠入邪道呢?” 此时厅门前那五具男子的尸体沾染了毒虫的毒液,化出脓水,其状惨不忍睹。许惊弦心下不忍,侧过头去,缓缓道:“所谓盗亦有道。为了生存投身邪派并无不可,但像依娜这般为练魔功滥杀无辜,罪不可赦。” 叶莺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曾陪丁先生去过滇南大理媚云教,据了解依娜所炼的毒功名为‘十毒搜魂蛊’,需得集结五种毒虫与五种毒木相生相克的十种毒力,炼制七七四十九天方成。每七天为一关,其间要用五位精壮男子的精血伺喂毒虫,而那五名男子也必须是精通毒术之人,不然难以引导毒力,所以这五个人绝不是什么无辜百姓,而是自愿赴死的媚云教徒。此术虽邪,却也并非你所设想那般天绝地怨,罪孽深重。” 许惊弦一怔:“那样岂不是要三十五条人命?”又想到院中停了六匹马儿,应该是依娜与那五名男子的坐骑,看来果然是媚云教徒。 叶莺点点头:“这‘十毒搜魂蛊’乃是媚云教秘传的终极蛊术,不但需要三十五人的性命,下蛊毒害目标后,施蛊之人亦会大病一场,功力至少损耗十年,所以若非遇上大敌从不轻易动用,一旦炼成亦是威力无穷。我倒是由衷佩服那三十五名引蛊入体的教徒,为了本教大业不惜慷慨赴死,相比那些自诩名门正派、到头来却贪生怕死之辈,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许惊弦听得暗暗心惊,苗疆神秘的蛊术向来为中原武林所忌,所以媚云教虽地处偏远,亦无什么武功盖世的人物,却能与擒天堡对峙数十年而不倒,更是名列僧道四派之中,人人谈虎色变。如果叶莺所言属实,这耗费三十五条人命的“十毒搜魂蛊”的威力可想而知。他忽生疑问:“难道这‘十毒搜魂蛊’就是用来对付明将军的么?” 叶莺略一犹豫:“刺明计划的具体方案只有丁先生知道,我也不太清楚。” 许惊弦听出叶莺语气有些不自然,不悦道:“恐怕你不是不清楚,而是不愿意告诉我吧?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丁先生会如此看重我这个无名小卒,他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去了焰天涯之后又会如何?” “不错,我是对你隐瞒了一些事情。”叶莺轻叹一声,点头应承:“但是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真相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再追问了。” 许惊弦冷笑:“是否我再继续追问下去,你就不得不杀了我?” 叶莺直视许惊弦的双眼,神情郑重:“在你心里,我就真的那么可恶么?” 许惊弦被叶莺那双柔若秋水的眼睛看得心头好一阵慌乱,急急别开头去。这一刻,虽然他百般告诫自己,心理上却始终无法把她与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等同起来。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生气,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你本就是个妖女!更何况你已杀了那么多人,再多杀我一个又算得了什么?”赌着气说完这一句狠话,又觉后悔。 “好好好,我是妖女,你我正邪不两立。你若有本事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迟早也会死在我手里。”叶莺咬着牙说出这几句话,委屈无比。 两人僵立原地,互不理睬,心里都有些后悔,却是谁也不愿意服输先开口说一句软话。 忽听扶摇发出几声哀鸣,越飞越低,从空中缓缓落下。许惊弦吃了一惊,将扶摇抱在怀里,只见它神情委顿,双目无神,似是得了什么重病。 叶莺面色一变:“不好,小家伙必是中了蛇毒。” 许惊弦亦是一惊,犹抱着一丝侥幸:“不会吧,鹰儿天生就是蛇的克星,何况扶摇是鹰中之帝,岂会轻易中毒?” “‘十毒搜魂蛊’霸道非常,更何况那条赤蛇还汲取了毒草的毒汁,与普通的蛇毒迥然不同,再说小家伙以前只在北方活动,未必见识过南蛇的厉害。”叶莺接过扶摇,细心察看,果然在鹰儿的右爪处有一道细小的牙印,伤口已然红肿。原来依娜那条赤链蛇乃是万中挑一的蛇王,虽然被扶摇抓入空中,但垂死反击之下亦咬了扶摇一口。 许惊弦这几年与扶摇相依为命,早当它如自己的兄弟一般,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去找找附近可有什么治蛇毒的草药。” “不必白费心神了,依娜身为媚云教中最擅驱使毒物的护法,所养之蛇必非凡品,那些草药只怕治不好小家伙。”叶莺突然亮出眉梢月,手腕回绕往内侧一切,锋利的环口已在她的手腕上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汩汩涌出。 “你做什么?”许惊弦还以为叶莺惊慌之下误伤自己,正要上前替她包扎,却听叶莺不耐烦道:“想救小家伙就滚远一些,别碍我的事。” 许惊弦呆了一下:“你有方法救它?” 叶莺没好气白他一眼:“没用的臭小子,替我抓住扶摇的右爪,不要让它挣扎。”说话间手腕的血水已淋漓落下,被她反掬在掌心中。 许惊弦情急之下也不计较叶莺的嘲讽,将扶摇抱在怀里,紧握住鹰爪。寒光一闪,叶莺眉梢月划下,将扶摇的右爪的表皮割破,浓黑如墨的血液缓缓渗出。扶摇一声尖唳,抬喙啄向叶莺,却被许惊弦牢牢抱住。 叶莺将受伤的手腕凑近扶摇的右爪,猛然长吸了一口气,运起十成内力,面容陡变赤艳之色。但见她掌中的鲜血蓦然跳起一线,与鹰爪流下的血液混合,反逼入扶摇体内。鹰儿的身体轻轻一震,更多的黑血随即涌了出来,滴落地上。扶摇极通灵性,此刻亦知叶莺是在替它治伤,忍痛不再挣扎,闪动的鹰眼盯着叶莺,流露出一丝少有的温情。 如此循环往复,过了半炷香的工夫,直到鹰爪伤口中流出的血色呈鲜红后,叶莺方才收手。先扯下一条衣襟先替扶摇包扎好伤口,然后点了自己肘弯间的几处穴道止住血流。 叶莺足足放了半升的血,虚弱一笑:“小家伙没事啦,再静养几天保管又是一条好汉……不,一条好鹰。” 这般治伤的方法许惊弦闻所未闻,未曾想叶莺竟会自残身体替扶摇疗伤,望着她失血过多而更显苍白的脸庞,他口中虽不言谢,心头却十分感动。正要上前扶住她,却被她一把甩开,自个儿走到墙边靠着休息。 许惊弦知她对自己赌气余怒未消,深施一揖:“方才我说错话啦,叶姑娘大人大量,这就原谅我吧。” 叶莺不屑地瞥他一眼:“你少来扮好心,本姑娘救得是小家伙,如果你这臭小子受伤了,便只会看着你等死。”话虽说得狠,却不由反问自己:假若真是他受伤了,会不会如此相救?念头方生,连忙又压了下去。 许惊弦嘻嘻一笑:“我知道叶姑娘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你面冷心软,不但有古道热肠,还有医者仁心。” “呸!你少给本姑娘嬉皮笑脸。”叶莺听许惊弦东拉西扯,脸色亦缓了下来:“幸好小家伙是中了蛇毒,若是被什么蝎子、蜈蚣咬了,我也没办法,以后还是小心些,若无必要最好还是莫与媚云教打交道。” 许惊弦在她身边坐下,发问道:“为什么你能治蛇毒?难道你是……嘿嘿,美女蛇。” “哼哼,你才是一条臭蛇!”叶莺听许惊弦夸自己的相貌,虽是无心,倒也开怀,随口道:“我自小就与毒蛇一起生活,甚至还与之同睡同住,身体早就产生了抵抗之力,血液亦有抗蛇毒的效能。” “这是怎么回事?”许惊弦暗吃一惊,无法想像她如何与毒蛇一起生活。 “小时候我练功时就与许多毒蛇同处一室。师父曾说过,只有随时面对未知的危险,才能锻炼自己冷静的思考与快速的反应……”叶莺说到一半忽觉失言,当即住口。 “你师父可是丁先生吗?” “丁先生?”叶莺失声而笑:“他配么?” 许惊弦听出她语气中对丁先生全无尊敬,一时竟有些欣然。丁先生此人深沉多计,难以捉摸,内心深处实不愿意叶莺与之沆瀣一气。 “那你的师父到底是谁?你又怎么与丁先生结识?” “我师父的名讳可不能随便告诉你。至于丁先生么,他与师父的一个朋友有些交情,三个月前我奉师父之命前来擒天堡助他一臂之力。” “原来你也并不是擒天堡的人啊?” “嘻嘻,擒天堡这个小池子怎么养得下我这条大鱼。” “你当年在杂耍戏班中撞伤了头,然后呢?” “然后就被师父救啦,练了十年的武功,杀了十年的人。悄悄告诉你,本姑娘其实是个杀手,你怕不怕?” 许惊弦恍然大悟,怪不得叶莺时而显得老练干达,时而又显得没有半点江湖经验。那是因为杀手总是藏于暗处行动,一击即退,不需要与太多的人打交道。想想自己曾遇见过的几位有名望的杀手,无论是黑白两道的杀手之王鬼失惊与虫大师,还是非常道的香公子,皆属于有原则、敢担当的人物。都说杀手是无情无义的冷血之人,但相较那些表面上道貌岸然、暗地里笑里藏刀的伪君子,倒是更合自己的心意。 许惊弦想起她刚才话语中一处破绽:“你怎么知道扶摇只在北方活动?” 叶莺愣了一下,方才支吾道:“我曾听师父说起过雷鹰乃是鹰中之神,生于极北之地,南方自然是没有啦。” 第260章 十毒搜魂(3) 许惊弦直觉她说话有所隐瞒,猜想莫非她早知道自己的身份?有意打探:“你师父如此博学,又教出你这样一个好徒弟,定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我有机会倒想去拜见他,还得麻烦你引见一下。” “想得美!师父岂会轻易见外人?等你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堂再说吧。” 许惊弦还想再问,叶莺手抚额头道:“我有些头晕,你就让我好好休息一会儿,不要问那么多问题可好?” 无奈之下,许惊弦只好闭口不言,也不知叶莺是真的感觉不舒服,还是不想自己再问下去。满腹疑问越积越多,却理不出一个头绪。 叶莺从指缝中偷看,见许惊弦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只道他不高兴。轻声道:“你别生气啊,我只是不想动脑子回答问题,陪我说说其他的话儿吧。” “说什么好呢?” “随便你啊,只要能逗我开心就好。” “这……我不知道说什么你会开心?” “你就不会说笑话么?不会做鬼脸么?不会唱歌么?不会讲故事么?” 许惊弦哑然。突然想到自己以前曾是一个乐观而开朗的孩子,但这几年天天被复仇的念头所折磨,只是一心想着如何练好武功替许漠洋与林青报仇雪恨,无忧无虑的童年就已不知不觉地逝去,再不留半点影子。一念至此,忽觉一股深沉的悲伤从胸中涌起:仇恨改变了他,他已不再是自己! 叶莺以指刮脸:“臭小子都不会哄女孩子开心,真是白活了十几年。” 许惊弦受她一激,忽起童心,学着戏子模样双手环抱胸前,拖长唱腔道:“吴言参见公主,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叶莺一呆,眼中闪过顽皮之色,亦装得一本正经:“免礼免礼。吴将军行色匆匆,可有什么要事禀告?” “我军误入埋伏,四面皆是敌人,还请公主速速撤离。” “你这没用的将官,竟敢陷本公主于重围之中,推出去给我砍了。” “砍不得砍不得。敌军势大,须得末将拼死相护,才可救公主突围。” “哼,安知你不是敌人派来的细作?可有兵符?” 许惊弦在怀中摸索一阵,却找不到可充当兵符之物,蓦然触到挂在脖颈上的那面金锁,正欲解下,忽想到这本是水柔清极为看重的贴身之物。虽然她甚至不知金锁落在自己手里,但为了逗叶莺开怀而随意显摆,亦觉不安。他手指在金锁上一滑而过,口中道:“事起仓促,末将并未带兵符。” 叶莺瞧在眼里,也不说破:“既无信物,总应该知道口令吧?” “这……今晚还不曾设下口令。” “至少有什么暗语吧?” “我……只顾杀敌,忘了暗语。” “你这个糊涂将军,怪不得被敌人杀得丢盔卸甲。” 许惊弦挠挠头:“公主再要啰嗦下去,敌人可就杀来了。”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吴将军先行一步,本公主给你殿后。” “从古至今可有让公主殿后的吗?看来本将军确实无用,还是砍了吧。”两人互望一眼,再也忍俊不禁,一起开怀大笑。 自从林青死后,许惊弦记忆中再也没有如此开心的时刻。他望着叶莺拍着胸口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一如天真未凿的小女孩,全无平日凶狠的模样,再回想起她凄楚的身世,心里不知怎么就是一动。 叶莺慢慢收住笑容,长叹了一声,眉间掠过淡淡的愁云。 许惊弦笑着开解她:“敌军已退,公主殿下为何还要叹气?” “以后恐怕再也没有人会叫我公主了。” “只要你高兴,私下里我就叫你公主,但求别逼我三叩九拜就行啦。” 叶莺幽幽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相比之下,你笑起来的时候可比你板着脸好看多啦。” 叶莺低声叹道:“你现在只不过为了逗我开心,所以才叫我一声公主。恐怕你心里仍是认定我是个小妖女吧。或许日后有一天,还会把我当作敌人。” “无缘无故,又怎么会把你当作敌人?” “自古正邪不两立。你既然要做少侠,当然容不下我这个妖女……” 许惊弦想了想:“或许我小时候也抱着正邪不两立的看法。但如今经历得多了,才知道这世上正邪的观念本就模糊不清,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看待世事,除了苍天诸神,谁又有资格判断孰对孰错?做不做少侠都无所谓,只求俯仰天地无愧于心,便已足够。” 叶莺眨眨眼睛:“说来说去,你还是一副大侠的口气,小女子好怕啊。” 许惊弦摊手做无奈状:“你武功那么高,不找我的麻烦就烧高香了,岂有怕我的道理?” “万一有天我受了伤,断了胳膊断了腿,那就打不过你啦。” “恃强凌弱岂是大丈夫所为。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就更不能欺负你啦,而且一定会替你报仇。” 叶莺狡黠一笑:“如果我是公主,定然会信了你这番鬼话;但如果我是妖女,就知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只知道把话儿说得好听,真到了生死关头,才不会顾及那么多。你倒说说,我是做公主好还是做妖女好呢?” 许惊弦大笑:“不管妖女还是公主,只要我当你是朋友,就绝不会与你为敌。”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真当我是朋友么?” 许惊弦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脱口应承了她,稍又有些后悔。 叶莺见许惊弦略有迟疑,撇撇嘴道:“你现在倒是答应得爽快,谁知道日后管不管用啊?” 许惊弦犹豫道:“只要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杀人。” “哼,你还敢给我讲条件。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杀人就被人所杀,何况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杀了也不可惜。也许,你和师父是例外……” 许惊弦知她自小经历种种惨遇,对人性失去了信心,所以行事才如此偏激,纯以自身的角度判断世间的善恶,须得想个方法劝导她,灵机一动:“但那天你为何对两个强盗网开一面,还赠以金银?” “那个人只是为了给女儿治病才做强盗,又不是真的坏人。” “若是不问青红皂白地一味滥杀,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家中是否有亲人,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瞧不出你还挺会讲道理。”叶莺点点头:“好吧,我答应你以后尽量不杀人,这样我们就可以做好朋友了吧。” “大丈夫一诺千金,绝不反悔!” “口说无凭,需得有信物为证。” “你要什么信物?” 叶莺指着许惊弦胸口的金锁:“我要这个。” 许惊弦一呆:“这可不是我的东西……” 叶莺冷笑:“一看就是小女孩的贴身饰物,恐怕是哪个相好留给你的吧,自然舍不得送我。” 许惊弦正色道:“你莫要胡说八道。她的父母都因我而死,当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心中有愧,所以才留着这面金锁……” 叶莺扮个鬼脸打断他:“好啦好啦,我只是试你一下,才不稀罕这东西。” 许惊弦心思敏锐,瞧出叶莺虽然面上装做无事,暗地里却有些不快。只好避重就轻:“嘿嘿,朋友相交贵在知心,非要有什么信物为证,亦显得俗气?” “你根本就不懂信物的重要性?假如你我相隔千里,我被关押在地牢里,废去武功、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没有信物为证,你又怎么知道我遇到危险赶来相救?我明白了,说到底你仍是敷衍我,没有半点诚意。” 许惊弦失笑:“怎么把自己说得如此凄惨?你是公主啊,末将岂能不救?” 叶莺满面气恼:“本公主才不信没有兵符的将官。” “嘻嘻,就算没有信物,公主也可以订下口令与暗语啊。” 叶莺转忧为喜:“这倒是个好办法,吴将军快想个口令出来。” “听说有种鸟儿就叫夜莺,鸣声婉转,悠扬动听,待我去捉一只学它的叫声当作暗号如何?” “呸呸呸!你骂我是鸟儿啊。依我说不如就以‘臭小子’为号,只要你日后听人说起这三个字,便日夜兼程前来救我,必会传为千古佳话……” “哈哈,你就不能想个好词啊。” “哼,像你这样没有江湖经验的雏儿,太复杂的暗语怕你听不懂。” “是你想不出来吧。” “臭小子竟敢看不起我,且来考考你……”叶莺略一思索,清吟道:“采桑子,太平夜,渔歌行,花心动。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好像是四个词牌名。” “露怯了吧。这其实就是一句暗语,表面上看似词牌名,其中却是大有玄机。你每隔三个字再读一遍。” “子——夜——行——动!” 叶莺洋洋得意:“臭小子现在知道到底是谁没有江湖经验吧?” 许惊弦心想莫非这是叶莺与同门执行刺杀计划时的暗语,嘴里当然不服输:“此法固然不错,但只隔三个字未免过于简单,很容易就被人识破啦。” “本姑娘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就算隔二十个字也能说得出来,如果再加上谐音,恐怕听得你头昏眼花,贻误时机。” “二十个字也未免太多了。嗯,我最喜欢的数字是七,那就隔七个字吧。” “哇,岂不是要本姑娘做七言律诗。” “嘿嘿,你要是做不出来,日后有难可别怪我不去救你。” “还不定是谁救谁呢,臭小子快去请个先生好好学习吟诗作对吧。” “好,你我一言为定。今后无论海角天涯,皆以此暗语为号。”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两人滔滔不绝,说得兴味盎然。许惊弦看叶莺面色苍白,关切道:“你失血过多,还是不要多说话,休息一会吧。” 叶莺依言闭目运功,却是心烦意乱,难以入定。睁眼瞪着许惊弦道:“臭小子这样死盯着人家,叫我怎么能静下心来用功?还不快走开。” 许惊弦笑道:“自己本事不到家,却来怪我。” “那你也用不着在这里晃得我心烦意乱啊。你若是闲着无事,不妨四处走走,去见见你那些三姑六婆、叔伯兄弟们。” 许惊弦早有去打探蔡家庄与清水镇的变故的想法,只是怕万一被人叫破身份令叶莺生疑。听她如此说恰合心意,顺便也可试探一下那些乡民能否认出自己就是当年杨铁匠的孩子?走出两步,犹不放心,又对叶莺道:“我若不守着你,万一又跑来只蝎子、蜈蚣咬你一口怎么办?” “胡扯,那些毒虫只会怕我,何况小家伙自会替我护法。” 许惊弦一怔,果然看到扶摇昂首展羽,威风凛凛地立在叶莺旁边,俨然如一名守卫。他心知扶摇极通人性,方才叶莺割腕饲血之举已深深打动了它……雷鹰号称鹰中之帝,性情高傲,极其忠诚,终身只服庸于一个主人,但看此情形,难道叶莺会成为扶摇第二个主人? 他又想到扶摇本是容笑风托人从极北之地历尽千辛万苦找来,与之拼熬几日几夜却不能收服,反而阴差阳错地将自己认做主人…… 或许,世间的“缘分”皆是如此可遇而不可求,其中玄机唯有天知。 他望着凝神运功的叶莺,但见她神情肃穆,面相端严,心中突然泛起一丝微妙的感觉。从初识至今,她给他的印象始终在不断改变,心狠手辣的“女魔头”、不可理喻的刁蛮公主、乐善好施的温良女子、仗义疏财的江湖儿女、楚楚可怜的小女孩,最后竟又摇身一变成为了冷血杀手…… 而直到现在,他竟然仍不知道她的来历、她的身份、她与自己同去焰天涯的真正目的?他只知道,与她相处的时光虽短,却有一种久违的快乐! 这一刻,许惊弦的心里突然泛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既然上天让自己与这个神秘而善变的少女相遇,他们彼此之间又会有怎样的缘分? 第261章 十毒搜魂(4) 许惊弦独自离开蔡家庄,又转回清水镇。远远恰好瞅见田老汉,不等他回避,抢步上前深施一礼:“这位大伯,在下想向你打听些事情。” 田老汉见许惊弦身挟佩剑,本是有些慌乱,但听他言语斯文,态度有礼,渐渐定下心来:“小哥有何事情?” 许惊弦看出田老汉显然并未认出自己,既觉好玩,又觉心伤。还不到四年的光景,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如果自己当年没有被日哭鬼掳走,如今是否就在清水小镇中安守田园,劳耕播种?一时竟有些恍惚起来。 田老汉奇怪地望着许惊弦,咳了一声。许惊弦回过神来,待情绪稍稍平稳,方才道:“前几年我来过清水镇,还去镇南的蔡家庄拜访过蔡员外,但此次重来,那里却已人去楼空,不知是何缘故?” “原来小哥是蔡员外的朋友。”田老汉明显松了一口气:“老汉眼拙,起初还以为你与那些人是一路,现在总算放心了。” 许惊弦心知田老汉口中的“那些人”必是媚云教众,沉声问道:“蔡家庄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难道是被那些人害了?” “大约半年前,小镇上来了一拨人,领头的是一位气势不凡的中年人,据他说乃是某个大官的心腹。他家主人大有来历,曾在京中做了高官,但因得罪了小人,受弹劾而罢官,在中原无法容身,便欲秘密在离此数百里南部某个山谷中大兴土木重建家业,特来清水镇招募工匠……” 许惊弦打断他道:“难道不能在当地雇用工匠么?为何要到清水镇?” 田老汉道:“镇中的百姓也有此疑虑。但听那中年人说一来要避人耳目,二来那大官看中的地方地处荒山,方圆百里皆少人烟,所以才不远百里前来招人。他出手十分阔绰,只要随他走,每人都可先得到二十两银子的安家费,另外还有二十两银子的工钱,总共大约只需要一年的时间。一年便可挣四十两银子,这等好事闻所未闻,镇中许多年轻人都动了心。 “可是,蔡员外却不乐意了。因为这镇上的土地大多是蔡家的,一旦年轻劳力都走光了,谁来耕种?蔡员外本也有些忌惮,一面派人与那中年人交涉,一面还暗中通报地方官府,还以为定要费些周折,谁知那中年人看似来头不小,却也怕事,当夜便带人离开了清水镇。 “本以为此事就此完结,谁知过了几天便出了事情。那蔡家三公子是个好赌之人,那天去叙永城赌钱,霉运当头灾星高照,不知如何竟然一下子输了几十万两银子,拿不出银票还债,当晚就被人五花大绑送到了蔡家庄……蔡员外顿时慌了手脚,他家底再丰厚也不过是小镇上的土财主,就算变卖了全部家产恐怕也还不了赌债。那债主也不愿赶尽杀绝,言明以蔡家庄抵消赌债,另还给蔡员外一万两银子,令他带着家眷即刻离开清水镇。自此之后,我们再就没有见过蔡员外和其家人,蔡家庄也就从此废弃了。” “那个中年人可又回来了么?” “正是如此。蔡员外走了才两天,那中年人又来招募工匠。有人觉得蔡家三公子欠下巨额赌债之事蹊跷,多半是那中年人做得手脚,便暗中劝阻家人。但也有十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随他去了,这一去小半年再无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许惊弦暗皱眉头,蔡家三公子的赌债必然是那中年人设得局。但如果他真是媚云教的人,对付一个小镇上的土财主何须如此费事?除非他不想惊动旁人,所以才暗中行事。按此分析,替某位大官修筑家园必有隐情。 田老汉打开了话匣子,收拾不住:“有几家人坐不住了,只怕上了那中年人的当,便去叙永城报官,谁知县太爷却不受理此事,还打了报官者几记杀威棒,多半已被那中年人买通了。暗地一打听,才知道邻近几个小村小镇上都有人被那中年人带走,但偌大个叙永城中却偏偏无人应招。” 许惊弦点点头,看来那个中年人为掩人耳目只去小地方招募,如此鬼鬼祟祟,必有阴谋。既然是从媚云教来的人,莫非也与刺明计划有关? 田老汉继续道:“无可奈何之下,大家都以为受骗上当,只好暗中祈祷家人平安归来。可不料上个月忽起传闻,据说那些工匠都集中在南方几百里外一个名叫木邦城的地方,在那附近的一座大山谷中修建一座秘密的城堡,如此看来倒不似什么骗局。可是奇怪的是,附近百里的小村中从未听说有人归来,这消息又是从何传来?让人无从分辨真假。” 许惊弦越听越奇,猜不透其中玄机,只好暂且放下此事:“那蔡家庄随后可有什么人来么?” “蔡员外一家走后,那蔡家庄就成了一座废园。村里有个吕大胆,平日游手好闲,偷偷摸摸,就想去蔡家庄里寻些未带走的宝贝,谁知当晚去了一趟,第二日便疯了,满嘴胡话,说什么里面都是毒虫,还有僵尸出没。何况确实有人见到蔡家庄里半夜冒起鬼火,还闻到些腥臭之气,狗儿稍一接近亦狂吠不止,诡异莫名。如今吕大胆这一疯,镇里人心惶惶,都说是闹鬼,再也无人敢去。偶尔可看到些拿刀带剑的江湖人物进进出出,也不知在做什么。不过好在他们并不惊扰百姓,平日避开些也就是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料想再也问不出什么,便掏出二两银子递给田老汉:“多谢老伯,这些银两还请收下。” 田老汉却推辞不收:“老汉看小哥有些面熟,觉得投缘,所以才如实相告,何况我别无所好,就喜欢给人说书讲故事。又何须破费?” 许惊弦笑道:“这银子可不是给你的茶水钱。实不相瞒,几年前我曾听老伯说书,还不小心打坏了你家茶杯,权做赔偿吧。” 田老汉满面愕然,盯着许惊弦半天,却实在想不起何时见过他。 许惊弦微微一笑,不由分说将银子塞入田老汉怀里,转身离开。 许惊弦回到蔡家庄,叶莺打坐了一会儿,已然恢复元气,正与扶摇玩闹,见他归来,嘻嘻一笑:“吴少侠寻亲探友归来,可有收获?” 许惊弦也不隐瞒,将田老汉所说尽数转告。末了又问:“你既与丁先生去过媚云教,可知他们是否在修建什么城堡?” 叶莺思索道:“这个倒不曾听说。但我知道木邦城位于南疆谩勒山中,那里到处都是山瘴沼泽,密林毒虫,人迹难至。再往南去,就是乌槎国了。” 许惊弦一震:“难道那个中年人并非媚云教徒,而是来自乌槎国,或许他的主人并非什么被弹劾的大官,而是泰亲王!” “有这个可能。为了对抗朝廷大军,修建城堡防患于未然亦在情理之中。” 许惊弦沉吟道:“擒天堡、媚云教、乌槎国、泰亲王都已暗中联合起来了么?刺明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莺耸耸肩:“你问我也没用,本姑娘只负责去焰天涯传信。” 许惊弦盯着叶莺,口唇蠕动,终于强忍住没有问她去焰天涯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心里明白,一旦叶莺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两人只怕立刻就会反目。相比之下,他宁可不知道这个秘密,也不愿意失去她短暂的“友谊”。 叶莺亦有同感,巧妙地转开话题:“本姑娘快被薰死了,快把来帮我一把。” 许惊弦顺着叶莺目光望去,但见大厅前那五具尸体大半已化为脓水,散发出一股恶臭之气。他叹了口气:“我去找个铲子来,把他们埋了吧。” 叶莺道:“那多麻烦,放一把火最干净。” 许惊弦笑道:“我瞧你怎么也改不了杀人放火的脾气。” “他们身中剧毒,就算埋在地底,多半也会化做僵尸半夜找你索命。” 许惊弦一想也是道理,他倒是不惧僵尸索命,却只怕毒尸被镇上的牛羊误食,极易传染瘟疫,还是烧了最稳妥。 叶莺对着厅中那几株植物指指点点:“这是断肠草,这是蚀心花,那一个多半是恹寒藤,还有两个是凄霜木与腐尸棘,皆是极其罕见的剧毒之物,都一把火烧了吧,免得留着害人。” 许惊弦奇道:“想不到你竟都认得这些毒物。” “师父博学多才,早教过我们如何辨认。” “你一个小女孩与这些毒物打交道,难道就不怕么?” “嘿嘿,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两样东西。” “那是什么?” “第一是老鼠!” “怪不得你那么喜欢猫,原来为此。”许惊弦大笑,学着她的口气道:“放心吧,本少侠怕天怕地,但至少不会怕老鼠。” 叶莺却没有笑,眼望空茫处愣了一会,方才缓缓道:“如果把你关在一个黑黝黝的山洞中,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老鼠的走动与吱吱的叫声,看你怕不怕……” 许惊弦看着叶莺的神情,再回想她那夜在客栈中说的梦话,分明曾亲身经历过这一幕。他想像着一个小女孩孤独地呆在黑暗中,无助地任由巨大的恐惧淹没自己,不由悚然:“除了老鼠,你还害怕什么?” 第262章 十毒搜魂(5) 叶莺叹了口气:“其实我怕人类。” “啊?为什么?” “师父说过,天下最毒的东西,是人心。” “哈哈,我倒是听说过最毒妇人心。难道你在说自己?” “是啊,我本就是个狠毒得甚至让自己都讨厌的女子。”叶莺的口气中有一分自暴自弃,也有一分无奈:“但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狠毒吗?那是因为我害怕每一个与我接触的人,我根本看不透他们复杂的内心,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样的阴谋诡计对付我。我不会阿谀奉承,不懂笑里藏刀,比起嘴巴来我更擅长用眉梢月与人交谈,我就像一只浑身尖刺的刺猬,没有朋友,只有敌人。所以,我宁可只和动物打交道,而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 许惊弦柔声道:“你把人心想得太过险恶了。或许人与人之间存在着许多尔虞我诈与阴谋诡计,但无论怎样,这世上都还有更多的善良……” 叶莺冷冷打断许惊弦:“也许你说得对。但你根本无法体会我生活的世界,一次错误的判断就足以丢掉性命,那些未知的善良并不值得我去冒险,我宁愿在危险还没有来临之前解决它。” “如此说来,岂不是每个人都是你假想中的敌人?这样生活有何乐趣?” 叶莺淡淡道:“你知道我最盼望的生活方式是什么样吗?我希望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只与动物为伴。” “你不怕寂寞么?” “至少那样我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安心,再也不用怕睡梦中被人杀死。” 许惊弦微微一震,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表面上她是一个心狠手辣,行事决绝的女子,却有着常人无法触及的内心世界,童年的不幸遭遇没有击垮她,让她沉沦,反而让她变成一个孤独地、不再依赖任何人的坚强战士,骄傲地与全世界为敌。 或许,吸引自己的就是她那在痛苦中浴火重生后的骄傲,还有偶尔无意中流露出的一丝软弱。 许惊弦转头望向叶莺,说到底她仍只是一个十五、六岁胸无城府的小女孩,但在她的心里面却蕴藏着一股邪恶的力量,迫使她失去了童年的天真与少年的热忱,再也无法感受到同龄人的快乐。他突然很想帮助她,不出因为同情,而是希望她重新拥有美丽而开朗的微笑…… “无论怎样你都不要忘记:我们是朋友!” 叶莺感应到许惊弦话语中的真诚,垂首轻叹道:“自从父亲不要我之后,我再也没有和一个人相处那么长时间而毫无戒心。” “你当然不必对我有戒心,我又不会害你。” “那么你对我有防备吗?就不怕我会杀了你么?” 许惊弦默然,他无法确定丁先生交给叶莺的任务到底是什么?或许因为自己就是她的下一个要杀害目标,所以她才能与自己毫无戒心地相处吧。 叶莺眨眨眼睛,俏皮一笑:“哈哈,吓坏了吧?放心,你这个臭小子想必血也是臭的,杀你岂不污了我的眉梢月。” “那么,我们去焰天涯之后会怎么样?我在丁先生的计划中到底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借此机会,许惊弦终于脱口问出了盘桓心中许久的疑问。 叶莺怔了一下,肃然道:“答应我两件事好吗?” “你说吧。” “不要问我的来历,也不要问刺明计划的具体内容。也许有一天我会把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唉,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 “我说过我从来不会信任任何人……”叶莺加重语气:“包括你。” 她的语气让许惊弦心头极不舒服,大声道:“既然如此,何不就此分手。” 叶莺语声几不可闻:“就算请你陪我去一趟焰天涯,可好?” 许惊弦突然醒悟:叶莺之所以不愿意告诉他太多的事情,那是因为一旦揭露真相后,他们或许就会成为敌人,再无回旋余地。尽管这个想法只是出于他的揣测,但他宁可让自己保留这一厢情愿的念头。 “好,我答应你!” 两人找来些引火之物堆在蔡家庄的大厅上,将那五具尸体与五株植物付之一炬,随即策马离开清水镇。先去叙永城卖掉四匹骏马,再往南行去。 走不多远,叶莺低声道:“有人在跟踪我们。” 许惊弦亦有所觉:“不知是什么人?” “这里属于媚云教与擒天堡的势力交接处,多半是媚云教的人。” “我们破去了依娜的毒功也不见她责怪,反而以马相赠,又何必派人跟踪?” “你真是个傻子。擒天堡与媚云教多年恩怨岂是那么容易开解?暗中结盟只是为了彼此的利益,如果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我,一定不会手软。” “说得有理。叶姑娘计将安出?” “权当没看到啦。估计他们只是想摸清我们的目的,绝不敢随便动手。” 许惊弦暗忖擒天堡必是瞒着媚云教暗中与焰天涯联系,这三大势力雄踞川滇多年,彼此之间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如今乌槎国与泰亲王的势力又掺杂在其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难道就任他们跟着我们去焰天涯么?” 叶莺沉吟道:“我们假装游玩,慢慢拖着他们,找机会甩掉即可。” 许惊弦笑道:“现在手里有了银子,又何必假装?这一带有山有水,风景独好,且让末将做东,带公主游历一番如何。” 叶莺喜上眉梢,拍手叫好:“哇,好个识趣的吴将军,本公主有赏。” “咱们可说好了,只许游山玩水,不谈国事。” 自此之后,许惊弦与叶莺便将什么擒天堡、焰天涯、媚云教、刺明计划等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即使偶尔在酒店听人闲谈中提及川滇等地战火将临,人心惶恐,他们也主动避开,绝口不提国事。 两人心有默契,放宽胸怀,沿途只是游历风景,指点山川,遇险峰而攀,逢激流而涉,有时甚至到深山密林中玩起了捉迷藏。少年男女之间的关系总是发展得那么迅速而微妙,不知不觉中两人情谊渐笃,一路上打闹嬉笑全无顾忌,若非叶莺女扮男装,俨然便如一对携手同游的情侣。 快乐的旅程终有尽头。离开涪陵十六天后,他们到达了楚雄府。 第263章 论道天涯(1) 焰天涯位于楚雄府南十余里处的山脉之中。山势连绵,云遮雾绕,密林丛生,叠荫覆翠。江溪穿山而过,冬枯夏涨,到处都是泥石流冲刷过的痕迹,充满着未知的危险。无数蜂蝶环舞于不知名的树木花草之间,野兽的足迹随处可见。这里迥然不同于江南,别具异国风光。 许惊弦与叶莺来到山脚下,已被几人拦住去路,每个人皆是一身黑色劲装,身挟利刃,为首一人三十余岁,太阳穴高高鼓起,显见武功不凡,沉声发问道:“来人止步,到焰天涯何干?” 许惊弦拱手道:“在下吴言,这位是叶莺叶姑娘。我因受人所托,特意来焰天涯给封冰封女侠传一句话。” “既然如此,吴少侠请直言,由我通传即可。” “此话只可对封女侠一人而言。” 黑衣人目光停在叶莺身上,冷笑道:“擒天堡的龙堡主说话也需要遮遮掩掩么?难道这是丁先生的风格?” 许惊弦早知隐瞒不住身份,却不料对方语气中不乏冷嘲热讽之意,看来擒天堡早就碰过了钉子。他本担心叶莺按捺不住发作,侧目瞅她却是不动声色,想必暗中已得到丁先生的嘱托,当下正色道:“兄台误会了,在下此次来贵地与擒天堡无关,而是奉楚天涯楚大哥所托。” “楚天涯!”黑衣人听到这个名字,面色微变。封冰与楚天涯师出同门,关系微妙,这乃是江湖上人人皆知之事。他略一思忖后便挥手撤去守卫,任由许、叶二人自行上山。 许惊弦心头暗凛,按理说即使自己报出楚天涯之名,黑衣人至少也应该先去禀告封冰再做道理。大度放行绝不仅仅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而是有绝对的实力杜绝意外的发生。一名普通的头目便有如此气度,更有擅做主张的自由,于此已可看出焰天涯与众不同之处。 当下两人解鞍下马,将坐骑留在山脚下,沿着山道并肩而行。 虽然山势低缓,未见险峻雄奇,但两人都有一种被人暗中监视的感应。在那林茂叶盛、潺潺溪流之间无疑早已藏有无数双眼睛,只要发觉他们稍有异动,便会引来四面八方的攻击。 川滇三大势力中,如果仅凭实力而论,擒天堡最强、媚云教次之,焰天涯只是恭陪末座。不过因为敬重太平公子魏南焰,再加上封冰不畏强权、坚决对抗将军府的缘故,焰天涯在江湖上的声誉却远胜擒天堡与媚云教,封冰亦名列“夏虫语冰”四大白道高手之中,与“裂空帮”帮主夏天雷、华山掌门无语大师、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齐名。 但依此刻所见,焰天涯虽然偏处一隅,却是治军森严,法度谨然,其中藏龙卧虎,能人辈出,恐怕真正的实力远远被低估。 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走了半个时辰,面前出现了一座山寨,山寨占据了整个顶峰,皆以粗若儿臂、高达丈二的铁栅栏围起,瞧不清寨内的情形。在各处战略要点上设立着箭塔、瞭望塔、指挥楼等,有几处箭塔极为隐蔽,按地形或藏大石之后,或依于山壁之中,或掩于几株千年老树的盘根错节的枝丫间。虽并没有战事发生,但焰天涯早已未雨绸缪,做好了一切准备。 许惊弦曾在京师清秋院乱云公子郭暮寒的书房“磨性斋”里看了不少兵书,当时只是死记硬背,此刻与眼前的建筑一一对照,有会于心。按此情形来看,纵有大军攻来,焰天涯亦足可抵挡数日。 山道尽头是一方巨大的天然大石,长宽各有五六丈,状如一只铁拳,拳上食、中两指曲凿而起,两指中间即是山寨的大门。上书三个大字“焰天涯”,巧夺天工,摄人心魄,令人叹为观止。 这些设计不问可知皆是出于焰天涯军师君东临之手,此人本是魏公子手下第一谋臣,素有“公子盾”之称,果然名不虚传。 许惊弦对寨门的守卫说明来意,等候对方前去通报。而叶莺或是被焰天涯的气势所夺,面色郑重,几乎不说一句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便有几个人迎将出来,为首一位女子正是焰天涯之主封冰。年约二十七、八,身材修长,黑发垂肩,目光清澈如水,眉宇浓郁如墨,虽不施粉黛不佩饰物,却明丽脱俗。乍见之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她令人惊诧的美丽,而是那内敛而隐露锋芒的勃然英气,仿佛无情的岁月都将在她面前失效,纵然韶华将逝,皱纹爬满面容,亦无法掩住那一份凛冽的光华。 紧随在封冰身后的是一位四十余岁的文士,中等身材,青衫长袍,额间几条淡淡的皱纹延伸至眼角下,就像是学堂上一位雅儒的饱学先生,但他眉眼中透着一丝冷峻的肃杀之意,不怒自威,令人难以亲近。君东临人如其名,尽管相貌普通,隐约却有一股王者之气。 许惊弦心知封冰与君东临亲自出迎,当然不是为了擒天堡,而是看在楚天涯的面子上。比起那些讲究排场的浮华之人,倒是喜欢他们如此不加掩饰,虽只是初次谋面,却有了几分好感。 双方见礼完毕,封冰径直发问:“吴少侠果真带来楚天涯的口讯?” 许惊弦听江湖传闻说封冰与楚天涯本是一对情侣,此刻见她急于相询,暗中替楚天涯高兴:“不错。在下上个月在峨眉金顶偶遇楚大哥,他知我欲回滇北老家,便托我给封女侠带句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峨眉金顶?!”封冰面色微变,低低一叹。 许惊弦暗叫糟糕,封冰与魏公子虽有杀父之仇,但亦有些夹缠不清的关系,而魏公子正是在峨眉金顶上被封冰与楚天涯联手所杀,引得她想起魏公子,对楚天涯可大大不利。 许惊弦正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突然惊觉自己为何那么关心封冰与楚天涯之间的情事?难道是因为……他不禁偷偷瞅了身边的叶莺一眼,叶莺哪知他心中转得什么念头,朝他顽皮地吐吐舌头。 到了今年的四月初七,许惊弦就将年满十六周岁,正值血气方刚慕少艾之年纪,这些日子与叶莺朝夕相处,难免红豆暗种、情愫悄生,自己却是浑然不觉。直到此刻方才有些明白过来,连忙捏了自己大腿一下,暗暗责骂:大仇未报,岂可陷入儿女情长! 君东临笑道:“先请吴少侠与叶姑娘请入厅用茶,慢慢再叙。” 封冰回过神来,亦举手相邀,面容上那一线伤感之色瞬间逝去。 进入山寨之中,方知峰顶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带,占地数十亩,其上竟还有一面小湖泊。数十幢房屋零落分布于湖畔,首尾相环,错落有致,隐成阵形。大约有四五百人正在湖边一块空地上操练,分为几个方队,或练刀剑拳脚,或练矛枪弓箭,人人皆是身手不凡,阵容齐整划一,人数虽然不多,却显示了极强的战斗力。在湖对岸还可看到有些妇女儿童在田间播种,纺纱织布,俨然是个自给自足地世外桃源。 许惊弦与叶莺目不暇接,齐声发出惊叹。 君东临微微一笑:“我见吴少侠玉树临风,叶姑娘容貌娟秀,还道是从天宫下凡的金童玉女,想不到竟与那些初来焰天涯的普通人一般,亦会被胜景所惑。”公子之盾果然厉害,短短几句话令人如沐春风。既抬高了焰天涯,又不露声色地夸赞了对方。 叶莺心生羡慕:“焰天涯本就是个美丽的名字,想不到这里的景色竟比名字还要更胜一筹。” 封冰淡淡道:“只要叶姑娘有意,焰天涯随时欢迎。” 叶莺大喜道:“封姐姐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乃是我一向敬重的人物,以后若有空暇,一定要来焰天涯住上一段时间。” 封冰与君东临闻言皆是一怔,愕然交换个眼色。封冰刚才的话一半是出于礼貌,另一半却隐有招贤之意,原只是随口试探一下,却不料叶莺竟如此回答,毕竟她目前身份是擒天堡派出的使者,岂能信口开河? 许惊弦听得好笑,暗想叶莺果然是如她自家所言,不知应该如何与人打交道。但她这种天真烂漫、行事全凭本心的性格不也正是自己所欣赏的吗?忽又觉得自己有些心猿意马,急忙止住。 君东临沿途介绍焰天涯的各处风景,他博古通今,胸怀韬略,随手指点皆成文章,许惊弦心不在焉,只是偶尔插言说些客套话,叶莺却是问东问西,大感新奇。封冰与君东临瞧出她心怀赤诚,原有的一分敌意也渐渐淡了。 山中的那座湖泊名为品茶,据君东临说每年茶花盛开之时,茶香远飘数里,经久不散,闻者如啜名茶,故得此名。一片方园百尺形如脚印的土地凹入品茶湖的湖岸之中,几达湖心,那里修建了一座两层的小楼。楼前的一块牌匾上用朱砂写着两个大字:傲骨。 这里是整个顶峰的中心,“傲骨堂”亦是焰天涯的议事之所。 四人踏入傲骨堂,分宾主坐下,寒暄几句后渐入正题。 封冰率先发问:“不知楚公子让吴少侠带什么话?” 许惊弦听她并不称楚天涯为“师弟”,猜想其中是否有何巧妙?他却不知封冰名义上虽与楚天涯师出同门,但只从天湖老人手中学了半招“惊梦”,一身武学得自于会君山的寒梅师太,所以对他并不以师弟相称。 许惊弦环视左右:“楚大哥说此话只能对封女侠一人讲。”其实当时他在峨眉金顶早已醉得昏天暗地,根本不知楚天涯是否有此要求,只是一心想撮合两人,所以故作神秘。 封冰挥手屏退几名随从:“君先生与叶姑娘并非外人,不用回避。” 许惊弦见她似乎并未表现出对楚天涯的特别之处,心中竟稍有些遗憾。清清喉咙道:“楚大哥让我带得话只有八个字:天湖已逝,恩怨尽断。” 封冰轻轻一震:“秦天湖死了!” 许惊弦听她不但连师父也不叫一声,还直称名讳,皱了皱眉。回忆道:“我遇到楚大哥时恰好是元宵节,听他说才得到起天湖老人病逝的消息,所以一大早就在峨眉金顶埋剑谢师,算起来天湖老人病逝的日子应该是……” 封冰挥了挥手:“不用说了。”态度虽随意,却令人不便违逆。 许惊弦只好住口,心头猜测不定。却不知封冰乃是昔日北城王之女,虽然在江湖上流落多年,但那份高贵的皇室血脉依然深深渗入身体之中。而天湖老人秦天湖当年只是禁卫军的统领,对于她来说亦只是一名下属。 封冰又问道:“楚公子一切可好?” 这个问题可非三言两语所能回答。许惊弦回想楚天涯在峨眉金顶舍身崖上送灯祭灵,又与自己痛饮一番,最后在魏公子坟前黯然神伤……实在无法判断他到底好是不好,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作答。 “他每年都去魏公子……”提到这个名字,封冰似乎被尘封多年的往事猝不及防地击中,蓦然一哽,方才继续道:“他每年都去魏公子墓前拜祭么?” 许惊弦点点头:“不仅如此,他每年还要点起十七盏送魂灯,为了他曾亲手杀死的十七个人。” 封冰喃喃道:“恩怨尽断,谈何容易?又怎会那么简单?” 许惊弦忽有些替楚天涯抱不平,朗声道:“也许封女侠对楚大哥有做法不以为然。但我看得出来,至少他用自己的方式求得了内心的平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君东临蓦然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了许惊弦一眼。 “也许,我也应该去看看他……”说完了这一句后,封冰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君东临望着她,眼中的冷峻神色再也不见,而是流露出一份慈父般的疼爱。叶莺则是怔然发呆,也不知是否听懂。 许惊弦不知封冰口中的“他”是指楚天涯还是魏公子,本想问个清楚,忽又觉得意兴索然,毕竟这都是局内人的事情,旁人再着急亦无意义。以往只听有人为情所苦,却不明白“困苦”的滋味到底为何?如今方略窥一二。 一直闷声不响的叶莺突然开口道:“我不喜欢封女侠了。”一言出口满座皆惊,君东临连声咳嗽,许惊弦则是恨不得去捂住她的嘴。 封冰泰然自若:“叶姑娘可以不说出你的理由是什么。因为无论你喜欢与否,我都仍是封冰。” 叶莺气冲冲地道:“我偏要说。哼哼,我本以为你是个爽利的女子,谁知竟是如此拖泥带水,枉我以往那么喜欢你。”又回头瞪着许惊弦道:“你拽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话。”许惊弦被她弄得满脸通红,哭笑不得。 君东临打个圆场:“叶姑娘大概不清楚那段往事,所以有所误会吧。” 叶莺不吃他这一套,连珠炮般地嚷道:“别以为我不清楚就不能说了。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只要两情相悦,一切本来就是简简单单,何必搞得那么复杂?人生不过百年,就图活个痛快,心里想什么就去做什么,扭扭捏捏是小家碧玉的做派,可不是咱们江湖儿女的姿态。本姑娘从来都不信什么来生再续前缘的鬼话,若是等到要快入土的时候后悔,那才真是冤枉透顶……”自古女子都讲求三从四德,纵然有此想法,也必是深埋于心间,只是自己说给自己听,哪有像她这般口无遮拦,公然诉之于众。言语虽非大逆不道,态度却足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不过这番话倒是恰合许惊弦的心意,若非碍于封冰在场,必是拍手称快。 封冰转过脸来,咬唇扬眉,黑白分明的眸子盯住叶莺:“叶姑娘说得好,可算是讲出了天下女子的心声,当可引为我的知己。” 叶莺与封冰对视,假公主遇见了真公主,倒也丝毫不落下风。她撇撇嘴道:“你何必表面上假装认可,内心里却对我不屑一顾。” “你如何能这般肯定我的态度。” “行动上的赞同才算做真心。” 第264章 论道天涯(2) 封冰淡然一笑:“叶姑娘忘了一件事。” “什么?” “你那番话的前提是——两情相悦。” “难道你对楚天涯……” 封冰截断叶莺的话:“目前为止,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魏公子。至于楚公子,或许有欣赏,但并不足够。魏君临死前,我曾立下重誓:此生绝不再有第二个男人。不错,我已报了杀父之仇,天湖老人又已死,一切恩怨尽可了断,时隔数年,当初的誓言也未必一定要遵守。但是,至少还需要遇见另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能够让我忘记魏公子,能够让我真心实意地去爱慕、去敬重。我不介意像个普通女人一样为魏公子守节尽忠,也不会面对真正的幸福时拘缚于昔日的誓言裹足不前。但我可以肯定,我绝不会委屈自己嫁给一个对他没有足够感情的男人。”她望着叶莺,眼里闪动着女子间彼此才能够领悟的目光:“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其实我们是一样的,都是宁愿背天弃地也要忠于自己感情的人。” 满室皆静,甚至连君东临都惊得瞠目结舌,或许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听到了封冰的心声。他的眼中隐隐泛起一层泪光,既为了当年的主人——太平公子魏南焰,也为了现在的主人——封冰。 叶莺难以置信地望着封冰,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嘻嘻,好姐姐千万莫要怪我莽撞。”这声姐姐一出口,显然宣布封冰重又回归她“喜欢”的名单中。 许惊弦看看封冰,又看看叶莺,同样是有着高贵气质的“公主”,可谓各擅胜场,一个让他觉得可敬,另一个让他觉得……很可爱。 君东临长叹一声:“有机会我去找楚兄弟好好谈一谈。” 封冰摇头道:“彼此相忘于江湖,何须挂念?或许他早就已明白了我的心意。”轻轻一拍手,冷静的目光扫视全场:“好啦。吴少侠与叶姑娘远来是客,可不能为了我一点私事扰了大家的兴致,还是说说正题吧。”那个因怀念而伤情的女子转眼间已重新成为焰天涯的主人。 叶莺尚未从方才的情绪中回复过来,呆呆道:“谈什么正题?” 封冰微微一笑:“吴少侠的任务已完成。叶姑娘长江之上力毙罗氏双雄,琵琶峰上独战黄家七杰,涪陵城三香阁一招断臂技惊四座,身法飘忽,内力阴绵,腕间一对银环灵动犀利,变幻莫测,以武功而论,恐怕在擒天堡仅次于龙堡主一人。叶姑娘身为擒天堡帐下重将,丁先生的左膀右臂,来到焰天涯绝不是只负责护送吴少侠吧。”她言笑盈盈,说得不急不徐,自信而不张狂,褒扬而绝无夸张,仿佛叶莺就是她的属下一般。 叶莺惊得杏目圆睁,柳眉倒竖,哑口无言。她来到擒天堡后出手不多,除了那晚在小船上与许惊弦交手外,其余三次封冰无一遗漏。涪陵城三香阁中将赵凤梧的随从一招断腕时有许多人在场,封冰知道并不出奇,但另两次皆是秘密刺杀擒天堡的对头,封冰竟也了如指掌,着实令她惊诧莫名。再加上封冰对自己的武功特点如数家珍,只差没有说出眉梢月的名字了……川滇三大势力中,焰天涯人数最少,平时行事低调,最不显山露水,但寥寥数语间却显示了拥有极其精准的情报网,令人刮目相看!兵贵于精而不在多,有了封冰与君东临这两人,足可顶得上千军万马。 许惊弦见惯了叶莺的伶牙俐齿,还是首次看到她如此理屈词穷、气急败坏的表情,肚子里早就笑翻了天。心想恶人自有恶人磨,我许惊弦好男不和女斗,平日让你占尽上风,遇到封冰这样厉害的女子,总能镇得住你了吧。 封冰对叶莺的震惊视如不见,神情笃定,悠然道:“如果叶姑娘此行的任务还是希望焰天涯与擒天堡联盟,那就不用说出来了。” 叶莺总算缓过气来:“明将军大兵不日将至,封姐姐以为焰天涯明哲保身就可安然无恙么?岂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安卵?” 封冰并不直接反驳叶莺,望向许惊弦:“吴少侠如何看待此事?” 许惊弦不愿插手,摇头道:“我只负责替楚大哥传话,其余一概不知。” 封冰也不勉强:“我想听听君先生的意见。” 君东临略一沉吟,缓缓道:“大理媚云教势力覆盖川滇两境,楚雄府与大理相距不过数百里,焰天涯对于媚云教来说犹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只是慑于焰天涯的实力,这些年来总算彼此相安无事。但如今形势已非,泰亲王借兵乌槎国,意欲重夺朝政,京师岂能坐视不理?必会派明将军率兵讨伐,中原与乌槎国之间战火一触即发,媚云教投向泰亲王,换取的条件必是独霸滇境,一旦挫败明将军,下一步必将拿焰天涯开刀,不得不防。” 叶莺接口道:“世人皆知焰天涯与将军府的关系,朝廷大军若胜,恐怕明将军也绝不会放过焰天涯。” 君东临不置可否:“若按叶姑娘的分析,无论双方胜负如何,焰天涯都将处于极危险的境地之中。于此生死关头,焰天涯的决断更须得慎重,一步走错,就将牵连到数百名子弟的性命……” “既然左右为难,何不将赌注押在泰亲王身上,也免得与媚云教起冲突。” 君东临胸有成竹一笑:“叶姑娘想得太简单了。首先,媚云教徒多为彝、苗、瑶、白、傣等异族,加之偏安一隅,对朝廷全无好感,联手乌槎国无可厚非。焰天涯尊重媚云教的选择,却绝不可能效仿之。”封冰颔首抚掌,以示赞许。她身为北城王之女,虽然被朝廷视为叛党,但毕竟是正宗皇室血统,岂可借助外夷的力量反噬中原? “其次,明将军绝非刚愎自用之人,只要焰天涯并不公然反抗朝廷,他也不会轻国事而重私怨,擅自对焰天涯用兵;最后……”君东临略一停顿,加重语气道:“在当前的局势下,更需要一个第三方的力量。” 叶莺一怔:“君先生此言何解?” “若仅是两军对垒,其结局或是一方败亡,或是保持均衡,划地为界,共治天下。无论双方是战是和,皆是全无转圜的余地,但如果除了二者之外另有势力,局面就会大不相同。从政治上来说,三方鼎立是最不稳定的一种结构,充满着更多可能存在的变数。” “君先生莫非以为焰天涯保持中立,就可置身事外?” “并非绝对的中立,而是因势而定。明将军立足未稳,泰亲王实力稍弱,一旦开战都有顾忌,有焰天涯在其中掣肘,对交战的双方皆有好处。” 叶莺思索道:“但如此做法,或许明将军与泰亲王都将视焰天涯为敌,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君东临语出奇兵:“诸位可听过刘邦和项羽的故事?” 许惊弦与叶莺面面相觑,不知君东临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离题千里,顾左右而言他?唯有封冰面含微笑,似是早有所料。 君东临朗然道:“强秦暴虐,先有陈胜吴广于大泽乡揭竿而起,再有汉高祖刘邦于沛县、西楚霸王项羽于江东举兵反秦,征战数年后,小股势力尽皆瓦解殆尽,唯有秦、楚、汉三军成鼎足之势。且看三强之间的实力对比:大秦拥有虎狼之师,气吞山川,横扫六合,拓前所未有之疆域,虽因暴政而失民心,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兵力最多,实力最强;项羽乃力可拔山的盖世英雄,雄踞中原富饶之地,楚军实力仅次于大秦;而刘邦虽说手下人才众多,文有张良、萧何,武有樊哙、周勃,但兵少将寡,汉军的实力乃是三强中最末的一位。但是结果呢?最强大的秦兵早早灭亡,楚霸王项羽无颜愧见江东父老,自刎于乌江,反倒是实力最弱的刘邦建功立业,成为一代开国宗主。这,到底是为什么?” 许惊弦喃喃道:“刘邦好像还有一个军事奇才淮阴侯韩信……” 叶莺道:“韩信乃是刘邦封为汉王后方才前来投奔,大秦的灭亡与他无关。”许惊弦不料竟被叶莺指出错误,羞得脸上发烧,垂头不语。 君东临大为惊讶:“想不到叶姑娘文武双修,竟连这一段历史亦知道。” 叶莺得意一笑:“师父管教严厉,我自小学文习武皆不耽误。嘻嘻,师父还夸我说若去赶考,至少也能中个秀才呢。” 许惊弦暗暗称奇,那日在清水镇蔡家庄与叶莺订下暗语时,曾听她说自己满腹经纶,才高八斗,还以为是在吹嘘,想不到确是实情。那时的女子读书者甚少,识得几个字已不多见,江湖女子中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出了一个才女骆清幽,顿时被敬若天人,几近神明。他未想到叶莺身为杀手,竟也能熟读诗书。由此看来,其师必是武林中超卓的人物,可惜自己数次相询都被她推搪过去,至今也不知她的师父到底是何人。 封冰与君东临也有同样的怀疑,不过打探对方师承乃是武林忌讳,不便当面直接询问。事实上以焰天涯强大的情报网,早就几个月前就已在着手调查丁先生与叶莺的来历,但是尽管对这两大高手在擒天堡的行动了如指掌,可对于他们之前的信息却是一无所获,犹如凭空出现,极不合情理。如果说近期川滇武林中最为神秘的人物,无疑就是丁先生与叶莺。 君东临续道:“尽管历史无法还原真实,但我们或可猜测一下三强各自的心态。大秦军事力量最为强大,能够对它产生威胁的只有项羽的楚军,必先除之而后快,至于刘邦的汉军,可先安抚后灭之;从项羽的角度来看,强秦无疑是最大的敌人,但实力不及,只有与刘邦联合起来才有胜算,灭秦之后再对刘邦动手,天下唾手可得;而对于实力最弱的刘邦来说,处境最是危险,无论灭秦还是灭楚,自己都将是下一个牺牲品。在这种情况下,刘邦采用了最佳的战略方针,先与项羽达成联盟,由楚军硬碰秦军主力,却趁秦楚大战之际乘隙攻入咸阳,劫掠物资扩充实力;灭秦之后刘邦只带贴身数骑亲赴鸿门之宴,以释项羽的疑心。随后刘邦受封汉王入汉中烧栈道麻痹楚军,获得喘息之机,直待到羽翼渐丰方才挥师东进,继而经过长达四年的楚汉战争,终于平定天下,建立大汉王朝……” 许惊弦与叶莺听得津津有味。初见君东临一派文士风范,言语谨慎,态度谦恭,完全被封冰的光彩所掩盖,此刻他侃侃而谈,意兴豪迈,神采飞扬,方知之前只是有意低调,以免喧宾夺主,抢了封冰的风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以历史为鉴,试观今日之局势:明将军率精锐王师,身经百战,战无不胜,可比做大秦;泰亲王联合乌槎国、擒天堡、媚云教与川滇两地武林势力,凭地利之便,可比做楚军;而处于弱势的第三方力量,包括焰天涯与一些保持中立立场的帮派,虽然既无战后被连诛之灾祸,亦无称霸天下之野心,与当年汉军的处境不可同日而语,但居安思危,很有必要参照刘邦的例子,战术上两不相助,战略上静观事变,如此方可保无虞……” 许惊弦小心翼翼地发问:“依君先生之见,明将军之如昔日强秦,最终亦必败么?” 君东临一哂:“战场上千变万化,无有定论,胜负尚属未知。但明将军劳师远征,泰亲王以逸待劳,双方实力的对比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悬殊,何况历史上以弱胜强的战例不胜枚举。若让我预测,明将军不过略有胜算,纵能一举平定泰亲王,攻下乌槎国,定也伤亡极重,惨胜如败。” 傲骨堂里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在细心咀嚼君东临的话。 昔日江湖传言“将军的毒、公子的盾、无双的针、落花的雨”,这四句话说得是江湖上公认最难惹的四个人,分别就是将军府的第三号人物毒来无恙,魏公子帐下第一谋臣君东临,关中无双城主杨云清和落花宫宫主赵星霜。除了毒来无恙六年前在剑阁栈道上死于魏公子之手外,另三人如今都依然是江湖上威震一方的人物。 这四人武功或许并不算很高,但各有绝艺。毒来无恙以毒成名,伤人于无形之间;无双城补天绣地针法小巧机敏,认穴精准;落花宫的飞叶流花雨暗器百变,令人防不胜防。而江湖盛传公子之盾君东临胜于谋略,计定而动,乃是当代屈指可数的军事奇才。只听他这番对历史的分析丝丝入扣,不落窠臼,体现出极强的军事素养与远见卓识,果非浪得虚名。 第265章 论道天涯(3) “听先生一席话,茅塞顿开。”叶莺叹了口气:“看来此次我的任务是完不成啦,回去后将如实转告龙堡主与丁先生,再请他们定夺。” 君东临淡然道:“这不过是君某的一些浅识陋见,只可做些参考罢了。”望一眼封冰,就此垂首不语,刹那间锋芒尽敛,再无方才气势迫人之感,似乎在有意提醒大家:封冰才是焰天涯的主人。 “时势如此,朝廷不能坐视泰亲王及其余党在边陲叛乱,泰亲王为了自身的生存也必将拼命一搏,这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封冰的目光扫视全场,待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后,方才再度开口:“战争是男人的事情,我不是男人,也不想做什么英雄,我只从女子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去审视这一场战争。若非出于无奈,每一个女人都不愿意让自己的父亲、丈夫、孩子去流血牺牲,对于她们来说,战争的胜负都是次要,只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平安归来。战火蔓延,生灵涂炭,必然会造成无数家庭妻离子散,焰天涯没有能力制止战争的发生,却可以替这些可怜的女人做一些事情。所以,虽然我与君先生考虑的角度不同,但殊途同归,最终的结论不谋而合。那就是焰天涯保持绝对中立,不与任何一方结盟。而以焰天涯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为停战区,专门收留难民,双方交战的士兵则无权进入。烦请叶姑娘将我的观点转告龙堡主与丁先生,焰天涯也会通知明将军,若有任何一方不愿遵守这个协议……”她微微一顿,指着堂中悬挂的牌匾:“焰天涯或许势微力弱,但每一个焰天涯的子弟皆有铮铮傲骨,绝不会回避战斗!”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傲骨堂内,静闻针落。 许惊弦大生感触,封冰虽是柔弱女子,但侠骨丹心,嘉惠百姓,果然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难怪能得到江湖群雄的尊敬,位列白道四大高手之列。 叶莺又敬又佩,长叹一口气:“既然封姐姐心意已决,小妹也不再多说,此事权且放在一边吧。另外小妹还想和姐姐单独讲几句私房话。”转头对许惊弦道:“你不妨先去看看那品茶湖的风光,一会儿我来找你。” 封冰点点头,对君东临使个眼色,君东临笑着一拍许惊弦的肩膀:“叶姑娘下了逐客令,我们两个男人还是识趣些,这便走吧。” 许惊弦告别封冰,随君东临走出傲骨堂,沿着品茶湖畔缓缓而行。 许惊弦本以为君东临会在闲聊中旁敲侧击打探自己的来历,不料他却私毫未提,只是问起与楚天涯相遇的情形,许惊弦一一如实相告。当提及在魏公子坟前拜祭时,注意到君东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 君东临话锋忽然一转:“吴少侠可知道当年北城王之事?” “略知一二,但不甚详尽。” “当年北城王叛乱,被身为禁卫副统领的魏公子当场诛杀。圣上仁厚,本不愿再多增杀孽,但泰亲王却不念同胞之谊,落井下石,力主抄斩北城王满门,若非秦天湖拼死救出襁褓中的冰儿,今日也不会有焰天涯了……” 许惊弦暗中一凛,不知君东临提起这段往事有何用意,是否有所暗示? 君东临续道:“当年魏公子与明将军在京师明争暗斗,终于失势丢官,被迫远走他乡,终于在峨眉金顶上死于冰儿与楚天涯之手。魏公子与冰儿有杀父大仇,死于她手亦无话可说,冰儿敬重魏公子,所以自此视明将军为敌,这几年冰儿率领焰天涯公然对抗将军府,说到底也只是为了还当年魏公子的一份情债,她与明将军之间确无个人私怨。” 许惊弦思索君东临话中隐含的意义:“君先生是说: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焰天涯更愿意支持明将军么?” 君东临一笑:“冰儿乃是当世奇女子,绝不会意气用事,拿焰天涯几百子弟的性命做赌注。她的决定在我的意料之中。” “是否如果焰天涯由君先生做主,就会是另外一种选择?”许惊弦话一出口便觉后悔,奈何覆水难收。 “吴少侠太小看我了。”君东临大笑:“我跟随魏公子多年,无论他位高权重或是失势丢官,皆不离不弃。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并非是对他感情至深,而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懂得君某志向的人。” “先生的志向是什么?” 君东临负手望天,良久后才吐出三个字:“平天下!”言罢飘然离去。 许惊弦回想君东临的言谈,仍是不明白他的用意。按说他对魏公子情深意笃,必是深恨明将军,若欲率焰天涯与明将军为敌亦在情理之中,但如果志在“平天下”,就应该助中原汉室扫清泰亲王余党。最奇怪的是,他这番话完全没有必要说给自己听,难道只是偶尔一吐心声?以公子之盾的名望,实不该有此出人意表的举动。不过君东临虽然智计过人,谋略盖世,但言行间隐露正气,处处光明磊落,绝不似藏有什么阴谋诡计。 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 许惊弦漫无目的沿着湖岸行走。此刻已是午后,滇池气候多变,方才还是一片艳阳晴空,忽就阴了下来,风儿带着令人舒爽的凉意,吹来朵朵乌云聚集于低空。随即细细的雨丝零散而下,飘荡于空中,像满天飞舞的千万条银丝,给整个大地披上了一层迷蒙的轻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雨丝洒落湖中,激起圈圈涟漪,烟雾朦胧之中,几叶轻舟撑起篷盖,渐渐隐没于湖心。这不是江南的雨,却有着如江南一样的怅惘。 许惊弦眼望这一幕,愁思上涌,不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叶莺悄悄走到他身后,毫不客气地在他背上重重擂了一拳:“臭小子,呆头呆脑地在想什么?小心被我一脚踹下湖去。”又对扶摇招招手,鹰儿从空中落下,径直停在她肩头,又伸过鹰喙在她颈边轻点几下,态度极其亲热。扶摇感激叶莺饲血解毒之恩,俨然当她如新主人,这些日子一人一鹰混得熟稔之极,有时甚至令许惊弦生出妒忌之心。 许惊弦方才只是触景生怀,英雄气短,但这话却不便对叶莺说,唯静默不言。叶莺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亦发出一声长叹。两人并肩遥望湖面,良久无语。扶摇生出感应,陡然跃起,鹰击长空高声嘶鸣,似乎提醒主人莫要丧失了斗志。 过了一会儿,只听叶莺轻声道:“久闻封姐姐有主见、有担当,乃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侠女,今日看来果然名副其实。”又转头问许惊弦:“对啦,刚才我在封姐姐面前说了那番话,你会不会因此笑话我?” 许惊弦知她指的是“质问”封冰对楚天涯的态度一事,不禁莞尔:“怎么会笑话?反倒觉得你心直口快,有什么就说什么,十分可爱哩。可千万不要似有些人那般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叶莺喜道:“你能这样说我好高兴。其实师父从前一再告诫我:逢人只说三分话,莫要胸无城府,最容易被人所利用。但我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总是做不到,心里憋不住话儿,不吐不快。” “你天性如此,又何须强自压抑?你师父或许只是怕你行走江湖吃亏,为防患于未然,所以才切切叮嘱你三思而后行。其实这世上并非都是坏人,坦诚相待方得知己,倒也不必生搬硬套,一概而论。” “嘻嘻,臭小子绕着弯子夸自己是好人,所以要我对你以诚相待么?” “反正你也做不到,我是不是好人也没有关系。” “哈,激将法啊!本姑娘今天心情好,你有什么问题尽管发问。” “那你告诉我,刚才你对封女侠暗地里说些什么?” “都是些女孩家的私事,说了你也没兴趣。” 其实许惊弦早就怀疑丁先生派叶莺来焰天涯另有要事,料想她不会直言相告,淡淡一笑,不再追问。 叶莺眼珠一转:“你有没有注意到君先生对封姐姐如何称呼?” 许惊弦一怔:“什么意思啊?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叶莺故作神秘压低声音道:“来焰天涯之前,丁先生刻意叮嘱我暗中注意君先生对封姐姐的态度。我看方才在傲骨堂中,君先生好像从没有当面叫过一声封姐姐,你说这是为了什么?” 许惊弦暗忖果然如此,一时想不明白丁先生如此吩咐叶莺是何意图? 叶莺自言自语般道:“你说君先生会不会暗恋封姐姐啊?封姐姐不喜欢楚天涯是否因为君先生的缘故?” 许惊弦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要胡思乱想啦。君先生年龄大了些,他们也太不合适了吧。”记得君东临与自己单独相处时曾以“冰儿”相称封冰,虽然亲切,却分明透着慈爱呵护之意,应是当她如女儿一般。又想到丁先生有意探听君东临与封冰之间的关系,莫非对公子之盾有收买之意?此人双眼虽瞎,却是心如镜明,不但智谋过人,而且野心极大,唯恐天下不乱,他到底想做什么?一时脑中思索不定,对丁先生大生戒惧。 叶莺犹唠叨不休:“只要两情相悦,年龄大些又算得了什么?” 许惊弦对叶莺一笑:“不要只顾着乱点鸳鸯谱,看你淋得头发都湿了。”指着远处湖岸边的一座小凉亭道:“我们去那里避一避吧。” 两人刚到凉亭中坐下,远远就望见一男一女沿着湖岸走来。 男子一身白衣,腰挟长剑,背负一个大包裹,撑一把油纸伞。看他身材瘦削,仿如书生,背上包裹高过头顶,看似笨重,本是显得有些滑稽,但他步态间却是飘移如风,在连绵雨丝中犹如闲庭信步,潇洒至极。那女子身着淡紫色衣衫,肩上搭着一块浅绿色的披肩,配以绫罗长裙,举止文静娴雅,体态轻盈窈窕,像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纸伞遮住两人面目瞧不清楚。只看他们相依相偎,于斜风细雨中悠悠行来,不时低声说着什么,道不尽的恩爱,似乎只要两心相系,双手互牵,哪怕雷鸣电闪,风狂雨骤,亦全都不放在心上。 许惊弦与叶莺看到这一幕,各怀心事,俱都沉默下来。 那男女正朝着凉亭行来,离得近了,隐约可听到两人的对话声。那男子柔声道:“你身子弱,莫要淋出病来,先在亭中避一避雨吧。”他声音清朗,极有穿透力,中气十足,内力竟自不俗。 女子道:“要么就先回去吧,等雨停了再走。”她气息急促,分明不通武技,似是江南人氏,吐字轻软,拖着好听的尾音,闻之令人心生怜惜。 男子笑道:“我就想趁着下雨之际悄悄离开,免得啰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女子道:“封姑娘和君先生待我们不薄,如此不告而别,是否有失礼数?” “你知我最不喜那些繁文缛节、虚礼客套。何况我已留书一封,他们知我性子,也不会在意……” 许惊弦与叶莺在一旁听得清楚,却猜不透这对男女的身份。 说话间那对男女已至凉亭。男子收起油纸伞,扫一眼许惊弦与叶莺,口中不言,面上微有诧异之色,那女子却朝两人含笑点头,以示招呼。 许惊弦定睛望去,不由在心中暗喝一声彩。只见那男子年约三十出头,眉似钩月,目如朗星,衣缀明珠,带系美玉,嘴角上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如轻俗淡世的翩翩公子,面上虽隐有倨傲之色,却并不令人生厌,反而觉得那是理所应当之事;那女子二十五、六,碧簪玉钗,发髻如云,明眸皓齿,眉目如画,梨涡浅笑,顾盼生妍,最令人动心的是她那娇懒慵散的笑容,似蹙似愁,如歌如怨,于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份绝代风情。男子俊秀飘逸,女子清丽脱俗,可谓是人中龙凤,神仙眷属。 匆匆一眼望去,许惊弦只觉那男子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何时遇见过他。 男子掏出一方素娟,将亭栏细细擦净,再垫在亭台边,这才扶着那女子坐下。目光掠过女子的脚尖,低声道:“云儿,你的鞋脏啦,坐好不要动……”俯身下去,替那女子将鞋面上的泥尘拭去, 那女子坦然受之,下意识地伸手去抚那男子的头发,忽又瞥一眼许惊弦与叶莺,似惊觉在外人面前如此不妥,面上微微泛起一抹红霞,更增娇艳。 许惊弦看得呆了,自古男尊女卑,皆是女子这般服侍男人,眼前这一幕确不多见。但看他两人一举一动皆是出乎自然,全无半分勉强,伉俪情深,着实令人羡慕。他感受着那份温馨,念及佳人在旁,情不自禁地往叶莺身边靠了靠,不料叶莺亦生同感,恰好也往他身边靠来,两人手指才一相碰,慌忙又触电般分开,心头皆是怦怦乱跳。 那男子站起身来,却并不依样擦拭亭栏,十分随意地坐在那女子身边。看他白衣胜雪,却根本不放在心上,似乎眼里就只有那女子。 女子回望湖面,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 男子问道:“云儿因何叹气?” 女子道:“在这里住了几年了,自然有些不舍。” 男子低声道:“如果你不想离开,我们这就回去吧。” 女子温柔一笑:“别说傻话啦,既然决意要走,又何必回头。” “我们这一去路途遥远,只怕你要受些苦……” 女子将头倚在男子肩上:“云儿不是没受过苦的人,何况只要和你在一起,吃些苦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天天开怀,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他二人旁若无人地说着体己情话儿,许惊弦与叶莺感受着他们之间的那份甜蜜,零落雨丝透过亭柱间的空隙洒在面上,却冷却不了发烫的脸孔。 第266章 论道天涯(4) “听师兄说,我们所处的小岛名叫玉衡岛,与周围另外的六座小岛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摇光合成天罡北斗的形状,而在斗柄所指的方向二十里处还有一座面积较大的岛屿,那里叫做太乙岛,岛上有一座巨大的城堡——紫薇堡,师父就住在其中。每隔一段时间,师父就会从我们之间挑选最出色的一位,当经历过紫薇堡中严峻的考验后,就可以成为师父正式的弟子,从此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也不会有绝食之虞。每个孩子刻苦练功,日夜不辍,就为了能够早日去太乙岛紫薇堡,成为师父的嫡传弟子。来到玉衡岛的第五年,当我十岁的时候,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 “那一次有幸进入紫薇堡的孩子共有七位,分别来自天罡北斗七岛,年龄都在十一、二岁之间,我是其中唯一的女孩子。七个孩子集中在城堡阴森可怖的大厅中,每个人面前放着一个袋子,袋子里除了有限的一些食物与清水外,还放着每个人最擅长的兵器。之前我们只听说在紫薇堡中将有一场严峻的考验,却完全不明白具体的内容。当竞争成为一种长时间的习惯后,即使是天真的孩子也变得冷酷无情,七个陌生的孩子面面相觑,互相猜疑着,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然后从大厅的穹顶传来了师父的声音:‘你们七个人将在这个密封的城堡里生活七天,每个人只有武器和食物,你们可以用任意的方法生存下去,并杀死其余人,城堡的大门将在第七天打开,唯一活下来的人将是我的弟子。’师父讲完这句话后再无声息,但每个孩子心中都清楚地知道,他的话就是不可违抗的命令…… “每个孩子都愣住了,没有人怀疑命令的真实性,也没有人敢试图接受违背命令的后果。虽然我们都经过严格的训练,也曾经在比斗中有过误伤,但从没有主动去杀过人。师父的话音才落,我们彼此对视的眼神就蓦然凌厉起来,杀气在七个孩子之间隐隐浮现,每个人都是敌人,为了活下去,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撑到最后一刻。看起来最大的那个孩子突然朝我笑了笑,从他的食物袋中拿出一个橘子递给我:‘你和我一起吧,我来保护你。’他语气中的坚决和勇敢打动了我,我接过橘子放进嘴里,橘子很甜,他的嘴角边有一个酒涡,笑得也很甜。五年里,我周围的孩子都是竞争对手,没有人把我当作一个女孩子,没有人会容让我,他真诚的笑容给了我一份信心,让我被父亲抛弃后第一次有种被呵护的感觉。两个人联合起来,生存的机会自然会大得多,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甚至没有去想如果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情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在心里叫他橘子师兄。 “经过短暂的混乱后,七个孩子都拿起了自己的袋子,消失在城堡之中,没有惧怕,没有哭泣,软弱只会带来死亡,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将是最后的胜利者。城堡很大,有许多房间,道路四通八达,每个人都懂得应该如何在这个大型的迷宫中隐藏自己,并且利用地形寻找机会杀死对手。我和橘子师兄在一起,藏在二楼的一间小黑房子中。第二天清晨,城堡的底层传来一声惨叫,孩子之间的杀戮开始了。 “橘子师兄武功很高,使一把短小的匕首。他很照顾我,总是单独出去行动,让我呆在房间里,第四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匕首上有淋漓的鲜血。饥饿开始让人无法忍受,为了让他有足够的体力,我尽量呆在房间里保存体力,省下自己的食物给他。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但是这五年来,他是我唯一全身心信任的人,我早已死过一次了,对死亡没有恐惧,我不介意为他牺牲自己的生命。到了第六天晚上,整个城堡里除了我与橘子师兄之外,还剩下最后一个孩子。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藏在哪里?双方小心翼翼地一面掩藏自己的行踪,一面搜索对方,等待着最后的对决。 “当橘子师兄出去搜查时,最后一个孩子找到我了。他虽然已经受了伤,浑身是血,精疲力竭,但我已经饿得没有了力气,再加上事发突然,勉强斗了几招后就被他擒住了。橘子师兄闻声赶来时,我已成了人质,那个孩子已是强弩之末,绝非师兄的对手,但投鼠忌器,橘子师兄也不敢贸然出手,双方对峙,僵持不下。在那个孩子的威胁下,橘子师兄不得不同意抛下了匕首。我大吃一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橘子师兄受倒伤害,当即拼死反击,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橘子师兄只是假意弃去兵器,趁对方稍一疏忽之际,他已纵身上前,直朝我的小腹刺来。没有丝毫的犹豫,那一匕首深深刺穿我的腹部,再没入了对方的胸膛! “直到望见橘子师兄那狰狞的表情与狠毒的眼神,我才终于明白:从一开始,我就只是橘子师兄的挡箭牌,他故意对我示好,就是为了让其他人认定我是他的弱点,从而为自己赢得一丝活命的机会。在这一场事关生死的考验面前,不存在什么友谊,也没有任何的温情,只有赤裸裸的利用。当最后一个孩子倒下时,橘子师兄的匕首已横在了我的咽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师父及时出现了,一掌打倒橘子师兄,然后把匕首掷到我的面前。他冷冷地道:‘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自杀,或是杀了他!’这一刻,我的心中充满着对橘子师兄的愤怒,因为他不但辜负了我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也辜负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希望。我不顾腹部的重伤,拾起匕首插入了他的胸口。师父道:‘我希望你永远记得这个教训。除了自己,再也不要信任任何人,包括我。’从那天起,十岁的我真正懂得了人生。我正式成为了师父的嫡系弟子,我也再不会相信别人,我努力修习武功,心狠手辣,不留余地,成为师父手下最出色的杀手……” 听完了叶莺的故事,许惊弦悚然无语。她本来是一个怀着天真与梦想的小女孩,但生活在那样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环境下,她必须改变自己,变得狠毒与狡诈,只有这样,才能在暴力和血腥之间谋得一席生存之地。 叶莺幽幽一叹:“虽然我杀过许多人,但我总是忘不了橘子师兄。而每次想他的时候,嘴里都会有一丝甜甜的橘子的味道。” 许惊弦心里猛地一痛,紧紧握住拳头。他真希望自己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可以让她摆脱这一切,远离人世间的仇杀与纷争,告诉她噩梦终将过去,她依然可以勇敢地面对明天,做一个骄傲的小公主……但他只是动动嘴唇,没有吐出一个字。她的坚强不需要他的同情! “我是个冷血的杀手,我的世界充满着阴谋诡计、暗杀行刺、鲜血尸体……但我还是十分怀念小时候做公主的日子,甚至怀念普通人的生活。刚才看到临云姐姐对花溅泪那么信任,我突然好羡慕她。信任是一种能力,我怕我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但在内心深处,好像还残存着一点点希望,希望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再去全身心地去信任一个人。”叶莺紧紧咬着嘴唇,仿佛要用疼痛来证明自己的决心,一字一句道:“或许,只有这样的一次信任才可以拯救我自己,解开我的心魔。若不然,就让我万劫不复!” 千言万语凝在许惊弦的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温柔地揽住了叶莺的肩头。 第267章 相煎何急(1) 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了下来,雨过天晴,如洗的天空澄澈如碧,七色的彩虹横于东方,像一匹被看不见的大手挥洒出的绸缎。 叶莺蓦然一震,如梦初醒般挺直了身体,轻轻拨开了许惊弦的手,略显不自然地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 许惊弦故作无辜状:“你自己要说,我可没有强迫你。” “你这臭小子可听了我不少秘密,若有天惹我不高兴,定要杀你灭口。” 许惊弦微笑不语,虽然她神态凶恶依旧,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喜悦。 叶莺若有所思,神情恍惚,忽然叹了口气:“我刚才已知会过封姐姐,我们无需告别,这就走吧。”也不等许惊弦回答,起身离开。 许惊弦见惯了她喜怒无常的模样,暗暗摇头,只好随她而去。 两人离开品茶湖,径往山下行去,想必封冰与君东临早已暗中吩咐过焰天涯的弟子,沿途并无阻拦。 细雨过后山明水秀,绿林葱郁,溪声潺潺,群鸟欢唱,万虫齐鸣,清爽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但许惊弦见叶莺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自己也无心欣赏风景:“这一路上看你不言不语,到底在想些什么?” “啊!”叶莺仿佛被惊醒,略显慌乱地道:“我在想花公子和临云姑娘。” 许惊弦有意逗她说话,笑道:“奇怪,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叫我公子?” “你是个臭小子,哪像个公子?” “我真的很臭么?”许惊弦装腔作势地闻闻自己身上:“冤枉啊冤枉,一定是你的鼻子出了问题。” 叶莺忍不住笑着瞪他一眼:“但凡做公子的,都是风流倜傥,博学多才之士,你想做也做不来。” “哼,你当我没读过书么?”许惊弦故作悻然道:“只不过模样没有花公子长得帅,你就看不起我。要说到风流倜傥,比起他也不遑多让。” “风流是指那种出类拔萃、绰约不群的气质。我才不喜欢那种自以为天下女子都要钟情于他、四处留情的纨绔子弟。” “嘿嘿,你大概不知道花溅泪的父亲自号四非公子,说什么‘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那才算是真正的风流才子。若是被他看到花溅泪对临云姑娘情深似海的样子,只怕会气歪鼻子,从此不认这个儿子……”四大家族极其神秘,几乎不现江湖,所以许惊弦虽是开玩笑,但提到花嗅香时也有意隐去其名。 “你说得是嗅香公子花嗅香吧。久闻大名,有机会倒想见识一下。” 许惊弦不料叶莺竟然也知道花嗅香的名字,对她的师门更增好奇,随口道:“他父子模样虽然有几分相似,但性格却是大相径庭,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说到一半,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掠过心头,怔然收声。 原来他对比花氏父子的印象,突然想到初见花溅泪时隐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却绝非是因为花嗅香,而是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桑瞻宇。 许惊弦这一惊非同小可,按鹤发所说桑瞻宇的身世,乃是鹤发之妹与御泠堂某个大对头结缘所生,而御泠堂最大的对头不正是四大家族么?莫非那个人就是翩跹楼主花嗅香?以四非公子处处留情、沾香即走的性格,此事大有可能。如果推测属实,那么花溅泪与桑瞻宇虽然年龄差了十几岁,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容貌相像亦不足为奇。 许惊弦越想越惊,作为御泠堂二代弟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人,桑瞻宇一向被寄予厚望,但如果他真是花嗅香亲生之子,御泠堂又怎会如此信任他?宫涤尘对此事到底是一无所知,还是知道真相后有意为之?或许桑瞻宇就是御泠堂用来对付四大家族的秘密武器!他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以后有机会遇见花嗅香,定要不露声色地查探一下究竟。 说话间已到了山脚下,两名焰天涯的弟子牵来他们的坐骑,随即退下。 叶莺表情古怪,突然一咬牙,似是拿定了什么主意。她翻身上马,看也不看许惊弦一眼,漠然发话道:“你要到何处去?” 许惊弦怔了一下,尚未反应过来:“我到哪去?你什么意思?” 叶莺一挑眉:“焰天涯之事已了,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总不成还要本姑娘照顾你一辈子?” 许惊弦心头气恼:“你这人怎么说走就走,全不念半点情分?” “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我与你这臭小子有何情分?” 许惊弦见她突又摆出一幅蛮不讲理的模样,直觉有异:“你要去哪里?” “我当然回擒天堡给丁先生复命啊。” “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不如再陪你走一趟。” “笑话,堂堂男子汉自己没有主见么?何必非要和我一起?” “这……”许惊弦为之语塞,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也要参加刺明计划。” “你当自己很重要吗?刺明计划用不着你。” “这也是丁先生的意思吗?” 叶莺微滞了一下,漠然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我才没空回答。” 许惊弦望向叶莺,却见她避开自己的视线,更增疑惑。沉声问出一直压于心底的怀疑:“丁先生是否曾给你密令,离开焰天涯后就除掉我?” 叶莺冷笑:“你当自己是谁啊,杀不杀你有何区别?” 或许是心里不愿与叶莺分别,或许是被她无情的语气刺伤,许惊弦愤然道:“好,我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自然不配与姑娘同行。”走出几步后,又掉转马头,耐着性子问道:“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么?” 叶莺沉默许久,方才缓缓道:“虽然我还不能做到完全信任别人,但也许可以试试让你来信任我。” 许惊弦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特别的东西,心里不由一动,放软口气道:“我相信你不会害我,但我总应该知道其中的原因吧。” 叶莺无奈叹道:“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问了,快快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里?” “对,不要留在川滇两境,离开这块将要发生战争的地方。” 事实上许惊弦本有意去乌槎国去找鹤发童颜师徒,岂能从叶莺所言,坚决道:“即使我不能参与刺明计划,但明将军依然是我的仇人,我绝不会离开,我会用我的方式去报仇。” 叶莺气恼地望着许惊弦:“你这臭小子怎么不听人劝告,真是不可理喻。” “彼此彼此。除非你能说出让我信服的原因。” 叶莺不自然地一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最喜欢猫儿。” “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猫儿有时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发狂,像是对着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敌人进攻。有人说那是因为它可以感应到冥冥中一些神秘的力量,女人也一样,对即将发生的危险有种天生的直觉。” 许惊弦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你是说我有危险?” 叶莺不答,只是朝许惊弦一拱手,扬鞭打马转身离去。许惊弦怔怔望着她的背影,一咬牙又策马跟了上去。 “你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做什么?” “姑娘放心,我岂会厚颜跟随?不过好歹相识一场,就让我送送你吧。” 叶莺叹了一口气,放缓马速:“找个酒家,请你喝酒。” “好!” 临别在即,心情沉重,许多想说的话都无法出口。两人无言并骥而行,速度却越来越慢,似乎都希望这最后的相聚能够再延长一些。扶摇似也感应到主人的心情,显得无精打采,不时发出低低哀鸣。 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不过行出二十余里。已至傍晚时分,正好看到道边一个酒家,两人停马入店,心头满是离别的惆怅。 叶莺也不顾桌椅是否干净,坐下大声道:“打二十斤最烈的酒来。” 店小二吓了一跳,不无怀疑地望着两人:“客官喝得了这么多吗?” 叶莺也不多话,只将一块银子重重拍在桌上。店小二不敢招惹,忙不迭捧来两坛酒,嘴里却低声嘀咕道:“又不是金子,摆什么阔气?”他自以为说话小声,两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想到从前动辄出手一片金叶子的“慷慨豪举”,既觉好笑,又觉酸楚。叶莺心情烦躁,也无意与店小二计较。 酒店生意清淡,里面只有三个客人。两个衣衫破旧看似挑夫模样的汉子正在对饮,另有一名蓝衣汉子似乎已然喝醉,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叶莺倒了两大碗酒:“这半个月来,我很开心。”仰首而干。 许惊弦心中酸甜交加,脸上却挤出笑容:“我也很开心。”也是一饮而尽。他平时对酒避之不及,此刻却只想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烈酒下肚,叶莺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我从没有想到会遇见你这样的臭小子……你答应过当我是朋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也不许耍赖。” 许惊弦强忍肚中火烧:“我们是朋友,绝不食言!” “一别之后,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唉,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彼此珍重,总有再见的一天。” “你日后如何打算?要去什么地方?”还不等许惊弦回答,叶莺又改口道:“你不用告诉我,知道太多没有好处。” 许惊弦猜测她话中的意思,或许丁先生并不打算放过自己,所以她才不愿意知道自己的去向,以免无意中泄露。他也不揭破,强作笑颜道:“不如说些高兴的事情吧,权当佐酒小菜。” “高兴的事情。嗯,你替我买了好吃的牛肉烧饼……干杯!” “可你却错怪我偷吃……罚你一杯。” “你听我说梦话,也罚你一杯。” “你打过我耳光,再罚一杯。” “我的额头现在还痛呢,你也得喝。” “姑娘路遇劫匪,却能义薄云天,以银相赠……干杯!” “嘻嘻,你也很好啊。听我说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情,不但一点也没有笑话我,还叫我公主……干杯!” “你救了扶摇,我替它敬你一杯……干杯!” “呸!小家伙和我亲近着呢,才用不着你来敬我,这一杯你自个喝。” 许惊弦见叶莺脸上飞起红霞,更见妩媚,心驰神荡之下,酒量似乎也大了数倍,陪她毫不迟疑地痛饮。两人酒到杯干,不多时就把两坛酒喝得干干净净,便又叫来一坛。或许因为即将离别的缘故,他们浑如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平日的矜持与庄重一扫不见,尽情回忆着半个月以来相处的点点滴滴,胸中交织着甜蜜与酸楚,时而嬉笑,时而佯怒,似乎只有借着那酒意,才能放肆地吐出埋藏在心中的话语。 他们鲸吞豪饮,乘兴而谈,根本不避忌酒店中的旁人,也没有觉察到当店小二捧来酒坛经过那位伏桌而寐的蓝衣人时,本似半醉的蓝衣人突然双手一动,飞快地在酒坛边上一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再喝了几杯,叶莺突然手抚额头:“哎呀,我怎么有些头晕?” 许惊弦亦有同样的感觉,却只当自己不胜酒力,全未放在心上。听叶莺如此一说,不由生出怀疑。吸一口长气欲要站起身来,却觉手脚酸软,浑不着力,竟似如中毒的症状,吃了一惊。 叶莺暗吸一口气,却发现丹田内空空荡荡全然集不起内力,大惊道:“不好,这是个黑店。”转身朝那店小二扑去:“贼子竟敢在酒里下毒……” 却见那蓝衣人长身而起,胁下刀光乍现,冷然道:“下毒之人在此,姑娘莫要错怪店家。”与此同时,一旁对饮的两人亦站起身来,手中亮出明晃晃的刀剑来。原来敌人早就在酒店中布下了埋伏。 叶莺振腕弹出眉梢月,但腿弯处却是一软,几乎栽倒地下。 蓝衣人笑道:“酒中并非毒药,只不过半炷香内叶莺姑娘怕是无力动手了,不如乖乖束手就擒,免我费神。” 许惊弦听蓝衣人报出叶莺的名字,已知对方有备而来,醉眼蒙眬间只见那蓝衣汉子三十七八的年纪,手执一把长刀,面目平凡无奇,依稀相识。忽然灵光一闪,已认出此人:“是媚云教的人……”他话才出口,蓝衣人已抬手射出一根木筷,正击中他的哑穴,顿时作声不得。那个蓝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去清水小镇找许漠洋补刀的媚云教赤蛇右使冯破天。 叶莺曾与丁先生去过媚云教,曾见过冯破天一面,冷喝道:“冯破天,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动手。”话说到一半,酒中迷药发作,软倒于椅中。 冯破天不动声色:“擒天堡一面与媚云教结盟,一面又暗通焰天涯。我也不难为叶姑娘,只是想请教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媚云教护法依娜在清水镇蔡家庄上见过许惊弦与叶莺后,便已找人暗地跟踪两人。川滇三大势力彼此之间明争暗斗,擒天堡派出重将前往焰天涯,媚云教自然有所顾忌,他们不敢进入焰天涯附近数十里,料想叶莺离开后必会返回擒天堡,而这小酒店正在必经之路上,便提前设下埋伏。媚云教早知叶莺武功极高,所以赤蛇右使冯破天亲自出马,本以为要大费一番周折,谁知许惊弦与叶莺因离别而心乱,竟被他轻易得手。 第268章 相煎何急(2) 叶莺浑身无力,瘫座椅上,犹不减半分凶焰,大骂道:“姓冯的你敢动姑娘一根毫毛,日后绝不会放过你。” 冯破天嘿嘿一笑:“你我两家既已结盟,在下岂敢无礼。何况叶姑娘是本教请都请不来的尊贵客人,既然到了这里,好歹也要去大理观光一番以尽地主之谊。暂且稍待片刻,软轿随后就到。”说话间使个眼色,两名媚云教弟子一人小心靠近,另一人则走出店外放起烟火信号。不多时远处便隐隐传来马蹄声,看来媚云教在附近还另有援军。 酒店主人与店小二怕事,早吓得躲了起来。叶莺心知孤立无援,料想冯破天忌惮擒天堡与丁先生,不敢对自己下毒手,叹道:“我随你去大理倒也无妨,但这位吴少侠与擒天堡并无关系,冯右使放他走吧。” 冯破天冷笑道:“只怕前脚放了他,焰天涯的人马后脚就到。既然此人与擒天堡没有关系,便留不得了。” 叶莺大骇而呼:“你想做什么?” 冯破天不答,朝一名手下摆摆手,那人手执钢刀满面杀气朝许惊弦走去。这里毕竟仍处于焰天涯的势力范围,冯破天只恐夜长梦多,便要杀人灭口。 许惊弦心知不妙,奈何浑身乏力,莫说动手反抗,就连拔剑出鞘亦是力有未逮,偏偏又无法开口分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近身边,一刀当头劈下,暗自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叶莺大叫道:“且慢,此人真名叫做许惊弦,乃是当年媚云教开山教主陆羽之亲子,绝不可杀他!”她眼见许惊弦危难在即,急切之中再也顾不得许多。 许惊弦全身大震,拼着最后一丝力量转头望向叶莺,眼中满是惊讶。 冯破天亦是一惊,疾速跨步上前,一手抓住直落而下的钢刀。刀锋离许惊弦的头顶只有寸许,几缕发丝已被刀风斩断,当真是险至毫厘。 许惊弦望都没有望一眼险些破颅而入的钢刀,双眼只是呆呆地定在叶莺脸上,惊讶之情瞬间被一股燃烧的愤怒所取代: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从一开始就在骗自己! 在药力与酒力的共同冲击下,他只觉脑中一眩,就此昏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许惊弦方才悠悠醒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淡红色的帐子,质地轻薄,其上悬苏挂玉,价值不菲;随即鼻中闻到一股甜甜的、怪异的香味,如麝如兰;更觉身下软绵如絮,似坠云团;耳边又听到潮起潮落之声,还伴随着鸟儿的低鸣轻唳。一切恍若是在梦境之中。 “莫非我已死了,这就是在天堂么?”他怔怔地想着,浑身仍是软绵绵地没有力气,脑袋隐隐作痛,渐渐唤醒他的回忆:与叶莺的离别、酒店中的痛饮、媚云右使冯破天的出现、那一柄落向头顶的钢刀、叶莺的惊叫…… 许惊弦蓦然坐起,喉中发出一声呻吟。那不是梦,一切都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叶莺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一路上却都瞒着自己! 刹那间他想通了所有关键,涪陵城中丁先生之所以竭力拉拢,龙判官非但饶他不杀,反而授以重任。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早都知道他就是许惊弦,那个被江湖上称为“明将军克星”的人……尽管还不知道刺明计划的核心内容是什么,但在丁先生的谋划下,这样一颗不可或缺的棋子怎能弃之不用? 为了给暗器王林青报仇,只要能杀死明将军,许惊弦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最令他心痛的,仍是叶莺对自己的欺骗。怪不得这一路上她数度欲言又止、行为蹊跷,而自己却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努力替她找借口开脱,真是蠢到了极点。他又气又惭,悔恨交加,若是此刻叶莺出现在面前,必会给她一记重重的耳光,质问她为何这样对待自己? 他心中烦闷,只欲放声狂呼,以舒胸襟。翻身下床来到窗边,推开窗棂,一阵轻风吹入房间,顿时神清气爽。 放眼望去,但见好大一片广阔水面,被四周群山环抱着,苍茫碧蓝,不见尽头。海鸟穿梭于云天,渔舟放歌于帆影,西天泛起殷红色的晚霞,映在被微风吹皱的湖面上,犹如一面缀着金丝银钱的锦缎。 看到这一幕,许惊弦才算醒悟过来,眼中所见应是洱海,自己已落在媚云教的手里,此刻正在大理媚云教的总坛之中。对方非但没有杀了自己,反而让自己睡在豪房软帐之中,又无人看管,看来纵然冯破天没有认出自己,却也信了叶莺的话。 他记得昨日遇见冯破天时已是傍晚时刻,如今又见日薄西山,算来至少昏睡了一日一夜,也不知是那迷药之效还是酒的缘故。 一个疑问涌上心头:连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田老汉都认不出来,叶莺与丁先生在涪陵城码头上匆匆一见,又怎能肯定自己的身份?依丁先生对自己的态度来看,码头一别立刻通知陈长江,应该是根据吴言这个名字推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忽然想起擒天堡与乌槎国暗中结盟订下了刺明计划,而鹤发正是乌槎国的贵宾,起初亦谈及希望借助自己之力共抗明将军,丁先生多半是由鹤发处得知。 想到这里,对叶莺的怨念倒淡了几分,毕竟她听命于丁先生,一切身不由己。何况她最初与自己素不相识,又何必坦诚相待。直到最后良心发现,不忍自己被丁先生算计,所以才执意单独离开。若不是见到冯破天欲杀自己,情势所迫之下方才说出这个秘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也许连许惊弦自己也不知道,他对叶莺的感情已在心中悄悄生根发芽。所以虽然心头余怒未消,却已不自觉地找出种种借口原谅她。 许惊弦正在想着叶莺不知现处何地,是否会有危险?忽听身后有些响动,连忙转过头来。只见房门已无声地打开,一位年约二十八、九岁的男子凝立于门边斜睨着许惊弦,他服饰华贵,神情高傲,面孔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苍白之色,犹如失血过多,手中还拿着一柄小小的银刀,轻轻剔着指甲。看似悠闲,阴鸷的眼神中却隐隐透着一丝紧张与戒备。 许惊弦心里正担心叶莺,不由脱口问道:“叶姑娘在哪里?” 华服男子一撇嘴角,似笑非笑:“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再去做护花使者吧。”这是一种纡尊降贵的口吻,仿佛他才是主宰世间万物生杀大权的王者,而许惊弦只不过是个随便拈指可杀的蝼蚁,对他多做一句解释都属多余。 只一照面间,许惊弦就极不喜欢这个人:“你是谁?” 华服男子眼望房顶:“你也许想唤我一声堂兄。但在还没有确定你真正身份之前,还是叫陆教主比较合适。” 许惊弦一怔,原来此人就是媚云教现任教主陆文定。自从许惊弦懂事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但那一声“堂兄”却卡在喉咙里叫不出来,不是因为陆文定漠然无情的话语,而是他无法从眼前这个人身上,看到一点点同胞骨肉之间的温情。或许陆文定的言行并不令人厌恶,但那故作高贵的神态却让他心头极不舒服,不愿与之多交往。 陆文定道:“你已昏睡了三日三夜,想必早就饿了吧。”随即拍拍手,从屋外进来几名媚云教徒,抬着一个大食盒,将食物摆在桌上。 许惊弦一惊,原来自己竟睡了那么久,怪不得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当下也不客气,安然坐下大快朵颐,点心精致美味无比,连声称赞,抬头望着陆文定,含糊不清地道:“陆教主不吃些么?” 陆文定摇摇头,话中像夹着一片锋利的刀刃:“你就不怕有毒么?” 许惊弦笑道:“有什么好怕?你若想杀我,趁我昏睡时早就可以下手,何必等到现在?更何况你我同宗连契,血脉相连……” 陆文定打断他道:“如果你假冒我的堂弟,我当然不可容忍……” “哈哈,你至少肯总算承认我有可能是你的堂弟。” 陆文定丝毫不理许惊弦的打趣,继续道:“即使你真的是他,我也有足够的理由杀你。” 许惊弦一震,终于明白了陆文定对自己的敌意由何而来,霎时只觉满嘴苦涩,精美的食物亦难下咽。缓缓道:“我小的时候一直盼望自己有一个哥哥。想不到今日终于见到了你,却不能相认。” 陆文定不为所动:“且放心,在你的身份尚未确认之前,我还不会杀你。” 许惊弦抬眼望着陆文定,朗然道:“我们有同样的祖先,流着同样的血液,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所以无论你是手握权势的教主也罢,一贫如洗的平民也罢,无论你处心积虑地想杀我也好,言语试探我也好,我都会当你是兄长。青天可鉴,问心无愧!” 陆文定微微一震,许惊弦坦荡的神情与真诚的目光让他无法再口出讥讽之语。他佯做笃定,目光闪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许惊弦。 陆文定的父亲乃是媚云教开山教主陆羽的同胞兄弟,十年前媚云教叛乱,陆羽夫妇被手下杀害,唯一幼子下落不明,教主之位由陆羽的侄儿、陆文定的同胞兄长陆文渊接替。陆文渊性格多疑,优柔寡断,媚云教管理无方,渐呈颓势,被死敌擒天堡压制,教中长老对陆文渊颇有微词。其时陆文定年方弱冠,但极有城府,处事果断,表现出极佳的领导才能,媚云教的青蝎左使邓宫联合五大护法中的雷木、费青海、景柯三人便有意废长立幼,扶陆文定篡位,但赤蛇右使冯破天与五大护法中另两人依娜、洪天扬坚决反对,两大派系闹得不可开交。直到四年前宁徊风率擒天堡叛徒大战媚云教,陆文渊与费青海、景柯皆战死,陆文定才终于坐上了教主之位。经过几年励精图治,媚云教元气已复,势力已隐隐在擒天堡之上。 十年前媚云教那场叛乱中,一位使女带着陆羽年仅六岁的幼子逃离大理,沿途被叛徒追杀,来到清水镇时被许漠洋无意中救下,使女伤重身死,许漠洋便将那个孤儿收为义子,起名许惊弦。四年前许漠洋随冯破天来到大理,阴差阳错之下得知了许惊弦的原来正是陆羽亲子,其后许漠洋被宁徊风暗中行刺,最终死于鸣佩峰下,冯破天本想接许惊弦回大理接替教主之位,但暗器王林青执意带许惊弦去京师挑战明将军,冯破天只得无奈返回大理。 陆文定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加上暗器王林青被太子御师管平设计加害,许惊弦被葛公公所掳,为免敌人杀人灭口,林青曾放言少年小弦乃是当世第一高手明将军的“克星”,此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无形之中让“许惊弦”这个名字成为新一代的少年高手。随后林青在京师大展神威,最终在泰山绝顶与明将军决战,招胜身死,留下千古佳话,许惊弦则被蒙泊国师带至吐蕃,从此销声匿迹。 两年前青蝎左使邓宫被五剑山庄庄主雷怒所杀,当年支持陆文定的心腹仅余雷木一人,虽然教中大事皆由他掌控,但总是留下一块心病。想不到时隔四年之久,许惊弦再度现身,怎不让陆文定有所顾忌? 媚云教乃是陆羽一手所创,许惊弦既然是陆羽的亲子,自有资格接掌大权。对权势的欲望已让陆文定隐伏杀机,若非恐怕杀亲之举令属下齿冷,早就命人暗中除掉许惊弦。他心计深沉,知道此事不可鲁莽,只要证明许惊弦并非当年陆羽之子,便可治他假冒之罪,从此教主之位高枕无忧。 却不料许惊弦胸怀坦荡,一番话反倒令陆文定暗觉惭愧。 待许惊弦吃罢,陆文定终于开口道:“且随我来吧。”当先走出,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加重语气道:“无论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目前仍以吴言为名。这对你我都有好处,切记!” 许惊弦思索着陆文定话中的含意,随他出门而去。走出几步才发觉脚下发软,胸腹间隐约有一种气闷的感觉,丹田内一片空荡。他知道这并非宿酒未醒的缘故,而是被服下了某种散功的药物。媚云教最有名的便是驱毒行蛊之术,怪不得未加绑缚陆文定亦不防他有所异动。不过他丹田受损,本身内力全都散于四肢百骸之间,这种药物对他的武功影响并不大,暗忖如果陆文定知晓内情,是否还会如此放心地孤身面对自己?他料想自己昏迷之时必然被人搜查过身上的事物,伸手入怀一摸,所喜包括义父许漠洋的骨灰与兵甲派的《用兵神录》都在,只是显锋剑不在身侧,不知被藏在什么地方? 沿着湖边走出不远,来到一排木制阁楼前。阁楼共有十几间,起伏高低各自不同,因建于湖滨,木桩入基并不深,但巨大的木料层叠搭建,房屋间接缝处严丝笋合,稳实牢固。每间阁楼的窗上都挂着几面七彩方巾,迎风招展,极具异域风俗。 陆文定来到中间最大的一间阁楼,挥挥手让几名守卫离开,吩咐道:“没有我的召唤,不得入内。”与许惊弦一并进入。 第269章 相煎何急(3) 阁楼内只有一张木桌,几张木椅,桌上端端放着许惊弦的显锋剑。 许惊弦只望了显锋剑一眼,注意力就立刻被墙上挂着的两幅画像所吸引住,快步走到近前,凝神望去。左首是一位男子的画像,画中人年约四十,相貌堂堂,润朗如玉,青衫及地,长髯垂胸,双掌凝于胸前,浑如抱球,似乎正在修习某种武功,但他的眼睛却望向右侧,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右首则是一位三十余岁的女子,身着宫装华服,云鬓高梳,嘴角含笑,虽谈不上倾城倾国之色,却显得温婉恬静,贤淑典雅。她柔情的目光正好对准着那画中男子,仿佛正在凝视着习武中的丈夫。画者恰好捕捉到夫妻俩那一瞬间的神韵,给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那男子的英武姿态、女子的端庄雅致,而是两人对望的款款深情,观之心生羡慕。 许惊弦全身巨震,手指轻轻抚上画像,一股暖流陡然涌上眼眶,口中喃喃道:“这……就是我的父母!”在此之前,他对于生身父母的记忆仅限于名字,每当佳节思亲之际,更多的都是怀念义父许漠洋。但望见这画像的一刹那,压抑多年的情怀猝不及防地爆发出来,他咬紧牙关,努力不让泪水流下,但眼前已蒙上了一层雾气,望出去尽是一片模糊。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任时光飞逝,沧海桑田,亦无法有半点更改。 陆文定静立原地,沉默地观察着。他带许惊弦到阁楼中看这画像,本是出于试探的目的。如果说之前他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许惊弦只是为求活命而冒名顶替,此刻疑心已去了大半。虽说许惊弦眼中无泪,但仅从他乍见到画像激动不已的神情中,就足可分辨真假。 许惊弦呆呆地凝望着两幅画像,千言万语堵在嘴边,不知从何说起。他六岁受刺激太重,原本记忆尽都失去,但此刻受那画像所感,童年的无数往事从脑海中一一掠过,依稀重温起与慈母严父相处的点点片段,欲喊无声,欲哭无泪,唯有那份无法斩断的亲情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 如果能穿越时空,重回当年,他只希望能够再次承欢于父母膝下,亲切地叫他们一声“爹娘”。 不知过了多久,许惊弦方才从激荡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又注意到每幅画像的右下角各有一行娟秀的小字,父亲的画像上写得是“夫君嬉武”,母亲的画像上则是“韵心自画”。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母亲的闺名唤做“韵心”,看母亲替父亲画像题字时的调侃之意,当知俩人夫妻情深意笃,若非飞来横祸,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共享天伦,应该是何等美事?想到父母英年早逝,自己再也无法尽上一份孝道,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当即伏身于地,恭恭敬敬地对着父母的画像叩了九个响头。 陆文定忽道:“你先不必如此作态,你的身份全凭当年许漠洋一人之言,其中是否有诈尚不得知,或许他见我媚云教势大,所以才编造了这番难辨真假的言辞,好从中谋利。” 许惊弦起身怒目而视:“你伤害我不要紧,但不要辱我义父。” 陆文定冷冷一笑:“当年若不是许漠洋来此,宁徊风亦不会带擒天堡强攻媚云教,我的同胞哥哥陆文渊亦不会死。”事实上擒天堡与媚云教结怨已久,与许漠洋并无关系,他之所以这样说,只是想借此激怒许惊弦。 许惊弦气得说不出话来,眼中喷火瞪着陆文定。 陆文定好整以暇地修起了指甲,脸色更见苍白,有意无意地瞥一眼桌上的显锋剑,悠然道:“我说得都是实情,你若是气不过,尽管来提剑杀我。”他练得是苗疆飞刀之术,指中银刀百发百中,只要激得许惊弦先动手,便可名正言顺地杀了他,以绝后患。 许惊弦当然知道陆文定的用意,眼望画像一字一句道:“就算你容不得我,也请不要当着我父母之面出言不逊!” 陆文定不语。许惊弦长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年长我十余岁,当我小的时候一定抱过我,哄过我,就算你不念旧情,执意要杀我,我也只会束手待毙,绝不会朝唯一还活着的亲人出手。” 陆文定听到许惊弦真情流露之言,蓦然一震,手中的银刀垂了下来。怔了半晌,轻声道:“羽大伯与韵姨婚后十余年一直无子嗣,对我视如己出,直到晚年得子,方才将所有的疼爱都移于你身上。我或许对你有几分妒忌,但再怎么说也不会做那兄弟阎墙,同根相煎之事。” “堂兄,你终于肯认我了么?” 陆文定沉吟着,终于点点头:“你说得对,陆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媚云教也再经不起内讧了。” “我不是来与你争教主的,而且也不会改名叫陆惊弦。我只是想让我们彼此明白,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 陆文定长叹一声,他一向不是缺乏决断之人,必要的时候亦可翻脸无情,行事狠辣,若非如此,也无法令杂聚各族的媚云教徒服庸。但偏偏对于许惊弦,却难以痛下决心除之,其中固然有些许念旧情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这个十余岁少年身上有一种令人心折的真诚气质,坦荡的赤子情怀。与之一对照,任何阴暗的心思都似在阳光下无所遁形,所以陆文定即使明知许惊弦是自己教主之位的最大威胁,却还是做不出泯灭良知、令自己羞惭之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许惊弦哪知堂兄的心思,喃喃道:“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陆文定道:“你且宽心,当年的叛徒皆已伏诛……” 许惊弦打断他道:“我不是要寻仇,而是想知道,我的父母去的时候……是否痛苦。”他的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仇恨,不想再加上一笔。 陆文定一怔,许惊弦不思报仇的想法迥异常人,却令他心头又生出一丝戒意。他略一思索,回答道:“据我所知,当年羽大伯被叛徒围攻于山岭之中,眼见脱困无望,便与韵姨一并服毒自尽。两人双手互牵,含笑而死,后来将他们合葬于洱海之畔,日后若有空,你可去看看。” 许惊弦点点头,稍觉宽慰。又想到父亲媚云掌法享誉江湖多年,就算被叛徒围攻,也未尝不能拼死脱困,或许是担心母亲受辱,方才与她同死。 忽听有人大笑道:“吴少侠别来无恙,可还记得我这个故人么?”房门随之而开,一人大步入内。 许惊弦应声望去,不由吃了一惊。面前之人年近四十,身材微胖,慈眉善目,脸上挂着惯于应酬的笑容,活像个精于世故的商贾。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擒天堡涪陵分舵的舵主鲁子洋。 “你是鲁子洋!”许惊弦强按心头震惊。当年困龙山庄一战,宁徊风被林青射瞎一目,其心腹鲁子洋见势不妙就此失踪,想不到竟然投靠了媚云教。按理说擒天堡与媚云教对敌多年,纵然接受其投诚,也必会有所提防,但只凭方才鲁子洋不经教主同意径直入房的态度,便可推知必是陆文定的亲信,或许在媚云教亦担任重职。 鲁子洋自嘲一笑:“一别四年竟还认得我,可见人虽老了,模样却没怎么变,着实可喜可贺。”又放低声音故作神秘道:“不过我现在已叫做卢居苍,一如贤侄更名为吴言。嘿嘿,吴少侠模样倒是变了许多啊,不过风骨依旧,更增一份英武之气,令人欣慰。” 许惊弦哪有心情与他客套,厉声问道:“宁徊风在何处?” 鲁子洋满脸无辜:“我亦是被宁徊风害得不浅,早就与他一刀两断。吴少侠与他有杀父之仇,倒也不必怪责到我身上吧。” 陆文定道:“卢先生现在是本教的青蝎左使,堂弟不可无礼。” “青蝎左使!”许惊弦一怔,那可是仅次于教主一人之下,尚在赤蛇右使冯破天之上。鲁子洋果真是精于见风使舵之辈,换了东家不降反升。 鲁子洋笑道:“擒天堡的敌人,自然是媚云教的朋友,倒也不足为奇。”原来当年宁徊风事败,鲁子洋在擒天堡无法立足便投靠媚云教,陆文定初掌大权,急于培植自己的心腹,便重用之。两年前邓宫身死,即由鲁子洋接替了青蝎左使之位。 许惊弦想到当年被宁徊风抓住施以“灭绝神术”时,鲁子洋就在一旁冷眼旁观,日哭鬼欲救自己,还被他抓住把柄告了一状,对他余恨未消,讥讽道:“如今媚云教与擒天堡再度联盟,鲁舵主见到龙判官时可要小心些了。” 鲁子洋面色尴尬,陆文定替他解围道:“此一时彼一时,江湖上皆是豪放之人,不念旧怨。卢左使如今是本教的重将,他龙吟秋也未必敢得罪。”只听他直呼龙判官之名,当知两派联盟只是迫于形势,内里依旧互不服气。 鲁子洋趁机下台:“听说教主兄弟重逢,特来相贺。”他最擅长察言观色,已看出许惊弦与陆文定兄弟相认。 陆文定淡淡道:“眼下还有第二桩喜事哩。”眼望许惊弦:“媚云教副教主之位,堂弟以为如何?” 许惊弦怔然失笑:“堂兄太不了解我啦,我生性闲散,不喜欢受束缚,过几日就离开大理。” “你我兄弟多年不见,哪能说走就走?嘿嘿,念及当初羽大伯对我的恩情,就算养你一世也是应该。” 许惊弦一怔,立刻明白了陆文定的用意,仰天长叹:“原来堂兄还是信不过我,要软禁我一生么?” 陆文定听许惊弦丝毫不留情面,当着鲁子洋的面也径直把自己的如意算盘揭破,脸上终是挂不住,板起脸道:“有道是长兄如父,你既认我为兄长,我当然有权管教你。何况我本是出于对你的爱护,哪有什么软禁之意?”他虽振振有词,但在许惊弦的注视下越说越慢,额间微微渗出了汗珠。 鲁子洋忙打圆场道:“此事不必着急,且待我慢慢相劝吴少侠。” 陆文定耸耸肩:“多年不见,兄弟间生疏了许多,倒叫卢左使见笑。” 许惊弦心生感应:鲁子洋一来,陆文定便对自己许以副教主之位,到底是故意表现出兄弟情谊?还是为了制衡鲁子洋这个青蝎左使?他无意沾上权势斗争,大声道:“你不必劝我,我不会做什么副教主,也不会受人摆布。” 陆文定冷冷道:“这可由不得你。” 眼看两人又要说僵,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人到门口站定,大声道:“冯破天求见,有要事禀告教主。” 陆文定以手抹额,似要拭去方才的不快:“进来吧。” 冯破天大步踏入屋中,目光在许惊弦身上略一停留,随即给陆文定递上一张信函,轻声道:“是京师密报。”许惊弦一时难以分辨他那一眼是因为自己在场而不方便说话,还是另有他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陆文定看过信函后,脸上微有些色变,再把信函交与鲁子洋观看,随即两人交换一个眼神。 陆文定便道:“冯右使带吴……少侠去休息吧,要谨慎些。”他特意将“吴”字吐得重,当然是提醒冯破天莫要泄露了许惊弦的真正身份。 冯破天恭声领命:“吴少侠请随我来。”转身先出屋,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看鲁子洋一眼。许惊弦敏锐地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又联想到冯破天先通告再入房,在陆文定面前不拘言笑,便知他在媚云教中远不及鲁子洋得宠,自然难免心生异念,或许对鲁子洋不无嫉恨。 许惊弦口中告别,目光却盯着桌上的显锋剑。陆文定略一犹豫,大度地一挥手:“良剑配英雄,吴少侠可莫要辜负了这柄剑。” 许惊弦将显锋剑佩在腰间,暗地松了一口气。陆文定既然允他带剑,说明尚念着一丝兄弟之情,这对于他来说已是一种安慰。 许惊弦随冯破天走出阁楼,沿着湖边小道前行,却并非往自己刚才来的方向,开口问道:“冯右使带我去何处?” 冯破天道:“你昏迷三日三夜,皆住在陆教主的房间。现在带你去驿馆。” 许惊弦心中一动,正要开口问叶莺的下落,却听冯破天笑道:“记得四年前初见贤侄时,还是一口一个叔叔,缠着我要骑那匹火云驹。如今却唤我冯右使,唉,想来真是令人伤怀啊,来来来,和叔叔握个手……”说着话伸过手来,不由分说握了许惊弦一下。 许惊弦但觉手中一紧,冯破天已将一物塞入自己手中,按形状分辨像是某种丸药,心知有异。他不动声色,假装若无其事地道:“如今我长大了,当然不再像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啦。” 冯破天轻轻一叹,手指前方一座小山道:“当年你的义父许漠洋来到媚云教,便住在那里监管教中兵器的打造。那时我常与他秉烛夜话,受益匪浅。” 许惊弦听他提及许漠洋的名字,心头一酸,不由改了称呼:“当年冯叔叔千里迢迢护送义父去萍乡,让我好歹见了他最后一面,小侄感激不限。” 冯破天肃容道:“许兄为人正直,乃是我极敬重的人物。何况若不是我邀请他来媚云教,也不至于受那宁徊风的暗算,护送之举于情于理,贤侄何必客气?”随即又放低声音道:“陆教主屋中点起了留宾香,闻之消功乏力,你手中的醒神丹可破解此香,多闻几下便可恢复武功。” 第270章 相煎何急(4) 许惊弦恍然大悟,怪不得起床时觉得浑身发软,胸腹气闷异常,还以为是在睡梦中被迫服下了什么药物,想不到竟是那屋中点起的薰香里有古怪。媚云教用毒之术出神入化,往往伤人于不知不觉之中,实难防范。他假意以手抹汗,将掌中的醒神丹凑于鼻端长吸一口气,果然胸中顿觉轻松,脑子也清醒了许多,却仍是不解冯破天的用意。 小路渐离湖畔,再转过几个弯,已在山麓之下,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眼瞅左右无人,冯破天又低声道:“此山连绵数里,林深叶密正好藏身,往西十里便是大理城。你不妨假意打我一掌,然后脱身。” 许惊弦连吸了几口醒神丹,身体已恢复了八九成,但听了冯破天的话却有一丝疑惑。毕竟他是媚云教中三朝老臣,为何要如此帮助自己?心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如果陆文定有意加害,又苦于找不到借口,会不会故意给自己一个脱身的良机,趁机灭口? 冯破天老于世故,只看许惊弦稍一犹豫便知他心中所想,诚声道:“当年老教主对我有知遇之恩,粉身难报,我若有害他骨肉之心,天诛地灭。” 许惊弦听他发下毒誓,心中稍安,低声道:“我并不怀疑叔叔,但他毕竟是我堂兄,又怎会加害于我?” 冯破天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身处高位者,最忌抢班夺权,就算陆教主今日不杀你,难保明天不动杀机。” 许惊弦知他说得有理,陆文定一意强留自己在媚云教,怕也不安好心,沉声道:“可是冯叔叔这般放走了我,必会令人生疑。” “方才我送来京师密报。皇上已颁下圣旨,令明将军点兵派将,即日南下,预计半个月内就将兵临蜀地。” 许惊弦心中微凛:“终于要打起来啦。”京师才传出诏令,千里之外的媚云教即刻便知,由此可见京师中确是密布眼线,正如君东临所分析,明将军虽是兵多将勇,但长途奔波,劳师远征,乌槎国与其联盟以逸待劳,再加上地利之便,这一场大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冯破天点点头:“此刻媚云教忙于部署,无暇理会贤侄逃走之事。何况正值用人之际,陆教主纵是查出蹊跷,亦不会与我为难。” 许惊弦喃喃道:“刺明计划想必也同时发动了吧。” 冯破天不解:“什么刺明计划?” 许惊弦一怔,原来冯破天对此并不知情,看来刺明计划仅限于乌槎国、擒天堡与媚云教中几位高层人物,只怕连封冰与君东临亦一无所知。转开话题道:“我那只鹰儿如何了?现在何处?” “那只鹰儿护主心切,一路跟随。教中苗人有善于放鹰者,布下罗网擒之,倒并未受什么伤害,现在被关于笼中。你在媚云教多呆一天便多一分危险,还是先脱身为妙,有机会我便放了那鹰儿,它自会去寻你。” 许惊弦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叶姑娘呢?” “叶姑娘被软禁在驿馆中。你放心,她是擒天堡的重将,又是丁先生手下红人,陆教主绝不敢擅自加害。” 许惊弦尚自沉吟,眼看山道前隐隐现出灯光,冯破天急道:“那里就是驿馆了,有媚云教重兵把守着,贤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许惊弦瞅准左右无人,一咬牙,轻轻道声:“得罪”。猛然一掌拍在冯破天的颈弯处,他知若是被陆文定瞧出冯破天有意放人必会对他不利,这一掌不敢藏私,用了七成的力道。冯破天闷哼一声,当即软倒于地。 许惊弦依冯破天的指点,窜上山坡,借着密林的掩护朝西而去。走不多远,已听到身后传来喧哗声,回头望去,隐隐可见灯火,想必有人发现冯破天晕倒在地,媚云教已派出追兵搜山。不过看情景追兵人数有限,并非大肆搜捕,或许陆文定与鲁子洋等人分身无术,亦不虞张扬。 幸好山深夜黑,倒也不愁脱身。许惊弦翻过几个山头后,远望见前方一座大城,墙楼高耸,灯火辉煌,正是大理城。 此刻城门虽尚未关闭,但深夜入城太过显眼。许惊弦寻棵参天大树,纵身跳上,藏在树桠之间。回想这一日发生的种种事情。生死不明的叶莺、隐露杀机的陆文定、改头换面的鲁子洋、仗义相助的冯破天……最后想到那两幅画像,父母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不断浮现,曾经逝去的记忆逐渐恢复过来,不由百感交集,不胜唏嘘。 银月如钩,繁星点点。夜幕降临在洱海之滨,将一切尔虞我诈、明争暗斗都遮蔽在那浓墨般的黑暗之中。 眼看到了黎明时分,已有零星的樵客农夫入城,许惊弦先将显锋剑藏在树下,随即找一位樵夫买下一捆柴火,隔一会又赤着上身拦下一位赶着牛车的老人,谎说自己在山中迷了路,衣衫尽被划破,买下一套粗布衣衫。老人见他年轻面善,说得又是滇北口音,不似坏人,也未生疑。 许惊弦穿上旧衣,将换下的衣物与显锋剑藏于柴捆中,一变化身为年轻的樵夫,挑着柴火大摇大摆混入了大理城。 这都是他昨夜早就想好的对策。滇南一带多是异族聚集,媚云教势力极大,大理城名义上设有州官府衙,实际全都被媚云教暗中控制,朝廷对此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如果他径直入城,必会被媚云教暗哨察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许惊弦一连昏睡了三日三夜,纵是一晚未眠亦不觉疲倦,挑着那一捆绝不肯卖出的柴火在城中闲逛。目中所见,男女大多是异族装束,但皆面目和善,性情温雅,虽贩夫走卒,亦不乏俊秀不俗之辈。心想若等明将军大兵一至,城池沦陷于战火之中,百姓流离失所,不由生出对战争的厌烦之情。 时而有拿刀带剑的媚云教徒在城中巡视,许惊弦小心避开,混迹于一群樵夫之中,来到一家小酒馆,一面听着汉子们闲谈,一面留意天空中是否有扶摇的踪影,直等到午后依然一无所获。 忽听周围谈及当前时势,便有人说到当今圣上已传旨出兵南疆,明将军率二十万大军讨伐泰亲王的消息。虽只是些不着边际的江湖传言,却说得言词确凿。又说乌槎国数万大军早已集结边境,枕戈以待;媚云教、擒天堡与焰天涯已结成联盟,助泰亲王重夺皇位,一旦功成,川滇两地将免税十年;而大理城中守军早已被策反,只要战火一起,便将加入媚云教,投靠泰亲王的阵营中;还听说当地富商豪绅等或是大量囤积物资,或是暗中搬运金银细软另谋出路,唯有那些穷苦的百姓无处可去,只能听天由命…… 正听得人心惶惶之际,突然又过来些短发浓髯、神情凶悍之辈,将人群驱散,以免流言惑众,扰乱百姓。 许惊弦大生感触,战争或许只是当权者的一种游戏,但首先受到冲击的却是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想到小时候听义父传道,日后又受了暗器王林青诸多教诲,皆说习武不为强身健体,而是为了救民于水火。但如今到了这个关头,才知道个人的力量如此单薄而渺小,根本无力扭转乾坤。他心头大感迷茫,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场战争中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应该做一位不择手段刺杀明将军的复仇者?还是为国平乱对抗泰亲王的士兵?或是保护黎民百姓不受伤害的侠客?他甚至根本无法说清楚正义在哪一方? 战争尚未正式开始,就已在他的心底投下了难以抹去的一道阴影。 许惊弦隐身于大理市井之中,一晃就过了三天。这几日来各种各样的江湖流言沸沸扬扬,愈演愈烈:朝廷大军的人数已从二十万上升到号称有百万之众,凡遇抵抗者皆诛杀九族,川滇境内每户交纳白银五十两,三丁抽一从军……闻者皆是惶恐不安,当地官府与媚云教派出重兵在大理城内来回巡察,却仍不时发生抢掠烧杀之事。 许惊弦一直未等到扶摇的出现,不由有些着急。事实上他知道就算冯破天找不到机会放出扶摇,但媚云教徒多为彝、苗等异族,对鹰类极为尊崇,绝不会无故滥杀,反倒是自己留在这里颇多危险,倒不如先抽身离开,等到风声平息后再回来伺机救出扶摇。 但他虽有如此想法,却仍在大理城中盘桓不去,内心深处不时闪现出叶莺的影子,却不肯承认自己或许是为了她才坚持留下。 到了傍晚时分,城中又传来了新的流言。据说媚云教第二日将在菜市口当众处斩一位女奸细,此人乃是蜀中某大帮派的刺客,暗中潜入媚云教行刺教主,被当场擒获,杀之以慑众……许惊弦闻之一惊,暗忖难道说得是叶莺?虽然流言难辨真假,又不合情理,但心中却始终无法释怀。 他左思右想,如坐针毡,心想不管叶莺曾如何欺骗自己,毕竟是身不由己。自己既然答应做她朋友,朋友有难,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拼尽全力也要救她出来。打定主意后饱餐一顿,又买了一套黑衣,出了城后沿着山林往东行去,到了离媚云教总坛尚有半里处,盘膝运气,静心备战。 好不容易挨到了初更时分,许惊弦换上夜行的装束,佩上显锋剑,悄无声息地往媚云教奔去,到了那日击倒冯破天的山道边,偷偷隐伏起来。 但见每隔一炷香时分,便有小队的巡哨经过。许惊弦不由暗暗叫苦,因为并不知晓叶莺被关押于何处,他本还打算暗中擒下一位媚云教徒逼问,但看此情形,每一队至少有十人以上,势必无法一举制服,一旦打草惊蛇,莫说救不出叶莺,只怕连自己也搭了进去。 正苦思无计之时,忽见前面不远处隐隐亮起一盏灯火,记得冯破天曾提及那里是驿馆,叶莺就软禁于此,虽说若要处斩应该关押于监狱之中,但不妨先去碰碰运气。何况半夜三更突然亮起灯火,必有古怪。 掩近驿馆,那盏灯忽又熄灭。许惊弦跳上驿馆墙外的一棵大树,借着昏暗的月光朝下望去。但见这驿馆占地数十丈方圆,由四座二层小楼合围成一个院落,只有五名守卫挑着灯笼来回巡视着。 忽听一名守卫道:“那姑娘模样生得俊俏,明日就被处斩,端是可惜。” 另一人笑道:“若是觉得可惜,不如去找卢左使求情,送给你当媳妇。” 又一人道:“莫要乱开玩笑?听说她行刺教主,罪不可赦,就算卢左使自个想收做小妾,怕也不行。” “别忘了这姑娘可是擒天堡的人。卢左使反出擒天堡才投靠本教,为了避嫌,无论如何也不会替她求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嘿嘿,你们怕是不知道吧,卢左使原本就是本教安插在擒天堡的卧底。” “擒天堡不是和本教联盟了么?这姑娘为何还要行刺教主?” “好像与她同来的还有个相好,那小子不知怎么惹了教主,怕是被杀了,所以这姑娘一怒之下才行刺教主……” “嘘,都别说了。小心被人听见吃不了兜着走……” 许惊弦听得真切,心头一紧,那将被处斩的女子果然是叶莺,想不到她竟会为了自己行刺陆文定,这份恩情粉身难报。听守卫言语,可以确定她就被关押在驿馆中,却不知道是哪一间房?又想到依叶莺的性格,听到守卫如此戏谑必会破口大骂,如今一声不出,多半被点了穴道。又是一阵酸楚,她为了自己受此磨难,今夜拼死也要救她出来。 他正暗自盘算如何才能一举制服几名守卫,忽然一阵风起,吹来几朵乌云,阴云蔽月,暗星无光。许惊弦暗喜天助我也,轻轻滑下大树落入院中,贴着墙壁疾速游走,闪入东首的那座小楼。 却听一个守卫道:“我好像听见有动静,去关押那姑娘的房中看看。”几人齐声答应,一并朝北端的那小楼走去。 四周皆是一片漆黑,唯有几名守卫掌中的灯笼发出亮光,恰好成为了许惊弦的目标。趁对方打开门锁的刹那间,他疾速冲前,双手戳拿点指,连发数招,眨眼间已制住四名守卫的穴道,最后一人开口发出了半声惊呼,亦被他一拳击中小腹,痛得空张着口再也发不出声来。 许惊弦补上一指,封住那守卫的穴道。他只怕最后那声惊呼惹来敌人,凝神细听,四周仍是全无异动,这才放心推开房门,闪入房中。 才一踏入房间,许惊弦就愣住了。里面虽是一片漆黑,却分明听到了两个人的呼吸声。如果有一人是叶莺,另一人是谁? 一个熟悉的、低沉喑哑的声音在黑暗中悠悠响起:“吴少侠独闯龙潭虎穴相救佳人,果然是重情重义,实在令我佩服啊。”竟然是丁先生。 许惊弦当场怔住,怪不得那盏灯火明而复灭,怪不得偌大的院中只有五名守卫,原来这是一个圈套。 许惊弦一咬牙,手按显锋剑柄正要循声出击,却听丁先生淡淡道:“吴少侠先不要轻举妄动,在这样的环境里,你绝不是我的对手。”他的语气中带着一股强烈的自信,令人无从置疑。 许惊弦暗叹一声,无论丁先生本身的武功是否高过自己,在此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作为瞎子当然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第271章 相煎何急(5) 院中蓦然喧嚣声起,大放光亮,同时响起数人的脚步。 陆文定的笑声遥遥传来:“丁先生果然是神机妙算,这一场赌我输得心服口服。” 许惊弦长叹一声:“丁先生可是来救叶姑娘的么?”丁先生既然来了,必不会让叶莺受伤害,这是唯一令他稍感欣慰的事情。 丁先生大笑:“丁某此次只为吴少侠而来。至于叶姑娘么,就由她亲自向你解释吧。” “哧”得一声,房间内乍现光亮,长桌边一位娟秀女子手执明烛,似笑非笑地盯着许惊弦,竟是叶莺。而在她的身旁,丁先生依然是青衫儒服,斗笠遮面,端然静坐,透着说不出的神秘。 许惊弦如被一桶冷水当头浇下,叶莺既然能点燃烛火,当非受制,那么就是她有意以自身为饵诱自己上钩了。 叶莺怔怔望着许惊弦,欲言又止,眼中神色复杂至极。 房门大开,走入四个人来,除了陆文定、鲁子洋与冯破天外,最后一人赫然是擒天六鬼之首日哭鬼。 日哭鬼目光闪动,当先伸出手来:“小弦,还记得叔叔么?” 许惊弦与他双手紧握,一时说不出话来。当初日哭鬼掳走他时虽不怀好意,但相处多日后生出浓厚情谊,在心目中比陆文定还亲近几分。 丁先生淡然道:“哭兄还是谨慎些好,以‘吴少侠’相称就是了。” 日哭鬼沉声道:“吴少侠放心,有哭叔叔在此,谁也伤不了你。”说话间不冷不热地瞅一眼鲁子洋。他见到了许惊弦在涪陵城杜府后墙的留言,知道仇人高子明已死,虽不知是被许惊弦所杀,但多年血仇得报,心怀舒畅,豪气大生。当年鲁子洋与他颇有嫌隙,此刻在媚云教重逢,不免针锋相对。 鲁子洋满面堆欢:“大事为重,旧日恩怨皆都不提,哭兄何必多疑?” 丁先生道:“我特意找来哭兄与吴少侠相会,如此可以放心了么?” 陆文定望着许惊弦一笑:“堂弟不告而别,我这做兄长的可担心了好几天呢。幸好丁先生及时赶到,与我打赌说能够让你回心转意。嘿嘿,我虽然输了赌注,但见到堂弟安然无恙,却是值得。” 许惊弦渐渐冷静下来,丁先生特地带日哭鬼同来,当无恶意。更何况陆文定毕竟身为一教之主,既然肯当众认亲,想必不会下毒手。看样子自己虽然落入对方的圈套之中,好歹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许惊弦对陆文定一哂道:“多谢堂兄关心,小弟只是急于去大理城中观光,行事不免鲁莽了些。” 鲁子洋依旧摆出和事佬的笑容:“原来贤侄真是躲在大理城中。我暗中派出十几拨媚云教徒暗中察访,却全无线索。嘿嘿,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许惊弦见冯破天神色木然,不知他放走自己是否受到教中惩罚,或是故意装出冷漠之色以释陆文定之疑?朝他拱手为礼:“小侄得罪冯大叔之处,还请见谅。”冯破天尴尬一笑,微微点头,并无言语。 丁先生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既然误会已解除,便说些正事吧。” 许惊弦对他仍不无戒心:“丁先生说是特意为我而来,不知是何道理?” 丁先生郑重吐出十个字:“诚请吴少侠加入刺明计划!” 许惊弦一叹,略含讥讽道:“丁先生还是叫我许少侠吧。你早就知我身份,却一直隐忍不发,这份涵养的功夫实令晚辈汗颜。” 丁先生哈哈一笑:“刺明计划事关重大,绝不能草率从事。之前故作姿态只为试探少侠的心意。” “什么心意?” 丁先生缓缓道:“试探你是否真的想杀明将军。” “你既然知我是许惊弦,根本就不应该怀疑。” “对你身份的认定毕竟只是叶姑娘一面之词,当然需要谨慎。” 许惊弦大奇:“叶姑娘怎能认定我的身份?”他起初还以为是鹤发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丁先生,现在看来,恐怕是错怪了鹤发。 叶莺终于开口:“我师兄的手下曾与我联系过,得知了吴言来自吐蕃,并与乌槎国首座客卿鹤发先生及其弟子童颜同行。再由丁先生对照相关的情报,方才推测出此人极有可能是四年前被蒙泊国师带走的少年许惊弦。”她低眉垂目,没有看许惊弦一眼,平实叙述的声音里也不带丝毫感情。 许惊弦如坠云雾中:“你师兄是谁?” “非常道、香公子!” 许惊弦如梦初醒:“原来你就是活色!”斗千金曾提及非常道中除了道主慕松臣外,另有两大杀手,名为“活色生香”,其中那名为“活色”的杀手排名尚在香公子之上。怪不得叶莺在那小船中满面杀气时艳光四射,惊若天人,想必是被非常道的独门武功催发所致,一如香公子那极有味道的杀气!叶莺年龄虽比香公子小了十余岁,但武功却明显还胜过一筹,不愧是非常道主慕松臣手下最出色的弟子。 丁先生沉声道:“记住,目前许少侠的真正身份只有在场的几个人知道,从今以后仍以吴少侠相称,绝不可泄露。至于鹤发童颜师徒,我早已派人飞鸽传信,通知他们,也不会有差错。” 许惊弦暗忖鹤发虽替乌槎国做事,但毕竟昔日曾在御泠堂中任碧叶使,按理说不应当与明将军为敌,他是否会暗中阻挠刺明计划?但想到自己曾得鹤发诸多教诲,心甚感激,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并不说内情。 陆文定插口道:“冯右使的两名手下曾听叶姑娘提及堂弟的名字,我已派人暗中将他们严加看管,绝不会泄露。” 丁先生微微一笑:“丁某想提醒陆教主两件事情。第一,不要再以‘堂弟’相称吴少侠;第二,相信媚云教有让人闭嘴的更好方法。” 陆文定脸色有些变了:“本教教徒的性命,还不劳丁先生牵挂。” 丁先生冷笑:“至少陆教主应该牵挂吴少侠的性命吧。” 陆文定亦不客气:“本教对于每一个教徒皆视为兄弟,从不偏袒。”他能如此爱护手下,颇有一教之主的风范,倒令许惊弦刮目相看。 鲁子洋连忙道:“丁先生虽是善意提醒,却不知每个媚云教徒皆对教主尽忠尽职,绝不会有任何错失。” “希望如此吧!”丁先生终于稍做让步:“记住,这不仅关系着刺明计划的成功,也关系着吴少侠的性命。” 许惊弦隐隐感觉到丁先生才是刺明计划的唯一主使,忍不住发问:“丁先生快揭开谜底吧。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事?难道一定需要隐瞒身份么?” 丁先生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投靠明将军!” 第272章 蓉城风云(1) 听丁先生说出投靠明将军的计划,许惊弦不由一怔,明将军身边众将环伺,高手如云,如果是前去行刺无异送死。不知丁先生究竟是何用意? 丁先生续道:“吴少侠不必担心,此去非是让你行刺,而是另有任务。欲要完成刺明计划,必须有人接近明将军身边,盗取一件极为关键的物品,丁某想来想去,唯有吴少侠是最合适的人选。” 冯破天疑惑道:“明将军曾在京师见过吴少侠,恐怕有些不妥。”许惊弦暗忖他倒是颇为关切自己的安危,暗暗感激。 鲁子洋插口道:“四年前哭兄曾与吴少侠共处多日,我亦与之有数面之缘,但如今他相貌大改,根本认不出来。”日哭鬼缓缓点头。 丁先生道:“这一点不是问题。我早已考虑得当,吴少侠并不需要接近明将军,只需盗取那件关键的物品即可。” 许惊弦沉吟道:“擒天堡与媚云教中藏龙卧虎,能人无数,丁先生为何一定要我去?” 丁先生一笑:“有两个原因。第一,你曾救过将军府大拇指凭天行与安插在擒天堡中的卧底陈长江。陈长江反出擒天堡后在川南无法立足,目前藏身于成都金刀堂,等待明将军大军入川,吴少侠可在成都与之相会,由他引荐入军中,必不会令人生疑;第二,纵然盗取了那件物品,但大军之中脱身不易,所以需要借助吴少侠的那只鹰儿。” “不知需要我盗取什么物品?” “这一点容丁某卖个关子。并非不信任吴少侠,而是你知道得越少,越不容易露出破绽。盗物行动另有其人,你根本无需出手,只要混入军中负责接应,如果听到有人说出‘乌云蔽空,日月无光’这句暗语,便是我们派去的卧底,他会交给你所盗取的物品,再由鹰儿带回即可。” “乌云蔽日,日月无光!”许惊弦将那暗语牢牢记住,又问道:“可是,就算我能成功投靠,但在数十万大军之中,那卧底又怎能找到我?” “这一点就要看吴少侠的本事了。你不但要投靠朝廷大军,还要尽量混入明将军的核心部队之中。战争之际用人不拘常规,在必要的时候,我可做出适当的安排,牺牲一些兄弟以保证吴少侠立下战功,再加上有我方卧底暗中策应,你或许还有机会成为明将军的贴身护卫。”丁先生口气一转,极为郑重道:“不过我必需叮嘱吴少侠一声,我知你与明将军有血海深仇,但以个人之力贸然行刺绝无成功的可能,为了刺明计划一定要谨慎行事,只要能够完成交托你的任务,就算是去了明将军的半条性命!” 许惊弦心头暗凛,听丁先生所言,交给自己的任务必定十分重要,但直到此刻仍猜不出他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甚至连卧底之人身份都不清楚。此人谋略惊世,计划环环相扣不留破绽,当是明将军之劲敌。忽又想起一事:“我曾在京师呆了一段时间,将军府中或有曾见过扶摇之人……” 丁先生阴恻恻一笑:“嘿嘿,吴少侠当然不用带着鹰儿投军,叶姑娘自会照看好它。一会儿你可以再教给她一些训鹰的口令,以备联络。” 许惊弦本还想分辨扶摇未必会听从叶莺的号令,但转念一想,或许丁先生对自己并未完全信任,所以才故意留鹰儿为质?此刻命悬他手,反对实为不智。而叶莺与自己同去焰天涯,是否也有故意与扶摇亲近之意?想到这里,心里极不舒服,连忙抛开这个念头。 丁先生又细细嘱咐道:“将军府在擒天堡与媚云教中必有眼线,吴少侠见到陈长江时也不必隐瞒去焰天涯之事。但后面的事情却需要变更一下,你与叶姑娘离开焰天涯后被媚云教擒获,陆教主劝你入教而不从,便将你软禁起来,隐怀杀机。你伺机逃出媚云教,怒而投靠朝廷以图功名……至于一些细节问题,就由吴少侠自己考虑,务求天衣无缝。性命交关,你的真正身份只有联盟高层寥寥数人知道,绝不可泄露……” 许惊弦经过反复推敲,确认计划并无遗漏,慨然道:“丁先生放心,我与明将军之仇不共戴天,必会如约完成任务。” 当下鲁子洋唤来媚云教手下,取来酒水,几人歃血为盟,共饮了一杯。 陆文定又亲自替许惊弦倒了杯酒,低声道:“为兄不才,暂代媚云教主之位多年,待堂弟大功告成之日,必转交教主之位。” 许惊弦连忙摆手道:“我绝无此意,堂兄休再提及。” 陆文定目光闪动:“好,敬一杯以全我兄弟情谊。堂弟多多保重,愚兄等你归来后共祭羽大伯与韵姨!”举杯一饮而尽。 许惊弦直觉他神情蹊跷,心生警惕,猜想酒中或有古怪?但听他提及父母,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喝下,一杯下肚却并无异感,暗责自己疑神疑鬼。 丁先生嘿然一笑道:“媚云教人多眼杂,吴少侠最好是趁夜离去,一切按计划行事,以后我自会派人与你联络。嘿嘿,现在还有些时间,吴少侠不妨与叶姑娘商讨一下训练鹰儿之事,事关性命,可莫要藏私哦。”言罢飘然离去,陆文定等人亦随之告辞,一时房内只留下许惊弦与叶莺两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听丁先生笑得古怪,知他目瞎心明,恐怕已猜出自己与叶莺之间隐生情愫。望见她微垂着头,粉面飞红,想必也听出了丁先生的言外之意。可是,她身为非常道二号杀手“活色”,又岂会轻易动心?对自己到底是一片真心,还是为了刺明计划有意色诱?许惊弦尽管明知自己不该如此想,偏偏却无法按捺住心头隐隐的怀疑…… 两人各怀心事,偶尔抬眼相触,又都不自然地别开头去。虽然只分别了三天,却恍若隔世,彼此之间再无法似当初般毫无芥蒂。 沉默半晌后,许惊弦终于开口道:“扶摇还好么?”其实他心知叶莺绝不会任人欺负扶摇,只怕比自己照看得还要周到,这句问话实是多余。 叶莺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你是为了救小家伙才回来的。” 许惊弦受她一激,脱口道:“胡说,我是听说媚云教要拿你问斩,这才……”忽觉失言,愤然瞪她一眼:“谁知道反而……” 叶莺抢着道:“谁知反而落入我这个小妖女的圈套中,是不是?看你那气恼的样子,只怕现在巴不得来砍我一刀吧。”她半嗔半怒的口气中似又有一分压抑不住的喜悦。或许她的心中也打了一个赌,赌得是许惊弦听到自己的消息后会不会涉险来救? 许惊弦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这圈套是丁先生设下的,我只是生气自己没有能及时觉察。” “哼,你不是自诩江湖经验丰富么?为何不能觉察?” 许惊弦顿时哑口无言。回想自己乍闻要处斩叶莺的消息时,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哪还顾得上分辨其中真假? 叶莺瞧出许惊弦心中所想,咬着嘴唇,低低骂了一声:“臭小子。” 听到这一声熟悉的“臭小子”,许惊弦脸上不由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容。这一刻,她仍是那个外表上气势汹汹、内心却孤独而坚强的小姑娘,是否曾经欺骗过自己都已不再重要。“ “你怎么笑得如此可恶?老实交代打什么鬼主意?” “我……我只是觉得有些不认识你啦。” “哼,才几天不见,就忘了我的样子。” “只是有些不敢相信你就是那非常道的杀手——活色!” “嘻嘻,本姑娘杀人不眨眼,你怕了吧?” “你答应过我,不再胡乱杀人?否则我就不认你当朋友。” “呸,你以为自己很稀罕么?本姑娘宁做杀手,不做朋友。” “那么你愿意做杀手,还是愿意做公主?” 叶莺蓦然一怔,目光中闪过一丝迷茫。隔了一会才答非所问地道:“臭小子,你真不应该回来。” 许惊弦想到离开焰天涯后她执意要与自己分道扬镳,是否就是不希望自己去完成丁先生的任务呢?可是他却看不出来丁先生的计划里有何阴谋,他盯着叶莺的双眼问道:“你是否知道一些刺明计划的内幕?” 叶莺别开头去:“知道太多对你并没有好处。” 许惊弦知道事关重大,她既不肯说,多问亦无用,朗然一笑:“明将军是我的仇人,就算不借助丁先生之力,或许我也会潜入军中行刺。” 叶莺咬牙骂道:“你这个笨蛋,快去送死吧。” “嘻嘻,送死之前还要拜托公主照看好扶摇哦。” “这个不劳你操心,小家伙这几日和我朝夕相处,只怕已不认识你这个旧主人啦。丁先生说过,一旦开战后隔段时间便放小家伙出去,鹰儿眼力极好,在高空中就能从千军万马中看到你,但你没有得到指令千万不要与它联系,以免被敌人看出破绽。” 许惊弦立刻醒悟到如果自己能够混入明将军的中军,便可利用扶摇察知敌方主将的行踪,丁先生此计可谓一举数得。 当下许惊弦便将平日训练扶摇的数种口令告诉叶莺,又将自己常用的鹰笛交给她。不觉过了三更,两人皆知将要离别,不免有些恋恋不舍。 叶莺低声道:“臭小子好好保重,记得身处险境,不要太信任别人。” 许惊弦听她似乎话中有话,正想再问,叶莺咬牙跺脚,背过身去:“我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啦,你快走吧。” 许惊弦暗叹一口气:“你也保重。”到了门口忽又转过头来:“还有一件事。” “什么?” 许惊弦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和香公子的关系好不好?” 叶莺白他一眼:“他虽是我的师兄,但武功却及不上我,恐怕对我还有些忌妒。”她眨眨眼睛,显然误会了许惊弦的意思,“喂,我那些过去的事情只告诉过你一人,连师父也不知道。” 许惊弦嘿嘿一笑:“我只是想知道他欠下我的债你要不要替他还?” 叶莺满脸不可思议:“他欠你的债?” “他欠我一个问题,此事千真万确。我来问你好不好?” 叶莺失笑:“问吧,只要别触及师门隐秘。” “保证与你师门隐秘无关。”许惊弦调皮地眨眨眼睛:“你今年多大啦?” 叶莺拿不准许惊弦的意图,如实道:“到了今年七月,就年满十六周岁啦。” 许惊弦哈哈大笑:“我是四月的生日,比你大三个月哦。”他自从离开清水镇闯荡江湖以来,遇见的女孩子无论是水柔清、平惑、白玛等人,皆是比他年长,此刻终于有机会做一次兄长,实是喜不自胜。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叶莺才明白过来:“呸,我才是老大!” “嘿嘿,此乃天意,你就乖乖地做我的小妹妹吧。”许惊弦大笑着甩门而去,留着叶莺在屋中跺脚顿足,后悔不迭。 许惊弦悄然离开驿馆,闪入山林沿原路返回大理,才走出十余步,忽听树林中一人低声道:“贤侄请留步。”却是冯破天的声音。 许惊弦不料冯破天并未离开,又见他面蒙黑布,深夜在此等候必有要事,心知有异,亦压低声音道:“冯叔叔有何指教?” 冯破天伸手递来一件东西,许惊弦顺手接过,却是一根小巧玲珑的竹管,里面或是放着什么爬虫活物,隐隐颤动,许惊弦不由一怔,心头隐隐有些发毛。却听冯破天缓缓道:“我怀疑陆教主在给你敬得那杯酒里下了蛊,你拿着此物贴身收藏,大约半年后蛊毒便会自解,切记切记。” 许惊弦悚然一惊,回想当时陆文定敬酒的神态,料想他所说不假。 冯破天又道:“陆教主下蛊之术远在我之上,我也不敢肯定酒中是否一定有毒。但若我所料不错,酒中必然下得是曦桑之蛊,此蛊无色无味,中者浑然不觉,行动武功不受影响,直至一年之后才会发作。我给你的竹管中放着一只百年暮蝉,每日听其无声鸣叫便可化去曦桑之蛊。” 许惊弦惊怖交集,想不到苗疆下蛊之术竟然如此神奇,酒水入肚明明全无感应,却已不知不觉中了毒手,而且潜伏一年后方才发作,实是防无可防。若非冯破天亦是精通蛊术,以此匪夷所思的方法解去蛊毒,只怕自己死到临头都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拱手谢过冯破天,将那根竹管贴身藏好。 冯破天叹了一口气:“我身为媚云教之人,本不应该插手你们兄弟家事,但念及许兄的情义,所以才冒死提醒贤侄一声。你也无需去找陆教主理论,暗中防范便可。”说罢更不停留,就此离去。 许惊弦以往曾听人提及那些皇亲国戚为了夺权篡位而弑父灭兄,但总觉得都是小说家言,不足为凭,却从未想到这样的事情竟也会落在自己头上,唯一亲人也会对自己暗下毒手。权、利两字,实是害人不浅。 他怔立良久,遥望暗夜中的洱海,思绪亦如那海潮一般起伏。直到东方露出破晓的曙光,方才带着一丝不舍离开,只觉脚步沉重,如坠铅石。 这里虽然是他的出生之地,但如果可以选择,他再也不会回来! 第273章 蓉城风云(2) 许惊弦当日离开大理,往北行去。一路上留意着关于战事的各种流言,才过金沙江,就听说明将军已率数十万大军离开京师,经太原、郑州后沿黄河西进,预计经潼关、长安后穿秦岭由剑阁入蜀,二十天后即可抵达成都。 等他到达川中嘉定府时,便传来昆明、大理、武定、贵阳、昭通、宁远等重镇士兵哗变的消息,当地的朝廷官员或率兵造反或被乱军所杀,泸州、渝州、涪陵、宜宾等地亦时有暴乱发生,而包括擒天堡在内川南数大帮派已撤至金沙江南岸,又将北岸的船只调往南岸,桥梁尽数烧毁;同时乌槎国数万大军兵分两路,由普洱、永昌入侵中原领土,聚结于昆明…… 这是一次预谋已久的叛乱。早在数年前,意图谋反的泰亲王就已未雨绸缪,一方面与乌槎国交好,另一方面在川南、滇、黔等地安置亲信、广布暗哨,以备万一。四年前泰亲王败走京师,径直投奔乌槎国,经过几年招兵买马,元气渐复,终于卷土重来。此次西南数镇一并造反,实令朝廷措手不及,转眼间形势大变,西南一带自金沙江以南大部分地区已被叛军所控制,联合擒天堡、媚云教等武林势力,再加上彝、苗、瑶、白、傣、羌等异族力量,厉兵秣马,欲凭长江天险与明将军的大军决一死战。 三月初一,许惊弦来到成都。这里不似滇、贵等地战乱将起,流言频生,表面上百姓依然安居乐业,悠闲自在,只有当看到那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城中来回巡视时,才能感觉到那一丝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值此非常时期,街道巷角随处可见一些提刀带剑的江湖人物,大多都是金刀堂的弟子,联同当地驻军一并维持秩序。 按丁先生的计划,目前陈长江暂借金刀堂栖身,许惊弦应当趁明将军大军未至之际与他联络,由其引荐入军。但许惊弦心知鲁莽行事反会引起怀疑,最好是假装无意中与陈长江相逢,所以并不打听他的下落,犹如普通游客般寻家客栈住下,每日或去武侯祠、杜甫草堂等名胜游历,或是找家小店,品味天府之国闻名八方的小吃。 许惊弦原本并不甘心被丁先生利用,但这些日子经过反复考虑又改变了主意,固然是为了杀明将军报仇,但他内心深处还有另一层原因:试想叶莺作为东海非常道的第二号杀手,怎会与丁先生这样一个瞎子扯上关系?她曾说丁先生与非常道主慕松臣的一个朋友有些交情,所以才奉师命前来相助,或许那只是托词,实际是被泰亲王重金收买行刺明将军?如果叶莺就是刺明计划的最终执行者,那么他能否混入明将军大军,顺利完成丁先生交付的任务必然事关她的安危,不容有失…… 他常常回想起与叶莺相处的时光,虽不过短短十余日的光景,却有许多难以忘怀的记忆,欢笑与快乐,愤怒与悲伤……从小到大,尽管他认识了许多人,交过许多朋友,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是孤独的。直到遇见了她,才体会到一种异样情绪,仿佛深夜独行的旅人找到了同伴。虽然她心狠手辣,有时又显得那么的不可理喻,但他不得不承认,在她的身上有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深深地打动了自己。曾几何时,他也在水柔清身上找到过类似的感觉,但那时毕竟年幼,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随着年龄渐大,阅历渐长,那份不可抑制的少年情怀终于因叶莺而在心头悄悄萌动。 他不愿去设想对叶莺的感情是否已经超出友谊的范围,他只是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所以,为了林青、为了她,他将竭尽全力完成刺明计划! 她是他的公主! 金刀堂乃是成都最大的帮会,若在平日,来往的江湖人物必逃不开其耳目,但这段时间三教九流齐聚锦官城,哪还顾得上逐一盘察?许惊弦在成都呆了足足两天全无收获,不但没有找到陈长江,似乎根本未能引起金刀堂的注意,不免有些着急。 这晚在客栈用饭时,忽听伙计谈起明日是三月三,按惯例锦江之上有声势浩大的龙舟竞赛,他灵机一动,心想若能在龙舟会上稍显身手,必可引起关注,不愁陈长江不找来。 当晚许惊弦安心睡个好觉,养精蓄锐。第二日一早便赶往那龙舟会。 初春的成都,山色润朗,草绿花荫,微风拂柳,雏燕呢喃,一派春光明媚之盛景。而在那锦江之畔的望江楼前,人声鼎沸,雀舞笙歌,楼前有一个大戏台,数名女戏子载歌载舞,裙褶摆动,如踏云裳。 江桥前一字横着数十艘龙舟,或画龙雕凤,或绘色描彩,千奇百态,各具巧妙,每艘龙舟上只坐着一名舵手,桨手尚未即位,但旁观者早已喊作一片,给自己支持的龙舟队打气助威。 成都乃是西南最大的城市,人口众多,一年一度的龙舟会又是极重要的节日,虽然战争的阴云已隐隐笼罩在上空,这里依旧是歌舞升平。 面对繁华景况,饶是许惊弦心事重重,也不禁忘忧开怀。他注意到望江楼的主位上已坐了十几人,皆是身着华服,态度威严之辈,除了朝廷官员之外,就是一些在当地有影响力的名族望乡,想必金刀堂主左皓英也在其中。但观望良久,也未发现陈长江的踪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好不容易挤到江边,龙舟赛尚未开始,百舟待发。一队队身着各色服装的年轻汉子手执木桨,在岸边小跑热身,每个人脸上都是难以压抑的兴奋,不时对人群中挥手致意,惹来阵阵欢呼。每一艘龙舟都是由当地有势力的乡绅出资组建而成,操舟的桨手亦都经过层层筛选,对于百姓来说,能够有资格参加龙舟大赛本身就是一件极荣耀的事情。 许惊弦暗暗叫苦,他本还想加入某个龙舟队中,力争取胜引来关注,如今看来此计不通。正寻思用什么方法才好出出风头,忽听旁边有人道:“那个不是罗家的小三么,怎么回事?” 却见不远处身着青衣的龙舟队中,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腰身蜷缩,手捂小腹,额间渗出一颗颗汗珠来,大概是突发急病。 划龙舟并非以力大取胜,每舟二十一人,除了一名舵手在船头负责掌握方向,呼喊口令外,左右各有十人操桨,讲究配合默契,使力均匀,哪怕有一人掌握不好力道,便会失去平衡减慢速度,每个人都要经过长时间的练习才能参加比赛。那青衣舟队的头领乃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壮汉,眼看龙舟赛即将开始,自家兄弟却突然发病,看他双目翻白,口吐白沫,显然已无法上场,亦是急出一头大汗。 许惊弦见此良机,更不迟疑,挤到那壮汉面前:“我可替换他操桨。” 壮汉见他年轻,犹豫道:“你划过龙舟么?” 许惊弦看那罗三已痛得失去知觉,应该不会揭穿自己的谎言,便硬着头皮道:“我自幼就常常与罗三哥一起划龙舟,绝无问题。” 只听望江楼上有人高喊道:“龙舟队各就各位,比赛即将开始。” 壮汉见许惊弦身材略显单薄,本是有些怀疑他的能力,但听他说出罗三的名字,也就信了几分,何况情急之下,也只好将死马当作活马医,容他替换入队。 龙舟比赛由桥头开始,前方五百步的江面上立着一根高秆,上面挂着一个彩球,当先抢到彩球者为胜。 许惊弦匆匆换上青衣劲装,将显锋剑背在身后,随着诸人下到桥底在本队的龙舟上坐定。舟身窄长,仅容两人并坐,船首涂成青色,上面画了一头张牙舞爪的豹子。许惊弦的位置是右首前排第二人,但才一拿起桨,就听背后有人小声嘀咕道:“小兄弟,你到底会不会划啊?” 旁边一人亦道:“我们青豹组本是有资格拿头名的,如今罗三这一病,换上这个愣头小子,只怕是无甚希望了……” 许惊弦知道必是被别人看出自己拿桨的姿势不对。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自己这个假冒的桨手只是怕是瞒不过别人。他方才一心要加入舟队不及细想,此刻才有些后悔,青豹组拿不到头名也就罢了,若是被自己害得落尾,岂不是太对不住人家?红着脸低声道:“小弟只是想尝尝划龙舟的滋味,不免莽撞了些,你们……还是换人吧。”讪讪站起身来。 那领头的壮汉听许惊弦如此说,气炸了肺,一句粗口还未骂出来,就听头顶上有人低声喝问道:“青豹组怎么回事?在场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你们若是要捣乱,立刻取消比赛资格。” 壮汉涨红了脸:“无事无事。”一面怒瞪着许惊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给老子坐好,一会比赛完了再找你小子算账。” 许惊弦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听望江楼上传来的声音应该是当地父母官员正在给百姓们讲话,想必离比赛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低声央道:“各位大哥息怒,不如趁着这当儿先教教小弟如何操桨划舟吧。” 众人本都气得发昏,但看许惊弦满脸谦恭,神色内疚,倒也不好发作,一面骂骂咧咧,一面七嘴八舌地教他些运桨之法。幸好许惊弦耳聪目明,加之惯于习武身手矫健,稍经点拨,便已掌握了划船运桨的诀窍,在水中比划了几下,倒也似模似样。但要说到与众人的配合程度自然相差甚远,幸好只需着听舵手的号令,保持节奏即可。 随着三声号炮鸣响,龙舟赛正式开始。霎时浪花四溅,锣鼓喧天,岸边欢声雷动,群情激昂,数十只龙舟如离弦之箭般朝前冲去。 虽说这比赛与许惊弦毫无关系,但他既然已穿上了青豹组的服装,心中自然就生出与之休戚相关的念头,耳中听着那壮汉的口令,奋力运浆,绝无半点懈怠,周围诸人般每划一下桨便齐声高喝,他亦如法炮制,几声喊下来浑然忘我,不由自主地融入这紧张而激烈的气氛之中。 船程过半,已初现端倪。青豹组的确实力强劲,虽然多了一个滥竽充数的许惊弦,但依旧与另一艘船首绘着黄龙标记的龙舟齐头并进,保持在舟队的最前列,另两艘金狮组与白虎组紧随其后,只差了半条船的距离。 走到三分之二的距离时,白虎组后力不继,渐渐慢了下来,而金狮组则发力赶上,三舟破浪并进,难分伯仲。两岸的观众群情沸腾,为各自心目中的冠军加油助威,一时只听到“青豹夺冠”、“黄龙第一”、“金狮加油”等吼叫声不绝入耳,喧嚣震天。 许惊弦毕竟第一次操桨,不似老船夫般懂得运用巧力,汗透重衣,渐觉双臂如灌铅般沉重,每划一下都如万针攒刺,又酸又麻。他此刻已完全没有害怕连累同组之人的念头,天生的好胜之心占据了上风,双眼死死盯住百步外的彩球,对场外的喧哗充耳不闻,凭着一股硬气咬牙苦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但毕竟许惊弦与青豹组配合生疏,到了最后三十步冲刺之时,黄龙组已领先他们一个船头,金狮组亦稍稍占先了一步。那壮汉在船头上怒目圆睁,叫得声嘶力竭,给同伴鼓气,奈何诸人拼尽了全力,那数尺的距离始终也无法缩短,眼睁睁看着离终点越来越近,已无法制止黄龙组夺冠之势。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许惊弦一声长啸,蓦然拔身而起,在空中急掠而过。他这一纵越过数尺的距离,已赶在前面黄龙组的头顶…… 那黄龙组的舵手刚刚伸出手臂,手指才触及到彩球,许惊弦已如飞将军般从天而降,一把抢过彩球,旋即在空中一个转身,脚尖在那舵手肩膀上一点,再度腾空,稳稳落在青豹组的船头上。 原来许惊弦一心要赢得龙舟赛,情急之下不假思索,顾不得竞赛规则,最后关头施展一流轻功抢过彩球。他事先虽有显露身手博人眼目之意,但这一刻却只想赢得胜利,以这种方式达到目的,也算是始料未及。 四周先是一阵寂静,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声,虽然有人大骂违规,但瞬即被欢呼喝彩的声音压倒。对于那些为了生活而辛苦奔波的百姓来说,龙舟赛的胜负都在其次,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场挥洒情绪的盛会,一个可以给人们带来开怀大笑的英雄。 青豹组那壮汉大力拍着许惊弦的肩膀,一张黑脸乐开了花,同组的伙伴亦想不到因祸得福,这个替代出战的少年竟然立下奇功,亲热地上前来你一拳我一脚招呼在他身上……一旁黄龙组与金狮组的桨手虽是满脸不服,但目睹如此身手,既惊且羡,亦有人忍不住鼓掌以贺。 壮汉大笑着接过许惊弦手中的彩球:“好小子,真亏了你。”转头扮个鬼脸,嘿嘿一笑:“兄弟们,应该怎么对待我们的英雄?” 众人齐声大笑,不由分说合力将许惊弦抬了起来,在空中高高抛起,再随着壮汉一声令下,“扑通”一声,将他抛入水里。 第274章 蓉城风云(3) 许惊弦哪想到会受到如此待遇,他水性本就不佳,连呛了几口水,方才湿淋淋地爬上船头。但他知道那是这些淳朴汉子表达喜悦与敬意的方式,不怒反笑,趁那壮汉不注意,亦把他撞下船去。同组的伙伴哈哈大笑,又有几人被丢下水,直闹了半天,方才整齐地哼着号子,趾高气扬地回去复命。 回到出发点,上岸时又传来无数欢呼声。许惊弦毕竟少年心性,忍不住拿着彩球朝观众挥舞,正兴高采烈之际,忽然感觉从望江楼方向传来一道异样的目光,抬首望去,只见那是一位年约四十上下的汉子,浓眉大眼,面呈健康的紫红色,身着黑色劲装,魁梧健壮,浑如一座铁塔。而紧挨在他旁边坐着的那位红袍官员正是蓉城刘知府。 那紫脸汉子直视许惊弦,眼神轻蔑,满面不屑。许惊弦微微一怔,既不知他是何人,又不知因何得罪了他?料想此人能够坐在刘知府身边,恐怕来头不小,或许是身处高职的当地官员,不愿与之结怨,避开目光。 只听有人高喊道:“刘知府有令,青豹组与黄龙组不分胜负,并列第一,各赏银五百两,金狮组赏银三百银……”一时参赛各队俱有赏赐,欢声雷动。 青豹组皆推许惊弦去领赏,许惊弦来到台上,只听那刘知府开口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兄弟年纪轻轻,难得如此好身手,不知在哪里做事?” 许惊弦方才听刘知府将青豹组与黄龙组并列第一,行事公允,暗生敬意,躬身施礼:“大人过奖了,小民吴言,两日前才至成都。” 刘知府哈哈一笑:“原来不是本地的舟手。吴少侠武功高强,栖身草莽不免可惜,不知可愿为朝廷效命?” 许惊弦立知他有招揽之意,他本想借陈长江混入明将军大军中,但若有刘知府出面,更不会令人生疑,这提议正中下怀。 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称谢,就听那紫脸汉子不冷不热地道:“此人年纪轻轻就如此招摇,行止轻浮,不过是哗众取宠之辈,还请刘知府三思。” 许惊弦闻言一愣,自己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如此诋毁?愤然朝他望去。 两人视线相碰,紫脸汉子目光如箭,似要看穿他的心底,缓缓道:“年轻人你最好记住,龙舟取胜是二十一个人的功劳,当你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之时,请不要忘了默默在身后支持你的兄弟们。” 许惊弦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胜出龙舟赛后心怀大畅,不免得意忘形,所以刚才上岸时手持彩球朝围观的百姓挥舞,果有些招摇之嫌。不过那绝非自己的本性,只不过借此机会引人关注,好让陈长江找到自己。但苦于无法解释,只好认了这个哑巴亏,默然无语。 刘知府微微一怔:“穆兄目光如炬,如此说自然不会错。”望向左右,态度转而严厉:“通告全府各县地官员,终身不录用此人。” 许惊弦怒意暗涌,想不到这姓穆的紫脸汉子一句话就从此断了自己的前程,虽然自己无意仕途,但平白无故受此天大的冤枉,实是忍无可忍。抬头还要分辨,却见刘知府双目一瞪,喝道:“还不退下!” 许惊弦不敢闹事,强忍怒气告退。犹觉得那穆姓汉子的目光锁着自己,如芒在背,当是习过武功之人。他心中觉得奇怪,原本怀疑此人就是金刀堂堂主左皓英,但既然姓穆,这个推测就不对了。听刘知府的口气,堂堂成都知府对他也颇有奉承之意,猜不出是何来头? 青豹组的同伙见许惊弦闹个无趣,纷纷上前安慰。许惊弦心头郁闷,将赏银分发给众人,自己则一文不取,径回客栈。 刚入客栈大门,就见一位身材矮胖的黑衣人端坐堂中,正是陈长江。他暗舒一口气,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坏运气总算到头了。 陈长江上前两步,紧紧握住许惊弦双手:“那夜在涪陵江边蒙吴兄弟仗义出手相救,陈某终身不忘。想不到你我竟会在蓉城重逢,若非这几日俗务太多,实在脱不开身,早就来与你相会了。” 许惊弦原是不喜陈长江见风使舵的性子,但后来得知他只是奉命在擒天堡中卧底,因此才故意两面三刀,暗中投靠丁先生。何况那夜在小船上陈长江被叶莺生生折断双手亦不出卖凭天行,算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所以虽然他来自将军府可算是自己的敌人,但心底也颇有敬重之意。 两人见礼寒暄几句,许惊弦才知陈长江与金刀堂堂主左皓英是过命的交情,受龙判官恐吓后便前来投奔。陈长江问起许惊弦的来意,他便按丁先生的嘱咐告之,并不隐瞒自己前去焰天涯替楚天涯传信、被媚云教擒获之事,而关于刺明计划则只字不提。 作为将军府的卧底,明将军大军数日后便至成都,陈长江便承担起收集情报之责。事实上许惊弦才一入蓉城他就已得知,但那夜陈长江与凭天行走后许惊弦独对龙判官,后来又听说他去焰天涯传信,自然不能不提防,为求谨慎起见,便暗中派人观察。幸好这两日许惊弦并无异常举动,连金刀堂的名字也没有提过,这才让陈长江放下疑心,赶来客栈相见。 听许惊弦提及有意从军,陈长江颔首道:“吴兄弟身手不凡,从军大有前途。若能博得一官半职,日后封妻萌子,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许惊弦暗喜得计,口中却道:“但今日我在锦江边龙舟大会上不知怎么得罪了刘知府,传令将我永不录用,真是令人头疼。” 陈长江早知此事,看许惊弦一脸沮丧,对他更不生疑,哈哈大笑:“怕什么?刘知府管得再宽,也不过管一个成都府。我推荐你加入明将军的大军他可管不着,只要你好好干,立下军功,日后好好羞臊一下他。” 许惊弦怕陈长江起疑,本不想问起那穆姓紫脸汉子的来历,但转念一想,那人当众羞辱自己,若是不问更显得不合情理,便开口相询。 陈长江道:“我也不知那个姓穆之人的来历,或许是刘知府的朋友吧。” 许惊弦直觉他言中有隐情,却也不便再问,强按疑惑。 陈长江又道:“吴兄弟不必再住在客栈中,不妨搬去与我同住,也可介绍你与金刀堂左堂主认识。” 许惊弦知道明将军来到成都后,就算不公开露面,至少也会与金刀堂重要人物秘晤,陈长江的提议正中下怀,亦不推托,当晚便搬到陈长江的住处。 三月初十。小雨。宜远行。忌嫁娶。 朝廷大将军明宗越奉旨平定南疆叛乱,率二十万大军入驻成都。 这日晚间,陈长江外出归来,兴冲冲地叫住许惊弦,颇为神秘地道:“兄弟可见过明将军?” 许惊弦心头微微一震,面上不动声色:“久阐明将军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却无缘见过,还望陈大哥引见。” 陈长江嘿嘿一笑:“明日午时,刘知府率成都各界头面人物在狮子楼给明将军接风洗尘,我已知会左堂主,你可与我同去。” 许惊弦故作开怀:“多谢陈大哥,若能如愿追随明将军,绝不敢忘。” “兄弟于我有救命之恩,再说感激的话就见外了。”陈长江唏嘘一叹:“算来我上次见到明将军已是八年前之事,不知他如今安好?”神情尽显忠心。 许惊弦口中应付陈长江,心头暗自警惕,自己虽只和明将军见过寥寥数面,但天下第一高手的目光岂可小窥,明日绝不能露出破绽,若是被他认了出来,自己丢了性命不说,恐怕还会连累到叶莺。 三月十一。晴。利见大人。西南得朋。 狮子楼乃是成都最有名的酒楼。才过巳时正,楼下便已停了数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成都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于此,只为一睹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之风采。狮子楼方圆百步内,早已密布暗哨,更有五百名佩刀挂剑的士卒来回巡逻,任何人若无请柬,绝无可能接近狮子楼半步。而酒楼至中无论店主、厨师、伙计与打杂的小厮,全都经过严格的盘查。 事实上,纵有刺客,也没有人相信能够伤得了明将军,但万一被刺客混入,上至刘知府、下至守卫的每一个士兵,皆难脱得干系。 许惊弦与陈长江作为金刀堂堂主左皓英的贵客,早早就在楼上坐定。左皓英是一位四十余岁,满脸麻子的彪形大汉,以八十一路金刀刀法成名,武功或许仅列二流,但为人耿直,处事公正,忠信勇言,一诺千金,在川中极有人望。这些年金刀堂虽无擒天堡与媚云教的浩大声势,但成都附近数百里不生风波,百姓安居乐业,此人居功至伟。 许惊弦暗中扫视全场。楼上共设有十余席,主位自然留给明将军,刘知府的人占了一席,当地官员分坐两席,金刀堂身为成都最大的帮派,除开许惊弦与陈长江之外,左皓英另还有带着五名心腹,八人共坐一席。其余人包括成都各地帮派势力、商儒名流、望族乡绅等皆是多人共席。 除去刘知府与几位官员前去迎接明将军,所有人皆已到场,五、六十人共处一室,原本应是吵嚷喧闹,但此刻整个酒楼却几乎不闻一声,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期待的气氛。许惊弦亦觉得手心冒汗,口干唇燥,一别四年,他终于又将要与自己命中的宿敌、杀死暗器王林青的仇人见面了。 午时正,随着一声通报,大将军明宗越在刘知府的陪同下,踏入狮子楼。 明将军一身戎装,金盔遮面,金甲护身,外罩大红色战袍,他全身上下不带兵器,腰下亦无佩剑。在他身后只跟着五名随从,但看他龙行虎步,气势迫人,神威凛凛之态,浑如带兵百万。 众人一并起身相迎。明将军在楼梯口略略停步,利剑般的目光扫视全场,刹那间每个人都觉得他正在望向自己,皆慌忙垂下视线,不敢与之对视,更无人敢开口说一句话。 许惊弦虽然心理上有过无数准备,仍是觉得脑中一眩。这是林青死后第一次见到明将军,滔天的恨意涌上心头,强行压抑住拔剑刺向仇敌的冲动,勉强挪开目光望向他身后,忽然一怔。除去刘知府之外,随同明将军一并进入狮子楼的另有五人,两名铁甲卫士左右贴身相护,另三人中第一人亦是披盔戴甲,面容英挺,年约二十八、九,应该是军中副帅马文绍;第二个人身着便装,虬髯满面,神态笃定,正是将军府大拇指凭天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在涪陵城江边,许惊弦曾听龙判官言词确凿说凭天行身中丁先生绝命一掌,所以才放他回京复命,以惑明将军。本以为凭天行绝无幸理,有感于他义薄云天,行事豪放,内心不无惋惜之意。想不到在狮子楼竟又看见了他,或是明将军以流转神功替他治好了伤势,着实替他欢喜。不过凭天行承担着护卫之责,警觉的目光只留意于梁柱楼角有可能藏敌之处,并未注意到他。 跟在明将军身后的第三人身材高瘦,穿一身及地的灰色长袍,从头至脚遮得严严实实,双手都不外露,袍顶帽檐低垂,将面容隐在阴影之中,连是男是女都瞧不清楚。同行者中,明将军气贯全场,马文绍刻意低调,凭天行谨慎细致,这最后一人却是全身上下透着一种神秘感。 明将军一行来到席间,却并不立即就座。明将军挥手止住刘知府的客套言语,金盔下射出一道冷厉的目光,令人不敢逼视。 出乎意料地,首先开口的不是明将军,而是他身后那身穿灰袍的神秘人。 “左首第三席黑衣劲装者神情紧绷,随时欲战,疑为刺客;左首第六席第二位青衣人与右首第四席长须老者相互对视,交换眼神,意义不明,疑为奸细;右首第二席白衣少年眼神犀利,神情愤然,似有仇怨;右首第五席黑脸大汉面露轻屑,似有不满之意;另外右首第四席第一人、第六席第四人、左首第二席那位白袍剑客与第五席儒装长者行礼时略显迟疑,应为持不同政见者……”中性的声音不高不低,平正无奇,既无起伏,亦无情绪,犹如在宣读文书,但话里的内容却令人闻之变色。 “呛啷”一声响,左首第三席那位被指认为刺客的黑衣劲装者慌忙拔剑,但凭天行早已身随意动,已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入他身后,不等宝剑出鞘,右手大拇指已按在他的颈后,黑衣人当即软倒在地,犹是满脸震惊之色。 左首第六席的青衣人仓皇起身,往窗边掠去,但才踏出两步,马文绍已手按剑柄,拦住他的去路。青衣人面色大变,弃剑于地:“将军饶命。” 右首第四席长须老者破口大骂道:“无胆鼠辈,我司马豫耻于与你同谋。”纵身跃起,一掌便朝那投降的青衣人劈去。 明将军蓦然出手,右臂在空中挥毫泼墨般轻轻一扫,霎时楼上每个人皆有一种坠入龙卷风眼之中的可怕感觉,明明自身并无异样,却觉得周围劲气横逸,危险丛生,唯有静立原地不动方可保无虞。 那长须老者掌至中途,忽觉一道沉雄巨力袭来,劲力浑圆,沛莫能御,心知已无法及时杀死叛徒,猛然回掌往自己胸前拍去。他不甘被擒受辱,决意自杀成仁,这一掌尽施全力。 明将军右臂轻扬,长须老者的手掌如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牵引,身不由己地荡开,愕然长叹:“好一个明将军,好一个流转神功。” 第275章 蓉城风云(4) 刘知府脸色大变,怒喝道:“司马豫,原来你竟是泰亲王派来的奸细!”这长须老者名唤司马豫,乃是成都天济会的长老,而那投降的青衣人孟仕周则是商界大豪齐诚的门客,皆已被泰亲王暗中收买,若非那灰袍人眼光精准,任谁也想不到这看似毫无关系的两人竟暗通款曲。 明将军淡然道:“蝼蚁尚且偷生。为了一个泰亲王,司马兄又何必自残身体?”转而吩咐凭天行:“拿下!” 司马豫仰天狂笑,眼望明将军:“老夫今日认栽了,且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说话间猛一咬牙,嘴角已流出了一丝黑血,原来他早已在口中暗藏毒丸,明将军武功虽强,却也无法阻止他服毒自尽。 凭天行微微一怔,立刻返身冲至那孟仕周的面前,伸手捏住他的下颌,轻轻一拧,孟仕周一声惨叫,满口牙齿尽落,纵想服毒亦有心无力。 顷刻间变生不测,三名奸细或投降或被擒或自尽,诸人全都惊得呆了,个个噤若寒蝉,暗自警醒,被灰袍人点名的其余几人虽无异动,皆是惴惴不安,那商界大豪齐诚见自己手下出了奸细,更是吓得双腿发软,抖若筛糠。众人久闻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却直到此刻才真正体会到其威势,先不论明将军霸道无双的流转神功,只看凭天行的敏捷身手与那灰袍人巨细无遗的观察,便可知将军府的实力是如何地深不可测。 许惊弦亦震惊于场中巨变,突然感应到周围数十道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这才醒悟到那灰袍人口中所说“右首第二席的白衣少年”正是自己,心头大惊,几乎就要伸手去拔显锋剑…… 凭天行面现惊喜,欣然笑道:“这不是吴言吴少侠么?” 许惊弦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含笑抱拳:“凭兄好。”方才幸好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死而复生”的凭天行身上,若不然乍听到灰袍人点出自己“神情愤然、似有仇怨”之语,恐怕立刻就会心神失守,无论逃离险境或是拼死刺杀明将军,都只会落得与司马豫、孟仕周等人一般下场。 凭天行上前两步扶住许惊弦,哈哈大笑:“且莫多礼,我欠着小兄弟一条性命哩。”回头对明将军道:“将军,这位便是我曾对你提过的吴言吴少侠。” 陈长江亦趁机见过明将军:“吴少侠对卑职亦有救命之恩,卑职看他身手不凡,力劝他加入军中求职,还请将军给他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明将军目光锁住许惊弦,沉声道:“吴少侠救了天行与长江,明某足感盛情。些许小事,自当成全。”刹那间他已从那权高位重的大将军一变为豪情重义的武林宗师,话语中似还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欣赏。 许惊弦不敢与明将军多照面,低头谢过,犹觉心头怦怦乱跳。身边众人原以为他在劫难逃,不料忽受明将军如此重视,轻视的目光登时皆化为羡慕。 刘知府一脸惶恐:“请将军治我失察之罪。” 明将军大手一挥:“成都乃是西南重镇,龙蛇混杂,刘知府偶有疏忽亦情有可原。今日只论战事,除了泰亲王的奸细外,其余人等无论对朝政有何异议,或是对我明宗越有何私人恩怨,皆不追究。”又转头命令马文绍道:“擒下的两名奸细就交给马将军审问,力求将泰亲王安插在成都的奸细一网打尽。”马文绍恭身领命,命人将孟仕周与那黑衣刺客押回军中。 明将军望着地上死去的司马豫,长叹一声:“此人虽是助叛党作乱,却也是个忠义的汉子,把他的尸体交还家人安葬,就说是误服毒物而死,不可牵连无辜。但要暗中严密盘查其手下,一旦发现任何人有通敌之行为,严惩不贷。”刘知府连连点头,又唤人抬下司马豫的尸身。 明将军莆一出场,先声夺人,在每个人的心头都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直到听他说出这番通情晓理的话,诸人才暗舒了一口气,又见他奖惩分明,并不牵连无辜,将事务分派得井井有条,既敬且佩。 刘知府手捧茶杯道:“我知明将军在军中严禁饮酒,故今日席间不设酒水,且奉清茶一杯,替将军接风洗尘。”众人赔笑着一并举杯。 明将军一笑:“明某借花献佛,先敬诸位一杯。”众人连称不敢,一齐饮了杯中茶,分宾主就座。方才剑拔弩张,此刻总算有了些宴会的气氛。 明将军解去战袍,脱下头盔,露出他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灿亮如星的双眸、不怒自威的面容,端然正坐。许惊弦偷望一眼明将军,算来他已是年过半百,五十有四,但比起四年前的模样不但未见苍老,反倒眸明颊削,面色红润,更增添了一丝虎虎生气,或许是这一场战事令他重振雄心。 刘知府正要命人添传上菜肴,明将军摆手道:“今日之宴为国事而开。泰亲王余孽联合乌槎国在南疆造反,川南、滇、贵数地沦陷,局势一片混乱。明某奉君命率军平乱,初来乍到尚不明朗军情,就先听听诸位的高见吧。” 一时满座皆静,谁也不敢先开口。刘知府望向金刀堂主左皓英,悄悄使个眼色。左皓英无奈之下,只好起身抱拳:“泰亲王与乌槎国虽联同擒天堡、媚云教等武林势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将军携百战之师南下,必将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平定叛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将军漠然一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必再说了。” 左皓英面红过耳,住口不言,讪讪坐下,心头暗骂刘知府派自己打头阵。 刘知府清清喉咙:“目前叛军屯集金沙江南岸,烧船毁桥,南方的情报信息几乎断绝。七日前收到密报,滇、贵两地还有曲靖、永北、兴义、东川四城尚在抵抗叛军,苦盼援救。不过敌军势大,孤城被围,恐难久持。” 明将军沉吟道:“七日后就无情报了么?” “咳咳,那之后敌军沿江重重封锁,便再无情报送来,只怕……”下面的话刘知府没有再说出来,但人人都知金沙江以南的城池或许皆已沦陷。 “好!那就由我来说一些最新的消息,以供诸位参考吧。”明将军不疾不徐道:“曲靖、兴义已被叛军攻陷,东川士卒哗变,斩守将而投敌,唯有永北五千军民仍在拼死守御,但被困半月之久,弹尽粮绝,破城只是迟早之事。与此同时,乌槎国八万大军已进至会川卫,联同泰亲王残部,更有擒天堡、媚云教等武林帮派与当地彝、苗等异族势力的支持,再加上滇、贵二十余城叛变投敌的降卒,最保守的估计亦有十五万之众。叛军西至永宁、东至涪陵,在金沙江南岸构筑防线,并集结船只千余艘于渝州,随时准备沿江东进,朝廷水师十万人固守三峡天险,一旦我军战事不利,被叛军乘隙调动兵马攻破三峡,挺进中原,后果将不堪设想。” 狮子楼上好一阵寂静,皆知叛军来势凶猛,却未料到其势大至此。这绝不是一场众寡悬殊的战争,叛军以十五万之众对抗明将军二十万大军,再加上长江天险,双方可谓是势均力敌。 明将军正色道:“泰亲王四年前兵败京师,皇上念其身为皇族宗亲,不忍赶尽杀绝,任其逃窜南疆,亦未及时派军讨伐。可叹泰亲王不念君恩,顽固不化,经过几年休整后卷土重来,还联同外族侵我中原,罪不可赦。由古至今,南疆异族向来与汉人不睦,几大异族首领受泰亲王挑拨,必将与我军殊死一战,彝苗之地地势险恶,密林遍布,野兽出没,到处是沼泽山瘴,毒泉恶虫,更有能人异士擅长下蛊降头之术,而我军多是北方士卒,不惯水土,何况远道而来,供给不便……”明将军低叹一声,面有忧色:“这虽是一场不得不打的战争,却也是一场极其艰难的战争。若稍有闪失,不但明某将成为千古罪人,在场诸位也都会做亡国之奴。” 当朝大将军明宗越在战场上纵横数十年,平北疆叛乱、灭西域数国、征讨封隘侯立国……从未经败绩。诸人本都对他怀着极强的信心,但听此刻明将军的口气,似乎对这一场战争全无必胜之把握。每个人都是心头一沉,不由自主浮上一个念头:明将军或许真的已经老了! 坐在刘知府身边的一位武将开口道:“末将以为:叛军实力虽强,但乌槎国毕竟不是泰亲王手下,擒天堡、媚云教只想从战争中分得利益,至于朝廷降部亦只是迫于形势,只要我军稍稍挫敌锋芒,其军心必乱,当可一举平定。此战虽然艰难,但只要我等全军上下齐心协力为国效命,胜利可期。将军大可不必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人乃是成都城守徐元玠,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诸人暗暗点头。 明将军反问道:“徐将军此言有理,但你可知东川城是如何失守的?”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曾听明将军说东川士卒哗变,斩城守投敌,不知他提及此事有何用意。 明将军呷了一口茶,肃声道:“据线报,东川城被围十六日,军民同仇敌忾拼死抵挡,力战而不降。泰亲王久攻不下,就命人带千余百姓在城下静坐,这些百姓都是东川城士兵的家眷,在城下昼夜呼喊亲人。仅仅两日后,东川城副将、偏将共十一人联合鼓动士兵哗变,当场格杀城守王照,举白旗而受降。”诸人皆是一惊,泰亲王此举阴损至极,难怪数城尽失。 明将军续道:“我非是灭自家威风,而是希望诸位客观看待叛军的实力,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试问滇、贵两省二十七城,守军共计有十万之众,为何转眼间纷纷投靠叛军?那是因为朝廷对南疆一向采取和亲政策,守军中大多数人皆与当地联姻,为了妻儿老小的性命不得不降。更关键的是,守军中彝、苗、白、傣等异族占了极大的比例,对于这些异族来说,宁可一致对外,亦不同室操戈,中原汉室才是他们眼中的敌人。苗疆异族多有宗教信仰,对国家的忠诚绝对比不上对宗教的虔诚,这亦是历史上南疆难以平定的根本原因。叛军绝非乌合之众,泰亲王手下自有忠心耿耿的亲信部队,而乌槎士兵为国君而战,异族为自己的家园故土而战,擒天堡等武林势力则妄想成为开国建业的功臣……我相信在叛军的宣传策略下,朝廷大军将会成为侵略者,为了自己的生存,他们必将与我军殊死一战!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听了明将军这番井井有条的分析,诸人皆忐忑难安。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这一场战争的艰辛。 “既然如此,明将军何不与泰亲王议和?”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狮子楼的平静。发话者乃是左首第五席上的一位老者,身着儒服,峨冠博带,长髯及地,活似个老学究。众人认得说话之人乃是当地大儒应默诗,方才亦被那灰袍人提名,疑他是持不同政见者。 “啪”得一声,马文绍拍案而起,喝道:“大胆!战事一触即发,刻不容缓,你这老儿竟敢乱我军心!” 明将军的手迅速搭在马文绍的肩膀上,冷然道:“坐下!”他并没有动怒,声音亦一如既往地沉着,却似乎在提醒着对方谁才是这里的主角。 马文绍一怔,眼中闪过压抑的愤怒,终于还是缓缓坐了下来。只有他自己知道,明将军那只搭在肩头上的手并没有接触到他,手与肩膀之间还有一丝肉眼难以觉察的距离,迫他坐下的不是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而是明将军征战多年后在军中的积威与强势。 许惊弦将这一幕瞧得真切,隐生疑问。但慑于那灰袍人明察秋毫的眼力,不敢多看,垂头思索,心里忽然一动。之前从未听说过马文绍其人,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者何能服众?又怎可坐上三军副帅的位置?多半是皇上与太子唯恐明将军挟军自立,所以派来亲信暗中监视。 尽管明将军是许惊弦的仇人,但他非常清楚明将军从不是一个甘愿服输的人,越是困难的事情越会去做,方才那一番略显沮丧的话绝不应该出于他之口,但若是故意说给马文绍听的,以惑京师政敌,那又另当别论。暗忖将帅失和乃是军中大忌,若有机会一定要把这个重要的情报送交丁先生的手里。 明将军转而望向应默诗:“我倒想听听老先生的高见。” 应默诗清清喉咙,朗声道:“那泰亲王本为皇室宗亲,却利欲熏心,妄图篡位,罪无可赦。但其手下兵将被其蒙蔽,实属无辜,而乌槎国君与南疆武林势力亦不过受了泰亲王的挑拨,方才出兵相助,只要对之晓以大义,详陈利害,当幡然悔悟,即可退兵。届时泰亲王众叛亲离,失道寡助,只剩下些残兵穷将,又何足惧之?为权者,应放眼于天下,扶社稷于危难,拯百姓于水火。两国一旦交兵,刀枪无情,生灵涂炭,烧得是家国江山,苦得是百姓黎民,和解当为上策。万望明将军念在滇、贵两地数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谨慎从事,以和为贵……” 明将军漠然一笑,截口道:“你说够了么?”应默诗脸色尴尬,终于住口。像他这等只读圣贤书的饱学儒士本就喜欢夸夸其谈,直说得摇头晃脑,口沫横飞,若非明将军横加阻止,还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 许惊弦早不耐烦,听到身边的陈长江低声哼道:“穷酸腐儒,不足为谋。”大生同感。或许从理论上来说议和不失为上策,却只是不切实际地一句空话,徒乱军心,绝难认同。相比之下,他更感兴趣明将军对此要如何反驳。 明将军目光从每个人面上掠过,最终锁在应默诗的身上:“如果我是一位历史学家,你可知我会如何撰写史书?” 应默诗愕然,他向来擅长雄辩,早就准备与明将军舌战一场,却未想到对方忽出奇兵,实在摸不着头脑。 第276章 蓉城风云(5) 明将军微微一笑:“历史学家是最惜墨之人。对于这场战争,日后只会在史书里写下:某年某月,明宗越率大军平泰王之乱,斩敌数万,降卒若干……他根本不会提及士兵如何怀着忠君报国的理想,将士们如何浴血奋战,百姓如何在战火中挣扎,历史只会用冰冷而无情的数据告诉后世一个结果。”他略略一停,加重语气:“但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可是……”应默诗眉头一皱,欲要开口。 明将军以无可置疑的态度截断他的话:“你也可以试想在史书里写下:泰亲王联合乌槎犯乱,久战无功,朝中与之议和,隔江而治……或许某些人会为百姓们免于战火荼毒而庆幸,但对于我们的子孙来说,他们将从史书上读到一次耻辱的记录。我泱泱大国的颜面何存?!”众人被这一番话激起心中斗志,群情沸涌,连许惊弦都暗暗紧握了一下拳头。 应默诗不服道:“但将军您并不是一位历史学家,您应该从一位军事家、政治家、当朝重臣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明将军目射异光,侃侃而谈:“如果我是一位军事家,只会想着如何打赢每一场战斗,不计得失,不计伤亡,胜利就是我的唯一目标;如果我是一位政治家,这更是一场必须要打的战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今日不除泰亲王,待其羽翼丰满东山再起,只会让战火蔓延到更多的地方,波及更多的无辜;如果我只是朝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更不需要缘由,纵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亦无悔矣。” 应默诗口唇蠕动,却想不出言语回击。 “只不过你还忘了我的另一个身份。”明将军朗然一笑,话锋再转:“此时此刻明某只是一个军人,只会从军人的立场看待这场战争,那就是用最少的损失换取胜利。我并不需要‘最大’的胜利,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惨胜如败,何足言勇?我只要决定性的胜利,那就是杀死泰亲王,只要他一死,从此天下太平。所以,如果现在我有机会用一万士兵换取他的性命,我会毫不犹豫,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场战争带来的死亡将会远远不止此数……” 应默诗嗫嚅道:“但您手下的士兵又怎能甘心赴死?” “你错了!这种决定是最无情也是最理智的,但我相信我的每一个士兵都会做出一个军人应有的选择……”明将军蓦然站起身来,声震全场:“你要记住,那些士兵在战场上奋勇当先,拼尽最后一份力量,流尽最后一滴血,不是为我而战,不是为功名而战,更不是为了军饷而战,他们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某种信念、为了那些他们根本不认识的黎民百姓而战。对于那些只会在书房中空谈国事的人来说,他们将永远不会理解军人的选择!” 应默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明将军用强有力的言词、无可挑剔的姿态从各个角度反击了他的论点,令他无从辩驳。他平生自诩为雄辩家,以与文人辩论为乐,根本瞧不起拿刀带剑的武者,从未想到竟被当朝大将军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击败,心悦诚服。 陈长江率先鼓掌,随即掌声蔓延到狮子楼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从明将军话语中体会到那一份强者至强的自信,荣誉在每个人的眼里滋生、扩张、激荡,热血在每个人的心里燃烧、迸溅、沸腾。如果现在开战,每个人都将会是最骄傲的战士、最勇猛的斗者、最无畏的军人! 许惊弦惊讶地发现自己也在激动不已地拍着掌,兴奋得满脸涨红。尽管他对明将军恨之入骨,却还是忍不住为他的话而喝彩。以往他见到过的只是身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宗越,今天他才重新认识了另一个明将军,那个二十万大军中的最高统帅! 他不但是武林宗师、当朝大将军,亦是一代绝世英雄! 许惊弦在心里叹了口气,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想过的荒唐念头:且不论战争双方孰对孰错,作为个人来说,他更愿意成为这样一个英明统帅帐下的士兵,为他英勇杀敌、浴血奋战…… 只可惜,他已没有选择! 第277章 军旅生涯(1) 狮子楼上,群情激涌。诸人皆为明将军的话而欢欣鼓掌,斗志昂扬。 明将军傲立场中,头颅微扬,眼望空处,如帝王般接受着众人的敬意,但他的脸上却是一派木然,无喜无忧,甚至还带着一丝萧索之意。 望着明将军的这一刻,许惊弦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感受。或许明将军只是如实说出了内心的想法,却得到了始料未及的拥戴。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懂得他的抱负?他的寂寞? 刘知府挥手示意,店伙计流水般端上各式菜肴,不一会儿就摆了满满一桌。川菜驰名天下,这狮子楼又是成都数一数二的酒家,每样菜肴不但风味独特,香气四溢,更是样式精美,别出心裁,令人不忍下箸。 明将军返身回坐,望着琳琅满目的菜肴,陷入沉思中。众人见他不动,谁也不敢先吃,香味飘入鼻中,暗暗垂涎。 刘知府摸不准明将军的意思,心头忐忑,对左右道:“我不是特意叮嘱过,只许按家常宴席的规格么?为何如此丰盛?” 一位随从低声道:“确实依大人的命令吩咐过店主,或许是厨师自作主张,借以表达对将军的敬意吧。”不知实情如此还是顺着主子的意思亡羊补牢。 刘知府冷哼道:“如此排场岂不惹人诟言,快去找店主来。” “罢了,不必为难店家。”明将军淡淡一笑:“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事。” 刘知府恭敬道:“还请将军指教。” “北方有种鸟儿,性喜群居。每年春夏秋之时,便积蓄食物,到了冬季则由鸟王分派,以备过冬。那鸟王虽有特权,却是合理分配,从不贪私。鸟儿们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北方气候虽恶劣,却也总能安然渡过寒冬……”众人不料明将军突然讲起了故事,不明其意,皆凝神细听。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眼看暴风雪即将来袭,而存粮无多。新上任的鸟王便起了私心,将食物留下大半,只将小部分分给了鸟群。风暴来袭,鸟王与其妻妾们靠着从鸟民嘴里搜刮的粮食,自然高枕无忧,但是许多鸟民却因为缺少食物,冻饿而死。到了来年春天,又是积存食粮的时候,可是鸟群已死了大半,无鸟寻食,就只能贮存下少量的食物,再也抗熬不过来年冬季。只因鸟王一己之私,却导致了整个族群的灭绝……”明将军缓缓道:“但我一直以为,这种自私只是动物的天性,并不应该出现在人类的身上。” 众人此刻才渐渐听出些味道。刘知府暗暗擦了一把汗:“将军英明,成都确实有一部分富商趁乱积存物资,哄抬物价,回头一定严加惩治。” 明将军道:“我知道刘知府素有清廉之名,但有时也不免太过仁慈。那些富豪在当地皆有势力,你不便下手就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吧。嘿嘿,对于这等想发国难之财的奸商,明某从不手软。”他的目光有意无意扫向席间几位商贾,冷然喝道:“传我军令,责那些奸商半日内退回所囤积的物资,降低物价,不从者强行没收家产。战时期间,凡是再发现相关行为,皆按军法从事。” 许惊弦大觉痛快,他虽视明将军为仇人,但对其做法却不无赞赏。 明将军终于伸箸夹菜放入口中。众人这才齐齐用膳,但那几位商贾却皆是脸色惨白,食而无味,暗自庆幸明将军还算给了他们留了半日的时间。 宴罢。明将军见过陈长江,稍做安抚,又特意望一眼许惊弦,温言道:“军旅生活艰苦,可不比江湖逍遥自在。吴少侠既然有意从军,便要有些心理准备,而且须得遵守军纪,若有违犯,谁也保不了你。” 许惊弦只恐被明将军认出自己,低头道:“在下闲散惯了,亟须磨砺。入军一为报效国家,二为自身修行,还请将军成全。” 明将军略一沉吟,转头对凭天行道:“吴少侠对你有救命之恩,便由你带他先去侦骑营任职,日后若有功劳,再做提拔。” 许惊弦谢过明将军,忽想到刘知府曾当众宣布终身不录用自己,此刻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抬头在厅中望了一圈,却未见到那姓穆的紫脸汉子,或许他根本无资格出席宴会。正觉遗憾,猛然发现那神秘的灰袍人正在面前不远处静静注视着他。 此刻距离近了,许惊弦才终于看清那灰袍人隐藏在帽檐下的面容,竟是位年纪二十七、八的女子。她除了左唇下一颗豆痣外,容貌可谓是平凡无奇,但令人惊讶的却是她眼神里蕴含着一股异常明亮而幽邃的光芒,给她的面容平添一份光彩,深瞳中仿还透着层层叠叠的颜色,投映出另一个许惊弦。 在她秀长而浓密的睫毛下,那双没有任何修饰的眼睛如寒星、如秋水、如珠玉,目光虽亮,却并没有类似慑神大法中的妖邪之气,而更像是一面镜子,平实而直观地反射着所观测到的世界。 许惊弦心头大震,急忙别开头去。一瞬间似有被对方看破内心之感觉。 灰袍女子矜持一笑,随着明将军离去。 明将军大军驻扎在成都北郊,连绵数里,凭天行带着许惊弦往军营行去,一路上问起他这些日子的经历。许惊弦心知凭天行心思细密,可不似陈长江那般大意,只挑紧要处简明陈述了一番,倒也未现出破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凭天行恩怨分明,念记着许惊弦救命之情,对他极是亲近。许惊弦初时还有些拘束,见他豪情盖天,渐也放得开了,沿途遇见军营中某些不明白之处也敢直言相询,凭天行耐心讲解,知无不言。 许惊弦有意打听那神秘灰袍女子的来历,旁敲侧击道:“久闻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之名,宴会中怎不见他来?” 凭天行道:“水总管与鬼失惊都留在京师,并没有随军前来。” 许惊弦暗忖水知寒坐镇京师,以防政敌掣肘情有可原,鬼失惊却为何不来贴身保护明将军?又想到鬼失惊曾与自己长时间接触,以黑道杀手之王的精准眼力,很难保证不被他瞧破真实身份,他既然不在军中,倒可稍松口气。 “那位灰袍人洞察力惊人,也是将军府中的高手么?” 凭天行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比划个“六”字,大拇指对准自己:“我是拇指,而她则是……小指头。” 许惊弦脱口而出:“小指挑千仇!” 将军府近几年新加入的五大高手被誉为五指,顾名思义,拇指长于力雄,食指最为灵动,中指胜在劲疾,无名指善于隐匿,而小指则是非常低调,江湖上只知其名挑千仇,却几乎无人能说出此人曾有过什么作为。在这个颇有些离间意味的名字后面,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许惊弦未料到将军府的小指竟会是一位女子,方才虽只匆匆一见,但她那明察秋毫的观测力与那一双奇异的眼神已经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要想在明将军身边卧底,不可不防此人。他的心思都放在了神秘的挑千仇身上,虽感觉到凭天行的笑容有些古怪,却并未深想。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中军大帐与前军阵营。凭天行指着前方不远处道:“那里就是侦骑营了。” 许惊弦抬眼望去,这是一座小规模的军营,驻军大概不超过二百人。与沿途所见大不相同的是,这是一座完全独立的军营,距离周围最近的大营也有百余步远,营中不打旗号,亦无森严守卫,可谓是二十万大军中的异数。顾名思义,侦骑营应该承担侦察探哨之责,虽比不上明将军的贴身近卫,却也是大军中极其重要的部门,明将军能允许他这样一个新丁进入侦骑营,可算是十分看重,多半是瞧在凭天行的面子上。 营门一开,几骑飞驰而来,在两人面前停下。领头是一位银甲黑袍的将官,头盔遮住他半截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一丝疑惑盯住许惊弦。 “这位是侦骑营的穆鉴轲穆将军。”凭天行低声给许惊弦介绍,笑着对那黑袍将官打个招呼,看起来极为熟稔:“喂,老穆,这位是我的小兄弟吴言。我可是给你侦骑营带来了一个高手,得胜回京后莫忘了请我喝酒。” “见鬼!”穆鉴轲嘴里嘟囔着,语气不屑:“侦骑营中人人都是硬汉,可不是这种乳臭未干的毛头孩子来得地方,凭兄快把他带走。” 凭天行一怔:“老穆,你这是什么意思?” 穆鉴轲取下头盔托在手上,冷冷一笑:“没什么意思。这小子可以去任何地方,哪怕去做将军的贴身守卫也没问题。但是在我侦骑营里,绝对容不下他。”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在望江楼前指责许惊弦行为招摇的那个紫脸汉子。 凭天行变色道:“老穆,你若是对我凭天行有何意见,尽可当面提出,又何必和我这个小兄弟过不去,岂不是让我为难?” “我对凭兄绝无意见。但是对这小子么,嘿嘿,就是瞧不起他。” 凭天行奇道:“难道你们俩有过节?” “我穆鉴轲可攀不上高枝,这种纨绔子弟也不配与我有过节。我才不管他有何来头,或是什么皇亲国戚,哪怕真是凭兄的同胞兄弟,侦骑营也不收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原来穆鉴轲身为侦骑营统领,大军入驻成都之前便负责去侦察,正巧在望江楼见到许惊弦在龙舟会上大显身手。军中纪律森严,最讲究与队友的配合,他见许惊弦抢到彩球后有些得意忘形,便认定其行事轻浮,独揽功劳,自是心中不喜,所以才力劝刘知府不录用。想不到今日冤家路窄,自然认定许惊弦是某位高官的公子哥,从军以求功名,所以才能请动凭天行亲自出面。更是坚决不答允他加入侦骑营。 许惊弦有苦难言,一来穆鉴轲先入为主,解释也无用;二来只怕凭天行对自己从军之目的生疑。只好强忍怒气,沉默无语。心想大不了换个地方,总好过在此人手下受气。 凭天行寒着脸道:“穆统领,我这是在执行将军亲自传下的军令,可不是与你攀什么交情。今日吴言必须去侦骑营,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凭天行乃是亲卫营的统领,虽与穆鉴轲同职,但亲卫营作为明将军的贴身卫队,有着其他部队难以企及的地位,何况作为将军府的大拇指,人人皆知凭天行是明将军手下爱将,就连副帅马文绍也得给几分面子。此刻他既以军职相称,便容不得穆鉴轲抗命。 谁知穆鉴轲也是个耿直脾气,怒气上涌,脸色更红了几分,昂首道:“你休拿明将军来压我,只要我还在侦骑营一天,这种人就别想进来。” 凭天行大怒:“你若够胆,就去请明将军收回成命吧。” 许惊弦见两人越说越僵,这事如果闹到明将军那里可对自己绝无好处,低声道:“凭大哥不必如此,小弟只想为国效命,在哪里任职都是一样。”旁边的几位侦骑营士兵也对穆鉴轲连打眼色,明将军治军极严,谁都知道抗命不遵的后果。 穆鉴轲亦知明将军日理万机,岂有空暇理会这些小事,听了诸人的劝,终于放软口气:“也罢,我营中正缺少一个马夫,就让他来吧。” 凭天行喝道:“吴兄弟年纪虽轻,却与我有过命的交情,你若辱他就是辱我。老穆,我且告诉你,若是他有违军纪,任你打罚绝无怨言,但如果你想公报私仇,可休怪凭天行反目无情。”拍拍许惊弦的肩膀,怒冲冲地离去。 许惊弦虽感激凭天行一力维护,但也知道如此一来与穆鉴轲的误会更深。何曾想入军还不到一天,就已得罪了顶头上司,不知余下的日子怎么过?他暗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垂头轻声道:“我知道穆将军对我恐怕有些成见,还请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 穆鉴轲态度却全无半分和缓,恶狠狠地道:“见鬼。记住我是你的统领,以后须得自称‘属下’。军中不比平常,一切皆有规矩,把你那些臭毛病统统给我改了,战场上任性胡来害死你自己也便罢了,若是连累兄弟,我可绝饶不了你。”也不等许惊弦回话,打马先行回营。 另几名侦骑营的士兵望也不望许惊弦一眼,掉马而去。只有一个圆脸小伙子回头道:“小兄弟,还愣着做什么?跟我们走吧。” 许惊弦到了营中,面前是几排以木板搭建的临时营房,简陋而整洁,左侧一大片空地上有数十名士兵正在操练,右侧是军需库房,军营后面则是马厩,养着百余匹军马。整个军营中除了军备物品几无多余,可见治军严谨。 在营房前聚着三三两两正在休整的士卒,望着许惊弦走来却无人理睬,只是交头接耳低声说话,偶尔传来嘲讽的笑声。许惊弦感觉到那一双双目光中皆隐含一丝敌意,大概都在议论自己得罪了统领之事,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幸好他初入御泠堂时,宫涤尘故意对他不吝褒赏,引起同门妒恨,也算是体验过人情冷暖,此刻虽觉别扭,倒也不放在心上。 那圆脸小伙子名唤秦勇刚,名虽如此,却是斯文和善的热心人,先带许惊弦领取军服、铠甲、战靴、随身匕首等军需品,又陪他去马厩中挑选战马。 许惊弦选了一匹高头白马,抚着马儿长长的鬃毛,不由想起了扶摇。算来离开媚云教已经二十日,他这些年来与爱鹰相依为命,从未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分别,不知它如今可好?会不会生病?又由此想到替自己照顾扶摇的叶莺,如果她意图行刺明将军,会不会也已潜入成都附近?何时才会联络自己?是否也会抽空想到自己?……不禁发起呆来。 却听秦勇刚问道:“吴兄弟,你到底和穆头有什么仇?” 第278章 军旅生涯(2) 许惊弦怔了一下,才明白他口中的“木头”指的是穆鉴轲,苦笑道:“只是在成都时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知触到了他的什么忌讳,竟如此待我。” 秦勇刚喃喃道:“穆头虽然严厉,但为人刚正不阿,爱兵如子,且最是护短,就算自家兄弟犯下错误,往往也被他一人扛了,兄弟们有什么不是,他也极少发脾气。但竟然为了你不惜开罪凭天行,可真是奇了。” 许惊弦心想穆鉴轲作为统领将官,却能被手下直呼绰号,仿若兄长,其爱兵如子之誉必是不假,只不过自己定然不被他认做手下的“兵”。 秦勇刚望望左右,低声道:“吴兄弟得罪了穆头倒也没有什么,他性格耿直,就算不喜欢你,也绝不会在背后捅刀子。但就怕侦骑营的有些弟兄一意帮衬穆头,不免视你为眼中钉,或许来找些麻烦。我看你年幼,也不似个坏人,所以提醒你一句,自己可要小心些。” 许惊弦暗暗感激:“秦大哥放心,我自会提防,就算有人惹事也会容让些。” “吴兄弟明白就好。你大概还不知道吧,穆头当年可是博虎团的一员,与明将军一起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凭他的资历,若非不懂阿谀奉承之术,早就提拔为偏将了。所以他虽然军衔不高,在军中却极有威望。” 许惊弦知道博虎团乃是明将军当年北征时亲卫团,共有二百人,皆是武功高强、智勇双全的忠诚死士。明将军平定北疆后率军回京,为防当朝皇帝之忌,特意下令解散博虎团,而实际上却是化整为零,安插在京师与全国各地。如今发兵平泰亲王之乱,明将军便把这二百亲信安插在大军中的重要部门。怪不得穆鉴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统领,却能与凭天行称兄道弟。 当下许惊弦又问起侦骑营的日常事务,秦勇刚耐心地一一讲解。 情报在战争中起到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侦骑营负责的就是在战前搜集敌方信息、探查地形等工作。譬如在攻城之前,需要查知护城河的长短深浅,城墙的厚薄程度,城楼哨所与箭塔的位置,哪里是最容易攻陷的地带?以及附近山川河流的分布与道路状况,有无林木做掩护,是否有适合敌军埋伏的地点?甚至还包括守城军民的士气、残余粮草的数量、敌军的调动分派,敌方将领的武功特长等等。 这是一支特殊的部队,不设番号,不打旗帜,甚至在大军的花名册上都找不到每个战士的姓名。在必要的情况下,侦骑营可以作为先锋佯攻敌阵试探敌军军力,也会深入敌后进行暗杀、绑架、刺探军情等谍报活动。在任务的执行过程中,讲究机动灵活,有着普通部队绝不具备的自主权。 所以,能够进入侦骑营的士兵都是从各个军营中精挑细选而来,是最出色、最优秀的战士。不但需要高强的武功、耐心细致的观察力,更需要有坚韧的意志、赴死的决心、无畏的勇气! 许惊弦听得津津有味,他虽是为了刺明计划才投入军中,但此刻却不由对军旅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暗暗希望穆鉴轲果真如秦勇刚所言,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小人,如果他真要让自己去做个马夫,岂不是冤枉透顶。 等到挑罢马匹,再分配好住处,将一切安排妥当后,已到了傍晚。 许惊弦与秦勇刚正在营房前用饭,忽然被人从身后狠狠推了一把,他踉跄几步方才站稳身形,回过头来,只见一位二十三、四岁的汉子正用挑衅的目光望着自己,上身赤祼,露出高高隆起的肌肉,右颊上有块红色的胎记。 秦勇刚喝道:“赤虎,你想干什么?”此人本名胡大力,因性情暴烈,力大无穷,对战杀敌时状如疯虎,再加上那个赤红色的胎记,便得了这绰号。 赤虎双手抱胸,望着许惊弦冷笑:“听说侦骑营来了个公子哥,一定不习惯军中的粗茶淡饭吧,我来给他加点小菜。”事实上侦骑营集中了全军的精英,伙食极好,有鱼有肉,他如此说只是借机寻事罢了。 许惊弦心知这必是秦勇刚所说的“麻烦”,暗暗提醒自己不可莽撞,故作不闻,低头吃饭。 “喂,你小子聋了么?”赤虎张开大手往许惊弦的饭碗抓去,指缝中竟飕飕飘下许多泥土来,大概这就是他要给许惊弦加的“小菜”。 许惊弦不避不让,眼看那一把泥土即将飘入碗中。说时迟那时快,许惊弦蓦然一翻手腕,碗底朝天,承住落下的泥土,旋即手腕一转,饭碗复又正面朝上,大半碗的食物竟然半点也未洒出。 许惊弦淡淡道一声:“多谢。”继续埋头吃饭。 赤虎怔了一下,哈哈大笑:“原来这公子哥是变戏法的,且再让我瞧瞧。”说话间又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来。 许惊弦满以为露了这一手高明武功后,对方就应该知难而退,谁知赤虎不知好歹故伎重施,心里也不免有些动怒。 秦勇刚抢身隔在两人之间:“赤虎,够了吧。” 赤虎嘿嘿一笑:“秦勇刚你少管闲事,这小崽子又不是你儿子。” 许惊弦听他出言不逊辱及父母,抬头与之对视:“你嘴里放干净些。” 赤虎眼中凶光一闪:“怎么,想打架?爷爷我奉陪。”一旁观看的士兵齐声起哄,虽有些劝解之声,但大多数都是给赤虎打气鼓劲,由此也可看出穆鉴轲确是极得手下爱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亦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暗暗咬牙正要好好教训一下赤虎,忽听到一个声音呵斥道:“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赤虎、秦勇刚与吴言,罚你三人去举半个时辰石锁。下次有力气没处使留着打敌人,别找自家兄弟撒野。” 许惊弦循声望去,却见穆鉴轲端立在不远处,目光炯然正盯着自己,眼神中讥诮之意不减半分。他不禁心头有气,明明是赤虎挑起事端,穆鉴轲却不分彼此一并责罚,表面上看似公平,内里却显然包庇赤虎,何况还要连累着秦勇刚一并受罚。他正要开口分辨,却被秦勇刚暗地拉了一把,才想起这是军营,统领的话就是命令,不然只怕受罚更重,只得强咽下这口气。 三人来到操场上,许惊弦与秦勇刚并肩站立,兀自与对面十步外的赤虎瞪目相视。虽不敢开口说话,但却从眼神中传达着彼此的愤怒与奚落。 那石锁重达近百斤,乃是平日士卒操练时所用。只见赤虎嘿嘿一笑,也不见吐气开声,轻轻松松地把石锁举过头顶,还有意挺起胸膛,显示出强健的肌肉。许惊弦心头不忿,依样将石锁举过头顶,脸上则摆出更加轻松的笑容,一旁的秦勇刚却是愁眉苦脸,如荷千钧。 赤虎将石锁放至胸前,再度高高举起,龇牙一笑,脸上那道胎记亦随之而动;许惊弦哪肯服输,亦如法炮制,顺便还送他一个鬼脸。赤虎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快速放下又举起,许惊弦奋力跟上他的节奏,半点也不落后。 两人四目对望,暗中拼上了劲。石锁此起彼落,越举越快,眨眼间已各举了数十下。只苦了在一旁的秦勇刚,这举石锁凭得是臂、肘、腕、腰上的硬功夫,原本就并非他所长,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气,直拼得青筋暴迭、额汗如雨,却也无法跟上许惊弦与赤虎的节奏。 又举了半炷香的时分,赤虎与许惊弦皆额头渗出汗来,却仍拼着一口硬气,绝不肯比对方少举一下。 只听秦勇刚大叫一声:“我的妈呀……”将石锁扔在地上,连连甩手。他明知此举必会加重惩罚,但实在支撑不下去,满以为会等到穆鉴轲一声怒吼,谁知周围却是一片寂静,包括穆鉴轲在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许惊弦与赤虎身上,对他全未留意。秦勇刚暗呼侥幸,趁机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观看好戏。 一般士兵练习举石锁,少则十余下,多则七八十下,赤虎一向以侦骑营的大力士而自居,最高记录亦只有一百挂零。但此刻两人较上了劲,不知不觉举了半个多时辰,都已接近百下。虽然惩罚的时间已过,仍然不肯停手,只是速度早都放慢了许多。 等两人都举过一百五十下后,赤虎面目狰狞,喘气如牛,体力已接近极限;许惊弦自然也好不了多少,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臂上如坠千斤,脚下虚浮无根,恨不能一跤坐倒。他可不似赤虎一身蛮力,又有外门硬功的根基,若不是体内存着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内力,只怕早就不支。 观战的士卒们早就沸腾起来,给两人大声助威。之前谁也不相信许惊弦这样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会是赤虎的对手,但随着这一场赌气的争斗进行到白热化,再也没人敢小窥他。或许每个人都乐于见到以弱胜强的局面,给许惊弦打气加油的人数远远超过赤虎。 等举到二百下时,两人皆已是强弩之末,每呼吸数息,方能再举起一下石锁。到了这个时候,力量的大小皆不足道,双方比拼的就是坚韧的意志。 许惊弦心无杂念,将什么家仇国恨、刺明计划皆抛到脑后,只是死死盯住赤虎,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再举一下,再举一下。他已经撑不住了,只要我能再举一下,他就会倒下去……” 赤虎狂吼一声,石锁从手中掉落,记录定格在二百二十一下。而在士兵们狂喊的“二百二十二”之中,许惊弦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举。然后,他抛下石锁,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耳中听着周围的欢呼声,却根本不明白其意义。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没有输给那个长着赤色胎记、辱骂自己父母的家伙! “啪啪”,两记清脆的击掌声打断了欢呼的士兵,穆鉴轲将一切瞧在眼里,面上却不动声色:“好啦,两个小子出够了风头,现在留下两个人给他们舒活一下筋骨,其他人都给我回去睡觉。” 士兵们渐渐散去,有人过来拍拍许惊弦的肩膀,对他竖起大拇指。或许许惊弦与赤虎不惜自残的赌气之举近于孩童玩闹,甚至显得有些愚蠢,却足以打动这些不重私怨,只尊强者的军人。 秦勇刚一面替许惊弦按摩,一面兴奋地道:“真有你的,赤虎那家伙整日趾高气扬,扬言自己力大无穷,今天算是栽到你手里啦。” 许惊弦精疲力竭,全身乏力,只能对着秦勇刚无声地一笑。此时此刻,他却突然想到了狮子楼中的明将军,或许只有在这个身体非常虚弱的时候,明将军的那番话才会更加强烈地冲击着他的内心。他清楚地知道泰亲王及其联合势力起兵叛乱对于国家、对于无辜百姓的伤害,也清楚地知道明将军的话语代表着天下更多人的态度…… 那么,他是否还应该为了一己私怨,置国家大义于不顾,执意刺杀明将军呢?如果朝廷大军因主帅之死而溃败,他是否就会成为国家的罪人?九泉之下的林青、许漠洋又会怎样看待他? 他闭上了眼睛,无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侦骑营的士兵们就开始了操练。 当许惊弦揉搓着酸麻的双臂来到训练场,正准备加入到训练队伍中时,却被告之速去马厩报到。 许惊弦想不到穆鉴轲果真派自己去做马夫,顿觉一股怒气直冲心头,幸好尚存理智,没有当场闹将起来。他站立原地,眼望二十步外指挥士兵训练的穆鉴轲,拼尽全力大喊一声:“士兵吴言,请见穆统领。” 许惊弦心头火起,意在发泄,这一嗓子吼得惊天动地,所有士兵都讶然望着他。穆鉴轲缓缓走近,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你有何事?” 许惊弦一字一句道:“请统领收回命令。” 穆鉴轲眼中的讥诮之色更浓:“说出你的理由。” “属下从军为国效忠,不是为了做马夫。” “按你的意思,马夫就不需要有人做了?” 许惊弦挺起胸膛:“为将者,应该充分了解手下士兵的能力,设其职而尽其用。孙子曰:夫用兵之法……” 穆鉴轲不耐烦地一摆手:“见鬼,我可没读过什么兵书,不要给我讲什么大道理。”许惊弦昔日曾在京师清秋院磨性堂中熟读百家兵书,本可引经据典反驳对方,奈何穆鉴轲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只好悻然住口。 穆鉴轲冷然问道:“你觉得在侦骑营中受了委屈?” “我并不觉得在侦骑营中受委屈,但我希望做一些值得去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只想着立战功,做英雄!”穆鉴轲摇头失笑:“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值得做的事情。”他蓦然转身,大喝道:“全体集合!”所有的士兵立即停止操练,迅速集中到他面前,显示了极强的纪律。 穆鉴轲巡视手下,声若洪钟:“小伙子们,告诉我:一个侦骑营的战士在这一场战争中应该做什么?” 第279章 军旅生涯(3) 除了许惊弦,所有的人齐声答道:“察敌情,利三军。” “说得好!”穆鉴轲抚掌,用近于咆哮的声音嘶声狂喝:“记住!侦骑营的任务不是冲锋陷阵,不是奋勇杀敌。探路、查哨、排险、诱敌,甚至可以潜伏敌后、暗杀敌将、烧敌辎重、离间敌军,去做那些并不光明磊落的事情,这一切只为一个目的,那就是保证全军的胜利。我们不可能留名青史,不会有显赫战功,甚至没有机会去亲手杀死一名敌人。但是,每一份正确的情报都会给敌人致命的打击,都会挽救成千上万的三军将士,在每一次胜利的背后,都有我们无可磨灭的功劳!我们是隐身幕后的无名英雄!” 二百双眼睛燃烧着火焰,一百个声音一齐重复:“无名英雄!” 穆鉴轲转过头,盯住许惊弦的双眼:“现在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值得不值得你去做?如果这里没有你想要得到的荣耀?你还愿意不愿意留下?” “我愿意,我愿意留下!”一股热血在许惊弦胸中来回冲撞,他不假思索地嘶声大叫。或许穆鉴轲对他有成见,但无法否认他是一名出色的将官。 “那么,回到你的位置。” 许惊弦愤然道:“属下不去马厩!” 穆鉴轲怒喝一声:“扪心自问,像你这样违抗军令的士兵,是否还有资格留在侦骑营中!” “属下要做侦骑营的战士,而不是一个马夫。” 穆鉴轲大笑,转头面对一众士兵,朗声发问:“来到侦骑营的每一名新兵,首先要去什么地方?” 众人齐声回答:“马厩!” 许惊弦怔住了,从战友们射来的目光里,他只看到了幸灾乐祸、同情与嘲笑的眼神,却没有看到一丝鼓励,连秦勇刚也对他微微摇着头。直到此刻,他才隐隐觉得自己判断有误,怕是误解了穆鉴轲的意思。 “马匹就是每个侦骑营战士的战友,你必须和战马成为最好的兄弟,在危险的时候才能够得到它无私的帮助。你听清楚了吗?” 许惊弦方知究竟,垂头丧气地道:“属下听清楚了。” “目无军纪,违抗将令,念你是初犯,权且从轻发落。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接受惩罚后立刻去马厩;要么主动提出申请,从此离开侦骑营!” 许惊弦岂肯灰头土脸地离开,一咬牙:“属下愿意接受责罚。” 穆鉴轲似笑非笑地望一眼训练场上的石锁:“见鬼。你还举得动么?”众兵士一齐大笑起来。穆鉴轲面容一整:“吴言听令,罚你去马厩中清洗全营的马匹,什么时候完成了,才可以重新回到训练场!” 大军在成都休整了两天后开拔启程,沿岷江而下,经眉州、夹江等地,四日后在乐山驻扎,预计再过五天后将在宜宾府与泰亲王叛军遭遇,从而拉开这一场战争的序幕。 因多年没有大规模战事,军中多是新丁,所以明将军把博虎团亲信与随他南征北战的老兵化整为零安插于全军之中,以老带新,而且沿途每至一地,皆驻留加紧整顿操练。何况叛军在金沙江南岸严阵以待,并无奇兵突袭之可能,行军速度虽然缓慢,却可尽量避免伤亡,乃是最善之策。但如此一来,便有朝中政敌谏言圣上,责其暗通叛军,京师连发数道金牌督战,明将军却依然故我,缓兵而进。 许惊弦做了数天的马夫,幸好他天性随遇而安,虽受惩罚亦能自得其乐,闲来无事,就将全营数百匹马分为数队,又给几匹头马起个威风凛凛的绰号,元帅、将军、统领一应俱全,由头马分别率领马群练习排兵布阵,至于自己胯下的坐骑则起名为“木头”,聊以泄愤。 他虽在清秋院中记了一脑子的兵法策略,但皆是强记硬背,仅限于纸上谈兵。随着大军开拔,暗中观察明将军安营扎寨、调动兵马之法,再与胸中所学一一对照,有会于心,亦算是不虚此行。 与赤虎那一场比拼倒也不无好处,令许惊弦在营中颇得人望,秦勇刚与一些士兵空暇时常来交谈,不乏敬重之意,比起初入侦骑营所受冷遇判若云泥。他从小便幻想自己能成为军中重将,保家卫国,奋勇杀敌,此刻得偿夙愿,虽不受重用亦感欣然,短短几天的军旅生活令他受益匪浅,大觉留恋。 但他心头始终挂念着刺明计划,眼看战事将起,自己却是全无进展,每日仅与数匹战马为伴,连重要的军情都打探不到,更遑论去明将军身边盗取那关键的物品,不免有些着急。 许惊弦也曾考虑过利用凭天行的关系混入中军之中,但凭天行事务繁忙,自从那日分别后再未在侦骑营中露面。而他身为普通士卒,全无机会见到凭天行,何况穆鉴轲认定他是靠着裙带关系入得侦骑营,自然不能落下口实。每每想到穆鉴轲那充满讥讽的眼神,许惊弦就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努力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战士。 这日午后,许惊弦总算将全营的马匹都清洗了一遍,骑着“木头”兴冲冲地去找穆鉴轲复命。不料随着战事渐近,负责开路探哨之责的侦骑营自然难得清闲,穆鉴轲一早就领令外出,至今未归。 许惊弦未得军令,不敢擅自入阵。看着战友们或比拳脚刀枪,或较骑术弓箭,大是羡慕,不知不觉往前走了几步,靠近训练场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赤虎自恃力大,站好马步立桩于场中,由秦勇刚等几人合力推动。他眼角余光瞅见许惊弦过来,乍然收劲,几位士兵立足不稳,赤虎顺势抓住秦勇刚的胳膊,借力化劲猛然一推,秦勇刚踉踉跄跄地朝许惊弦撞来。 许惊弦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被秦勇刚撞个满怀。赤虎哈哈大笑:“喂,训练场可不是你小子随便闲逛的地方,还是快回去洗马吧。” 许惊弦当然知道赤虎故意找碴,虽不疼痛,却按不下这口气,瞪着他道:“瞧你那天拼得脱力,活像掉了半条命,恢复得挺快啊。” 赤虎那天举石锁输给了许惊弦,被同伴好一番嘲笑,引为奇耻大辱,所以才千方百计要找回面子,听他揭短,恶狠狠地道:“小子,有种再比一场么?” 许惊弦笑道:“还是免了吧,我怕你举不起石锁反被砸死了。” 赤虎勃然大怒:“石锁是死的,举得再多有个屁用。敢与我比拳脚么?” 秦勇刚还算稳重,低声道:“军中有令,严禁私斗。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一旁的军士亦纷纷相劝,那日举石锁许惊弦虽然占了上风,但只看外形,谁也不相信身体单薄的他会是膀阔腰圆的赤虎对手。 许惊弦不虞生事,强压满腔怒火,缓缓转身离开。 赤虎只道许惊弦害怕,大笑着在场上耀武扬威地来回地踱步:“嘿嘿,若不是敢比就滚远一些,掐死你事小,害得我受军棍可不划算。” 许惊弦听他口出狂言,哪还按捺得住:“比就比,不要以为我怕你。” 赤虎眼睛一亮:“若是被我打残了,可别去告状。” “呸,你留神自个的胳膊腿儿吧。” 见两人各不相让,众人便起哄道:“趁着穆头不在,那就依着江湖规矩比一场,谁输了都自认倒霉,不可再纠缠。” 赤虎嘿嘿一笑:“那就麻烦众位兄弟给我作证,这小子是自个洗马时被踢伤了,可不怨我。”听他口气,像是已稳操胜券。 两人入得场中,对视一番,赤虎狂吼一声,跨步前冲,朝着许惊弦当胸就是一拳。莆一出手,许惊弦便知他仅习过些军中擒拿格斗之术,并无高深的武功根基,只是仗着力沉劲猛,强冲硬打,绝非自己的对手。自己毫没来由地与这样一个莽汉较劲,岂不因小失大?一时颇为后悔。 许惊弦并不反击,让过赤虎的拳头,轻巧地从他身边掠过。赤虎反应倒快,猛一回身,右脚反踢,双拳倒击而出,许惊弦再度避开。 几个照面下来,许惊弦凭着小巧功夫贴身游走,赤虎拳脚齐施,却连对方的衣衫都沾不到,大骂道:“小兔崽子只会耍滑头。”话音未落,却见许惊弦眼中怒色乍现,右掌蓦然击出。 赤虎大吼一声:“来得好。”沉腰坐马,亦是一拳捣出。 许惊弦气愤赤虎出语伤人,明知他膂力过人,却偏偏不避不让,硬接他一拳,借以削弱对方气势。这一下两人皆尽全力,拳掌相交,齐齐一震,同时大叫“哎哟”,各自退开几步,揉着自己的胳膊。 原来两人几日前力举石锁耗尽臂力,皆拉伤了肌肉,这一下以硬碰硬,引发伤势,顿觉双臂酸胀难忍。 许惊弦道:“既然不分胜负,就不用再比了吧。” 赤虎怒喝道:“你给我住嘴!”使发了蛮劲,忍着臂疼再度一拳击出。他向来自恃力大,又极为争强好胜,许惊弦能安然接他一拳实是大出意料之外,若是就此袖手罢斗,在旁人眼里与认输何异? 许惊弦见赤虎执意纠缠,皱着眉头闪过。此刻若要伤他,原是轻而易举,但他终究是自己战友,如下手重了,被穆鉴轲问起来可不好交代,须得想个法子让他知难而退,灵机一动,已有了对策。 再斗了几招,许惊弦故意卖个破绽,动作略一迟滞,胸口门户大开。赤虎那会放过如此良机,全力一拳击来。但就在拳头堪堪及身的刹那间,许惊弦猛然转身滑步,同时脚尖微微一勾…… 赤虎眼前一花,满以为必中的一记重拳全然击在空处,收劲不住,再被许惊弦借力一勾,再也站不住脚,重重摔在地上。 许惊弦笑道:“如此总可以收手了吧……”一句话尚未说完,却见赤虎在地上打个滚,十指箕指如爪,朝着自己双腿合抱而来。他见这蛮汉如此不知进退,亦有些着恼,原地不动轻轻一个旋身,避过赤虎双手。赤虎收势不住,鼻子正撞在许惊弦的右脚足跟上,登时血流如注。 这一下看似赤虎自己收势不住,其实全凭许惊弦料敌先知,算好他撞来的方向与角度,才能提前做出判断,手足不动却令对方受到重挫。 赤虎大叫一声,爬起身来还要再打,忽听一声怒吼传来:“都给我住手!”却是穆鉴轲恰好赶了回来。 众军士暗暗咋舌,穆鉴轲平日虽是爱兵如子,与手下称兄道弟毫无顾忌,可一旦遇上违反军纪之事,皆是严惩不贷,许惊弦与赤虎只怕难逃重责。 穆鉴轲飞身下马,怒视众人,目光停在赤虎的鼻子上:“怎么回事?” 赤虎抹一把鼻血,满不在乎地道:“我与吴言对练,自己不小心撞了一下。” 众士兵也帮腔道:“是啊,他两人只是普通练习,并不是打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穆头你刚才也看到了,是赤虎自个儿收不住势撞在了吴言的脚上,只是训练中的误伤,不必大惊小怪。” 穆鉴轲冷冷望着许惊弦,一字一句地问:“告诉我,是误伤么?” 许惊弦知道穆鉴轲眼光高明,自己方才那一招怕是瞒不过他。但若是承认自己有意借力伤人,不但与赤虎之间的梁子再难解开,只怕全营将士都会视己为敌。他略一犹豫,终于还是咬紧牙关道:“报告统领,属下确是误伤。” 穆鉴轲面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冷笑道:“你很能打么?” 许惊弦身体挺得笔直:“报告统领,属下自幼习武,绝不会给侦骑营丢脸。” “那就来和我打一场!”穆鉴轲咆哮如雷:“你若是输了就滚出侦骑营。” 许惊弦吸一口气,不卑不亢:“如果我赢了呢?” “我来给你洗马!” 众军士面面相觑,不知穆鉴轲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倒像是有意和许惊弦过不去,绝非他平日为人。 内中原因仅两位当事者心知肚明。方才那一幕穆鉴轲明明看得真切,许惊弦却坚决否认有意伤人,不啻于当面挑战统领的判断力与权威,这才引来穆鉴轲的怒火。而许惊弦屡次受他排挤,自然也不肯退让半步。 赤虎上前一步:“报告穆统领。在属下一再要求下,吴言才答应和我比斗,若要惩罚,属下也难辞其咎。” 许惊弦未想到赤虎竟会替自己说情,不由一怔。此人虽然蛮不讲理一再挑衅,却也是个磊落坦荡的汉子,望着他鼻上长长的伤口,颇觉内疚。 穆鉴轲并不理会赤虎的求情,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木刀,回头漠然望着许惊弦:“你平日惯用什么兵刃?” 许惊弦情知这一战难以避免,取了一把木剑。他自从经过斗千金点拨在那山洞中胜过香公子后,对自己武功极具信心,加上这段时间用心研习《用兵神录》,对天下各式兵器的特性了如指掌,料想穆鉴轲虽曾是博虎团的勇士,但亦不过精于马术骑射、冲锋陷阵,武功上未必能胜过自己。可穆鉴轲毕竟是侦骑营统领,深得手下士卒敬重,自己万一赢了一招半式,只怕日后也难以在侦骑营中立足,不由大感踌躇。 穆鉴轲横刀于胸,稳立场中,沉声道:“来吧。” 这一刻,许惊弦忽然想到当年暗器王林青在君山栈道上与湘西鬼王历轻笙动手过招的一幕,心中已有了主意,提剑来到场中,与穆鉴轲对面而立。 穆鉴轲喝道:“还等什么?出手吧。” 许惊弦恭敬道:“属下不敢先发招。” 第280章 军旅生涯(4) 穆鉴轲不屑道:“若在战场之上,你也与敌人这般客气么?”话音乍落,猛吸一口气,已准备出手。 许惊弦见他左肩微晃,已判断出这一刀将劈往自己的中路,蓦然抢身上前,落脚处不偏不倚,正踏在穆鉴轲必经之路上。 穆鉴轲一怔,许惊弦虽未出剑,却端端卡住自己的身位,无法发挥战刀的威力,只得中途变招,将欲要迈出的步履收回,改而斜进。 许惊弦以阴阳推骨术料敌先知,身形急转,又踩在穆鉴轲将要落足之处。 穆鉴轲两度出手被封,只好再行变化,侧身抬掌击向许惊弦面门,木刀往他下三路削去。谁知许惊弦不等他掌动,看似脚下一滑,却径直迫入他身前两尺处。相距如此之近,彼此都无法施展出完全的剑招与刀路,但木剑尚可以点、刺、挑、勾等诀制敌,木刀的砍、劈、挥、撩之能却是全然无法发挥,穆鉴轲迫于无奈,只得疾速往右方闪开,同时一脚踢向许惊弦右腿,这一腿已无意伤敌,唯求许惊弦稍做闪让,便可腾出适合攻击的距离。 许惊弦随之跟进,根本不给穆鉴轲反击的空间,浑如自戕般倒提着掌中木剑,但剑柄却有意无意地撞向穆鉴轲腰侧。穆鉴轲见他这一剑虽似不成招式,所攻之处却务须照应,腿踢到中途又只好变做梅花步,斜踩而回。 如此连续数招,许惊弦并不出剑,却每每抢先一步占住穆鉴轲的出手方位,迫得他数度变招,始终无法形成像样的攻势。若是穆鉴轲武功稍差一些,必会不顾一切与许惊弦抢攻硬拼,偏偏他曾在博虎团中受过明将军的指点,稍解武道,亦可算是江湖二流好手,明知不可为便自然改招换式,因而被逼得缚手缚脚,游斗良久竟然找不到机会攻出一招。 当年暗器王林青在君山栈道上与历轻笙相遇,历轻笙占据天时地利,提前在栈道上以逸待劳守候林青,本是隐占上风。但林青借偷天弓攻远之利,凭着微妙的步法始终保持着最适合发挥弓箭攻击力的距离,最终未发一招一箭,就已慑退蓄势待发的历轻笙。 许惊弦武功虽不及林青,但他身怀阴阳推骨术能够提前察知穆鉴轲的行动,再加上《用兵神录》熟知对方木刀的性能与刀路,逆用弈天诀迫敌于露出破绽,将这种借势慑敌的战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其实许惊弦亦是迫于无奈,他看到穆鉴轲体型魁梧,料他必也是出招快捷,招疾力劲,自己手臂尚未痊愈,与之硬碰全无把握,又不愿当众令他失了统领的颜面,不得已方采用如此战术。 众军士武功不济,只看到两人兔起鹘落,身法飘忽,眼花缭乱之余,却浑不解两人为何只是一味移形换位,在场中大兜圈子。有人曾见过穆鉴轲出手,知他刚猛勇决,气势慑人,往往数刀间便分出胜负,而今日对许惊弦久战无功,恐怕是遇见了对手。唯有穆鉴轲心头自明:许惊弦年纪虽轻,但举手投足之间浑然天成不见丝毫勉强,武功无疑已趋大成,若非他有意手下容情,自己早就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再斗了几招,穆鉴轲蓦然大叫一声,跳出圈外,一刀朝训练场边的箭靶上劈去,只听一声炸响,箭靶被他拼尽全力的一刀劈得粉碎,木屑散落一地。这一刀蓄势良久却始终无法击出,心头憋闷至极,此刻总算一抒胸臆。 众士兵不明就里,还道穆鉴轲不愿对许惊弦下狠手,故意以此示威,齐声喝彩。穆鉴轲怒骂道:“你们胡吼什么?这小子武功高我太多,再打下去亦是自取其辱。既然技不如人,不如趁早罢手。”诸人听他如此说,皆暗吃一惊。 许惊弦原是要给穆鉴轲留些面子,所以才故意保持个不胜不败之局,想不到他直承不敌,倒是不失磊落。 那日在山洞中击败香公子尚是出于侥幸,亦得益于香公子轻敌,但此次与穆鉴轲对敌,许惊弦已将阴阳推骨术、《用兵神录》、弈天诀融会贯通,夹以御泠堂的屈人剑法与忘忧步法,方才兵不血刃胜得此仗。 这一战,可谓是许惊弦由剑法与战略上真正踏入一流高手境界的分水岭!从此之后,欠缺的就只是对敌经验与充沛内力。 穆鉴轲瞪着许惊弦,喃喃道:“见鬼,凭天行果然给我带来个高手啊……”咬牙切齿地大喝一声:“牵马来。” 旁边有人牵来坐骑,穆鉴轲一掌拍去:“牵我的马做什么?你这是故意羞臊我么?快去牵那小子的马过来。”原来果然是愿赌服输,要替许惊弦洗马。 有人低声道:“嘿嘿,穆头今日才算是真的见鬼啦。”众人齐声大笑,望向许惊弦的眼光中夹杂着惊讶与钦佩,再无敌意。 许惊弦终于放下心中大石。这些单纯的军人根本不会忌人贤能,在他们眼中,士兵击败统领不但不是冒犯,反而是一种荣耀。他已经用自己的能力得到了战友们的认可,他是侦骑营的战士,也是侦骑营的光荣! 许惊弦心情大好,脱口道:“穆统领不用费事啦,属下已将营中所有马匹清洗干净,包括木头在内……”一言出口,众人才知道他给自己的坐骑起名为“木头”,越发笑得前仰后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穆鉴轲瞪着许惊弦,满脸哭笑不得,低声道:“随我来。” 许惊弦不知他对自己如此“不敬”的行为要如何处置,心头忐忑不安。随他来到僻静处,却听他沉声道:“我穆鉴轲是个固执的人,第一次见你留下的印象始终不会更改。作为军人,最忌同室操戈,而你刚才有意伤了赤虎,更加深了我的判断——依然认定你是一个爱出风头,行事轻浮之人。” 许惊弦不料他旧事重提,无语望天,实在是百口莫辩。 穆鉴轲继续道:“但你知我为何容你留下么?那是因为你方才明明是故意伤人,却还当面否认。虽然是对我不尊重,但我权且认为你是为了维护侦骑营的团结,所以才执意不肯承认……” 许惊弦一愣,从未想到穆鉴轲心思如此细密。或许他对自己有误解,但无可置疑他绝对是一位优秀的统领,所以才能得到全体侦骑营士兵的衷心爱戴。这一刻他对穆鉴轲的印象全面改观,心怀感激:“穆头……” “只有侦骑营的兄弟才能够这样叫我,你还不够资格。”穆鉴轲一摆手打断许惊弦的话:“你武功比我想像得还要高明许多,或许你可以做一位极其出色的战士,但是我依然不认为你合适侦骑营。 许惊弦不服:“为什么?” “作为一名合格的侦骑营战士,当你潜伏敌后,获得了重要的情报后,你首先考虑的不应该是杀死多少敌人,而是如何活着回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情报送交上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必须忍辱负重,甚至苟且偷生……所以,侦骑营要求的素质不是武功高强,而是有服务全军的大局观,更需要有一种坚韧的忍耐力。而你明知赤虎有意挑唆,却还沉不住气与他斗气,好勇斗狠,意气用事。”穆鉴轲摇摇头,满脸不屑:“在你的身上,我根本看不到这种必需的忍耐力。我不会耽误你的前程,如果你要离开侦骑营,我会客观地汇报你的能力,相信在其他军营中,你会得到更好的发展。” 许惊弦倔强地一甩头:“不!我要留在侦骑营。我一定要给你证明,我绝不是你说得那种人!” 穆鉴轲冷笑:“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许惊弦气极:“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会更改对我的判断?” 穆鉴轲点头:“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到目前为止,你对我没有说服力。” 许惊弦几乎是吼了出来:“下一次行动,请统领批准属下参加!”穆鉴轲毫不掩饰的轻蔑让他愤怒若狂,他只想证明自己。 泰亲王叛军集结于金沙江南岸,严阵以待朝廷大军。沿江一线都被封锁起来,桥梁尽毁,船只调于南岸,凭天堑而立。交战双方皆默认了焰天涯附近百里为停战的中立地带,因此滇、贵两地的难民大量涌入。平心而论,此举对叛军更为有利,一来可避免明将军派出的探哨细作混杂于难民之中;二来亦可视做泰亲王收买民心之举。 随着明将军率兵马推进川南,能否安然渡过金沙江,已成为了左右这一场战争胜负的关键。而宜宾府,就是这场渡江战役的焦点。 这两天许惊弦始终处于矛盾之中。经过与穆鉴轲一战,他已隐成为侦骑营的第一高手,同营士兵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感情渐笃,就连赤虎亦不再来找他麻烦,他终于感受到军旅生涯中最真挚的战友之情,但在他内心深处,却又无时无刻地提醒着自己所肩负的秘密任务。而刺明计划一旦成功,杀死明将军替林青报仇雪恨的同时,是否也间接地把身边的战友送上绝路? 如果有选择,他宁可投身叛军之中,与明将军一决胜负;或是为国效命,在战场上与敌人真刀实枪地大战一场。不像现在,他只能做一名不可见光的卧底,小心掩饰着自己的身份与真实意图。 而扶摇,一直没有出现。 五日后,明将军大军抵达宜宾,在金沙江北岸驻营。筑石城堡,垒土为城,并在沿岸多处战略要点设立大型抛石机,以防叛军战船突袭。同时派兵砍木伐林,准备造船渡江。 在穆鉴轲的安排下,许惊弦很快就得到了证明自己的机会。 这日清晨,江面上浓雾四起。穆鉴轲率领许惊弦、赤虎、秦勇刚以及另四名侦骑营战士,一行八人悄悄离开侦骑营,沿江东下,直到了下游二十里处,才见到两名化装成当地百姓的士卒前来接应。 此刻穆鉴轲才宣布此行的任务。在大军南渡之前,侦骑营将要潜入南岸侦察地形,查知敌军军力调动、火力配置、并绘下敌军布防图。 当下八人将马匹拴在林中,合力将一根早就准备好的巨木拖入水中,那巨木粗达丈许,不修枝叶,外表看似无奇,其实树内已被掏空,由军中能工巧匠安设木轮桨叶,乃是一只经过巧妙伪装的独木舟。 几人换上水靠,四人藏于巨木中,另两人在巨木枝叶间负责警戒,还有两位水性精熟的士兵则潜入水下,开动机关,往南岸缓缓行去。这一带离主战场相距较远,方便避开敌军的巡逻艇只。再加上有那巨木的掩护,远望去就如一根顺流冲下的断树。 半个时辰后,来到北岸,将巨木藏于港湾深处。又脱下湿衣,换上当地百姓的装束,将兵器贴身暗藏。穆鉴轲留下秦勇刚与一名战士在江边守卫巨木,率领着许惊弦、赤虎与另三名士兵小心离开江岸,攀上附近一座小山峰,由高处远远眺望着敌军营寨,记下重要的战略要点,并绘成图形。 山道上时常出现小股叛军,六人或藏于密林深处,或乔装为砍柴的樵夫,偶有敌军询问,穆鉴轲则以当地口音回答,并未露出破绽。 此刻许惊弦才真正理解应该如何做一名优秀的侦骑营战士,正如穆鉴轲所说,武功高强仅在其次,敏锐的观察力、坚韧的意志、谨慎的行动以及随机应变才是最重要的素质。 等到任务完成,已将至中午。六人下山往江边赶去,眼看离那藏巨木处只有百步远的距离,忽听到身后蹄声雷动,回头望去,却见一队叛军正朝他们飞驰而来,粗粗估计略有五百之众。 众人紧张地望着穆鉴轲,等他下令。这是考验一位统领判断力的关键时刻,如果叛军只是按章盘查,或可蒙混过关,但如果敌人已看破他们的伪装,一旦陷身重围之中绝无幸理。虽然敌军马快,但此时加速飞奔应该能赶在敌军到来之前回到巨木上,只要驶离江边便可逃脱。 只稍一迟疑间,敌军又逼近了许多,离他们只有二百步的距离,当先一人大声高呼:“前面那几名百姓,速速停步。” 穆鉴轲略一沉吟,决然道:“快走。”追兵虽未露敌意,但或许只是缓兵之计,看敌军马踏惊雷,刀枪出鞘之势,极有可能已发现己方的身份。 六人齐喝一声,发足狂奔。远处的秦勇刚与那名士兵亦及时行动起来,拼力将那巨木推入水中,只等六人即位,立刻开船。 许惊弦轻功最高,远远跑在前面,穆鉴轲紧随其后,另几名战士次之,唯有赤虎身材笨重,落到了最后。许惊弦一咬牙,返过身来拉住赤虎,拼力狂奔。只听敌军在身后吼叫连连,蹄声越来越近,显然亦在加速赶来。双方在江边开始了一场边事关生死的竞赛。 再跑出几步,身后弓弦响处,箭矢如飞射来。乍听赤虎一声闷哼,右腿上已中了一箭,脚下一软,半跪于地,几乎将许惊弦也一并拉倒。 许惊弦一把将他拽了起来,两人跌跌撞撞继续飞奔。赤虎挣扎着再跑出几步,箭伤疼痛难忍,再度跌倒。 第281章 军旅生涯(5) 许惊弦再伸手去拉,却被赤虎重重推开:“我不成啦,你快走。” 许惊弦骂道:“你平日的狂劲到哪去了,快给我起来。” 远处穆鉴轲大喝道:“吴言,放下赤虎。” 许惊弦置若罔闻,将赤虎的胳膊搭在身上,强行扶着他往前奔去。这一刻他浑忘了赤虎对他的恶语相加,穆鉴轲对他的深深成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放弃自己的战友! 赤虎大半重量都压在许惊弦的身上,速度登时慢了下来,只听到身后马蹄越来越近,又有十几支箭矢落在周围草地上。 赤虎惨笑一声,抽出腰间战刀:“哥哥以往对不住你,我来给兄弟殿后。” 许惊弦听到赤虎这一声“兄弟”,更是将他紧紧抓住不肯放手:“现在别做孬种,有本事就回去再和我比一场。” 远处几位战友已合力将巨木推离江岸,只等两人到达便可逃离追杀。秦勇刚站在巨木上,一面焦急地擦着汗,一面不断朝两人挥手。 “嗖嗖嗖”三声,穆鉴轲连发三箭,几声惨叫从敌军阵中传来,却也只能稍阻一时。穆鉴轲戟指怒喝:“吴言放下赤虎,速速回来,这是命令!”情势危急,如果不能及时开船,只怕会全军覆没。” 赤虎拼力推开许惊弦,眼中喷火:“你要害得穆头和兄弟们一起送死么?再不走,我就当场自刎!” 许惊弦一把夺下赤虎的战刀,朝他咆哮道:“我偏要和你赌一把性命。你要是跑不动,就连累我一起死吧!” 赤虎瞠目狂吼一声,奋起余勇,再度狂奔起来,鲜血顺着大腿流下,在沿途草地上留下一道血线。最前面的追兵离他们只有五十步了。 穆鉴轲亦冲了过来,与许惊弦一左一右扶着赤虎,口中大骂道:“吴言,回去老子非把你剁碎了不可。” 许惊弦脚下不停,拧身拨开一只正射向穆鉴轲后颈的飞箭,嘴里也不服软:“你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找我算账吧。” 巨木中飞轮早已开动,三人脚步踉跄地踏上巨木,便疾速驶离江岸。身后箭矢如蝗射来,许惊弦与穆鉴轲并肩立在船头上拨打乱箭,随着距离越来越远,终于脱出箭支射程之外。但此刻尚未逃离险境,敌军战船随时可能前来堵截。就算武功再高,在江上被围亦是插翅难飞。几人不敢怠慢,拼力以桨划水,好让巨木尽快靠岸。 许惊弦一面划着水,想到在成都锦江之上参加龙舟竞赛之事,何曾想那时无意中学得操舟之术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又念及那时穆鉴轲对自己横眉冷目,不分青红皂白就下了断语,不由莞尔一笑。 忽听赤虎嘶声哭喊道:“秦兄弟,秦兄弟!” 许惊弦回头望去,心头顿觉一片冰冷。只见秦勇刚侧伏在巨木上,颈窝处插了一支长箭,早已气绝,无神的双目依然圆睁着瞪向天空。 赤虎捶着自己胸膛:“若不是为了救我,秦兄弟也不会死……” 许惊弦目瞪口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拼死救下了“仇人”赤虎,却又间接害死了好友秦勇刚。如果方才能够早回来一刻,何以至此? 他双脚一软,跪倒在秦勇刚的身边,无语暗问苍天:难道冥冥之中的命运就是这般无情,全不由人掌控? 蓦然脖上一紧,已被劈头劈脑地提了起来。只听穆鉴轲痛声道:“你要时刻记住,你是一位战士,不要在战友的鲜血面前丧失斗志!” 许惊弦怔怔望着穆鉴轲,心头痛悔:“穆统领,属下违抗军令,请求责罚。” 穆鉴轲浑如不闻,环顾左右,长叹一声:“如果是平时,我必会下令把秦勇刚的尸体推入江中,以减轻船只的负重,因为只有我们好好活下去才能对得起他的牺牲……但是,今天我不会下这个命令,”他抬手轻轻阖上秦勇刚的双目,眼望两岸对峙的千军万马:“因为他是这场战争中的第一位烈士、第一位英雄,记住他的名字吧!”之后,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安全回到侦骑营中,穆鉴轲派手下把得来的情报禀送中军,再将赤虎送至军医处治伤,又命人将秦勇刚的尸身换上军服,安置在训练场中,身下堆以木柴等易燃之物。战时一切从简,又恐有瘟疫流行,所以明将军严令所有阵亡者无论官职大小,只许火葬。 火葬仪式在傍晚举行,没有热泪,没有哭喊,只有那凝重而肃穆的气氛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心头。虽然秦勇刚只是侦骑营一个普通的战士,没有显赫的战功,没有超卓的能力,但军中的战友就是每个人的兄弟。悲痛化为愤怒,激起高昂斗志。 许惊弦欲哭无泪,不久前还陪着自己欢言笑语的好友就此消亡,化为尘土,让他感觉到生命原是这般脆弱不堪。赤虎一瘸一拐地默默来到他身边,两人双手紧握望着秦勇刚的遗体,所有恩怨在生死面前,是那么微不足道。 穆鉴轲手执火把点起木柴,熊熊烈火吞噬了曾经鲜活的汉子,一百五十名侦骑营将士扼腕肃立,为战友送行。 穆鉴轲的目光停在许惊弦与赤虎身上:“在那种情况下,我完全有理由抛下你们不管。作为一名指挥官,我需要考虑更多人的安危。” 许惊弦垂头道:“属下违抗军令,愿受军法。” 穆鉴轲扫视全场,大声道:“你们说,他应该不应该受到惩罚?”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从理智上说,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军纪;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许惊弦的做法赢得了每个人的敬意。 穆鉴轲望着许惊弦缓缓道:“或许我对你的看法是错误的。你明知赤虎与你有仇,却还能不顾生死救他,这是我冒险等候你们的原因。如果你是一名普通士兵,你勇敢的行为将会得到军功章,但作为侦骑营的士兵,你一意孤行的做法将会连累更多的战友……” 赤虎蓦然抬头:“穆头,属下愿意和吴言一起战斗。” 所有的战士也同声道:“穆头,我们愿意和吴言一起战斗!” 许惊弦心中一热,喉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穆鉴轲摆摆手,所有人含着期待的目光都望向他,等他决定许惊弦的去留。然而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穆鉴轲却转开了话题。 “十余年前,我是博虎团的一员,随明将军征战北疆。在一道深而险的峡谷里,我与手下的兄弟们受到了敌军神箭手的袭击。战士们训练有素,听到警报,大伙都隐藏在峡谷的山洞与大石后。但是,已有一位兄弟被羽箭射伤,倒在峡谷中央的空地。那真是一名可怖的箭手,箭透全身,将那名战士活生生钉在地上,却有意没有一箭致命,而是任由我们听着他濒死的惨叫,诱使我们前去救援…… “连续派出两名营救的战士都被羽箭射杀,而我们甚至都没有看到那名神射手从何处发箭。如果是今天,我一定会命令停止营救,以免造成更大的伤亡,但我身边有的是勇敢无畏的好汉,他们纷纷请命前去救援。” “就这样,兄弟们不断地冲出,敌人的神箭手箭无虚发,一共死了十五名战士,才总算将那位奄奄一息的兄弟救回来。而且,这个战果还取决于那名神箭手最终停止了射击,我们甚至都没见到他的模样。”穆鉴轲冷而明亮的眼神扫视众将士,一字一句地道:“告诉我,这样的行动值得吗?” 还是没有人回答,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股热血在沸腾。 “就算是一个傻子也能算得出来,用十五条性命换取一名伤兵的安全是多么不值得。这是一次毫无理智的营救行动,甚至是一次愚蠢的行动。”穆鉴轲大声吼叫道:“但是,谁又能算得出这次行动带给全军的意义是什么?有这样无惧生死的战士,不但可以让那个冷血的神箭手停止射出下一支死亡之箭,也足可让每一个敌人心惊胆寒!我们虽然死了十五名兄弟,却赢得了高昂的士气,直至最终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所以直到今天,我仍然为曾与那些英勇的士兵们一起战斗过而自豪。”穆鉴轲的语声里似有一团燃烧着的烈火,狂喝道:“侦骑营的兄弟们,现在请告诉我,你们能不能给我同样的自豪?” “能,我们一定能!”所有的士兵们都拼尽全力地嘶吼着。 “兄弟……”穆鉴轲朝许惊弦缓缓伸出手来,眼睛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真诚:“欢迎加入侦骑营!” 第282章 巧计渡江(1) 那只纯黑色的大鹰振翅而起,正在觅食的几头山雀吱吱乱叫着,惊慌失措地急急逃命,它却视而不见,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冲云霄。 阴沉的天幕低垂着,雄鹰舒展的双翼扫开碎絮般的云团,锐利的爪子伸缩不定,仿佛要撕碎那铅灰色的天穹。 伴随着一声尖厉的鸣叫,鹰儿从厚重的云层中钻出身来,傲然俯视着大地,宽阔的眼界中是起伏的丘陵、葱郁的山林,横贯东西的大江像一柄巨大而锋利的银剑,把山川剖为两半。 大江两岸扎起了无数营帐,手执刀枪的士兵们一队队集结于岸边,口中发出高亢入云的呐喊声。 水天辽阔,鹰击长空。江面上帆樯林立,船舻相连。一艘战舰由南岸驶至江心,侧向打横,顿时万箭齐发,织成一张充满死亡气息的箭网,朝北岸罩去。与此同时,北岸数架大型抛石机齐齐发动,将数十块重达千钧的巨石投向江中,激起丈高的浪头。一块夹裹着硫磺硝石的巨石正砸在桅杆上,战舰陡然一震,碗口粗的桅杆应声而折,船帆上燃起熊熊大火,缓缓倾斜的战舰把士兵抛入江中,眨眼间就被奔腾湍涌的江涛卷走。更多的战舰驶来,更多的士兵前赴后继,也引来了更多的箭支和石块…… 雄鹰在战场的上空盘旋,锐利的鹰目在厮杀的人群中搜索着。对于鹰儿来说,它不明白战争的意义,更不理解同类之间为什么要进行毫无必要的残酷厮杀,它只知道自己的主人正处于交战的某一方,它关心着他的安全。 从那一张张沾满血污、充满杀气的面孔上,鹰儿并没有发现主人。它不安地鸣叫着,以战场为中心绕着圈子,掠过被鲜血染红的大江,朝更远的地方飞去,不断扩大搜索的范围。 终于,在远离战场十几里的地方,那个熟悉的身影跳入他的视线之中。尽管骑在白马之上的那位战士头戴铁盔,身披轻甲,但它依然能够感应到主人身上那独有的气息。 人鹰之间心有灵犀,那名战士也同时抬起头来,望见了高空中的雄鹰,眼睛蓦然一亮。数天不见,他的面容更加刚毅,目光更加坚定。 鹰儿口中发出一声欢叫,从空中俯冲而下……它渴望扑入主人的怀抱,让主人那温厚的大手抚摸自己的羽毛。但是,主人轻轻摇首,凝视它的眼神里有一种警告,并没有发出让它降落的口令,却忽然从背上取下长弓,对着它虚拨一下弓弦,那是鹰类最为忌惮的声音。 它知道主人不会伤害自己,它能够体会到主人的心思与一丝若隐若现的危险,急速下沉的身体陡然一折,再度飞至高处。主人脸上浮起一丝鼓励的微笑,身影随即消失在一片密林之中,入林前几不可察地朝它挥了挥手。 鹰儿在空中盘旋数圈后,方才恋恋不舍地朝南飞去。只要得知主人安然无恙,它就已是满心欢喜。 鹰儿越过战场,越过大江,在一座小山头前缓缓降落,最后停在一位白衣少女的肩头。 少女抚着鹰儿的羽毛:“小家伙,你看到他了吗?他一切都还好吗?” 鹰儿发出一记短促而欢快的叫声,算是回答,少女脸上现出一丝笑意。 每当主人叫它“扶摇”的时候,会让它感觉到自己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王者;而每当从这位少女口中听到“小家伙”三个字时,那抑扬顿挫的音节里有一种莫名的愉悦,会让它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雏鹰。 少女遥望北方,轻叹一口气,喃喃念着:“臭小子,你一定要小心点啊……” 鹰儿好奇地望着少女,虽然不懂她的话语,却知道她也像自己一样牵挂着主人的安危。在鹰的世界里,除了唯一的主人之外,只有同类和敌人。可是这位少女却让它有一种奇异的情结,她既不是它的同类,但也绝对不是她的敌人,它像信任主人一样信任她。 或许,因为它知道她与主人之间,也有一种微妙的灵犀。 战争只是刚刚开始。叛军凭借着地利的优势不断派出战舰发起挑衅,缺少战船的朝廷大军只能在岸边做战略性的防御。但交战双方都很清楚,这只是不伤皮毛的小规模冲突,随着军需物资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等到明将军的部队建好足够数量的战船强行渡江之时,才会打响第一场战役。 没有人相信叛军可以守得住长江,那只是一道消耗资源的屏障,真正的决战将会发生在云贵高原的山地、沼泽、丛林之中。双方隔江的对峙更多的是出于心理上的考验,以拼死而博的姿态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一旦朝廷大军久攻不利,低落的士气将会影响到全局的作战。 为免伤亡过重,明将军表面上传令三军佯攻宜宾牵制叛军,暗中却秘密派出侦骑营,沿江搜寻更适合渡江的地点。 穆鉴轲亲自率领侦骑营一行六人,沿江找寻地势平缓、便于快速搭建浮桥之处,以便大军渡江或是派出先锋部队突袭敌军的后方。为免对岸敌军的瞭望塔有所察觉,他们尽量远离江岸,不时闪入山野密林之中。但已经往下游走出了十余里,依然没有发现适合的渡江地点。 许惊弦这几天过得很快乐。包括穆鉴轲在内,所有侦骑营的战友都已经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他。紧张的生活与和谐的气氛让他过得非常充实,有时会不知不觉把自己视做士兵中的一员,浑然忘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直到他看见了扶摇,与爱鹰重逢的喜悦瞬间被一丝不安所代替。叶莺是否就在附近?这只是一次单纯的放鹰,还是有意对他传递某种信息?是否出于丁先生的授意,提醒他应该尽快混入中军,盗取那关键的物品…… 许惊弦担心周围的战友生疑,并没有发出口令让扶摇降落,反而有意闪入山林避开扶摇的视线。他望着鹰儿远去的影子,陷入沉思之中。 诸人来到山脚下一片林地之中,马不解鞍,人不脱甲,就在马背上取出清水干粮稍做休整。几名战友见许惊弦神思不属的模样,拿他打趣。穆鉴轲却是警惕地望着四周,林地中异样的寂静让他隐隐嗅出了一丝危险。 忽就听到弓弦疾响,登时人喊马嘶。一位战士发出一声惨呼,喉头上赫然插着一支长箭,眼见是不活了,几匹战马亦倒在血泊之中。 穆鉴轲大喝一声:“有敌人,各自隐蔽!”话音未落,乱箭如雨般从密林深处射来,又有一名侦骑营战士身中数箭,颓然倒下。按袭来的箭支计算,粗略估计敌人的数量足有百人,而且个个身手高强,箭法精准,能够透过树干枝叶直中目标,必是叛军中的精锐部队。 事发突然,此地距离三军大营只有十几里,谁也想不到竟会遭遇这么多的敌人,眨眼间已有两人当场阵亡,四匹马儿受到重创,另有一人腿上中了一箭,挣扎着在地上挪动,另一名失去战马的士兵连忙赶上前去,把受伤的战友拖入一棵大树之后。 穆鉴轲反应快捷,及时抽出长刀格飞几支暗箭,耳中听到四面八方传来衣袂飘飞之声,无数敌人正快速朝他们移动过来,瞬间已成合围之势。 穆鉴轲心知敌人偷渡潜入江北,既敢出手,必有十足把握全歼己方六人,而目前只有他与许惊弦战马无伤,或有机会脱身,侦骑营中许惊弦的武功最高,只要自己能阻延一时,他必能冲出重围…… 情势已不容穆鉴轲多想,一咬牙痛下决断,对许惊弦大喝一声:“快回去报信。”挺刀反朝敌人杀去,此举无疑已将自己置于绝地。尚未接近受伤的士兵,猛然听到头顶响动,他并不抬头,一刀劈去,惨叫声中,一位身着当地百姓服饰的瘦小汉子从树上摔了下来,与此同时,穆鉴轲身下一轻,胯下坐骑已被密林中探出的一柄长枪刺中,人立而起,将他抛下马来。 许惊弦却是怔在当场,令他震惊的不是乍然的偷袭,而是敌军袭来的箭支中竟然没有一支射向他……他耳中听到穆鉴轲下令,不假思索掉马奔出,敌人虽已围拢,却并没有人朝他攻击,似乎有意放他逃生。 又是一声惨叫传来,受伤的那名战士正背靠大树喘息,不料头顶上一根半尺长的尖刺蓦然扎下,由他灵台刺入,再从嘴里迸出,立时毙命。 另一名士兵听到同伴的惨呼,转身查看,却见一位身长不足五尺的侏儒由树叶中一闪而没,嘴角还噙着一丝残忍的冷笑,正惊疑不定时,猛然眼前一花,一道黑影疾速掠过他身边,冷光乍现。他拼力一刀劈去未中目标,却觉自己胸口一凉,低头只瞧见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端然钉在他的胸膛上,蜿蜒的血丝像一条灵动的小蛇般从匕首的血槽中渗出……战况惨烈,才不过几个照面间,四名战士先后阵亡,只剩下许惊弦与穆鉴轲。 穆鉴轲在地上打个滚,背靠大树,眨眼间十余件兵器由头顶、身侧、地底等各方位同时袭来,既有战刀、长枪、短匕、战斧等普通兵刃,亦有椎刺、铁盾、横槊、尖铤等中原武林极少见的奇门兵刃。他只能勉强挡过几记致命的袭击,身上立刻现出几道血痕。有几人面目扁平,皮肤粗糙,一望而知并非汉族人氏,或许是乌槎国的高手。 穆鉴轲心知无幸,置生死于不顾,只求多杀几个敌人,对再度袭来的兵器不避不让,狂喝一声,瞅准左首冲来的一人一刀劈去。却见那人冷哼一声,也不用兵刃抵挡,双掌疾合,竟以一双肉掌凌空夹住穆鉴轲的战刀。 穆鉴轲心头巨震,但见那人身材高大,一头乱发遮去半张面孔,散发出凛然杀气的两道目光阴寒如箭,正死死盯着自己。他用力抽刀,却是纹丝不动,心头一声暗叹,面对如此高手,纵然自己身上无伤只怕也不是他十合之将,何况周围还有那么多的敌人…… 穆鉴轲虎吼一声,弃去战刀,从怀中抽出贴身短刀,再朝敌人扑去。博虎团的战士从来无惧生死,只会越挫越勇。 忽听一声狂吼在空中炸响,一人一马直撞入战团之中,一位敌军闪躲不及,被战马铁蹄踹飞数丈,痛得满地打滚。 原来许惊弦本已逃出重围,但回头见到平日朝夕相处的战友刹那间死伤遍地,怒火在胸中炽烧,再也顾不得许多,只想着如何先救出穆鉴轲,掉转马头重又杀了回来。 穆鉴轲大骂道:“你回来做什么?还不快滚?” 许惊弦全不理会,俯身将穆鉴轲拉上马来,双脚用力一夹,“木头”心知主人遇险,长嘶一声,奋力往林外奔去。敌人皆是步兵,只要能拉开距离,便有机会脱险。 穆鉴轲心知敌军全是高手,战马负着两人的重量速度大减,恐难逃生。他一横心,在许惊弦耳边大喊道:“你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别让兄弟们白白牺牲!”猛然一拧腰,竟又从马背上跳了下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许惊弦见穆鉴轲如此刚勇果决,更不愿弃他而去,明知此刻返身相救实为不智,却还是忍不住勒马回身。就在稍一犹豫间,耳中忽听到一个低而沙哑的声音道:“傻小子,还不快回去报信。”这是内功高手传音入密之术,声音却极为熟悉。他目光扫处,敌军那领头者乱发披肩,正是日哭鬼。 许惊弦恍然大悟,丁先生曾说过在必要的时候给他立功的机会,甚至牺牲一些人保证他立下军功,从而获得混入中军的机会……怪不得敌人不但不朝他进攻,反而放他逃生。可是,若现在回去报信,明将军大军顷刻即至,他又怎么忍心陷日哭鬼于险境之中? 只片刻的工夫,数名叛军再度把穆鉴轲围住。许惊弦知道日哭鬼为保证自己独立军功,务置穆鉴轲于死地。眼见穆鉴轲拼力砍倒一人,亦同时受到几处重击,鲜血四溅之中犹对着他大声吼道:“快走,来生我们再做兄弟!” 听到这个曾经那么轻视自己的人叫出这声“兄弟”,许惊弦脑中一热,再也顾不得许多,狂啸一声,再度放马冲过去,掌中显锋剑已然出鞘,剑锋闪处,数件兵器齐断。穆鉴轲连中数招,早已神志不清难辨敌友,一刀又朝许惊弦劈来,但已是强弩之末,软绵绵地全无劲道。 许惊弦夺过穆鉴轲的战刀,拦腰抱起他放在马鞍之上,返身又朝林外冲去。那些叛军皆得日哭鬼号令,只对他虚张声势,并不下杀手。反倒是日哭鬼见许惊弦执意相救,唯恐穆鉴轲生疑,一掌朝他拍来,掌至中途,忽然眼前一花,已被一道灿若烈阳的剑芒罩住全身,而那剑芒中心偏又冷若千年寒冰,霸道至极。日哭鬼大惊之下急忙撤掌后跃,方才避开那冷热交集的诡异剑芒。若非许惊弦最后关头及时收手,这一剑必会将日哭鬼的手腕斩断。 日哭鬼不料昔日的顽皮少年武功高明如斯,既惊且喜,挥臂止住手下的追击,望着许惊弦远去的背影,低低叹了一声。 第283章 巧计渡江(2) 穆鉴轲左臂受到钝兵器重击,已然折断,腰背上无数伤口,最致命的是腹部一记刀伤,被生生割开一道半尺长的口子,内腑隐约可见。 许惊弦见他浑身浴血,连点几处穴道根本止不住血流,再不得到及时救治绝难活命,驰马往军营狂奔,口中喃喃念叨:“木头,木头,快跑啊。” 穆鉴轲无力地翻翻白眼,笑骂一声:“见鬼,现在我还跑得动么?”话音未落,咯出一大口鲜血,终于昏晕过去。 一路急奔赶回军营,远远望见一名将官,许惊弦顾不得行礼,对他大叫一声:“侦骑营汇报,下游十里处有化装成百姓的敌军,人数约有百名……”也不等那将官回答,带着昏迷不醒的穆鉴轲直奔军医处而去。 军医处靠近战场半里,由十余座帐篷临时围成一片营地。许惊弦急急赶来,抱着穆鉴轲直闯入营:“大夫,快救救他……”突然一怔,但见营地中密密麻麻摆放着数百张行军床,每张床上都躺着流血的士兵,角落上是数排蒙着白布的尸体,还有许多伤兵分不到床铺,只能在地上痛苦地号叫辗转。残缺的肢体、血腥的味道、垂死的呻吟集结在一起……像是闯入了人间地狱。 决战尚未开始,死伤已然惊人。或许对于数十万大军来说,这只是极少数的伤亡,但对于每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来说,那都将是终身难忘凄惨的一幕。这一刹那,许惊弦才真正体会到战争的血腥与残酷,那是当权者争名夺利的竞逐赛场,也是死神绝不会缺席的饕餮盛宴。 许惊弦拦住一位军医:“大夫,请快着手救治他。” 军医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穆鉴轲的伤势,淡淡地道:“伤得太重,回天无术,救不了啦。”转身往另一位伤兵走去。 许惊弦大急,一把揪住军医:“医者仁心,怎可见死不救?” 军医叹道:“不是不救,是救不了。” “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救不了?” 军医瞪他一眼,置之不理。许惊弦强压怒气:“这位是侦骑营的穆统领,你一定要救他。” 军医指着帐中无数伤兵道:“这里只有伤者,没有将官。” 许惊弦还想再劝说,旁边一人上前推开他,不耐烦地道:“你不要在这里碍事,再不走我就叫卫兵了。”看来是管理军医处的医官。 许惊弦大怒,手按剑柄:“你到底救还是不救?” 医官视若不见,大声道:“来人,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几位士兵应声赶来,许惊弦一咬牙,手臂轻挥处,几名士兵皆是手腕一麻,已被剑鞘击中,刀剑呯呯碰碰落了一地。 呛然一声,显锋剑已然出鞘,雪亮的剑刃直抵在那位医官的咽喉处,许惊弦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救是不救?” 明将军军纪极严,从未有人敢如此当众闹事,一时众人都怔住了,不知应该如何处理这场面。那医官见许惊弦眼神凛然,状如痴狂,暗忖若是不从他意只怕真会被一剑杀了,颤声吩咐道:“还不快去救他。”几位军医无奈接令,把穆鉴轲抬到一边,着手施救。 一旁的伤兵七嘴八舌道:“浑小子,有本事去多杀几个叛军,到这里逞什么威风?……”“等着受军纪处置吧……”“侦骑营算什么,老子冲锋营死了三十多个兄弟了……”“我看他是个重情义的好汉,拜托大夫,可一定要救下那个人啊……”“统领的性命就要救,士兵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么……”不屑者有之,鼓励者有之,不一而足。 许惊弦对周围冷嘲热讽的话语听若不闻,显锋剑尖始终抵在那医官的咽喉要害处,目光只盯在穆鉴轲身上,诚心诚意地祈祷他能恢复过来。尽管穆鉴轲曾对他抱有极深的成见,彼此间不无怨意,但误会消除后感情渐厚。而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许惊弦亦知道穆鉴轲确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将官,敬他为人耿直坦荡,不知不觉当作兄长一般亲近。所以拼得受军纪处罚,也绝不愿眼睁睁看着他不治身死。 可是,当接触到周围或淡漠、或哀求、或轻蔑、或钦佩的目光,他的胸中翻江倒海,难以平静。此举或能救穆鉴轲一命,但也会因此耽误其他伤员的治疗时间,甚至害无辜者送命……他无意再去评判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只觉全身疲累至极,心底无比痛恨这场战争。 帐帘一掀,几人大踏步而入,霎时帐中静了下来。 许惊弦抬头望去,正迎上明将军那一道威严的目光,如中刀枪。一震之下,掌中显锋剑已垂了下来。 明将军正在前线督战,忽闻军医处有人闹事,还道是士卒哗变,所以匆匆赶来。恰好瞧见许惊弦剑指医官,逼着救治穆鉴轲的这一幕。 有人低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明将军冷冷吐出两个字:“绑了。” 刹那间,许惊弦脑海中闪过不顾一切刺杀明将军的念头。他自知此次违纪后果极其严重,纵是斩首示众亦不为过,与其束手就擒倒不如拼死一搏……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尽管他现在武功大胜往昔,但也绝非明将军的对手,行刺失败绝无生还之望,唯有赌一把性命,当即抛下显锋剑。 明将军的两位亲卫走上前去,一左一右绑起许惊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明将军瞪着他,面色阴沉:“知道我为何绑你么?” “属下为救统领扰乱军医处秩序,有违军纪,理当受罚。” “你既然明知如此,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许惊弦缓缓道:“属下曾在心头立下重誓,绝不会再让自己的亲人朋友死在自己面前……”他还曾立下另一个重誓,一定要杀死明将军替林青报仇! 明将军微微愕然,望向周围的伤兵:“大家说,他的做法值得原谅么?” 周围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有人开口试探地道:“将军,不要处罚他了,就让他去战场上杀敌吧……”此话引来众人附和。许惊弦的做法虽然不妥,但他营救战友之举却博得了大多数战士的认可。 明将军颔首,淡淡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责二十军棍。” 军令如山,众人不敢再求情。当下有人按住许惊弦,不由分说打了二十军棍。虽然执棍用刑的军士对他颇有同情之意,但在明将军面前谁敢藏力?等二十记军棍打罢,许惊弦早已是皮开肉绽,痛得龇牙咧嘴。 明将军直视许惊弦双眼:“你服气么?” 许惊弦唯恐被他认出自己,避开目光:“属下心服口服。” “口是心非!”明将军大笑:“我且问你,你可懂医术?” 许惊弦还道明将军借机折辱自己,闷着气摇摇头。 明将军道:“战时只讲究效率,如果为了救治一位濒死的重伤员,而放弃另外数名更有治愈希望的伤者,殊为不智。医者对伤势有专业的判断,任何人也无权干扰。” 许惊弦忍不住分辨道:“穆统领是当年博虎团的战士,又身为侦骑营统领,他的一条性命足抵得上数人……” 明将军大手一挥,截断许惊弦的话:“对于高级军官的抢先救治,是从全军的利益出发,而不是源于任何私人的理由。莫说是穆统领,就算是我本人受了伤,也必须听从军医的安排。”他环视四周的军医与伤兵,手指帐前“军医处”三个字,决然道:“在这里,没有人情,没有军职,每一名伤员都是为国尽忠效命,无分高低贵贱,一视同仁。只要置身于这个帐子里,所有的伤员都有资格受到与我同样的尊重,得到同样的照顾!” 众伤兵齐齐动容,明将军这番话既是对他们的最高褒扬,也是对他们的最大安慰,足能比得上世间任何灵丹妙药。刹那间每个人都忘记了自身的伤痛,高声呐喊以表心志,恨不能立刻奔赴战场,奋勇杀敌……他们愿意为这样的统帅去流血牺牲,去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许惊弦亦觉得胸中热血上涌,却拼命压抑住自己将要沸腾的情绪。明将军是他的仇敌,他不愿对明将军产生任何好感,宁可固执地认定这只是一位三军统帅为了收买人心、激励士气的必要手段。 “有军情禀报。” “报上来。” 一名传令兵进得帐内,对着明将军单膝点地:“得侦骑营情报,下游十里处发现敌情。孟将军率一千兵马前往查探,与近百名身着百姓服装的敌军遭遇,毙敌四十八人,己方阵亡三十六人,伤一百二十人。” 明将军沉吟道:“以千人战百人,伤亡还如此之重?敌人可谓是叛军中的精锐。可曾擒下活口?” “敌军皆怀死志,一旦受伤被擒皆吞服口中毒丸,并无活口。经查看,尸体怀中都暗藏着引火之物。” “敌人的意图是想烧我粮草辎重,责令三军严加提防,退下吧。” 传令兵退出帐外,明将军望着许惊弦:“是你传得信么?” “是!”许惊弦点头应承,心里却牵挂着日哭鬼的安危。又想到这死去的四十八名叛军高手竟只是为了让自己立下军功,大感不安。不知需要盗取的那件“关键物品”到底是什么,以致丁先生宁可耗费如此大的代价? 明将军浓眉一挑,似笑非笑:“按理说本可将功折罪,但军棍都已打了,教我如何是好?总不能让你再还我几棍?”众人一起笑了起来,都觉得与明将军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许惊弦以进为退:“属下不求赏赐,唯求穆统领安然无恙。” 明将军望着依然昏迷不醒的穆鉴轲,叹了口气:“尽全力抢救穆统领。至于你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看来倒需要我好好管教一番……”他的视线转向许惊弦,面色一整:“吴言听令,立刻去亲卫营报到!” 许惊弦一怔,按理说他只是侦骑营一员普通士兵,凭此功劳可以任命为掌管数十人的小队长,如果能成为侦骑营副统领就已是破格提拔,却万万未料到竟被明将军收入亲卫队之中。虽说在职位上并无晋升,但能够成为三军统帅的贴身近卫,不但是每个士兵最大的荣耀,更有机会接触到军中核心机密,实在是意外的收获。但他唯恐被明将军瞧出破绽,脸上不敢露出任何喜悦之色:“请将军恩准属下等到穆统领苏醒后,再去报到。” 明将军将显锋剑轻轻挑落在许惊弦身边:“带上你的剑。记得以后只许刺向敌人……”在士兵的哄笑声中转身离去。 周围的士兵看到许惊弦因祸得福,反而能够进入亲卫营,皆是啧啧惊叹,心生羡慕。许惊弦却是一脸木然,呆看着军医抢救穆鉴轲,脑中一片紊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虽然他已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标,却全无意料中的欢喜。这些天他不断地自问:如果刺明计划执行成功,明将军死后将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统帅遇刺,定是全军散乱,兵无斗志,而士气大振的叛军势必反攻为守,此消彼长之下,若是无心恋战的朝廷大军溃败,被叛军攻破防线,北袭京师,又将会害死多少无辜,造成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且不论泰亲王能否重夺王位,试问乌槎国数万大军能够全在他的控制之中么?历史上借外夷之力篡位,最后反被异族吞并的例子不胜枚举,一旦乌槎国大军长驱使直入中原腹地,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许惊弦一念至此,背上冷汗直流。 林青对他恩重如山,他与明将军之仇不共戴天;但他又怎能执意于私人恩怨,而置国家大义于不顾? 毕竟前段时间许惊弦只是侦骑营的普通士兵,根本无法接近明将军,这些想法只是偶尔浮现心头。而如今机会已经摆在面前,他必须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以免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许惊弦心乱如麻,一时难以抉择。索性抛下杂念,将注意力集中在穆鉴轲的伤势之上。经过军医精心治疗,穆鉴轲虽仍昏迷不醒,但看他面色已不似初时那么苍白,应该已有好转,渐渐安下心来。 他又想到日哭鬼率部潜伏,却为了让自己立下军功而故意现出踪迹,导致损伤惨重,也不知他现在是否成功脱险?若因此而受到什么伤害,心中何安?自己虽曾立誓保护亲朋好友,可是人生无常,岂能事事如愿? 而在林地中出手相救穆鉴轲时,情急之下全力出手,显锋剑忽现寒热交集的剑芒,几乎控制不住,差一点失手斩下日哭鬼的手腕。回想当时的情形,急怒攻心之下一剑出手,似乎无意地将散于体内各经脉的内力调集起来,或是被内力所迫,显锋剑方能骤然展现那无坚不摧的剑芒吧……他自从得到显锋剑以来,只在涪陵江边小船中与叶莺动手过招,尚未全然了解其性能,而此剑既然能被兵甲传人斗千金誉为“天下第一神兵”,恐怕绝非仅限于剑刃之锋利,应该还有许多潜能可挖掘。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穆鉴轲发出一声呻吟,已然醒了过来。 许惊弦大喜:“穆头,你没事啦。” 穆鉴轲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敌人,报信……” 许惊弦低声道:“放心吧,敌人都被杀退了,我还因此被调入亲卫营。” 穆鉴轲虚弱一笑,目光中满是欣慰与鼓励,心头一松,又昏然睡去。 许惊弦问军医道:“他能复原么?” 军医叹道:“这汉子的身体骨可真是硬朗,一般人受这么重的伤早就去阎王爷那里报到啦,可他居然撑了过来,只要再好好静养数日,便无大碍了。” 许惊弦松了口气,对军医歉然一笑:“方才多有得罪,大夫莫怪。” 那军医倒也不记仇,反倒开起了玩笑:“嘿嘿,好歹混个面熟,下次等到你小子受伤的时候给你上些好药。” 许惊弦豪然大笑,拍拍军医的肩头,学着那些军士的口气大咧咧地道:“快堵着你的乌鸦嘴,老子武功高强,可没那么容易让我受伤。” 第284章 巧计渡江(3) 许惊弦离开军医处后,径往亲卫营行去。 作为明将军最为信任的亲卫营,不但要负责保护明将军的安全,亦照顾其起居饮食等日常生活,所以设于中军大帐与帅帐之间。由将军府大拇指凭天行亲自管理。 许惊弦走到半路,忽听旁边的一座帐篷中有人招呼道:“你就是侦骑营的吴言么?”声音古怪,似夹杂着一丝胡音,却是十分熟悉。 许惊弦转头瞧去,只见一人端坐于帐前,宽袍长袖,面若重枣,满脸虬须,炯然目光正望向他,竟是容笑风。 容笑风本为高昌望族之后,明将军领军平定北疆,高昌灭国,容笑风便率残部在隔云山脉中建立笑望山庄,力抗明将军大军。十年前,许漠洋得巧拙大师临死传功,带着巧拙大师的拂尘与偷天弓的样图,汇合林青、杜四、杨霜儿、物由心等人来到笑望山庄,并借引兵阁的定世宝鼎集三才五行之力炼成偷天神弓。其后在幽冥谷中,流转神功震碎换日前,林青初战明将军受挫,容笑风甘为人质,被明将军带回前京师,从此羁留于将军府。四年前许惊弦在京师曾与他相处多日,并阴差阳错收下扶摇,想不到在这里又再重遇。 四大家族英雄冢弟子物天晓表面上是京师八方名动之机关王白石,暗中却投身御泠堂,做了御泠四使中的紫陌使。容笑风曾与之交好,借飞鹰暗中替御泠堂传递消息,亦导致了四大家族中温柔乡派在京师的卧底、琴瑟王水秀之死。种种缘由加在一起,许惊弦对他本是颇有怨意,但容笑风毕竟曾与许漠洋、林青等人并肩共抗明将军,此刻突然遇到他,犹如乍见亲人一般,幸好及时醒悟自己的身份,总算将嘴边的一声“容大叔”生生咽回肚中。 “我是吴言,不知这位……前辈有何事情?”许惊弦见容笑风身穿便装,不着军服,显然并未在军中任职,故以前辈相称。他知道容笑风与明将军仇怨极难化解,实在猜不透明将军为何会带着他随大军一起出征。 容笑风悠然道:“我叫容笑风,乃是随军的谋士。方才听说有位少年士兵武功高强,性情狂放,为救治统领大闹军医处,还被明将军收入亲卫营中。不免动了爱才之念,所以特意等在这里,想对你说几句忠告。” 许惊弦不明容笑风的意图,只怕他会认出自己,低头在他身边坐下:“前辈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少年人心高气傲原也无妨,但欲要成大事,就须收敛。作为亲卫营士兵,虽无官职,但唯有得到明将军信任之人才有资格。处于统帅身边,每天都会听到许多不应该听到的事情,更要懂得区分轻重,绝不可随便泄露。所以……”容笑风略一停顿,目光中大有深意,加重语气缓缓道:“所以无论你接触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都要保持一份不动如山的平常心,视若不见,听而不闻,只有这样,才能在亲卫营中立足。切记切记!” 许惊弦听得一头雾水,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容笑风如此郑重相告,反倒显得蹊跷?难道是他认出了自己? 不等许惊弦开口询问,容笑风淡然一笑:“你我今日算是相识了,日后有的是相处的时间,倒也不急于一时,你还是快去找明将军复命吧。” 许惊弦告别容笑风,带着满腹疑问来到亲卫营,却被告知凭天行正在帅帐中与明将军商谈军事,并留下话令他立刻前去报到。 许惊弦请令入到帅帐之中,但见明将军端坐帅位,拇指凭天行立于其身后,两边还各坐了三四人,瞧服饰皆是副将以上的军中高级官员,但那副帅马文绍却不在其列。而在帅帐不起眼的角落之中,小指挑千仇依然是一袭长长的灰袍,面目遮在袍帽暗影之下,神秘莫测。 见礼已毕,明将军笑道:“天行常常对我说起吴言武功高强,剑法卓绝,我便从其所愿,留你在亲卫营中,可要好好听天行的话,不可再闹事。” 许惊弦方知自己进入亲卫营亦有凭天行的说项,恭敬地答应一声,正要告退,却听明将军又道:“吴言先不必走,对你另有安排。” 许惊弦遵命退在一侧,心头略感诧异。帅帐本是明将军的歇息之所,平日军中商谈要事皆在中军大帐,此刻应该是他与几位心腹重将秘谈,所以连副帅马文绍亦排除在外。按常理说这等场面绝不容他一个普通士兵旁听,既然能允许他留下,足见信任。 他好奇地四下偷望,身为三军统帅,明将军的帐中并无华丽的摆设,一切从简,以实用为主,显示了作为一个优秀军人的气质。接触到凭天行隐含笑意的目光,亦朝他报以微笑。 会议继续进行,只听一位大将道:“目前我军没有足够的船只渡江,而郑元帅率舰队在三峡截住下流,何不调拨部分舰只支援?” 明将军沉吟道:“朝廷本有疑我之心,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调动舰队,命工匠加紧造船就是。”转头问另一位将领:“吐蕃方向有什么动静?” “据线报,最近吐蕃大军并无频繁调动的迹象,但有一万骑军借操练之名驻扎在祁连山附近,须得防范。” 明将军皱了皱眉:“吐蕃铁骑人数虽少,但行动迅速,战斗力绝不可轻忽,就怕等我军渡河之后回救不及。可分派马文绍一万骑兵,三万步军,驻守临洮、兰州一线,可保无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位将官担心道:“此计虽好,却只怕马副帅不肯。” 另一位将官脱口道:“只怕他并不是不肯,而是嫌兵少不足以牵制……”说到一半,扫一眼许惊弦住口不语。 许惊弦心头雪亮,他最初的猜想完全正确,马文绍果然是朝廷派来监视明将军的,所要牵制的对象不是吐蕃大军,而是明将军。 明将军略一思索:“我先不必出面,由罗将军负责劝说马文绍,兵数最多可增至三万骑军与七万步军,直到他接受为止。” 一位将领不安道:“如果按此分派,我军便只留下十万兵力,而叛军人数至少在十五万以上,只怕难以顾得周全。” 凭天行接口道:“十万精兵,足抵百万雄师。把博虎团的精锐与忠诚的老兵都留下来,给马文绍多给些新兵也无妨。” 明将军点点头:“此事要安排得妥当,不要让马文绍生疑。我知道你们对他不满,但表面上务必保持尊重,并非忌惮他,而是一切以大局为重,大敌在前,绝不能后院失火。” 众将齐声应承。又一人问道:“吐蕃果真会相助乌槎国么?” 凭天行道:“四个月前我曾奉将军之命,运送‘天脉血石’去吐蕃,中途被乌槎国客座高手鹤发与其弟子童颜所夺,并将‘天脉血石’献给吐蕃王,极有可能由此订下同盟,不可不防。” 明将军正容道:“我中原地大物博,资源丰富,那些番外异族谁不想占一席之地?但吐蕃王也是个极通事理之人,一般情况下绝不会贸然与中原开战。如果我等一举击败叛军,吐蕃兵马自退;但就只怕战事稍遇阻滞,吐蕃王见有机可乘,便会趁势进兵中原,来分一杯羹……” 许惊弦突然听到了鹤发童颜的名字,不由心中一动,就在这瞬间,忽就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直到这一刻,他才蓦然醒悟过来,那个一直没有说话、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存在的小指挑千仇,正在暗中观察自己! 如此看来,明将军留自己在帐中非但不是出于信任,反而极有可能产生了怀疑,所以才故意让自己听到重要军情,以做试探…… 想到挑千仇在成都狮子楼上那洞若观火般的敏锐观察力,许惊弦心头一紧。当时她仅是匆匆一瞥,就已瞧出自己对明将军隐有仇怨,幸好自己的注意力被凭天行所吸引,方才勉强过关。而且那一刻她还同时洞察了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变化,连最细微的表情也没有放过,如果现在她在暗处凝神观察自己一人,只怕任何心思也无所遁形…… 容笑风的那些话语忽然跳入许惊弦的脑中:“无论你接触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都要保持一份不动如山的平常心,视若不见,听而不闻,只有这样,才能在亲卫营中立足……”而他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保持平常心,视若不见,听而不闻!就像是一面沉静千年的湖水,不但湖面上水波不兴,湖底下亦不能有任何暗涌激流。 许惊弦暗吸一口气,面色不变,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但刹那间心神已陷入至定至静之中。帅帐中的对话从他耳边飘过,却只是强行硬记,而不去做任何分析,以免造成心灵上的细微动荡。 幸好他从小修习道家极典《天命宝典》,又经愚大师指点领悟了弈天诀之道,对于这“致虚极、守静笃”的掌握可谓当世无人能及,就算当年昊空掌教苦慧大师复生,恐怕也难窥他的内心。 挑千仇缓缓道:“鹤发本名桑雨鸿,我听同门师姐说起,他与本门长辈有些渊源,虽未被列入门墙,却曾在本门修习过几年,其功力已可达到‘冥沉士’之境界,必须要小心应付……”几位将官皆是第一次听闻“冥沉士”之名,茫然不解。 明将军打断挑千仇道:“我对鹤发此人亦算稍有了解,其人至性至情,深明大义,虽客居乌槎,但应该不会为虎作伥,替泰亲王出谋划策。” 挑千仇也就不再多言,继续保持沉默,她始终没有离开那背光的角落,说话时也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脸。 明将军再度发问:“诸位对于大军渡江还有何建议?” 众人各抒己见,纷纷献计,却始终没有既可保证大军渡江,又尽量避免重大伤亡的万全之策。叛军凭战舰机动之力,纵横金沙江之上,若无与之实力相捋的舰队,确难与之对抗。 有人提议在上游建大坝围堤,然后决江水倒灌叛军。却被明将军断然否决:“水患凶猛,难以控制,下游的百姓受苦不说,对于交战的双方都是一着险棋,一定要谨慎从事,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无须考虑。” “决堤放水计划虽然行不通,却提醒了我。”挑千仇忽然轻声道:“江水大涨于双方皆不利,但若是江水枯竭呢?” 一位将官道:“若是江水枯竭,自是对我军有利无弊。敌军大型战舰必会搁浅难行,而我军小舟可充分发挥机动能力,还可以趁机架起浮桥。只不过如今虽非雨季,金沙江却也没有枯竭之迹象?” 另一人也怀疑道:“金沙江水量巨大,江流劲疾,在上游拦河建坝只能阻其一时,令江水稍缓,想要断流实非人力可为,就算退一步要达到让敌军战舰搁浅之效果,工程浩大,数月之间恐怕也不能完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将军微微一笑:“诸位莫急,千仇既然开口,必已想好了相应的计划。” 挑千仇反问:“之前还要再问将军一件事情。如果可以令敌舰搁浅,再快速建起浮桥,我军攻占南岸最短需要多少时间?” 明将军思索道:“粗略估计,需要半日。” 挑千仇口中喃喃有词,似在默算,良久后才开口:“能否再短一些,依我的计算,只能保证两个时辰之内江水枯竭。”众将大奇,不知她凭什么能精确算出江水枯竭的时间。 凭天行道:“敌军自恃有战舰与天险的优势,并且料定我军半月之内没有能力造好大型船只渡江,攻其不备之下,应该用不了半日时间。” 明将军点点头:“如果万事皆如所愿,我军有备而战,有把握两个时辰内攻占南岸。” “如此就好办了。”挑千仇眉头一舒:“金沙江的水量除了本身,还来自于嘉陵江,岷江,雅砻江,沱江、涪江等数条支流。我军可暗中派人在金沙江上游与数条支流上游建坝堵江,或是引水灌山……当然,我们只需要保证拦截江水两个时辰,其后即可任由水流宣泄,这个工程量并不大,应该在几日之内就可准备好,关键的是必须要算准每一条支流的流速,以及到达渡江地点的距离,才可以在不同时刻、不同地点拦住各条江流,却能让汇聚的金沙江水在某个固定的时刻、固定的地点枯竭……” 诸人听得目瞪口呆,挑千仇却是胸有成竹:“至于在何处拦截支流可达到最好的效果,则需要请诸将官派专人沿江调查,绝不可马虎;而何处是渡江作战的最佳地点还请明将军定夺。等这些都确定后,我就可以着手测量流速、距离等相应数据,并计算出各条支流的拦截时间。计算的问题由我负责,虽然肯定会有些许误差,但我可立下军令状保证不会出问题……” 众人听她说出这犹如天外奇想般的精巧设计,无不叹服。经过反复推敲,认定可行,再讨论一番细节后,由明将军给几位将官分派相应的任务,并着重强调一切行动必须秘密进行,不可泄露,诸将各自领令退下。帅帐只余下明将军、凭天行、挑千仇与许惊弦。 第285章 巧计渡江(4) 明将军转头望向许惊弦:“穆鉴轲的伤势如何?” 许惊弦从凝定中恢复过来,恍如梦醒:“报告将军,穆统领伤势已大有好转,据军医说再调养数日便可复原。” “穆鉴轲当年是博虎团中一员勇将,极得我看重,平安无事最好……”明将军微微侧头,与暗影中的挑千仇交换了一下眼神:“吴言先由天行安排食宿,明日起就做我的贴身近卫,随时听候差遣,不得远离。” 许惊弦心知自己刚才听到了军中重要机密,所以明将军务必会留他在身边以防泄密,却难以分辨是因为被挑千仇看出破绽还是出于明将军一贯的谨慎。不过以他目前的处境,全无机会召唤扶摇送出情报,反正一切只能听天由命,倒也无需焦急。垂手接令,随着凭天行走出帅帐。 凭天行安排许惊弦在亲卫营中住下,嘘寒问暖,极为关切,又问起他在侦骑营的情况,聊些军中见闻,言谈中并不见疑心。许惊弦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将自己如何消除穆鉴轲的误会,得到了全体战友的信任的过程一一道来,讲到有趣处,两人不由一齐大笑起来。 正随意寒暄着,忽听帐外有人道:“天行,可否借你的小兄弟半炷香的时间?我想问他几个问题。”却是挑千仇的声音。 许惊弦一怔,不知挑千仇要问自己什么问题?心头惊疑不定。不过她既然孤身来见,至少说明自己的身份尚未泄露,否则根本没有机会走出帅帐。 凭天行笑道:“千仇有命,自当遵从。吴言是我的救命恩人,可别吓坏了他哦……”又对许惊弦挤挤眼睛,低声道:“放心去吧,但记住必须如实回答提问。这只是例行公事,每个加入亲卫营的士兵必须要过她这一关。” 许惊弦感应到凭天行与挑千仇之间关系非比寻常,而他对自己确是全无疑虑,必要之时,须得好好利用这一点。虽然如此对凭天行不无愧疚之念,但性命交关,也顾不得许多了。 挑千仇立于帐外阴影处,依旧不现面容,轻声道:“随我来吧。”转身往营外走去。步伐优雅,姿态高贵,如去参加王公贵族的晚宴。 许惊弦紧紧跟在挑千仇身后,惊讶地发现她行动间脚步虚浮,呼吸略显急促,竟似是全无武功。这几年将军府五指在江湖上威名极盛,拇指凭天行、食指点将山、中指行云生……甚至包括身份最隐秘的无名指无名皆是身怀绝艺的高手,但何曾想五指中最低调的小指竟会是一位弱不禁风的女子?除非她的武功足可比肩明将军、水知寒等超一流高手,才能掩饰得如此天衣无缝。但这个推断更难让人相信,显然与事实不符。 许惊弦暗中调整呼吸,让忐忑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假定挑千仇不会武功,亦无读心、催眠等奇功异术,那么她的所有判断只能来自于细致入微的观察……回想自己刚才在帅帐中听到众将对马文绍的看法时虽然面露惊诧,但也算是人之常情;而听到鹤发童颜的名字后立刻有所感应,及时镇定心神,应该没有露出破绽。如今之计,只有努力控制情绪、保持平静的状态,绝不能让心理上的波动反映在面容上,或许可以瞒过她的双眼。 许惊弦暗暗打定主意,只要不涉及自己的真实身份,无论挑千仇问出什么样的问题,都尽可能在第一时间凭着直觉去回答,一旦稍有犹豫或思考,将不可避免地引起面容上的变化,必会惹来她的怀疑。 来到僻静处,挑千仇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在她俯身的一刹那,许惊弦望见她皓腕上挂着一串乌黑色的佛珠。 挑千仇蓦然发问:“在帅帐中,你发现了我在一直观察你?” “是的。” “然后你用某种巧妙的方法避开了我的观察?” “因为你的行为提醒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并不应该听到那些军中机密。所以我默念师门诀法,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怪不得那一刻我突然感应到你陷入至静之中,数次试探而不得其门,你的武功来自佛家还是道家?” “师父只教我武功,并未谈及过师门来历。” “你与明将军有仇么?” “只是曾听说过将军府在江湖上的某些做法,略有不满,并无仇怨。” “为什么要加入军中?” “为国效力、除奸惩恶,乃是每个习武之人的不移信念。” ………… ………… 挑千仇几乎不间断地连续发问,许惊弦全凭直觉引导着迅速作答,看似全身放松毫无防备,却紧守着灵台一线清明,绝不泄露自己的真正意图。如果这是加入亲卫营的一道关口,过关的唯一途径就是用他强大的精神力与挑千仇敏锐的洞察力相抗。 挑千仇终于住口,轻轻拨开灰袍上的帽子,神情略有些迷茫。 许惊弦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终于通过了这一场考验,却仍然不敢懈怠,冷然反诘道:“你没有问题了么?”他恰到好处地显示出一丝压抑不住的不耐烦,似乎对于她的不信任颇为不满。 挑千仇低叹道:“对于你这样心志坚定的人,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看来你还没有消除对我的怀疑?” 挑千仇淡淡道:“我们与普通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们肯定了事实,就不会怀疑;而我们必须否定怀疑后,才会接受事实。”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们?”许惊弦敏感地发现她话语中的特别之处:“你们是什么人?” 挑千仇神秘一笑,答非所问:“我们的观察有两个基本原则:第一,得出的判断必须建立在事实与推理之上,绝不能相信直觉。但遗憾的是,我对你的怀疑很大程度是出于直觉,也许是我错了。” 许惊弦无法分辨她话语中是否藏有圈套:“第二个原则是什么?” “第二,必须和研究的目标保持距离。而从我和你说第一句话开始,你的眼神、语气、态度等就已经影响到我的观察。所以,今后你大可放心,我对你已经无法有客观的判断。” 许惊弦小心措辞:“你的意思是不会再暗中监视我了?” “是的。但我会暂时保留我的怀疑,直到事实证明或否定我的怀疑。” “你完全可以暗中求证,为什么要对我说明这一切?” “因为你是天行的朋友,我希望你对我不要有任何误会。” “我问心无愧,自然也不会对你有什么误会。” “你瞒不了我。”挑千仇的语音虽轻,却极为肯定:“我看得出来,像你这样心高气傲的少年,视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在你心目中,最反感的就是那种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之人,包括明将军……和我。恰恰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才越发加深了我对你的怀疑。” 许惊弦强按震惊,抬眼与她一步不让地对视着,此刻任何退缩都将被视为心虚。他故作漠然道:“你太多虑了,我只是不愿意自己被冤枉罢了。”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从挑千仇的眼里,他只读到了一份恳切的真诚,还有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内疚,似乎表明彼此之间并没有私人恩怨,她的所作所为只是缘于不得已,希望能够得到他的理解。 挑千仇低声道:“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承担着自己并不愿意承担的责任。在没有肯定我的怀疑之前,你不会受到任何冤枉。”言罢,飘然而去。 许惊弦怔怔望着她的背影,才发现背心已被冷汗浸湿。刚才看似平常的一番对话,对于他来说却比以往任何一次经历都要惊险万分,那是他与挑千仇在精神层面上展开的一次无形搏斗,只要稍露破绽,便是杀身之祸。 直到夜里躺在床上就寝时,许惊弦才有机会从容回想这一日的经历,并重新整理分析在帅帐中听到的信息。 此时他已可肯定自己进入帅帐的一刹那就已处于挑千仇的观察之中,但他精习《天命宝典》多年,感觉极其敏锐,虽然之前失于防范,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对她的注视全无感应,实是前所未闻之事,不知身无武技的她修习的是什么功法?才能将专注的视线化于无形。直到提及到鹤发与她的关系时,或许令她心神露出稍纵即逝的一丝疏忽,方才被自己发觉。 鹤发并没有对许惊弦说起过自己的武功来历,想不到曾是御泠堂碧叶使的他竟会与挑千仇有同门之谊。这两人皆有远超常人的敏锐观察力,但相比之下,鹤发的观察尚包涵一些主观印象,而挑千仇似乎就像一面镜子,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平实而客观地分析事实,并由此得到结论与判断。她对自己的师门讳莫如深,如果鹤发是她门中的“冥沉士”,洞察力更胜一筹的挑千仇又会是什么身份?这种能力肯定与御泠堂无关,那么这个神秘的门派又到底是什么?她所设想截断支流令金沙江枯竭之计,其中不但包含着无上的智慧,还需要精确无比的超级计算力,绝非寻常人士能做到。而她平日不以真容示人,手腕上戴着那一串佛珠,莫非是佛门中人?…… 许惊弦又想到容笑风对自己有意无意的提醒,他在军中到底是什么身份?他特意对自己说了那一番话,仅仅是出于爱才之念,还是已瞧破自己就是许惊弦?种种疑问如潮涌来,却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他虽身负刺明计划之重任,却全然不知现在应该做什么,甚至与丁先生、叶莺等人已失去了联系,眼前如有一团迷雾,扑朔迷离,让他不辨方向。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先隐伏于军中,在尽量保存自身的同时,伺机而动。 在明将军的筹划下,渡江时间定于三月二十七日凌晨子时正,渡江地点则是宜宾府上游五里处,挑千仇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秘密进行中。全军上下仅限于明将军本人与十余名亲信大将、心腹随从才知道整个渡江计划的内容,就连派去分头堵截各处支流的将官与士卒亦蒙在鼓里,全不知情。 作为明将军贴身近卫,许惊弦对于三军的安排了如指掌,却根本没有考虑过给叛军送出情报。固然是因为全无机会,但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并不希望叛军能够赢得这一场战争的胜利,宁可用江湖方式解决与明将军之间的私人仇怨,而不愿意因此牵涉到国家的兴衰成败。 期间明将军不时派出小股部队佯攻南岸,交战双方冲突不断,互有损伤,叛军凭战舰之利略占上风,但朝廷大军败而不馁,一面加紧建造船只、操练士兵,并不断用小规模的进攻牵制叛军。 而在这表面上均衡的对峙之下,正在酝酿着一场决定性的战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几日许惊弦寸步不离跟随明将军,或安抚士卒,或分派任务,在军中各处奔波不息,连去看望穆鉴轲伤情的时间也无法抽出。凭天行身负重任,偶尔与之一晤随即匆匆离去,挑千仇则忙于测量与计算,几乎足不出户,至于容笑风则像个军中的清客,既不参与事务,亦很少露面。 明将军精力过人,赏罚分明,军中事务无论巨细管理得井井有条,诸将与士兵皆是心悦诚服。许惊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既敬且惧,心情矛盾而复杂。明将军对他似乎全无疑心,但他知道明将军近二十余年武功稳居天下第一,流转神功已炼制八重,哪怕自己眼神中稍露杀机恐怕也会立刻被其感应,即便有机会与他单独相处,亦不敢轻举妄动。 扶摇再也没有出现,许惊弦不知何时才能等到那个说出“乌云蔽空,日月无光”暗语之人与自己联络,窃取明将军身边“关键物品”的行动就此停滞不前,刺明计划似乎已经被遗忘…… 三月二十一日。副帅马文绍率八万士兵北上,在临洮、天水、永登一带构筑战线,以防备吐蕃大军的入侵。 三月二十二日。明将军忽出奇兵,五百名士兵乘着独木舟,夜袭叛军大营。凿沉敌舰三艘后,大胜返营,朝廷大军伤亡不足百名,杀敌四百余人。 三月二十三日。刚刚建成的四只战舰出航搦战,与四只敌舰在江上交锋,双方各有两舰被击沉,我军另有一舰受重创。 三月二十四日。叛军百人突击队冲破我军重重防线,在北岸船坞放起大火,最终敌军百人尽殁,但我军八十余艘尚未完工的战舰尽被烧毁,数十名军士被烧死,其中包括数名工匠。明将军雷霆震怒,贬七将,重罚数百军士。并从后方调集大量木材于宜宾上游五里处,重建船坞。 三月二十五日。士气大振的叛军派出五艘战舰,张灯结彩,锣鼓齐鸣,并在船头焚香设坛以祭阵亡将士。起初明将军高挂免战牌,但敌舰沿岸挑衅历时四个时辰,众将请战,最终击毁敌舰一艘,另四舰安然返回。 三月二十六日。未时初,飞鸽传信,岷江已截流成功;酉时正,快马来报,嘉陵江已引水灌山;酉时一刻,金沙江上游围堰合拢,至戌时三刻止,雅砻江、涪江、沱江等金沙江支流均告截流…… 亥时初,各军营已接到传下的秘密军令:士兵们马不解鞍,人不卸甲,随时准备待命。亥时正,两千只涂成纯黑色的独木舟已调于宜宾上游五里处的船坞中;一千名渡江冲锋队的士兵已然就位,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进行特别训练,专门负责搭建浮桥…… 这是一个设计精密的作战计划,所有步骤环环相扣,不容有失。就连几日前故意疏于防守,让叛军突击队烧毁船坞之举,亦是出于迷惑敌军的目的。此刻敌人大多都在睡梦之中,却万万想不到隔岸的朝廷大军即刻准备渡江,将对他们展开一次决定性的打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唯一不确定的因素,就是挑千仇的计算! 第286章 巧计渡江(5) 子时正,奔腾汹涌的江水陡然放缓,水位急速下降,江面上传来连续不断的巨响,叛军停泊于港湾中近百艘大型战舰陷入江底泥沙中,有数艘已倾侧而翻,正在巡逻的数艘战舰亦同时搁浅,撞在石礁上…… 挑千仇的计算准确无误,金沙江上游与数条支流在不同时刻被截断,剩余的江水正在此刻汇合于宜宾。 明将军令旗一挥,一千冲锋队分为十路纵队,八十人身负巨木跳入江中,另二十人则手持长索负责串联巨木。与此同时,两千只独木舟无声无息地推入江中,每舟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趁着黑暗的掩护,往南岸冲去。 此刻金沙江水量不足平日的两成,百丈的江面缩为三十丈长短,仅过了半炷香的时分,浮桥已然建成。齐集于江岸边的十万大军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兵分十路,朝对岸杀去。 叛军的巡逻队虽已发出了警报,但仓促之间,毫无准备的部队根本不及赶来应战,数百只大型战舰全都陷入浅滩中动弹不得,瞬间即被雨点般袭来的火箭点燃,无数敌兵才从睡梦中惊醒,就已陷身于火海之中…… 朝廷大军的独木舟则不受水位影响,迅疾冲上对岸,抢占战略要地,接应后续部队登陆。随着更多的战士由浮桥上杀来,守卫的叛军支撑不住,终于四散而逃,剩余小股部队被分割为数块,各自为战,做最后的顽抗。至此,叛军引以为傲的长江天险已被攻陷。 而这一战的胜负,其实早在金沙江水位下降的那一刹就已决定! 一个半时辰后,沿江的各处飞骑传报,被堵截的各条江水已然恢复流量。明将军发出军令,余下部队停止渡江,移往高地。 此刻已有近六万大军渡过长江,对岸火光冲天,杀声遍野。守在南岸的叛军匆匆抵抗一阵,终于全线崩溃,江面上的敌舰皆已起火燃烧,再无战力。 对岸已被朝廷大军占领,望见明将军发出的灯号,紧守高地,并不追击叛军残部。叛军主力匆匆赶来增援,忽听轰隆隆的水响如雷鸣般传来,金沙江江水蓦然大涨,把江面上数只燃烧的战舰尽数冲走,靠近江边的数千敌军亦被卷入湍急的激浪之中…… 等江流稍减后,明将军率余部渡江,敌军主力弃守宜宾往南退却,零星的战斗直到黎明时分方才结束。经统计战果,这一战杀敌近万,降卒八千,除了缴获十余艘大型战舰外,敌军五百余艘大小舰只尽被击毁,更有无数叛军丧生于江水之中,而朝廷大军只损失了不足两千人。开战以来的第一场大型战役,以明将军的完美胜利而告终。 大军随之进驻宜宾城,明将军颁下军令严禁烧杀抢掠,安抚百姓,肃清叛军残部。又派飞骑入京传送捷报。当晚明将军在城中摆下庆功宴席,三军将士击鼓鸣钟,纵情高歌,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晚宴上众将齐聚,许惊弦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现挑千仇的身影,暗忖她在这场战役中居功至伟,却并不以此炫耀,颇为符合她一贯的低调作风,倒是对她有了一丝好感。而凭天行也不知去了何处,只是远远见到容笑风与一众将领言谈甚欢…… 此刻许惊弦的心情极为矛盾,从国家的利益来说,朝廷大军的胜利令他开怀,但从个人的角度来看,百战百胜的明将军从此威名更盛,又让他心生失落。哪怕丁先生号称神算,恐怕也料想不到明将军会如此轻易地渡过长江天险。叛军在损兵折将的同时,士气上将会遭受到最致命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刺明计划还能继续执行下去么?自己留在这里做卧底还有什么意义? 他孤坐一隅,意兴索然,无聊之余忽然想到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回过侦骑营。穆鉴轲伤势尚未痊愈,尚在北岸大营中调养,但其余侦骑营将士都已随军渡江,自己何不趁此机会去看望一下从前的战友。 正要抽隙离开,忽见明将军撇下几位将官,大步朝他走来,低声道:“吴言,跟我来。”许惊弦只道另有军务,无奈随他而去。 明将军走出大厅,往城墙方向行去。许惊弦跟在他身后,突然心头一凛,宴会上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唯独自己显得有些落落寡合,岂非太过明显?身为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的观察力未必在挑千仇之下,以往或许忙于军务,无暇注意自己,如今可不能被他看出破绽。 明将军登上城墙,径直来到最高的一处瞭望楼上,整个宜宾城尽在眼下。他遥望江面,神情凝重,忽然开口道:“兵家最忌骄狂,我军虽有小胜,仍不足为喜。必须要理智地认识到,渡江之战只是扳平敌人在地利上的优势,真正的决战还没有开始。” 许惊弦暗生警戒,如果明将军是对着手下众将训话,当有点醒之效;但对着一位亲卫讲这番话,却显得不伦不类。他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 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许惊弦也万万没有想到,明将军的第一个问题就惊出他一身冷汗。 ——“丁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第287章 家仇国恨(1) 听到明将军突然问起丁先生,许惊弦悚然一惊,强作镇静道:“丁先生是一位瞎子。” 明将军淡然一笑:“如果我连这样简单的信息都不能掌握,还有资格做你的将军么?”他似调侃又似嘲讽的语气不由让人产生一种任何事情都无法隐瞒的感觉。许惊弦甚至无法判断这是明将军对自己的询问,还是试探。 明将军看似自言自语,但他那漠然的声音中却夹杂着锋利如刀的一线杀机:“我不但知道丁先生是个瞎子,还知道他订下了名为‘刺明’的一项机密计划。呵呵,对于情报网遍布天下的将军府来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绝对的秘密。我知道的,或许比你想像的还要多得多。” 这几句话在许惊弦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明将军那隐隐浮现的杀机既有可能是针对丁先生,亦有可能是针对他。又想到那日在帅帐中明将军对鹤发颇有维护之意,无疑知道他曾是御泠堂碧叶使,擒天堡与媚云教虽然严禁泄秘,却未必知道御泠堂与明将军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明将军已由鹤发处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当前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拼死一搏…… 明将军并没有回头,目光依然遥望着远方。而许惊弦的视线锁定在他全无防备的后心,手指已轻轻搭在剑柄之上。此刻四处无人,只要能够一举击杀明将军,不但可替林青报仇雪恨,亦能从容逃脱。不过许惊弦虽然近日来武功大进,但也知道自己的机会并不大,若能趁明将军不备之际突然出手,再凭着显锋剑之利,或有三、四成把握,是否值得他冒险一试? 就在许惊弦将要出手的一刹那,一个念头忽然闪现于脑海之中:叛军新败,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自己刺杀失败不过一死,但若侥幸得手,明将军一死,三军将士军无斗志,必然难抵叛军的反扑,中原大地将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战火之中,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因此而送命? 这一刻,许惊弦的脑中竟浮现起出那头苍猊王从容赴死的一幕。为了族群的生存,苍猊王不惜将自己的性命送于仇敌之口。而自己堂堂男儿,难道还不如一头畜生?又怎能为了一己私怨,而置天下于不顾? 稍一犹豫间,空气蓦然燥热起来,一股无形的强大气场在周围涌动着,明将军八重流转神功已然发动,罩定全身上下再无破绽。许惊弦暗叹一声,松开剑柄。时机稍纵即逝,如果再要执意出手,实与送死无异。 明将军口气忽转:“叛军主力是由乌槎国士兵与滇、贵等地十七异族战士混编而成,由乌槎国蒲吾王子挂帅,擒天堡与媚云教众则由龙判官与陆文定单独指挥,丁先生并未在军中任职。但根据我方情报,他却被泰亲王拜为幕后军师,有调动全军的权力。此人一手促成了泰亲王、乌槎国、擒天堡、媚云教几方势力的联盟,能力超卓,我必须对他有所了解。但关于他的所有信息仅限于表面,我听天行说过与你在涪陵城相遇的过程,既然你曾与丁先生有过密切的接触,所以我想听听你个人对他的看法。” 许惊弦听明将军并未追究自己的身份,稍稍松了口气,毕竟鹤发早已不问江湖之事,未必与明将军有联系,无需疑神疑鬼。他略一沉思,回答道:“丁先生双目虽盲,却有‘神算’之称,心计缜密,城府极深,有雄辩之口才,善于把握对手的心理,乃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据属下观察,此人虽来历不明,但应是身怀武技,内力属阴柔一派……” 明将军目光闪动:“我最想知道的是:丁先生容易博得他人的信任吗?” “不!与此人打交道,总有一种被其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他虽是目盲之人,但做事极有目的性,他说出的每句话都似乎经过仔细斟酌,深思熟虑,毫无破绽,让人难以把握其真正意图,必须小心提防,否则极有可能踏入陷阱之中。他会让人害怕、怀疑、惊惧……却很难对他产生一丝信任。”如果是谈及他人,许惊弦或许不会对明将军说得如此详尽,但对于丁先生,他却宁可将自己的疑虑全盘托出,希望借助明将军的智慧认清这个神秘人物。 明将军沉吟:“如此一个人,竟能得到各方势力的一致认同,倒真是奇了。” 许惊弦微微一震,他倒是从未想过这一点。按理说谁也不放心与丁先生这样一个瞎子合作,可是他却偏偏促成了几大势力的联盟。泰亲王与乌槎国暂且不论,媚云教与擒天堡结怨多年,又岂能被他轻易说动?仅仅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是另有杀手锏?其中一定有自己尚未看清楚的关键。 明将军转过身盯着许惊弦,缓缓道:“因为他无法得到你的信任,所以你才不愿意与他合作么?” 许惊弦谨慎道:“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属下懂得什么是国家大义,所以不愿助纣为虐。” “吴少侠深明大义,足令我欣慰。”明将军微微一笑,似乎对许惊弦的回答颇为满意,再度发问:“你对刺明计划知道多少?” “属下曾听丁先生提及刺明计划,顾名思义应该是针对将军的刺杀行动,但对于其具体内容,却知之不详。” “龙判官曾对天行说他会暗中策应我,你如何认为?” “属下与龙判官只见了一面,难以判断。” “依我看,这只是丁先生的疑兵之计,那时叛军尚未准备充足,并不希望朝廷即刻发兵。”明将军轻叹道:“事实上泰亲王掩饰得极好,叛军起兵之前不露丝毫端倪,朝中对于出战一事极为犹豫,主战派与主和派各呈一词,争得不可开交。但我已无法再等,因为一旦到了梅雨季节,气候炎热而潮湿,而我军士兵多是北方人,不服水土,战斗力必然大减。所以我才执意上疏请奏,力主出兵,却因此惹来政敌之忌……” 许惊弦终于明白为何朝中会派来马文绍做副帅牵制三军,那是因为当今皇上最忌惮的人不是泰亲王,而是掌握着天下兵马大权的明将军。 明将军续道:“泰亲王预谋已久,朝廷大军才过了黄河,滇、贵数城齐反,局势已不可收拾。但对于叛军来说,正面交锋并非上策,而是要充分利用南疆复杂的地势展开消耗战。他们坚守长江只是为了拖住我军前进的步伐,一旦到了雨季,南疆沼泽密布,山瘴弥漫,更有许多毒虫猛兽出没,在那云贵高原的山地丛林之间,才是叛军抗击我军的主要战场。” 听了明将军这一番分析,许惊弦茅塞顿开。两军交战绝不仅限于兵法韬略中的排兵布阵,对于气候、地形等环境的利用往往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但丁先生千算万算,也无法料到我军能够借截流之计迅速冲破长江防线。既然赢得时间,当可挥师南下,一鼓作气荡平反贼。” 明将军轻轻摇头:“将帅无谋,徒累三军。在一些事情还没有想清楚之前,我还不能轻率做出决定。”他话锋一转:“听说你为了替楚天涯传话,与擒天堡的叶莺姑娘去了一趟焰天涯。对于封冰和君东临这两个人有何看法?” 许惊弦一惊,明将军知道他与叶莺同去焰天涯之事不足为奇,但替楚天涯传话之事只有龙判官、丁先生以及焰天涯有限的几人知晓,他又从何得知?如此看来,焰天涯中必定也有将军府的卧底?在明将军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话中,是否藏有陷阱?自己的回答必须慎之又慎。 刹那间,许惊弦决定除了自己的身份与丁先生吩咐的机密任务外,其余事情都不做隐瞒。当下他把自己去焰天涯的情形从头至尾对明将军讲了一遍,连遇见花溅泪之事亦如实相告。 当听到君东临在傲骨堂外提及当年北城王谋反,泰亲王落井下石,封冰对泰亲王的仇恨更深时,明将军眼中闪过一道精芒,似是想到了什么。 听许惊弦讲完,明将军正容道:“当年魏公子虽与我为敌,但我亦向来敬重他的为人,奈何彼此政见不同,终导致势成水火,对于他的死亦怀着一份歉疚。所以这些年焰天涯虽执意与将军府为敌,我却始终没有对其下手。而封冰此次保持中立、收留难民的态度,倒颇有魏公子之遗风;至于君东临,公子之盾名不虚传,只可惜不能被我所用。” 两人正说着话儿,忽见城东一处大宅燃起大火。明将军高声唤来守卫派去打探。过了一会守卫回报:“城东吕乡绅携全家老幼弃城而走,临走前放火烧去自家宅院,并无人员伤亡,孟将军已派人去捉拿。” 明将军低低叹了一声:“传孟将军回来,放他们走吧。另外好生安抚城中居民,尽量杜绝类似事情的发生。”守卫领令退下。 许惊弦不解:“那吕乡绅有通敌之嫌疑,为何放他逃走?” “人各有志,何须勉强?强硬的手段并不能解决问题,必须要采取适当的怀柔之策。”明将军沉声道:“自古南疆难平,那是因为当地百姓极重地域观念。尤其对于那些异族来说,不尊王庭,只知伺奉各自的首领。他们并不认为泰亲王谋反是大逆不道之事,反倒会把朝廷大军当作入侵者。” 明将军的语气中有一种深深的忧虑:“长江并不仅仅是一道防线,一道屏障,还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未过长江之前,两军交战相争于势,士兵们只是替他们的君王卖命;而一旦我军跨过长江,就已触犯到敌军将士的家乡领土。从今以后,每一位敌人的士兵都将怀着保家卫国的信念与我们战斗,都将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妻儿去拼死一战的勇士,他们将会释放出最可怕的力量……而我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敌人!” 许惊弦忍不住道:“其实对于南疆百姓来说,这并不是一场非打不可的战争。只要能杀了泰亲王,敌人的联盟自然瓦解,乌槎的兵马也只能退回本国,否则他们就成了入侵者。” 明将军一笑:“我与泰亲王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根本不在前线督战,将一切指挥权都交给了蒲吾王子与丁先生,自己则龟缩于后方。” “或许可以派人去行刺。” “你可听说过木邦城?” 许惊弦一怔,记得曾在清水小镇中听田老汉说起这个名字,镇上一些年轻人被来历不明的神秘人物召去那里做工。不知明将军为何会突然提起? 明将军道:“木邦城位于南疆谩勒山,那里是乌槎国与我国接壤之处。据我军探报,早在半年前乌槎国就派人在木邦城附近的深山中修建一座秘密城堡,名为荧惑城。泰亲王与其残部就藏于此地,那里四面环山,遍布沼泽密林,极难行军,我曾派出数名高手潜入荧惑城,却皆是有去无回。必是防卫森严,要想杀泰亲王又谈何容易?” 许惊弦方知究竟。想不到泰亲王如此惜命,此去木邦城路途遥远,派遣高手行刺实难奏效,只有先击退乌槎国大军,再做理论。他知道“荧惑”乃是古人对火星的叫法,泰亲王以此为城堡命名,不知是否另有深意? 忽见前方城楼上两人一路说笑着并肩行来,正是凭天行与挑千仇。许惊弦大奇,自己在晚宴上未遇见凭天行,还以为他另有任务,想不到竟是与挑千仇在一起。不知凭天行说了句什么,只见挑千仇掩唇而笑,迥然不同于平常的高傲矜严之态,虽然装束依旧,但那份神秘的感觉已是荡然无存。 明将军促狭一笑,低声道:“我们快躲开吧,莫要被他们撞见了。” 许惊弦从未见过明将军如此古怪笑容,一时有些发呆:“为何要躲开?” 明将军假装板起脸:“好小子,竟敢抗命不遵,当心我打你军棍!哈哈……”强拉着许惊弦沿着墙角下城而去。 许惊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一对情侣啊,嘻嘻。”怪不得以往听凭天行说起挑千仇时,总觉得他神情有些不自然,竟是这缘故。 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刻的恍惚中,首先涌上他心头的不是对凭天行与挑千仇的祝福,而是突然想起了那个凶神恶煞般骂自己“臭小子”的女孩。 明将军微笑:“此次出征,如果能平安回到京师,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主持他两人的婚礼……”那一刹,许惊弦甚至忘记了对明将军的仇恨,面前之人只是一位慈祥的老者,而不再是一个统率三军的大将军。 但是,明将军的话,却让他有极为不祥的预感。 第288章 家仇国恨(2) 当晚,许惊弦躺在床上彻夜难眠。许漠洋与林青是对他性格影响最大的两个人。在义父的耳濡目染下,他学会了一诺千金、以诚待人;而林青则让他懂得了应该怎样去做一个坚持原则、有担当的男子汉。既然他已经答应了丁先生参与刺明计划,就必须完成任务,但是在军营中的生活却让他渐渐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损大义,两种道德在他心里来回冲突着,无法得到平衡。 与明将军相处日久,越来越感觉到他是一个重于国家利益而轻于自身荣誉的人,虽然他权倾朝野排除异己,独霸江湖心狠手辣,但亦算是有血有肉,敢做敢为的一代枭雄,绝非自己以往认定的那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林青之仇固然要报,但眼前却并非合适的时机。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丁先生派自己卧底的真正意图,但只要替他盗取那件“关键物品”,就已算完成自己的承诺,等到平定南疆后,再凭自己的力量伺机找明将军报仇。如此,才不枉义父与林青对自己的一番教诲。 一旦下了这个决心,许惊弦顿觉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轻松了许多,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虽然经历了许多事情,但他始终是一个真诚待人、天性纯真的少年,他不喜欢卧底的身份,宁可拔剑拼死面对强大的敌人,也不愿笑里藏刀,暗箭伤人。 朝廷大军攻下宜宾后,下一个目标是乌蒙府。叛军亦知一旦乌蒙府陷落,再等到明将军挥师南下直取昆明后,滇、贵两省二十七城则尽在控制之中,局势将会极其不利,故蒲吾王子派出大将温勃古率两万乌槎国士兵驻守乌蒙府,严令不得交战,只许固守。 明将军数度派兵搦战,温勃古却只是稳守不出。乌蒙府虽没有高厚的城墙,但依山靠水,易守难攻,若是强行攻城,损失必巨,所以明将军只是率大军远远设下营寨,寻机诱敌出城。 这一日明将军召集众将,在中军大帐商议破敌之策。 有人献计道:“乌蒙守军准备充足,装备精良,强攻一时难以奏效,何不绕道而过,奇袭昆明?” 有人反对道:“昆明乃是重镇,驻守敌军足有三四万之众,一旦不能迅速攻下,再被乌蒙府守军从后夹击,我军腹背受敌,必将陷入混乱,须得谨重。”众将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明将军眼睛一亮:“如果要派兵突袭昆明,有几条道路?” “共有三条通路。除了直达昆明的官道外,还可沿着牛栏江经彝川、莫古、板明直抵昆明东翼,或可走功山、汤定、安丰一线至昆明北。前者道路平坦,但需绕行横渡数条河流,颇费时辰,预计三日可至昆明;后者多走山岭,但距离要近得多,预计急行军一日一夜即可。还请将军定夺。” 明将军不置可否,摊开地图研究了一会,忽道:“如果蒲吾王子想要伏击我军,最好的地点在哪里?” “如走官道,会泽一带最为危险;如走水路,莫古镇的会阳湾将是敌军的最佳埋伏地点;如走山路,安丰府北十里的千丈峡地势险峻,峡深且长,一旦中伏,恐难全身而退。” 明将军沉吟道:“这几日可有大雾么?” “末将已查问过当地有经验的农夫,预计四五天内皆有大雾。 明将军颔首:“好!那就在这四五天之中,兵发昆明。” 众将皆摩拳擦掌,纷纷请战。明将军却是漠然一笑:“我军远道而来,对于地利的熟悉程度远远不及敌人,诸位觉得我们中埋伏的机会有几成?” “敌人只有提前预判到我军的路线,才有可能在相应的地点设下埋伏。只要我军行动隐蔽而迅速,再凭借着大雾的掩护,完全可以在敌军设伏之前通过险地。虽然有些冒险,但险中方可求胜,值得一试。” 明将军语出奇兵:“要想让敌人上钩,我们必须要中伏。” 众将愕然相顾,不知明将军何出此言?唯有挑千仇缓缓道:“敌军不会硬捋我军主力,派出五千人就已足够。” 明将军望向她:“如果我军三路齐进,敌人最有可能在哪一路设伏?” 有几位将官已暗暗皱起了眉头,两军军力本就相差不远,如果分兵而进,若是被敌人全力出击其中一路,恐遭败绩。但瞧着明将军那胸有成竹的模样,无人敢当面提出异议。 挑千仇不动声色:“那要看哪一路打着将军的帅旗?” 明将军大笑:“我当然不会那么蠢,三路兵马皆会打上我的旗号。” 挑千仇沉思良久,得出结论:“乌槎国士兵大多身材矮小,灵便异常,惯于山地作战,应该会选择千丈峡。” “千仇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明将军抚掌:“那就让叛军先赢一场吧。” 两日后的凌晨,温勃古得到通报,围在乌蒙城外的朝廷大军正在撤退。 温勃古半信半疑,登上城楼观望,果然见城外大军多已撤走,只留下空空的营帐。透过朦胧的晨雾,隐约可见大军兵分三路,皆打着明将军的旗号,朝着昆明的方向而去。 “将军,我们是否应该回援昆明?” “这是明将军的诱敌之计,没有我的号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立刻放出飞鸽,给蒲吾王子传信。” 第二日晨,蒲吾王子率领三万乌槎士兵掩伏在千丈峡崖顶,静静等待着远远行来的一万大军走入峡谷之中,当明将军的帅旗在迷雾中显现时,他那阴沉冷厉的面孔上露出一抹残忍地笑容。 千丈峡两壁笔直,峡深数里,狭窄仅容六、七人并行,朝廷大军不得不排成长蛇之阵,鱼贯而入,再加上随军押送的大批粮草辎重,战线拉得极长。 一位乌槎国战士在蒲吾王子耳边轻声道:“报告王子,据估计敌军已有三千人马深入峡谷,前军离峡谷出口还有三里,请求出击。” 蒲吾王子目光停在尚未入谷的帅旗上:“再等等吧,我不想放过明宗越。” 然而,大军忽然停了下来,数匹快马由帅旗处急驰而出,手舞彩旗直往前军飞去。随即大军转而后退,看来已然发觉中伏。 蒲吾王子岂会错失良机,巨掌一挥,冷喝道:“出击!” 只听到轰隆隆几声巨响,几方重达千吨的大石由谷口高处落下,直直塞入狭窄的谷道中,将退路封死。数万乌槎国士兵忽由山顶上现身,万箭齐发,喊杀声直冲云霄。 谷中顿时人喊马嘶,数千士兵乱做一团,自相践踏。许多士卒们还来不及见到敌人的影子,就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还有人被惊马踩倒,或被翻倒的粮车压住,部分战士们躲入山洞与马车背后,引弓搭箭往山顶上射去,但峡谷太高,箭支射至中途便纷纷坠地。而乌槎国士兵则是居高临下,开始了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几排火箭连续射下,战旗、粮草、树木开始燃烧,长达数里的千丈峡立刻成了一片火海。谷外的士兵亦被乱箭射倒数人,不得不退到射程之外。稍做调整后,大军派出数百人的盾牌队,将盾牌高举过顶,奋不顾身地掩护着数名手持撬棍的士兵上前搬开封锁峡道的大石。但峡谷实在太过狭窄,根本无法容纳多人,挖掘工作进展缓慢,但随着蒲吾王子一声号令,山顶上又推下几块大石砸入盾群之中,血肉横飞…… 一边倒的战斗只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谷外的士兵开始撤退,放弃了营救行动。而千丈峡中,无情的火焰吞噬着一切,将这里变成了人间地狱。只有极少数的幸存者逃过了箭雨与火焰,从石缝中钻出峡谷。 乌槎国士兵在山顶上高呼狂叫,有人请命追击,蒲吾王子发出一阵得意地大笑:“汉人有一句兵法说:穷寇莫追。就让明将军好好欣赏一下被烧得焦头烂额的部下吧。”他知道,这一场兵不血刃的胜利已足令他挽回长江失守的颜面,不必再冒险追击。 午后,温勃古接连收到三份战报。 第一份战报来自蒲吾王子。“千丈峡大捷,毙敌三千,烧粮无数。敌军经塘上往宜宾逃窜,酌情出击。” 后两战报皆来自派出的探哨。“发现敌千丈峡败军的踪迹,距乌蒙城东二十里山地处,约有七千人,多是伤兵。”“另两路敌军得闻千丈峡中伏的消息,已放弃进攻昆明,转往宜宾方向撤退。” 乌蒙府的叛军听闻捷报,士气高涨,纷纷请求出战。温勃古反复确认情报无误,知道明将军主力部队离此至少还有半日的路程,正好趁此机会拦截千丈峡败退的敌军。他立功心切,匆匆率领一万大军杀奔城东。 然而,温勃古万万没有料到,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城里。 派往昆明的三路大军全是幌子,明将军最精锐的四万士兵根本没有远离,在城东的山地中埋伏了整整两天一夜后,终于等来了掉入包围圈中的敌人。 自鸣得意的叛军突受打击,几乎来不及做任何抵抗,就已折损近半,残部被分割为数块,最终杀敌五千,生擒近二千,敌将温勃古亦成为了阶下之囚。明将军马不停蹄,立刻派将士换上乌槎国兵服,赚开城门,攻入乌蒙府…… “什么?你说那千丈峡活活被烧死的三千将士只是诱敌出击的诱饵!”许惊弦嘶声大叫道,满脸震惊。 凭天行瞪着他:“你乱吼乱叫做什么?若非如此,怎能趁机攻入乌蒙府?” 挑千仇轻声道:“事实上那入伏的军士大多是宜宾之战的降卒,而且在粮车上扎起许多草人迷惑敌军,实际伤亡还不足一半,其中随将军南下的嫡系士兵只有一百余人。” 帐内只有他们三人,此时明将军正在与众将商议军情,若不是凭天行与挑千仇强行拉住许惊弦,他必会冲入中军大帐当面质问明将军。 “你这是什么意思?”许惊弦怒视着挑千仇:“同样一条性命,还要分彼此吗?那些降卒既然已投降,那也就是我们的士兵、我们的战友,当然应该一视同仁?难道他们的牺牲就可以不算数么?” 挑千仇不动声色:“如果真要强攻乌蒙府,我军的伤亡更在数倍之上。” 许惊弦气得口不择言:“你上过战场吗?你见过身边的战友倒下吗?你是将军府的小指,当然不用去前线拼命,只需要计算伤亡就可以了,你以为那就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吗?那是用鲜活的人命堆积起来的……” 凭天行见许惊弦如此不客气地指责挑千仇,面色也有些变了:“小兄弟,你何必埋怨千仇,这都是将军亲自下得命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挑千仇淡淡道:“计划虽然是明将军提出来的,但我表示支持。” “你为什么不阻止?” “战争本就是一场博弈,放眼全局,该弃则弃。为了避免更多的伤亡,为了最终的胜利,有些事情必须去做,有些牺牲也在所难免。” 凭天行叹道:“小兄弟,战争原本就是如此残酷。你想过没有,如果我军失败,最后的伤亡数字会是多少,还有多少无辜的百姓会因此送命……” 许惊弦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不用说大道理,我只知道有些原则必须坚持,我永远也不会亲手把自己的兄弟送入虎口?” 挑千仇正欲开口反驳,却忽然停声。明将军戴盔披甲,稳立于帐门口。看他不怒自威的神情,大概已将三人的谈话尽收耳中。 许惊弦回头望去,正接触到明将军严厉的目光,丝毫不让地与之对视,口中迸出一声压抑许久的嘶吼:“我不服!” 明将军泰然自若:“如果我治你扰乱军心之罪,当众斩首,你服不服?” “要杀就杀,我还是不服!” 凭天行连忙上前两步,低声道:“将军,我已关照过亲卫营不许旁人接近,无人听得到我们的对话。吴言也就是一时想不开,且饶他这一次吧。” 许惊弦却不管不顾地大叫:“凭大哥不必为我求情,他既然能把三千士兵送上绝路,也不在乎多杀我一个。”前几日在宜宾城头对明将军的一丝好感荡然无存,此刻在他眼中只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明将军一挥手:“天行放心,我还不是一个没有肚量的统帅。”他对着许惊弦蓦然大喝,仿如凭空惊雷:“士兵吴言,说出你不服的理由!” “你明知千丈峡是绝路,为何还要让手下送死?” “诱敌出城,不得不为。” “如果乌蒙府守军并不上当,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两军对垒可不是市井莽夫寻事闹架,而是一场彼此算计的攻心之战。比得是谁能够提前猜测到对方的意图、避开对方的圈套,并且让对方踏入设定的陷阱之中。”明将军冷笑,一字一句道:“重要的是,我赢了!” “不错,你赢了。但这不是无关痛痒的棋局,那些战士都是人,不是你的棋子,不要以为把降卒送死就可以让你心安理得,他们弃暗投明是为了谋得一个光明的前途,而不是充当你的垫脚石。凭什么要让他们用生命的代价换取你的功劳?” 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你以为我是为了功劳?我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千万黎民百姓,为了手下的数十万将士的安危!” 第289章 家仇国恨(3) “不,你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失败!你追求不择手段的胜利,更甚于维持良心的安定,我们完全可以等待更好的机会攻入乌蒙城,而不必用如此残酷的手段赢得一场不值得夸耀的胜利。” “我告诉过你,敌人一定要在这里拖住我军,就是为了等待雨季、等待酷暑、等待云贵高原恶劣的地势将二十万将士吞灭。”明将军越说越快,语气里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蓦然一掌空劈而出,将帐篷撕开一条大缝,手指阴沉沉的天空:“这不但是我们与叛军之间的较量,也是一场与老天爷的竞赛,必须要赢得足够的时间。若不然,在那些沼泽、密林、山瘴、毒泉面前,我们将会遭受更大的损失,每多过一天,就会有成百上千甚至更多的战士送命。更可怕的是,或许还不等我们遭遇敌人,我军的士气就会在暴雨、泥泞面前低沉下去,最终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或许你对此不以为然,认定这是一场不值得夸耀的胜利,那是因为你根本看不这场胜利的价值,也预测不到失败的隐患。假若有一天你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这一切,你再来告诉我,应不应该用一千多人的性命去挽救全军!” 许惊弦静默,低头思索着明将军的话语。或许他永远不能做一个优秀的统帅,因为他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无法让心肠变得如同铁石一样坚硬。 明将军放缓口气道:“战场上千变万化,根本无法避免伤亡。如果可以让你容易接受一些,我不介意你把千丈峡之战看作是一次指挥失误。” 许惊弦抬起头,目光坚决:“尽管是降卒,你也不应该辜负他们的信任。” 明将军耸耸肩:“从他们跟随泰亲王谋反那一刻开始,就已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但你知道!”许惊弦咬牙怒吼:“你可以推说那是一次指挥失误,甚至可以辩解那些士兵宁愿为国牺牲。可是,你无法欺骗自己,你心里明白,那些降卒依然怀着对胜利的渴望去战斗,以为可以在你的带领下将功折罪,荣归故里,却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如果他们知道将面对一场明知必死的战斗,他们还会不会为你效命!” 那一刻,明将军的神态变了,须发皆张,盛怒若狂,狠绝的眼神犹如一柄利刃,仿佛要切入许惊弦的身体里。许惊弦的话像一根尖锐的钢针,狠狠地刺入他的要害。他的愤怒并非完全针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斗胆犯上的少年士兵,而在于他的话揭开了一个本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是的,为国为民,为了全军将士的安全,明将军大可以替自己找出无数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对于那一千多名被活活烧死在千丈峡的降卒,他唯有愧疚,难以释怀,无法让自己的内心深处得到真正的平静。 凭天行投入将军府近四年,无论在任何危急的关头,印象中的明将军永远都是冷静自如,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的神情,像是一头即将发狂的雄狮,要用利爪扫开一切阻拦他的障碍。 感情上他认同许惊弦,但从理智上,他更能够理解明将军的做法。作为一个三军统帅,他必须要考虑全局,把国家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率领将士们走向胜利,而无法顾及个人的荣誉和局部的得失。 他不禁为许惊弦担心起来,并不是因为他曾经救过自己的命,而是从心底里欣赏这个桀骜不驯的倔强少年。或许许惊弦没有足够的人生经历,没有丰富的江湖经验,不知进退,甚至缺乏必要的理性,但是在他身上有一种自己已渐渐失去的、最金贵的东西—— 只有在那样意气飞扬的青春时光里,才会拥有那样清韧不屈的少年心绪,才能够随意挥洒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才可以用一颗单纯的心去体验生命的悲欢离合,而不必在现实面前折腰、低头,用世俗的观念去做人生的取舍。 明将军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喟然一叹:“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说。且让我们暂都保留自己的坚持吧。”他大步离开,到了帐门口忽又停了下来,转过头望着许惊弦,依旧高傲的眼神中似隐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轻轻地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许惊弦陡然一震,虽然明将军并没有认错,但就在听到他这句话的刹那恍惚间,一股热流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冥冥之中,他突然就感应到林青在泰山绝顶上的心情,仿佛明将军说得不是“谢谢你”,而是“我败了”。 所以,林青虽死犹荣,了然无憾! 挑千仇一直在沉默中注视着许惊弦,她虽无武功,但从小接受的特别训练让她在任何时候都处于一种心平气和的观察状态。但此刻,她却觉得胸口隐有气血翻腾之感觉,无法保持宁静,实是平生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她自小是个孤儿,天性敏感内敛,淡看人情冷暖,也因此能习得师门真传,艺成后奉师命投入将军府相助明将军。师门的准则之一是必须和研究目标保持距离,而天下芸芸众生都是她的目标,所以即使由荒山云野来到繁华京都,由出世到入世,却能依旧故我,不为世情所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她平生阅人无数,唯有两人令她折服:明将军雄才大略,视其如父;凭天行淳朴厚情,视其如兄。故能忠于明将军,又与凭天行相恋。 而许惊弦却是打动她的第三个人。狮子楼初见面,她就对这个陌生的弱冠少年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从他身上读出与众不同的一份特别,有种天然的亲近之感,宛若亲人。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能量,虽不强烈,却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对周围的人施加微妙的影响力,像是一把特殊的钥匙,启开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挑千仇自然不知那是因为许惊弦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年龄虽轻,却似耆宿长者、禅定老僧般对世间万物怀着一份悲天悯人的态度,更是达观通透,洞悉世情,犹如璞玉新铜,不蒙凡尘。他们两人之间类似的天赋引起某种神秘的感应,所以挑千仇在心中视许惊弦如幼弟,即使对他有些怀疑,也并没有向明将军及时汇报。 挑千仇虽把凭天行视为可托付终身之人,但在她的内心,却隐隐觉得对凭天行的感觉尚不及对明将军与许惊弦的深刻,她一直不明其中原因。对于所观察的对象,她从来都是一个局外人,旁观着他人的情绪波动,并冷静地得到自己的结论。就像是一面沉静的湖水,一面明亮的镜子,可以照得见别人,却照不见自己。 直到此刻目睹许惊弦与明将军正面的冲突,才蓦然惊觉。那是因为在这两个人身上都拥有一种她自己所缺少的特质。 ——他们都是可以坚持原则、直面自己的人,他们的人生或有缺憾,却活得坦荡磊落,比任何一个人都更“真实”! 因此明将军会衷心地谢谢许惊弦,这份谢意并非来自于一位士兵对三军统帅战略战术的指正,而是让明将军在那一刻可以忘掉将军的身份,像一个普通凡人一样面对最真实的自己。 对于挑千仇这样用心灵观察世界的人来说,许惊弦毫无掩饰激怒明将军的做法并不能洗清卧底的嫌疑,反而进一步地证实了他对明将军的仇恨。但是,她却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决定替犯有错失的弟弟保守秘密。 乌蒙大捷后,叛军元气大伤,有选择地放弃了一些小城,集结重兵退守于滇南几处重镇。 朝廷大军兵临曲靖城下,隐慑昆明。但正如明将军所料,从这一刻起,这场战争开始了最艰难的阶段。 叛军化整为零,擒天堡的神箭手在山地高处狙击,异族高手在荒野中设置陷阱,乌槎国勇士在密林中近身搏杀,媚云教徒在水井、山泉中施毒下蛊……用游击战术消耗着朝廷大军的战斗力。每天都会有莫名其妙的死亡与失踪事件,三军将士草木皆兵,推进缓慢。 雨季将至,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毫无规律的绵绵阴雨说来就来,一下就极难停歇,闷热而潮湿的气候已成为三军的头号敌人,寒热、疟疾、瘟疫开始蔓延,经常出现各种奇难杂症,令最有经验的军医亦束手无策,误食毒草、误饮毒泉之事时有发生,另外还有许多毒虫猛兽的威胁,更可怕的是在密林野地中遍布着泥泽暗沼、潜流浮沙,外表看似无常,一脚踏错便被活生生吸入地底,一丝痕迹也不留。 敌人的主力部队避而不战,小型的骚扰进攻却从不停止,而且机动灵活,凭借山林掩护且战且走。三军将士有劲无处使,加上非战斗性的伤亡与日俱增,士气慢慢低落。战士们思乡情结渐重,一些降卒最先逃跑,明将军虽当众斩了数名被抓回来的逃兵,仍然无法制止叛逃的发生。 四月初七。密云不雨。飞鸟遗音。无咎。 明将军一早升帐,商谈破敌之计。 自从那日的争吵之后,许惊弦变得沉默寡语,再也没有主动对明将军说过一句话。反倒是明将军越发看重他,不但巡逻军营、外出视察敌情之时命他随行,每次与重要将领召开会议亦都准他旁听。似乎有意无意之间,他在努力用事实证明自己是一个优秀的统帅。 虽然并未晋升军职,但三军上下人人皆知许惊弦是明将军手下的爱将。 战事胶着,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块阴云,一如头顶那灰暗的天空。 一位将官道:“震雷营昨日外出巡逻,途遇敌军箭手狙击,两人阵亡,三人受伤,击杀敌兵一名。另有两人失踪未归,疑误入沼地。” 又有人道:“啸风营奉命寻粮,当地百姓皆坚壁清野,并无所获。只在深山中捕猎猛虎一只,羚羊两头。但有一名士兵掉落敌军设下的陷阱,右腿断折,尖矛贯腹,至今昏迷未醒。” “末将负责探路,但附近村落里荒无人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苗人做向导,他却故意把我军带入毒烟迷瘴之中,当场昏迷了二十余人。当地百姓对我军敌意甚重,不得不防。” “昨夜飞箭营连续病倒十余名战士,皆是高烧不止,腹胀难忍,军医查不出病因,只能暂时隔离以防传染。” “寒月营五名降卒共谋逃跑,只抓回一人……” 诸将禀告完毕,几乎全是坏消息。明将军只是点头,面色木然,难以分辨他内心的情绪。 明将军终于开口:“诸位有何提议?尽可畅所欲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员大将忍不住道:“请将军给末将派五千兵马,进攻昆明。” 明将军一笑:“昆明守军近三万,你只用五千人能攻得下来么?” “末将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意困于此地无所作为。” 明将军轻叹:“叛军主力尽集结于昆明、大理、元江、孟定几地,都是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之城,又隐成连环之势,一旦我军久攻不下,就会落入腹背受地的境地。敌人就是希望我们沉不住气贸然发兵,诸位岂能遂敌所愿?” 又一人道:“卑职可去攻大理,两地同时开战,敌军首尾难顾,或能成功。” “末将愿率震雷营进攻元江府。” “孟定府交给我吧……” “属下请将军派给我一千精兵,远攻荧惑城。只要杀了泰亲王,一切难题迎刃而解!”群情高涨,诸将纷纷请命出战。 明将军肃容道:“如果我都不允许呢?” 众将一下都如瘪了的气球,脸上皆挂着无奈与不甘。 明将军再问了一遍:“如果我不允许出战,你们会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明将军环视左右,忽然哈哈一笑:“奇怪,为何我在你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两个字——”说到这里,却突然住口不语。 众将等了半天,不见明将军给出答案。有人性急,忍不住大声发问:“将军您是什么意思?我们脸上写着什么字啊?” 忽听挑千仇轻声道:“去年在京师,我去刑部办事,偶尔听说了一件事情。” 众人大奇,不知她为何将话题扯得如此之远。不过挑千仇虽只是名列将军府五指之末,但谁都知道明将军极其看重她细致入微的洞察力,每次会议都会征求她的意见,虽然她在军中并无职位,事实上却担当着军师之责。既然如此说,必有其用意。 明将军微笑:“千仇总是能出我意料之外,快快讲来。” 第290章 家仇国恨(4) 挑千仇道:“话说有四名江洋大盗,合伙作案无数,终被齐齐抓捕归案。但这四人却拒不招供。那是因为他们当初结为异姓兄弟时发过重誓,一旦被捕绝不松口,谁要是出卖自家兄弟,另三人便会合力杀之。何况这几人都知道自己罪大恶极,绝无可赦,就算招供怕也难逃一死,所以严刑拷打也全然无用,皆硬挺着不招。无凭无据之下难以定罪,只好统统关进大牢。”她并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叙述毫无起伏,但她那或隐或现的目光、掩藏在风帽下的面容,却渲染着一种充满悬念的气氛,引起了每个人的好奇心,迫不及待想知道下面的情节。 “有一个聪明的捕头,想出了一个巧妙的办法。将四人单独关押,然后分别告诉每个人:‘如果你们都不招供,那么只好不分轻重,各判了五年徒刑。但如果有一个人招供,立刻放他出狱,但其他三个人将会被砍头。你们都只有一次机会,而且第二个招供的人同样会被斩首,最好尽快做出自己的决定。’结果,还不到一个时辰,四个人都先后招供了。” 众人俱都沉默,思索着故事的含义。 “对于这四名江洋大盗来说,五年的徒刑并不算重,更何况他们还订下了攻守同盟,完全有理由咬紧牙关,坚不坦白。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招供呢?”挑千仇加重语气缓缓道:“那是因为当脱罪的希望与被斩首的灾难同时摆在面前时,每个人都无法完全信任同伴,唯恐别人为了活命先一步出卖自己。” 明将军哈哈大笑:“千仇才是真正的聪明人,我猜这四名江洋大盗的名字,一定分别叫做泰亲王、乌槎国、擒天堡与媚云教吧。” “政治同盟本就是利益之下的权宜之计,给他们的压力越大,他们反倒会越发顽强地坚守盟约,如果稍稍放松一些,那么疑惑与猜忌就会随之发生了。”挑千仇笑道:“将军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是借我的口说出来罢了。我猜将军刚才在众将脸上看到的两个字是——‘退兵’吧。” 明将军抚掌而赞:“知我者,千仇也。” 许惊弦静立于明将军身后,将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既敬且惧。挑千仇超卓的观察力不但针对于个人,更能对人类群体的共通之处有着其独特的理解。她既像是一位心理大师,能够轻巧地穿透每个人脸上的面具,把握住每个人的性情品格;又像是一位医术精湛的神医,只用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就可以准确地切割在最关键的血脉之上,释放出人性的善与恶来。 无论是谁,无论是做什么事,有这样一个替自己客观分析事实,并且出谋划策、提出忠告的同伴,都必将是如虎添翼,无往不利。 将军府里最可怕的人,未必是明将军! 诸将终于明白过来,互视一眼,讪然而笑。事实上众人早就有退兵之意,只是无人敢说出来。此刻被明将军当众揭破,倒是轻松了许多。 “将军英明,我军目前正处于困境之中。攻不占天时,守不占地利,与其进退维谷,不若暂退回长江,操练士兵在山地密林的作战能力。” “对于叛军应该有针对性施出反间计,尽快瓦解他们的同盟。尤其不可忽视当地彝、苗、白、瑶、傣等异族士兵的战斗能力。” “末将建议至少在每个营地都要配备协同我军作战的向导,或是绘出精确的地形图,标记各处危险地带,方可有备无患。” “还应该请来当地名医,加紧研究治疗山瘴、迷泉、蛇蝎之毒以及各种疾病的药物,非战斗性减员实在太多了。” 众将各持己见,唯一的共同论点就是:退兵。 明将军轻咳一声,帐中静了下来,他冷然道:“退兵之事,还要再等一等。” 众将不解,纷纷发言。“将军莫非是怕朝中怪罪?”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军无需顾忌,何况这只是暂时的退却,我军不出一个月就会卷土重来。” “若是朝廷因此对将军有疑虑,我等可联名上奏。” “军中每天至少都莫名其妙倒下数十名战士,再等下去将会不战自乱。” “将军,下令退兵吧。还要等什么? “贸然退兵,敌人必尾随而至,我军不免损伤。所以,我们还需要等待一个退兵的……”明将军停顿一下,眼中射出一道令人不敢逼视的寒光,冷冷从众将面上扫过,才终于吐出最后两个字:“时机!” 不等众将再开口劝说,明将军大手一挥,示意会议结束。 许惊弦走出大帐,忽听头顶上传来一声熟悉的鹰唳声,大喜抬头,果然看到扶摇正在上空盘旋。 许久不见扶摇,令许惊弦十分挂念,又担心叶莺在乱军之中是否会遇到什么危险,此刻看到久违的爱鹰,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扶摇爪上还抓着一只野兔,或许是因为见到主人令它兴奋,振翅飞起后松开利爪,竟将猎物由高空中掷下。野兔四肢乱蹬直直坠落,但才降下了十余丈,扶摇蓦然一个俯冲从斜刺里杀到,在半空中再度将野兔牢牢抓住。周围数名战士恰好亦瞧到这罕见的一幕,纷纷拍手叫好。 今天正好是许惊弦十六周岁的生日,看到鹰儿如此表演,暗忖莫非扶摇与自己心有灵犀,特来祝贺么?他想到这里,不由露齿一笑,连日以来郁闷不已的心情亦有所缓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忽听弦声响起,却是一名战士引弓搭箭,朝扶摇射去。许惊弦大惊,但见扶摇黑色的羽翼平扫而过,那箭支射至高处已然势弱,竟被鹰翅生生扫落。雷鹰乃是鹰中之帝,灵动敏捷,力大劲急,寻常弓箭自然伤它不得。 许惊弦见扶摇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谁知那名战士一箭不中,又听到旁人的嘲笑,面子上挂不住,大声道:“谁能射下这鹰儿,我输他三两银子。” 大军困了数日,每个人都闲得发慌,如今有这个机会,就算没有那三两银子亦想一试身手。立时数名战士齐齐取弓摘箭,许惊弦只来得及按住身边两人的手,十余支羽箭已往空中射去。 扶摇不慌不忙,从箭雨中振翅而起,一支羽箭尾随而至,与雷鹰的距离却越拉越远,终于力尽坠下,浑如送着鹰儿直上云霄一般。扶摇紧抓野兔,在空中愤怒地发出尖利的啸声,似乎在向箭手们挑战。 一名士兵道:“这鹰儿飞得太高了,有没有人懂得驯鹰之术,唤它下来。” 众士兵纷纷摇头说不会,唯有许惊弦懂得,但刚才的情形已惊出他一身冷汗,正在心头暗骂这些冒失的士兵,岂肯召扶摇下来。忽见凭天行正怔然望着自己,神情若有所思。他蓦然想起凭天行曾在涪陵见过扶摇与叶莺相斗,他虽然辨认不出扶摇,但自己若假装不通驯鹰之法,必会令他生疑。 许惊弦心念电转,踏出半步:“让我召鹰儿下来吧……”众人齐声叫好。许惊弦本打算发出口令让扶摇离去,但却怕另有懂得驯鹰术的人听出破绽,只好假意拖延着迟迟不出声,旁边士兵连声催促。 正犹豫间,忽听一人冷喝道:“鹰儿好端端地又没有惹你们,为何要射它下来?”却是容笑风走了过来,满脸怒色。他是极爱鹰之人,见到士兵发箭射鹰,便出面阻止。 许惊弦如遇救星,当即住口。又想到扶摇本是容笑风所养,阴差阳错地被自己收服,如今却又要由容笑风出面救它脱险,不禁有些命运难测之感。或许世事就是如此玄妙,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哪知容笑风并无军职,虽与将军府的凭天行、挑千仇等人交好,但在这些兵士眼中却不过是个军中间人,根本不买他的账,依然吵吵嚷嚷地要射鹰下来。而容笑风却并未发出口令,而是怔怔地望向扶摇。 许惊弦心头一震,虽然容笑风不会想到这只翱翔天宇的大鹰就是他当年养下的雏鹰,但他熟知鹰性,必能认得出这是一只雷鹰。 雷鹰属于鹰中极品,性烈异常,动辄以死相逼,极难驯服,而且只产于极北冰寒之地,世所罕见,突然出现在云贵高原,绝非寻常。 容笑风缓缓转过头,有意无意地瞅一眼许惊弦。许惊弦面色如常,一颗心却在怦怦乱跳,不知他会不会因此怀疑自己的身份,如果确认自己就是当年的小弦,他会念着旧情而替自己隐瞒,还是要去告诉明将军?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明将军高大的身影出现了:“何事喧哗?” 有人低声告诉了明将军原委。那位设下赌注的士兵大着胆子提议道:“将军来射这一箭吧,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众军士一起鼓掌应和。 明将军抬眼望着依然在上空盘旋的扶摇,神情复杂。许惊弦惊惧交集,大感焦灼,以明将军武功,弓劲箭疾,只怕扶摇难以闪避,他死死攥紧拳头,才强忍住向扶摇发出警告的冲动。 明将军目光转向那名士兵,似笑非笑:“你不怕输给我三两银子么?” 众人哄笑,那名士兵不料三军统帅竟会如此和颜悦色地调侃自己,惊喜交加,结结巴巴地道:“只要能看到将军的神箭,属下愿意拿出三十两银子。” 明将军漠然一笑:“好!先扣你半年军饷!” 众人一片愕然。那名士兵倒是反应得快,半跪于地:“军中严禁赌博,属下愿意认罚,下次绝不敢了。” 明将军摇摇头:“我并非因违纪而罚你。” 那士兵不解:“属下犯了什么错误,还请将军明示。” 明将军不答,转头望向容笑风:“容兄还记得十年前的今天么?” “我怎会不记得?”容笑风的脸上浮起万千感慨:“笑望山庄引兵阁,那是容某终身难忘的一天。” 明将军涩然点头:“也是那个人、那把弓第一次让我感觉到威胁的日子。”他转而望向那名士兵,缓缓道:“作为我的士兵,你必须尊重你的弓箭,不要用它射向敌人之外的目标。尤其是今天!” 刹那间,许惊弦只觉双眼骤然模糊了,急急垂下头以免被人看见。 就在十年前的今天,林青、许漠洋、杜四、容笑风、物由心、杨霜儿齐聚笑望山庄引兵阁中,凭借三才五行之力,偷天神弓由定世宝鼎中横空出世。 也就是十年前的今天,杜四为护弓而死于八方名动之“登萍王”顾清风之手,林青愤而射杀顾清风,力退“泼墨王”薛风楚。经此一战,奠定了暗器王林青一代武学宗师身份,从此跻身超一流高手之列,成为明将军心目中的头号劲敌。 那一天不但是神兵出世的日子,也是暗器王与明将军恩怨的起始。 对于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许惊弦从小就听义父许漠洋说了无数遍,但直到今日听到明将军与容笑风的寥寥数语,才真正感同身受,恍若跨越了时空的界限,重新见证到当时的情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从没有想到明将军对林青竟是怀着如此深的敬意。林青对他恩重如山,他绝不会放弃报仇的念头。但是,他也会给明将军同样的敬意,把他当作一个最值得尊敬的敌人。 当晚,许惊弦独自渡过了十六岁的生日,没有庆祝,没有兴奋,但他却真切地感觉到内心深处勃发出一种奇异的力量,那是属于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力量。不知不觉,他已成熟长大了,由当年那个顽皮的村野孩童变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 现在的他正渐渐成为童年时所梦想的样子,可是他却没有相应的快乐与幸福,反而多了一份无奈与苦涩。因为他知道,在成长的过程中已经背负了太多的恩恩怨怨、家仇国恨,让他再也不能拥有曾经的无邪与纯真。 他轻轻叹了口气,走出营帐,漫步沉思。回想着这十六年来的经历、所遇见的人和事、点点滴滴的人生体验……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值此乌云蔽空,日月无光之际,吴兄弟竟还有心情闲逛啊。” “乌云蔽空,日月无光!”听到这一句令人惊心动魄的暗语,许惊弦陡然惊醒,抬头望向发话之人,当即怔住。他万万没有想到,丁先生早早派来潜入明将军身边的卧底,竟会是容笑风! 刹那间,许惊弦已明白为何容笑风会在自己初入亲卫营时特意提醒,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为了刺明计划才投入军中。但是他是否知道“吴言”就是当年的小弦呢?从容笑风镇静的神情里,他无法分辨。 不过容笑风乃是高昌国遗胄,与明将军有灭族之仇,参与刺明计划亦在情理之中,难怪他会随军出征,只是不知他如何认识了丁先生? 虽已入夜,但四周随处都有巡逻的士兵,许惊弦无法提出自己的疑问,按下内心的震惊,对容笑风抱拳行礼:“晚辈向来有失眠的毛病,连日阴天更觉烦闷,所以出来走走散心。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第291章 家仇国恨(5) 容笑风嘿然一笑:“恰好我以前也有失眠症,幸好曾得一位名医指点,配下药方,炼成了几枚丸药,不妨给你试试。”说话间从怀中掏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递给许惊弦。 许惊弦接过布包,指尖摸到一颗颗圆形的硬物,倒真像是一包药丸,但仅凭触觉难以感应到是什么东西。只看容笑风凝重的眼神,便知那必是丁先生切切叮嘱务必要盗取的“关键物品”。他将布包揣入怀中,深鞠一躬:“多谢前辈赐药,不知此药需以何方法服用?” 容笑风目光闪动,缓缓道:“以鸟羽做引,必须在两日之内服完。包管你药到病除,以后不必再找我讨。”许惊弦听出他的意思是两天之内一定要让扶摇将布包里的东西带走,而完成此次任务后无需再联系。 两人也真是艺高胆大,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交接了物品。许惊弦含笑道谢,告别了容笑风。 回到营帐中,听到周围并无动静,许惊弦掏出布包,一层层打开后,映入眼睑的,竟是一串乌黑色的佛珠。 丁先生为了让他立下军功混入明将军中军,不惜牺牲数十名高手,目的就是盗取这件“关键物品”。许惊弦本以为必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物,想不到竟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串佛珠,仔细察看上面也并没有刻上字迹,百思不解。 他忽然想起曾在挑千仇的手腕上见过类似的佛珠,不知是否就是这一串?容笑风曾在将军府呆了几年,与凭天行、挑千仇的交情都不错,难道说动了挑千仇投靠丁先生?他随即摇头失笑,这个想法不但太过离奇,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但除此之外,这串佛珠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无法解开这道谜题,重新将布包包好,心中已经有了计议。 四月初八。山有禽。利于郊。 许惊弦借口去军医处探视养伤的穆鉴轲,顺便再去侦骑营看望从前的战友,向凭天行请假半日。因为近来并无战事,凭天行不但欣然应允,还特意嘱咐他给穆鉴轲带去些上好的伤药。 许惊弦骑着“木头”先去了军医处,穆鉴轲身体健壮,虽受伤极重,但调养了半个月后,已可下床走动。按理说他本可留在宜宾休养,却放心不下侦骑营的战友,坚持要随军同行,还不时处理些公务。他早听说许惊弦做了明将军贴身近卫,极得宠信,心里也替他高兴。 两人几度同生共死,已成知交,相见之下畅谈甚欢,说起在成都结怨又渐渐消除误会的往事,皆是放怀大笑,直到将穆鉴轲伤口的缝线崩裂了几处,那位曾被许惊弦以剑逼在喉咙上的军医才不得不把他强行赶出去。 刚走出军医处的大帐,许惊弦立刻发现了扶摇的身影。他并不急于赶往侦骑营,而是策马来到营外荒岭处,瞅准四下无人,这才发出口哨召来扶摇。 一人一鹰久别重逢,皆是无限欢喜。许惊弦将扶摇抱在怀中,抚着强健的羽翼,回想与鹰儿在吐蕃那碧蓝高远的天空下游目骋怀的情形,恨不能立刻带着它远走高飞,离开这充满着硝烟与残酷的战场,从此逍遥江湖。 只可惜,十六岁的他不再是任性的孩子,已经懂得应该担当的责任! 许惊弦唯恐时间过久被人发觉,忍痛松开扶摇,将那只装着佛珠的小布包系在它的腿上。那一刻,突然有给叶莺留张字条的念头,却又觉得千言万语不知应该对她说些什么,何况或许会被丁先生先看到字条的内容,只好悻然作罢。口中发出哨音,命令扶摇即刻返回。 扶摇一飞冲天,却在上空盘旋良久不肯离开主人,许惊弦咬牙催它离去,望着扶摇渐成远空中的一个小黑点,心中涌上一种解脱之感。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欠丁先生什么,终于可以放下心结,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全心全意地为自己的国家效力。 四月初九。困于蒺藜。凶。 入夜,军中响起警报,有人大喊:“有刺客,速速保护将军。” 许惊弦披衣起身,却见东营火起,火光中一队黑衣人迅速朝中军奔来,人数约有十名,人人身手高强,沿路已搏杀数名阻击的战士。 许惊弦身为明将军贴身亲卫,不敢擅离职守,并不去拦截刺客,手按显锋剑柄,匆匆赶往帅帐。明将军早已听到动静,立于帐前,目光炯然望向袭来之敌,神情略显诧异。 许惊弦顾不得许多,脱口道:“请将军避至安全处。” 明将军望着许惊弦释然一笑,似是欣慰他终于主动对自己说话。随即正容道:“这些鼠辈岂能伤得了我,但我却是不明白,叛军这一次飞蛾扑火般的行动到底有什么目的?” 区区十余人想要在十万大军中刺杀主帅,何异于痴人说梦?更何况明将军武功独步宇内,心腹亲卫时刻随行,莫说这几位刺客,就算黑白两道杀手之王虫大师、鬼失惊齐至,再联手非常道主慕松臣,恐怕也没有太多机会。 说话间敌人已杀入五十步内,两人被乱刃加身,当场毙命,另三人重伤倒地,但不等周围士兵上前擒拿,已各自举兵器自尽。刺客人数虽然不多,却都是心志坚毅的死士。 此刻明将军身前已围了数百名士兵,但敌人明知刺杀行动已然失败,兀自强行冲来。剩余五人再推进了十余步,又有一人被击倒,另外四人皆是浑身浴血,眼见不支。 明将军高声道:“传我军令,尽量生擒敌人。” 忽见刺客中一位手持独脚铜人的壮汉大喝一声,猛然右臂狂扫,独脚铜人砸在身边两名刺客身上,竟将自己的同伴击杀。最后那名刺客不料他突然反攻,惊惶跳开,那壮汉跨步上前,一拳捣出,正击在他胸口上,只听劈劈啪啪的爆裂之声连续响起,不知断了多少条肋骨。最后那名刺客手捂深深塌陷的胸口,口中鲜血狂喷而出,缓缓倒在地上。 壮汉大叫道:“先住手,我要见明将军。”离得近了,许惊弦看到他面容漆黑,眼目深陷,脸孔尖削,口音古怪,应该是异族高手。 明将军眉头一挑,有人在他耳边低声道:“看此人形貌,极像是媚云教五大护法中的雷木,恐怕是诈降,不可不防。” 明将军点点头,高声道:“都且停手吧。来人可是雷木?” 那壮汉弃去手中的独脚铜人,点头道:“在下正是雷木。明将军可否容我说几句话?”许惊弦虽去过媚云教,但并未与雷木照面,见他出手刚猛,当是一员勇将,却不料突然击杀同伙,莫非就此投降? 明将军大笑:“你刚才出手伤我九名将士,明知刺杀无功,唯恐手下被我生擒,才先出手杀之,我明宗越又如何能相信你的诚意?”黑夜之中,距离又远,他却能于乱军中看清雷木的出手,天下第一高手果然名不虚传。 雷木苦笑道:“我不是降你,而是明知必死。但受人所托,要给你军中的静尘斋弟子传几句话。” 听到“静尘斋”三个字,许惊弦一怔,不由想到南宫静扉提及的“天魅凝音”之术,但是静尘斋远在恒山,军中怎会有门中弟子?不过静尘斋与媚云教同为天下僧道四派,二者之间或有联系,一时难辨雷木之言的真假。 明将军眼中疑色更重,缓缓发问:“什么话?” 雷木大声道:“见到那名弟子本人,我才能说。” “我就是你口中的静尘斋弟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许惊弦闻声望去,这个自称是静尘斋弟子的人,竟赫然是挑千仇。 明将军沉声道:“千仇不要靠近他,可能有诈。”他微一摆头,几名亲卫营的战士立刻守在挑千仇身边,不容她靠近雷木。挑千仇虽然眼光锐利,观察力超卓,却是不通武功,必须要防备雷木的拼死搏杀。 雷木并不分辨,只是高高举起右手,在他手上拿着一串乌黑色的佛珠。 许惊弦微微一震,认出雷木手中的佛珠正是自己替容笑风传递的那个“关键物品”,虽不明雷木此举是何用意,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又想到曾听江湖传言说,静尘斋不但擅用“天魅凝音”千里传递信息,其传人只替皇室贵族进行某种“特殊的服务”……而挑千仇那明察秋毫的观察力不正是任何一位当权者梦寐以求的秘密武器么?却不知静尘斋派弟子暗中相助明将军的缘由,究竟是因为明将军在朝中掌握重权,还是已知明将军乃是昔年大周女皇武则天之后,身怀重夺江山的大任? 顾名思义,静尘斋应该是座尼姑庵,这也可解释挑千仇腕上佛珠的来历,但她如果是女尼的身份,又岂能与凭天行谈婚论嫁。而鹤发又如何能去静尘斋中学艺?看来这个神秘的教派中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乍看到雷木手中的佛珠,一向沉静的挑千仇亦少见地惊呼一声:“这串佛珠好像正是我昨日遗失的,如何到了你手中?” 许惊弦心头雪亮,自己生日那天扶摇在空中戏弄野兔的行为只怕并非巧合,而是提醒容笑风已到了行动的时刻,所以他立刻偷来挑千仇的佛珠,并由自己通过扶摇传送给丁先生。可是,直到现在他仍不明白,丁先生花费那么大的代价得到挑千仇手腕上的佛珠有何意义?而且容笑风早就有机会接近挑千仇,为何早不偷迟不偷偏偏要选在这时候?今夜的刺杀行动与这一串佛珠有什么关系?他绞尽脑汁也猜不透丁先生的用意,暗忖若论阴险狡诈,只怕普天之下此人亦可排名三甲之中。 明将军冷然发话:“拿下。”两旁军士齐声答应着,上前按住雷木,将他双手反剪绑缚起来。从头至尾,雷木面色淡漠,并无反抗,那串佛珠也任由军士取走,送到明将军面前。 早有军医上前对那佛珠仔细察看了一番,随即朝着明将军摇摇头,看来佛珠上也并没有下毒。 明将军拈起佛珠,亲手送到挑千仇面前:“看清楚些,果然是你的么?” “没错,第五颗珠子上有一道划痕,正是我丢失的那一串。”挑千仇转向雷木:“你从何得来我的佛珠?是谁叫你传话给我?” 雷木无奈地望一眼绑在身体上的绳索:“我只能告诉你一人。” 挑千仇以眼神相询明将军,等他应允。她静尘斋弟子的身份极其隐秘,整个将军府亦只有寥寥数人知晓,雷木既然能知道这个秘密,恐怕真是同门给她传信,不可不听。 明将军满脸疑色,沉思道:“看似并无诡计。但我总有一种直觉,此事绝非寻常,千仇对此可有什么感应?” 挑千仇缓缓道:“我无法观察自己。而且静尘斋的弟子只相信事实,从不相信直觉。” 明将军蓦然出手,接连弹出十余道指风,射在雷木十余处要穴上,唯独不封哑穴。这才挥手让众人退开几步,对挑千仇道:“去吧,小心些。” 天下第一高手亲自封穴,只怕天底下无人能于片刻间解开雷木身上的禁制,自解穴道更是绝无可能,再加上众将士环视左右,就算雷木蓦然发难,亦难有半分成算,如此布置可谓是天衣无缝,绝对安全。但是,明将军的语气里仍有一丝不敢肯定的疑惑。 望着挑千仇朝雷木走去的背影,许惊弦几乎忍不住想喊她回来,他看不到表面上的危险,却也如明将军一样有种心神不安的直觉。最重要的,他知道丁先生花费那么大代价才得来的“关键物品”绝不会毫无作用。尽管挑千仇一直怀疑他,他却对这个聪慧的女子有种莫名的好感,更何况她还是凭天行的未婚妻,实不愿意她受到任何伤害。 挑千仇靠近雷木:“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雷木阴冷一笑,从喉间发出几不可闻的低叹声。蓦然面容一整,宛若敬香拜神般肃穆而虔诚,口唇快速地蠕动着,念念有词。 许惊弦早已运起“华音沓沓”的心法,霎时感觉到四周皆静了下来,唯有雷木低沉嘶哑的声音钻入耳膜之中…… “你们这些不敬真神的异族人,将听到我以血为誓发下的诅咒。你们将不再有看到蓝天的眼睛,不再有呼吸空气的鼻子,不再有听到真神召唤的耳朵,不再有策划阴谋的嘴唇和舌头,不再有感应良知愧疚的心脏和灵魂,,不再有触摸世间万物的四肢躯干,不再有延续血脉的后代……” 只听了几句,挑千仇的脸色就变了,这分明就是一串最恶毒的诅咒!但是她没有退开,这番诅咒无法激怒她冷静的天性,她只想知道雷木什么方法得到了自己贴身的佛珠。 明将军显然也在运功探听,猛然大步跨出,狂喝一声:“千仇,快闪开……”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雷木的双眼蓦然凸出,瘦窄的脸容鼓胀而起,面色变得血红,陡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五道颜色各异的光芒从他口中射出,直扑向挑千仇。 明将军同时赶到,左手扳住挑千仇的肩头,把她往一旁带去,右手涨大如斗,名震天下的流转神功已全力击出。凭天行关心挑千仇的安危,亦从一旁冲上,右手拇指往那五道光芒上按去…… 将军府两大高手全力出击,莫说被封了数道要穴的雷木,就算是最精于刺杀的黑道杀手之手王鬼失惊,只怕也无法得手。 然而,诡异莫名的是:那五道光芒犹如活物。其中三道被明将军右掌击个正着,散出漫天血雨;另一道被凭天行姆指点中,蓬起一道血箭;但最后一道赤金色的光芒却在空中不可思议地急转了一个弯,如附骨之蛆般直追着挑千仇而去,端直钉在她的背心上。 挑千仇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只一刹那间,一股浓黑如墨的死气已从由胸至颈、由颈沾唇、由唇透颊,由颊掩额,像一个黑暗中幽灵的无形巨掌,迅速无比地淹没了她的面门。 与此同时,雷木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七窍里汩汩流出黑血,已然气绝。 第292章 家仇国恨(6) 惊变顷刻而生,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可怖的不是雷木以命换命、拼死行刺的勇决,而是这诡异莫名、防无可防的刺杀方式, 凭天行一声痛呼,扑向挑千仇,明将军及时拉住了他,愤声道:“此刻千仇全身都是毒,沾不得。” 凭天行虎目蕴泪:“要死就死在一起。”仍是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去,但明将军紧紧扳住他的肩头,哪里挣扎得出。 明将军大喝一声:“你要我连失两员重将么?” 凭天行一怔,双足一软,几乎跪了下去。明将军顺手点了他的穴道,抛向许惊弦:“照顾好天行。”返身望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挑千仇,脸色忽青忽红变换不休,运起流转神功,右手一抬,将挑千仇的身体虚托而起。 挑千仇面目尽墨,神情可怖至极,全身宛如瘫痪,丝毫动弹不得,只有那双曾经清澈如镜的眼睛里尚流露出最后一丝残存的活力,怔怔望着明将军,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明将军强按悲痛,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千仇,你且放心地去吧,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会容人害天行。” 挑千仇眼睛里流出一滴血泪,随即轻轻一震,停止了呼吸。 许惊弦脑海中一片空白,机械地接住凭天行,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他只知道:若不是自己将那串佛珠传递出去,挑千仇就不会死! 震惊的士兵们欲要上前,却被明将军挥手制止:“运来木柴,即刻焚烧。任何人不许接近她周围五尺。”士兵连忙接令照办。这不是为了保护挑千仇的尸身,而是为了防止剧毒的蔓延。 一员大将颤声发问:“这是什么毒?” “看情形应当是媚云教的终极秘术:十毒搜魂蛊!”明将军望着雷木的尸体,面色僵冷:“好一个媚云教,好一个丁先生,竟然如此不惜代价杀我爱将。” “为何那毒虫藏于雷木体内而不发作,还能尾随而至?” “据我所知,十毒搜魂蛊集赤链蛇、青尾蝎、碧血蛛、紫面蜈、玉雪蟾五种毒虫与断肠草、蚀心花、恹寒藤、凄霜木、腐尸棘五种毒草炼制而成,十种毒力相生相克,炼制七七四十九天方成,每隔七天还要用五位精于毒术的男子精血伺喂毒虫,通过这三十五人的性命引导毒力,过滤毒素,最终五种毒虫吸尽与之相克五种毒草的毒力,成为无药可解的绝毒,方才能够炼成这天绝地怨的剧毒之蛊!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轻易动用……”众人听得胆战心惊,想不到炼制这十毒搜魂蛊竟要耗费如此多的人命,雷木之死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为了这一场刺杀,媚云教可谓是拼了血本。 “莫非他们真正想害的人是将军?”这句话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用几十条人命换取一个挑千仇,值得么? “不!那串佛珠证明了他们的目标就是千仇一人。十毒搜魂蛊最厉害的地方不是其无解的毒力,而是它能够有所针对性地选择目标。那一串佛珠千仇贴身佩带多年,上面沾有她的气息。下蛊之人得到此珠后方才开始施展隐秘的蛊术,五种毒虫将认定佛珠的气息,不会毒害他人,所以能安然静伏于雷木体内,直到遇见真正的目标方才发动。此蛊阴狠冷酷,不但施蛊之人事后必会大伤元气,那五种毒虫对认定的目标不死不休,噬尽其尸后亦会饥渴而死……”明将军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他此刻必须借助不停歇的话语才能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他的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挑千仇的观察力对于全军上下是如何的重要,她的死对于他是多么大的打击。 许惊弦被挑千仇的死惊得思绪混乱,一派茫然,直听到明将军讲出十毒搜魂蛊的来历,才慢慢恢复了神智。他恍然记起曾在清水镇蔡家庄见到过媚云教护法依娜炼蛊,脑海里蓦然跳出一连串的疑问,难道从几个月前就已开始做准备的终极蛊术,却不是为了对付明将军,而是针对挑千仇?就算挑千仇是静尘斋传人,她的重要性也不会有如此之大吧? 如果这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行动并非误伤,而就只是针对挑千仇一人。那么只能有一个解释:刺明计划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丁先生的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 明将军蓦然发声长啸,声震数里,良久方歇。随即他目光慢慢地从每个人的脸上滑过,用一种冰寒而冷硬的语气慢慢道:“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雷木怎么可能得到千仇的佛珠,藏在我身边的卧底是谁!” “哈哈哈哈……”随着四声长笑,一人由士兵群中迈步而出,却是容笑风。他虽然在放声大笑,面上却没有丝毫欢欣之意,反倒是眼中噙着热泪。 明将军眼光如利刃,狠狠地钉在二十步外容笑风的脸上:“我早就应该想到,你若不是另有目的,怎么会一再请我带你随大军出征。” “哈哈哈哈……”容笑风不无歉然道:“我并不想笑,可是若不运起全身内力施展出四笑神功,必会被明兄生擒活捉,连运功自尽的机会也没有。”他的四笑神功乃是自创的独门绝技,借发声长笑之际调整气息,隐含玄机。 此刻容笑风相隔二十步远,又是集起十成四笑神功全神戒备,纵然明将军对自己的武功有着绝对的信心,却也没有把握一举擒获容笑风。他神色一黯,只说了四个字:“你不必死!” “我必须死!” “你虽视我为敌,我却视你为友。千仇死不能复生,我不想再增杀孽。”明将军有诺必践,此语一出,就算是在三军面前饶容笑风一命,绝难反悔。 可惜容笑风却并不承明将军之情:“正因为你视我为友,千仇亦视我为友,所以我才必须死!” 明将军微微一震:“千仇的死让我深受打击,你完全有机会寻机逃走,为什么要主动承认身份?就算要死,也不必急于一时。” “哈哈哈哈……我知道我无法瞒过你的眼睛,之所以主动坦白,那是因为我想告诉你一句话,并且希望用我自己的性命让你相信这句话。” “什么话?” “我并不知道盗取佛珠的后果。”容笑风神情凄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在将军府多年,天行与千仇都是我的好友,就算化解不开与你的仇怨,也不必迁怒于他们身上。如果知道将造成千仇的死,我决不会盗取佛珠。” 明将军沉默许久,轻轻点头:“我相信你。” “如此,我死而无憾。把我和千仇一并烧了,也算给她一个交代。至于我与明兄之间的仇恨,亦由此而止吧!”容笑风的目光扫向昏迷在许惊弦怀中的凭天行:“告诉天行,我对不起他。哈哈哈哈……”笑声未落,他猛然一掌击在前胸上,四笑神功反噬自身,登时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立时毙命,脸上犹挂着一幅了尽尘世恩怨后洒脱的笑意。 许惊弦胸中巨恸,欲哭无泪。容笑风那一眼不仅望着凭天行,也望向了他。他突然就知道容笑风自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他早就已经认出自己就是许惊弦,所以宁任一死来保全他。 当年与许漠洋、林青同聚笑望山庄炼制偷天弓的六人之中,相较于义薄云天的杜四、天真烂漫的杨霜儿、毫无心机的物由心,他一直不喜欢容笑风,觉得他城府较深,颇有心计,缺少男儿之间以死相酬的万丈豪情。 但这一刻,容笑风的死却让他无比震撼:原来他也是一个宁为知己捐生、淡漠生死的好汉子!死亡并不可怕,只要能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求得心灵上的平静,更有何惧? 看到容笑风当场自尽,许惊弦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站在明将军面前承担一切的冲动,但他却努力忍耐了下来。他知道,无论是他还是容笑风,对于挑千仇的死都只是无心的错失,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丁先生。他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有朝一日好让那个阴险的瞎子付出应有的代价! 听到容笑风临死前直言了断彼此恩怨,明将军亦不禁动容,痛声道:“容兄,黄泉路远,且自珍重!”回头吩咐士卒:“按他的遗愿,与千仇一并烧了吧。”每个人都能够听出来,一向从容自如的明将军,此刻声音竟是有些发颤了。毕竟他已年过半百,接二连三的打击已让他快到了承受的极限。 “报!”但见远处一名传令兵飞马赶来。众人皆是一惊,如此深夜传来的消息,恐非佳音。 明将军勉强保持着镇定:“报上来。” “兰州紧急军情。吐蕃五万大军已出了吐谷浑,正缓缓朝我军防线逼近,意图不明。” 明将军脸色大变,喃喃道:“好个吐蕃王,想趁机浑水摸鱼么?”一旦吐蕃大军乘虚而入,只要攻破了副帅马文绍布置在兰州、临洮一线的防御,就将挥师中原,直袭京师。 这最后一道重压让明将军几乎喘不过气来,急怒攻心,他口唇微微颤动着,面容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几岁,终于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字:“退兵!”与这两个字一并迸出的,还有一道猩红的鲜血。 “将军!”众将大惊,齐齐围了上来。 明将军奋力推开诸人的搀扶,努力在脸上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态,但那从未有过的黯淡眼神却隐瞒不了他的虚弱,让众将心生沮丧。 “为防奸细泄密,三军重新整编,即日开拔。”说完这句话后,明将军又是一声闷咳,再度吐出一口血来。 许惊弦扶着凭天行,并肩坐在草坪中。在他们前方五尺处,一片焦黑的土地还冒着尚未散尽的烟雾。就在半个时辰前,那里才刚刚焚烧了挑千仇与容笑风的尸身。 凭天行呆呆望着心爱姑娘曾经躺过的地方,痴泪狂流。他被明将军点了穴道,一直昏睡着,甚至没有机会再见到挑千仇最后一面。何曾想到,就那么一眨眼间的疏忽,就已天人永诀。 “容笑风自尽前让我告诉你一句话:他对不起你。” “那有什么用?千仇已经死了……”凭天行喃喃道,似乎还不能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 “凭大哥,你振作些。” “嗯,你说得对,我应该振作些,不然千仇在九泉之下,亦难心安。” 许惊弦才舒了一口气,凭天行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小兄弟,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千仇真的死了么?” 许惊弦望着凭天行魂不守舍的样子,更觉心痛,也不知应该如何出言安慰他,唯有黯然点头。 “不对不对,将军对我和千仇最好,怎么会不让我看她最后一眼?会不会她只是受了重伤,怕影响她的治疗,所以才瞒着我?” 许惊弦怎么忍心告诉凭天行挑千仇死后的惨状,呆怔无语。 “我见她中毒时满脸发黑,难道是破了相,怕我失望,所以才不让我知道?”凭天行已被挑千仇之死激得失去了理智,口中念叨不休。 许惊弦怕他失心疯了,索性顺着他的意思圆谎:“算被你猜中了。千仇姐姐说啦,如果能治好她的面容,就会回来找你。” 凭天行大笑起来:“这个傻姑娘,真是太小看我了。” 许惊弦当然知道凭天行不会对此信以为真,只是他不愿意接受挑千仇的死讯,所以才宁可自己欺骗自己。 凭天行恍如做梦般道:“小兄弟你知道么?我从三年前见到千仇第一面时就喜欢上了她,从此不知怎么回事,我一个堂堂男儿,见到她就觉得心里发慌,说话都变得低声细气,更谈不上对她表白了……” 或许对于旁人来说,只会暗骂凭天行一句呆子,哪还耐烦听他说胡话?将军府的大拇指前途无量,天下女子谁不愿意对他投怀送抱,又何必为了一个死去的女子如此伤心?但对于许惊弦来说,最看重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真挚浓厚的感情,他与凭天行相处时日最久,知他重情厚义,却不料痴情若斯,对他反倒更敬了一分。何况他自认对挑千仇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心怀内疚,所以只是温言安慰,全不见急躁。 凭天行自顾自说个不休:“两个月我被丁先生打伤了,自忖必死,所以才抛开一切向千仇表白,本只想在死前说出自己的心愿,也算不枉。未曾想她亦对我有意,当即便答应了我。这几个月来两情相悦,我才真是活得前所未有的快乐。呵呵,说起来倒真要感谢丁先生那一掌才对……” 许惊弦有意引开他的话题:“对啊,那时我见你受伤极重,真是担心你撑不住。后来怎么治好的?” “我回到京师,掌伤便发作了,时醒时昏,也就趁着那时给千仇表白啦。后来听将军说,丁先生那一掌毒绝天下,这世上就只有一个人能救。嘿嘿,也算我福大命大,当然还有千仇给我带来了好运,那个人就恰好来到了京师。他是将军的旧识,当即为我倾心治疗,才过了几日,便豁然痊愈……” “哦,什么人这么厉害?” “这个人身份特别,小兄弟你可不要告诉别人。他就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四大家族之首领,点睛阁主景成像。” 听到景成像的名字,许惊弦的脑中似有一道电光划过。四年前在困龙山庄外,他也曾听鬼失惊说过类似的一句话:“此伤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可救,那就是点睛阁主景成像……”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涌入他的心头:“且慢。凭大哥你可知道丁先生那一掌是什么功夫吗?” “我那时高烧不退,烧得迷迷糊糊,记得不很清楚。好像听景阁主提到过什么灭神,好像还和某个日期有关……” “灭绝神术!六月蛹!” “对对对,就是这两个名字。” 许惊弦一声大叫,惊跳而起。刹那间,他已理清了整件事情的脉络,曾经所有的怀疑、所有不可解答的问题都有了最合乎逻辑的答案。 瞬间的灵感替他拨开了遮挡在眼前的最后那团迷雾,真相变得清晰无比。 ——丁先生,就是宁徊风! 第293章 奇袭荧惑(1) 丁先生就是宁徊风! 许惊弦蓦然想通了一切关键。 宁徊风本就是性格执拗、心志坚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四年前在困龙山庄受挫,岂肯善罢甘休,偏偏要从擒天堡东山再起。但龙判官与擒天堡手下都认得他,自然需要易容,他被林青射瞎一目,索性装扮成一个瞎子,将“宁”字去头,摇身一变成为了丁先生,又故意将面孔化装得狰狞丑陋,让人不敢多看一眼,更无法与原本飘逸清俊的宁师爷联系起来;他对擒天堡上至龙判官、下至每一位堡丁的行事风格都了解极深,自可料事如神,算无遗策,所以只用了几个月时间便重新获得擒天堡的信任;对于曾经隶属于擒天堡的涪陵帮会也是十分熟悉,所以才能针对个人的性格特点逐个击破,涪陵三香阁中威逼兼利诱井雪会主赵凤梧之举便可见其手段。 而鲁子洋本就是宁徊风的手下,得到宁徊风的授命反出擒天堡加入媚云教,有宁徊风在擒天堡通风报信,鲁子洋无需费神便可轻易立下功劳,所以顺利当上了媚云教的青蝎左使。而在他两人的穿针引线之下,擒天堡与媚云教的仇怨渐解,达成联盟。 泰亲王本就与御泠堂有合作关系,当年谋反失败逃离京师极有可能就是得到了青霜令使简歌之助,与宁徊风一拍即合;而乌槎国首座客卿鹤发正是当年御泠堂的碧叶使,如果他也加入到宁徊风的阵营中,那么看似绝无可能的几大势力的联盟就此被“丁先生”轻轻松松地一手促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焰天涯中都是封冰的亲信弟子,御泠堂无法打入其中,所以才借自己替楚天涯传话之机前去说服,奈何封冰与君东临深明大义,洁身自好,宁徊风无法说动焰天涯与他们同流合污。 青霜令使简歌当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并且极有可能才是幕后的真正主谋。但简歌更主要的精力放在对青霜令的研究上,分身无术不能到滇南一带与宁徊风会合,便收买了非常道道主慕松臣,派出非常道杀手兵分两路,由“活色生香”两大高手分头行事,香公子前往吐蕃约见南宫静扉,叶莺则负责配合宁徊风,亦可掩饰“丁先生”的真实身份。另外,容笑风当年就与反出四大家族投入御泠掌的紫陌使白石交好,简歌自然不会放过这枚棋子,于是容笑风亦随军出征,成为了朝廷大军中的卧底…… 宁徊风唯一失策的是,他原本未料到会在涪陵遇见自己,而那时已经伏击凭天行,用灭绝神术击中了他一掌,因为当年宁徊风曾用同样的功法对付过自己,唯恐被识破,所以当龙判官提及那一掌时才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幸好凭天行被景成像所救,不但未死,反而与自己结为莫逆,鬼使神差地拆穿了这个破绽,才终于识出了宁徊风的真面目! 只要一确定宁徊风的真正身份,曾经困扰许惊弦的一切疑点皆迎刃而解。想到宁徊风本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自己却不辨真假被他所用,不但助纣为虐,还因此害了挑千仇与容笑风。真是旧恨未消,又添新仇……他越想越是惊怒交加,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赶到宁徊风面前揭开他的面具,再用显锋剑在他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 之前他对于相助明将军反击叛军还只是出于国家利益,现在则是真心实意愿意替明将军效力。相比之下,林青之死固然有明将军的大部分原因,但其中尚有可商榷之处,而宁徊风才是亲手杀害义父许漠洋的真凶。 但是,明将军痛失爱将,并因之咳血而负内伤。大军虽非败退,但军心不稳,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击溃叛军,他还有机会找宁徊风报仇吗? 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许惊弦心里已转过无数个念头。就从这一刻起,十六岁的他已翻过了人生中的一道山坡,眼中的世界已焕然一新,对每一样事物都有了崭新的理解。从今以后,或许他单纯依旧、真诚依旧,但再也不会那么轻易地相信别人,被人所欺骗。 凭天行兀自喋喋不休:“小兄弟,千仇其实很看重你,当你如弟弟一般亲近。不瞒你说,我曾对你有过些怀疑,但她却坚持说你是一个真诚率性的少年,即使踏错一步,也定是受人蒙蔽,只要给你些时间,一定会明白大义何在。所以从没有将那些怀疑报告给将军……” 许惊弦心头一紧,没想到挑千仇会如此看待自己,自己却害她送命。咬牙扶着凭天行站了起来:“凭大哥,时候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你尽管放心,我是你的兄弟,从今以后,绝不会给你丢脸。”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是他给自己立下的誓言,也是慰藉挑千仇的英灵。 明将军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立刻传遍了全军。以往只要有他这位不败的大将军在,哪怕是有向敌人示弱之嫌的退兵行动,所有士兵也都充满着信心,认定那只是明将军诱敌的策略。但此刻,每一名战士的心里都沉甸甸地,像是压着一方大石。 在这样的情况下,士气的低沉是难以避免的,而士卒彼此之间的谈论更会加重厌战情绪,甚至可能引起集体哗变。明将军毕竟是一代名将,尽管心伤而乱,愤而咳血,却依然对此有所准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三军重整编制,不但可以让敌人的卧底无法摸清各军营的调动情况,更重要的是让每个士兵都换到一个新的环境中,身边不再有那些熟悉的面孔,固然会造成一时的不适应,但也因为缺少了交流而限制了低落士气的蔓延,更杜绝了哗变的可能性。 明将军虽托病不出,三军改编的工作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凭天行一早就得到军令外出,一直没有回来。而亲卫营的士兵则不断接到调动命令,分别前往各个军营报到。 到了傍晚时分,原本两百人编制的亲卫营就只剩下十四人未得到分派,其中包括许惊弦。大伙聚在一起,说起从前亲卫营风光无限,乃是全军将士最羡慕的军营,相比此时此景,更是倍觉孤凉。 有人小声道:“看这样子亲卫营是给拆散了,难道明将军无需保护么?” “或许是为了迷惑敌人吧。” “听说整编后的飞箭营、震雷营、啸风营的数万将士都已经整装启程,退守长江北岸了。我们却在这里没人过问,真是让人揪心。” “你这小子胡说些什么啊?将军定是最后才退走,他病情严重,自然需要亲卫营照看,能留下你还不知足?” “留在将军身边当然最好。可是你能肯定么?说不定是让我们给大军殿后,阻挡叛军的追兵。” “你怕死哪?” “呸,我才不怕死。就是一肚子火没地方撒,巴不得和叛军干一仗呢……” 众人七嘴八舌,看似有说有笑,但每个人都有一种前途未卜的感觉,心里面极不踏实。 脚步声传来,一位陌生的将官踏入账中,手执虎符,肃声道:“亲卫营余下十四人接令,即刻收拾行装,前去摘星营报到。” 行装早就收拾好,众人齐声接令。但听那将官又道:“所有人精装简行,只准携带随身短刃,其他物品包括战马与盔甲均留下。” 诸人皆是一怔,浑不解此意。不穿盔甲也还罢了,若是弃用马匹,就如文人少了笔墨,技师失了工具一般,完全失去了亲卫营机动快速的特长。但军令既下,也只得听从,当即轻装步行,随着那将官出发。 那将官带着诸人出帐后并不去其他军营报到,而是径直出了大营,往南方一片荒岭行去。 有人心头犯疑,小声嘀咕:“从未听说过摘星营?是哪位将军在指挥?” “或许是新建的编制。” “我们这十四人都是亲卫营中武功最高的佼佼者,难道真是派我们给大军殿后……” “恐怕未必,不然为何让我们弃去战马?” “我们当兵的只需要听从上级命令,管它什么营,有个去处就行。” “说得也是……” 那位将官厉声道:“保持肃静,严禁喧哗。”众人不敢多言,闷头前行。 夜幕已慢慢降临,那将官也不允许点起火把照明,在黑暗的掩护下,众人一路南行,沿途经过得都是荒山野岭。偶尔遇到几拨小队士兵,人数少则二、三人,多则不超过二十人,亦全是步行,不掌灯火。许惊弦注意到每个人都是身手矫健、行动敏捷的高手,并且纪律严明,默默前行,全无交头接耳,显见都是军中的精锐战士。 走了十余里,来到一座无名荒山,在山坳处稍事休整后便沿着细窄如羊肠的山道而行,前方隐隐是一片深谷,黑沉沉的谷地中只有几点昏暗的灯火,不见玄虚。而在山坡高处,每隔数十步远就设有几名警卫哨卡,戒备森严,比起中军大营里亦不遑多让,仿佛这个荒山突然变成了三军的指挥中心。 进入谷中,只见不大的场地里已站了近三、四百人,在那名将官的带领下,众人排入队列中。许惊弦瞅见几张侦骑营的熟悉的面孔,赤虎也赫然在其中,但大多数士兵都不相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疑惑,都不明白“摘星营”的任务是什么?但是没有人发问,没有人喧哗,甚至没有人表现出一丝不耐烦。只是彼此一言不发地相视,似乎掂量着对方的能力。 许惊弦知道这些士兵都是军中百里挑一,甚至是千里挑一的精英,不由对于“摘星营”产生了极强烈的好奇心。是什么样的任务,需要集结全军最优秀的战士去完成? 士兵们零零散散地陆续赶到,又过了半个时辰后,方才停止。 谷地深处有人发问道:“都来齐了么?”声音不太,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是内力精湛之士。 “报,一共四百二十名士兵,加上担任警戒的八十名战士,五百名摘星营战士全部到齐!” 一个全军都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首先要恭喜诸位,因为你们来到了这里只证明了一件事情:你们是三军中最优秀的战士与将官。” 五百位训练有素的士兵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对此表示异议。但是热血已经开始在每个人的心里汹涌。这是明将军的声音,依然那么冷静、那么自信,那么洪亮,带着那份威凌天下的霸气。 “其次,我要让你们当中的部分将官小小地失望一下。从现在起,忘掉一切军职吧,所有的人不分高低贵贱,都是平等的战士,也是勇士、甚至是死士!”依然没有人说话,但战士们不约而同地高高举起了他们的兵器和那握紧的拳头,用无声的行动表达着他们的决心和勇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许惊弦的眼睛亮了,他突然就明白了一切:明将军是他心目中的头号敌人,他甚至比一个部下、一个朋友更了解明将军的性格。他不会对敌人乞怜,更不会被敌人吓跑,他从来都是一个遇强愈强,遇挫更强的人!而昨晚那个口吐鲜血、心灰若死的明将军绝非真正的他,他只是故意演了一场戏,为了寻找一个“退兵的时机”…… 真正的反击,将由此刻开始! “最后,是关于我本人的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坏消息是,我降职了,我不再是一个将军,而是一个和你们并肩战斗的战士、勇士、死士。好消息是,我终于有机会变得年轻一些,可以对你们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毫无顾忌地叫一声……兄弟!” 明将军的声音并不大,却如金铁相击,有一种坚如磐石的味道。或许在场的士兵并不能像许惊弦一样精确把握明将军的性格,但听到他从容而笃定的声音,每个人都坚信着一件事:那个百战百胜的明将军回来了,而且会带领他们一齐走向第一百零一场胜利! 依然没有人说话,但山谷里高举着五百双握紧的拳头,燃烧着五百人沸腾的热血,回荡着五百颗坚定的心跳。 这一刻,许惊弦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有一种愿意为明将军、为自己的仇人去战死沙场的感觉! 等所有人都镇定下来后,明将军微笑道:“在我还没有完全卸任以前,我暂时还是你们的将军。所以我有权问你们一些问题,还有义务回答你们的问题。给大家十次呼吸的时间考虑,因为走出这个山谷之后,我们就只有行动,没有问题。”五百人屏息静气,望着明将军,等待他的提问。 明将军目光如箭,扫视全场:“我必须告诉你们,这一次是我自己设下的一场赌局,我的赌注是所有参与者的鲜血、生命和为国尽忠的无上信念。赌赢了,我们会立刻结束这场战争,大概只有极少数的人有机会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但是你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将被历史、国家、人民深深铭记;赌输了,就是一无所有,我们甚至都没有机会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阵亡簿里,包括我在内,因为不能让敌人利用我军主将阵亡的消息打击全军的士气。如果跟着我去参加这场赌局,你们只有这两条道路,没有其他选择。”明将军忽然自嘲般一笑:“我当然不会问你们是否有人想要退出,因为我不会用这样的问题侮辱我最好的战士。不过军中严禁赌博,如果你们有人不愿意陪我违抗军纪,我不会勉强。但是退出者不能立刻回到大军中,因为军中可能会有敌人的奸细,你们的回归将会威胁到其他人的安全,你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销声匿迹,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可以,总之在确定这一场赌局的最终胜负之前,绝不能暴露,违者斩无赦。现在不愿意陪我去参加赌局的人,可以立刻出列,我用军人的荣誉发誓,绝不会阻拦你们!” 第294章 奇袭荧惑(2) 还是没有人说话,五百名战士都如铁水浇铸成的雕像,稳立不动。 “好,我很满意你们的回答。”明将军大声道:“现在你们可以问我问题了。时间有限,例如关于军饷之类无聊的问题就不必提出来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笑声,随即无声的笑容传到每个人的脸上。明将军的自信感染了所有人,他们都相信必将赢得这场未知的赌局。 有人轻声发问道:“摘星营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绝不无聊。”明将军呵呵一笑:“南方有城,其名荧惑,我们此次摘得就是这颗星。顺便告诉大家,守城的星官名叫泰亲王。” 尽管有些人已隐隐猜出此次行动的目的,但听到明将军亲口点破,仍是让五百名战士兴奋不已。泰亲王的名字点燃了每一个人的情绪,他们为自己能够参与这一场终极决战而庆幸。 “听说荧惑城远在南疆与乌槎国接壤处,但目前敌军重兵守在昆明与大理,我们只有五百人,用什么方法突破他们的防线?” “我们并非孤军作战,我们还有一个盟友——焰天涯!” 众人恍然而悟,在焰天涯的协同下,五百奇兵将安然通过楚雄附近那方圆百里的中立地区,从而越过叛军设立的层层防线。 没有人再问问题了,他们永远都只是明将军的战士,只需为他去战斗,而不必追问为什么去战斗、如何去战斗? 山谷中已准备好五百套当地百姓的服装,分发给士兵。除了惯用的随身兵刃之外,每个人还配有一个小布袋,里面是装满清水的水壶、数日的干粮、几颗用于避瘴祛毒的丸药以及一柄短小锋利的匕首。数位领队分别有一份草绘的简略地形图,一些轻身功夫高强的战士则得到用于攀爬城墙的挠钩与一小段绳索,他们将是攻入荧惑城的先锋……既然兵行险着,必须速战速决,所有人都是轻装上阵,再不留任何多余的装备。 明将军解开头上的帅盔,虚托在自己手上:“好,如果大家再没有其他问题,我就将发出作为统帅的最后一道命令。” 士兵们战志高昂:“请将军下令吧!” “换装、出发!”说完这四个字,明将军把手中的帅盔掷在地上。 从这一刻开始,组成这支奇袭之师的已不再是一位将军与他的五百名部下,而是孤军深入敌后,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五百零一名战士。 清晨。高高的峰顶上,明将军凝沉如山,岿然不动。守在他身边的只有几位随身亲信,其中包括许惊弦,每个人都是身着普通百姓的便装,贴身暗藏兵刃,即使被人远远看见,也绝不会猜破他们的真实身份。 阴沉的天空像是一张结着蛛网的陈年破布,散发着令人郁烦的气息。晨阳如一位羞怯的少女,仅从云层中露出小半张脸,细如牛毛的雨丝飘洒着,在微弱阳光的照耀下,宛如碎银。 在云贵高原这一片黄绿错综的土地上,既有遍布的树林、奔腾的激流、险峭的高山、深陡的峡谷,也有多变的气候、凶猛的野兽毒虫、吞没一切的沼泽、杀人无形的迷瘴…… 明将军的视线透过葱葱郁郁的林叶,俯瞰山脚。 山脚下没有飘扬的旌旗,没有鲜亮的盔甲,只有密布集聚的帐蓬、四散弥漫的炊烟、蓬头垢面的人群,显得混乱而拥挤。这里是焰天涯特意为难民开辟出来的居住地带,方园近百里之中不再有战火与厮杀,看不到残肢断首、血流成河,但当望见那些成千上万背井离乡的百姓们拖儿带女,在堆积如山的杂物中艰难地生存着,依然能够让人感觉到战争残酷的一面。 而在纷乱的人群中,却有十几个衣衫破旧的百姓由北至南横穿过拥挤的人流。他们每一个人都看似不起眼,与周围的难民也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像明将军一样身处高地,有意识地注意到他们,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小撮秩序井然、拥有严明纪律性的小部队。 为防止目标暴露,五百名战士乔装改扮,化整为零,兵分十路而行,每一路又分为两、三个小组,每组十余人至二十余人不等,由一位熟悉地形的将官带领。经过几日的急行军,他们终于来到了焰天涯。在明将军的吩咐下,各小组士兵依次通过,而他则率许惊弦等人于高地察视。 一名通信兵匆匆上山:“报,最后一组士兵十六人已经通过焰天涯,沿途曾与焰天涯守卫相遇,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目前只等将军出发。” 明将军只是轻轻地“唔”了一声,不置可否,依然凝望着山下,面色沉静,全无立刻率队出发的意思。自从来到焰天涯后,他也并没有特意与封冰、君东临等人朝面,一切似乎早就已安排妥当。可是,许惊弦却敏感地从他那不露声色的面容中察觉出一丝隐隐的担忧。 “江湖上对僧道四派褒贬不一,东海非常道杀手无情,例不虚发;无念宗强取豪夺,自成一派;媚云教投毒行蛊,防不胜防;而相对弱势的静尘斋最出名的无疑是那传音千里的‘天魅凝音’之术。但局外人无从得知的是,静尘斋并无武功,‘天魅凝音’只是一种神秘的催眠术,其门下弟子最擅长的其实是观察之术,门下分为三个等级,‘冥沉士’察人观相,辨识性情,针对的是个人;‘慧静士’可以从纷乱繁琐的情报中辨真识假、分析出相应的信息,并得到最佳行动方案,针对的是群体和环境;而作为静尘斋中最高等级的‘辟尘士’,其观察的对象则是天下大势与国家的气运。若君王或国家股肱之臣得到他们客观而全面的指引,无疑事半功倍。” 众随从屏息不语,静尘斋神秘莫测,江湖上传言纷纷,却极少有人知其虚实,不料这些机密竟被明将军于此时此地随口说了出来,猜想他大概是心伤挑千仇之死,欲慰无言,尽皆沉默。唯有许惊弦感应到明将军一方面是为挑千仇感怀,更有可能故意借开口说话之际缓解心头紧张的情绪,或许对于此次大胆的奇袭计划,他的心头亦无十足的把握,区区五百人深入敌军腹地,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之祸。 许惊弦又想到那一日挑千仇曾提到鹤发乃是静尘斋中的“冥沉士”,算来只是最低的等级,但已是眼光独到,识人精准,简简单单几句话便解开自己困惑已久的心魔,而仅以观察术而论,挑千仇无疑更胜一筹。不知那静尘斋最高等级的“辟尘士”又会有什么通天彻地之能?而此次突袭荧惑城会不会遭遇鹤发?他对自己可谓有恩,虽与处于敌对立场,若真是狭路相逢,自己岂能与之对敌?不过鹤发本是御泠堂碧叶使,想来不会与明将军为敌,或许会有意避开这场战争……而自己曾在那无名土堡中与童颜并肩对抗香公子,虽无插香歃血,彼此却诚心结拜为兄弟,也不知他如今在何处?是否逃过非常道的追杀?一时止不住胡思乱想,既盼能重见到鹤发童颜师徒,又怕与他们不得不对战沙场,拼个你死我活…… 明将军眼光扫过许惊弦:“那日在宜宾城头,我听你说到封冰与君东临对这场战争的态度时,便隐隐有了此次突袭的计划。但千仇却竭力反对,作为静尘斋下的‘慧静士’,她在情报信息尚不足够的情况下无法得到完整的相应结论,宁可谨慎行事而不莽撞。我一向相信她的直觉,所以这个‘摘星行动’虽然在我心中酝酿已久,却迟迟没有付诸于实施。直到她被敌人诡计相害,这才假意咯血退兵,借全军改编之际暗中执行这一次行动。但是,如今缺少了千仇丝丝入扣的分析,我的心中始终有一些不确定的因素……” 许惊弦悚然一惊。他早就想到宁徊风千方百计诱自己投靠朝廷大军,所偷取的“关键物品”却只是挑千仇随身的一串佛珠,太过与理不合。而“十毒搜魂蛊”并非对付明将军,仅仅杀死了挑千仇,而且还赔上了容笑风的性命,再加上炼制“十毒搜魂蛊”所耗几十条人命,代价可谓极大。以宁徊风极工心计的性格,这绝非无的放矢,真正的“刺明计划”一定还没有全面发动,那个最终的陷阱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一刹,他似乎可以从眼前的重重迷雾中隐隐捕捉到一线光亮,却依然不足看清楚整个事实。 有人小心发问:“将军可是怕敌人趁机反攻么?” 明将军摇摇头:“全军改编表面上是为了避免泄了士气,其实就是为了这一次‘摘星行动’,一切皆在暗中进行,只有最高层的寥寥数人知晓情况,军中纵有敌方暗探,亦难察觉。何况天行外貌虽与我不像,但气质上颇为神似,加上托病不出,由他装扮我,十天半月应无问题。宜宾、乌蒙两战已令叛军元气大伤,只要他们以为我仍在军中,绝不敢贸然用兵。” “那么,将军担心的是什么?” “摘星行动深入敌军后方重地,稍有差池,绝难生还。” “将军敬请放心,此去荧惑城纵然无功而返,我们也会血战到底,让敌人知道中原有的是铮铮铁骨、绝不畏死的好汉。” 明将军淡然道:“我个人与五百将士的生死事小,最怕的是叛军借此机会壮大声势,而我军将会因主将战死而士气涣散。天行是个人才,却非帅才,行军布阵非其所长,守御或无疏漏,破敌则显不足。副帅马文绍虽熟读兵书,但缺少实战经验,更何况还要防备吐蕃大军,恐亦无暇相顾南线战事。一旦我军受挫于敌,再被叛军长驱直入中原,强取京师。若当真如此,精心设计的‘摘星行动’无疑将成为一大笑柄,而包括我在内的在场诸位都将成为千古罪人……”作为三军最高统帅,明将军纵有疑虑,也不会把这些话当众说出来,或许只有面对几位亲信,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直承心事。 众人齐声道:“无论成功与否,我等拼死也会护得将军平安归来。” 明将军一笑:“战场之上生死难料,我告诉你们这番话并非惜生,而是要让你们知道,就算我当场阵亡,也绝不可传扬出去,更不能泄露给敌军知道。唯有如此,才能给大军争得一线喘息之机。”众人默然,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是各自在心中发下誓言,要护得明将军安全。 明将军下令道:“其他人先去做出发的准备,吴言留下。” 峰顶上只剩两人,许惊弦心头忐忑,不知明将军是何用意?忽听明将军发问道:“你可知此次行动中,我最担心的事是什么?” 许惊弦遥望山下,沉思道:“将军是怕焰天涯反复么?” “不错。虽不知荧惑城的具体情况,但想必是防备森严。不过泰亲王做了我数年的对头,自诩十分了解我,知我行军谨慎、绝不冒进,定然料不到我们会有如此近乎飞蛾扑火的大胆行动,只要能悄然掩至荧惑城,就有八成的成功机会,唯有行军路上最容易发生突变事故。与焰天涯的联络仅限于书信,我根本未见到封冰与君东临,虽然从未对他们提及‘摘星行动’的细节,只说借道一行。但以君东临的智慧,必能猜破我的用意,而且也一定知道我会亲自率队。如果封冰不顾国家大义,执意要替魏公子报仇,这就是她杀我的最好时机。”明将军稍缓了缓,神情变得十分郑重,方才续道:“你见过此二人,如实告诉我对他们的观感。这不但涉及五百战士的性命,还牵涉到国家安危,务必慎重,任何稍有怀疑的细节都不可疏忽。” 许惊弦凝神思索一番:“我对封女侠与君先生虽知之不多,但仅凭第一印象,他们应该皆是顾全大局之人,想必不会做出公报私仇的举动。不过君先生特意对我提到‘平天下’之语,似乎别有深意。如今回想起来,仿佛他早就料到将军要与他联合,这是目前发现的唯一疑点。或许,这只是我多虑了。” 明将军点点头:“很好。现在我能够感应到你是真心实意地帮助我了。” 许惊弦一怔,一时拿不准明将军的意思。方才那刻他确是全心全意地替明将军考虑,所以对君东临最小的疑问也直言无忌,却不料换来如此回答。突然想到自己不过是军中普通士兵,明将军怎会如此看重自己的意见?莫非他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明将军却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是神秘一笑:“走吧。无论焰天涯是否给我设下陷阱,既然是我开的赌局,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这就去翻开封冰与君东临手里的牌吧。”言罢转身而去。 见到明将军如此态度,许惊弦略微有些惴惴不安,但转念一想:事已至此,无论明将军对他是否有怀疑,反正目前的自己绝无歹意,心怀坦荡可鉴天地。当即抛却最后一丝顾忌,紧随明将军下山。 第295章 奇袭荧惑(3) 明将军率领余下数名亲信安然通过焰天涯的难民区。尽管一路上小心提防着,但他们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甚至都没有遇到负责难民区安全、不时来回巡查的焰天涯弟子的询问。整整五百零一人仿佛皆化身为隐形之人,无声无息地从难民中穿越而过。 从头至尾,封冰与君东临皆未现身,明将军也没有特意派人与他们联络,双方似乎处于一种早已订下的默契中。然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就算明将军不会告知焰天涯“摘星行动”的细节,但总要通知对方借道而行的大致时间,虽非大举进军,但五百人的部队亦不是一个小数目,那些久经战阵的战士毕竟不是台上的戏子,每一个人都是从大军中精挑细选而出,身上的军旅之气可谓一览无遗,纵然乔装改扮后混迹于难民之中,只要稍加留意,便可瞧出与普通百姓的区别。封冰也还罢了,君东临绝对是一个统筹全局、巨细无遗的军事家,无人盘查并不代表掩去所有的痕迹,反而更加证实了焰天涯对明将军的到来有所准备。 仅从表面上的观察,无从判断封冰与君东临的真正态度。明将军与手下暗中商议后亦无定论,或许焰天涯认为明将军借道之举不过是一次小规模的军事行动,并不值得小题大做,全无必要放在心上;或许那只是焰天涯置身战事之外的明哲保身。 按先前的计划,五百战士在焰天涯以南二十里的一座荒山集合,经查点人数无一损失。尽管“摘星行动”只完成了第一步,但包括明将军在内的所有人都暗中松了一口气。叛军的大部队都驻守于滇、贵数座大城之中,昆明、大理的敌军与焰天涯所在的楚雄城遥相呼应,一旦封冰与君东临与敌人通风报信,他们必将面对数万敌军的围攻,绝无生还之望。而只要通过了这最后一道防线,再往南行,直到荧惑城近三百里路皆是荒山野岭,纵然遭遇小股敌军亦有足够的回旋余地。 唯有许惊弦依然有些心神不宁,虽然他相信这一次大胆的奇袭行动不可能被敌人预先料定,但他太了解宁徊风阴险毒辣的个性,尽管看不出危险将会在何处出现,但在“刺明计划”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他实在无法掉以轻心。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那一丝埋在内心深处隐隐的忧患,希望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杞人忧天。 明将军派出二十人作为先锋探哨,其余战士拖后半里随行,自己则率数名亲信殿后。五百人昼夜兼程,尽挑荒野小路急速行军。 这一带本就是山林密布,人烟稀少,战事一起,百姓皆走避他乡。起伏的丘陵、遮天的树木、湍急的激流、连日的阴雨都是行动的最好掩护,沿途上除了见到一些毒虫野兽,连当地的土著居民也未见到一个。但有五位战士不慎被林间出没的毒虫咬伤,其中两人毒发不治,另三人虽无性命之忧,但一时难以行走,事急从权,只能给他们留下足够的清水与干粮弃于荒林之中,任其自行调养。另有数名战士曾陷入沼泽之中,幸而都被当即救出,除此之外,再无折损。 四月十八。城复于隍,其命乱也。 经过几天的急行军,这日午后,前方探查的战士前来报告:“摘星营已至木邦城境内的谩勒山,据查荧惑城就在前方十五里处的一个无名山谷中,城上并无旗号,但城头可见巡视的守卫,粗略估计约有近两千人。” 明将军问道:“我军目前士气如何?” “听到荧惑城已近在眼前,大家皆是摩拳擦掌,所有战士都已准备就绪,只等将军令下,便可攻城。” 明将军神色一舒,微笑道:“我帐下皆是以一敌百的勇士,如今不过以一敌四,实是委屈他们了。”诸人闻言战志高昂,纷纷请命出战。 明将军摆摆手:“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了。就地休整,注意隐蔽。传我军令,不留余粮,大家尽可饱餐一顿。当然,也可以留着肚子等着吃泰亲王的山珍海味。”诸人本是枕戈待战,听到明将军最后一句玩笑话,不由都笑了起来,大战前的紧张情绪一扫而空。 明将军一整面容:“午夜二更,攻入荧惑城。” 傍晚,明将军叫醒正在沉睡的许惊弦,再加上几名心腹,一行五人前去察探这一次摘星行动的最终目的地——荧惑城。 暮色中的大地,有一种庄严而沉静的美丽。夕阳仍恋恋不舍地逗留在西方天际,蓝色的虚空中已隐见星辰,那一颗颗若隐若现的星子,仿佛天神的瞳孔,发出幽淡而坚定的光芒。 整个谩勒山脉由无数高低不一、起伏不定的丘陵所组成,那些丘陵上都是密密的丛林,地面铺满着绿油油的青草,暗红色的花朵点缀其中,生机焕然。然而,就在眼前两座高峰所夹藏的山谷之中,所有的树木与花草都被砍伐一空,焦黑的土地上有火烧过的痕迹,透着残酷的气息,斑驳的山壁就像是要塞高大的石墙,冰冷而坚固。整个山谷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自然生长的植物,也丝毫不闻鸟雀走兽之声,似乎谷中的生物皆有灵性,知道战火即将蔓延至此,所以匆匆逃离。 许惊弦曾在清秋院的磨性斋中熟读历代兵书,知道守城者坚壁清野阻挡对方原是常情,但乍然望见这荒凉的场景,心头也禁不住莫名一痛。在大战即将来临之际,他却突然不合时宜地泛起一种荒谬的念头:这片寂静的荒岭已经存在了数万年,无情的岁月和风雨的洗礼不能把它们摧毁,但是人类的战争却可以让这里瞬间变成不毛之地。无论战争出于什么原因,是否怀着正义的目的,对于大自然来说,那都是一场空前的浩劫。如果他有能力,一定会拼尽全力阻止战争的发生…… 在山谷深处,一座黑色的城堡居高临下,如君王般冷冷地睥睨着这一切。城堡占地面积并不大,但凭地势而建,设计精巧,东、西两面嵌入山壁中,迤长的城墙环绕在山石间,又拦坝堵山泉之水引入南城之下,护城河的规模虽小,亦可稍阻来犯之敌。护墙、谷仓、桥梁、箭楼一应俱全,东西不设城门,南、北城门皆以巨木包裹铁罩所制,重达千钧,须以绞盘之力方可开启,城楼上可见全副武装的士卒来回巡视,人数约有百名。 除了城门与城堞上几处铁栏外,整个城堡皆是以大石堆砌而成,那些石料不知来自何方,色呈纯黑,坚硬无比,其上全无常见的地衣与苔藓,隐隐现出一份诡异的死气。 荧惑城名副其实,城内城外皆是焦土一片,毫无生机。 许惊弦想到曾在清水镇听说那些青年男子被召来修筑荧惑城,数月不归,依泰亲王视人命为草芥的性格,只怕城堡修好之际,那些工匠都会被灭口吧。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再怎么小心谨慎,荧惑城的消息仍然传入明将军之耳,引来今日的奇袭。 明将军沉默地观察着,估算城墙的高度、计划进攻的方案。这是“摘星行动”最关键的时刻,也是整个战役最后一击,绝不容许有任何差错。 观测良久后,明将军满意一笑。虽然荧惑城设计巧妙,不但占据战略要地,而且与整个山谷连为一体,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但主要的防御措施皆是针对数万大军的进攻而修筑,对于武功高手来说形同虚设,反倒可利用山地掩护攀上墙头。 更重要的是,这里接壤乌槎国,地处南疆边陲山区,远离战场中心数百里,纵然泰亲王亲自督阵,久不事战阵的守军也不免懈怠。城楼上虽有数名守卫持长枪、战刀来回巡视,但更多的守卫则分聚在一堆,隐隐传来交谈声。只要趁敌不备攻入城中,短兵相接之下,泰亲王的亲兵人数虽多,惊慌失措之余绝不是二十万大军中精选的五百名战士的对手。泰亲王身边本不乏武功高手,但三年前京师叛乱刑部总管洪修罗被擒、追捕王梁辰失踪、牢狱王黑山战死,余下之人并不足畏,或许还有些乌槎国与苗疆高手助阵,但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五百战士,还有雄霸天下第一高手宝座二十余年明将军的流转神功,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攻入荧惑城,这一仗足有八成的胜算! 现在明将军唯一不确定的事情,就是泰亲王是否仍留在城中。尽管他的情报网一直关注着边陲之外的荧惑城,确认泰亲王始终龟缩城中不出,但毕竟路途遥远,难免错漏。万一扑个空,或是被他逃过刺杀,纵然攻下荧惑城,“摘星行动”亦算不折不扣地失败。 但事到如今,强攻荧惑城已是势在必行。能否成功除了本身的实力,也需要一点点运气的眷顾。 子夜时分,养精蓄锐的五百战士悄然集合,每个人的脸上都弥漫着紧张与兴奋。十天前他们还都是大军中普通的一员,十天后他们将亲手决定这一场战争的胜负。“摘星行动”的最终目标已在眼前,成败在此一举。 乌云遮月,星光黯淡,正是奇袭的最好时刻。明将军当即公布行动方案:五十名轻身功夫最好的战士作为先锋敢死队,攀至西面山峰峰顶隐蔽,那里是荧惑城最靠近山壁之处,有一块突出的岩石,距离城墙虽有四五丈远、十余丈高,但对于武林高手来说,只要凭借着挠钩、长索等合适的工具,当可跃入西城城头,另派出三十名神箭手据守于数处要点,约定二更正同时行动,神箭手专门射灭城头灯火,掩护敢死队的攻城行动。这八十名战士皆负有相应任务,每一个敌人、每一盏灯光皆有分派,力争在最短时间内解决城头的哨兵,打开北门,而其余的战士凭借黑暗的掩护提前埋伏在北门之下,只等灯火尽灭的那一刹,同时发动。 明将军亲自率队攻城,许惊弦亦不甘落后,加入五十名先锋敢死之中。临行前明将军特别对他小声叮嘱一句:“记住,‘摘星行动’事关国家安危,该狠则狠,绝不可有妇人之仁。” 许惊弦手按“显锋剑”剑柄,默然点头应允。他知道今夜不得不让剑锋沾上鲜血,心头不由略感苦涩。他杀死的是敌人,也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咬牙努力将这些念头抛开,顾不上思索明将军专门提醒自己的用意。 二更正,与城楼上打更的梆子声一并响起的,是城下裂帛般的弓弦声,如蝗般的箭雨飞往荧惑城,神箭手准确无误地瞄准各自目标,灯火霎时齐灭。与此同时,五十名战士由山岩间乍现,纷纷射出手中挠钩攀搭在城墙上,或牵长索滑行、或凌空纵跃而至,仿佛神兵神将由天而降,。 明将军身先士卒,第一个落在城头上。黑暗之中依稀可见他那阵青阵红的面容上浮现出的凛冽杀气,八重流转神功已运至巅峰,发出惊天一击,正击在一位匆匆迎上的叛军将领的胸口,胸甲破碎之声淹没了口中的惨叫,那位将领被远远击飞数丈,如断线风筝般直落城下。 许惊弦与诸位战士紧随明将军之后杀到。没有发起冲锋的号角、没有迎风飘扬的旌旗、没有激励战志的锣鼓、没有震天动地的喊杀,只伴随着兵刃碰撞的铿锵声、羽箭破空的嘶叫声、骨肉碎裂的闷哑声、濒临死亡的惨呼声……这一场深入敌后的奇袭之战就已拉开了序幕。 许惊弦紧随明将军落在城墙上,他所接到的任务是对付城头瞭望塔上的两名守卫,刚冲进塔中,两道雪亮的刀光一左一右劈头而至。这两名守卫专门负责夜间巡查,人不卸甲,兵不离手,所以虽事起仓促,亦有反抗余地。 如今许惊弦武功已臻一流境界,这两刀当然伤不了他,身体微微一缩,避开利刃,手腕轻抬,显锋剑已然出鞘,霎时迷幻般的七彩映照塔中,犹如暗夜中乍放光焰。他施出一招义父许漠洋所传啸天剑法中的“点石成金”,剑至中途分出四式变化,吞吐不定的剑芒分别点向两名守卫的面门与喉间。 然而就在剑锋入体的刹那间,望着两名守卫混杂着惊惧与绝望的面孔,许惊弦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高德言临死前那满面鲜血的狰狞之态,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楚天涯在峨眉金顶上说得那句话:“为了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先杀了另外十六个人……”泰王亲算不上是他的仇人,而这两名守卫更是素昧平生…… 第296章 奇袭荧惑(4) 完全是一种下意识地反应,许惊弦身随意转,堪堪触及皮肉的剑尖蓦然斜挑,由两名守卫的脸颊边擦过,剑柄趁势重重撞在他们的面门上。 左首的那名守卫闷哼一声,当即昏厥过去,另一位守卫弃去手中战刀捂着流血的鼻子踉跄而退,口齿不清地惊叫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许惊弦冷冷道:“明将军亲率大军攻城,想活命就投降吧。”来得虽不过是五百死士,但他当然不会泄露军情。 “明将军……”那名守卫愕然发怔,被击歪的头盔下露出一张年轻而惶惑的面容,瞧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许惊弦虽为自己的“妇人之仁”稍觉不安,但看到面前亦只不过是一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少年,又稍觉释然。 “我……绝不投降!”少年大概牙齿也被击碎了几颗,口中含混地叫着,转身捡起丢弃的战刀,再度冲了上来。但他眼中的神色并未逃过许惊弦的观察,那是一种明知必死的挣扎,为了不苟且偷安,为了少年与军人的尊严。 许惊弦心头轻叹,或许对方的武功不值一提,但这份溟不畏死的勇决依然打动了他。他冲前半步一拳击飞少年的战刀,剑柄下沉封住对方的穴道,低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机会就逃吧。”那少年软软倒地,许惊弦弃之不顾,转身离开瞭望塔与其余战士汇合。 他封穴的力道并不重,只能令对方半个时辰内失去战力,料想等那少年穴道自解后大局已定,或许就失却了拼死一搏的念头,趁乱逃脱。 许惊弦回到城墙上,四周已是一片血海,死去的士兵们就像被丢弃的玩偶,残肢断首随处可见,喊杀声震耳欲聋,浓重的血腥气冲入鼻端,令人烦闷欲呕。他虽从军近两月,但侦骑营的行动与敌军只有小规模的接触,加入亲卫营后,只须护御明将军的安全,更无机会上战场与敌对战,直到此刻才真正体会到战争的残酷。或许童年时候他曾幻想过做一名冲荡入敌军、斩敌将首级的英雄,但这一刻,却只想远离这人间的屠场。 惨烈的战斗中哪容许惊弦多想,几名敌军已冲了过来,他只是避开对方的袭击,或用显锋剑锷击昏对方,或点中敌人穴道,并不下痛下杀手。但一名被他点中穴道的敌人尚未倒地,已被另一名摘星营战士一刀劈中,四溅的血花令他恻然而无奈。尽管明知多杀一个敌人就可以护得一名战友的安全,可面对着这些原本无冤无仇的敌人,他却根本狠不下心来。 或是感应到周围弥漫的杀气,显锋剑剑柄在许惊弦手里隐隐颤动着,又发出低低的龙吟之声,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斩下敌人的头颅祭剑。他望着显锋剑,忽就庆幸不曾让鲜血沾上这清亮如镜的剑锋,心里暗暗下定决心:除了那几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绝不要再杀人! 自朝廷大军与叛军开战以来已近两月,虽然叛军连接失利,但荧惑城远离战场数百里,暂无近忧,士卒们沉于安逸,平日虽有操练,亦只是走走样子,根本不曾用心。怎想到明将军兵行险着,只率领五百精兵穿越过重重防线,直透入敌后腹地突施暗袭。猝不及防之下,有些荧惑城守军甚至连战刀都不及出鞘,就已糊里糊涂地身首异处。 荧惑城的士卒多是泰亲王由京师带来的亲兵,大部分都是些想攀附权贵的纨绔子弟,平日养尊处优,在京师时凭着主子的威势自认高人一等,只知吃喝嫖赌,欺压百姓;虽亦有从御林军中精选而出的士兵,但三年前京师政变后逃至乌槎国,寄人篱下,遑遑不可终日,战斗力无形中锐减。虽说荧惑城守军足有二千余众,兵力大占优势,但黑暗中根本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一时阵脚大乱,每个人只顾保全自己性命,或弃兵甲而逃,或自相残杀,全然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顷刻间城西守军尽数溃败,五十名敢死队员在明将军的带领下趁乱一气冲至北门,杀死数名守卫,放下绞盘打开城门,剩余四百多摘星营战士长驱直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响彻黑沉沉的山谷中,回音震耳欲聋,乍听起来仿若数万大军攻袭,荧惑城守军大多四散而逃,只余零星的抵抗。 五百战士按明将军提前定下的计划兵分三路,一百人留守城北,以做退路;三百人分别抵御城东、南、西的援军;剩余的战士则与明将军一起杀往内城,寻找泰亲王的踪影。 荧惑城的内城依旧是用那些不知质地的纯黑色大石所筑,但用工古拙,肃穆与堂皇兼而有之,实为一座小型宫殿。 数百名衣衫不整、失盔弃甲的士兵守在宫门外,他们在睡梦中被城内的厮杀声惊醒,匆匆赶来迎战。半夜突受袭击,甚至不知来犯者是何方神圣,军心已然大乱。军人的天性让他们不敢擅离职守,但当远远望见明将军率队杀来,尽管瞧起来不过百人,又皆是布衣平民的装束,但人人杀气满面,奋勇当先,那份一往无前的悍决之气已然袭卷全场。久疏战阵的众守军看到这个场面,早是刀枪低垂,士气低落至极点,此际只要有一个人先行逃跑,只怕立刻就是溃散的局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宫外火把高举,有不少士兵曾在京师呆过,认得明将军的形貌,恐惧地大叫一声:“是明将军啊!” 这个雄霸江湖与庙堂二十余年的名字击溃了最后一丝幻想,求生的本能战胜了军人的责任,顿时有几十人丢下兵器逃跑,领头的将官连斩数名逃兵,依然无法阻止。不等敌军重整队形,一百人敢死队已如一道势不可挡的滔滔洪流冲入敌阵,哭喊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位将官还不及与摘星营战士交手,已被后退不止的溃兵踩踏于地。 明将军不与守军过多纠缠,率许惊弦等十余名武功最高的战士直冲入内城。穿过帷幕重重的大殿,沿石阶上行,前方五十步外是一座黑沉沉的石殿,横凌在山石之间,就像一座小堡垒。 只听堡垒中传来嗖嗖弓弦声响,箭矢如雨袭来。不过这十余名摘星营战士皆是军中高手,虽不穿甲胄,但各以兵刃拨打乱箭,多无损伤,只有一人肩头中箭,却折箭反掷,击穿了一名守军的咽喉。 明将军且行且吟:“三军用命千里动,一拳辟易万古空……”一掌击出,劈空掌力如有质实物般的气浪,乱箭尽被震飞,有两支长箭竟被无坚不摧的流转神功从中剖开,仿佛虚空中飞行着一柄看不见的利刃。 见到如此威势,纵然黑暗之中认不出明将军,亦知是江湖少见的绝顶高手,箭支虽然仍不绝袭来,惊慌之下已大多失了淮头。 “先请诸位停手,点灯!”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堡垒上响起,虽略微颤抖着,却还不失镇静。 弓箭应声而止,几根火把燃起。隐约可见堡垒分为二层,底层门口有约六、七十名士兵,尽管依是甲胄不整,但刀枪齐举,并不怯战,楼上站立着三十名弓箭手,各各擎弓在手,满弦待发,但许多人仅余几根箭支。原本就准备不足,方才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乱箭齐射,箭矢已将告罄。 明将军大笑:“挡我者死。”并不停步,趁势率队前冲。 弓箭手当中簇拥着一人,高冠华服,方面长须,涩声道:“明兄好久不见。可容本王说几句话再杀来么?” 明将军终于立定身形,冷静的面容露出一线释然之色,旋即又像猛虎认准了自己的猎物一般,目光中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寒冽杀气,罩定楼上人:“反贼乱党,还敢自称为王?” ——泰亲王!他就是明将军苦心设计“摘星行动”的终极目标,纵然身边还有近百名忠心耿耿的卫兵,但在明将军此刻的眼里浑如无物,他将不惜一切代价置泰亲王于死地。 两人视线遥遥相交,没有棋逢对手的火花四溅,只有明将军居高临下的虎视与泰亲王自忖无望的悲凉。 借着幽暗的光线,许惊弦细细打量着泰亲王。依稀记得三年前在京师见到他时,是多么的不可一世、趾高气扬;而如今,曾经白晳细润的皮肤已变得粗糙而黝黑,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隐现沮丧,鬓角白发苍然,眼额间皱纹丛生,虽有众兵环伺,但在明将军的强势之下,却显得孤立无援,束手待毙。想不到才三年不见,泰亲王竟已老成这个样子,想必这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早已磨去了昔日的光鲜,再不复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风光,他的内心是否也在后悔那一场权欲熏心的叛乱? “本王早就想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却还是未想到来得如此之快……”泰亲王沉声道,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叹息。 明将军微微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转头对左右道:“传我军令,将我亲自率军攻破荧惑城的消息放出去。城中守卫愿降者,可饶而不杀。”起初担心泰亲王不在城中,所以明将军有意隐藏身份,如今泰亲王已是瓮中之鳖,他再无顾忌,他的名字可令守军战志尽丧放弃抵抗,一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二来早已通知凭天行,只要攻破荧惑城,擒下泰亲王,便立刻率三军渡长江反攻接应。 泰亲王苦苦一笑:“明兄有所不知,生为王族,有些抉择迫不得已。本王若不反,只怕亦被人所不容。” 明将军似是窒了一下,仅是点点头,并没有说话。许惊弦想到他本是大周女皇武则天之后,亦算是皇室遗胄,泰亲王这一句话虽是说及自身处境,但明将军想必亦感同身受。 泰亲王还要再说,明将军忽然一摆手:“八千岁不必多言,如今已势成骑虎,我理解你,但也必须做要做的事。”他重以“八千岁”相称对方,似是尊敬又似是讽刺,无人知道他的真正心意。 明将军随即高声道:“听我号令,准备进攻。”十余名摘星营将士齐声答应,他们人数虽只有对方的一成,但只看那气吞山河的气魄,仿佛十倍于敌。 泰亲王的亲兵虽无人后退,但人人脸上都是紧张无比,任谁都知道,有明将军在此,任何防御都形同虚设。他们能做的,只是缓解对方的进攻,尽量折损对方的战斗力,然后力战而亡,以报泰亲王的恩德。 泰亲王苦笑道:“明兄想必以为本王说话只是缓兵之计,好等待援兵吧。” 明将军耸耸肩:“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你我虽有同臣之谊,但很可惜,今天……”他盯住泰亲王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必须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出乎意料,泰亲王竟颔首认同:“不错,我必须死。但不想让这些陪着我渡过最艰难时光的士兵们同死。”回头对周围诸兵将道:“大家都退下吧,愿降者降,愿逃者逃,本王绝不怪责。”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应该如何应付这场面。皆知泰亲王喜怒难测,如果他今日不死,或许临阵脱逃的士兵都将受到惩罚,可是看这情形,泰亲王能全身而退么?而如果不走,留下来必是死路一条。 终于有人弃下刀枪,战战兢兢地离开,明将军只是死盯着泰亲王,摘星营的战士亦并不阻拦逃兵。兵刃落地的声音如同传染,霎时百余人的亲兵队只剩下了二十余人。 一位士兵大声道:“八千岁待我恩重如山,愿为您战至最后。” “本王自知待人苛严,想不到亦有如此忠勇的属下。”泰亲王哑然而笑,无力地摆摆手:“你们都走吧,算是本王最后一道命令,只要每年忌日时记得替本王焚一炷香,便足感诸位恩情。” 一位士兵大哭道:“无力护主,何颜而生?”竟当场挥刀自刎而亡。 许惊弦从未想到自己一向瞧不起的泰亲王亦有如此忠义的手下,心头震惊,无以言述。摘星营将士尽皆沉默不语,试想同样的处境落在明将军身上,自己是否亦会交往?纵是敌人,亦同样有军人的情怀。 泰亲王不及阻止,唯大喝一声:“再有如此者,本王九泉之下亦不相认!” 余下众亲兵对泰亲王跪拜而叩,终于都散了。 “或许我曾对八千岁有所误解,请先受我一礼。”明将军低低一叹,对泰亲王毕恭毕敬抱拳行了军礼,长身而起,复朗然道:“但今日之事,只为国家大义,不为私人恩怨,还请见谅。”吩咐左右:“拿下!” “且慢!吾乃当朝亲王,谁敢碰我?”泰亲王大喝一声,止住欲要上前绑缚的战士,缓步下楼,凄然而叹:“有道是困兽犹斗,本王自甘放弃抵抗,明兄都不想知道真正原因么?” 明将军正色道:“擒下八千岁或能令部份叛军弃暗投明,但乌槎国与异族战士未必会因此退兵。实不相瞒,此次明某只率数百精锐,穷山恶水、路途险峻,不敢夸言护得你安全返回京师面君,只能就地正法!” 泰亲王哈哈大笑:“明兄总是误解我,从不例外。本王不会求你饶命,更不会放下尊严去做那阶下之囚。” 明将军不料泰亲王竟也有如此敢作敢当的一面,微微动容:“愿闻八千岁将死之言。” 许惊弦虽明知泰亲王不是什么好人,但目睹此景,亦不免生出同情之意。猜想他或许这几年四处逃亡,惶惶不可终日,只怕在乌槎国内也不过徒有虚势并无实权,死亡倒也是一种解脱。 第297章 奇袭荧惑(5) “本王知明兄深谙用兵之道,必不会坑杀降卒,替将士求情的话儿也不必说了。只是本王还有五子四女,三个儿子于三年前战死京师,两个女儿亦于乱局里不知所终,另两子本欲效力军中,被我强行阻止,两个女儿年龄尚小,早已将他们安置于他处。本王自知罪不容于法,不敢奢谈活命,唯愿明兄能替本王谰言圣上保我一脉骨血,毕竟血浓与水,何必斩草除根?!” 明将军慨然道:“明某不敢妄测君意,但定会尽力不负八千岁所托。只要他们不再受人蛊惑谋反,便不予追究。” 尽管泰亲王谋反篡位,罪当诛九族,但他本是皇叔的身份,其子女算来亦是当今圣上的表亲。虽然自古为夺皇权弑亲者不胜枚举,却也需要有合适的理由堵住天下人之口。身为当朝重臣的明将军既然应允替泰亲王子女作保,天子亦有顾忌。 “好好好!”泰亲王手抚长须,目光伤感:“明兄只带数百人奇袭荧惑,当是不世之帅才。我知你从未将本王当作真正的对手,但得明兄这一声应允,亦可放心去了。”言罢蓦然用力一咬,早就暗藏于口中的毒丸已碎,一缕黑血由嘴角缓缓流下。 明将军谨立原地,沉静的面容一如往常般不动声色,但心中或许也在为泰亲王的自尽而感叹。 泰亲王面如死灰,目光散乱,口中喃喃道:“当年在清秋院,曾听那俊逸无双的宫涤尘传吐蕃蒙泊国师之言品评京师六绝,本王幸与明兄同列其中,却对自己一直隐有疑义。直到今日决然赴死,才敢自诩一声:泰王之断……哈哈……”语音越来越弱,终不可闻。 四年前宫涤尘在清秋院遍请京师四派高手,表面上是为了请人解答蒙泊国师所给出的“试问天下”之难题,暗中却趁此时机促成了暗器王林青与明将军的泰山绝顶战约,并借蒙泊国师之口说出“将军之手、知寒之忍、清幽之雅、凌霄之狂、管平之策、泰王之断”等京师六绝之名,最终导致自命不凡的泰亲王趁绝顶之战起兵谋反,将军府与太子府暗中联合,将计就计一举挫败泰亲王的阴谋。 在泰山绝顶之时,许惊弦曾听蒙泊国师说起他只品评了京师五绝,唯独没有泰王之断,那只是宫涤尘诱泰亲王起兵谋反的计策,却不料泰亲王信以为真,直到临终也依然念念不忘,若非如此,他是否还会有当场自尽的勇气?世道轮回,天机玄妙,原就是这般不可臆度,昔日之因竟会种出今日之果…… 值此时刻,许惊弦自然不会告诉泰亲王真相,唯愿死者灵魂安息。 或许,泰亲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个英雄,但在这穷途末路之时,却也有着英雄一样的悲壮。 明将军低叹一声,待泰亲王抽搐的身体不再动弹后,这才微施一礼,上前抓起他的手腕测试脉息。事关重大,他必须确定泰亲王是否真正死亡。 良久后,明将军轻轻抚平泰亲王依然圆睁不闭的双眼,按理说他本应斩下泰亲王的首级回京面君,但却只是取下他腰间随身所佩的一方挂玉以做信物。这才命令左右士卒:“将他好好安葬吧。虽是谋反逆贼,毕竟曾是当朝亲王,不可折辱尸身。” 四月十九。困于石,据于蒺藜。 东方露出一线清冷的天辉,黎明将至,荧惑城的战斗业已到了尾声。 泰亲王的死讯瞬间传遍荧惑城,敌兵大多弃械投诚,纵有负隅顽抗者,亦难敌身经百战的摘星营将士。 巳时初,明将军接到军情汇报。共计杀敌九百三十余人,伤敌逾千,近七百人投降,另有八百余人趁乱逃离。摘星营战士阵亡五十六人,重伤七十二人,另外的战士虽有不同程度的轻伤,基本不损战力。 这是一场以弱胜强的大捷,最关键的是泰亲王当场伏诛,将是对叛军士气最大的打击。至此,摘星行动取得了预料之中的最大战果! 明将军目光中虽隐隐透露出满意之色,但依然面色如常,只是对部下点头以示赞许:“用心照应伤员,并好好安葬阵亡的战士,必须记下姓名、留取随身信物。敌军的尸体集中掩埋,此地气候异常,多雾潮湿,要小心疫病。至于那些逃兵不必追杀,最好让他们把泰亲王的死讯传入敌军中。找精明强干的五名士兵回大军传递信息,另外要多派出哨兵于周围百里巡逻,时刻注意敌军主力的行动,并加强城墙的防御,修补损坏设施。降卒集中于一地关押,严加看守防止哗变,不许虐待降卒,如有诚心投诚者可允许去修筑工事。将战士分为几组轮换,没有任务都尽可能休息……”他口中一面发出命令,一面计划着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攻下荧惑城固然是一次决定性的胜利,但接下来或许就将面对敌人全线崩溃前的最后疯狂反扑,必须做好一切准备。 然后明将军召集几位重要亲信在内城大殿中开会,许惊弦亦随之同往。 “恭喜诸位,你们都是摘星行动中的功臣,包括每一名士兵,回京后必有赏封。”在明将军简单的开场白后,语气转而凝重:“但我们现在面对的问题,恰恰就是要如何安全返回?我初步有两个方案,一是原路折返;二是就地驻守。但无论哪一个选择,都可能存在着许多未知的风险,所以要请大家共同与我订下一个决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人道:“末将已派出五位战士回大军报信,如果一切顺利,大军十日内便可重新渡江,届时敌军必不战而溃。我们不如坚守于此,荧惑城中粮草充足,又凭险地而造,我们攻泰亲王是趁其不备,如今有五百精兵全力以赴,纵有数万大军来攻,也足可支撑一些时日。” 明将军沉吟:“虽然凭天行早已接我号令,时刻准备出兵接援,但在未能确定荧惑城战果的情况下,我不能拿十万大军的性命儿戏。敌人必是全力封锁消息,而路途遥远,那五名战士未必能如期返回,只可惜人手太少,五个人已是能派出的极限。万一有什么差池,可不是守十天半个月的问题。” “那就不如原路退回,敌人不知我们虚实和退兵的道路,虽有阻截,必分兵而行,当能冲开一条血路,只要到了焰天涯,便可无忧。” 另一人谨慎道:“泰亲王一死,敌军必是疯狂反扑。只怕会撕毁焰天涯作为中立地带的承诺,就算到了那里也未必安全。” 明将军沉思不语,在他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顾忌。也许封冰视泰亲王为杀父仇人之一,但如今在泰亲王已死的前提下,她还会不会放过魏公子的仇人——明将军?焰天涯之所以同意借道,会不会设下一箭双雕的后着? 许惊弦亦同时想到了这一点,开口道:“兵不厌诈,即使要撤离荧惑城,也绝不可沿原路返回。万不得已我们甚至可以更往南行以迷惑敌军耳目,然后再寻机转道回师。”明将军缓缓点头。 “就算得不到消息,凭将军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前来救援。如果留在此地固守,最多坚持半个月即可。以我们摘星营五百精锐的能力,肯定没有问题。我可以向将军立下军令状,绝不让一名敌人攻入荧惑城。” “说得也是。何况这里是泰亲王在后方的据点,城中没有普通居民,我们不用因安抚百姓而分心,全无顾忌之下战斗力可发挥最大,我支持守城。” “守城不比平原作战,需要多方面的配合。补给最为重要,可正是因为没有百姓运送食物、箭支以及修补工事,只要有一点被敌攻破,全线皆溃。” “我们人手不足,但可以把几百名降卒调动起来。” “这些降卒毕竟是曾跟随泰亲王谋反的士兵,若敌军回师来攻,很难保证他们不再倒戈投敌,必须要多加提防。” “依我看这里地势险峻,敌人大型攻城器械无法运来,只凭弓箭和肉搏,何惧之有?我们虽然只有五百人,但势必会让敌人付出五千、五万的代价。我要在那些阵亡的兄弟们灵前给他们报仇……” ………… ………… 众人各执一词,难下决断,但大多数人都支持坚守荧惑城,以待援军。 明将军静静听着属下发言,许久后终于开口:“守城与弃城两种方案皆是有利有弊,如果千仇在此,她一定会给我一个最好的选择。依我对她这几年的了解,知道做出分析最重要的判断信息不是来自我们自己,而是敌人。告诉我,敌人现在是什么心态?” 众人陷入深思。明将军继续道:“那些逃离的荧惑城守兵不但会把泰亲王的死讯传播出去,同时也会把我明宗越亲来此地的信息传递给敌人。荧惑城已失守,泰亲王已死,那些曾追随他的叛将群龙无首,毕竟他们都是汉人,稍有血性者就不可能随着乌槎国与擒天堡、媚云教、苗、彝、白等异族与我中原汉室做对。那么,如果乌槎国还想赢得这场战争,唯一之策就是趁全军士气崩溃之前尽力封锁消息,然后全力以赴杀死我。所以,如果我们留守荧惑城,面对的将不会是小股的成千上万的敌人,而是敌军毕其功于一役的全线围堵,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守几天?” 诸人静默,试想在十余万大军昼夜不停的重重围攻下,小小荧惑城不过是弹丸之地,再坚固的防守也难以支撑下去。 明将军肃声道:“记住,我带你们来这里绝不是为了送死,一定力争把每一个人都平安地送回去。所以,我的方案是……” 不等他的话说完,一位哨兵急奔而入:“有军情禀报。” 这虽只是一名普通的战士,但毕竟是二十万大军中精选而出,众人看他神情惶急,隐隐都觉得不妙。唯有明将军面容不改:“说。” “荧惑城东、南、西、北四面皆出现大股敌军,人数皆在万人以上,最近的敌军离城南只有七十里。” 明将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难怪泰亲王要自尽,只怕连他本人都只是一个诱饵。他大概早已控制不住乌槎国君的野心了吧。” 许惊弦心头暗惊,就算来敌并非主力,仅是木邦城的守军与驻扎在乌槎国边境的人马,但敌人来得如此之快,恐怕亦是早有准备,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刺明计划”?依此看来,明将军对泰亲王心意的猜测就算不中,亦相差不远。只不过那或许并不是乌槎国君的野心,而是宁徊风的。 几位将官同时起身:“末将这就去负责安排守城事宜。”事到如今,弃城而逃更为不智,在荒岭中面对百倍敌军的围堵,唯有战死一途。 “都坐下。”明将军的声音依然不急不躁,面临生死关头,一个优秀的统帅不但要有无畏的勇气与过人的智谋,更需要一份冷静。他镇定的目光扫过全场,待诸人心气渐平后方才缓缓续道:“无论泰亲王是否一个诱饵,只看敌军迅捷的反应,当知幕后筹划之人绝非有勇无谋之徒,尽管他们不知摘星营的虚实,亦能猜出一定是三军中最精锐的战士,何况有我亲自督战,就算明知有百倍敌军,我等也必将拼死一战,绝不会投降。荧惑城虽小,毕竟占地利之便,强攻伤亡极大,实乃下策,至少不应该四面八方皆派重兵攻城,迫我死战,围三虚一方才合兵法。所以,这里面一定还另有玄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或许正如将军所言,敌人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置你于死地。” “不错。非我妄自尊大,在这一场事关两国气运的战争中,摘星营五百战士的性命根本微不足道,只有主将的死才能扭转战局。” “恕末将大胆直言,请将军换上降卒的服装,趁乱混出。只要到了山地密林之中,以将军之能,必可脱离险境。而五百战士则留守荧惑城,以惑敌军,只要将军安全,就算我们全部战死报国亦无憾。” 明将军淡然一笑:“你以为敌人想不到这一点么?来得人必都是乌槎国异族战士,换上降卒服装反而更显眼。或许敌军故意摆出不惜强攻的姿态,就是要迫我留下与五百战士共存亡;所以如果一定要弃城,也应该是五百人化整为零分头突围,让敌人难以判断追袭的重点……” “报!”又一名哨兵匆匆赶至:“敌军约二万人马在城南五十里外扎营,城北的万余敌军距离七十里,但亦放缓了行进速度;东、西两面因有山脉阻隔,尚不明敌军动向。请将军定夺。” 明将军捻须沉思不语。有人低声道:“山区中难以发挥骑兵的速度,对于步兵来说,经过五十里的奔波再攻城绝不合理,敌人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敌人也防备着我们弃城躲入山林中,所以远远摆下铁桶阵……” “依我看正好相反,敌人就要故意迫我们弃城而出。毕竟那些异族战士擅长山区野战,也更熟悉地形……” 第298章 奇袭荧惑(6) “莫非泰亲王一死,敌人军无斗志,要与我们和谈?……” 探哨不断来报,到了午后,北面万余敌军业已在五十里外扎营,东、西两支敌军则远远围定。但四面敌军皆是按兵不动,不知做何打算?诸人议论纷纷,各逞己见,难有一个合理的结论。 争论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每个人都用期盼的目光望着明将军,等待他的决定。 明将军目光闪动,眉头微锁。许久后终于下达命令:“我相信敌人还会有下一步行动,暂且静待其变。在此之前,只派数十人负责加固城防即可,其他战士尽量好好休息,随时待命。”这是一场双方竭精殆虑的博弈之局,在没有洞悉敌人的最终意图前,任何决策都存在风险。 许惊弦暗生感叹:仅以实力而论,摘星营目前处于绝对劣势;但对于败势已定的叛军来说,只要明将军不死,就算摘星营全军覆没亦无补大局。所以,他们必须要用五百战士的性命拖住明将军。若不然,只需躲入山野密林中避而不战,纵然叛军倾巢而出,要杀死天下第一高手又谈何容易? 明将军当然知道其中关键,但是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愿轻易舍弃五百名战士。至少在这一刻,他并没有做出三军统帅、一代枭雄应有的抉择,而是像普通战士一样坚持着对战友们的忠诚。 只凭此一点,明将军便足以得到许惊弦的尊敬。 尽管,他永远也不会放弃替暗器王林青报仇雪恨的念头! 午后,一位叛军使者孤身前往荧惑城下,高声求见明将军。 明将军对此似乎早有所料,命士兵打开城门,与几名亲随在内殿中接见。 来人是一个三十五六的汉子,身材高瘦,一对狭长的眼睛竖吊在宽大的额间,开阖间露出奇诡的寒光,左边额角上还有一道寸许长的伤疤,犹如山精鬼魅。虽然相隔四、五年,但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实在令人印象深刻。许惊弦一见之下顿时认出他来,正是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的吊靴鬼,。 许惊弦记得四年前在涪陵困龙山庄,林青与虫大师、鬼失惊、关明月等人被宁徊风设计困于铁罩之中,林青脱围后于乱战中发出暗器,其中一枚袖箭正钉在吊靴鬼的太阳穴上,按说必无幸理,但事后又听说擒天六鬼中尚余四人,其中吊靴鬼安然无恙。此人生性狡诈油滑,惯于见风使舵,想来那时林青等人刚刚脱困,惊魂未定之下也不及验看尸身,吊靴鬼必是诈死逃过一劫,但额角上也永远留下了暗器王的杰作。 想当年若不是吊靴鬼与缠魂鬼一路追踪媚云教赤蛇右使冯破天来到清水小镇,许惊弦的义父许漠洋不会卷入擒天堡与媚云教的恩怨之中,导致最后身死异乡;而若非那场变故,他自己也不会被日哭鬼掳走,结识林青、虫大师、花想容、水柔清等人,由此开始多姿多彩的江湖生涯……因此在许惊弦的心中对此人虽不乏些许感激之情,却亦有一分恨意。 吊靴鬼神情郑重,态度恭敬,按礼见过明将军后,呈上一封书信。 明将军眼光在吊靴鬼身上略略停留一下,随即展开信笺,轻声读道: “乌槎国谨呈书于明君宗越帐下: “两国交兵,攻者危于城,守者凭于险。轻骑入腹地,宜速战而决,贸进远离后防,实非明智。今泰亲王伏诛,功业虽成,但若进兵于南疆,纵然兵临城下,乌槎绝不为南冠楚囚,不免兵刃互见,无论男女老弱,士军民众,势必拼死一战。 “将军虽有百胜之师,溯逆难返,跋涉千里之遥,疲怠无归。若执意强师远征,或会名动青史,亦可自取败灭。闻君熟读兵书,当知顺倡逆势之理,祸福存亡尽在一念之间。 “为示诚意,三日内乌槎国君将亲至荧惑城商议和谈之事,还请将军静待消息,权衡轻重,莫以将士之性命,成足下之功绩。” 诸位亲随中凡粗通文墨者,闻之不由面现喜色。信的内容虽是不卑不亢,甚至隐含威胁,但那只不过是文字上的修饰,说到底只是一封措辞委婉的谈判书,极端些就算说是投降书亦不为过。看来奇袭荧惑城一战确是令敌军震慑不已,无心恋战,加上不明摘星营的虚实,唯恐明将军率军直攻乌槎国本土,所以乌槎国君不日将亲自前来谈判。 明将军微微蹙眉,他虽隐有怀疑,但在目前双方力量相差如此悬殊之际,敌人根本没有诈降的必要。何况泰亲王一死,乌槎国师出无名,叛军中的汉人士兵随时可能哗变,和谈亦是无奈之举,至少应有六、七分的诚意…… 明将军再默读一遍,目光定在信笺上,沉声发问:“相信乌槎国君不会有如此文采吧,而叛军的军师丁先生又是个瞎子,那么此信是何人所作?看字体娟秀,应为女子所书写。” “将军眼光精准,令人佩服。”吊靴鬼恭谨道:“不过将军大可放心,此信乃是乌槎国君与蒲吾王子、龙堡主、丁先生、陆教主等人共同商议拿定主意后,才由擒天堡重将叶莺姑娘执笔所写,绝不可能造假,否则也不会盖有乌槎国玺之印鉴。” 突然听到叶莺的名字,许惊弦不由一呆。叶莺曾对自己说她自幼文武双修,果非虚言,想到与她相处的那段时光,心头微微一荡,而她能替乌槎国君执笔写信,当受重用,但愿和谈成功,再不必与她对战疆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将军冷然道:“两国议和,却由一女子下书,似乎不够慎重吧?” 吊靴鬼武功虽不甚高,但口才颇佳,反应亦快,擒天堡与外界联络时多派此人。听明将军如此说,装模作样摇首而叹:“将军千万不要误会。乌槎国君此举绝非轻视将军,而是另有他意。”他转头顾向左右:“请问诸位,哪一位是吴言吴将军?” 许惊弦愕然。他虽然相信吊靴鬼绝不会认出自己是当年的小弦,但却猜到他必是当年宁徊风的心腹,不然何以武功在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擒天堡与媚云教一战反倒留得性命?如果宁徊风化身丁先生之事并没有隐瞒他,极有可能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假设丁先生已猜出自己决心反戈一击与叛军周旋到底,会不会故意揭开身份借明将军之手除掉自己这个后患? 千百种念头在许惊弦脑海中涌上,若他还是以往那个不通世务的少年,乍惊之下必会露出破绽,但如今的许惊弦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强自压抑胸中翻腾的情绪,面容上反而恰到好处地装出吃惊的模样,望向明将军。直到明将军对他微微点头示意后,方才接口道:“在下吴言,不过军中一无名小卒,可不是什么吴将军,不知贵使有何指教?” 吊靴鬼对许惊弦点头为礼,看起来并不曾认出他就是当年大闹擒天堡的孩子:“我们早得到情报,吴少侠乃是明将军帐前最被看重的亲卫,就算目前尚无显赫军衔,班师回京后必会受到提拔,可谓前途无量。嘿嘿,叶莺姑娘与吴少侠毕竟曾有数日同行之缘,所以才自告奋勇特意亲笔写下这封和谈书,并托在下给吴少侠转告一句话。” “什么话?” “希望吴少侠念着叶姑娘蔡家庄相救之恩,能帮她劝说明将军接受此次和谈之建议,两国军民皆感恩德。” 许惊弦暗地松了一口气。在清水小镇的蔡家庄中,叶莺虽然没有救自己,但他们无意撞破了依娜修炼“十毒搜魂蛊”,雷鹰扶摇中了赤链蛇王之毒,若非叶莺放血饲鹰,其毒难解,自当承她恩情。 吊靴鬼又道:“不知吴少侠可有什么话,我可替你转告叶姑娘。” 除了明将军,在场的其余士兵只知许惊弦是明将军最宠信的亲卫之一,根本想不到他竟然与擒天堡的重将叶莺有如此微妙的关系,一时各种惊诧的目光齐齐朝他射来。许惊弦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心里好一阵苦笑,纵然有千言万语想对那个“女魔头”说,此刻也绝非良机。他不敢与众人猜疑的视线相对,朝吊靴鬼摇头不语,随即低下目光。 就在许惊弦垂下眼睑的这一刹,突然发现吊靴鬼垂在腰侧的左手虽隐于衣衫下摆之中,但却绝不寻常:拳心中空,拇指与小指扣在微曲的食、中、无名三指之上,形成一个诡异的手势。 “真是妇人之见,本将军的决定岂会受帐下亲兵的干扰?”明将军放声大笑:“不过你尽可回去复命,明某三日内恭候乌槎国君的光临!”看来吊靴鬼的解释已消去他最后一丝疑心。 但许惊弦知道,或许别人不会注意到吊靴鬼隐蔽的手势,却一定逃不过明将军的眼睛。他相信,正如京师遍布宁徊风的密探一样,擒天堡中也一定会有将军府的卧底,难道就是这个平日尖酸刻薄、遇事溜之大吉的吊靴鬼吗? 如果自己猜想属实,吊靴鬼的这个手势代表着什么意思? 送走吊靴鬼后,众将立刻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原本自忖必将战死此地,想不到竟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皆是喜出望外。 明将军却道:“诸位不可大意,这也许是敌人的缓兵之计,趁我军不备而发起进攻。吩咐战士们更要提高警惕,和衣而睡,随时待战。在不让敌军的探哨发觉的前提下,继续加固城防。”事实上即使此信有诈,敌军最多也就是伺机偷袭,好减少攻城的伤亡罢了,并不值得赔上乌槎国君的信誉。明将军虽没有瞧出什么破绽,但多年的征战生涯却让他习惯性地保持着一份警觉。 众人齐声答应:“将军提醒得是,末将遵命。” 明将军转头望向许惊弦,嘴角挂起一丝揶揄的笑意:“我早听说过叶莺姑娘之名,不但人生得俊秀,武功亦高强不俗,乃是擒天堡的重将,想不到竟还是一名才女,吴言你可不要辜负佳人之深恩哦。” 诸将见明将军如此打趣许惊弦,皆知他心情极好,亦跟着纷纷起哄。 “吴兄弟可千万要小心些,莫被美人计弄昏了头,别忘了她可是敌营中的人……” “怕什么?吴兄弟少年英俊,武功又高,定可以让她弃暗投明。嘿嘿,将军再得强援,必有重赏……” 许惊弦面红耳赤:“你们不要胡说,我与她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 “哈哈,吴兄弟不用害羞,我可是过来人啦,岂会瞧不出来?” “嘿嘿,就算吴兄弟对她流水无意,可一个姑娘家能当众承认与你的交情,只怕一缕芳心早就系在你身上喽……” 这句玩笑话如一柄重捶击在许惊弦心里,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以叶莺那么好强争胜又爱面子的性格,就算对自己有情意,也断无可能当众承认?哪怕是为了平息两国间的战火,也不必用如此极端的方式! 许惊弦蓦然抬起头:“将军可否将和谈书借我一观?”他记忆极好,方才明将军虽只轻声念了一遍,书信的内容已记得大半,如今只是再次印证。 明将军笑道:“这不是情书,借你看看到无妨,但可不能私藏不还……”众人一起放声大笑。 许惊弦不顾众人的嘲笑,接过书信,仔细察看起来。 这一刻,他的心中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出在清水小镇蔡家庄时的情形,最终定在与叶莺半认真半开玩笑中订下的那个联络暗语上! 除去书信的题头,只看了正文前面十余字,许惊弦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叶莺的真正用意。 第七个字:危! 第十四个字:险! 第299章 图穷匕见(1) 那一瞬间,和谈书中每隔七个字仿佛在许惊弦眼里蓦然放大。 ——危、险、速、离、今、业、于、城、南……! 按谐音来读,就是:危险速离,今夜于城南。其后的字句变得杂乱而无意义,叶莺所暗示的信息应该至此而止。 这短短的九个字让许惊弦疑窦丛生,是敌人今夜将从城南攻城?还是让他今夜由城南离开荧惑城?他无从得知。叶莺执笔之际宁徊风与乌槎国君等人应在左右察看,所以无法在信中透露太多的信息。暗中通敌乃是两国交战之大忌,纵然叶莺有非常道头号杀手“活色”的特别身份,一旦暴露也必将受到最残酷的惩罚。 如果他把信中的疑点告诉明将军,以明将军明察秋毫的能力,不但自己曾与宁徊风合作之事必将泄露,恐怕还会连累叶莺;但若是隐瞒下去,摘星营五百战士的性命悬于一线,亦有损国家大义…… 许惊弦强按心头震惊,故作若无其事地把和谈书交还明将军,暗自定下主意暂且不提叶莺的警告,毕竟她的做法是出于关心自己安全的目的,岂能辜负她的信任?更何况明将军身经百战,早已预防叛军下书诈降,纵然敌军趁夜突袭亦有所准备。 经过一夜血战,众将士皆觉疲累不堪,当下先饱餐一顿,在明将军的调度下,分组值勤休整。 作为亲信护卫,许惊弦一直紧随明将军,直到傍晚用过晚饭后,才有机会单独行动。他离开内城,径往南门而去。 来到南城,许惊弦停步于城墙上,遥望五十里外的敌军营垒飘扬的战旗,心头掠过暗藏在和谈书中那惊心动魄的九个字。 ——危险速离。今夜于城南。 以地势来看,荧惑城位于两山之间的谷地中,东、西两面皆是高山,大军不可能攀越而至,小股人马亦不足为虑,若要强行攻城,唯有从南、北两处城门突破。北门外挖有长长的沟壕,内设铁蒺、尖刀等硬物;南门则有护城河为屏障,无论从哪里攻城,都将不可避免大量的伤亡。而且城外山谷中方园数里树木尽毁,全无掩护,山路狭窄又不容攻城车等大型器械通过,更何况明将军早有防备,荧惑城外松内紧,表面上欢声笑语,庆祝胜利,暗中并未放松警惕,一面严加看管俘虏,加固城防,又借城墙的掩护把箭矢、滚石、沸油等守城物资源源不断地运送至城楼上……如果敌军趁夜来袭,只需在城楼高点火把,来犯之敌根本无所遁形,再派数名神箭手居高临下射击,就足可对敌人造成重大伤亡。摘星行动事发突然,再加上明将军大胆的用兵,五百战士高强的身手,令泰亲王与其属下措手不及,所以才能一举攻下荧惑城,若是明枪明刀地正面交战,这里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执意强攻只会损兵折将,绝非良策。 最关键的是:敌人的目标只有明将军一人。但就算不惜任何代价攻入荧惑城,明将军也会有足够的时间率领残部隐入深山密林中,到了那时,纵然擒天堡、媚云教、乌槎国高手齐至,也未必有把握杀死明将军。 如果强攻不是明智的选择,那么敌人的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和谈之事到底是缓兵之计还是另有目的?种种疑问在许惊弦心里没有答案,他只坚信叶莺绝不会无缘无故冒着生命危险对自己发出警告,而宁徊风处心积虑制订的“刺明计划”必已伏下严厉的杀着。 又思及吊靴鬼暗中摆出的那个诡异手势,假如吊靴鬼真是将军府派到擒天堡的卧底,那么即使敌人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也一定会及时通知明将军。虽然表面上叶莺是“丁先生”最宠信的人,但毕竟吊靴鬼在宁徊风身边待的时间更久,既然其将军府卧底的身份还没有被揭穿,那么理应更得到他的信任。叶莺的警告或许只是杞人忧天? 事到如今,许惊弦虽隐隐感应到一丝危机,却无法预知危机将会以何种方式到来…… 他当然不会听从叶莺之言“速离”,反而打定主意今夜就守在城南,如果敌军当真由此偷袭荧惑城,他将会第一个前去阻截。 “吴言,吴言!果然是你小子啊……”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许惊弦的思考,抬头望去,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朝他大步奔来,乃是赤虎。 赤虎依然是大大咧咧的模样,重重一拍许惊弦的肩膀:“嘿嘿,好兄弟,现在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许惊弦刚刚加入侦骑营时,因穆鉴柯的关系与赤虎之间嫌隙颇深,还借比武之际伤了对方。但后来在侦骑营的侦察行动中,许惊弦不顾追兵渐近救下赤虎,反而送了好友秦勇刚的性命。两人经此一役,生死相交,早已化敌为友。随后许惊弦加入亲卫营,彼此间联系渐少,直到明将军从各军营中挑出精锐组成摘星营,才得以重聚。 两人久别重逢,畅谈侦骑营的往事,说到昔日种种误会,皆开怀而笑。他们随口谈笑,信步而行,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了城墙下,找个僻静处席地而坐。 “听说你小子现在可是军中的红人啊,你不守在明将军身边护卫,来这里做什么?” 许惊弦当然不会说出自己的疑虑:“我只是随便看看。对了,你是负责城南的布防么?可有什么不寻常发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哈哈,你小子也会打官腔了。荧惑城已落在我们手里,泰亲王死了,降卒也都关押了起来,乌槎国大军远在几十里外,听说还送上了降书,还怕个屁啊?就算来攻城,管教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对死一双……”说到这里,赤虎停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挠挠头,犹犹豫豫地道:“不过,我倒真是发现了一些怪事情,却不知道是否算不寻常?” 许惊弦知道赤虎是个心直口快的粗豪汉子,既然如此吞吞吐吐,只怕与军情无关,倒未放在心上,只是随口问道:“你发现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我与老刘接到军令,查明城南一带是否有敌军挖掘地道的痕迹。嘿嘿,你猜怎么着,结果发现整个地底都是用那种奇异的黑色大石所砌,莫说地道,就是耗子也打不了一个洞,你说怪不怪?几个兄弟开玩笑说恐怕是泰亲王未卜先知,知道自己快没命了,所以干脆把这里修成个大坟,说不定啊,城下某个地方还埋着泰亲王搜刮得钱财呢,哈哈……” 许惊弦的神情并没有因赤虎的玩笑而变得轻松,反而更加凝重。他的视线停在城墙上那纯黑色的大石上,这种石料质地奇特,坚硬异常,显然并非当地所有,如果是由远处运来,再铺满整个城底,耗资巨大,亦无太多实用,确是有些蹊跷。如果仅是为了提防敌军挖掘地道,应该有更简易的方法。这究竟是出于泰亲王穷奢极欲的嗜好,还是另有他意? 赤虎见许惊弦沉思不语,越发来了兴致:“提到耗子,那就是另一件怪事情了。我从小生长在北方,这一路来可算是受够了云贵高原的阴雨天气,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蚊虫,咬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可是,偏偏到了荧惑城里就没见到有虫子,除此之外,包括耗子、毒蛇、蜈蚣、蜘蛛……任何阴湿气候中常见的小生物都见不到,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许惊弦一怔,他平日只注意军机敌情,不免忽略了身边环境的细微变化,听赤虎一提醒,才发现果然如此?隐隐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赤虎继续道:“我私下里和几个要好的兄弟说了这事,大家都说这地方只怕沾了些鬼气。你瞧这周围,虽说没有树林,好歹也是在山谷中,可连只鸟儿的叫声都听不到,阴森森地静得瘆人。就算泰亲王要给自己找墓地,也总要挑个风水宝地吧,怎么千挑万选偏偏寻了这地方……嘿嘿,怎么说得我自己心里都有些发毛了。” 夜色已降,许惊弦望着黑沉沉的山谷,某种异样的警觉由心头掠过,却未能及时抓住。低声问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最后一件怪事倒算是个好兆头……”赤虎手指前方不远处的城墙:“整个荧惑城内不见杂草,唯独那里还留有一片绿色。” 在那片城墙根下,生长着一丛青苔。这本是大自然中最正常不过的现象,但在这一座尽由黑色大石筑成的死城中,那铺在石面上淡淡的绿或许是唯一的一点生机。 乍见到那一丛绿色,霎时许惊弦脑海中翻转过无数念头。蓦然醒悟过来,方才他灵光一现是突然想到了当年在涪陵困龙山庄时,亦曾发现整个大厅中不生虫蚁,那是因为宁徊风以整块铁罩罩住大厅,设下毒计欲将林青、虫大师、鬼失惊等人一网打尽。时隔四年,宁徊风化身为丁先生,却依然故伎重施,只不过这一次整个荧惑城都将是一个巨大的铁罩,成为了他手中无形的杀人工具…… 这,就是“刺明计划”的最后杀着! 许惊弦陡然起身,对赤虎大喝道:“你快回去通知兄弟们,所有人放下一切事务,立即在城南汇合。” 赤虎迷惑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来不及解释了,我先去找将军禀报……”许惊弦话音未落,只觉脚底猛然大震,一连串的巨响由内城方向传来,一道道炫目的火光冲天而起。 刹那间,他们如同站在某个正在休眠的巨大怪物身上,随着怪物翻身坐起,大地亦开始动摇,喷吐出邪恶的火焰。那些纯黑色的巨石在烈焰中呻吟、颤抖、崩析、分裂,爆炸声此起彼伏,碎石如雨点般四散飞溅。 赤虎目瞪口呆,扶着许惊弦方才立稳身形:“难道这里是一座火山么?” 许惊弦顾不得回答,只是扯着赤虎往城外疾走,避开那些危险的黑色巨石。掌中显锋剑随即出鞘,在空中连点数下,将迎空飞来的碎石击开。 这一刻,偌大的山谷就像一个失控的戏台,堡垒、箭塔、城墙都是舞台的布景,在狂烈的火焰中变形、炸裂、溶化,最终被毫不留情地吞噬。除了城南尚有一隅喘息之地,整个荧惑城都已陷入火海之中。 事到如今,许惊弦终于洞悉了宁徊风的狠毒用心。从最初修建荧惑城开始,“刺明计划”就已启动,地底深处早就埋好了无数易燃的硫磺硝石,所以周围不生任何植物与蚊虫,长长的引线则穿过地底联结至城外某处,而用以修筑城堡与地面上铺着的黑色巨石质地独特,遇高热即爆炸,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明将军入毂。在宁徊风毒辣至极的计划中,泰亲王与他的两千多亲兵都只是一个诱饵,恐怕连泰亲王本人都不知道自以为安全的荧惑城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无论他自尽与否,绝不可能再活着离开;几路乌槎国大军与和谈书亦是遮人眼目的烟幕,只为暂时稳住明将军;当泰亲王伏诛、摘星营战士欢祝胜利、明将军等待和谈之际,也是最疏于防范的时候,“刺明计划”的最后杀着终于图穷匕见。 计划中唯一缺漏是山泉之水可能会令硝石潮湿,所以不得不拦坝挖渠,将山泉引入城南修建护城河,这里亦是整个陷阱中的唯一生门。若不是许惊弦留意到叶莺暗藏于和谈书中的暗号,来到城南察看,亦难逃一劫。 延绵不绝的爆炸声尚未完全停息下来,许惊弦顾不得包扎身上几处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拉着赤虎毅然重新返回城中。 荧惑城面目全非,已成一片废墟,浓重的黑烟弥漫,呛人欲咳,到处都是残肢断首与烧焦的尸体,时而可见伤者靠在断垣边呻吟着,但身上衣衫早被烧毁,无法分辨是泰亲王的降卒还是摘星营的战士。赤虎目睹这惨状,大叫一声,正要上前救人,却被许惊弦一把拉住:“你我恐怕已是唯一未受重伤之人,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做。” 赤虎红着双眼:“还有什么比救兄弟更重要?” 许惊弦从齿缝中挤出五个字:“去找明将军!” 赤虎眼神一黯,叹道:“瞧这情景,只怕明将军也……”强烈的爆炸几乎将整个荧惑城掀翻,而内城正处于爆炸的中心,看那席卷一切的强劲势道,即便是身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恐怕亦难有声望! 许惊弦决然道:“敌军随时可能杀来,就算明将军已死,也绝不能让他的首级落在敌人手里。” 赤虎呆了一下,虽然他并不理解明将军的首级落在敌军手里有何关系,但看到许惊弦坚定的态度,本已惊慌不安的心思渐渐镇静下来,咬牙紧随许惊弦往内城方向奔去。 “好!有兵如此,明某死亦无憾!”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少了一分洪亮,多了一分嘶哑,但依然坚定、沉着。 明将军高大的身影由废墟中缓缓走了出来,他的面容上亦是焦黑一片,一头长发被烧掉了半边,衣袖俱裂,右胸有被巨石撞击的痕迹,全无运筹帷幄的三军统帅之态,显得十分狼狈。但他的身体仍然挺直如枪,一对目光仍然炯炯有神、犀利如箭。 “将军!”“将军!”几名战士本已伤重不支,奄奄待毙,但听到明将军的声音奋起最后的余力,拖着伤重的身体挣扎爬出,跪伏于地。 许惊弦亦不由脚下一软,拜倒于地。明将军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这一刻得知对方安然无恙,竟有种喜极而泣的感觉。只要明将军还活着,宁徊风的诡计就没有得逞,胜利仍将属于中原汉室。这一拜不是为了明将军个人,而是为了在这场战争中所坚持的信念。 明将军猛提一口气,声震数里:“摘星营的将士听令。预计敌人马上就会杀来,伤重不支者,留着一口气拼掉最后一个敌人;其他的战士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活着回去!无论多久,无论何时,我都将在京师等着你们一起祭奠阵亡的兄弟、痛饮凯旋酒!” 热血重新在将要冰冷的身躯中沸腾起来,每个战士都清楚地知道,明将军这番话不但带给了幸存者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也给他自己带来了无尽的危险。敌人将会省略清理尸体的时间,布下天罗地网全力追杀明将军! 第300章 图穷匕见(2) 明将军话音方落,一缕黑血已从他嘴角流出,看来是刚才的提气开声牵动了内伤。许惊弦与赤虎连忙跳起身来一左一右扶住明将军:“事不宜迟,请将军快和我们一起避入山林中。” 宁徊风极工心计,“刺明计划”的每个步骤皆经过精心的安排,引爆的中心地点就在荧惑城内城大殿,威力覆盖大半个城堡,引爆时间也并没有设定在深夜子时,而是于亥初之际,一方面算好正是摘星营将士刚刚用过晚餐疏于戒备之际,同时天色尚未全黑,便于叛军搜索。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百密终有一疏。按常理明将军必是在饭后于内城之中处理公务,正巧他担心敌军在水源中下毒,所以派人于城中掘井,却意外得知城内地下全部铺满那坚硬的黑色大石,不免感觉有异,当即外出查看,恰好躲过一劫。若是留在内城之中,就算能避开爆炸的余波,也必会被倒塌的内殿埋在地底,生还可能极小。不过明将军虽然性命无忧,但变生不测之下,被一块数百斤的大石撞击在胸口上,受伤颇重。 幸好那城底火石爆炸威力太大,加上害怕引起明将军的疑心,叛军亦不敢太过靠近,只在五十里外扎营,总算给留下了些许喘息时间。等敌人的大军开入荧惑城时,明将军、许惊弦、赤虎三人已在城东的山林中隐蔽起来。 遥望山下,火把通明。数千名乌槎国士兵排成数路纵队,陆续进入残破的城堡,开始了严密的搜索。荧惑城中还有零星的爆炸,最可怕的是空气中尽是滚滚浓烟,闻之呛咳不休,但这些搜城的叛军早有准备,每个人都是面蒙湿巾,手提利刃,他们都得到了严格的军令,务要找出明将军的下落,每一处残垣断璧都不放过。还有的士兵拿着撬棍、铁铲等将碎石搬开,把埋于瓦砾中的伤者救出,所有伤兵无论伤势轻重皆被强行押解至城外集中,若遇抵抗则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赤虎低声道:“我们快走吧,只怕敌人马上就会开始搜山了。” 明将军目光闪动,轻轻摇头:“再等一等。”他知道方园数十里都已被严密封锁,必须从敌人的行动中发现破绽,寻找合适的突破口。 鹰唳声从头顶上传来,一只黑色的大鹰在高空中盘旋着,俯瞰整个战场,焦急地寻找着它的主人。 许惊弦心头一紧,悄悄挪动身体更深地藏于林叶之间,在这种情景下见到扶摇,不但不能相认,反而更要避开它锐利的鹰目。但扶摇虽然看不到许惊弦的方位,却能感应到主人就在附近,只是空中盘旋着迟迟不去。 雷鹰虽有灵性,却又怎能猜出人心的复杂?万一它当真在密林中发现了许惊弦的踪迹,不但对他毫无帮助,反而会引来敌人的搜索…… 赤虎恨恨道:“这只鹰儿有些古怪,多半是敌人的眼线,我们可要小心些。哼哼,若是我手头上有弓箭就赏它一记。” 许惊弦暗忖连赤虎这个粗人都能看出扶摇的不寻常,当然更瞒不过明将军,半个月前明将军曾见过扶摇一面,会不会因此联想到自己身上?不过他目前一心只想着如何避开敌军的搜索,早已顾不得身份是否泄露。如果扶摇有能力载着明将军飞离敌人的天罗地网,必会毫不犹豫地召见下来。 尖锐的鹰笛声遥遥传来,一短三长,那是召回鹰儿的号令。空中的扶摇羽翼一颤,抗议似的发出几声鸣叫,直到鹰笛又连续响了几次后,方才不情不愿地飞开,往山谷中斜斜落下。 许惊弦的目光随之望向山谷中的那个手执鹰笛的黑衣人身上,在这生死悬于一线之际,仍然觉得心中一热。对方虽是蒙面,但只看那高挑的身材,窈窕的腰肢,以及扶摇对她毫无避忌的亲热态度,就可确认正是叶莺。 许惊弦心头怦怦乱跳,无法判断叶莺的下一步行动。或许她本担心自己忽略和谈书中的暗语,所以才放出扶摇找寻;当看到鹰儿只在山林上空逗留不去时,大有可能已猜到自己就隐藏在林中…… 这些日子以来,每当夜深人静时,许惊弦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与叶莺在一起的时光。她无常的性情、她美丽的面容、她刁蛮的脾气、她凄惨的身世……以及两个年轻人彼此之间悄悄蔓延滋生的那一分若有若无的情意。 可是,她本就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子,而且身为非常道中仅次于道主慕松臣之下的杀手“活色”,专门派来保护丁先生,多半知道丁先生就是宁徊风的秘密,而自己从一开始就只是被宁徊风所利用的一枚棋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感情又有几分出于真心?更何况现在她身处敌方阵营中,唤回扶摇到底是害怕它泄露自己的藏身之处,还是即将派士兵前来搜索? 如有感应般,叶莺亦抬头望来。虽然看不真切,许惊弦却仿佛可以体会到她目光中的一丝焦灼与关切,耳边又传来她那似乎别有用意的声音:“臭小子好好保重,记得身处险境,不要太信任别人……” 刹那间,那些与叶莺同行的点点滴滴都在许惊弦心头涌现出来。想到刚才对她的怀疑,恨不得重重打自己一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可以不信任别人,但怎么可以不信任她? 哪怕许惊弦自幼精习《天命宝典》,年纪轻轻心态已如得道高僧般笃定。但他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乍遇上这朦胧难解的男女情事,品尝到了一丝情味的甜蜜与苦涩,又怎不被那份患得患失的心情所左右,难以挣脱? 就在这命运悬而未决的一刻,就在敌人布下天罗地网要捉拿明将军的紧要关头,许惊弦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另一张看不见的网温柔地捕捉了他。 山谷中的叶莺收回目光,只是用手指轻触着扶摇的羽翼,安抚鹰儿焦躁不安的心情。数年的杀手生涯让她拥有一颗比常人更加冷酷而坚强的心,以往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听从师父的任何一道指令,杀死任何一个目标。但是,与许惊弦短短十几天的朝夕相处中,那个真诚而坦荡的少年已在不知不觉中唤醒了她内心深处残留的一丝少女情怀,她无法对他所要经历的危险视而不见,哪怕为他背叛师门也在所不惜。 她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只希望许惊弦能够逃过最后的追杀! 荧惑城中的搜索还未停止,更多的乌槎国部队又陆续赶来,在一位身着金盔金甲的大将调度下,约有三、四千士卒们兵分两路,以五人为一组,每组相隔十步,开始密集地搜寻荧惑城东西两面的山地。许惊弦的心又提了起来,发汗的手掌握紧显锋剑的剑柄,看此情形,最多还有一炷香的工夫,敌人就将会查到他们三人的隐蔽之处。要想无声无息地突破包围圈已不可能,只有硬杀出一条血路。 突然,荧惑城中传来骚动,只见一小队手执刀剑的摘星营战士从废墟中冲了出来,正负责搜索这一地带的数十名乌槎国士兵措手不及,被他们砍倒在地,随即更多的乌槎国士兵组成一个扇形围了过去。 这队摘星营战士人数不过三十余名,面目已被烟火熏得漆黑,皆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势,却是人人奋勇,战志旺盛,挡者披靡。 隐隐可听到从队伍中传来凌乱的喊叫声:“我们拼死也要保护将军的安全……”“中原好男儿,绝不投降,誓与将军共存亡……” 听到了明将军的名字,争功心切的敌人从四面八方围来,但那三十余名勇士面对数百倍敌人的围攻毫无畏惧,像一支深深剖入敌军心脏的箭头,硬生生闯开一条血路,往西山上冲去。 鲜血洒满沿途,敌我的尸体与断肢混杂在一起,手中的兵器互斩入对方的身体,每一个倒下去的战士都会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抱住几个最近的敌人,在血泊中挣扎、翻滚,直至生命消逝。 最后冲进西山密林中只剩下十几名战士,无数乌槎国士兵随之涌入,兵刃的碰撞声、拼杀的怒吼声、濒死的惨嘶声一直延续到林深处亦不停息…… 许惊弦双眼模糊了,那些摘星营的战士明知是一场以寡敌众的必死之局,却强忍伤痛做最后的拼搏,只为替明将军换取一丝生存的机会。那是怎样一种无畏的信念?怎样一种坚定的执著? 只有爱兵如子的统帅,才有敬其如父的士兵! 明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强拉住欲要冲出拼命的赤虎,低沉的声线中有一分强抑的嘶哑:“走!要想不辜负兄弟们的牺牲,我们就一定要活下去。” 趁着那一小队摘星营战士吸引了大部分敌军的注意力,三个人借着密林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往深山中行去。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地知道,离开荧惑城并不意味着安全,横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有荒岭迷瘴、野兽毒虫,还有数万敌军长达数百里的封锁线,以及乌槎国、擒天堡、媚云教与各异族高手的全面搜捕。在这一场力量悬殊的围猎中,他们是几近绝望的猎物。 蓦然,几道事先毫无征兆的电光由半空中射下,如同巨大的战刀划破天穹。暗夜乍明,复又沉入漆黑之中,隆隆的雷声由远至近而来,就像是天神的战鼓,敲击出残存的斗志与求生的欲望。 大雨,就在此刻倾盆而下。 这是一片不见尽头的深山莽林,随处潜伏着不可预测的危机。除了野兽,几乎没有人能通过那几乎虬结于一体的树林,但是他们却必须从这里寻找出一条生还的道路。 乌云笼罩在头顶,遮去了星月,他们在一团漆黑之中不辨方向地前行,密如蛛网的森林既覆盖了逃亡者的身影,也隐没了追捕者的痕迹。谁也不知道等待在前方的会是什么,是生存的希望?还是死神的长刀? 已近寅时,大雨终于渐渐停歇,将近三个时辰没有停止的奔跑几乎耗尽了他们的体力,三人围坐在一棵老树下休息。没有食物充饥,没有多余的衣物保暖,只有叶缝间流下的雨水能够勉强恢复一些体力。这场生死追捕才一开始,相比于装备精良的追踪者,他们就已尽处下风。 许惊弦的目光停在了地面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有利有弊,既暂时甩掉了敌人的追踪,却也在泥泞中留下了脚印。对于精于追捕术的高手来说,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何况是如此明显的痕迹。 明将军瞧出许惊弦心中所想:“吴言,我知你的轻身功夫不错……” 许惊弦毅然道:“将军不必多说,我绝不会独自逃生。” “若提出这样的建议,岂不是侮辱我最好的战士。”明将军苦笑:“我们必须要由树顶上逃生,只是希望你可以带上赤虎。至于我自己,大概经过一个时辰的调息后,勉强可以施展轻功……” 许惊弦心中一惊,抬头定睛望向明将军。算来明将军年纪已五十有四,但平日看起来一如三十几许的壮年,丝毫不见老态。但此刻的他面色虽然只是显得异常苍白,看不出任何痛苦的神态,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的伤势比自己想像更加严重。 赤虎道:“我不要紧,只要将军能脱离险境,就算丢下我也心甘情愿。” 明将军一摆手,神情郑重不容拒绝:“五百战士只剩三人,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赤虎面露感激,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惊弦的声音轻如蚊蚋:“我只怕力有未逮,有负将军所托。”他体内虽有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内力,却仅可自保,若要背着赤虎这样一条近二百斤重的大汉,实在无法运用轻功。他对于景成像废去自己丹田气海之事本已有所谅解,这一刻又越发痛恨起来。 明将军点点头:“等我稍有恢复后,或可想个法子。”言罢盘膝而坐,闭目调息运功,再无言语。值此生死关头,敌人随时可能追来,每一刻都是无比珍贵,只有尽快恢复武功,方有一拼之力。 许惊弦对赤虎打个眼色,两人悄然起身,承起替明将军护法之责。 赤虎咬牙切齿,脸现勇诀之色,口中似在低声自语着什么。许惊弦感知他心意,若遇危急关头,必会以死相谢免得成为累赘,低声道:“你忘了在金沙江边么?在那样的情况下我都没有放弃你,现在也不会。” 赤虎想到那一次侦骑营执行任务险死还生,最后还赔上了秦勇刚的性命,却也因此与许惊弦尽释前嫌,化敌为友,不由重重一叹:“好兄弟放心,就算要死,我也不会死得毫无代价。”刚才那些摘星营战士的从容赴死的行为深深撼动了他,在他简单而朴实的心思里,如果一定要牺牲自己,也应该引开敌人的追兵,以保证明将军与许惊弦的安全。 许惊弦立刻猜出了赤虎的心意,知他是个直性子,一旦有了某种想法根深蒂固极难消除,正想着应该如何相劝。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感觉有异,以指按唇,对赤虎做个噤声的手势。 赤虎虽无所觉,但在军营久经训练,当即缓缓抽出战刀,屏息待战。 第301章 图穷匕见(3) 夜。寒、暗、幽、静。 周遭并无有人接近的徵状,但却有一种奇诡而令人惊怖的寂静在丛林中缓缓弥漫开来。许惊弦与赤虎警惕地巡视左右,但除了他们紧张的呼吸,四周再无半分声响,仿佛连叶片上残留的雨水都停止了滚动。 令人窒息的气氛只持续了片刻,一只鸟儿扑翅飞起,打破了暗夜的沉寂,随即响起一只虫子的鸣叫。然后,小动物的爬行声、夜风的吹拂声、树叶的摇曳声、雨水的滴落声再度占据他们的听觉,古老森林重新充注了生机。 赤虎舒了口气,不自然地笑了笑,将战刀入鞘;明将军依然闭目盘膝,仿佛对周围一无所觉,全力运功调息;许惊弦屏息细听,却再无异样的感应,刚才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可是,他无法释怀那最初的一阵死寂。 如果有人接近,对方藏身在何处?到底是敌是友?假使来者是敌,绝不可能等待明将军恢复武功,为何不出手? 隔了半炷香的时分,由北方隐隐传来衣袂飘飞之声,那是一群夜行人正朝他们急速接近,听来距离不过百步之遥。敌人能如此迅速地追至,来得必都是高手,能避则避,硬拼实为不智。 可是,许惊弦望着明将军阵青阵红变幻不定的面容,心知他运功正值紧要关头,绝不能受到任何打扰,不然难逃走火入魔之厄。摆在他面前的唯一办法,只有引开敌人,好给明将军留下足够的时间。 许惊弦一横心,向赤虎无声地做个手势,示意他留在原地守卫,拔出显锋剑往北方迎去。 七、八条黑影由树林中鬼魅般弹射而出,迅捷如飞。许惊弦低喝一声,显锋剑划出一道光弧,罩向最前面的一道黑影。他本不需如此急躁出手,但为了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不得不然。 第一个敌人乍遇突袭,却是反应极快,口中发出一声冷喝,手中一根三尺长的铁棒急速下沉,与显锋剑碰个正着。许惊弦心头微沉,只看此人处变不惊,沉着应战之态,当知其武功不俗,依此算来,来敌虽只有寥寥数人,其战斗力足可抵得上数百人的军队,只凭自己孤身只剑,实难有把握退敌。但此刻他早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只求掩护明将军脱身,至于他与明将军之间的个人恩怨,更是抛到了九霄云外。 铁棒与显锋剑相交,发出一声轻响,棒头已被无坚不摧的剑刃斩断。对方武功虽高,却未料到显锋剑如此锋锐,力道错用,身体失去平衡,中路门户大开,眼见许惊弦第二剑直往胸口刺来,却无力闪避。 后面两个敌人随之赶到,见同伴遇险,各自发招。一把长刀曲如弯月,直斫向许惊弦的后脑;另一人发出劈空掌力,虎虎生风,横截许惊弦持剑右肘。两名敌人虽是仓促出招,却皆是攻敌之所必救,力沉招稳,准狠兼备。 许惊弦不及伤敌,右腕一拧,剑柄撞在劈空掌上将敌招化解,剑掌相触,但觉对方掌力虽不沉重,却隐含一股诡异的阴冷之气,与中土武功大不相同,多半是乌槎国的高手。激斗中亦不及细想,随即左掌斜按在第一个敌人肩头,趁势跃起避开长刀,又朝第四个敌人杀去。 第四名敌人持一根丈二长鞭,鞭分十余节,每一节以钢环相扣,鞭梢上还附满着纯钢所制的倒刺,既可削粘血肉,亦能锁扣兵器,乃是中土少见的奇门兵器。但显锋剑实在太过锋利,长鞭刚刚卷住剑刃,只听一阵急响,数十根倒刺尽皆断裂,随后被许惊弦一肘捣在胸口,踉跄而退。许惊弦更不停留,足蹬树干,借力腾空而起,显锋剑挑起三朵剑花,分刺其后三人…… 来敌共有八人,皆是乌槎国与媚云教中的高手,若是以一敌一或不及许惊弦,但数人齐至,实力稳占上风。只不过追踪者原本以为逃亡者必是惊弓之鸟、强弩之末,不免轻敌,谁知却被许惊弦仗着神兵显锋剑先声夺人,更凭着阴阳推骨术料敌先机,抢在敌人落足之前发动袭击,一时阵脚大乱。 许惊弦连攻七人,心知一旦等对方站稳脚跟合围,自己必落下风。他本意只想引开敌人以免发现明将军,亦不恋战,虚晃一剑逼开第七人,瞅空跳出战圈,往东北方冲去。 就在他身形虚进实退的刹那间,一道剑光蓦然炸亮,如闪电般点向他的眉心。这一招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正是许惊弦旧力方退新力未生之际。 许惊弦本能地以显锋剑护住面门,但对方这一剑竟在空中不合情理地稍滞再进,仿佛长了眼睛般避让开显锋剑剑刃,原式不变再度钉来。剑尖离他眉心尚有半尺,已可感应到那一丝冷厉的杀气直剖入脑。 这一招并没有太多花式,而是胜在对时机的把握,犹如伺伏已久的毒蛇乍吐寒信,刁钻奇巧至极。 许惊弦大惊,绝未想到这最后一人的武功远在前面七人之上。他离开御泠堂后先得斗千金传下《用兵神录》,再与香公子比斗数月,最终慧悟弈天诀,武功早已突飞猛进,仅以剑法而论,可谓是江湖上罕逢敌手。但这第八人出招发剑速度奇快,剑走偏锋锐不可当,剑尖吞吐着沉猛无匹的剑芒,更暗含一招制敌绝不空回的气势,当是剑道趋于大成者,就算双方在公平的情形下正面应战,武功也绝不在他之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许惊弦于电火石火间连战数敌,此刻一口真气已泄,面对这毒辣阴狠的一剑,竟是束手无策,眼看剑光透颅而至,再无闪避的余地,不由暗叹一口气,想不到竟会死在这里。 千钧一发之际,剑光骤停在他眉心前半分处,数根眉发亦被剑风扫断。对方能将这几近绝杀的全力一剑在空中急停,武功实已至收发自如之境。 一个惊喜的声音大叫道:“惊弦,是你啊!” 灿亮的剑光黯淡了下来,四周重又陷入黑暗,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但在那一瞬间,许惊弦已认出对方那一张充满孩子气的面容。 幸好,这个可怕的剑手不是他的死敌,而是童颜! 许惊弦一怔之下,亦忍不住大叫一声。乍见童颜的喜悦淹没了险死还生的后怕,纯真的友谊因久别重逢而倍觉珍贵。两人四手紧握,相视无语而笑,全然不顾旁人惊诧的眼光。另七人皆以童颜马首是瞻,见一向冷血寡情的他突然大异往常,与许惊弦把臂言欢,猜不透这个少年的来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原来当日无名土堡一战后,香公子与其手下被突然出现的大群苍猊惊走,童颜感于苍猊王为救族群而舍身之义举,唯恐连累师父鹤发与许惊弦,于是在土墙上留字奚落香公子,独自远走。 童颜自幼别无他好,唯嗜武若狂,丹宗寺前以六招剑法分别刺杀顾思空、金千杨等人,却无法得到吐蕃武学第一高手蒙泊国师的称许,心头极不服气,便前往吐蕃国都裕萨大光明寺找蒙泊国师。 非常道杀手阴魂不散,沿途暗中跟随童颜伺机下手。童颜武功虽高,却没有丝毫江湖经验,对阴谋诡计全无防范之心,本是处于下风。但香公子前去御泠堂秘地约见南宫静扉,却被许惊弦无意撞破,引发雪崩困于山洞之中长达数月,众杀手群龙无首,意见不一,不免失机。而童颜却在这一场狙杀与反狙杀的斗智斗勇中逐渐成长起来,最终笑到了最后,几乎尽歼敌人,不但武功因此大进,对各种人情世故、阴谋诡计亦多了一份自己的体会。 童颜不通吐蕃言语,加上与非常道杀手一番缠斗,几经辗转,耽误数月后才来到了裕萨,此时蒙泊国师早已离开。他正不知何去何从之际,忽又探知明将军率朝廷大军南下,即将与乌槎国开战的消息,童颜挂念家中亲人与师父鹤发等人的安危,这才离开吐蕃回到乌槎国。 童颜随后加入叛军之中,他身为乌槎国第一勇士,颇得乌槎国君重用,承担随行守卫之职,一直无机会上战场。直到此次荧惑城之变后,他方才奉命率几名高手出动截杀明将军,却不料意外遇见了许惊弦。 两个少年人虽相处时日不多,但彼此极看重那份真挚友情,当着旁人的面也顾不得诉说各自遭遇,只是各自体会着劫后重逢的欢喜之情。 旁边一位灰衣人忽然不冷不热地开口道:“童少侠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了吧?” 许惊弦注意到其余人皆是颧高面狭,眉目微陷,身着异国服饰,乃是乌槎国高手;只有这发话的灰衣人是汉人模样,注意到其衣角边上以黄线绘着一尾毒蝎,看来是媚云教中的高手。 童颜一怔而清醒,这才想到许惊弦与自己虽是意气相投,却是各为其主,处于敌对阵营之中。他抬眼望向那灰衣人:“那又如何?” 灰衣人一指许惊弦,正色道:“此人乃是我媚云教之大敌,希望童少侠大局为重,不要徇私。” 许惊弦闻言微惊,虽然不识此人,但他既然能认出自己,应该是媚云教中重要人物。思索他口中所说的“大敌”的含意,除非陆文定不念表亲之情,依然把自己视为争夺媚云教主之位的心腹大患。 童颜缓缓放开许惊弦的手:“小爷我还轮不到媚云教来管教。” “丁先生也亲自吩咐过我要特别注意你……” “想不到丁先生百忙之中还对我如此有兴致,倒真是令我受宠若惊啊。”童颜口中讥讽,眼里却透出一股杀机。 灰衣人口气转厉:“童颜,立刻出手擒下敌人。” 童颜神色漠然:“我若不肯呢?” 灰衣人眼扫其余乌槎国高手:“大家并肩子上啊,先擒下这小子,然后再拷问明将军的下落。” 童颜横身挡在许惊弦面前,掌中短剑光华流动:“谁敢动他一根毫毛,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许惊弦不愿童颜因自己的缘故与族人反目,低声道:“你不必如此,就算他们想擒下我,也没有那个本事。” 童颜并不回头,也没有放低手中之剑,口中吐出六个字:“你是我的兄弟。” 童颜出生于乌槎国收魂人世家,从小只与那些杀人器具为伍,可谓是人见人怕,连个玩伴也没有。独特的身世与环境压抑了他天性中的少年情怀,变得乖僻而冷酷,虽经鹤发十余年精心调教,夺取乌槎国第一勇士之名,亦成为几不亚于鬼失惊、虫大师的顶级杀手,内心里却仍是一个不谙世事,心质淳朴的大孩子。直到因“天脉血石”之故随鹤发远赴吐蕃,在御泠堂无意中结识许惊弦,年龄虽相差几岁,却被他真诚重情、敏锐易感的性情打动,视为平生唯一知交,随后又在那无名土堡中并肩共抗香公子与一众非常道杀手,并于激战中义结金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兄弟!许惊弦心头一热,不由又想到宫涤尘与多吉来,加上童颜,这是他心里面真正当作兄弟的三个人。哪怕宫涤尘似已渐行渐远、多吉远隔天涯、童颜身处叛军之中,他都不会忘记彼此曾经付出的那份真情。 灰衣人突然从怀中摸出一面令牌,环视其余人:“丁先生传下密令,一旦发现童颜有叛国之行径,格杀勿论!”丁先生被乌槎国君、擒天堡主龙判官、媚云教主陆文定以及十七异族的首领共同拜为叛军军师,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令出必行,不然可按军法从事。此人既有他秘传的令牌,当是其心腹。六位乌槎国高手中有两人尚是半信半疑,并无动作,另四人已暗中集起内力,只是碍于童颜武功,不敢抢先发动。 童颜冷笑:“那个瞎子唬得了别人,却吓不住我……” 灰衣人叱道:“你竟敢对丁先生如此无礼……”他的语音突然中断,双眼圆睁手抚咽喉,发出“格格”之声,缓缓软倒。那是因为一柄短剑已由他口中刺入,大量涌上的鲜血堵住气管,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童颜短剑忽发忽收,疾如轻烟,只一剑便将对方置于死地。他向来固执任性,大胆妄为,心目中这世上的亲人只有父母、师父鹤发与许惊弦几人,绝不容他人相害。相较于兄弟之情,什么国家大义、江湖规矩全不放在眼里,莫说是这个媚云教徒,就算是丁先生亲至,只怕亦会不管不顾地出手。 六名乌槎国高手齐声惊呼,各自退开半步。童颜虽然年轻,但数年前强夺乌槎第一勇士之位,出手狠辣,剑剑沾血,他们皆曾亲眼目睹,此刻见他出手迅捷几乎瞧不清楚,武功比起当年更强几分,心头惊惧莫名,纵有不忿之意,亦无拼死一搏之胆气。 童颜淡然道:“丁先生算什么东西?竟敢派人软禁我师父,早就瞧他不惯。你们都是我的族人,只要不与我兄弟为难,绝不相害。回去之后我自会向国君谢罪,不会连累诸位。”原来宁徊风自然知道鹤发曾是御泠堂碧叶使的身份,唯恐他念着明将军的旧情破坏“刺明计划”,所以将他留于乌槎国内,并暗中派人看管,童颜虽不明其中缘由,却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六位乌槎国高手彼此对视,神色复杂。童颜快剑无双,再加上许惊弦相帮,合六人之力也未必能敌,如果童颜果真信守诺言,当然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为妙。就怕他犯下叛国重罪要杀人灭口,唯有齐力相抗方可保命。 童颜一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这六人都是江湖经验丰富,见惯了尔虞我诈之事,哪知童颜心地淳朴,均在猜想他这番话到底是真心之语还是缓兵之计?若是后者,与其待他逐个击破,还不如一并出手先发制人……六人各自猜想不定,难下决断,眼中戒备之色更浓。此时若有人开口打破平衡,恐怕立刻就是乱斗之局。 许惊弦虽比童颜小几岁,对人性的理解却远较他为深,立刻清楚地把握到这六人之心意,正想找个方法暗中提醒童颜,忽觉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注意力转向他的身后。 不知何时,明将军已立于十余步外,手扶一株大树,面容平淡无波,凌厉的目光锁定全场。 第302章 图穷匕见(4) 童颜等人虽从未见过明将军,但那怀抱日月的雍容气质、那挥洒自如的高手风范、那君临天下的淋漓气势,舍明将军其谁? “原来明将军果然在此!”童颜口中喃喃道,手指轻抚短剑,脸上闪过一丝狂热。他嗜武若狂,不然当初也不会欲在蒙泊国师面前炫耀武技而迫顾思空等人订下生死赌局。天下第一高手形如鬼魅般地出现方式不但没有带给他丝毫压力,反而点燃了前所未有的斗志,全身潜能都因此而被激发…… “晚辈童颜,请战明将军!”童颜目射异彩,一字一句道。对于他来说,哪怕实力不济,这一战也势在必行,虽死不辞! 许惊弦暗暗叫苦,他知道明将军重伤未愈,恐怕是听到打斗之声唯恐自己有失方才现身。而童颜看似行事莽撞,不通机心,但受鹤发十三年倾心调教,凭着灵动身法,诡异剑招,武功足可与天下一流高手比肩,以明将军目前的状态,未必能敌。 童颜出手无情,剑剑沾血几不空回;流转神功更是霸道无匹,威凌天下数十年。这两人一旦交手,极可能是不死不休之局。许惊弦实不愿任何一人有所损伤,他不及细想,急忙拦在两人中间,按住童颜握剑之手:“你若当我是兄弟,今日就不要出手。” 童颜一怔:“你这什么意思?他不是你的仇人么?”他向来心直口快,又想当然地以为许惊弦投靠明将军只为报仇,所以出言全无遮拦。 许惊弦暗叹一声,方才童颜曾叫出自己的名字,也不知是否被明将军听到。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朗然道:“不管我与他过去有何仇怨,如今我作为一名战士,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将军。” 童颜沉思良久,缓缓放低掌中短剑,压低声音道:“或许我无法理解你的做法,但你是我唯一的兄弟,必须尊重你的决定。”随即望定明将军,眼中神光暴涨,忽出剑虚劈一记,一段树枝无风自落,冷声道:“既然将军身上有伤,我纵然胜你亦不武。今日之战暂且押后,总有一天,我必将与你一战!” 许惊弦素知童颜桀骜不驯、漠视一切规则的性子,何况又身负刺杀明将军的任务,此刻肯袖手不顾绝非出于江湖道义,而是因为看重与自己之间真挚的友情,心头感激无以表达,暗中重重握了一下童颜的手。 明将军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那树枝的断口上,他自然知晓昔日御泠堂碧叶使桑雨鸿远赴乌槎化名鹤发之事,亦曾听闻童颜之名,但直到今日方才得见,以天下第一高手的眼力,不难从树枝断口中看出童颜这一剑所蕴含的绝世武功。想不到这位异族少年年纪不大,武功却煞是惊人,暗咐即使自己身上完好无伤,与之公平对决,恐怕十招之内亦不敢言胜…… 尽管素知鹤发教诲之能,但童颜的武功依然远超明将军的估计。 明将军心头暗暗诧异,顺手将那树枝放入怀中,面上淡然一笑:“若我不死,随时恭候大驾。”转头看着其余六名乌槎国高手:“麻烦诸位转告乌槎国君,刀兵无情,祸乱百姓,泰亲王既已伏诛,和谈之约依然有效,只要贵国不再侵我中原,朝廷亦不会兵发乌槎国。” 那六位乌槎国高手虽瞧出明将军伤得不轻,却难以判断他武功还留有几成?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威震江湖二十余年,此际纵是虎落平阳亦无人敢稍有轻视。何况若无童颜相助,只凭许惊弦一人便足有一拼之力,更不知明将军身边是否还暗伏有其余手下? 六人互望一眼,皆知硬拼不智,一人抱拳道:“我等必会把将军之言转告国君,不过就算国君肯接受将军的建议,恐怕也无力约束擒天堡与媚云教等人……”此语无疑暗示前路尚有更多的埋伏。 明将军挥手道:“只要乌槎国君以大局为重,自律手下即可。至于那些擒天堡、媚云教的杀手么……嘿嘿,明某纵横一世,想杀我的人数不尽数,可有人得逞了么?”这句话说得豪态尽露,果有一代枭雄之气势。 无人再有异议,童颜与六位乌槎高手对明将军抱拳施礼,态度不乏恭谨,随即尽皆离去。 许惊弦留意到童颜临行前对自己悄悄眨了眨眼睛,似乎尚有什么话要说,一时猜测不透他的用意。 赤虎从一旁闪出来,战刀出鞘,横身拦在许惊弦与明将军之间,神情复杂欲语又止。望向许惊弦的目光中既有难以置信的惊讶,亦夹杂着一份苦涩,显然已听到了童颜的话。 明将军轻轻一抬手,已把战刀从赤虎的手中夺下,声音平淡而严肃:“无论任何情况,我都绝不会允许士兵在战场上把武器对准自己的兄弟。” “但刚才那个杀手亲口说,吴言是……” 不等赤虎的质问出口,明将军已打断了他:“你是相信与自己浴血奋战、同生共死的兄弟,还是相信敌人的一面之词?” 赤虎迟疑的目光始终钉在许惊弦身上不肯放松,或许在平时,兄弟情义与军人的忠诚之间,这个率直的汉子难做取舍,但在这样的情景下,他别无选择,必须承担起一个战士保护主帅的责任。 许惊弦一直静默着,此刻任何分辨都是苍白无力。他不会因为赤虎的怀疑而愤怒,也不会因为明将军的信任而感激,他只是做自己认定的事情,无须他人的否定或认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良久后,明将军喟然一声长叹,转开话题:“此次摘星行动,我犯下了三个错误,却害了五百将士。” 赤虎与许惊弦不约而同地开口。“为国尽忠,我等虽死无憾。”“泰亲王伏诛,这一场战争的胜利终将属于我们,将军何须自责?” 明将军对二人的劝解不置可否,苦苦一笑:“那个替乌槎国君送信的吊靴鬼其实是将军府安插在擒天堡的耳目,真实身份乃是鬼失惊‘星星漫天’紫木组中的井木犴,四年前趁擒天堡事变易容化为吊靴鬼,潜伏至今,本打算在关键时刻方才发挥作用,却不料事到临头倒戈一击。记住,无论我们三人谁能活着回京师,都务必要把此事告诉水总管与鬼失惊,嘿嘿,若让这个叛徒多活几天,莫说黑道第一杀手颜面无光,就是将军府也会被人瞧不起了……”说到最后一句,一股杀气悄然弥漫。 许惊弦恍然有悟:四年前困龙山庄一战,吊靴鬼确实死在林青的袖箭之下,但当时鬼失惊亦并非孤身赴宴,而是另有弟子在周围接应,待诸人都离开后,便派井木犴假装吊靴鬼诈死。那时擒天堡正值混乱之际,堡主龙判官被软禁多时,宁徊风、鲁子洋等人远遁他乡,正是潜伏的绝妙时机。更何况吊靴鬼相貌特殊,只要在那最醒目的一对吊眼上多下些工夫,旁人乍望去便不会多疑,日后言语中如有破绽,又可假借颅部受林青暗器之伤失去记忆…… 鬼失惊手下二十八弟子合称“星星漫天”,暗合二十八星宿,犴生性狡猾,最善伪装,果然名副其实。 只可惜宁徊风化名丁先生重回擒天堡,以他的精明,井木犴实难继续掩饰下去,宁徊风何等人物,自当软硬兼施,或以死相胁,或以利相诱,反将其收买。这一枚预留的棋子本是将军府的杀手锏,如今却成了宁徊风迷惑明将军的武器。井木犴送信时暗中给明将军打了那个奇怪的手势以示安全,最终让明将军尽释疑虑,留守荧惑城等待乌槎国君前来和谈…… 万事俱备,“刺明计划”随即发出了最后的决定性一击。 想通原委后,为了那牺牲的五百摘星营将士,许惊弦亦对井木犴这反复小人恨之入骨。 “我对吊靴鬼的判断固然是一个个严重的失误,但相比之下,前两个错误才是决定性的。”明将军颇有深意的目光锁在许惊弦脸上,缓缓道:“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是……” 许惊弦昂首迎向明将军的视线,他自知被宁徊风利用,内心愧对挑千仇之死。虽然他相信此刻明将军的武功已对自己造成不了威胁,但要想成为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必须勇敢面对任何指责。 明将军的语声突然中断,抬指按唇,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一个人,轻功极好……”即使是重伤之余,明将军耳目的灵动依然远胜他人。 来人速度好快,还不等三人各自隐匿,已从树影中翻身而出,落在许惊弦面前。单身只剑,面如少年,却是童颜去而复还。 许惊弦方才瞅见童颜暗打的眼色,已猜他必还另有话要说,却不料回来得如此之快,必非寻常。 童颜收起平日满不在乎的神情,满面正色,无形中倒似年长了许多。他先将一个小小的油布包递给明将军:“两个月前离开乌槎国时,家师有命,如果能在此情景下见到将军,务将此物交给你。” 明将军接过油布包,微微颔首以谢:“尊师一切无恙么?” “他只是被软禁于乌槎皇宫不得外出,并无损伤。” 明将军低叹:“尊师神机妙算,看来早就料定我今日之难。他早已不理俗尘之事,竟然还能念着我,足见胜情。告诉他,昔日恩怨,一笔勾销。日后再遇,仍是故友。” 童颜对鹤发的来历最是好奇,一路猜想师父与明将军之间的关系,听此回答却依然不得要领。眨眨眼睛:“将军不怕这里面有何阴谋么?”他严遵师命,自己也不知道油布包里装得是何物品,只凭手感似是字画之类。 明将军大笑:“我或许会看错有些人,比如丁先生与井木犴,但有些人我绝不会看错,尊师就是其中一位。” 童颜向来最服鹤发之能,听了倒不觉如何。但许惊弦乍闻丁先生之名,悚然一惊:难道明将军早就知道丁先生乃是宁徊风所装么?此刻回想宜宾城头明将军特意询问自己对宁徊风的看法,恐非偶然。如果自己的猜想属实,或许明将军原本未将“刺明计划”放在心上,何曾想身为御泠堂红尘使的宁徊风竟然会对他下手?这才导致了今日之困局。 “我自会约束那六位乌槎国高手,在把明将军的言语汇报给国君之前,不会把你们的行藏泄露。但是……”童颜转而面对许惊弦,低沉的声音里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困惑与惊诧:“尽管我并不了解其中详情,但通过一些只言片语,可以肯定媚云教在你身上下了蛊,某些拥有秘术的媚云教徒能够随时查清你所在的方位,所以我们刚刚才能够迅速找到你们的足迹,这一点务必小心。” 许惊弦震得目瞪口呆。童颜等人出现前那一瞬间诡异的寂静清楚地重现脑海,刹那间他明白了一切。 两个月前在大理总坛之中,媚云教主陆文定与许惊弦共饮了一杯酒,随后冯破天暗地找上了他,告之那酒中下有一年后方才发作的“曦桑之蛊”,并给了他一支竹管,其中有一只百年暮蝉,每日听其无声鸣叫即可化解。那么,那杯酒本身到底有无问题?是否这一只竹管才是真正的伏笔? 另一个疑点涌上心头:冯破天身为媚云教赤蝎右使,纵然再不得陆文定的宠信,也绝不可能对“刺明计划”一无所知。或许从冯破天假意放走自己那一刻开始,所有的计划都已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 这一切必然都是出于宁徊风的设计,怪不得他那么放心让自己单独前往成都投靠朝廷大军,那是因为只要他身上带着这根竹管,无论到海角天涯,总也逃不出宁徊风的手心。 这一串联环毒计,直到此刻穷图匕现之际,终于水落石出、惊现端倪! 童颜尽管天不怕地不怕,却也担心自己的行为连累鹤发,不敢多停留。向许惊弦嘱咐几句后,便与三人匆匆告别。 许惊弦惊怒交集,摸出那支竹管,喃喃骂道:“原来都是这个鬼东西害事……” 他正要把竹管远远地抛出去,明将军却及时制止了他:“先留着它,或许日后还有用。” 赤虎不知所以,奇道:“这是什么?” 明将军神秘一笑:“这是我们的麻烦,也有可能是敌人的麻烦。”从头至尾,他都没有问这支竹管的来历,但显然对其效能已是胸有成竹。 明将军慢慢打开油布包,一共三层,最后赫然露出半尺方园的一张白纸。纸面上以简单的线条勾勒出山川、地形,另有一些小字标注,原来竟是一张地图。最醒目的是地图中间一个红点,旁边三个小字:荧惑城。 明将军轻轻的叹息声中似有惋惜,亦有一丝敬佩:“鹤发身为静尘斋中‘冥沉士’,以观察力而论,虽不及‘慧静士’千仇,却也有远超旁人洞悉因果的能力。仅凭此图来看,早在两个月前,他就已料到我必会伺机突袭荧惑城。这虽然是一个陷阱,但亦是用最快的时间、最小的代价赢得这场战争胜利的必然途径!” 这一带都是深山、密林、激流,若不知详细地形,恐怕只能在泥沼迷瘴中绕圈子,这幅地图可谓是雪中送炭。三人研究了一会儿地图,大致定下先往南行迷惑敌人,再朝北进的路线。 第303章 图穷匕见(5) 赤虎不通文墨,只看明将军与许惊弦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为了避开敌军埋伏而大兜圈子,不免头昏脑涨,喃喃道:“要是有马儿就好了……”在这样的险恶的地势中逃生,既无援军,又无给养,更有围追堵截的大队敌军,抢时间最为重要。可他们各自有不同程度的伤势,单凭脚力,实难快速突围。 明将军拍拍赤虎的肩膀:“说得对,下一步我们就先抢他几匹马儿。” 赤虎张口结舌,还道明将军在讽刺自己口不择言。在此情形下,千方百计要避开追兵,又怎能轻易去招惹敌人? 许惊弦却是心有灵犀,以明将军的性格,越是这等困难的情形,越不会认输。突施反击或有风险,但也会让敌人误以为明将军的伤势并无大碍,追捕行动不免小心翼翼,或有机可乘。但这个反击行动必须找准时机,若陷入大群敌人的重重围围之中,反而弄巧成拙。 无疑明将军心中已有了相应的计划,他从许惊弦手中接下那支藏有百年暮蝉的竹管,沉声道:“在给你留下这支竹管之时,纵然能算定我要落入荧惑城这个陷阱之中,也绝不可能算准你会与我一同逃走。刚才尽管童颜等人寻来,必也是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一试竹管的效力,如果能确定我与你同行,来得绝不会仅仅只有八个人。依此而论,下一批凭借这支竹管而寻来的敌人,一定是最想杀你的人……” 许惊弦涩然点头,陆文定终于还是不肯放过他,对于某些人来说,在膨胀的权力欲望面前,血脉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那么,来得人绝不会多,大概只有媚云教最高层的几个人。” 明将军简单而笃定的结论在许惊弦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至此,他终于肯定明将军不但识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且对自己的身世亦了如指掌。唯一的问题是,他到底是早就知晓,还是刚才童颜的话无意中泄露了天机? 好个许惊弦,尽管内心震惊得无以复加,却依然直视明将军那犀利如箭的双眼,朗声道:“将军说得不错,媚云教主一定会来亲自杀我,而且不会率领众多手下,这也正是我们反击的好机会。” 弑亲谋权、豆萁相煎,向来被世人所轻蔑。为免手下齿冷,陆文定要杀堂弟许惊弦,绝不可能张扬其事,让更多的人知道。 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许惊弦故作镇定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明知自己识破真相,却依旧能坦然面对,无论是源于少年的无所畏惧、还是智慧高绝的精明算计,皆是同样的难得。 唯有赤虎一头雾水,浑不解许惊弦既然是明将军的仇人,为何媚云教主又要亲自来追杀他?这个外表单纯的少年到底有什么神秘的来历? 明将军拍着两位手下战士的肩膀,放声大笑:“就算我的武功只剩下半成,有你二人相助,区区一个媚云教主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明将军说话间,他掌中的竹管几不可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四周景物依旧,却又有一股浓浓的死寂悄然弥漫开来,仿佛一下子陷入到天地初开、万物皆暗的混沌之中。 第304章 柳暗花明(1) “右前方、百步之内。”一位黑衣黑袍、并以黑丝巾蒙着头面的媚云教徒压低声音道。在他的掌中,亦有一枚小小的竹管,一根淡绿色的丝线从竹管里透出,缠在他的右手腕,轻轻颤动着,一下下敲击在他的脉门上。在竹管中,装着另一只百年暮蝉,这种奇特的生物能够跨越空间用一种人耳听不见的声音与同类交流,也只有精通蛊术的人才能从那丝线的颤动中辨别出它所寻找同类的方位。 陆文定翻身下马,低低叹了一口气,然后在那黑衣人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这个黑衣人是媚云教中专职修炼蛊术的“惑心堂”长老,尽管他并不知道教主的真正目的,但以他精修各类蛊术二十余年的敏感,早已暗暗觉察到此行之后自己将被灭口的下场。不过他依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并不是每个媚云教徒都甘心为教主而死,可凡是长时间接触蛊术的人,都会对生命有一种通透的彻悟。 ——连一只小小的虫子都可以随意控制人类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何况是冥冥之中俯瞰芸芸众生的命运之神? 所以,黑衣人就只是淡然点了点头,盘膝坐在一棵大树下,袍袖轻扬,随即身体轻轻一震,就此不动。如果有人解开他的黑衣,将会看见一道肉眼难察的墨线由他的肚脐处呈圆圈状往四周发散,最终直抵心脏。 化名卢居苍的鲁子洋与冯破天将四匹快马拴在树上,然后一左一右护在陆文定身旁,等他下令。他们有备而来,马蹄上早已包裹厚厚的软布,口中衔枚,一切都在悄然无息中进行着。 陆文定却定在原地,凝视着浓稠如墨的黑夜,目光闪动,良久没有发声。刹那间,他想起了许惊弦掷地有声的话语:“你年长我十余岁,当我小的时候一定抱过我,哄过我,就算你不念旧情,执意要杀我,我也只会束手待毙,绝不会朝唯一还活着的亲人出手。” 几个场景在陆文定脑海中来回闪现着:威严的伯父对他的教诲、美丽的堂婶对他的疼惜、十几岁的他抱着那个才出生不久的孩子,一面摇着一串小铃铛逗他开怀…… 冯破天神情复杂,几度欲言又止,他也想到了四年前在清水小镇初遇的那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但他知道,自己在媚云教中的地位已是大不如前,以往一意支持陆文渊的行为早已惹来陆文定的猜忌,要想保住赤蛇右使的位置,最好还是不要多管陆文定的“家事”…… 唯有鲁子洋面色如常,低声提醒道:“教主快下令吧,迟恐有变。” 陆文定一咬牙,颇艰难地从唇中挤出两个字:“行动!” 三人借着密林遮住身形,往右前方掩去。然而走了足足百步,却根本未发现任何踪迹。 鲁子洋疑惑道:“盛长老会不会明知必死,所以给了我们错误的情报?”盛长老便是那位借百年暮蝉探查许惊弦方位的黑衣人。 冯破天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阴不阳地道:“卢左使毕竟才来本教不久,无法体会本教教徒对教主的赤诚之心。” 陆文定一肚子气亦无可宣泄,沉声道:“盛长老为本教捐躯,我不要听到任何人对他有不恭言语。”他性情阴沉,早知鲁子洋有丁先生做后台,平时对他十分客气,极难有这等重话。 鲁子洋不愿当面顶撞教主,暗自冷笑,眼望处蓦然一怔,失声道:“不好,我们恐怕中计了。” 陆文定与冯破天询声望去,但见前方几步大树的枝丫上悬挂着一支竹管,正是冯破天当日交给许惊弦之物。 三人暗自集气戒备,然而等了良久,周围依旧一片沉寂,并无动静。 陆文定取下竹管,依然能感觉到管中的百年暮蝉不安地震颤着,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发现。 忽听来路方向马儿长嘶,三人互望一眼,心知不妙,急急赶回,却见原先拴在树上的四匹马儿皆不翼而飞,唯有那盛长老的尸身依旧靠坐在大树下。 冯破天暗舒一口气,喃喃道:“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看样子我们的计划已被他识破了,恐怕早就骑着马儿跑远了。” 鲁子洋四处搜寻一番,却无收获,寒声发话道:“当初冯右使可是信誓旦旦,说此蛊神不知鬼不觉,绝对不会出差错,如今又怎么说?” 陆文定轻咳一声:“罢了,那小子机灵得紧,此事怪不得冯右使。”事实上如今不必再与堂弟兵刃相见,他亦觉心头轻松。 鲁子洋仍是不依不饶:“陆教主曾在丁先生面前立过军令状,务必要置那小子于死地。现在如何交差?” 陆文定眼中闪过一丝怒气:“泰亲王一死,十几万大军皆成乌合之众,不日将散,谁还顾得上什么军令状?何况丁先生与龙堡主负责截杀明将军,一旦放虎归山,擒天堡的麻烦可比媚云教大多了……” 鲁子洋道:“以丁先生的神机妙算,明将军绝不可能逃脱我们的天罗地网。只要他一死,朝廷数万大军都将成为一盘散沙,凭着乌槎国的兵力,再加上吐蕃相助,中原唾手可得……嘿嘿,乱世之中才是建功立业之机,陆教主可不要在这当口泄气啊。” 陆文定叹道:“我可没有那么大野心,唯愿媚云教上下数千弟子平安无恙就好。” 鲁子洋目射寒光望着陆文定,平日的慈眉善目荡然无存,慢慢吐出一句话:“丁先生私下评价陆教主胸无大志,只求偏安一隅,看来果真没有说错。” 冯破天大怒:“放肆!你竟敢对教主如此说话,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当我什么身份?”鲁子洋冷笑:“实话告诉你吧,我加入媚云教只是为了促成几方联盟的权宜之策。等到杀了明将军,再直取中原,改朝换代后我就是堂堂开国大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岂会稀罕你小小媚云教左使的位置?”事实上他在媚云教中隐忍多年,一方面为了刺明计划,另一方面则于暗中培植党羽,伺机取陆文定而代之。此际追杀许惊弦无功,再也按捺不住,素日积怨爆发,不惜与陆、冯两人反目成仇。 陆文定愣住了:“就凭丁先生那个瞎子也妄想做皇帝?真是可笑。” 鲁子洋神秘一笑:“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真命天子另有其人,就连丁先生也是听命于他。” “他是谁?” “既然陆教主已抱着全身而退的打算,我自然就不会告诉你了。”鲁子洋正自得意间,忽见陆文定与冯破天满面惊诧,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的身后……他回首望去,却见那盛长老的尸体一动,竟长身而起。 鲁子洋不愧见过些场面,一怔之下已料定必是许惊弦偷走马儿后藏于盛长老尸身之下,冷喝一声:“原来是你小子装神弄鬼,陆教主既然不忍下手,就由我来超度你吧……” 想不到许惊弦胆色过人,不但不逃,反而借尸藏身,偷听自己的说话,鲁子洋气恼之下当即抬右掌拍去。却见对方不避不让,奋然举掌相迎。看那势道,这将是不留任何后路、拼尽全力的一掌。 鲁子洋早探得许惊弦底细,知他剑法虽高,但丹田被废,身无内力,就算愤而出手,也绝难匹敌自己的数十年功力。满以为对方就算能接下这一掌,也必会被震得站立不稳,谁知就在双掌相交的一刹那,对方看似全无花巧硬碰硬的掌势竟蓦然一颤,幻变出千万道掌影,将他的右掌包围其中,运足的十成内力如泥牛入海,全然击在空处。 “格”得一声轻响,鲁子洋右腕竟被自己的力道卸得脱臼。 这一掌,可怕的不是招法的精巧,而是刹那间掌力在虚实间收放自如的转换,浑若天成。 鲁子洋奉丁先生之命投入媚云教,平日皆低调行事,极少显露身手。但他本是御泠堂炎日旗中秘传高手,武功仅次于炎日旗主红尘使宁徊风,所以才敢有恃无恐公然与陆文定反目。但何曾想半招之间就受人所制,固然有轻敌之因素,但对方的武功也确实高得不可思议。这一刻,他心理上所受的重创比腕间的疼痛更令他丧失斗志。 如此出神入化的武功,绝非许惊弦那个十六岁少年能掌握,他只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可怕的人! 盛长老的黑衣无声地褪下,露出装扮者高大的身形、隐现杀气的面容、如能刺破人心的锐利双目。 明将军!流转神功! 陆文定与冯破天大惊失色,一时竟忘了出手。他们本以为三人合力对付许惊弦绰绰有余,何曾想竟会惹来明将军这个煞星?纵然明将军面显伤容,但多年积威之下,足以让任何对手胆战心惊。 明将军高大的身影不动如山,流转神功如有质无形的武器罩住鲁子洋胸腹数道大穴,漠然发话:“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主子的野心,御泠堂副堂主的身份已不能让他满足,他不但要做天下第一美男子,更要做天下第一人!”看似轻描淡写地一句,却令在场诸人心里各受不同程度震动。 那个拥有一张俊秀面容的公子哥——简歌,才是“刺明计划”的真正幕后主使! 鲁子洋本是凝神对抗流转神功强大的压力,乍听明将军此言,内息不由一窒,险些导致经脉错乱。他强按内心震惊,低声道:“那只不过是简公子的妄想,将军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明将军冷冷一笑:“天下第一的称号是别人给的,我自己更愿意做一个恩怨分明的江湖人。” 鲁子洋心头泛起绝望。明将军身为天后传人,四大家族与御泠堂都是其属下,而此次由简歌率一众御泠堂叛将发起的“刺明行动”无疑已彻底激怒了他。“恩怨分明”这四个字听在耳中,无疑就是一道催命符。 鲁子洋自忖难有生望,唯有奋力一搏。他只怕刚才与陆文定、冯破天撕破了面皮袖手不理,放声大叫道:“陆教主、冯右使一齐上啊,明将军已受了重伤,只要杀了他万事皆休,如若不然,我们谁也逃不掉……” 陆文定与冯破天江湖经验何等丰富,深知面对明将军如此强敌,唯有抛下一切顾虑与鲁子洋联手,三人暗踩步法,移形换位,对明将军隐成合围之势。冯破天擎刀在手,陆文定探指入怀,鲁子洋则是深吸一口气,左手按在右腕上,一咬牙将脱臼的腕骨接好。 尽管流转神功威震江湖多年,战无不胜,但明将军有伤在身,以三人合力,更凭着媚云教出神入化的毒蛊之术,他们至少应有三、四成保命的机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将军却对三人的行动视若不见,负手望天:“陆教主且放宽心,明某今日不会对你出手。媚云教的恩怨,自有人与你了结。” 陆文定悚然回头,但见许惊弦手持显锋剑,静如磐石,端然立于他身后。随即听到不远处又响起数记战刀出鞘之声,心头不由一紧:原来周围还另有伏兵。一念至此,内气顿时泄了几分。 许惊弦的目光从堂兄身上转向显锋剑刃流转不定的光芒,轻叹一声:“两个月前一别,还当你已认下我这个兄弟。却真真没有想到,你我重逢之际,竟会是这般刀兵互见的局面。” 陆文定凄然一笑:“下蛊之事,冯右使乃是得我命令,不得不为。毕竟他是外人,不必掺和到你我家事之中。若你赢了,可否放他一马?”说话间飞刀已擎在他手中,指缝里银华若隐若现。 冯破天欲要开口,被陆文定以目制止。 许惊弦略一思索,语气意外地柔和:“如果没有丁先生迫你立下军令状,你还会杀我么?” 陆文定思索片刻,缓缓道:“如果你平庸一些,大概我更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杀机。”或许这并不完全是他内心的想法,但毕竟身为一教之尊,于此生死关头也不愿意示弱求饶。 许惊弦敏锐地捕捉到陆文定言语中的遗憾之意,一字一句道:“至少,你的心里是矛盾的?” 陆文定静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许惊弦朗然一笑,还剑入鞘:“那就足够了。” 陆文定一愣:“足够了?” “是的,足够我依然敬你为堂兄。” 陆文定神情颓然,呆了半晌,指尖银刀落地,长叹一声:“我输了。相比之下,你更有做教主的气度。” “不,输得是权势和欲望,而不是姓陆之人!” 两人对视许久。第一次,许惊弦从陆文定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股真挚的兄弟之情。 明将军目光闪动,忽然一挥手:“你们走吧。”目光转向鲁子洋:“包括你。” 鲁子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撑的真气立泄:“将军……” 明将军微微一笑:“不要以为我会因为那小子的仁慈而心软,放过你是因为我想让你替我给两个人带句话。” “将军请讲。” “第一,告诉吊靴鬼,下一道将军令上将会刻着他的名字。”近年来将军府开始着手整顿江湖秩序,以一面令牌为信物,人称将军令。包括去年初秋传至江南五剑山庄的令牌,八、九年期间将军令六次出手,从不落空,可谓是一道死刑的判决书。 鲁子洋点头应允,暗忖以往将军令针对的或是江湖名门大派、或是朝中重臣要员,此次第七次出手,上面却只有吊靴鬼一个名字,也可算是他的荣幸了。由此也可见明将军对于间接害死五百摘星营将士的叛徒是何等痛恨。 “第二,替我转告简歌一句话……” “这……不瞒将军,简公子云游天下,行踪不定,在下只怕有负所托。” “那位瞒天过海的丁先生一定知道简歌的下落,由他转告也无妨。”明将军揶揄一笑:“若是这点小事也做不到,你今日也不必走了。” 许惊弦心头大震:听明将军语气,恐怕他早就知道丁先生是宁徊风所扮! 鲁子洋保命为上,连连点头:“不知将军要我转告简公子什么话?” 明将军面容一整,神情极为郑重,慢慢吐出六个字:“寒魂谢。诸神诫。” 鲁子洋大奇,脱口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不由分说地一摆手:“简歌听到了自然会明白。走吧!” 第305章 柳暗花明(2) 待陆文定等人走远后,明将军长吐一口气,扶着树干缓缓坐倒在地,喘息不定。事实上他重伤未愈,刚才只是凭着一口残存的真气强运流转神功震慑鲁子洋,自身损耗极大,几近虚脱。假设鲁子洋狗急跳墙拼死一搏,他也未必有胜算,放走对方亦是出于无奈。 明将军身为武学与兵法大家,极通虚实之道,即使在本方实力不济的情况下,亦能在气势强行压倒敌人,给自己的逃亡赢得一线喘息之机。 赤虎从林中闪出:“将军虽然饶而不杀,他们却未必感恩,只怕过不多久就会带兵前来追杀,此处实在危险,我们还是快上马走吧。”他奉了明将军的命令,刚才一直在左近照看马匹,又故意连续拔刀以惑敌人。 明将军却道:“赤虎听令。你带着四匹马儿用最快速度独自往北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赤虎一怔:“将军不走么?”随即反应过来:“属下必不辱使命,把敌人引开。” “记住,若遇敌情,弃马逃生,不可力敌。” 赤虎咬牙道:“将军不必顾惜我,只要你能安然回京,赤虎虽死无憾。” 许惊弦知道赤虎的倔脾气,只怕抱着拼死的念头,开解道:“这可不完全是为了你的性命,若是敌人见到只有你一人,必能猜到将军另有去处,倒不如放任空马让他们疑神疑鬼。” 明将军抚掌以示赞许:“吴言所言极是。我们是摘星营仅存的最后三个人,一定都要活着回去!” 赤虎正要开口,许惊弦神情肃穆,缓缓道:“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绝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将军。” 赤虎望着许惊弦真诚的面容,对他仅存的最后一丝疑虑终于烟消云散,郑重点头应承。 几匹马儿的马鞍上备有一些食物和清水,三人饱餐一顿,又将剩余的食物大致分配,随即赤虎依计策马离开。 明将军调息一阵后,精神略长,摊开鹤发所绘的地图,稍稍沉吟,以手相指:“我和你,去这里。” 许惊弦抬眼望去,明将军的指尖停在地图的最东面,旁边标注着四个小字:“恶灵沼泽!” 这四个字才一入眼,原本只有黑白两色的地图仿佛就显现出一大片泛着死气的暗灰色地带。 在谩勒山脉东面,方园近五十里,是漫无边际、人烟罕至的水泽。 一潭潭死水随处可见,水里却不生一丝杂草,水面上像是浮着一层淡灰色的薄膜,显然不可饮用。这里根本没有道路,甚至找不到一处稍微干硬些的地面,只有动辄陷足至膝的青灰色泥泞,用力挣扎只会越陷越深,泥泞中不时泛起大大小小的气泡,形成凝于地面半尺、经久不散的瘴气,腐烂的味道在空中飘散着,闻之欲呕。 这里仿佛是被上苍所遗弃的地方,目之所见,没有低矮的灌木、群聚的蚊虫,出没的蛇蝎,几乎找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只有亘古不变的灰色、弥漫的瘴气、墓园般的死寂。 但是,如果屏息细听,却又可从那水泽里、泥泞下听到许多不同寻常的声音,如鬼哭狼嚎,若虫貎爬行,让人会发狂地猜想有什么怪物正潜伏于地底,伺机用长长的利爪擭住猎物,饱餐一顿。 “恶灵沼泽”果然是地如其名,这是一片魔鬼也不愿涉足的地域,到处都是单调而乏味的暗灰色,就连太阳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灰纱,晒得人昏昏沉沉,了无生气。但只要稍有不慎,一旦陷入泥沼中,必将被恶灵所攫,坠入那永世不得轮回的地狱之中。 无边无际的泥泞将闯入者的痕迹抹去,不留丝毫痕迹。这里是死地,但也是逃亡与追捕的噩梦。 许惊弦与明将军于凌晨时分进入恶灵沼泽。他们身上虽带着避瘴之药物,但为防万一,仍是以湿巾掩鼻,尽量屏住呼吸,更无法运起轻功,走了足足近两个时辰,才不过行出二十余里。道路难行,再加上各怀心事,一路上两人全无言语,只是一前一后、机械地一步步朝恶灵沼泽的深处走去。只有当对方偶尔失足的时候,才投来关注的一瞥。 再走出不远,隐约可见前方半里处的一片丘陵。透过瘴雾远望去,山势并不见高,曲折起伏,山上怪石嶙峋,零星生着几颗树木。虽见荒凉,但比起面前的沼泽,已是天壤之别。 明将军毫不犹豫的前行姿态让许惊弦隐生怀疑,按计划赤虎摆出策马逃生的假象,同时引开追捕的敌人,他与明将军只是在恶灵沼泽中略做停留,伺机与驻守于川境的朝廷大军汇合。在鹤发所绘的地图上绝没有标注这片丘陵,那里恐怕并不是沼泽的尽头,而是在其腹地之中。但为什么看起来明将军似乎成竹在胸?好像对这一带的地形早就了如指掌?更何况这一路东行,再翻过几座山就到了桂境,只会离大军越来越远……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浮现脑海:在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后,明将军将会如何对待自己?他是否早就知道丁先生是宁徊风所扮?他让鲁子洋传话给简歌的那句“寒魂谢、诸神诫”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与简歌早订下了什么联络暗语?…… 仿佛猜到了许惊弦心中所想,明将军开口打破了一路的沉默:“昨夜我曾提及自己犯下了三个错误,除了吊靴鬼之事,第一个错误,与名叫许惊弦的少年有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听明将军挑破自家身份,索性放开襟怀,苦笑一声:“你不杀我,是否就是错误之一?” 明将军却摇摇头:“第一个错误是你我共同犯下的。你没有控制好自己的心魔;而我,则是错误判断了宁徊风将你送到我身边的真正目的。” “宁徊风!”许惊弦紧咬牙关,似乎要把这个名字狠狠吞入肚中:“我的心魔是什么?” “仇恨就是你的心魔,它不但蒙蔽了你的智慧,更遮挡了你独一无二的直觉。所以在宜宾城头,尽管我不露声色地提醒了你关于丁先生的种种疑点,你却依然没有想到他就是宁徊风。”明将军轻轻一叹:“如果那时你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敌人,或许就是帮我补救错误的最后机会。遗憾的是,你我都没有做到真正的坦诚相见。” 许惊弦沉思,宜宾城头的一幕在心头重现。如果那时他看穿了宁徊风的伪装,必不会再为虎作伥,日后也不会盗取挑千仇的佛珠,事情的发展就全然两样了。一念之差,铸成大恨。 “你何时知道了我的身份?” “比你想像得要早得多。在成都狮子楼上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了。” 许惊弦一怔:“是因为挑千仇的观察么?”狮子楼上,挑千仇一眼就看出了许惊弦对明将军心怀仇怨,却因他乍见“死而复生”的凭天行,忽略了挑千仇的话,方才侥幸逃过一劫。 明将军摇摇头:“尽管御泠堂内部已四分五裂,但在此之前表面上依然对我服庸。简歌身为副堂主,一直与我保有联系,他曾辗转托人送来情报,朝廷发兵南疆之际,要献给我一份大礼为贺……你虽然相貌大变,但你我既为同门,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之间的始终有种神秘的感应,再加上简歌的话,我又怎么会想不出这份‘大礼’到底是什么……” 许惊弦浑身大震,不仅仅是因为明将军与简歌暗中联络,而是因为明将军如何也会把自己视做“大礼”?除非他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他的克星! 明将军下一句话更是石破天惊:“其实……刺明计划就是我先提出来的!” 许惊弦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明将军继续道:“在我的设想中,以刺明计划为幌子,御泠堂做内应,即可一举平定泰亲王,扫平滇贵反叛势力……” 许惊弦脱口道:“下一步呢?便是你拥兵自立,反攻京师,最终登上皇位,得偿天后遗愿么?” 明将军淡淡道:“这是获得简歌等人支持的条件,我却未必会做。” 这不是虚言,以他威凌江湖的武功、调动天下兵马的权力,若想造反称帝,也不必等到今天。 “简歌早与非常道道主慕松臣早有勾结,由红尘使宁徊风化名丁先生,与非常道第一杀手‘活色’叶莺重入擒天堡,宁徊风故意击伤凭天行之事亦只是为了迷惑龙判官,暗中早已通知四大家族之首领景成像入京替天行治伤,等到大兵压境之时,御泠堂将与我里应外合,一举扫平泰亲王、乌槎国以及川滇境内的江湖势力……这就是第一套刺明计划的核心。” “但你却未想到简歌另有图谋?真正的刺明计划已同时启动。” “不!我并没有低估简歌不断膨胀的野心,我已察觉出在他的暗中谋划下,一切都只是表面上的假象。我当然不会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御泠堂身上,大军入川后,便刻意断了与宁徊风的联系,公平情况下行军布阵,我明宗越岂会将一干叛党放在眼里?但千仇中毒身死,确令我神智大乱,匆匆将尚未思考成熟的摘星行动付诸实施,这才真正掉入了简歌的圈套。原来他不但要助我杀了泰亲王,也要除掉我。” “可是,就算你和泰亲王都死了,也轮不上简歌称王啊。” “御泠堂一贯原则就是隐藏于幕后。简歌不必抛头露面,他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傀儡。” 许惊弦吸一口气,缓缓问道:“简歌与宁徊风送我从军的真正意图是什么?是想借你之手杀了我么?”其实横亘于他胸中的真正疑虑是:当刺明计划大功告成后,自己的生死已完全无关紧要,宁徊风为何还要迫陆文定立下军令状?非要杀己而后快? “以他们对我的了解,当然知道我不会杀你?但却要让我误以为你是来伺机行刺,从而忽略了你真正的作用。” “我的作用是什么?” “宜宾城头上,我故意给了你一个行刺的机会,但你却没有出手。从那时起,我在开始怀疑宁徊风目的的同时,也加重了对你的信任。而正是这份信任,造成了第二个错误。” 许惊弦恍然大悟:“焰天涯!” 明将军重重点头:“我相信封冰与君东临并没有参与刺明计划,但是他们保持中立的做法一定早就在简歌与宁徊风的算计之中。你亲自去过焰天涯,而我对本门《天命宝典》之效能从不怀疑,所以必定会信任你对封冰、君东临性格的判断,从而制订出摘星行动,落入荧惑城那个陷阱之中!” 环环相扣的阴谋,直到此刻方才水落石出。 明将军长叹一声:“最有可能觉察出阴谋的人,只有出身静尘斋的千仇。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除掉她。而在这件事上,我犯下了第三个、也是最不可原谅的错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想到挑千仇对自己若有若无的惜护之情,许惊弦几乎要告知明将军自己才是挑千仇之死的罪魁祸首! 明将军却摇摇手,制止了许惊弦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确定了你的身份,我当然知道唯有那只鹰儿才有机会从万军之中带走千仇的佛珠。人非草木,孰能无过?死者已逝,无需多加自责,好好活下去才是对死者英灵的最好慰藉。我连容笑风都可以原谅,何况是毫不知情的你?” 一股热流悄悄涌上许惊弦的眼眶。无论明将军如何开解,对于挑千仇的死,他永远无法释怀。但这一刻,他却能真切地感受到明将军对自己的爱护之情。这不仅仅是一位将军对战士的谅解,更像是一个大师兄对犯下过失的小师弟的宽容。 尽管,明将军是杀死林青的罪魁祸首,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 明将军续道:“盗取佛珠并不是关键,关键的是我明知千仇对于我、对于全军上下不言而喻的重要性,更何况她身无武技,我根本就不应该允许她走近雷木身边,而我之所以阴差阳错地犯下这个错误,那是因为……”他略一停顿,眼望前路:“我知道在这附近,确实有一位来自静尘斋的弟子!” 许惊弦顺着明将军的视线望去,那片瘴雾中若隐若现的丘陵仿佛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他终于明白了明将军这番话的用意,在这恶灵沼泽的深处,他们并非孤立无援。 可是,就算将军府神通广大,又怎能在这一片穷山恶水中提前布下策应?明将军如能未卜先知,也不会落到这等局面。 等待他们的人,到底是谁?这个静尘斋的弟子,是敌是友? 第306章 柳暗花明(3) 走入丘陵之中,空气开始变得清爽起来,脚下的道路也逐渐坚实,眼前不再是一片蒙蒙的暗灰之色,乍现几分绿意,山泉清澈,空谷回响,隐有鸟鸣之声传入耳际。 沿着崎岖盘旋的山路行不多远,来到一个小小的山谷。谷前赫然有三间以木材与茅草所搭建的小屋,小屋虽然简陋,但门前是用树枝编织起的挂帘,窗口悬着风铃,木墙上以炭笔勾勒出简单的图案,更有两名姿势夸张可笑的稻草人守在屋前权做门神,再加上周围种着各类菜蔬,纺车的声音从屋内隐隐传来,可以想像主人必是心性平淡的风雅之士。虽然身处绝地之中,亦能自给自足、自娱自乐。 在一路上经历了恶灵沼泽枯燥的死寂后,仿佛一下子来到了世外桃源。 屋前无人,但纺车有节奏的声响从第二间小屋里不绝传来。明将军面呈微笑走至屋前,并不举手敲门,而是侧耳倾听纺车之声。 纺车声丝毫不乱,似乎根本不知有人来到了门前。许惊弦暗忖这个主人要么不通武功所以未能察觉,要么身怀绝技无须戒备,或是早已游离世外,安享这平静的隐居生活。 明将军忽一拍掌,掌声不偏不倚地混入纺车声中,浑若合奏一阙极富韵律的曲调。纺车声骤然一停,似乎主人才发现得有人来到。随即又悠悠响起,与掌声再度相合,隐有迎宾之意。许惊弦感应到对方的善意,亦生出童心,抽出显锋剑,以指相弹,剑刃发出龙吟之声,加入到合奏之中。 许惊弦虽不通音律,但《天命宝典》博大精深,通一理而晓万理,对世间万物皆有感应,弹剑声、抚掌声、纺车声此起彼伏,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一曲良久方歇,屋内人清声道:“夫君外出未归,不便迎客,屋内所用俱全,还请两位自行索取。”原来竟是一位女子。听她声音平淡笃定,对答娴静知礼,面对不速之客,却能不问来历,任他们尽取所用,这份达观豁然的处世态度更是令人起敬。 明将军朗然大笑:“既遇知音,何效俗礼?出来相见又何妨?” 屋内女子似是一愣,肃声道:“先生指教得对,这便出来迎客。”许惊弦料定她就是那静尘斋弟子,原本想像必是个外表冲淡、内心骄傲的女子,不料竟这般温婉和气,自承不是。尚未谋面,已对她有了几分好感。 小屋门一开,一位红衫女子走了出来。望见明将军时,蓦然一怔,随即笑道:“将军光临寒舍,足令蓬荜生辉。” 但见她年约三十二、三,不施脂粉,未见佩饰,除了一双仿如会说话的眼睛,姿容亦只能算做平常。这样的相貌若配上素净的粗衣,便与寻常农妇无异。但她偏偏以一身耀人眼目的红衫示人,却未见半分俗气,反而由那一笑间从微抿的唇线里透出一分自傲的秀丽来。 或许她的外表谈不上美丽,但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高贵气质却是世间大多数女子一生也难以企及。 明将军苦叹一声:“明某避难而来,迫不得已打扰贤伉俪。” 红衫女子盈盈一笑:“昔日在京师,曾受将军诸多照顾,何况将军府对夫君亦有再生之德,如今有机会相报万一,小女子倍觉欣慰。” “客气话不必多说了。”明将军介绍道:“这位是许惊弦许少侠。” “许惊弦?!”红衫女子显然听说过明将军克星的传言,面上虽不动声色,但灵动的双眸已扫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许惊弦恍若又见到了挑千仇。那是同样的一双眼睛,充注着探询的意味,毫无花巧地径直投向内心世界,却绝不令人反感。他不由想到挑千仇的话:“我们与普通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们肯定了事实,就不会怀疑;而我们必须否定怀疑后,才会接受事实。” 面前的这位女子,正是挑千仇所说“我们”中的一位,她们属于同一类人,一个游离于芸芸尘世之外的冷静的观察者。 ——静尘斋中的“慧静士”! 红衫女子轻轻转开目光,略施一礼:“连红袖见过许少侠。” 红袖,静尘斋!许惊弦脑中灵光一闪,蓦然想到当年被追捕王梁辰掳至京师的路上,曾提起他一生中两次失败的追捕,一个是虫大师“琴棋书画”四大弟子中的墨留白,另一个就是静尘斋的红袖裁纱。 仅以外表来看,连红袖或许略通武技,但显然绝非墨留白之类的一流高手,又怎能从追捕王手中逃脱?再想到追捕王当时似惋惜似无奈的神情,许惊弦忽有所悟:“恕小弟鲁莽,请问连姐姐的夫君可是姓梁?” 纵然静尘斋弟子最讲究心如止水,连红袖亦惊讶得双目圆睁:“起初听夫君说到许少侠一路捉弄他之事,红袖尚是疑虑参半,此刻确是不由不信了。”言语间已承认她的夫君正是追捕王梁辰。 许惊弦想到那时与追捕王一路斗智,古怪精灵的鬼点子层出不穷,不由大笑起来:“好久不见追捕王,他如今可还好么?”虽然在追捕王手里他也吃了不少苦头,还被强行脱下裤子打屁股,受到了平生第一次奇耻大辱,但两人约法三章后,追捕王便再不曾无缘无故欺辱十二岁的孩子。尽管他一直认定追捕王是敌非友,但至少对方是个说一不二、信守承诺的汉子。相比之下,京师中身处泰亲王阵营中的几人中,除了水秀之外,就属对他最有好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连红袖抿唇一笑:“他好不好,过一会你自己问他吧。”眼里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许少侠想到了什么事情,竟突然有些魂不守舍呢?” 许惊弦脸上一红:“我只是想到了与追捕王的往事……”,慌忙垂下头去避开连红袖的注视。原来他刚才因想到水秀而思及水柔清,随即叶莺的影子又跳了出来,却被连红袖一眼瞧穿心事。 连红袖也不说破,转眼望向明将军:“此处消息闭塞,几日前才听闻朝廷大军渡过金沙江的情报,所以夫君才外出打探战况。却真未想到将军已神不知鬼不觉杀入了叛军腹地……” 许惊弦注意到她以“叛军”相称,暗觉欣慰。尽管追捕王当年替泰亲王做事,但毕竟在国家大义上立场并未有所动摇。听连红袖的语气,对仅仅距离数百里外的战况亦不甚了解,看来昔日排名京师八方名动之首的追捕王梁辰早已是放下一切权名俗利,悠然于尘世之外,对世局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只安心与她相守于此,做一对逍遥情侣。 或许有些人对此觉得遗憾,但在许惊弦的心中,只有羡慕。 “泰亲王已死,叛军不日将散。但我身负重伤,只得借此处调养几日。” 连红袖欣然道:“泰亲王死了?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呢,小女子先恭祝将军凯旋。这里人烟罕至,就算敌人能找来,夫君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将军尽管放心养伤吧。” 明将军神色黯然:“另外我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连红袖猛地一震,敏锐的观察力已洞悉出真相:“千仇出事了?” 明将军沉默不语,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长叹。 霎时,三个人都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记豪笑声打断了三人的缅怀之情。“回途中发现有人接近,只怕拙荆有失,急急赶来,却万万没有想到竟会遇到将军。”原来追捕王梁辰已悄然归来。他能有追捕王之名,并在京师八方名动中排名首位,靠得就是绝顶轻功与锐利双目,果然名不虚传。 明将军抬眼望去,微笑道:“京师一别三年,梁兄风采更胜往昔。那时你我各为其主,此次重逢可莫要相见不欢?”追捕王梁辰的独门轻功正是唤做“相见不欢。” 梁辰笑道:“若非要提旧日恩怨,将军才是我的恩人。” 明将军淡淡道:“那是水总管执意放你离京,明某不敢居功。”三年前京师巨变,泰亲王谋反前夜追捕王无故无踪,想不到竟是被水知寒暗中放走。若不然,只怕也会像牢狱王黑山、刑部总管洪修罗一般,或是战死于乱军之中,或是身陷囹圄。 梁辰却正色道:“水知寒只是留我一条性命,但若没有明将军的情报,天涯海角,我却如何能找到红袖?虽生亦不如死。”说话间走到连红袖的身边,两人双手互牵,眼中尽是绵绵情意。 许惊弦旁观梁辰。几年不见,并不现老态,反倒是以往那略显古板的面容多了一分开朗之色,竟似年轻了几分。想必与连红袖隐居此地,乐而忘忧之故。瞧他夫妇情深至此,再也不必问梁辰如今“好或不好“,一时忍不住开他个玩笑:“梁大叔,你可还记得我么?” 梁辰定睛瞧了半晌,大吃一惊:“你是小弦!”匆匆扫一眼明将军,面色变幻不定,实在猜不出这两个人如何能走到一起,又有些担心当着明将军的面叫破许惊弦的身份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许惊弦吃惊更甚:“你怎么看出来的?”单从相貌上来说,他与昔日的小弦几无共通之处,嗓音亦不复童声,实不知梁辰如何能一眼看穿。 梁辰看到明将军不动声色,知他早晓得许惊弦的身份,放下心来,哈哈一笑:“你面貌虽改,但几处痣相却变不了,某些细微的神态亦与当年的小弦毫无二致。嘿嘿,你梁大叔江湖上的称呼岂是胡叫的?”追捕王的锐目神眼被人唤做“断思量”,就是形容那些通缉要犯一旦被他盯上,只好束手就擒,从此绝了逃跑的念头。许惊弦又想到静尘斋弟子皆拥有独步天下的观察力,连红袖与追捕王倒确是般配。 连红袖却道:“依我看,你的称呼可真要改一改了。” 梁辰不解其意,只当无意中惹夫人生气,连忙赔笑道:“夫人息怒,我既答应你退隐江湖,岂能言而无信……” “我可不是怪你又想到当年的诨号……”连红袖掩嘴而笑:“许少侠唤我姐姐,你却要做他大叔,不改岂不是乱了辈分?” 梁辰一怔,仰天长叹:“夫人有令,看来我只好做大哥了。”几人一齐大笑起来,挑千仇之死而带来的伤感亦被冲淡了许多。 当下梁辰取出窖藏的美酒、风干的野物,连红袖又下厨炒了几个小菜,山野清蔬,别具风味。四人共聚桌前,畅谈往事。 静尘斋弟子不以武功见长,却有精致入微的洞察力。门下三士之中,冥沉士察人观相,洞悉性情,可为良师诤友;慧静士辨真识假,分析情报,可为将帅谋臣;辟尘士观势识运,统筹全局,可为丞相国师。因其弟子多为女尼,故隐姓瞒名,行事低调而不张扬,她们不图名利,只为那些有权势的皇亲豪门效力,希望能借用自身的影响力,替天下百姓谋得一份利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数年前红袖裁纱奉师命入京,辅佐的对象乃是皇太子。她沿用本名连红袖,隐入太子宫中扮成宫女,哪知泰亲王视太子为登基九五的最大障碍,日夜监视不休,察出了她的真实身份。泰亲王深悉静尘斋弟子的厉害,数度派出杀手暗杀未果,终于请出了追捕王。 暴露身份的连红袖不得已逃离京师,追捕王穷追不舍。连红袖武功虽仅可勉强防身,但凭着对环境的洞察、对危机的预判,再加上将军府派人暗中相助,数次化险为夷。 而更为蹊跷的是,追捕王与连红袖在这一场看似实力悬殊、实则棋逢对手的斗智斗勇中,竟然不知不觉爱上对方。然而一个是京师重地的捕王,一个是古佛青灯下的女尼,这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情无疾而终。最后连红袖不知所终,梁辰郁郁回京复命,自承了他追捕中的第二次失利。 但梁辰却没想到,连红袖并没有回到恒山静尘斋,而正是在明将军的安排下,辗转来到了南疆,自此隐居在恶灵沼泽之中。直到三年前京师谋反前夕,明将军派人通传了连红袖的下落,所以梁辰方才当机立断,远走高飞离开京师,寻到此处,有情人终成眷属。 由他们的对话中,许惊弦渐渐听出了来龙去脉,天性中的敏锐让他立刻抓住了其中的漏洞:将军府保护连红袖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如果明将军此举是有意离间泰亲王身边重将,那么梁辰与连红袖的感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局外人纵有所觉亦无从得知详情,更不可能判定事隔多年后梁辰仍然会旧情不忘,肯为了连红袖放弃京师的荣华富贵。这一枚潜伏数年的棋子算路深远,令人思之不寒而栗。这绝不像是明将军的风格,倒更似是简歌等人的手段。 但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原因呢? 许惊弦并没有提出自己的疑问。与明将军接触越久,反而越觉得这个人深不可测。 梁辰瞧出明将军受伤极重,用罢午餐后,便腾出一间小屋请他入内休息。 趁明将军调息之际,梁辰与许惊弦谈起当年的种种事情,莲子羹、巴豆茶、约法三章、树林中的暗器、汶河城仵作黑二、无念宗胖僧谈歌……这些渐已被遗忘的人与事逐一清晰起来,令许惊弦时而放声大笑,时而感怀不语。 直到说起这一场战事,许惊弦也不隐瞒,将自己如何被宁徊风利用、奉他之命于成都投军,容笑风盗取佛珠、扶摇飞鹰传物、媚云教布下十毒搜魂蛊、明将军绝地反击奇袭荧惑城、刺明计划图穷匕现、五百摘星营将士魂葬荧惑城、宁徊风布下天罗地网截杀明将军等事全盘托出。 这是一次如实的讲述,也是一次许惊弦内心的忏悔。关于挑千仇之死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但至少在倾诉中他能够得到暂时的平静。 第307章 柳暗花明(4) 梁辰知晓明将军来到恶灵沼泽的原委,沉吟道:“此地虽少有人迹,但宁徊风诡计多端,若是四处寻不到明将军,迟早会找到这里,不得不防,我先去布下些迷阵机关,稍阻敌人,回来后再做打算。”有他这个精通追捕之术的大行家负责清除痕迹,自当万无一失。 许惊弦却想到追捕王昔日跟随泰亲王多年,多少总有些情分,只怕他通风报信替旧主报仇,起身道:“我与你一起去。” 梁辰定睛望来,立知其意:“你可是不放心我么?” 许惊弦面上微红,口中却道:“明将军的性命关系着天下大局,谨慎些总不会错。” 梁辰正容道:“记得当年我曾冤枉你在莲子羹中下了巴豆,多打了你十六记巴掌,因此答应你日后饶你十六次么……” 许惊弦截口道:“但后来你又说过,如果我以后是你的敌人,一旦落在你的手里,绝不会留活口。” 梁辰微微一笑:“明将军对我恩重如山,何况我早已袖手江湖之事,你也不再是我的敌人。但你可知我那时为何改口?” 许惊弦自然知道,那是因为当年堂堂追捕王在少年小弦手里连吃苦头,把他当作了真正的对手,所以才改口。 梁辰再度发问道:“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当捕快?” 许惊弦摇头,梁辰续道:“因为对于我来说,真正击败敌人的方式必须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而绝不屑于背后插刀。这,也是我最终不愿意跟随泰亲王的真正缘由。”言罢,拍拍许惊弦的肩头,飘然而去。 许惊弦眼望梁辰的背影,想到他既然把不通武功的妻子留下,又岂会给敌人通信?自己确是不应该怀疑他,一念到此,大觉羞惭。 却听连红袖轻声道:“虽然今日才见到你,但我看得出来,或许当你经历许多事情后已不再轻信别人,但是在你的内心深处,依然相信着一些美好的东西……” 许惊弦惶然回头,正触到连红袖灵动的眼神,知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她的观察。长叹一声:“千仇姐姐的死与我不无关系,你可想过替她报仇?” 连红袖笑了:“作为一个观察者,需要注意的不是事情的表面,而是应该侧重于因与果,你不必为千仇之事耿耿于怀,她的死因不在你,果在于天。” 许惊弦叹道:“话虽如此,但我觉得自己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 连红袖忽转话题:“同是静尘斋中的慧静士,你有没有发现我与千仇之间的不同之处?” 许惊弦想了想:“你比她更爱笑,更令人亲近些。或许也与她的名字有关。” “千仇自幼就是孤女,亦是一个颇有些忧郁的女子,师父玄宁师太怜她身世凄苦,所以起个法号唤做千愁,乃是愁怨凝身之意,入将军府后才刻意改做‘仇’字以惑他人。但这并不是我比她更开朗的原因……”连红袖抬手轻理云鬓:“而是因为我已找到了自己的缘。” “此言何解?” “静尘斋弟子大多是自幼出家,从不拘言笑。但下数百年前祖师曾传下一条祖训。任何门下弟子,若能遇见真心相系之人,便可还俗。我幸而遇见了你梁大哥,也因此懂得了做一个红尘俗世中平凡女子的幸福……” 许惊弦恍然大悟,怪不得静尘斋中的女尼亦可还俗嫁人,原来竟有这样一条奇怪的规矩。看来那静尘斋祖师倒是一个通情达理之人,大概亦曾因情困苦,所以才出家为尼?随即又觉心头一酸,挑千仇也找到了属于她的缘,却未能有机会得到连红袖一般的幸福。 “正是因为有这条祖训,所以每一个静尘斋弟子参禅修道的第一门功课,就是学会‘放下’!”连红袖望向许惊弦的目光中大有深意:“所以,若是你能对自己宽容一些,不要把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压在肩上,一定会过得更快乐。”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许惊弦胸口陡然一哽,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是的,他总是想把一切重担都扛在身上,却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刹那间心神失守,脱口道:“我何曾不想,但是天性如此,又岂能说放下就放下?” 连红袖微笑:“你堂兄执意杀你,而你却原谅了他。” “别人亏欠我的,我可以放下,我亏欠他人的,永远也放不下!” 连红袖眼望空处,似是自言自语般道:“玄名师伯曾说过一句话: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就有一份责任感与使命感,宁可天下人负己,永不负天下人……”她蓦地打了一个寒战,语音就此而止。那是因为玄名师太下面的话是:“如此人物,若遇机缘,或为开世之明主,或为乱世之根源。” 而玄名师太,正是静尘斋中,唯一一位可观势识运、洞悉天命的“辟尘士”。 作为静尘斋中最出色的二代弟子,连红袖本是最接近“辟尘”境界的“慧静士”。这一刹那间,她似乎初窥天机,忽就明白了眼前少年与明将军之间错综复杂的“克星”关系。她强按心头震惊,不再多言,起身对许惊弦微施一礼,姗姗走入小屋中。过不多时,纺车声再度响起。 许惊弦关切明将军的伤势,前去探视。他轻推开虚掩的房门,意外地发现明将军并未运功调息,而是背身立于窗前,似在眺望,又似在沉思。许惊弦本不欲打扰,正要退出,但明将军虽未回头,却已有感应,沉声道:“暂且留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将军请讲。” “首先,我想知道你愿意以什么样的身份听我说话?是战士吴言,还是少年许惊弦?” “有什么区别么?” “若是吴言,就论国事;若是许惊弦,就论江湖。” 虽然有伤在身,但明将军高大的背影依旧立若亭渊,气势沉雄。许惊弦望着这个自己曾视之为死敌的人,感受到他逼迫而来的威势,反而生出一种抗争的念头,淡然的语气中略含嘲讽:“吴言不过是大军中普通战士,没有资格与将军谈论国事;许惊弦更是无名小卒,岂敢与天下第一高手畅言江湖。” 明将军并不动怒:“听你这口气,可不像是战士对将军说话的态度。” 许惊弦岂肯服软:“你说过,摘星营中没有官职大小。” 明将军哈哈大笑,转过身来:“你说得对,我们现在是共患难的战友,逃脱这场追杀之前,有什么话尽可畅言无忌。” “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能先回答我心中的两个疑问。” “你可以提问题,但我却未必会回答。” “第一,当年将军府为何要救静尘斋弟子红袖裁纱从京师脱险?只是因为追捕王的缘故,还是另有目的?第二,你与简歌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让宁徊风带给他的两句话‘寒魂谢、诸神诫’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微笑:“这两个问题都与目前的局势无关,我拒绝回答。” 许惊弦沉默片刻,话语中像是夹着一片刀锋:“你可以不回答,但我却不能不想到千丈峡之战。” 明将军面色一变。千丈峡之战他为了诱敌出击,导致近千降卒被活活烧死,这固然是兵法大家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但亦是一代枭雄为求胜利而不择手段。 明将军长叹一声:“看来我要是不回答,想必你就会认定这只是我为了夺取天下而与简歌合谋布下的一场局。”许惊弦不语,以示默认。 明将军沉吟良久,肃声道:“你身怀昊空门道门极典《天命宝典》之功,对于事物的判断果有独到之处,能够从看似无关的琐事中感应到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实这两个问题是同一个答案——青霜令。” 许惊弦猛然一震,他已猜到明将军带给简歌的话多半隐含着青霜令的秘密,却未想到连红袖也与此有关。刹那间南宫静扉所言之事涌上心头,难道连红袖就是当年给他施以“天魅凝音”之术的静尘斋弟子? 明将军淡然道:“我知道你在御泠堂呆了三年,想必听说了许多关于青霜令的事情吧。又何必故作吃惊?”他话说到一半,望着许惊弦若有所思的模样,忽有感应,释然一笑:“看来你这三年倒也不是全无收获,竟然连青霜令的秘密也打探到了,宫涤尘果然是对你寄予厚望啊,竟能将此秘密托付……”将军府虽有遍布天下的情报网,却也不可能无所不知,至少明将军绝未想到许惊弦对于青霜令的了解并非出于宫涤尘之口,而是缘自于在在那无名山洞中与南宫静扉的一番交谈。如今南宫静扉已死,有关青霜令之中的秘密,只怕普天之下,除了宫涤尘与失踪多年的南宫逸痕之下,唯有许惊弦知之更详,就连苦心研究青霜令多年的简歌亦有所不及。 许惊弦听出明将军话语中大有深意,似乎宫涤尘对自己“寄予厚望”早在他意料之中?莫非也与那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有关?不过他虽暂时猜不透明将军话中的玄机,却并不多加分辨,宁任明将军误会宫涤尘对自己的态度。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已让他成长起来,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毫无机心、对任何人都能抱以信任的青涩少年。 明将军耸耸肩:“你知道这些事情也好,省得我多做解释。作为御泠堂堂中圣物,青霜令绝不仅是一个简单的代表符号,自有其玄妙的功效,涉及到御泠堂守护近千年的一个大秘密。而简歌之所以弃京师名望不顾而秘密加入御泠堂,为得正是青霜令。所以他一入堂中,便执意做上了虚设多年的副堂主之位,专职掌管青霜令。” “逸痕公子又怎么甘心被简歌利用?” “南宫逸痕岂能看不出简歌的野心?只不过那时御泠堂连遭变故,老堂主南宫睿言病故,而与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在即,正值用人之际,南宫逸痕才不得不答应简歌的诸多条件。但暗地里早有防备,绝不容他得逞。只可惜天妒英才,南宫逸痕失踪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恐怕已遭不测。简歌手握堂中大权,再无顾忌,先将红尘使宁徊风、紫陌使白石等人收于帐下,再借行道大会之机排除异己,让御泠堂元气大伤,若不是有宫涤尘领着一帮忠心的老臣撑住大局,早已成一盘散沙。” 许惊弦叹道:“逸痕公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引狼入室。” 明将军正容道:“南宫逸痕天纵奇才,绝非池中之物,就算对简歌判断失误,自也留下诸多后着。青霜令正是南宫逸痕他用于掣肘简歌的绝妙之计,你不见简歌苦苦钻研青霜令这么多年,可有收获?而趁此机会,宫涤尘则一步步确立了堂主的威望。” 许惊弦听明将军语中对南宫逸痕颇为推崇,念及宫涤尘那宠辱不惊的翩翩风采,亦可推想其兄,自己虽入御泠堂,却无缘与他谋面,亦是人生一憾。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将军续道:“京师四大公子中,太平公子魏南焰豪情盖世、凌霄公子何其狂傲不羁、乱云公子郭暮寒博闻强记,唯有无以名之的简歌看似一个只有俊秀面容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其实此人野心极大,心智超卓,缜密无双,先不谈其神秘的武功,单以计谋而论,就绝不在以策略闻世的太子御师管平之下,此次‘刺明计划’便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若不能收为己用,将军府恐怕也容不下他吧?” “目前简歌虽然不知行踪,但他早已暗中联合无念宗、非常道,再加上御泠堂的一干叛将,其实力不容轻忽,等他再出江湖之际,必然又将引起一番腥风血雨。不过这些年将军府在江湖上四处树敌,又与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一北一南遥相对峙,再加上此次平定泰亲王叛乱,诸事待决,纵然想对付简歌,亦是有心无力。所以我才故意让宁徊风将那两句话带给他。” “寒魂夜、诸神诫。这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苦笑摇头:“其实我也不明白,只知道那是南宫逸痕破解青霜令后,悟得天机中的两句。旁人或许不懂,但简歌一望即知。” 许惊弦一怔:“将军如何知道?又为什么要告诉简歌?” 明将军叹道:“数年前南宫逸痕欲要出关塞外,临行前特意来京师与我一番长谈,留下了这两句话,告诉我有朝一日当简歌蠢蠢欲动想要祸乱江湖之际,便可以此来牵制他。” 许惊弦略一思考,立知究竟。简歌多年来对于青霜令一筹莫展,只怕已有意放弃,而此刻把他梦寐以求的秘密稍稍泄露,必将重新激起他的兴趣,但南宫逸痕必是算定简歌最终只是徒耗心智,劳而无功,反倒会耽误他重出江湖的时机。说起来那应该是南宫逸痕破解青霜令后外出寻宝之际,或许他自忖此行生死难料,担心简歌事后作乱,便早早留下伏笔。依此判断,青霜令落到简歌手里竟是出于南宫逸痕预留的计策,实是大出意料,匪夷所思。 许惊弦当年与林青在流星堂曾听白石谈及平生最佩服的两个人就是明将军与南宫逸痕,白石表面虽是一派儒雅风范,内心却极是高傲,能直承钦服,并把逸痕公子与明将军相提并论,足见其能力。而作为四大家族中英雄冢的弟子,白石竟能转投死敌御泠堂,固然有其家族相争之故,但南宫逸痕的个人魅力无疑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以此来看,果然是一位绝世人物。 第308章 柳暗花明(5) 明将军又道:“那次南宫逸痕还拜托了我一件事情,说是日后若有人能说出这两句暗号,务请将军府保护此人。过不多久,静尘斋弟子红袖裁纱入太子府任职,却被泰亲王派人盯住,数度暗杀不果,直至派出追捕王。连红袖辗转托人将这两句话带给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南宫逸痕要求保护之人。” 许惊弦心头一震:既然保护连红袖是出于南宫逸痕的授意,那么可以肯定连红袖必是当年替南宫静扉施以“天魅凝音”之人。如果失踪多年的南宫逸痕果然已遭不幸,连红袖就是世上唯一知道青霜令秘密之人。 明将军续道:“我虽与南宫逸痕只有数面之缘,但一见如故,钦佩他的为人,如此举手之劳自当答应,何况又可收打击政敌之效。便暗中派人阻挠追捕王,最后将连红袖护送到这里。世事难料,我因此事一时疏忽让千仇丧命,但当年无心善举却也赢得了我们逃亡途中的一丝喘息机会。” 许惊弦却在思索连红袖为何不回恒山,而要远遁于南疆的恶灵沼泽之中?莫非她也知道简歌绝不会放过这条线索,一定在千方百计寻找她。 明将军望着若有所思的许惊弦:“看来我回答了你两个问题后,反而激起了你胸中更多的疑问。” 许惊弦摇摇头:“都是过去的事情,不必再多问。何况我早已离开御泠堂,对青霜令也根本不感兴趣。”事实上他心中对青霜令十分好奇,却偏偏不愿被明将军主导,所以才这样说。 明将军盯住许惊弦的眼睛,似乎想瞧出他言语中的真假,缓缓道:“看来你现在又开始把我当作杀死暗器王的仇人了。” 许惊弦淡然一笑:“也许日后有向你寻仇的一刻,但目前在将军脱险之前,我仍是一名帐前亲卫,会竭尽全力保护将军的安全。”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与明将军的对话态度已变得进退有度,不卑不亢。这并非源于两人同生共死后关系的亲近,而是因为他已真正在心里把对方当作一个平等的敌人。 以往在许惊弦的心中,即使是作为敌人,明将军也是一个高不可攀的敌人,挑战明将军只是一次自不量力、以卵击石的自杀式行动,根本不报任何希望。但明将军这一次在荧惑城的失策却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他终于意识到:纵横天下的一代枭雄只不过是一个凡人,也有破绽,只要自己不放弃,总会找到一个击败他的机会! 明将军亦感应到了许惊弦心态的变化,不置可否地一笑。转开话题:“我们要离开这里,应该走哪条路线?” “将军先养好伤再说吧,泰亲王毙命的消息难以长久封锁,只要再隔几日敌人依然找不到我们,军心必乱,十余万大军亦将溃不成军。届时我们再回京也不迟。” 明将军叹道:“我何尝不知如此?但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此地的叛军,而是北线战事。” 许惊弦恍然大悟:“吐蕃铁骑!” “正是。马文绍不过是纸上谈兵之徒,纵有十万新丁,亦未必能抵挡得住吐蕃剽悍骑兵。”明将军神情略有些不安,忧心忡忡地道:“还记得四年前擒天堡之变,宁徊风事败之后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率尚不知情的数千擒天堡战士强攻媚云教。如果这次故伎重施,此地叛军作乱还有长江天险所阻,但就怕吐蕃王受了宁徊风的蛊惑,不顾一切发兵中原。所以我必须尽早与大军汇合,以防不测。”枕戈乾坤是御泠堂千年不变的宗旨,而身为红尘使的宁徊风更肩负着扰乱红尘的使命,不可不防。 许惊弦担心道:“但是宁徊风必也会想到这一点。恐怕早在战线周围布下天罗地网,就等我们送上门来。” “为了大局,我必须要冒这个险。所以,我一开始要问你是否还愿意做我的士兵,如果你不愿意陪我一起突围,现在就可以离开。” 许惊弦沉声道:“我若不知国家大义,早在宜宾城头就会向你出手。幸好敌人现在不知我们的行踪,有多种路线可以选择。我们虽然只有两人,但只要避开敌人的主力,至少有六七成的机会突围。” 明将军眉头一舒,大喝一声:“士兵吴言听令。” “请将军吩咐。” “我们最迟后日就将离开这里,考虑一下我们的行动路线。在此期间尽量好好休息,做好战斗准备。” “是。也请将军放松心情,早日恢复武功。吴言告退。” 明将军含笑颔首,盘膝而坐运功。 利用媚云教给许惊弦所下的“百年暮蝉”之蛊,他们反客为主夺得马匹,敌人受此所惑,必将扩大包围圈,在方园数百里的范围进行大面积的搜索。而他们借此良机摆脱追兵来到恶灵沼泽,终于有了几天难得的喘息之机。 但随后,在他们汇合大军的路途上,才会经历真正的考验,还会遭遇真正的恶战。 许惊弦离开明将军疗伤的小屋后,沿着小道往山顶走去。 自从荧惑城之变后,为了摆脱敌人天罗地网的追杀,一路上疲于奔命,许惊弦直到此时才真正有一刻平静。服毒自尽的泰亲王、执意追杀自己的堂兄陆文定、摘星营殒命的五百将士一一浮上眼睑,而若非叶莺冒着生命危险在那封和谈书中留下警告,或许自己也将丧生于那一场天崩地裂的巨变中……他漫步而行,思潮起伏,时而叹息、时而感怀。 上到山顶,眺目望去,恶灵沼泽蒸腾而起的迷瘴笼罩方园数里,眼前尽是茫茫雾霭,什么都瞧不清楚。而空中阴云密布,也根本未发现扶摇的影子。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本还隐有一丝期望,或许能在叶莺的帮助下能够安然脱围。但如今找不到扶摇,只好去了这个念头。又想到她毕竟处于敌方阵营中,身不由己,或许正听从宁徊风的命令四处找寻明将军的下落,就算再遇到自己,她还会手下容情么? 正胡思乱想着,忽觉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回头望去,却是连红袖沿着山路款款行来。 他已非当年那个单纯少年,凡事皆考虑周全,只恐连红袖别有所图,闪入一块大石后躲藏起来。 连红袖武功不高,又似是神思不属,并未察觉许惊弦的存在,站在高处远望一会儿,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夫君还没有回来,可不要出什么事……” 许惊弦这才醒悟连红袖只是见追捕王尚未归来放心不下,所以登高而盼,暗骂自己疑神疑鬼,轻咳一声,从石后走了出来:“红袖姐姐好。” 连红袖显然未想到石后另藏有人,旋即回身,待看清楚是许惊弦,这才笑道:“原来是你,可吓了我一跳。”看她样子虽有些措手不及,但面容一如往常的平静,每一个静尘斋弟子皆有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动声色的镇定。 “红袖姐姐可真是好眼力,这么大的雾,我可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连红袖一笑:“我虽看不到你梁大哥,但他那双利眼定能看到我,那也同样安心了。”言语虽平淡,却隐现深情。 许惊弦想到方才对连红袖不无怀疑,大觉惭愧,安慰道:“红袖姐姐不必担心梁大哥的安全,他在京师八方名动中排名居首,岂是侥幸。” “我自然知道他当年的盛名……”连红袖嘴角噙着一丝微笑,或是想到当年梁辰追捕自己的事情:“为了截杀明将军,叛军必是高手尽出,而夫君但这几年他根本未曾动武,早已荒废,就怕有个闪失。” 许惊弦心想梁辰与连红袖本在此处隐居,做一对逍遥世外的情侣,却因自己与明将军的到来扰乱了宁静的生活,万一连累到他们,实是心中难安。 连红袖察言观色,已知许惊弦心中所想,轻声道:“你别忘了我虽是一女流,但从师静尘斋多年,当知什么叫江湖道义。或许夫君当年曾与将军府为敌,但我夫妇能聚首于此实得明将军所赐,如今将军有难,他若袖手不顾,纵能偷安,我亦会在心中瞧不起他。”虽非掷地有声,却是语出真诚。 许惊弦敬她为人,只怕她蒙在鼓里被简歌所害,旁敲侧击地提醒道:“红袖姐姐当年在太子府任职,那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歌也正是太子府中贵宾,不知可与他打过交道?” “我在京师只待了半年的时间,虽与简歌碰过面,却无深交。不过……”连红袖略一停顿,一双不染微尘的目光盯住许惊弦:“你此刻突然问起他,不知是何道理?” “此人外表俊秀,内心阴毒,我的一个好朋友的父母皆因他而死,我亦当他是仇人,故有此问。” 连红袖吃了一惊,喃喃道:“此人交游广泛,城府极深,以我门中观察之术亦难窥究竟,只隐隐觉得他并非真心诚意辅佐太子,而是另有目的。而我当年离开师门时,师父玄宁师太特意嘱咐我要防备此人,我问她原因却不肯说,原来竟然是这缘故……我在太子府中只是平常宫女,却不料仅仅几个月就被泰亲王识破身份,或许也与他有关。” 许惊弦听连红袖的语气似乎并不知晓简歌的真实身份,诚声道:“实不相瞒,我曾在江湖上十分神秘的御泠堂中呆了三年,简歌正是副堂主。” “御泠堂!”连红袖一挑秀眉:“记得六年前,御泠堂主南宫逸痕前来恒山拜会师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我本以为御泠堂行事诡秘妖邪,并非正派,未曾想逸痕公子却是丰神俊朗,颇给人好感。” 许惊弦原本对青霜令中的秘密十分好奇,但内心深处却又隐隐觉得此物不祥,何况离开御泠堂后不愿再与之有任何联系,所以虽然有与连红袖独处的机会,仍是强忍着没有发问,想不到她竟会主动谈及南宫逸痕,再也忍不住,缓缓问道:“想必姐姐一定不会忘记那天发生的事情?” 连红袖奇怪地望了许惊弦一眼:“你的问题好生古怪。那天虽说遇见了逸痕公子,但除此之外,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啊。” 许惊弦大奇,暗忖难道静尘斋弟子替人施展“天魅凝音”竟属平常?瞧她神态不似作伪,应该不是故意轻描淡写地略过此事?莫非另有蹊跷?正要继续追问,连红袖却以指按唇:“你不要再问了,师父与逸痕公子都曾告诫我,那天的事情绝不能告诉别人,否则或有性命之忧。我虽离开静尘斋数年,但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既然有命,自当听从。” 许惊弦一窒,千言万语一时无从问起。连红袖沉思道:“不过这些年来偶尔我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亦觉古怪,一来并不觉得逸痕公子拜会师父有何不妥,所谓性命之忧更不知从何谈起,不过师父绝不会无缘无故对我发出这样的警告,显然不是危言耸听。” “若非如此,你为何不回师门,而要来到这荒蛮之地隐居?” 连红袖叹道:“下山前师父明言此去京师完成任务之后不必回恒山,另找一个隐蔽处所,从此便可脱离静尘斋。当时我自忖并未违犯门规,实不明白师父为何要如此?如今想来,或许师父早已洞悉天机,知道我将会遇到夫君。” 许惊弦沉声道:“也许玄宁师太并非未卜先知,而是确实知道你身处危机之中。简歌一定在四处搜寻你的下落。” 连红袖皱眉道:“你如何知道?” “因为六年前的那一天,你从逸痕公子那里探知了御泠堂最大的秘密。” 连红袖不解:“那一天逸痕公子总共只和我说了几句话,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与逸痕公子同来的尚有一人,名叫南宫静扉,你可记得么?” “原来那人叫南宫静扉?莫非也是南宫世家的人?” “南宫静扉乃是南宫世家的仆人,却鬼迷心窍背叛家族,所以逸痕公子才制住了他另有用途。” “原来如此。那个南宫静扉被逸痕公子点了穴道,昏睡了一夜,我还以为是他的对头呢。” “难道逸痕公子没有请你对他施功?” 连红袖一惊反笑:“亏你在御泠堂呆了三年,对自己的堂主都不了解。逸痕公子何等人物,就算清理门户,又岂会假手他人?” “那逸痕公子来恒山到底是何事?若是与你师父密谈,又何须一定要你在场?” “他们只是下了一夜的棋,聊些江湖逸闻,而我恰好略通黑白之道,所以师父就让我在一旁服侍。” 第309章 柳暗花明(6) 许惊弦大觉惊讶:“下围棋?” “逸痕公子与师父连战六局,各胜三局,可谓平分秋色。我棋力可远不及他们,某些精奥之处亦难看明白。” 许惊弦渐渐发现事情绝非自己之前所料,南宫静扉奸诈无比,难道这都是他的谎言?他在心底反复回想南宫静扉的话,毕竟他也只是猜想逸痕公子请人替他施展了“天魅凝音”,并不能肯定。但若非如此,逸痕公子千里迢迢带着南宫静扉到恒山是何用意?对于这位从未谋面的前任御泠堂堂主,他实在是猜不透其玄机…… “寒魂谢、诸神诫!”许惊弦一字一句吐出这六个字,凝神观察连红袖面上的神情:“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连红袖面色不改:“你是从明将军那里听来的吧?下山前师父告诉我这六个字,说是如遇危难之时,可以此向明将军求助。我亦百思不解,或许只是师父以前与明将军约定的暗语,并无实际意义。” 许惊弦怔了半晌,闷声长叹:“看来你也根本不知道青霜令之事了。” 连红袖反应敏锐:“我曾听师父谈起过青霜令,知道此物乃是御泠堂镇堂之宝,却无人能解开上面十九句古怪的话。莫非这六个字与之有关?原来你所说简歌四处寻找我竟是为此?只怕他真是打错了算盘,我根本不明白这六个字的意思。” 许惊弦苦笑摇头,正想替连红袖细细解说,忽听山下遥遥传来一记啸声,连红袖面现喜色:“夫君回来了,我先去接他。”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郑重道:“昔日静尘斋弟子红袖裁纱早已不存在了,如今只有连红袖安心与夫君相守此地,不想再过问任何江湖之事。也许简歌找我寻仇另有什么复杂的原因,但你已不必告诉我,有时知道反而比不知道更好。你关心我的安全,红袖记在心里啦。”说罢盈盈一笑,下山而去。 许惊弦愣在原地,万万未想到一直横亘于胸中的青霜令的秘密竟会得到如此回答,如果连红袖也不知道,随着南宫逸痕的失踪,青霜令岂不成了再也无人破解的谜题? 突然间,一个念头跳入胸中,刹那所有疑问皆迎刃而解:掌握青霜令秘密的南宫逸痕之所以没有立刻行动,反而带着南宫静扉大兜圈子来到恒山,为的就是让简歌错以为他利用“天魅凝音”之术把青霜令的秘密刻入南宫静扉的脑中,从而为此徒耗精力。所以南宫逸痕故意留下破绽,让青霜令落到简歌之手,只有如此,才能让简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而连红袖奉师命入京助太子一臂之力,或许也是南宫逸痕与玄宁师太安排好的计划,她的身份暴露未必是简歌泄密,而是玄宁师太有意如此。借助将军府的力量让连红袖隐匿江湖,当日后简歌从南宫静扉处得知“天魅凝音”的消息,猜出与曾同在太子府任职的连红袖有关后,必是后悔不迭,从而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寻找那个早已不存在于江湖的红袖裁纱。 南宫逸痕行事谨慎,唯恐有失,之所以在临行前故布疑兵,只有一个目的——保护他的亲生妹妹宫涤尘。 南宫逸痕定是早已看出简歌、宁徊风等人的异心,知道自己若有闪失御泠堂必出变故,所以煞费苦心留下了一个局。简歌空有青霜令而无法破解,而那时尚年幼的宫涤尘徒有解法却无青霜令,这种微妙的关系导致两人皆不敢轻举妄动,而时光就在双方的对峙中渐渐过去,等到宫涤尘掌管御泠堂大权、羽翼丰满之后,就是与简歌决战的时刻! 南宫静扉至少说对了一件事,简歌之所以无法破解青霜令,那是因为他没有南宫世家对青霜令的了解,无法将那杂乱的八十四个字组成诗句。而就算简歌能探听到这个秘密,也缺少一个最关键的窍门,只能对青霜令徒唤奈何。“寒魂谢、诸神诫!”这六个字到底是解开青霜令得到悟魅图的秘语,还是另一个疑兵之计?这个问题将会让简歌寝食难安。 而真正解密的钥匙或许早就留在宫涤尘身边——刻着“妙手空空”四个字的那一方佩玉。 想通一切原委后,许惊弦长吁了一口气。这般审时度势的目光、这般深谋远虑的计划,令他对南宫逸痕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如此强势的堂主率领之下,简歌等人纵然包藏祸心亦只能强自按捺,而即便他失踪多年之后,也只敢在暗处里偷偷摸摸地下手,不敢公然反叛御泠堂。怪不得以明将军的自傲,言语里对南宫逸痕也不无推崇之意。 这一刻,许惊弦似乎突然理解了宫涤尘,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堪称惊才绝艳的兄长在前,她才甘愿易钗而弁挑下家族重担,就算有一些过激的做法,那也是出于不得已的苦衷。 第310章 狭路相逢(1) 等许惊弦下山,已是傍晚时分,梁辰夫妇备下简单的晚餐,静坐桌前相候。但明将军或是运功正值紧要关头,仍在小屋中并未现身。 追捕王梁辰外出归来,打探到不少情报。尽管叛军严密封锁泰亲王身死之事,反而大肆宣扬明将军中伏的消息。但四处奔走的难民传言纷纷,有人说泰亲王仍坐镇乌槎国内,死得只是替身;有人说明将军早已与大军汇合,正在酝酿着下一轮决定性的攻击;还有人说北线吐蕃铁骑已然发动,中原大地即将被战火笼罩…… 连红袖道:“怪不得你去了那么久,原来并不只是在恶灵沼泽周围布下陷阱,还外出打探了这些消息。” 梁辰笑道:“还不止如此。我偷偷擒下了几名落单的士兵,问了些军中的情况。目前宁徊风率着乌槎国、擒天堡、媚云教一众高手四处搜索明将军的下落,军中事务已近停滞,叛军人心惶乱,流言四起。更有甚者,外出巡逻的小股叛军不时遭遇来路不明的伏击,据幸存者说,那是隐藏在难民之中的一群江湖人物,个个身手高强,更奇怪的是这帮人马出手似乎不成规矩,有时对汉人士兵手下容情,最多受些皮肉之伤,有时对于异族战士网开一面,也有放过媚云教徒、擒天堡丁的情况,但若遇上乌槎国士卒,则是痛下杀手,动辄伤筋动骨,断臂折腿。也不知是哪一股势力参与其中?……” 许惊弦凝神思索道:“听你所说这帮人马的行事风格,应该不会是前来接应明将军的属下。奇了,这一带向来是媚云教的地盘,并不曾听说有什么大对头?莫非是焰天涯暗中出手?” 连红袖亦是满脸惊讶:“会不会这是叛军故意放出的烟幕?” 梁辰道:“你夫君我当年可也在刑部呆过数年,嘿嘿,拷问之术或许不及牢狱王黑山,但对付一个小兵还是绰绰有余。何况我单独审了几人,回答中虽略有出入,亦是大同小异,这份口供绝不会假。” 许惊弦追问道:“这帮人马多在何处出现?” “云、滇各地皆有相应的传闻,这些人要么就是人数众多化整为零到处出击,要么就是来去如风不留痕迹,而且行动时皆以布巾蒙面,偶有战死者连尸体也不曾留下,显得十分神秘。” 许惊弦抚掌而笑:“至少可以肯定是友非敌。且不论这帮人马的来路,行事却足见高明。叛军本就是几方势力出于各自利益的联盟,如此一来必将相互猜疑,等到乌槎国一退兵,大概就会自相残杀了。” 梁辰点点头:“流言四起,草木皆兵。在这等情况下,乌槎国士兵思乡欲返,异族战士茫然无措,而数万朝廷降卒则是军心不稳,若有人煽风点火,只怕近日内就将哗变……” 许惊弦又说起明将军担心北线战事有变,打算后日启程,三人讨论了一会离开的路线,许惊弦放心不下明将军,备好食物与清水前去看望。 小屋一灯如豆,闪灭不定。明将军盘坐房中,长发披面,看似陷入至静至极之中,但许惊弦莆一推门,就已感应到明将军炯然的目光望了过来,心想若非他时刻处于警觉状态,那就是他并没有在运功疗伤。 许惊弦轻轻放下食物,开口禀报梁辰带来的消息,才说了几句,明将军长身而起,一挥手:“你不必再说,我都已听到了。” 许惊弦讶然道:“将军既然已停功,为何不出去用饭?” 明将军苦笑一声,低低叹道:“本以为以我八重流转神功静心运行数周天后便可无碍,谁知伤势竟比我想像得更严重。或许,我真是老了。” 许惊弦微微一震,明将军的面色尽管依然保持固有的平静,但他却敏感地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作为威震朝野数十年的天下第一高手,精通兵法的明将军或偶有故意向敌人示弱的时候,但那只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他的内心始终充满着强烈的自信,比如挑千仇死时明将军吐血下令退兵就只是为了配合“摘星行动”的故作姿态。可是这一次,许惊弦却可以清楚地从明将军言语中感应到一丝沮丧之情。 刹那间,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明将军那原本高大的身影似也有了些佝偻之态。 许惊弦脱口道:“疗伤之事不必急躁。毕竟泰亲王已死,叛军溃散指日可待,我们才是这一场战役的最后胜利者。”一言才出,不由暗地惊讶为何会对大仇人说出这般近乎安慰的话语。 明将军如若不闻:“初初算来,我要想完全恢复至少需要一个月的光景,如今武功最多只有平日的二、三成,对付普通江湖人物或有胜机,一旦遇上宁徊风之流,则是必败无疑。” 许惊弦冷哼一声:“将军是否太小看我了?宁徊风要想杀你,至少要先过了我这一关。” “只是,我出道三十余年来,却从未想到过自己也会有受人庇护的这一天。” “试问历史上的英雄们有哪一个是赤手空拳打天下?唐宗汉祖之所以能成为一代开国君主,靠得都是帐下的名臣良将。”许惊弦不屑一笑:“将军也许没有小看我,但是否也太高估自己了?”他这样说并没有与明将军针锋相对的意思,而是希望能够激起他的斗志。无论作为是敌人还是三军统帅,他都不希望看到明将军这个模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听到这一句话,明将军于瞬间恢复了常态,或许因为方才稍露心声的缘故,他的面容更显严峻,在烛火之下增添了一种冷厉之势:“你明知我身世,所以才故意提及唐宗汉祖吧。” 在许惊弦看来,明将军此刻的威严更像是一种对自己的掩饰,颇有些得意,一时口快道出藏在心里的疑问:“嘿嘿,希望将军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过我倒非常好奇你为什么不想做皇帝,那可是祖上近千年的遗命啊。” 明将军大概从未被人问过这样的问题,似是窒了一下。沉默地盯了许惊弦良久,方才缓缓道:“我只想做我自己想做的那个人,不愿受任何人的摆布,包括我的祖先。” 许惊弦忽就想到了宫涤尘,如果她也只想按自己的心态去生活,不做什么御泠堂堂主,依然做自己的“大哥”,岂非大妙?一念至此,不由长叹一声:“将军说得好,只有这样,才算得上是俯仰红尘、傲立世间的男子汉。” “但要想真正做到这一点,又谈何容易?家族的使命既是激励自己奋斗的动力,同时亦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嘻嘻,将军自幼与虫大师换父母而养,若是他们不小心弄错了,你就根本不必背负这些使命了。”许惊弦话一出口顿觉失言,不由吐吐舌头。不知为何,方才听明将军坦承某些心迹之后,忽觉与他亲近了许多,若是平日岂敢与他开这样的玩笑。 明将军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若真如此,那可是委屈虫兄了。” 他这一怔倒让许惊弦止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难道自己无意间道破了天机?毕竟那时明将军与虫大师都还只是嗷嗷待哺的婴孩,旁人绝难分辨真伪。假设虫大师才是四大家族辅佐夺取天下的天后遗孤,却故意偷梁换柱放出烟幕,用明将军转移御泠堂的注意力……四大家族与御泠堂是相争数百年的死敌,为了打击对方施出这般惊世骇俗的手段,亦在情理之中。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这个想法虽然荒谬不羁,却并非没有可能。 明将军似是不想再谈及此事,淡然道:“若是宁徊风与你单打独斗,你有几分把握?” “这……刚才只是为了安将军之心方才信口开河,宁徊风身为御泠堂红尘使,仅以武功而论,可谓是一流高手。我虽未亲睹其成名数载的‘百病’剑法与‘千疮’爪功,但自问胜算不大。” “咄!你身负本门《天命宝典》,算起来亦是巧拙大师隔代传功的弟子,我昊空门中岂有不战先怯之人?”明将军目视许惊弦胁下的显锋剑,肃声道:“宁徊风的‘百病’出于御泠堂的屈人剑法,而‘千疮’则是以爪功施刀法,不过是从帷幕刀网中变化而来,这两种武功你皆熟识,而你的武功他则茫然不知,你知己知彼已占先机,还有神兵相助,更有何惧?” “实不相瞒,我丹田已废,徒有招法而无内力……” “我曾听景成像说过废你丹田之事,对此他也不无歉疚之意。”明将军放缓语气:“所以他苦思几年后,终于找出了补救之法。” 明将军轻声的话语却如同在许惊弦耳边炸出一记响雷,他大吃一惊:“他能治好我?!”他曾遇到愚大师、蒙泊国师、鹤发、还有京师那个神秘老人等一众绝世高手皆对此事束手无策,本已绝望,万万想不到竟然重获生机,喜出望外之下,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明将军淡然道:“此事毕竟本是因我而起,所以特意让他将治伤之法告诉了我,若你有意……” “且慢。林叔叔都治不好我,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治伤可不是暗器王的拿手本领,何况点睛阁主是专治天下疑难杂症的名医,又岂会治不好自己造成的错失?” “如要完全恢复武功需要多长时间?” “本是需要三年两载。但你受了蒙泊国师的强注功力,丹田虽损,却令经脉容量大增,或许数日之间即可复原。” 许惊弦渐渐冷静下来:“你为何早不告诉我?” 明将军叹道:“别忘了你我是天生的对头,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帮你?如今也不是安什么好心,而是借你之力助我脱困。” “脱险之后呢?” “这只是景成像为了弥补当年的错误,你不必承我的情,以后依然可以当我是敌人。” 许惊弦沉默,能够恢复被损的丹田实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如果这是景成像亲自出手相救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但借明将军之手却令他难以接受。 明将军耸耸肩:“你自己心知肚明,真正的杀父仇人首先是宁徊风,相信你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许惊弦沉思许久,毅然抬头:“我拒绝。” 他的回答显然大出明将军的意料之外:“给我个理由。” “我虽与景大叔接触不多,但能看得出他不但视祖上遗训为生命中最重要事情,而且作为四大家族之首,亦是一个敢于担当一切错误的人。既然出手毁了我,绝不可能事后反悔,更不会由你来转告我。所以……”许惊弦长吐一口气,直视明将军:“你想要传我的不是什么景成像的补救之法,而是流转神功。” 明将军怔了一下,仰天长叹:“第一次,你的智慧让我有些害怕了。”此言无疑承认了许惊弦的猜测。 许惊弦亦是一声长叹:“我倒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如果我真有超人的智慧,那就应该假装不知道你的真正用意,先治好自己的伤再说。”流转神功之窍要便是讲究全身功力流转如意,内力宛游体内,全身上下任何一点既是最弱亦是最强,确与许惊弦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谋而合,何况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同出于昊空真人之手,彼此相生相克互补缺漏,若是许惊弦听从明将军之言,不但能把蒙泊残留体内的七十年功力化为己用、恢复武功,更极有可能成为身兼昊空门两项绝学于一体的绝世高手。 “大智若愚。你知道骗得了我却骗不了你自己!”明将军正色道:“如果你觉得我方才的做法侮辱了你,请接受我的道歉。” “正是因为我当你是敌人,所以才不愿意接受你的任何恩惠。对敌人,不必道歉。” “道歉是因为——我必须尊敬你这样的对手!” 对手!这两个字让许惊弦大受震动。普天之下,能被明将军直承为对手的,又有几人? 两人四目对望,从明将军的眼神里,许惊弦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暗器王。 第311章 狭路相逢(2) 似乎为了打破这种微妙的气氛,许惊弦朗声道:“如果将军真觉得对我有歉意,那就告诉我景大叔废我丹田的真正原因吧。我知道此事与你有关,却猜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明将军却自嘲一笑:“现在我只有你这一个护卫了,若是你听到原因后弃我不顾岂不是大事不妙?所以还是等我们安全后再告诉你吧。”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许惊弦无可奈何。 明将军转开话题:“斗蛮力只是江湖汉子比拼的笨方法,武功相较的上乘之道:是战略战术的运用、心态的调整、对环境的利用、背水一战的勇决。你虽错失恢复武功的机会,但若真与宁徊风对诀……两年之后你必胜他,如今或有一场好胜负,但我更愿意把赌注押在你身上。” 许惊弦半信半疑:“将军此话只是想给我信心吧。” “我见过你的出手,在同龄的少年英雄之中,亦算是出类拔萃,但要对付宁徊风这样的老江湖仍显不够。但要记住,对于已经初窥武道堂奥的高手来说,境界的差别才是决定性的。” 明将军的话激起许惊弦心中层层涟漪,他垂头思索起来。同样的话,林青与鹤发也曾说过,但从大敌明将军口中说出,又让他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他虽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弱冠少年,但自幼习得《天命宝典》,再经暗器王林青细心提携,更耳濡目染了诸多高手的风范,对武道的理解早已超过同龄之人,稍加点拨即可举一反三。 明将军忽从怀中取出一物,许惊弦定睛看去,认得正是当日童颜搦战未果后劲透剑气凌空斩下的那根树枝。 明将军道:“我早知鹤发识人精准,乃是难得一见的明师。却仍未料到童颜年纪轻轻,却已做到剑由心生,发出凌空剑气,确是习武奇才。可惜此人徒有刚勇,略欠变通,或是与幼时经历有关,若能走出心魔,剑法还可再进一步。即使如此,试观目前江湖中新出的年轻一代高手之中,他亦可排名前五之列。” 许惊弦被激起了好奇心:“不知将军眼中的高手还有何人?” “碎空刀叶风,刀路变化多端、刀意凌烈慑人、出手刚柔相济,几近无迹可寻。此人先以天地为师悟得刀中精髓,再得刀王秦空尽传所学,我曾亲眼目睹其击溃鬼王历轻笙一战,刀王的‘忘情七式’被他融会贯通后,将其‘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更将刀式‘忘情七式’的最后一招‘忘情’以‘陷情’而代之。试观江湖中刀法大家,他可谓是唯一掌握刀魂之人。本是年轻高手中我最看好的一人,可惜纠于心结过重,去年秋日在穹隆山一战后不知所终…… “第二人是虫大师的四弟子墨留白,此人武功因画而生,进攻苍郁恣肆,似拙实秀,守御则是转折灵变,柔中有骨,身法更是逸气横生,浑若天成,极是难缠。作画本是讲究笔情狂纵,不构成法,他却偏偏执于留白之意,于不求完整而得完整,这才是此人最可怕的地方。但墨留白也正是因为执于笔意,武功中仍脱不开匠墨之气,加上其身为杀手,视规则如无物,无形中洒脱过余而含敛不足,欠缺名剑淬火的锤炼。若他能遇挫折而不倒,武功当可更进一步,堪比其师。 “第三人是裂空帮主夏天雷嫡传弟子沈羽,夏天雷以九霄戟成名,他却改使长枪,虽不脱戟法,却又有夹杂了钺、矛等长兵器的招法。此人虽早早在裂空帮中行护法之职,偏又从未出手过,似乎出道以来就只是在练功。但最令人惊讶的是夏天雷九霄戟虽是短戟,却是重达百斤,走得是刚猛无铸的路子,沈羽之长枪先由数十斤的镔铁所制,转为数斤的寒玉枪,然后化为数两的木枪,而到最后又改使双枪,一柄由玄铁杂以沉铅打造了,重近百斤,其性火烈,唤做‘征衣’;另一柄却是以韧性最强的冰蚕丝浸入黏性最强的冷枫树胶中,再以特别的功法铰接而成,轻若鸿羽,其性寒冽,取名‘缥缈’。虽然无人见过他的真正武功,但他能从大巧不工回归举轻若重,直至最后若轻若重,集寒热于一体,这种境界的转换被我所看重。若我此行出征有选择,如此人物当是三军先锋之首选。当然,他武功的高下尚未被进一步证实,而双枪制作得太过花哨,亦少了返朴归真的气度。 “至于第四个人嘛,乃是一位女子,你应该比我更熟悉,不用我多说了……” 许惊弦正听得津津有味,忽感应到明将军的目光中含了一丝调侃的味道,脸上不由有些泛红:“将军说得是叶莺叶姑娘吧。” “她的武功应是走小巧奇诡一路,招法的变化都在其次。但非常道的武功最讲究以意驭身,兵未至而势先发,对决时务求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手。所以慕松臣有‘胆寒’、‘心惊’之道势,香公子有‘生香’之杀气,但最令我惊讶的还是叶莺的‘活色’之术,我曾听天行说起过她的出手,近于蛊媚妖惑,却又依然保持着非常道杀手的犀利干练。能从女子的角度别辟蹊径,杀人于无形梦幻之中,这决然不同于非常道素来的风格。当然,我宁愿相信那是慕松臣晚年另有所悟传授于她,不然小小年纪心机就如此之深,更能推陈出新,日后那还了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听到明将军对叶莺似贬似褒的言语,许惊弦心头百味杂陈,一时讪讪说不出话来。以他对叶莺的了解,并不觉得她有何复杂的心机,相信她那“活色”之功必是慕松臣所授。但另一个疑问忽然浮了上来:慕松臣为何要对她那么好?按叶莺的故事,当年那七名少年杀手在紫薇堡的拼斗之中,胜出的本是橘子师兄,可慕松臣却不顾订下的规矩留下了叶莺,作为一个杀手组织的首领,一旦此事被弟子知道,威信何存?或许此事只有他师徒二人知道,但无可否认,慕松臣必是极其喜欢叶莺。听明将军的口气,慕松臣年龄已至晚年,莫非他那样一个老头子竟会对自己的女徒弟……他不敢再想下去,匆匆止住自己近乎荒唐的念头。 许惊弦只怕明将军追问自己与叶莺的关系,抢先开口道:“将军说得这些人物固然厉害,但却没有解释出我能胜过宁徊风的原因啊。” 明将军目光重又落在手中那根断裂的树枝上:“以上几个人之所以被我看好,皆是因为他们都踏入了武学的新境界。童颜的剑乃是勇者之剑,可伏妖孽;叶风的碎空刀可谓是痴者之刀,可镇天地;墨留白的画者之笔,可坦襟怀;沈羽的武者之枪,可扫千军,叶莺的舞者之刺,可荡浊世。除此之外,另有一人不能不提,那就是少年成名的凌霄公子何其狂,我一直有意不去看他那一把可慑鬼神的狂者之钩……” 许惊弦眼前不由浮现出何其狂那桀骜不驯的面容,连声追问:“将军为何不看他的瘦柳钩?” 明将军嘿嘿一笑:“在他还没有做好挑战我的准备之前,我尽量不去做任何可能刺激他的事。” 许惊弦脱口道:“我知道,你怕把何公子看成第二个林叔叔。” 明将军神情似黯然似兴奋:“泰山绝顶一战后,我剩下的对手已经不多了。”不等许惊弦开口,话锋一转:“最后还有一个人,凭他的剑亦在我心中占了一席之地。” 许惊弦想了想:“雪纷飞的归心剑?” 明将军微笑摇头,目光落在未出鞘的显锋剑上:“记得我们在京师初见时,你只是一个拘谨的小孩子,话也未多说一句。我知道暗器王放言你是我的‘克星’并非出于一时冲动失言,而是源自于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但我连祖上的遗命都可弃之不顾,又岂能理会苦慧大师那虚妄的天命谶语?所以根本未把你放在心上,何况你亦算我同门师弟,是以更有一些惜护之情。” 许惊弦突然听明将军提及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天命谶语,心头蓦然恍惚起来,欲问无言。 “但你第一次让我吃惊,是因为一向独立专行的鬼失惊竟会那么在乎你,竟然明知不是雪纷飞的对手,却徒劳地跟着他跑了大半个京城,几乎成了豪门宴客时茶余饭后的笑柄。” 许惊弦此刻方知无意在京师赌场相会的那个神秘老人竟是北雪,雪纷飞虽对他言语不多,却是发人警醒,受益良多,心底感激不尽。而更始料不及的是堂堂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竟因此成为京师笑柄,虽然以他一代宗师的身份气度未必会计较闲言碎语,但自己心底总归有些过意不去。细细回想鬼失惊对自己的态度,确实是颇出意外。不过是在困龙山庄误打误撞救了他一次,想不到他竟会一直念着这份恩情,比起许多名门大派的伪君子来说,反倒更显光明磊落。 明将军续道:“你第二次让我吃惊,是天行和千仇对你的态度。我看得出他们皆对你有所怀疑,却意外地表现得非常宽容,从没有对我说过关于你任何不利的言语。你救过凭天行暂且不论,千仇出身静尘斋,定禅功力可谓将军府第一人,几乎可以做到对任何人心如止水,完全平实客观地进行观察,唯独对你,我能感应到她心态上的波动。” 想到挑千仇因自己而死,许惊弦眼眶微红。而更令他意外的是,明将军亦是一个暗中的观察者,没有放过与自己相关的一举一动,这样的行为是否恰恰说明他对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一直信以为真呢?那八句谶语到底是什么?如今八句已知其四:“千古昊空……神兵显锋……勋业可成。破碎山河。”却依然不明白所要表达的意思。 “我姑且认为那是因为自幼修习《天命宝典》,能够在无意识中影响周围人判断的缘故。但你第三次让我吃惊了……”明将军并不理会冥想的许惊弦,自顾自地说下去:“就是数日前在那逃亡的密林之中,你竟然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一意要杀你的陆文定。我自问处于你的角度,或许会有同样的举动,但绝对做不到你那般淡定从容,这份境界实令我叹服!” 许惊弦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嗫嚅道:“将军说得最后一个人,难道是我?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明将军没有笑,一字一句道:“仁者之剑,或许无法斩下平民布衣之首,但可定山河!” 休整两日后,明将军与许惊弦出发。梁辰夫妇知道多留无益,唯备下些清水与干粮,又拿来两套农家衣物让他们换上。许惊弦见那套衣物破旧不堪,衣袖上打满补丁,也不知梁辰从何处找来的,料想纵然是逃亡时期,明将军叱诧朝野数十年也未必肯自贬身份换上农服,不曾想明将军欣然受之,面容间亦没有丝毫勉强。他不由又想到那日猜测明将军与虫大师互换身份之事,虽或是无稽之谈,但若他本就个农家孩子,自然不会在意服饰。 明将军在荧惑城被火燎去半边发须,经过修剪后,短发浓髯,乍然望去倒似年轻了许多,宛如四十出头的壮年汉子。 梁辰江湖经验丰富,也不打听明将军离开的路线,送两人出了恶灵沼泽后,便欲告别。 明将军忽道:“此次亏得梁兄相助,感谢的话就不必多说了。但宁徊风等人诡计多端,务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若查知你助我,必不会甘休。梁兄最好带着夫人早日离开此地,日后若有难处,尽可找将军府。” 梁辰豪然一笑:“区区一个宁徊风,我还未必放在心上。” 明将军叹道:“此地可谓是穷山恶水中的一处桃源之所,梁兄或是不舍离去吧。不过你夫妇二人既然决意远离江湖是非,又何苦再起无谓争执,何况红袖姑娘不谙武功,为了她的安全,梁兄务请三思吾言。”梁辰听明将军说得郑重,略一沉吟后爽然答应下来。 许惊弦却感应到明将军语气中另有隐情,以天下第一高手的智慧,就算南宫逸痕没有告诉他连红袖牵涉到青霜令的内情,亦能猜出个大概。他真正担心的未必是宁徊风寻仇,而是简歌。只不过南宫逸痕这瞒天过海之计另有玄妙,连红袖也仅是一个迷惑简歌的幌子,如今真正知道青霜令秘密的人,或许只有宫涤尘一人。 昔日因泰亲王之故,许惊弦一直视追捕王梁辰是敌人,但经过四年前一路入京的种种事由,再有此次相助之恩,反倒生出许多感情来,想到此次与他一别,恐怕后会无期,心头竟略生出些伤感来,欲语无言,只是恭恭敬敬地朝梁辰深施一礼。 梁辰淡然一笑:“小弦你自个多多保重,我虽不再过问江湖恩怨,但一对利眼与一双耳朵还在,总能探到江湖上的消息。日后若能听说你有所成就,足觉欣慰,亦不枉你我相识一场。”当即挥手作别。 第312章 狭路相逢(3) 明将军与许惊弦离开恶灵沼泽,先向北走出十余里,转而东行。按他两人商定的计划,此次回京有两条路线可以选择:一是径直北上,伺机渡江与凭天行所率的大军汇合,这是最短的路线,但风险也最高,需要穿过敌人的重重防线;另一个方案则是绕往东行,翻过数座大山后进入桂境,然后再北上联系驻留于三峡的朝廷水师,如此虽然花费时间较多,但更加安全。 明将军权衡利弊后,选择了东行的计划。经过两日的精心调养,他的武功已然恢复了三四成,行动无碍。但毕竟深入叛军腹地,只凭借着乔装未必能避开敌人的搜索,小股人马两人联手尚可应付,但若遭遇到宁徊风等一众高手,便极难有突围的机会。 恶灵沼泽东面是连绵不绝的山脉,罕见人烟。直到午后翻越了数座大山后,才遇到一群东行的难民,两人便混于其中。许惊弦的显锋剑虽藏于身后,一套农服又怎能遮掩得住,有位二十出头的浓眉大眼汉子颇为细心,留意到许惊弦身携利器,又见到两人气宇不凡,不似寻常农夫,便上前搭言,自称姓刘名道,一边旁敲侧击地打探来历。许惊弦早就想好说辞,只说父子两人打铁为生,但战乱频生,不得已逃离家乡,欲往他处另谋生路。说着说着不由想到自小与义父许漠洋在清水小镇相依为命的情形,心头一酸,而何曾想替代义父的却成了一向视做仇敌的明将军,虽只是逢场作戏,亦觉人生无常,命运多变,实在难以猜度。 父子远避逃荒之事在这战火燎原之际确属寻常,原本没有破绽,但那浓眉汉子听在耳中,面上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许惊弦只恐言多有失,也不多解释,但注意到那刘道比起普通的庄稼人肌肉隆起,筋骨脉络突出,像是修习过武技,心底也暗暗生疑。 明将军窥空把许惊弦拉到一边,低声道:“那姓刘的汉子武功不俗,只怕有些来路,可要小心应付。” 许惊弦亦想到梁辰所说某些江湖人物藏于难民之中,伺机伏击叛军之事,而在近百难民之中,另还有几个类似刘道的人物,或许他们就是其中之一。虽然从国家大义上来说这帮人马是友非敌,但在大多武林人物眼中,明将军可谓是江湖公敌,万万不可泄露行藏,言谈须得谨慎。 加入难民队伍虽可隐蔽身份,但这些百姓拖家带口,一路东行,速度极缓,明将军心头牵挂北线战事,正与许惊弦商议是否找机会摆脱,忽听马蹄声隆隆传来,一小队叛军策马奔来,拦住去路。 叛军领头者是一位中年将官,提声喝道:“正在通辑要犯若干。其中两位重犯一位年约五十岁,身材高大,方面阔额,浓发长须,另一位是十六、七岁少年,削面尖颚,略显单薄,长者身上有伤,少年身怀长剑……若有人看到知情不报,严惩不贷,窝藏者与逃犯同罪。”按他的形容,与明将军如今稍有改动的样貌稍有不符,但对许惊弦的描述却颇为贴切。 许惊弦一惊,这队叛军只有二十余人,交手自可不惧,但就怕漏了行藏,引来对方高手追击。不过按这将官所说,并不确定己方的人数,看来只是由陆文定、鲁子洋等处所知,至少赤虎尚未落入敌人手里,稍觉安慰。忽瞅见刘道疑惑的目光朝自己望了一眼,心中更是怦怦乱跳。 刘道却只是微微一笑,示意他放心,随即大声道:“长官,我们这一路只顾逃难,哪有工夫窝藏逃犯,长官若是不信,尽可逐个盘查。”其余百姓虽亦有人对明将军与许惊弦的身份起疑,但逃难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愿开口惹来麻烦。 领头将官显然只是应付差事,冷哼一声:“谅你们也不敢。”正要拨马离开,与他并骑的一位身材瘦小的士兵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将官面露不耐烦之色,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勒住马缰,转身对属下道:“都下马,细心搜查一下。” 许惊弦看那小个子头盔遮得严实瞧不清面容,虽是士兵装束,但这叛军将官却要听从他的建议,而且听他说话口音古怪,恐怕非是汉族,不知是来自苗疆异族还是乌槎国。正思忖间,那将官的视线定在了他身上,马鞭一指:“我看这个愣小子倒是有些像逃犯……” 刘道哈哈一笑,先对左右暗中打个眼色,随即长身挡在许惊弦与明将军之前:“长官小心谨慎些无妨,可莫吓坏了我的小兄弟,你真要查,就不如先从小民查起吧。” 那将官斜睨着他:“好大胆的刁民,就先查你!来人,搜身。” 明将军与许惊弦不知刘道保护他们出于何意,眼睛余光又掠到另几人在百姓群中各占要点,隐有伺机出手之意。彼此对视一眼,暂且不动声色,静观事变。 几位士兵上前细细搜查刘道,却一无所收获。那将官沉声道:“挨个盘查每一个人,不许有漏网者。”士兵们听令都下马进入百姓群中。 却见刘道上前两步:“长官,小民还有话说。” 那将官似是气不过刘道一无所惧的模样,恨声道:“没什么事就闭上你的鸟口,不然老子当你是要犯抓起来,还不退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刘道大笑:“刚才那几个士兵没有搜到我身上的宝贝,长官想不想要?” 那将官一怔,面露贪色:“什么宝贝?” 刘道豪然吐出四个字:“我的拳头。”话音未落,一拳已然出手,却并非打向领头将官,而是朝那小个异族士兵当胸劈去。 那异族士兵猝不及防,被这一拳击个正着,只听肋骨断裂之声劈啪乱响,口中鲜血狂喷,倒撞于地,眼见是不活了。 与此同时,百姓群中另七、八名汉子同时出手,惨呼声、兵刃断裂声此起彼伏,刹那间已有数十名士兵倒地,但除了那异族士兵被刘道一击致命外,其余人或被点穴道或伤四肢,虽然暂时失去战斗力,却无性命之忧,还有几人被利器指住咽喉要害,吓得动弹不得。 那将官战刀方才出鞘一半,周围只剩下四、五名同伴,眼见刘道笑嘻嘻地盯着自己,一双拳头捏得格格作响,面容上杀气若隐若现,心知抵抗无益,只得长叹一声,将战刀弃地投降。 尚有一名士兵匆匆倒退回来,口中大叫道:“刘将军,我们中伏了……”却冒冒失失地正撞向刘道背心,刘道也不回身,右臂一绕一扣,已将那士兵挟在肋下,随即借劲反手一抛,不偏不倚地朝许惊弦落来。口中还道:“若不让小兄弟露一手,岂不显得在下越俎代庖?” 自打刘道乍然出手,许惊弦目光就一直盯在他身上,见他出手刚猛,毫无花巧,招式上走得是外家功夫的路子,却是内劲沉浑,拳拳生风,能够内外兼修,可算是江湖上一把好手,绝非普通籍籍无名之辈,正猜想他的门派来历。忽见刘道将那士兵朝自己抛来,虽有些措手不及,但只看到他肩背一耸,阴阳推骨术已测知目的。许惊弦心想这刘道不分青红皂白地出手,势道极猛,竟也不怕误伤自己,不由胸中有气,少年好胜心起,有心显露一下武功,免得被他小觑。 那士兵在空中不辨方向,哇哇大叫着乱挥手中钢刀,极是危险。好个许惊弦,混乱中窥得真切,不避不让,单掌蓦然探出。 刘道急声大叫:“接不得,快闪开……”原来他这一掷虽有相试之意,但更志在立威慑敌,足足使出了八、九成的劲道,唯恐许惊弦年少不知深浅,莽撞硬接有所损伤,所以连声提醒。 说时迟那时快,许惊弦右掌已于空中稳稳抓住钢刀。钢刀莆一入手,只觉一股大力传来,不但那士兵情急中尽吐全身蛮力,亦含着刘道的抛掷之力,单手几乎掌握不住。许惊弦大喝一声,左掌侧砍如刀,将帷幕刀网化于掌势中击出,刹那间连发十余掌,尽劈在钢刀刀背无锋之处。帷幕刀网乃是御泠堂不传之秘,进攻或许稍欠犀利,但防御可谓无懈可击,数掌合为一体,将那钢刀上所附之力尽皆化解,砰然落地。 但那士兵连盔带甲足有近两百斤,凌空飞至,重若千钧,委实难挡。许惊弦心知任凭士兵摔在地上必会骨折筋断,暗中一咬牙,右掌弃去钢刀,蓦一转身将那士兵背在身后,脚踩忘忧步法,绕着七尺方圆的半径疾速转圈。起初只觉背沉如山,但每多踩一步,力道就卸去一分,足足踏出二十余步后,方才一把提住那士兵的衣领,轻轻巧巧地将他放在地上。 看到许惊弦露了这一手高明武功,刘道面呈惊讶,他知自家功力,本以为许惊弦猝不及防下只能闪避,却不料他面不改色举重若轻地接了下来,当即鼓掌喝彩:“小兄弟这手功夫可俊得很啊,看来我们真是多管闲事了。” 许惊弦一笑不语,他得了林青、愚大师等数位高手的悉心传授,对于武道的理解向来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一时好胜心起,以自己并不擅长的硬功强接,此际亦觉胸口隐隐发闷,幸好身怀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功力,自然而然将外力卸开,倒不曾受内伤。那个士兵惊魂未定,兀自喘息。 周围人看得眼都花了,余下敌人见此情形,更是心生怯意,何况领头的将官都已降了,纷纷抛下手中兵器,跪地求饶。 刘道朗然道:“大家都是中原的好汉子,何苦帮着乌槎国打自己人?我知你们皆是身不由己,不得不为虎作伥,今日且放你们回去,尽可实情禀报,但不得再拿着这些无辜百姓泄愤,若再顽固不化……”一指那早已毙命的异族人的尸身:“好好想想这个蛮子的下场吧。” 众士兵只求活命,纷纷应承。刘道叫住那个领头将官走开几步单独问话,对其余人则随意地挥挥手。另外几位江湖高手看来皆以他马首是瞻,将士兵尽数放行。 许惊弦猜不透刘道的来历,暗暗运起“华音沓沓”心法偷听他的问话。只听他低声问那将官道:“你们通缉的要犯到底是什么人?” 那将官茫然道:“我只晓得是军师丁先生亲自下得命令,现在全军上下都在四处搜索他们。听军营人说好像是有一些敌军的奸细……啊,不不,是一批朝廷派来的英雄好汉盗走了军印,具体详情我也不知。” 刘道又问了几句,眼看再问不出什么消息,见那将官战战兢兢地望着自己的脸色,只怕回答不力受他毒手,不由一哂:“刘将军不必害怕,告诉你个秘密,我也姓刘,咱们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不会害你。”亦放他离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暗忖宁徊风度是心计深沉,唯恐军心有变,严密封锁泰亲王毙命的消息,又怕听到明将军的名字那些士兵贪生怕死不敢尽力搜索,竟编出了盗走军印的谎言。只是这番弥天大谎最多只能支持一时,只要撑过敌人最后的反扑,再过几日叛军必溃。料知明将军也听到了这番对话,抬头朝他望去。 明将军面色木然,全无表情。或是暗运起流转神功之故,英华尽敛,浑如一位普通百姓,半点也瞧不出昔日大将军的雄态。 刘道朝许惊弦走来,拱手一揖:“方才不分轻重出手相试,多有得罪。不过若非如此,也无法见识到小兄弟的神功。” 许惊弦见他分派有致,虽是布衣平民的装束,却俨然一位引领雄兵的将军,暗暗也有些佩服,再听他直承不是,胸中怨气烟消云散,嘻嘻一笑:“兄台何必多礼,倒是我们才应该多谢你出手相助。若你真是姓刘,便唤你一声刘大哥。” 刘道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只是为了行动方便化名行事,姓刘不假,名字却唤做书元,承蒙裂空帮夏帮主看顾,做了帮中一个小小的护法。” 许惊弦恍然大悟,裂空帮身为江湖白道第一大帮,自不会对外族侵犯中原视若不见,所以暗中派出高手伏击。怪不得对汉人网开一面,对异族则绝不容情。他对裂空帮知之不详,从未听说过刘书元之名,只知其中除帮主之外另设有九门,门主便是护法。怪不得此人武功如此强横,能在裂空帮中担任护法之职,当非碌碌之辈。 按江湖规矩,刘书元直言报上身份,许惊弦本也应该坦诚相见,但将军府这些年与裂空帮势不两立,岂能泄露身份?许惊弦不免有些迟疑。刘书元哈哈一笑:“我虽对两位的身份很是好奇,但方才盘问那个叛军将官全无收获,若是小兄弟不方便讲,就不用说了。” 许惊弦长吐一口气:“多谢刘大哥。日后若有机会再聚,必不相瞒。”倒是颇为欣赏刘书元的坦荡。 明将军忽道:“请问碧霄门主,派出人马伏击叛军,是夏帮主个人的意思么?我看你的手下尚有嵩山派与九宫山高手,故有此问。” 刘书元恍然一怔,裂空帮下九门以九霄为名,而他正是名列碧霄门门主,在九门之中排名第七,并没有江湖上人人皆知的名头,却不料明将军不但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更能在乱局中将各人的武功底细了然于胸,显然是位高手。而他起初的注意力皆放在许惊弦身上,直到明将军此际开口,方才留意到他,这份藏锋敛锷的功夫实不多见,料知是前辈高人,心底对他们的来历更是好奇,恭敬答道:“前辈目光如炬。这是前个月夏帮主发起江湖联盟‘神州会’订下的计划,不独我裂空帮,白道各大门派皆有高手参与。” “原来如此。”明将军颔首,若有所思。 第313章 狭路相逢(4) 方才忽起厮杀,难民们乱做一团,刘书元命手下将百姓召回安抚,又转头对明将军道:“为免连累这些百姓,我等必须离开。两位不知要去何处?” 明将军沉吟道:“我们确是官府的探子,要去三峡与朝廷水师汇合,不知刘护法可知道路?” 刘书元抚掌道:“恰好我们也是要东行数里,两位若是方便,不妨同路,彼此间也有个照应,路上再慢慢对你们详说地形道路。嘿嘿,前辈且放心,无论你们是不是官府中人,既然是叛军通缉的要犯,就是我们的朋友。” 许惊弦本以为明将军必会拒绝刘书元的邀请,却不料他一口答应下来:“同行原是无妨,但有一个条件,我们的真正身份只有你一人得知,绝不可再对第二人说。” “前辈敬请放心,既然得你如此信任,我刘书元可指天立誓守得秘密。而我这些兄弟们都是老江湖,也不会胡乱打听你们的来路。” 明将军爽然道:“那么,我们就叨扰刘护法了。” 许惊弦心头奇怪,就算明将军为了探听道路说出目的,大可随意找个去三峡寻亲的借口,不必坦承乃是官府中人。江湖汉子向来最忌与官府打交道,可偏偏刘书元的反应也大出意料,毫无避讳,不知其中有何玄机?与这些白道好汉同行或许安全一些,可一旦他们知道明将军的真实身份,难以揣度会有何变故?他思索许久,仍是猜想不透明将军的心意。 将百姓之事料理完毕,加上刘书元的七名手下,一行十人往东行去。那些江湖汉子大概都得了刘书元的叮嘱,并不过问明将军与许惊弦的来历,但目光之中不免有些疑虑,两人只故作不见。 刘书元不时找许惊弦搭话,一口一个小兄弟,颇有亲近之意。许惊弦一面与他说话,一边留意周围几人的言谈,这些人都是来自江湖各名门大派的弟子,武功各有所长,口音天南海北,言语间年轻人不乏倨傲之气,老者则老成持重。但即便是两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对刘书元讲话时亦是毕恭毕敬,足显尊重,由此可见裂空帮在江湖上的威望。 一路上明将军沉默寡言,尽敛锋芒,虽未运起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但身边似也罩着一层有形无质的气场,周围人皆敬而远之,无人寻他说话。刘书元年纪不大,却显得极为老道,许惊弦听他闲聊些江湖逸趣之事,倒也不觉乏闷。走了半日,已至傍晚时分,用过餐后依旧上路。 刘书元对许惊弦解释道:“今夜恰好本帮琅霄门沈护法带来帮主口信,约好我们去前方一座小庙中接应,所以并不休息。” 许惊弦听到“沈护法”三个字,顿时想到明将军之言,脱口道:“原来沈羽沈少侠要来了。听说他乃是夏帮主最得意的弟子,两柄长枪重者曰:‘征衣’,轻者曰:‘缥缈’,有万夫不挡之勇,乃是江湖新一代有数的高手……” 刘书元啧啧称奇:“沈护法艺成之后从未出手,皆说他武功高强,却无人探得究竟,显得十分神秘,两柄长枪的名字就连帮中普通的小头目都未必知道,小兄弟却是从哪里听说的?”他哪知许惊弦的消息都来自于明将军,以将军府的情报网,恐怕江湖上极少有不知之事。 许惊弦暗责自己多嘴,不知明将军是否会怪自己随口泄露将军府的情报。开玩笑道:“你莫忘了我们可是神通广大,在十余万叛军之中尚能偷到军印,岂会打探不到这些消息?”他口中如此说,心底却盘算如果随刘书元去见沈羽等人,届时人多眼杂,难免泄露身份,是否应该找机会离开?眼角余光轻扫处,却见明将军只是含笑听他胡诌,面容一如既往地沉着,全无丝毫担心。 刘书元见许惊弦讳莫如深,更觉这神秘少年大有来头。许惊弦记得曾在某本书中看到过那“九霄”一为神霄、二为青霄、三为碧霄、四为丹霄、五为景霄、六为玉霄、七为琅霄、八为紫霄、九为太霄,刘书元不过是碧霄门护法,武功已然不凡,而沈羽年纪轻轻又从未显露武功深浅,竟可坐上琅霄门护法之位,算来已是裂空帮第三号护法,果是深得夏天雷看重。 刘书元又道:“你莫看沈护法年纪不大,但在帮中处理大小事务有条不紊,公正不阿,极得大家信服,名望已然不低。虽未见他显过身手,但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作为夏帮主最得意的嫡传弟子,我等可不敢望其项背。” 许惊弦听他语气间对沈羽颇为推崇,暗忖沈羽恐怕真有过人之能,想到明将军竟把自己与之并称天下有数的少年英雄,顿觉惶惑,既想早些一睹沈羽的风采,又怕相形见绌。 刘书元瞧出他心意,咧嘴一笑:“小兄弟年纪比沈护法还小上几岁,武功却极显老辣成熟,一气呵成又不露锋芒,与寻常武技大不相同,端是平生仅见。嘿嘿,我在帮中有个绰号唤作‘手眼通天’,一半应在我那双拳头的劲道上,另一半就是夸我消息灵通。自问这江湖上的大小事情亦算知道不少,却丝毫瞧不出你的来历,仅凭此一点,小兄弟就足可自傲了。” 尽管许惊弦所学武功驳杂,但最基本的原理皆不离弈天诀,其要点就是“致虚极、守静笃”,再加上《天命宝典》多年来潜移默化的禅心定性之功,是以无论他出手挥掌之际总有一分洒脱宁定的气质,与普通武学大相径庭。何况帷幕刀网、忘忧步法皆是御泠堂不传之秘,弈天诀更是四大家族长老愚大师百岁高龄方才悟得的武学奇理,刘书元纵然见多识广,对此一无所知亦不稀奇,但他能从其中瞧出与普通武学的差异之处,眼力亦算高明,不枉那“手眼通天“的绰号。 刘书元热心道:“沈护法与我尚有几分私交,若小兄弟有意,便介绍你二人认识一下,日后江湖相见也有个帮衬。” 许惊弦略有些意动,但想到与沈羽随行的只怕还有裂空帮高手,或有见过明将军面目之人。自己与沈羽相识不打紧,但势必要与明将军一同出面,万一被人认出,难辨福祸。正自沉吟,不料耳中却听明将军道:“那就有劳刘护法了。这孩子心性散漫,原不适合在朝中做事,若能在裂空帮中效力,亦是一件好事。” 许惊弦猜不透明将军是何用意,但听他一幅将自己当作“孩儿”的语气,心底自然生出违逆的念头,开口推托道:“无名小卒岂敢高攀,若小弟日后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头,再请刘大哥引荐吧。”明将军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 刘书元眨眨眼睛,实是搞不清楚这“父子”二人为何暗中较劲,只好哈哈一笑,对许惊弦竖起姆指:“小兄弟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骨气,佩服佩服。” 许惊弦对明将军的做法百思不解,路上乘隙向他低声问道:“你为何丝毫不惧被裂空帮识破身份?若不然我们找个借口离开……” 明将军摇摇头,正容道:“我冒此风险,是为了试探一个人的心意。” “什么人?” “一个老对手。” “夏天雷?” 明将军未置可否,只是脸上显现出一丝古怪的神情。 再行了十余里路,前方荒岭中忽现几点灯火,明灭闪动,间隔两长三短,那是江湖人氏以灯光发出的暗号。 走得近了,可瞧出那燃起灯火之处乃是一座小小的山神庙,杂乱的说话声依稀从庙中传来,吵吵嚷嚷,似在争辩着什么? 刘书元皱眉道:“看来沈护法尚未到,不知这些人何事起了争端,我们快去看个究竟。”当即加快脚步。 许惊弦凝神细辨庙中传来的语声,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道:“那个秃驴算什么东西?老子拼命擒下敌人,他一句话不说就放了?”有几人随声附和。 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道:“宋老弟息怒,你这不敬的言语我们自家兄弟听到也就罢了,若让外人听到,免不得要吃大亏。” “你们怕华山派,我可不怕。再说大家现在都是‘神州会’的人,可不分什么派别,凭什么他就高人一等?有理行遍天下,就算在夏盟主面前,我也敢叫他一声秃驴。” 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道:“宋铁头,别的不说,你再敢对大师不敬,就先尝尝我的宝剑,倒要看看你的头是不是真的那么硬?” 宋铁头粗哑声音更高了几分:“管三娘,你想替那和尚出头?哼,我知道了,你们一个天山派,一个华山派,自然一个鼻孔出气……”他口中虽未服软,但已改了称呼,看来对那天山派管三娘的宝剑不无忌惮。 又一个阴恻恻地声音道:“在下八卦门诸葛庭,与什么华山可拉不上关系。大概还可以说句公道话。宋铁头你虽是豪气万丈,口口声声‘有理行遍天下’,但真要追究起来,恐怕在这个‘理’字上就说不过去了。” 姓宋的怒道:“诸葛庭,你胡说些什么?” “这次联盟可是夏帮主订下的规矩:以汉人的利益为重,放下一切个人恩怨。所以大家只拿外族士兵开刀,而你私刑逼供擒天堡的人,大师慈悲为怀,当然看不过眼……” 宋铁头声线更哑:“我还不是为了大局,想探得些情报。” 诸葛庭冷笑:“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你小儿子前几年就是死在擒天堡中,你自然恨之入骨,有机会便公报私仇。” 许惊弦渐渐听出名堂,怪不得伏击叛军基本只杀伤乌槎国士兵,原来是因为有夏天雷的约束,白道第一大帮主果是颇明大义。 一行人赶到庙中,刘书元问清缘由,对宋铁头厉声道:“沈护法不时就到,若他见到你这般胡闹,可知是什么下场?” 宋铁头被那诸葛庭揭破,自知理亏,不由放软声气:“愚兄知道错了,请刘护法念在兄弟的情分上,就此揭过吧。” 许惊弦与明将军置身事外,旁观不语。许惊弦留神看周围情形,小庙年久失修,极为破败。庙中已聚了三、四十人,或坐或立,形色各异,大多筋骨强健,身怀利器,少数几人空着双手,但太阳穴高高鼓起,应是修得内家真力的江湖好手,三山五岳的高手着实聚了不少。说话间还不断有零星队伍加入,大概沈羽要传达什么重要消息,附近的人马都将陆续赶来。 裂空帮发起此次联盟以“神州会”为名,以夏天雷为盟主。事实上不独白道,江湖上许多帮派亦都加入,人多势众,但也因此良莠不齐。虽订下不记旧恶的规矩,亦不免有人借机泄私愤,所以伏击行动中擒天堡、媚云教亦少有损伤。 许惊弦对这些争执全无兴趣,只是猜想他们提到的那个华山派的和尚时语气敬重,会不会就是无语大师?白道“夏虫语冰”四大高手中,虫大师与封冰都已见过,夏天雷与无语大师却无缘会面。 刘书元又呵斥宋铁头几句,本不欲再继续追究。忽然有人从庙外发话道:“此事尚未了结,那位八卦门诸葛兄刚才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这声音极轻极轻,似乎不侧耳细辨便无法听得真切,但每个字又如一只只锋利的长箭射入脑中,似乎唯有静待片刻之后,才能把那些字词连贯成句,懂得其意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刘书元面呈喜色:“沈护法到了。”但除了明将军、许惊弦等有限几人外,其余诸人大多充耳不闻,都还沉浸在方才那奇诡的声线之中。 沈羽人未到,已然震慑群雄。果不愧是裂空帮中最负盛名的少年英雄! 不等刘书元等人抢前迎接,庙门蓦然洞开,火把亮光大盛,一人当先大步跨入庙中,随后十余人鱼贯而入。 诸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第一人身上,皆不由暗喝一声彩。但见沈羽年方二十出头,面似冠玉,束发披肩,朗目灿亮如星,浓眉斜飞入鬓,或许他脸上那一丝温和的笑容稍欠霸气,但身后背着的那一柄高过头顶的重枪——“征衣”则衬得他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众人怔愣片刻,纷纷上前问安,唯有明将军与许惊弦不露声色。明将军藏于光线暗处细心观察着沈羽的一举一动,而许惊弦乍见沈羽年龄虽只比自己大几岁,潇洒的气度远胜,心里不由隐隐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妒意,暗恨自己这几年相貌虽是变得好看了许多,但无论如何也不及对方。 诸葛庭上前两步:“诸葛庭见过沈少侠,不知刚才所言何意?莫非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沈羽笑道:“错不在诸葛兄,而在于宋兄。”他显然并不识得宋铁头,但目光左右略扫,已然锁定目标:“想必这位就是宋兄了。”那宋铁头外貌原也平常,只是精习铁头功的缘故,发短寸许,额头上还隐泛着一层青光,便被沈羽一眼看穿。 许惊弦注意到沈羽扫视的目光有意在明将军身上停留了一下,稍显讶异,并不像他人对明将军的刻意低调视若不见,暗自警惕。 宋铁头瞧出来势不善,忍着气见礼道:“不知沈少侠有何指教?” “宋兄年纪大我许多,指教可不敢当。若小弟没有记错,宋家大公子正是死于擒天堡中,人生之大悲莫过于丧子之痛,还请宋兄节哀啊……”说到这里,沈羽略略一停。众人大奇,料不到他原来竟是替宋铁头说话。 第314章 狭路相逢(5) 待宋铁头神情稍缓,沈羽话锋一转:“不过小弟恰好也记得宋家公子可并不是擒天堡的敌人,而是死于当年那一场宁徊风发起的内乱之中。而宋兄虽是震天居的长老,但与擒天堡之间却始终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 宋铁头面色再变,强自道:“那又如何,人在江湖走,总会结交各路朋友。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的擒天堡虽非我白道帮派,但亦非大奸大恶,我与他们结交有什么错?” 沈羽淡然一笑:“宋兄少安毋躁。此次神州会联盟宗旨是放下一切恩怨,全力抵御外敌,岂会计较这些事情。” 宋铁头缓缓垂下头:“今日抓获的那名擒天堡丁与爱子之死不无关系,我也是一时糊涂忘了神州会的誓言,拿他泄愤。但人好歹已放了,下次自当小心从事,不再触犯规矩。” “小弟自当理解宋兄的心情,不过却另有一个疑问。既然宋兄报仇心切,为何能等四年之久?” “沈少侠这话什么意思?” 沈羽道:“值此非常之际,正当同仇敌忾,宋兄却借题发挥,指责华山派处事不公,徒然引起内耗,不免有刻意挑唆之嫌疑。”众人这时才听出些味道来。沈羽一直显得彬彬有礼,言必称“宋兄”,始终是那似轻若重、不疾不徐的语气,但到最后却奇峰突起,现出隐忍的锋芒。 宋铁头面色铁青:“你说我是擒天堡的奸细?” “家师一向教诲小弟要行事磊落,在没有真正证据之前,尚不能下结论。不过却需要做些预防的手段,以免日后造成损失。所以……”沈羽脸色微微一沉:“宋兄在此地的行动暂停,且回梅影峰让家师处置。”裂空帮总部正是在冀州梅影峰。 宋铁头大怒:“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信口开河,老子岂会服你?” 沈羽也不动气,微微一笑:“大家都是神州会同侪,若是动手岂不有伤和气,还请宋兄三思。” “谁敢动我?”宋铁头面色忽青忽白,寸许长的发根似都直立而起。 沈羽环视左右。随行他而来的一人闪出:“这奸细出言不逊,属下请命擒下他。”众人认得他是裂空帮的天风堂堂主左伯华,七十二路雷电剑法鲜遇敌手,若非他脾性火暴行事莽直,早可坐上护法之位。 沈羽轻声道:“尚无确实的证据,岂可以奸细相称?左堂主手下容情,不可坏了宋兄性命。” 左伯华乃是裂空帮有名的勇将,宋铁头自忖难敌,但此刻骑虎难下,断无认输之理,一咬牙:“沈羽小儿,既然你非要冤我,有种就自个儿上场与我较量,唆派其他人来算什么好汉!”心想沈羽出道至今从不出手,纵然传言武技高强,但对敌经验欠缺。若他自重身份不愿出手,亦可借机脱身。 沈羽矜然一笑:“宋兄这样说,岂不是让小弟为难?” “若你不敢,就休管我宋铁头的事。” “好!”沈羽似是不经意地回首望了一眼,慨然下场。众人皆闻沈羽之名,今日可一睹其神秘的身手,皆大觉兴奋。 许惊弦顺着沈羽的目光望去,但见随他而来的十余人大多是裂空帮与各大门派的高手,但最后一人却是位弱不禁风的女子,面蒙丝巾,沈羽方才那一眼正是望向她。 沈羽悠然在宋铁头面前站定:“对于宋兄身份的怀疑只是小弟的个人分析,大局当前不得不防备一二。若是日后误会消除,还请宋兄莫要见怪。”谁曾想他于战前竟还这般态度,既像成竹在胸,又似临阵怯敌。 宋铁头心中忐忑,但再无退缩之理,头顶隐浮起青气,目光锁在沈羽背后的重枪“征衣”之上,大喝道:“拔你的枪!” 沈羽耸耸肩:“宋兄大概听说过小弟习艺至今从未出手过,自然也不会为你破例。”众人大奇,不知他到底是何意。 宋铁头怔了一下:“你要如何?” 沈羽以足划圈:“宋兄尽可发功撞来,小弟若出了圈子便算输。” 看那圈子不过五尺方圆,难以闪避腾挪,除非以力抗力。但诸人实难想像沈羽这样翩翩公子模样的人会与宋铁头硬碰,皆怀疑他是否太过托大? 宋铁头冷哼道:“你竟敢小觑于我,且吃我一头……”他脊背高拱,半低着头,陡然一起狂吼,直撞而来。 两人之间虽只有三五步的距离,但随着宋铁头大步冲垮而出,霎时一股劲风袭卷全场,浑如烈马脱缰狂奔,势道端是惊人。 这一记是震天门最负盛名的“震天顶”,便是半尺厚的石碑亦可一撞而断,何况是血肉之躯?诸人屏息观战,皆难以想像沈羽如何化解这势大力沉的撞击,若是避闪跳出圈外,莫说沈羽日后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裂空帮的威名亦会因此而损。 沈羽依旧不避不让,端立场中,仿佛打定主意要与宋铁头硬拼,一记按捺不住的惊呼声传来,却是那蒙面女子而发。许惊弦循声望去,虽看不真切那女子的容貌,但一双眼睛却意外地觉得熟悉,只是想不起何时见过。 眼看铁头离沈羽的胸膛只有三寸的距离,宋铁头不虞一击得手,暗忖若真撞死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裂空帮岂肯干休?正要收几分劲,蓦然眼前一花,沈羽于千钧一发之际,胸腹急收,弓腰俯身,这一头撞向得已不是沈羽的胸膛,而是他背后“征衣”重枪的枪尖。 那“征衣”枪以玄铁打造,重达近百斤,宋铁头就算铁头功登峰造极,也不敢与之硬捋,幸好他原本就忌惮沈羽不敢尽施全功,方才又生了收劲之念,堪堪侧冲半步,这一头撞向了空处。 沈羽身形一弹,恢复原状,犹如从未动过,竟还有闲暇对那蒙面女子回头一笑:“姑娘不必担心,这许多高手在场,绝不会让宋兄的铁头撞塌小庙。”掌声已是如雷鸣般响起。 宋铁头暗抹一把冷汗,快步移动沈羽身后,又是一头撞来。沈羽亦不回头,倒身一记铁板桥,“征衣”的枪尖却如长了眼睛一般又对准了宋铁头头顶正中的“百会”大穴。 宋铁头只得又退开一步,他两度出击无功,不免发了狂性,当下绕圈疾走,乘隙就是一记铁头撞去。沈羽双足稳立原地不动,只是身体前摇后摆,左晃右挪,但随着他不断变换姿态,仿佛整个身体皆化为灵动的手臂一般,每次枪尖皆是对准宋铁头的“百会”大穴,从无半分偏差。 宋铁头越转越快,沈羽随势而动,两条人影就像被那七尺长枪牵引着,上演一场炫目的舞技。只不过圈外的宋铁头屡进无攻,气喘如牛,圈内的沈羽灵动翩翔,气定神闲,已是高下立判。 宋铁头的圈子越转越大,离沈羽越来越远,明明败势已定,却仍不罢休。若是平时旁人早就起哄不止,但此际人人皆想多看一眼沈羽的身法,全场竟是鸦雀无声。 唯有身处局中的宋铁头暗暗叫苦不迭,此刻已不是枪随人走,而是“征衣”迫着他一步步退后。如今他已离沈羽近丈开外,铁头自然撞不中对方,若要袖手罢斗,怕会收势不住反撞在枪尖上;但长此下去,必将脱力而亡。 再转了几圈,宋铁头颓然脚步,仰天长叹:“罢了,沈少侠神技至此,我还有何话说!”他不堪受辱,已有寻死之意,窥准长枪的来势,故意将咽喉往那枪尖上凑去。但“征衣”随之骤停,枪尖离咽喉只差毫厘,在火把的照耀下,清清楚楚可看到喉间肌肤泛起的寒栗。 沈羽直身收枪,肃然道:“既然宋兄有意求死,小弟只怕真是误会了你。但事关重大,仍要请家师裁夺,不得不委屈宋兄一下。”微一摆手,几名裂空帮徒上前架住几近脱力的宋铁头,宋铁头面如死灰,再无抵抗之念。 从头至尾,沈羽脚步未动半分,亦没有主动攻出过半招,却兵不血刃力服宋铁头,众人惊羡交加,喝彩不绝。 沈羽面上并无得色,稍举起右手,示意有话要说。待掌声稍弱,他才开口道:“宋兄之事就此了结。小弟来此另有要务。” 此际群雄对他已是心悦诚服:“沈护法请讲。” “诸位大概都听说叛军目前正在全力追捕几名逃犯之事吧。按我得到的情报,那所谓的逃犯不是别人,正是朝中大将军明宗越。他亲自率奇兵突袭敌军后方,极有可能已斩杀泰亲王,但亦因此中伏,被叛军围追……” 包括许惊弦在内,诸人皆吃了一惊。刘书元眼望明将军,满面惊疑,缓缓发问:“请问沈护法,如果我们遇到明将军,应该如何处理?”许惊弦心头一紧,刚刚见识了沈羽的武功,自问绝非他敌手,若是刘书元不顾誓言强行揭开明将军的身份,群雄并起而攻,他实无把握护得明将军安全。 沈羽只说了两个字:“救他。” 群雄炸了锅一般吵将起来,一人高叫道:“泰亲王既死,叛军不日便退,我们何必放过明将军?”顿有数人附和,将军府这几年在江湖上四处树敌,这些白道高手中不少人的亲友被其所害,可谓对明将军仇深似海。 沈羽慨然道:“神州会是为了国家大义而建,昔日仇恨定要放在一边,我们须得分清轻重缓急,先救明将军,待战事了结后,再谈恩怨。” 许惊弦这才松了口气,却见明将军神色不动,似是早有所料。 一个老者缓缓道:“老夫午后才收到夏盟主的飞鸽传书,却丝毫未提此事。所以老夫斗胆问一句,这是夏盟主的命令?还是沈护法个人的意思?” 沈羽声沉似水:“此事我也是刚刚得知,只怕家师尚未得到我发出的消息,但相信他会得出与我一样的判断。” 场中霎时寂静下来,如果沈羽方才没有展示绝世武功,此刻必有人会发声质问他为何假传盟主号令? 老者显然思虑成熟:“这个消息沈护法从何得来?” 沈羽一字一句:“将军府,水知寒。” 众人更惊,裂空帮向来是将军府的死敌,水知寒又怎么会把这个消息告诉沈羽?纷纷发声相询。 “实不相瞒,神州会联盟就是家师与水知寒共同订下的计划,并亲自与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一唔,若不然这么大规模的白道同盟大会,将军府岂会不出手干扰?面对外来强敌,中原武林必须放下成见,同仇敌忾,诸位都是明白人,想必不用我再多说了……” 许惊弦这才明白为何明将军要把水知寒与鬼失惊留守京师,原来竟是做此用途。这亦是明将军的一片苦心,试想发兵南疆之际,若是中原武林闹起事来,岂不是腹背受敌?徒利外夷。 郡雄亦都见识不凡,深明大义,暗自思索沈羽之言。 待众人心绪渐平,沈羽继续道:“我前几日奉家师之命特意去京师一行见过了水知寒,确定将军府与裂空帮以三个月为期,不得再起争端。还请诸位细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若是中原武林毋宁日,又如何能共抗外敌?虽然裂空帮以往视将军府为死敌,但这一次将军府能够主动平息武林争端,裂空帮又怎能不如将军府识得大体?而诸位英雄若还对旧日仇敌纠缠不清,岂不是愧对‘白道武林’这四个字?与将军府又有何区别?” 这几年将军府在江湖上霸道横行,稍有违抗就是血洗满门之祸,与白道武林结怨极深。但众人听了沈羽这一番陈晓厉害之言,喧哗渐止,皆在暗自思量。 沈羽见群雄再无异议,方才续道:“为示诚意,将军府特地派人与我同行……”转头回望身后:“平姑娘,请你上前来,我替你引见各路英雄侠士。” 那位蒙面女子款款上前,徐徐摘下面巾,施个万福:“小女子见过诸位英雄。”但见她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圆圆的脸庞娇俏可人,却是面现潮红,又有些手足无措,似是不胜羞涩,又似是颇为兴奋。 众人念及这小姑娘刚才在沈羽与宋铁头交手时出声惊呼,再看她略显惶急的模样,显然涉世未深,却何曾想她竟来自将军府?但将军府名头实在太响,虽看她一幅娇弱稚嫩不通武功的模样,又有何人敢小觑? 沈羽的脸上首次略显出一丝不安,但稍纵即逝,对那平姑娘柔声道:“我们这些江湖人虽不懂礼数,但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绝不会欺辱弱小,平姑娘无需惊慌……”平姑娘渐渐定下神来,眉目流转扫他一眼,温情无限。 第315章 狭路相逢(6) 许惊弦却是惊得目瞪口呆,那平姑娘不是别人,却是清秋院的小婢平惑,怪不得那双眼睛如此熟悉。当年许惊弦被追捕王擒入京师,无意结识宫涤尘,与她同住在乱云公子郭暮寒的清秋院中,并由此结识大他两岁的平惑,两个小孩子相处融洽,双方还以姐弟相称。 但许惊弦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苹果姐姐”怎么会与沈羽走到一起,又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府的人?莫非京师又生巨变?乍见到旧时玩伴,宛如重见亲人,但他这几年形貌大变,平惑自是认不出来,自己是否应该上前表露身份呢?有了与叶莺相处的经历,再回想到平惑方才看沈羽那一眼,显然对他钟情已深。尽管许惊弦对平惑从无信念,却还是止不住对沈羽泛起一丝妒忌的念头。 年少英俊、出身名门、武功高强、风度翩翩,更有美人垂青,似乎老天特别中意于沈羽,将所有的优点都集于他一体。反观自己,亲生父亲陆羽、义父许漠洋、林青都已撒手人寰,水柔清视自己是害她双亲的仇人,又与“结拜大哥”宫涤尘反目离开御泠堂,倒真像是一个克星,无依无靠地孤零零漂泊于江湖,日后也不知何去何从。如此一想,更是自惭形秽…… 许惊弦正胡思乱想间,忽然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拍,霎时清醒过来。 却听明将军低声道:“还不快走。” 趁诸人与平惑一一见礼之际,许惊弦随明将军悄然出了小庙,回头再想看苹果姐姐一眼,却不经意触到刘书元的视线,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犹豫,大概不知是否应该破誓向众人讲出明将军的身份。 但最终,刘书元只是目送两人离开。 两人趁夜奔走,许惊弦乍见平惑神思不属,百般猜想,糊里糊涂行出三五里后,方才稍稍恢复。 明将军突然发声问道:“我记得曾在清秋院中见过那个平姑娘,可是与你相识?” 许惊弦点点头:“她叫平惑,乃是乱云公子四名贴身婢女之一……”他的思绪不由飘到四年前那个冬日,宫涤尘在清秋院遍请京师高手,表面上是为了破解蒙泊大师那“试问天下”的谜题,暗中却提及京师六绝,诱反泰亲王。也正是那一天,明将军与林青订下了泰山绝顶的战约。想不到当时明将军只是匆匆一见平惑,竟然记得她的相貌?忽一转念:“莫非她也是将军府安插的内应么?” 明将军亦是一脸不解:“她并非将军府的人。难道是水总管暗中派遣?” 许惊弦喃喃道:“奇怪,她怎么会认识沈羽?” 明将军似笑非笑打趣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四处沾惹情思。有个叶莺姑娘还不够,又多出一个平姑娘。不过我瞧那平姑娘望向沈羽的眼神,显然钟情于他,只怕早就忘了你啦。” 许惊弦满脸通红:“你不要误会,她只是我的姐姐,也绝不会忘了我。” 明将军自言自语道:“就算平姑娘暗中替水总管行事,但以知寒的为人,按理也不会派她与沈羽共赴裂空帮,这其中确有蹊跷。嗯,沈羽此人表面温文尔雅,谈吐风趣,但内心锋芒极盛,不甘人下,好出风头,或许是他被美色所惑,如此说以讨意中人的欢心?嘿嘿,这少年可是真够胆色啊……” 许惊弦听明将军分析得确有几分道理,不过想到平惑一个婢女能与名门公子相恋,倒也是个好归宿,心中不由替她高兴,并不觉得沈羽的做法有何不妥,对他的妒忌之意亦淡了许多。 听明将军刚才提到水知寒,许惊弦心中忽有所悟:“将军执意要与刘书元同行,说是要试探一个人的心意,原来说得是水知寒!” 明将军微笑而赞:“你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这一点来,果然不凡。” “可是,水知寒身为将军府的大总管,为何要说他是你的对手呢?” “不是对手,是‘老’对手……”明将军口中调侃,面容却异常肃穆。 许惊弦不再多问。世人皆猜不透水知寒身为与明将军齐名的邪道宗师,却甘为将军府所用,所图之事到底为何?或许,只有局中人才真正明白。 许惊弦早就向刘书元打探好道路,他们连夜东行四十里,第二日转而北行。路上遇见几股敌军的搜查小队,两人皆小心避开,并无冲突。 明将军重伤未愈,连日赶路终觉疲累。这日午后,两人正在山林间休息,许惊弦忽听到头顶上遥遥传来鹰唳之声,大喜抬头,只见远方高空中一个小黑点盘旋不止,虽看不清楚体态,但只凭那熟悉至极的飞行姿势,可以断定正是扶摇。虽然距离太远无法召唤,但正在他们北行的必经之路上。 扶摇既然在此,叶莺必在附近,许惊弦心头不由一荡。可是叶莺是一个人么?宁徊风会不会与她同行,正在借助鹰儿的眼力搜捕明将军?她当然不会害自己,但面对明将军又会如何?非常道杀手加入刺明计划的目的是否就是刺杀明将军?扶摇的出现,到底是意味着叶莺暗示他前去相见,还是另一个诱捕明将军的陷阱?他的心中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明将军亦发现了扶摇的踪影:“是你那只鹰儿么?” 许惊弦并不隐瞒,将自己的疑虑一并说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明将军手指前路:“我们只要再翻过前面那座大山与那条河,就算基本离开了叛军的势力范围。宁徊风要想置我于死地,这就是他的最后机会。可以肯定敌人设下了最后一道防线,我们必须避开他们的主力。” “按刘书元所讲,此地深峡激流难以涉江而行,附近五十里范围内只有两处渡口,一处是东边二十里的青翼渡,一处是西面十余里外的吞江口。除此之外,在前方山头上,隔江的两座山峰之间有处飞泉崖,架有一索桥可通过。具体走何处,还请将军定夺。” “正值战时,未必恰好有摆渡之舟,走山路至少可省下半日时间。” “但那里地势险峻,一旦敌人摆下重兵,恐难脱身。” “你那只鹰儿的方位是在何处?” “飞泉崖。” 明将军沉吟:“叶莺既然在此现身,宁徊风必也在附近。他或许算准了我必会走三峡一线,却算不准我会走哪一条道路。只要不遇到宁徊风本人所率的敌军主力,我们就有极大可能突围,三取其一,他只有三成机会,所以故意放飞鹰儿以惑我心智,若是我们不敢走飞泉崖,他至少就有了一半的胜算。哼,兵法云:实者虚之,我偏偏就要走飞泉崖!” “但是,宁徊风当知将军精通兵法,实者或虚之,但有可能实者亦实,敌军的主力就是在飞泉崖。” “宁徊风自然知道我会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更有可能在飞泉崖摆下空城之计。” 这是一场双方竭精殆虑的赌博,他们必须冷静地找出宁徊风谋划中的漏洞,才能赌赢这最后一场! 许惊弦转身取出食物与清水:“现在,吃饱喝足才是最重要的事。” 明将军没好气道:“你不要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别忘了我若是赌输了,你也要赔上一条性命。” 许惊弦嘻嘻一笑:“反正一切都是上天注定。那就等到我们出发前再做决定吧,让宁徊风在赌桌那一头心急火燎地多等一会,岂不甚好?” 明将军瞪了他半晌,哈哈大笑:“好小子,你倒真是洒脱。”拿起一块干粮放入口中。 两人饱餐一顿。明将军长身而起:“走吧。” “我们走哪条路?” “飞泉崖。” “将军为何赌这一条路?” “机关算尽,亦难敌天意,多想无益,徒乱心思。何况你一定很希望再见到叶姑娘吧。” 许惊弦亦笑了:“若这是敌人的疑兵之计,只怕反而见不到她呢……”他内心也在问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愿意遇见叶莺么? 青山翠岭,林深叶密,几乎不见阳光,鸟鸣虫唧,不闻人声。两人谨慎而行,走不多远,便听到隆隆的水响,一条大河从山谷中横过,水深浪急,激流暗涌,两岸巨石被冲刷得平滑无比,又长满了青苔,滑不溜手,难以涉江而过。而抬头望处,隐隐可见半山腰间悬挂着几根铁索,索长五六丈,其上搭着木板,悠悠荡于半空。山顶上恰有一道瀑布凌空而下,索桥穿瀑而过,再隐入云深之中,鬼斧神工,惊险万分。 对于他们这样的武功高手来说,铁索瀑布都不成其为障碍,真正的危险来自隐藏的敌人。 许惊弦眼利,但见在那索桥背面的木板之下,仿佛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却是丝毫不动。举手相指:“将军你看那是什么?” 明将军抬眼望去,亦是一脸疑惑:“好像是一个人。”但那瀑布正由那人影处冲下,激流浪涌之中,只有隐隐约约的景象,无法看得真切。欲要换个角度观察,但随着山路弯折,树林遮蔽,再不复见。 许惊弦恍惚间觉得那身形竟似是叶莺一般,暗忖武功再高亦不可能倒贴于索桥之下,或许只是思慕佳人心切,一时眼花,暗骂自己一句。既想快步前去一睹究竟,又不免微有些疑虑。 明将军笑道:“我们这可是凯旋回师,可莫学败逃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自己吓唬自己。”大步朝前走去。 许惊弦凝神细听,山势幽寂,浪流咆哮,无法肯定周围是否藏有伏兵,只好随着明将军沿山间小道继续而行。而在他们的头顶上空,扶摇依然在一圈圈地盘旋着。 一炷香后,已至半山腰,再过了前面一个坡道,便可到达索桥。此刻江水声稍弱了下来,许惊弦清楚地听见扶摇的尖厉鸣叫声大异往常。 为恐敌军发现,许惊弦一直藏于树叶间避免被扶摇瞧见,但雷鹰敏锐的灵性是否已感应到主人的到来?它的鸣叫声是与主人重逢的欣喜?还是在发出警告? 许惊弦略一踌躇,毅然低声道:“将军,我们换另一条路吧?” “你发现了什么?” “没有发现,只是出于直觉。” 明将军停下脚步:“其实我也有类似的直觉,但自从当年反出昊空门开始,我就告诉自己绝不走回头路。现在,我不想因为直觉而违反自己的承诺。”他望望静寂的四周:“何况,若有埋伏,想退也退不了了。” 若有伏兵,必定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踪影,或许已设好了包围圈,只等他们疑神疑鬼之下自投罗网。 许惊弦长叹一口气,目视前路:“将军说得对。无论前面有多少敌人,我们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面对。” 说话间两人已上了坡道,骤觉眼前一亮。飞瀑索桥已在面前,水汽被阳光折射成七彩,流光幻化,氤氲朦胧,更衬得山崖高挺,峭壁险峻,飞泉崖果然名副其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而在那索桥之中,垂瀑之前,一位黑衣人端然而坐,眼蒙黑罩,掌持木杖,飞瀑激溅在他身上,却如浑然不觉,仿似一座沉睡千年的雕像。 宁徊风! 千算万算,他们终于还是没有逃过敌人的算计。 许惊弦乍遇仇敌,不退反进,“呛啷”一声,显锋剑已然出鞘,遥指宁徊风:“宁徊风,拿命来!” 宁徊风听许惊弦揭破身份,不怒反笑,佝偻的身躯挺直,轻轻剥下面上一层人皮面具,重现那清俊阴柔的一脸病容,又缓缓除下半边眼罩,只遮住瞎去的左目,泛着精光的右眼锁住了明将军,似笑非笑:“将军想必千方百计地躲开我,却还是不得不狭路相逢,是否备受打击?” 明将军不语,目光却似越过宁徊风、透过瀑布,射向对面山崖之中。这或许是一种轻蔑,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否亦感受到一丝冲击? “宁徊风,你错了!”许惊弦冷哼道:“我们特意走这条路,就是为了杀你替我义父报仇雪恨。” “哦!”宁徊风不屑一笑,掌中木杖轻扬:“那就来吧。”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许惊弦战志激昂,挺剑大步跨出。他们虽然中伏,但在这狭窄的索桥之上,只能单打独斗,或许最后终不免丧命于此,但他有信心先将强敌斩于剑下。 明将军一把拉住了许惊弦,低声道:“这一场赌,我终于还是输了。你若有寻到机会就逃跑,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我……” 许惊弦豪然大笑截住明将军:“只要人未死,就没有输。你不也说过,我与宁徊风的对决,你更愿意把赌注压在我身上么?”他故意把这最后一句话大声地说出来让宁徊风听到,一是激他与自己交手,更是因为事已至此,唯有先鼓起斗志,破釜沉舟拼死一搏,或有生路。 但是明将军仍是目视飞瀑之后,一声苦笑:“但是,以我现在的状态,却没有丝毫把握面对他!” 一个影子在飞瀑后若隐若现,青蓑宽笠,长线垂钓。 看到这个人,许惊弦猛然一震,这才知道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机会了。 因为:那个藏于瀑后、被明将军视为真正对手的敌人,正是与他齐名的邪道六大宗师之一的:龙判官! 第316章 魂断飞泉(1) 宁徊风与龙判官一齐现身飞泉崖,让许惊弦心头一阵冰冷。 仇恨和怒火、再加上显锋剑之利,他或许勉强与宁徊风有一拼之力,但明将军就算身上无伤,武功也不过高出龙判官一线,如今重伤在身,余下不足五成的功力,断无胜出的机会。 难怪飞泉崖左近全无敌人的伏兵,只凭这两大高手,便足抵千军万马。 扶摇乍见主人,一声悲鸣,疾飞而下,欲要扑入主人怀中。许惊弦口中连发几声呼哨,扶摇听令重又高飞而起,只是在他们头顶是盘旋不休。 宁徊风冷哼一声:“许少侠是希望这只鹰儿做你的援兵吧。嘿嘿,它已见识过我的手段,只怕未必能如你所愿。” 许惊弦心头更冷,他刚才的确是发出让扶摇伺机攻击宁徊风背后的命令,但如今看来,宁徊风对此早有防备,只怕亦难以成功。 “明将军好,许少侠好!”飞瀑之后的龙判官宛若寒暄般打个招呼,随即不再开口,似乎只在专心垂钓。而在那流动的飞瀑之中,哪有什么活物可钓?这等绝世高手最擅把握对战前双方的气势,他越显得悠闲,就越能给明将军施加强大压力。 许惊弦忽然笑了:“龙堡主可知道你最信任的这位丁先生是谁么?就是当年把你关入地牢、让你饱受折磨的宁徊风!” 宁徊风亦是大笑:“许少侠不必枉费心机了,从丁先生重新加入擒天堡的第一天,龙堡主就已知道我的真正身份。龙堡主身为一代宗师,若没有尽释前嫌的气度,岂有资格做擒天堡主?” 龙判官的声音从瀑后传来:“多谢许少侠的关心。但昔日宁徊风只是将老夫软禁于地藏宫,绝无饱受折磨之苦。”听他泰然的语气,看来真是把当年的奇耻大辱忘得一干二净。 宁徊风装腔作势地叹道:“一般人在这等情况下,要么跪地求饶,苟且偷安,要么拼死一战,以全英名。可许少侠却尚不忘挑拨离间,伺机待动,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少年英雄啊。”这话似是讥讽,似是称赞,让人难分虚实真假,正是宁徊风的一贯风格。仿佛一除下脸上的面具,“丁先生”就退隐幕后,昔日擒天堡“病从口入,祸从手出”宁师爷的面目跃然而出。 许惊弦长吸一口气,盘膝趺坐。再要出言挑唆龙判官与宁徊风的关系不免显得小气,他如今最需要的是尽量平复心绪,再与大敌决一死战。 宁徊风面上惊容稍现即逝,面临生死关头,许惊弦却表现出与其年龄绝不相符的冷静,如此对手若不趁早剪除,假以时日必是心腹大患。他最工心计,岂容许惊弦有暇从容应战,放声一笑:“许少侠就不想知道叶莺姑娘的下落么?哦,我说错了,应该是叶莺姑娘的死活……” 许惊弦口观鼻、鼻观心,陷入至静之中,口中淡然道:“非常道的活色,还轮不到区区一个丁先生来管教。”此刻再以“丁先生”相称,不乏揶揄嘲讽之意。明将军与龙判官皆是当世有数的绝顶高手,皆知武技易修,克制心魔最难。而这位十六岁的少年却能在刹那间按住翻涌不息的心潮,武功高低暂且不论,这份镇定之功确是世间罕有。 宁徊风啧啧而叹:“你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可是十余万大军的帐前军师,而叶莺姑娘为救许少侠,胆大包天,不惜在和谈书中留下暗语,仅凭这通敌之罪就可立即处斩。就算慕松臣知道此事,恐怕也无可奈何。”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句句击中对方要害。简歌收买非常道后,宁徊风与慕松臣有过数面之缘,亦熟悉非常道杀手的联系方式,当日一时大意疏忽了叶莺留下的暗语,事后得知明将军安然脱险立时醒悟。 许惊弦心头一惊,口上却不服软:“你若敢杀叶姑娘,扶摇必与你拼命,岂肯听你号令诱我们前来飞泉崖,想必叶姑娘早已脱险。 宁徊风哈哈大笑:“话虽如此,但许少侠心里一定在嘀咕不休吧。也罢,不见到叶姑娘你总是不肯死心……”手上微微一提,铁索蓦然抖动,就在宁徊风身前半步处铺在铁索上的一块木板倒飞而起,在空中翻腾数度,重又平落在索桥之上,而在那木板上竟还牢牢绑着一个人,全身被飞瀑淋得透湿,长发垂胸,秀目怒瞪,正是叶莺。 原来在宁徊风手腕上还缠着一道肉眼难辨的丝线,系在那木板之下,而绑缚在木板上的叶莺因飞泉急瀑的遮掩,根本看不出来,只有从索桥下方的角度观察才可稍窥一二。许惊弦方才在山脚下并没有眼花,但普通人见到这一幕不免疑神疑鬼,或会缓步不前,宁徊风却准确地把握到他们心理,算好角度故意而为,其心计之深,可见一斑。 宁徊风诡计多端,明明早就擒下叶莺,却故意隐而不露,这道临时设下的机关若是在争斗之时突然使出来,足令许惊弦与明将军大吃一惊,招法必乱。只不过如今宁徊风自觉胜券在握,以叶莺为人质更能让许惊弦心绪难安,方才不再保留。 许惊弦乍见叶莺,惊喜交集。看她虽是口不能言,但一双瞪着宁徊风的双目似要冒出火来,身上也不见伤口与血迹,大概只是被封了穴道。不过在那飞瀑之下倒挂着冲击半日,实是吃尽了苦头。既心疼又愤怒,欲要上前一剑刺向宁徊风,又恐一击无功叶莺反受其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天空中的扶摇狂啸着俯冲而下,但宁徊风右手轻挥,“砰”得一声脆响,叶莺身下的木板片片碎裂,木杖回挑,将叶莺拽近身前。扶摇哀叫一声,一抖翅羽重又飞上高空。 宁徊风微微一笑,面有得色:“许少侠这只鹰儿果是神物,不但将你那冥顽不化的臭脾气学得十足,被我稍加训练后,更懂得什么叫投鼠忌器。” 许惊弦这才知为何扶摇叫声凄切,那是不忍见叶莺受苦之故。他强压住狂涌的怒火,反讽道:“好一个‘投鼠忌器’,无耻鼠辈倒有自知之明。” 宁徊风难得被人抓住话柄,脸上凶气乍现,手上微一加劲,叶莺吃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一直沉默的明将军开口了:“本以为御泠堂红尘使虽然心机毒辣,好歹亦算是一代名士,但如今看你欺凌弱小,实是小人行径。” 宁徊风面不改色:“我本就是个小人。若非如此,明将军这个跟斗大概也不会栽得如此重吧。念你也是我昔日旧主,不妨免费提供两个好消息,你让鲁子洋所传之言已收到,那个几可乱真的吊靴鬼任务业已完成,他这等反复小人岂有资格玷污将军之手,宁某已替你代劳;至于传给简公子的那两句话,实令他受益匪浅,特意让我转告将军:若能因此有所顿悟,日后有空必将亲去京师将军府拜谢。” 许惊弦闻言心中一动,宁徊风无意之中透露了一个秘密:在简歌的授意下非常道派出“活色生香”分赴吐蕃与川西擒天堡,他本猜想离开京师不知去向的简歌或许就藏身于非常道慕松臣处,但遇见陆文定、鲁子洋等人不过是三天前的事情,却能够及时得到简歌的回音,这说明简歌绝非身处东海之遥,应该就在这附近,就算是以最迅速的飞鸽传信,最远亦不离江南。 但要找到简歌,先必须闯过今日这个生死之关。 明将军一字一句道:“你设毒计害死千仇,我必也会亲自拜谢。” “静尘斋传人眼光独到,挑千仇不死,迟早会看穿我精心安排的刺明计划,杀她实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为。两国交兵,难免死伤,将军是识大体之人,想必不会因此怪罪于我。”宁徊风故意长叹一声:“不过简公子重任在肩,我自当替他分忧。他虽一意面谢将军,但为免他长途奔波京师受累,宁某今日只好不放将军回去了。” 明将军朗然一笑:“此地确是极佳的埋骨之所。只不过,想留下我,你还不够资格!”他话语间的锋芒直指龙判官。但飞瀑之后静坐垂钓的龙判官宛若老僧,姿势不变,亦不发一言。 “龙堡主自然会告诉将军谁有资格。”宁徊风独目转向许惊弦:“许少侠且放宽心怀,我向来奖惩分明,叶姑娘是慕道主手下爱将,总要给她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所以饶而不杀。她既能借鹰儿诱来许少侠与明将军,已是奇功一件,我绝不会再伤害她……” 叶莺蓦然嘶声大叫:“不要信他胡说八道。我岂会帮这个死瞎子害你,他使不动小家伙,就给它喂下了剧毒,所以小家伙才不停的鸣叫……”她听到宁徊风当着许惊弦的面冤枉自己,悲愤之下一股郁气直透全身,虽仍不能动弹,但被封的哑穴已被冲开。 宁徊风不料叶莺竟能自解穴道,吃了一惊,他心思多变,暗忖莫非简歌为了换取非常道的武功,竟连御泠堂的独门点穴之法亦无私相授给慕松臣么?日后可须得提防……他脑中思索,左手已凝指成爪,运起“千疮”之功疾如闪电般扣向叶莺的喉头,但爪至中途又骤然停住。这种情景之下,由得叶莺开口说话,反而更能惑乱许惊弦的心智。 想不到连扶摇都难脱宁徊风毒手,许惊弦心口如遭重捶:“宁徊风,你还是人么?” 宁徊风鼻孔嗤气,失笑道:“明将军说我是小人,许少侠却说我不是人?你们且先统一口径吧。” 叶莺大叫:“臭小子不要管我,快杀了他!” 许惊弦轻轻一震,握剑的右手青筋毕露,脚下却是纹丝不动。此时此刻,再听到这一声“臭小子”,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霎时涌上心头,又怎能不管不顾她的生死? 宁徊风叹道:“傻丫头啊,难道你不知道越是如此说,他就越不敢出手么?”若论临阵扰人心绪的辨才,此人即或不是天下第一,亦可名列三甲。 叶莺冷然道:“臭小子你不必有所顾忌,宁徊风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师父走遍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他。” 宁徊风竟然面露愧疚之色:“说起来好歹也与慕道主交杯换盏彻夜长谈过,算是你的长辈。你虽有错处,只是一时执迷,只要迷途知返,叔叔又岂能不原谅你?” “那你还不快快放开我?” 宁徊风木杖轻挑,将绑缚在叶莺身上的绳索挑断几根,又解开她腰间穴道。叶莺大出意外,还道他忽然良心发现,宁徊风却忽又停手,低声叹道:“不行不行。放你容易,但就怕你翻脸无情,罔顾师命,联合这小子对付我。待我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再说……”原来他只是心存戏弄,故意只解开叶莺一半穴道,叶莺依然浑身乏力,几度挣扎全然无用。 叶莺大怒:“宁徊风,你要是个男人,就与我真刀实枪地对决一场。” “你虽得慕松臣七八分真传,但我也不会惧你。想当年多少名门侠客想取我项上人头,还不是枉费心机?”宁徊风一耸肩:“只不过身为长辈,与小辈拿刀动剑成何体统?” 叶莺眼中愤火狂烧:“名门侠客收拾不了你这样的卑鄙小人,但总有一天要叫你见识非常道的诸般手段。” 宁徊风拍头长呼:“莺儿你倒是提醒了我,你不但有神通广大的师父,还有非常道一众师兄弟撑腰,可不似这小子无亲无故……”目光转向许惊弦:“许少侠独走江湖,可嫌孤单?你虽离开御泠堂,但那只是因为宫涤尘年幼无知,管教无力,若是换成简公子,以他胸怀天下的魄力,自是大有可为。简公子曾与我多次谈及许少侠,若你与我们化敌为友,联手合作,不但今日无性命之忧,以后可一展抱负,亦能与莺儿携手并肩,更免了我此刻的为难,一举数得,还望许少侠三思。”他于占尽上风之际,提出这样的条件,确是极具诱惑力。 许惊弦静默沉思,有了这些日子的经历,他早不是当年那个单纯无知的少年,亦懂得欺骗诡诈之术,大可先假意答应宁徊风的建议,救下叶莺,逃出此劫,日后伺机再给他致命一击。 宁徊风满意一笑:“许少侠不妨先好好考虑一下,等看完了龙堡主与明将军之间百年难逢的大战后,再给我答案。” 第317章 魂断飞泉(2) 宁徊风怔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断手顺瀑流坠入索桥之下的万丈深渊,失去的左手手指似乎尚能感应到许惊弦衣带的质地,随即剧痛才直捣心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 这是叶莺舍命换来的良机,许惊弦面对杀父仇敌狂怒交加,一剑功成仍不停手,显锋剑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直取宁徊风的心脏。 宁徊风剑断肢折,亦不肯束手待毙,右手疾扬,将断剑射向许惊弦面门。脚下无声无息地撩出一腿,踢向对方下盘。 许惊弦一心致强敌于死地,偏头让开断剑,对那一脚却不避不让,显锋剑剑势半分不改,穿瀑而过,遇水而幻化为万千绚彩,如一道从天穹之外垂落凡尘的长虹,似一抹将人世丑恶映照无遗的霞光。 宁徊风瞠目结舌,望着那似真似幻的剑光劈胸而至,一时竟似沉陷于幻象迷梦之中忘了抵抗,剑锋透胸而入。与此同时,许惊弦小腿已被宁徊风踢中,这是宁徊风濒临绝境之下的全力一击,力道何等巨大,他一个踉跄,不禁松开显锋剑,接连退出三四步。 宁徊风垂首望着胸口的半截剑柄,满脸惊诧。鲜血由体内涌出,剑刃上却丝毫不沾,依旧明亮如镜。显锋剑自有灵性,似乎沾染了血光之气后,剑锋上的绚彩幻象亦都消失不见。 宁徊风喃喃叹道:“此剑实是大凶之物,死于其手,当可瞑目……”他那一脚让许惊弦身形不稳,剑锋略偏一线,虽刺入胸膛却未能当即致命,但显然已无生还之望。 许惊弦得报大仇,却蓦觉胸口一酸,义父许漠洋的音容笑貌浮现眼睑。但纵然杀死了宁徊风,义父亦无法复生。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冤冤相报又有何意义? 他顾不得理会宁徊风,俯身抱起叶莺,但觉她身体轻若鸿羽,口、鼻、眼中都渗出一滴滴的血丝来,沾在煞白如凝脂般的脸庞上,哪还有往日骄蛮的模样。心知宁徊风那一掌尽施全力,不知是否还能救治,更是心如刀割。 叶莺缓缓睁开眼:“臭小子,不要哭……” “我没哭,是瀑布的水流……” 叶莺骂道:“我都要死了你还不哭,算什么朋友?”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却又咳出一大口鲜血:“你说过,我们是好朋友,我死了也不会变,对不对?” 许惊弦强压悲痛:“你不会死的,我带你去找景大叔,他医术精湛,定能让你复元。”他哪知叶莺因为不愿他伤心,所以并未说出已用“玉碎”之功震断全身经脉之事,莫说不能及时找到景成像,就算找到了,怕也回天无术。 叶莺被许惊弦抱在怀中,既觉欣喜,又觉羞涩,面上如火般烧灼,体内忽就生出力气来,挣扎着推开许惊弦站起身来:“你看,见到你替义父报仇雪恨,我一高兴就没事了……”心里却知此刻不过是回光返照。 许惊弦见她有余力起身,而且神智尚清,还有心思开玩笑,或是性命无忧,心头稍安。暗忖景成像废了自己武功,总是有些愧疚,就算请他救治非常道杀手亦断无拒绝之理。目前最重要的是闯过龙判官这一难关。当下柔声道:“你好好歇息吧,一会我再来陪你。”抬手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血丝。 叶莺拉住他:“对了,有一件事你要帮我完成。” 许惊弦见她无恙,心情大好:“嘻嘻,公主之命,必当遵从。” “日后见到我师父,告诉他:我恨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是非常道的人了。”许惊弦知她脾性,也不多劝,唯点头应承。 忽听宁徊风嘶声道:“许少侠想不想听我将死之言?” 许惊弦转头瞪着他:“你还有何话说?” 宁徊风独目中闪过一丝悯然之色:“原来人临死之时,才觉悔悟。我给你那鹰儿下了绝毒,如今把解法告诉你,亦算稍减你我的恩怨了。” 叶莺大喜:“快救救小家伙……” 许惊弦不料宁徊风竟有这般好心,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顿觉对他恨意也减了几分。便扶着叶莺走近几步,又见到宁徊风怔立索桥,独目断臂、剑插胸膛、气息奄奄的模样,只怕一拔剑便会当场气绝,也并不急于收回显锋剑。 宁徊风断断续续地道:“那鹰儿所中之毒来自天竺,名唤……”他失血过多,虚弱之极,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许惊弦尚留一丝警觉,但叶莺心急救治扶摇,不免凑过头去:“你说什么,大声些……” 蓦然间宁徊风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之色,一把抓住叶莺。许惊弦大惊,不假思索抬掌往他面门拍去,宁徊风竟不闪避,面上硬捱一记,反拉着叶莺借着许惊弦的掌力往左边踏出,索桥本就狭窄,他跨出两步后已至边缘,斜靠在索桥铁链之上,不停喘息,满脸得意的狞笑。 许惊弦大怒:“死到临头还耍花样……” 正待上前,只听宁徊风冷冷道:“再过来一步,我就让叶姑娘陪我一起跳下去!”他的声音虽然颤抖不止,却又恢复了宁师爷、丁先生那种掌控一切、自命不凡的语调。 那索桥并无栏杆,便只有两根铁链围着,稍有不慎便会失足。许惊弦见宁徊风目光散乱,几近疯狂,知他自忖必死无疑,不敢再逼。 叶莺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许惊弦,似有万语千言,嘴角竟还挂着一丝笑。其实宁徊风已是强弩之末,而她尚有一分余力,完全有机会挣脱。 只不过,与其死在许惊弦的怀中,看着他为自己愁眉不展、郁郁心碎,偏又无可奈何、最后直至厌倦,还不如就让宁徊风杀了自己。至少,这样他就会记得自己更久一些吧…… 世间女子的玲珑心思,又有几人能懂? 宁徊风已近油近灯枯,连咳几大口血,几乎语不成调:“第三个谜语:许少侠是希望我死前给你留下神剑、还是美人?” 许惊弦不答,只是在心里痛骂自己:明知宁徊风诡计多端,为何还要信任他! 宁徊风大笑:“这个答案可以提前告诉你,我什么也不会给你留下,让你一生一世都记得我宁徊风!”他自知大限瞬间即至,不再给许惊弦任何机会,用劲将叶莺一推。 叶莺一声惊叫,跌入万丈深渊,最后一句话如在许惊弦耳畔:“臭小子,好好保重……”人在空中疾速落下,声音迅快被浪声淹没。 许惊弦只看宁徊风一抬手,便知不妙,不顾一切地冲前去救。哪知宁徊风右手推出叶莺后并不收回,毅然拔出胸口的显锋剑,鲜血如箭般喷射而出,拼尽最后一丝余力朝许惊弦刺来。此人明知必死无疑,却还非要拉着仇敌一起陪葬,确是狠到了极点。 许惊弦见叶莺被推下深渊,脑中嗡得一声,几乎失去神智,哪还顾得上什么武功招式,只朝着宁徊风猛扑过去,眼看显锋剑刺来,闪避已然不及。虽然宁徊风手上已愤然而起无力,但以显锋剑的锋锐,势必透胸而过……唯有暗叹一声:想不到自己竟会死在显锋剑下。 蓦然宁徊风一声哀叫,原来扶摇在空中盘旋多时,一直伺机袭击敌人。终于觅得良机,凌空俯冲而下,利喙正啄在宁徊风头顶正中。雷鹰本就是鹰中神品,含怒而动,劲道何等凌厉,这一记将宁徊风头顶生生啄出一个大洞,就算神仙再世,亦难相救。 宁徊风最后一口气乍泄,脚底一软,显锋剑拿捏不住,从许惊弦胸前半寸前滑过。人、剑一并倒跌入索桥之下,坠于茫茫江水之中…… 扶摇在空中连续几个转折,对着主人连续发出数声悲啸。或是因为中毒太深,那一对鹰眼中全无素日的明澈锐利,尽显迷乱之意。随即翅羽疾收,倒栽下去,竟是投江殉主。 许惊弦呆呆望着扶摇消失在云深雾绕之中,心头大恸,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索桥之上。仅仅半日之间,叶莺、扶摇、显锋剑尽皆失去,对他的打击之大,几不亚于四年前在泰山绝顶亲眼目睹暗器王林青之死。 一时心乱神迷,浑如痴傻。 明将军与龙判官一直静观事态,但对最后顷刻之间的变故皆始料不及。 龙判官长叹道:“老夫今日做法一定大出宁徊风意料之外;但他亦同样让老夫吃惊不浅小。实难想到此人向以文弱谋士的面目示人,却亦有江湖汉子的刚悍勇决。老夫四年前栽于他手,曾视为平生大辱,如今看来,倒也不算输得毫无面子了。” 明将军亦是一叹:“宁徊风虽然号称算无遗策,但这一次却是错了。若是与许少侠公平一战,未必没有胜机。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一意投机取巧,妄图不战而胜,反倒自取灭亡。” 这番话正中要害,此仗宁徊风并不是输给了许惊弦的武功,而是他沉陷于阴谋诡计太久,只知挑拨人性中的邪恶与奸诈,却忽略了人类天性中的刚直不屈与豪勇血性,最终多行不义必自毙! “此人恶贯满盈,死不足惜。”龙判官身影不现,但那无形的视线却仿佛透过重重飞瀑直钉在明将军面上:“可惜的是老夫与明兄之间,今日恐怕也只能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明将军淡淡一笑:“我刚才就说过,此地乃是绝佳的埋骨之所。无论你我孰胜孰败,孰死孰活,皆可无憾了。” 龙判官哈哈大笑:“明兄定是有些言不由衷,奇袭荧惑城、智取泰亲王,一战功成,你本可留名千古,却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岂称无憾?反观老夫,之所以参加刺明计划,为的就是这一战,胜败皆可抛在一边,能与君交手,足遂平生之愿。以此而论,气势上将军已输了一筹矣。” “龙兄此言差矣。”明将军不动声色:“气势来自于实力的强大,而不是口舌之争。” “说得好。但以今日你我的实力来看,明兄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么?” “机会不大,但还不至于束手就擒。” 龙判官的笑声回荡山谷,良久方歇:“这句话老夫是否可以理解为:天下第一高手已丧失了与我对敌的信心?” 明将军叹了一声,声音却如利针般尖锐:“龙兄并不是宁徊风,何必徒争口舌之利?” 龙判官沉默片刻:“明兄不要误会。今日之战,老夫自知无比艰难,所以只好先打压明兄的气势,以稍增胜算。” 明将军大觉惊讶:“别人或许瞧不出明某的伤势,但以龙兄的眼力,又在飞瀑之后观察许久,自是一目了然,为何还要如此说?” 龙判官厉声冷喝道:“老夫在江湖上或有恶名,但绝非贪图便宜之人。与明兄一战是毕生所愿,若胜之不武,又有何趣味?暗器王与明兄泰山绝顶一战,被江湖中人津津乐道,老夫就算武功不及林青,却也懂得效其一身傲骨。若不然,明兄此刻面对的就是数千大军的围攻,而非单枪匹马的老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两国交战,各为其主。就算明某死于乱军之中,亦无怨言。” “泰亲王待我不薄,方才助他行事,他既死了,老夫这个汉人可不会做乌槎国的奴才。所以,你我今日一战,与名利权势无关,而是武道之争。” 明将军拱手一揖:“这一礼,敬得是龙兄深明大义。” 龙判官的声音骤然压低,如一座大山般缓缓迫来:“老夫等了数年,总算等到了与明兄交手的机会。若是明兄战而不死,再来与老夫讨论大义吧。” 明将军不再多言,长长吸了一口气,内息周游全身各处经脉,将流转神功运至极限,但真力循往任脉“天突”、“膻中”、“中脘”三处穴道时即感滞涩,同时胸间隐隐生痛,心知外伤虽已好了大半,但内伤短期内实难复原,仅凭残余的功力,最多只能将流转神功提到六重辟神之境,以此状态迎战强敌,断无胜算。 流转神功乃是昊空门祖师昊空真人集道学武功大成所创,博大精深,共分九重,分别为清思、止念、静照、屏俗、开合、辟神、气灭、凝虚、惊道,一重比一重艰难,欲要有所大成,除了超卓的天赋与多年的苦修之外,更需要机缘巧合,昊空真人亦只修至八重凝虚,而难窥九重惊道之奥。而昊空门历时近千年,数代弟子终其一生皆至七重而止。 天后传人明宗越天资过人,当年叛出昊空门出道江湖时年方二十六岁,流转神功不过修至五重开合,却已有惊世骇俗、鬼神难测之力,罕遇敌手,隐有绝世高手之风,两年后在京师兵不血刃力克当年的关睢门主、洪修罗之师父包素心,自此奠定了天下第一高手之名。随后明宗越投身朝廷,率军平定西域北疆,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但这二十余年之中,明将军极少出手,流转神功亦只习至七重,直到四年前泰山绝顶与暗器王林青一战,虽自承落败,但经强敌激发潜能,终修成八重凝虚之境。 或许明将军甘愿放弃天后遗命,弃皇位而不取,就是想要在武道上达到前无古人的超越。 但此刻,仅凭六重流转神功,对付普通江湖高手自是绰绰有余,但面对同列六大邪道宗师的龙判官,能敌得住他成名多年的还梦笔么? 第318章 魂断飞泉(3) 龙判官忽道:“欲要过江北归中原,此地附近共有三处渡口,但明兄可知老夫为何弃青翼渡与吞江口,偏偏要在此飞泉崖相候?” “北线战事一触即发,此地虽是惊险,却也是最近的路线。” “这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最重要的,是老夫看中了飞泉崖这方宝地,所以才让宁徊风千方百计诱你们前来。明兄可知此处有何与众不同么?” “不敢妄测龙兄心意。” 龙判官朗声长笑:“因为只有在此地,老夫才能给明兄一个公平交手的机会!” 明将军淡然道:“两国交战,兵不厌诈,无所不用其极,就算此际龙兄以三千之众合围,明某亦无话可说。岂敢奢求‘公平’二字?” 龙判官冷冷道:“明兄如此说岂不是太小觑老夫了?老夫方才就说过,自己只是一个江湖人,就连宁徊风都能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由得他与许少侠解决恩怨,更何况是老夫一向敬重的明兄。” 明将军不语。或许是因为在朝中太久,经历着明争暗斗、打击政敌、尔虞我诈,胜王败寇,根本不存在真正的公平。所以,他已渐渐失去了江湖人的感觉。庙堂之中,只有枭雄;而在那广阔的江湖之中,才能随处可见律其行、诚其诺、守其志的真正英雄! 而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无法猜测出龙判官用何方法能让两人之间的决斗显得“公平”一些。 龙判官缓缓道:“明兄请直言,如今你的功力还有几成?” 明将军沉声道:“龙兄眼力高明,自不相瞒,大概只余四成。” “好,那就请明兄前行七步。” 明将军虽不明其意,但依言前行七步,踏上索桥至飞瀑之前,随手轻轻将仍在发怔的许惊弦带至一边,以免拼斗时有所误伤。 隔着那悬流如织的瀑布,隐隐可见龙判官稍退开了两步。明将军立知其意。此进彼退之下,他离飞瀑约有四步,而龙判官距离约有十步,若是双方以瀑流为界相较,正好可抵消功力上的差距。 明将军苦笑:“龙兄竟然想得出这样高妙的主意,佩服佩服。”语气中不乏讥讽。 事实上这并非绝对的“公平”,距离的远近虽然可以缓解劲道上的差异,但对于他们这样的顶尖高手来说,内力不足所带来的影响还包括心理的波动、招法的错乱,以及对实战变化的判断力,面对棋逢对手的强敌,若不能以最好的状态应战,实是有败无胜。 “明兄或是以为老夫已知胜券在握,所以故作姿态,以求心安吧。”龙判官冷笑道:“嘿嘿,再提醒一句,公平的方法并不一定有公平的结果。若是明兄输了,老夫不会让你活着回去。”说话间微一用力,掌中长长钓竿一分为二,中空的杆管里滑出两根判官笔,握于手中。 明将军笃定一笑:“龙兄没有落井下石,已足感恩德。至于输赢胜败,一会儿自见分晓。说实话,自从龙兄四年前受制于宁徊风后,你就已不在明某的对手名单之中了,如今亦不例外。”龙判官的话无异已让明将军重燃战志,纵是重伤之余,他依然是傲视英雄的天下第一高手。 这是全无退路的一战。所以明将军故意提起龙判官受制于宁徊风的屈辱经历,激怒对方固然可能令他心理失衡,出手露出破绽,但也有可能让他失去理智之下不顾公平强自出手。这是明将军置己于死地的冒险一搏。 龙判官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喜怒:“老夫苦思多年修成‘还梦’笔法,凭之闯荡江湖未逢敌手,并一手创下擒天堡偌大基业,不免心生傲气,自诩宇内难逢敌手,对明兄天下第一之名头亦略生异议。因此数年之前欲往京师求战明兄,但途中偶遇北雪雪纷飞,一时技痒相较,谁知激斗千招之后老夫竟无奈落败,方知天外有天,自此心灰意冷,不但武技上再无丝毫进展,对擒天堡诸事亦多不闻不问,这才被宁徊风乘虚而入。可若不是他将老夫囚于地藏宫中,迫得我于寂寞无助之际痛定思痛,每日自省,从而在武道上再创新招,今日亦无雄心与明兄一战。如此说来,老夫对宁徊风不但没有丝毫怨言,反倒是多有感谢之意。” 明将军不料龙判官如此轻描淡写地摆脱平生大辱,内心大感震荡,只说了一个字:“好!”六大宗师皆是天下有数的高手,龙判官遇挫之后再浴火重生,何人再敢轻视? 明将军不得不重新审视龙判官的真正实力。 这一战,恐怕是他出道以来最艰难的一战。 龙判官漠然道:“老夫虽以笔为兵器,却仅是稍通文墨,而在地藏宫那几年,无聊之余翻阅诗文,转而再由文入武,另觅得一片天地。你我皆是成名已久的人物,纵是生死相拼,也不必效普通江湖人士拼刀动剑。所以,今日只想请明兄品评一下书法。” 明将军心知品评书法仅是个借口,书法之中必将饱含武学之理,一如当年蒙泊国师那“试问天下”的四个大字,口中却调侃道:“判官笔下写得是生死簿,想不到在龙兄手底却另有文章。” “嘿嘿,等品评完老夫的书法,明兄的生死亦就定了。” 听到这句隐露杀机的话,明将军双目开阖不定:“既然如此,龙兄手中已有笔,砚墨何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龙判官吐气开声:“那就以水为墨,以瀑为纸吧!”说完这句话后,也不见他如何运气作势,蓦然弓背俯身,宛若弹机,虽看不见他面容,但那一股腾腾杀气已如质传来,手中的判官笔缓缓提至胸前,却是如挽千钧般沉重。山谷中回音不绝入耳,更增其威。 两大绝世高手隔瀑对峙,稍触即发,一时天地俱静,仿佛连急湍的瀑布亦停滞下来,化为晶莹剔透的纸张。 忽听龙判官朗声长吟:“遂古之初,谁传道之?……”掌中判官笔凌空虚点,一道劲力冲涌而至,将瀑布划开,一滴水珠脱瀑而出,直袭向明将军的右目,正是“遂”字起笔的第一点。这是龙判官集十成功力的一击,水滴受他劲力催发,快如鬼魅,眨眼即至。 这一点堂堂正正,力透笔尖,起笔藏,落笔回,飘若浮云,矫若惊龙,颇合被誉为“书圣”的王羲之笔意,行得是正楷之书,却又隐含判官笔法中的点、挑之技,乃是将书法与武功完美结合的一笔。 乍见龙判官出手,明将军眼瞳中闪过一丝狂热。对于一生嗜武的他来说,这一刻已不再是单纯为生死而战,而是对于武道的一次全新理解,一次突破的超越。 明将军右掌疾扬,射出一记指风,端然迎向那迅捷飞行中的水滴。“劈啪”一声轻微的爆响,水滴在空中碎裂成万千,旋即被流转神功化为水汽,消散不见,日光映照下,幻起一抹绚彩。 毕竟龙判官距离水瀑有十步之遥,虽将功力提至最高,但水滴飞至明将军面前已有所损耗。这一击,在内力相较上可谓是半斤八两,难分伯仲。 龙判官笔下一折一弯,第二式“走之旁”已然发出,这一式却是狂草之书,笔势牵连相通一气呵成,一条细细的白浪由瀑中弹出,直往明将军颈边圈来,宛如种下一道神秘的画符。这不是草书大家柳公权瘦劲露骨的笔意,而是怀素大师奔放流畅的醉草,癫狂张扬,更暗合判官笔法中勾、圈、拂、截四字诀。 明将军五指箕张,中指、无名指、小指连挑,看似三指齐发,指间劲力却是有正有奇,刚柔相济。中指的刚力将白浪大部分劲力卸下,无名指勾起绵柔之力,使白浪放缓速度,小指连刺出几篷指风,发出燥热劲力,水汽弥漫之中,白浪越飞越慢,渐渐萎缩,最终化为无形。 龙判官的第三式又是一点,但这一次却非正楷,而是秦隶,平直方正,看似一点,笔锋中却带有转折,包含着判官笔法中的插、拈两诀,水滴如箭般射向明将军左肋…… 这一记水滴来得极快,前一道白浪尚未完全化开,便已从水雾里直透而出。明将军右掌疾合,凌空将水滴握于掌中,那一瞬间,他的右掌如同涨大了数寸,水滴在掌心中无形地消散,不露一丝外泄的水汽。 电光石火间,龙判官已毫不间断地发出连环三击,每一招都是合书法与武功为一体的神技绝学;明将军稳立原地不动,仅凭右掌肉眼难辨的数度变化,就将三式从容化解。 龙判官招如闪电,转眼间已将八字写完。随着他口中长吟不休,余下的招法倾泻而出:“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唯像,何以识之?明明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这是战国时期屈原之名篇《天问》,乃是屈原对天地、对自然、对人生等提出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被后人誉为“万古至奇之作”。想不到竟被龙判官化为武功之中,那一笔一画、点撇勾捺中都包含着武学中的机理,更杂以各式书法,不但隶、篆、楷、草、行诸类俱备,其中还包括着甲骨、石刻等上古文体,笔画里隐隐还夹杂了金文、梵文、西域各国等失传已久的笔意。 《天问》中曾出现许多“之”字,但在龙判官的笔下,每一个“之”皆不相同,各有巧妙。而他的武功亦早脱出判官笔法的局限,不但将长刀的挂劈、宝剑的刺挑、重矛的挥按、战斧的推砍尽数合为一体,也隐含着各式独门兵刃的诀法,甚至还包括鹰爪功等空手武技中的缠、捻、撕、抓之术。 当年龙判官与北雪一战落败,又经宁徊风叛变内讧之祸,软禁于地藏宫中独居数年,其间静心冥想,苦思求变。大凡这等成名人物,经历过荣华富贵,风光无比,一旦受挫,或是一蹶不振,从此碌碌无为,浑噩残生;或是奋发图强,以备东山再起。龙判官能名列六大邪道宗师岂是侥幸,不但没有被一时的困难击倒,反而在那几年中卧薪尝胆,遇挫之余终于全面超越自身武学的局限,由“还梦”踏入“天问”,创下这一套独门武功,集书法与武道之大成,可谓是武林中不可多见的一门奇功异术。 而龙判官也因此心性大改,不再是当年那个刚愎自用、独善其身的擒天堡霸主,而变得心计深沉,不露喜怒。所以他不但能重新与昔日仇敌宁徊风合作无间,也能让他自食苦果,丧命于飞泉崖下。 世事之多变实难揣测,一饮一啄皆有因果,焉知福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正是因为数年前擒天堡事变令龙判官声望大跌,几乎从六大宗师中除名,他才处心积虑加入“刺明计划”,直至今日设下飞泉崖之局,要用击败明将军的方式宣布重新回归江湖的最顶端。 飞泉崖边,劲气横逸。明将军与龙判官远离十余步,隔瀑而战,一时狭窄的索桥之上水汽弥漫,如云遮雾绕于群山之间。若有旁人从远处观看,再听到放声长吟之句,定会误认为是两位得道之士凌空虚渡,羽化成仙,何曾想这竟是一场武林中旷世难逢的生死之战。 当世两大绝顶高手的相较,果然是不落窠臼、别出心裁。 转眼间龙判官已接连发出近百招,“天问”笔法乃是他私下秘创,从不外露。虽然这几年间心中无时无刻都在回思每个招式与笔路,力求完美无缺不存破绽,但毕竟苦于无人喂招,未经实践,或不免百密一疏。而与明将军这等绝顶高手的实战正是护残补漏的最佳机会。随着笔势纵横,渐入佳境,把这一套融会书法与武功的“天问”笔法使得酣畅淋漓。但见龙判官须发皆张,头顶上腾起茫茫白气,内力聚至顶峰,脚步虽仍钉于原地不动,但身体晃动的频率却是越来越大,务求发挥出全身每一处潜力,再施几招后,蓦然一声长啸,一双手臂轮转如风,似幻化为万千,左右双笔齐发,各写一字,速度亦是快了一倍有余。 起初由水瀑中射来的那一颗颗水滴、一条条水浪、一根根水线还仅是残缺的笔画,随着招式极快的变换,渐已可在空中凝为字迹。水虽是天下至柔之物,但在龙判官的驱使下,就如同形状变化不休的暗器,虚实相间,错落有致。有的水箭只是随手而发,不存威胁,有些却是附有龙判官数十年的精纯内力,一旦击实,就会像锋利的刀刃般将血肉之躯割开。 这一场华丽精致的书法,不但炫人眼目、惑人心智,更能要人性命! 对于龙判官看似纷乱无章却各呈精妙的招术,明将军仍可一一化解,但已不复最初的悠闲,他的面色严峻至极,挥动的双掌已无法封死每一道射来的水线,时而只能靠身形的变换闪避腾挪。 表面上看来明将军只能应招拆招,难有反击之力,固然是因为他功力只余四成,难以攻及远端的龙判官,更重要的是,他亦很想一睹龙判官这套武功的全貌。不过如此一来,全凭守御不免险象环生,龙判官的每一招每一式看似信手而为,却皆是暗伏杀机,那一滴滴水珠比起穿石裂金的利器亦不遑多让,稍有不慎,不但难以扳回均势,还必将受到致命重击。 如今脱胎换骨的龙判官,无疑比起当年更加可怕。 第319章 魂断飞泉(4) 龙判官确实给了明将军一个极其公平的机会,两人相隔飞瀑而战,内力的深浅对战局的影响已退为其次,明将军需要做到的不仅仅是在对方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下苦苦支撑,而是要找出“天问”笔法的破绽与漏洞,心智上的极大消耗才是左右胜负成败的关键。 明将军虽然稳居天下第一高手的宝座近三十年,但这一次重伤之余,他还能破去龙判官的“天问”笔么? 明将军唯一的优势在于,他亦精熟《天问》之语句,可以大致判断到龙判官下一步出招的方向与角度,但酣战之中,他又如何能把这一点点优势化为胜势呢? 更何况《天问》全诗三百余句,一千五百多字,笔画更是难以尽数,看龙判官发招拧身之际全无阻滞,招沉力猛,后劲绵绵似无穷尽,若是等他将这一套笔法使全了,难保明将军不受水箭所伤……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龙判官口中长吟声越来越急,出手亦越来越快。飞瀑中一道道射出的水浪掩映之下,几乎只能看到他模糊的影子,难辨真身。 正使到“八”字的第一撇,龙判官蓦然觉得手中判官笔微微一沉,笔锋起落之间稍遇阻碍,笔意似乎尚停留在这一“撇”未尽的余味之中,顷刻间竟不能及时转入下一“捺”…… 那虽只是一眨眼间的停顿,仿佛只是笔调偶有不畅,但龙判官却知道这绝非自己习艺不精,而是明将军在防御近百招之后,发动了他的第一次反击。 “天问”笔法融合各式武学与书法,本来最是繁复多变,可“八”字只有两划,属于极简单的汉字。但世间道理原是如此,简单之中反而包含着更多复杂的变化。在那一撇一捺之间的转折有无数种选择,但也正因为选择太多,反而无法确定哪一种才算是无懈可击。龙判官曾在这一招上苦思冥想数日,亦没有得到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明将军没有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时机,敏锐地抓住了龙判官的第一个破绽。同样发出一道水箭,正撞在那一“撇”之上。 龙判官全身上下皆被自身内力所护,何况相隔十余步之遥,明将军这道水箭根本无法伤及于他。但在微妙的气机牵引之下,却让龙判官原本圆转如意的笔调现出一线滞重之感。 龙判官不为所动,余招接连发出。“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天问”笔法浑然一体,从头至尾一气而成,明将军这道水箭只不过是往浩瀚大海中投去一枚小石子,虽可以激起点点水花,但对于大海本身无法构成任何威胁。 但,就在龙判官写下“天”字的第一横之际,明将军再度出手,依然是一道不起眼的水箭,让对方的下一笔画横生阻碍。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这一次,明将军出手的时机是“二”字。简单的笔画,同样的出手。 “出自汤谷,次于蒙氾。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几”字的第一撇刚刚写完,龙判官蓦然胸口一紧,精纯的内息中仿佛陡生一丝杂质,下一笔画的那一折险些无以为继。这绝非内力即将枯竭的征兆,恰恰相反,倒像是引发了体内尚未挖掘出的一丝潜能,或是另有一道神秘的力量加入其中…… 龙判官眉头微沉,心知有异。以他对自身功力的了解,当然知道这绝不是什么潜能,而是被明将军看似不经意的举动激发出某种异常状态,虽有些不明所以,但岂肯受对方所控,沉腰大喝一声,借着喷吐出的一口浊气将真力中那丝令人不安的神秘力量驱出体外。 与此同时,一种愤怒的情绪在龙判官胸口熊熊燃烧起来:明将军重伤在身,已是强弩之末,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还不能战而胜之,这几年的功夫岂不都是白费了? 一念至此,龙判官招式更急。他的性格本就有些清傲不凡,对自己的能力有着无比的自信,所以才会在受挫于北雪雪纷飞之后心灰若死,被宁徊风所趁。此次飞泉崖之战准备良久,自忖必胜,所以尚未打算速战速决,有意在明将军面前炫耀“天问”笔法的精微奥妙之处。但此时此刻,虽然眼看明将军在飞瀑对面只是苦苦支撑,全无还手之力,但不知怎么,那份隐隐的不安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更重要的是,“天问”笔法是他平生最为得意之作,自问全无破绽,亦无法猜测明将军会用什么方法来破解。一方面他对明将军的出手不无期待,以求完善“天问”笔法,但内心深处,却也难以承受武道上的再度受挫。 或许,他的不安就是来自对未知事物的隐隐恐惧!而消除这种恐惧的最好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尽快击倒明将军! 再斗数招,龙判官堪堪使到“洪泉极深,何以窴之?地方九则,何以坟之?……”三个简单的汉字引发了明将军接连不断的出手。 龙判官第一个“之”的起笔一点刚刚写罢,骤觉丹田中异气再起,如一枚刺入的小小针尖,虽无法影响真力的运行,却似附骨之蛆般难以驱除;待施展出“九”字第一撇后,那道异气已顺着本身真元的运行冲至喉关,恰若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龙判官再度提气大喝,但这一次非但未能将异气排出,反倒随着他吸气之际冲至鼻端;再写罢第二个“之”字的点划,异气已至眉心,随即逆冲入脑,瞬间消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刹那间,龙判官忽觉全身经脉蓦然一畅,那道入脑的异气不但全无影响真力的运行,反倒更激发出体内潜能,掌腕间再生新劲,势道又强了数分。他微微一怔,愤怒、猜疑、躁狂、沉郁……种种情绪齐生,口中发出连声狂喝,招式疾若暴风般倾泻而出。 “雄虺九首,鯈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龙判官堪堪划下“不”字第一横,腕间如坠重石,陡然一沉,体内喷薄而出的真力仿若一匹脱缰野马,渐已不受本身控制。直到此刻,他才蓦然警醒:明将军重伤之余,已无力与“天问”笔法刚猛的劲道相抗,但却在凭着双方气机结合之际不知不觉中引发了自己的心魔。 这一瞬间,龙判官才真正领悟了流转神功的真谛。世人皆知明将军流转神功霸道绝伦,威凌无匹,乃是天下最刚劲无铸的神功。却不知那只是因为本身功力相差太远,所以难窥本原。正如只见洪水如猛兽,暴风席卷万物,却忽略了流水、空气本身的至轻至柔。 流转神功出自道学,讲究顺天应人,引导为主,疏渐为辅,最忌以刚力降服对手。也只有遇见龙判官这样同级别的敌手,流转神功才显现出其最本质的一面。 龙判官于激斗中想通原委,再不迟疑,左右双笔齐出,左手判官笔画下“人”字第一撇,右手则同时施出那一“捺”,走得是狂草之笔意,双笔合一,几无先后,飞瀑中两道水浪完美地结合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像是天地间合下一张巨网,把明将军包围于其中。 这是“天问”笔法中五大绝技之一,“人神共愤”,龙判官将他的激愤怒火尽化于那一撇一捺的狂草之中,意欲一战功成。 两大高手的这场决战已至最紧要的关头:到底是明将军先毙命于“天问”笔法之下,还是龙判官先其一步经脉错乱、走火入魔? 明将军一声轻叹,面对龙判官这集起全身功力愤郁若狂的一击,他亦再无退路。当即双掌齐出,在空中依样划出一个“人”字,看似双掌同击,掌力却是一阴一阳,掌风与水浪相接,右掌按实在那一“撇”之上,左掌却是引领着“捺”疾速倒卷,水浪合成的“人”字仿佛活物,在空中倾斜、抖颤,最终急速旋转起来,水浪在空中碎裂成一粒粒水珠,被日光映出虹彩,却依然旋转不休,如一道水晶帘幕织成的龙卷风。 而明将军,正处于那暴风的风眼之中。 这是龙判官汇其全身功力的一击,再加上被流转神功引发的躁狂郁气,势不可挡。水浪虽散,但那每一颗水滴亦似一枚枚钢珠,饶是明将军将自身残余的功力提至巅峰,也难以一一照应。霎时衣衫上现出数个小洞,已被几滴水珠射穿。纵有流转神功护体,亦不免被其中所附真力所伤……明将军一声轻咳,嘴角已咯出一丝鲜血。 “靡蓱九衢,枲华安居?灵蛇吞象,厥大何如?……”飞瀑中分,一条青影鬼魅般电射而至,判官笔从弥乱水雾中探出,正如一道灵动的小蛇,准确无误地钉向明将军的心脏! 电闪之际,空中四目相接,一人清澈如镜,一人迷乱似狂。 好个明将军,面临生死关头千钧一发之际,右掌反切护住胸膛,食、中两指疾合,宛如一柄铁钳,判官笔距离心脉半分之际骤然停住,已被钳在两指之间,再难寸进! 明将军面如淡金,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的双指虽及时钳住这致命一击,但胸腹已被龙判官的内劲震伤。 明将军微微一笑:“若非龙兄手下留情,这一笔足可千古留名!” 龙判官一寸寸地从明将军双指间抽出判官笔,原本迷乱的眼神渐渐恢复镇定,神情黯然:“想不到老夫穷数年之功,苦心创下‘天问’笔法,却依然难敌明兄。” 明将军淡然道:“龙兄何出此言,这一仗明某险死还生,安敢言胜?” 龙判官摇首,缓缓吐出几个字:“暗器王虽死,风骨犹存。” 明将军面容上闪过一丝阴影,颔首而叹:“四年前,泰山绝顶上的我若也有龙兄及时压制心魔的果断,林青亦不会死了。” 方才就在判官笔射入心房的一刹那,龙判官乍然收去三分劲力,若不然,只凭明将军余下的四成功力,断难硬接这夺命一笔。 在流转神功巧妙的引发下,龙判官心魔大盛,神智渐昏,已近走火之态,所以良机乍现之际,再也不顾离瀑十步的约定,强行跃前出招。若非龙判官在空中与明将军眼神接触的一刹那清醒过来,断然撤去几分内劲,这一笔足可让天下第一高手命殒飞泉崖! 昔日泰山绝顶一战,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激斗数招渐入同归于尽之局,彼此心意相通俱收内力。谁知身怀幻识异能的吐蕃国师蒙泊为阻朝廷挥军攻入吐蕃,藏身于泰山栈道以“虚空大法”伏击明将军,明将军受其一击,外表看似无碍,但却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对自身功力的控制,未能及时收功,失手误杀林青。 蒙泊国师的本意是借林青之手除掉明将军,却不料天意弄人,适得其反。亦因此顿悟佛法,摒弃幻识异能,终成一代高僧。 那一战,尽管林青战死,明将军却自承失利,因为他输给了自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而今日两大高手之战,与四年前有着惊人的雷同,明将军借鉴泰山之战,以流转神功引发龙判官的心魔,令其渐渐失去对本身功力的控制,唯一不同的是在最后关头,龙判官终于及时克制,不致误伤明将军。 直到听见林青的名字,许惊弦才乍然一怔,终于从心痛中恢复过来,呆呆望着飞瀑前凝立的明将军与龙判官,一时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两大高手以水为墨、以瀑为纸,用如此奇特的方式相争对决,可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许惊弦静思旁观,耐心体会其中精奥微妙之处,对其武道修为必是大有裨益。只可惜他乍遇大变,虽然手刃宁徊风,替义父许漠洋报仇雪恨,但又眼睁睁看着叶莺与扶摇一并坠入深渊,全无生还之望,悲喜交集,心神失守,哪有余暇观战? 龙判官收笔入怀,仰天而叹:“最令老夫佩服的还不是流转神功的鬼神难测之力,而是明兄审时度势的判断,你必是早就看出老夫对你的敌意只是故作姿态,并无杀机,所以才敢冒此大险。” 明将军苦笑摇头:“龙兄太高估明某了。那只是因为重伤之余实在无力相抗龙兄的‘天问’笔法,不得不兵行险着而已,相较之下,明某更佩服龙兄对自己的控制力。方才曾说龙兄已不在对手名单之中,实乃有意激怒,经此一战后,岂敢再轻视‘天问’笔法。” 龙判官浓眉一挑:“若是明兄身上完好无损,还会有其他方法破去‘天问’笔法么?” 明将军略一沉思:“龙兄既然直言相询,亦不敢藏私。‘天问’笔法的招式笔路本身几无破绽,但在笔意上却有两、三点可商榷之处。” 龙判官面色一凛:“竟会有三个漏洞?还请明兄不吝指教。” “第一处漏洞大可略去不提,那就是稍通文墨之人皆熟悉《天问》之句,龙兄按次序出招,不免有迹可循。但也正因如此,稍能体会到龙兄对我并无浓烈杀机……” 龙判官哈哈大笑:“实不相瞒,无论明兄在朝堂江湖上有何作为,至少在武道上你一直是极得老夫敬重之人,故施出这一套‘天问’笔法时颇有炫耀之意,唯盼能得明兄半声赞许。若真当你是老夫不共戴天的仇敌,又岂会如此循规蹈矩、不思变化?” 明将军微笑道:“不敢妄赞龙兄的武功。但非是明某自夸,天下能令我命悬一线的武功着实不多。” 第320章 魂断飞泉(5) 龙判官手抚长须,面露欣然:“你我这般互相吹捧,迹近那些江湖上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也不怕许少侠听了笑话。” “嘿嘿,余下的话可就未必中听了。‘天问’笔法糅合各类书法,篆、隶、楷、行、草俱全,虽是炫人眼目,却未必实用。若仅以武学相证,篆体笔致遒健,流于刚猛;楷书平和中正,显于刻板;草书狂放不羁,过于洒脱;行书大小相兼,却又失于疏密;唯有讲究简捷流便,最富效率的隶书方才最谙合武道。当然,这只是明某一家之言,龙兄或另有见解,不必太过执意。” 龙判官动容道:“且不论明兄所言是否入耳,仅凭你能直言无私相告,便可见坦诚。待老夫静心思索后,或有所悟。” “最后的一处漏洞,亦正是我侥幸从龙兄笔下脱险的关键。纵观历代江湖,并不乏用书法、诗文与武功结合的先例,但多是用武功应合诗文韵调、格律、意境等,大多是以某式武技切入一句或多句诗词之中,讲究脱其形而具其神。但此路‘天问’笔法却与之前此类武学大不相同,那是因为龙兄由细微处入手,将书法、武诀体现在笔画之中,每一个招式皆近完美,无懈可击,再以此组合成汉字,的确称得上是繁复多变,万千无端……” 龙判官听明将军把自己最得意的武功分析得精致入微,句句切中痒处,不由大生知音之感,傲然道:“正是如此,其实上不独《天问》,世间任何诗词佳句皆可化入其中……” 明将军似笑非笑地盯住龙判官,加重语气缓缓道:“只可惜,龙兄偏偏选得是《天问》。” 龙判官一怔:“这有何不妥?” “明某无从揣度龙兄选择《天问》的心态。数千年之前,楚大夫屈原于非凡学识与超卓想像力之外,提出了对天地、人生、自然、世间万物的见解与存疑,这才创下此万古奇篇,气势磅礴,包容万相。龙兄能将自身武学融入此文,原是佳妙之选,但龙兄的笔意却只顾宣泄其中的质诘之意,却忽略了屈原更是体会到人类自身于苍茫天地间的渺小,所以才怀着一颗谦恭之心诚挚相询……若非如此,即便我武功已然恢复,也未必能用流转神功引发‘天问’笔法中的郁决之气,最终导致龙兄心神失守。这一战,明某纵然勉强胜出,亦并非因笔法中的破绽,而是在于龙兄自身的心态失衡。” 明将军这番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其中包含着天下第一高手对武学最独到的见解。龙判官浑身一震,沉思不语。回想当年被宁徊风软禁于地藏宫之时,郁火中烧,心结难消,又唯恐露出反抗之心被宁徊风加害,只得忍辱负重,每日或读史书,或习书法打发时辰,直至偶读《天问》,被其中气势所引,忽现灵光,这才有了“天问”笔法的雏形,然而亦在不知不觉之中把自身的悲愤之情代入其中…… 龙判官静默良久,蓦然一拍脑袋,对明将军一揖到地:“明兄此言,若醍醐灌顶,令老夫茅塞顿开,领悟实多。请受老夫一拜!” “龙兄何须多礼,若非明某今日亲眼目睹‘天问’笔法之威势,生死关头不得不寻险破解,亦难有此心得。” “嘿嘿,老夫也不妨对明兄坦诚一些。之前还大言不惭地以为老夫浸淫于武技四十余年,已近顶峰,‘天问’笔法可算是老夫集毕生之力的杰作,从此再无建树。但如今看来,才明白武学之博杂浩瀚如烟海,自己所知不过九牛一毛……”龙判官扼腕长叹:“本还以为老夫与明兄一战后此生无憾,再无可恋,如今看来,武道之径竟还未至半途,真真喜不自胜。所以,这一拜拜得不仅仅是明兄的金玉良言,而是令老夫残生尚有追求!”” 武功到了明将军与龙判官等人的地步,对于武道的理解已远非招式变化或内力提升所能取代,精神、气质与境界上的差别才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关键之处。而每个人对于自身的认知皆存片面,若非今日被明将军一言点醒,只要龙判官未能消去自身心魔的纠结,终其一生,仅“天问”笔法而止。 明将军畅然而笑:“龙兄能说出这番言辞,吾道不孤。” “若是此时有酒,当敬明兄一杯。”说至兴头,龙判官抚掌而喝,仰天欢啸,堂堂擒天堡主竟状似一无邪孩童。 或许,若无此等痴性,亦难成为一代高手。 两人皆是世间罕有绝顶高手、一代枭雄,气度迥异常人。经此一战,各生有惺惺相惜之意,转而真心诚意谈武论道,哪还有方才拼死相争的模样? 许惊弦依旧沉浸于悲痛之中,心思恍惚,魂游天外。两大高手的对话断断续续传入他耳边,初时音若蚊蚋,似是来自极遥远的地方,听亦不明其意,随着明将军与龙判官对武道的探讨逐一深入,亦引起他心头感悟,渐渐将散乱的情绪收住。他以往对龙判官原是不无轻视之意,此时亦生敬重。且不论龙判官性情为人如何,至少在武道上当得起一代宗师之名。 许惊弦忽一抬头,望见明将军惨淡的面容,染血的嘴角,出于战士的本能上前一步,拦在他与龙判官之间,探手去拔剑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显锋剑业已失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龙判官缓缓道:“宁徊风的刺明计划预谋已久,从故意遮遮掩掩地放出风声建造荧惑城之际就已着手实施。但计划中有两项最不确定的因素,一是刺杀挑千仇,这个任务本应由非常道杀手完成;二是尽管大致可推断出封冰会维持中立,却无法揣测君东临的态度与他对封冰的影响力,更无法让明兄相信焰天涯将会成为自己的盟军,所以那天绝地怨的十毒搜魂蛊,其实是为君东临所预备……” 许惊弦闻言悚然一惊,原来叶莺的任务并非刺杀明将军,而是伺机行刺挑千仇。非常道与静尘斋同为僧道四派,暗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叶莺假意反出叛军投靠明将军,或许是能够接近挑千仇的最好人选。但就算行刺成功,叶莺也难逃一死,慕松臣会让自己的私生女儿冒此大险么?难道其中另有隐情?而封冰虽是女流,却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极识大体,一旦君东临被媚云教的毒蛊所伤,焰天涯地处叛军重围之中,封冰为了座下数百弟子的性命应该不会孤注一掷拼死报仇,只会暗中联合朝廷大军……想到宁徊风种种毒辣的手段,当真是百死莫赎。 龙判官的目光落在许惊弦身上,继续道:“但随着许少侠的出现,这两项最艰难的任务皆迎刃而解,刺明计划亦做出了相应调整。但宁徊风却一再宣称许少侠才是刺明计划中最大的变数,所以暗中让媚云教种下毒蛊,务必事后击杀于你,不留后患。老夫起初尚不明白他的用意,但如今看来,许少侠竟能放弃私怨,全力保护明兄,宁徊风倒真没有看错你。” 许惊弦朗声道:“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子汉都会在国家大义与私人恩怨中做出最好的选择。” 龙判官哈哈大笑:“许少侠是讽刺老夫忘了国家大义么?” 明将军沉声道:“我与龙兄之间胜负已了,生死待决,何去何从,龙兄自有判断。”他虽于拼斗中险胜,但伤势更重了几分,如果龙判官执意替叛军效力,纵有许惊弦相助,亦无法敌得住他的“天问”笔法。 龙判官冷然道:“我龙吟秋独来独往,视世俗礼法于无物,不然也不会被江湖中人称为邪魔歪道。泰亲王对老夫颇有知遇之恩,便助他一臂之力,事实上老夫对刺明计划许多细节皆是事后才知,如果早知泰亲王不过宁徊风随时可弃的诱饵,荧惑城中便会领教你的流转神功了。” 明将军心中恍然,他率五百死士奇袭荧惑城并未遇到太多的抵抗,固然是因为泰亲王的亲兵有所懈怠,更重要的却是其帐下高手皆被调离。刺明计划不但要除掉明将军,也绝不会容忍泰亲王势力独大,野心勃勃的简歌必是早就安排好了新的傀儡。 许惊弦道:“如今泰亲王既死,龙堡主可要替他报仇?” 龙判官淡然道:“等许少侠到了老夫这年纪,就知道双眼一闭,俗事皆了。何况老夫于情理上相助泰亲王,道义上却未必认同他。嘿嘿若真要报仇,叶莺姑娘那封假冒的和谈书就根本送不出去。” 许惊弦一怔:“你早知那是假冒的?” “宁徊风思虑深远,岂会留下这个破绽?真正的和谈书早就已写好,只要荧惑城一破,便由叶莺转交乌槎国君签名画押。但那时宁徊风忙于调动各路兵马合围荧惑城,根本不知叶姑娘现场另行作书之事,老夫虽看出蹊跷,却未阻止,或许是因为内心里实在不希望明兄死得糊里糊涂,不明不白,但若知道叶姑娘只是为了相救许少侠,恐怕就不会那么好说话了。宁徊风百密一疏,亦是明兄命不该绝啊。” 许惊弦想到叶莺冒险相救自己,如今却已香消玉殒,心痛难当。 明将军缓缓道:“龙兄刚才言词确凿不会放明某生还,不知那是激我全力一战,还是真心之语?” 龙判官叹道:“老夫一生自傲,事先绝未料到明兄带伤之身尚能破去‘天问’笔法,早就打好如意算盘,既要明兄败于我之手,又放你一条生路,让你一生承我之情。但如今……更有何话说?” 明将军拱手一礼:“既然如此,明某军务在身,便不与龙兄多废话了,你我后会有期。” “且慢,老夫还有两件事要告诉明兄。” “请讲。” “第一,老夫绝不贪他人之功,无语大师与君东临先后秘传书信与我,请老夫以大局为重。之所以在与明兄决战之前就打定主意放你一条生路,固然缘于本身并无杀意,亦因受此二人所托。” 明将军沉吟不语。无语大师悲天悯人,不忍见兵乱中原,这般做法并不出他意外;但魏公子在世之际,君东临就已是将军府最有威胁的几名敌人之一,魏公子死后,更是与将军府仇深似海,想不到竟有如此胸襟。只可惜,这等人物永远不能被他所用…… “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乌槎国君与吐蕃王早有约定,只等明兄入围荧惑城,吐蕃铁骑便兵发中原。但昨日刚刚接到密报,北线吐蕃大军已退。” “哦。”明将军大喜:“这是何故?” “一名不知来历的桑姓汉族少年手持吐蕃王家传至宝‘天脉血石’,劝其退兵。吐蕃王受家族誓言所迫,不得不然。嘿嘿,听说那位桑姓少年立此大功,将被王室重用,只怕等明兄回京后,朝中又会多出一位强劲对手。”说罢朝明将军微一拱手,飘然离去。 听到龙判官这番话,许惊弦心中大震,果然不出他所料,宫涤尘暗中截下鹤发交给蒙泊的“天脉血石”,又将此天大的功劳送给了桑瞻宇。 随着简歌、宁徊风等人蠢蠢欲动,南宫世家也终于出手了。分裂为两派的御泠堂将以江湖、朝堂为舞台,展开最终的决战。 而如果自己推论未错,桑瞻宇其实是翩跹楼楼主花嗅香的私生子,他的身世绝对瞒不过南宫世家。而御泠堂与四大家族乃是千年宿仇,当年的御泠堂主南宫睿言为何不避嫌疑地收留桑瞻宇,到底是念在他凄惨可怜的身世,还是另有目的?若是后者,在御泠堂这一场你死我活的内部决战中,身怀四大家族血统的桑瞻宇又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第321章 荒岛奇士(1) 龙判官离去后,明将军目光转向许惊弦:“你那柄宝剑沉入江中,大概还未冲远,尚可捞取……” “不必了,这些都只是身外之物。” 明将军目光闪动:“神兵利器,得之如虎添翼,你为何弃之不取?” 许惊弦默然不语。显锋剑乃是兵甲传人斗千金托付给他,本是万分不舍。可那显锋剑隐含天命谶语中“神兵显锋”之句,或许正因如此,才会导致自己命途多舛,失去显锋剑固然可惜,但若能借此摆脱那难测的命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此种复杂的心情,自然不会告诉明将军。 更何况他亲眼目睹叶莺与扶摇之死,实是心灰意冷至极,此刻只想尽快离开这伤心之地,不愿久留。 明将军亦不追问,转身提步:“那就走吧。” 许惊弦凝声道:“吐蕃大军已退,将军不必急于回师。而且前路应再无敌军,从现在起,我已不必再做你帐前的亲兵吴言了。” 明将军不为所动:“吐蕃大军撤退的消息仅是龙判官一面之词,未得到前线战报之前,我仍是放心不下。何况刚才又受龙判官所伤,只怕你这个亲兵还要再做几天才能罢手。”言罢大步前行。 许惊弦无奈跟上:“我知道,你并不是需要我保护,而是怕我眼见叶姑娘与扶摇惨死,一时想不开做下什么糊涂事情……”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明将军脚步不停,大笑道:“不错,我确有此意,嘿嘿,看你现在的模样,若不好好调教一下,别人还以为我明宗越帐下都是些丧魂失魄的小兵。” 许惊弦咬牙道:“你且放心,虽然我杀了宁徊风足慰义父英灵,但在还未替林叔叔报仇之前,可不会寻什么短见。” “枉我以为你智慧过人,原来却只是些小聪明。暗器王与我以江湖规矩公平决战,虽死无憾。你有何不服?” 许惊弦脱口道:“你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我就是不服,就算没有林叔叔的缘故,你也是我终一生之力要打垮的敌人!” “好!这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你。男儿在世,可以视功名利禄于无物,可以一笑泯恩仇,却不能没有自己的原则与抱负,我不介意你把我当作目标,而且由衷希望你就是那个最后击倒我的对手!” 一言出口,许惊弦自己也愣住了。他视暗器王为偶像,并非因为林青高强的武功、坦荡的襟怀,而是他天性中那份傲视红尘、遗世独立的刚直不阿。 所以,林青挑战明将军不仅仅是出于对武道的追求、对自身的超越,更是一种漠视强权绝不屈服的姿态。 所以,夜深人静之时,当许惊弦一次次回想起泰山绝顶那一幕,眼前浮现出林青陨落的身姿时,既有难言的伤痛,亦有隐隐的一份自豪。 ——暗器王为追求自身的理想而成仁,九泉之下,亦是含笑无憾吧。 随着年纪渐长,许惊弦的内心里亦反复权衡过林青之死,昔日拼死复仇的愿望渐渐被理智取代,毕竟四年前泰山绝顶之战乃是公平对决,原本不应该盲目地将仇恨加诸于明将军身上。但一想到与林青相处的点点滴滴,又实难释怀对明将军的恨意。 直到此刻听明将军一番话,许惊弦才幡然醒悟:自己之所以执著于报仇的念头不放,固然是无法接受失去林青的悲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亦想成为一个像林青一样顶天立地、有所追求的男子汉。击败明将军无疑是证明自己的最好方法,可他丹田受景成像所伤,在武道上难有成就,所以他只能用仇恨来激励自己,迫使自己奋进。 许惊弦猛然抬头,直视明将军:“你放心,就算是报仇,我也只会用光明正大的方式,绝不会乘人之危,辱了林叔叔的名头。” 望着许惊弦面上凝重的神情,明将军低声一叹:“听了我刚才与龙判官的对话,你应该对武道有更深的理解。仇恨最能蒙蔽心灵,如果你怀着一颗复仇的心,纵有所成,亦不免偏激过甚,难成大器。要想击败我,你必须要先学会放弃报仇之念。” 许惊弦缓缓点头:“从现在起,你只是我的敌人,不再是我的仇人。”话一出口,顿觉心里轻松。放下了纠缠四年之久的仇恨,他才终于得到了内心的平静与安宁。 “我只希望,你不会让我等太久。”明将军眼中光芒闪动:“去年在穹隆山,我曾与碎空刀叶风订下七年之约,届时我亦将际花甲之龄,那也是我给自己订下的一个期限。如今叶风失踪,生死不明,希望你能替他完成这个约定。在这六年之中,你随时可挑战我。” 许惊弦略一沉思,朗然道:“我希望这只是一个单方面的约定。因为我现在的武功远远不及,无法确定六年的时间是否有足够的信心挑战你,所以你不必放在心上。但在这六年之中,我会像林叔叔一样把你当作一个为了超越自我的目标,一个人生途中必须跨越的障碍,并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如果六年后我的武功难有进展,而你已年老力衰,那我就会另外寻找一个新的合适的目标,继续我的努力。我并不要求自己能成为什么天下第一,我只希望能够成为最好的自己!” 许惊弦不卑不亢的回答大出明将军意外,他怔了片刻,方才大笑道:“好好好!暗器王是我平生最好的对手,可惜他英年早逝,一身绝学并无传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亦算是继承了他的衣钵,但直到这一刻起,我才从你身上瞧出些他的影子来。唉,想当年林兄与我之战亦是迟了六年,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啊。” 许惊弦握紧拳头,能被明将军如此说,可谓是极高的评价。可是,他能做到么?“就只怕六年之后,你等不到我……” 明将军正容道:“我从不怀疑,你我迟早会有对决的那一天。” 许惊弦大觉惊讶,从明将军的语气中,他听出了对一个势均力敌对手的敬意。可凭心自问,目前的他岂有做明将军平等敌人的资格?除非……“你为何如此肯定?难道你真相信林叔叔的话,以为我是你的‘克星’?当时林叔叔只是怕管平等人害我,所以才信口一说……” “林青无意中的言语,却道破了苦慧大师的天机。” 许惊弦一震:“你也知道苦慧大师的八句天命谶语?到底是什么?” “有朝一日胜了我,我就告诉你。” 许惊弦沉默了,就算他丹田无损,武功亦非朝夕可成,哪怕他六年后有信心挑战明将军,也并不代表可战而胜之。 明将军笑道:“你莫要小看自己。记得那天我曾说到你的‘仁者之剑’,并把你与当世五位少年高手相提并论,绝非虚语妄言。方才我与龙判官也提及过性格本身对武功的影响,或许你宅心仁厚并不合适这个江湖,但对于武道修行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心态。” 许惊弦半信半疑,明将军话锋一转:“所以对于我来说,这世上只有对手,没有敌人。敌人是产生仇恨的根源,而对手,则是修道路上必需的历练。纵观天下,能做我的对手的人寥寥无几,这其中又分为几类。比如龙判官,成名多年,天资不凡,亦痴于武道,但碍于自身性格,终难抵达武道极峰,只有借着天时、地利之便,或能给我些许威胁,包括南风风念钟、刀王秦空等人皆属此类。” 许惊弦大生好奇:“其余还有什么类型?” “第二类包括虫大师、北雪、无语大师以及四大家族中的高手,或因与我微妙的关系、或因自身看破名利,全无争强好胜的念头,虽然在武功上并非没有一拼之力,却绝无机会与我对决。其中特别要提一下夏天雷,此人能够名列白道‘夏虫语冰’四大高手之首,绝非浪得虚名,仅凭其弟子沈羽便可推知其能,但他身为裂空帮帮主,又身兼白道盟主之位,各方面都必须照应。所以尽管这几年裂空帮与将军府敌意甚浓,我与他却无法依江湖规矩公平一战,因为无论谁一旦落败,影响自身声誉尚且罢了,就怕引发双方混战,累及诸多手下的性命。这是身处高位的无奈,不得不然。” “简歌呢?似乎从无人见过他的真实武功。” “简歌可做是第三类对手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作为御泠堂副堂主,本应服庸于我,但随着其野心膨胀,迟早有一天会与我为敌,但像他这种人最擅长保存实力,绝不做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目前就只会用阴谋诡计暗中算计。大概只有得到青霜令的秘密之后,才敢与我动手吧。” 许惊弦心中一动,明将军的言语里隐隐透露出对青霜令的忌惮之意。但按南宫静扉的描述,其中虽有悟魅图迷惑人心之效,但对于武功并无多大帮助?莫非青霜令中还有其他的秘密? “最后一类可算是真正的对手,亦最被我看重。本身武功盖世,既有坚毅的心志,亦能灵活的变通,亦无太多的束缚。只可惜这一类对手原本数量不多,仅有四名,如今大概就仅余一个半了。” 许惊弦思索道:“除了林叔叔与凌霄公子之外,还有谁?剩下半个人是什么意思?蒙泊国师?” 明将军抚掌而笑:“你反应确是极快,竟能猜出那半个人指的是蒙泊国师。以他四年前在泰山绝顶那一掌而论,‘虚空大法’足有与流转神功相捋之力,化力借劲之处尚有过之。但蒙泊国师本意想借林青之手杀我,谁知却阴差阳错导致林青被我误伤,因这缘故蒙泊国师性情大变,看透世情,自此专事佛法,不再动武。明某无缘再睹‘虚空大法’之神妙,亦是人生一憾啊。” 蒙泊国师这几年大多在吐蕃丹宗寺闭关,但其举动似乎也都被明将军所掌握,将军府的情报网果然是神通广大。许惊弦想到四年前蒙泊国师喃喃念出那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吐蕃语,面上大彻大悟的神情,一时竟恍如隔世。 明将军继续道:“不过你亦错了一次,凌霄公子何其狂并不在此类之中,他与碎空刀叶风、乌槎国杀手童颜、墨留白、沈羽等人,皆还只是属于我潜在的对手,假以时日,才可登上我最重要对手的名单之列。”他稍一停顿,加重语气:“你也一样!” 许惊弦怔了一下:“原来将军最后剩下的那个对手是水总管!” 明将军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当年水知寒加入将军府,唯一的条件就是:他可以选择任何时候与我公平决战,若胜出,便可掌握将军府所有实力。但直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将军府大部分实力几乎都慢慢移交到他手里,也没有等到他的最后一击。嘿嘿,知寒之忍,且看你能忍到几时?” 许惊弦心中大震,既惊且佩。大敌伏于身侧,一般人必是食不甘夜难寐,而明将军不但坦然处之,对将军府的底细亦毫不藏私,这需要何等气度?他是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自己,始终保持旺盛的斗志;而水知寒面对掌控将军府大权的诱惑足足隐忍了十几年而不发,也同样说明了其可怕之处。他是否真的已掌握了将军府大部分的实力?或许这是明将军诱其发动的一个局,或许水知寒还另有其它的目的?想不到这十几年来,两大邪道宗师的无形对决早已开始,不知还会延续多久? 将军府之所以能在惊涛起伏的京师中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明将军与水知寒的合作无间,但一山不容二虎,朝中政敌大概都等待着水知寒反出将军府的那一刻,也必会为此做出相应的策划。 “林叔叔、水知寒、蒙泊国师……还有一个人是谁?” “四大家族自诩正统,凡事讲求道义;而御泠堂则是视世俗规则于无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二者最大的区别。所以南宫逸痕虽然身为御泠堂主,却绝非四大家族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夫子,若为探求武道,亦不会顾忌我的少主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可叹他出行塞外,失踪多年,怕已不测,这世上一等一的对手又少了一个。” 许惊弦沉声道:“我知道逸痕公子七年前去塞外是为了寻找青霜令的秘密,这是否也与探求武道有关?” “看来你知道的事还真不少。”明将军神色一黯:“其实我一直对南宫逸痕颇觉亏欠,南宫世家祖训门下弟子不得动用青霜令,若不是我劝他,他也未必会强行破解青霜令,并因此遭遇未知的变故……” 第322章 荒岛奇士(2) “青霜令中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方才评价龙判官的‘天问’笔法时曾对他说过:这世上能令我命悬一线的武功并不多。但可以肯定,青霜令必是其中之一。” “难道与武功秘籍有关?” 明将军摇摇头:“我也无法肯定那是否属于武功。据说破解了青霜令可以由此找到远古流传下来的七幅图形,有鬼神莫测之机,能够影响对方的思想。” 在那无名山洞中,许惊弦听南宫静扉讲起悟魅图的来历时,尚是疑虑参半,此刻终于得到了明将军的证实。“仅凭这些传言,就能肯定青霜令能让你命悬一线?” “这可并非传言。不妨告诉你,我的祖上,大周女皇武则天正是凭这七幅图形惑乱人心之力登基皇位,但事后亦察觉到此图一旦流传出去后患无穷,所以才严令销毁。最关键的,昊空门祖师昊空真人亲眼目睹过这七幅图形,我读过他所留下的一些书简中,隐约提到此图对流转神功颇有克制之效。” “所以,你才力劝逸痕公子不顾祖训破解青霜令,因为,这也是对你的一个挑战。” “嘿嘿,你倒是懂我的心意。天地有穷尽,但每个人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知道尽头之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哪怕只看一眼,哪怕是一片荒芜,亦会心满意足。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武道的极限就是我的天地,莫说败,即便是死在这些诡异难言的图形之下,也是心甘情愿。” 许惊弦轻叹了一声,这一刻他对明将军有了更深的了解。在朝中,明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江湖上,他高居天下第一的宝座数十年不倒。对于他来说,这世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任何名利权势已无诱惑,唯有对自身武功极限的追求才是一种未知的挑战,为此他才能让水知寒那么危险的人物在身边留了十几年。若除去当朝大将军的身份还原其江湖本色,亦是一个武痴。 难怪逸痕公子出关前专门来京师,明将军亦对其有求必应,并承担起保护连红袖之责。那是因为:身怀八重流转神功的他,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期待着悟魅图的出世。 明将军面色一整:“也正因如此,简歌才那么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青霜令,因为他野心再大,只凭一张俊美的面貌无法令天下人心服,他还要做一名真正的武者,最好的办法就是击败我,而青霜令正是一条捷径!”他的眼神锁住许惊弦,一字一句道:“但我更希望,那个人是你。而且,你也是得到那七幅图形的最佳人选。” “你为何如此说?觉得我不会以这些图形祸乱江湖么?”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青霜令中那七幅图形隐含天机,常人若无机缘,不但无法控制,更会被其反噬自身。《天命宝典》正是昊空真人晚年针对青霜令那七幅图形所创,其中虽无武功修炼之法,却可化解那些图形引发的心魔。” 许惊弦暗暗点头,此言与南宫静扉的描述相差无几,应是实情。 明将军续道:“我当年反出昊空门实是出于师父忘念大师的授意,巧拙师叔并不知情,对此始终耿耿于怀,他一向与我不合,以致后来在伏藏山上坐化,与我亦不无关系。既然巧拙师叔借许漠洋之手传你《天命宝典》,你可算做是他的弟子,如今昊空门下,就只剩下你我两人,虽然我年长你几十岁,名义上却是你的师兄。而你若能得到青霜令,并以《天命宝典》的指引为己所用,这一场相争就是昊空门内之事,与外人无关,你也可报答巧拙师叔的传功之德……” 许惊弦听到明将军强调这是昊空门内的相争,直觉这番话中另藏有玄机,却不知应该如何发问,沉吟半晌,决然点头。悟魅图让他看到了一丝击败明将军的希望,无论如何他都要去试一试。更何况简歌击杀水秀,莫敛锋虽是自尽而亡,亦是缘自简歌在“行道大会”上设下的死局,相比较明将军而言,他对简歌的仇恨更甚,就算没有青霜令的原因,也不会放过他。 “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目前将军府诸事缠身,无暇理会简歌,你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行动。青霜令是他最在意的物品,就算不随身携带,也必是防范严密,不容有失,末了我还要提醒你一句,简歌视你为眼中之钉,可不要打虎不成,自己倒成了虎口之食。” 许惊弦疑惑道:“刺明计划已完成,他为何还不肯放过我?他也知道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这是否有关系?” “不错。对于知道那八句谶语有限的几个人来说,信也罢、不信也罢,都会做出自认为最好的选择,比如景成像就选择废去你的武功……而在这几个人中,简歌无疑是最危险的对手,他的选择最直接也最简单:不能利用你,那就除掉!” 许惊弦长吸一口气:“将军放心,若我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又有什么资格挑战你?简歌的手里沾了不少血债,他就算不杀我,我也会去找他。” “别忘了,就算你得到了青霜令,也未必能破解其上的机关,即便堪破秘密,那也只是提示出藏有七幅图形的地点,以南宫逸痕的情况分析,前去寻图的过程中还有不可预知的危险,种种困难险阻,除了过人的机智与勇气,更需要一些运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淡然一笑:“六年的时间,足够我想出办法了。” 明将军欣然道:“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或许用不了六年,就会带给我一份惊喜。”说完这一句后,他就只是大步前行,不再开口。 许惊弦的眼睛亮了,突然就明白了明将军的用意:他是用这样的方式激发自己,不至于因为叶莺和扶摇的死而丧失斗志。 面对这样一份特殊的“恩惠”,他并不会为此心存感激,无论曾经被自己视为仇人的明将军,还是昊空门的大师兄,报答他的唯一方式,就是用自己真正的实力击败他。 义父许漠洋与林青的相继逝去,令少年许惊弦成长的过程中失去了最重要的支撑,在吐蕃的那三年是他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光,复仇的希望如此渺茫,让他在辛苦的练功与无端的自卑中消耗了全部精力,最终还是不得不离开御泠堂。而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又再度失去了两个重要的支撑,可他还能够勇敢地站起来,因为他重新拥有了新的目标:找到简歌,夺回青霜令,这就是他击败明将军的第一步! 就算前途依然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但他不会再畏缩不前,只要不放弃努力,每接近一步希望,都是一次超越。 飞泉崖以北二十里外,已脱出叛军所能控制的势力范围,纵有追兵,亦只能是小股的侦查部队,无需担心。 两人各怀心事,默然前行。再走了两个时辰后,寻到一个山谷中歇息。明将军从怀中摸出一枚烟花,擦起火熠点燃,放于空中。 烟花呈一令箭的形状,在空中经久不散。那是明将军早与凭天行等人约好的信号,若是附近有朝廷的军队看到,便会前来接应。 过不多时,前方烟尘四起,一队骑兵往他们的方向奔来,人数约有百名,看装束正是朝廷中原铁骑。 许惊弦正在出去迎接,明将军却一把拉住他:“且慢,情形有些不对。” 许惊弦顺着明将军的目光望去,只见那百人骑兵队皆是重甲在身,手持长兵,如临大敌。这里驻扎的并非随明将军入蜀的大军,而是朝廷派来守御三峡一线的部队,此地乃是敌我势力交接之处,枕戈以待原也无可厚非。但那些骑士显然是望见了烟花赶来,却并不大声呼喊寻找,而是悄无声息地四散开来,展开细致的搜索,而座下的战马也全是蹄裹软布,口中衔枚,行动间不发一声,就显得十分蹊跷了。 明将军低声道:“我们不忙出去,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难道这些人是叛军化装的?” “泰亲王一死,叛军军无战志,岂会有如此胆量?派出十余人尚有可能,近百人断无可能避开我方耳目。何况那枚作为信号的烟花是几年前京师流星堂特制,并非军中通用,凭天行只会把这个消息通知给当地驻军的几名重要将领,叛军不可能得知。” “那么来得一定是此处朝廷大军的嫡系部队,为何行动如此鬼祟?” 明将军冷哼一声:“你虽智慧过人,但对于朝堂之中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还是了解得太少了。此次出兵虽是为国而战,但不知多少政敌巴不得我死于战火之中,就算打一两次小败仗亦会被他们小题大做一番。” 许惊弦悚然一惊,对于那些远离战场的高官望族来说,根本不会顾忌外夷入侵的后果,在乎的只有自己的权益。如果能在这样的场合下杀掉明将军,事后将罪责推在叛军头上,谁又能知道真相?裂空帮与将军府对峙数年,夏天雷亦能毅然放下私怨,成立神州会营救明将军,而朝中那些人身处高位只顾安于享乐,不思大义,做出如此行径。 那群骑士又近数十步,只见他们行动间不发一言,皆以手语相示,却是分布有序,队形丝毫不乱,显然训练有素,乃是朝中精兵。 明将军轻轻一叹:“现在可以肯定我的判断了。这些人的耳中全被棉花等物封堵住,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许惊弦恍然大悟:“将军威名在外,深得军士尊重,所以根本就不给你表明身份的机会。他们得到的命令必是一旦发现放出烟花信号的人,立即格杀勿论。你能猜出幕后的主使是何人吗?” 明将军以指按唇:“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就会明白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去猜。” 许惊弦一怔,能调动这些精兵去做如此不合情理之事的人,普天之下能有几人?而一旦伏击不成或是走漏风声,将军府岂会善罢甘休?遍观朝中,又有几人敢承担这样的后果。自从魏公子一死、泰亲王谋反不成远遁南疆后,包括太子在内,朝中众臣再无人敢公开与明将军作对。 最忌惮明将军的人,是当今皇上! 明将军沉声道:“这山谷后面应有退路,你走吧。记住,今天的事只有你我心知,不要再对他人言。” “你伤势不轻,未必能敌得住这些骑兵,我要么与你一起抗敌,要么我们一起走。” 明将军微微一笑:“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全,我虽负伤,也有几十个方法让这些人明白我的身份与杀了我的后果。若还镇不住他们,岂不是白当了数十年的大将军。你无必要参与此事,一旦沾上,一辈子也难以摆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知明将军言之有理,看他态度随意,自有保身之道,心情亦轻松起来,低声道:“将军保重,我可不希望六年后找不到你这个对手。” “嘿嘿,你还是小心对付简歌吧。” 许惊弦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朝明将军行了最后一个军礼,转身走开。从此以后,他只是江湖少年许惊弦,不再是亲卫营战士吴言。 明将军缓缓望着许惊弦走入山谷深处、被树阴遮挡不见的身影,喃喃一叹。他在京中已呆得太久,久得几乎忘记了江湖的滋味,试想如果自己再年轻二十岁,或许就借此机会脱离朝廷,远走天涯海角去寻找青霜令的秘密。 那,才是他毕生的追求! 许惊弦隐隐听得身后动静传来,回头望去。只见明将军已现出身形,那百人骑兵业已发现了他,形成一个扇面合围而来。面对即将到来的铁骑冲锋,明将军却全无闪避之意,端然伫立于山谷口,浑若一夫当关。或许他事先未料到朝廷会用这样的方式迎接奇袭荧惑、凯旋而归的功臣,但他也绝不会在自家地盘上失了大将军的尊严。 一记啸声仿佛从天外传来,并不尖锐的声线透过听觉直抵心头,那是明将军面对一百铁骑发出的震慑之音。如果按以往少年许惊弦的性格,他一定会在确定明将军脱险后方才离开,但现在他已无意继续观察。对明将军的手段知道得越多,越会给自己造成一种无形的压力。 对于敌人和仇人,他应该知己知彼,回避其长处、痛击其弱点;但作为一个对手,他要做的,只是努力让自己比明将军更强! 许惊弦悄然离去的瞬间,忽想到那冲锋的一百名骑兵只怕事后多半都会被灭口,不禁心生恻然,再忆起荧惑城中那五百名摘星营将士、大战中死伤的那些士兵……对于高高在上的当权者来说,这些鲜活的人命只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思之不寒而栗。 幸好,他绝不会去做那庙堂之中的傀儡。 江湖,才是他的家! 第323章 荒岛奇士(3) 转出山谷,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上。许惊弦停下脚步,沉吟难决。 他虽已拿定主意夺取青霜令,但想到简歌阴险狡猾,图谋极大,平日皆是低调行事,他早就离开京师隐于江湖,人海茫茫,如何才能寻到其下落?若再有御泠堂一众叛将追随左右,自己孤身一人独木难撑,亦难匹敌。既然宫涤尘派出桑瞻宇退去吐蕃大军,恐怕已有清理门户之意,自己是否应该联合他一起对付简歌?他离开御泠堂颇有与宫涤尘赌气的原因,但经历这一场军中战事,心智成长,渐已理解宫涤尘的许多做法,毕竟他身负家族重任,又处于堂主之位,必须要有对全局的考虑,何况平心而论,这个“大哥”对自己虽然严厉些,亦出于希望自己早日成材的目的…… 许惊弦心性倔强,心中虽对宫涤尘生出愧疚之意,却也不肯轻易回头。想到宁徊风曾提及简歌几天内就已回复明将军的传言,大致可判断出其藏身处就在附近,不妨先去打探一番,然后再做打算。 随着宁徊风的名字跳出,在飞泉崖前的一幕重新浮现眼前,蓦然胸口巨震……叶莺、扶摇,都已死去! 在明将军面前,他一直努力保持着从容与镇静,甚至强迫自己忘却。直到此刻一人独处之际,才不得不接受这残酷的现实:那个任性刁蛮、口口声声骂自己“臭小子”的女孩子已经不在了,那个陪着自己渡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爱鹰也不在了…… 一股痛彻心扉的悲伤瞬间袭来,由心房直抵全身,霎时觉得天施地转,四肢麻木,几乎站立不稳。 许惊弦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毫无意识地挪动着脚步,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沿着一条岔路走去。简歌、青霜令、悟魅图、宫涤尘、明将军……所有的一切在此刻仿佛都已失去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许惊弦方才清醒过来,只觉得全身寒冷颤抖不休,原来不知何时下起的大雨已把他淋得浑身透湿。 天色已墨,他身处荒野之中,眼中看不到一丝灯火,早已错过了宿头,只好斜靠在一棵大树边稍稍躲避。 他疲惫不堪,但只要一阖眼,与叶莺、扶摇相处的片段就不断涌入心间,甜蜜的回忆夹杂着酸楚的痛苦,让他时而微笑、时而伤怀,仿如痴呆。直到凌晨时分大雨停歇后,才总算小睡了一会儿。 好不容易挨过了这一夜,借着微明的天光看清道路,起身继续上路。却觉浑身乏力,四肢发软,一摸额头竟是滚烫似火。原来自从荧惑城之变后,为了逃避叛军的追杀一路奔波,即使到了恶灵沼泽中被梁辰夫妇收留,心里也一直崩紧着弦,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飞泉崖之前手刃杀父仇人宁徊风,又亲眼目睹叶莺与扶摇坠入深渊,再加上昨夜被大雨淋湿,粒米未沾,心力交瘁之下,他的身体终于不堪重负,染上风寒。 许惊弦在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这个时候一定要撑下去。他使劲一捏大腿,剧痛让发昏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强打精神,挣扎着往前走去。 走了十几里路,总算看到前方有一个小城镇。镇前恰有一间面店,勉强跨入店门,再也支持不住,几乎是扑倒在最近的一张桌前:“老板,给我来一碗热汤面。” 几口热汤下肚,许惊弦总算恢复了一些元气,却发现一道目光紧紧盯在自己身上。抬头望去,却是桌对面的一位女子正没好气地望着他,目光中满是嫌恶之意,似乎恨不得他立刻消失。 那女子年约十八、九岁,瓜子脸庞,大眼淡眉,轻腮细口,容貌甚美,水绿色的云衫衬着纤若柳枝的身段,抬手间露出手腕上明晃晃的玉镯,价值不菲。像这等大家闺秀式的人物,一般只在京师重镇里见到,竟会出现在这小城面馆里,显得十分醒目。 许惊弦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女子早已就座,但自己昏昏沉沉之下根本就没注意到她,毫无避忌地径直坐在了她对面。歉然一笑,正要起身换个位置,那女子瞅见他憔悴的面容,微怔之下先开口道:“你有病在身,就不必动了,我换个位置就好。”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岭南一带的口音。 但小店本就地方不大,已有几位做苦工的脚夫正在吃早点,竟无空位。那女子皱皱眉头,无奈只好仍坐于原处。 许惊弦看她一眼就瞧出自己身体状况,又是穿戴不俗,恐怕并非普通百姓,而且对方也不避讳自己的病体,多半是会武功的江湖儿女,却不知来到这偏远小镇做什么?只不过他自己重病在身,脑中仍觉晕眩,亦无暇顾及对方的来历,强迫着一口口把碗中的面吃下去,精力渐渐恢复了一些。 几名苦力汉子在一旁闲聊,只听一人叹道:“孟老三本来家里就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老婆前几日刚刚病倒,昨天他六岁的儿子又被叶家的狗咬伤了。孟老三实在没法,只好去叶家讨些药费。结果又被痛打一顿,真是祸不单行,大家都是好兄弟,不妨凑些钱给他送去。” “真是咄咄怪事,不给药费也就罢了,怎么还挨打?” “哼哼,叶公子可是满嘴道理。说是孟家小儿害他家的狗掉了一颗牙,不但不赔药费,反倒要孟老三拿出银两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人还没有狗值钱,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你瞧着吧,叶家如此欺压乡民,迟早会遭报应。” “嘿嘿,我看报应早就有了。你不见叶姑娘二十好几了,性格虽然暴躁些,但模样也不算差,但就是嫁不出去。听说县太爷夫人才死几日,叶家就急忙去提亲,结果倒好,去说亲的人被打了回来。这才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哈哈,县太爷真是青天大老爷啊,要是什么时候把叶公子抓起来,那才叫大快人心……” “你们小点声,若是被叶公子听见,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秦你怕事。我们可不吃这一套,反正光棍一条,大不了和叶公子拼上一条性命。” 几个汉子越说越大声,忽听“啪”得一声响,众人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那女子一掌把面碗重重拍在桌上,顿时碎成了几块。一时面馆中静了下了,数道目光都集中在那女子身上。 那女子面冷似水,恶狠狠地道:“谁敢再说一句叶公子的坏话,下一掌就拍在他的脑袋上!” 众人早瞧出那女子有些来历,还道她听不惯叶家作威作福、欺凌百姓,欲要出头,谁知竟听她如此说,只怕是叶家请来的人,霎时心都冷了。 许惊弦烧得糊里糊涂,听那几人提到“叶姑娘”,恍然便觉得是在说叶莺,亦是拍桌大叫:“谁敢再说一句叶姑娘的坏话,我也不饶他。” 有一人气恼不过,站起身来想要分辨,但还不等他开口,已被另几人生生拽住,拥着往门外走去。这些人都是心性良善的穷苦汉子,手脚虽然有些力气,却无武功,不少人吃过叶府家丁的苦头,此刻只当许惊弦与那女子亦是叶家请来的护院高手,不敢多惹。 “几位请留步!”许惊弦一语出口已觉不妥,毕竟他自小受义父许漠洋教诲,对善恶忠奸分辨得清楚,心想若是被义父与林叔叔听到自己刚才的话,只怕九泉之下亦难安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侠者本分,就算自己重病在身,也由不得那姓叶的猖狂。 那女子亦道:“几位大哥稍等。”她话音未落,只听“嗖”得一声响,一道银光从几个汉子的中间穿过,钉在门楣之上,竟是一枚以纯银所制、形如树叶的暗器。 那细如叶片的暗器从几人的空隙中穿过,离得最近的那人眉稍间犹觉一股凉风,只要那女子准头稍偏,就会钉在他身上。几名汉子看着那依然在门楣上抖动不休的暗器,脸上皆变了色,一时不敢动弹,只得暗暗叫苦。 那女子道瞪着许惊弦,目光中敌意渐浓:“喂,小病痨,你叫住他们是什么意思?” 许惊弦听她口中如此不客气,冷冷道:“只怕和你的意思有些不一样。”他只道那女子意欲替叶家报复几人,见她出手奇快,暗器功夫自成一派,凝神戒备,一时病似乎也轻了些。 那女子根本没有把许惊弦放在眼里,转头对那几位汉子一笑:“几位大哥先不要走,等我先宰了这条叶家的狗,再陪着你们去宰叶家的人。” 几位汉子愕然大张着嘴,一时分不清那女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许惊弦亦是吃了一惊:“谁是叶家的狗?” 那女子轻蔑的目光转向他:“你若是叶家的狗,就吃本姑娘一记暗器,若只是叶家姑娘的护花使者,便赏你两记耳光。自己选吧?” 许惊弦愣了一下:“我可没有姑娘那么大的杀心,就算你是叶公子的走狗,我也就只打你两拳……” 两人对视一会儿,反应过来,同声道:“原来你也要找叶家的麻烦啊?”一齐大笑起来。但许惊弦随即便是几声咳嗽。 那女子道:“小病痨,你若是撑不住,打人的事就交给我吧。” “你放心。不过好男不和女斗,我去收拾叶公子,叶姑娘就拜托你了。” “呸,我才不欺负弱女子,叶公子是我的,你不许抢。几位大哥带路吧。” 几位汉子大喜,却亦怕两人势单力薄斗不过叶家人多,末了牵累自己。一人道:“叶家就是城南最大最气派的一户人家,一望即知,两位自己去吧。” 两人依言寻到叶家,但见高墙厚瓦,红砖玉檐,果然气派,想必是鱼肉百姓所得,当下二话不说,一路打将进去。 叶家乃是当地一霸,养有不少家丁,但都是些见风使舵、仗势欺人之辈,仅会几招花拳绣腿,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自是不堪一击。 许惊弦一路杀进叶家庭院,沿途打倒了十几人,出了一身大汗,大觉畅快,哈哈大笑:“今日才知,原来打人可以治病。”他出手尚留余地,对家丁们只是适可而止,最多点几处穴道,施几记拳脚;那绿衣女子却是下手绝不容情,凡是被她沾上的大多断手断脚,几名张弓搭箭者尚未拉开弓弦,已被她那银叶般的独门暗器击倒。 许惊弦注意到那绿衣女子身法极其灵动,如蝴蝶穿花般在人群中游走,暗器手法与众不同,武功则以小巧擒拿为主,姿态飘逸,却是狠准兼备,动辄伤筋动骨,亦与普通的擒拿之术迥异,应是其师门独创。 不多时两人进了内院,那叶公子尚未起身,听到堂中大乱,刚刚披上衣服,就已被那绿衣女子一拳击在胸口,一口气几乎未缓过来,随后脸上好一阵火辣,连被煽了几记耳光,面庞顿时高高肿起。 “你就是叶公子?” 面对飞来横祸,叶公子此刻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那绿衣女子满脸杀气,尖尖长长的指甲正对着自己的眼皮,似乎只要自己否认身份便会眼珠不保。此情此景之下,只好应承。 “揍你的原因自己去想,本姑娘不多解释。只有一个要求,以后不准叫叶公子。” 叶公子声音颤抖:“这……我就是姓叶啊。” “你可以姓叶,但不许叫公子。否则……”绿衣女子手上微一用劲,叶公子立刻杀猪般大叫起来。 许惊弦看得有趣,将一个舍命冲进来救主的家丁抛出门外,一面忍不住笑道:“听这位姑娘的话,你就当自己又多活了二十年,让人叫你叶老爷吧。” 绿衣女子恨声道:“那也不行。看你现在这种脸的样儿,以后只许叫叶猪头。” 叶公子哭笑不得,奈何命悬人手,又怕绿衣女子的指甲划入眼球,头也不敢多点,连声称“是”。 许惊弦大笑:“另外转告你那个姐姐或是妹妹,不许别人叫她叶姑娘。你叫叶猪头,她就叫夜明珠吧,哈哈……” “叶明猪,真是好名字啊。”绿衣女子忍俊不禁掩唇而笑,终于放开了叶公子:“另外马上叫人给那个……对了,孟老三家送一百两银子,以后不许再欺负当地的百姓。你若敢要事后报复,下次我就让你除了一颗猪头之外什么也不剩下。” 两人大摇大摆走出叶家,恭送他们的是一群倒在地上呼爹喊娘的家丁。 许惊弦年纪虽然不过十六,却是思虑周密,颇为老成,若是平日遇到这种情况,必会先暗中探查出真相随后才出手,而且也只会找出主使之人,不会拿手下喽啰出气。但今日一来高烧让头脑有些不清楚,二来乍逢变故,情绪低沉,所以心中存着一股发泄之意,陪着那绿衣女子胡闹。虽违平日心性,却是大感痛快。 两人一路来到城外,绿衣女子望着许惊弦道:“瞧不出你武功还挺不错。可不能一直叫你小病痨,怎么称呼啊?” 许惊弦与她并肩作战,又喜她的率真,并不隐瞒:“我叫许惊弦,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沈千千。你行走江湖,总是应该听说过‘身影倩倩、笑容浅浅、素手纤纤、暗器千千’吧,那说得就是我。许惊弦、许惊弦,嘿嘿,你这名字倒不如小病痨叫起来顺口。” 许惊弦苦笑,本以为自己明将军克星之名江湖皆知,如今才发现面前的女子就是孤陋寡闻的一位。而他虽是听林青、鹤发等人说过不少江湖典故,但对于沈千千这个长长的绰号却是平生首次听闻,不过细想一下倒是颇为符合她的形象。也许她武功并不算很高,但她身上那一股爽快利落的江湖儿女的性格却是让人十分欣赏。 “我的名头没有吓坏你吧?” 第324章 荒岛奇士(4) “不敢不敢。我只是在想你不让‘叶猪头’叫叶公子的原因。” “哼,那你也要告诉我不让‘叶明猪’叫叶姑娘的原因。” 许惊弦神情一黯,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来。 沈千千察言观色,试探发问:“你喜欢一个姓叶的女孩,但她不喜欢你?” “她……她……”许惊弦吸了一口气,才算把话说出来:“她已经不在了。” 沈千千眼眶微红,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缓缓道:“我们都一样。” 沈千千乃是海南落花宫宫主赵星霜的独生女儿,落花宫以“飞叶流花”暗器闻名天下,赵星霜亦与暗器王林青、黄山千叶门葛双双、将军府毒来无恙并称当今世上四大暗器高手。沈千千少女心性,不愿守在落花宫中被母亲管教,偷偷跑来中原,无意中与碎空刀叶风相识,自此一见倾心。 半年前将军府传下将军令至江南苏州府五剑山庄,碎空刀叶风前去相助,沈千千带着婢女水儿同往,本以为再见到心上人可一吐心曲,谁知叶风却爱上了五剑山庄盟主雷怒的夫人祝嫣红。 叶风在刀王秦空、跟随沈千千以施保护的落花空高手龙腾空的相助下大战将军府,挫食指点江山、断中指行云生一臂、杀死无名指无名。 穹隆山顶一战,叶风悟破“忘情七式”当场击杀六大邪道宗师中的鬼王历轻笙,龙腾空死于水知寒之手,刀王秦空也被明将军以当年诺言所迫自断一臂。而雷怒为保性命投靠将军府,不容祝嫣红与叶风的恋情,写下休书的同时暗中下了“青丝媚”之毒。 最终祝嫣红毒发身死,叶风悲痛之余斩断穹隆山顶无名峰的唯一生路,与雷怒、鬼王历轻笙门下子侄等人决一死战,自此不知所终。 沈千千挂念叶风的安危,虽知叶风面对十余名高手的围攻,难有生望,但既未亲眼见到他尸身,总还抱着一丝侥幸。可在在穹隆山寻找多日全无收获,最终也不得不放弃。 少女情怀最难将息,尽管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半年过去了,沈千千对叶风依然难以忘怀。恰好近日收到母亲的传信,说是自小订下的亲事对方派人前来催促完婚,要她即刻回落花宫成亲。她知道若非自己任性出走,龙腾空也不会送命,而母亲与龙腾空之间渊源极多,此刻必是惊怒交加,不敢违抗母命,只好怏怏不乐地回家去。一路上更是念起叶风的诸多好处,这一日途经小镇,无意中听到有人说“叶公子”的坏话,便忍不住发作起来。 两人虽不明对方所钟情的那位姓“叶”之人的情形,但寥寥数语间,便大生同病相怜之意。 许惊弦对沈千千一抱拳:“多谢姑娘援手之恩,这便别过。” “嘻嘻,这算什么援手啊,叶府里一个高手也没有,若没有我,恐怕你还打得更过瘾些。” 许惊弦诚声道:“我谢你是因为打了一架后心情好多了,病也好了大半。” 沈千千眼睛一亮:“你要去哪里?” “我……未尚有计划。” “那正好,愿意不愿意再帮我打一架,保证让你心情更好。” “姑娘的仇人吗?” “呸,我才不要那样的仇人。是我娘给我订得亲事,你帮我把那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打跑好不好?嗯,我来对付他,你负责他手下的虾兵蟹将。” 许惊弦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开玩笑道:“哈哈,天下竟有这么凶的新娘子,谁敢要啊?” 沈千千赌咒发誓般喃喃道:“除了叶公子,谁也要不了我!” 刹那间,许惊弦被这痴情的女子深深打动了:“好,我帮你打跑那个癞蛤蟆!” 听沈千千说起,许惊弦才知那只“癞蛤蟆”远在南海的一座荒岛之上,这一趟至少也要耗费近一个月的光景。不过他并不后悔答应陪沈千千一行,毕竟寻找简歌全无线索,而且他也需要一段时间恢复悲伤的情绪。 这两人都是率直的性情中人,加上意中人都是姓“叶”,不免大觉投缘,不多时就已十分熟悉,将平生经历尽诉。沈千千对“明将军克星”的说法嗤之以鼻,而许惊弦也并不觉得落花宫大小姐有何高不可攀。 少年男女之间原本最难谈及的感情话题,对他们来说却全无障碍,彼此都找到一个可以尽诉心底苦闷的“同类”。 许惊弦曾听明将军提及过碎空刀叶风,言语间推崇为江湖少年高手的第一人,对他本就极有好感。而又听到沈千千倾吐满腔相思之情后,更是下定决心要帮她打跑那个荒岛上的“癞蛤蟆”,哪怕叶风真的已死,这份纯真的感情也不容外人来玷污。 两人转而南行,走了近十日方到达海边。许惊弦毕竟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途中配了几付汤药后病已痊愈,重又买了一柄普通的佩剑防身。 许惊弦尚是第一次见到大海,但见波澜壮阔,无边无际,顿觉心胸开朗,神清气爽。 沈千千却有些心神不定:“唉,我小时候倒是去过两次那个荒岛,但现在可记不起来怎么走了。” “那个荒岛可有名字?当地的渔民或许知道。” “嘻嘻,名字先不能告诉你,免得吓跑了你。我自己先去问问渔夫,你可不许跟来。” “骷髅岛?妖魔岛?你当我是吓大的?你看你糊里糊涂的,只怕自己家都未必找得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你还说对了,落花宫有专门的船只守候在海边,若是让我自己找,还真找不到。” 许惊弦啼笑皆非:“那你快去问一下当地渔民吧,若有熟悉的向导就雇一只船。嘿嘿,提前说好,我可没钱。” “我出银子,你保证不偷听就行。” 许惊弦依言去一旁观看海景,虽然好奇,也未运起“华音沓沓”心法探听。不多时沈千千垂头丧气地回来,嘴里还对那些“无知”的渔夫骂骂咧咧,看来是无功而返。 许惊弦道:“要么你去找落花宫的船,他们一定知道路线。” “不行不行,那样他们肯定要逼我回去见母亲。” “你这个落花宫少主怎么当的?就没有一点权势?也没有一个心腹?” “我才不想当什么落花宫少主,只是命不好,老天偏偏让我娘生了我。” 许惊弦摇头苦笑:“多少人羡慕你的身世,你自个反倒如此说。让你娘听到了,真要活活气死。” “嘻嘻,这些是我的心里话,你可不能告诉她哦。” “那好吧。现在找不到路,架也打不成了,你最多再拖几个月,还是得回去嫁给那个癞蛤蟆。” “这可不行。”沈千千想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走,我们去找落花宫的船。那些人要是敢逼我回家,我就投海自尽!” 许惊弦大笑:“你这分明是在逼他们自尽啊……” 落花宫乃是南海一带最大的江湖门派,沿海几处重要的码头有停船以备用,皆是气派十足的高舷大舱,船身上刻着落花宫的标示:银叶与金花。 沈千千等到傍晚时分方才小心翼翼地往船上走去,更是面蒙黑纱,被许惊弦嘲笑为回家的梁上君子。 然而沈千千这一去便再无消息,许惊弦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终于耐心耗尽,亦往船上行去。 方一接近便感觉不对,按理说这么大的船至少应该配有二、三十名水手,但舱中虽是灯火通明,却无半分声响。 许惊弦心存戒备,手按剑柄登船,第一眼就见到船头倒着一位船员,呼吸深沉,状如熟睡,应该是被人点了穴道。 许惊弦稍稍放心,无论对方是谁,至少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沈千千应无性命之忧。不过她已得落花宫主赵星霜五、六分真传,对方竟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制住她,若非出其不意,就是武功极强。 正要继续察看,毫无来由地心中忽生警觉,蓦然回头。却见一位黑衣人立于身后七、八步外,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许惊弦心中大震,此人到来竟然全无半分声息,形同鬼魅。他现在武功已非昔日在御泠堂中可比,想不到依然对此并无所觉。单以轻功而论,普天之下亦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千千就是因为你才不愿意嫁我么?” 许惊弦更吃了一惊:“你就是癞……咳,哪来的疯子?” 黑衣人无声地笑了:“千千果然什么话都告诉你。小的时候,她给我起的外号就是……疯子。” 那黑衣人身材瘦小,相貌英挺,目光如刀剑般锐利,但脸色却是蜡黄,隐现一股黑气,倒似是沉疾缠身,全无身怀绝技的高手风范。说也奇怪,看上去他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额角上却皱纹显现,眼神中隐有一种悲怆厌世之色,让人无法分辨他是未老先衰,还是不现老态。 许惊弦记挂着沈千千的安危,不虞与那黑衣人纠缠,转身往船舱奔去。但才一提步,但觉眼前一花,那黑衣人已飘然横身拦住去路。他的身法颇为古怪,提步间的动作显得小心谨慎,好似唯恐踩踏了什么东西一般。速度也并不快,却是轻如淡烟,行动间不发出丝毫声响。 许惊弦忍不住赞了一声:“好轻功。”或许他的轻功潇洒不及林青的“雁过不留痕”,迅捷不及登萍王顾清风的“幻影迷踪”,飘逸不及追捕王梁辰的“相见不欢”,却如狸猫踽行、猎豹扑食般全无征兆,身姿仿佛随着海风吹拂而行。 黑衣人抿嘴一笑:“这是我自己悟出来的轻功,名唤‘随波逐流’,爹爹夸我悟性不凡,你又觉得如何?” 许惊弦依语气判断此人年龄应该并不比自己大多少,江湖上能够自创武功者,大多是开宗立派、成名已久的人物,也不知他当真是天资过人,还是胡吹大气?对方虽是笑得毫无心机,不似有何敌意,他却不敢怠慢,挺剑护住胸腹,沉声喝问道:“沈姑娘在哪里?” 黑衣人不答反问:“你如此担心,一定是很喜欢她吧?” 许惊弦不理那黑衣人,闪身进入船舱之中,只见舱中横七竖八倒了十几名船工,皆是被点了穴道,却无沈千千的身影。黑衣人随之而入,口中道:“你不必害怕,你既然是千千的意中人,我绝不会害你。” 许惊弦暗忖你若真是那个自幼与沈千千订下亲事的“癞蛤蟆”,她既然喜欢上别人,岂有不加害的道理?此刻无心与黑衣人理论,脚踩忘忧步法,借着杂物的掩护,在船舱中兜着圈子搜寻。 黑衣人如阴魂不散,紧跟在许惊弦三、四步外:“嘿嘿,你轻功远不如我,躲是躲不了的。你且放心,千千已被我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听他兴高采烈的口气,倒似是玩起了捉迷藏。 许惊弦被他跟得心头烦躁,停步一摆长剑:“你再跟来,莫怪我不客气。” 黑衣人轻笑一声:“好啊,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让千千倾心……”话音未落,蓦然逼前数尺,抬起右掌往许惊弦胸口按来。 自从许惊弦由黑二处习得阴阳推骨术以来,任何人莆一出手便可察觉,但这一次,黑衣人的出手却是毫无预兆,仿佛他全身骨骼皆有异常人。 幸好许惊弦一直保持着警觉,以剑做刀施一招帷幕刀网的“天河倒悬”,长剑由胸前挥扫而下,若是对方不及时收手,便是断腕之祸。 但长剑方起,黑衣人浑若被剑风吹开般已退回原处,惊讶道:“看不出你年纪不大,武功却挺厉害,比阿苦好多了。” “阿苦是谁?” “阿苦是我家的仆人,他跟了爹爹三十年,受他指点,功夫在家仆中算得第一。” 许惊弦听这黑衣人拿自己与家仆比较,但语气中却并无轻视,反倒有几分赞许之意。要么此人真是心质淳朴,要么就是城府极深。冷然道:“你若是知道厉害,就快放出沈姑娘。” 黑衣人摇头道:“那可不行。我这次出来,爹爹吩咐我一定把沈姑娘带回岛上。我找不到她,只能守在这里,好不容易才等到她,怎能放走?” 许惊弦喝道:“你到底是谁?掳走沈姑娘是何用意?” 黑衣人全无隐瞒的意思,正色道:“我叫风越宗,沈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当然要带她去成亲。” 第325章 荒岛奇士(5) 许惊弦立刻想到了明将军的本名“明宗越”,不知这两个名字之间有何关系?不过他既然答应了沈千千要打跑这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又岂会送她送入虎口。昂然道:“想娶沈姑娘,必须先过我这一关。” 风越宗笑道:“那正好,你不妨和我们一起去岛上,有空切磋一下,阿苦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打起来一点也不好玩。” “要打现在就打,谁耐烦听你啰唆?” “现在不行,我还没有吃解药,若是运起内力,掌中便全是毒,万一不小心伤了你如何是好?” 看着风越宗一本正经的模样,许惊弦实是哭笑不得,也不知他是真心如此,还是心存戏弄。当即挺剑刺出:“就怕你没有那么大本事。” 风越宗那“随波逐流”的轻功果然名副其实,轻飘飘的身体犹如被剑风吹荡着,左闪右躲,许惊弦连发五六剑,竟是徒然无功。莫说伤敌,连他衣角亦未沾到。 许惊弦何曾想在这里忽遇强敌,顿时生出好胜之心。他经过军中一番历练,武功早已是今非昔比,风越宗的身法虽然轻忽无定,但毕竟还是血肉之躯,移动间骨骼的运动虽不依常法,总还有迹可寻。几招过后,许惊弦静心观察之下,阴阳推骨术已可大致推测出其行动间的规律,向左虚刺几剑迫风越宗往右移开,蓦然一剑直取中宫。 这一剑算准了落点,风越宗避无可避,只好右掌拍出撞在无锋的剑脊上。 一声闷响,许惊弦但觉手中一震,对方这一击虽不强劲,却是如海潮巨浪般连绵不绝,更有一丝诡异的热力沿着剑身直传上来。 风越宗没有说谎,他的掌中果然有毒。 按江湖上的普通手法,一般是将毒液涂抹于兵刃或掌中,借着与对方的接触方才传播。但风越宗掌中之毒却是附在其内力之中,极是难挡。 许惊弦大吃一惊,幸好他这一剑只是迫敌自救,并无杀机,尚留有余力抵御。毒力逆脉而行,冲过手指、腕关、肘弯,直到肩膀处方才被他化解,若是抵达心脏,只怕立时就会毙命。 风越宗一击后罢手,脸上显出关切的神情:“你没事吧。” 许惊弦惊疑不定,莫非此人天生剧毒?不然何以能将毒劲化于内力之中?一般人遇上这等情况,只怕还不等伤敌,自身便已被毒力反噬。怪不得他一脸病容,隐露黑气,原来那毒素早已渗透入他的肢体血脉之中。他口中当然不会服软:“区区一点小毒,又怎能伤得了我?” 风越宗大喜:“没想到你武功这么强,不但迫我出掌,还能化解毒力,千千的眼光果然不错。”看来他真是错当许惊弦是沈千千的意中人了。 许惊弦奇道:“你若毒死了我,不正好遂了心愿,让沈姑娘嫁给你么?” 风越宗道:“我可不喜欢杀人。何况那样千千只会恨我一辈子,就算无可奈何地嫁给了我,也会郁然不乐,又有何乐趣?” 听到这一句话,许惊弦对风越宗敌意大减。此人虽是有些夹缠不清,但至少心性并不坏,而且确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沈千千,毫无掺假。 风越宗口中发出一声呼哨,船身微微一沉,似又有人来。许惊弦急忙出舱查看,却见一群黑衣人陆续上得船来,粗略估计约有十余人,大概都是风越宗的手下。 风越宗发令道:“小心将那些船员搬到码头上,不可坏了性命。留下一人负责通知附近落花宫的人前来接应,其余的随我开船上路。” 许惊弦喝道:“你好大胆子,落花宫的船也敢劫。” 风越宗笑道:“若是千千嫁给我,赵宫主就是我的岳母大人,落花宫出手何等大方,一只船儿当作嫁妆还不够呢。” 那群黑衣人训练有素,几人搬移船员,另几人解下桅杆,扬起白帆,就欲开船。许惊弦正要上前阻止,却被风越宗挡住去路,笑嘻嘻地道:“你不要走。难得遇见一个高手,我好久没打架了,正好你来陪我玩玩。” 许惊弦遍寻不至沈千千,正自焦急,哪有心情陪风越宗练招。奈何他轻功太高,连变几次身法,都被他挡在面前。 船身一晃,铁锚已解开。许惊弦大急,怒道:“你快令手下停船。” “你若能打赢我,便让他们停下。” 许惊弦心知这一战难以避免,必须尽快摆脱风越宗的纠缠制止他手下开船,一旦船行入茫茫大海之中,必是难辨东西。更不迟疑,长剑轻点,分刺风越宗左右肩与喉头,这一式“大难临头”乃是屈人剑法中精妙招术,取得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思,点向肩膀的剑式只是在空中虚抖出几朵炫目的剑花,真正的杀招乃是那刺喉一式。 风越宗对虚幻的剑花视若不见,双掌乍开复合,于喉间相什,状若拜佛。如果许惊弦剑式不变,长剑必会被他挟入掌中。 许惊弦由斗千金处习得《用兵神录》后,对长剑的运用之法别有体会,并不拘泥于死板的剑招,每一招皆留有余力变化。他见风越宗识破自己剑路,当即虚招化实,刺喉一式于中途骤停,转而主攻对方右肩。 这一下大出风越宗意料,仓促中不及变招,身形急退,袖中突然滑出一件细小的兵器,端端锁住剑锋,随即反方向用力一扳。 “咔“得一声脆响,长剑剑锋竟被扳去半寸长的一截,而风越宗匆忙出手,肩头衣衫也被划了一道大缝,险些伤及皮肉。 起初双方不明虚实,对自己的武功十分自信,皆存着速战速决的念头。这一交手才知彼此皆非庸手,各吃小亏,谁也没占到便宜。 许惊弦心中暗叹,可惜自己这柄剑只是在路上随意选取,若是显锋剑在手,这一剑足可令对方挂彩。 风越宗望着自己断裂的衣袖,满脸惊讶,亦不敢托大,左袖轻抖,又滑出一物握于掌中,缓缓道:“除了爹爹,还没有人能逼我用双手兵器。” 方才变化太快,纵然许惊弦眼利,也未能瞧清楚他兵刃的模样。但见其双手都笼于袖中,挥动时隐见指缝中银光闪动,应该是短小轻便的奇门兵器。 经过一招试探后,两人皆不敢轻视对方先行发招,静立于五步外,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那十余名黑衣人行动极快,已将落花宫的人皆搬离船只,准备开船。许惊弦暗暗叫苦,眼角余光扫向周围。但就在一分心的刹那,风越宗已腾身冲前,袖中银光大盛,拍向他的面门。他及时挺剑一格,一声巨响若金石相击,震耳欲聋。 这一招全无花巧,凭得就是疾如闪电的身法。借着前冲之力,虽是短兵器,却是势沉力猛,许惊弦不由倒退了两步,欲要回击,风越宗一招无功已然退回原处,浑若从未动过。 风越宗不悦道:“你不专心打架,若是看不起我,我们就不玩了。” 现在沈千千生死未卜,前途渺茫,许惊弦哪还有心情陪风越宗“玩”?不过听他口气,似乎并不谙世故人情,随口道:“你以多欺少,太不公平了。” “那些都是我家的仆人,绝不会干涉我们打架。” “话是如此,但若见你遇险,必会一拥而上。” “你且放心。家规甚严,他们若敢出手,事后必遭重罚。” “嘿嘿,这只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不信。我这个人心里一旦有顾忌,武功发挥不出十分之一,哪还是你的对手?” “你要如何才觉得公平?” “你驱散手下,再放出沈姑娘,我就陪你好好玩玩。” 风越宗垂头思索起来。许惊弦原只是借说话稳住对方,伺机冲出杀散那群黑衣人,不料他竟对自己的胡谄信以为真,反倒有些过意不去。 风越宗忽然哈哈一笑:“爹爹说我是个实心眼,千千叫我疯子,但我可一点也不傻,岂会上你的当?这样吧,我们今日换个玩法,一炷香之内,你若能阻止开船,就算你赢。等到家后,我们再寻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好好打一架。” 许惊弦啼笑皆非,此人蛮不讲理地强行缠住自己,难道以为天下人都像他一样,把打架当作好玩之事?他反应敏锐,霎时心中已有了计较:“你人多势众,我如何能阻止你们开船?但我却有法子让船只一炷香之内行不出半里路,你敢赌这一局么?” 风越宗望望天空,怀疑道:“看这风势,若是全速行驶,一炷香足可行出三、五里,我可不信。” “那如果我赢了,你可要放出沈姑娘,也不能阻拦我们离开。” 风越宗沉吟道:“你赢了,我认输便是,你要走便走,但沈姑娘要与我回家成亲,可不能放。” 许惊弦看风越宗的模样并不似存心耍赖,果然是个实心眼。索性激他一下:“沈姑娘是落花宫的大小姐,眼中只有本领高强的英雄,你若输给我,她更不会嫁给你啦。我若输了,保证以后绝不纠缠沈姑娘……”他这话颇为讨巧,他与沈千千之间本就并无瓜葛,只是风越宗一厢情愿认定自己是情敌而已。话一出口,他先是一怔,若按以往的性格,纵然是无伤大雅,他也不屑施用这等小计谋欺负老实人,但经历了军中生涯,再与宁徊风等人明争暗斗,耳濡目染之下,不知不觉已学会了各种手段。 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 风越宗受他一激:“好,就如你所说!” 许惊弦嘻嘻一笑,忽然身形一动,一剑刺向风越宗的肋下。风越宗遇变不乱,右手下沉封住剑路,却不料许惊弦只是虚晃一招,假意佯攻,一抬手将长剑掷出,却是朝着桅杆射去。他知道对方武功极高,就算出其不备之下也难占上风,但这一剑只要斩断帆索,这么大的一只船,仅凭对方十余人的划桨,一炷香时分断无可能行出半里。 风越宗不料许惊弦忽施巧计,但他反应亦是极快,腾身而起朝桅杆扑去,同时右掌凌空轻扬,那细小的兵器脱手而出,势道迅疾,后发先至在空中追上长剑。 “叮”得一声轻响,风越宗那兵器毕竟太过细小,又是匆忙间出手,未能附上十成内力,无法令长剑改变去势。 但这一撞却令长剑于空中缓了一下,刚刚钉在帆索上,白帆尚未能坠落,风越宗已及时赶到,左掌拨开长剑,右手如变戏法般几圈几绕,刹那间断裂的帆索已被他于空中打了一个死结。 直到此刻,长剑与风越宗那细小的兵器方才落地。 许惊弦瞧得瞠目结舌,风越宗的轻功倒还罢了,那一刻他在空中不但要承住主帆近百斤的重量,还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两截帆索接起来,集刚猛的外功与小巧的柔劲于一体。武功之高,大出想像之外。他心中暗叹:江湖上真是藏龙卧虎,能人辈出。当日明将军品评天下少年英雄,根本未提过风越宗,想必也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但以今日所见,此人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内力强劲,远在自己之上,再加上变招快捷,轻功超卓,进退疾如闪电,实是劲敌。武功至少绝不在童颜之下,自己与之相比实是稍逊一筹。 风越宗在空中得意地扬声大笑,如一只大鸟般沿着桅杆滑下,若御风而行。在他心里,这一场拼斗可并非玩闹,而是事关沈千千,必须全力以赴绝不容失。所以那一刻激发出体内潜能,力保帆索不断,自己也是大出意外,暗地抹了一把冷汗。 许惊弦的目光停留在船板上那奇门兵刃上。那是一枚小小的圆环,径长两寸,以纯银所制,若不是圆环外缘有一段磨得锋利无比,闪动着沁人的寒光,就如女子所带的银镯无异。 许惊弦恍然大悟:“你是南风风念钟的儿子。” 风越宗傲然道:“你是沧浪岛的贵客,我可要请你喝一杯喜酒。” 第326章 潮涌沧桑(1) 北雪南风舞,厉鬼判官龙,方过一水寒,得拜将军府。 这流转于江湖上似诗非诗的四句话,说得正是邪道六大宗师:北雪雪纷飞、南风风念钟、鬼王历轻笙、擒天堡主龙判官、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以及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 风念钟二十余年前行走江湖,凭着掌中一对飞絮环连败黑白两道数大高手,未逢对手,锋头之劲一时无二,因其性格乖张,行踪诡秘,所以被江湖人视为邪道。后来不知因何事与明将军交恶,退隐南海沧浪岛上,声称明将军一日不死就不入江湖。 随后二十多年,南风的名头虽响,中原武林却再也无人见过他的身影,似乎真的被誓言所迫,从此退出江湖。 想不到今日许惊弦却在海边遇见了南风之子风越宗,他不但将是落花宫的乘龙快婿,更是一名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 许惊弦暗骂自己糊涂,落花宫主赵星霜当年有江湖第一美人之誉,与各大门派皆不乏交情,落花宫地处南海偏远之隅,一家独大,给沈千千订下的亲事必然讲究门当户对,自己早就应该想到南风。怪不得沈千千不愿告诉许惊弦他们的去向,自然是怕被沧浪岛的名头吓住裹足不前。 而风念钟给自己的儿子起名“越宗”,自是隐含着超越“明宗越”之意。 许惊弦暗忖沈千千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南风风念钟何等人物,一般人躲之不及,她却还偏偏一意孤行,妄想带自己去打跑“癞蛤蟆”,岂不是有去无回?如今沈千千已落在风越宗手里,若是自己认输,就算把她送入虎口之中了。 想到这里,许惊弦俯身拾起长剑:“胜负尚未见分晓,我还有许多本事没使出来,怎能认输?” 风越宗凛然不惧:“嘿嘿,现在大概只有半炷香的时间了,且看你还有什么手段?”目光炯炯锁紧许惊弦,只要他稍有异动,便将出手。 船身一动,饱胀的风帆鼓足风力,疾速驶离岸边。 许惊弦大感头疼,风越宗虽是个老实人,但也正因如此,任何声东击西的计策对他皆不起作用,无论使出什么花样,他就一门心思盯死自己,打又打不过,实是有些束手无策。 两人对峙一会儿。许惊弦还是第一次坐海船,风浪一起,便觉脚下无根,身体有些发软,心知拖下去唯有认输,正要奋力一搏,忽然风越宗眉间一皱,手抚额头,竟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 他还以为风越宗故意做出这种姿态,诱己出手,但见他脸上痛苦神情越发明显,不时深深吸气,不似作伪。 许惊弦忍不住关切道:“喂,你怎么了?”风越宗武功虽高,性情却是温良老实,若非沈千千的缘故,倒算是个可交的朋友。 “哼,我绝不会让你赢的……”风越宗这句话已是由唇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额上渗出滴滴冷汗,身形亦是摇摇欲倒。 许惊弦大生同情之意,心想自己本与沈千千就是萍水相逢,一时兴起方才帮她,说起来南风之子也不算辱没沈千千,这毕竟是父母早早订下的媒妁,她若真不想嫁给风越宗,自当求母亲出面,也由不得自己插手。 想到这里,许惊弦还剑入鞘:“一炷香大概已过,我认输了。” 风越宗应声软软坐倒于地,脸上犹挂着一丝笑容,看来只是为了沈千千才勉强支撑着。 许惊弦上前扶起他:“你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得了什么重病么?” “我刚才用力过度,体内毒发了。须得立刻赶回岛上服解药……” “你身上就没有带解药?” 风越宗不答,只是缓缓摇头。 一名黑衣人上前望了一眼,旋即回身大声喝令其余人加快速度,早日赶回沧浪岛。 许惊弦叫住那人:“你家小主人病倒了,可有什么法子治好他?” “风公子如此发病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有岛主才有解药,我们亦是毫无办法,只能尽快赶回。” 许惊弦望着风越宗苍白的面色,不由替他担心起来,怪不得他满脸病容,隐现黑气,应是毒力在肺腑中潜伏多年的缘故。 风越宗虚弱一笑:“我没事,现在只是无法运功,身体稍弱了一些,三、五天内并无性命之忧。” 许惊弦心想他直承内力全失,竟也不怕自己趁机发难,看来真是不懂人心的险恶。只要风越宗不能出手,那些黑衣人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大可制服所有人后再寻到沈千千一齐离开。但望着风越宗一脸诚恳、毫无心机的模样,似乎稍动一下念头亦觉羞愧。愣了半晌,叹了一口气:“此去沧浪岛要多久?” “大概也就两、三日的船程吧。” 许惊弦见船只已离岸很远,依自己的水性只怕难以游回,看风越宗气息奄奄浑若待毙,实在无法开口让他下令回航。何况沈千千独力难撑,亦是放心不下,只得作罢。无论他情愿与否,沧浪岛已是势在必行了。 过了一会儿,大概体内毒性稍弱了些,风越宗缓缓坐起身来:“对了,千千被我点了穴道,安置在底舱中。时间过久影响身体,你快去帮她解了。” 许惊弦苦笑道:“你也知道沈姑娘的脾气,就不怕她闹得天翻地覆?你现在浑身无力,说不定还会给你几记耳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风越宗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我只是小时候与她见过两面,那时就不知被她打了多少次,还被狠狠地咬过一口……” 许惊弦见他痴心一片,对他生出几分敬意。开玩笑道:“你现在全无还手之力,就不怕我杀了你后再带着沈姑娘离开吗?” “除非你把全船的人都杀了,不然我爹爹必会找到你。” “唉,既然敢杀你,多杀几个又算什么?” 风越宗愕然:“你杀那么多人就不怕报应?既然如此,你杀我便罢了,何必多伤人命?我下令让他们绝不给爹爹泄露你的身份就是了。” “嘿嘿,我不怕报应,你却是不怕死。” “我本就快死了,怕不怕原无分别。” “你放心吧,我只是开玩笑,岂会真的害你?” “我知道,你若真想害我,又怎么会告诉我,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许惊弦报上姓名,又陪风越宗说了一会话,看他虽是毒力发作,精神萎靡,却也并无大碍,这才去在底舱中找到沈千千,解开她的穴道。 原来风越宗多年未离沧浪岛,此次入中原就是为了寻找沈千千。但沈千千行踪不定,他又缺少江湖经验,辗转数月徒劳无功,只好守在海边落花宫行船处,却恰好沈千千前去打探去沧浪岛的路线,与他撞个正着。 风越宗不料沈千千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心已有所属,你我的婚约取消吧。”他万万没想到朝思暮想的未婚妻竟会如此,一时气恼不过,当即出手,将沈千千与一众船员制住。又见许惊弦与沈千千同行,自是想当然以为他就是沈千千的“意中人”。 许惊弦原以为按沈千千落花宫大小姐的脾气,定然咽不下这口气,风越宗必是多吃苦头,却不料沈千千见到风越宗毒力发作,着急起来,反倒催促那群黑衣人尽快赶到沧浪岛。又听她一口一句“疯子哥哥”地叫唤,这才知两人本是青梅竹马,沈千千对他虽无情意,却是当作兄长一般。那一句“打跑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也是戏谑多于怀恨,自己反倒变做了局外人。 也正是因为沈千千知道风越宗对她极好,颇为纵容,所以才敢任性地带着许惊弦去沧浪岛上闹事。 风越宗只是少年时见过沈千千两次,数年不见,昔日的小姑娘已出落得美丽高挑,不由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不时地痴痴偷望她一眼,旋即又转开头去,脸上微红。 听了他两人的一番话,许惊弦才知风越宗自幼就是体蕴剧毒,只有日夜不停修炼内力、并且隔不多久便需服用风念钟特制的解药方可压制。 正是因为时时刻刻都在与体内剧毒相斗,所以风越宗年纪虽只有二十出头,一身内功修为已是远超同龄之人。但随着内力增强,毒素反噬之力也越大,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 听沈千千说出“情敌”并非许惊弦,而是另有其人。风越宗微微一怔:“早知如此,我就应该让惊弦早些下船,不要去沧浪岛了。” 许惊弦笑道:“就算只是沈姑娘的朋友,也可以喝一杯喜酒啊。” 风越宗面有难色:“实不相瞒,家父近来心情不佳,经常迁怒于家仆。若知你并非千千的意中人,恐怕……这样吧,到了沧浪岛,就仍说千千中意于你。虽然欺骗家父有违孝道,但此事事关惊弦的性命,不可马虎。” 沈千千歉疚地望了许惊弦一眼:“我倒忘了这一点,那就委屈一下你了。不过江湖上许多人都知道我喜欢的人是碎空刀叶风,就怕瞒不过风伯伯。” “这倒不怕,家父多年不出沧浪岛,除了明将军的生死,什么江湖传言也听不进去。若不是闻说明将军率军与乌槎国在西南开战,也根本不会放我离岛打探消息,这才顺便找千千回来成亲。” “呸,谁要与你成亲……” 许惊弦越听越奇,按理说如果沈千千真的青睐自己,风念钟才应该有动杀机的理由,为何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这其中必还另有隐情。只是当着两人的面,却不好开口询问。 风越宗稍事休息后,精神渐复,他常年与体内毒性相博,已自然生出一股抗力,只要不运内功便无碍。 三人年纪相仿,又皆是性情中人,不多时便已熟悉起来,有说有笑。许惊弦本是不惯海船,但一路上听着沈、风二人解说海上各种奇景,也不觉气闷。偶有风暴来袭,反倒爬到桅杆最高处试炼胆略,风平浪静之时,遥望海天云际,视界开阔,胸臆舒畅,对叶莺与扶摇的思念亦稍淡了几分。 船行第三日午后,终于到达沧浪岛。 离岸尚有数里,已可见到一人于礁石上相候。许惊弦料想此人定是南风风念钟,但距离太远看不清相貌,唯见他于翻涌的潮浪之中端然不动,浑如石像,一头散乱的长发被海风吹拂而起,笔直如箭,恍惚中仿佛能听见旌旗招展的猎猎风声。 尚未谋面,沧浪岛主身上那一丝宗师气度已席卷而来。 船停上岸,风念钟并没有前来迎接,仍是远望着三人。许惊弦隐隐感应到一道冷冷的目光罩在自己身上,暗自苦笑,不知若他知晓自己是沈千千“意中人”的身份后,还会是什么态度? 风越宗带两人前去拜见风念钟。但见他身材十分高大,宽额高颧,浓眉阔口,相貌十分威武,但乱发虬髯纠结于一起,似是多日不曾打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六大邪道宗师之中,南风是许惊弦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想不到竟是如此不修边幅。但相较于明将军的威严并重、雪纷飞的雍容气势、水知寒的含蓄低调、历轻笙的森森鬼气、龙判官的沉稳犀利,他倒更像是一个漂泊多年、经历过辉煌与沉沦的江湖汉子。 风念钟虽然面露若有若无的笑容,但他的目光中似乎天生一丝寒冽之意,虽是炎炎夏日,许惊弦被他视线触及,亦觉心头微微有些发冷,沈千千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除了一声招呼外并无多余言语。只有当风念钟望向风越宗时,眼神中方稍露暖意。 听罢风越宗介绍了许惊弦的身份,风念钟面上迅疾闪过一丝惊讶,立刻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看来沈千千的“意中人”也难以让他另眼相看。 风念钟先拿出一枚丹药给风越宗服下,随即淡然道:“海中风浪大,大家皆觉得疲累了吧。给沈姑娘的住处已准备好,至于许少侠,只好委屈你先与家仆同住了。” 风越宗低声道:“惊弦也是我的朋友,他可以与我同住。” 风念钟道:“你才服下解药,须得早些运功化开药力,不可被人打扰。过几日我自会安排许少侠的住所。”话音中听不出喜怒,却像是在发出不容违抗的命令。 许惊弦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大海,好不新鲜。只怕整夜都会在沙滩上散步闲逛,风兄不必管我。” “你闲逛不妨事,但无论是我的儿子、家仆,还是未过门的儿媳妇,都不便陪你。海中有鲨鱼,自个儿小心。” 许惊弦听出一丝敌意,但觉他目光更冷,强撑着脸上笑容不变,言语亦尖刻了几分:“前辈多虑了,晚辈只打过陆上的虎豹,天空的飞禽,正想领教一下海中怪物的厉害。” 风念钟傲然一笑:“杀两条鲨鱼算得了什么?这海上最大的怪物,是我!” 饶是许惊弦反应神速,面对这隐含杀机的威胁,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对答方不至于触怒对方。正如江湖所言,南风果然是性格乖张,极难相处。 沈千千一咬牙:“风伯伯,我此次来就是为了解除婚约。” 风念钟浑如不闻:“喜堂都已准备好,我看过皇历,十四天后就是黄道吉日,即可完婚。” “风伯伯……” “就这样定了。”风念钟转身离开。 沈千千望着风念钟远去的背影,气得一跺脚,大喊道:“即便要完婚,也要等到我母亲来了才可行礼。” 第327章 潮涌沧桑(2) 风念钟的话语随风飘来,掷地有声:“这是我的岛,只有我说了算!” 三人面面相觑,风越宗无奈道:“家父喜怒无常,惊弦委屈你了。” 许惊弦耸耸肩:“你不必替我为难,倒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完婚之事。” 风越宗脸上一红,转向沈千千:“千千,你知道我从小就很喜欢你,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与你相守一生,其实成婚与否都无所谓,但只要能时时见到你,就已是最大的福分……”越说越是小声,几不可闻。他本就是个老实人,不擅甜言蜜语,这几句话虽是表露情意,却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头挤出来,当真是无比艰难。 但,也正因发自肺腑,更能感应到他的诚挚。 沈千千沉默良久,方才低声道:“我知你待我很好,但我始终敬你如兄长,绝没有嫁你为妻的念头。” 风越宗涨红了脸,急得连连摆手:“你不要误会,这些都是家父的意思,等他心情稍好,我自会劝他取消婚约……” 许惊弦不忍看到风越宗尴尬的模样,悄然离开。 沧浪岛方圆十余里,乃是南海之中一座孤屿,周围近百里皆无其余小岛。岛上东高西低,东面是一座小山丘,虽不见高,却是峭壁兀立,孤崖临海,其上不生树木,险峻难攀,一道清泉从山顶泄下,这也是岛上唯一的淡水水源;西边是一片平原,生长着一片椰林,另种有各类菜蔬与谷物,沧浪岛上的食物大多由海船从大陆上运来,但海上天气多变,若遇上海啸巨浪,船只难行,动辄封堵数月,所以播种以备用;岛南面密密麻麻生着一种藤类,盘根错节,寸步难行,当地人唤做“逍遥藤”;北面则是一块平整的高地,风念钟父子与三十余名家仆皆住在这里。房屋皆以椰木所造,坚固而简陋。 许惊弦被安排与四名家仆同住一屋。他不愿受风念钟的冷眼,晚餐亦与家仆们同吃。 风念钟隐居沧浪岛,除了生活必需,根本不与外界接触,许惊弦可算是多年来第一位客人。起初那些家仆不知他身份,见他性情随和毫无娇贵之气,亦显得极是尊重,有问必答。从他们的言谈中,许惊弦渐知除了以“苦海无涯”命名的四名家仆是当年跟随风念钟闯荡江湖之外,其余人或是海难时漂流至此的渔民,或是风念钟偶去大陆时收留的孤苦无依者,皆对他忠心耿耿,言必称主人。 但跟随风越宗一行的几名家仆回来后,大家皆知许惊弦抢走了少主人的未婚妻,对他的态度立改。 许惊弦在御泠堂中受尽了冷遇,倒也不觉如何,反是暗中称奇:沧浪岛上生活简朴,物资缺乏,一般人实难忍受,风念钟却能令这些家仆对他如此忠诚,多年不离不弃,想必亦是待他们不薄。莫非在他那冷厉的外表之下,还藏着另一张温情的面貌?一念至此,不由失笑。 晚上他在海边沙滩上漫步,正沉思间,忽被一人拦住。 出乎他意料之外,先找他的人不是风越宗也不是沈千千,竟然是风念钟。 风念钟全无寒暄,一开口就道:“千千果然喜欢你?” 许惊弦窒了一下,或许是因为风念钟那似可穿透人心的眼神,或许是因为他的骄傲不容自己被这样一个奇怪的身份所庇护,朗然答道:“不是!” “那为何要说谎?” 许惊弦漫不经心地一笑:“为了帮沈姑娘退婚呗。” “你骗不了我。这必是越宗让你如此,他是个老实孩子,只怕我杀你,所以才想到这个法子,对不对?” 许惊弦听风念钟一语中的,暗中佩服,既已被道破实情,只好点头应承。 “嘿嘿,你是怕我迁怒于越宗,所以才不说实话吧?却不怕给自己带来杀身大祸么?” “你若真想杀我,就算是风兄也无法阻止吧,又何必连累他。”许惊弦丝毫无惧,与风念钟对视:“更何况,你能有那样一个善良的儿子,想必也不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人狂。” 风念钟冷笑:“激将法对我全无作用。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孩子,我若出手,管教你五招内败亡。”他的眼神更显冷峻,一种无形的杀气随之传来,令许惊弦压力倍增,似乎自己正赤身裸体面对着饥饿的狼群。 但许惊弦被他的话激起傲气,一面暗自戒备,昂首道:“第一,你虽被江湖以邪道相称,我却不信你是那种胡乱杀人的噬血魔头;第二,纵然你有能力击杀我,也决不会是五招之内。” 风念钟瞪了他良久,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桀骜不群的少年!” 杀气消散殆尽,许惊弦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知前辈找我何事?” 风念钟沉沉一叹:“还不是为了我那孩子的亲事。” “沈姑娘的意中人虽不是我,但就算她不是落花宫的大小姐,也有权选择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前辈何必一定要勉强她?强扭的瓜不甜,就算风兄得偿所愿,但若天天与妻子争吵不休,事后亦会后悔。” “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正是因为沈姑娘是落花宫的人,才应该嫁给越宗。” “此言何解?” “落花宫独门心法与众不同,若是与喜爱之人欢好,必会导致经脉错乱、走火入魔的结局。性命虽可留下,但一身武功全废,所以只有嫁给不喜欢的人,方能保无忧。其实我方才只是故意试探于你,早就知道千千喜欢的人名叫叶风,只可惜他们虽然有缘相识,却是无份相守终身。” 许惊弦目瞪口呆,哪想得到世上竟有这般古怪的武功?刹那间明白了为何自己是沈千千的意中人,风念钟才不会出手相害的原因。那是因为只要自己活着,沈千千不死心,才可与风越宗安然相守,而若是杀了自己,沈千千绝了念头后再重新爱上风越宗,反而对她有害无利。 风念钟黯然道:“这还并不是我急于让他二人成亲的唯一原因。” “还有什么?” 风念钟抬眼望向远方,枯硬的面容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越宗自幼体蕴剧毒,虽然内力强劲,但毒性亦随着内力周流奇经八脉,只怕命不长久,大限随时可至。我知他最喜欢千千,所以希望能完成他的愿望,也算是尽到做父亲的最后一份责任。” 许惊弦胸中一震,虽然与风越宗结识不过半天,却欣赏他全无心机毫不作伪藏私,颇有些一见如故。在这个充满着尔虞我诈的江湖上,无论是他高强的武功,还是忠厚淳朴的性格,皆是难得一遇。想不到他竟已是命在旦夕,上天实是太不公平了。 他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开言:“前辈可是希望我劝导沈姑娘?但你也知她任性妄为,若是相劝,只怕更会适得其反。”风越宗与沈千千皆是痴情之人,奈何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他虽对风越宗的境遇大感同情,但从道义上却是支持沈千千,只是这番话却不便对风念钟说了。 风念钟长叹一声:“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实无他法,也只好如此。沈姑娘毕竟涉世不深,婚姻大事上难免摇摆不定。她在此地孤身一人,别无朋友,对你的意见总能听进去一二,只要她嫁给了越宗,等我那苦命的孩儿走后,任她改嫁任何人、武功是否尽废我都不管,只求能让越宗过上几天快乐的日子……” 许惊弦心中好一阵迷糊,一会儿为风越宗的不幸叹息,风念钟父子情深,应该助他完成心愿;一会儿又觉得不应该让沈千千做出这样的牺牲,这笔感情的糊涂账实在是他这样一个十六岁少年难以算计得清楚。 “除非如实告诉沈姑娘风兄的身体状况,或有可能。” 风念钟决然道:“不行。千千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性子,必会告诉越宗,我不希望他承担这样可怕的压力。唉,我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做的事,你先不必答应我,好好考虑几天,若能劝服千千,我风念钟感激你一世,必有重谢。”以南风威震武林的名头,若是爱子身死,必将衣钵相传,这份诱惑可谓极大。 许惊弦点点头:“我不需要你的重谢。沈姑娘和风兄都是我的朋友,我只希望能找个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让他们都不受到伤害。” 风念钟转身离去,略一犹豫,忽又停步:“最后要对你说明,我并非是有求于你才不杀你,你不必因此而做出违背心意的决定。” “那是什么原因?” “因为,你是明将军的克星!” 许惊弦霎时醒悟,风念钟视明将军为死敌,声称明将军不死不入中原。他隐居沧浪岛数年或许并不关注江湖上的消息,但对于明将军的事情则丝毫不会放过,所以不但知道一意与将军府为敌的碎空刀叶风,对自己这个明将军的“克星”亦是早有所闻。 或许,他也期待着自己这个真假难辨的克星有朝一日真能杀了明将军吧。 当夜风念钟特意派人给许惊弦送来一个食盒做夜宵,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枚点心,两样小菜。几名家仆见主人对许惊弦另眼相待,态度亦和缓了许多。许惊弦心知风念钟有求于己,亦不客气,菜肴虽不算精美,却觉入口芬芳,回味悠长,似是平生未尝的美味。 或是头一遭宿于海岛的缘故,许惊弦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海潮起伏,亦不觉思绪万千,许多尘封于记忆中的往事逐一浮上心头,直到夜深时才沉沉睡去,做了无数怪梦。 风越宗与沈千千成亲之事在许惊弦心中反复纠缠着。命运弄人,感情原就是一柄没有绝对公平的双刃剑,他心性敏感,既不想让风越宗短促的一生留下遗憾,亦不愿让沈千千抱憾终身。但纵然他智慧过人,亦无法找出一个完美的解决之道,只好拖一天算一天。整日担着别人的心事,反倒将自身的愁虑皆抛于脑后。 其间几次遇到沈千千,亦有过单独说话的机会,话到嘴边,却悻悻止住。 这一日清晨,风越宗兴致勃勃地前来,原来他的身体已然恢复,便来找许惊弦切磋武技。 听风越宗说起,许惊弦才知他自幼生活在荒芜的沧浪岛上,既无玩伴,亦无去处,整日修习武功,与家仆比试就是他唯一的“游戏”,如果进步得快,风念钟便亲自出手与他相较,以示奖励。 许惊弦暗叹一声,比起其他的孩子,风越宗的童年生活可谓是毫无乐趣可言,但亦正因如此,才培养出一份淳朴无华的性情。 两人比试了几招,风越宗蓦然收手:“那日在船上,你迫得我双环出手,为何今日却是武功大减,全然发挥不出?” 许惊弦有意陪风越宗开怀,所以才勉强应承与他比武,但望着他蜡黄的病容,想到他将不久于人世,恻隐之心大动,许多杀招根本递不出去。这种心态却不便透露给他知晓,只好道:“那天敌我未分,当尽全力。而如今我当你是朋友,胸中全无杀机,武功自然是大打折扣。” 风越宗故意皱眉叹道:“好不容易找个对手打架,你却又没了兴致。不过……”他朝着许惊弦眨眨眼睛:“能认识你这样一个朋友,我比痛痛快快打一场架更觉开心。”他自幼在岛上长大,除了父亲与家仆外无人结交,所以遇见沈千千便痴心倾慕,与许惊弦亦是一见如故。 许惊弦知他对自己一片诚心,心中感动,几乎要脱口问他那不治之症是否尚有药可救,幸好话到嘴边急急收住。 风越宗性格虽是老实忠厚,人却聪明机灵,见许惊弦面上神情,立时醒悟:“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诉你了。” “告诉我什么?” “我在船上曾对你说过,我本就快死了。” 许惊弦一怔,那时只当是一句玩笑话,何曾想竟是实情?“你怎么知道?” “习武之人,岂会不明白自己身体的变化。我的病现在发作得越来越厉害,恐怕已是命在旦夕,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第328章 潮涌沧桑(3) “我认识一位神医,或能治好你……” 风越宗苦笑摇头道:“我体内的毒早已入肺腑,已无法救了。”随即又低声道:“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可不要告诉千千,更不能告诉我父亲。若大限将至,我便找个无人的地方静静死了,宁可让父亲当我失踪罢了。” 许惊弦想到风念钟亦要自己在风越宗面前瞒住病情,不由心中一酸,替他父子两人难过。 风越宗反倒笑着安慰他道:“你不必替我难过,我早就想开了,命由天定,能多活一天都是老天爷的恩赐。现在我重又见到了千千,再加上认识了你这个朋友,已经很开心了。 “你的母亲呢?” 风越宗神情一黯:“我自小就未见过母亲,爹爹说她早已死了,后来问得多了,他便大发雷霆,或许那是他不愿意提及的回忆吧……” 许惊弦不愿他伤怀,转开话题道:“你轻功极好,那个‘随波逐流’真是你自己悟出来的么?” 风越宗微笑道:“记得那一年我刚满十二岁,也是第一次见到了千千。我自幼体内便蕴含极强的毒力,爹爹虽耗费内力替我打通经脉,依然无法祛除毒素,每每发作痛不欲生,爹爹便给我配了一剂药,服之便可消除疼痛,但此药服下后会产生一些幻觉,常常不由自主地胡言乱语,外人看来浑如失心癫狂,加上我的姓氏,于是,千千就开始叫我‘疯子哥哥’……或许是因为从小与体内毒素相抗,随时徘徊在生死边缘,我懂事极早,那时千千虽不过七八岁,却是乖巧可爱,令人怜惜。等她离开了沧浪岛,我才听爹爹说已与赵宫主订下了亲事,便整日盼着那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快快长大,好做我的新娘……”想到童年往事,风越宗脸上露出一丝温柔。 “自小爹爹管教极严,绝不容我离岛,一晃数月,也不见千千再来。那一日病痛发作,服下了药后,脑中生出许多幻象,恍惚间便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鸟儿般飞了起来,御风而行,又似是一只鱼儿,在那海涛潮浪的推助之下,劈波而游,等药效过后清醒,才发觉自己竟已不知不觉离开住所来到岛东的悬崖之上。那悬崖险不可攀,我平日皆难以登顶,实在不知自己如何上来了。这时才觉得内息周流,身轻如燕,事后再细细琢磨,终于悟出了这套轻功心法,便称之为‘随波逐流’。嘿嘿,若非对千千相思难耐,只怕也无法领会,你可莫要笑话我。” 许惊弦听罢原委,大生感叹。风越宗性格虽淳朴,实则天资极高,正所谓大智若愚,所以才能有此成就。遥望无边无垠的海涛碧波,心旷神怡,心想武功最初的起源便是人类汲天地之精气,再模仿鸟兽飞翔奔跑之姿,大自然才是最好的师父。风越宗年方稚龄,便可无师自通悟出“随波逐流”,自己曾在鸣佩峰读了不少医书、又受黑二传下阴阳推骨术,对人体经脉、骨骼的运行规律十分了解,再加上林青悉心讲解过各大门派的心法口诀,是否也可以天地为师,另创武功?一念至此,不觉发起呆来。 风越宗又道:“其实我的心里也很矛盾,娶千千为妻是我毕生心愿,但如今知道自己命不长久,又怕她果真嫁给了我,岂不害了她一辈子?想来想去,只求能时常见到她,有生之年守在她身边承起一份保护之则便可。但是,爹爹是个固执的人,这几日都在准备成亲之事,我也不敢多劝,看着千千郁郁不乐的模样,心中实在不安,早知如此,那时就不带她回沧浪岛了。你可否帮我想个好办法?” 许惊弦轻声道:“你既能带她来,自也能带她走。” “你是说偷偷离开沧浪岛?”风越宗一怔:“不行不行,爹爹必会生气,我不能陪他安度晚年已是大大的不孝,岂可再做出这种事来?” 许惊弦长叹一声,亦知这个法子太过为难风越宗:“车到山前必有路,毕竟离成亲还有几天,或许还会另有转机。” 许惊弦本是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安慰风越宗,却未想到一语成谶,转机就出现在离成亲还有三天之时。 这日清晨时分,一艘大船朝沧浪岛驶来。透过蒙蒙海雾,已可远远望见白色的帆布上绣着的银叶与金花。 ——那是落花宫宫主赵星霜的坐船。 风念钟已得家仆禀报,叫上风越宗、沈千千与许惊弦一同于岸边相候。 沈千千本还是睡眼蒙眬,乍知母亲来了,惊喜交加。既盼着能解成亲之厄,又担心母亲怪责自己害死了龙腾空。 大船渐渐靠近,但见船高近五丈,共分三层,足可搭载上百人,船头上建有数个箭楼,船舷要害处皆包裹着厚沉的铁板,俨然是一座可在海上自由移动的小型堡垒,气派非凡。 船头上并肩站着三人,二男一女,任那风浪冲击端然不动,犹如铁铸。 风念钟冷笑道:“莫郎中、戴敬天,杜无悔。看来沧浪岛的面子可不小,连落花宫几大高手都要来讨一杯喜酒。” 沈千千忍不住对许惊弦小声道:“莫叔叔还罢了,戴大伯和杜姑姑对我最好,肯定由不得我被人欺负。” 风念钟听在耳中,头也不回,漠然道:“赵宫主乃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自会一诺千金,你一样要嫁给宗儿。”他当然知道落花宫大举出动,来意不善,只怕成亲之事多有波折,但一向孤傲不羁,口中不肯服软。 沈千千怕激怒风念钟,不敢反唇相讥,偷偷做个鬼脸。 岸边水浅,大船无法驶近,离沧浪岛四十步外便已停下。数名落花宫弟子跳入水中,把长长的木板搭在舷边,一路搭接到岸边实地,莫、戴、杜三大高手先下了船,却并不上前拜见风念钟,而是立于岸边。随即又有数名落花宫女弟子将一卷厚厚的红毯铺在木板上,随即中舱门开,一位女子姗姗现出身影,轻移莲步,沿着红毯款款行来。 落花宫主果然不同凡响,气势惊人。 许惊弦凝神看去,但见赵星霜淡眉细目,肌肤胜雪,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一身宫装外遮轻纱,水袖及地,云髻高耸,于绰约多姿中尽显华贵。算来她年龄应该有四十几许,但额角全无皱纹,皮肤细嫩若水,乍然望去犹如少女。昔日的江湖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母亲……”沈千千一声大叫,冲上前去。看那势道似要扑入母亲怀中,却又在赵星霜面前三步急急停下,躬身施礼。落花宫主脸上那若隐若现、令人不敢侵犯的雍容风姿,以及眼神中暗藏的凌厉之色,就算是她的亲身女儿,亦难以轻易接近。 母女两人眉眼间颇为神似,此刻并肩而立,不知内情者一定以为是两姐妹。只不过一个成熟稳重,一个活泼俏皮。 赵星霜瞪了一眼沈千千:“你这个野丫头,出门几个月全无音讯,若不是还知道回家,我定然不认你这个女儿。”她的声音并不似少女般清脆,低沉的声线中透出一股成熟的喑哑。 其实沈千千那日在码头本是寻落花宫的船只打探去沧浪岛的道路,全无回家之意,乐得母亲误会,嘻嘻一笑:“出门在外,女儿天天都记着娘的好处呢。”随即神情一变:“但是龙大伯他……” 赵星霜一摆手:“不必说了,这笔账我日后自会找水知寒清算。此次来沧浪岛就为了你的亲事。” “我……我才不要嫁人。” 赵星霜不置可否,抬目往风念钟的方向望来。那眼神中无意流露出的风情令在场的每个男人心中都不由一跳。 风念钟自恃身份,见赵星霜并不急于上前相见,亦稳立不动。许惊弦与风越宗连忙上前拜见。 听到许惊弦自报家门,赵星霜微微一怔,显然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却只是淡然点点头:“许少侠能替小女出头,落花宫欠你一份人情。”转脸望向风越宗,神情转冷:“越宗你胆子不小啊,竟敢劫我落花宫的船。” “小侄急于见到千千,一时情急,还望伯母见谅。” 赵星霜漠然道:“若只是少年人一时情急,那也还情有可原。就怕是你那个做事鲁莽、不计后果的老爹的主意。” 风念钟远远听到赵星霜这八个字的评语,心知对方此行意在兴师问罪,冷哼一声,负手望天。 风越宗急得连连摇手:“这绝不关爹爹的事,若是伯母气恼不过,小侄愿受惩戒。” “好!”赵星霜冷喝一声,蓦然抬起右掌便往风越宗胸前按去。 风越宗身体如被掌风刮起,轻飘飘随势退开。赵星霜的右掌已按在他胸前,却始终差了一丝肉眼难辨的距离。 饶是赵星霜见多识广,亦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轻妙无痕的“随波逐流”,本以为必中的一掌全然击在空处,心头惊疑不定。但她作为前辈,一击不中便不再出手,不由赞道:“好俊的轻功。” 风越宗心知自己本应该硬捱这一掌以消赵星霜的怒气,嗫嚅道:“小侄刚才乍惊之下本能闪避,还请伯母再度出招。”他不谙人情世故,虽说得是老实话,但听在赵星霜耳中却更像是讥讽,心头怒火暗炽。 沈千千与许惊弦同声替风越宗求情,赵星霜面色稍霁,对着风念钟喝道:“老怪物,你虽不屑于分辨,但总要替自己的儿子说句公道话吧。” 风念钟不冷不淡的声音遥遥传来:“三日之后你我便是亲家,有什么误会尽可一笑了之。” 赵星霜一怔:“三日之后成亲?这是谁的主意?” 沈千千道:“还不是被风大伯强逼着,就连疯子哥哥也不赞成……”说着说着小嘴一扁,似要掉下泪来。 赵星霜沉声道:“老怪物,落花宫的事情还轮不到你做主。” “你莫忘了当初的承诺,这也是沧浪岛的事情。” “不错,我是自幼替千千订下了亲事,但何时成亲总要从长计议,岂能如此草率?” “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讲究?正好落花宫数大高手齐至,便一同见证汾浪岛与落花宫联姻吧。” “呸!我们此次来是问你劫船之罪,可不是喝喜酒。” “嘿嘿,你落花宫虽然人多势众,我沧浪岛亦不是好欺负的。” 赵星霜心性倨傲,一意维护女儿;风念钟亦是吃软不吃硬,见落花宫兴师动众,心头早就有几分气,两人越说越僵。 许惊弦知道因为风越宗命在旦夕,随时可能毙命,所以风念钟才急于成亲,但苦于无法当众说明其中缘故,唯在心底暗叹。 风越宗只怕两人争持,低声道:“爹爹,成亲乃是人生大事,孩儿亦不愿如此轻率,还请三思。” 风念钟脸色阴沉:“你是我的儿子,竟要帮外人说话么?”他性情乖张,从来都是只凭自己心意,哪会理会旁人,那“做事鲁莽、不计后果”的八字评语可谓是一针见血。 风越宗见父亲动了真怒,低叹一声,不敢再言语。 赵星霜失笑道:“老怪物糊涂一世,却能养出一个明白事理的儿子,亦算是咄咄怪事。” 风念钟抵受不住她的冷嘲热讽,勃然大怒:“你一个牙尖嘴利的女流之辈,若不是凭着几分姿色,岂能招摇江湖那么久?我南风可不吃你这一套。” 落花宫弟子闻言皆是脸色剧变,莫郎中、戴敬天、杜无悔三人一齐上前,就要讨战。风念钟纵声长笑:“江湖是男人的天下,婆娘们都走开吧。要打就打,我南风纵横一世,怕过谁来?” “落花宫弟子都退下!”赵星霜低声道,从怀中取出一幅轻如蝉翼的手套,缓缓戴上,每个人都能从她那故作镇静的语气中听出压抑不住的愤怒:“你既然看不起女人,我就与你按江湖规矩一战,若你输了,婚约立刻取消。” “嘿嘿,若是我赢了,是否千千马上嫁给宗儿?” 沈千千大叫:“若你赢了,我就投海自尽。” 风越宗神色晦暗,虽然他并不愿意沈千千不情不愿的嫁给自己,但她如此如此表明宁死不嫁的态度,无疑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口唇微动,终于还是没有出面阻止风念钟与赵星霜的决战。 第329章 潮涌沧桑(4) 赵星霜心知南风成名多年,乃是极难缠的人物,这一战事关女儿的终身与落花宫的威名,亦不敢轻敌,除下轻纱与外套,露出贴身劲服,但那长长的水袖却不除去,那是为了掩饰手中发射暗器。她保养得极好,年过四十依然身材玲珑有致,体态妖娆。 风念钟眼前一亮,哂然道:“既然千千不肯嫁,那么赵宫主输了,便嫁给我吧。”他口中虽调笑,沉稳的眼神却牢牢盯住赵星霜的双手。落花宫的暗器犀利无比,他亦没有十足的胜算,所以先激怒对方,虽然口不择言大失宗师身份,但他一向独来独往,仅凭好恶行事,虚名浮利全不放在心里。 “老怪物闭嘴!”赵星霜一声怒叱,双手微扬,落花宫名动天下的银叶镖已然电射而出。 许惊弦曾在叶家庄中见过沈千千发出银叶镖,状如一枚小小的叶片,凌风而行,快无声息,已是极难抵挡。如今赵星霜出手又是不同,速度加快了数倍,只见空中倏忽划过几道银光,若非那叶片破空时发出摄人心魄的怪啸之声,便全然感应不到银叶镖的飞行,几近无迹可寻。 风念钟面色一沉,笼于袖中的手指一弹,射出两只飞絮环,撞落银叶镖,那两只圆环一金一银,却不落地,而是在空中旋转着,护在他胸腹之间。 赵星霜低首躬身,由她颈背、腰间亦分别射出三枚银叶镖,同时袖中又射出三镖。连环九镖各呈“品”字形,分袭风念钟的双肋与面门。 风念钟不避不让,双掌齐拍,撞在飞旋不休的金、银环上,双环转势更急,把射向肋下的六枚银叶镖磕飞,反掌一抬遮住面门,又有一只铜制的飞絮环从袖中弹出,两枚银叶镖被震飞,最后一枚被绞入铜环之中,只听丁当一阵乱响,竟成碎片。 赵星霜犹若足踏舞步,随着她身体的摆动,腰、腹、胸、肘、肩各处皆发出暗器,十余枚银叶镖发出的先后次序不同,却如长眼睛般连成一条直线,若横贯空中的银龙,齐齐袭向风念钟胸口。 若是一般人见那银龙力不可挡的势道,必先躲闪,但风念钟自恃功力强劲,依旧稳立原地不动,口中发出一声怪喝,手掌连连拍出,催动金、银、铜三环在胸口交错相汇,竟生生将那条银龙震碎。但数十枚银叶镖集中攻取一点,劲道极大,风念钟亦不得不退开一步,以免肺腑受内伤。 赵星霜一咬银牙,施出漫天花雨的手法,几十枚银叶镖一齐出手,看似杂乱无章,却经碰撞、弹射后改变轨迹,分袭风念钟全身要害。 风念钟只凭三环已无法护住全身,袖中再起一道铁环,四环齐施,如四道坚不可破的屏障,将数十枚银叶镖一一击落。 风念钟朗声大笑:“赵宫主不必藏私,把你的金花珠一并使出来吧。”他口中说得轻松,其实内心亦对赵星霜是大为忌惮。以往四环齐施尽可将敌人的兵刃、暗器挡在身前三尺之外,如今却不得不收缩于胸前一尺处。落花宫主虽是女流之辈,但功力深厚,不让须眉。 赵星霜冷哼一声:“你要找死,可怨不得我。”手中轻扬,一道金光缓缓射出,击向风念钟的胸口。 落花宫暗器名为“飞叶流花”,叶是指银叶镖,花则是金花珠。那珠子以纯金所制,雕以花朵的形状,外观看似寻常,但银镖发射间迅如电光,金珠却慢得不合情理。只听那空中激起的“呜呜”风响,便可猜知其上必附有赵星霜的内力,势道极猛。 风念钟面露凝重的神情,掌中加力一拍,金、银两环飞旋着迎向金花珠,犹如感应到威胁般,金花珠蓦然变向,由双环之间穿过;铜环飞至,正撞在金花珠之上,只听一声轻响,在珠、环相触的一刹那间,金花珠陡然加速,反借着铜环的旋转之力斜斜掠起,转而击向风念钟的面门。小小一枚珠子,却宛如活物,落花宫的暗器手法实是令人叹为观止。 铁环再度封住金花珠的路线,“砰”得一声,金花于空中炸开,幻出数道金光,往风念钟面门罩来。原来那金花珠并非一个整体,几枚花瓣皆可弹射而出,猝不及防之下,足可重创敌人。 变生不测之下,风念钟面现惊容,终于挪动脚步,斜跨出两步,袖中再度飞起一只木环,将最后一道袭来的金光挡住。 风念钟稍稍受挫,口中发出短促的啸声,催开全身内力,旋转的金、银、铜、铁、木五环如使臂指,于空中隐隐结成阵形,静待赵星霜的下一轮进攻。 赵星霜深吸一口气,弯下身形,姣好的曲线毕露,随即挺腰、拧颈、抬头、扬眉,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弓弦崩紧之后蓦然弹射而出。与此同时,无数银叶镖由她身体各处发出,集结的银光犹如穿行于空中的银球,而在那漫天飞舞的银华之中,还夹杂着两道致命的金光。 银叶镖与金花珠齐发,正是落花宫的暗器绝技之一:双龙夺珠! 风念钟亦是沉声大喝,五环齐动,护住全身,脚踩八卦,游走不定。撞击之声连绵不绝,银光齐黯,银叶镖尽数被击落,但金、铜两环亦失去控制,与一枚金珠同时撞落于地。 最后一枚金珠穿过五环的防御,直击向风念钟的右肩。说时迟那时快,风念钟右掌疾抬,竟将那金珠握于手中。 “啪啪”,从他掌中传来一连串的炸响,随即再无声息。 风念钟傲然张开手掌,在他掌心之中,赫然有另一只圆环,色呈纯白,竟是用质地轻薄棉软的上好宣纸所制。被那纸环所套住的金珠仍在其中不停地旋动着。 周围人静观战况,皆瞧得目眩神迷,瞠目结舌。这一战双方就如事先约好一般,攻得精彩,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守得稳妥,似中流砥柱、固若磐石。比起那些令人血脉贲张的江湖拼斗,不知好看了多少倍,但其中凶险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多年前江湖上曾流传着四句话,“将军的毒、公子的盾、无双的针、落花的雨”。说得是江湖上公认最难惹的四个人:将军府的毒来无恙、魏公子帐下谋士君东临,以“补天绣地针法”名震关中的无双城城主杨云清以及暗器百变的落花宫宫主赵星霜。 或许许多人都会认为赵星霜的入选只是因为她有着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头,与各大门派许多人士交好,若是惹了她,自会引得群起而攻。 只有亲眼目睹今日之战的人,才会真正明白“飞叶流花”的可怕。 “好一个飞叶流花!赵宫主果然不愧女中豪杰,风某佩服。”风念钟冷冷道:“但如果赵宫主能逼得我将最后一只环使出来,那就决得不是胜负,而是生死了。” 风念钟早年出道江湖便只用金、银双环,随着武功渐强,对武道的理解加深,随手取物皆可成兵,这才多出了铜、铁、木三环;待武功再进一步,达至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刚柔相济之时,便有了纸环。但除了这六环之外,真正代表他武功巅峰的最后一只环是用柔丝所制,轻如鸿羽,韧性极强,杀人于无形之中。 举轻若重,大巧不工。那,才是真正的“飞絮环”! 这一战看似赵星霜大占上风,但从头至尾风念钟只是防守,谁也不知他一旦攻击,会有什么样的威势? 风越宗如梦初醒,纵身跃入场中,朝风念钟跪下,连叩几个响头:“孩儿不孝,不愿再娶千千为妻,请父亲就此收手吧。” 沈千千亦上前几步,挽住赵星霜的手哭道:“娘不要再打了,大不了我嫁给疯子哥哥就是……” 两人皆瞧出这场决战情势危急,不约而同地出面阻止,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让至亲之人受到伤害。 赵星霜眼眶亦有些发红,低声叹道:“你若真不愿意,一辈子不嫁人也行。为娘已经苦了几十年,怎么也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许惊弦想到落花宫那奇特的武功心法,暗忖赵星霜虽嫁给了江南名儒沈家,恐怕那个早夭而亡的沈公子也并非她的意中人,落花宫主表面上风光无限,内心的痛苦又有何人知晓?不由对她生出一丝同情来。 风念钟却不依不饶:“就算是胜负未分,昔日的承诺也不能说取消就取消……” 风越宗一咬牙,大声道:“不敢隐瞒父亲,孩儿体内剧毒已无法压制,只怕两、三年内便将不治,又何必害了千千一生!” 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炸响,沈千千大吃一惊:“疯子哥哥,你……” 风念钟如被重捶于胸,万万未料到自己辛辛苦苦替爱子隐瞒病情,他却早已自知,俯身扶起风越宗,欲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他纵横江湖多年,早已练就铁石心肠,此刻却只能仰首望天长叹,借海风吹去泛于眼角的泪花。 良久后,风念钟方才颤声道:“既然如此,婚约就取消了吧……”众人见他刹那间仿佛老了数十岁,想他那样一个铮铮铁汉,内心深处却亦藏着一份父子间的脉脉温情,皆是不胜唏嘘。 赵星霜早看出风越宗顽疾在身,体质不佳,却未料到竟是不治之症。他能在这关头说出实情,才更显得对沈千千一片痴情,心中亦不由感动,对着他柔声道:“即便你与千千无婚约在身,亦有兄妹间的情谊。你若愿意,可随我们一起回落花宫住些日子。” 风越宗盼着与沈千千多相处一段时间,听赵星霜开口相邀大喜过望,但随即望一眼风念钟,又犹豫起来。 风念钟忽觉心灰若死,对风越宗摆摆手:“你就随赵宫主去吧,只要你能快乐地渡过最后时光,我也就心安了。”又对赵星霜道:“赵宫主远来是客,先不必急于回宫,留下吃顿便饭再走吧。我先失陪,诸位请稍等片刻,随后就派家仆前来照应……”言罢转身大步离去,诸人皆知他情绪低落,自不会怪他不通待客之道。 沧浪岛虽是地处偏僻,物资缺乏,但为了成亲之事准备了许久,早已备下各式山珍海味。如今亲事告吹,喜宴只好用来招待诸人。 许惊弦却觉得自己食欲不振,精神恍惚,目光在席间搜寻,却不知在找什么。直到看见风越宗与沈千千一并朝他走过来,方才稍稍振作了一些。 沈千千道:“惊弦你想不想去落花宫玩?我与母亲说好了,你可以与我们一齐走。若是玩腻了,随时都可以离去……” 风越宗显然亦舍不得这个新交的朋友,口虽不言,目光里却是含着期待。 许惊弦想到江湖传言曾说赵星霜对简歌颇有青睐之意,或许在落花宫能打探到他的下落,正要开口答应,忽听风念钟冷冰冰的声音道:“许少侠再留几天,我与他还有些话说,事后再送你离岛。”他身为天下有数的宗师,克制力惊人,不过几炷香的工夫已从伤痛中恢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许惊弦不解望去,实猜不出风念钟对自己还会有什么话说?却见他神秘一笑:“现在可不是方便说话之时,等到月白风清之夜,你我泛舟海上,吃着夜宵,喝着美酒,再从长计议吧……” 乍然听到“夜宵”这两个字,像是一个神秘的符咒,一下子令许惊弦心痒难耐,想到每夜送来的食盒中那小小的点心、别有风味的小菜,几乎要忍不住连吞几下口水。 这一刻,他瞬间惊觉:他在宴席间四处寻找的,正是那夜宵中的点心。 就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已中了风念钟的毒手! 风念钟细若蚊蚋的传音之声进入他脑中:“许少侠且放心,我只是有事相商,这才略施手段留客。我南风最重承诺,既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答应放你离岛,绝无恶意。” 许惊弦稍稍放下些心,却难咽下胸中那一份被人玩弄于股掌中的怨气,欲要找风念钟理论,却已早不见去向。 沈千千不明就里,疑惑道:“奇怪,风大伯与你商量什么事啊?” 许惊弦笑道:“不妨,日后我有空再去落花宫找你们。”这一刻他突下决心,不管风念钟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亦要与他周旋一番。但随即另一个念头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来:自己留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南风的缘故,还是那份“夜宵”? 才一思及那夜宵中的点心与小菜,顿觉胸中气血翻腾,似乎迫不及待就想再去品尝一番。他勉强保持住灵台一丝清明,将诸般杂念驱出体外。心中暗惊:这是什么毒,竟会让人如此难以割舍? 用罢餐后,赵星霜等人便向风念钟辞行。 风越宗早将生死之事不放在心上,此刻终于有机会与心上人相守,反倒更觉开怀。他自知性命随时可能失去,与父亲这一别或是是永诀,临行前来到风念钟面前,听他教诲。 风念钟怅然良久,却只是微微一笑,给爱子递上一个大布包,里面装着压制他体内毒素的解药:“本有千言万语,但看到你与沈姑娘在一起那么开心,也就无话可说了。男子汉大丈夫,要走就走吧,无需要婆婆妈妈。” 风越宗强忍着泪水,接过布包,又恭恭敬敬地朝父亲磕了几个响头,随落花宫等人一并离去。 沈千千故意落到最后,叫住许惊弦:“我这一回家,估计母亲看管更严,或许几年内都无法再去中原了。拜托你一件事情可好?” “你说吧,我一定帮你完成。” “记得帮我打听碎空刀叶风的下落,若是他没有死,就转告他一句:我在落花宫等他,无论多久。” 第330章 潮涌沧桑(5) 等落花宫诸人离开后,风念钟驱走家仆,在许惊弦身前坐下:“留下许少侠,只为了一件事。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明将军!” 许惊弦没好气道:“可惜我与前辈的原则不同,就算对付敌人,也绝不会用阴谋诡计。” “那可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只是在食物中加入了逍遥藤磨成的粉末,不但没有毒性,反倒对身体颇有助益,宗儿的解药中便有此物。只不过此物服食后会令人上瘾……” 许惊弦恍然大悟,顾名思义,“逍遥藤”必是风越宗曾对他提及过的那种令人生出幻觉的药物,难怪自己这几天沉睡多梦,又回忆起许多事情来,竟是因此缘故。不过这种药物即使对身体无害,但一旦上瘾岂不是就要任凭掌握药物的人摆布?或许沧浪岛的家仆对风念钟忠心耿耿,亦因于此。 想到这里,他毅然长身而起:“你我虽皆视明将军为敌,却是出于不同的原因,请恕晚辈不识抬举,无法与前辈联手。” 风念钟面色一沉,思索良久方才缓缓道:“你当宗儿是好朋友么?” “不错!” “他就是被明将军所害,你是否应该替他报仇?这就是我们同样的原因!” 许惊弦吃了一惊,半信半疑道:“我听越宗说起他体内自小就蕴有剧毒,算来那时只是一个孩子,明将军又怎会害他?” 风念钟面容抽动几下,终于开口道:“他并不是我的亲生孩儿。” “什么?” “我那时与明将军交恶,但自身武功又差了一筹,无奈之下忽发奇想:对他最大的羞辱就是让我的弟子打败他。于是,我就遍走江湖,终于找到一个根骨奇佳的婴孩,我要让他成为明将军不败神话的终结者!” “原来这个婴孩就是越宗。可是,纵然他天资过人,你又怎么能保证他可以胜过明将军?” “我自有我的法子……”风念钟怔了半晌,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方才继续道:“我自小便替他打通经脉,给他服下无数增长功力的名贵药材,再传他天下一等一的内功,如此精心造就的武学天才,若还不能打败明将军,天下就无人能做到了。” “那他又为何身中奇毒?我知道了,那些药材药性猛烈,必须服下毒物相生相克,才可中和引导化为己用,而剧毒加身,也迫得越宗不得不时时相抗,练功自可事半功倍……”许惊弦悲愤交加:“真正害死他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这个疯子!” “不是我!”风念钟神情大变,嘶声叫道:“那时的宗儿只是一个与我全无关系的婴孩,若不是因为明将军的缘故,我又怎么会逼他服食毒药。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明宗越!” 许惊弦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既然说自己是个最遵守承诺的人,想必能直视自己的罪失,何必再多狡辩?” 这一句话击中了风念钟的要害,他额间渗出豆大的汗珠,喃喃道:“你骂得好,我就是一个疯子,我自己心里最明白这一切的根源……随后二十年,我竟与这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生出了感情,当他如亲生爱子一般,但大错已铸成,悔之晚矣。我现在只希望他能快快乐乐地了此余生,所以,我才会迫着沈姑娘与他成亲,才会放他去落花宫……”随着他状如疯狂的话语,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这个秘密已在我心里隐藏了二十余年,但直到今日看到宗儿在沈姑娘面前笑得那么开怀,才明白我根本没必要守住它。命运就是如此,岂是人力可更改?你日后若有机会见到他,不妨告诉他真正的身世,就算恨我,亦是他的自由。” 许惊弦回想起风念钟望向风越宗的目光中,亦可瞧出真挚的疼惜之情,这些年来必是痛悔昔日的过失,日夜受着良心的煎熬,那已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惩罚,何必再苛责?只能沉沉一叹:“还是不要告诉他为好,至少他会一直认为自己有一个最好的父亲。” 风念钟略一思索,点点头:“你说得对,这是我自己犯下的过错,只能由我独自承担。” 两人各怀心事,静默了一会儿。风念钟眼中疯狂之色渐渐褪去:“无论如何,这笔账我都会算在明将军头上,你可愿意与我合作,共同对付他?” 经过宁徊风之事,许惊弦最忌被人利用,决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虽有共同的敌人,但却不是朋友,我也决不会被你利用去做任何事情。希望前辈遵守承诺,这就放我离岛。” 风念钟神色转厉:“我会遵守承诺,决不会伤你半根毫毛,你随时可走。不过我要提醒你,这十余日你每天的‘夜宵’中我都一点点增添着逍遥藤的分量,如今你早已上瘾,日后药性发作痛不欲生之时,可不要后悔。” 许惊弦冷笑:“你这种手段或许能引别人上钩,却害不了我。”转身就走。 “啪”,一件物品丢掷在他的脚下,许惊弦一怔,脚步骤停。 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心,但在许惊弦的心里却突然变成了世界上最贵重的珍宝。刹那间仿佛有成千上万的小虫子从他全身上下爬过,难受至极,却找不到痒处。 风念钟极具诱惑的声音如从天外传来:“吃吧,我还有许多块这样的点心,只要你与我合作,每天都可以得到更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许惊弦一寸寸地把目光从那块点心上移开,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我不要!”随即往门外走去,但觉每一步都如灌铅般沉重,全身每个毛孔似乎都呼唤着他回过头去,捡起那块点心放入口中。 风念钟冷笑道:“逍遥藤只生在沧浪岛中,你若就此离开,可就再也没机会了。” 许惊弦不为所动,继续前行:“就算死,我也不会受你掌控!” 风念钟目光闪动,心知许惊弦这一走,就算毒瘾发作起来,亦无药可解,最终必会摆脱,岂肯让他如愿?忽然道:“不错,对你这样的少年人来说,最多就是一死,有何惧之?但是这世上有许多比死更可怕的事情,许少侠可敢与我赌一场?” “你要如何?” “留在沧浪岛上。若是你能在一个月内抵制住逍遥藤的诱惑,我便恭送你离岛,日后无论你有任何差遣,皆不得推辞。反之,你也必须听我号令。你知我向来一言九鼎,若你能胜出,日后对付明将军时我便是你最大的帮手……”风念钟见过太多被逍遥藤所控制的人,哪怕只稍稍沾了一两次,便终身受其所害,而许惊弦这十余天中每日皆服下他精心配好分量的毒粉,早已上瘾成性,料定他就算能勉强挣扎几天,最终亦难逃出自己的掌心,所以才订下这样大的赌注。 许惊弦紧握拳头:“我赌了!” 许惊弦离开北岛的住所,独自在岛东峭壁下寻了一个山洞住下。他怕风念钟于饮食中偷偷下毒,绝口不沾他派家仆送来的食物,只是饮用活水,下海捕捞鱼虾充饥。 风念钟遵守着两人之间的君子协定,并没有任何干预。 那逍遥藤一如罂粟般属于制幻迷药,药性却大了许多倍。毒瘾来袭时,许惊弦但觉全身上下如万蚁攒行,直令人心头发狂,恨不能拔剑给自己身上刺几个窟窿。 每当此时,他或是全无休止地练剑,或是钻入海底憋气,或是奋力攀爬那高高的峭壁,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而最令他无法忍受的,是岛南生长的那一片逍遥藤,明明触手可及,却不得不强行压制心魔。 几日下来,水性好了不少,但每次毒瘾发作不但没有丝毫减轻,频率亦越来越高,并不时伴随着一阵阵的幻觉。常常令他恍然若失,不知身在何处,他只能用坚强的毅力控制着自己,与看不见的敌人在心灵上展开一次次生死搏斗。剑与拳头已然失去了效力,唯有《天命宝典》多年来的潜移默化,才是他抵挡心魔的唯一武器。 他明白:失败不会令他送命,却会在心智上给予重创,从今以后,他将再也无法直视自己的骄傲。 第十天傍晚,阴沉的天空如要跌入海中,海风骤急,海浪狂涌,那是一场海啸的前兆。 而就在此时,山洞中的许惊弦经历了最厉害的一次毒瘾的冲击。 恍惚中,他只听到海风如失控的野兽般在洞外嘶嘶尖叫,浪涛带着令人惊怖的咆哮声越来越近,巨浪每一次撞击在崖壁上,似乎都引起了地底的震动,大海正向世界施展着它卷天席地的力量,而他却在幻觉中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既无法平息内心的魔障,更没有任何力量抗拒这天地之威。 他平躺在山洞之中,幻觉掳住他的灵识。眼前飞快浮现过林青、义亲、叶莺、扶摇、宫涤尘、明将军、宁徊风、沈千千、风越宗等人的影子,无论是亲人还是仇敌,皆是一闪而逝,离他既近且远,根本捕捉不到。 他藏身的山洞地势较低,而这场海啸来势凶猛,汹涌而至的海水毫不停歇地灌入山洞,积水越来越高,但他此刻他全身乏力,根本动弹不得,残存的一丝神智感觉到海水慢慢浸湿脚踝、膝弯、腰腹、胸前、喉头,就像死神的大手,冰冷而绝不容情,一步步扼杀他的生机。 突觉口中一咸,海水已淹至口鼻,只好憋住呼吸,随即眼中一涩,亦被海水淹没。 生死一线之际,几乎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但心灵却陡然陷入深深的沉静之中,思忖着:自己莫名其妙地死在沧浪岛上,却总算赢得了与风念钟的这场赌局,九泉之下,亦不会愧对义父与林叔叔…… 蓦然,一道灿亮的光华映入眼睑,天空中的闪电将大地照得明如白昼。而在那一刹那,透过海水的双眼仿佛清楚地看见空中有一张狰狞的脸孔向着他缓缓逼近,犹如死神的来临。 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起来,浊气在胸口越集越多,如要爆炸。他丹田被景成像所废,《天命宝典》修行过程中暗汲的天地之气与蒙泊国师强行迫入他体内的七十年功力皆无法存贮于气海,只能在周身经脉中游走不止,但面对如此绝境之下,宣泄无门,若再不能及时找到通路,必是全身气血沸腾,经脉爆裂,死得苦不堪言…… 他心中好一阵苦笑,事到如今,倒不如先给自己打个赌,最先杀死自己的,到底是海水,还是体内的真气? 强烈的幻觉于此时刻入脑海,百念丛生中突然想到了风越宗的“随波逐流”,那时年方十二的风越宗尚能于幻象中悟出武功,自己痴长四岁,岂能不如? 生死悬于一线的紧要关头,他的思绪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无论是明将军、风念钟还是冥冥之中的死神,他都不会轻易认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要努力地活下去,支持到最后一刻! 许惊弦感应着潮水的一起一伏,欲要缓缓排除集于胸口的那道浊气。但气息无路可泄,只能体内横冲直撞,霎时五脏六腑如若被无数尖刃穿刺。剧痛加身,反倒令许惊弦放下一切杂念,紧守住灵台一丝清明,默念林青教过的各种武学口诀,拼力引导着那股强大而无处宣泄的真气在奇经八脉中冲开各处穴道…… 会阴、中极、关元、气海、神厥、中脘、膻中、天突、廉泉、承浆……最终终冲至头顶百会大穴,任脉诸穴已被他强行打通! 刹那间,身体陡然变得轻松起来,口鼻虽然不能呼吸,但那种憋闷之感已荡然无存。 百会、哑门、大椎、至阳、命门、腰阳关、长强……督脉畅通,全身登时一暖,神智清澈,内息畅快无滞,所有幻觉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惊弦一跃而起,额头几乎撞在山洞顶端,从未想到自己随意一跳竟可达到如此高度。 视觉、听觉、嗅觉都变得无比清晰,他甚至可以从海啸巨浪声中分辨出鱼儿的垂死挣扎…… 打通任、督二脉,是每一个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境界,却被他于生死之间地完成。若不是丹田被废,内息便会贮留其中,不会强行冲脉,而若没有蒙泊国师的注入功力,纵然他有心引导内气,亦无相应的实力,若非逍遥藤毒瘾发作,他亦不会被困于海啸之中坐以待毙……种种阴差阳错,方才造就了他此刻的奇遇! 这之后,许惊弦的日子一下子变得简单起来,打坐、练气、习剑,渴了就去饮一口山泉,饿了就去捕一条大鱼。逍遥藤的毒瘾早已祛除,他却浑然不知,只是满怀喜悦地感应着身体的变化,任由顺畅无碍的内息在体内奔流,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直到某一天,一个高大的人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我输了!”风念钟满脸不忿,却还是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许惊弦淡淡一笑:“一个月过了么?” 风念钟讶异地望着他:“离我们打赌已经快半年了。” 许惊弦一怔,这才惊觉空气中的丝丝凉意,来沧浪岛的时候尚是初夏,如今已至深秋。他头发蓬乱,颌下胡须已有半寸,活像一个野人,这半年来他只是一味专注练功,全然没有注意到。 风念钟恪守约定,一直不曾来岛东看望过许惊弦。眼看赌期将至,心中忐忑,却也不见许惊弦前来迫他应誓。只听家仆传报说那少年整日打坐练气,浑如疯狂,暗忖或许他虽在那一场海难中幸免,亦因此而失心疯了…… 风念钟直等了半年后,终于沉不住气前来相见。身为邪道宗师,他眼光独到,一瞥之间便立刻感应到许惊弦身上脱胎换骨的变化,心神震撼难以言述,当即破天荒地直承认输。 风念钟怔怔问道:“许少侠打算何时离岛,我会替你提前备下船只,若另外还有要求尽可提出。” 许惊弦长长吐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似乎充溢着用不完的力量,从没有一刻,对自己有着如此强烈的自信。 他锐利的眼神遥望北方,那是中原的方向! 转头对风念钟微微一笑:“烦请前辈,再替我准备一把……可定山河的仁者之剑!” 第331章 外传之一破浪锥 楔子 古今兴废事,还看洛阳城。 黄昏时分,郭直怀里揣着赢来的银票,踏进了今天的第四个赌场。从早上到现在,郭直已经赢了二百七十万两银子,让三家赌场就此关门。 “回肠荡气阁”。——这就是魏公子在洛阳城中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一间赌场了。 郭直本是洛阳城中最大的商家,人称洛阳郭。那时的他不仅很满意,而且实在是很得意。可是自从十年前魏公子的势力延伸到了洛阳,他就再也没有得意过。 一山不容二虎。虽然魏公子并没有涉及他的产业,也没有张扬到要与他在洛阳城一争高下。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冒着惹魏公子生气的危险叫他一声洛阳郭。 魏公子不仅在朝廷上呼风唤雨,也是江湖上谈之色变的人物。 这十年真的让郭直很不爽。要在以往,他一定会忍了这口已忍了十年的气。可现在不同了,功高必然震主,魏公子已然失势丢官,远遁江南。明将军对他务要赶尽杀绝,更有江湖上的许多仇家闻风而动,连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浪子楚天涯也可以连挑魏公子的十九家分舵,他堂堂洛阳郭凭什么不能趁火打劫,动一动魏公子的赌场,出一出压在心里十年的气。 更何况,他身后还有一个令人惊惧莫名的保镖。 所有人的眼光都在吃惊与敬畏中望着他,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十年前的风光。 魏公子逃命天涯,他这些手下如能被收服,以后便是自己在洛阳城中的一股势力,不趁今日立威,更待何时! “哈哈,我郭直今天赌运真是太好了,换一个大庄家来。”郭直挑一张最大赌桌,大马金刀的坐下,一拍桌子,斜睨着几个赌客与原本坐庄的赌倌慌张地闪开。 “郭老板想怎么赌?” 郭直一指对面一位右臂缠着绷带的汉子,“罗馆主对我的赌法亲有体会,不妨一说。” 那位臂缠白布的汉子正是今天郭直在第一家赌场中遇到的对家——“鹰击长空”罗重光。 从郭直一进门,罗重光的眼睛就一直怨毒的盯着他身后那位身着黑色劲装的保镖。 事实上每个人第一眼都看见了也只看见了这个黑衣人,但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因为,那是一个可怖的人。有的人一见之下就让人亲近。有的人一见之下就让人厌弃。而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种冷冰冰的恶毒。 如豹的锐目;如狼的利齿;如鳄的鳞甲;如蛇的毒信。一见之下便令人想起了邪恶。 郭直也不知道这个黑衣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只知他手持明将军的信符,扬言助他挑了魏公子在洛阳的基业。 当今朝廷上,谁不知明大将军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手可遮天的人物,加上这次又扳倒了数年的政敌魏公子,气焰正炽、权势熏天。有他护着自己,更可一泄多年的怨气,何乐而不为。 黑衣人终于开口了,“罗重光你动作到是不慢,这么快就赶来通风报信,看来那一指应该招呼到你的腿上才对。”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与阴寒,就像是从地狱中传来的索魂之音,让人禁不住打一个冷战。 “鹰击长空”罗重光以鹰爪指力成名。以指对指,竟然会败在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的黑衣人手里,而且是右臂全废,旁人不禁都暗暗心惊。一时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却无人敢下场。 郭直愈发得意,哈哈大笑,“想不到这里竟全是胆小之徒,岂不耽误我的发财大计。”这话分明是不将诸人放在眼里了。 一人越众而出,大喝一声,“我来和你赌。” 来人身形标悍,矮小黝黑,令人侧目的却是一头红发,正是“回肠荡气阁”的大老板,人称“冀北赤发”的于飞。 黑衣人冷然看着于飞,“赌骷子,一把定胜负,我的赌注是二百七十万两银子,你输了就拆了回肠荡气阁的招牌,自断一只手。” 于飞眼看着兄弟断臂受伤,虽然明知罗重光的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却还是忍不住出手搦战。但此刻一听赌注不仅要搭上一只手,竟然还辱及魏公子的基业,大怒之下也不禁一呆。 赌骷子全凭指力,而罗重光以指对指却仍伤在这个黑衣人手下,可见此人的确深不可测。 于飞与罗重光的武功相差不远,自知难敌。但此刻已是势成骑虎,而凡是开赌场的,自是不能限制玩家提议的赌法。 “好!我和你赌,你输了我亦不要你的手,留下银子外再给罗馆主磕五个响头。”一个平和的声音淡然传来,门外突然涌入五人,发话的是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当先悠然步入。 黑衣人目瞪来者,那中年人眉宇暗沉,夷然不惧。 来人身材并不高大,面容如古井不波,在百人当中绝对平凡的让人认不出来,但龙行虎步昂然入堂,一股气派迎面卷来,势摄全场。 黑衣人稍稍错愕,仰天长笑,“你若输了呢?” 中年人微微一笑,“那自然是连命也一起输了。” “好,我就要你的命。” 中年人仍是毫不动气,眼光凛然掠过黑衣人与郭直,却不停留,望向堂中高梁,“你先掷,是个豹子就算我输了。” 三粒骷子向碗中掷去,大堂中寂然无语,只有清脆的骷子相碰之声。 黑衣人双手按桌,掌指间青筋暴起;中年人端坐不动,谈笑间眉头轻皱。二人正是以上乘内力控制骷子的点数。 骷子转个不停,黑衣人额间渗汗,中年人却是面色不变。 黑衣人神情凝重,双手虚空连点,指力破空,嗤嗤作响;中年人抬单掌轻扬,化开黑衣人霸道的指力,再对着碗中吹了一口气。在场诸人的目光全都凝在那越转越急的骷子上。 黑衣人大喝一声,双手再往下一按;中年人浓眉上挑,低沉的冷哼一声。 黑衣人一跤坐倒在地,那张桃木桌上留下两个掌形的缺口。 转动的骷子终于停了下来,竟然是赌骷子中点数最小的么二三。 “磕过了头,你就可以走了。”中年人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怡然道。 黑衣人缓缓站起身,右手五指上已多了五个纯钢的套子。脸色渐渐变青,狰狞的令人不敢对望。 中年人冷然傲视,“我当是谁这么大胆子,原来是历家的人。” 黑衣人气运全身,“我就是历明,你是何人?” 中年人淡淡一笑,“原来是历轻笙最宠爱的那个败家子,你最好别出手,我还不想让历老鬼绝后。” 黑衣人双目喷火,“不要侮辱我,有什么本事就面对面的使出来。” 一旁的郭直深吃一惊,心头蓦然想起了近年流传甚广的几句话。 “南风北雪舞,厉鬼判官龙。方过一水寒,得拜将军府。” 这几句似诗非诗的话说得是江湖上的六大邪派宗师。 其中的厉鬼便指的是五年前曾凭一人之力毁了名剑山庄的历轻笙。 五年前,江湖传言名剑山庄得到了一支上古宝物——清芬萧,据说其清越箫声可以抵抗魔音,而湘西枉死城城主历轻笙名震江湖的绝技正是名为揪神哭的慑魂之音。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名剑山庄因而招惹来了六大邪派高手中的历轻笙,一场大战后,名剑山庄就此江湖绝迹,只留下来二种人。 一种是额心有个指洞的死人,一种是从此浑噩一生的疯子。 这就是历轻笙的两大独门绝技。——渡劫指,揪神哭。 那一次,历轻笙一战名动江湖,再无人敢轻撄其锋。 而这个令人一见即惧的黑衣人原来就是历轻笙的四子历明。 中年人低叹一声,“历轻笙本为一代宗师,何苦跟着明将军,再图什么功名?” 历明愤然道,“我爹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 “出手试试就知道配不配了。”那中年人仍是不露声色,悠然说道。 历明铁青的脸色突又转红,猛然腾身而起,身体在空中做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转折,五指如钩,幻化出满天指影,直取对方的天灵。 待到双手离对方头顶只有三尺时,食指的钢套脱手而出,招术无所定法,招式极尽诡秘,正是历轻笙的不传之学——渡劫指。 却只见那中年人长身而起,对漫天指影虚招犹若不见,吐气开声,双掌平平实实击出,却不偏不倚地正正迎住历明幽冥般飘忽诡异的身影。 一声大震,尘雾迭起,屋梁颤动。 中年人轻轻坐下,仍是气度悠闲,“有幸一战渡劫指,何时再闻揪神哭。只不知死了儿子的历轻笙还会夜夜笙歌么?” 历明后退十数步方才止住退势,面色如金,摇晃几下,终于颓然坐地,手捂前胸,嘴角咯血,“家父一定会给我报仇的。” 中年人仰天长啸,双目精光暴起,“我的仇家遍天下,算得上对手的却是太少。历轻笙倒是值得一战,只是他远在湘西鬼都,只让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替明将军卖命。你可有什么话要我转达,我一定命人带到,当然……”他略微一顿,目**光,“还有你的人头。” 历明再吐出一大口血,嘶声叫道,“你……到底是谁?” “到现在你还猜不出吗?”那个中年人一哂,不再看历明,转头望向郭直。“郭老板一日之内连挑我三家赌场,这个账你想怎么算?” “啊!”郭直这才确信了面前的人是谁,大惊之下语不成声,唯手指对方,“你……就……是……” 中年人缓缓揭下脸上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不错,本公子姓魏。” 历明惨哼一声,口中鲜血狂涌,扑然倒地。 第332章 外传之一破浪锥 恨她的美丽 已是子夜时分,月色清朗,星斗满天。 在洛阳城外的太平官道上,一骑如飞驰来,由远至近的马蹄声踏碎了夜的宁静。 一名男子却端然立于官道正中,垂目披发,静若老松。听到马蹄声,他蓦然抬头,右手握在佩于腰间的剑柄上,目光如电,射向来骑。 来骑长嘶,停在二丈之外。在他剑气余势的逼压下,任对方是日行千里的疾风驹也不敢再迫近前来。 他冷然一笑,“商晴风!” “不错。”骑士勒住马头,惊疑不定,“何人挡道?” 他长剑出鞘,答非所问,“下马,拨你的剑。” “楚天涯!?”商晴风望着那一柄在月夜下闪着冷辉的长剑,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他不语,举剑遥指对方。 商晴风神色阴晴不定,飘身下马,落地时剑已出鞘。果然不愧是魏公子手下“冰风雨”中的第二高手。 但楚天涯已知道自己必胜。他聚气凝神半夜,力阻对方飞驰之骑,气势上已占绝对上风。 人影晃动,剑气纵横,树叶纷纷坠落,星光霎时黯淡。 马声长嘶,鲜血激溅。然后,便是无边的寂静。 只一招,胜负已决! 商晴风再也不会看到明晚的星光,这是楚天涯早就想到的结局。只是,随着最后一滴血珠从剑尖缓缓滚落,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亦泛涌上心头。他实是想不到第一次杀人会如此难受,弯下腰,拼命强忍住肺腑中的翻腾。 杀气突现背后,凝而不发。大惊之下凝住身形,他甚至不敢回头,因为一转身敌人必将在旧力退散新力未发之际发出致命一击。 她早早就跟踪上了他,因为现在江湖上谁都知道,目前魏公子的最大敌人不止是明将军,还有这个几个月前方才突然崛起,剑挑魏公子十九分舵而不伤一人的楚天涯。 他一直藏于他身后一块大石后。望着他静静站立了二个时辰,集气运功、凝神还虚,周围五丈之中的一切都逃不脱他的感觉。若不是她早运起了独门心法“心止如冰”,可以在几个时辰内不呼不吸,一定早就被他发现了。 直到看到他那石破天惊的一招,她的眼睛才蓦然一亮,好像有了一种明悟。 她终于看到了他的出手。只一招,身为魏公子帐下“冰风雨”中的第二高手商晴风便剑断人亡。而就在她因此而动容的一刹,立刻便被他发觉了。 虽然估不出他的反击会是怎样的严厉,可先机在握的她至少还是有把握重创他。 因为,她就是魏公子帐下“冰风雨”中的第一高手——“冰”。 “冰”并不仅仅是水的凝固。在江湖上,“冰”指得是一个人,一个魏公子手下最可怕的女子。——出手无痕,绝情封冰。 楚天涯感觉到身后的杀气倏然散去,掌声零落的响起来。“不错不错,商晴风的天晴诀只来及施展到第三诀,便给你一剑穿心,果然不愧是近来江湖上风头最劲的楚天涯!” 他吃惊躲藏在身后却一直不让他发现的人竟然是一位女子,心头蓦然浮上了她的名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相较魏公子手下第一高手封小姐,我这点微末道行又算得什么?” “嘻嘻,你是那讨人厌的螳螂么,我倒是不在意当一只小黄雀。” 楚天涯想起了临行前师父对他的种种告诫,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幸好杀气已消,方能缓缓转过头来。 然后,楚天涯便终于看见了这个名动江湖的女子。 月朗。星稀。夜深沉。人却忽已惘然。 她的眉宇浓烈而郁黑,让他想起了荒芜在原野上的草;她的眼睛清冽而恣意,让他想起了辉耀在天空中的星。 她的脖颈在月光下白皙而粲然,突然的就像一种浮上心头的悱恻;她的呼吸在子夜里轻缓而蔓延,莫名的就如一种流失的岁月…… 那个女子……就像是一朵叫醒了传说的蔷薇。 楚天涯第一眼看到封冰,就像坠入了一个最清甜的梦,虽然惘然不知所以,却能让人在醒来后的回味中侧头想像。 于是他眼中蓦然乍亮,心头却泛起一种恍惚,面前的人似乎就是一团明焰的气质,就是一波不语的风情。可他心中却清楚地知道,她就是魏公子最宠信的爱将,她就是敌人最坚固的一道防线,她就是师父特意要他提防的对手…… 而她,竟然亦应该算是他的师姐。 那时,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楚天涯的心中就兀然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恨意…… 恨她令人惊诧的美丽! 第333章 外传之1破浪锥惊梦惊梦无涯无涯 楚天涯最好的唯一的朋友就是他的剑。那把剑虽是无名,却一直没有离开他,伴随着他,帮他杀死了许多猛兽,击倒无数敌人。 记得有一次他失足掉下悬崖,便用这把剑刺入崖壁,然后一点点借力回到山顶。 他一直认为,可以嘲弄他的人,却不能侮辱他的剑。 可是,现在,这把不容人轻辱的剑却在挖着泥土。 就只因为封冰的一句话。“商晴风虽然一向飞扬跋扈,我也看不惯他的某些做法。但毕竟共事一场,不忍看他暴尸荒野。你可以帮我埋了他吗?” 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奇怪她并无敌意甚至不无恳求的语气,好像他早早的就知道,她真的就是那一场他宁可一辈子也不醒的梦。 于是,他就在她好似曼舞轻吟的每一步伐与每一声线中散掷着本不应该属于他的柔情。 封冰就站在楚天涯身后。此刻的他此刻竟然没有一点防范之心。 从小师父就一直让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信任。——对自己微笑的人很可能下一步就是要自己的命。 可是他还是不能轻率的把封冰对他的巧笑与嫣然当成是暗伏的杀机,虽然他只是从她的眼光中臆度出了对自己的善意。 也许就是因为她刚才在最有利的条件下没有出手,也许是他知道她是他的师姐,虽然师父告诉过她是师门中的耻辱。也许,也许,就是因为那一刹的惊艳,让他起不了一丝一毫与她对敌的念头。 楚天涯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的,就像是一匹在茫茫荒原上踯躅独行的狼。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他没有童年,他的童年只有无休无止的练功,以及师父的责骂与惩罚。从小他就只和师父在一起,即使他的武功练得再好再努力,换来的也不过是晚上可以早休息一会,不用再辛苦地练功到天明。 那时的他常常做一个可怕的噩梦: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一群死人中慢慢的爬行,那个孩子不懂得哭,只是爬在一群死人中,就像爬在用血色染红的雕像或是化石中。那孩子想找到自己的父母,但是他已无法分辨出自己的亲人,面前的一切,都是血红,只有血红。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人,从记事起,他就只面对着一个脸上有着长长一道剑痕的老人,那是他的师父——天湖老人。 那道剑痕让他清楚地知道师父不是他的父亲。但在以后长长的时间里,他还是一直想把师父当作自己的父亲。或是,仅仅当作自己的——亲人。 可是他仍做不到,师父……就只能算是师父。 在每个晨光初现的清早或是暮色垂降的黄昏,在天湖老人的示意下,他总是一次次地用剑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法刺入一个人形的木像中。后来他知道那个木像有一个名字——魏公子。 于是,从小他就明白无误地知道,师父悉心教诲他十年,也只不过就是为了击败魏公子,仅此而已! 师父甚至没有对他笑过。师父总在提醒他,他之所以可以活下来,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击败那个其实与他没有一点关系的魏公子。而他在师父的督促下拼命练功,也只不过就是为了这个使命。 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与魏公子一战,只知道在半年前师父开始教给他江湖上的种种经验,三个月后然后便让他下山。 师父只对他提出了这一个要求……击败魏公子。 然后呢?他不知道,师父没有提及他的回来,只是暗示着完成了这件事就不再有师徒的名分。也许师父知道他回不来,也许他再也不用回来。这一切似乎逼使他不得不接受着一种恨意。 可他从来也没有恨过师父。因为他知道那个梦中孩子其实就是他自己,只是他不愿意让自己承认与相信,所以才一直认定那只不过是一个梦。 他只知道当那个孩子尸体中无助的爬行时,是师父救了他。从那以后,他的内心中再也不想见到邪恶的死亡与鲜血的气息,他宁愿天天看到的就是师父的脸,哪怕上面有一道可怕的剑痕。 可师父终于迫他下山了。在流落江湖的岁月里,他只有一个机械的目标:用他的剑击败魏公子。 可魏公子身为朝中大臣,身边能人无数,他甚至无法接近。他只有用自己的方法逼魏公子现身。在连挑魏公子十九分舵后,他已麻木,初踏入江湖的一丝幻想早已荡然无存,整日只知道杀人和随时防备着被人杀。 事实上这之前他没有杀过人,也不喜欢杀人。刚才商晴风死在他的剑下,他便突然在漫天溅起的血浪面前眩晕。 可是他毫无选择。他真正的绝招便只有一招,这也是他第一次用这一招与人交手。出手的一刻,连他也不能控制。除非他愿意让对方的剑刺入自己的胸膛。 这一招就叫做:“无涯”。 如此霸道的一招却有一个梦幻般的名字。 封冰早就知道有这个从未谋面也不知道姓名的师弟,她只知道他就是师父从那个被山贼屠村后的血泊中救出来的孩子,她只知道他就是被师父暗中称为心气和天赋一样高的武学不世奇才。 她知道自己曾经那么迫切地希望着他的出现,但师父从不让他们见面。后来,她叛出师门,更是无缘一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自从得知有一位不知名的少年不伤一人而连破魏公子十九分舵,她就预感到了一定是他。 而即便是她看着他执剑向天,汲天地之精气以备一击搏杀商晴风时,她还是希望他不是她的师弟。因为他的出现将意味着结束一场十九年的宿命。 尽管这一切其实与他无关,那只是她的家仇。但她的下意识中还是希望这一天不要到得这么早。? 然而……看到他那尖削的脸紧抿的唇,令她不由想起他如同自己一般凄惨的身世;看到他散发披肩长啸夜空,洒漫的就如一个从远古来到的游者;看到他一动冲天,剑映月华,凛然若天神般一剑荡破商晴风的天晴诀…… 她便知道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师弟。只是,她的心里再也没有了昔日渴盼一见的快乐,反而涌起一种不可自抑的悲伤。 因为,她终于看到了那一招。 不……那半招? 天湖老人虽然是她的师父,但一共就只传给她半招,招名“惊梦”,然后就让她师从会君山的寒梅师太。四年前当她奉命“叛出师门”时,天湖老人正在闭关苦研那后半招。 而现在,天湖老人终于完成了后半招。 她终于知道了这是什么样的一招,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从来不能见一面她一直想见的师弟,亦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总是那么无情的对待这个师弟? 这一切,只因为这一招——惊梦无涯! 也许,每个人从梦中惊醒时,什么也不会记得,只有恍惚间神游破碎的片段。就像一个没有归宿的浪子,犹豫而无奈的走向没有尽头的天涯…… 第334章 外传之1破浪锥 星星漫天 封冰静静地看着楚天涯的剑。 那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剑,随便走到那里都见到。然而就是这柄平平无奇的剑却在一招之下让魏公子手下第二高手商晴风送了命。 “你在看什么?”“你的剑。”“你看出了什么?”“能杀人的剑总是锋利的。”“能杀人的剑也不是任何人可以随随便便看到的。” ?随着楚天涯未落的话音,那把剑突然便还了鞘,仿若封冰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个原本并不存在的影子。一掠而逝的月华沿着剑的轨迹轻轻划入她的眼中。 她略带茫然的抬起头,触到了楚天涯的目光,比月色更亮,也比夜色更冷。 “你的师父……天湖老人还好吗?” “他也是你的师父。”楚天涯的话比他的目光更冷。 封冰傲然道,“他本来就不应该算是我师父,何况他也只传给我一招。” 楚天涯像是在解释什么一样,喃喃道,“可师父一直当你是他的弟子,而且特别告诉我虽然你背叛了师门,我也不可与你为敌。” 封冰只是淡淡一笑。只有她知道,天湖老人让她从师的唯一理由就是用他亲传的那一招击败魏公子。让魏公子知道,击败他的是天湖老人的弟子,除此之外,天湖当然不配当自己的师父。 楚天涯本想说一日为师便终身不变的道理,看着封冰毫无愧疚的样子却说不出口。或许师父也并没有当她是弟子吧。想起每当师父说起封冰时他似乎总感觉到有一种莫名的尊敬,即便说起她的叛师,亦是一带而过。再想起师父对自己冷漠的态度,或许师父也没有把自己当作是徒弟吧,一念到此,便不敢再想下去。 他有点迷惑了,“你既然没有学过师父的武功,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天湖一派?” “我本是来此等商晴风的,却意外的看到了你的那一招。”她想起那惊天动地的必杀一招,心中犹有余悸,“真是霸道……,但的确是天湖的心法,不留余地,务求一击伤敌。” “你要给商晴风报仇吗?” “不!一来我没有把握胜你,二来公子现在众叛亲离,商晴风正是盗了他的疾风驹打算去投靠明将军的。” “哦!,想不到我无意中竟帮了魏公子一个忙。” “也不算帮什么忙,人各有志,公子从不勉强。只是疾风驹是公子的爱骑,所以一定要抢回来,这才派我来拦截商晴风。” 楚天涯心中冷笑,商晴风逃走在先,魏公子下令拦截在后,封冰却是从容守于此地,可见定是跟踪自己而来。心中想法却不说破,他以前只听人说起魏公子当年声名鹊起时的残暴,却从封冰口中得知他的宽容,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挑公子十九分舵而不伤一人,今夜为何出手就是杀招?” “我要试剑,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一招。”楚天涯望着前方的空处,“我感觉得到,与魏公子一战的机会就快要到了。” “那一招即使是我也未必能躲得过去。不过还是未必能胜得了公子。我跟了公子四年,还是看不透他的武功。” “不要告诉我。” “为什么?” “一来不能挫了自己的信心,二来我也不想占此便宜。我要求的是公平一战。” “公平?”封冰不由笑了起来,“这本来就不公平,公子现在失势,到处都是仇敌,你不觉得是自己是乘人之危吗?” “我没有办法,若是他被人先杀了我就无法给师父一个交代。” “你师父需要的是你在这样的条件下击败公子吗?”封冰深深的看着楚天涯,“那么也许下次相见,便是我来接你这一招了。” “不!”楚天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随即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又悻悻地说道:“我还是当你师姐,这样你岂不是胜我不武了。” “哈哈。”封冰轻轻的笑了起来,脸上却也不自觉地因他刚才的脱口失言而泛起了一丝嫣红。“你放心,公子也不会轻易让我涉险。” 楚天涯沉吟,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最在意的尚不是魏公子的武功,而是封冰对魏公子亲热而稍带暧昧的语气,这种想法令他略有些茫然。“好!你回去告诉魏公子,不必担心我的挑战,让他全力应付明将军的追杀。只有他觉得可以与我公平一战的条件下我才出手。只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能活着看到我的剑。” 他的果敢与坚忍与不经意间流露出天性中的侠气与冷酷让她不禁心折,心中却油然升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对江湖的厌弃与对他无来由的欣赏。 “我要走了……”封冰转身招过疾风驹。下一次见他的时候,会杀了他吗??她想着,心神突然地恍惚起来。 楚天涯见封冰转身欲离,心中竟想不出什么可以挽留的借口。只得看着她翩若舞姿般飞身上马,白衣因她的动作而洒满了片片月花……有一点恨自己的怅然。 突、然。突然,便有了月光瞬间的黯淡。 一盈耀目而诡异的蓝光蓦然划过,就像是一颗来于天际无形的流星。 电,光,火,石,间……直袭封冰的咽喉。 那股尖锐的劲气忽然扑面时,封冰正欲跨上疾风驹,双手刚刚按在马背,身体全无借力之处,那一点无声无息袭来的蓝光就像是死神的长箭,一刹那便已到身前五尺。 危急下封冰双手用力一按马背,右脚一蹬马鞍,已向后退去,疾风驹吃不起她瞬机间乍吐的内劲,长嘶声中人立而起,蓝星穿马首而过,疾风驹哀鸣声中血光飞溅,那点蓝星亦仅仅稍稍迟滞了一下。 封冰身形疾退,蓝星越闪越近,三尺;封冰退于树后,蓝星穿树而至,再稍缓,二尺;封冰右手的独门兵器千秋索刚刚抽至一半时,蓝星已至面前一尺;封冰心中暗叹一声,蓝星挟风雷之势,距离她的面门只有五寸…… 叮!剑鞘一划而过。 剑柄击中蓝星,发出的声音竟然如此之轻,轻得就像诗人在美景中的一声疑是梦的轻叹! 楚天涯终于出手了。 楚天涯还在十岁的时候,师父曾经把他一个人放在一个大林子中,和他一起的还有一只饿了几天的老虎。二天后,他出来了,带着四只虎爪。 那一次是惊心动魄的二天,每一时刻都在提防着从林中突然跃出的猛兽,也从那时起,他的感觉与反应力得到了一次本质上的改变。从那时起,他随时都可以有对危险的预感与在危机来临时最强悍的爆发力。 可是这一次,那道蓝光实在太快。 变故突然发生时,楚天涯一念之间没有犹豫,急急一提气,人已向封冰的方向迎去。他来不及扬剑出鞘,只能连鞘带剑一同指向那一点致命的蓝光,力求止住暗器的来势。剑柄终于勉强迎上了那一道蓝光,蓝光斜斜落下,余势未消。 封冰轻噫一声,蓝光从她的左肩一闪而没。只是一击,封冰便已受伤。 ——好毒的一记蓝光。 “呛!”此时,楚天涯的剑方始拨出鞘来。 ?楚天涯不及察看封冰的伤,挡在封冰的面前。眼望着前方黑沉沉的密林中,心中惊疑不定。是什么人才可以发出如此霸道的暗器? 刚才正是二人行将分手之际,心绪里正交织着离别的惆怅与彼此间略微的防备,神迷意乱的一刹,偷袭便突如其至。加上月夜下银辉满地,正是算好了天时人和的绝杀。 只是忘了还有地利。——若不是蓝星先穿过疾风驹再穿过大树已是速度大减,只怕已没有人可以救封冰了。 这个发暗器的人不但是高手,而且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封冰右手轻轻扶住楚天涯的肩膀,低如絮语般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四个字:“星星漫天。”也许是因为疼痛的原因,她的手很用力。 星星漫天!——这四个字说得不是一个浪漫的夜景,不是一个天穹的描图。 而是一个可怕的暗杀组织。 暗杀。由古以来,从来就是一个残忍但绝对有效的手段。 图穷匕现,拯救国家安危;鱼肠带剑,报效知遇之恩;政客买凶,以图权倾朝野;江湖仇杀,得逞一时之快。 许多年以前曾有人编排英雄谱。却没有当时公认第一杀手娄明空的名字。 因为在人们的印象中,杀手为了杀人无所不用其极,武功却在其次。而且杀手杀人的手段绝不公平,不免为江湖中人不齿。 娄明空大怒之下连刺杀英雄谱上十八位英雄,然后自篆杀手录。他自然是排在第一了。 他的确应该是第一,那英雄谱上的十八个人无论那一个都是惊天动地的人物,却全死在他的暗杀下,而娄明空却毫发无伤。 杀手也许武功不能算最高,却是绝对是最可怕的,最让人难以防范的。 一提到“星星漫天”,楚天涯脑中立刻想到曾与师父天湖老人的一段对话: “我问你,如果现在重编杀手册,什么人可以排第一?” “黑光头陀埋伏水下七日七夜,然后一举格杀从桥上走过的刀大师……” “他不行。” “红线婆婆化身万千,精通易容之术,也许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她装扮的,会突然给你一击……” “她也不行。” “东瀛据说有一种忍术,人可以化身为任何形状,或许你打开一个看似空空的米口袋也会发现那其中藏着一个忍者……” “这些都不过是旁门左道罢了。” “这……弟子不知,请教师父?” “现在的江湖中,只有二个人是杀手中的极品。” “哦?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竟然有两个……” “这不是武道,他们只是杀手。” “是谁呢?” “一个是:虫。” “这我知道,虫大师手下的杀虫组织专杀贪官,据说把要杀的人名字悬在五味崖上,三月为期绝不落空。让天下贪官闻风而逃,不敢轻敛民财。虽是杀手,却做的是大侠的行为,当得起第一杀手的名号。却不知另一个是谁?” “鬼失惊!” “鬼失惊?好怪的名字。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真正的杀手都是无名的。你应可知道明将军吧?” “明将军权倾天下,谁不知道!” “鬼失惊就是明将军手下最可怕的人。” “明将军手下最厉害的当然应该是和将军齐名六大邪道高手的水知寒水大总管呀?!” “水知寒智计绝高,一双寒浸掌更是绝妙天下。但要说到杀人的犀利,还是明将军座下第一杀手鬼失惊更胜一筹。” “鬼失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鬼失惊已很少出手了,但他的二十八个弟子暗合天上二十八星宿,已是将军手上的奇兵。人称‘星星漫天’。” 月照。风起。树林中千叶齐舞。 而此时,明月清风下。楚天涯与封冰面对的就是明将军手下最犀利的杀人组织——星星漫天。 来人想必是来接应商晴风的。明将军誓杀魏公子而后快,星星漫天见了封冰自然要暗下毒手。 从来没有人能躲过星星漫天的一击必杀,刚才要不是对方误算了地利,且也料不到楚天涯有那么高的武功,现魏公子手下的“冰”就已是个死人…… 而现在,疾风驹已死,封冰受伤,以楚天涯一人之力,能否躲得过星星漫天的追杀呢? 第335章 外传之1破浪锥 蓝月的狠 蓝星的毒 蓝光的杀 寂静。一时林中只有封冰轻轻的喘息声。 楚天涯仗剑而立。听到身后封冰强忍痛楚的呼吸,他的心就莫名的一搐。 那一记蓝星射得很深,而封冰当时气聚全身,是以也不能穿身而过,现在她一定很痛吧? 他不敢动,对方的目标是身后的封冰,再射来一记蓝星,受了伤了她能躲得过去吗?从见了封冰的第一眼开始,楚天涯便在下意识中认定绝不能有什么人可以在他的面前伤害她。 可是现在,他完全没有把握,一点也没有。刚才那一无影无踪突发而至的暗器至今仍令他心有余悸。 “星星漫天,蓝月惊魂。月狐一击绝杀,小女子领教了。”封冰清吟道。 星星漫天的二十八星宿按日月五行分为七组,每组四人。分别正是黄金、紫木、绿水、赤火、青土、蓝月、橙日。以魏公子的实力自然早就侦知了明将军的情报,封冰此时提及,一来告诉楚天涯对方的虚实,二来也是表明自己伤不重,不让他担心。 林中仍然一片寂静,全无半点声响。 楚天涯精神一振,对方迟迟不敢再出手,恐怕也只来了蓝月组四人。 杀手的可怕正是在于人们对其的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做匪夷所思的一击,而其本身的武功却未必已臻化境。 目前虽然对方四人,己方一人已伤,但刚才是暗处算明处,有心取无心,此刻自己和封冰联手,都有着预备,这一战的胜负应属未知。 来的人正是蓝月中的月狐、月鹿、月乌、月燕。 蓝月之首月狐带手下奉明将军之命来迎商晴风,赶到时发现商晴风已伏尸在地,却看到了封冰和楚天涯。楚天涯出道不久,月狐自是不识,但封冰却是魏公子的左臂右膀,月狐只恐未能及时接到商晴风不能回去复命,便决定暗杀封冰。 然而却料不到月燕那一记极尽天时变化的绝命一击却仍被那个年轻人挡下,这才知道此人武功极高。要知星星漫天出手绝少落空,而此次满以为毫无差错的一击却终告失手,不由对楚天涯刮目相看,心萌退意。 可眼见楚天涯剑已出鞘,杀气满面,此时撤退定然躲不过他的敏锐感觉,月狐心中暗中叫苦,却是箭在弦上,只得与手下三人暗暗打出号令,各自伏兵不动,静待发动第二次袭击的机会。 楚天涯出道以来,唯一所欠缺的便是临敌经验。经与商晴风一战,“无涯”初现其锋便破敌于一招,信心与胆略大增,正是一个剑手的极佳状态。加上此刻封冰伤于面前,更是同仇敌忾,痛由心生,就算是名满江湖从无虚发的星星漫天也不敢稍撄其锋。 楚天涯功运全身,感觉分外清晰,已察知了三个敌人的地点,但也不敢强行出手,对方都是身经百战善于抓住时机的杀手,稍有不慎,出手一露破绽,今日便埋骨于此了。 一时双方都不敢先行出手,局势成胶着状态。 封冰渐觉左臂麻木,知道蓝星上淬有剧毒,对方也许便等她毒发时方再行攻击,那时楚天涯以一敌四只怕更是无望,虽然明知先出手不利,却是不得不速战速决了。 “嗖”,封冰的千秋索向着三丈外一颗大树卷去。 千秋索是封冰第二个师父会君山寒梅师太的独门绝学,索长三丈二尺,劲力阴柔,正是远攻的绝妙兵器。 索未至劲气已令树叶满天飞舞,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影冲天而起,楚天涯的剑光业已赶至,双方空中兵器相交七声,一声惨呼惊碎林间的寂静。那道影子骤然落地,眉心上血汩汩流出。 同一时间,两个人影从左右两边向封冰袭到,可见对方的主要目标仍是封冰。封冰长索回绕,与二人交手数招,三人均是以快打快,见隙拆招,搏斗数招,穷近变化,竟是不闻兵器相接之声。 一眨眼间,二道人影从封冰身前错身而过,再闪藏于林间。 楚天涯一击杀敌,精神大振,刚才对方使着两支类似峨眉刺的短兵刃,见自己攻来却是不避剑锋,反而欺身近前,以短搏击,凶悍非常。若不是封冰出手惊起对方,身形仓促下,自己必不能一击奏效。即是如此,也是连发七招,方始荡开对方的门户,一招“无边无际”刺入敌人的眉心…… 封冰勉强化解了二人的突袭,已是血气上涌,知道毒已渐渐发作,当下凝神暗自运功。 楚天涯已是心里有数,对方虽然也是一流高手,但被已杀一敌,士气大减,余下的二人仅凭武功并不足虑,自己以一敌二也绝对有把握,只是还要提防那歹毒的蓝星。 眼角瞥处却发现封冰脚步虚浮,摇摇欲倒,不由大吃一惊。 只在一失神间,蓝光再现。 蓝星速度极快,楚天涯竟不及持剑格挡,百忙中仰面向后倒去,蓝星从面上一掠而过,尤感到发根被劲风撕扯得疼痛。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手执一柄五尺长的单手斧,直劈向他的面门。 楚天涯但见对方发干目赤,唇裂龈血,心中暗惊,左掌回收护胸,右剑扬起。 “叮”的一声,楚天涯的剑尖竟然被这大力一劈而震断,左手及时撑住斧柄,顺势一拨,斧斫在地面上,火星四起,他的剑也一闪而入对方的小腹。 与此同时,封冰亦仰面倒在地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蓝月四人中,月狐胜于狡,月乌强于蛮,月燕则是巧。而月鹿,月鹿是一个很恨的人。 他恨着一切,恨天恨地恨风恨雨甚至恨自己。除了师父鬼失惊,连蓝月之首月狐他也不服。 月鹿一直很看不起月乌,因为月乌竟然会与蓝月中的唯一女性月燕相爱。作为一个杀手,喜怒都应该不行于色,自然更不能动真情。 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月乌的天生神力与擒天斧不是他所能轻易挡下的,还有月燕的柔水刺与发蓝星的机巧阴柔。 适才先是月燕巧发蓝星一击伤了封冰,凭蓝星上的奇毒,他满以为可以轻易制住这二人。然而先是封冰千秋索惊起月燕,楚天涯一招格杀月燕于半空,他已是心惊莫名。 月乌见月燕死后大怒出手格杀楚天涯,楚天涯先躲蓝星再剑挡擒天斧,最后一剑刺入月乌的小腹要害,这已便得月鹿心生惧意。 然而他也更恨了。恨月狐为什么多事下令对付这两人;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那么好的武功;恨自己为什么只能永远做一个见不得人的杀手;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力杀了楚天涯…… 他更恨封冰,从见到封冰的第一时刻,他就恨不得把这个面容如花、浅淡若菊的女子压在身下狠狠的蹂躏,他恨这个女子看着楚天涯无端的眼神,恨她为什么偏偏是将军下令必杀的人,也恨自己为什么会见到她心跳加速…… 得不到的东西,就永远让她消失。 封冰倒地的一刹,月鹿再也忍不住了,大喝一声,从藏身处一跃而起,向她扑去。 月鹿没有发出左手的蓝星,他要让这个第一眼见到就让他恨自己心跳的女子死在他的右手刀下,他要看着她的身体在他的刀下变成凄惨的两段,这样他才能消除心中的恨意。 而此时,楚天涯亦倒在地下,尚被月乌拼尽全力的一斧震得气血翻腾,谁可以救得了封冰? 刀锋上流下的星光轻轻晃入了封冰的眼睛,她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恨意。亦看到了对方左手小巧的机簧:原来蓝星是用这个东西发出来的,怪不得劲道如许之大,也幸好一次只能发出一枚,若非如此,漫天飞来的星星还真是无人能救自己了…… 封冰心中转着千种念头,跌于地上的身体却盈盈向左移开三尺,躲开月鹿致命的一刀,千秋索轻轻缠上了月鹿的脖子…… 原来这是她的计?月鹿心中一凉。 他恨这样美丽的女子怎么还可以这样聪颖;他恨自己为什么不先用蓝星射她;他更恨月狐,老大为什么还不出手? 然后他的恨意便被一根恍若洞悉了天机的绳索缠断…… 楚天涯见封冰遇险大吃一惊,却已是无能为力,刚才空中搏杀月燕,闪开蓝星的袭击,剑挡月乌的重击,虽只是刹那的事,却是使尽了浑身的解数,想救封冰已是力不从心。 然而料不到封冰计赚月鹿,让敌人暗器都不及发出便溅血倒下,不由又惊又佩。 林间又寂,三个敌人溅血倒下。 封冰笑嘻嘻的看着楚天涯,“算平手吧?” 楚天涯不解,“什么平手?” “你杀一个,我杀一个。还有一个是共同出手的……” 楚天涯啼笑皆非,如此生死关头,她还有心算这个账。 从来没有人和他开过什么玩笑,师父总是让他怕,在江湖上又总是别人怕他。 他凝神细听四下,已是全无动静。刚才虽是惊险万分,生死仅在一呼一吸间,但此刻佳人在旁笑语嫣然,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想到这里,楚天涯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你的伤怎么样?” “不要紧,我已运功把毒压住了,找个清静的地方休养半天就好了。” “蓝月应该有四人,不知道这三人中有没有蓝月之首月狐?” “嘻嘻,看到楚大侠大展神威,想来已被吓跑了吧。” “还是封女侠的苦肉计高明。星星漫天出手绝不落空,这一次已足被封师姐吓破了胆,可惜以后天空上就只有冰封千里没有星星漫天了,岂不让诸神寂寞……” “哈哈,看不出楚师弟这么会说话……” 封冰突然止声,经过这一场生死,她与楚天涯的关系无形中就好像拉近了许多,竟然不知不觉中已变了称呼。 楚天涯浑然未觉,问向封冰,“你现在打算往何处去?” “自然是回去向公子复命,只可惜疾风驹还是……” “你身上有伤,如果不嫌……我可以送你一程。”楚天涯的心上泛起了一种不舍。 封冰却是一笑,“嘻嘻,我只怕你见了公子就忍不住要出手了。” 她还是这么维护魏公子。楚天涯心中一叹。本想说自己送她到目的地后便转身离去,却又想或许是她担心自己泄露魏公子的藏身之地。念及于此,不禁心灰了。 封冰如此冰雪聪明的人,察言观色下自然知道楚天涯心中转得是什么念头。只可惜此人不能收为魏公子的强助,不然共抗明将军的追杀又多了一份把握。 或许,一切都是在命中注定的吧?封冰在心中几不可闻的幽幽叹了一声。 她有些微微的晕眩,也不知是伤口上的毒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 “再帮我个一个忙。”“什么?”“帮我把蓝星取出来。”“怎么取?”“用你的剑。” “嘶”的一声,封冰用右手撕开了左肩的衣服,露出了血淋淋的伤口。 楚天涯一时竟然只看见她肌肤耀目的纯白…… 他从未见过女人的身体,而这一刻,这个他一见就暗暗心动的女子却…… 浑圆的肩头上,灼皙的白混合着妖异的红。在月光下,在他眼中,幻化成了一种娇艳的诱惑。 楚天涯连忙转过头去,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第三道蓝光就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出现了! 第336章 外传之1破浪锥 欠你一道伤口 月狐趁月乌出手的时候便已移形换位,悄悄躲在了疾风驹的尸体下,等待着最好的时机。然而他也未能料到月乌只一招间便死在楚天涯手上,不由开始重新估计这个年轻人的实力。见到封冰计赚月鹿,更是对今夜的行动追悔莫及。 做一个杀手第一个重要条件就是忍。武功上月狐还不及师父鬼失惊的十分之一,但对于“忍”已是深得精髓。他闭息凝汽,甚至不敢用目光接触楚天涯与封冰,对于这样的高手来说,连身后目光的透视也可以轻易觉察出来。 做杀手的第二个重要条件就是要学会如何隐藏自己。月狐躲在马尸下,屏息静气,加上疾风驹在临死前的抽搐,楚天涯与封冰一时也未能发现他。 他亦不敢贸然逃走,暴露了形藏恐怕只有死路。他料想楚天涯与封冰定会来察看疾风驹,唯有等那时趁二人不备再下杀手 做杀手的第三个重要条件就是当机立断。月狐有信心对付一个受了伤了封冰,他最怕的就是楚天涯的剑。看到封冰毒伤势发,楚天涯转身闭目,他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月狐左手机簧一动,蓝星迅捷发出,右手的钢鞭亦恶狠狠地刺向楚天涯的心脏。 楚天涯刚刚转过头去,心神尚震撼在那一刹的意乱情迷中。那道突兀的蓝光就像是从噩梦中飘来的一个诅咒,已然近在咫尺之间。 楚天涯蓦然惊醒,数年的苦练这一刻方始发挥出来,拔剑、抬腕、集气、发力。剑尖堪堪撞在蓝光上,总算挡开了这按捺良久方才爆发的歹毒暗器。 然而紧随在蓝光后的还有月狐赖以成名的九狐鞭,直指他的胸膛。楚天涯乍逢惊变,仓促拔剑,蓝光坠地时,长剑业已被荡开,眼见钢鞭便将搠入他的心窝…… 封冰先楚天涯一步看到了那一点蓝光,来不及震撼,来不及惊呼,她已抢入楚天涯的怀里,右手轻扬,一道银光从袖中向凌空扑来的月狐射去。 血与光就在瞬息间爆起,像一个赤色的迷梦。 月狐仿佛已看见了楚天涯的胸膛是如何被自己的钢鞭击碎剖开…… 可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已变成是封冰,然后就有一点银芒从封冰的袖中吐出,直奔自己的面门。 月狐大吃一惊,想变招时却发现那点银芒在气机牵引下破气直入,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穿了钢鞭带起的劲风,由小变大,些微的光亮到面前时已是灿然如炬。 月狐大吼一声,脑海中刹那明若白昼,那点银芒穿颅而过,吼声与思想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钢鞭亦点在封冰的小腹上…… 封冰醒来的时候,正接触到楚天涯的眼光。 焦灼、狂乱、不安、关切、烦躁、真诚、绝望、依赖、伤感…… 她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在一个人的眼睛里同时看到这么复杂的神情。然而那种眼光一闪而逝,取代为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 “你终于醒了。”她在恍惚中听到他的声音,然后就见到一抹笑意浮上了他的面颊。 一时间里,她只觉得他笑得很好看。 “你昏迷了三天了,我真担心……”他没有再说下去。 她努力想笑笑,却笑不出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 这是我第一次受伤吧,她想着。感觉到他输入自己体内的真气在激荡中缓缓平复,散入经脉中,好像就知道了对方的某些东西就在自己的身体里穿巡着,然后记忆慢慢涌上心头:为了救我,他也耗了不少元气吧!? “这是什么地方?”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熟悉这个地方。 “这是我的家。”她的浓黑的发散在无血色而如雪一样纯白的脸上,他想帮她拨开,却只是动了动手指。 “家?”她恍若吃了一惊,多遥远的名字。 “是的,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让自己有一个家。”他想到三天前的那个夜晚他抱着她轻巧的身体在荒原中急急奔走。 “就这样用石块与木头搭起一个小房子?”她看着参差错落的墙壁上的剑痕。 “师父说这样也可以练武功。”她的黑发就在夜风中舞着,舞着,那份轻痒的麻痹的感觉似乎又重新拂上自己的脸。 “就好似是小孩子的玩具一样。”她想像着他是如何削石为墙,斩木为砖,不由得笑了。 “呵呵,你以为是玩具呀。我有许多这样的玩具,有机会带你慢慢参观好了。”他想到自己解开她的衣服给她包扎好腹部的伤口,他的手指触及到她皮肤,有一种冷艳的沁凉与淡淡的罪恶感。 “我从小就没有玩具。”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只有练功,只有仇恨。 “我也是,呵呵,所以现在才再让自己玩一次吧……”她的血是异样的鲜红,让他想起了自己那个血红的梦。 “……”她无语,她觉得自己深深理解着他从小的寂寞。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痴痴的想着她在自己怀里的时候,他竟然全无多余的感觉,只是在心里一个劲地想着:绝不能让她死在自己的怀里。 封冰挣扎了一下,想坐起身来,却觉得浑身乏力。 楚天涯按住了封冰,“幸好月狐那一鞭急于收力,你只是失血过多,加上蓝星的毒,多休息两天就恢复了。” “可我还要去找公子……”封冰止住了语声。 “我去找点吃的,你安心养伤,伤好了我陪你去找魏公子。”楚天涯转过身去,不想让封冰见到自己眼中的黯然:这个时候,她还是念念不忘魏公子吗? “你烤的兔子好吃,你煎的草药好苦。” “那下次你再尝尝我烤的草药和煎的兔子。” “哈哈,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有意思的人。” “你本来就不知道,我们只不过见了几天。” “不,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有一个小师弟,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见到。” “和你想像的不一样吗?” “至少我不知道你会烧这么好吃的野味,也不知道你还懂医术。” “小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深山中一呆就是几个月,饿了只好自己找东西吃,病了就看师父的医书到山中采药,渐渐就会了。” 她体会出了他的寂寞,没有同情,只是想轻轻握握他的手,可惜她却浑身乏力,无法做到。 “我知道天湖老人对你并不是很好。”其实封冰知道自己根本不应该这样说,因为她知道原因与自己有关,可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不觉得。如果不是师父,我早就死了。”楚天涯淡淡地说道。然后小心地问她,“这是你离开师父的原因吗?” 封冰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天湖老人的叮嘱与魏公子的模样交缠着浮现在脑海中。 几日来。楚天涯细心照料着封冰。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是这么一个人,在她的印象中他应该是孤独冷傲的,难以接近的。可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他很容易用快乐感染她,也很容易因为她的某句话而快乐的像个孩子。 没有见到他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应该是熟悉他的;初初见面的时候觉得她与他又是陌生的,可是短短几天她又觉得他们已经认识了许多许多日子…… 他竟然可以冒着生命危险去百丈悬崖上采下给她治伤的草药却告诉她那是在药店买的,可她发现了草药上新鲜的泥土;他竟然可以耗损真元来回几个时辰去埋了疾风驹帮她找回了那独一无二的暗器,可告诉她离这里并不远的时候却忘了擦去汗水;他竟然可以用他喑哑并不动听的声音扭捏地给她唱一首他小时候听到的山间小调,他忘了的词就自己编,却不知道她早就听过原来的歌是如何唱的;他竟然可以在她休息的时候守在小屋外一任清晨的露珠把自己淋得透湿,只因为尊重她却说是自己习惯了在野外练功;他竟然可以笨拙地用鱼骨针为她补好撕破的衣服,却不让她看看他的手指上被扎了几个口子;他竟然可以说自己最喜欢吃烤焦的兔子肉,只因为…… 她不希望这一切是这样,她宁可自己和他从来不认识,她一再告诉自己不可以被他感动,可是她又无法不感动,虽然她看得出他并没有刻意地去做每一件事,一切都是在自自然然的情况下发生着的。她恨不得自己的伤早点好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却又清楚地知道离去的时候自己会有一点点不情愿的惆怅…… 事实上有许多人比他对自己更好,可是她却从来没有仔细在意过。 她在意只是因为她知道,最后她一定会伤害他。 当封冰终于可以走动时,又正是一个明朗的月夜。当楚天涯陪她走出屋外时,封冰不禁讶然出声。“真美呀,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楚天涯的“家”是在一个近水背阴的小山谷中,房子边上有许多不知道名的野花,还长着一种味美可食的野生蕉,颇有桃源之风。 “我也是偶尔发现的,也许等我完成了师父的心愿,击败了魏公子,我会在这里养老天年。”他突然后悔自己怎么又想到了魏公子,然后又意识到自己的变化。这之前,他每天练剑时都是把魏公子当作自己最大的假想敌,而现在,为何提到魏公子也会有那么一丝的不愿?因为怕引起她的一丝敏感与一丝敌意吗? “你有把握击败他吗?” “有的人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我却恰好相反,生命就需要目标,如果唾手可得,岂不无趣。虽然魏公子名满天下,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但唯有攀上看似绝不可能的高峰,才能有成大事者的顾盼,更何况我从小练剑的目标就是击败公子。” “那你以前当我是敌人吗?”封冰笑吟吟地问。 楚天涯想了想,“是的,尽管师父说不可与你交手,但我以前的确当你是敌人。” 封冰抬头看着楚天涯,“以后呢?” 他看着她紧紧抿着嘴唇严肃的样子,在月色下就像是一个赌气的小孩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出手无痕,绝情封冰。江湖上谁人不知封女侠的大名,难道会怕我这个敌人吗?” “呵呵,楚大侠一招间杀了商晴风,怎么还能有人敢小看你。” “可是你现在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然我早已丧身在月狐的九狐鞭下。我楚天涯怎么敢恩将仇报……” “你也救了我,不然我先死在那颗蓝星下了。” “可是你流了那么多血,而我却毫发无伤……” 封冰不语,只是深深地望着楚天涯的眼睛。 楚天涯很想笑笑,但看着封冰肃默的样子,竟然笑不出来。他的心开始不争气的狂跳,一时竟不敢抬眼望她。 良久。她突然靠近他,飞快地在他的面颊上轻轻一吻,用细微几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似叹息又似下了什么决心一样道,“你记住,你欠我一道伤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楚天涯愕然抬头,却见封冰已在五尺外,仰首望向天际的月。刚才那似真似幻的一吻到底发生过吗? 此刻的封冰英气勃发,眼神若远若近的游移不定;重伤初愈的面孔苍白,寒傲似冰,恍若是被月光精心雕塑过的化石;她长长的黑发在夜风中飘扬着,一如那夜自己抱着她狂奔下的长发之舞;她的唇却像是淡淡地涂上了一抹胭红,温润若玉,难道——刚才接触到自己脸庞的就是这抹艳红吗?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一场盼望不醒却知道终会不得不醒来的甜梦中。 楚天涯一时不由窒住了。只是呆呆地想着她的话。 ——欠她一道伤口?! 然后他就知道。他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忘不掉这一刻的她! 六、做人可以中庸做事就要极端 楚天涯独自漫步在山谷中,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了谷口。 人已沓然,心已惘然。月挂东天,剑网情丝。 做一名剑客,如果爱上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剑招,而他就是剑。 有了剑招的剑才能够破敌。没有剑招的剑就只是一块铁。 他的剑最重要的只有那一招“无涯”。而封冰,是不是就是他永远到不了的“无涯”? 让楚天涯从遐想中惊醒的是一个人的脚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脚步声,没有节奏,没有韵律,仿似闲庭信步,却步步踏在他思绪的每一个空点和间隔上。就仿佛是一首歌的节拍,却偏偏在每阕将完未完之际响起,反而打乱了歌的流畅,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墙移花影,蕉阴当窗。看不出楚兄弟到是一风雅之士,找得到这么幽远的地方,难怪‘心止如冰’的封小姐亦流连不肯归去了。” 楚天涯讶然抬头,那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文士,眉目冷峻,眼神肃杀。尽管来人面色带笑,却不知为什么,总是给予他一种潜在的敌意。 楚天涯的第一个感觉就以为来者是魏公子,然而那绝不同他见到的魏公子的画像。他轻轻一笑,手不由握紧了剑柄,“先生安知让封小姐流连不去的只是此间的风花雪月?” “太平官道上蓝月四人尽亡,但见楚兄弟毫发无伤,委实让我难以相信,莫非是封小姐受伤了吗?”来人侃侃而谈,浑若不见楚天涯的剑。 “星星漫天充其量不过是将军杀人的走狗,有什么本事能让我们受伤?”来人一语中的,而且知道他的身份。楚天涯虽是言辞平淡,心头却是暗惊。 “星星漫天一击必杀,出手难有不中,且月狐九狐鞭鞭头带血,现场又少了一枚蓝星,楚兄弟这么说分明是欺我的智力了。” “你是何人?”那文士看起来雅儒,却句句锋芒毕露,不仅清楚知道楚天涯与封冰的行藏,对当时的战况亦宛若亲见,楚天涯心中不由暗自戒备。 “你既然一心要与公子为敌,自然应该听说过‘算无遗策’君某的名字。” 楚天涯倒吸一口冷气,“君东临!” 来人大笑,“这名字太过霸道,充其量我只是公子手上的一面盾牌而已。” 无双的针,落花的雨,公子的盾,将军的毒。这四句话所指的正是江湖上公认最不好惹的四个人。这四个人的武功或许并不是很高,但都是智计无双化身百变、花样层出不穷,杀人于无形之中的人物。 而面前这个看起来就如一个怀才不遇的饱学之士竟然就是魏公子手下的智囊:“算无遗策”君东临。 天湖老人曾经专门对楚天涯提到过,魏公子能在朝中当道十数年而不倒,君东临居功至伟。并且他宁任锋芒在魏公子盛名之下,不求名利,只是一心辅佐魏公子,更难得的是为了免受魏公子之忌,平日就以“公子之盾”自居。 这种人要么是忠心为主,要么就是别有企图。 这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人,更头疼的是他绝对是敌非友。 楚天涯朗朗笑道,“君兄既知我楚天涯一意与魏公子为敌,自然当知此地绝不欢迎你。封小姐重伤渐愈,待其伤好她自会去见魏公子,君兄这便可回去向公子复命了。” 君东临面上笑容不改,“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楚兄弟一言不和便要拔剑相对么?” “君先生饱学之士,自不屑与我辈武夫拔刀动剑。可惜在下别无待客之长,相见不欢,争如不见。” 君东临仰天长笑,“楚兄弟字字机锋,不留余地,可是仗着封小姐在你手上吗?” 楚天涯神色不改,“君先生多留无宜,恕我不送。” “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公子既然来了,封小姐还会被你控制吗?” 魏公子来了??? 魏公子不是远逃江南吗?怎么会出现在洛阳?楚天涯心念电转,魏公子手下能人无数,自然有人化装成他的样子以瞒将军的耳目。只是为何说自己控制了封冰,看来是误以为他也是将军的人,挟持封冰以逼魏公子就范…… 只一失神间,君东临左掌右拳已近至身边。拳风吹得楚天涯眉发皆朝后飘起,一时间连眼睛亦难睁开。 君东临果然不愧智计无双,短短几句话让楚天涯心神已乱,而谈笑间突然出手更是大出所料。运气于瞬息,动静于刹那,出手不留余地务求一击毙敌。 君东临来势快得惊人,楚天涯右手执在剑柄,却偏偏没有机会拨出,左手骈指如剑,指向君东临的眉心,人已向后疾退。 君东临右拳似实还虚,眨眼已弹出一柄钢制折扇,迎上楚天涯的指风,左掌似拙实巧,吞吐不定,罩住楚天涯胸间六处大穴。 楚天涯退势不减,左手五指或曲弹或挥扫,却尽被君东临右手折扇化解。 背撞上一棵小树,树折。 再掠过一道小溪,掌风以及衣襟。 背再撞上山岩,人急停,君东临掌锋以及胸膛。 楚天涯心中暗叹,手下如此,魏公子更不知是何等的高明。右手发力,剑鞘片片碎裂,剑光从胯下斜斜上撩,劈向君东临的腋下。 君东临也料想不到楚天涯在自己全力偷袭之下尚能破鞘而发剑,却已是势成骑虎,眼见便是两败俱伤之局。 楚天涯听得一声惊呼,勉强认得是封冰的声音。 他从来对生死淡泊,亦从不觉生有何可恋,死有何可惧。这一刻脑海中突现清明,他没有可以挂念的人,也从来没有挂念自己的人,与她有了几日的相聚,觉得便是死在她的面前也是无悔无怨。或许,死在她的面前,还可以让她将自己记得更久一些吧? “嘿”的一声,变故忽起。 君东临已沾上楚天涯胸间的掌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起。 与此同时,楚天涯的剑脊上传来一道巧力,好像劈到一团棉花之上,全然无从着力。 二人力道用左,一时胸腹间难受无比,齐齐错开两步,暗自凝神运气。 楚天涯刚才一剑变起不测,只使得上三分功力,是以回挫之力也较小。几个呼吸间已稳住内息,抬头看去。 面前的人四十余岁,剑眉若削,眼神如电,风尘满面,却是一脸傲然之色,嘴角隐隐还有咯出的血迹,想是刚才化解解二人的危局亦是用尽了全力。 而他,就是楚天涯心中最大的敌人。——魏公子! 楚天涯心中震荡之下,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魏公子左右还站着二人,一人正是封冰,另一个虬髯大汉,体态剽悍,举手投足间神勇溢然,看其相貌当是魏公子“冰风雨”三将中的雨飞惊。 “东临的这一招‘落花逐影’果然厉害,连我也差点化解不开。”魏公子叹道,转身看着楚天涯,“冰儿的事多谢楚少侠,天湖老人可好么?” 大敌骤然突现眼前,楚天涯却像是完全愣住了。魏公子语气柔缓,态度平和,那有半分想像中斜睨天下的狂骄之气,然而不经意的举止间气势浑然天成,虽是轻声问话,却是让人不得不答。 楚天涯沉吟半晌,这才昂然答道,“师父一向还好,多谢公子挂牵。天涯此次唯求与公子公平一战,以遂师父平生之愿,并无与公子为敌之念。为侠在江湖,怎可见死不救,况且星星漫天助纣为虐,人人得而诛之,是以封女侠的事公子无需挂齿,更不需出手救我。” 魏公子放声大笑,“哈哈,楚少侠快人快语,别人定当以为你向我示弱,我却知道少侠心中自无芥蒂,乃是性情中人,天湖老人没有看错人,我亦很欣赏你。” 想不到这位一直当是仇敌的一代霸主竟然如此推崇自己,饶是楚天涯平日波澜不惊的性格也不禁热血上涌。 “谢!” 君东临此时方才回过气来,大惑不解地看着魏公子,“现在形势非常,多一敌不若少一敌,公子何不让我杀了他?” “纵然可以杀了他,我又何忍让你受伤?” “公子高义,君某一伤何足有道。” “楚少侠绝非明将军之流,何况我魏南焰纵横天下,天湖老人既然有心与我继十九年前的一战,我怎么可让他失望?” 看着魏公子的笑傲江湖的丰采神韵,楚天涯不禁心中叹服。 要知方才君东临全力出手,而自己仓促下变招,虽是剑利掌钝,却只能是已死彼伤之局。而在魏公子三言两语轻描淡写之下便让人觉得好似他的出手只是为了让君东临不受伤,居功而不以为傲,不由让人心下大大感激。 然而见了刚才魏公子独力化开二人的神功,楚天涯自知对手极强,此时更是不能示弱,也更不能对魏公子有好感,那样以后更难与之为敌。 幸好,他还有那一招“无涯”。 “公子何必用言语打动我,反正日后终须一战,何苦让我难与你对敌?其实我挑你十九分舵只为了能有机会与你公平一战。不然我自知不能服众,你也决不会接受我的挑战。” 魏公子眉尖一挑,“好,楚少侠如此率直,我自当答应与你一战。” “说实话,我自知恐非你敌,但师父穷十九年心血创下一招,怎么都要试试。” 魏公子转头看看在身边一直沉思不语的封冰,哂然道,“天湖老人当年四面楚歌之下败于我手,自然不服,既然用了十九年才想出来对付我的一招,我怎能不让他如愿。” 封冰不答,楚天涯朗声道,“我师父这些年来只专心于武道,你不怕真的败了吗?” “做人做事迟早都须一败,正如饮酒时只顾饮得痛快,对敌时只求激发的豪壮,谁会在意宿醉的头痛,败亡的神伤!” 楚天涯细细品味其中的意境,不由怔住了。他望向封冰,却见她低首默默吟着魏公子的话,一时气氛异常微妙。 君东临长叹道,“公子总以非常理推断事物,让人不得不拜服。然现在将军追杀渐近,虽我百布疑兵,恐也只是瞒过一时。”看着楚天涯,“楚兄弟不觉得此时向公子挑战即或胜之也嫌不武吗?” 魏公子毅然截断君东临,“我现在四面楚歌,人人欲得我项上人头为快,竟然还有人愿意与我公平一战,就为这一点,我也必将成全。” 楚天涯百感交集,“公子失势于将军的诡计,心中必然愤愤不平,实已犯了兵家大忌。” 魏公子傲然大笑,“楚少侠错了。所谓置死地而后生。如若二年前遇见了我,我必然因爱你的材或贪一时的生死而不能尽情与你为敌。如今四处都是强敌,众目睽睽之下再无半分畏缩,更有满腔怒火,此时你与我为敌方属不智。” 楚天涯豪气上涌,“好一个魏公子,我便助摆脱将军的追杀后再与你一战,即便事后我命丧你手也心甘情愿。” “楚少侠其实完全不必陷入我与将军的恩怨中……” “人于世间,谁可忘情于天地。在下今日一见公子丰采,自当鄙薄将军的手段,我楚天涯对名利无心,唯求做人上达天地,公子何苦小看我。” “不错,做人可以中庸,做事就要极端。你即有心助我,我再推辞便不当你是朋友了。” 做人可以中庸,做事就要极端!!! 听闻此言,君东临眼中神光暴长,“公子良贾深藏,东临得聆教益。” 雨飞惊拜倒在地:“飞惊得遇公子,实乃一生之幸。” 楚天涯只觉得心中万千豪勇扑面而来,不由仰天长啸,啸声在山谷中回荡不止。 但见封冰一双明眸痴痴地看着魏公子,眼中光亮灿若月华。 第337章 外传之1破浪锥 往事比斯人更憔悴 一道银芒在封冰白皙的手掌中流动着,光纹四射乱如蚕丝。那是一道诡异而凶险的光。 这是一支短短的锥,二寸的柄,三分的尖。四面各有一道螺旋式的血槽,锥身上有两个古篆字:破浪。 这才是封冰的杀手锏,这就是她的“惊梦”。 她的心境,却回到了十九年前的北宫政变。 那一年,当今皇帝胞弟北城王欲夺王位,领三千死士强攻紫禁城。 北城王处心积虑,准备数年方始谋定后动,不仅已暗中勾通了朝中几位高官,更是连皇上身边的禁卫军都已收买,可谓已十拿九稳。可是他们都误算了一个人——禁卫副统领魏南焰。 魏南焰其时声名不著,一向收敛锋芒,却于紫禁城人人自危中奋身而出,先于乱军中一箭射死北城王,再力败叛乱的禁卫军统领秦天湖。擒贼先擒王,北城王一死,秦天湖再败,叛军已然大乱阵脚,魏南焰再率军残杀北城王余党,屠城七日,血流成河。但一场大祸亦终化于无形中。 身为禁军统领的秦天湖也是非常人物,眼见北城王已死,又败于魏公子剑下,心知事不可成。但凭着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仍能救出了北城王的小女儿,逃出紫禁城,从此归隐寒外,化名天湖老人…… 之后魏南焰御封太平公子,从此没有人再叫他的本名,都以公子相称。 四年前,封冰离开了师父寒梅师太与天湖老人,来到了京师。 寒梅师太一向不涉江湖,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她千方百计接近魏公子。用她没有人识得却十分高明的武功,用她天然的美丽和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她终于接近了魏公子,而且在公子手下“冰风雨”中排名第一。 而她只有一个目的——杀死魏公子。 因为她就是北城王之女!因为她要报十九年前杀父灭门之仇! 但是魏公子位于高官,出入都有众多手下,她根本没有机会单独接近他。她并不怕死,但魏公子武功盖世,一击不中就绝不会再有机会,她只有等。 那一年,江北大旱,魏公子进谏皇上免税三年。皇上准奏,公子大喜,便在府中大宴门客,传令不醉无欢。 结果人人都醉了,只除了身挟大仇的她。 然后魏公子请封冰同游后花园,那是她第一次单独接近魏公子。她的心怦怦乱跳,她知道机会来了。 她的袖中一直藏着那一支破浪锥,这是天湖老人把她从北城府中救出时带上的唯一东西,那是一支上古神器,用巧妙的手法发出后,那四道螺旋式的血槽在气机的牵引下,可以破气直入,能破天下任何内功。 天湖老人苦研十年,终于堪破了发破浪锥的心法,创出了半招——那就是“惊梦”。 她曾用许多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试招,凡是见过破浪锥的人都已是死人,没有人能躲得过那一道疾若天边闪电的银芒…… 出手无痕,绝情封冰! 然而即是如此,天湖老人亦不敢轻言能胜魏公子,只有他才知道魏公子的武功是多么的惊人。 那一天,尚是封冰第一次见魏公子展示武功。 半醉的魏公子在后花园中大显神威,一掌拍下满圆满树的桃花,在他的全力施为下,落花皆不着地,在空中飞舞,就像一场惊艳的花舞。 没有人可以料到魏公子下一步会做什么?! 她以为他是在向她示威,她以为他还是对她的目的与意图有了觉察。 破浪锥遇强越强,魏公子的内力越深,她越有机会。可是魏公子的人影越舞越快,她甚至分不清那里是花那里是他的人…… 她的手心沁出了汗,她就要拼死发出那一锥…… 然而花终舞落一庭,满园缤纷中魏公子突然就现身在她的眼前,递给了她一枝花。“满园桃花,只有这一枝配得上你的清丽绝俗。” 桃花淡雅而令人微熏的气息袭上她的鼻端。她看到了他的神情,这一刻他一点也不像名震朝野的魏公子,半醉的眼中只有一个深情的男人看到他所欣赏女人时的狂热与痴迷。 她知道这是她最好的机会了,可她竟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说过她的美丽,在师门中她只是面对寒梅师太和众多一心清修的师姐妹,出了师门虽然有人用言语说及她的美,却只是一些登徒浪子,最后不是死在她的千秋索下就是被她打断了腿。 而她从来想不到自己在一向稳重不露城府的魏公子眼中竟然是“清丽”的;她也更想不到他耗费真力拂下满园桃花只为选一朵可以配上她的“绝俗”。 她一时怔住了,呆呆看着他君临天下的气势,呆呆看着他恍若翩跹的风度,呆呆看着他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面颊,呆呆看着他微笑着转身离去…… 良久后,她才发现那枝桃花就插在她的鬓发间…… 那以后,魏公子更加对封冰信任,常常叫她陪着自己谈论国事,甚至——谈论心事。 每一次她都应该有机会。但每一次她都不能出手,她告诉自己还可以等更好的机会,但她有的时候不自觉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找借口。 十九年前天湖老人救走她的时候,她只有二岁,她记忆中的父母亲人的形象竟然远远抵不过魏公子的音容笑貌…… 看他侃侃而谈,读他治国大计;望他宽厚眼光,听他透露心情;见他待人处事,品他月夜狂歌;知他柔情深种,吟他缠绵词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面对着这个杀了她父母和所有亲人的公子,她竟然发现自己的恨已越来越少。 于是就有一个春天的晚上,在半醉的迷乱与瞬间的清明中,她把自己给了他。 半夜醒来,她多想把破浪锥狠狠捅入他沉睡的身体中,就像想同样给自己一锥……可是在剧烈的天人交战后她终于还是做不到。 那以后,魏公子就只以“冰儿”相称于她。 几个月前的某一日,魏公子上朝归来,径直便来找她,面似寒霜。 他喝了许多酒,最后终于开口了,“冰儿,你很像一个人,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好像见了她。” “谁?” “一位求我不要杀她儿子的母亲。” 天!她立刻知道了那其实就是她的母亲,那是她的母亲在求魏公子不要杀了自己的哥哥。她的锥差一点就要发了出来,这是他在刻意提醒自己的仇恨吗? 让她暂时忍耐住的理由只是她还想再听听从这个仇人的嘴里说出一些关于自己亲人的事。她只从师父和天湖老人的口里知道自己的身世,而对于她的亲人,她竟然没有一点点丝毫的印象。 封冰冷冷地道,“可是你最后还是杀了她的儿子,也杀了她?” 魏公子长叹一声,也许是酒意,也许是对往事的回忆,他似是没有发现封冰的声音是如何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是的,我只能这么做。” “为什么?你竟然那么狠……” “北城王待兵若子,广结天下,若不用些非常手段,余党再立新主起兵作乱,只恐就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之局……” “……” “我只能告诉自己那其实是救了更多的母亲和她的孩子。” “可是……” “冰儿,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就是北城王之女。” 封冰这一惊才是非同小可,右手还不及发出破浪锥,已被魏公子一把抓住。 公子沉声说道,“这几年来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我全心辅君治天下,其实也是在还我十九年前的债。”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封冰嘶声叫道。 “明将军查到了你的来历,要圣上治我暗藏北城王余孤之罪。” 她抬头愕然看着公子,心中恍然大悟。明将军无时无刻不想扳倒魏公子,自然对公子身边的人一一做了详细的调查,是以才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你要把我交给明将军吗?” 魏公子大笑,“哈哈,你可见过我怕过明将军!况且自古为美倾国的亦大有人在,我魏南焰最多也不过是丢官丢命,何惧之有?” “可我们之间的仇恨……,你就不怕我会杀了你。” “你有把握杀我吗?” “你有把握防我一生吗?” 魏公子沉声道,“我从来没有防过你,你应该有过不少机会。” 封冰一怔,喃喃道,“也许我还在等。” “等最好的机会?我现在既然知道你是仇人,你还能有机会吗?” “…………”那一刻她真的恨他、恨自己、恨师父、恨命运。 魏公子眼望封冰,眼中满是一种诚挚,“我还是不会防你,但你也只能有一次机会。如果杀不了我,你能不能就甘心情愿终身做我的女人?” “一次机会?” “我可以原谅你一次。但如果还有第二次,你便不是我的女人,好吗?” 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语气中更多的是恳求而不是命令。 面对着这个她一生中恨之深也爱之深的第一个男人,她怎么可以不答应!!! 因为她的身世,尽管魏公子竭力分辨,但皇上对魏公子猜疑仍是更重了。 终于明将军率兵平北疆归来,挟功让皇上下诏罢了魏公子的官,然后再出追杀令,务必要得到魏公子的项上人头。 幸好魏公子早知功高震主,暗中有了许多准备,让将军一时难以得手。 可是,在如今这种四处流亡的日子里,她又何忍离开他? 于是,封冰又有了借口,一个暂时不杀魏公子的借口。她告诉自己:这个时候谁也不能再伤害他,连自己也不能。 记得离开师门的时候,天湖老人告诉过她,他将专心研究出一招来对付魏公子,她也还需要一个帮手。而现在,这个帮手来了,竟然就是楚天涯。 她直到那天见了楚天涯的“无涯”后,才懂得师父的意图。 可是……她的心却更乱了。 在封冰的内心深处,魏公子也许永远不是她的同类,他可以呵护她,可以眩惑她,可以给她一个成名立世英雄的豪壮感。但他不能深切理解她的孤独,不能清楚明白她的痛苦。更何况,还有她不能放下的仇恨。 而第一眼见到楚天涯,见到这个一直想认识的师弟,封冰就知道自己与楚天涯是如此的相像,一样的遭遇,一样的寂寞,一样的宿命…… 虽然他亦与魏公子一样因她的欢而喜,因她的颦而愁,因她的美丽而忘形,因她的话语而失控。可与魏公子不同的是,公子也许只当她是一束满园飞花中的“绝俗”。而楚天涯就当她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一个是豪情盖天,一个是侠骨柔肠。而到了最后,也许她都不得不伤害他们。 一念至此,封冰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心头浮起一片被命运捉弄的茫然。 往事果然比斯人更憔悴! 第338章 外传之1破浪锥 怖 逃亡。何处才是尽头?暮色中,那一片血红的残阳已渐沉落。 洛阳城中一掌杀了历轻笙的爱子历明,魏公子自然早就露了行藏。饶是君东临智谋计绝天下,却也只能在行踪上做些小巧的腾挪与遮掩,明将军的追兵时时刻刻都有寻来的危险。沿路上亦不时有魏公子旧日的仇敌前来寻衅,但他五人均是一等一的高手,只要不是碰上将军的主力,自是有惊无险。 依着君东临的计策,魏公子决定前往巴蜀避祸。一来巴蜀苦寒之地人烟稀少,二来与将军齐名的龙判官身处川东地藏宫,亦是将军的势力所不及。 楚天涯何等聪明,见了封冰与魏公子暧昧的样子,早是有所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何况对魏公子了解更深后,更是敬畏兼备,唯有收起儿女情长,每每注视到封冰投来清莹迷蒙的眼光,也不知盼这一次的逃亡是长是短方好。 沿途上封冰对魏公子与楚天涯均是或即或离,只是与君东临雨飞惊说话,君东临是魏府中除了魏公子外唯一知道封冰身世的人,对她自是怜惜,还认做了义女;雨飞惊江湖经验丰富,一路上便做起了探路的先锋。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剑阁。自古便是入蜀的第一道门户。 剑门关,更是险峻非常。两山间只有一条长长窄窄的古栈道相连,两旁皆是万丈深渊。这里历来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的天险。 而此时的剑门古道上,便在正中坐着一个人。 第一个看到那个人的就是雨飞惊。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文弱瘦小的书生,静静地坐在道中,却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见到了雨飞惊,他只抬头看了一眼,轻轻笑了笑。样子很腼腆,然后像是害羞般又垂下头去,似乎脚上穿的不是鞋,而是绣的一幅画。 他的笑容很短,一闪即逝。也——很邪气。 第一眼看到那个人,雨飞惊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因为,他觉得那是一个灰色的人。 他的全身好像笼在一种灰蒙蒙的雾气中,从眉眼发稍里散发出一种异样的韵味,仿佛他所有的一切都让人看不清楚。 整个剑阁古道上似乎也有着那种灰色,在暮色下显得尤其的诡秘。 这个人正好坐在只容一人相过的栈道中,要过去便只有让他退开或是从他头顶飞过。 雨飞惊还是依然向前走着,跟了魏公子十五年,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从来只有他的敌人怕他。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文弱书生,虽然感觉很古怪。 他的脚步很稳,手也很稳,紧紧握着刀柄。只是,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一点不对头。 二丈,雨飞惊清楚地感到了一股戾气。 一丈,雨飞惊突然觉得胸口间的郁闷。 八尺,雨飞惊心头涌上了一种想呕吐的念头。 五尺,雨飞惊听到了身后君东临的呼声。 三尺,雨飞惊的脚像是踩到了一块烧红的火炭。 他大吃一惊,正要后退,那个青年书生忽然弹身而起,在雨飞惊将退未退之际发出了无数道剑花。 雨飞惊拔刀,却觉得自己的动作突然缓慢了下来,好像身体是在梦中、在水中、在海草中、在泥浆中一般被粘滞住;只感觉到君东临飞身在头顶上与那无数道剑花硬拼了一记,一声闷哼,然后四周突然有了无数的长箭向自己袭来,他奋力把刀抽出,勉强拨开了袭来的箭;只见那年青书生一个跟斗翻回原地,左手轻弹,一束烟花直飞向半空,然后仍是垂目打坐,就像从来没有动过一样;天空上突然便洒下了血花,那是君东临仓促间以掌博剑竟然中招;雨飞惊便已觉得四肢发软,晃了几下,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倒在了剑门长长的栈道中,随即便是一片长长的黑暗,黑暗…… 只是一招间,魏公子手下的两大高手已是一死一伤。 这个看起来就是一团灰色的年轻人——到底是谁??? 此时,魏公子、楚天涯与封冰才刚刚踏上栈道。 楚天涯感觉到的是一种“湿”。一种很潮润的气流包围着全身。就像在一个经年不通空气的地窖中。而且还有一种发霉的气味隐隐传来。 而封冰。看到突然的漫天箭雨;看到君东临的负伤溅血;看到雨飞惊莫名的倒下;看到那灿烂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再看到那个全身灰黄、模糊不清的影子。 她只有一个感觉:——怖! 魏公子按住二人的肩头,沉身接住飞身退回的君东临,看着雨飞惊的怦然倒下,眼光突然像着了火般的炽热。恨声道:“毒来无恙!” 那个年青书生这才抬起头来,轻轻的像是纠正什么错误一样叹了一声,缓缓地一字一句道,“毒来当然无恙,……只有死!” 毒来无恙! 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书生竟然就是明将军座下仅次于水知寒和鬼失惊的第三号人物——将军的毒。 此时,那半空的烟花才在向四处飞溅起的火光中冉冉熄灭。 毒来无恙好整以暇,“将军早算准了公子必然入蜀,如今这条入蜀的唯一道路上已有我亲手布下的绝毒‘绮罗香’,旁边更有数位高手相视,再加几十名弓箭手,公子以为胜算如何?” 几人默然,刚才雨飞惊未见受伤却亡命栈道上,君东临一招间溅血此人剑下,更有周围的埋伏,如此天险实难逾越。 一声轻响,封冰的千秋索已出手,毒来无恙看也不看,指尖轻弹,一缕青色的火光从掌中发出,荡开千秋索。 与此同时,楚天涯已凌空扑至,一时栈道上剑光大盛。 又是百箭齐发,楚天涯剑光回绕,挡开袭来的箭,再人剑一线,直指毒来无恙。 “当”的一声暴响,毒来无恙硬接楚天涯全力一击,退开三步。楚天涯空中一个翻身,斜斜落下,眼见楚天涯就将落在栈道上,那桥上的灰色竟然像活物般蠕蠕动了起来。 封冰娇喝一声,千秋索再次出手,楚天涯半空中一把捉住索头,空中拧身发力,总算脚不沾地的退了回来。 毒来无恙大笑,“这位小弟想来是近日声名鹊起、如日中天的楚天涯了,果然是好剑法,可惜还是破不了我这个局。” 楚天涯凛然道:“你记住我的名字最好,楚天涯艺不如人,却绝非胆小怕事,毒君与将军从今天起就是我的死敌。” 楚天涯与雨飞惊相交几日,喜欢这个汉子的豪爽耿直,却不料如此不明不白便死在毒来无恙的手下,他一生原本平淡与世无争,这一刻心伤良友新亡,方才视明将军为生平之大敌。 毒来无恙耸耸肩膀,不屑道:“楚天涯剑挑公子十九分舵,如今你二人还不是携手共肩。将军礼贤下士,只需化开仇怨,自有大好前程,楚小兄何苦自竖强敌。” “做人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毒君难道就从来不知吗?” 毒来无恙狂笑,“那今日就只好是你的死期了。可惜,可叹!” 适才楚天涯全力出手,但一来要防备两边的长箭,二来足不能沾地,难以发力再攻,纵使让毒来无恙退开几步,却是于事无补。 此人文武双全,兼之身蓄奇毒,再加上四处有将军的精锐箭手,依凭着剑门天险,实难退之。 难道剑门关就是诸人的葬身之地吗? 君东临只是肩头轻轻划伤,并不碍事,当下点住穴道止住了血,心中默算,忽然抬头道,“将军绝对不能稳算我们入蜀,应当只是四处布兵。若我所料不错,此处埋伏的绝非明将军主力,只有毒来无恙一人加上数名弓箭手罢了。” 魏公子沉思不语。君东临继续道,“若然是将军主力在此,必然会引我先入栈道,再两头夹攻,令我等插翅难逃。如今毒来无恙力守天险不退,且还发出烟花信号,只求阻我一时,好等待将军的人马到来。是以只要退了此人,前路便再无敌人。” 魏公子眼神一亮,知道此言非虚。 毒来无恙亦是仰天长笑,“公子的盾,将军的毒。君先生临危不乱,分析的头头是道,不枉与我齐名。” 他再踏前三步,又在原地坐下,淡淡道:“我无把握杀人,只是留诸位三个时辰,想来还做得到。”大喝一声,“各位儿郎听了,今日不求杀敌,待得将军来到便是奇功一件,荣华富贵只毕其功于此一役。”山谷中埋伏的众箭手齐声狂呼,一时山谷中声势震天。 将军的毒果然不愧是将军的第三号人物,短短几句话便扳回了形势,令己方士气大振。 魏公子动了。只见他凝神缓缓向前踏去,每一步似乎都有千斤之重,桥上的灰色似乎在他的逼迫下也一步步向后退去。 这正是公子用上乘内力逼开毒来无恙的“绮罗香”。 魏公子停在雨飞惊的尸身边,慢慢伏身拿起了雨飞惊的刀,那把刀光突然亮了起来。公子左手轻抚刀锋,朗朗念叨:“雨飞惊跟我大小数十战,浴血江湖。我魏南焰今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为了他出生入死的手下,为了他心爱的女人,为了自己活下去……魏公子要全力出手! 看着魏公子的凝重神色。毒来无恙眼中终于掠过一抹惧色,大吼一声,“箭!” 果然百箭再发,但进入魏公子三尺内已被他内劲逼住,纷纷坠地。 公子大喝一声,山谷中回响震耳欲聋,刀光再盛,直劈向毒来无恙。 刀意空灵而致远,如遥望夕阳茹清茶,刀性柔软而轻媚,如情人相看的眼光,刀势缓慢而无痕,如时间延续之绝不拖泥带水,刀锋却开合而一往直前,如壮士痛别易水之一去不回。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刀,待到毒来无恙身边三尺处却突然加急,隐含风雷之势,如积云密布沉郁数日之后蓦然豪雨如注,如溪流百川积蓄于一盈流泉后忽有山洪的爆发,如百世的怨怼在这一刻给一个必然的了断…… 毒来无恙能不能接下魏公子这惨烈而含天地之威的一刀? 毒来无恙先看到了公子的眼神,那是一种绝不空回的神情与坚决;毒来无恙一狠心,左手蓄毒针,右手拔长剑,欲待全力一拼。 他再看到了那一道凛冽而仿佛从眼中直刺入人心的刀光,似乎这必然的一刀除了斩下敌人的头便绝不会再收回…… 毒来无恙的心突然怯了:这是什么刀法???如此霸气,如此凛傲,如此痛烈,如此神威!难怪明将军一直说公子的武功绝对是天下超一流…… 毒来无恙的战志在瞬间崩溃瓦解,身上那层空蒙的灰色雾气一下散开,大叫一声“退!” 将军一方所有的人都在退。但是毒来无恙却退不了。 那一刀决堤般的劲力逼迫着他的后路,每退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功力与之相抗,他的眼神中闪出一种绝望,早知道他应该全力一接魏公子的这一刀,也未必接不下…… 可现在,他的战志已散,他在欲退仍未能退之际就已陷入这一历天地之惨烈、集世间之愤怨的刀光中。在勉强中,毒来无恙扬起自己的剑。 可是,他错了。 他错了!魏公子这一刀其实是数百刀的合成,先只是集力于对毒来无恙前后左右周围后路的封锁,虽然刀光盛人,却只是力分则散,当时如果毒来无恙硬接,由一点破入,也许还能令魏公子无功而返,如今数百刀的刀力回挫,再合为一刀划出,即便是身为六大邪派高手的明将军与水知寒亲临,只怕也只好稍避其锋。 这一刀正是集魏公子过人的智慧、百战的经验、复仇的坚忍、拼死的反应、求生的豪壮之大成。 血飞溅。刀光再亮若天上闪电。刀声再厉如天上霹雳。 将军手下的第三号人物毒来无恙就此身首异处! 第339章 外传之1破浪锥 聆道 终于平安入蜀了。一路行来,果再无明将军的追兵。 想及明将军痛失毒来无恙,几人心中都是大快。要知明将军的雷霆手段天下谁人不服,剑阁一战竟然毁了名震江湖的将军之毒,正是魏公子与明将军正面为敌以来敌人所受的最大挫折。 魏公子天生性格达观洒脱,不以一朝失势而沮丧,来及川中峨眉山,便提议入山游玩。 山水间怡情,无忧而忘返。峨眉山,果为天下之秀。 楚天涯静静坐在一道山泉边,此处名为不老泉,相传为老子李耳洗浴成仙之地。景色天成,素淡雅致。 正是初更时分,月上中天,风荡竹林,蝉鸣幽谷,让人浑忘了连日来的血雨腥风。 出道以来,屡遇劲敌,此刻有了几日的休整,楚天涯只觉得自己的精、气、神均已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武功不知不觉在强敌伺身、危机四伏中已然大进。 然而此时,他对挑战魏公子的信心却是越来越少。 一来公子那招一击格杀毒来无恙的刀法与豪气让他心惊亦心折不已;二来公子的高风亮节也不得不让他敬服。 这之前,由于从小的耳闻目染,他始终在思想中认定着魏公子的凶残好功、骄浮暴虐。然而经这数日的接触,却让他对魏公子的态度有了完全的改变。 他觉得不能再等,再等下去他已无法狠心与之对敌,说到底他与魏公子间并没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恨,只是如果真的化敌为友,他便再不能完成师父对他的唯一心愿了。 他断断续续听到了魏公子与天湖老人的恩怨,当时各为其主,何况乱军之中,却也是怪不得公子那一剑划面孔的辣手。 他了解自己的那一招“无涯”的威力。但他还是始终有些不明白这一招“无涯”完全不顾他从小所知的武学宗旨,不但欺身犯险、一往无前,且刚远胜柔,遇上武功较低的对手也还罢了,像对阵魏公子这样的大敌,实不应该如此摆出恃强凌弱的姿态,况且此招身后空门全露,完全不计自身的生死与对方的后招,更是犯了武学中不留余力自保的大忌。 这一招分得不是胜负,而是生死。 君东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楚兄弟可是别有所思吗?” “如此良宵,实不欲想起刀戈之事,只是望天空星夜,聊胜于无而已。”楚天涯一向对君东临怀有一种莫名的戒心,只觉此人心计太深,对于自己这种从小只与虎狼野兽打交道的人来说,一不小心好像便会入了对方的圈套。二人相识以来一直是以楚兄弟与君先生相称,而不似魏公子直称楚天涯之名。虽是并肩御敌数日,那份隔膜却总是无法挥去。 君东临仰首看天,悠悠道,“我第一眼见到楚兄弟,那时尚是敌非友,便知是非常之劲敌,是以不顾一切出手下了杀招……” “君先生休提往事,楚天涯不是无义之人,几日共抗将军,以后你我纵不是友亦绝不会为敌。” 君东临沉吟半晌,方才缓缓道,“楚兄弟可懂易理术数?” 楚天涯知道此人言谈每每出人意表,却仍是猜不透其用意,“请教先生。” “我从小家传便是河洛紫微神术算理,最擅察人形色算其一生之宿命。我于十年前投靠公子,而此之前却是立志云游四方,欲识见天下的英雄。” “哦!我一向只知凡人成名立世,皆靠自己,从不信天命这回事。” “人间豪杰,天上星宿。然在我眼里,纵是阅人无数,所见之人中却只有五位可堪记忆。” “不知君先生眼中那些才是英雄。” “我倒想先听听楚兄弟的见识。” 楚天涯赧然道,“天涯出道不久,实在让先生见笑。久闻裂空帮帮主夏天雷为人神勇盖世,侠胆无双,可算一位吗?” “夏天雷的武功隐为白道盟主,裂空帮亦是白道第一大帮,但也只不过为时势所造就罢了。” “华山无语大师十七年不语,却为民请愿,独谏圣上,自甘破了修行多年的闭口头禅,在我楚天涯眼里是个英雄。” “我君东临亦有济世为民之心,这才见了魏公子,宁任放下云游天下的志向助他治国天下。但我此时所说的英雄却非是大慈大悲的侠之大者,而是一代霸主,或能号令天下成就不世功业的枭雄,或是在武道上有非常人突破的不世奇才。” 楚天涯心下盘算,“即是如此,那么南风、北雪、历老鬼、龙判官、明将军和水知寒等都是有资格的人了。” “风念钟刚愎自用,历轻笙携毗必报,龙判官地处川东,却仅以一隅为安,明将军的深浅我不知道,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人能看透明将军。邪门六大高手中,为我所看重的只有二个人,北雪雪纷飞虽地处北疆渡雁潭,不与中原门户口打交道,却奋起图强,不以天变而人变,自创武功别有天地,实乃武道上的奇人,武功虽带邪气,为人却非邪路,是我心中的英雄之一。” “还有一个你是说水知寒吗?” “不错,以水知寒与将军齐名天下,一对寒浸掌天下名动,却甘心为其所用,忠心不二。事务繁忙却井井有条,不见丝毫错乱,虽为将军府的总管,但其威势却绝不因将军的名势而有稍减,照样的翻云覆雨,实是我平生所遇最大的敌人。”君东临轻轻叹了口气,“公子若有选择,一定是宁可与明将军正面相对而不愿惹上水知寒。此人即是我最惧的敌人,却也是我所认定英雄中的一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楚天涯默然不语,魏公子已界安全,几人分手在即,自己因雨飞惊猝死在毒来无恙的手下,更因封冰伤在星星漫天手上,已欲与明将军为敌,君东临此次似乎有提醒他的念头,不由对君东临大有好感。 君东临续道,“白道几大高手中,虫大师为仁天下,专杀贪官,成其业不择手段,却是对敌人的雷霆一击,对敌人的狠就是对自己的仁,也是我心目中的一位大英雄。” 楚天涯正听得热血沸腾,豪情上涌,但听身后掌声响起,一声长啸回荡夜中幽谷,却是魏公子到了。“东临与天涯月夜论道,怎么可以少了我!” 君东临连忙相迎,“君某愚见,公子见笑了。” 魏公子看着楚天涯笑道,“其实天下英雄何其之多,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见地,夏天雷先不论,无语大师却是我心中的大英雄。” 楚天涯点头,“公子此言极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事物的看法。” 魏公子朗朗笑道,“武学一途浩如烟海,谁能穷极玄机。再另诸如无双城杨云清的补天绣地针和落花宫赵星霜的飞叶流花雨都是辟蹊径而极有成的武功。但除了这些,天涯你可听说过‘阁楼乡冢’吗?” 杨云清与赵星霜正是与君东临毒来无恙齐名的无双的针,落花的雨。 “阁楼乡冢?”这一次连君东临都有些不明所以了。 魏公子神色如常,面上却抹过一缕向往,“那是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四大家族,互有几代百年的恩怨,谁也不知道这‘阁楼乡冢’分别是在什么地方。但每次四大家族的人出现,都必然会引起江湖上的极大风波,的确是仿若不属于人间的世外高人。” 楚天涯大感兴趣,“这四大家族的名字好奇怪。” 魏公子好像陷入了记忆中,喃喃念叨,“点睛阁的景成像、翩跹楼的嗅香公子、温柔乡的水柔梳、英雄冢的物天成。那都是已近神话中的人物了,想来不禁真让人神往之……” 饶是君东临见多识广,却也听得呆了,“那几个都是人名吗?物天成,这名字暗合天地之气,想来一定是个人物,水柔梳,这是位女子吗?” “不错,四大家族几十年未现江湖,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我之所以能知道这些的事,就只是因为机缘巧合下曾在关外见到了一位温柔乡的水姓女子……”魏公子的眼中泛起一种难言的神韵。 君东临正待再问,魏公子截下他的话,“君临刚刚还说有你心目中有五位英雄,却不知除了水知寒、雪纷飞与虫大师还有什么人?” 君东临知魏公子不愿多谈,楚天涯却是暗暗在心头记住。 君东临看着魏公子,面露崇敬之色,“魏公子十九年前一战功成,虽久不涉江湖,但身在朝野不忘黎民,位高爵而知机,遇下贬而后勇,无论何时均以本色示人,实乃东临心中最心服口服的一位大英雄……” 魏公子哈哈大笑,“东临何出此言,我已心冷,江湖与朝中一样,都有化不开的仇怨,这次躲开了明将军,避祸巴蜀,还要仰仗将军不敢乱动龙判官的地头。况雨飞惊与众多兄弟死于将军之手,我却不能为他们报仇,实在愧了英雄这二个字。” “公子拿得起放得下,试问有几人能做到。”君东临有意无意看着楚天涯,“我知道公子以后只想与冰儿同隐江湖,自不欲再人世间纠纷。” 乍然听到封冰的名字,再听到是与魏公子同隐江湖。楚天涯心中恍若被一只铁锤重重一击,他虽然早看出魏公子与封冰之间的端倪,却好像总还抱着万一的侥幸。此时忽听君东临这么一说,虽是竭力忍住面上的神情,却还是不免变色。 魏公子欲言又止,君东临对楚天涯的神态故作不见,负手望天,“君某第五位看好的英雄便是楚兄弟了。” 楚天涯这一惊更在刚才之上,大讶道,“君先生何出此言。” 君东临轻轻叹道,“楚兄弟年仅弱冠,却在举手投足间暗露王者之气,况更有一种见泰山崩于面前不动色的镇定,这份心境的修为正是武道上梦寐以求的境界,假以时日,相信定然是一代宗师。这也是我一见楚兄弟的面就欲杀之的缘故……” 楚天涯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得君东临如此看重,不由嗫嚅起来,“君先生此话已说得我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那还有什么镇定。” 魏公子大笑鼓掌,“东临看人的眼光从来不错,南焰佩服。天涯何必自谦,以你目前的年纪,单是能与毒来无恙过一招而安然无恙,这份难得的经验就足以让你日后大有成就了。” 君东临凝视楚天涯,“此时楚兄弟武功尚待磨炼,如现在一意要与公子一战,实属不智,可否押后几年。” 楚天涯这才有点真正感觉到君东临今夜对他说这些话的目的,不由心中百感交集。 只有魏公子才真正知道了君东临的意思。因为君东临清楚地知道封冰与自己的恩怨,更是看出了封冰对楚天涯的一种迷惑与茫然,是以才用快刀欲斩乱麻,先让楚天涯对封冰死心,再约他异日再战。 要知封冰如果还想杀魏公子,也许就会趁此时发难。虽然公子与封冰定下一次机会之约,但以封冰的心高气傲,一击不中,必然无颜再面对魏公子。 君东临正是不想有此变故。是以才用言语说服楚天涯。 一声轻咳在身后响起,三人转身,齐齐一震。 但见封冰盈盈立于月雾的氤氲中,尤若仙子凌波,现身凡间,若隐若现。在她冷然的外表底下,她的眼神却仿佛倾诉出对生命中的美好与一种超乎世俗的追求,身影在月华反映下灿烂轻盈,飘然若仙,秀丽的轮廓似是独钟了天地之灵气,起伏分明。 以公子之波澜不惊,楚天涯的自甘淡泊,君东临的览丽天下,霎时亦都被她旷绝当世的绝美姿态所震慑,忘了所以…… 封冰幽怨又似清纯的目光直射楚天涯,“你若不敢与公子一战,势必在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日后不但再难对敌公子,而且更难成一代宗师。” 封冰转头望着魏公子,眼眸似深深看进了魏公子的心底,“明日就是我的机会,如果你能不死,我必将遵守誓言,陪你终身,无怨无悔。” 再回身对君东临一拜,“义父请勿多言,再多的恩怨也终有了结的一天。”言罢转身而去,竟然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楚天涯对封冰的身世并不知情,此时已然呆了,只觉得此姝形事每每与众不同,看她翩翩身影绝尘而去,往事顾盼有感,心中即爱且怨,万般滋味涌上心间…… 魏公子黯然半晌,一跃而起,身形在山谷中几个转折已然消失在夜色里,但听得他朗朗的声音悠悠传来,“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明日清早,魏南焰在峨眉金顶恭候天湖传人。” 君东临今夜本意正是想让楚天涯放弃与公子箭在弦上的一战,纵然他满腹智计,却也料不到封冰的出现会令事情竟然有如此意外的发展,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轻轻叹一声,“唉!如此女子!” 如此女子!三言两语间已激起了楚天涯的豪然战志。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明日金顶上,决战魏公子。 楚天涯忽从百种思想中惊醒,心中涌起了万千战意。不论成败,他都必须面对这永远不能逃避的宿命。 君东临苦笑看着楚天涯突然静若秋水的神情,“我今天本来想对你说什么?现在竟然忘了。” 楚天涯原来冰冷的面容上露出微微一笑,就像破开森林射向幽谷的一抹阳光,“君先生不必多礼,反正我也已经忘了。”言罢楚天涯对君东临一揖到地,飘然离去。 是的,忘了! 这一刻,楚天涯已忘了魏公子的高义,君东临的苦心,封冰的爱恨难辨,师父的唯一心愿。 他此时的灵台一片清明,反反复复就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击败魏公子。 第340章 外传之1破浪锥 那一锥破了前生往世的恩怨 峨眉金顶,雾气迷漫,劲流横逸。 魏公子与君东临并肩立于山顶,看着山道上缓缓向上行来的楚天涯,山风吹得衣襟猎猎作响。 他相信自己这一次必胜,却还是忍不住有一点惋惜。纵横二十年来,这是唯一的一次与朋友为敌。 不错,他一直当楚天涯是自己的朋友。哪怕楚天涯剑挑他的十九分舵,哪怕楚天涯一意与自己为敌杀了商晴风,哪怕天湖老人迟迟不忘那横越面门的一剑,哪怕看出了封冰对楚天涯的一丝尚不自知的一缕情意……他还是当楚天涯是自己的朋友。 因为楚天涯像他自己。甚至,比他更像自己。 因为楚天涯的心中没有道义没有礼法,一切都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自己的原则,没有突破就没有超越,这正是成就一名绝世剑客的最重要的条件。 最重要的,楚天涯有情。 都说有情的人无法练成最高深的武功,魏公子却一直不以为然,入世再出世,方能重登顶峰。 君东临的眼光绝对不会错。也许楚天涯的行为与思想不乏偏激,但他天生的豪侠之气也注定他不会沦为魔道,这所有的一切都让魏公子欣赏着。 可如今,却不得不与自己在这峨眉金顶上做命运注定的一战。 楚天涯受得起出道以来的第一次失败吗? 楚天涯仰头望去,便只看见魏公子高大的身形如岳临渊,岿然不动。那种与天地浑然一体的气势令公子身上全无破绽可寻。楚天涯莫名便生出一种永远不能击败他的感觉。 魏公子道,“天涯,你的脚步乱了。” 楚天涯先是一惊,随即震慑心神,淡淡道,“公子一开口,天涯便找到了公子的破绽。” 魏公子轻轻一笑,“为敌之道,百不厌诈,最强处未必是最强,最弱处未必最弱。” “对敌亦最重气势,我若轻易信了你的话,这一战不战也败了。” 站在魏公子身边的君东临问道,“我见公子的身形无懈可击,楚兄弟若要出手,第一招是攻什么地方?” “公子开口说话,右手凝汽,左肩轻抖,腋下有一丝空隙,然而也许是诱敌之计,若我出手,第一招是静观其变!待其右手蓄势稍弱再行出击。” 魏公子仰天长笑,“我若在天涯的角度,第一招便是攻右手。” “哦!”楚天涯露出一丝不解的神态,“公子的右手劲力凝而不发,自是伏下了无数后招……” 魏公子与楚天涯双眼对望,隐有深意,“任何招式,必有攻击力最强的一点,若此点被破,一切后劲变化均会被截断,无以为继。” 楚天涯若有所思,“然而我功力不及公子,如此贸然出手,实如以卵击石。” 魏公子淡淡道,“那么如此一直对峙下去是什么结果?” 要知如果一直这般对峙下去,公子气势却不断蓄聚,而其时稍有破绽时楚天涯却疑为诱招而不敢发招,只会使楚天涯气势颓丧。此消彼长,待到公子气势到最满溢、信心臻达最顶峰时再出手时,必是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挫敌易如拾芥。 这几句话可以说对楚天涯日后的成就有着不可限量的作用。 两军相对硬捋对方锋芒,如此强硬霸道的做法亦只有如公子楚天涯这种天生不计成败唯求放手一搏的人方能做得到,天湖老人虽然亦是武学奇才,然受性格所限,畏首畏尾之下,先求保身不求破敌,虽不乏稳重,却是不合楚天涯的路子。此时魏公子一语惊醒梦中人,因材点教,楚天涯自是受益匪浅。 楚天涯浑身一震,一跃而起,拨身落在山顶,在公子五尺外立定。负手长啸,“多谢公子!” 魏公子哈哈大笑,“天湖老人有徒如此,实已胜我一筹了!” 此时东方天际一片血红,一轮红日破茧而出。 “如今将军大敌已去,公子再无当初百敌伺身拼死一战的气势,我们并非全无机会。”封冰的身影从道边闪出。 “我们?!”魏公子眼中一黯,封冰终于摆明态度要与自己一战了吗? “命定的局谁人能破!”魏公子喃喃叹道,“天湖门人,敬请出招!” 楚天涯面容不变,仿佛全然不因封冰的突然出现而乱了心神。 左手捏剑诀,右手呛然拔剑,长剑虚指魏公子:“师父穷十九年心力创下一招‘无涯’,尚请公子指教。” 一时间天地沉寂,山风凛冽,突然便有了一种无以名之的慑人气氛。 君东临退开数步,仍感觉到楚天涯这一招凛冽的杀气,心中大震。虽然他知道公子有着如何惊人的实力,即使楚天涯与封冰联手恐怕也难有胜算,却也不禁心惊。 封冰却不退开,站在楚天涯身后。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中是如何的凄厉而怆然。 楚天涯缓缓拔出长剑。从没有一刻,他的心境是如此的清明澄澈,人与人、物与物间的微妙关系在他心中都犹若剥茧抽丝般脉络分明。他是如此清楚着所处身的环境、所面对的敌手、所心系的那个女子、所面对的强悍大敌。 好一个魏公子,在楚天涯如此强大的剑势下竟然仍能开口说话,“天涯此招一出,只恐分得不是胜负而是生死了。” “人生在世,只是白驹过隙。谈笑间剑决生死,何所惧之!” “好,好,好!”魏公子连叹三声好,“冰儿即管一起出手,我亦只好放手一搏了。” 天地肃杀,一时对峙的三人全都静了下来。 楚天涯看着魏公子的双掌,面含杀机;魏公子盯着楚天涯的剑,凝神戒备;封冰望着魏公子的脸,花容惨淡。 一片树叶飘然落下,转眼间就被三人的杀气绞得粉碎。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如山雨欲来的汹涌;如兵临城下的嚣张;如紧锣密鼓的铿锵。 晨钟乍然响起,余音未绝,楚天涯已飞身而起。 ——对方的最强处就是出手的目标,剑光直奔魏公子的心脏,直奔魏公子蓄满功力的双掌。 ——前面就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一道墙。楚天涯只觉得自己一往无前的剑势渐渐在魏公子的掌力下凝滞,那是魏公子数十年精纯的内力在全力抵挡自己这一剑。 ——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个孤独而惨历的梦,他想到了师父面上的那一道永远不能消除的剑痕,他想到了雨飞惊倒地时的愤恨,心中全然无窒,剑气再盛……怦然一声大震,二人蓄满的内劲终于相碰,一时砂石齐舞空中。此时纵使一方收力,另一方的劲力在气机牵引下也必全力泻出。“无涯”此招即出,已是全无回旋余地。两大高手自此竟成不死不休之局。 长剑光芒一暗,剑身颤动不休,龙吟之声不绝于耳。 楚天涯想到了第一次杀人时剑刺入商晴风身体时心中的郁怒,想到了魏公子豪朗的大笑,想到了毒来无恙断头的呻吟,再鼓余勇,强提功力,剑势重盛。一时心中不闻外物,至静至极,耳中只有那晨风中吟咏未绝的钟声……剑在空中停顿下来,剑身弯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弧度。 身在局外的君东临蓦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楚天涯的杀气凝在剑尖直指魏公子。魏公子全身的功力提起凝在胸前的双掌上,全力化解着这一招“无涯”。而封冰……——封冰的杀气竟忽然变了方向,由魏公子的眉间转移到了楚天涯的后心……楚天涯处身魏公子惊涛骇浪般的掌劲中,对身后的变故浑然不觉。 剑再前进一分,终不能进。 寸。寸。断。裂。 楚天涯败了,他无话可说。随即魏公子那浑厚的掌力直奔心前。他想到了第一次看到封冰时的惊艳,他想到了封冰幽幽的眼光。最后他想到了封冰在自己脸边的轻轻一吻……突然。楚天涯发现魏公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黯然。 随即有一缕尖锐从身后直透过他毫无防御的左肩。他惊讶的发现有一点银色的寒光从自己左肩前进出,没入魏公子的右胸,穿胸而过后再投入了茫茫的雾色中。 魏公子的掌力在刹那间崩溃。楚天涯折断了剑刃的剑柄重重撞在了魏公子的心脏上。 此刻,才蓦然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自楚天涯的左肩传来……那……就……是……破浪锥。 这……才……是……惊梦无涯! 楚天涯依然感觉到那支来无影去无踪的锥上有着她身体的余温,甚至清楚的可以感觉到那一缕银光透入自己肌肤后的锐烈。他很想回头看看她,想证实一下他尚在迷乱中的猜想,但一种无力的疲累迅速抓住了他,他听到了剑柄撞在骨肉上的暗闷,他听到了君东临的大失常态的怒吼,他听到了自己心中一声嘶哑的叹息……他竟然比魏公子更先倒在了地上。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为什么这一招“无涯”的身后竟然是如此的破绽百出,他才知道为什么师父从来不愿意和自己有一点点师徒间的感情。他终于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从一开始他就只不过是天湖老人给魏公子设下的一个局……真正的杀招当然不是楚天涯的“无涯”,而是封冰的“惊梦”! 就算魏公子事先留有余力防备封冰的出手,但如何能想到这一支锥竟然是从楚天涯的肩头中射出,何况二人过招之时劲气横溢,全无半分缓冲变招的余地,饶是魏公子武功再高,亦猝然难防这惊世之招! 君东临赶上一步,接住魏公子倒下的身体,全力输入真气。然而连续两记在心脏要害的重击,功力深如魏公子也是回天乏术。 魏公子嘴角露出一丝一闪即逝脆弱的笑,“冰儿,你终于还是出手了。” 封冰不语,楚天涯想抬头看看她的眼睛是不是有泪光,却无力抬起头来,他已心灰若死。 那一道穿过他左肩的锥并没有让他受太重的伤,却比任何武器都致命。 “东临,我知道你一直待她像女儿,以后你便帮我照顾她吧。” “公子……”君东临老泪纵横,“东临定然不忘公子知遇之恩。” “我很累了,这样也很好。冰儿解了心中的结。而我也没有死在将军手上。” 楚天涯看到了她踉跄的脚步停在魏公子面前,“我封冰在公子面前立誓定然不放过明将军。” 君东临跪倒魏公子面前,“东临亦立誓必助冰儿,死而后已……”言未完已是泣不成声。造化弄人,封冰与君东临此时唯有把将军视为致使魏公子亡命峨眉的仇敌方才可泄心中的凄苦与愤怨。 魏公子面上依然挂着浅浅的笑意。“天涯,我看得出来你对冰儿的情谊……” 封冰长吸一口气,“公子你放心,这一世我再也不会有别的男人。” 魏公子望着封冰大笑,嘴角咳流出的血滴在楚天涯的面前,触目心惊的红。“冰儿,我魏南焰这一世中,唯一无悔无怨的就是爱上了你,命断你手也是心甘情愿……” 这一刻,楚天涯终于流下了平生第一滴泪。他真恨她为什么不杀了自己。 他恨自己从一开始就在受着欺骗,师父骗了他,而封冰大概也在不知不觉中骗了他……“好一个天湖,好一招‘惊梦无涯’……”魏公子语声渐弱,终不可闻。 在所有的意识变得恍惚的时候,楚天涯感觉到了那白皙的手又搭上了他的肩头,感觉到那幽怨的眼光又缠住了他的思想,感觉到那天籁般的语声似远似近的颤抖着他的心跳,感觉到顺着自己的脸颊滑下的咸咸的潮湿,感觉到一个柔软的东西触碰着他的脸……“我说过,你欠我一道伤口。” 是她的唇吧。他想着,然后一任自己的意识在虚空中游走着,游走着……她一生中只爱过两个人。那一锥要了一个的命。那一锥伤了另一个人的心。 那一锥仿佛穿过的不是他的肩和他的胸,而是穿过了有情世间。 那一锥破了前生往世的恩怨! 第341章 外传之2窃魂影 杀手的震撼 积着厚雪的长白山顶,似雪一般清亮的刀光忽然敛去,刀身定在半空,遮住舞刀少年的面容。 一旁站立的老者抚掌长叹:“风儿,凭此已趋大成的刀法,你已足可出师去闯荡江湖了。” “江湖……”舞刀少年似是有些茫然:“何处才是江湖?” 老者一笑,语音掷地有声:“江湖,就是武林儿女替天行道的法场。” “什么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就是江湖上的正义!” 少年冷笑:“在那充满着尔虞我诈的江湖上,还有正义么?” “当然有。江湖上最有名的正义就是五味崖。” “五味崖?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疾恶如仇、专杀贪官被誉为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的杀人榜。在上面只刻有无恶不作的贪官名字,只要悬名其上,一个月内就绝不落空!” “好!好一个虫大师!!好一个五味崖!”少年连道三声好,宝刀缓缓入鞘,英俊的脸上激情沸涌:“却不知现在的五味崖上悬着的是什么名字?” “鲁秋道!” 舒寻玉不喜欢今晚的天气。因为月色太美,月夜太亮。他喜欢在一团漆黑如墨的夜色中悄悄地出手,一击而退。月黑风高,才是杀人之夜。 他当然不会气馁,也不会改变计划。每一次任务前,他都会仔细研究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每一次他都绝不会令人失望。 这已是舒寻玉第五次执行暗杀任务,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他认定自己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卫道,即使他日后放弃杀手生涯成为名震一方的大侠,虽然不会再对人提起这段岁月,但也一定会在某个寂寞的时候带着些自豪、带着些顾盼、带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满足与成就感去深深怀念这一段杀人的岁月…… 他静静藏身在迁州县衙后花园的一棵大树枝桠中,细密的树叶把他的身影掩盖得一丝不露。他并不着急,他知道目标总会出现,他的手心甚至没有渗出一丝汗水,身体也没有发出一点抖动。 二天前他就已经藏身于此,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只为了今夜的一击必杀。 “今晚星光灿然、月华如水,鲁侍郎光临舍下,真是令敝处蓬荜生辉啊!”几人谈笑中走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知县刘魁,却在后花园门口处站住身形,拱手笑道:“侍郎大人先请。” “刘兄客气了,在下现已辞官,今后便只有秋道先生再无鲁侍郎了。”一个清朗的声音淡淡响起,语意虽客套,语气却是倨傲。 刘魁知趣地急忙改口:“谁不知鲁兄是明将军宠信的大名士、大才子,一时的不如意又算得什么?以兄台的文采风流,东山再起指日可待,日后小弟还要多多仰仗鲁兄的提携呢。” “哈哈,刘兄过誉了,秋道现在只是一介白丁文士,难得刘兄不耻论交,今夜我们便只谈风月莫论国事。” “好,我已传令让人去取笔墨纸砚,小弟仰慕鲁兄的文采已久,正要请教秋道先生名动翰林的妙诗绝赋。请!” 藏于树丛间的舒寻玉精神一振。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他今夜的目标——鲁秋道。 鲁秋道乃是当今朝中风云人物明将军手下的第一谋臣。自小便是天资聪颖,才计绝高,十四岁高中举人,十九岁去京城科考,以他的资质原不难一日晋升成名,却自作聪明送礼于当时的主考官。不料当时主考官大学士郭唐镜乃一清廉之士,见其心术不正便故意不予录用,鲁秋道一怒之下便投奔将军府,不数月便深得明将军宠信,然后随着明将军北破匈奴立下军功,一度官拜翰林院礼部侍郎。 一朝得势,鲁秋道上任后便借助明将军的势力首先设计陷害仇人郭唐镜,令郭唐镜丢官后更是对其百般折磨后凌辱致死。此后,鲁秋道更是不可一世,甚至私下放言天下除了明将军没有人可以让他服膺,朝中百官稍有不满言词落入其耳中,更是含疵必报,手段恶毒无所不用其极。更可厌是鲁秋道自以为风流倜傥,好色贪花,仗着明将军的威名,对看入眼而不从的民女便强抢以做私房…… 这一次鲁秋道胆大包天贪污巨额兵饷,使得平乱北疆的数万官兵因饷银被扣,集兵欲反,这才东窗事发。由于官兵造反牵连太大,连明将军也不能保他无事,鲁秋道终被罢官,然后便远遁江南,要不是明将军护着他,早就被愤然的官兵分尸于侍郎府中了。 朝中官官相护自是谁也奈何鲁秋道不得,而且只要明将军一朝权重,过不多时恐怕又会让其官复原位。江湖上的正派之士亦是不敢因此得罪明将军,要知自从明将军扳倒政敌魏公子后,更是权倾朝野,势力日渐坐大。谁人敢先出头只怕就此会身遭灭门之祸。 然而江湖自有正义在,岂能令鲁秋道就此逍遥? 半月前,在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的杀人榜——五味崖上,端端正正地刻下了鲁秋道的名字! 看到了鲁秋道的出现,舒寻玉的眼睛骤然一亮。后花园中先后进来了六个人,他却只看到了一个人。即使进来的是六百、六千人,他也只看到这一个人。 鲁秋道年龄看起来不过三十开外,面容清俊,神态潇洒,那种浑不将天下任何人放在心上的气质更是让人看来不禁心折,可谁能知道此人虽有如此一付世外高人的容颜,却实是一个大奸大恶之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舒寻玉认得出鲁秋道身边的几个人皆是明将军手下的高手:除了迁州府的知县以暗器成名江湖人称“飞叶手”的刘魁;腰挂软鞭的虬髯大汉是“鞭不留行”卫仲华;面色漆黑双手却白得发亮的是“白砂圣手”葛冲;手执剑柄神情倨傲的年轻人是明将军手下新一代剑手中最负盛名的“三绝剑客”雷惊天;另一位垂首而行看来并无武功的文士想必是刘魁的幕僚…… 江湖上都知道,鲁秋道虽然看似道风仙骨,却是不懂半分武功。传言如此,舒寻玉也依然不敢稍有轻视,仔细观察鲁秋道,果然虽是神气活现眼中有神,却是脚步虚浮、内气外泄,不似通武道之人。 面对这许多武功纵然在他之下也相差不远的对手,舒寻玉却仍是信心十足。他已完成过四次看似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了大大小小的伤势,还留给了他丰富的经验和无比的信心。 作为一名杀手,武功的高低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却是智谋与出手的时机。他如今需要做到的:就只是在别人出手阻拦他以前,杀死鲁秋道! 自从得知道鲁秋道将来迁州的情报,舒寻玉两日前便悄悄潜入知县府,选中在这棵后花园中枝叶最茂盛、年代最久远的古树下藏身,强忍饥渴隐身于此,只在吐纳呼吸间汲取来自天地间的精气以保存必需的体力,两天的收敛龟息仿佛已令他化身为古树的一部分。一来可以躲开对方高手灵敏的感觉,二来他也已算准了刘魁必会请一向以文采称道于世的鲁秋道来此耗费大量人力财力的知县府后花园中赏月。 而这株大树正位于后花园的关键之处,隐为整个花园中观赏的重心。以鲁秋道自命风流、抢尽锋芒的本性,必然会在此处摆下酒宴。 而舒寻玉就是要在别人绝意料不到的机会下,杀死这个明将军手下的第一谋士,朝中的第一奸臣——鲁秋道。 ?果然不出所料,敌人就在舒寻玉身下把酒言谈。他不用眼睛看,不用刻意去听,甚至悄然运功收缩毛孔让身体处在最小与外界能流的交换情况下,对方高手甚多,任何一点小小的举动都有可能引起警觉。他只在神智中保持一点绝对的清明,感应着对方的动向。 他并不妄动,绝不容许自己的任务有任何疏漏,他还在等:当敌人抬头望月被美景迷醉心神的一刹那间,就是他从树影中飞身出手搏杀的最好时机…… 在江湖上,杀人的动机有许多,但同样杀死一个人却绝对可以有许多不同的方式。对于一个优秀的杀手来说,杀人不仅仅是一种行为,更是一种追求完美的艺术。除了过人的武功、超卓的智慧,还要懂得天时与地利,更要懂得利用。 最好的杀人方式只有一种:一击即中,全身而退。 就像是一本书,不同的内容却绝对只有一种主导的文字。 而舒寻玉,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位超级杀手。因为,他就是一本书。 他就是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手下琴棋书画四大弟子中的书——“书中寻玉”舒寻玉。 席间酒意渐浓,鲁秋道一揽颔下三缕长髯,望着刘魁淡淡道:“虫大师悬我名于五味崖上,却不知刘兄对此有何看法?” “这个……咳!”刘魁万万想不到鲁秋道开口便直述此事,饶是心中虽有千万谄媚之言,但天下任何稍有劣迹的官吏乍闻虫大师之名,谁能不心惊胆战:“鲁兄吉人天相,更有将军为靠山,五味崖悬名之事,大可不放在心上。”虽是慰藉之语,但语调战战兢兢,哪有半分慰藉之情。 鲁秋道仰天长笑:“刘兄有所不知,虫大师悬名之举虽是让白道武林士气大振,却实是一招败笔。” 刘魁愣了一下,躬身长拜:“以前小弟对鲁兄只是闻名而敬,此刻才真是由衷佩服鲁兄笑谈生死的气度了。” 鲁秋道哂然一笑:“呵呵,久闻刘兄精擅官道,果是乖巧,做个知县怕真是有些委屈了你。”刘魁寻思其中语意,心中惊喜交集,越发觉得鲁秋道的高深。 卫仲华对鲁秋道恭敬拱手:“虫大师悬名五味崖,从不落空,却不知先生何故认为是败笔?” “因为这一次虫大师无疑是直接向明将军宣战,将军府的实力岂是虫大师的杀手组织所能撼动的?哈哈,各位试想如果悬名一月而鲁某毫发无伤,被誉为白道第一杀手的虫大师又颜面何在?” 葛冲亦是对鲁秋道抱拳施礼:“不错,我们只要保得先生一个月的性命,只怕虫大师一急之下便不惜要亲身犯险,那时再布下天罗地网……” 雷惊天也是长笑一声,接口道:“嘿嘿,若是虫大师也伤在将军手下,天下还有谁敢挡明将军的锋芒。” 鲁秋道轻轻一摆手:“虫大师成名数载,悬名数人从不虚发,岂是侥幸。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对手太强大了,何异于螳臂挡车……” 舒寻玉心中冷笑,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仔细回想一切细节,一种难言的感觉蓦然浮上心头。 刘魁不是隶属明将军的人,心中对鲁秋道等人的托大仍是有些不以为然,嘴上自然还是恭恭敬敬:“话虽是如此,不过鲁兄还是小心为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鲁秋道凝色道:“各位可知道虫大师最厉害的是什么吗?” 葛冲小心翼翼地道:“虫大师的武功谁也不知深浅,自从二年前一击伏杀刑部李大人,再也没有人见过其出手,只知道他手下的‘琴棋书画’不时出手行凶。而这四人各擅胜场,的确分不出那一个才是最厉害的,还请先生指教。” “人人都以为‘琴棋书画’是虫大师的四支杀手锏,其实不然。虫大师严令手下弟子不得大开杀戒,每杀五人便可出师不做杀手,而其名字则由新收的弟子补上。而杀手出师之后或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或更名换姓重做一方武林大豪……”鲁秋道长叹道:“我虽不与虫大师同道,却也不得不欣赏此人做事出人意表,实在是很有风格。” 众人尚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虫大师名震江湖的“琴棋书画”四大弟子竟然不止四人之多,一时齐齐惊噫了一声,脸上神色均是阴晴不定。 最吃惊的当属在树上的舒寻玉,这本是本门极其秘密之事,如今却听鲁秋道侃侃道来,心情怎不激荡难止,连忙平心静气,继续凝神细听。 鲁秋道续道:“将军志在一统武林,对虫大师早有提防,但得到这些消息却也是真不容易。”众人猜测着其中过程自是充满了惊险血腥,无不屏息。 鲁秋道举杯而叹:“虫大师一代天骄,最厉害的却还不是这四人,而是他的秘密武器。” “哦。虫大师的秘密武器是什么?” “是一道影子!” “影子???” “不错,据说虫大师最厉害的乃是名唤做‘窃魂影’的一种武器,却是谁也没有见过,更没有人知道‘窃魂影’的出手……”鲁秋道将杯停于唇边,再叹一声:“也许,见过‘窃魂影’的人,都已是死人了吧!” 舒寻玉心头大震:这是虫大师的最大秘密,连他都不知道“窃魂影”到底是什么,只是偶然听虫大师提过其名,这鲁秋道却是从何而知? 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他已经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鲁秋道虽然一向得明将军宠信,但毕竟是一介文士。刘魁奉承他并不奇怪,而适才明将军手下的诸如卫仲华、葛冲、雷惊天等等心高气傲狂放不羁之辈如何会对他态度如此恭敬? 莫非这是一个局??? 舒寻玉心念电转。手中已紧紧握住自己的兵器“流苏钩”。是否应该就此退去,以待下次机会呢?但他深信自己的行藏绝不至于泄露,一时是战是退委实难决! 鲁秋道沉思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问道:“你们可知我为什么要说这些?” 刘魁此时对鲁秋道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鲁兄请解小弟愚钝!” 鲁秋道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悠然道:“琴、棋、书、画。秦聆韵、齐生劫、舒寻玉、墨留白这四人无一不是杀手中的一代奇才,我一进此门见此后花园的布局便可料想到其中必然会有他们当中的一个。与人对敌正如挥军疆场——攻心为上,而我之所以说了这些话,便是要让其在心惊之下自然露出破绽……”鲁秋道突然仰面望向古树中舒寻玉藏身的方向,眼中神光暴长,掷杯而喝:“此次痛失爱将,虫大师定会有断臂切肤之痛吧!” 话音未落,在刘魁的惊呼声中,一道灿胜月华的钩光从树影中直向鲁秋道袭来。 舒寻玉终于出手了。 鲁秋道蓄势已久,右掌在一片钩光中准确无误地拍在舒寻玉“流苏钩”离柄七寸之上,那正是钩势中最弱的地方。此刻的鲁秋道眼中神光凛冽,气势澎湃,状若天神,那有半分适才脚步虚浮不通武技的样子。 舒寻玉但觉对方的掌势全然封锁了“流苏钩”的后着变化,一丝彻骨的寒意随着碰触到对方掌心的钩身倒冲而上,不及细想,于本能中全身拔起五尺,腾空一个跟斗勉强落在树梢顶端,急急运功与那丝遁入经脉中质地怪异的寒流相抗。 “呛”的几声大响。卫仲华、葛冲和雷惊天方才各自抽出兵刃,而刘魁惊魂未定,讶然失措。 舒寻玉身体随着树枝的起伏在空中飘荡着,缓缓调节着紊乱的内息。眼望树下神情潇洒恍若不可一世的平生仅见大敌,这才真正明白了这个一招之下便让自己负伤的“鲁秋道”到底是何人! 心头震撼下,一口淤血涌上喉头,和着一字一句喷涌而出:“水——知——寒!” 第342章 外传之2窃魂影 千万人吾亦往 “厉鬼判官龙。南风北雪舞。方过一水寒。得拜将军府。” 江湖传言中这段话说得正是当今邪道的六大宗师级的人物: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长白名士雪纷飞、江西枉死城主历轻笙、川东擒天堡龙判官、岭南宗师风念钟……而其中被称为将军府最后屏障的“一水寒”,便是面前这位冒充鲁秋道的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 刘魁此时方才知道面前这位笑谈间气势天成的“鲁秋道”竟是将军府中地位仅次于明将军的大总管水知寒所扮,心中大震,双膝一软,若不是大敌当前,只怕就要跪下了,颤声惊呼:“水总管!” 水知寒紧紧盯住树梢上起落不休的舒寻玉:“自从虫大师悬名于五味崖之上,将军府便放出消息鲁秋道将来迁州城。而我之所以化身鲁大人,本意是想钓上一条虫,不料却钓到了一块玉。”语气转为柔缓:“不知舒少侠可有意随明将军创业天下么?” 舒寻玉心中暗叹,何曾想过这一次满以为十拿九稳的刺杀竟然会惹出这么一个大魔头。要知水知寒不但身为威凌江湖的将军府大总管,更是黑道六大高手中宗师级的人物,如今居然甘冒鲁秋道之名引出虫大师手下杀手的雷霆一击,目标自然是直指虫大师。且仅凭一招出手便认得出自己,实是有备而来,此回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刚才舒寻玉虽对鲁秋道的身份有所怀疑,却也绝想不到乃是水知寒亲临,加上仓促间出手,只在一招间已被水知寒名震天下的寒浸掌所伤,内息中一股如冰如针的寒劲至今仍未能化去。他知道水知寒既然在进后花园前已然生疑,此刻外面必然已布下重重伏兵,加上将军府几位高手环伺左右,水知寒虎视,只恐想逃命也力有未及。心中暗惊,口中却淡淡地道:“水总管已稳操胜券,却还想招降舒某这败军之将,未必是惜才,只怕是另有用意吧!” 水知寒朗朗大笑:“将军一向求贤若渴,何况真正的敌人是虫大师,舒少侠若肯归顺将军府,面前便是康庄大道。如若一意孤行,只怕就是玉石俱焚的结局,尚请三思而行。” 卫仲华、葛冲、雷惊天久经战阵,各占要点,将舒寻玉藏身的大树团团围住。刘魁心中稍安,向着水知寒谄笑道:“呵呵,水总管智珠在握,‘书中寻玉’若然抗命不从,怕不会俱焚,只能是‘玉’碎了。” “刘知县还是噤声吧。”水知寒声音不怒而威:“舒少侠虽受我寒浸掌内伤,但虫大师的琴棋书画岂是寻常之辈,‘书中寻玉’若是不计生死全力搏杀刘知县,连我也未必保得住你……” 刘魁心中一寒,知道自己的武功在众人面前实是不足一哂,当下嗫嚅不语。 舒寻玉神智一凛,水知寒言语或褒或贬,神情忽明忽暗,其莫测高深的态度让人无法捉摸得透,有此人为敌委实可怖!心头忽现清明,水知寒既然全力保护鲁秋道,那其人也必然离此不远,眼睛视向那个随水知寒进来却一直不发一言的文士:“这位想来就是侍郎大人了。”将手中钩身握紧,长笑一声:“刘知县但请放心,我就算舍命一击,要杀的也只是鲁秋道而不是你。” “不错,我便是鲁秋道。”那中年文士抬头一丝不让地望着舒寻玉:“舒少侠若有把握不妨出手来杀我。” 要知鲁秋道一介文士,虽有水知寒护着他,却在刀剑丛中如此从容,连一向看不起他的卫仲华等人也不禁暗自佩服。 舒寻玉暗叹一声,自己如今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携着带伤反噬之势才令对方不敢轻易再出杀招,是以水知寒才用言语挤对自己贸然出手。但若真要舍命搏杀鲁秋道,却是没有一点把握,心中已有了计较:“自古杀手均无情,水总管怎么能认为可以收买我?” 水知寒原本对收服舒寻玉并不报希望,只是想生擒之,这才以言语挫其锐气,如今听得舒寻玉语意似乎略有转机,心头暗喜:“虫大师座下的杀手自是不同,绝非寻常冷血嗜杀之辈,不知舒少侠这是第几次杀人了?” 舒寻玉叹道:“唉,本来今日一战功成后,我便已可出师了。” 水知寒一整面容,正色道:“人生在世,白驹过隙。我适才见少侠年纪虽轻,却已是武功大成,假以时日,必将是一方不世之霸才,这才有了爱材之心,欲留一条生路,却不知舒少侠意下如何?” 舒寻玉犹豫道:“败军之将,安敢言勇。舒某一介武士,实想不出有什么可让总管看重的地方。更何况我以前所伏杀之人,亦有明将军的手下,你……能容我么?” 水知寒微微一笑:“舒少侠过虑了,明将军何等气度,眼中就只有寥寥几名大敌,只要舒少侠告知虫大师的去向,待得虫大师授首之后,是走是留我等绝不阻拦……” 卫仲华等人这才知道明将军早已有了对付虫大师的想法,一时都是心中大震。要知虫大师在白道上声名如日中天,形藏诡秘,武功更是绝高,即使与水知寒这样的邪派宗师一对一恐也未必处在下风,将军府此举无疑是一统江湖的宣言。 舒寻玉眼望东天,长吸一口气:“水总管且给我一炷香的考虑时间。” 水知寒见其意动,料想一炷香即使舒寻玉治好内伤也绝对是插翅难飞,当下一口应承:“好,各位均退开五步,待舒少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众人领命,均向后退开。 变故就在顷刻而起! 舒寻玉腾身一跃,在众人将退未退之际凌空飞下,手中的“流苏钩”直取这一次的真正目标——鲁秋道。 虫大师并不仅仅是一个杀手,在他的信念中,暗杀只是用一种非常方式来行侠江湖。不求财不求利,唯求一展抱负。所以虫大师总是教诲座下弟子不要以杀手自居,而是做一名出世江湖的侠客,最重要的不是名利而是道义。 而水知寒以为舒寻玉也像一般杀手贪生轻义,便是一个绝大的错误!? 舒寻玉先以言语稳住水知寒,假意有投降之举,然后趁对方轻忽之下一举出手搏杀鲁秋道,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最后一击,在他此刻的心中,已然浑忘了生命的安危,唯有一肩道义…… 做一名杀手,重要的是目的而不是手段。 离鲁秋道最近的是卫仲华。 惊变忽起,卫仲华长鞭已扬起直刺舒寻玉,身形亦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在鲁秋道的身前。 卫仲华的鞭乃是他的独门兵器,鞭身全是倒钩,鞭头上有三寸长短的血刃,时软时硬,运功时二丈长的软鞭可缠可绕、可收可放,鞭尾护体,鞭头击穴,鞭身倒钩可锁拿对方兵刃,实是很霸道的外门兵器。此时鞭头血刃直刺舒寻玉的小腹,还甩起几个鞭花,伏下无数后招,卫仲华知道自己武功未必及得上舒寻玉,但料得只要阻滞对方一下,水知寒便会出手了。 却不想舒寻玉面对长鞭根本不闪不避,他方才早已下定以死殉道的决心,知道若是被卫仲华缠住,马上就会面对水知寒的寒浸掌,拼得任由三寸的刃锋搠入小腹中,就在卫仲华一惊一愣的迟疑下,舒寻玉已用自己的身体箍住刺入小腹的软鞭,“流苏钩”从卫仲华的喉边一划而过…… “怦”的一声,卫仲华的尸身被舒寻玉一撞之下摔在鲁秋道的身上,一人一尸滚做一团,“流苏钩”再泛光华,带着一往无回的气势直取鲁秋道。 鲁秋道眼睁睁见钩光闪来却无力躲开,只得闭目待死。忽然一股大力从侧面传来,将他的身体横向扯开二尺,那一道划向咽喉的钩光只在他肩头上割开长愈半尺深达二寸的伤口,一时痛彻心腑,只觉下身一片潮湿,竟然已是失禁。 事变俄顷,水知寒反应极快,不及阻敌,先用一掌巧力拍开鲁秋道,再全力一掌追向舒寻玉的后心。一向只有水知寒算计别人,这一回竟被舒寻玉三言两语打动,几乎让其一击功成,心中不由大怒,这一掌用了十二成的真力,狂势惊人,直待触得舒寻玉的后心,方才醒悟应该生擒为上,连忙收力…… 舒寻玉功败垂成,一股沁凉的掌气向后心袭来,知道是水知寒出手,不闪不挡,反而借此掌力一冲而前,欺入迎面迎来的葛冲怀里…… 葛冲功运掌心,双掌直取舒寻玉的胸膛。却哪料到对方这种不顾死活的打法,一声惨呼,左掌已被荡起的钩光圈走,右掌亦同时重重印在舒寻玉的胸膛上。 战况瞬息即止,却是惨烈非常。 舒寻玉连受数下要害上的重击,心脉更被水知寒震断,加上前胸的掌伤与小腹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已是强弩之末,背靠大树不住喘息;而水知寒带来的三大高手一死一伤,鲁秋道也是血染半身。 舒寻玉凛然望向水知寒,嘴角鲜血随着话语狂涌而出:“水总管一意生擒收力不发,却害得‘白砂圣手’葛冲变成了‘白砂独手’。哈哈,不知水总管作何感想?” 水知寒面色阴沉,心中盛怒,白净的面容狰荣乍现:“舒少侠命悬一线,果真好笑之极!”踏前一步,只欲擒下舒寻玉好好折磨一番。 舒寻玉“流苏钩”横在颈上,傲色满面,淡淡笑道:“水总管敬请收步,不然我只好连几句遗言也不给你留下了。” 水知寒应声止步,他纵横江湖数年,从未有过这般缚手缚脚。虽恨透了舒寻玉,但见其视死如归的硬气,却也不禁佩服,深吸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如此豪勇,最令水某心折,舒少侠的伤或许还有救,何况蝼蚁尚且贪生……” 舒寻玉截断水知寒的话:“我知道将军府上还有厉鬼历轻笙的子弟,最懂魔功,可以让人在痴迷中说出心中之事,水总管不要再打这个念头了,除非历老鬼还有让死人说话的本事。” 水知寒仰天长叹:“虫大师有弟子如此,更是让我等欲除之而后快,不然将军府何能有一日之安眠!” “你不懂,明将军也不懂。寻玉投在虫大师门下数年,只学到了一句话。” “哦!愿闻少侠将死之言。” 舒寻玉放声铿然道:“师父虽不以侠道自居,却时时不忘教诲弟子为侠之道。寻玉技不如人命当该绝,却仍知道什么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水知寒默然半晌:“魔与道之争,皆是沉陷本身的执迷堪破不透,何者为侠何者为魔,天下哪有定论!”见舒寻玉浑身浴血,仍是不卑不亢,心下也不禁恻然:“舒少侠为逞一时快意,大好前途就此断送沙场,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舒寻玉朗声大笑,嘴中更是殷红一片:“虽千万人吾亦往矣!”言罢手上钩身发力,已然割破自己喉咙…… 虫大师手下的一代杀手天骄“书中寻玉”舒寻玉,就此殒命! 静。良久。夜更深。月挂中天。 众人全被刚才的刹那间的惊心动魄所慑,更被舒寻玉视死如归以身殉道的气势所撼,一时偌大的后花园中竟是鸦然无声。 水知寒最先回过神来,转身望向卫仲华的尸身,翻身跪倒:“卫师父一向是我敬重之人,传令厚葬,并重金抚恤家人。待得取了虫大师首级,水某当再来祭奠卫师父在天之灵。” 谁人想得到堂堂将军府大总管会对手下跪拜?扑通几声,其余几人全都慌忙拜倒在地。 “马上去请最好的大夫,给葛兄好好治伤,水某以后还有多多借助的地方,葛兄也请受我一拜!” 葛冲强忍痛伤连称不敢,心中却实是感激涕零。 水知寒再指舒寻玉的尸身:“此人虽是冥顽不化,却也是一条汉子,不得对其尸身有辱,好好葬了吧!” 水知寒一代枭雄,自有非常手段,几句话便让手下自此服膺,忠心不二。 刘魁领命,连忙叫来府兵,拿来药物为众人包扎伤口。 水知寒怅然沉思良久:“舒寻玉虽然宁死不屈,却也让我有了一条找到虫大师的线索。” 鲁秋道惊魂稍定:“水总管谋略果然惊世艳羡,却不知计将安出?” “舒寻玉的流苏钩乃是其独门兵器,雷惊天你命人拿着此钩交与‘裂空帮’,其帮主夏天雷一向与虫大师交好,必然将其归于原主,我们暗中跟踪,就可借此找到虫大师了。” 裂空帮乃是江湖上白道第一大帮,帮主夏天雷更是隐为白道盟主,几人听到这些惊天动地的名字,俱是百感交集。 刘魁忍不住发话:“找到了虫大师又能如何,其武功……咳!” 水知寒淡然道:“虫大师嗜好茶道,常常以茶代水洗涤神兵利器,当年毒来无恙曾专门留下对付虫大师的一种奇毒,名唤‘龙井穿’,平时无异,却遇茶化为剧毒。便把此毒涂在钩上,让虫大师也尝尝我将军府的茶道……” 曾被称为“将军之毒”的毒来无恙四年前便在蜀道剑阁死在魏公子手上,却早早预留下破解虫大师的绝毒。众人这才知道明将军就早有了对付虫大师的念头。 雷惊天试探地问道:“虫大师交游甚广,识得各路奇人异士,只凭用毒恐怕还制不住他……” 鲁秋道也小心说道:“何况‘裂空帮’一向与将军府交恶,应该如何追踪流苏钩的下落?还望总管开我茅塞。” “裂空帮中怎么会没有将军府的暗探?”水知寒眼射奇光,傲然大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虫大师既然可以派杀手行刺,我就偏偏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让我们看看谁才是江湖上的第一杀手……” 众人心头齐齐一栗,一个可怕的名字不约而同地在唇边欲吐还留。 那,就是明将军手下最犀利杀人组织“星星漫天”的师父;就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恐怖诡秘的一道梦魇;就是江湖上谈之色变的一符诅咒;就是将军手下最神秘莫测最勾留无痕的超级武器…… 他,就是与虫大师齐名的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 第343章 外传之2窃魂影 杀人之不二法门 九宫山腰,树影青翠,和风袭人。 一瀑飞流直下,水花四溅,水声隆隆。间中却仍隐有一线琴音袅袅传来,和着草香水汽,正是一卷如画仙境。 二人安坐于瀑边亭台,悠闲品茗,纹枰对弈。要知下棋最重静心,这二人竟然对如雷般的水声充耳不闻,这份定力着实令人吃惊。 棋局正值紧烈处,左首一人乃是一白眉老僧,面色凝重,手中拈着一枚白子,却在沉吟间迟迟不落。 右首边是一位四十余岁的蓝衫汉子,面若古铜,一脸沧桑之气,虽是专注于棋局,眉眼顾盼间却是豪气迫人:“大师此子一下,只怕便是黑方疲于奔命之势,为何迟迟不落在盘上,可是要放我一条生路吗?”他虽是无意间轻言相询,语音却是直透过水声朗朗传来,显是内功精湛。 白眉老僧蓦然抬头,眼望山间白云深处:“只因我感觉到今日必然要败的人是我!” 蓝衫人耸然动容:“六语大师每天只说六句话,第一句便是如此惊人么?” 那白眉老僧乃是华山掌门无语大师的师兄六语,一向行踪无定,云游天下。无语大师练成闭口禅,几十年来不发一言;六语却是修习“苦口婆心”大法,虽不比乃师弟的终日不语,却亦是惜字如金,号称每日最多只说六句话,是以法名六语。 听蓝衫人如此发问,六语笑而不答,举袖拂乱棋盘,拱手端茶,一饮而尽。 蓝衫人若有所思,喃喃念道:“将败未败,正是置之死地之时,黑方未必没有反扑之妙招,大师竟然自信的不给我扳平机会么?” “施主太过执迷胜负,跳出棋局方为豁达人生。” “我只不过欲做那棋局点睛之手,妙手虽是偶得,却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实不愿中途半端,只得继续执迷了!” 六语咄然大喝,山谷回声:“世间执迷之人何其之多,赢了胜负却输了人生!” 蓝衫汉子掌按棋盘,已纷乱的黑白子竟然一分为黑白两堆,界限分明。他却是神色不改,仰天长笑道:“大师之言似实还虚,似拙实巧。今日携茶上山,得闻大师手谈诤语,虫某不悔矣!” 原来这蓝衫人正是名动天下的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他向来狂放不羁、惊世绝才,一生浸淫武、棋、茶三道,偶逢六语大师,二人虽是僧俗两道,却是以棋会友,结成莫逆。 数年前明将军征民大修将军府中啸月宫,劳民伤财。华山掌门无语大师为民请愿,自破修习多年的闭口禅功,直谏当今圣上,却是惹怒了明将军,华山派自知不敌将军府的势力,为避免不必要的刀兵,诸多门人零星分散于各地,无语大师云游天下,六语大师亦退隐九宫山。 虫大师爱棋成癖,却是对手难逢,好不容易得知了六语大师的下落,这才来九宫山先以亲手所烹之茶请动六语,方寻得与六语弈棋的机会,却不料冥思苦虑之际六语拂乱棋盘,虽是隐隐棋差一着,却是不能尽兴;闻得六语禅语,心中隐有所悟,知道在这位得道高僧的眼中自己杀气太重,已是与纹枰论道之举大相径庭…… 但虫大师乃生性洒脱之士,拿得起放得下,心中回想适才盘上的奇着妙手,先给六语斟满茶杯,一时茶香四溢:“得闻教诲,虫先敬大师一杯。” 恰恰一阵山风吹过,那丝琴音似是随风转向高亢,若隐若现…… 六语端杯浅尝,掷杯于案,眼望山路来处,微笑不语,恍如洞悉了天机。 山道间急速行来一道人影。 虫大师对着山路上缓缓传声发话。“来者何人?” 一位头扎红巾的青年匆匆行来,手提一长形木盒,对着虫大师低首施礼:“裂空帮沉香堂堂主周令方,奉家师夏天雷之命拜见虫大侠与六语大师。” 虫大师见周令方行色仓皇,满面风尘,以一堂之主的身份前来,心知必是发生了大事:“周少侠免礼,有话便直说吧!” 六语突然扬声说出了今天的第四句话:“老衲突然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虫大师转头看向六语,他知道六语身处佛门,修习明慧功,最有灵觉,如此一说必是察觉到了什么。心中突然也涌起一种怪异的念头,分明感觉到有人在旁窥视,他身为白道第一杀手,本就对这种潜伏匿踪最是拿手,此时凝神细察,偏偏除了身边几人却没有一点其余异象,心头不禁有些迷惑。 周令方放下手提的木盒,缓缓打开,赫然露出舒寻玉的“流苏钩”! 虫大师全身一震,脸色一变:“寻玉莫非有了不测吗?”周令方黯然点头。 琴音突然喑哑,“铮”的一声,竟是断了一根弦,然后寂然无声。 虫大师刹那间虎目蕴泪,一把抓起流苏钩,看了良久,面容这才重回复至古井不波,长吸一口气,沉声道:“韵儿,心可乱却绝不可形诸于色!” 琴声再起,如泣如怨,直透人心。 周令方沉声道:“舒师兄在迁州城遇难,将军府卫仲华身死,葛冲断腕,鲁秋道毫发无伤,参与其事的还有雷惊天与知县刘魁,详情尚在暗中查访。” 虫大师仰望天空一朵白云,悲叹道:“寻玉处事老成,绝不至于一击出手还伤不了鲁秋道,莫非是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琴声戛然而止,一丝清越的声音传来:“聆韵请命为舒师兄报仇!” 周令方这才知道这捉摸不到来路的琴声竟然是虫大师手下大弟子“琴中聆韵”秦聆韵所弹,却是不解何故反叫排名第三的舒寻玉为师兄。他不敢发问,静立一旁待虫大师发话。 虫大师手抚流苏钩:“好!韵儿第一次出手,为师只有九个字的忠告:做杀手,切忌心浮气躁!” 琴声再起,如清泉石上横流,再无一丝阻滞。终越来越远,再不可闻。 周令方眼见虫大师处变不惊,秦聆韵领命远去,再躬身施礼:“家师有令,裂空帮沉香堂上下谨从大师派遣。” 虫大师一挥手:“多谢贤侄,你先退下吧!” 周令方道:“家师还有一句话让晚辈转告。” “什么话?” “敌人故意送还舒师兄的遗物,此钩上似有蹊跷。” “哦!”虫大师细看流苏钩,果然见其上似乎涂有一层灰扑扑的什么物质,难现旧日光华。 周令方续道:“此钩上不知涂有什么,用水难化,帮主请大师务必小心,莫要中了敌人的诡计。” 六语再说出今天的第五句话:“周少侠额汗未消指尖泛青,可是才与人动手吗?” 虫大师心中一凛,方才得知弟子噩耗,心神不属,如今果听周令方心律过速,内气虚浮,沉声问道:“可是有人跟踪你?” 周令方深吸一口气:“入山前正碰见一蒙面之人,交手后其负伤而逃,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看着石桌上的茶具:“晚辈实在口渴,请大师赐茶。” 虫大师见周令方神情间不惊不喜,一点不为适才剧斗所自誉,心中欢喜他的耿直,大笑道:“哈哈,我棋力比不上六语,唯有以茶来掩其口了。周少侠不必客气,此茶名唤‘风流’,乃我干焙三年方始培出的好茶,但饮不妨。” 周令方端杯谢过,一饮而尽。眼望虫大师,欲语又止。 虫大师察其神色:“少侠还有什么话?” 周令方含混道:“我可再看一下舒师兄的兵器吗?” 虫大师依言递上流苏钩。在这一刹,心中忽又泛起被人窥视的感觉,随即一股杀气明明白白地从侧面传来,大惊之下,功运全身。 能将杀气收放自如直到出手时方才尽显的,这天下能有几人? 这边周令方手执流苏钩的一端,突然大喝一声:“此茶有毒!”言罢一口茶尽皆喷出,却是朝着虫大师与他二人手中握着的流苏钩上,虫大师不妨有此,那口茶大半全吐在钩上…… 热茶遇到流苏钩上那层灰色物质,“嗤”得一声就像是枯炭遇到了火星般冒起一股青烟,虫大师但觉握钩的右手一炙,似被针尖刺了一下,又似被什么毒虫噬了一口。 周令方左手在喷茶于钩的一刹已然放开,右手从袖中扬出,一道橙光闪出,直袭虫大师的面门,身体已向后疾退…… 与此同时,轰然一声大震,左边瀑布中分而开,水花四散,一道迅快至极的黑影携着漫天的水花冲向虫大师,人尚在空中,已闻得水珠破空声不绝入耳,和着卷起的水浪,气势委实惊人。 这是一个绝杀之局。出手的正是鬼失惊和他座下“星星漫天”中赤橙黄绿青蓝紫“橙日”第一首席杀手房日兔。目标当然就是被誉白道上的第一杀手虫大师。 这是一个精妙的局。真正的周令方入九宫山时被房日兔一击伏杀,再假扮周令方上山。先是自承“流苏钩”上的蹊跷,再毫不掩饰适前与人动手,令虫大师与六语的疑心尽去。 而鬼失惊则早早预先藏身于瀑布下,凭着黑道杀手之王过人的机敏与匪夷的藏匿,加上瀑布隆隆的水声,竟然瞒过了虫大师的感应与六语的灵觉…… 鬼失惊的武器就是他的手。他的手上戴着一双透明无色的手套,名叫“云丝”。这副手套是一种北国名唤“云丝貂”的小动物的毛皮所织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轻软犹若无物。 虽然鬼失惊与虫大师齐名杀手之王,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别人的心目中永远赶不上虫大师,江湖上对虫大师的态度是敬服,而对他则是畏惧…… 这一点让他觉得很不公平,满腔的恨意都化为此刻的全力出手,他要让虫大师在江湖上永远的消失,杀手之王只能有一个…… 所以鬼失惊这一刻的出手,已是用尽平生绝学: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任何虚晃与诱敌之招,只有快,只有急,只有闪电,只有风暴……他要让自己这一双手紧紧掐住虫大师的心脏。 虫大师杂学颇多,连手下弟子亦是以琴棋书画而为名。武功纯走精神一道,而此前惊闻舒寻玉的死讯,已不知不觉中大打折扣,而涂于流苏钩上的正是将军之毒所留下的“龙井穿”,遇茶化毒,一眨眼间已渗入虫大师的肌肤。如今前有房日兔的歹毒暗器橙星,侧有鬼失惊按捺良久突然爆发的杀着…… 这个局如何能破? 最先发现危机的人是六语大师。六语大师从小便对周围的环境有一种超然的异能,据说那就是佛门的灵悟。在修习“苦口婆心”大法后,他的灵觉有了前所未有的改观,甚至常常可以预知到一些连他也不明所以的变化……在鬼失惊蓦然发难前的一刹,六语大师脑海中清清楚楚地把握到了所有的来龙去脉,瞬息间预知了鬼失惊出手的方位。心念电转,胸中蓦然泛起一种悲天悯人之情,不及多想,横身挡在虫大师的身侧,竟是以血肉之躯硬拦了鬼失惊的这一记令天地变色、日月黯然的狂暴一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鬼……失……惊!”六语大师终于发出了今天的第六句话。 血雨漫天,六语大师的胸竟然被鬼失惊一拳洞穿! 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天地间的变化仿佛在这一刹那间忽然做了一次停止。六语大师的每一个字都深、深、深、深地嵌刻入鬼失惊的脑海中。鬼失惊眼睁睁地看着六语大师突然挡在虫大师的面前,自己的手慢慢地滑入他的胸膛,然后——破体、发力、爆炸…… 一切变化快如电光火石,可是在鬼失惊的思想里却偏偏慢得犹若有几个世纪般的漫长。 他在恍惚,他在迷惑,他在交手短短的几个呼吸间浑若经历了几生几世,脑子里闪过以往无数次杀人的片段,自己是凶手,自己也是被杀者,所有前生往世的记忆好象在一刹间统统涌入,他的身体在飘忽、在翻腾、在游走、在爆发…… 一种罪恶感滔天地淹没了鬼失惊,在击杀六语大师的同时,这个百年来杀手道上最可怖的鬼失惊竟然迷失在六语大师的第六句,亦是人生的最后一句话中……好一个佛门的“苦口婆心”大法。 虫大师察觉突如其来的危机时,已是来不及应付侧面鬼失惊疾若闪电的攻击,当机立断,左手一扬,一道黑光从袖中破出。 千钧一发危在旦夕的刹那间,虫大师手腕仿似做了无数次奇妙的变化,先卸力回收再轻轻抖动……房日兔那道迅快无比的橙星在虫大师神鬼莫测的手法中渐已化去刚力,似被什么看不见的水草缠住般奇迹似的缓了下来,然后在空中一滞,改变方向吸附在虫大师手中的黑光上,煞是奇诡。 黑光再盛,已罩住房日兔退开的身影,房日兔不及惊呼、变招、闪避、招架,那道橙星已然倒射回来,端端正正地印在他的额上…… 好一个虫大师!置身侧的偷袭于不顾,一招间便全力格杀了这个化名周令方“星星漫天”中橙日的第一杀手房日兔。 四条人影乍合又分。二人倒下,二人分开。 互……望。虫大师与鬼失惊相隔八尺,手中那把黑黝黝似铁非铁的奇形兵刃遥指对方。 对……峙。石桌上的棋盘棋子都震颤起来,情形诡异至极。 鬼失惊紧紧盯着虫大师手中短棒一样的兵器,嘿嘿一笑:“好一把‘量天尺’,虫兄不妨量量到地狱还有几步路要走。”他虽是做了一个笑的表情,语气中却是冰冷不带一丝笑意,语音铿锵,如金铁相击,令人闻之心中厌烦欲呕。 “量天尺”正是虫大师的兵器,乃是采玄铁所制,由于玄铁本身对铁制金属含有吸力,正是破天下暗器的最佳兵刃。是以刚才房日兔七分铁三分金的橙星也被其所破。此时虫大师但觉右手发麻,强力运功竟然还是提不起一丝劲力,心头暗惊。转眼却见挚友六语大师为救自己横尸在地,涌起万千斗志,明知以此时的状态面对这个与自己齐名的杀手胜面太少,却也是顾不得许多。冷冷看着鬼失惊,暗中集气,不发一语。 那边鬼失惊却也是暗暗叫苦,刚才虽是一招击杀六语大师,但给其“苦口婆心”大法当面一喝,身体上尽管毫发无伤,却是杀气全消,反而涌上一种不战而退的怯意,加上虫大师击毙房日兔,宛若无事,他也不知毒来无恙的“龙井穿”能有多大效果,不由暗萌退意。 要知鬼失惊出道以来,从来都是藏于暗处,一击毙敌后全身而退,几乎从没有人亲眼见过他的出手,此时却破天荒地面对摆下决战姿态的虫大师,心中着实有点慌乱了。 虫大师只见眼前这位最可怕的敌人眉目间一股煞气,最惹眼的就是眉心正中一颗黑痣。他对各项杂学涉猎颇多,心知这种面相的人最是心狠手辣,为求目的不计手段。如今对方虽有怯意但自己右臂如废,这一战已是凶多吉少,隐隐按下起伏的心境,想起刚才叮嘱秦聆韵的六个字——切忌心浮气躁!?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虫大师强按悲痛,暗中已盘算着如何脱身。 数百年来黑白两道最杰出的两大杀手的第一次相遇,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惊险微妙之局! “虫某一向不为别人所动,虽千万人指责鬼失惊的不是,我却始终觉得你身为百年来最强横的杀手,别出蹊径,在武学上实有过人之处,只是一念之差投奔将军府,未必便是天性邪恶之徒。”虫大师眼射寒芒:“六语大师是我知交,却因我而死,你我之间恐怕也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了!” 鬼失惊苦笑一声:“虫兄息怒,我受命于身亦是不得已为之。” “明将军权利心过重,虽报治国之志,但做法却是人皆唾之……” “虫兄且勿多言,明将军对我有情有义,鬼失惊自小天地不容,只愿报知遇之恩!” “我一直认为做一名杀手,亦应有道!” “别对我说什么大道理!”鬼失惊轻轻念道:“能杀人不为人杀的就是好杀手!这就是杀手杀人的不二法门!”言罢已然出手。 适才虫大师正容相斥鬼失惊,实是战略上奇妙的一招,正是要让鬼失惊觉得自己失道寡助,气势方能彼消此长。鬼失惊怎能不知这个道理,所以终于强行出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鬼失惊左掌护胸,右掌击向虫大师的前胸,虫大师岿然不动。 待到掌近三尺,鬼失惊一声长啸,护胸左掌突然加快击向对方面门,右掌则吞吐不定,罩住虫大师的量天尺。 这一招纯粹以速度和气势取胜,左掌方才抬起,掌力已若怒涛拍岸般汹涌而来,而右掌却是以卸劲为主,带着一股粘力,务令虫大师的量天尺不能及时回防。周围的空气都似在搅动,就若生成了一个要将所有物质吸进去的大漩涡,鬼失惊疾速而至的身形带起瀑布前的水汽,他就似是一个迷蒙雾霭中忽然现身扑击的天魔,须发皆张,扬眉龇目,令人见之惊心动魄,呼吸亦会困难,更不要说是出手迎敌。 一股惨烈之气弥漫全场,这一掌之威,竟是如此惊人。 这——就是鬼失惊的武功。沉雄中见轻逸,虚变中见狠毒。 而虫大师,冷然注视鬼失惊越来越近的全力一击,岿然不动。突然大喝一声,往左微侧身形,向前猛跨一步,竟然用右肩去硬接鬼失惊这惊天动地的一掌。 虫大师这一步跨得极为突兀,且是大有深意,正是在鬼失惊掌力快要迫身将变未变之际,蓦然缩短了二人的距离。这一步虽是让鬼失惊的无数后着再也使不出来,但在局外人的眼中,分明就是虫大师用身体去迎向鬼失惊的掌力,几乎与送死无异。 “怦”的一声大震,在鬼失惊重重的一掌全然承落在虫大师的右肩上…… 鬼失惊做梦也没有想到虫大师竟然用血肉之躯来挡他这一招,他一直防备的是虫大师左手的量天尺,却不料这一刻虫大师竟然用已废的右臂当武器,趁他掌力触身稍一迟滞的时间,黑光暴涨,量天尺终于出手,直刺鬼失惊的咽喉…… 这一尺无论从时机、轻重、快慢、角度上都是拿捏得精准无匹,鬼失惊变招不及,只是一直罩住量天尺的右掌仍能及时曲指弹出,正正弹在量天尺上,原本刺向鬼失惊咽喉的量天尺亦是一震,堪堪改变方向,刺入鬼失惊的左肩…… 虫大师被鬼失惊掌力震起,斜斜投入瀑布中,半空中一口鲜血喷出,和着瀑布的氤氲水汽,宛若下了一场血红的雨……一道红线在水潭中迅快远去。 而鬼失惊的右肩亦被量天尺洞穿,痛彻心肺…… 一个照面,胜负已决。两大杀手,两败俱伤。 鬼失惊凝立瀑布前,也不包扎伤口,惘然不语。这么精心的布局,毕竟还是被虫大师逃了。 他唯一的误算,就是六语为虫大师不计生死地硬挡了他蓄势良久的一招绝杀。他唯一的失策,就是他对敌时算好了一切的天时、地利、武功、经验……却忘了还有……人性。那份忘情赴义的气吞山河,那份舍生取义的豪侠血性! 他确信虫大师身中毒来无恙的“龙井穿”,再加上自己那一掌,至少三个月中绝不能再与人动手,可是直到适才虫大师命悬一线,也没有使出他最可怕的武器:那个让将军深忌的“窃魂之影”!? 鬼失惊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虫大师的影子,到底是什么? 第344章 外传之2窃魂影 十一席位、二个骰子、一声笑 秋天。美丽而善感的季节。 最令人寂寞的是秋天的黄昏。就像是一把剑,没有了光芒,没有了生命,然后在喑哑中等待黑夜的来临。 最令人惆怅的是秋天的落叶。就像是一个攀登过顶峰的剑客,在无敌于天下后惘然折下的一段剑锋,然后在落寞中等待冬日的死寂。 而就在这个晚秋的黄昏,余收言带着他的剑踏着满地的落叶慢慢走入了迁州城。 一阵轻风吹来,剑光一闪,飞舞的黄叶中却赫然有一片血红的树叶被穿在了剑上,余收言摘下那片叶子,收剑入鞘,喃喃道:“漫天落叶中,这是唯一的一片红了。”想了想,笑了笑,把那片叶子别在衣领上,神情却活像别了一颗钻石。 “兄台满面风尘,何不坐下共饮一杯?”一间小酒店边坐着的一位白衫人突然发话。 余收言一笑:“我最喜人请客,却又最怕喝酒,这应该如何是好?” 那位白衫人年约二十七八,虽是坐在一间破旧的酒肆边,却浑不在意,一身白衣仍是一尘不染,仿若胜雪:“兄台剑非凡品,剑法更是难得一见,却只刺下一片树叶,实在是可惜!” “可惜?”余收言一哂:“在我想来,凡尘间的万物生灵无论大小高低,均是值得我尊重。而再好的剑却也只不过是一块顽铁,纵非凡品,在我眼里却仍及不上一片树叶的高贵。” 白衫人眼中一亮,若有所思:“兄台出语不凡,花溅泪可有缘相识么?” “花溅泪!”余收言仰天长笑:“好名字,却是凄婉了些。” 花溅泪亦是一笑:“家父自命风流天下,却害得我的名字也沾染了怜香之气。” 余收言细细打量花溅泪:“我看花兄品貌亦是个风流人物,却不知来此迁州小城有何贵干?” “江南三大名妓之临云小姐忽来此地,花某只想再睹其婉约容颜。” “哦!久闻临云小姐琴动天下,艳播四方,奈何身无寸金,你若想请我喝酒,还不若请我去品茶观美。” 花溅泪以掌拍桌:“好!我与兄台一见投缘,区区小事自当尽力。只是如今时辰尚早,看你一身客尘,何妨先让小弟做个东道,畅谈一番?” 余收言挺胸,朗然道:“我叫余收言,你可知道家父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么?” “不知有何解释?” “哈哈,就是怕我言多有失呀!”余收言长笑中远去:“所以现在可不能让花兄看穿我的底细,我这便先去临云小姐所处的酒楼中大吃一顿,过一会花兄可别忘了带金来赎我啊……” 花溅泪望着余收言渐去的身影,嘴上轻轻念着这个在江湖上非常陌生的名字,面上泛起一丝笑意,对着余收言的背影传声喊道:“要找临云小姐,你就先去找‘宁公主’吧……” 晚风中,一面飞扬的蓝色旗上正书三个鲜红的大字——宁公主。 余收言差点便笑出声来。原来“宁公主”并不是人,只不过是迁州小城中最大一间花楼的名字。 虽还是黄昏时分:“宁公主”中已是灯光明亮,笙歌渐起。此处看起来本不起眼,如今却因江南名妓临云小姐的到来而门庭若市。 余收言整整衣襟,大步走去。 “你站住!”余收言一身破旧,竟是被以貌取人的看门小厮拦在楼外。小厮斜睨余收言靴子上的一个大洞:“今日不比往常,临云小姐芳驾初临,你也想一睹芳容?今天席上可都是有来头的人物,你就别来出丑了。” 余收言也不动气,笑嘻嘻地道:“我乃知县刘大人的贵宾,你敢拦我?” 小厮半信半疑,却仍是不让余收言进去。 “哈,这位小兄弟是谁?刘大人你可认得吗?” 余收言抬头看去,发话之人三缕长髯,神情镇定,正是微服来此化名鲁秋道的水知寒。堂堂知县刘魁和包扎着手腕的葛冲、手持剑柄的雷惊天以及真正的鲁秋道都紧随其后。 刘魁大喝:“咄,何来冥顽村民,敢冒充我刘魁的贵宾!” 余收言面不改色,仍是一付笑嘻嘻无所谓的样子,先对水知寒一拱手:“这位可就是鲁大人吧?晚辈余收言这厢有理了。” 水知寒眼望余收言,心中暗地揣忖:鲁秋道来此地的消息虽被将军府暗暗传播出去,但江湖上所知之人却实在不多,这个貌不惊人满脸不在乎的年轻人却是从何而知?口中平常道:“余小弟不必多礼,你可知冒充刘知县的贵客、藐视朝廷命官是何罪名吗?” 余收言赧然拱手:“鲁大人文采斐然,倜傥风流,小弟不才,效颦大人说什么也要见见芳播天下的临云小姐,一时只好口不择言,尚请谅解一二。” 水知寒面上不动神色,微一颔首:“余小弟既是同道中人,这便先请!” 余收言哈哈笑了一声:“鲁大人如此容人之量,小弟已是心中有数了。”也不客气,当先迈入“宁公主”中。 刘魁等人面面相觑,但见水知寒不表态,也不敢作声,一并进入楼中。 大厅中已摆下一圈十一个双人席位,除了余收言外,另有二人各据一席,看起来是迁州城的大商贾,见刘魁到来连忙一一起身施礼。刘魁大致介绍了众人,毫不掩饰水知寒化名为鲁秋道的身份,而那真正的鲁秋道则化名左清。 余收言随便坐在一席中,狼吞虎咽,据案大嚼,众人都不禁微微皱眉。 余收言抬头笑道:“呵呵,小弟一路疲乏,不吃点东西一会见了临云小姐出乖露丑不要紧,却怕是连累了各位的雅兴。” 水知寒放声大笑:“余小弟言语有趣,做事不拘,我欣赏你!不过,余小弟如此人物来迁州小城想必不仅仅是为了看一眼江南名妓吧!”眼中隐露杀机。 余收言手也不擦,遥向水知寒一拱手:“小弟的来意鲁大人隔一会儿便知。好在此次‘宁公主’之行是有人请客的,不劳大人破费了。”言罢又是专心对付桌上的点心水果。 一位看起来三十出头风韵甚佳的女子翩翩行来,她身材娇小却健美,莲步轻移,仿佛全身都充满着弹性,未见人到先闻一阵轻笑声:“各位大人光临,贱妾有失远迎,只是希望临云姑娘走后也常来赏面呀!” 刘魁哈哈大笑:“只要宁公主你一日尚在,我是无论如何要来的。” “刘大人说笑了,宁诗舞人老珠黄那入得了大人的眼。” “谁不知诗舞是迁州府的第一美人,来来来,今日给你介绍一下朝中的第一才子鲁大人。” 原来此女正是此花楼的大老板宁诗舞,以楼为名,外人便以宁公主名之。一时刘魁忙着介绍众人相识,宁诗舞看来倒是久经大场面,应付自如。 寒暄过后,宁诗舞的眼光却飘上了谁也不识的余收言:“这位公子不知是什么来路,可有熟识的姑娘吗?” 余收言拱手道:“在下余收言,今日才来迁州城,只是因为有个朋友请我来此一睹临云小姐的风姿,不料还未见佳人却先见了公主芳容,已是不虚此行。若不是等人付账,这便转身走了。” 宁诗舞咯咯轻笑:“还未见到临云小姐,余公子如何便要走?” 余收言吃下桌上最后一块点心,满意地打个饱嗝,悠然道:“宁公主已让我惊为天人,委实难信临云小姐还能姿容尤胜……” 宁诗舞含笑尚未答话,水知寒已是鼓掌大笑:“余小弟此言一出,我等自命风流的老朽都该退休了。” 余收言转身凝望水知寒毫无做作的笑脸,想到其绝不容人的恶名在外,心中暗讶:“久闻鲁公文采风流,晚辈实是班门弄斧了。” 宁诗舞娇笑道:“今日借了临云小姐的面子,请到这么多精彩的人物,贱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各位。” 端坐一旁原本不发一言的左清笑道:“宁公主有何不解之事但请明讲,在座诸位恐怕无不以可答美人的疑问为荣吧!”但见水知寒眼神一凛,才想起自己此时身份是刘魁的幕僚,本不应在此场合抢先发言,尴尬一笑。 余收言察言观色,心中已有了一丝明白。 宁诗舞美目望定诸人:“此厅间席位共是十一席,各位可知是什么缘故吗?” 众人这才发现果然如此,要知大凡宴客席位都是双数,此间布置倒真是有些蹊跷,纷纷凝思不语。 余收言大笑:“在我看来,大凡美丽聪慧的女子,便如天边流云,其思想似若鸟迹鱼落,天马行空,岂是我等粗鲁男人能懂?此处布置想必是和临云小姐有关了,只是其中神秘之处还请宁姑娘讲说。” 一声轻咳,一种似不带半点烟火气的声音幽幽响起:“天下男人若是都如余公子般懂得女孩子的心意,才真是做女子最大的福气……” 随着众人的眼光,一位蓝服女子亭亭立于厅外。只见她,眼光若离若即,眉间似蹙似愁,嘴角沾笑非笑,语音如怨如歌……大家心中齐齐一震,都知道来的正是江南三大名妓之临云姑娘了。旁边还站了一位水绿色装十七八岁的小婢,也是十分清秀可人。 窗外。暮色已浓。玉兔东升。好一个秋月斜照的晚上。 宁诗舞揽住临云的香肩:“姑娘怎么这么早出来了。” 临云对水知寒盈盈一福:“我行遍名山秀水,便是为了一睹天下英雄的风采,今日听说鲁先生大驾光临,临云心实喜之,故特意早来相迎。” 水知寒遥遥拱手:“秋道一介文人,何敢以英雄二字称呼。” 临云轻轻一笑:“我生来只喜弹琴弄文,对男人的打打杀杀实在厌倦。别人都认为英雄是剑啸江湖的人物,而对我来说,英雄二字却是另有含意的。” 水知寒虽是化名鲁秋道,对此风月场所的言词却委实不太精通,连忙转换话题:“这十一席位可是按临云姑娘的意思摆成的吗?却不知有何用意?” 余收言眼见左清一双眼睛盯紧了临云,口中喃喃有词,一付想说话却忌惮的样子,心中对此人的身份再无怀疑。 “清儿,你来说吧!”临云淡淡道。 那身着绿装的小婢道:“姑娘对天下人从来是一视同仁,每次赴席最多只请十一位,而姑娘所陪何人之席却是由我来选。”众人闻言大奇,听了刚才临云的一席话,俱以为她应是陪着鲁秋道共席,却不知原来是另有安排。在场的诸位不禁都跃跃欲试,静待那小婢清儿的下文。 清儿拿出二个玉骰子,指着身前一空席道:“此为第二席,由左手起依次数下,我这两个骰子掷到几,姑娘便是陪谁了。” 大家这才恍然,大感有趣,水知寒大笑:“不知掷到空席怎么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清儿撇撇小嘴:“那当然便是姑娘独坐了。” 宁诗舞道:“此刻只有八人在座,尚有三席是空的,姑娘不再等等吗?” 临云淡淡道:“小小迁州城能有几位英雄,人数已够了,清儿掷骰吧!” 清儿应了一声,扬手先往桌上一玉盘中掷下一骰,骰子转了数下,停下来却是一个四点。 由于两个骰子最小便是二点,共有十一种变化,是以第一个的空席位便算是第二席,按众人的座位依次累计。而第一个骰子既然掷得是四,第三四席的二位商人与第十一十二席的葛冲与雷惊天不免齐齐叹了一声。 余收言坐在第六席,两边五七席都是空的,第八席是刘魁,第九席是冒充鲁秋道的水知寒,第十席是化名左清的鲁秋道,第一个骰子掷下,便只有这几人有希望与临云共席了。 清儿朗声道:“第一个点子是四。”言罢第二个骰子便已掷出。 骰子在盘中乱转,眼见已要停下,众人屏息以待。 “且慢,我来占个便宜,便坐在第七席吧。”一道人影由厅外一闪而入,众人眼前一花,却见一白衣青年已端坐在第七席上,正是余收言入城时见到的那位花溅泪。 那盘中本要停下的骰子却突然再加速转了起来。众人一呆,才发现花溅泪撮唇吐气,气凝一线,正在以一口真气遥控骰子。 数人全是大惊,此等凝气成型的功夫虽然有所听闻,但何尝亲见。而且花溅泪面色如常,毫不费力地使出来,在座诸人除了水知寒外无一人可有此修为,而水知寒却苦于不能示人以武功,眼见骰子转速渐缓,想来必是一个三点…… 莫非今日临云便要与此不速之客同席了!? 厅中只有余收言与水知寒神态自若,其他众人已是色变,花溅泪如此霸道分明是不放任何人在眼里了。 余收言忽然放声大笑,声震四壁:“哈哈,花兄你可终于来了,小弟正愁无人付账呢!”骰子因余收言的声音突然一震,终于停了下来,乃是一个一点。 众人齐齐嘘了一声,看来临云只得坐在无人的第五席上了。 余收言功力不及,不能以气控骰,却是借放声一笑让花溅泪不能与美同席!虽然比花溅泪差了一筹,却也是露了一手上乘武功,在座众人各自心中戒备,水知寒面容不变,冷眼旁观。 花溅泪先是一呆,望着余收言苦笑:“早知你会如此坏我大事,不请你也罢!”心中对余收言的功力与急智却也不禁佩服。 清儿神色微变,扶临云坐于第五席之上,取出琴来调音。 临云望着花溅泪:“花公子别来无恙?” 花溅泪凝望临云:“日前一别,心实念之,还请姑娘莫怪在下无礼。” 临云眼光轻转:“临云沦落风尘之女,何堪公子错爱。” 花溅泪旁若无人:“花某只知姑娘韵致天成,令人清俗蔽息。若是以花来形容,众香国里,姑娘当是那一枝傲寒之梅!” 众人才知此二人原是旧识,见二人神态暧昧,临云似温柔似幽怨,花溅泪若炽烈若忘情,一时心中都不知是什么滋味!? 余收言长笑:“原来花兄果是一性情中人,小弟适才确是莽撞了。” 花溅泪哂然一摆手:“世间万物原是求一个缘字,便若我见余兄便心中欣赏,一意结交,如果让我说出其间的道理却是茫然。”言罢,再望向临云,一声长叹:“缘由天定,谁能强求,今日能再睹人聆韵,花某心意已足。” 临云也是一声轻唉,望了一眼花溅泪,低头专心绕柱调音,再不作声。 众人听到“聆韵”二字,心头齐齐一震:“临云”音同“聆韵”,又都是以琴成名,难道这位看起来娇弱无力人间难觅的绝世美女便是虫大师手下的第一杀手“琴中聆韵”秦聆韵么? 如此看来,这位江南名妓突然来此迁州小城,竟是意在鲁秋道么? 可秦聆韵身为虫大师的第一弟子,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暴露行藏? 一时情形微妙,人人各怀心思,不发一语。气氛,剑拔弓张。 良久,宁诗舞轻咳一声,勉强笑道:“花公子对临云姑娘如此情深意重,让天下青楼女子谁不感叹,贱妾敬你一杯!” 花溅泪却是不作一声,脸色忽明忽暗,似是在回忆与临云旧日相识的过程,一时就如痴了一般。 宁诗舞愕立当场,不免下不来台。刘魁面色一寒,望着水知寒的神情,只待他一个眼色便要当场发作。 余收言喃喃念道:“这小子一出来便抢尽了我的风头,早知真不如见了宁公主转身就走……” 水知寒鼓掌大笑,声音优雅而低沉:“余小弟何必自谦?依我看临云小姐的十一席位,清儿姑娘的两个骰子,花公子这一口惊世骇俗的内气,却是皆不及余小弟镇定从容化干戈为玉帛的一声大笑,来来来,余小弟,我敬你一杯!” 余收言含笑举杯起身,眼望水知寒一饮而尽,清清楚楚感觉到厅中弥漫的一股杀气已渐渐沉寂下去:“鲁大人切莫折杀晚辈,我适才的一笑让美人独坐,简直是大煞风景,而大人这一笑却才是笑走了满堂的寒傲似冰!” 第345章 外传之2窃魂影 半支曲、一幅画、二天约 众人举杯,气氛渐缓。 “铮”然一声,琴声悠然响起。 初时似珠玉跳跃,鸣泉飞溅;转折间履险若夷,举重若轻;音境如朝露暗润,晓风低拂;琴意若泣若诉,令人思绪纷扬,冥想飘荡。 众人正听得血脉贲张,蓦然间琴音半曲骤止,余音袅袅,挥之不散,有若凭栏美景眺目远望,迷雾中似远似近,间关错落…… 良久无声。在座诸人全被这天籁般的琴声所动,不敢轻发一言。 花溅泪目中蕴采,大喝一声:“拿笔墨来!” 早有小厮连忙送上早已备好的笔墨,也不见花溅泪动作,一身白衫戛然从中裂开,露出内身青彩绸缎,端的是玉树临风,诸人无不暗自喝彩。 花溅泪脱衫置于桌几上,抬头闭目半晌,便于那衫上作起画来。 只见他伏案挥毫,再抬头凝望临云,下笔更疾。蓦然间一声长笑,手执衫角,神功运处,柔软的衣衫笔直无纹,面朝临云:“姑娘一曲清韵,溅泪怅有所思,唯有以此为报!”适才临云所奏正是古曲中的《有所思》。 众人望去,无不动容。 但见白衫上笔势纵横、墨迹森森,一女子抚案拨琴,面容淡雅若烟,神态浅笑微嗔,超然处风姿幻化,柔媚处淋漓尽致……正是江南三妓之临云抚琴图! 临云目望花溅泪,施然一福。 “好!”余收言抚掌大叫:“只有花兄这等人物方配得起临云姑娘的一阕清韵!” 花溅泪含笑为礼:“余兄过誉,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若没有临姑娘的仙籁琴音,哪有我手痒献技之举!” 水知寒亦笑道:“半曲之流转,一墨之纵横。此画确是已深得临云姑娘的神韵。” 花溅泪淡淡叹道:“兴之所至,随意挥毫,安能得美人神韵之万一……” 左清忍不住低声冷哼一声:“以画对琴,犹如以茶待酒!” 宁诗舞连忙过来打圆场:“曲是好曲,画是好画,宁公主的酒也是好酒,各位大人敬请给贱妾一点薄面,我先干为敬了!” 余收言大笑:“宁姑娘这一杯我是非干不可,花兄对临云姑娘一往情深,我却是对宁姑娘适才的惊艳念念不忘呢。” 宁诗舞眼波流转:“余公子真会说话,下次若赏面‘宁公主’,再也不用怕欠账了。”余收言心怀舒畅,璨然大笑,举杯而饮。 水知寒亦是哈哈大笑:“群卉争艳方得花团锦簇,好曲好诗如何才只喝一杯,最少也是三杯!”心中却知余收言一来向花溅泪表明态度支持,二来又赢得宁公主的好感。此人年纪虽小,做法却是如此老成,不禁暗暗留意,更是戒备。 左清等人不敢再言,大家皆饮了三杯。 清儿盈盈笑道:“花公子以画对曲,果然绝妙。鲁大人文采风流,天下不做二人想,却不知对姑娘的琴声有何评解?” 水知寒心中暗凛,清儿此人虽是小婢,却是大不简单,此语明捧自己,暗里却分明欲挑起花溅泪与自己的矛盾,难道是出于临云的授意?心中念头百转,却仍是不露声色:“我倒想先听听众人的高见!” 刘魁尴尬一笑:“我不懂音律,只觉得此曲动听,要说评解却是说不上了……”葛冲与雷惊天亦苦笑点头,那两名小城的商贾哪见过如此大场面,也是噤然不发一语。 刘魁眼见化名左清的鲁秋道以目示之,连忙道:“左先生是我府上的音律高手,常常有惊人之言,不妨先听听他的见解。” 鲁秋道洋洋自得,怡然道:“临云姑娘一曲《有所思》,花语虫唧跃然曲意中,想是忆起红颜薄命,韶华终老,枯灯只影不若郎情妾意,叹花样青春,何堪独守风尘……”言罢目视临云,做不胜唏嘘状,自觉此语当能挑逗美人芳心。 临云不语,眼望花溅泪。 花溅泪怅然一叹:“我听出的却是曲意中的悲天悯人,花无常开,事无俱全,世间之美好大多短暂,纵有花好月圆,奈何瞬间流逝……”言至此竟然喃喃自语:“恨不能识遍天下之美丽,纵与姑娘相逢,却是流水落花。” 临云低头不语,细品花溅泪的款款柔情。 水知寒心中认定临云必与秦聆韵有关,然而眼见余收言不知是友是敌,花溅泪一意维护,以花溅泪适才惊人内功,虽是以他邪道宗师的身份,亦不敢轻谈胜负,蓦然发难。唯有以言语试探,当下朗声道:“我却是从曲音中听出了杀伐之意,浑若雄兵百万对峙疆场,虽是引兵不动,却是一触即发。”被刚才的曲意所动,言到此处水知寒竟然也不胜唏嘘:“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世人只看到王相成不世之功业,却又有谁能懂得其中的寂寞……” 花溅泪讶然盯着水知寒,二人目光相碰,宛若激起一道火光。 水知寒避开目光,心中已知晓花溅泪在怀疑自己的身份,不免略微有些懊悔。临云一曲《有所思》已是触动了他的心中雄志,言语间不免有失镇静。 余收言却是喟然一叹:“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只感觉出了生命的珍贵、命运的坎坷,王侯将相皆是寻常人物,荣华富贵贫贱忧患全是过眼云烟,亦皆全是拜生命的赐予……咳,你们为何都用如此眼神看着我!” 要知各人从小接受的思想中,君王贵族全是天上星宿下凡,那听过什么“王侯将相皆是寻常人物”之类的话,此语实是有些大逆不道,但却又让人费劲猜想不定,一时大家全都望向余收言…… 眼见气氛又凝,宁诗舞笑道:“诸位果是各抒见解,只是临云姑娘只奏半曲,不知是何用意?” 大家一想果然有此疑窦,一时忘了刚才余收言的话,静听临云的回答。 临云坐案长叹:“我向来至一地只抚琴一曲,几日后便会离开迁州。只是眼见鲁大人雍贵含雅,余少侠气度从容,更得花公子以衣作画相赠,实不忍就此相别,是以抚琴半曲,以待二日之后再续此缘。”起身再翩然一福:“二日之后,临云仍在此恭迎鲁大人、花公子、余公子与左先生的大驾。” 众人这才恍然。刘魁听得临云只与四人有约,分明是不放自己这个知县在眼里,惊怒参半,却也是不知如何去怪罪,谁让刚才对临云的琴音发表不出什么高见。只得眼望水知寒,等他示意。 余收言左手轻扬,一道黑光落在水知寒的桌上:“鲁大人见此信物,当知我来历。”众人凝目看去,那黑光乃是一小小铁牌,将如此轻巧之物一掷数尺,落桌时却平稳不发一声,对余收言的武功均是心下暗惊。 水知寒看着铁牌,沉思,大笑:“自古曲意高者自然和者寡,临姑娘之请,鲁某与左先生必不践约。” 花溅泪眼望余收言,心中惊疑不定,大感此人高深莫测。 临云轻咳一声,清儿扶起她:“小姐偶染风寒,先告退了。”不理众人的挽留与关慰,竟先回房了。 众人亦觉无趣,再喝了几杯酒,就此散宴。 出了“宁公主”,花溅泪独身飘然离去。 水知寒故意与余收言落到最后,先将那面铁牌交还给余收言:“余少侠深藏不露,我亦差点看走眼了。” 余收言谦然笑道:“水总管的气势纵是再敛锋芒,也是袋中之利锥!” 水知寒也不惊讶余收言认出了自己,叹道:“我扮做鲁大人只能瞒过一时,只料想虫大师的杀手一击即走,那知会如何正面相对!” “水总管可是不再怀疑我身份了吗?” “修罗牌一共四面,只有刑部最出色的执事方有,我信你。” 余收言大笑:“水总管用人不疑果然令人佩服,刑部洪大人让卑职代问水总管与鲁大人好!” 原来余收言掷给水知寒的铁牌正是京师刑部号令天下捕快的“修罗牌”,他的真正身份正是刑部堂下的一名捕头。 明将军权倾天下,刑部亦只是他借朝廷之名为其办事的地方,刑部总管洪修罗专职天下刑捕之事,亦不得不对明将军示好,往往将军府拿住了什么人亦常常送到刑部逼供,更是把几位投靠将军的历轻笙弟子派往刑部供事,借着枉死城的魔功以迫问犯人的口供。 水知寒起初虽然对余收言仍有疑心,但见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仍是轻语笑谈面不改色,更何况“修罗牌”如果落到外人手上,洪修罗定会及早通知将军府,对余收言的身份不再怀疑,也正是有此良助,方才一口应承下临云二天后的四人之约。 这一次余收言终于没有再露出他招牌式的笑容,正色道:“总管既然说我们已与虫大师的杀手正面相对,不知可看出什么名目?” “余少侠有什么看法?” “临云应该并非秦聆韵,我看她身体娇弱,绝非习武之人……” “虫大师学究天人,委实难料!不过那个江湖从未谋名的花溅泪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哦!”余收言细细想了一下:“墨留白?” 水知寒点点头:“不错!如此武功,如此画艺,如此狂放,正是琴棋书画中‘画中留白’的一贯做态,只是其武功未免太高了,简直可以直追虫大师,连我也未必有胜算。” 余收言想起花溅泪那一口聚而不散的内气,也是心中暗惊:“此人年纪不大,武功却是如此惊人……” 水知寒哈哈一笑:“余少侠不必过谦,如你这般的年龄有此修为也是不易,却不知师承何人?” “收言的武功是家传的,家父余吟歌。” 水知寒略吃了一惊,余吟歌乃是上一代武林中的一方异士,为人亦正亦邪,不喜名利,只凭剑行走江湖,扬言只凭一己之力替天行道。后来结识四大家族中点晴阁的女子景玉致,方才同隐江湖。 四大家族便是为“阁楼乡冢”,分别是点晴阁、翩跹楼、温柔乡和英雄冢,乃是江湖上最为神秘的四个世家,互有恩怨。武道上更是有惊人的突破,所派出的传人皆有不世的武功,虽然少现江湖,但每一次出现均会引起轩然大波。 水知寒心中诸念纷来,余吟歌一代枭雄,做事一意孤行,全凭喜好,却也是侠面居多。其妻景玉致出身的点晴阁也隐为白道中不出头的领袖家族,却料不到其子竟然会投靠朝廷的刑部,莫非是另有玄虚?但余收言既然直承其事,不由让水知寒猜想不透。 余收言知水知寒疑心未去,哈哈一笑:“家父管教太严,实不相瞒,我是从家中偷偷逃出来的,我的身份目前也只有水总管一人知道……” 水知寒疑心稍减:“令尊的人品武功我一直很佩服,何况余小兄身兼令尊与点晴阁武功之长,既然有意功名,凭你的武功才智必是一方人杰,将来前途无量。你的身份我自不会对人说,不然岂非有负你的信任。” 余收言苦笑:“我只求在刑部做一名捕快,惩凶捕恶,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家父,其实在朝在野都一样可以替天行道……” 水知寒大笑:“不错,侠魔之道乃是变幻之数,焉不知许多大魔头正是自以为是卫道之士。江湖上一向认定我与明将军沦为邪道,但只看过程,却是忘了结果,若有日成就功业,后世盛赞,却是无人谈起魔与道的区别了!”心想有此强援,虫大师悬名一月之期马上就到,己方应是稳操胜券了。 眼见将到了知县的府第,余收言对水知寒一揖:“收言另还有刑部要务,明日便搬来县衙,再聆总管教诲!” 水知寒也不勉强,察言观色下心知肚明,呵呵一笑:“那个宁诗舞恐怕也非简单人物,我亦要让刘魁查查她来历,余小弟好自为之。” 余收言脸上微红,讪讪作别水知寒,却仍是径直向“宁公主”方向走去。 水知寒让刘魁等人先回府,一个人站在县衙外,眼望余收言消失在街角,突然轻轻发问:“这一次我很容易地感觉到你的出现,而且你的心如潮乱,可是伤得重么?”长夜的县衙外,一片寂静,水知寒在问谁???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哑然的长叹:“量天尺的肩头外伤到还罢了,六语大师的‘苦口婆心’却破了我几十年心境的修为,实在厉害!” 水知寒似乎早知此人的存在,全无半分惊讶之色,淡然道:“不破不立,你以往便是太过执迷于隐匿之道,以至少了一份对敌时的强悍与忘我,这一喝也未必是坏事!”黑暗中的人沉吟不语,似在想着水知寒的话。 水知寒再问:“虫大师五味崖悬名之期尚有半月即到,迁州城突然多出这许多人物,你怎么看?” 那个声音再度传来,语音破裂,便像是在话语中夹了一片刀锋:“有你在明,有我在暗,就算虫大师再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过此劫!” 水知寒面罩寒霜:“只怕虫大师便是这世上唯一和你交过手还活着的人,你应该知道他的实力,还敢如此低估他?” 黑暗中桀桀怪笑:“我又何尝不是唯一一个与他交手还活下来的人,他也不至于低估将军府的实力,只怕要知难而退了。” “舒寻玉死在我手上,秦聆韵奉命报仇,齐生劫与墨留白又焉能袖手,何况……”水知寒长长吸了一口气:“他的影子到底是什么?” “影以窃魂为名。然而我却也想不透如何可以伤人?在我想来或许这个影子并非武器而就只是一个影子。” “你是说‘窃魂影’其实就是一个人?” “不错!也许在我们都只留意秦聆韵和墨留白的时候,影子方才出手。” 水知寒目视余收言离去的方向:“余吟歌自命替天行道,做事稳重,在白道上有极好的口碑。而其子却如此跳脱不羁,你看此人可像么?” “此子太招摇,锋芒毕露,至少不像个影子。何况我知道他的确是洪修罗手上的一招暗棋。” “哦,你可在刑部见过此人?” “是的,一年前余收言投靠刑部,三个月内暗中破了几个大案,却不居功,很有些他父亲余吟歌求道不求名的风范。洪修罗对他也是很看重,其名虽不扬,却已是刑部有数的五大名捕之一。” 水知寒释然道:“既是如此,我便放心了,如果此人是敌非友,再与花溅泪等联手,委实可怖!” “有你有我,他们能成什么气候?” 水知寒道:“舒寻玉的出现,死了卫仲华伤了葛冲,表面上我不向明将军求援,却暗中请你过来,便是要引出虫大师的余党,好一网打尽。如今小小迁州城已成了虫大师与我们之间的一个擂台,更隐然是白道势力与将军府的一次火拼,实在是输不得!” 沉默! 水知寒沉吟良久,再开口时语意冰冷:“我要先杀了花溅泪,不管他是不是墨留白。此人武功太高,不除了他实难安寝。” “总管何必亲自出手,交给我就行了。” “你未见过此人武功,实在让人心惊,竟然可以一口内气遥控五尺外的骰子,我也未必能稳胜于他!”水知寒再叹:“如果那日行刺的是他而不是舒寻玉,实在不知结果又会是如何?” “哦!江湖上从未听过其人之名,竟然有如此厉害?” “虫大师虚实难测,也许花溅泪就是他最厉害的影子,与临云的作态只是演了一场戏给我们看罢了!” “如此人物,我倒想见识一下了。” 水知寒正容道:“我们现在最大的目标不是杀了影子,而是保护鲁秋道。你有伤未愈,便在暗处保护鲁秋道吧!” 一道黑影从暗中走出,最先入目的便是眉间一颗黑痣,俨然正是鬼失惊! “总管敬请放心,鬼失惊定要在虫大师一月之期内护得鲁秋道的安全!” 水知寒眼望天穹,淡淡道:“今夜云淡风轻,后日佳人有约,明晚才是杀人夜!”仰天再长声一笑:“不知后天临云姑娘见不到情深意重的花公子时,会不会掉下一颗情泪……” 第346章 外传之2窃魂影 不是不想杀,而是杀不了 余收言来到了“宁公主”,却没有径直上楼,而是施展轻身功夫,从院落外翻墙而入。观察一下地势,认准临云所住定然是西厢最大的那个房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跃上房顶,盘膝而坐,化身于黑暗之中。同时功运全身,敏锐地感觉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过不多久,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房脊上掠了过来,正待翻身落下,蓦然发现了余收言,身形一震,含势待发。 余收言嘴角含笑,轻声道:“花兄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花溅泪,饶是夜行,仍是换了一身白衣,果是艺高人胆大。 花溅泪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此碰见余收言,不由一愣:“余兄在此做什么?” 余收言嘿嘿一笑:“我来等两个人。” “你知道我要来?” “呵呵,更深夜寒,正是为谁风露立中宵的好时候,虽然不过一面之缘,我对花兄却好像已是知之甚多了。” 花溅泪轻抚双掌:“余兄知我甚深,不枉我与余兄一见投缘。” 余收言一拍身边的房瓦:“相见不若偶遇,如此月朗星稀之良宵,花兄可否迟赴佳人之约,陪我说几句话?” 花溅泪潇洒地坐在余收言的旁边,浑无防备,气度令人心折:“何来佳人之约,只是溅泪情不自已,做一个护花的不速之客罢了!” “哈哈,好一个护花不速之客!”二人心无芥蒂,毫不在意别人发现自己的行藏,竟然是在花楼上放声谈笑。 花溅泪却以指嘘唇:“余兄小声点,我可不欲让临云知道我……”长长叹了一声:“唉!家父自命风流天下,四海留情,脂粉丛中闻芳即走,沾香即退,我只道自己也是有了真传,却不料一见临云,虽是风尘女子,却是芳华绝代,让我情孽深种,不能自拔,倒让余兄见笑了!” 余收言正色道:“花兄正是性情中人,志向高洁,何敢见笑。临云姑娘虽是流落风尘,但观其艺业才识,又是那个名门闺秀可比?” 花溅泪感激得一把握住余收言的手:“余兄此言甚得我心,我自幼立志三愿,识遍天下英雄,画尽山水美景,观尽人间绝色,今日聆临云仙籁之琴,绘临云风姿之态,得余兄相知之谊……哈哈,真是精彩!” 余收言一耸肩头,神态自若:“呵呵,我算得什么英雄!偶得花兄眷顾,还要多谢你请我来此品茶听琴呢。”言锋一转:“不知花兄今日还留意到什么特别的人物吗?” 花溅泪眼望余收言,知其意有所指:“你是说那鲁秋道?” “不错,你怎么看他?” 花溅泪沉思一下:“传言中鲁秋道虽是文采飞扬,却是一趋炎附势之徒,然而今天所见其气势大度,更是隐有绝世武功,委实与传言不符。你既然这么问,可是有什么蹊跷么?” “此人其实乃是水知寒!” 花溅泪大惊:“一水寒?将军府的大总管?”余收言含笑颔首。 花溅泪奇道:“水知寒为何要装作鲁秋道?岂不是自贬身份?” 余收言见花溅泪语出自然,不似作伪,这才确信他不是虫大师派来的人:“你不知虫大师悬名五味崖一月之内必杀鲁秋道的事吗?” “原来如此!”花溅泪闭目想了一下,已想通其原委:“早闻水知寒的寒浸掌妙绝天下,倒真想找机会见识一下。” 余收言大笑:“花兄闻水知寒之名毫无惧色,小弟已可猜到了你的来历了。” 花溅泪微微一惊,然后哂然一笑:“那就不要说出来,因为我对你的来历也很是好奇呢。” 余收言肃容道:“你只要知道我是一个可交的朋友,如此够了么?” 花溅泪一拍大腿:“当然足够了!” 余收言道:“花兄当知此等情况下水知寒对你更有猜忌,务请小心!” 花溅泪不屑道:“多谢余兄提醒,不过我看水知寒对临云似乎也有疑虑。哼,真是那样我还想找他麻烦呢。” “水知寒成名数载,绝非侥幸,花兄多多保重,我亦言尽于此。”余收言拱手一笑:“我还要等一个人,花兄请便。” 花溅泪哈哈大笑:“看来今天竟是有两个痴情的人了,好!反正我日后总会跟着临云姑娘,今夜此处便让与你了。”悄声在余收言的耳边道:“宁公主应该是懂武之人,想来早就见了你我,只是在等我离开吧!”言罢拍拍余收言的肩膀,哈哈大笑离去。 余收言微微一笑,目送花溅泪远去,心中却犹感受着花溅泪真挚的友谊,如此传说中的神秘人物,今日却成了莫逆之交,世事之奇,真是让人感慨万千!他发了一会呆,仰望中天月色,口中喃喃道:“我等的第二个人还不出来吗?” “余公子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一位绿装女子从房间中施施然地走出,向余收言朗声发问,正是临云的小婢清儿。 余收言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落在清儿面前:“呵呵,打扰了姑娘的休息,在下这便离去好吗?” 清儿也不说话,俏目望着余收言,似乎要看着他消失。 余收言欲走还留,奇道:“姑娘难道没有一点好奇心吗?” 清儿浅嗔,摇头:“做人丫鬟的要什么好奇心,对主人的意图只需要去做而不是猜。” 余收言含笑问道:“那么我说要等两个人,莫非你知道第二个人是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清儿嘴角一撇,梨涡乍现,神情煞是好看:“我知道你等的是宁公主,她住东厢院里,你不妨到那碰碰运气。” 余收言大笑:“错了错了,我等的两个人,一位是花溅泪,而另一位却绝不是宁诗舞。” 清儿面呈戒备:“哦,你不会也是想见见小姐吧?” “呵呵,其实我此次来除了一见花溅泪,另外便只是还想请问清儿姑娘一句话!” 清儿神色微变:“问我什么话?” 余收言袖手望定清儿的眼睛,用只有二人才听得到的语声淡淡问道:“晚上席间,若不是花公子的一口气和我的一声笑,那第二个骰子将会掷出的是五点还是六点?” 晚间清儿第一个骰子掷得是四点,如果第二个骰子掷得是五点,临云就应该是与第九席化名鲁秋道的水知寒同席,如果是六点,临云就应该是陪第十席化名左清的真正鲁秋道同席…… 余收言此语一出,清儿神情毫无变化:“掷的是几我怎么知道,你当我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吗?” 余收言躬身一礼:“在下的话已问完了,姑娘好好想想罢,就此告辞!”言罢转身离去。 清儿望着余收言珊珊而去的背影,良久后,方才回房。 余收言大模大样走出“宁公主”,奇怪的是宁诗舞也并不出现,一时无处可去。作为一个捕快,扮什么就应该像什么,这一次他扮做一个潦倒浪子,囊中竟然不带寸金,住店也不行,只得又往县衙走去,心想看来今晚只好找水知寒安排一下住宿了。 他觉得很满意,刚才突然询问清儿掷骰的事,清儿毫无变化的神情其实正好表露出她的不同寻常,他知道自己已经掌握到了某些关键之处。 更多的事情涌上心头,虽然他隐隐猜到了花溅泪的身份,但水知寒成名数年,武功岂是非同小可,花溅泪真有把握敌得住水知寒的寒浸掌吗?他心中转着念头,不觉已来到了县衙门口,余收言也不找人通报,想了想,飞身翻墙入府,施展轻功,游身疾走,欲找到水知寒的住所。 余收言突然停下了脚步。要知既然鲁秋道在此,晚间水知寒自然应该派重兵把守,防备虫大师的杀手来行刺,而如今整个县衙内一片寂静,很不寻常。 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涌上了余收言的心头,仿佛一股无形却有质的什么东西凝在空中,如烈火如寒冰……那份感觉侵衣,侵肤,侵入骨中。 这……是杀气! 除了水知寒,还有谁会发出如此凛冽的杀气? 余收言不欲引起误会,朗声道:“在下余收言对鲁大人一见心钦,特来再次拜见。” 水知寒的声音从左首传来:“哈哈,余小弟去而复还,可是宁公主不留客吗?” 余收言苦笑道:“鲁大人何苦不给小弟一点面子。其实小弟只是夜无所归,特来借宿一晚。” “哈哈,余小弟这边请。” 杀气倏然散去,四周再无异常,但余收言已经知道,在此小小有县府中,除了名震天下的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还有一个——绝对可怕的高手!? 第二日晚上,县府大堂上。一道屏风隔开大厅,刘魁设宴款待余收言,为其接风洗尘。众人都已知道了余收言的来历,刑部洪修罗手下的五大神捕地位超然,隐有御封之意,更何况论职位高低,余收言尚在刘魁这个知县之上。 水知寒与鲁秋道也不再对余收言隐瞒身份,水知寒更是频频向余收言劝酒。 虽然以前从未闻余收言之名,但见水知寒对其敬重,再加上余收言昨日在“宁公主”的一声大笑挫了花溅泪的威风,除了鲁秋道依然对他不理不睬,葛冲和雷惊天都过来向余收言示好。 余收言最怕喝酒,却推辞不得,酒过三巡,已是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 窗外,月上梢头,已是二更时分。 一名县卒走入大堂,在刘魁耳边说了什么,刘魁屏退县卒,再俯身对着水知寒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水知寒点点头,蓦然起身:“各位先慢用酒水,我去去就来。” 余收言见水知寒面色凝重,目中奇光闪烁,心下暗惊,已猜到几分:“水总管一脸杀气,可是要找什么人的晦气吗?”水知寒也不答话,权当默认。 余收言酒意上涌,顾不得许多:“我已查出花溅泪绝非虫大师派来的人,水总管可放他一马吗?” 众人这才知道水知寒是去找花溅泪的麻烦,想来刚才那个县卒正是探察到了花溅泪的住处。虽是昨日见过花溅泪惊人的内力,但都对水知寒有着绝对的信心,纷纷请樱同往助威。 水知寒对众人一摆手,眼望余收言:“我知道你与花溅泪投缘,但不管此人是何来历,我已决意杀之,看在你的面上,我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 余收言知道水知寒当着这么多人面前一言既出,绝难更改,否则总管的威严何在。虽是花溅泪表明态度不怕水知寒,却也不禁为他担心,喃喃念道:“一个晚辈也对水总管有如此的威胁吗?”水知寒冷哼一声,大步朝门外走去。 余收言站起身来,正欲追上水知寒,却突然感觉到一道寒意从身后的屏风中传来,端端正正地锁定在自己后心的神道大穴上。心头大震,已知屏风后正是昨晚遇到的那个发出强烈杀气的神秘高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余收言神情不变,假意因酒意上涌站立不稳,跌跌撞撞中一把扶住屏风,暗中用力一扯…… 屏风倾下,一人独坐,自斟自饮。 除了刘魁外,众人俱是惊呼,此人身处几大高手身边数尺之内,竟然让人没有一点感应。 只见他戴着一宽大的斗笠,在帷幔暗影中端然静坐,连面目也看不清。屏风倒下,众人惊呼。他却岿然不动,连杯中的酒也不见洒出一滴,怡然送入口中,好像全然不知厅中的动静。 余收言向这个神秘人望去,一道闪电一样的目光从黑暗处凛然射来,毫不退让。目光到处如中刀枪,令人不得不怯意暗生。 余收言从来没有想到过会遇上如此凌厉几可杀人的眼光,其他人更是纷纷转头避开,不敢与此如箭如枪的目光相碰。 “水总管没有回来前,最好谁也不要离开。”语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虽是语含威胁,却像是说得天经地义,诸人闻之无不变色。 刘魁干笑一声:“这位是水总管请来的高手,不喜热闹,大家继续饮酒吧!”当下传令让人扶起屏风。虽是隔了屏风,余收言仍感觉到那道眼光停留在背后凝之不去。他心知花溅泪的事多想已是无益,只盼花溅泪能及时表明身份,或许会让水知寒有所顾忌而不敢出手。 余收言举杯向众人劝饮,此时此刻,除了一醉,他还能做什么? 月光从窗外倾洒入厅中,厅内却是气氛沉重,各怀心事,只有刘魁陪鲁秋道心不在焉地谈着风月之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咣”然一声,厅门被人撞开,水知寒漫步行入。 刘魁连忙端杯到水知寒面前:“卑职恭祝水总管凯旋!” 余收言但见水知寒面色冷峻,一如沉霜,不知花溅泪是生是死,但水知寒既然这么快回来,也许…… 水知寒默然不语,端杯一饮而尽。 “砰”地一声,水知寒紧握双拳,酒杯在掌中化为碎片…… 余收言心中又惊又喜,但要说花溅泪能挫败水知寒,却也实难相信。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敢发声。 屏风后那个寒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总管没有杀了他吗?” 这一句正是大家都想问的问题,如果说是黑道宗师水知寒受挫而返,的确是谁也不敢相信,但看其神情中却全无胜利得意之色,那么也许花溅泪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让水知寒也不敢下手,以致无功而归。 水知寒——沉思,眼望空灵之处。紧握的拳头慢慢垂下,发白的手指一点、一点、一点的松开,酒杯的碎片应声而落,掌指间却毫发无伤。 水知寒——静默,忽把刚刚饮下的一杯酒尽数对空喷出,漫天酒浪中竟然有点点血丝。 水知寒——长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是不想杀,而是杀不了!” 第347章 外传之2窃魂影 如柔舞之轻歌、如弦断之杀机 水知寒目射异光,盯住余收言:“你应该知道花溅泪的来历!” 余收言夷然不惧:“我只是隐隐猜到了一点,却不能肯定。”再长叹一声:“听到总管如此说,我自是肯定无疑了。” 水知寒仰首望天,沉吟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我马上离开,这里一切由余神捕负责。鲁大人可重扮回自己的身份,……”再眼望屏风后:“我有个感觉,敌人的出手时机就是在明日的宁公主之约,先生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做。” 屏风后半晌无声,然后才传来那阴寒幽冷的声音:“总管敬请放心,纵使不能对敌人一网打尽,也必护得鲁大人安全。” 余收言绝没有想到水知寒竟然如此信任自己,心下百感交集,水知寒虽是黑道枭雄,却是身怀灵动不群,卓然大成的气度与风范。暗自一叹,拱手道:“水总管意欲何往?” 水知寒沉思道:“我必须追杀花溅泪,若是让其回到翩跹楼引出花嗅香,再引出四大家族的人物,只怕将军也会头疼。” 众人大惊,这才知道花溅泪竟然是“阁楼乡冢”中翩跹楼的人,翩跹楼是四大家族中最为隐秘的一族,代代单传,每出江湖必有艳色相伴,上一代传人嗅香公子自命花中嗅香,风流天下,想到花溅泪的倜傥挥洒大有乃父风采,不由纷纷暗自点头。 四大家族互有恩怨,却也是一致对外,而此刻水知寒身负内伤,花溅泪想必也负伤不轻,若是等其回到翩跹楼禀告其父嗅香公子,搞不好便是四大家族联袂而来,纵然明将军手下人才众多,但面对江湖上谈之色变的四大家族联手一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难以应付。所以水知寒才宁可放下此地,一意去追杀花溅泪。 余收言知道水知寒以官衔相称自己,一是不容拒绝,二来也是让鲁秋道刘魁等人不容抗命,当下收起心中诸多念头:“余收言一日为官,只知朝廷不知江湖,总管也请放心。”鲁秋道、刘魁虽是对余收言心有不服,但见他拿出朝廷这个大盾牌,也是无话可说。 水知寒听余收言如此表态,心中满意,再不迟疑,转身出门,刹那间已在数丈之外,声音却犹如在耳:“少则二日,多则五天,我必归来与诸位同去将军府领功。” 余收言听水知寒中气十足,知道虽是受了内伤却没有大碍,心中暗叹。“大家早些休息,明日也顾不得临云小姐的四人之约,大家一并去吧!” 众人散去,余收言却在想着那屏风后的神秘人物:他会用什么身份去赴约呢?凝神细察,屏风后却已是无人。心中知道这人其实才是水知寒留下的最后一枚棋子,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 宁公主楼上,又是笙歌四起。余收言与鲁秋道、刘魁、雷惊天、葛冲一行五人踏入宁公主。水知寒本来体貌都似鲁秋道,只是多了三缕长髯,此时鲁秋道粘上长髯,扮回自己,虽是少了水知寒的气度,却也神似。 宁诗舞迎出门外,余收言朗朗大笑:“左先生偶染风寒,刘知县与雷、葛二位兄长一意要来再听临云小姐的仙音,只好做个不速之客,还望宁姑娘给小姐说明一二。” 宁诗舞俏目在余收言脸上游走,娇声笑道:“各位大人平时请还请不来呢,我一定给临姑娘好好解释,各位大人先请进楼来吧。” 入了厅,各人分头座定,鲁秋道仍是上席,余收言与刘魁分坐鲁秋道身边,葛冲雷惊天陪在左右。宁诗舞告声罪,下去请临云。 余收言略微感应到一丝寒意,四下却毫无动静,那种翩若惊鸿的感觉,使他心中一阵迷失。他知道那个神秘人物已隐在一处,心内震讶,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而且毅志坚定,为求保护鲁秋道的目的宁可在如此明月良宵独处一隅,委实可怖。 只听得宁诗舞在走廊外低声对什么人说着话,门帘一挑,临云手持古琴,面蒙轻纱,只露出如水双瞳,仍是一身蓝服,丝绒贴身,更衬得体态婀娜……她翩然走入厅间,冷哼一声,坐在下席,正是鲁秋道的对面,却不见小婢清儿。 余收言大笑:“今日清儿可是不来掷骰了吗?” 临云头也不抬,低头调音:“清儿小恙在身,不能前来。反正诸位大人失信于我,我也不需陪席,奏一曲便可复命。” 鲁秋道明知不应该多说话,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只要能闻临云小姐的仙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是不会失信的。” 刘魁怕别人听出鲁秋道嗓音有变,连忙插言道:“临姑娘息怒,老夫这几日翻了不少曲书乐谱,自觉已是大有长进了,所以才敢贸然再来,哈哈。” 余收言冷眼旁观,耳边忽传来那神秘人的声音:“小心宁诗舞,此人身怀媚术,而且像是浸淫毒物之人。”余收言面色不变,心中却是有了计较。 宁诗舞飘然而至堂中:“临云小姐明日即归,各位大人如何肯听罢一曲便早早散宴,不若奴家先来献舞一曲。” 余收言鼓掌大笑:“宁姑娘何不早说有此绝艺,只可惜左先生无此眼缘。” 宁诗舞轻轻一笑:“奴家只是怕临姑娘一曲即出,诸位大人已是闭目塞听了。” 余收言再豪然一笑:“不观宁公主之舞,未聆临姑娘之曲,才真是有违视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乐班一声响,宁诗舞身随曲动,风荡柳枝,荷摆窈窕……各人却是听了那神秘人的传音,无不暗自戒备,只恐宁诗舞突施杀手,大厅之上虽是风情万种,却是杀机四伏。只见宁诗舞越舞越快,忽然在厅中急停,长裙如花瓣般撒开,细腰像是从中折断了一般匍然在地,头与四肢尽在一线…… “哧”的一声,宁公主手中一柱线香蓦然点燃,青烟袅袅,呈一线直上,乐音方始缓缓散去……她竟然并没有伺机出手?!? 大家都暗地闭住呼吸,武功高明者余收言、雷惊天只小心地吸了一口烟尘,却是毫无异状,这才向大家点点头,诸人均放下了心,一时掌声雷动。 余收言放声吟道:“渔翁夜傍西山宿,晓汲清湘燃楚竹。宁姑娘情动于中而见诸外,小子已是情难自禁。” 宁诗舞咯咯娇笑,手抚在余收言的肩上:“公子果是识情识趣的人,诗舞敬你一杯。” 余收言笑道:“这几日常常在想诗如何可以与舞同名,见了宁姑娘之天成妙姿,始知其名符实。” 刘魁也举杯笑道:“我在迁州城这么久,却还是第一次见宁公主献舞,果是如诗如舞,来来来,大家一起敬公主一杯。”众人皆饮了,却都是眼视今日的主角临云,看她如何说。 临云淡淡道:“我不饮酒,却也以茶代酒敬姐姐一杯。” 宁诗舞道:“奴家正好备有上好龙井,且拿来为大家助兴。” 有小厮上来斟上了茶,茶香四溢,果是好茶,众人正待畅怀放饮,余收言却听到二个字传入耳中:“轻……歌!” 余收言恍然大悟,举手道:“且慢!” 宁诗舞脸色微变,再露笑容:“余公子有什么话?” 余收言看着宁诗舞的神色,已知端倪,心中却在想着那个神秘人物。此人见闻广博,察人入微,加上传音之术,寒凉杀意,其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余收言眼望宁诗舞,目闪异彩,长长叹了一声:“琴中聆韵果然高明,只可惜你不知道我对虫大师有多么的熟悉……” 诸人大惊,眼望脸上尚挂着盈盈笑意的宁诗舞,均是半信半疑。此人就是秦聆韵吗?余收言如何能对虫大师了如指掌? 宁诗舞脸色不变:“公子说什么我不懂!” “以雀凝之沉香加上峭寒之沸水,这便是虫大师的‘轻歌’!” 宁诗舞终于神态大变,眼角余光瞥见葛冲与雷惊天已堵在其身后,断了退路。目光却是一刻不敢稍离余收言握剑柄的手:“余公子却是从何得知?”言下之意竟然是承认了自己便是秦聆韵。 刘魁起身大骂:“好你个宁公主,竟然瞒我这么久。” 鲁秋道眼见危机已过,心头大定:“刘知县不必自责,这个宁公主必然是假冒的。” 余收言朗然笑道:“我身为御封神捕一职,却只有三个需要负责追捕的任务,而这第一号的通缉犯便是虫大师,我怎么能不对其知之甚详。”宁诗舞与临云这才知道余收言的真正身份,宁诗舞面色苍白,临云却是低头若有所思。 余收言再道:“虫大师浸淫茶道,对各种药物的理解更是独步天下,雀凝沉香和峭寒水本身均无毒,合起来却可以让身怀内功之人功力三个时辰内尽散,因毒性轻缓,不知不觉中散气于丹田,是名‘轻歌’。”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想起适才化名宁诗舞的秦聆韵不动声色燃起雀凝沉香,顺势以峭寒水冲茶,若不是余收言发现的早,谁能料想到世间竟有这般匪夷所思的下毒之法。 余收言轻噫一声:“不过虫大师却从不用毒,此‘轻歌’只是其练功之用,要知功力尽散之时反而更可激发人体本身的潜力,正若人在危急时往往可以发挥出更多的急智与力量,所以‘轻歌’虽是毒物,却少现江湖……” 鲁秋道眼见己方占了上风,秦聆韵已不足为患,心头大快:“秦聆韵你还有何话说?枉你苦心找来临云姑娘妄想转移我们的注意,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言罢大笑,心中却想着如何可以待擒下秦聆韵后找机会凌辱一番。 临云抬起头来,缓缓注视厅中各人。她一直没有解去面纱,众人只看到她目光清冽,眼神凄迷,不由杀意稍敛,怜意大起,只听临云轻轻道:“好歹宁姐姐请我来此,方见到各位大人,我不喜刀枪,一曲弹罢转身便走,从此再不问此地的是非……” 余收言笑道:“临姑娘说得不错,何况押送上京的路上我亦只认得宁诗舞不认得秦聆韵。”言下虽有惜花之意,却已是将秦聆韵当作囊中之物。 秦聆韵竟然席地而坐:“也好,听一遍临姑娘的琴也不枉我名字。”缓缓揭下脸上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俨然是一位二十余岁少女,眉目如画,肤若凝霜,一脸英气,孤傲清冷,虽比不上临云国色天姿,却也是有别样冷若冰雪的美丽。 众人见余收言如此说,也不便再有其他意见,葛冲与雷惊天仍守在秦聆韵身后,防她逃走,只有余收言知道,在自己和鬼失惊二人虎视之下,秦聆韵已是插翅难逃! 临云忽然眼望余收言:“小女子还有个疑问想请教一下余公子。当然,公子无论给我什么答案,临云都将抚琴以贺!” 余收言盯紧临云的眼睛,心中泛起一阵熟悉的感觉,轻轻笑道:“姑娘请问!不过我却不敢保证知无不言。”目中蕴含的神光乍现:“因为前天晚上姑娘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众人大奇,都不知前天余收言问过临云什么问题? 临云身子一震,凝视余收言火一般炙然的眼光,半晌后低头,幽幽道:“公子不必答了,临云这便以曲相赠。” 诸人再奇,余收言却是大笑:“因为姑娘已经心中问了,我已经在心中答了,却不知姑娘是不是满意。” 临云眼中笑意渐露,加上吐气时面纱轻扬,更增妩媚:“不管满意不满意,要弹的琴总是要弹,要做的事总还是要做!” 余收言心中感慨大起,吟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临云口中续吟:“营营役役,至死方休。” 众人已不及品味其中含意,临云正襟危坐,眼望琴台,端严的神色中隐含着一份天然的妩媚,透人胸臆,纵是百炼之钢亦在刹那化为绕指之柔…… 只见临云雪白如葱纤长的指尖在七条琴弦上一按一捺,再反手一拨,便如几只蝴蝶在琴弦上飞舞,一股清爽的音符破空而起,她神态中仿佛有一种对周遭一切事物漠然不理的毫不在乎,但又似沉浸于琴中什么事物以致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 此曲名为《清夜吟》,正隐含一人独行寒夜,对人世清澈澄明,堪解红尘,和着临云深深投入的感情,透着一种对命运的无奈和落寞…… 一串琴音如流水不断,节奏忽急忽缓,忽快忽慢,每个音律都有着意犹未尽的余韵,让人心痒难止,恨不能振臂狂歌,以抒胸臆……琴音忽暗,若有若无,高尖处轻巧,低哑处婉转,教人不得不全心全意去期待,去品尝,去体会那音符后的空山鸟语,澶澶水声……琴声再急,恍若惊涛裂岸,浪起百丈,天地间风起云涌,雾霭彼岸,隐含风雷,浑若万千潮水扑面袭来,永无止歇……琴意再缓,气氛柔雅,好像夜空中忽又放晴,风卷残云,星辰迁变,散尽无痕,点点星月在逐渐漆黑的广阔夜空中姗姗而至…… 琴音再拔高,忽然间万籁俱寂……众人心神皆醉,仿佛还在等着那一道逝去的琴声再回人间…… “铮”然一声,尾弦断裂,映着灯光,反射着万千绚烂色彩,像是一颗流星在天空划过一道灿烂的光弧…… 人静。心乱。音停。弦断。杀机忽再起! 一阵微风拂起临云的面纱,抚琴之人竟然不是江南三妓之临云,而是……清儿! 断弦笔直如箭,射向呆呆聆曲的鲁秋道。 与此同时,一支宽大黝黑的手掌突然从鲁秋道身后冒了出来,戟指如钩,直指那根疾若流星的断弦…… 第348章 外传之2窃魂影她不出手我出手 在清雅弦歌中,变化忽起,众人正在曲意中沉浸,何曾想到突然杀机乍现!? 宁诗舞在弦断一刹弹身而起,右手中已握住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瞬间向鲁秋道左首的余收言连发八招,左手轻扬,七枚铁莲子射向鲁秋道右边的刘魁,饶是一向以暗器成名江湖人称“飞叶手”的刘魁也闹了一个手忙脚乱,不及接挡,抽身退开。倒是余收言似早预料到如此变故般,长剑及时在手,见招拆招,逼开宁诗舞。 鲁秋道正色迷迷地看着化身临云的清儿,正是色授魂消,酥软风情的时候,哪能想到尾弦断裂,却是化为一道暗器直射心窝,自忖必死,却从身后传来一股大力,将他扯开,虽是摔得好不狼狈,好歹避过了杀身大祸,胆战心惊之下,一跤坐倒在地,爬不起来,一声惊呼这才从口唇中蹙出! 一人横身挡在鲁秋道之前,面似寒霜,眉目如钩,二指夹住断弦,双眼冷冷看着清儿,傲然发话:“虫大师手下的第一杀手也不过如此!” 这个眉间一颗黑痣,身材并不高大,神态中却充满了无比危险和侵略性的人,当然就是被誉为百年来最强横的、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 几声轻响,却是宁诗舞发出铁莲子方始撞在墙壁上。雷惊天长剑这才来得及出鞘,缠住宁诗舞,二人以快打快,竟然全然不闻兵刃相交之声,葛冲扬单掌冲向清儿:“铮”然一声,清儿手上琴再断一弦,弹向葛冲,葛冲闪身堪堪避开。 “当”的一声,雷惊天的剑终于碰上了宁诗舞的匕首,二人同时一震,停下手来,各自调息。 断弦一端在鬼失惊右手上,另一端仍连在琴上,清儿暗中发劲,断弦却是纹丝不动,再细看对方的形貌,心中那还不知这个毫无端倪突然现身的是何人,淡淡道了一声:“鬼失惊!”语气虽含惊意,却仍是毫不动气。 “秦聆韵果然厉害,可惜你纵是化身万千,百算千算,哪怕借花溅泪之力调开了水总管,却忘了——还有我。”鬼失惊举左手止住正待上前的刘魁,眼光盯紧清儿抚在琴上的手。 清儿一手轻轻取下面纱,露出英气勃发的面容:“不错,我才是秦聆韵。”轻叹一声:“鬼失惊一向是暗中算计别人,这次竟然会暗中做人保镖,实在是让人走眼。” 鬼失惊桀桀怪笑:“虫大师一向一击即退,这次却要损兵折将徒劳无功,才是真正让人走眼!” 秦聆韵低头看琴:“我尚有的五弦未发,你却好像已成竹在胸了。” 鬼失惊冷笑:“你不妨再试试!” 秦聆韵看宁诗舞站到身边,神态激昂,花容却是如常,已摆出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样子,心中暗暗叹息。她与宁诗舞早估计到轻歌之毒未必奏效,所以先让宁诗舞假意承认自己是秦聆韵,让对方放下戒心,自己则化身临云,在众人听闻琴曲声时的失魂落魄中蓦然出手,本已是天衣无缝的一道计策,确不料走了水知寒,竟然又来了一个鬼失惊!? 将军府中最可怕的二个人竟然都来到了此地,可见明将军已决意与虫大师一决胜负! 秦聆韵想到虫大师临行前的叮嘱:“切忌心浮气躁!”,长长吸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有全力一拼了!她虽然目光不离鬼失惊,眼角余光却暗暗扫向惊魂稍定退到鬼失惊身旁的鲁秋道…… 然而连虫大师都伤在鬼失惊手下,她又能在鬼失惊的眼皮底下杀了鲁秋道吗?何况还有旁边虎视的几大高手,更有这个让人难以揣测深浅的余收言!? 余收言眼望宁诗舞,虽在一触即发的刀光剑影中,却仍是嘴角含笑:“我早看出这个临云是清儿姑娘所扮,此等情形,此等琴艺,自然能料到清儿便是秦聆韵,却还是猜不出宁公主是何方神圣?” 宁诗舞眼见敌人已成合围之势,再望着鬼失惊这个江湖上最令人惧怕的杀手,心知今日已无幸理。昂然道:“我是谁并不重要,反正今日是与秦姑娘同进共退!” 余收言仗剑指天,怅然一叹:“秦姑娘七弦已断其二,气势已然被夺,还有出手的必要么?” 秦聆韵亦叹道:“若是只有鬼失惊一人,还有一拼之力,加上公子,我们好像已是必败无疑了。” 余收言失笑道:“姑娘莫非还认为可以独拼鬼先生吗?只怕是在图脱身之计吧。”眼望刘魁:“刘知县与雷、葛二位兄台防止敌人逃走,我负责看住宁公主,且看鬼先生怎么对付虫大师的第一杀手。” 鬼失惊也是仰天大笑:“连虫大师也伤在我手上,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小姑娘凭什么大言不惭。” 刘魁眼见大局已定,心中大快,要知鲁秋道若在他的地头上有了什么损伤,丢官尚在其次,只怕命也难保,当下与雷惊天葛冲轰然应诺,围在秦、宁二人的身后。 秦聆韵与宁诗舞只面对着鬼失惊、余收言、鲁秋道三人,面色凝重,准备全力一搏。 秦聆韵指尖轻挑,琴音再起,古时琴分七弦五音,适才一弦黄钟二弦慢角已然空断无功,尚有五弦却仍被她弹出调子,空灵的琴声中秦聆韵轻轻叹道:“我早对余公子说过了,要弹的琴总是要弹,要做的事总还是要做!纵然力有未逮,却也只好全力一试……”言未罢秦聆韵面色突然惨白,小指一划一剔,本已与鬼失惊之间绷得笔直的尾弦再断,鬼失惊不预有此,力道错开,一失神间,四弦再断,齐袭他胸前四道大穴。 秦聆韵终于再度出手。 四弦虽是齐断,来势却是有缓有急,附着秦聆韵满蓄的内力:“嗤嗤”的破空之声不绝入耳。 鬼失惊毫无动容,双手齐发,各捞二弦在手,弦绕臂而上,缠了数圈,断弦笔直如箭,先是一滞,然后在弦中弯曲成一道弧线,秦聆韵竟然以短攻长,舍弃轻灵的变化,要与对方以内力相拼!然而面对成名数载的鬼失惊,此举何异于投火之灯蛾! 弯弧缓缓向秦聆韵推去,正是鬼失惊霸道内力的反击!? 秦聆韵清喝一声,指尖再一劈一挑,四弦全从琴上断开,竟然撤开了内力。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在鬼失惊风卷而至的内力面前如此收功简直就是自杀,四弦骤然加速直刺向秦聆韵的如花面容,…… 秦聆韵面起潮红:“嘎”然一声声如裂帛,最后一根“蕤宾弦”终于断开,秦聆韵对自身的安危竟然全置之度外,最后一根断弦脱琴仍是直刺向鲁秋道,这是琴中最后亦是最粗的一弦,加上她全身的功力,去势更疾,隐含风雷之声,已是秦聆韵的舍命一击…… 众人再惊,鲁秋道面色大变,绝没有想到秦聆韵身处绝境宁可身受鬼失惊的全力反击,竟还不忘取自己性命,? 却只见——鬼失惊双手奇怪的一扭一摆,尽缚在四弦中的双手已然脱出,四弦只缚住了他手中透明无色的“云丝”手套,双掌一钳,拍向秦聆韵的最后一根弦…… 那时,谁也没有想到鬼失惊的手上竟然戴着手套,谁也没有料到鬼失惊的武功奇幻至此…… 秦聆韵……茫然暗叹,这样的情况下也不能毕其功,已然绝望。 宁诗舞……满脸黯然,唯有短刃在手,尽全力挑向疾射而来的四根断弦。 鲁秋道……神情大定,脑中甚至开始幻想着如何让这个美丽女子在自己身下臣服。 刘魁……喜上眉梢,这一回立下大功,自己日后定然飞黄腾达。 雷惊天……心中叹服,天下最可怕杀手的机变与心智谁人能及。 葛冲……眼望断掌,明将军有鬼失惊这样的助力,像自己这独手之人是否已应该告老回乡了。 鬼失惊……口中哈哈大笑:“虫大师的弟子果然都是舍生取义的人物,只可惜被我破了你这最后一弦,看你再用什么出手!” 而余收言……余收言忽起,剑闪,身动,长笑:“她不出手我出手!” 突然间,整个宁公主的大堂中再也没有了话语、琴声、弦音、掌风,就只有漫天的剑花,如惊涛、如闪雷、如狂电、如怒风、如灿烂的光雨、如凌历的霹雳、如狂猛的洪水、如惨烈的火舌…… 那是蓄势已久的一道火光,毫无阻滞,变起无痕;那是无始有终的一道闪电,破空而至,瞬息千里。众人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剑光从开始到完成的每一个变化与动作,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浑若天成的一击犹若鬼斧天工般不可雕琢,自自然然就如天穹的繁星在银河中划破寂静…… 然而,谁又能料到万千变化后的剑花合为一道苍幻沛然的剑芒,目标竟然是……鬼失惊!? 鬼失惊。大喝。退。 那一道剑芒。紧追不舍。人靠墙。惊呼。愕。 血光,在鬼失惊眉心间那一颗痣上暴起…… 墙裂,烟雾迷茫,鬼失惊穿墙而出,总算避开了这一剑的无数后着,留下一滩血迹,无影无踪…… 剑光,敛而无形,余收言笑吟吟地站在一边,浑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鲁秋道一声惨呼,那最后一根断弦,终于透胸而入。 “当”得一声,宁诗舞的匕首堪堪挡住了鬼失惊反拨来的四根弦,弦与匕首同时堕地。 鲁秋道抚胸仰天倒地,终是他千逃万躲,也不免在此迁州城毙命而亡,他一生不知坏了多少良家女子的清白,却死在这宁公主的花楼中,亦算是报应。 静。众人谁也不敢相信眼前的变化,均怔住发不得一声。 葛冲口唇嚅动,正待发话,见余收言剑光指处,剑气直逼而来,寂然收声。 余收言神情自若,处变不惊,肃容朗声道:“鲁秋道贪污巨额兵饷,刑部奉命通缉,其冥顽拒捕,已就地斩决!” 雷惊天剑刚刚举起一半,悻悻垂下。“叮叮当当”几声乱响,却是已然六神无主的刘魁手中暗器落了一地。 明月夜,山道上,三人并肩而行,俨然正是余收言、秦聆韵、宁诗舞三人。 余收言轻声细问:“宁姑娘现在还不肯告诉我真名吗?” “不瞒公子,我实是‘焰天涯’江南分舵孙敏儿,宁公主本也就是‘焰天涯’在此的基业!” “哈哈,夏虫语冰,宁公主,不,孙姑娘原来是封女侠的人,怪不得会如此出力来刺杀鲁秋道。” “夏虫语冰”是指白道上声誉日隆的四位侠士:“夏”是指身为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帮主夏天雷,“语”则是二十年不语,却为民请愿而破了闭口禅功的华山掌门无语大师,“虫”自然就是名满天下只杀贪官的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而“冰”说得便是四年前峨眉山上一记破浪锥杀了魏公子魏南焰伤了楚天涯的封冰,封冰因报家仇杀了深爱的魏公子,为怀念魏公子与从此下落不明的楚天涯,成立“焰天涯”,承魏公子遗志,在“公子之盾”君东临的辅佐下一意对抗明将军,虽然封冰武功并不高,但其身为北城王之女,号令当年北城王余部:“焰天涯”已成为对抗明将军最大的势力。而孙敏儿既然是来自“焰天涯”,协助秦聆韵暗杀明将军手下第一谋士鲁秋道自是不足为奇。 孙敏儿笑道:“不错,真正的临云姑娘现在也在去‘焰天涯’的路上,她漂泊一生,如今再也不用担心流落风尘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秦聆韵突然开口:“余公子身份如今可以见告了么?” 余收言目光投向一望无垠的夜空深处:“哈哈,我就是余收言呀,本是刑部御封捕头,现在犯下这么大的事,哪还能有什么身份!” 孙敏儿笑道:“嘻嘻,那么你说是奉命通缉鲁秋道,看来也是骗人了?不过要不是你骗过了水知寒与鬼失惊……”想起鬼失惊可怕的武功,不禁后怕。 余收言微笑点头:“幸好误打误撞中花溅泪引走了水知寒,不然也实在难以骗过这位将军府的大总管。” 孙敏儿叹道:“只可惜那一剑没有要了鬼失惊的命。” 秦聆韵想起适才的惊心动魄处,也是花容惨淡:“鬼失惊一生浸淫杀手之道,感觉最是敏锐,所以余公子那一剑高明处就是只有招法而无杀意,不然他必然事先有所知觉,只是以后公子还要小心,鬼失惊一定会想法报复。” 想到鬼失惊神出鬼没的手段,余收言也不禁心中暗惊,先放下心事,眼望秦聆韵:“适才在席中,秦姑娘本来要问我的是什么问题?” 秦聆韵看着这个平生所遇最难以捉摸的人,笑道:“你当时说你有三个要追捕的目标,第一个是虫大师,还有两个是谁?” 余收言大笑:“你当时那么镇静自如,可是猜出了第二个要追捕的便是鲁秋道吗?” 秦聆韵笑着摇头:“我当时怎么敢那样想,只是觉得你明明认出了临云是我所扮,却不说破,必有蹊跷,或许是友非敌……” 余收言哈哈大笑:“其实刑部是曾下令追捕鲁秋道,但谁也知道那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又有谁能想到我竟然真的任你杀了鲁秋道,可笑刘魁等人还不敢拦我……” 秦聆韵沉思道:“我入师门最晚,却从来没有见过二师兄齐生劫,剑法通神,为人狂傲,最是有神鬼莫测的手段……” 余收言笑着摇头:“可惜你还是猜错了,我久闻‘棋中生劫’的大名,却是无缘一见。” 孙敏儿一拍脑袋:“我知道你是谁了。” “哦,你说说!” “久闻虫大师最厉害的武器不是琴棋书画四大弟子,而是名为‘窃魂影’的一种武器,可我觉得影子就应该是人,想来你就是虫大师的‘窃魂影’吧!” 余收言失笑,又一挺胸膛:“胡说堂堂的刑部神捕又怎么会是影子呢!” “哦。”孙敏儿看向秦聆韵:“秦姑娘快告诉我们这个‘窃魂影’的来历吧,事实上江湖中的人谁不是对这件事很好奇呢?” 秦聆韵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师父的‘窃魂影’到底是什么!” 孙敏儿大奇,又向余收言问道:“你既然和虫大师一点关系也没有,又是正宗的神捕,那你为何要帮我们?” 余收言正容道:“将军残暴成性,只手遮天,鲁秋道助纣为虐,江湖中凡是有血性的汉子人人得而诛之。” 孙敏儿恍然大悟:“原来你只是替天行道!” 余收言大笑:“不错不错,家父从小就教我,人在江湖,就是为了替天行道。” “那你第三个要追捕的人却又是谁?” 余收言豪气大发,对着孙敏儿眨眨眼睛:“我现在这样怎么还能当神捕,不过我总会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的。这第三个目标嘛,现在却是不好说破……”语锋一转:“水知寒去追杀花溅泪,我还要去帮帮这个好朋友,就此作别,二位姑娘一路珍重。”言罢竟挥手告别,转身而去。 孙敏儿望着这个看似对一切毫不在乎,却事事极有主见的年轻人背影,放声喊道:“别忘了你下次来找我的时候不用你付账……” 余收言笑声随风传来:“孙姑娘不用提醒,有人请客的事我是怎么也忘不了的,或许有天我还会来‘焰天涯’与你们相见……”几个转折后,已然不见。 秦聆韵抬起头来,似有所悟:“我想我知道师父的影子到底是什么了?” 孙敏儿连忙问道:“是什么?” 秦聆韵不答反问:“你说为什么我们会走在一起对付明将军?为什么临云姑娘一个文弱女子会为我们不惜得罪明将军?为什么原本素不相识的余收言也会帮我们杀了鲁秋道?” 孙敏儿眼睛一亮,若有所觉,拍掌道:“对对对,现在我也知道虫大师最厉害、让所有邪魔歪道闻风丧胆的‘窃魂之影’到底是什么了!” 二女对望哈哈而笑,欢笑声中二个窈窕的身影没入月夜的苍茫中…… 第349章 外传之3碎空刀 相见欢·钉子 直到今天,祝嫣红还依然记得那日的阳光,那么柔和,那么清爽,那么——泰然…… 那时风凛阁的气氛是凝重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被屈辱后的愤怒,每个人都是心事重重,面对将至的绝境一筹莫展。 但,只除了祝嫣红。 她在看那八月初秋的阳光,她在怡然地感受那阳光的味道,望着阳光从天窗中漫洒下来,悠然落在厅堂中,所过之处清晰的看得见小粒的微尘被轻风吹动,在房间中流漫着、窜动着,仿佛在接受一场纯净的洗礼。 她感受着那阳光慢慢悠悠地爬上门槛、窗棂、桌椅、梁柱,再慢慢地爬上每一个人的脸,踽踽而行。 那时她想,今天的阳光好像有一种四平八稳的韵味…… 四平八稳的阳光下坐着一个四平八稳的人。那是祝嫣红的丈夫——五剑联盟的盟主雷怒。 雷怒没有怒。他的脸还是如一贯般板得严严的,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手还是很稳定,紧紧握住那把陪了他十八年的“怒剑”上,满布青筋,盘根错节。 “只有你们八个人了吗?”雷怒平静地问道,其实他完全知道答案是什么。他之所以要问,只是因为他不想让身边最后留下的八个人感觉到他对局势的无能为力,他必须用言语来扭转心理上的压力。 “洪荒剑”江执峰恭恭敬敬地拱手答道:“禀盟主,自从收到将军令后,我们遵从盟主的意思让本盟弟子自行决定是否留下与山庄共存亡,十余天来每日都有人弃下兵刃离开五剑山庄。到现在为止,整个五剑联盟,留下来的就只有我们八个人。”顿了顿,江执峰毅然道:“我们八人已决意与盟主共进退,力抗将军令。” 雷怒沉思片刻,拍桌而起:“从今天起,江湖上再也没有什么五剑联盟,我也不再是什么五剑联盟的盟主。”他一脸坚决,缓缓道:“我们是兄弟,同生共死的兄弟!” 雷怒的声音很大,也很豪气,他握剑的手还是那么稳定,没有一丝的颤抖。 可是就在那一刻,站在雷怒身后的祝嫣红就着肆虐于堂中慢慢攀上他后颈的阳光,在他那粗短的脖子、暴起的青筋上看到了一滴汗水,缓缓地淌下他的脖梗,像一条蹒跚而下的小虫子,钻入他的衣领。 “八个人?”她想着,到这个时候雷怒也没有把自己算到其中吗?她是什么呢?他的女人,他的附属,或者只是他的一个玩物? 于是她笑了,无声的笑。笑意先从她的面上扩散开,慢慢在她嘴角凝成一弯妩媚,在她脸上浮起一抹嫣红,在肃穆而充斥着一股冰冷的厅堂中溶化开来,遁入阳光中…… 雷怒感应到祝嫣红的笑,奇怪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心里不免有些涩涩的歉疚。 在这种人人只顾逃生的情况下,她没有离开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因为她爱他?在意曾经作为盟主夫人的风光?还是因为她已经无处可去? 雷怒暗中摇摇头,竭力驱赶心中那一丝不能释怀的疑虑。 ——无论如何,她留下来了,不是为了什么五剑联盟,只是为了我! 这,就足够了吧! “雷盟主错了,不是八个人,是十个人。”一个声音淡淡地在门口响起。 “呛”!除了雷怒与祝嫣红,厅中的八个人同时抽出了剑,剑有八把,拔剑的声音只有整齐的一下。 雷怒没有拔剑,虽然他的震讶绝不下于八个手下,可他要保持他的冷静。 作为一个统领者,如果你失去了冷静,那将会让恐惧像瘟疫一样传染给手下的每一个人,从而丧失了仅有的战志。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将军令已传来十天后,如果还丧失了战志,那就只意味着一件事情——死! 来人竟然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风凛阁外,尤其在此风雨欲来,人人戒备的情况下,更是让人难以相信! 这世上果真有能在五剑联盟盟主雷怒与其八大护法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的人吗? 有!因为,他已经出现了。 那个年轻人就随随便便地站在厅口,手里掌着一方黑黝黝的令牌,阳光仿佛一下喑哑起来,因为那枚令牌正是江湖上闻之色变的将军令! 这已是五剑山庄收到的第二面将军令了。 第一次收到将军令是十天前,十天前送来将军令的人是将军府上的一个哑仆。 那个哑仆面相漠然,右脚尚有残疾,但没有人敢小看他,因为他是在三招间击倒了门口六名五剑联盟的弟子,更与五剑联盟八大护法中的“擒天剑”关离星硬拼半招后才走入风凛阁,恭恭敬敬地对雷怒献上将军令。 随同将军令的还有一封信,里面只有九个字:一个月内解散五剑盟! 军令初至,莫敢不从;军令再至,莫与争锋;军令三至,血流成河! 于是偌大的五剑联盟顷刻瓦解崩析,只剩下在堂中的这几人——五剑联盟的盟主雷怒与他手下的八大护法。 这一次,将军令带来的又是什么? 雷怒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在那方让他不得不面对众叛亲离的境地的将军令上,呼吸好像也不能顺畅了。 那面将军令到底有什么魔力,能令江湖上大好男儿的热血凝冰,肝胆怯懦? 可是,那个年轻人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握着将军令,那么自然,那么安详,就像是一个老车夫握着他的马鞭,就像一个卖花女子提着她的花篮…… 他面色亦是漠然,却非像那个哑仆有种猛兽噬食般的狞恶,而是有种万事不萦于怀的素淡,就如一点也没有将这一方令牌放在心上。 那让人见之凛然的将军令在他手上没有产生一丝威胁感,绝无手执将军令之人扑面而来的那股肃杀之气,与他就像两个绝不相容的物质。令归令,他是他。给人的感觉是他只不过适逢其会地拿住了将军令而已! 雷怒努力将目光从将军令上移开,冷冷看着来人问道:“还有两个人是谁?” 来人笑了,就像满室的阳光突然全都聚集在他原本冰冷的面容上,破开了一线生机,他轻轻一掷,将军令就像是一片羽毛般飘到雷怒的案头,令击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显是劲力甚重,可桌上的物品却不见一丝的晃动。 “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尊夫人,另一个当然就是我!”年轻人淡淡地道。 他并不高大,可总是给人一种笔直的感觉,就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了地上,让人觉得什么样的力量也很难将他推倒…… 那枚钉子也一下子钉在了祝嫣红的心上,扎得很深很深,仿佛轻轻一动就会引发蚀骨的疼痛。 于是当所有人都围住那个年轻人的时候,祝嫣红不敢动,怕动一下就会让那枚钉子钉错了地方,不能深深地钉入她的身体…… 在那一刹,她只知道这个蓦然间从门口传来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坚定的意味,比起丈夫和他手下绷得紧紧的声音,少了三分肃杀,多了三分从容;最后,还有一分淡泊。 于是当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来人手上那一方黑黝黝的令牌的时候,她是唯一盯住着他的脸的人。 所以直到今天,祝嫣红还记得那日的阳光,那么柔和,那么清爽,那么——泰然…… 所以直到今天,祝嫣红还想不清楚:那天的阳光原本便是如此的绚然,还是因为他的出现将死寂的阳光揉碎洗褪后,再赋予了一线破晓的生机!? 第350章 外传之3碎空刀 相见欢·面子 “雷怒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衣色光鲜的中年人上得酒楼来,径直走向临窗而座的一个看似落魄的老人,轻轻问道。 老人不为所动,看着杯中的酒:“这句话值十两银子。” “啪”!一锭纹银重重拍在桌上,周围的杯盏却丝毫不动,就连杯中的酒水也未见一丝波纹。 那锭银子只怕足有二十两。 老人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一样摇摇头:“我既然说是十两,便是多一钱也是不会要的。你可听说过吴戏言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么?” 中年人大笑:“好一个君无戏言,你可听说过我要把给出去的银子还收回来的道理么?” 那个老人抬头看看那个中年人:“大总管果是有大总管的风度,只是不知你是来问话还是来摆威风的?” 中年人正是京师中明将军府上的大总管、与明将军并称为江湖邪道六大宗师之一、以一双寒浸掌驰名天下的水知寒。 而这个看似落魄的老人乃是江湖上人称“君无戏言”的吴戏言,自称对江湖上的事情无不知晓,却又摆明价码出卖情报,从不买任何人的账。他为人游戏风尘,亦正亦邪。此时就是面对京师中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府大总管,亦是冷嘲热讽。 水知寒眼中精光一闪而逝,用手指夹住那锭纹银,呵呵而笑:“吴先生且莫动气,是水某的不是。只是这一指剪下去,若是多了或是少了半钱,却如何是好?” 吴戏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总管太谦逊了,你那双手剪下来的东西若是有了半分差欠,我便从此戒酒不饮。” “叮”得一声,那锭纹银应声而裂,便若刀劈斧削般的齐整。 吴戏言欣然将半块纹银放入怀里:“水总管刚才的问题只怕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吧。” 水知寒笑道:“你且说来。” 吴戏言再缓缓倒上一杯酒,眼中泛起一丝郁色:“雷怒出身江南霹雳堂,为堂主雷乱风第六子,却自小认定本门武功多取自于霹雳堂的火器之威,是以反投江南各大剑宗,用九年时间习得七套剑法,再四处寻访名师,终至剑法大成。五年前更是联合江南流影、追风、弄月、奔雷、啸电五门,成立了五剑联盟,被公推为盟主,其势力已远远凌驾在江南诸门派之上,以致被有志一统江湖的明将军所忌。十二日前明将军公然发下将军令,令雷怒在一个月内解散五剑联盟,不然……嘿嘿,水总管自是不用我说下去了。” 水知寒抚掌大笑:“这些回答好像并不是我本来要问的问题,我要知道的是雷怒是什么样的人,他的性格是什么样,他的喜怒是什么,他有什么特别的嗜好……” 吴戏言再饮一杯酒:“五十两。” 水知寒奇道:“为何突然要这么高的价格?” 吴戏言叹了口气:“是五十两黄金。” 水知寒眼望自己摆在桌上的那双手,再不作声。 这双手若是剪住一个人的喉咙,是不是也像剪在那锭银子上一样? 吴戏言眼中的郁色更浓:“我并非是漫天要价,这些情报来自手下的几百人,我至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水知寒的眼光依然盯着自己的手:“‘君无戏言’说的话谁敢不信?我亦相信你的情报值五十两黄金。但我今日并未带这许多的银两,可是要我命手下去将军府取来吗?” 吴戏言叹道:“最可恨的就是我这个‘君无戏言’的招牌,不然我大可回答水总管一声‘不知道’,亦免得现在如此为难。” 水知寒冷冷道:“你有什么为难的?” 吴戏言道:“只要水总管答应我一件事,这个情报可以免费送上。” 水知寒眼光终于从自己的手上离开:“说。” “我只要水总管保证解决五剑联盟这件事之前不要再来问我任何问题。” 水知寒大笑:“好,一个月之内,我绝不会再来找你,也不会过问你的任何事。” 吴戏言喃喃道:“还是给我半年吧。” 水知寒精中神光再现:“吴先生认为将军府不能在一个月之内解决这件事吗?” 吴戏言无言,竟似默认。 水知寒思索良久:“我答应你。” 吴戏言精神大振,一整面容:“雷怒性格果敢,善于寻险出击,当年孤身刺杀媚云教左使邓宫是其成名之始。他独自一人化装为媚云教徒,于法教大会上一击伏杀邓宫,再趁乱逃走,其胆色可见。他最爱的东西有三样,一者名剑,其名为‘怒’,乃是他从不离身的兵刃;二者美人,其妻嫣红,是江南大儒祝仲宁之女,当年雷怒收集了十一幅历代名人字画,方得以打动祝仲宁之心,将他的宝贝女儿娶了过来;这第三样最爱嘛,却是爱面子……” 水知寒失笑道:“雷怒的名剑与美人早有所闻,可这爱面子一说倒是第一次听到。” 吴戏言点点头:“雷怒自幼便被视为霹雳堂新一代掌门的接班人,天资绝高,是以才能习透江南诸门的七套剑法。不过正是因为从小骄狂,所以才极重名声,创五剑联盟时为了怕给人诟病,一再申令江湖与霹雳堂脱离关系,便是怕旁人指责其功业全是来自于霹雳堂的威势。江湖上只道雷怒的高傲,却不知根底全在于他爱惜名声,纵观其人,只怕最爱的不是名剑与美人,而就是那一分面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水知寒心下赞同,现在他已觉得所花的代价并不冤枉了。 吴戏言见水知寒面露满意之色,再斟一杯酒:“我知道水总管要问的其实并不是雷怒这个人以及五剑联盟有什么实力,而是要问他会怎么面对将军令吧?” 水知寒缓缓颔首。 吴戏言续道:“雷怒虽是统领了五大剑派,手下能人不少,但毕竟五派各有尊长,平日共振五派威名时当然是合力对外,无往不利,但真惹上了将军府这样的大敌,只怕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不过雷怒为人刚硬,初出道时仗着霹雳堂的威名,后来便全凭渐渐坐大的势力,从未逢过什么挫折,加上其死要面子,所以这一次就算是众叛亲离,也必是集残部与将军一战,堂堂五剑联盟,若是怀着拼死之志与将军周旋,只怕亦是不好应付……” 水知寒冷然道:“螳臂当车,何足道哉!” 吴戏言叹道:“雷怒联合五派本身没有错,只是错在锋芒太露,不懂低调行事,以致为明将军所忌。其实五剑联盟虽然势大,却也远抵不上将军府的实力,明将军之所以要拿五剑联盟开刀,无非是想看看江湖中人的反应,是以才留下一个月的时间,静等江湖上不服明将军的各路好汉前来援手,届时再一网打尽。不过雷怒亦应是知情势之人,明知不敌为何还要紧守五剑山庄,其中恐怕还另有别情……” 水知寒眼中杀机一现,漠然道:“你说得太多了。” 吴戏言垂下双目:“我人虽老了,一双眼却还是很利,总管既然答应了我的条件,我自当把所知道的情报全盘奉上,以免砸了自己的招牌。” 水知寒饮下一杯酒:“你的话让我听到还不妨事,若是让将军知道了,只怕你走不出京师。” 吴戏言低声道:“所以这个交易是与总管做的,我今晚就会离京。” 水知寒朗笑道:“我既是答应你在这个月内解决五剑联盟前不理你的事,你急什么?” 吴戏言涩然道:“水总管莫忘了我们说的是半年……” 水知寒终于动容:“所谓时势造英雄!雷怒虽是武功不凡,但若是来到京师,在此藏龙卧虎之地,只怕也根本排不上座次。五剑山庄不过是仗着身处江南,远离将军府的势力,才能有了今天的地位。你却为何很有把握将军府不能在一个月内荡平五剑山庄?” 吴戏言道:“虽然江南霹雳堂声明不再管雷怒的事,而且江湖上大多趋炎附势之徒,当日五剑联盟如日中天,当然是趋之若鹜;而此时对五剑联盟不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已是够好了。但我知道有一个人是绝不会不管这件事的,而他此刻应该就在五剑山庄中。” 水知寒眉尖一挑:“谁?” “有事禀报总管。”一个剑客急匆匆地登上酒楼,正是将军府上的“单剑指天”苏非奇。 “什么事?”水知寒见苏非奇不及施礼,知道必是有了大事。 苏非奇沉声道:“送第二道将军令的哑仆横死江南,将军令不知所终,尸体已被人送了回来。” 水知寒一怔:“哦,可查出是何人所伤?” “哑仆全身并无伤痕,只有额头到胸腹间一道淡淡的红线。据鬼先生察看,应是刀气所伤。”苏菲奇口中所说的鬼先生乃是将军府上的第三号人物鬼失惊,其所辖二十八名弟子,以二十八星宿为名,江湖人称为“星星漫天”,均是杀人于无形间的超级杀手。 鬼失惊是公认几百年来江湖上最强横的杀手,被人称之为黑道杀手之王,与白道杀手虫大师齐名于世,在将军府中排名也仅在明将军与大总管水知寒之下。 水知寒沉吟道:“鬼先生还有什么话说?” 苏菲奇道:“鬼先生说他认得这柄刀。” 水知寒浑身一震,望向吴戏言:“我已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第351章 外传之3碎空刀相见欢·军令 雷怒静静的拿起被掷在桌边的将军令,其令不过二寸见方,入手沉重无比,色泽黝黑如墨,抚之似滑似涩,可以感觉到一丝幽冷的寒意。 十二天前接到将军令时,雷怒曾用他那柄无坚不摧的怒剑向其劈去,却不能损其分毫。料想应是关外玄铁精制而成,高温难化,也不知将军府是用何方法铸成的。 江湖上能人众多,能用玄铁炼制成的器具虽不多见,但也不足为奇。然而当这样一面小小的令牌上刻下一个“明”字的时候,它所意味着的就绝不仅仅是一面令牌了,而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的战书。 明将军身为朝廷大将军,威势震荡四野,当年只用五年时间平定北疆,逼迫关外各族对中土俯首称臣,对外一战功成后转而安定内务,首当其冲的就是江湖上各门各派。 这数年来,明将军威诱并用,令江湖上无数门派服膺。 黑道六大宗师中,水知寒身为将军府的大总管,川东龙判官主动向明将军示好,湘西鬼城历轻笙更是派弟子投向将军府效力,只有南风风念钟与北雪雪纷飞不为所动。 黑道各门派更是纷纷以明将军马首是瞻,现在唯一能抗衡明将军的势力的,大概就只有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了,在其帮主夏天雷的带领下与明将军的黑道势力分庭抗礼;再就是如被誉为白道第一杀手的虫大师,与手下秦聆韵、齐生劫、舒寻玉、墨留白四大弟子以暗杀的方式与将军府对抗。 其他与将军为敌的小股势力如滇南的焰天涯,关中的无双城,海南的落花宫等,不过是仗着地处偏远,将军府势力渐微,亦仅唯求自保而已;而似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对将军府亦不无忌惮,皆是静观其变,不敢稍有异动。 十四年前,第一面将军令出现在塞外长白山中。 当时御赐藩王封隘侯一意在关外发展振兴,更是联合了被明将军欺压许久的塞外各族的势力,打着替天行道铲除奸臣的旗号拜王立国,其矛头直指朝廷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明将军…… 长白山掌门许烈领门下五百弟子,公开表态支持封隘侯立国,是塞北关外除六大宗师北雪雪纷飞外最有号召力的一股力量…… 封隘侯乃是皇族藩王,明将军没有奉诏不敢公然为敌,但对长白派可无顾忌。 于是,第一道将军令便传到了许烈的手里,令其十天内尽献长白门中的兵器,并送子为质,以示惩戒。 许烈接令大笑,拔剑斩来使,悬令于厅门,令手下进厅先唾之。 十日后,明将军亲率五百精兵,集同手下高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入长白山……许烈七招内败死于明将军之手,长白门下五百弟子全部被歼,从此在江湖上除名! 十五天后,封隘侯神秘暴毙于封隘侯府内,全身上下绝无伤痕,仅是眉心一点朱红…… 江湖传言那是明将军手下第一杀手鬼失惊的杰作! 而将军府的大总管,身为黑道六大宗师之一的水知寒竟然留守京师,根本就没有离京,由此已可见明将军手上雄厚的实力。 五年前,山海关城守路天远拥兵自立,将军令第二天便出现在他的面前,令其赴京谢罪。 路天远不为所动,调兵遣将,封锁山海关。 十天后第二道将军令神秘地出现在路天远爱妾的房中,其妾惨死床上。 路天远矢志为爱妾复仇,全城戒严搜索凶手。 二十天后第三道将军令出现在路天远的帅厅中,路天远及其手下十二将领全部身首异处…… 四年前御史蔡耀宗奏本弹劾明将军,皇上雷霆震怒,蔡御史罢官远放。临行前明将军令人把一方将军令送予蔡御史…… 这一次江湖白道出动了,少林武当峨眉华山四大门派均派出了高手护驾,号称天下第一镖局的“惟我镖局”总镖头林渡亲自随行,更有许多不知名的江湖高手暗中随行保护不畏权势的蔡御史。 五天后,第二道将军令出现。 少林心觉大师断了一只左手,武当华阳真人断了一只右手。 十天后,第三道将军令出现。 峨眉烈空师太吐了七口血,华山杜长老剑折人伤,林渡被人毒瞎了双眼,江湖上的高手死伤二十六人…… 而蔡御史,胸骨尽裂脸容被毁,没有人能再认得这具冰冷的尸体曾经是堂堂御史! …… …… 这八年来,将军令一共出现过五次,人死得一次比一次少,却一次比一次更凶险。 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胆敢公然违背将军令。 军令初至,莫敢不从;军令再至,莫与争锋,军令三至,血流成河! 第352章 外传之3碎空刀相见欢·碎空 雷怒静静看着这一方只要一出现便会让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的将军令,陷入了沉思中。 这一次,他的结局是不是和以前收到将军令的人都一样? 他有些犹豫了,以他现在的实力与明将军对捋无异以卵击石。 人生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但,如果失去了性命,还能有什么可为? 雷怒依然将脊背挺得直直的,他不能在五剑联盟的八大护法面前失了尊严,他们拼死维护自己,自己绝不能让他们失望…… 他更不能让爱妻嫣红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他是那么爱她,他要保持在她心目中的英雄气概…… 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个外人! 雷怒望向那个送来将军令、一脸满不在乎神情的年轻人:“你是谁?” 年轻人不语、拔刀、摆肩、甩臂 ——劈! 风凛阁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动作,自然而然,犹若高山流水般浑若天生。奇怪的是从他出刀到完成最后一劈,每个人都没有感觉到一丝威胁,就像是在看一场刀舞,一场完美无缺的表演,只是呆呆看着那一道毫无敌意却又凛冽无匹的刀光在虚无中迸出、在空中停顿、在眼前消散。 一股霸道却又仿佛带着一丝空旷的刀气便充斥在风凛阁中,刀意中分明含着一种舞蹈般的节奏,让人敲节激赏、让人心潮澎湃、让人血脉贲张、让人荡气回肠…… 凌烈激扬处好似怒马狂奔般给人强大的冲击力,举重若轻处却又似闲庭信步间迎面袭来的一股清风;这两种矛盾的感觉集合在一起,令人感觉劈来的不是刀,而是被揉碎成七彩再集结重组的一道炫目彩虹,远在天边,却又似触手可及…… 在祝嫣红的眼中,那道刀光就像是一支将要划上面门的眉笔,圈下情人的诗句; 在八大护法的眼中,那道刀光就像是一面在冷风中猎猎作响的大旗,涌上无尽的战志; 在雷怒的眼中,那道刀光就像是一种纠结前世缠绵今生的“空”,刀气敛去,刀意无穷! 雷怒呆呆看着那一道从未见过却早有所闻的刀光,脱口而出:“碎——空——刀!” 年轻人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一种倦意:“这一刀便是送给盟主的见面礼。” 那放在雷怒桌上一度坚不可摧的将军令应声而开,化为齐齐整整的两半! 第353章 外传之3碎空刀 相见欢·作对 “叶风是什么样的人?” 吴戏言沉吟良久,默然摇头。 水知寒讶然望来:“也有吴先生不知道的事情么?” 吴戏言叹道:“我不是不知道,而是说不出来。” 水知寒沉思。 吴戏言再叹:“就像让我说水总管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是说不出来!” 水知寒静默。 吴戏言三叹:“我说不出来是因为对‘碎空刀’叶风的说法太多,反而让人无从分辨。有人说他是北雪雪纷飞的关门弟子,有人说他是封隘侯的遗孤,有人说他是荒野中长大的孤儿,有人说他是点睛阁、翩跹楼、温柔乡、英雄冢这四大神秘家族合力打造的武学天才。但不管怎么说,只有两点可以确定:一是其武功极高,虽然不知来历不见渊源,却足以与任何一位宗师级的高手抗衡;二是他为人亦正亦邪,独来独往,但只要能碰上与明将军作对的事,却是从不放过……” 水知寒问道:“江湖上怎么评价他?吴先生尽管直言。” 吴戏言思索良久:“碎空刀人称‘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以无质之刀气伤有质之敌手,被誉为江湖百年来第一个能练成虚空刀意的人,刀法之高直追刀王秦空,实是明将军的劲敌。” 水知寒沉声问道:“他为什么专与将军作对?” 吴戏言道:“这一点江湖上传言纷纷,却没有一种说法更有说服力。叶风刀法虽高,但以一人之力绝对敌不住将军府众多的高手。可他一向独来独往,形迹诡秘,更是为求目的不计手段,或暗中刺杀、或寻敌决斗、或伺机窥视、或雷霆一击,出手不中即刻远飙千里,有此人为敌,就是任何人也会头痛的……” 水知寒冷然道:“将军最多视其为一跳梁小丑而已,我倒要看他能跳到几时?” 吴戏言嘿嘿一笑:“纵然明将军无意认叶风为大敌,可在将军府势力威至巅峰时,此人的出现正是一个致命之伤。江湖上人人对明将军退避三舍,唯独碎空刀不畏生死,以一人之力对抗将军府,大涨明将军敌人的士气,若是其登高一呼,只怕能集结不少冥顽之徒,足令明将军头疼。江湖上不少人都视其为对抗明将军的一个偶像,既是将军府的心腹之患,亦是明将军的劲敌。” 水知寒哂然一笑道:“所谓将军的劲敌,魏公子、暗器王、封隘侯都死了,虫大师销声匿迹,南风、北雪、夏天雷等等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早迟都会死在将军的手上,没有差别。” 吴戏言再饮一杯酒,脸上已有醉意,喃喃念道:“人生百年,瞬息即过,无非都是一抔黄土,亦没有什么差别……” 水知寒眼中杀机乍现,哼道:“这一次我要让江湖上再也没有碎空刀这号人物。” 吴戏言心念一转,神情略变,脱口而出:“上个月才听闻碎空刀叶风出现在江南,将军令便立刻毫无来由地传到了江南苏州府的五剑联盟……” 水知寒冷冷道:“吴先生大概喝多了,最好管住你的那张嘴。” 吴戏言眼望水知寒冷静的面容,心中涌上一股寒意,半张着嘴再也发不出一声来。 难道这一次将军令突然传至五剑联盟,只不过是对付碎空刀叶风的一个局吗? 第354章 外传之3碎空刀 相见欢·求思 祝嫣红无疑是个美丽的女子,可是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你感觉到的不是她的美丽,而是一种“柔”。 那是一种如水般的沉静,好似任何一种惊扰都会激起水的涟漪,荡起波纹。 她的人就像她的长发,那么随意地披下来,就着身体的起伏,围成一峦缠绵的弧度,加倍强调着她的曲线,这样一个女子给人的感觉总是娇柔多于妩媚的…… 而祝嫣红看起来娇柔得不堪一握的手上,此刻却正在抚弄着一把剑。 一把与她这个人绝不相配却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的剑。 身为五剑联盟盟主夫人,怎可无剑? 这把剑是她前年二十五岁生日时丈夫雷怒送给她的,只有五寸余长,小巧精致,利锋锐芒,藏青色的剑锷,淡黄色的流苏,更像一件艺术品而绝非杀人的利器。 “这柄剑是我三个月前从一古墓中得来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用来防身。”那时,她的丈夫如是说。 他懂得自己的心思吗?他难道不知道她是一个讨厌打打杀杀的女子吗?他难道不知道她是个因为一片落花一草絮叶一个可爱的玩具一个小动物便会笑着哭着的小女子吗? 这样小巧的一柄剑,修修花草修修指甲不是更好吗? 祝嫣红心中的想法当然不会对雷怒说出来,她只是细细把玩着这柄小剑,就像把玩着一枚女红的针。 剑身上刻着两个古意甚浓的篆字——“求思”。 她的心中便轻轻吟起了诗经中的那阕名为《汉广》的古乐:“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她便喜欢上了这柄剑,喜欢那种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素淡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倾慕与渴望之意。 今年她已二十七了,两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吧? “这几天你要随时揣着那柄剑,我不要让你落在敌人手里。”十天前,她的丈夫如是说。 他不知道,自从他送给她这柄“求思”剑以来,这柄剑便从未离她身。 而这么多年来,当他想到这柄剑的时候,只不过是提醒她:“我不要你落在敌人手上……” 那一刻她就知道了:她的“求思”不是用来拒敌的,也不是用来修剪花草的,而是用来在被擒受辱前守节自尽的! 她是盟主夫人,她是雷怒的妻子,她不能忍辱偷生,她不能为人所污,因为那毁掉的不仅是她的贞节,亦有雷怒的尊严。 是呀,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作为雷怒的尊严是不是更多于她作为他的妻子? 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常常被人提在嘴边津津乐道的“碎空刀”叶风来了,而且要与自己的丈夫并肩共抗明将军的将军令。 那个眼睛里饱含着一种忧郁、一脸薄薄寞色、一笑就像个小孩子的年轻人,竟然就是名震江湖、像一个神话更多于像一个人的——“碎空刀”叶风。 她对这个名字本是没什么好感的,她以为这个名字后面的人不过也是像丈夫和他的手下一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面谈论着女人一面谈论着江湖;用好象可以穿透她衣衫的眼光看着她;说粗口也不会忌讳她的感受;说正事也不必避着她却也从不让她参与;就算是她的丈夫雷怒,也只会在刀子来的时候挡在她的面前;在拼力杀敌后放纵在她的身上;在她葬花的时候笑她;在她幽怨的时候哄她…… 可叶风来了,他的第一句话竟然就说他是与十个人一起抗敌的。 而在那十个人中,在他并肩抗敌的阵容中竟然,竟然包括着她,包括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懂弹琴弈棋吟诗种花的小女人…… 那一刻祝嫣红不再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男人的私宠,只是一个男人的附属…… 而是突然有了一种被当作朋友、兄弟、战友、甚至是被当作一个人的快乐…… 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来了,因为他的一句话。 而那时,叶风还没有出刀,竟然就已轻易地斩落了祝嫣红二十余年的怨……怼! 第355章 外传之3碎空刀 破阵子·怕 傍晚的江南官道上,悠悠行来二个少女。 一影浅绿,一影素蓝;一人娉婷,一人窈窕。 正是八月初秋时分,天色已沉,白日中人来人往的官道上除了这二个少女便再不见有其他路人。 蓝衣少女肩背一个小包袱,看起来是个丫鬟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喘着气道:“小姐啊,早先那个客栈老板便说前面几十里都没有住店,你偏偏不听,现在倒好,只怕我们非要一路走到苏州城了。” 绿衣少女呵呵笑道:“这样美的月色,就算走一夜也没什么不好。” 蓝衣少女气鼓鼓地道:“我可不像小姐那么有闲心逸致,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我那又酸又麻的腿。” 绿衣少女一把抢过蓝衣少女肩上的包袱:“水儿累了吧,我来帮你背包袱吧。” 水儿急忙将包袱抢过来,赌气道:“这怎么行,我们做丫鬟的天生就是劳累的命,要是让夫人知道了小姐背包袱,只怕又是一顿责骂。” 绿衣少女嘻嘻笑着:“那有什么,这包袱又不是很重。我早说了要让你好好练功夫,现在你知道平日偷懒的后果了吧。” 水儿笑道:“就怕给人看见你背着包袱,还以为你是我的丫鬟呢。” 绿衣少女一愣:“这倒是,我堂堂大小姐给人误会做丫鬟岂不是很没面子。” 水儿调笑道:“别人倒也罢了,最怕就是让他看见了……” 绿衣少女不依道:“哼,人家没有名字的吗?‘他’呀‘他’的,这一路来也不知道你提过几次了。我来江南只是看看风景,又不是要来见什么人。” “是呀是呀,我家小姐最讨厌他了。”水儿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道:“本来说好要游杭州十天,一听说他出现在苏州城中,钱塘潮也不看了,六和塔也不见了,忙着要先北后南绕个大圈子,借道苏州城回家去也。” 绿衣少女大窘,作势要打,水儿连忙躲开告饶,二女笑做一团,官道上一团旖旎风光。 水儿揉揉眼睛:“最可恨是小姐今天一大早便拉着我去看江潮,害得人家现在还是睡眼惺忪的,待明日见了他,小姐你倒是人逢喜事精神百倍,可怜水儿我容颜不整,披头散发,活像欠了数个好梦的女鬼……” 绿衣女再次抢过包袱,歉然道:“好水儿,还是我帮你拿包袱吧。待到了苏州府后让你睡个三天三夜。” 水儿看着绿衣少女笨拙地将包袱挎在背后,奇道:“你不怕让他看见吗?” 绿衣少女嫣然道:“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以我的听风辨器之术,三、四里外有人接近便能察觉,到时候再提前把包袱交给你就是了。” 绿衣女话音未落,前面已有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大叫起来:“二位小姐快快停下,前面去不得了。” 绿衣女吓了一跳,大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藏在那里?” 想到自己刚刚对小婢吹嘘自己的听风辨形之术,饶是她一向骄矜惯了,也忍不住脸上一红,就着暗夜如水的月华,更增妩媚。 “二位姑娘有所不知,前面已被官兵封路了!”一人从前面道边的一个小亭子中跳将出来,刚要施礼,似是被绿衣女子的姿容所慑,呆在当场,嗫嚅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绿衣女见来人二十余岁,一身青衣小帽,手摇折扇,分明个是穷酸秀才,见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脸惊艳的神情,不免大是得意,早忘了要先将包袱交给水儿:“先生不用多礼,前面发生什么事?官兵为何要封路?” 那秀才一震,如梦初醒般整整衣衫,恭恭敬敬拱手一礼:“前面苏州城外三里满是官府的人,似是要查什么江洋大盗。来往行人出城容易,但要进城全都要搜身后方可通行。” 水儿奇道:“你怕什么,莫非你是个江洋大盗?”眉头一皱,自言自语低声哼道:“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多半不是什么好人。” 秀才急忙摆手道:“小生手无缚鸡之力,哪能是什么大盗?只不过在此等待天亮,那时城中熟人多一点,总是好说话的。” 绿衣女子上下打量着秀才,一副不屑的样子:“看不出你在苏州城中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呢。” 秀才挺挺胸:“不瞒两位姑娘,家父在苏州城内还是有几份薄面的,若是天亮了就不怕这些官兵了,到时还可以带两位姑娘好好游玩一下苏州冠绝天下的园林,以尽地主之谊。” 绿衣女子撇撇嘴:“几个官兵什么了不起?” 秀才跺跺脚:“这些官兵全是京中派来的,骄持蛮横,搜身时见到有合心意的东西便二话不说的据为己有。更何况我等读书人,让人于光天化日下搜身摸索,唉,有辱斯文,实是有辱斯文啊!” 两女一听登时明白:江湖上传言将军令已送至苏州城中的五剑山庄,明将军定是已然调兵派将,封锁沿路。 绿衣少女更是芳心暗喜,确信那个“他”果然便是在苏州城中了。 秀才兀自絮叨不停:“那些官兵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若是见到两位姑娘的那个,那个,那个……花容月貌,说不得便那个,那个,那个……” 两女见这秀才一副着急的样子,再也“那个”不下去了,更是笑做一团。 水儿似乎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先生不用害怕,碰上我家小姐就算你遇上贵人了,哪怕官兵那个、那个如狼似虎,我们也可以带你那个、那个化险为夷……哈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绿衣少女见水儿逗那秀才,更是乐不可支,花枝乱颤,看得秀才连忙双眼望地:“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绿衣少女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先生和我们一起进城就是了,几个官兵有什么好怕的?” 秀才喃喃道:“自古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如何可以不怕。” 绿衣少女双手叉腰:“一物降一物,你可知道那些兵怕什么?” 秀才一呆:“那些官兵仗势欺人,还有他们怕的吗?” 水儿接道:“先生可是被吓坏了吗?那些官兵自是怕他们的长官呀。” 绿衣少女笑道:“还是水儿聪明,那些当官的又怕什么?” 水儿嘻嘻一笑:“当官什么也不怕,就怕皇帝老儿。” “皇帝老儿怕什么?” “皇帝老儿万人之上,却只怕势高位重、手握天下兵马大权的明将军。” “明将军又怕什么?” “天下百姓、江湖好汉谁不怕明将军的威势,可就有一个人从不卖将军的账,凡是能和明将军作对的事都有他的份。” 绿衣少女笑吟吟地望着水儿,故作惊呼:“哇,什么人能让明将军如此头痛,快快从实招来。” 水儿一挺胸膛:“除了那个号称‘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的碎空刀叶风、叶大侠还能有谁?” 秀才望着二女巧笑嫣然,直呼皇帝之名,口吐大逆不道之言,浑不将官兵放在心上,再加上月影婆娑,丽人如玉,明知双眼不应该傻看着人家不放,却也是由不得自己了。 绿衣少女听到了“碎空刀叶风”的名字,又见到秀才呆若木鸡的样子,更是拍手大笑:“先生你可知道这个叶风叶大侠最怕的是什么人吗?” 秀才一愣,老老实实地摇头:“我虽听过叶大侠的名头,却也想不出他还会有什么怕的?” 水儿捂着肚子,强忍着笑:“碎空刀叶风天不怕地不怕,却只怕海南玉凝谷落花宫宫主的大千金,人称‘身影倩倩、笑容浅浅、素手纤纤、暗器千千’的沈千千沈大小姐。” 秀才听了这一连串绕口令般的话,早是摸不到头脑,呆呆地问:“那这个沈大小姐又怕什么?” 绿衣少女亦是笑疼了肚子,一面拍着胸口一面娇声道:“笨蛋,沈大小姐当然是什么也不用怕了。” 秀才似是被绿衣少女的半嗔半怒弄得晕头转向:“为什么她什么也不怕?” 绿衣少女眼波转处,看到秀才衣襟左下角绣得一个小小的“散”字,心念电转,反问道:“你可是江南第一大赌楼、快活楼楼主散万金的那个宝贝公子散复来么?” 秀才再愣:“你怎么知道?”他似是突然变聪明了:“姑娘又是谁?” 绿衣少女见自己一语言中,果然不枉临出门前死记硬背下来的江湖典故,心中大是得意,一根葱指点着自己的鼻尖,悠悠道:“你若是散复来,我当然就是沈千千了。” 第356章 外传之3碎空刀 破阵子·炊 祝嫣红在生火。 祝嫣红从未想过自己会做这样的事,她身为江南大儒祝仲宁的宝贝千金,从小便是衣食无忧,随众前呼,婢仆后拥。 可是现在,她却在厨房中为了这一灶怎么都点不燃的火而发着愁。 五剑山庄只剩下了盟主雷怒夫妇与八大护法,再加上新来一个碎空刀叶风,他们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好汉,当然不会为了一顿饭而亲自下厨。 可是,并不是江湖上的人就不用吃饭,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像练成绝世武功般几日不饮不食的。所以,这十个好汉与一个闺秀的伙食只有让祝嫣红来负责了。 祝嫣红并不是不会做饭,相反她的女红烹饪都是相当有名,有时心情好时甚至会亲自给雷怒做几样小菜,看着丈夫狼吞虎咽的样子,她会觉得很满足。 可是,她不会生火,她甚至不会切菜,那些都是下人提前做好的事情。她从来都是把做菜当作是一种艺术,而不是生活的必需。 你见过磨枪的将军吗?你见过研墨的画匠吗? 那么你也一定没有见过劈柴生火的大家闺秀了。 祝嫣红开始有些后悔昨天让几个忠心的婢女离开五剑山庄了,她甚至连从小带她长大的乳娘邓妈也没有留下。 她虽然不会丝毫武功,可她知道那一方黑黝黝的令牌代表什么,她不想让其他人陪她送死,更不想因此连累自己的父亲。 而她自己——既然嫁给了这样的丈夫,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雷怒叫她离开五剑山庄回娘家住一段时间时,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她当然知道留下来意味着什么! 可是,她还是留下来了,她不懂什么江湖义气,可自幼饱读诗书的她知道什么是从一而终,什么是患难与共。 她只是让几个婢女将三岁的儿子小雷带回了娘家,而她自己,坚决地留了下来。 看到自己决定留下时丈夫如释重负的表情,她觉得她一点也没有后悔。 正是因为所有人都离开了他,所以她才更不能在此时离开! 祝嫣红将几捆柴火堆在灶底,拭拭汗珠,擦着了火石,然后学着下人往火下吹气,一阵浓烟倒卷过来,熏得她的双眼生疼。 火苗稍稍燃烧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熄灭了。或许是因为烟熏,或许是其他什么缘故,祝嫣红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一双白净秀气的手不容置疑地接过她手上的火石,轻轻擦着,点着了火摺…… 叶风! 祝嫣红呆了一下,她没有想过叶风会在此时出现,她以为这个虽然年轻却早已名满天下的刀客是绝不会出现在厨房的。 可他就是出现在厨房里了。 祝嫣红呆呆地看着那个适才在风凛阁中威武的不可一世的身躯趴在地上,对着灶底缓缓地吹着气,火苗腾腾地燃起,越来越烈。 叶风直起身来,微微笑道:“记得我第一次生火造饭时,也是像你般手忙脚乱的。” ——他知道自己的“手忙脚乱”?他看了很久了吗?刚才自己那么狼狈的样子岂不是都落在了他的眼中? 祝嫣红突然觉得脸红了,像是掩饰什么似的轻轻地问:“你也要生火做饭吗?” 叶风大笑:“你当我是不食烟火的神仙吗?不吃饭岂不是要饿死了。” 祝嫣红的脸更红了:“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在酒楼中……” 叶风淡然道:“我第一次生火做饭时才九岁,不过是在荒郊野岭中,哪里有什么酒楼。” 祝嫣红的心轻轻一颤,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风笑道:“明日我们便去苏州城最大的酒楼中大吃一餐,也免得夫人亲自下厨。” 祝嫣红点点头:“你怎么会来这里?” 叶风潇洒地一笑:“夫人是问我为何来五剑山庄,还是问我为何要来厨房呢?” 祝嫣红一呆,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想问的是什么。 她的脸更红了。 见了祝嫣红的表情,叶风像是解释什么一样连忙道:“其实我来厨房是看看山庄的饮食,现在明将军的人马随时可至,要防止敌人在饮水食物中下毒。” 雷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叶大侠说得不错,我确是疏忽了这一点,明将军手下能人异士颇多,自有精于下毒之人。以后井水中要养活鱼,食物都应吃活物才是……” 不知怎的,乍然听到丈夫的声音,祝嫣红的心头一震,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涌上来,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满室的炊烟悄悄地将她团团围住,刹那间好似什么也看不清了。 第357章 外传之3碎空刀 破阵子·局 沈千千在笑。 看着散复来一脸惊愕呆呆看着自己的样子,她无法忍住自己的笑容。 身影倩倩,笑容浅浅! 她知道自己很好看,笑得时候就更好看了。 她笑着听水儿一路数落着散复来这个“呆子”。 于是她就想到了另一个“呆子”——那个让她千里迢迢从海南落花宫赶到江南,又急急忙忙地从杭州赶到苏州,为了能再见上一面的“呆子。” 于是她笑得更甜了。 苏州快活楼为江南三大名楼之一,有江南第一大赌楼之称,每日均有四方赌客来此豪赌。 楼主散万金为人爽勇仗义,人如其名,又嗜好巨赌,一掷万金而面不改色,沈千千早有所闻,只道其子必是一个仰仗父威的纨绔子弟,却没料到散复来竟是这般胆小怕事之人。见到几个官兵就惊得面无血色。 散复来倒也不是一个迂腐的秀才,初见沈千千时的拘谨渐已无存,一路上咬文嚼字、引经据典,沈千千虽是有时听得大皱眉头,却也觉得有趣。 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觉气闷。不多时来到苏州城外,前面果是有大群官兵封道盘查。 散复来越行越是脚软,压低声音道:“不瞒沈姑娘,我实是身怀巨款,若是按照这些官兵抽税的惯例,只怕就是要缴几千两银子。咳咳,破财消灾那也罢了,最怕这些官兵见财忘义,将我杀人灭口毁尸销迹,沈姑娘既是有办法,好歹救我一救。”说到最后,连声音也在发抖了。 沈千千有意逗他:“散公子这么说,难道就不怕我先来个见财忘义、杀人灭口吗?” 散复来一呆,似是才想到这一点,讪讪道:“我见姑娘如此清丽绝俗,温婉柔弱,想必不会是恶人吧!” 沈千千听他直夸自己的美貌,更是用上了对自己绝不相称的“温婉柔弱”,心中得意:“放心吧,到时让你见见本小姐的手段。” 果然有一个官兵前来盘查,沈千千从怀中拿出一块事物对那小兵亮了一下:“快快通报你们长官来迎接本小姐,不然耽误了本小姐的大事要你好看。” 那官兵见沈千千一副有恃无恐大有来头的样子,不敢怠慢,飞速通报。 散复来本是以为要硬闯关卡,早是心中忐忑,只是在玉人面前不敢直承胆怯。这下才知道沈千千原是另有法宝,方才放下心中一块大石,问道:“那是什么?” 水儿解释道:“昔日皇室宗亲武明王来到落花宫,与宫主相交莫逆,亲赐‘龙影玉’。此玉天下共有五块,是皇上老儿分赐五位亲王的信物,可比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这些小小的官兵见到了只怕会来叩头赔罪呢。” 散复来大喜:“沈姑娘为何不早说,害得我这一路上提心吊胆。” 沈千千哈哈大笑:“要不怎么能显得出本小姐的手段。” 果然那官兵中的长官一路赔礼,将三人直送入苏州城中。 进了城的散复来气势大不相同,力邀两女去府中做客。 沈千千道:“我们本是来苏州城中找人的,下次再去你那里吧。” 散复来一拍胸口:“在这苏州城中岂有我散复来找不到的人?沈姑娘尽可放心,先到府上小坐片刻,找人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沈千千笑道:“只怕你的面子没有那么大,请不到人家来。” 散复来哼声道:“什么人能有这么大架子?” 水儿以指按唇,嘘声道:“散公子好像变了个人呢,看来地头蛇就是不一般。” 散复来面上一红,分辨道:“我是说那人至少应该来拜见沈姑娘才对,怎么能让沈姑娘亲自找上门去,真是有失礼数。” 沈千千心中一动,想到那个“呆子”似有情似无情,从来不将自己放在心上的可恶。自己千里迢迢来苏州,且看他要如何面对自己?会不会亲身来见? 当下沈千千道:“也好,反正天色尚早,你便请我吃些早点吧。” 散复来大喜:“不若我们便去家父所开的快活楼。” 沈千千大是意动:“母亲是从不让我去赌楼的,去江南第一大赌楼见识一下是最好不过了。” 水儿惊叫一声:“小姐,要是让夫人知道了……” 沈千千大咧咧地道:“怕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莫非散公子会说吗?” 散复来连声道:“我怎么敢说,再者沈姑娘只是去尝尝我快活楼的早点,又不是去赌。” 那快活楼共分四层,一层是大堂赌厅华地厅,二层是迎接一般大赌客的丽人堂,三层是专让豪门贵客参赌的仰天阁,四楼则是供豪客专事休息的澄雨馆。 三人坐在四楼澄雨馆,凭栏临窗,远远望去,晨雾中的苏州城尽现眼底,天下驰名的名园秀林氲氤若梦,美不胜收。 散复来先是给二女一番介绍,再令人加茶添水,端来无数小**点,排了满满一桌子,力尽地主之谊,殷勤备致。 沈千千赶了一夜的路,早已是饥肠辘辘,顾不上参观早想一睹的赌楼,一边吃着早点一边想着终于来到苏州内,与那个“呆子”即刻可见,不由芳心乱跳。 散复来举杯道:“这是苏州虎跑泉所冲的上等龙井,小生且以茶代酒敬二位姑娘一杯,以表谢意。” 沈千千心有所思,漫不经心地与水儿散复来碰杯,一饮而尽:“公子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散复来又问道:“姑娘要见的人在什么地方,可给我一件信物,我亲自送到那人面前,领他来见姑娘,如此可好?” 沈千千随口答道:“他若见了我的‘龙影玉’,自然就知道是我来了,介时就麻烦散公子了。” 散复来问道:“姑娘可有把握让他亲自来吗?” 沈千千心中微颤,直到此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占有什么位置,“他”知道自己来了苏州是立即放下手边事情前来相会还是置之不理?实在是没有一点把握…… 心下一横,既来到了这江南第一赌楼,好歹就狠狠“赌”一把。嘴上兀自强硬道:“他要是敢不来,我就打烂他的……嘻嘻。” 散复来拍手大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沈千千奇道:“你放心什么?” 散复来面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我既然给叶风设下这个相思局,他若是不来岂不是有负我的一片苦心?” 沈千千大惊,拍桌而起,却觉得头脑中一阵眩晕。 “咣当”一声,水儿已是连人带椅摔倒在地。 沈千千一声娇喝,手探入怀内,去取落花宫名震天下的独门暗器飞叶流花。 散复来动了,这个看起来似是不通一点武功、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秀才这一出手疾若闪电,手上的筷子沿着沈千千的脸到肩到手,从迎香、承泣、肩井、曲池、三焦、虎口一路点将下来,快得只有一眨眼的功夫。 沈千千的手刚刚碰到飞叶流花,便再也无力寸进。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这个看起来对自己满怀惊艳、一脸胆小怕事的散复来是何等一个高手! 好毒的一个相思局! 沈千千已来不及回想这一切不可思议的变故,心上涌起一阵彻骨的寒意,自己莫不是要害了叶风吗? 一刀碎空,相思也空! 叶风啊叶风,你可知道如何解这个局吗? 第358章 外传之3碎空刀破阵子·破 雷怒与叶风并肩默默走在五剑山庄的花园小径上,均是一语不发。 叶风适才被雷怒碰见与祝嫣然在一起,虽是心下坦荡,却也有些不自然。 雷怒看着一朵花从枝头上慢慢飘落,终于开口道:“叶兄仗义相助,雷某心中甚是感激。” 叶风见雷怒并未将适才的事放在心上,心下释然。他本是洒脱之人,当下朗朗笑道:“盟主不用多礼,江湖上谁不知道叶风最喜欢做的就是与明将军作对的事。” 雷怒缓缓问道:“叶兄可愿让我知道其中缘由吗?” 叶风面上掠过一丝痛楚,苦笑道:“非是不想让盟主知道,实是不愿回忆。” 雷怒点点头:“我可不是怀疑你,只是这一次五剑盟与将军府相比实力悬殊,我心中实是没有一丝把握,不想让叶兄亦陪我陷此绝境。” 叶风淡淡道:“我从不做十拿九稳的事情,因为那毫无挑战性可言。” 雷怒沉思良久:“叶兄可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叶风直言道:“盟主请指教。” 雷怒道:“第二道将军令给你截了下来,明将军必忍不下这口气,但这几日却又毫无动静,真是令人百思不解。” 叶风笑道:“此为明将军的高明处,却也是一个大大的破绽。” 雷怒奇道:“此话怎讲?” 叶风道:“明将军无非是想看看有多少人支持盟主,到时候再一网打尽,立威于天下。可他忘了,江湖上血性男儿大有人在,若是众志成城,同仇敌忾,只怕以将军府的实力也未必能轻松应付得下来。” 雷怒叹道:“不瞒叶兄。将军令一至,五剑联盟立刻土崩瓦解,我这才亲身体会到明将军在江湖上的威势,人人皆要避其锋芒。现在的五剑联盟名存实亡,我手上的全部实力也就是你所看到的了,这一仗何异于以卵击石?” 叶风振眉道:“盟主可想过如何应变吗?” 雷怒道:“我现在心中很乱,既不想手下陪我送死,又不愿就此服膺于明将军,唯有静观其变,届时就算力战身死,也让世人知晓我雷怒非是贪生怕死之辈。” 叶风悠然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盟主没有想过其他的方法吗?” 雷怒一呆:“我若是带手下悄悄离开江南,虽是可保性命,可如此一来五剑联盟从此再也不能在江湖上抬起头来,虽生犹死,还不若轰轰烈烈地与将军硬撼一场。” 叶风笑道:“盟主过虑了,将军令从不虚发,若是盟主坚持到一月之期后,再悄然远遁,只要盟主一天不死,明将军的头便要大几分。” 雷怒想了想,点点头:“不过就凭我目前的实力,纵是加上叶兄,要撑过一月之期谈何容易。更何况明将军这么长时间也不发动,蓄势已久,若是出手必是雷霆一击。” “将军令一下,江湖上早已是大起波澜。”叶风缓缓道:“但雷盟主可知为何这么多天以来,除了我便再没有其他人来与盟主并肩抗敌吗?” 雷怒颓然道:“江湖上纵有血性男儿,但明知不敌,又何必来送死!” 叶风大笑:“盟主错了,那只是因为盟主还没有显示出与将军对抗的决心。” 雷怒一怔,若有所思,抬首看着叶风:“叶兄可有什么提议吗?” 叶风正容道:“明将军布下了这个看似必死之局,便是要考验江湖上是否还有敢与之作对的人。要破此局必要出奇兵,以攻代守。否则以盟主这般抱残守缺、步步为营固是稳妥,但也让人觉得盟主全无对抗将军府的机会,纵是有意相助,亦要三思而行。” 雷怒耸然动容:“我应该怎么办?” 叶风手握碎空刀柄:“盟主应该让别人知道你非但不怕明将军,而且还要先发制人。” 雷怒沉思良久,才缓缓问道:“叶兄可知道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自保都大成问题,如何能够先发制人? 叶风眼**光:“五剑联盟现在就如被缠于茧中的蛹儿,动辄受制于人,却又不敢挣扎,只恐越缠越紧。将军府实力虽是强大,却只能织就一张包围蛹儿的网,我们只要寻一点破茧而出,便从此化蝶而遁,天空海阔。” 雷怒犹豫道:“我们若是先出手,只怕惹怒了明将军,立时便会有临头大祸……” 叶风凛然道:“盟主若就这样等下去,最后还不是有临头大祸吗?” 雷怒拍拍头:“且让我再好好想想吧!” 叶风心下暗叹,雷怒从小得势,再加上这几年来创下五剑联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人敢挡其锋。此刻突遇最大的危机,方才显出缺少百折不挠的信心与临敌的果敢,早已远非江湖传言中的那个敢作敢当、孤身潜入媚云教刺杀敌人的雷怒了…… 一人匆匆行来,正是五剑联盟八大护法中的“追风剑”杜宁:“门外有人求见叶大侠,并且身怀海南落花宫沈千千沈大小姐的信物,经我等辨认,确是落花宫的‘龙影玉’无疑。” 叶风一愣:“沈千千来了?” 雷怒眼望叶风哈哈大笑:“叶兄还不快去看看。” 江湖上有名的美女、落花宫沈大小姐一缕芳心系在浪子叶风身上,早已不成其为秘密,更是江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艳羡着有之,妒忌者有之,更是为好事之徒添油加醋说得极为不堪,只是当着沈千千与叶风的面自是谁也不敢提起。 叶风尴尬一笑,他漂泊江湖四海为家,只不过与沈千千有过一段的来往,何曾料到这个大小姐千里迢迢从海南找到了江南。美人恩重,虽是自己心中未尝对她有意,确也是有些感动。 杜宁含有深意地看了雷怒一眼,低声道:“甘七认得来送信使者是快活楼的人。” 五剑联盟的八大护法分别便是:“洪荒剑”江执峰;“擒天剑”关离星;“幻灭剑”刘通;“追风剑”杜宁;“流影剑”赵行远;“弄月剑”蔡荃智:“奔雷剑”方清平;“啸电剑”甘七,俱是五剑派中的掌教或长老级人物。 其中“啸电剑”甘七成名在苏州,对苏州的江湖人物极为熟悉,所以就算是快活楼一个送信的小喽啰,他也能一眼认出。 雷怒哦了一声,皱眉道:“像快活楼这样的大赌楼向来都是与官府暗中有来往,沈姑娘如何会与他们沾上联系?” 叶风对快活楼自是早有耳闻:“久闻快活楼为江南第一大赌楼,我早想见识一下了。” 雷怒道:“叶兄人单势孤,还是稳妥些好。” 叶风笑道:“谁说我人单势孤了,我们是整个五剑山庄拖家带口的十一人一并去。” 杜宁沉声道:“我们都怀疑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还请叶大侠三思而行。” 叶风扬首大笑:“若是敌人的诡计,我们正好将计就计,去和将军府斗一斗。” 杜宁看了一眼雷怒,犹豫道:“宴无好宴,只怕敌人是有备而来,要教我们来得归不得。” 叶风拍拍杜宁的肩膀:“杜兄这几日在做什么事吗?” 杜宁一呆:“这几天来整日提防,那还有闲心做什么事。” 叶风哈哈大笑:“杜兄想必嘴里与手里都淡出鸟来了,还不快随我去快活楼痛快一番。我们等的不就是与将军府的人马大干一场吗?” 杜宁恍然大悟,却还是目视雷怒,等他的意见。 雷怒终于放开心怀:“刚才见到嫣红下厨烧饭,我心也是不忍,这便去快活楼大吃一餐。若果真是鸿门宴,我们便闹他个天翻地覆。” 杜宁喜形于色:“我这便去通知其他兄弟。” 叶风叫住杜宁:“杜兄且慢,我还有一事相求。” 杜宁停步:“叶大侠有何吩咐尽可直说,无需客气。”他虽久闻“碎空刀”盛名,却是第一次与叶风相见,感于他危难时相助的豪侠之气,言语间极是尊重。 叶风微笑道:“我便求你最好别再叫我什么大侠,我们既于五剑山庄同患难,便都是好兄弟。” 杜宁眼露激赏之色,轰然应诺,转身去了。 雷怒看着杜宁的身影走远,胸中涌起昔日豪气,一掌重重拍在叶风肩上:“那你这小子还要叫我盟主吗?” 叶风哈哈大笑,毫无机心地硬受雷怒一掌:“好,我们两兄弟这便演一出江南赌楼大破将军府的好戏!” 叶风与雷怒大步往风凛阁中走去,忽有所觉,却没有回头。 他知道,在五剑山庄后花园的晨风中,一双清冽的双眸正在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第359章 外传之3碎空刀 破阵子·手 散万金是一个老人。 这个老人平日和世上大多数老人也没有什么不同,说话慢条斯理,走路老态龙钟,甚至还有些啰啰唆唆,唠唠叨叨。 可是,当散万金坐到赌桌前时,他就不再像是一个老人,而像是一个统率三军的大将、运筹帷幄的谋臣,金榜题名的秀才、洞房花烛的新郎…… 那一刻他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般,须发皆张、目光炯炯、神采飞扬,给人一种无穷无尽的威慑与震撼。 他现在就坐在快活楼第三层仰天阁的那一张大大的赌桌边,所以他现在就给所有人以一种有若实质的威胁感! 所有的人见了此刻的散万金都是噤若寒蝉,生怕触怒了这个老人。 就连他的宝贝儿子散复来也不敢轻易招惹他,而是悄悄地站在散万金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脸上甚至是一副巴不得走得远远的模样。 只有三个人例外。 这三个人与散万金分坐在赌桌四面,桌中放着无数赌博的筹码,绝对可以让这个世界上最冷静的赌徒眼红心跳。 可这三个人都没有眼红,依然很冷静。 因为他们虽然坐在赌桌前,却绝不是在赌。 此刻如果有人往赌桌上看一眼,那么首先看到的不是那一堆足可以买下整个快活楼的筹码,而一定是四双手。 第一双手是散万金的手:盘根错节,生满老茧,极富张力。 那是很有力感的一双手,乍眼看上去仿佛那不是一双手,而是一双可以从虎狼的胸中掏出心脏的利爪,将一团钢铁生生击碎的大铁锤! 第二双手是一双可怖的手——手指粗短,青筋纠结,血管爆起,虎口极阔,仿佛这双手天生下来就是为了要握住什么凶器,然后插入到什么人的胸膛中! 看到这双手你首先便会想到,这应该是一双握着刀的手。 虽然,这双手上没有任何杂物! 第三双手是一双白昔、文气的手,指甲剪得很干净,边角上没有任何一点多余。 可是当这双手呈露在眼前时,人们的目光只能锁定在一个指头上…… 食指——右手食指! 虽然,这是一双很漂亮很秀气的手,可总让人觉得这双手完美得近于邪异! 第四双手是一双修长的手,柔软而充盈着弹性。 指节是娇艳的粉红,指尖略显夸张得微微翘起,再加上手掌间那种淡淡的嫩黄色,让人一见就忍不住怦然心动,想用唇来亲吻…… 这一定是一个女孩子的手,而且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可惜这第四双手的主人却在大叫,而且叫得一点也不像女孩子:“散万金,你快放了我,不然我让你的快活楼从此夷为平地,让你父子俩去捡破烂。哼,什么苏州赌王,分明是个破烂王、无赖王……” 这当然就是江湖人称“身影倩倩、笑容浅浅、素手纤纤、暗器千千”的沈千千。 只是被点了穴道的身影是僵硬的,脸上更是没有半点笑容,虽然素手依然纤纤,但如果上面还有暗器的话,只怕散万金早已成了马蜂窝。 第二双手的主人皱了皱眉,第三双手的主人耸了耸肩。 散万金面容不变:“复来,叫人准备一些狗粪,只要再听到沈姑娘叫一声,就塞到她嘴里。” 散复来此刻就像一个最乖的孩子,无奈地看了沈千千一眼,垂头丧气地答应:“是。” 沈千千应声闭口,心中早是将散万金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一个声音朗然响起:“散复来,我和你赌一把,只要你能把狗粪拿上来,我就能塞到你的嘴里去。” 几个人的眼睛都亮了,叶风施施然地与雷怒并肩走了上来,身后是五剑山庄的八大护法和轻纱罩面的祝嫣红。 此时,一个快活楼的小厮方才赶到楼上,诚惶诚恐地通报道:“启禀楼主,五剑联盟盟主雷大侠与碎空刀叶大侠到——” 第360章 外传之3碎空刀 破阵子·赌 叶风眼中像是根本看不见桌边旁人,来到沈千千的面前,一掌拍在沈千千的肩头,淡淡道:“一别两月余,沈姑娘一切都还好吗?” 沈千千觉得一直僵硬的脖子突然能动了,用力点点头,心中一酸,虽是努力要忍住,泪水却像断线的珍珠般从面上滑落下来,当真是我见犹怜。 叶风却是暗吃了一惊,他那看似无意的一掌暗中运起七成功力,却也只能解开沈千千上半身的穴道。只觉得沈千千内息中有一股阴寒之气,与江湖上的点穴手法俱不相同。 散万金大笑:“本来只想请来叶公子,却不料雷盟主也来了,看来今日的快活楼宾客满座,当真是要好好快活一下。” 雷怒眼蕴杀机:“散楼主的待客之道就是把沈姑娘点上穴道么?” 叶风劲力暗吐,仍是无法撞开沈千千的穴道,按下心中震惊:“封穴的是何人?” 坐在东首边的那人举起右掌,竖起食指,漠然道:“是我!” 叶风抬眼望去,那是一个高瘦修长的人,长而狭的眼中精光闪闪,最惹眼的就是他右掌中那一支竖起的食指。 那只食指就像是在下一道恶毒的魔咒! “食指点江山!”叶风微微一笑:“既然你来到此处,我亦就不必对散楼主容情了。” 听得叶风如此一说,雷怒与八护法俱是暗吃一惊。食指点江山既然公然为散万金的座上客,这已足以证明散万金投靠了将军府,这一次赴的果然是鸿门之宴。 明将军近几年发展势力,引入不少江湖上的能人异士,除了总管水知寒与超级杀手鬼失惊外,另外最负盛名的是五个人,号称将军府的五只手指。 这五个人分别是拇指凭天行、食指点江山、中指行云生、小指挑千愁,至于五指中最隐秘的无名指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人,只能以无名称之。 叶风像是并没有将点江山放在心上,眼光又掠上西首那个有着一双可怕手的人。 那是一个根本看不出多大年纪的人,脸色古铜,容貌木讷,身材瘦小,懒洋洋地斜靠在椅上,就像是在享受早晨的阳光。 可所有的人在一刹那都能感觉到,如果他站起身来,必是威猛慑人;如果他动起来,必是势不可挡。 这个人,绝对是个高手,而且武功必还在食指点江山之上。 叶风瞳孔骤然收缩,与那人目光稍一接触,便蓦然涌上一种连他也说不清楚的情绪,就像那人是他天生的对头、天生的克星,却又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散万金大笑:“叶大侠可要好好亲近一下这位先生,他可是专程赶到苏州会你的。” 那人淡淡道:“叶小弟你好!” 叶风出人意料地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晚辈叶风,见过刀王!” 那人哈哈大笑,一张原本呆板的脸立刻因此一笑而变得无比生动:“好一个叶风,竟然一眼就认出了老夫。” 叶风笑道:“刀王纵是隐忍锋芒,亦是袋中之利锥!” 刀王手抚长髯:“老夫本于十年前就已决意再不理世间诸事,专志武道,而这一次下山,便是要特意看看叶小弟的刀!” 刀、王! 这个看起来木讷,就像是一本沾满了尘土的书的人…… 竟然,竟然就是被誉为“江湖只此一刀”的刀王秦空! 刀乃百兵之父,在江湖上用刀的人何止千万。 也许每一代的江湖都有一个刀王,就像每一代江湖都有剑王、枪王、鞭王…… 可是在秦空之后,每个人都认定:以后再也不会有刀王。 刀王秦空刚刚成名时,江湖上使刀的人骤然多了一倍,可是一年后,江湖上再也很难找到使刀的人了。 因为再也不会有人能像刀王一样,将“刀”这种兵器使得如此出神入化。 刀对于刀王来说,就像是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四肢他的感觉一般自然…… 当点苍长老吴宗留决定金盆洗手再不用刀时,有人问他为什么? 吴宗留想了良久,怅然回答了九个字:“因为我见了刀王的刀!” 而刀王秦空,此刻便赫然出现在苏州城中的快活楼上。 因为——他要看看叶风的刀! 叶风被誉为武林新一代中用刀的第一高手:“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这十六个字实已道出碎空刀的精髓。 而刀王这一看,怕不是要看出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战! 叶风的行为让在场所有的人不解,他解下腰畔的碎空刀,递到刀王的面前:“前辈请看。” 刀王的行为更是出人意料,他紧紧盯着尚未出鞘的碎空刀,呵呵而笑:“叶小弟误会了,老夫是要看你的刀,但却不是现在!” 叶风收刀:“刀王要什么时候看?” 刀王不语,眼视散万金。 散万金油然道:“我想请叶大侠与我赌一把。” 叶风失笑道:“开赌场的最忌沾赌,散老爷子毫不避讳,不怕我将你的快活楼赢过来吗?” 散万金哈哈大笑:“可惜今天的赌注不是快活楼。” 叶风双掌一拍,状极悠闲:“我输了会怎么样?” 刀王秦空大喝一声:“好!” 叶风朝秦空微微一笑:“若是不好岂不让前辈失望!” 秦空仰天长笑:“好!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等了这许多年,等得刀也快老了,叶风你可千万不要是老夫的‘失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要知自从叶风等人进来之后,先是看到沈千千被制,再是食指点江山傲然现身,最后竟是刀王亲自出马,先不算身为江南第一大赌楼楼主散万金的实力,任何一人都足以给局中人以庞大的压力,而叶风到此时依然谈笑风生面不改容,这份定力已远非常人可比。 至少堂堂五剑联盟盟主雷怒不发一言,已是心生怯意了。 而叶风直接问散万金赌输了的赌注,自是猜出了赌赢的赌注便是带走沈千千。是以刀王秦空才忍不住大声喝彩。 散万金心中微凛,碎空刀叶风显然要比想像中的更难对付。 食指点江山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秦空则是豪气外露,再无初见时的藏拙! 散万金仍是一脸笑容,浑若无事地道:“叶大侠若是赢了,我们自然将沈姑娘和其婢女交出来,并且保证解去穴道,不留任何后患。但叶大侠若是输了,刀王便要看你的刀了。” 叶风沉吟不语。 食指点江山喝道:“叶大侠要是怕了,这便请回五剑山庄,我等绝不阻拦。” 叶风不理点江山,望向刀王秦空:“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请问一下前辈?” 秦空呵呵而笑:“叶小弟请问,老夫知无不言。” 叶风朗然道:“以你们现在的实力,就算要留下我也未必不能做到,为何还要与我赌这一局?” 秦空大笑:“问得好!叶小弟可知这个赌局是老夫的意思。” 叶风奇道:“前辈这是为何?” 秦空傲然道:“叶小弟现在四面是敌,沈姑娘又落在旁人手中,老夫若是此时看你的刀,你必不服,再说刀王岂愿乘人之危?” 叶风恍然大悟,笑道:“前辈高风高节,既然不愿此时观我的刀,可是看好我会赢这一局吗?” 秦空豪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老夫真是越来越喜欢你这小子了。” 叶风此时心中再无顾忌,知道秦空应该是受人所托要与自己为难,大违这位隐居多年致力武道前辈的心意,是以才想出个这样一个点子,当下再鞠一躬:“待得此间事了,晚辈定然去忘心峰请教。” 秦空道:“老夫会在忘心峰等你三个月。不过你且莫太轻敌了,世事多变,谁知道我们下一次相会是什么时候。或许这局你一输,老夫就不得不看看你的刀了。” 刀王秦空正是隐居在苏州西南六十里外、太湖边上穹隆山中的忘心峰上。 叶风转过身来:“散楼主想怎么赌?” 散万金与食指点江山的面面相觑,脸色俱是极为难看,谁曾想请来个刀王秦空竟然会如此灭自家威风。 但刀王此次乃是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亲自请出山来,更何况就凭刀王的威名,谁亦不敢得罪,只得强忍着。 散万金缓缓道:“我既然是开赌楼的,自然是无赌不精,可叶大侠未必精通各式赌法,所以我们就赌最简单的猜骷子。” “好!”叶风笑道:“楼主快人快语,不知何人掷骷?” 食指点江山冷然道:“我!” 散万金悠悠道:“若是两人同时猜,叶大侠自然是怀疑我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或是做了什么手脚,所以只要叶大侠猜中骷子的点数,便是我们输了。” 雷怒等人都是一呆:这种赌法并不是太难了,而是太简单了。 猜骷子点数原是极难,一般都是三个骷子,猜中的概率不过十六分之一,但对于这等武学高手,自可听风辨器,听出骷子的落点。 叶风见食指点江山面含冷笑,知道此人既然叫点江山,自是指上功夫有独到的地方,这一赌无疑是赌自己能否听出他的手法,想到刚才不能解开沈千千的穴道,此人的功夫定是自成一家。 但事到如今,已然是骑虎难下,便爽然道:“好,就这样定了!” 第361章 外传之3碎空刀解连环·指 三个骷子静静摆在桌上,散万金用手一指:“请叶大侠检查。” 叶风不敢怠慢,虽是明知散万金自不会使出在骷子中灌铅、灌水银等下乘手法,但他也需要熟悉骷子的特点。 要知骷子六面各漆有不同的点数,在叶风这样的高手眼中便已大是不同,由于有漆的地方骷眼被挖空,其重量自然是要少一些,每一面落在桌面上都有不同的声音。虽是相差极其细微,但总是有差别的。而高手只要听清了骷子的落点,大致就可分出是何点朝下,从而判断出骷子正面上的点数。 叶风面色微变,果然骷中涂的不是一般的清漆,而是铁锈漆。 骷子用兽骨所制,自然是没有铁锈重,是以若是按平日的听法,便会完全听错。 涂铁锈漆的骷子不是没有,但却极为少见。如此可知对方应该是有备而来,于此小事上也绝不出差错,务求一举成功。 叶风喃喃道:“我上次赌骷子好像已是几年前了。” 散万金嘲笑道:“叶大侠可是要换种赌法吗?” 叶风摇头失笑道:“那我可否把令公子也加到赌注中来?” 散万金冷哼一声,再不敢说话。 叶风与将军府对抗从来不择手段,要是惹怒了他先扔下一切不顾而去,再回过头来暗中对付自己,就算有刀王做保镖也未必能抵挡得住? 雷怒等人眼见叶风纵是身处下风也不忘打击对手的锐气,俱是心中暗暗叫好。 沈千千见叶风嘴上调笑敌人,眉间却是蹙成一团,显是没有丝毫把握,心中替他着急,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若是依着平时的小性子,定是要叶风不管是否解得了自己的穴道,先强行带走自己了再说。 可现在一来水儿还在对方手上,二来若是叶风输了,就要面对刀王秦空,那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 半晌,叶风直起身来,长长叹了一口气,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食指点江山:“请点兄掷骷吧!” 食指点江山一声大喝,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右手轻扬:“叮”得一声,三个骷子被他扫入右掌中的骷筒中,举手平肩,摇晃起来。 骷子在骷筒中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沈千千与祝嫣红从未见过人掷骷,尚不觉得什么,雷怒与八大护法这些精于赌技的老江湖却全是面色大变。 要知掷骷猜点全凭耳力,谁曾料到点江山手上功夫如此精妙,竟然不闻骷子与骷筒相撞的声音,这让人如何去猜? 叶风从刚才解沈千千的穴道时便已早知点江山的武技阴柔,此刻必是以一股柔力吸住骷子,令其与骷筒不发生碰撞。可知道归知道,要从这毫无声响的掷骷中猜出点数却是根本无从谈起,恐怕只有听天由命乱猜一气了。 散万金面呈得色,却也不由心惊,以自己这样浸淫赌术几十年的人也无法猜得骷子点数,更何况是叶风! 刀王秦空亦是大出意料,心下暗叹,看来与叶风这一仗今日已是不可避免。 这一赌,莫不是叶风有输无赢! 食指点江山一脸凝重,连换几种手法,那支仿佛有魔力的手指紧紧贴在骷筒上,或曲弹或轻移,或捻缠或勾锁,忽然右掌一沉,骷筒已反扣在桌上,竟然仍是不发出一声响动。 点江山面色惨白,看来也是用尽全力。 静。良久。 雷怒等人全被这种出神入化的摇骷手法所慑,又生怕影响了叶风的听觉,俱都不敢发出一声。 那支骷筒就像一个充满邪异灵气的宝塔,静静立在桌上。 点江山的手指一寸、一寸地从骷筒上慢慢移开,目光如刀般射向叶风:“叶大侠,请!” 第362章 外传之3碎空刀 解连环·刀 能坐到快活楼仰天阁赌博的人,莫不是一方大豪,动辄就是万两白银的大赌注,是以仰天阁的气氛从来都是凝重的。 可仰天阁的气氛却从来没有凝重至此。 那张足有七尺见方厚实的檀木八仙桌上只留有一个暗黑色的骷筒,就似是一个黑色的符咒,若是揭开了这道符咒带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变数? 没有人敢把手放在这张桌上,那是怕防备有人故意用上乘内功借桌传力,影响骷子的点数。 如果骷筒一旦揭开,仰天阁会不会变成一个屠杀的战场? 如果叶风输了,他能不能敌得住成名四十年的刀王? 如果叶风伤在刀王手下,五剑联盟的人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快活楼?沈千千又怎么办? 所有的人屏息静气,望向叶风。 叶风在沉思,眉头蹙成了一个结,只要他嘴里吐出一个数字,也许就将决定这里大部分人的生死! 可他能猜对骷子的点数吗?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刀王秦空:“好一个食指点江山,若赌的人是老夫,这就便认输了!” 散万金嘿嘿一笑:“叶大侠却好像未必想认输。” 叶风轻轻扬眉,却问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水知寒打算何时来?” 点江山大笑:“对付区区五剑盟与一个碎空刀叶风,还需要水总管亲自出马吗?” 雷怒等人大怒,点江山如此说分明是不将五剑联盟看在眼里。 雷怒望着点江山惨白的脸:“不论今日叶兄弟是赢是输,我都希望能与点兄一战。” 点江山阴恻恻地笑道:“雷兄敬请宽心,届时我必第一个攻入五剑山庄领教雷兄的‘怒’剑。” 叶风转头看着刀王秦空,正容道:“晚辈只是不解,若是晚辈与雷盟主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由我抵住前辈,散楼主与元气已然大伤的点江山如何能敌得住五剑联盟的反扑? 点江山大喝道:“叶大侠未免操心得太多了,莫忘了沈姑娘还在我们手上。” 叶风淡淡道:“左右是死,我们为何不能放手一搏?” 散万金大笑道:“叶大侠可是打定主意认输后再耍赖以图侥幸吗?” 叶风两眼望向散万金,散万金一丝不让,目光锁紧,如刀枪相交。 众人全是暗暗握紧兵器,知道只要一言不和,立时便是血光飞溅之局。 祝嫣红更是紧张,所有人中只有她是不通半点武功的,而如果大战开始,定是无人能顾及到自己。 她倒不是怕死,只是犹豫自己怀中的那柄“求思剑”是应该刺向敌人还是应该刺向自己? 她无助地望向雷怒,丈夫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丝毫感觉不到她的注视…… 她望向八大护法,所有的人都是含势待发,盘算着怎么样才可以给敌人致命的一击…… 她望向沈千千,沈千千面色惨白,却仍是极有信心地盯着叶风…… 她的目光再沿着沈千千的视线转向叶风…… 她吃惊地发现,叶风笑了! 叶风笑了,一丝笑意慢慢慢慢地掠上叶风原本凝重的面容,先是浅浅地凝在双眼中,然后从眉瞳间扩散开,泛至脸孔、嘴角,最后才迸出一个怀着无比信心与魄力的笑容…… 那一刻,祝嫣红感觉叶风的笑就像是他的名字:是一阵从清晨新叶上吹来的风! 散万金看着叶风突如其来的笑容,亦有些捉摸不透其含义。他一生阅人无数,却从未有一个人如叶风般让他觉得深不可测,不由讶声问道:“叶大侠为何发笑?” 叶风面上仍是那神秘的微笑:“散楼主可知道你让我突然想清楚了许多事情么?” 散万金忽觉得局势似乎已全然操纵在叶风手上,刹那间心神恍惚之下,又不知道自己是否犯下了什么错误,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点江山大喝道:“叶大侠这般拖延时间有何用处,是个爽快的汉子就认输后再分胜负。” 叶风大笑:“谁说我输了?” 秦空眼中精光一闪:“叶小弟有把握赢下这一注吗?” 叶风笑而不答。 叶风……长啸、拔刀。 叶风嘴里轻轻喝出五个字:“十八点至尊!”碎空刀蓦然离鞘而出,一刀劈下! 骷筒应声而开,八仙桌亦是中裂而开,分为两半,一半端然不动,另一半砰然倒地,激起漫漫烟尘。 半边桌子上,三个骷子完好无损,赫然全部六点向上,正是骷点中的至尊——十八点! “哇”沈千千再也忍不住蓄了半晌的泪水,若不是穴道未开,定是要扑到叶风怀里,狠狠咬他一口。 食指点江山与散万金见到叶风蓦然拔刀,齐是一悸,不由心惊胆战地退至一边,状极狼狈。 唯有刀王秦空端坐原位不动,静静看着那一道迅疾的刀光从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一闪而逝,再收回叶风的刀鞘中,消失不见。 点江山面色如土,喃喃道:“这算什么?” 事实上他刚才已拼尽全力出手,只能竭力让骷子不与骷筒相撞发出响动,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骷筒中到底能掷出几点来。 众人全都心知肚明,叶风此刀是先劈开骷筒,看清骷筒中原先掷出的骷点数,再借着刀劈在桌面的那一刹传劲运功,力震桌背,将骷子的点数全换了过来。 虽是有些取巧,但光天化日之下,谁又能证明骷点原来不是十八点的大豹子? 何况就算明知叶风用计,试问谁又能做到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定下精准的判断,巧妙的用力,将劈开重桌的刚猛与影响骷点的阴柔合为一体,使出这惊天动地的一招! 刀王秦空愣了半天,方才仰天大笑:“终于让老夫看到了这把碎空刀,果然没有让老夫失望。”言毕一闪身,轰然一声,竟已穿门而出,声音尚远远地从门外传来:“叶小弟这一仗赢得漂亮,老夫就在忘心峰再多等你一个月……” 刀王竟就这样走了! 叶风一面拍拍沈千千的肩膀,一面笑嘻嘻地望着点江山与散万金:“刀王业已说我赢了,两位可有异议吗?” 雷怒此刻方才从刚才那一刀中惊醒过来,哈哈大笑:“好一把碎空刀,我雷怒从现在起才真的服了你。” 叶风亦是放声大笑,回头与雷怒相对击掌,却意外地发现站在雷怒身后的祝嫣红正紧紧盯着自己,眼里尚有在激动中不知不觉泛起的泪光,心头蓦然无由地一紧,却兀自强笑道:“闲话休提,雷大哥还不快快带兄弟们去苏州城的大酒楼里痛饮一番。” 第363章 外传之3碎空刀 解连环·拳 京师华灯阁并非只是一个阁楼,而是一座比起官宦大户人家在气派上亦毫不逊色的建筑群。背依苍山,外环清池,虽是看起来朱户丹窗,飞檐列瓦,十足像一座亲王的府第,却是墙阔楼广,宽殿高亭,再加上外松内紧的防御,高手云集,分明就像是一个小型的紫禁城。 这就是名震朝野、威慑江湖的将军府! 而在华灯阁中错落间关的建筑中,却有一间绝对与众不同的小厅。 那是一间黑色的小厅,整个砖壁瓦墙都被涂上了一层奇诡的黑漆,透着一种神秘而怪异的味道,门、窗、柱、梁俱是大户人家典雅高拙的平常模样,但若是仔细观察下,便会发现那是融浑无间的一个整体,均以上等铁木所制,坚固异常。 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帐幕,就连那隐隐透出的灯光,仿佛也带着一种惨淡的黑色! 这里,就是华灯阁的禁地,亦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将军练功的地方。 这间厅就叫做——将军厅。 水知寒缓缓走到将军厅前站定,垂手道:“水知寒求见将军。” 从厅内传来一个柔和而又威严的声音:“知寒进来吧!” 水知寒每一次来到这间外表上绝对看不出异常的小厅,都会变得很小心。 一山不容二虎,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天下邪道六大宗师之一,却甘心做将军府的一个总管,不管他再怎么收敛锋芒,再怎么小心翼翼,总是要担心会引起明将军的猜忌。 何况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不管明将军是如何信任水知寒,总会有类似的流言传到明将军的耳朵里…… 如果明将军真是对水知寒有疑虑,就连水知寒自己也想像不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那,绝对是很可怕的后果! 水知寒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小厅的门。 明将军不是一个特别高大的人。但,就算明将军现在是坐在椅中;就算他只是一身平常的便服;就算他的脸目在模糊的灯光下全然看不清楚;就算他并没有运起那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也一样可以给人一种仿若要择高出击的可怕感觉。 “知寒可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外人,明将军从来都是直呼水知寒的名字,而如果有其他人在场,明将军则是以总管相称。这一点有时会让水知寒很不舒服,总感觉到自己在将军的心里是有两种身份,他不知道自己在将军的心目中只是一个将军府的总管,或者亦算是明将军的一个朋友。 他当然不敢去问明将军。 水知寒像是丝毫感觉不到明将军扑面而来的气势,仍是那么从容:“第二道将军令已传至五剑联盟,五剑山庄除雷怒与八大护法外均四散而遁。但送令哑仆为碎空刀叶风所杀,我已派食指点江山和中指行云生分头前去苏州,暗中监视五剑山庄的动向。” 明将军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再无问话,像是对这一切全然不感兴趣。 水知寒续道:“拇指凭天行去川西与龙判官传信,小指挑千愁在关中为刑部办事,不过无名指无名早已伏在苏州城内,历老鬼业已为我说动,亦要去苏州凑这一趟热闹。” 水知寒话中所指的历老鬼正是邪道六大宗师之一的湘西枉死城主历轻笙。 明将军微微一愣:“对付一个五剑联盟也需要这么兴师动众吗?” 水知寒沉声道:“这一次名为对付五剑联盟,暗中其实是为了碎空刀叶风……” 明将军点点头:“叶风此人年纪轻轻,却已隐有大家风范,做事每每出人意表,机灵不失沉雄,张扬不失稳重,实是百年难遇的人才,假以实日,必是难得的一个好对手。” 水知寒心中暗惊,叶风一意视明将军为死敌,却能得到明将军的这一番评价,若是传于江湖,只怕叶风的声威立时会在任何一个后起之秀上。 水知寒垂首道:“刀王也已出山了,过不了几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明将军目光如电般扫来:“刀王只欠我一次人情,用他来对付叶风,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 水知寒继续道:“刀王只答应要与叶风在公平情况下比刀,我怕其中尚会有变,过几日便会亲赴苏州城,京师的一切暂时我会让鬼失惊打理。” 明将军微一错愕:“知寒该有几年没有亲自出手了吧!更令我吃惊的是你宁可不派鬼失惊出马而要自己走这一趟,为的是什么?” 水知寒冷哼道:“五剑联盟并不足虑,击溃雷怒无非是要向江湖上立威。但碎空刀叶风这几年风头强劲,更是处处与将军作对,若不及早除之,只恐对将军的声威有损。” 明将军柔声道:“近年来江湖上的事我俱让你放手去做,此次将军令是三年后第一次现身武林,必不容失,你能想得如此万全亦不错了。” 水知寒谦然道:“知寒全凭将军的指点。” 明将军哈哈大笑:“知寒尽管放手去做,我倒要看看江湖在你雷霆万钧的手段下会是什么样子!” 水知寒听得明将军朗朗的笑声,不知怎地心中涌上一种莫名的寒意。暗忖自己是否已然锋芒太露了? 明将军几乎难以觉察地叹了一口气:“自从三年前与暗器王一战,我突然便明白了天地万物间自然难化的至理,无论你卑微或伟大、愚顽或智慧,什么春秋大业、什么名利权势,到头来莫不是一场空。从那一刻起,我便已是心萌退志,若非不忍见朝中大乱,乱党横生,定是脱手不管,专心致力于武学天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暗器王林青曾是京师中号称“八方名动”的八大高手中的一位,一心向往攀至武道的极峰,故在机缘巧合下得到明将军师叔巧拙大师用来克制明将军的一把偷天弓后,与明将军约战于泰山绝顶。 那一战驰名天下,亦是明将军出道以来唯一一次自承失利。 水知寒当然知道三年前一战的前因后果,却何曾想过明将军竟因此有这许多的想法。昔日往事浮上脑海,一时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暗器王林青与明将军决战可参见将军系列正传:《偷天弓》) 明将军继续道:“我自幼身怀大志,有意一统江湖,那亦不过是希望开前人未有之创举,还世人一个平和秩序的江湖。而现在此心早已淡然漠化,只想把尘事交付他人,甩手而去,知寒既是有意,我手上的一切实力便会慢慢移交与你,希望你能继续我无心去完成的宏愿……” 水知寒心头狂震,他做了数年的将军府总管,从未确切把握到明将军的心意,更料不到此刻明将军会对自己袒露心迹,一时也不知此言是真是假,是福是祸…… 明将军淡然一笑,抬手止住正欲分辩的水知寒,气度中自有令人不敢违逆的气势:“我与你相交十余年,早知你非久居人下之辈,你若是不承认,便是看不起我的智慧了。” 水知寒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扪心自问,自己从未想过有一天能把明将军取而代之,可要说到争雄江湖的野心,又的确被明将军一语言中。 明将军不容水知寒答话,站起身来,背向水知寒负手望着后墙上的一幅字画,长吟道:“三军用命千里动,一拳辟易万古空。知寒这便去吧!” 水知寒望着明将军沉稳的像一座大山的背影,心中突然涌上一个从来不敢想过的念头…… ——若是自己此时蓦然出手,能不能破了明将军名动江湖的流转神功? ——他的寒浸掌在此时明将军似是全无防备的机会下,能不能一举奏功? ——若是不出手,明将军似已知晓自己的野心,他还会不会容下自己? 百千种想法在这一刹纷沓而至,全都攀上水知寒的心头,彷徨不去。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令水知寒难以决断,一股内息在全身各大穴道间不停游走,直欲循掌而出…… 望着明将军看似悠闲的背影,这一刻就像是明将军在给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到底是明将军在试探他心意还是真的对他毫无防备? 他,是否应该出手? 他、不、敢! 水知寒恭恭敬敬地退出将军厅外,眼望漫天的点点繁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头不由浮现出将军吟犹在耳的二句诗: 三军用命千里动,一拳辟易万古空! 直到这时,水知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捏得紧紧的拳心中,全是汗水! 第364章 外传之3碎空刀 解连环·剑 沈千千将一大碗酒一口饮下,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惹得叶风与雷怒哈哈大笑。 数人在苏州城内最大的酒楼天元馆中,猜拳行令,把酒言欢,几日来的阴郁一扫而光。就连祝嫣红也忍不住陪着众人饮了几小口,面上一片酡红。 适才在快活楼中,刀王秦空既去,散万金与食指点江山不敢再有异动,遵丛赌约,将沈千千解了穴道,连同水儿一并交给叶风带走。 江湖上与将军府的诸次对决中,从没有这一刻的扬眉吐气。 眼见天色已至午后,叶风再端起一碗酒,笑道:“各位兄弟要是不想让将军府今晚乘虚劫庄,饮下这一碗后就赶快找些醒酒汤来喝吧。” 众人纷纷应诺,举杯而尽。 沈千千却道:“本小姐可不管这许多了,今天晚上定要好好睡一觉,叶风你负责为我护法。” 水儿失声道:“那我今晚岂不是不用服侍小姐了?” 诸人闻言俱是一番调笑,沈千千自知失言,急得直跺脚。 叶风面上掠过一丝苦笑:“沈姑娘你不用随我们回五剑山庄。” 沈千千奇道:“为什么?” 叶风柔声道:“落花宫主要是知道你在这风雨飘摇的苏州城,不定会多着急……” 沈千千抢着道:“有你叶大侠在,我怕什么?” 叶风心中着急,本想告诉她此地的凶险,又怕影响己方的士气,只得道:“你定是背着落花宫主偷偷跑出来的是不是?” 沈千千得意道:“那你可错了,这一次是娘专门让我多行走江湖增添阅历的。” 叶风暗暗叫苦,沈千千虽是身出名门,武功不弱,但临机对敌的经验绝对不够,更是从未真正见过江湖上的血肉相搏,加之面对的均是将军府一流高手,自己若是要在这般局面下照顾她,只怕力有不逮。 可沈大小姐的脾气他又不是不知道,若是明说她武功低微是自己的累赘,只怕首先便是要挨她几记粉拳。一时沉吟,随口问道:“你娘就放心让你们两个女孩子行走江湖吗?” 水儿插言道:“本来龙大伯是和我们一起的,可小姐偏偏说有他在一起碍手碍脚,在金陵府中悄悄甩开了他。不然又怎么会让散复来那个小贼擒住。”言罢犹是心有余悸。 沈千千俏脸一沉:“谁说是被那小贼擒住了,只是中了他的诡计、误饮了那杯掺有迷药了茶罢了……” 叶风忍住笑道:“不错不错,沈大小姐只是一时不察,为奸人所乘。” 雷怒忽接口道:“水儿姑娘所说的龙大伯是什么人?” 水儿显是对雷怒这个五剑盟盟主颇为害怕,连忙恭敬答道:“龙大伯住在落花宫外三里的流水轩,他的功夫可是极高的,就连宫主也常常在我们面前提及呢。” 雷怒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沈千千道:“我们平日都叫他龙大伯,也从未听母亲提到过他的名字。” 雷怒思索道:“他可是平日总是戴一顶蓑笠,喜欢凭溪垂钓么?” 水儿奇道:“雷盟主如何知道,可是旧识吗?” 雷怒一拍大腿,面现喜色:“若是他来了,再加上叶兄弟,我们便更有把握对付将军府的人了。” 看到叶风与八大护法等都露出疑虑之色,雷怒解释道:“若我猜得不错,此人必是二十余年前以七十二招腾空掌法笑傲江湖的‘跃马腾空’龙腾空。” 八大护法齐齐动容,叶风因是年轻,反而对这老一辈的江湖名人并不是太熟悉。 雷怒续道:“二十年前,落花宫主赵星霜以独门暗器流花飞叶行走江湖,加上貌美如花,被称为江湖第一大美女,追求者不计其数。然而赵星霜在江湖上犹若昙花乍现,三年后便回到海南落花宫。而那时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少年侠客龙腾空亦突然消失无踪,有不少人都认定……” 水儿顾不得身份,大声喝止:“龙大伯与宫主以礼相待,雷盟主不要信那些传言。” 雷怒尴尬一笑:“那亦只是一些传言罢了,不过名震江湖的龙腾空忽然消失,倒真是引起不少人的猜测。” 沈千千却是留上了心,听到雷怒提及母亲从未对自己说过的当年往事,怦然意动,大是神往:“我自幼便失了父亲,母亲更是不许我问起她的旧事,雷大哥可要好好将实情告诉我。”她居然也跟着叶风叫雷怒大哥了。 雷怒笑道:“沈姑娘若是有意,便去五剑山庄里小住几天,我定把所知一切全盘奉上。” 沈千千掩嘴轻笑,目视叶风,一脸得意:“看看,这可是雷大哥请我去五剑山庄,与你无关。” 叶风心头暗叹,五剑联盟势若危卵,雷怒为求强援,将落花宫拉入对抗将军府的阵营中原也无可厚非,而沈千千既然来了,自己于情于理也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手。 刹那之间,他脑中一阵清明,已然知道了明将军的用意。 叶风痛下决断,虎目四顾,刚想强行制止沈千千入庄,忽见祝嫣红一边听着众人的对话,一面偷眼望着沈千千,一副喜忧参半的样子…… 叶风心中百念丛生,想到这个堂堂庄主夫人亦需要人保护,顿时已有了计较,扬声问道:“水儿你可会生火烧饭吗?” 祝嫣红身体猛然一震,想到早上在厨房中点火引炊的情景,不敢再看叶风。 水儿随口答道:“叶大侠问得奇怪,水儿从小就会呢。” 叶风哈哈大笑:“沈大小姐既然是雷盟主的客人,我便请水儿姑娘做五剑山庄的大管家吧!” 水儿喜道:“哇,原来我也有做管家的福气呢。” 叶风笑道:“这个管家可是只管我们大家膳食的。” 沈千千见叶风不反对自己入庄,早喜翻了心:“水儿定要给我们的诸位大哥做几道好菜,让他们也见识一下我沈千千调教出来的江南大名厨的手艺,嘻嘻。” 叶风心中忽涌起一股壮志,扬声长吟:“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这一句正是诗仙李白《行路难》中的句子,充满了不屈不挠不畏强权的斗志。 这一刻他已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明将军再有什么阴谋诡计,自己也定要维护这干人的安全,生死不计。 第365章 外传之3碎空刀 解连环·容 傍晚。 夜色渐已四合。 一轮圆月挂于东天,在沉沉的薄暮里若隐若现。 叶风在五剑山庄后花园的一座假山上,躺在假山半腰一个石洞中,望着黯淡的天穹,思潮起伏。 沈千千与水儿连夜赶了几日的路,再加上受了半日的惊吓,回到五剑山庄再也支持不住,各自回房休息。 雷怒则与八大护法在风凛阁中研讨对付将军府的对策。 叶风谢绝了雷怒的邀请,借口在庄中巡查,独自来到后花园里。此刻,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这次原本计划只是在江南逗留月余,游山看水,怡情养性。谁曾料想到将军令乍现五剑山庄,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他亦匆匆赶到五剑山庄,助雷怒共抗将军令。 以往将军令五现江湖,所到之处血雨腥风,接令之人全无幸免。 但前五次将军令出现时,莫不是针对与将军直接为敌的人,而这一次,五剑联盟虽然渐渐势大,却远在江南一隅,绝对影响不到京师中明将军的实力。 此次将军府先后出动了原本并不公开投向某方势力的散万金,再加上将军五指中的食指点江山,更是请出了刀王秦空,而以后还不知会有什么人赶到苏州,看今日在快活楼上散万金镇定自如地面对自己破釜沉舟的威胁,应该是手上尚有还未现身的实力。 可是以敌人如此强劲的实力,却到现在仍是迟迟不肯发动,一任散乱的五剑盟重复元气,更是引来了自己和落花宫的沈千千,这一切到底是为何? 在快活楼中,他已隐隐有所感悟,只是那时形势一触即发,根本不容他有时间细想。而现在回想起来,似已是有些恍然,暗暗心惊。 细碎的脚步声在叶风耳边响起,将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这样纤巧、优雅、慵懒、缄然的,满怀着一些沉郁心事、还略微有些惶惑的脚步,除了五剑山庄的雷夫人,还能有谁? 叶风没有出声,不知为何,从第一眼见到祝嫣红,就直觉出一种异样。 那时他才踏入风凛阁,便从注视他的数道目光中分辨出了唯一一道毫无敌意的眼光,甚至,那眼光中还带着一些因为好奇所以研究的意味。 那时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可却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因为在那剑拔弓张人人紧绷着弦的情况下,她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在旁边悠闲自得、笑看风云的局外人。 那时的她,在冷若冰霜的面容上有着一双澄澈如水、晶莹若玉的眸子…… 她并不知道他的存在,款款行来,目光若即若离,神色若明若暗,表情若放若收,情态若清若倦…… 他当然知道她的名字,江南大儒祝仲宁之女祝嫣红不但秀冠江南,更是有名的才女,八年前听从父命嫁与了雷怒,不知令多少江湖中人艳羡不已。 只是如今雷怒今非昔比,将军令一至,落到如此众叛亲离的境地,而她在此时此地依然伴在雷怒身边,令人既是肃然起敬,亦是大有韶华终老、红颜薄命之感。 他有些钦佩她,一个不懂半分武功的女子在险恶的江湖中,依然如一池清水般沉怡无争着,遗世独立着,似乎在坚持着、等待着什么必然的宿命! 她没有看到他,轻移玉步,坐在假山一方突起的岩石上,仰首望天……忽而遐思,忽而浅笑,忽而凝眉,忽而螓首……良久,轻轻地,几乎是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那一声似是来自天穹深处、从烟垂暮色中轻轻渗透出的叹息如同一块小石般投进了他的世界,在心湖间回荡着,宛若一声灵性的呼唤抽出了他灵魂内的低吟浅唱,擦亮了他生命中黯淡的阴凉…… 管它红荷绿柳,管它蝉鸣莺舞,这一刻他只想挽住那一声雁过无痕的叹息,将她那丝幽怨狠狠捏碎在他掬起的掌心中,犹若捏碎一次扭曲后也能赢得欢笑的生命…… 他想到今晨在厨房中见到她的情形——为了一灶点不着的火而悄然落泪。 那时,他忽就很想为她拭去从眼角中流下的珠泪……或是,亦拭去她眼眉间的轻愁。 她似乎是浑忘了一切般呆呆看着天空,仿佛置身于一个旁人感觉不到的自我世界中,用漠然却又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敏锐洞察着人情世态的纷扰变化,清妍而无矫饰,孤清而无寥落。 他在此刻立时体会到了她是一个如此矛盾的女子,似有些飘忽后的恍然,似有些轻率后的放肆,有些喑哑后的明朗,有些压抑后的拘谨……用一种出尘的、沁人心脾的至美情态毫无掩饰地渲染着一种强烈的内心情绪。 …… …… 月色将祝嫣红的面目轻轻划亮。 那时,在叶风的感觉中,祝嫣红就像,就像是一个华服女子在一间明亮宽广的大厅中,注视着一面孤单的镜子! 这种感觉来得如此突然而坚决,并且不容他内心一丝不甘不愿的拒绝,从此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心中。 如果他现在出声,她会不会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般远远飞走? 他不能打扰她,不敢打扰她,甚至——也不愿意打扰此时此刻在夜色轻纱的掩映下,美奂绝伦的她! 第366章 外传之3碎空刀 解连环·计 叶风踏入风凛阁的时候,已是初更时分了。 雷怒依然在与八大护法商议着,一旁还坐着兴致勃勃的沈千千与哈欠连声的水儿。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本小姐一觉都睡醒了。”沈千千见到叶风,眼睛蓦然一亮。 不知怎的,在叶风的感觉中,沈千千乍亮的目光就像一把光华四射的宝剑,刺得他心里发僵。 叶风淡淡笑了笑:“我去庄外看了看周围的地形。” “流影剑”赵行远赞道:“叶大侠果然深明地利对交战的影响。” “洪荒剑”江执峰面有忧色:“五剑山庄处于平地,无险可据,若是将军府的人马从四面八方突然杀来,实在是很难抵挡。” 雷怒亦叹道:“叶兄来得正好,我们刚才正在讨论万一不敌,应该从何方撤退……” 叶风心中暗叫惭愧,其实他刚才一直藏在那假山上,直到祝嫣红回房休息后方才从藏身处走出来。 幸好庄中闲杂人等俱已离庄,所以也无人知道叶风刚才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力分则弱,五剑山庄只剩这几个人,自是时时都在一起,以免落单后被敌人所趁,叶风想到此处,心中一凛,不由问道:“雷夫人一人住在后堂中,如何不派人保护?” 雷怒一愣,尴尬道:“我倒是忘了这一点,嫣红喜静,从不让人打扰,以往都惯了,现在这个非常时期我倒应是不离她左右才对。” 沈千千道:“我这就去把祝姐姐找来。” 叶风心下微叹,举手止住沈千千:“也许这样也好。将军令出现五次,人一次比一次死得少,除了将军令第一次现于长白,派中五百弟子俱亡外,以后凡是不懂武功的妇孺都是平安无事……” 雷怒道:“沈姑娘不妨与水儿去探问一下内子,嘿嘿,你们女人家总是可以聊聊的。” 水儿喜道:“早闻雷夫人是江南才女,我定要多问她些女红琴律等事,小姐你没有带我好好逛杭州城,这次可要领我去拜见一下雷夫人……” 沈千千虽是不想离开叶风,无奈不好违雷怒的意,更是被水儿软缠硬磨,强拉去了。 众人见到沈千千去得千百个不情愿,都是有会于心,暗暗失笑。 雷怒淡然对“幻灭剑”刘通道:“现在落花宫的沈大小姐亦来到五剑山庄中,且不说明将军会投鼠忌器,就是对江湖上一些与落花宫交好尚在观望的门派也有吸引力,你一向负责我五剑盟的消息情报,定要把这个信息广布天下。” 刘通应声称是。 叶风刚才便对雷怒似有意要支走沈千千略有所觉,如今更是恍然大悟,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值此五剑山庄存亡之际,雷怒这样做原也是出于情理之中,但无论如何让他的心中很不舒服。 雷怒当然知道叶风的感受,转头望向叶风,叹道:“兄弟不要责怪。我这亦是不得已,以五剑山庄的实力与将军府对捋实在不存胜望,只得借助多方的援助。” 叶风的嘴里就像嚼了一口沙子,涩然点点头。 五剑联盟的第一谋士“奔雷剑”方清平向叶风问道:“雷盟主适才说起我们应当先发制人,突袭挑了快活楼,叶大侠对此有什么看法?” 叶风讶然看向雷怒,雷怒笑道:“我听了叶兄弟今晨的一席话,已决定让天下人看看我五剑联盟非是束手待擒、没有一博之力,以便团结各方对抗明将军的力量,若是能引得裂空帮这样的江湖大帮会插手,就是明将军怕也不无顾忌。” 方清平道:“我认为此事尚有待商榷,快活楼不管怎么说也是江南第一大赌楼,外人未必知道其与将军府已联成一气,若是我们贸然先发制人,江湖上或许只会觉得我们自不量力四处树敌……” 雷怒截断方清平的话头道:“可现在敌暗我明,将军府的实力隐而不发,我们根本找不到,唯有先拿快活楼开刀。何况快活楼掳走沈姑娘,引得今日叶兄弟大闹赌楼,明眼人一看即知是怎么回事。” 方清平还待说话,却被雷怒止住:“叶兄弟有何想法尽管说出来。” 叶风抬头望去,八大护法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目光中满是期待之色。 叶风心中忽然明白:自己今日一刀立威,已然让诸人心服,把他看作目前扭转不利形势的唯一救星。而雷怒一意下令出击,只怕尚有部分原因是怕自己功高一线…… 江湖传言雷怒虽然果敢豪义,遇强不屈,但也有其心胸非阔,刚愎自用酷爱面子一说。在这个讲究用实力说话的江湖,人人只服膺武力比自己更高的人,自己这次锋芒毕露,恐怕真是已遭雷怒之忌。 可事已至此,面对这些信任自己的战友,他能一走了之吗?他能眼看五剑山庄血流成河吗?就算他能狠下心离开这个是非地,沈千千想必会跟他走。可是,总有人走不了…… 叶风沉吟半晌,方才说道:“你们可知我今天与散万金在快活楼上对峙时突然明白了什么?” 众人想到叶风今日明明早想好了法子以刀劈骷筒赌赢那一注,却偏偏先是摆出欲破釜沉舟与散万金一拼实力的态度,果然觉得大有蹊跷。 叶风续道:“以当时的情形,若是我们强行出手,由我缠住刀王,那快活楼不过是一个赌楼,虽也不乏高手,却凭什么能敌住五剑联盟?” 众人俱在沉思。 叶风正色道:“你们可还记得当时散万金的神情吗?他凭什么可以这般有恃无恐?” 当时叶风故意露出赌不赢要与散万金以死相搏之志,而当时食指点江山明显已掷骷耗去大半功力,可散万金依然是一丝不让,毫不畏惧的神色。 诸人回想起那一触即发、千钧一线的时刻,皆是暗暗点头,有悟于心。 散万金只要不是疯子,那么在快活楼中必然还另有奇兵! “若我猜得不错,快活楼中必然还藏有高手。”叶风叹了一口气:“若是我们贸然袭击快活楼,怕只会损兵折将、徒劳无功。” 雷怒终于动容:“既然快活楼已有吃下我们的实力,为何引兵不发?” 这亦正是众人横于心头的疑问。 叶风抬头望向风凛阁中明灭不定的烛火,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明将军想杀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