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醉》 第一章 遇险 尹婉兮在菩提寺遭遇刺杀那一夜,正是她十七岁的生日。刺客的剑上淬有剧毒,令她命悬一线,九死一生。 待她醒来,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停留在了三年之前,她女扮男装,外出行医归来的路上。她竟失去了整整三年的记忆,究竟这三年里都发生了什么?何人何故要对她痛下杀手? 还不待她将这些谜团捋出头绪,下一个变故接踵而至。 她出身南良首富之家,自幼拜鬼医毒王项子骞为师,习得一身精湛医术,每日女扮男装,化名沉香四处行医,专门救治贫苦百姓,分文不取,小小年纪就赢得了个玉面神医的名号。 伤势无碍之后,因记挂着昔日的病患,她依旧女扮男装,每日早出晚归,一心救死扶伤。 当日天已过午,她赶去郊外一处农家问诊。马车经过乾都最繁华的闹市时,不知何处跑来一个疯汉,一头冲上马车,扑上去就撕扯尹婉兮的衣服,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尹婉兮……尹婉兮” 那疯汉蓬头垢面,衣衫肮脏褴褛,浑身一股浓烈的腥臭之气扑鼻而来,熏人欲呕。 尹婉兮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连连。又不懂武功,幸而师傅亲传过金针绝技用以防身,于是她一边极力躲闪挣扎着,一边翻手亮出金针,用尽全力将那个疯汉推开一点距离,然后趁势将四根金针用力刺入他胸前的两处穴位。 纵是武林高手,结结实实中了她的金针,也必定会内力被封,形同废人,再无伤人之力。 可眼前的醉汉明明被刺中气海大穴,不但没有呼吸困难,栽倒在地动弹不得。反而更加疯癫亢奋,嘴里不干不净,说的浑话越发不堪入耳。 “滚开!” 尹婉兮拼命抵抗,一边又迅速将十几根金针接连刺入他周身要害的穴道中,可那疯汉依旧毫无反应,盯着她被撕烂的衣裳两眼放光,笑得猥琐下流。 那疯汉力气极大,眼看身上的男装被这疯汉几下就撕扯的破烂不堪,只要再扯两下,必定让她衣不蔽体。 形势危急,她急的直欲吐血,恨不得一头碰撞死,也不堪此等奇耻大辱。正当她挣扎在生死之间,近乎绝路之时,只觉车身一震,一双大手猛然抓住那疯汉的背心,将他一把拽出车外,狠狠摔在地上。 “尹婉兮,嘿嘿,美人儿……”那疯汉仿佛无知无觉,倒地瞬间就翻身爬起,一脸痴傻的笑着,向车厢里冲去。 尹婉兮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婢仆成群,何曾受过如此屈辱,此时惊魂未定,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身上衣衫褴褛,实在无法见人,只得紧紧扯住撕裂的衣衫勉强包裹住身体,缩成小小一团,隔着窗帘缝隙,紧张的望着外面的疯汉。 车夫坤叔本是习武之人,正值壮年,一身筋骨如铁打的一般,力大如牛。 可面对眼前的疯汉,竟也被冲撞的连连败退。就连他拳拳到肉的招架,将那疯汉打的皮开肉绽,口鼻喷血,那疯汉也浑若不觉,依旧爬起来怪笑着冲向马车车厢。 此时尹婉兮才猛然惊醒,这疯汉并非寻常疯癫那么简单,而是被人下手残害,制成了无知无觉的药人。 药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由背后的主人操纵。换言之,这药人是被人操纵,故意现身针对她而来的。 是谁?到底是谁当日要取她性命?今日于闹市之中行此无耻手段,是要毁她名节?逼她自尽而亡吗? 不待她细想,忽听一阵高亢的马嘶声传来,一匹通体黝黑的高头骏马扬蹄停在了马车前,马上一名锦袍男子以雷霆之势纵身跃起,从天而降,一掌重重击在那药人胸口之上。 巨大的掌力将药人一掌击飞出老远,重重撞在街边商铺的青砖石墙上。强大的反弹力令他落地后滚了好几圈才停住,猛的一口鲜血喷出。 然后脸上的疯癫表情骤然消失,浑浊的眼中现出一丝清明,茫然的抬头望了望眼前的情景,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可眼中的神采却瞬间一黯,连眼睛都没有闭上,就那么死不瞑目的横尸街头。 尹婉兮望着那具血肉模糊,如同一摊破布般的尸体,一时失了神。身为医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作为无知无觉的药人,力大无穷,几乎无懈可击,只有心脏一处是弱点。 刚刚那人以巨大的掌力击碎了药人的心脏,才会破解药人,令他神智恢复清明,可悲哀的是,那丝清明也只有死前一刹。 医者仁心,尹婉兮自幼只以济世为怀,一身医术救人无数,何尝见过此等可杀而不可救之事! 想到此处,忽觉心口处一阵剧痛袭来,令她浑身一紧。 糟糕!体内的奇毒发作了! 师傅明明叮嘱过,她被刺客所伤,体内中了奇毒,切不可大喜大悲,妄动肝火,以免毒发之苦。 要解此毒,需要两味罕见的秘药,师傅正在抓紧寻觅,尚需时日。所以为她配了暂时压制毒性的药丸,让她毒发之时,服下即可无碍。 她忍着胸口的剧痛,慌忙翻找怀中的药瓶,可伸手一摸却空空如也。一定是被刚刚的药人撕扯时,不知掉在了哪里。四下寻找,一目了然的车厢内却不见踪迹。 胸口的剧痛一阵紧似一阵,此时已蔓延至整个胸腔,连同心脏都剧痛无比。 她痛的一头栽倒在地,额头上的冷汗濡湿了发丝,身子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着胸口,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痛不欲生,令她喘不过气,几乎窒息。 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死死抓紧胸前的衣襟,竭尽全力想呼吸一口空气,也终究只是徒劳。 终于,手上渐渐失了力,眼前的光线被黑暗吞没,她蜷缩在马车车厢里,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分不清是何处传来一阵剧痛将她惊醒。眉心不禁紧蹙,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面前一名三十岁左右,生的眉目疏朗,温润如玉的锦袍男子,正捏着细细的金针,在俯身为她施针。 看清面前之人,她瞬间想起了马车上的那名疯汉,慌忙起身,将身上的被子掀开一点,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好,那件被撕碎的衣袍已经换过,此时自己一身男装,穿戴整齐。 松下一口气,瞧了瞧眼前之人,她眼眶忽然一红,哽咽着叫道:“师傅!” 项子骞见她醒了,便轻轻将她身上的几处金针取出,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说道:“师傅都知道了,兮儿别怕,有师傅在。” 尹婉兮伏在项子骞肩头,呜呜咽咽的啜泣起来,好像满腹委屈的幼童,终于扑到娘亲怀里一般,说不出的软弱可怜。 项子骞轻轻揽着她,由着她哭够了,才轻轻替她拭去眼泪,关切的问道:“可还有哪里疼?哪里不舒服?师傅给你熬了药,定惊安神的,你趁热喝。” 她乖巧的接过药碗,低头正欲喝,却突然发现师傅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不知何时竟负手站着一名陌生男子。 尹婉兮刚刚经历一番变故,此时仍旧惊魂未定。陌生人的出现令她心下悚然一惊,端着药碗的手不禁明显抖了一下。 “兮儿莫怕,这位是忠亲王,你以前也认识的,并且知道你的身份。是王爷击毙药人救了你,见你毒发昏迷,就将你接回王府,派人请我前来。今日幸亏王爷及时出手,救你性命,护你名节,兮儿,你当叩谢王爷的救护之恩。” 尹婉兮闻言四下瞧了瞧,才发现此处果然不是尹府。忙将手中的药碗放下,缓缓起身,抬眼略略打量了这位忠亲王一眼,只见忠亲王年约二十多岁,生的剑眉星目,俊美异常,轮廓分明的脸上却透出一股凌厉果决的杀伐之气,令人不敢侧目。 一身墨色锦袍,恰到好处的勾勒出他颀长英武的身躯,宛如暗夜中的雄鹰,冷寂孤清,孑然独立间,掩藏不住傲然天地的王者之气。 她垂下眼眸,盈盈下拜:“小女叩谢王爷的救护之恩。” 骆少钦伸手虚扶了一把:“兮儿言重了,请起。” 尹婉兮起身,忍不住又打量他一眼,兮儿?他竟唤她兮儿!这是家中父兄长辈们才会唤的乳名。师傅说她与王爷以前相识,看来在她失去的三年记忆中,不知何时结识了一位王爷。难怪对他并无丝毫记忆,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莫名觉得熟悉。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兮儿自伤后便失去了一段记忆,虽觉得王爷面善,却想不起何时与王爷相识的,请王爷勿怪。” “无妨,身子无碍最要紧,遗忘的事情,慢慢来,总会记起来的。”说着,他转身将桌上的药碗端起来,递到尹婉兮面前,柔声说道:“兮儿受惊了,把药喝了吧!今日的事,你切莫伤心。有本王在,你放心便是。” 尹婉兮接过来饮下,举动间,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截如雪般的皓腕。只见上面青紫淤痕交错,足可以看出,当时的马车之上,尹婉兮是如何的拼死挣扎,以命相博。 骆少钦深邃的瞳仁瞬间一缩,几乎是本能的上前拉住她的手,将衣袖缓缓拉开。指印淤青,交错蔓延,在雪白柔细的肌肤上,显得越发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这淤痕,可是今日所伤?” 第二章 致命谣言 尹婉兮此时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这些伤痕,闻言,也低头看了看,不在意的说道:“没事的,只是看着唬人,回头擦点药,没两日就好了。” 骆少钦却依旧抓着她的手,盯着手臂上的累累伤痕,目光冷峻幽深,如深沉的夜空。又分明透出几分破碎的沉郁,仿佛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残月清冷的倒影,盛满了掩藏不住的心疼和自责。 尹婉兮自是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神情,简直比师傅对自己的伤势更紧张。 项子骞见他们二人失了神一般各怀心事,便轻生咳了咳,尹婉兮瞬间反应过来,忙抽回手,脸颊微微一红:“不过皮肉之伤,不足挂齿,多谢王爷关怀。” 骆少钦手中一空,那抹柔滑细腻的触感瞬间消失,他的手却仍僵在那里,仿佛失了魂一般。薄唇紧抿,似乎是在极力平复心中的怒意。片刻之后,才沉声说道:“今日之事,本王会追查到底,兮儿今日所受的伤痛,本王定会替你千倍万倍的讨回来!” 区区皮外伤,尹婉兮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愤,但却隐隐觉得,他眼中的沉痛与自责,比自己身上的累累伤痕更甚。 项子骞又轻咳了一声,说道:“今日之事,是药人在作怪,兮儿,你可看出有什么古怪之处?” 尹婉兮凝神想了想,一想到那药人在马车上的癫狂之举,心里仍有余悸,:“那药人应该是高手所制,所以异常的强悍敏捷,力大无穷。唯一的破绽,只有心脉一处。至于古怪……兮儿记得,那药人身上的气味,似乎并非寻常的血污之气,而是一种说不出的腥膻熏呛,闻一下就令人头晕想吐。说起来……” 她似是恍然大悟:“难道是剧毒?” 项子骞微微点了点头:“不错,那药人乃是剧毒所制,毒性狠辣无比。坤叔跟他交手几个回合,就被毒性所伤,没等到王府就倒下了。我已经喂他服了毒,暂时无碍。师傅有要事需得暂时离开,坤叔就交给你了。千万记得,他伤及脏腑,此时万万不能移动,只要按时施针,好生照料,我会尽快回来。” “知道了师傅。” 项子骞走后,骆少钦便带着尹婉兮立即去偏厢看了坤叔,坤叔自幼习武,体魄强健本就异于常人。可尽管如此,依旧被药人的毒性损伤脏腑,伤势沉重。 尹婉兮为他把了脉,果然如师傅所说,虽凶险,却已无大碍。略略松下一口气,又为坤叔施了一次针,以金针护住他脏腑的正气,不再被体内的余毒所侵。 “咕咕……” 她正一心一意的施针,骆少钦怕打扰她,便坐在一边一言不发,默默的读着一本兵书。此时屋子里悄无声息,静到了极处,因此这腹中的饥饿之声便格外清晰。 尹婉兮今日只吃过早饭,毒发醒来到现在,早已到了晚饭的时候,此时腹内空空,饿的咕咕叫,她才猛然想起,已经一日没吃饭了。 她脸颊一红,神情却依旧不变,拔出一根金针,对着窗外雪亮的天光细细看了看,才利落的收了针。 骆少钦见她忙完了,才含笑说道:“天色晚了,本王也饿的紧了,来人!传晚膳吧!” 他诚意相邀,尹婉兮盛情难却,便与他一道吃了晚饭。席间,骆少钦的种种周到举动,都让尹婉兮觉得,二人相交匪浅。他不但对她的口味偏好,饮食的一些细微习惯了如指掌,举动间更是不自觉的流露出自然的亲呢体贴。 凡此种种,都让她无比好奇,他们到底是如何相识的?又曾经历过什么?二人之间的关系究竟亲呢到何种程度?可一想到师傅的叮嘱,也只能将满腔好奇心压下,不敢开口相问。 当日她中毒醒来,很快便发觉失去了三年的记忆,向师傅询问缘由时,项子骞告诉她,她体内的奇毒还没有解,奇毒封禁了体内的经脉,所以记忆不全。在毒性未解之时,万万不可靠着外力刺激强行恢复记忆,千万不要被好奇心左右,去追根溯源。否则,必遭毒性反噬,轻则毒发,重则危及性命。 骆少钦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只温和的劝道:“我知道你有诸多疑惑之处,本王却也不便如实相告。项师傅说过,只要你体内的奇毒解了,记忆自然会完全恢复。时间不会太久的,兮儿不妨放宽心,耐心等待。本王等着你,记起本王的那一日。” 她忍不住好奇:“记起来又如何?” “记起来……”他温和一笑,满眼希冀:“你便会入王府,与本王同饮青梅酒,共赏百花开。” 她不解他话中之意,可也知道不必相问。只是多少明白了骆少钦对她的亲近宠溺之意,如兄如父,又似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一般,令她莫名觉得心安。 原本有忠亲王骆少钦和项子骞出手回护,尹婉兮又是女扮男装,化名出行,药人之事应该掀不起波澜,更无法波及到尹婉兮丝毫才对。 可没想到,仅仅不到三日功夫,整个乾都便传遍了尹婉兮闹市遇袭,以致失贞的传闻。口口相传,妇孺皆知,将细枝末节描绘的有声有色,不堪入耳,个个如同亲见了一般。 “听说了吗?尹家那个小姐,出大事啦!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家的马车里,被歹徒给糟蹋啦!哎呀!你说是不是造孽呦!” “不对吧!我怎么听说,她是跟一个野男人偷情,在朱雀大街上,当着人来人往,两个人就在马车里,哎呦!情不自禁啦!” “不对不对!你们说的都不对!那尹家小姐好歹是首富之女,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有几个人见过她样貌的?我听说呀!她生的那是仙女一般,尹姥爷爱的跟眼珠一样,轻易不肯让女儿出来见人的,就是怕女儿的美貌,惹来什么灾祸。这不!难得出回门去庙里上个香,就露了这么一面,就被山匪给盯上了。听说呀!还不是一个呢!那尹小姐的喊声,整条街都听见了,那个惨啊!隔壁李二可是亲眼看见的,说是那尹小姐,衣裳被撕的一块布也不剩了,一头撞在马车上寻死,那些山匪见闹出人命赶紧跑了,还是李二给裹了件衣裳,抱着去的医馆呢!” …… 谣言愈演愈烈,添油加醋的版本越来越多。 女子受辱失贞,唯一的出路便是死路。若不寻个机会,一根白绫了断残生,就难免被世人的口水淹死。尹家闭门谢客,门可罗雀。一些好事之徒却日日剧集在门前,开局下注,赌尹家小姐能撑几天,几时自尽。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事情一旦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真相便没有了意义,根本没人在意是非与真相。 尹婉兮把自己关在房中,将头埋进被子里,哭的哀哀欲绝。之后一连多日不肯见人,不饮不食,引得体内奇毒再次发作,大病了一场。 项子骞不分昼夜照料了她七日,开解了整整七日。离开的时候,将一个瓷瓶交给她,轻声说道:“起居饮食不可大意,切莫再因急切恼怒,伤了身子。天大的事情,自有师傅替你料理,你莫急,师傅会给你个公道。” 千金阁中,项子骞一袭水墨绿色暗绣对襟绸衫,手持鎏金玄铁折扇,站在二楼的花梨木镂雕如意祥云栏杆之后,望着下面的满堂宾客,轻歌曼舞,轻摇着折扇,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只是眼中隐隐笼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片刻之后,一名端着酒壶的小伙计快步走到他身边,脆声说道:“这是今日新开的陈酿,周掌柜请先生品尝。” “好。”他端起酒杯,凑到鼻端闻了闻。那小伙计忽然凑近一步低声说道:“禀告阁主,被买通散布谣言的头目皆已查明,可却都被忠亲王府抢先一步带走了,此刻已在朱雀大街行刑。幕后的指使仍在追查,尚无消息。” 项子骞淡淡道:“都杀了?” “回阁主,并没杀,是拔舌之刑。” 项子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回托盘:“告诉周掌柜,此酒甚好!” 朱雀大街是南良最繁华热闹的街道之一,每日里车马川流,人潮如织。 此时,平日最热闹的一个交叉路口处,新设了一处邢台。两名人犯被牢牢绑在刑台上,痛哭流涕,不停的求着饶。 四周围观的百姓站的人山人海,围的密不透风,个个屏息静气,鸦雀无声。路口处林立着手持利器的官兵把守,铠甲冷硬,兵器森寒,仿佛一堵堵铜墙铁壁,压在人的心头,令人心里沉甸甸的,只觉得不堪重负。 姜啸站在刑台上,将手中的铜锣用力一击,大喝一声:“都抬头看着!这就是诬陷忠良,毁人清誉的下场!都看好了,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这就是后果!” 洪钟般的声音如闷雷一般炸想在耳际,令人心头一凛,恐惧无声的蔓延开来,众人都将头压的低低的,不自觉的缩紧了身子,有胆子小的,已经开始禁不住的瑟瑟发抖。 “都抬起头!”一声厉喝,人群里一阵瑟缩,紧接着一个一个抬起头来,紧张的盯着刑台。 骆少钦凭栏坐在刑台后的酒楼上,指尖捏着一个小小的白瓷酒杯,轻轻的摩挲把玩着,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 见时候差不多了,他不紧不慢的饮下杯中烈酒,微眯起眼睛,唇角含笑,似是回味无穷一般。身子懒洋洋的靠着,手臂闲适的斜伸出栏杆扶手之外,指尖仍兀自把玩着那只小巧玲珑的白瓷酒杯。 唇角仍含着慵懒的笑意,眸中却陡然寒光一闪,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一松,白瓷酒杯脱手坠落,在空中划出一条清浅的线条,直直坠地,发出一声脆响,摔的四分五裂。 姜啸得了令,大喝一声:“行刑!” 第三章 欲灭南良,先灭尹家。 浑身黝黑,满脸横肉的刽子手晃着膀子,手持长长的铁钳,一步一步迈上刑台。那钳口锋利如勾,泛着凌厉的寒光,让人一见就心底生寒。 一名刽子手撑开犯人的嘴,令一名刽子手举起铁钳,狠狠向犯人的舌头上夹去…… 受刑的犯人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张着大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舌头被一寸一寸拔出,滚烫的鲜血顺着下巴流满衣襟,再顺着衣襟淋漓满地。粗嘎的惨嚎随着浓重的血腥气响彻整个刑场,仿佛自地狱传来,带着惨绝人寰的惊悚,震的人心头剧颤。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撑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有应声晕倒的,瘫坐在地嚎啕大哭的……一时嘈杂的乱成一团。 姜啸将手中的铜锣重重一击:“肃静!扰乱行刑者,立即关押大理寺,绝不姑息!” 人群瞬间一静,哭的,号的,甚至连正吐的搜肠刮肚的,都不敢再发一声。个个脸色惨白,浑身虚软的强撑着。 骆少钦扫了一眼楼下,刑台上的犯人早已晕死过去,一身惨白的囚服上,洇着大片刺眼的血迹,看起来如刚刚宰杀气绝的牲畜。 他唇角微勾,冷冷的浅笑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滑稽的东西。手指慵懒的敲了敲桌面,一名亲兵当即上前,摆上一只小巧的白瓷酒杯,斟了一杯酒。 他端起酒杯,深深闻了一口,凛冽的酒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刑台上,晕死的犯人已被拖走,又拖了一个被吓尿了裤子,浑身颤抖,腿软的不成样子的人犯。 骆少钦身居高处,依然能听见那犯人嘶声哭嚎着,口齿不清的求着饶…… 他眉头微微皱起,似是不耐烦一般,将手中的一口未动的酒杯,随手掷于栏杆外。 又一声脆响传来,声音明明没有多大,却如一声惊雷砸在心上,所有人皆是浑身一震,那刑台上不停哀求嚎哭的犯人更是身子一僵,随即全身剧颤,嘴唇哆嗦着,却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行刑!”姜啸一声高呼,刽子手持着鲜血淋漓的铁钳,一步一步走到犯人面前…… 又一条血淋淋的舌头被掷于地上,人群中接连有人应声而倒…… 如此一杯一杯砸下来,一条又一条舌头被连根拔下,扔在围观的百姓面前。空气中的血腥气已经浓的让人喘不过气,粗嘎凄厉的惨嚎之声,一次又一次响彻耳际,震的人心里泛起阵阵麻痹之意,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一般。 待骆少钦一顿酒喝下来,几十条鲜血淋漓的舌头被扔了满地,刑台上仿佛下了一场血雨,暗红的血液顺着木质的边缘流在青砖路上,再渗进缝隙里…… 项子骞的手脚也没闲着,挥了挥手,十几个黑衣蒙面的死侍领命而去,如幽灵般消失于浓墨般的夜色中。第二日一早,乾都城中近百个出了名的长舌妇,无故失声,都变成了哑巴。关于尹婉兮的谣言短短三日内便传的沸沸扬扬,他们可是功不可没。 乾都城里,关于尹婉兮的漫天谣言,一夕之间彻底消失的干干净净,就连尹婉兮的名讳都成了一种禁忌,没人再敢提及,更不敢有丝毫轻慢议论,一切重又归于沉寂。 这一场大病,倒是让尹婉兮想明白了一些事。她虽然只有十七岁,天真年少,可屡次的变故戕害,很难不察觉异常。她再天真也明白了,这又是有心人的暗中拨弄,散布谣言。 当日在菩提寺中,她大难不死。有心人见一击不中,便又利用药人,在闹市之中制造事端,随后散布谣言,利用人言可畏,逼她去死。 这背后之人到底是谁?是何目的?与自己何仇何怨,为何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此人手段歹毒,无所不用其极,以此下作手段,企图杀人不见血!她咬碎银牙,小巧的唇瓣都咬出了血,黑白分明的美眸中一片冰霜之色。 想逼她去死,她偏不!想她以自己的性命去遂了他人心愿,简直是做梦!无论是谁,如此伤天害理,她偏要好好活着,一定要看到此人落网,受到惩罚的那一天! 南良皇宫。 厍狄嫣踏入涵嫣殿时,皇帝骆少恒刚刚离开。 厍狄涵正慵懒的歪在榻上,衣衫不整,殷红的唇角含着一抹得意的冷笑。 听到妹妹前来,她才含笑起身,整理好衣衫发髻,弱柳扶风般的款款出了寝殿。 “姐姐!” 厍狄嫣见到厍狄涵,忙几步奔过来,拉着她的手,刚欲开口,又转头看了看殿中侍立的宫女和内侍,欲言又止。 厍狄涵挥手遣散宫人,厍狄嫣忙道:“姐姐,宫外都在传言,说尹婉兮街头受辱,不贞不洁。这是真的吗?你真的派人对尹婉兮……对她做出那种事情?你这是要逼她自尽吗?” 厍狄涵微微笑了笑,媚眼如丝:“是真是假不重要,好戏才刚刚开始,当日骆少钦和尹婉兮在菩提寺中了我的两生错之毒,我又岂会让他们这么轻易的死去?我要的,是他们受尽煎熬,生不如死!” 厍狄嫣说道:“可是尹婉兮的医术很高明,还有个很厉害的师傅,比她的医术更高明。说不定集他们师徒二人之力,要不了多久,她和骆少钦的毒就可尽解了。” 厍狄涵拉着她入东暖阁中坐下,倒了杯茶,递到她手中,不紧不慢的说道:“嫣儿不必担心,项子骞好歹是鬼医传人,能暂时压制他们二人体内的毒性不足为奇。可凭他是神仙临凡,没有我们厍狄家的解药,也解不了两相错。” 厍狄嫣喝了口茶,抿了抿小巧的唇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厍狄涵,小声说道:“真的解不了吗?听说鬼医毒王的毒术造诣深不可测,万一被他化解了呢?” 厍狄涵爱怜的摸了摸她的长发,含笑说道:“世人皆知,世间蛊毒出厍国,厍国蛊毒皆出自我们厍狄一脉。两相错乃我们厍狄家祖传的绝世蛊毒,从不轻易现世,世人只知其名,几乎无人见过。鬼医一脉又避蛊毒如蛇蝎,凡鬼医传人,不可沾染分毫。那个项子骞纵有通天的本事,见所未见,他从何解毒?” 厍狄嫣点点头,放下茶杯说道:“姐姐,中了两相错,若无解药,时候一到,必死无疑,骆少钦已经不足为虑了。下一步,是不是杀了皇帝,我们大仇得报,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厍狄涵娇媚明艳的面庞上,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眸中的柔软之色却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淡的,深不见底的寒意。 她从案上的赤金五蝠捧寿盘中,摘下一棵珠圆玉润的葡萄,细致的剥开果皮,轻轻喂入厍狄嫣口中。 这才朱唇轻启,声音淡淡的,轻柔婉转,带着摄人心魄的魅惑:“大仇得报?还早呢!下一步,我要尹家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厍狄嫣漆黑浓密的长睫毛轻轻颤了颤,看着姐姐又摘下一颗葡萄,一点一点慢慢剥着,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寒意。 不知从何时开始,姐姐变了。 从前的姐姐,身为厍国嫡长公主,端庄高贵,忧国忧民。 但凡臣民有难,每每身先士卒,后天下之乐而乐,深受厍国臣民的敬仰爱戴。 从未见过她这般媚眼如丝,柔媚入骨的样子。 那时,她的笑容总是如太阳一般明艳照人,热烈真挚,像阳光驱散阴霾一样温暖人心。 可是不知何时起,姐姐的脸上总是这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那极淡的笑意令她觉得难言的陌生和心酸。 仿佛冬日的阳光一般,虽然依旧明艳照人,却再无夏日骄阳的一丝暖意。 无论如何普照万物,那惨淡的阳光中,总是难掩清烟一般得萧索阴郁,挥之不去的侵骨寒意。 她看着喂到自己唇边的葡萄,却没有张口,盯着姐姐唇畔那抹冰封般坚不可摧的笑意,悠悠问道:“姐姐,尹家是无辜的,并无对不起我们的地方,为了复仇,伤害尹婉兮,已经是牵连无辜,为什么还要铲除尹家?” 厍狄涵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略微僵了僵,随即将葡萄喂入她口中,抓起案上的帕子,一下一下仔细擦拭着自己的纤纤玉指。 声音依旧轻柔,带着十足的漫不经心:“嫣儿还小,本不必知道这些。不过既然事关复仇大计,告诉你也无妨。你以为厍国之祸,只是因为南良兵强马壮,和骆氏兄弟的雄图野心吗?若无尹家的忠肝义胆,誓死效忠,南良怎么会如此兵强马壮?不可一世?尹家富可敌国,是南良的钱袋子。嫣儿细想想,厍国之祸,尹家何尝不是幕后最大的帮凶?欲灭南良,必先除尹家。” 厍狄嫣闻言怔了怔,良久,垂下眼帘,喃喃道:“可是尹婉兮是无辜的,她是受父兄牵连,就如同你我……” “嫣儿!” 厍狄涵忽然厉声止住她的声音,顿了顿,才冷冷说道:“这世上,何来无辜之人?你我最大的过错,就是身为父王的女儿,厍国的公主。尹婉兮也一样,她生在尹家,身为尹仲的女儿,就是与生俱来的罪孽,何谈无辜?” 厍狄嫣不可置信一般瞪大了眼睛,盯着厍狄涵。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嫡亲姐姐说出来的话。 姐姐曾经那般磊落洒脱,爱憎分明。是她心中,不可撼动的骄阳,皎如日月的谪仙。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竟变的这样陌生?冷酷的令人心惊! “姐姐……” 第四章 山魈血案 她忽然眼眶一红,不知为何,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委屈。 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压下泪意,轻轻拉起姐姐的手,她的手纤细白皙,柔弱无骨,可触手却是冷的,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美玉。 “姐姐,你要怎么铲除尹家?尹仲只是一介商贾,既无权臣之患,又于社稷有功,皇帝拉拢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下手铲除呢?” 厍狄涵的脸上又恢复了那抹极淡的笑容,她温柔的抚上厍狄嫣的手,握在掌中轻轻摩挲着,笑道:“嫣儿放心,骆少钦是皇帝的亲弟弟,血浓于水,皇帝不是依旧表面亲呢,猜忌之心却一日胜于一日?何况区区一介商贾,皇帝又怎么会真的放在心上。我自有方法,让南良成也尹家,败也尹家。” 两行清泪,自厍狄嫣清泉般明澈的眸中缓缓滑落。 她缓缓抽回自己渐渐失去温度的手,静静盯着厍狄涵,小巧的唇瓣微微颤了颤,终于艰难说道:“姐姐,你变了。我不想再住在那座冷冰冰的王府,不想再做这个让我厌倦的忠亲王妃,不想你再做什么淑妃娘娘,我害怕,我想回家。” 厍狄涵脸色一变:“骆少钦可有冒犯你?他对你不敬吗?” 厍狄嫣摇了摇头,含泪说道:“他心系尹婉兮,从不打扰我,对我也从无苛待不敬之处。我在忠亲王府的日子很清净。” 厍狄涵松了口气,看了看她,默默拿起捐帕,替她轻轻的拭着泪,脸上的神色终于渐渐融化,流露出久违的动容。 她轻轻将厍狄嫣揽入怀中,一下一下抚摸着她乌黑的长发,柔声说道:“嫣儿,我们姐妹如何来到南良,又是如何在这宫中立足,艰难复仇,你都是看在眼里的。姐姐若不变,变的就会是你。如今,纵然姐姐变的面目全非,可对嫣儿的骨肉之情,至死不会变。嫣儿别怕,姐姐永远是嫣儿的姐姐。等我们完成复仇大计,姐姐一定带嫣儿回家。 厍狄嫣离开之后,厍狄涵独自在东暖阁中坐了很久。 傍晚的天光从冰凌纹喜鹊登梅象牙隔扇上透进来,洒下满室薄雾般的余晖。 余晖被冰凌纹的窗格割裂,投下点点暗淡规则的光晕。 黄花梨桌案上団刻的凤穿牡丹,也被这光晕割裂,如同重击之下,势如破竹的大片裂纹,无法挽回的蔓延开去。 连同八宝琉璃榻上,高悬的朱红暗织榴花带子联珠帐,地上的大红色福寿双全云纹地毯,九彩凤求凰云纹灯台…… 一切都是割裂的,破碎的,厍狄涵默默坐在榻上,淡然沉静的眼眸中,潋滟的波光都是破碎的…… 如果她入南良那一日,烈罕没有千里追随,那今日这一切,是不是会有不同? 如果当日,烈罕没有最终死在骆少钦手中,今时今日,她是否会另有选择? 似水年华中,连梦境都是旖旎绚丽的,胜过世间所有。而梦中人,从始至终只有他,她的厍国振威大将军,烈罕。 思绪悠远,天光暗淡,终于将她隠入黑暗,连同满目荒凉,一腔愁绪,通通隠入这无边暗夜。 “天隼,动手吧!干净点,只许成功。” “是!公主殿下放心!”天隼领命而去。 第二日午时,乾都大乱。 百余名药人不知从何处涌上街头,仿佛铜皮铁骨一般无知无觉,力大无穷。癫狂的怪笑着,见人就扑咬残杀。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接连惨遭毒手。有的惨死家中,有的横尸街头,死状都极其血腥惨烈,无一例外。 药人浑身上下剧毒无比,即使没有被药人当场屠杀,只要从其五步之内稍做停留,不出三日,轻则重病不起,重则暴毙身亡。 大批的禁军出动,奉命格杀药人,一个不留。可那药人见到禁军,却似受到了无声的召唤一般,突然僵住,然后浑浊的眼睛转而望向同一个方向,瞬间之后,猛然暴起,潮水般四散奔逃。 禁军兵分多路,穷追不舍,可那药人的速度异于常人,又不知疲倦,跑起来与野兽无异,禁军追到郊外,还是失去了药人的踪迹,无功而返。 接连三日,血案连连,死伤无数,大理寺忙翻了天,倾巢而出,不分昼夜追查药人幕后的真凶。 药人与禁军就像猫鼠游戏一般,你追我逃,禁军稍有松懈,药人就见缝插针的入城肆意杀戮。 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不知其中缘故,只见那杀人狂徒个个目光呆滞,面色铁青,神情癫狂,又无知无觉,怪力无穷,分明不似活人,于是皆说是山神发怒,派遣山魈下山作怪。 一时百姓拜祭山神,烧纸画符,焚香祭祷者成风,弄的乾都城中乌烟瘴气,混乱不堪。 禁军不得不全城戒严,日夜巡逻守卫,禁止百姓焚香烧纸,肆意祭祷,见到可疑之人,便捉拿审问,宁枉勿纵。 仅仅三日,昔日万邦来朝,赫赫扬扬的南良都城便似一座死城。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百姓即使在自己家中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行差踏错,惹来禁军或者山魈。 皇帝在千秋殿中大发雷霆之怒,敕令大理寺连同禁军十日内剿灭杀人狂徒,追查出幕后真凶,处以极刑,以正国法。 大理寺卿徐念几乎急白了头发,可尽管他不寝不食的极力追查,却始终查不到杀人狂徒的隐身之处。只从禁军消灭的几具狂徒尸体身上,发现原来都是药人作怪。而禁军与药人数次交手的过程中,也终于发现药人的弱点,只要一剑贯穿心脏,便可了结药人。 皇上限期十日,眼看还有三日便到了期限,案件却一直陷入僵局,查不到丝毫有用的线索。徐念万念俱灰,已经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了,却没想到第七日夜里,事情竟陡然有了转机。 几处巡逻的禁军和大理寺官兵接连在城中各处发现了药人踪迹,众人围追堵截,闹的人仰马翻,半座城都惊动了,最终眼看着药人逃进了千金阁。 千金阁是南良有名的歌舞坊,在南良遍地开花,日进斗金。是达官显贵,风流雅士,闲时品茗饮酒,豪掷千金,博美人一笑之地。 禁军火速调兵,连同大理寺,重兵将千金阁围的水泄不通,然后全副武装冲了进去。 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偌大的千金阁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竟空无一人。别说药人,就连满堂宾客,歌舞伎,和上下的掌柜伙计,都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 徐念好不容易追查到此,岂肯轻易罢手。眼见着药人逃进来,其后就重兵赶到,团团围困,别说区区药人,就是神仙也飞不出去。 “此处一定有暗道密室,给我搜!” 一声令下,千金阁上下被翻了个底朝天,连脚下的地毯都被割开,一寸一寸的敲打摸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一处暗道入口。 表面莺莺燕燕,歌舞升平的千金阁,地下竟有无数暗道密室,四通八达,机关重重,深不可测。 看得出刚刚逃的仓皇,来不及善后,徐念从密室深处搜查出几本遗落的账册,按照上面的记载,千金阁表面经营歌舞坊,获利巨大。实际却在暗中培养杀手,豢养死侍,进行各种暗杀生意,而且组织严密,等级森严,实力令人心惊。 一想到南良境内共有十七家千金阁,徐念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规模庞大的地下组织,若是祸乱百姓,南良岂不危在旦夕! 禁军顺着密道穷追不舍,可直到天色微明时,也只追到几名小伙计和一个账房先生。 徐念一刻也不敢耽搁,当即亲自审问,小伙计都是刚入千金阁时日不久的新人,受尽拷打也只是一味哀嚎求饶,实在是什么也问不出。倒是那位账房,没熬过一个时辰,就不堪酷刑,把知道不知道的,通通招了个干干净净。 据他招供所说,在药人逃入千金阁后,项子骞第一时间察觉了事态有异,他只用两根金针就轻易控制了药人,趁禁军调兵的空隙,火速组织宾客和伙计、歌舞伎们分头从各个不同的暗道中逃走了,没人知道项子骞和药人的下落。 至于千金阁培养的众多杀手死侍,就只有项子骞知道藏身何处。而项子骞身手不凡,尤其轻功更是高深莫测,当世难逢敌手。他若有心逃走,便是天罗地网,恐怕也难困住他。 千金阁中,不但豢养杀手、死侍,还四处掳掠百姓,暗中制成药人,然后操控药人进行各种暗杀生意。乾都的山魈血案就是千金阁所为,意欲制造混乱,蛊惑人心。趁机与北唐的天矶阁内外勾结,待皇上迫于压力,出宫祭拜山神之时,弑君篡位。 而千金阁幕后真正的老板,实则并非是项子骞,而是南良首富,尹仲。换言之,千金阁所有这些目无法纪,丧心病狂的手段和计划,皆是项子骞受尹仲指使所为。 此事是他跟随项子骞多年,从项子骞与尹仲多年的来往之中,听到的一些只言片语中察觉出来的。至于证据,项子骞与尹仲都是谨慎之人,并无明显破绽,因此这位账房并无实证。 徐念大吃一惊,此事竟然事关尹家。尹家富甲一方,素日仗义疏财,在南良有口皆碑,并无丝毫不仁之举。对朝廷的各项政令也都出钱出力,鼎力支持,实为皇上的钱袋子,深得皇上垂青,所以区区商贾之家,在南良也算举足轻重,无人敢怠慢。 他一时踌躇,此事只有一人口供,无丝毫实证,实在不能擅动尹家。眼看十日之期即将到达,思来想去,只有入宫请旨,请皇上定夺了。 第五章 抽丝剥茧 南良各地衙门在收到命令后,都第一时间带兵赶去查封千金阁。可惜十七家千金阁中,尽数人去楼空,不知所踪。 骆少恒坐在勤政殿里,高大的紫檀嵌玉云龙纹宝座,将他颀长的身形隐在阴影里。如一尊正襟危坐,高高在上的神像,一动不动,默默听着徐念的奏报。 身前的紫檀描金山水纹书案上,金漆蟠龙镂雕香炉里,清烟袅袅,如云似雾。隔着这丝丝缕缕的轻烟薄雾看过去,他俊朗的面庞上晦暗不明,看不出喜怒。 徐念躬身垂首,良久才听到,空旷寂静的殿宇深处,一声波澜不惊,却又分明令人心头一凛的声音传来。 “乾都血案事关重大,无论涉及何人,宁枉勿纵,不惜代价,务必尽快侦破,了结此案。徐爱卿,你明白了吗?” 徐念忙伏地叩首:“臣遵旨。” 自千金阁人去楼空之后,药人悉数消失,再无现身作乱者。于是戒严令撤销,街市上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可市井百姓中,因药人荼毒而病倒者依旧层出不穷。医馆药铺一时人满为患,尹婉兮更是每日早出晚归,忙的分身乏术。 这日出诊回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街市上少有人迹,但好在月色皎洁,照在宽阔的街道上,视野尚佳,坤叔便将马车驾的飞快,直奔尹府而去。 一匹通体黝黑的骏马自前面飞奔而来,及至近前突然勒马扬蹄,堪堪逼停了马车。 “兮儿!不可回府!” 尹婉兮撩开马车窗帘,见马上之人纵身下马,已到了她面前,她看清来人面貌后,不由讶异道:“王爷!” 骆少钦急切的说道:“兮儿,不可回府,大理寺已出发去查封尹府,你此时回去,就是自投罗网,本王已派人去尹府报信,接你父兄前来。你且随本王回府,再从长计议。” 季贤飞马去尹府报信,却终是迟了,尹府外守卫重重,尹家上下已插翅难飞。 当夜,大理寺捉拿了尹仲和尹家两个儿子,尹正清、尹正扬,连同管家仆人,悉数扣押大理寺审问。 通缉项子骞的告示一夜之间贴遍了乾都城,有知情协助捉拿者,赏银千两。 深夜,月朗星稀。 忠亲王府内,除了巡逻值夜的守卫,大部分人早已入睡,整个王府都仿佛睡熟了,除了偶尔的鸟语虫鸣,再无动静。 只有花木掩映的怜月阁里还亮着灯,季贤和姜啸两位将军持剑守卫在门外,如两尊门神一般严密戒备,不许任何人靠近。 尹婉兮一身素缎男装,侧身坐在花梨木雕花太师椅上,两只手死死握在一起,攥着一把乌木折扇,脸色苍白,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犹如小鹿一般,紧盯着另一侧的项子骞,一脸不安的听他将山魈血案和千金阁被查封的始末细细道来。 据项子骞所说,当夜那些药人闹的乾都鸡犬不宁,千金阁的探子第一时间就向他报告了详情。接连几位探子的回报,让他很快意识到,这些药人是故意引着禁军直奔千金阁的方向而来的。 以他的毒术修为,又岂会看不破,平日行动如飞的药人,在视线不佳的夜里竟然甩不掉那些血肉之躯的禁军,岂非太过诡异? 联想到近期接连针对尹婉兮的各种阴谋,一个念头瞬间涌上心头,可稍一思量,那丝念头又似抓不住一般,一闪而逝,毫无头绪。尽管如此,这灵光一现还是给了他十足的警醒和预感,他当即决定,为防万全,立刻疏散众人,暂避为上。 眼看众人有条不紊的疏散过半时,一个药人忽然冲进大门,几下打倒院中守卫,径直冲了进来。 一见这药人,他就明白,自己料想的没错,事情果然是冲着千金阁来的。只见药人进来之后,怪笑着直奔人群冲去,正在疏散的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惊呼,眼看着就要一片大乱。 项子骞当即飞身而起,一把抓住药人的肩膀,使了几分巧劲用力一按,脚下伸腿横扫,将那药人结结实实仰面摔倒在地,另一只手手腕一翻,指间亮出四根金针,顺势用力刺入药人心脏,然后催动内力,两根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在药人的眉心处,那药人立时泄了力,浑身一阵颤抖,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他回身对僵立不动,还没反应过来的众人大喝一声:“快走!速速撤离!” 众人这才回过神一般,迅速向各个暗道的入口处退去。 眼见着最后一个人消失在暗道入口,他一把提起地上的药人扛在肩上,走到一处摆满各色摆件的紫檀木多宝格前面,将上下两块奇石调换了个位置,多宝格后面的地面上,便现出了一个暗道入口。 此时外面早已被官兵包围了,只听门外一个声音喝道:“药人都在里面,不可擅动,速去调兵!快!” 项子骞闻言不屑的笑了笑,低头走入暗道,暗门随即关闭。 于是,在禁军调兵赶到之前,千金阁上下早已顺着暗道逃之夭夭,无一人落在大理寺手中。 大理寺和禁军查抄千金阁的时候,他就在附近的一家酒楼上,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 至于那位招供的账房先生,是他安排最先从暗道撤离的,按常理来说,是万万不可能被擒获的。而大理寺搜到的账册,更是假的,千金阁的真实账册向来由项子骞亲自保管,千金阁中从未有过真实的账册。 唯一的解释,就是此人早已被人收买,掩人耳目,制了假账册,秘藏于暗室之中,又故意被抓,从而半真半假的招供,将罪名引到尹家头上,这才导致尹家上下今日被扣押大理寺。 追根溯源,这一切本就是针对尹家的一个局,查抄千金阁,无非是为了将为祸南良,残害黎民的罪过最终栽赃给尹家,将尹家的罪名扣的越大越好。 而他当夜便扛着药人入了忠亲王府,在王府的地牢里,他以金针探脉,探遍了药人身上的奇经八脉,终于确定,这药人是血蛊所制,而如此烈性残忍的蛊毒,无疑出自厍国。 在与骆少钦一番详谈之后,事情终于渐渐清晰起来。 制作药人和散布谣言者,皆是南良另一强大的杀手组织,醉生阁。骆少钦曾派季贤乔装改扮与醉生阁联系,花重金请醉生阁的一名杀手为他劫杀一位山贼头目,然后在杀手深陷埋伏,险些丧命之时,现身与杀手合力击杀了山贼头目,不惜身负重伤,救下了杀手。 取得杀手信任后,终于从杀手口中得知,醉生阁的幕后阁主,名为天隼。据骆少钦所说,当年厍国大乱后,当今的淑妃娘娘厍狄涵,曾从厍国调来一批护卫入宫听用。其中最受厍狄涵信任,出入不离的护卫,就叫天隼。 既然醉生阁由天隼掌管,而天隼背后的主子是厍狄涵。换言之,一直针对尹婉兮,针对尹家的幕后真凶,就是这位如今宠冠后宫的淑妃娘娘,厍狄涵。 尹婉兮握着乌木折扇的素手一抖,紧张的问道:“师傅,你说一直针对我们尹家的幕后之人是淑妃娘娘?可她深得皇上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果真是她一心要我们尹家覆灭,那我爹和两位兄长,岂非……岂非没有希望了?” 骆少钦一身墨色锦袍,端坐在对面窗下的软塌上,一直默默听着师徒二人的对话,一言不发。此刻,见尹婉兮眼圈微红,一双小鹿般的瞳仁里,隐有点点泪意,一片凄惶。一双失了血色的小手无意识的攥紧折扇,仿佛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细小的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只觉心里一痛,眼中不由现出柔软之色。转头从手边的案几上一个描金彩绘双鹂图的朱漆捧盒里,端出一碗微微泛着热气的八宝甜酪,起身走到尹婉兮面前,拿起她手中的乌木折扇,然后将甜酪轻轻放入她手中。 随手将折扇放在她身旁的案几上,轻声说道:“你不必如此忧心,朝中有我,暗中有项师傅与我合力,即便你父兄身陷大理寺,也可保性命无虞。夜深了,略进点甜酪,暖一暖肠胃吧,此事有我们在,你大可放心。” 尹婉兮望了他一眼,手中捧着那碗八宝甜酪,只觉一股温热的暖流自掌心传来,冰冷僵硬的指尖终于恢复了一丝知觉。 她低着头,慢慢搅弄着碗中香甜软糯的甜酪,一滴泪却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 “兮儿多谢王爷。” 骆少钦手指一颤,几乎本能般便欲伸手替她拭去泪水,可下一瞬,理智却令他硬生生忍了下来。 她早已忘记了他是谁! 自她身中两相错之毒的那一日起,便将他忘的干干净净。 初相识时,他百毒缠身,几经生死。她不离不弃,几次三番将他硬生生从生死之间抢了回来。 为了让他疏解心怀,怡情养性,她便怀着一腔柔情,亲手在王府之中遍植花木。只为让他春赏桃红柳绿,夏赏雨打芭蕉,秋赏丹桂皓月,冬赏红梅映雪…… 她当年所植的花木,今皆已在王府各处枝繁叶茂,一步一景。令昔日巍峨冷峻的忠亲王府,四季如画,美的像一个旖旎的梦境。 那时候,他明明是她的心之所属,情之所钟。可一夜之间,他就成了她的陌路人,彼此之间,隔着浩瀚星河,可望而不可及。 第六章 毒发 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会生起阵阵绞痛,逼得他几欲发狂。他长长吐出一口郁气,自怀中掏出一方石青色的帕子,轻轻放在她手边的案几上,不着痕迹的深深望了她一眼,默默回身落座。 项子骞看了看尹婉兮,见她头埋的低低的,仍旧默默搅弄着那碗甜酪,一侧的鎏金缠丝鹤顶烛台上,烛光高照,映的她腮边的泪痕宛然分明。 “师傅,我爹和两位兄长在大理寺,可会受苦吗?他们……会对我父兄用刑吗?” 她似乎是在极力的隐忍,可声音里还是难掩几分哽咽和艰涩。 她自幼拜师,从牙牙学语开始,项子骞日日手把手的教导她如何分辨药草,背诵医理药方……十几年来,她勤奋好学,从无懈怠。看着她从蒙昧幼童一日日长大,项子骞心里早已视她如骨肉般珍重疼爱,见她此时情状,难免心下不忍。 可略一沉吟,还是硬起心肠,冷声说道:“兮儿,擦干眼泪,把甜酪吃下!若想你父兄安然脱险,你此时就必须坚强起来,还不到你流泪认输的时候。” 尹婉兮哽咽着低低唤了声:“师傅……” 她的声音尚带着软糯的哭腔,拖着一点尾音,只让人觉得说不出的低回婉转,娇弱可怜。骆少钦听在耳里,心里应声一荡,险些就要化成一泓春水。那一年,她辞别王府之时,也曾这样含泪唤过他,一声婉转软糯的“王爷,保重。”柔肠百转,几乎让他这个铁血战神泪落当场。 “项师傅,兮儿到底是女儿家,性子又乖巧良善,她心里难过,哭出来也许会好受一点,就由她吧!” 项子骞面色未变,起身向他拱手一礼,说道:“王爷此言是对兮儿的一片怜惜之心,在下替兮儿感激王爷的好意。可如今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兮儿已经几番遇险,前路艰难。我若再一味由着她天真柔弱,毫无斗志,敌人就会越发强大,越发肆无忌惮!对她来说,终是无益!” 骆少钦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也深能体会他的一片苦心。可望着尹婉兮柔美的面庞,梨花带雨,他就是无法忍受,无论为了什么,他都心疼不已,恨不得以身相替,心里更是没来由的生起一阵恼怒。 他单手撑在腿上,暗暗攥紧了指节,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压抑着,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项师傅说的有理,不过兮儿年纪还小,此事也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慢慢来即可。” 尹婉兮见师傅与王爷似有意见相左,未免尴尬,她不等项子骞开口,忙起身开口说道:“师傅是在历练兮儿的心智,用心良苦,兮儿明白,兮儿愿听师傅教诲。王爷对兮儿的维护之意,兮儿感激不尽,在此谢过王爷。” 说着,她盈盈施了一礼。 骆少钦闻言,面色不由一僵。她如此一句道谢,维护的是谁,在意的是谁,昭然若揭。她竟为了别人……,在她心里,项子骞才是她亲近的人,自己不过就是个多事的外人,是个需要虚与委蛇,需要百般谨慎周全的上位者。 他知道她是受了奇毒封禁,记不得自己,所以从未怪过她,也一直在耐心等待,等着她重新记起自己,记起他们昔日的一切。可此刻,骤然面对她的亲疏有别,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惊痛。简直如同置身于炭火,说不出的怅然和煎熬。 昔日,她从未将他这个王爷的身份放在眼里,行事天真烂漫,率性而为,一片真挚热忱的赤子之心 人的记忆竟如轻烟般飘渺易碎,将一个人从记忆里抹除,就仿佛换了一副心肠,换了一个灵魂,再不复昔日的点滴柔情,彻底忘的干干净净! 如今,她的眼中,不再有他,只有项子骞,只有他! 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心脏隐隐抽痛起来。他身中的两相错之毒,虽没有如尹婉兮一般失去了部分记忆,可也难免诸多禁忌苦楚。每每催动内力,或因情执自苦,便会随时毒发,令他心痛如绞,生不如死。 一阵苦涩之意在眼底浮现,他无力的笑了笑,说道:“兮儿不必多礼。” 尹婉兮听他语声有异,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却不期与他目光交汇。 似乎是第一次这样仔细看他,原来他的眼睛竟然生的这般好看,长长的睫毛浓密漆黑,掩映着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宛如一泓潭水,深邃又澄澈,潋滟着粼粼波光。仿佛神秘的夜空中,闪烁的熠熠星辰,令人一眼便足以沦陷在那片浩瀚星空里。 此刻,他默默无言,只深深望着自己,眸光幽深沉郁,又纯净如水,竟还弥漫着一股孩童般的稚气,不知为何,仿佛还有一丝凄楚的苦涩之意。这样的眼神太复杂,她看不懂,只是心里莫名一慌,禁不住低下头来。这位王爷对她来说,一直是个迷。 骆少钦见她目光躲闪,心脏不由一阵剧烈的绞痛,他眉心一紧,连忙死死按住胸口,极力的平复心绪,以抵抗毒发之痛。可没想到,此次毒发竟如此迅猛,心痛一发不可收拾,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生生将心脏绞碎一般。 心口的气血剧烈翻涌起来,好像汹涌的洪水,一刻不停的冲击堤坝,不破堤而出便誓不罢休。嗓子里只觉得阵阵腥甜之气冲入口腔,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忍下。 起身说道:“本王去去就回。” 咬牙强撑着,他尽量控制着虚浮的脚步,强忍着胸中刀绞火烧一般的蚀骨之痛,不让人看出异常,快步出了房门。 季贤和姜啸见到王爷出来,刚欲行礼,却见骆少钦一个踉跄,扑倒在姜啸身上,然后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王爷!” 二人惊呼出声,骆少钦却连忙挥手止住,以免惊动房中的师徒二人。然后伏在姜啸肩上,一边剧烈的喘息着,一边艰难的说道:“去取镇痛的药来!在我房中,快!” 他平日总是将那药丸贴身携带,可偏偏今日,恰在他更衣之时,季贤急报大理寺查封尹家之事,他闻言当即飞马出府去救尹婉兮,便将那药丸落在了房中。 季贤乃是骆少钦麾下轻功最高绝的属下,尤其擅长追踪探查,为人细致入微。他知道王爷毒发,非同小可,于是运足功力,几个起落便将镇痛药丸取了回来。 骆少钦早已疼的大汗淋漓,瘫倒在地,可还是咬着牙,死命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无论如何,此时不可倒下,尹家需要他!尹婉兮更需要他!外有强敌,虎视眈眈,他若倒下,谁来护她周全? 片刻之后,他已换了一身衣裳,神色如常的归来入座。 项子骞一见他面色惨白,嘴唇乌青,立马脸色一沉,起身抓起他的手腕探了探,心下便已了然。无奈的瞧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手掌飞速一翻,指间两根金针直直刺入他背心处的穴道。 他只觉胸口一股暖流涌入,心口一松,一口气瞬间畅快起来。胸中那火烧火燎的绞痛,也随之平息。 项子骞收了金针,淡淡说道“身体要紧,王爷还是平心静气,莫起执念才好。” “无碍,多谢。” 尹婉兮见他面色有异,不禁关切的问道:“王爷可是身体不适?” 他直了直身子,勉强笑了笑:“只是小小不适,已经无碍,兮儿不必担心。” 项子骞见他没事了,便回身落座,继续对尹婉兮说道:“厍狄涵比你年长不了几岁,虽是厍国嫡长公主,身份贵重,却也不得不远嫁他国,过着异乡异俗,背井离乡的日子。当年厍国大乱,厍狄一脉接连惨死,厍狄涵唯一幸存的一位兄长也至今下落不明,身边只有一个妹妹与她相依为命。可经此劫难,她非但没有软弱颓靡,反而苦心孤诣,立志复仇。兮儿,不论是非,你当需明白,你此时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她也曾被现实逼迫着,一夜长大。你明白师傅的意思吗? 尹婉兮闻言,忽闪着一双澄澈的眼睛,不解的问道:“师傅,兮儿有一事不明,厍狄涵经历坎坷,兮儿略有耳闻,可当年的厍国大乱,说到底也是内乱。厍狄一脉接连惨死,也是厍狄五子夺位,自杀残杀的结果。厍狄涵的经历可怜可叹,可若说复仇,我们尹家与她从无往来,更无仇怨。南良人尽皆知她如今宠冠后宫,连皇后娘娘在她面前也形同虚设,可见,皇上对她并无半分苛待薄情之处,那她的仇恨到底从何而来?” “此事说来话长,并非三言两语能言明。日后有机会,还是由王爷告诉你缘由吧!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营救你父兄,挽救尹家于危局。兮儿,说说你的想法。” 尹婉兮不由又转头瞧了骆少钦一眼,见他脸上仍是没有血色,呼吸尚有些微喘,心下没来由的一阵不适,她分不清那是什么情绪,只连忙转移了视线。 强迫自己回转心神,凝神想了想,沉吟着说道:“既然厍狄涵为了她的仇恨要覆灭我们尹家,皇上又对她言听计从,那大理寺就成了她的爪牙,我们无处鸣冤,更无人会替我们伸冤,对吗?” 项子骞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尹婉兮说到这里,只觉得鼻子微微发酸,连忙抓起桌上的折扇紧紧握在手中,冰凉的扇骨硬硬的硌着掌心,仿佛那丝钝痛能分散一些软弱,强自压下眼中的涩意。 “嗯……既没有外力相助,那我们有王爷在朝中的势力,有师傅的千金阁,还有我们师徒的医术,要想洗脱尹家的罪名,应该……” 她眉心微蹙,似是在极力的苦思。 “应该……嗯…… 忽然,脑中电光一闪,她眼中骤然一亮:“师傅,我想到了,此事应该变通,我们可以用计!” 第七章 将计就计 项子骞欣慰的点了点头,骆少钦闻言面色一松,虚弱的笑了笑,柔声问了一句:“兮儿想到了什么计谋?说出来一起参详如何?” 尹婉兮眨了眨眼睛:“嗯,我想到一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此事的症结在于厍狄涵,不治尹家的罪,她必不会罢休。我想,若是让她以为自己奸计得逞,确信我父兄永远也走不出大理寺,尹家自此一败涂地,心愿已了,便该心满意足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带着父兄离开,待时机成熟,再伺机为尹家翻案。” 骆少钦强撑着含笑说道:“你的意思是,将计就计,以图来日?” 尹婉兮连连点头:“正是!将计就计!师傅,不知兮儿此计可行吗?” 项子骞满意的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盯着骆少钦:“依王爷看,兮儿这一计如何?” 骆少钦微微点头,虚弱的说道:“可行,前一计就由你的千金阁来完成,后一计就交给本王,我们里应外合,送淑妃一份大礼。” “好!有王爷相助,此事已胜券在握!兮儿,此计是你想出来的,便由你来施行,为师自会辅助你,若有错漏,有为师在,你放手大胆行事便是!” 这一夜,怜月阁中灯火彻夜长明。 第二日早朝,金顶玉阶,磅礴巍峨的千秋殿中。 身穿墨绿色对襟大袖绛纱袍的御史大夫启奏:“尹家一案,事涉北唐,关乎南良社稷安危,原该谨慎行事。大理寺却深夜调兵查封千金阁,闹的尽人皆知,沸沸扬扬。此举打草惊蛇,致使北唐细作闻讯逃逸,错失良机。身为大理寺卿,以办案为由,实为奸佞示警,蓄意纵其逃离,简直罪犯欺君,十恶不赦!” 大理寺卿徐念极力申辩,可耐不住御史台早有准备,御史们个个口舌如剑,言词锋利如刀,将徐念在此案中一应大小疏忽错漏悉数抖出,逐条分析他的居心叵测,祸国殃民。 骆少恒端坐在金丝楠木鎏金镂雕九龙腾云宝座之上,冷眼瞧着群臣渐渐激愤,将矛头对准大理寺卿,始终一言不发。 眼见着徐念已百口莫辩,汗如雨下,跪在地上抖似筛糠。他才别有深意的瞧了一眼骆少钦:“忠亲王,此事你有何看法?” 骆少钦冷眼旁观了一场好戏,此时轮到他出场了,便含笑朗声说道:“臣弟以为,大理寺卿事急从权,虽有过失,但也罪不至欺君。只是,在此案中到底罪责难逃,不宜再主理此案。” 骆少恒目光如炬,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那你认为,该由何人主理?” “臣弟请旨,主理此案!” “你?”骆少恒饶有兴味的向前倾了倾身子,不紧不慢的说道:“此案事关重大,牵连甚广,须尽快破案,千金阁在逃人犯和涉案的北唐细作皆要捉拿归案,不能有丝毫错漏,你可有把握?” 骆少钦躬身行礼:“臣弟定破此案,请皇兄恩准!” 骆少恒不置可否,只是转过头,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站在大殿另一侧的定远侯。 定远侯名叫齐傲,年少从军,是扎扎实实从尸山血海中,一路厮杀上来的武将。为人心高气傲,眼高于顶。深深不忿骆少钦这个南良战神的名号,每每在朝上,当着皇上与百官的面,与骆少钦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那时,齐傲初登朝堂,初生牛犊不怕虎。满朝文武,只有他敢率先站出来与骆少钦对立,争论高低。骆少恒不但不怪罪,反而器重提拔,接连晋升。眼下,齐傲已是掌管南良六十万禁军的侯爵,炙手可热,位高权重。 因有齐傲做例,朝中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接连与骆少钦对立。于是,朝堂之上,骆少钦一人独大的局势很快被终结。势力渐渐划分成了势均力敌的两派。一派以齐傲为首,令一派以骆少钦马首是瞻。 骆少恒不动声色给齐傲递了个眼色,齐傲便立马心领神会,躬身说道:“陛下,臣以为,大理寺的确不宜再主理此案。此案牵涉甚广,为了彰显公允,避免徇私之举,只交予忠亲王一人主理也不妥。按律当交由刑部,可由刑部与忠亲王共同主理。” 他侧头瞟了骆少钦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似是不为所动,便接着说道:“此案发生至今已多日,民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因此臣以为,此案不宜再拖,以忠亲王的英明神武,限期七日破案足矣。限期一到,逆犯需得当众处以极刑,如此才能彰显我朝律法严明,陛下天威难犯!” 骆少恒一双狭长的眼睛微眯,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好!爱卿所言有理,朕准了!如此便以七日为期,七日之后,尹家满门,凌迟处死。所有涉案人等,斩首示众,株连九族,以了此案。” 千秋殿中蓦然一静,群臣们互相面面相觑,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悄悄打量着骆少钦,不知这位堂堂战神亲王,面对此等局面该做何反应。殿中的赤金蟠龙大鼎中,腾起的淡白轻烟袅袅杳杳,如云似雾,一丝丝散入寂寂深殿各处。 骆少钦本是极爱皇兄殿中燃的龙涎香,浓郁芳润,似木香,似果香,似百花盛开,群香交融的甘芳。 好像小时候,冷宫后身的那片郁郁树林。林中偶有雨后嫩笋,他同兄长提了竹篮,拿着铁铲,翻墙入林,挖满一篮竹笋回到破败的冷宫宫室,母后亲手用便能与他们兄弟二人饱餐一顿。那样简单的饭食,吃在口中,便似这馥郁的龙涎香一般,回味无穷。 那时,他整日跟着骆少恒,像个小尾巴一样,哥哥长哥哥短的叫着。看着兄长像变戏法一样,忽而变出半块又干又硬的烧饼,忽然又掏出一个坑坑洼洼的果子,摸着他的头发,笑着说:“给!弟弟吃!” 他们自幼相貌相似,骆少恒不过年长他三岁,当年也还不过是个懵懂稚子。却对年幼的骆少钦爱护有加,如父如母。 那时,他是哥哥,他是弟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是至高无上的君王,而自己却成了他日夜猜忌的心头大患。 他忽然微微一笑,伏身下拜:“臣弟遵旨!若七日限期未能破案,臣弟愿与尹家同罪!” 千秋殿中依旧安静的可怕,骆少钦起身,隔着满殿文武,与齐傲遥遥相望。两个人皆看不出喜怒,面色平静。可是交汇在一起的眼神,却让文武百官屏息静气,连头都不敢抬。 骆少恒端坐龙椅,望着这一幕无言的大戏,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当天,尹仲父子三人就从大理寺移交到了刑部大牢。南良人尽皆知,刑部的刑讯逼供手段,比大理寺更甚,于是尹家父子三人一进刑部就开始过堂审问。 骆少钦与刑部尚书共审,按照程序,刑罚一道接着一道,受刑之人顷刻间便皮开肉绽,惨号连连。可酷刑一道一道受下来,审问了一遍又一遍,尹家父子三人却从始至终一味喊冤,其余的一个字也不肯说。 夜深了,刑房内的血腥气已经浓的驱不散,化不开,熏人欲呕。受刑之人更是死去活来多少回,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被铁链高高吊起,鲜血淋漓,简直就是活生生的血人。 如此只堪堪熬过了三天,尹家父子三人便实在熬不住,接连死在了大理寺。 三具血肉模糊,面目难辨的尸体从刑部大牢抬了出来,因无人认领,便被随手扔进了乱葬岗。 刑部下了海捕文书,追捕项子骞和千金阁未落网的一众逆犯,包括尹婉兮,做为尹家余孽,都一同在海捕之列。骆少钦在尹家父子三人死后,就亲自率领两千亲兵,出南良,追捕北唐细作去了。 市井间物议如沸,皆津津乐道尹家如此首富巨贾,昔日有忠亲王撑腰维护,如今一夕之间,不知何故得罪了王爷,便落得这般家破人亡的下场,此生再无翻身之望。 尹婉兮与项子骞早已离了忠亲王府,躲进了城西牛毛巷中的一座荒屋里。直到夜色深了,街市上少有人往来,二人才趁着夜色,潜出牛毛巷,直奔乱葬岗而去。 乱葬岗位于城郊的一处山坳,这里葬的都是无人料理的无名枯骨。白日里也人迹罕至,到了夜里,只觉得阴森岑寂,磷火幽幽,遍地骇异莫名的尸骨,说不出的诡异森寒。 “爹……爹……大哥……二哥……” 一声声哽咽的呼唤隔着夜风传来,一个纤细弱小的身影,自这地狱一般的山坳中蹒跚前行,似一缕幽魂。 她一边哭着呼唤,一边一寸一寸的翻找着,一具一具尸体仔细确认。 项子骞一言不发,只俯身默默翻找。 “爹!哥哥!你们在哪啊?” 她找一会,瘫坐在地上哭一会,爬起来继续找…… 不知这样苦苦寻了多久,终于寻到了三具血淋淋的尸体,二人合力将尸体拖上一辆平板马车,然后项子骞驾着马车渐行渐远。 天色微明时,西山脚下的一处山林里,立起了三座不显眼的新坟,没有墓碑,没有灵幡,只有几张纸钱,在坟前燃起一点微弱的火光。 尹婉兮浑身脏污,发丝凌乱的跪在坟前,满面泪痕,哀哀欲绝。项子骞默默站在她身后,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一双眼睛,仿佛无底寒潭一般幽深难测。 尹婉兮哭着磕了一个头,对着三座新坟发誓:“骆少钦背信弃义,我此生绝不会原谅他,上天入地,定要血刃此贼,为你们报仇!” 项子骞看了看越来越亮的天色,轻轻拉她起身,两个身影很快出了山林,消失不见。 一道纤弱的身影自远处缓缓走来,待走到三座新坟面前,才伸手摘下墨色披风的兜帽,露出一张皎如月光,清冷若仙的面庞来。 厍狄嫣与尹婉兮同岁,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入南良三年,她已从一个懵懂无助的孩子,长成了如今这般亭亭玉立,貌若天仙的美人。 两名黑衣人自她身后现身,拱手说道:“公主,是否现在动手?” 第八章 往事历历 她默默盯着面前泥土未干的坟墓,目光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微微点了点头。 两名黑衣人得了令,便开始动手掘坟,新坟的泥土松软如沙,二人又是壮汉,有功夫在身,因此挖起来速度极快。不出半个时辰,三具血迹凝干,面目全非的尸体便被悉数拖出了坟墓。 尸体散发出的血腥和尸臭混杂在一起,冲入口鼻中,逼的人直欲作呕。厍狄嫣看了一眼坟前那三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瞳孔猛然一缩,转过身扶着一颗大树便吐的搜肠刮肚,虚软的几乎站不住。 那二人见状,忙凑上前来,厍狄嫣只道没事,让二人去忙正事,完事后赶快离开。 二人只能继续去琢磨那尸体上的细节,厍狄嫣独自走远了一些,去散一散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恶心之感。 山间的微风徐徐吹来,带着山林特有的草木芬芳,拂在人身上,分外的清凉舒爽。她软软的倚靠在一颗古树身上,闭着眼睛喘了一阵,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 两名黑衣人拿着几幅画像,对照着三具尸体仔细辨别。可尸身因酷刑折磨,几乎不成人形,早已看不出本来面貌。只依稀能分辨出年龄老弱,和大致的身形。又依据皮肤的细致程度,和指尖的特征,辨别出三人皆是商贾出身,指尖有常年拨弄算盘和动笔书写时,落下的薄茧。 “公主,依三人的所有特征推断,此三人应是尹家父子。可面貌难辩,尚无法确认。属下有一密法,只需取那尹家小姐的鲜血,加入秘药,滴在尸骨上,若是血亲,鲜血会融入尸骨之内。此法万无一失,定可确认无误。” 厍狄嫣厌倦的背过脸,黛眉微蹙,眼中浮现一抹不耐:“不必了,此三人正是尹家父子无疑,不必多此一举。将尸体重新埋了吧!别让他们暴尸荒野,吓着别人。” “可是长公主吩咐,务必要确定无误,不可有一丝疏漏存疑,若不如此,恐怕长公主……” 厍狄嫣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打断他,冷冷说道:“姐姐那我自会交代,不必多言,依我的吩咐去做!” 那黑衣人迟疑了一瞬,不得不俯首听令:“属下遵命。” 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厍狄嫣只觉得无比厌倦,一刻也不想停留。她转身顺着一条蜿蜒的林中小路,信步向前走去。 晨曦的光自树木的缝隙中洒落,只有微弱的光线。轻纱般的晨雾笼在林中,丝丝缕缕,拂面而过,带着沁凉的润意。 她望着眼前朦胧如云烟般的山林,不由想起小时候。那时的日子总是无忧无虑的,烈罕终日背着弓箭,姐姐拉着幼小的她。三个孩子在厍国的深山密林中嬉戏奔跑,银铃般的笑声张扬热烈,那样的笑颜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烈罕捕来兔子和野鹿,就在林中生起篝火,姐姐坐在那里烤肉,烈罕就在旁边休整毛皮。她当时年纪太小,只知道抱着烤肉吃的满脸花猫一样。姐姐却总是将烤的焦脆流油的肉递给烈罕,看着他吃的狼吞虎咽,自己就会眉眼弯弯,抿着嘴偷笑。 可那样欢畅的日子,在南良铁蹄踏入厍国的那一刻开始,顷刻粉碎,就像一颗斑斓梦幻的泡影,轻轻一碰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时,烈罕已是厍国的振威大将军,更是百姓心中百战百胜的神。烈罕主战,厍国百姓便群情激愤,誓死不降。皇帝虽有心阻止,奈何年老力微,君心不敌民意,也只能眼看着两国之战一触即发。 烈罕铁骨铮铮,当着满朝文武慷慨豪言道:“怕什么?厍国山高林密,险山毒瘴无数,南良纵使兵强马壮,入了厍国也是人地生疏。我厍国男儿个个身手敏捷,百步穿杨,在深山行军如履平地,何愁不能一战?” 可这样的豪情壮志终是敌不过骆少钦的用兵如神,军令如山。厍国一败涂地,无可挽回。 厍狄嫣眼看着病榻上的父皇一夜白头,拖着孱弱的病体亲自捧了降书跪在城外。厍国自此向南良称臣,岁岁纳贡。两位嫡公主入南良和亲,以示诚意。父皇愿以一己之身换城中万千黎民的性命,恳求骆少钦一念慈悲,不可屠城。 自此,她与姐姐便踏上了千里和亲之路。临行前,父皇替厍国臣民跪于姐妹面前,求她们念及厍国苍生,一定要入南良和亲。和亲之举,不但为了百姓免于屠城,更是为了厍国的未来。 此次大败,厍国元气大伤,非三十年励精图治不能翻身。若还要岁岁纳贡,黎民便犹如置身炭火之上,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因此南良便是姐妹二人的战场,为了南良子民,二人要设法拯救厍国免于岁岁纳贡,更要取得南良庇护,免于战乱之祸。至少要为下一任君主争取三十年的时间,厍国才有出路。 当时她不懂,她们姐妹二人都是弱质女子,怎能完成如此艰巨的重任?可姐姐却含泪磕头,承诺父皇,有生之年,定以南良子民为重,一定完成父皇重托。 这一点,姐姐做到了。在入南良的第二年,姐姐就让骆少恒下旨,免了厍国岁岁纳贡,甚至还给了诸多封赏。厍国也因为姐姐的宠冠后宫,得到了南良的百般厚待庇护。 可这一切,父兄却都看不见了。她们姐妹还没到南良,父皇就在病榻之上驾崩了。五位皇兄接连惨死的消息传入南良皇宫,只有最小的五哥厍狄洛至今下落不明。 她没有机会见到父兄的最后一面,明明她离开的时候,他们都是好好的。所以在她心里,一直对父兄的惨死心存幻想。也许他们只是受伤了,只是暂时离开了厍国,像五哥一样,下落不明了。也许只要等她回到家,父兄还会在皇宫等着她,迎接她…… 可直到见到尹家父子的尸体,她才悚然惊醒,原来被害惨死的人会变成那般模样,原来所谓的惨死,竟是那般惨不忍睹。 自己的父兄也会如此吗?也是那样的惨绝人寰,面目全非吗? 泪水不知不觉滑落,她仰起头,望着晨曦微露时青白色的天空。山林中枝叶繁盛,纵横交错,将天空割裂的支离破碎,好似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南良皇宫,涵嫣殿中。 骆少恒吃过早饭刚离开不久,厍狄涵便命贴身的宫女喜鹊,去千秋殿中问皇上一句:“淑妃娘娘午饭的时候,会亲手做家乡的七宝千丝面,用冰镇过后,最是沁凉爽口,皇上上次没赶上,很是遗憾!今日恰有厍国送来的胭脂冰梅,用来做七宝千丝面最是可口,娘娘为皇上留着呢,皇上这次来吃吗?” 骆少恒手中的御笔一停,听到喜鹊的话,嘴角不禁露出一抹笑意。今日本是十五月圆之日,按照宫规祖制,皇上应在皇后宫中用饭安寝,后宫嫔妃不得以任何缘故搅扰。 可自从厍狄涵得宠,骆少恒便仿佛忘记了这条规矩,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厍狄涵派人来传话,他都会欣然前往。纵使百官进言,皇后哭闹,都挡不住骆少恒对厍狄涵的偏爱宠溺之心。 “回去告诉你家娘娘,朕忙完手头的政务就过去,叫她不要藏私,做的不可口,朕可是要罚的!” “奴婢遵命!” 喜鹊满脸得意的回到涵嫣殿,却见厍狄嫣不知何时已坐在殿中,一身雨过天青色烟萝纱银丝挑线纱裙,头上只插了一支并蒂莲羊脂白玉点翠步摇,未施粉黛,眼圈红红的,坐在紫檀木描金舞凤贵妃榻上,靠在厍狄涵肩头,似是受了什么委屈。 她忙行礼见过,又将皇上的话回了,便招呼宫中的内侍们都随她出去,将房门掩上,默默守在门前。 厍狄涵轻轻将她揽在怀里,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肩膀,柔声问道:“嫣儿这是怎么了?这会儿总可以说了吧?” 厍狄嫣却还是软软依偎着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失神的望着香案上的芙蓉石蟠螭耳盖炉,默默无语。 厍狄涵微微叹了口气:“姐姐就说不让你跟着去,你偏说要亲眼确定尹家父子的生死,闹着非去不可。是不是看见那起子脏东西,吓着了?” 厍狄嫣本就泫然欲泣,闻言只觉眼中一热,两行眼泪就落了下来:“姐姐,原来人被害死,会变成那个样子,你见过惨死的人吗?我今日才知道,惨死的人有多惨。” 厍狄涵见她这副样子,心下不禁一疼,连忙抓起帕子为她拭泪。满眼心疼的说道:“是姐姐的错,姐姐不该由着你去那样污糟的地方,嫣儿这是吓坏了!下面的人做事也太没分寸了,那起子脏东西,怎么能真的让嫣儿看见!嫣儿别哭了,姐姐这就叫天隼来,把那几个没眼色的东西狠狠打一顿,给嫣儿出气好不好?” 厍狄嫣忙从她怀中直起身子,急道:“姐姐不可!不怪他们,是我要亲眼看看的,你别罚他们,好不好?” 厍狄涵闻言不由微微一笑,自己这个妹妹就是太过善良,有的时候显得过于慈软。不过有自己这个姐姐在,她的善良倒是好事。若有一日,她也变的如自己这般冷血残忍,那一定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她,让她经历了太多变故。有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可以,但是妹妹绝对不可以! 想到此,她含笑说道:“好!既然嫣儿替他们求情,姐姐就饶他们一次。现在你可以告诉姐姐了吗?事情到底怎么样?那个骆少钦和尹家耍了什么花招?尹家父子真的死了吗?” 第九章 结案 厍狄嫣看着如此将人命视作草芥的姐姐,心底不由生起一阵寒意。她并不怪姐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姐姐能有今日,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她只是难过,自己从小视作日月,视作神明的姐姐,竟会被这座吃人的深宫,被心底的仇恨,逼成了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 尹家父子真的死了吗?她并不相信!骆少钦对尹婉兮情深似海,不惜以命相互,又怎么可能真的由着她父兄惨死于自己面前?若真如此,岂不是绝了他们的情意,此生不共戴天?她虽不知那三具尸体的真假,可她就是知道,尹家父子绝不可能死在骆少钦手中。 而如今的姐姐却并不会这般想,她太希望尹家覆灭,太希望尹家父子惨死了!她对尹家的仇恨,不亚于对南良皇室的仇恨。况且,只要尹家父子惨死,尹婉兮就会生不如死。伤尹婉兮一分,骆少钦便会受到十分伤痛。她的仇恨早已蒙蔽了眼睛,只要能达成目的,早已不择手段,不惜代价。所以,她只能容忍成功。 “姐姐,真的是尹家父子,确认无误。有齐傲掣肘骆少钦,又有刑部与姐姐里应外合,骆少钦即便有心维护,也束手无策。除非他抗旨不尊,为了尹家起兵谋反!” 厍狄涵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刑部尚书亲眼所见,尹家父子惨死于酷刑之下。天隼也亲眼看见尹婉兮和项子骞去乱葬岗翻尸,亲耳听到尹婉兮对骆少钦满腔仇恨,誓要复仇。我当时还觉得可疑,事情进展的未免过于顺利。如今想来,倒也合情合理。说到底,尹婉兮还活着,骆少钦在意的只是尹婉兮。只要她还活着,尹家父子若可救,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若不可救,他舍弃了也没什么。尹婉兮没了尹家,没了父兄,就成了一个孤女,到时候,还能逃出他的手心?” 果然,厍狄涵是愿意相信的,哪怕事情诸多可疑,她还是愿意相信的,她愿意相信自己的苦心经营,终于覆灭了仇家。 厍狄嫣听她如此说,心下松了一口气。厍国之乱,厍狄之祸,她跟姐姐一样痛恨南良,痛恨骆少恒和骆少钦。可她却并不恨尹家,更从未恨过尹婉兮。在她心里,尹家与尹婉兮都是无辜的。只因姐姐的一腔仇恨,才会无辜被牵连。 尹婉兮与自己同岁,也与自己一般,因父兄之故连番遭难,更因意中人牵连,九死一生。在见到“尹家父子”尸体的那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与她同病相怜,更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比谁更可怜。 她轻轻拉起厍狄涵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姐姐,既然尹家父子已死。骆少钦和尹婉兮也命不久矣,我们是不是该杀了皇帝,回家了?” 她的眼中满是希冀,似一簇小小的火苗。她唯一所愿只是回到厍国,回到她曾经无比熟悉依赖的那片热土。那里有苍翠的深山,茂密的丛林,流水潺潺的清溪和白浪拍岸,金沙水暖的茫茫碧波…… 仇恨的火焰焚心蚀骨,却烧不掉她对家国母族的眷恋,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只想回家,唯一所求,只一心盼着同姐姐一起,回到曾经那样热烈鲜活的明媚日子。 厍狄涵却轻轻拍了拍她微凉的手背,柔声说道:“嫣儿别急,既然已除掉了尹家,下一步自然是再送骆少钦一程,亲眼看着他和尹婉兮受尽煎熬而死,去地下向我们的父兄赔罪。到时候,姐姐会亲手了结骆少恒,带嫣儿回家,那时候,我们才能走的安心啊!” 眼中的火苗倏然一黯,便如狂风之中,密林间犹自挣扎闪烁,顽强不肯熄灭的一点篝火,只盼借着风势燎原而起。不想,暴雨倾盆而下,转瞬成灾,连一丝残余的热气都不见,徒余一地狼藉的灰烬。 她颓然抽回手:“又要等!姐姐,为什么一定要看着他们死?即使你什么也不做,他们也已经时日无多了,还不够吗?我不想住在这里,我想回家!姐姐,你带嫣儿回家吧!大仇已经报了,我们一起回厍国,去过平静的日子不好吗?” 厍狄涵又伸手将厍狄嫣搂进怀里,柔声劝慰道:“姐姐知道嫣儿急着离开,嫣儿莫急!当日在菩提寺,天隼已将两相错的蛊母中在了骆少钦身上,尹婉兮体内中了子蛊,所谓母子连心,骆少钦只要想到尹婉兮,就难免时时毒发之苦。就算他不想,蛊母也会催动他想,逼着他想,令他日日饱受相思入骨,爱而不得的噬心之苦。而他只要毒发一次,尹婉兮体内的子蛊就会复苏一些,毒性更深一些。” 她纤细白嫩的玉手一下一下轻轻摩挲着厍狄嫣漆黑柔顺的长发,眼中的温柔似澄净的秋波:“只要时机成熟,姐姐赐给他们一个朝夕相处的机会,让他们生米煮成熟饭,成了夫妻之实。那一刻,蛊母与子蛊同时发作,尹婉兮一身精血集于一刹,记忆顷刻之间全部复原,可也花开至荼蘼,再也无以为继。” 她唇边漾起一抹温软的笑意:“到时候,骆少钦不但要受尽毒发之时的剜心剔骨之苦,还要眼睁睁看着他的心头肉历尽子蛊的百般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他苦等多年,终于等到尹婉兮记起他,对他百般柔情不舍的那一刻,极尽痛苦的含恨死去!” 她目光灼灼,犹如春日艳阳下,怒放于枝头的最后一朵牡丹,极致的鲜妍,可也极致的悲凉。 “嫣儿,姐姐要的,就是这一刻!我要他们活着受尽生离死别,永失所爱的万般苦痛!受尽这世上最残忍狠毒的折磨!我要他们生无可恋,死不瞑目!所以嫣儿,很快了,这一次,是真的快了。” 她的声音如水般温柔,似在无限爱怜的哄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可说出的话,字字句句,都宛如锋利的刀刃,令人心惊肉跳。 “我与烈罕生离死别,仅仅这一份血债,若不叫骆少钦千倍万倍的还回来,我的烈罕岂非枉死!” “那个项子骞,留着始终是个变数,除掉他,尹婉兮一定会痛不欲生吧!” …… 骆少钦率领亲兵追捕北唐细作,第七日方回。此时已经是七日期限的最后一日,午时三刻便要在安政门前,处斩海捕到的所有涉案逆犯及其九族亲眷。届时,无疑又会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惨剧。 骆少钦连衣服也没换,就风尘仆仆的入了宫。 勤政殿中,骆少恒正慢条斯理的批阅着公文,厍狄涵一身银红织金芙蓉纹曳地长裙,衣袂飘飘,暗香浮动,唇角含着一抹柔媚浅笑,盈盈侍立在一旁。见到骆少钦进殿,也不回避,只自顾自的垂眸磨着殷红似血的墨汁。 骆少钦对她视若无睹,只亲手呈上一份厚厚的结案卷宗,向皇帝言明,他日前追踪北唐细作而去,循迹入了北唐,不想,那几人竟穿北唐而出,旋即折返南良,几经周折,复又入了乾都,潜入一家歌舞坊。他当即率人查抄,尽数捉拿其中逆犯,连夜审讯,终于在今日,拿到了所有逆犯的供词,审结此案。 骆少恒漆黑狭长的眸子一亮:“哦?结果如何?可抓到北唐蓄意滋事的实证?尹家和千金阁在逃的一干逆犯,可有尽数擒获?” 厍狄涵抬眸,饶有兴味的瞟了他一眼,她是真的好奇,这个手眼通天,心狠手辣的忠亲王,到底会如何了结此案,如何为他的命根子脱罪保命? 却见骆少钦从容答道:“回皇兄,臣弟与刑部尚书连夜审讯,结合多方人证物证,现已查明,此案却为他国细作买通南良商贾,制造祸端,意图颠覆我南良。” 骆少恒怒道:“确为北唐?可有实证?” “回皇兄……”他略微顿了顿,玩味的瞧了厍狄涵一眼,厍狄涵立时心下一动,手中的墨锭脱了手,兀自发出一声轻响,却仍是强作镇定问道:“不是北唐?难不成还能有别国?此事兹事体大,王爷若没有真凭实据,切不可儿戏!” 骆少恒忍不住转头瞧了她一眼,后宫不得干政,她此言极是僭越不妥,有干政之嫌。她当下也反应了过来,忙又接口说道:“没的平白惹皇上忧心,损伤龙体!” 以骆少恒对她的偏爱宠溺,如此一言便足以将此事揭过不提了。骆少钦见她脸色大变,再不复一贯的柔媚浅笑,反而露出几分厉色来,不禁狡黠的瞟了她一眼,才不紧不慢的说道:“回皇兄,此案乃属国余孽所为,却与北唐无关!” 心里似有什么东西瞬间一松,厍狄涵只觉得心神一定,暗暗松下一口气。原以为,他为了帮尹婉兮脱罪,不惜铤而走险,鱼死网破,拖厍国下水。 眼下看来,他虽心如明镜,却仍是有所顾虑,没有当着皇上的面与自己撕破脸。既然如此,她也乐得顺水推舟,纤细的指尖拾起那枚精巧的墨锭,轻轻置于磨床,没有多言。 “属国余孽?果真吗?据朕所知,属国原本就积弱不堪,国破后更是树倒猢狲散,早已无人提及,怎么还会有余孽,拼死行此悖逆之事?” 第十章 醉生阁 骆少钦道:“属国尚存一个年幼的皇子,国破之时流落民间,被有心之人寻到,借这皇子之名起事,企图颠覆南良,趁乱复国。” “简直痴心妄想!”骆少恒拍案而起,厉声说道:“小小亡国流民,竟敢生此狂妄谋逆之心,简直罪无可恕!朕即刻下旨,将这些狂徒凌迟处死,株连九族!你替朕亲自监刑,只可错杀,不可错放,你可明白?” 骆少钦躬身说道:“臣弟遵旨,敢问皇兄,不知与属国余孽里应外合,祸乱南良的乾都商贾,该如何处置?” “你说尹家和千金阁?朕不是已下令处以极刑!” “据臣弟查明,此次涉案商贾并非尹家与千金阁,而是城中另一举足轻重的歌舞坊。”骆少钦说到这里,不着痕迹的瞧了瞧厍狄涵,见她正一脸紧张的盯着自己,继续说道:“名为醉生阁。” 厍狄涵只觉脑中轰然一响,醉生阁!那是她入宫第二年,命手下最忠心得力的天隼,召集厍国的昔日旧部,在乾都暗中成立的一处秘密组织。表面气派辉煌,与千金阁平分秋色。暗里豢养的杀手死士,却比千金阁更甚! 这些年来,她将皇上的赏赐,悉数用来扩充醉生阁。有了这个无所不能的王牌,她做起事来才会格外得心应手。 如今,骆少钦竟查抄了她的醉生阁!失此巨大助力,无异于断她一臂,其痛令她心头剧颤,暴怒如狂。 骆少恒瞧了瞧案头的结案陈词,皱着眉头说道:“怎么又扯出个醉生阁?幕后是何人指使?人抓到了吗?” 骆少钦道:“幕后指使名叫天隼,乃是醉生阁的幕后黑手,手中血案累累,杀人如麻!”他瞟了厍狄涵一眼,自顾自说道:“此人阴险狡诈,又极通蛊毒,臣弟已命人锁了他的琵琶骨,现羁押在天牢,听候皇兄发落。” 厍狄涵只觉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她日前密派天隼出宫,不惜代价除掉项子骞。眼下尹家已除,尹婉兮若再失去这个唯一的倚仗,便如同笼中惊鸟,生死荣辱尽在自己手中。 原本以天隼的手段,此事应该不难,项子骞虽有鬼医毒王之名,可天隼也非泛泛之辈,一手蛊毒用的出神入化,杀人于无形。因此他至今未归,她也以为只是一时寻不到下手的良机,并未多想。 没想到,她竟是小看了这个项子骞和忠亲王!眼下最要紧的,是设法救出天隼,复仇大业尚未成,断断离不得他! 骆少恒淡淡“嗯”了一声,将手中的结案卷宗大致看了一遍,不禁问道:“依卷宗来看,此次涉案人中并无尹家,也与千金阁不相干?” “正是!但千金阁已被大理寺查封,上下人等除了关押刑部的,皆已远遁避祸。尹家父子三人不堪酷刑,先后死于刑部大牢,剩下唯一一个女儿,至今也下落不明。” 骆少恒放下手中的卷宗,唇角微勾,露出一抹莫测的笑意,淡淡说道:“下落不明?朕可是听说,你与那尹家小姐甚是投契,也是因为她,才与尹家来往密切,不是吗?” 骆少钦神色一黯:“皇兄英明!臣弟不敢隐瞒!可纵使昔日有些交情,现今他父兄皆间接死于臣弟手中,她性子刚烈,又岂肯再与臣弟有丝毫瓜葛!此刻只怕正隐身暗处,伺机对臣弟杀之而后快,报她父兄的血海深仇呢!” 厍狄涵盯着他的面色,一双眸光冽然的眼睛一眨不眨,透着森森寒意。见他此刻眉目黯然,语声艰涩,整个人都似被拖入了无底寒潭一般,萧瑟沉郁,冷寂入骨。 如此神情,倒不像做戏,看来尹婉兮果真与他反目成仇了!她只觉得心里一阵难言的痛快,犹如置身于烈日当空的午后密林深处,不知何处吹来的徐徐清风,瞬间驱散林中的湿热窒闷,令人心神一振,说不出的酣畅爽利。 反目成仇还不够!远远不够!我要你们……脑中灵光一闪,一条妙计在她心中转瞬理出了头绪,一抹阴毒的笑意自她娇艳的唇畔浮现,简直是天助我也! 她走近几步,盈盈对骆少恒施了一礼,柔声说道:“皇上,臣妾想着,这尹家既然是冤枉的,皇上理应下旨为尹家平反。尹家小姐既与王爷有情,如今心生怨恨也不过都是误会。皇上不如下旨赐婚,让尹家小姐以侧妃之尊入府陪伴王爷,如此二人朝夕相伴,即便有多少误会,也解开了。成全一对有情人,从此琴瑟和鸣,岂不是一段化干戈为玉帛的佳话!皇上以为呢?” 骆少恒转头望着她,试探着问道:“爱妃果真愿意?” 当年厍国大乱,厍狄一脉危在旦夕。厍狄涵和厍狄嫣曾跪在骆少恒面前,苦苦哀求他下旨平息厍国之乱。只需他一道圣旨,册立新王,厍国大势已定,乱局自然平息。可他却因厍狄涵心有所属而心生恼怒,迟迟不肯下旨。 厍狄涵被逼无奈,只得哭着烧毁与烈罕定情的信物,表明与烈罕只是兄妹之情,君臣之义,发誓一生一世只爱慕皇上一人,绝无他想。 骆少恒将她死死揽入怀中,百般宠爱,彻夜欢好,终于得偿所愿,当即下旨封她为淑妃。又为增厍国新王荣耀,也为了让她永远心甘情愿留在身边,他又将厍狄嫣赐婚给骆少钦为正妃。如此两位公主的封妃之喜,加上南良皇帝钦赐的封赏,便足以平息厍国之乱。 可如今,她竟然开口替骆少钦求娶侧妃!厍狄嫣可是她的嫡亲妹妹,她百般疼爱尤嫌不足,怎么会愿意? 厍狄涵眼眶微微一红,伏身下拜,哽咽着说道:“臣妾小妹自幼体弱,入王府三年,膝下犹空,一不能为王爷开枝散叶,二不能襄助夫君,统御内宅,为王爷分忧。臣妾与小妹心中皆是惭愧不安。莫说是娶位侧妃,就是尹家小姐入府为正妃,只要能诞育子嗣,延续王爷血脉,臣妾和小妹都是愿意的,还请皇上成全。” 骆少恒见她语声凄然,神色间隐有泪意,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当即便心里一荡,柔声说道:“涵儿这是哪的话,小妹还小,朕这个弟弟又总是领兵在外,常年不在王府,没有子嗣,又岂是小妹一人之错?” 厍狄涵却径直跪了下去:“臣妾求皇上成全!” 骆少钦眼中眸光一闪,无论这个女人此举是什么目的,都不能让她轻易得逞,于是他当即回道:“臣多谢淑妃娘娘的美意,不过尹家父子三人相继暴毙,即便皇上下旨平反,她重孝在身,也是不宜成婚的。皇兄,臣弟以为,眼下该当以处置逆犯,了结此案为要!” 骆少恒见厍狄涵情真意切跪了自己,心下一软,忙起身将她扶起,柔声的劝慰了两句。这才转头说道:“淑妃所言有理,朕即刻下旨平尹家之冤。至于一干逆犯,悉数按律处以极刑,不得有误。那个主谋,叫……天隼,此等目无法纪,犯上作乱的贼子,自当……” “涵儿!”他刚说到这里,厍狄涵忽然身子一软,柔若无骨的一头栽倒在他怀里。 “涵儿……” 骆少恒一脸急切的唤了她几声,见她双目紧闭,似是已经晕了过去,当即将她打横抱起,急道:“剩下的事交给你去办!来人!传御医!” 骆少钦望着他紧紧抱着厍狄涵,方寸大乱的疾步出了勤政殿,嘴角不禁缓缓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为了保住天隼,这位淑妃娘娘晕倒的可真是及时。 圣旨一下,尹家与千金阁当即便算平安了,再也没人四处搜捕尹婉兮和项子骞了。可偌大的尹府,现今父兄都不在,里里外外设灵挂幡,满目惨白,便越发显得的寂寥冷清,空空荡荡。 自尹府被查封那一日,一应下人便都入了大理寺监牢,待皇上的平冤圣旨下达,才尽数释放,返回尹家。 尹婉兮却尽数还了身契,赏了银子,全部遣散了。尹家如今朝不保夕,祸福难料,与其日后生变连累他们,倒不如,放他们去吧!海阔天空,总有安身之处。 骆少钦在尹府门前下了马车,季贤和姜啸两位将军翻身下马,依旧一左一右持剑守在门前,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骆少钦一袭墨色夹纱袍,玉冠束发,手持象牙嵌宝雪绸折扇,径直入了尹府,熟门熟路的进了项子骞眼下暂住的院子。此时已入了八月,骄阳似火,酷暑难耐,随意活动一下,就一身热汗。 这院中花木葳蕤,树影婆娑,四面临水,只一处霞影桥与别处相连。阵阵清风隔着水面吹来,拂在人身上,顿觉暑热全消,说不出的清凉舒爽,倒是一处消暑的好地方。 尹婉兮一身素雪色云纹烟萝纱裙,坐在院中树荫下的石凳上,手中摆弄着一盆冰块,正在全神贯注的忙着什么。 见他进来,忙起身迎上前说道:“王爷,你终于回来了!不知我父兄可平安吗?” 第十一章 起因 骆少钦乍然见到她这一身素净的女子装扮,不由眼前一亮。她素日总是一身男装示人,只有在自家府中才会穿回女装。所以偶尔见到她穿女装的样子,云鬓花颜,轻柔似水,总是令他惊艳的移不开眼睛。 他回过神,见一路上尹府里一个下人都没有,此刻这院子里也干干净净,方含笑说道:“本王亲自护送他们入了北唐,在上平城里安置妥当了才回来,也留了人在暗中保护,稍有风吹草动,本王会立刻知晓,兮儿大可放心!” 尹婉兮此时悬了很久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这才想起来对他裣衽一礼,请进来落座。骆少钦坐在石凳上,看着她从石桌上的一盘冰块中拿起一只羊脂白玉茶壶,倒了一杯凉茶奉与他:“王爷此番辛苦,尹家能平安脱险,多亏王爷的苦心谋划,兮儿便以此茶,略表心意,还请王爷不要见笑。” 骆少钦接过来尝了一口,只觉舌尖一股沁凉的柔滑沿着喉咙入腹,丝丝缕缕的凉意便似从脏腑深处升腾而出,沿着脊背而上,直冲入脑中。整个人瞬间精神一振,这才发觉,唇齿间满是清爽的茶香和清甜。 “好茶!” 尹婉兮又捧了一杯去奉与项子骞,项子骞站在廊下,拿着一根沉甸甸的麦穗,正专心逗弄着笼中的雀鸟。接过茶来,一气饮下,将杯子递还给她,轻声说道:“此茶虽好,兮儿和王爷却都不可贪凉,略饮一杯便罢了。” 尹婉兮应了一声,回身坐下。却听骆少钦悠悠说道:“此刻还有清闲品茗乘凉,往后的日子,只怕就没有如此闲情逸致了。” 尹婉兮不明所以,尹家刚刚脱险,那位淑妃娘娘自以为心愿得偿,不是该撂开手去继续做她的宠妃吗?难道此事还有下文? 还不待她发问,项子骞一边给雀鸟细细添着水,一边接口说道:“那个天隼,是个硬骨头吧!王爷可有对策?” 骆少钦微微摇了摇头,天牢中的酷刑都用遍了,这个天隼除了放肆的冷笑,即使骨折筋断,也依旧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对厍狄涵忠心耿耿,对残害百姓,炮制药人,为祸南良的罪行守口如瓶,本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如此一来,要配置尹婉兮体内奇毒的解药,其中最重要的两味奇药便还是下落不明,无处可寻。 项子骞似是并不意外,依旧自顾自摆弄着鸟笼,含笑说道:“不碍事,他不说就由他去吧!也不急于这一时。不知宫里那位知道了消息,可又生出了什么幺蛾子不曾?” 骆少钦闻言笑了笑,便将今日宫中,厍狄涵的情状大致讲了一遍。尹婉兮听到她求皇上为自己和骆少钦赐婚,不禁吓了一跳,忍不住问道:“她为什么求皇上赐婚?师傅不是说过,她与我们有仇,誓要复仇吗?怎么还会如此好心?” “好心?”项子骞嗤的一笑:“兮儿,你可真是太天真了,她这是想要你和王爷的命,你竟以为是一片好心!” 尹婉兮一头雾水,却见骆少钦面色一沉,问道:“项师傅,你此言何意?” 项子骞便漫不经心的将尹婉兮身中奇毒,一日未解,就一日不可成亲的事情讲了出来。一旦行了周公之礼,有了夫妻之实,剧毒会瞬间发作,一发不可收拾,再无回天之力。 那时,尹婉兮会记起所有失去的记忆,而骆少钦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尽折磨,筋脉尽断而亡。也就是说,新婚之夜,就是尹婉兮恢复记忆之时,而记忆恢复,就是她的死期。至于骆少钦,不出三日,必会筋脉逆转,癫狂疯魔,心痛吐血,死不瞑目! 如此歹毒的心计,令尹婉兮花容失色,一时怔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项子骞瞧了她一眼,感叹道:“是非尚且不论,单论这份心智、手段、狠辣无情,兮儿,你尚且不及她万一。” 尹婉兮蝶翼般的长睫轻颤着,好似寒冬腊月里,被人兜头泼下一盆冰水,连五脏六腑里都在往外渗着寒气。 为什么?厍狄涵为什么如此痛恨她?痛恨王爷?她的仇恨到底从何而来? 项子骞似是看透了她的惊心和疑惑,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走过来轻声说道:“王爷,兮儿需要知道事情的始末,不知道缘由,她就无法想象厍狄涵的仇恨,也无法应对她的疯狂,告诉她吧!” 骆少钦面色铁青,恨不得立时提刀入宫,了结了那个疯女人!可听到项子骞的话,他望了望坐在对面的尹婉兮,终是叹了口气,讲出了那段被时光尘封的过往。 多年前,厍国连年大旱。起初,官府还能开仓赈灾,后来粮食不够了,只能设棚施粥,后来粥也没有了,百姓就只能靠着山上的山货和猎物过活。 可天公不作美,旱情一连三年,厍国境内荒原千里,颗粒无收。最后连山上的山货和猎物也越来越少,饿死病死的百姓越来越多。 能走的都走光了,无处投奔的,只能望着天等死,厍国一时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老皇帝坐在皇宫里,急的一病不起。可奈何他率领群臣祭了天,跪了祖宗,下了罪己诏,还是不见上苍赐下一场透雨。 眼见着没了活路,饥民里渐渐生出一股戾气,既然横竖是个死,何不豁出去,拼一场,好歹也要做个饱死鬼。 于是,一呼百应。上千的壮年男丁用了十余日时间,分批潜入了南良边境的一处富庶小镇,义安镇。各个手持钉耙砍刀等物,看上去就是寻常的农夫和樵夫,一入义安镇便隐入了深山密林,不见踪迹。 此处虽离厍国较远,但好在民风淳朴,仰仗着南良强大,百姓的日子富庶安逸,疏于防范,因国力强大产生的骄慢之心,也令城门守卫松懈,只有此处最值得一搏。 一天夜里,义安镇被骤然响起的喊杀声惊醒。饥民们个个拼着必死之心,红着眼睛,如下山的野兽一般,冲进镇上的米铺,粮仓,富户……将里面的粮食和细软悉数洗劫一空。 衙门里的县太爷被喊杀声惊醒,以为发生了兵乱,吓得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只胡乱喊着叫人去通知城外驻军。可驻军的军营离此地尚远,一来一回,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城门处的护军倒是听到了异声,可是以他们这点人数,顶不上什么大用,况且县衙也未来人,听着声音渐渐远去,镇上也未见火光,料想着没什么大事,便索性装作没听见,未加理会。 如此这般,竟还真让这些饥民得了手,搜罗了整整百余辆马车的粮食细软等物,破开城门,扬长而去。城门护军此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面对如狼似虎的饥民,又见对方人多势众,无人敢擅动。只待饥民们驾着马车去的远了,才反应过来,要向上通报。 此事八百里加急传到了南良皇帝的案头,骆少钦奉命彻查,很快便查明是厍国饥民所为。皇上拍案而起,小小厍国竟敢挑衅我天朝,一道旨意降下,命骆少钦即刻率兵赶赴厍国,若厍国皇帝交出那些作乱的饥民,此事或可转圜。否则,灭国!屠城! 南良大军很快兵临城下,厍国皇帝却迟迟不肯交出作乱的饥民。不说法不责众,单单自己的子民活不下去,被逼着做出此等险事,身为君王,只有满怀的痛心惭愧,恨不能以命相替,又怎么忍心痛下杀手,挥下屠刀,陷他们于万劫不复之地? 烈罕大将军主战,则朝中大半朝臣主战,百姓更是群情激愤,宁死不降,誓与厍国共存亡。于是两国之战,在所难免。 骆少钦与烈罕鏖战沙场,多番交手不相上下,烈罕更是利用厍国的深山密林,将地形优势利用的淋漓尽致,几番陷骆少钦于险境。吃了几次亏后,骆少钦便反过来,利用烈罕对山势地形的了如指掌,引他追击自己,大意之下落入事先设好的圈套,再万箭齐发…… 几次下来,双方皆有死伤。可不同的是,烈罕虽怒不可遏,誓要斩死骆少钦这个奸贼,可厍国军中的士气却渐渐低迷下去。连烈罕将军用尽了地形优势也无法击败骆少钦,还能有什么指望? 而南良军中却士气如虹,各个如下山猛虎一般,势如破竹。况且南良国力强盛,粮草补给源源不断。而厍国国库空虚,早已无力补给粮草。本想着烈罕能速战速决,没想到,骆少钦却时而打一仗,换个地方,溜着敌人满山跑,时而又避之不战,时而又夜半偷袭……将厍国军中搅的人困马乏,各个疲于应战。 如此不过一个多月,厍国军心涣散,无力再战。年迈的老皇帝见大势已去,亲自捧了降书跪于城外,只求骆少钦万勿迁怒于百姓,下令屠城。 骆少钦接到的旨意是灭国!屠城!但见到老皇帝白发苍苍,孱弱不堪,又见厍国积弱,民不聊生,难免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老皇帝见他隐有动容之色,也猜到他皇命难违,因此当即进献两位嫡公主入南良和亲,以免屠城之祸。 第十二章 英雄冢 他见此,觉得不失为一条权宜之计,算是两全其美,便点头应允了。当即入城受降,布置了驻军事宜,便动身折返南良。 南良数万兵马,逶迤连绵在崇山峻岭之间,一眼望不到尽头。刀戈冷肃,盔甲铿然的簇拥着厍国两位嫡公主幔帐飘扬的马车,一路旌旗猎猎,浩浩荡荡的渐行渐远。 途经一处山谷,打从此处穿山而过,要比来时的路程近了许多。大军便深入山谷,全速而行。 自从离开厍国开始,后面就一直尾随着一支熟悉此处地形的追兵,屡次发动突袭,欲救走两位和亲公主。 骆少钦与对方交手三次,早已知晓敌方首领就是厍国威名赫赫的镇国大将军,烈罕。此次厍国南良一战,烈罕兵败如山倒,这位在百姓心中战无不胜的神明便已轰然倒塌。即便老皇帝并无怪罪,他也无颜再立朝堂,甚至在整个厍国,都无立锥之地。 而从两位公主对烈罕的反应上,也不难看出,烈罕与厍国嫡长公主,厍狄涵,是一对青梅竹马,情深意重的璧人。 奈何命运弄人。如今乍然生离,连烈罕这样杀伐果决的沙场战将也难免冲冠一怒,不惜违抗皇命,率领亲信属下,千里追随心上人而来。以命相博,只为夺回挚爱,远走高飞,从此山高水长,双宿双栖。 三次突袭事败,骆少钦念在他痴心一片,与厍狄涵年少情深,难舍难分也是人之常情的份上,都未赶尽杀绝。反而有意网开一面,放他和部下逃走了。 可对烈罕有言在先:“烈罕将军,此事到此为止,不可重蹈覆撤,倘若再有下次,纵使其情可悯,法理军纪难容,于公于私,我都只得与将军血战到底,届时,将军若有丝毫损伤,痛不欲生的,只会是两位公主,还请将军三思。” 厍狄涵挥手示意烈罕快走,在夜幕中点点篝火的映照下,与他遥遥相望,含泪做着最后的诀别。 “不要再回头了,够了,足够了!烈罕,往后的日子,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带着我们曾经的梦想,像天上的雄鹰一样,飞的又高又远,活的轰轰烈烈!” 骆少钦和厍狄涵一样,真心希望烈罕能悬崖勒马,不再一意孤行。他此次奉命讨伐厍国,与烈罕将军鏖战疆场,数场战役打下来,深深被对方光明磊落,忠君爱民的大将风范所折服。 虽然最后厍国战败,烈罕成了骆少钦的手下败将,可他输也输的甘心。此生唯此一败,败于南良战神,他心悦诚服。二人之间自此生出了惺惺相惜,出生入死的深厚情义。 奈何,这般的铁血男儿终是被情所困,始终难过美人关,明知胜算渺茫,依旧义无反顾。在南良大军即将走出山谷的最后一夜,率领数百名残余的亲信属下,趁夜再次发起突袭。 望着火光闪烁中,直奔两位公主帐篷扑过去的烈罕,骆少钦暗暗叹了一口气。自古英雄一怒为红颜,温柔乡亦是英雄冢。烈罕那样一位顶天立地,纵横沙场的铁血战将,也终究难逃如此宿命。 漆黑的夜色中,只有星罗棋布的篝火勾勒出一方蜿蜒逶迤的小小天地。隔着重重夜幕,天地间人影幢幢,兵刃交接的铿然之声混合着将士们厮杀搏命的打斗声,将这一方暗夜搅弄的如同一串绵延无尽,轰然炸响的爆竹。 两位公主闻声冲出帐篷,却被门前的守卫阻拦,寸步难移。厍狄涵一见打斗双方中有自己熟悉的装扮,立刻明白是烈罕再次前来营救自己。明知烈罕势单力薄,全无胜算。如此轻率突袭,无异于羊入虎口,自寻死路。一念及此,瞬间便急红了眼睛。 不顾守卫的重重阻拦,拼了命的左冲右突,奔着烈罕的方向挣扎而去。小公主厍狄嫣见状,冲上去护在姐姐身前,与守卫厮打成一团。两个弱女子,即便拼了命也难敌久经沙场的兵将们,逼的厍狄涵动用了家传的蛊毒,借着风势,瞬间放倒了一片,这才艰难的突出重围。 四处都是喊声,杀声,尸身砸于地面的撞击声……眼前的一切都杂乱昏暗,难以分辨。她只隔着重重篝火,隔着重重飞溅的血迹和厮杀,瞧见了远处一抹高大敏捷的身影,那是她朝思暮想,至死无法忘怀的梦中人。 可只这一眼,却令她心下一沉,当即什么也顾不得了,拔腿便向烈罕奔去。一双凄惶的美眸中,全是他与骆少钦缠斗在一处的身影,只见他闪转腾挪,飘逸敏捷,手中的利剑舞的又急又快,逼的骆少钦连连后退。 脚下有横陈的尸体将她绊倒,她爬起来顾不上满身沾染的血污,继续向他跑过去。没有人比她更明白,烈罕此时心浮气躁,看似占了上风,实际却已是强弩之末,败局已定。而骆少钦却气定神闲,避其锋芒。看似在节节败退,实则是诱敌深入,只待时机一到,便可一招制敌。 她只觉得浑身冰凉,手脚都虚软的仿佛不是自己的。耳边只闻急促紊乱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声。不知什么东西绊了她一下,她狠狠一头扑倒,尖利的岩石将她的手掌连同手臂深深割破,她看也不看一眼,起身向前狂奔。 漫天的火星四处飞溅,落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刺骨的灼痛。可她顾不得,什么也顾不得了,她要救他!她一定要救他!哪怕全世界都背叛他,唾弃他,他也是自己心中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英雄! 距离越来越近,她已经清楚的看到了烈罕眼中滔天的愤怒,透着鱼死网破的决绝。 骆少钦在他脚下步伐微乱的瞬间寻到了破绽,骤然纵身而起,狠狠一脚踢在他右臂的肩窝处,只听一声骨骼错位的脆响,烈罕手中的长剑脱手飞出。骆少钦翻身落下,一掌正中他胸前气海之处,巨大的掌力激的他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然后身子一软,单膝撑着俯下身去。 还不待他抬起头来,骆少钦手中的九尺双刃长刀一横,已经死死抵在了他颈间:“烈罕,别执迷不悟,降了吧!我保你不死!” “骆少钦!” 厍狄涵凄然大喊,脚步踉跄着扑了过去。身子还未站稳,就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小公主一路随着姐姐狂奔而至,见姐姐如此,也依样随着跪了下去。 厍狄涵握住他手中的长刀,含泪说道:“忠亲王,求你剑下留情,放他一条生路,我厍狄涵在此对天神盟誓,此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粉身碎骨,定报此恩!” 骆少钦闻言,眸中神色微动,却依旧持剑岿然不动,一言不发。 烈罕的一只手臂骨骼错位,无力的垂在身侧,只剩左手死死捂住胸口,强自忍着胸腔里剧烈的灼痛。一双眼睛黯如深渊,无望的看着厍狄涵,轻声说道:“涵儿,你起来吧!事已至此,烈罕无悔。你莫要伤心,更不要折损自身,这辈子,烈罕在此别过了!下辈子,我们早一点!一切都早一点!” 厍狄涵闻言缓缓转过头,含泪的眼睛里似是燃着两簇幽幽的火焰,那样的目光落在烈罕身上,仿佛带着炽烈的温度,能灼伤人的灵魂:“我不要下辈子,我要你这一辈子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子孙满堂的活着!” 烈罕似是被她眼中的烈焰所伤,瞬间便红了眼睛,却终是狠命咬紧了牙,生生忍住了眼中的泪意。 厍狄涵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忠亲王,我求你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和族人安全离开。我以厍狄一脉起誓,无论他回头多少次,我厍狄涵绝不跟他走!此生,无论身为厍国公主,还是南良皇妃,皆不忘你的深恩!一息尚存,必肝脑涂地,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涵儿,我不要你求他!你起来!” 厍狄涵眼中的泪意被生生压下,她目光灼灼,紧紧盯着骆少钦,嫣红的唇瓣早已失了血色,却抿着一道坚毅的弧度。 骆少钦见状,深不见底的眸中终于流露出一丝动容之色,沉吟了片刻,说道:“如若烈罕将军,能在此与南良三万将士立下军令状,今日之后,永不相犯,我或可再放他一次。” 厍狄嫣眸中一亮,转头去看姐姐,却见厍狄涵脸上并无丝毫希冀之色,反而垂下了眼睛,眼中隐忍的泪意再次涌现。 她不解,忙冲着烈罕叫道:“烈罕哥哥,你快立了军令状,带他们走吧!姐姐不想你再回头送死,你切莫再回头了!” 烈罕望了望四周或被生擒,或已战死的亲信部下,眼中现出一丝悲凉,随即狂笑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烈罕不贪生,不畏死,若想回头,又岂会白白葬送这么多兄弟的性命!救不回涵儿,这就是我烈罕最好的结局!” 言毕,他深深凝望着厍狄涵,柔声说道:“涵儿,今日一别,你就忘了烈罕这个人,轰轰烈烈,痛痛快快活一场!我在黄泉,等着你!” 厍狄涵闻言悚然一惊,忽然如梦初醒一般向他扑过去:“不……” 第十三章 美人泪 烈罕恍若未闻,骤然一把抓住颈间的刀刃,猛然用力,骆少钦猝不及防,连忙收刀,却是迟了。 锋利的刀刃深深割破烈罕的咽喉,滚烫的鲜血如灼人的烈焰一般,四散飞溅,落在厍狄涵脸上,身上,便似烙印一般。 “烈罕!”厍狄涵眼底一片猩红,凄厉的尖叫着,扑到他身边,将他从血泊中抱起,紧紧搂在怀里。 “烈罕……” 烈罕满面血迹,气若游丝,缓缓睁开眼睛,含笑望着她,颤抖着伸出手,似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想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可未及触到那如玉般绝美的面庞,那只粗粝宽厚的大手便似瞬间枯萎的树藤,重重的,无力的垂落下去。 厍狄涵心中大震,喉间却似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她尽力张大嘴,想唤他的名字,却徒劳的发不出一丝声音。 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带着一丝灼人的温度,沿着她惨白消瘦的面颊滴滴落下,隐入胸前的衣襟上。夜风吹过,只余下一片冰凉。那凉意便似一根极细极韧的游丝,慢慢缠上心头,一圈一圈,密密匝匝,最后结成一个厚厚的茧。 她整个人便似被困在了茧中,哭不出,也喊不出,只徒劳的挣扎着,挣扎着,挣扎到无力,挣扎到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她才终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幽幽说道:“烈罕,你好傻,你好傻……” 山谷中的烈风仿佛自幽冥吹来,侵肤裂骨,寒彻心扉。挟着血腥残暴的乖戾之气,肆虐于天地之间,势不可挡。 一路撕开密不透风的丛林,撕裂山间交错的缝隙,撕碎澎湃瀑布下的粼粼波光,将这一条伤口般纵深的山谷撕扯的凌乱破败,连同一颗至死不渝的痴心一同撕的粉碎…… 横冲直撞到天地尽头,将这无尽的黑夜撕开,天边终于露出一丝惨淡的白。黎明的曙光在山谷的尽头若隐若现,厍狄涵抱着烈罕的尸身从深夜坐到晨曦微露。厍狄嫣伏在姐姐腿上,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呜呜咽咽,似负伤被困的小兽。 厍狄涵却一声不吭,紧紧抱着烈罕早已冰冷僵硬的尸身,一双淡漠的眸子不知望向何处,默默的,无声的枯坐在那里,仿佛早已与这惨淡的天地融为一体。只是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天边的晨曦暗淡无华,倒映出三个人漆黑的剪影,似一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卷。不知又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大亮,厍狄涵抬眼看了看天色,转头望了望周围黑压压的南良大军,又淡淡看了骆少钦一眼。 终于,她似是累极了,轻轻放下烈罕,轻柔的替他整理好凌乱的头发,用绢帕擦了擦他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望着他含笑的遗容,想到他往日里时而威风凛凛,时而柔情宠溺的音容笑貌…… 她忽然嫣然一笑,喃喃道:“烈罕,你走好,我不会让你白白枉死,我以天神的名义立下誓言,你放心。” 说完,她贪恋的摸了摸他冰冷的面庞,如同昔日里,每每送他出征时一般柔情似水。厍狄嫣不知何时,已经蜷缩在她身边,哭着睡了过去。望着妹妹柔美的睡脸,她脸上的笑意越发温柔明媚,如初生的朝霞。 可这笑容转瞬即逝,似一个轻柔的幻影。她缓缓起身,面对着骆少钦,脸上的神色清冷孤傲,冷若冰霜。 “忠亲王,我今日若身死于此,你可算不辱皇命?南良皇帝可会降罪于你,和你的数万大军?” 骆少钦闻言,神色一凛,恍然明白了她的意图。只见厍狄涵反手从袖中抽出一把通体斑斓,流光溢彩的紫金匕首,缓缓拔开刀鞘…… 她身上的烟绿色弹墨梅花云锦裙上,洇着大片大片早已凝干的血迹。那血迹在烟绿底色的衬托下,现出一种衰败的晦暗。她整个人也是晦暗的,如玉般莹洁的面庞上,血迹斑驳,发丝凌乱,眼神凄厉森寒,如怨气冲天的孤魂。 骆少钦一个箭步飞身上前,将她挥手刺向自己颈间的刀刃一把抓住:“公主何苦寻此短见,即便你身死于此,皇兄降罪的,也只会是厍国。” 厍狄涵依旧死死握住匕首不放,听了他的话,神色也无丝毫动容。只是冷冷笑了笑,那丝淡薄的笑意,如这山谷中的烈风一般,带着摧枯拉朽之势,扑在人身上,径直冷进了心里。 她紧紧盯着骆少钦如墨般漆黑深邃的眼睛,银牙紧咬,狠狠发力,手中的刀刃深深割入他的掌心。骆少钦一动不动,任由她发泄一般,狞笑着,一寸一寸割开自己的手掌。猩红的鲜血自刀刃滴落,将整个匕首,连同厍狄涵纤白的素手一同浸染的鲜血淋漓。 骆少钦反手一把夺过匕首,握于掌中:“公主此举,若能消解丝毫仇恨,本王欣然领受。时辰不早了,公主若有意安葬烈罕,本王自当相助,若不然,便当启程了。” 厍狄涵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盯着骆少钦血流不止的手掌,森然冷笑。 仇恨便似这世间无药可解的毒药,一旦入体,百毒齐发,苦毒无量。昔日的良善磊落之人,也难免一夕之间面目全非,心性大变。 一颗恨毒之心不但会涂炭生灵,最后只怕连自己也不惜焚身献祭,万劫不复。 故事讲到这里,尹婉兮总算明白了心中一直无解的疑问。原来厍狄涵的恨意这样强烈,这样偏执如狂,这样不惜代价,不择手段的复仇,背后竟有这样一段家仇国恨,永失所爱的过往。 她失神的摩挲着桌上的羊脂白玉茶壶,雪白莹润的壶身触手生凉,一丝凉意顺着指尖传来,心底某个地方竟生出一片荒芜的悲凉。她默默了良久,一时竟分不清孰是孰非。同为女子,若是易地而处,自己又会做何选择? 骆少钦见她神情恍惚,默默无语,便轻轻唤了她一声。她却仿佛仍旧回不过神一般,幽幽说道:“以她如今行事的狠辣程度推断,她与烈罕的情意,该是情深如海,至死不渝吧!” 骆少钦默默叹了口气,唏嘘道:“烈罕和厍狄涵都不失为至情至性之人,可至情至性,往往难免大悲大苦。像厍狄涵这般被情所困,无所不用其极,恐怕难逃作茧自缚的惨淡收场。” 尹婉兮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看他,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的冒了出来,好似水中泛起的泡泡,压也压不住。 在厍狄涵的经历中,与尹家从未有过纠葛,那么她的仇恨与尹家何干?她不择手段的针对自己和父兄,为了什么?她明明宠冠后宫,只需求得皇上一道圣旨,尹家顷刻间灰飞烟灭,她却舍近求远,暗中百般谋算,到底想谋算些什么?既然有一百种方法能置自己于死地,那么暗夜刺杀,令她奇毒入体,却都不致命,这些都是为什么? 她望着骆少钦那张俊美绝伦的面孔,心下忽然一动,一个念头兀自浮现,并渐渐清晰起来。 也许,从始至终,厍狄涵恨之入骨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王爷。可是厍狄涵相信,只要伤害自己,就能刺痛王爷,报复他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也尝尝爱而不得,永失所爱的滋味! 永失所爱! 她几乎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眼前这位有亲王之尊,战神之威的天潢贵胄,会倾心于区区商贾之女吗? 可回想自从自己失去记忆之后,每一次见到他,他对自己的态度,眼神,还有事无巨细的百般周全,仗义援手…… 她失去的三年记忆里,他与她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三年时间,莫非他们…… 厍狄涵若不是为了伤他,便没有理由煞费苦心的针对自己。如果是这样!如果真的是这样…… 她忍不住悄悄瞄了他一眼,脸颊却蓦地一烫,浮现两朵无措的红云。 骆少钦见她面色有异,不解的蹙了蹙眉,关切的问道:“怎么了?可是本王吓着你了?” 他的声音低沉清冷,如一缕温润的春风,柔柔拂过耳际,带着几分小心谨慎,透出的,却是十足的宠溺。 仿佛什么东西在心里无声倒塌,她只觉得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原来她一直以为,骆少钦与师傅一样,对自己都是同样的垂怜慈悯。可这一瞬间,她恍然明白了,他们是不同的,截然不同! 师傅对自己,从来都是慈爱,是谆谆教诲。 而骆少钦,却一直都是宠溺!他对自己一直是百般呵护宠溺,像是捧着一个易碎的心爱之物,珍之重之,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会从指间滑落,无可挽回。 想到这一点,她只觉得脸颊越发滚烫起来,连头也不敢抬。只慌乱的摸起茶壶,倒了满满一杯凉茶,一气饮尽。一股柔滑的凉意入腹,激的身子一紧,脑中却终于冷静了下来。 “王爷……”她终于迟疑着问道:“淑妃与尹家并无仇怨,却处处针对尹家,王爷可知是为什么?” 第十四章 曼珠沙华 墙边的曼珠沙华开的正好,卷曲妖娆的花瓣似一簇簇火苗,映在人眼里,满目炽烈的红。项子骞提着水壶,俯身蹲在那里侍弄着花草。闻言回过头来,淡淡看了骆少钦一眼,什么也没说,扭头继续给手边的一株曼珠沙华浇着水。 骆少钦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尹婉兮,有一个瞬间,他真的想不管不顾,把一切都告诉她。明明白白告诉她,我们早在三年前就相识!告诉她,你曾亲手为我解过百毒缠身,曾与我跨越一次又一次生死,曾与我玉玦定情,曾与我缘许来生…… 那么多的往事,那么深的情意,他无时无刻不盼望她能重新记起自己,可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真的会记起自己…… 项子骞不止一次的提醒他,想兮儿平安,就将你们的过往埋葬,埋的越深越好,不要让她察觉丝毫异常,更不要引着她去追寻往昔。随着体内毒性越来越深,她会一点一滴的恢复记忆,这个过程,只能尽全力拖延减缓,却无法阻止。而她记忆全部复原之日,就是丧命之时。 心头的苦涩无边无际,他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每一分遮掩隐瞒,都是在为她争取时间,为项子骞争取时间。只要找到那两味传说中的奇药,只要配置出解药,项子骞一定会为她制出解药,到那时…… 他暗暗苦笑,每一天,他都是靠着这个信念支撑自己,强迫自己,隐瞒下去,一定要尽力拖延,尽力为她争取再多一点的时间。 理智又一次战胜冲动,他恍惚的笑了笑,淡淡说道:“此事说到底,还是本王之过。厍狄涵恨本王入骨,在烈罕死后,她假意饮颈自尽,实则却是为了刺伤我。她的匕首上淬了剧毒,本王却浑然不知,毒发之时本已无力回天。当时幸亏兮儿现身,以无双医术救了本王一命。想来是这件事被厍狄涵查知,她才因此迁怒于你。” 他说的轻描淡写,尹婉兮面颊上的红云却一分一分冷了下来,心里似被人硬生生掏走了一大块,忽然空落落的难受。 她不敢再看他,转头去看墙边的曼珠沙华,只觉得那抹红色似是浸了血,牵绊缠绵,妖异凄迷,仿佛一场惨烈的爱恨,一场破碎的盛世繁华。原来是自己想差了,错的这样离谱,原来只是自作多情。 “原来是这样。”她失神的喃喃答了一句,又抓起杯子喝茶,可杯中早已空空,她恍然回过神来,放下杯子,去摸茶壶,却不期摸到一只温热的手。 骆少钦见她茶杯已空,却仍不自知,便伸手来拿壶,欲为她倒茶。可刚摸到壶身,她微凉的指尖便堪堪覆上了自己的手背。 仿佛一道闪电在脑中划过,尹婉兮像被烫到了一样,慌忙抽回手,可他却似鬼使神差一般,一把将那微凉的指尖抓住,牢牢握于掌心。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像被吓到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怔怔的僵在那里,心里一时百转千回,却又缕不出个头绪。周身的一切都似在退却消散,随风化去,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心底深处,一根细细的丝线盘旋缠绕,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缠满了,渐渐收紧,一丝绞痛渐渐清晰。 尹婉兮瞬间回过神来,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这是奇毒发作了!她慌忙抽回手,去摸怀中的药瓶,可一阵剧烈的绞痛接踵而至,疼的她忍不住惊呼一声,双手死死捂着胸口,想出声唤师傅,却发现一口气换不过来,她只徒劳的张着嘴,竟发不出一丝声音。 “兮儿!” 她已经分不清是谁在唤她,这次奇毒发作的异常凶猛,她只觉得剧痛从胸腔里涌出来,向潮水一样吞噬了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连浑身的骨头都剧痛无比。 她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却不期然,落入了一个温厚的怀抱。 “兮儿!你撑住!兮儿……” 每一次呼吸,胸腔里都像被人狠狠撕裂,漏出淋漓的伤口来,又放了一把大火…… 每一次呼吸,都疼的她浑身剧颤。 她整个人已被剧烈的绞痛淹没,仿佛一个溺水之人,徒劳的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都再也透不过一口气。 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眼前一暗,就瞬间被这无声的深渊吞没。她只觉得冷,似有凛冽的朔风,欲将人撕裂一般。 她做了一个极清晰的梦,梦里还是三年前,她出诊归来的那个雨天…… 此时正是早春四月,梅雨纷纷的时节。 暮色茫茫中,一辆青绸马车自如丝雨幕中缓缓驶来。 车厢里,一身男装,扮作书生模样的尹婉兮独自坐在椅榻上,左手指尖捏着一根细长闪亮的金针,在面前的熏炉上慢慢炙烤着。右手捧着一本手抄的医书,正读的入神。 一阵尖利的马嘶声传来,通体黑亮的大宛良驹应声扬蹄而起,整辆马车骤然一震,车厢内的尹婉兮被猛烈的震动颠簸的身形不稳,一头扑倒在座椅上。待她稳住身形,直起身来,只听驾车的坤叔大喝一声:“何人拦路?你们有何意图?” 尹婉兮闻言,神色微微一凛,手腕一翻,便将四根金针隐于指间,起身撩开车帘走了出去,负手立于马车之上。 只见马车前面,冒着薄雾般的雨幕,站着三名年轻男子,皆是粗布短衣的寻常百姓装扮,应该是站的时间不短了,此时头发衣衫都已湿透,湿淋淋的贴在身上。 为首一名年约三十,身形清瘦挺拔的男子见到尹婉兮,立马躬身抱拳,朗声说道:“神医莫怪,我等皆是良善百姓,只因家中兄长病重,听闻玉面神医济世为怀,平生只扣白屋寒门,不登侯门绣户,才斗胆追寻神医行踪,恳请神医驾临寒舍,出手救治家兄性命。” 言毕,深施一礼,身后两名汉子也随之躬身施礼,神态十分恭谨。 尹婉兮上下打量三人一番,见三人虽是布衣装扮,却通身气度不凡,言谈之间,也绝非市井百姓可比。抱拳施礼时,明显可以看出手指关节和虎口处厚厚的老茧,还有衣袖间,隐约可见的斑驳伤痕…… 据此种种痕迹推测,此三人大半武将出身,领头之人眉宇间隐藏不住的大将风范,更像是将相之才,位极人臣。能让如此卓尔不凡的武将出马,乔装相求,背后之人,绝非寒门布衣。 一念及此,尹婉兮便正色说道:“众位错爱,沉香担待不起,神医之名更是愧不敢当。令兄既重病缠身,自当延请名医救治。沉香年少,粗通医术,不敢误人性命,众位另请高明吧!” 说完,抱拳还了一礼,转身进入车厢坐定:“坤叔,我们走吧!” 马车却纹丝不动,她略等了等,马车终于缓缓前行。她依旧稳坐车厢里,一手烤着金针,一手捧着医书,读的如痴如醉。可没过多久,她猛然醒悟过来,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马车行进的路线不对,速度也越来越快,明显不是平日不疾不徐的坤叔所为。驾车的人不是坤叔,那是谁在驾车? 她翻手将四根金针隐于指间,轻轻放下手中的医书,缓缓起身,轻手轻脚的靠近车门,屏住呼吸,一寸一寸挑开车帘,竟看见先前那个领头的清瘦男子坐在车前,挥舞着马鞭,将车子驾的飞快。 悄然抬手,指间四根长长的金针泛着华丽的光泽,对准男子背心处的四个要穴,疾射而出。她这一手金针绝技,乃是师傅项子骞亲传,自幼苦练,已经成了气候,不可小觑。只要击中,便可瞬间令人麻痹昏迷。即便是武林高手,中了她的金针也会内力被封,形同废人。 不料,她的金针未至,面前的男子却身形一闪,跃下马车,不见了踪影。四根金针深深刺入车辕,兀自轻颤着。马车依旧在飞速疾驰,速度不减。 她探头顺着车厢边缘向后望去,只见马车后面空空荡荡,暮色中,只有水淋淋的凄清街道。疑惑的回过身,难道这是见了鬼?她思量着,回身却一头撞入了一个坚实的胸膛,愕然抬头,竟是刚刚消失的那名男子。 她脸色一变,抬手欲射金针,那人却利落的一掌手刀砍在她颈间的穴道之上。她只觉颈间一麻,全身的力气瞬间消散,身不由己跌入对方怀中,指间的金针纷纷落地,无声无息。 眼皮无力的抬了抬,终是撑不住,不甘心的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深夜,下了一天的绵绵细雨终于停了,难得群星璀璨,皓月当空的好天气。 尹婉兮悠悠醒来,睁开眼睛左右瞧了瞧,发现自己此刻正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她连忙起身,四下打量,发现房中的一应陈设,皆是价值连城之物,就连身下这张紫檀云纹大床,四面帷帐上悬的鎏金百蝶穿花镂空熏香球,都镶嵌着华丽的珠宝。柔枝劲蔓,玲珑剔透,袅袅香烟逸散,渺若云烟,说不出的奢华风雅。 第十五章 初见 望着这满堂辉煌,不用想也知道,主人的身份定是贵不可言,绝非等闲富贵可比。可想到之前在马车上的变故,不禁微微蹙起了秀眉。 她出身于南良首富之家,自幼于锦绣荣华之中长大。见惯了珠光宝气,也见多了高官厚禄却恃强凌弱之徒。身为医者,入了宫侯王府,生死便由人随便拿捏,往往一念之间,就落得人头落地,无辜枉死的下场。 因此她自幼立志,此生女扮男装,化名沉香,只入寒门,救济贫苦,一生逍遥自在,医者仁心。豪门权贵大多以势压人,拜高踩低。她自问无心高攀,更不屑为伍。自有名医忠心效力,并不缺她一人。 眼下却不知自己这是身陷于何人府邸,自己深夜未归,坤叔生死下落不明,不知此刻父兄会有多忧心。 幸好房中无人,她跳下床,轻手轻脚的推门出去。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姑娘请留步。” 尹婉兮刚刚迈出房门,忽闻一个熟悉的男声在黑夜里传来。她循声转头,正是白日里见过的那名清瘦男子。本能的转身拉开距离,指间金针毕现,蓄势待发。 男子离她不过五步的距离,借着天上皎洁的月色,此时才终于看清楚,这名男子身着锦袍玉带,生的白皙俊逸,斯文儒雅,一身浓浓的书卷气。白日里却是故意在脸上蓄满了胡须,以遮掩这幅本来面目。 “你是何人?为何无故暗算我?我的车夫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男子温和一笑,说道:“神医莫怪,此处乃忠亲王府,在下季贤,是忠亲王麾下的一员武将。却因王爷病重,急需请神医入府救治,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请神医海涵。府上的车夫和马车都已妥善安置,神医随时可以召见,大可放心。” 尹婉兮见状不语,此人虽表面谦谦君子,以礼相待。自己可没忘记他白日里的手段。难保是个金玉其外,实则包藏祸心的歹人。 她正暗自盘算着脱身之计,忽见不远处,一间亮着灯火的房中冲出一个身影,高声叫道:“哎呀季兄,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不紧不慢的?赶快让神医进来瞧瞧王爷要紧!” 尹婉兮定睛一看,此人身材高大壮硕,面色黝黑,说话时声若洪钟。气质与先前的季贤截然相反,明显是个粗鲁的武夫。 他见尹婉兮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急的赶过来拉她,口中嚷道:“神医快来瞧瞧王爷吧!什么怪罪不怪罪的,等瞧好了王爷,我姜啸给你磕头请罪都行!” 他一只大手大如蒲扇,抓住尹婉兮的手臂拉着就走,尹婉兮本欲挣脱,奈何他的力气太大,她挣扎了两下,还是身不由己被他连拉带拽的拖入房中。 “神医莫怪我粗鲁,王爷性命关天!实在顾不得了!咱们都是汉子,神医就不必扭捏了! 一进房中,扑面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呛进口鼻,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坐在角落里,神情萎靡,守着个火炉在看着火煎药。尹婉兮一闻便知,皆是上好的解毒药材。 姜啸将她拖至榻前,只见一位年约二十五六岁,生的剑眉星目,模样极好的男子卧于榻上。 似是昏迷不醒,又似在极力隐忍着强烈的痛苦。浑身大汗淋漓,双眉紧蹙,面色惨白,唇色紫乌…… “王爷!”尹婉兮惊呼一声,从梦中坐起。原来竟是一个梦,她长出了口气,疲惫的闭上眼睛,细细回想了一番梦中的经历,心里忽然狠狠一跳,猛的睁开了眼睛,这不是梦!这不是梦!这是她失去的一段记忆! 她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来了!原来她跟王爷是这样相识的!相识于三年前!王爷当时卧病在床,是季贤寻她入王府,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心里欢喜雀跃,转身就欲下床,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王爷,告诉他,她终于记得她们的初见了。 淑妃在勤政殿中突然晕倒,皇上将她就近抱回了自己的寝宫,太医匆匆赶来,搭脉诊断了一番,明明脉象一切正常,淑妃娘娘什么毛病也没有。细查其面色,见她面若桃花,唇色如蜜,也根本不像真的晕倒了。 可宫中当差多年,这些主子们的花样百出,早已见怪不怪,更何况这位淑妃娘娘宠冠后宫,更是不敢丝毫得罪,于是暗自揣度着上意,便回了个素体虚弱,中暑晕倒,这么个需要多加关怀呵护的症候。 果然,皇上听到之后,立马叫人去冰库取更多的冰来,给淑妃祛暑。紧接着,按照太医的嘱咐,又是喂药,又是喂水,又是打扇子…… 勤政殿还有厚厚的奏折未曾翻阅,他却浑不在意,只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厍狄涵床前,仿佛错一错眼珠,她就会凭空消失一样。 厍狄涵可无心理会他的殷勤体贴,虽然面色平静的躺在那里,心里却一刻都没有平息。骆少钦抄了她的醉生阁!抓了天隼,穿了琵琶骨!羁押在天牢!只要一想到这个画面,她的太阳穴就突突的狂跳,胸腔里一阵火辣辣的气血翻涌,逼的她直欲吐血!恨不得当即一刀宰了骆少钦! 可她必须冷静,必须冷静下来。于公,天隼是厍国子民,更是她复仇路上无可取代的助力,她不可不救。于私,天隼自幼跟随在她身边,贴身护卫,忠心耿耿。既是君臣,更胜手足。 当初她入南良和亲,并未携天隼同来,她希望天隼留在厍国,留在父皇身边,继续做一个无忧无虑,前途无量的少年郎。可没想到,父皇驾崩,兄长接连惨死,厍狄一脉转瞬凋零。天隼被千里追杀,九死一生逃入南良…… 她当时便暗暗发誓,这一辈子,不会再让人残害自己,残害自己的家人和族人!所以无论如何,天隼都不可以死,她一定要救他平安出来! 她的手在华丽的衣袖中紧紧攥在一起,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靠着这样的刺痛,她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将勤政殿中的一幕幕从头回想,一定要找到骆少钦的破绽。只有抓住他的破绽,她才有机会。 骆少钦,尹婉兮,天隼,项子骞,赐婚,尹家……一幕一幕从眼前闪过,她心里渐渐抓住了一条重点。循着这条线继续深想,一条妙计渐渐清晰浮现…… 她轻轻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眼神懵懂的看了看皇上,虚弱的说道:“皇上,臣妾这是怎么了?” 骆少恒见她醒来,脸上一喜,忙握着她的手,将她在勤政殿中暑晕倒的事情说了一遍。她闻言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忽然一把握紧骆少恒的手,急切的说道:“皇上,涵儿今日提议为王爷和尹家小姐赐婚,你一定要答应才行,涵儿求你了!” 骆少恒以为她还是为厍狄涵膝下无子的事情愧疚,不得不如此请求,于是软语安慰了一番,表示决不会赐婚,让小妹伤心,更让涵儿为难。 厍狄涵却坚定的说道:“皇上,涵儿这一片苦心,全是为皇上着想!尹家乃南良首富,富可敌国,世人都说,得尹家者,得半壁江山!如今尹家父子皆已暴毙,只余下一个孤女,守着如此庞大的家业。眼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尹家,只盼着一口吞下这块肥肉,从此飞黄腾达。这块肥肉若是落入了外人口里,或者她心灰意冷,干脆带着全部身家远走高飞……皇上,尹家这半壁江山一旦落入他国之手……” 骆少恒默默凝神,若有所思。厍狄涵趁机说道:“皇上细想想,这些年,尹家前前后后为皇上出了多少钱?多少力?解决了多少难题?” 骆少恒脸色微变:“尹家虽与朕有多番助力,可朕也未曾亏待过他,若不是朕把官盐、铁矿、茶叶这几样肥缺悉数给了尹家,他也成不了气候,尹家小姐若真是不开眼,嫁了人就妄生异心,或者带着家产远走他国,谁还会像朕这般厚待她?” 厍狄涵见他不开窍,心下暗恼,表面却依旧柔情似水,身子软软的依偎在他怀中,柔声说道:“皇上亲手将一只狸猫喂成了一只猛虎,自己日日瞧着,未必觉得有多稀罕。可旁人瞧着这斑斓猛虎,却难免觊觎垂涎,自是不会吝啬诱饵的,毕竟到手之后,拆骨谋皮,食肉饮血,可都是大有用处的!皇上只想想,南良如今的盛世繁华,可有几笔是尹家的忠心?” 骆少恒恍然大悟,眼前不由一亮,俯身在厍狄涵娇美的唇瓣上深深吻了吻,含笑说道:“朕的涵儿果真绝顶聪明,朕竟疏忽了,如今的尹家,的确不可轻忽。” 他望着她鬓边斜插的一支碧玺牡丹赤金如意发簪,狭长的眸子眨了眨,微微眯起,眸中的光迅速黯了下来,像深夜的海面,看似平静,却蕴藏着清晰的冷意。 涵儿说的没错,即便自己从未放在眼里的区区商贾,也不可拱手为他人做嫁衣。尹家是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是猫是虎,死也得死在自己的笼子里。 第十六章 蛊惑君心 可赐婚给忠亲王显然是不合适的,当年摄政王之乱,年仅十二岁的骆少钦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保住了他的性命和帝位,太后便亲手将兵符交给了骆少钦,懿旨亲封他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掌南良兵马,辅佐皇帝。 后来许多年,骆少钦南征北战,战功无数,铸就了战神威名,皇上又接连加封了正一品亲王,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兼领兵部,赐封地,食邑万户,赐长供御酒,专供御马…… 到如今,他早已是赏无可赏,加无可加到尊贵权势,只差将这皇位也赏给他了。权势滔天,功高震主,消减夺权尚且不及,极致的兵权加上富可敌国的财富,岂非翻手为云,覆手就能翻了天? 厍狄涵看着他眼底变幻莫测的幽光,瞬间就看透了他的心思。不禁柔媚的笑了笑,起身将花朵般的唇瓣贴上了他的唇,轻啄浅离,辗转深吻,极尽缠绵。 待骆少恒被她的柔情痴缠,魅惑的意乱神迷,不可自拔之时,她忽然又轻灵的退开,媚眼如丝,娇喘吁吁的说道:“涵儿知道皇上担心什么,可涵儿又怎么会忍心让皇上立于危墙之下?皇上只需将尹家小姐赐婚给王爷。涵儿自有方法让她明白,她的富可敌国,会累及王爷的前程性命,以她对王爷的一片痴心,还怕她不舍弃自己的身家,成全王爷的前程吗?” 骆少恒见她忽然逃开,娇娇软软的说了这样一番话,只觉得急不可耐,便又扑上去将她牢牢抱住,箍在怀里:“涵儿说的有理!既如此,都依涵儿!都依涵儿!” 说着便又凑上去吻她,厍狄涵却娇笑着躲开了,两只雪藕般的玉臂,灵蛇一样环上他的脖子,嘟起嫣红的唇瓣,凑近他耳边,呵着气魅惑道:“到时候,王爷得了美人,美人得了如意郎君,而皇上可得尹家尽数效忠,国库充足,福荫千秋后世。任谁掌管了这天下兵马也无用,朝中六部,皇上手握五部,只要皇上不放银子,兵得饿着,马得歇着,你想让谁的兵吃饱,谁才吃的饱,皇上还有何忧?” 她吐出的气息温软湿热,如兰似麝,吹在耳际,只觉得一直痒到了心里,连她说出的话,也觉得格外好听,越发的顺耳。胸中一腔气血汹涌乱撞,似要破体而出一般,早逼的他焚身欲狂。 他按耐不住,起身覆上她柔若无骨的腰身,双眼猩红的说道:“涵儿一心为朕着想!美人是王爷的,尹家是国库的,你是朕的,你永远是朕的!” 如水般轻柔的芙蓉纱帐波光粼粼,厍狄涵如花般娇艳的唇边缓缓绽开一抹莫测的笑意,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骆少恒,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位君王心里的刺,不可触碰的伤,真正的逆鳞,还有软肋…… 第二日早朝,忠亲王因事告假,未来上朝。散朝后,骆少恒身边的大内总管内监,沈德宝,奉谕去忠亲王府宣旨。没想到却扑了个空,得知王爷昨日外出未归,行踪归期都不明。没有法子,他便只能先去尹府宣旨。 没想到却在这里看到了王爷身边的季贤和姜啸两位将军,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倒省事了,这两位在,忠亲王就没跑了,正好,连同尹家小姐一块接旨吧! 尹婉兮自昨日毒发,到现在还昏睡未醒,便由骆少钦一个人出来接的赐婚圣旨。 中门大开,摆下香案,沈德宝一挥拂尘,展开手中的圣旨,用略显尖细的嗓音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早膳刚撤下,厍狄嫣就匆匆入了涵嫣殿。殿内空空荡荡,内侍们都早早被遣了出去。幽深的殿宇空旷岑寂,只有香案上的芙蓉石蟠螭耳盖炉上,淡白的轻烟丝丝缕缕,散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厍狄涵歪在紫檀木描金舞凤贵妃榻上,闭着眼睛,眉心微蹙,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姐姐,你身子不适吗?”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将手轻轻覆上姐姐的额头,关切的问道。 厍狄涵疲惫的睁开眼睛,瞧了瞧她,无力的支起身子:“嫣儿别担心,姐姐只是没睡好,有点累了。苍鹰那边怎么样了?可有消息?” 厍狄嫣扶她坐起来,端起案上一盏清茶递到她手里,才轻声说道:“姐姐放心,出了这么大事,苍鹰没等我吩咐,就出去查探消息了,今早回来告诉我,醉生阁的损失没有多严重,大半的人手都还在,只是天隼中了骆少钦和项子骞的圈套。听闻那个项子骞会一种叫做鬼雾的把戏,困住了天隼,醉生阁才被骆少钦一网打尽。幸好天隼平日治下严厉,没有他的命令,不许属下私自露面,所以当日阁中只有少数人落入骆少钦手中。苍鹰已经暗中联络了他们,都等着姐姐吩咐呢!” 厍狄涵揉了揉胀痛的额头,终于松下一口气:“还好!这个骆少钦,只会虚张声势!眼下,没有天隼,我处处不得力。嫣儿,借你的苍鹰给姐姐,姐姐无论如何也要救出天隼!” 厍狄嫣站在塌边,接手替她轻轻揉着额头,轻声细语的说道:“苍鹰能派上用场,姐姐吩咐就是,我身边还有雪鸮,也是很得力的,用不用把他也派过来帮姐姐的忙?” 厍狄涵呷了一口茶:“不用,你身边不能没有人。嫣儿,姐姐最近可能顾不上你,你要自己保护好自己,不要招惹骆少钦,别让姐姐分心。” 厍狄嫣乖巧的应下,摆在错金祥云龙凤纹大鼎中的冰块晶莹剔透,一点点融化的水珠沿着冰面无声滑落,良久才发出一声轻响。 “姐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天隼要怎么救?我能帮什么忙?” 厍狄涵闻言轻轻笑了笑,伸手抓住她的手,拉到身边坐下,柔声说道:“嫣儿不必担心姐姐,你忘了刑部尚书是我们的人了?天隼既然关在天牢,救出来自然不难。眼下,就看骆少钦的了,只要他一心扑在尹婉兮身上,不碍我的事,一切自然顺利。” 尹婉兮从梦中醒来,满心雀跃着想去告诉骆少钦,她终于记起了他们的初见,可刚推开房门,却一头与项子骞撞了个满怀。 “师傅!”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异样的神采:“我记起来了!师傅,我刚刚记起来了!没有靠外力!是我在梦中自然恢复的,我记起了与王爷初见的那一日!” 项子骞面色一变,但见她欢喜的面颊潮红,神采奕奕,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放下手中的药碗,抓起她的手腕诊了诊脉。果然,毒性又深了两分。 他怕尹婉兮瞧出端倪,便不露声色的点了点头,将桌上的药碗递给她:“把药喝了吧!” 尹婉兮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的直流眼泪:“师傅,你这药可是越熬越苦了!”放下药碗,她只觉舌根发麻,不由眉头紧皱:“师傅,王爷呢?” 项子骞自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拿出一颗蜜浸青梅给她,她接过青梅,含在嘴里,只觉一股清润的酸甜在唇齿间融化开来,浓浓的青梅果香充斥口腔,好像连呼吸都是香甜的。 “兮儿,昨日你毒发昏迷,王爷也恰巧身体微恙,师傅就留下他,照料了一夜。今日早起,宫里来人宣了为你和王爷赐婚的圣旨。” 尹婉兮只觉心里一颤,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是犹豫了一瞬,才轻声问道:“王爷可接旨了?” 项子骞点点头,沉声说道:“王爷不可抗旨,不得不先接下。皇上派了禁军来,在你和王爷成婚之前,负责严密保护你的安全,出入随护。淑妃体恤你丧亲之痛,特赏赐了两个嬷嬷,八个宫女,入府贴身服侍你。兮儿,你可明白眼下的境况?” 尹婉兮瞬间心下一片雪亮,这无疑又是厍狄涵的杰作,既然好不容易求着皇上下了这道赐婚的圣旨,只要完婚就可取走自己和王爷的性命,令她大仇得报。如此大快人心的事情,她自然不能容忍出现意外。 只要多吹几句枕旁风,尹家如今只有她这一个孤女,待字闺中,又家业庞大,无人主事。为防艰险歹人别有用心,派禁军“严密保护”未来的王妃,岂不是顺理成章! 想到这里,她看了看项子骞,微微点了点头“师傅,我明白,可眼下我们该如何应对才好?” 项子骞微微一笑:“兮儿,附耳过来。” …… 项子骞前脚离开,淑妃赏赐的嬷嬷和宫女后脚就乌泱泱的进了屋子。自打这十个人进来后,就在她身前身后寸步不离。无论她是更衣,吃饭,还是睡觉,这十个人都贴身服侍,不错眼珠的盯着她。 尹婉兮试着支开她们,发现那几个宫女倒是好打发,可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很是难缠,无论软硬,二人都不吃,只是陪着笑,姑娘长姑娘短的安抚着,一步也不离开。她倒也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是不理不睬。 第十七章 趁乱行事 府外被持着兵器的禁军围的像铁桶一样密不透风,府里是个门就有人把守,是个园子就有人巡逻,尹婉兮住的院子更是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别说外人进不来,就连只鸟也飞不进来。 日影西斜,晚霞如火。 远远的,一队人马从远处慢慢靠近。待距离近些了,才瞧出是一辆前呼后拥的四驾马车。季贤和姜啸骑马持刀走在前,片刻后,马车不疾不徐的驶到了尹府门前,慢悠悠的停下。车夫跳下来,跑过去掀起车帘,骆少钦探身走了下来。 “王爷!”守卫一见骆少钦,忙都躬身行礼。 骆少钦“嗯”了一声,抬腿就要进府。那守卫却突然长臂一伸,拦在了他身前:“王爷,您这是……” 姜啸拔出刀就架在了守卫脖子上,大吼一声:“你敢对王爷无礼!” 骆少钦伸手拦下姜啸,转头觑了他一眼:“本王入府探望未来的王妃,还用你同意?” 那守卫头一低,连声说:“不敢!不敢!属下不敢阻拦王爷,皇上命我等严密保护尹家小姐,切不可令闲杂人等入府惊扰。王爷你大可进去,可这些是……” 骆少钦转头撇了一眼身后,冷冷说道:“本王见尹家小姐刚刚经历丧亲之痛,整日闷闷不乐,怕她闷坏了身子。可也不好大肆歌舞,就请了几个说书的,杂耍的,入府给她逗个闷,怎么?还得知会你一声?” “属下不敢!可皇上命令……” 骆少钦一拂衣袖,冷冷打断他:“有事叫齐傲来跟本王说,还轮不到你来跟本王立规矩!”说完便不管不顾的大步入了府们。 身后跟着季贤和姜啸,丫鬟十二人,小厮十二人,护卫二十四人,说书艺人八名,戏法艺人八名,抬着的箱笼等物大大小小几十个,全部呼啦啦随着他入了尹府。 尹婉兮见他这副架势进来,不禁好奇的笑道:“王爷,你这是……要搭台听戏吗?” 骆少钦瞧了一眼她身后紧紧跟着的嬷嬷和宫女,也笑道:“怕你闷坏了,特意给你请了几个说书杂耍的艺人,给你解解闷。” 接着便回头吩咐了一声,院中顷刻间便搭上了戏台,摆好了桌椅茶果。骆少钦和尹婉兮落座后,说书杂耍的艺人便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的轮番上场…… 涵嫣殿中,一名侍卫入殿,跪在厍狄涵面前禀报道:“娘娘,忠亲王带着杂耍说书的艺人,入府为尹家小姐解闷去了,眼下里面正热闹。” 厍狄涵歪在榻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闻言却缓缓勾起嫣红的唇角。果然,一旦事关尹婉兮,他总是最上心的。 软软支起身子,瞧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漫不经心的说道:“去告诉苍鹰,不惜代价,速战速决,本公主等着他的好消息。” “属下遵命!” 刑部天牢是朝廷羁押重案要犯之处,守卫及其森严,易入难出,易守难攻。从大门开始,层层的岗哨关卡,每隔百步就会有挎刀值守的差役,每间牢房的犯人都有专人看管,每日核准验看,不能有丝毫差错,简直是守卫的滴水不漏。 今日恰逢刑部尚书府上大摆宴席,因是为母亲过寿,所以流水的宴席要连摆三天。天牢的差役换班后,都被叫去维持尚书府那一带的秩序去了。刑部侍郎觉得人手不足,就又抽调了一批正当班的也去了,毕竟尚书大人府上的宴席最重要。 未及午饭的时候,一批又一批的差役接连被调离,受刑部侍郎指派,去围追潜藏于乾都的匪寇。待到了傍晚,守卫人数早已严重不足,连平日的一半都没有。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门前不知从何处聚来一群乞丐,高声唱着荒腔走调的童谣,用手里的木棍敲着拍子,坐在大门前乞讨。 里面的差役闻声出来查看,见是乞丐,便呵斥着想要哄走。可没想到,不但赶不走,反而越赶来的乞丐越多,仿佛是整个乾都城的乞丐都聚了过来。 乞丐们举着破碗,无论差役们怎么呵斥驱赶,甚至棍棒相加,也只是反复说着一句话:“请官爷赏口饭吃吧!请官爷行行好吧……” 讨饭讨到了刑部天牢!差役们也算是开了眼了!可即使他们呼喝着,再不走就抓进去吃牢饭,乞丐们也依旧如故。 大批差役都出来驱赶乞丐,严守大门,见事有蹊跷,也早有人骑马去禀报求援了。可一时之间,打不走也骂不走,抓也抓不完,只能僵持着,双方都寸步不让。 门前正闹的翻了天,后院丈余高的墙头上却瞬间飞上来几十个精钢打造的钩索。五爪的钩索钩住了高高的墙头,随后一个又一个的黑衣人便顺着绳索敏捷的攀了上来。 差役们大多都聚在了门外,里面的守卫前所未有的空虚,潜入的黑衣人个个身手不凡,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的顺着各处门窗,潜入了天牢各处。 不出片刻,突然一声惊呼传来:“哎呀!有蛇!”“哪来的蛇?毒蛇!啊!”…… 外面的差役听到了异响,连忙打算进来查看,却见门前的乞丐个个蓄势待发,伺机跟着冲进来,忙又回身严防死守,一时进退不得,只恨不能分身。 幸好天牢里的异响转瞬即恢复了平静,差役们便没放在心上,只专心应付着眼前的乞丐。乞丐们讨了半晌饭,大概是觉得实在无法讨到半点便宜,才悻悻的四散而去,转瞬便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待差役们松下一口气,折身返回的时候,才看到天牢里满地狼藉,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尸体,有鲜血淋漓被一刀致命的,有面色铁青被毒蛇咬死的,有中了毒粉,垂死挣扎吐着白沫的…… 到处都是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有的高盘在梁上,有的盘卧在墙边……牢房里的犯人都已倒地不起,人事不知。幸而并无死伤,也未走失,都只是被熏了药,暂时昏迷不醒。 此时差役们才反应过来中了乞丐的调虎离山之计,反身就去追,可哪里还有半个乞丐的踪影? 月亮隐入了厚重的云层,黑沉沉的夜空上,点缀着零星几点暗淡的星子,地上却渐渐起了风,酷暑时节,难得这样如水般沁凉的夜。 尹婉兮坐在宽大的楠木透雕鸾纹扶手椅上,默默听着戏台上成王败寇、才子佳人的爱恨故事,瞧着时而新奇,时而惊艳的下戏法,心思却不知不觉飘的远了,连耳边的声音也渐渐远去,不再真实。 她没有忘记师傅附耳告诉她的计划,今晚一步都错不得,否则,不但自己逃不出去,还会连累师傅和王爷。 她瞧了一眼坐在金丝楠木方桌另一侧的骆少钦,见他双目含笑,手中的象牙嵌宝雪绸折扇一下一下的敲打在掌心,似是看的正得趣儿。 本想寻个机会,悄悄告诉他一句:“王爷,我记起你了,记起我们初见那一日了。”奈何淑妃赏赐的嬷嬷和宫女依旧寸步不离的守在身侧,她只能暗暗叹了口气作罢。 过了今晚,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告诉王爷这句话,可就是恍惚觉得,他知道了,自己似乎就没有遗憾了。 她暗自出着神,忽听另一侧的骆少钦忽然大喝一声:“好!赏!”接着便自腰间解下一块玲珑剔透的如意云纹玉佩,交给身边侍立的小厮:“赏了!” 尹婉兮心下一动,见时候到了,便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低头正欲喝的时候,却不小心将茶水洒在了衣裙上。忙起身向骆少钦说道:“王爷略坐坐,兮儿回房换件衣服就来。” 骆少钦含笑望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好,你去吧!本王等你。” 嬷嬷和宫女簇拥着她,绕过身后的十二扇紫檀雕花刺绣美人屏风,渐渐远去了。 进了房门,宫女忙着将门窗关紧,便过来服侍她,却见她并未开始脱衣服,反而是冲着她们扬了扬手。 嬷嬷见她举止怪异,不知道她这是在干什么,只赶着上来说道:“姑娘先换衣裳吧!王爷还……” 刚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身子一僵,眼前瞬间黯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挣扎着踉跄了两步,还是一头栽倒在地,晕死过去。房间里的嬷嬷宫女们片刻之间全部倒地不起,尹婉兮一个个探了探脉博,放下心来。 骆少钦坐在那里看了半天戏法,还不见尹婉兮回来,便对他带来的一个瘦小丫鬟说道:“你去瞧瞧,兮儿可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再不回来,这好戏都要错过了。” 那丫鬟应了一声,转头去了。片刻之后,折返回来回话:“王爷,尹姑娘说,她今日贪凉,多喝了几杯凉茶,现在身子不舒服,就先休息了,请王爷自便就好。” 骆少钦瞧了她一眼,满意的点点头:“既如此,就罢了。回府!”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尹府,门口的守卫留心数了数,人数,箱笼,一样不差。那名瘦小的丫鬟,头压的低低的,站在队伍里,豪不显眼。 第十八章 夜闯城门 此时城门已经关闭,艺人们却赶着出城,需要赶夜路去很远的地方为贵人们表演。骆少钦便将自己的令牌交给季贤:“你拿着令牌,亲自送他们出城,不得有误!” 季贤答应一声,便带着艺人们向西城门去了。骆少钦望着他们在黑夜中渐渐远去的身影,淡淡道:“回府吧!” 四驾马车辘辘的车声渐渐远去,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尹府又恢复了平静。 今晚,厍狄涵提前安排了一位久未承宠的贵人侍寝,因此骆少恒并未宿在涵嫣殿。厍狄涵早早梳洗,卸了钗环,换上寝衣,却并未安歇。而是遣走宫人,房门紧闭,独自坐在桌前。 案上铺着一大块雪白的素绢,她手持狼毫,屏息静气,一笔一笔,细细描画着一幅乘风冒雨飞奔而来的汗血宝马。 似乎是画的极熟练了,每一笔都分毫不差,胸有成竹。没过多久,一幅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的骏马便活生生的现于笔下。 她盯着笔下的骏马看了又看,却仍似并不满意,提起笔又凝于骏马上方的一大块空白处,笔尖却并未落于素绢之上,只是凌空悬着,一笔一笔,细细的,慢慢的,描绘着只有她心里才看得见的那副容颜。 “公主殿下!”门外一个轻微的声音传来,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格外惊心。她不由手一抖,似是被吓了一跳。随即暗暗叹了口气,提起笔,淡淡道:“进来吧!” 沉重的房门被无声推开,外面的人却并未进来,只见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在门前跪下行礼:“启禀公主殿下,属下已率人潜入了刑部天牢,仔细查看过,绝无遗漏,可并未见天隼。” “你说什么?” “刑部天牢并无天隼踪迹!公主殿下,我们恐怕又中了骆少钦的奸计,刑部天牢只是一座空城,属下全身而退的时候,却遭遇了埋伏,损失了不少好手!” “咔嚓”厍狄涵手中纤细的笔杆应声折断。她娇媚的面庞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泛着清冷的苍白。 “骆少钦!你……”她一时气的狠了,竟说不出话来,只兀自盯着跪在门外的苍鹰,浑身僵硬的站在哪里,纤细的指尖不住的颤抖着。 苍鹰见她动了气,沉吟了一瞬,低声说道:“下面来报,忠亲王率人离开尹府不久,项子骞携同尹婉兮越墙逃出尹府,现已直奔城东的午阳门逃去。禁军随后穷追不舍,但那个项子骞的轻功实在不凡,到现在还未追回二人。” 厍狄涵蓦地瞪大了眼睛,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只定定瞧着他,却半晌没有反应。身上繁复华丽的软缎寝衣,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她袅娜纤弱的身姿,雪亮的宫灯照耀下,明显可以看出她胸前的织金缠枝纹在剧烈的起伏着…… “苍鹰!”仿佛上从她碎玉般的齿间硬生生吐出了一句话:“无论如何!一定要给我拦下尹婉兮!其他人!格杀勿论!” “殿下,禁军那边……” “你只需见机行事!剩下的,不用管!” “苍鹰遵命!” 入夜闭城,此时南良的十座城门早已紧闭。百姓家家闭户,早已睡下。城楼上只有巡逻守卫的护军,腰间挎着长刀,顺着宽阔的城墙来回巡视着,偶尔交错的瞬间,互相使个眼色,做个鬼脸,沉默的打发着这漫漫长夜。 “站住!拦住他……” 一阵嘈杂的叫喊声猛然划破这沉寂的夜幕,紧接着一声高过一声,转瞬便到了近前。城门护军立时神情一凛,长刀出鞘,个个如暗夜中的鹰隼一般,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持刀严阵以待。 黑暗中,之间一个漆黑的身影倏然出现在面前高矮错落的屋脊上,忽左忽右,忽隐忽现,便如一只轻盈的蝙蝠。 “拦住他!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一大群禁军正从各个方向试图包抄而来,却都远远不及那黑影的速度。 护军反应过来,有人大喝一声:“弓箭手!”城墙上立时便现出一排张弓搭箭的护军,弓弦上的箭矢锋利如刀,闪着幽幽的寒光。 “瞄准!” 那些箭矢一动,便都齐刷刷对准了暗夜中,那个已经奔至近前的黑影。 “不要放箭!不能伤了王妃!……”紧追在后的禁军喊道。 护军之中,有人反应不过来,喃喃问了一句:“谁?不能伤谁?” “好像是个王妃!” 有人立时喊道:“快放下!放下箭!” 只见那黑影已经跃至城墙下的一棵古树上,紧接着树冠一震,便不见了踪迹。城墙上的护军顷刻间炸了锅,举着火把和灯笼,吆喝着到处寻到。后面的禁军也已追了上来,沿着那棵古树四散翻找。 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夜空,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生生撕开一道伤口。雪亮的白光一闪,众人皆眼前一亮,一个护军忽然指着,下面城墙马面处的一个阴影死角,大叫一声:“在这里!快抓住他!” 只见一个黑衣蒙面,身上披风里裹着个瘦小女子的人,身子凌空倚靠在马面的夹角处,仅靠双脚蹬墙便稳稳栖在了那片阴影里,悄无声息,像一只鬼魅般的幻影。 众人闻言一震,潮水般飞速聚拢而来。却见那黑衣人略略抬头瞧了一眼,并无丝毫慌张,仅用单手猛的一击墙壁,双腿用力蹬墙跃出那处死角,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履平地般在城墙边沿轻轻一点,便借力一下跃上了城墙。 护军呼喝着扑上去想抓住他,可他身子却似没有重量的落叶一样,未及落地便又猛的向前跃出,纵宽十余步的城墙,他一跃便轻飘飘跨过了大半。 护军们如临大敌,纷纷又举刀扑了上去,可那人的速度极快,不等他们扑到近前,便又一个纵身跃起,整个人便似生了翅膀一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在空中转了个弯,绕过从对面包抄过来的护军,向另一侧跃去。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破空激射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旋转着闪亮的箭矢,拖着尖利的啸音,狠狠刺入那黑衣人的背心处。 “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惊雷猛然当头炸响,仿佛茫茫苍穹深处降下的雷霆万钧,直直击中人的灵魂,迅疾在心底炸开,令人不由身子一颤,耳根处隐隐作痛。 众人大惊失色,只见那黑衣人本已高高跃出城墙,被这利剑击中,瞬间便失去了那份轻盈和平衡,压抑的闷哼一声,身子一震,死死抱着披风中的女子,重重向城墙下栽去。 电光一闪,狰狞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将天幕撕裂,炫目的青光耀的人阵阵眼花。滚滚惊雷震彻九霄,平地惊起的狂风如巨兽的吼声,转瞬便狂暴的肆虐于天地之间。万千雨箭仿佛泛着寒光的利器,咆哮着接踵而至,狠狠砸落尘寰。 城墙外面是宽阔幽深的护城河,落水的巨响激起一大片飞溅的水花。墙头上的护军扑过来探头查看,只见漆黑的深水早已似被骤雨击碎的镜面一般,入眼只有无际的迷朦水雾,泛着惨白的冷光,却再不见那黑衣人的身影。 骆少恒在睡梦之中,被皇宫内监总管沈德宝尖利的嗓音唤醒,颤抖着禀报了城门处的变故,项子骞携着尹婉兮夜闯城门,现中箭落入护城河,生死未卜! 骆少恒惊坐而起,不可置信的问道:“谁?尹家小姐吗?” 沈德宝躬身说道:“回皇上,确是尹家小姐,她有个师傅,名叫项子骞,自尹家父子过世后,一直住在尹府,照料着尹家小姐。不知何故,项子骞今夜竟携着尹家小姐冲破了禁军的守护,跑到午阳门,拼了命也要破门而逃。没想到,中箭跌入护城河,师徒俩都没了踪迹,现在生死未卜啊!” 骆少恒面色一黑,怒道:“岂有此理!朕如此厚待她,为她赐婚,还派了禁军去保护她,她为何要逃?要逃到哪里去?” 沈德宝扑通一声跪下,叩首说道:“皇上息怒!” 骆少恒冷着脸,略一沉吟,怒道:“传朕旨意,命禁军和城门护军一寸一寸搜救,旁人格杀勿论!但是那个尹家小姐,无论如何,就算把护城河翻过来,也要给朕找出来!要活的!听到了吗?” “老奴遵旨!” 皇上的圣旨还未到,忠亲王却已先一步到了午阳门。 骆少钦一步跃下马车,挥手推开追在身边为他撑伞的姜啸,一把抓过一个城门护军,细细问了事情的经过,厉声喝道:“本王的王妃在这里,谁让你们放的箭?” 那护军见到骆少钦,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被大雨迎面激的睁不开眼睛,只勉强嗫嚅着说道:“回王爷话,禁军早已喊话通传,那歹人手里挟持着王妃,不可放箭,不可伤了王妃,我等岂敢不从!实在是无人放箭啊!” 冰冷的雨水冲刷在身上,迅速带走了体内最后一丝余温,仿佛冷进了骨子里,令人浑身寒战不止。骆少钦眼中的神色却更胜天寒,声音也越发森寒可怖:“无人放箭,那他怎么会中箭?本王的王妃怎么会坠河?” 第十九章 出城 护军脖子一缩,胡乱抹了一把眼睛上的雨水,浑身颤抖着说道:“不敢欺瞒王爷!真是无人放箭!可不知是哪里射来的冷箭,箭法极精,这么黑的夜里,从远处一箭命中。禁军当即就有人去追了,可是一点人影也没见到。” 骆少钦闻言凝神想了想,狠狠甩手扔下他:“开城门,本王亲自去找!” 厚重的城门仿佛顶天立地一般,在如注的大雨中缓缓开启,护城河上的吊桥发出阵阵低沉的闷响,一点一点降了下来。车轮辚辚的穿过桥面,停在了护城河边。 骆少钦掀开车帘,瞧了瞧河面上正在冒着大雨,铺天盖地搜救尹婉兮的禁军和护军们,冲着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招了招手,冷冷说道:“这条河给本王一寸一寸搜仔细了!若那人中箭未死,可能携着王妃逃了,本王这就带人四处看看有没有可疑踪迹。你们倘若先寻到了,即刻派人通知本王。” “属下遵命!” 他顿了顿,又说道:“那人若是逃了,你们搜不到,本王不怪你们。可人若就在河里,你们却偏偏没搜出来,误了本王的事,后果可不是身家性命那么简单!明白吗?” 那人身子神色一僵,忙躬身正色说道:“属下明白!属下们必尽心竭力,请王爷放心。” 天青色的帘幔一荡,如水般泻下,遮住了他冷峻的面庞。车轮缓缓转动,向远处驶去,渐渐消失于磅礴的雨幕中。 天边渐渐泛起青灰色的天光,风雨却依旧没有半分停下来的意思,阵阵雷霆震彻天地,仿佛要将整个苍穹洞穿一般。 苍鹰一身侍卫的装扮,快步进入涵嫣殿。 厍狄涵一夜未睡,此时正歪在榻上,斜靠着软枕,闭目养神。听见苍鹰的脚步声,微微睁眼看了看,随即轻轻挥了挥手,殿内的宫人便立时躬身行礼,潮水一般的退了个干干净净。 苍鹰近前两步说道:“公主,项子骞已经中箭坠入了护城河,禁军联同城门护军奉旨一直在搜救,并无发现踪迹。” 厍狄涵软软的支起身子,依旧靠坐在软枕上,有气无力的问道:“尹婉兮呢?” 苍鹰道:“与项子骞一同坠河,生死未卜。” “骆少钦呢?他有什么动静?” “出城去寻找二人踪迹了。” 厍狄涵疲惫的笑了笑:“尹婉兮若是有个闪失,他也不可能好端端的。他既无事,尹婉兮自然无恙,那个项子骞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想了想,又问道:“带了多少人?去哪寻了?” 苍鹰道:“只带了几十个亲卫,和他身边那两个将军。出午阳门,走的官道,说是四处看看,那四周早已布满我们的人,一直在暗中搜查项子骞和尹婉兮的踪迹。” 厍狄涵凝神想了片刻,项子骞中箭,和尹婉兮一同坠了河,他身边高手如云,人马众多,却不派人帮着下水搜救,反而带着几十人,去周边寻找。说明他早就知道,项子骞和尹婉兮都不在水里。 他也不可能不知道,暗中还有很多人想找出尹婉兮,他若想保住尹婉兮的安全,就必须第一个找到她才行。可他身边只带几十亲兵,这个人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毫不避讳四周的眼线,堂而皇之出城…… 她目光一亮,心里隐隐冒出一个猜测。 项子骞轻功高绝,心思深沉,可昨夜竟然放着骆少钦这尊大佛弃之不用,自己携着尹婉兮硬闯城门…… 他想带尹婉兮出城,远离险地,骆少钦定会相助。一块令牌,一辆马车,就能送他们悄悄出城。到底为什么,项子骞非要如此兴师动众的冒险硬闯? 莫非…… 她精神一凛,身子直直坐了起来:“苍鹰!昨夜骆少钦离开后,只有项子骞出城吗?可还有什么人拿着令牌出城?” 苍鹰闻言想了想,似也是瞬间明白了过来:“不对!昨夜骆少钦出了尹府,就把令牌给了季贤,命他送那些艺人出城!总共有一二十人,顺顺当当出了广政门。” “原来如此!”厍狄涵银牙紧咬,气的脸色青白:“好一招声东击西!项子骞假意闯城门,是引着我们在此耽搁,尹婉兮昨夜早已出了城,此刻不知逃了多远!他今日带着亲兵明晃晃的出城,还是做给我们看的,把我们耍的团团转!” 她一掌拍在旁边的案几上,桌上的茶盏发出一声轻响,半盏残茶微微荡漾着,泛着幽幽的清光。 “公主,他们刚跑了一夜,加上这样大的风雨,脚程快不起来,属下这就带人去追!他们不过耍花样占了一个先机,现在去追,定然追得上!” 她点了点头:“带上身手敏捷的,无论如何要把尹婉兮追回来!他们这些人诡计多端,你要留心,切不可再中了他们的圈套!除了尹婉兮,碍事的人不必手软!” “属下领命!” 天色早已大亮,可暴雨却下的越发如火如荼。官道上,一辆四驾马车驾的飞快,车轮滚过路面深深的积水,溅出老远的水花。 前后共有三十余骑轻骑,不远不近的簇拥着马车,马上的亲卫个个披着蓑衣斗笠,手中挥舞着皮鞭发出阵阵脆响,高大的骏马扬蹄狂奔在雨幕里,飞溅的水花绽出一片翻滚的怒涛。 马车里,淡白的香气自鎏金镂刻金玉满堂铜熏炉中轻轻逸散,氤氲着满室暖香,熏人欲醉。骆少钦用小铜火箸将手炉中的炭火拨的极旺,盖好盖子,轻轻递给坐在窗边的尹婉兮,柔声说道:“雨汽湿冷,兮儿抱着暖一暖,挡挡水汽吧!” 尹婉兮接过来抱在怀里,恍惚的笑了笑,说道:“王爷为人总是这样宽和周到,心细如发,真是比兮儿更适合做一名父母心的医者。” 骆少钦道:“兮儿身子娇弱,如今又要远行,本王不能相随,便只能在这些小事上略尽尽心,兮儿不要笑话本王迂腐多事就好。” 尹婉兮唇边含着清浅的笑意,垂眸望着手心里,掐丝鎏金镂刻鹿鹤同春手炉,外面裹了轻软的孔雀蓝云锦罩子,上面的明黄流苏柔顺如发,触手生凉。 窗外狂风如吼,不时有滚滚闷雷自天际滚过,倾盆大雨拍打着车厢,发出规律的轻响,听得久了,倒仿佛听不见了。车厢里寂无人声,一时静到了极处。 她默默将那流苏缠上指尖,一圈一圈绕着,再一圈一圈松脱……之前一直想寻个机会,告诉王爷,她记起了他们初见那一日。可如今二人独处,心底似有千言万语盘桓来去,却一时寻不到出口。 骆少钦见她低着头,神色间隐约似有几分愁绪,略略思量片刻,轻声道:“兮儿可是累了?这一夜随着本王,也没得空好好休息,等到了阳川,找个地方好好吃顿饭,你歇一歇,我们再上路。”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还是淡淡的清浅一笑:“多谢王爷,兮儿不累,王爷为了兮儿奔波了一整夜,更该好好歇息一下才是。” 话毕,又垂下头,摆弄着手中的明黄色流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骆少钦微微叹了口气:“兮儿可是在担心项师傅的安危?以项师傅的身手,即便中了冷箭,也不会妨碍他顺利脱身,兮儿大可放心,等我们到了东觐,项师傅一定会好端端等在那里。” 尹婉兮见他猜来猜去,试图猜中她的心思,一副体贴入微的样子,心头忽然生出一股郁气,怀中的手炉被她紧紧箍在掌心,温热的触感隔着那层云锦上的织金刺绣,生硬的硌着皮肤。 她终于把心一横,说道:“王爷对身边每位女子都如此怜惜爱护,当真是这世间女子的福气。只可惜,此次与王爷一别,日后恐怕再难相见了,兮儿也就没有这个福气,再领受王爷的恩德了。” 骆少钦闻言一怔,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盯着她,目光反复流连,须臾之后,似是恍然明白了什么,眉心微动,眸中无尽的笑意蔓延开来:“兮儿此言差矣,本王只是一介武将,只懂得血染沙场,哪懂什么怜香惜玉?更不会怜惜旁的女子!在本王心里,只有兮儿一人,值得本王挖空心思的百般周全。本王只怕,做的少了,兮儿会受委屈。做的多了,又被兮儿嫌恶。” 他这一番话说的直接坦荡,可听在尹婉兮耳中,却只觉脸颊一热。从前便觉得他待自己不同,可转瞬又觉得,只是自己自作多情。如今,他又把话说的这样热烈,让她心里无端又生出一丝妄念。 她垂着头,心里一时只觉得百转千回,可还不待她开口,骆少钦便似看穿了她一般,含笑说道:“兮儿不必暗自烦恼,如今你体内奇毒未解,记忆不全,所以有些话,本王也不便直言相告。如今,本王只告诉你一句话,你且牢牢记住。本王与兮儿之间,只有死别,没有生离。无论你现在要走多远,要不了多久,待本王料理了南良的诸多污秽,自会去寻你,接你回家。” 第二十章 山崩 尹婉兮蓦地抬起头来,一双水汪汪的眸子黑白分明,潋滟着粼粼波光。她望着他澄净明澈的双眸,那眸底似有灿烂星河,盈着灼灼的光,炽热坦诚,无遮无拦的笼在自己身上,似要将她融化一般。她只觉心里一动,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熏炉中燃着上好的沉水香,淡雅的香气缥缈缠绵,幽幽缭绕在鼻端,闻的久了,那香气便好似钻进了心里,盘桓不散。 “王爷,我记起来了,我们初见的那一日。” “初见那一刻,本王心想,这世间竟有如此霁月清风的少年郎。” 他的唇角缓缓弯起,那笑意便如暖春三月最柔和的春风。她也不自觉的柔柔一笑,仿佛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夜之间,百花盛开。 大雨铺天盖地,三十余骑轻骑簇拥着一辆四架马车在官道上踏浪破水前行,渐渐远去,转瞬便消失于天地的尽头。 正午时分,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青灰色的天光下,天地间一片茫茫的水汽,似沉沉雾霭,如漫漫轻纱。 马车已经入了阳川,按照骆少钦的指示,一行人放慢了行进的速度,欲寻个热闹的市镇,一处像样的酒肆,好好吃顿饭,略做休整之后再赶路。 官道两旁是苍翠巍峨的连绵群山,远远望去,阳川城外的万顷良田,在群山环绕的腹地之上若隐若现,如大大小小的绿色棋盘,又如层层叠叠,供人拾级而上,登上山顶云雾,进入九霄之上的天梯。 尹婉兮靠坐在车厢内的琥珀色如意云纹软缎流苏坐垫上,不知何故,全身竟莫名泛起阵阵酥麻之感,耳边隐隐传来隆隆的轰鸣之声。她正茫然四顾,却被骤然响起的一阵惊呼声吓的心头一紧。 “王爷!” “王爷快跑!” “山崩啦” 一阵杂乱的惊呼伴着巨大的轰鸣声瞬间震彻耳际,马车陡然剧烈的摇晃震动起来,尹婉兮立时稳不住身形,一头扑倒在骆少钦身上。 骆少钦伸手顺势将她紧紧搂入怀中,一边极力控制着被巨大惯力甩动的身体,一边艰难的伸出手掀起马车窗帘。 只见官道两旁的险峻高山上,嶙峋的巨石和着浑浊的泥浆,伴着惊天动地的隆隆巨响,以排山倒海之势,翻滚着澎湃的巨浪汹涌而下。 亲卫胯下的骏马受了惊,个个扬蹄嘶鸣,发疯般的奋力狂奔,转瞬便四散而去。有的亲卫被狂性大发的骏马高高甩落,重重摔在路上的泥水里,还不待翻身爬起,就被山上滚落的巨石和泥浆埋没…… 骆少钦眼见着山上的滔天浊浪转瞬便到了近前,再想拉着尹婉兮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回身抱紧尹婉兮,将她死死护在怀里。 “兮儿别怕!有我在……” 话未说完,马车猛然剧烈一震,仿佛被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瞬间击中,车厢发出一声碎裂的巨响,随即一阵天翻地覆,眼前一黑,耳边瞬间一静,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尹婉兮被一声一声规律的滴答轻响叫醒。她皱了皱眉头,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努力的睁大眼睛,还是无法看见一丝光亮。试着动了动手脚,只觉得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被重物辗过一般,一动就钻心的疼,使不出丝毫力气。 她觉得冷,彻骨的寒冷,令她浑身战栗,胸口似是压了重物一般,连呼吸也觉得格外艰难。闭上眼睛喘了几口气,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恐怖的画面,她瞬间心头一凛,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持续的飓风暴雨引发了山崩,山崩伴着地震,泥沙和巨石咆哮着从山上俯冲下来,将她们的亲卫连同马车齐齐埋葬。眼下,也不知自己被埋在了地下多深的地方。她伸手四处摸了摸,没有摸到马车车厢的木板,只有冰冷的泥沙和石头。 王爷!她恍然想起生死一刻之际,是王爷牢牢抱住了她,将她死死护在怀里,可现在他在哪里? “王爷……”她努力叫了一声,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四周化不开的黑暗里,除了不知何处传来的滴答水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王爷……”她一边呼唤,一边咬着牙撑起身体,挣扎着想站起身。可一动才发现,身体陷在一片彻骨冰冷的泥浆中。本就浑身绵软,没有一丝力气,深陷泥浆更是无处着力,任她拼尽了全身力气,也是徒劳。 好不容易向前爬出了几步,摸到一块裹满泥浆的巨石,靠上去喘息了一会,才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地上的泥浆没过了膝盖,腿陷在里面,就像被紧紧吸住了一般,冰冷的泥浆裹满衣襟,每移动一步,都好像要用尽全身力气。 她冷的浑身颤抖,耳边清晰的回荡着自己气喘吁吁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声。 “王爷,你在哪里?……” 她一边摸索着,艰难的沿着巨石的走向向前探索,一边虚弱的呼唤着骆少钦。可除了她自己跋涉在泥浆中的起落声,再也没有声音回应她。 这样深的泥浆,里面裹着大大小小的石头,王爷会在哪里?被飞溅的碎石击中,重伤之下,被泥浆淹没?被滚落的巨石压住,深深沉入泥浆之下?…… 脑中的想法如脱缰野马,越发失去控制,她也越来越焦躁不安。 “王爷!” 她用了最大的力气大喊一声,可一片漆黑之中,依旧岑寂的如同幽冥一般。她不管不顾,扑入泥潭,整个身子瞬间重新陷入一片冰冷的黏腻之中。 “王爷!”她大喊着,一口咸腥的泥浆顺势灌入口中,她吐出来,随手抹了一下嘴唇,双手深入泥潭之下,尽力的摸索着,探寻着他的踪迹。 “骆少钦……”泥浆再次灌入口中,她挣扎着探出头,吐掉泥浆,继续喊道:“你出来!” 喊一声,身子陷入泥潭,灌一口泥浆,她奋力探出头,吐掉泥浆,再喊一声:“骆少钦!你在哪儿?你出来呀!……” 她心急如焚,浑然忘了寒冷,忘了恐惧,忘了自己正在急速流失的体力和温度。心里似是燃起了一把火,什么也顾不得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她要找到他!无论生死,她一定要找到他!只要找到他,一定可以救他!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她一定可以救他! 这样癫狂的状态便如火上浇油,虽然炽烈滔天,可也是花开荼蘼,终究难以长久为继。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她挣扎在冰冷的泥潭间,动作越来越迟缓,呼唤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微…… “骆少钦!你给我出来!” 她红着眼睛大喊一声,凄厉的喊声在这漆黑的岑寂中默默回荡,好似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头重重栽入泥潭,再也动不了了。冰冷的身体早已不会颤抖,仿佛也不觉得冷了。就像被榨干最后一滴汁液的鲜花,萎靡的瘫在那里,终究逃不掉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宿命。 缘起缘灭皆因果,花开花落皆宿命…… 她精疲力尽的闭上了眼睛,原来就此沉沦在这片冰冷的泥潭,葬身于此,红颜枯骨,就是她此生的宿命。 “兮儿……” 一阵微弱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黑暗中传来,便如一声惊雷骤然炸响在心底,仿佛震耳欲聋一般。她浑身猛然一震,王爷! 本已是强弩之末,再无丝毫力气的身体,不知从何处激发出一股蛮力。她手脚并用,挣扎着自泥潭中钻出,抬起满是泥水的沉重衣袖,抹了一把脸,睁开眼睛茫然四顾。 “王爷!是你吗?你在哪儿?” “兮儿……” 她精神一震,这是王爷的声音!骆少钦!他还活着!他就在这里! “王爷!你在哪儿?你受伤了吗?” “我在这……” 她顺着他微弱的声音,蹚着泥泞的泥潭爬过去,快一点!她尽了全力快一点。听他的声音虚弱之极,他的状况似乎很不好。 她爬到了泥潭的边缘,伸手摸了摸,又是冷冰冰的石头。这里似乎四面都是石头,也许是几块巨石相互挤压在一起形成的一小块空腔。 好处是,巨石隔绝了大量泥浆将她们彻底掩埋的命运。可坏处是,这样大的巨石,即使外面有人施救,他们获救的希望也及其渺茫,这里也许就是两个人最终的葬身埋骨之所。 “王爷!”她摸索着石块,寻找着骆少钦的方位。 “上面……” 她向高处摸去,只摸到一把冰冷的泥沙,依旧是裹满泥沙的石头。 “王爷,你等着我,我这就上来!” 她靠着一丝狂热的信念支撑着早已虚弱不堪的身体,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踏上脚下的石块,一点一点向高处攀爬。 她虽精通医术,有玉面神医之名,自幼常常随着项子骞入山去采摘草药,有登高爬山的经验。可毕竟是出身豪门的娇弱女儿家,又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境,靠着手掌的触觉,纤纤玉指颤抖着扒住石头的边缘,一步一步,艰难的向上爬去。 不知道爬了多高,脚下踩的一块石头似乎略有松脱,她刚刚踩实,那块石头却猛然滑落。她脚下骤然一空,整个人惊叫一声重重摔倒,伴着大小石块一路滚落的摩擦声,身不由己的急速向下滚落。 第二十一章 垂死挣扎 待她磕磕碰碰,好不容易再一次跌入泥潭,只觉得身子一凉,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兮儿……” 恍惚听到了有人在叫她,是父亲?是兄长?还是师傅?师傅,你在哪里?救救兮儿!救救王爷…… “王爷!” 她似是猛然被惊醒,喃喃叫了一声:“王爷!” “兮儿……” “王爷,等我……” 她挣扎着爬起身,可一动才发现,刚刚的一摔,应该是摔的不轻。此刻一动,只觉得头晕眼花,头上一大片地方,火辣辣的疼。 她浑身都是泥水,又身处绝对的黑暗之中,无法察觉哪里有伤口,只是觉得疼,头上,手臂和肋骨,还有小腿处,都钻心的疼,疼的她连呼吸都成了蚀骨之痛。 可她还是咬着牙,摸索着去寻那高处的石块,一步一步,踏着脚下的顽石。这一次,她比刚刚更加小心,每一步都反复确定安稳了,再踏出下一步。可也比刚刚更加艰难万分,每动一下,迈出一步,浑身的伤处都疼的如剜心刺骨一般。 她浑身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可额头上却因剧烈的疼痛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手指早已颤抖的不成样子,每一次抓住岩石的边沿,都像轻飘飘的枯叶,仿佛下一瞬便会松脱坠落,被人一脚踏碎。 黑暗中,每隔一会便会传来一声王爷虚弱的呼唤,她靠着一丝恍惚的意志,一直靠着那个微弱的声音辨别着方位,一心一意,执意如狂一般,什么也不顾,只要寻到他,她要救他。 那丝微弱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遥远,可她在黑暗中攀爬了很久,仿佛有一生一世那么长,甚至一度让她恍惚,也许自己早已经死去,只是心愿未了,仅存的一缕幽魂也要挣扎着爬上去,爬也要爬到她身边。 “王爷……” 她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似是最后一丝力气都已耗尽,连动一动指尖的力气也没有了。她软弱的趴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耳边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紊乱的呼吸声。 周围的黑暗好似心底的绝望一般,浓的化不开,再也看不到一丝希冀的光亮。她的手指早已麻木,颤抖着抓住一块岩石尖利的边沿。只要轻轻放手,她就会像一片枯叶一样,松脱坠落,化为尘埃。 “兮儿……” 王爷的声音适时响起,好似一道光,她只觉得心里一动,恍惚从一场遥远的梦境中回过神来,抓住岩石的指尖紧了紧,一丝冰凉的触感传来,身体恢复了一丝知觉。 她麻木的抬起沉重的腿,踩上一块落脚的岩石,试了试,踩实,用尽全身力气踏上去,伏在那里艰难的喘息几口,再抬起另一条腿,去寻下一块踏脚石…… 可意识渐渐抽离,她用尖利的岩石抵住自己的额头,那样强烈的痛楚,还是抵挡不住一阵紧似一阵的晕眩模糊,她想叫他一声,可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指尖的最后一丝知觉也终于消失,自裹满泥浆的岩石边沿滑落,她只觉得身子一轻,缓缓闭上了眼睛。 累到了极致,痛到了极致,浑身反而不会再痛,也不再觉得累,只有无尽的麻木和空洞。身子轻飘飘的,连呼吸都仿佛消失了,好似一缕幽魂,身不由己,却又是彻底的解脱。 突然,她只觉得身子一顿,似是停在了半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努力感觉了一下,才隐隐觉察,手腕处一丝温热的桎梏,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谁?她恍惚的想了一下这个问题,可却再也无力去思考答案,身不由己的闭上了眼睛,缓缓的垂下头去。 这一次,她落入了一个轻软温暖的梦境,恍惚中,她好像置身于一个温暖明媚的暖阁之中,鸳鸯戏水花梨木镂雕隔扇上,透进冬日雪亮的天光。 榻边的炭火烧的极旺,窗边的案上插着如火的红梅,被炭火烘的暗香缭绕,一室暖香。她裹着柔软的锦被卧在榻上,半睡半醒,旁边坐着一个华服的美貌女子,轻声细语的唤着她的名字,替她掖好被角。 “娘……” 她含糊的叫了一声,那女子便俯下身,温柔的抚了抚她鬓边的碎发,柔声说道:“睡吧!兮儿累了,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娘给你做珍珠翡翠汤圆,好不好?” 她含笑“嗯”了一声,甜甜唤了一句:“娘!兮儿好想你!” 她努力睁开眼睛,想看一看娘亲的容貌,爹常说,兮儿的容貌,像极了娘亲。可惜在她出生那一日,娘亲难产血崩,还来不及抱一抱她,便撒手人寰。 她从小就听奶娘说过,娘亲是为了生下她,才会丢了自己的性命。她的命是娘亲的性命换来的,所以自出生起就格外金贵,被父兄捧在手心里长大。 她那时候太小,不懂得娘亲是如何用性命换来她的命。只隐隐懂得,要是没有她,娘亲就会好好的,永远好好的。 再长大一点,她知道了,原来如娘亲一样,用性命去交换自己孩儿的娘亲,还有有很多很多,而如果有高明的医者,这些娘亲就都不用牺牲自己的性命。只要有高明的医者守护在旁,她们都能平平安安产下幼子,那样,每一个孩子就都能在娘亲的怀抱中长大。 自那一天开始,她幼小的心里便有了一个大大的梦想,她要做一个高明的医者。日后再也不会有娘亲用性命去交换孩儿的命,她要守护在她们床前,在生死之间,拉住娘亲的手。 所以,当她第一次见到项子骞,用一根金针就解决了父亲的病痛,便不管不顾的扑了上去,抱住他,嚷着要学这金针。 自那日开始,无论严寒酷暑,无论师傅慈爱还是严厉,她从未想过放弃。每日寸步不离围绕在师傅膝下,一样一样学着辨别药材,一句一句学着熟背医书…… 她从未见过娘亲,甚至在梦里,也从未看清过娘亲的容貌。这一次,她努力睁开眼睛,可无论她多努力,都无法拨开眼前如轻纱缭绕般的重重迷雾,始终看不清娘亲的容貌。 “娘……” “兮儿……” “娘,兮儿好累。” “兮儿……” 这声音好熟悉,可却不再是娘亲的声音。是谁? “兮儿……” 她掀开被子起身,四处张望:“谁在叫我?” “兮儿,快醒醒……” 这个熟悉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她却找不到来源。此时,娘亲俯身轻轻抱了抱她,在她耳边柔声说道:“兮儿,你该醒了。” 紧接着便将她用力一推,她只觉得身子一凉,眼前一暗,恍然醒了过来。 “兮儿,醒过来。” “王爷……” 她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身子靠在一个柔软的地方,她动了动,环着她的手臂紧了紧,这才惊觉,自己竟然靠在骆少钦怀里。 “王爷。”她唤了他一声,他似是长长松了口气,用虚弱不堪的声音说道:“兮儿,你终于醒了。” 她忽然眼眶一热,眼泪就落了下来:“王爷,你怎么样,受伤了吗?”说着,她便伸手摸索着去探查他的伤势。 “我没事,我很好。” 她依旧摸索着,在黑暗中摸到了骆少钦的头,束发的金冠早已不知丢到了何处,此时他长发散乱,披散在脸上,遮住了半边面孔。 她轻轻拨开乱发,将他的脸捧在手心,一寸一寸细细抚摸,他的皮肤微凉,摸上去光滑平整,并未有伤损。可当指尖触到唇角,却是一片粘腻的湿冷。 她心里一凛,仔细感受了一下指尖的触感,几乎立刻就能分辨,那样粘腻的触感并不是泥浆,那样粘腻湿滑的冷意,是血迹。 “你吐血了?” 骆少钦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回答。只沉默的由着她,沿着被鲜血濡湿的胸前衣襟,一路检查他的手臂,肋骨,腹部,双腿……直到她的手指触到了冰冷的巨石。 他的双腿被两块巨大的岩石挤压,自膝上两寸的地方开始,死死卡在两块巨石之间一条狭窄的缝隙里。 巨石的挤压令他的腿骨早已断裂的不成样子,皮肉更是一片血肉模糊,血迹湿透了衣袍,在他身下的岩石间蜿蜒流淌,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 “王爷!你的腿……” 尹婉兮倒吸一口凉气,原来他竟是被巨石重伤了双腿,血流不止,被死死困在这片凹凸不平的巨石堆上。 来不及多想,她跪在这一堆乱石上,咬牙撕下自己裙摆处的两块衣襟,艰难的环过他无法动弹的腿,避开伤处,死死扎紧,替他暂时止住血。转身摸索着,探上他手腕间的脉搏。 片刻之后,她才惊讶的发现,原来令骆少钦如此虚弱不堪的原因,并不仅仅只是腿上的重伤,他的脉象早已微弱如烛火,仿佛轻轻呵一口气就会熄灭,化为一缕幽幽的余烬。而这微弱的跳动却偏偏忽急忽缓,忽沉忽浮,忽虚忽实…… 她心下一沉,这样的脉象,再熟悉不过。以她的医术,在刚刚身中奇毒的时候,便常常替自己诊脉,想诊出这奇毒的奇特之处。可任凭她如何仔细感受,都诊不出脉象的丝毫异常,除了师傅项子骞,没有人能诊出她身中奇毒。 直到毒发之时,她服下师傅为他配置的解药,暂时压制住毒发。待心中的绞痛渐渐平息,她缓过一口气来,便将指尖探上了手腕,原来毒发之时,她的脉象会忽急忽缓,忽沉忽浮,忽虚忽实…… 第二十二章 梦回 她不可置信一般瞪大了眼睛,王爷竟然同自己一样,身中奇毒。而此刻,依脉象来看,王爷毒发的时间不短了,可他却没有及时服下解药,以致毒性失去控制,毒入五脏,齐齐发作。 他被五脏彻骨的绞痛反复折磨摧残,一次次吐血,一次次昏迷,再被痛醒…… 这样无尽的折磨,简直如同人间炼狱。尹婉兮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如刀割。她颤抖着放开他的手,一时泪流满面,急忙去摸自己胸前携带的解药。摸出瓷瓶,倒在手心,她摸索着数了数,一共只有五颗。 她体内的奇毒发作并不频繁,因此日常携带五颗解药便足矣。她数出三颗,喂入他口中。他已经又一次陷入了昏迷,寻常只用一粒就够的药量,这一次服下三颗,已是最大极限,能不能压制住毒性,她心里也没有底。 药丸入口即化,她听见他无意识的吞下解药,转身爬到他腿边,自腰间摸出一个瓷瓶,摸索着撕开他腿上的衣料,将瓷瓶中的药粉尽数洒在他裸露在外的伤口上。这药粉是她外出行医常用的外伤药,止血镇痛,促进愈合的效果极好。 做完这一切,她早已气喘吁吁,体力在一次次短暂恢复之后,又被一次次透支到极限。她只觉得浑身瘫软如一滩烂泥,只得伏在身下的石块上,喘息着,期待再次恢复一点力气。 能做的,她都做了,剩下的只有等待。眼下骆少钦服下了解药,要么顺利压制住毒性,平安醒来。要么,解药不足以压制毒性,那么她手中最后的两颗解药,就是最后的机会。 至于他腿上的巨石,以现在的状况,她实在无力挪动,只能暂时保持原状,也许下一刻,就会有人赶到,挪开巨石,救她们脱困。 她想着这一切,缓缓闭上了眼睛,身不由己的睡了过去。极致的疲惫和伤痛,令她只要稍有松懈,就会昏然睡去,只愿睡去,再也不想醒来。 梦里,她又一次入了忠亲王府,被姜啸拖入了骆少钦的房间。他静静躺在榻上,生的剑眉星目,皎如云间月。 似是昏迷不醒,又似在极力隐忍着强烈的痛苦。浑身大汗淋漓,双眉紧蹙,面色惨白,唇色紫乌。 她上前瞧了瞧他的面色,又抓过他的手腕细细诊了片刻。微蹙的眉心舒解,对王爷的病情已了然于心。季贤和姜啸紧盯着她脸上的神色,瞧她似乎并不为难,皆是眼中一亮:“神医,王爷的病症,可要紧吗?” 她望了二人一眼,缓缓说道:“王爷初发病时,困倦乏力,偶有昏厥。后来便力弱骨痛,武功尽失。数日前卧床不起,水米不进。近日开始,昏迷的时间与日俱增,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姜啸闻言一拍大腿:“神了!果然是神医!” 季贤忙问道:“神医既已诊出病症,不知可有解救之法?” 她淡淡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姜啸急道:“那还等什么?神医快治吧!缺什么少什么,吩咐一声就行,我现在就去置办!” 尹婉兮却不为所动,但笑不语。 季贤见状,略一思量,轻声问道:“神医若是有何顾虑,不妨直说,王爷乃是皇上最疼爱的手足,血浓于水,只要能救王爷性命,皇上举整个南良之力,也在所不惜。” 尹婉兮微微冷笑,听得出对方这是在用皇上和王爷的身份提醒她,知分寸,懂轻重。 果然,权贵只会以势压人。既如此,就无需客气了。 她自顾自说道:“此症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两位将军若能依我三件事,我或可试一试。” 姜啸忙道:“别说三件,你就是要星星月亮,我姜啸也去给你摘。” 她听了,含笑望着季贤,季贤依旧云淡风轻的样子:“神医但说无妨。” “第一,请季将军连同白日里的两名属下,一起向我的车夫赔罪,直到坤叔他老人家肯宽恕你们的唐突无礼之罪。” “这……”姜啸似是无法置信,迟疑的盯着季贤。 季贤略一迟疑,道:“我答应。” “第二,我救治贫寒百姓可以分文不取,可达官贵人非比寻常。若要我救命,需黄金万两,换贵人一命,不知意下如何?” 姜啸道:“这有什么!黄金万两就万两,只要治好王爷的病,恐怕皇上的赏赐也不止这些,我答应你了!还有一条是什么?” “第三,我要此事天知地知,若我治好王爷,此事绝不可外传,不可让不相干的任何外人知道此事与我有关。” “好,一言为定!” 季贤一一照办,尹婉兮当夜便打发坤叔驾车回府,向父兄禀明,自己遇到急症,待病人脱险便即刻回府,请父兄放心,其余不必多说,免惹父兄烦忧。目送着坤叔顺利离开,她才转身回房,向两位将军道出王爷的病情。 王爷乃是经年累月,由百种慢毒累积,互相抗衡,所造成的百毒缠身之症。这是个点滴功夫的漫长过程,王爷武功高强,有强大的内力护体,所以几乎没有任何症状,也没有医者能诊得出来。 若无意外,百毒抗衡,达成了微妙的平衡,王爷年轻体健,短时间内应该无法察觉。可这样的平衡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经年累月下来,会慢慢耗尽王爷体内的雄厚内力,令他内力尽失,最终衰老孱弱而亡。 这样阴毒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最终只能感叹岁月无情,一代南良战神,最终死于岁月催人,积劳成疾。 可世事难料,他意外受了刀剑之伤,兵器上原有致命的蛊毒,他却草草包扎,任其愈合,导致蛊毒入体,激发体内百毒齐发。如此一来,百毒来势汹汹,错综复杂,就成了一种奇毒,与他体内凶猛的蛊毒相冲,令他筋脉寸断,痛入骨髓,生不如死。 若再等七日,此毒不解,王爷便会因毕生内力冲撞浑身关窍,丧失理智,狂性大发,五脏爆裂而亡。 一直坐在角落熬药的老者听到尹婉兮的一番话,神色由木然变的激动,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目光炯炯,如炙热的炭火。待尹婉兮说完,他的目光又渐渐重新恢复木然,手中煽火的蒲扇无力的脱手坠地。 他缓缓起身,脚步沉重的走到尹婉兮面前,用苍老的声音说道:“老朽一把年纪,妄称御医,却将王爷的病症越治越重。神医小小年纪,竟能须臾之间,切中王爷病症,如同亲见一般,老朽实在佩服!请神医赐教,王爷此毒,该当如何解法?” 年逾古稀的柳御医躬身便要下拜,尹婉兮见状忙拦住,将他扶了起来:“此毒可解,不过如何解,还要王爷自己决定。” 室中三人不解,尹婉兮也不多言,自顾自走到榻前,将骆少钦扶起,抬手将指间金针准确贯入他头顶的几处穴位之中。 接着,又分别将金针刺入他的前心和背心处,施针放血…… 片刻之后,骆少钦闷哼一声,乌黑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尹婉兮手脚依旧不停,骆少钦眨了眨眼,微微侧过头,只见面前一个身着月白色素缎长衫,玉冠束发的少年,正俯身在他胸口处摆弄着什么。 因为距离足够近,他抬眼就望见这少年生的眉目潋滟,唇红齿白,纤白的指间捏着金针,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如。 衣袖翩跹间,隐有阵阵似有若无的淡淡幽香传来,似山间的清风,似空谷的药草,想不到这世间竟有如此霁月清风的少年郎。 “你是何人?” 尹婉兮一边利落的收针,替他遮盖好衣服,一边脆声说道:“王爷不必在意我是谁,只需知道,你身上的奇毒有两种解法,若是寻常解法,痊愈之后会武功尽失,形同废人,活不过壮年。若是尽解,复原如初,就需摧筋碎骨,拔毒重塑。只不过治疗时日漫长,过程及其血腥痛苦,非常人可以忍受,几乎没有人可以活着熬到痊愈。但好处是,痊愈之日,武功内力复原如初,体魄只会更强,不会再受病弱早亡之苦。王爷选择如何解法?” 骆少钦缓缓撑起身子,柳御医忙上前扶着,让他靠坐在软枕上,替他盖好被子。 他看了看尹婉兮,还未开口,姜啸便急道:“王爷身子金贵,当然要稳妥的解法,就算没有武功了,只要能保住性命,还是能号令三军。到时候只要好好养着,何愁活不过壮年,是不是季兄?“ 季贤白了他一眼,转头对骆少钦说道:“王爷,微臣以为,寻常解法最为稳妥,王爷乃万金之躯,尽解之法太过凶险,王爷实在不必冒险。” 骆少钦闻言不语,只上下打量了尹婉兮一番,问道:“你既说我身中奇毒,可知我是何时何地,因何中毒?” 尹婉兮将金针收入袖中,听到他的问话凝神想了想,反问道:“此毒入体达到百毒抗衡的局面,又不让人察觉,必是天长日久的点滴功夫。日前被蛊毒激发,才致百毒齐发。据此推测,大半是寝食香料之类中动手脚。王爷只需回想一下,可有特别偏爱,日日不断的嗜好?” 第二十三章 百毒酿 “日日不断……王爷的饮食皆有专人试毒,且有柳御医验看,也从不用什么香,那日日不断的是……是……” 姜啸喃喃自语,似是恍然大悟般猜到了什么,刚欲脱口而出,却被骆少钦抬手打断。他不动声色的吩咐道:“去取坛酒来!” “属下这就去!” 姜啸答应着,很快便捧了一坛酒回来,放在房中的黄花梨八仙桌上。 骆少钦对尹婉兮说道:“烦请玉面神医看看,这酒中可有不妥?” 尹婉兮忍不住瞧了他一眼,不禁笑道:“王爷好眼力,不过神医之名愧不敢当,王爷叫我沉香就好。” 说着,她上前掀开酒封,一股浓郁的酒香随之扑鼻而来。 “好烈的酒!” 她俯身凑近坛口闻了闻,随手抓起桌上一只茶杯,将坛中烈酒倒了满满一杯,然后取出一根金针,刺破自己的指尖,将一滴鲜血滴入茶杯中。 只见鲜血滴落酒中,如一缕被朝霞浸染的鲜红云雾,在清澈的液体中轻轻荡漾。随即缓缓凝结,暗淡发黑,最后沉沉坠落…… 尹婉兮望着面前的青玉茶杯中,颜色越来越暗,久久不散的血迹,眉心微蹙,开口直言:“这酒里有微毒,毒性经过巧妙配伍,及其轻微,不易察觉。寻常验毒之法皆验不出异常,若日日饮用,甚至嗜酒大醉,不出五年,纵使王爷身强体健,有内力护身,也必定百毒入体。再过十年,百毒耗尽内力,王爷便会迅速衰老孱弱,命不久矣,到时候就算神仙下凡,也回天乏术。” 骆少钦听她说完,缓缓坐直身子,似是有一瞬间的怔忡,漆黑的眼睛在尹婉兮和桌上的酒杯之间来回打量,片刻之后忽然苦涩一笑:“原来是这样。” “王爷……”季贤欲说什么,却被姜啸抢先说道:“王爷,不对呀!这酒是……” 骆少钦忽然冷冷打断他:“都出去!” “可是王爷……” “都出去,本王累了。” “王爷……” “本王再说一次,都出去。” 他的声音不大,可明显压抑着雷霆万钧般的怒意,众人只觉一股强大的压力和寒意当头压下,瞬间所有人都噤了声。 尹婉兮见状也不多言,病人她见得多了,知道自己病情后一时无法接受,或因讳疾忌医而情绪大起大落,她都早已司空见惯,所以并不意外。 只留下一句:“天亮之前,王爷若决定好如何解法,叫人告诉我一声就行,今夜我不会离开。” 她转身走了出去,众人也都默默随着她退出,轻轻关上房门。走出几步,姜啸似是再也忍不住,拉住季贤说道:“季兄,王爷这是怎么了?那酒可是皇上御赐长供给王爷的御酒,整个南良独一份的尊荣,何人敢下毒?又是哪来的机会能在御酒中下毒?” 尹婉兮闻言心下一惊,不禁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二人。 季贤却只停下脚步,默默盯着姜啸,嘴唇紧闭,似是欲言又止,又似在责怪姜啸的鲁莽迟钝。 这样复杂的神色姜啸自然不懂,他见季贤只盯着自己却不说话,不禁急躁道:“哎呦我说季兄,你别老这么沉得住气行不行?我是个粗人,没你那么多细腻的心思,你知道什么干脆点说出来,别这么看着我,简直急死个人!” 季贤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终于说道:“真是个呆子,你都说了,酒是皇上御赐的,你说谁有那么大的胆子,那么大的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在御酒中下毒,长达六年之久都无人察觉?凭皇上和王爷的警觉英明都毫无察觉?” 姜啸一脸懵懂的盯着季贤,又转头望了望尹婉兮和柳御医,忽然眼中一亮,恍然大悟一般,一拍脑门说道:“难道是皇……” 可话刚出口,他却像被烫到了一般,猛然住了口,转头四下瞧了瞧,才轻声说道:“王爷的手足至亲,怎么可能会用这么歹毒的法子害王爷?” 季贤抬起头,望了望皓月当空的澄净星空,喃喃说道:“君臣先于父子,手足也一样。说起来,成也战神,败也战神。” 尹婉兮听他说完这句话,只觉得心底轰然一响,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机关算尽的百毒抗衡,竟会是这样的因由。 天下未定时,手足情深,需要王爷血染沙场,铸就战神威名,平定乱世权臣。如今盛世太平,权臣尽除,再无权臣之患,王爷的战神威名就成了皇上眼中的权臣,需要日夜堤防,百般猜忌的心头大患。 谁能想到,御赐长供的御酒,背后竟会是百毒所酿! 常听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她年纪还小,不懂得其中的辛酸。如今才恍然明白了,原来帝王家的无情,可以无情到这般地步。 她转头望了望王爷房中依旧明亮的灯火,心底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悲凉。权倾朝野的忠亲王,堂堂南良战神,表面受尽皇上宠信,万民爱戴,翻一翻手就能翻了天,无限风光。可背地里,竟日日以百毒酿浇愁,醉卧沙场,百毒醉骨而不自知。 那一夜,她睡的并不安稳,辗转反侧到天色微明,刚朦胧睡去,忽听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传来。她披衣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只见骆少钦一身墨色锦袍,昂首立于门外,见到她,淡淡笑了笑:“沉香,本王选择尽解之法,无论多危险,本王都受得住!我们明日开始,可好?” 她也微笑答道:“沉香遵命,请王爷尽管放心。” 一阵剧痛自体内深处传来,她皱起眉头,隐忍着闷哼了一声,终于缓缓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摸了摸身下冰冷的石块,恍然想起了眼下的处境。可还不待她起身,胸口处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痛便如翻江倒海一般,瞬间将她淹没。 奇毒发作了!她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身子剧烈的颤抖着,蜷缩成一团。怀中还有最后两颗解药,可她不能吃,王爷还没醒,那可能是他最后的希望,她不可以吃。 王爷!她咬紧牙关,硬撑着支起身体,一点一点爬过去,抓起他的手,手指颤抖着为他诊脉。 “兮儿……” 一声微弱的声音传来,她心下一喜,忙放开手,向他靠近了一点:“王爷,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唔……本王没事,兮儿别担心。” 她听他语声有异,忙伸手摸索着他的方向:“王爷,你还好吗?” 颤抖的指尖触到一抹温热的滑腻,她手指一僵,胸口处一阵绞痛翻腾,她连忙收回手,死死按住胸口,咬牙强忍着,不发出一丝声音。 “兮儿,别怕,本王很好。你可有受伤?” 她疼的说不出一句话,伸手入袖间去摸金针,想用金针暂时压制剧痛,可触手却是空空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袖中的金针尽数遗失了。 她顾不得了,掏出胸口的瓷瓶,将最后两颗解药颤抖着喂入他口中:“王爷,服下就不疼了。” 听着他吞下药丸,她松下一口气,软软的蜷缩在地,颤抖得像一片在秋风中战栗的枯叶。 “王爷……你体内……有奇毒……怎么……身上没有……解药?”她死命压抑着颤抖的声音,用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骆少钦因为服下了解药,再度昏然欲睡,用微弱的声音含糊说道:“我用内力,推动巨石,挡住山崩。被石块击中……” 骆少钦昏然睡去,可她还是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大致明白了当时的状况。 山崩那一刻,泥浆裹着巨石瞬间将马车击碎,尹婉兮当即晕死过去。骆少钦抱着她,在那一刻纵身飞出马车,踏着几块泥浆中的巨石借力,迅速跃到了远处一个巨石堆积的地方,将尹婉兮靠在一块石头上,以内力推动两块巨石,在泥浆抵达的刹那,勘勘搭建出一处避难的死角。 他回过身,抱起尹婉兮跳上石堆,想寻一处高地栖身。没想到,一阵更加汹涌的泥石袭来,这狭小的死角内猛然剧烈一震。脚下的石堆受到猛烈的撞击,飞溅着滚动起来。 一片漆黑中,只觉一阵劲风袭来,他身形不稳,躲避不及,被一块石头狠狠击中后脑。眼前一花,他顺势扑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动了动身体,才感觉到腿上钻心的剧痛。身边却摸不到尹婉兮的踪迹。他心急如焚,可无论如何努力都推不开腿上的巨石,更因为妄动内力,牵挂尹婉兮的生死,而引致毒发。 他伸手去摸怀中的药瓶,这才发现,药瓶不知何时早已不知所踪。 原来是这样,她想着,剧烈的绞痛再次痛彻心扉。她蜷缩的身子颤了颤,唇角溢出一抹血迹,她只觉得一口气缓不过来,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骆少钦数次经历生死难关,最终,她为他解了百毒缠身,他与她相知相许,情愫暗生…… 第二十四章 脱险,离别。 项子骞听闻阳川发生山崩,便料到以骆少钦的行军速度,他和尹婉兮很有可能在阳川遇险。当即发出一颗七星红花令,召集千金阁中的千金卫,聚集到阳川救人。 大大小小数次山崩之后,阳川城外早已被泥浆淹没,化为一片泽国。项子骞带领及时赶到的数百名千金卫,连同阳川城内的上千卫兵,一起将城外的泥石翻了个遍,终于在第三天,清理出了一处巨石堆积而成的“石阵”。 项子骞围着石阵转了一圈,很快看出人力仓促搭建的痕迹,下令打开。为了保持石阵的平衡,不至于因搬动石块引致坍塌,众人很费了一番功夫。两个时辰后,才从一处稳定的角落打开一个缺口,一股淤积的泥石瞬间涌出。 项子骞率先进去,一眼就看见了相拥在一起,困在一堆乱石上,生死不明的骆少钦和尹婉兮。 项子骞将二人带入阳川城,就近安置在一处小巷深处的院落中。骆少钦的腿伤很严重,又失血过多,加上两相错毒发之苦,此时早已气息奄奄,只剩下一口气。 如此伤势虽然凶险,可对项子骞来说,并不算棘手。他以人血入药,内力度气,护住了他的心脉要害,再循筋摸骨,替他将碎裂的腿骨拼好,以竹板固定,一日数次的喂药施针,便无碍了。 七日之后,骆少钦终于退了高热,醒了过来。可腿上的断筋碎骨之痛,还是令他卧病在床,寸步难行。 项子骞赶来看他,喂他服下一碗镇痛的汤药,含笑说道:“王爷好身手,那样险峻的困境,还能须臾之间,以内力铸就石阵避难,当真果敢英明。” 骆少钦平躺在枕上,望着面前的项子骞,几日未见,他竟消瘦憔悴的不成样子,面色青白,眼窝深陷,鬓边缕缕银丝如雪,一眼看上去,好像苍老了十岁不止。 他心里一动,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切的问道:“兮儿呢?兮儿怎么样?你可救回兮儿了?” 项子骞神色一黯,起身扶着他躺回枕上,盖好被子,这才重新落座,幽幽说道:“我知道王爷担心兮儿的安危,此时兮儿的性命无碍。” 骆少钦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他,似乎是在等他说下去。他暗暗叹了口气,淡淡道出了尹婉兮的状况。 当日在石阵救出二人时,尹婉兮的伤势极为复杂,不但身上多处骨折,和各种严重的外伤,两相错更是毒发太久,失去控制,毒入骨髓,遍布全身。不但吐血昏迷,记忆更是在飞速恢复。时刻面临着子蛊爆发,蚕食筋脉的灭顶之灾 到了那一刻,便是强弩之末,回光一瞬,即便神仙在世,也无力回天。 这样的状况,让项子骞犯了难。他思量再三,终于还是下定决心,用了逆天之法。他将两相错解药的药方,除了缺失的那两位奇药,其余的全部配齐,以骆少钦的心头血入药,炼制成一丸金灿灿的丹药。 又将自己平日制给尹婉兮,用以压制毒性的镇痛药丸,现制百颗溶于浴桶,滴入自己的心头血。将昏迷不醒的尹婉兮置于热气腾腾的浴桶中,喂她服下金丹。 金丹以骆少钦的心头血为引,而他的心头血便是蛊母之血,含有蛊母的气息,靠着这股气息可安抚尹婉兮体内的子蛊,再加上其中的药效,便可暂时麻痹子蛊,压制毒性。 加入项子骞的心头血,可使浴桶中的药丸药效发挥到最大,助养尹婉兮体内的金丹药性,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此时尹婉兮体内的筋脉已被子蛊蚕食受损,记忆即将复原,一旦她记忆全部恢复,金丹的药性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项子骞拼尽一身医术,将自己的半数内力度给她,以内力护住她体内奇经八脉的要害处,又用金针封其心脉和身上的各处大穴,强行封禁了她的全部记忆。 所以尹婉兮虽然仍在昏迷之中,可性命总算是保住了。只是等她醒来之时,会记忆全失。不但不会再记得有关骆少钦的丝毫记忆,甚至连父兄,师傅,厍狄涵……过去的一切统统忘记,犹如初生婴儿。 除非找到两相错的解药中,缺失的两味奇药,制出解药,彻底解除两相错。到时候,再解开尹婉兮心脉和周身大穴的封禁,记忆才能彻底复原。 骆少钦闻言,扯开自己胸前的衣襟看了看,只见一层雪白的绢纱裹在肌肤上,此时才觉得,胸口一处正隐隐作痛。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恍惚的笑了笑:“也好!只要兮儿性命无忧,忘了,也好!” 窗外,一颗高大的老槐树舒展着茂盛的枝叶,亭亭如盖,如同一团墨绿色的浓云,投下一大片阴凉。阵阵蝉鸣声声入耳,往日混若不觉,不知为何,今日听来,却只觉得无比凄厉,如诉如泣。 他和尹婉兮都重伤了筋骨,此时不易挪动,更不易舟车劳顿,以免震动患处,伤上加伤。可如今厍狄涵对二人虎视眈眈,骆少钦当日设置的障眼法,虽然暂时将她的注意力引去了与此相反的方向,可此法不会迷惑她太久。 恐怕此时,她早已明白自己中了圈套,真正的尹婉兮当日就在骆少钦的马车中,随着他堂而皇之的出了午阳门。她必会不惜代价,派人沿路追查骆少钦的下落。 此处离乾都不过大半日的路程,她的爪牙随时会循迹追踪而来。到时候,尹婉兮记忆全失,骆少钦重伤未愈,项子骞更是刚刚损失了半数修为。如此境况下,若是落在厍狄涵手中,恐怕生死荣辱,只能由着她随意摆布了。 项子骞和骆少钦都明白其中的利弊得失,因此二人略作商议,便决定即刻离开此地。骆少钦回乾都伺机而动,牵制厍狄涵。项子骞带着尹婉兮去自己的师门,幽山鬼谷,请师傅出手相助,设法救治尹婉兮的两相错之毒。 商议已定,二人即刻分头出发。项子骞将准备好的马车内,四面包裹了厚厚的软垫,备了足量的镇痛药丸和几张调理他伤势的药方。 尹婉兮静静躺在房间里的床榻上,如瀑的长发披散在枕上,衬着一张巴掌小脸,越发瓷白如雪,肤如凝脂。 骆少钦坐在榻前的一张藤椅上,默默凝视她良久,见她蝶翼般的睫毛不时轻轻颤动,不知做了什么梦,仿佛下一刻就要颤动着醒来。 他伸手从腰间摘下一块坠着墨绿色流苏的墨玉,轻轻拉过她置于身侧的纤纤素手,将那块墨玉放于她掌心:“兮儿,菩提寺那一夜,你我身中两相错,性命垂危之际,你将家传的半边玉玦相赠,与我约定来生。当时,便该将这墨玉回赠与你,做为你我定情之物。可惜,你醒来已忘记了我们之间的一切,这块玉佩,一直没有机会给你。” 他一边将玉佩上的丝绳系于尹婉兮的手腕,一边柔声说道:“兮儿,当你醒来的时候,便又要忘记我一次了。我明白,你的苦衷,我都明白。我会等着你,护着你,等到你我身上的两相错尽解,等着你,重新记起我的那一日。” 车轮辚辚,两辆马车背道而驰,渐行渐远。骆少钦靠坐在厚厚的软垫上,隔着车窗望着那辆小巧的马车缓缓消失于视线的尽头。万里碧空之上,朵朵白云如皑皑雪山。一行鸿雁翱翔而过,只闻阵阵低回的哀鸣久久回荡。 骆少钦腿伤未愈,项子骞特意叮嘱,马车只可缓行,不可速度太快,以免颠簸震动伤处。所以原本大半天的路程,走了整整一日,回到忠亲王府的时候,已是深夜。 第二日,皇上便知道了他遭遇山崩,身负重伤的消息。傍晚的时候,骆少恒携着厍狄涵,圣驾浩浩荡荡进了忠亲王府。 厍狄涵见到骆少钦腿伤沉重,只装模作样的假意安慰了几句,挑衅的叮嘱他不要心急,她一定会派人替他将尹婉兮寻回来,就带人去了厍狄嫣的住处,只留下兄弟二人,对坐共饮。 骆少恒亲自夹起一块烧鹿筋,放在骆少钦碗中。骆少钦接过,淡淡说道:“多谢皇兄!” 骆少恒笑了笑,柔和的说道:“今日不分君臣,只有你我兄弟二人,骨肉至亲,不必如此拘礼。” 骆少钦双眸含笑,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说道:“好!就依皇兄!你我手足情深,也很久没有痛快的大醉一场了。” 骆少恒举起酒杯,豪气的笑道:“既如此,你我兄弟,今夜就不醉不归,如何?” 骆少钦端起酒杯与他重重碰了一下:“不醉不归!” 骆少恒仰头饮下杯中酒,忽然皱眉说道:“你这个酒神,素日里那样的烈酒尚且难得一醉,今日怎么喝这样甜丝丝的果子露?来人!换上朕带来的好酒,给忠亲王尝尝!” 骆少钦闻言,心下一动,忙说道:“皇兄,臣弟腿有骨伤,御医特意叮嘱,不可饮酒……” 骆少恒一抬手打断他:“说好了你我兄弟今夜不醉不归,朕又不天天来,偶尔喝一点无妨!” 第二十五章 臣妾告退 大内总管内监沈德宝捧了一坛酒奉上,酒封一掀,一股凛冽的酒香扑鼻而来。 “换大碗来!不要这小杯子,大碗才尽兴!” 沈德宝即刻取来大碗,倒满烈酒。骆少恒端起酒碗,笑道:“少钦,我知道你心系尹家小姐,为了寻她,弄的一身重伤,皇兄想想就心疼!你别担心,就算她逃到天边,皇兄也一定给你寻回来,照样赐给你为侧妃!” 骆少钦端起酒碗,想到昔日御赐的百毒酿,又看看端坐在面前,一脸坦然的兄长,漆黑的眸子闪了闪,忽然唇角一勾,含笑说道:“多谢皇兄如此体恤,既如此,一切全由皇兄做主,臣弟就等着大婚那一日了!” 这一夜,酒喝了一坛又一坛,兄弟二人的笑声也一阵高过一阵,直到天光微亮,骆少钦醉倒在榻上,无论如何也叫不醒,骆少恒才踉跄着脚步,由沈德宝搀扶着,尽兴离去。 骆少钦醉的人事不知,栽倒在软枕上,几缕散乱的发丝掩着消瘦酡红的面颊,柳御医轻轻推开房门,轻手轻脚的走到榻边,伸手去探他手腕上的脉搏。可手指还未触到,骆少钦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王爷!”柳御医忙收回手,躬身行了一礼。 骆少钦掀开身上的锦被,缓缓坐了起来。柳御医轻声说道:“王爷,重伤在身,醉酒有碍伤势痊愈,让老朽为你诊一诊脉象如何?” 骆少钦瞧了一眼旁边残席上的酒坛,淡淡说道:“本王没醉,诊脉不急,柳御医,你为本王验一验那坛中酒,看看是否有不妥之处。” 柳御医应了一声,走到桌边,抓起酒坛看了看,里面还剩下小半坛酒。他凑近坛口闻了闻,酒香浓郁,并无异常。又倒了一碗出来,先用银针试了试,又学着尹婉兮的样子,滴血验毒。 片刻之后,回身说道:“王爷,此酒无毒。” 他似是不为所动,只神色平静的说道:“再验!沈德宝抱进来的每一坛,都要一一验过!” 柳御医出去,寻了四个酒坛回来,每一个里面都多多少少剩下一点残酒。他将剩余的酒液分别倒入碗中,又用刚刚的法子,逐一验过。 其中一碗酒中,银针试过没有变色,可当他将一滴鲜血滴入,却惊讶的发现,殷红的血液落入酒中,瞬间化为乌有。他不可置信一般,再次滴入鲜血,可酒中的血色却一闪而逝,转瞬又变成原本清澈的样子。 “王爷,此酒有异!”他将酒碗端到骆少钦面前,滴入鲜血,让他亲眼看到其中一闪而逝的血色。 骆少钦望着那碗酒香凛冽的酒,冷冷一笑:“烦劳柳御医,替本王查清这酒中的名堂。” “是!王爷,你刚刚已饮下此酒,老朽还是先为你诊脉吧!” 骆少钦伸出手,柳御医仔细诊了一会,问道:“王爷可有哪里感到不适?” “本王席间服下了项师傅的镇痛药丸,他说过,此药镇痛解毒,寻常毒物,皆可克制,本王现在并无丝毫不适。” 柳御医端着那碗毒酒,告退离去。房间里瞬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榻边的九彩连珠灯台上,蜡烛已燃到了尽头,火苗挣扎着忽闪了两下,化为一缕青烟,悠悠消失无踪。 他静静坐在黑暗里,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窗外青白色的天光隔着回纹窗格透进来,映出一室破碎的光影。让他不由生出一丝恍惚,仿佛小时候,那段住在冷宫的日子。 那时候,冷宫难得有烛火。一到晚上,破败的宫室里,就只能见到这样晦暗的天光,他年纪小,对窗外那婆娑摇曳的树影总是心生畏惧,便紧紧依偎在母后怀里,死死抱着母后的手臂,听着轻声悦耳的童谣,安然入梦。 从他有记忆开始,便与母后和兄长一同住在冷宫,从未见过父皇,只有一个素未谋面的皇祖母,时常派遣一位老嬷嬷前来照拂。长大一点,常听来往的宫人背后议论,他终于慢慢明白了这其中的因由。 母后名唤林月儿,曾是宫中的一名舞姬,因貌若天仙,舞姿绝世,又心性纯良,与世无争而得太后青眼,特赐为皇上献舞。结果不出所料,皇上一眼便惊为天人,册封为贵人,自此夜夜专宠。产下骆少恒后,被册为美人,骆少钦诞生后,又被封为德妃。 当时宫中皇后膝下只有一子,因年华老去早已不得皇上宠爱,皇长子虽已成年却资质平庸,自然也不得皇上器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对德妃母子三人恩宠有加,圣眷正隆,更对两位年幼的皇子寄予厚望,只怕册立为太子也指日可待。 林月儿母子三人早已危及了皇后和皇长子的地位,因此被皇后一党痛恨,暗中谋划,不惜一切代价除掉母子三人。可心性纯良的林月儿却一直沉溺于与皇上的恩爱缱绻之中,对貌似宽和贤德的皇后毫无戒心,一无所知。 林月儿宠冠后宫,如日中天的时候,骆少恒只有三岁,骆少钦尚在襁褓之中。一日,宫中太后和皇后突然双双病倒,昏迷不醒。满宫太医用尽手段也诊断不出病因,更不知如何用药才好,只得勉强用一些缓解症状的汤药和针灸敷衍着。 皇上对太后一片挚诚孝心,见太后遭受如此病痛之苦,性命垂危,发了雷霆震怒,勒令太医署若医不好太后就提头来见。 正当太医署一片愁云惨雾,束手无策之时,一个黑衣蒙面的神秘人夜探太医署,提点太医令:若太后并非生病,而是巫蛊作祟,便不关太医署的事,整个太医署就可顺利交差,幸免于此危难。 太医令瞬间醍醐灌顶,第二日便禀明皇上,太后和皇后的症状不像病痛所致,更像是巫蛊邪术作祟,为避免贻误太后和皇后的凤体,还请皇上明察。 一切都顺理成章,有法师言之凿凿的证实,太后和皇后确实中了巫蛊之术,性命垂危。而后,二人又在法师的施咒作法之下,奇迹般的苏醒了过来。 皇上自然大发雷霆,下令彻查在宫中行此巫蛊之人,一旦查实,绝不姑息!大理寺奉旨查案,经过层层抽丝剥茧,不出十日,便顺利查到了幕后真凶,当今的德妃娘娘,林月儿。皇上与林月儿正当两情缱绻,情深意浓之时,断然不肯相信,下令再查! 宫中皇后见如此铁证如山,皇上依旧偏袒庇护,将一个卑贱的舞姬置于心尖上,却把她这个正宫发妻视若无物。一腔怨恨终于化为偏执的冷酷,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自那日开始,皇上每每踏入林月儿的广寒宫,吸入她最爱的沁云香,便会幻觉连连,神志不清。而只要离开广寒宫,片刻之后便会不药而愈,神志恢复清明。 即便皇上事后百般回想,也只会觉得亦真亦幻,好似大梦一场,又仿佛真的经历了惊魂骇异,不堪回首的一刻。 几次三番,皇上便渐渐对林月儿的广寒宫生了畏惧之心,每每走到殿前,望着那空旷幽深的殿宇,心里便会无端生出无法抗拒的惊骇窒息之感。 后宫流言如刀,个个言之凿凿,德妃林月儿乃是在世妖女,日夜与鬼神为伍,及其擅长巫蛊之术。任何人得罪她,都会被巫蛊所害。而与她亲近之人,年深日久,难免被其妖气所侵,损伤正气,邪气侵体。 就连她亲生的两位皇子,也都是半人半妖的妖邪血统,自出生起便日夜与邪祟为伴,难免一身邪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旦长大成年…… 皇上的心意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了猜疑和动摇,开始以政务繁忙为由,冷落德妃母子,再也不肯踏入广寒宫一步。从百般偏爱呵护,到弃之不顾,不闻不问,几乎只用了短短须臾。 大理寺再次上奏,复查巫蛊之案的真凶依然是德妃娘娘,人证物证俱全,实在是铁证如山,万无一失。 德妃抱着两个幼子身居广寒宫,若无其事的过着自己的日子。她并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多年的深宫生涯,她也渐渐明白了,自己到底罪在何处。只是她心里对皇上始终心存希冀,对他们海誓山盟的夫妻之情深信不疑。 她相信自己的夫君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冤枉她,更相信夫君深爱两个幼子,不会轻易葬送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 可她深信不疑的夫君,最终却并未坚定的相信她。而是默默在寝宫枯坐了一整夜,亲手拟下一道圣旨,送她们母子三人入冷宫,无旨不得出。 林月儿接过圣旨,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泪意染红了她澄净如水的双眸,却最终不哭不闹,只敛衽行了一个大礼:“皇上,臣妾告退!” 她怀中抱着幼子,一手领着长子,纤弱的身姿挺拔傲然,视死如归。一步一步,踏着满地的落花走入冷宫。蓦然回首,破败的朱漆大门在身后沉沉关闭,隔绝了金顶红墙间的巍峨繁华,也隔绝了昔日宫闱里的似海深情。 第二十六章 红白双毒 太后病愈,从皇后口中得知,德妃恃宠生娇,狼子野心,利用巫蛊之术妄图谋害太后和皇后,自此取而代之,母仪天下。日后仗着皇上的宠爱,妖媚惑主,扶持两个幼子取代皇长子,来日登基为帝。 太后在后宫浸淫半生,对后宫女子的心机城府自然了然于胸。德妃有两子傍身,宠冠后宫,她若有心取代皇后,扶持幼子上位,岂用如此张扬蠢笨的法子?以皇上对她言听计从的宠爱,她只需有意无意吹几句枕边风,皇后和皇长子的地位早就坐不安稳了。 可惜,太后病愈之时,木已成舟,德妃母子三人早已被皇上废黜,打入了冷宫。皇后的话,太后一个字也不相信,她岂会不知这个女人的心思?可皇后的话中之意让太后警觉,不置德妃母子于死地,皇后是断断不肯善罢甘休的。 于是太后假意相信了皇后,一面命人暗中调查巫蛊之案的真相,一面装作对德妃痛恨不已的样子,指使贴身跟随她多年的秦嬷嬷入冷宫,好生“教导”德妃母子为人处事之道。 秦嬷嬷自然深知太后的意图,自此明里时常入冷宫教导德妃,暗里却安排了得力的守卫,务必保护好德妃母子三人的安危,断断不可被皇后的爪牙残害。 皇后志得意满,暗中命人指使整个冷宫上下齐心戕害德妃母子,能取三人性命者,一命便可赦免出冷宫,恢复位份。能让三人生不如死者,可得千金重赏。 有了皇后的授意,纵使有太后暗中维护,德妃母子三人的日子也难免水深火热,时时要堤防饭菜茶水中的剧毒,处处难防毒虫毒蛇神出鬼没,各种阴险的明枪暗箭更是防不胜防,三人常常居无定所,食不果腹。 林月儿性子沉静坚韧,坦荡磊落,居于冷宫的日子,凶险异常,艰险万分,可她却能不被流言恶意所困,一心爱护两个幼子,母慈子孝,苦中作乐。 为两个儿子计深远,她让骆少恒和骆少钦自幼跟随冷宫的护卫偷偷习武,并请秦嬷嬷安排了一个识字的内官,日日暗中教导两个幼子读书识字…… 十年后,皇长子已近而立之年,皇后多年来忍辱负重,费尽心机,却仍无法令皇上松口,立皇长子为太子。反而自林月儿母子三人入冷宫那一日起,就对皇后母子越发冷淡疏远,不闻不问。而对后宫的其他嫔妃也都雨露均沾,再无专宠之人。 皇后见皇上龙体康健,大权独揽,冷宫两个孽子也日渐长大,后患无穷。而自己的皇长子明明尊贵无比,却因为皇上的一颗偏心而空有满腔抱负,始终有志难舒。对皇上的怨恨,对林月儿母子的仇恨,犹如焚心蚀骨一般,令她日夜备受煎熬,生不如死。 滔天的恨意便如囚于幽冥的恶魔,一旦冲破桎梏,势必毁天灭地,玉石俱焚。她一念不甘,不惜堵上自己全族的性命,日日给皇上投喂慢毒,伪造传位遗诏,一旦时机成熟,皇上“暴毙”而亡,自己的皇长子便可顺理成章,登基为帝。 皇上的身体自此开始每况愈下,很快病入膏肓。太医署却查不出原因,只说皇上日夜忧心国事,操劳过度所致。太后见状,赶来探望皇上,适时将当年命人彻查巫蛊之案的真相告知。 当年,皇上被人蒙蔽,相信了林月儿母子是妖邪,即便真相大白,也未必能重回广寒宫,皇后一党更是不会放过这母子三人。 自己护得了一时,也护不了她们一世。如今,皇上年华已老,对林月儿母子的思念却越来越深。此时告知真相,母子三人方能得到转机。 皇上得知当年林月儿母子蒙冤,明白都是因为自己的疑心所致,一别十年,人事全非。他愧悔不已,撑着病体伏在书案上,一笔一笔描绘着林月儿的画像,彻夜不眠的寒夜,他摩挲着画中人,终于流下了悔恨的热泪。 黎明时分,他亲笔写下为林月儿平反,迎回广寒宫,册立为皇后的圣旨。同时,也写下了揭发现任皇后罪行,废黜皇后的诏书。 林月儿母子三人即刻被迎入皇帝寝宫,站到了皇上面前。皇上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撑着最后一口气,请求林月儿原谅他,请求两个儿子原谅他这个糊涂的父皇。 林月儿却只以嫔妃之礼,带着两个儿子磕头谢恩。态度恭谨冷淡,再不复当年的夫妻情深。皇上伤心欲绝,可一切都悔之晚矣。破镜无法重圆,失去的,也无法再回头。 皇后接到废后圣旨,带着人匆匆赶来皇上寝宫。眼见着皇上只剩一口气,撑不过今日,她索性撕破脸皮,将这些年来受到的委屈不公,统统含泪道出,甚至不惜坦言给皇上下毒,以及自己的皇长子即将继位的图谋。 皇上被气的浑身颤抖,却再说不出一句话。皇后却似犹嫌不足,当着皇上的面,当着骆少恒、骆少钦两兄弟的面,亲自给林月儿灌下了烈性剧毒。让皇上赤红着一双眼睛,拼命的嘶吼着,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自己偏爱了一辈子的女人,最终痛苦不堪的死在自己面前。 太后早已察觉皇上的病情有蹊跷,也明知此事与皇后脱不了干系,可奈何太医诊断不出任何不妥之处,也拿不到皇后谋害龙体的实证。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只一面命人好生调养皇上的身体,尽力延续他的性命,一面暗中留意皇后和皇长子的一举一动。 直到太医禀告,皇上命不久矣,太后才终于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让皇后的阴谋得逞,她没有母仪天下之德,皇长子更没有君临天下之才。于是太后将巫蛊之案的真相告诉了皇上,顺利迎回林月儿母子。 太后告诉林月儿,皇后谋害皇上,皇上此时已回天乏术,命不久矣。一旦皇上驾崩,她和两个儿子必然不能得善终。太后要林月儿以一己之身,交换两个儿子的前程,只要铲除皇后和她背后的党羽,太后自会扶持她的长子登基为帝。 太后笃定,皇后只要见到林月儿安然出现在皇上面前,必会失去理智,露出她的本来面目。 因此林月儿没有丝毫挣扎,由着皇后面目狰狞,咬牙切齿的亲手灌她喝下满满一碗辛辣苦涩的毒药。她伏在地上吐血不止,五内如焚,可依旧面容沉静,唇角含笑,满眼慈爱的望着两个儿子:“恒儿,钦儿,你们一定要记住,此生不要心怀仇恨,更不要为娘报仇!娘这一生,无憾,无悔!” 皇上拼命爬了过来,将她揽进自己怀里,痛哭着向她忏悔,可她至死没有再看皇上一眼,只奄奄一息的说道:“皇上,臣妾告退。” 她并不恨皇上,只是十年冷宫生涯,与两个幼子数度死里逃生,一腔柔情尽数湮灭。那个深爱皇上的林月儿早已死在冷宫,尸骨无存。活下来的,只是两个孩儿的娘亲,皇上的一个妃嫔而已。 皇上本就是命悬一线,再也禁不住如此的丧妻之痛,撑着最后一口气,拉着两个儿子的手交到太后掌心,一句话也来不及留下,就含恨驾崩了。 太后亲耳听到皇后给皇上下的毒,名叫两相错。分红白双色,红色的当年投入广寒宫的沁云香中,让林月儿不知不觉间中了毒,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无法与皇上亲近,只要见到皇上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都会让她头疼欲裂,恶心呕吐。 白色的当年下到皇上寝宫的灯烛里,剂量掌握的恰到好处,让皇上一见林月儿,闻到她身上的沁云香,便会产生恐怖的幻觉,最终再不敢踏入广寒宫一步。 如今,谋害皇上性命的依旧是白毒,只要剂量掌握的精准,就能令皇上在最适合的时机“暴毙”。而杀林月儿的红毒,只要剂量足够,便可令人当场毒发身亡。 有君不见卿,有卿不见君,生生情缘断,世世两相错。传说,世上有一种剧毒,名为两相错。此毒专为世间的痴心情深之人所制,可令痴心错付,情深不寿,戕心害命,苦毒无量。 即便再情深恩爱,感天动地,也生不能相守,死不能同穴,生生世世,情愿断绝,相见不相识,相识不相亲。 太后命人在皇后的亲信太医令那里,搜到了两相错,以及太医令的口供。又用皇长子的性命来威胁皇后,皇后终于低下了她高傲的头颅,认罪伏法。 太后将皇上亲笔的废后诏书晓谕天下:皇后无德!……废为庶人!德妃林月儿,贞静持躬……仰承皇太后慈谕,即日起立为皇后! 她亲手用加倍的红白双毒,调制了一杯毒酒,送皇后上路。皇长子被封为恭亲王,前往康安封地,无召不得回乾都。 太后扶持十二岁的骆少恒继位登基,少年帝王,临危受命,难以服众。一时间群臣异心,朝野动荡。太后亲自请来四皇叔,以摄政王之尊辅佐幼主,稳固江山。 第二十七章 血引 骆少恒和骆少钦自幼在冷宫那样残酷的环境下长大,难免疑心深重,除了彼此,谁也不相信。 骆少钦望着窗外的天光,恍惚笑了笑,曾经,他们兄弟同心,在冷宫朝不保夕的日子里,携手度过了无数风雨。在母后离世那一夜,兄长抱着他,二人相依相偎,彼此取暖,度过了那个生命中最漆黑寒冷的漫漫长夜。曾经,他们除了彼此,谁也不相信。 那样艰险的日子,尚且有那般的温暖慰藉,可如今…… 他苦涩的笑了笑,如今的兄长,竟会因为他的存在而夜不能寐,纵使他百毒醉骨,也仍不能令兄长安心。 昔年,与他同样少年为帅的北唐威远侯成君,为了北唐的强盛安定,出生入死,血战沙场,小小年纪就与骆少钦齐名,成为了赫赫威名的北唐战神。 世人都说,南良、北唐是当世的两大强国,出了两位齐名的战神。不知若有一日,两大战神相逢于战场,到底孰高孰低? 他每每听闻此言,也不免心生向往。这样的人物,必有不凡之处。若是有朝一日,能与这样一名少年战神决战沙场,该是何等的酣畅淋漓,不枉此生。 因此,虽从未有机缘与这位威远侯相见相识,但心中却神交已久,惺惺相惜,只盼沙场一战,了此平生憾事。 那一次听闻他率领八十万大军出征,抗击西属与蛮夷联军的百万雄狮。鏖战沙场数月,终于大胜,凯旋还朝。北唐皇帝设宴犒赏三军,大宴群臣,三日不绝。那一刻,北唐战神的威名在北唐百姓心间彻底成为了神明的化身,整个天下也无人不知,威震八方。 可这样烈火烹油,豪气干云的人生巅峰,却仿佛是花开荼蘼,强弩之末一般,仅仅几日之后,北唐皇帝便以威远侯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的罪名,将整个威远侯府上下尽数乱刀分尸,威远侯成君更是被行了剔骨剜心之刑,死无全尸。 一代战神就此陨落,他听闻之后默默了许久。这位还来不及相识的朋友,终是无缘相识了。他将一杯烈酒洒落在地,在心中与这位挚友做了最后的诀别。 他从未相信北唐皇帝昭示的罪名,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能百战百胜,威震八方的战将,必然不会是一个整日蝇营狗苟,图谋不轨之辈。因为只有心无二致,纯心效忠之人,才有可能在沙场上一心御敌,大杀四方。 正是深知这一点,所以无论何时,只要想到成君,他就会觉得无比痛惜,无比遗憾。皇帝昏庸,奸佞当道,自古就是忠臣良将的噩梦。 可是如今,历经世事,他却恍然明白了另一个道理。昏君奸佞从来不是忠臣良将的噩梦,因为身为忠臣,本身就是一场噩梦!他竟没有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原来,自古忠臣不可为啊! 天光大亮之后,柳御医匆匆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冲到榻边,抓起骆少钦的手腕,二话不说就急着诊脉。 骆少钦见状,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的面色,见他仔细诊了半晌,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喜色:“王爷!这项师傅的药丸真是不同凡响,昨夜的酒中含有剧毒,若被此毒入体,不出两个时辰就会毒发,王爷饮下毒酒,至今已过去了一整夜,此时还未毒发,脉象也无丝毫异常,定是项师傅的药丸将这酒中的剧毒化解,无碍了!” 骆少钦微微点了点头,似是并不意外,淡淡问道:“此毒究竟有什么名堂?” 柳御医微微迟疑了片刻,才将详情细细告诉了他。昨夜,他端着那碗毒酒回到房中,便开始翻阅古书典籍,查找关于此毒的线索。直到刚刚,他终于在半本残卷中,找到了相关记载。 厍国有一种蛊毒,名为血引。中此毒者,蛊虫入体,以血液为食,一边蚕食鲜血,一边排出一种无色毒素,不出两个时辰,毒素累积到一定程度,便足以毒发。 毒发时,血液滚烫,会令人浑身高热,惊厥昏迷,卧床不起。可也会因此令蛊虫暂时休眠,停止蚕食血液。所以中此毒者,不会立即致命。只会高热惊厥几日,之后不药而愈,不待身体恢复,又会再度毒发。 如此反复搓磨,无穷无尽,直到毒入骨髓,血枯而亡。因为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所以少则几日,至多也不过半年,必难逃一死。 若要解此毒,只有以血换血,以命换命之法,除此之外,无药可解。 骆少钦静静听他说完,沉默了良久,才喃喃说道:“至多半年,至多半年!”他忽然笑了笑:“皇兄已为我定下死期,看来只要我活着一日,皇兄就无一日安心。他要的,只是我死!” 他唇角含着明朗的笑意,漆黑深邃的双眸中却一片悲凉,如深秋时节,荒芜的漫漫枯草上,点点剔透的露珠。晶莹澄净,却也冰寒彻骨。 高高的仰起头,逼回眼底泪意,他长长出了口气,平静的说道:“既然皇兄一心想要我死,换他夜夜心安。也好,本王成全他就是!” 自那一日开始,宫中太医署中的各位圣手,便开始频频出入忠亲王府应诊,可无一例外,无人能查明骆少钦持续高热惊厥的病因,更是轮番更换了无数药方,结果都是枉然。 一时间,忠亲王因骨伤沉重,缠绵病榻,性命垂危的消息便如生了翅膀一般,飞速传遍了南良各地,甚至连周边各国也都渐渐流传开来。 厍狄涵端坐涵嫣殿,红唇微勾,暗暗冷笑,她心中无比笃定,以尹婉兮对骆少钦的情意,只要听闻这个消息,就算逃到了天边,也必定会心急如焚的赶回来,用她一身医术,不顾一切的挽救自己心上人的性命。 只要她回来!只要她敢回来! 她狭长上扬的凤眸微眯,漆黑的瞳仁中含着盈盈笑意,说不出的柔媚旖旎,风情万种。可也暗藏着一抹说不出的危险和神秘,看起来莫名的诡异莫测,却分明透着蚀骨的撩人诱惑。 当日,苍鹰出城去追踪尹婉兮,可没想到,追到最后才发现,这又是一个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把戏。厍狄涵盛怒之下,下令让苍鹰派出所有能调动的人手,散布于远近各国,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将尹婉兮活着带回乾都城。 眼下,各国遍布她的眼线,却一直没有尹婉兮的丝毫消息。直到听闻骆少钦重伤,独自回府的消息,一条毒计便瞬间从心底萌生。 她蛊惑骆少恒,趁着忠亲王重伤,无法上朝,更无法领兵,正是分化削弱他的最佳时机,只要能借此让他一病不起,他难道还能将手中的军威、兵权,统统都带到棺材里不成? 骆少恒对她的话深以为然,当即便宣召太医,询问令人神不知鬼不觉,却能迅速卧病不起的方法。太医得了淑妃娘娘的授意,自然不敢隐瞒,双手呈上了毒药,血引。因此才有了那一夜,骆少恒圣驾亲临忠亲王府,兄弟同心共醉的那一幕。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此时的尹婉兮不仅神志不清,昏迷不醒。就算醒来也已经记忆全失,连骨肉至亲也形如陌路,纵使真的听到骆少钦重病垂危的消息,心里也不会再起半分波澜,更不会顺着她的心意,千里迢迢赶回来。 那一日,项子骞带着尹婉兮离开阳川之后,便就近走了水路,一路直奔北唐而去。传说中的幽山鬼谷,必经之路就是北唐,只需穿北唐而过,深入极北之地的北渊深处。 一路上,屡次遇见了厍狄涵的醉生阁爪牙,在四处追踪尹婉兮的线索。奈何项子骞不仅轻功高绝,更是善于觅迹寻踪的高手,因此深谙乔装逃脱之道。他将尹婉兮扮做男装,与自己佯装成一对普通的父子,便堂而皇之在醉生阁爪牙的眼皮底下,屡次顺利脱身,避免了打草惊蛇。 一个月后,经过了漫长的山水迢迢,二人终于成功抵达了幽山,进入了鬼谷腹地。此时的尹婉兮依旧人事不知,昏迷不醒。这大大出乎项子骞的预料。可凭他用尽了手段,也只能保住她一丝微弱的气息,却始终无法将她唤醒。 鬼谷最高处的离渊阁中,住着须发皆白的鬼谷真人。没有人知道鬼谷真人的身世来历,年岁几何,只从他鹤发童颜的外貌,和鬼谷历代弟子的年岁来推测,他至少百岁有余。 项子骞一入鬼谷,便直奔离渊阁而去,请求师傅出手救治尹婉兮的性命。谁知,离渊阁中只剩几个贴身伺候师傅的小童在侍弄花草。他细问之下才得知,师傅早已外出云游,此时离谷三月有余,不知去处,不知归期。 他望着怀中尹婉兮无知无觉的睡脸,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懊恼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这是他唯一的入室弟子,也是他生平所见,最天赋异禀,心性纯良的学医天才。三岁便拜在他门下,一心一意,勤奋刻苦,更早已视他如父,与他请与骨肉。 如今,她被奸人所害,命悬一线,自己一生救人无数,轮到自己的亲传弟子,难道竟要如此眼睁睁看着她,无声无息殒命于自己怀中? 不!绝不!哪怕拼尽他一身医术,一生修为,都要救她!他一定要救她! 第二十八章 尹素雪 抱着她转身,迎面只见一个与他年岁相当的男子,被一群年少的弟子簇拥着,匆匆赶到他面前。见到他,面上一喜,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子骞!真是你!” 他几步上前,不由分说接过尹婉兮,交于身旁一个弟子怀中,然后一把将项子骞拉入怀中,紧紧的抱着,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高兴的喜极而泣:“子骞!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这么多年了,你竟然才知道回来!” 项子骞见状,眼底不由涌上一抹动容之色,双臂回抱着他,轻声说道:“青云师兄,十多年未见了,你的样子怎么都没变,还是像当年一样!” 青云师兄用力一拍他的脊背,含泪笑着说道:“谁像你这个臭小子,从小就少年老成,心思重,有什么事都放在心里,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你心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心里背负的东西多了,可不就容易衰老嘛!” 他略略放开项子骞,仔细打量着他的面庞:“瞧瞧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怎么连头发都熬白了?” 项子骞闻言含笑垂下头,片刻之后才瞧了一眼旁边弟子怀中的尹婉兮,轻声说道:“青云师兄,这是我唯一的徒弟,心性极是善良,却被奸人所害,中了两相错之毒。如今,我耗尽半数修为,也只能勉强保住她一丝气息不断。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师傅能救兮儿性命,青云师兄,帮帮我,救救兮儿!” 青云师兄闻言,转头看了看尹婉兮,略略思量了一瞬,忽然抓起项子骞的手腕,指尖探上了他的脉搏,凝神仔细诊了诊。片刻之后,才轻声说道:“子骞,你为了这个徒弟,几乎丢了半条命了,你……你这是何苦啊?” 项子骞微微笑了笑,伸手从那名弟子怀中接过尹婉兮,牢牢抱在怀中:“青云师兄,她是我唯一的徒弟,也是我情逾骨肉的至亲。为了她,即使丢了我这条命也没什么,无论如何,哪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一定要救她!” 幽山鬼谷在传说中是鬼神出没的邪祟之地,世人都说,鬼谷终年黑雾缭绕,鬼影重重,不见天日。误入鬼谷之人,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从来没有人能活着走出鬼谷。 在江湖之中,鬼谷一门被视为旁门妖邪之道。凡是自诩为名门正派的江湖人,都羞于与鬼谷有丝毫的往来联系,否则便会被视为叛出正道,投靠奸佞,会为整个正派所不容。 而鬼谷却从不问世间事,所有谷中弟子一旦入了鬼谷,便等同于一脚踏入了空门。终日过着隐居山林,闲云野鹤的日子。若无师命,学艺有成之前,不可踏出鬼谷一步,否则便会被逐出师门,从此与鬼谷再无半分干系。 项子骞将尹婉兮安置在自己曾经居住多年的紫竹苑,青云师兄派了几个得力的弟子好生照料,他这才随着青云师兄,去了谷中的灵丹阁。 青云师兄如今已获得鬼谷真人首肯,成了鬼谷的掌门人。鬼谷真人不在的时候,便由青云师兄主持鬼谷,因此,只要他同意,项子骞便可以随他出入鬼谷各处。 灵丹阁中,珍藏着鬼谷所有弟子日常炼制的各种丹药,每逢世间起了瘟疫兵祸,谷中弟子便会奉师命,下山施药,拯救苍生于危难。 青云师兄开启灵丹阁中的一个暗室,从中取出一个青瓷细颈瓶,交给项子骞:“这是师傅亲手炼制的续命丹,只要服下一粒,无论多么危重的病患,都可延续半年寿命,保病患性命无虞,可师傅说,此举太过逆天,此药断断不可现世,因此只炼制了这十颗,藏于灵丹阁中,以备他日入药救人之用。” 项子骞接过那小小的青瓷细颈瓶,说道:“师弟知道轻重,多谢青云师兄施以援手!”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尹婉兮虽然依旧无法醒来,但此时她服下了续命丹,脉象恢复平稳,气息顺畅,性命总算是暂时保住了。项子骞一口气松下来,才觉察出浓浓的倦意。 青云师兄提了两坛酒来,与他共饮。此时九月已过半,敞开的格子窗外,丝丝寒意无遮无拦的透进来,笼在人身上,只觉得夜凉如水。 项子骞与青云师兄对坐小酌,目光却不由透过窗口,望着远处几颗高大的枫树。此时,满树的枫叶红的如火如荼,在漆黑的夜色中,树冠连绵,枝繁叶茂,宛如天边飘来的朵朵浓云。 他望着那一片幽深的暗影,仰头饮下一杯酒,香醇的热酒顺着唇舌滑入腹中,身上却并无半分暖意。仿佛年少时,那个漆黑的深夜。 自他记事起,就住在鬼谷,跟随在师傅身边,学习各种技艺。那一年,他十七岁,还是个懵懂的青葱少年。每日醉心于钻研医术,心无旁骛,一身医术在众位师兄弟中,首屈一指。 那一日,他在丹炉旁守到了深夜,眼看着一炉护心丹即将出炉。他正忙活着,准备开启丹炉的时候,忽然听到院中传来一阵异响。他本以为又是哪个师兄弟睡不着,偷着来吓唬他,打扰他炼药。 可当他推开门出去查看的时候,才猛然发现,一名素衣长发的女子正躺在门前的石阶上,凌乱的发丝遮着面庞,素白的衣襟上,满是斑斑殷红的血迹。 师傅说过,人命关天,医者仁心,医道乃济世扶危,拯救苍生之道,若遇陷于危难者,当救需救,不可麻木不仁。 于是他当即快步上前,抱起那名女子,查探她的气息。见她虽然气息微弱,但似乎还有救,便将她抱起,返回了自己的住处,紫竹苑。 为女子诊脉后,他很快便确定,这名女子是与人搏斗受了重伤后,又被淬有剧毒的暗器击中。毒发之时,她奋力逃脱,一路逃到此处,剧烈的奔波引致毒气攻心。她此时不仅性命垂危,而且武功也已尽失。 以她的伤势,需得护心丹可救!护心丹!他猛然想起丹炉中的护心丹,连忙冲回炼丹房,将护心丹尽数取出,拿了一粒给女子服下。 第二日傍晚,女子幽幽醒来,此时他才得知,她的名字叫尹素雪,是玉山派的一名弟子。玉山派是江湖上的一个名门正派,以锄强扶弱为己任。 尹素雪昨日路过幽山脚下,遇到几个修炼邪术,专门残害弱小的武林败类。那些人见她孤身一人,便起了歹心,当下拦住她的去路,以多对少,欲抓她回去供他们修炼邪术所用。 她虽以寡敌众,可仗着身手好,本也并不难对付。奈何她此前刚刚受了重伤,眼下伤势影响了她的功力,那些人又专用一些歹毒的邪术,令她招架的很吃力。几十个回合下来,她新伤未愈又添旧伤。 正当她疲于应付,渐渐不敌之时,一个隐身暗处的败类突然射出一枚飞镖,正中她心口。她只觉心口一凉,心脏深处阵阵抽痛传来,瞬间就明白了暗器上有毒。她见状情知不可恋战,便抽身逃入了幽山密林之中。 那些武林败类在身后穷追不舍,她慌不择路,一脚踏空,一路滚落到了鬼谷入口处。强烈的求生欲望令她强撑着一口气,奔着谷中唯一的一处亮光,一点一点爬了过来…… 昨夜项子骞只忙着救治她的性命,未及细看,直到今日她醒来,才第一次看清了她的容貌。肤如凝脂,瓷白如雪。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澄净明亮,如波光潋滟的湖面,顾盼生辉,楚楚可怜。 自幼生活在鬼谷的十七岁少年,生平也没有见过几个女子,更不用说如此天姿国色的少女,眼见着她躺在榻上,轻声细语的讲完自己的遭遇,眼眶早已微微泛红,却还是倔强的睁大眼睛,生生逼回眼里的泪意。 他十七岁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望着她泪意盈然,却又紧紧咬着唇瓣,一副铁骨铮铮的倨傲模样,只觉得说不出的可怜又可爱。 自那一日开始,他日日为她诊脉,疗伤,精心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师兄弟们见到他捡回了这样一个明眸皓齿的绝世大美人,个个都抢着在尹素雪面前献殷勤。每日送饭的,送药的,送果子的……络绎不绝 春心萌动的少年郎,如火的热情藏也藏不住,整日围着尹素雪身前身后,挥之不去。尹素雪性子和善,对每位师兄弟都笑脸相迎,客气周到。可唯独对他,是一种说不出的依赖和特别的情愫。 她总是将别的师兄弟送给她的果子,与他躲在谷口的红枫树下悄悄同食,众人先后送来的汤药,她也只肯喝他熬的那一碗。至于每日给伤口换药的时候,她也总是要他守在门口才安心。夜里,她睡在榻上,他就睡在门前的廊下,手中一把竹箫,吹着悠扬婉转的曲子,只要她房中的烛火不灭,箫声就不会停止…… 第二十九章 死别 一个月后,她的伤势就已无碍了,只是武功尽失,今后都不能再习武,仗剑天涯,行走江湖了。项子骞见她嘴上说的豁达,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眼底却掩饰不住的失望落寞,郁郁寡欢,心底只觉得一股说不出来的愤怒,逼得他直欲发狂。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就将自己体内的半数内力度给了尹素雪,与她在鬼谷中日夜苦练剑法,终于在两个月后,内力在她体内完美契合,她的武功全部恢复如初。 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再依依不舍,尹素雪也终究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分别的那一日,她依旧素衣长发,明艳照人。 在谷口的红枫树下,红着一张俏脸,将自己剑上坠着的一个同心结剑穗送给了他,小声说道:“我没有值钱的物件,也没有女儿家的香囊、玉佩那些,就只有这个,送给你,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他接过来,一时高兴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像两颗星星。他傻笑着取下腰间的竹箫,双手捧到她面前:“这根竹箫,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不值什么钱,但胜在音色极好。送给你,你日后可以带在身边,若夜里再睡不着,就学着吹奏一曲,略做解闷也好。” 她欣然收下,紧紧握在手中:“有朝一日,你学成下山,记得一定来玉山找我,玉山的山泉水,烹茶很难得的。” 他笑着连连点头:“一言为定!等我下山那一日,一定去找你!” “我等着你。”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鬼谷之外,他站在那里,久久凝视着她离开的方向,不知为何,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仿佛有一处最紧要的地方,随着她一起离开了。 他又重新做了一根竹箫,跟随师傅学习多年,他亲手制成的竹箫,音色绝佳,千金难求。每一个寂静的深夜,他都会点燃一盏烛火,独自坐在廊下,吹着悠扬婉转的曲子,一遍又一遍…… 那样的夜晚,静谧、美好,如安然的梦,时而沉溺于甜蜜的梦乡,时而又在心底泛起阵阵酸楚。离别,只是为了再次相遇。他一心一意,只等着学成下山的那一日。 可这样酸酸甜甜的日子,就如一颗旖旎梦幻的水晶石。在一个半月后的一天深夜,被轰然踏碎,徒留满地狼藉。 尹素雪回到玉山派之后,向掌门禀报了她迟迟不归的因由,详细讲述了她在鬼谷受到的救命之恩。原以为,掌门会感念鬼谷的恩德,察觉自己以前受人蒙蔽,自此改变对鬼谷的偏见。 没想到,掌门却大发雷霆,斥责她身为正派弟子,却贪生怕死,毫无骨气!一点小恩小惠,就令她舍弃本心,替邪道开脱,简直是辱没师门,罪不容诛! 玉山掌门一声令下,命人废除尹素雪的武功,挑断手筋脚筋,逐出门派,自此与玉山派再无丝毫干系! 尹素雪见状,自然不肯束手就戮,正道邪道又如何?她被奸人所害,生死一线的时候,就是他口中所谓的邪道弟子救了她的性命。她一身武功早已尽失,也是这个邪道弟子,不惜舍弃自己苦练多年的内力,度了半数内力给她,才重新赋予了她一身武功。 自己的武功既然都是他给的,玉山派凭什么说废就废?幸好她如今伤势痊愈,武功复原,仗着自己的好身手,在门中掌刑欲对她行刑的时候,暴起击伤了几个同门,叛出师门,直奔鬼谷逃去。 叛离师门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玉山派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不仅发布了江湖追杀令,更是整个玉山派倾巢而出,誓要诛杀这个正派的叛徒。 尹素雪一路被整个江湖追杀,东躲西藏,伤痕累累,屡次死里逃生。她只想再见他一面,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所谓的邪道,救她于危难,给了她那样一段温馨甜蜜的时光。所谓的正派,却在她死里逃生之后,以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狠狠一掌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无边炼狱! 她望着自己满身的累累伤痕,苦涩的放声大笑。他们想让她一死,以成全他们的“白璧无瑕”,要用她的一条命,去铸就自己名门正派的光辉门楣。不!她偏不!从掌门下令的那一刻起,她不再相信正,也不相信邪!她只相信自己,她只相信他! 那一晚,只是一个寻常宁静的深夜。项子骞坐在廊下,望着窗内的一盏莹莹烛火,双眼含笑,一曲凤凰于飞,被他吹奏的婉转缠绵,情深意长。 一阵异响渐渐靠近,他心里猛然一动,起身便快步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迎了上去。心里没来由的生起一阵热烈的欢喜,期盼着是她,一定是她!她回来了!为他而来! 跑到谷口前的红枫树下,果然是她!可他脸上的狂热欢喜却瞬间一僵,只见尹素雪依旧素衣长发,如当日朝夕相处时一般明艳,可也一如当日初见,浑身血迹斑斑,发丝凌乱,脚步踉跄着走到他面前。对着他嫣然一笑,便身子一软,一头扑倒在他怀里。 “我做到了,我终于能再见你一面。” 她的身体支撑不住,萎顿在地上。他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见她面颊上血污交错,一开口就不住的吐着鲜血。慌忙抓起她的手腕诊脉,细诊之下,眼里的急切就瞬间黯了下去,转而浮现出一抹深深的悲痛和绝望。 她被利器伤及脏腑,五脏六腑皆损,心脉已断。又身中剧毒,时日太久,导致毒入骨髓,全身筋脉尽断,早已是必死无疑。 能强撑到现在,全凭她一腔不甘和执念,硬生生撑着最后一口气,直到见到他,心愿已了,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散了,便再也无力回天。 眼泪大滴大滴滚落,他来不及细想,翻手便亮出金针,刺入她胸口穴道,又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度给她。 “你别怕,我会救你!我能救你!” 她虚弱的笑了笑,望着他脸颊上滚落的点点热泪,胸口处感受着他掌心炙热的温度,那样的温暖一直暖进了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想到那个将她自幼养大的掌门,如师如父,高高端坐在掌门宝座之上,对她一念不容便下了那般残酷的命令,欲废她为废人,逐出山门,还让整个江湖将她赶尽杀绝。 眼中的泪水缓缓滑落,脸上却浮现一抹甜甜的笑意:“遇见你,真好!如果有下辈子,你来娶我为妻,好不好?” 他喉咙处似被什么梗住了,只觉得阵阵生疼,却说不出一句话,心里只有一个狂热的信念,他要救她!哪怕耗尽自己全部的内力,他也一定要救她! 他用力点了点头,缓了一口气,才艰难的说道:“你不要说傻话,我会救你!等你好了,我即刻就娶你为妻,再也不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会好好保护你的,你相信我!” 她心满意足,含笑望着他,感受着他的内力如潮水一般涌入自己体内,可瞬间又消散的无影无踪。她五脏六腑俱伤,全身筋脉尽断,就如同一个无底的深渊,再雄厚的内力入体,也只能穿身而过,留不下丝毫痕迹。 她明白自己大限已到,纵使他耗尽自己的内力,也无济于事。便借着这股内力支撑,将她在师门的遭遇,这一路被整个江湖追杀的情形,大致告诉了他。 她并非是想让他替自己报仇,只是想告诉他,这么多年,她信奉的师徒之道,正邪之分,在那一刻早已烟消云散。 “子骞,遇见你,我才明白,所谓的正派并非正,邪道也并非邪。如今,我心中早已无正无邪,无爱无恨。我的心里,只有你!在这个世间,我只相信你!” 她手指颤抖着自腰间拿出那根早已断作两截,上面沾满血迹的竹箫:“你送我的竹箫,被他们砍断了,这辈子,我没有福气学会那首曲子。请你,将我葬在一个,能日日听见你吹奏箫声的地方。让我再听一听那首,凤凰于飞。” “素雪,你不要这么说!你会没事的!我一定能救你!我一定能救你的!” 项子骞调动内力,继续将更加汹涌的内力度到她体内。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度给她的内力一丝都没有留下,她的身体,早已再留不住丝毫内力,就如同,他哪怕耗尽内力,也留不住她一样。 一切都是徒劳,他此刻挣扎着,拼死不肯放手,可这一切,终究都只是徒劳。 她吐出一口鲜血,气息奄奄,却仍然含着一抹满足的笑意,盈盈望着他:“子骞,不可以因为我,而心生仇恨。你说过,医者仁心。你是天生的医者,仁心仁术,一定要守住这颗赤子之心。临死前,能再见你一面,我这一辈子,无憾,无怨……”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手中断作两截的竹箫自指尖滚落,骨碌碌落在了满地枫叶之间。清冷的月色照耀下,上面新旧交错的血迹斑驳宛然,,仿佛斑斑血泪,染红了满地如火的枫红。 第三十章 为爱复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年仅十七岁的少年郎,初尝情滋味,还来不及细细体味其中的百转千回,缠绵悱恻,转瞬就落得满目荒凉,繁花落尽的凄凉境地。 他抱着她渐渐冰冷的尸身,默默坐在谷口的红枫树下,整整枯坐了一整夜。没有人知道那一夜,他抱着她,都说了什么,想了什么。 天亮之后,他亲手将她葬在了幽山脚下。徒手一点一点挖开泥土,望着她恬静安然的容颜沉睡其中,他再一次为她吹奏起那首凤凰于飞,一遍又一遍,直到眼中的最后一滴热泪也流尽了。 山间的晨风扑在身上,萧瑟侵骨,寒彻心扉。他扬手折断手中的竹箫,连同那两截血迹斑斑的竹箫,和她当日相赠的那枚同心结剑穗,一并掩入黄土。在那一刻,他似乎连自己也一同葬入了坟墓,活着的,只剩一副失去灵魂的枯骨。 鬼谷众人起床后,很快就发现项子骞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鬼谷真人亲手炼制的九转无极丹。服下此丹,可激发人五脏六腑的尽数气机,令人内力瞬间暴增,十倍不止。 可如此捷径也只能维持短短三个月,时间一到,不但会五脏俱衰,内力尽失,甚至连寿元也会耗尽,命不久矣。 鬼谷真人瞧了一眼谷口的血迹,掐指一算,捻须长长叹了口气,跟身边弟子交代了一句,便转身飘然离去。 项子骞不辞而别,悄然出了幽山,直奔玉山派而去。一个月之后,玉山派一夜之间被尽数屠戮,一个不留。 之后接连又有数个门派被血洗,直到鬼谷真人寻到项子骞,将他迷晕之后带回鬼谷。此时他体内的九转无极丹还剩一个月的药效,五脏的气机已被激发到极致,表面看上去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实则却早已五脏俱衰,寿元大损。 鬼谷真人虽然早已超然物外,不滞于情,可毕竟师徒多年,情逾骨肉,见他小小年纪就受此情执之苦,被满腔仇恨所缚,不惜玉石俱焚,鱼死网破,心下终是不忍。他为项子骞化去体内的九转无极丹,又用此丹入药,半年之后,终于令他复原如初。 项子骞恢复了自己巅峰时的全部内力,跪在鬼谷真人面前,向他磕头认错,可当日整个江湖对尹素雪赶尽杀绝,他只要还剩一口气,也要血洗整个江湖,让他们血债血偿! 仇恨彻底侵蚀了一颗挚诚的赤子之心,鬼谷真人见他执迷不悟,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他若能回答上来,便放他出山,由着他血洗江湖。 “徒儿,你屠尽数个门派,鸡犬不留,为师问你,你是否能保证,这其中,无一个无辜之人?” 项子骞一怔,仔细回想他踏着脚下的血迹,杀红了眼的一幕一幕。那些人中,会有无辜之人吗?可会连一个都没有吗? 他一时语塞,只直直的望着鬼谷真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鬼谷真人瞧着他脸上的神色,淡淡提点道:“或许整个江湖,都沾染了尹素雪的鲜血。可却不是江湖中的每一个人都沾染过。为师教导你性命关天,医者仁心,如今你一念恨意,就挥下屠刀,徒儿,你的医术是用来救人?还是杀人?” 他微微低下了头,可随即又不甘的问道:“可是他们自恃名门正派,却恃强凌弱,对一个弱女子赶尽杀绝!师傅,我为素雪报仇,这样的门派,不该杀吗?” “在你心里,仇恨的是整个江湖?江湖中的每一个门派?还是门派中的每一个人?” 项子骞凝神认真想了想,却只觉得心乱如麻,想不分明。 鬼谷真人继续说道:“若你恨的是江湖,鬼谷亦在江湖。若你仇恨每一个门派,鬼谷亦是门派之一。若你仇恨门派中的每一个人,你我亦是其中之一。徒儿,你血洗江湖,可是要连鬼谷一同屠尽?” 项子骞脑中轰然一响,仿佛一道闪电划过,有什么东西浮上来,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你屠戮数个门派,手上血债累累。他日有人寻仇,也必当屠尽鬼谷上下,才算血债血偿,徒儿,你还不醒悟吗?” 项子骞心头一凛,仿佛浑身最后一丝力气被抽走,他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徒儿铸下大错,连累师门,请师傅责罚!” “你错在何处?” 他起身望着鬼谷真人,懊恼的说道:“徒儿不该因一己仇恨,累及师门。” “你错在何处?” 他缓缓垂下了头,良久之后才说道:“徒儿身为医者,不该被仇恨左右,挥下屠刀,手上沾染无辜者的鲜血。师傅,徒儿知错了,徒儿日后不会再妄动杀念,可是屠尽玉山派,徒儿不后悔!” 鬼谷真人缓缓闭上了眼睛,语气平淡的说道:“性命关天,医者仁心,徒儿,你如今满心仇恨,不容于鬼谷。为师就罚你出山入世,去红尘中尽你的医者仁心,有朝一日,若你明白了今日错在何处,才可重返师门。” 项子骞闻言,向鬼谷真人重重磕了三个头,自此离去,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他再也不曾吹过箫,甚至连在他膝下长大的尹婉兮,都不知道师傅会吹箫。他也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师傅那一日的问题,他到底错在何处? 青云师兄望着他隔窗遥望着谷口的红枫树,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暗暗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还记着呢?当年的尹姑娘,洒脱磊落,敢爱敢恨,比寻常男子也要强上许多,说到底,终是可惜了。” 项子骞闻言,才从遥远的记忆中回过神来,恍惚的笑了笑,仰头又饮下一杯热酒。 青云师兄问道:“子骞,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面怎么样?还在行医吗?可有娶妻生子?” 项子骞放下酒杯,轻轻摇了摇头:“我一心都在兮儿身上,她才是天生的医者,也是我唯一的徒弟。如今她被奸人所害,我当日既受了她的拜师礼,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助她度过这一关。” 青云师兄点了点头:“我明白,这两相错乃是极厉害的蛊毒。鬼谷门人从不许沾染蛊毒分毫,若是寻常蛊毒,或许不难化解。可这样阴毒的毒物,恐怕只有师傅才能化解。眼下,师傅云游在外,去向不明,单凭你我的毒术,恐怕难以尽解。” 项子骞道:“我此前仔细破解过两相错,破解出了七味剧毒之药,可依照两相错的毒性,至少还需要两味至阳至烈之物入药,我翻遍了能寻到的古籍,也没有找到那两味药是何物。” 青云师兄闻言,问道:“灵丹阁的烈阳丸乃是至阳至烈之药,可是此物?” 他摇了摇头:“烈阳丸虽然至阳至烈,可却是散寒之药,专治寒毒入体,药效不入髓海,我要寻的药,应是直入髓海,有洗髓涤脉之效,药效至少强于烈阳丸十倍不止。” 青云师兄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他,轻轻笑道:“子骞,你莫不是想打藏书阁中那些禁书的主意?” 项子骞难得的狡黠一笑:“还请师兄成全!” 青云师兄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虽然师傅不在,我现在身为掌门,手里有了点权利,可也不能违背师命,偷看禁书啊!日后难以服众事小,若被师傅逐出师门,那事可就大了。我不如你洒脱,我可不想出山入世。子骞,你就当可怜可怜师兄,饶了我吧!” 项子骞见状,也不勉强,只轻声说道:“青云师兄不必随我同去,过一会,等师兄喝醉了,我瞒着师兄,独自偷偷潜进去就行。日后若事发,师傅无论降下任何责罚,子骞皆愿一人承担,绝不连累师兄!” “你!你!”青云师兄扬手指着他,结结巴巴的说道:“你这个……你这个臭小子……简直无法无天!你给我等着!你等着我喝完这杯酒!看我怎么教训你!” 他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接着便奋力撸起衣袖,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谁知,下一刻,他竟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榻上:“哎呀!我醉了,我先睡了……” 项子骞望着他的样子,忽然会心一笑,起身轻声说道:“多谢师兄!” 他出了紫竹苑,便纵身跃上一处高高的屋脊,四下望了望,借着皎洁的月光,将藏书阁附近值夜的人数和布局尽收眼底。 夜色中,一道漆黑的身影,宛如一只轻盈的蝙蝠,在树梢屋脊之上无声的起落纵跃。片刻之后,便隐入了藏书阁最顶层的一处窗口。 下面各处值夜的弟子们打着哈欠,互相调笑着,不时警惕的到处查看,远处的暗夜中,茫茫雾霭笼罩在幽山山顶,仿佛一朵压顶的乌云。四下里只闻秋虫唧唧,在这如水般寒凉的夜里,听起来更增添了几分秋意。 第二日一早,青云师兄起床之后,却不见项子骞的踪影。他心下一紧,莫非昨夜入了藏书阁,出了变故,被困在里面了不成? 他慌忙出了紫竹苑,却一头撞见了项子骞。连忙将他拉进院子,悄声问道:“怎么样?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第三十一章 烈阳丸 项子骞点点头:“查到了其中一味奇药,名叫七夜韦驮。此药是用冬至第七夜盛开的昙花所制,出自厍国的一本古籍所载。青云师兄,我打算即刻动身去厍国,无论如何,先找到这七夜韦驮。既然两相错出自厍国,我猜想,另一位奇药也应出自厍国。我设法将两味奇药一同寻回来,到时候,兮儿就能痊愈了!” 青云师兄拉住他的手,一脸担忧的说道:“厍国上下皆通蛊毒,我们鬼谷门人最忌蛊毒。你只身前去,万一遇到危险,连个商议对策的人都没有,你等等,我去交代一声,随你同去!” 他转身就要走,项子骞却连忙叫住他:“青云师兄,兮儿现在的状况,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需得留下,替我好生照顾兮儿,务必要等到我回来!若是师傅回来了,还请师傅出手,解了兮儿身上的两生错之毒。厍国虽险,子骞一人也足以应付,师兄尽可放心!” “子骞,你何不去寻师傅,若能寻到师傅他老人家的踪迹,他一定会赶回来为兮儿解毒的!你也不必冒险独自入厍国。” “师傅外出云游,踪迹难觅,三年五载不回来也是寻常。我若一时寻不到,兮儿体内的两相错之毒不能久等。还是去一趟厍国吧!我会尽快赶回来的。青云师兄,兮儿就托付给你了,你务必好生照顾好她,千万莫让奸人寻到她的踪迹!” 青云师兄用力点了点头:“好!你放心,师兄定不负你所托!” 项子骞给尹婉兮留下一封信,叮嘱青云师兄,如果在他回来之前,兮儿能意外醒过来,就把这封信给她看,千万不可令她离开鬼谷半步,一定要护她周全,等着自己回来。 项子骞走后,青云师兄第一次替尹婉兮诊了脉。她体内的两相错此时已毒入骨髓,全身筋脉受损。 项子骞用半数内力护住她体内奇经八脉,以蛊母之血入药,压制毒性,金针强行封禁记忆。所做的这一切,可谓是穷尽人事,却也只能暂时延缓毒发致命之期,具体能拖多久,能不能安然等到他回来,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他长长叹了口气,手指正欲从她的手腕上离开,忽然,指尖下一丝异样的触感传来,他心里一动,忙循着那丝触感细细诊了起来。片刻之后,他眉心一蹙,暗道一声:“糟了!” 原来尹婉兮当日被困在石阵,重伤之下被寒气侵骨,中了很重的寒毒。可因两相错毒发太过迅猛,暂时压制了寒毒,因此无法察觉。如今两相错之毒渐渐稳定,寒毒才开始发作起来。 此时,尹婉兮体内的寒毒来势汹汹,若不即刻解毒,恐有性命之忧。青云师兄凝神想了想,治疗寒毒的方法有很多种,可其中最快最彻底的方法,只有鬼谷中的烈阳丸。以至阳至烈的药性将寒毒逼出体外,可以令人很快康复如初。 况且她体内还有两相错之毒,烈阳丸说不定也会对两相错有压制之效,解除寒毒之余,能令她醒过来也未可知。想到此处,青云师兄当即便去了灵丹阁。 烈阳丸乃是鬼谷独有的灵丹妙药,炼制方法极为复杂,其中所需的各种丹丸药草更是样样难得。鬼谷弟子中,只有能独立炼成烈阳丸者,才算通过考核,方可学成下山。 因此即使在鬼谷,烈阳丸也是难得之物,三年之中,也未必有一人能炼成一颗。如今灵丹阁中仅有的一颗,也是青云师兄于半年之前刚刚炼成的。 他从灵丹阁中取出烈阳丸,以百年山参为药引,喂尹婉兮服下,再将她置身于浓浓姜酒汤中浸浴,反复换了数次热汤之后,寒毒终于被尽数逼出。寸步不离的守了她整整一天一夜,待脉象彻底恢复平稳之后,他才长长松了口气。 幸亏他发现的及时,尹婉兮是项子骞的心头肉,万一有个疏忽大意,恐怕会要了项子骞的命。他揉着酸痛的脊背,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回房休息了。 三天后,他照例一大早就去为尹婉兮诊脉,可刚一迈进尹婉兮的房间,却猛然瞪大了眼睛,瞬间魂飞天外。只见屋中垂着水蓝色素缎帘幔的床榻上,空空荡荡,尹婉兮竟不翼而飞了! “啊!”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破空传来,惊起一阵飞鸟,扑棱着翅膀四散飞入无边的天际。“人呢?人呢?兮儿呢”他抓住门前一个负责看护尹婉兮的弟子,大声问道。 那名弟子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此时见到掌门一脸急切的样子,一时也慌了手脚,颤声说道:“弟子昨夜一直守在这里,就刚刚出去打了盆水,准备帮姑娘梳洗,只离开了片刻,这……弟子实在不知啊!” 青云师兄一听,瞬间急红了眼睛:“哎呀!你说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去打水呀?赶紧去通知谷中弟子,天大的事都放下,所有人都去寻兮儿!不过片刻之间,应该不会离开鬼谷,就算把鬼谷翻过来!也得把人给我找出来!快去!” 那名弟子答应了,快步离去。他在房中仔细查看了一番,没有外人闯入的蛛丝马迹。可尹婉兮此时仍在昏迷,不可能自己离开。难道,是被项子骞口中所说的奸人,寻到这里悄悄将人带走了? 他再也坐不住了,转身出去亲自查找!鬼谷位于幽山深处,一个极偏僻的山谷中。本就是人迹罕至之地,鬼谷真人又在谷外,利用山势和林木的天然优势,布置了一个九宫八卦阵。 除非是机缘巧合,百般凑巧,误入此地。否则即便是手眼通天之辈,五行术数的当世高手,也绝难堪破谷外的阵法。因此,鬼谷才成为了传说中的神秘之地。世人皆只闻其名,却无人知晓鬼谷的隐世之所。 鬼谷真人说过,能擅自踏入鬼谷者,皆是天意使然,不必阻拦。这样的所在,那些奸人纵使百般追寻,也应是遍寻不获才对,难道真会有人看破阵法,闯了进来? 他心急如焚,快步出了院子,刚欲运气施展轻功,却忽然察觉,身后院中廊前的一片紫竹林中,似有一丝微弱的气息传来。 他脚步一顿,转身缓缓向那片紫竹林走去。林中曲径蜿蜒,有一块硕大的奇石,算作点缀林间的一处小小景致,他伸手摸出腰间的一根玉箫,执于手中,一步一步靠近。那丝微弱的气息,就来自那块奇石后面。 他先发制人,纵身一跃,出其不意的现身于奇石之后,手中的玉箫被他拔出,里面竟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还未看清长相,手中的玉箫剑却已快如闪电般的横在了那人颈间。 “兮儿!”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连忙收回玉箫剑。却见尹婉兮此时将身子缩成小小一团,抱膝靠着奇石坐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盯着他,忽闪忽闪的,里面盛满了无措和恐惧。 他小心的靠近,蹲在她面前,轻声说道:“兮儿别怕,我是你师伯,你师傅将你托付给我。以后,师伯会好好照顾你。” 尹婉兮却惶恐的盯着他,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旁边躲去。青云师兄见她如此,担心的问道:“兮儿,你怎么了?是不相信师伯的话?还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尹婉兮不语,只是一边紧紧盯着她,一边躲避着他的靠近。 他恍然想起,项子骞说过,兮儿纵使醒过来,也难免记忆全失,哪怕面对自己的父兄,也只会形同陌路,甚至连同自己的一身医术,也会忘的一干二净。 想到这里,他放柔了声音,小心的说道:“兮儿,别怕,跟师伯回去,好不好?” 尹婉兮摇摇头,还是不肯让他靠近。他看了看尹婉兮苍白的面色,一双乌溜溜的眸子,死死盯着他,一脸惶然的稚气。 他猛然想起了项子骞交给他的那封信,连忙从怀中掏了出来,递给尹婉兮:“兮儿,你别怕,这是你师傅留给你的信,你先看看,能不能想起来什么?” 尹婉兮迟疑的瞧了他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伸出手,用指尖接过那封信。看了看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兮儿亲启”,她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我叫兮儿?” 青云师兄忙点头说道:“对!你姓尹,叫尹婉兮,乳名唤作兮儿。” 尹婉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笺细细读了起来。项子骞在信中告诉尹婉兮,她是因为中了毒,所以暂时失去了记忆,师傅亲自外出替她寻找奇药,给她解毒之用。 这期间,她万事需得听从师伯安排,不可有丝毫忤逆之举,更不可踏出鬼谷半步。否则,等师傅回来,必罚抄诵清心诀,三日不绝! 信的末尾,还画了一条带着笑脸的小白蛇,盘在一条大黑蛇旁边,一副相互偎依,相依相伴的模样。 尹婉兮一见这幅图画,唇角忽然浮现一抹甜甜的微笑。 青云师兄见状,心下好奇,也凑过来看她手中的信笺,看到末尾的图画,不禁问道:“兮儿,这是画的什么?” 尹婉兮闻言,忽然敛了唇角的笑意,微蹙着眉心凝神想了想,片刻之后,轻轻摇了摇头:“兮儿记不得了。” 青云师兄不解其意,但看着尹婉兮似乎不再惧怕他,趁机轻声说道:“记不得便算了,师伯带你回房间好不好?你还没吃早饭,师伯陪你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呀?” 尹婉兮仔细看了看他,见他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生的唇红齿白,肌肤细腻,莹白如雪,活脱脱一副雌雄莫辨的美人皮囊,此刻正满面含笑的望着自己,心里便没来由的生起一股亲近之意。 她甜甜笑了笑:“师伯,你生的真好看,像个大美人!” 第三十二章 心智受损 青云师兄闻言嘴角一扬,摸了摸脸颊,又摸了摸自己乌黑的发丝,得意的说道:“兮儿真是有眼光,这小嘴也甜,难怪子骞疼你入骨呢!说吧!想吃什么好吃的?师伯保证你,想吃什么有什么!” 尹婉兮将信笺折叠整齐,装回信封,仔细的贴身收好。青云师兄扶着她起身,温柔的替她拂了拂裙摆上的尘土:“走!想好吃什么了吗?” 她瞧着他美目流转的笑脸,笑道:“师伯,兮儿想吃甜甜的!” 青云师兄宠溺的笑道:“好!兮儿想吃甜甜的,师伯这就叫人去准备,保证让兮儿吃上最香最甜的……” 远处的院门外,一抹清丽的身影隐在桂花树后,望着二人消失于紫竹林尽头的亲昵身影,一双波光流转的美眸中,射出一抹阴测测的寒光。 “莘月师姐!”一名十几岁的少年唤她,她回过头,眼中的寒光瞬间消散,转而换成了一抹柔和的笑意:“子瑜师弟,找我有什么事吗?” 子瑜师弟说道:“我们奉掌门之命,都在寻找小师妹下落,可是谷中到处都寻遍了,还是不见小师妹行踪,莘月师姐,不知你有什么线索没有。你说小师妹到现在一直昏睡不醒,她能去哪呢?” 莘月师姐笑道:“你来的正好,我刚刚看见,掌门已经将小师妹带回房了,你去通知大家一声,不必再寻了。” 子瑜师弟闻言,好奇的问道:“带回房了?莘月师姐可知道,掌门是在何处寻到小师妹的?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带走小师妹?小师妹可有受到什么伤损吗?” 她眸中的寒光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柔和,笑道:“子瑜师弟当真是关心小师妹啊!不过不用担心,小师妹醒过来了,刚刚就是她自己走出来的,现在掌门在亲自照料她,师弟快去通知大家一声,以后就不必再为了小师妹,日夜悬心了!” “小师妹醒了?”子瑜高兴的双眸一亮,雀跃道:“那我现在就进去看看小师妹!” 他说着就要进紫竹院,却被莘月师姐一把拦住:“哎!子瑜师弟,我刚刚都说了,掌门正在亲自照顾她!你现在去凑什么热闹?人家都没见过你,也不认识你是谁,你还不快去通知大家一声,别让大家白费功夫了!” 子瑜闻言,笑着摸了摸脑袋,憨笑道:“莘月师姐说的有理,我都欢喜忘了。那我现在就去告诉大家一声,叫他们别找了,小师妹终于醒过来了!” 他雀跃着离去,莘月师姐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清丽的面庞上,那抹柔和的笑意缓缓消失。转头深深望了一眼紫竹院,她冷哼一声,转身拂袖离去。 鬼谷众人听闻尹婉兮终于清醒过来,不约而同齐聚紫竹院,前来探望她。左一个师兄,右一个师姐,尹婉兮就像一个乖巧的孩童,挨个打着招呼。 听闻她身中奇毒,个个都好奇的要为她诊脉。青云掌门瞧着他们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见掌门没反对,师兄弟们便柔声询问尹婉兮。 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众人一阵欣喜,便排着队上前,一个一个为她轮流诊脉。 她懵懂的望着他们,一时摸一摸师兄头上的紫竹冠,一时拽一拽师姐腰间的流苏玉佩,轻声细语的问道:“师姐,你这个蜜糖,甜吗?” 莘月师姐本是见众人都来探望她,自己没有理由不来,便身不由己跟着来凑数的,听闻她身中奇毒,脉象有异,便也有心开开眼界,精进医术,才佯装亲切的上前为她诊脉。 此时见她神情懵懂,言行幼稚,细白的指尖拽着她腰间悬着的红玉髓芙蓉缠枝玉佩,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为她诊脉的手指不由一颤,转头望着青云掌门,朗声问道:“掌门,小师妹的脉象除了虚弱,诊不出丝毫异常,可她的心智……” 青云掌门瞧了她一眼,暗暗叹了口气,怅然说道:“不错,你们师叔用金针封禁了兮儿的全部记忆,原以为,兮儿醒来之后只是会记忆全失。没想到,如此逆天之法终有反噬,兮儿如今,不但记忆全失,而且心智受损。她现在的心智,就如孩童稚子一般。” “孩童?”众弟子闻言顿时面面相觑,盯着尹婉兮仔细打量。见她苍白的面庞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莘月师姐的玉佩,翻来覆去的把玩摩挲着,嘴角噙着一抹纯真的笑意,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掌门,小师妹还能恢复正常吗?” “掌门,怎么才能让小师妹复原?我们鬼谷的灵丹妙药无数,可有能解救小师妹的吗?” “掌门,请您想想办法,救救小师妹吧!若需要什么,我们这些弟子都可以帮忙!” “是啊!掌门,可有什么办法吗?救救小师妹吧!” “……” 莘月师姐望着周围七嘴八舌的师兄弟们,又瞧了一眼低头摆弄她腰间玉佩的尹婉兮,心中一股恨意熊熊生起。她双手交握在一起,指甲狠狠刺入掌心,尖利的痛楚却无法抵挡胸口处翻滚的热辣血气。 她自幼被青云掌门收入门下,在鬼谷与众位师兄弟们一同长大。鬼谷弟子众多,但女弟子向来稀少。自她入门,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论功课,她不输任何人,论容貌,她是鬼谷女弟子之首。论身份,她是青云掌门坐下最疼爱的弟子,是鬼谷中身份尊贵的莘月师姐。 每位师兄弟都视她如日月神明,对她百般殷勤,万般呵护。就连青云掌门,也对她另眼相看,但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第一个想到她,整日把她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可这样众星捧月的日子,在尹婉兮出现之后,就瞬间烟消云散了。她明明一直昏迷不醒,一句话都不会说,可谷中的众位师兄弟们,还是张口小师妹,闭口小师妹的没完没了。 她心仪多年的子璇师兄,也对尹婉兮关爱有加,每日安排弟子去悉心照料她。甚至连青云掌门,也不再如往日一般对她悉心教导,反而日日为了尹婉兮,忙的团团转,连她想去请个安,都屡次扑空……仿佛他永远都守在尹婉兮身边! 如今,听闻她心智受损,她心里本是欢喜的。谁会真心在意一个傻子?哪怕她生的貌若天仙,可一旦心智不足,必定会令众人失望,瞬间对她弃如敝履。 没想到,她明明都成了傻子,这些人还是心甘情愿围着她团团转,为她操劳奔波,所有人的眼里依旧只有她!凭什么?她一个傻子,到底凭什么? 她满腔愤恨,冷冷盯着尹婉兮,恨不得此时此刻就将她亲手掐死,挫骨扬灰!却听青云掌门说道:“兮儿是因为被封禁了记忆,才会导致心智受损。待你们师叔回来,解除封禁,兮儿记起全部记忆,心智也自然会复原。这期间,她会一直住在鬼谷,不能离开半步。你们所有人都要好生照顾她,不可有丝毫怠慢。否则,等你们师叔回来了,扒了你们的皮!到时候,可别怪掌门护不了你们!” “掌门请放心!弟子们定当好生照料小师妹!绝不会有丝毫怠慢之处!” 青云掌门欣慰的点了点头,叮嘱了尹婉兮几句,便离开了紫竹院。掌门一走,众位师兄弟们便更加无拘无束,围着尹婉兮问东问西。 见她生的姿容倾城,美貌绝伦,却性情和善,举止天真,一言一行都透着别样的乖巧稚气,简直是说不出的可怜可爱。不知不觉便令人心生亲近之意,个个都想方设法的逗她多说几句话。 “小师妹,你姓什么啊?” 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笑道:“师伯说,我姓尹,叫尹婉兮。” “哎!小师妹,你乳名唤做兮儿,那我能叫你兮儿吗?” 她依旧专心摆弄着莘月师姐腰间的那块玉佩,头也没抬,随口答道:“好啊!” “那我也能叫你兮儿吗?” 莘月师姐坐在那里,看着所有人都众星捧月一般围着尹婉兮,心里似乎生起了一团火。她暗自咬了咬牙,豁然起身,那块玉佩不着痕迹的从尹婉兮指尖滑落。 “你们留下陪她吧!我还有事,先走了。”她几乎用尽了全力去维持脸色的平静,尽量压抑着,不露出一丝不悦。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离开的脚步迟涩僵硬,心里那团火,烧的她直欲发狂。 走到门外,她还是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一颗心瞬间狠狠一沉。自从尹婉兮出现,她的存在便如同不在,她的离开也如同未离。 步履沉重的出了紫竹院,便见到子璇师兄迎面走来。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头戴翠竹发簪,阳光下,发丝飘逸,衣袂翩翩。 她心下一动,忙迎了上去,含笑说道:“子璇师兄,大家都去看望小师妹了,你怎么没去?” 子璇师兄笑道:“今日轮到我查点藏书阁,我紧赶慢赶,刚刚忙完,正赶着去看小师妹呢!莘月要不要一起去?” 她脸上的笑容一僵,淡淡道:“不必了,我刚从里面出来。” 子璇师兄温和一笑:“那好,我先进去了。” 他与她擦肩而过,奔着紫竹院而去。 “子璇师兄!”她终是忍不住叫住他,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柔和明艳的笑意,柔声说道:“那日,你说过,我穿这身月华锦百蝶穿花长裙,很好看。我近日新改了一下,腰身改小了好多。你看看,还合身吗?” 第三十三章 莘月师姐的狠毒 她缓缓张开手臂,轻盈的旋转了一圈,双眸含笑,盈盈望着他。 子璇师兄打量了她一眼,道:“合身!真合身!” 她眸中一亮,笑意更甚,刚欲开口说什么。却见子璇师兄已经转身匆匆进了紫竹苑:“我先去看小师妹了,莘月,我们改天再聊!” 她张开的双臂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意转为萧瑟的冷意,眼中盈盈的神采转瞬化为泪水,簌簌滑落。 “子璇师兄!” 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身影,很快消失于紫竹林的尽头,她只觉一腔气血涌入胸口,逼得她直欲吐血。 尹婉兮!都是因为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她愤然转身,回到自己的住处,提了一把长剑便出了谷口。当日,若她独自出谷,师兄弟们担心她的安危,必然会前呼后拥的陪着她,与她一起收集灵溪中的溪水,花瓣上的露珠,回来眼巴巴的看着她烹茶。 她亲手烹的一杯茶,便足以令他们抢破头,能喝上一口,个个都眉开眼笑,舌灿莲花,将她夸的如天上的谪仙一般难得。 她出了谷口,运气施展轻功,几个纵跃便来到了灵溪旁边。这条溪水清凉澄澈,水声泠泠,是烹茶的上用之选。 灵溪对面开着各色各样的野花,晨曦初露之时,花瓣上晶莹剔透的露珠,更是难得的烹茶首选。 她望了一眼眼前这繁花似锦,流水潺潺的景致,忽然提着剑冲上去,对着那一片繁花便胡乱挥剑,狠狠斩了下去。 她心中燃着一团火,逼得她只想杀人!既然如今没人看得见她,没有人再想喝她烹的茶,那就从此以后,永远不要再想了!谁都别想再喝到她的一口茶!一腔愤恨统统发泄在这些无辜的繁花之上,直斩得草叶横飞,花枝零落。 她咬牙切齿,用尽全身力气,一路斩切着,一边渐渐深入了一片幽深的灌木丛。一剑挥下,斩下半边灌木,她举起的剑身一顿,猛然瞧见,那灌木丛后面,竟躺着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 她持剑戒备着,缓缓绕过这一片灌木,走到那人身前,拨开他脸上凌乱的发丝,一张清朗明艳的容颜便瞬间令她眼前一亮,仿佛连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她生平所见的男子只有鬼谷众人,在她心中,子璇师兄就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可是此刻,她见到这样一幅容颜,只觉得子璇师兄的身影,在她心中渐渐暗淡,转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探了探他的鼻息,尚有微弱的气息。抓起他的手腕诊了诊脉,很快,一双秀眉紧紧蹙了起来。这个人中了寒毒,且应该年深日久,此时早已寒毒入骨,毒气攻心,最多还有几日能活。 此时若能服下鬼谷的烈阳丸,即便只剩一口气,也能扭转乾坤,起死回生。她愤恨的咬着牙,都怪那个尹婉兮!最后一颗烈阳丸,竟是用来救了她!若非如此,眼前这个绝色的男子,自己定可救下他的性命。 若对他有救命之恩!她若能救下他!她眸中现出熠熠的神采,盯着那张她前所未见的俊美容颜,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柔美的笑意。 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那个傻子!在他们眼中,她还不如一个傻子!不过不要紧,她根本不在意。只要从今以后,他的眼中没有那个傻子,他的眼中只有她!那一切就圆满了!一切就都值得!哪怕她就此被逐出师门,就此被所有人憎恨厌恶,她也在所不惜! 这个人,她救定了!她要他从此欠下她的救命之恩!她要他从此以身相许!此生此世,只要有他在,自己就不会再被任何人取代!自己在他眼中,就会是真正独一无二的存在! 说到底,她也只是想做一个在别人心中,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特殊存在!从小到大,她要的也只是如此而已!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男子的面颊,轻声说道:“你别怕,我会救你的。我知道救你的方法,这世上,也只有我才会用如此方法救你。” 明亮的天光渐渐暗淡,太阳缓缓坠下天际,夜幕低垂,笼罩着这片隐秘的山谷。谷中众人皆已入梦,四下里只闻秋虫唧唧,蛙鸣声声,更显得夜凉如水,岑寂悠远。 莘月师姐轻手轻脚入了紫竹苑,以自己要亲自照料小师妹为由,将廊下守着的弟子打发走了。望着那人毫无戒心,打着哈欠离去的身影,她唇角绽出一抹无声的冷笑。 片刻之后,她将人事不知的尹婉兮背在背上,快步出了鬼谷,运气施展轻功,在谷外的一片密林间穿梭而行,最后入了后山的一处山洞。 那名男子此时正匍匐在一堆篝火边,死死按着自己的胸口,浑身颤抖,唇色紫乌。一声一声压抑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声在空旷的洞里回荡。 她将尹婉兮扔在火堆旁,跑到男子身边,将他扶起来抱在怀里,娇艳的红唇贴着他的耳朵,蛊惑的说道:“我帮你把解药带来了!能解你体内寒毒的烈阳丸,就是被她吃掉了。你现在只要饮下她的血,便可一点一点化解你身中的寒毒,只要饮下她的血,你即刻就会好转,也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男子闻言,转头看了看闭着眼睛躺在火堆旁的尹婉兮,似是略有犹豫,并没有动。 她见状,继续说道:“你别担心,她心智受损,只是个傻子,在谷中被所有人嫌弃欺辱,每日活的生不如死。你饮下她的血,即便她因此死掉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你并没有害人,反而是帮了她。她这样活着,死了也算是解脱。” 她瞧了瞧他眼底猩红的火焰,知道他难忍寒毒的煎熬,此刻气血凝滞,心痛如绞,全身寒彻骨髓,生不如死。便轻声说道:“去吧!饮下她的血,你即刻就不会再痛了。她的血,可是解你体内寒毒唯一的良药,你若不喝,连三日也活不过,很快就会死的!” 一阵猛烈的绞痛袭来,男子痛苦的闷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眼前一阵一阵的黑雾缭绕,似要将他彻底吞没。最后一丝神志也被这炼狱般的痛苦粉碎,他终于忍无可忍,挥手甩开莘月,纵身跃起,直奔尹婉兮扑去。 仿佛饥渴已久的唇齿尝到了清冽的甘霖,冷硬凝滞的肺腑被酣畅的暖流融化。胸口的窒息之感散去,暖意涌入全身,四肢百骸里蚀骨的胀痛被暖意驱散,整个人只觉得暖洋洋,轻飘飘的,好似升上了茫茫苍穹,睡在云端。 身上的痛楚散尽,绵软的没有半分力气,他终于彻底被眼前的黑雾吞噬,睡了过去。 梦里,刀光剑影,铁马冰河,尸山血海……他浑身浴血,身上插着数支箭簇,手持长枪站在闪烁不定的火光里,望着面前举着长枪的重重伏兵,两侧高高宫墙之上,林立密布的弓弩手,眼底一片嗜血的猩红。 “侯爷!你快逃!”徐副将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挡下那齐齐刺来的致命长枪,他眼底剧震,扶着他鲜血淋漓的盔甲,嘶声吼道:“徐副将!” 徐副将大口大口的吐着鲜血,用手中的长枪撑着身体,吼道:“侯爷!快逃!不可意气用事!以图来日!以图来日!” 御林军将长枪抽出,徐副将喷出一口鲜血,踉跄了两步,却咬紧牙关,硬撑着没有倒下。长枪再次齐齐刺来,他大吼一声,反手挥出长枪挑开。趁着御林军被逼退的刹那,躬身将他拖起,用尽全力抛上空中:“侯爷!走!” 他心中万般不忍,却仍是借力踏着宫门,跃上了顶端的兽脊,还不待他站稳身形,便眼睁睁见着御林军的长枪再次齐齐洞穿徐副将的身体。他目眦欲裂,只欲玉石俱焚,纵身跃下,与他们鱼死网破。 徐副将却艰难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吼了一声:“走!”紧接着一口鲜血涌出,终于万般不甘的垂下了宁死不屈的头颅。 密集如雨的箭簇破空而来,对着他万箭齐发,他最后望了一眼这条长长的宫巷,火光映照下,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他挥舞着手中长枪,边舞边退…… 皇帝设宴,犒赏三军,五人入宫,一人回…… “不许偷懒!手脚麻利点!……” 一阵杂乱的声响传来,他在梦中蹙了蹙眉心,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洞外天光早已大亮,他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脖颈,这才看清,面前的地上跌坐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衣衫上洇着大片早已干涸的血迹,发髻散乱,看不清面容。她面前散着一地凌乱的柴草,身后一名清丽的女子正不断呵斥着,对她拳脚交加。 “你是故意的是吧?几根柴草都抱不住!你这个傻子到底哪里好?哪里好?” “莘月师姐!师姐别打我!兮儿知错了!师姐别打……” 莘月师姐面目狰狞,怒不可遏。尹婉兮却只会一味躲闪,娇柔软糯的求着饶。 “你这个傻子!你就会装可怜!我让你装可怜!……” 莘月师姐下手越发毒辣,高高扬起手便冲着尹婉兮的脸颊挥下。尹婉兮本能的抬手遮挡,闭上眼睛别开了视线,惊慌失措的等着她的手掌打下来。 一只大手却横空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拦下:“这位姑娘!还请手下留情!” 莘月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狰狞的表情转瞬换为明媚的笑颜,轻轻转过头来,笑着说道:“你醒了!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 第三十四章 带尹婉兮离开鬼谷 他淡淡看着她,平静的问道:“姑娘是?” 莘月看了一眼被他牢牢抓住的手腕,他惊觉,慌忙放开手:“唐突了,还请姑娘见谅。” 莘月娇羞的垂下头,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手腕,轻声说道:“小女子名叫柳莘月,公子叫我莘月就好。昨日见你倒在小溪旁,身中寒毒,昏迷不醒,便将你救到这里,为你暂时解了寒毒。” 他凝神想了想,自己昨日追踪火狐到此,即将得手之际,寒毒发作。本以为是必死无疑,他满心不甘的闭上了眼睛。可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处醒来。 “原来如此,在下感激莘月姑娘的救命之恩!” 莘月双颊粉红,满面含羞的问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莘月该如何称呼公子?” 他如今隐姓埋名,并不适合将真名如实相告。况且刚刚见到这个女子的品行,他心中实在不喜,所以稍一迟疑,便朗声说道:“形同陌路的路,生死离别的离,叫我路离就行!” “路离。”莘月含笑叫了一声,路离淡笑着点了点头,转而指着尹婉兮问道:“这位姑娘是?” 他一伸手,尹婉兮忍不住身子一缩,用衣袖遮住了面庞。莘月忙道:“她就是我为你寻来的解药,昨夜,你就是饮下了她的血,才能熬过来的。” 他闻言只觉得心下一震,一阵模糊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火光照耀下,少女的挣扎哭喊,唇齿间温热的腥甜血气…… 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尹婉兮的手腕,将她遮住面庞的手臂压下,一张绝世容颜便骤然现于眼前。 他只觉得眼前一亮,心底一阵莫名的悸动,令他生出瞬间的晕眩之感。尹婉兮见到他,一双小鹿般的眸子里却满是恐惧,拼尽全力的挣扎着,欲挣脱他的钳制,声音软软糯糯,不断重复着:“不要咬我!兮儿疼!求求你!不要咬我!兮儿疼……” 他手上用力,一把将她扯入怀里,一只手牢牢按着她纤弱的脊背,一手撩开她散在颈间的长发,只见那瓷白如玉的脖颈上,一个血肉模糊的殷红齿痕赫然显现! 他瞳孔一缩,慌忙放开手,尹婉兮当即推开他,身子连连后退,直到身子抵上了洞壁,才慌乱的抓过发丝,遮住伤口,身子缩成小小一团,将脸埋在手臂间,浑身瑟瑟颤抖,却极力压抑着,不敢发出一丝啜泣。 他僵在了那里,耳边不断回荡着昨夜的火光中,少女无助的挣扎和哭喊。她的手腕细细小小,仿佛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折断。他狂乱的抓着她的手腕,单手禁锢在她头顶,一手死死掐着她的下颌,扭向一侧,唇齿牢牢吸附在她颈间的伤口上,贪婪的吸食着鲜血。 “兮儿疼!放开我!兮儿疼!……” “师伯!……” “师傅!……救救兮儿!……” “王爷……兮儿……疼……” 恐怖的记忆如潮水般瞬间将他吞噬,全身的力气好似瞬间消散了,他只觉得身子一软,跌坐在地。 “路离!”莘月快步赶着过来扶他:“路离,你怎么了?难道寒毒这么快又发作了?” 他坐在那里,纹丝未动,恍惚的转过头,不解的问道:“这位姑娘是你何人?你为何要如此伤害她,来救我一命?” 莘月闻言,转头瞧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尹婉兮,不屑的笑了笑,娇声说道:“路离,你没发现吗?她是个傻子!在鬼谷,没有人在意她的,都当她是累赘,巴不得她早点消失呢!你不必觉得过意不去,饮她一点血而已,死不了人的。等你的寒毒好全了,我就放她回去。” “傻子?” 莘月得意的笑了笑:“是啊!听说她中了什么奇毒,导致心智受损,记忆全失,现在就是个傻子。无论你对她做了什么,她都只会哭,什么也不会。她中的毒很厉害,无药可解,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现在能用她的血,解你的毒,就算给她个机会,死得其所吧!”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幽暗的瞳眸冷冷盯着她,像在看一个怪物:“你和她师出同门,眼睁睁看着我吸食她的鲜血,你不会有半点心痛不忍吗?” 莘月看着他的眼神,只觉得心下一惊,不由紧张的问道:“路离,你不会也被她迷惑,觉得她可怜,而心疼她了吧?我才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为了救你,不得已才选择牺牲她!你不是应该深受感动,而对我感激涕零吗?难道我这样一片真心对你,你竟然还会去可怜她?” 他望着她眼中隐隐泛起的泪意,明晃晃的惊痛之情只令人觉得触目惊心,心底的温度却一分一分冷了下去,无边的憎恶油然而生。 他长长吐了口气,强自压下胸中的愤懑,冷冷说道:“姑娘所言有理,在下感激姑娘的救命之恩。既然饮下她的血,就可解毒,那在下只需将她带在身边就可以。叨扰姑娘了,在下这就带她离开。” 他起身便走,莘月却一把拉住他:“路离!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到底哪里不如那个傻子?为什么?只要有她出现,所有人都会为了她而远离我?” 他不为所动,连头也没回,依旧用冰冷的声音说道:“你救了我一命,我今日饶你不死,便算还了你的恩,日后,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将内力灌注手臂,用力一挥衣袖,莘月只觉一股刚猛的劲风扑面而来,身子瞬间便被甩飞出去,重重撞上身后的洞壁,又被狠狠反弹在冰冷的地面上。 “噗!”一口鲜血应声喷涌而出,她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不甘心的问道:“我为了你,不惜被逐出师门,做下此事。到底为什么?你们都要为了她,而背叛我!” 她肋骨似是折断了,五脏六腑被震伤,疼的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不顾尹婉兮的挣扎躲闪,将她牢牢抱在怀里,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鬼谷既然容不下一个可怜的少女,那我也不必再将她送还。日后,她就跟着我,我自会好好照顾她!” 身后,怨毒的呐喊声自山洞深处传来:“尹婉兮!我恨你!我恨你!这一辈子!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他明显感到怀中,尹婉兮娇弱的身子一颤,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紧闭的双眸中两行泪水缓缓滑落。 他环着她的手臂紧了紧,柔声说道:“兮儿,别怕!我带你走,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 鬼谷之中,青云掌门一大早便发觉尹婉兮无故失踪了,一开始还以为,她只是如同上次一样,不知道独自去了谷中何处游玩。直到所有弟子将鬼谷各处彻底翻了个底朝天,还不见她的丝毫踪迹,青云掌门这才惊觉,尹婉兮竟是不知何时,被人带出了鬼谷! 询问昨夜负责守在紫竹苑的一名弟子,据他所说,夜半时分,莘月师姐前来吩咐他离开,说要亲自照料小师妹,他便依言离开了,此后便再未见过小师妹。 青云掌门叫人去传莘月前来,可此时才发现,莘月竟也不知所踪! 一夜之间,谷中无故丢了两个大活人!到底是相伴出谷游玩?还是谷中生了变故? 青云掌门当即带了百余名谷中年长的弟子,随他出谷寻找二人的下落。寻遍了莘月平日常去的每一处角落,却一无所获。直到子夜时分,才在后山的山洞中,寻到了重伤不醒的柳莘月。 青云掌门亲自为她接骨疗伤,等她终于幽幽醒了过来,便焦急的询问她发生何事,还有尹婉兮的下落。 柳莘月手中捧着温热的药碗,面对着青云掌门和众位师兄弟们殷切的目光,她幽深的眸子闪了闪,将碗中漆黑的药汁一饮而尽,这才流着泪,貌似惊悸的说出了一番,她早已在心中编排好的“真相”。 昨日深夜,她接替了师弟,守在紫竹苑中。可就在她守着暖炉,略略打了个盹的功夫,一名黑衣人竟不知从何处潜入,抱起小师妹就逃出了鬼谷。 她被惊醒,立马起身去追,可那名黑衣人轻功了得,她一直被远远落在后面。好不容易寻着踪迹找到了那处山洞,却见到那人一剑刺穿小师妹的心脉,将她的心头血尽数取出。 她眼睁睁看着小师妹在她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当即便红了眼睛,上前与那人拼命,誓要杀了他,为小师妹报仇。可没想到,那人心狠手辣,又武功高强,将她重伤之后,便带着小师妹的尸体逃走了。 青云掌门闻言大惊:“你说兮儿被他取尽心头血!已经死于那人之手?” 柳莘月流着泪点了点头:“师傅,我当时被那歹人重伤,一个人孤立无援,动弹不得!虽然心中悲痛万分,奈何却再也无力赶回来报信,只能眼睁睁看着歹人安然脱身。要不是您带人寻到我,只怕莘月现在,也已命丧于那山洞中了” 青云掌门跌坐在椅上,缓了缓半晌,仿佛终于反应了过来,额上的青筋暴起,一双眼睛猩红骇人:“你可曾见过那歹人的容貌?若再见到,可还能认出来?” 第三十五章 成君 柳莘月犹豫了一下,含泪说道:“没见过,那人始终蒙着面,莘月无法看清他的长相。依身形推断……” 她眸光闪了闪,迟疑着说道:“应该是个年迈的老人。” 青云掌门一掌拍碎了身旁的乌木案几,怒声说道:“胆敢入我鬼谷,劫掳鬼谷门人,杀人取血!本掌门明日便亲自出山,去寻此歹人下落,必要将他挫骨扬灰,为兮儿报仇雪恨!” 柳莘月闻言心下一慌,,忙说道:“师傅!小师妹已经死了!连尸首都寻不到了!那歹人神出鬼没,武功高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样貌来历,毫无线索!茫茫江湖,你去哪里寻?怎么可能寻得到?” 青云掌门极力压抑着怒气说道:“并非毫无线索,此人能破谷外的阵法,年迈之人,取尽了兮儿的心头血,极有可能是医道中人,或是武林中修炼邪术的恶徒!有这般手段的人不多,并不难寻。只不过,鬼谷此时已经不安全了。即日起,鬼谷门人需日夜警醒,严守门户!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再踏出鬼谷半步!” 柳莘月心头一震,忍不住颤声说道:“师傅,小师妹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莘月为了替她报仇,断了这么多处肋骨,满身重伤,险些丢了一条命!难道这样,还不够吗?谷外人心叵测,危险重重,师傅独自行走江湖,若遇凶险,岂非孤立无援?” 青云掌门的神色软了软,说道:“莘月有心,此番受苦了,日后在谷中安心养伤吧!师傅自会照顾好自己,你们都无需担心。” 柳莘月依旧不甘心:“师傅刚刚说过,谷外的阵法已被高人破解,从此进出自如,鬼谷已经不安全了。此时若师傅一走,那歹人又趁虚而入,继续掳掠谷中弟子杀人取血,那时该怎么办?何人能阻止他?” 一直静静守在一旁的子璇师兄闻言,朗声说道:“师傅放心出谷便是,谷中之事,弟子们定会齐心协力,保护谷中安然无恙。师傅不必忧心,只需保重自身,早日归来。” 其余众位师兄弟们也应声说道:“师傅放心出谷便是!” 青云掌门闻言,欣慰的点了点头,说道:“你们众位师兄弟中,五行术数,武功剑法高超者数不胜数。即便那歹人敢再来,你们也足以自保。兮儿是你们师叔唯一的弟子,子骞视她如命!当日我曾亲口承诺,定照顾好兮儿,如今却令她惨死于歹人之手,这一辈子,只怕无颜再见子骞了。若寻不到此歹人,替兮儿报仇雪恨,我日后还有何颜面立足于天地之间!” 青云掌门主意已定,多说无益,可柳莘月心中却惴惴不安,愤恨难平。一个傻子!却令所有人都对她掏心掏肺,视她如珠如宝! 她已经告诉所有人,她已经死了!连尸首也找不到了!也根本没有歹人的线索!可师傅竟还要出谷去为她寻仇!若意外被师傅发现了尹婉兮,或是不幸被众人察觉到事情的真相,依鬼谷的规矩,依着众人对尹婉兮的宠爱,她恐怕不是一死那么简单! 即使她令所有人都相信尹婉兮已经死了,可她却依然阴魂不散,鬼谷也依旧再无一日安宁!她只是希望尹婉兮从未出现过,日子能回到曾经那样的平静安宁。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区区一个傻子,却会令她的生活一夕之间天翻地覆,一败涂地! 她脸色苍白如纸,极力压抑的愤怒和不安,令她浑身止不住的簌簌颤抖。雪白的贝齿死死咬着没有半分血色的下唇,一双幽暗如深渊的眼眸中,冷冽的寒光如锋利的刀剑,满是令人胆寒的杀气! 尹婉兮!你我之间,必然无法共存!我要你死!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安然的活下去!所有人的眼中才会重新看到我!我的生活才能恢复曾经的平静!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杀了你! 鬼谷附近,群山连绵,没有丝毫人迹。他抱着她,直走到天色黑透了,仍未走出茫茫丛林。她在他怀中,哭得累了,不知何时早已睡了过去。他轻轻将她放在一棵树下,掏出火折子点燃一堆篝火。 火光映照下,她一张绝美的容颜恬静无害,如同一只柔弱的小兽,他只觉得心下一软,好似整颗心在瞬间被她融化,胸中莫名生起一股深深的不忍和心疼。 他被这样的感觉吓了一跳,连忙移开视线,伸手撩了一下衣襟。衣摆下触手却是一空,此时才想起,自从被莘月救起,他的机巧弓弩就不知遗落在何处了。 仗着身手敏捷,他还是很快赤手抓回一只野兔,架在篝火上,烤的皮焦肉嫩,撕下最好的一块,递到她面前。 尹婉兮不知何时早已醒了,一直蜷缩在树下,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惊惶的望着他。看到他递过来的兔肉,也不敢接,只是缩了缩身子,向远处退了退。 他见状连忙笑了笑,用自己能发出的最柔和的声音说道:“兮儿别怕!我不会再伤害你了。一整天没吃饭了,饿坏了吧?我烤的肉最香了,兮儿尝尝!等我们离开这里,兮儿想吃什么,我都买给兮儿吃!好不好?” 尹婉兮还是不肯接他的兔肉,身子不断后退着,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知道她是被吓坏了,所以也不心急,只是耐着性子,保持着脸上无害的笑容,轻声细语的哄着她。 “兮儿,别怕!昨夜都怪我,是我被奸人所害,身中寒毒。毒发的时候,神智不清,才会无意之中伤害了你。都是我的错,一定是把你吓坏了。兮儿,对不起!原谅我一次,我保证,永远都不会再伤害你了,好不好?” 他不着痕迹的一点一点接近她,嘴里仍旧柔声细语的说道:“兮儿,你别害怕我,我不是坏人。我跟你一样,都是无依无靠的苦命人。从今以后,我们相依为命,我来保护你,绝不再让任何人伤害你,好不好?” 尹婉兮眼中的惊惶渐渐淡去,盯着他俊美的容颜,细细打量,仿佛是在极力思考,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直到他已不知不觉靠近了她身边,将烤肉塞入她手中,她才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小心的说道:“路离。” 他一怔,随即爽朗的笑了笑,轻声说道:“我是骗她的,我不叫路离,其实我的真名叫,成君。” “成,君?”她懵懂的重复了一遍。 他笑着点了点头:“兮儿真聪明,我的名字就叫成君。从今以后,只有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你就叫我成君,好不好?” “成君。” 他笑着应道:“我在!” “成君!” “我在!” 尹婉兮瞪着一双大眼睛,认真的说道:“成君不咬兮儿,兮儿疼。” 他只觉得心中莫名涌起一阵涩意,不由点了点头,正色说道:“不咬兮儿,永远不许咬兮儿。以后我会好好保护兮儿的,兮儿,相信我!” 尹婉兮闻言,终于露出一抹甜甜的笑意,如春风拂过莽莽青山,刹那间繁花盛开,百蝶飞舞。成君只觉得脑中似被一阵电光击中,心中霎时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成君不熟悉这里的山势地形,尹婉兮心智不全,丝毫不关心前路的问题。只是一会忙着摘花,席地坐在树下编成花环,带在头上,冲着她甜甜的笑着。一会又去追林间的蝴蝶,东扑一下,西扑一下。一会又被天上的飞过的群鸟吸引,拔腿就追…… 成君稍不留意,她就东跑西窜,没办法,只得牢牢抓着她的手,柔声细语的哄着她,片刻不放。二人就这样,在这片丛林中兜了三日,才终于走出了幽山脚下。 出了幽山,沿着山脚下崎岖蜿蜒的小路又行了七天,才终于见到了极渊城的城门。穿过极渊城,纵使骑马,也还有两日路程,才能到达成君所居的曜山桃花谷。 此时二人早已疲累不堪,于是成君便决定,在此歇息一夜,明日再上路。他拉着尹婉兮,进了极渊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因为担心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尹婉兮一个人乱跑,会遇到难测的危险,便只要了一间上房。 成君陪着尹婉兮吃了这么多日来,最丰盛的的一顿饭,又带着她去买了新衣服,喝了茶,听了说书,去马场选了一匹雪白的良驹,直到天色黑透了,才回到客栈安歇下,打算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一早动身回曜山桃花谷。 尹婉兮躺在榻上,接连数日的奔波赶路,令她很快便进入了甜甜的梦乡。成君睡在她榻边的地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 窗外柔和清亮的月光洒进来,他侧头望着尹婉兮在月色笼罩下,恬静安然的睡脸。想到这些日子,她日夜紧随在自己身边,无论二人一起吃什么,做什么,她总是眉眼弯弯,笑的像个无邪的孩子。 他不由无声的笑了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充盈着满满的欢喜和无尽的柔软之意。他唇角含笑,缓缓闭上了眼睛。往后余生,若能有你相伴,也算是多了一分欢愉。 第三十六章 成君的仇恨 恍惚中,他又置身于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北唐上平城,皇宫的宣威门外,威远侯府年迈病弱的老侯爷和侯爷夫人,并两位公子,未出阁的女儿,和府中百余名下人,一排一排整齐的跪在刑场上厚厚的积雪中。 成君一身月白色棉布素袍,头戴挡雪的斗笠,伪装成一个贫寒的书生,隐在围观的人群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手足,身上穿着单薄肮脏的囚服,被五花大绑,背上插着犯由牌,面如死灰的跪在冰冷的雪地中。 北唐五皇子奉旨监刑,一身刺眼的朱红色刺金彩绣嵌宝锦袍,外面裹着漆黑华丽的貂裘风毛大氅,端坐在高高的团刻朱案之后,头上撑着金丝楠木遮雪亭。手中捧着滚烫的香茶,雪白的指尖捏着杯盖,有一下没一下的撇着盖碗中香气馥郁的茶叶。 一双幽暗的眸子微微掀起眼帘,如鹰隼一般犀利的视线,状似无意的扫过下面围观的人群,嘴角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冷笑。 一名身穿软甲的御林军上前,与五皇子耳语了几句,不知五皇子说了什么,只见那人躬身应下。 随即大步走到跪了一地的犯人面前,高声叫道:“威远侯成君!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皇上下旨,废除爵位,赐威远侯府满门一死!没想到,成君眼见事败,竟贪生怕死!撇下满门老小,逃之夭夭!皇上震怒,赐威远侯府上下乱刀分尸之刑!可倘若成君能迷途知返,及时现身伏法,或可保威远侯府满门全尸!” 他顿了顿,转身走到老侯爷身后,冷冷扫视人群一眼,忽然面上一冷,狠狠一脚将老侯爷踢倒在地,穿着鹿皮短靴的大脚重重踏上老侯爷的面颊,用力碾了碾。 老侯爷双手被反绑,又孱弱多病,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只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整个人伏倒在厚厚的积雪中,便如死去了一般,无声无息。 成君死死盯着那只踏在父亲面颊上的大脚,早已面色雪白,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极致的愤怒令他将棱角分明的骨节捏的咯咯作响。 那名锦衣卫笑的志得意满,继续高声说道:“成君!你老子因为你,在牢里就丢了半条性命!现在剩下的半条,也即将死无全尸,只能被乱刀剁碎了,拉去喂狗!你堂堂七尺男儿,就这般贪生怕死?眼见着满门遭难!都不肯现身,救他们一救?说不定以你的神勇无敌,放手一搏,还真能救下你的父母和手足呢?” 成君漆黑的眼眸在头上斗笠的掩映下,几乎要喷出火来!五皇子冒着这样大的风雪亲自赶来监刑,无非是不甘心,他当日竟然从北唐皇宫中,那样出其不意的十面埋伏中杀出重围,脱身离去。 五皇子要他死!无论如何不择手段,都要逼他现身,将他当众捉拿,亲眼看着他命丧当场。 这样的阴谋并不高明,只要他今日不来,纵使现在来了,也拒不现身,五皇子便无计可施,只得败兴而归! 可那漫天风雪之下,跪着他的父母、手足、和百余名对威远侯府忠心耿耿的下人!他身为人子,身为长兄,身为侯府主君,于情于理,岂有眼睁睁看着满门惨死,却袖手旁观的道理? 五皇子一杯热茶饮完,还不见动静,似乎失去了耐心。只见他放下手中的盖碗,皱了皱眉头,高声说道:“我看这位昔日威风凛凛的威远侯,今日定是被吓破了胆,恐怕是不敢现身了!既如此,行刑吧!本皇子还急着去赴宴呢!” 那名御林军得令,撤回踩在老侯爷面颊上的大脚,高声叫道:“行刑!” 两名兵卒将老侯爷从积雪中拉起,一路拖拽出一条深深的雪痕,押着他跪到了刑台上。一名刽子手扛着雪亮的连环砍刀上前,一把拔下老侯爷背上的犯由木牌,扔在地上,陷进松软洁白的积雪中,就像随手丢下一片树叶,无声无息。 浑身的血气排山倒海一般冲入脑中,激得他身子剧颤,几乎咬碎了银牙。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眸,仿佛即刻就要滴下血来。 眼见着那名刽子手高高举起了屠刀,他只觉身子一冷,仿佛寒冬腊月里,被人兜头泼下一盆冰水,那冷意透骨而入,连眸中的血光都瞬间冷了下来。 只见他伸手撩了一下衣襟,动作快的只能看见一道残影,腰间衣摆一扬,还未及落下,他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通体漆黑的机巧弓弩。手臂一挥,弓弩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应声展开。 屈膝提腿,右手自小腿处迅速拂过,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他已经抓出靴口处,被裤管掩藏的锋利羽箭。 搭箭张弓,箭镞闪着雪亮的寒芒,快如闪电般激射而出,飞速旋转着,破开漫天交加的风雪,当胸狠狠贯穿那名刽子手壮硕的胸膛。 羽箭穿胸而过,带着飞溅的淋漓热血,直奔斜倚在朱案之后的五皇子面门而去。五皇子似是早有预料,此时倒是不慌不忙,狠狠扯过身旁一名贴身侍卫,替他硬生生挡下这致命一箭。 那名侍卫身子一震,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睛,看了一眼深深没入胸前的羽箭,吐出一大口鲜血,身子晃了晃,便身不由己的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五皇子觑了一眼地上侍卫胸前的羽箭,似是志得意满,冷笑着向羽箭射来的方向投去一抹阴鸷的目光。 成君身形已经暴露,索性抬手挥去头上的斗笠,一双猩红的眸子寒光大盛,与五皇子的视线交织在一处。仿佛电光火石间,刀光剑影的殊死搏斗,不见血光,却早已刀刀毙命,彼此早已将对方斩杀了千百次。 “成君!本皇子还当你铁了心要做缩头乌龟!怎么?终于看不下去了?想认罪伏法,保你全族一条全尸?” 飞扬的雪花漫天飘落,如一场无望的疾雨。成君紧咬着银牙,一言不发。只死死盯着他,一步一步踏入刑场。 五皇子轻蔑的笑了笑:“我知道你此刻不惜一死,也只为救你满门老小,本皇子也并非无情之人。也罢!念在你总算还有一点人心,本皇子便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心甘情愿,在此当众承受剜心剔骨之刑,本皇子就大发慈悲,放了你满门老小,如何?” 成君自然不肯相信他的满嘴鬼话,二话不说,张弓搭箭便两箭连发,射向那名折辱老侯爷的御林军。一箭将他的大脚死死钉在地上,他吃痛跌倒,惨嚎连连。另一箭却已穿过他的右眼,自脑后穿出…… 五皇子看到这一幕,嘴角依旧噙着轻蔑的笑意,朗声说道:“动手!” 围观的人群一阵躁动,只见一群御林军不知从何处破开人群,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入刑场,个个手持长枪,转瞬将他团团围住。 他隔着面前的重重人影,看着跪在刑场之上的百余名犯人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数十名身着红衣的刽子手,手中紧握的连环砍刀高高扬起…… 他猩红的双眸一缩,只闻一阵惊惶的尖叫,伴着手起刀落的砍杀之声,令人胆寒的惨叫哀嚎,瞬间响彻在这片风雪中的刑场。乱刀分尸之刑,便是不可一刀毙命。而是一刀一刀,将人活生生剁成碎肉,死无全尸。 年迈的老侯爷和侯爷夫人跪在刑台上,望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老泪纵横,面上却全无惧色,反而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凉麻木。身后的红衣刽子手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屠刀,锋利的刀身映着漫天风雪,发出的光芒刺的人眼底生疼。 成君目眦欲裂,扬手亮出手中弓弩,便要搭箭张弓。奈何周围重重叠叠的御林军,哪能由得他射杀刽子手,成功救下老侯爷夫妇?瞬间便举起手中长枪,齐齐向他刺来。 他纵身跃起,轻点御林军的枪尖,借力高高弹起,双箭齐发,将老侯爷和侯爷夫人身后的两名刽子手穿胸射死。随即踩着御林军的脑袋,跃出包围圈,向刑台上奔去。 五皇子见状,面色一怒,飞身跃上刑台,提起地上的两把连环砍刀,一左一右横在老侯爷和侯爷夫人脖颈上,对他厉声喝道:“你若再敢上前半步!我就要你父母即刻成为我的刀下鬼!” 成君脚步一滞,不得不硬生生止住身形,扬手将弓弩对准了五皇子:“俞胤泽,你今日若敢伤我父母分毫,我定踏平皇宫,将你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身后的御林军又哗啦啦围了上来,举着锋利的长枪,将他围的水泄不通。 五皇子不屑的笑了笑,手上微微用力,冰冷的刀刃便割破两位孱弱老人的脖颈,一缕鲜血瞬间涌出,顺着脖颈洇透了单薄的囚服。 “俞胤泽!” 成君痛怒交加,大喝一声。 五皇子望着他猩红的双眸,却满意的粲然一笑:“呦!侯爷心疼了?也是!当着这么多人呢!演也得演几分孝心出来!既然如此,本皇子心慈,少不得成全你这份孝心,就给你个机会。跪下!磕头求我!你若求得我心软了,说不定,我会大发慈悲,放了你的双亲!如何?” 第三十七章 剔骨剜心 成君紧紧握着手中的弓弩,双眼如欲喷出火来,死死瞪着高居在刑台之上的五皇子。五皇子撇了他一眼,冷冷一笑,手中微动,作势便又要用力割下。 成君见状,心下一急,忙扔掉手中弓弩:“俞胤泽,别动手!我跪!我跪!” 他双拳捏的咯咯作响,银牙紧咬,身子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着,僵硬的缓缓下沉,终于沉重的单膝跪了下去。 未等他双膝跪下,一直木然无声的老侯爷却骤然开了口:“成君!你这单膝一跪,便算是为爹娘尽孝了!我成家子孙,岂可为了此等无谓之事,摇尾乞怜!爹娘今日身死,你当引以为戒。日后,忠臣不可为!永不可为啊!爹娘遗命,你务必活下去!为了成家满门血债!必须活下去!以图来日!” 成君眼中热泪滚滚落下:“爹!娘!” 老侯爷眼中落下两行泪水,极力隐忍的骨肉之情,仿佛一柄尖利的长刀,深深刺入成君心中。 “成君!快走!走!” 老侯爷含泪大喊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向横在颈上的连环砍刀狠狠迎了上去。 “君儿!快走!好好活下去!娘会在天上,日日看着你!” 说完,侯爷夫人也如老侯爷一样,狠狠迎上五皇子手中的刀刃,夫妻双双血溅当场,含恨而去。 漫天的风雪纷纷扬扬,却吹不散风中浓烈的血腥气。刑场上血流成河,大片殷红的血迹和残肢断臂映着洁白的积雪,仿佛一场人间炼狱般的噩梦。 五皇子随手扔下手中的连环砍刀,望着飞溅在自己衣襟上的斑斑血迹,厌恶的皱了皱眉头。 成君泪眼朦胧的望着横尸在刑台之上的父母,刑场当中,早已化为一滩碎肉的手足姊妹……脑中想到那一夜,在宫巷之中,为了救他脱身,而舍命身死的杨副将,林将军,戚将军,徐副将。 还有他当日凯旋,奉旨驻扎于上平城外,等候皇帝犒赏,却最终只等来哄骗的毒酒,和无情屠杀的五十万大军…… 一将功成万骨枯!原来为了他一人,身后早已是白骨累累,英灵奠基。 五皇子望着他一脸悲痛欲绝的表情,心中只觉得无比畅快,不由笑道:“成君,你也有今日啊!往日仗着父皇器重你,仗着自己立下那丁点战功,就敢恃宠生娇,不把本皇子放在眼里!如今,害死了这么多人,你可是悔不当初啊?” 成君依然单膝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听到他的声音,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转动漆黑的瞳仁,轻蔑的瞧了他一眼,泪痕未干的脸上,竟浮起一抹恍惚的笑意,连声音也像染上了浓浓的霜雪之意,冷的侵肤裂骨:“悔?俞胤泽,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着我。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是悔!” 五皇子仰起头,不屑的冷笑:“嘴硬又有什么用?本皇子今日就要看看,你到底有几分本事!” 他扬手一指,轻飘飘的说道:“给本皇子抓住他,剔了他的满身傲骨,挖出他的狼子野心!” 一直围在成君周围的御林军便如下山的猛虎一般,举着长枪向他冲来。他本欲故技重施,仗着自己敏捷的身手,跃出包围圈。没想到,御林军似是早已察觉他的意图,并未齐齐刺杀,而是团团围着他,长枪上下翻飞,横挑乱刺。 如此一来,他赤手空拳,以寡敌众,难免及其吃力。几次寻了破绽欲突围而出,却都被铺天盖地的长枪给拦了下来。 眼见着如此缠斗,体力和内力都在飞速消耗,并非长久之计,便只能孤注一掷,拼尽全力,将面前两个御林军一掌击飞,将御林军的包围圈硬生生撞出一个缺口。他两招挑开周身斜刺过来的长枪,趁着包围圈重新合拢前的刹那,纵身跃了出去。 眼前一亮,他纵身冲出,却迎面撞上一把锋利的匕首,趁势狠狠刺入他肋下。五皇子的脸逆光前来,纵身狠狠刺了他一刀,随即与他双双落地。身后的御林军蜂拥而至,将雪亮的枪头抵在他脖颈上,抓住他的双手反扣在身后。 冰冷的匕首穿透肋骨,深深刺入脏腑,肋骨深处的剧痛袭来,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死死盯着五皇子那张冷酷的笑脸:“俞胤泽!” 五皇子充耳不闻,只紧握着手中的匕首,狠狠转动,搅弄…… “噗”他一口鲜血喷出,脏腑中的剧烈绞痛如翻江倒海一般,几乎要将他生生搅碎。 五皇子见状,却笑得猖狂:“我说过,今日要剔你的骨,剜你的心!看看你还能怎么狂?” 手中的匕首沿着他肋骨的走向,一点一点切割游走,鲜血如泉涌一般,顷刻间破堤而出,湿透他月白色的棉布素袍,顺着下摆淋漓滴落。成君浑身颤抖,疼的早已说不出话来,一张口,就大口大口的吐血。他一身月白色衣衫,此刻早已成了一件沉甸甸,血淋淋的血衫。 五皇子狞笑着,一点一点沿着他的骨骼切割着。然后将手狠狠插入他的伤口内,伴着他一阵惨绝人寰的叫声,将那根鲜血淋淋的肋骨掏了出来。 像是在欣赏一块无暇的美玉,他高举肋骨,迎着阳光仔细观赏。嘴里轻蔑的说道:“我还当你长着一身铜皮铁骨,所以才会整日一幅铁骨铮铮的虚伪嘴脸,原来,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丑陋的脏东西!白白弄脏了本皇子的手!” 他随手扔下那根肋骨,踩在脚下,手中的匕首挥起,狠狠一刀又刺了上去。成君此时疼的浑身汗湿,奄奄一息。可望着被他踏在脚下的肋骨,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狠绝,忽然调动全身内力,睁开御林军的钳制,暴起一脚将五皇子踢飞。随即飞身横扫,将身后的御林军逼退。 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没想到重伤之下,他竟还会绝地反击,大意之下,倒被他伺机突围,纵身逃了出去。 五皇子被踢飞老远,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却见成君已经飞身走远。忙暴怒的喝道:“一群废物!还不快去追!格杀勿论!” 御林军得令,立即寻着他的血迹追踪而去。 洁白的雪地上,淋漓的血迹一路蜿蜒,简直是最好的指路明灯。他拖着残破的身躯,一路跌跌撞撞向天地的尽头逃去,就算是死,他也绝不会让俞胤泽称心如意! 伤势太重,运行内力已经极为吃力,何况催动内力,难免会加剧气血涌动,引致失血更多,更快。 身后的御林军穷追不舍,他拼着内力尽失,不顾性命的催动内力,施展轻功,极速向皇宫之北的琼华山密林深处逃去。 因为大量失血,他此时早已面色灰败,气息微弱,眼前阵阵黑雾缭绕,眼皮沉重的睁也睁不开,速度不知不觉也慢了下来。 他不知要逃向何处,此时此刻,似乎早已无路可逃。往日烂熟于心的山路,今日也仿佛入了迷障一般,只觉得满眼都是数,根本分辨不出方向, 失去一根肋骨的伤口处血如泉涌,他的内力也仿佛随着温热的鲜血尽数流失了。面前现出一处极其陡峭的崖壁,左右再无其他出路。他提气便欲跃上去,可只跃到一半,口中一口鲜血喷出,他一头重重栽倒在地。 这才发觉,似乎已到了极限,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力,都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无法催动丝毫内力了。 他浑身浴血,嘴角不断有殷红的鲜血涌出,可他却翻过身,躺在一块被积雪掩埋的岩石上,仰望着头上白雪纷扬的天空,痴痴的笑了起来。 那样一张满是血污的容颜,依旧掩不住昔日耀眼的明艳俊美。唇角扬起肆意酣畅的弧度,可眼中却满是冰凉的泪意。在这寂静的深山中,他悲凉慑人的笑声传出很远,惊起林中一片寒鸦高飞远去,连同他的笑声,一起消散于呼啸的朔风之中。 追兵很快赶到,他疲惫的笑了笑,咬牙撑着身后冰冷的崖壁,捂着自己肋间的伤口,终是挣扎着站了起来。成家儿郎,即便是死,也要顶天立地的战死。 追兵如猛虎一般提枪向他冲过来,他临风而立,一动不动,盯着他们迅速接近的身影,眼中现出一抹讥诮的轻蔑和阴鸷。 两滴冰凉的水雾陡然落在脸上,他仰头看了看漫天纷飞的大雪,何处坠落的水滴?电光火石间,他猛然想起了自己此刻置身于何处。 望了望已经近在咫尺的御林军,唇角扬起一抹凉薄的笑意。老天若是有眼,他身负满门血债,这断魂崖今日便不该断他的魂,只会成为他的生机!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成君今日若命丧于此,便是死于这断魂崖的绝路,他要亲手诛杀我的狼子野心,这辈子都不用妄想了!若我今日寻到生机,侥幸不死,便叫他好生活着,等着本侯归来那一日!” 御林军听他如此一说,顿时脚步一滞,互相面面相觑,不知他话中之意。可下一刻,却见他已飞快转身,不顾伤口处血流不止,仿佛混若不觉一般,纵身攀住崖顶,双脚在崖壁上借力一跃,便飞身上了崖顶,紧接着,身形一闪,不见了踪迹。 “不好!快追!” 第三十八章 寒毒发作 御林军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攀上陡峭的崖顶,只见面前一道磅礴的瀑布好似从云端坠落,愤怒的咆哮着,一头砸入崖底的无底深潭。激起的水雾如无边的浓云,目力所及,只有满眼幽深的迷雾。 他们在崖顶仔细搜寻了一番,这样一目了然的地方,一只鸟也无法藏身,况且皑皑白雪中,一行足印清晰分明,足以证明,成君行至这里,便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这样险峻的山崖瀑布,下面那样深不可测的无底寒潭,他如此决绝一跳,断无丝毫生机。 御林军败兴而归,成君却在坠入寒潭那一刻,彻底失去了意识。冰冷彻骨的潭水将他席卷着,裹挟着,不断冲向远处…… 他在凛冬的寒潭中浸泡了太久,自此寒毒入体,九死一生。每每风霜侵袭,霜雪相逼,都会令他寒毒发作。如今更是毒气攻心,无故也会频繁发作。 成君在睡梦中蹙紧了眉心,仿佛再一次置身于那个彻骨的寒潭之中,冰凉的潭水顺着苍白的皮肤侵入骨髓,他只觉得冷,即使抱紧了自己,也依旧无济于事。 心脏骤然泛起阵阵绞痛,如那把刺入肋骨的匕首一般,不断的切割搅弄,仿佛要生生将他的心脏搅碎一般。他蓦然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死死捂住剧痛的心口,暗道一声糟糕!寒毒再次发作了! 床榻上的尹婉兮好梦正酣,他却惊坐而起,推开身上的锦被便欲离开。可心口的剧痛排山倒海一般急迫,他捂着心口踉跄着走了两步,终是支撑不住,一头栽到在地。 巨大的声响瞬间将尹婉兮惊醒,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她一眼就看到成君蜷缩在地上,急促的喘息着,似在极力隐忍,可唇齿间还是溢出了几声难忍的闷哼。 “成君!” 她大惊失色,下床飞奔到成君身边,伸手便去扶他。没想到,成君竟猛然狠狠一掌,将她推出老远,跌坐在门边。 “成君!”她扶着身后的房门站起身,睁着一双大眼睛,懵懂的望着成君,似是受到了惊吓,一时怔住,不知所措。 成君缓了一口气,才艰难的抬起头望着她,用极力隐忍的声音,尽量平静的说道:“兮儿!快走!我毒发了,很快就会意识不清,你快走,我会控制不住的!快走!” 尹婉兮还是不懂,小声的问道:“你毒发了,很疼对不对?我给你吃糖好不好?吃颗糖就不疼了。” 她一边从身上翻出蜜糖,一边向他靠近。成君此时被剧痛折磨的满身大汗淋漓,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可看到她混若不觉,向自己靠近的样子,还是竭力大喝一声:“别靠近我!快走!” 尹婉兮身形一顿,怔在了原地。手中拿着一颗蜜糖,眼泪却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成君,你不要我了?” 成君疼的喘不过气,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视线模糊中,看到尹婉兮脸上的泪痕,心下不忍,可缓了缓,还是咬牙说道:“我不能再伤害你,若你再不走,我会控制不住,会咬你,饮你的血。兮儿,你忘了吗?切肤之痛,你不怕吗?” 尹婉兮脑中瞬间想起了那个恐怖的夜晚,脸色一白,身体不由自主的连连后退。口中喃喃说道:“不要,兮儿疼!” 成君看到她眼中惶然的恐惧,强撑着说道:“快走吧!如果我今日没死,日后依旧护你周全。若是今夜死在这里,你就去曜山桃花谷,找邵毅。告诉他,你是我的人,余生,他会护你周全!” 尹婉兮闻言,哭的更凶了,内心对疼痛的恐惧铭心刻骨,无法抑制。她就像一个被吓坏的孩子,哭着转身飞快的跑出了房门。 成君见到她仓皇的身影消失于门口,心里终于松下一口气。他蜷缩在那里,无力的笑了笑,这样,才好。 他心念一松,意识便开始渐渐模糊起来。窗外的月光投在地上,映的房中各色摆设阴影幢幢,那些影子在他眼中渐渐模糊远去,他极力挣扎着保持心中最后一丝清明。满门血债未及雪恨,他不能就这样死去。 “我不能死,还不能死……” 尹婉兮快步跑下楼,出了客栈。子夜的街巷上寂静无人,空空荡荡。她一个人面对这陌生幽寂的寒夜,眼泪止不住的簌簌滑落。冷风席卷着深秋的枯叶扑在身上,令她浑身寒噤,忍不住抱紧了自己。 天地茫茫,她此刻便如一缕微弱的幽魂,到底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处? 她并没有记住成君交代的曜山桃花谷,只是听到他说今夜会死。成君会死!鬼谷有莘月师姐在,她再也不敢回去。爹娘,师傅,她统统不记得了,更无处寻觅。天大地大,她什么都没有,只有成君。 只有成君会保护她,关心她,只有成君在身边,她才是安全的,欢喜的。可是今夜,成君会死,若成君死了…… “成君!”她向着客栈的方向跑了两步,可脑中却瞬间闪过那个山洞中的恐怖之夜。脚步顿时一滞,她慌忙抚上自己颈间结痂未愈的伤口,那一处早已平息的疼痛,便又如燎原之火一般,再度隐隐作痛起来。 恐惧一旦深植于心,便如附骨之疽一般,再也挥之不去。她站在深夜的冷风中,望着客栈的方向踌躇着,成君不能死!可她,却又不敢再一次踏入那个恐怖的夜晚。 眼泪如珍珠断了线,颗颗零落。她惶然无措的站在那里,便如一片单薄的枯叶,一触即碎。 “成君!我该怎么办?” 她哭着蜷缩在地上,将头埋在手臂间,茫然的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人命关天,医者仁心,医道乃济世扶危,拯救苍生之道,若遇陷于危难者,当救需救,不可麻木不仁。” 心底的声音骤然传来,响彻在耳际。她心头一凛,虽然记不起是何时何地听过这番话,可一旦听到,便仿佛是自己内心的声音,令她醍醐灌顶,瞬间便压下了那摄人心魄的恐惧。 她喃喃说道“人命关天,医者仁心,医道乃济世扶危,拯救苍生之道,若遇陷于危难者,当救需救,不可麻木不仁。” 仿佛是这样一句话,坚定了内心的信念。她骤然起身:“成君,我来救你了!” 客栈内的楼梯上,悬着两盏小小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她提着裙摆,快步跑上楼,来到那扇她刚刚仓皇逃离的房门前。 成君仍旧如她离开时一样,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成君!”她奔过去,将他扶起来抱在怀里:“成君,你不能死!兮儿回来了!兮儿回来了!你饮我的血吧!饮下我的血,你就不疼了!成君!你饮我的血吧!……” 成君胸口剧烈绞痛,一口气窒在胸口,缓不过来,此时早已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 耳边隐隐传来一阵熟悉的哭声,似乎是极为重要之人,不可以让她哭!他急切的想要醒过来,想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眼前只有茫茫无尽的黑雾,不见一丝光亮。脑中更是犹如置身虚无的混沌之中,连耳边的哭声都忽远忽近,忽有忽无。 正当他挣扎在生死一线,即将魂归虚无之际,一个遥远的声音仿佛自天外传来:“你饮我的血吧!饮下我的血,你就不疼了!成君!你饮我的血吧!” 好像是受到了致命的蛊惑,听到这个声音,他骤然只觉得焦渴难耐,急切的想要寻求一股温热的慰藉。 虚弱的身体不知从何处激发出一股戾气,他猛然伸手抓住一个温热的躯体,狠狠的拉入怀中,翻身死死禁锢在怀中,干渴焦裂的双唇,急不可耐的寻到一处温软如花瓣般的馨香甘甜,狠命一口咬了下去。 恍惚感受到一丝剧烈的颤抖和轻微的挣扎,他不耐的死死压制住,只觉得一股暖流自口中涌入,心头瞬间一松,只觉得窒在胸口的气息一畅,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 口中的暖流入体,仿佛冰封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被这股柔柔的暖意瞬间融化,重新鲜活了起来。他只觉得如饥似渴,欲罢不能,双手不由自主的牢牢禁锢住这股暖流,极尽贪婪的汲取着。 不知过了多久,胸口处剧烈的绞痛终于彻底平息,他只觉得浑身暖洋洋,轻飘飘的,又好似疲累到了极点,只觉得精疲力尽,只想就此沉睡。 忽然,一阵压抑的啜泣和急促的喘息声传来,他皱了皱眉头,只想将这恼人的声音挥去,继续沉沉入睡。可这哭声却无比熟悉,令他心中生出一股难耐的焦躁不安,仿佛一道闪电自心头划过,他骤然睁开了眼睛。 “兮儿!” 他转过头,只见尹婉兮此时正蜷缩在她怀中,满面泪痕,双手死死捂着心口,眉头深锁,艰难的喘息着,似乎是在极力隐忍压制着难熬的剧痛。 “兮儿!你这是怎么了?” 他连忙起身将她抱在怀里:“兮儿!你别吓我!你这是怎么了?” 此时他才看清,尹婉兮面色惨白,原本红润的唇瓣也失去了血色,可是双唇上一个熟悉的齿痕赫然分明,唇角上殷红的血迹更是犹如一柄利刃,狠狠刺入眼中。 第三十九章 负尽天下人,也绝不负你! 他心头霎时一阵剧颤,脑中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 两行热泪缓缓滑落,他哽咽着说道:“兮儿!你不是离开了吗?为什么要回来?” 尹婉兮艰难的睁开了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声音微弱的说道:“成君不能死!当救需救,我一定,要救你。” 仿佛心脏狠狠一缩,成君只觉得心底某个最柔软的深处,猛然一痛。可眼下形势危急,不容他多想,他凝神思索片刻,猛然想起当日,柳莘月曾经说过,尹婉兮是因为身中奇毒,才会记忆全失,心智不全。 “奇毒!兮儿!你身中奇毒!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大夫!” 他伸手欲将尹婉兮抱起,尹婉兮却抓着他的衣襟,制止了他。 身中奇毒!乍然听到这句话,尹婉兮只觉得心底轰然一响,一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 一片冰冷的黑暗中,她心急如焚,纵身扑入彻骨的泥潭,一声一声呼唤着。 “王爷……” “骆少钦!…… “骆少钦!你给我出来!……” 踏着脚下湿滑的岩石,一寸一寸艰难的攀爬着…… “王爷,等我……” 指尖的最后一丝知觉消失,自裹满泥浆的岩石边沿滑落,她只觉得身子一轻,缓缓闭上了眼睛。身子猛然一顿,似是停在了半空,手腕处一丝温热的桎梏,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了她…… 她跪在一堆乱石上,咬牙撕下自己裙摆处的两块衣襟,艰难的环过他无法动弹的腿,避开伤处,死死扎紧,替他暂时止住血。转身摸索着,探上他手腕间的脉搏。 他的脉象早已微弱如烛火,仿佛轻轻呵一口气就会熄灭,化为一缕幽幽的余烬。而这微弱的跳动却偏偏忽急忽缓,忽沉忽浮,忽虚忽实…… 她颤抖着放开他的手,泪流满面,急忙去摸自己胸前携带的解药。摸出瓷瓶,倒在手心,她摸索着数了数,一共只有五颗…… “解药!”她终于想起来了,她胸前带着解药! 艰难的抬起手,在胸前摸索了一下,触手摸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成君见状,忙替她将那个东西拿了出来。原来,竟是一直戴在她颈间,一个温润精致的青玉葫芦吊坠。 “兮儿!这是什么?” “解……药。” 成君闻言,连忙打开手中的青玉葫芦,倒在掌心。借着窗外的月色,数十颗红豆大小的药丸静静的置于掌心。 “兮儿!吃几颗?” “一……一颗!” 成君拿出一粒药丸,喂入尹婉兮口中。药香凛冽的药丸入口即化,心头的绞痛一松,她蜷缩的身体终于渐渐无力的瘫软:“让我睡……” 一句话未说完,她已经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成君望着怀中满头冷汗涔涔的尹婉兮,却似一时回不过神来。颤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唇上仍在渗出鲜血的齿痕,心下一时沉痛难当,百感交集。 她早已记忆全失,心智不全,起心动念,一言一行,无不犹如孩童稚子。可就是这样一个处处被人轻视践踏的“孩子”,却敢于逆势而行,纵使心中的恐惧无边无际,却依旧义无反顾,只为救下他的性命。 这样珍贵的赤子之心,一片纯然挚诚对他…… 眼中的热泪滚落,他哽咽着,缓缓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印下轻轻一吻。 “兮儿!这一辈子,我只要你!纵使他日,我满手血腥,负尽天下人,也绝不负你!这一生,我定护你安乐无忧,尽享这世间尊荣!” 他抱起她,仿佛抱着这世上最珍贵易碎的珍宝。一步一步走到榻边,将她轻轻安放于床榻上。 窗外的月色不知何时已转换为清冷的晨曦,他坐在榻边,握着她纤白微凉的小手,痴痴凝望着她恬静柔美的睡脸,只觉得心中满满当当,一片温软的欢喜。 窗边的桌案上,一株洁白如玉的昙花不知何时悄然绽放,丝丝淡雅的香气飘渺氤氲,如梦似幻。若有若无的萦绕在鼻端,宛如一场甜润的清欢。 南良皇宫。 新入宫不久的陈才人怀了身孕,自厍狄涵入宫得宠之后,宫中已经许久没有妃嫔怀有子嗣了。皇帝自然龙颜大悦,当即便下旨,将陈才人册封为贵人,一直默默无闻的陈才人,一夕之间成了众星拱卫的当空皓月。 宫中众位嫔妃轮番前来恭贺道喜,中宫皇后和几个高位嫔妃更是当众赐下重赏,将各色绫罗绸缎,奇珍异宝,流水样的抬进了陈才人的院子。 当晚皇帝设下宫宴,大肆庆祝陈贵人的有孕之喜。众位嫔妃团团陪坐,频频举杯。各怀心思的观赏着歌舞,宴饮至深夜。 陈贵人刚刚传出如此喜讯,皇帝自然要多多垂怜,于是当夜便听从了皇后的劝告,第一次撇下厍狄涵,去了陈贵人的寝宫。 厍狄涵大醉而归,贴身的大宫女喜鹊,熬了一碗浓浓的醒酒汤,恭谨的捧到她面前。厍狄涵醉的满面酡红,头晕目眩,闭着眼睛,软软的斜倚在贵妃榻上。 “娘娘,喝碗醒酒汤,醒一醒酒气再睡吧!醉酒伤身,奴婢担心您明早起来该头疼了。” 她闻言略掀了掀眼帘,不耐烦的撇了一眼那碗热气腾腾的汤饮,忽然面色一冷,扬手便将汤碗打翻在地,摔的四分五裂。滚烫的热汤洒在喜鹊手上、身上,泼溅的到处都是。喜鹊被吓得惊叫一声,慌忙跪倒请罪。 “娘娘息怒!求娘娘息怒啊!” 厍狄涵揉了揉胀痛的额头,烦躁的挥了挥手:“都下去!本宫要安歇了,谁都不许打扰!都出去!” 喜鹊连声应着,慌忙起身招呼着满殿宫人悉数退了个干干净净。听着殿门被小心关阂发出的沉闷轻响,空旷的宫室内霎时如同一片荒芜的死寂之地,空空荡荡,清冷寥落。 厍狄涵蓦然睁开了眼睛,一双微扬的凤眸里,射出一片冷冽的寒光。区区一个陈贵人,她从未放在眼里的陈贵人!竟然这么轻易就有了身孕!入宫不过三个月,只有刚入宫的时候,侍寝过一次,只有那一次,她竟然就珠胎暗结! 入宫三个月,怀有三个月身孕!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骆少恒何德何能?自己自然不会为他绵延子嗣,而其他人,更是绝对不行! 有孕之喜!她冷冷笑了笑:“骆少恒,我厍狄一脉因你没落,折损殆尽,你如今却在庆祝有孕之喜!” 她咬了咬牙,冷冷说道:“你既然如此欢喜,我便为你再加一把火,让你尝一尝,乐极生悲的滋味!” 耳边回荡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声。心里的愤恨无边无际,伴着炽烈的酒气,火辣辣的灼烧在心底,令她的胸口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灼痛。 一声凄厉的鸟啼隔着殿门传来,她侧耳听了听,又一声同样的鸟啼清晰的传入耳中。她眸光一亮,翻身而起,大声说道:“苍鹰,进来!” 苍鹰推门而入,单膝跪下行礼:“启禀长公主,属下有重大发现禀报!” 厍狄涵饶有兴致的坐直了身子:“你起来回话,可是寻到天隼的下落了?还是找到了尹婉兮的踪迹?” 苍鹰闻言站起身,说道:“天隼和尹婉兮的下落仍在极力追查,目前依旧没有丝毫线索。可是属下安插进北唐的耳目刚刚回报,他们在北唐上平城内,发现了尹家三父子的行踪。” “你说谁?尹家?” 苍鹰点了点头:“不错,属下曾依照长公主的吩咐,将醉生阁大半人手四散于远近各国,不遗余力的追查尹婉兮的踪迹,可至今却毫无线索。没想到,几日前,潜伏于北唐的耳目却意外见到了尹家三父子。公主殿下,恐怕我们都中了骆少钦的奸计,尹家三父子当日并未命丧于刑部大牢,而是被他狸猫换太子,偷换出了刑部,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藏于北唐了。” “竟然还活着?”厍狄涵雪亮的眸光闪了闪:“当日是嫣儿亲自带人去查验的尸体,天隼说过,派去的都是验尸的高手,绝不会出差错,怎么可能还活着?你确定不是看错了?” 苍鹰正色道:“属下安排在北唐的人手中,有一人曾奉命潜伏于尹记钱庄一年,与尹家父子三人皆打过数次交道。属下命人向他反复确认过,绝不会认错。况且尹仲曾为南良巨贾首富,认识他们父子的人数不胜数。虽然他们如今改变了装束和容貌,看上去与过去大不相同。可醉生阁的人手都经过悉心培养,这种程度的易容,只要细心留神,并不难看穿。” 厍狄涵略一沉吟,皱眉说道:“那当日被尹婉兮安葬的三具尸体从何而来?天隼亲眼看着她和项子骞深更半夜,哭着从乱葬岗抬出来的!若不是真的,尹婉兮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怎么肯深夜去那种地方,干出偷尸的勾当?” 苍鹰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但凡医道中人,自入门起,剖尸验尸就是必修之课,尹婉兮自幼习医,必然从小就对这些场面见惯了,让她深夜去偷尸,只怕与逛个花园相差无几。项子骞是出神入化的医道高手,有他在,伪造几具以假乱真的尸体并非难事。” 厍狄涵目光一沉,不甘心的问道:“当朝刑部尚书是本宫的人,在他的眼皮底下,骆少钦难道有通天之能?竟能将事情做的这般隐秘周全?把所有人都严严实实的蒙在鼓里?” 第四十章 卧病在床 苍鹰盯着她雪亮的凤眸瞧了瞧,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沉重的说道:“属下也想过这个问题,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我们从始至终都被骆少钦骗了。刑部尚书从不是公主殿下的人,他只是表面顺从殿下,实则一直都是骆少钦的人!” 厍狄涵的酒似乎瞬间醒了大半,她盯着苍鹰看了半晌,仿佛在极力思索他话中的错漏之处,可良久之后,她垂下长长的眼睫,暗暗压下胸口的一腔郁气,不得不承认,苍鹰是对的。 自己当日那般不择手段,命天隼重伤骆少钦和尹婉兮,趁机在二人体内种下两相错之毒,欲将他们牢牢控于股掌之中,令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如今,尹婉兮下落不明,与骆少钦分隔两地。她空有百般手段,奈何却无法借两相错之力施展。 她曾苦心谋划,欲灭尹家满门,伤尹婉兮一分,便足以重伤骆少钦十分,甚至为此折了天隼。可如今才知道,原来此计早已落空,早已被骆少钦无声无息的轻易化解。 就连营救天隼那一夜,她自以为算尽人心,万无一失。结果,却还是一脚踏入了骆少钦设下的圈套…… 她一直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一切人事皆在自己掌中。可这一刹那,她才猛然清醒。原来每一次对尹婉兮的谋算,对骆少钦的逼迫,从未真正成功过,她从未有一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原来从始至终,骆少钦处处胜她一筹,而自己却处处棋差一招。 她脸上那抹绯红的颜色褪去,面色渐渐浮现出一丝苍白。苍鹰见她面色有异,不禁开口说道:“公主殿下,切莫灰心。眼下那尹家父子身边虽有无数暗卫相互,但只要您一句话,苍鹰必会为公主殿下除去这父子三人!” “除去?”她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眸,思量着这两个字。当日决心铲除这父子三人,无非是为了伤害尹婉兮,折磨骆少钦。而现在,尹婉兮逃之夭夭,下落不明,此时除去这三人,能令尹婉兮现身吗? 令尹婉兮现身!她阴沉的眸光一亮,瞬间便有了决断:“除去三人大可不必!只需加派人手,暗中监视,务必给本宫看紧了,切勿打草惊蛇!” 苍鹰不解,瞧了一眼她的神色,疑惑的问道:“公主殿下的意思是?” 厍狄涵轻蔑的扯了扯唇角,漏出一抹冰冷的轻笑:“骆少钦如此煞费苦心,相助尹家父子脱身,又将尹婉兮安然送出南良。若你是尹婉兮,在外面四处游荡,纵使海阔天空,逍遥自在,可心中,难道不会思念父兄?不会急于相见?就算忍得住暂时不见,难道不会设法与父兄联络?哪怕只字片语,只要确定彼此安好?” 苍鹰恍然大悟:“公主所言极是!属下只要盯紧尹家父子,不贸然行动。令他们确定自己是安全的,就难免心生侥幸。到时候,无论是只字片语,还是任何蛛丝马迹,都足以顺藤摸瓜,找到尹婉兮!” 厍狄涵满意的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掌握好分寸!倘若形势意外生变,能抓就给本宫抓回来。若是抓不回来,就把首级一个不少的带回来,将这份大礼,送给骆少钦!” 皇上以忠亲王病重,无法带病,需安心静养为名,顺理成章将骆少钦手中的兵权悉数收回。如今,骆少钦整日缠绵病榻,闭门谢客。除了皇上钦点的御医日日登门诊治,任何人都无法踏入忠亲王府半步。 骆少钦房中的床榻之下,隐藏着一条狭长幽深的密道。沿着密道走到尽头,打开一处机关,便可见一间密室。 密室之中设有四面长长的乌木架子,上面满是各色兵器。中间一大片空地上,骆少钦身着一身墨色软甲,手持长刀,正在专心练剑。一招一式,凌厉无比,大开大合。一柄九尺双刃长刀在他手中,仿佛矫健的游龙翱翔于云端,又似威武的猛虎咆哮于山林。 两个时辰后,他收势罢手,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沿着苍白的面颊滚滚滑落。他只觉得身子一软,沉重的长刀立于地上,他借着长刀支撑着身子,单膝伏在那里,粗重的喘息着。缓了许久,才渐渐平复下来,脱下身上早已湿透的软甲。 柳御医按时来为他诊脉,进门之后,见他靠在软枕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上前说道:“王爷,老朽刚从药铺回来,姜啸和季贤两位将军,托老朽替他们传句话,如今皇上想调离他们去南疆,二位将军说,他们宁可辞官也不会离开王爷左右,请王爷放心!” 骆少钦缓缓睁开眼睛,微微扯了扯嘴角,淡淡说道:“皇兄不尽数翦除本王所有羽翼,必是不会安心的。请柳御医也替本王传句话,命他们所有人不得抗旨,皇兄想让他们去哪,去就是了。” “是!”柳御医应下,便想为他诊脉。骆少钦却继续问道:“那件事可有结果了?” 柳御医仿佛刚刚想起来一样,一拍大腿,连忙答道:“正如王爷所料,皇上将兵部交给了蒙浩野,护城军交给了忠义侯,秦锋。但是黑金兵符,皇上却没有交给任何人,只说以后再议。 骆少钦闻言,淡淡笑了笑,果然如此。他太了解皇兄了,自从他登上了这个至尊之位,猜疑之心便与日俱增。别说同胞手足,恐怕连他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要忍不住存上三分疑心。 当年太后亲手赐下黑金兵符,命他统领南良兵马。从此开始了他血战沙场,平定山河的峥嵘岁月。可也因此,令皇兄对他的猜忌一日重于一日。 如今他“卧病在床”,无法带兵,不得不交出黑金兵符和手中所有的兵权。皇兄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日,他自然要将这块肥肉多切几刀。朝堂之上,不能再有权倾朝野之人。皇兄需要的是不同势力,彼此制约,相互抗衡。 蒙浩野和秦锋,同定远侯齐傲一样,都是领兵的将才,皇兄总算还有几分用人的眼光。至于黑金兵符,他永远不会交给任何人。从此以后,黑金兵符就是他手中,看得见摸不着的诱饵,会令无数人为了得到它,而拼命表现自己的忠心。 皇兄只需手持诱饵,便可以高枕无忧。南良再也不会有得到黑金兵符的臣子,皇兄不会允许再出现一个忠亲王! 柳御医见他含笑不语,不解的问道:“王爷,既然结果你早有预料,为何不早做打算啊?如今皇上派了御医日日入府为你诊脉,为了不漏出破绽,王爷不惜服下老朽秘制的火毒丸,来制造身中血引之毒,命不久矣的假象。王爷,这火毒丸虽不致命,可终是毒物。你这样拖着不肯解毒,每日只以微量的解药压制,终不是长久之计啊!王爷可知,你现在的脉象已经显现虚证了?” 骆少钦笑着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从前穿着铠甲操练两个时辰,只是松散松散筋骨,毫无疲累之感。现在只着软甲,练两个时辰下来,竟也会汗流浃背,虚软乏力了。” 柳御医急道:“王爷既然都清楚,便不该如此听之任之!若有什么打算,火候未到,不宜行事,至少可先寻回项师傅或者玉面神医。如果有这二人在,定能制出效果更逼真,还不伤身的丹丸。” 骆少钦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凝神想了想,忽而又淡淡一笑,轻声说道:“快了,就快了。” 曜山脚下。 尹婉兮一袭红衣,如一团火红的烈焰一般,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成君慵懒的斜躺在一颗高大的柳树枝叶间,微眯着眼睛,漫不经心的望着高高的树梢上,一支火红醒目的大蝴蝶纸鸢,随着柔韧的柳枝翩翩舞动。望的久了,不觉出了神,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瞬来到近前。随着一声尖利的嘶鸣声,一匹雪白的骏马扬蹄腾起一阵灰尘,堪堪停在了树下。 尹婉兮兴冲冲的跳下马来,含笑脆声说道:“成君!兮儿学会骑马了!兮儿终于学会骑马了!” 话音刚落,只见树身忽然一震,高高的树梢上,火红的蝴蝶纸鸢应声一颤,一个青色的身影已经抓着纸鸢,自树梢上跃了下来,稳稳落在她面前。 “骑马好玩吗?” 尹婉兮一双澄澈的美眸忽闪着,眉眼弯弯,如一双潋滟的月牙泉,含着藏不住的笑意:“好玩!” 成君满眼宠溺,笑道:“兮儿若是喜欢,以后可以日日在桃花谷骑马,高兴吗?” 尹婉兮点了点头:“高兴!跟成君一起放风筝,一起骑马,兮儿高兴!” 成君见她一张俏脸宜喜宜嗔,飞扬轻灵,如仙如魅。只觉得胸中一股暖流洋洋洒洒,涌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兮儿,你看,前面就是桃花谷了。” 尹婉兮转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远处青山环绕,流水潺潺。其间一处桃红柳绿,如霞似锦的梦幻景致,卧于群山腹地之中,若隐若现。 “那就是桃花谷?” 成君点头笑道:“正是!兮儿,以后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好不好?” 第四十一章 做丫鬟 尹婉兮遥遥望着桃花谷,歪着头认真想了想,忽然眸光一亮,笑道:“桃子!桃花谷,有桃子!” 成君闻言怔了怔,随即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此时已是深秋,早已不是桃花盛放的季节,谷中的桃花都是披挂的彩缎,只是供人闲暇时赏玩之用,又哪里还会结桃子。 他将手中的纸鸢递给尹婉兮,笑道:“兮儿,时辰不早了,上马,我带你回家!” 尹婉兮接过纸鸢,高兴的又蹦又跳:“回家喽!回家吃桃子!又大又甜的桃子!兮儿要吃两个!” 成君望着她捧着那个火红的蝴蝶纸鸢,高兴的像个娇俏的孩子。心底说不出的畅快淋漓,只觉得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无有不依,无有不从。 眉目舒展,他朗声笑道:“兮儿说的对!回家!吃桃子喽!” 二人共乘一骑,很快便入了桃花谷。侍卫统领邵毅,一早收到了守卫传回的消息,早早便候在了谷口。 远远只见一匹雪白的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一红一青两个身影,长发飞扬,衣袂飘飘,宛若画中人一般,转瞬便到了近前。成君将尹婉兮抱下马,拉着她的手走了过来。 邵毅忙迎上去说道:“恭迎谷主,不知谷主可顺利取得那火狐血了?” 成君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义父呢?” 邵毅道:“老谷主此时正在丹房之中,特意叮嘱过,叫谷主回来,即刻去见他。” 成君闻言顿住脚步,看了看尹婉兮,迟疑了一下,对她柔声说道:“兮儿,我要先去见义父,这一路风尘仆仆,你也累了,先去歇息,吃点东西。晚一点,我再来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尹婉兮一进桃花谷,就被谷中遍布各处,彩绸装点的桃树吸引,只觉得满目新奇,看都看不过来。听到成君的话,只乖巧的点了点头,就又转头去四处张望了。 成君见她流连这谷中景致,忍不住宠溺的笑了笑,转头对邵毅说道:“兮儿是我带回来的,以后就随我住在谷中,你先带她去我那,命人好生照顾。” 邵毅拱手应下,一路将她送到成君所住的春芳台。想到他对这位红衣少女似是格外亲厚,与别人都不同,便特意叮嘱了两名伺候成君的丫鬟:“谷主特意交代,让你们好生照顾这位姑娘,切勿怠慢。” 两名丫鬟含笑应下,挽着尹婉兮便入了院子。尹婉兮满心雀跃,随着二人绕过一处悬着芳华台三字匾额的殿阁,穿过一片竹林间蜿蜒的青石小路,进了一重小巧的院落。 两名丫鬟中的一人说道:“我叫绮云,以后你可以叫我绮云姐,她叫碧荷,我们的名字都是谷主亲赐的!我们谷主的青云台,没有他的准许,是不准外人擅入的,你就先在我们这里等着吧!等谷主回来,我去禀明谷主,再安排你的住处。” 尹婉兮瞧了她一眼,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想了想,说道:“成君住在哪里,兮儿就住哪里。” 绮云不屑的瞧了她一眼:“兮儿?你没有正经名字吗?桃花谷规矩森严,到了这里,没人稀罕你这些小字乳名那一套!要是没有正经名字,我可以给你取一个!” 说着,三人便入了一间还算宽敞的屋子。尹婉兮见这房中陈设简单,只一榻、一几、一案。但案上一株插瓶的桃枝上,用彩缎缝制了小小的桃子,娇嫩粉润,错落有致的挂满桃枝,顿时眼睛一亮,伸手便想去摸:“哇!好小的桃子啊!” “哎!”绮云一把将她的手扯了下来,厉声说道:“谁让你动的?懂不懂规矩?我问你话呢?你到底叫什么?” 尹婉兮被吓了一跳,此时见她疾言厉色的样子,全不复刚刚满面含笑的亲切,不禁心下生出几分不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小声说道:“兮儿姓尹,尹婉兮。” 绮云白了她一眼,自顾自坐到榻上。碧荷见她坐下,忙上前拿起她手边朱漆小几上的一只青瓷茶壶,轻声说道:“绮云姐,我去沏茶。” “不必了!叫她去吧!” 碧荷身子一顿,瞧了瞧站在桌案边,一脸茫然的尹婉兮,小心的说道:”绮云姐,她才刚来,也不知会不会沏茶。刚刚邵统领说,谷主交代我们要好好照顾她。我看还是我去吧!让她留下陪你说说话。” 绮云仰起头,冷冷盯了她一眼:“谷主交代我好好照顾她,就是将她交给我,好好教规矩!你当初被谷主捡回来,也是交给我亲自教导的,你觉得有哪里不满意吗?” 碧荷见状,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将手中的茶壶递到尹婉兮面前:“那你去吧!这些都是我们这些做丫鬟的本分,你早晚都要学的。” 尹婉兮看了一眼茶壶,似是不解她话中之意,便没有接,只是懵懂的望着她,疑惑的问道:“做丫鬟?” 绮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不屑的嗤笑道:“不做丫鬟,你还想做谷主不成?我和碧荷都是被谷主捡回来的,能在谷主身边伺候,已是天大的造化。你同样也是谷主顺手捡回来的,谷主心慈,向来待人温厚,莫不是给了你几分颜色,就让你生出妄想?还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同?从此就高人一等?” 尹婉兮对她的话似懂非懂,可也听出她语气不善,此时成君不在身边,她犹如惊弓之鸟,惶然无措的起身说道:“我听不懂你们说的话,我要去找成君,你们带我去找成君好不好?” 绮云和碧荷对视了一眼,随即皱眉说道:“成君是何人?桃花谷中没有人叫这个名字,是随你一同入谷的?” 尹婉兮想了想:“别人叫他谷主,是成君带我来的。他说带兮儿回家,以后他在哪里,哪里就是兮儿的家。” 绮云闻言,眼底闪过一抹阴郁,上下打量她一眼,刻薄道:“什么成君,连谷主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敢痴心妄想!我告诉你,谷主名叫江玄祺,不是成什么君!他只是见你可怜,跟你客套几句,你竟就认做真了!真是蠢笨不堪!” 尹婉兮见她脸色越发不善,禁不住心慌的厉害,也不再与她多说,转身就快步向门口走去。绮云见她竟敢如此无礼,面色一沉,伸腿用力一绊,尹婉兮毫无防备,冷不丁惊叫一声,一头扑倒在地。 手臂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挣扎着起身,拉起衣袖一看,手掌根部和手肘处都被擦破了一大块,此时殷红的鲜血正缓缓渗了出来。 她鼻子一酸,眼泪串串滑落:“成君!兮儿要找成君……” 一边说着,一边哭着爬起来向外面走去。绮云见状,一脚踹在她的膝窝处。尹婉兮刚刚起身,只觉得腿上一痛,瞬间又惊叫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她泪眼汪汪的转过头,望着绮云,哭着说道:“别打兮儿!兮儿疼!” 绮云闻言,眉心蹙了蹙,盯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的神色渐渐明朗起来,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兴奋的笑道:“你怎么这幅样子?难不成是个傻的?” 尹婉兮摇摇头:“不是!兮儿不是傻子!兮儿不是傻子!” 绮云见她面目凄惶,神情懵懂,宛若蒙童稚子一般,瞬间拍着手大笑道:“碧荷!你看到了吗?她真的是个傻子!是个傻子!……” 她笑的前仰后合,尹婉兮望着她的样子,身子却连连后退,直退到了墙边,才将身子缩成小小一团,将头埋在手臂之间,低声啜泣着。 碧荷见她如此,眼中满是不忍之意。可偷偷看了看坐在榻上的绮云,终是低下了头,死死咬住自己苍白的嘴唇,一声不吭。 绮云笑得累了,才满意的看了尹婉兮一眼,得意的说道:“小傻子!打今天起,只要你在这芳华台一日,就得听从我的吩咐!我让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听到没有?” 尹婉兮依旧埋头啜泣着,一声不吭。绮云恶狠狠的白了她一眼,不耐烦的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去看看谷主回来没有,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你这样一个傻子身上!” 说完,她起身拂了拂衣襟,照着镜子仔细整理一番头发。这才转身不紧不慢的向门口走去:“碧荷,你留下,好好教教小傻子如何沏茶,怎么伺候人。等我回来,必要喝她沏的茶,若有丝毫不妥,仔细你们的皮!” 碧荷连忙应下,看着绮云的身影出了院子,这才敢走到尹婉兮身边,柔声说道:“尹婉兮,她走了,你别怕,起来吧!” 说着便伸手去扶她,手一触到,才发现她小小的身子在瑟瑟发抖。她心下一酸,不禁微微红了眼眶,一边柔声安抚着,一边将尹婉兮扶了起来。 尹婉兮瞧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床榻,仿佛确定绮云终于走了,这才一把抓住碧荷的手臂,哭着说道:“姐姐,你带兮儿去找成君好不好?兮儿求求你,带兮儿去找成君!” 第四十二章 放开她! 碧荷拉过她的手,仔细看了看她手掌上的擦伤,深深吸了口气,轻声说道:“尹婉兮,你找谷主没用的。绮云那个人,心眼儿多,嘴又甜,极会做戏,整个芳华台,就属她最得谷主欢心!你我都是新来的,不比她在谷主心中的地位,你若贸然去告状,一个不慎,就可能被逐出桃花谷。” 她掏出一条帕子,轻轻替尹婉兮擦了擦眼泪:“你我都是苦命人,现在的世道,到处都在打仗,兵荒马乱的。你我万一被逐出这里,哪里还能寻到活路呢?” 尹婉兮连连摇头,哽咽着说道:“不是的!姐姐!带兮儿去找成君!成君会保护兮儿的!他说过,会永远保护兮儿的!他不会骗兮儿的!” 碧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说道:“你还小,不懂得人情世故。无论谷主同你说过什么,他把你带回桃花谷,给你一个安身之处,赏你一口饭吃,这就是最大的保护了。你别哭,听姐姐的话。” 她转身拿起小几上的青瓷茶壶,无奈的说道:“一会绮云回来,你要是沏不出一壶好茶,她不会放过你的。我教你,很简单,不难的。来!” 她拉着尹婉兮走到外间的火炉前,抓起一块粗布隔热,将火炉上一个光可鉴人的水壶掀开盖子,里面的滚水哗哗响着,冒着浓白的热气。 “你看,绮云不喜欢用这样的滚水沏茶,只需……” 她说到这里,却见尹婉兮忽然转身,拔腿向门外跑去。 “尹婉兮!你别跑!”她忙放下手中的东西,随后追了出去。 尹婉兮犹如一只仓皇的小兽,不管不顾的疾步冲出了院子。却一时辨不清方向,不知该去哪里寻找成君。听见碧荷的喊声,她回头看到她越来越近的脚步,一时慌不择路,胡乱的沿着一条青石甬路跑去。 眼前是重重的桃花,绵延不绝,仿佛没有尽头。她顺着脚下的甬路,一头钻入一片桃花林中。 “兮儿!” 一声熟悉的呼唤传来,她脚步一顿,连忙转过头,泪眼朦胧中,只见成君一袭青衣,逆风而来,身姿轻盈的,仿佛一片苍翠的竹叶。 “成君!”她眸光一亮,转身向着他的方向奔去。转瞬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痛哭失声。 “兮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成君捧起她的脸,仔细看了看,见她哭的极是伤心,小小的身子紧紧靠在他胸前,抑制不住的瑟瑟发抖。 他眉心一蹙,察觉出一丝异样,刚欲开口,却见绮云追了上来。她跑的气喘吁吁,快步奔到他身边,伸手便去拉尹婉兮,口中柔声说道:“尹婉兮,不可对谷主无礼,快放手!绮云姐知道你思乡情切,有什么话,回去跟绮云姐说,听话!” 成君闻言,探究的看了她一眼,却见怀中的尹婉兮将脸埋在他胸前的衣襟里,恨不得破体钻进他的胸腔,却一声不吭。纤细的手臂紧紧环在他腰上,身子明显颤抖的更厉害了。 见此,成君目光一沉,伸手将尹婉兮牢牢抱在怀中,冷冷说道:“放开她!” 绮云应声一怔,好似反应不过来一样,眨了眨眼睛。随即连忙放开手,含笑说道:“谷主息怒,尹婉兮刚刚来到桃花谷,对这谷中的规矩还不熟悉,才会如此无礼,冲撞了谷主。绮云这就带她回去,好好教导她谷中规矩,还请谷主不要怪罪。” 成君眸色一暗,问道:“你刚刚教过兮儿学规矩?” 绮云见谷主面色阴郁,似是不善。又听他称呼兮儿,心下更是不解,忍不住轻声说道:“谷主,尹婉兮明显心智不全,绮云只是略略指点一二,免得她初入桃花谷,有个行差踏错,被人责罚。绮云这都是一片好心啊!谷主,绮云若有错处,还请您教导,绮云愿受责罚!” 说着,她眼眶一红,声音渐渐带了几分哭腔,盈盈跪在了成君面前。 成君闻言,扫了她一眼,未置可否,只是轻轻抚了抚尹婉兮的长发,柔声说道:“兮儿别怕,我带你回家。” 他长臂一伸,将尹婉兮打横抱起,转身大步离去。绮云直挺挺跪在那里,脸上霎时一片青白。她呆呆望着成君的身影渐渐远去,眼中的泪水缓缓滑落。 这是怎么了?她只是个傻子啊! 成君抱着尹婉兮入了芳华台,进入房中,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尹婉兮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躺在榻上,双手却仍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他见状只能挨着她坐下,柔声细语的问道:“兮儿,刚刚发生了什么?绮云可有说了什么?让你害怕了?告诉我,我说过,以后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绝不让任何人欺负你!还记得吗?” 尹婉兮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一头如云似瀑的乌发铺散在软枕上,衬得莹白的面庞越发没有血色。听到他的话,眼中未干的泪水再次决堤,哽咽着说道:“成君可怜我,带我来桃花谷,做丫鬟,同她们一样!是吗?” 成君闻言,轻柔的替她拭去眼泪:“别听那两个丫头胡说,我带你回来,这里就是你的家,她们两个就是专门伺候你的!日后,无论谁敢对你有丝毫不敬,我就扒了她的皮!” 他顿了顿,轻轻揉了揉她乌黑的鬓发,说道:“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尹婉兮望着他深邃明亮的眼眸,一颗慌乱无措的心好像此刻才终于落了地。她凝神想了想,忽然破涕为笑,手臂一扬,揽上成君的脖子,苍白的小脸亲昵的偎进他胸膛,软软糯糯的说道:“我就知道,成君不会骗我的!不会不要我的!” 她这犹如孩童般无邪的亲昵依赖,却令成君面色一僵。她轻软的手臂好似一条灵蛇,触在脖颈上,带着一丝微微的凉意。娇俏的小脸贴在胸口,仿佛隔着胸腔内的骨骼血脉,触到了什么紧要的所在,令他瞬间一慌,心脏的跳动失去了节奏,霎时乱的一塌糊涂。 “兮儿,你还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轻轻揽住她。眸光一闪,他恍惚看到自己衣袖上一抹痕迹。 他凑近仔细辨认了一下,忽然心里狠狠一跳,连忙抓住尹婉兮的手,将她拉下来:“兮儿,你受伤了?” 话音未落,尹婉兮忽然痛呼一声,连忙将手掌抽回,小巧的唇瓣凑近,急促的吹了吹。柔白细腻的手掌根处,一大片艳红的擦伤,宛如一片炽热的火苗,熊熊燃烧在成君眼中。 他眸光一黯,一把将她的手拉过来,看清伤势后,又拉起另一只手,轻薄的衣袖缓缓褪开,柔滑的手肘处,殷红的血迹未干…… 他漆黑的瞳仁仿佛幽暗的深渊,深不见底,没有人知道,里面掩藏着多少情绪。只是深深吸了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兮儿,还有哪里痛?这是谁伤的?” 尹婉兮对他的情绪混若不觉,听他问起,就揉了揉仍在隐隐作痛的膝盖和膝窝:“这里也痛,绮云让兮儿沏茶,做丫鬟,兮儿要找成君,她就……” 说到这里,尹婉兮又想起刚刚的一幕,鼻子一酸,声音染上了几分哭腔。 “她打你了?”成君的声音低沉清冷,带着压抑不住的寒意。 尹婉兮摇了摇头:“没有打,她只是把兮儿绊倒,摔了一跤。好不容易爬起来,她踢了兮儿这里一脚。” 她指了指膝窝,继续说道:“兮儿就又摔倒了。” 成君闻言,小心翼翼的褪开她腿上华丽繁复的裙摆,只见雪白的双膝上,擦伤叠着触目惊心的青紫。膝窝处更是乌青一片…… 成君眸中的寒光,如暗夜中的无底寒潭一般,幽深如墨。仿佛风暴来临前,令人窒息的片刻宁静,明明无风无浪,却难掩重重破碎的波光。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起身出去拿了伤药回来,顺便吩咐人去请邵毅过来。轻手轻脚的哄着尹婉兮上了药,仔细包扎好。又端了点心和热茶给她,让她垫垫肚子。 尹婉兮一手拿着点心,一手端着茶杯,似乎早已饥渴至极,一边大口大口吞咽,一边冲着他甜甜的笑着,一脸纯稚无邪,柔弱无害的样子。成君望着她澄净含笑的双眸,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底隐隐发酸。 “谷主,邵统领到了。”一个下人进来禀报。 “让他进来。” 邵毅快步走了进来,拱手说道:“谷主,有何吩咐?” 成君淡淡扫了他一眼,平静的问道:“邵毅,我今日命你将兮儿送回这里,吩咐人好生照顾,你可有做到?” 邵毅闻言,不明所以,只略略抬眸向他的方向望了一眼,却一眼看到尹婉兮双手上包扎的雪白缎带。瞬时心下一惊,忙说道:“回谷主,属下亲自向芳华台的两位姑娘,传了谷主的命令,务必好生照顾这位姑娘,不可轻慢。不知,可是有哪里出了差错?姑娘受伤了?” 成君轻轻点了点头:“很好!既然你传了我的命令,现在就去将那两个丫头给我带过来。” 邵毅瞧了瞧他眼底压抑的无边风暴,迟疑了一下,终是拱手应下,转身离去。谷主为人冷静自持,待人一向宽厚。能让他如此愤怒,必是那两个丫头犯了弥天大错,狠狠触了他的逆鳞。 想到尹婉兮手掌上厚厚的绷带,看来这位姑娘在谷主心中的地位,比他想象的还要重要百倍。那两个丫头,今日只怕凶多吉少了。 第四十三章 这世上伤害你的人,都该死! 很快,邵毅便带人押着绮云和碧荷回来。一进房门,两个丫鬟被押着跪在了地上。还不待成君开口,绮云就哭着说道:“谷主!绮云知错,绮云误解了您的心意,不知尹婉兮与您相熟,只当她是新入谷中的丫鬟,才会有所怠慢,绮云愿受责罚!只是希望……” 她哭着抽噎了两声,缓过一口气,才继续娇娇柔柔的哭道:“希望谷主看在绮云伺候您多年,还算尽心尽力的份上,别逐绮云出谷。绮云无依无靠,离了桃花谷,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还请谷主垂怜!” 说着便抬起一双水汪汪的泪眼,楚楚可怜的望着成君。成君撇了她一眼,不禁怒极反笑。以前只当这个丫头贴心伶俐,又怜她身世坎坷,难免多垂爱几分。竟没看出,她还有这样一副九曲心肠。 他唇角微勾,恍惚露出一丝笑意,只是那样清浅凉薄的笑,便如冬日落日的余晖,再如何明艳,终是没有一丝温度。 “绮云,我问你,方才你说,兮儿思乡情切。这话可是兮儿亲口所说?你如何知晓她思乡情切?” 绮云闻言,看了看成君的面色,又瞧了瞧依偎在他身旁,正紧紧抓着他衣袖的尹婉兮。灵气逼人的双眸中,神色变了又变,才娇弱的抽泣道:“并非尹婉兮亲口所说,只是她口口声声要寻一个名叫成君的人,绮云才想着,这个成君应是她的亲朋故友,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是谷主。所以才会以为,她是初入桃花谷,思乡情切。” 成君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很好!既然你以为兮儿是思乡情切,那你又是如何体谅她的?” “我……”绮云语声一滞,一双咕噜噜的大眼睛中,眸光闪烁不定。 “谷主,绮云初入桃花谷时,也难免思乡之苦。绮云不懂如何排解,只能越发尽心的伺候谷主,将心思都放在谷主身上,这样才慢慢度过了那段难熬的日子。所以,绮云便想着,先教尹婉兮沏茶倒水这样的轻活,让她像绮云一样,把心思都放到谷主身上,这样,自然可解思乡之苦。” 成君端起桌案旁的一盘葡萄,笑着递给尹婉兮。尹婉兮瞧了瞧绮云,又看了看成君,这才笑着接过,捏起一颗葡萄,喂到成君唇边。 成君含笑吃下葡萄,抓起旁边的帕子,满脸宠溺的替她拭了拭唇角。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绮云,你答的很好!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回答若能令我满意,我就免除你的一切责罚,依旧将你留在芳华台。” “谷主请问!” 成君随手将帕子放在一边,淡淡道:“我且问你,兮儿身上的伤,是何时、何地、因何所伤?你只要仔仔细细回答清楚,若是与你无关,我自然就不必罚你了!” 绮云仿佛是早已清楚会有此一问,此时倒是显得格外镇定。只见她盯着尹婉兮,探究的打量了一下,仿佛是孤注一掷般下定了决心,脆生生说道:“谷主,尹婉兮身上的擦伤,是绮云所为!可是绮云并非存心!她闹着要去找谷主,却在房门处绊倒摔伤。绮云当时扑上去,本想护住她!没想到,自己也只是一个弱女子,不但没有护住她,反而也受了伤。谷主若不信,可以亲自查验绮云手臂上的伤口!” 说着,她用力挣开身后护卫的钳制,小心的拉起两支衣袖。只见她一双白皙的手臂上,赫然一大片血肉模糊的擦伤! 成君闻言看了她一眼,幽深的双眸越发暗沉了几分:“碧荷,绮云所言,可句句属实?” 他居高临下,一目了然的看到,碧荷的身子应声颤了一下,接着便微微转过头,惶然无措的望了绮云一眼,又似受到了惊吓一般,迅速垂下了头。 他长长叹了口气,缓缓起身,走到绮云面前,盯着她手臂上的伤处看了看,轻声问道:“绮云,还疼吗?” 绮云见他如此,心下一松,看来是自己的答案过关了,他又会像从前一般关心自己了。当即便落下了眼泪,娇柔的说道:“谷主,绮云为谷主尽心尽力,都是应尽的本分。何况没有照顾好尹婉兮,令她受了擦伤,的确是绮云的过失,还请谷主责罚绮云!” 成君轻轻笑了笑,柔声说道:“绮云,我一直那么信任你。觉得你孤身一人,既然随我入了桃花谷,总该给你几分家的温暖,以弥补这连年征战,烽火连天带给你的苦楚。如今,你令我很为难,该罚你些什么,才算对得起你呢?” 绮云满眼温柔的笑意,娇声说道:“谷主尽管责罚!绮云绝无怨言!” 成君脸上的笑容更盛,朗声说道:“好!既如此,我自当成全你!” 一阵兵器出鞘的铿锵之声略过耳际,成君身形一动,邵毅只觉得腰间一空,眼前两道雪亮的寒芒飞速闪过。 “啊!……”一阵惊心的惨嚎声瞬间响彻芳华台。尹婉兮手中盛葡萄的水晶盘子应声脱手,狠狠砸在地上,瞬间摔的粉碎。 只见绮云躺在地上,挣扎嚎叫,简直惨不忍睹。地上,一双雪白的断脚,一双细嫩的断手,静静浸泡在一片血泊之中,说不出的惨白狰狞。 成君手中的腰刀重重落地,发出一串刺耳惊心的脆响,邵毅这才看清,那竟是自己从不离身的腰刀。 成君快步走到尹婉兮面前,一手轻轻覆上她的惊恐万状的眼睛,一手将她揽进怀里,红润的唇附在她耳边,柔声说道:“别怕!兮儿别怕!这世上伤害你的人,都该死!” 他微微转头,厉声说道:“邵毅!还愣着做什么?给我带下去,全部仗杀!” 绮云仍旧躺在一地血泊之中,挣扎哀嚎。隐隐听到成君的命令,口中不停哭喊着什么,可因为极致的剧痛,令她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根本没有人能听懂。 碧荷闻言,却仿佛被当头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心上,只觉得心里如同雷击电掣般的轰然一惊,原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庞上,霎时一片惨白,单薄的身子颤的几乎跪立不住。 她身子一软,如一滩烂泥般匍匐在地。声音剧烈的颤抖着,结结巴巴说道:“谷……谷主饶命啊!碧荷没有……没有伤害过尹姑娘!碧荷不敢!碧荷真的……真的不敢!求谷主……饶命……饶了碧荷一条贱命吧!” 成君揽着尹婉兮,不耐的说道:“身为仆下,却一味胆小懦弱,不能护主!虽未为恶,却与为恶者同罪!邵毅!还等什么?即刻仗杀!” 邵毅看了看碧荷,心下掠过一丝不忍,却终究拱手说道:“属下遵命!” 言必,便挥了挥手,几个护卫上前,拖起绮云就走。碧荷眼见着两个护卫来拉她,忙连滚带爬的上前几步,颤声哭道:“谷主饶命!尹姑娘……救救碧荷吧……求求……” 她刚说到这里,两名护卫早已拉起她就向外拖去。 “不可!” 一个清冷较软的声音骤然压过碧荷的哭求之声,清泠泠响彻在众人耳际。邵毅和成君皆是心头一凛,不禁转过头,不可置信的望着尹婉兮。 只见她微微挣开成君的怀抱,直起身子,拉着成君的衣襟,满面急切的说道:“不可!成君,不可杀!不可杀人!放过她们!放过她们!” 成君眼底掠过几分惊讶和幽暗,望着她一双澄净潋滟的双眸,语重心长的说道:“兮儿!你忘记绮云是如何伤害你?碧荷是如何袖手旁观?我知道你生性善良,不忍见人受难。可无论如何善良,都不可心慈手软。你可知,她们并非真心知错认错,只是为了逃脱罪责,只求苟活一命。但凡寻到一丝机会,仍旧不知悔改,甚至会变本加厉的置你于死地!” 尹婉兮连连点头:“我不怪她们了!成君,不要杀人!放过她们!求求你!好不好?” 她一双小手紧紧抓着他的一片衣襟,似是用尽全力,抓住这世间唯一一束炽热的光。一双乌溜溜的眼眸中,满是渴求和希冀,仿佛一触即碎的点点微茫。 “求求你,不要杀人!成君,可救不可杀!” 他终是不忍辜负她眼中盈盈的波光,良久之后,微微叹了口气,重新将她揽入怀中,微微转头说道:“邵毅,派人送她们离开,越远越好,永世不得再入桃花谷!” “属下遵命!” 两个丫鬟被护卫拖了出去,立即有下人提了水来,将那满地狼藉的血迹清洗得干干净净。傍晚的天光隔着门扇透进来,照在红杉木地面上,映出一室旖旎绚烂的光影。方才的血腥一幕,仿佛从未发生过。 成君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巧精致的黑金嵌宝骨哨,轻轻放在尹婉兮手中:“兮儿,这枚黑金骨哨,是小时候,父亲亲手所制。你带在身上,无论日后你身在何处,遇到任何危难,只需吹响这枚骨哨,我都会立刻来到你身边。” “真的?”尹婉兮欢喜的接过骨哨,放在眼前仔仔细细的端详了半晌:“是不是以后,兮儿在哪里,骨哨在哪里,成君就在哪里?” 成君含笑点了点头:“是啊!兮儿以后什么也不必怕了!只要吹响骨哨,就能见到我,兮儿,你喜欢吗?” “喜欢!成君,兮儿很喜欢!谢谢你!” 她眼中的欢喜,仿佛月夜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着满湖璀璨的星辉。成君痴痴望着那片耀眼的澄净星空,只觉得一阵晕眩,心甘情愿的沉溺其中,永生永世,情愿溺毙,也不愿再分离须臾。 似乎身不由己一般,他缓缓拉起她的手,轻轻拢在掌心。目光贪恋的锁住她白玉般完美无暇的容颜:“兮儿,我们定亲……” 第四十四章 烙印 一缕墨绿色的流苏自尹婉兮袖口中滑出,无声的拂过他修长的指尖。心头骤然一凛,他似乎如梦初醒一般意识到,自他与尹婉兮相识开始,她的手腕上便一直系着这样一块坠着墨绿色流苏的墨玉。 而这墨玉的形制款式,怎么看都是男子之物,并且位高权重,绝非寻常可得。从前他从未深想,如今才恍然察觉出一丝异常。尹婉兮出身鬼谷,又心智不全,是鬼谷中最寻常不过的弟子。她从何处得来这样一块及其难得的稀有墨玉?又是什么时候,结识了一名位高权重的男子? 墨绿色的流苏凉润柔滑,泛着隐隐流光。映着她一截瓷白纤细的手腕,和艳红如火,刺绣精致的袖口,只觉得莫名刺得人眼中生疼。 “兮儿,你整日戴着这块墨玉,可是紧要之人所赠?有什么特殊的来历吗?” 尹婉兮闻言,也抬手细细瞧了瞧手腕上的墨玉,微微摇了摇头:“不知道它的来历,师傅说,兮儿中了毒,所以暂时失去了记忆。这墨玉好像一直都有,是师傅赐予?还是双亲所赐?兮儿记不得了。” 成君微眯了双眸,盯着她如雪的皓腕上,那块漆黑如墨,触手生温的玲珑玉佩,一团疑云徐徐笼上心头。不知是何原因,他就是莫名觉得,此物的来历,绝非尊长双亲那么简单。尹婉兮只能是他的!这世上无论是谁,都休想再将她从自己身边带走! “兮儿,我们定亲吧!你愿意吗?” 尹婉兮摆弄着那块墨玉,疑惑的抬起头:“定亲?成君,什么是定亲?” 成君望着她眼中纯稚无邪的盈盈波光,迟疑了一瞬,柔声说道:“只有你我定了亲,才可以成亲。而只有成了亲,才可以这一辈子,永不分离。从今以后,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你我之间,不可以再有别人,彼此就是此生唯一!兮儿,你愿意吗?” 尹婉兮蝶翼般的长睫忽闪了两下,歪着头问道:“我们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成君拉过她的手,柔声说道:“不一样!兮儿,我们现在没有成亲,就没有名分。很多事,都不能一起做。只有成了亲,给彼此一个无可替代的名分,很多事情,才顺理成章,你明白吗?” 尹婉兮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事情不能一起做?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喝茶,一起骑马,一起放风筝,还有什么是不能一起做的?” 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成君幽深的眸光微微一暗,缓缓俯身靠近,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低声说道:“比如,这件事。” 他的唇猝不及防覆上她嫣红小巧的唇瓣,尹婉兮不明所以,唇上的伤痕还未痊愈,以为他又要饮自己的血,便本能的推拒挣扎起来。 成君却并未勉强,只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她唇上印下轻柔一吻,便放开手,满目温柔的望着她。 尹婉兮没有感到丝毫疼痛,见他放手,忙用指尖轻轻触了触唇上的伤痕,也并未见血。不禁疑惑的问道:“你没有咬我,也没有饮下我的血,成君,这是在做什么?” 成君唇角含笑:“兮儿,你别怕,我不会再饮你的血续命了。这么做,是……烙印。” 尹婉兮懵懂的摇了摇头,显然还是不明白。 成君见状,笑道:“如果兮儿答应我的求亲,我们就可以这样给彼此留下烙印。有了烙印,无论什么原因,你都再也不能离开我,我也不能离开你。这世上,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我们可以成亲,从此朝夕相伴,形影不离。这一辈子,你只属于我!谁也夺不走!兮儿,你愿意吗?” 尹婉兮望着他眸中熠熠的神采,微微笑道:“你说只有成了亲,才可以永远不分开?” 成君点了点头:“兮儿是否愿意?” 尹婉兮粲然笑道:“我愿意!” 成君眸中的笑意更甚,如同幽深浩渺的无际星空。他轻轻展开双臂,将尹婉兮抱入怀中。声音低沉轻柔:“兮儿,你答应了我的求亲,以后,你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等我完成了必须要做的事情,便即刻娶你为妻。我们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 尹婉兮却轻轻推开他,纤细的手臂环上他的肩头,仰起头,将柔软的唇瓣贴上他的薄唇。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印下一吻。随即盯着他错愕的双眸,笑道:“烙印!这是兮儿的烙印!从今以后,成君只能是兮儿的!” 她笑的像个计谋得逞的孩子,满脸都是得意之色。成君忍俊不禁,也随之笑了笑:“好!以此烙印为证,你我此生不离不弃,永不相负!” 第二日早饭后,成君带着尹婉兮去了丹房,向老谷主江宗盛介绍了尹婉兮,并言明二人会尽快定亲的事情。 老谷主询问了一番尹婉兮的家世来历,很快便察觉,她不但记忆全失,而且心智不全。成君详细讲述了他与尹婉兮相识的始末,并且恳请老谷主,设法医治尹婉兮体内所中的奇毒。 老谷主依言为她诊了脉,这一诊就诊了许久。眉头越蹙越紧,反复诊了几次之后,才沉吟道:“是一种世所罕见的奇绝蛊毒,至刚至猛,又至阴至寒。她的记忆和心智,皆因此毒所害。所幸得高人救治,以奇药压制毒性,内力护住奇经八脉,又封其心脉和体内大穴,封禁全部记忆,才得以安然至今。” 成君只知尹婉兮身中奇毒,毒发之时心痛难忍,生不如死。却不知竟是如此奇绝的蛊毒,连忙问道:“义父,依您所言,此毒不仅会致人心智不全,记忆全失,难道还有性命之忧不成?” 老谷主微微点了点头:“此毒奇绝刚猛,依脉象所看,尹姑娘应是屡屡毒发,以致全身筋脉受损,五内俱伤。虽由高人施救,勉强保住一命,可也难保能留得几时。若再度不慎毒发,则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成君闻言心下一沉,转头深深望了尹婉兮一眼。却见她恍若未闻,正专心致志摆弄着桌上的一套银针。 他只觉心里一阵涩意涌起,不禁问道:“此毒可有解法?还请义父想想办法,救兮儿一命!” 老谷主闻言也转头瞧了尹婉兮一眼,不想正瞧见她手腕一翻,指间四根银针一闪,便不见了踪影。她玩心大起,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至极的新玩意,手腕灵巧的翻来翻去,指间的银针便如戏法一般,来去无踪。 老谷主眼中瞳仁一缩,这样的手法,他在十几年前,曾经见过。那是江湖上赫赫威名的玉山派,被屠戮血洗的那一夜,他恰巧途径玉山。当夜月黑风高,山路难行,他误入一片荆棘丛,受伤被困。 正当他一筹莫展,不知如何脱困之时,一名轻功了得的黑衣人从玉山上下来,顺手将他救出那片荆棘丛。见他被荆棘所伤,血流不止,手腕一番,八根金针刺入他身上四处穴位,止血镇痛,立竿见影。 他当时震惊于这黑衣人的医术绝技,便询问恩公性命。可那黑衣人见他无碍,便飞身远去。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事后,他也曾多方寻觅那名黑衣人的下落,可始终没有任何蛛丝马迹。那一夜的事,就像一场诡谲离奇的梦境,梦醒无痕,无迹可寻。 没想到事隔多年,他竟然又再次见到了那样玄妙的手法。莫非这尹婉兮,与当年那名黑衣人有什么渊源?传说,鬼谷门人的医术,出神入化,高深莫测。尹婉兮既然出身鬼谷,想必定当精通医术,那名黑衣人,也大有可能出身鬼谷。 想到这里,他盯着尹婉兮指间变幻莫测的银针,不由问道:“尹姑娘可会医术?” 尹婉兮玩的正高兴,听见他问,头也不抬的说道:“我叫尹婉兮,不叫尹姑娘,义父,您叫我兮儿吧!” 老谷主和蔼的笑了笑:“好!兮儿出身鬼谷,还记得是否学过医术吗?” 成君见到尹婉兮指间的银针,也恍然明白过来,却见她只是摇了摇头,脆声说道:“兮儿不记得了!义父,你这金针颜色不对,长度也不对。飞叶金针应是七寸七分,这些都短了两寸,只能施针疗伤,无法飞针御敌的。” 老谷主眼中一亮,继续问道:“飞针?如何飞针御敌?” 尹婉兮闻言手腕一顿,似是被他问住了,凝神仔细想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兮儿不记得了。” 成君见状,与老谷主对视一眼。老谷主却微微一笑,说道:“玄祺,你不必着急。兮儿虽身中奇毒,但毒性已被高人压制,若不频频毒发,解毒之事,尚有转圜的余地。倒是她的记忆,虽被封禁,却仍有复苏之象。刻意回想可能徒劳无功,反而无意间的举动,却能激发她的本能,也许恢复的更快。” “恢复记忆?”成君望了尹婉兮一眼,迟疑的问道:“如果恢复了记忆,那心智可会恢复?” 老谷主听他话中似有犹疑,不由含笑问道:“怎么?你不希望她恢复记忆和心智?” 第四十五章 救义父 尹婉兮似是玩够了,终于放下指间的银针,转身看到房中摆着老谷主素日炼丹用的丹炉,围着左瞧右看,忍不住这里摸一摸,那里敲一敲。 成君望着她满眼的新奇和雀跃,暗暗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不瞒义父,我初识兮儿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心性纯稚,赤子之心。毫不在乎我的过去,也不会计较我的未来。只要她愿意,我们就可以永远不分开。” 尹婉兮衣袖中垂下一截墨绿色的流苏,在她雪白的皓腕上轻轻摇曳,泛着盈盈的微芒。成君被那一缕流光所刺,忍不住眸中一黯,说道:“若是恢复了记忆和心智,她是否还会如此全心信任,一心一意留在我身边,是否会想起,另有其人在等她……” 他顿了顿,黯然说道:“我含冤被害,满门被灭,早已一无所有。若不是当日幸被义父所救,连性命都早已葬送!如今,老天让我遇到兮儿,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失去她!如果恢复记忆和心智,会让她有离开我的可能,那我宁愿她一辈子心智不全!” 老谷主盯着他眼底幽暗深邃的眸光,淡淡问道:“她如今花样年华,天姿国色,纵使心智不全,也自有其动人之处。可若一世心智不全,待她年华老去,你是否还会待她如初,毫不嫌弃?” 成君闻言,看了看老谷主洞悉世事的双眸,又看了看尹婉兮纯稚无邪的笑脸,不禁淡淡笑了笑:“我不但一无所有,更被俞胤泽所害,失去一根肋骨,从此残缺不全。兮儿既然从未嫌弃过我,我又何谈嫌弃她?我唯一所求,除了复仇,便是兮儿!” 老谷主含笑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你既然明白自己的心意,那义父就做主,三日后为你们定亲。待此事过后,再设法为你们解除身上的剧毒。” 成君起身,向老谷主郑重行了一个大礼:“玄祺多谢义父成全!” 三日之后,在老谷主的见证下,二人正式定下婚约。只待成君大仇得报之日,即刻结为夫妻,永不分离。 尹婉兮并不明白定亲的含义,只要有成君在,她做什么都觉得高兴。自从二人定亲之后,老谷主便将尹婉兮带在身边,二人整日在丹房摆弄药草,烧炼各种丹药。 有时老谷主故意忘记几句书中的医理,尹婉兮常常脱口而出,将各种医理倒背如流。可若追问其中含义,尹婉兮又只会摇头。有时老谷主又故意配错几味药,无论是种类还是分量,尹婉兮总是一语道破,分毫不差。 老谷主由此更加确信,尹婉兮出身鬼谷,医术高超。只是因体内奇毒的缘故,暂时忘却了一身医术。若能唤醒她关于医术的记忆,说不定可彻底化解成君体内的寒毒。 想到此,他暗中服下一颗药丸。不出片刻,便头晕身重,呼吸不畅,跌坐在地。 “兮儿!义父不舒服,你帮义父看看吧!” 尹婉兮见状,吓得脸色大变,转身便欲去寻成君。老谷主叫住她,艰难的说道:“没用的,他今日不在谷中。来不及了!兮儿!你快来为义父诊脉!” 尹婉兮快步奔到他身边,惊慌失措的说道:“义父!兮儿不懂诊脉,这……要不兮儿去为您请郎中来吧!” 老谷主张了张嘴,却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身子一歪,一头栽倒在地。 “义父!”眼中的泪水汩汩滑落,尹婉兮抱着老谷主边哭边叫,奈何老谷主却始终双目紧闭,嘴唇乌紫,人事不知。 “怎么办?当救需救!当救需救!该怎么办?”她瞧着老谷主的面色,便莫名知道他此时气机不畅,性命垂危。可该当如何施救,她却毫无头绪。 “义父!救义父!……”她慌乱之下,一眼看到桌案上的那套银针,也说不清为何,她含泪的眸子一亮,连忙放下老谷主,跑过去用手一拂,四根银针隐入指间。 回身将银针沿着气海至人中的四处穴位,逐一刺入老谷主体内。随着最后一根银针徐徐捻动,直直拔出,老谷主骤然深深吸了一口气,悠悠醒了过来。 “义父!”尹婉兮哭着说道:“您这是怎么了?我去找郎中来好不好?” 老谷主瞧了瞧她手中的银针,不禁虚弱的笑了笑:“兮儿,别怕,义父恐怕是中毒了。你替义父诊脉,看看是误食了什么毒?该如何解法?” “诊脉?”尹婉兮不记得自己会诊脉,可一听说老谷主中了毒,又难惊慌失措,免心急如焚。 “兮儿,你不替义父诊脉,义父会死的。别怕,你这么聪明,一定诊得出来。”说着,他便伸出手,递到尹婉兮面前。 尹婉兮只得接过他的手,一边流着泪,一边伸出手指,颤抖着搭上了他的脉。不知何故,脉窝处的跳动似是带着一种魔力,不过须臾之间,她便奇异般的镇定了下来。 莫名的熟悉与笃定,令她脑中电光火石一般,瞬间闪过无数画面。几乎不假思索,她脱口说道:“寒翠丹,义父,您误食了寒翠丹!此毒并不致命,五味丹阳散可解!我这就去拿!” 老谷主望着她转身去墙边的药柜中翻找,只觉得心中一口气松了下来。他料想的没有错,尹婉兮的记忆全失,可本能却深入血脉,只要适当的刺激,就可以激发出她关于医术的记忆。 以他的医术,要解成君的寒毒攻心,无异于登天之难。可若是鬼谷传人,说不定解毒指日可待。 晚饭的时候,成君从谷外回来了。入谷第一件事,便是去丹房寻找尹婉兮。尹婉兮刚熬好一碗药,正在服侍老谷主喝药。 一见到他进来,立马起身飞奔过去,扑进他怀里:“成君!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原来兮儿会诊脉医病!兮儿不是什么都不会!兮儿会诊脉医病!” 她面颊潮红,笑意盈盈,雀跃的像个孩子,得意的向他展示着自己刚刚习得的本领:“义父误食了寒翠丹,我用五味丹阳散为义父解了毒!成君,兮儿会诊脉医病了!厉不厉害?” 她黑白分明的眸中盈满笑意,像两弯澄澈的月牙泉。如水的眸光盈盈望着他,清晰的倒影出他明艳俊美的脸,和双眸中来不及掩饰的错愕冷峻。 他深深看了尹婉兮一眼,却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头,望了望临窗靠坐在藤椅上,捧着一碗汤药,含笑望着他的老谷主。 “义父!”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可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尹婉兮,却欲言又止。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轻轻环住她纤弱的身体,盯着她笑意盈盈的双眸,沉声问道:“兮儿,除了诊脉医病,你可还想起了什么事?什么人?” 尹婉兮望着他冷峻的神色,脸上的笑意不由一僵,随即渐渐淡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小心翼翼的说道:“成君,兮儿会诊脉医病了,你不高兴吗?” 成君见她如此,忙缓了缓脸上的神色,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轻声说道:“当然没有,兮儿这么厉害,我怎么会不高兴。只是好奇,兮儿还想起了什么?可有想起一些特别的事?或者特别的人?” 尹婉兮闻言,凝神略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脑中好像有一些画面,可我不知道都是什么,一闪而过,就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吗?” 尹婉兮点了点头:“真的不记得!成君,兮儿太笨了,应该记住的,对不对?” 成君好似终于长长松下一口气,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忽然一把将尹婉兮拥入怀中,紧紧抱在怀里,柔声说道:“不记得就好!兮儿,你怎么会笨?其实,我真希望你能笨一点,再笨一点!可我担心,你还是太聪明了。” 尹婉兮听不懂他话中之意,只是软软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胸前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隐隐觉得,成君似乎不希望她想起什么,也不喜欢她会诊脉医病。可是她却知道,成君是喜欢自己的,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喜欢。 只要他是喜欢自己的,就算不喜欢她的医术,不喜欢她记起过去,也没关系。她可以放弃过去的记忆,放弃自己的医术,只要有成君在,就足够了。这一辈子,她只要成君。 老谷主静静看着二人相依相偎的样子,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欣慰的笑意。可含笑的眼底,一丝不易觉察的冷意却一闪而过。他随手放下手中的药碗,含笑说道:“玄祺,你不必担心,兮儿的记忆,没有那么容易恢复。她能恢复的,只有本能而已。你过来,义父有话要问你。” 成君闻言,略一思量,也不禁放下心来。兮儿的记忆被人苦心封禁,想来与她所中的奇毒有关。既然如此,又怎么会这么容易恢复记忆? 兮儿手腕上那块墨玉,说不定真是师长双亲所赠,就算她记忆复原,也未必一定会离开自己。想来是他想的太多,顾虑太多,才会如此紧张。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笑,拉着尹婉兮的手,走到老谷主面前,含笑说道:“义父,您要问什么?那件事……” 他刚说到这里,却见老谷主抬手,在他面前一挥衣袖。他只觉得一阵微风拂过,眼前骤然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成君!……” 第四十六章 九转还魂草 尹婉兮被这突然的变故吓的花容失色,一边唤他的名字,一边去扶他起身。老谷主却一动未动,反而抓起身旁高几上的一把折扇,一边轻轻摇着,一边不紧不慢的说道:“兮儿别怕!你忘了自己会诊脉医病了吗?连义父中了毒,你都医得好。你快替他诊脉看看,该怎么医?” 尹婉兮此时仿佛如梦初醒一般,闻言慌忙抓过成君的手腕,细细诊了起来。纤细的指尖搭上他的脉博,仿佛触到了什么机关一样,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她任凭这些画面一闪而过,并没有兴趣深究。可其中,却有一个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治疗寒毒的方法有很多种,可其中最快最彻底的方法,只有鬼谷中的烈阳丸。以至阳至烈的药性将寒毒逼出体外,可以令人很快康复如初。 寒毒入骨、鬼谷、烈阳丸!这些若有若无的声音,隐约令她想起自己也曾寒毒入骨…… 她恍然大悟,瞬间明白了,当日与成君相识时,他为何会那般癫狂的饮下自己的鲜血。原来自己曾服下烈阳丸,解除了体内的寒毒入骨。而成君的脉象,明显已是寒毒攻心,只是一直用药石之力,勉强缓解压制着。 当日饮下她的血,是借烈阳丸的余威压制寒毒攻心,阴差阳错之下,倒是暂时保住了性命。可她服下烈阳丸,鲜血中的药效仅能维持三个月。三个月之后,纵使喝干她的血,也不会再有丝毫作用。 而成君的寒毒攻心,时日太久,早已伤及心脉,寻常之法皆已无用。唯一的方法,只有服下烈阳丸一条生路。 尹婉兮缓缓放开诊脉的手指,失神的坐在地上,望着成君双目紧闭,无知无觉的躺在自己怀中,忍不住眼圈一红,就落下泪来。 自相识之日起,成君在她眼中总是无所不能,鲜衣怒马的样子。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百般呵护。一度让她以为,只要有成君在身边,她就什么都不用怕,成君就是她最好的铠甲。 可她现在才知道,原来成君竟早已寒毒攻心,若不是误打误撞,两次饮下她的血,恐怕此刻早已撒手人寰,离她而去。一直以为,她们永远不会分开。可此刻才发现,原来她们的朝夕相伴中,离别一直如影随形。 这一刻,她的铠甲,成为了她的软肋。这一次,换她拯救他。 老谷主见到她的样子,不禁心下一沉,蹙眉问道:“如何?兮儿,你也救不了他吗?” “兮儿能救!兮儿能救成君!”她抬起手,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转头望着老谷主,脆声说道:“只要兮儿炼出烈阳丸,就能治好成君的寒毒攻心!只要服下烈阳丸,成君就能很快复原的!” “烈阳丸?”老谷主双眸微眯,拈须深思了片刻,问道:“听闻炼制烈阳丸难如登天,世间医者多有炼制者,结果却往往只有驱寒之效,无法抵御寒毒。就连义父,也不知道烈阳丸的炼制之法。兮儿,难道你懂得?” 尹婉兮闻言,凝神想了想。其实她十四岁的时候,就独立炼制出了一颗烈阳丸。依照鬼谷的规矩,那时便算是学成出师了。可此时,她并不记得那么久远的记忆,只是莫名笃定,她一定能炼出烈阳丸。 “烈阳丸!救成君!炼制烈阳丸!成君没时间了!成君会死的……”她没有回答老谷主的话,只是喃喃自语着,将成君交给老谷主,起身独自出了丹房。 那一夜,她整晚没睡,一直在灯下伏案写写画画。直到天色微明,入丹房背着一个竹篓,取了一些绳索和药石等物,便独自出了桃花谷。 炼制烈阳丸,其中需要一味九转还魂草。可这九转还魂草本就及其稀有难得,又偏偏只生在悬崖绝壁的至阳之处。不知这世上有多少医者,为了采得一株九转还魂草,而命丧绝壁,九死一生。 尹婉兮要炼制烈阳丸,救下成君的性命,九转还魂草就必须亲手采摘,绝不可假手他人。于是,她背着采药的竹篓,在桃花谷四周的深山中,一边采摘炼制烈阳丸必须的其他草药,一边细细寻找九转还魂草的下落。 白日她穿梭于崇山峻岭,越是险峻的绝壁,越是要一寸一寸寻的仔细。晚上就借着树洞或者山洞之类的避风处,洒下驱虫避兽的药粉,勉强栖身一夜。如此过了七日,终于采得了其余全部所需的药材,只差最后一株九转还魂草。 这一日,已过了正午,她寻到一处峭壁,在崖顶一颗大树上系好绳索,将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便借着这根绳索,一点一点攀下峭壁。 她一边蹬着刀削斧劈般陡峭险峻的崖壁,一边慢慢放着手中的绳索,在至阳之处仔细寻找九转还魂草的踪迹。 绳索放到一半,眼看整个至阳之处已经寻完,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却意外在远处崖壁上,一颗挤出石缝,横斜而出的的大树下,发现了一株绝佳的九转还魂草。 她只觉精神一振,浑然忘了连日来的日晒风吹之苦,也顾不得手臂上,绳索几乎要深深勒入骨肉的切肤之痛。只蹬着崖壁,艰难的维持着平衡,一点一点靠近那颗大树。直待浑身大汗淋漓,手脚酸软,才终于到了近前。 她仔细瞧了瞧那株九转还魂草,为了不伤及根须,完整的采下整株药草,不能靠蛮力生生拔下。她尽力移动身体,靠近攀住树身,借力稳定住身体,从背篓中取出药锄。然后伸长手臂,沿着那株九转还魂草的长势,一点一点,小心的挖着它的根须。 峭壁上多是相互挤压的巨石,这九转还魂草就生在石头和树根的缝隙里。她只挖掉表面一层松软的泥土,就看到了盘根错节的树根和巨石。以她手中小小的药锄,挖穿巨石无异于登天之难,仔细看了看,只能一点一点挖断树根,才能完整的挖出这株九转还魂草。 她看中一个角度,伸着药锄就挥向一条树根。两锄下去,只在树根上留下两条浅浅的痕迹,树根坚韧如铁,她又攀附在树身上,角度不对,极难发力。 抬起手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她再度挥起药锄,用力挥了下去。可还不等药锄落下,树身下便骤然探出一条硕大的黑蛇,张口就向她手臂上咬来。 她被这猛然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黑蛇已迅雷不及掩耳一般,狠狠一口咬上她握着药锄的手臂。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药锄不禁脱手坠落。随着一阵铁器与岩石撞击的声响,迅速坠入下面的无底深渊之中。 她回过神来,立即甩动手臂挣脱黑蛇。那黑蛇却也并不恋战,松开口敏捷的抽身退回。有蛇!这里竟然隐藏着这样一条通体漆黑的巨蛇! 她眼下勉强栖身在峭壁半空的树身上,手中的药锄也已坠下崖底。手臂上被巨蛇咬中的地方泛起阵阵彻骨的剧痛,两行黑血蜿蜒滑落。 这巨蛇有毒!她此时只怕已中了剧毒!在这样的山崖绝壁之上,身中蛇毒,又手无寸铁。别说九转还魂草,只怕连全身而退,也成了奢望。 一阵晕眩袭来,她身子一晃,眼前只觉阵阵黑雾笼罩。她连忙攀着树身,堪堪稳住身形,看了看手臂上的伤口,猛然惊觉,这巨蛇有古怪! 那条巨蛇不知何故,来去无踪,此时不知潜藏在何处,没有再现身攻击。眼前的黑雾越来越浓,她头晕目眩,手脚绵软,眼看即将撑不住了。 “不能放弃!成君没有时间了!一定要救成君!” 转头望了望近在咫尺的九转还魂草,略一思量,她连忙取出胸口佩戴的那只青玉葫芦,打开服下一颗药丸。回身从背篓中,取出一把用于切割药草的匕首,一手抓紧,咬牙挥刀向那株九转还魂草割去。 只觉一阵辛辣的劲风扑面而来,她连忙转头看去,却见那条漆黑的巨蛇,竟不知何时在树梢现身,张开血盆大口,凌空向她飞速扑咬过来。 巨蛇的大口已逼至面前,可她却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本能般抓紧手中的九转还魂草,纵身跃下树身,顺势生生将那株九转还魂草拔下,身子便再无一丝支撑,直直向下坠去。 那巨蛇一头扑空,眼看着她拔下九转还魂草,不禁怒不可遏,身子如一根狰狞的鞭子一般,在空中一挥,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转头,再度自她坠落的身下袭来。 她手中死死抓着那株九转还魂草,一边极速坠落,一边眼睁睁看着那条巨蛇的大口越来越大,自下而来,欲将她生生吞下。 她急中生智,挥起手中的匕首,一刀砍断腰间的绳索,举刀便冲着蛇口刺去。那巨蛇似非凡物,颇有灵智,见状竟猛然闪避,她身子一闪而过,堪堪错过蛇口,迅速向崖底坠去。 那巨蛇再度发起一击,却因身形已到极限,实在无法企及,只能徒劳的冲她张着血盆大口,面目狰狞的发出一声怪叫…… 终于蛇口脱险,尹婉兮缓缓闭上了眼睛,只怕逃得掉蛇口,却终究难逃粉身碎骨的结局。 第四十七章 王爷可甘愿? “兮儿!兮儿!……”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若有若无的喊声唤醒。悠悠睁开沉重的眼睛,仔细辨认了半晌,才恍然发现,此时早已是深夜,自己置身于一条流水湍急的河边。半个身子还浸在冰冷的河水里,上半身躺在一片乱石滩上。 “兮儿!尹姑娘!……”一阵喊声隔着湍急的河流,随着夜风远远传来。她心里一动,成君!是成君寻她来了! “成君……”她想回应,可开口才发现,身上疼的厉害,肋骨似有多处骨折,呼吸都是彻骨的剧痛,根本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她动了动手指,摸到身下的乱石,随手抓起一块,向地面砸去。可手臂上的一阵剧痛袭来,那块石头瞬间从指间滚落,发出的一丝轻响,也被哗哗的水声淹没。 “兮儿!……”成君的声音渐渐远去,她只觉心急如焚,立即想起身去追。可挣扎了半晌,才发现身上的骨骼不知断裂了多少处,别说起身,就连动一动,都是蚀骨之痛。 她瘫软在乱石滩上,听着成君渐渐远去的声音,一时只觉万念俱灰。 “成君,不要……好想你。” 她喃喃说出几个含糊的字句,两行泪水滚滚落下。脑中便如走马灯一般,与成君的相识相处,点点滴滴瞬间涌上心头。 忽然,她含泪的眸中一亮,猛然想起了骨哨!成君当日赠她骨哨的时候说过,无论日后她身在何处,遇到任何危难,只需吹响这枚骨哨,成君都会立刻来到她身边。 她艰难的抬起手臂,自怀中摸出一枚小巧精致的黑金嵌宝骨哨,放入口中,用尽全部力气吹响…… 骨哨的声音尖利空灵,一声一声,断断续续,隔着湍急的河水,隔着茫茫夜色,破空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唇齿间含着那枚黑金骨哨,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浑身的力气仿佛都用尽了,连呼吸都觉得无以为继。骨哨自她口中松脱,落在耳边的鬓发间。 眼泪无声滑落,她失神的望着头顶的浩瀚星空,一颗一颗,群星闪耀,无边无际。她只觉莫名的熟悉,仿佛很久很久之前,在某个人的眼中,见过这样一片无垠的星空…… 那个人,是谁? 眼前的星空渐渐暗淡,似是笼上了一层黑雾。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连耳边哗哗的流水声也渐渐远去,听不真切了。 “兮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着水面而来,很快到了身边。只觉得一个温暖的臂膀将她扶起,抱在怀中。她极力想睁开眼睛,看一看抱着她的人是谁。可努力了良久,却终是再也积蓄不起一丝力气。 耳边的世界骤然一静,她喃喃说道:“王爷,兮儿疼……” 仿佛睡了很久,她只觉得一会冷,一会热,一会又痛入骨髓……可她却喊不出,也哭不出,只在生死之间流连徘徊,生不如死。 恍惚中,她一身华服,置身于一处夜宴之上。 一个陌生人与她擦身而过之际,不着痕迹的将一个细小纸卷塞入她衣袖中。她顺势回身,衣香鬓影,满堂辉煌,却再也寻不到那抹身影。 摸出袖中的纸卷展开,两行熟悉的字迹令她心下骤然一紧:“尹家灭门之祸迫在眉睫,欲救尹家,今夜亥时于城西菩提寺相商。周身耳目众多,务必隐秘行事。性命攸关,切记!骆少钦。” 她只扫了一眼,忙将字条揉皱,重新塞入袖中。此事真假难辨,以尹家与忠亲王骆少钦的交情,和自己对他曾经的救命之恩,她自然对骆少钦深信不疑。可这张字条,会不会是有心之人别有图谋? 好在今日是她十七岁的生日,骆少钦为增添尹家荣耀,以亲王之尊亲临,此时正在夜宴之上。于是她打发贴身服侍自己多年,名唤雪儿的丫鬟,悄悄去到宴席之上,寻到骆少钦,替她悄悄传句话。 “你只趁无人的时候,悄声问他一句,字条之事可真?” 雪儿片刻之后就匆匆赶了回来,气喘吁吁的回禀道:“小姐,王爷已经离席,此时并不在府中。奴婢打听了一下,听闻是皇上突然传召,王爷即刻入宫面圣去了。” 尹婉兮闻言,暗暗捏紧袖中被揉成一团的字条,眉心微蹙,望着回廊外的无边夜色,默默失了神。 骆少钦奉召入宫,只因皇帝性之所至,请他前来手谈对酌,兄弟谈心。直到亥时将至,宫中最得宠的淑妃娘娘派人来请,骆少恒含笑起身,急着去赴美人约,骆少钦遂得告退离宫。 回府的路上,他无意间在马车车厢里,琥珀色如意云纹软缎流苏坐垫下,摸出一个纸卷。 展开一看,竟是令他无比熟悉的娟秀字迹,上书:“尹家大难将至,兮儿生死系于王爷一身,今夜亥时,城西菩提寺,恭候王爷,要事相商。性命攸关,不见不散。尹婉兮。” 为他驾车的车夫跪地以性命担保,王爷入宫后,他寸步未离,绝无任何人接近马车半步。骆少钦盯着指尖的字条,剑眉下的一双星眸,如同这无边暗夜一般深不可测。 须臾之间,他淡然说道:“去城西菩提寺,要快。” 亥时一刻,尹婉兮一袭漆黑的暗绣缎面对襟兜帽披风,从头到脚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悄然推开菩提寺尘封的破旧木门。简陋的佛堂内没有半点烛火,一片漆黑。 她闭目适应了良久,才终于借着破败门窗外漏进来的惨淡月光,看清了这间一览无遗的狭小佛堂。除了一尊金漆剥落的高大木制佛像,这里空空荡荡,荒凉岑寂的仿佛独属于尘世之外。 “有人吗?” 身后的木门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在这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中,仿佛一声惊雷乍响,令人心底一颤。她大惊转身,却见身后出现的并非骆少钦,而是一名黑衣蒙面,手执长剑的陌生人。 “你是何人?”她脱口问道,同时将隐于披风之内的手腕一翻,四根金针现于指间,蓄势待发。 黑衣人恍若未闻,随着一声悠长的金属摩擦之声,利刃出鞘。雪亮的剑身映着他一双寒芒大盛的眼睛,杀气腾腾。 尹婉兮只觉眼前剑花一闪,还不待她分辨清楚,冰冷的利刃已经一剑刺了过来。她本能的闪身退避,顺势将指间的金针疾射而出,直奔黑衣人胸前的穴道刺去。 不想黑衣人的身法竟敏捷的异于常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避开金针,顺势将手中的利剑向她斩过来。 她平日只靠金针护身,并不懂武功,眼前的黑衣人武功身法皆诡异莫测,她毫无招架之力,实在避无可避,只得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剑刃深深划破她肩头的血肉,瞬间血花四溅。一阵彻骨的剧痛袭来,她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身后利刃的破空之声如催命般响在耳际,她挣扎着回过身,那柄染血的利剑已经挟着凌厉的剑气,迎面逼至眼前。死期已至,逃生无门,她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如果早知生命易逝,年华苦短,当年那一夜,木兰花下,他深情款款,目光灼灼:“兮儿贵如皓月,本王……爱恋月华如水,有心九天揽月,珍之重之,相伴一生,不离须臾。不知兮儿是否觉得本王狂悖?痴心妄想?” 之后的每一次相遇,每一次分离,她都不该一再拒绝,拒他于千里之外。早知今日,她或许该早一点,再早一点……如果上苍垂怜,能让她与他再见一面,一定要亲口告诉他:“王爷,兮儿愿意!” 预感中的剧痛和死亡并没有如期而至,一阵兵刃相接的打斗之声却骤然响起。她缓缓睁开眼睛,借着窗外投进来的惨淡月光,隐约看见两个漆黑的身影,闪转腾挪,正厮杀成一团。 这是…… 一个要杀她!一个出手相救? 她顾不得多想,忍着剧痛,转头去看肩上的伤口。只见轻薄的棉布男装被划破,露出的细嫩肌肤上,一条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紫黑色的血液,沿着她肩头的骨骼脉络蜿蜒流淌。 剑上有毒! 她大惊之下,回头望了一眼打斗在一处的二人。只见那名刺客一剑击出,抖动着刺眼的剑花,直逼另一人的面门而去,那人被剑光所刺,一边挥剑格挡,一边偏过头,避开那刺眼的剑光。 刺客趁势发出一枚暗器,挟着凌厉的气势,直直刺入另一人肋下,趁他吃痛,身形微顿之时,破窗而逃。另一人反手拔出肋下的暗器,望着洞开的窗口,却并未去追,只是扔下手中的宝剑,向她飞扑过来。 尹婉兮只觉嗓子一阵腥甜,一股热辣的鲜血顺着唇角涌出,胸腔里一阵剧烈的绞痛骤然袭来,令她身子一软,跌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兮儿,是我,你怎么样?”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正紧紧抱着自己的骆少钦,刚欲开口,一口鲜血涌出,胸腔里的剧痛如排山倒海一般,几乎要将她生生搅碎。 “王爷,刺客的利器上……有毒!” 说着,她竭力抓起骆少钦的手腕,手指颤抖着,探上了他的脉博。骆少钦见状,本欲抽手,抱着她离开此地,尽快疗伤要紧。不想,还没来得及动,胸腔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绞痛却骤然袭来。 他闷哼一声,抱着尹婉兮的身子一软,身不由己的倒了下去。还不待他挣扎着起来,只觉得嗓子猛然一紧,一口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尹婉兮软软的伏在地上,看到他的样子,忽然轻轻笑了笑,一边剧烈喘息着,一边用微弱的声音说道:“王爷,我们中了一样的奇毒,剧毒无比。这一次,连我这个……神医也解不了。看来今夜,你我要……命丧于此了。不知,王爷可甘愿?可还有……心愿未了?” 第四十八章 王爷,兮儿愿意。 骆少钦连吐了几口鲜血,只觉得稍稍缓过一口气来。身上虚软的没有半分力气,头晕的辨不清方向,只想就此睡去。可他还是强撑着,暗自催动内力,哪怕拼了自己这条命,也要护送尹婉兮离开这里,救下她的命。 没想到,他咬牙试了一次又一次,体内原本雄厚的内力,在这一刻却仿佛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无论他如何拼命催动,都激发不出一丝力气。就连挣扎着想起身,都如登天一般,难以企及。 一大口鲜血吐出,他眼前阵阵发黑,看来无论如何不甘,也不得不就此放弃。他剧烈的喘息着,却忽然无声的笑了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过身来,将尹婉兮揽入臂弯。 喘息着说道:“如果当日,你肯给我一丝机会,就算皇兄连下三十道赐婚圣旨,我都不会接。这一辈子,不能娶你为妻,是我唯一的遗憾!” 尹婉兮死死捂着胸口,生生忍下胸腔内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痛。咬着早已失了血色的唇瓣,直到绞痛渐渐平息,才急促的喘了几口气。缓缓抬起绵软的手臂,解下腰间一双玲珑如意白玉珏,沿着上面雕刻的纹路用力一按,玉珏一分为二。 她将其中一块放入骆少钦手中,奄奄一息的说道:“我们尹家……两子一女,从出生起,人手一双……玉珏,若遇见可……携手一生之人,便可将玉珏……其一相赠。这一半玉玦,早已属于王爷。可惜我……一直顾虑家世悬殊,不肯高攀。如今,只希望……王爷收下,玉珏定情,此生无悔。今生无缘,来生再续!” 她喘了喘,继续说道:“王爷,有句话……一直想对你说……告诉你……兮儿……愿意……” 她气若游丝,说出这几个字,便再也撑不住,不甘心的闭上了眼睛,陷入无边的黑暗。 骆少钦握着掌心的白玉珏,痴痴望着怀中的尹婉兮,只觉眼中一热,两行眼泪缓缓落下。他微微笑了笑,鲜血顺着唇角蜿蜒滑落。 尹婉兮头上的青布发巾无声滑落,满头青丝顺势铺散开来。银白色的月光,透过古庙破败的木门缝隙照进来,轻轻笼在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身上。如云似瀑的青丝曳地,衬着她绝美的莹白面庞,恍如安睡在月光下,倾世绝代的翩翩仙子。 她总是一身男装示人,又略通易容之术。平日里只见过她男装的俊俏模样,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本来面目。他缓缓伸出颤抖不止的手,抚上她的脸颊。仙姿玉色,冰肌雪肤,果然不愧为南良第一美人。 “兮儿,你终于承认了。无论生死,从今以后,你终于属于我了!” 胸腔内一阵剧痛袭卷而来,他眉心一蹙,淡薄的月光映入他无底寒潭一般的桃花眼中。浓密的睫毛掩映下,眼底的眸色好似倒映出整个浩瀚星空。 “兮儿……” 他喃喃叫了她一声,终是再也支撑不住,恋恋不舍的闭上了眼睛…… “兮儿!” “兮儿!” “……” 耳边一阵熟悉的声音,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她微微蹙了眉,自遥远的梦境中抽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兮儿,你终于醒了!” 尹婉兮盯着榻边这个眉目明艳的男子,看了半晌,才恍然想起今夕何夕,和她此前经历的一切遭遇。 “成君!”她忽然眼眶一红,哽咽着说道:“成君!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动了动,刚想起身,才发现身上多处,都固定了治疗骨折的竹片,令她不能妄动,只能卧床静养。 成君轻轻按住她,柔声说道:“别起来,你受了很严重的伤,不能乱动。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成君将那枚黑金骨哨放在她枕边:“那一日,多亏你吹响了骨哨,我才能及时找到你。兮儿,以后无论为了什么,都不可以独自离开桃花谷,知道了吗?” 尹婉兮想了想,忽然说道:“我的药!九转还魂草!” 成君将一杯温茶端过来,轻轻扶起她,将茶杯递到她唇边:“兮儿不用担心,这些日子,我带人寻遍了远近的大小山脉,最后终于找到了你采药的竹篓,一路循着散落的草药去寻你。找到你的时候,你手中一直紧紧抓着九转还魂草,就算回到桃花谷都不肯放手。所以那些草药一样都没丢,你好生歇息吧!” 尹婉兮闻言,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喝了半杯茶。成君放下茶杯,轻轻替她理顺了散于枕上的长发,又小心的替她拉好被子。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温柔周全,仿佛她是一个精巧易碎的瓷器,一触即碎。 可这一切如旧的温柔周全,却还是让尹婉兮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同。成君原本生的棱角分明,眉目瑰丽,唇红齿白,有一种明艳逼人的少年风采。眼中锐利轻狂的目光,唇角似笑非笑,慵懒不羁的神色,又恰到好处的透出一股英姿勃发,潇洒肆意的张扬,和睥睨天下的霸气。 今日,不知为何,脸上不见了往昔的轻狂不羁。虽然依旧明艳逼人,可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里,却明显蕴藏了几分难以克制的阴鸷和乖戾,整个人都莫名被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笼罩。 “成君,谢谢你。” 尹婉兮望着他的神色,仿佛有些畏惧,迟疑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道了句谢。 成君却似不为所动,充耳不闻。良久之后,才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俯身坐在她身边,居高临下盯着她的眼睛,用极力隐忍的声音问道:“兮儿,你口中的王爷是谁?” “王爷?”尹婉兮漆黑的瞳仁一缩,脑中瞬间浮现出梦中的一切。她几乎还来不及细想,那个曾与她同生共死,约定来生的王爷,到底是谁? 她望着成君眼中的阴郁,恍然明白了什么,可细细深想,又似不懂。只是说不清为什么,她鬼使神差的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什么王爷,成君,你在说什么?” 成君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盯着她的眼睛,探究一般的看了很久。直到她忽闪着一双懵懂的眼睛,轻声说道:“成君,你怎么了?是兮儿做错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吗?” 成君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缓了缓脸上的神色,柔和的说道:“没有,我只是担心,是我做错了什么,让兮儿有了心事,却再也不肯告诉我。” 他轻轻笑了笑,好像刚刚的阴郁不曾存在,瞬间一扫而光。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明媚慵懒的笑意:“义父说,你所中的蛇毒已被体内的奇毒尽数化解,你又及时服下了解毒的药丸,所以无碍。只是这一身骨肉之伤,需要时日慢慢调养,不可大意。” 他顿了顿,端起案上的一碗八宝甜酪,一下一下搅弄着,柔声说道:“兮儿,我知道你此次甘冒奇险,落得伤痕累累,差点丢掉性命,都是为了要炼制烈阳丸,以解我体内的寒毒。这世上,肯如此为我,不惜性命,不计代价的人,恐怕只有你一个了。我希望你明白,你的存在于我而言,远远胜于我的性命。留住你在身边,是为了护你永远安乐无忧,尽享这世间尊荣!” 他将一勺甜酪喂入她口中,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继续说道:“若再失去你,即便我他日大业得成,又有何意趣?兮儿,答应我,从今以后,无论为了什么,都不可以再以身犯险!万事万物,都要以保全自身为要!好不好?” 尹婉兮望着他眸中柔软真挚的神色,一时竟有些恍惚,仿佛刚刚的阴鸷肃杀,都是幻觉一般。从前毫无察觉的事情,忽然在这一刻后知后觉。原来,在成君心中,自己竟是这般的重要,甚于性命。 她轻轻点了点头:“兮儿记住了!成君,我采到了九转还魂草,等我身上的伤无碍了,就能炼制出烈阳丸,到时候,你体内的寒毒攻心就可以尽解了。以后,你就再也不会受寒毒的折磨了!” 成君闻言,仍旧慢慢搅弄着手中的甜酪,可尹婉兮却分明看见,他白皙的眼尾渐渐泛起一抹绯红,如淡扫的胭脂,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凄美。 “成君,别怕!” 她轻轻说完这句话,就见成君随手放下手中的甜酪,欺身上前,将她小心翼翼的揽入怀中:“兮儿……兮儿!纵使他日,我满手血腥,负尽天下人,也绝不负你!这一生,我唯一所求,只有你!只求,你永远不要离开我!” 她身上的伤痛令她不敢妄动,可隐于锦被中的手指,却蓦地触到了一直悬于腰间的半边玲珑如意白玉珏。 她手指微动,将玉珏握于掌心,眼前忽然闪过一双倒映着浩瀚星空的眼眸。圆润的玉珏触手生温,她指尖沿着上面精雕细刻的纹路来回摩挲,心底一个清晰的念头骤然浮现。无论她记忆中的王爷是谁,都是她曾经至死不渝,缘许来生的良人。 她略微动了动,想推开成君,可左手却传来一抹熟悉的触感,微微硌着手腕。她心下一动,摸索着将那抹温润握于手中,墨玉上雕刻的纹路大气质朴。她指尖轻轻拂过,只觉得心里莫名一痛。 原来那一日,她与成君在极渊城的客栈中相继毒发,她在梦中跋涉泥潭,拼死也要找到,拼死也要救下的那个人,就是王爷! 原来,我们曾经经历过那样多的事,曾经那样的共历生死。王爷,原来我竟将你忘了这么久,让你等了这么久。无论你在哪里,兮儿一定要找到你!当日,你对兮儿至死不渝!兮儿这一生,绝不负你! 第四十九章 心头血,烈阳丸。 她让老谷主为她制了一套七寸七分的金针,每日给自己和成君一同诊脉开方,施针疗伤,仅仅一个月后,她便能下床行走了。 成君经过她一个月的诊治,寒毒被压制的极为稳定,再也未曾毒发。眼下,无疑是尽解寒毒的最佳时机。 她伤势尚未痊愈,却不顾成君的阻拦,执意入了丹房,不分昼夜的炼制起了烈阳丸。成君见实在拦不住,只得日夜陪在她身边,事无巨细的照料她的一饮一食。这一炼,又是一个多月。 成君每日看着尹婉兮为了他,废寝忘食,不辞辛劳,心疼之余,却又不免生出难以抑制的欢喜和满心融融暖意。 兮儿,你为了我,这样奋不顾身。凭着这样一份赤诚爱意,我们,定是可以相守到老,不离不弃吧! “成君,最后七日,是最紧要的关头,我需要义父相助,还需一心一意,不可有半点分心。所以,需要你在外面替我严守门户,绝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成君不解:“兮儿,你需要义父相助,我也可以留下来照顾你们,若需严守门户,可以叫邵毅前来,让我留下吧!好不好?别人照顾你,我总是不放心!” 尹婉兮闻言,淡淡笑了笑,柔声说道:“炼制烈阳丸,是为了解你体内的寒毒,这紧要关头,别人守卫我不放心,成君,兮儿只相信你!” 成君望着她脸上温婉的笑意,心下骤然一紧。不知从何时起,兮儿不同了。昔日,黑白分明的澄净双眸中,总是满满的懵懂和稚气,就连欢笑哭泣,也都如孩童一般,透着清澈的纯稚无邪。 可如今,他才猛然惊觉,兮儿脸上的笑容,在纯稚之间,又多了几分温婉了然。仿佛一夕之间长大的孩子,令他只觉得错愕。 可转念一想,她只相信他!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只要兮儿不离不弃,无论永远是个孩子,还是一夕长大,他都甘之如饴,满心欢喜。 想到此,他欣然答应,去请了老谷主来相助尹婉兮,然后自己便像一尊雕塑一般,牢牢守在丹房门口,寸步不离。 见老谷主进了门,尹婉兮将熬好的一碗汤药放在桌案上,又拿起一个青玉药瓶,放在旁边,抬头对老谷主说道:“义父,我当日采摘九转还魂草的时候,被巨蟒所袭,弄断了根须,如今只得一株残缺的九转还魂草。要炼制烈阳丸,缺了一半根须,药效便会大打折扣,即便炼成,也不足以解除他体内的寒毒攻心。我服下烈阳丸尚不足三个月,心头血还有足够的药效。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我的心头血入药,弥补还魂草的缺失。” 老谷主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取心头血!兮儿,你可知道,要取心头血,艰险异常,稍有差池,就是无力回天的死路!你可有把握?” 尹婉兮轻声说道:“义父请放心!我记起了如何取心头血。只是取血之后,我会暂时昏迷,需要义父相助。” 她将桌案上的一叠药方交给老谷主,说道:“最后七日,我需要每日取一次心头血。这上面写着每一日所需服用的药方,和所有需要注意的诸多禁忌。义父,待我取了心头血,就需要您老人家按着这纸上所写,护我性命安危了!” 老谷主紧紧皱着眉头,问道:“非要行此九死一生之法吗?兮儿出身鬼谷,难道再没有旁的稳妥之法?” 尹婉兮拿起桌上的青玉药瓶,轻轻摇头摇头:“九转还魂草极为难得,为了寻到这一株,我已经踏遍了桃花谷附近的大小山脉。别说天材地宝身旁都有灵兽守卫,即便寻到也极难采摘。就算真的采回一株完整的九转还魂草,成君的寒毒攻心太久,等到烈阳丸重新炼成之日,只怕也回天乏术了!” 她打开手中的青玉药瓶,倒出一颗护心丹服下,放下药瓶说道:“此事不必让成君知道。我救他,是希望他从此海阔天空,逍遥自在。无需他承我的情,背负一份沉重的恩义度过余生。义父,兮儿和成君的性命,就全交托给义父了!” 说完,她转身绕过丹炉,走到乌木雕花镂空隔扇之后。靠墙的罗汉床旁边,摆着一张乌木方几,上面放着她早已备好的匕首,和一只通体雪白的空碗。 她走到乌木方几前,抓起匕首,光可鉴人的利刃上,清晰的倒影出一双凛然湛黑的眸子。 王爷,你等我。等我救下成君的性命,一定去寻你! 手中寒光一闪,胸前的肌肤一分一分被利刃刺穿。殷红温热的鲜血滴滴落入雪白的空碗里,如朵朵火红的花瓣,花开荼蘼,纷纷零落…… 鲜血淋漓的匕首铿然坠地,她捂着胸前仍旧血流不止的伤口,一头栽倒在身旁的罗汉床上。 如此接连七日,待她最后一次取完心头血,已是面无人色,形容枯槁,满头青丝如霜雪所染,化为满头白发。 烈阳丸已成,老谷主含泪喂她服下汤药,亲手将她抱出丹房,交给成君。只说,她因炼制烈阳丸,耗尽心力,以致一夜白头。其余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成君望着怀中的尹婉兮,只觉心头剧颤,不禁瞬间红了眼睛,哽咽着问道:“义父!兮儿可有性命之忧?” 老谷主头也没回,只艰涩的答道:“放心!有义父在,定护她无恙!” 成君将尹婉兮抱回芳华台,望着她静静躺在榻上,满头华发趁着一张惨白消瘦的面庞,仿佛一个没有丝毫生气的人偶,孱弱易碎,不堪一击。 眼泪不禁簌簌滑落:“兮儿!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你永远都学不会,万事万物,该以自己为先?” 老谷主按照尹婉兮事先写下的交代,让成君服下了烈阳丸,泡了一夜浓浓的姜酒汤,待他再次醒来,体内的寒毒攻心终于彻底解除,性命无忧了! 这一次,尹婉兮在梦中见到了项子骞。从她牙牙学语开始,项子骞就一句一句教她背诵医书,辨别药材,带着她上山采药…… 大概是七八岁的年纪,项子骞教她执笔绘画。她自幼学医,无论多么晦涩艰深的医理药理,都是一学就会,触类旁通,常常生出无数奇思妙想。令项子骞大为赞赏,简直是学医的天才!可论起绘画,她却像张飞绣花一样,提起画笔就瞌睡连连,无论如何都生不出半分兴趣。 项子骞亲手绘了一幅舐犊情深图,命她仔细揣度,认真临摹。可她伏案画了一幅又一幅,项子骞都只是摇头,说她画的有形无神,还需再用心揣度。 她画的腰酸手疼,眼见着师傅端坐在桌案对面,手中拿着一本书卷,正襟危坐,正看的入神。便灵机一动,落笔画下了两条蛇。一条带着笑脸的小白蛇,盘在一条大黑蛇旁边,一副相互偎依,相依相伴的模样。 放下笔,她起身将画纸拿到项子骞面前:“师傅请过目!” 项子骞放下手中的书卷,接过画纸,只扫了一眼,就不由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尹婉兮脆声说道:“舐犊情深图!” 项子骞忍俊不禁,笑道:“舐犊情深图,画的是两条蛇?” 尹婉兮歪着脑袋,奶声奶气的问道:“为什么不能画蛇?师傅说过,万物有灵,难道蛇就不懂爱子心切,舐犊情深吗?” 项子骞闻言,眸色一动,想了想,含笑说道:“心思倒是灵巧,这两条蛇的舐犊情深,也算略能传神。” 他故意长长叹了口气,装作懊恼的样子说道:“只是,如此取巧之法,兮儿的画技难有长进,看来为师无能,终是教不会兮儿了!” 尹婉兮闻言,忙紧紧拉住他的衣袖,仰起小脸,忽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说道:“兮儿不是故意偷懒,惹师傅伤心的。画中这条黑蛇,是师傅。这条小白蛇,是兮儿。爹爹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傅对兮儿,也是舐犊情深。这幅画,兮儿送给师傅,求师傅别生兮儿的气,好不好?” 项子骞只觉心中狠狠一动,望着画中含笑相偎的两条蛇,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良久,才说道:“好!师傅不生兮儿的气!兮儿送师傅这幅舐犊情深,这一辈子,师傅就只认这一幅舐犊情深!” 她那时年纪太小,看不懂师傅眼中的神情,也听不懂师傅的话中之意。只是从那一日开始,那幅舐犊情深图,便日日挂在师傅的卧房。此后许多年,纵使她画技大成,画出了一幅又一幅的惊世之作,可却仍旧没有一幅画,能取代那幅舐犊情深图。 她在这样一场温馨的梦境之中,重历了从小到大,习医作画,苦练金针……日日与师傅相伴的日子。她的无双医术,惊世画艺,飞针绝技……一切都在梦中重新记起。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十日之后。经历了七次冒险取血,险些耗尽了她的心头血,九死一生。幸亏老谷主按照她写下的方法,一丝不差,悉心救治,才终于令她安然度过这十日,起死回生。 缓缓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便看见成君正守在榻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见到她醒来,疲惫深陷的双眸一亮,随即眼眶一红,惊喜的说道:“兮儿,你终于醒了!” 第五十章 兮儿,你不该妄想离开我! 她没有说话,只默默打量他,仿佛须臾之间,成君就骤然衰老了十岁。形容枯槁,消瘦憔悴,脸上的疲惫仿佛历经了一世沧桑,竟透出一股沉沉的暮气。令人一见,就难免生出深深的悲凉和感叹。 她眸光动了动,却如视而不见一般,只用微哑的声音说道:“水……” 成君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一杯温热的清水饮下,她才好似真的活了过来。身上软软的,没有力气,只想沉沉睡去,直到地老天荒。 她动了动手指,轻轻搭上自己的腕脉,凝神仔细诊了半晌,忽然恍惚的笑了笑。连取七次心头血,终是逆天之法,对自身的消耗反噬太大。若不是她提前备好了足够的护心丹,只怕这一次,必死无疑。 可尽管性命保住了,也终因损耗太过,元气大伤,五脏俱衰。她眸光一动,忽然挣扎着起身,成君不明所以,只能扶着她,随她来到妆台前。 鎏金镂雕并蒂芙蓉铜镜中,一副披散着如雪白发,惨白消瘦的枯槁容颜,赫然清晰显现。尹婉兮微微一怔,紧紧盯着镜中的陌生样子,手指颤抖着抚上面颊,失神的抓起垂落在身前的白发看了又看…… 眼中的泪水瞬间决堤,沿着她尖瘦的面颊簌簌滑落。可她看着自己映在镜中的身影,竟然绽出一抹飘渺的笑意。 原来不止成君弹指老去,七次强取心头血,也令她须臾之间,迅速衰老,孱弱不堪。她的绝色姿容,本是当之无愧的南良第一美人。可如今几经生死,芳华尽逝,再不复昔日的倾世之姿。 她望着铜镜中的满头华发,苦涩的笑了笑。这一年,这一日,她只有十七岁!仅仅十七岁! 成君见她失神的望着铜镜中的容颜,泪落如珠。只觉心下大恸,一股莫名的恼恨自心中涌现翻腾,直逼得他双眸猩红。 他不由分说,一把将尹婉兮揽入怀中,死死护在怀里。好像要将她一分一分融入自己的血肉,似乎这样就可以为她阻挡一切伤害,替她承担所有痛苦。 “兮儿,不要看了!我知道你伤心,为了救我,竟让你独自承受这样的危险和折磨!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兮儿不要伤心,义父说,只要悉心调养,很快就能恢复。就算无法恢复,兮儿也永远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绝无仅有,无可替代!” 尹婉兮虚弱的伏在他怀里,闻言却缓缓闭上了眼睛,用疲惫的声音说道:“成君,我好累,让我再睡一会。” 成君微微点了点头:“好!” 他拦腰抱起尹婉兮,将她轻轻放回床榻上,仔细盖好被子。拿起帕子,替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见尹婉兮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他深深望了她一眼,才终于缓缓起身,恋恋不舍的走了出去。 耳边传来一声房门闭合的轻响,尹婉兮微微睁开眼睛,一滴泪顺着眼角落入鬓边的白发中,转瞬不见。描金大鼎中燃着上好的沉水香,缕缕青烟飘飘渺渺,无声的散入房中每个角落,无孔不入。 调养身体,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何况尹婉兮这样沉疴积弊,数度濒临绝境的病体。可幸好老谷主醉心医道,又精通炼丹之术。谷中各色珍稀药草,丹丸药石无数。 尹婉兮每日给自己诊脉,开方,极力的静歇安养。如此只过了半个月,就见了明显起色,不但可以活动自如,容颜也日渐恢复。 可自她醒来,就终日默默不语。对待成君,也再不复昔日的语笑嫣然,信任依赖。每每成君前来,无论如何开解劝慰,她都只说困倦,闭目沉睡。成君只当她伤心至极,尚需时日才能恢复。因此越发殷勤周全,花样百出的哄她开心。 这一日清晨,成君端着早饭,刚要推门。却见房门一开,尹婉兮款款走了出来。自她醒来之后,似乎是不想被人见到如今满头白发的样子,再也不曾踏出房门一步。成君直直盯着她一番精心装扮的模样,只觉眼前一亮,不觉怔住了。 只见她身穿一袭银红绣芍药花流苏金带曳地裙,雪白的长发梳成飞仙髻,头上一双小巧精致的金累丝串珠红宝石珠花,串串润泽红艳的宝石,花蕊般簇拥在一起,随着她的动作在鬓间簌簌轻颤。如两簇瑰丽的火苗,炽烈的燃在成君眼中。 见到他,盈盈一笑,红润娇嫩的唇瓣轻启,吐出的声音婉转缠绵:“成君,兮儿想放风筝,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 仿佛冰消雪融,春暖花开一般。成君只觉心中一荡,整个人霎时被一阵难言的欣喜融化。他眸色如水,连连点头:“好!我们去放风筝!” 桃花谷外,曜山脚下。 依旧是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依旧是那只火红的蝴蝶纸鸢。成君斜倚在一颗高大的古树下,唇角含笑,满眼宠溺的望着尹婉兮一袭红衣猎猎,纵马扬尘,牵引着手中越飞越高的蝴蝶纸鸢,清脆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渐渐远去。 他纵身一跃,飞身上了树顶,踩着高处的一根树枝,极目远眺。那抹红衣已被远处的密林遮挡,看不见了。可那个火红的蝴蝶纸鸢,还在云端翱翔,飘飘摇摇,似乎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一般。 想到尹婉兮弯如月牙泉一般的澄净明眸,和她红衣猎猎,飞扬清脆的笑声,一切都如她初入桃花谷那天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她还是他的兮儿!成君心底压抑已久的愤恨窒闷,统统一扫而光。只觉天高海阔,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捡了一根合适的树枝,他慵懒的斜躺下去,微眯着眼睛,透过几株稀疏的枝叶,漫不经心的望着远处,在天际飘摇翱翔的蝴蝶纸鸢。 老天终是待他不薄,让他满门惨死,身体残缺,一夜之间从最高的巅峰跌落深渊,一无所有。可到底,将兮儿送到了他身边。这世间千般美好,万家灯火,都不及她一人。此生有了她,他才能不怨,不恨!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 大计将成!只需等到那一日,三书六礼,江山为聘,娶她为妻! 阳光和暖,微风徐徐,他躺在婆娑的枝叶间,犹如置身于小舟。随风轻摇,飘飘荡荡。恍惚睁开眼睛,仿佛是朦胧打了个盹。 想到刚刚的梦境中,她身穿嫁衣,娇羞含笑的样子,不禁弯起唇角,粲然一笑。转过头,那只蝴蝶纸鸢依旧在远处的天际翱翔,飘飘荡荡…… 他脸色一变,微微蹙了眉,兮儿怎么还没回来?那只纸鸢……纸鸢的位置一直没变,难道兮儿没有纵马?还是…… 他豁然起身,跃下树稍。出谷的时候,他们二人共乘一骑,尹婉兮将马骑走,独自纵马去放纸鸢,他没有坐骑,就只能运用轻功,纵身向着纸鸢的方向飞速而去。 纸鸢高高挂在天上,如同一盏明灯一般。他仗着身手敏捷,很快便寻到了那根细细的丝线。只见丝线被缠绕在山脚下的一块顽石上,打了一个牢固的死结,牵引着天上那只徘徊飘摇的蝴蝶纸鸢。 他脑中轰然一响,兮儿有危险!是遭人掳劫?还是野兽袭击?他只觉心里一紧,瞬间面色一白,浑身冰凉。他攥紧了双拳,深深吸了几口气,硬生生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兮儿一定还再等着他!他一定要救她! 迅速将这周边查看了一番,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没有野兽出没的痕迹,也不见一丝血迹……他一番仔细查看下来,除了尹婉兮清浅的脚印,和她纵马远去的足迹,什么痕迹都没有。 怎么会什么痕迹都没有?难道兮儿不是被他人掳走?而是自己……他不敢再想下去,只一把扯断丝线,将那只蝴蝶纸鸢从天际硬生生拉了回来。在看清蝴蝶纸鸢的那一刻,他一颗心狠狠一沉。 只见蝴蝶纸鸢的竹骨上,竟不知何时,被人写下了字迹。 “成君,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与你相识,此生无悔。可我已恢复心智,记起了许多事,许多人。当日心智不全,胡乱应下你的求亲,与你定下婚约。如今想来,好似一场儿戏。其实,我早已心有所属,今生来世,都只会心系他一人,无法回报你的一腔深情厚谊。只希望你放下这短短时日的相伴相守,就当从未相遇。此生缘尽于此,不复相见。不必寻我,望珍重。” 他捧着那个火红的纸鸢,一字一字看完。仿佛每一个字,都扭曲浮动,化为一根根尖利冰冷的长针,一根一根,接连不断的深深刺入心里。温热的血自心底涌出,仿佛带走了全部的温度。一颗心,就那么一分一分冷了下来。 他痴痴望着手中的纸鸢,反复看着那几句:“我早已心有所属,今生来世,都只会心系他一人。只希望你放下这短短时日的相伴相守,就当从未相遇。此生缘尽于此,不复相见。” 心有所属!缘尽于此!不复相见!想到她手腕间,那抹阴魂不散般的墨绿色流苏,他忽然痴痴一笑:“好一个心有所属!好一个不复相见!兮儿,你既然已恢复心智,悔婚,我不怪你。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不辞而别!不该妄想离开我!” 第五十一章 今生来世,你都休想离开我! 尹婉兮纵马离开曜山,循着官道向南疾行。一路快马加鞭,风驰电掣一般。原本两日的路程,她只用了一日,就入了极渊城。 原本打算穿城而过,可她原本就衰弱未愈,又驰马颠簸了整整一日一夜,此时实在疲惫不堪,难以为继。只得在入城处,随意买了一件黑色的兜帽披风,裹在身上,遮住满头白发。然后在城中选了一家客栈,进去略做休息。 开了一个房间,伙计送来一碗阳春面。她看着伙计转身出去,轻轻关好了房门,这才抬手摘下兜帽,疲惫的坐在桌前,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掉了一般,说不出的酸痛无力。 端起碗,喝了一口热腾腾的面汤,身上仿佛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可还不等她拿起筷子,吃一口面,忽然只觉一阵剧烈的晕眩袭来,身上的麻痹之意瞬间蔓延全身,手中的筷子脱手落地。她挣扎着想起身,可眼前一黑,还是失去了最后一丝神志。 房门发出一声轻响,一个白纱遮面的白衣女子走了进来。她身姿曼妙,袅袅婷婷的走到尹婉兮身边,见她双目紧闭,无知无觉的侧身躺在地上,不禁轻轻发出一声冷笑。 “尹婉兮,你终究还是落在了我手里!我说过,你我之间,必然无法共存!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安然活下去!今日你自投罗网,也算苍天有眼,给我这个机会,亲手杀了你这个傻子!” 她脸上的白纱,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到丝毫表情。只有那双剪水双眸中,眸光怨毒狠厉,杀气腾腾! 她不紧不慢的靠近几步,仔细瞧了瞧尹婉兮的满头白发,不禁嗤笑道:“也不知,你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扮成这个鬼样子!简直像条丧家之犬!” 说着,她蹲下身,去检查她的头发和面颊,细细查看之后,她忽然眸色一变:“不是易容术!” 她本以为,尹婉兮乃鬼谷弟子,精通易容之术。所以刚刚一见她相貌有异,第一个反应就是,她不知什么原因,乔装成这个样子,以掩人耳目。 可现在看来,她没有易容,那又怎么会好端端变成这个样子?想了想,她伸手探上尹婉兮的腕脉,略诊了诊,眉心随即缓缓舒展,原来是这样! 五脏俱衰!寿元大损!她眸光一亮,只觉得心底一阵说不出的畅快! “我还当那个路离真的不嫌弃你这个傻子!视你如珠如宝,才会不惜重伤我,带你离开。原来,他带你走,不过是为了饮你的血!” 她痴痴笑着,眼中竟缓缓流下一行泪水:“尹婉兮!这些日子,你一定也很难熬吧!瞧你这副样子,连心头血都差点被吸干了。恐怕要不是三月之期已到,你的血没用了,或者是路离的寒毒已经痊愈。你这条贱命,早就不存在了!” 她抬手擦掉脸上的泪痕,右手探入衣袖,随即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便握于掌心。 “拜你这个傻子所赐,项子骞回到鬼谷,对我不依不饶!我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肯相信,甚至亲自查出了一切,连同整个鬼谷上下,逼我去死,给你一个交代!你一个傻子!凭什么要我给你交代?” 她眸光一寒,高高挥起匕首,恶狠狠说道:“他们竟然为了你而追杀我!害我无家可归,颠沛流离,再也无法以真面目示人!不得不蛰居在这样一家上不得台面的小客栈栖身躲藏!我就成全他们!放干你最后一滴心头血!你去死吧!” 锋利的匕首刀光一闪,对着尹婉兮的心口便狠狠刺了下去!没想到一直无知无觉的尹婉兮,此时竟应声一动,身形敏捷的就地滚动两圈,顺势翻身而起。随即抬手一扬,指间四根金针激射而出,直刺入那白衣女子胸前的四处穴道。 这突然的变故令白衣女子猝不及防,举着刀还来不及反应,只看见尹婉兮手指一动,她周身骤然一麻,匕首铿然坠地,身子瞬间脱了力一般,软软的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身不由己的一头栽倒在地。 “你……” 她一时错愕,似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尹婉兮。尹婉兮却不看她,自顾自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理了一下衣襟裙摆,这才不紧不慢的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摘下她脸上的面纱。 “果然是你!好久不见了,莘月师姐!” 柳莘月躺在地上,见她没事人一般,活蹦乱跳的样子,不禁说道:“怎么可能?难道你没碰那碗面?” 尹婉兮不屑的瞧了一眼桌上,仍在冒着淡淡热气的阳春面,微微一笑:“区区无明散,我七岁的时候,就不用这个东西了。我在无明散的基础上,重新配伍改良,制成了蒙幻散。不止无色无味,令人神志全无,治疗的时候不觉丝毫疼痛。还可以在梦中游历幻境,弥补遗憾,疏解心结。顺便补益气血,颐养元气。” 她看了看柳莘月苍白的面色,精致的妆容,不禁笑道:“如你所言,如今你被整个鬼谷追杀,整日东躲西藏,尚且不肯易容变装。反而白衣如雪,妆容精致,只以轻纱遮面,丝毫不遮掩本来姿容。可见爱惜容颜,到了何种地步。如此心思若肯花在医术上,也不致于学医多年,还墨守陈规,用此小儿科的伎俩,出来丢鬼谷的脸面!” “你!你这个傻子!竟然恢复心智了?这怎么可能?” 尹婉兮瞧了她一眼,暗暗叹了口气:“你昔日对我的所作所为,我无意与你计较。今日之事,我也不会伤你半分。我自幼受师傅教诲,医者仁心,可救不可杀!习医多年,断不会杀人,你也不值得我破例!我只希望你明白,嫉妒和怨恨,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反而是毁灭的根源。你若想得到世人的怜爱,便该去多多怜爱世人。种下善因,才能得到善果。” 柳莘月瘫软在地上,一双乌黑的双眸中盈满泪水,可还是冷冷的盯着她:“你懂什么?什么种善因得善果!我自幼失去双亲,孤苦伶仃,受尽世人的冷心冷眼,这是什么因?我何曾种下什么因?为什么要我自幼就受此苦果?” 两行清泪自她眼尾滑落,她双眸泛红,继续恨声说道:“好不容易得遇师傅,将我带回鬼谷,给了我一个栖身之所。这么多年,我对师傅恭敬孝顺,对师兄弟们友爱体贴,我没有种下善因吗?为什么你一出现,所有人都要立刻背叛我而亲近你?种善因有什么用?还不是遇到了你这个恶果?” 尹婉兮闻言,怜悯的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你既然这么想,那我说再多,也是无益。来日方长,希望终有一日,你能明白,什么是善因,什么是恶果。你身上的穴道,不出两个时辰就会解开,我就不奉陪了,告辞!” “尹婉兮!你不能走!我要杀了你!……” 柳莘月依旧满口怨毒,尹婉兮却不再理会,抬手戴上兜帽,推门扬长而去。为免夜长梦多,她打消了在极渊城中歇息的念头,纵马直奔城门,打算出城之后,再寻落脚安歇之处。 没想到,刚出城门,转过一个弯道,路旁的一片密林里,竟呼啦啦冲出一队人马,个个身着劲装,骑着威风凛凛的千里马,一言不发,只催马上前,将尹婉兮的白马逼停,然后团团围了起来。 尹婉兮勒马堪堪停下,手腕一翻,四根金针隐于指间,瞧了瞧周围这些神秘的陌生人,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何故阻拦我的去路?” 没有人回答她,也没见任何兵器,所有人都只是骑在马上,默默看着她。她心下一急,刚欲纵马冲出去,却听一阵纷繁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转瞬到了跟前。 尹婉兮循声望去,只见又有一队人马赶到,二话不说,四散包围。她置身其中,眼睁睁见着周围的包围圈越缩越小,越来越密不透风。 “你们要做什么?到底有什么图谋?不妨直说吧!凡事皆可商量!” 一阵清冷的声音忽然自身后的人群中传来:“图谋你这个人!这颗心!” 她循声勒马转过身去,却见身后的人群一动,纷纷退到两旁,让开一条路。一个骑在马上,高大挺拔的身影徐徐靠近,朗声说道:“该如何商量?” “成君!你这是……?” 她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打量了成君一眼,略一思量,不禁轻声问道:“你是来送我的?” 成君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幽暗,唇角却牵起一抹清冷的笑意:“我来寻你,并非相送。” 说着,他策马上前,长臂一伸,猛然一把将尹婉兮拦腰抱到自己身前,不由分说揽入怀中,与他共乘一骑。 “驾!”他微微用力一夹马腹,身下的骏马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速疾驰而去。身后众人见状,也一一调转马头,扬鞭紧随其后。 “成君!你放我下来,你这是在做什么?”她一边用力挣扎着,想摆脱他怀抱的禁锢,一边厉声说道。 成君却不顾她的挣扎反抗,一边策马,一边深深看了她一眼,冷冷说道:“别白费力气了!我是不会放开你的!今日来寻你,就是为了留住你!今生来世,你都休想离开我半步!” 第五十二章 强人所难 尹婉兮不可置信的望了成君一眼,见他面似寒霜,双唇紧闭,漆黑的眸中一片深不见底的肃杀之气。只觉心底一阵寒意生起,陡然将她整个人团团笼住。 怎么会这样?她行事之前,反复思量过。想到与成君之前经历的种种,想到成君对她一日深于一日的心意。想到他在她心智不全的时候,哄她与他定下婚约。想到那一日,他问到王爷时,眸中的阴鸷乖戾…… 思来想去,为免节外生枝,横生变故,她选择不辞而别,此生不复相见。也想过他知道之后,会如何气愤伤心。可纵然再伤心,假以时日,总会渐渐淡忘,日后依旧可以寻到自己的心之所属,情之所钟。 也想过,他也许不会听从自己的劝诫,也许真的会追寻而来。所以她一路疾驰,尽量避免与他再见。想着,纵然真的相见,她也只需将心中的决定再说一遍,亲口让他死了心,仅此而已。 可如今的变故,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怎么会这样?那个潇洒不羁,处处体贴的成君,怎么会如此霸道无礼?如此一意孤行?不由分说? “成君,我早已心有所属,你这样,是要强人所难吗?” 成君依旧在策马疾驰,闻言,眸中倏然一黯:“如果只有强人所难,才能永远留住你,我会!” 她只觉心底一颤,一阵强烈的不安和焦灼笼上心头。抓着他衣袖的手指紧了紧,又忽然如烫手一般,骤然松开。 众人策着马,浩浩荡荡疾驰远去,马蹄扬起的尘土,如同天际腾起的烟云,遮天蔽日,无边无际。 半个时辰后,前路又现一队人马。一看马匹和穿着,尹婉兮一眼就瞧出,这些也是成君的人。想来,即便刚刚没有被成君拦下,到了这里,也过不了这一关。 到了近前,成君勒住马,停了下来。尹婉兮只觉得腰间一紧,身子被一股大力裹挟着,转瞬已被成君拦腰抱下了马,落在他怀里。 “你放开我,我可以自己走。” 成君却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抱着她,上了一辆早已候在路边的马车。车厢里很是宽敞,置着软榻,燃着熏炉,湖水色双绣流苏窗帘垂着,透进一室如水般柔和的天光。隔绝了外面的烟尘和聒噪,宛如一个轻软静谧的梦境。 成君将尹婉兮放在软榻上,轻轻盖好被子,低声说道:“你身子还没痊愈,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定累坏了,在这里将就着休息一下,等到了渊南,再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说完,他便转身坐在对面的长椅上,一只手挑开窗帘,伸出窗外,拍了拍车身。似乎是得了命令,马车随即缓缓向前驶去。 尹婉兮见成君坐在那里,挑开一角窗帘,默默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脸上虽看不出表情,可幽暗的双眸和微沉的唇角,还是透出一股难言的阴郁沉冷。 她本打算对他说些什么,可见他如此神情,略一沉吟,还是闭上了眼睛。身子早已疲累至极,酸疼的厉害。几乎一闭上眼睛,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几乎连梦也没做一个。直到成君将她轻轻唤醒,她才极不情愿的悠悠睁开了眼睛。 “兮儿,你太久没吃东西了,一定饿坏了吧!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她转过头,看到成君手中端着一盘烤好的鹿肉,和两块薄饼,递到她面前。一阵热腾腾的焦香肉味扑鼻而来,她这才觉得肚子饿的难受,便起身接了过来。 成君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淡淡说道:“我按照义父的药方,命人给你熬了药,等一下吃过饭,把药喝了再睡。” 她低头慢慢吃着手里的鹿肉,闻言只淡淡应了一声:“谢谢。” 成君提着茶壶的手指一僵,身子顿了顿,转过身来,刚欲说什么,忽闻车厢外面,一个声音说道:“谷主,别院的信到了,请谷主过目。” 他看了尹婉兮一眼,什么也没说,只随手放下茶壶,转身下了马车。尹婉兮动了动身子,挪到车窗边,轻轻挑起一角窗帘看出去。只见外面燃着几处熊熊的篝火,映得这一方夜色,明暗交错,人影憧憧。 成君站在马车前面,手中展开一封信笺,距离太远,看不见信上写了什么,只看到成君看完,随手将那张薄薄的信笺扔进篝火里,看着炽烈的火焰,将轻飘飘的信笺转瞬化为飞灰,他才看了看身边的邵毅,沉声说道:“回信,一个月后,别院落成!” “是!属下遵命!”邵毅领命而去。 南良,忠亲王府。 骆少钦将一封读完的信笺,放在面前的烛火中点燃,然后扔进了旁边的赤金大鼎中。转身向柳御医说道:“项师傅一直在四处寻觅,还是没有兮儿和那个路离的丝毫踪迹。季贤和姜啸那边怎么样?还是没有线索吗?” 柳御医微微摇了摇头:“姜啸带人寻遍了南疆,现在去了西洲,季贤奉命查遍了北唐,一无所获,现在正率人在东觐查访。王爷不妨耐心等待,说不定很快就会有尹姑娘的消息了。何况尹姑娘乃是玉面神医,有一身医术傍身,王爷放宽心,她一定会平安无恙的。” 骆少钦长长叹了口气:“兮儿当日为了救本王的性命,以致重伤毒发,九死一生。醒来后,心智受损,记忆全失,她如今已经没有自保的能力了。” 九彩连珠灯台上,烛火跳跃闪耀,摇曳着投下一团昏黄的光晕。那一簇小小的火焰,极力挣扎燃烧着,好像不燃尽最后一滴烛泪,誓不罢休。可那一灯如豆,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只需轻轻呵一口气,就会化为一缕青烟,飘渺远去,无处寻觅。 他望着这小小的烛火,眸光渐深,恍如深不可测的无底深渊一般冷肃黯沉。沉吟了一瞬,他霍然转过身来,沉声说道:“不能再等了!兮儿生死未卜,这样掩人耳目的暗中查访,只会误了兮儿!我要亲自去找!光明正大的发兵去找,才能尽快找到她!” 柳御医似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不可!皇上对王爷监视的如此紧密,还日日派御医前来诊脉。王爷每日服食火毒丸,卧薪尝胆,熬到今时今日,眼看大事将成!若此时贸然出府行事,皇上必定警觉,那之前一切的隐忍筹谋,就全都白费了!王爷!切勿一时冲动,悔之晚矣啊!” 骆少钦闻言,幽暗的眸中骤然一冷,直直盯着柳御医苍老的面颊,薄唇紧抿,沉默不语。过了半晌,眸中的神色才缓了缓,咬牙说道:“你说的对,此时若擅动,必定功亏一篑!本王若事败,那兮儿……” 他眸光一动,略一沉吟,仿佛须臾间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沉声说道:“传本王的命令,将寻找兮儿的事情,交给其他人全力去办!叫季贤和姜啸秘密回来,此事不可贸然行动,但若部署周密,提前行事,也是可行之策。事成之后,本王便可发兵亲自去寻找兮儿,一定要尽快将兮儿找回来!” 柳御医闻言,似是松下一口气,忙躬身说道:“老朽现在就差人去办,请王爷放宽心,静候佳音。” 第二日清晨,尹婉兮恍惚从马车上醒来。似乎是睡够了,感觉身上恢复了一些力气,精神也好了不少。她撩开窗帘看了看,此时马车正停在一条河边,跟着成君的侍卫们,正在一旁的草地上围着篝火吃早饭。 她起身下了马车,独自走到河边去洗脸,冬日彻骨的河水拍在脸上,她只觉浑身一凛。又对着水面的倒影,重新梳理了发髻,这才心满意足的起身。 站在河边,她四下看了看,却见侍卫们都在忙着各自的事,吃饭的吃饭,喂马的喂马,根本没人关注她。而她仔细看了半晌,却不见成君的身影。 成君不在!她眸光蓦地一亮,不管他去了哪里,只要他不在,岂不就是天赐良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想到此,她又确认了一遍,没有成君的身影,也没人注意她的举动。于是便不动声色的悄悄俯身,借着一片高大茂密的枯草掩护,直奔不远处的一片密林而去。 只要入了密林,树高草深,她寻个隐蔽之处躲上一阵子,成君寻不到她,自然会去远处找。到时候,她远远逃开,成君又能拿她有什么办法? 想到此,她心头一喜,出了草丛,一头钻入密林,拔腿就跑。这里处于一处山脚下,林间人迹罕至,根本没有路。除了高耸的参天大树,只有及膝深的枯草和藤蔓,跑起来牵牵绊绊,无论如何也跑不快。 体力消耗的极快,她只顾用尽全力的逃跑,全然没有发现高处,一抹青色的身影,正穿梭于树上罗网般的树枝间,紧紧的跟着她。 没跑多远,她就不得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弯着身子剧烈的喘息着,抬手不断拭着面颊上的汗水。望了望眼前这无边无际的密林,她只觉得阵阵晕眩。 成君站在高处的树枝上,看着她一抹小小的红色身影,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只有一双幽深的眸子里,眸光黯沉清冽,透着丝丝冷意。 第五十三章 你终究是自寻死路 一阵微不可查的异响传来,成君敏锐的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雪白的身影一动,一把飞刀自她掌中飞出,直奔尹婉兮而去。 几乎没有思考,成君垂手摸向腰间的匕首,以他的功力,只需将匕首击出,便可轻松化解那柄气势凌厉的飞刀。可不知为何,他的手指却在匕首上一顿,随即飞身跃下,一把抱住尹婉兮,顺势转过身,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接下这一刀。 转身的刹那,尹婉兮才看到远处那抹雪白的身影,正满眼杀气腾腾的瞪着自己。飞刀深深刺入成君的肩胛处,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身子一软,伏在了尹婉兮肩头。 见一击不中,那抹白色的身影衣袖一挥,又一柄飞刀在掌中闪着寒芒,作势就要击出。尹婉兮见状,来不及多想,手腕一翻,扬手发出四根金针,破空而去。只见对方身形一顿,飞刀却依旧脱手而出。 听到身后的破空声,成君回身扬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通体漆黑的机巧弓弩,一支精巧的羽箭迅疾射出,在空中击飞那把飞刀,又狠狠刺中那抹白色的身影。 “成君!”尹婉兮惊呼一声,连忙去查看他的伤势。成君却一把按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反而紧紧将她护在身后,一步一步向那抹身影藏身的树后走去。 到了近前,一个一袭白衣,轻纱遮面的女子倒在地上,胸口深深没入一支鲜血淋漓的黑羽箭,此时正靠着大树,大口的吐着鲜血。听到二人来到面前,才缓缓抬起头来,满眼怨毒的瞧了一眼。 “路离!” 她眸中的怨毒瞬间转为惊愕,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成君闻言却不屑的冷冷说道:“我当是谁活腻了,原来是你!看来我当日饶你不死,也是枉然,你终究是自寻死路!” 她闻言,抬手缓缓摘下脸上染血的面纱,虚弱的说道:“路离,我当日救过你一命,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在荒山野岭了,你忘了吗?” 成君却似极不耐烦一般,皱眉冷冷说道:“我不叫路离,我的名字,你没有资格知道。既然你胆敢伤害兮儿,定是活的不耐烦了!我倒是现在就可以成全你,送你上路!” 说着,他便扬手将手中的弓弩对准了她。尹婉兮见状,忙上前拦住,将柳莘月护在身后,说道:“成君!不要杀她!她虽然伤了你,可她也受了箭伤,看她的样子,就知道伤势不轻。她已经受到教训了,你放她走吧!” 成君眸中的寒意骤然大盛,冷冷盯了地上的柳莘月一眼。却见柳莘月弯腰吐出一大口血,急促的喘息了几声,才咬牙说道:“尹婉兮!你不要假惺惺的装好人了!我有今天,全是拜你所赐!你滚开!我瞧见你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就恶心!今天,我要是命不该绝,他日,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她神色凄厉,语声怨毒,眸光似刀剑一般,恶狠狠的瞪着尹婉兮。 成君望着尹婉兮早已苍白的面色,冷冷问道:“她这个样子,你还要救她?” 尹婉兮回头望了一眼地上的柳莘月,声音虽轻,却清晰无比的说道:“要救!我师傅教过我,医者仁心,当救需救!身为医者,可救不可杀!无论她是善是恶,自有她的结果,没有杀的道理!” 成君只觉脑中轰然一响,猛然想起在极渊城的客栈中毒发那一夜。尹婉兮曾气息奄奄的对他说过:“成君不能死!当救需救,我一定,要救你。” 当时,他以为,兮儿是对他有情,有意,才会那般不顾自身安危,跑回客栈,用自己的鲜血救了他。原来她口中的当救需救,是受了师傅的教诲,尽她医者的本分。原来,他在她眼中,只是一个寻常的病患,仅是一个病患而已! 如此说来,她当日独自入山,冒死采回九转还魂草,又不惜一夜白头,几乎耗尽自己的半条性命,为他炼成烈阳丸,解除他的寒毒攻心。他一直以为,她是对他用情至深,才会这样为了他,出生入死,不惜一切。 可这一刻,他却恍然大悟。原来她纵使记忆全失,心智受损,也从未忘记自己身为医者的本分。她对他,从未有过一丝情意!原来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他在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尹婉兮依旧牢牢挡在柳莘月身前,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紧紧盯着他,透着一股异常坚定的凛然之气。 成君望着她清冽的眸子,唇角竟忽然浮起一抹恍惚的笑意。那笑意苦涩凉薄,宛如一杯早已没有半分温度的清茶。入口清清淡淡,回味却只有浓浓苦涩,令人只觉苦不堪言。 原来她的好,是如此的公平!当救需救,对谁都没有分别。哪怕是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要害她杀她之人,她也同样要救!她对谁都好,医者仁心,普度众生,可他却只觉得凉薄。到了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原来博爱之人,才是这世间最凉薄无情之人。 “成君?”尹婉兮见他神色有异,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成君恍若未闻,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冷冷说道:“兮儿,你现在跟我回去,我就放了她。否则,我就一箭杀了她!你自己选!” “我跟你回去!”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尹婉兮便痛快应了下来。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有成君在这里,无论她答不答应,都没有逃跑的可能。若是跟他回去,能救下一条性命,也不算吃亏。至于逃跑,来日方长,不怕找不到更好的机会。 成君一言不发,只默默拉起她的手,转身向林外走去。尹婉兮回头看了看地上的柳莘月,见她正满眼怨毒的望着自己,唇角一缕血迹蜿蜒滑落。 成君肩胛上还插着那把飞刀,殷红的鲜血洇透青色的衣衫,透出大片淋漓的血迹。他却好似无知无觉一般,不顾尹婉兮的阻拦,反手一把拔出飞刀,扔到地上,死死拉着尹婉兮的手,快步出了密林。 邵毅瞧见他衣襟上的血迹,连忙快步跑了过来,扶着他的手臂,焦急的问道:“谷主!你受伤了!是谁伤了你?” 成君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身后的密林,淡淡说道:“一名白衣女子,我已经伤了她,看在兮儿的面子上,放她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暗暗对着邵毅使了个眼色。邵毅立时明白了,什么也没说,只搀扶着,将他送到马车上,这才悄然带上几个人,快步入了密林。 成君肩胛处的伤口很深,血流不止。尹婉兮在马车上为他上药包扎,叮嘱他伤口不可碰水,不可剧烈活动,以免抻动撕裂…… 成君默默感受着她指尖柔柔划过肌肤的触感,耳边听着她轻柔软糯的声声叮嘱,不觉轻轻笑了笑:“兮儿,原来做你的病患,才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 尹婉兮手指一僵,略微顿了顿,却没有回答,只是继续为他包扎伤口。 成君见她不说话,也不在意,又淡淡问道:“兮儿刚刚,为什么要逃?” 尹婉兮手脚麻利的完成包扎,轻轻为他披上衣衫,才开口说道:“成君,你问我为什么要逃,我也想问你,为什么要强人所难,强留我在你身边?我早已心有所属,你即便这样强迫我留下,又有什么意义?” 成君转过身,一边慢慢穿好衣服,一边紧紧盯着她。眸光清冷凌厉,隐隐透着一股慑人的寒意。 “兮儿,我今日不妨把话说清楚。事已至此,我不在意你心有所属,不在意你情不情愿,我在意的,只有你!我只要你留下!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哪怕你怨我恨我,只要能留住你,我都在所不惜!” 尹婉兮闻言,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一口气堵在胸口,脸上浮现一抹愠怒的潮红,不禁冷声说道:“真是笑话!不顾我的心意,强留我一辈子!成君,你凭什么?” “我凭什么?”成君似是动了气,面色一僵,冷冷说道:“你我当日在桃花谷定下婚约,有义父见证,你我是有婚约在身的未婚夫妻!名正言顺!尹婉兮,我要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你说我凭什么?” 尹婉兮也被他气急了,不甘示弱的厉声说道:“我当日心智不全!成君,你明明都知道!我当时根本不懂定亲的意义,你哄着我定下婚约,我本来从未怪过你。可如今,你却利用这个婚约来强人所难。我今日才发现,原来,你这样卑鄙!” “我卑鄙?”成君怒极反笑:“我只恨我还不够卑鄙!兮儿,我当日真该再卑鄙一点。定亲还不够,我真该直接娶了你!事到如今,你轻飘飘一句心有所属,一句此生不复相见,就想将我们过往的一切统统抹杀!你也知道,情之所钟,半点勉强不得。那你又为什么?要勉强我放手?明明唾手可得的幸福,我为什么要放手?” “你!”尹婉兮被他气的脸色煞白,却一时气结,不知该说点什么,才能驳斥他的诡辩。胸腔剧烈的起伏着,她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冷冽雪亮的盯着他。 稍微缓了缓,才气愤的说道:“你简直胡搅蛮缠!我当日虽心智不全,可自问没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相反,我还一次一次的救过你。我从未要求你念我的恩德,可至少,我们也算两不相欠。好聚好散,自此一别两宽,各奔前程,又有什么不好?” 成君坐在那里,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抹阴鸷。他盯着尹婉兮眸中的冰霜之色,淡淡说道:“两不相欠,一别两宽。兮儿,看来你真是铁了心,一定要离开我。也好!反正来日方长,你今日对我无意,未必一辈子都对我无意。我可以等,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就总有等到的那一日。” 他说着,似是疲惫至极,起身缓缓向门口走去。尹婉兮望着他的背影,终是气不过,忍不住脱口说道:“你别妄想了!你是留不住我的!我一定会离开你!与你此生不复相见!” 成君身形一顿,却连头也没回,只淡淡说道:“好,那就试试吧!” 第五十四章 逃 他脸色青白,恍惚的下了马车,远远看见邵毅领着几个侍卫从密林出来。邵毅看见他,快步上前,附耳说道:“那个白衣女子已被处置了,请谷主放心。” 他微微点了点头,身子忽然一晃,险些栽倒在地。邵毅连忙扶住他,急切的问道:“谷主,你的伤势……要不还是去马车上歇着吧!” 成君靠着邵毅,略缓了缓,说道:“无碍,启程吧!”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上了路,尹婉兮重新为自己写下一张调养身体的药方,交给成君。此后一连多日,成君除了按时给她送饭送药,再也没在车厢内停留过。 尹婉兮每每端起药碗,都会忍不住隔着车窗,向后面的天际痴痴凝望,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又或者,是在等着什么。 一直在追踪柳莘月的项子骞和青云师兄,循迹出了极渊城,来到了一片密林。在密林外的一处洼地里,发现了柳莘月的尸体。 项子骞上前仔细查看,发现她不但胸口中了一支黑羽箭,背后还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而致命伤,是脖颈上的一刀,生生割断了咽喉。 从她衣衫上的脏污和血迹判断,应是胸口中箭之后,又被人持刀追杀,直到跑到这里,才被一刀毙命。 项子骞本想抓到她,问出有关尹婉兮的线索,可眼下人已死了多日,最后一丝线索也断了。正当他心生懊恼之时,青云师兄却在柳莘月胸前的衣襟里,发现了一根金针。 “子骞!你看!莘月不会飞叶金针,这根金针会不会是兮儿的?” 项子骞连忙接过金针,对着亮处仔细看了看:“不错!青云师兄,这金针除了我,只有兮儿会用,不会错的,一定是她!” 青云师兄闻言,又掀开柳莘月的衣襟,仔细检查了一番,说道:“子骞,这金针原本刺中了莘月,可莘月却在衣服里面穿了护甲,金针才没有伤到她,反而是落进了衣襟里,才保留了下来。” 项子骞点了点头:“这金针是兮儿防身之用,看来,兮儿果然无恙。只是不知,她眼下正跟什么人在一起,去了哪里?” 青云师兄查验完毕,替柳莘月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衫,黯然说道:“师徒一场,是我没有教好她。子骞,容我把莘月安葬了,再随你一起去找兮儿。” 柳莘月残害同门,早已被逐出鬼谷。即便如今身死,也不能葬在幽山鬼谷。青云师兄只能将她就近埋于密林外,立下一块墓碑,就算了结了这么多年的师徒情义。 项子骞没有让青云师兄相伴去寻尹婉兮,而是让他早点回鬼谷,谷中没有掌门,只留下众位弟子,若再生事端,只怕师傅回来,无法交代。 青云师兄走后,他自己寻着密林外一些篝火、起居、纵马等等的零星痕迹,发现了一些被丢弃在河边的药渣。他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这是补益五脏,调养身体的上佳药材。 望着这些药渣,他一时也拿不准是不是兮儿服用的,可还是毫不迟疑,沿着唯一的一条官道追了上去。 纵马疾行了半日,又发现了一些药渣,可这一次,他细细查看之后,却发现药方有了明显的不同。虽然还是补益五脏,调养身体的药材,可这副方子,却是尹婉兮七岁时,自己钻研出来的。配伍,加减,分毫不差,世上除了尹婉兮和他自己,再没有任何人知道。 毫无疑问,这更换药方之人,定是尹婉兮!他又仔细查看了周围所有残余的痕迹,大致推算出,带着兮儿的这些人,有百人左右,皆骑快马,训练有素。其中只有一辆马车,想来,尹婉兮就在这辆马车上。 她定是恢复了记忆,想起了自己这个师傅。又陷于困境,一时无法脱身,才会刻意开出这张药方。待熬药之人每每随手倒掉药渣,便是最好的标记,项子骞循着这条踪迹,足以沿路找到尹婉兮的下落。 想到此,他唇角含笑,一刻也不耽搁,翻身上马,紧追而去。 一路上,尹婉兮时时处处在寻找逃跑的良机,可每一次,成君都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总能适时出现,令她不得不打消念头,乖乖回到马车上。 临近上平城的时候,成君收到一封信。尹婉兮斜倚在软榻上,隔窗看着他展开信笺,扫了一眼,当即脸色一变。猛然一把将信笺揉烂,死死攥在手心。 “立即动身,连夜入城!” 尹婉兮没有看到那信笺上写了什么,但看成君的脸色,就不难猜测,对他来说,定是很严重的事情。 马车很快便进了上平城门,尹婉兮从窗口望出去,直到这一刻,还是没有等到师傅。 马车在城中兜兜转转,直到深夜才进了一座深宅。成君拉起她的手,走下马车,进了一间宽敞的屋子。 房中早已侯着几个丫鬟和婆子,见到成君进来,忙躬身行礼。成君吩咐众人好生伺候尹婉兮,务必贴身服侍,寸步不离。说完,也不等尹婉兮说什么,便转身匆匆离去。 “谷主!连将军到了!” “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抓住那两个被关在地牢,据说审了一夜,什么也没审出来,跑掉的那个……” 声音渐渐远去,耳边重新恢复了寂静。尹婉兮却不知为何,心头猛然一跳。转身看了看周围的丫鬟和婆子,她紧抿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没有成君阻拦,就凭这几个丫鬟婆子,岂不是逃跑的天赐良机? 片刻之后,房中的丫鬟婆子尽数躺在了地上。她推开房门,轻手轻脚的消失在这片静谧的夜色中。 天上无星无月,似乎要下雪了。赶了这么久的路,大半时间都是坐在马车里,守着暖哄哄的熏炉,昏昏欲睡。如今出了房门,在这偌大的陌生宅院中绕来绕去,才渐渐感到朔风凛冽,寒气侵骨。 她不觉拢了拢衣襟,抱紧了自己的臂膀,在这片大的出奇的宅院中,摸索着穿行。不知为何,这样大的一处宅院,竟然看不见一个守卫,甚至连一盏灯火都看不见,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冒着寒风推开一重又一重院落,却始终看不到一个人影,也找不到任何出路。这里仿佛是一个没有尽头,循环往复的迷阵,她只觉得走了许久,可一抬头,竟又是刚刚经过的那座假山。 她疲累至极,踉跄着摸过去,缩进一处避风的山石后面,只想歇息一阵,再好好想一想,这宅院之中的古怪。 此处应该是用了五行八卦一类的术数,在建造之时就设下了极为巧妙的阵法,若是不知其中关窍,便会如她一般,在这迷阵之中团团打转。难怪这么大的宅院,一个守卫都不见。成君就是笃定,纵使一个守卫都没有,她也绝对走不出此地。 狡猾的家伙!她愤愤的想着,便探头四处看了看。若是师傅在这里,定可破解这样的迷阵。只恨她当年学艺不精,五行术数都只学了个皮毛,就浅尝辄止了。 正摇头晃脑的寻找出路之时,却听到一阵岩石相互摩擦的声音,自假山的另一侧传来。她循声望去,只见成君和邵毅从假山上的一处石洞中走了出来。 成君走下假山,从腰间摘下那枚墨玉带扣,向邵毅说道:“他们没有说谎,看来果然是误入此地。跑掉的那一个,乃是大患。若天亮之前寻不到,这两个也断不可留,一定要斩草除根!” 他将手中的墨玉带扣交给邵毅,沉声说道:“此事既已有了漏网之鱼,就断不可再拖延了,你拿着这块令牌,去传我的令,明日子时,别院落成!” 邵毅面色一凛:“谷主,原定七日后别院落成,眼下这么仓促,是否妥当?” 成君瞧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你怕吗?” 邵毅单膝下拜:“属下追随谷主多年,何惧生死!只是担心,谷主筹谋多年,眼下仓促起事,若稍有差池,岂非辜负了谷主多年的心血?” 成君闻言,淡淡一笑:“事急从权,辛苦多年,不能毁于一丝侥幸,未免夜长梦多,必须当机立断,明日子时,就是最佳时机!” “属下遵命!” 成君转身踏入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转瞬便不见了踪影。邵毅凝重的看了看掌心的令牌,默默站在夜风中思量了片刻,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将令牌塞入怀中,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尹婉兮一直用双手死死捂着口鼻,生怕一个不慎,发出一丝微弱的气息,让二人察觉。此时见二人离开,她才放下手,大口大口的呼吸。 想到成君刚刚说过的话:“断不可留……斩草除根!”她不禁心头一颤,这个成君,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杀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总是用杀人解决问题。 她转头望了望假山上那处隐蔽的石洞,里面关着两个人,最迟天亮时分,就会丧命。想到这里,她望了望邵毅远去的身影,迟疑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的转出山石,尾随邵毅而去。 邵毅怀中揣着那块令牌,迎着凛冽的寒风一路疾行。可没走出多远,就听到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迅速逼近。 他陡然戒备的转过身来,却见一抹火红色的身影,狠狠一头扑进他怀里,借着他宽厚的胸膛急急缓冲了一下,才堪堪停了下来。 “尹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五十五章 成君!我恨你! 尹婉兮退开身子,气喘吁吁的说道:“我来……找成君,迷路了!他……人呢?” 邵毅狐疑的打量了她一眼:“谷主已经回房了,尹姑娘寻谷主有什么事吗?” 尹婉兮剧烈的喘息着说道:“当然有事!你快带我去找他!快!快点!” 说着,尹婉兮上前拉起他的衣袖便走。邵毅一见,忙说道:“在这边,尹姑娘,谷主的住处该往这边走。” “哦!那快走吧!你带路!” 邵毅看了看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跟着她,往回走去。有他带路,尹婉兮很快便走出了那片,隐藏着假山的园林。 又转出两重院落,尹婉兮默默记下了路线,然后忽然脚步一滞,身子一软,一头栽入邵毅怀中。 邵毅大惊,忙问道:“尹姑娘,你怎么样?” 尹婉兮抬手按了按额头,有气无力的说道:“这身子真是不争气,算了,邵毅,你去忙吧!我今日不去找成君吵架了,吵不动了,明日再找他算账也不迟。回房的路我认识,你不必送了。” 说完,她便缓缓向前走去。邵毅站在门边,看了看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终是记挂着大事,想了想,还是转身离去。 尹婉兮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已经没有邵毅的身影了,连忙伸开紧握的手指,只见一块漆黑莹润的墨玉静静置于掌心。 默默等了一会,估计邵毅走远了,她折身顺着原路又回到了那处假山。顺着几块陡峭的山石,进了那处隐蔽的石洞。一路沿着幽深的石洞摸索着走到尽头,才在石壁上,摸到一块巴掌大的微微凸起。 她试着按了按,没有反应,扭又扭不动,尝试了半天,最后双手用力一推,只听一阵岩石相互摩擦的闷响,眼前凹凸不平的石壁上,缓缓翻转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她小心翼翼的探身进去,里面是一条幽暗狭窄的通道,两旁的石壁上,隔不多远就燃着一盏油灯,整齐规律的连绵到地牢深处。勉强照出脚下高低不平,一路蜿蜒向下,仿佛没有尽头的石阶。 她一步一步,走的很轻很慢。生怕发出一丝声音,吵醒了这暗无天日的地底世界。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她终于走下石阶,来到了一处石室。 石室一角摆着一桌一榻,此时一名守卫正侧身躺在榻上,发出阵阵鼾声。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令牌,迟疑了一下,忽然用力咳了几声。 睡在榻上的守卫一惊,立马翻身下地,看到尹婉兮,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忽然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榻上,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是人……还是鬼?” 尹婉兮忍不住微微一笑,想来,这侍卫好梦正酣,骤然被人惊醒。睁开眼睛就看到这地底深处,竟然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满头白发,一身红衣的女子站在面前,任谁也会觉得惊悚诡异,不被吓一跳才怪呢! 她举手亮出掌心的令牌,淡淡说道:“我奉谷主之命,提那两个人出去,交给谷主处置,快带路吧!” 那人见状,不知真假,迟疑了一下,才浑身戒备的起了身,缓缓接过她手中的令牌,借着桌上的烛火仔细看了看。 “什么谷主?这明明是我家主君的令牌!你是何人?怎么会有这块令牌?” 那人眸光犀利,浑身戒备,尹婉兮不由心下一紧,却仍强撑着,面不改色的说道:“你的主君,我的谷主!本姑娘今日才随谷主回来,这令牌是谷主亲手交给我的,阁下若是不信,可以立刻去向谷主核实,本姑娘在这里侯着便是。” 那人闻言,盯着尹婉兮的神色仔细瞧了瞧,凝神思量了半晌,才缓了缓脸上的神色,含笑说道:“这么晚了,别打扰主君了。既然姑娘拿着主君的令牌,定不会有错,我这就给你带路,姑娘这边请!” 出了一道石门,两人一路七拐八绕,仿佛迷宫一般,在地形复杂的地牢深处走了好一会,最后才终于在一间牢房门前停了下来。 这里一盏灯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尹婉兮睁大眼睛,使劲瞧了瞧,也只能勉强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依偎在一起,靠坐在牢房的角落里。 “把门打开。” 那名守卫闻言便手脚麻利的打开了牢门,冲着里面大喊道:“出来!快点!别磨蹭!” 两个身影动了动,艰难的爬了起来,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踉跄着走了出来。这里光线太暗,看不清面目。尹婉兮只从他们几声轻微的话语声中,听出是一对父子。儿子似是很孝顺,一边搀扶着老父亲,一边轻声安慰着。 尹婉兮听着二人的声音,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涩。这样一对父慈子孝的父子,手无寸铁,能做下什么坏事?成君为什么连这样的良善之辈都不肯放过? “来人!带着这两个人,跟这位姑娘去见主君!” “哎!”尹婉兮一挥手,说道:“不必了!谷主叫我亲自提人!你们手脚没轻没重的,这两个人伤成这样,万一一个不小心,弄死一个,谁去跟谷主交差?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见二人虽然受了伤,可还能勉强走动,连忙上前,一把扶住那名老者,说道:“能走吗?跟我走吧!” 三人一路七拐八绕,走到了石阶下的那间石室。可那名重伤的老者此时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实在走不动了,只得暂时停下来,让他靠在榻上歇息。 那名守卫见状,想去叫人来将老者拖走,尹婉兮挥手拦下,想了想,对那名年轻人说道:“守卫都没轻没重的,这位老人家伤势又重,不知……” “兮儿!” 尹婉兮一怔,剩下的话还来不及说,只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这位公子,认识我?” 一直靠在榻上,闭目喘息的老者,闻言也挣扎着起了身,踉跄着扑过来,借着桌上昏黄的烛光,盯着她的脸,仔细打量了一番。始终木然的眸光骤然一亮,浑浊的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 “兮儿!真是兮儿!你怎么也在这里……” 老者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尹婉兮一时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见老者的身子突然一僵,一支沾满鲜血的箭头猛然破体穿胸而出! 一股温热的鲜血自伤口处喷出,不偏不倚喷在尹婉兮的面颊上。她瞪着一双惊愕的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眼睁睁看着老者眼中的光芒倏然一暗,身子晃了晃,软软的倒了下去。 他身后的年轻公子也同时在她面前倒下,胸口处,一个被箭镞洞穿的伤口,还在汩汩的流着鲜血,浸湿了胸前的大片衣襟。 成君一袭白衣,手持漆黑的机巧弓弩,不知何时竟站在了两人身后,一箭双雕。 尹婉兮看了看他眼中淡漠的寒意,又僵硬的低下头,看了看地上,一对躺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父子。恍惚的伸出手,颤抖着抹了一下面颊上的血迹,指尖满是刺眼的殷红。 胃里骤然一阵翻腾,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吐不出。浑身簌簌颤抖着,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霎时一片惨白,她忽然觉得冷,仿佛五脏六腑皆被冰封,寒彻心扉的冷。 “成君!我恨你!” 心脏骤然泛起一阵剧烈的绞痛,她死死捂着胸口,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咬牙说出这几个字,再也无力支撑,绝望的闭上了眼睛,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成君淡漠的眸子遽然一黯,纵身一步跨了过来,伸手将她接在怀里。看她刚刚的样子就知道,定是体内的奇毒发作了。他片刻不敢耽搁,连忙取出她脖颈上的青玉葫芦,倒出一颗药丸喂入她口中。然后将她拦腰抱起,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日深夜,上平城。 皇宫方向不知什么原因,猛然惊现滔天火光,城中各处兵马护军,立时被齐齐调动,集结皇宫附近救火,上平城中一时兵力空虚。 此时西城的陶然村中,一座刚刚落成的陶然别院中,潮水一般涌出无数身披铠甲,手持长枪的士兵,在各位将军的带领下,兵分多路,纵马飞速远去。 上平城十处城门很快被强行打开,十路兵马自十门而入,仿佛狂风掀起的滔天巨浪,势不可挡,入城之后便迅速强行接管了各处关卡护军…… 昔日睥睨天下,巍峨宏伟的北唐皇宫,此时各处的宫门早已不攻自破,纷纷洞开,如一张张狰狞的血盆大口,吞吐着冲天的火光,和兵荒马乱的厮杀哀嚎之声…… 在睡梦中惊醒的北唐皇帝,眼睁睁看着自己纵横谋划了一辈子的江山社稷,几乎在瞬间变得烽烟四起,血流成河,不禁顺间红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吼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造反?朕的天乩阁呢?怎么事先竟一点消息都没收到?禁军呢?护国大将军呢?为何还不来护驾?” 承天殿的侍卫拼了命,才好不容易护着皇帝出了寝宫,打算趁乱逃出皇宫再做打算。没想到,却被早已带人候在寝宫门前的成君,一剑抵在咽喉,逼着皇帝脚步踉跄着,连滚带爬的退回了寝宫。 “威远侯!你……你竟然没死?” 成君淡淡笑了笑:“承蒙皇上杀身灭族的恩德!如此深恩厚德未报,本侯岂敢死?” 第五十六章 于渊,这是你逼我的! 皇帝白着一张脸,惊恐的看了看抵在自己面前,沾满鲜血的利剑,不禁身子一颤,不可置信的问道:“威远侯,你这是要造反吗?你忘了你父亲当年的教导了?成家子孙,忠君爱国,丹心铁血,宁死不反!成胜当年亲口对朕说过,他就是如此教导你的!难道你如今要违抗他的遗命,让他死也不得安宁吗?” 成君冷笑:“本侯从未忘记,成家子孙,忠君爱国,丹心铁血,宁死不反!可惜皇上忘记了,我爹到死都没有反!哪怕你抄他全家,灭他满门,将成家上下剁成了一滩碎肉,我爹都没有反!这一辈子,作为臣子,他并未有负于你!只是他的遗命却并非宁死不反,皇上,你真该听一听,我爹临终的遗命,是忠臣不可为!作为高高在上的君王,于渊,终是你有负于他!” 于渊闻言,怔了一瞬,随即眼中的惊惧之色更甚。却仍是不死心的说道:“威远侯,你听朕说。这一切都是误会,朕是受了小人的蒙蔽,才会误会爱卿!咱们君臣多年,你想一想,朕素来待你不薄,待成家也一直恩宠厚待!就算朕做错了,难道爱卿就半点不念,朕与你多年的君臣情义吗?” 成君眸中一暗,手腕一动,手中的利剑猛然向前一送,吓的于渊一个踉跄,仰面栽倒在地。 “爱卿……” 成君不屑的撇了他一眼,冷声说道:“皇上口中的小人,就是俞胤泽吧?你放心,本侯知道皇上素来疼他入骨,半点舍不得违拗。待本侯送你上路,即刻就送他下去陪你。定当成全你们的父慈子孝,皇上,意下如何?” 于渊满是惊恐的眼中,骤然现出一股异样的光亮,只见他惊慌失措的爬过来,一把紧紧抓住成君的一片衣襟,含泪哽咽着说道:“威远侯!朕知错了!朕真的知错了!朕现在就下旨,将皇位传给你,为成家平反昭雪!将朕的明珠公主也许配给你!只要爱卿饶了朕的皇儿,饶了胤泽,朕愿意把一切拱手相送!威远侯!你别杀胤泽!朕求你!朕求求你!” 成君不为所动,沉着脸,猛然一剑斩断于渊手中的那片衣襟,随即慢慢蹲下身子,俯视着老泪纵横的于渊,淡淡说道:“当日皇上爱重,赐兵符,交托军权,命臣退强虏,力挽狂澜。臣当日曾跪在成家祠堂,对着列祖列宗盟誓,此生赤胆忠心,愿意托付性命,与皇上成就君臣佳话!千不该,万不该,皇上不该一念之差,残害我满门惨死,逼我爹娘血溅俞胤泽刀下,含恨而亡!于渊,是你不念君臣恩义!是你逼得臣,不得不出此下策!” 于渊缩在地上,早已面无人色,他浑身颤抖着,不甘心的转头四处看了看。此时,偌大的宫室之中,竟无一人一物可用。他眼中的神色灰败惨淡,自觉大势已去,死期将至,却忽然牵起嘴角,古怪的笑了笑:“威远侯,你今日弑君夺位,残杀皇子!这样的贼子行径流传后世,这江山,你能安稳坐到几时?” 成君冷冷一笑:“皇上放心!今夜皇宫失火,百姓有目共睹!本侯临危受命,不计前嫌,率军急入皇宫救火。可惜火势失控,以致宫室坍塌,皇上不幸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事后调查的真相,必是五皇子罔顾人伦,弑父夺位。本侯替先皇除此奸佞,告慰先皇在天之灵,百官顺应天意,推举本侯登基。这会是天下皆知,流传后世的唯一真相!” “你……你这个贼子!你以为会这么容易,一切如你所愿吗?即便朕今日死于你手,朕的天乩阁,也定不会放过你!只要将今夜的真相揭发,这天下便人人可以反你!到时候,朕就看着,你这个贼子,能坐稳几日江山!成君,你大逆弑君,必定结局凄凉!不得好死!” 成君淡漠的眸子倏然一暗,唇角一抹阴鸷狠厉瞬间浮现,只见他反手一剑,快如闪电一般狠狠挥下,腥红的鲜血瞬间迎面喷溅的到处都是。 于渊顿时身子一僵,一双含恨的眼睛,瞪的比铜铃还大,脖颈上一条深可见骨的长长伤口,正在不住的喷涌着滚烫的鲜血。 成君手中持着鲜血淋漓的利剑,浑身浴血,满面血迹,阴鸷的眸中隐隐涌动着泪光,唇角却渐渐浮起一抹狞笑,在殿外冲天的火光映照下,宛如地狱归来的修罗鬼刹。 “爹!娘!孩儿做到了!孩儿终于为成家满门报仇雪恨了!” 邵毅持剑率人守在门口,斩杀了几个为数不多,还肯忠心护主的御前侍卫。看着成君手刃仇人,邵毅也不禁眼眶一红。这么多年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为了复仇,成君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涩意,他才大步跨入殿中,拱手向成君说道:“谷主,俞胤泽已被带到,听候谷主处置。” 成君缓缓抬手,拭去面颊上的一滴清泪,闻言轻轻吐了口气,粲然一笑,如妖冶慑人的鬼魅:“押入天牢,严加看管,务必保证他活着。七日之后,我要当众将他,剥皮!抽筋!剔骨!剜心!” 那一夜,整个上平城彻夜无眠。 百姓看见皇宫失火,全城到处戒备森严,便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惴惴不安,生怕有一丝不慎,惹来池鱼之殃。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冲天的火光焚烧了整整一夜,上平城被烟尘笼罩,几日都挥之不去。从皇宫拉出去的残尸,在乱葬岗堆积如山,仿佛人间炼狱一般惨不忍睹。 整个皇宫被血水和硝烟浸透,无论冲洗了多少遍,都洗不尽浓重的血腥气,和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三日后,还在昏迷不醒的尹婉兮便被成君接入皇宫,入住凤仪宫。 “爹爹!” 五岁的尹婉兮快步跑过来,尹仲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慈爱的笑道:“兮儿,想没想爹爹?看看爹爹给你带回了什么?” 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个精巧的锦盒,缓缓打开,一颗鸡蛋大小,流光溢彩的明珠赫然映入眼帘。 “爹爹,这个珠子好漂亮,是给兮儿的吗?” 尹仲笑道:“当然,这颗珠子名叫辉耀,爹爹特意买来送给兮儿的,兮儿可是爹爹的掌上明珠!是爹爹疼在心尖上的宝贝女儿呀!” 尹婉兮捧着那颗明珠,小小的脸庞被明珠映得熠熠生辉,咯咯笑着,在尹仲的脸上亲了一口:“谢谢爹爹!” 尹仲笑着将她高高举起:“爹爹的宝贝女儿!爹爹的掌上明珠……” 七岁那年盛夏,尹婉兮在尹仲的书房习字,一时贪玩,不小心打碎了金丝楠木多宝阁上的一方金漆端砚。尹仲和长子尹正清闻声赶来,见到地上碎裂的金漆端砚,立时脸色大变。这方古砚,乃是皇上所赐。 损毁御赐圣物,罪犯大不敬,其罪当诛!尹婉兮听闻,被吓得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大哭。尹仲一时也没了主意,只是紧紧抱着她,柔声安慰着。 倒是年仅十二岁的尹正清,临危不乱,挺身而出,主动提出替妹妹承担罪责。尹仲衡量再三,别无他法,只得携子入宫,向皇上磕头认罪。并直言自己教子无方,愿意替儿子承担一切罪责。 皇帝骆少恒见状,念在尹正清年幼,尹家又一心效忠的份上,并未苛责。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为堵悠悠众口,命尹家父子闭门思过三个月,抄写经文千卷,送入清宁寺,为国祈福,以抵罪障。 那三个月,尹家父子三人,没日没夜的坐在书房里抄写经文。尹婉兮知道自己闯下大祸,连累父兄,便亲手泡了茶,小心翼翼走进书房,一杯一杯放在父兄手边。 父子三人看到她瘪着一张小嘴,想哭又强忍着,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禁忍俊不禁,哧哧笑了起来。 尹仲放下笔,将她抱在怀里,柔声说道:“兮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心里觉得愧疚?难受的想哭?” 尹婉兮瘪着嘴点了点头,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接一颗的落了下来:“都怪兮儿贪玩,打碎砚台,才害的父兄受罚。兮儿不能替父兄承担责罚,心里难安。”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浓浓的奶音,可神情语气却像个小大人一般,惹得父子三人又好笑,又可怜。 尹正清也放下手中的毛笔,将她抱过来,坐在自己怀里,轻轻点了点她柔嫩小巧的脸蛋,朗声说道:“兮儿不必难过,哥哥是尹家长子,是兮儿的长兄。哥哥为妹妹承担罪责,实乃应当的本分。兮儿若当真心里过意不去,不如亲自为父亲和兄长做一份点心,配你这壶茶,可好?” 十岁的尹正扬揉着酸痛的手腕,连忙接口说道:“兮儿!别做那些甜腻腻的点心啊!二哥我憋在这书房,抄经抄得心里燥得狠。你要做,这大热天的,不如做冰糖葫芦。那东西酸酸甜甜,凉丝丝的,吃了保准抄经都不觉得累了!” “真的?”尹婉兮瞪着一双还挂着泪珠的大眼睛,认真的问道。 尹正扬忙道:“那是自然!兮儿,你快去吧!叫项师傅教你做,他的手艺,那可是一绝!” “好!我现在就去!”尹婉兮从尹正清的怀中跳下来,也不顾尹仲和尹正清在后面说着什么,一溜烟跑出去找师傅去了。 傍晚的时候,她抱着一大盘冰镇好的冰糖葫芦,满脸通红的进了书房,将手中的盘子递给尹仲,兴奋的说道:“爹爹!哥哥!兮儿做好了!你们快吃!师傅也说,你们吃了这个,能提神醒脑,抄经都不觉得累了!” 父子三人闻言便一人拿起一串,一边吃着,一边大赞兮儿的手艺卓绝,简直是这世上最好吃的冰糖葫芦! 尹正清拿起一串,递给尹婉兮,冰冰凉凉的红果入口,一抹酸甜在口中化开。她望着父兄脸上的笑容,甜甜一笑…… …… 第五十七章 怎么会是你? 十七岁,她与骆少钦在菩提寺中遇刺,身中两相错之毒,九死一生。待她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守在她床前的父亲,和两位兄长。 大哥尹正清眼睛红红的,见她醒来,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将一碗温度正好的汤药端过来,递给父亲。 尹仲一口一口喂她喝完药,一边柔声询问事情的经过。见她失去了整整三年的记忆,尹正扬一拳挥在墙上,手指关节处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兮儿,是大哥的错!大哥没有好好保护你!” “不对!这怎么能怪大哥?夜宴上人多眼杂,我就该寸步不离的跟着兮儿,也不至于,让那些混账伤了她!” “兮儿,别怕!好好养伤,有父兄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尹婉兮在昏迷中呓语不断,常常含糊呢喃着什么,可没有人能听懂。成君这几日忙的昏天暗地,终于在这一日午后,难得的偷出半日闲暇,入了凤仪宫。 “爹……爹……别走……” “大哥……快跑……” “二哥……” “成君……求求你……不要杀……” 尹婉兮已经昏迷三日了,御医看过,只说是急怒攻心,并无大碍,悉心照料,耐心等待便可。成君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榻边,看着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的尹婉兮,眉头越皱越紧。 “兮儿,你只知我杀人如麻,满手血腥。却不知,这些年为了复仇,我每一步都如行走在刀刃之上。若是你也曾如我一般的经历,便能懂得,我为何要杀人。” 尹婉兮蝶翼般的睫毛颤了颤,一滴清泪自眼角缓缓滑落。成君见状,眸光一亮,忙俯下身,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唤着她的名字, “兮儿!兮儿……醒一醒……醒过来……” 仿佛是真的听到了他的声音,尹婉兮微微蹙起眉头,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兮儿!你醒了!”成君一把拉住她的手,惊喜的说道。 尹婉兮盯着他,茫然的眨了眨眼睛:“成君。”她缓缓撑起身子,望了望这间陌生的宫殿,疑惑的问道:“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成君扶着她坐了起来,柔声说道:“这是北唐皇宫,你现在住的是凤仪宫,是历代皇后起居之所。兮儿,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寝宫了。等我登基成为皇上,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皇后?”尹婉兮揉了揉胀痛的额头,皱着眉摇了摇头,仿佛要竭力甩掉那令人恼怒的晕眩麻痹之感。 随着脑中一阵难耐的剧痛缓缓淡去,眼前仿佛一道电光闪过,她神色一凛,一段被封存的记忆如排山倒海一般,在脑中骤然清晰闪现。 她苍白的面色一凛,僵硬的转过头,清冽的眸子如被霜雪所染,泛着清泠泠的寒意,深深看了看成君。 “兮儿?”成君见她面色有异,不禁轻声唤道。 尹婉兮却并不回答,只是幽幽的望着他,昔日澄澈的眸光,此刻竟然变得冷冽幽深,带着成君说不清,也看不懂的萧瑟沉郁。仿佛凛冬冰面上遍布的裂纹,未必凌厉深切,却莫名令人觉得彻骨之寒。 “是你?竟然是你?”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冬日随风飘扬的霜雪,看起来轻轻软软,可落在脸上,却是连绵不绝的侵骨冷意:“怎么会是你?” 成君眸光一沉,以为她还在为当日地牢那两个人的死而伤心,不禁连忙说道;’兮儿,你听我说,我知道不该当着你的面杀人!可为了复仇,我筹谋多年,最后关头,无论如何都不能冒着功亏一篑的危险,堵上那么多人的性命!” 他看了看尹婉兮越发幽暗冷冽的眸子,急切的说道:“这件事的确是我不对!可我是有苦衷的!兮儿,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我发誓那是最后一次!如今,我大仇得报,很快就会登基为帝,而你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无论从前发生过什么,都让它过去。从今以后,我们只有彼此,让我用一辈子补偿你,好不好?” 说着,他试探着伸出手臂,一点一点将尹婉兮轻轻揽入怀中。尹婉兮一动不动,仿佛一个,没有丝毫鲜活之气的人偶一般,由着他将自己越抱越紧。 见她顺从的没有反抗,成君的脸上缓缓浮现一抹孩子般的满足和沉醉:“兮儿,我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这一辈子,再也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了!” “成君,好疼。”尹婉兮的声音清清淡淡,像一缕飘渺的轻烟。 成君却连忙放开手,缓缓松了臂弯,含笑说道:“对不起,兮儿,弄……” 不待他说完,只觉腰间骤然一空,尹婉兮猝不及防的拔出他随身的匕首,快如闪电一般,狠狠一刀刺进他的胸膛。 眉梢眼角的笑意一僵,转瞬化为一脸不可置信的惊愕,成君一脸茫然不解的望着尹婉兮,动作迟缓的摸了摸腰间空空如也的刀鞘。仿佛要最终确认什么一样,他缓缓垂下眼帘,仔细看了一眼那柄直直刺入胸前的匕首。 伤口处传来的剧痛真切刻骨,却仍不敌心中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的焚心蚀骨之痛。他不禁紧紧蹙着眉头,咬牙忍耐着这磨人的痛楚,一字一字问道:“兮儿,为什么?” 尹婉兮的脸上竟然泛起一抹诡异的血色,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一双冷冽的眸子中,分明盛着满满的仇恨和泪意。 “我要杀了你!成君,我要杀了你!” 成君又看了看胸前插入的那柄匕首,不解的问道:“为什么?就为了那两个人的死,你要杀了我?” 眼中的泪水汩汩滑落,尹婉兮的呼吸越发急促,脸上的血色仿佛瞬间染红了双眸,厉声说道:“那不是陌生人!成君,你亲手杀死的两个人,一个是我亲生父亲!一个是我同胞哥哥!那不是陌生人!你杀的是我父兄!” “父兄?”成君闻言,眸光动了动,脸上本就淡薄的血色,转瞬尽失,徒余一片惶然的惨白。 “怎么可能?”他喃喃说着:“怎么可能是你父兄?” 胸前的伤口血流不止,温热的鲜血洇透衣襟,瞬间便失去了温度,冷冰冰的贴在心口,那样的冷意,便仿佛横冲直撞一般,瞬间冷进了心里。 脚下一软,他踉跄了一下,靠着身旁的香案支撑住身体。神情恍惚的说道:“怎么可能?不可能这么巧!兮儿,不会这么巧的,一定是你记错了!你的记忆还没恢复,你根本就不记得父母家世……” “我已经恢复记忆了!”尹婉兮厉声打断他,流着泪说道:“可惜太迟了,我恢复的太迟了!你杀了他们!我眼睁睁看着你杀了他们!我父兄,都只是寻常的商人,一生乐善好施,从未害过人。而你,却那么残忍的杀了他们!是你害我父兄死不瞑目,含恨而亡!成君,你是我的仇人!我要杀了你,为我父兄报仇!” 她忽然疯了一般扑上来,用双手死死抓住他胸前的匕首,狠命得用力向更深处刺去:“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赔我父兄的命来……” 成君本能的紧紧抓住她的手,阻挡着匕首的力道。看着她发髻散乱,眼底猩红,一副不死不休的癫狂模样,成君只觉心头剧颤,却仍是执意说道:“不可能!一定不是!兮儿,不可能的!老天不会这么对我的!我不是你的仇人!我不可能是你的仇人!” 尹婉兮瞪着一双猩红的眸子,仿佛要渗出血来一般。那样凌厉的眸光,宛如满天森寒的刀剑,恨不得将他生生凌迟鞭尸,挫骨扬灰:“就是你!你杀我父亲,戮我兄长!成君,我要杀了你!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因为极度的愤怒憎恨,尹婉兮浑身剧烈的颤抖着,手上却丝毫不留余地,咬牙切齿的抓着手中的匕首,不顾一切的狠命向他心脏刺去。 成君望着她眼中的滔天恨意,眸光渐渐沉郁,忽然浮起一抹泪意,随即面色一冷,手腕一翻,尹婉兮双手失去控制,匕首瞬间脱了手。成君反手拔出胸前的匕首,扬手一挥,锋利的刀刃颤抖着,深深钉入门边的龙凤呈祥金漆楠木柱子上。 尹婉兮手上一空,随即双手便被他牢牢擒在掌中。她却仍是神智不清一般,狂乱的挣扎踢打着。成君一动不动,只是执着的死死抓着她的双手,沉默的望着她脸上异样的血色,和眸底那片慑人的猩红。 “我要杀了你!你这个杀人凶手!你是魔鬼!我要杀了你!我要你死!我一定要杀了你!……” 她满头白发凌乱的披散着,神情狂乱,语声凄厉,嘶声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宛如这世上最恶毒的诅咒。成君的脸上早已一片灰败之色,眼尾红红的,沉郁的眸光颤了颤,生生逼退眼中一阵滚烫的泪意。 喉结不住的滚动了两下,他竟似绝望一般,忽然生出一股蛮力,猛然狠狠将她揽入怀中,双臂如密不透风的囚牢一般,不顾她的挣扎癫狂,死死将她困在自己怀中, 尹婉兮骤然被他牢牢禁锢,却仍在不管不顾,拼了命的嘶声挣扎着。须臾之间,仿佛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眼中的血色越发猩红狂热,仿佛意识不清一般,她竟不管不顾,猛然狠命一口,死死咬在他的颈窝上。 成君立时闷哼一声,绷紧了身子,可眼中却浮现一抹淡漠的冷意。他一动不动,任由尹婉兮向一头发狂的小兽一般,在他颈窝处狠命的嘶咬着。 温热的血腥气充斥口中,顺着唇角蜿蜒流淌,淋漓在二人胸前的衣襟上。尹婉兮却似无知无觉一般,浑身颤抖着,眼中恨意滔天,执意如狂,只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两个人胸前的衣襟早已被鲜血浸透,成君却再也感受不到伤口的一丝痛楚。他只是觉得冷,心里的寒意沿着筋脉透入骨髓,冰封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第五十八章 大错特错 眼中淡漠的光芒渐渐暗淡,仿佛一星如豆的烛火,孤零零的燃在无尽的彻骨寒夜里,只需一丝微风拂过,便足以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他缓缓闭上眼睛,脸上是一片死灰般的冷寂。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了动,一点一点抬起,一寸一寸捏住尹婉兮细弱的脖颈,指尖微微用力一按。尹婉兮终于缓缓松了口,无力的抬起眼帘,恍惚的看了他一眼。浑身的力气骤然消散,她只觉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望着怀中泪痕凌乱,半张脸都被殷红的鲜血浸染的尹婉兮,不禁恍惚的轻笑了一下,淡薄的眸子扫过她衣襟上洇透的大片血迹,失神的轻声说道:“兮儿,你错了,老天不会这样对我的。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吧!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他将尹婉兮抱回榻上,拿着帕子,一点一点擦掉她脸上的泪痕和血迹,替她盖好被子,轻柔的理顺她披散在枕上,雪白的长发。做完这一切,额上早已冷汗涔涔,他捂着胸前的伤口,不住的微微喘息着。 默默坐在榻边,他痴痴凝望着尹婉兮沉静的睡颜,目光幽深沉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他动了动,缓缓俯下身,在她莹白如玉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 “兮儿。”他喃喃唤了她一声,眼眶却不由一红。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黯然的撑起身子,疲惫的走到门边的龙凤呈祥金漆楠木柱子前,漠然的望了望那柄深深钉入柱身,鲜血淋漓的匕首,扬手一把拔下。 染血的匕首倒映着他一双凉薄沉郁的眸子,仿佛他眼中流下的斑斑血泪。他忽然苦涩的笑了笑,紧紧握着那把匕首,一步一步走出了凤仪宫。 此后一连十几日,他再未踏入凤仪宫一步。亲自审问了当日,抓捕审讯尹家父子的每一个人,终于查明了一切。 原来当日,尹家父子三人被陶然别院中的一颗茶树吸引,误入别院。守卫一时疏忽,发现时,遵照成君的命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所以只能追捕灭口。 尹家父子见情势不妙,立即夺路而逃。可人地生疏,终是没跑多远,就被守卫逮捕。此时才发现,三人入别院,却只抓到两人。另一人,无论守卫如何搜捕追踪,都不见半点踪迹。 为保万全,自然是一个也不能放过,于是掌管别院的连将军,便开始了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的审讯。 尹家父子受尽刑罚,却死也不肯说出另一人的下落,只说是途径此地的茶商父子。可大名鼎鼎的南良首富,为了经商,时常四处奔走,交游广阔,认识尹仲的人并不少。经由两名曾在乾都客居过的守卫指正,连将军很快就核实了他们的身份。只是逃跑的那一个,始终下落不明,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丝毫线索。 成君循着南良首富这条线索,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查清了尹婉兮的身份,以及尹家在乾都的连番遭遇变故。 这一刻,仿佛醍醐灌顶一般,他恍然明白了,尹家父子三人只是诈死,暂避于北唐。尹婉兮被南良皇帝所逼,才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鬼谷。而乾都那位威震南良的战神,骆少钦,就是尹婉兮口中,一次又一次呼唤的王爷! 一个是为了她,不惜与皇帝对抗,与天下为敌,一次又一次助她脱离险境的心上人。一个是一次又一次拖累她,害她一夜白头,折损自身,最后还亲手杀死她父兄的寻常病患。这样两个利弊悬殊的选择,他终于明白了,尹婉兮为何会那般心心念念,执意离开他,不惜一切去寻找她的王爷。 原来是真的!竟然全都是真的!他独自坐在窗前,望着桌案上,南良首富之女的画像,颓然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灰飞烟灭了。原本以为,或许是尹婉兮为了让他死心,为了离开他而演出的戏码,只为逼着他放手。可这一刻,一切的证据都在眼前,再也没有一丝侥幸的余地。 是真的!他是真的杀了她的父兄!他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曾经历过那样深切刻骨的血海深仇,所以,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一辈子,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永远也不可能对他动心了,永远不会原谅他!烈酒一坛一坛搬入泽天殿,他缩在墙角,泪流满面,大醉一场。 人生何其荒唐!良善之人,终难免仇恨搓磨。纵使大爱无疆,也不敌仇恨焚心蚀骨。这世上,爱未必刻骨,但仇恨,一定铭心。 他癫狂的流着泪大笑不止,酒坛被狠狠砸碎满地。全错了!大错特错!他这一生,竟会错到如此地步! 凤仪宫外面,由成君亲自部署的禁军层层守卫,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里面侍立着满殿的宫女、内侍、嬷嬷,奉命寸步不离的贴身伺候尹婉兮的一饮一食。 若她一顿不吃饭,这些奴才就得跪着陪着饿一顿。若她一日不吃饭,他们就得跪着饿一日。若她踏出凤仪宫半步,他们就得尽数人头落地! 尹婉兮靠着床榻,抱膝缩在一个角落里,不许任何人靠近她。只是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默默的流着泪。 她身中奇毒,记忆全失。可她明明记起了王爷,记起了师傅。为什么,就是唯独没有记起父兄?明明是那么好,疼爱她入骨的父兄! 她想起那一夜,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地牢石室中,兄长和父亲都先后认出了她,他们唤了她的名字,他们没来得及说完的话,是在担心她的安危!可为什么?她竟然如此没心没肺,如此后知后觉!在他们含恨而终那一刻,都没有记起他们是谁!没有及时救下他们的性命!更没有唤一声爹,唤一声大哥! 两只新旧伤痕交叠的小手紧紧握在一起,纤细的指节抵在唇齿间,雪白的贝齿深深切入肌肤,腥甜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原本苍白的唇瓣。可她却好像没有知觉一般,转动手指,将下一个指节嵌入唇齿间…… 她想到那一夜的地牢深处,她模糊看到的两个身影,蹒跚踉跄,相互依偎。那时,他们刚刚受过刑!那时,他们该有多疼? 两行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过唇角,混着唇边殷红的血迹,化为瑰丽的血泪,颗颗零落。 父兄受尽刑罚,被关在那样阴冷逼仄的地底深处,求生无路,逃生无门,心里该有多害怕,多绝望?那时,她在哪里?在华丽的马车上,烘着熏炉,靠着软榻? 她眼中的神色骤然一冷,齿间用力,狠狠咬了下去。艳红的鲜血如片片飘零的花瓣,顺着她的手腕,一滴一滴落下。 二哥当日逃脱,如今也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父兄皆因她所累,才不得不离开南良,隐姓埋名,潜于北唐。可她却转头将他们彻底遗忘,在他们身陷险境的时候,置身事外…… 苍白的小手上遍布着深可见骨的伤痕,和刺眼的淋漓血迹。那样的血色映入眼中,连眼底都是慑人的猩红。 如果能早一点记起父兄!如果能再早一点,她一定可以救下父兄的!她应该早一点记起的,她应该扑上去,护在父兄身前,替他们死去的! 她竟然就那么看着他们躺在脚下,瞪着一双惊愕交加的眼睛,死不瞑目…… 眼泪夺眶而出,她浑身颤抖着,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半个月之后,他顺利登基为帝,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之上,从此君临天下。睥睨着乌压压跪了满地的文武百官,他神色淡漠,亲口册封尹婉兮为中宫皇后,入住凤仪宫,母仪天下。 直到夜深人静,褪去满身繁复沉重的龙袍,他才换上一身青色的素袍,一步一步踏入凤仪宫。殿中跪着满地的奴才,却不闻一点声息,仿佛一处没有人烟的死寂之地。 他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尹婉兮正静静躺在榻上,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他命人掌了灯,然后挥手尽数屏退了殿中的奴才。 “兮儿,今日是我的登基大典,我已经当众下旨,封你为皇后。从今日开始,你我就是夫妻了,你高兴吗?” 尹婉兮依旧静静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他慢慢走过去,坐在榻边,俯身盯着她的脸庞,仔细瞧了瞧。十几日未见,她竟瘦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泛着憔悴的乌青。苍白的面颊越发小巧尖瘦,唇瓣没有一丝血色。就连雪白的长发,也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泽。 他眼中一热,却仍是不动声色,只缓缓将手探入锦被,摸到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拉起来,握在掌心。 忽然,他面色一僵,盯着掌心这只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小手,不禁怔了怔。随即眉心紧蹙,起身缓缓拉开她身上的锦被,幽暗的眸子盯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颤抖着手指,轻轻托起她的另一只手。 尹婉兮此时才悠悠睁开眼睛,一双冷冽沉冷的眸子,淡淡望着他。 他捧着她一双惨不忍睹的手,眸光如沉沉的无底寒潭,幽幽说道:“兮儿,你如此糟蹋自己,这满宫的奴才侍奉不力,按照宫规,都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尹婉兮的神色依旧淡淡的:“你又要杀人了?那不如先杀我好不好?最该死的那一个,是我。” 他细细端详着她手上的每一处齿痕,眸色凉薄黯沉,不紧不慢的说道:“误入陶然别院的,是尹家父子三人。兮儿,你不想知道,你的另一个哥哥,尹正扬的下落吗?” 第五十九章 遇见我,就是你的命! 尹婉兮闻言,心底轰然一响,一双雪亮的眸子颤了颤,一把甩开他的手,挣扎着坐了起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颤声说道:“成君,你想对他做什么?你已经杀了我爹和大哥,难道连我二哥也不肯放过吗?” 成君淡淡看了她一眼,唇角浮起一抹浅笑,柔声说道:“兮儿,你别害怕。我怎么会杀他呢?只要你乖乖做我的皇后,我一定保证他吃得好,睡得香,这一辈子,坐拥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兮儿,你意下如何?” 尹婉兮面色一凛:“你威胁我?” 成君闻言,竟粲然一笑,那样明艳的笑容,在满殿交错的烛火映照下,晃得人眼底生疼。他拉住她的手腕,牢牢控于掌心,含笑说道:“我怎么舍得威胁你!兮儿,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止是你的心有所属。如今,还隔着杀父弑兄之仇!这样的血海深仇,我总要使点手段,才能永远留住你,不是吗?” 尹婉兮望着他眼底的寒意,眸中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她咬着牙,冷冷说道:“成君,我从未后悔当日舍命救下你。可事到如今,你让我明白了,人为什么会杀人!你今日不择手段的强迫我留下,他日,我一定会杀了你!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否则,你我之间,注定无法共存!” 他眸色凉薄沉暗,如同深不可测的无底深渊,紧紧盯着尹婉兮的眼睛,缓缓说道:“我若能早一点知道,他们是你的父兄,一定不会碰他们一根头发。可惜,如今悔之晚矣。兮儿,你二哥会好好的,我不会杀他,更不会杀你,你也杀不了我。” 他恍惚的笑了笑:“老天就是喜欢作弄我们,无论选择哪条路,走到最后,都是穷途末路。既然如此,不妨将这条末路走到底!兮儿,我再也回不了头了,你也一样!这一辈子,遇见我,就是你的命!哪怕恨我入骨,你也注定要陪着我,走完这条不归路!兮儿,你认命吧!” 她手上用力,欲掙脱手腕上的钳制,可成君的大手却似生了根一般,无论如何也没有丝毫放松。只是沉默的,执着的死死抓着她,仿佛抓着世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放了我二哥吧!我答应你,留在你身边,乖乖做你的皇后,只要你放了他,让他平安离开,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成君却只是淡淡望了她一眼,轻飘飘的说道:“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最近不肯吃,不肯睡,受了伤也不肯乖乖上药。你是恨我,还是更恨你自己?恨自己没有早一点记起他们?恨自己没有及时救下他们的性命?更恨自己杀不了我,不能替他们报仇?” 尹婉兮眼中一热,眼圈瞬间一红,深吸了一口气,才咬牙说道:“只要你放了我二哥,以后我再也不会伤害自己,你放了他!现在就放了他!否则,你再也别想见到活着的尹婉兮!成君,我杀不了你,总有办法杀了我自己!” 成君手上用力,死死捏着她细小的手腕,淡漠的眸光一沉,越发暗如深渊,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冷冷说道:“兮儿,从此刻起,你活着,你二哥活着!你吃饭,他才有饭吃!你身上多一道伤痕,他身上也要多一道伤痕,你听明白了吗?” 尹婉兮瞪着一双雪亮的眸子,含泪望着他,说道:“你这个疯子!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这一辈子,只要一息尚存,一定会杀了你!成君,我恨你!” 唇角浮起一抹凉薄的笑意,淡淡说道:“好!只要杀了我,你就可以离开!可如果杀不死我,兮儿,你这一辈子,就再也无法离开我半步!” 窗外的月色惨淡凉薄,寒风呼啸着,狠狠撕扯着这座暗无天日的寂寂深宫。高高的红墙上,映着婆娑摇曳的树影,好似一双双干枯的巨手,在狠命的拍打冲撞着,不惜一切,只为冲破这金碧辉煌的冰冷牢笼。 尹家三父子在上平城中出了变故,两人在城西陶然别院中生死不明,尹正扬逃出别院后,很快被骆少钦部署的暗卫救走。可没想到,正当尹正扬与暗卫筹谋,如何营救父兄的时候,又突然被一群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劫走,自此下落不明。 消息火速传回南良,骆少钦不禁大怒。细问之下,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即便命季贤和姜啸放下手中一切事务,即刻动身,带人去北唐,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务必将尹家父子三人安然无恙的带回来。 二人走后,骆少钦独自坐在房中,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玲珑如意白玉珏,雪白的玉珏温润无暇,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精雕细刻的纹路,他不觉失了神。默默望着桌案上一瓶怒放的红梅,握紧手中的玉珏,眸中浮现一抹柔软之意。兮儿,无论你此刻人在何处,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等着我。 房门发出一声轻响,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雪白风毛蜀锦披风,头戴兜帽的女子,低着头走了进来。 骆少钦盯着她的身影,将手中的玉珏揣入怀中,淡淡开口问道:“什么人?” 女子随手将身后的房门轻轻关好,这才转过身,缓缓摘掉头上的兜帽,抬起头来。嫣红的唇角缓缓勾起,狭长的凤眸含着柔媚的笑意,声音娇软的说道:“王爷,好久不见了。” 骆少钦这才看清她的容貌,不禁眸中一暗:“厍狄涵!谁让你进来的?” 厍狄涵随手解下披风,自顾自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将披风搭在椅子扶手上,这才不紧不慢的笑道:“何必这么拒人千里呢?本宫今日来,可是来跟你谈交易的,王爷不妨,先听本宫说完?” 骆少钦淡淡撇了她一眼,随手抓起身旁小几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端起喝了两口,这才放下茶杯,冷淡的说道:“长话短说,别打扰本王休息。” 厍狄涵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起身缓缓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也抓起小几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轻轻抿了一口,含笑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本宫今日是为天隼而来,不知天隼在王爷手中,如今可还安然无恙?” 骆少钦恍若未闻,自顾自的喝着茶,随手翻开小几上的一本兵书,旁若无人的看了起来。厍狄涵见状,淡笑着轻轻放下茶杯,柔声说道:“他若无恙,本宫今日就可以为你解除血引之毒。只要你将天隼还给本宫,本宫就可以保你的性命和爵位。让你与尹婉兮携手白头,余生依旧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何?” 骆少钦翻看着手中的兵书,闻言,不禁冷冷一笑,连头也没抬,不屑的说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厍狄涵自顾自的说道:“以你的心智,只怕早就清楚,自己为何会身中血引之毒。也早该明白,此毒的厉害。本宫既然能让皇上容不下你,也自有手段,让他不再将你放在眼里,保住你和尹婉兮的性命。” 她看了一眼依旧对她不屑一顾的骆少钦,继续说道:“你留着天隼,无非是为了牵制我。可你如今身中血引之毒,若再不解毒,必定命不久矣。一旦你身死,尹婉兮无依无靠,只能任人摆布。说不定哪一日,就会被皇上赐婚给哪个纨绔子弟,误她一生。你如今费尽心机留住的天隼,到头来也只是一枚弃子。” 说着,她侧过身,抓起茶壶,给骆少钦倒了一杯茶,亲手递到他面前,淡笑着柔声说道:“用一枚没有用武之地的弃子,换取你和尹婉兮余生的安乐相守,怎么算,都是上佳的交易。本宫言出必行,答应你的,一定会尽数做到。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骆少钦撇了一眼她手中的茶杯,没有接。只是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卷,不屑的说道:“如你所言,听上去,的确是笔划算的交易。” 厍狄涵眸色一亮,说道:“你同意了?” 骆少钦将手中的兵书放下,不紧不慢的说道:“本王是觉得,既然天隼对你如此重要。那本王若将他抽筋剥皮,挫骨扬灰,让你也尝一尝伤心欲绝的滋味,岂不更划算?” “你!”厍狄涵面色一沉,可话刚出口,她却又忽然打住,略一思忖,脸色缓了缓,说道:“王爷何必跟小女子置一时之气,误了自己的性命,也误了尹婉兮的终身呢?区区一个天隼,既为弃子,若能换来王爷余生的称心如意,王爷又何乐而不为?” 骆少钦闻言,淡淡笑了笑:“区区一介深宫妇人,你倒是心系天下!不但要费尽心机的魅惑君王,还要日夜谋算着本王和兮儿,当真辛苦!可惜,本王行事,仅凭自己的心意。只要高兴,玉石俱焚,也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一个始作俑者,没有资格跟本王谈交易,别白费心机了!请回!” 厍狄涵脸色一变,不甘心的说道:“骆少钦,本宫给你一条生路,你最好想清楚!若一意孤行,伤了天隼一根头发,本宫定要你和尹婉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若……” 她刚说到这里,却见骆少钦豁然起身,狠狠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高大的身躯猛然逼近,一双黯沉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吐出的声音冷若冰霜。 “本王一直不杀你,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只不过是顾念与皇兄的手足之情,也念在你只是一个身负家仇国恨的弱女子,不屑对你赶尽杀绝。不过你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本王也不介意现在就扭断你的脖子,送你去和厍狄隆父女团聚!” 说着,他手上用力,骨节分明的手指渐渐收紧。厍狄涵吃痛,顿时觉得呼吸不畅,连忙挣扎去掰他的手,一双狭长的眸子瞪着他,艰难的说道:“骆少钦!你若敢动我……皇上……不会放过你的……” 他不为所动,无视她的挣扎踢打,盯着她渐渐涨红的面颊,黯沉的眸子越发森冷可怖,手指一分一分,越收越紧。 第六十章 兮儿,你在说什么? “骆少钦……你这个……凶手……”她含恨瞪着他,可脖颈间的束缚隔绝了最后一丝空气,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姐姐!”随着房门被猛然打开,一阵寒风随着厍狄嫣一同扑了进来:“骆少钦!你放手!” 她扑上来,狠命去推骆少钦,可骆少钦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依旧面色阴沉的盯着厍狄涵。 厍狄嫣见姐姐已经面色紫涨,性命危在旦夕,她却束手无策,急得瞬间落下眼泪,扑通一声跪在骆少钦脚下,哭着说道:“王爷!我求求你,放过姐姐吧!你要杀就杀我!求你放过姐姐!你杀了我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死死抓着他的一片衣襟,泪流满面的苦苦哀求。 骆少钦忍不住微微侧头撇了她一眼,眸光微动,看了看面前已经生死一线的厍狄涵,咬了咬牙,终于一点一点放开了手。 厍狄涵窒息良久,身上早已没有一丝力气。随着脖颈上的力道消失,她随之一头栽倒在地,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开始剧烈的咳嗽。只觉得头晕眼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喉咙里火辣辣的灼痛,每一口呼吸都仿佛烈焰一般,灼烧着她的肺腑。 厍狄嫣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一边帮她顺气,一边哭着说道:“姐姐,你怎么样?你别吓嫣儿,姐姐……” 骆少钦负手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厍狄涵,面无表情的说道:“濒死的滋味如何?够不够让你认清自己的分量?够了就滚回你的涵嫣殿,继续魅惑你的主子去!只有在他身边,你才能兴风作浪!在本王这里,你只是贱命一条!” 厍狄涵瘫在厍狄嫣怀里,紫涨的面色还未褪尽,捂着脖颈,急促的呼吸着。仿佛一只暴怒的困兽,明明恨不得将敌人撕碎,却无奈有心无力,只能用一双充血的眼睛瞪着他,艰难的从齿缝中挤出一点支离破碎的声音。 “血引……最忌燥热……除夕夜……皇上定会……赐下鹿肉、鹿血……本宫要你毒发……要你生不如死!” 骆少钦忽然冷冷的笑了笑,打量着她眼底的猩红怨毒,淡淡说道:“皇上赐什么,本王就会吃什么。可厍狄嫣是本王的王妃,御赐佳肴,自然要与本王同享。从今往后,本王的一饮一食,所取所用,都会有她一份。甚至连你想不到的,本王都可以格外开恩,随时赏赐于她!” 厍狄涵脸色一凛,不禁怒道:“骆少钦!你敢拿嫣儿威胁本宫!” “本王敢不敢,你大可以试一试!从前不动她,是怜她年幼无辜。可你这个姐姐既然如此不知进退,也算她的罪孽,本王也并非心慈手软之辈。有些事,只是不屑为之,并非不能!你最好想想清楚,日后该如何行事,要不要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厍狄嫣闻言,原本瓷白的面庞瞬间失了血色,睁着一双含泪的眼睛,惊惧的望了望骆少钦,又转过头,惶然无措的看着姐姐。 厍狄涵见状,挣扎着直起身子,连忙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转头瞪着骆少钦,恶狠狠说道:“你还有没有人性?嫣儿是无辜的!你竟然敢动她?” 骆少钦深不见底的眸子倏然一暗,居高临下的觑着厍狄涵,冷冷问道:“那兮儿不无辜?尹家上下不无辜?宫里那些被你戕害摆布的嫔妃不无辜?在你眼里,何曾有过无辜之人?如今有什么资格,跟本王谈无辜?” 他厌恶的撇了她一眼,转而对厍狄嫣说道:“你若安分守己,本王自然不会为难你,只要你愿意,本王随时可以还你自由,让你离开。可你若胆敢在本王府里耍手段,就别怪本王心狠手辣!忠亲王妃,你听明白了吗?” “骆少钦,你有本事冲我来!别吓唬嫣儿!” 骆少钦却恍若未闻,只用幽深的眸子淡淡盯着厍狄嫣,似是在等她回答。见厍狄嫣微微点了点头,才满意的重新坐下,拿起小几上的兵书翻开,淡淡说道:“你怎么把她弄进来的,怎么把她弄出去。以后不许她再擅自踏入王府半步,弄脏本王的地方!” 窗外,阴沉了几日的天空,不知何时落下了细碎的雪,没过一会,就下的纷纷扬扬,遮天蔽日。骆少钦独自站在廊下,缓缓伸出手,看着片片雪花落在掌心,留下星星点点的冰冷。才恍惚想到,原来早已入了冬。可是这一年的冬天,大雪竟落得这样晚。 尹婉兮此时站在窗前,隔着洞开的窗子,伸出伤痕累累的小手,接了几片雪花在掌心。不待她将手凑到眼前细看,那点点雪白早已化为掌心的几滴水迹,像冰冷的眼泪。 她望着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禁喃喃说道:“今年的雪,来的这样迟啊!” 成君将一件银狐大氅披在她身上,顺势将她抱在怀里,柔声说道:“下雪了,外面冷,站在这里,小心着凉。” 尹婉兮由着他紧紧抱着自己,混若不觉一般,一动不动,只淡淡笑了笑:“怕什么?禁军将这凤仪宫围得像铁桶一样,多大的风也进不来,怎么会冷?” 成君听出她话里的讥讽,也不在意,嘴唇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有他们在,我们就可以这样安然相守,你就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哪里不好呢?” 尹婉兮又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着掌心密集如雨般的沁凉,幽幽说道:“成君,我二哥,他还好吗?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等你心甘情愿,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时候,就能见到他。到时候,你想怎么安排他,都随你。” 尹婉兮被雪水浸湿的掌心缓缓收拢,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尖锐的刺痛伴着一点温热,逼得她眸底泛起一阵雪亮的寒意。 成君看到她小小的拳头微微颤抖,狭长微扬的眸子瞬间一黯,不动声色的将她的手拉回来,轻轻拢在手心:“手这么冷,别玩雪了。” 尹婉兮依旧恍惚的望着窗外,仿佛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微微侧头,瞟了一眼房中的桌案:“我今日精神很好,亲手煮了八宝甜酪。你若不嫌弃,吃一碗再走吧!” 成君眼睛一亮,连忙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了看,见到桌案上摆着的两个食盒,不禁笑道:“兮儿亲手煮的,就是毒药我也吃,怎么会嫌弃?” 说着,他放开尹婉兮,走过去,打开一个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八宝甜酪,坐在桌前,一边含笑望着尹婉兮,一边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片刻之后,只听尹婉兮轻声说道“我二哥也喜欢吃我煮的甜酪,烦你走的时候,派人给他送一碗,转告他,我一切都好,请他不要挂念我。” 一勺甜酪停在嘴边,成君抬起头,看了看她独自站在窗边的背影,沉吟了一下,淡淡道:“好,我现在就去。” 放下手中的半碗甜酪,他起身打开另一个食盒,里面是一碗一模一样的八宝甜酪,他又看了看站在窗边的尹婉兮,想了想,盖上盖子,提起食盒,走了出去。 听到殿门轻轻关阂的声音,尹婉兮才长长松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来。盯着紧闭的殿门,眸光一片幽暗。 此后几日,尹婉兮每日都亲手制作各种点心,托成君走的时候,派人送给二哥尝尝。成君也像习以为常,她做什么,他就吃什么,送什么。 直到七日后,成君照例来陪她用晚膳,尹婉兮忽然来了兴致,命人捧来几坛酒,与成君对酌。成君见她似是心情不错,也不禁高兴起来,痛痛快快喝了几杯。 尹婉兮一边为他倒酒,一边貌似随意的问道:“昨日的冰糖葫芦,二哥尝了吗?他可喜欢?” 成君闻言,脸上的笑容一淡,想了想,又笑道:“你亲手制的,他怎么会不喜欢?不过这种小孩子的吃食,偶尔尝个新鲜就好。他让我转告你,不必再辛苦下厨,他很好,什么都不缺,叮嘱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别让他担心。” 尹婉兮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缓缓放下手里的酒壶,顿了顿,忽然明媚一笑,声音轻轻的,一字一字说道:“成君,我二哥根本就不在你手里,对吗?” 成君身子一僵,一口菜停在了唇边。脸上的笑容缓缓退却,眸光瞬间一沉,放下筷子,抬起头深深望了她一眼:“兮儿,你在说什么?” 尹婉兮眉眼弯弯,可笑意却不达眼底:“我托你送过去的点心,我二哥其实一口都没吃到。如果他真的在你手中,你没理由为了这点小事惹我不高兴。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不在你手里,你就算想送,也没有地方可送,对吗?” “怎么会没有地方送?你并未亲眼所见,怎么能肯定,他一口都没吃到?” 尹婉兮笑意盈盈的说道:“我二哥从小就不吃点心,他最受不了甜腻之物。可唯独最爱冰糖葫芦,即使长大了,也是如此。他若真的吃到了那些点心,一定会明白我的试探之意,让你带给我的话里,必然会另有深意。可每一次,你都说他很喜欢,只有昨日的冰糖葫芦,你想不到他竟会喜爱这样的小孩子吃食,才会想当然的说他只是尝个新鲜,想借此劝我不要再做这样徒劳的事,没错吧?” 成君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淡淡道:“然后呢?你觉得只要他不在我手里,我就拿你没办法,就能由着你离开我了?” 第六十一章 终于 尹婉兮捧起桌边的一坛酒,狠狠砸在门边。门口守卫的禁军听到声音,连忙推门闯了进来:“皇上!” 成君皱眉厉声说道:“出去!没有朕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是!”几名禁军跪在门口,连忙答应了,起身退了出去。 尹婉兮莞尔一笑:“做了皇上,真是好威风!可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成君,你手里没有我的至亲,拿什么威胁我?我早就说过,你困不住我!” “是吗?”成君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向她逼近。尹婉兮见状,也不由起身退开,一步一步,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兮儿,你我之间,隔着太多人,太多事,我若给你一丝机会,你必定会毫不犹豫的离开我。是这个世道逼我的,你不要怪我!” 他眸光冰冷,暗如深渊,一身玄色锦袍,长身玉立,整个人逆光而来,浑身透着凛凛的肃杀之气。 尹婉兮见他逼近一步,自己就退一步,唇角含着一抹凉薄的笑意,轻声说道:“我没有怪过你,是你一直在怪我,你怪我,心里的人不是你。” 说完,她身子一顿,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早已退到了床边,再也没有退路。 成君猛然一个纵身跨过来,双臂一伸,用力抵在窗格上,将她瘦小的身子死死圈在自己的臂弯间。眸光幽暗,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冷酷的令人心惊。 “兮儿,我知道你的心上人是谁。我也知道,以我的所作所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得到你的心了。可你别忘了,我总可以得到你的人!我真的很好奇,等你彻底成了我的人,还会不会口口声声呼唤他?还会不会再去找他?” “你!”尹婉兮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眸光宛如水中倒映的当空皓月,颤了颤,忽然随着粼粼波光荡漾开来,转瞬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成君,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在鬼谷,在极渊城,还有后来在桃花谷,芳华台中的日日夜夜,你都忘记了吗?那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到底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成君仍旧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闻言,眸光沉了沉,:“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我也很想知道。我曾经以为,老天终是待我不薄,哪怕让我一夕蒙冤,爹娘惨死,全族被乱刀残杀。我被剔骨追杀,寒毒入骨。可最终让我遇见你,让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他顿了顿,敛眸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苦涩一笑:“想不到,原来复仇的代价,竟是与你结下血海深仇!让你对我恨之入骨!兮儿,你说这是天意弄人?还是你我命该如此?” “我从不知道,原来你经历过这样的磨难。” “正因为我都经历过,所以我比谁都清楚,你这一辈子,永远不会原谅我!我清楚,你到底有多恨我” 说着,他忽然一把抓住尹婉兮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只见累累伤痕交错的纤细指间,四根长长的金针屹立着,映着窗外雪亮的天光,泛着冰冷的光泽。 成君似被那冰冷的流光所伤,眸中骤然一黯,手上微微用力,四根金针纷纷坠地:“兮儿,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回不了头了。如果天意注定,我一定要失去你,那只能是我死的那一日。” 说着,他拦腰将她抱起,向寝殿的床榻走去。尹婉兮并没有挣扎,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轻轻的,软软的唤了一声:“成君。” 初相识的时候,她总是这样软软糯糯的唤他。 “成君。” 他笑着应道:“我在!” “成君!” “我在!” ……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不会如此唤他了。语声里多了温婉,多了礼数,也多了疏离,到后来,只剩下冰冷的恨意。 他眸色一动,却没有回答。尹婉兮依偎在他怀里,望着他幽深的眼眸,忽然抬起手,轻轻抚上他冷峻的面庞。 她的指尖细细软软,触在脸上,微微的凉。成君不禁脚步一滞,缓缓低下头,眸光满是探究的望着她:“兮儿……” 尹婉兮嫣然一笑:“成君,原来你一直,都过的这么辛苦。别再强撑了,安心睡个好觉吧!” 成君不解,可脚下却忽然一个踉跄,脑中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他只觉怀中一空,便身不由己的倒了下去。 “兮儿……你对我……做了什么?” 尹婉兮蹲下身子,望着他强撑着不肯闭上的眼睛,淡淡说道:“你既可恨,又可怜。我不会杀你,师傅教过我,生而为人,可救不可杀的道理。你杀我父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可我也不会再恨你。天理昭彰,你自有你的结果。” 成君此刻全身麻痹,一点力气也用不出,可他还是挣扎着伸出手,抓住她的一片衣襟:“你不能……离开我……兮儿……” 她缓缓起身,那片衣襟便生生从他手中挣脱。桌上的几坛酒,被她尽数洒在了成君周围、桌案、门窗边…… 做完这一切,她回头看了看,成君已经躺在那里,沉沉睡去。她不由摸了摸自己手上的一枚玄铁指环,没有人知道,这枚指环有个隐秘的开关。危急时刻,只需轻轻触发,就会有强效的秘药释出。无色无味,却足以令人瞬间全身麻痹,昏迷不醒。 烛台、宫灯被一一推倒,烛火引燃地上的烈酒,火舌迅速蔓延连绵,转瞬在房中腾起熊熊烈焰。 门外值守的禁军听到异响,可一想到刚刚皇上的命令,便不敢擅入。直到殿内火光已起,禁军隔着门叫了数声,都得不到皇上的回应,这才察觉不妙,急忙推门闯了进去。 “皇上!” 殿内烈火伴着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一时根本无法分辨皇上在哪里。 “快来人!救驾!灭火!”几十个禁军冒着炽烈的大火冲了进去,在滚滚浓烟中,一寸一寸寻找着成君的身影。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宫女打扮的小巧身影,自门后一闪而出,冒着灼人的浓烟冲了出去。 凤仪宫失火,皇上生死未卜,整个皇宫顿时乱做一团,到处都是赶着去救火的侍卫和宫人。皇宫门口,一个手持令牌的小太监,顺利出了宫门,渐渐远去。 “兮儿!”一个纵马而来身影飞速掠过,一把将尹婉兮从街边捞起,抱到马上。尹婉兮大惊回头,不禁惊道:“师傅!” 半个月后,深夜。两个漆黑的身影纵身跃入忠亲王府。 骆少钦独自躺在榻上,辗转难眠,不知过了多久,正似睡非睡之时,忽然听到轻微的叩门声。他起身披衣,走过去打开房门。只见夜色中,两个无比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前,见到他,抬手摘下头上的兜帽。 他只觉心底狠狠一动,眸光瞬间闪了闪,盯着对方看了很久,才幽幽说道:“兮儿!” 尹婉兮眼波流转,却只是盈盈的望着他,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项子骞看到二人这幅样子,忙轻声说道:“王爷,人多眼杂,进去再说吧!” 骆少钦此时方如梦初醒一般,侧身说道:“对!兮儿,快进来!” 二人进门后,骆少钦冲着门前的守卫轻声吩咐了两句,便回身关好了房门。他早已睡下,所以此时房中并没有丝毫灯火。只有淡白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洒下一室稀薄的清辉。 他点燃灯烛,暖黄的光晕将房中的角角落落一点一点照亮。他只觉眼前一花,只见尹婉兮挥手摘下头上的兜帽,一头如雪的长发盘着精致的发髻,映着满室灯烛,泛着银色的流光。他眼底倏然一黯,好似瞬间被那流光刺伤。 “兮儿!你的头发……” 尹婉兮望了他一眼,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淡淡笑了笑:“王爷别担心,师傅已经为我制了药,很快就会好的。” 骆少钦看了看项子骞,又看了看尹婉兮,一时拿不准,只能慢慢走过去坐下,迟疑的问道:“兮儿,莫非,你记得我了?” 尹婉兮闻言,低头从腰间取下那块玲珑如意白玉珏,举到眼前说道:“玉珏定情,此生无悔。今生无缘,来生再续!王爷,兮儿不会再忘记你了!” 仿佛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心底炸响,随着一道尖利的啸音疾速飞升天际,在他如浩瀚星空一般的眼眸里,绽出漫天绚丽的华彩。 他身子一僵,眸光不觉颤了颤,连声音都好似带了几分颤抖:“兮儿!你……终于记起我了?” 尹婉兮忽然眼圈一红,眸中忍不住浮起一抹盈盈的泪意:“王爷,我当日相送的玉珏,可还在?” 骆少钦闻言,缓缓伸手,从怀中掏出那块玲珑如意白玉珏,眸光如一片融化的春水一般,一点一点染红了他的眼睛,他一字一字清晰的说道:“从未离身!” 摇曳的烛光映着他手中那块莹白的玉珏,好像捧着一团融融的星辉。尹婉兮一双澄净的眸子,被那团星辉映得越发明亮潋滟,波光粼粼。眼中泪意盈然,唇角却缓缓绽出一抹明媚的笑意。 “这一次,我没有迟一步。” 骆少钦望着她含泪带笑的面庞,只觉得好似做梦一般不真实。唇角不由弯起浅浅一抹弧度,他大步跨过去,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兮儿,你终于回来了!终于记起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忘记我!” 第六十二章 尹正扬 尹婉兮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宽阔温暖的怀抱,不知道为什么,眼中的泪水簌簌滑落。骆少钦紧紧抱着她,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生怕微微放松,她就会再次凭空消失一般。如同过去的无数次梦境一样,那样的真实,可也那样的易碎,转瞬只余满心的怅然和空落。 两声轻咳传来,骆少钦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想起了项子骞的存在。他缓缓放开手,轻轻替尹婉兮拭去脸颊的泪水,这才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清了清嗓子,正色对项子骞说道:“项师傅,兮儿如今的记忆,对她身中的奇毒,没有影响吗?” 项子骞闻言,淡淡看了他一眼,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这才将当日在阳川分别后,以及从北唐回南良的路途中,尹婉兮向他讲述的一切,都一点一点讲了出来。 烛台上烛火摇摇,烛泪滴滴滚落,越燃越短。随着项子骞的讲述,尹婉兮不时流着泪补充几句,不知不觉,天色渐渐破晓,一丝晦暗惨淡的晨曦,冲破沉沉夜色,挣扎着从窗外透进来。 骆少钦听完这短短几个月,项子骞和尹婉兮的一切经历遭遇,默默坐在那里,眸光幽深沉郁的望着尹婉兮,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天色微明的时候,项子骞将尹婉兮委托给骆少钦悉心照顾,自己立即动身去了厍国。他当日在厍国已经查到了七夜韦驮的下落,却几乎同时收到了尹婉兮在鬼谷走失的消息,来不及设法取出七夜韦驮,就立即奔赴鬼谷。 耽搁了这么久,他担心夜长梦多,便急急赶往厍国。不但要尽快取出七夜韦驮,还需设法查明,两相错的解药中,最后一味奇药到底是什么,如今下落何方。只有取得最后一味奇药,成功炼制出解药,尹婉兮和骆少钦体内的两相错之毒才可尽解。 无论骆少钦接下来如何谋划布局,只有保住二人的性命,永无性命之忧,他的决断才有意义,尹婉兮的未来才会安稳无忧。 尹婉兮住进忠亲王府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厍狄嫣。只要厍狄嫣知道了,就等于厍狄涵知道了。可这一次,骆少钦却没有丝毫隐瞒,牵着尹婉兮的手在府中四处出入,毫不避人。 他隐忍多时,筹谋良久,早已万事俱备。眼下只等季贤和姜啸两日后归来,即可按计划行事。因此,若是厍狄涵此时向尹婉兮发难,他也不会再有顾忌。有些人,不将刀悬其颈上,必是不会懂得进退有度,适可而止。 他早已停止服用火毒丸,也不再接受御医的日日诊脉。骆少恒听到御医禀报,“诊治”了这么久,忠亲王的病症却急转直下,命悬一线,已经回天乏术。便欣慰的点了点头,也不再派御医日日前往了。剩下的,便只需等待。等着不久后的某一日,忠亲王归西的消息传入皇宫。 两日后,季贤和姜啸归来,急急入了书房,向骆少钦密报尹正扬的下落。尹婉兮独自在怜月阁中休息,一名丫鬟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进来,服侍她吃药。 她起身接过药碗,不经意间的抬眸,才发现这丫鬟从未见过,很是面生。不由出口问道:“玉儿呢?怎么不是她来送药?” 那丫鬟并未回答,自顾自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珏和一张字条,默默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立即转身飞快的走了出去。 尹婉兮不由放下手中的药碗,拿起桌上的那枚玉珏。孔雀蓝的流苏,是她当日亲手所制,送给尹正扬之物。沿着玉珏上雕刻的纹路一按,玉珏一分为二。不会错的,这玉珏正是二哥自幼随身携带那一对! 二哥如今下落不明,这玉珏为何会出现在府中的一个丫鬟手中?她连忙放下玉珏,拿起桌上那张薄薄的字条展开,只见上面写道:“欲知玉珏主人下落,独自前来清音小筑,切勿轻举妄动,误其性命。今夜子时之前,恭候大驾。厍狄嫣。” 她只觉脑中轰然一响,难道二哥当日逃离陶然别院之后,竟然落入了厍狄涵手中?或者,同成君一样,厍狄涵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这仅仅是个圈套? 她脸色雪白,默默坐在那里思忖了很久。无论如何,今夜她一定要去,是真是假,她需一探虚实。 王府的东南一隅,有一座翠竹掩映的小巧竹楼,独立的院落门额上,高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清音小筑。厍狄嫣自入府以来,一直带着自己的人,住在这处远离人烟,清幽偏僻的院落。 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尹婉兮独自出了怜月阁,白日里的那名丫鬟不知何时,一直在不远处的树后默默等着。见到她出来,也不说话,只转身默默在前面带路。不多时,尹婉兮便入了清音小筑。 厍狄嫣穿着一袭雪白的华服,早已在房中等候多时了。见到进了门,便直言相告:“尹婉兮,尹正扬此时在我姐姐手中。姐姐让我转告你,要想救他的性命,必须拿天隼来交换,否则,尹正扬活不过三日。” 尹婉兮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间清冷若仙,眸光澄澈淡漠,实在看不出真假。沉吟了一下,她问道:“玉珏却是我二哥之物,可仅凭这玉珏,并不能证明,他真的在你们手中。” 厍狄嫣闻言,也不多言,冲着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便上前一步,将一枚精致小巧的青玉印章放在尹婉兮面前。 尹婉兮拿起面前的青玉印章,仔细看了看,澄净的眸光瞬间一黯,这的确是尹正扬素日经营尹家产业时,须臾不离的印章。 那名丫鬟看了看尹婉兮脸上的神色,脆声说道:“长公主说,尹小姐若是还不信,明日还可再送来尹正扬的一根手指,或一只耳朵,任你挑选。” 尹婉兮闻言,心头一凛,故作镇定的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厍狄嫣,最终点头说道:“我答应你们,可我并不知道天隼的下落,我需要时间行事。” 厍狄嫣淡淡开口:“姐姐说,最迟七日,超过一日,就送尹正扬的一根手指来。尹婉兮,你抓紧时间。” 窗外朔风如吼,弯月如钩。她独自回到怜月阁,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大亮,她梳洗妥当,便神色如常的去与骆少钦一同吃早饭。 七日后的三更时分,季贤和姜啸率人押送天隼,与尹婉兮一同现身城西牛毛巷,深处的一户废弃宅院中。 几个月不见,天隼须发蓬乱,骨瘦如柴。原本古铜色的面庞,如今已变为一片黑褐色,再也看不出昔日的半分神采。身上缠着重重枷锁,脚下拖着异常沉重的镣铐。枯槁的身体举步维艰,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一串锁链摩擦相击的闷响。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血腥腐朽之气,熏人欲吐,令人只觉心惊肉跳。 苍鹰仔细看了看天隼,确认他的身份无误后,便命人打开了他身上的枷锁镣铐,带上一辆事先准备好的马车。随后将一把钥匙交给尹婉兮,瞧了瞧身后的一间荒宅,一句话都没说,带着人尽数扬长而去。 “兮儿!是你吗?我是二哥啊!” “……” 听到荒屋中传出无比熟悉的声音,尹婉兮只觉得心里狠狠一跳,一颗心仿佛要破体而出一般,连忙拿着钥匙扑过去开门。 “二哥!我是兮儿!我来救你了!你别怕!兮儿来了……” 不知是过于急切,还是一时激动的难以自抑,她捏着手中的钥匙,手指却在不住的颤抖着。无论怎样使力,门上的铁锁都牢牢固守着,纹丝不动。 ”兮儿,让开,我来!“ 骆少钦不知何时,已悄然现身。见到尹婉兮被一扇木门阻拦,不禁轻轻将她拉到身后,挥手对着木门就是一掌。伴着一声巨大的闷响,木门应声化为无数碎片,散落满地。 “二哥!”骆少钦护着尹婉兮,快步进了屋子。只见许久不见的尹正扬,此时正被几根长长的铁链,牢牢锁在墙边的一个十字木架上。四周的门窗都被加固钉死,昏暗的光线下,尹正扬衣衫完好,身上也不见丝毫伤痕。 “二哥!”尹婉兮眸光一亮,欢喜的奔过去:“二哥!你怎么样?兮儿来了!你没有受苦吧?” 她眼圈一红,声音不由带着几分哽咽。尹正扬见到她,仿佛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苍白的面颊浮上一抹疲惫的浅笑,轻声说道:“忘了你二哥是谁了?谁敢……” 此时,骆少钦已经扯断了他身上的最后一根锁链,却不知为何,他一句话未说完,竟猛然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如同脱了力一般,一头栽倒在地。 “二哥!……” 尹婉兮大惊失色,连忙将他抱在怀里,强自压下心头的慌乱,第一时间抓起他的手,搭上了他的脉博。 骆少钦俯下身,看着尹正扬眉心深锁,极力忍耐的样子,又看了看尹婉兮搭在脉博上,忽然开始不住颤抖的指尖,不禁心下骤然一沉。 “兮儿,不如先带正扬回王府,再慢慢诊治吧!” 尹婉兮却充耳不闻,眸中似是骤然浮现一抹血色,她抬头深深看了尹正扬一眼,轻轻放开他的手,缓缓起身,踏着满地厚厚的尘土,走到门前,在满地的木门碎片中,很快便寻到了什么东西,神情恍惚的捡起来,托在掌心。 布满血丝的眼中,泪水簌簌滑落。她看着掌心那只破碎残缺的蛊虫,桂圆一般大小的胭脂色,莹润如玉,触手却是一片寒冰般的冷意。 不知是被掌心的彻骨寒意所激,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竟然开始瑟瑟颤抖。整个人,如同一个惶然无助的孩子,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着。 第六十三章 血蛊王 “兮儿……”尹正扬靠在骆少钦怀中,艰难的从齿缝中挤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尹婉兮僵硬的缓缓转过头,仿佛恰巧被这声音唤醒一般,想了想,丢下手中的蛊虫,随手抽出旁边一名护卫的腰刀,用力割破手腕,这才快步回到尹正扬身边,将血流不止的手腕递到他唇边:“二哥,你中了血蛊,不过不要紧,毒发时,只需饮下一点鲜血,就可以压制毒性。来!你快喝一点吧!” 她的鲜血染红了尹正扬的唇瓣,可尹正扬却连忙侧头躲过,艰难的抬起手,一把按住她手腕上的伤口,咬牙说道:“兮儿!你告诉我实话,只需饮你的血,就可彻底解毒?还是需要从此日日以你的血为食?永远受这蛊毒所制?” 尹婉兮挣脱他的钳制,继续将手腕递到他唇边,语气带着一丝难掩的慌乱:“二哥,你别管那么多了,快点!来不及了!兮儿求你了!” 尹正扬却固执的侧过头,双唇紧闭,尹婉兮的鲜血自他唇边淋漓滚落,洒满了他的衣襟,可他却依旧坚定的捂住她的伤口:“兮儿,你说实话!” 骆少钦见尹婉兮腕上的伤口割得极深,温热的鲜血如同飘零的花瓣,一层压着一层,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不禁眼底一黯,一把扯下自己的一片衣襟,抓过她血流不止的手腕,用力扎紧,用以暂时止血。 这才皱眉说道:“兮儿,你有什么话,不妨坦白说出来,否则,恐怕正扬宁可死,也不会饮下一滴血。你冷静下来,哪怕真的要饮血,这里这么多人,也不用你如此自残取血!” 脸上的泪水好似断了线的珍珠,尹婉兮望着他为自己止了血,又看了看靠在骆少钦怀中,脸色一片灰败,奄奄一息的尹正扬,不禁哭着说道:“二哥中了血蛊之毒!此蛊本身并不要紧,只需及时寻到血蛊王,好生养护蛊王不死,就可慢慢化解血蛊之毒。” 她回头望了一眼地上那只残缺的血蛊王,继续哭道:“刚刚破门之时,连同这只蛊王一起被击碎。蛊王身死之日,就是中蛊者丧命之时。除非立即饮下骨肉至亲的鲜血,方可保住性命,再也别无他法!” 尹正扬闻言,深深望了她一眼,微微摇了摇头,用艰难的声音说道:“厍狄涵设此毒计,不会这么简单,留下这样的生机,给你设法化解的机会。兮儿,你没有说实话。依着厍狄涵的性子,若饮血真可续命,那么最终的结果,必然会拖累你血枯而亡,与我同归于尽,是不是?” 尹婉兮拉着他的手,早已泪流满面。她望着奄奄一息的尹正扬,眸底一片猩红的血色,闻言却只是死死咬着唇瓣,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自幼一同长大的兄妹,一奶同胞,血浓于水。尹正扬看到尹婉兮此时的神情,心里就一清二楚了。他淡淡笑了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着尹婉兮的小手,交到骆少钦掌心,唇角浮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兮儿,爹和大哥的遭遇,我都知道了。这一辈子,咱们父子手足一场,无憾无悔。如果有来世,我们还做兄妹,还做一家人!往后的日子,你们一定要好好走下去!” 说到这里,他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气息若有若无的说道:“王爷,兮儿……托付给你……照顾好……她……你答应我……” 骆少钦闻言,眸底的幽光不禁一颤,他用力抓紧尹婉兮的手,正色说道:“我答应你,你放心!” “我信……放心……”尹正扬最后望了她一眼,一点一点闭上了眼睛,唇角始终含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手上最后一丝力道消失,尹正扬苍白的手臂软软垂落。一滴泪仿佛追随而来,一同坠落在地…… “噗!”尹婉兮望着含笑离去的尹正扬,不知为何,忽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她眼睛失神的瞧了一眼地上的蛊虫,身子晃了晃,软软倒了下去。 这一次,她做了一个冗长清晰的梦,梦里,她记起了与骆少钦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一年,她亲手一寸一寸割开骆少钦的皮肤,为他摧筋碎骨,拔毒重塑。其间几经生死,骆少钦卧床一年有余,才终于一日一日康复起来。 功成身退,在她即将离开王府的前一夜,独自坐在怜月阁的木兰花下,默默饮着一壶梨花白,望着王府中的一草一木,心里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深深的不舍和怅然。 那一夜,月华如水,骆少钦就踏着一地雪亮的月光,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含笑与她对坐。桌上的梨花白换成了青梅酿,他们心情似乎大好,边聊着天,边开怀畅饮。 夜风拂过,微微的凉,唧唧虫鸣声声入耳。不知是不是因为,该说的感谢,和能说的一切都说尽了。聊到最后,明明两人心里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却偏偏莫名静默了下来。除了一杯接一杯的饮着酒,只剩下长久的沉默。 骆少钦默默望着她眼角眉梢,掩不住的淡淡清愁,却好似都被她一杯一杯,随着杯中酒尽数饮下,一双深邃的眸子越发灿若星辉,仿佛潋滟着整个星空一般。 仰头饮下一杯酒,他含笑开了口:“姑娘贵如皓月,本王……爱恋月华如水,有心九天揽月,珍之重之,相伴一生,不离须臾。不知姑娘是否觉得本王狂悖?痴心妄想?” 一杯酒僵在了唇边,尹婉兮忽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可置信一般看了看他。他穿着一身雪白的绸衫,玉冠束发,眸光仿佛映亮了天上的浩瀚星空。含笑坐在那里,就像一位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郎,亦似玉宇琼楼之上的谪仙。 她眸光一颤,连忙垂下了眸子,不敢再看。只缓缓仰头喝尽手中的青梅酿,默默盯着手中的酒杯,想了想,抬眸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终于开口幽幽说道:“在兮儿心中,王爷才是这当空皓月。普耀万民,亦受万民景仰膜拜。高居尘寰之上,与这尘世之间,如同天地之差,云泥之别。南良礼法森严,人言可畏,若有凡尘之人,独得月华偏爱垂怜,也只怕是祸非福。” 她的声音轻轻淡淡,仿佛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骆少钦望着她眸中掩饰不住的怅然和清冷,不禁柔声问道:“姑娘此言,可是在害怕?害怕你口中的是祸非福?” 尹婉兮轻轻看了他一眼,执壶给他和自己斟满了酒,这才淡淡开口:“兮儿不怕!这世上的事情,只有肯不肯去面对,没有什么可怕的。兮儿只是不愿!无论高高在上的骄阳,还是当空皓月,身在凡尘,兮儿都无心高攀!” 她缓缓举起手中的酒杯:“王爷若是明白兮儿的心意,还请王爷成全!明日一别,皓月依旧当空普耀万民,而兮儿,也不过是凡尘俗世中,最寻常的万民之一,对皓月景仰膜拜,绝无非分之愿。” 骆少钦望着她眸中的清冷克制之下,暗涌的几许血色和泪意,心底不由狠狠一动。他端坐在那里,左手却在桌下,一点一点收紧,死死攥着自己的一片衣襟。以此来抵消心头的抽搐般的剧痛,维持着脸上平静如水般的柔和。 月华如轻软的薄纱,将他们笼在这朦胧旖旎的夜色之中。桌上的青梅酿散出阵阵清冽的酒香,混着五分清甜,三分酸涩。无声无息萦绕在鼻端,那若有若无的酸甜,便仿佛顺着呼吸间吞吐的气息,一同入了心。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只是须臾一瞬,又似是一生一世那般漫长,他终于深深吸了口气,将心头那股难言的酸甜涩意,深深埋入心底。 他捏着指尖小巧的酒杯,缓缓摩挲把玩着,含笑说道:“姑娘说得好!无论高高在上的骄阳,还是当空皓月,姑娘都无非分之愿。这世上,只要姑娘不愿的,本王自当成全,不会半点强求。也请姑娘,成全本王一份痴心。姑娘一日不愿,允许本王等一日。姑娘一世不愿,允许本王等一世。直到姑娘觅得良人,如愿嫁得如意郎君那一日。” 尹婉兮澄澈的眸光不由颤了颤,脱口说道:“王爷……” 骆少钦不等她说完,忽然举杯笑道:“本王多谢姑娘成全!”说完,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一夜,她辗转难眠,一闭上眼睛,脑中就全是木兰花下,他眸中倒映的浩瀚星空。实在无心睡眠,索性起床,推门入了府中的万卷楼。 骆少钦说过,万卷楼中藏书无数,其中不乏历代医家的孤本绝章,尹姑娘对他有救命之恩,这万卷楼中的所有书卷,但凡尹姑娘有需要,可以随时出入自取。 她提着灯笼,在书架间游走穿梭,不时翻一翻,看一看。直到在深处的一个书架最底层,她翻出一本没有封面的古籍孤本。 怀着强烈的好奇,她缓缓翻开,只见陈旧的书页上写着:“两相错之毒,世间最……” 骆少钦奉旨率军平息厍国之乱,大军出征那一日,他一身玄黑铠甲,脸上遮着凶神恶煞的描金镂雕嵌宝玄铁面具,骑在高高的骏马之上。身后旌旗猎猎,铠甲铿然,浩浩荡荡的出了城。 城外的千里亭下,尹婉兮一袭素袍男装,手摇折扇,唇角噙笑,俨然一副潇洒不羁的翩翩公子模样,早已在此等候多时。骆少钦一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当即命令大军原地待命。摘下脸上的玄铁面具,随手扔给姜啸,便独自纵马飞奔了过去。 “尹姑娘!你独自前来,可是来送本王出征?” 第六十四章 原来,生而为人,不过如此。 尹婉兮不语,只潇洒的合上手中折扇,自袖中取出一支青玉细颈瓶,交到他手中,含笑说道:“王爷身体重伤初愈,此时出征,行军打仗,难免消耗太过,有所损伤。这是为王爷准备的浩生丹。每日服一粒,足以抵消行军奔波的损耗,可以补益气血,强健筋骨。王爷,务必按时服用,切勿疏忽。” “送给本王的?”他眸中的神采大盛,将手中的青玉细颈瓶凑到眼前,翻来覆去的仔细看了看。又笑着打开瓶塞,倒出一颗琥珀色的药物,闻了闻,异香扑鼻。 “本王还是第一次,吃到这样好闻的药丸!”说着,他便将掌心的药丸送入口中,仿佛舍不得吞下一般,含在唇齿间,细细品味了一番,点头含笑道:“世人都说良药苦口,可见他们是没有遇到尹姑娘!在尹姑娘这里,可是良药可口才对!” 尹婉兮闻言,顿时明媚一笑,扬手展开手中折扇,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一边脆声说道:“浩生丹以蜂蜜调和,可用于外伤,有止血生肌的奇效。王爷若自己用不到,就留给麾下的将士们用吧!” 骆少钦却连忙将瓶子盖好,贴身收入怀中,摇头说道:“军中备了上好的金创药,他们怎么用得上这么好的药!本王身子还没好全,自是该紧着本王用!” 尹婉兮见他像宝贝一样,小心的贴身收好药瓶,不由忍俊不禁的笑道:“世人都说王爷爱兵如子,没想到,竟也有这样小气,不肯割爱的时候!” 望着她眉眼弯弯的如花笑靥,骆少钦眸中点点星辉潋滟:“尹姑娘说的有理!对本王来说,王权富贵也无不可舍,可若要本王割爱,却又是万万不能。说起来,本王终是小气的。世间所有,皆不及心上一人。” 手中的折扇堪堪顿了顿,尹婉兮自是懂得他话中之意。波光潋滟的眸子微微低垂,沉吟了片刻,扬手合上折扇,拱手说道:“天色不早了,王爷还要赶路,别让大军久候,兮儿告辞了!”说着,她便翻身上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 “兮儿!本王凯旋之日,你还会来迎接本王吗?” 她骑坐在白马上,面色迟疑着,深深望了他一眼,却终是没有回答。想了想,忽然又明媚一笑,朗声说道:“王爷!记得按时服药!” 说着,她扬手一鞭挥下:“驾!”伴着一声脆响,白马纵身跃出,绝尘疾驰而去。 骆少钦贪恋的目光,追随着那抹飘逸的身影渐行渐远。唇角,一抹弧度微微弯起。等待的意义,在于静待花开。犹如那一夜的木兰,只要花开过,只要你来过。 三个月后,他顺利凯旋归来。千里亭依旧垂柳依依,风和日丽。大军在这里候了整整两个时辰,却终是没有等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入城之后,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夹道欢迎战神得胜还朝。他高居在马上,循着人群穿梭而过。脸上的玄铁面具,犹如一只面目狰狞的鬼刹。隔着人山人海,居高临下的四处张望着。 尹婉兮默默站在街角,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徐徐远去,清澈见底的眸子微微颤了颤,嫣红的唇角浮起一抹甜甜的笑意。皓月依旧当空普耀万民,而兮儿,也不过是凡尘俗世中,最寻常的万民之一,对皓月景仰膜拜,绝无非分之愿。 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的尽头,她微微笑了笑,转身离去。 有些心意,只要你安好,无需你知道。 悠悠睁开眼睛,她恍惚醒了过来。窗外簌簌下着大雪,怜月阁内却暖香袭人。骆少钦一只手轻轻握着她的手,侧脸伏在榻边,似是睡着了。 她望着他在睡梦中,微蹙的眉心,浓密睫毛掩映下,那紧闭的眼睛,恍然记起了梦中的一切。他的一次次放手、成全。她的一次次拒绝、离开…… 那一夜的万卷楼中,那本陈旧泛黄的古籍,一字一字清晰浮现。昔日一次次毒发的记忆闪过,她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一夜的菩提寺中,她与他所中的剧毒,就是传说中的两相错。 存在于传说中的蛊毒,这世上最阴毒残忍的剧毒之物,越是情深之人,越是生不如死。而最惨烈之处,就是毒入心脉,命绝之时。 待她的记忆全部复原,对他情深意浓之日,就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饱受子蛊蚕食心脉的噬心之痛,无穷无尽。最终受尽非人的折磨,筋脉尽断,七窍流血而亡之时。 感应到子蛊尽数与她玉石俱焚,骆少钦体内的蛊母必然暴怒,不出三日,就会令他筋脉逆转,癫狂疯魔,心痛吐血,死不瞑目! 原来厍狄涵要的,并不是他们两人的死,而是要他们生不如死!不得好死!事到如今,她记起的事情越来越多,纵使拼尽自己和师傅的一身医术,死期也拖不过半年。 尹仲和尹正清的尸首,已被季贤和姜啸寻回,连同尹正扬一起,父子三人,同葬于尹氏祖茔。 尹氏祖茔占地广大,格局开阔,楼阙亭台,富丽恢弘。极目远眺,只见宝顶高耸,松柏参护,一派肃穆巍峨的森然气象。极尽富贵奢华,令人叹为观止。 尹婉兮拖着虚弱的身体,入了祖茔,跪在了尹仲的墓碑前。父亲与母亲合葬,旁边安葬着两位兄长。 她反复摩挲着墓碑上,一个个亲切熟悉的名字。往事历历在目,可她却只觉得恍如隔世般,飘渺如烟。好似浮生一醉,大梦一场。 清晨的寒风,裹挟着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穿越辽阔寂静的祖茔,冷冷的扑在她身上。长发飞扬,衣袂翩跹。仿佛一只被困在凛冬风雪中的蝴蝶,一动不动,孤零零的跪了很久很久。 原来痛到极致,恨到极致,心里会是一种麻痹般的沉重之感。仿佛一块冰冷僵硬的巨石,死死堵在心口,令人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她没有哭,也哭不出来,只是默默望着面前光可鉴人的墓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赫然现出令人心惊的癫狂和森寒。 骆少钦悄悄走过来,俯身将一件貂裘大氅轻轻裹在她身上,声音低沉醇厚,带着誓言般的笃定:“兮儿,我知道你有多难过。你放心,有我在!所有亏欠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你等着看他们的下场!” 她混若不觉,依旧一动不动。骆少钦来不及看清她眸中那样复杂莫名的情绪,只见她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原本苍白的面庞上,此刻竟分明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唇角随之缓缓扬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如他料想的一般,伤心欲绝,痛哭失声,反而是沉默安静的不合情理。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庞上,隐隐浮现一丝轻浅凉薄的笑意。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不可自抑一般,渐渐变成欢畅肆意的痴笑。她整个人都似一片寒风中的枯叶,瑟瑟颤抖着,痴痴的笑了起来。 原来自己这样愚蠢!原来,生而为人,可以这般狰狞丑陋!可以恶毒到如此地步。自幼研习医道,学到的,只有治病救人,可救不可杀!原来,人可以因为各色各样的恩怨目的,不择手段的残害、杀戮。 原来,生而为人,不过如此。 那一天的寒风肆虐如吼,那一场大雪遮天蔽日。她默默跪在那里,由着漫天风雪将自己一点一滴埋葬。连同曾经的青春年少,昔日的纯稚无邪,统统葬于那一片没有出路的冰天雪地。 厍狄嫣功成身退,自那一夜之后,就悄然离开了忠亲王府。事已至此,以骆少钦的心性,为了替尹婉兮报仇,恐怕将她拆骨抽筋都是轻的。 厍狄涵也不傻,当晚行事之前,就为厍狄涵安排好了退路,连同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入了宫,随着厍狄涵住进了涵嫣殿。 身为忠亲王妃,既然再也不能回到忠亲王府,自然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在厍狄涵的授意下,厍狄嫣自入宫之日起,就顺势装起了病,整日卧床不起。 然后厍狄涵又含泪向骆少恒禀明,妹妹与忠亲王成婚以来,因为身体虚弱,一直无法有孕,因此始终不得忠亲王宠爱,夫妻感情不睦。 妹妹忧思成疾,经御医诊断,恐怕此生都无法生育了。自觉愧对忠亲王,又见他与尹家小姐两情相悦,情深意重,心下甚是欣慰。甘愿请旨与忠亲王和离,成全他与尹家小姐这一对有情人。 骆少恒只是简单询问了几句,既然骆少钦早已身中血引之毒,时日无多。与其等他身死之后,要厍狄嫣年少守寡,落得个孀妇寡居的下场,趁早和离,另觅良人,定是更如厍狄涵的心意。 何况如今尹家树倒猢狲散,只留下尹婉兮这一个孤女。等骆少钦身死之后,这个忠亲王遗孀的身份,就足以将她困在南良一辈子。想从她手中夺得尹家的尽数基业,要杀要剐,简直易如反掌。 想到这里,他宠溺的将厍狄涵揽入怀中,含笑答应了她的请求。圣旨同和离书当日便入了忠亲王府,骆少钦“卧病在床”,可还是毫不迟疑的挥毫落笔,签下了和离书,自此了断了这场有名无实的御赐姻缘。 第六十五章 无及 第二日,尹婉兮不顾骆少钦的阻拦,依着规矩,在季贤和姜啸的贴身护卫下,独自入宫谢恩。并且得到皇上的允准,特意入了涵嫣殿,向厍狄涵谢恩。 厍狄涵似乎没想到,她会亲自入宫,甚至不请自来,堂而皇之入了自己的寝宫,不免有几分意外。可还是维持着脸上得意柔媚的笑意,亲昵的拉着她,迎入殿中。 看到她满头雪白的长发,挽着精巧的发髻,还妆点了素银发簪和雪白的绒花,眸中不禁透出浓浓的得意之色,含着鄙夷的笑意,柔声说道:“尹姑娘,你这样出众的美貌,又正值花样年华,竟会遭逢如此变故,以致满头华发如雪,当真是惹人怜爱。连本宫见了,都忍不住越发心疼你几分呢!” 尹婉兮表情淡淡的,对她的幸灾乐祸置若罔闻,只依礼向她谢恩,不卑不亢。厍狄涵见状,连忙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虚扶着她起身,将发髻上的一支华丽的步摇取下,亲手戴在尹婉兮雪白的鬓边,算作对她的赐婚之贺。 尹婉兮望着她始终挂在唇角的肆意媚笑,抬手摸了摸鬓边那支冰冷的步摇,嫣红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轻浅的弧度。从身上取出一个刺绣精巧的香包,拱手赠予厍狄涵,感谢她对自己长久以来的“多番惦念,栽培指教”。 厍狄涵笑着接过香包,仿佛听不懂她话中的机锋一般,故作姿态的放在鼻端闻了闻,装作一脸陶醉的样子,欣然笑纳。 尹婉兮望着她娇艳欲滴的红唇,唇边的笑意越发莫测诡谲。 半个月后的一日清晨,涵嫣殿中,骤然传出一声凄厉骇人的惊声尖叫。只见衣衫凌乱,脚步踉跄的厍狄涵,一路跌跌撞撞,疯了一般的扑到菱花镜前。 望着镜中,自己和骆少恒一夜之间花白的头发,苍老十岁不止的衰败容颜,不禁又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被自己在镜中倒映出的模样,吓得面无人色,兀自抓着满头花白的长发,掩面痛哭。 天下蛊毒出厍国,厍国蛊毒皆出自厍狄一脉。她本是厍狄家嫡出的长女,自然精通天下蛊毒。可凭着一身精湛蛊术,和满宫御医竭尽所能,一连数日,却诊断不出二人脉象的丝毫异常。 厍狄涵整日以轻纱遮住头脸,只露出一双凄惶的眼睛。几日下来,她束手无策,可也终于强迫自己,渐渐镇定了下来。 这样匪夷所思的一夜白头,绝非病症所致。虽然至今为止,脉象仍无一丝异常,可她心里却无比笃定,一定是奇毒入体,才会如此。 几乎在这一瞬间,尹婉兮满头如雪的白发,轻浅的笑意,瞬间在她眼前浮现。想到她入宫谢恩那一日,想到那个被她弃之殿外的香包,她脸色当即一白。连忙命人费劲周折寻回那个香包,亲手剪开,反复的仔细查验。又交给满宫御医,一一仔细查验过,结论都是无毒。 她躲在自己的寝宫,除了厍狄嫣,任何人都不见,包括骆少恒。独自将自己和骆少恒,这些日子的饮食取用之物,都悉数彻查得仔仔细细,可结果还是一切正常。 她气的几乎发疯,明明心里清清楚楚,这一切定与尹婉兮和骆少钦脱不了干系,可任凭她百般查验,却始终寻不到点滴破绽,拿不到丝毫实证。望着镜中自己苍老衰败的容颜,她银牙咬碎,恨得几乎要吐血。 骆少恒每日都前来看她,可皆被她拒之门外。情之一字,无非红颜未老恩先断。以自己如今这副苍老的容颜,哪里还能维持一个帝王的恩宠?哪怕是一位,与她同样一夜白头的帝王! 她不得不尝试着用自己的销魂蛊入药,解除体内的奇毒。望着满头花白的长发,在镜中瞬间变回柔顺的青丝,枯槁的容颜,奇迹般的恢复往昔的柔嫩光洁,艳光四射,她不禁喜极而泣。 可没想到,药效却仅仅维持了一刻钟,还不待她梳妆打扮完毕,便又眼睁睁看着镜中,自己的容颜在瞬间迅速重新衰老,满头青丝恢复花白,凤眸中的柔情瞬间暗淡,她整个人僵在了那里,仿佛置身于一场惨痛绝望的梦魇。 尹婉兮再次奉召入宫,款款入了涵嫣殿。厍狄涵望着她湛然的双眸中,轻浅凉薄的笑意,咬牙一点一点摘下头上的轻纱,任满头花白的长发散落,顺着她苍老的面颊两侧垂落下去,冷冷的问道:“尹婉兮,这是你的杰作吧!你如今可满意?” 尹婉兮上下打量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淑妃娘娘果真国色天香,即使头发花白,容颜苍老,也难掩绝色姿容,这样徐娘半老的样子,看起来却更惹人怜爱了呢!想必皇上一见,越发对娘娘痴迷眷顾,百依百顺了吧?” 厍狄涵面色沉冷,吐出的声音更是冷若冰霜:“你这个卑贱的商贾之女,到底对本宫做了什么?” 尹婉兮淡淡扫了她一眼,不以为意。只转身慢慢走到她的妆台前,自顾自拿起上面的一盒胭脂,轻轻打开盖子,不紧不慢的说道:“淑妃娘娘的胭脂,乃是厍国特制,专供娘娘一人所用。由厍国特有的胭脂砂和血枣,调和了无数珍贵香料,秘制而成。涂之可令唇若丹霞,娇艳欲滴,朱唇未动,先闻其香,当真是这世间难得一见的好物!” 说着,她重新放下手中的胭脂盒,一步一步走回厍狄涵面前,柔声说道:“这样稀有珍贵的贡品,厍国每年所贡并不多。因为皇上的宠爱,整个皇宫之中,上到皇后娘娘,下到妃嫔宫女,仅娘娘一人可用。由此更能凸显,娘娘的恩宠眷顾,皆非旁人可比!” 厍狄涵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你竟是在这胭脂之中,动了手脚?” 尹婉兮嫣然一笑:“娘娘说笑了,贡品千里迢迢入乾都,一路守卫森严,何人有本事,能轻易动得分毫?淑妃娘娘大可放心!这胭脂,无毒。” “你别故弄玄虚,到底对本宫做了什么?老实说出来!否则,本宫随便动动手指,就能立刻要了你和骆少钦的命!你出身卑贱,死了也不值什么。可骆少钦若是被心痛折磨致死,你也无所谓吗?” 尹婉兮眸中湛然,却好似瞬间浮起一层晶莹的薄冰,隐隐透着死死寒意。唇角却依旧带着那抹凉薄的笑意:“当日赠予娘娘的香包,娘娘可还喜欢吗?” “香包?那香包本宫验过!无毒!你这个卑微的贱民,休想混淆视听!” 尹婉兮忽然捂着肚子,咯咯的笑弯了腰。厍狄涵见她笑的肆意,不禁大怒:“尹婉兮!你不许笑!本宫要你老实告诉本宫!你究竟对本宫做了什么?本宫现在这幅样子,是否还有救?” 尹婉兮闻言,艰难的止住大笑,转过头,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噙着一抹凉薄的笑意,淡淡说道:“传说,这世上有一种剧毒,名为两相错。中此毒者,会饱受生离死别之苦,爱而不得之痛。每每毒发,生不如死!娘娘可有耳闻?” 厍狄涵眸中的神色一凛,冷冷说道:“自然知道!那又如何?” 尹婉兮瞧了她一眼,继续说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剧毒,名为无及!娘娘可有耳闻?” 厍狄涵面目全非的瞪着她,不明白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想了想,冷冷说道:“没有!” 尹婉兮微微点了点头,悠悠说道:“一人有罪,无及万夫,是为其名。作而后悔,然已无及,亦为其名。两相错是传说中的剧毒,世人多只闻其名,不见其踪。可无及,却是连传说中都没有的毒药。只因不忍此毒荼毒苍生,无及,自始至终,都被隐于世外,从未现世!” 她转头瞧了瞧妆台上那支华丽的点翠描金胭脂盒,眸光流转,娓娓道来:“我将无及之毒,加入厍国特产的胭脂砂为药引,制成香囊。只需你闻嗅之时,接触到你唇上的胭脂香味,便会瞬间激发毒性,深入脏腑。” 望着厍狄涵脸上,瞬间失掉的血色,她淡淡一笑,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无及入体,却并不会毒发。若你始终心存善念,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身中无及之毒。可若是心生恨毒,哪怕一念之差,都是最好的药引,此毒立即发作,洗骨伐髓。此时若与人肌肤相亲,而另一人也恰好心怀恨毒,便会双双毒发!” 她盯着厍狄涵眸底的凄惶无助,淡笑着问道:“在这深宫之中,能令娘娘心生恨毒,又能肌肤相亲之人,恐怕只有一个吧!只是不知,在那一刻,他心里的恨毒之意,从何而来?恨的又是什么?” 厍狄涵眸光一颤,微微怔了怔,随即面色一沉,高高扬起手,狠狠一掌冲着尹婉兮的面颊用力挥下。 不想,尹婉兮似是早有预料,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牢牢握于掌心,盯着她满是恨毒的眸子,冷冷说道:“身中无及者,一夜白头,容颜衰老,一日甚于一日。嗔恨怨毒,更会加速衰老,一次可抵十年芳华!若无解药,只能日日深受衰老孱弱之苦,鹤发鸡皮,眼花耳聋,骨痛多病,老态龙钟。所以,为了所剩无几的康健余生,娘娘,还请息怒!” 第六十六章 错错错! 说完,她冷冷甩开厍狄涵,淡淡笑了笑,转身离去。 “尹婉兮!本宫用两相错的解药,跟你交换无及的解药!如何?” 尹婉兮缓缓停下脚步,回眸一笑:“娘娘还不知道吗?两相错的解药之中,最后一味奇药,就是厍狄嫣自幼喂养的火蚕蛊王。我师傅已经从她身上取出,以自己的心头血喂养了七日,此时,我和王爷所中的两相错,早已尽解了!厍狄嫣竟没告诉你,她的火蚕蛊王被人夺走了吗?” “你说什么?” 尹婉兮望着她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的容颜,粲然一笑:“娘娘保重!” 厍狄涵自知一败涂地,时日无多,便将尹婉兮所做一切,都添油加醋的告诉了骆少恒。听闻自己也时日无多,骆少恒难免恨从心头起。当即密诏定远侯齐傲入宫,命他带兵夜入忠亲王府,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齐傲领命而去,随后,骆少钦在乾都城内外的所有兵马心腹,皆被定远侯手持兵符,顺利调往皇宫,守卫宫门各处,无旨不得妄动。 忠亲王府被重兵团团包围,一时全城戒严,风声鹤唳。百姓只知今夜城中会有大事发生,却不知将发生怎样的巨变。 夜深人静,骆少恒枯坐于寝宫之中,静等着骆少钦的死讯,殿外却突然传来喊杀之声。他大惊,起身唤人,这才发现,偌大的寝宫之内,早已空空荡荡。满宫的宫人内侍,不知何时,竟一个也不见了。 整个南良皇宫,早已陷入一片兵荒马乱,火光冲天。骆少钦一马当先,率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破宫门,直入皇帝寝宫,剑指骆少恒! “少钦!你这是做什么?朕素来待你不薄!难道你忘了吗?你我可是手足至亲!” 骆少钦冷冷说道:“臣弟岂敢忘记?倒是皇兄忘记了,自从坐上这个宝座,眼里早就容不下手足亲情了!得了厍狄涵这个妖妃之后,更是连臣弟的性命也难容!皇兄,当年我们母子三人,幽居冷宫的日子,自幼的情义,你竟都忘得干干净净!” 骆少恒闻言,连忙小心的向前凑了凑,抓着他的手,颤声说道:“你误会皇兄了!想来,定是你近来病重,皇兄命齐傲等人替你分担政务,让你误会皇兄偏心了是不是?既如此,皇兄现在就叫人去召他们进宫,只要你愿意,都随你处置,如何?” 骆少钦不屑的浅笑:“皇兄是想召齐傲、蒙浩野和秦锋,一同入宫救驾吧?皇兄对臣弟的猜忌之心,路人皆知。本以为,只要臣弟与朝中武将不睦,针锋相对,就可令皇兄安心,相信臣弟绝无反心!可惜,终于还是走到了如今的地步。既如此,不妨坦白告诉皇兄,齐傲、蒙浩野、秦锋、路远……这些深受皇兄信任的后起之秀,都曾与我纵横沙场,出生入死!同袍之情,甚于手足!所以从始至终,他们都是臣弟的人!” “你说什么?” 手中锋利的剑刃清晰的折射出,他一双淡漠深邃的黑眸,他将剑尖一送,直抵骆少恒的咽喉,平静的说道:“臣弟只是一直不解,皇兄与臣弟自幼几经生死,手足情深。到底是何时?何故?皇兄竟会对臣弟猜忌至此!全无半分手足之情,不惜对臣弟满门抄斩!除之而后快?” 骆少恒被他手中剑锋所逼,顺势栽倒在地,满面惊慌:“少钦!皇兄求你,别伤害涵儿!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你放了她,让她带着嫣儿离开南良,回厍国去吧!皇兄求你了!” 骆少钦垂眸望着他眼中隐隐泛起的泪意,不禁心头剧颤:“皇兄,原来你并非生性无情,只是一腔深情,只给了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无端生起的涩意,一字一字问道:“你我手足,今日反目至此,皇兄可有半分悔意?” 骆少恒瘫在地上,满是惊惶的眼中,缓缓流下两行热泪。他仰头望着骆少钦棱角分明的面颊,不禁微微失了神。昔年那个瘦弱无依的幼弟,终是长大了。他一时竟有些恍惚,到底是什么时候,他竟悄然褪尽了青涩稚嫩,变成了眼前这个铁骨铮铮,冷峻威严的少年战神? “弟弟!哥哥错了!” 骆少钦望着他脸上流淌的泪痕,眼中也不禁一热。却一时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骆少恒见状,身子向他凑了凑,哽咽着说道:“少钦!哥哥错了!你念在少时,哥哥曾经对你疼爱有加的情分上,放了涵儿!让她们姐妹回家!好不好?” 眸中的光芒应声一冷,他恍惚笑了笑。原来如此!原来只是如此!他忽然冷冷说道:“皇兄放心,臣弟不会杀她,更不会杀你!你和厍狄涵依旧可以朝夕相伴,恩爱白首。你我自幼与母后相依为命的冷宫,会是你们这一辈子,最后的归宿!” 望着他转身离去的墨色身影,骆少恒嘶声喊道:“少钦!皇兄知错了!你不能囚禁涵儿!她是无辜的!你放了她……” 不记得从何时开始,他竟然开始猜忌这个曾经同甘共苦的手足至亲。也不记得为了什么,他的疑心一日胜于一日,即使百般控制,除其羽翼,犹嫌不足。对他的猜疑忌惮,如同万蚁噬心一般,令他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他望着身披夜色,踏着火光远去的身影,缓缓伸出手,似乎要抓住那抹墨色的身影一般。正值壮年,却已是须发皆白,垂垂老矣。 “少钦!哥哥真的错了!” 那一夜之后,皇帝暴毙驾崩,淑妃娘娘殉情而去。皇帝膝下没有子嗣,由手足继位,登基为帝。尹婉兮受封为皇后,掌凤印,母仪天下。 除夕之夜,皇帝骆少恒身边的内监总管,沈万春亲自在前提灯引路,后面随着整齐列队的宫人和侍卫,一行浩浩荡荡,簇拥着皇后尹婉兮入了冷宫。 一路沿着坑洼不平的青石路,进了一间四处透风的破败宫室。屋子里一盏烛火也没有,只能借着窗纸上密布的漏洞处,透进来的微弱雪光,隐约能看清榻上影影绰绰的几个身影。 沈万春忙亲手掌了灯,昏黄的烛火瞬间照亮了这间逼仄的屋子。只见临窗的木塌上,厍狄嫣面色青白,奄奄一息的躺在厍狄涵怀中。 此时的厍狄涵看上去仿佛是早已年过古稀的老人,干枯褶皱,生满冻疮的双手,紧紧搂着厍狄嫣,满面泪痕凌乱不堪。 垂垂老矣的骆少恒,将榻上唯一的一床破旧薄被,盖在厍狄嫣身上,然后轻轻环着身子不住颤抖的厍狄涵,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涵儿,别怕!你还有我,我陪着你,一辈子。” 厍狄嫣仿佛已经人事不知了,只是无知无觉的躺在那里,苍白的唇瓣微微阖动着,微弱的呢喃着:“姐姐……我们回家……嫣儿……想回家……” “皇后娘娘驾到!都瞎了不成?还不快点起来接驾!” 沈万春挥着手中的拂尘,说着便要上手去拉扯。尹婉兮忙抬手制止了他,看了看衰老不堪的厍狄涵,不禁淡淡说道:“她现在的身体,经不起你动手了。将皇上御赐的菜品放下,我们走吧!” 宫人们闻言,忙将手中的食盒打开,沈万春亲手将一道道珍馐美味,摆满了房中唯一一张桌案。 尹婉兮最后望了一眼榻上的三个人,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 “尹婉兮!” 厍狄涵苍老低哑的声音骤然传来,尹婉兮脚步一滞,不由停下身子,转头淡淡望着她。 “本宫求你!救救嫣儿!一直以来,与你为敌的都是我,嫣儿是无辜的!你救救她!只有你能救她!” 尹婉兮垂眸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厍狄嫣,迟疑了一下,盯着厍狄涵泪如雨下的苍老容颜,冷冷说道:“她被蛊毒反噬,你该明白的,她活不过今夜。从你决心复仇,牵连无辜的那一刻起,就该明白的,恨毒之心,从来都是没有出路的绝路。如果你肯早一点带着她离开,那她此时此刻,应该身在厍国,憧憬着未来的美好。” “尹婉兮!你能救她!本宫已经受到了惩罚,你应该救她的!你救救她!” 她眸光冷冽,淡漠的望着她:“我早已不配为医者,更救不了任何人。” 说完,再未迟疑,转身走了出去。 “尹婉兮……” 那间破败的宫室里,透出点点微弱的烛火。透过残破的窗子,能清晰看到三个摇曳的暗淡身影。 “嫣儿……姐姐错了!姐姐真的错了!这一次,姐姐带你回家!我们回厍国……” 一丝凉意落在眼中,转瞬化为清澈的水滴,沿着尹婉兮清瘦的面颊滑落。她微微扬起头,望着飘扬在空中的点点飞雪,不禁伸出手,任凭那轻飘飘的寒意,点点滴滴落于掌心。 “下雪了。” 那一夜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只剩茫茫无际的纯白,冷宫之中的最后一丝烛火挣扎了一下,终于熄灭,只余袅袅余烟,转瞬消散于黑暗。仿佛这世间从未有过这盏烛火,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冰冷沉寂的宫室内,再无一丝生息,摇摇欲坠的床榻上,三个身影相互依偎在一起,仿佛沉沉睡去了一般,在这静谧彻骨的除夕之夜,无声无息。 半年后,厍国与北唐联手,合力攻打南良。北唐皇帝成君派人送来亲笔信函:“只求吾妻尹婉兮归来!愿自此与南良修好,永无相犯!否则踏平南良,不死不休!” 骆少钦看着手中那页薄薄的信笺,不禁咬牙冷笑:“妄想夺我妻子!好得很!真是好样的!正愁没有机会与这个北唐战神一战!如此大好良机,岂有不战之理?” 半个月后,骆少钦御驾亲征,直奔北唐而去。尹婉兮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望着他骑在马上,渐渐远去的身影,唇角缓缓浮起一抹柔柔的浅笑:“这一次,兮儿会在千里亭,迎你凯旋归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