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巢》 第一章 太师过寿 近来这几日,京城中颇为热闹,于寻常百姓而言或许无关痛痒,但为士为官之人却兴奋异常。原因为何?再过几日就是太师大人的六十大寿了,懂事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太师即闻训古,时任礼部尚书,承太师衔,先帝在时便是太子之师,后先帝驾崩,又受遗诏之托为辅政大臣,其势一时无两。虽说如今皇帝早已及冠,闻训古也算是退居二线,但太师威望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价胜千金,所以有心成仕的人都对太师的寿辰十分上心——即便知道太师大人不会在乎。毕竟在不明情况的人看来,能出现在太师寿辰宴的人都非富即贵,天晓得哪一个就能成自己的“伯乐”呢? 闻训古与夫人闻杨氏生有两子,长子闻南曜已成家,自小喜读兵书,经科举入仕,现下为兵部司务;次子闻南煜尚未及冠,受其兄长的影响,对兵书也颇有兴趣,不过他所想的却不是去兵部,而是入江湖,做个盖世大侠什么的。 闻训古的寿辰宴由闻南曜夫妇操办,毕竟家大业大,三五日是成不了的。闻南煜年纪尚小,也帮不上什么忙,更何况小孩子的心思本来就不在这,在闻南煜看来,寿辰年年有,何必今年就如此隆重? “嫂嫂,我表哥什么时候才能来啊?”闻南煜追在一个身着青衣长裙的年轻妇人身后喋喋不休地问着。 “舅舅说就在这几日了,”年轻妇人言笑靥靥,不厌其烦地宽慰道,“放心吧,父亲的六十大寿臻臻一定会来的。” “这几日是哪一日嘛……”闻南煜不肯罢休。 “心柔,别管他。”闻南曜翻看着管家递给他的宴会簿子说。 闻南煜噘嘴:“我自己去找!”说着他便要往外跑。 柴心柔拉住他,劝说道:“别乱跑了,臻臻他即便要来也是找了在英一起,晚些也是正常,你且再等等吧。” 闻南煜把嘴鼓得厉害,似是很不高兴,扭头跑去了后院。 “小煜实在是黏臻臻呐。”柴心柔笑着看着闻南煜跑开说,“也难怪,毕竟很久没见了,有一年多了吧?” “一年零三个月。”闻南曜低头翻着手中的簿子,随口道。 柴心柔脸上的笑顿了顿,咬唇笑道:“是啊,上一次见面还是在臻臻的及冠之礼呢。” 风月向来是常见不常提,京城这样的地界自然也不会少了风月之地。若数这风月花丛中最负盛名的自然是关雎楼了,只看名字便不失风雅,入里了也能觉得出此地与一般的风月之地不一样。此处纷繁却不吵闹,鲜有娇嗔邀客的女子,这里头的姑娘个个看着都像《簪花仕女图》中的端端女眷,她们远比一般风尘女要矜持的多,她们所要面对的人恐怕也不会喜欢吆五喝六的妇人。恩客若只是富贵而不知风雅,入了此处反倒成了附庸,独独落个看得眼花缭乱罢了。 然而这派矜持的气氛却在一个白衣绣红梅的年轻人进来之后出现了躁动。 这个年轻人身形修长挺拔,身后别着一管墨色的长笛,看上去着实潇洒,不过令堂中之人躁动的是这个年轻人生得实在是俊朗,虽说右边嘴角上有个不太显眼的三角小疤,但却丝毫没能影响这年轻人的丰神之貌。 盛夏凉风,寒冬温酒也莫过如此了。 一向平静的关雎堂下乍然躁动,引得关雎楼的鸨母来到堂下,鸨母一看这年轻人便觉得惊艳得紧,她笑得撩人又不谄媚道:“这位公子生得好生俊俏呀,头一回来可否需要老婆子我说道说道呀?”说着,鸨母伸手便要拉那年轻人上楼。 年轻人不笑不怒,眼睛一动,盯着鸨母即将要碰上自己袖子的手。 鸨母极善察言观色,她瞧见年轻人眼中的清冷倨傲,立马把手收了回来,笑道:“是老婆子我冒犯公子了,公子既不是为风月而来,不知……” “我找潘在英。”年轻人说。 鸨母心中抖了抖,潘在英大名潘峤,是吏部尚书潘显道的独子。单说尚书家的公子或许只是震耳,毕竟尚书不止一个,尚书家的公子自然更不稀有,但潘显道还有另一个身份,那便是驸马爷。若是敢讲的话,可以说吏部尚书是当今圣上的姑父——再加上这么一层身份,潘峤这个尚书公子就变得十分显赫了。身为皇亲国戚的潘大少爷向来就是京城一霸,敢这么称呼潘大少爷的人少之又少,幸好没惹到眼前这个俊人儿。 “原来是潘少的朋友,请随老婆子来,潘少正在楼上听曲儿呢。”说着,毕恭毕敬、彬然有礼地引着年轻人来到一间雅阁,三个身着唐代仕女装的歌姬正撩拨着琵琶,弹得是由筝曲改的《高山流水》。 潘峤正欹在榻上翘着腿打拍子,惬意非常。 “潘少爷,瞧瞧是谁来了!”鸨母咯咯地笑。 潘峤扭头看到了那年轻人,登时就从榻上弹了起来。“若佟?”他跳下榻来,跑到年轻人跟前,拉着年轻人左右看着,又惊又喜,“你何时回来的?” 杨若佟,姓杨名臻,这个白衣红梅的年轻人眯着桃花眼笑道:“今日。” 这一笑,看得雅阁里的姑娘们心头发颤。 “一回来就来找我了?好兄弟!”潘峤笑得爽朗。 “走吧。”杨臻歪了下头说着,便往外走。 潘峤也不犹豫,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往鸨母身上一拍,而后就小跑跟了出去。 “去哪儿呀?”潘峤追上杨臻问。 “太师府。”杨臻说。 “哦。”他应着,回头朝跟在后边的随从一扬手说:“你们不用跟着了。”接着又道:“马上就是闻太师的寿辰了,太师府肯定可热闹了吧?” “哼,”杨臻犟了下鼻子,说,“尽是些乌合之众。” 潘峤大笑,他拍着杨臻的肩膀说:“那此刻要去太师府的我们呢?” 杨臻挑眉道:“岂能同日而语?” “嗐,少了那些个逢迎之人反倒不热闹了呢。”潘峤笑道。 杨臻懒得多耗口舌在乌合之流上,转言道:“我前些日子得了张新曲子,改日给你瞧瞧。” “好啊,”潘峤拍手,“你在外面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能见到,哪像我,笼子都没鸟大,乏味得很。最近我爹竟然也催我读书了!我倒是实在羡慕你,小的时候在太师府下的学堂里,数你最善学问,最能跟先生理论,可杨将军竟然也不勉强你入仕。” “我爹不希望我入朝为官,这也正和我意,做官有什么好的,拿个官衔把人拴住,多没意思。”杨臻说。其实比起怕束缚,杨臻更讨厌的是官场的伪善,从小在平右将军府看到的曲意奉承的人多如牛毛,但那些人多是功成后因所求迥异而分道扬镳。杨臻一向觉得比起看人假笑,倒不如看人哭,当然若是连哭都是假的,那还不如看一草一木一走兽,起码是真的。 潘峤小叹一声道:“别看咱们在这嫌三嫌四的,外头有的是想要往里挤的人,咱们这样的,大概少有像南曜大哥那样打小就立志做官的吧?” “人各有志,无可厚非。”杨臻说。 同样是做官,提起闻南曜,杨臻就没那么大意见了,这倒不是碍于血缘之故或闻南曜在自己父亲大人部下。人分善恶,事有是非,官自然也有高下之别,即便是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人们也总愿意相信例外的存在。 杨臻不认为人性本善,但也不否认善者尚存。 第二章 经年不见 路走到一半,潘峤突然凑近了些小声说道:“说起南曜大哥,我前些日子听南煜说,南曜大哥有个门客。” “怎么?现在的京官都不许有门客了吗?”杨臻看他的样子甚觉好笑。 “不是,”潘峤朝杨臻的胳膊上抡了一拳说,“南煜说他听见南曜大哥管那个门客叫‘嗔儿’。” “嗔儿?哪个‘嗔’?”杨臻脑中瞬间闪过了几个字:琛、郴、瞋、棽…… “就是你想的那个‘嗔’。”潘峤知道,既然杨臻问了肯定是觉察出问题了。 “女人?” “男人。” “这就有点意思了。”杨臻皱眉。 潘峤看着杨臻的样子,神色古怪地说:“还有更有意思的呢,南煜说他刚开始偷听墙角的是时候以为是你回来了,他傻乎乎地踹门进去才发现不是,听南煜说那人长得也不咋地。” 杨臻听得糊涂,问:“‘以为我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南煜说那人的声音听着像你。” 杨臻纳闷:“我的声音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过咱俩熟,老远听到声音也能认出你,”潘峤笑道,“倒是南煜那傻小子,我看八成是想你想疯了,要不是怕他纠缠,我早就去太师府帮忙了。” “得了吧,你能有这闲心?”杨臻笑他。 “哎,人生岂能尽风月,我也是有志之人!”潘峤一本正经地说。 二人一路相互挤兑,进了喧喧嚷嚷的太师府。 “表少爷、潘少爷来啦!” 下人间相互通传着,没用多久,闻南煜就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给杨臻撞了个满怀。 “表哥你总算来了!” 杨臻轻车熟路地摸着闻南煜的脑袋,横着手掌比了比闻南煜的身高,笑道:“小煜,你怎么没长个儿?” 闻南煜把鼻子犟得厉害,道:“我还年轻,以后有的是长个子的机会。” 闻南曜从房中出来,身后跟着柴心柔。二人的笑各有千秋,不过都含着难掩的久别重逢之喜。 杨臻向二人拱手作揖道:“表哥嫂嫂,好久不见。” 闻南曜看着杨臻,没说什么,只是笑意不减地点了点头。柴心柔笑靥如花:“当真是好久不见,在外面待得还习惯吗?诸事是否顺心?” “让嫂嫂记挂了,一切顺利。”杨臻笑道。 柴心柔看了闻南曜一眼,对杨臻说:“你这次回来,我可不能轻易放你走了,一家人想你想得厉害,你可得多留些日子。” “恭敬不如从命。”杨臻笑道。 潘峤把胳膊往杨臻的肩上一搭,说:“放心吧嫂嫂,我们俩这回来就是帮太师大人准备寿辰的,完全没有自比为客的意思。” 说起准备寿辰,太师府上下已经忙活了十几日了,如今眼看还有三日就要到时候了,各方面更是紧锣密鼓、紧张有序地进行着。说是来帮忙,其实杨臻和潘峤能伸得上手的地方真的不多,更何况大部分活计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二人在太师府住过一晚后,开始领着一大帮人为这偌大的宅邸挂红绸喜布。放在以前,光是给这大宅子挂喜布就要耗上个两三日,但这回有了杨臻却全然不一样了。 潘峤仰头朝天,看着拉着红布在房顶上跑的杨臻,喊道:“若佟,你这一身本事太适合挂喜布了!” 柴心柔所谓的“外面”,实际上是他们朝中氏族之人对江湖的一种叫法。而杨臻所在的外面正是当今群英并起的武林。像杨臻这样的世家子弟几乎都是子承父志,入朝为官,但杨臻独独是个例外。 本朝开国时曾封立了平右、定左两位将军,并特恩后代承袭,以彰为国之功,而杨臻的父亲杨恕正是开国时平右将军杨经年之孙。如今的平右将军杨恕更是兵部尚书,是众军之帅,权势可想而知。而此前提到过的太师夫人,原名杨熹,正是杨恕之姐。照常来说,杨臻也应入朝参仕,承袭平右将军之衔,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杨大将军完全没有让自己的独生子入朝为官的意思。 没有人议论过个中原因,明白的不会问,不明白的不配问。 杨臻儿时随父去兖州大营时曾与父走散,被江湖中的五毒残宗掳去做了试药体,虽然很快便被杨恕寻回,但还是中了甚是诡谲的毒,一时间性命难保。杨恕虽是朝中重臣,却也因家世渊源认识许多江湖奇人,他将杨臻送至江湖后起门派逆元门,向门主秋清明求助,秋老前辈虽是武功盖世,举世无两,但却不懂医道,好在秋清明与药师谷谷主林年爱是旧相识,只因林神医出了名的脾气古怪,杨臻便由秋清明亲自带去了药师谷。后来杨臻痊愈,杨恕感激秋、林两位前辈之恩,便将杨臻送入了江湖。如今的杨臻是秋清明最小的亲传弟子,早在六年前,杨臻就在武林中三年一届的试武大会中一鸣惊人,自从登上擂台便无往不胜,一直霸榜,连续七天,无人能破。自那之后,杨臻之名响彻江湖,那时的他只有十五岁。 杨臻回头看了他一眼,扬手一抛,把喜布搭到檐角上,侧身一翻跳下来,稳稳地落在潘峤近前,潘峤立马老实地递上新的喜布。杨臻笑哼一声,攥着喜布脚尖点地再次腾空而起,跃上另一岭房顶。 闻南煜在下面仰头看着,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虽说他在杨臻的及冠之礼时听杨臻讲过江湖中的奇异之事,但却未曾见杨臻展露过身手,在他的记忆中,对杨臻的认识只是很厉害,却不知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他先前也看过一些杜撰江湖事的话本子,当时只觉神奇,如今看见真的,实在是瞠目。 柴心柔放下手中的镂金墨锭,看向窗外那一片热闹,笑道:“臻臻太厉害了,有了他小煜开心多了。” 闻南曜点墨誊写,点了头道:“舅舅说柴大人可能今日会到。” 闻南曜口中这位柴大人乃是徐州总兵,姓柴名赓,字与牧,早年是杨恕将军的得意门生,后来出师入仕,因能力不凡而步步高升,后因不喜在朝中做书面文章,索性由恩师安排到地方上做一方镇守,再加上徐州本来就是军事重镇,他这个总兵的分量一点也不比京官差。而这位柴总兵与柴心柔是堂兄妹,虽说是兄妹,年岁上却差了许多。柴赓尚未出师时曾带刚到金钗之年的柴心柔去过平右将军府,当时还曾被小杨臻误以为是他柴叔叔的女儿。不过也正是那次误会,柴心柔才认识了同在平右将军府小住的闻南曜。 “兄长难得进京。”柴心柔暖暖地笑道。 “你们兄妹许久未见,到时就由你接领柴大人吧,我要回兵部一趟。”闻南曜没抬头,边说着,边转腕提笔继续写下一行。 柴心柔抿了抿抹了些浅色口脂的唇,应道:“好。” 闻南煜掀门而入,一脸兴奋道:“哥哥嫂嫂,我臻臻表哥已经把喜布挂了一大半了,不用等天黑就能完事了!”他看上去着实欢乐,仿佛是个得中一甲的举人。 闻南曜朝窗外侧了侧脸,正好看到杨臻站在雕云石桌旁喝茶。这目光被杨臻立马觉察,杨臻看过去,朝他笑了笑。闻南曜眯了眯眼,回过头来对闻南煜说:“无需着急挂完,你也注意让你表哥歇歇。” “是啊,臻臻大老远赶回来,确实该好好休息一下。”柴心柔说。 “说的也是,”闻南煜也觉得自己的表哥不该劳累,于是又扭头跑了出去,边跑还边喊,“表哥,咱们出去玩吧!” 第三章 江湖大势 “这么多事没忙完,出哪儿玩去?”潘峤使懒道。他平日里风流倜傥,纵横风月,但若是他不想做的事,旁人说破大天他都不会去做。 闻南煜冷不丁地碰了灰,不乐意道:“谁问你啦?我找我表哥呐!” 这话让正好从屋里跟出来的柴心柔听见了,柴心柔语气难得严肃地说:“小煜,怎么跟潘公子说话呢!”潘峤好歹是个皇亲国戚,闻南煜年纪小不懂得在乎,但柴心柔不能不在乎,即便平日里见了面,潘峤一口一个“嫂子”叫得近乎,但那也只是潘峤高兴了乐得一唤,柴心柔哪里能真以嫂子自居呢? 闻南煜噘嘴不悦,但也没有继续较劲,往杨臻旁边一蔫,坐下来不动弹了。 柴心柔看着闻南煜的样子,在心中笑叹一声,又对杨臻说:“臻臻,待会你柴叔可能会来。” 杨臻点头,“先前听我爹在信上提过,许久未见了,去年海患让柴叔忙得没能来,现下总算是能见一见了。” 前两年杨臻从杨恕的家书上得知,原本在江浙一带游荡的匪寇有集聚之势,时常扰乱民生,柴赓忙活了大半年才把那些攒聚的小团伙给清理干净,也正是因此,柴赓才错过了杨臻的及冠礼。 柴心柔和杨臻小聊几句后,便领着人去给柴赓收拾厢房去了。 闻南煜赖在杨臻旁边说:“表哥,你歇歇腿,给我讲讲江湖的事吧。” 杨臻点头:“你想听关于什么的?” “去年你给我讲了六大门派,后来我又看了好多话本子,有不少是说其他门派的,就比如表哥你那个……”闻南煜寻思了一会儿,“逆元门!那些门派都好神奇啊!” “的确是各有千秋。”杨臻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讲道,“先说说三年前江湖中刚出来的一个说法,逆元七贤。” 逆元七贤是上一届试武大会上打出来称号。差不多算是逆元门新一代弟子中最出挑的七人,分别是张阁序、关盈袖、郎知归、焦左戎、赫连环、常成岭、彭士熙,这七人中最大的已过而立之年,年纪小些的和杨臻差不多大。其实像张阁序、关盈袖等前面的几人在江湖上早已小有名气了,只是尚未闯出自己的名号,直到三年前的试武大会上,终于凑够了江湖人比较喜欢的个数,再加上这七人合力在阵法比试大展身手,更是促成了“七贤”之名。 大概讲了讲逆元七贤,杨臻又向闻南煜描绘了一下当今江湖的大势。虽说闻南煜从自己囤的话本子中也看了个差不多,但那种戏说类的本子内容真假难辨,更多的是些迎合人们口味的稀奇之事。 当今武林,除了少林、武当、峨眉、昆仑、丐帮、崆峒这六大门派以外,也有不少实力不凡的“小门小派”,就比如杨臻所在的逆元门,堪称江湖第一奇门,门派创始人秋清明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创造出了新的武学奇迹——逆元脉真气。这一武林绝学奇就奇在它虽是真气,其运转周天却与以往的真气正好相反。要知道,人体内若同时拥有两种运转方向不同的真气的话,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小命休矣。更何况,在逆元脉真气出现以前,江湖中根本没有逆向真气的说法,即便是说真气逆转,那也是病,得治。 武学宗师秋清明所创的逆元气共分九层境界,分别是启梦、魂游、迷蝶、入境、行云、轮回、沉潜、登峰、上善。逆元门中达到上善境的只有秋清明,寻常弟子多在迷蝶境,像七贤那样的弟子已到入境。 “那表哥你呢?”闻南煜听到这里便问到。 “我在行云境。”杨臻答。话虽如此说,但实际上杨臻已入了轮回境,只是逆元气三境为一界,每界之间又各有天堑,从魂游入迷蝶易,但由迷蝶到入境却是可以看出天赋高下的阶梯,进而言之,由轮回至沉潜更是难于登天。杨臻自从入了轮回境之后便没有以前学艺突飞猛进的势头了。 “比他们都厉害?”闻南煜眼睛放光。 “那是当然。”杨臻笑得毫不谦虚。 杨臻继续道:“其实在逆元出现之前,江湖中曾有过真正的四大奇门。” 曾经的“四大奇门”,即神兵城、星爻台、山海阁、藏花楼。 《山海志》有云:东神兵,西星爻,可御天下器,可晓天下运;北山海,南藏花,能载天下事,能揽天下物。 当然,这是五十年前的传奇,自从神兵城温氏满门被屠,四门早已不再完整,再加上星爻台谢氏后继无人,山海阁苏氏一脉单传,藏花楼程氏不求上进,四大奇门如今早已没有了昔日的风光,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占星、记史和收藏珍奇方面,剩余的三门在江湖中仍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温氏为什么会被灭门啊?”闻南煜问。 “谋逆呗,这你都不知道?”潘峤道,“就跟十几年前被满门抄斩的江家一样,动了非分之想。” 杨臻眉头一皱,心绪万千。潘峤说的江家是十三年前吏部尚书江文杲一家,那时他年纪还小,记不得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但后来听杨恕偶尔提到过曾经江文杲的文豪之姿,他能感觉得出自己的爹对这位谋逆的尚书尽怀惋惜,何况中情而言,他也觉得这事有蹊跷。 “所以温氏也被抄斩了?何必呢?干嘛要和朝廷作对嘛……”闻南煜总觉得一下子杀那么多人特别瘆得慌。 “朝廷并没有抄斩温氏,只是当时温氏谋逆早已是司马昭之心,再加上温氏手中握着远高于世的机巧奇技,最终被武林墙倒众人推了。”杨臻说。杨臻对温氏倒是无甚感慨,只是着实瞧不起那些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事。 闻南煜理解不了这其中的意思,倒是潘峤一脸不屑道:“什么‘墙倒众人推’,我看是天道好轮回,凭他是谁,也敢跟朝廷作对?说什么‘国初四杰’,还不是朝廷给他们面子!” 国初四杰,是开国时太祖皇帝赐给四位武林人士的封号,其中就有神兵城城主温居延,赐号“千机君”。 提起这些事来,潘峤就满腔的不乐意,杨臻看他的样子也不想说什么,便转言道:“不说温氏了,讲点别的,你在你的话本子上看到过药师谷吗?” 闻南煜点头,说:“那里面有个神医,什么病都能治好,就是脾气怪得很!” “对,那老头子脾气确实古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杨臻笑道。 药师谷谷主林年爱,杨臻管他叫“老驴头儿”。不过这也就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他会这么叫。当着别人的面,林年爱是不许杨臻这么唤他的,说是有损他的神医形象。 不管是外界传闻,还是从前听林年爱忆往昔,杨臻都未曾听过药师谷在林年爱之前还有谁,仿佛是有了林年爱才有了药师谷一般。按照林年爱自己的说法,他医术通天,无疾不能医,无病不能治,光是秋清明,就被他救活了好几回。 杨臻又挑了几件早年间林年爱带他四处云游时发生的事讲了讲,把闻南煜馋得不行。 谈笑间,不觉竟到了晌午,闻南曜早已回了兵部,闻训古也在朝中未归,于是三个年轻人便同柴心柔、太师夫人一起用了午饭。饭后三人又到后花园闲逛消食,杨臻又闲聊了些其他较有名号的门派、豪杰,比如承贤山庄、聚剑山庄,还有古月山庄的“剑仙”李名湛,当然也说了说当今不算安分的“魔教”。 第四章 龙盘虎踞 闻南煜走累了,喊着要回去,正巧这时有小厮来传,说前院里徐州总兵大人到了,三人便回了前院大堂。 柴赓往人堆里一杵实在是好认,倒不是说长相多么英俊潇洒,是个头实在高,七尺有余,比常人高出近两个头。往堂前站定,杨臻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在人群中显得颇为突兀的柴赓。 “柴叔。”杨臻扯亮了嗓子喊道。 柴赓听到声音,脸还没转过来便先朗笑道:“哟,臻子!” 宽声朗朗,这一声让人听着心都得震一下。 柴赓大步流星地迈到杨臻跟前,双手拍上杨臻两肩赔不是道:“先前我真不是故意没来的,要不是那些兔崽子捣乱,我早就飞过来了!” 徐州总兵是出了名的大嗓门,直性子,除此之外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总兵大人字特别丑。柴赓讨厌在京城做书面文章是有原因的,不喜欢跟一群酸儒文人相处是一,再者文举和武举毕竟是有区别的,大部分京官们随便拿出篇文章来就是洋洋洒洒、赏心悦目。相较之下,柴赓的墨宝只能勉强算是字,幸好是当时他应考的文章内容着实出彩,不然就凭他那一手字,平右将军有多大的面子都没法留下他。 但他也不是真就不喜学问,只是喜欢读书,却讨厌写字,虽说这毛病杨恕早就啰嗦过了,不过柴赓那擀面杖一样的手实在是朽木不可雕。按说摊上这么冥顽不灵的学生,做师父的早该火了,但柴赓却另有叫常人望尘莫及之处,而杨恕看重的也正是他的用兵如神。 当柴赓还未及冠的时候,就已经师从平右将军了,后来柴赓向杨恕请字,杨恕欣赏他的将帅之才,又念及军神李牧,便给了柴赓“与牧”的字。 杨臻认识他这么多年,自然也知道他不是巧言令色之人,笑道:“我爹告诉过我了,我知道柴叔记挂我。” “不管怎样,下回我一定到场!”柴赓说。 “下回?”杨臻甚觉逗趣。 “等你成亲的时候呗,我保准到。”柴赓张嘴就来。 杨臻笑而不语。成亲?这倒还不曾想过。 一直在旁边围观的柴心柔掩齿笑道:“这事儿我们这些女眷还没提呢,兄长你怎么先说了?” 柴赓挠头道:“这不是着急给臻子撑场面嘛……” 潘峤打趣道:“柴总兵你是撑场面,寻常人家的顶梁柱都没你高!” 众人皆是欢笑不已。 柴赓向潘峤拱手道:“潘公子过奖过奖!” 由于错过了饭时,小厨房只得重新给柴赓以及随行的亲兵们准备了几桌饭菜。简单地吃过后,柴赓也跟着杨臻继续挂喜布去了。看着杨臻在院落间飞上跳下的,柴赓也想窜上去试试身手,但却被闻南煜拉住了。 闻南煜拽着他说:“柴大人,不是我信不过你的本事,若是我家的房梁担不住你怎么办?” 柴赓没把这听成个玩笑,瞪眼道:“你家那么多屋,还差这一间?” 闻南煜听蒙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讲理的。 “柴叔!”杨臻在不远处的房檐上驻步转身,喊道,“一路风尘仆仆,坐下喝口茶,看我表演吧!” 柴赓哼了一声,调头往石凳上一坐端起茶杯灌了一口,哼着小曲仰头看着杨臻满天飞,看着看着就忘记喝茶了。茶杯还举在面前,却忘了往嘴上送了。他心下感叹:幸好没上去献丑! 杨臻轻功着实了得。柴赓看他来去如箭,起落似燕,矫健轻盈,实在精湛。他平日也见过些江湖中人,却也没见过谁能有这般让人惊艳的轻功。看着杨臻往来的身影,他不禁想到了江湖传说中的“盗灵”鸿踏雪。 江湖有此一言:盗窃如灵似鬼,鸿雁踏雪寻梅。 说的便是“盗灵”鸿踏雪和“窃鬼”雁寻梅。传闻盗灵师承于更具传奇色彩的人物“西域云中燕”。盗灵的轻功独步天下、举世无两,尤胜其师。盗灵常常往来于集珍聚宝之地,但凡是他看上的东西,用不了多久那便是他的了。像盗灵这样拥有江湖公认称号的人,要么德高望重,要么恶名昭彰,要么神秘无比,而盗灵属于第三种。他虽说是个出了名的盗,但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再者他偷的东西都是他觉得有意思的东西,寻常金银财宝他反倒未必看得上。 江湖中鲜有听谁说正面见过盗灵,更多的说法是,盗灵体态轻盈,身量纤纤,来无影去无踪,实在神秘得很。 杨臻动作干净利落,很快就把最后一条喜布挂在了檐上。他长呼一口气,叉腰点立在檐角上,环视四下的宅院,挑眉心想:逛遍了整座宅院都没碰见那个“嗔儿”,到底有没有这人?没有便罢了,真有的话就可怜心柔嫂嫂了。 如此这般杂七杂八地忙了两天,在寿辰正式开始的前一日晌午,总是忙活了个一切就绪。去了兵部两天多的闻南曜也回来了,虽说他和柴赓都属兵部隶下,但他这个舅子和姐夫却鲜有来往,见面道了几句干瘪的寒暄后便各顾各的去了。 天黑入夜时,杨臻盘腿坐在后院的一棵大槐树的横杈上吹着他那墨青色的长笛,这墨笛的声音并不是平常的笛声一般清亮,反倒有些萧的低幽。笛曲巍巍扬扬,如山似峰,总让人觉得若是换把古琴来演奏会更合适些。 树下有个石桌,石桌边围坐着潘峤和闻南煜。闻南煜伏着身子趴在石桌上,他只觉得好听,但说不出门道。潘峤则不同,他一手托脸,一手在桌边上打拍,眯着眼享受着,待杨臻吹奏完一遍,问到:“这是琴曲吧?” 杨臻点头。这便是先前他提过要给潘峤的曲子。 “当真是没听过,叫什么?” “山水和鸣。”杨臻把墨笛往腿上一横说。 潘峤回味着曲子,赞许地点头道:“的确是好曲子,哪里得来的?” “从一个朋友那里听来的。” 潘峤猜道:“琴师?” 杨臻点头笑道:“的确是个琴师。” 还是个喜欢种竹子的隐世琴师。 潘峤闭着眼,摇头晃脑地品着刚才山水和鸣曲的调子,沉吟片刻道:“不过,虽说是山水和鸣,却模糊地觉得缺了点什么。” 杨臻看着他,赞同地笑道:“的确,这只是山曲。” “山曲?这么说还有水曲喽?一起拿出来嘛,干嘛藏着掖着的?”潘峤催道。 “只有山曲,真有水曲的话,我会不给你吗?”杨臻瞧他那如饥似渴的样子,笑道。 “怎么回事?你那琴师朋友只给你了一半?” 杨臻摇头短叹:“他也只有山曲,这曲子从来就是一半,不全的。” “有这等事?”潘峤纳罕,还有人编曲子只编一半的?他眼睛转了转,又对杨臻说:“既然不全,你给他补上呗!” “我正在想。”杨臻仰头望新月。 “补完了记得给我瞧瞧,我可盼着呢!”潘峤期待道。 “成,到时……”杨臻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他凝视着院落的西北方,低念道:“有人来了。” “来谁了?”潘峤和闻南煜不明白杨臻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你们回屋待着。”杨臻丢下一句话后站起身来,脚下用力整个人从树杈上弹了出去。 闻南煜看着杨臻转眼间就窜没了影的方向,问:“这个时候来客人了?来客人了为什么要咱们回屋待着?” 潘峤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不过他觉得刚才杨臻的样子必定是事出有因,于是说:“去找柴总兵。”说着,他率先向前院跑去。 第五章 飞鸿踏雪 夜晚,太师府西北角中的一间三进仓库中,一个身量纤细的人影将一块茶杯大小的玉疙瘩塞进了怀里,而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仓库,仰头看了看四周的房檐,拍了拍手说:“真没意思。” 这人一身玄衣,身形实在是纤灵,再看脸,更是秀气漂亮,若不是刚才说话是男声,还真会让人误以为这人是个俏丽的姑娘。 玄衣人刚打算走,兀的从身后的房檐上跳下来一个人,把玄衣人吓了一跳:“什么人?” “府中之人。”杨臻站定打量玄衣人,心道:这人这么一问,反倒搞得好像我是私闯民宅的人一样。 玄衣人瞪了瞪眼,显然是不太敢相信杨臻能这么轻易地发现他,不过他倒也无所畏惧,炫耀般地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怀兜,说:“既然你是这家的人,那大爷我就顺便跟你说一声,这小东西我带走了。”语罢,他得意地朝杨臻笑了笑,脚尖一点,轻盈而又迅捷地跃上了房顶,并踏着房檐迅速向远处跃了过去。 杨臻看着这玄衣人身手,甚觉惊讶,他从未见过如此灵巧的轻功。 “这人莫非是……”杨臻没多想,也腾身跃起追了上去。 二人一跑一追,眨眼间便窜出了太师府。 微风缕缕,枝叶静静,一道黑影略过,惊得叶丛一阵颤颤,片刻后又一道人影飞过,尚未平静下来的枝叶又是一阵颤动。此时虽是新月之夜,夜色却也不怎么昏暗,不过若真有人抬头看看天,大概也能看到两道鬼魅般的影子闪瞬而过。 “站住!”杨臻喊道。 玄衣人回头看见追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杨臻,意外非常,完全想不到这人竟然能追得过来。不过他一点也不慌,毕竟他尚未使出全力。 “哈哈哈!”玄衣人一边飞一边回头笑喊,“我才不听呢!你让我站住我就站住,你以为我傻呀?”说着脚下发力,又涨了些速度。 杨臻也不含糊,跟着发力又追了上去,并道:“喂!站住,那个贼!” 玄衣人突然停下了步子,在一处树梢上点立住,面色不善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杨臻也止住步子凭立在距玄衣人一丈之处,盯着玄衣人的动作。 虽是在问杨臻,但玄衣人也没给杨臻回答的机会,紧接着表情有些凶地又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杨臻挑眉看他,十分配合地问:“你是谁?” 玄衣人瞪眼,神气地说:“你听好了,我就是鸿踏雪!” 杨臻一脸茫然:“鸿踏雪是谁?” 玄衣人瞪眼了,本来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这么一弄反倒尴尬了他。他不甘心道:“你你……你竟然不知道我的名号?” 杨臻一脸无辜地攒眉道:“你的名号是什么?” 玄衣人彻底忍不住了,提高了嗓门说:“你给我记住了,我鸿踏雪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名鼎鼎的盗灵!听清了没?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后生!” “啧,你喊这么大声作甚?”杨臻戏谑地笑道,“我这个后生耳朵好使得很。” “你……”鸿踏雪再一次瞪眼了,他咬牙道,“懒得跟你耗!”说着便又要转身跃起。 “喂,把你偷的东西还回来。”杨臻喊到。 鸿踏雪哼了一声,说:“在我手里就是我的,还?想得美!” “那就别怨后生无礼了。”杨臻毫不客气,抽出腰后的墨笛作剑向鸿踏雪心口刺去,动作干脆迅速,鸿踏雪尚且来不及眨眼,杨臻就已经冲到了近前。鸿踏雪死盯着杨臻刺过来的笛端,心中紧得厉害,慌忙间连连后退,心道:这后生身手可以啊! 他心转口诀,使出看家本领,身态陡然变得更加灵魅,腾身后翻闪到两丈之外的一处树梢上站立住。他看着扑了个空、愣在原地的杨臻,在心中念了数遍阿弥陀佛后,脸上又换上了得意的笑,他语气轻挑道:“你这后生实在无礼,怎么能随便跟前辈动手呢?” “前辈?梁上前辈?”杨臻笑得鄙夷。 刚才鸿踏雪那程度骤涨的身法,的确让他吃惊,想必这就是让盗灵轻功亘烁江湖的“轻云步法”。想到这杨臻禁不住有些激动,早就听闻盗灵鸿踏雪凭借轻云步法使其轻功在江湖中长久间难觅敌手,今日得见,定要好好较量一番,看看这轻云步法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虽然此前只听未见,但杨臻也知道刚才的程度决计不会是轻云步法的限度,能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的东西,怎么会就这么简单? 想着,他便撤步打算再次出招试探。 鸿踏雪看杨臻的样子,以为杨臻又要上前来与他动手,连忙抬手阻止道:“喂喂,等等!不要动手就打嘛,讲点道理不行吗?” “你让我跟一个贼讲道理?”杨臻噗笑。 “贼?我是盗灵,盗灵听清了没有?”鸿踏雪恼了,他实在是想揍这小辈一顿,但又总觉得自己可能打不过。 “有什么区别么?”杨臻笑得戏谑。 “你……”鸿踏雪欲哭无泪,这回是遇上不讲理的了,“我没招你惹你的,你也别缠着我了,啊,小后生。” “好说,”杨臻盯着他说,“把你偷的东西还给我。”但心中却有些狐疑:他在怕我? 堂堂盗灵,这么容易就犯怵了? 难道说盗灵除了轻功别无所长? “唉!”鸿踏雪大声地叹了口气,说,“你这后生太磨人了。”说着,他从怀兜中掏出了那块青玉疙瘩。 杨臻看清了那玉疙瘩其实是方印,但那个规格说章太大,说玺又有些小。玉块雕工细致,座上的四足雕兽模样怪异,一时间也难以辨认出是什么。杨臻甚是疑惑:无论是闻训古还是闻南曜的印他都曾见过,全然不是这个样子,再者鸿踏雪手中的印不该是身为人臣能用的级别,这东西当真是太师府的? 鸿踏雪看杨臻的样子,便知他也没见过这东西,笑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吧?” “先还给我再说。”杨臻丝毫不理他卖的关子。 鸿踏雪也不尴尬,举起手中的玉印说:“这东西叫‘夜牙玺’,知道为什么叫夜牙玺吗?” 杨臻一脸冷漠,对这陌生的名字完全不敢兴趣。 鸿踏雪不在乎,继续说:“因为它在新月之夜透月而视会有荧荧牙光。”他想说话的时候,从来不管别人想不想听。他把夜牙玺举起来正对新月一脸陶醉地欣赏着,片刻后他脸色变了变,垂下头来,扬手把夜牙玺抛给了杨臻。 杨臻伸手接住,诧异地看了看手中的夜牙玺,又看向鸿踏雪,问:“就这么还给我了?” 鸿踏雪大方地摆摆手,说:“还你了还你了,反正是假的。” 杨臻皱眉,一时间分不清是哪种假,问到:“你调包了?” “我鸿踏雪会干那种事?”鸿踏雪一脸嫌弃道,“你这后生可真没见识!” 所以,鸿踏雪说的是,这夜牙玺原本就是假的?赝品还是仿品? “行了,东西还你了,这下我能走了吧?”鸿踏雪问。 “后会无期。”杨臻也不拱手,什么表情都不做地看着他说。 “你这人……”鸿踏雪瞪眼,而后无奈地笑了笑说,“告诉我,你这无礼的后生叫什么名字?” “杨若佟。”杨臻倒是不介意告诉他。 “哼,果然是个后生。”鸿踏雪笑哼一声,转身要走,但他心中却一抖,突然想起了什么,几个破碎的形象迅速在脑海中拼凑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看杨臻手中的笛子,又看着杨臻的打扮,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是杨臻?” “正是。”杨臻笑眯眯地说。 第六章 接踵而至 鸿踏雪的眼角使劲抽了一下。 在试武大会上连续霸榜七天的疯子? 江湖上那么多年来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六年前的那场试武大会真可谓是百花失色,一枝独秀。鸿踏雪的师父在听说此事后曾感叹说杨臻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日后极有可能是个像秋清明一样创造时代的人,甚至会超过秋清明成为颠覆江湖的人。但鸿踏雪却觉得这杨臻是个疯子,别的不说,连战七天不累吗? 鸿踏雪在心中庆幸地大叹:还好刚才没跟他动手! “哈哈哈,”鸿踏雪笑得尴尬,拱手道,“幸会幸会,后会无期。”话还没说完,他就转过身去蹬脚就飞,片刻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啧,轻云步法果然名不虚传。”杨臻看着鸿踏雪那落荒而逃的模样,撇嘴一笑,而后收起墨笛,拿着夜牙玺,施展轻功回了太师府。 杨臻落至太师府门口要往里走时,柴赓正好领着亲兵往外跑。柴赓看见杨臻后立马接上去问:“你去哪儿了?可有什么事?” “鸿踏雪来过。”杨臻随柴赓一起往府里走。 “鸿踏雪?盗灵鸿踏雪?”柴赓不敢置信道,“他来干嘛?” “偷东西呗,放心吧,东西追回来了。”杨臻说着给他看了看手中的夜牙玺。 柴赓拿过夜牙玺看了看,说:“这啥玩意儿?鸿踏雪把太师印偷了?” “不是太师印,八成是个古玩。”杨臻说。回来的路上他看过上面的字了,是篆体的“将军印”三个字。 “给闻太师送回去吧。盗灵呢?跑了?”柴赓问。 杨臻点头,正色道:“明日就是太师寿辰了,柴叔,你带了多少亲兵?” “二十人,怎么了?” “不够,明日我再跟我爹说暗中派些亲兵护卫过来,柴叔你让你的亲兵乔装混进府中。”杨臻说。 “你觉得有人会来捣乱?”柴赓也警惕起来。 “未雨绸缪吧,总不能让明天再发生像今晚这样的事。”杨臻望着眼前这几重几进的太师府说。 杨臻拿着夜牙玺去见闻训古时,闻南曜也在场。不出所料的,闻训古也说这是他收藏的玉器。 “这是多年前老夫的一位故交相赠,故人已去,它也就被尘封起来了。”闻训古摩挲着夜牙玺上的座兽说。 杨臻没兴趣打听那个已去的故交,更何况打听反倒是失礼,他转言问:“姑父您知道此物的名字吗?” 闻训古再自然不过地摇头,“这倒不曾听过,怎么了?” “没什么,我看它模样奇特,好奇罢了。”杨臻说。 “父亲素来不喜把玩古器,”闻南曜说,“我也甚少涉猎此道,瞧不出什么门道,不过玉确实是块好玉,或许就是因此才被那梁上之人盯上的吧?” 闻训古点头:“能寻回来就好,毕竟是个念想。” 杨臻看着闻训古和闻南曜,他觉得自己不该再多说了。闻训古既然说是故交,那必定是知己好友,知己相赠会赠赝品吗?还是说那位故交也是个外行人,辨不得真假?又或者这夜牙玺是传世名作,那位故交爱到要寻个仿品来聊以慰藉?再者,杨臻看到夜牙玺下的篆字时便存了个疑问:既然写着将军印,那鸿踏雪为什么又叫它做“玺”呢? 这其中问题不少,真要追究恐怕是动辄牵连,还是暂时搁下吧。杨臻转言说:“无论如何,明日寿宴加派人手的事……” 闻南曜点头道:“这是必然,怎样都不能让寿宴有差错。” 闻训古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端起杯品了口茶,沉默不语。 次日,已经预热了许久的太师寿辰终于开始了,闻南曜和柴心柔夫妻二人招呼着接踵而至的宾客们,领着仆人们来来回回地忙活着。当然忙活的不止是他们,宾客们也在彼此间穿梭应和,攀谈着些让寻常人家歆羡的话题,来往熙攘,好不热闹。 此时的杨臻正跟在杨恕的旁边同潘显道潘峤父子闲聊。杨恕虽说是大将军,但却不像是多数征战沙场的人一样满脸粗犷,他身样挺拔,但面相却颇为儒气,说是将军,更像军师。 再看驸马爷潘显道,不得不说,这人年轻时必定是个俊儿郎,虽是年过半百,但面貌仍看得出英气爽朗的痕迹。 看得出公主千岁眼光不错。 说到后半截就只剩杨恕和潘显道浅谈朝中事了,杨臻和潘峤没兴趣听,便告了声退结伴离开了。 潘峤遮着眼看了看日头,说:“抻抻缓缓地竟然快到晌午了,他们实在是太健谈了。” 杨臻随意地扫了眼前的人堆堆,说:“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吧。” “嘿嘿,你找个地方藏藏吧,我去逛会儿。”潘峤摩拳擦掌,笑得有些猥琐,“你不知道,我听说这寿宴上有几桌是专门盘给官宦千金们的,我去那儿耍耍。” 杨臻觉得新奇,他不关心这个自然也听不到相关的传言,倒是难得听说闺阁姑娘聚在一块参加宴会的,不过他再觉得新奇都没兴趣去凑热闹,和一群从小就藏在屋里养的千金小姐们有什么可聊的? 潘峤不同,他志本就在此,没交代几句便钻进人堆里不见影儿了。 闻南煜老早就和一群差不多年岁的公子哥儿们跑出去玩了,柴赓也和今日刚到的几位总兵“排兵布阵”去了,杨臻左右算是清闲,于是独自一人去了闻南曜的书房,他还是想找找看有没有关于“夜牙玺”的记载。 闻南曜的颜玉斋中经史子集即便不全也能有个六七成,儿时闻南曜常带他在此啃书,杨臻大概看了看,模样归置几乎没变,所以他也能凭着记忆找到自己需要的门类书籍。 令杨臻觉得有意思的是,这颜玉斋从前根本没有关于江湖的书籍,如今却单添了一架专门存放江湖传志的书柜。他随手抽了一本,封面写着《平野先生传》。 平野先生是如今星爻台主谢隐,江湖传闻这谢隐天生碧眼,极善卜卦,一掐指头便是上下五百年。不过,杨臻对星爻台主了解也仅限于江湖传闻,再无其他了。 谢隐,字和弦,是前任星爻台主谢爻的独子。其人天生一副碧色眸子,常被人当成是眼疾盲人。正因此,他少年时常以盲眼算命先生的身份行走江湖,后来便遇见了当时的巫奚教明尊李勉。李勉在江湖上又有“琴魄”之称。谢隐自遇到李勉之时起便将其视为一生挚友,不过二人一向是聚少离多,所以也没什么笔墨故事可以掰扯。这是江湖中人的常态,虽说是挚友知己,却也未必能有多少相处时间,白头如新亦或是倾盖如故,大抵如此了。但谢隐当真是把李勉当挚友,先说他的字,便是在认识李勉之后,自己在及冠时取的。再者,他为了给李勉庆贺生辰,把老台主当宝贝种了几十年的奇木紫心梧桐砍了给李勉做了一把琴,为此事,老台主气得生了场大病。 看到这里,杨臻不由得“啧”了一声:这平野先生倒真是个奇人,像这种世间难觅其二的神木也能说砍就砍,当真是看重李勉呐。 书上还罗列了不少关于谢隐给人卜算的事例,总得看下来就是一个意思:平野先生说你三更会死,你绝对活不到五更。 杨臻往后翻了翻,他想看看这册子给平野先生写了个什么结局。 “光潜?”有人推门而入,“你怎么没去前面听……” 第七章 剑中魁首 光潜是闻南曜的字。 单听声音杨臻真觉得是自己在说话。他原本懒散地斜靠在桌上看书,说话人走进书房后他抬起头看了看,看得那人骤得收住了声音。 这人长得算是清秀,一身白衣上加了些红色的点缀,看着倒也干净透气。 “你是——”这人看着杨臻的模样,有些提防地问。 “阁下呢?”杨臻没站起身来,只是把书合上问。 “小生失礼了,在下沈唯,是司务大人的门客。”面前人揖身自我介绍道。 “哦。”杨臻应着,寻思着这人大约就是闻南煜说的“嗔儿”了。 杨臻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杨臻,打扰了,告辞。”说罢,他把书放回了书柜便要走。 “留步!”沈唯出声道。 杨臻停步看他,等他说事。 “杨公子是江湖中人?”沈唯问。 “正是。” “常听司务大人提起你。”沈唯打量着杨臻,矜持地笑着说。 “惭愧。”杨臻笑了笑说,“沈先生可要一同去前院吗?” 沈唯笑得更加拘谨了,“不用了,杨公子请便吧。” 杨臻没多说什么,嗯了一声后便直接离开了颜玉斋。 杨臻向来不喜欢掺和别人的家事,对于这个嗔儿他也不想多说什么,但想到心柔嫂嫂的时候,他难免会觉得可惜可叹又可悲。杨臻觉得事到如今不管不行,可当真要插手的话,怎么开口呢?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自己这表哥喜好别致呢? 胡思乱想着,杨臻回到已经差不多都就位了的宴席上。虽然不喜欢往人堆里凑,但这种场合毕竟是不能怠慢的,他坐到正东张西望的潘峤旁边,跟潘峤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看着主家们在席间来往招呼,他自己给自己斟酒,一盅又一盅地喝着,心还道:没有离老哥的梅煎雪好喝…… 这宴席宾客纷众,一时半会儿也散不了。杨臻实在是喝饱了,想离席去走走,他看戏班子的伙计们已经开始撑台摆架了,觉得这酒席续不了多久了,便向闻南曜和杨恕招呼了声起身离开了。 闻训古喜欢昆曲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这逢九凑整的大寿自然也少不了昆曲班子助兴,今夜便有昆曲大场,是闻南曜夫妇专门操办来为太师大人祝寿的。 杨臻又回了昨天那棵大槐树上,喝点酒,不管醉或不醉,躺下眯一会儿总是最舒坦的。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到树上眯,杨臻也说不清楚,儿时的事他记不太清了,他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见树就爬的习惯了,尤其是合抱之木,他不知为何十分喜欢坐在大树上的感觉。 他酒量不差,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不差,虽说刚才喝了不少,但于他来说向来是美酒醉人,不然的话还不如凉水。他也算喝过好酒了,别的暂且不论,那“岁寒三饮”便是人间至味:梅煎雪清冽,竹沉霜畅快,松顶香悠长……寻常的酒也就辣一辣舌尖嗓口,没那么多说道。 他枕着手臂,透过头顶上的树叶看着天,神飞天外。朦胧间,他听到了些不是十分真切的咿咿呀呀、敲敲打打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发现夜色已至,前院的昆曲戏班已经开场了。他对听戏向来提不起劲头,所以也没打算去凑热闹,本想着再眯一会儿,却听到有人在喊他。 闻南煜领着一大帮年岁差不多的孩子跑了过来,唧唧喳喳道:“表哥你果然在这儿!”闻南煜在树下不停地絮叨,说什么大戏快开场了,闻训古回房换喜服了,一会儿就回来陪大家伙儿赏戏,今天点的曲儿都是闻训古平日里喜欢的…… 杨臻的困意被他说跑了,他坐起身来看着树下的一群孩子嚷嚷着说个不停。 这时潘峤又悠哉悠哉地走了过来,说:“走了若佟,前院听戏去!” 杨臻应着,在孩子们的一片惊讶声中从丈半高的树上跳了下来。他随潘峤往前院走,身边还簇拥着一群热闹的孩童。 “若佟,我听说你让徐州总兵派人把太师府包起来了?”潘峤问。 杨臻点头。 “至于吗?过个寿罢了,再说谁这么丧性专挑人家大喜日子找事?”潘峤拍着杨臻的肩膀说,“不就是昨天进了个贼嘛,你太大惊小怪啦!” “无事最好。”杨臻笑笑说。 闻南煜拉着杨臻的袖子,喊着要去看闻训古的喜服,一群人又拥拥攘攘地往太师卧房走去,未入外庭,众人忽听得太师夫人一声惊慌的喊叫,当下一群人便觉不妙,杨臻第一个冲进太师卧房,见一黑衣人正提剑欲刺闻训古,他也没做他想,抽出腰间的墨笛便砸向了黑衣人的剑锋,黑衣人的剑锋受击下偏向了一方,闻训古也因此逃过一劫。黑衣人手腕用力摆动剑锋,将墨笛挑了出去,杨臻登步上前接住墨笛并翻身闪到了闻训古身前。 黑衣人稳住身形后一动不动地盯着杨臻。 这黑衣人手中握着一把细长的剑,左边额前有一缕厚厚的额发挡住了左眼,面相冰冷阴翳,十分怵人。他直勾勾地看着杨臻,眼中的杀意腾腾四溢。 “什么人敢在太师府撒野!”闻南煜跑进来看到眼前景象后怒道。 黑衣人没动没反应,依旧定定地盯着杨臻。 杨臻上下打量了这黑衣人一通,皱眉道:“你是嵬名岘?” 黑衣人没答话,杨臻就更肯定了。 嵬名岘在江湖中人称“剑魁”,是继剑尊、剑圣、剑仙之后又一剑客的称号。因剑魁与剑尊剑圣并非一个时代的人,剑仙又实在散漫无争,所以也无人能说得出到底谁更胜一筹,但“剑魁”之名却可以证明起码在这个时代,嵬名岘的剑术是无敌的。传闻中的剑魁形象“额发侧遮眼,长剑细止声”,如盗灵一样,剑魁也是个神秘的存在,但与盗灵不同的是“剑魁”之名响彻江湖并非是因为其如何神秘。于此,剑魁与另外三位也是不一样的,剑尊、剑圣、剑仙都是尊称,不仅是对剑术,更是对声望,剑魁就不一样了,无敌有无敌的用处,但凡是被剑魁盯上的人便必死无疑,同样的,只要能雇到剑魁帮你消灾,便也是一劳永逸。 剑魁,实际上就是个雇佣杀手,是个令正邪两路、善恶诸人都闻风丧胆的杀手。 嵬名岘冷冽的目光不偏不倚地钉在杨臻身上,说:“让开。” 听得这话,杨臻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剑魁阁下不想伤及无辜啊?” 真是笑话,出来做这行当的还分什么三四五六,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才像样。 嵬名岘脸色黑青,提剑登步便冲了上来。杨臻也不含糊,叮的一声用墨笛孔接住了嵬名岘的剑锋,他拉动手臂,牵引着嵬名岘调转方向面朝门口,几招过后二人便转战到了屋外。嵬名岘明白过来后停住手,盯着杨臻的目光更紧了。杨臻看他单腿有后撤的迹象,便知他还在打闻训古的主意。 “喂!”杨臻喊住他,说,“既然怕伤及无辜,那房中的家木也皆是无辜,咱们在外面打如何?” 嵬名岘从来不畏战,只是更多时候不屑于动手,毕竟江湖中寻衅滋事的狂妄之辈不在少数。但几招下来,嵬名岘清楚这眼前人不是寻常狂徒,且不论这人身手实在灵活,若无深厚的内力,根本不可能受得住他的招式,再者从刚才看来那管看似是黑木质地的笛子实际上是某种金材制成的。 嵬名岘有些想知道他到底如何。 第八章 初次交锋 嵬名岘不玩虚俗的,提剑便上。他将剑锋背在身后,身形冲至杨臻近前,转动手腕,剑锋便被挑到了杨臻的剑骨之处。 杨臻后撤身形,顺势甩笛将嵬名岘的剑锋上挑,剑尖从他鼻尖前半寸之处划过,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寒气从鼻尖蹭过。他膝盖稍曲脚下用力,另一只空闲的手顺着嵬名岘的剑锋下滑,切到嵬名岘的手腕处,他腾身用握着墨笛的手按着嵬名岘的肩膀翻到嵬名岘身后的同时,另一只手在嵬名岘的手腕上用力一挫,捞过了他的剑。 嵬名岘迅速转身,有些愣地看着站在距自己不过一丈的杨臻。他与人动手向来不拖泥带水,刚才的招式明摆了就是要真刀真枪地来过,但杨臻却像是在耍他一样,五招之内夺了他的剑。 “还我!”嵬名岘想都没想便喝了出来,不过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这是小娃娃被抢了小玩意儿吗? 杨臻抿嘴笑了笑,随手一扬把手中还未攥热乎的剑抛给了嵬名岘。“不好意思,刚才是我使诈,”杨臻单手倒背向他示意说,“咱们重新来过。” 二人这几招几句间,众人看不懂门道,只得眼花缭乱了。 嵬名岘接住杨臻抛过来的剑,更不懂杨臻要干什么了。不过杨臻要重新打过也正合他意,能在简单的几招间夺走他的剑,这个人值得好好动手。 杨臻看着重归冷翳的嵬名岘,心中也认真起来。他并没有要把这刺杀太师的恶人抓住的打算,一来自己并不清楚剑魁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剑魁的对手,二来真要抓剑魁的话,恐怕这太师府会死伤惨重。杨臻的想法是,想办法暂时把他打发走,日后再想法子解决问题。 杨臻在心中盘算着,忽听闻南煜喊道:“表哥小心!”他猛地回神,这才发觉嵬名岘已经飞至了他跟前。 若是平常与别人交战时,走神倒也无妨,凭他的耳力只听声音都可以过几百招,但剑魁的剑是出了名的快,快到破风无声。杨臻动了动眼睛侧身躲过了嵬名岘飞来的剑锋,嵬名岘紧接着又把剑锋划向杨臻的喉结,杨臻抬手把墨笛横插在颈前,又是叮的一声,剑碰在了笛上,杨臻由嵬名岘推抵着向后一路滑退直至撞上庭院的门框。 嵬名岘压着剑盯着杨臻道:“走神?” 杨臻眯了眯眼笑道:“惭愧。”说着他运足逆元气,使劲拍了身后的石质门框一掌,刚劲的力道反向汩出,将杨臻弹了出去,嵬名岘也被这力道震得随着杨臻一同飞出了几丈远。 这浑厚的内力让嵬名岘有些瞠目,不过却并非是因自己做不到,正好相反,就是因为自己做得到,才知道这到底有多难,他不太敢相信随随便便就能遇上一个也能做到的人。 杨臻翻身抽了墨笛,转眼间便又与嵬名岘过了百余招,二人你攻我防、你退我进,无论是身技还是内力竟都不分上下。又一下剑笛相震后,二人各自弹开稳住身形,相视无言。 闻南煜、潘峤等人看得胆颤心惊,虽是见得二人暂时停住了手,但却更紧张了,生怕沉默后突然爆发,生怕杨臻应付不得。 太师府虽大,但由于事先做了安排,事发至此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柴赓就领着一群人围了过来。 方才闻南煜就听杨臻说了,这人是嵬名岘,经常看话本子的闻南煜自然知道嵬名岘是何许人也,而且他知道的远比杨臻更邪乎,并绘声绘色地向柴赓说道了一下那个叫嵬名岘的黑衣人。 柴赓听完后啐了一声道:“厉害坏了啊,昨儿个是盗灵,今天连剑魁都来了?” 嵬名岘没管周围人在说什么,事已至此是无法成事了,更何况还有高人在场。 “你叫什么名字?”嵬名岘问。 柴赓领着乔装了的亲兵们把杨臻和嵬名岘围了起来,并试图收缩圈子抓住嵬名岘。杨臻不想在太师寿诞上弄出人命,便压手示意柴赓不要轻举妄动。 “杨臻。”杨臻回答。跟剑魁就没必要兜圈子了。 嵬名岘皱眉,上下看了看他,说:“你就是杨臻?” “正是。”杨臻对所有对自己表露出不可思议之意的人都这么回答。 嵬名岘的目光聚得厉害,一动不动地瞅着杨臻,不知在想什么。 杨臻看了看旁边脸黑得厉害的柴赓,清了清嗓子说:“剑魁阁下,如今我们人多势众,你也不好得手,要不就此打住,改日再会如何?” 嵬名岘闷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道:“杨臻?” “嗯,是我。”杨臻觉得有意思:这剑魁怎么感觉有点憨呢? 他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也算是见过世面了,形形色色的人他都有所接触。江湖的确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偶遇上深不可测的人。不论是昨日的盗灵,还是今日的剑魁,说出来都是响彻江湖的名号,但真见识过后,杨臻只觉得这些人奇怪得很。是不是大人物都有自己的那么些特点呢? 嵬名岘没再说什么,运转内力使出轻功窜上了房檐,而后一跃消失在了夜色中。临消失前,他又回头看了杨臻一眼。 “喂……”柴赓看着就这么走了的嵬名岘,不甘心地问杨臻,“就这么让他走了?” “不然还能怎样?”杨臻折回太师的卧房中打算查看一下闻训古的情况。 柴赓跟在杨臻后面道:“抓住他呀,敢在闻太师的寿辰撒野,抓他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我看他未必知道今日是太师的寿诞,剑魁杀人可不会挑日子。”杨臻笑道,“不过既然他夜闯太师府,也有谋害太师之实,通缉他一下还是可以的。”虽说是通缉,杨臻也并不寄希望于朝廷的人能抓住嵬名岘,说穿了只是为了给嵬名岘制造麻烦,让他无暇再来刺杀太师罢了。 “既然要通缉,为什么刚才不直接抓住他?”柴赓想不明白了。 “不好抓啊,剑魁好歹是剑魁,你以为是在抓小鸡儿吗?”杨臻瞅他。 “这不是有你嘛……”柴赓实在是不甘心,虽然刚才闻南煜把嵬名岘吹得很厉害,但他总觉得别人再怎么厉害也比不过他的小臻子。 这时,闻南煜和潘峤也追了过来。闻南煜说:“就是啊表哥,难不成连你也打不过他?” 杨臻抿嘴想了想说:“打不赢。” “那家伙真这么厉害?”潘峤不信。 怎么形容剑魁到底有多厉害呢?其实关于嵬名岘,杨臻也只是道听途说,并未真正见识过,只是武林中人与寻常人对“厉害”这一说法的理解是很不一样的。寻常人说厉害亦或是上升至“可怕”,也只是事不关己的模糊概念,武林中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是随时都有可能遭遇那些“厉害”和“可怕”的。 五十年前的曾有两位师出同门的天才剑客,其中之一就是“剑圣”牧云决,剑圣的传奇之处便是自他之后江湖上有了新的绝世神技——剑影七十二式。当然传闻中的剑影诀并非七十二式,有说每式四分的,也有说每式八分的,具体有多少,恐怕除了剑圣本人,再无旁人能说得清楚。 而这剑魁正是牧云决唯一的徒弟。 这是世间鲜有人知晓的事,杨臻知道是因为牧云决与秋清明相交匪浅,以前林年爱给他讲故事的时候提到过此事。 想到剑圣,杨臻只剩喟叹,那些传说中的人物,着实令人向往,但此生想要遇见却也难了。 第九章 通缉之难 在杨臻确定闻训古并无大碍后,柴赓将亲兵留在后院看守,而后二人才与潘峤回了前院。寿诞进行到一半,总不能就此散会,幸于前院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再者有杨恕和闻南曜夫妇的主持,后面的动静并未影响到前院的宾客们。 杨臻向杨恕道明经过情况后,杨恕脸色不善地说:“这嵬名岘是何来历?为何要刺杀太师?” 杨臻摇头道不知。杨恕看着他叹了口气说:“你做的也对,大喜的日子怎能动辄血光,只是断然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否则便是后患无穷。” “儿子明白。”杨臻说。 “让光潜他们去后院看看吧,这里为父守着。”杨恕拍了拍杨臻的肩膀道。 杨臻陪着这一大家子喧讨了好一阵子后,同闻南曜回了前院。 “臻臻,父亲大人平安无事,还得多谢你。”闻南曜走在杨臻旁边说。 杨臻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和他一起往前院走。太师府这大宅子当真是让杨臻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两个江湖上的“大人物”两天内先后“造访”太师府,会是巧合吗?杨臻总觉得不对,就算是巧合,鸿踏雪是怎么知道夜牙玺在太师府的?嵬名岘又为什么要杀闻太师呢?江湖上都说嵬名岘都是拿钱杀人,那么给钱的是谁呢?还有在颜玉斋里遇到的那个沈唯…… 杨臻偷瞟了闻南曜一眼,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这两日的事颇多,父亲身边的护卫必得好好安排,寻常护卫大概也应付不来现在的情况,到时还得劳烦舅舅派些人来帮忙。”闻南曜说完,却许久没听得杨臻的回应,他看了看身旁走路出神的杨臻,唤道:“臻臻?” “嗯?”杨臻回神应到。 闻南曜看他的样子,笑道:“想什么呢?” 杨臻咕噜了下眼睛说:“最近不太平,姑父身边的人得好好挑选了。” 闻南曜笑出了声,说:“是是是,待会儿跟舅舅商量商量,我信不过自家的护院家丁,还得要舅舅的军卫我才放心。” 这样说着,闻南曜重新回了前院主持寿宴,中间闻训古也回来向诸位宾客回了礼,有闻南曜在,总算是把寿宴照顾到妥当结束。宾客纷纷散去后已差不多到半夜了,碍于这几日的事,杨臻与杨恕、柴赓都留宿在了太师府。杨恕和柴赓派亲兵们把太师府守了个遍,以备不测。 客房中,杨臻与杨恕、柴赓聚在一块商议这几日的事。 “臻子,你在江湖上待得久,盗灵和剑魁为着什么来太师府闹事?”柴赓问。 “鸿踏雪向来是天南海北搜罗新奇玩意儿,但凡是哪里有什么珍奇之物,总能有他的踪迹。至于嵬名岘……”杨臻皱眉道,“他一向是别人的刀俎,他对别人的仇倒鲜有耳闻,只是对他有仇的人恐怕就多了去了。” “所以说,嵬名岘刺杀闻太师是有人指使?”柴赓问。 杨臻点头,转问杨恕:“爹,姑父在江湖上有仇家?” “何出此言?”杨恕皱眉道。 “若在江湖上没有足够的人脉是找不上嵬名岘的,但在朝为官却又能联络江湖的能有几人呢?”杨臻说。 “可是以太师的为人,别说是在江湖,即便是在朝中也难有仇家啊……”柴赓挠头道。 杨恕一番沉默后,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不是仇家,恐怕要问那个嵬名岘了。” “对,通缉他,他总不会连谁雇了他都不知道吧?”柴赓拍桌道。 杨臻看着杨恕,他觉得自己的爹有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感觉。他又问:“爹,你听说过夜牙玺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杨恕的脸色有了一瞬间的意外。 “昨夜鸿踏雪来就是为的此物。”杨臻说,“只是鸿踏雪说太师府的夜牙玺是假的。” 杨恕把眉头皱得厉害,许久不答话。 杨臻看他的样子很明显是被说到什么不能轻易被提起的事了,但夜牙玺的事在他这里是不能轻易碰触的,在闻太师那里却不是吗?还是说,闻太师也未曾和盘托出呢?夜牙玺当真只是个古玩?闻太师所说的那位已故的友人又是谁呢? “夜牙玺……”杨恕思索良久后道,“如今怕是已经下落不明了,传说它是一批宝藏的钥匙,可如今不管是夜牙玺还是那批宝藏都无人知晓到底在何处,所以已经很少有人提起了。” 言下之意是,夜牙玺现已过气,再多追究也没意义了。 既然都已经这么说了,杨臻也就不追问了,毕竟也是件无关痛痒的事,宝藏什么的,也就骗骗俗人,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嵬名岘的事不能不追究下去,杨臻身在江湖,追查起来也比朝廷方便,朝廷通缉朝廷的,他查他的,谁也碍不着谁。 五日之后,朝廷对嵬名岘的通缉令发出后,杨臻也就开始准备回逆元门了。 朝廷对于江湖的通缉令有专门的机构负责执行,那便是抚江侯府。抚江侯府是开国初期建立的联络朝廷与江湖的中间机构,虽是朝廷机构,但独立于六部之外。虽说早早就建成了,但也是直到三十年前才达到了自己的最盛时期,那时抚江侯府有五位奇子,帮助当时的抚江侯平衡住了朝廷与江湖之间的关系,虽然如今的抚江侯府没了从前的能耐,但却仍未被朝廷当作弃子。 通缉令由兵部侍郎递交给时任抚江侯扈坚良,抓捕嵬名岘的担子也就落到抚江侯府了。若是放在三十年前,抓个剑魁对于抚江侯府来说不成问题,但如今的抚江侯接到这样的通缉令就犯难了。凭现在抚江侯的家底,别说抓住剑魁,就连找剑魁都难。眼下扈坚良托着通缉令的手都在哆嗦,本以为上一任侯爷意外亡故后,他算捡了个便宜,现在想来,总感觉自己离亡故也不远了。 平右将军府中,杨臻把几坛捆包好的女儿红甩上马背,接过杨青递给他的白底绣红梅的外衫一甩套上了身。 “少爷,您这才回来几天呀,为什么又要走啦?”杨青噘着嘴攥着缰绳不肯往外走。 杨臻笑道:“我有事要去办。” 杨青是杨臻的书童,从小与杨臻一起长大,从前几乎是与杨臻形影不离的,后来杨臻被杨恕送去逆元,他也就再没那么多机会跟着了。 杨青闷着不说话,每次都这样,杨臻已经习惯了看他主仆俩分别之际发闷了。 “臻臻。”杨恕从堂里走出来唤到。 杨臻迎过去问:“爹,有什么事吗?” “你去药师谷的时候会经过苏州吧?”杨恕说。 杨臻点头说是。 “为父这里有一封信,到时你替我交给你周伯父。”杨恕说着把一个信封递给了杨臻。 “周伯父?哪个周伯父?”杨臻看着信封上写着“振丹兄亲启”,但他一时间却给这名字对不上人脸。 杨恕笑道:“你可能记不太清了,你八岁那年我带你去过他家,你周伯父家中还有个长你三岁的哥哥和小你半年的妹妹呢。” 杨臻老老实实地听着,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他是九岁的时候出事的,八岁的事自然也就记不清楚了。 杨恕也晓得他肯定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记得就算了,你到苏州之时只需打听一下‘舟水山庄’就好了。” “好。”杨臻应了下来。 杨恕笑得慈爱,道:“动身吧,路上小心,这信无需太过着急送到。” 杨臻应着,和牵着马的杨青一起往外走。 第十章 逆元奇门 “青青,那个周家你知道吗?”杨臻问。 “有些印象,那次去周家我也跟着去了,周家的公子好像叫从文,小姐叫……”杨青使劲想了会儿,“对,叫‘周从燕’!他们兄妹俩当时可喜欢跟少爷您玩了,我记得当时咱们回京的时候他们俩哭得可惨了!” “哦……”杨臻还是毫无印象。他不再多想,听着杨青念叨了一番后,跨身上马与杨青道了别,策马扬尘而去。 逆元门所在之处是汉中,杨臻日夜兼程地回了逆元,还没进山门便被一个小姑娘冲过来猛地一个熊抱给撞了个趔趄。 “嘿嘿,哥你终于回来了!”这姑娘一身粉嫩,长相也粉嫩。 小姑娘后面还追着一个青年男子,面相规矩,衣着规矩,举止也规矩。这人正是逆元七贤中的第三位郎知归。郎知归看着缠在杨臻身上的小姑娘说:“甜儿,不得无礼!”随后又向杨臻揖礼道:“小师叔好。” 杨臻是秋清明的亲传弟子,而逆元七贤却都是秋清明徒弟辈的徒弟,所以如今在江湖上活跃着的逆元门人大多要唤杨臻一声师叔。 赖着杨臻的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是秋清明之子秋逸兴的独生女儿秋甜儿,可谓是逆元门人的大宝贝。 杨臻跟郎知归打了声招呼,又伸手揪着秋甜儿的马尾麻花辫把她扯开,说:“让小姑奶奶你久等啦。” 秋甜儿也不恼,草草理了两下头发就推着杨臻往大堂走。一路走来,熙熙攘攘的门人间相互招呼,俨然一片宝蓝色的海一般。 行至堂前时,杨臻才问:“这么热闹,忙什么呢?” “小师叔忘了吗?再过两个月就是试武大会了。”郎知归说。 “是啊是啊,这次的大会哥你去吗?”秋甜儿拉着杨臻不肯放手。 “去不去的,看情况吧。”杨臻一时间真没什么必须去或者不能去的理由。 秋甜儿赖着杨臻不肯撒手,非得让他去不可。杨臻拖着这个粘人的小妮子进了大堂,正看见秋清明和两位长老围着张桌子不知在商量着什么。 逆元门原有三位长老,但大长老应归璞前些年病故了,如今尚在的是二长老俞致同和三长老任去来。三位长老是江湖上第一批随着秋清明学习逆元气的人,三位都是年轻时练寻常真气无甚所获,改习逆元气后却名震江湖的前辈。这三位虽是学艺于秋清明,但却又不算秋清明的徒弟,毕竟原来在江湖上就是与秋清明同辈的人,所以杨臻这辈的逆元弟子也得唤一声师叔。 “师父,徒儿回来了。”杨臻走近了些道,“两位师叔好。” “哟,小臻子回来了!”三长老任去来朗笑着招呼他道。 杨臻在三位老头面前站定,也看到了桌上有本花名册,那正是过些日子要参加试武大会的人员名单。试武大会向来固定在中都的承贤山庄举行,承贤山庄的庄主如今是蒋文彬,蒋家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义商,自蒋文彬的父亲蒋持敬开始便广揽天下豪杰,承贤山庄也就成了诸多武林豪杰的聚集之地。承贤山庄虽算不得门派,却也是个没人敢随便招惹的地方。每届试武大会开场前的两个月承贤山庄便会四处联络,定下与会的门派以及各个奇人异士的名单再分发给各个门派以资各派准备。今年的大会与往届相比没什么新的变动,上一届杨臻就没去,这一届他依旧是没什么兴趣。 “今年不知会不会有新苗子冒出来……”俞致同捋着长长的胡须说。 “再好的苗子都没自家的好!”任去来笑得得意,他对自己这小师侄是十二分的满意。 刚开始秋清明让人把小杨臻从药师谷里领回来说收了个关门弟子的时候,他还一肚子不满,凭什么给姓杨的这么好的待遇?但没过多久他就被征服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学逆元气就已经够神速了,但这小娃娃却更骇人,只用了八年的时间便入了轮回境。要知道秋清明创造出逆元气用了二十余年,以此为标准的话也就是说每一境要用三年左右,任去来当初从零开始学习逆元气,前期勉强追平了秋清明的速度,如今已在沉潜境徘徊了近十年了。逆元门大多数的弟子都难做到这个速度,即便是新晋的“逆元七贤”最快的平均下来也要四年一境。 相较之下,杨臻的速度就有些可怕了。 六年前的那场试武大会,杨臻刚刚入行云境,那时的杨臻刚跟着林年爱云游回来,逆元众人也不知道他的逆元气到底几斤几两,而在鼓捣着他出战后,任去来就呆了。他当时憋了好久只说了句“此子非人哉”。 杨臻也笑,他从来不介意别人夸他。他大致的扫了几眼,七贤的名字都在册,倒是缺了俞致同的名字。“二师叔今年还是留守门中吗?”杨臻问。 俞致同点头,说:“什么时候能有个替老头子我看家的,我就能出去凑凑热闹了。” 杨臻咕噜了下眼睛,挑眉道:“我看朗三哥就挺合适的。” 郎知归被吓了一跳,羞道:“小师叔别开我玩笑了!” “知归确实稳重,阁序也很不错,日后就得指望他们接我的活了。”俞致同抚着胡须笑道。 “怎么样?今年想去吗?”任去来问。 “不……”杨臻想说不去,但身后的秋甜儿使劲在他腰上拧了一把,疼得他笑着吸了口凉气,改口道,“不一定去不去。” “小师叔你就去嘛,上一次有好多人排着队想要挑战你,你没在场实在是太可惜了。”秋甜儿晃着杨臻的胳膊说。 “我为什么要去被他们挑战……”杨臻觉得没道理。 “去嘛去嘛,小师叔最好了。”秋甜儿撒娇道。 “甜儿!”久不发话的秋清明佯怒道,“不许胡闹。” 说是不许胡闹但也胡闹成习惯了,好在小丫头向来听秋清明的话,吐了吐舌头乖乖站在杨臻旁边不说话了。 秋清明乐呵呵地看着杨臻问:“去过药师谷了吗?” “改日再去。”杨臻答。 “常去看看,别总让林老头念叨。”秋清明嘱咐。杨臻不把林年爱当师父,他总得常把杨臻让过去陪陪林年爱,不然总觉得过意不去。 杨臻点头答应。其实这些年来他还真没少去药师谷,自从头一回在药师谷治完病以后,林年爱就跟赖上他了一样,死活非得收他做徒弟,可那时他已经拜秋清明为师了,再者他一直觉得那个老头子不靠谱,喜怒无常,不可捉摸。更何况他一向十分喜欢把别人搞得无话可说的感觉,林年爱三天两头和他斗嘴,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杨臻在逆元呆了四五日,这些天里秋甜儿日日来策动他去试武大会,扰得他耳朵边上没个清净,最后还是答应去了。不过去归去,杨臻到底是不想随便就做承诺,承诺下来的事就得做到,做不到反而会觉得有愧。既然答应了要去,那就得把原本计划的事尽快赶完。他盘算过这段时间要做的事后便动身出发了。 他顺着渭水一路向东,一路观景,又是四五日,第五日几近黄昏之时,杨臻来到了徐州总兵府的大门口。柴赓早他几日离开了京师,如今已经到徐州好几日了。都走到家门口了,杨臻自然没有再去住客栈的理由。庭外的看守认出了杨臻,有的给他牵马,有的跑到院里通传,不一会儿脸上还挂着墨的柴赓就迎了出来。 第十一章 烟花三月 杨臻和柴赓说说闹闹地到了柴赓的书房,案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几张信纸,上面像鬼画符一样的字一看就知道是柴赓的杰作。 杨臻看了看案上的纸,又瞅了瞅柴赓脸上的墨迹,笑问:“柴叔你写信呢?” 柴赓大概是不知道自己脸上有墨,只顾着把案上的信划拉起来说:“别笑话我了,你来了正好,帮我把这些信抄一遍吧,抄不完我可不管饭。” 杨臻被他逗乐了:“这算什么道理?” “跟你还讲什么道理,快点快点。”柴赓说着勤快地给他抽了张椅子,并研起了磨。 “吃人家的嘴短呐。”杨臻嘴上抱怨着,坐下来点了下墨开始给他誊写,“柴叔不是我说你,既然你自己不好写字儿,为什么不找个师爷代笔什么的呢?” “我跟那些老儒酸秀才合不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柴赓一边研磨一边嫌弃道。 杨臻的字比起他这人来说要规矩得多,不过隽秀是真的隽秀,一眼看过去十分清爽。他转合提笔,把抄好的信放到一边,捡过另一张信纸,按着柴赓给他摆上的鬼画符继续抄写。他跟柴赓熟,所以柴赓的字他能辨认出来,不过这些字看着实在难受。杨臻叹气道:“哎,我看我爹每次读完你的信都要按着眉心揉好久,心疼得紧。” 柴赓抿嘴无言。他对自己的师父可是跟对老父亲一样爱重,自然不想见得自己的父亲不好受。 总兵府中没有当家的女眷,杨臻在府中住的也就自在得多了,柴赓无事时便和杨臻一起泡在酒窖里不出来。本来柴赓就注意到了杨臻是带着酒来的,但他要开坛的时候杨臻又不许,说是给朋友捎的,他还嫌弃了声小气。 杨臻没在徐州待多久便离开了,如今是暮春时节,去扬州正好。过了徐州便能明显地感觉出这边风貌的不同了,人来人往间,挑担的摆摊的,好不热闹。 雨景可遇不可求,但夜景倒是想来就来的,杨臻落脚的地方是中心大街上的悦扬客栈,三层之上还有阁楼,入夜后杨臻拎着壶酒上了阁楼,坐在栏柱上望着远处灯火璀璨的景,心里流转着山曲的调子,把酒壶搁到边上,抽出墨笛放到嘴边凭着感觉鼓捣着调子。 也不管好不好听,纯凭心走。 他一直都惦记着补出水曲的事。 也不晓得吹了多久的小曲儿,他忽听得楼梯上传来“噔噔噔”的声音,扭头一看,见一个靛衣青年跑了上来。那青年人看到杨臻后笑得更开心了:“小师叔,你怎么在这儿了?” “小彭?”杨臻也有些意外。 来人正是逆元七贤之第七彭士熙。在逆元的那几日杨臻听秋甜儿说过,彭士熙回家省亲去了,他也知道彭士熙是扬州人士,只是未曾想到竟这么巧就遇上了。 “适才陪内人出来看烟花,走到客栈下的时候听着笛声耳熟,就上来了。”彭士熙说,“小师叔是到此游玩还是途经此地?” “途经此地,恰好游玩。”杨臻收起墨笛笑道,“你方才说陪佳人看烟花,可我怎么不见佳人也不见烟花?” “内人在堂下等我,”彭士熙笑道,“小师叔有所不知,现在还没到时候呢,再过小半个时辰烟花就上了。” 彭士熙新婚不久,他的妻子并非江湖中人,并不宜轻易见客。杨臻也明白道理,笑道:“我可是在这巴巴地盼着烟花盛景呢。” “小师叔既然来了,不如到我家小住吧,虽是寒舍,但也能招待小师叔喝两壶酒的。”彭士熙说。 “还是不打扰了,我就只在此逗留一两日,后天便要走了。”杨臻说。 “当真?如此正好,我本来也打算后日回门中的,这下可与小师叔同行了。”彭士熙甚是高兴。他一向敬仰自己这小师叔,能得机会结伴同行自然高兴得起。 “我要去苏州,暂时不回门中。”杨臻道明行程。 “这样啊……”彭士熙思索片刻又道,“苏州云锦极佳,我去看看有没有能给内人做几件新衣裳的,等我买上云锦再与小师叔分道而行吧。” “好。”杨臻应了下来。 彭士熙又与杨臻聊了些闲事,但彭士熙终究是佳人在心神思飞,几番邀请杨臻同住不得后便也告了辞下楼寻妻了。 时辰将至,远处便开始升起了星星点点的烟花,烟花爆开的声音离得远些听着反倒会让人觉得惬意。越来越多的烟花升了起来,眼前的天一闪一闪的,若是一片旷野,那这些纷繁的烟花便是硕大的萤火,只是相较之下美甚而时瞬。扬州终究是个人盈景致的好地方,三月的夜也温和得醉人。大街上一片欢声笑语,垂髫总角们举着烟花棒相互追逐,嬉笑玩闹,让人看着好不欢喜。 杨臻喝了口酒,俯瞰时见彭士熙正朝他招手,他笑着挥了挥手,彭士熙身边的女子也向他笑着颔了下首,那便应是彭士熙的新婚妻子了。 彭士熙夫妻二人走后,杨臻一人独坐阁楼直至烟花盛宴结束,中间倒是也有人上来过,但都是歇坐片刻便下去了,无人陪他完整地看完这场烟花宴,他也觉得不必非得有个谁来陪,若是有人想来陪他看烟花的话他会允许谁呢?杨臻想着:离老哥应该可以,老驴头想来也没问题,这么想来也许久未见千树了…… 那个嵬名岘也不知现在在哪,该怎么找到他呢?杨臻还有几个问题想要好好问问他呢…… 看至烟花尽歇,杨臻也就回房歇下了。 次日,风和日丽,实在适合散步游玩。总的来说今年都要暖和些,街上早早地飘起了杨花,本来就暖洋洋的煦风裹着杨花一起就更醉人了,但杨臻却藏在客栈里不出去了。缠着杨花的风看起来精致不错,但真站进去可就难受了,一呼一吸间都是薄絮,实在是不好受。何况白杨寻常,没必要特意去欣赏。杨臻少年时随林年爱四海云游时曾见过一棵红杨柳,那才叫一个难得。当时林年爱想方设法要把红杨柳移栽到药师谷,无奈途中失败,反倒使世间少有的红杨柳死去了。林年爱为此懊恼了好些日子,最后把红杨柳写进了《青黄手札》,以慰他对红杨柳的愧疚之心。 总之这一日杨臻就是使懒了,虽说他一路并不赶,但终究是在路上飘荡了近十日了,今儿个不好好歇歇,明天的路拿什么走完。 闲散了一天后,第二天一大早,杨臻的行李还没拾掇完,彭士熙就找来了。 扬州离苏州近得多,沿着运河不用一日就能到,只是邻近苏州时正好遇上了雨天,所以只得暂时找了家小客栈歇脚过夜,等真到苏州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了。杨臻陪着彭士熙逛了几家布庄,到处挑花布,等彭士熙买到称心如意时又是时近晌午了。二人寻了家客栈坐在堂下,招呼店小二上了几道饭菜以便对付饥肠。 现下快到晌午了,大堂中的人也多了起来,等杨臻二人的菜上齐,堂中各桌都差不多坐了满当。 “小师叔,你专程来苏州一趟为着什么呀?”彭士熙边吃边问。 “替家父送信。”杨臻说,“也不能说是专程,过几日还要去趟崇安呢。” “又要和林神医出外云游吗?”彭士熙一脸羡慕。 杨臻摇头道:“只是去看看,自从年后就没见过了。” 也不知林年爱怎么想的,每回除夕都吵着杨臻陪他在药师谷过,差不多十年了,在武夷山吹着山风过年已经成了杨臻的习惯,搞得杨臻如今觉得回京师过年反倒是不正常了。 第十二章 不期重逢 酒足饭饱后,彭士熙唤小二撤了饭菜换上了壶茶。他们二人闲聊间,打外面进来了个白衣年轻人,打扮得实在清爽,长相着实秀气,不过这种秀气又有些不一样,这年轻人秀气到可以说是漂亮了。年轻人在门口站了站,环视了下堂中,见杨臻那桌人少便走过去,和气地问:“两位兄台,在下可否凑个热闹?” 彭士熙看了看杨臻,杨臻没说什么,他便对年轻人笑道:“请便。” “多谢。”年轻人大方地坐了下来。 彭士熙瞧这人眉盈目秀,言行虽说是潇洒大方,但总有些拘谨,再看那笑颜更明摆了是个姑娘,心想八成是哪家哪派的千金出来采风了,他也懒得拆穿,便为其浅茶一杯,问:“在下彭士熙,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俊俏姑娘稍稍打量了二人,不得不说,看到杨臻的相貌时她差点就暴露出小姑娘的娇羞了。她少有机会能出来逛,也从未见过如此俊朗之人,只是杨臻那爱答不理的样子使她没能厚着颜面搭话,倒是与自己搭话的这人,虽然长相平平,却随和得很。她大方地回答:“客气了,在下杨臻。” 彭士熙一愣,旋即便忍住了笑,但一旁的杨臻却始料未及地被一口热茶呛了个厉害。 “这位兄台怎么了?”俊俏姑娘被杨臻吓了一跳。 杨臻光顾着埋头咳嗽,无暇回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摆手。 彭士熙忙为杨臻圆场,问俊俏姑娘:“杨臻?兄台可是逆元的杨臻?” “没错。”俊俏姑娘拱手作揖,头一昂,看上去甚是骄傲。 彭士熙脸上笑得温和,却拿不准该怎么办了,于是便望向了自己的小师叔,那个真正的杨臻。 杨臻总算是咳了个够,他看这人如此大言不惭,便也是玩性大发,挑了挑眉毛,给脸换上一副谄笑,道:“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杨兄当真是生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呐!” 俊俏姑娘被杨臻夸懵了,不禁脸红了起来。但她却也纳闷,心道:有这样的传闻吗?为什么我听过的传闻只是说杨臻的武功如何如何厉害呢? 她挠了挠头,害羞地笑着说:“江湖上竟还有这样的传言啊……” 这姑娘笑起来两边嘴角下各有一个深浅适中的梨涡,看上去甚是甘甜。 彭士熙看着这姑娘娇羞的样子,憋着笑端起茶来放在嘴边,以掩饰自己的表情。心想:小师叔这耍人的嗜好真的是滋身附骨呐…… “哪儿止啊,杨兄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杨兄你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得见杨兄一面,真是三生有幸呐!”杨臻脸上尽是崇拜模样。 “是啊是啊,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彭士熙笑着拱手附和道。他想拍桌狂笑,平时大概也难有机会这么肆无忌惮地夸自己了。 “不敢当不敢当,”俊俏姑娘红着脸笑道,“还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我也叫杨臻,你说巧不巧? 杨臻心想着,眼睛一转,说:“在下秦至。” 秦至? 彭士熙听了这名字,稍作思索便了然于心了,心道:小师叔当真是玩得开心了。 “杨兄怎么会在这块地界呢?”杨臻问。 “我家……”俊俏姑娘没作多想便说,但话说一半却又打住了。杨臻和彭士熙明白她想说什么,她就是这当地人。可众所周知,杨臻是平右将军之独子,必是京城人士,哪能说是苏州人呢?不过好在这姑娘机灵,稍作停顿便接着说,“我家在此地有亲,我是来替家父探亲的。” “亲?”杨臻有些诧异。 “家父与苏州富贾周大庄主是金兰之交。”俊俏姑娘说。 杨臻皱眉,侧脸迎上彭士熙询问的目光,而后又看向那姑娘,当下心中就有了底。一个姑娘家,知道杨恕和周振丹的关系,又是本地人,看来她八成就是周家人了。周家有一儿一女,都与自己差不多个年纪,眼前这人多半是周家小姐周从燕了。当真就这么巧?只是不知道这大小姐的脾气怎么样,今日这么耍她,真到登门拜访的时候不会被撵出来吧? “原来如此,在下对舟水山庄也略有耳闻,听说那儿的大小姐通情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杨臻试探道。 彭士熙被杨臻这前言不搭后语的问法给弄着实摸不到头脑。 “还有这种传言?”俊俏姑娘明显是不相信,但转念一想,面色奇怪地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传言是真,在下愿同杨兄一起前去拜访,还望杨兄能为小弟牵线,若事有所成,小弟必有重谢!”杨臻说着,眼看着那姑娘的脸色越来越怪,便知“通情达理”这种猜测不着边际了。 “小师叔……”彭士熙在一旁小声提醒,他越来越看不懂杨臻在干嘛了,他怕再不拦着点,他的小师叔真会惹出什么事来。 “我劝秦兄还是不要作此打算了。”俊俏姑娘坐正,看着杨臻,不无可惜地说。 “为何?难道传言有虚?”杨臻不肯作罢。 “传言是真是假倒无所谓,只是……”那姑娘顿了下,看了看杨臻,一脸惋惜地说,“周家小姐与我有婚约在身,恕在下不能割爱了。” “啊?”这下杨臻和彭士熙呆了。 杨臻和彭士熙面面相觑,一句“真的吗”在二人眼间传了几个来回,仍是没有个答案。 俊俏姑娘看着他二人的样子,只以为是惊讶或者遗憾,端起杯来抿了一口茶,也未作他想。 正相对无言间,一道黑影从堂外飞进来,直奔他们三人而来。杨臻最是机敏,把手往桌底一拍,将桌子掫向那道黑影,将黑影携来的剑锋打歪,并拉着那姑娘同彭士熙闪到了一边。黑影凌空转身,也稳稳地落在了三人面前。 打从瞥见那黑影,杨臻便认出了是谁,此时他躲在俊俏姑娘身后,看着那人,心想:来的正好,这下能脱身了。 那人提剑指向俊俏姑娘身后的杨臻,道:“杨臻,出招吧。” 俊俏姑娘一愣,心中纳闷,这人怎么知道自己扮的是杨臻?他认识杨臻?不对啊,自己是假的啊……难不成他是家里人雇来配合自己玩的? “喂,他叫你呢。”杨臻躲在她背后,戳了戳她的肩膀提醒她道。 “这人谁啊?”俊俏姑娘问他。 “你是杨臻,你不认识他?”杨臻跟她嘀咕。 “啊?他很厉害吗?”那姑娘听他的语气,总觉得那玄衣之人不简单。 “他是嵬名岘啊。”杨臻小声提醒她。 “什么?”彭士熙一脸惊怵,“他就是‘剑魁’嵬名岘?” “剑魁?!”刚听名字,俊俏姑娘只是觉得耳熟,但彭士熙一说“剑魁”她就知道了,她买的那些江湖轶事的话本子里经常提到“杀人不眨眼的‘剑魁’嵬名岘”,在她的想象中,“剑魁”该是五大三粗、乌漆抹黑、一脸刀疤的屠户模样,可眼前这个嵬名岘,虽说是一脸阴翳冰冷,却跟丑不怎么搭边。 她正胡思乱想间,听到身后那人说:“嵬名兄,杨臻我替你找到了,不用谢我啦!”她正诧异这话的意思,却突然感觉背后被轻轻推了一把,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几步,稍稍回头,看见了拔腿就往门口跑的“秦至”。 眼看“秦至”就要跑出去了,嵬名岘一甩手,手中的剑飞了出去,眨眼间平钉在门框上,正好横在了“秦至”的喉结前。 第十三章 蛮不讲理 “小师叔!”彭士熙吓得不行,虽说他信得过他小师叔的本事,但对方毕竟是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剑魁。 俊俏姑娘看得发愣,她既咂舌嵬名岘那神乎其技的本事,又纳闷“小师叔”这话从何说起,神驰间却听见嵬名岘冷言冷语道:“杨臻,今日你休想逃走。” 俊俏姑娘这才发现嵬名岘并不是在跟她说话,他唤“秦至”作“杨臻”?那姑娘这才恍然大悟:“秦至”不正是“臻”吗? 她顿觉天旋地转。 初见时她还想,若是自己那多年不见的臻臻哥哥也生得如此好看就好了,不曾想这眼前人就是了。儿时,她每每见到、想到臻臻哥哥就欢喜得要命,十几年以后再见,谁也没认出谁是谁,但她还是欢喜得要命。自从六年前,杨臻的名字响彻江湖,并且,她得知那个杨臻就是她儿时的臻臻哥哥时,她便时常女扮男装,借着杨臻的名字出来逛。今日撞上了正主,先前她还大言不惭地当着他的面说他们有婚约,现在想想脸真是烫得不行。 杨臻抬手把横在自己颈前的剑从门框上拔了下来,说:“没意思没意思,嵬名兄,这几日我正想着怎么能找到你呢,你就来了。”他暂时想不出嵬名岘来找他的原因,难不成也有人雇嵬名岘来杀他了? “把剑还我。”嵬名岘说。 “我不,除非你答应不跟我动手。”杨臻打量着手中的剑,挑眉看他。 “不可能。”嵬名岘斩钉截铁。 “那就对不住了。”杨臻把剑倒背到身后说,“既然你把剑撇出来拦我,就应该也做好我拿了剑就不还你了的觉悟。” “你——”嵬名岘上前一步,似要动手。 “干嘛?”杨臻瞅他,“讲点道理行不行,你看你平白无故打坏人家一张桌子。”他说着,看了看一直躲在账台后面偷窥但又不敢现身的掌柜和堂倌儿,又说:“你又不赔,出于道义,我还得替你掏钱,你不谢我,还要打我?” 其实在嵬名岘落地收招之时,原本堂中满满当当的人就都作鸟兽散了。 杨臻猜着嵬名岘应该不会赔,先不说剑魁不可能干这种琐事,上一单生意被他搅黄了,剑魁又不可能是勤劳发家的人,肯定是不到用时不出来挣,所以现在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闲碎银两。 嵬名岘拉耷着脸说:“少用这种借口……” “怎么?”杨臻不给面子地打断他的话,“剑魁阁下还要赖账?人家只是小本生意,哪像阁下一样日进斗金!”杨臻的语气中带上了些嘲讽意味。说是日进斗金,但不是每日,而是百十日。 “你——”嵬名岘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刺。 旁观的彭士熙只叹自己小师叔这张嘴真是猝不及防的毒。 杨臻对彭士熙低语几句后对嵬名岘说:“这里不太方便,剑魁阁下能随我换个地方聊聊吗?聊完我就把剑还你。” 嵬名岘瞅了他片刻后点了点头。 杨臻笑笑,抬步子便要往外走。 “喂……”俊俏姑娘出声道。为什么要喊?她不知道,认出来只是她单方面的认出来,她只是下意识地喊住他,到底要干什么她也不知道。 杨臻回头看她,朝她拱了下手,说:“兄台,在下有事在身,来日有缘再聚。”说罢便同嵬名岘离开了。 俊俏姑娘总是不舍,却也不好再拦了,眼看着杨臻离开后,听见旁边的彭士熙说:“兄台,小师叔说让我先送你回府上。”他没直接称呼她为姑娘,毕竟刚才杨臻没说破。他很清楚,自己能看出来的事,他小师叔不可能看不出来。 “你们早就知道我是假的了?”俊俏姑娘有些尴尬地问。 彭士熙礼貌地点头,他招呼客栈掌柜结了所有的账后同俊俏姑娘一起往外走。 “你叫他‘小师叔’?”俊俏姑娘问。 “是,小师叔是门主师公最小的徒弟,辈分高。”彭士熙道。 “噢……” 二人断断续续地聊着,走到了舟水山庄的大门前。 杨臻猜的不错,这姑娘确实是舟水山庄的大小姐周从燕。 “谢谢你,彭大侠,我到家了。”周从燕说。 “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彭士熙也没有去山庄坐坐的道理,他要赶回去把云锦交给爱妻,还要回逆元。他刚才便与杨臻说定了,就此回扬州。 杨臻和嵬名岘登上了一座三层的凉亭,杨臻往栏柱上一靠,乐呵呵地看着嵬名岘说:“就这儿吧。” “你想说什么?”嵬名岘问。 “哼,该是我问你吧?你为什么来找我?还抬手就打?”杨臻反问。 “之前未分胜负,我要赢你。”嵬名岘沉声。 “呵,你想打我还不想陪呢。”杨臻听笑了。 “那就无话可说了,剑还我!”嵬名岘说得不容分辩。 杨臻哼笑:“不给,说好了聊完再还,你无话可说但我有的说。” 嵬名岘皱眉,他觉得这个人有些不讲理。 “有个问题你必须得给我个答案。”杨臻说,“是谁雇你刺杀太师的?” 嵬名岘摇头不语。 “怎么?你们这行还有规定,不能泄露雇主的身份?”杨臻笑。 嵬名岘摇头:“我不知道。” 杨臻不信:“你不知道自己挣的是谁的银钱?” “我和那些人没联系,全靠一个掮客搭线。”嵬名岘回答得倒是老实。 “谁?”杨臻对这些江湖掮客略知一二,都是些中间调和的买卖人,什么买卖中间都能有掮客。 “杜三斤。” 这名字杨臻听着陌生,他说:“能带我去见见他么?” “何时?”嵬名岘一点要拒绝的意思都没有。 杨臻也挺意外嵬名岘竟如此听话,他当下盘算了一会儿后说:“半个月之后吧。” “那比试……”嵬名岘不肯放弃。 “免谈,手头上的事解决不了,我没心情跟你打。”杨臻说。倒也不是没心情,只是他十分喜欢吊人胃口。 “我便等你解决完。”嵬名岘算是认定了,“半个月后,我去哪里找你?” “那个杜三斤在哪儿?” “绍兴。” “那就在绍兴最大的那家酒馆见吧。”绍兴杨臻也是去过的,大体上晓得那里有什么。其实说白了,终归是快意楼的绍兴酒让他难以忘怀。 “一言为定。”嵬名岘说。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这十几日呢,剑魁阁下赶紧再去做档子生意,也好维生不是?看在剑魁阁下对我知无不言的份儿上,今日的桌凳钱就不用还了。”杨臻把剑还给他,挑眉道。 嵬名岘把眉皱得厉害,越听脸越黑,让杨臻觉得他要是一个没忍住就要动手揍人了。但嵬名岘憋了好一会儿后,瞪了杨臻一眼,扭头走了。 杨臻在亭上看着嵬名岘走远,奇怪地笑了笑,便也回客栈了。彭士熙已经回扬州了,杨臻向小二倌打听了一下舟水山庄的所在后,带上信便出发了。 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日吧,反正今日也已经撞过了。不管周家大小姐到时候待不待见他,他把信送到了就算完成任务了。 他是这样想的。 到了舟水山庄,经人通报后,一位年及半百的发福男人在几个小厮的陪同下走了出来。杨臻看着觉得眼生,他对这人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猜着应该是这舟水山庄的庄主周振丹了。 “可是周伯父吗?”杨臻对男人拱手行礼。 “是是是,你是臻臻吧?”周振丹身形发福,笑起来显得格外可亲,“多年不见,长得更出息了!” 第十四章 舟水山庄 杨臻再次向周振丹揖礼道:“周伯父好。” “来,快进来。”周振丹拉着杨臻往里走,进了前堂还未聊几句便听有人说:“爹,听说家里来客人了?” 杨臻循着声看过去,已然换上女装的周从燕进了堂,当她看到杨臻时便尴尬得彻底动弹不得了。 怎么办?找上门来了?让爹知道就惨了,怎么办怎么办? 周从燕心里慌得很。 杨臻适可而止地看了周从燕一眼说:“这位就是周小姐了吧?”他倒是一点也看不尴尬的样子。 周振丹捋着胡须笑道:“正是,你小的时候都唤从燕妹妹来着,如今多年不见倒也眼生了。” “我倒不觉得周小姐眼生。”杨臻道。 这话让周从燕听愣了。 “周小姐很像我前不久刚认识的一个人,只不过那人是个长相秀气的小公子。”杨臻笑着看着周从燕。 周从燕听得俏脸一红,心中恍然:他这是没认出来? 她一改平日里咋咋呼呼地样子,老实地走到周振丹身边站定,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敢偷瞄杨臻。 杨臻与周振丹来往几句后便把信从怀兜里掏了出来,双手递给周振丹说:“周伯父,这便是家父的信。” 周振丹接过信便拆开看了。杨恕的信有满满的三页,而周从燕站的位置也可以看到信的内容,但周从燕只偷瞄完第一页就脸色奇怪地看向了杨臻。杨臻也觉察到对视过去时却把周从燕怵得挪开了视线。 杨恕的信中前半部分说了杨臻九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那一年杨恕要去兖州大营检阅将士,因为近来一年多小杨臻的情绪都不太好,把他一人留在京师杨恕也不放心,于是便带着他一起去了兖州,权当是让他去散散心。但杨臻却在兖州逛夜市的时候和他们走散了,杨恕心急如焚地找上了当地的知府,并从知府那里得知兖州时下已有数十件孩童走失的报案,知府探查多日,认为极有可能是游荡在兖州的江湖门派五毒残宗所为。 既有线索,杨恕便带着亲兵和知府一同追查,他们根据兖州府的长期调查找到了五毒残宗的窝点,官府在那里找到了几十具小孩子的尸体,但并未在其中发现有杨臻。由于五毒残宗的窝点在滋阳山的老林子里,且抓住的几个残宗贼寇经拷问后说有几个小孩被带进了山里,所以官兵便满山搜寻,最后终于在一处碎石滩找到了昏迷的杨臻。那时的杨臻身中奇毒,杨恕遍走四方,最后求得秋清明带杨臻去找林年爱医治。林年爱的医术自然是没得说,只是杨臻的毒解了之后,之前的记忆出了些问题,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就比如前两年在舟水山庄待了小半年的事。 周振丹把信看了一半便折好收了起来。心中也明白了,从刚才见面他就觉得杨臻对他太过客气,毕竟从前在山庄里住了一段不短的时日,现在看来杨臻不是客套,而是压根不记得了。 “老夫知道了。”周振丹说着把信收入怀兜,杨恕在信里追有一句“事不可回首,愚弟姑且浅述,望兄勿言于他”,单凭这句话他就不能再转问杨臻什么了。 “既然信已送到,我对家父也算有交代了,小侄告辞。”杨臻说着便要起身走人。 “贤侄且慢。”周振丹赶紧拉住杨臻说,“一路赶来风尘仆仆,在家歇几日再走吧。” 周从燕躲在一旁什么也不说,只盼着自己的爹爹能把杨臻留下。 “没什么风尘的,我过几日南下还有事要办。”杨臻推辞道。 “能留几日是几日吧,后院有棵老梅树,贤侄还记得吗?”周振丹当真是诚心实意了,杨臻小时他就稀罕,再者他也知道自己宝贝闺女打小就黏糊杨臻,看周从燕刚才的样子,他也明白她肯定还惦记着。 “梅树?”杨臻一点印象都没有,但却十分好奇。 周振丹这么说也有自己的把握,杨臻幼时就甚是喜欢那棵老梅树,而且周振丹看他身上的穿绣除了红梅再无其他——后院的那棵老树正是红梅。周振丹笑道:“是啊,红梅,三人都未必能合抱。” “是吗?那小侄倒想去看看了。”杨臻确实喜欢红梅,于他来说,红梅胜琼浆。 “哈哈哈!”周振丹朗笑道,“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吩咐人收拾厢房,燕儿,你领臻臻去后院逛逛吧,待会儿等文儿从学堂回来就让他去找你们。” 周从燕一阵手足无措后,点头道:“好。” 周振丹跟周从燕交待了几句后便离开了,周从燕闷了一会儿后,扭头跟杨臻说:“走,去看看那棵树。” “好,多谢周小姐了。”杨臻继续装傻充愣,假装与周从燕头一回见。 二人一路无言来到后院门庭之处,杨臻抬头看了看庭上的匾额念道:“倚梅别苑?名字挺雅致啊。” 周从燕没忍住笑了:“这名字是你起的。” 杨臻一愣,有些懵:“我起的?” “是啊,原本叫锦绣园,你说‘华而不实,俗而不雅’,后来我爹就按你说的把它换了。”周从燕说着迈进了倚梅别苑。 杨臻跟在后面,皱眉寻思:听着倒真像自己干的事。但他嘴上却说:“小时候不懂事。”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啊!”周从燕回头看他,但马上就觉得不对,扭过头说,“现在想来,从前的名字的确不怎么样,改了也好。” 杨臻听着,觉得这大小姐现在看起来挺端庄的,不知到时知道自己是在蒙她之后还会不会如此。 周从燕停住步子,抬手向前一指说:“到了。” 杨臻说着看过去,眼前确实有一棵合抱梅树,只是现在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所以树上并没有繁盛红梅,只有星星点点朵梅,嫩绿的新叶也开始抽芽了。杨臻觉得有些遗憾,但他看到这棵梅树后还有一种比遗憾更强烈的感觉——老梅树上有几根旁出横枝,他好想上去坐坐。 “以前你很喜欢在上面坐着。”周从燕说。 “现在我也想上去坐坐。”杨臻直白地说。 周从燕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想去就去啊。” 杨臻得偿所愿地朝她笑了笑,往前迈了几步点脚稍运轻功跃至一枝横叉上,他摸了摸树干,一种莫名的熟悉从指尖流到了心里。自己以前真的来过?好熟悉,但想不起来。林年爱一直跟他说从前的事想不起来就不用想了,费神费脑。他也从未执着于要想起什么,只是偶尔会有些好奇从前发生的事。 他不经意间往下看了看,瞧见周从燕正特别老实地看着他。他笑了笑,向她伸手问到:“周小姐要上来看看吗?” 看着老梅树上朝自己伸手的杨臻,周从燕顿时愣神了…… ———————————— 周从文每次下学都能在私塾门口看到周从燕和小颀,这次也不例外,三个小孩子噶着伙跑回家,小颀跑去屋里给少爷小姐拿水喝,周从文周从燕兄妹俩则进了锦绣园,盘腿坐在了繁盛的老梅树下。周从文给周从燕讲着学堂上发生的趣事,周从燕正听得起劲,突然从头顶上掉下来几个小东西,周从燕捡起来一看发现是梅子干,她一阵纳闷,仰面往头顶的梅花丛里看了看,她拍了拍旁边的周从文小声道:“哥,树上好像有人。” 兄妹俩赶忙爬起来往上看。他们先是看到了一条垂着的腿,顺着腿再找,慢慢地在梅花丛中辨认出了人形——有个小孩正坐在横叉上嚼梅子。 第十五章 追忆往昔 “喂,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我家的树上?”周从文朝树上喊道。 树上的人听到动静,拨开树枝往下看了看他们兄妹二人,嘴上依旧嚼着却也没说什么。 树下的兄妹二人看着梅花丛里露出脸来的那个小孩,那时他们所生出的想法是一样的。 那时他们还小,能想到的词也有限,若让如今的他们再形容一下当时感受,那他们必定会异口同声地惊艳道:好精致的小孩子啊! 三个孩子对望了一会儿后,周从文不耐烦道:“问你话呢!” 周从燕倒是更关心别的:“你是怎么上去的?” 周从燕这么一问,周从文才意识到,周围没有梯子,这小孩儿是怎么上去的? “喂,你爬树用的梯子呢?借我用用!”周从文问。他和周从燕其实一直想着爬上树玩玩,但家里人怕他们磕着碰着,把他们能用到的工具都藏了起来,如今有机会上树,周从文自然想好生抓住。 “爬树为什么要用梯子?”小孩反问。 兄妹俩不明白了:爬树怎么能不用梯子呢? “此处离地不过丈半,想上就上呗。”小孩嚼着梅子干说。 周从燕上下看了看,还是觉得自己上不去,又问:“你是谁啊?” “杨臻,你呢?” “我叫周从燕。”她看着他。 杨臻向四周推了推树枝,站起来问:“你要不要上来?”说着,他蹲下来向周从燕伸出了手。 ———————————— “好啊。”周从燕笑得灿烂,搭上了杨臻的手。杨臻稍一使劲就把周从燕拉了上来,周从燕扶着他站稳后便同他坐了下来。 “我之前……何时来过?”杨臻问。 “十三年前,那时是正月,梅花开得正好。”周从燕笑。刚才周振丹跟她交代过,莫要提信上看到的事,不过回忆一下从前杨臻在山庄的事总不能算吧。 “十三年前?”毫无印象,杨臻有点尴尬,“还小呢,不记得了。” 周从燕看上去有些失落,一时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小燕儿,我听说有客来了?” 有个青年人拎着袋书进了倚梅别苑吆喝道。 “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周从燕看着他意外道。 来人正是周从文,不得不说周振丹偏心,把闺女生的俊俏漂亮,儿子却平平常常,不过看着倒是挺老实。 “我找了个借口跑出来了,先生又在讲朱子,我实在不想听。”周从文把书袋往旁边一扔说,“你怎么上树了?”他看到了周从燕旁边的杨臻,面色怪异道:“你是谁?” “哥,”周从燕局促地站起来说,“他是杨臻。” “杨臻?”周从文一脸惊讶地看着杨臻。 杨臻从树上跳下来,向周从文拱手道:“周少爷好。” “你真是杨臻?”周从文按着杨臻左看右看。 “正是,幸会,周少爷。”杨臻笑道。 “叫什么周少爷,叫哥!”周从文笑道,“多少年没见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年小燕儿多么——” “哥!”周从燕着急拦他,却一个不小心从树上滑了下来,杨臻反应快,她的一声尖叫还未喊完便被杨臻一个横抱接住了。周从燕呆愣地看着杨臻,一时间没了反应,一旁看戏地周从文乐够了以后咳嗽了一声,吓得周从燕一个机灵从杨臻的怀里跳了下来。 “谢谢……”周从燕低着头结巴道。 “周小姐客气了。”杨臻笑。 周从文听着皱眉,拍了杨臻一掌说:“怎么回事?虽说咱们好多年不见了,但也不至于这么生分吧?你这一口一个少爷小姐的,是权当不认识了吗?” “哥,他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周从燕大概地对周从文耳语了几句。周从文不可思议道:“还有这等事?”他看了杨臻片刻后,大大咧咧地摆手道:“没事,不记得算了,你只要知道咱们很熟就是了。” 杨臻尬笑,心里寻思该怎么对“陌生人”很熟。 周从文嘴上说忘了无所谓,但他一有空就拉着杨臻忆往昔,恨不得把当年杨臻在舟水山庄的日子完完整整地搬回杨臻的脑子里。 ———————————— 那年正月,平右将军带着小儿子和小书童来舟水山庄看望阔别多年的义兄,后来由于舟水山庄的少爷小姐恋着杨臻,不舍得让他走,所以杨恕干脆把杨臻寄留在了舟水山庄。 初次见面时,杨臻想把周从燕也拉到树上来,可周从燕不够高,杨臻的小胳膊也不够长,所以半天也没能成,反倒把俩小家伙累得不行。 从前院那边跑过来一个短衫男孩,这个孩子正是小书童杨青。杨青来到树下朝树杈上的杨臻喊道:“下来吧少爷,老爷在前院等着呢!” 杨臻撅了撅嘴,不情愿但还是老实地从树上跳了下来。树下的三个孩子都吓了一跳,杨青不管杨臻歪没歪都赶紧过去扶着,左瞧右瞧,给他拉平衣角,念叨着:“少爷你当心点,万一伤到哪儿了怎么办?” 杨青来一趟,把后院里的三个孩子都喊到了前院,客堂饭桌上里周振丹和杨恕已经入座了。 “臻臻啊,过来坐。”周振丹乐呵呵地招呼杨臻。 看着几个孩子相继坐下,周振丹为几个孩子相互介绍了一下后,又问杨臻:“去过锦绣园了吧?” 杨臻看着这个和蔼的伯伯,撇嘴点了点头。 周振丹看着他的样子问:“怎么,园子不好吗?” “景致不错,就是名字不好。”杨臻歪着头看着他说。 “臻臻,不许胡说。”杨恕在旁边皱眉道。 周振丹却觉得有意思,他拦着杨恕笑道:“无妨无妨,臻臻你倒说说看,怎么不好?” “锦绣两字,华而不实,俗而不雅。”杨臻说。 对面的周从燕听得糊涂,她偷偷问周从文,可周从文也听不懂,虽然整日都在私塾里泡着,但大多是摸鱼,糊里糊涂地混着过,所以他对诗书文艺之类的也没什么造诣。 “哦?”周振丹越听越认真,“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改才适合呢?” “倚梅听风,似寒非寒。”杨臻往堂外望着说,“那棵老梅树漂亮得很。” 杨恕失神地看着杨臻,一时间也忘了该说些什么。 周振丹捋着小胡子,满意地赞赏道:“贤弟啊,你家这小公子真的是聪慧非常啊!” 杨恕回神,惭愧道:“童言无忌,让周兄见笑了。” 周振丹摆手,毫不客套:“我看臻臻有状元之才啊,要是我那呆笨的儿子也能有这样的天分我就省心多了!” “爹!”周从文这里听明白了。 那句倚梅听风,周从燕也没听明白,但她却记住了,这一句话,比她从前背过的任何一首诗都要深刻。 ———————————— “你以前都管我叫‘文哥’的,管小燕儿叫丫头。”周从文拉着杨臻坐在草地上说,“你教会我爬树之后,我就摔断胳膊了。” “文哥?”杨臻想笑又笑不出来。 “对,就这么叫,语气感觉上再实在点儿、随便点儿。”周从文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杨臻的背说,“那时候我因祸得福,两个多月没用去学堂,别提多自在了!你那时候给我讲春秋,讲秦汉隋唐,比学堂里那些老头子嚼书有意思多了。” 杨臻笑,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没印象,不过也听得理所当然,因为他确实是喜欢读史,直到不久之前在逆元时秋甜儿还整日里缠着他讲古儿听呢。 周从文喋喋不休地说着,杨臻听着也觉得有意思,听别人给自己讲自己从前的事,怎么都觉得有嚼头。大多数人都曾在儿时肆无忌惮过,只是杨臻忘记自己是怎么肆无忌惮了。 第十六章 墨笛藏锋 “记得那次你和小燕儿偷跟着我去学堂听先生讲四书,讲到‘格物致知’的时候你在窗户外听笑了,被先生逮住责问时你反给先生讲了‘朱夫子遭祸狐狸精’的故事,你说朱子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把先生的脸都憋紫了,后来先生称病好久都没来学堂讲书呢。”周从文笑得前仰后合。 杨臻也听笑了。周从文所说的那些正是他一直以来所想的,现在看来从启蒙读书时就这么认为了。如此想来,这舟水山庄里似乎有好多重要的风物。 “听说我很喜欢爬那棵老梅树。”杨臻说。 “是啊,刚见你的时候,我看你是恨不得长在树上,我听杨将军说你在京城的时候也是上墙爬屋没一日老实,只是到了舟水山庄都改了,不上房顶改上树了。”周从文说。 两日里,周从文把他能想起来的、能说上两句的都给杨臻串了一遍,亏得周从文实在,杨臻也无所顾忌地实在了。晌午后他又躺到了老梅树的横叉上。待在树上的时候,他心里要敞亮得多,他斜倚在横叉上,端着笛子,宫商角徵羽在指尖灵动环绕,他觉得水曲有盼头了。 一段吹罢,他朝树下看了看:“丫头,偷看我多久了?” 周从燕呆了一下,勾着梨涡笑道:“也没多久。” 周从文说从前杨臻都这么唤周从燕。 杨臻坐起来往旁边挪了挪,周从燕利索地攀上来坐在了他旁边。她问:“这是什么曲子?” “还称不上是曲子。”杨臻说。 周从燕觉得奇怪:“怎么?难不成你在编曲子?” 杨臻点头:“我在江郎山有个朋友,他说昔日‘琴魄’李翛然曾作绝唱‘山水和鸣曲’,但却自始至终只有半阙,称为山曲。虽是半阙已是绝响,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山曲你会吗?”周从燕兴趣起来了。 “吹给你听。”杨臻说着把墨笛横起来,把早已烂熟于心的山曲又吹奏了一遍。 听罢,周从燕点头:“怪不得说是绝响,真的好听!”她对音律涉猎甚少,也听不出曲子中那晃晃数十载难觅一知音的曲意,只能由衷地感慨一句好听。 这曲子只有一半并非是谁告诉杨臻的,而是他自己听出来的。当初他在江郎山下的竹林外听到这曲子的时候就觉得有意思,后来见到了弹奏之人表明看法后更是受到了弹奏之人的赞叹。 “你怎么会想到用支笛子作兵器呢?”周从燕问。她从前看话本子就觉得奇怪了,别人的称手兵器都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为什么他就非得选个尺短的木棍呢? 杨臻把手中的墨笛递给了周从燕,周从燕接手之时就觉得不对了。冰凉刺骨的触感,还有这分量,哪里是木棍该有的? “我初入逆元拜师学艺之时,师父就跟我约法三章了。”杨臻说。 周从燕知道他师父是谁,她对那些传奇一般的人物也是充满了好奇。“哪三章呢?”她问。 “不动气,不杀生,凡事忍让退三分。”杨臻说。 秋清明是何等人物,他,还有林年爱,一早就觉得杨臻身上有一股不属于杨家人的戾气,而放任这股戾气肆意膨胀的话日后必成大患,秋清明当然不会眼看着逆元门沦为抚江侯府第二。 当然,这些事是杨臻所不知道的。 “师父说刀剑不适合我,就把这根笛子给我了。”杨臻说,“师父说它叫‘藏锋’,是故人相赠。” “藏锋?”周从燕念着,“非刀非剑,无刃无锋,确实是藏锋了。” 杨臻所理解的也是师父意在让他掩藏锋芒,可六年前的试武大会早已将掩藏这一说法击碎了,毕竟当时秋清明也并未多拦他。 “说到底师父还是后悔了吧?不然怎么会在上一届试武大会开始前不久就把我撵去跟老驴头云游呢?”杨臻如是想。 “说来也是,现在想来我好像确实没在话本子上看到过你杀了谁的桥段。”周从燕琢磨着说。 “整天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意思,江湖最重要的是快意,恩仇都是烦人之事。”杨臻笑道。他看那门派之间你争我夺,恩去仇来的,实在是琐碎。 “是吧,我也觉得……”说到这,周从燕的眼睛咕噜了两下,悄咪地问,“你什么时候走?” “什么?”杨臻被这突如其来地逐客令给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什么时候走?”周从燕又问一遍,“偷偷带上我吧!” 杨臻明白过来后好笑道:“带上你?偷偷?” “是啊,我从前一直——”周从燕突然卡住,她突然想起杨臻并不知道客栈那人是她扮的,便转言道,“我爹一直不同意我和我哥出去闯荡,非得让我们呆在家里读那些破书!” “文哥也想出去闯荡?”杨臻乐了。 “当然啦,你知道他给自己定的字是什么吗?” “什么?”杨臻饶有兴味。 “必武,他管自己叫周必武,为着这事儿我爹生了好一通气呢!”周从燕比划着说。 杨臻笑得畅快,右边嘴角的三角疤扯得都有些紧了。他笑这名字俗不可耐,却也热血满怀。 周从燕看着他那欢快样子道:“别光顾着乐,快说,你应不应我?” 杨臻挑眉:“把你偷走了,文哥怎么办?” “唉,我哥他是不可能出去闯荡的,”周从燕俨然是回到了儿时的熟络样子,“我爹还指望他考个功名回来呢,你想办法带我离开就行!” 杨臻觉得这说法听着耳熟,他道:“不一定吧?你话本子里没看到过我师父的成名史吗?” 逆元气创始人秋清明原本也是个被巨贾父亲逼着考状元的大少爷。 “就他?能成秋清明?他自己都不敢做这样的梦!”周从燕安静了一会儿又说,“别看他这样,其实他很胆小,也就在逃学定字这样的事上跟我爹呛,真到大事上他可老实了。” “这叫懂事。”杨臻说。 “你是说我不懂事吗?”周从燕不满道,这是杨臻踏入舟水山庄之后周从燕第一次对他表现出不满的情绪,“还是说你觉得你师父不懂事?”这回她脑子倒是转得快。 “不不不,”突然被扣上这么个罪过杨臻也犯怵,忙解释道,“我只是单纯地在夸你哥。” “少找借口,快点说答不答应!”周从燕凶他,表情显然不允许杨臻拒绝。 杨臻看她,觉得可爱,但也认真道:“你想过你走后你爹会怎样吗?” “我……”周从燕哑口。或许她可以说,即便她走了,还有周从文,但她也清楚,有谁是谁,谁也不能代替谁。 杨臻也看得出她知理,便认真道:“假设,我不顾周伯父,真的把你偷走了,可江湖毕竟是江湖,绝非店摊里卖的话本子所写的那样儿戏,我说江湖好在快意那也是对我而言,你会武功吗?你说你想闯荡,可你有闯荡的本事吗?” “我看过好多武功秘笈的……”周从燕噘嘴嘀咕。 “比如?”杨臻大概能猜得出她口中的“秘笈”指的是什么。 “轻云步法、乾元剔骨剑、凤鸾回鸣掌……”周从燕掰着指头数,“逆元脉真气我也看过……”她越说越矮。 杨臻笑道:“这是功法要么失传,要么不外传,你是从哪里买来的?练了之后没有走火入魔吗?” “我会不会无所谓,不是还有你嘛!”周从燕委屈道。 杨臻皱眉: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帮你呢?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周从燕被问愣了,她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后,一言不发地从树上跳下来跑开了。 第十七章 隐世琴师 杨臻被周从燕的反应难住了,眼看着她跑开不见,竟突然有些后悔了。 实话实说,凭着周振丹和杨恕的交情,再加上周家人说的那些从前事,周从燕走到哪里他都该护着点,可拆台打脸已经成了他的习惯,除了对必须崇敬的尊长以外,他说话向来不留情面,那句话其实只是他习惯性的抬杠,不过这回他竟然破天荒地后悔了。 令杨臻难堪的是周从燕自那之后竟然不理他了。 从前秋甜儿也经常跟他闹别扭,不过那小妮子皮实,憋不了多久就没事了。如今面对周从燕他也束手无策了,哄女孩子可不像抬杠一样能无师自通。 杨臻在舟水山庄待了四五日,盘算着再待下去就要爽约了,再加上周家大小姐对他的态度,所以也就不便继续赖在这里了。 既然周从燕已经看伤他了,他也就没必要厚颜去自讨没趣了。他要离开的事只告诉了周振丹父子,第五日一大早,周从燕送周从文去学堂时,他也就告别舟水山庄向江郎山去了。 周从燕把周从文送到学堂门口便要扭头离开。她不想多待,她本来就是出来躲杨臻的,虽说是想躲,但又不想看不到他。 周从文看着周从燕郁郁寡欢的脸,说:“都多少天了,别摆脸了。” 周从燕闷着不说话。 “若佟马上就要走了,你总会不想最后留给他一张臭脸吧?”周从文叹声气。 周从燕猛地抬起头来瞪着他问:“他要走?” “是啊,就是今日,看你一直爱答不理的,他也没好意思告诉你……”周从文话还没说完,周从燕就调头跑了回去。 “喂……”周从文喊她不住,却也没什么办法。 他建议过杨臻最好还是跟周从燕说一声再走,但杨臻不肯,他也奈何不了什么,再者,要是真说了,周从燕没准真会跟着跑掉,那可如何是好? 路过杭州,又走了一日,杨臻便到了衢州江郎山。 江郎山阴,穿过一线天后在一处山麓下有一片茂盛的南竹林。一眼望去,高挑挺拔的青竹遍及原野。秀竹景色引人,但却少有人踏入——这片南竹林奇怪得很,就像迷宫一样,寻常人进去之后就即便是三五日都转不出来,是真正的可远观不可亵玩。 于杨臻来说却不是如此。 四年前他从汉中逆元去崇安武夷山,途经江郎山,本想看看三爿石,却偶然在竹林外听到了那半阙山水和鸣曲,杨臻在南竹林中找到了一处三间的茅竹屋,屋前有个麻衣白发之人正用一把黑木赤纹的七弦琴弹奏着山曲。 如今,杨臻牵着马拎着酒,轻车熟路地穿过竹林后便来到茅竹屋前。今日的隐世琴师没弹琴,而是正拎着把竹篮子,卷着广袖挥着把小锄头挖竹笋呢。 “离老哥。”杨臻喊他。 “若佟?你怎么来了?”宿离直起身来捶了捶腰,看着他笑道,“你又顺便来看我了?” 宿离,这位琴技绝世的琴师,面相年轻爽朗,却有一头白发,这样的形象与神医林年爱相似,但林年爱是因为保养有方才能在古稀之年鹤发童颜,宿离则不是,他实际不过比杨臻年长四五岁,一头白发是因少年时生了一场大病才熬白了头。 “不喜欢啊?”杨臻把马一撒,拎着两坛酒走过来道,“那我以后就不顺便来了。” “没有没有,”宿离把竹篮和锄头搁在一旁,接过杨臻手中的酒坛说,“你每次都给我带这么好的酒,我可是掐着日子盼着你来呐!” “这还不是多亏了我爹滴酒不沾,不然哪有你的份儿!”杨臻说着同他一起坐到檐下。 宿离打开一坛酒,只是一闻便赞叹道:“是是是,多谢杨将军滴酒不沾。” 杨臻的酒量惊人,这功劳有一半得归在宿离头上。没有几个惊天地泣鬼神的酒友,哪能练出这么惊世骇俗的酒量? “正好,我最近琢磨出了几道用嫩笋做的菜,待会儿做了你尝尝鲜。”宿离说着,拎着竹篮去了小厨房。 在杨臻看来,宿离不仅琴艺高超,厨艺也很精湛,炒菜的功夫跟老驴头有的一拼。他跟着来到厨房,看着宿离捆着袖子围着灶台忙活,问:“梅煎雪酿得怎么样了?” “犯瘾了?”宿离忙中得空看他一眼,笑道,“放心,今岁你肯定是第一个尝到的。怎么样?多留几日?” “想多留怕是也不行了。”杨臻递给他盘子看他盛菜。 “怎么了?”宿离腾锅炒第二个菜。 “着急赶回去,有事要办。”杨臻给他打下手。 宿离手上不停,说:“我听说前段日子太师府不太平?” 杨臻好奇:“老哥你不是避世吗?” “抚江侯府的金翎通缉令都传遍天下了,想不知道都难行吗?”宿离笑道。 杨臻笑叹:把这茬儿给忘了…… “追查嵬名岘的事你要管吗?”宿离问。 “自然要管,毕竟是我姑父的事。”杨臻说。 宿离点头:“是啊,剑魁这等人物竟然会去刺杀太师,是得好好调查一番了。” “剑魁?”杨臻轻笑,“说白了不过是个出卖剑的莽夫。” “你又来了,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剑魁这也算是生财之道吧,只不过少见一些罢了,你又何必这么瞧不起他呢?。”宿离和事道。 “君子会拿自己视若生命的东西去换那些铜臭之物吗?”杨臻还是不改态度。 “我看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要是真到难时,我也不介意背着我的琴去桥洞下弹曲儿混饭。”宿离笑道。 “那不一样。”杨臻不服,“你弹曲儿一不伤天害理,二不谋财害命,岂是他个屠夫能比得了的?” “这你就抬举我了。”宿离说着,和杨臻一同把做好的几个菜端出来摆到桌上,入座倒酒,开动筷子。 “嵬名岘去之前,鸿踏雪也到过。”杨臻夹起片薄笋细嚼慢咽地品道。 宿离好奇道:“盗灵?这尊大佛去太师府作甚?” 杨臻听着这些虚晃的名号就想笑:“梁上之人,左不过就是偷东西呗!” 杨臻说完,宿离还没来得及调笑,就听头顶上有人喊到:“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是盗灵,不是贼!” 话音即落,鸿踏雪从天而降,轻稳稳地落在了杨、宿二人的饭桌不远处。 杨臻皱眉看他,语气不善地问:“你怎么来到这儿的?” 外围那片南竹林之所以让世人觉得像迷宫,是因为它是按照卦爻之象种植排列的,若不懂奇门遁甲之术,是不可能凭运气穿过竹林找到茅竹屋的。 杨臻当然不信鸿踏雪这样的人会懂奇门技要。 鸿踏雪看着杨臻的样子,得意地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宿离放下碗筷,打量了鸿踏雪一番问:“这位莫非就是‘盗灵’鸿踏雪?” “没错,就是我,盗灵!”鸿踏雪挺了挺看似单薄的腰板使劲道。 “哈哈哈!”宿离扶案而笑,“若佟,这位盗灵进来的法子与你当初真是不谋而合啊!” 四年前,杨臻尚不懂什么奇门之术,但又想找到弹琴之人,便直接纵了轻功略过几丈高的竹林,自上而俯,直接落在了茅竹屋之上。 “哟?”鸿踏雪乐了,“怎么我竟然能和杨臻想到一块去吗?” “阁下莫非是跟着若佟来的?”宿离猜测道。 “对啊。”鸿踏雪大方地承认。 宿离笑看杨臻道:“若佟,如今你是退步了吗?竟没发现有人跟踪你?” 第十八章 事无万全 杨臻没说话,他确实没发现有人跟踪他,放在平时自然是不可思议,但鸿踏雪身怀轻云步法,他觉察不出来也正常。 “不知鸿大侠为何跟着若佟呢?”宿离笑得谦和。 “何必对个贼这般客气!”杨臻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你夜盗太师府我还没找你算账,你怎么敢主动找上来?”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再叫我一声贼试试?”鸿踏雪着实不爽。 杨臻觉得他实在可笑,挑眉道:“你专程千里跟踪过来,就是为了对我强调几遍你不是贼?” “我鸿踏雪好歹也是一代盗灵,你怎么能说我是贼呢?”鸿踏雪觉得有些委屈了。 “真是荒唐,盗灵不是盗,贼头不是贼吗?咸鱼翻个面就不是咸鱼了?”杨臻甚觉好笑。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鸿踏雪一向觉得自己牙尖嘴利,如今却在斗嘴上吃瘪了。 “分明是你理讲不过我!”杨臻斜眼看他。 宿离听了一圈,忍不住理论:“诶,若佟,这回就是你不对了,所谓‘害良曰贼’,鸿大侠若未曾有害良之举,便不能称为贼啊。” “对对对,”鸿踏雪来劲道,“还是这位先生明白事理!” 两个人一起来? 杨臻毫不怯场道:“哪有这么多花哨架子,还不都是殊途同归了?你入太师府窃货,太师乃贤良之人,这还不算害良?” 宿离攒眉无语,他倒是讲道理,但跟不讲理的人讲道理无异于肉包子打狗。 鸿踏雪想逃了,他惨惨地说:“我好心来看看你,你好歹……” “你还有双镣铐在我这,今日是来取走的?”杨臻睨他。 “我不是还给你了吗?”鸿踏雪实在是委屈了。 “哼。”杨臻显然不领情。 眼看这么争下去不知何时是头,宿离去拉杨臻的袖子道:“行了行了,笋片都快凉了。” 有美味佳肴在脸前,无所谓的事自然不必过多纠结。杨臻重新掐起筷子点了鸿踏雪两下说:“也罢,今日我还不想计较,你且走吧!” 天底下哪有糟蹋人的? “我好不容易来一回,你都不留我吃口饭?”鸿踏雪眼馋地暗示道。 杨臻笑道:“我们很熟吗?你鸿踏雪好歹是一代盗灵,难不成还要死皮赖脸地蹭我们这点儿山野的粗茶淡饭?” 鸿踏雪眼角抽搐,怎么都觉得这话听着耳熟。 “别为难鸿大侠了,所谓相逢即是有缘,我也拿得出另一副碗筷,鸿大侠过来坐吧!”宿离笑道。 “先生您真是通情达理啊!”鸿踏雪笑得没皮没脸,径直便坐在了杨臻旁边。 杨臻瞥他一眼,犟着鼻子往边上挪了挪。鸿踏雪也不在乎,反倒是又跟着凑了凑。 那天夜里杨臻没瞧真切,今日才发现,这堂堂盗灵虽然面相生得实在俏丽,但一口牙却不甚美观,微笑还好,一旦咧嘴那便是全盘崩坏了。 宿离去厨房拿碗筷去了,杨臻瞅他道:“为什么跟踪我?”他本来不想计较,是鸿踏雪自己要留下来等他盘问的。 “你坏了我的好事,总得补偿我点什么吧?”鸿踏雪等不及了,直接下手捏了几片嫩笋塞进了嘴里,“好吃啊!”说着他便又要下手,杨臻眼疾手快,抽走盘子,拿筷子敲了他的手一下,说:“少来,照你这么说,我还得养那嵬名岘一辈子不成?” “哈哈哈!”鸿踏雪幸灾乐祸,“不过你真是够劲儿啊!毁了剑魁的一世英名呢……” “一世英名?”杨臻睨笑,“杀人不眨眼的英名?说出来不怕被笑话!” 鸿踏雪抢过盘子忿忿不平道:“都是江湖上混的,你凭什么就看不起我们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杨臻不给面子。 “哎哟,谁稀罕跟你谋啊?”鸿踏雪嫌弃道,他夺过杨臻手中的筷子,给自己喂饭。 “不想谋就别跟着我,吃饱了赶紧滚蛋!”杨臻痛快地骂道。 宿离拿了副新碗筷,回到了桌前,笑谈:“怎么又吵上了?” “这是人家宿先生的地方,轮得到你赶我?”鸿踏雪如获天助,瞪杨臻道。 杨臻觉得不对,眯眼盯他:“你怎么知道他姓宿?” 鸿踏雪的一筷子笋片僵悬在了脸前。 “是啊,”宿离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鸿大侠是怎么知道我这个山野闲人姓氏名谁的?” 慌张也就在那么一瞬间,他迅速把笋片塞进嘴里嚼了几下道:“宿先生你哪能算是山野闲人呢?衢州谁不知道江郎山阴有位琴艺绝世的高人啊!我鸿踏雪也算是行遍江湖,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哦?我这草名竟也能被相传?”宿离惭愧地笑着,把手中新的碗筷递给了杨臻。 “那是那是!”鸿踏雪笑嘻嘻地附和着,忙不迭地往嘴里塞饭。 杨臻从被鸿踏雪搜刮得差不多了的盘子里夹了片笋问:“行遍江湖的鸿踏雪,你白吃白喝一顿,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当作交换吗?” “没问题,你随便请教。”鸿踏雪笑得厚颜无耻。 “你听说过杜三斤么?”杨臻问。 鸿踏雪纳闷道:“那个掮客?你打听他作甚?” “反正与你无关。”杨臻等他继续说。 鸿踏雪翻白眼,叹了声吃人家的嘴软后说:“据我所知啊,这人原本叫杜鑫,喜欢做买卖,他做事的规矩一向是三七分,所以江湖上调侃他作‘杜三金’,金银的那个金,这人我见过,矮胖矮胖的,但自己却不肯承认,总说自己不过几斤肉,传着传着就变成斤两的斤了。” “为人不行?”杨臻总结。 “哟,心黑着呢!名声不好,但是他道广,所以手里的生意多得很。”鸿踏雪说,“不过呢,我的便宜他是没占过,分家的买卖再大都是赔,我才不稀得用他呢!” “嵬名岘的买卖都是从杜三斤那接来的?”杨臻问。 鸿踏雪摇头:“这我哪儿知道?” 杨臻也理解,这种阴里的勾当没必要搞得人尽皆知,有些事还是得当面问杜三斤才行。 时日不多了,在舟水山庄一留就是四五日,如今距杨臻与嵬名岘的半月之约只剩一半的时日了,为保绍兴之约得以践行,杨臻都未曾在茅竹屋留一晚和宿离谈谈水曲的事,当日便动身去了武夷山。鸿踏雪赖着宿离的手艺,怎么也不肯离开,饿死鬼般地硬是留在了茅竹屋。临行前,宿离塞给了杨臻一小壶酒,正是杨臻心心念念的“梅煎雪”。 这酒本是昔日神兵城的独门佳酿,后来神兵城遭屠,梅煎雪也就失传了,幸得宿离好酒,翻书寻迹,好不容易重新酿了出来。宿离琢磨出来的做法是,每逢腊月,收集梅树上的雪水,密封保存,待到正月梅花盛开之时,将鲜梅微炒,取出密存的腊月雪水,以梅煎雪,并再度三重封存埋于地下静置四十三天取出微醒即可。 杨臻带走的这一壶梅煎雪封存了四十一日,虽然只少了两日,但在清冽上确实是有所不足,实在可惜,不过也无可奈何,毕竟是已经启封醒过的酒,即便封得再好埋回去都不会有丝毫回天之力了。 江郎山离武夷山并不远,第二日黄昏之时,杨臻就牵着马走进了鸟语花香的药师谷。 药师谷的景色实在是秀丽,处处花红柳绿、莺歌燕舞,若是再有些缭绕的云雾,那便与仙境无异了。谷地延长但却也并不像寻常的谷一样窄,因两侧的青丘低岭毫不陡峭,坡度平缓,所以显得药师谷看上去十分宽阔。缓坡上青草绿树遍地,草地上零落着星罗般的各类野花,翼蝶飞舞,足兽奔走,万物竞生,在夕阳之下好不快活。 第十九章 药师仙谷 山中有仙谷,谷中有神医。 爱惜花草的林年爱从来不许有人在他的药师谷里骑马,别的事杨臻或许会同他较劲,但在照看谷中草木的方面上,杨臻的想法与林年爱一样。药师谷本身就是个地气珍奇的地方,这么一块难得的宝地上孕育的奇花异草自然也是令人叹为观止,若是没了药师谷的奇花异草,林年爱神医的名号也会失色三分。 此刻正是林年爱起火烧灶的时候,早在进谷之前,杨臻就远望得了炊烟几缕。 杨臻把马拴在一片矗立着两棵怪松的草地上,迈进了林年爱的那座简单透气的院子,朝屋里喊道:“老驴头儿,我回来了!” 喊过一声后,屋里走出来个小老头,一头白发亮得均匀,由一根赤金色的软绳束成简单的马尾。老头脸面上白里透红,甚至有些嫩,清爽的童颜上有两道白眉和一撮小白胡子,让人看着难免突兀。林年爱腰上围着遮油布,手上还攥着大柄勺,看着杨臻笑得开心:“你个小崽子倒是会挑时候,赶紧过来端菜!” 杨臻一直觉得药师谷是块养老的好地方,有山有水有树林的地方并不少见,但这个地方却当真称得上四季如诗,日月如画。杨臻每每身处药师谷,都会想倘若真到晚年,在这里闲云了余生也不错。 爷俩往小桌上一坐,杨臻掏出那一小壶梅煎雪,与林年爱推杯换盏。 林年爱的酒量一般,而且酒品还差劲,喝高了准会胡吹惹事。从前爷俩出去云游之时便因林年爱醉酒而弄丢了他极爱的红杉金丝酒葫芦。不过,梅煎雪对林年爱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他的年纪和身家摆在那里,生在了那个黄金时代,不仅见过梅煎雪的创始人温居延,还喝过温居延亲手酿的正宗梅煎雪。 他一直嫌弃杨臻带来的梅煎雪没灵气,也时常吹嘘当年的梅煎雪是何等妙饮,无奈他不喜酿造,也就复刻不出从前的传奇了。 “怎么回事?这味儿又变差了。”林年爱没喝两口便嫌弃道。 “为赶行程,早起了两日。”杨臻说,“有的喝就不错了,有本事你也酿一个!” 林年爱不接话茬,谄笑道:“赶行程来看我?我们家崽崽就是……” “我有事着急回去。”杨臻歪头看他。 林年爱着实喜欢占杨臻的口头便宜,有事没事都崽崽长徒弟短地喊,杨臻都懒得与他争了,反正叫来叫去他不应就是了。 林年爱白眼瞅他,喝酒扒饭,又问:“今年还想出去采风吗?” 林年爱所说的采风便是从前的云游,他四海云游便是为了采集各地之风,编写《青黄手札》之类的博物之书。 杨臻摇头:“再过一个月便是试武大会,没法儿去了。” “你去那里掺和什么,不是告诉过你没事别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吗?”林年爱撇嘴。 杨臻笑道:“陪甜儿那妮子去玩玩而已。” “呵,我宝贝徒弟凭什么陪他孙女,姓秋的那糟老头子也不知道管着点儿!”林年爱满脸嫌弃。 杨臻斜眼笑看他,他较起劲来就是个老无赖,杨臻早已见怪不怪了。 虽然杨臻喜欢和林年爱唱反调,见面就磕,但他也承认,和林年爱在一块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觉得无聊。即便是一整天在“菜园子”里栽花培土,也是乐得消遣。 “菜园子”是林年爱圈种的一片草药园子,它有自己的名字,尝草园。就如晨昏定省般,晨起、睡前来这里逛逛,是林年爱的习惯。 菜园子里有条涓涓溪流穿中而过,溪流唤作“茗溪”,是武夷山中的几处泉眼之一,溪水甘甜清冽,是林年爱平时栽培、制药的主要水源,杨臻从前试过,用这溪水泡茶十分合适,只是林年爱不喜喝茶,所以泡茶这一功用也就没什么发展了。溪侧还挖筑有一湾不大的池塘,名作“老蔡池”,里面有一只林年爱养的不知年岁、不明种属的乌龟,林年爱管它叫“老蔡”。老蔡个头得意,足有磨盘那么大,短手短脚,尾巴却甚长,圆头金面,龟壳青黑,光看模样就不是寻常乌龟。 据林年爱说,这老蔡药用价值非凡,是药师谷的三件大宝贝之一。 其实,打从很早以前,杨臻就想试试老蔡的药用价值到底怎样,说一万遍都不如直接尝尝,但他这想法被林年爱臭呲了一顿之后也就埋进心底了。 关于对杨臻早先的印象,林年爱对秋清明说是“把死孩子救活成了死孩崽子”。但林年爱对这死崽孩子的执着却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身中奇毒的杨臻在药师谷待了两个月后完全康复,在那两个月中,林年爱与杨臻几乎算是形影不离,起初的七日是林年爱医得杨臻转醒的阶段,那时还有秋清明在旁守着,后来确认杨家的小家伙性命无虞,受他拜师奉茶后,秋清明也就离开了,如此一来药师谷里就只剩了这一老一小。 在那两个月的日子里,一老一小的日子过十分规律,一日一灌药,两日一针灸,三日一药浴。这种日子林年爱早就习惯了,但小杨臻却憋得慌,平日里能做的事除了在谷里乱逛就是挂在书架上翻林年爱的医术。照常来说,但凡是些珍贵的书籍都不能随便给人看,但林年爱那时只觉得九岁的孩子连字都没认全,看了也没什么影响。他当然想不到这个在他看来不识几个字的小屁孩两个月间看完了他的医书,并且还一字不落地记住了。 杨臻捧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久久不肯往嘴上送,林年爱催了他几句,他便道:“这药苦得很,能换点甜的?” 林年爱觉得好笑:“这是药,你以为是油盐酱醋?还能换口味?” 杨臻把汤药放下,歪着脑袋说:“怎么不能?把白参和当归换成甘草、黄参、川芎不就行了?” 林年爱瞪了眼,有些不可思议地问:“谁告诉你的?” “书上说它们的功效差不多啊。”杨臻说。 这几味的药理确实有相似之处。杨臻中毒后亏损不少,林年爱用白参当归等药材给他条理算是最好的选择了,只是这些药大多苦得倒胃,杨臻说的三味草药单拿出来确实对症,但合到一起却并无太大的效用,不过味道不错倒是真的。 “我房里的那些书,你看了多少?”林年爱问。 “都完看了。” 林年爱心想这娃娃看书够快啊,又问:“记住了多少?” “都记住了。” 林年爱深吸一口气,意外得紧: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把话说明白就已经不错了,更何况是读些晦涩的老书头。他原本以为不识几个字的小孩不仅读懂了他的医书,还把书里的内容记住了? 从那日之后,林年爱便对杨臻有想法了。 以前林年爱用过许多方法哄杨臻,比如圈抱着两根甘蔗朝杨臻招手,笑得和蔼又不失那么点狡诈地说:“来来来,我这有好吃的,小家伙,你叫我声师父我就给你。” 杨臻不为所动:“我已经有师父了。” 林年爱肯不放弃:“谁规定人只能有一个师父了?再说了,秋老头教你武功,我教你医术,我们俩老头子谁也碍不着谁,我可是江湖上传说中的神医啊!” “我不稀罕。”杨臻噘嘴。 林年爱斜眼瞅他道:“诶?你个小家伙还真像那个老王八蛋啊。” 听着眼前这老头子一口一个老王八蛋叫着自己的师父,杨臻自然是不高兴,反口回击道:“你才是老王八蛋。” 第二十章 绍兴春意 林年爱撇了撇嘴,哼笑道:“你就犟吧,早晚有一天你会撵在我屁股后面叫师父。” 杨臻也哼笑:“你六十多年的日子是做梦过来的吗?” 林年爱心道这小崽子抬杠好本事,他还没见过哪个杨家人这么能说呢。他吹胡子瞪眼道:“哎呀呵?你个小王八蛋,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杨臻毫不示弱,回瞪他道:“老王八蛋。” 杨臻在回药师谷的这几日里,把京城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林年爱,想打听打听林年爱是否知道闻训古从前与江湖的关系。可正如朝中人对江湖的态度一样,林年爱也不怎么喜欢朝廷里的人。从前林年爱给杨臻讲故事的时候,杨臻就有感觉了,但凡提到朝廷里的人,林年爱都会或多或少来些冷嘲热讽。说实在的,杨臻对朝廷的态度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林年爱的影响,只不过杨臻的嫌弃尚有选择性,但林年爱的嫌弃是一视同仁的。 “天晓得他跟谁有仇,为尊上者,谁脚下没踏着几具白骨?名声好又怎样?你好成什么样都挡不住别人看你不顺眼……” 这是林年爱的态度。 若是杨臻真想从林年爱这里套话其实也不难,只是他觉得这样就对这小老头太过分了,索性也就算了。 杨臻与林年爱互相嫌弃了三四日后,便在林年爱的极度嫌弃中离开了武夷山。 说是嫌弃,但临行前林年爱还是塞给了他新的头绳和吊坠。杨臻束发用的头绳和颈上带的镂空鸽血红玉坠都是林年爱用药酒经验累月地泡出来的,抵御武林中大多数常见的、能叫上名字的毒完全不在话下。 “弄个徒弟本来是想给我养老送终的,你看看你,整日里到处乱窜,哪里是能靠得住的样子,要是早知道你这副德性,当初还不如让你毒发身亡死了算了……” 一直到走出武夷山之后,杨臻似乎还能听到林年爱的嫌弃。 一路快马加鞭,杨臻提前一日赶到了绍兴快意楼,到柜上订房时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嵬名岘早就到了。 杨臻索性要了嵬名岘隔壁的房间,搁下包袱袋便直接去了嵬名岘的房间。 他去时,嵬名岘正在吃饭。 桌上两个清淡的小菜,碟里堆了几个馒头,杨臻觉得剑魁过得挺惨的。 “哟,吃着呢?”杨臻坐到他对面。 嵬名岘怔着看了他片刻,没说话,继续吃饭。 “你慢慢吃,我慢慢等。”杨臻撑脸道。 嵬名岘明白他在说什么,盯着他说:“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杨臻连连点头,满口答应。向来懒得跟旁人搭话的他如今看着有些寒酸的嵬名岘,舌根底下的词却忍不住想往外蹦。 “剑魁阁下一向这么朴素的吗?”杨臻眯眼笑问。 嵬名岘抬眼,皱眉冷冷地瞅了他一眼后,继续埋头吃饭。 “若是因前些日子在下毁了阁下的生意,坏了阁下的生计,那在下便向剑魁阁下道个歉。”杨臻挑眉戏谑道,“如果剑魁阁下实在周转不开,在下也可以暂时接济一下。” “闭嘴。”嵬名岘听着这些不怀好意的嘲讽有些耳朵疼。 “别不好意思嘛,我是认真的,害你吃不上饭我愧疚得厉害,你让我补偿一下又何妨?”杨臻坏笑的嘴脸十分招揍。 嵬名岘把筷子往桌子上狠狠一拍,站起来道:“走吧。”说着,拎起剑便往外走。 “诶?嵬名兄,你的饭还没吃完呐!”杨臻笑着追上去。他当然只是开个玩笑,即便他能当真,嵬名岘这样的人会厚着脸皮跟鸿踏雪似的赖着他蹭饭? 这个时节的绍兴东湖边景致盎然,绿柳抽芽芽已长,长堤荡水水盈波。鸭鹭水鸟或是临水盘旋,或是倚水舞池,更多的是围拢在渡边握着炊饼的垂髫孩童周围熙攘待食。 嵬名岘快步穿梭在并不算清闲的街道上,也不管杨臻跟不跟得上,只管埋头奔走,冷不丁撞倒了个举着糖人的女娃娃,本想俯身扶她起来,谁知那小姑娘见嵬名岘凑近了竟被吓得哭了起来。 其后不远处一路逛一路买的杨臻听到动静后追了上来。他在嵬名岘旁边站定,把自己买的东西塞到嵬名岘怀里后蹲下来扶起小姑娘替她抹泪,笑道:“不哭啦,有什么事跟哥哥说。” 小姑娘泪眼婆娑地看了杨臻一眼,顿时满脸委屈,她撅着嘴尽量憋着哭抽搭着指了指旁边地上的糖人。 杨臻看了看地上面目全非的糖人,起身从嵬名岘怀里的一大堆东西里扒拉出了一小包方块形状的东西,他蹲回小姑娘面前,把小包裹递给小姑娘,说:“喏,这是大哥哥刚买的糖糕,比小糖人甜多了,我把它送给你,就当赔不是了,好吗?” 小姑娘嘟着嘴接过糖糕,却仍十分不舍得看着地上的糖人。 杨臻稍作环视,附近没见有糖人匠,想买个新的赔也是不行了,只能加把劲再哄哄这小丫头了。他看这小女孩刚才这么一摔,两个小髻子也散了,把从怀里掏出一根红头绳给小姑娘重新绑了个小马尾。这头绳是离开武夷山之前林年爱给他的,红绳缚金丝,是林年爱一贯爱用的样式。他把原来倒换下来的头绳还给她,看着早已脸红的小女孩说:“你的头发有些乱了,但哥哥只会这么扎,这条头绳送给你,等回家了再让你娘亲给你好好扎吧。” “大哥哥你真好!”小女孩会脸红却尚不懂害羞,只管开心得笑道。 杨臻顺了顺小女孩的额发,笑道:“看在大哥哥这么好的份上,原谅这个叔叔好不好?” 小姑娘欢喜地点头:“我不怪大叔了!” “谢谢你,去玩吧!”杨臻笑得张扬。 “哥哥再见!”小姑娘抱着糖糕跑出几步后又回头招手,“叔叔再见!”如此之后,小姑娘才彻底混入了人群中。 嵬名岘脸黑得厉害,他看着身旁笑得前仰后合的杨臻,杨臻却边笑边摆手道:“不用谢我。”嵬名岘狠狠一皱眉,扭头继续往前走。 二人来到闹市中的一条巷子中,嵬名岘停在了一处门额书着“聚金斋”的宅子外。门外本就有两个短衣童倌守着,一童倌看到嵬名岘后便迎上来嬉皮笑脸道:“嵬名大爷又来啦,我们家三斤爷爷可盼着您呢,快里边儿请!”语罢,他又看向杨臻,眼中神色顿时有变。 这童倌年纪不大,眼力倒伶俐,只是一眼便知杨臻绝非常人。他向杨臻折腰作揖道:“这位大爷是……” “挥金之人。”杨臻笑看他道。 此言一出,两边的童倌果然更热情了些,左拥右簇地请着杨臻和嵬名岘进了宅子。 进了内院后,从屋里迎出来了个矮胖之人,这人身长与宽相近,脖颈上挂着串颗粒均匀的玛瑙串,手中摇着把玉柄孔雀翎羽扇,锦衣裹身,长袍垂地,光看行动是富贵得憨态可掬,但一旦看上他那肉缝里的小眼睛便会觉得六欲横流。 在门外时听童倌称呼爷爷,杨臻还以为是个老头,但如今看着这杜三斤左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只是体态又给他加了些年岁罢了。 “哟,我的摇钱树您又来看小的我啦?”杜三斤热情地招呼嵬名岘,他悄悄瞥眼打量了杨臻一眼后道,“这回还带了贵客来?” 只是一眼,杨臻便觉得有些不自在,那种似要将他看穿一样的试探目光令杨臻十分反感。 “久闻杜老板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杨臻笑道。这可不是恭维寒暄,这厮果然跟鸿踏雪说的一模一样,甚至有些超出了杨臻的想象。 第二十一章 憨客奸商 “哪里哪里!”杜三斤摇扇大笑道,“不知公子找杜某所为何事?” “在下想向杜老板打听些事。”杨臻说。 杜三斤面露难色:“公子既然来了,想必也知道杜某只是个掮客,不是什么包打听,如此怎么跟公子做生意呢?” 杨臻看着眼前这个满腹心眼的大胖子,挑眉笑道:“杜老板既说是生意人,什么生意不是生意呢?再说,在下只是问几个问题,若能得到想要的答案,酬金全由杜老板定。” 杜三斤一阵朗笑道:“公子果然是个敞快人,请!” 三人一同进了斋间,坐定浅茶后,杜三斤说:“公子想问什么尽管说,杜某一定知无不言!” 杨臻没有想动桌上茶杯的意思,直接指了指嵬名岘,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他从杜老板这里接了笔生意,在下想知道另一头的生意人是谁。” 杜三斤的脸上没了笑,手中的孔雀扇骤地停了动作,“公子打听这个作甚?” “怎么?杜老板这牵线人还有两头保密的规矩?”杨臻看着他问。 “嗐,”杜三斤笑着摆手说,“哪有这劳什子规矩,在我这儿什么不能论价?只是我这买卖向来不问两头因果缘由,所以能提供给公子的恐怕也十分有限啊!” “如此说来,杜老板也不知对方是谁咯?”杨臻皱眉。 杜三斤看杨臻似有退意,生怕买卖不成放飞鸭子,连忙道:“那是个年岁跟公子你差不多的男人,他还说他姓江,三水江,旁的……就没有了。” “他说?”杨臻择点问,“你问他了么?” “礼貌性地问了一下,我这买卖向来不强求客人留下姓名的,公子你进来这么久了我不也没问你姓甚名谁吗?”杜三斤笑得狡黠。 杨臻眯眼看他,笑道:“我姓杨,京城人士。”不必试探,既然你想知道,便大方地告诉你了。 杜三斤点头应笑。心里寻思:直接告诉我你是谁不就得了?跟我说你家住哪儿干什么?让我去你家拿钱吗?京城怎样?京城了不…… 他在心中乱七八糟地寻思着,突然心中一紧,瞪着眼看着杨臻,略有些惊恐地问:“阁、阁下莫非是……杨臻?” “正是。”杨臻点头。 杜三斤登时便站了起来,看着杨臻的小眼睛竟也张大了不少。先不说杨臻的武功动动手指就能把他弹死,光凭杨臻的身份和跟闻训古的关系就让杜三斤盘算起明年的忌日该怎么安排了。 杨臻看着他的样子,善解人意道:“杜老板放心,我来找你,跟抚江侯府没关系。” 杜三斤笑得有些发虚,坐回去道:“好好好……”他心道:要真是抚江侯府那群人来,我也不用这么害怕了……他们来是奉旨办案,你来是要私了? “杜老板切实见过那个人是吧?”杨臻问。 “对对,”杜三斤尽力撇清关系道,“那人相貌没什么可说道的,倒是眉心有颗红痣,很惹眼。” 杨臻皱眉,这倒新奇少见,只是这人既有这般少见的面相竟也毫不隐藏?还是说这红痣本身便是作假,混淆视听的?“杜老板,那人说要杀闻太师的时候,你可曾拒绝过?”他盯着杜三斤问。 杜三斤慌得不行,委屈道:“杨少爷,我做这档子买卖哪有拒绝的资格呀?我只管在中间搭线,到底成不成我就管不着了啊!” “不成你从哪儿赚钱?”杨臻步步紧逼。 杜三斤更慌了:“杨少爷您这就冤枉我了啊!我个生意人,打打算盘,练练嘴皮子还行,哪能掺和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儿啊!” 杨臻听着他的话,着实想笑:这人怎么好意思把老实巴交的商人形象往自己身上套呢?“我信得过杜老板,不然也不会大老远来一趟不是?”杨臻看他道。 “是是是。”杜三斤连连点头。 “我听说杜老板做生意一向是三七分金,不知跟剑魁做买卖怎么分价?”杨臻突发奇想问道。 杜三斤愣了一下后旋即道:“杜某做生意一向公正,自然也是三七分了。” 一旁的嵬名岘也听得一愣,本来事不关己的事突然扯到自己,他也不明所以。他盯着杨臻,只看他又要使什么坏。 “是吗?”杨臻当然不信他的话,他这样的生意人说出来句话真不如个鬼。“拜你所赐,他现在是个朝廷钦犯,这你知道吧?”杨臻明显地暗示道。 太师寿诞上的事随着抚江侯府的金翎通缉令一出,如今天下谁人不知? “知道知道,杜某明白杨少爷的意思。”杜三斤点头,但心中又不服道:他成钦犯不是拜你所赐吗? 杨臻看他识趣,便也懒得在为难他了,他道:“我问完了,还算满意,杜老板看怎么收价?” “不用不用,杨少爷客气了,能帮上您是杜某的荣幸,谈什么价钱呀,可折煞人了!”杜三斤摆手道。 “诶,我本就是来跟杜老板做生意的,怎么能赖账呢?”杨臻笑。 “杨少爷太客气了!”杜三斤礼貌性地推辞道。 杨臻似是认真思索一番后,说:“这样吧,这些年来你在嵬名那儿也占了不少便宜,我们就不讨回了,权当付账了,告辞。”他看着杜三斤脸上僵硬的横肉,笑着说完想说的以后,站起身来,对一脸茫然的嵬名岘说:“走了。” 嵬名岘有些恍惚地跟着杨臻出了聚金斋,走出很远之后,他才问:“刚才……你什么意思?” 杨臻也不看他,自顾地往前走。杜三斤这种无利不起早的商人自然是见缝插针,没有便宜都会制造便宜,更何况是便宜摆在眼前,哪有不占的道理。三七分那是对有些心眼脑子的人,对嵬名岘这样憨货,别说三七,恐怕连二九都是奢望。 杨臻不喜欢憨货,瞧不上小人,他虽算不上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见了小人欺负憨货这档子事却也有些不好受。管闲事的手既然已经伸出去了,那便管到底吧。 “以后别再去找他了。”杨臻边走边说。 “什么?”嵬名岘不明所以。 杨臻扭头瞅他:“你有手有脚,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养活自己呢?” 嵬名岘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但眼中却有了些波纹,他扭过脸去不再说什么。杨臻对他的鄙视和讥讽从一开始就毫无隐藏,他在江湖上奔走这些年什么样的话没听过,什么样的眼光没受过,从前他一向视而不见、不当回事的,毕竟江湖偌大,乌合云云,实在没必要按照旁人的眼光活着。可如今被杨臻这样看不起,他却十分不自在。那种不适附骨难消,难以言喻。 二人回到快意楼时已是时近黄昏,杨臻在柜上要了饭菜便回房了。与杜三斤聊过后,杨臻心中算是有了半边谱:那个眉心一点红的雇主多半是故意交代出姓氏的,只言姓而不道名,说明江姓这一线索分量足够。对方早已料到会有人找上杜三斤,或者说他一直在等着有人来从杜三斤那里问得这个答复,他的目的就在于告诉朝廷有个姓江的跟闻训古有仇,难道那人甚至都不期望嵬名岘能得手? 杨臻在房中等了不久,小二倌就把饭菜送上来了。他看着桌上的饭菜出神,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江湖上有什么姓江的厉害人物。可那人既然肯说出来,这江姓便应该好歹是有些名气的,若真是无名小卒,专门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心中一紧,横生一念:若这江姓并非江湖中人呢? 江?十几年前被抄家的江文杲会与此有关吗? 第二十二章 快意豪饮 杨臻出神间,手中掐着根筷子在桌上无意识地画圈。 房门再次被推开,他回神抬头看见了嵬名岘,调笑道:“剑魁阁下是来蹭饭的吗?” 嵬名岘面色不好,他当真是有些受不住杨臻的冷嘲热讽了。他忍声道:“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你也该履行你的承诺了。” 杨臻吊儿郎当地看着他,夹了筷子肉丝塞进嘴里细嚼慢咽道:“我承诺你什么了?” 闻得这样的答复,嵬名岘便有些着急了:“你说你解决完你的事就和我比试,难道要反悔不成?” 杨臻手上嘴上的动作不停,笑道:“我是说过,但我的事还没解决呢。” “你……”嵬名岘眼中晃过杀意,“耍我?” 杨臻只想好好吃个饭,安安静静地想些事,如今眼看要哄不住了,他赶紧放下筷子,眯着眼看着嵬名岘,挑了挑眉道:“不能不能,不过咱们动手之前先比点别的怎么样?”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嵬名岘不愿信他。嵬名岘如今对他的印象几乎定型成了反复无常、胡搅蛮缠、巧言令色了。 “花样称不上,心意倒是算得,”杨臻起身道,“来绍兴一趟怎能不过个酒瘾呢?剑魁阁下与我喝一杯如何?” 嵬名岘盯他:“比喝酒?” “是,你若能把我灌醉,我便任你吩咐。”杨臻笑道。 “这可是你说的!”嵬名岘如受天赐良机一般。 杨臻与嵬名岘在堂下对面而坐,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红布封口的酒坛子,一个小二倌在桌沿上又挤放上一坛酒,堆了一脸笑道:“客官,您要的十坛花雕齐了,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杨臻摆了摆手,小二倌道了句慢用也就倒步退下了。他拎起一坛花雕抛给嵬名岘说:“规则简单得很,谁先喝趴下算谁输。” 嵬名岘接住酒坛,揭开红封布道:“你可别反悔。” 杨臻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笑道:“君子不齿。”他揭开封布提着酒坛在嵬名岘的酒坛上轻碰一下后也不拿碗,直接举坛鲸吞起来。嵬名岘也不含糊,紧跟着举坛豪饮。 杨臻心中笑到不行:这是个横竖都不用再动手的比试了。若是他把嵬名岘喝趴下,自然就不用动手了。虽说看嵬名岘那副自信的样子想必酒量也不差,但即便是他真能把杨臻喝趴下,杨臻就更没法动手了。 二人几乎同时按下酒坛,杨臻看嵬名岘面不改色,笑道:“可以啊,想不到嵬名兄酒量这么好,再来!” 嵬名岘没笑,不过看去也是心情不错,他再次拎起一坛酒与杨臻临空一撞,仰面畅饮。 聚金斋里,杜三斤把算盘打得啪啪响,一旁给他递账本报数的童倌插话道:“爷爷,算账这种事让我们几个来就行了,您何必亲自动手呢?” “嵬名岘这笔买卖赔了啊!”杜三斤谈钱伤心。 “哪儿能呢,没得手大不了咱们不续这笔买卖就是了,也没什么损失啊。”童倌安慰道。 杜三斤肉疼道:“你懂什么,做生意不赚就是赔本……这是怎么了,怎么连嵬名岘都能赔?” “爷爷,依我看呐,咱们就不该接那个江公子的生意。”童倌说。 杜三斤的胖脸上有些发青,把算盘往前一推叹气道:“那个姓江的出的价格高不说,光看他的样子,我能拒绝?我要是说个不字,他一抽剑我脖子就断了!触那个霉头干嘛?反正办不成我也不疼不痒……谁能想到嵬名岘真能失手呢?” 童倌把账本收起来,给杜三斤倒了杯茶,又说:“不过爷爷,嵬名岘要是真得手了恐怕就更麻烦了吧?” “说来也是,”杜三斤一阵劫后余生般地笑,“闻太师没死杨臻只是来问罪的,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他今天就是来索命了。” “早听说杨臻厉害,咱们还是别惹他了……”童倌也犯怵。 “武功高倒还是次要的,其实即便他身后有将军府和太师府也不至于令我犯难,只是这个杨臻……”杜三斤似是咬牙切齿又似是无可奈何地说,“聪明得让人胆寒啊……” 他自认为阅人无数,现如今看人几乎是一眼即穿,他打量杨臻的那一眼也当即觉得这人不是个善茬,虽然看上去并不像个武林高手——更像是个酸软秀才——但杨臻其人毕竟声名在外,能在高手芸芸的试武大会上霸榜七天,试武大会一共才七天! 在随后的交谈中,才是真正让杜三斤害怕的时候,起初几句话杜三斤只觉得这人机灵上道,但接下来他就有点害怕了,这人太机灵了。他那句试探杨臻身份的话说出去之后,他的害怕才真正上升为了恐惧。武功高强、家世显赫、聪明绝顶这三点单拿出任何一点其实都不算什么,可怕就可怕在这三点在同一个人身上齐活了,而且这样的一个人还心有芥蒂地坐在自己对面…… 他当然看得出杨臻对他的想法,毕竟杨臻从一开始就没刻意隐藏什么。虽然你一句我一句地看上去挺融洽,但杜三斤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杨臻身上那股刺眼的高傲以及看着他的时候那毫无怜悯的戏谑目光。 杜三斤一想起杨臻总会有些害怕,他觉得杨臻这人虽然看上去和和气气的,但周身总萦绕着一股子让他犯怵的戾气。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只是有些久违了,从前见那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抚江之刃”时他也有类似的感觉。 童倌看杜三斤的模样,连忙安慰道:“爷爷别担心,不是说‘过慧易夭’嘛,咱们……” “夭?我可不敢夭他!”杜三斤把茶一饮而尽,咋舌道,“不过,要是真有人能解决掉杨臻也是给江湖解决了一大麻烦,只是那人肯定不是你我。如果有人解决麻烦的时候需要我帮忙,我倒是可以搭把手……” 杜三斤十分介怀杨臻所说的他占嵬名岘便宜一事。他的确占了嵬名岘不少便宜,这是事实,但就是因为确有其事,他才更加介怀。嵬名岘肯定不会对旁人多说什么,所以这事纯粹是杨臻自己猜出来的。问题在于他不确定杨臻会怎么对嵬名岘说,万一说急了,保不齐嵬名岘直接来一剑穿死他,所以杨臻在他看来动辄便是一大后患,以后不再交集也就罢了,要是真的非得再次相对,那么杜三斤更希望杨臻能彻底失去与他重逢的机会。 快意楼堂下,杨臻推开面前的一堆酒坛子,看着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嵬名岘,挂着醉意懒懒地浅笑一下,心道:就你这酒量还想跟我拼? 他们二人从黄昏痛饮到黎明,硬是喝空了三十四坛花雕。小二倌光是添酒就来回了好几趟,直道跑堂这么多年来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喝的人,旁观时也生怕这两个酒疯子一个不慎当场喝死。就在掌柜担心酒窖要被搬空的时候,终于有一人撑不住趴下了,这一趴,令掌柜和堂倌们攒着的一口气都呼了出来。 不得不承认,嵬名岘的酒量不错,杨臻都喝撑了才把他喝倒。 他抬手招呼了一下堂倌,说:“小二,扛他回房,酒钱也算他头上。”说罢,他便回房拾掇行李了。 杨臻背着包袱卷到柜前退房时,刚好看到收拾完酒坛子的堂倌们欲扛不省人事的嵬名岘回房。他的目光停了停,侧脸对掌柜说:“算了,还是我结了吧。”说着他把两块大银锭子放在柜上便走了。 “客官,多了多了!”掌柜喊道。 杨臻回首笑道:“给他熬碗醒酒汤,做些好吃的。” 第二十三章 燕往何处 虽说喝饱了最适合躺下来睡一觉,但杨臻要是在快意楼睡一觉,肯定会睡出不少麻烦,所以还是麻溜点赶路吧。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试武大会了,他既然答应要去,那也应该回逆元帮帮忙什么的。杨臻就近寻了处驿站,把从杜三斤那里问出来的线索除却红痣之事以外悉数写信送去了平右将军府,而后便正是踏上归途了。他倒不想直接回逆元,一来时间来得及,二来前些日子苏州不辞而别总让他有些放心不下,左右没事,索性再去一趟苏州吧,要是周大小姐肯搭理他,他也完全放得下脸去赔个小不是。 一路前行,进了苏州之后,杨臻在大街上看到了一份悬赏令。起初他也没特意去看,只是满大街上到处都是,不想看也难,让他瞠目的是这份悬赏令悬赏的竟然是周从燕。 周从燕失踪了。 悬赏令由苏州知州衙门发出,悬赏黄金百两,号召苏州百姓提供可靠线索。杨臻看了看日期,这悬赏令已经发出来六七日了,也就是说他离开舟水山庄之后不久周从燕就走丢了。杨臻捏了捏眉心,表情痛苦,这丫头还真跑了? 罪过罪过。 杨臻直奔舟水山庄,没进门口便感觉一阵穿堂的萧条风自内而外刮了出来。见了周振丹和周从文后,杨臻觉得几日不见,这父子俩沧桑了许多。 “臻臻……”周振丹风霜四溢的老脸上眼看就要挂不住坚强了,“燕儿她……” 杨臻觉得过意不去,安慰道:“伯父放心,来的路上我看到告示了,周小姐的下落包在我身上。” 周振丹不住地点头,拉着杨臻一会儿拍肩一会儿攥手,颤着嗓音说:“我这女儿越来越不懂事了,你说她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跟她……她娘交代啊?” “周伯父放心,交给我吧。” 杨臻在舟水山庄详细地问过周从燕离开前的事后便去找人了。临行前,周从文拉着杨臻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大体就是我这妹妹交给你了找到了之后好好哄哄带回来之类的意思。 光靠杨臻一个人,想在人海中找到周从燕自然不可能,但江湖上有专门靠找人营生的组织,倒是可以住他一臂之力。 形影会就是这样的组织。 天下之大,江湖浩瀚,走失走散,报恩寻仇,找人的人天天有,而形影会就专门发这些需要找人之人的财。形影会的影响力在江湖上不上数,但遍及范围却是可以媲美丐帮的存在。其分舵遍及九州四海,人多势众,找人的本事是没得挑,只是他们从来不主动找活,生意不上门,他们宁愿天天晒网也不会出去挣钱。 形影会的苏州分舵稍一打听便能找到,杨臻早年间随林年爱四处云游时也结实过形影会的人,所以办起事来也更方便些。 苏州分舵的掌事是个叫仉万勇的小黑老头,长得尖嘴猴腮的,一张嘴更是滔滔不绝。 “原来是于舵主的朋友,小兄弟放心,找周姑娘的事就交给我吧,老头子我保证用最短的时间把人找到!”仉万勇拍着单薄的胸脯道,“我建议咱们把找人的范围扩大一些,这么些天过去了,周姑娘很可能已经离开苏州地界了,我这就联系江浙地区的各分舵,大伙儿一起找把握更大!” “多谢仉前辈了!”杨臻朝他拱手。 “诶,”仉万勇拉着杨臻说,“杨小兄弟客气了,老头子我能结识你这样的人物也算是一大幸事,小兄弟要是不嫌弃,看在我这把年纪的份儿上,喊我声老叔吧!” 杨臻笑得随性,“好,多谢老叔!” 不得不说,于景明的名字很管用,杨臻自踏入苏州分舵后就受到了仉万勇热情的款待。仉万勇留他在分舵下的鉴湖游船队上小住,整日里好酒好菜地招待着,领着他好好欣赏了一把苏湖风光,这边小日子滋润惬意,分舵的弟兄们也没闲着,只两日便有了周从燕的消息。 “杭州?”杨臻问。 不出仉万勇所料,周从燕确实没走出去多远。 “没错,线上的弟兄们递来消息说,周姑娘现在在杭州钱塘知县府。”仉万勇抽了口烟袋说。 “怎么会在哪儿呢?”杨臻不解,据他所知,周家在官道上的关系似乎只有平右将军府。 仉万勇把沾了茶叶的杯盖往桌角上磕了磕,说:“据我们所了解的,钱塘知县家的公子在杭州一带是出了名地喜欢强抢民女。” “强?”杨臻皱眉看他。 仉万勇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心中一凛,连忙把茶杯放下道:“小兄弟若是不放心,我这就派人去知县府里看着,以免周姑娘有什么闪失。” “不必了,这事还是我去解决的好。”杨臻拱手谢过。 仉万勇能做的也只能是监视,他不直接把周从燕带回来自然是有他自己的原因。形影会这样的组织并非江湖门派,没有绝技镇场,其生存之道便是做起事来两不得罪,只管找,找到之后的事一概不过问。仉万勇能提出替杨臻监视知县府已经是给出了极大的人情了,江湖与朝廷的平衡点就在于相安无事,以形影会的立场出发,他自然不能做那个率先挑事的人。 杨臻心中实在不好受,若是周从燕真有什么闪失,他该如何是好? 方才仉万勇在他眼中的看到的那点杀意再真切不过,虽然秋清明不许他杀人,但他真不能确定真到那时他会怎样。 杨臻还未将这一消息递至舟水山庄便直接日夜兼程赶到了杭州。 知县不是知府,杨臻办起事来就不用有太多顾忌了,更何况只是个繁华地界的地方官,既非陪都又非京城,即便是上品大员,也比不上平右将军这样可堪与皇亲国戚相比的开国功臣之名。杨臻向来不喜欢拿自己这重身份四处招摇显摆,不过真到用时拿出来吓唬吓唬人也是可以的。 杨臻没想什么周全之策,直接悄悄潜入了钱塘知县的府中逛了一番。这知县府从前门看只觉得阔气,逛过之后发现这座宅院实在豪华。京中除却皇城之外最恢弘的是潘家的驸马府,而这小县令的府邸即便是与驸马府相比也毫不逊色。杨臻有些怀疑,这到底是地方官还是地头蛇? 一圈下来,杨臻并没有发现周从燕的踪迹,从仉万勇得到情报至此不过两日,难道是被挪走了?虽没找到周从燕,但他却在后院的一间小阁中发现了些别的。 杨臻藏在一棵树上盘算时,不远处有三两个小厮开了一间上了三四道锁的小阁,门一开便又个姑娘从里面跑了出来,但没离开阁门几步便被小厮们拽了回来塞进了阁中,领头的小厮把个食盒模样的提篮扔进屋中,凶神恶煞地训斥:“老老实实呆着,敢逃跑就打断你们的腿!” 杨臻躲在树上听着阁中传出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寻思道:“你们?看来人不少嘛……” 阁前的人喧嚷了片刻后锁了门也就离开了,杨臻等他们走远跳下树来,来到阁前,握上锁链稍运内力便将锁链扯开了。他推门进去时,屋里的几个人被吓了一跳,都齐齐地缩到角落。而杨臻转身阖门的动作更是吓得姑娘们一阵喊叫。 “嘘——”杨臻连忙示意她们止声,“别出声,在下并非这府中之人。” 刚才冲出去的那个姑娘率先安静下来,她安抚下其他的姑娘后,看着这白衣绣红梅的年轻人,不禁有些呆了。 “敢问公子您是……”姑娘低着头偷看他问。 第二十四章 庄门偷人 这姑娘长了一双杏眼,杏眼上悬了一双浓眉,看上去干净利落又漂亮清爽。 “鄙姓杨,是来找人的。”杨臻走近诸位姑娘。他略看了一圈,这屋中有五个姑娘,看着差不多都和周从燕年纪差不多,甚至还有两个面相更小的。 “杨公子要找的人,”杏眼姑娘往后退了退问,“可在这屋里?” 杨臻摇头,他见两个一直所在角落里的姑娘其中一个似乎从未动弹过,便问:“那位姑娘是怎么了?” 杏眼姑娘脸上尽是痛苦,走到角落处蹲下来说:“这是夏莹,昏睡的是小莹的妹妹夏菲,自从被庄泽那个禽兽放回来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已经烧了两天了。” 钱塘县令官姓庄,杏眼姑娘口中所说的禽兽庄泽应该就是仉万勇所说的请抢民女的家伙了。 “在下略通医术,若夏姑娘不嫌弃可否容在下一试?”杨臻蹲到两位夏姑娘面前问。 在如此境遇下,这些姑娘们谁都不愿相信,只是杨臻的模样实在让姑娘们无力怀疑,便也接受这位陌生人的善意了。 “公子请吧。”夏莹颔首说。 杨臻一手搁至孙菲的额头试温,一手达到夏菲的脉上,一番诊断下来,他皱眉道:“这位小姑娘伤到内里了,虚耗太过,若不赶紧就医,怕是熬不过去了。” 这个叫夏菲的小姑娘大概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应该是这几位姑娘里最小的,也是这些姑娘里生得最好看的。杨臻心中有些寒意,这么小的姑娘被玩弄成这副模样,周从燕的模样比起这些人自然好了许多,若是真落在那姓庄的手里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夏莹一听这话,立马急得哭了,连忙磕头道:“公子,求公子救救小妹,奴家做牛做马都不忘公子大恩!” “姑娘请起,医治并非难事,不过在需要先带你们离开这里。”杨臻扶起夏莹说。 一听要离开,姑娘们都欣喜地不得了。 杨臻把门轻轻开了条缝,往外看了看,问:“这府中人除了给各位姑娘送饭,别的时候也会来查看么?” 杏眼姑娘说:“刚开始的时候隔三差五就会有人来,但自从两天前夏菲被送回来就几乎没人来了。” “为什么?”杨臻觉出问题。 杏眼姑娘摇了摇头。 杨臻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夏菲,心中估摸着这个小姑娘应该知道原因。他看了看屋中的五人,说:“在下不能一次把各位姑娘都带出去,为避免目标太大,我一次只能带两位姑娘离开。”其实真要一回全领出去也不是不行,大不了被发现了以后直接出手打晕阻拦之人,但那样必然会打草惊蛇,反而拖延时间,所以他只能分批把这些姑娘偷走了。 “我们几个没事,”杏眼姑娘看着杨臻,笃定地说,“公子先带小莹和小菲出去吧!” “是啊,公子先带她们离开吧!”另外的两个姑娘也附和道。 杨臻点头答应着,将夏菲横抱起来,对夏莹说:“跟在我身后。”临出门前,他又对杏眼姑娘她们笑道:“你们且稍等,我马上回来接你们。” 杏眼姑娘笑弯了眼睛,踏实地点了点头。 眼看着杨臻带着夏家姐妹离开后,另外一个姑娘问:“舒姐姐,这位杨公子真的会回来接我们吗?” “万一他们被发现了怎么办?”有一个姑娘问。 杏眼姑娘虽然也有些害怕,但还是笑着说:“不会的,我相信他。” 杨臻手脚麻利,抱着夏菲运起轻功,轻而易举地便翻过了后院的高墙,他把夏家姐妹轮流搬过来后带着二人一路赶到灵隐寺,将这两位姑娘交给了方丈圆净大师后,便又赶回了知县府带回了另外两位姑娘。第三趟回去时,却发现正有两个小厮往小阁那边去。眼看着小厮发现门锁损坏后立刻闯进屋查看状况,杨臻也赶紧跟了上去。 杨臻进屋后直接抡圆了胳膊用藏锋一下子敲晕了那两个人,而杏眼姑娘则心惊胆战到窝在角落的柴堆里发抖了。 “姑娘?”杨臻轻声唤她。 杏眼姑娘看到杨臻后顿时哭了出来:“公子你回来了……” “别害怕,我马上带你走。”杨臻说着将她扶起来。那两个家奴没来得及喊叫便被打晕了,所以一时半会儿也引不来旁人,杨臻用捆柴火的麻绳把那两人五花大绑,又用稻草堵住了他们的嘴,拾掇好这些后,他拉着杏眼姑娘出了小阁,把锁链缠在了门上稍以掩人耳目。 再次回到灵隐寺的时候,先前那四位被救出的姑娘已经被圆净方丈安置好了。杨臻将杏眼姑娘领到圆净方丈面前后便去医治夏菲了。 杨臻拟好药方后由寺里的小和尚带去抓药,自己则留在了夏菲的榻前。 光靠药的话,恐怕要耗上个一两日才能转醒,杨臻等不起,于是便在征得夏莹的同意之后,给夏菲渡了一段冲经元气。 冲经元气是药师谷的独门秘技,也属于真气的一种,但却又独立于寻常真气与逆元气之外,因为冲经元气与另外两种真气不一样,虽也算是一种功夫,却没有丝毫的杀伤力,也就是说,冲经元气是专门治病救人用的功夫。冲经元气之所以毫无杀伤力是因为其本身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固定的运转方向,全凭使用者调动,且温和如微风、滋润如细雨,是一种十分养人的稀罕神技。先前说药师谷中有三宝,而冲经元气也正是其中之一。如今江湖上会这门功夫的几乎只有林年爱和杨臻,知道有这么一门神技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冲经渡过后,由一旁守着的夏莹给夏菲喂下一些热水便只等夏菲苏醒了。杨臻离开了禅房,找到了正在打坐的圆净方丈。 据林年爱和秋清明所说,圆净的辈分比他们二人还要高上一些,算是现如今南北少林中辈分最高的人之一了,德高望重自然不必说了。再者,料谁应该也想不到知县府强抢的民女会躲到少林寺里。 “多谢大师相助。”杨臻向圆净拱手作揖。 圆净捻着佛珠笑道:“檀越客气了。” 早年间林年爱带着杨臻外出云游时,曾救了瘟疫横行的灵隐寺,也救了圆净的命,自那时起,圆净便称杨臻为“小檀越”,当年的杨臻只有十三岁,如今杨臻已成杨若佟,小檀越也就变成檀越了。 杨臻在圆净的对面盘腿坐下后,圆净问:“檀越此次来杭州可有何事?” 被杨臻带来的这些姑娘们已经陆陆续续地道出了她们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圆净在得知后也猜得出杨臻能与这些姑娘有瓜葛自然是有原因的。 “我在找人,跟着线索发现了那几位姑娘。”杨臻说。从前圆净常与他讲佛论禅,他们二人也算是忘年禅友,所以杨臻对圆净并没有太多拘礼。 “阿弥陀佛,”圆净立掌念道,“那县令公子的事老衲也略有耳闻,我佛慈悲,佛法无边却也护不及众生。” “但愿我要找的人平安无事,否则……”杨臻咬牙道。 “檀越宽心,老衲相信那位施主必是吉人,自有天相。”圆净道,“人之凶戾乃是佛法大忌,不可轻易升起,还望檀越静气才好。” 其实圆净对杨臻讲佛并不只是因为他悟性高,也有受秋清明所托之缘故。早在九年前的试武大会上,秋清明便向圆净托付过此事了,只是那时圆净还不曾见过秋清明口中那个“戾气极重的顽徒”。 “惭愧了。”杨臻低头道。 这回他是真的惭愧了。 第二十五章 燕落此处 圆净看着杨臻那好似犯了错误一般的样子,笑道:“老衲听秋门主说,曾有人向檀越提过‘怜悯’?” 杨臻点头回答:“施老前辈说的。” “施掌门也是个慈悲之人,”圆净点头说,“世事无常,生而不易,需要被怜悯的人太多,虽说强求每个人都成为佛或许太过荒谬,可是檀越你比别人更具成为佛的机会。” 其实圆净想说的是,更具成为佛的必要。 “我可不想要这些机会。”杨臻笑得有些惨。 圆净捻着佛珠笑道:“这可不像老衲认识的小檀越……” “杨公子杨公子!”杏眼姑娘冲进禅房喊道,但她真跑进来后却立刻止住了声,她看着盘着腿对面而坐的杨臻和圆净方丈,十分拘谨地站在了禅房门槛外。 “有事么?”杨臻问她。 “公子,小菲醒了,您去看看她吧。”杏眼姑娘乖巧地站好了说。 “真的?”杨臻从榻上跳起来跑了出来。 几人一同来到夏菲的榻前,而刚转醒的小姑娘一下子看到屋子里近来这么多人不禁有些害怕,尽管领头的那位公子着实丰神俊朗,倒是俊公子身后的老和尚让她安心了些。 “姑娘,”杨臻坐到榻边在夏菲面前晃了晃食指以吸引她的注意力,“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夏菲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杨臻既害羞又害怕,使劲往旁边夏莹的怀里缩。 “小菲你别怕,就是这位公子救的咱们。”杏眼姑娘蹲到床边握着夏菲的手说。 夏菲看了看杏眼姑娘又看了看杨臻,怯生生地蚊声道:“多谢公子……”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二十岁的样子,笑起来有对梨涡。”杨臻盯着夏菲问。 夏菲被杨臻看得有些发怵了,不敢说话,只是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杨臻皱了皱眉,也不知该喜还是忧,他又问:“在哪儿?” “庄泽在县西边的樟树林里有座园子,自从那个姑娘被带去之后我就被放回来了……”夏菲说着说着眼睛便又红了。 听着这些话,杨臻觉得自己胸膛中的那块肉被人狠狠地攥了一把,他站起来便往外赶步。 “檀越留步!”圆净拉住他,但与他对视一眼后便也知道自己拦他不住,便道,“你一人去老衲不放心,带悟贪他们一同去吧。”说罢,他喊进来三个青壮武僧,三个武僧看着杨臻,齐刷刷地单手立掌向杨臻颔了下首。 杨臻卯足了劲运满了轻功一路追星赶月地落在了钱塘县西边的樟树林外,他毫不停顿,运气腾身,踏着高大的樟树之顶疾步向前赶着,眼看着视线中的树林里出现了一座石砌院落后奋力一跃点步降临在了石屋房顶。 他的轻功骇人,一路榻树赶来落在房顶,院落四周的护院们未有丝毫察觉。 杨臻半蹲在屋顶上环视四周,院卫还真不少,怎么也有二三十人。院中一片狼藉,似是刚被山匪洗劫过一般。杨臻翻身下来从一处半开的窗户雨燕般地钻入了屋中。杨臻一落地就看到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那人一句“什么人”尚未说完一半便被杨臻劈头盖脸下来的一笛子砸晕了。 把这人砸晕后,杨臻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人脸上本来就有些青肿淤伤了,就在杨臻怀疑自己是不是砸错人了的时候,从里屋走出来个人,那人边走边十分嫌弃地说:“你又搞什么……” 周从燕与杨臻对上眼后便成哑巴了。 杨臻看着她似是如释重负、似是劫后余生,神情复杂却又无所言语。 周从燕呆了好一会儿后才咧嘴笑着跳到杨臻跟前说:“你怎么来了?” 杨臻的目光有些发颤,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问:“你没事吧?” 周从燕摇头,笑嘻嘻地说:“没有啊。” 杨臻看着左边嘴角上的一小块淤青,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一下。只是轻轻一下,却也弄得周从燕缩着脖子短促地吸了口凉气。他的眼睛抖了抖,问道:“这是怎么了?” “被那个混蛋打的。”她指了指趴在地上的年轻人,而后又得意地说:“不过我又都还给他了,还是加倍还的!” 周从燕蛮横起来没人受得了,虽说庄泽动过硬来的念头但却被狠狠收拾了一番,几回下来,这座石院差点没被周从燕给拆了。他倒也是觉得新奇,所以也没用太过下三滥的手段,只是如今他怕是得后悔没用了。不过要是真用了,等杨臻找上门来,他反而会后悔出生。 “你真的没事?”杨臻还是不放心。 “当然!他敢动我?姑奶奶我打不死他!你以为我的那些秘籍是白看的?”周从燕越说越得意,她看着杨臻,歪着脑袋说,“你是来找我的?你不是说不带我出来玩吗?你看,我不用你也能——”她话没说完,便被杨臻大力一拉使劲箍进了怀里。 这个阔别了十几年的熊抱来得太突然,把周从燕都给撞懵了。只是杨臻力气太大,勒得她有些不好受,她勉强抬手拍了拍杨臻的腰说:“哥,大哥,佟哥,你抱太紧了……” 杨臻稍稍卸了些力道,但仍旧不肯松开她,他闷声道:“傻丫头,以后不准再一个人乱跑了!” “嘁!说得轻巧,不一个人跑难不成你带我跑?”周从燕不服。 “我带你,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反正你不许一个人乱跑了。”杨臻按着她的后脑勺说道。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不想周从燕再这么折腾了,他真的很担心,担心到自己都不理解自己这份担心凭的是什么。 周从燕听呆了,她痴痴地笑着,搂上杨臻的腰说:“这可是你说的。” 屋外一阵骚动,打杂呼喊声不断,周从燕烦道:“外面什么情况?” 杨臻松开周从燕,朝外看了看说:“大概是悟字辈三兄弟到了。” “什么三兄弟?”周从燕听着陌生。 “灵隐寺的武僧。”杨臻笑道,他低头看了看趴在地上至今尚未有转醒迹象的人,“这家伙就是庄泽?” “对啊,这个王八蛋敢打我,”周从燕犟了犟鼻子,十分嫌弃地踢了庄泽一脚说,“长这么大了都没人打过我!” 屋门被推开,三个高壮和尚并排而站,不过他们并未穿少林武僧的法袍,这也是为了避嫌罢了。打头的那个肤似古铜的和尚朝杨臻立掌笑道:“檀越的轻功真是神技啊,贫僧师兄弟三人全力追赶仍不能望及项背。” 这三人就是杨臻所说的悟字辈三兄弟,悟贪、悟嗔、悟痴,这三人是高僧可幻之徒,算是如今少林悟字辈的佼佼者。杨臻当年与林年爱所救的灵隐寺僧众中也有他们。 “有劳三位了。”杨臻也向他们三人立掌。 三人连忙还礼,悟贪看着周从燕问杨臻:“想必这位便是檀越所寻之人了?” “正是。”杨臻点头。 “既然人已找到,那我们便回去吧。”悟贪说。 “回?那这些人怎么办?”周从燕觉得不妥,眼看她的样子恨不得再上去踩两脚。 横眉小眼的悟嗔试探着说:“送去官家定夺?” 周从燕听笑了,她指了指地上的庄泽说:“这家伙不就是官家的吗?” “他是。”杨臻看着不省人事的庄泽说,“但也只不过是个县令。” 悟痴立掌猜测道:“檀越的意思是……” “杭州不是还有个布政使司嘛。”杨臻笑道,“把这些人绑了送去知府那里好了。” “是!”悟字辈三兄弟齐刷刷地立掌点头应道。 第二十六章 怜悯之心 一群少林僧人跟着杨臻干净利落地把庄泽一干人等塞进布政使司的府衙后,便回了灵隐寺。 杏眼姑娘第一个迎出来,围着杨臻转圈道:“公子你回来啦?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一旁的周从燕看着她觉得眼疼,蛮横地挤到她与杨臻中间,对她说:“找到了,不在这嘛!” 杏眼姑娘的笑顿时变得尴尬了些,“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周从燕。”周从燕的态度看上去并不友善。 “我叫刘羽舒。”杏眼姑娘看着周从燕,又偷瞄了下杨臻说。 周从燕一脸纳闷道:“我问你了吗?” “我……”刘羽舒哑口,小脸顿时便被憋红了。 “行了丫头,”杨臻把周从燕拉过去按住她说,“我看看你的伤。” “这点小伤没事儿!”周从燕乖乖地任凭杨臻摆弄她的脑袋,“姓庄的那个混蛋被你打了一下什么时候能醒?” “得一两日吧,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头噘嘴说,“真盼着他能多睡几天。” “放心吧,那家伙即便是醒过来脸大概也正不了了。”杨臻笑道。他那一下的力道可不是个平常人能承受得了的。 周从燕的眼角抽了抽问:“真的?” 杨臻再坦诚不过地点头:“得罪周大小姐的人,就算他吃不了,我也要掰着他的嘴给他都膪进去。” “嘿嘿嘿……”周从燕肆无忌惮地傻笑起来,“好想看看那混蛋的傻样。” “咳咳咳!” 老早就站在一旁的悟贪实在憋不住了,佛门清净地,杨臻的胡说八道让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打断了杨臻的“凶残”。他立掌道:“檀越,方丈有请。” 杨臻应了声,对周从燕说:“等我回来。”语罢,不斜视、不旁顾直接跟着悟贪走了。 周从燕由刘羽舒领着来到夏家姐妹住的禅房,见到了其他被杨臻救出来的姑娘,听了这些姑娘们的故事后,她才明白杨臻刚开始看到她的时候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害怕。 如今她看着房里的五个姑娘,尤其是躺在榻上的小姑娘夏菲,才开始真正的害怕了。要不是她那恼起来跟狗熊一样的刺头脾气,要不是杨臻去得早,恐怕她的下场比夏菲好不到哪里去。 周从燕看她们拥着彼此哭,越看心中越难受,最后实在受不了了便辞了一声跑出去透气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怕过,从前在家养尊处优,像个公主一样被宠着惯着,哪里见识过这些吓人的东西,即便是看话本子里的江湖,她也只当是听老人讲故事,可如今那些血淋淋的事却都与自己擦肩而过了——她突然好想见到杨臻。 “周姑娘。”刘羽舒跟了出来,叫了她一声。 “是你啊。”周从燕心事重重,只是看了她一眼,也没什么心情搭话。 刘羽舒看着她,犹豫了片刻后问:“你和杨公子是……什么关系?” “你……”周从燕有些防范,“问这个干嘛?” 刘羽舒似乎不敢直视她,只是时不时地偷瞄她一眼,小声说:“杨公子似乎很在意你……” 周从燕愣了下,险些就要脸红了,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厚脸皮,想都没想便说:“当然啦,我们俩可是有婚约的!”这话说完,她冷不丁地与刘羽舒对视了一眼,被后者眼中那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的东西给扎了一下。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见笑了见笑了。”说着她便扭头要溜。 “周姑娘。”刘羽舒喊住她,给了她一个令她不明所以的笑,“真羡慕你。”这话说完,刘羽舒便先迈步走了,只留了周从燕一人在原地发呆。 悟贪领着杨臻来到圆净的禅房,将其送至后便退下了。 “大师有事找我?”杨臻坐到圆净对面问。 “檀越找的人……” 杨臻笑道:“一切无恙。” “阿弥陀佛,既如此,望檀越能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圆净道。 “我没难为他,送官法办了。”杨臻好似终于松了一口气,直接一个抡腿斜欹在了榻上。 圆净看着杨臻的随性样子,笑道:“毕竟是朝廷命官,还是怀柔些好。” “命官?”杨臻呲笑,“要人命的官?那小县令的宅子我去看过,一点也不比京中皇亲的府邸差!但愿他能有所收敛,否则便是天道不容。” “阿弥陀佛。”圆净对此也无可奈何,便转移话题道:“不知那几位姑娘现在如何了?” “大师放心,她们情况不错,明日就可以陆续送回自家了。”杨臻明白,把这些姑娘藏在灵隐寺只是权宜之策,哪能真把几个大姑娘一直搁在庙里。如今事已解决,自然更没有继续藏下去的道理。 圆净点头,阖目念道:“我佛慈悲,愿这些姑娘余生安乐。” “为保利落,我会告诉那些姑娘隐瞒灵隐寺之事,并且由我一人分送。”杨臻说。 “这倒不妨事,让悟贪他们随你一同去也能快些。”圆净道。 杨臻坐正身子,摇头道:“此事已经给大师添麻烦了,况且来日真到事发之时,我一人处理起来也方便些。” “好吧。”圆净细想一番后也点头答应了。 “明日我便带这些姑娘一起离开,等把她们送下我也该回逆元了。” 圆净笑道:“此时回逆元,檀越莫非是要参加今年的试武大会?” 杨臻点头:“去看看。” “六年前那届大会上,檀越可谓是一鸣惊人呐!若是檀越要参加的消息传出去,恐怕今年的大会会热闹许多啊!” 杨臻懒散地长叹一声,躺回去道:“就是怕热闹才不想去!” “阿弥陀佛,命中有时终须有,既然决定要去又为何想逃避呢?”圆净道,“更何况有檀越的试武大会,老衲也想去看看了。” 杨臻纳闷:“大师何时也成了爱凑热闹的人了?” “哈哈哈!”圆净洪钟般地笑道,“旁的热闹倒是无所谓,只是檀越你的热闹老衲是一定要凑的!” 杨臻听笑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他在这些武林中老一辈的前辈中特别受稀罕,逆元里的那几个老爷子和林年爱就不用说了,圆净倒也可以理解,毕竟杨臻救了他和他的庙。再者六年前的试武大会上也曾有个老前辈简单地教导过他,也就是先前与圆净所说的“提过怜悯的人”,那位老前辈如今尚在,而他那句话杨臻也一直当座右铭一样铭记在心。 ———————————— 杨臻从台上轻点一步纵身飞下,见秋清明向他招手示意便轻步走了过去,揖了一礼道:“师父。” 秋清明引着他看向坐在旁边的端庄雅正的老前辈,说:“来,臻臻,这位是崆峒派掌门施行远。” “见过施老前辈。”杨臻乖乖地、郑重其事地向施行远揖礼问好。 施行远看着杨臻,捋着胡子,满意难掩地点头说:“少年高为,清明,你后继有人呐!” 秋清明朗笑数声,说:“施老兄看得过就好,这小家伙确实聪明得紧。” 杨臻在一旁听着,站姿看上去分寸恰好,乖巧异常。不过他心里却活跃得厉害:师父他老人家难得这么不谦虚,看来与这位施掌门的关系真是实在到家了,不过此前为什么从来没听逆元门人说起过呢? 此时,年方十五的杨臻自然难以懂得两个纵横江湖的人积累了五十多年的友情是什么样的存在。 “今年的试武大会让老夫见识到了不少来日之炬,看来日后的江湖定少不了足秤的热闹啊。”施行远说。 第二十七章 夔州之行 秋清明点头赞同,说:“不过,热闹归热闹,还是要太平些的好。” “江湖的太平,日后多半要依仗你们逆元了。”施行远打量着杨臻说,“三年之后,十年之内,江湖的焦点必是在你门下。” 杨臻听着,开始猜测这话的意思,是说他是江湖未来的希望呢,还是祸根呢? “那个时候你我尚在呐,不太平也不怕。”秋清明说。 施行远点头,而后又对杨臻说:“少年人,老头子有句话你可想听?” “前辈请讲。”杨臻欠身鞠躬。 施行远环视四周芸芸之众后,又重新看向杨臻说:“高傲之人需怀怜悯之心。” 杨臻一愣,有些茫然地看向了秋清明。 秋清明点头,说:“你好生记着,自己参悟。” “是。”杨臻点头,而后又向施行远鞠躬道,“多谢前辈赐教。” ———————————— 次日杨臻找了架宽敞些的马车,和周从燕拉着那五个姑娘离开了灵隐寺。 路上听街上的人闲传,得知钱塘县令今日一大早便被浙江布政使司大人传唤去了。坐在车辕上的周从燕大呼痛快道:“好好收拾那对龟父子才痛快!” 分别送下夏家姐妹和另外两个尚未问及姓名的姑娘时,杨臻和周从燕结结实实看了两场痛彻心扉的久别重逢。 刘羽舒一直不肯说自己家在何处,在送那四个姑娘时她也只是闷着不说话。第四位姑娘也被送回家后,刘羽舒才跟在杨臻身后低声问道:“杨公子,听说你和周姑娘有婚约?” “啊?”杨臻被问蒙了。他在心中使劲拍了一下脑门:怎么把这事忘了? 这件事他也只是听周从燕说过,到底是不是确有其事,他也不知道。况且这件事是一个假扮杨臻的年轻人说给杨臻听的,杨臻要装作没认出周从燕,又怎么能直接问婚约这事是不是真的呢? “喂,你们说什么呢?”走在前面的周从燕见他们二人没跟上来,又折回去问。 杨臻来不及慌张,与周从燕对视一眼后急中生智道:“刘姑娘怎么知道咱们有婚约的?” 周从燕一愣,看了看刘羽舒,心中顿时翻腾起了危机感,她与杨臻对了一眼,立刻反应道:“我告诉她的啊,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哦……”杨臻心满意足地把锅甩出去了,但还是装作有些害羞的样子说,“这么直白地人问难免会有些不好意思。” 周从燕瞪了他一眼,不悦地跺步过去把杨臻拽走说:“大男人的,有什么可害臊的!”她几下杨臻推上车辕,而后回头笑着对刘羽舒说:“刘姑娘,你家在哪儿?我俩送你回去。” 多么和颜悦色的逐客令。 杨臻看呆了。 刘羽舒面色难堪地看着马车边的二人,憋持了好久才小声说:“夔州。” 周从燕听着这陌生的地名,转脸问杨臻在哪,杨臻说:“夔州距此可不近,刘姑娘是怎么来杭州的?” “我原本和双亲住在杭州,但早两年间爹娘相继离世,就只剩我一人了,如今我杭州也待不下去了,所以想去夔州投靠族中的一位大哥。”刘羽舒说着说着便落了泪。 杨臻看周从燕似是要听哭的样子,便道:“刘姑娘放心吧,我们会把你送到夔州的。” “多谢杨公子。”刘羽舒向他颔首。 杨臻回头小声对周从燕嘀咕道:“不过,咱们得先去趟苏州。” 周从燕晃了下神,随后便是一脸的不情愿。 “丫头,这次回家,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向周伯父道歉,”杨臻看着她正色道,“你应该知道周伯父到底有多担心你。” “我知道。”周从燕嘟嘴小声道,“我爹要是不许我再出门了怎么办?” 杨臻看她的样子,忍不住笑道:“那我便多费些口水,帮你说和说和呗。” 钱塘县令庄同亮被布政使司传唤过去后,只用了半日的时间便把脸歪了的庄泽领了回来,不过他也付出了一些代价。 浙江布政使司何竞平眼看匍匐在堂下的庄同亮,疾言厉色道:“庄大人,你宝贝儿子干的好事!” “大人息怒,下官冤枉啊!”庄同亮不见棺材不落泪。 “冤枉?平右将军家的公子亲自把你儿子绑过来的,你还敢说冤枉?本官看你们真是不知死活!”何竞平拍案吼道。 “平右将军?”这名号听得庄同亮浑身一抖。 他这个县令是正七品,而杨恕所负的所有官职中最低的都是正二品兵部尚书,更何况还有等同于从一品的平右将军之职以及如假包换的正一品太保。这样的人物即便不是皇亲国戚也差不到哪去了,别说他这个知县,就算是知府何竞平在平右将军府前也是不敢抬头的。 “将军府的公子怎么在杭州呢?”庄同亮哆哆嗦嗦地问。 何竞平笑看他:“你还管得着人家去哪儿?人家杨公子就算是要去你家逛一圈你敢拦吗?” “知府大人救救下官吧!下官不是有意惹到将军府的!”庄同亮连连磕头。 “哼!料你也不敢。”何竞平斜眼看他。 “只要能保小儿无事,要下官做什么都行啊!”庄同亮都快急哭了。 何竞平一副为难的样子,摇头叹气道:“从前倒也好说,只是这回你惹了不该惹的人……” “大人需要多少打点,请尽管说!” 何竞平笑了笑,肥硕的脸上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他抬起胖手伸出了三只粗短的手指。 “大人……”庄同亮瞪了眼。 “怎么?为难了?若是等将军府的人找上门来,你就真为难了。”何竞平用小眼睛盯着他笑道。 “下官……”庄同亮咬碎了几颗牙后俯身磕头道,“多谢何大人!” 杨臻当初送人来的时候道明身份是为了让知府大人别那么轻易放过庄泽,却没想到成了何竞平狮子大开口的凭据。 三人隔天赶到苏州,在舟水山庄逗留了两日,好歹是劝得周振丹答应把周从燕放养了。又过四日之后,一行人赶到了夔州,也顺顺当当地把刘羽舒送到了她兄长的家中。刘羽舒的兄长名叫刘聂,看着比杨臻大不了几岁。和刘羽舒一样,刘聂也长了一双杏眼,只是这大眼睛长在小姑娘的脸上倒是赏心悦目,长在一张男人的脸上就有些突兀了。 眼看着他们兄妹俩叙过旧之后,杨臻和周从燕也就功成身退了。 此处距巫山不远,杨臻本想领着周从燕去巫山下逛逛,但赶了几天路的周从燕对于爬山实在提不起兴趣,所以也就作罢了。按照周从燕的想法,他们二人找了家条件不错的客栈修养一天。 杨臻倒是不介意懒散地耗一天,只是有的时候人总是与清净差一步。杨臻下楼讨就喝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鸿踏雪。 “哟!老杨?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你看看咱俩这缘分!”鸿踏雪眼看杨臻扭头要撤,便直接撵上去搭上了杨臻的肩膀。 杨臻一脸嫌弃地撇开他,说:“你怎么在这儿?” “来巫山玩儿呗。”鸿踏雪说。 “到巫山玩儿?你知不知道巫山是什么地方?”杨臻不信。他拎着壶酒找了张空桌坐下来,揭开封布闻了闻,还没来得及喝却被鸿踏雪一把捞了过去。没等杨臻骂出来他便仰头灌了一口,他辣得甩了甩舌头:“好纯的女儿红!”他看着杨臻满脸嫌弃的模样,嘿嘿笑了几声把酒坛还给了杨臻,笑道:“不就是巫奚教的老窝嘛,以我腿脚,就算我在他们头顶逛一圈他们发现不了我!” 第二十八章 蛛丝马迹 巫奚教,当今天下之人更喜欢称其为“魔教”。创教人是开国之前就已经名震江湖的传奇人物茅无恃,据传这人开国后曾受朝廷封为“奚山君”,也是国初四杰之一,只是此等皇肇光辉仅是昙花一现,由于茅无恃遁入魔道,奚山君这一称号不久便朝廷收回去了。巫奚教的中枢之地正是巫山神女峰上的望北天宫,据说那正是教主所在之处。继初代教主茅无恃之后,先后又曾有过凤中天、周振鹤两位教主,如今巫奚教的教主据传是叫“非缘”,但到底姓什么却也没人知道。 现任教主消停得仿佛不存在一般,但巫奚教的魔教之名仍叫得响亮,主要是因为如今望北天宫管事的是暗尊叶宥生,江湖中人称其为“夜行者”。至于教主和明尊到底在哪里,坊间说什么的都有。 “嘁!”杨臻呲笑一声,不想搭理他。 但鸿踏雪却不冷场,他滔滔不绝地胡扯道:“上次在江郎山,我本来不舍得走的,只是宿先生实在受不了我这张白吃白喝的嘴,所以我就识趣地撤了,不过宿先生做饭是真好吃啊!喂,上次一别,你又去哪儿了?” 杨臻白眼看他,不稀罕搭话。 “喂喂,你别不理我啊……”鸿踏雪晃着他的胳膊耍赖道。 “你烦不烦?”杨臻受不住发作道。 在楼上客房把自己拾掇完一遍的周从燕这时也下了楼。她站到杨臻跟前,看了看鸿踏雪问:“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酒喝到一半的杨臻被呛笑了,拍了拍几乎马上就要发作的鸿踏雪说:“他呀,叫阿雪,或者,叫雪儿也可以。” 周从燕看着杨臻的样子,表情怪异地问道:“你们……很熟吗?” “是,我们很熟。”鸿踏雪使劲压低嗓音,以便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粗犷。 “你……”周从燕有些不敢相信,“是个男人?” “是的没错。”鸿踏雪的声音越压越低,最后终于嗓子瘙痒忍不住咳了起来。 周从燕凑到杨臻旁边问:“这人谁啊?”她总觉得这漂亮男人哪里有问题。 “你在话本里有没有看到过‘盗灵’?” “鸿踏雪?”周从燕不可思议地指着鸿踏雪说,“就他?”她有种自己被骗了的感觉。 鸿踏雪噘嘴,得意地炫耀道:“对,就是我,你不信我飞给你看怎么样?” “你去飞吧。”周从燕朝他摆了摆手,而后扯起杨臻走到一边说:“我有话问你。” 鸿踏雪瞪了眼,傻在了原地。 周从燕盯着杨臻说:“你是怎么知道咱们婚约的?” “我去舟水山庄之前有个公子哥告诉我的。”杨臻咬死了没认出她来这件事。 “然后你就信了?”周从燕瞅他。 杨臻装作无辜反问道:“不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真的!”周从燕不悦道。 “所以那人干嘛要乱点鸳鸯谱啊?”杨臻还是无辜。 “我哪里知道!”周从燕有些生气,“谁稀罕跟你有婚约!”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杨臻不知死活地笑道。 “你——”周从燕剐了他一眼,她抬腿就是一脚,直接踢在了杨臻的胫骨上,差点没把杨臻给踢跪了。 杵在不远处围观的鸿踏雪被吓了一跳,心道:这人武功得多高?竟然揍得杨臻毫无招架之力,还是说小腿是杨臻的空门? 眼看着周从燕气呼呼地上了楼后,他才小跑过去蹲到捂着腿蹲在地上直哆嗦的杨臻,打趣道:“那人谁啊?河东狮吗?” 杨臻侧脸瞅了他一眼,自嘲地笑了笑说:“河西狮。” 鸿踏雪点头:“是挺西施的。”他同杨臻一同站起来后,又攀上了杨臻的肩膀,调笑道:“看不出来啊老杨,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啊?” “闭嘴吧你!”杨臻瞅他,“我没事找你,你滚去爬你的巫山吧。” “别呀,又赶我走?”鸿踏雪一脸委屈。杨臻自顾地往前走,完全不想搭理他。鸿踏雪追了上去,乐此不疲地搭话:“再有一个多月就是试武大会了,要不要去玩玩?” “你要去?”杨臻斜眼看他。 鸿踏雪理所当然地说:“为什么不去?多有意思啊!” “试武大会新添了比逃命的项目吗?”杨臻嘲笑道。 “瞧不起谁呢?真要是比轻功的话谁能赢得了我?” 杨臻看鸿踏雪的样子,似是恨不得现在就飞给他看的样子,只觉得他轻浮可笑。 鸿踏雪与杨臻并肩走在街上,叽叽歪歪地碎嘴了好一阵后突然话头一转道:“上次我说夜牙玺是假的,闻太师什么反应?” “我没告诉太师那是假的。”杨臻说。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夜牙玺到底是什么?”鸿踏雪意外道。 “不就是宝藏吗?”杨臻觉得无足轻重,“太师不需要真的,又何必在意那是假的?” “唉,”鸿踏雪叹气,“我还盼着太师大人知道那是假的之后能找找真的呢。” 杨臻看他:“你想找那批宝藏?” 鸿踏雪一脸兴奋道:“多有意思啊,你不想吗?”鸿踏雪眼中带光地看了杨臻片刻后明白道:“行吧,你不想,你这人太无趣了!” “你有趣,去找你的宝藏吧,别缠着我了。”杨臻乏味地笑道。 “唉!”鸿踏雪又是一声叹息,“可惜啊,自从温氏被屠之后,这批宝藏便再无可能别找到了!” 杨臻不解,驻步问道:“怎么又和温氏扯上了?” 鸿踏雪看他,稀奇道:“夜牙玺是神兵城的东西,你不知道?” “这东西是玺,不该是朝廷的东西么?”杨臻问。 “所以才说神兵城谋逆啊!”鸿踏雪拍手。 杨臻摸了摸下巴,问:“这样说来,宝藏也是神兵城的?” “这倒不是,”鸿踏雪说,“宝藏是太祖皇帝命神兵城囤的,温氏被屠之后,朝廷才发现按照温家人留下的地图根本找不到宝藏,而且夜牙玺也被温家人仿造了好多假的,所以直到现在,朝廷都没能得到本就属于他们的东西。” 杨臻被这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故事说笑了,他道:“这温家人眼界倒是长远得很啊。” “是啊,多亏了温氏,不然现在的江湖哪有这么热闹?”鸿踏雪无可奈何地说。 杨臻笑哼一声,即便这么多故事纠缠其中,他还是没兴趣。 鸿踏雪絮絮叨叨地啰嗦了一天也没能引捣着杨臻跟他一起去找宝藏,他对油盐不进的杨臻彻底失去耐心后便也老老实实地去爬巫山了。 鸿踏雪走了,杨臻也算是清净了一半。 不过周从燕自从给了他那凶残的一脚后就闷在屋里不出来了,所以此刻他正杵在周从燕的房门外,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哄这位姑奶奶开心。 “周大小姐?睡了吗?”杨臻在外头敲门问道。 现在刚刚未时,大白天的睡什么觉,但屋里头安静得可怕,完全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杨臻不尴尬也不死心,继续说:“周大小姐,再有一个来月就是试武大会了,你在话本儿里肯定也看到过,三年一次呐,再过几日呢,逆元的人就要动身去中都了,我也得赶回去了,不知道大小姐您有没有兴趣呢?” 房门被刷的一下扯开,周从燕臭着脸瞅他道:“什么时候走?” “明日,先回汉中逆元。”杨臻咧嘴笑道。 “我回去收拾东西,明天早点叫我。”周从燕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但说完后却又跑又跳地回了房中。 杨臻瞧着她这副可爱的模样,实在是忍不住笑了。 第二十九章 再度相遇 夔州到汉中远比距苏杭近些,只是此一路多山,走起来难免费劲些,以往是杨臻一人,来往自由方便,这回为着周大小姐娇贵,这一段路硬是走了三四日。 杨臻这次回逆元实在是热闹了,抛开杨臻在逆元的身份不说,杨臻也是到此才得知,当初逆元建门时,舟水山庄算是筹资颇多的,别说秋清明和任去来,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俞致同都乐得跟接待下凡的菩萨一样。 逆元虽不在六大门派之列,但也因与众不同而弟子众多,光是论的上辈的师长和风头正盛的七贤,周从燕用了两三日都没见全。 七贤之第五赫连环是凤翔按察使家的千金,虽说按年纪来说已是老姑娘,但由于赫连世家乃是将门,赫连环也是巾帼非凡,自然瞧不上寻常男儿。只是赫连环自己不急不躁,赫连府的人却着急得很,赫连环自从年前腊月被喊回家寻摸终身大事,至今未归,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了。再者老七彭士熙到后山试炼,直到杨臻回来后的第三日才与杨臻和周从燕见上。 彭士熙与杨臻小叙几句后,周从燕正好与秋甜儿赶过来,彭士熙见了周从燕后揖礼道:“周姑娘,早听说你来了,总算是见上了!” 杨臻脸上的笑突然僵住了:大事不好…… 周从燕瞧见彭士熙时也是觉得亲切,但转眼便发觉不对了:彭士熙怎么认得她呢? 四人嘻嘻哈哈地聊了一会儿,彭士熙忙着向师长汇报试炼情况,没坐多久便也走了。 周从燕眼看彭士熙走得不见人了,才扭头瞅着杨臻说:“他认识我?” “大小姐英明神武,小彭认识你也正常嘛……”杨臻笑得尴尬。 秋甜儿在一旁看着杨臻这蹩脚的马屁,心道中纳闷,平日里聪明得要命的小师叔,现下说话怎么这么没水平? 周从燕看他的模样,心中便明白了大半,凶道:“你从一开始就认出我了?” “我……” 杨臻的这副支支吾吾的模样落在周从燕眼里,心中便更火了,抬腿又是一脚,抡在了前几日刚踢过的胫骨之处,这回劲力十足,生生把杨臻踢得半跪在了地上。 “耍我这么有意思吗?”河东狮般地咆哮了一句后,周从燕气冲冲地扭头走了。 秋甜儿目送着周从燕离开,默默地朝她的背影竖起了大拇指。她幸灾乐祸地蹲到杨臻旁边问:“哥,你怎么惹到从燕姐姐了?” 杨臻顾着哆嗦,根本没余力跟她搭话。不能再这样了,下回周从燕再要踢他就得躲了,不然这么踢下去这条腿得废。 次日,从中都承贤山庄赶来的信使把试武大会与会的人员名单送了过来。 杨臻大致的看过名单后,心道当真是热闹,六大门派自是不会缺席,南北少林更是凑了个齐全,其他门派中甚至有杨臻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号,另外,竟然连抚江侯府也派人出席了,这可是二十几年没有的事了。 承贤山庄发放名单的信使向来分为多条支线,每条线上都有两三家门派,而逆元所在的这条支线上还有的便是六大门派之一的崆峒派,崆峒派位于平凉崆峒山,距汉中逆元并不远,再加上秋清明与崆峒派掌门交情匪浅,所以承贤山庄的信使将名单送到逆元之后便直接由逆元门人送往平凉。从前送信的人去大多是杨臻的师兄们或是七贤的职责,如今难得赶上杨臻在门中,这活计便理所应当的被秋清明搁到了杨臻的头顶上。 眼看杨臻就要去崆峒山了,宽宏大量的周大小姐终于原谅了杨臻,不计前嫌地跟着杨臻一同出发了。 周从燕这回倒是没用杨臻怎么讨好,她自己生气归生气,却也明白是自己假扮杨臻在先,当时气过也就罢了,实在没必要再矫情地赖下去了。 二人一路前行,路过凤翔却也没多加逗留,更没去赫连府打拐,按照杨臻计划是打算从崆峒回来再直接去凤翔找上赫连环一起回汉中。到平凉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再上崆峒山恐怕更深露重,便就近找了家客栈住下了。二人在堂下吃过饭后便各自回房歇着了,两间客房隔着堵墙,杨臻临回房前还嘱咐周从燕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明日好上崆峒山。 杨臻将随身物什收拾停当后,酒瘾发作,便打算下楼要壶酒喝,但还未出门便突闻头顶上略有异动,稍待片刻后,窗棂被猛地撞开,一道人影跌落在了杨臻面前。 杨臻看清眼前人后,不无意外地念道:“嵬名岘?” 虽然身上没什么大伤,但瞧他的面色便知其受创不浅。 “是你?”嵬名岘也甚是意外。料他不会想到能遇上杨臻,毕竟前些日子他才刚刚被杨臻甩掉。 二人对视间,外面一阵骚动,有许多人吵吵嚷嚷的,又是踩踏楼梯,又是敲门间喊,一时甚是冗杂。 杨臻侧耳听了片刻后,又看了看歪在地上的嵬名岘,微皱俊眉而默不作声。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杨臻上前几步把嵬名岘一把提将起来。 “你做什么?”嵬名岘被他拖着走了几步问。 杨臻拉着他行至房内角落处一个放置衣物行李用的衣柜前,打开柜门,不由分说地将其塞进了去道:“躲着,别出声。”未待嵬名岘说话他便又把柜门关上了。动作刚毕,房外便有人敲门。 杨臻未多抻待,合上窗户后便去开了门。 门外立了四个人,为首的是位略及半百的男人,须发稍白,肤色如墨,看着十分精神,男人身后跟着的三人衣着一致,显然是三个门徒。 “几位,有何贵干?”杨臻略展笑颜,稍稍拱手道。 为首的黑面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杨臻,问:“小兄弟,方才可曾见过一个形迹可疑的玄衣之人?” 杨臻摇头:“不曾见过。” “当真?”男人皱眉。 “喂,那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人,你见到了可莫要包庇,若是被我们知道了,定饶不了你!”男人身后那个小眼阔鼻的门徒朝杨臻喊道。 “梁源,不得无礼!”黑面男人喝止道,他又看向杨臻,道:“小兄弟,老夫看你器宇不凡,不知是哪派高徒啊?” 杨臻略一拱手,笑道:“不敢当,在下杨臻。” 男人的黑脸上登时就涌上了甚多惊讶之色,他道:“杨臻?你是杨臻?” 此话一出,男人身后的三个门徒也是大为吃惊。杨臻之名在当今江湖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若真是不知,恐怕只能是江湖之外的人了。 “正是。”杨臻道,“阁下是?” 男人朗笑两声道:“老夫是崆峒梁奉一。” “原来是梁前辈,失敬了。”杨臻道。虽说按辈分梁奉一未必比杨臻高,但他的年纪摆在那里,况且又是逆元门外之人,辈分什么的倒也不必太较真。 “不妨事不妨事,”梁奉一道,“杨小兄弟何故在此啊?” “晚辈奉家师之命,来给贵派送试武大会名单,如今在此遇到前辈,便将名单交于前辈了。”杨臻说着,从怀兜里取出了一份红纸封套的信封递给了梁奉一。 梁奉一将名单收好,道:“多谢小兄弟了!老夫久闻小兄弟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杰,一表人才,不愧是逆元门之高徒,杨将军之虎子啊!” “前辈谬赞了。”杨臻再次拱手。像梁奉一之流的武林人士,夸人从来玩不出新花样,诸如此类的话杨臻从小听到大,耳朵都起茧子了。 第三十章 奇毒又现 杨臻着实不想在无聊之事上多费口舌,便直接问:“不知前辈方才所寻何人?” “唉!”梁奉一重重地叹了一声,“我们寻的是那嵬名岘,不瞒小友,我们门派中人已经追寻他一路了,他虽然中了我派化元散,但仍是极难捉的,方才追至此处时跟丢了,所以才来这客栈里逐间盘问啊。” “这嵬名岘可是伤了贵派何人?”杨臻问。说“伤”纯粹是委婉之言,江湖中谁不知“剑魁”嵬名岘出剑必殒人之命?如此说完全是给崆峒派留面子。 “唉!”梁奉一咬牙叹气,“他杀了我派掌门,我崆峒岂能饶他!” 杨臻俊眉一皱,收起了笑色道:“什么?施掌门遇害了?” 崆峒派是武林六大门派之一,掌门施行远自然也是独当一面的武学宗师,以此种情形得知其死讯,换做谁都难以置信。 “是啊,我崆峒与那嵬名岘不共戴天,老夫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还请节哀。”杨臻道。 “唉!”又是一声长叹,梁奉一道,“听闻月前那嵬名岘曾大闹太师府,事后还纠缠小友,令小友也十分困扰,若他再找上小友,还请告知于老夫,你我一同将其制住,既可解小友之困,又能尝老夫报仇之愿,不知小友觉得如何?” “前辈客气了,若如此,晚辈定当尽力为之。”杨臻道。 “好,有小友这句话,老夫就宽心了,如此,老夫先走了。”梁奉一说罢,便欲携门徒离开。 “前辈留步。”杨臻扬声道。 “小友还有何事?”梁奉一驻步转身。 “晚辈听闻那嵬名岘杀人必是拿人钱财受人所托,不知前辈可曾查过他是受谁指使?”杨臻问。 “这……”梁奉一言语迟疑,显然是未曾想到此处。 “惩戒嵬名岘固然能为施掌门报仇,可那指使嵬名岘之人定然是针对施掌门甚至贵派,眼看大会将至,此时发难可见居心叵测,晚辈觉得,这背后之人才该是贵派需要防备的。”杨臻道。 梁奉一顿有所悟,道:“小友果然聪慧无比,经小友如此一点拨,才发现这其中之厉害,梁某在此多谢小友了!”话末,梁奉一竟向杨臻揖了一礼。 “前辈莫要如此说,同为武林中人,这是晚辈应该做的。”杨臻拱手还礼道。 “老夫定要揪出那在背后使坏的恶毒之人,若佟小友,后会有期!”梁奉一目光炯炯,向杨臻拱手道。 “后会有期。”行至房外送走梁奉一后,杨臻立于廊中,看着楼下大堂里崆峒派弟子由梁奉一聚拢起来。梁奉一对门徒围语几句后便率领随众离开了客栈。在走出客栈堂门之际,梁奉一偶一回首看到了二层回廊上的杨臻,还向其拱手相笑。 杨臻还是回礼一笑,看着崆峒派门人真正离开后才转身向自己那间客房走去。 隔壁客房的门被哗的一下敞开,周从燕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廊上的杨臻问:“你这是去哪了?” “本是想去要壶酒喝,现在却也没这个兴致了。”杨臻笑道。 “你说那群人呐?”周从燕问。 “你知道?” 周从燕点头:“嗯,他们来拍过我的门。” “可曾难为你吗?”当时那般喧闹,杨臻也没注意到周从燕这边的情况。 “没有,本姑奶奶直接把他们轰走了。”周从燕得意地笑着,两个梨涡看上去甚是甘甜。 “那就好,”杨臻看着她笑道,“早点睡吧,睡太晚的话脸会变黄的。” “哼。”周从燕朝他撅了撅嘴,扭头回房去了。 杨臻笑意难消地摇了摇头,也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行至衣柜前打开门,看着蜷在里面的嵬名岘说:“人都走了,出来吧。” 嵬名岘靠在衣柜上,盯着他问:“为何帮我?” “闲来无事。”杨臻摊摊手,而后走到桌旁坐下,倒了杯茶水喝了两口,方才说了不少话,嗓子都干了。他向嵬名岘摇了摇茶杯问:“你喝不喝?” 嵬名岘深一步浅一步地行至了杨臻近前,看着他,却也不说话。 杨臻另拿一只杯子,倒了茶水推至他面前。杨臻边喝茶边看他,说:“坐啊。” 嵬名岘不动,依旧定定地站着,看着他。 “喜欢站就站着吧,别说我不让你坐。”杨臻也不多劝说些什么。 良久后,嵬名岘说话了。 “不是我。” “嗯?”杨臻没听清。 “施行远不是我杀的。”嵬名岘说。 他向来不是个会为自己辩解的人,但此刻不知为何,他极其不想杨臻误会自己,尤其是被杨臻藏在衣柜里,听到了梁奉一那番话后。 “噢。”杨臻看了看他,应了一声后继续喝自己的茶。 嵬名岘一滞:“你相信我?” “嗯。”杨臻点头。 “你不怀疑我?”嵬名岘甚是不解,毕竟先前杨臻从未否定梁奉一的话。 杨臻笑看他,道:“你是个杀手,又不是江湖骗子,我为何要怀疑你?再说了,就凭你这点儿斤两,会撒谎吗?” 虽是听得出杨臻的嘲讽之意,但嵬名岘却毫不恼怒。毕竟他此刻最在意的是,杨臻竟如此信他。悬于心上的一块石头此刻兀的落下,使嵬名岘松懈了不少,可紧绷的神经一软下来,身体也就软了,自始至终盘踞在丹田之处的压力得以肆意游走,窜至心脉。嵬名岘感觉心肺一拧,眼前发黑,四肢发软,他这才强撑着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杨臻看了终于肯坐下的嵬名岘一眼,说:“化元散虽然不是什么毒物,不过中招了还是要难受个几日的,踏踏实实地休息会儿,等好全了再亡命天涯吧。” 嵬名岘端起来茶杯,但手却抖地厉害,还未送及嘴边,茶杯便掉了,茶撒在了桌子上,茶杯在桌上转了两圈后也掉到地上摔碎了。 杨臻看着他:“你怎么了?不至于吧?” 嵬名岘紧紧地揪着自己胸口处的衣服,伏到桌子上颤颤发抖。 “嵬名?”杨臻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中了化元散只会内力受到局限,使人乏气力、弱于战,断然不会有什么过分的疼痛,但看嵬名岘的样子却绝不止如此,他这样的人,若非实在忍无可忍,是绝不会把痛苦挂到脸上的。杨臻拉过他的一只手给他搭了下脉,一探之下不禁有些错愕。“起来。”杨臻把他拉起来,扯开他的胸口处的衣衫,看到他胸口处尽是青红之色后,脸色尽数阴翳了。 “六木阴噬脉?” 这种毒杨臻在林年爱的医书里见到过:九九极阳,六六致阴,世间草木背阴向阳,然有逆生者,是为毒;集草木双六之阴,萃之为稠,是为‘六木阴噬脉’,附于寒金施下,乃为剧毒,可卸气绝脉,其时不过对日,其势促剧可见。若受毒,脉相窜劲双分,无规无距,时有时无;其毒示外,心脉之处绯青是为初,尚可由冲经逆元配以汤针之法回天,心脉如涅间白则晚矣。 对杨臻来说,这毒并不难解,但他困惑的是嵬名岘身上这毒到底是从何而来的。据《岐黄漫路》记载,这是五毒宗的镇山法宝,五十年前可谓是威慑江湖,但自从三十年前五毒门被朝廷围剿之后,此毒便绝迹了,如今为什么会再度出现呢? 杨臻将嵬名岘扛至榻上,从包袱里找出针卷,先以银针稳住元脉流转的几处大穴,而后将他摆坐好,自己则坐在了他的身后,调动冲经元气,以单手附在他的后背上并将冲经之气徐徐灌入他的体内。 第三十一章 路见不平 杨臻一边渡气一边感受着嵬名岘体内真气的状况,每当嵬名岘的真气有杂乱跳动之相,他便用另一只手掌将逆元气渡给嵬名岘,以扭转安抚后者的紊乱之息。 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调动这两种不同的真气于杨臻而言并非难事,但救人不比伤人,渡气救人需缓缓为之,最忌急功近利,所以是件极耗心神的活计。不过杨臻自信凭自己的精力,坚持到结束不是问题。 不过一夜下来,杨臻觉得自己有点低估六木阴噬脉了。 卯辰之交时,杨臻终于收回了双手,长呼了一口浊气后将嵬名岘放倒在榻上,自己下了床榻。不过他双脚着地站起来时却两腿一软,趔趄了一下差点跪下去。他扶着床柱又坐了回去,运气调整片刻后,哂笑了一下。自己体内的冲经、逆元两种真气几乎是悉数送出去了,如今只靠着武林中常人所练的普通真气支撑着,也就是他身怀三种真气,可以像昨夜那般挥霍,若是换作旁人,怕是早就一命呜呼了。 杨臻取下扎在嵬名岘身上的几根银针,并给他搭了下脉,脉相总算是正常了。杨臻又扒开他的衣服查看他的胸口,青红之色也褪了个差不多了。凭他的体格,再喝两贴药就没事了。 杨臻想着起身来到桌前坐下,拿纸笔写了副方子后走出房间下了楼,来到大堂吩咐跑堂伙计做了几道大补的汤菜,又把刚写的方子给伙计,给了些银钱,交代伙计去抓药回来熬上。 嘱咐好一切后,他又回了二楼。刚上没走几步,便瞧见周从燕脸色古怪的从他的房间里冲了出来。 “丫头?”杨臻叫了她一声。 周从燕看到他后,脸色更加古怪了。“你去哪了?” 杨臻行至房门口,说:“去堂下要了点饭菜。”说着便进了房间。 周从燕也跟着他进了房,她边走边问:“你房里怎么……” 周从燕当然记得嵬名岘是谁,当时看他对杨臻的样子,恨不得是杀之而后快的,如今怎么又会出现在杨臻的房间里? “你见着他了?他醒了没?”杨臻问。 “没醒,”周从燕说,“他怎么会在这?他是受伤了吗?你揍他了?” 杨臻走到桌边坐下,说:“我没事揍他干什么?” “那他怎么……”周从燕也跟着坐下,近了一看她才发现杨臻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担心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给他渡了点真气。”杨臻说。 “渡了多久?”周从燕武功不高,但她却也觉得凭杨臻的本事渡点真气绝不会成这个样子。 “不到一夜吧。”杨臻说。 周从燕略作思索,问:“难不成昨天夜里那群人是在找他?” 杨臻乏力地点了点头。 周从燕看着他的样子,有些不可思议地问:“你该不会是从那群人走了之后就一直渡到现在吧?” 杨臻又点了点头。 “你……这哪里是不到一夜?你给那家伙渡了四个多时辰的真气!”周从燕登时就急了,她捧起杨臻的脸左右看看,心疼道,“你真的没事?你知不知道操劳过度也是会死人的!” “我没事,大小姐。”杨臻拉下她的手,浅笑道,“放心吧,吃点好的,休息几日就没事了。” “可是,你跟他非亲非故,干嘛要这样?”周从燕还是心疼不已。 “我只是觉得,让他就这么完蛋太可惜了。”杨臻说。 “你傻不傻啊?他不是要杀你吗?他完蛋了你不正好省事吗?”周从燕说。 杨臻笑眯了眼睛,看着她说:“你怎么突然这么心疼我了?” 周从燕一愣,俏脸一红,不肯承认道:“谁担心你了,我只是怕……” “怕什么?怕我死吗?”杨臻笑得更乐了。 “是,我怕你死了到时候就没人送我回家了!”周从燕瞪他。 “啧,周大小姐放心吧,我肯定会把你毫发无损地交还到周伯父手上,不过……”杨臻说,“你怎么又突然这么想回家了?” “谁说我想回——”周从燕想反驳他,可话到一半却也意识到自己这话刚好是把先前的话给推翻了,她看着一脸坏笑的杨臻,恼羞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杨臻被她的样子逗笑了,虽然没多少力气笑出声来,但还是笑个不停。 门外有人敲门,周从燕噘着嘴过去开门,正好也缓解一下自己的羞赧。开了门,跑堂伙计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罗列着四个菜,有鸡有鱼,油光泛泛。 伙计说:“姑娘,这是杨公子要的菜。” 周从燕愣愣地接过这些油腥之物,说:“谢谢。” 伙子又道:“麻烦姑娘跟杨公子说一声,药小的抓来了,待会儿煎好了就送过来。” “药?”周从燕诧异道。 “是啊,杨公子让我去抓的。” “好,麻烦你了。”周从燕破天荒地十分客气。 “您看您这是哪儿的话!”伙计受宠若惊,“有什么事您吩咐就行,小的先下去了。” 伙计走后,周从燕阖上门,走回来把饭菜放到杨臻面前,说:“你要的饭菜。” “谢谢周大小姐!”杨臻道了声谢后边端起碗筷吃了起来,“你吃不吃?” 周从燕看着这些油腻的东西一点胃口都没有,她摇了摇头坐下来,看像个饿死鬼一样的杨臻问:“你还让小二煎了药?” “嗯,”杨臻点头,“给他喝的。” “唉!”周从燕看着他,长了叹一声,“你到底图什么呀?” 杨臻稍稍停了嘴上的动作,说:“他中毒了,虽然不救他也死不了,但是那样他大概会活得像死了一样。” “不救也死不了?那你还管他干嘛?”周从燕不解。 杨臻叹了一声,说,“他中了六木阴噬脉,如果不及时解毒,不仅会武功尽失,还会经脉受创,再也不能聚气习武了。你想想,像他这样的人,若是再不能习武了,会怎样?” 周从燕不说话了,别说是嵬名岘,即便是她自己,想到不能习武了也觉得可怕。 “生不如死啊……”杨臻叹了口气,说,“我虽与他非亲非故,却也无冤无仇。” “那人不是多厉害嘛,怎么会中毒呢?”周从燕看他吃着,竟也有些饿了,她撕了块鸡肉塞进嘴里说。 杨臻顾着吃饭,只是摇了摇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以嵬名岘的本事,向正面重创他基本不可能,用暗器的话倒是有可能。杨臻昨夜也找过,携着六木阴噬脉的毒针在嵬名岘的肩胛骨上,定是暗器无疑了。 提起暗器,但凡是江湖中人甚至是天下之人的第一反应便是“抚江之刃”萧凉,只不过萧凉已经失踪近二十年了。 不知如今这能用暗器重伤剑魁的人是谁。 “救一下也好,帮他这么大个忙,省得他以后再找你麻烦。”周从燕说。 这些倒不在杨臻的考虑范围之内,昨夜让杨臻琢磨了一晚上的事是梁奉一说的话。梁奉一说嵬名岘杀了施行远,不管是“亲眼”所见还是有证据,既然嵬名岘说不没做过,那便肯定是没做过了。 杨臻说信他并非缓兵之计,而是真的相信。 更何况,杨臻很清楚,以嵬名岘的武功除非施行远毫不反抗,不然嵬名岘根本杀不了施行远这样的人物。有人杀了施行远,然后推到了嵬名岘的头上。到底是何人所为,光靠猜是没结果的,必须去问问崆峒派的人,再者,嵬名岘为什么会刚好赶上被诬陷呢? 第三十二章 恩将仇报 周从燕看着杨臻把桌上的饭菜吃了个差不多,问:“你今天还能去送名单吗?” “昨夜的人正是崆峒派的,我已经给他们了。”杨臻伸了个懒腰,而后立刻拧着表扶住了腰。 “那就不用去了吧?”周从燕看着他那副痛苦的样子问。 “去。”杨臻说,“不过得改天去了。” 周从燕看着他这副虚弱惨淡的样子,点头道:“也好,你好好休息休息吧。” 杨臻答应着便要到堂下再要一间房,但却被周从燕拖着去了她房间。周从燕把他搁到床上,说:“你好好睡一觉,我去吃饭了。” 杨臻笑得无力却温暖:“谢谢大小姐。”目送着周从燕离开后,他躺下蒙头便睡了。 一觉踏实,杨臻费劲得撑开眼皮的时候已是黄昏了,他动了动胳膊不禁龇牙咧嘴了起来。他从未试过把真气都送递出去,本以为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但如今却发现睡了一觉反而更难受了,浑身僵硬酸痛,关节也?得厉害,动一下都能听见喀吧声。 趴在床沿上的周从燕被连带醒了,她揉了揉眼睛看着他说:“醒啦?你可真能睡!” 杨臻费劲地坐起来,慢慢地转了几下脖颈。周从燕听着那噶嘣声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他醒了没?”杨臻问。 周从燕摇了摇头说:“他比你还能睡,那罐药都热了好几回了,再热就成锅巴了。” 杨臻在床柱上靠着喘了口气,慢慢下床说:“我去看看。” 周从燕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着实不放心,便也跟了上去。 二人来到还在昏睡的嵬名岘的床前,杨臻坐到床边给他搭脉。 “你会看病?”周从燕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 “怎么?那些话本子里没提到过?” 周从燕寻思了一会儿说:“好像是说过,你救过一群和尚的命。” 杨臻笑了笑,他掀开被褥,把手伸向了嵬名岘。周从燕觉察到不对,赶紧捂住眼睛问:“你干嘛?” “看病呗。”说着,他毫不含糊地扒开了嵬名岘胸口的衣衫。 嵬名岘心口处已经毫无异样之色了,六木的毒已无大碍了。杨臻刚欲给他合上衣领,但却不料他在这时睁开了眼。嵬名岘看了看自己袒露的胸膛以及杨臻那双攥着自己衣领的手,有些懵地问:“你做什么?” 杨臻草草地给他合上衣衫,笑道:“不好意思,打扰了。” 嵬名岘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杨臻,眼中尽是戒备。 “丫头,药呢?”杨臻问还捂着眼的周从燕。 周从燕露出眼看了看,而后走到桌旁把药端了过来,杨臻接过药碗递给嵬名岘说:“还没凉透,赶紧喝了吧。” 嵬名岘只是盯着杨臻看,却也没接碗。 杨臻笑道:“怎么,剑魁阁下怕有毒啊?” 嵬名岘皱眉,拿过碗来将要一饮而尽。他自然知道杨臻并非是个会用毒杀人的人。 见他这么乖,杨臻十分满意地说:“饿吗?要不要去吃饭?” 三人在堂下吃过饭后,杨臻没给嵬名岘多少说话的机会,嘱咐了句明日按时吃药后便回屋继续睡了。饭前他便已经让小二倌又准备了间挨着周从燕房间的客房,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能躺着绝对不坐着,好好休养生息才是当务之急。 嵬名岘也并未纠缠,一来他刚刚转醒,并未完全恢复,再者他虽然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但如今安然无恙必然是得益于有杨臻在,凭此自然会有所收敛。嵬名岘回房后便专心运功调息,第二日时近晌午之际,他收势吐气,总算是完全恢复了内力。他带上自己的剑去了杨臻的房间,打算与杨臻定个说法,既为杨臻帮他,又为杨臻在绍兴把他灌醉弃他而去。 杨臻房中无人,他便又转而去敲了周从燕的房间。无人回应,他便直接推门进去了。他见杨臻趴在桌子上,便走了过去,但直至他站到桌边,都不见杨臻有所动迹,他这才发现杨臻是睡着了,而且还睡得深沉。 他觉得奇怪,江湖上行走的人,大白天睡觉已是稀奇,睡得这么沉更是不可思议。诧异间,他倒了杯水喝,落手放杯的时候没留神,瓷杯碰木桌的声音有些明显,伏在桌上的杨臻动了动,抬起头来两眼无神、神色倦怠看了嵬名岘一眼,乏力地说:“是你啊……” “你……”嵬名岘越发觉得奇怪,杨臻竟然真的毫无察觉? 杨臻直了直僵硬地腰板,笑了笑说:“没什么,这几天没睡好。”他起身将藏锋别在腰间后就要往外走,并说:“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该吃饭了?” “站住。”嵬名岘喊住他。 杨臻看他的样子,害怕道:“干嘛?你是专门来求揍吗?我饿死了,让我先吃个饭行不行?”说着他便要往外跑。 嵬名岘闪到杨臻之前拦住他,剑锋也横在了杨臻的颈前,说:“杨臻,你还想敷衍我?” 杨臻翻了个白眼,说:“嵬名兄,凡事要讲点道理,你看你受伤的时候我也没做什么趁人之危的事不是?” 嵬名岘仍不肯放他走:“此前我人事不省,怎知你没做过什么手脚?”杨臻狡猾的形象在他这里实在是根深蒂固。 “哦!”杨臻突然笑了,他调戏道,“也是啊,通常来说,我应该已经把你算计个遍了,这么说来,你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适吗?” 嵬名岘果然把剑眉一皱,“你——!” “怎么?怕了?”杨臻得意道,“怕了就乖乖放我走,我高兴了会饶你一命的。” “猖狂!”嵬名岘眼中的狠厉猛增,运气便带着剑刺向了杨臻。 杨臻此刻内力散薄,自知抗不过嵬名岘,但却也不肯服软,他矮身抽过一条板凳姑且用作护盾,但这木凳子根本抵挡不住剑魁的内力,在被剑尖触到的那一刻便飞裂四散了。不过杨臻本来也没指望这木头疙瘩能抵做神器,只是借势与嵬名岘换个位,站到离门近点的地方好方便他逃跑。但还未来到门前,他便听到了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剑刃破风的声音,他转身抽出腰间的藏锋,用藏锋中间的一个音孔接住了嵬名岘奔着自己心口来的剑锋。 嵬名岘按不住有些欣喜,杨臻终于肯跟他动手了,他手腕用力,带动剑身挑开藏锋,并迅速跟上了一掌。 杨臻本来身上也无甚气力,只想凭技巧赶紧跑,手中的笛子被嵬名岘轻而易举地挑飞出去后,身前再无遮拦的他,胸前被嵬名岘结结实实地击了一掌,顺势被强劲的力道推到了门上,但至此掌劲的力道仍未释尽,又将杨臻和房门一齐垒倒在地。 嵬名岘呆住了,梦寐以求的对手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这边打斗的声音吸引来了不少围观的目光。 嵬名岘晃了下神,又拿剑指着杨臻说:“你又使什么诈?” 周从燕拎着药走进客栈,看到楼上自己房间门口旁边围作一团的人群,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冲上去拨开人群看到歪在地上的杨臻后立马就毛了,“怎么回事?佟哥你怎么了?”她扶杨臻半坐起来问。 “咳……我……咳……”杨臻咳得厉害,还没说几个字就有一缕细细的血丝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嵬名岘这一掌打得结实,若是平时挨一下倒也不至于怎样,可如今没了冲经和逆元,受这么一掌自然是扛不住了。此时的杨臻挨这一掌,内伤必然轻不了。 第三十三章 相安无事 周从燕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红着眼睛,一边给他擦嘴角的血一边问:“你没事吧?是谁伤的你?” “没……咳……没准问题……咳……问题还不小……”杨臻看着她,又咳又笑。 周从燕看着他的可怜样子,心疼不已又怒火中烧,她环视了一周,看到了门口处还提着剑的嵬名岘,瞪他道:“你干的?” 嵬名岘没反应,只是紧盯着杨臻不放。 周从燕拿起手边的一大包药使劲砸在了嵬名岘的脸上,不顾形象地骂道:“王八蛋!你有毛病啊!” 嵬名岘被砸脸后除了惊讶没有别的反应。他看着周从燕用一种能把他活剐了的眼神瞪了他一眼,对他说:“好好喝你的药,没事了赶紧滚!”说罢,她扶起杨臻,拨开人群进了隔壁的房间。 “我的药?” 嵬名岘有些错愕地捡起地上的药追了上去,他本打算跟进去,却被周从燕一个狠狠地摔门给拍在了外面。 周从燕把杨臻半扶半架地挪到桌边坐下,看着他说:“你说你救他干嘛?亏得你还专门爬起来给他改药方,可他呢?刚好了就打你……” 杨臻越咳越厉害,他深吸了口气暂时憋住说:“丫头你……再去抓点药……” “什么药?是你要喝的吗?”周从燕看着他,心如刀绞。 “断续、川芎、白术……咳咳……”杨臻说了几味药后实在憋不住又开始咳了起来。 周从燕听着这些草药的名字,实在是不知所云,她拿来纸笔着想先记下来再说。 “黄芪……咳!”杨臻突然猛咳了一声,呕一口血后,他再也撑不住,从凳子上滑了下去昏倒在地。 “佟哥!”周从燕被吓哭了,她扔了笔将杨臻半扶起来,唤了几句后依然没得到回应。 房门被撞开,嵬名岘冲进来看到地上的杨臻便呆住了:“他……” “你进来干嘛?滚!”周从燕朝他吼道。她费劲地把杨臻架起来,想要把他挪到床上去,但她没什么劲,根本扛不动一个大男人,眼看便要双双栽跟头了,嵬名岘一把扶住了他们。 “你又想怎样?”周从燕瞪他。若她此时手脚闲着,一定会给他来一顿拳脚。 嵬名岘闷声说了句抱歉后,将杨臻横抱起来几步来到床前将他轻轻放下。 周从燕瞅了他片刻后说:“喂,白眼狼,往南走两条街有个医馆,你去把那里的大夫扛过来。” 嵬名岘看着昏迷的杨臻,无甚动作。 “听见了没有?”周从燕捣了他一拳,把他推到门外,“赶紧的!” 周从燕给杨臻盖上被褥,又洗了帕子给他擦净了脸上的血迹。 嵬名岘来去神速,很快便赶回来了。 令周从燕啼笑皆非的是,嵬名岘真的是把大夫扛来的。七八十岁的老大夫,被嵬名岘扛着又跑又飞地窜了两条街,等到被嵬名岘放到周从燕跟前的时候,老头的脸都紫了。 又咳又喘老大夫给杨臻切了好一会儿脉才叹气收手道:“这位公子内损颇重啊。” 周从燕揪心道:“大夫,你一定要救他呀!” “姑娘放心,这位公子虽是虚损过度又添内伤,但并不难治,只是得要好好调养一番心脉了。”老大夫捋着胡子说,“方才你抓的药现下也不适合这位公子了,且容老夫再改改便好。” “之前的药不是他的。”周从燕瞪了嵬名岘一眼,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如此,那便等老夫再拟个方子,到时给这位公子每日分两次服下,十五日之后便可大好了。”老大夫说。 周从燕向老大夫行礼道:“多谢大夫了!” “谢不谢的,”老大夫似乎还未歇过来,“以后别这么折腾老夫便好了。” 周从燕尴尬地笑了笑,说:“对不住大夫了。”当时她只是着急了随口一说罢了,谁能想到嵬名岘真会照办呢?好歹也是威名慑江湖的剑魁,理解能力这么直白吗? 周从燕送着大夫走到门口,又对还在床边杵着的嵬名岘喊:“喂,好好送大夫回去。” 老大夫闻言连忙摇头道:“不用不用,老夫自己回去就好!” “那便让他跟去把药取回来吧。”周从燕看着老大夫的样子有些想笑。 老大夫见实在推辞不掉便扭头先走了,生怕嵬名岘再冲过来扛起他就跑。 “喂,你麻利点儿!”周从燕催道。 嵬名岘没说话,只是快步跟了上去。 那大夫七老八十的人了,走起路来却不见蹒跚,脚步飞快,快得好似逃命一般。嵬名岘在后面跟着,刚追近点,老大夫就又加紧换步,时刻警惕着嵬名岘靠近他。 “老先生留步!”嵬名岘几个大步追上老大夫,挡在了他的面前。 老大夫不想留步也走不动了,便往后退了几步朝嵬名岘拱手道:“这位大侠有何见教?” “他为何会虚损过度?”嵬名岘问。 “几位都是江湖人士吧?”老大夫道,“那位公子本身底子强健,否则也不可能扛着住这么重的伤。老夫看他本该是内力雄厚之人,却不知为何阳气散薄得厉害,许是近来因何事把内力渡出去了的缘故吧。” 嵬名岘皱眉,他大概知道是因何事了。 他一路无言地随着老大夫回了医馆,抓了一日的药,向老大夫道过谢后便径直赶回了客栈煎药去了。 此后两日杨臻一直处于半睡不醒的状态,直到第三日上午才彻底清醒过来。久睡转醒的人清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喊饿,他在周从燕的陪同下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后便坐到窗边晒太阳了。 嵬名岘把熬好的药送过来,杨臻倒不记仇,还有心思调笑道:“麻烦剑魁阁下了。”他喝了口药,咂咂嘴品了品,皱眉道:“这是谁配的药?” “附近医馆的老大夫,怎么了?”周从燕问。 杨臻把药一饮而尽,紧了紧嗓子说:“太苦了,得改改。”说着,他找出纸笔自己快速写了张方子拍桌子上,说:“以后四五日就按这个抓。” “四五日?大夫说你的伤得养半个月呢。”周从燕不放心。 “按他的治法当然得半个月。”杨臻又看向嵬名岘,“嵬名兄的伤如何了?” 嵬名岘看着他,默不作声。他早就大好了,这几日都是他来回抓药煎药送药,任凭周从燕怎么对他颐指气使,他都毫无脾气。 “他?”周从燕斜眼瞅他,嫌弃道,“壮得像头猪。” 杨臻又在房中躺了两日后实在憋不住了,便决定和周从燕到街上逛逛,临出门前却瞧见本该去医馆抓药的嵬名岘还杵在门口。 周从燕嫌弃道:“你怎么还没去?” 嵬名岘看着杨臻,神色怪异,闷着不言不语。 杨臻看了嵬名岘一会儿后便被逗笑了,他从怀兜里掏出两锭银子托在手里递到嵬名岘面前说:“拿去吧。” 嵬名岘脸色更奇怪了,他接过银锭子,看着杨臻拉着一脸不可思议的周从燕出了客栈。 杨臻早前嘱咐过他,平凉毕竟是崆峒派的地盘,外出要当心别与崆峒派的人正面相遇,他去抓药也一向是飞檐走壁地往来。 医馆的老大夫早已习惯了嵬名岘突然出现,相较于嵬名岘,老大夫更在意的是杨臻,自从嵬名岘拿着杨臻的新方子去抓过药后,老大夫便一直希望能与杨臻好好畅谈一番,光凭那张奇方,老大夫便觉得自己已与拟方之人神交了。他行医的年头快有一个甲子了,却从未见过这等奇方。 第三十四章 昆仑高徒 “那位杨公子可好些了?”老大夫包好药递给嵬名岘问道。 嵬名岘点了下头。 “那便好,不知杨公子何时有空,老夫想向杨公子讨教一些医术之道。”老大夫憨态和蔼,一点也不怕嵬名岘再扛走他了。 嵬名岘摇了下头。 “烦请大侠代为转达老夫的仰慕之意,老头子我感激不尽。”老大夫不厌其烦地说。 嵬名岘面无表情,什么也没说,扭头便走了。 老大夫喟叹一声道:“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竟也能遇上医术如此惊奇的人。” 天下的大夫都曾有过成为神医的梦,而大夫们对武夷药师谷的敬仰与向往自然也就难以言喻了。活在传说中的神医对上了年纪的老大夫们来说更是神圣无比,若说得见尊颜死而无憾也不为过。 杨臻与周从燕在街上闲逛,周从燕憋了好久忍不住道:“那家伙是剑魁啊!怎么会落……”她想说怎么会落魄成这副鬼样子。 杨臻挠了挠嘴角的三角小疤说:“谁还没有个囊中羞涩的时候。” “可他好歹也是剑魁啊,这也太羞涩了吧?”周从燕不敢置信,这和她想象的江湖不太一样。 “你觉得他这人如何?”杨臻憋不住笑道。 “白眼狼,坏得很!”周从燕脱口而出。 “还有呢?”杨臻等着周从燕找出嵬名岘最显着的特点。 周从燕寻思了片刻,笑道:“也憨得很。” 杨臻点头:“像他这样的人靠做买卖过活会把自己饿死的。” 周从燕出身商贾之家,对这种事自然是熟络,赞同道:“也是啊,他不被坑死才怪呢!”真是大开眼界了,她从前从来想不到一个名震江湖的人会这么惨淡。 杨臻眼角的余光隐约在人群中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待他正眼看过去时对方也认出了他,那人笑得爽朗无比,向杨臻这边走过来道:“若佟?你怎么在这儿?” 杨臻也迎过去道:“东衢大哥,好久不见,我是来给崆峒送大会名单的。” “咱们兄弟真是有缘!”来人朗笑,他又看向周从燕,“这位是……” “周从燕。”周从燕笑着站在杨臻旁边,等着杨臻给她介绍眼前人。 “丫头,这位是昆仑派的项东衢师兄。”杨臻替她介绍。 项东衢是昆仑派掌门方通淮的二弟子,此人生得爽朗,为人更是爽朗。 杨臻与项东衢已有近三年未见了,说说笑笑地叙了一会儿旧后,项东衢正色道:“对了,既然你是来给崆峒送名单的,那崆峒的事你听说了吗?” 杨臻眉峰微皱,点了点头。 项东衢轻叹了一声,说:“崆峒虽说要封住消息,看来也没什么用啊。” 杨臻没有回话,要是说这事是梁奉一亲口告诉他的恐怕还会生出些牵扯到嵬名岘的事,所以他也就安静等着项东衢继续说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呐,本来还想趁试武大会再请教一下施老前辈呢……”项东衢不无遗憾地说。 杨臻听着项东衢抱怨了许久,等项东衢说厌了,才问:“东衢大哥,你觉得是嵬名岘所为吗?” 项东衢沉吟片刻,摇头道:“说不清,先不说嵬名岘是不是施老前辈的对手,我从未听说过‘剑魁’杀人还用毒啊……” “毒?”杨臻意外道,他尚未对此事深究什么,这几天只忙着养伤,也没来得及问嵬名岘,所以也不知道其中的细节,“施老前辈中毒了吗?” 项东衢点头道:“虽不知道是什么毒,不过确有其事。” 杨臻稍作思索道:“过几日我去崆峒山看看。” 项东衢看着他,好奇道:“我听说嵬名岘前不久还去刺杀过闻太师,你是为此去管他这麻烦事的?” 杨臻浅笑一下,说:“确实是个麻烦人。”杨臻心道,这个大麻烦此刻就在离你我不远处煎药呢。他接着说:“不过,事有蹊跷啊。” 项东衢笑着说:“也好,毕竟秋前辈和施前辈交情匪浅,再说,如果这事不及时解决,恐怕崆峒派会缺席于试武大会啊。” 杨臻笑笑,他倒是没想这么多,说:“我只是去崆峒山逛逛,管不管得了再说吧。” 项东衢拍拍杨臻的肩膀,说:“你办事的分寸我知道,我是分不开身了,我派门人途经此处,还要赶着去中都,人多行路难,不得不尽快出发。昨日大师兄和慕之也去崆峒派看过了,现下还留在崆峒帮衬,等你去时有大师兄在,行事也方便些。” 项东衢所说的大师兄是昆仑首徒季风轻,另外的慕之应该便是三弟子顾慕之了,只是杨臻认识他的时候二人都还小,单提名的话,杨臻总得反应一会到底是谁。 “好。”杨臻答应着,与项东衢道了别。 眼看项东衢消失在人群中后,基本上什么都没听懂的周从燕问:“所以,咱们什么时候去崆峒山?” “明日吧。”杨臻和她继续闲逛。这些事宜早不宜迟,有所犹豫的话怕是真要错过大会了。 “你没问题?”周从燕有些担心。 “不妨事,没什么大碍。”杨臻说,“只不过,得捎上嵬名。” “带他干嘛?刚才不是说他杀了崆峒派的人吗?”周从燕不解。 “正因如此才必须有他,有些事要解决离不开他。”杨臻边琢磨边说。 周从燕对事情的全貌并不了解,只得听从杨臻的计划,但她还是有不放心的地方。她又问:“万一崆峒派的人要报仇呢?咱们帮谁?” “给他打扮打扮,让崆峒的人认不出他就好了。”杨臻坏笑道。 “怎么打扮?”周从燕纳闷,心道还能把他打扮成女的不成? 嵬名岘最近乖得让杨臻觉得可怕,搞得杨臻十分想找个由头惹一惹他,只不过现在有正经事要办,他这想法也就暂时被自己压抑下去了。 入夜,三人吃饱喝足后便凑到杨臻房中议事。 “崆峒派怎么就认定是你杀了施行远呢?”杨臻问,“你去崆峒了?” 嵬名岘点头。 “你去那里作甚?” 桌上有盘花生米,杨臻和周从燕时不时地往嘴里扔几粒,倒是嵬名岘老实得像个待审的犯人。 “我接到消息,说施行远想要见我。”嵬名岘说。 “想见你?你们认识?”杨臻意外道。既然嵬名岘真的去了,那便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施行远与我师父认识。”嵬名岘说。 牧云决和施行远认识,对此杨臻倒是一点也不奇怪,毕竟是这二人都是黄金时代的杰出人物。 杨臻问:“你从哪得到的消息?” 周从燕此时已经完全成了说书堂下的看客,杨臻和嵬名岘的对话于她来说好似说书人的故事,区别只在于真实度不同。 嵬名岘低头不语,活生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杨臻看他的样子,皱眉道:“杜三斤?” 嵬名岘更不说话了。 杨臻拍桌骂道:“这个死胖子!” 周从燕被他吓了一跳,问:“什么胖子?” “做奸商的死胖子。”杨臻嫌弃道。下次再让他见到,定要好好收拾一番。 “是他派人告诉我的,我没有……”嵬名岘似是要辩解,到话说到后面却也没了声音。 杨臻没想计较这个,他只想正儿八经地糟蹋一下杜三斤。他转言问:“你去崆峒见到施行远了吗?” 嵬名岘点头道:“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然后你就被发现了,并且顺理成章地成了凶手?”杨臻问。 嵬名岘点头。他只管道明事实,并不多做辩解,他相信杨臻会相信他。 第三十五章 拦路之虎 杨臻咂了咂嘴,真是个俗不可耐的嫁祸。他问:“第一个发现你的是谁?”既然是放线钓鱼,自然得有个负责喊捉贼的。 “一个崆峒派的弟子。”嵬名岘自然没机会去问人家叫什么。 “你身上的毒又是从何而来?”杨臻将一根刻着青云纹银针放到他面前问。 “我在崆峒派逃避追捕的时候不知是谁打出来的。”嵬名岘说。这跟青纹针打在他身上时他并未觉得怎样,后来崆峒之人又向他撒出了化元散,那时他也只觉得内力有流散的迹象,真正的心脉绞痛是在逃至客栈附近时开始的,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随便找了扇窗户躲进去,还摔得不轻。 杨臻摸了摸下巴,琢磨道:“施行远是中毒而死,你也中了毒——会不会是同一人所为呢?” “施行远也中毒了?”嵬名岘意外道。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毒,如今江湖中凭一己之力便能悄无声息地杀了施行远的人恐怕没有,用毒的话,倒是容易很多。”杨臻说。 “如此说来,此人极有可能就在崆峒之中?”嵬名岘握拳道。 杨臻慢慢点头,又挑眉笑道:“明日去崆峒山,为了方便行事,你得换个身份换张脸。” 嵬名岘看着他的样子,猜道:“你会易容?” 杨臻没答话,只是笑得更加不怀好意了。 第二日,周从燕起了个大早,整理好自己后便去杨臻屋里报到,但进了屋后她却看见了个从未见过的人。 “你是谁?”周从燕四处张望,想找杨臻。 陌生人坐在桌边只是看了周从燕一眼,并不搭话。 杨臻从外面进来,大功告成般地拍拍手说:“他是我的书童,叫杨青。” “书童?什么时候来的?” “今早刚变出来的。”杨臻笑得得意。 “变?”周从燕没听懂,她看了看杨青,又看着杨臻,瞪眼道,“这不会是嵬名岘吧?” 杨臻靠在桌上,双臂环胸,点了点头。 周从燕一脸新奇,不可思议道:“这么厉害的吗?”说着她抬手便要去扯嵬名岘的脸。 嵬名岘兀的站起身来躲开了周从燕的手。 周从燕虽觉得可惜,但她这股新奇劲比什么都盛。她问杨臻:“这是你弄的?” 杨臻点头。 周从燕摇头赞叹道:“实在太厉害了!” 三人吃过饭后带上几袋水便出发了。 路上景致不错,虽比不得南边的山清水秀,但也别有一番韵味,只是行路的三人志不在赏景,所以沿途的颜色也就成了摆设了。 临近崆峒山口之时,杨臻和杨青停住了步子。周从燕正一头雾水之时,崖边高木上跃下一个玄衣蒙面人。这人腰间悬着把长蛇般的细剑,左侧额前有一缕厚厚的额发。 杨臻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他偷笑着侧脸看了看杨青,见这家伙面色果然不好。 蒙面人看着他们三人,并将目光锁定在杨臻身上,沉声道:“杨若佟。” “嵬名岘?”杨臻看着他道。这是他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叫这个名字,也是他头一回见嵬名岘不叫他杨臻。 周从燕听蒙了,她也觉得蒙面人的形象眼熟,但嵬名岘不是站在他们这边吗?到底有几个嵬名岘? “又不是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捂着脸干什么?”杨臻笑道。 嵬名岘扯下面罩,道:“你要去崆峒?” 还真是嵬名岘的脸…… 周从燕彻底糊涂了。 杨青脸色也越来越差,他想要冲上去,但杨臻却挡在他前面并从背后用一只手按拦住了他。 杨臻点头说:“崆峒派的人正在四处找你呢,你竟然敢出现在这里?”他身后的周从燕和杨青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懂他到底要做什么。 “你也觉得是我?”嵬名岘问。 “不然你干嘛要来拦我?”杨臻反问。 嵬名岘并未因被怀疑而辩解,只道:“劝你不要多管闲事,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是武林的事。”杨臻笑道。 “那就不要怪我了!”嵬名岘说着,拔出了剑。 杨臻当然不会和他打,他的内力根本就没恢复。他扭头看了看面色难看的杨青,笑道:“怎么样青青,去试试?” 杨青看了他一眼,抬手往背后打捞,并向前迈步。他背后被这一个两尺多的长柱形状盒子,他刚拿下来还没来得及打开便被杨臻一把抢了过去。“别把我的画弄坏了,喏,拿这个去。”杨臻说着,他把自己的笛子塞给了杨青。 嵬名岘皱眉看着他们,搞不懂这是在搞什么花样。 杨臻拍了拍杨青的肩膀嘱咐道:“好好表现。” 嵬名岘看明白之后还没来及说什么,杨青便拎着藏锋冲了过来。嵬名岘没想到杨青这人看起来其貌不扬,但身手却如此之快,他迅速收神接招,与杨青缠斗起来。 “佟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周从燕终于有机会问了。 “这是场好戏。”杨臻看着二人的交战笑道。 这嵬名岘的剑路当真是剑魁的路数,倒是杨青的招式完全藏住了嵬名岘的剑法。 嵬名岘与杨青大战了几百回合,一击碰撞后,各自收势盯着对方。 杨臻走到杨青近侧歪着脑袋看他笑道:“好样的,青青。” 嵬名岘盯着杨青,他似乎仍不能相信杨青的卓绝身手。 “嵬名岘,暂且收手如何?”杨臻看他道。 “杨臻,我奉劝你不要插手。”嵬名岘不肯退步。 杨臻回头看了看杨青,又对嵬名岘说:“你放心,我既没有诬陷你的想法,又没有袒护你的理由,若不是你所为,我会还你清白,若真是你所为,以后记得躲着我点儿。” 嵬名岘黑着脸看了杨臻片刻后,留下一句“冥顽不灵”后便跃上树顶离开了。 杨青欲追,被杨臻一把扯了回来。 杨臻说:“不要追了,我们还是去崆峒比较有用。” “可……”杨青心有不甘。 “眼看着自己被冒充什么感觉?”杨臻坏笑。 一旁的周从燕听了,觉得哪里不对:“喂!你说谁呢?” 杨臻这才想起还有周从燕冒充自己的事,连忙解释:“大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刚才那个冒充嵬名的家伙。” 周从燕尚有不服,噘嘴道:“刚才那个是假的?” “对啊!”杨臻翘着大拇指一指杨青说,“不然这个是谁?” 周从燕并不知晓太多内情,挑刺道:“你这么肯定?万一他才是假的呢?” 杨臻一脸得意道:“那家伙顶得了嵬名的脸,使得出嵬名的剑法,但有一样东西他肯定学不来!” “什么东西?”周从燕好奇。 “就是……”杨臻半句话尚未说完,杨青的一只大手便抓在了他的肩上。他没什么内力,身体没禁住往下沉了沉。他看了看杨青,而后打哈哈道:“没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杨臻为了给嵬名岘易容,特意起早了许多,他倒腾出所用工具之后,先是照着杨青平日的发样给嵬名岘收拾了一下脑袋上的头发,等转到嵬名岘面前时,他在嵬名岘的脸上瞧见了个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嘛,嵬名,我还纳闷你个杀手为什么束这么不利索的额发,原来是为了藏着你这颗风骚的泪痣啊?”杨臻看着嵬名岘左边眼角下的那颗小巧却十分显眼的痣笑道。 嵬名岘左脸上的额发一向厚重,从前杨臻倒也没注意到,只是如今按照杨青的发样把他的额发都掫上去后,这颗痣就藏无可藏了。 怎么形容这颗痣呢?杨臻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词便是“风情万种”。 嵬名岘狠狠地刮了他一眼后,他又连忙说:“你别紧张,我不会给你抖出去的。” 第三十六章 身在局中 三人到了崆峒派后最先见到的是几个在山门口前看守的崆峒弟子,为首的那个长得小眼阔鼻,杨臻看着觉得面熟。 “杨臻?”小眼阔鼻也认出了他。 “之前我们见过,你叫……”杨臻寻思了一会儿说,“梁源?” 梁源领着他们往里走,一路聊着,杨臻才知道这个梁源原来是梁奉一的独子。 崆峒派除了掌门施行远,再往下便是左右护派长老,左长老梁奉一,右长老楼继先,再往下掌事还有大弟子许重昌,如此等等,梁源都说了个大概。 昨日是施行远的头七,大小事宜也算是忙活完了,虽说错过了拜别的时候,但如今事少了调查起来也能方便些。 杨臻几人在梁源的带领下来到了崆峒派的议事大堂,见到了梁奉一和楼继先以及依稀可以辨认出昔日模样的顾慕之。 “楼师弟,这位便是我先前所说的若佟小友。”梁奉一替楼继先介绍道。 楼继先是个体格敦实的矮胖半百老人,但他的矮胖形象只让人觉得敦厚和蔼,全然不似杜三斤那副模样。 “幸会幸会!”楼继先仰面看着杨臻,笑得开怀。 不知是不是杨臻先前对梁奉一说过那些话的缘故,这左右长老看他的时候,眼中的欣赏喜爱简直藏不住。 简单攀谈几句后,梁奉一又引着杨臻看向顾慕之,说:“这位是……” “慕之兄……吧?”杨臻试探性地问道。 “对,小友认识?”梁奉一笑道。 “以前见过。”杨臻说。 如今的顾慕之跟少年时不太一样了,九年前的他就是个软软糯糯的小孩子,如今倒是变得秀中带英了。 “怎么不见风轻师兄?”杨臻又问。项东衢不是说季风轻也在这里么? 顾慕之没说话,只是怯生生地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杨臻。 对此,杨臻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因为顾慕之一直都是这样。对于杨臻来说,嵬名岘根本不算话少的,他认识的人里有话少得匪夷所思的。若不是从前他听顾慕之喊过季风轻一声师兄,他就真以为顾慕之是个哑巴了。从前他与顾慕之间的交流都是他负责说,顾慕之负责点头摇头——杨臻连个“嗯”都没听他说过。 就因为这,对比从前见过的以话少着称的“无言孪锋”陈默,杨臻甚至觉得的陈默有些健谈。尽管在那一个月里,陈默只对杨臻说了四十一个字。 “风轻被昆仑叫回去了,说是要帮着主持门中事务。”楼继先说。 杨臻撇嘴,心中纳闷:昆仑派怎么安心放顾慕之一人在此啊? 正想着,忽的听见有人喊他。 “若佟?没想到你今天就来了。”项东衢同一个方脸青年进了大堂。 “东衢大哥?”杨臻诧异道,“你不是……” 项东衢笑道:“门中有事需要大师兄,我是来替他的。” 方才听梁源向那方脸青年打招呼称“大师兄”,想必这人便是许重昌了。不愧是主事首徒,看上去十分成熟稳重,甚至有些显老。 “长老,掌门的身后之事都已妥当收尾了。”许重昌向梁奉一和楼继先拱手道。 梁奉一满意地点头,又问:“那大会之事准备的如何?” “三日后便可出发。”许重昌说。 梁奉一大体猜得出杨臻来此的目的,便也顺水推舟地对杨臻说:“若佟小友,这几日你们几人就先在此住下吧,到时咱们一同去中都。” “劳烦前辈了。”杨臻拱手笑道。 三人的住宿由许重昌安排,杨臻与杨青在项东衢师兄弟二人的隔壁,周从燕则去与楼继先的小侄女同住了。 梁源滔滔不绝地和杨臻聊了一路,等领着二人来到了客房前时,还没来得及嘱咐点什么,杨青便闷头进了屋。 梁源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看着杨青背影对杨臻说:“杨大哥,你家这个书童架子好大呀……” 杨臻笑叹一声:“没办法,我惯的。” 他托梁源向梁奉一知会一声待会儿有事相商,将梁源送走后他也进了客房。 “听见了没?”杨臻阖上门,看着坐在桌边喝茶的嵬名岘说,“人家说你架子大,你能不能有个书童的样子?我们家青青可不是你这样的。” 早在来的路上杨臻就教过他,什么人前要喊他少爷啦、吩咐的事要乖乖去做啦、怕说错话就直接低头别说啦……如今看来,他只有不说话做到了。 “你预备怎样?”嵬名岘问。 杨臻无奈地叹了一声,坐下道:“待会儿去问问施行远中毒的事,我猜测这应该是关键。” 嵬名岘给他倒了一杯茶,问:“怀疑对象呢?” 杨臻抿了口茶,摇头道:“我不了解崆峒的人际圈,对他们有什么仇家也没有头绪,得看梁奉一他们肯不肯坦诚了。” “来路上的那个人呢?”嵬名岘一直对那个当面冒充之人耿耿于怀。 “可以肯定的是,他肯定不是用暗器伤你的人。”杨臻说。 “为什么?”嵬名岘不明所以。 “他敢来冒充你,说明他不知道你中的是什么毒。”杨臻把空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 嵬名岘给他倒茶,皱眉问:“是什么毒?” “你听说过‘六木阴噬脉’么?”杨臻边喝茶边问。 嵬名岘听着稀奇又陌生的名字,摇了摇头。 “五毒宗呢?” 嵬名岘点头。这倒是有所耳闻,江湖上谁人不知这个声名狼藉的门派? “六木是五毒宗的看家法宝,极其损经伤脉,昔日山海阁阁主苏策就是因为中了此毒才武功尽失,再不能习武的。”杨臻说。苏策的事是从林年爱的《岐黄漫路》上看到的。苏策当时似乎也觉出林年爱能解此毒,曾去找过林年爱,只是命中无缘,并未得见。 嵬名岘面色凝重,他也是此刻才知道所中之毒的凶险。但他又生别想说:“若是他以为毒解了呢?如此再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杨臻摇头道:“若真是下毒之人,那他一定清楚此毒无药可解。” 嵬名岘一时间没能明白,问:“无药可解?那我……” 杨臻笑看他,得意道:“自这毒出世到现在,你是第一个中毒得解的人。五毒门以及江湖中其他人都认为此毒无解,所以才把这毒传得那么邪乎。” “那你是怎么……”嵬名岘仍是听得糊涂。 “药师谷谷主研究出了此毒的解法,我看过他写的医书。”杨臻说。 “怎么解?”嵬名岘想起之前自己毒解之后杨臻的样子问道。 “解这毒,需要聚齐逆元门和药师谷两种的内功,用这两种真气把因毒错乱的经脉顺回来。啧,”杨臻咋舌一声,“老驴头儿书上写得倒是容易,没想到做起来还挺费劲的。” 嵬名岘沉默地盯着他看,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杨臻到底为他做过什么,他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愧疚过。 “我倒是想知道那家伙为什么要冒充你。”杨臻的手指习惯性地在桌上画圈。 “栽赃陷害。”嵬名岘说。 “他要是栽赃的话,就说明用暗器伤你的人和杀施行远的人不是同一人。”杨臻看着他说,“不过你应该关心的是他为什么会冒充你,为什么偏偏是你。嵬名,你自己好好想想最近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像不像一个局?” “什么局?”嵬名岘想不明白。 “你去刺杀闻太师是杜三斤做的中间人,你来崆峒撞上施行远被杀也是因为杜三斤的关系,你难道没想过它们之间可能有联系吗?”杨臻说。 第三十七章 崆峒之灾 嵬名岘不说话了。 他还真没想过。 “你该好好反省一下了。”杨臻说,“夜行者能不为奸,不能止犬吠。那个姓江的可能不只是跟闻太师有仇。” 嵬名岘与杨臻对视片刻,低下了头。 他知道杨臻是在提醒他结仇太多,但他也感觉杨臻看不起他的情绪又起来了。 杨臻本来想找左右长老好好聊聊,但楼继先去看顾赴会之事了,杨臻也不便打扰,于是便去找了梁奉一。 据梁奉一所言,施行远是中毒至死,身上的伤口倒不致命。梁奉一他们对毒的了解不多,当时也没能看出施行远中的是什么毒。但杨臻可以肯定的是,施行远中的毒肯定不是六木阴噬脉,因为六木并不致命。 如此看来,伤嵬名岘的和杀施行远的并非同一人这个假设确实应该有了。 “前辈可曾想过是何人所为?”杨臻问。 “小友先前说,嵬名岘可能是受人指使,但我与楼师弟仔细商议过,并未想到我派有什么仇家呀!”梁奉一说。 崆峒派是江湖中出了名的老好人门派,说没什么仇家也完全合情合理,只是若不是仇家,为什么一上来就杀施行远呢? “不管此祸是否因仇而生,前辈都应该有所警惕防范,以防余波。”杨臻说。 “这个自然。”梁奉一说,“依老夫看,还是要抓住嵬名岘才能真相大白。” 杨臻只笑不语。从前他也这么认为,但对嵬名岘有所了解之后他就不这么想了。 杜三斤那个死胖子八成是与此脱不了干系了。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盘着两个发髻的姑娘哭着跑了进来。 梁奉一拉住她问:“桃桃,怎么了?” 这小姑娘是楼继先的小侄女楼小桃。 “伯伯他……”楼小桃扑在梁奉一的怀里泣不成声。 杨臻顿觉不妙。 几人一同赶到楼继先的卧房时,周从燕正站在门外,而房里许重昌、项东衢、顾慕之以及其他几个崆峒弟子已经站在那了。 梁奉一快步进了屋,楼小桃则站到周从燕身边,趴在周从燕身上哭了起来。 杨臻也走到周从燕旁边,问:“怎么回事?” “我和小桃子来看她伯父,没想到却发现……”周从燕小声道。她也有些害怕,毕竟是头一回亲眼看见死人。 杨臻朝屋里望了望,对周从燕说:“去把杨青叫来。” 周从燕应着,拉着楼小桃离开了。 屋里传来梁奉一的哭嚎声,杨臻进屋时看见梁奉一抱着楼继先的尸体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这半百男人的哭喊声让人听得肝胆俱裂。 “和掌门一样的伤、一样的毒。”许重昌说。 “如此说来,是同一人所谓?”项东衢问。 杨臻走近了些,看着楼继先青紫的面色和身上的零碎伤痕,想象着施行远当时的样子。林年爱写过一本专门记录各种已知已解之毒药的《药师簿》,楼继先此时呈现出的样子正好对上一种叫作“黑鸩花”的毒草。这种少见的毒草是单单纯纯的毒,染指即亡,连回天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项兄,听闻你对各类剑路颇有研究,不知能不能看出这是什么剑法的路数?”许重昌问。 杨青进屋后站到了杨臻身后,小声说:“周姑娘陪楼姑娘去休息了。” 杨臻点头,随意地应了一声。他现在主要是想看看事情会怎么发展。 项东衢沉吟片刻后所:“依在下所见,能有如此凌厉之剑势的,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剑影诀了。”他看向杨臻,似是在征求杨臻的看法。 杨臻歪了歪脑袋,眯着眼与他对视,却也不说什么。他正忙着按住身后有些憋不住了的杨青呢。 “项兄是说……嵬名岘?”许重昌猜道。 “恐怕是。”项东衢面色凝重。 杨臻想象得出身后的杨青脸色有多难看。 “嵬名岘!”梁奉一紧紧地抱着楼继先,怒吼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嵬名岘!”几句话下来,梁奉一颈上的青筋变紫,脸色愈发青黑。 杨臻看他的样子心道不好,怕是又要坏事。果然,他的念头刚闪过,梁奉一便狂喷了一口血,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爹!”一直同其他弟子候在门外的梁源冲进来跪在了梁奉一身边。 梁奉一这是急火攻心,必须赶紧将气血顺过来,否则一口气堵着,真可能会出大事。 杨臻快步行至梁家父子跟前,说:“扶你爹起来。” 梁源慌得不行,但还是手忙脚乱地把梁奉一扶坐了起来。 杨臻坐到梁奉一身后,迅速合掌运气,将冲经灌入梁奉一体内。屋内外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纷纷静候着。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原本双目紧闭的梁奉一咳出了一口夹血的浓痰,缓缓张开了眼睛。 “爹……”梁源又哭又笑,“你终于醒了!” 梁奉一几个深呼吸后终于缓了过来。 杨臻对他父子二人说:“前辈已无大碍,但还需好生休息,切莫再动气了。” 梁奉一尚无说话的力气,只得在梁源向杨臻道过谢后,由几个门徒搀扶着离开了。 杨臻目送着他们离开后也想站起来,但起身时却趔趄了一下,好在旁边的杨青及时扶住了他。 “少爷?”杨青两只手搀着他,难掩紧张地唤他道。 “若佟你怎么了?”项东衢也被吓了一跳。 杨臻摆手,乏力地笑了笑:“没什么,气泄多了。” 许重昌站到杨臻面前,深揖一礼道:“多谢杨兄出手相救。” 杨臻倚着杨青说:“应该的应该的,青青,咱们回去吧。” “是。”杨青应着,将杨臻的胳膊搭在肩上,架着他离开了此地。 项东衢看了看一旁的顾慕之,道:“你去看看若佟有没有用得上的地方吧。” 顾慕之点头拱手后,也跟着跑了出去。 “韩骁,你带几人好好收殓楼师叔。”许重昌对角落里的一个小脸大耳朵、长得有点像猴子的门徒吩咐道。 韩骁应着,领着几个人找来架子将楼继先抬出了屋子。 “也不知那嵬名岘现下在何处。”许重昌略有愁容。 “真到万不得已之时,咱们只能提前做好准备,再把他引来了。”项东衢说,“有杨臻在,必得万无一失。” “若他不在呢?”许重昌皱眉。 项东衢对他对视道:“他不能不在。” 杨臻由杨青架着往客房走,但他脚步虚浮,走路腿软,几乎是两三步便会绊一下。 杨青实在受不了了,干脆直接将杨臻背起来走。 “你忘了你还未恢复吗?”杨青语气不悦。 “崆峒不能在失掉梁奉一了。”杨臻老老实实地趴在杨青的背上笑了笑。他现在走路打颤,眼冒金星,不用自己走路简直是求之不得。 杨青臭着脸走了一会儿后,驻步转身,看向了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顾慕之。 “哟?慕之兄啊,有何贵干呐?”杨臻咧嘴笑道。 顾慕之没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杨臻懂得很,要是嵬名岘的话,多刺激几下还是能挤出话来的,但顾慕之,把刀抵到他的眼皮上他都不会说一个字的。他笑叹一声说:“能陪我走走吗?我有些事想问你。” 顾慕之没说话,甚至连头都没点,但却跟了上来,与杨青并肩而行。 “东衢师兄对各家剑法都很了解?”杨臻问他。为了方便省事以及沟通愉快,杨臻给他的都是非是即非、点头摇头就能回答的问题。 顾慕之点头。 “师兄他能不能了解到可以模仿出来?” 顾慕之点头。 “你知道师兄他和嵬名岘有什么过节吗?” 顾慕之摇头。 第三十八章 狡兔藏窟 “风轻师兄是东衢师兄奉你们师门之命叫走的?” 顾慕之点头。 “东衢师兄经常下山吗?” 顾慕之点头。 一路盘问,三人来到了客房前。杨臻由杨青放下,说:“多谢慕之兄解惑。” 顾慕之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慕之兄去东衢师兄那里帮衬吧,我歇会儿便好。”杨臻说。 顾慕之看着他,似乎是在确认杨臻是否真的无恙,片刻后,总算点头离开了。 眼看着顾慕之走后,杨臻直接就回屋躺下了。 “你没事吧?”嵬名岘站到床边看着他问。 “晚上我能吃两只鸡。”杨臻笑得没精神。 嵬名岘坐到床沿上,“你问了那么多,是在怀疑什么吗?” 杨臻刚才的那些问题横竖都跟项东衢有关,嵬名岘自然感觉得出杨臻掺在其中的试探之意。 “只是有些好奇,”杨臻摇头说,“模仿能模仿到什么地步,比如咱们在山口之外遇见的那个假货,以你来看,他使出了几分剑影诀?” “只论剑法,不过一成,但说神似的话,有五六分。”嵬名岘说。 “也就是说,除非是你,否则旁人根本察觉不出那人的剑影诀是水货?”杨臻问。他不了解剑影诀,毕竟是剑圣的绝技,哪能是想见识就能见识的?反正当时看戏之时,他觉得那家伙的剑路和嵬名岘蛮像的。 嵬名岘点头。 “江湖之大,什么样的能人没有?只是不知道能像东衢大哥那样看一眼就知道是何剑法的人,世上有几个。”杨臻翻了个身,面朝嵬名岘,枕着胳膊侧身躺着。 “会不会……就是他?”嵬名岘觉得不可能有几个人能做到。 杨臻打了个呵欠,“你跟他有仇吗?” 嵬名岘皱眉,一时间真想不起来。 凭杨臻对项东衢的了解,自然不会直接就认定是他,只是既然想到了,这一疑点也算是埋下了。他又问:“你觉得昆仑和崆峒会有仇吗?” “到底是谁害我?”嵬名岘自言自语般地说。 “刺杀太师和崆峒之难无关便罢了,若是有关,你和杜三斤是这两件事目前所知的共同之处,无论如何都得再去找那个死胖子一趟。”杨臻越说越困,上下眼皮陷入了天人交战。 “好。”嵬名岘应着,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杨臻慢慢睡过去。 杨臻补觉这段时间梁源和许重昌都来看望过,只是都被门口的杨青以“少爷在休息不便见客”为由给堵回去了。晚饭时杨臻如愿以偿地吃了两只鸡,做睡前准备时,房门又被敲开了。 项东衢看着前来开门的杨青,问:“你们家少爷呢?” “在泡脚。”杨青说。 项东衢进了屋后便闻到了一股药味,他看了看杨臻洗脚盆里那些棕黑色的水,一脸疑惑:“你这是……” “随便加了几味药,强身健体得很,东衢大哥要不要试试?”杨臻把脚从黑乎乎的水里提出来,随便甩了几下,撑着椅子上的扶手轻轻一跳,盘腿坐在了椅子上。 项东衢立马拒绝:“算了算了,我就不用了。”他坐到了杨臻对面。 杨青把洗脚水端了出去,就此,屋中只剩了杨臻和项东衢。 “你怎么样了?”项东衢看着像个老大爷一样坐在椅子上的杨臻问。 “很好啊。”杨臻一脸自在。 “你也是,怎么渡点气就站不住了呢?” 杨臻不服道:“你以为多容易?你去试试呗。”他自然不能说他前不久刚把自己掏空过,见项东衢那副不怎么相信的样子,又说:“上了年纪真不能轻易动气,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我可真得躲着点儿了,你不知道给那样的老大爷通气有多费劲!” “行了行了,知道你劳苦功高,现在崆峒哪个不把你当救命恩人看?”项东衢笑道。他不通医术,自然也理论不了多少。不过他也知道青壮之人和垂暮之人的不同,大概也能理解老家伙更难救这一点。 杨臻撇嘴笑,恩不恩人的无所谓,多给他几只鸡就行了。他眼睛一咕噜,问项东衢道:“你对嵬名岘的剑法了解多少?” 项东衢一脸不明所以,“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看你一眼就认出了楼长老身上的伤,你还知道那和施掌门的伤一样。”杨臻满眼好奇。 “我平日就喜欢琢磨各家剑法,剑影诀虽然不易得见,但凭我刨根问底的劲也算是了解了些皮毛,能认出来也正常。至于施掌门的情况,是先前重昌跟我说的,不管是中毒症状还是身上的剑伤,都与重昌描述的别无二致。”项东衢说,“倒是你,能看出那是什么毒吗?” 杨臻与他对视片刻后,摇头道:“世上之毒千千万,我又不是什么玩毒的行家,对毒没什么兴趣,你该问五毒宗的人才对啊。” 项东衢一愣,旋即笑道:“胡说什么呢?五毒宗早就灭门了,我到梦里去问他们吗?” “不管是什么毒,反正目的是一样的。”杨臻说。 项东衢点头:“真想不到剑魁也会用毒杀人呐……” 杨臻看他,知道他是认定了是嵬名岘了,说:“问题就在这,对施掌门用毒是因为不是对手,可嵬名岘有什么对楼长老用毒的必要吗?” 项东衢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寻思片刻说:“有伤又中了毒,想必是先交过手,不成之后才下毒的吧。” “嵬名岘会不是楼继先的对手吗?”杨臻问。看着梁奉一,他就大概能估摸出楼继先有多少能耐。 “既然用上毒了,想必是不行吧?”项东衢的话也没什么底气。 杨臻摇头:“我和嵬名岘交过手,除非嵬名岘缺胳膊少腿,否则不可能不是楼继先的对手。” 项东衢的脸色颇为丰富,他闷声许久后,说:“会剑影诀的,难道是牧云决?” 杨臻想笑,“这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相信吧?” 项东衢笑得惭愧,“所以说到底还是嵬名岘的嫌疑最大,咱们不知道的只是嵬名岘为什么要这么做罢了。” 杨臻说累了,他趴到桌子上说:“嵬名岘跟崆峒有仇吗?” “这个就得问嵬名岘了。”项东衢笑得有些奇怪。 杨臻脑子里想了很多,但却不想说了:问嵬名?为什么不去问崆峒的人呢?是因为都死了么?若是嵬名也死了,是不是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杨青拎着洗脚盆进了屋,看见趴在桌上的杨臻问:“少爷现在要休息吗?” 项东衢看看他们主仆俩,起身道:“不耽误你休息了,我先走了。” 杨臻趴在桌子上朝他挥手:“不送啦。” 杨青搁下洗脚盆,过去把杨臻架起来低语:“还没走。” “明天再来两只鸡。”杨臻挂在杨青身上任他拖着往床边走。 “好。”杨青点头,把像坨烂泥一样的杨臻放到床上。 “崆峒怕是去不了大会,他们得给楼长老办后事,还得抓嵬名岘。”杨臻抱怨般地说。 “真的是嵬名岘吗?”杨青十分配合地追问。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他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了。”杨臻用力叹了声气,“我只盼嵬名岘别出事,否则就真是死无对证了。” 杨青皱眉盯着杨臻看了片刻后,给他盖上被子说:“走了。” 杨臻闭上眼睛,良久不动。 杨青以为他要睡了,给他轻轻地塞了一下被角,扭头要走时,他突然开口:“项东衢有问题。” 嵬名岘驻步回头,问:“你觉得哪里不对?” 杨臻睁开眼睛看着他说:“他太希望我认定你是凶手了。” 第三十九章 意外之援 嵬名岘坐到杨臻的床边问:“怎么说?” “我觉得他并不确定你是凶手,但却希望你是凶手。” “你是说,他是陷害我的人?”嵬名岘皱眉。 杨臻不太愿意相信,但项东衢确实具备了许多条件,他可以模仿剑影诀,他适时地出现在了崆峒,他希望人们以为嵬名岘是凶手……保不齐,来路上冒充嵬名岘的人就是他…… “如果真是他的话,接下来他会到处找你的。”杨臻说。 嵬名岘明白,刚才他和杨臻一唱一和的那些话都是杨臻故意说给窗外的项东衢听的,而杨臻那句“死无对证”完全是说给窗外偷听之人的。如果项东衢真要陷害他,必然会想办法除掉他,到那时,就真的是项东衢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我不会让他得逞。”嵬名岘咬牙道。 “他自然不会得逞,你现在是杨青,谁还能把我的书童怎么样?”杨臻说,“你应该考虑的是怎么借他还你自己一个清白。” 话虽如此,可杨臻还是不明白项东衢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他要陷害嵬名岘,那施行远和楼继先也是他杀的?如果是他冒充嵬名岘,那他就不知道嵬名岘中了六木阴噬脉的事。可又是谁对嵬名岘用的六木阴噬脉呢?那个人对嵬名岘用六木的初衷又是什么呢? “要怎么做?”嵬名岘问。 杨臻斜眼看了他一眼,掐着被子蒙头道:“睡觉了。” 兔子当然得套了,“死无对证”就是杨臻给兔子下的套,就看兔子想怎么跳进来了。 嵬名岘拿他没辙,便也老实地熄了蜡烛去睡了。 次日阳光甚好,却也没能晒醒杨臻,只是屋外嘈杂了好一会儿,吵得他实在是睡不下去了。好梦骤断的他眼睛还没睁开,便摸索着爬起来推开了门。 “少爷。” 杨青正好和顾慕之一起走过来。 杨臻揉了揉眼睛,拿手遮了遮阳光,靠在门框上问:“怎么回事?” “梁长老说要尽快办完楼长老的后事,以便赶去参加试武大会。”杨青说。 “什么?”杨臻顺着门框滑下去,坐到门槛上问,“崆峒还要去试武大会?” 崆峒派现如今都这样了,梁奉一怎么会还想去试武大会呢? 杨青走近杨臻,把他从门槛上拉起来拎回屋里放在椅子上,说:“按他们的说法是不能让奸人得逞,无论如何都要站到大会赛场上。” 杨臻毫不掩饰地哼笑了一声,把杨青和顾慕之都看愣了。 在杨臻看来,眼下梁奉一执意要去试武大会,结果很有可能只是给崆峒门人挪了个葬身之地罢了。施行远和楼继先接连遇害,这恐怕已经不只是寻仇那么简单了,若真是如此,那么杨臻猜下一个就是梁奉一了。干掉崆峒中能当家主事的,这摆明了是要毁掉或者——控制崆峒。 至于吗?如果真是项东衢,他图什么呢? 杨臻看向了顾慕之。顾慕之一直都在看他,倒是见他看过来后立马怵得收回了目光。杨臻觉得奇怪,他并非凶神恶煞,又不是眼里带刺,为什么这家伙一直都这么怵他呢?从九年前头一回见就这样,过了九年除了个头以外,这家伙一点长进都没有。 “要拦他吗?”杨青问。 “拦是拦不住了,这毕竟还是他们门中之事,只能尽力保一保他了。”杨臻摇头道,他又看向顾慕之说:“顾兄,我这些话你别对你二师兄提。”杨臻这么说也只是保险,不过看顾慕之的样子,不知道得用尽他几辈子攒的话才能对别人说明白这些事。 顾慕之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他们什么时候出发?”杨臻问。 “后日。”杨青说。 “啧。”杨臻咋舌,这楼继先也是够惨的,“咱们跟崆峒一起走。”杨臻把正经话说完又道:“我要吃鸡。” “好。”杨青应了声后便出去准备了。 杨臻看着还杵在他面前的顾慕之,他真猜不出顾慕之在想什么。他问:“要坐吗?” 顾慕之迈了几步,坐到了他的对面。 “慕之兄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杨臻看他。话问出去了,杨臻却也自问:他能说话? 顾慕之盯着杨臻,伸手掐住了他的手腕。 杨臻看着顾慕之那只在给他搭脉的手,稀奇道:“你还会瞧病?” 顾慕之不会说话,不过倒是会行动。他把手掌展开,与杨臻掌心相对并握住了杨臻的手。一股暖流顶上了掌心,杨臻想把手抽回来,但顾慕之却攥得更紧了。杨臻觉得不可思议:他是专门来给自己调气的? 不可思议归不可思议,但那股顺着掌心涌过来的厚重踏实的真气是确实存在的。 “我不躲了,你别攥这么紧。”杨臻朝他笑。 这寻常的真气虽不能像冲经一样修经养人,却也能多多少少地帮他撑一下精神,既然顾慕之主动来了,他也就不用矫情地拒绝什么了。 顾慕之很给面子,听他的话把手放松了些。 杨臻与他对视,想看看他为什么这么做。只可惜顾慕之的眼睛清澈得很,杨臻从他的眼中除了自己的影子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小半个时辰后,杨青托着两盆鸡拿膝盖顶开了房门。 “少爷,你的饭做好了……”杨青进门后,看见杨臻埋头趴在桌子上,而顾慕之的手则攥着杨臻的脉门。 正在杨青以为杨臻是出了什么意外时,杨臻抬起了脑袋,睡眼惺忪地看着他手上的鸡,拍拍桌子说:“放这儿放这儿。” 顾慕之松开了杨臻的手,重新坐了个端正。 杨臻搓搓掌心的汗,朝他拱手道:“多谢多谢,我请慕之兄吃顿**!” 顾慕之摇了摇头,起身离开了。 “他……”杨青眼看着顾慕之迈出房间,尚不明所以。 杨臻徒手扯下一根鸡大腿啃了一口说:“连献殷勤的机会都不给我。” 杨青坐下来,看着他的样子问:“他刚才是在帮你调气?” 调理气脉只有内力够格的人才能做到,但也不是所有内力雄厚的人都能做到,像嵬名岘这样的就不会,再者替别人调气本来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活计,所以能有会调气还肯帮你调气的人得靠缘分。 杨青,或者说是嵬名岘觉得不是滋味,杨臻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杨臻点头问他:“你吃了没?一起啊。” 嵬名岘把筷子塞到杨臻的手里,自己也另拿了副筷子夹了块肉塞进了嘴里。 杨臻将筷子往旁边一放,腾出手又扯了根鸡翅膀。 “那个顾慕之和你……”嵬名岘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问什么。 “早两届的试武大会上见过,后来还跟我们一道回汉中呆了几天,当时没看懂,现在还是看不明白。”杨臻满嘴都是肉,说话有些不清楚,“话少得可怕,跟他一比,你简直是能言善辩。” 他也想不明白顾慕之为什么会帮他,不过直觉告诉他,顾慕之和项东衢不一样。 “对不起。”嵬名岘低着头闷声道。 “啊?”杨臻被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说懵了。 “害你这样却帮不了你……” 嵬名岘的声音小得离奇,杨臻听着有些毛骨悚然:“别别别,嵬名兄你正常点儿。” 嵬名岘看着杨臻,一言不发。 杨臻甚至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委屈…… ??? 杨臻冒汗了,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还能这样? “你别这样……”杨臻在心中疯狂地组织语言,“说到底……我是个大夫,看你横死街头怎么也于心不忍,没有哪个大夫救人是为了等人报恩的,你这回是遇上我,以后遇到别的大夫人家肯定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第四十章 承贤山庄 “杨大哥?”梁源在屋外敲门。 杨臻如获特赦,扔了鸡腿跑去开了门,问:“有事?” “我爹想跟你商量点事。”梁源顶着一双有些发肿的眼睛说。 杨臻应着,回头朝屋里的嵬名岘说:“青青,在这等我。”没等嵬名岘说话,他就赶紧和梁源走了。 梁奉一这个时候找他,无非就是为了要跟他说说崆峒去试武大会以及以后的日子怎么逮嵬名岘的事。这些事嵬名岘没法干预,也不能插嘴,让他跟去旁听没准还会听急了,万一露了馅他们可就走不出崆峒的山门了。所以杨臻还是自己去吧,省得嵬名岘一个没忍住,功亏一篑。 议事堂中,梁奉一、许重昌、项东衢早就在了。杨臻到后与他们说了些试武大会的事,确定拦无可拦后,也就放弃了。 梁奉一是下定决心去试武大会招摇一番了,照他的打算是要把嵬名岘引过去,当着武林豪杰的面将其就地正法,一雪前耻。听起来有些荒诞,但杨臻不再阻拦也有他的考虑,虽说崆峒到哪里都逃不了,不过到了中都毕竟有那么多人守着,梁奉一反倒会更安全些。江湖中的事终归要由江湖人解决,再说抚江侯府的人也会到场,虽然现如今的抚江侯府既不中看也不中用,但好歹也是一股能凑数掣肘的势力。 “前辈的计划是好,只是那嵬名岘未必会上钩啊。”项东衢说。 “那个鼠辈要是真冲着我崆峒来的,就肯定会出现的!”梁奉一眼中都是火光。 项东衢看了看杨臻,说:“咱们不知道嵬名岘在哪儿,要想他现身的话,恐怕得下一番功夫引他出来了。” 杨臻会意,说:“其实,前几日我来的时候曾在山下遇见过嵬名岘。”他要证明他不包庇嵬名岘,自然也就不能隐瞒这件事了。 “当真?”梁奉一如获至宝。 “先前怎么不曾听杨兄提起呢?”许重昌问。 “自我到后……”杨臻斟酌了一下用词,“不曾有机会和诸位好好聊聊,所以也就没能把这事及时告诉诸位。” 项东衢追问:“你们是怎么遇上的?” “听他的说法,似乎是专程来阻拦我的。”杨臻据实相告。只不过这个“他”并非是嵬名岘,而是冒充嵬名岘的人。 “他为何要拦你?”项东衢问。 “他似乎不愿我到这来。”杨臻说。 “这是为何?”项东衢一脸不解。 “还能为何,”许重昌说,“他要来我门中兴事,自然希望能少一个可以挡路的人!” 杨臻心想: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拦路之人若是嵬名岘的话,的确是他不希望瞧见我来横插一脚,但若是旁人,就有祸水斜引的嫌疑了。 “如此说来,这嵬名岘还真是无法无天呐!明明拦你不住还来行凶?”项东衢拍案道。 “老夫绝不会放过他!”梁奉一压着怒火咬牙道。 若不是真的嵬名岘就藏在自己房里,杨臻真就有可能信了。 楼继先去得突然,崆峒门人送得也匆忙,置了三日下葬后便草草结事了。 如今还有半个多月便是试武大会了,时间不容耽搁,大概交代好诸项事宜后,一众人也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平凉到中都也算是纵贯南北了,游山玩水的话十几日都走不完,独行兼程也得六七日,崆峒一大档子人想走多快自然是不可能,不过他们也无暇顾及路上的风物,等到中都承贤山庄时便是九日之后了。 这九日中杨臻由老实得不得了的杨青驾着辆席座松软的中型马车护送,边上还有周从燕如影随形的看顾,可以说是非常舒坦了,等到在中都地界落脚,他又是一个活蹦乱跳的鬼见愁。 负责接待崆峒派的是承贤山庄的少庄主蒋固宁,这少庄主虽只有十七,但来往谈吐间却尽显东道主风范,纵横中分寸正好、体面非常。蒋固宁领着人安排崆峒门人的住处时,项东衢顾慕之师兄弟二人便回去聚见昆仑派众了。 眼看着崆峒派的事忙的差不多了,蒋固宁才有机会和杨臻说上句话。 “杨大哥,六年不见了,你可算是来了。”蒋固宁娃气地笑道。虽然办起事来成熟干练,但说到底还是和孩子,敞开胸怀笑起来还是掩不住年少的稚气。 六年前杨臻叱咤演武场时,蒋固宁才十一岁,那个时候他便立志要刻苦练功,将来好成为下一个杨臻,但努力过后才发现术业有专攻,舞枪弄棒实在不适合他,于是便老老实实地接了自家的祖传本事。 杨臻比量了一下,给了他一拳当见面礼,笑道:“你挺能长啊!”虽然当年杨臻自己也还没长开,但十五跟十一比肯定是得意不少,想想当年蒋固宁跟在他屁股后面老大长老大短地吆喝,如今倒是快没优势了。 蒋固宁嘿笑几声:“怎么样,今年打算霸榜几天?” 杨臻看他一副搓手看好戏的样子,乐呵呵地扫他兴道:“我是来看热闹的。” “别呀,大哥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露一手啊!”蒋固宁俨然回到了十一岁。 杨臻抬胳膊举着两只手在他面前抖了抖说:“我给你露两手。” “老大你别闹了……”蒋固宁不依不饶,似是撒娇。 “行了行了,要是能瞧见有意思的,我一定出场。”杨臻大大剌剌地揽着蒋固宁说,“我师父他们在哪儿?领我去瞧瞧。” “你说的啊,可别赖账!”蒋固宁得偿所愿后,心满意足地领着杨臻三人去了逆元所住的院落。 与会人员的住所安排一向是按门派分院落的,人多便独占一座院子,人少便与来往较近的同住,像六大门派这样的都是独占一方的,逆元人虽不少,但终究不及六大门派那般兵强马壮,一般都是同另外一个较小的门派同住,今年被安排到一起的竟然是抚江侯府。这倒是让杨臻有些意外,细问之下,蒋固宁说是蒋家庄主的意思,想必是抚江侯提前跟庄主蒋文彬打过招呼了。侯府终归属于朝廷,还是跟朝廷中人一起住方便些。 杨臻想笑,扈坚良把他当成朝廷的人了? 宽敞的八角院中,秋甜儿正追着只粉白色的兔子满院乱跑,院子一角有个四座石桌,那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中规中矩的郎知归,另一个是位看上去像个将军一样的飒爽女子。这女子面相干净透气、英秀非凡,与寻常姑娘真不是一个气韵。 只是这英气非凡的“女将军”面色不太好,让人看了不敢靠近。 大胖兔子窜到门口,秋甜儿正担心它跑出去时,一只手薅住它的大长耳朵把它提了起来。 “丫头,今天晚上有炖兔子吃了。”杨臻打量着手中这只乱扑棱的肥团说。 “哥!”秋甜儿瞧见他,欢喜得紧,但也不忘赶紧跑过去把兔子夺回来,她把大胖团子搂在怀里朝杨臻犟鼻子道:“一来就要吃我的兔子,不给!” 这只胖家伙是她刚来的时候嫌无聊,蒋固宁送她的。 “那你可得看好了,保不齐哪天趁你不注意,它就进锅了。”杨臻玩笑着按了秋甜儿的小脑袋一下后,朝郎知归他们走过去。 “小师叔。”郎知归二人向杨臻问好。 杨臻与他们简单地打过招呼后,对那英气的女子说:“环儿姐,这几个月过得不如意?” 这位威风凛凛的“女将军”便是七贤第五赫连环,回家物色了四个月的终身大事,如今看她一脸黑臭之相,便知在赫连府闹得不愉快了。 第四十一章 千里怀思 “小师叔别涮我了,我再也不去跟他们瞎折腾了。”赫连环脸上的嫌弃简直无处堆放。 “缘分未到,不必强求,上点平常心就好,倒也不必太抵触什么。”杨臻难得一本正经地讲道理。 赫连环点头,这也算是她这些日子里听着最不难受的话了。 周从燕进门之后就和秋甜儿溜兔子去了,几圈下来二人嫌院子小,便由蒋固宁领着去寻宽敞地了。 郎知归看着杨臻身后的杨青,毕竟多年未见,都有些认不出来了:“这是杨青吗?” 杨臻没打算让他以真面目示人,便顺水推舟道:“对,我爹不放心我一个人,这不前些日子刚把他派过来。” 郎知归听着觉得有点窘,虽说都知道大将军疼儿子,但也不至于行走江湖的时候再派个拖油瓶来,不过小师叔既然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是这样——不是也是。“那让杨青和小师叔你住一起?”郎知归问。 杨臻点头:“你安排就好。” “好,待会儿我跟大师兄说一声。”郎知归说。 大师兄系七贤之首张阁序,如今已有家室,家中的小女儿已经会自己拿着铜板到街上买糖了。如今的逆元之事,只要秋清明和另两位师叔不开口,基本上都是张阁序打理。 “抚江侯府的人在哪儿?”杨臻问。 郎知归指了指院子西南角的几间房,说:“抚江侯府只来了四个人,侯爷扈坚良,两个年轻些的捕快,还有……” 杨臻数算了一下如今抚江侯府里能叫得上名来的,说:“乌显炀?” 实在是不幸,只有他。 郎知归面色不太太平地点头:“虽然知道毒尊不会到赛场上掺和,但想起跟他住在一个院儿就有些……” 也不怪郎知归犯怵,乌显炀是当年侯府五位奇子中至今仅存的一个。他少年时是五毒宗的试药体,说是试药体,实际上就是拿来试毒的,这人体制特殊,被五毒宗糟蹋了数年非但没死反而熬成了血肉自带剧毒的稀罕本事,据说从前抚江侯府的“奇子”还在培养挑选阶段时,有个倒霉的人伤了乌显炀不慎沾上了乌显炀的血,竟然当场一命呜呼。 如今江湖人称乌显炀为“黑羽毒尊”,关于长相怎么说的都有,不过所有人都知道毒尊走到哪里都有一只独脚乌鸦如影随形。 “三师兄你怕什么!”从北面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个长脸青年,紧随其后的还有个面相年轻却一身长者风范的男人。 二人齐刷刷地朝杨臻拱手问好。 “大哥六哥过来坐。”杨臻对二人招手。 长脸青年趴到杨臻肩上说:“五毒宗什么时候赢过药师谷?有小师叔在还怕他?” 此人是七贤第六常成岭,身长手长脸长,能长不能长的,都比常人长。 “刚到之时已经去拜访过了,门主师公的意思是敬而远之,少些来往。”长者风十足的青年男人板板整整地说。 七贤之首张阁序便是此人,他生的不算白净,不过也不至于像梁奉一那般黝黑,顶多也就算是铜色。早以成家的他出门入室都戴着一根锦云形状的黑玉发簪,有点像个道人,不过因是张夫人相赠的定情之物,张阁序也不在乎戴上之后像什么。 “替我躲着点那位扈侯爷,我现在没什么想跟他说的。”杨臻说。太师府的事他尚未查清,自然没必要去和扈坚良接头交换情报什么的。 “呃……”常成岭笑得爱莫能助,“小师叔,那位侯爷已经口头问候过你好几回了,我听他那意思好像对抓捕剑魁这事儿挺为难的。” 杨臻翻白眼,戏谑地笑了笑。他看了看杨青,说起来这主意还是他出的呢。如今他倒是知道嵬名岘无辜了,可扈坚良却给委屈坏了。如此看来,扈坚良找他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不至于啊,他只是随便提一嘴,真正拿主意的还得是兵部和刑部,干他甚事? “说到底,他们就是来查案的,真要问话咱们也得配合,虽说如今的抚江侯气短势虚,不过好歹也是官家人,得哄好。”杨臻这话阴阳怪气,若是侯府的人在场听了去,恐怕会想钻地缝。 张阁序和郎知归点头。 秋清明和任去来到了年纪,总是能偷闲就享清福,最能操心的俞致同在汉中老巢看家,杨臻虽担着师叔的名头,但不到大军压境时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二世祖。出门在外时,张阁序主事、郎知归打下,有什么事嘱咐给他俩基本上没问题。 “得了,先这样,我去瞧瞧师父他们,三哥你领着青青去安排吧,让他自己收拾就行。”杨臻也不管杨青情不情愿,搁下话后便和张阁序一起离开了。 项东衢和顾慕之归队后先去门中师长那里报道了。 昆仑派如今的掌门是方通淮,是前任掌门荆维义的最得意的弟子,跟梁奉一是同辈,但武学成就上却远超诸位同辈,起码这一辈就当上掌门的真不多。方通淮一身本事,曾经也是个可以和抚江侯府正面杠本事的人物——当年他与秋逸兴联手与侯府五子其三大战一整个昼夜,最后以平手终结。也是为着方通淮和秋逸兴的交情深厚,昆仑和逆元的关系也是阳春三月好多年。如今方通淮的不惑之年过了大半,又做了掌门,也算老老实实地落在雪域之地了。方通淮门下有三个弟子,正是季风轻、项东衢、顾慕之。 “师父,弟子无能,没能帮衬崆峒……”项东衢干脆地跪在了方通淮面前。 “事发突然,你真想做什么也无济于事。”方通淮端坐在木椅上看着他。 崆峒的事根本瞒不住,再者如今他们自己也不想瞒了,自然是迅速传遍了江湖的每个角落。昆仑与崆峒虽是同根,但却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老好人门派通常是和谁都过得去,但和谁都不会如胶似漆,施行远和秋清明的关系好,但那也只限于他们二人的交情。当初方通淮得知施行远出事去崆峒看望纯粹是路过,顺便哀悼一下,让季风轻几个留在那里帮忙照应已经很够意思了。 “我听说与你们同行的还有杨臻?”方通淮看了看站在季风轻旁边的顾慕之。 承贤山庄虽然大得像开玩笑一样,但却也像没墙一样,但凡有点什么事,只要被风闻到,就能立马传遍这座“城”。 顾慕之点了点头。 方通淮朝项东衢招了招手,项东衢也就站起来了,他道:“若佟当时正好在平凉,便一同去了。” “可曾听他说过秋逸兴的情况?”方通淮往椅背上靠了靠。 其实,刚到承贤山庄时他就已经领着季风轻去跟逆元的秋清明等人挨个碰过面了,那时他也早已问过同样的问题了,只不过得到的答案一如这十几年来收获的答复一样,实在让他善罢不能甘休。他不知道秋清明等人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待着秋逸兴醒过来,不过他自己为这个沉睡的朋友可真是望穿秋水操碎心了。 他虽然不是逆元中人,但也知道杨臻是林年爱的宝贝疙瘩,也总寄希望于这个小家伙能给自己一个不一样的答复。 项东衢低了头,“在崆峒之时诸事连起,弟子未能与若佟谈起此事……” 为着嵬名岘的事,他把自己师父的心头大事都给忘了。项东衢总觉得方通淮的牵挂压根不是什么将昆仑发扬壮大,而是他那在汉中已经横躺了近二十年的歃血之交。 第四十二章 夜间串门 秋逸兴是秋清明的独子,十七年前游历江湖时遭到暗算,身中奇毒,险些让还未出世的秋甜儿成了遗腹子,后来经林年爱拼尽全力从阎王爷手中把人夺了回来,但虽然保住了命却至今未能转醒,成了个活死人,只能靠秋清明等人按时给他渡气、林年爱定期给他理脉一直这么撑着。自从杨臻“学业有成”后,给秋逸兴理脉也就成了他们爷俩的事,林年爱倒也不至于骑着小毛驴隔三差五地来回折腾了。 方通淮摆摆手,算是个无所谓的意思。 秋甜儿和蒋固宁年岁相仿,也玩得到一块去,再加上周大小姐和蒋固宁聊得来,三人由杨青陪着,晚饭还没吃便去逛夜市了。杨臻难得这么清闲,陪秋清明和任去来用过晚饭后,几人一起坐在院子里晒月亮品新茶。 “林老头知道你要来这里,什么反应?”秋清明问。 杨臻笑,“照常一顿穷嫌弃。”这俩老头子间的沟通大部分都是靠他传来传去的。 秋清明和任去来相视一眼后皆是开怀大笑。 “林神医生气不减当年啊!”任去来笑道。 “少林的人在哪里?大半天了一个和尚都没瞧见。”杨臻还想着说要来看他热闹的圆净呢。 任去来往山庄的南边指了指说:“南北少林占了将近两个院儿,他们的住处离咱们些,昨天我还去瞧过圆净大师呢。” 杨臻舔了舔后槽牙,说:“大师还真来了啊?” “我听大师说过杭州的事了。”任去来捣了杨臻一拳笑道,“我瞧见圆净的时候还纳闷怎么连这尊大佛都来了,原来是专程来看你的呀!”任去来此时的笑好似是自家儿子中了状元还顺便娶了公主。 杨臻挠了挠嘴角的疤,心道真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呀,说来就来,一点也不含糊。 “秋先生,又来打扰您了!” 方通淮领着季风轻进了院子。 季风轻作为昆仑首徒,当真算得上是风度翩翩,往门口一站妥妥的儒侠一位,不过看他的面相却不像中原人士,眉骨较中土人士高些,眸子的颜色也有些隐隐的青茶之色。想来昆仑远在西陲雪域,有异域风韵的弟子也不足为奇,只是这副相貌拿到中原尤其是中南地界就惹眼了。 三人纷纷起身相迎,眼看方通淮随着秋清明、任去来坐下,杨臻便挑了个离季风轻最远的地方乖乖站好了。说是远,其实就是任去来的身后,毕竟真站远了就太失礼了。杨臻极少害怕什么,不过季风轻这个人一直都让他犯怵。自从九年前见过几次后,他就觉得季风轻看他的眼神很奇怪。那种眼神往轻里说是严厉,往重了说就是凶。 本来杨臻还觉得这个长相新奇的人给他的感觉挺像闻南曜的,但没几回他就发现这人平时虽说面无表情,却也算是平易近人,唯独把脸转向他的时候,眼中顿时就有凶神恶煞的味道了。 事实上在别人看来这也没什么好怕的,但也许是杨臻打小就被周围的人当小娇花宠着,从来没被正经凶过,所以才一直对季风轻有颇重的阴影。 季风轻自打进了院子看着师长们开聊后,便开始“凶神恶煞”地盯着杨臻了。杨臻不想和他互瞪,干脆就仰脖子佯装赏月了。 他真希望现在能来个人把他喊走。 方通淮和两位前辈闲话几句后,便转入正题了。他看着仰面朝天的杨臻问:“不知林神医近来如何?” 杨臻没反应,他甚至都没上耳听,瞪月亮高的脖子都有点酸了,也不敢朝前看,生怕对上季风轻那双花里胡哨的眼睛。 任去来从下面拍了拍杨臻的腿,小声提醒他:“喂,说林神医呢!” 杨臻这才转过脸来,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子,看上去倒像是在不好意思地挠头。他笑得老实:“身强体健,让方掌门挂心了。” “那……”方通淮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毕竟秋逸兴的事于秋清明是根锥心的刺,他这样三天问两遍的频率实在有些折磨人。 杨臻机灵得厉害,一提老驴头,他就知道方通淮想知道什么了。 “银斑青莲是五毒宗的秘制毒药,在未能摸透它是如何培植出来的之前,林先生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能一举成功,不过好在这些年毒性一直压制得不错,所以目前尚无需太过忧心。”对外要称呼老驴头为“林先生”,这是老驴头对杨臻的要求。 谈起药理医病,秋清明、任去来也就只能说“没什么问题”之类的话,而杨臻能说的自然就远不止这些了。银斑青莲是五毒宗培育出来的奇诡花植,杨臻没见过真正的银斑青莲,林年爱也是无从得见,连这名字都是听五毒宗的人说的。 人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但实际上魔与道是比着劲儿长的,只是如今魔已经一丈了,道还未追上。银斑青莲算是目前为止极少数林年爱不能解的毒了,林年爱一直视其为药师谷的污点——搓了十几年都洗不掉的污点。 方通淮小叹一声。虽说能有个会宽慰人的大夫挺幸运,但无论说多少都改变不了秋逸兴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的事实。 其实林年爱已经些头绪了,只是尚未定音,杨臻也不好把没把握的事拿出来用作敷衍安慰。 “哥,我买了花糕,你吃不吃?”秋甜儿抱着几个小包裹跑进了院子。 “甜儿!”秋清明示意她收敛些。 秋甜儿看着院里的客人,立马老实了不少,向长辈问过好后便颠颠得跑到了杨臻旁边,她后面还跟着进来了蒋固宁、周从燕和杨青。 蒋固宁和周从燕也纷纷向几位尊长问好。 眼看一下子来着这么多人,方通淮也不好再多留了,起身告了声辞后便要和季风轻离开。 任去来起身相送,陪着他们师徒二人往外走。 季风轻跟在方通淮旁边,经过杨青旁侧之时,杨青没躲,与季风轻蹭肩而过。这一蹭,让季风轻的脚步顿了一下,他顺势与杨青对视了一眼,登时便被惊到了,不过他并未驻步而是继续跟上方通淮出了院子。 杨青闷声走到杨臻面前瞅他,杨臻看杨青那副样子便知道让他陪孩子出去玩这事让他很不爽。 任去来回来后与年轻人聊了几句后便和秋清明各自回房休息了。 夜已深,蒋固宁也不方便继续待了,跟几人道了别后也走了。 秋甜儿和周从燕逛累了,二人把买来的花样玩意儿各自分给杨臻一些后,彼此挎着胳膊,几步一跳地回了房。 月下的院子只剩下了两个人。杨臻把两位姑奶奶塞到他怀里的东西搁到桌上,朝嵬名岘嬉皮笑脸:“我们青青不高兴啦?” 杨青就这么瞅着他,看他花里胡哨。 “哎哟!”杨臻朝他双手合十讨好道,“是我不解人意,嵬名兄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下次保证不了!” 同样的套路用两回就太乏味了。 嵬名岘从鼻子里挤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哼”后,扭头走了。 “别着急走啊,帮我拿点儿东西嘛!”杨臻喊他。 嵬名岘不理他,走到他们的房门前拉门进了屋。 “分你一半总行了吧?”杨臻看着他说。 夜风轻过,屋里院中安静了片刻,藏在草丛中蝈蝈也有机会大胆地叫唤了几声。 嵬名岘埋头走出来,站到杨臻对面,把石桌上的铃铛玩意儿划拉起了一半,也没看杨臻一眼,再次回了房间。 杨臻瞪眼了,他歪着头笑了笑,老老实实地把嵬名岘剩下的东西拾罗起来跟着回了房。 第四十三章 黑羽毒尊 大会将近,承贤山庄的人除了招待天南海北赶来的同道中人,也加紧了对大会场地的巡视。 庄主蒋文彬忙着到处串门热络,巡视场地的活儿也就落到少主人身上了。蒋文彬膝下除了蒋固宁以外还有个女儿,名作“蒋固敏”,长蒋固宁五岁,自幼在峨眉山拜师学艺,如今也是小有名气了。 蒋家姐弟分别领着两档子人四处视察,通常一逛便是一天。 蒋固敏也是大家闺秀,只是久在江湖,端庄上也带了些侠气。蒋固敏这支队伍一直有常成岭陪着,二人也是眉来眼去好多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这俩人算是青梅竹马,本来想着同入一门彼此照顾,但无奈蒋固敏的体质练不了逆元气,常成岭对逆元气的天赋又不该辜负,所以只能各拜各师,不过时日长了,二人发现,离得远些除了见面麻烦些以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个年轻人一路甜言,自然不需要太多人围着,只有蒋固敏的一个侍女一个小厮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以备差遣。 另一边蒋固宁这一队就热闹多了,他去喊上了闲着没事、还想躲访客的杨臻一起,而杨臻这么一走,自然而然又带上了周从燕和秋甜儿,再加一个走到哪跟到哪的冷面书童。 “今年的赛场有七个,还跟以前一样,每日一换,只是顺序调了调,罗网擂台改到了第二日,走桩擂和竹林擂往后挪了挪。”蒋固宁边走边介绍道。 试武大会总共七日,每日一擂,擂台的样式经过这么多年的摸索和磨合已经确定了下来,第一日都是最寻常的平地擂台,在划定的比武范围内进行比试,以出界落台方为败者,这种擂台没有花样,直接看上台者的身手,是最简单直接的赛场。 其他的就相对花哨了:湖上擂是在承贤山庄的镜湖中心的擂台,是个让人施展水上功夫的地方;走桩擂是八十一根高低不同的木桩杵成的,比的主要是一个稳字;竹林擂顾名思义是在竹林中比试,因竹子本身韧性强,且又遇风起声,所以可以考验比武者的轻功以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罗网擂是由四根顶天石柱中间横悬的四根距离地面三丈的铁锁构成的,是个轻功不够上不去的擂台;沙河擂是个两丈长宽的沙坑,里面的沙有一尺多厚,极其考验比武者的耐力;石门擂由八块两尺厚的石墙围成,是专为比拼内力的人准备的,这些年下来,历经十数届大会之后,其中两块石墙上有几道裂痕,还有一块石墙缺了一角,正是当年秋清明与巫奚教上上任教主凤中天交战的结果,除此之外,再无人能撼动这扇八门。 此外,这七处擂台都是昼场,大会期间还有三次夜场,正是留给组队摆阵之人的展示机会。 初来乍到的周从燕看着这些花里胡哨的搭建,满眼新奇。 “佟哥,之前你就是在这里艳压群芳的?”周从燕拉着杨臻可劲地摇,恨不得让他现在就地翻跟头给他看看。 杨臻怎么都觉得这个词用得不恰当,他反过来拉住周从燕,拍拍她说:“丫头,是‘技压群雄’。” 蒋固宁和秋甜儿笑作一团,六年前的试武大会他们两人都是在场的,自然见过杨臻的英姿,不然哪来的这么多顶礼膜拜。江湖上叫得上名来的侪辈几乎都是杨臻的手下败将,当时作为杨臻的跟班,蒋固宁和秋甜儿走路都是气势逼人到趾高气昂,比艳压群芳的杨臻本人都要厉害。 “老大可厉害了,演武头一天本来是昆仑派霸场的,后来老大一上场就把昆仑的人踹下去了。”蒋固宁一脸得意,仿佛那人就是自己。 “诶,”周从燕好奇,“那个被你踹下台的倒霉蛋是谁啊?” 杨臻挠了挠嘴角的疤,说:“项东衢。” 往事不堪回首呐,不过他和项东衢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现在想起项东衢,他心中难免会有些道不明的落差感。 要不是方通淮和任去来打了个赌,他也不会被扔上台,更不会有机会“艳压群芳”。如果不是那两个老头子打赌把他送上去,他就会老老实实地在角落里混完那七天了,除了逆元的人以外没人会注意到他,也不会有多余的人认识他。 “竟然是他呀?我还以为他很厉害呢。”周从燕一直以为昆仑派这么响亮的名号会多么的厉害——在她看来,比不过杨臻的就不能称作是厉害。 “他是厉害,不过老大更厉害。”蒋固宁发自肺腑地拍马屁。 杨青跟在后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眼看着杨臻被三个大娃娃簇拥着。 一只乌鸦从几人的头顶呼啸而过,秋甜儿刚想啐一声“晦气”,却见那只个头不小的乌鸦落在了前面离他们不远的一个黑袍人的肩膀上。 如今是人间四月,那黑袍人却捂得跟过冬一样,披貂挂绒的,让人看着都流汗。 杨臻远远地看了那人一眼,对蒋固宁说:“宁宁,你先领她们去逛吧,我有点事要办。” 蒋固宁往前看了看,十分懂事地答应了。 倒是周从燕和秋甜儿不明所以,蒋固宁便说:“老大,我们先走,晌午一起吃饭怎么样?” “好。”杨臻看着蒋固宁领着两位姑奶奶走后,抬步向黑袍人走过去。 杨青也自觉地跟了上去。 “打扰了,前辈可是毒尊?”杨臻朝黑袍人稍一拱手道。 黑袍人侧脸,带动着脖颈上由六根黑青色的羽毛穿缀而成的项链晃了晃,他看了杨臻一眼后,眼中顿时闪过一抹奇异之色,问:“你是谁?” “晚辈杨臻。”杨臻说。 乌显炀听着这名字皱了皱眉,说:“你就是杨臻?抚江侯一直想见见你。” 黑羽毒尊乌显炀,虽然穿得通体乌黑,但脸却白得彻底,鱼肚白尚且带着些底青之色,但他的脸却白得一点杂色都没有。 “谢过侯爷美意,”杨臻笑,“晚辈有件事想要请教一下毒尊。” “你说。” 没想到能把江湖人吓得胆儿颤的毒尊竟然这么好说话,杨臻都有些措手不及了。他也不兜圈子了,直接问:“前辈可曾听说过‘银斑青莲’?” 乌显炀抬了抬眼皮,显然是有些意外:“你问这个作甚?” “想必前辈也听闻说鄙派秋逸兴的事,晚辈是想寻求回天之法。”杨臻据实相告。 “中了青莲之毒还能不死,药师谷也是厉害。”乌显炀抬头看了看远方的天说。 杨臻也不附和什么,这算夸奖么?即便是夸奖也不痛不痒,他希望听到的是更实在点的东西——尽管如果他是乌显炀的话,也会犹豫好久要不要和盘托出。 “你觉得标榜悬壶济世的人会去做毒药吗?”乌显炀问他。 杨臻摇头,起码他不会。 “将心比心,我这个玩毒的人也从来不在乎解药怎么做。”乌显炀与杨臻对视,“假如我是个杀手,你觉得我会考虑普度众生吗?” 杨臻看了杨青一眼,正巧杨青也把原本放在乌显炀身上的目光转向了他。一眼过后,杨臻抿嘴一笑说:“我从未考虑过普度众生,我只想尽力而为。” 乌显炀皱了眉。他好像从杨臻身上看到了重影,只不过这道影子属于另外一个人。 “据我所知,银斑青莲是隗去疾的杰作。”乌显炀不再看他,别过脸说。 杨臻听林年爱提起过这个名字,五毒宗的宗主,江湖人称“隗毒老鬼”,活着的时候一直把林年爱当成死对头。 第四十四章 大会开场 “我隐约记得见过,平常的睡莲大小,莲瓣为青色,上面还有些银色的虎斑,莲心绛紫,不结莲子。”乌显炀回忆道。 “前辈可知这青莲是怎么种出来的?”杨臻追问。 乌显炀摇头,竟然还笑了:“你以为我先前那些话是敷衍你的?” 杨臻攒眉不语。 “我虽不知道那老鬼是怎么把它弄出来的,但五毒宗制毒无外乎几条路子,我倒是可以给你点线索。”乌显炀说,“如果是你,你怎么把寻常的莲花变成青色?” 杨臻不说话。如果是他,无非就是在水土上做文章,不然还能用染料涂成青色不成? “银斑何来?虎纹何来?”乌显炀看着正摸下巴寻思的杨臻,说,“对了,另外提一句,我是在三九天见到的。” 杨臻抬头看他,眼中尽是不可思议:还有在冬日开花的铁莲? “我只能想到这些了,”乌显炀说,“作为交换,我问你个问题怎样?” “前辈请讲。”杨臻觉得这些已经足够了,能问到这么多已经在意料之外了。 “你听说过温凉吗?”乌显炀看着他,幽幽地问。 杨臻点头。 温凉就是“抚江之刃”萧凉。 “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乌显炀问。 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不过看在他说了不少有用的东西的份上,杨臻也不介意和他多聊几句。“名震江湖的人。”杨臻想了片刻回答道。不偏不倚,江湖上谁没听说过抚江之刃的神通?在二十几年前的江湖人眼中,玩暗器的萧凉远比玩毒的乌显炀要可怕得多。 “他救过我。”乌显炀眯了眯眼说,“要不是他,我早就死在萧岩流的手里了。” 萧岩流是上一任抚江侯,也是培养出“抚江五奇子”的人。 “为了救我,他在雨里跪了一夜,从那之后他便落下了阴雨天头疼的毛病,一直到他失踪之前都不见好。”乌显炀说。 杨臻好奇,萧凉有痹症?这倒从未听说过。 痹症的症状并不统一,有的人是头疼,有的人也可能是膝盖关节疼,甚至也有全身不适的情况。痹症之人最是惧寒畏湿,一到阴天下雨便难受得死去活来,平日里骨头再硬,到难时照样会被折磨的动弹不得。这种病即便是在药师谷也没得治,只能暂缓无法根除。 “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阴雨天还会不会难受……”乌显炀自顾自地回忆着,想到哪说到哪,“小的时候别人都不愿意靠近我,只有他肯过来跟我说几句话,我犯了忌,萧岩流要杀我,没人在乎我,只有他站出来给我求情……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乌显炀又把那个问题抛了出来。 “对你挺好的人。”杨臻听完他的故事,改口道。 乌显炀点头:“是啊,他对我很好,可是看着他撕心裂肺我却帮不了他。” 杨臻看他样子,不禁觉得有些沧桑:“连药师谷都拿痹症没办法,前辈也不必……” 乌显炀好似头疼一样地摇头道:“头疼对他来说是分散痛苦的唯一途经,起码在阴雨天,他可以不那么痛苦。” 杨臻明白了,乌显炀所说的“撕心裂肺”并不是萧凉身体上的痛苦。不过他不明白的是,乌显炀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疏解心结?可他们明明头一回见。 杨臻心想:我长得很适合说心里话吗? “小师叔!” 彭士熙隔着老远喊:“任长老喊你回去呢!” “好了小家伙,回去吧。”乌显炀说着,扭头要走,但迈出去几步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身道:“对了,五毒宗虽以灭门,但人却没死绝,你若想进一步了解银斑青莲,可以去找廖公焕,他是老鬼最得意的徒弟。” 语罢,他看了杨臻一眼后,利索地离开了。 杨臻看着乌显炀走远的身影,歪了歪头。 “廖公焕也曾是五毒宗的人。”一直没说话的杨青低声道。 杨臻点头。他听说过“蜈蚣老妖”廖公焕的名号,不过更让他在意的是乌显炀对五毒宗的态度,“没死绝”,光这三个字他就能清楚地感受到试药体对五毒宗的恨。 “要去找他么?” 杨臻挑眉看他:“怎么?嵬名兄有兴趣?” 杨青把眉头一皱,别脸不语。 彭士熙是任去来派出来找人的,说是要商量几日后上场弟子的事,他把消息送到后便又去找别人了。 杨臻和嵬名岘也不往别处去了,直接回了逆元的院子。 余下的几日里,杨臻四处闲逛,东躲xz,终于没能让扈坚良找到他。不过这几日闲逛中他也遇见了不少旧相识,比如现在驻于聚剑山庄的陈默,两人“聊”了小半个时辰,陈默一共说了六个字:久违、双榆、还好。 双榆是陈默的字。 其他门派的熟人他差不多都见到了,几乎都是六年前认识的,另外还有一个人的出现让杨臻有些猝不及防。 ———————————— 杨臻站在任去来旁边看着演舞擂台上的比试,看着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人在看他,他凭着直觉寻了过去,果真看到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正盯着他看。 那少年一身青绿,虽年纪轻轻,但剑眉却长得有模有样,看上去英气十足。 看那少年的装束,杨臻猜不出他是哪门哪派。 那少年就这么盯着杨臻看着,不做动作,也没有表情。 杨臻有些纳闷,不过他玩性大发,于是也以同样的目光回看了过去。 二人不怒不笑,就这么对视。 “小杨家的。” 也不知互看了多久,杨臻听见有人喊他,他这才作罢,收回了目光。 “我跟方掌门打了个赌,我赌你能赢五场,你上去试试。”任去来说。 那个青衣少年叫叶悛,也就是如今的巫奚教暗尊叶宥生,江湖人称“夜行者”。 杨臻说不明白叶宥生对他有什么看法,毕竟他们二人也就打过几次照面,没有多少交集,即便是这次再见,也只是彼此问了声好就擦肩而过了。 不过叶宥生如今是巫溪教的当家人,他出现这里难免会让人想多。暗尊来了,谁知道教主和明尊在不在呢? ———————————— 铺陈已久的试武大会终于正式开场了。 试武大会的七天中各有日榜,而根据累计赢得的场数又有总榜排名,六年前杨臻的霸榜是七个日榜和七天的总榜,这个成绩是在试武大会举办的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就连秋清明都不曾打出这样的战绩,毕竟那个时候是江湖的黄金时代,各大门派的几乎都有可以霸榜的人,再加上秋清明和凤中天这两个不可超越的奇迹,一枝独秀是不可能的。 当然,六年前的杨臻并非一刻不歇地跟不同的人打了七天。在七日的擂台赛中,守擂者也有大小之分,杨臻是自始至终的大擂主,累了或者不想打了完全可以下场休息,把擂台留给其他人,等有人来抢擂的时候再上台。 再者,白日的擂台赛并非绝对的一对一,只要擂主本人同意,抢擂者完全可以组团来。毕竟,让杨臻真正声名大噪的正是大会第三日,一举击败南少林悟字辈三兄弟的那一场比试。 六年前的试武大会上,杨臻可谓是出尽了风头,俗语讲,人怕出名猪怕壮,随便出点名就有不少麻烦事接踵而来,慕名的挑战者和仰慕者们实在让人烦得厉害,他都有些后悔听任去来的撺掇了。如今他也什么强烈的好胜心了,这次来纯粹是看热闹,避无可避的时候上台耍一耍,以满足周从燕等姑奶奶们的好胜心也就是了。 第四十五章 擂台预热 大会首场由东道主承贤山庄发起。蒋固敏御着娴熟的轻功落至擂台上,向四座诸众拱手一揖大大方方地说:“峨眉派蒋固敏,请诸位指教。” 蒋固敏也算得上是峨眉派新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早在上一届试武大会,她便已经崭露头角了。 蒋固敏往擂台上一站,逆元门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到了常成岭身上。 “你们看我干嘛?”常成岭被众人的目光盯得有些犯恧。 “师兄你再不快点,固敏师姐就要被别人抢走啦!”彭士熙催道。 “胡说些什……”常成岭刚想狡辩,余光却看见武当派的席间似有人动迹,当下心中一紧,二话不说,登上轻功便窜上了擂台。 赛场西北角的一处鼓楼上,杨臻趴在栏杆上看着常成岭的样子哈哈大笑。 这样的鼓楼每个赛场都有,以前是给哨岗了望用的,现在被蒋固宁变成了杨臻喝小酒的藏身之地了。杨青坐在旁边慢条斯理地温着酒,看着斜倚在栏边的杨臻说:“你真不下去?” “同样是看热闹,这里多清净。”杨臻把空杯子往小方桌上一搁,眼看着杨青给他把酒斟满。 说是来看热闹的,当然得好好看热闹。 杨臻朝下望去,看擂台上的常成岭和蒋固敏各自羞涩地向彼此揖了一礼,调笑道:“这俩人把打躬作揖搞得跟拜堂一样。” 杨青拎着酒壶站到站没站相的杨臻旁边,同他一块看热闹。 本来好好的比试被这两个“别有用心”的年轻人硬是玩成了眉来眼去剑法的展示性舞剑。杨青看了一会儿后便不想看了。 杨臻瞧他的样子,嘲笑道:“剑魁阁下不好意思啦?” 杨青不搭理他,背靠着栏杆给自己倒酒喝。 杨臻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有把它当下酒菜的意思。江湖儿女没有那么多酸臭的讲究,常成岭和蒋固敏在擂台之下的人看来无外乎就是郎才女貌、郎情妾意,没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伤风败俗的。 风中有异,秋清明和圆净同时望向了擂台西北方的鼓楼。 杨青眉心一紧,垂手抽出杨臻腰后的藏锋,抬臂迅速向斜上方划去,藏锋的另一端正好抵在了一个鼻尖上。 一切无恙,秋清明和圆净收回了目光,继续一脸慈祥地看擂台上那情意绵绵的比试。 “别别别……” 鸿踏雪站在鼓楼的栏杆上举起了双手。他还没着地,杨青甩出去的藏锋就已经触上了他的鼻尖。他本来是想吓杨臻一跳的,却不成想被杨臻旁边这个像书童一样的家伙吓了一跳。 杨臻慢悠悠地转过身来,看着他:“来看热闹了?” 鸿踏雪点头,他往后撤了撤脑袋,鼻尖上那根笛子冰凉刺骨,令他有些担心自己的小鼻子会被戳掉。 杨臻抬手压下杨青的胳膊,挑眉看他:“下面那么多座位,你来这小地方干什么?” “下面的人我又不认识,可你不一样,咱俩多熟啊!”鸿踏雪从栏杆上跳下来,他想凑到杨臻身上蹭蹭,但还没挨上来便瞧见杨臻旁边的那家伙瞪了他一眼,他登时就被吓退了。他往后退了几步,有些胆颤地问:“这位大侠是谁啊?” “认识一下,这是我书童,杨青。”杨臻说,“青青,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盗灵,鸿踏雪。” 鸿踏雪有些尴尬,他总觉得杨臻的后半句话像是在讲笑话。 “你们将军府连个书童都能有这样的身手?”鸿踏雪悄悄问。 “这回知道厉害了?以后别总干些上墙爬屋的事,抚江侯靠不住,将军府可就不一样了。”杨臻拉着杨青坐下,好让他能离鸿踏雪远一点。 “唉!”鸿踏雪不能再实在地跟着杨臻一块坐下来说,“你说得轻巧,我不干活你养我不成?” “滚。”杨臻说得简洁又利落。 杨青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撇过头去提杯喝酒。 鸿踏雪偷偷瞅了他一眼,怎么都觉得这主仆俩在合着伙奚落自己。 楼下传来一片叫好声,磨叽了许久的第一场比试总算是以常成岭小胜半招收尾。其实要是真刀真枪地打,蒋固敏根本不是常成岭的对手,这准小两口只不过是在打情骂俏之余顺便过几招罢了。 下一个接擂的是淮南盟的弟子邹卓元。 淮南盟的掌门原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慢慢打拼出名号后,自立了门户,逐渐成了淮水南岸的主要门派。淮南盟的镇派本领也是由少林拳法演变而来的,比起原本的少林拳法,淮南拳法的路子要更加刁钻不可捉摸一些。 鼓楼上,鸿踏雪一顿软磨硬泡之后终于讨到酒喝了。 杨臻嫌弃道:“你不是来凑热闹的吗?藏在这里有什么好热闹的?” “下面又没酒喝。”鸿踏雪讨了一杯又一杯,自在得很。 “明日那场走悬索的擂台挺适合你的,你去试试呗。”杨臻撺掇道。 鸿踏雪看他:“你去跟我比?你轻功不错,要是你去,我保证上场。” “怎么?这回不落荒而逃了?”杨臻觉得有意思:头一回见面的时候,鸿踏雪知道他是谁后,跑得那么快,现在不怕了? “什么叫逃,我是有事在身,没空跟你唠叨,现在我没事了,比不比?”鸿踏雪强词夺理得理直气壮。 “不比。”杨臻白眼道。他站起身来说:“青青,咱们走吧。” 杨青二话不说,拿上藏锋和酒壶跟着杨臻往楼梯那边走。 “喂喂!”鸿踏雪不肯罢休,赶紧追了上去,“老杨你别走啊!” 杨臻在鼓楼墙根下站定,远远地望了望梁奉一和项东衢后,同杨青往逆元留宿的宅子走去。 鸿踏雪噔噔几步追了上来。杨臻看他这般死皮赖脸,竟然也有些无奈了。 “我们要回屋歇着了,你到别处去玩呗?”他说。 鸿踏雪赖着不肯走:“我没处去玩,你就领我一起吧。” “承贤山庄知不知道你来了?” “不知道啊,我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鸿踏雪得意得莫名其妙。 杨臻挑眉看他,笑道:“你去跟蒋庄主说说,没准还能单独弄个雅间儿呢,干嘛要来挤我的小黑屋子?还是说,你从前也光顾过承贤山庄的仓库?” “嘿嘿嘿……”鸿踏雪笑得有些鸡贼,“惭愧惭愧,前两年刚逛过。” “捞了什么宝贝?” “哪有什么宝贝!”鸿踏雪往事不堪回首般地摆了摆手,“还不是为了夜牙玺嘛!” 这名字让杨臻敛了眉,鸿踏雪夜盗太师府的事还没揭过去呢。他问:“也是假的?” “是啊,”鸿踏雪叹了一口中气十足的气,“温家人太能折腾人了,弄这么多假的干嘛!” 杨臻想起了从前忽略的几个细节,问:“你是怎么知道承贤山庄和太师府有夜牙玺的?” 鸿踏雪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我不光知道这两个地方有,其他的夜牙玺在哪我几乎都知道。” “怎么……”杨臻有些好奇了,但他问到一半却又收住了声音。他有些怀疑鸿踏雪来试武大会的真正目的了——鸿踏雪仿佛是专程来告诉他这些的。 鸿踏雪等了片刻都没见杨臻把话问完,便说:“怎么不问了?我保证知无不言。” 杨臻心道“果然”,他说:“算了,我不想知道了,你还是自己找个地方好好玩吧。” 之前见面,鸿踏雪话里话外地就都在引杨臻一起去找夜牙玺,杨臻没搭理他,如今又来了。杨臻觉得这事横竖都是事不关己,再说眼下嵬名岘的事还无甚结果,他实在不想陪鸿踏雪闲消遣。 第四十六章 高手云起 鸿踏雪被杨臻这结实的逐客令堵了个哑口,本想再跟上去却被杨青扭头一眼给瞪退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凶神恶煞的书童,杨臻身边有这么个护主的跟班,令他都有些不敢靠近了。 来之前,他早就在心中盘算好了说辞,但无奈杨臻防着他,便只能暂时作罢了。 承贤山庄的夜牙玺是他找到的第一个,在那之后的两年中,他又分别在北少林和聚剑山庄找到过另外两个,太师府的夜牙玺是他找到的第四个,这四个都是假的,也都被他各自送回了原处。据鸿踏雪所知,神兵城一共也就造了七八个,他已经找了一半了,应该差不多了吧? 左右都是看热闹,再说杨臻又跑不了,他也就不必赖着非得跟上去不可了。他记下逆元的大致方位后便大摇大摆地往演武场去了。 鸿踏雪从来都不用担心行走江湖时被认出来,毕竟能把他这个人和鸿踏雪这个名字对上号的人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方才在鼓楼上时他便大概看过了,场内认识他的人就只有上次见过一面的周大小姐了。 鸿踏雪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周从燕身后,戳了戳她的后肩。 周从燕看比武看得正起劲,被这么一戳猛地回头,瞧见了堆了一脸笑的鸿踏雪。 “咦?怎么是你啊?” 虽然当时周从燕并未跟他说上几句话,但这张漂亮的脸确实给她留下了颇深的印象。 一旁的秋甜儿听到动静后也扭头看过来。她满眼明亮地瞪眼看着鸿踏雪,“周姐姐,你朋友啊?” “算……”周从燕犹豫着,“应该说是你哥认识的人。” “什么?”秋甜儿顿时便有些不乐意了,“这个臭老哥竟然还认识这么漂亮的姑娘?”她原本以为杨臻领回来的周从燕就已经够好看了,却不曾想竟然还有更风华绝代的——她有些怀疑这些年杨臻在外面净是拈花惹草了。 周从燕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引得周边其余六贤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鸿踏雪眯了眯眼,咧开嘴露出不甚美观的牙,尽量礼貌地朝秋甜儿笑道:“这位可爱的小妹妹,我不是你臭老哥认识的姑娘。” 一旁围观的师兄弟六人也被这人前后的落差感弄得咋舌。 “左戎,你觉得此人如何?”郎知归侧首小声问身旁那个略矮一些的人。 焦左戎,七贤第四。这人身板看上去远没有张阁序他们那么结实,脸庞上也只是一副云淡风轻、聊聊无关的模样。他只是扫了鸿踏雪一眼,便歪着脑袋同郎知归低语道:“外秀中干。” 旁边的彭士熙连连点头:“一语中的。” 张阁序听着他们的议论,脸色有些不善,刚打算开口却被拦了下来。他旁边的一个端庄淑慧的女子笑得温暖:“随他们去吧,大师兄。” 关盈袖,七贤第二,在七贤中如长姐似慈母。 “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郎知归朝鸿踏雪拱手问到。 “我姓鸿,三水鸿,尾字一个雪。”鸿踏雪听见他们的议论了,他有点想吓唬一下他们。 “噢,原来是洪雪公子,幸会幸会。”郎知归笑得礼貌。 鸿踏雪想说“洪你个大头鬼”,但转念间又觉得没猜出来反倒省事,于是便拦下了打算说什么的周从燕,对跟前的几人拱手敷衍道:“幸会幸会。” “好——!” 周遭响起一片喝彩之声,常成岭再一次成功守擂,击败了挑战者。 “六师兄好样的!”秋甜儿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到了擂台之上,又喊又跳地欢呼道。 同秋清明一起坐在席前的任去来乐呵呵地回头看了看秋甜儿,对秋清明说:“小常的功夫精进不少嘛!” “再赢一场的话你会不会后悔没跟别人打赌?”秋清明睨他笑道。 “嗐!”任去来摆手,“上次打赌把你气成那样,光为我不跟你打声招呼让小臻子上台这件事,你就嫌弃了我大半年,我哪里还敢随便跟别人打赌?” 六年前,杨臻在任去来的任性之下名震江湖,其后便被秋清明催着又跟着林年爱浪迹去了,他不知道秋清明生气了,自然也就不清楚在那之后任去来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任去来想起这茬儿,就忍不住在心里啐了方通淮一口,要不是方通淮多事引诱他,他也不会真让杨臻去。说到底他还是怨自己死要面子,当时眼看着昆仑派的项东衢“大杀四方”,挺大年纪的人了,竟又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再加上他一向对秋清明这小徒弟心有芥蒂,所以也就没禁得住方通淮的鼓捣。 逆元门人的欢呼声还未散尽,又有人纵身上了擂台。 “这不是那个谁吗?”周从燕看着上台的那人,一时半会儿没能想起他叫什么。 “许重昌啊。”鸿踏雪接她的话,“崆峒最近那么惨,竟然还有闲情上台比武?” 崆峒的事早已不是秘密了。 常成岭看着落至自己面前的许重昌,朝他揖礼道:“许兄。” 许重昌回了礼,问:“方才在台下怎么不见若佟兄呢?” “小师叔有事在身,许兄若想比试不妨先和我热乎一下手脚。”常成岭说。 “请。”许重昌欠身,示意常成岭先出招。 崆峒派在六大门派中虽然总体势力相对较弱,但其毕竟与武当同宗,且剑法超群,许重昌又是崆峒首徒,常成岭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尽管前面四场比试耗了些体力,但他仍能迅速聚精会神地投入到接下来的比试中。 常成岭先用一记最简单的提剑出刺试探。许重昌旋身划剑,将常成岭的剑刃击偏,他旋身间移至常成岭的肩腕处,兀的出手掏向了常成岭的手腕。常成岭皱眉,见他要夺自己的剑,连忙垂下握剑的手,另一只手握拳跟上,一记直拳冲出,正好对击上了许重昌半握的虚爪。二人对视一眼,彼此不退不让。常成岭的一只手被制着,不挣脱开便无法继续施展身手,他单脚跺地,逆元气从足下涌出,将他整个人弹飞起来。他借力翻身,带动着腿甩向许重昌的脖颈。二人间的距离只有几尺,许重昌躲不开这一记下鞭腿,他调动真气,松开了那只钳着常成岭的手,收缩回来,同时转腕反手握剑,两只手臂交叉推撑到脖颈处,双膝稍屈接住了常成岭斜下打来的鞭腿。 几招之间来去迅捷,令人看得眼花缭乱。 周从燕不禁揉了揉眼睛,她有些看不清二人的招数了。毕竟依据对手的强弱,常成岭使出的应对之策是不同的,许重昌比起前面的几个挑战者实在强了太多。 她听见身后的鸿踏雪咬牙说了句“厉害啊”。 许重昌运力直膝起身,将常成岭的腿一顶弹开。 常成岭接着许重昌使在他腿上的力,向后做了个腾空翻,稳稳地立在了距许重昌丈半之处。 常成岭的逆元气入境已久,如今已是半只脚踏入行云境了,但方才几招下来,他发现凭自己的内力并不能与许重昌正面硬扛,但若是拼剑法的话,崆峒派又向来以剑术着称…… 他挠了挠鼻尖:搞不好真得麻烦小师叔了…… 许重昌运气冲过来,对准常成岭的剑骨正面出拳,常成岭用剑柄顶开许重昌的直臂,但他对上许重昌的手臂后不禁有些诧异,因为许重昌的这一拳并没有多少劲力,他轻而易举地就把许重昌的手臂挑开了,但也是在将许重昌半身拨开之后,他才看见了许重昌背后的反手剑。他心下一凛,眼看着许重昌借着他的力侧开身子、提臂起剑。 “六师兄!”台下的彭士熙惊呼道。 第四十七章 端倪初现 到此时,众人皆知,常成岭输了。 擂台上,许重昌的反手剑停悬在距常成岭的喉结半寸之处。 试武大会的规则一向是点到为止,即便真是想要借此机会寻仇,周座的武林人士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毕竟秋清明、圆净等人在场,如今江湖上已经鲜有那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了。 许重昌自下而上地看了常成岭一眼,收回了手臂,转腕将剑回成正手,收剑入鞘拱手道:“承让。” 常成岭吞了口唾沫,同样拱手笑道:“多谢许兄手下留情。” 许重昌的两条细眼弯了弯,“还望常兄代我转达恭候之意。” “许兄放心,若是小师叔想来,自然不会有所怠慢。”常成岭说罢,转身纵起下台。对于自己那散漫的小师叔,他可不敢随便打包票。 逆元的原计划是只由七贤在夜场出战,但蒋固敏出场了,常成岭护妻心切,也就临时上场了。不过这对逆元来说也无甚大碍,常成岭回到席中后,与同门们讨论了一番后开始围观许重昌接下来的守擂。 “你刚才说他指名让小臻子上场?”任去来招手把常成岭唤过去问。 “是,只是小师叔现下不在,”常成岭回答,“即便是在,我怕小师叔他也不愿意去。” 任去来侧脸看了看秋清明,见秋清明目不斜视地只顾着看比武,便摆手道:“不用管他,你们也别去告诉若佟。” “是。”常成岭应着,退回了门徒之列。 “为什么啊?”秋甜儿第一个不乐意。方才听常成岭这么一说,她还想跑去给杨臻通风报信呢。 “就是啊,把老杨叫来上去揍那家伙一顿,不然怎么把场子找回来?”鸿踏雪唯恐天下不乱地附和道。 秋清明这时缓缓回头看了鸿踏雪一眼。这一眼虽是无波无澜,但却看得鸿踏雪毛骨悚然。 任去来纳闷,“你瞧什么呢?” 秋清明回过头,端起小圆案上的茶喝了一口说:“明日的罗网擂,可以好好看看这些后生们的轻功了。” 任去来嘿嘿一笑说:“咱们这些后生里小臻子轻功最好,可惜你们一老一小都不想去露一手。” “若佟轻功是好,不过比起从前的‘西域云中燕’却差多了。”秋清明说。 虽是夸奖,但鸿踏雪还是听得浑身一抖,两滴汗顿时从额头上滑了下来。 其实自鸿踏雪落至鼓楼时,秋清明和圆净就已经注意到他了。旁人或许尚不能察觉到使出轻云步法的鸿踏雪,但秋清明和圆净却是能做到的。 任去来护犊道:“小臻子才多大……” “云轻成名是也不过二十出头。”秋清明实话实说。 云轻,江湖人称“西域云中燕”,是三十年前的抚江侯五位奇子之一,其自创的“轻云步法”是当今江湖中公认的最出众的轻功功法。 “云轻那家伙除了轻功好以外,还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咱们小臻子比他强多了。”任去来横竖都是不服。 秋清明笑而不语。他自然不会觉得西域云中燕真比自己的小徒弟强,说这些无所谓的话无非都是给鸿踏雪听的,也好提醒那小子别肆意妄为。 鸿踏雪总觉得不自在,毕竟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他师父的不好,但他也清楚秋清明和任去来是何等人物。任去来说的没错,他师父云轻的轻功独步天下,但正面动手的本事却稀松平常,云轻不会的东西,鸿踏雪自然也就没机会能学到,所以,大名鼎鼎的盗灵和西域云中燕其实差不多一个情况。 他别过脸去,尽量不那么尴尬地同周从燕他们说笑,好分散自己对师父的羞愧之心。 擂台之上,许重昌在转眼间又击败了三名挑战者,引得四下一阵赞叹议论,都道崆峒最近虽势力大损,但也好在是后继有人了。 这时的崆峒席中总算是有了些热络的活气,梁奉一那阴郁了多日的黑脸总算是见了光,同旁边的武当派掌门栾师道有说有笑地聊着。 下一个位攻擂者是南少林的弟子悟嗔,正是悟字辈三兄弟之第二。 少林是武林中公认的鼻祖式宗派,悟嗔的上场也让不少人开始担心许重昌是否能够继续守住自己擂主之位。 “行了,这下不用我哥上场了。”秋甜儿看着台上说,“少林寺的和尚都厉害得不得了。” 周从燕皱了眉,问:“你先前不是说那三个耍棒的和尚都是你哥的手下败将吗?现在他们怎么又很厉害了?” “他们要是不厉害,怎么证明我哥更厉害呢?”秋甜儿得意道。 周从燕听笑了。先前那三兄弟在钱塘撂倒那些院卫时,她没能看到,现如今要好好看看话本子里描述的那些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少林武僧。 说话间,许重昌与悟嗔已过了数十招,一时间不分上下。 许重昌一个腾空侧翻躲过了悟嗔的劈山棍,再次看向悟嗔时,他的眼中明显少了耐性。他提剑迎面对上悟嗔,他将手腕上挑,原本指向悟嗔肋骨的剑锋陡然提至了颈前。悟嗔机敏地歪头躲开,他本想立棍顶飞许重昌的剑,但却忽闻耳边起了更急厉的破风声,登时便觉不妙。 许重昌在悟嗔侧首躲开剑锋时,便在向前冲进的同时转腕划剑,他的剑以剑柄为中心,在他的手中画了一个完整的圈,在悟嗔的左侧颧骨上划了一道口子,一击未完,剑在手中稳住后,许重昌又撤臂下拉,剑刃贴着悟嗔胸膛前的武棍划过去,收势时尚是正手,再次起势时又瞬间转为反手,他跟进一步,将反手剑自上而下,斜着劈了下来。 腮上挂着血的悟嗔眼看着劈头而来的一剑,躲避不得,只得抡起武棍横挡。 这一挡僵持了片刻后,许重昌和悟嗔均被彼此的内力震开,而悟嗔的武棍更是生生被砍作两截。 秋清明凝着目光看着擂台上的比试,稍稍侧脸道:“成岭,去把若佟叫来。” 秋甜儿一听这话顿时来劲了,“怎么怎么,爷爷您要让我哥上场了吗?” 秋清明宠溺一笑:“快去快回。” 秋甜儿顿时欢蹦乱跳,拽起周从燕便跑没了影。 常成岭一番无奈,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旁边的焦左戎催他道:“门主自有道理,你赶紧去,务必道明是门主师公让小师叔他来的。” “好。”常成岭应着,赶紧追了上去。 杨臻前些日子吃吃睡睡懒散惯了,如今一有空就得睡一觉,本来有杨青守着,他睡得也踏实,但秋甜儿吵吵嚷嚷地冲进屋子时他便睡不着了。 秋甜儿看着还没从床上爬起来的杨臻,一脸不可思议道:“哥你干嘛?大白天的睡什么觉?” “我闲的没事,干什么不行?”杨臻没觉得哪里奇怪。 旁边一同进来的周从燕面上忧色,欲言又止。 “别睡了,”秋甜儿把他从床上拖下来,“走走走,赶紧去演武场!” 杨臻瞧她又为这破事,抱紧床柱赖着不肯道:“不去不去。” 秋甜儿习惯性地撒娇道:“去嘛去嘛!” “师父他老人家不会随便让我撒野的,我去了也没用,你总不能连你爷爷的话都不听了吧?”杨臻扯开她说。 “可是,就是爷爷他让你去的呀!”秋甜儿噘嘴。 杨臻不信:“怎么可能……” 常成岭快步走进来,拱手道:“小师叔,门主师公让你赶紧过去。” 杨臻皱了眉。 “真是你师父让你去的。”周从燕最后肯定道。 秋甜儿一副“看你冤枉我了吧”的模样,朝他叉腰哼了一声。 “我知道了。”杨臻点头,又对杨青说:“走吧青青。” 第四十八章 目标转移 几人一同出门,秋甜儿气势如虹地走在最前面开路,其他人则相次跟着。 周从燕悄悄拉着杨臻,小声问:“你没事吧?” 杨臻看她的样子,知道她是见他在睡觉以为他尚未恢复。他笑道:“放心,补个觉而已,我早就没事了。” 周从燕怎么都不放心,杨臻看她的样子,笑道:“放心啦,待会儿赢给你看。” 杨臻乐呵呵地哄她,他心里有谱,梁奉一都未必是他的对手,更何况是许重昌呢? 几人来到演武场时,擂台上只有许重昌盘腿坐着闭目养神。 一问之下才知道,自从悟嗔败下阵来后,就没人再上台挑战了。其他小门小派或许是被许重昌的气势吓到了,武当派就在崆峒旁边,两个当家人聊得正起劲,自然不会在此时上台搅局,昆仑则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就连项东衢都不出来凑热闹了。 杨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没搭理鸿踏雪的热情相迎,径直走到了秋清明身侧,颔首道:“师父。” “去试试他。”秋清明与他对视一眼说。 杨臻凝眸,点头道:“是。” 秋清明从不强求杨臻做什么,也很少要求他做什么,不过但凡提点什么,杨臻都会保质保量的完成。 杨臻列身出席,踏了轻功纵起落到了许重昌面前。 许重昌早在看见杨臻出现时便站起身来等着了,他朝杨臻抱拳道:“叨扰杨兄了。” “许兄说笑了,既然到了承贤山庄,哪有不上场练练的道理。”杨臻笑。他没觉得许重昌叨扰,毕竟是他师父让他来的。秋清明既然让他出场自然有自己的道理,他老人家可不会光因为有什么人想怎样就顺着怎样。 “既如此,多谢杨兄成全。”许重昌笑道。 杨臻背手一掏,不禁愣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看台下席间的杨青。 藏锋还在他那里呢…… 杨臻咬牙抿嘴,心道“空手就空手吧”,他本来也不是个离了兵刃就不行了的人。 许重昌提剑刺过来,用的正是之前制胜悟嗔的那一招正反手交替的招数。 台下的周从燕看到此处,不由得心惊胆颤,想着杨臻的脸马上也要挂彩了,吓得她连忙捂住了眼睛。 杨臻听着耳边的风声,迅速抬手,在许重昌的剑尚未来得及画圈的那一瞬间,双指夹住了他的剑身。 许重昌的瞳孔缩成了点,他无法想象人的反应到底有多快才能擒住他的剑,毕竟他自信自己出剑速度在侪辈中少有人能比得上。 杨臻制住许重昌的剑身后双指加力,侧身撤步,牵拉着他的剑锋偏向下方后便松开了手。许重昌骤然脱力,下意识地想要把剑收回来,但却又见杨臻跟上半步双手盘切挫进缠上了自己的手肘。杨臻的动作快如疾风,许重昌只能姑且看清楚他的动作。 台下,周从燕总算是松了口气,同秋甜儿互相攥着手,大气不敢出一声地看着比试。 少林席间,悟嗔看得深吸了一口气。 圆净拨弄着念珠道:“好生看着吧。” 许重昌的一只手臂被杨臻钳着,使不上力气,于是便松开了手,将剑换落在了另只手,反手收肘,长剑作短剑,从腰侧把剑提起来划向杨臻的肩臂。 杨臻松开里侧的手,另一只手顶在许重昌的肘根处用力一推,将许重昌的前臂挡在了他的剑锋前。许重昌眼看着杨臻逼他拿自己的胳膊挡自己的剑,但他这一记附着了八成力道的提剑惯力极大,根本刹不住,眼看就要自损一千了,他眼角的余光隐约看见杨臻挑眉笑了一下,接着便见杨臻抡起早先松开的那只手使劲向下拍过来。 杨臻的手掌轰到许重昌的剑柄上,硬生生地把许重昌的提剑原路拍了回去。同时,他撤回了双手,眼看着许重昌倒滑了几尺、最后因剑斜嵌进台木中才停住了后退的身形。 许重昌单膝跪地,握着剑的左手隐隐发麻,他抬头看向杨臻,眼中多了一丝颤抖。他将剑从台木中拔出来抛至右手,咬牙一笑,瞬间腾身,与剑同旋,朝杨臻冲过来。杨臻为防他有左右后手,便直接腾身后仰,身形几乎与擂台相平,他单掌拍地,接力翻身上腿,直奔许重昌的尾骨而去。但许重昌这回机敏,凌空翻身躲过了杨臻的鞭腿,许重昌的剑尖刺进了擂台边缘的一根撑柱中,他用力一抽,令自己前后调个,顺势单脚踏柱将自己弹射出去。杨臻刚直起身便迎上了正面飞来的剑锋,他展开双臂稍运轻功后仰撤开,但许重昌这次却没再错开他,而是出手按住他的肩膀跃至了他的头顶上方。许重昌翻身向下,将剑从上方刺了下来。 看着许重昌的招数,杨臻拧紧了眉心——他明白自己师父为什么要让他来“试试”许重昌了。 台下的杨青陡然握紧了手中的藏锋。许重昌刚才那一招“燕回还”,他再熟悉不过了。先前在太师府中行刺时,他便对杨臻使出过这一招。 旁人或许认不出来,但见识过燕回还的人和会用燕回还的人就不同了。 燕回还是牧云决的剑影七十二式中十分基础的一招。秋清明、圆净都是牧云决的熟人,他们见过近乎完整的剑影七十二式,自然识得出痕迹。 秋清明知道施行远和楼继先的情况,也听杨臻说过他的想法,所以在察觉许重昌的剑路有异之后,便叫来了杨臻。 他们原本还把注意力放在项东衢身上,如今看来需要好好考虑了。 杨臻盯着由上贯下的剑锋,对着地面使出逆元气,将自己反向推了出去。他立身站稳,看着扑空的许重昌一跃而起再次起剑刺过来,心中开始盘算怎么引着许重昌多使出点嵬名岘的剑法。他撤步矮下身去,出手掏向许重昌举剑一侧的肋骨。他想用之前对付嵬名岘的招数对付许重昌,好看看许重昌在同种情况下会怎样回击。 但令杨臻失望的是,此后许重昌再也没有施展出任何与嵬名岘相似的剑路,相反地,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许重昌的打法都变得保守拘谨了许多。无论他怎么明诱暗逼,许重昌使出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崆峒剑法。 几番试探无果后,杨臻也不想在与他纠缠拖沓了,在许重昌使一记短刺后,用当初夺下嵬名岘的剑的那一招,翻身挫腕,捞下了许重昌的剑。 许重昌转身,看着几乎是抵在自己颈前的剑芒,不敢动弹。 杨臻盯着他看一会儿后,垂眸把剑抛还给了他。 许重昌微喘两口后平复下来,收剑入鞘,向杨臻拱手道:“在下甘拜下风。” 四座响起一片掺着叫好的掌声。 那些专门为杨臻而来的人总算是暂时得偿所愿了。 杨臻笑着说了句“承让”后,便转身跃下了擂台。他可不想继续呆着这上面让人挑战。 许重昌的霸台就此算是告一段落了,杨臻离开后,许重昌也回到了崆峒席中。由此,擂台上又开始陆续上几个自告奋勇的擂主。不过方才那一场比试已然成了今日比试的高潮,其后的比试恐怕连效颦都难了。 杨臻回到秋清明身侧,秋清明问:“如何?” “模棱两可。”杨臻摇头。 秋清明点头:“敌我未明,你多留份心。” “徒儿明白。”杨臻答应着扭头看了看杨青,又说:“师父,徒儿有些事想去办。” 秋清明笑道:“去吧。” “徒儿告退。”杨臻后退两步,转身行至杨青面前说:“走吧。” 第四十九章 空壳侯爷 周从燕眼看着杨臻和杨青离开,后面还另赘上了个跟屁虫般的鸿踏雪,她没再跟上去,一来看完刚才的比试,她知道杨臻已然大好,她也没有牵挂了,二来,比武尚未结束,杨臻虽然玩够了,但她却意犹未尽。 “你看吧,我就说我哥厉害吧!”秋甜儿一脸得意,恨不得向天下人炫耀一下杨臻。 “刚开始我看着可要吓死了。”周从燕笑得灿烂。一想到杨臻那张脸差点被划上一道口子,她都紧张得发抖。 “我哥才不会有问题,你看那个谁,看着那么厉害,还不是嗖嗖嗖就被解决了!”秋甜儿一时间说不上许重昌的名字,便草草地用“那个谁”代替了。 周从燕点头应和,她现在已经完全想象不出杨臻到底有多厉害了。直到现在,她才有些明白之前她让杨臻偷偷带她走时,杨臻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话了。在杭州时,她被庄泽哄着去了那座石院,当时庄泽想对她动手动脚,她全当自己是惩恶扬善的女侠,用小聪明收拾了庄泽几回,她一直为此事得意洋洋。所以她也就不懂杨臻找到她后为什么那么紧张那么不知所措。直到后来在灵隐寺中见到了其他几个姑娘,她才意识到自己曾经离噩梦有多近。 “如果有一天我也可以厉害到佟哥不为我担心那就好了。”周从燕如是想。 杨臻和杨青并肩走着,鸿踏雪从后面追了上来喊道:“喂,老杨,你现在是擂主了,干嘛要走啊?” 杨臻不停步子,回头看他道:“你不去看你的热闹,跟来干嘛?” 鸿踏雪黏到杨臻身上就不肯走了:“你都走了,哪还有什么热闹?” “为什么!” 一路黑着脸闷声往前走的杨青突然低吼了一声。 鸿踏雪以为这煞人的书童又是在凶他,吓得顿时从杨臻旁边弹开了。 “我也有点想知道是为什么。”杨臻边走边说,“剑影诀什么时候成了遍地可见的东西了?” 鸿踏雪发觉杨青并不是冲他,便又大了胆凑过来问:“什么剑影诀?剑圣的‘剑影七十二式’?” 杨臻点了点头,也算是给他个回应。 “怎么说起这个了?”鸿踏雪好奇。 杨臻和杨青同时斜眼看他。 鸿踏雪顿时怵了,一缩脖子说:“你们先说。” “不是项东衢?”杨青问。 杨臻摇头:“光凭今日所见的,不足以证明项东衢没问题。” “那……”杨青面色古怪,毕竟剑圣的独门绝技被别人模仿了,他作为正主儿怎么都不好受。 “今天的事只是多给了咱们一个怀疑对象,项东衢之前的话你总不能当没听见吧?他和崆峒的关系尚不明晰,许重昌又是崆峒首徒,如果是他——我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杨臻摸索着下巴说,“若说接连除掉崆峒的两个当家人,最可能的原因便是觊觎掌门之位,但是许重昌是首徒,崆峒派迟早是他的,他实在没必要多此一举。” “若是崆峒本来就没打算把掌门传给他呢?”杨青提出猜测。 鸿踏雪大体听出他们在说什么了,跟着搭腔插话道:“是啊,谁说首徒就一定能做掌门呢?” “是,首徒不一定能当上掌门,不过你们觉得,崆峒派里年轻一辈的除了许重昌,还有谁能行?”杨臻说。 鸿踏雪或许说不上来,但是就杨青在崆峒待的那些时日来看,真的没有了。 横竖什么都不知道,鸿踏雪乱猜道:“会不会是许重昌和崆峒派有仇呢?你想啊,他忍辱负重混入崆峒,只为有朝一日能亲手报了杀父之仇……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杨臻挤了对大小眼看他,笑道:“你以后别偷东西了,干脆去桥洞底下说书好了。” “你又来了……”鸿踏雪都不想跟他争了,“唉,我说的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吧?” 确实有可能。当然,在杨臻看来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许重昌和项东衢是一伙的。杨臻看事情总是习惯性地想成是阴谋,他并不相信巧合。 “其实你完全可以去山海阁问问,没准那里就有许重昌的身世呢!”鸿踏雪说,“夜牙玺的下落就是我从那里问到的。” 杨臻把目光挪到他身上,眼中有些显而易见的不高兴——鸿踏雪又把话头扯到夜牙玺上了。 不过这回鸿踏雪也没多说什么,点到为止后又道:“崆峒派的事不是嵬名岘干的吗?你在这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的,难不成你觉得不是嵬名岘做的?” 杨臻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说:“要你管。”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他才不藏什么。他拉起杨青就走,完全不管傻在原地的鸿踏雪。 也没管鸿踏雪跟没跟上来,杨臻同杨青又回了逆元的院子,临近房门前,突然有人喊住了他。 “这位可是杨将军家的公子?” 这话一听,杨臻就觉得脑仁有些疼。 他回头看过去,瞧见了个中年男人,这人中等个头,五官勉强算是端正,着了一身暗蓝皮线袍子,高冠正立,腰间悬着朝廷办案的金边腰牌,身后还跟着两个捕快打扮的年轻人。 杨臻点头问:“阁下是扈侯爷?” “正是正是。”扈坚良露出一个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笑。 “见过侯爷。”杨臻揖礼道。 “杨公子不用客气,若不介意,唤我声叔便好了。”扈坚良笑道。 杨臻笑了两声,却也不遂他的愿。杨臻长这么大,见过太多“叔”了,他真不想再多这一个。他问:“您找我有事?” “想必贤侄你也知道本侯来此的目的,本侯想同贤侄你一同商量一下追捕嵬名岘的事。”扈坚良说。 杨青瞄了扈坚良一眼后把目光放回了自家少爷身上。 “这不是朝廷的事吗?”杨臻摆出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 “是,可这毕竟出自兵部,又事关太师府,早些解决便是早些除掉杨将军和闻太师的烦恼啊!”扈坚良攀扯道。 “通缉令不是刑部拟的吗?”杨臻说。 杨臻从前就有所体会,刑部尚书臧觉非是个比水天一线还正直的老儒,从来秉公办事、说一不二,但凡是在律法之内,即便是皇帝都拗不过他。经他手出来的东西,若无结果便永不结束。 通缉嵬名岘的事是杨恕以兵部的名义向刑部提出的,说是兵部和刑部共同裁决,但实际上最后拍板是刑部,所以扈坚良最终要面对的是臧觉非。 “臧大人确实……”扈坚良被勾起了难处,顿时就有些郁闷了。 “侯爷放手去做就好,不用顾忌什么,太师府和将军府都不会给您压力的。”杨臻笑得善解人意。 扈坚良有些难堪。这句不会给他压力怎么听都像是不会帮他的意思。他有些不明白,怎么太师大人对刺杀自己的恶徒如此不上心?仿佛天下只有他这个事外之人忙得焦头烂额。 扈坚良与杨臻一起行至石桌旁坐下,闷了一会儿后说:“说来惭愧,如今的抚江侯府已是大不如从前了,以前的萧侯爷什么都没给我留下,我又能凭什么来抓嵬名岘呢?” 面对杨臻,扈坚良倒是敞亮,不介意坦言他这侯爷纯粹表面的光鲜,不过再敞亮也就只是抱怨一下萧岩流,他无论如何都不敢排揎给他这门苦差事的朝廷。 “不是还有毒尊吗?”杨臻昨儿个还见过呢。 “这……”扈坚良脸上有些尴尬,似乎是被戳中了什么有损侯爷尊严的痛处。 第五十章 侯府往事 杨臻猜得出因着什么,凭扈坚良,怕是不敢使唤乌显炀的,乌显炀肯继续留在抚江侯府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扈坚良还哪里敢对他指手画脚。不过,杨臻好奇倒是另外一件事。 “其实不论于谁,想要抓住嵬名岘都是件难事,辛苦侯爷了。”杨臻稍作安慰道。 不过他这话却引得站在他身后的杨青拿膝盖顶一了下他的后腰,好在杨青动作不大,否则便要露馅了。 扈坚良如遇莫逆,笑道:“贤侄说的甚是啊!” “说起这毒尊,晚辈有些件事很好奇。”杨臻说。 “贤侄尽管问便是。”扈坚良甚好说话。 “晚辈听说从前侯府有五位奇子,可如今为什么只剩毒尊了呢?”杨臻说问就问。 扈坚良叹了口为回忆而准备的气,说:“从来都是花无百日红,从前的萧侯爷培养出了五个厉害人物,凭着这五人也算是壮足了侯府的名声,只是后来这五人就慢慢散了。自从唐重死后,叶深叛逃,就连萧侯爷的义子温凉都与侯府闹翻了,自萧侯爷死后,温凉也失踪了,而云轻又以‘寻找温凉’的理由离开了侯府,最后便只剩下乌显炀了。” 当时的扈坚良只是抚江侯府的一个小辅官,眼看着侯府分崩离析之后稀里糊涂地接任了抚江侯,这原本没什么,因为一向无事,所以他一直以为上头留着抚江侯一职是为了保住体面,没成想被闲置了这么多年后,竟然还能被启用,而且一启用还是这么要命的差事。 “如此说来,毒尊与侯府渊源最深呐,这么年了一直未曾离开。”杨臻说。凭昨日的印象,他私下里觉得,乌显炀与嵬名岘差不多,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人。 “哪有什么渊源,”扈坚良笑得惭愧,“从前萧侯爷待乌显炀并不好,他肯继续留在侯府完全是为了守着和温凉的约定。”扈坚良想起侯府的那段时日就窝心,他目无聚视地恍惚了片刻后说:“凉公子心中还是有侯府上下的吧……” 杨臻不清楚他们抚江侯府的“家事”,他所模模糊糊了解的也大概是内部反目,至于萧凉——扈坚良口口声声称其为“温凉”,便是以朝廷抚江侯的身份承认温氏余孽了。 林年爱从前说过,抚江之刃萧凉实际上就是温氏被屠后仅剩的“余孽”。 杨臻说不上来自己对这温氏余孽的印象具体怎样,不过按乌显炀的说法,温凉其人似乎并不像个“孽”。看着扈坚良的样子,杨臻便不想再追问什么了,抚江侯府的事,他只是单纯的好奇,知道的多点或者少点也都影响不到他查崆峒的事。 “其实,”杨臻打算稍微伸一下手,“崆峒也在到处找嵬名岘,侯爷可以去和梁奉一谈一谈,至少可以有个帮衬。” “本侯确实有所耳闻,但只怕江湖门派都对侯府有所防备啊。”扈坚良摇头。 “侯爷尽管放心,据晚辈所知,梁长老并非计较之人,他现在最想的便是抓住嵬名岘,侯爷若是与他联手,对崆峒无疑是救助于危难,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呢。”杨臻说。 “既如此,本侯就宽心了。”扈坚良终于得到了一些安慰,笑道,“贤侄放心,本侯定会给闻太师和杨将军一个交代!” 杨臻随和地笑着拱手同他告辞,看着他带着随从出了院子。杨臻只希望他能给臧尚书一个交代,至于太师府和将军府…… “你为什么要让他去找梁奉一?”杨青问。 杨臻看他,嵬名岘被自己藏在身边,扈坚良不可能找到,而自己刚才劝扈坚良的话在嵬名岘看来就是在耍人。杨臻说:“梁奉一身边的人越多越复杂,他就越安全,先前我怀疑项东衢,可如今看来崆峒的事有可能是萧墙之祸,有抚江侯府在,即便有人想动梁奉一,恐怕也会因为有所顾忌而从长计议了。” “我们只能等?”杨青总不甘心。 “我们可以刺激一下他们,让他们无暇从长计议。”杨臻挑眉道。 “怎么刺激?” “他们不是在等你么?那就让他们见见你。”杨臻说,“让所有人知道你在这里,他们才能当众嫁祸你。” “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嫁祸的机会?若是说不清……”杨青皱眉不悦。 “如果他们嫁祸完了之后发现你是假的呢?”杨臻坏笑。 “什么意思?”杨青听不明白了。 杨臻往屋里走,说:“我们首先需要做的是洗清你的嫌疑,若能顺便找出真凶那是再好不过了,之后再查清想要杀闻太师的那个姓江的到底是谁,做完这两件事之后,你随我回去向闻太师道个歉便好了。” 他这么说着,原本还跟着他的杨青突然不走了。杨青盯着他看,眼中的不满显而易见。 “当然,如果你不嫌麻烦,可以一辈子背着这道通缉令,”杨臻歪头说,“可你倒是无所谓,抚江侯府的人就得受累了。” 杨青闷了许久才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通缉我?” “我通缉你?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杨臻倒不奇怪他知道这事,毕竟杜三斤那个死胖子那里什么消息都有。他又道:“你的剑尖都顶到闻太师的鼻子上了,你觉得朝廷会放过你吗?谁让你放着阳关道不走,非要过一条独木桥?”杨臻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杨青”,眯着眼停顿有序地说:“万幸当时我在场,闻太师平安无事,现在我还可以给你正名,否则,你就死定了。” 把话放下后,杨臻便进了房间。 嵬名岘看着杨臻回房后,垂首无言。时至今日,他才看清杨臻对他的态度。不管怎样,他刺杀闻太师已是既定事实,凭杨家和太师府的关系,杨臻不可能一点气都没有,即便是知道了他是为人所用,也不会完全心平气和地面对他。杨臻刚才的话很清楚,如果嵬名岘真杀了闻太师,杨臻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扪心自问,如果杨臻想除掉他的话,他早就死了。 嵬名岘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猛地回头,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鸿踏雪。 “你……”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你们俩吵架了?”鸿踏雪问。他走到院门口时正好看见杨臻居高临下地训话,虽然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看这书童的委屈样子,他觉得他大概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没有。”嵬名岘说。 “没有?”鸿踏雪往门框上一靠,一脸很懂的样子,“那老杨训你干嘛?” “没有!”嵬名岘说得干脆。 “那你站这儿干嘛?怎么不进去啊?”鸿踏雪笑得幸灾乐祸,“还不是因为你家少爷不许你进屋了?” 嵬名岘不明白这人在这里咋呼个什么劲,他刚想瞪回去,面前的房门却突然被拉开了。 鸿踏雪是靠着门框的,半边身后的门突然撤开,他也被闪了个跟头。 杨臻看着他,满脸不耐烦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鸿踏雪还没想好理由,杨臻便又朝嵬名岘喊:“杵着干嘛?赶紧进来!” 嵬名岘被喊得不明所以,他愣了吧唧地往前走了几步便被杨臻一把扯进了屋,鸿踏雪想跟着进屋却被杨臻一门拍在了外面。 门外的鸿踏雪摸了摸自己的小鼻子,后怕得厉害——他刚才要是走得再快点,自己的鼻子就在门缝里了。 吃惯了闭门羹的鸿踏雪毫不在乎,敲了两下门后便又推门进去了。 第五十一章 聚剑山庄 试武大会的第一日便是个热闹的开始,许重昌与杨臻的比试算是彻底燃起了大会的热度,其后即便是没了他们二人的参与,擂台上仍能火热依旧。第二日的罗网擂上各路豪杰在悬索间飞来跃去——轻功不济的人是不敢上罗网擂的。 擂台边角的鼓楼上,鸿踏雪拎着一袋子花生米边嗑边对台上的比试指手画脚,叽叽歪歪地说个没完。论轻功,他是行家,在他这个行家看来,前后上擂的人没一个比得上他,不止是比不上,而是差得太远。 杨臻冷眼看他张牙舞爪,冷不丁地讥讽道:“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厉害,下去练两手给我瞧瞧呗?” “嗐!”鸿踏雪立马老实了,他堆坐到杨臻旁边说,“那都是些凡人,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呢?” 杨臻斜眼瞅他,这家伙横竖看着都是个淋漓的荒唐,杨臻总觉得他喘口气都是在暴殄天物。 杨青站在鼓楼栏杆边,往下看着又一人上场比试,此前的比试他大多未曾认真看过,除去杨臻那一场,这是第二场让他看得如此认真的比试。 悬索上的人使着双剑,稳稳地快步穿行。 精通剑术的人只要一眼便可以看出使剑人的深浅,而杨青也看出了那双手剑客的高深之处。 杨臻在对鸿踏雪的冷嘲热讽间瞧见了聚精会神的杨青,一时好奇,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哟?这不陈默嘛!”他笑道。 “你认识他?”杨青问。 “早些年认识的。”杨臻点头,看他这好奇样子,实在难得到不行,“‘无言孪锋’嘛。” 鸿踏雪又凑了过来,“对对,这个名号我也听说过,是个耍两把剑的厉害人物,我看看长什么样……”他趴到栏杆边上张望着,说:“呀呵?这家伙看着好年轻啊!” 陈默生得一副小圆脸,白白净净的,确实是一派少年模样,但事实上他还要长杨臻三岁。从前杨臻就觉得他一直都嘟嘟着小嘴,好像多么不爽一样,如今再见,当真是岁月也奈何不了他。 “他现在就驻于聚剑山庄,”杨臻说,“以后你若是走够了独木桥,也可以去那里。” 杨青一愣,静而不语。 “我去那干嘛?”就站在旁边的鸿踏雪以为杨臻在跟他说话,“我又不是玩剑的,再说了,走独木桥有什么不好的?我乐意得很!” 杨臻翻了个白眼,也不想跟他多说什么,而是继续就着陈默说下去,“这家伙的话少得吓人,不过他的剑术不用多少话来吹嘘,江湖中人有目共睹。” 听着这话,鸿踏雪总感觉自己被扎了一刀。 “他的成名剑法你肯定听说过,‘乾元剔骨剑’。”杨臻斜眼看他。 杨青与他对视,听他往下说。 “我见过,找个词儿形容的话那就是——凌厉。”杨臻的表达言简意赅。 杨青点头,他承认,陈默的剑法的确配得上这两个字。 聚剑山庄也在试武大会的邀请名单里,不过它并不是个规规矩矩的门派,而是众多武林豪杰的集合。聚剑山庄本身具有很大的松散性,所以其与会名单即便是到大会开场的前一天都不能确定。当初承贤山庄发放出来的名单里就没有陈默的名字,当然,原本在名册中有位置的剑客也未必就一定来得了。 聚剑山庄的席座在峨眉派的旁边,坐于前首的正是庄主钱津达,别看这人五短身材,发福过度,但据说年轻时也是个在山海剑客榜上有排名的人。 武林中人什么都喜欢排个一二三,江湖上各类的排行榜也是形形色色,不过为江湖公认的莫过于山海阁的各个榜单。山海剑客榜也分总榜和纪榜,总榜是《山海志》中有载的所有剑客的大排名,纪榜则是当今江湖上活跃的剑客排名。剑客如此,其他领域亦如此。 而钱津达在剑客总榜中排二十四。不过也有人认为,他这二十四名有一半要归功于他所创建的聚剑山庄。 聚剑山庄和总体上来说和承贤山庄类似,也是给天下英豪提供容身之地的地方,不过它所集结的都是些剑客,承贤山庄里却是没有这种说法的。在天下剑客的眼中,聚剑山庄是个论剑的集散地。不论是名震江湖还是名不见经传,大多数剑客都视其为劳途归宿。 江湖上鲜有人议论过钱津达靠什么撑起那聚剑山庄,毕竟过程远不及结果来得干脆有意思。相较之下值得好奇的是,剑客都是些不拘一格的人,个个都以纵横四海为准绳,钱津达能把这么一群人聚起来也是一种本事。 杨臻把注意力挪向看客席中,几眼便认出了钱津达。虽说习武之人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但像钱津达这种圆胖样子却是真不多见,体型惹眼,自然很容易被认出来。说实在的,自从见过杜三斤后,杨臻对这种形状的人总有些抵触。不过此刻,他没多少闲心抵触什么,因为聚剑山庄的那一片席中有个人更让他在意。 他看着人群中那个额头上扎着条赤色长布条的人,忍不住笑道:“怎么在这儿碰上了?” “谁?”鸿踏雪总在找机会搭话。 “你们在这等我会儿,我下去会个老朋友。”杨臻说着,着急忙慌,连楼梯都懒得走了,直接纵了轻功从鼓楼的背面飞跃了下去。 鸿踏雪和杨青对视一眼,说:“喂,你家少爷跑了,你不赶紧追过去看看?” “他让我等。”杨青说。 话虽如此,可他一点都不是个想等的样子。 杨臻再自然不过地逛进聚剑山庄的席座中,轻唤了一声:“千树!” 红布条回头看见了杨臻,顿时笑咧了嘴:“若佟!” 他起身离席,拉着杨臻出了演武场。 “早听说你要来,如今总算是见着了!”红布条同杨臻勾肩搭背道。 这红布条腰间左侧挂着把长柄剑,右侧系着个中等个头的酒葫芦,手里摇着把画有山河万里的折扇,额上的红布条细而长,脑后还飘着两条长长的余绳,红绳两段还各有撮小流苏。这人名叫花千树,也是江湖剑客,早在四年前便与杨臻相识了。 “昨日怎么不见你?”杨臻任他揽着走。 “我昨天晚上才赶到,”花千树不无遗憾地说,“听说昨天你上场了,唉,没能赶上你的比试真是太可惜了!” 杨臻笑:“不用非得赶场,你若是想切磋我随时奉陪,输了的人请喝酒!” “这可是你说的啊,你这顿酒我算是喝定了!”花千树箍了箍杨臻的肩膀笑道。 能算的上是杨臻的酒友的人并不多,宿离是一个,花千树是另外一个。 花千树与杨臻有说有笑地走了几步后,扭头向后看了看。 他们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表情如丧考妣的男人,一个长得像个女人的男人。 “这两位……”花千树觉得奇怪,尤其是在与杨青对视一眼后,更是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杨臻给双方介绍过后,问他们二人:“你们怎么来了?”虽是这么问,可他心里也清楚,这俩家伙都不是能老老实实等的人。 “你们家书童不放心你,来瞧瞧。”鸿踏雪笑得厚颜无耻。 杨臻当然不信他这些浑话,嵬名岘也许是一会儿瞧不见他就不踏实,但鸿踏雪这张狗皮更是黏人得紧。 不过让他更无言以对的是杨青那张幽怨的脸,不得不说,这家伙这些日子长进不少,从前那张丧气脸如今活络了不少,虽说仍是没什么表情,但总算是能看出点什么了。 第五十二章 剑魁现身 杨臻早先总觉得来这劳什子试武大会无聊得很,如今却是忙得串门都串不过来了。花千树也是个酒量惊人的主儿,起码自认为难觅敌手的杨臻喝不倒他。从前杨臻就想过,若是宿离和花千树凑一块比一比,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只可惜这俩人天南海北的,一个遁世隐匿,一个流浪无迹,想彼此认识真的需要天大的缘分。 有这么一群“狐朋狗友”在,余下的那几日演武场中就更是看不到杨臻的身影了。周从燕他们想看杨臻的热闹算是无从如愿了,不过如今即便是缺了杨臻,擂台上也热闹得厉害,这几日六大门派轮番上阵,整个演武场一片热火朝天,两位姑奶奶们也不必专门找角儿了。 扈坚良找过梁奉一之后,梁奉一也又找过杨臻,一番交流后,基本站明了立场,放下了话只等嵬名岘现身便可大事得解。总的来说,这算是崆峒派和抚江侯府的一致看法。 为了共商大计,演武场中崆峒派旁边又添了两张座,只不过平时只有扈坚良坐在那里,毒尊乌显炀从未露过面。今日已是大会的第五日,第五日的主场是竹林擂,由于擂台是一片竹林,所以整个比武过程并不容易被观赏,只有少数几个悬架在半空的座位才能勉强看清全程的比试,但那些座位都是给一派之主们坐的。 此时穿梭于竹林间的两人是武当派得意弟子齐睿和昆仑派的季风轻。 武当是个集百家之长的门派,算得上是仅次于少林的门派了,齐睿作为武当派新一辈中的佼佼者,即便是在昆仑首徒季风轻面前也不居弱势,这两年轻人的比试令一众前辈们看得心花怒放——这种出类拔萃却又不至于厉害到让长辈们自惭形秽的小辈比较为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所喜爱。 方通淮显然不属于那“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他看着林中的比试,百无聊赖。他对自己的大徒弟十分满意,但看着隔壁秋清明家的小妖怪更眼热。 季风轻和齐睿的比试尚未有结果,席中的诸位掌门却同时将目光移出了擂台,在竹林边缘的一杆高竹之上不知何时凭立上了一个玄衣之人,在临风之下衣袂飘飘,唯有其人与腰间的一柄长剑稳稳不动。 玄衣、长剑、遮了半张脸的额发…… 梁奉一率先咬牙:“嵬名岘?” 这一系列标准的形象,让众人迅速对上了剑魁的名号。 台下的许重昌极尽目力看清之后,也皱眉低语:“嵬名岘,你真敢来啊……” 跟在他旁边的梁源看着他的样子,紧张道:“大师兄,那人真的是嵬名岘吗?”眼看着许重昌点头,他又问:“我们该怎么办?我爹在那里会不会有危险?” “放心,”许重昌似是安慰梁源又似是在安慰自己,“诸派掌门皆在此,他若是敢动手,必然无法全身而退。” “嵬名岘!”梁奉一大喊一声,提剑起身,眼看便要撸袖子冲上去之时,旁边的栾师道抬手拦住了他。 “莫要冲动。”栾师道看着远处的嵬名岘,总觉得哪里不对。他见过牧云决,但这个剑魁给他的感觉并不像昔日的剑圣。 竹尖上的嵬名岘目不斜视,正正地看着梁奉一。 此时,整个演武场的人都看到嵬名岘了。 周从燕站在人群中,仰望着远处的嵬名岘,心中紧张得不行,她四下张望,想找杨臻,却看见了杨青,她有些结舌:“你怎么在这儿?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杨青也眯着眼看着远处的嵬名岘,此刻他眼中并没有像上次面对冒充嵬名岘的人那样气急不耐,相反地,他眼中的意味甚至有些耐人寻味。 “那个什么侯府不是在到处找吗?”周从燕越发不明所以了,“我佟哥呢?赶紧让他过来啊!” 先前杨臻领杨青出来时对他的要求就是走到哪跟到哪,现下他怎么还走单了? 杨青不言不语,只是看着远处的嵬名岘。 扈坚良当然想赶紧抓住嵬名岘,但他眼看着梁奉一站起来后却无甚动作,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乌显炀不在,他想抓住嵬名岘只能靠在座的武林前辈们。梁奉一不出手,他哪敢冲上去,怕是还没等站到嵬名岘跟前就已经被捅了个透心凉了。 秋清明自始至终都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看着直勾勾地盯着梁奉一的嵬名岘,又侧脸看了看圆净,正好对上了圆净投过来的饶有兴味的目光。他笑骂一声:“臭小子。” 虽有栾师道拦着,但梁奉一总不甘无所作为,他双指作剑状,一指嵬名岘说:“嵬名岘,今日你若束手就擒,老夫还可以饶你一命!” 此话放出,梁奉一看见嵬名岘似是歪了歪头,将目光短暂地错开了,也不知是在看什么,不过到底为时甚短。嵬名岘重新看向他时,他仿佛看见嵬名岘在笑,这使他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但也正是此时,他看见嵬名岘脚尖一点背手仰面后坠、翻身落进了竹林之中。 梁奉一不作他想,立马腾身追了出去。他这一动作自然带动了周围不少旁观者,栾师道紧随其后,底下的崆峒弟子自然也不必说,纷纷跟了上去,其后还跟上了扈坚良和他那两个捕快。 江湖中只是疯传剑魁的剑术如何厉害,但今日梁奉一才见识到这剑魁精湛的轻功。明明是一前一后落入竹林的,但等梁奉一在林地上站稳后却已经全然瞧不见嵬名岘的身影了。 栾师道轻轻稳稳地落在梁奉一旁边,环视四下后,说:“人已经走了。” “奉一,若刚才剑魁是想把你一人引来再动手,你就危险了。”栾师道叹气道。 “前辈说的是。”梁奉一所有的不甘被栾师道一句话给镇了下去。 “不过这人专程在众人面前现一回身是为了什么呢?”栾师道说。 嵬名岘要杀光崆峒派能掌事的,这几乎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了,但如今嵬名岘就差就站到梁奉一脸前了,却什么都没做便走了…… 没人盼着嵬名岘真做点什么,但嵬名岘真的只来站站就走,反倒令人觉得不安。 崆峒派弟子前前后后地赶过来,许重昌在看过立在林中的两位前辈后便道:“长老您没事吧?那嵬名岘呢?” 梁奉一揽着冲到自己面前的梁源,摇头说:“没能追到。” 许重昌松了口气道:“长老没事便好,至于嵬名岘,咱们已经知道他在这儿了,也就好办了。” 栾师道笑了笑,率先往擂台走去。梁奉一等人也陆续跟上,走到半路之时,才迎面遇上正往这边赶的扈坚良几人。 他们仨用腿跑的自然追不上那一群会飞的。 扈坚良看着栾师道与梁奉一一群人,尴尬万分,本想与梁奉一搭句话,但看后者那副霜打的样子,也就没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大部队回了擂台看席。 秋清明用目光迎接他们归来,与梁奉一简单慰问了几句后便告了声辞起身离席。 一切无恙,杨青也没了继续看戏的兴致,调头往逆元的院子去了。 鸿踏雪姗姗来迟,凑到周从燕旁边东张西望地问:“嵬名岘来了?我一听到动静就跑过来了,还没赶上?” 周从燕还没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摇头说:“那家伙在树顶儿站站就走了,什么也没干。” 左右方才杨青就活生生地站在她旁边,她也明白那个嵬名岘是假的,只是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前前后后的假货们到底要干什么。若是哪一日他们知道自己曾经当着嵬名岘的面冒充嵬名岘,不知会有何反应。 第五十三章 计中之计 杨臻束好衣带,套上白绸红梅的长衫,草草地洗了把脸便要拉门往外走,一开门正好瞧见秋清明和焦左戎过了门楼进了院。杨臻在与秋清明对视了一眼后便立刻被钉在了门口,他尽量乖巧地笑了笑,往后退了半步说:“师父您怎么回来了?” “你方才去哪了?”秋清明在距杨臻不远处一站问。 杨臻把俊眉攒得紧紧的,任他平时怎么花言巧语、胡说八道,但在秋清明面前,他从来不扯谎,也不会信口说些有的没的。 秋清明看他的样子,走近了些,抬手曲起食指,用指节在杨臻的脑门上敲打了两下,戏谑一笑道:“你可真敢做啊!” 杨臻知道他都看出来了,便也老老实实地认乖道:“徒儿知错了。” 竹林擂中的嵬名岘实际上是他扮的,他这么做为的就是让真凶以为嵬名岘就在承贤山庄,只有这样,才能刺激他们露出蛛丝马迹。 师徒二人一同围坐到石桌旁,焦左戎站到秋清明旁边说:“原来真的是你啊,小师叔。方才我见杨青没跟着你,便在猜你去哪了。” 论逆元气,焦左戎在七贤之中或许尚是垫底,但若论头脑,他绝对是七贤第一。先前杨臻大概与他说过崆峒的事,虽然瞒了把嵬名岘扮成杨青的事,也未曾具体交代过计划,但凭焦左戎,猜出杨臻的计划绝非难事。 “小师叔你这么做,难道是觉得崆峒的事并非嵬名岘所为吗?”焦左戎一猜一个准。 杨臻点头说:“其实,楼继先出事的时候,嵬名岘根本没机会动手。” 秋清明看他,问:“怎么?你见过嵬名岘?” 杨臻点头,和盘托出道:“施老前辈遇害之后,嵬名岘在被追捕的过程中曾中了‘六木阴噬脉’,再者置施楼两人于死地的是黑鸩花,而非如今崆峒所在意的剑影诀。” 在江湖上混迹了大半辈子的秋清明自然知道这些名字都是些什么,也正因如此,他才听得出重点。六木阴噬脉与黑鸩花并非同一出处,一个专要习武之人的命,一个专门要人的命。江湖上都盛传是嵬名岘杀了施行远和楼继先,但嵬名岘既然手握杀人剑,为何还要拿毒来杀人呢? “六木阴噬脉?那是什么东西?”焦左戎对黑鸩花倒是有所耳闻,只是六木这拗口的名字让他有些茫然。 “五毒宗的东西,从前山海阁的老阁主苏为筹就是深受其害。”杨臻说。 苏策早在几十年前便废了下半身,来来往往全靠别人用一把按了轱辘的木椅推着走,这差不多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了,只是在年轻一辈中鲜有人知道苏老阁主何以至此。 “如此说来,”焦左戎有些胆寒,“剑魁如今岂不是……” 秋清明没说什么,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杨臻看他老人家不问,便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他这个反应模棱两可,但在焦左戎看来,这无疑是承认剑魁也如苏老阁主一般回天乏术了。 “既如此,剑魁就不可能杀得了楼前辈了。”焦左戎语气中有些难掩的惋惜,他以为江湖中又少了一位传奇人物。 “你有自己盘算便好,将真凶揪出来,也算是给施行远一个交代,不枉他曾说与你的劝诫。”秋清明眼中有些浑浊,逆元与崆峒的关系不咸不淡,但他与施行远却算得上是莫逆之交,如今眼看老友横死,他难免会有些揪痛。他顿了顿,又说:“今日你走这一步,想必是有怀疑对象了,我只要你不枉错,莫放过。” “徒儿明白。”杨臻点头。 秋清明老眸下垂,左右摆了两下,对焦左戎说:“去沏壶茶吧。” 焦左戎应着回了房。 杨臻觉得老爷子似乎是要问什么了不得事了。 “你那个书童,我瞧着跟从前不大一样了。”秋清明说。 杨臻吞了口唾沫,低下了头:“是。” “他身上的毒,你解了?”秋清明问。 杨臻或许可以瞒天瞒地,但却做梦都不敢想能瞒得过自己的师父。凭嵬名岘那副杀气外露的样子,秋清明只需一眼便看得出他到底有多少本事。 杨臻乖乖点头承认。 看着杨臻的样子,秋清明把老眉挤紧了些,问:“你无事?” 杨臻有些茫然地摇头,只道无事。 秋清明左右看了看他,叹气道:“你有怜悯之心是好事,只是以后若再遇上这样的事,要三思而行事。” 杨臻点头应着,心中纳闷:这是在说不该救嵬名吗? 杨青从外面走进来,老远喊了一声少爷。 杨臻瞧见他,招呼道:“你来得正好,嵬名兄,过来见过我师父。” 杨青走到一半,听得这话兀的刹住了步子,他盯着杨臻和秋清明,无所动作。 见他不肯过来,杨臻干脆起身两步把他拖了过来。杨青瞅他,搞不明白他又要搞什么鬼。 “牧云决还好么?”秋清明看着杨青问。 杨青愣了片刻,躲闪无益,便道:“我与师父已许久未见了。” 秋清明点头说:“老夫料你不是个会给牧云决丢脸的人,如何纵横那是你的事,纵横如何,老夫都希望你不为恶事。六木之毒来源尚属未知,你便先好好做杨青吧。” 杨青对这突如其来的当头说教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侧脸看了看杨臻,正好对上了杨臻的一个挑眉,看见了杨臻满眼的“放心我们家老头绝对不会诳你”。 “晚辈受教了。”杨青拱手。 焦左戎端着茶盘出来,给秋清明和杨臻倒上茶水后,说:“小师叔,既然你已经出手了,那对方是不是也快有动作了?” “这几天要看好崆峒了。”杨臻点头。 “左戎,这几日若没事,便和阁序知归他们多去串串门儿。”秋清明吩咐道。 “是,弟子们会以门派的名义前去帮衬崆峒。”知进退懂分寸,是焦左戎最为师长们看中的。 余下的两日一如前几日一般热热闹闹,众人似乎都未因嵬名岘的短暂出现而有所举措,不过这毕竟只是表象。在嵬名岘消失后,梁奉一便找上了承贤山庄的庄主蒋文彬,试武大会在承贤山庄举办,蒋文彬对于那些可能搅扰大会的隐患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于是,在蒋文彬的安排之下,各大分舵的丐帮弟子便散入了承贤山庄的各个角落。 丐帮几乎算得上是六大门派中规模最大的帮派,连江湖上专门的情报组织形影会都相形见绌。蒋文彬之所以能请得丐帮帮忙,是因为承贤山庄与丐帮有着不浅的渊源。 蒋文彬的母亲,也就是承贤山庄第一任庄主蒋持敬的夫人,正是丐帮老帮主的女儿,可以说在承贤山庄的创立中,丐帮起了很大的作用。现任丐帮帮主裴小棠跟蒋文彬又是拜把子的兄弟,所以包围承贤山庄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 余下的这几日,台面上看起来沙河擂和石门擂中参赛的丐帮弟子明显增多了,私底下则是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的丐帮弟子都多了。 丐帮这一举动无疑是帮了崆峒派一个大忙,虽说这不是在卖给梁奉一面子,但也总归是帮了崆峒一把,崆峒派自然也不能坐享其成。承贤山庄富甲一方,丐帮兵强马壮,虽说崆峒自家的弟子带到中都的不多,但有总比没有的好,所以为数不多的崆峒弟子也被暂时混进了丐帮的人群中。这样一来,梁奉一便也与蒋文彬和裴小棠形影不离了,尽管他们关注的重点并不一样。 第五十四章 反被其用 “听固宁说,这两天山庄里添了很多眼线呢。”周从燕坐在杨臻旁边,撑着下巴说,“我还纳闷他们这山庄哪里来那么多人手,原来都是丐帮的人啊,佟哥,丐帮真的是天下第一大帮吗?” 试武大会已经进行到了第七日,现下是晌午,擂台暂时歇场,逆元的人正凑一块吃饭呢。诸位师长们在自个儿的屋里,小辈的普通弟子聚在堂里吃,七贤则围着逆元的三个宝贝一起吃饭。 自从杨臻给扈坚良提了建议后,抚江侯府的人就很少在两家的院中闲逛了,几乎快要在崆峒的院子里扎根了。 “单论人数的话,确实可以这么说。”杨臻偶尔往嘴里搁点饭。 若论影响力的话,没人敢跟少林争。 周从燕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心道话本子诚不欺我。她这几日亲眼把天花乱坠的话本子里的帮派看了个够,心满意足,不过却也生出了新的想法。 “眼看大会要完事儿,小师叔可有什么打算吗?”彭士熙得空凑过来问。他还惦记着上次在扬州偶遇,相邀同住而不得的事呢。 杨臻侧脸看了看周从燕,问她道:“丫头,你有什么想法?” 周从燕轱辘着大眼睛左右看了看在座的同辈,神秘兮兮地小声对杨臻说:“我想学逆元气。” 声音虽小,但却还是引得周遭围坐的人看了过来。 秋甜儿提溜着小板凳挤坐到周从燕和杨臻中间,嬉皮笑脸地说:“真的吗?从燕姐姐,你要是入了逆元门,可就是我的师妹啦!哈哈哈……” 周从燕倒不在意这个,试武大会看得她心里痒得很,她心中有柴眼中有火,也想有朝一日能在擂台上大展身手。 杨臻将紧盯着他看的七贤环视一遍后笑道:“想学逆元气当然可以,把你的手给我。” “要手干嘛?”周从燕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把手伸了出来。 杨臻一手搭上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脉门。 七贤面面相觑,探知元气流向可是入了轮回境的人才会的。他们七个中逆元气境界最高的是张阁序,他虽非学习速度最快的,却是修炼逆元气年月最多的,如今已入行云境快五年了,虽说已经快五年了,但却从未看到过轮回境的曙光。 逆元中人人都知道杨臻的修炼速度可怕,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每次得知时都会反复被吓到。 一番试探后,杨臻摇头说:“你不适合逆元气。” 当头一盆子冷水,浇灭了周大小姐的大部分热性,她噘嘴瞅他,怨怼道:“为什么啊?” “唉!”秋甜儿不无遗憾地叹气,“从燕姐姐,有些人真的是天生练不了逆元气,六哥的仙女妹妹就是这样。” 常成岭无辜受牵,凭空栽了个跟头。 不能学逆元气算是这些日子以来周从燕听得最打击人的话了,有这句话在,旁人再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 “杨公子杨公子!” 一个捕快打扮的年轻人从外面冲了进来。 这人的长相杨臻大体记得,是扈坚良身后的两个小跟班之一。他问何事,那小捕快慌里慌张地说:“崆峒出事了,侯爷让您赶紧过去看看。” 院中之人纷纷站起身,登时升起的气势令小捕快有些犯怵,缩了缩脖子却也无别处藏身。 “可是梁长老出事了?”杨臻问他。 小捕快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还是点了点头。“梁前辈不知怎么的和他们自家的许重昌打起来了,我们拦都拦不住!”他总算是组织好了语言。 杨臻皱眉,自家人打起来了?难不成梁奉一先一步发现许重昌有问题,想要清理门户? 他对张阁序说:“大哥,你们去先告诉师父们。”张阁序等人应着,他又朝杨青招手,示意他跟上,三人一同离开了院子。 周从燕和秋甜儿本想撵上去,但却被焦左戎拦住了,他道:“情况不明,咱们还是待会儿随门主一同去吧。” 杨臻几人来到崆峒院外时,看到院子的里里外外堆满了人,外面的人朝里张望,里面的人也一片安静。 这股气氛可与小捕快刚才描述的不一样,杨臻觉得事态有变,赶紧拨开人群挤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他们三人便愣了。钱津达手中提着的剑还在淌血,身中数剑的许重昌由几个人搀扶着仍有些站不稳。梁奉一横躺在院中,心口处有个汩汩冒血的小窝洞,人似乎尚未死透,可胸膛无甚起伏,口中却断断续续地鼓起血泡。 院中之人,钱津达、许重昌、扈坚良等其他一众人纷纷看向杨臻,而杨臻却先快步行至梁奉一近旁蹲了下来,他一手掐脉一手探颈,只是一下,他便拧着眉头收回了双手。他将目光对上了梁奉一那双几乎失去了焦点的眼睛,那双眼睛空洞到无底,但杨臻仍从其中看到了梁奉一用此生最后一口气吊着的东西。他起身时,扈坚良已经凑到了他的旁边。 “怎么回事?”杨臻侧脸问他。 “梁奉一要杀许重昌,幸好有钱庄主拦着,只是……”扈坚良低声说,“梁奉一出招没留情面,钱庄主阻拦之时下手重了些,这——”他低头看着躺在地上几乎没了动迹的梁奉一,一时间说不出什么了。 杨臻摇了摇头,又问:“梁奉一为什么要杀许重昌?”这话是问扈坚良的,可杨臻的目光却悉数放在了被人架着的许重昌身上。 许重昌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没法回答什么,倒是钱津达擦净了剑锋上的血,收剑入鞘道:“我原以为梁奉一也算得上是忠厚老实之人,可如今看来倒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按照在场之人的描述,大概是梁奉一与许重昌意见不一,梁奉一便要杀掉许重昌。 许重昌由人扶着慢慢坐下,说:“梁长老他一向不服掌门和楼长老,一个多月前,梁长老逼我帮他除掉掌门和楼长老,我略知一点剑影诀的皮毛,所以他便借此嫁祸给嵬名岘。” 杨臻身后的杨青咬紧了后槽牙。杨臻能觉察到他的异动,他抬手在背后握住了他的胳膊,正面又问许重昌道:“为什么偏要嫁祸给嵬名岘?” “一来剑影诀只有剑圣和嵬名岘才会,一旦出现,所有人都会自然地想到嵬名岘,二来剑圣和掌门是故交,若是掌门出事,剑圣难保不会出面,所以直接把嫌疑安到嵬名岘头上,也可以免去一大麻烦。”许重昌说了一大通话,捂着胸口便是一阵咳。 “可是,施掌门和楼长老身上的剑影诀并不致命。”杨臻说。 许重昌点头,“那些伤痕都是在掌门和楼长老身亡后才划上去的。” “那毒……”杨臻猜着许重昌会给他个说法。 “黑鸩花,是田溢的。”许重昌说,“除了我之外,梁长老还指使田溢给掌门和楼长老下毒,田溢是平日里照顾掌门起居的弟子,办起事来神不知鬼不觉,而黑鸩花又是一沾即死的毒……” “那个田溢现在在哪儿?”杨臻问。 “死了……”许重昌攥着胸口的衣衫,面色痛苦,“方才我去找他,发现已经被梁长老灭口了。” 至此,崆峒的事已经完全变样了,原本一致对向嵬名岘的线索如今全都成了梁奉一作恶的证据。凭着杨臻先前所了解的,他是往门派夺权上考虑的,只是怎么也没想到结果竟然是梁奉一设计的。如此一来,剑影诀和黑鸩花都有了解释,所以,崆峒的灾难是梁奉一为了当上掌门而自己制造出来的? 第五十五章 余悸未了 许重昌本来就伤得不轻,被杨臻问了许多话之后更是撑不住了,昏过去之后便被人抬进了屋子。杨臻跟着过去,给他搭了脉拟了方后又回到了院子。 再次站到院子中时,院里已经又多了不少人,各大门派的主要人物都到了。 杨臻径直走到秋清明身前,“师父。” 秋清明沉着眸子摇了摇头,说:“先去办事。” “是。”杨臻应着,朝聚剑山庄庄主钱津达走过去。 钱津达此时正和圆净说话,杨臻远远听着,大概是他在为自己的手下未留情忏悔。 “大师。”杨臻先向圆净立掌。 “阿弥陀佛,檀越有礼。”圆净道。 “晚辈有些事想问一问钱庄主。”杨臻不废话,直接转向了钱津达。 “但说无妨。”钱津达说。 “不知钱庄主为何出现在此?”杨臻一句话问得直戳心肺。 崆峒家门中的事,最后竟是由他钱津达一个外人结束的,他自然需要给众人一个说法。 钱津达也不避讳,坦白道:“我与扈侯爷素来有些交情,今日晌午本是来看望扈侯爷的,却不曾想正好赶上了梁奉一要杀徒灭口,我本想和事,但梁奉一却跟杀红了眼一样,对我也招招索命,我无甚办法,只能接招,结果误伤了他。” 误伤? 杨臻在心中重复了一下这个说词,一剑穿心的误伤? 不过,即便杨臻凭着直觉觉得事有蹊跷,但没有证据就没法多说什么。杨臻向钱津达道了声谢后便走开了。他本想去向秋清明回话,扈坚良却在此时追了过来。 “贤侄啊,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啊?”扈坚良问。他本想借着崆峒的力量搜寻嵬名岘,如今崆峒的事与嵬名岘没关系了,他自然没辙了。 “祸害崆峒的嫌疑算是洗清了,但他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还在呢。”杨臻说,“日后怕是要辛苦侯爷了。” 扈坚良啐了一声,有些恼火道:“你说这嵬名岘,既然崆峒的事与他无关,那前几日又为什么要出现?” “他本人比谁都清楚他的冤枉,当时都说嵬名岘要屠尽崆峒,但这话到底是不是嵬名岘说的还俩说,更多是武林中人的讹传罢了,他想来探个究竟也在情理之中。”杨臻皱眉道。日前他扮成嵬名岘的样子露了一面是为了刺激行凶之人,若行凶之人觉得真正的嵬名岘就在身边某处,行事自然会更为谨慎。当然,这一设想是基于行凶之人下一个目标是梁奉一的判断,可如今梁奉一成了行凶之人,先前杨臻所怀疑的许重昌只不过是梁奉一打的花刀——这是杨臻不曾想到的。 如此说来,让杜三斤放消息给嵬名岘的人可能正是梁奉一。以施行远为诱饵将嵬名岘骗去,为的可能是控制住嵬名岘,在事成之后能有拿得出手的替死鬼。毕竟当时嵬名岘已经中了化元散,若不是被杨臻赶上,嵬名岘说不定早就落入梁奉一的手中了。 只是这中间还有一环尚无着落——六木阴噬脉从何而来? 杨臻抬手顺了顺眉毛,心道这件事绝不能因梁奉一的死而结束。 蒋固宁领着一群人姗姗来迟。按理来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作为地主的蒋家早就应该出面调解了。 果不其然,蒋固宁给院中众人好一番道歉。 蒋固宁带着人将院中事处理好,收敛了梁奉一的尸首,又派了两人照看昏迷不醒的许重昌。将一切打点好后,他才有空跟杨臻搭句话。 “固宁,蒋庄主呢?”杨臻问他。 “我爹有事走不开,只好先让我来看顾着了。”蒋固宁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赶来时太着急了。 “崆峒都这样了,难不成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任去来吹胡子瞪眼道。 “前辈有所不知,晌午前来了位大人物,我爹他们都在忙着接待呢!”蒋固宁说。 “什么大人物?”任去来怎么听都是不服。 蒋固宁摇头:“不清楚,好像是哪家的世子。” 此话一出,四下一阵安静。 若是世子,那必然是王侯家的子孙。 与抚江侯不同,真正的王侯或是有军功或是有姻亲血脉,人见了称一声王爷或者侯爷,这一声称呼是可以世袭的。与那些显贵的王侯相比,抚江侯不过是朝廷对外的一只手,也就在江湖中他算是个侯爷,真放到朝廷中喊侯爷的话那就成笑话了。 经崆峒之事一闹,试武大会最后一日的后半场几乎是散了,原本该做为重磅压轴的石门擂上冷清零星,叫得上名来的门派大多没有参与,只有些小门小派、游侠散客参与其中。蒋文彬一面要招待造访承贤山庄的“大人物”,一面还要分出精力周全七零八落的崆峒,实在是忙活得厉害。 其实从前就有不少达官贵人喜欢来武林盛事瞧瞧新鲜,只是这回的这位大人物来晚了些,错过了最热闹的时候,要想再看众派聚首,就只能等第七日晚上的公榜宴了。公榜宴是试武大会的尾声,算是个总结性的宴席,把日榜和总榜宣读一下,也是提前预告一下武林的热点人物。 许重昌这一睡便是半天,时近傍晚才缓缓醒来。 杨臻一直守在这里,和韩骁等几个崆峒弟子一起,不为别的,他还有话要问许重昌。 自然,除却杨臻以外,也还有其他的人守在这里。不知是否是出于愧疚,钱津达也是寸步不离地坐在床边等着,另外,与崆峒同宗的武当和昆仑也派了弟子在房外留守。蒋文彬似乎还没从接待大人物的忙活事中脱身,此时也只留了蒋固宁和几个小厮跟着杨臻看着许重昌。 许重昌醒时杨臻刚好出去看小厮煎药了,钱津达让蒋固宁去喊杨臻,自己则留在房里看着。 杨臻不一会儿便赶了过来,嘘寒问暖的话钱津达已经说过了,他也无须多讲,直接搭了脉查探情况。习武之人只要不过损真气,伤筋动骨都不是大事,受点皮外伤流点血更是没什么了,两贴补药就能找摸回来了。 等着许重昌差不多清醒了之后,杨臻才说:“我有话要问你。” “杨兄请讲。”许重昌由一旁的武当齐睿扶坐起来。 “你既说剑影诀鲜有人会,你又是怎么‘略知一点皮毛’的呢?” “我与昆仑派的东衢兄素来喜欢钻研剑法,这一点剑影诀的皮毛正是如此得来的。” 这个答复让杨臻皱了眉,他的眼睛只是左右摆了一下,便又问:“那个田溢是个喜欢摆弄毒的人?” 许重昌点头:“田溢生性孤僻,少与人交流,武功上没什么心得,平日里总是一个人琢磨些稀奇玩意儿,因为从来没伤到过人,所以师长们也没说什么。” “黑鸩花……”杨臻犹豫了片刻,“还有么?” 许重昌只道不知:“我不曾问过,残害师长的事,我实在……”他说不下去了,垂下头去似是有些哽咽。 杨臻觉得哪里不对,又问:“你说是梁奉一逼你做的,他拿什么逼你?” 钱津达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起身挡在许重昌前面,插话道:“小兄弟,毕竟事发不久,还是不要问太多了吧?” 杨臻抬眼看他,无所言语。现在追问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不过此时不问,难不成还眼看事过境迁? 蒋固宁明白杨臻的想法,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悄悄地拉了拉杨臻的袖子,希望他不要和钱津达闹得不愉快。 许重昌闷了好久,抬手拦住了钱津达,他惨惨一笑:“多谢钱庄主的好意,晚辈无事。” 第五十六章 公榜宴会 许重昌起了起身,尽量坐正了些,他低着头说:“我十几岁之前一直流落街头,是梁长老把我捡回去的,他与我有再生之恩,我这条命都是他的,他若想用,我无法拒绝,可……掌门他们毕竟也对我……”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杨臻看他:既知不可为,即便良心不安,不还是做了么?如今只能拿余生去自责了。 “我对不起掌门,对不起崆峒……”许重昌像是魔怔了一样,不停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对不起有什么用? 这恐怕是在场所有人的想法了。 许重昌失神重复了几遍之后,突然伸手抽出旁边齐睿的佩剑,横在脖子上动手就要抹。 众人皆惊,唯有杨臻在众人吃惊之时刺出两指夹住了许重昌的剑。杨臻倒是一点意外的样子都没有,仿佛这次抹脖子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想不开啊!”钱津达趁着空子赶忙说。 但许重昌是下定了决心,不顾杨臻紧箍着剑刃的那两只手指,提臂拉剑。杨臻见他劝不听,哼了一声,收紧两指用力一侧,叮的一声,齐睿的剑便被错成了两段,剑锋一段余力未尽,翻转了几圈后深深地钉进了许重昌头顶上的房梁木中。 齐睿被吓坏了。 被杨臻两指拧断的剑是他的佩剑,这倒也没什么,顶多是心疼些罢了,可他更多的是不敢置信,毕竟自己的剑不是什么破铜烂铁,趁手了这么多年咔的一下就断了,自然有些难以接受。再者,那一小截断剑是从他头皮上飞过去的,自己的头差点被自己的剑开瓢…… 杨臻分出几眼给了齐睿,说:“不好意思,齐兄,你的剑我会赔的。” 齐睿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却也说不出什么。 “重昌,如今可不是寻死觅活的时候啊,崆峒的状况已经这样了,你应该振作起来啊!”钱津达坐到床边握着许重昌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 “可是……”许重昌仰起脸来,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对不起……” 杨臻从床边走开,俯视他道:“你现在死了,谁都对不起,倒不如苟活下去,拿余生赎罪。” 蒋固宁贴在杨臻身后一个劲地扯他的袖子。同样是劝生,杨臻的话怎么就听着这么扎得慌呢? 杨臻最不稀罕看这种要死要活的戏码,再说,事情还没搞清楚,他当然不能死。 “许大哥,崆峒已经不能再失去什么了,你一定要好好守着崆峒呀!”蒋固宁来这里的任务就是稳定左右,自然也要和大家一起顺着毛捋。 “出去透透气吧,晚上是公榜宴,你应该也算是榜上有名吧?”杨臻歪着脑袋说完后,转身离开了此处。 他想问的都问了,满意与否,他都不想继续呆在这里了。只是他说方才的话时,语气让人模棱两可,不知轻重。 眼看着杨臻离开,蒋固宁想一起跟着走,但却又因公务在身而不得脱身,只能和这一屋子人继续耗着。 傍晚时分,公榜宴正式开场,庄主蒋文彬也总算是有空露面了。 公榜宴主要由蒋文彬和裴小棠主持,各门派有头有脸的人物参与其中,另外这回在台上的左边一角还新架起了一处轻纱围绕的小隔间,隔间外背手站着一个衣着利索、额上带疤青年人,隔间里有个人影,以一种半坐半躺的姿势慵懒地欹着。 开场之时,蒋文彬并未特意介绍那方小隔间里的人姓甚名谁,在场之人也没过问什么,毕竟宴会有宴会的重点,加个隔间实在无关痛痒。 杨臻估摸着,那轻纱之后应该就是让蒋文彬忙活了大半天的大人物了。是谁无所谓,他没心情去感兴趣。他本不打算来的,蒋固宁等人的热烈要求是一,另外,他也想看看许重昌等人会有什么举动。他陪坐在秋清明和任去来旁边,对面还依次排着七贤和两位姑奶奶。杨青站在杨臻身后,老老实实地做他的不周山。 台上,裴小棠将七日的日榜宣读完毕,几句转场的话又引出蒋文彬宣读总榜。 这一届试武大会的结果中规中矩,并未出现什么惊天动地的战绩,其实这才是大会的常态,英雄无觅,每三年惊一回天动一回地真的不太可能。一般来说,公榜宴上提及的还是六大门派居多。 本届大会总榜第一是昆仑派的季风轻,总胜场数十六,前十一场连胜,后又被挑战五场皆胜,第二是少林悟痴,胜场十四,第三是武当齐睿,胜场十一,第四是“无言孪锋”陈双榆,胜场十,第五是崆峒许重昌,胜场七…… 如此云云,往后能让逆元人注意到的就只有胜了四场的常成岭排上了个第九名了。 夜场的阵法擂台也被总结了一番,逆元七贤也因此又热闹了一把。 蒋文彬和裴小棠热起场子之后,又依次请了几位掌门当家人到台上总结经验。人都是有货有料的前辈,不过杨臻完全听不进他们那些几十年如一日的教条复述,直到钱津达上台,杨臻才抬起了头来。 钱津达在例常的一番表扬和赞许后,第一个提到了崆峒的事。 “这几日崆峒派发生的事想必在座的各位都有所耳闻了,在下与崆峒也算是有些交情,眼看如此,实在是……”钱津达低下头去沉闷了片刻,“可崆峒毕竟是我武林大派,虽然家门不幸,起了萧墙之祸,但你我诸位怎能坐视不管?今日趁诸位皆在,在下斗胆提个建议,让崆峒派大弟子许重昌接任掌门,有诸位前辈掌门作证,也可保名正言顺,日后也不会有人会趁崆峒不易而难为他们,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台下一阵议论纷纷,许重昌所坐的那一桌也成了与会之人目光的聚集点。 钱津达等了半盏茶的工夫,仍不见有人站出来说句什么,便看向少林那一桌,说:“圆净大师,您怎么看?” 圆净合掌念了句佛号说:“钱庄主思虑周全,若真能还崆峒一个安生,也算是对施掌门有个交代。” “多谢大师!”钱津达笑着拱手道。 少林这便算是表态了,有这样一个领头的,其他门派自然也就顺流而下了。 钱津达像许重昌招手,将他请上台来,对其好一番交代后才下了台。许重昌对着武林众人忏悔了许久,也算是勉强接下了掌门这一重担。 杨臻撑着脸看着台上的粉墨,嘬尽小盅子里的那点酒,摸起酒壶又倒满一杯。 用这种小鸡眼子喝酒真是闷人! 杨臻心想。 “他也实在不容易。” 杨臻听见周从燕感慨了一句,便搭话问:“怎么?” “他啊,师长们一个接一个的去了,自己还受了伤,不管多伤心多难过,还是要硬撑着顶起那么大个门派,太难了!”周从燕说着,其中有些难掩的同情与不忍。 杨臻不知意味地挑了挑眉,扭头看向了台上的许重昌。 周从燕的想法,也是在座大多数人的想法…… 公榜宴冗长难熬,杨臻耗不到晚宴结束,和杨青提前溜了出来。 “崆峒的事,总算是有了结果。”杨青说。起码所有人都知道与他无关了。 杨臻停住脚步,往旁边的树上一靠,看了看他,又抬头看了看朦胧的月。 杨青看他的样子,问:“怎么?你还有什么问题?” 夜色寂寂,此处远离会场,无甚灯火,只有头顶上撒下的轻薄月光能让人勉强看见四下。 “六木阴噬脉尚无头绪,田溢已死,如果是他对你用的六木,就不可能再把楼继先的死推到你头上,所以,崆峒中还有其他的人想要解决你,而且他还和梁奉一并非一党,你不想知道那人是谁么?”杨臻说。 第五十七章 隔墙有耳 杨臻仰脸看了看身后靠着的树,放弃了往上爬的想法。 “他想废了你,而且,在我假扮你出现在竹林擂之前,他肯定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废掉了你,但在见过完好无事的‘剑魁’之后,不知他会怎么想,会不会再有什么动作。” 怎么才能找出那个六木的持有者呢?此人若不能分明,日后终究是个隐患。 “与我有仇?”杨青问。 杨臻轻哼一声,“天晓得你到底有多少仇家,走到哪里都能被暗算。” “我……”杨青想辩解,但却不知该怎么辩解。 “咱们去崆峒那里看看吧。”杨臻说着,便迈出了步子。 虽说如今梁奉一已经成了崆峒的罪人,但许重昌尊师重道,仍敛了他的尸身准备一同带回平凉安葬。 二人来到崆峒的居处,院子里安静得很,直到临近安置着梁奉一遗体的大堂门口时,他们才听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杨臻抬手拦住杨青,二人一起贴在门外听堂中的动静。 堂中停着高矮不同的两口棺材,两口棺材中间跪着一个人,那人似是泪后余愁,时不时地抽抽鼻子揉揉眼睛。 “师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掌门明明待咱们那么好,掌门说大师兄不适合主持大事,但如今只有大师兄能当事了……” 杨臻靠着门,心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田溢一向孤僻,您也不喜欢他,怎么会和他一起害掌门他们呢?” “那个人……”杨青也听出了问题。 “嘘。”杨臻作势让他止声。 “师父,我是不是错害了人啊?当初我以为是他杀了掌门,所以才对他用了毒,可是紧接着楼长老又出事了……前几日他又出现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好了……” 杨青听不下去了,直接踹门进了大堂。 棺材前的人一个激灵从蒲团上跳了起来,“什么人?!” 杨青站在门口处,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杨臻也随着跟了进来,并随手轻轻把门阖上。 “杨,杨臻?”那人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是你?” 杨臻看了看他,拉着杨青来到梁奉一的灵前拜了三下后,说:“你是叫韩骁来着?” 他的记性好得气人。 “是……”韩骁扶着棺材板站稳。 “我刚才在外面好像听到了些不该听的话。”杨臻说。 “我……”韩骁想躲,但这偌大的堂中只有身后的两口棺材可以藏身。 “事发之后,你见过梁源吗?”杨臻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韩骁被问懵了。 杨青侧脸看杨臻,他甚至想不起来梁源是谁。 为什么会突然问到梁源?杨臻有自己的盘算,梁奉一临死前留给他的那个眼神,一直让他放不下,他看得出,梁奉一直到生命最后仍有那么一些放不下的所在。韩骁的立场杨臻尚不确定,唐突地直切问题难免会让他心生抵触,倒不如旁敲侧击,一点一点地靠近。 韩骁摇头。 “是你没见过,还是他真的不见了?”杨臻进一步确认自己的猜想。 “我们找不到他了。”韩骁说。 自梁奉一死后,梁源就再也没露过面。和杨臻猜的一样,城门失火,池鱼潜逃。梁源那样的小子恐怕没有这等的心性,不可能撇下自己新丧的爹独自逃命的,如果他真的走了,多半是梁奉一早先嘱咐过的。 这样就讲不通了,梁奉一光天化日便要杀了许重昌,明摆是要破釜沉舟,既然是放手一搏岂能毫无把握?既然有把握,为什么要让自己唯一的儿子提前逃走呢?真正合理的解释是梁奉一觉得自己难逃一劫,害怕牵连到自己唯一的儿子,所以才让梁源躲远的。如果梁源够聪明,没有到找到真正可以相信的人之前,他是不会现身的。 “可怜呐,梁前辈过世,灵前连戴孝的人都没有。”杨臻摇头惋惜。 韩骁咬了咬牙,面朝棺材,重新跪回了蒲团上,说:“我替未艾守着,不劳杨兄费心了。” “未艾?梁源到二十了?”杨臻不识趣,继续问道。 “前些日子刚到……”韩骁习惯性地回答,但话没说完就勒住了。 “你是梁前辈的徒弟?”杨臻往旁边一站,虔诚地低下头,继续问。 韩骁憋了好一会儿,才肯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前辈待你很好吧?” 韩骁点头说:“如父如兄。” 杨臻挑眉看他,常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过瞧韩骁不像年小的,说“如兄”也讲的过去。 “是啊,印象里,前辈是个很老实厚道的人。”杨臻顺着他的感情往下说。 “你们之前见过?”韩骁显然是被勾起了情肠。 杨臻点头:“在平凉,前辈追捕嵬名岘的时候遇见过,聊了几句,老实人的忠厚是藏不住的。” “嵬名岘……”韩骁的声音颤了颤。 杨臻刁钻地注意到了他的变化,说:“如今已经证明嵬名岘与贵派之事无关了,韩兄莫非还对其心有芥蒂?” 一旁的杨青磨了磨牙,瞅着韩骁,默不作声。 “不,我只是……”韩骁摇头,“只是——” “只是心存愧疚?”杨臻似笑非笑地说。 韩骁抖了抖,激灵了一下后看向杨臻,在对上他的眼睛后便迅速别开了头,结舌道:“我,我为什么要有愧疚!你胡说些什么……” “你入梁前辈门下之前,可曾在别处学过艺?”杨臻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韩骁盯他。 “或者,我换个问法,你和五毒宗是什么关系?”杨臻眯着眼,以锐利的目光回击他。 “你——”韩骁猛地站起来,瞪着眼睛道。 杨臻矜持一笑:被他猜中了。 而韩骁在看见杨臻那奸计得逞的笑之后也明白过来了,他一阵恍惚后道:“你是在试我?” 杨臻坦诚地点头。 韩骁自嘲地笑了笑后,又跪回了蒲团上,他道:“杨臻,你可真是恐怖。” “承让了。”杨臻说。 韩骁意味不明地笑道:“没错,我是对嵬名岘用毒了,而且还是‘六木阴噬脉’,当时我以为他杀了掌门,所以在跟着师父追他时偷偷打出了六木。” “你从何处得来的?” “离开五毒宗之时,顺手带出来的。”韩骁坦白道。他从前是五毒宗的喽啰,因为外部势力对五毒残宗的紧密打击,他们那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宗门之人陆陆续续地作鸟兽散了。那时施行远正好赶上了差点饿死街头的韩骁,便将其捡了回去,因当时施行远早已不再收徒了,所以韩骁便拜在了梁奉一的门下。那时韩骁已经快二十了,虽说年纪不小,但因为入门晚,所以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往后排号。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他原本以为他带出来的要命玩意儿要白废了,却不成想被嵬名岘赶上了。 “还有么?”杨臻问他。 “有啊,你想要?”韩骁戏谑一笑,“还剩两支,分你一半?” 杨臻把白眼一翻:“我要那东西作甚,只是想提醒你,以后不要再乱用了。” “乱用?”韩骁不服,“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嵬名岘杀了掌门,他就在我眼前,我怎么可能放过他?” 杨臻唯恐天下不乱地笑道:“是是是,所谓‘宁杀错,不放过’,你有情有义,知恩图报,自然不能容忍既定的仇人从自己手中逃脱啦。” “够了!杨臻。”韩骁斜眼看他,“反正已经做了,我自己问心无愧,也无需你在这里冷嘲热讽,再说,前几日他不是出现过吗?他敢来,说明我并未伤到他。” 第五十八章 大会散场 中了六木阴噬脉的人会没事?韩骁这家伙竟然会以为自己并没伤到嵬名岘,真不愧是五毒宗的喽啰!无知使人狂妄,这话很在理。 “嗯——”杨臻点头说,“或许吧。” “你若真觉得我有错,来日见到嵬名岘之时告一状不就得了?”韩骁说得无所畏惧。 杨臻瞧韩骁的样子,又歪着头看了看旁边杨青太阳穴周围的青筋,挑眉道:“状不用我告。” 韩骁听得不明所以,却又听杨臻转了话茬。 “你出身五毒宗的事,除了施前辈以外无人知晓吧?”杨臻问。 韩骁摇头看他,心道:这不是又多了个你么? 杨臻点头,想来也没人知道,否则凭这重老鼠过街的身份,他能在崆峒呆的下去才怪。“没有便好,我希望此事可以至于今日此时。”杨臻说。 韩骁有些没着落,这家伙刚才还在明嘲暗讽,转眼间又来好心劝告了? “不论日后的崆峒由谁当家,你都得好好守着。”杨臻说。 韩骁越来越不可思议了。 “我说了,我在门外听到了些不该听的。”杨臻笑道,“你若真觉得事无绝对,就藏好自己,慢慢等着,说不定哪一天就有转机了呢。” 韩骁有些跟不上杨臻的步子,杨臻的话他听得越来越模棱两可了。 不过杨臻已经说够了,他笑了笑,转身便要往外走,经过杨青跟前时,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意思意思就得了。”说罢,他便干脆地出了大堂。 韩骁眼看着杨臻离去,怔了片刻后才注意到堂中的另外一个人。他眼看着杨臻的跟班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由得有些脊背发凉。 杨臻双臂环胸,靠在廊柱上等着,听见堂中闷响了两声后不禁笑了出声。 杨青从堂中走了出来。 杨臻看他,笑道:“解气了?” “哼!”杨青仍是一脸不爽。 “好啦,回去吧。”杨臻说着,抬了步子往回走,杨青也不多说什么,干脆地跟了上去。 他们两人只是溜出来逛逛,为着逆元和承贤山庄各自的面子还是得回去的。 重新入席时,宣榜之事已经结束的差不过了,会上各派的武林人士进了推杯换盏的阶段了。 鸿踏雪不知何时回来了,就在逆元的桌上添了把椅子坐着。他老远看到杨臻便向其招手,杨臻这回没有无视他,径直走到了鸿踏雪旁边坐下。 周从燕仰脸看他问:“你去哪了?” “闲得慌,出去逛了逛。”杨臻说,他又问鸿踏雪:“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我办事,你放心。”鸿踏雪拍着胸脯从身后掏出一把剑说,“给,这可是我跑遍了方圆五十里的铁匠铺挑的。” 杨臻接过剑,在手中掂了掂,又拔出来看了看,点头道:“不错。”他把剑塞给杨青,又向鸿踏雪伸出了手。 “干嘛?”鸿踏雪不明所以。 “少装糊涂,剩下的银两呢?”杨臻不留情面。 公榜宴这种热闹场合鸿踏雪没早早地出现,是因为他被杨臻打发去给齐睿买剑了。 “不是吧?我辛苦一回,你还不给我点腿钱儿?”鸿踏雪捂着自己的腰包说。 “少来,你的腿是金子做的吗?赶紧拿来!”杨臻说。 “老杨,你这属于虐待啊,虐待!”鸿踏雪站起身来想跑。 旁边的周从燕、秋甜儿之流都在看热闹,郎知归看不下去了,便圆场道:“小师叔,洪雪公子奔波一趟,你就别为难他了。” “洪雪?”杨臻听笑了,“什么洪雪,他是鸿踏雪。” “啊?” 七贤齐齐瞠目。 “你给我留点面子行不?”鸿踏雪无奈了。 杨臻把手一伸,不肯罢休。 鸿踏雪看他那副再不拿出来就大刑伺候的样子,把嘴撇到了天边,掏出钱袋放在了杨臻的手上。 杨臻把钱袋搁到周从燕手中,又一伸手:“还有。” 鸿踏雪一脸悲苦,又从怀兜里掏出了些银子上交了。 周从燕和秋甜儿一阵咋舌。 杨臻看着他的样子说:“放心,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说着,他从钱袋里捡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了鸿踏雪手中。 鸿踏雪捏着那块还没有花生米大的碎银子,恼道:“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呐?!” 隔壁桌上的丐帮弟子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鸿踏雪被这气势吓怂了,迅速坐回了座位,拿手挡着脸趴在桌子上不敢动弹。 焦左戎冷眼看了许久,方道:“传闻中的盗灵,百闻不抵一见。” 鸿踏雪觉得自己又被瞧不起了,但此时他身后坐了一群凶神恶煞、茹毛饮血的丐帮弟子,他也不敢再叫嚣什么了。 杨臻随眼往台上看了看,发现那间轻纱隔间外的背手青年不见了,再往轻纱后望了望,才知道里面的大人物也不见了。 “怎么,大人物走了?” “是啊,你回来之前走的,”周从燕说,“那人走的时候我瞧见了,披头散发的,脸上还遮着白纱呢,老远一看都分不清是男是女。” “故作神秘呢吧。”常成岭说。 “谁知道呢。”彭士熙给杨臻满酒道。 杨臻喝干盅里的小酒,舔了舔上后槽牙。还以为是个什么麻烦人物多事来了,结果就只是个闲人来逛逛? 余下的公榜宴就是顿酒席,崆峒的事终究是一家之痛,其余的门派该乐还是得乐,更何况,他们还得轮番来祝贺崆峒的新任掌门,许掌门悲伤归悲伤,可家门不幸的痛苦也不能影响到气象一新的崆峒与其他门派其乐融融。 散场时,杨臻将鸿踏雪买回来的剑送给了齐睿,也算是了了一桩约定。 次日,各门派开始陆续回撤,崆峒便是最早离开的,毕竟他们还有两口棺材要照顾,不赶紧点就要变味了。去送崆峒的蒋固宁回来以后说,崆峒有个弟子不知为何鼻青脸肿的,站在人堆里好不显眼。 逆元和昆仑同路而行,来时不同路,归时,方通淮想去看望自己的老朋友,他也感觉的出,自己那三个徒弟都想跟逆元的小妖怪一起走,但他们出发之后才知道杨臻根本不回逆元。 少林武当峨眉三大派也是一同出发的,中途分道却碍不着他们一起出发。 丐帮一向四海为家,分舵遍地,他们什么时候走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杨臻把陈默送出去十里地之后,才慢悠悠地回了承贤山庄。一进门周从燕便跟他说那个大人物走了,她由杨青陪着去找蒋固宁转达何时离开之事,正好碰上蒋家人送大人物出山庄。 “走了就走了呗。”杨臻觉得无所谓。 杨青老实地呆在一旁,他方才跟着周从燕去时,与大人物乘坐的轿子错身而过,他也只是顺势往里看了一眼,没瞧真切,只觉得自己对上了一双狭长暗深的眼睛。 “咱们先去一趟武夷山。”杨臻说。 “爬山啊?”周从燕不太情愿。 杨臻被逗笑了,“你话本子上没提到过药师谷吗?” “哦哦哦!”周从燕这才想起来,“什么时候?赶紧赶紧啊!” “这么快就在这里呆够了?”杨臻撑脸看她。 “又不是再也不来了,我都跟固宁说好了,以后有空我就来找他玩,捎着你,或者请他去苏州玩。”周从燕盘算着,满脸都是期待和向往。 “好,那到时你可千万记得捎上我。”杨臻满眼尽是笑意。 周从燕犟着鼻子朝他哼了一声,说:“忘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唉!”杨臻无辜又可怜地叹道,“我能怎么样啊,只能自认倒霉,活该不招大小姐待见呗。” 周从燕笑得得意,哼着小曲喝茶,一副不屑再搭理他的样子。 第五十九章 一路南下 屋外有人喊杨臻,杨臻应着出了门。 花千树背着个小包袱卷,牵着马站在院子里等着他。 “要走了?”杨臻过去与他击掌问。 “是啊,来中都玩玩,现在热闹结束了,我得换个地方耍了。”花千树说。 “老规矩,走,送送你。”杨臻说着陪他出了院子。 刚才去送陈默的时候送了十里,多赚了两个字,这回送花千树也不能偏心,好在花千树健谈,两个人走十里便可以聊十里。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花千树牵着马和杨臻并肩走着。 “拜访一下老朋友,把大小姐送回家,路过汉中去逆元,再回京城待几天。”杨臻吧啦吧啦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你啊,还是喜欢长远计划啊。”花千树笑道,“你看我,走到哪里算哪里,照样自在得起。” “计划什么的,随便想想就能有,情况变了,计划也会变。”杨臻说。 “好好好,你脑子好使,随便想想就是百年之后,行了吧?” “百年之后?若真到百年之后,我送你一只黄鹤怎样?”杨臻嘴上不饶人。 “呸呸呸!”花千树往地上连吐三下,“行走江湖干什么不得图个吉利?你这是要送我去流浪啊,还是送我去死啊?” 杨臻大笑几声,揽着他的肩膀拍了拍说:“好,那兄弟我就祝你前程似锦、飞黄腾达,怎样?” “你啊,”花千树抬手戳了他一下说,“真是够损的!” 两个轻功骇人的人就这样安步当车地溜达了一路。 晌午过后,暑热稍退,杨臻三人便辞别承贤山庄南下了。 鸿踏雪自从昨晚过后便不见人影了,也不晓得是哪里有什么好东西把他给勾去了。 关于寻找梁源的事,杨臻跟蒋固宁提过,但是也仅仅局限于蒋固宁一个人,而且只是托他稍加留意,而非专门分出心力来关注什么,毕竟如果梁源真的很重要的话,他们找的越紧,梁源反而会越危险。 出了中都,进了庐州之后,嵬名岘也就没有必要再扮成杨青的模样了,他的剑一直被杨臻藏在一幅画的卷轴里,现在终于可以解放了。 庐州景致宜人,三人在此地的客栈暂住一日赏景。 这几日赶路间,杨臻总觉得大小姐跟从前不太一样了,江湖长侠客短的话说的越来越少了,仿佛是被先前杨臻那句“你不适合逆元气”给打击坏了。 “其实……”杨臻看着走在前面的周从燕说。 时近傍晚,把嵬名岘搁在客栈,他们两人便出来散步了。 “干嘛?”周从燕转身看着他,倒步而走。 杨臻难得说话吞吐。 “其实,你没必要非得学逆元气。”杨臻说。 周从燕阴阳怪气地呵呵笑了两声,“你都说我不能学了,我还哪敢想啊?” “我是说,”杨臻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忍着浅笑一下说,“我是说,逆元气并不是你唯一的选择。” 周从燕勒住了步子。 “你看了那么多话本子肯定也知道,江湖中又不是只有逆元气这一种真气,此路不通那就另寻他路呗!圆净大师就不会逆元气,传说中的那个厉害的跟我师父一样的凤中天不是也不会逆元气吗?” “说得轻巧……”周从燕又是斜眼又是撇嘴,自言自语般地嘀咕道,“你又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学,学那些寻常的东西又没有……” 什么样的日子能令她激烈向往?从前看来,江湖无限好,她做梦都想一头扎进去。如今想来,什么都可以好,有那个人的日子才最好,不必时时刻刻形影不离,但想起那人来,知道他在哪里,去到那里之后可以如愿以偿地见到他,便是此生最好。 “不用担心,我教你。” “你?怎么教?”周从燕觉得他又在涮她。 “自然是会什么教你什么咯。”杨臻说得轻松。 “你会他们那种寻常真气?”周从燕的语气似是玩笑似是嘲笑,哪有会两种真气的人? 杨臻不紧不慢地眨了下眼睛代替点头。 这下周从燕瞪眼了。 “怎么可能?”她不可思议道,“一个人哪能同时会两种真气?” 杨臻抿嘴寻思了,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道:“确实不可能,反正我能教你就是了。” 同时会两种周运相反的真气的确不可能,在这方面是不存在例外的,但杨臻并不是会两种,他会的是三种。 二人回到客栈时,在杨臻的房间中看到了坐在桌前一脸阴翳地擦着剑的嵬名岘。 周从燕偷偷问过杨臻,崆峒的事已经解决了,为什么还要到哪里都要捎着嵬名岘,杨臻的回答是,刺杀太师的事尚未解决,所以要带他回京城一趟。 这只是原因之一,其实在杨臻看来崆峒的事并未结束,本来只是隐隐觉得不对,在听到韩骁的话之后,他更觉得的整件事破绽百出——在上崆峒山的路上遇到的那个假嵬名还不知到底是谁呢。 当时他没有一并问了许重昌,一来那时屋中鱼龙混杂,二来,如果不出所料,许重昌应该也会说是梁奉一派他假扮的,可是知道杨臻那几日会上崆峒山的,除了杨臻他们三人以外,就只有此前在市上偶遇的项东衢。 不管许重昌的回答是什么,那个假嵬名岘与项东衢到底是撇不干净的。 想要怀疑一个自己认识了很多年的人却是有点难,但怀疑一旦开始,便不会轻易被掐断。以杨臻对昆仑的了解,季风轻和顾慕之都是纯纯粹粹的江湖中人,掌门方通淮更是个心中只有老朋友的人,虽说嘴上不饶人,但除此之外也说不上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至于项东衢,从前杨臻对他的印象是豪爽,但武林中最不缺的就是豪爽之人。在崆峒的事上,项东衢出现得实在是太巧了,巧得简直有些欲盖弥彰。 杨臻对别人家的真相没什么执着,要是非要为他现在的心绪找点由头,大概也就是六年前施行远对他说的那句话吧。 原来杨臻和别人论及此事都说这是崆峒门内之事,可项东衢这个节点却是不能忽视的。一派之事好办,若漫及其他门派,就棘手了。杨臻甚至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隐隐觉得此事不是场简单的穿堂风。 临离开庐州地界时,杨臻问过周大小姐的意见了,大小姐不想回家,他们也就不必从苏州绕道了,直接过了江水往饶州去,这样也近了许多。 如今是五月天,算是武夷一脉最舒坦自在的时候了,隔三差五间,便有天赐一场蒙蒙细雨,整个武夷山远远望去都是云雾缭绕的,像极了人间仙境。 药师谷从来都是小活物的天堂,如今看来,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的天堂。 周从燕兴奋地在谷中跑来跑去,惊起一片翼足。 美景如斯,诗画书籍中都可以有所描绘,但听一万遍不及走近了看一眼,苏杭是块如诗如画的地界,但那终究是人堆出来的诗画之境,多了不少笔墨人息的杂色,鲜有人迹的山谷就不会有这些多余的东西。 人烟稀少的地方,哪时冒出一缕炊烟,反倒自成一副画。 嵬名岘拎着剑,傻愣愣地站在一片草高没脚踝的丛中,眼看着两只灰兔子在自己的脚边啃草。他一动不动,那两只肥美的兔子也自顾自地进着食,全然把他当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谷中一切尽在自得其乐中,到处都是一派仙境该有的样子,直到一根捣药杵被从一间房里砸出来为止。 第六十章 重回仙谷 捣药杵砸到了院中黑竹搭成的葡萄架上,哐当一声,吓得嵬名岘脚边的兔子蹬腿窜进了草丛。 “怎么回事?”周从燕往院里望了望。 他们三人进了药师谷后,杨臻一人进了院,留他们二人在外面等着,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那根捣药杵便飞了出来。 周从燕以为屋里的人打起来了,便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嵬名岘也跟着她,二人一起停在了一扇窗户沿下。 “你说你把六木阴噬脉给解了?就你能,你不要命啦?!”林年爱骂道。 杨臻进屋后,林年爱一如既往地给了他一顿搂搂抱抱后,又习惯性给他搭了下脉。这一搭可不得了,林年爱发觉杨臻的真气有散而新聚之相,问了之后才知道杨臻凭着之前看过的医书竟然把六木阴噬脉的毒给解了。 “你一惊一乍的干嘛?我可是第一个解了六木的人,你还不得意?”杨臻上蹿下跳地躲着林年爱的拳打脚踢。 “你说的轻巧,你知不知道解六木之毒是拿命换命的买卖啊?你要是死了怎么办?任他毒发也不过是武功尽失,可施救的人一个不慎就会散气而亡的!”林年爱越说越凶。 屋外窗沿下,周从燕看了嵬名岘一眼。嵬名岘直勾勾地盯着视线之前,一动不动。 “这你怪我?你怎么不说是你写得太轻巧呢?我看你书上就那么草草几笔,还以为就是拔个脓呢!”杨臻觉得他太夸张了。 “你还敢说?!”林年爱耷手抄起一个紫砂药罐子就朝杨臻砸了过去。 杨臻这回没躲,迎着过去捧住了药罐,捞回了飞出去的药罐盖子,他把两物并作一处,说:“喂喂,砸什么也不能砸饭碗啊!再说了,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 林年爱瞅着他,做了一个长长的呼吸,似是在散火气。 杨臻看着他的样子,轻轻放下药罐,走近了些,一脸堆笑。平时玩闹归玩闹,林年爱真生气的时候,他还是会好好哄的。 林年爱抬手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余怒未消地说:“下次再遇上这种事不许管了,听见了没有?不然我可赶不及去给你收尸!” 杨臻吸了口凉气,捂着脸点头说:“好好好,都听你的。” 林年爱瞪了他一眼,扭头走出了屋,一边走一边说:“赶紧把我的药杵找回来。” 他刚走出门口便看到了躲在门外的周从燕和嵬名岘。 林年爱瞅着嵬名岘,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剐了他好几轮,才磨着牙问道:“就是你?”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一句“就是你”,嵬名岘却明白林年爱所指的是什么,就是他没错,可他也没点头承认。 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林年爱认定是他了。林年爱指着他的鼻子说:“小子,给了你机会你就好好做人,要是敢浪费,老夫不介意再多送你一程。” 嵬名岘眼看着林年爱的手悬在自己脸前,没躲没怂也没生气,只是跟个柱子一样杵着不动弹。 林年爱用眼神对嵬名岘一阵怨怼之后,才把脸调向了瞪着眼看热闹的周从燕。 一瞬间,脸色说变就变。 “哟?这是谁家的姑娘?”慈眉善目中夹带着嬉皮笑脸,好似瞧见孙媳妇的老头一样。 杨臻从未领着姑娘回过药师谷,即便是逆元门中的也没跟着来过。毕竟林老头自从步入养老阶段之后,药师谷几乎就谢绝一切访客了,若不是秋清明和林年爱关系铁,当初的杨臻就直接死在武夷山沟里了。自然,林神医的名号这么响自然不是闭门拒客拒出来的,他不许人来,但却可以隔段时间就出去找病治。 “见过林先生,晚辈周从燕。”周从燕看着这个面相年轻的白发白眉老人说。 林年爱快速换着小步子往院门走,低着头四处寻摸,问:“哪儿的人啊?” “苏州人,家在舟水山庄。”周从燕老实地说。 林年爱抬头眯眼看她:“那周振丹是你……” “我爹。” 林年爱挤了挤半边的眼,犯了嘀咕:“这小子什么时候有闺女了?” “啊?”周从燕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杨臻腿脚快,眼神好,先一步从葡萄架下草丛中捡回了药杵,他把药杵还给林年爱问:“你刚才说什么?” 林年爱摆手说:“做饭去了。” 林年爱做饭的这段工夫,杨臻领着周从燕和嵬名岘在药师谷到处转了转,也见了见池子里的老蔡。周从燕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也没见过这么点眼的乌龟,药师谷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么稀罕,那么神奇,临到饭桌前时,她一句话概括了她对药师谷的感觉。 “这里真是个安享晚年的好地方。” 三人在谷中逛的时候,杨臻就悄悄提醒嵬名岘打两只兔子,起先嵬名岘还不明所以,直至看到饭桌上的饭菜后,才明白了杨臻的意思。 杨臻猜着老驴头不会管嵬名岘的饭,在猜这小老头心思的方面,他从未错过。 酒足饭饱之后,杨臻陪着林年爱刷盘子刷碗,随口调笑道:“你真是,越上年纪心眼越小。” “我没拿榔头赶走他已经算慈悲了!”林年爱洗好的碗碟抛给杨臻,等着杨臻把家伙事摞好,和他一同出了厨房。 林年爱看了看空荡荡的小厅堂问:“周丫头呢?” “去看老蔡了,”杨臻笑道,“她好像很喜欢老蔡。” “那是,也不看是谁养的。”林年爱满是得意。 “是是是,怎么说都是药师谷祖传的宝贝啊。”杨臻讥他。 林年爱白眼翻他,不肯认输:“我是祖,来日传给你吧。” “哟呵?”杨臻反而有些期待,“你如今倒是不怕我把它炖了?” “你敢!”林年爱抬手追着杨臻的脑门便要打。 杨臻身轻体健,自然不会轻易被林年爱的老短腿追上,他随便躲闪着,等林年爱累得消停了,和他一块往院里一坐问他:“老驴头儿,你说实话,六木的事真有那么严重吗?” 林年爱一向是大惊小怪惯了,先前那番话,也不能排除他恼嵬名岘而说些虚晃的吓唬吓唬人。 林年爱呲笑一声,戳着他的心窝说:“现在知道害怕了?你早干嘛去了?幸亏你有三种真气,把逆元和冲经送出去之后,还有寻常的真气撑着保命,不然你早臭了!” 从前他们老小就琢磨过这事,常理而言,江湖中人大多是一脉真气学到老,像秋清明这样真气之路走不通而从头来过搞出逆元气的算是第一个。其他贪多贪足之人,想把真气和逆元气全都包揽的人要么死要么入魔,最后能长命的大概也就巫奚教初代教主茅无恃了,只是那时并没有逆元气这一说法,所谓的逆向真气也只停留在“病”这一层面上,并没有完整的体系。林年爱一向觉得自己见多识广,但在发觉杨臻即会逆元气又会真气时,还是好久没能搓上自己的下巴颏。他想好些日子才勉强想通:药师谷的冲经元气可以勉强算作一种真气,只是无规无向,不能像真气和逆元气一样撑起周天、供人练气习武。虽然如此,它却是一门养人的好法宝,正是由于冲经在真气和逆元气之间的调和,才使得这两种对冲的真气能在杨臻的体内相安无事。 自然,这种推测只是最有可能的原因,林年爱也只是想想,他练冲经六七十年了,从未想过冲经还有这种功用,说到底还是杨臻天赋异禀,几年间不知不觉竟完成了消磨几代人都不可能完成的奇迹。 第六十一章 仙谷神龟 以一己之身兼具三种真气这等事怎么都是不可思议的事,若是换成旁人,即便是把三种真气的心法摆在脸前也未必能有本事全部揽下。能练真气的人未必能习逆元气,但能习逆元气的的人都能学真气,能学逆元气的人无非是比另一部分人多了一个选择,但这两个选择说到底只能选一个。即便是有冲经在中间调和,也需要合适的体质来容纳。若体质相合,便是相安无事,若体质不和,横竖都是对矛盾。 想想也是,杨家哪会出这种奇才?耗尽上下八代人的福气都未必能换来。 百年来,江湖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这也是不少江湖中人一直以来所向往和追求的,如此珍稀,广闻之后必生祸端,林年爱自然不想让人知道。有林年爱的警告,杨臻会三种真气的事他也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林年爱只道下不为例,但杨臻也明白他并非全然反对解救嵬名岘之事,否则他早就把嵬名岘收拾一顿赶跑了。杨臻知道这中间利害后,下次再遇见肯定有所犹豫,但是此刻想想,如果当时知道此事如此凶险的话,就真的不会做了吗? 杨臻不知道,但他知道照事后看来,如果当时不做,他肯定会后悔。 “你知道‘六木’从何而来了吗?”林年爱问他。 杨臻点头:“韩骁,就在崆峒派。” “没听说过五毒有这号人物啊。” “只是个短见的喽啰兵,五毒宗散掉之后被施老前辈捡回去,就拜入崆峒了。” “那家伙还有么?”林年爱不放心。 “还有两支。” “呲,”林年爱咬牙嫌弃,“祸害!” 周从燕趴在老蔡池边上,拎着条小鱼逗池子里露着半个头的金面乌龟。 老蔡的花脑袋伺机而动,眼瞧着头顶上的美食落的低了些时便猛地弹出头来扑个空——周从燕存心想惹着它玩,自然不会让这只老乌龟如愿。老蔡虽说活得久了,却也没见过哪个投食这么闲得慌,要喂不喂的,怎么这么烦龟呢? 金面老蔡缩着脑袋伏在池子底下,凛着一双龟眼盯着水面之上的周从燕。 “干嘛呢?” 杨臻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周从燕的身后。 周从燕被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手中的鱼掉进了池中,池中的老蔡瞅准时机一个探头接住了鱼,掂了几下后调头沉进了池中。 “你吓死我了!”周从燕眼看着老蔡含着鱼潜到池子底后,惊吓之余又有些恼,反手就给了杨臻一拳。 杨臻揉着被周从燕捣了一拳的胳膊,笑道:“你调戏一只老乌龟有意思吗?” “要你管啊!”周从燕想给他再补一拳,但杨臻撤了半步拉开了距离没让她得逞。报复未果,周从燕噘嘴犟鼻斜眼瞅他。 杨臻哈哈笑几声,蹲到池边抽出腰间的藏锋拍了拍水面,亮堂地喊了声:“老蔡。” 直接碰水面没准会被底下那只老活物当成是投食。他先前已经告诉过周从燕和老蔡相处的基本注意事项了,最重要是一条就是水面以上随便戏耍,水面以下老蔡最大。 脸上贴了金的老蔡慢悠悠地从水面下拱了出来,探出头来看着杨臻。 杨臻拎着个小篓子,捏出两条小鱼仔递到老蔡脸前。 一看是熟人,老蔡就放松了,慢条斯理地含住鱼仔吞了下去,然后任由杨臻蹭了蹭它金灿灿的头顶。 周从燕在一旁看着,不禁佩服道:“能把一起乌龟养得这么听话,真不容易啊……” 杨臻笑,继续喂食。 在喂老蔡这一方面,杨臻从来不含糊,每次来喂食都孜孜不倦、任劳任怨、勤奋刻苦,想吃多少他就喂多少,从不吝啬,就像喂圈里的猪崽一样,就连看它的眼神都带着油盐酱醋的芬芳。 老蔡吃撑了之后翻了个个儿,伸了伸短腿,在水面上浮了一会儿后又沉到了池子里。 “这到底是个什么种?”周从燕看着池子平静下来后扭头问杨臻。 “大补的品种。”杨臻底眸看着水面,眼中尽是关爱。 周从燕本来还没听懂,但看到杨臻那一脸起灶生火的表情以后就明白了。“不是吧?老蔡长得这么稀罕,你还想吃它不成?”周从燕顿时觉得老蔡活得有些冤枉。 “是老驴头说它药用价值大的,我只是想试试而已。”杨臻说。 “啊?所以说林神医是把它当药养?”周从燕甚至感受到了一些炎凉。 杨臻摇头,不无遗憾地说:“若是真当药养,它早就连壳都没了。” 周从燕听得眼角抽搐,不禁好奇道:“它究竟有什么神奇药效啊?” “神奇药效,说吃了包治百病、长生不老也不现实,说到底是顶着壳子的四脚老物,大补肯定跑不了的,没病不虚的人大概受不起。” 周从燕松了口气,虽说这平常功效让人有些失望,但好歹不用非得吃了老蔡不行了,这稀罕可爱的老龟,若是她养的,谁敢吃她跟谁急。 入夜,疯玩了一天的周从燕早早地睡下了,杨臻陪着林年爱逛完菜园子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白日里,林年爱亲自给周从燕打扫了间屋子,并将其定为周从燕的专房,成了药师谷第三间能住人的屋子。 至于嵬名岘睡哪儿,林年爱提都没提,药师谷这么大,哪个树杈草丛不能睡一晚? 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这些日子以来嵬名岘做杨青也习惯了,在杨臻的房间里随便搭两张板凳便能就付一晚。 杨臻进屋时,嵬名岘正好一个歪头从瞌睡中醒了过来。 “哟?吵到你了?”杨臻笑道。 嵬名岘坐正了些,摇了摇头。 “怎么?吃饱了没?” 因着林神医不管饭,嵬名岘连吃了两顿烤兔子。这算好的了,药师谷的兔子个顶个的肥美,若是换成林年爱,只会让他去挖野菜果腹。剑魁饭量不小,若一直这么下去,药师谷里的兔子恐怕要集体逃走了。 嵬名岘双手窝怀缩在板凳上,点了点头。 “行,那就睡吧。”杨臻弹腿跳坐到床上,躺下便要睡。 “谢谢你……” 杨臻听着这幽幽弱弱的声音,侧脸看了看他笑道:“又来了,你可是剑魁啊,干嘛这么拘索?” 嵬名岘安静了片刻,清了清嗓子说:“总之,多谢你。” “行,你的谢意我收到了,不过下不为例,下回再横在我面前我可就不管你了。”杨臻枕着双臂说。 “嗯。”嵬名岘点头。 “你若真想谢我,过几日便随我回京城向闻太师赔个不是,好好认错,没准就能把你的头上那道通缉令给撤了呢。”杨臻说。 “我知道。”嵬名岘彻底不抗拒了。 虽然他觉得闻太师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但既然杨臻开口了,他便不会拒绝。他信杨臻,或许会整他,但却不会真害他。 “自然,要说服闻太师,有些事还得去问问杜三斤那个死胖子,若无他这个中间人,很多事都不会发生。”杨臻一提到杜三斤就牙痒痒,“咱们离开药师谷后先去绍兴。” 这些事先前花千树问他的计划打算之时他并未提到,并非是那时并未计划到,而是干系重大,不便广传,更不必让无关之人知道。 “好。”嵬名岘听着,只管答应。 “把烛火熄了吧。”杨臻躺下就不想动了。 嵬名岘端着盏烛台,把房中其他的蜡烛逐一吹灭后,看着床上翘着二郎腿的杨臻说:“睡吧。” 杨臻应着翻了个身、呼了口气便睡去了。 嵬名岘坐回自己的冷板凳,把屋中最后一点光熄掉后便也安静了。 第六十二章 神医碎嘴 周从燕觉得在药师谷的日子快得出奇,眨眼间便是四五日了,这几日中她除了饭点跟着林年爱学做饭以外,就是跟着杨臻四处闲逛,顺便从杨臻那里学点基本的武学常识。从前她只顾着向往侠客生活,如今要拿起才知道做侠客真不容易,学武功也不是单纯地练拳脚,要讲究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周从文不好学问,她从来也是不读四书不阅五经不解正史,相较之下,话本子之类的闲书倒是看了不少,搞得她满脑子都是些稀奇古怪、离经叛道的想法。杨臻给她讲元督气任的基础之道时,她却只顾着幻想有朝一日学有所成大杀四方的威风。 她这种精力游离的状态杨臻用不了半晌就能看出来,此时的周从燕说要学武功只是凭着那股新奇劲儿,觉得无聊之后,新奇也就烟消云散了。既然如此,那就别想什么从基础开始了,直接教些简单实用看上去又好看的防身招数吧,毕竟动手比动嘴实在多了。 好歹是杨臻教出来的人,还用担心行走江湖吗? 不过教了大小姐几招防身术的后果是这姑奶奶见了人就想试身手,和杨臻还好,杨臻知道让着她,和林年爱玩玩也无所谓,本来林年爱的功夫也是缺胳膊少腿的水平,但这姑奶奶竟然对嵬名岘下手了。 嵬名岘简单得很,周从燕甩出来的一只脚还未蹭到他的衣角,他就背手把周从燕掀翻了。嵬名岘的不解人意换来的是周大小姐好几日的冷面相对,不过他也不在意这些,倒是杨臻专门来提醒他,平时避着点周从燕,惹不起就躲远些。 他们在药师谷待了几日,林年爱对嵬名岘的态度也有所改变,倒不是因为嵬名岘做了什么让林年爱欢喜的事,也不是林年爱突然善心大发,只是林年爱发现这几日谷中的兔子仿佛文静了不少——想想就知道兔子们哪去了。 其实嵬名岘除了抓兔子吃兔子以外,也没闲着。菜园子里的杂草几乎被他包办了,为了不误伤草药,他还从杨臻那里学会了分辨几种草药。 一日,林年爱晨起来菜园子里视察,老远看到院子里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在草药丛里动,走近了些才发现那是嵬名岘蹲在地上猫着腰薅草。刚认出他时,林年爱还在心疼自己的草药,生怕他不分五六的全都拔掉,但真站到他边上的时候才知道这家伙竟然分得清哪些是杂草。 “起得这么早?”林年爱一时间还是去不掉自己语气中的冷嘲。 “嗯……”嵬名岘点了点头。他对睡觉从来没什么依恋。 林年爱站在旁边看他拔草,也不知看了多久,嵬名岘终于忍不住说:“杨臻还在房里睡着……” 林年爱敛出了双下巴:这傻大个以为他是专门来问崽崽的? “你……”林年爱在心中一阵嘲笑后,指了指嵬名岘面前的一块药田说,“利利索索的,赶紧把草拔完了滚过来吃饭。”语罢,他甩了甩袖子直接走了。 嵬名岘听了林年爱的话,回味了片刻后,薅草的手慢慢停住了——刚才林年爱是叫他去吃饭了吗? 早饭过后,周从燕收拾完饭桌就跑出去玩了。 林年爱和杨臻爷俩凑在一块刷碗,留嵬名岘一个人蹲在门口不知该干什么。 “怎么,良心发现了?”杨臻笑他。 今早起来一进饭堂就发现桌上摆了四碗饭,杨臻当时就纳罕,这小老头怎么突然就肯管饭了? “良心发现?老夫的良心一直胸膛里活蹦乱跳,倒是我这谷里的兔子,我怎么觉得越来越少了呢?”林年爱撇嘴。 杨臻也不羞:“你不管饭,还不让人自己找吃的?又不是什么靠喝露水过活的仙女。” “小兔崽子,你这是在吃里扒外吗?”林年爱抬手朝他脑门上虚晃地招呼了一下,“白疼你了!” 杨臻嘿嘿笑了两声:“横竖现在你肯多煮一碗饭了,也算是解救了那些将亡未亡的兔子们。” “我再不管饭,过两天他就得打我谷里鸟的主意了!” 饭后散步,三人一起溜达到了老蔡的小池子,林年爱把老蔡唤出来,摸着它的金脸盘说:“瞧瞧,你看你把老蔡喂的,跟个背着壳子的猪一样!” “胖有胖的好处,我今天喂到它嘴里的,早晚有一天它都会还给我。”杨臻说。 林年爱斜眼瞅他,知道他又想着清蒸糖醋什么的了,嫌弃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许打老蔡的主意,你没病没灾的,老想着怎么吃它干什么?不怕补死你吗?”他拍了拍老蔡的头,把老乌龟按回了池子里,领头离开了老蔡的地盘。 嵬名岘在这爷俩后面跟着,只听热闹不搭话——事实上他也完全插不上嘴。 不过林年爱却不想他就这么闲着当长腿的竹竿,关于嵬名岘他或许只能奚落嫌弃些有的没的,但说起与之相关的另一个人,他可就有的聊了。 “不是我吹啊,你看同样是带徒弟,牧云决那家伙带出来的就跟你差远了!”林年爱没事找事道。 嵬名岘抬头看他,他初来乍到,搞不懂林年爱要干什么。杨臻倒是一点也不奇怪,他知道这老头子八成又想吹点什么东南风了。 “你说实话,”林年爱扭头问嵬名岘说,“虽说你是牧云决的徒弟,但说到底你也没见过他几回吧?” 嵬名岘收了收下巴,没说什么,但谁都能看得出来他这是羞不忍启齿的默认。 林年爱哼笑几声:“我就知道!就凭牧云决那德性,在人前多呆一会儿就跟扒皮他抽他筋一样,怎么可能寸步不离的带徒弟?” 嵬名岘不说话,如今他细想了想,自己好像真的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师父。自从被捡回去之后,他就一直被牧云决放在山沟中的一间茅草屋里,牧云决除了每隔几日像探监一样的来给他搁下点吃顺便教几句剑影诀以外,完全不给嵬名岘其他任何与他相处的机会。 “你是说堂堂剑圣,怕见人?”杨臻觉得有意思。 “岂止是怕见人,着急了连话都不会说!”林年爱笑得放肆,“结结巴巴的,可真是愁死个人!当年他出师,到神兵城求趁手兵刃的时候可费了不少功夫,要不是秋老头,牧云决那家伙说不定还在用树杈子戳人呢!” 杨臻看着林年爱的样子,觉得饶有兴味。他一直觉得,林年爱谈起“想当年之事”的时候,是他最骄傲的时候,不管是谁的辉煌,经他的嘴说出来,都好似是属于他的辉煌。 “所以……我师父跟剑圣就是这么认识的?”杨臻问出了嵬名岘同样想知道的事。 林年爱点头,“说来也是缘分,要不是因为牧云决,秋老头和我大概还没机会认识唐钜呢!” 唐钜是牧云决的师兄,他的名号和牧云决的一样响亮——剑尊。 “还别说,你这样子虽然不像牧云决,却有点像唐钜。”林年爱朝嵬名岘说。 他所说的像是他所看到的嵬名岘的表象,但也只是有一点点像。 杨臻和嵬名岘跟着听着,毕竟讲的是黄金时代的前辈,平时可少有这样的机会能听到这些。 “唉!”林年爱叹了一声,“唐钜没得早,时隔半辈子,能教出个跟自己师兄有点儿像的徒弟,那个老结巴应该也能有些慰藉吧……” 杨臻看向嵬名岘,正好对上了他目光。都知道剑尊唐钜英年早逝,只是他们这些听故事的人从未想过故事中的人曾经和如今的心情。 第六十三章 茗溪之名 老蔡的小池子跟茗溪离得不远,林年爱又便向茗溪那边去了。 还没走近,离得老远的三人便看见周从燕在拿着个大水袋在茗溪里灌水。 周从燕把羊皮水袋灌满,又往嘴里捧了口水喝后,从溪边跳起来就跑。 “丫头,你去哪儿呢?”杨臻喊住了她。 周从燕这才瞧见他们,转向应着他们跑来,满眼兴奋道:“找点茶叶,哪儿有茶叶啊?” 杨臻看了看林年爱,对她说:“我屋里的柜子里有。” 林年爱不喝茶,只喝药酒。 “好咧!”周从燕应着跑开了。 “守着这么一汪好水不泡茶,太浪费了。”杨臻摇头。 “你懂个屁!”林年爱难得面上郁色。 他当然知道茗溪是涓泡茶的好水,这条小细流从前还没名字的时候,他也天天带着茶盘来这喝茶,可是有了名字之后,溪还是那条溪,水却不是那般单纯的滋味了。 ———————————— 林年爱揉了揉眼睛,听着屋外敲敲打打的声音,这才记起如今谷中并非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潦草地套上几件勉强能看的衣服,推开门看着院子里那个头上簪着根蝴蝶银簪的小妮子,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说:“大清早的,你想吵死人啊?” 这姑娘站在一处没成型的竹搭架子旁,手里拎着个锤子,一扭头,发髻上银簪的镂刻蝶翼抖闪了几下银光,令林年爱觉得日头更刺眼了。 “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跟老头子一样?”银蝶姑娘提着锤子四下指了指说,“你的菜园子我帮你打理过了,大乌龟也喂过了,饭在锅里马上就好,我干了这么多活了,你也该睡够了吧?” 林年爱刚被吵醒,头脑尚不清醒,听她说了这么多也没多想什么,只道:“懂事懂事,不过我还没醒呢,你实在不该敲锣打鼓。” “谁敲锣打鼓了?”银蝶姑娘不服,“我不过是搭个葡萄架子罢了!” “葡萄?”林年爱有些懵。 “是啊,你这么大个地方竟然没有点瓜果,所以我打算自己种一些。”银蝶姑娘说着,抡锤子便开始钉竹架。 林年爱的脑子醒了他觉得哪里有问题,说:“你种?如今是九月,等到能吃不得来年啊?” 银蝶姑娘只是想了片刻便点头:“多等等就是了。” 什么玩意? 林年爱眼角瞅了瞅,心道:你还想在这过年? 昨天送来的时候不是说只是暂时寄存在几天吗?怎么过了一晚上就成落户了?昨天晚上他也没喝多呀,不可能乱说什么的…… 银蝶姑娘看他那一副招惹上大麻烦的样子,笑道:“没事没事,一架葡萄而已,费不了多少事的,交给我吧!” 林年爱在葡萄架旁站了一会儿,组织不出逐客的辞令,只好摆摆手扭头去了厨房。 往厨房里一站,林年爱才知道“贤惠”二字怎么写。一个喝惯凉水吹惯冷风的人有朝一日在自己家里看到一桌热汤热菜——林年爱甚至有些五味杂陈的感觉。 药师谷于他而言是什么呢?吃饭的招牌还是劳途的宿处?反正不是家。 一顿饭吃得舒坦畅快,早起的那些不痛快也烟消云散了。林年爱提上两根竹筒往山谷后侧走,那里有处泉眼,泉眼之下汇成了一条小溪,溪水甘冽清醇,他正是想灌两筒水回来泡茶。取好了水,他顺路去看了看池子里的大乌龟,这四足背盖吃得满意了便会在水面上浮着慢悠悠地划水转圈。 林年爱在谷中越逛越满意,不由得称赞:这姑娘实在太贴心了。 但当林年爱逛到他的命根草药园时却崩溃了。 银蝶姑娘所谓的“打理过了”就是拔净了杂草,但草药也是草,在不懂药理的人看来,整个园子的草药都是多余的。 望着光秃秃的药园子,林年爱心疼不已,若不是因为见多了生老病死,他怕是真的要哭出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林年爱甚至觉得那个丫头是五毒宗派来的奸细,是专门来偷他的草药的。 林年爱心头一紧,掉头就往回跑。 银蝶姑娘手脚麻利,她的葡萄架已经差不多搭好了。正当她犯愁顶上那几根竹竿怎么搭上去时,听到了阵由远及近的叮叮当当声,她扭头,看到了脖子上挂着两根竹筒的林年爱朝这边跑过来。他跑得着急,竹筒里的水洒出了不少,衣裳的前襟也湿了个透彻。 眼看着林年爱瞪着铃铛眼,气喘吁吁地站到自己面前,她问:“怎么?着火啦?” “我园子里的药呢?”林年爱半喘半吼。 “药?你院子里哪有什么药啊?你说你也是,不小的个园子让它荒芜成那样,草都长满了,不过你放心,我都给你拔了。”银蝶姑娘得意道。 “拔了放哪儿了?” “扔了呗。” “扔哪了?” “谷口不是有条小河沟嘛,都扔那儿了,不碍事吧?”银蝶姑娘还没有意识到问题。 “你……”林年爱抬手一指,差点抵到银蝶姑娘的鼻子上。 银蝶姑娘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又见林年爱调头往谷口方向跑去了。 自从林年爱记事以来,从未有过这么惨的一天。他抱着自己那些勉强能看的药草往回走,第一次感觉这谷里竟然也刮起西北风了。他颓然坐在门沿下的木台阶上,望着面前的药草堆,两眼发直。 药草没长到其应该的时节,提前离土便失了其应有的药性,失了药性,药草便是废了。做大夫的没了药,林年爱觉得天都要塌了。 银蝶姑娘悄摸摸地蹲在一旁,看着林年爱的样子,试探着问:“林大夫,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啊?” 林年爱抬起沧桑的头,耷拉着双沧桑的眼看了她一会,说:“这位姑奶奶……” “我姓乔……”银蝶姑娘尽量乖巧地笑道。 “这位乔姑奶奶,我求了你,以后你离我药园子远点行吗?”林年爱低三下四、语气诚恳得令她无地自容。 “下不为例,”银蝶姑娘对天竖起三根手指,“我保证!” 似乎是为了赎罪,银蝶姑娘从贤惠直接被变成了殷勤,对林年爱的照顾,仿佛是对一个中了风的病患。 从前林年爱几乎不沾灶火,厨房也只是个刷碗的地方,如今几日间便由银蝶姑娘垒起了灶台,堆起了柴垛。 日月轮转,有个人陪着的日子似乎过得格外快些,不觉间竟然已经到了腊月里。 这几日好下雪,谷中亮白一片,白日里被日头一耀更是晃眼,林年爱都不想出门了。他藏在窗户上糊了三层纸的屋子里,守着乔姑奶奶给他用泥巴垒的一个小火炉烧水泡茶喝。 窗户没阖严实,留着条缝漏风。他不觉得冷,倒不是因为觉得屋里不够亮堂,若真是如此,他也就不至于在窗户上糊三层纸了,他只是想看看乔姑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乔姑奶奶说下雪天冷,要给老蔡扫扫雪搭个棚。 林年爱捧着茶杯盯着窗户缝,老远瞧见乔姑奶奶回来了,便悄悄地拉开了紧闭的门,然后又麻溜地坐回了火炉旁。 过了一会儿,乔姑奶奶掀开厚实的棉门帘,抬手哈了口气,朝他笑道:“我给老蔡搭了个尖顶儿,省得再下雪压给趴了。” “哦。”林年爱随口应着,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耳朵和腮头,把一杯热茶往前推了推说:“喝口水吧。” “嘿嘿,谢谢林大夫!”乔姑奶奶咧嘴笑着,蹲到火炉旁边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茶杯借着热乎劲捏了捏耳朵,抬着手在火炉近旁取暖。虽说林年爱称她为姑奶奶,但实际看来,林年爱更像是她的姑奶奶。 第六十四章 情从何起 “林大夫,我有个想法。”乔姑奶奶热乎了一会,抬头看他说。 林年爱收回了偷瞄她的目光,看向别处说:“你说说看。” “你看啊,老蔡咱们已经给它起了名字,屋后面那条溪水咱们也给想个名儿吧!”乔姑奶奶眨着大眼睛说。 “一道水而已,又不是什么活物,起名字作甚?”林年爱毫无兴趣。 “人可以有名字,它为什么不能有名字?你这山谷不还叫‘药师谷’吗?”乔姑奶奶不肯罢休。 “无聊死了!”林年爱嫌弃道。 时进年底,两个人的山谷倒也并不冷清。 这一日是小年谢灶之日,一大早乔姑奶奶就起来忙活着给林年爱包饺子。 于林年爱来说,小年年年过,但是有饺子吃却是头一回。 饺子下锅,没多久便陆续飘起来了个儿,林年爱守在一旁摩拳擦掌,端着盘子随时等着盛饺子。 屋外多了些除风声以外的动静。 林年爱撩起门帘往外看了看。 “乔伯父,您怎么来了?” 林年爱看着翻身下马的中年人问。 来人形象正气凛然,有一股统帅万军的气势。 乔姑奶奶听见外面的动静,也跟了出来。 “爹!” 她高兴地跑过去给中年人一个熊抱。 “我来接她回去。”中年人说。 林年爱脸上的笑僵了僵,心道:天还真是冷啊,刚出来一会儿脸就僵了…… “这样啊,先进屋暖和暖和吧,在煮饺子呢。”林年爱说。 “不了,”中年人摆手说,“把她放你这太久了,到底是麻烦,如今家中的事解决了,还是尽快接她回去吧。” “哦……好……”林年爱点头。 “爹你等我会儿,我去捎两件衣裳。”乔姑奶奶说着跑回了屋子。 林年爱看着乔姑奶奶从自己身边跑过去。 “小林,这段日子麻烦你了,我这闺女闹腾得很,没少给你找事儿吧?”中年人笑道。 林年爱回过头,“还好。” 几句叙旧过后,乔姑奶奶便背着小包袱卷跑出来了,她停在林年爱旁边说:“林大夫,饺子煮的差不多了,你记得快点盛出来啊。” 林年爱点了点头。 乔姑奶奶朝他嘿嘿笑了笑,道了句后会有期便要走,林年爱鬼使神差地开口叫住了她。 “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 林年爱从梦中惊醒,他坐起身来,朝四下看了看。昨天送走了自己宝贝徒弟和宝贝徒弟的伴儿,如今谷中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我叫茗溪,‘渴饮茗汁’的茗。” 直到林年爱爬起来到院里捧了把凉水洗了遍脸后,这句话还在他的脑海中回旋。 那个人,自那次别离,再见之时已成了他人之妻,有了他人之子。 林年爱也说不上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许是看她搭葡萄架的时候,又或许是见她砌灶台抹了一脸泥的时候,也有可能是每日见她笑,天长日久,印在了他的眼睛里,再也抹不掉、揉不碎了。 林年爱拎着个小竹凳来到那架葡萄架下,靠着一根竹竿坐了下来。头顶上的葡萄藤还算茂盛,如今还没到葡萄的成熟季,所以只在几片叶子底下藏着几串密集的小绿豆。这个老葡萄树的岁数是他宝贝徒弟的两倍还多,早几年前便明显感觉得出结的串串没有以前多了,怕也是树到中年力不从根了。他不是个喜欢吃葡萄的人,他对那些酸的甜的从来没什么偏好,每年摘了葡萄就都给宝贝徒弟晒葡萄干了。 杨臻临走前,林年爱还扯着他的耳朵嘱咐他,以后再遇上要大费冲经时必须三思而后行。即便三思过后也不可过度使用冲经,冲经于他而言就是一堵高墙,隔开了左右两侧的洪水和猛兽,如果骤然把冲经撤走,他恐怕凶多吉少。 林年爱总害怕杨臻在外面出点什么事,他曾百般阻拦讨好,只为留得杨臻和他一起好好地待在谷里,但杨臻心比天宽,哪里能被他束住。他不明白外面到底有什么好的,他隔三差五的也会外出云游,也见过外面到底怎样,怎么就没被迷住呢? 杨臻三人离开武夷山后,先是西行去了衢州江郎山。上次没待几天就匆忙走了,虽说这回也多半是坐坐就走,但好歹是能见上一面。 还未走到竹林近前时,他们便听到了悠扬的琴声。 嵬名岘和周从燕由杨臻领着,穿过南竹林到了茅屋前。 “离老哥!”杨臻隔着老远就朝坐在茅屋前抚琴的宿离招手。 “若佟?”宿离平手按下尚在颤动的琴弦,将琴搁到一边起身相迎。 刚进衢州地界时杨臻就对周从燕和嵬名岘大体说过宿离了,所以他们见到这个白发年轻人并没有太过意外,倒是宿离难得见杨臻领着人一起过来,他看着杨臻身后的俊俏姑娘和阴翳男人,问:“这二位是……” 周从燕不怕生,率先介绍了自己,宿离与她招呼过后又等着嵬名岘介绍自己,但等了一会儿却依旧没得到什么话语。 杨臻笑着捣了嵬名岘一下,替他说:“他是嵬名岘。” 宿离攒了攒眉,显然是意外得紧:“这位就是剑魁?” 几人一同在屋前的小院子里围坐下来。 宿离添水沏茶,给几人各浅茶一杯,又与杨臻说笑道:“崆峒派和抚江侯府怎么都找不到剑魁,弄了半天是你把他藏起来了啊?” “前些日子遇上的,本来就觉得事有蹊跷,拱手把人交出去的话,恐怕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杨臻说。他只是笑笑,却也不多说什么,兹事体大,无关之人还是不牵扯进来比较好。 “我大体听到了些风声,虽说江湖一直不太平,但像这样的事倒真是鲜有耳闻。”宿离说。 “崆峒之事与我无关。”嵬名岘说得干脆。 宿离愣了下,大概是没想到从一开始就跟个哑巴一样的嵬名岘会突然横插一句。 “确实如此。”杨臻这次竟然替嵬名岘说话了,“家门之内的丑事非要抖出来让江湖人笑话。” 旁边的三人齐齐地把目光聚到了杨臻身上,尤其是周从燕和嵬名岘,崆峒的事自发生至今,他们这是第一次听见杨臻说出他对整件事的看法。 崆峒及江湖中人都道这是崆峒派家门不幸,但杨臻却觉得这是在哗众取宠? 对面的三人一时间都不确定杨臻的话是在针对谁。 宿离重新给他们添茶,笑道:“算了,不说这些无关之事了。有一事在下一直有些好奇,据在下所知,‘嵬名’一姓原是党项皇姓,可党项人早已绝迹百余年了,剑魁阁下真与党项人有关系吗?”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嵬名岘问。 这个问题大概大多数人都很感兴趣,只是他们不曾有机会像宿离一样问出来。 “没有,”嵬名岘还是干脆,“师父起的。” 他从来没在意过自己的身世,有师父有自己的剑有自己所求的果就足够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杨臻歪了歪头,他对这事也没什么兴趣,不过谈起史书,没多少人比他更清楚。嵬名其实就是原本的党项八部中的拓跋氏,先是被赐李姓后又自改为嵬名氏,中原尚不清楚,但若放在一百多年前的川陕地界,这三个姓差不多是一回事。如此云云,都是杨臻在听到宿离的话之后瞬间想到的些无所谓的事。他不太在意什么身世来历,名字什么的不过是个称呼,反正横竖都是那么个人,换个身份还是那个人,真没什么好纠结的。 第六十五章 兴师问罪 晌午有宿离的手艺招待,自然亏待不了几人的舌头。再者,宿离从屋后抛出了两坛梅煎雪,周从燕酒量不行,一杯下肚就头昏脑涨找地方睡觉去了,留下三个男人在院子里推杯换盏。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杨臻也看得出嵬名岘是个爱酒之人,虽说不至于嗜酒如命,但见到酒就眼直是没跑了。只是嵬名岘连杨臻都喝不过,就更不用想喝倒宿离了。 更何况凭宿离的酒量,喝倒他们两个都不成问题。 事实就是如此,杨臻本来打算略坐坐就走的,毕竟还得去绍兴“拜访”杜三斤,但是一顿晌饭之后,杨臻和嵬名岘就人仰马翻了。既然三个赶路人都醉梦了,自然也就没法赶路了。 爱酒之人很难拒绝梅煎雪这样的好酒,拼酒之时杨臻就想到过了,大不了宿醉,迟一天赶路也没什么,到时候路上走快点就好了。 直到第二日时进晌午,嵬名岘才缓过劲来,能正常下地走路了。杨臻不是头一回喝,所以比嵬名岘的情况好些。 “瞧你们俩这点出息,不过是喝点酒,现在才好。”周从燕倚在门框上看着斜欹在屋外竹台上晒太阳的杨臻以及在院里用井水冰镇脑袋的嵬名岘。 她不常喝酒,即便是喝也没接触过江湖中这些小众的烈酒,昨日她只是嘬了一小口就上头了,这样的头晕只需要眯眼睡一觉就好,她迎着大清早的日光睁开眼,发现杨臻和嵬名岘还在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杨臻她是知道的,平时睡个懒觉也是有的,但嵬名岘却是个起得比鸡还早的家伙,如今竟然也被撂倒了,她自然觉得是个热闹。 杨臻嘿嘿笑了几声,也不说什么。现下的阳光温软醉人,晒的他又想睡觉了。 嵬名岘把脑袋从水里拎出来,宿离及时递给他一条帕子,对周从燕说:“梅煎雪虽然入口清冽,但后劲却大,昨日咱们一下子喝了那么多,难受些时候也是正常。” “宿先生你就没事啊!”周从燕还想再补一句:瞅这俩人的熊样! “离老哥这酒量,天底下恐怕也难找出几个,我与他相识四年了,拼过百八十回酒,从来都没赢过。”杨臻说得毫不惭愧。 宿离只笑不语。 嵬名岘把帕子浸湿淘洗了几下后拧了拧,叠成方块拎在手里走到杨臻面前把湿帕子递给了杨臻。杨臻拿帕子抹了两把脸,顿时觉得清醒了不少,他随手一甩,嵬名岘接住帕子,攥在手里,坐到了杨臻的旁边。 看着嵬名岘伺候杨臻的样子,周从燕倒是习以为常,毕竟她看惯了杨青跟在杨臻屁股后头端茶倒水。宿离就不一样了,他虽知道杨臻不饶人,却也纳闷堂堂剑魁竟然会对杨臻鞍前马后…… 杨臻和嵬名岘同周从燕一样,各自习惯的事,没人会觉得有哪里不对。 三人在宿离处又蹭了顿晌饭后,便辞别此地往绍兴去了。两日之后的半晌午,三人便在快意楼落下脚了。 杨臻与嵬名岘一进门,堂倌就认出他们来了,毕竟月前这二人还差点搬空了他们的酒窖。 要了房后,杨臻和周从燕便各自回房搁行李了,嵬名岘身上零碎少,除了一把剑以外几乎别无长物,便直接在堂下喝茶水等他们。 堂倌趁此时小跑过来问:“客官,上次您二位搁柜上的银两还有剩呢,掌柜的让小的来问问您,要不要再来几坛花雕?” “什么银两?”嵬名岘不解其意,之前他一共也没在柜上留几两银子,所以在杨臻找上他之前,他也就只有个住处,因着预留的银钱少,客栈给他送的饭菜都清淡得厉害,怎么可能还有剩?如今想来他也奇怪,上次他被杨臻灌醉撇下,次日醒来之后便收到了堂倌送来的醒酒汤以及鸡鸭鱼肉,他当时只是诧异,却也没往心里去,毕竟那时他满心都是“杨臻这个混账到底去哪了”。 “就是刚才那个上了楼的公子,他临走前留下了不少银两,还吩咐咱们好生招呼您,只是没成想您第二日就走了,所以那些余下的银两还一直在账上记着呢。”堂倌说。 嵬名岘听皱了眉,心中嘀咕:这算什么?觉得不该就这么甩掉我,所以做些补偿? 这只是一瞬之念,但他又觉得不至于如此。 “客官,花雕您还要吗?”堂倌不忘正经事。 嵬名岘摆手道:“算了。” 前两天刚宿醉过,而且眼下他没兴趣再喝了。 聚金斋前,穿红戴绿、一身福贵的周从燕被两个童倌热火地迎了进去。 街巷尽头,杨臻和嵬名岘目送着周从燕进了聚金斋,片刻之后一个童倌复又走出来守门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进去?”嵬名岘同杨臻往后站了站,以免被守门的童倌瞧见。 “我估摸着那个死胖子应该不想看见我。”杨臻靠在墙上说。 嵬名岘不解:“为何?” “哼,你不信啊?”杨臻笑哼一声,“敢不敢打赌?” 嵬名岘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等着他说。 “我给你预想一下待会儿他见了我的样子,先瞪眼后龟缩,而后强颜欢笑、硬着头皮跟我胡扯。”杨臻坏笑道。 经杨臻这么一说,嵬名岘竟然也觉得理所当然是如此,他道:“那便去看看你想的对不对吧。” 周从燕进聚金斋已有半盏茶的时间了,如今还不出来,就说明她已经见到杜三斤了。 杨臻抬手向前给他做了个“你先请”的手势,待嵬名岘先他迈开步子后也跟了上去。 聚金斋门口的童倌原本还坐在门槛上吹风流哨,甩脸一瞥瞧见了不远处朝这边走过来的嵬名岘,顿时抖了三下,目光延伸,他又看见了嵬名岘之后的杨臻。堂倌腾地一下站起来窜进了聚金斋,一边跑还一边喊:“爷爷!爷爷!杨臻来啦!” 嵬名岘回头看了看杨臻,杨臻朝他摊手,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二人刚要继续往前走,却被从宅院里冲出来的两个童倌给堵在了门外。 “杨公子,我们家爷爷今儿个不在,您……”童倌哆哆嗦嗦地拦着杨臻说。 “昂,不在?”杨臻笑看他。 “是是是……”童倌忙不迭地点头。 “没事,”杨臻扒拉开他,“我不是来找你爷爷的。” “那——”童倌就差横躺在门槛上当门闩了。 杨臻歪头看他:“刚才是不是来了个姑娘?” “对……” “是了,那是我家大小姐,我是来找她的。”潇洒的声音从童倌的头顶飞过,随着杨臻进了聚金斋。 两个童倌不知该如何阻拦,无措间被嵬名岘甩到一旁,眼看着杨臻和嵬名岘进了屋子。 杨臻迈进屋门时,嵬名岘就在他后面看着。 杜三斤瞪了眼,手中的茶杯猛地杵在了桌面上,他往椅子上靠了靠,左右逃不开,只好旁若无人地迎着杨臻站起身来笑道:“杨公子杨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周从燕憋着笑,杨臻没告诉过她他进来以后她该干什么,她也不晓得眼下属于她的戏演完了没有,所以只是在一旁看着。 “杜老板,听说你不在,所以我来看看,顺便,接我们大小姐回去。”杨臻抬手一示。 杜三斤明白过劲来了,他拧着脖子回头看了看座位上朝他嘿笑招手的周从燕。他哪里想得到,这个来谈生意的漂亮富家千金竟是个诱饵。 他在心中狠狠剐了杨臻两刀。他割韭菜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这样看走眼过? 第六十六章 线索齐备 杜三斤下颌两侧的赘肉紧绷得厉害,脸面上却是咧着嘴在笑:“这位周姑娘来时说有大生意要与杜某相商,杜某怕分身乏术怠慢了杨公子,所以才让门童转达我不在之语的,望杨公子不要见怪啊!” 杨臻听着他胡扯,歪头看了嵬名岘一眼,又对杜三斤说:“怎会怎会,杜老板放心,我不会坏你生意的,正好相反,我是专门来帮你谈生意的,同周大小姐一起和你谈生意。” 杜三斤看了看周从燕,见这人的样子已完全不是刚进门那派富家姨太太的模样了。他在心中啐了一声“真是倒霉到姥姥家了”后,扬手招呼童倌添茶倒水。 “不知杨公子所说的生意是……”杜三斤问。他一向骄傲于自己的巧舌如簧,把真的说成假的又有什么难的?顶多是面对杨臻,多费心功夫罢了。 杜三斤仓促赴死,杨臻却偏要卖关子:“大生意,对杜老板来说是比天还大的生意。” “什么样的生意比天还大?”杜三斤笑应他的故弄玄虚。 “给杜老板这条命估价的生意。”杨臻也陪他笑。 杜三斤的笑凛了一下,杨臻说起话来丝毫不给他留面子,令他顿生杀心,但眼看过杨臻和一旁俨然与杨臻伙同一党的嵬名岘后,他又深知自己只能竭力争取机会为自己辩白,毕竟有嵬名岘在,杨臻虽然从不杀人,但难保后者一句话就让嵬名岘把他给杀了。 “杨公子说笑了……”杜三斤尬笑。 杨臻单手剔了两下指甲握成了拳,眼看就是一副随时准备动手打人的模样。他斜眼看杜三斤道:“我原本以为我与杜老板之间有个君子之约,如今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杜三斤明白杨臻是在兴师问罪,便主动推揽道:“杨公子你错怪杜某我了!我既然与杨公子你有过约定,自然便是想信守的,可没成想杨公子你走后没多久就又有人找上门来了,指名道姓的让我找上嵬名大侠给他递话,若我不应,便要摘了我这个脑袋,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呀!” “又是那个姓江的?”杨臻收住笑,尽管看着杜三斤这副滑稽样子实在可笑。 “不不不!”杜三斤摇头,“是崆峒的梁奉一派来的人!” 嵬名岘和周从燕听了这话,齐齐地看向了杨臻,杨臻倒没给他们回以目光,说实话,杜三斤的答案他早就料到了。 既然是事情的真相,那证据一点一点的出现,拼凑成完整的真相是理所应当的事,但是这并非杨臻意料中的事,而是他料定诬陷梁奉一的人会做的事。 事出万全反而有古怪。 “来人自报家门,说是梁奉一派来的?”杨臻问。 “不不,是杜某拿话套出来的,杨公子已经嘱咐过了,杜某自然不想再麻烦嵬名大侠,若那人不给我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我即便是让他拧了这颗脑袋去,也决计不会听的。”杜三斤义正言辞得慷慨激昂。 “来的那人是怎么说的?”周从燕看戏中间插话问道。 “那人说是他们掌门施行远有事找嵬名大侠,事关剑圣之类的话,杜某都是原原本本转达给嵬名大侠了,大侠可以为我作证!”杜三斤看向嵬名岘。 嵬名岘却没看他,只是朝杨臻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杜三斤便成了受武林中人威逼的无辜商人,杨臻再怎么不讲理,都不能太难为他了。 周从燕心道:这家伙还真是能说啊! 要不是先前在路上听杨臻大体说过关于杜三斤的事,凭她今日所见所闻,她八成就相信杜三斤真的无辜又可怜了。 杨臻咂了咂嘴,说:“所以那个姓江的没有再来找过你?” “没有没有,”杜三斤立马说,“姓江的那个人就只来过那么一回,事败之后他也没再出现,连他搁我这儿的一大笔定金都没再问过!”他说得实在,毕竟,钱对他来说是最实在的。 “一大笔?”周从燕好奇,多少钱她没见过?多少钱才能称得上一大笔? “是啊,足足有三千两呢!”杜三斤比划着说。他似乎远没有杨臻刚进来的时候那么拘谨了,毕竟如今他的嫌疑已经洗清了——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周从燕瞪了瞪眼,好像确实有点多…… 值得吗? 周从燕想不明白。 杜三斤主要还是看杨臻的反应,他的话说完后,杨臻只是多看了他一眼,并未表态,但在他看来这已经是很明显的态度了。“说到底这都是笔不义之财,杜某可不想落个刺杀太师大人的同谋罪名,杨公子若是方便,杜某便把这些银两交给你,也算是交公了!” 他自然不会这么公正清明,敢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这说到底是江湖上的买卖,而且太师也并未出什么大事,再者,虽然杨臻往这一站,谁都忽视不了他身后的太师府和将军府,但他到底不是朝廷的官员,有什么资格代官缴银? “好啊,”杨臻坏笑,“没想到杜老板这么深明大义!” 杜三斤呆了。 周从燕在旁噗笑了一声,她实在憋不住了。 “不过,杜老板给我算哪门子交公啊,我这闲人身份可不合适。”杨臻叹气。 “如此,倒是杜某思虑不周了,抱歉抱歉!”杜三斤劫后余生般地拱手笑道。 “杜老板不必自责,前些日子我刚见过抚江侯府的扈侯爷,他的本职就是管理江湖,我帮杜老板打声招呼,届时你再把那——多少来着?哦对,三千两,把那三千两交给扈侯爷便好了。我想,侯爷一定会好好表彰你的。” 杜三斤:“……” 劫后余生成了回光返照。 离开聚金斋后,三人一齐往快意楼走。 “那个胖子的话你信几分?”周从燕问他。 杜三斤的话在她听来没什么问题,甚至是严丝合缝、毫无破绽,不过按照以前的情况来看,她觉得杨臻应该有不少问题。 “听上去很真,但是不可信。”杨臻说。 “你是不信他的话还是不信他这个人?”周从燕觉得杨臻压根没正眼瞧过杜三斤。 “不可信之人说的话自然要好好斟酌。”杨臻步子不停。 周从燕觉得有道理,但还是忍不住与他斗嘴:“我看你就是对他有意见吧?” 杨臻再理所当然不过地嗯了一声,说:“他也对得起我这份意见。” 周从燕翻了个白眼:“所以,你还是觉得梁长老死得冤枉咯?” “冤不冤枉的,此事当中存着在太多的可能性,若是冤,不仅许重昌有责任,钱津达也难辞其咎,这样的高手,说他失手误杀了个喽啰我还信,梁奉一好歹身手不错,难不成还自己往钱津达的剑上撞?杜三斤未必是在撒谎,可能真的有人对他说过那番话,只是说那番话的人来路不明,当然,杜三斤自始至终都是同谋的情况也不是不存在,只是可能性小一些罢了,毕竟他个把钱等同于命的市侩人看不上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杨臻顿了顿,眯眼道,“若是不冤,凭我所了解到的情况,也解释的过去。” 周从燕顺着杨臻的说法寻思了片刻,总觉得杨臻想太多了,又问:“那崆峒的事你还管不管?” “我不想多管闲事了。”杨臻叹了声气,不想管也管了不少了。 总体看来,崆峒的事已经和嵬名岘无甚关系了,他确实没必要再掺和了,可真想到就此搁置,他却又不安生,或许是他尚未能给施行远一个交代,有些对不起自己的师父秋清明吧。 第六十七章 赴京请罪 因着先前与杨臻的约定,周从燕这回被送回家也就没有多大的折腾,又因为有个与周大小姐八字相克的嵬名岘,杨臻也就没在苏州久留,搁下大小姐、吃了顿盛情的酒宴、教了大小姐不少招式后,给她留了张图纸后便离开了。 当然,这一系列事嵬名岘是没有资格参与的,不过有活钱袋在,他在客栈过得也不错。 他觉得杨臻这日子待他不错,好吃好喝的,平时说话也不讽刺挖苦了,他已经开始慢慢习惯这样的日子了。 他当然不知道,杨臻此次带他回京,是本着一种押犯人回京的心态去的。 杨臻与嵬名岘到平右将军府时已是黄昏,杨青正在门口等杨恕从朝中归来,意外接到了自家少爷,自然欣喜得厉害。 在杨青看来,自己那不知着家的野气少爷是终于良心发现回家看看了,还带了个朋友回家。什么都无所谓,将军府不缺那几间厢房,缺的是这个久不归家的大少爷。 杨青从未见过嵬名岘,也看不懂什么杀气重的“阴晦”样子,自然不会觉得这个平平无奇的客人有什么特别的。但嵬名岘就不一样了,他虽说也未切实见过杨青,但他却当过近一个月的杨青,他初见到杨青之时俨然就是与自己打了个照面的感觉。 这种感觉几乎等同于见鬼。 “我爹人呢?”杨臻往堂中一坐问到。 “午后宫里来人传话说圣上有事召见,老爷去了之后到现在还没回来。”杨青分了几个丫鬟小厮去拾掇房间,自己跟着杨臻端茶倒水。 杨臻随口应着,朝中的事他向来不多过问,虽然猜得出是什么,却也不想多说什么。“太师近来可好?”他又问。 “挺好的啊。”杨青所知有限,未能想到闻太师遇刺的事。 虽然通缉令早已发遍了全国,但由于闻南曜控制得好,太师遇刺的事并未在京畿一带风波多少,在京城百姓看来,只是又多了个十恶不赦的通缉犯罢了。 “就是老毛病总犯,少爷您也是知道的,对了,老爷还说呢,等你什么时候回来再去给太师瞧瞧。”杨青又道。 杨臻并未去迎合旁边嵬名岘扫过来的目光,只是点了点头。 闻训古有腰疾,这等事稍微上点心便会知道。 从前杨臻回家的时候总会去给闻训古扎几针、药熏一下什么的。不得不说,杨臻这一身医术太实用了,自从闻太师治过几回之后,他的手艺就在京中重臣间出名了,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大多上了些年纪,哪个没有点毛病呢? 院中有了些动静,片刻后,杨恕由几个随从跟着进了前堂。 “爹,您回来了。”杨臻起身道。 杨恕把官帽脱下递给身后的随从,坐到他的正位,笑道:“在前朝陪圣上看了许久军务,回的晚了些。”他不需要多解释什么,横竖杨臻都没兴趣多问什么。杨恕喝了两口茶润了润嗓子,看着嵬名岘问:“这位是?” 杨恕知道自己的儿子交友甚广,但他却很少见杨臻领着江湖上的谁回来过,毕竟庙野有别,杨臻一向很懂帮他避嫌。如今既然领回来了,肯定另有原因。 杨臻瞄了嵬名岘一眼,嵬名岘便立马起身一揖道:“见过杨将军,晚辈嵬名岘。” 杨恕顿时皱紧了浓眉。之前他收到过杨臻寄回来的家书,对有关嵬名岘的情况都比较清楚,所以见到嵬名岘他也不至于扬手就让重兵将其拿下。他看向杨臻:“臻臻,你带他回来是……” “爹,既然另有其人,孩儿想,是否可以劝姑父原谅他。”杨臻说。 杨恕微倾着脖颈,动了动嘴唇,似是有些不太高兴,但片刻过后还是收住了情绪,只是沉着声问:“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杨臻明白以杨恕所知的情况是不可能与他感同身受的,以将军和太师舅子的身份更不可能会轻易放过嵬名岘,便道:“父亲,我们所必须重视的是那个江姓之人,儿子能保证嵬名岘不会再为他们所用,所以还请父亲容我一试。” 两声父亲一出口,杨恕就拿他没辙了。杨恕摇头道:“你执意如此,便去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时为父可不会替你说话。” “是,多谢父亲。”杨臻笑得灿烂又乖巧。 “罢了罢了,你一路赶回来也累了,赶紧回房休息去,明日朝后再去太师府吧。”杨恕摆手说着,领着随从们离开前堂。 嵬名岘眼看着杨恕领着一帮子人离开,堂中又只剩了他们三人。 “杨臻……”嵬名岘尚在意杨恕刚才的话,是个长耳朵的都能听出杨大将军不高兴了。 杨臻歪着脑袋挤着半边小眼看了看他,说:“你也看到啦,虽说把你带回来了,但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保住你,不过你放心,若事不成,我会给你挑个风水宝穴的,权当是犒劳剑魁阁下侠肝义胆地跟我回京城。” “你——”嵬名岘恼道:果然不能把这家伙往好处想。 杨青偷瞄了嵬名岘几眼,贴到杨臻跟前小声问:“少爷,他真是那个要杀闻太师的家伙啊?” 杨臻点头起身说:“行了,我回房歇会儿,你领他去他的房间吧。” “少——”杨青不情愿,但又跟不上杨臻的步子,眼看着自家少爷离开,只把他俩留在堂中。杨青一阵脊条骨发凉后,硬着头皮冲嵬名岘微笑道:“嵬名大侠,请跟我来。” 太师府中,脖子上挂着个小书袋的闻南煜从大门一路冲到了后院。这股风风火火的劲头吓到了沿途的一众丫鬟小厮。 柴心柔正由三两个小丫鬟陪着在院子里绣花,她看到闻南煜后喊住了他:“小煜,你这是干什么?” “嫂嫂?”闻南煜收住步子,似乎才看到她一样。他看着柴心柔手中的佩带道:“在给大哥补腰带呐?” 柴心柔点头说:“你看你这火急火燎的样子,当心拌跟头。” “嫂嫂嫂嫂,我表哥回来了!”闻南煜跳到石凳上蹲着瞪眼道。 柴心柔停下了手上的活计,问:“你听谁说的?” “方才在学堂上听先生说的,”闻南煜越说越不老实,“先生晌前去将军府喝茶了,说是在那见到表哥了。” 太师府下的学堂一直都是一个先生带着的。 学堂的老先生方廷和是个真正的传奇人物,十几岁时参加科举便得中状元,不到三十岁便成了宰相,是社稷的一条实打实的肱骨,据说连闻训古、杨恕、江函等人都是他的学生,这等身份的老前辈往哪里一放都是一尊镇宅神兽。如今老先生大概有八十岁了,早年间带出来的学生能顶事之后,他便辞官了。本着“在哪里养老不是养老”的想法,闻训古把老先生请回来办起了学堂,也就是闻南曜和杨臻曾求学的地方,也是闻南煜现在每天都要去的地方。 方廷和并不介意边养老边种树,其实,他都有些庆幸自己没找个山沟水洞了却残生。他曾以为江文杲是他这辈子所能教出来的最有才华的学生,事实也确实如此,在他见过杨臻之前,江文杲永远是他最大的骄傲。 在方廷和还年轻的时候,便认为仕为国计,读书人阅经览史归根究底就是个修齐治平,以身为国,哪怕朝生暮死,也对得起腹中的浩瀚。这是他一贯的想法,但当他的得意门生江文杲被诛九族之后,他的坚持也有了动摇。 第六十八章 小惩大诫 或许算不上是动摇,只是有些原本很清楚的事突然不懂了。方廷和一直试着想明白那些困惑,直到他教出来了个本来能比他更早考上状元却调头扎进江湖里的杨臻之后,他才想明白那些缠绕了他近十年的问题。 经史为辅国佐政而存,但手握经史的后来人却并不必将其视为自己的归宿,“齐、治、平”说到底没有“修”来的纯粹。 柴心柔笑道:“既然是方老先生说的,那想必是真的了。” “所以所以!”闻南煜蹭的一下在石凳上站了起来,“我得赶紧去找他,不然他走了怎么办?” 柴心柔把他从凳子上拉下来,牵着他坐稳当并问他:“你找臻臻有事?” 闻南煜噘嘴:“没有,就是想找表哥玩嘛……” 柴心柔掩齿笑道:“你放心吧,臻臻哪次回来不来咱家?况且最近父亲旧疾发作,臻臻更会来瞧瞧了。” “也是啊……”闻南煜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便又拎起自己的小书袋挂到脖颈上,“那我先回书房了,先生留给我的帖子我还没写完呢!” 看着闻南煜跑没了影后,柴心柔低头缝好最后几个针脚,藏起线头后剪断长线,将佩带叠好放到桌子上对丫鬟们说:“把针线收起来,这条佩带要熨好,明日司务要用的。” 几个小丫鬟屈膝应下,纷纷将石桌上的物件收走了。 柴心柔调头去了太师夫人的房中,将杨臻回来的消息转达给了闻夫人。这些日子闻夫人也是愁得很,自家老头子的腰疾太折磨人,可她又无奈它何,如今自己那宝贝外甥回来了就好了,她也算是有盼头了。 次日,杨恕早朝归家之后便陪着杨臻和嵬名岘去了太师府。 由于杨臻要给闻训古看病,闻南煜也就没多闹腾,只是老老实实地跟在柴心柔身后同她一起候在门外。 闻训古的房中,杨臻将最后一根银针斜扎进了闻太师的肾俞穴上后,虚合双掌稍作运气,将带了冲经元气的手掌覆在了闻太师两侧的腰间。 闻南曜坐在榻旁帮闻训古拎着衣带,看着杨臻的一举一动。 “臻臻啊,”闻训古的声音明显疲倦又难掩舒坦,“我这老毛病要是没了你,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姑父您还是要自己注意,这种腰腿上的毛病最忌劳累了。”杨臻说。 闻训古笑了笑没说什么,一旁的闻夫人长叹一声:“能怎么注意啊,我只盼着他哪天辞了官好好休息休息。” “朝野安定,我这把老骨头也可以歇歇了。”闻训古笑道。 杨臻看着趴在榻上的闻训古,说:“姑父,其实我今日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想求您应允。” “你说便是。”闻训古感觉得出杨臻言语中的迟疑。 “嵬名岘找到了。”杨臻说。 “既然如此,收押了便好了。”闻训古伏着身子点了点头。 杨臻收回了手掌起身撤步拱手道:“姑父,关于此人,若佟有事相求。” 闻训古勉强抬头看着他的样子,皱眉道:“何事?” “若佟已经查明,行刺之事真正的主谋是一个江姓之人,嵬名岘只是被人利用了,所以还请姑父饶他一命。”杨臻说。 闻训古把话听罢,久不作声。闻南曜看了他片刻,抬眼问杨臻:“什么‘江姓之人’?” “就是那买凶杀人之人,只是自从事败之后便没再出现过。”杨臻说,“此人故意把江姓留在掮客处,怕是意在让姑父您知道的。” “江姓之人……”闻南曜摩挲着下巴寻思了片刻,“父亲,您怎么看?” 闻训古凝神了许久方才开口:“那个嵬名岘现在何处?” “就在堂前,和我爹一起。” 闻南曜顿时皱了眉:“臻臻,你就不怕……” “表哥放心,”杨臻明白他的介意之处,“嵬名岘并未带任何兵器,他肯来这里就是为了给太师府一个交代。” “那就——”闻训古的腰起了一下没起来,还闷了一声。 闻南曜和杨臻连忙扶住他,他摆摆手只道无碍。 他似乎忘了自己腰上还扎着针了。 “罢了,待会儿我去前堂见见他便是了。”他说。 前堂中,只有坐在楠木椅上的杨恕和站在杨恕旁边的嵬名岘,倒茶随侍的丫鬟小厮都被杨恕遣下去了。 “我听臻臻说你是牧云决的徒弟?”杨恕用茶盖刮着茶气问。 嵬名岘点了点头。 杨恕曾与牧云决有过几面之缘,但却并未深交。他又问:“他还在找唐重吗?” 嵬名岘皱眉,他一向不了解自己的师父,更不知道自己师父在找人,可是他怎么都觉得唐重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杨恕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答,侧脸看他道:“怎么?” 嵬名岘摇头:“我不知道。” 对了,唐重是原来抚江侯府的人,可扈坚良不是说唐重死了吗?嵬名岘想不明白了。 杨恕哼叹一声:这个“不知道”是不知道牧云决找没找到人还是不知道牧云决在找人?这小子也是木了些,这倒和唐重有点像。 闻训古挺胸直背、脚步轻松地走进堂中,杨恕瞧见他后立马起身相迎。 闻南曜和杨臻跟在其后进了堂中,各自问候过后即言归正传。 闻训古与杨恕一同坐下,看着分拨站在面前的年轻人们。 杨臻戳了戳嵬名岘,嵬名岘便自觉站到了堂中,稍微一躬身道:“见过太师。” 闻训古插了会儿腰,平视他:“你是来认罪的?” “是。”嵬名岘看着面前这个曾经差点被自己捅死的老人家点头道。 “认罪便要伏法。”闻训古说。 嵬名岘偷偷看了看杨臻,见他并未动作,便道:“先前确实是在下的不是,还请太师原谅。” 杨臻身在江湖,自然懂得让嵬名岘这等人物的傲骨绝不逊色于文人风骨,能让他来低头认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可闻训古等人就不这么想了,太师大人威重,江湖中的人说到底不过是些平民百姓,甚至远不及工商。平头百姓拜见朝廷命官,哪有站着回话的道理? 不过今日闻训古身上松快舒坦,也不在乎这些面上的东西。 “老夫既然有言在先,自然不会要了你的性命,但终归是要给你个教训的。”闻训古侧脸看了看站在他旁边的闻南曜,闻南曜会意,接话道:“杀人者以手持剑,若不能令杀人者无剑,便只能令杀人者断臂了。” 嵬名岘的脸色顿时就变了,这种结果可是杨臻未曾对他提到过的。 杨臻也被闻南曜的话吓到了,从前他只知道闻南曜温雅又果敢,却从未听闻南曜说过这样杀伐果断的话,他甚至从未听闻南曜说过有关生杀的话。他看向闻南曜,却发现闻南曜的话虽然是对这嵬名岘说的但目光却并未放在嵬名岘身上。 闻南曜在看他。 杨臻心头突然慌了一下:难不成这回惹表哥生气了? 杨恕正如昨日所言,只管旁观不管事。 闻训古点头问嵬名岘:“怎样?” “姑父,断臂对于持剑之人来说未免……”杨臻不肯坐视不管。 “臻臻。”闻南曜喊住他,“你跟我出来一下。” “我——”杨臻不明所以,被闻南曜拉着往外走,闻南曜说:“如何处理全凭父亲大人做主,我你在外面等着便是了。” 杨臻被拉到门外之前留给了嵬名岘一个“别冲动”的眼神。 闻南曜牵着杨臻一直走到了后院的那棵老槐树下。 “不是要在堂外等吗?”杨臻终究放心不下,他无法确定嵬名岘在没有他的情况下会做出些什么。 第六十九章 戒字青纹 对于倚剑为生的人来说,断臂无异于要命,闻南曜提出这样的要求自是不肯轻易放过嵬名岘了。杨臻能理解闻南曜为什么不肯放过嵬名岘,但他并不希望这样的情况出现,如今还是得先想法子过了闻南曜这一关。 “不管在哪里等,都会等来该有的结果。”闻南曜坐到石凳上。 “表哥,嵬名岘并不是我们所要找的最终目标。”杨臻坐到他对面说。 “我自然知道,不过他曾经确实是想要杀了我父亲,这件事不会因为他来道一声歉就当没发生过,再者,那个不见其人的‘江姓之人’基本上毫无头绪,谁都难以预料此事的后顾之忧,所以无论如何,嵬名岘这个人都不能完整的离开太师府。”闻南曜说。 “可要断他手臂不和要了他命一样吗?”杨臻皱眉,他不知道闻南曜能否体会到那种痛苦。 闻南曜的眼睛慢慢地眨了一下,看他问:“你是在袒护他吗?” 杨臻怔住了,他被闻南曜问蒙了。 他曾对那个假嵬名岘说过,他既没有诬陷嵬名岘的想法,又没有袒护嵬名岘的理由,如今想来也还是如此,他有什么理由袒护嵬名岘呢?嵬名岘差点杀了闻训古,还忘恩负义的将他重伤过,他不挖坑糟蹋嵬名岘就已经是慈悲了,袒护他?凭什么? 呼吸间,杨臻想了很多,有关的无关的、完整的琐碎的、庞杂的简单的,回神之时,他咬着牙说:“是。” 如今在乱七八糟的千万条中只有一条最重要:嵬名岘不能有事。 闻南曜皱眉凝目,似是生气般地看了杨臻片刻,起身道:“也罢,既然如此,那便放过他好了,你去颜玉斋等我吧。” “哥……”杨臻尚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就应了。 闻南曜的身形顿了顿,却未留出目光放到杨臻身上,“你放心,父亲那边我去说便是。”说罢,他便直接去了前院。 眼看着闻南曜离开,杨臻便也听话地去了颜玉斋。闻南曜让他等他就等着呗,反正说话算话这件事还是闻南曜教他的。 颜玉斋里有人,杨臻原以为又会碰上上次那个沈唯,结果进屋之后才发现是闻南煜那小子在拾掇书架。 “怎么?大哥他让你进颜玉斋了?”杨臻进门便问。 “哎?表哥你怎么来了?”闻南煜把手中的鸡毛掸子往腰后上一别迎了上来,“前面的事都解决了?”他老早就想去前头找杨臻了,只是柴心柔说长辈们在前堂有事商议,便作罢了。他一向如此,对些小事琐事极其好奇上心,但一旦牵扯到大事他就自觉退后了,倒是不是畏事,这只是他的习惯,毕竟上面还有父亲和兄长,自然不用他管事。 杨臻摇头,坐到闻南曜的藤椅上说:“应该是用不上我了。” “啊?”闻南煜觉得奇怪,但也不想多问,转言道:“你来这找书啊?” 杨臻点头:“来这坐坐,顺便看看书。”他驾轻就熟地走到那幢摆着江湖传志的书架前,抬手顺着书脊找,上次来的时候那本《平野先生传》还没看完结局呢。 闻南煜双臂环胸站在杨臻身后得意洋洋地说:“嘿嘿,想看什么随便挑,这里的书差不多都是我的。” 杨臻觉得有意思,他指着面前的书架说:“你是说这一架书?” “对啊,”闻南煜点头,“从前我哥都不许我来他的书斋,后来他说要添一架江湖轶事的书,我就把我的书拿出来了些,他这才让我进颜玉斋的,只是不许我在这里面吃吃睡睡罢了。” “什么时候的事?”杨臻问。 “大概四……五年前吧,刚开始我把书给他了他也不许我进颜玉斋的,后来我就跟他理论:你拿了我的书,我的书就要跟你姓了?我的书放进颜玉斋,那颜玉斋就有那么块地儿是我的,我为什么就不能进去了?”闻南煜叉腰模仿着当时他的神气样子。 “然后他就同意了?”杨臻听得想笑:给你姓跟他姓的,还不都是姓闻吗? “嗯。”闻南煜用鼻子哼出声,旋即又噘嘴,“只不过这破地方的洒扫就成了我的活儿了。” 杨臻点到了自己想找的书,两根手指将夹出来托在手里翻到了上次读到地方,一边看着一边听闻南煜吧啦吧啦。 “不过还好,自从那个嗔儿来了以后,这就不用我打扫了,我清闲不少呢!可最近那家伙又不怎么来了,我怕我老哥到时候又因为书上落了灰凶我,就自觉地扛着家伙来干活咯。”闻南煜往书架上一倚说。 “嗔儿?你是说那个沈唯?”杨臻把目光调离了书本。 “好像是叫沈唯吧。”闻南煜歪着表情寻思道,他对那个小白脸没什么兴趣,也没多问过关于他的事。 “那到底是个什么人?” 闻南煜鼓这腮帮子摇头:“左不过就是老哥的幕僚吧,应该大小是个官儿,我老哥好像挺看重他的。大约是一年前吧,他经常来找我哥,这人的声音很像表哥你,刚开始我都给弄错了,被老哥好一顿凶啊!” 这话先前潘峤也跟他说过,他也听沈唯说过几句话,确实是像。 “像就像呗,这世上这么多人,难免会有相似,要不是你偷听墙脚,会出这等事儿?”杨臻笑他。 “我那也不算听墙脚啊,颜玉斋难得有外人来,我原本是想来这里放书的,听见这里头有人在念诗就多听了两句,要不因为把他错当成了你,我也不会当着我老哥的面踹门啊!”闻南煜总觉得自己太过无辜。 “嚯?你这一说我这局外人都觉得对不住你了。”杨臻笑出了声。 闻南煜犟着鼻子哼了一声,不过却并未真有什么不悦,紧接着就凑近了些一起看起来杨臻手中的书。 闻南煜只是看了几行便道:“平野先生啊?你有兴趣?”其他的暂且不论,单是这一架江湖传志他如数家珍。 “随便看看罢了。”杨臻又翻了一页。他晓得这些书闻南煜肯定早就翻烂了,所以也就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要和他一起读了。 “我还有好多书没拿出来呢,有专门写谢隐他爹的,你看不看?”闻南煜眉飞色舞。 杨臻摇头,星垂君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实在没什么兴趣。 “那我给你讲讲呗!”闻南煜不肯罢休。 杨臻被烦笑了,他草草看完手中的书后,合上说:“行,你讲吧。” 闻南煜摆开架势说:“话说,太祖皇帝立国之处赐出了许多封号,其中有四个是给江湖人士的,分别是奚山君茅无恃、千机君温居延、扶阳君方涂焕、星垂君谢爻,这星垂君凭着百算百准的神仙本事帮太祖皇帝赢了许多场仗……” 杨臻撑着脸听闻南煜说着一些他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事,左右无事,便在这里给闻南煜捧场了。 屋外日头渐升,时进晌午,外面有小厮过来传话,喊杨臻去了前堂。 杨臻进前堂时嵬名岘是背对着门口的,光看背影,未曾缺胳膊少腿,他也算是松了口气。等向闻训古和杨恕问过好后看向嵬名岘时,他才发现嵬名岘不是少了什么而是多了点什么。 “臻臻,这人我已经处置完了,你可以让他走了。”闻训古说。 “是,多谢姑父。”杨臻拱手。他看着嵬名岘左脸颧骨上那个血迹未干的、指甲盖大小的“戒”字,心道也算是有了个好的结果。 这或许是闻南曜左右平衡之后的结果,总比卸掉一条胳膊的好。 第七十章 不欢而散 杨臻领着嵬名岘回了将军府后,便招呼杨青准备药材给嵬名岘处理伤口了。 “看来是烙过色了,即便是好了大概也会剩下清楚的字迹。”杨臻把嵬名岘的头收拾好后说。 “无妨。”嵬名岘并不在意脸上多个字,反正他也看不见。 杨臻长松一口气:“这下好了,等太师知会过刑部之后你就彻底自由了。” “嗯。”嵬名岘点头。 杨恕并未同他们一起回来,所以晌午只有他们俩,这就好办了。 “突然有点犯酒瘾了,嵬名兄怎么看?”杨臻笑看他。 “甚好。”嵬名岘面上不动声色。 杨臻慢悠悠地说:“可嵬名兄脸上还有伤呢,要不改日……” “皮外小伤,不碍事。”嵬名岘说得麻利。 杨臻大笑几声,“好,喝酒去!” 两人并肩往走,杨青不情愿道:“少爷您又要出去啊?” “待会儿就回来,爹回来以后替我跟他说一声。”杨臻拍拍杨青的肩膀交代道。 杨青应着,撅着嘴将杨臻送出了门,然后把杨臻摊放在桌子上的盛药的瓶瓶罐罐收拾了起来。 太师府中,杨恕陪着闻训古进了书房。 “衍声,你怎么看臻臻说的那个江姓之人?”闻训古往靠椅上一坐,从桌台下的抽屉里拿出了那块曾经被鸿踏雪偷走的夜牙玺,捧在手中摩挲着。 杨恕,字衍声。 “三师兄满门不剩一人,就连他的学生和幕僚也是贬官、流放殆尽,先帝几乎是除掉了所有的隐患,怎么会还有‘江姓之人’呢?”杨恕坐到闻训古对面,看着他手中的玉疙瘩。 “能把账算到我头上,十有八九跟文杲脱不了干系。”闻训古端详着夜牙玺上的雕兽说。 “若真认定是你,日后岂会善罢甘休?”杨恕苦不堪言。 闻训古倒是坦然:“横竖这份罪过我也已经背了这么多年了,若真有人想来讨债那便来吧,反正我没什么可还给他的。” “若真与三师兄有关……”杨恕于心不忍。 “我不会难为他的,”闻训古说,“毕竟是与文杲有连系的人,就如那嵬名岘一般,因着牧云决,我也不会真将他怎样。” 杨恕从来都做不到像师兄弟那样泰然,面对这种跨辈的恩仇生杀之事,他比闻训古这个当事人更紧张:“我知道师兄你是念旧之人,可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将一切都归罪于你,实在是……” “怪我就怪我吧,倘若哪一天那人找上门来也好,我虽然没什么可还他的,但却可以给他个交代。”闻训古将夜牙玺包好收回了抽屉里,“说不定还能把这麻烦东西还回去呢!” “那个……”杨恕一早就盯住闻训古手中的那块玉疙瘩了。 闻训古点头:“是夜牙玺没错。” 凭着刚才闻训古的话,杨恕大概猜出闻训古手中的夜牙玺从何而来了,先前他听杨臻提起时便有所猜测,所以他看到闻训古拿出夜牙玺之时才不至于失态。 “可是,臻臻说这是假的。”杨恕说。 “哦?”闻训古的意外一闪而过,“他对你提过了?” “是先前那个来偷夜牙玺的人说的。” 闻训古笑了笑说:“确实不可能是真的。” 这下轮到杨恕意外了,闻训古一早就猜到他这夜牙玺是假的了?也就是说,刚才他那点子意外不是针对夜牙玺是假的,而是对于杨恕知道了他有夜牙玺的事。 不过想来也是,温氏的夜牙玺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地出现呢? “即便不是真的,也是个无比重要的物件。”闻训古轻轻拍了拍抽屉匣,“至于那个‘江姓之人’,臻臻若是想继续追查便让他查吧,若不想便就此作罢,我自会着手去办。” 杨恕点头。他猜不出闻训古是不是真的想让杨臻去查,但他是真的不希望杨臻继续参与此事。 城中大街京华楼的三层上是各个分隔精致的雅间,三楼不与二楼相同,由京华楼外的外挂悬梯直通而上。 杨臻和嵬名岘正是在三楼包了间。 一壶醉梨香饮尽后,嵬名岘终于问出了很早之前就想问的问题:“当初你不是跟梁奉一说,要尽力助崆峒将我制住吗?” 杨臻绕着手腕,摇晃着杯中半边酒说:“你当时也在场,自然都听到了,我的话前面还有条件呐,‘若如此,定当尽力为之’。” 嵬名岘看他:“怎样‘如此’?” 杨臻伸出两根手指说:“‘如此’有二,其一,你真的杀了施老前辈,其二,我真的困扰于你纠缠我,若如此二样,我定抓你不误,可事实却全然不是。” “全然不是?”嵬名岘重复了一下这最后四个字。 “你说你没杀施行远,我没信错,我并不烦你跟着我,我也没说错啊。” 嵬名岘眯了眯眼,显然是有些起兴了,他和杨臻还有个约定没有兑现呢,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那咱们之前的约定——” 杨臻当然看得出嵬名岘在想什么,说点好话就得寸进尺,以杨臻的性子怎么可能让他这么轻易就得逞。 “说起这个,嵬名,我先问你个事儿。”杨臻挑眉,抢在嵬名岘之前开口道。 嵬名岘尚不明所以:“你说。” “你当真是因为想跟我一较高下才追着我不放的吗?” 之前为了和杨臻一决胜负,他千里迢迢追到了苏州,若不是如此,杨臻也不会这么快就能接触到这一堆事的内里。 嵬名岘觉得他莫名其妙:“不然能是怎样?” “嗯……你干这行的收益怎样?”杨臻咧嘴问,嵬名岘只要接话,他就差不多得逞一半了。 嵬名岘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收益?” “能吃饱穿暖吗?”杨臻换了个问法。 嵬名岘:“……” 看他的样子,杨臻不无可惜地摇头道:“唉,看来是不能了。” “我……”嵬名岘不甘如此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 “你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却这般嗜酒,你真不是来蹭酒喝的?”杨臻又露出了在嵬名岘看来极其欠揍的嘴脸。 “你——” 杨臻阔气地摆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多一张闲嘴而已,我将军府还是养得起的,嵬名兄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一点都不会觉得你麻烦,不就是多了张吃干饭的嘴嘛,我真不差这点儿……” “砰!” 没等杨臻掰扯完,嵬名岘便拍案而起,朝杨臻凶道:“不必这样讥讽,你以为我真想每日看你脸色?后会无期!” 他使劲哼了一声,抄起桌边的剑,几个跨步走到栏杆前,纵身跃出,在楼内街上之人的一片讶异声中消失不见。 杨臻单臂托腮,歪着脑袋看着还留着半块鞋印子的漆红栏杆,露出了奸计得逞后应有的笑。信守承诺什么的他一向很做的来,但是这回他是真的想就这么吊着嵬名岘不放了。 他饮尽杯中的最后一口酒,看了看漆木桌面上那块凹陷的手印子,心道:一张桌子省掉一顿干戈,划得来划得来! “小二结账!”杨臻心情舒畅地招呼道。 杨臻哼着山曲荡着步子进了平右将军府。 “少爷少爷,汉中送信来了!”杨青似乎是早就在院中等他了,一看他进来就迎着跑了过去。 杨臻接过杨青手中的信,拆开看了看。 [小师叔启辞 阁序敬禀:日前逸兴师叔之病况突遭反复,门主及诸位师长已携逆元气暂稳局面,成岭、士熙已往武夷寻请林神医,望小师叔见字,疾回汉中,以图解决之法。 师侄阁序上] “怎么会这样?”杨臻攥紧了信,扭头对杨青说,“青青,备马!” ****** 《山海志·弃巢》第一卷《试武大会》完 第一章 银斑青莲 《山海志·五毒书》有载:“银斑青莲者,为木为毒,其性归水,其质属阴,始于凛秋,成于三九,底青银边,瓣有虎斑,状貌奇罕,自隗去疾而出,育发不得其法,毒性凛冽,沾之即亡,尚无解。” 一连几天,这段话一直在杨臻的脑子里环绕。 两日前,他与林年爱于汉中逆元门分别之时,林年爱念经般地说了这么一段话,这段话也就死死地烙在了杨臻的心里。林年爱说这是山海阁二十年之前关于银斑青莲的记载,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外界的人不知道山海阁是否有新的说法,但此时的杨臻他们只能是宁可信其有,毕竟这是秋逸兴眼下唯一的希望。 林年爱已经回药师谷继续赶时间研究解毒之法了,秋逸兴的情况经过林年爱和他以及逆元的诸位师长熬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稳定了下来,不过他们都清楚,秋逸兴的状况已经经不住继续这样修修补补地耗下去了。 现在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去往唯一的希望之地山海阁寻求银斑青莲的破解之法。 山海阁位于登州蓬莱之地,是昔日的四大奇门之一,当然,在如今的江湖中它依旧是个传奇。 汉中与蓬莱之间山高路远,杨臻虽是一个人快马加鞭未下鞍,却也是近五日才身近蓬莱。林年爱年轻时曾去过山海阁,按着林年爱给出的大致路径,杨臻到达蓬莱后很快便找到了山海阁。 蓬莱山海阁临海悬崖,正面是一片迷宫一般的榆树林,目光越过高大的榆树林便可看到树林之后的塔式楼阁丛,楼阁一共三座,以品字形排列,一宽两高,中间也就是最前面的一座筑有三层,其余两个副楼各五层,跟赘在主楼之后。 看上去有点像是少林寺的藏经塔啊…… 杨臻心想。 他抬头看了看面前这片碍事的榆树林,不管它是不是江郎山的南竹林那样的卦象迷阵,对杨臻来说都没有什么阻碍性可言。他往后撤了几步,纵起轻功跃上了一棵榆树顶并往前轻点几步,立在了林子的另一端。也是如此,他才发现楼阁之下还有一段长长的石阶,杨臻大体看了看,觉得没有两百阶也差不多了。 不是说山海阁老阁主腿脚不好吗?怎么还修这么长的台阶? 杨臻暗自狐疑着,脚下一点纵身而下,这一跃便是二三十层台阶。 逆元山门前的台阶比这多多了,他从来没有好好爬过。 外场无人,直接这么窜上去应该也无妨,等到了门前再好好拜访便是了。 杨臻是如是想的,也是这般做的,但当他跃至一半之时,却被不知从何处甩出来的一条长鞭拴住了腰。 杨臻顺着长鞭看过去,瞧见了一个青衣白裤的青年男子,那男子撤步拽肘,杨臻顿时便被扯了过去,而那男子已经备了冲拳等着杨臻了。 杨臻顶着那人由鞭上递来的刚劲力道,凌空扭身,而后借着那人的力向他甩出鞭腿。拳脚当空一撞,双方被各自弹开,青年男子吃了力后退两步稳住了身形,杨臻则凌空翻身后落在了男子的丈半之外。 只是一下,杨臻便知这眼前人的内力与自己相差无几。 “叨扰了,这位仁兄,有话好好说。”杨臻朝他拱手。 青年人面色暗黑,浑身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盘鞭入手,架势道:“擅闯山海阁者,杀无赦。”不等杨臻再次开口,他便甩鞭冲又了过去。 杨臻迅速侧身,抬手缠住了他甩过来的长鞭,后撤一步与他较住劲,解释道:“在下无意擅闯,只是见阶面无人所以才直接过来的,兄台若不喜欢,在下这就下去重上一遍,保证老老实实规规矩矩。” “休要狡辩!”青年人似是很不喜这般油嘴滑舌,低喝一声后,向前跟步将长鞭甩至杨臻的头顶之上,打算将杨臻捆绑起来。杨臻自然不会老实地任男子拴绑,他矮身前倾,迎着男子而去,眼看要撞上男子之时,前脚后撤,抬手搭上了男子握鞭的手,同时旋身用后背顶上了男子的胸膛,他肩臂同时发力,用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过肩摔将男子背翻了出去。 男子虽被摔了出去,但手中长鞭未松,借着杨臻尚未撒手的力拉步后腾,单膝触地,稳落于阶上。 一击未果,男子不肯罢休,再次抽鞭前贯,长鞭吃了他稳厚的内力,竟直直的如长枪一般地刺了出去。杨臻盯着刺过来的长鞭,抽出别在腰后的藏锋向前突进,用藏锋与长鞭缠绕前行,与男子近身过招。 虽然杨臻觉察得出男子的内力与他深浅相似,但那也是和他的一种内力相似,他又不是江湖中那般只有一种真气的人,再者,杨臻与人过招,靠的从来都不只是内力。 百招过后,男子也拧了眉头:这闯阁之人的出招速度快的有些骇人了…… “途安,收手吧!” 正楼门前多了个坐着七巧木轮椅的清秀少年,这个少年有一双大眼睛,看上去晶莹明亮,十分干净,仿佛里面映有星辰。少年脑后留着一根长长的长生细辫,手中握着个干蕉叶盘成的蒲扇,如同个老诸葛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少年一句话过后,男子立刻收招停手,扯开身形,几个窜步站到了少年身后。 七巧木轮椅是昔日神兵城造出来的稀罕玩意儿,杨臻听林年爱提过,说是专门给腿脚不便的人代步用的。从前杨臻只知道山海阁老阁主苏为筹下身残疾,却不曾想山海阁的小辈也坐上了木轮椅——没听说六木阴噬脉的毒能贻害几代人啊…… 他看着那坐在七巧木椅上的清秀少年,问:“阁下是何人?” 清秀少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此处是山海阁,我自然就是问道师了。” “问道师?”杨臻颇为意外,在他的想象之中,问道师是白胡垂膝的老人模样,眼前这人光是年纪便让他觉得不靠谱。他挑了下俊眉,坏水上涌,问:“何道?” 少年也不示弱,微微昂首说:“任何道。” 杨臻恍作惊讶:“哦?这么说你无所不知?” 少年得意地点头道:“正是。” 杨臻继续问:“无所不晓?” 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然也。” 杨臻的笑开始变得高深莫测,与先前清秀少年笑得如出一辙,他说:“那你可知,我是谁?” 少年顿时语塞,他看眼前这人的嘴脸,觉得这人根本不是来虚心问道的,倒像是来蓄意找茬儿的。他实在觉得不甘,一脸嫌弃地说:“我怎会识得你个山野村夫是谁!” 杨臻噗笑一声道:“呵,你倒是头一个这么说我的人。” “哼!瞧你这无礼的样子,我看怕是连个村夫都不如!”少年满脸不屑地嘲讽道。 “噢?堂堂问道师,如今却和我这个连村夫都不如的人在青天白日下反唇相讥,我看得出你年轻,却没想到你乳臭未干。” 论斗嘴,他杨臻还没怕过谁呢。 “你!”清秀少年被气得腾地一下从七巧木椅上站了起来。 “……” 杨臻无语了:原来是假的呀,难为他初见这少年之时还为山海阁抱憾呢……不过这傻小子的定性也太差劲了吧? 站在少年身后的男子脸上似乎也有些挂不住了,他抬手轻轻拍了少年的肩背一下,以提醒他注意形象姿态,但少年反而跟找到靠山了一般更加来劲了,指着杨臻,扭头对青衣男子说:“途安,给我揍他,往死里揍!” 第二章 山海少主 青衣白裤的男子支手扶额,以示头疼。他看得出杨臻不是一般人,也明白真打到底,自己未必能敌,不过真让他头疼的是自己面前这个一点就着的家伙,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这么浮躁呢? 杨臻懂事得很,连忙笑脸道:“这位小问道师且慢,在下当真是有事相求才来的,绝无冒犯之意。” “没有冒犯之意你刚才胡说八道干嘛!”少年叉腰吼道。现在知道认错了?晚了! “只有胡说八道才衬得起胡说八道,你能说山野村夫,我为何就不能说乳臭未干呢?”杨臻笑。 清秀少年的小脸拧得厉害。 他身后的青年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说:“阿衡,你冷静点。” 清秀少年咬着牙深吸一口气呼出来后,盯着杨臻说:“好,你倒说说看,你不是山野村夫是什么?” 杨臻稍一拱手:“在下姓杨名臻,字若佟,师承逆元秋清明,家住平右将军府,还请问道师阁下评定一下,在下是什么。” 一瞬间,少年与青年面色变得颇为丰富。 清秀少年眨了眨干瞪好久的大眼睛后说:“你……你拿什么证明你是杨臻?” “阁下拿什么证明我不是杨臻呢?”杨臻笑看他。 少年一阵语塞,他的目光在杨臻的身上逛了几个来回后,咋舌道:“都说杨臻厉害,原来是这么个厉害法儿!说吧,你来是不是为了你们门中的那个活死人?” 杨臻并未有多少意外,毕竟是山海问道师,这江湖上的事能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正是,还请问道师阁下赐教。”杨臻坦诚道。 少年向楼门歪了歪头说:“进来聊吧。”说罢,他回头拖拉着七巧木椅同青年一起进了门。 恼得快的人通常好得也快,心思单纯的人大抵如此。 杨臻两步并作一步,来到门前时,他抬头看了看框上的匾额,外门正正当当地挂着“山海阁”的大牌匾,内门则悬着“经纬堂”。 入堂聊了几句后,杨臻才知道这清秀少年叫苏纬,正是山海阁的少阁主,前天刚过了及冠礼,并由老阁主苏策取字“晓衡”,只是看上去面相小罢了。至于那个青衣白裤的青年叫苏途安,是苏纬的护卫,一身难觅敌手的功夫是老阁主苏策口头传授的,专为照顾苏纬而学。 “这里是经纬堂,二楼是明达堂,再往上是载世堂,后面两个东边的是望海楼,西面的是观山楼,我爷爷现下在观山楼里看棋谱呢,你要问秋逸兴之事的话,便随我去载世堂吧。”苏纬说着,把木轮椅往旁边一搁,便往楼上走。 换做以前,有人来问道,苏纬才懒得说着这么多话,通常是高深莫测地给出三两句更高深莫测的话就打发了,哪会费口舌介绍山海阁的构建。作为无所不知的问道师,他从未离开过山海阁,但他却从很早以前就知道江湖上有杨臻这么个人了。山海阁有自己独立而完整的情报网,可以获悉江湖上绝大多数已发生的事,这正是山海问道师的后备基础。 六年前的试武大会之后,山海阁的线人将大会的情况递回山海阁之时起,苏纬就盯上那个叫杨臻的厉害家伙了。从试武大会霸榜到崆峒遭难,在广为人知的范围之内,苏纬一直都在关注着杨臻。对于在江湖上周知度相对较低的杨臻来说,他算得上是半个杨臻通了。 在他看来,若是杨臻一直如此的话,完全可以写进《风华录》了。 苏纬刚要往楼梯上拐便被蹲在楼梯口旁的苏途安拽住了。 苏途安拉着苏纬往角落里靠了靠,与苏纬低语道:“你要当心他。”他瞟了杨臻一眼。 “什么?”苏纬不明所以。 “他心眼儿太多,我怕你吃亏。”苏途安说。 杨臻在一旁歪着头看热闹——他又不是个聋子。 “我也不缺心眼儿!”苏纬斜眼瞅他,随后又对杨臻说:“走吧,跟我来。” 杨臻跟着苏纬往楼上去,经过苏途安的时候顺便给了他个谢谢夸奖的笑。 载世堂上方到处都是机关匣,堂壁四周悬挂着密密麻麻的竹片,苏纬在其中找到写着“五毒书”的竹片后轻轻拉了一下,杨臻的头顶上就有了轴转的动静。 一方不明材质的盒子从屋顶上由一根手指粗的铁索吊着,缓缓落下来。 苏纬拖住盒子,不知在盒子的何处拧了一下后盒子便自己弹开了,苏纬从其中抽出一卷书,摊开递给杨臻说:“你先看,要是书上没有,我再给你找别的。” 杨臻托着《五毒书》边翻边问:“敢问少阁主对银斑青莲所知多少?” “除了这书上记的,还有《风华录》里的《东君溧阳传》提到过一点东西。”苏纬说。 《山海志》是山海阁历代阁主承袭编撰的江湖史,分为纪、录两大部分,“纪”是主体通记,现今已有《立世》、《逆元》、《遗孤》三纪;“录”则是归类性的人物分记,总共三门,分别是《风华录》、《评议录》、《殇炀录》,《风华录》专记风采人物,被收进此录的人物即是由山海阁认定的杰伟之人,如扶阳君方涂焕、剑仙李言;《评议录》收录的都是黑白未定之人,正如录名一般,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说,如奚山君茅无恃、百刃千锋周振鹤;《殇炀录》中出现的则都是些江湖上公认的造恶且对江湖影响深远之人,如隗毒老鬼隗去疾、扇舞魔使赵进。当然,山海阁对各个门派组织也着有书记,如《五毒书》等,只是载述大致情况,相对简略,仅相当于线索纲要一般。 杨臻看书极快,很快便翻完了手中的薄册子,这里面的内容十分笼统,基本讲明白了五毒宗创派到灭门的简洁过程,用在隗去疾身上的笔墨算是最多的,老鬼生平琢磨出来的厉害毒玩意几乎都提到了,但也是仅限于提到,对银斑青莲的描绘与林年爱之前所说的毫无出入。 “《东君溧阳传》里怎么说?”杨臻把书还给了苏纬。 “别的尚且无关紧要,既然是为了解毒,有一点应该对你有用,隗冶提到过‘青莲不可与三叶同生’,你知道三叶是什么吗?”苏纬问他。 杨臻摇头,五毒宗的东西他哪里会知道,话说隗冶又是谁? “就是‘三叶白葵’,”苏纬说,“也算是个毒物吧,只是这东西向来少见,毒性又不上数,所以没多少人知道,我也是后来问我爷爷才知道的。” “你是想说,不可共生说明此二者有可能相克?”杨臻问。这倒不无可能,在相克之物上或许真的会有解毒之法。 苏纬点头,他将《五毒书》卷起来放回匣中收了起来。 “哪里能找到?”杨臻问。只要有一点希望,他就要试试。 “若是五毒宗还在自然好说,如今的话,天下珍奇沉藏花,你可以去藏花楼问问看。”苏纬说。 “藏花楼?”杨臻轻念。 也是,藏花楼什么稀罕玩意没有? “多谢少阁主!”杨臻朝苏纬拱手,“待事情解决,在下必当重谢。”他心中着急,想赶紧跑去建宁看看。 苏纬眼看杨臻要走,连忙拉住了他。他朝四周看了看后,贼兮兮地说:“杨臻,我跟你商量个事儿怎么样?” “不怎么样。”杨臻看他的样子就觉得没好事。 “……”苏纬干瞪了一会儿大眼睛,扯杨臻的袖子道:“我是认真的,帮我个忙,你能不能想办法带我走?” 第三章 死局何解 杨臻挑眉看他,总觉得这场景眼熟得很…… “成不成?你既然要解秋逸兴的毒,难免会再遇上什么疑难,带着我,我正好可以随时帮你啊!”苏纬自顾自地陈述着利处。 杨臻不说话,他只是来问道的,都说山海问道师架子大,可到他这怎么还能当赠品了?从前去舟水山庄也是,他总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人贩子。 “你也想出去见识见识?”杨臻看着苏纬问。 “啊?为什么要用‘也’?”苏纬咕噜了下大眼睛说,“你是说那个舟水山庄的大小姐?” 杨臻一脸诡异:“你连这都知道?” “那当然,我可是很了解你的!”苏纬得意,问道师的情报网又不是闹着玩的。 “了解我你不认识我?”杨臻呛他,他越发觉得这小子有意思了。 苏纬被噎了也不尴尬:“这不算这不算,你就带我走吧,我没准儿真能帮到你呢!” 杨臻吊人胃口的嗜好又发作了,他不松口道:“没准的事我可不想做。” “我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问道师啊,只要你带上我,我肯定能帮上你。”苏纬立马换了个说法。 杨臻被他弄乐了,他笑问:“所以要带走你需要过几关呢?你爷爷苏老阁主肯定不会同意,而且我看你旁边那位仁兄应该也不会答应吧?” 说不上为什么,自从上次掺和了嵬名岘的事以后,杨臻好像对某些闲事没什么抵抗力了。 苏纬的大眼睛瞬间变得无比亮堂:“不用他们答应,你偷偷带我走就行!” 杨臻抿嘴:又是一个让他偷人的。 “直接把你偷走实在不合适,你还是跟他们商量一下吧。”他说。 苏纬噘嘴,蹲到地上不说话了,似乎让苏和苏途安同意他离开山海阁是件登天般的难事。 杨臻看了他一会,莫名觉得他有些可怜,便弯腰拍了拍苏纬的肩膀说:“别怕,我帮你去劝,咱们一人一个,你先选,剩下的我帮你搞定。” 这话说出来之后杨臻自己都纳罕: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解人意了? 苏纬顿时抬起头来,用他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杨臻,使劲点了下头:“嗯!” 杨臻被苏纬送进了观山楼,临别前,苏纬还给了他一个“好好加油”的手势。 太难为人了,平白让他去说服一个平生素昧的老人家——他虽然一向对自己这张嘴很有信心,但苏策毕竟是山海阁的阁主,算得上是江湖中头脑数一数二的人物,他那颠三倒四胡说八道的本事哪能糊弄得了这样的人物? 杨臻按照苏纬说的,直接上了顶层。 听老驴头说,苏策曾经也是个武功冠绝江湖的厉害人物,只可惜遭了五毒宗的祸害,不仅武功尽失,还变成了残废。 杨臻远远地看着窗边坐着木轮椅的老人,心中还在忙着组织待会要用来胡说八道的话。 “年轻人,你有事吗?”苏策侧脸问他。 虽是侧脸,但苏策的目光并未离开面前的棋盘。不过这一侧脸,杨臻已然看清了苏策的形象:眉发白得均匀彻底,下半张脸上干净得厉害,看上去十分利索。 杨臻见过不少老人家,到了这般年纪却不续须髯的老头实在是稀罕。 “晚辈杨臻,见过苏老阁主。”杨臻走近了些揖礼道。 苏策盯着棋盘的眼睛动了动,转而挪到了杨臻身上:“你是来找老夫的?” 杨臻点头:“有件事想和前辈您商量一下。” “正好,陪老夫下会儿棋吧。”苏策朝他招了招手。 杨臻应着坐到了苏策对面。 比下棋,他也没怕过谁。 杨臻搭眼看了看苏策守着的棋局,不禁有些意外,这是一盘早就摆好的棋,黑白相峙,黑棋将白棋逼至死地,虽未付出最后一击,但已规划好了白棋的败局。苏策手中捧着一盒白棋子,盛着黑棋的盒子则被放在杨臻所坐的那一侧。 “这是老夫和一个老朋友摆出来的残局,当时他说等我解开此局之时便可再与他重逢,可五十年了,老夫一直没能解开。”苏策俨然像是在讲一个故事。 “这仿佛是个死局呢。”杨臻抬头看他。 “死局与否,温洵都没机会来见我了。”苏策笑得有些疼。 杨臻反应了片刻后,深吸了一口气:没记错的话,温居延之子温梨木的大名就叫温洵。 “我一向讨厌朝廷中人,尤其是姓杨的。”苏策侧脸望着窗外的远空说。 杨臻听得有些懵,不知该回什么话好。“讨厌朝廷的人”可以理解,可为什么还要加上一句“尤其是姓杨的”呢?而且,像苏策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张嘴就直接说“讨厌”,实在让杨臻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你是秋清明的徒弟,想必也不至于太像姓杨的那群人。”苏策又说。 杨臻真的是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从前也没听说杨家和山海阁有什么过节啊,要是真有,他来之前林年爱不可能不告诉他…… “你来山海阁是为了秋逸兴那小子的事?” 苏策有自己想说的话,杨臻自然不必愁无话可说,他只管点头:“逸兴叔的情况不太好,师父让晚辈来山海阁请教一二。” “阿衡应该都跟你说过了吧?”苏策现在虽担着阁主之名,但问道解道之事已经放手交给苏纬了。 杨臻点头。 “但愿能有用吧,不然又将是个遗憾。”苏策低着头说。 杨臻看着他那双无所动迹的腿,略作思索后说:“前不久,晚辈曾遇上过中了六木阴噬脉的嵬名岘。” 苏策猛地抬起头来,对上了杨臻的眼睛。 杨臻似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股黑色的火。 “可惜了……”苏策叹了声气,再次望向窗外。 “幸好相遇及时,如今他已无事了。”杨臻说。 苏策看着他,有些不敢置信:“你解的?” 杨臻点头称是。 苏策的神情一言难尽,他盯着杨臻看了好一会后问:“你和林年爱什么关系?” 天下人都知道杨臻是秋清明的徒弟,大多数天下人也只知道杨臻是秋清明的徒弟。 “林先生曾救过晚辈,晚辈有幸在药师谷看过林先生的医书。”杨臻说。 苏策觉得不对头:“林神医会随便让你看他的医书?” 林年爱是个什么人他还会不清楚?从前在药师谷的时候,他可见过林年爱太多小气抠门斤斤计较的做派了,那些被林年爱当成命根子的医书怎么会轻易给人看呢? “当时晚辈还小,或许是林先生并未放在心上吧。”杨臻说。按照老驴头的脾性,太有可能了。他转言道:“前辈,可否让晚辈看看?” 苏策与他对视片刻后,搁下了手中的棋盒,将手臂伸向了他。 杨臻搭上苏策的脉,只是片刻,便收回了手:“晚辈无能。” 苏策不出所料地笑了笑。 难道就只因面前的年轻人的几句话,他就产生了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残废了几十年的人,本就不该抱有什么有朝一日还能再站起来的幻想。 苏策也不知为什么,早已被他搁置了多少年的记忆,面对着杨臻却又都按部就班地回来了,是因为这小子跟那些故人有关系吗? “既成之事,本来也不用多想什么,就好比这盘死棋,经年相对仍然一无所获,如今想来,那点执着期待都荒唐得厉害。”苏策笑笑说。 杨臻看着他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再开口提苏纬的事了,他转而低头看向了面前的棋局。 “你方才说有事与老夫商量?”苏策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恢复了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该有的样子。 杨臻依旧看着棋局:“晚辈想向前辈借少阁主一用。” 第四章 想有所得 苏策皱眉看着杨臻问:“此话何意?” “晚辈想请少阁主与晚辈一同回逆元。”杨臻说。 苏策看他的眼神中瞬间多了一层苦大仇深的恨意:“老夫蹉跎一生,如今只剩这么一个孙儿,你连这也要抢了去?” 杨臻被苏策的激烈反应给惊到了,苏策的话让杨臻觉得自己仿佛是抢了他很多宝贵之物一样。他也是此时才突然意识到,苏纬似乎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忘记提前知会他了。 “晚辈并无此意,”杨臻尽量往情理之中扯,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强人所难,“只是觉得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既然如此,何不在所能之时行其所想呢?” 杨臻也是赌了一把:苏策不可能不知道苏纬想出去的事,苏纬不敢自己来说,多半是因为苏策在此事上态度坚决,苏纬多次努力过之后都没有结果,所以他要做的并不是据理力争,而是以情动人,此前提起嵬名岘无非是为了博得一些苏策的共鸣,只是失算于并不了解这爷孙俩之间的事,如今想要成事,只能继续加把劲让苏策感同身受了。 从前他听林年爱说过一些苏策的事,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做到。 “是阿衡让你来的?”苏策自然听得出杨臻想表达的意思。 杨臻点头。 苏策摇头:“你不知道,阿衡他不会武功,保护不了自己,让他离开山海阁之后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山海阁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波折了。” “江湖确实有凶险之处,不过最有意思的也正是险中求胜,死里逃生。”杨臻说着,在苏策诧异地注视下,伸手从苏策手边的白棋盒中夹了一枚棋子,稳稳地搁在了棋盘上。 苏策是不放心苏纬离开山海阁后的安全,那他就向苏策证明一下,他有保苏纬安全的本事。 苏策滞愣地望着那被杨臻添了一子的棋局,反复试了多遍后心道:活了?! “不行!” 载世堂中,苏途安卯足劲力给了腿边的桌子一掌,那张小桌子立刻不堪重负地四分五裂开来。 苏纬瞪着大眼睛看着粉身碎骨的桌子,朝他大声喊道:“你干嘛?打坏了不用修啊!” 苏途安顾不上这个:“你不能跟他走!” “哈?”苏纬哼声道,“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吗?我只是通知你一下而已!” “阿衡,你的身子经不起江湖上的风雨,好好在家里待着不行吗?苏家只剩你了,你还要撇下老阁主吗?”苏途安按着他的肩膀说。 苏纬把头瞥向一旁,咬牙道:“途安,我真的是在这里待够了。” 十几二十岁的年纪,任谁会受得了这种老死笼中般的生活? “哟?这桌子是怎么了?” 杨臻倒背着手像个功成名就、功成身退的老大爷一样溜达进了经纬堂。 “你怎么回来了?成了没?”苏纬眨巴着眼睛,乞食般地看着他问。 杨臻挑眉而笑,眼睛瞥向了一旁。 苏策慢腾腾地轱辘着木轮椅挪到了门口,并道:“事成了,你连推我一把都不稀得做了?” “即便是晚辈没伸手,老阁主不照样到这儿了嘛。”杨臻笑道。 “爷爷,你……”苏纬眼看着苏策总有些犯怵。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苏策也不知在问谁。 苏纬和苏途安都被问懵了。 苏纬张口结舌了许久都不知该说什么。他原本并未对杨臻抱有什么希望的,毕竟说服苏策这种事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当时听杨臻答应了,他就鬼使神差地把杨臻塞进了观山楼,或许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相信杨臻能做到的。 苏途安也是目瞪口呆,他想象不到,一个人到底要如何的巧舌如簧才能说服苏策。 “日后你出门在外要一切小心,自己照顾好自己,什么时候想起我这老头子了就回来看看。”苏策面朝苏纬嘱咐道。 “阁主……”苏途安在一旁听不下去了:苏策竟然没打算让他一起跟着去? 苏策摆手,又看向了杨臻。 杨臻乖觉得很,立马拱手道:“前辈放心,晚辈说到做到。” 苏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交代了苏纬几句后,便转着轱辘离开了。 三人送走苏策后,苏纬终于忍不住兴奋大叫了起来,他欢呼着给了杨臻一个熊抱:“杨臻,谢谢你谢谢你!” 苏途安在一旁黑脸看着,纵然他有再大的意见,如今也不能怎样了。 有秋逸兴的事在脚后跟催着,杨臻不可能多耽误什么,当天晌午便带着苏纬离开了山海阁。只不过他来时是单枪匹马,走时却驾上了辆宽敞舒适的马车。 听苏纬说,马车是苏途安临时改修的,专门给苏纬闯荡江湖做代步用。杨臻当时听到这话的时候真是没憋住,直接笑出了声:哪有搭着马车闯荡江湖的?游山玩水还有非徒步不可的时候呢。 杨臻驾着马车,把缰绳往手腕上挽了一圈,侧脸对坐在马车里面的苏纬说:“既然要闯荡江湖,你要不要给自己起个什么名号掩人耳目呢?总不能就拿你们问道师的招牌闯荡吧?” 苏纬问他:“你是什么名号呢?” “我?”杨臻笑,“我没有名号。” “那我也不用起名号了,再说我爷爷一直把我藏的暗无天日,江湖上根本没什么人知道有我这么个人,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吧!我不说你不说,没人会知道。”苏纬说。 杨臻挑眉而笑。他和苏纬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他在江湖上没有什么朗朗上口的名号是因为他的名字已经足够震人耳目了。 “你这么肯定?”杨臻问他。 苏纬认真得不行:“当然,山海阁通晓天下事。” “什么都知道你还出来见识江湖?”杨臻堵他。 苏纬瞪了眼,面对杨臻哑口了许久后,才回天乏术地说:“你抬杠的本事还真是无人能及啊。” 杨臻拱手一笑道:“承让承让。” 杨臻惹人生气的本事是一流的。 最早发现并切实体验杨臻拆台打脸这一本事的是林年爱。早在林神医试图哄着这小孩拜他为师的时候,老头儿就觉得这小孩有点皮,虽说是像自己,起初也挺高兴,觉得这娃娃对他脾气,可没过多久林神医就笑不出来了,这小孩的皮劲比起自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林神医曾一度怀疑这小孩不是杨恕的儿子,因为这脾性实在不像杨家人。 苏纬白眼看他,不想再跟他斗嘴,便转移了话茬:“你怎么安排行程?” “既然藏花楼可能有三叶白葵,那就直接去建宁吧,”杨臻寻思了一会,“顺路去一趟苏州。” “去看那个周家大小姐?”苏纬问。 “对。” 杨臻领着苏纬一路观赏,苏纬也是起劲得很,以至于头两夜兴奋的没睡着觉。到第三日时,苏纬的脸色明显就不行了。 行至河边,杨臻勒马收缰,暂时停步歇息。 杨臻蹲到河边往脸上捧两把清凉的河水。如今已是六月,越往南走越热,虽然尚未过去黄河但仍觉得闷得很,怎么就不下场雨呢? 他扭头想吆喝苏纬出来透透气,却看到苏纬扶着车辕慢腾腾地着了地,虽是慢,还是趔趄了一下差点栽了跟头。 杨臻见状,赶紧跳起来跑过去扶住了他:“你没事吧?” 苏纬实在是站不住,便也任由杨臻扶着,摇头说:“不怎么样……” 杨臻寻了处干净之地扶他坐下,半蹲下来,给他搭了下脉,一探之后,杨臻皱眉看他,有些不可思议地道:“你真的一点内力也没有?” 第五章 冲经元气 江湖人都道昔日的山海阁主武功盖世,连山海阁的护卫都能和杨臻差不多打成平手,这少阁主竟然没有一点内力?先前在山海阁之时,杨臻听他们道苏纬不会武功也只当是他武功不高,却不成想真的是一点也不会。 苏老阁主能教苏途安,为什么不教自己唯一的孙子呢? “切,但凡我会一点儿武功,会被我爷爷关二十年吗?要是会武功我早跑了!”苏纬忿忿不平地瞥他了一眼,而后又无可奈何地说,“我倒是也想学,可是……先不说学不学的会,就我这身子骨,哪里熬得住习武的苦,途安跟我一起长大,你看他,跟你打都不在话下,再看看我……唉……” 杨臻看着他像是自说自话一样地碎碎念着。 凭着刚才给苏纬搭的那把脉,杨臻已经大致了解他的身体状况了。苏纬所提到的身子骨弱、自幼不能习武只是表面的说法,而杨臻的诊脉结果是,以苏纬现在的情况,恐怕连活过三十岁都成问题。凭苏老阁主的渊博,不可能不懂医术,所以也就不会不知道苏纬的身体状况。但看苏纬的样子,好像他又并不知道自己情况…… 如此看来,这多半也只是因为苏老阁主独自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了。 想到此处,杨臻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他突然明白了当时在与苏策谈条件时,为什么苏策要他拿杨家满门发誓护好苏纬了。当时他还觉得苏策咄咄逼人,如今看来倒是老人家在担惊受怕了。 眼看着苏家这根三代独苗也撑不过而立之年时,不知苏老阁主是什么感受。 “没事儿,我教你。”杨臻笑了笑说。 “教我?没用的,要是真能学会,我早就名扬天下了。”苏纬哂笑一声。 “放心,我教你的跟别人不一样。”说着,杨臻握住了他的手,与他掌心相对,然后将冲经元气缓缓地渡给他。 林年爱不许他过度使用冲经,但给个不会武功的小子理气用不了多少精气。 “能有什么不……”苏纬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已经感觉到了这股渗进四肢百骸的真气非同一般。他虽然不会武功,但由于博览群书的缘故却也知道真气释外的样子,伤人时凌厉强劲,救人时平稳细腻——可杨臻渡给他的真气却令他毫无头绪,这种感觉,恐怕清明时节的微风都比不上它的温软。苏纬觉得这种真气无论怎么野蛮地用,大概都不会伤到人。 他愣愣地看着杨臻的手背,感觉这股真气慢慢悠悠又有条不紊地漫及了全身,暖得嗓子里温温的。 “这……是什么?”他看向杨臻,大眼睛中有些迷茫,但迷茫之下隐隐有些许微光。 杨臻看着他,笑眯眯地说:“你不是总说自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问道师吗?” “你不告诉我算了,我早晚能猜出来。”苏纬忍着好奇说,并十分享受地任由这股真气在自己体内又游了个来回。 “猜?问道师想事都靠猜的吗?”杨臻笑得更乐了。 “你管?”苏纬还是犟。 “怎么样?想学吗?”杨臻问。 “想!”苏纬点头如捣蒜,但他转念想了想又问:“可是这股真气应该不是逆元气吧?你是秋清明的徒弟,应该学的是逆元气啊,一个人的体内怎么可能有两种真气呢?”按照《山海志》的记载,那些试图凭一己之身习得两种真气的人,要么走火入魔,要么暴毙而亡,哪有一个是善终的?他突然觉得此事十分值得琢磨。 “你可是问道师啊。”杨臻也是乐得跟他卖关子。 苏纬回忆着之前看过的各种传志,没用多久,脸色就变了。他看着杨臻,表情怪异地问:“这个是……冲经元气?” 杨臻挑了挑眉,点头道:“没错,你竟然知道冲经元气?”按照老驴头的说法,这是他们药师谷的独门秘技,世间大多数人连听都没听说过。 “你知道吗?”苏纬看着杨臻那只还在给他渡真气的手,又开始了自言自语般的碎碎念,“如果五十年前有它,爷爷就不至于残废了,如果二十年前有它,我娘就不会死了,我也就不至于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杨臻不笑了。 山海阁阁主苏策盛年遭变,中了奇毒“六木阴噬脉”,寻医无果而至武功尽失、下肢失觉,只能在一把椅子上度过余生,这是杨臻早就听说过的,而苏纬的母亲,杨臻一无所知,不过按苏纬的说法来看,也是到了那种非冲经元气无救的地步。即便是号称“能解天下事”的山海阁,也有回天乏术的时候啊…… 杨臻曾听秋清明说过,以前的老驴头不是个闲的住的人,药师谷里十天有九天找不见他的人影,山海阁也是与他无缘,两次都没能找到他。 “五十年前我……还不存在,二十年前我也……”一时间,杨臻竟甚是心疼这被天下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山海阁。 苏纬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是在怪杨臻,他只是觉得宿命这东西真的很磨人,而且好像还很喜欢和山海阁开玩笑。 “我从小就被爷爷关在山海阁,虽然是个‘博古通今’的问道师,但我对这世间事的了解全都是从载世堂里得来的,二十年啊,我甚至知道载世堂的哪一本书在什么位置,尘世在我看来就是一部又一部的话本故事,我常常想,这世间怎么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呢?我知道有种美好又丑陋的东西叫‘人心’,但我从来没见过,所以我很想见识见识载世堂之外是什么样子,可是我……” 苏纬说不下去了,虽然苏策从未明说,但他对自己的身子还是有点数的。载世堂里汇集百川,但唯独没有一本医书,不仅载世堂没有,就连整个山海阁也都找不到丝毫和医术有关的书。他从小就是个病秧子、药罐子,可山海阁为什么一本医书都没有? 就连这一点点对冲经元气的了解都是他从《五毒书》中的只言片语推测出来的。 五毒门甚戾,唯惮药师谷,一脉冲经,山海难觅…… 杨臻看着苏纬,他深知,思绪沉重对苏纬来说也是慢性毒。他松开一直给苏纬渡真气的手,搓了搓掌心的汗,索性也盘腿坐下,把胳膊拄在膝盖上用手撑着下巴说:“阿衡,你怎么都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冲经元气呢?” 苏纬看他:“你和药师谷是什么关系?” “我认识药师谷的谷主。”杨臻说。 虽然冲经元气是个稀罕事,但药师谷恐怕是个人都知道。 “你师父?”苏纬问。 杨臻皱了皱眉,不知该怎么回话。虽然老驴头成天唤他作徒弟,但他却从来没喊那老头子一声师父。 “药师谷不是二十多年前就不收徒了吗?”苏纬说。这也是他从他那些“话本”里看到的。 远志已没,半夏不归,药师谷誓不再传。 “是吗?老驴头儿没告诉过我……”杨臻从来没想过去打听林年爱的过往。 “‘老驴头’是谁?”苏纬没听明白。 “就是药师谷谷主林年爱。”杨臻说,“这样吧,咱们去过藏花楼后,我就带你去找——林谷主,怎么样?” “去药师谷?”苏纬眼底的微光再次亮了起来。 杨臻点头:“说不定他有什么法子能帮你呢?” 说是这么说,有没有法子,他也拿不准,不过老驴头毕竟比他多活了一个甲子,万一有呢? “那,你还教我吗?”苏纬迟疑道。 第六章 身兼二职 杨臻再理所当然不过地点头道:“当然,冲经元气虽然做不了伤人的利器,但学会了可是很养人的,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按照他的推测,苏纬即便是能把冲经元气练到他这个程度,也做不到向他那样伸手就能救人的地步,但温养自个儿的身子应该是没问题的。 “好,那你就是我师父了!”苏纬笑得灿烂。 “我也不过是虚长你一岁罢了,叫师父这种占你便宜的事实在是……”杨臻有点不太忍心糟蹋他。 “那就叫小师父好了!”苏纬算是认定他了。 “呃……”此刻,杨臻面对着阳光灿烂的苏纬想到的却是林年爱,他眼下还没开始教呢,苏纬的“小师父”就已经喊上了,可林年爱变着法儿的教了他那么多年,他却连一声“师父”都没叫过…… 周振丹觉得自己的宝贝女儿最近乖得很,自从被杨臻送回来之后,整天待在家里也不到处乱跑了,虽然每天都会打碎、弄坏些什么物件,不过这些都太无所谓了,只要她肯老实待在家里就已经很好了。 这日周从文下学回来,一进大门就看见自己的傻妹妹在院子里拿着根铁链子乱甩——他看不懂什么武功路数,只觉得眼前乱七八糟的。 “我的好妹妹,你偶尔也歇一歇吧,你看你人都练瘦了!” 周从燕不搭理他,她自己心中有数。杨臻先前教过她鞭法,还给她留了一张九节鞭的图纸,她跑遍了苏州的铁匠铺打了五六条,试过之后总算有一条称心如意。在这近一个月的日子中,她每日都坚持练习杨臻教给她的鞭法,如今已经耍得有模有样了。 最近这两日她便开始盘算了,等什么时候杨臻来找她,她就先拿杨臻练练手,让他也见识见识她精湛的鞭法。 心情好的时候想什么来什么,晌午过后,自觉学有所成的周从燕盘好自己的宝贝九节鞭便要出去行侠仗义,可周振丹和周从文拦着怎么也不愿她出去闹,只道她是太平盛世没事找事。眼看就要拽不住之时,却正好撞上了赶着马车来到门口的杨臻。 一家人顿时欢天喜地,迎着杨臻二人进了门。 杨臻没打算久留,他只是按照约定来看周从燕的,顺便问问周从燕还要不要跟他出去溜达。 “丫头,我要去趟建宁,要不要一起来?” “建宁?建宁有什么好玩的吗?”周从燕满心欢喜,其实不管杨臻的回答是什么,她都会不多犹豫什么地跟上去。 这些日子她是老实,不过也是因为有周振丹规劝着她,说没有杨臻在,让她一个人出去他实在不放心,所以她所有的期盼都在杨臻赶紧来接她——杨臻说了会来接她,她就能一直安心等他。 “藏花楼就在建宁。”苏纬搭话道。 关于苏纬,杨臻进门时便向周家人介绍过了,不过他并未道明苏纬问道师的身份,只说是友人家的孩子带出来透透气罢了。 这种说法无疑是博得了周家兄妹的共鸣。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啊,你们等着,我去收拾东西!”周从燕说着蹦蹦跶跶地回了房。 周振丹和周从文趁着周从燕回屋收拾包袱卷的空子,拉着杨臻好一顿嘱咐,杨臻听着,基本上就是又把自己这个宝贝疙瘩托付给他了的意思。 也就是略坐坐的事,三人很快就离开了舟水山庄。不过,在临出舟水山庄之前,周大小姐还给父兄展示了一下她这些日子苦练的成果。 周从燕简单地通知了一下杨臻后便动手了,杨臻猜得出她的心思,也想配合她让周振丹父子对她刮目相看,可是杨臻很快就发现这疯丫头动起手来实在太莽,简直有些六亲不认,而且她虽然看上去不壮,力气却很可观,有那么两下抡鞭刮蹭到了杨臻的腰肩,疼得杨臻头皮都麻了。他哪里挨过这样的打,从前与别人过招,能抓住他衣角的人都少得可怜,如今他要帮着周从燕表演,自然不能让她一招都摸不到他,但是被摸了两下之后,杨臻就不想干了,赶紧收招撤开身形给了她一顿夸赞,好让尚不尽兴的周大小姐暂时放过他。 这么一闹,起码让周振丹和周从文对周从燕的身手有了很大的信心,更加放心让她出去闯荡了。 当然,打这么一架还有另外一个作用。 杨臻揉着肩膀赶着车出了苏州城门。 车舆中,周从燕半生不熟地哼着从杨臻那里听来的山曲,听苏纬问到:“原来你的鞭法是小师父教的啊?” “小师父?”周从燕一时有些不确定,她指了指坐在车辕上的杨臻。 苏纬自豪地点头。 “嚯,这才几天不见,你都收徒弟了?”周从燕把竹帘卷起来问杨臻。 杨臻攥着小酒壶嘬了一口说:“惭愧惭愧。” “小师父,我也想喝。”苏纬看他喝酒也眼馋,他身子不好,活了二十年还没尝过酒什么味呢。 “你不能喝。”杨臻不给他商量的余地。 苏纬噘嘴,周从燕只当他抠门,帮苏纬道:“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晓衡你说说看,我的功夫怎么样?” 她现在十分自信,随时准备着接受别人的称赞。 “厉害,刚才小师父都躲着你呢!”苏纬不会武功,自然看不明白杨臻的想法。 “是吧!”周从燕得意地笑道。 杨臻在舆外听得翻了个白眼。当时他给周从燕寻摸武器的时候,出于她是个姑娘家的顾虑,给她选了九节鞭,怕她甩起来嫌累还特意把图纸画的细了些,省得打造出来后她嫌重,如今看来,当初应该直接给她画个狼牙棒。 “既然你也是小师父教出来的,”苏纬琢磨了一会儿说,“那我应该叫你师姐呢,还是师娘呢?” 杨臻被一口酒呛了个厉害,他有些怀疑这小子是在报复他不给酒喝。他扭头看向他们,周从燕被问红了脸,苏纬则在朝杨臻眨他那双大眼睛。 果然…… 杨臻震了一下缰绳,面朝前路说:“周大小姐没像你一样拜过师。” 不就是比脸皮厚么?谁怕谁。 “噢……”苏纬歪头,“那就是师娘了!” 杨臻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 上次回京他问过杨恕了,杨周两家间确实有婚约。当时杨恕还好似觉得对不住杨臻一样,说若是杨臻不喜欢他便亲自去和周家退婚。杨臻当时并未给杨恕明确的答复,毕竟在他看来,喜不喜欢的事慢慢看。 周从燕忍着满心的羞赧嫌弃道:“懒得跟你们俩胡扯!”不过说完之后,她自己竟也没憋住笑了。 三日之后,三人顺利抵达建宁。 藏花楼是一座三层楼,乍看上去甚至和京城里的那些风月场所有些相似,要说不一样之处,那便是藏花楼前的烟雨长亭,路上听苏纬讲,这里还有个“烟雨十里,长亭相送”的故事,不知是不是这蜿蜒漫漫的长亭名字的由来。 藏花楼之后还有座塔,名叫“芳菲塔”,据说是藏花楼的贮宝之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周从燕听着苏纬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一通后忍不住问,“你是这儿的?” 苏纬得意地一哼:“山海问道师,自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周从燕听着这名号还懵了一下,而后才迅速反应过来:“你是山海阁的?你竟然是山海阁的!我的天呐……”她看向杨臻,她觉得他又厉害了不少。 杨臻笑,心道:这小子的嘴真是藏不住事啊…… 走完烟雨长亭时,苏纬已经累得不行了。 第七章 藏花程氏 藏花楼前栽了两排十分齐整的海棠树,不过此时花期已过,只有绿叶不见花红。 海棠树中有一架秋千,有个看上去大概十三四岁的男孩正叼着根还没长够身样的青瓜盘腿坐在上面荡来荡去,秋千架下还堆着两只树鼠在不停忙活。 男孩也看到了他们,他把小青瓜从嘴上拿开,问:“你们找谁?” “请问,藏花楼主在不在?”杨臻上前一步问。 “在,你等会儿啊。”男孩说着从秋千上跳下来跑进了藏花楼中,两只树鼠也窜上了海棠树丛。 “姐,有人找你!” 周从燕问苏纬:“你说藏花楼的楼主叫程莞颜,怎么没提过她还有个弟弟啊?” “这样的小孩儿,暂时没必要写进《山海志》吧?”苏纬撇嘴。 周从燕还想说什么,却见刚刚跑进藏花楼的那个男孩同一个花匠打扮的姑娘一起出了藏花楼。 虽然没有穿红戴绿涂脂抹粉,但周从燕看到她之后瞬间产生的想法仍是“太好看了”。 “就是他们。”男孩对程莞颜说。 程莞颜将三人挨个看过一遍后,把目光搁在了杨臻身上,问:“你是谁?” “在下杨臻,见过程楼主。”杨臻老实地答话道。 程莞颜看着他,突然笑了:“你就是杨臻啊?”她解下自己身上裹着的罩袍般的围裙,放下绾在脑后的长发,又问:“有事么?” 周从燕看着随便几下就又变得更美了的程莞颜,突然特别想拽起杨臻就跑。 “在下想向程楼主求取一物。”杨臻说。 程莞颜点头,笑得温婉大方:“我看你旁边的那位小兄弟身体好像不太舒服,进来聊吧,也让他好好歇一歇,这是家中幼弟,程晚。小晚去找处休憩之地给这位小兄弟吧。” “多谢楼主了。”杨臻应着,同苏纬跟着程晚进了藏花楼。 程莞颜又看向杵在原地盯着她看的周从燕,大方地笑道:“姑娘,请进吧。” 周从燕看了她好一会儿后,抬步小跑跟上了杨臻。 几人随着程晚进了一间卧房后,杨臻将苏纬安置到榻上,教他运动冲经元气,眼看他安稳下来后,留周从燕在房中守着他,杨臻则同程晚去见了程莞颜。 “方才那位小兄弟无事吧?”程莞颜给他斟茶,示意他坐下来。 杨臻坐到她对面道:“调理片刻会好些的,多谢程楼主了。” 程晚还在啃青瓜,他拿了把小板凳坐在一旁抖着腿看热闹。 程莞颜微笑道:“既如此,杨公子便说说所为之事吧。” “在下想向楼主求取三叶白葵。”杨臻说。 程莞颜慢慢地点头道:“既是来寻物的,想必杨公子也知道我这藏花楼的规矩吧?” 四大奇门各有各的规矩,山海阁的规矩算是最任性的,前去问道的人能否得到想要的答复全看问道师的心情,如果赶上问道师心情不好的时候,那去问道之人也只能自认倒霉了,至于像杨臻这样把人给惹毛了还拐跑问道师的情况是从来没有过的。而藏花楼的规矩就实在多了——等价交换,想要得到所求之物就必须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来换,而且所换之物的价值全由藏花楼定,所以在藏花楼,黄金万两也未必能有几分价值。 程莞颜既然这么说了,就代表藏花楼确实有三叶白葵。杨臻心中松了一口气,点头道:“程楼主请讲,若在下能拿得出,必定双手奉上。” 三叶白葵虽是稀罕玩意,但到底没什么特别的药效,除了对付银斑青莲这种更稀罕的东西以外,怕也是没有其他的用处了,这种对平常人来说如同鸡肋一样的东西,应该不会被多么重视。 这是杨臻的想法。 程莞颜笑眯眯地看着杨臻说:“我的条件是,你留下来。” 杨臻皱了下眉,一时间没懂她的意思。 一旁的程晚顿时笑出了声,贼兮兮地脆声道:“姐,你终于给我找到姐夫了?” 杨臻有些慌,他看向程莞颜,却不见她否认什么,这下他更慌了。 “姐夫,用你换,你舍得吗?”程晚翘起二郎腿笑问杨臻。 杨臻蹙着眉心无言了片刻后问程莞颜道:“敢问楼主,三叶白葵对藏花楼来说很重要吗?”杨臻觉得这姐弟俩是和着伙难为他。 程莞颜摇头:“此物于我来说无甚痛痒,杨公子呢,非它不可么?” “是。”杨臻点头。 “那——我这算是趁火打劫了吧?”程莞颜还是在笑。 杨臻不明白这姐弟俩到底为何会如此,明明素昧平生,却一上来就提这种要求,涮他么? “实不相瞒,在下求取三叶白葵是为救命所用,这对在下来说十分重要,还请程楼主不要为难在下。”杨臻耐着性子恳求道。 程莞颜单手托腮看着他:“我在向你求取的也是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等价交换而已,不是为难,你若不舍得与我交换,便是你我都得不到想要的罢了。” 一盏茶杯在杨臻的手中转来转去,他有些不想说话了——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怎么讲都说不通的情况呢。 程莞颜收起了自始至终都漾在脸上的那抹笑意,说:“杨公子若不急需三叶白葵,自然不必着急给我答复。” 杨臻与她对视一眼,起身道:“失陪了。” 程莞颜还没来得及点头,杨臻就已经离开了。她的目光落在杨臻别着藏锋的背影上,静静地目送着他出了客堂。 程晚拎着小板凳往程莞颜旁边凑了凑说:“真是稀奇呐,老姐你竟然看上男人了,还是一见钟情?我是不是该去给爹娘上柱香啊?” “你膝盖又痒了?”程莞颜没看他,依旧盯着那扇刚刚被杨臻穿过去的门。 程晚连忙摇头认乖道:“别呀,你看我多识相,他还没答应呢,我的姐夫已经叫上了。” “他怕是不会答应了。”程莞颜短叹一声。 “为什么啊?姐你明明这么好……”程晚的马屁拍得再由衷不过。 “我可能,”程莞颜自嘲般地笑了笑,“来迟了一步吧。” 周从燕守着苏纬,看着他调息。 杨臻推门而入,周从燕迎过去小声问:“讨到手了?” 杨臻摇着头,坐到了苏纬身后。 “怎么回事?他们狮子大开口了?还差多少,我给你补上!”周从燕说。 “他们要我也拿一样东西和他们交换。”杨臻盘腿而坐,合掌反错调动冲经,以单掌附在苏纬的后心之上,帮他顺元调理。 “什么东西?”周从燕看他的样子,隐隐觉得事有不妙。 “她——要我以身相许呢。”杨臻用一种无可奈何于是认命的语气说。 “什么?!”周从燕和苏纬异口同声地吼道。 杨臻有些不悦地用另外一只空闲的手轻轻给了苏纬一巴掌教训道:“别走神,想不想好好学?” “想。”苏纬老实地重新对正掌心,又不放心道:“可是小师父,那个藏花楼主真的看上你了?”他不否认自己的小师父风姿绰约,那个藏花楼主也倾城绝世,可他已经有师娘了呀,再多一个的话小师父岂不是很难做? “我希望是假的。”杨臻说。他平生第一次如此这般地希望别人是在耍他。 “你没答应她吧?”周从燕瞅他。 “当然没有!”杨臻看她。 周从燕被他看羞了,扭头对着门指指点点道:“我就觉得那女人居心不轨,你看吧!” 苏纬心中纳闷:我怎么没看出来? 周从燕对着门闷了许久,问到:“现在怎么办?” 杨臻收回了附在苏纬背后的手掌,沉默不语。 苏纬也收了运功的架势,寻思了片刻后说:“要不咱们去找五毒宗吧,蜈蚣老妖好像尚在人间。” 第八章 退求其次 “好,就去找他!”周从燕甚至都不知道蜈蚣老妖是什么,她只想赶紧带着杨臻离开这里。 “可是……”苏纬有些支支吾吾,“没人知道蜈蚣老妖在哪儿啊……”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周从燕忍不住跟他内斗起来。 “我……”苏纬也有些委屈,江湖中鲜有山海阁触及不到的角落,可廖公焕这样的人却实在是查无可查、觅无可觅。 “丫头,别闹了。”杨臻叹了口气。连乌显炀都说不上来廖公焕到底在哪里,山海阁自然也难找到此人的踪迹。当初他与林年爱商量过后,之所以直接去了山海阁,就是因为根本没有廖公焕的消息。 但周从燕这回真的是脾气上来了,她瞪着杨臻喊到:“我闹什么了?你山门里的那个人非那破草不行,你能怎么办?真娶了那女人不成?!” 杨臻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笑?难不成你真想娶她?”周从燕瞪他,她甚至还想上手揍他。 杨臻不答她的话,反而调头问苏纬道:“阿衡,你觉得呢?” 苏纬见这便宜师父竟然把火往他身上引,顿时便往后缩了缩,他偷瞄了一脸煞黑的周从燕,正义凛然地说:“小师父你别做梦了,三妻四妾什么的可不是好男人该想的!” 杨臻被他给气笑了:“你个臭小子……” “姐夫!” 程晚推门而入,火上浇油道。 刚被苏纬变相恭维得开心了些的周从燕,听了程晚那声姐夫之后,脸又黑了回去。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周从燕凶神恶煞朝他吼道。 程晚也是初生牛犊不怕死,“我来找我姐夫啊。”说着,他还指了指杨臻。 “你可别乱说啊,我师娘脾气虽然不好,但武功却好得很。”苏纬善意地提醒他。 “你师娘脾气不好,跟我找我姐夫有什么关系?”程晚还没搞明白这几层关系。 苏纬指了指周从燕说:“这就是我师娘。” “那又怎样?”程晚觉得这棵病秧子啰嗦得很。 苏纬耐心很好,又指了指杨臻说:“这是我师父。” 程晚立马犟了鼻子,心中咋舌道:我的老天爷,老姐竟然看上了个有妇之夫…… 周从燕衬着苏纬的介绍,朝程晚挺了挺腰,算是神气了一下。但也是同时,她却也突然意识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自己怎么这么快就觉得这样理所当然了?杨臻还未真正表态,她凭着苏纬的几句话就厚颜无耻地当真了? 她回头偷偷看了看杨臻,见他只是笑眯眯的,却说不上来到底是何意味。 “这样啊……”程晚上下打量了一下周从燕,又皮实地对杨臻笑道:“姐夫,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姐啊?我姐真的是难得多看谁几眼,更别说是一见钟情了,你要是不给她点回应,大概她这辈子眼里再也走不进谁了。”他也是偷偷跑来的,毕竟不忍心看自己唯一的姐姐情窦初开就胎死腹中了。 “替我谢谢程楼主的美意,在下实在承受无能。”杨臻说。 他一直不是很理解,为何世人都觉得被喜欢了就应该承担责任呢?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就必须对别人一厢情愿的感情做些回应呢?难不成非得活得不堪入目,让人不屑一顾才能避免这种莫名其妙的负担吗? “为什么呀?”程晚不明白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没眼光的人,“我姐多好啊,长得好看,脾气也好,端庄大方又聪明,哪里比不上她了?”话到最后,他还随手一指周从燕。 这话被周从燕听了之后,周从燕的反应竟然不是暴跳如雷,而是红了眼睛——她把程晚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之后突然发现程晚说的好像并没有错。 苏纬离周从燕近些,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她的反应,他把周从燕挡在身后说:“师娘你别听他胡说。” “我不是胡说啊,你们自己想想看不是吗?”程晚说。 杨臻往前走了两步,将周从燕和苏纬护在身后,低头与程晚对视道:“小朋友,看在你年纪不大的份上,你刚才的话我姑且当作没听见,你姐那里我自会去说,无需你说三道四,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就出去玩儿吧。” 程晚仰面看着杨臻,尤其是对上杨臻那双眼睛后突然哆嗦了一下,等杨臻把让他走的话说完后,他立马扭头跑了出去。 杨臻扭过头来时,眼中的戾气尚未收起,被苏纬尽数看了去,登时便怵得脊背一凉。苏纬在杨臻眼中所看到的戾气仿佛与杨臻同体异心,似乎完全不属于他,毕竟那是一种泯生的凛冽。 苏纬明白刚才还理直气壮的程晚为何突然就夹着尾巴跑了。 小师父这是生气了吧? 不过等杨臻把目光挪到周从燕身上时,那股戾气顿时就烟消云散了,他眯着眼对她笑道:“别不好受了,那种小屁孩儿的话有什么可当真的。”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哪里都不如她?”周从燕红着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我不喜欢那样的。”杨臻笑着抬手一戳她的脸,把她的嘴角提了起来,做成了个笑的样子,但因为不自然,所以看上去颇为别扭。 杨臻再次回到程莞颜跟前时,程晚正不知在对她嘀咕什么,但当程晚看见杨臻时顿时缩着脖子又跑了出去。 “小晚怎么突然这么怕你了?”程莞颜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杨臻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接这块话茬,程晚识相自己跑了最好,省得他看着烦。“在下是来给程楼主答复的。”杨臻站到程莞颜对面说。 程莞颜自顾自地沉吟了片刻:“所以,你是来拒绝我的?” “对。”杨臻的回答简洁干脆。 程莞颜不出所料地笑了笑:“如果我早出现那么一点,会不会有机会?” “不会。”杨臻终于变回了那副不惧天崩不怕地裂的样子。 程莞颜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叹气道:“你这么说话太伤人了。” “抱歉,习惯了。”杨臻说,“其实楼主你都不了解我,又何必执着于我?” “不想了解了,”程莞颜认命般地摇头道,“我怕了解了之后更放不下你。” 杨臻想说那可未必,不过他不愿去费那个事冒那个险,所以只是附和般地笑了笑。 “这样吧,既然这个条件不行,我换个条件可好?”程莞颜问。 “楼主请讲。”杨臻说,其实他已经打定主意了,若真到谈无可谈之时,他就直接学鸿踏雪便好了。 “我不求你留下来,但你与我立个约定,日后但凡藏花楼需要你,你便随叫随到,怎样?”程莞颜说。 “随叫随到?”杨臻琢磨着这个字眼。若是为着一个承诺,就把他一辈子钓着,可就让他无能接受了。 程莞颜点头:“君子之约。” “好,一言为定。”杨臻说。 程莞颜起身道:“杨公子请稍候,我这便去取三叶白葵。” “有劳了。”杨臻目送着程莞颜出了客堂。 如此,倒是省的他亲自动手了。 周从燕和苏纬按照杨臻的嘱咐,早早地就在楼外的海棠林中等着了。毕竟杨臻早就打定了“谈不成就来阴的”的主意。 程莞颜捧着一盆小花从藏花楼后面的芳菲塔方向过来,她看到靠在海棠树上的周从燕后顿住了步子。 “周姑娘,能和你聊聊吗?”程莞颜微笑。 周从燕唔嘟着嘴,只是看着她,却也不肯说话。 苏纬的大眼睛在两个漂亮女人中间来回跑,不知到底是该帮着周从燕掐架还是当和事佬缓解气氛。 “小兄弟,你去喊你师父下来吧。”程莞颜对苏纬说。 第九章 一脉相承 苏纬不肯动弹,他尚且担心万一他走了,他师娘被欺负了怎么办? 周从燕看着苏纬,朝楼内扬了扬头,示意他上去找杨臻,她现在只想赶紧把事打发完然后快点离开这里。 苏纬十分听话,一顿小跑进了藏花楼。 “你想说什么赶紧说。”周从燕有些不耐烦地说。 “周姑娘放心,我已与杨公子讲明白了,我与他之间只是君子之约,再无其他。”程莞颜善解人意地解释道。 “哦……”周从燕似是不在意般地随口应了声。 程莞颜看着她的样子,笑叹道:“周姑娘,这个世上呐,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的人,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那个适合自己的人,你很幸运,适合你的和你适合的你都遇到了,而且还是同一人。” 周从燕把她的话听完,又有些不明白了,话的意思她听得很懂,却不明白程莞颜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她盯着程莞颜问:“你说这些干嘛?” “不好意思,太羡慕了,忍不住就说出来了。”程莞颜笑道。 周从燕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想不出什么话挤兑她,只好嗯嗯哦哦应了两声。 苏纬跟着杨臻出了藏花楼。 程莞颜把手中的小花盆递给杨臻说:“这盆白葵还有的长呢,用完之后也可以继续养着。” 杨臻看着盆中精致的小白花,说:“多谢程楼主了。” 几日后,三人带着小白花赶到了药师谷。 “就是这玩意儿?”林年爱端着那盆旺盛的三叶白葵左右打量。 “没错,你赶紧看看这东西能不能帮到你。”杨臻催他。 “没问题,”林年爱说着便从中薅了一朵,“把这剩下的栽上,日后好好琢磨琢磨。” 杨臻拉住要往菜园子走的林年爱说:“这东西能随便种么?你不怕它把你的药都毒死?” 林年爱磨了磨牙,无甚所谓地说:“那就单独种呗!去去,到屋里给我找把铲子去。” 杨臻瞧他这样也懒得多说什么,调头找铲子去了。 “走吧周丫头,跟老头子到菜园子拔草去。”林年爱招呼了周从燕一声,领头往山谷侧方走了过去。 周从燕答应着,领着苏纬跟了上去。 “这小家伙是谁啊?”林年爱一边走着一边随口问到。 “他叫苏晓衡。”周从燕帮忙介绍,但说罢后又悄悄问苏纬道:“你说你的大名叫什么来着?” “苏纬。”苏纬干脆自己介绍了,“我是我小师父的徒弟。” 林年爱白眼一笑:真是天衣无缝的自我介绍。他斜眼问:“你小师父是哪位?” “就是您刚才让去找铲子的那位。”苏纬说。 林年爱把自己的老年童颜使劲一皱,眯小了眼睛盯住了苏纬。 苏纬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不知该作何回应,万幸杨臻这时拎着小铲子过来了。 林年爱正好把杨臻往旁边一拉,跟他嘀咕道:“你收徒弟了?” 杨臻抬了抬眉毛,回头看了看苏纬后毫不掩饰,大方地点了点头。 “秋老头知不知道?” 杨臻摇头。 “你收徒弟不告诉他?” 杨臻看着这老头,觉得甚是可爱。“我是专程来告诉你的。”他笑着跟他说。 “告诉我?”林年爱被他笑得不明所以。 “你的徒孙,当然得告诉你了,你不会介意我把冲经教给他吧?”杨臻也作低语状。 林年爱懵了片刻后,眼睛突然就亮了:“你终于把我当师父了?” 林年爱的关注点令杨臻有些无语,他点了点头,又追问:“我把冲经教他了,你……” “好说好说!”林年爱笑得甚是欢乐,揽上杨臻的肩膀说,“教就教了呗!” 两人又重新回到了苏纬跟前。 林年爱的反应着实令杨臻惊讶。照林年爱之前的说法,冲经元气很重要也很珍贵,是药师谷的传家宝、命根子。说实话,在把冲经元气的心诀告诉苏纬之前杨臻还有所顾忌,怕林年爱生气,想着以他的驴脾气怎么也得发作一阵子,可如今他竟是全然没把这事儿往心里去。 说林年爱之前净是胡吹决计不可能,杨臻不是不知深浅的,冲经元气到底多珍贵他心里清楚得很,可如今林年爱就只为他把他当师父了,就喜滋滋地不管了? 真的就这么在乎? 杨臻把苏纬拉到林年爱近前,说:“你看看阿衡,他身子不太好……” 林年爱乐呵呵地看了看苏纬,转脸又看他道:“叫师父。” 杨臻被这个老小孩搞得真是束手无策了,他笑了笑,稍微低头看着早已经比他矮了半头的小老头,再认真不过地唤道:“师父。” “哈哈哈!”林年爱毫不收敛地笑了,笑罢,他和蔼地拍了拍苏纬的肩膀说:“小家伙,你以后可就是药师谷的人了。” “嗯!”苏纬点头,“师爷好。” “哈哈哈!”林年爱被这乖巧的徒孙逗得又放肆地笑了起来。今儿个他高兴,看谁都顺眼,可当他把三指搭上苏纬的手腕时,笑就有点变味儿了。他侧脸看了看杨臻,眼神有点奇怪,但回过头看苏纬时神情又变回了乐呵呵的样子。他再次拍了拍苏纬的肩膀,不过这回的力道比上次小了七分,他朗笑着说:“小事儿,好好跟着我们爷俩儿,保你长命百岁!” “那……我能学武功吗?”苏纬看着他,眼中尽是期待。 林年爱捋了捋他的小山羊胡子说:“那就要看你能不能学好冲经了,万事不能一蹴而就,等你能走稳了再惦记飞吧。” “好!”苏纬高兴地使劲点头。 只要有希望,就还有机会。 入夜,周从燕、苏纬各自睡下之后,杨臻摸进了林年爱的药草园子。 逛菜园子向来是林年爱醒后的第一件事,也是睡前的最后一件事。 杨臻行至蹲在药草丛里的林年爱旁边问:“三叶白葵管用吗?” 林年爱点头:“确实有效,再有个两日,应该能配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阿衡的事……”杨臻又问,“你真的有办法吗?” “不好说啊,”林年爱的语气难得这么严肃,“待会儿睡着了向祖师爷们讨教讨教。” 杨臻也不说话了,这回看来是真的技穷了,都已经想去投靠那些还不知道有没有的祖师爷了。 “这孩子够呛能活到三十啊,”林年爱从草丛里薅了一根甘草苗塞进嘴里嚼了嚼说,“你是从哪儿找来这么个惨淡娃儿的?” “从苏为筹那里领来的。”杨臻说。 苏策,字为筹。 林年爱想了想,猜测道:“爷孙?” 杨臻点头:“苏为筹也被‘六木阴噬脉’伤过……” “苏为筹我没能帮上忙,这个苏家的孙辈我会尽力而为的。”林年爱站起来说,“谁让他是我徒孙呢?” 杨臻惭愧地笑了笑,林年爱说“没能帮上忙”,证明当时他是知情的,没多做解释八成是不愿意提起,既如此杨臻也不会多问。 “不过凭山海阁的神通,怎么会让自家娃娃变成这个样子呢?”林年爱说着,开始和杨臻在园子里闲逛。 “不知道,阿衡没说过,好像是胎中不足所致。”杨臻说。 林年爱点头:“的确是先天不足,这孩子多大?” “刚二十。” “就比你小一岁?你小子可会占人家便宜。”林年爱挖苦道。 “是他自己要叫我师父的,我又不是没拒绝过。”杨臻习惯性地跟他顶嘴。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林年爱想起从前杨臻那股子拧劲就觉得心里不平衡,不过这回他也没多纠缠,转言道:“苏弈也是二十年前死的啊。” 第十章 窥见转机 “苏弈?”杨臻对这个名字很是陌生。 “苏为筹的独子,挺厉害的个人,不过二十年前被人暗算了,英年早逝啊,和他一同遇害的还有他不过十岁的儿子苏经。” 杨臻的眉头被攒得紧紧的,他知道苏纬的双亲早就不在了,只是不晓得个中缘由罢了,而且他也不知道苏纬竟然还有个哥哥。 林年爱自言自语道:“经天纬地,知纵晓衡,白日听到他名字的时候我就该发觉有这层关系的……” “被谁暗算?”杨臻问。 林年爱摇头:“不知道,我向来不稀罕掺和外头的风雨,事后也没去刻意打听,秋老头没准儿知道点,那会子秋逸兴还没出事,和苏弈认识。” 杨臻也是听听而已,不知苏纬多半也是不知道这其中之事的。他说:“所以,可能是阿衡的母亲怀着他的时候得知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的噩耗,心绪郁结,伤了还没出生的阿衡?” “嗯……”林年爱沉吟着,“就看这孩子的本事了,他要是有资质,能像你一样一学就会,日后慢慢把身子骨养好了,还是有机会活过三十岁的。” 杨臻苦笑一声:有机会活过三十?说好的长命百岁呢? 药师谷能住人的屋子就那么几间,所以苏纬是跟着杨臻一起睡的,杨臻从菜园子出来之后就直接回房窝着了。此前他生怕苏纬睡得不舒坦,直接把自己的床榻让给了他,还给他多铺了两层褥子,自己则在一旁搭了张木板床暂且将就了。 杨臻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旁边苏纬的声音悠悠地传了过来,“小师父?” “嗯?”杨臻模糊地应了一声。 确定他没睡,苏纬便继续问:“你说,我要是学不会冲经元气怎么办?” “不可能。”杨臻动了动嘴角,说得毫不迟疑。 “我怕……”苏纬还是泄气。 “赌上山海阁祖传的聪明才智,你没问题的。”杨臻说。 “我是说万一……”苏纬好似是钻进死胡同里了。 “万一你真的学不会,那我就自认倒霉收了你这么个笨蛋徒弟,以后的日子,我天天给你渡冲经,怎样?”杨臻温温地笑着说。 黑暗中,苏纬安静了一会儿,终于踏实地说:“谢谢你,小师父!” “谢什么,你这句师父又不是白叫的。”杨臻笑出了声。 哄着苏纬睡下后,杨臻脑海中又过起了走马灯。 一想到苏纬,他就会格外紧张,细想原因的话,大概是他二十年来并未切实体会过生离死别吧。不管是前不久崆峒派的死难还是再往前林年爱带他四处云游时目睹到的生死契阔,其中或许真有悲怆到让他觉得不好受的时候,即使他当时会悲天悯人,但那些事说到底于他而言都是些事不关己的悲伤,终归无法感同身受。 可面对苏纬,多可爱的徒弟,自己却留不住他…… 在他现有的记忆中,很少与“害怕”接触过,可是如今他真的有些害怕了…… 林年爱独自一人在房中捂了两天,直到第三日清晨,他才顶着一脸沧桑出了屋。 推开门时,林年爱第一个感受便是好香。等他适应了日光,看清眼前时,发现杨臻三人正围在葡萄架下生着火烤着什么。他走进了之后才发现这三个败家孩子又在烤兔子。 “哟,你终于出来啦!”杨臻难得热情地迎接他。 林年爱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心疼:“你们这几天就吃这个?” 三个不会做饭的人齐刷刷地点了点头。 “你们几个,当我谷里的兔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上次那块死木头已经逮了不少了,你们怎么还忍心吃它们?”林年爱凶道。 “别生气嘛,这东西分生得可快了,用不了多久就能补回来,你尝尝,可好吃了!”杨臻嬉皮笑脸地扯了根兔子腿举到林年爱道。 “去去去!”林年爱摆开他的手和兔子腿说,“你们给我等着,待会儿我做好了就快吃,吃完了赶紧给我走,别在这祸害我的兔子了!” 林年爱说着,扭头往厨房去了。烤兔子什么的,从前他也是天天吃,在他还不会做饭的时候,药师谷里的兔子看见他就跑,活生生一个“兔见愁”,后来他会做饭了,也就开始和兔子和平相处了。直到上次嵬名岘来之后,药师谷的兔子才又重新体会到了生活不易。 周从燕、苏纬同杨臻一样,满心欢喜地目送着林年爱离开后,勤快地清理好了方才用过的火堆。 两天的时间,林年爱忙前忙后地做成了不少事,不仅琢磨出了银斑青莲的解药,还给苏纬熬了一大瓮药酒,他刚出门喘了几口气又钻进了厨房给几个不能自理的家伙拾掇吃的,不过临进厨房前,林年爱也给杨臻留了个活儿了,让他把熬好的大补酒分盛到小药壶里,也好方便他们带走。 汉中逆元门,秋甜儿抱膝蹲在山门口,任凭山风呼呼地吹。她的小脸上有几道纵向的痕迹,已被风吹得有些干巴了。她眼睁睁地望着山下的石板路,那里仍然了无人迹,为此,两行浊泪又顺势而下。 关盈袖和赫连环并肩而来,两人无声地站到秋甜儿身后,对视一眼后皆是摇头轻叹。关盈袖蹲下来双手环住秋甜儿的细肩,温声细语道:“甜儿,别担心啦,小师叔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是……”关盈袖的话像是挑断了秋甜儿续命的弦,秋甜儿的泪顿时就稀里哗啦了,“爹爹……我想要爹爹……我还没跟爹爹说过话……” 赫连环在一旁看着实在于心不忍,可她又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只能扭头往山下走:“我找小师叔去!” “环儿你回来!”关盈袖一边安抚着秋甜儿一边唤住赫连环,“你知道小师叔现在何处吗?” 赫连环哑言难对。 “小师叔和林神医既说由他们去办,那他们便就必定会做到,且不论你找不到小师叔,就算你真与小师叔见着了又能帮上什么忙?还是守在门中帮衬门主与长老们吧!”关盈袖圈着秋甜儿拍着她的背说。 赫连环虽然没的说,但仍是有些不服气,她冲冲地扭头往门中走,但余光却隐约看见山下有人影一错而过。她往山栏前迈了几步,往脚下看时,却已然看不见什么了。 “好像有人上来了……”赫连环转而往山下去,顺着石阶拐了两道弯后终于看见了杨臻以及他身后两个看上去好像累得不行了的人。 “小师叔!” 一嗓嘹亮,杨臻几人被喊抬了头,山门口的关盈袖和秋甜儿也立刻起身跑了过来。 “环儿姐。” 杨臻隔着老远便朝她招手。他扭头和周从燕交代了几句,让她陪着苏纬慢慢爬,自己则几个垫步腾身跃至赫连环面前,与赫连环一同快步迎上了关盈袖和秋甜儿。 “小师叔您终于回来了!”关盈袖搂着秋甜儿,难掩欢喜。 杨臻稍稍低头,看着满脸苦相的秋甜儿问:“兴叔怎么样了?”秋甜儿见着他难得不黏上来撒娇找事,他看着秋甜儿这副样子,也是心疼得厉害。 “哥,有办法了吗?”秋甜儿眼巴巴地看着他,眼中的泪就那么在眼眶中兜着,眼看就要兜不住翻泄出来了。 杨臻揉了揉她的脑袋,朝她温笑道:“放心吧,走,咱们去看看兴叔,我把师父做好的药带回来了。” 秋甜儿顿时咧嘴笑了,两股泪刷流而下,她使劲点了点头,拉着杨臻一起跑进了门中。 第十一章 挫骨残钉 关盈袖本也想赶紧跟过去,但赫连环却拉住她说下面还有人,于是两人又在石阶尽头等了好一会,这才望见周从燕领着三五步便得歇一歇的苏纬爬了上来。 关盈袖和赫连环主动与周从燕打招呼,迎着他们二人进了门。 周从燕给两边各自介绍过后拖拉着苏纬,随关盈袖和赫连环来到了前堂,堂中七贤除了常成岭以外都在场,他们都在等杨臻来之后的结果。 苏纬早就累得不成人形了,勉强等周从燕介绍完便坐下来靠在椅背上不动弹了。 “阿衡,别使懒,赶紧照你师父说的调息!”周从燕扯了他一把催促道。 苏纬惨兮兮地叫唤着,接过郎知归递过来的蒲团,道了声谢后老老实实地盘腿打坐、闭目养神、对掌调息。 “想不到小师叔竟然收徒弟了。”焦左戎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苏纬道。 “是啊,如此一来咱们就多了个小师弟了!”彭士熙笑道。 “佟哥说了,阿衡只跟着他学药师谷的本领,所以也不算是逆元门中之人。”周从燕解释道。 “这是为何?”赫连环觉得好似说不过去,怎么说都是自己自家小师叔的头一个徒弟,竟还不是同门了? “阿衡打小身体就不好,没法学武功,所以只能学些修身养性的东西。”周从燕只是点到为止般地解释了一下,临离开药师谷前林年爱叮嘱过她和苏纬了,不仅冲经元气的事要尽量少提,杨臻会三种真气的事更要保密,周从燕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厉害,但也明白轻重,仍会按林年爱说的来。 “不管怎样,这位苏小兄弟帮小师叔找到了重要的药材,总是有恩于咱们逆元的。”关盈袖收场道。 张阁序也点头称是,又问周从燕道:“周姑娘,不知关于苏小兄弟身份的事,小师叔是否有过交代?” 周从燕点头:“佟哥之前说过,问道师的名头放在江湖中有些炙手,而且阿衡身子不好,所以为避纷扰,要尽量少提。” “明白了,既然如此,此事便止于此处吧,诸位同门日后也莫要对外多言。”张阁序最后定音道。 “是。” 其余五人纷纷颔首应到。 逆元门后山有一处禁地,据说是昔日刚建门之时神兵城的人一时兴起捣鼓出来的,但因造就之人不久后便杳无音讯了,这片地方又稀奇难解,便成了逆元的禁地。 禁地与弟子集宿的院落中间的路上有一间简易小屋,正是这十几年来安置秋逸兴的地方,如今门口两侧的小石凳上分别坐着俞致同和任去来,俩老头正巴巴地望着屋子里头,没一会儿,就连秋甜儿也被推了出来。 任去来看着噘嘴贴在门缝上巴望的秋甜儿,将一把小竹凳拎到脚边拍了拍道:“甜儿丫头,别在门上挂着了,过来坐下吧,交给若佟没问题的!” 秋甜儿不情不愿,她当然信得过杨臻,但自打她出生到现在,对于自己的父亲她从来都只能远远地看几眼,如今自己的父亲恰在危机与转机之间徘徊,她多么希望她的父亲睁看眼看到的第一个人能是她。 屋内,杨臻在秋清明的帮助之下把秋逸兴扒了个精光,毕竟是个只能喘气的病人,做出汤药让秋逸兴喝下去实在不现实,所以林年爱做出来的是可以附在银针上的药稠。 杨臻按照林年爱说的,将沾了药的银针分别各有深浅的刺入秋逸兴的十二正经,在各正经中心之处涂上药稠,随后便又合掌唤起冲经元气,将一手掌心覆到了秋逸兴的神阙穴上。 这也是林年爱嘱咐的,以冲经入神阙,温阳救逆,通脉连经,但也只许稍微一用,坚决不能多使。 “师父,那是……”杨臻腾出空来,看向了秋逸兴右膝盖骨上两寸之处的那个黑青色的小伤孔。 那个伤口大概有桃核大小,周围有些细密的龟裂纹,并以斗状下延,在伤口之底可以看到一点青白色的骨头,十几年过去了,伤口没愈合也没有腐烂,而是石化一般的就此保持了下来。 “挫骨钉。”秋清明皱眉,“若不是这根挫骨钉,逸兴也不会躲不掉银斑青莲。” 杨臻略微犹豫了一下后说:“此伤积年不治,恐怕兴叔醒了之后也会有影响。” “什么影响?”秋清明面上看不出风浪,眼中却尽是担忧。 “十有八九会跛脚。”杨臻看着他的样子,总觉得自己现在说话等同于拿小刀扎他。 但秋清明听到这话却是松了一口长气,“逸兴受得住这点小磨难,无妨无妨。”他捋着霜髯说完后,看着杨臻那满脸的不理解,鼻呼一声后坐到床沿上说:“你可知挫骨钉是何物吗?” 杨臻坦白地摇头,心想:若是阿衡在的话肯定会抢答的。 “挫骨钉,全名‘挫骨断魂钉’,出自温凉之手,一套总共五根,全部命中的话,中招之人便会武功尽失,无法行动,形同废人,比之六木阴噬脉更无药可救、回天乏术。”秋清明说。他的眼中有种难以说清的神色,杨臻看不清楚那是惋惜还是悲伤,但总归不像怨恨。 “那兴叔身上这根也是……”杨臻又想起了之前乌显炀问他的问题。 秋清明摇头:“不是,这根挫骨钉是被人从温凉那里偷来的,据为师所知,温凉一共打造了两套挫骨钉,有一套被人偷走了……如果是温凉的话,他不可能让挫骨钉打偏。” 杨臻眼角的抽了抽,他有点好奇抚江之刃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能让自己师父提及之时都能有种劫后余生的语气。这样想着,他收住翻涌的冲经元气,给秋逸兴搭了脉。 “怎么样?”秋清明问他。 杨臻总算是能松口气了,他朝秋清明笑道:“师父放心,最迟明日,兴叔就能醒了。” “好好好……”秋清明不住地重复着再简单不过的好字,看着杨臻将十二根银针从秋逸兴的身上取下来,又给他套上了中衣。 杨臻告了声退便出了屋,留秋清明一人在床边守着。门外的秋甜儿见杨臻出来后便立马冲进了屋子,俞致同简单地问了几句后也跟着进了屋。任去来往屋里张望了几眼,拍了拍杨臻的肩膀,踏实地笑道:“好样的!若佟,多亏了你和林神医,这么多年过去了,总算是能再见到活蹦乱跳的逸兴了。” 杨臻笑笑:“师叔也进去看看吧,我去前堂告诉阁序大哥他们。” “去吧去吧。”任去来目送着杨臻离开后也扭头进了屋。 杨臻进前堂时,苏纬又变精神了,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有模有样、滔滔不绝地给堂中诸人讲着巫奚教老教主凤中天的传奇事迹。他所说的与周从燕先前所看的话本子不一样,毕竟一个是江湖正史,一个是杜撰的新奇读物,人是同一个人,但事却真不是那么回事。 “原来周振鹤是凤中天的徒弟啊……诶,教出这么厉害的徒弟又眼睁睁看着徒弟英年早逝,也不知他当时是什么感觉。”彭士熙听完苏纬的上一段话后不由得感叹道,他甚至觉得这和门中逸兴师叔的事有些像。 苏纬看多了江湖沉浮,早已没有了像彭士熙他们那样的感慨,他现在迫切所想的是把自己知道的故事赶紧讲出来,而且越多越好。“周振鹤确实是个厉害人物,不过凤中天的徒弟不止他一个,他们现在的教主非缘也是凤中天的徒弟,能教出两个接班人也算是很不错了。” “如此看来,巫奚教的教主是代代相传的呀。”焦左戎道。 第十二章 得见天日 凤中天正是巫奚教初代教主茅无恃的徒弟。 “对,就是这样。”苏纬打了个响指以表示对焦左戎的肯定。 “哟,听书呢各位?” 杨臻一个抬腿迈进堂中笑道。 “小师父你回来啦!”苏纬给了他个热烈的迎接。 七贤诸人也纷纷起身相迎。 “小师叔,逸兴师叔情况怎么样了?”张阁序问。 杨臻给了他们一个一切无碍的笑:“放心,只待明日。” 七贤一阵比肩拍手,好一番欢喜。 “怎么不见常六哥,他哪儿去了?”杨臻问。 “前几日峨眉递话过来,说掌门参象真人身子不大好,门派里事情不少,六师弟怕蒋姑娘照顾不过来,便去帮忙了,这也是门主的意思,让成岭暂代门派之名前去照应。”郎知归说。 “只六哥一人去了,真人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杨臻寻思道。 焦左戎点头笑道:“成岭大半是为了蒋家小姐去的,献殷勤的事,我们跟着去也不方便呐……” 张阁序斜了斜眼,看得焦左戎闭了嘴。不过这话却说笑了杨臻:“哈哈哈,好久没听见四哥你奚落人了,这耳朵可真是过瘾。” 杨臻的话听得焦左戎侧了侧脸,稍稍掩住了眉梢眼角的羞赧之色。 七贤其余之人纷纷憋笑,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平日里杨臻不在门中之时,就数焦左戎嘴毒,如今嘴更刁的回来了,焦左戎的大旗自然摇不起来了。逆元中人谁不知道,论起奚落人的本事,谁能扛得过杨臻? 杨臻似模似样地掰了掰手指说:“我等六哥这杯喜酒等了好多年了,但愿这此回来能给咱们带回个好消息。” “小师父,你想不想听凤中天的故事?我知道好多秋门主和他的事呢!”苏纬说书的劲头还未过去。 杨臻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好似连凤中天从前在哪条溪水里方便过都能说出来一样。 “不用不用,我大概知道些,你先歇会儿吧,就你这副气短肾虚的身子骨,别光顾着说,万一累着自个儿怎么办?”他调笑道。 只要林年爱想说,他什么稀奇事听不着? 苏纬总觉得杨臻在糟蹋他,但又觉得自己是他小师父的亲徒弟,尚且抱有幻想,便只道:“我觉得我中气挺足的。” 周从燕在杨臻旁边戳他,让他别有事没事就欺负人。杨臻也识相,毕竟是自己的宝贝徒弟,他若真想编排,面前摆着的另外六个人哪个不是随便他调戏? “待会儿记得喝药酒,可别多喝啊,不然流鼻血的话我可不管你。”杨臻交待道。 苏纬应着,又跟周从燕几人凑到一块说凤中天了。尤其是彭士熙等人,似乎对凤中天和秋清明的往事特别感兴趣。 杨臻笑看了片刻,转步到了堂外的场院,他抬头望天,看着云片从眼前慢腾腾地飘过去,心中却飞快得过着在承贤山庄时乌显炀对他说的话。对于“你觉得温凉是个怎样的人”这一问题,杨臻给乌显炀的答案全都是根据乌显炀的说辞得出来的,可乌显炀却没告诉过他温凉造的东西还伤过秋逸兴。本来无关之人如今有关了,杨臻对他的看法就不会那么客观了。 杨臻从不断言善恶,但他也会想,如果是他的话,他会做挫骨钉这种东西吗? “小师叔。”焦左戎跟了出来,眼看着杨臻朝天出神,估摸着他小师叔脖颈快要僵了,便出声唤了句。 杨臻转了转脖颈,回头看他:“四哥有事吗?” “小师叔此去求药一路奔波,如今回来了可要歇一歇吗?”焦左戎与杨臻并肩而立。 杨臻点头:“暂且不出去了,好好守着兴叔,等他大好我便安心了。” 他也想休息一下,虽说之前还盘算着找梁源,可苦于毫无头绪,蒋固宁那边也未有消息,他也不想了无方向的乱碰运气,便暂且搁置吧,毕竟许重昌继任掌门之后听说表现还不错,他身后还担着逆元和将军府,所以不能去做挑事之人。再者,上次把嵬名岘气跑也只是暂时之计,等到嵬名岘缓过劲来想明白了之后肯定会再来找他算账的,他这里跑跑,那里待待,能躲则躲吧。 “也好,前些日子我等又琢磨过七星阵法,等成岭回来之后,小师叔帮我们试试吧。”焦左戎笑道。 “行,也让我看看这段日子你们长进多少。”杨臻挑眉点头。 这也算是秋清明给他们立下成俗。早在最初看过七贤的七星阵后,秋清明便说过,等哪日七星阵能击败杨臻便算大成了。 因着秋清明的这句话,杨臻便成了七贤练手的第一选择。 场院相连的石阶上跑上来一个门徒,火急火燎地来到杨臻二人面前,一个揖礼后双手递上一小卷白布条并道:“小师叔,成岭师兄从峨眉递来的飞鸽急书。” 杨臻接过来展开与焦左戎一同查看。 “参象真人大危,恐峨眉生变,速来。” 杨臻皱眉:“先前叫走六哥时,提过参象真人的情况吗?” 焦左戎点头:“说是中风。” “中风?”杨臻觉得不对。寻常人大概觉得上了年纪的人中风也算正常,但在杨臻看来,一个整日修生养性、年岁不到花甲的道人哪有机会中风? “小师叔是觉得哪里不妥吗?”焦左戎一向被认为是个头脑十分好使的人,头脑清晰的他从不会质疑杨臻什么。 杨臻尚有迟疑,只道:“去告诉师父吧,看他老人家如何定夺。” “是。”焦左戎接过信布后立刻赶往后山的小屋。 杨臻屏退了门徒之后,一撩长衫,直接盘腿坐在了场院中。 参象真人在如今诸派掌门中并不算年长的,只比昆仑派的方通淮大了半个辈分,相较于圆净、秋清明、栾师道以及前不久刚过身的施行远来说,他算是年轻一辈的掌门了。 从前杨臻还听林年爱调侃说,和尚道士的头子都个顶个的能活…… 可常成岭既然这么说了,那参象真人多半是病危了,如果救治不成,峨眉派就要换掌门了。 “峨眉也要换掌门了?” 杨臻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么一句话。 翌日黄昏将近,秋甜儿嘹亮的呼喊声惊醒了后山小屋外看门的彭士熙。 “怎么了?怎么了!”彭士熙草草地揉了揉眼睛便赶忙冲进了屋。 屋里的榻上,秋甜儿正紧紧地箍抱着只着中衣的秋逸兴的脑袋,一边摇晃一边不停地重复着“爹你终于醒了”。 彭士熙尚且呆了一会,而后便笑出了声:“逸兴师叔,您终于醒了!” 整整一天,秋甜儿都守在这里,秋清明和俞致同间或会来看看,门外守班的人也换了好几拨了,只有秋甜儿寸步不离,说是要让秋逸兴醒来后先看到她。 横躺了十几年的人,身上哪有什么力气,秋逸兴刚睁开眼时还未看清眼前是什么便被撸着脖颈子拽了起来,万幸他的痛觉尚未清醒,不然肯定立马会再疼晕过去,此时他能感受到的只有窒息,他尚无法清晰地思考,但唯一完整的念头便是“快松手吧”。 “我去告诉门主师公他们!”彭士熙扭头跑了出去。 秋逸兴能听见有人在说话,但却还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秋甜儿不停地说着欢喜想念的话,对秋逸兴一会摇一会抱,总不舍得撒手。 就在秋逸兴觉得自己又要死过去的时候,秋清明领着一大档子人乌泱泱地涌进了小屋,这间小屋顿时便嘈杂了起来。 秋逸兴渐渐清醒过来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爹……” 第十三章 物是人非 一声沙哑,仿佛是钝锉擦过老木。 这一声并不明显,放在屋中的嘈杂里也并不突兀,但众人仍是被这一句止了声,一时间屋中的目光全都静静放在了秋逸兴身上。 秋逸兴的眸子上有些发白,他的视线也还有些浑浊,只能寻着声音把脸转向秋清明所在的大致方向,目无聚视地望着。 秋清明由张阁序和郎知归搀着,两步一抖地来到床前,用一双哆嗦的手捧住秋逸兴瘦到凹陷的干脸,颤音道:“爹在这儿,逸兴,爹在这儿……” 秋逸兴又缓了好久,才看清了眼前的事物,他来回看了几遍,发现只有面前自己的父亲秋清明和其身后的俞致同、任去来是认识的,其他人要么眼熟要么脸生,实在认不过来。 其实张阁序、关盈袖、郎知归三人他是见过的,只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半大孩子早就长开了,认不出来也正常。 “我……”秋逸兴恍惚了好久之后才说,“没死?” 他现在基本是清醒了,如今的痛、曾经的痛都慢慢地顺着记忆回来了。他在与人缠斗时,突然从不明之处飞出几枚暗器,他躲开几个后仍被击中了腿,脱力间便被人用银针刺在了心口,紧随其后的撕心裂肺的痛便是他记忆的结点。 任去来凑到床前拍着秋逸兴的肩膀说:“小子,你没死,只是睡了十七年罢了。” 秋逸兴愣住了,十七年?那是什么样的概念? “行了,逸兴刚醒,一时间也认不过来这么多人,你们且先散了吧,我们几个老头子陪他说说话。”俞致同对张阁序等人吩咐道。 张阁序等五人纷纷应下后便离开了。 秋逸兴靠着床柱半躺着向俞致同和任去来问过好后又道:“应师叔呢?” 三个老头脸上乐呵呵地笑慢慢顿住了。 片刻后,俞致同开口道:“应师兄病故了。” “何时的事?”秋逸兴追问。 “十年前了。”秋清明叹气,“你也知道,你应师叔一直有心疾,不过你也宽心,你应师叔是在睡梦中走的,没受什么苦。” “孩儿昏睡的这些年错过了不少事啊……”秋逸兴垂首道。 “可不是,”任去来指了指老老实实贴在墙边的秋甜儿说,“你连你自己女儿长大的日子都错过了!” 秋甜儿本来还搂着秋逸兴不放的,但后来一帮人进了屋,她也只好给长辈们腾地方了。 秋逸兴这才注意到那个小丫头。他与眼角鼻头还有些发红的秋甜儿对望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此前他睁开眼时尚不清醒,完全没有听到秋甜儿喜极而泣之时说的那些话。 “她叫甜儿,是浅云起的名字。”秋清明眯着眼睛拍了拍秋逸兴的手。 “甜儿?”秋逸兴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秋甜儿终于得偿所愿,喊了声爹后便一头扎进了秋逸兴的怀里。 父女俩各自拥着,慰藉了许久之后,秋逸兴才问:“爹,浅云呢?” 他一睡十七年,如今终于可以凑得一家人团聚了。 至此,秋清明却不说话了。 “娘亲不在了,在我三岁那年,”秋甜儿把小脑袋埋在秋逸兴怀里红着眼睛说,“娘亲身体一直不好,熬了近三年之后便去世了。” 秋甜儿丧母之时年纪太小,尚不懂死别之痛,再者她隐约记事时又有了关盈袖这样如姐似母的人带着照顾,并未缺过什么,所以提起亡母,她也不至于大悲大伤。 不过秋逸兴便不一样了,他原以为自己与发妻一别十七年,却不曾想发妻与他早已天人永相隔了。 俞致同看着秋逸兴痛苦的样子,赶忙规劝道:“别难过了,浅云丫头当时说了,她有两个心愿,一是甜丫头平安快乐地长大,二是你能醒过来,如今她的两个愿望都实现了,想必也可以安心了。” “是啊是啊!”任去来也跟着劝道,“你刚醒,别大喜大悲的,说了这么久话,要不要先歇会儿?” 秋逸兴尚且无法缓过神来,并未答话,但秋甜儿却不舍得就此离开,她搂着秋逸兴的一根胳膊摇头说:“我哥说了,爹爹只要醒了就好了,我还有好多话想和爹爹说,爹爹,就让甜儿在这陪着你好不好?” 秋逸兴满目慈爱,他拍了拍秋甜儿的小肩膀问:“你还有个哥哥?” 秋甜儿满心欢喜地点头,但这却让秋逸兴摸不着头脑了:自己哪里来的儿子? “嗐!”任去来笑叹一声,能这么着转移一下秋逸兴的注意力,他又何乐而不为呢?他指了指秋清明道:“是他的小徒弟,甜儿打小就黏他,你身上的毒还是他给解的呐!” 秋清明稍稍一笑,也不多说什么。 “就是啊爹,”秋甜儿也道,“我哥可厉害了!” “是吗?”秋逸兴也随着秋甜儿微笑道,“方才一下子进来那么多人,我也没能好好认认,待会儿爹一定要见见他。” 秋甜儿不无可惜地噘嘴摇头:“我哥不在门里,午前刚走了。” 秋逸兴刚想说眼下无缘,便听见一旁的秋清明慢悠悠地开口解释道:“峨眉派出了些事,我让他去看看。” 从汉中到峨眉山的路程并不长,只是要翻山过江,较以往的路难走一些,再加上还有周从燕和苏纬这两个身娇肉贵的,所以一行四人等到峨眉山下之时已是第三日黄昏了。 此行秋清明还派来了焦左戎,真到有事之时,焦左戎也能帮衬得上杨臻。 不过四人往山下一站,便能觉察得出一阵肃穆之息。 “小师叔,咱们是不是来晚了?”焦左戎凑近了些小声说。 杨臻仰面看着通往山门的石阶,那上面正有两个左臂系着黑布的人迎面而下。 “晚了。”杨臻低声道。这俩字音调不清,反倒让人听着像是“完了”。 那两个峨眉弟子迎着过来,其中那个天庭饱满、看上去颇有精神的人对杨臻四人拱手道:“杨兄、焦兄光临鄙派,常兄已经等候多时了。” 杨臻歪头看了看焦左戎,他遇到过太多跟他打招呼他却完全不认识的人了。 “单兄好。”焦左戎自然明白杨臻什么意思,跟对面之人招呼过后,又为杨臻介绍道,“小师叔,这位是峨眉派二弟子单以谋。” 单以谋朗笑道:“从前试武大会之时未能与杨兄切磋一二,实在遗憾,不过我的这点道行本来就不比大师兄,想来对于杨兄而言更没什么好说道的了。” 杨臻朝他拱手:“抬举抬举。” “单兄,贵派是不是……”焦左戎看着单以谋左臂上的黑布。 单以谋点头:“今日午后。” “还望节哀。”焦左戎道。 单以谋谢过礼说:“大师兄让我到镇上处理一下寿材之事,就不陪几位了,让我这小师弟陪各位回门中吧。” “多谢单兄。”焦左戎说。 “南庚,交给你了。”单以谋对身后的小个子吩咐了一声,又对焦左戎和杨臻拱手道:“先告辞了。” 焦左戎与杨臻也朝他拱手,一众人目送着单以谋离开后,小个子南庚引手向山道:“诸位,请这边走。” 峨眉派山门前的石阶比逆元又长了不少,等到进了山门后,杨臻一个回首掏把苏纬拉了上来,笑问他:“怎么样?累不累?” 苏纬反手掐腰,表情不雅地喘着粗气摆手道:“不……不累……” 说是这么说,但他却实在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路旁石墩子上,两腿一伸不肯再动弹了。 杨臻笑着给他按了按肩膀说:“别懒怠,待会儿记得养息。” “丫头你呢?”杨臻看着刚爬上来的周从燕问。 第十四章 四象移位 杨臻本也想拉着周从燕走的,但周从燕觉得旁边有焦左戎和峨眉的小弟子看着,爬个山还要人拽着实在是丢脸,便由她自己咬牙爬上来了。 “比他好点。”周从燕仰面朝天喘了两口粗气后也堆坐到了苏纬旁边。 杨臻蹲到他们二人跟前,看着这两个累到不行的家伙笑眯眯地说:“这段时间一直在赶路,如今得给你们好好补补了。” 周从燕和苏纬累得都不想说话,便不约而同地朝他咧嘴笑了笑。 “焦师兄,杨——大哥……”碍于先前听到了焦左戎对杨臻的称呼,南庚便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杨臻了,“前面就是大堂了,掌门真人的仙身在大堂之后的礼堂里。” “鄙派常师弟现在何处?”焦左戎问。 “应该还在礼堂陪着固敏师姐给掌门真人守灵。”南庚说着,便打算领着他们过去,正此时又听见杨臻说话了。 “真人去的突然,贵派之人应该也忙活得厉害吧?”杨臻站起身来,“如今还要分出人手来招呼我们这些人,实在是叨扰了。” 在南庚看来,从先前刚见开始,杨臻对他们的态度便有些不冷不热的高傲,几乎都不会主动跟他们搭话,如今突然主动开口关心,倒是让南庚有些猝不及防。 “确实如此,虽说近几年来掌门真人的身体不如从前了,可也不曾想会突然中风。”南庚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睛。 “中风毕竟不是小毛病,来势汹汹,真到难时,华佗再世都难免焦头烂额。”杨臻说。 焦左戎悄悄看了看杨臻,只是听着,也不插话。 “其实前几日掌门真人的情况有些见好,甚至有转醒的迹象,只可惜天不遂愿,掌门还是猝亡了。”南庚抹了一把鼻涕说,“内风本就不可预料,我们也回天乏术。” 杨臻挑眉:“内风?” “是啊,杨大哥有所不知,中风也有内外之分,而掌门真人便是内伤风,原本便比外风凶险。”南庚耐心地解释道。 焦左戎蹭了蹭鼻子以掩住将笑未笑的表情。 杨臻和药师谷的关系鲜有人知,除却逆元门人以及和杨臻关系亲近的,或许也有人知道杨臻会些医术,如季风轻、项东衢之流,毕竟是江湖上行走的人,会点皮毛照顾自个儿也常见。 不过显然,南庚属于那种一点也不知道的。 “原来如此,没想到小兄弟你还懂这个。”杨臻似是受教了般地点头道。 南庚摇头:“我哪里懂这些,这都是我听二师兄说的。” “我原来只知峨眉首徒才德两具,今日方知单兄也有专长之处啊。”焦左戎附和着赞赏道。 听着焦左戎的夸赞,南庚也颇为自豪:“师兄们确实厉害。” “如此桃李丰硕,真人功不可没,想必弥留之际也不至于被身后之事苦恼了。”杨臻说。 南庚也听明白了杨臻的意思:“大师兄资历最长,二师兄也天赋极高,还有固敏师姐,掌门真人生前很是喜欢,只是现下掌门刚刚过世,两位师叔也无暇顾及此事。” 焦左戎刚想发问,却被杨臻抬臂拦住了,他与杨臻对视一眼后,改口道:“既然诸事纷杂,那咱们就赶紧去拜祭一下参象真人吧,南庚师弟将我们领去后也好去照顾贵派门内之事。” “好,请随我来。”南庚点头,领着往礼堂走去。 杨臻吆喝上还在揉胳膊捏腿的周从燕和苏纬,跟着南庚一起去了礼堂。 临近礼堂门口时,一个看上去颇为结实的男人从里面迎面走了出来。 “庞帛师兄。”南庚对面拱手道。 “你不是随二师兄去镇上了吗?”庞帛那双看上去有些呆滞的小眼睛斜着瞟了瞟南庚身后的杨臻等人。 “贵客到来,二师兄派我领贵客回来的。” “贵客?”庞帛苦臭着一张脸打量着南庚身后的四个人,模样倒是个顶个的好——周从燕的俏丽模样着实是勾住他了,不过另外让他在意的是杨臻,因为杨臻自始至终都没看过他,而是把目光放在了他身后的灵堂。 “庞兄好,在下逆元焦左戎,这位是门中小师叔,杨若佟。”焦左戎为一行人介绍道,“这两位是周从燕、苏纬。” “杨若佟?你是杨臻?!”庞帛顿时便把小眼睛瞪大了。 “你是杨臻啊?”南庚也被下了一跳。他不过是门派中的一个小师弟,没机会跟去试武大会见识大场面,再者方才从头到尾单以谋和焦左戎都未提到过杨臻的名字,他也只是知道这俊朗大哥姓杨罢了。 杨臻嘴角动了动,算是个笑:“既然礼堂已到,我们便进去了。” “请!”南庚赶紧侧了侧身子让开路道。果然是贵客啊!南庚心道。 庞帛斜眼看着杨臻等人进了礼堂后,推了还望着杨臻的背影发呆的南庚一把说:“你有事吗?” 南庚回神,摇了摇头。 “既如此便跟我来吧,参宿师叔和大师兄让我找些师兄弟将掌门仙逝的消息递给各派。”庞帛说着便往前走。 南庚答应着,赶紧跟了上去。 “他们怎么来的这么快?”庞帛扭头望了望礼堂说。 “杨大哥他们?”南庚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庞帛在说谁,“二师兄和我在山下遇到的,他们是来找常师兄的,而且他们来时并不知道掌门已经过世了。” “哦。”庞帛随口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灵堂中灵席上规规整整地安置着参象真人的遗体,灵席前摆着香案,案上的香炉里燃着三根高香,案前摆着一排蒲团,其中两个上分别跪着峨眉大弟子刑兆辉和蒋固敏。 常成岭正陪着一男一女两位长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守着。 杨臻几人进门后,常成岭便与两位长辈迎了上来。 “小师叔你来了。”常成岭与杨臻招呼道。 方才与常成岭坐在一处的是峨眉派中的另外两位长辈,男的是参宿真人,女的是参星真人,杨臻几人与两位长辈问过好后,便来到香案前拜祭了一下参象真人。 拜礼完后,刑兆辉与蒋固敏起身谢了礼。 六年前的试武大会上,刑兆辉曾是杨臻的众多攻擂者之一,正如焦左戎先前所说的,刑兆辉当得起“才德两具”一词,这人长相也是清朗透气,给人一种光风霁月之感。 “多谢杨兄前来了。”刑兆辉与杨臻道。 “应该的。”杨臻并不客套。 从前与刑兆辉交手时,杨臻便知他脾气好,简直好到没劲。杨臻从来不跟没劲的人胡扯,这是他的原则。 焦左戎看杨臻的样子,赶紧过来接话暖场道:“刑兄,当初常师弟来时,我们只以为真人只是有些不舒坦,却不成想如此严重,未能帮上忙,还请见谅。” “焦兄言重了,事发突然,师叔们与我等都无力回天,自艾尚且还来不及,哪里能怪别的呢?”刑兆辉说。 “虽说为时已晚,不过若有能用得上的地方,刑兄尽管说便是。”焦左戎替杨臻与刑兆辉说着礼尚往来的话,杨臻则直接扭头看向了参象真人的仙身。 不管参象真人死时是何模样,不过此时肯定已经被装敛得十分安详了。这是杨臻想象的,毕竟此时参象真人脖颈以上已经盖上了白布,杨臻真想看也看不到什么了。 杨臻的眼睛左右移过后又上下过了一趟,把参象真人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经此之后,杨臻还觉不够,毕竟真正能看出端倪的部位都被挡上了,他想再往前几步看看,但一步迈出,后脚还没跟上便被刑兆辉抬手拦住了。 第十五章 夜半探尸 杨臻抬眼与刑兆辉对视了一下后,收回了步子道:“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刑兆辉摇头:“我看着师父他老人家时,也忍不住想走近一些,只是如今还是给他老人家一个安宁的好。” 杨臻点了下头,也不在执着些什么,而是侧脸看了看一旁红着眼角的蒋固敏说:“固敏姐节哀。” 蒋固敏抿着嘴点了点头,又对刑兆辉说:“大师兄,既然若佟他们来了,我便安排他们同成岭一起住吧。” “好,你去吧,这里有我和两位师叔守着。”刑兆辉说。 蒋固敏答应着,同常成岭领着杨臻四人离开了礼堂。 蒋固敏将他们领到地方后,留常成岭安排打理,自己则又回了灵堂。 常成岭他们几个人一共分了三间房,焦左戎与常成岭一屋,杨臻和苏纬师徒俩一屋,周从燕自己单个一间。分好房间后,苏纬和周从燕都回屋歇着了,杨臻则去了焦左戎和常成岭的房间。 “六哥,这三日的守灵次序是怎么安排的?”杨臻再直白不过地问。 “听敏敏说是每夜两人,今夜前半夜是刑兆辉,后半夜是她,参宿参星两位前辈也会时不时的来看看。”常成岭回答。 “小师叔,你觉得有问题?”焦左戎终于问出了一直憋着的话。 有焦左戎一起就方便多了,毕竟焦左戎能明白杨臻的意思。 杨臻翘了翘嘴角说:“问题嘛,问着问着就有了。” “怎么回事?”常成岭不明所以。 焦左戎简单的向常成岭解释了几句后又问:“那小师叔觉得问题出在何处?” “我对参象真人的死尚存疑窦,不过到底如何还是要等看过尸身之后才有分辨。” 杨臻的这话让常成岭和焦左戎的头皮奓了一下。 “小师叔……”常成岭还以为他听进去刑兆辉的话了呢。 焦左戎左右顾忌了一番后也劝道:“小师叔,这若是让峨眉门人知道了,恐怕……” “所以啊,不能让他们知道。”杨臻看着仿佛是要见鬼的两人,笑道:“放心,我就看两眼。” 常成岭与焦左戎对视一眼后,点头说:“明白了,小师叔放心,我会照顾好敏敏那边的。” 子时将过,蒋固敏进了灵堂。 刑兆辉跪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面对着灵席上的参象真人出神,甚至都未察觉有人进来了。 “大师兄?” 蒋固敏站到了刑兆辉身旁,跪到了他旁边的蒲团上,问:“在想什么?” “之前师父还跟我说,这次试武大会咱们没什么作为,下回一定要好好准备,不管杨臻上不上场。”刑兆辉说着突然笑了一声,“说到底是我不争气,没能给师父一个满意的结果。” “师兄你别这么想,师父并不是觉得咱们不够好,”蒋固敏望着参象真人,语气再柔和不过地说,“他只是希望咱们更好罢了。” 刑兆辉侧脸看了看她,惭愧地笑了笑说:“你说得对,师妹,怪不得师父偏疼你,师兄弟几个中,你是最懂师父的。” “师父待我们极好,我多希望可以再多陪陪他老人家。”蒋固敏又想起第一次见参象真人的场景。 那时正是试武大会期间,参象真人还不是峨眉派的掌门。峨眉前掌门尘镜子领着参象前来拜访蒋文彬,谈过之后欲离开之时,正好遇上了从外头跑回来的蒋固敏,两相对撞,蒋固敏一个没站稳便往后仰了过去。 参象真人垂手一掏,拉住了差点横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 门口的丫鬟小厮被吓得一阵簇动,连忙围过来查看蒋固敏的情况,跟着出来送客的蒋文彬也赶紧过来抱起抚背安抚。在确认蒋固敏确实无事之后,蒋文彬把蒋固敏领到参象真人跟前说:“敏敏,快点谢谢真人。” 承贤山庄从来都是人来人往,门客不断,所以蒋固敏很小的时候便被母亲教过不少与客相待的小脑筋,比如“看到年轻的叫哥哥,和父亲差不多的叫叔叔,比父亲大的叫伯伯,再老一点的话叫爷爷”。蒋固敏虽然年纪不大,但也觉得称呼“真人”叫叔叔的话很奇怪,于是在眨了两下大眼睛的工夫之后,有模有样地向参象真人作了个揖开口道:“谢谢真人师父。” 门口聚着的三个男人都抚须而笑。 蒋固敏平日里见的都是男人,方才的揖礼自然也是平时见多了目染过来的礼。男人间的礼数被她这么个小丫头做来,看着有些别扭,但更多的是率真的可爱。 此事之后,蒋固敏跟着蒋文彬到演武场中观看比武时,便只以搜寻参象真人的身影为目的了,毕竟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人中,蒋固敏只认得那么一个人。 后来,蒋文彬问她想不想学武功,去峨眉派怎样? 这自然没什么好拒绝的。 如今算来,她入峨眉已有十二个年头了,可她觉得即便是再来十二年,她也仍愿意陪着自己的师父。 “师父大概也愿意你陪着他,如此,我便先回去了,你好好陪师父说说话。”刑兆辉起身三拜过后说。 “谢谢师兄。”蒋固敏目送走了刑兆辉,回头看见香炉里的高香只剩了点香尾,便起身又续上了三根高香。 正当她对着参象真人陷入再次回忆时,常成岭如做贼一般地猫着腰进了礼堂。 “敏敏?” 常成岭恐惊天上人般地小声叫了一下。 蒋固敏回头看他:“怎么了?” “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他一副大声喊的样子,但实际发出来的声音却几同蚊吟。 “过来说吧,我不能离开师父。”蒋固敏说。 “不方便,你过来一下,就一下。”常成岭朝她招手。 蒋固敏被他的样子弄得不明所以,似是请求允准一般地回头看了看参象真人,起身鞠了一躬后朝常成岭走过去。常成岭见她走近,直接拉着她出了灵堂,拐到了场院边上的铁树旁。 “你干什么呀?”蒋固敏不放心地往堂中望了望。 常成岭拉住想要回去的蒋固敏说:“我有话跟你说。” 蒋固敏有些微愠:“快点说。” 礼堂屋檐上突然垂下一道纤薄的身影,如过堂风一般从窗户飘进了灵堂中。 “敏敏,我娘前些日子来信,她问我什么时候能……”常成岭看着蒋固敏的眼睛,声音越说越低。 “你——!”蒋固敏真的有些生气了。 “我知道我知道!”常成岭连忙合掌认错求饶,“在这个时候提这种事不应该,但是我娘近些年来身体也不太好了,她老人家还等着抱……”常成岭又说不出来了。 杨臻一个翻身,单膝触地,了无声息。 他走到参象真人的遗体前,低念了声抱歉后便抬手掀开了参象真人的遮容布。 因只是头一日,所以尚未开始腐化,参象真人的脸看上去十分自然,整个人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唯一能露馅的便是那青白带紫的干唇。 从前他跟林年爱出去云游时也接触过不少死尸,什么样的都有,所以他看着参象真人也不至于胆怯。他单手撑开了参象真人的眼皮,看到了参象真人散宽的黑眸以及眼白上已经有些发黑的血丝。 “抱什么?”蒋固敏看着常成岭的窘迫样子,不由得消了火,毕竟从前参象真人也嘱咐过她早日婚嫁之事。 “抱……”常成岭张不开嘴。 “师父过世,我还得为他守孝三年呢。”蒋固敏看着他说。 “这……”常成岭伤心了:早知道就不来问了! “固敏,你怎么没在里面守着?” 参星真人领着单以谋走过来问。 常成岭看着这二人,心顿时便被攥紧了。 第十六章 事有疑窦 蒋固敏对着参星真人和单以谋抱拳一揖,道:“师叔,二师兄,我有些事与常师兄说。” “那也不像话,怎么能没人守灵呢?万一香灭了该如何?”参星真人不悦。 蒋固敏刚要认错,却被常成岭抢了先,“是我硬拉固敏出来的!不关固敏的事,真人要怪就怪我好了,我任凭真人您处置!”常成岭大声道。 蒋固敏悄悄扯他的衣角,提醒他别乱说话。 参星真人看了他们两人片刻后,叹道:“罢了,知道你们俩年轻人要好,但也要看看时候,赶紧回去守着吧,让掌门师兄独自一人像什么样子!” 蒋固敏答应着,便要回灵堂,但常成岭却又拽住了她,支支吾吾道:“我的话还没说完……” 他也不想如此,只是此时若放他们进去,不就正好抓住杨臻的现行了吗? 参星真人斜眼瞟了这个不识相的后生一眼,哼了一声后同单以谋迈步进了灵堂。 “喂……”常成岭还想拦,但却被蒋固敏挡住了,她瞪他道:“成岭!你今夜怎么回事?” 常成岭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低着头扯自己的衣角。 “六师弟。” 焦左戎天神降世般地来救场道:“我见你出去这么久都不回来,所以来看看你。你可把想对六弟妹说的话都说了?” “我……”常成岭有些懵,他没懂焦左戎在说什么。 “其实你也不必心急,你与六弟妹彼此有意,早晚都会成,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焦左戎走近了些说,“况且峨眉眼下还有这么多事要处理,师弟你就耐心等等吧。弟妹,你说是不是?” 这话一说连蒋固敏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过,常成岭却是明白焦左戎的意思了,他使劲抱了蒋固敏一下后,搭着她的肩膀道:“敏敏你放心,我会等你的,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成岭……”蒋固敏与他对视,不知该回什么话好。 焦左戎在一旁看着,功成一笑。 “好了,你进去吧,别让你师叔他们等急了。”常成岭说。 蒋固敏动着眼睛,左右看了看他后,笑着点头回了灵堂。 常成岭站在原地朝她挥手,等看她进了门之后才兀的转身,朝焦左戎一个抱拳道:“多谢四师兄救命!” 焦左戎按下常成岭的拳头,笑着同他一起往回走,他道:“没事儿,再说,这都是小师叔交代的。” “什么?”常成岭一愣,也是这么一愣之后,他才又想起什么,扭头便要往灵堂跑。 焦左戎一抬手将他扯回来道:“放心,小师叔说只看两眼便只看两眼,此刻应该早就离开了。” 杨臻回房时,苏纬正睡得香甜,他坐到苏纬的床沿上,出神地看了他片刻后,伸出三指掐在了苏纬的腕上,一切如旧,他收回了手,轻手轻脚地躺回了自己床榻。 自从收了徒弟,就好像有了个孩子一样,七窍的心中总有一窍是被他占着的,做什么都想着,走到哪里都放不下。 也不晓得林年爱是不是这种感受。 杨臻阖上了眼。 嘴唇泛紫,眼爆血丝,果然有问题…… 参象真人嘴唇泛紫,说明他是窒息而亡的,这自然是最常见且无可多虑的表面现象,气滞而亡、溺水而亡都会如此,但眼爆血丝却说明参象真人死前动过大怒——昏迷中的人怎么动怒?做梦气死自己?照先前从南庚那里套来的话看,参象真人直至死前都未曾醒过。如今两条线索发生了冲突,原因无外乎两种,一是南庚撒谎了,二是南庚甚至于绝大多数峨眉门人都不知道参象真人曾经醒过。 这两种可能中无论哪一个,都是有问题的。 既然发现了问题,就该解决问题了。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呢? 从前崆峒派的问题他尚未全然弄明白,如今便又来问题了。为什么一下子就把崆峒和峨眉的事想到一块呢?此二者看起来毕竟毫无干系。 在杨臻看来,此时峨眉正在经历的事若和崆峒扯上关系,那便是最坏的情况了。 他不喜欢走一步看一步,为了防患于未然,果然梁缘还是非找不行的,如今让他犹豫的便是到底该怎么找了。 次日一早,苏纬按时按点地起床练功,调息了半个时辰后,杨臻也总算是睁开了眼。 “小师父,我发现你起床没准儿耶。”苏纬看着慢腾腾地坐起身来的杨臻说。他一直都没放下给杨臻写风华录的想法,如今又发现了个值得写上一写事了。 其实,杨臻早就醒了,早在苏纬醒后起身时他就醒了。他这人就这样,觉浅得很,但凡有点细微动静就能把他搞起来,身边有人时,入睡都是件难事。 “哼,”杨臻鼻闷一声笑道,“睡觉这等享受,自然是能到几时便到几时,干嘛要没事找罪受?”他调了个个儿,靠着墙壁看着他。 苏纬觉得这说法新奇,果然也得写进风华录。他定着架势不敢放松道:“方才我听见焦大哥在外头说话来着,好像有事找你,但不确定小师父你醒没醒,所以没敢进来。” “我知道。”杨臻点头,他自然听到了,只是因为想多躺会,所以没管罢了。他从榻上轻弹下来,对苏纬说:“你自己好好练,还有半个时辰,可不许偷懒。” 苏纬包在他身上般地说:“放心吧小师父!”不过,等杨臻出了房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小师父怎么知道他只练了半个时辰了? 每日晨起练习一个时辰的冲经元气,这是杨臻给他布置的功课。 杨臻一出门便看见了蹲在磨盘旁边的焦左戎。 焦左戎见他出来了,连忙跳起来走近些道:“小师叔,昨夜……” “西风凋碧树。”杨臻随口接道。 “啊?”焦左戎一时便懵了。 “六哥呢?”杨臻问。 “去拾掇饭了,咱们不能靠着峨眉投喂。”焦左戎说。 “也好,那就先别告诉六哥了。”杨臻说,“他未必能瞒得了固敏姐。” 这回焦左戎立马就明白了,“果真有问题?” “参象真人死的有些蹊跷,搞不好又是一场师门不幸。”杨臻说。 “小师叔是觉得这与先前崆峒的事有连系?”焦左戎只是片刻便反应出了杨臻的话之所指。 “但愿没有吧。”杨臻尚无切实的依据,只靠个人的一腔揣测,他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要通知门主吗?”焦左戎问。 杨臻摇头:“怀疑不明,贸然往外面递消息反而会让对方有所察觉。” 焦左戎想了想觉得也是,便又道:“好在峨眉已经把掌门亡故的信儿分出去了,想必这几日会陆续有各派之人赶来吊唁,如此一来于局势而言也算是一种助益吧!” 杨臻皱眉不语。从前他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不过后来他发现,欲成事者必定会计谋万事,不管是谋善事者还是谋恶事者,若事态发展到围观者众多也在谋事者计划之中的话,那么那些多出来的围观者也并不会对事态有掣肘之用,只是多了一些目睹“事实”的证人罢了。 焦左戎见杨臻许久没给他个什么没反应,便轻唤了他一声:“小师叔?” 杨臻没给他的话什么态度,而是另道:“若咱们把它暂时看作是师门不幸,那就要好好看着那些有资格继任掌门的人了。” 焦左戎听皱了眉,先前他和杨臻聊过崆峒之事,算得上是局外人中知道的比较多的了:如果二者相似,那便又将是一个排队喝孟婆汤的故事了。 第十七章 语中藏机 “小师叔你起来啦?我把饭弄好了,让周姑娘和那位苏家小兄弟来吃饭吧!” 常成岭拎着个好几层的食盒回来了。 “等会儿他们会自己出来的,暂时不用去打扰了。”杨臻说。 苏纬的功课还没做完,不必去喊他,至于周大小姐,没什么急事,杨臻还是让她自己睡到醒吧,先前有几次喊她起床时都觉得她脾气不太和善。 “好吧。”常成岭把食盒往石桌上一放,转言问杨臻道:“小师叔昨天有收获吗?参星师太来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 “有待商榷。”杨臻说。昨晚他看过两眼后便翻窗子走了,根本没听到参星的动静。“六哥你没事多去陪陪六嫂,想必这几日嫂子累坏了,有你在,她也能有些慰藉。”杨臻无甚异常地对常成岭说。 常成岭点头道:“说起昨晚,多谢小师叔让四师兄来帮我解围!” “哪儿的话,六哥冒着惹六嫂生气的风险帮我,我又岂能让你难善己身?”杨臻笑道。 常成岭挠头而笑,昨夜何止是没让蒋固敏生气,还让蒋固敏更加顾及他了,今早他去拾掇吃食,遇上了守灵回来补饭的蒋固敏,蒋固敏对他支支吾吾说了好久愧对他的话。常成岭感觉得出,蒋固敏在尽力答复他那句不管多久都一直等她,只是苦于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罢了。 “总之,你多陪陪六嫂,为我们等了多年的喜酒,六哥你也要争口气啊!”杨臻又重复了一遍。 焦左戎动了动眼睛:他这才明白杨臻的意思。 杨臻是在担心蒋固敏会出事…… 峨眉如今是在门内丧期,他们几个外人也不便在灵堂到处晃悠,要不是有常成岭这个峨眉闺女婿在,他们理应拜祭完就走了的。放在往常,杨臻肯定早就拍拍屁股走了,可如今他明显是不放心就这么走了。 常成岭的线条粗得很,完全没有觉察到杨臻的深意和焦左戎的在意,只顾着乐呵呵地答应。 焦左戎觉得,既然杨臻没明说,想必就是不想让常成岭知道了,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就此多说什么了。 他陪着常成岭闲扯,就站在杨臻旁边,只是不晓得杨臻在想什么。他一向沉迷于琢磨他小师叔的想法,尤其是这种时候,方才还在纵横捭阖地聊天,转眼间便又成了一副别看我我不想理你的样子。明明就站在眼前,却又让人有种遥不可及的错觉。 果然妙人怎么看都值得琢磨。 大概轮了两盏茶的工夫,周从燕也打扮好出门了。 “哟,早啊大小姐。”杨臻动了动耳朵后,立刻回神跟她招呼道。 周从燕遮了遮头上倾下来阳光,挤了挤眼睛说:“你是在嘲讽我吗?日头都跑到这儿了还早什么早?” “哪儿能啊,咱们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好不容易住脚了,好好睡一觉理所应当啊!”杨臻堆着笑说。 不过,见惯杨臻损天损地的焦左戎,总觉得他又是在编排人。 “哼,”周从燕倒不这么觉得,她又道,“阿衡呢?” “调息呢,”杨臻掐算了下时辰说,“再过一会儿就好了。” 真不是在编排人?焦左戎觉得不可思议。 小个子的南庚小跑过来,向四人一齐揖过后又对常成岭说:“常师兄,固敏师姐让我来找你,早间就有几趟信鸽来回,说会有吊唁之人来,现在已经有客人到了,师姐怕照顾不过来了,所以想你去帮衬一下。” 常成岭赶紧答应了下来。 二人临走前,杨臻问:“都有谁到了?” “方才刚到的是崆峒派的人。”南庚说。 “崆峒?我还想着我们逆元离峨眉最近,怎么也该是逆元先到呢。”焦左戎似是随口说了句。 “我听崆峒派的掌门说,他得知掌门真人病重的消息时便往这边来了,本是想来看望掌门真人的。”南庚解释道,“不过听大师兄说逆元也快到了。” “得了,”杨臻抬手拍了拍常成岭说,“好歹吃两口,赶紧去帮忙吧,等咱们门中之人到了,我们几个再过去。” “好!”常成岭应着,从掀开的食盒里拿了两个米团子往嘴里一塞,便和南庚离开了。 灵堂中的主要由参宿参星两位真人主持,三个掌事的弟子负责轮流守灵、引客两桩要事。 崆峒派因前不久刚办过白事,所以来时左臂上仍系着孝巾。与许重昌随行的人是韩骁和另外一个年纪看上也不小了的弟子。 “大会期间碍于门内之事,晚辈未能向参象前辈请教几句,想不到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许重昌坐下来与参宿、参星叙话道,“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两位前辈一定要保重自身,如此才能上慰亡灵,下抚派众呐!” “许掌门说的极是,我二人定会好好撑着峨眉,待将掌门师兄的后事打点好之后,再辅着新掌门接任,我等也就可以稍稍安心些了。”参宿真人说着,慈祥的目光在刑兆辉和蒋固敏之间转了两个来回。 “若有什么需要崆峒的地方,两位前辈就尽管开口便是。”许重昌爽快的不得了。 “如此,那就多谢许掌门了!”参宿真人拱手相谢。 “前辈客气了,同为武林中人,这是晚辈应该做的,我想,换作是其他人,定然也会如此的!”许重昌说。 参星真人满目赞赏:“许掌门如此通情理、明是非,施老前辈也算是在天有慰了啊!” “前辈过誉了。”许重昌拱手。 南庚陪着常成岭进了礼堂。常成岭尽量陪出一脸乖巧,对着参星真人一拱手说:“前辈,客房已经收拾都出来了。” 参宿真人刚要答应,却听旁边的参星嗤鼻哼了一声:“行了知道了,你走吧。” 常成岭一阵尴尬,也不敢收了礼,就这么拘着不动弹了。 南庚不明所以,不过他只是个小辈,根本没资格过问,更没资格插手。 参宿真人并非昨夜的当事人,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这师妹一大把年纪了为什么还会这么跟小辈怄气。 许重昌的目光左右晃了两下,插嘴道:“这位不是逆元门的常兄吗?果然还逆元是来得最早了?” “成岭只是来找固敏的。”参宿真人解释道。参星不稀罕开口,常成岭本人又不敢张嘴,如此一来就只能他说了。 “噢?”许重昌点头,侧脸道,“虽说如此,却正好可以帮前辈们的忙啊,前辈应该能轻快不少啊!” 常成岭左右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好老老实实杵着了。 “我峨眉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乡土末流,少他一个也无妨。”参星真人斜眼瞅了常成岭一眼道。 参宿真人尚且耐得住心烦,尽量和颜悦色地说:“说了这么久,倒忘了许掌门一路奔波了,不如随成岭他们去安置歇息片刻吧。” 许重昌很是识趣,应着参宿真人的话便站了起来,告过辞后便跟着常成岭出了灵堂。 参宿真人等他们几人出去后,才扭头对参星真人说:“行了,你也适可而止吧!跟个后生置什么气,更何况他不仅是逆元门人,更是固敏日后的良人,相对的时日多了去了,你这样又是想如何收场?” 蒋固敏此刻正跪在参象真人的灵前跪守着,方才的事她都看在眼里了,她知道参星真人的脾气,也晓得参宿真人明事护她,她很清楚昨晚的事错在她和常成岭,所以理解参星真人为何生气不休,只是眼下她还是会想:若是师父在的话,就不会这样了…… 第十八章 蛛丝隐现 常成岭和南庚领着许重昌三人往客房方向去,送到后,常成岭本打算就此走了,却被又被许重昌唤住了。 “不知若佟兄如今在何处?”许重昌问。 “小师叔昨日刚到,就在隔壁的院子里。”常成岭回答。 “哦?那正巧了,我本还想去逆元拜访一下杨兄,以谢他先前相助之谊呢。”许重昌说。 常成岭是个实在人,他不会多考虑什么,只想着先前出来的时候杨臻还在等人吃饭,现下大概尚未吃饱,所以便道:“小师叔大约还在吃饭呢,许掌门要不待会儿再去吧。” “也好,那我便先歇歇脚。”许重昌笑道,“常兄还是唤我名字吧,上次见面之时,你我还过过招呢!” “许兄客气了,是我自己技不如人。”常成岭与他笑道。 许重昌与他闲叙几句后道:“不耽误常兄了,想必外面等着常兄去忙活的事还有很多。” 常成岭拱手告辞,同南庚回了灵堂。他们二人回来时参星真人和单以谋已经不在此处了。常成岭松了口气,心道总算不用受眼刀的剜剐了。 参星真人同单以谋来到前堂,安排门中弟子接下来几日接待唁客的事宜。 “师叔你就别生气了,说到底不是什么大事嘛。”单以谋看着参星真人那一脸不愉快的样子劝慰道。 “你倒说说看,姓常的那小子是不是太过分了?昨夜不知道是怎么了,平日里看那小子挺老实的,怎么会在灵前这么不知分寸!”参星真人此时的语气倒是有些恨铁不成钢了。 单以谋原本挂着笑的嘴角突然往后紧了紧,他皱眉想了片刻,道:“或许他真的有什么事要跟固敏师妹说呢?毕竟是两个有情人,师叔你还不了解吗?” 参星真人与他对视,旋即松口道:“算了算了,要不是看在固敏的份上,我早就撵他下山了。” 眼见她消了气,单以谋又道:“师叔,我想去崆峒掌门那里去一趟,看看他那边是否有缺短之物。” “好,你去吧。”参星真人说,“咱们虽然忙,却也不能怠慢了来客。” 单以谋笑着对她拱了下手后便出了前堂,直奔后院许重昌的居住之处了。 许重昌看着推门而入的单以谋,招呼过后,他遣韩骁和另外一个崆峒门徒出了屋后,问:“不知单兄找在下有何贵干?” “先替掌门和两位师叔谢过许掌门了。”单以谋拱手。 许重昌摆手道:“这是许某应该做的。对了,听说杨臻也来了?” 单以谋点头:“不过他来晚了一步。” 许重昌也点头,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啊,若是他能早些到的话,或许参象掌门还有回天的机会。” “可惜终究是可惜,如今事已至此,我等也无能为力了。”单以谋与许重昌对面而坐。 “单兄请节哀。”许重昌看他道。 单以谋侧眸而视,无所言语。 “怎么?”许重昌看他的样子似是心事重重。 单以谋摇头:“我不确定。”他在想参星真人说的话,又不是个没定性的莽夫,常成岭昨夜怎么就那么不懂事了呢? “不确定什么?”许重昌问。 “昨夜并非我守灵,我不确定灵堂是否真的风平浪静。”单以谋说。 “你是担心……”许重昌的脸色有些变化。 单以谋还是迟疑,他道:“我并不了解他,你觉得,夜半扰亡者这等事,有人能做的出来吗?” 许重昌与他对视片刻后,眯长了细眼道:“若是杨臻,或许真有可能……” 单以谋登时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许重昌看着单以谋颈项上因过力切齿而微起的青筋,问:“单兄,参象掌门的死没有问题吧?” “掌门的死当然没问题。”单以谋咬牙道。 “既然没问题,杨臻就没理由去扰得参象掌门不安宁了啊。”许重昌直言道。 单以谋深吸一口气道:“确实,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去打扰掌门。” 许重昌按住单以谋的肩膀,将他压回椅子上说:“想知道他有没有,试探一下不就好了,若他真的做了,那逆元的人还怎么在峨眉待得下去?他怎么也应该会为逆元想想的。” 时近晌午,许重昌独自一人来到了杨臻所在的院子。 焦左戎与周从燕正在院中闲话杨臻的小毛病,瞧得他走过来后,焦左戎迎过去道:“许掌门,方才便听说你到峨眉了,来此,有事?” 许重昌与二人问过好后说:“先前在中都之时,贵派杨兄帮了崆峒不少,如今听说杨兄也在这里,所以特意来看看杨兄。” “没事没事,小师叔不会在乎这些的。”焦左戎说。 “诶,杨兄在不在乎是一回事,我来不来是另外一回事,到底杨兄帮了崆峒那么多,我这一声谢谢还是应该讲的。”许重昌说,“不知杨兄现下在不在?” “在屋里呢,我这就去喊他。”焦左戎说着扭头去了杨臻的房间。 “周姑娘,周庄主近来可好?”许重昌转脸问周从燕。他如今是一派之主,对于礼尚往来之事自然是要留意一些。 “一切都好。”周从燕同他围坐到院里的石桌旁。 “从前我派施掌门还在的时候,我便听他提过,舟水山庄帮过鄙派不少,如今我接任掌门,理应去拜访一下周庄主的。”许重昌笑得端庄稳重。 “不用专程麻烦。”周从燕与他道。她觉得这话不该对她说,毕竟她在家从来不管人来人往的客套事。 “久等了,许掌门。”杨臻由焦左戎陪着出了屋,其后还跟着个苏纬。 许重昌与杨臻招呼了声,再三表过谢意后,看着杨臻身后的苏纬问:“这位小友是?” 苏纬并没有多小,只是被雪藏了二十年,没有触及过尘世,眸子看着干净得紧,又因天生身子骨不好,个头比较瘦小,所以看上去倒像是左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苏纬也想向他强调一下自己已经到及冠之龄的事,但杨臻一直挡在他跟前不让他往前走,适而只能老实地跟在杨臻身后听杨臻帮他介绍。 “他叫阿衡,朋友家的小孩儿,自小身子骨弱些,所以让我带出来磕打一下。”杨臻领着苏纬也围坐在桌旁。 “哦,”许重昌点头应着,又道,“听闻杨兄是昨日刚到的?” 杨臻点头:“比许掌门早一点。” “唉,杨兄你也管我叫许掌门,方才焦兄,还有先前见着的常兄,都叫我许掌门,咱们月前还以兄友相称呢!” 杨臻噗笑:“可你如今确实是许掌门呀。再说了,真早计较起来的话,许掌门你还得唤我声前辈呢!”他可不记得几时与许重昌以友相称过,他虽然识人甚广,但真正当朋友的却没几个——他对朋友的要求向来高得离谱,与他来说,朋友在精不在广。 许重昌摇头笑叹:“杨兄你就别开我玩笑了,这样吧,你我互相让点便宜,还以兄友相称如何?” “许兄太客气了。”杨臻不想就此多费口舌,顺势改口以便省事。 许重昌顿时被杨臻引捣笑了,不过也就是片刻的事,随后他又正色道:“世事无常啊,我怎么都想不到参象真人就这么去了。” “确实,世事无常,难料二三。”杨臻说。 “不过,我却有个疑问。”许重昌面上忧色。 “许兄直说便是。”杨臻与他对视。 许重昌左右看了看后,低声道:“参象真人的身子骨一向硬朗,如今突然过身,杨兄难道就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吗?” 第十九章 闲话相试 杨臻挑眉看他,似是被一语起兴般地问:“许兄觉得有问题?” 许重昌与他对视片刻后,惭笑一声说:“或许是我多心了吧,最近所遇诸事纷杂,让我有些过敏了。” 杨臻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后说:“许兄若真的有所怀疑,我倒有个办法可以帮你解惑。” “哦?杨兄请讲。”许重昌来了精神。 杨臻也与他作低语状:“许兄你可以挑个守灵松懈之时去查看一下。” 许重昌尚未来得及吃惊,便听焦左戎着急道:“小师叔你……”他的急切不安再真实不过,这并非他在配合杨臻,而是他完全没有跟上杨臻的想法。杨臻将这种计划和盘托出,把他吓了一跳。 周从燕也拧了表情嫌弃道:“这种损阴主意,亏你能想的出来!” “我只是提个法子,又不是真的要去打扰人家。”杨臻撇嘴道。 “是啊,”许重昌摇头摆手,“这种事实在做不得啊!” 杨臻抿了抿嘴,似是被劝服了一般地点头道:“也是,这么缺德的事,若是我干了,师父肯定会打死我的。” 许重昌也是一副就此作罢的表情:“罢了罢了,终归是我的臆测,此事说到底都是峨眉门内之事,我也不好多过问什么。” “若真有问题,峨眉门人怎么可能就此放过去呢?”杨臻点头道,“哪怕真有什么,也轮不到咱们这档子外人管啊。” 许重昌与杨臻对视:“杨兄你也是外人吗?常兄可是与峨眉……” “你别说,今早我听常六哥说了,他昨天鼓了勇气去找固敏姐,结果打扰了人家守灵,还惹得参星真人好一顿生气,也不晓得会不会影响到六哥和固敏姐的好事。”杨臻又与他小声道。 “啊?他干什么让人家讨厌的事了?”周从燕好奇道。 “还能是什么,六哥是被家里人催婚了,他也是鼓了劲就去跟固敏姐说了。”杨臻说。 “确实有些不挑时候了……”苏纬也觉得不应该。 “就是啊,一会儿没看往就出去惹事,什么时候能改改呢?”杨臻仿佛是在数落一块不可雕的朽木。 “小师叔你就别怪六师弟了,他一向直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有机会我说说他,你可千万别跟门主和长老他们说啊!”焦左戎也接盘道。他心中实在是五体投地了,自己这小师叔的瞎话真的是说来就来啊…… “我是向着他不说,可你能堵住参星真人的嘴吗?这次咱门中来的若是任师叔还好,若是师父和俞师叔,六哥就?好吧。”杨臻说得大公无私。 “常兄是着急了些,杨兄也别怪他了,因此拆散一对有情人的话就太可惜了。”许重昌俨然是继承了崆峒的老好人传统。 “许兄放心,我会尽力保住六哥的终身大事的。”杨臻说。 听得这话,许重昌总算是放了心,他起身道:“如此,我便不打扰了。” 在座诸人纷纷起身相送。 “许兄如今成了一派之主,要忙活的肯定也不少,日后再想多叙恐怕就难了,所以我得趁这几日多去叨扰几回。”杨臻与他道。 “这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原本便是来看望参象真人,如今业已如愿,就不多留了。”许重昌不无可惜地说。 “竟是这样?那就没办法了。”杨臻也皱眉。 “不过杨兄放心,若你日后去了平凉,我定十里相迎。”许重昌说。 “好。”杨臻送走了许重昌。 周从燕看着送完客往回走的杨臻,问旁边的焦左戎道:“四哥,秋老前辈那么凶的吗?看着不像啊?”她比较在意杨臻那句他师父会打死他的话。 “据我所知,”焦左戎摇头,“门主从来没打过小师叔。” “啊?”周从燕不明白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那么说?搞得好像他过得多惨一样。 “不仅门主没打过小师叔,俞长老、任长老也都没打过,整个逆元都没人打过小师叔,就算是平日里切磋,我们也蹭不到小师叔的衣角。”焦左戎叹气道。 “呃……”周从燕总觉得他的话前后重点不一样。 “小师叔可不是个能吃亏的人,与其好不容易得手一下再被他追十条街,倒不如直接老老实实地听他奚落,等他说够了也就没事了。”焦左戎早已不怕开水烫了。 “哦……”苏纬从怀里掏出一块小竹片和一根笔杆一样物什,并飞快地写了起来。 周从燕寻思,她先前给过杨臻不少拳脚,不知杨臻记不记账,若是真记账,这大概足够他追出几座城了。她无意间瞥了下眼,瞧见了还在写的苏纬,问:“那是什么呀?” 苏纬提笔,朝她笑道:“宝贝!” “什么宝贝?给我看看。”周从燕觉得好奇,一块竹片子能是什么宝贝? “只需看一眼哟!”苏纬把捂在竹片上的手拿下来,把竹片举到了周从燕面前。 竹片上的字又小又密,周从燕第一眼只看见了一排“小师父”,她有些眼花,忍不住眨了下眼。苏纬见她眨眼,便立刻把竹片收了回来揣进了怀里。 “我还没看见什么呢!”周从燕不甘。 “说一眼就一眼!”苏纬毫不通融,护着怀兜说,“这可是以后要写进《山海志》的东西,不能随便给别人看的!” 听他这么一说,周从燕就更好奇了,跟上去非要讨来看看不可。两人追着赶着在院子里来来回回了好几圈之后,苏纬终于率先抬不动腿了。他靠在一扇门板上仰面朝天大口喘气。 杨臻与焦左戎坐回桌旁,对周从燕说:“丫头,你别糟蹋阿衡了。” 周从燕只是朝他犟了犟鼻子,又回头把苏纬按在门板上,问他要竹片。 苏纬逃无可逃、躲无可躲,只好掏出竹片递给她说:“我可只给你看哦,你不许跟别人说。” “行行行!”周从燕一把抄过了竹片,心满意足地开始看。 竹片上纵向竖列着很多条:小师父很不讲理、小师父抬杠的本事天下无敌、小师父偶尔特别小心眼、小师父特别护短…… 周从燕噗笑出来:“你这是在写你师父啊?” “这叫暗中观察,师娘你可别跟他说啊。”苏纬一脸鬼祟。 “好好好!”周从燕满口答应着继续往下看。 小师父可以非常凶、小师父有六块方肌…… 周从燕愣了一下,反应了片刻后立马便红了脸。这竹片上明明只有些小字,却被她看成了春宫图。 焦左戎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恍若无事般地喝茶的杨臻,迟疑了片刻后开口道:“小师叔,方才你对许掌门说的话……” “他在试探我呢。”杨臻一边小口呡着热茶一边说。 “试探?”焦左戎有些不明白。 “没想到会是他来试我,看来峨眉里的问题藏得很深呐。”杨臻咧嘴咬了咬烫得有些疼的舌尖说。 “你是说……”焦左戎尽量往杨臻的话意上靠,随后便瞪大了眼,“他们知道你昨夜去过灵堂了?” 杨臻笑得狡黠:“凭我方才的表现,你觉得我去过没有?” 焦左戎收了收下巴,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再次不厌其烦地在心中赞谈起了自家小师叔的狡诈,昨夜他若不是自始至终的参与者的话,还真会以为杨臻只是在给许重昌出馊主意。 “果然,”焦左戎道,“正如小师叔先前所料,峨眉的事与崆峒必定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反正明日一大早他便要走了,且看看他走之后的情况吧。”杨臻说,“说不准他临走前我还能再去瞧瞧他呢。” 第二十章 闲话反试 入夜后,杨臻正盯着苏纬做功课,本打算就这么睡了却听见外头常成岭急匆匆地跑进院子里喊到:“小师叔,任长老派人递信来了!” 杨臻按下想跟着出去凑热闹的苏纬,让他静心宁神好好调息,自己则从床上弹下来轻步走了出去。 “任长老他们刚到成都,因担心夜来叨扰,所以便在成都歇脚了,明月一早便来峨眉。”常成岭说。 “师叔是和谁一起来的?”杨臻问。 “五师姐和士熙。” 杨臻点头,心想应该是秋逸兴醒了,家里头的人都在忙活他吧。 “那,小师叔,我先回礼堂了。”常成岭把话带到便想回去找蒋固敏,昨夜之事令他二人有些如焦似漆了。 “好。”杨臻答应着,眼送他出了院子。 任去来明日来时大概是碰不上许重昌他们了,这倒也无妨,毕竟任去来跟崆峒也没什么交集,没到非得见一面不可的地步。倒是许重昌其人,他既来了,便是起了疑心,可他白日里刚到的,未经昨夜之事,根本无从起疑,他这点疑心只能是替别人揣来的。若是别人,这点疑心的出处多半是昨夜常成岭的“言行无状”。 杨臻心中大概有了谱,抬头看了看下弦半边的峨眉山月后,回了房。 次日清晨,杨臻系好佩带出了门,留苏纬一人继续调息。他昨日便寻了个机会在南庚那里问到了许重昌的住处,所以他一出门口就直奔隔壁去了,到时见他们的房中只剩一个人在收拾行李。 杨臻走到门口后笑道:“韩骁兄弟,别来无恙啊。” 韩骁背对着门口,光是听到声音便抖了抖,他边转身边往后缩,警惕地盯着杨臻说:“怎么是你?” “怎么?看到我很意外?你应该知道你们的新掌门昨天刚去找过我吧?”杨臻笑道。 “你又想怎样……”韩骁尚且心有余悸。 “放心,你看我这回不是没领着打手过来嘛。”杨臻真心实意。 韩骁不说话,紧紧地靠在桌沿上,随时准备拔腿跑。 “我是来给你们掌门送行的,怎么,你们掌门不在,这儿就你一个人?”杨臻问。 “掌门和马师兄去向峨眉门人辞行了,让我收拾好行李去前面找他们。”韩骁回答。 “哦……”杨臻脸上略有遗憾之色,“你们千里赶来,仅在此逗留一日便要赶回去,是门中有事么?” “反正留在这里也无事可做。”韩骁并不想和杨臻多说话。 但杨臻却很有的说:“看得出崆峒与峨眉交情匪浅呐,如此不辞辛劳地赶来只为递礼吊唁。” “哪有什么交情匪浅!”韩骁有些不屑地说,“人家掌门死了,哪个门派不得来走个过场?” “走过场?话不能这么说吧,难道说昨日你们掌门都没机会见见老朋友吗?”杨臻极有耐心。 “老朋友?你是说你?”韩骁朝他斜眼。 杨臻笑了笑,刚想再换个问法,却又听见韩骁说:“还是峨眉的那个单以谋?” 杨臻眯了眯眼,动了动嘴角,终于露出了个真切的笑。但在韩骁的眼里,他那个再真切不过的微笑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杨臻悄然换了副表情说:“于许掌门来说,我应该是比不上单兄的。”他尽量让自己话里的介意听起来明显些。 “这我哪里知道!”韩骁明显是被他酸到了,“我们刚被领到这儿没多久,那个单以谋就来了,他来之后掌门把马师兄和我都遣出来了,我也——”他还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杨臻,却又听杨臻抢话道:“既然许掌门不在这里,我便去别处找他吧,告辞。” 韩骁干巴地咧着嘴,看着扭头就走的杨臻,他的半个“不”字卡在舌根上,如今却无处安放了。直至觉得下巴有些酸了,他才左右活动了一下下颌,扭头回屋继续收拾行李去了。前堂还有人等他赶路,他在这里多管什么闲事? 杨臻心满意足地出了院子,他到此的本来目的便不是许重昌,遇上这种许重昌不在的情况简直正中他的下怀,几句话就把事给套出来了。现下眼看许重昌就要走了,光为了对上方才跟韩骁说的话,他也得去送送这位名角儿。 韩骁背着两条包袱卷到了前堂,正好瞧见许重昌由一群人陪着往外走,他与许重昌会合之后还看见了站在人群里的杨臻。 许重昌向参宿参星两位真人拜过别后,又朝杨臻道:“杨兄,日后若得机会,还请一定到平凉来。” “一定。”杨臻笑眯眯地用一句话两个字送走了他。 崆峒派离开后大概一个时辰,任去来就领着人来了。杨臻同焦左戎与任去来会合后又一同去了灵堂。 这么一凑,杨臻等人才发现礼堂的院前十分热闹,几大门派虽然因着离得远还未赶到,但却有不少小门派已经到了,他们来去利索,了无牵挂,自然不必想那些大家伙们一样牵耗。 任去来领着几个一看就很悦目的年轻人来到礼堂前时,特别是有人认出任去来之后,他们几个便被围堵在门口动弹不得了。 一群人围着他们一行人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有人不休地问杨臻姓甚名谁,杨臻实在躲不过去,应付道:“杨臻。” 两个字而已,瞬间便把周围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单以谋领着人出来控场,总算是让逆元的名人们脱离了苦海,任去来与参宿参星二人递话,杨臻虽算不上小辈,但却还是和赫连环他们一起在门口里侧候着,横竖他早就拜祭过了,实在不必跟峨眉弟子似的日日哀悼。 来回几句后,参宿真人便问到了秋清明。 “门中有事,门主抽不开身,若来日得空,自会与几位相叙。”任去来说。 参宿真人连忙应着称好,他当然不是在介怀逆元的当家人没来,想当年秋清明成名时他还在树林子跟师兄弟们扎马步呢,任去来也是个资格够老的前辈,秋任二人对他来说都是项背难望,他所期待的,无非是能见这些厉害前辈一面罢了。 庞帛从外面小跑过来,对着参宿参星二人拱手道:“师叔,魔教来人了!” 堂中之人彼此相觑,参宿真人沉默片刻后皱眉对庞帛道:“来者皆是客,你这般称呼岂不显得峨眉小气?” 庞帛一阵支吾,躬身说:“弟子知错。” “师兄,他们来干什么?咱们没知会他们吧?”参星真人小声道。 “你觉得这非奸即盗?”参宿真人看她。 参星想法如旧:“都道如今掌事的暗尊并未善类,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啊!” 参宿似乎也有所忧虑,沉吟片刻后又向任去来请教看法。 “老夫对这后生所知甚少,无法设想,但人家毕竟来了,不担着反倒不好吧?”任去来坦白而言。 参宿点头称是,既然已从任去来这里得到了结论,他已然也有了打算,到底有任去来在,就算那些魔教妖人真要作恶,恐怕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兆辉,你带人去迎吧。”他吩咐道。 任去来回头看了看杨臻,两人递了个眼神后,任去来又对参宿说:“要不,让若佟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如此甚好!”参宿立马踏实了,“麻烦杨小兄弟了。” “真人客气了。”杨臻回了句后,同刑兆辉一起出了灵堂。 杨臻从来没有什么“魔教皆恶人”的成见,但任去来想帮峨眉防患于未然,他也不愿再见到血光,所以便配合着去摆个镇得住场子的架势好了。 第二十一章 成见毒心 杨臻跟着刑兆辉等人走出前堂,远远看到门口那只两道的人影时便觉得峨眉太兴师动众了,人家巫奚教一共就来俩人,他们这搞得跟迎亲队伍一样,实在是没必要。 叶悛依旧一身青绿色的衣衫,看上去清清凉凉的,紧随其后的是个褐衣褐裤的男人,杨臻眯了眯眼,他总觉得那个褐衣之人有些眼熟。 刑兆辉闷着往前走了一段后,终于惹不住侧脸问杨臻:“杨兄,你可识得他们?” “一身绿的那个是叶悛。”杨臻与他道。至于那个褐衣家伙,果然是之前见过的,但这般模糊不清大概仅是一面之缘。他探出食指敲了敲眉骨,仔细想了个来回后总算见到了一道光。 这人竟然是巫奚教的? “他就是暗尊?”刑兆辉顿时便有些不安了。 “杨臻,你果然在这里。”叶悛远远地看到杨臻后便开口了。 杨臻挑眉看他,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你这‘果然’是作何讲?” 刑兆辉在一旁看得有些奇怪,忍不住悄悄问:“你们很熟吗?” 杨臻再坦白不过地摇头:“从前试武大会上见过几次。” 叶悛旁边的那人笑着接上了杨臻的上一句话:“逆元算是离峨眉最近的了,果然比我们来得早呢!” 杨臻也与他道:“上次与刘兄在夔州一遇,没想到会在此相见。” “怎么,你们也认识?”叶悛问出了刑兆辉的疑惑。 “先前我那叔父家的妹妹便是杨兄送回来的。” 这褐衣人的一对杏眼正是鲜明的模样。几个月前在杭州之时,杨臻为了找离家出走的周大小姐而举手救了五个姑娘,其中有个杏眼姑娘名叫刘羽舒,而他正是那刘羽舒的兄长刘聂。 刘聂又向杨臻拱手道:“再次谢过杨兄了。” “客气。”杨臻将他们二人的目光引向刑兆辉道:“这位是峨眉大弟子刑兆辉,两位便随刑兄去礼堂吧。” 刑兆辉悄悄给了他一个满是感激的目光后,与叶悛二人来往几句后便领着他们和一群峨眉弟子回去了。 巫奚教的人也是鲜少露面,虽说暗尊之名令多数江湖人都为之侧目,但真把叶悛放到他们面前之时,他们也无法想象暗尊只是个看上去有些清冷的年轻人。 杨臻回到了任去来身后,看着叶刘二人与参宿参星来往相话,便觉得叶悛不止是看上去有些清冷,他实际的为人仿佛比他的形象更清冷。按理说,既然来了,怎么也得哀悼几句,但他却只是杵在那里,偶尔点个头,连个微笑都懒得挤,全靠刘聂一个人应对自如地畅谈。 杨臻抬手抵住了鼻尖,遮住了自己的忍俊不禁。 旁人倒是无甚觉察,但任去来却回头仰面看他,眼中尽是“你小子偷笑个鬼啊”。 杨臻收住表情,朝他摇头,接着抬头却对上了叶悛盯着他的那双眼睛,又是那个眼神,一如六年前试武大会上的那次对视。杨臻真的是看不懂他这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任去来想着唁已吊完,便告了声辞,领着一众逆元门人由刑兆辉送去了杨臻他们所住的院子稍作歇息。 杨臻送刑兆辉出院门时,又收到了刑兆辉的口头答谢。 刑兆辉道够了谢后又问:“不知杨兄对巫奚教的到来有何看法?” “刑兄担心他们会生事?”杨臻问他。 刑兆辉沉默片刻后终于坦诚地点了下头:“实在让人不能不多想。” “我能明白刑兄的顾虑,现下是非常时期,多留心一些也是应该的。”杨臻说。其实他觉得不至于如此,相较之下,他认为刑兆辉应该关心的是其他的事,只是他还未琢磨好该怎么说。 “果然,杨兄也这般觉得吗?”刑兆辉越说越不安心了。 杨臻尽量寻摸着他的想法说话:“那独行侠一样的巫奚教与贵派先前可有什么往来?” 刑兆辉果断摇头:“正是因为素无往来,所以我等才会不安,想必方才两位师叔的担忧也是为此。” 杨臻真觉得叶悛不像是个稀罕兴风作浪的人,他犹豫片刻后终于还是开口道:“或许这些本身便带着凶恶名声的人是应该多提防一些,但——有些事或许不是我该管的,可有些话我还是想说,参象真人病故,贵派局势未定,刑兄该关心的是贵派日后的走势,而非左顾右盼费心神。” 刑兆辉皱了眉:“方才杨兄还说魔教之人值得提防,转眼间怎么又说我多心了呢?” “啧,魔教这个说法,大概是种附骨的污浊吧?仿佛沾上了就无法洗去。”杨臻大体听说过巫奚教的魔化过程,说实在的,他虽觉得巫奚教罪有应得,但却也觉得那些江湖人沆瀣一气,同样是个脏。 “杨兄是因为与那魔教暗尊相熟,所以觉得他不会做什么对我峨眉不利之事?”刑兆辉看他。 “嚯……”杨臻笑出了声。 又是这副侠肝义胆的正派模样,到底是个规矩人,正气凛然的模样说来就来,杨臻真是欣赏不来这个样子。 加上这次,他和叶悛也就见过三次,前两回都没正经说过话,相熟?他凭什么跟人家相熟?不过他也懒得解释,对于这世间之事,眼光总是比熟虑跑得快,既成的想法通常只会被越描越黑,哪有那么多人会放下成见好好听人说话?他扯了扯嘴角,只道:“话我说到这,刑兄自己择选便是了。”杨臻摊摊手,转身往回走,两步之后又转身道:“其实眼下任师叔还未走,过不了多久其他门派的人也会陆续赶来,若真有人生了事,那他绝对没法活着离开峨眉山,不过……马后炮谁都会放,有人甚至还会比谁放的响,如果刑兄不喜欢听马后炮,那最好还是别给看客们放马后炮的机会了。”把话说完,杨臻便干脆地回了院中,至此,刑兆辉再怎么想他就不管了。 毕竟对于同一件事或同一段话,总是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庸者犯庸,愚者犯愚。 当日晌前,武当的人便赶来了,听常成岭说来的也是一个长辈领着两个弟子,其中一个便是前不久刚被杨臻赔了一把剑的齐睿。武当和峨眉算是世交了,听常成岭的口风,仿佛齐睿对蒋固敏也有些意思。 晌午刚过,昆仑的人也到了,昆仑的掌门方通淮与参象真人差不多同辈,所以此次是他领着项东衢和顾慕之来的,季风轻则应该是被留在昆仑山看家了。 方通淮在灵堂致过礼后便又赶到逆元门人的落脚之处。 果然老友才是他一心牵挂的,但凡是能逮到问上一句,他就绝对不会错过机会。自然,功夫不负有心,今日他终于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好消息。 “当真吗?!”方通淮按着桌面站了起来。他看着对面的任去来和杨臻,他一直期盼着好消息,到如今真把好消息放到他的耳中之时,他反倒有些不敢相信了。 站在方通淮身后的项东衢师兄弟俩尽量拉着他,省的他做出什么有损昆仑形象的事。 “自然不是在骗你。”任去来笑眯了眼睛,“老夫离开之时逸兴已经醒了,只是还下不了床罢了,不过你放心吧,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好了,他真的没事了。” 喜讯被确认后,方通淮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手忙脚乱了片刻后,尽量镇定地坐下来说:“多谢任前辈了!” “谢我干什么,我可没帮上什么忙,是若佟让他醒过来的!”任去来炫耀道。 第二十二章 唁客纷至 “哦?”方通淮意外了。 不只是他,他身后的项东衢也是意外得不行。原本以为只会些皮毛医术的人是怎么让一个横躺了十七年的人醒过来的? 杨臻脑筋转得极快,当下便心中一紧,他也注意到项东衢的神情了。 “哪里轮得到我呢?还不都是林神医给咱们的药管用!”杨臻笑道。 任去来与杨臻对视一眼后,也想起了从前秋清明对他的嘱咐,便顺口接话道:“是啊,说到底还是多亏了林神医。” “药师谷的神医林年爱?”项东衢插话问。 “对,兴叔能醒真得多谢林老前辈。”杨臻还特意用了个听上去关系并不近的称呼,“我腿脚快些,只是把药带回汉中了而已。” 方通淮在心中记下了林年爱的大恩大德,点头道:“确实,这世间恐怕也就林神医能做到了。” “不过也幸亏是有若佟,否则逸兴前辈还要再睡上一些时日呢!”项东衢陪在方通淮身边道。 “不敢当不敢当。”杨臻难得谦虚。碍于崆峒旧事,他总对项东衢存有疑影,所以总觉得还是尽量不要让项东衢知道太多的好。 “是是是,小家伙,”方通淮起身走近了些,抬手箍着杨臻的肩膀说,“从前我和任前辈打赌的时候就觉得你不一般,如今看来,我果然没看走眼!” “方掌门谬赞了。”杨臻朝他笑。 “好!”方通淮震了一下广袖说,“东衢慕之,你们俩留在此地替为师看着。” “师父!”项东衢喊住了眼看就要往外走的方通淮,“您要去哪儿啊?” 方通淮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道别,便又向任去来揖礼道:“任前辈可否替我带着这两个徒弟?我想去看看逸兴。” 杨臻觉得不可思议:他已经无法想象方通淮和秋逸兴到底要好到什么程度了——方通淮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了? 顾慕之在项东衢边上站着,他虽不会说话,但看神情仿佛也不太敢相信自家师父能做出这等事来。 项东衢尚有迟疑道:“师父,你刚来就要走,若是峨眉之人问起来该如何是好?” “就说我有事。”方通淮不假思索。 项东衢语塞,也明白了他这任性师父主意已定。 一众人只能把期望放在任去来身上了。可任去来竟也没有一点要阻拦方通淮的意思:“行,这俩年轻人交给我,你就放心去吧。” “多谢任前辈!”方通淮如愿以偿。 “左戎,士熙。”任去来朝门外唤道。 逆元的弟子们和周从燕等人都在院里候着呢。 焦左戎与彭士熙应声而入,揖礼候差。 “你们两个陪方掌门回汉中吧。”任去来说。 “啊?”师兄弟二人都有些不情愿。 “啊什么啊,赶紧的!”任去来挥手。 焦、彭两纷纷看向了杨臻,他们两个都不想离开。 杨臻与他们彼此相视,只是片刻便道:“晚辈从前听师父说,方掌门与赫连老将军是忘年之交,要不便让环儿姐陪前辈您回汉中吧。” 方通淮听得这话先是一怔,一双星目在杨臻的脸上左右闪了几下后,喜颜道:“是赫连家的环丫头?她也来了?” 任去来尚且不知杨臻的话从何而起,不过既然方通淮问了,他接着就是了:“对,大约就在院里。” “好好好,那就她吧!自从做上了这个掌门,我就再没机会去凤翔了,如今能见见赫连家的人也好。”方通淮连连点头。 焦左戎和彭士熙悄无声息地深吸了一口气,倒背在身后的手皆是竖起了大拇指。 等着项东衢师兄弟两人外加焦彭兄弟俩去送了方通淮和赫连环下山之后,任去来才问出了自己腹中的疑惑:“方才的事,真是你听老秋头说的?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过?” 杨臻反应了片刻才发现自己搞混了,他摇头道:“我是听林神医说的。”他刚才的那声师父叫的是林年爱。虽说不久之前他还跟林年爱拧劲儿,宁折不弯地就是不肯喊师父,但如今却下意识把林年爱当师父了。 “我说呢……”任去来觉得这才像样,“要是论起见多识广,可没人比得上林神医。不过刚才我差点把你和林神医关系说漏了嘴,还好你机灵,不然回去之后还不知道老秋头又要怎么朝我甩脸子呢!” 傍晚时分,南少林的人也赶到了,来人也有熟面孔——悟字辈三兄弟都来了,另外还有一位可字辈的大师,他们由单以谋领进了灵堂。 四个僧人进堂时,刑兆辉正跪在蒲团上出神。他尚在反复琢磨杨臻的话,正是因为杨臻其人声名在外,所以他才如此在意杨臻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想了半天,已经开始觉得杨臻是在有意提醒他什么了。 参星真人唤了两遍,总算是把刑兆辉的神给喊回来了。他起身与单以谋一起迎接少林来客,单以谋见他似乎魂不守舍,便悄悄提醒道:“大师兄,今晚是掌门真人停灵的最后一夜,你可千万要打起精神来啊!” 刑兆辉与他应着,整理了心神处理堂中之事。今夜是他和单以谋守灵,过了今日,参象真人的仙身就要焚化了,他自然不能有所放松, 少林的可梦大师领着悟字辈三兄弟诵了三遍《往生咒》后,才与参宿参星二人叙了话。 “阿弥陀佛,还望诸位施主节哀,参象真人有佛道共佑,必会往生通达。”可梦合掌道。 峨眉与少林武当不同,它头顶上有两路祖师的源流,所以自然也接的住少林的法咒,并得两方护佑。 “多谢大师。”参宿参星以及堂中峨眉诸人纷纷颔首道。 往来间已然入夜,峨眉将少林的歇脚之处与武当安排到了一处,蒋固敏与常成岭临要领着他们出去之时,参宿真人又唤住了他们。 “可梦大师,还请您留至明日午后,劳烦大师为掌门焚化之时诵经以助。” 可梦立掌道:“阿弥陀佛,这是必然。” 次日晌前,承贤山庄、北少林、丐帮的人也陆续赶到了,值得一提的是,抚江侯府的人也到了,不过这回黑羽毒尊乌显炀并未跟来,只有扈坚良领着他那俩小捕快来了。 至此,江湖中主要的门派便都到齐了。 苏纬看着这么多形状各异的武林人士在眼前晃来晃去,也在心中核对起了《山海志》。从前他只是看书知世,如今见了这么多活的,自然要好好采采风。 有杨臻的嘱咐,他和周从燕也知道不能在人家掌门丧期乱跑,所以两人便拎着凳子坐在院门后面,老老实实地长见识。 苏纬正滔滔不绝地给周从燕讲解的时候,周从燕却瞧见了一张熟面孔朝他们走了过来。 “那人好像是……”周从燕看着不远处正往这边走的扈坚良,她一时间想不起他叫什么了。 苏纬顺着周从燕的目光落点看去,摩挲着下巴推测道:“看他身后的那俩跟班打扮的像是捕快,这人也有些像是官家人,能来掺和江湖事的官家人……他们八成是抚江侯府的人了吧?” “对对对!”周从燕记得这个名字。 “如今的抚江侯府人畜两稀,这人只能是扈坚良了。”苏纬说。 他的声音并不小,也不知道扈坚良有没有听到他对抚江侯府的评价。 “没错!就是叫这个名儿!”周从燕总算是拨云见月了。 “他来咱们这儿,难不成是要找小师父?”苏纬猜道。 “可能吧……”周从燕也不清楚,“其实你看,这两天来的这些门派,哪个不来这里拐一下?” 第二十三章 平波之下 扈坚良这回见到杨臻比上次更高兴。上次离开绍兴之后,杨臻便抽空给应天抚江侯府递了个信,杨臻在信上通知了扈坚良去绍兴缴银,扈坚良平白收到这么一笔银子,自然乐得合不拢嘴。 “侯爷去时,那杜三斤可有推辞?”杨臻问道。 扈坚良满脸是喜,摆手摇头道:“没有没有,贤侄你说脏银足有三千两之数,所以我去绍兴时几乎把府中的人手全领去了,那位杜老板看我领着那么一大帮子人,便爽快地把赃银全都交出来了,为表他此举,我还特地以抚江侯府的名义赠予了他一块金字匾额呢!” “哦?侯爷送的是什么字啊?”杨臻好奇道。 “大义奉公。”扈坚良觉得自己很有官家风范。 杨臻听了这话,藏也不藏地喷笑了出来。 “怎么了?”扈坚良看他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有什么不妥吗?” 杨臻收不住笑地摇头道:“不不不,于杜老板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期许。” 扈坚良点头,总算是杨臻觉得此举没问题,便也就放心了。“刚拿到那笔赃款之时我就向刑部司务递过文书,我本想问问他们该怎么处置这批巨赃,可他们的回信中却道刑部早已取消了对刺杀太师之事的立案,这批赃款也就不归他们管了,让我自己看着办,还说那金翎通缉令也收回去了,不用侯府再抓嵬名岘了。” “这不正好嘛,省得麻烦了。”杨臻只道。 “是啊,也不知是不是上头终于想起侯府已经‘今非昔比’了,知道我无能应对所以才把这要命的差事给收了回去。”扈坚良自我调笑道。 杨臻并不想多解释什么,便转言道:“门中的任师叔就在屋中,侯爷可要去叙叙话?” “好啊!”扈坚良应着,欣然往之。 午未之交时,峨眉大堂前举行了参象真人的仙身焚化仪式,峨眉众人泣成一片,南北少林和武当的来人也在场中陪着,可梦大师与悟字辈三兄弟围在焚架四边诵经,其他身在峨眉的门派则各有人守在外围观望。 杨臻与焦左戎、常成岭站在最外围,他抬着脖颈看了个开头后便扭头要走。 “小师叔你不等仪式结束吗?”常成岭问。 杨臻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便走了。 常成岭不解,焦左戎却说:“小师叔自有成算,咱们无需多问。” 常成岭点头,又问:“任长老和小师叔说过此事结束之后咱们要怎样了吗?”他一直都是陪在蒋固敏身边的,自然不知晓门内的计划。 焦左戎摇头:“小师叔还未说过他的打算,不过任长老应该是要回汉中了,一来逸兴师叔醒了,再者昆仑的掌门也赶去了汉中,所以我估摸着长老他不会久留于此。” 常成岭似有心事,只是点头回应。既然焦左戎这么说了,他便会自然而然地觉得就是如此了。 “怎么了?在想六弟妹?”焦左戎看他的样子,便想得到他在为何事犯愁。 常成岭如实点头,他从不会为焦左戎能看穿他的心事而意外。 “没关系,左右这段时间门中无事,你若是跟任长老说一声的话,他自然会许你继续留在这里的。”焦左戎顿了顿,“实在不行的话,咱们去跟小师叔说一声,只要他张了嘴,任长老一定会答应的。” “嗯!”常成岭踏实地点头。 杨臻离开堂前院之时,便觉得有人跟上了他,他本来就只想随便逛逛,如今也不介意拖着条不明所以的尾巴闲逛。 他觅了条丛中野路便迈了进去,顺着山路往上游荡了好一会后,他才在瞧见了一棵像模像样的含笑。他围着这棵高大的含笑树转了一圈,心中甚是遗憾:如今不是含笑花期,不然便可采些花回去给阿衡泡茶喝了。 叶悛在林中现了身,他站在距杨臻丈半远的地方问:“这是什么树?你围着它转做甚?” “峨眉含笑,山凌花开,不落群芳之丛,不坠百艳之中。”杨臻靠在含笑上看他道。 “你是说它孤洁?”叶悛似有所触。 “我听说它是块好木材。”杨臻笑道。 叶悛顿时皱了眉。他沉默片刻后说:“杨臻,我观察你很久了。” “哦?”杨臻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那暗尊阁下都发现了些什么呢?” “你我都是一样的人,看不上这腌臜世间,眼中有冰心中无血。”叶悛说。 杨臻挑眉笑道:“所以,暗尊阁下是来拉我入伙的?可我早已名花有主了。” “伙?我可不屑与谁成伙。”叶悛把眉头皱得更紧了。 “那便省事了,杨某俗人一个,上不了道也省的辜负了阁下的美意。”杨臻再简单不过地抱了个拳,调头便往下走,算是给这个上门知音的毛遂自荐一个正面的回绝。 “杨臻,”叶悛看着杨臻的背影道,“其实你没必要磨圆了自己去迎合别人。” 杨臻脚步稍顿,畅然笑道:“方的没余地,圆了才有距离,我从未想过要去迎合谁。” 叶悛还是皱眉,他无法理解杨臻所说的方圆、余地距离是什么意思。 杨臻回头笑道:“暗尊阁下如今也算是一派之主,有自己的规矩,自然不用我这个俗人说教什么。”把话说完,他便原路返回了,既然没找到想找的药材,就没必要继续呆在林子里了,苏纬还等着他检查功课呢。 焚化仪式结束之后,各派的访客们便开始回撤了,几大门派不着急离开,但许多小门小派却已然离开了,毕竟此后的主要事宜便是峨眉推选掌门了,这些小门派留在这里也说不上话。 到傍晚之时,与峨眉同宗的少林、武当尚在,扈坚良是半个官家人,留着算是镇场,与蒋固敏有关的承贤、逆元也在,再者由于方通淮早早地跑了,所以项东衢和顾慕之也就跟着任去来留下来了。其实任去来也是想回汉中的,只是当时一问竟然没人愿意跟他一起回去——没个年轻人给他赶车,他便也留了下来。 仪式结束后,峨眉门人在拾掇前院、规整灵堂期间,刑兆辉便找上了杨臻,他总算是想明白了杨臻话的意思,不过他也与杨臻讲明了自己的心思,他并不是非做掌门不可的。 “杨兄,我所一心期盼的无非是峨眉欣欣向荣,蓬勃依旧,谁当掌门都无所谓……”刑兆辉说着突然自嘲般地笑了笑,“更何况即便真的要推选掌门,怕是也轮不到我,我虽然挂着首徒之名,可师长们却并未对我寄出过多少希冀。” 杨臻无法与他感同身受,便只是与他并肩而行,听他说话。 “掌门和参宿师叔素来喜欢固敏师妹,参星师叔也是一向偏爱单师弟,我若不是极力修得一个才德兼备的名声,怕是连这个首徒都当不起了。”刑兆辉说。 杨臻未曾见闻过这样的事,他是个打小便被人挣着抢着疼爱大的人,自然想象不到一个看上去挺光鲜的大派首徒竟会如此郁郁。 “日后不管是单师弟还是固敏师妹当了掌门,我都会好好帮辅他们光大峨眉的。”刑兆辉说得豁达。因着杨臻给他的那些忠告,他也总算是推心置腹地把憋在心中十几年的话都说了出来。 藏在心中的话说出来之后,刑兆辉看上去都轻松了不少,朝杨臻拱过手之后便回了灵堂。 杨臻望着他的背影,眯细了他的桃花眼:刑兆辉这样想自然是一种相安无事,但怕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二十四章 祸端又起 入夜后,杨臻又回了林中,找上了白日里那棵含笑树,扶着树干脚下轻点便窜上了树。 这个地方偏僻清静,鲜有人迹,他在这树上吹曲也无人会管。前几日因着峨眉的三日守灵之期,他一直没再续水曲,如今一个人躲在树上终于可以好好想想了。 头顶着一弯下弦细月,在山间树上也似乎离天近了不少。弦月清亮,远空亦有缈星,四下虫鸣,耳边仍过轻风,只差一股山泉清流击山石了。 杨臻一遍遍地过着水调子,但每次的调段却都有微异之处。水曲他想的差不多了,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大概是第四遍将尽之时,他突然收住了笛音。 与此同时,嵬名岘出现在了树下。 “嵬名兄别来无恙啊。”杨臻抱着藏锋倚在树杈上,低头笑看他。嵬名岘眼中带刀地瞅了他片刻后哼了一声,环臂抱胸使劲一倚,靠在了含笑树干上。这一下撞得树身摇晃,连带着树杈子上的杨臻也被闪了一下。 杨臻攀着横枝稳了稳身形道:“嵬名兄你当心点儿,树上还有人呢!” “上次是我不慎,上了你的当,如今你可别想跑了!”嵬名岘道。 “诶,哪儿能给你当上啊!”杨臻撸紧了树杈,以防嵬名岘一个没忍住给树一脚把他蹬下来,“你是来找我的?” “哼!明知故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杨臻好奇道。上次在苏州也是,他怎么就能找上来呢? “听说你在这里,便来了。”嵬名岘说。 “听说?你听谁说的?”杨臻没觉得此事已到了尽人皆知地步。 “我在聚剑山庄听说的。” “你去聚剑山庄了?” 嵬名岘点头:“你不是让我另寻个活路吗?” 杨臻先是一笑,这一笑是意外他竟然真的去另谋生计了。不过这笑也只是一下之后,他便又发觉不对:聚剑山庄在荆州,此去最快也要近两日,就算是飞鸽传书也要大半日多,在这个方向上,有谁能把他在峨眉的消息送到荆州呢? 一声拖了长音的哀嚎响彻了深夜的峨眉山。 即便是杨臻所在之处远离峨眉居地,但他们还是听到了这声哀嚎。 “怎么回事?”嵬名岘直了身子四处张望道。 “出事了。”杨臻看看峨眉大堂的方向。 杨臻从树上跳下来便跑,嵬名岘本想跟过去,但杨臻却与他道:“你待在这儿!” 嵬名岘被他的模样惊得一时不知所措。 杨臻脚下用力蹿出去老远道:“我怕又与你有关。”这是他瞬间的直觉,而且说不上来得强烈。 嵬名岘眼看他没了踪影,虽不明所以,但却也肯老老实实地等着他。嵬名岘抬手扶到含笑树上,上下打量了它一下,他可不认识这是个什么,在他看来,天底下的树只有高矮胖瘦之分,这棵若说与众不同,也只是因为方才有个人在上面待过罢了。他足尖一点,跃到了树上,靠着树杈仰头看天。 从前,天和他没有一点瓜葛。 杨臻跑到堂前院时,人们正乱作一团,南庚也正从大堂冲出来往外跑。 “出什么事了?”杨臻与他迎面而遇。 “杨大哥!”南庚脸上满是涕泗,“固敏师姐出事了!”他边哭边说,边拉着杨臻往堂后跑。 几个大步,他们二人便窜到了灵堂一侧的一间屋子中。 早在进屋之前,杨臻便听见常成岭的哭嚎声。进屋之后,看到常成岭的样子,杨臻更是说不出话了。 常成岭抱着上半身溅满鲜血的蒋固敏,哭得撕心裂肺,脸上挂着的鼻涕和泪水已然混杂不清了。他大张着嘴号啕痛哭,泪眼模糊间隐约看到了愣在门口的杨臻,哭喊求救道:“小师叔……救救她……救救……” 屋中之人,参宿参星、刑兆辉、单以谋以及其他几个围着那个不知死活的庞帛的随行弟子齐刷刷地看向了杨臻。 杨臻看着蒋固敏颈项上那道皮肉外翻、尚有细流外溢的伤口,便知已是回天乏术了。他蹲到常成岭跟前,伸手将三指轻放到蒋固敏的手腕上。 焦左戎和彭士熙冲进了屋,对着屋中的情形一阵惊愕后也纷纷聚到了常成岭和杨臻周围。 如今是深夜,多数人已经睡下了,他们二人也是被吵醒才赶来的。 杨臻收回了手,低声道:“对不起,六哥。” 常成岭眼水的泪原本还因杨臻的举动而被兜住,但新听到的这几个字无异于撞断了他的不周山。他重复号啕大哭道:“为什么!连你都救不了她……你们药师谷不是在世华佗吗?为什么救不了她啊……” 焦左戎赶忙箍住他道:“成岭,小师叔他已经尽力了!” 杨臻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一个天塌了的人,只是低头不语,常成岭的哭嚎也令他心肺抽动。从前他随林年爱四方云游时也遇到过回天乏术的时候,可众生之悲于他总归无法感同身受,可如今这份悲恸却源于两个自己熟悉的人…… 他只能皱眉沉默地看着常成岭。 单以谋轻声唤了杨臻两声,杨臻抬头看他,听他道:“可否请杨兄看看庞师弟,我虽略懂医术,但却无法治得他转醒。” 杨臻在心中叹了一声,对于常成岭方才的话,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听出他和药师谷关系匪浅的意思。 杨臻起身给庞帛搭了脉,皱眉道:“内伤不轻,被谁打的?” 单以谋摇头:“想必正是害了固敏师妹的凶手。” 杨臻与他对视,他继续道:“我们赶到之时便已经如此了,所以若是庞师弟醒了,应该能给咱们一个说法。” 杨臻总觉得自己能预料到庞帛醒后会说什么。他单掌内翻,调了一股冲经反手推到了庞帛的丹田之处,并立时收回了手。 在旁人看来,这更像是杨臻打了庞帛一掌。周围的峨眉门人还一顿紧张,可也正是在此之后,庞帛便呕了一口气,猛咳了两声,睁开了眼睛。 峨眉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庞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参宿真人问道。 “嵬……嵬名……岘……”庞帛哑声喘道。 “你是说这是剑魁干的?”刑兆辉不敢置信。 常成岭猛地把头对了过来,死狠狠地盯着庞帛,仿佛庞帛便是嵬名岘一样。 庞帛由人扶着靠墙坐下,气不成段地说:“我……来之时,撞见嵬名岘……杀了固敏师姐……我,我……”他没说几句完整的话便又咳了几声,大喘了几口后继续道:“他发现了我,便把我打晕了。” 杨臻斜眼看他,越听越气,张嘴便道:“他怎么没打死你呢?” 这句阴阳怪气的话令屋里的人都有些不知所谓是何。 焦左戎从常成岭边上起来凑到杨臻身后,小声地与他道:“小师叔你说什么呢……” 杨臻舔了舔后槽牙,换了个说法:“万幸他没打死你,否则还得少个人证。” “杨兄……”刑兆辉似乎想说什么缓一下场子,毕竟杨臻的话横竖听着都是阴阳怪气的。 “既然伤得不轻,那你便好好养着吧。”杨臻搁下句话后便回了常成岭跟前。 常成岭仍是在哭,杨臻走近他时他突然伸出了手扯住了杨臻的衣摆片。“小师叔!”常成岭的声音在抖,拽着杨臻衣裳的手也在抖,似悲亦似怒:“嵬名岘!嵬名岘……” 杨臻按住他的肩膀,说:“放心,若是让我逮到他,定会带到你跟前来。” “多谢小师叔……”常成岭慢慢松开了杨臻的衣裳,再次紧紧地抱住了蒋固敏。 第二十五章 实不符名 一夜折腾,峨眉的人刚焚了参象真人的仙身,前一件白事尚未过头七,便又遭了另一件白事。 杨臻从灵堂离开后便又悄悄回到了那棵含笑树之处。 嵬名岘吹着山夜之风,本来快要睡着了,却又被树下的杨臻摇晃起来了。 “怎么?”嵬名岘从树上跳下来问。 “你又摊上事儿了。”杨臻似是有些幸灾乐祸地对他说。 “什么?”嵬名岘不懂。 “就在刚才,承贤山庄的大小姐被杀了,有人说亲眼看见是你干的。”杨臻往树上一靠叹气道。一说起这,他便仿佛能听到常成岭的哭嚎声。 “我没有!”嵬名岘立刻道。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杨臻抬眼看他,“细算时间的话,你找到我之时,蒋固敏差不多刚好出事,你又不是个鬼,怎么一身分两处?” 他到时,蒋固敏脖子上的伤口只有丝残血渗出,说明他听到常成岭那声哀嚎之时正是事情刚发生之后,嵬名岘即便是练就了鸿踏雪的轻云步法也来不及做这些。 嵬名岘不说话了,既然杨臻信他,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跟我回去吧,悄悄的。”杨臻说。 “好。”嵬名岘听话得很。 “你就跟我和我宝贝徒弟挤一间屋吧。”杨臻与他并肩而行。 “你……宝贝?徒弟?” 嵬名岘很快便见到杨臻的宝贝徒弟了。 他们二人溜进院中进屋时,苏纬正在盘腿打坐周转内息。 “小师父你回来啦?”苏纬睁开眼,却看见了两个人,“这是谁啊?” 大半夜的,在房里看见个脸上刺着青字的陌生男人,难免有些奓毛。 “行啊,你小子够勤快的嘛!这么晚了还在用功?”杨臻没直接回答他,而是先给了他一顿表扬。 “本来睡得好好的,可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了之后就没心情睡了。”苏纬身上动不得,脸上却十分丰富,“小师父你一直在外面,可知到底是怎么了吗?” “固敏姐遇害了。”杨臻说。 苏纬瞪圆了他的大眼睛,惊问:“怎么回事?” 杨臻摇头,坐到了苏纬对面的榻上。 “谁干的?”苏纬又追问。 杨臻朝跟着他坐下来的嵬名岘扬了扬下巴说:“据说是他。” “啊?”苏纬彻底松了练功的架势。 “有个人证没死。”杨臻说。 苏纬的目光在杨臻和嵬名岘之间来回几遍后,问:“所以……这人到底是谁?” 在他看来,他英明神武的小师父既然把这人带回来了,那便是认定这人没问题了,可他想来想去,都记不起江湖上有哪号人物脸上挂字的。虽说左脸上那一绺额发和那柄细长的剑都有点仿了剑魁的味道…… “这位便是前不久刚被冤枉糟蹋了崆峒的剑魁阁下。”杨臻介绍完后又问嵬名岘:“剑魁阁下,如今你又要糟蹋峨眉了,有什么感想?” 嵬名岘斜眼瞅他:“能不能别贫了?” 苏纬看得目瞪口呆,仅从他们二人这几句话间,他便觉出杨臻与嵬名岘的关系绝不像山海阁以及江湖中人所知的那般水深火热、不可开交。 “剑魁的脸上什么时候刺字了?”苏纬觉得山海阁的情报网需要换血了。 “这呀,是给他的惩罚,毕竟闻太师不是摆着让人冒犯的。”杨臻说。 嵬名岘看着杨臻,眼中没有一点想要杀了他的意思。 苏纬越来越觉得自家的搜信人是吃干饭的了。他有点惭愧地说:“我一直以为你们俩的关系不太好,却没想到……” “确实不怎么样啊。”杨臻说得自然。 “哼。”嵬名岘也把头撇向了另一边。 “……”苏纬总觉得他们俩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心中一阵哑言后又道:“所以,小师父是觉得这次也是栽赃?” 杨臻点头:“有人把他引过来,为的就是能把脏水泼到他身上。” “我……”嵬名岘似乎要说什么,却被杨臻抢了先道:“对,你是傻得很。” “噗——”苏纬一个没憋住笑了出来。 嵬名岘一侧脸瞪向了苏纬,这个尖锐的眼神明显是怵到苏纬了。也是这个眼神,苏纬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人是威慑江湖的剑魁,不是谁的调笑都能容忍得了的。 杨臻抬手在嵬名岘脸前打了个响指,把他的目光从苏纬身上引开,并道:“设计之人定是算好了的,而且想必他还认为你我未相见。” 连山海阁都以为他与嵬名岘关系不好,其他人又怎么能想到他会包庇嵬名岘呢? “若想证明你无辜,首先也是必须要做的,就是让那个活着的人证承认他撒了谎。”杨臻说。 “你打算如何?”嵬名岘问。 “撒谎大多是一种求生,如果让他觉得继续撒谎会死的话,就会说实话咯。”杨臻朝他挑眉而笑。 翌日清早,苏纬按时睁眼起了床,但往对面的床榻看去时却被吓了一跳——他还尚未习惯屋里多出了第三个人。 嵬名岘弯着单膝坐在榻头,靠着墙睡觉,杨臻则憩躺在榻上。 他有些尿意,于是便跳下了床打算出去解决。可他脚刚着地,对面的嵬名岘便睁开了眼。 苏纬看着嵬名岘那锋利的目光,咧嘴朝他笑了笑后赶紧跑了出去。经过这段时间的同住,他发现他小师父睡觉灵精得很,有点动静就能醒,他原以为这是他小师父七窍灵觉的缘故,没想到如今又见到了个一样灵觉的。 从茅房出来后的苏纬畏着嵬名岘的眼神,有些不敢回屋了,于是便在院中盘坐下来练功了。 一个时辰过后,苏纬拍拍身上的土回了屋。在这一个时辰里,焦左戎和项东衢陪着任去来去了灵堂,彭士熙和顾慕之也把饭菜带了回来。 “小师父,出来吃饭了!”苏纬推门便道,但他却再次对上了嵬名岘的目光。他心中一哆嗦,眼角也忍不住抽了抽,他躲闪着嵬名岘的目光往里看,这才发现杨臻竟然还躺在榻上阖着眼——而且还不是平时闭目养神的平躺模样,而是侧身微蜷着。 “吃饭啦,小师父。”他又叫了一声。 杨臻还是没反应。 苏纬有些不明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杨臻是不是死了,但他又看出杨臻气息平稳,才在心中不可思议道:这是睡着了? 看着杨臻这副样子,苏纬都有些不忍心叫醒他了。 嵬名岘看了苏纬片刻,低头抬手拍了拍杨臻的肩膀轻声唤道:“杨臻,杨臻?” 第三遍之后,杨臻终于闷了一声,睁开了眼。 苏纬自觉认识他的日子并不算短,但却从来没见过他这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他不知不觉地把手伸进了怀兜——他想把杨臻这副样子画下来…… 杨臻乍然被叫醒,尚且看不清眼前事。 “起来吃饭了。”嵬名岘重复一遍苏纬的话。 杨臻揉了揉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面前的嵬名岘和苏纬,也正是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睡了一个香得要命的好觉。 清醒之后,杨臻便和苏纬到院里吃饭了。 事态未清,嵬名岘还是先别露面的好。 院里不只有周从燕和焦左戎他们,还有项东衢和顾慕之师兄弟二人。 “方才我和项兄去看过成岭了。”焦左戎说。 “他怎么样了?”杨臻问。 项东衢叹了声气说:“常兄他好像丢了魂一样,我们跟他说什么他都没反应,看着可真难受啊!” “小师叔……”焦左戎也是愁容满面。 杨臻边吃边点头:“我待会儿去看看他。” 焦左戎点头不再多言,有杨臻这么一句话,他起码可以安心一些。 第二十六章 重燃死灰 周从燕的眼睛有些红,显然是哭过的。她虽然平时看上去蛮横了些,可但凡有点悲伤的事便能让她酸鼻子,而且还不分内外敌友。 杨臻刚安慰了她两句,她便又落了泪:“那个王八蛋到底为什么要杀固敏姐姐啊!从前就欺负你,我就说他死性不改!” “师娘……”苏纬想拦她。别人不知道,可他却清楚那嵬名岘就被他小师父藏在房里。 不过苏纬这一声师娘却惊到了项东衢和顾慕之。 “好啦。”杨臻抬手轻轻按在了周从燕的脑袋上说,“你放心,咱们一定固敏姐和六哥一个说法。” “果然若佟你也想帮着峨眉捉住那嵬名岘吗?”项东衢问。 杨臻的目光从周从燕身上挪开了片刻,说:“自然不能让作恶之人逍遥法外。” 苏纬乖乖扒饭,并在心中不断记下在座诸人的举止言语,眼下的事完全可以写进峨眉派的书卷中。他一直觉得山海阁先辈们对于门派事迹记载的太简略了,若是日后换他来写,他一定要把它们写得生动形象、丰富多彩。 不过,此刻杨臻与项东衢在谈论嵬名岘的罪孽,苏纬原本还担心自己小师父是不是忘了嵬名岘本人就藏在院里了,但多听了几句之后才发现,说来说去似乎只有项东衢在强调嵬名岘的千不该万不该,而杨臻从头到尾所说的都“作罪之人”,却未道明作恶之人是谁。 基本吃饱了之后,杨臻与周从燕、苏纬便回了房间,临离桌前,杨臻还从盘中顺走了两个米团子。 “你没吃饱啊?”周从燕随口一嘲,跟着杨臻进了屋后却差点喊出声来,幸亏杨臻手快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周从燕掰开他的手,看着坐在里屋的嵬名岘,小声质问杨臻道:“他怎么在这儿?” “眼下的情况,基本上和在崆峒的时候差不多。”杨臻把米团子递给了嵬名岘。 “什么意思?”周从燕犟了犟表情,“他又被冤枉了?” 苏纬点头:“小师父确实觉得有问题。” 周从燕一脸不乐意,斜眼瞅杨臻:“又赖上你了?” 杨臻笑着摇了摇头:“事关六哥和固敏姐,你也不会想我坐视不理吧?” 周从燕噘嘴嫌弃嵬名岘道:“你这个臭鸡蛋怎么这么招苍蝇?” 嵬名岘光吃不语。 “我倒觉得啊,”杨臻坐下来说,“是这天底下苍蝇太多了。” “啊?”周从燕觉得这话稀奇得很。 杨臻只是笑了笑,又转脸问嵬名岘:“你认识庞帛吗?” 嵬名岘有些不明所以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点了点头,并抬手临空比划了一个“石”字,没等他把想写的字写完,杨臻便明白了:“既然你连听都没听说过他,那他就更未必认识你了。” 直到杨臻把话说完,嵬名岘都没懂他是什么意思,而在苏纬和周从燕看来,嵬名岘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苏纬嘀咕道:“他是不是没听明白小师父在说什么啊?” 周从燕也与他道:“他一直都很憨。” “丫头,”杨臻截断他们的嘀咕,“麻烦你件事。” 蒋固敏的灵堂也被置在了礼堂中,只是没有架设得如参象真人那般肃穆,但灵案前还是跪了几个峨眉弟子。 常成岭一个人静静地跪坐在边上的一个蒲团上。 参宿真人一脸风霜痕,浑浊着眼睛老眼直勾勾地盯着灵案上蒋固敏的牌位。 南庚从堂外跑进来,与参宿真人道:“师叔,向承贤山庄递信的弟子已经出发了。” 参宿这人反应了许久之后,才点了点头。当初蒋文彬把自己的宝贝女儿交给峨眉时,他别提多高兴了,毕竟这个小丫头给峨眉带来了太多好处,因着他们把蒋固敏教得好,承贤山庄与峨眉的关系也是几近于不分彼此了。事到如今,等承贤山庄再来人之时,他该如何向他们交代呢? 杨臻与焦、彭二人一同来到了堂外,由焦左戎和彭士熙把常成岭拽了出来。 常成岭抬了抬头,动了动嘴:“小师叔……” “六师兄,你放宽心些吧。”彭士熙与他轻声道。 常成岭无所言语。他心中满满的都是蒋固敏,若是把心放宽了,那蒋固敏的形象就更宽阔了。 焦左戎与彭士熙对视,也不知如何开口了。 杨臻左右摆了摆眼睛,说:“固敏姐这些日子似乎比从前更近六哥你了,或许她也在想将来的日子吧。” 焦左戎的眼角抽了抽,那夜常成岭与蒋固敏的对话他也转述给了杨臻,但在眼下提起这个,不是在戳常成岭的心窝子吗? 常成岭的泪果然成串成串地泄了出来。 “固敏姐的在天之灵如果可以看到你能好好的,应该会很开心的。”杨臻说,“毕竟,她希望你一切都好的心是始终不变的,不管是近在眼前,还是远在天边。” 彭士熙抿着嘴悄悄使劲地点了点头,焦左戎也对他以眨眼代点头,他二人眼中的意思如出一辙:小师叔太会说了! “小师叔……”常成岭哭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我曾对她说,我会等她,多久都会等,你说……要是我再等十八年,会不会等到敏敏回来?” 方才还在杨臻身后眉飞色舞的焦左戎和彭士熙听得这话后立马便笑不出来了。情深至此,甚至寄望于今生等来世,已经成了亲的彭士熙自问:若换做是他,真的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吗? 正在焦彭二人在为常成岭的情痴一片鼻头发酸之时,又听见杨臻说:“我不懂轮回转世之说,无法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或许日后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去向圆净大师问一下法,不过我能告诉你的是,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是等不了十八年的。” “为什么?”常成岭顿生慌张。 “悲念伤身,你日日万分悲悼,别说等十八年了,年前便随着去了倒是容易些。” 焦左戎觉得杨臻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常成岭尚在犹豫到底是等还是直接去找之时,杨臻又说:“若真有那么一日,先不说到时固敏姐见到你之后会有多难过,光是蒋庄主便是先失爱女又失贤婿,老来无依,咱们门中的师长们也会在晚年经历一回白发送黑发,更何况六哥家中尚有慈母待归——” “小师叔,”常成岭抬袖子把脸上的涕泪抹掉说,“我明白了!” 杨臻拍拍他的肩膀,对彭士熙说:“小彭陪在这儿吧,我去看看那个庞帛。” “是。”彭士熙拱手而应。 “四哥与我同去吧。”杨臻说。 “好。”焦左戎点头与他一同离开了灵堂前院。 庞帛内伤细养,如今正在屋里躺着由人喂药。 大部分人都在为参象掌门和蒋固敏的事忙活,眼前这两个照顾他的小弟子还是单以谋指派过来的。 杨臻和焦左戎进屋的时候,他看上去一点也不例外,反倒是像终于等到了的样子。 焦左戎简单地慰问了几句后,看着杨臻给庞帛搭了搭脉,又听杨臻说:“恢复得挺好,这药配得不错嘛。” “这都是二师兄的功劳。”庞帛勉强地笑笑。 杨臻看他的样子,如他所愿地问:“你当真见到嵬名岘杀了固敏姐?” 庞帛立刻点头。 “你认识嵬名岘?你从前见过他?”杨臻问。 庞帛摇头道:“我并未见过他,只是他的形象实在太过鲜明。” “什么形象?”杨臻挑眉。 “厚长的额发,细长的剑,杨兄是认识嵬名岘的,这等模样还不是嵬名岘吗?”庞帛瞪着眼说。 第二十七章 严刑逼供 焦左戎点头:“确实是剑魁的模样。” 庞帛与焦左戎对望以求同见,但见杨臻无甚反应,又添言道:“只是……我还在那人的脸上见到了些与传闻不同的……” “怎么说?”杨臻十分配合地问。 “那人的右脸上有个青色的刺字。”庞帛似是试探般地与他对视道。 杨臻的桃花眼眯了眯,心中也有了一些结论。 一旁的焦左戎不解道:“青色的刺字?没听说剑魁脸上有刺字呀……” “确实有。”杨臻看着一脸不解的焦左戎和有些如释重负的庞帛说,“据说是太师府对嵬名岘刺杀之事的惩罚。” 嵬名岘脸上刺字的事,除了在京城时的在场之人,就只有聚剑山庄中见过嵬名岘的人知道了,如今庞帛能说出此事,固然可以被人相信蒋固敏确系嵬名岘所杀,但却也恰恰说明了他或者与他党同之人跟聚剑山庄脱不了干系。 “怪不得呢……”焦左戎明白过来,“前几日听扈侯爷说朝廷把通缉令收回去了,原来是因为太师府已经自行解决了啊!” “如此……果然是嵬名岘没错了。”庞帛再次肯定了自己先前的话。 杨臻点头:“我那常六哥方才说有些事想问你,我想,若是庞兄好些了,便去那边的院里一趟吧,也替我们宽慰一下常六哥。” 焦左戎心中纳闷:成岭何时这么说过?再说他刚才不是被小师叔你安慰好了吗?莫非……这其中还有问题? “好,我会去跟常兄好好说说的。”庞帛应着。 入夜。 “怎么样?”周从燕把水粉盒往桌子上一拍,得意道,“看不出来了吧!” 嵬名岘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此前,他似乎从未认真照过镜子。 杨臻坐在嵬名岘的对面,单手托着下巴颏打量着他。嵬名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问:“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嵬名岘觉得,那双眼睛一看便是在想不好的事。 “还差点儿意思。”杨臻说。 “还差?”周从燕觉得没道理,“再抹的话他就成唱戏的了!” “就是啊,小师父,剑魁就这形象,你还能怎么打扮他呀?”苏纬在一旁蹲着说。周从燕刚才给他讲了上次去崆峒杨臻把嵬名岘易容成杨青的事,他从前在《山海志》里见过不少次易容之技,但却从未真正见识过。 杨臻在周从燕和苏纬的叽叽喳喳中突然把手伸向了嵬名岘的头。嵬名岘没躲,眼看着他攥住了自己的额发然后揪向了右边。杨臻打量了一眼,自顾自地撇嘴摇头,随后直接把他的额发掀到了头顶。 “还是这样吧。”杨臻拍拍手说。 周从燕和苏纬看得目瞪口呆。 嵬名岘的眼神也不太对。 杨臻环视他们,一脸不知所谓,还朝嵬名岘犟鼻子道:“你的头该洗洗了。” 嵬名岘定眼瞅他,自己动手把额发束了起来。 苏纬在边上隐约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鬼祟地凑到杨臻旁边窸窣道:“小师父,他有个泪痣啊?” 杨臻嘴前比单指示意他不要张扬。 苏纬也上道得很,连连点头。他心中兴奋得厉害,这回出来可真值了,见识到了这么多执笔者想破脑袋都想不到的事,江湖果然是比书上有意思多了。 他俩猥猥琐琐,但嵬名岘还是听到了,他硬着头皮向周从燕伸手道:“借用一下。” 周从燕不明所以地把手边的水粉盒递给他,然后瞪眼看着嵬名岘用两指抠了一块粉对着镜子抹到了自己左眼角下的泪痣上。 杨臻笑出了声:“嵬名,咱们不是去唱戏,你没必要这么打扮。”他看着嵬名岘眼角的一大块白,笑得前仰后合。 “小师叔。”焦左戎敲门而入,看着满屋的欢乐,小声道,“庞帛来了。” “按之前说的办,你先与他聊,我即刻便来。”杨臻说着,帮着嵬名岘把花脸收拾完之后便要往外走。 周从燕和苏纬也想跟过去,却被杨臻堵在了屋门之内。 “严刑逼供呢,小孩子凑什么热闹。”杨臻微笑着关上了房门。 常成岭和焦左戎的房中,庞帛与常成岭对面而坐道:“常兄,没能及时救下固敏师姐,是我的不是,都怪我本事不济,若是我能稍微顶用些,固敏师姐也不会……” 常成岭尚且无心与他搭话,焦左戎则从旁宽慰道:“庞兄无需自责,剑魁若是真要杀人,天底下又能有几人拦得住呢?庞兄你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了。” 庞帛仍是追悔,又道:“常兄焦兄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找到那嵬名岘,为固敏师姐报仇!” 常成岭还是不说话,不过咬牙切齿的他手中的茶盅已经被捏出裂缝了。 他虽然被杨臻宽解透彻了,但想得再明白都掐不死他那颗想报仇泄愤的心。 庞帛还想说些什么,却正巧看见杨臻进了屋,而且杨臻后面还跟着一个面色净白得诡异的男人。庞帛与他招呼过后,又问:“这位是……” 杨臻单挑半边眉笑道:“你不认识他也正常,他不过是我门中一个打杂的晚辈罢了。” 常成岭觉得面生,与焦左戎相觑小声问道:“咱们门中除了咱们几个还有别人来了?” 焦左戎摇头只道不知。 杨臻噘嘴一笑,坐下来问:“庞帛兄弟,此刻我常六哥也在,有个问题我再向你确认一下。” 庞帛皱眉,但还是点头应了。 “你当真看见是嵬名岘杀了固敏姐?嵬名岘还把你打成了重伤?”杨臻问。 庞帛点头称是。 “你既然能说出嵬名岘的模样,说明你肯定是见过他了对吧?”杨臻按住身后的嵬名岘说。 “我若没见过他,怎么说看到他行凶了呢?”庞帛觉得杨臻的问题莫名其妙。 杨臻把铺垫放好,两手一抬,把身后的嵬名岘放了出来。嵬名岘这回倒也稳得住,没直接动手,而是凝目看着庞帛说:“你既说亲眼看见我杀了人,怎么我站在你面前你却认不出我呢?” “你……”庞帛愣了一下后,突然有些气阻了。 常成岭反应了片刻后便坐不住了,“小师叔,他——” 杨臻抬手下压,示意他坐下,并道:“我说过,见到嵬名岘定带来见你。” 焦左戎吃惊归吃惊,但还是帮着杨臻按下了常成岭。 庞帛瞪着眼睛看着嵬名岘,禁不住后退了几步:“你装扮成这副模样,我自然一时间认不出来……” “呵!”杨臻笑道,“感情嵬名岘打伤的是你的眼睛啊?如此说来你的内伤应该在脑袋,怎么会在心脉呢?” “这奸人狡猾至此,杨兄常兄,你们可不要轻易放过他呀!否则后患——”庞帛慌里慌张,话还未说完便被杨臻掐住了脖子。 “你——”庞帛满目惊恐。 “小师叔……”焦左戎尚且有所顾虑。 杨臻一抬手指着焦左戎让他不要多言,而后掐着庞帛的脖子把他按在墙上,示范般地收了一下虎口,贴近他扭曲的脸,盯着他因闷气而渐渐缩成缝的眼睛,磨着牙问他:“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看见嵬名岘杀了蒋固敏?” “是……”庞帛刚想重复自己之前的话,杨臻却又收紧了一分虎口,庞帛几乎听到了自己脖颈上筋骨绉磨的声音,他那颗已经有些麻木的头颅此时才意识到若是自己不换个答案,杨臻真的会拧断他的脖子。 “我不……不记……得……”庞帛吐字难清。 “不记得?你胡乱攀扯的时候不是记得挺清楚吗?怎么你还没死就已经喝过孟婆汤了?要不要我送你去再喝一回?”杨臻瘆人地笑了笑后给庞帛了一个要错他颈骨的警告。 第二十八章 顺理成章 生死交错之际,庞帛终于左右艰难地动了下脑袋。 “想起来了?”杨臻笑问他,但手却仍不卸力。 “有人……逼我……”庞帛觉得自己眼前青一块白一块,偶尔还会闪过一片黑。 常成岭攥紧了焦左戎的袖口,想听却又不敢听。 “是谁?“杨臻一松手,庞帛便烂泥般掉到了地上。 一摔不知痛,庞帛尚且还在恍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刑……刑兆辉……” 杨臻皱了眉:这个结果与他设想的有不小的出入。 焦左戎尚未从意外中缓过来,手下的常成岭却挣脱出去,冲到庞帛身边把他揪起来吼道:“你说谁?!” 庞帛又咳又喘了好一阵才道:“刑兆辉,是他逼我这么说的!我看见他杀了固敏师姐,他逼我为他作证,否则他也要杀我,我是被逼的!” “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常成岭怒目近爆。 “因为固敏师姐挡在了他做掌门的路上……”庞帛说着说着竟嚎啕而哭,“是我贪生怕死,是我对不起固敏师姐!” 焦左戎不知该不该信:“小师叔,此事……” 杨臻摸了下眉骨,说:“这毕竟是峨眉门内之事,为保公允与声名,还是交给参宿参星两位真人处理吧。” 杨臻与嵬名岘往外走,临出门前还交代道:“六哥不要冲动,此事交由峨眉处理,自会有个公道的结果。” 嵬名岘在一旁跟着杨臻出了屋门,看着往院子里一站便抬头望天的杨臻,满眼犹豫道:“你不是不杀人吗?” “是不杀人,但可以吓唬人。”杨臻笑道,“他对我的了解无外乎道听途说,我若真做出一副要了杀他的样子,他也不敢不信,毕竟在他看来,像我这样的人杀个人实在是易如反掌。” 嵬名岘看着他前后的巨大反差,问:“杨臻,你不累吗?” “累?累什么?”杨臻把目光从天挪到了他身上。 “伪装成刚才那副残酷的样子不累吗?”嵬名岘问他。按他所见,杨臻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虽说每次如此都很有效,但嵬名岘总看得有些怵心。 “你怎么就晓得我这副样子是装出来的呢?”杨臻挑眉而笑。 “我只希望你不要勉强自己。”嵬名岘与他对视。 “这有什么勉强的,不瞒你说,做坏人的感觉真心不错,看着他那副破胆不禁的样子,实在是舒坦。”杨臻笑得有些凉。 单以谋领着那两个被安排来照看庞帛的峨眉弟子来到了院中。 “杨兄,我听说庞师弟来找成岭兄了?”单以谋拱手问。但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杨臻旁边的嵬名岘吸引过去了。 “这位是?”他问。 “他是窦娥。”杨臻说。 嵬名岘不说话,单以谋一时间也未能明白杨臻的意思:“杨兄此话怎讲?” 杨臻没继续接此话,而是说:“庞帛在屋里呢,我刚才没忍住动了点粗,结果问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什么?”单以谋不明其意。 “庞帛说,是刑兆辉杀了固敏姐,并且还逼他作伪证的。”杨臻说。 “不好了不好了!”南庚冲进了院。 如此一喊,同院中的项东衢和顾慕之也闻声而出。 “发生什么事了?”项东衢问。 “大师兄!师叔!”南庚又急又慌,怎么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到底怎么了?”单以谋也隐隐觉出事态的严重了。 “有人瞧见……”南庚组织了好一会儿才道,“瞧见大师兄衣衫不整地从——从参星师叔房中出来,后来参星师叔也追了出来,还说要杀了大师兄……” 把话说到这,所有人都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会这样!”单以谋连忙往外跑了出去。 眼看着峨眉门人离开,项东衢问:“若佟,怎么办?” 杨臻与他对视一眼,平静非常地说:“山雨欲来,风满西楼,不过这楼到底是别人家的楼。” “可是,我等同处江湖,岂能就此袖手啊?”项东衢不放心。 “且看看任师叔如何打算吧。”杨臻轻叹一声。 项东衢点头,与他一同往任去来的房间走。 “这位兄台看着有些面熟啊……”项东衢看着跟在杨臻身后的嵬名岘,试探着问。 “剑魁阁下是来洗冤的,毕竟不是头一回了,熟能生巧嘛。”杨臻说着,扭头看向嵬名岘道:“剑魁阁下,您还是去洗把脸再出来见人吧。” 嵬名岘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后,扭头回了苏纬和周从燕所待的房间。 “剑魁为何会在此?还与你一起?”项东衢问。 “别别别,什么叫跟我一起?”杨臻像是被扔了块烫手山芋一样连忙拒绝道,“我也想知道怎么就这么巧,嵬名岘在这,还正好被栽赃了。” “栽赃?”项东衢猜道,“方才你也说他是来洗冤的,莫非此事另有隐情?” 杨臻把庞帛的话转述了一遍,项东衢也是觉得不可思议:“一向听闻刑兆辉贤名在外,想不到此人竟然还有这副面孔!” “的确是人不可貌相。”杨臻笼统而言,却无确指。 那日刑兆辉向他谈心之时,那般的情真意切,如今看来,竟是为了混淆视听而做的戏吗? 了解不足,杨臻也看不清人心深浅。 仪态凌乱的刑兆辉直直地跪在参宿参星面前,参星真人面上泪迹未干,怒气不减,参宿真人则尚在质问刑兆辉。 “兆辉你当真做了如此悖孽之事?” “师叔,弟子……”刑兆辉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 参星怒不可遏,上前便是一脚:“你这个畜生!妄我峨眉把你养这么大!” 刑兆辉以首触地道:“弟子酒后误事,弟子不是有意的!参星师叔——” “住口!”参星拔剑便要杀了他。 单以谋跑进来拦住了参星真人的剑势,参星真人看清来人后竟然直接崩泪而泣。单以谋扶着参星真人坐下后,又行至参宿真人身旁与他耳语道:“师叔,庞帛师弟说……” “什么?!”参宿真人听罢后气极而后吼,他猛然起身,指着刑兆辉怒声道:“你这个逆徒!你怎么对得起峨眉,怎么对得起掌门师兄!”他怒目圆睁地吼完后,急喘了两下后狂喷一口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刑兆辉下意识地去搀扶参宿真人,却听单以谋与他道:“大师兄,你怎么能做出这等事呢?掌门和师妹刚走不久,你却醉酒乱性,如今还把师叔气病了,你简直……” 刑兆辉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他突然觉得自己不配去伸手扶人了。 “你就是个煞星!把峨眉害到如此地步,你满意了?!”参星真人不顾形象的哭喊道。 “我……”刑兆辉的泪夺眶而出,“我对不起师叔……对不起掌门,对不起峨眉,我……” “你若尚有良心,就该自我了断,为峨眉除了你这祸害!”参星把手旁的剑扔到刑兆辉面前,“你自己动手,也省得我脏手!” 刑兆辉怔怔地看着脚边的剑,又抬头看向了参星真人以及情况不明的参宿真人。 “大师兄,我一向敬重你,可这回真的是你不对了,若掌门在天之灵有知,该多寒心呐!”单以谋攥着刑兆辉的胳膊,泪在眼眶中将下未下。 刑兆辉的最后一点心念彻底湮灭,他重重地跪下来,俯身磕头道:“掌门、师叔,弟子不孝,闯下如此罪孽,你们的养育之恩弟子来世再报……” “来世别再来祸害峨眉!”参星真人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第二十九章 生而有憾 刑兆辉收不住泪,捡起了地上的剑。 “弟子谢罪。” 话落剑平抹,血起三尺。 “大师兄!”南庚腿一软直接跪到地上。 剑落人倒地,血流满地。 参星真人尚且没反应过来,她离得近些,飞溅的血花落在了她脸上的泪中,瞬间花开红流。看着刑兆辉的尸身,参星真人甚至还在恍惚:方才她是真的想让刑兆辉以死谢罪吗?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堂中一阵骚乱,参宿真人被轰吵得睁开了眼,等看清眼前之事后,大嚎一声,直接昏死过去。 参星真人紧着心连连喊了参宿真人几句都不见他有何动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参星真人瘫坐到椅子上,再也无力折腾了。 良久之后,混乱的局面中终于有人说了句镇静的话。 “二师兄,如今这个情形,你一定要撑住啊!否则咱们峨眉还能靠谁呢?” 单以谋跪坐在参宿真人旁边,在周围人的拥促之下终于定下心来给参宿真人搭了脉。 “师叔情况不妙,赶紧去请杨臻过来!”单以谋下令道。随后他又派几个女弟子扶参星真人回了房,又命南庚带人殓了刑兆辉的尸首。最后才与三两个弟子将参宿真人抬至了偏房的榻上。 峨眉门人来求救之时,杨臻正与项东衢同任去来谈论峨眉之事。听得参星参宿接连出事的恶情,任去来也赶紧跟着杨臻赶了过去。 三人随着峨眉弟子来到堂中之时,南庚尚在收殓刑兆辉。 南庚看到杨臻后,瞬间奔泪,他跪到刑兆辉旁边哭道:“杨大哥,大师兄他……” 杨臻半蹲到南庚面前,抬手掀开了刑兆辉身上的遮尸布,看着刑兆辉颈间那道惊心的横口,深吸一口气,鼻底口末品到了一股颇为复杂的气味。 单以谋从偏房中出来,向任去来问过礼后道:“杨兄,参宿师叔的情况不太好,请赶紧过来看看吧!” 任去来也催着杨臻赶紧去了偏房。 杨臻给参宿真人搭了脉,怒极悲尽,血逆气阻,加之稍有耽误,必须即刻疏通经气。 “扶他起来。”杨臻说着,由单以谋等人帮着把参宿真人扶坐起来,撑手上榻,盘腿而坐,对掌运气,将附了冲经的双掌抵到了参宿真人的背上。 房中安静,一炷香后,杨臻收回了双手,轻呼一口气道:“没什么大碍了,配药休养一段时日便好了。” “多谢杨兄!”单以谋深鞠一躬谢道。 “我去拟方子。”杨臻向任去来禀了声后便出了偏房。 项东衢跟着杨臻来到大堂,随手找了个峨眉弟子要来纸笔,与杨臻对面而坐,看着杨臻笔走龙蛇,问:“若佟,你是怎么给参宿真人调理的?” “渡气调息呗。”杨臻笔势不停。 “这是逆元气的功用吗?为何同是真气,寻常的真气调息起来却没有这等神效呢?”项东衢问。 杨臻毫无停滞,边写边道:“真气不只能用来习武,还可以修身,若使用得当自然可以用来救人,若说效果不济,只能是本事不到家。” 项东衢笑出了声:“你这是在嘲笑我吗?”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眼儿了?”杨臻笑看他道,“再说了,你觉得我说错了?” “你呀,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不饶人的毛病?”项东衢与他调笑。 “改什么改?我觉得挺好。”杨臻转腕提笔,把写好的药方往前一推。 项东衢捻起药方快速看了一遍,赞叹道:“好方!” “你看得懂吗?”杨臻话不留情。 项东衢白眼瞅他,装模作样地给了他一拳,旋又新奇道:“说真的,原本只知道你颇通医术,却不曾想你竟和药师谷关系匪浅,你倒说说,药师谷都教了你些什么稀罕本事?” 杨臻笑看他:“药师谷是大夫呆的地方,你觉得大夫能教给我什么盖世神技?” “你谦虚什么,你这一身医术难道还不是人家药师谷神医的功劳?”项东衢说,“不过我听说林神医脾气古怪,你这怪脾气不会是从那里学来的吧?” “得了吧,脾气这种东西是天生的,干别人甚事。”杨臻不以为然。 “不然……你总不能说你这副德性是随了杨将军吧?”项东衢玩笑道。 “就你知道的多!”杨臻起身,拿着方子找了个峨眉弟子交代他去抓了药,而后又回了偏房向任去来交差。 现下已是深夜,单以谋道不便叨扰来客,便送杨臻等人回了住处。 杨臻回到了房中,苏纬又在打坐练功,嵬名岘则恢复了自己的一贯行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等着什么。 “行了,阿衡。”杨臻说,“赶紧睡觉吧,练功是要勤勉,但也不能不分昼夜,你首先要做到的是别累着。” 苏纬松了架势,乖乖躺下问:“小师父,峨眉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杨臻叹了口气坐到嵬名岘旁边说:“刑兆辉酒后乱性,轻薄了参星真人,已经自刎谢罪了,参宿真人也被气得不轻,呕血昏迷,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了。” 苏纬翻了个,趴着榻上,瞪着明亮的大眼睛道:“怎么会这样呢?如此一来,峨眉岂不是要垮了?” “这倒不至于。”杨臻往后挪了挪靠到墙上说,“还有单以谋在呢,我看他似乎也不是遇事失措的无能之辈。” “唉,峨眉的传书可得好好编写一番了。”苏纬叹气道。 杨臻笑着,催他赶紧睡觉。 “他们是不是已经认出我了?”嵬名岘安静了许久,总算是有机会开口了。只不过他的话意指不明,也许除了眼前人以外,其他人都是别人。 “被认出来是意料之中的事,你并未开罪于谁,被认出来也无妨。”杨臻说。 嵬名岘点头,又问:“你打算在这里待到何时?” “随时可以走。”杨臻说。 常成岭的事已经有了结果,逆元若要走的话,常成岭大概不会就此离开,毕竟蒋固敏新丧,他若不留下守完整灵反倒不正常了。 “那你可有空兑现你我的约定?”嵬名岘问。 “什么约定?”苏纬抢先发问。 “决一死战的约定。”杨臻笑道。 “啊?”苏纬惊讶。 嵬名岘皱眉:“我只是想和你分个高下。” “是是是,”杨臻连连点头,“剑魁阁下一点也没有要打死我的想法。” “你到底应不应我?”嵬名岘追问。 杨臻挑眉,答应得十分爽快:“没问题。” “当真?”嵬名岘登时便有些坐不住了。 “你可老实点儿吧!”杨臻抬手按住他,把他往旁边推了推说,“墙让给你,边儿靠!”杨臻把他挤到床沿边上,自己则躺到了榻上。 苏纬的大眼睛在眼眶里轱辘了几个来回,规规矩矩地平躺好,闭上眼睛张开耳朵不动弹了。 嵬名岘低头看着杨臻说:“你既然已经答应我了,可不要反悔。” 杨臻哼哼两声算是应了,他抬眼上望,坏笑道:“嵬名,其实你心里应该有数,若是我想收拾你的话,你早就死了。” “挑事儿了挑事儿了!”苏纬在心中高呼:果然决斗之前总得放放狠话的呀……像小师父这样里外不饶人的主,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嵬名岘沉默了片刻后问:“你想吗?” 杨臻挂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你再陪我演一场戏,到时你正好可以假戏真做、得偿所愿。”把话说完,他便闭上眼睛睡了。 苏纬不明白杨臻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还越想越精神,他甚至都有些阖不住眼睛了,他想睁开眼看看杨臻什么表情,但真正睁眼时,屋里的烛火却被嵬名岘吹灭了。 第三十章 暗尊在明 扈坚良在听说昨晚的事后,亦是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世事难料啊……”扈坚良与任去来对面而坐,“想不到峨眉竟然也会出这等事。” 任去来只是摇头,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只是会想若昔年的四维师太见到如今的峨眉,不知会作何感想。 “听若佟贤侄说,逆元马上就要走了?”扈坚良又问。 任去来点头:“门中弟子常成岭会留下,等承贤山庄的人来此会面,老夫便带其余的弟子先回汉中了。” 扈坚良也觉得如今这时候他们这帮子外人呆在这里实在没意思了:“眼下峨眉门内诸事纷杂,我等确实不便继续搅扰了。”他扬手招来随从捕快,吩咐了收拾行头的事。 焦左戎和彭士熙从外头进来禀报一切都收拾已妥当,并请意何时动身。 扈坚良赶忙蓄话道:“任前辈若不着急,可否等我一等,我也想去探望一下逸兴兄弟。” “好。”任去来应了下来,“扈侯安心收拾,若佟去前面给参宿瞧脉去了,咱们只能他回来再定何时出发。” “多谢任前辈了!”扈坚良向他拱手。 杨臻给参宿真人瞧完后本想顺便瞅瞅庞帛,可庞帛见了他却跟见了阎王一样,哆嗦得甚至有些接不上气,为了不把庞帛吓死,他也就直接走了。 单以谋与杨臻致了歉,送他出了屋。 “若不是杨兄从庞帛的嘴里问出实情,固敏师妹便要枉死了。”单以谋的脸色仍是苦郁得很,“我实在想不到大师兄竟会……” “事已至此,峨眉还要靠单兄你撑着,望单兄好自珍重。”杨臻与他道。 实话讲,对于峨眉的事,他就如当时对崆峒之事一样尚存疑虑,但却又不方便继续插手,所以便将这些疑存封在了心中慢慢琢磨,以待来日。 周从燕和苏纬在院子等到杨臻后同他一起往外走,出院门之时,三人与叶悛和刘聂打了个照面。 刘聂说,他们也是来辞行的。 简单招呼过几句后,双方便错肩而过了。 “刚才那是谁啊?”周从燕回味着方才那张清冷的脸问,“看着他总感觉凉飕飕的。” “青绿色的衣裳确实看着凉快。”苏纬也道。 “你在话本子上见过巫奚教吧?”杨臻问她。 周从燕寻思了片刻道:“魔教啊?” 杨臻无奈抿嘴:“那家伙就是叶悛。” 周从燕听着这名字陌生得很,又听苏纬讶异道:“那就是暗尊?”他可不曾想到暗尊竟会是这副冷清秀气的模样。 “暗尊?”周从燕还是觉得陌生,“这么说还有明尊咯?” “对啊!”苏纬的话匣子又被打开了,“在巫奚教中,明暗双尊可是仅次于教主的人物!” “他哪里‘暗’了?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名号?”周从燕觉得这人名不副实。 “暗尊可不是江湖名号,而是他们巫奚教自己的称谓。其实我在山海阁看书的时候就觉得奇怪来着,巫奚教的这一代双尊跟从前不大一样,暗尊在明,明尊在暗,有什么事都是暗尊出面,反倒是从未听谁说见过明尊呢!”苏纬煞有介事道。 “明尊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周从燕觉得明尊比暗尊好听多了。 “你不是看了不少话本子吗?怎么连这都不知道?”杨臻挑刺道。 “哪有专门写魔教的话本儿啊?即便是偶尔提到,也是说一个大魔头领着一群小魔头作妖行恶,哪有什么正经东西!”周从燕抱怨道。 苏纬又摆开了说书架势:“江湖上都道‘明尊花面郎,暗尊夜行者’,明尊因每次出现都带着花面具,所以被人唤作‘花面郎’,至于暗尊的名号,我觉得是谐音讹传来的,你看叶悛姓叶,与‘夜’同音,而且他还使得一手惊奇的飞叶刀,什么叶子到他手里都能当刀子用,这应该是个巧误。” “你这想法倒挺有意思。”杨臻笑道。如今他想到叶悛,满脑子都是叶悛那副毛遂自荐的样子。 临近院门之时,嵬名岘突然窜了出来,对杨臻上手就打,不留一丝余地,步步紧逼,仿佛稍有放松被杨臻就会跑了一样。 杨臻推开周从燕和苏纬,错臂钳住嵬名岘持剑的手,与他近脸低语:“打归打,别伤人。” “你怕受伤?”嵬名岘的眼睛凌厉带神,虚手旋剑逼着杨臻松了手。 杨臻嗤笑一声,朝他勾手挑衅:“你倒试试看啊。” 嵬名岘哼了一声,提剑又上。 周从燕不明情况,只看到一个混蛋又在欺负杨臻,气骂道:“喂!你又想干什么!敢伤他一个试试!” 苏纬拉住她偷偷说:“这是小师父安排的。” 周从燕不解,她明明觉得嵬名岘分明是想杀了杨臻。明明招招贴身,若是本事不济的,怕是早死好几回了。 嵬名岘负身将剑突刺出来,杨臻抡抽藏锋用音孔收住剑尖,一招被收,嵬名岘又转而攻下三路,杨臻也不惧他,出腿与他抵劲。 杨臻遇到过许多身手卓绝的人,若不算鸿踏雪逃命的速度,能跟他拼出招速度的大概只有嵬名岘和陈默了,而两次交手下来,杨臻也觉得嵬名岘的速度是略快于陈默的。毕竟剑圣的剑影七十二式不是花里胡哨的百二十个招式,而是一系列雷迅之式。 一记膝骨顶胫骨,杨臻与嵬名岘稍稍分开,嵬名岘紧跟上来突剑冲肋,被杨臻挡下后,他又半空转腕,将剑锋朝向了杨臻的颈骨。杨臻竖起单臂预备格挡,但却被一道侧面冲过来的人影抢了先。 “顾慕之?” 杨臻看清来人后惊讶道。 远处看戏的周从燕和苏纬也是此时才发现堂前中竟已经聚上了不少人,他们旁边还不知何时站了个项东衢。 “项大哥,你们怎么……”周从燕看看他,又看了看夹在杨臻和嵬名岘中间与后者对峙的顾慕之。 “我们俩本是想来探望一下参宿真人的,却在院外瞧见若佟跟人打起来了。”项东衢说,“那不是嵬名岘吗?昨天不还跟若佟一起吗?怎么打起来了?” “谁知道那王八蛋又犯什么病!有事没事地就欺负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周从燕嫌弃道。 “走开!” 嵬名岘与顾慕之抵剑对峙道。 顾慕之凝目而视,不退不让,反而砥着劲顶退了嵬名岘。 “顾兄,此事让我自己解决便好,你……”杨臻试着劝走这个不速之客。 顾慕之侧脸看了看他,无所动摇,反而将他挡在身后,转脸平剑指向了嵬名岘。 嵬名岘冷着眼怒视这个碍事的家伙,周身的杀伐气味不言而喻。 杨臻看着剑拔弩张的这两人,心中叫慌:失算了!怎么顾慕之这家伙跟嵬名有仇吗? 嵬名岘难得能得偿所愿,却被这么打扰了,自然容不下他。再说不解决掉他,怎么接着与杨臻把账算完? 嵬名岘出招干脆,顾慕之也毫不示弱,与嵬名岘剑锋相拼,一时间尚且劲力相当。 昆仑派的剑术和内功在武林之中都是精绝,从前方通淮成名时便被视为昆仑的骄傲,而顾慕之作为方通淮的弟子,自然也不是平庸之辈。 百招之内毫不见虚,杨臻也暗暗叹他厉害,不过嵬名岘明显是耐心不济,见顾慕之实在纠缠得紧,便将连杨臻都尚未见识过的剑影诀后阶施展了出来。 惊觉方知出招,感痛即是身死。 除了剑术,牧云决什么都没教给过嵬名岘。而在他们师徒二人十几年间的往来交流中,这是牧云决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在嵬名岘看来,这也就是剑影诀的精髓了。 第三十一章 静水深流 持剑不为讨巧,不图花样,更不牵扯什么匡扶正义,剑在手中即是助成所期。以最简单便捷的招式解决问题才是剑影诀的关窍。 只为结果不求过程的剑影诀一出,顾慕之便有些应付不来了,原本有些熟悉甚至尚且可以预测的剑路此刻全然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近乎毫无章法的吊诡招式,他甚至觉得嵬名岘手中那柄细长之物并不是把剑。 嵬名岘横剑贴腰,与身同周,瞬间便击开了打算再近他身的顾慕之。 “想不到剑影七十二式还有这样的路数,不愧是世无其右的剑法!”项东衢聚精会神地看着嵬名岘的每招每式赞叹道。 周从燕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只觉得眼花,不过她有些在意另一件事,“你师弟能打得过嵬名岘那个混蛋吗?你不去帮帮他?”她问项东衢。 “这样的剑魁怕是没几个人能招架得住吧?” 周从燕旁边有人插话道。 周从燕扭头一看,才发现方才来时打过照面的叶悛和杏眼男人也来了。 如今场院中的人越聚越多,已经有些比得上试武大会的即兴小场了。 “叶兄,刘兄。”项东衢与他二人招呼。 叶悛爱答不理,刘聂便代为回礼了,他接着方才项东衢的话继续道:“久闻剑影诀在剑法中冠绝江湖,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听说项兄喜欢钻研各家剑法,不知是否晓得剑影诀的这等精妙?” “惭愧惭愧,在下一来见识短浅,二来没那个本事与剑魁过招,今日一见更是自惭形秽了。”项东衢说。 他们两人来往换话间,周从燕和苏纬把眼睛一瞟,只等魔教暗尊也说句什么,但叶悛却只是定定地站着看院中的打斗,甚至连周从燕和苏纬压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懒得搭理。 一剑封喉被顾慕之险险地躲开,眼看嵬名岘便要再次逼上来之时,杨臻拦在了他们二人中间。杨臻背对顾慕之,单手后拉,用笛心收住了嵬名岘的剑锋并与他低声道:“别伤他!” “可——”嵬名岘显然是被气着了,一副不打死顾慕之不痛快的样子。 “剑魁阁下。”杨臻突然扬声道,“虽然我们都已知道峨眉之事与你无关,可你若想安然身退,便不能在峨眉伤及一人,这其中的道理阁下不会不明白吧?” 嵬名岘看着那双近在咫尺径直相视的眼睛,皱起了眉头。 “剑魁阁下,”早已在堂门之处旁观多时的单以谋也于此时走上前来开口道,“近几日我峨眉多丧,无端牵及阁下之处,在下赔礼,但还请阁下不要在我派兴事,否则峨眉哪怕是只剩一人也不会与阁下善罢甘休!” 为免节外生枝,杨臻又道:“剑魁阁下,你我的恩怨日后再论,至于眼下,你还是先收手离开吧。” 嵬名岘与他对视良久,终于卸了施在剑上的劲力。他撤开身形,留下一句“走着瞧”后便纵身而起,跃出了堂前院。 待嵬名岘不见人影之后,杨臻回头看顾慕之道:“顾兄无事吧?” 顾慕之低头抬眼看他,一如既往地不说话。 “杨兄,这嵬名岘是怎么回事?为何与你这般仇对?”单以谋问。 杨臻一脸无辜和无奈道:“之前我搅了他的生意,前不久又在太师府帮得太师给他刺字之戒,他这才盯上我了。” “这本就是剑魁自作孽,怎么能怨到杨兄你身上呢?”单以谋也为杨臻不平。 “唉,算我倒霉呗。”杨臻无可奈何。 午后,杨臻陪任去来和扈坚良又去看了看仍未转醒的参宿真人,在并在单以谋的拜请下给参宿真人留了个调理的方子。 他们这一档子人若是一走,峨眉山中客便只有少林武当以及巫奚教的叶悛二人了。少林和武当与峨眉关系紧密,理应多加留守帮扶,叶悛二人则自始至终地低调无为,全然枉费了先前峨眉门人对他们的忌惮。至于丐帮的人,来时便无甚声响,走时便更是自然而然了,他们四海皆有归处,出了峨眉山门便是到了家,自然不会麻烦峨眉什么。 杨臻和焦左戎代任去来与少林武当各自道别后,便动身离去了。 路上杨臻还纳闷为何方才见齐睿时他的眼睛肿的像个铃铛,转而便听焦左戎解释道:“之前听成岭提过,他似乎也对固敏有些意思,只是碍于明白固敏与成岭的关系,所以一直没对固敏表过心意罢了。” “对,上回大会开场的时候,齐睿差点就抢在六师兄前面上台与固敏姐比试了。”彭士熙也道。 听到这,杨臻还没有什么反应,周从燕却先叹了口气:“又多了一个可惜之人。” 是夜,单以谋把蒋固敏的灵堂过了遍眼后,遣散随行的几个师弟,独自一人去了后院推开了参星真人的房门。 平日里淡妆素裹的参星真人竟然在对着镜子描眉。 只是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眉也只画了一半,在昏黄的烛光之下看起来显得风尘犹重。 单以谋面对妆台,走进了参星的琉璃镜中。 参星看着镜中这个多出来的人,浮肿的眼睛中再次渗出了泪水。 单以谋抬手轻轻搭上了参星的肩膀,温声道:“别哭了,都过去了。” “几十岁的人了,原本想着就这么踏踏实实地守着峨眉与你过下去,却不曾想命中还有这么一遭……” 单以谋从她背后探过手去敛去了她的泪,将她的身子轻轻掰过来说:“师叔,我不在乎这些。” “可我怎能……”参星说的哽咽。 单以谋揽着她的发髻,让她的额头抵到了自己的胸膛上绵声道:“大师兄已经谢了罪,不会有人再胡说什么了。” 参星听着单以谋稳健的心跳声,虽然仍无法放下心愁,但却总归是踏实了许多。 “参宿师叔仍未转醒,眼下峨眉的情形还需你我照料,希望师叔能早些振作起来。”单以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说。 “你做主吧。”参星靠着他说。 “好啦,”单以谋扶着她站起来说,“夜深了,我陪你去歇息吧,。” 好不容易将参星哄着睡下之后,单以谋离开了后院,在门庭之处看到了不知在等谁的刘聂。 “这么晚了,刘兄怎会在此呢?”单以谋笑问。 刘聂却不与他寒暄,径直道:“白日里,项东衢临走前来找过我。” “怎么,他有事?” “他仿佛十分在意杨臻与药师谷的关系。”刘聂的表情似是而非。 “什么意思?”单以谋觉得莫名其妙。在他看来,如果他是药师谷出来的话,他也会隐而不语,毕竟这世上渴求凤毛麟角的人太多了,挂着个炙手可热的名头出门,好好走段路都是难事。 “项东衢说,他旁观过两次杨臻给人渡气理脉,可杨臻的前后表现大不一样。”刘聂说,“头一回是在崆峒,杨臻给气急攻心的梁奉一调完息之后走路都要让人搀着,可在参宿这儿却恍若无事一般……我不通医道,你怎么看此事?” “替他人调息确实是费力费神,若是让我给人调一个时辰的息,我得让人抬着走。”单以谋与他并肩而行。 “稀奇的是,杨臻左右不过给梁奉一渡了一盏茶的时间就站不住了。”刘聂的话总算是中的了。 单以谋停了步子,他可是知道杨臻给参宿渡了一炷香的时间的,同样是气血逆转,前者耗时短反应却差无外乎一种原因。他问:“杨臻之前受过伤?” “谁能让他受伤呢?”刘聂反问。 第三十二章 此心安处 单以谋觉得项东衢太过计较了,不想继续搭理道:“杨臻是否受过伤都未必与咱们有关,项东衢若觉得杨臻有问题,自己去盯着便是了。” “说的也是。”刘聂呲笑。先前项东衢找他时,他也觉得项东衢想太多了,项东衢还说杨臻仿佛从一开始就不信许重昌、还曾拿话试探他…… 坦率而言,抛开杨臻帮他带回妹妹不讲,他只觉得杨臻这人比常人精明罢了,他对杨臻没多少想法,只是想若无必要,能不得罪就不得罪,还是尽量与此人礼尚往来的好。 “怎么算都是半个官家人,若非真碍着咱们,总是别招惹的好。”刘聂往回看了看那间已经熄了灯火的屋子道,“倒是你,如今麻烦已清,掌门之位亦是囊中之物,我们就不在这等你上任了。” 单以谋沉了脸色,只是点了下头却也不说什么。 “我是没想到,你为了除掉刑兆辉,连自己的——”刘聂拿捏了一下措辞,“师叔都舍得,还好你我不是敌人,否则我真得好好提防你。” 单以谋冷眼瞅他,寒声道:“我自己做到如此地步,无需你们再插手,如你们所愿,参宿师叔不会转醒,我只想留她安稳度日。” “你放心,既然你一人已把事办好了,我们自然不会多管。许重昌办事不力,还劳烦世子亲自出马,相较之下,你让人省心多了。”刘聂笑得让旁人乍一看毛骨悚然。 单以谋不管他话中眼里的意思,只道:“若想保住她,只能我自己动手,我令峨眉尽在掌握,也请世子放心袖手。” “我懂。”刘聂点头,“你便好好守着峨眉吧,我跟暗尊者走了。” 刘聂把话放下后,便直接进了夜色之中。 单以谋看刘聂走后,独自一人垂首静默了许久之后,才又回了供着参象和蒋固敏牌位的灵堂中。 四日后,任去来领着大队人马回到了逆元,在山门口时便受到了秋甜儿的欢迎,只是在被发现一行人中没有杨臻的身影之后又被明显冷落了。 张阁序和郎知归接领众人,噘嘴的秋甜儿则由焦左戎和彭士熙陪着先回了门中。 “我哥呢?爹爹还等着见他呢!”秋甜儿很不开心。 “阿衡身子不太舒坦,小师叔带她去药师谷了。”焦左戎哄小孩一般地轻轻拍打着她肩膀。 秋甜儿一路抱怨,直到再回到方通淮跟前时脸上才又有了喜气。 从前她也是见过方通淮的,不过最近几天的相处,才让她发现这个人很有意思。她的心中有几个很重要的人,现在在爷爷爹爹哥哥之后又多了一个人。这几日间,秋甜儿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一间屋子里家的感觉,尤其是看着秋逸兴和方通淮坐在她面前排着队关心她的时候,那种感觉最明显了。 把项东衢和顾慕之领到方通淮跟前之后,任去来也就完成了任务,不过方通淮似乎并没有心思打理自己这俩徒弟,他与秋甜儿一样,满门心思都在秋逸兴身上。 秋逸兴好得极快,在秋甜儿和方通淮的搀扶下已经可以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其实,相对于任去来走时,此时秋逸兴最大的变化是在体态上。他刚醒那会,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了,可如今却明显变样子了。任去来听俞致同说,秋逸兴醒后的第三日饭量便开始恢复了,等到第四五日闹了两天肚子之后,他的饭量就更开朗了。 这样好吃好喝少走动的养着,发福是意料之中的事,秋清明也劝过,但看到秋逸兴那二十年没吃过饭般的样子,便也不忍心说什么了。 昆仑师徒在汉中一直待到了仲秋。其实方通淮是不想走的,秋甜儿也不舍得方通淮走,但考虑到季风轻已经在昆仑看了几个月的家了,再这样下去大概就撑不住了,方通淮也就不得不离开了。 杨臻本想着与任去来一起回汉中的,但一行人出了四川地界后,苏纬又出了些状况,细细数算了一下所剩不多的大补药酒后,杨臻便直接调头向东去,领着苏纬和周从燕回了药师谷。不过因着苏纬吃不消颠簸,所以在熬过漫长的山路、过了武昌之后,他们便转走水路了。从武昌到崇安没有直通的水道,虽说要倒几趟腿,但在船上的路程总归是舒坦些的。 悠悠荡荡,等到崇安已是七日之后了。 林年爱把药师谷交给周从燕打理,然后带着杨臻闭门调理苏纬,又是七日之后,苏纬走起路来总算是不晃了。 周从燕不通医道,在这七日的等待中只当是苏纬这惨淡孩子救不过来了,以至于一连难受了好几天,直到苏纬被放出来,她才知道苏纬“只是累到了”。 她不了解苏纬的身体状况,也无法想象“累到了”竟然需要两个神医连续修理七日。不过只看苏纬可怜兮兮的样子,她便只剩心疼了。 “好徒孙,你的冲经学得不错,继续保持,以后我让你师父我徒弟教你武功!”林年爱揽着苏纬往葡萄架子下走。 苏纬欢天喜地地点头答应。 “阿衡真的没事吗?”周从燕坐在葡萄架下的一把小竹凳上嗑着葡萄问身边站着的杨臻。 如今七月将尽,药师谷地气又好,葡萄已经结了几茬了,眼下正是密密坠坠的硕果期。 “他身体不好,比你所能想象得到的情况都要不好,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好好护着他。”杨臻看着朝这边走过来的苏纬,小声对周从燕说。 周从燕嚼到一半的葡萄突然有些咽不下去了:“什么意思?” “三十岁是他的天堑,”杨臻眯了眯眼,“我真的很想拉他过来。” 周从燕彻底没心思吃了。前不久她还觉得药师谷的葡萄是她长这么大吃过的最甜的葡萄,但听到这些日子以来最悲伤的消息之后,再甜都是味同枯蜡了。 苏纬小跑过来,接过杨臻递给他的一串葡萄问:“小师父,你什么时候出发?” 杨臻一直惦记着去承贤山庄看看,眼下苏纬情况稳定了,他也就能放心离开了。 “过两天。”杨臻帮他择掉几颗坏了葡萄说。 苏纬点头又问:“师娘也一起去吗?” 周从燕没反应,她满眼惆怅地看着苏纬,仿佛是在送自己的夭折孩子最后一程。 “他师娘!”杨臻垂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你呢!” “是……对!没错……”周从燕也不知道自己在答应什么。 三日后,苏纬在山谷口送走了自己的小师父和师娘后,欢快地蹦回尝草园。 一段不长的路,苏纬折腾下来竟也咳了个厉害,他在园子的栅栏门口扶膝咳了一会,进了园子,朝正在埋头薅草的林年爱高声报喜道:“师爷,刚才我小师父说等他回来就教我他们将军府的‘阵前六式’呢!” “好啊,那你就更得加把劲儿把身子养好了。”林年爱从草丛中揪了几下,摘下了两串龙葵吹了吹土对准苏纬抛了过去。 “这是什么?”苏纬接住这两串小黑豆一样的东西,捧在手中好奇地打量着。 “小玩意儿,你师父小时候可喜欢在草堆里扒拉这个了。”林年爱笑眯了眼。 “是吗?”苏纬更新奇了,塞了一串进嘴,嚼了几下又觉得没什么味道,不过他小师父喜欢的就一定是好东西,他把另一串也塞进嘴里后凑到了林年爱旁边跟他一起拔草,顺便再找点小黑豆子吃。 “师爷,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苏纬边干活边问。 林年爱心下一禁,生怕他问出“还能活多久”之类的问题。 第三十三章 江湖路远 “我小师父他会冲经,会逆元气,能教我‘阵前六式’说明连常人的真气他也会,这怎么可能呢?”苏纬说。 林年爱松了口气,笑问:“我听周丫头说你要给你小师父写风华录?” 苏纬点头,继续道:“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我看从前奚山君不就是登峰造极之后想另辟蹊径才走火入魔的吗?” “茅无恃要是能坚持到秋老头把逆元气造出来,还真没准儿呢。”林年爱和他堆坐到一块说,“说实在的,刚开始发现崽崽能同时学两种真气的时候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毕竟这是连茅无恃都没做到的事。” 苏纬挑出三根手指头问:“不是三种吗?” 林年爱摆手:“严格讲来,冲经不能算是真气,什么叫真气,能搭经筑脉、用作习武根基的才叫真气,说到底也是一门武功,但冲经就不行了。”林年爱说,“不过我想了很久,唯一的可能也就是冲经了,虽然他会两种真气,但这两种真气在冲经的调和下泾渭分明,各自独行,这才得以共存而不崩元。” “说是这么说,但真的能做到吗?”苏纬觉得有些天方夜谭。 “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不过我们崽崽确实做到了。”林年爱无比自豪。 “那是不是说明江湖人梦寐所求的事有了解决之法呢?” 茅无恃并不是第一个追求双元并行的人,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林年爱直接摇头:“这世间人做起梦来是个顶个儿的没忌惮,能把一种真气学明白就足够纵横江湖了,却仍不知满足,逆元气练起来挑人,我这冲经更难学,先不说咱们药师谷的冲经一向不外传,再者,若非经脉可塑性极强的人,还练不了呢!” 苏纬乖乖听着,脑袋一歪:“这么说来,我很厉害咯?” “那是当然!”林年爱点了点他的鼻子,“不过凤毛麟角正因稀罕所以可悲,不藏严实的话,指不定哪天就被别人掰走了,所以啊,不管是你小师父的事还是你也会冲经的事,都千万别跟旁人说,知道吗?” 苏纬听话地点头。他熟读《山海志》,自然明白林年爱的意思,冲经元气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广而告之的事,这不仅是药师谷的自保,更是为了江湖的安定。 杨臻和周从燕并马同行在路上。 周从燕魂不守舍的样子自从出了药师谷就没变过,杨臻都有些后悔跟她说实话了。 “丫头,”杨臻轻唤一声,“还在想阿衡的事啊?” 周从燕噘嘴不语。 “别难过了,成天耷拉着个脸,会老的快哟。”杨臻笑道。 周从燕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禁有些愠火:“你就这么一个徒弟啊,想到他只能活到三十岁不会难过吗?” 谁说他能“活到三十岁”啊?三十只是个最乐观的估计罢了。不过杨臻也不想纠正什么,只道:“难过啊,怎么会不难过。” “骗人!你这哪里是难过的样子。”周从燕看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就来气。 “难过没必要挂到脸上,毕竟我的难过不是给别人看的,我若是天天愁眉苦脸的,你也好阿衡也好,瞧见了岂不是会更不好受?” 周从燕还是不肯把嘴角提上来,她明白这个道理,但说一千道一万,她还是不好受。 “我就这么一个徒弟,我会尽力帮他把路铺平铺远,我知道有些荆棘不是我想拔就能拔掉的,我竭我所能,无非是想改变一点什么。”杨臻侧脸看她,“倒是你,要是知道惹得你这样,我就不跟你说了。” 周从燕瞪眼:“不许瞒我!” “不瞒你不瞒你,你笑一个我就不瞒你。”杨臻挑眉看她。 周从燕哼了一声,不肯买账。 “我和老驴头盘算着,阿衡的亏损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让阿衡学冲经算是一项保命计划,平俗的补药对阿衡来说只是小修小补,起效不大,咱们得想法子搞点不一般的补药。”杨臻摩挲着腰间的藏锋说。 “什么才算是不一般的补药?天山雪莲还是千年灵芝?”周从燕问。若是需要雪莲和灵芝,那她回家搬些银票去买来便是。 杨臻摇头:“那都是些俗物,只是被传的神乎其神罢了。” 其实说起大补,杨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整天在池子里划水的老蔡。 说起来,他想吃它的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碍于林年爱的严词拒绝而一直没能得逞罢了。 他们二人一路北向,中间还回了一趟苏州,在舟水山庄待了两日,等到中都之时已是八月十五了。 之前周从燕还道,离开峨眉山之后就不见嵬名岘的身影了,但却不成想在承贤山庄又见到他了。正当她向杨臻抱怨这人阴魂不散时,杨臻却笑道:“是我让他来这里的。” 尚在峨眉之时,他就嘱咐过嵬名岘。自嵬名岘从聚剑山庄得信赶到峨眉之时,他便觉得聚剑山庄可能有问题,反正剑客来去自由,嵬名岘直接离开也不会如何。再者,承贤山庄为江湖做的事不少,无端遭此横祸也是可怜,杨臻让嵬名岘待在这里也有帮衬蒋家父子的想法。 蒋文彬丧女之后便不愿出门见人了,蒋固宁似乎也长大了不少,他明白杨臻的打算,也想好好学一身本事,毕竟长姐不在了,就得靠他保护承贤山庄了。 “大哥,那个梁源我还在派人找,只是怎么都不见结果,不过你放心,只要一有消息我就会给你递信儿的。”蒋固宁送着杨臻和周从燕往外走。 他们本来就没打算在此地多待。 “好,交给你了。”杨臻应着。 “从燕姐,下回来中都的时候一定要在庄子里多住几日啊。”蒋固宁又与周从燕道。 虽说蒋文彬不出来见人,但也并非全然不管事了,早先他就交代过蒋固宁了,杨臻身份不一般,与他处好是必然的,周从燕家的舟水山庄也算得上是个富甲天下的地方,也不能怠慢。 “一定一定!”周从燕也懂得这其中的门道,只不过来往融通之事向来不用她操心,她这么应着,也只是应了来日游玩,至于两家之间的往来,就看家中父兄怎么处理了。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市上应该会有花灯集,虽比不得上元节那般热闹,却也是有些意趣的,大哥和从燕姐若是喜欢的话也可去看看。”蒋固宁看着杨臻把周从燕扶上马说。 杨臻抬脸看周从燕,只等大小姐发话。 “好啊!”周从燕看了看天色说,“差不多了吧?咱们直接去吧!” “行。”杨臻应着垫步上马与蒋固宁挥手告别。 两人进了街市后便改成牵马走了,他们找了家客栈栓下了马,便想先吃顿饭再去逛花灯集。 “从前那个嵬名岘见了你就恨不得绑你身上,这回怎么不来跟着了?”周从燕点了几道菜后突然来了句调侃似的闲话。 杨臻挑眉而笑:“你怎么知道他没跟着?” 周从燕一个激灵,连忙左右看了看,果然真看到了从人群中走出来的嵬名岘。 “他不蹭我顿饭是不肯放我走的。”杨臻说着,抬手把自己边上的板凳抽了出来。 周从燕不想说话了,她觉得似乎是自己无事生非的一句话才把这个灾星给招来了。 “来吧嵬名兄,你专程来给我送行,我也请你吃一顿当作回礼吧!” 嵬名岘看他,酒菜未上,他便提起茶壶给杨臻浅了半杯茶:“何时回来?” “不知何时。”杨臻端杯饮茶,“有缘自会相见。” 第三十四章 瘸腿秀才 月出东方诸星晦,月下长街花灯靡。 周从燕与杨臻并肩而行:“你说你跟他说那么多干嘛,一顿饭干吃那么久,都这么晚了,哪儿还能瞧见多少花灯啊?” “一看你就没出来逛过,要不怎么叫夜市儿呢?”杨臻笑道。 “就你出去过行吧?你逛便天下——浪里白条行了吧?”周从燕呛他。 她从前经常偷跑出来,只是没等到夜市最热闹的时候就被家里人给领回去了罢了。 “不敢当不敢当,喏,你瞧。”杨臻朝前一指道。 脸前一片明亮,人来人往间尽是热闹气象。 杨臻在侧面看着周从燕亮堂堂的眼睛,笑道:“大小姐您请,今儿的场我替您包了。” 周从燕毫不客气,直接钻进人堆里一番狂揽,看着她奔向吃食摊的劲头,完全不向刚吃饱的样子。 杨臻跟在她后面帮她拎东西,没一会就有些拿不过来了,他索性买了个筐背着给大小姐装东西。 “前面有卖花灯的!”周从燕把手中的好几串糖人往杨臻手里一拍,再次钻进了人堆里。 “大爷,我要那个!”周从燕一指便是摊架最上面的那个荷仙灯。 “不好意思啊,这位姑娘,老头子这架子上的灯都不卖的。”个不高的老摊主哈腰道。 “不卖你挂这儿干嘛?”周从燕纳闷。 “要猜字谜是吧?”终于背着篓筐挤进来的杨臻问。 “正是正是。”老摊主连连点头,“姑娘好眼力,您相中的花灯可是小老儿这里最精致的一个。”老摊主笑得憨实,他递给了周从燕一张叠得整齐的红纸签。 “对对对,大小姐好眼力!”杨臻也拍起了马屁。他垂眼一瞧,看见摊柜后面有个坐在草席子上写字的年轻人,旁边围着的人群吵吵嚷嚷,他倒是不受打扰。 “姑娘,每条灯谜两文钱,只要猜出来了,您就能把荷灯领走。”老摊主搓手道。 杨臻及时帮她付了钱,然后乐呵呵地看热闹。 周从燕展开手中的红纸签,只见上面写着“如果道必然”,她一时不明白,便递给旁边的杨臻看,杨臻只是瞄了一眼,便笑道:“平日聪明伶俐的大小姐竟也犯难了?连个字谜都猜不出来?” 周从燕瞅他,噘嘴说:“怎样?你知道你说呀。” “这还不简单……”杨臻欲说出答案,却被那老摊主拦了下来。 那老摊主说道:“两位客官,咱们这灯谜得是谁拿的谁猜,要是都让公子你这般的来猜,小老儿的饭碗就没法子捧了!” 听到这,周从燕头一个不高兴,对摊主说:“既有这种说法,那给我谜题之前怎么不见你讲?人聪明了还要受你现生出来的规矩束手?你这生意做的倒不舍得吃亏!” 那摊主着实没想到这位看上去大方漂亮的姑娘脾气竟这么大,本来就理亏,如今又被周从燕说了几句更是不敢吭声得罪了。 杨臻笑得甚是开心,又问老摊主:“不能代答,提示一下可行?” 摊主虽不好再得罪,但毕竟已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话放出去了,若是收回,怕是更难在这地方混饭了,见杨臻给了他个台阶,便也就顺着下了,他做出一副权衡之后的为难状,说:“好吧,但是不能太明显,而且只能一句话,不能超过五个字。” “你这谜面才五个字!”周从燕不满。 “可谜底只要一个字……”摊主小声嘀咕。 “丫头,看我。”杨臻突然说。 周从燕应着看过去,只见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却不说话。与他对视片刻后,她眼睛一亮,兴奋道:“我知道了!”她又转过脸对摊主说:“是‘诺’对吧?” 摊主眼睛一瞪,又看向了杨臻。 杨臻耸了下肩,说:“我没犯规吧?” “就是啊,佟哥只说了四个字而已哦!”周从燕得意道。 老摊主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甚至都不知道杨臻已经说过提示了,仔细想想,难不成那句“丫头,看我”就是提示?这个谜底也没关系啊……但事已至此,他也没办法,只得惭愧地笑着把自己摊子最顶上的荷仙花灯挑摘下来递给周从燕说:“姑娘实在聪明,小老儿服了。” 这时一直坐在摊子后侧的草席上的年轻人突然说话了。 “看来这位公子是位重诺之人,小生在此贺过姑娘了。” 旁边看热闹的大多模棱两可,只以为这人是在贺周从燕得了中秋的大彩头,但周从燕听得出,这人分明是把她与杨臻当作一处了,当下俏脸一红,不再言语。 “兄台,是读书人?”杨臻瞧他自称小生,说话还这么拐弯抹角,猜想这人多半是个入仕未竟的落魄秀才。 年轻人不禁又多看了杨臻一眼,拱手作揖道:“少年不忌,读过几本书。” 听着四周的人闲聊议论,杨臻和周从燕才对这花灯摊子有了些了解。 这一老一少是父子,摊主原本是跑堂杂役,省吃俭用供自己这儿子读书,想着日后有成也算是光耀自己这寒酸的门楣了。好在儿子是个读书的料,早两年去参加院试,结果也不错,成了秀才,只是后来去乡试,因为无权无势,又不懂得给考官好处,空有才学反倒被人排挤,最后失意而归,途中又遇山匪,因身上没什么值钱的细碎,便被打折了一条腿扔在了路边任其自生自灭。幸与不幸间,儿子总算是回了家,不过腿瘸了,入仕的心也死了,老摊主为了照顾瘸腿儿子便辞了衙门口的差事,平时的生计来源全靠瘸腿儿子给人抄书写字再由老摊主拿出来卖,逢年过节再出来挂灯谜,也算是勉强糊口。 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周从燕乍一听这坎坷故事自然是受不了,没多想就掏出些碎银塞给了老摊主。这可吓坏了老摊主,她哪里知道她这随手一掏的分量足够穷人家维持几年了。 “爹,还给这位姑娘吧,我们有手有脚,实在不能受姑娘的这份心意。”年轻人语气骤强。 老摊主虽是不舍,但还是将手中半把碎银子还给了周从燕,说:“是啊,姑娘的好意,小老儿父子心领了,还请姑娘收回去吧。” 周从燕不明白这二人为何拒绝,还想再塞给老摊主,却被杨臻拦下了。 “既然他们不肯收,便算了吧。”他说。 旁人都道这年轻人入仕的心死了,可是从刚才看来,这点读书人的气节却未曾丢掉,也算是对得起这人读的那“几本书”。 他把写着题头的红纸签从周从燕手中拿过来看了看后还给了老摊主,又对年轻人说:“你字写的不错,只用来抄书写字谜有些可惜了。” “公子说笑了,小生既然做得这行儿,养得活我父子二人便是心满意足,哪里还会想什么别的呢。”瘸腿秀才简单地笑了一下。 “该知足时就知足,不该知足时也别认命。”杨臻笑看他。 瘸腿秀才不明所以,杨臻却点到为止般地道了句告辞,拉起抱着荷仙花灯的周从燕便离开了灯谜摊子。 周从燕跟在杨臻旁边问:“他们为什么不肯要我的钱?我又不用他们为我做什么……”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他若是想,有条瘸腿做依仗,早就瘫在城门口要饭了。”杨臻说。 “我只是想帮帮他们嘛!”周从燕撇嘴。 杨臻自然知道她是出于好心,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明白,不过你可别小看他们读书人的自尊,只为这个,好多道理跟他们都讲不通的。” 第三十五章 星有其位 第二天一大早,杨臻和周从燕便又出发了。不过他们并未往南走,而是继续往北去了。杨臻打算去一趟徐州,用他的话说就是:反正离得不远。 “哇,我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官衙门呢!”周从燕仰面看着外门楼上正中间挂着的都指挥使司匾额。 “这里是办事的衙门,也是住人的地方。”杨臻直接便要往里走。 “喂喂,你都不用通报一声吗?”周从燕拉他。 大门里出来个仆役,认出杨臻后立马喜笑颜开地迎了过来:“少爷您来啦!” 杨臻脸上略有得意,歪着头看了看周从燕后又问跟前拘着礼的仆役:“柴叔在家没?” “在在,少爷请!”仆役陪着杨臻和周从燕往里走。 几人径直进了后院,柴赓的后院净是些稀奇古怪的习武玩意儿,俨然是个乱七八糟的练武场,杨臻见怪不怪,但周从燕觉得新奇得很,一时间竟离不开这些物什了。 也罢,杨臻留她在院里折腾,自己去了柴赓的书房。 “哎呀?臻子你怎么来了?正好正好,我还愁没人来替我欣赏呢!”柴赓把笔杆子一扔,拉着杨臻来到案前,作剑指状点到桌上的一副乱七八糟的字上,一脸骄傲地说道,“瞧瞧,这是我这几天写的《寒食帖》。” 杨臻犟着鼻子,一脸满脸拒绝:“《寒食帖》?就这?” 柴赓按着他坐下,耍赖道:“我知道,你是临着东坡字长大的,瞧不上我这点儿东西,但我已经练了好久了,总该有些长进了吧?” 杨臻笑看他,在眼前这副字上来回打量了几圈后抬手指了指说:“这句‘但见乌衔纸’还勉强说得过去。” “就是吧!”柴赓顿时便乐了,双手把宣纸抻平,十分自得,仿佛是受到了苏东坡本人的赞许一般。 “你哪来的《寒食帖》?”杨臻问。就连他都未曾见过真迹。 “前些日子去香舍的时候买的呀!”柴赓从桌膛屉子里抽出几柄卷轴道。 杨臻拿起一卷脊线上写着“黄州寒食诗帖”的卷轴,一入手,他便知道知道这并非真迹了。凭着手上的感觉,他已然断定这是新纸新摹不久的临帖。 “不止这个,还有这些,”柴赓又从屉子里翻出几柄卷轴。 “这又是什么?”杨臻随手展开了一卷。 柴赓甚至有些炫耀的意思:“这都是画圣的,我刚买回来不久,先给你看看。” “画圣?”杨臻看着手中的杨花图。 “当今的画圣子规啊,你不会不知道吧?”柴赓又给他展开了一卷画。 “听说过,”杨臻说,“就是那个画遍山水足翼、花草虫鱼,却从不画人的画圣嘛。” 杨臻没仔细看,便将手中的画卷了起来。这两幅画一眼望去确实幽深,但却又让他觉得有些阴郁。 “怎么样,你识货,帮我看看这是真是假?”柴赓说。 “别的我不清楚,不过你那《寒食帖》铁定是假的。”杨臻说。 柴赓倒也不失望,毕竟他也明白真的到底有多难找。他又道:“听说那画圣就在庐州呢,等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也去拜访他一下,你觉得怎样?” “拜访?你这么迷人家的画?”杨臻听得有意思。 “这不是文人雅士们常干的嘛,我也去沾点墨香。”柴赓老实交代。 “你连人家的画都看不明白,真见到了能跟人家聊什么?表达仰慕之情?”杨臻开他玩笑道。 “又挤兑我是不是?士别三日呢,我也是会有长进的。”柴赓拍着胸脯说。 周从燕在院里玩累了,由小丫鬟领进屋来。 “见过徐州总兵大人。”周从燕朝柴赓问好。 “呵?这位是……”柴赓看见周从燕后顿时就来劲了,还没等杨臻和周从燕说什么,他又接着道:“跟你来的?”他的大手在杨臻的胳膊上使劲一拍,把杨臻拍得抖了抖。 “行啊你!”柴赓又转脸对周从燕说:“甭客气,跟臻子一起,叫柴叔就行!” 柴赓如此实在,周从燕也就不拘束了,几句话后便与他熟络了,她和柴赓笑谈几句后,往桌上看了看,问:“柴叔,你这是要驱邪还是捉鬼啊?” 在她看来,桌上这副字活脱了就像江湖道士画的符。 杨臻被这话逗得放声大笑。 柴赓不服道:“你们俩啊,就合着伙编排我吧。” “得了吧柴叔,就你这字儿,中都夜市儿上卖花灯的都比你写得好看!”杨臻笑颜不止。 “诶?对,前两天我们在中都的时候遇见个卖花灯的小秀才,我看他那字谜写得可工整了!”周从燕也和声道。杨臻一说到这个,她就明白他的打算了。 “不就是个小秀才嘛……”柴赓一副不往心里去的样子。说是这样说,但他心中也是想,连杨臻都说好看的字,肯定不会差。 杨臻不再多说什么,毕竟只是个建议,听不听得进去他就不多管了。柴赓的字一直是杨恕的噩梦,他也只是想替自己父亲大人的眼睛尽一份力罢了。 正是因此,杨臻才不知道,大约是五六日之后,中都的街巷中起了一个传言,说桥南夜市边上的瘸腿秀才不知怎的被连人带爹召去了徐州都指挥使司,还成了徐州总兵的随军代笔。 “你早说你有这打算嘛!”周从燕觉得自己间接做了件大善事,眼下新奇劲尚未过去,“当时我还奇怪,你平白无故给他讲道理干什么呢,原来是有这个想法呀!” “我也是一时兴起,看着郎无妾、妾缺郎,就顺便撮合一下呗。”杨臻笑道。 周从燕被这个稀奇古怪的说法逗得前仰后合,她眼神兴兴地看着他说:“你会这么随便?平白想到这么起兴的事?” “我难道不是一向都很随便的吗?”杨臻恍若认真。 “少来了,你随便起来也就逗人一乐,什么都随随便便的话,你还是你吗?”周从燕说得自信。 杨臻略微意外,挑眉道:“啧啧啧,被大小姐您这么一夸我突然有点惭愧了呢。” 周从燕觉得他的嘴脸又有些欠揍了。 一日之后,他们二人到了庐州。倒不是为了柴赓说的画圣,而是为了从前在庐州见过的一个老大夫。 九年前,林年爱和他来过庐州,还受到了一个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大夫的热切招待。当时林年爱还评价他为“算得上是我见过的这么多乡下大夫中有见识的了”——林年爱习惯把药师谷外的大夫称为乡下大夫。 药师谷里的医书他已是倒背如流,若想了解点学识之外的东西,就只能从见多识广的前辈那里得来了。 他们二人在一家客栈中留了两间房后便去拜访怀春医馆的老大夫了。 老大夫显然对杨臻有些印象,不过九年前他只知杨臻是跟着药师谷神医游历江湖的小娃娃,如今再见,也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杨臻作为“秦至”的游医身份。 “秦公子是说弥补先天所缺之气源的药材?”一身灰褐麻衣的老大夫抚须问。 “正是,还请吴老先生赐教。”杨臻点头。 这老大夫姓吴,名乃庸。 吴乃庸默冥良久后,摇头道:“秦公子也是深习医道之人,想必也明白,为医者,最怕见到的便是天赐之症与命中之疾,此二者爱而莫能助,从来都是医者之憾嘛!” “老大夫,您再想想,一定会有的对不对?”周从燕听得揪心,为什么会没有呢? 吴乃庸还是摇头叹气:“凡胎难解肉体之苦,老夫平生所见尽是平常之物,若是有仙圣之物或许可以有所回天。” 第三十六章 病弱世子 一连三四天,杨臻有空便去怀春医馆坐坐,因着药师谷神医的名头,他也可以翻翻吴乃庸收藏的医书古籍,偶尔,吴乃庸也会请他一同到前厅会诊。吴乃庸徒弟不少,但能上柜诊脉的都是几个三四十岁的,年岁稍轻的都只有按方抓药的份。而杨臻在的这几天,凭着他精绝的医术,很快便有了些声名。 到第五日之时,竟已有人专门奔着“小秦大夫”的名声来看病了。 八月晦日已过,杨臻已经有些不想在庐州继续待下去了。 虽说苏纬在药师谷由林年爱照看,他并不必挂心什么,但留在庐州于他也注定无甚助益了。 这一日,自鸡鸣之时便显阴沉的天,断断续续地几乎淋沥了一天的细雨,不知是伏天的惜别还是秋日的彩头。 傍晚时分,杨臻正打算与周从燕一起回客栈之时,却见有人急匆匆地跑进了医馆。 “吴大夫,我家世子请您前往侯府!”来人道。 吴乃庸坐了一天的柜,已经明显有些疲惫了,不过看他的样子似乎也不想让自己的徒弟去。 杨臻明白他的谨慎,毕竟不是平头百姓,自然不能稍有怠慢。他心中估摸道:侯府?想必十有八九是府邸在庐州的镇原侯了。看老先生的样子,似乎是司空见惯了,看来这镇原侯府的世子经常生病呐…… 镇原侯是开国之时太祖所封的社稷功臣之一,如平右将军一般,是极少数并非皇亲国戚却被恩准可以承袭的官爵。当然,如今的镇原侯已是皇亲国戚了——老镇原侯之女被纳入宫,并生下了当今圣上,如此看来,那位待诊的世子还是当今圣上的表兄弟呢。 “秦小友,小侯爷是积时已久的痹症,可否劳烦你替老朽走一趟?”吴乃庸犹豫了片刻后向杨臻问。 “好。”杨臻答应着,又问那小厮:“不知世子是否介意在下代吴大夫前去?” “这位是我们医馆的秦大夫……”吴乃庸在中间介绍道。 小厮连连点头,道:“听说过听说过,秦大夫请!” 杨臻看这小厮的样子好像生怕他跑了一样,心还道:你家世子到底是病的多重啊? 吴乃庸反复谢过杨臻后,与周从燕一起送走了杨臻和侯府的人。 “周姑娘,老朽让徒儿送你回客栈吧。”吴乃庸说。 周从燕摇头笑道:“我在这等他吧,老先生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便好,我也算是偷艺了。” 吴乃庸一阵朗笑:“周姑娘说笑了,有秦公子在,哪里还需要老朽这些末技呢?” “老先生这是哪里的话,我哥说了,‘医道无分贵贱’,老先生您德高望重,来的路上我便听他说过好多次了。”周从燕眼神明亮,看得出吴乃庸有那么点酸意。 杨臻确实说过“医道无分贵贱”,不过这只是前半句,后面还有半句“医术直关深浅”,不过为了安抚吴乃庸,周从燕自然不能顺势把后半句也说出来。 “哪里哪里!”吴乃庸显然很受用。 庐州城南,正是镇原侯府所在之地。 杨臻由小厮领进府中,绕过前堂直至后院。 侯府的后院显然比前庭精致许多。比起前庭的规矩模样,后院更像是座江南园林,一块不小的假山怪石杵在门口当做影背墙,院周植被着各种花木,其中以杨柳居多;院中心有处小湖,湖心有座牙月形状的小岛,当上是座两层六角亭,亭梁悬额,上书“新月小筑”四字。 再往后看去,似乎还有一进院门,只是门闭着,看不到其中的情状罢了。 杨臻心道:把座院子布置成这样,得是何等的闲人雅士呀? 相较之下,他们的将军府便凡俗了许多。杨恕向来不好打理什么花花草草,即便是不惑数年之后,仍不没像闻训古、臧觉非一般爱上养鸟雀图趣,旁人的精致无限在他看来是山河万里,自然不会有闲情逸致去装点什么。杨臻则有心而懒得做,他在家待着的时间不多,与潘峤他们出去鬼混尚且不够,哪里还有工夫管这些完全可以视而不见的东西。 回廊尽头的屋中走出来一个衣着利索的青年人,乍一看干练精神,细瞧面相还可发现他的右额至右眉骨上有一条斜疤。 “秦大夫到了。”小厮躬身禀报。 青年人打量着杨臻并屏退下人,他拱手倾身道:“在下勾佩,是小侯爷的侍从,秦大夫这边请。”他侧身引着杨臻进了屋。 屋中又是两进,里屋中有座寝床,正面遮了两层鹅黄色的纱,透过轻纱,便可看见里面有个人影侧卧在床上。 眼见此景,杨臻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前不久刚见过这对主仆。 不过,他是来给人看病的,自然不能张嘴问:你们之前是不是去过试武大会的公榜宴? 再说,人家去不去,关他甚事,他也不没兴趣多问。 “草民秦至,拜见世子殿下。”杨臻恭恭敬敬地欠身道。 与他而言,这已经是大礼了,毕竟他从来都没有下跪的习惯,从小到大杨恕都没有让他跟着别的孩子一起磕头拜年过。只是,对于一个来拜见小侯爷的老百姓来说,却是十分失礼了。 但轻纱帘后的小侯爷似乎并不介意,应了一声后动了动身子,床柱边上的勾佩扶着他坐了起来,并将一直裹着两层广袖的胳膊从两帘轻纱缝间伸了出来。 啧,说不是皎白如雪也差不离了。 杨臻在心中咋舌,坐到勾佩给他拿来的凳子上,抻手搭上了小侯爷的脉条。 脉上浮湿,寒气下沉。 “世子殿下的痹症在下端?”杨臻问。 “嗯。”帘后人恐惊天上人般地轻应了一声。 一阵沉默,杨臻开口道:“劳驾殿下,那只手。” 小侯爷安静片刻后索性坐起了身,抬手轻轻撩起了面前的半边轻纱。撤去那层朦胧,杨臻随意一个抬眼便对上了一双微眯的丹凤眼。 杨臻慢慢深吸了一口气。 “小侯爷……”一旁的勾佩显然是没料到小侯爷突然掀了帘。 小侯爷大概也就是中衣之外又罩了一件宽肩广袖的素袍,黑发轻垂,上半边用一支白玉赤杨簪随意地绾着,看上去俨若瑶池边临水而照的散仙。 “无妨。”小侯爷看着杨臻,微微一笑,并伸出了另一只手道:“秦大夫请。” 杨臻低下头安静把脉。他从前只觉得男人长成鸿踏雪那样子就算是漂亮的了,如今与这小侯爷一比,反倒显得鸿踏雪有些小家碧玉了。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收回了手,低着头说:“湿寒之源距心脉远些,虽是沉积多年,但尚未累及心肺,只是近来阴天潮气重,引得痹症复发,并无大碍,煎两贴药便好了。” “有劳秦大夫了。”小侯爷仍是笑。 “秦大夫请这边拟方。”勾佩领着杨臻坐到一边的圆桌旁。 杨臻将盘算好的方子写好,并由勾佩接了过去。 勾佩似乎也是懂医术的,他将方子上的几味药以及用量一一览过,药方前面与从前吴乃庸所开之方并无出入,毕竟医治痹症的法子万变不离其宗,只是到了后面却令勾佩皱了眉。 “川乌有毒。”勾佩捏着方子看着杨臻,满眼打量。 “巧用则为药。”杨臻笑。头一回遇见敢怀疑他的医术的。 “那巴戟天呢?”勾佩问。 “世子殿下肾经有些虚。”杨臻答。不过这话说出来后他便觉得有些欠妥当了,旋即改口道:“气虚。” 勾佩把眉头皱得厉害,连带着额头上的疤也起褶了。 第三十七章 无病寻医 盘腿坐在床上的小侯爷笑出了声:“勾佩,遣人去按方抓药吧。” “是。”勾佩应着,拱手退下。 “既如此,草民也告退了。”杨臻一拱手后,扭头便走。 “秦大夫!”小侯爷喊住了他。 杨臻回头拱手:“殿下还有何吩咐?” 小侯爷沉默片刻后说:“没什么,还要多谢秦大夫呢。” “应该的。”杨臻还是低着头。 “秦大夫若有事,便先走吧。”小侯爷道。 “告辞。”杨臻一句接上后,直接扭头出了屋。 小侯爷合了合素袍的对襟,攀着床柱慢悠悠地下了床。 勾佩回屋看见后,赶紧跑过来扶住他道:“您怎么起来了?” “躺太久了起来走走,反正待会儿还要吃药。”小侯爷说着便往外走,“他走了?” “是……”勾佩紧跟着小侯爷并给他披上一件外衫,他尚且有些懵,迟疑道:“您……肯喝药了?” 小侯爷脚步不停间侧了下脸,视线尚未扫及勾佩,勾佩却先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你在此等着煎药吧,待会儿把药送到画室。”小侯爷吩咐完后便径直去了与后院相通的小院。 怀春医馆里,周从燕和几个小学徒一起筛药草时,听到了柜前有个熟悉的声音。 鸿踏雪倒背着手走进医馆,柜上翻账簿的学徒热情地向他招呼道:“姑娘是看病还是抓药?” “姑你大爷!”鸿踏雪张口便骂,“难不成非得贴了胡子出门,你们这些个没眼力见的家伙才能看出我是个大老爷们儿吗?” “对不住大爷,对不住……”学徒耸着脑袋往后缩了缩。方才他瞧见鸿踏雪,还心道少见这么漂亮的姑娘,特地殷勤招待,却不成想是如此结果。 “你大爷我是来找人的,”鸿踏雪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你们这儿有没有个叫杨若佟的?叫杨臻的也行。” “没,没有……”学徒尚未从前后的落差中反应过来。 周从燕循声转到柜前,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人,问:“你怎么在这儿?” “哟!周大小姐。”鸿踏雪朝她挥手,又扭头对学徒瞪眼道:“还说不在,他家大小姐在这儿,他会不在?” 学徒头大了,他是真的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 “你是来找……秦大夫的?”周从燕也差点习惯性地说漏嘴。 “什么秦大夫,我没病没灾的看什么大夫啊?”鸿踏雪凑到周从燕跟前,十分贼气地道:“老杨呢?” “我刚才说的秦大夫就是。”周从燕与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后又扬声道:“我们这里是医馆,你既然不是来看大夫的,那我们就帮不了你了。” 鸿踏雪接到了她的嘀咕,顿时变了张脸:“别别别,我就是来找秦大夫的,刚才我跟那兄弟开玩笑呢!” 学徒躲在柜台后面不搭鸿踏雪的腔,他可不觉得这人刚才那副讨债一样的嘴脸是在开玩笑。 “秦大夫到底去哪儿了?”鸿踏雪搓手。 “出去给人看病了,若是只断脉开方的话,差不多快回了吧。”周从燕和他闲唠。 果然,没多一会,杨臻便同一个侯府的小厮回了医馆。 杨臻瞧见鸿踏雪后没立马搭话,而是先朝柜上的学徒招呼道:“杜仲兄弟,帮忙抓一下药吧。” 杜仲接过侯府小厮递过来的药方,瞟一眼之后便挪不开视线了:还能这么用? 他也是觉得新奇,早先吴乃庸就交代过了,秦大头的医术高超,他的方子开成什么样都无需怀疑,而且还得偷偷誉抄一份留以观摩。 “来看病?”杨臻坐到案边问鸿踏雪。 鸿踏雪跟着坐到他对面说:“找你看病。” 杨臻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把手递过来。鸿踏雪也十分配合,装模作样地把手伸过来。他偷偷看了那个在一旁等着取药的小厮一眼,贼声问:“那是镇原侯府的家丁啊,你去过侯府了?” 杨臻挑眉看他,反问:“怎么,你去踩过点儿了?” 鸿踏雪一愣,旋即把杨臻刚搭上脉胳膊抽出来拍案道:“庸俗!俗不可耐!” 周边之人纷纷侧目。 鸿踏雪默默地把手回递到杨臻的手底下,小声地使劲道:“那可是朝廷的地盘,我可不去找那个不痛快!” “你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贼呀,还怕朝廷?”周从燕在一旁噘嘴道。 鸿踏雪听着这句夸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仿佛是可惜楠木变朽木般地叹了口气说:“周大小姐,你跟着老杨啊,可真是学不到好。” 周从燕的嘴撇得更厉害了,“学不到好?他哪里都好,怎么学不到好?” 杨臻歪头看他,幸灾乐祸,满脸炫耀。 向来擅长见缝插针的鸿踏雪意外地发现这俩前不久还跟冤家一样的人之间如今竟然严丝合缝了。 他总算放弃了练嘴的想法,老实交代道:“这要是抚江侯府,我七进七出都不成问题,可镇原侯还是算了吧。” “不都是侯爷吗?又不是让你去偷王爷家。”周从燕不明白他在怕什么。从前看的话本子上把鸿踏雪写的那么厉害,安上翅膀的话比鸟非得都快,可实际见了之后怎么看都只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蟊贼。 鸿踏雪瞪着眼睛说:“姑奶奶,这俩差得可远了!穆老侯爷是开国功臣啊,轮分量的话,基本和他太爷在一个台阶上。”他说着指了指杨臻。 杨臻抬眼看着他,不搭腔不接话,三指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搭在他桡脉上。 “再加上镇原侯家的郡主嫁进了宫,如今的穆老侯爷可是皇帝他舅啊,扈坚良那个抚江侯基本就是个摆件,哪儿能跟皇亲国戚比啊。”鸿踏雪说。 周从燕听着,连连点头,心中已经编好了许多故事。 “扈坚良虽然不济事,但从前的萧岩流可是个厉害人物呢,真要论起来的话,他还是你师父的师父吧?”杨臻笑道。 “我师父那是自学成才!”鸿踏雪立即道。 杨臻收回了手说:“脉诊完了,想不想抓点药?” “先不说这个,”鸿踏雪往前凑了凑嬉皮笑脸道,“你这一身医术从哪儿学的?竟然能被请去镇原侯府给穆小侯爷看病?” 杨臻与他对视:“只准你师父自学成才?” 他起了身,向在一旁等着的侯府小厮交代了一下煎药服药的事后便打算回落脚的客栈了。 “秦大夫要回去了吗?”杜仲问。 杨臻点头:“劳烦杜仲兄弟替我跟吴老先生说一声,我就先走了。” “秦大夫慢走。”杜仲应道。 杨臻和周从燕走出医馆,鸿踏雪紧随着跟了出来道:“你肯定见着穆小侯爷了吧?” 杨臻点头。 “瞧见长什么样儿了没?”鸿踏雪贼像难掩。 杨臻不解其意:“又不是香名千里的佳人,你稀罕人家长什么样作甚?” “你不知道,”鸿踏雪对他勾肩搭背道,“我在承贤山庄的时候就见过他了,当时看他里三层外三层地拿围布罩着,神秘得紧,后来我又专程跑去偷看,结果那家伙脸上竟然还挂着面纱,我实在是好奇!” 杨臻觉得琐碎,他怎么就没见着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呢,鸿踏雪这家伙真是越来越无聊了。 “你快说呀,该不会……你也没见到?”鸿踏雪不无遗憾道。 “不哟,我见到了。”杨臻挑了下眉,眯起了眼。 周从燕觉得他又有点坏水上涌的意思了。 鸿踏雪催他赶紧说,他又卖了好一会关子才慢悠悠地说:“穆小侯爷他呀,不笑清雅,一笑妖娆。” 鸿踏雪和周从燕都对这个回答表示在意料之外。 “你是说他长得好看喽?”鸿踏雪紧追不放。 第三十八章 小偷小摸 杨臻连连摇头,咋舌道:“何止是好看,要是跟人家一比啊,你顶多也就是盘凉菜。” 周从燕在一旁被他们俩逗得肚子都笑疼了。 “真有这么好看?”鸿踏雪倒没有一点要不高兴的样子,相反,他看上去甚至有些“正中下怀”的得意。 周从燕也好奇得厉害,也缠着给杨臻给她讲清楚一些。可杨臻却非吊着不放,总不肯多说,到底是一句:“我还不够你看的吗?非得在意别人长什么样干嘛?” 医馆与客栈间有一段小夜市,他们三人说闹着进了夜市中。 “少臭美了你!天涯何处无芳草呀。”周从燕朝他调皮道,“再说了,我不过多问一下,你还跟个小孩子计较上了?” “什么小孩子?”杨臻笑她道,“叫他小侯爷不是因为他小,是因为他早晚也是个侯爷,他年纪可一点也不比你我小。” “噢……”周从燕憋着笑问,“所以你就吃醋了?” 杨臻一脸无奈,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鸿踏雪就又凑过来挑事了:“没错没错,秦夫人明察秋毫!”他拍手道。 不过令鸿踏雪不可思议的是,周从燕听了这话竟然一点也不害羞,他心道这大小姐还真是不学好啊…… 若是早两天他来这么称呼周从燕的话,周从燕肯定会羞得说不出话来,但近来这几天已经有数个不明情况的人喊过她秦夫人了,她渐渐习惯了这个称呼,甚言之,她有些受用这个称呼了。 一个叫花子模样的男孩几步磕绊撞到了他们三人跟前。 周从燕随手扶住了小叫花,问:“没事吧?” 鸿踏雪虽然没被撞到,但还是想说几句:“小子,怎么天黑到你看不见路了?” “对不住对不住!”小叫花佝着腰连连道歉,“小的饿得眼花了,冲撞了大爷,求大爷原谅!” 周从燕把小叫花拉到跟前,蹲下来问他:“你很饿吗?要不我给你买点吃的吧。” 小叫花的眼睛恍了一下,摇头道:“小的不敢。” “没关系!”周从燕朝他笑,又抬头看杨臻说:“咱们领这孩子去吃点东西吧。” 杨臻微微歪了下头,直直地盯着小叫花,小叫花看了他一眼,顿时便抖了抖,“不用了不用了……”小叫花说着,慌忙地跑开了。 “喂——”周从燕喊他不住,不禁叹气道:“真是可怜,这么小的孩子,想给他点吃的他竟然都不敢要。” 杨臻抬了抬嘴角,小叹一声道:“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会偷东西了,确实可怜。” 鸿踏雪觉得自己平白又被扎了一刀,刚想与他好好理论一通,却又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迅速在自己身上左右摸索了一遍后,磨牙笑道:“行啊,竟然偷到我头上了!” 周从燕看着鸿踏雪的模样,好一会儿后,她也摸了摸自己放钱袋的地方,她有些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那个孩子……” “他奶奶的,看老子怎么收拾他!”话还没说完,鸿踏雪一跺脚纵身而起,在周遭之人的一阵惊叫之声中窜上了街边的柳树顶、弹身一跃消失在了蒙着灯火的夜色中。 周从燕也想追过去,不过她的眼睛尚且都追不上鸿踏雪的速度,更别说抬腿跑了。 “走吧。”杨臻说。 “去哪儿?” “追上他们呀,那小子不也顺走了你的钱袋吗?” “你怎么追他,早就跑没影儿了。”周从燕左右张望。 “这就得看秦夫人您信不信得过我了。”杨臻朝她展开了胳膊。 周从燕当然信他,只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往前走了几步,杨臻顺势单手揽住了她的腰。这么一来,她就有点明白杨臻要干什么了,顾不上害臊,她也赶紧撸上了杨臻的腰。 杨臻得意地偷笑一下后运气腾身,揽着她跃上了鸿踏雪方才踏过的柳树。 周从燕被这一下高跃弄得有些发晕,她低头看着树下街上围观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怕不怕?”杨臻侧脸看她。 “不怕……”周从燕说着把脸贴到了他的胸口,搭在杨臻腰上的胳膊也撸得更紧了。 “秦夫人,你箍得这么紧我不好运气啊。”杨臻笑道。 周从燕抬头看了看他,稍微放了些力意思了一下。 杨臻笑笑,脚下用力,带着周从燕朝鸿踏雪消失的方向弹了出去。 周从燕的尖叫声瞬间盖过了街上人群的惊呼声。 城西边上有座被弃置的城隍庙,断壁残垣,破败不堪。 小叫花气喘吁吁地跑到城隍庙门口,拄着膝盖喘了好久后,靠在破陋的土墙上从怀里掏出两个钱袋。他先是打开了那个分量重些的钱袋,里面全是金银锭子,他掂了掂分量,差不多有二十两。他一阵欣喜:“这回遇上了个大户啊!”他说着,又拆开了另一个轻一些的钱袋子,他往里面看了一眼不禁愣了一下——里面全是银票。 他把银票掏出来数了数,竟有二十多张。他不识字,也从未这么近的摸到过银票,所以分不清这到底是多少两的银票。他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以至于一时间他也有些慌了。 有个人从天而降,猛地落在了小叫花面前。他有些恍惚地抬头一看,发现竟是刚才街上被偷的那几个人之一。他拔腿便要跑,可却被鸿踏雪一抬手掏了回来。 鸿踏雪把小叫花摔到地上,一脚踩在了他的小胸膛上,吼道:“你个不知死活的兔崽子,连你爷爷我的钱都敢偷,知道我是谁吗?” 他把塞满了银票的钱袋从小叫花的手中扯出来,数了数之后给钱袋收了口,矮下身来用钱袋拍了拍小叫花拧得痛苦地脸说:“这两千六百两把你祖宗三代刨出来都不够砍的,你倒是真敢偷啊!” “我不知道是……”小叫花被他踩得口齿不清。 “不知道?”鸿踏雪不管他知不知道,他只需要把自己现在的气撒掉就行了,“那我来教教你……”说着,他腿上用力,作势要踩下去。 “喂!” 杨臻揽着几乎站不住了的周从燕落到了距他们不远的地方。 “你别杀他……呕……”周从燕刚想冲过来拦鸿踏雪,但刚直了一下腰,便觉河海翻腾,蹲身吐了起来。 杨臻在一旁轻轻抚着她的背,他已经很当心了,无奈身娇肉贵的周大小姐从未离开过地面,再怎么当心顾及都是无济于事的。 周从燕朝他摆手,并指了指鸿踏雪和小叫花那边。 杨臻会意,留她在此慢慢缓气,自己则过去把小叫花从鸿踏雪的脚下拖了出来。 “把钱袋追回来就好了,你还想弄死他不成?”杨臻说。 “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他!偷了这么多钱,他有多少个头都不够砍的!”鸿踏雪的气尚未完全撒净。 “能有多少钱?”杨臻笑话着朝小叫花伸手,小叫花不情不愿了许久之后才把另一个钱袋交给了杨臻。 “两千六百两!够不够多?”鸿踏雪瞪着眼把手中的钱袋使劲晃了晃。 杨臻觉得稀罕:“你身上带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有钱不行吗?”鸿踏雪恼火。 杨臻瞧他的样子,随口调侃道:“是,你有钱,出门便带几千两,我们家大小姐兜里也不过二三十两,你是从哪儿搞来这么多钱的?” 鸿踏雪听了这话竟不由得有些慌:“你……你管得着吗?” “我是管不着,不过你说这小子偷你一回就该被杀个好几遍,那你这些年搜罗了天下多少宝贝,你又该被砍多少刀呢?”杨臻调笑道。 第三十九章 海口之缘 城隍破庙中慢腾腾地走出来一个佝偻的身影,周从燕的位置离得最近,她率先看到了这个拄着根木棍子的老头。 “石娃儿……”老头看到瘫坐在杨臻旁边的小叫花后,顿时便急了,抡起手中的木棍就朝杨臻冲了过去,不过虽说是冲,在其他几人看来,他只是在蹒跚前行而已。 眼看着老头几步不稳便要摔倒,小叫花咬牙忍着疼爬起来想过去扶他,却又被鸿踏雪扯了回来。 “想跑?爷让你走了吗?”鸿踏雪凶他。 老头一看这,更着急了,赶紧手脚并用地往这边走,可即便是手脚并用,他仍是没能前进多少。 周从燕差不多缓过来了,赶忙过去搀住了他,可老头似乎倔得很,甩开周从燕后继续踉跄地往前走,在众人的注视下,老头终于行至了鸿踏雪近前。这老头话也不多说,抡起木棍便朝鸿踏雪的天灵盖上劈了过去,鸿踏雪哪里是个会老实挨打的人,他抬脚就朝老头的肚子踢了过去。 这么个老头,连好好走路都费劲,怎么可能受得住鸿踏雪的一脚。周从燕赶紧跑过来把老头往后拽,杨臻则两指扣住了鸿踏雪的腰带使劲往后一扯勒住了他将出未出的那一脚。 小叫花趁此乱局终于从鸿踏雪的手中挣脱开来,他拉着老头的胳膊喊道:“三爷爷,赶紧跑……” “跑啥!”老头的木棍还在半空乱挥,“看咱们好欺负就又来糟蹋人了?!” “老家伙,是你这龟孙子先偷我钱袋的!”鸿踏雪看着老头就来气。 “放屁!石娃儿是好娃娃,你敢打他我跟你拼了!”老头瞪着浑浊的老眼吼道。 “老人家,我们真的是为了讨回钱袋才追到这儿的。”杨臻好声好气地解释道。 “别想骗我!”老头使劲一抡木棍,木棍从杨臻的脸前划了过去。若不是杨臻往后撤了撤脑袋,他的鼻子就被抹没了。 眼看杨臻差点被伤到,周从燕终于忍不住了,她使劲给了小叫花的背一拳凶道:“你敢不敢承认?你爷爷说你是好娃娃,你敢做不敢当?” “你还想逼他?!”老头几乎认定他们几个都是恶人了。 “三爷爷!是我偷了他们钱袋!”小叫花噗通跪下来抱着老头的腿说。 “你……”老头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几位大爷小姐……”小叫花不停地认错,“只是想偷点钱给爷爷奶奶们买饭吃,我也不知道大爷的钱袋里有那么多钱……”小叫花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老头扔了木棍与他抱成一团。 小叫花哭得委屈,这不是他头一回偷东西,可从前他只是偷几张炊饼、摸几枚铜板,从未遇到过像今日这样的情况,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若真把一堆银子摆在他面前的话,他都未必敢碰。 周从燕一看这样的场面就难受,她酸着鼻子便要去给他们爷孙俩置办东西。杨臻拉住她说:“你刚刚还不舒服呢,小雪腿脚快,你去吧。” 鸿踏雪一脸拒绝,不肯去。 “你刚还踩了人家一脚,算是扯平,你且去吧,花多少回来我给你补上。”杨臻说。 “我差你那点钱儿?”鸿踏雪嫌弃了一句后,蹬步离开了。 老头和小叫花跪在杨臻和周从燕面前连连磕头道谢。 杨臻和周从燕将这爷孙俩扶起来,随着他们进了城隍庙,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这破庙里还有一个瘫痪的老头和一个瞎眼的老妇人。 “你们这是……”周从燕真少见这种凄苦惨淡的情景。 盲眼老婆婆明显比拄着木棍的老头好相与些,难得耳间能听到善言温语的陌生声音,她也是欣喜了不少,拉着周从燕的手,慢悠悠叙着话,还时不时地讲一些他们一家几口的事。 这破庙里的人其实并非一家人,甚至可以说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三个老人家都是当地膝下无依的孤苦人,聚在一起讨饭也是为有个照应,原本还有一个老大爷同他们一起的,只不过三个月前故去了。十年前,他们捡到了个婴孩并将他养大,如今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讨不动饭了,那个被他们养大的孩子,也就是石娃便开始讨饭养活他们了。 杨臻去给那瘫痪的老头把了下脉后,只道可惜。这老人家刚中风不久,但由于病发之际救治不当所以成了这副不省人事的活死人模样。秋逸兴那样的情况尚且有醒过来的机会,但这个老人家就只能昏睡至死了。 周从燕问杨臻道:“难道天下的乞丐不都是丐帮的呀?”她从前看话本子的时候,只当是天下乞丐是一家了。 杨臻被她这个问题逗笑了,他刚想给她讲讲明白,却听小叫花石娃小声抱怨道:“他们不要我!” 周从燕不太明白,杨臻便道:“丐帮是个正儿八经的帮派,不是个收容天下苦命人的善庄。” 周从燕也觉得无可奈何,毕竟天下之大,就算是让他们舟水山庄拿出全部家当来普度众生,也是救不过来的。可眼前的事被她遇上了,她总不甘心无所作为。她按住石娃是小细肩膀说:“没关系,他们不要你自然有别人要你,你想不想一身本事,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听着这话,杨臻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石娃连忙点头。 “你看他,”周从燕蹲下来揽着石娃,和他一起面向杨臻说,“你觉得他厉害吗?” 石娃使劲点头。 方才的两个人都很厉害,那个矮些的看上去长得像个姑娘但却凶得厉害,脾气臭讲话还难听,相较之下这个白衣裳的人明显和气很多,说起话来也更客气一些,还会拦着那个凶神不让打他,有如此对比,他自然觉得杨臻是仙神下凡。 “没错吧,他可厉害了,让他当你师父教你本事好不好?”周从燕说。 石娃瞪大了眼睛:“可以吗?” “当然啦!”周从燕看着他的样子笑道。 这时,鸿踏雪提着两个大包袱袋找进了破庙,他把包袱往地上一扔说:“给你买来了,这下满意了吧?” 他并也不晓得庙里还藏着几个老弱病残,不过他难得做一回善事,自然要做一回大的,反正这对他来说连一根羊毛都算不上。 周从燕他们也没想到鸿踏雪会搞这么多回来,她和石娃一起把鸿踏雪捎来的东西分发了下去。 杨臻与鸿踏雪站到一起说:“我替他们向你道声谢。” “无所谓。”鸿踏雪摆手道,“我说老杨,你劫富济完贫了,往后应该没我什么事了吧?你总不会想让我管这破庙到入土吧?” 杨臻摇头,他自然不会提这种没道理的要求。 “那好,既然没我事儿了,那我就先走了,你继续在这儿当你的大善人吧。”鸿踏雪说着,并不停留,跳过断壁跃上树峰,一个晃身后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趁着庙中老小捧着吃食衣物高兴之时,周从燕凑到杨臻边上与他小声道:“喂,海口我替你夸了,你赶紧去让人家小孩拜师吧!” “我的大小姐,您干嘛夸这样的海口呀?”杨臻觉得自己十分无辜。 “干嘛?你不想收徒弟呀?你不是已经收了阿衡了吗?再多一个也没关系吧?”周从燕不明白他这副为难模样是为何。 “就是因为我已经有阿衡了,所以就这么再收个徒弟会让阿衡觉得我很随便的!”杨臻是真的不太想拦下这个麻烦。 “没事儿!阿衡那里我去说,你就放心教他吧!”周从燕算是替他决定了。 第四十章 须臾之间 “丫头,你想过没有?我收他为徒并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杨臻想跟周从燕讲讲道理。 周从燕拍手:“对,明天我就去找我家在庐州的分行,让他们先替我照顾这几位老人家,等我回了家再跟我爹商量建善庄的事。” “小姐,大爷……”石娃掺着瞎眼老太和木棍的老头凑了过来。 周从燕赶紧去帮忙搀扶。 杨臻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笑着叹了声气。他既不愿周从燕的善心无处安放,又不想她的善心随处安放,可如今的她毕竟还是个遇苦分糖的善心人,他也想保住她这份本真的善心。他转脸问石娃道:“你真想拜师?” 石娃低着头眼巴巴地上望着杨臻,使劲点头。 “你想学什么?”杨臻问他。 “什么都行!只要是能变厉害的、能保护爷奶们的,都行!”石娃握着拳,两眼放光道。 杨臻看他的样子,问:“怎么,你经常被人欺负吗?” 石娃听了这话,突然委屈不已地撅了嘴。从未有人这样跟他说过话,于他而言,记事之时便是懂事之期,街上的人都叫他小叫花子、臭要饭的,所有人都嫌他脏,连跟他差不了多少的孩子们都会拿石子土块扔他。几个爷奶们会护着他,但他们对此习以为常,从不觉得委屈,他却不一样,他不明白他为何应该被人欺负,难道就因为他没爹没娘? 杨臻见他不说话,又问:“你想过有朝一日你变厉害了之后,把你从前受的委屈都欺负回去吗?” 石娃撅了许久嘴,慢慢摇了摇头小声道:“我只想他们别欺负我……” 周从燕靠在杨臻边上揉了揉眼睛,此刻戌时已过,放在往常,她早就睡得香甜了。 杨臻看了看她,心笑道:你的善事还没做完呢,就先困了? 他拉起石娃的小细胳膊给他搭了搭脉,说:“天儿不早了,我先陪你师娘回去,明日你去怀春医馆找我,好不好?” 周从燕暗下戳了他一把。 石娃听了,当即便跪下要磕三个响头,杨臻拉住他道:“我这儿没那么多讲究,你今晚跟这几位老人家早点休息,咱们明儿见。” “是,师父!”石娃咧着嘴道。 石娃与两位老人家远送走了杨臻和周从燕后回到了破庙里,老人家们陆续睡下,石娃也躺到了他那刚铺上一层被褥的稻草席上。他头一回有自己的小床,躺在上面觉得无比舒坦,但他却兴奋地睡不着觉,想翻来覆去,却又怕吵醒上了年纪觉浅的爷奶们…… 好不容易等天蒙蒙亮,他提着个小破篮子跑到湖边把自己从头到尾好好收拾了一下,等到天大亮时他回到了城隍庙,给几位老人留了饭后便往怀春医馆去了。 走到街上之时,想着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师父了,石娃跨步间也不由得昂首挺胸起来。在旁人眼中他仍是那个小叫花子,但他觉得自己有师父了,就和从前不一样了。 身后一阵吵闹,偶尔还间杂着几下呼喊声。他回过头去,正好看见有匹棕鬓马朝这边冲了过来。 马上的人以冲锋之势在街中劈出一条路,直抵石娃,横冲远去。 石娃横在街旁后,又有一人骑着马慢悠悠地从此经过,失去知觉之前,石娃隐约听到骑马的人对牵马的人说:“我这小表弟马骑得可真够横的,这我哪能赢得了他嘛……” 在街上伤着的十数人陆陆续续被送到了怀春医馆,他们大多是蹭伤扭伤,并无大碍。 杨臻和周从燕在来的路上也听人议论了一些,等他们到了医馆时看到医馆里忙碌的情形才晓得街上人所说的“赛马伤人”到底如何了。 杨臻与吴乃庸给柜前的人们查看伤情,周从燕帮着杜仲等人捣药,她边给捣药罐中添药边问:“情况怎么样了?” “差不多都是磕着碰着了,没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有个小乞丐被撞了个正着,送到这儿来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杜仲说。 周从燕与杨臻的心登时一紧。 “什么小乞丐?”周从燕莫名地不安。 杜仲摇头:“我们不认识,就搁在院子里呢,待会儿我出去问问有没有人认识他,也好领走啊。” 周从燕的眸子抖了抖,她看着杨臻跑去了天井院,她把捣药杵一扔也跟了上去。 杨臻停在廊下,看着垫了层草席子横陈在院中的石娃,一时无言。 周从燕跑过来看清眼前之后顿时哭出了声:“怎么会这样?!” 她跑至石娃边上跪坐下来,哆嗦着手摸着石娃已经凉透了的腮,颤着哭腔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边上的小学徒问:“秦大夫,你们认识他?” 杨臻点头:“他是我徒弟。” 小学徒有些不敢置信,不过杨臻既然这么说了,他自然不会多猜,只是叹气道:“庐州知府家的公子一向横行霸道,这回闹出人命了也不知他会不会收敛些。” 杨臻把周从燕扶起来,侧脸问:“庐州知府?” “对啊,就咱们这庐州知府家,知府大人老来得子,特别宠他,前不久还打死了个老要饭的呢,平时在街上抢东西什么的,咱们也都没人敢惹他!”小学徒说。 “没人敢惹?”周从燕怒抹一把泪,“我就不信了!那混蛋在哪儿?” 小学徒为难得很,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连忙劝和道:“还是不要了吧秦夫人……庐州府真的不好惹啊……” 周从燕越听越气,刚想再骂几句却被杨臻给箍住了。她不肯安分,还想挣脱,却听杨臻说:“庐州知府的所在还不好找吗?只不过想处置他还得借一下力。” “不就是个知府吗?那么麻烦干什么?”周从燕不甘心。 这话听得小学徒腿软了软:什么叫“不就是个知府吗”?那可是知府啊! “对付本身便作恶多端之人没必要权权相欺,就地正法才是上策。”杨臻皱眉按着周从燕的脑袋说,“你先知会一声你家的分行,让他们把几个老人家接过去,石娃的事,等咱们处理好了再慢慢告诉他们吧。” 周从燕嘟嘴,但还是点了点头。 杨臻和另外几个学徒暂时给石娃殓了尸身,在周从燕去打点分行之时,他便开始琢磨怎么处理那个庐州知府家的不肖子。虽说无需权权相欺,但想要收拾知府家的公子哥,庐州知府这道坎是必须要过的,能把儿子惯成这样的爹,想必也不会多好说话。所以,杨臻打算先去庐州知府家里打探一下。 正如上次去钱塘知县府串门一样,神不知鬼不晓地探访一座宅子于他而言轻而易举。 知府宅邸在庐州城的东部,从正上方看来,这座知府宅邸规矩得恰如其分,不像之前的那座知县宅子,盖得跟座小皇宫一样。想来也是,毕竟同城之中还有家皇亲国戚,赶上哪天侯爷来串门的时候看到一座比自家侯府还富丽堂皇的官宅,恐怕不会高兴。 不过,杨臻把这座宅子逛了一遍后,不禁觉得这宅子的模样似曾相识。他在后院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翻阅着自己的记忆,待他看到下经过之人时,他便想起何时见过类似的宅子了。 歪了脸的庄泽和一个看上去年岁略微小些的年轻人领着几个小厮从树下经过。 “我听说街上死了个要饭的,没什么事吧?”庄泽问。 “不就是个要饭的嘛,大街上还缺这个?”年轻人嫌弃着,领着一群人从树下匆匆而过。 这座宅子跟钱塘庄知县的府邸有些相似,大概是出自同一风水先生之手。 第四十一章 旁敲侧击 周从燕回到怀春医馆时已经差不多晌午了。医馆中的伤患已经打理的差不多了,清闲无事的几个学徒正和杨臻凑在一块闲聊。 学徒们见周从燕回来,纷纷向周从燕问好。 周从燕说她已经派人把城隍庙里的几个老人接走并且好生照料了。她招呼杨臻与她回客栈吃饭,二人一同离开了医馆。 “我刚才在庐州知府家瞧见庄泽了。”杨臻同她并肩而行。 “谁?”周从燕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钱塘知县家的那个。”杨臻简单一提。 这么一说周从燕就记起来了。“那个王八蛋为什么还在这里?”周从燕脸上的嫌弃显而易见。 “我刚才打听过了,庄泽跟这地方的知府是表亲。”杨臻说。 周从燕好一阵嫌弃后才问:“你之前说要借力收拾他,借谁的力啊?” “就近而言的话,只能是应天府的人了。”杨臻说。 “应天府?”周从燕突然想起了些什么,揪着杨臻的袖子使劲摇晃道,“我之前听我爹说,应天知府是你的外公?” 杨臻挠了挠嘴角的小疤,竟有些尴尬了。“听我爹说,他老人家基本上是和杨家断绝关系了。”他说。 应天知府王鹤龄,同兼南直隶承宣布政使,前任吏部尚书,差不多算是方廷和的同辈,如今已经年过古稀。早在二十年前,他便向圣上递辞打算告老还乡,后来圣上也确实让他还归应天故乡了,但却没成全他的乞骸骨,而是顺势将他变成了陪都的门神。 王鹤龄一生钟情,仅有一位发妻,一生所出也只有一女,便是杨恕的亡妻王宓。也正是王宓死后,老人家才离开京畿挪到了应天,并与将军府断了联系的。 “怎么回事?”周从燕觉得稀奇,怎么着都算是至亲嘛…… 杨臻摇头:“我爹不愿提起,我也没问过。不过即便不告诉老人家我是谁,只要把证据带过去,自然是能解决问题的。”相反的,杨臻觉得,要是老爷子真的还计较的话,说出他是谁反而办不成事了。 周从燕嘁了一声觉得可惜:“白费白费,难得有个这么厉害的亲戚,竟然还指望不上!” 他二人进了客栈后立马便被鸿踏雪对面相迎了。 “呦呵?你还在啊?”杨臻还以为这家伙昨晚说走就又是不知去向了呢。 “刚想走来着,这不是又听见出事了嘛。”鸿踏雪毫无廉耻地赖在杨臻身边,同他和周从燕围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旁人作恶自有王法收了他,你留这儿有何用?”杨臻招呼堂倌上菜。 “哎呀呀,我是好心来安慰你的,你看你这冷淡样子,太伤人心了吧。”鸿踏雪一副白煮了一锅驴肝肺的样子。 “安慰我?”杨臻斜眼看他。 “昨天我看你那么护着那小孩儿,应该挺中意他的吧?”鸿踏雪看着低下了头的杨臻和周从燕,继续说,“诶,你们现在是不是特想收拾了庐州知府家那死小子?” 杨臻看了看闷声不语的周从燕,攥起茶杯放到嘴边说:“他自然会有他活该的下场。” “他能活着作孽到这么大,王法想拿他怎样怕是难了,”鸿踏雪撇嘴,“那个庐州知府也不是什么好货,你们就别指望他了。” “谁指望他了,天底下又不是数他最大!”周从燕气道。 “起码在庐州地界,他们这家子算得上是地头蛇了。”鸿踏雪说。 “地头蛇又怎样,哪条蛇没七寸?”周从燕心里有一百个不服。 “说起这个,”鸿踏雪好似想起了什么,来劲道,“我觉得那个狗知府的七寸就是他那龟儿子,你们不知道,我听人说老早之前就有个瞎眼半仙儿给他批过命了,说他这辈子就是没儿子的命,可他不信这个邪,非要生儿子不可,到如今他已经娶了十七个姑娘了!” “十七个?”周从燕瞪大了眼睛。 “对啊!”鸿踏雪煞有介事,“听说他很喜欢他头一个媳妇儿,应该是那种一生挚爱吧,不过没几年就病死了,还是怀着孩子病死的。后来他就跟魔怔了一样,到处找跟他头一个媳妇儿像的姑娘,但凡有点像,那是见一个娶一个啊!” 周从燕觉得像是在听书,她问:“所以他那第十七个姑娘终于给他生了个儿子?” “那倒不是,”鸿踏雪摇头,“他这个儿子好像是八姨太还是谁生的。” “既然如此,他还娶后面的那些姑娘干嘛?”周从燕有些上火。 “不晓得,可能还没找到特别像他那个一生挚爱的姑娘吧?”鸿踏雪玩笑道,“这算是痴情吗?” 周从燕哐当一个拍桌,骂道:“痴他娘个头的情!那可是十七个姑娘啊!要是让我碰上,我肯定提前废了他以绝后患!” 杨臻噗笑了一声。 周从燕瞅他:“你笑什么?难不成你还觉得那家伙没错?” 杨臻无辜摊手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那你倒说说看,换做你,要是失去一生挚爱你会怎样?你会不会像他那样?” 杨臻摇头不语。 “摇什么头,说话!”周从燕就想听他给出一个痛快的否定。 “我不想。” “让你说句话又不会死!”周从燕被他婆婆妈妈的样子气到了。 杨臻还是摇头:“我不敢想失去你以后的日子。” 周从燕和鸿踏雪同时一愣。 片刻后,周从燕顶着憋红的脸拍桌而起骂了句“臭不要脸”后,踢了凳子跑上了楼。 杨臻弯了下腰捞起了被周从燕撂倒的长凳,继续喝自己的茶。 鸿踏雪瞟了瞟跑上楼的周从燕,又摆出一脸挑事的表情,戳了戳杨臻的胳膊说:“难得呀老杨,你这张嘴竟然还会说调情的话,我还当是你只会挖苦人呢!果然你就是个见色忘义的家伙。” 鸿踏雪自觉在杨臻这里从未占到过什么便宜。自打他认识杨臻之后,见面就会被一顿嘲讽,每回他都是揣着看热闹的心乐乐呵呵来的,可到最后每次都是被杨臻挖苦到无地自容然后灰溜溜地逃走。虽说他也觉得杨臻这人有意思,但这份差事有时真让他叫苦不迭。 “学到了?”杨臻并不觉得有什么。 “我记下了我记下了!”鸿踏雪连连点头,“方才我说了那么多,你想好怎么招呼那爷俩儿了没?” 杨臻斜眼看他笑问:“你这么希望这二人伏法?那你怎么不亲自去为民除害呢?” “关我什么事啊,我的日子逍遥自在,才懒得管这破事呢。”鸿踏雪满面纨绔,“我就是想看看你打算怎么办。” 堂倌终于把酒菜端了上来。 “我?”杨臻端起了堂倌给他斟满的小酒碗嘬了一口,举着酒碗摩挲着碗沿上的糙纹转圈。他于此事上只是个刚到庐州不久的江湖大夫,若是想顺理成章地插手,就只能靠庐州知府家的人生病了。这事若是只靠等的话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有机会,可若不靠等,难不成他还得先想办法让人家生病然后再自己跑去给人家治病? 杨臻在心中自嘲了一句“贼喊捉贼”。 “什么嘛,你这是被难住了吗?”鸿踏雪瞧着他的样子笑道。 杨臻左右摆了摆眼睛,放下酒碗便往楼上走。 “喂,想不出法子来就要躲起来啊?”鸿踏雪好似恨不得替他想法子。 “喊我家大小姐吃饭去,”杨臻回头瞅他,“这桌菜又不是给你点的。” 鸿踏雪眼瞅着杨臻上了楼,扬声数落了句“无情”后,从桌上顺起一壶酒,大摇大摆地出了客栈堂门。 第四十二章 掌控之外 次日,杨臻和周从燕把石娃的后事处理好之后,独自一人去了怀春医馆。 一进门口便接到了杜仲盼春雨般地恭迎:“秦大夫您可算是来了!” 杨臻眼看着医馆忙乱的样子,左右瞧了瞧没看见吴乃庸,便径自坐到诊案前给馆里大排长龙的病患们号脉。“吴老先生呢?”杨臻问旁边给他打下手的杜仲。 “孙大人家的十四姨太动了胎气,师父他老人家被请过去照看了。”杜仲给杨臻抻平案上的纸供他写方子。 “这儿的知府?”杨臻耳朵间这两天飘过不少关于庐州知府的闲话,自然也知道了那家子人大概有谁。 “是啊,昨儿个傍黑天就把师父唤走了,但现在还没信儿呢!”杜仲有些不放心。 杨臻瞧他的样子,心下纳闷:吴乃庸怎么都是一方杏林圣手,会办不了这等事?再说,难不成他们病不成医还会为难瞧病的老大夫? “动胎气并非不治之症,无碍的。”杨臻朝对面而坐的老汉招了招手示意他张开嘴。 老汉按着杨臻的指示,张开挂着几颗零星错落的老牙的嘴,伸了伸不挂唾沫丝的舌头。 “火气不小啊,大爷。”杨臻低头开方。 “净是被城东那家子狗官给气的!”老汉收了舌头咂了咂嘴说。 杨臻边写方子边给他排解道:“他不行人道是他的罪过,您老哪儿值当为他气坏了身子。” “小秦大夫您刚来不知道,这家子人孬着呢!”老汉佝偻着腰伏在案上说,“您就说这吴大夫吧,在咱们庐州救治一方,咱们哪个不是把吴大夫当活菩萨?那家子人可不,人家吴大夫好心去行医,可他们哪回给好脸儿了?” 杨臻回头看了看杜仲脸上的忧虑,把方子递给老汉说:“自作孽,天不姑。记得按时吃药啊。” 老汉应着谢了数声,跟杜仲抓药去了。 杨臻心中盘算着,搭上了下一把脉。 待在乡民堆里,耳间什么样的话都能听到,杨臻坐了半天诊,听到了不少庐州的故事,甚至还有如何买到画圣之画的法子。 邻近晌午之时,镇原侯府的人来请医复诊,杨臻顺其自然地又被推了过去。 再见穆小侯爷之时,这个琉璃人明显是好了不少。 还没进后院,杨臻便听得一道清澈流灵的乐曲,这声音明显是横弦而出,但听起来又非琴非筝。若说差别,杨臻估摸着大概是拨弦与击弦的区别吧,拨弦之音声声相连,击弦之乐则是声声清脆的。 绕过假山石,杨臻瞧见了在湖心月牙小岛六角亭中敲琴的穆小侯爷。 那架模样稀奇的琴杨臻虽未见过,但却知道是扬琴——从前花千树从广东司游历回来时朝他提过,说广东司有一种从波斯来的蝴蝶琴。 小厮将杨臻送上了新月小筑的二层后便退下了。 穆小侯爷放下手中的两根琴竹,倚到垫了几层棉的隐几上,给了杨臻一个矜持却难掩灿烂的笑:“秦大夫来了。” 杨臻被这迎头一笑搞着有些懵:这是药效显着,高兴坏了? “见过世子。”杨臻向他问好。 穆小侯爷点头应着,示意勾佩看座。 杨臻坐下来给他搭了脉后,心道:没什么士别三日般的成效嘛,八成是赶上这小侯爷心情好的时候了吧? “秦大夫近几日可忙吗?”穆小侯爷收回了被杨臻放开的手。 “以疾为业的行当,还是清闲的好。”杨臻低头道。 “也是……”穆小侯爷撑着脸瞧他道,“秦大夫刚到庐州不久?” “是。” 穆小侯爷谈兴甚浓:“依秦大夫所见,这庐州可还算太平?” 杨臻琢磨了一下这话的意味:这是想从他这里打探民情?说太平无事那是瞎话,可他与侯府又不熟,坦白讲实话也未知妥当与否。 “草民目光所及尽是病患之人,难免会觉得人间疾苦。”杨臻绕弯道。 穆小侯爷听了这话后一阵沉默。 杨臻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无偏无颇,完全不至于让听者生气。 也不知无言了多久,穆小侯爷突然笑了一声,开口问道:“秦大夫从前来过庐州吗?” 杨臻心下不由得一紧,不过他思绪飞快,没多犹豫便道:“草民少时曾随师父游历至此,待过几日。” “难怪我觉得秦大夫面善。”穆小侯爷说。 杨臻诧异抬首,正好对上了穆小侯爷的那双满含笑意的丹凤眼,只是一触,他就跟眼睛里溅进了热油一样立马收回了目光。 杨臻低头颔首:“草民与世子之前见过?” 他言语中的不解与意外再自然不过,毕竟他并不记得自己之前见过这么个人。即便是在试武大会,他也只是隔着层罩纱瞧了个隐约的人影罢了。穆小侯爷这么说,难不成是在试武大会时穆小侯爷曾在什么他不知道的地方看见过他?若真是如此的话,他眼下赶紧乖乖承认就是了,毕竟武林中人行走江湖换个名字以图方便行事也实属正常。 穆小侯爷扶着下巴好似一阵思索后摇头道:“不曾见过,可我真有种与秦大夫一见如故的感觉。” “草民何德何能……”杨臻一头雾水,不知该怎么接话。 “秦大夫,我很吓人吗?”穆小侯爷摆正姿势,往前探了探身子捡起了手边的一根琴竹在扬琴上点了两下。 “世子殿下何出此言……”杨臻听着那两声清响,心中有些慌,他竟发现自己有些控制不住情势了。 穆小侯爷垫着食指把细长的琴竹伸到了杨臻的颏下,然后轻轻挑起了杨臻一直不肯抬起来的脸。 杨臻不可思议地与穆小侯爷对视。 自始至终都跟个假人一样杵在穆小侯爷身后的勾佩终于动了动身子,往后小退了半步。 杨臻瞪大了眼睛,尽量不让自己的眉头皱起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别人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平时彼此熟络的人勾肩搭背自然无妨,但不熟悉的人若敢跟他动手动脚,杨臻怎会留他一个体面? 穆小侯爷与他对视片刻后,收回了手道:“秦大夫别怪罪,我这副样子实在没法轻信一个乍到之人,方才失礼试探,得罪了。” 杨臻终于放心大胆地皱起了眉,把自己的介意明明白白、十分夸张地摆在了脸上,可嘴上却仍道:“世子殿下说笑了。” “秦大夫别介意啊。”穆小侯爷说。 “草民不敢。”杨臻拱手道。 穆小侯爷笑得无奈:“秦大夫这么说,便是不肯原谅我了。” “世子殿下言重了。”杨臻卖苦的戏演够了,正儿八经地道,“秋来天凉,世子又在痹症反复之际,还是尽量少在此等潮气腾聚之地久留为好。” 穆小侯爷愣了一下,旋即慢慢眨了眨眼睛后点头道:“好。” “医馆中坐诊的人手不够,草民便先告辞了。”杨臻说着起了身。 穆小侯爷点头:“劳烦秦大夫了。” 杨臻一个揖礼后扭头出了新月小筑,边上候着的那个方才送他上亭的小厮迎上来陪着他往外走。 临近假山石之时,杨臻隐约间听到了一声奶气十足的猫叫。 “臻臻。” 背后有人唤道。 杨臻一愣,应声转了身,与此同时,一只黑白花的狸猫从他的脚边嗖的一下窜了过去。 杨臻呆呆地看着亦出了新月小筑的穆小侯爷弯腰抱起了跑到他跟前的小花猫。 穆小侯爷一只胳膊圈抱着小花猫,另一只手轻轻地给小花猫顺毛。他看着停在假山石边的杨臻,问:“秦大夫可还有事?” 第四十三章 天赐良机 杨臻看了看穆小侯爷,又看了看他怀里的猫。 “哦!”穆小侯爷明白过来,笑道,“这是我养的猫,叫真真,情真意切的‘真’。” 杨臻在心中抹了一把汗:原来是我错意了呀…… “好名字,好名字。”杨臻夸了几句后,再一声告辞后与小厮离开了后院,由小厮送出了镇原侯府。 临走前,杨臻站在大门外回头看了看镇原侯府门楣上的匾额,心道:再也不想来这了! 他鲜少遇上无法控制的局面,于他而言,眼前之事从来都是尽在掌握,即便偶尔出乎意料他也能将事态稳定在谋算之内,但今日在镇原侯府他却一度失向,不仅想不到会发生何事,甚至在事情发生之后他竟还不知所措…… 他可不喜欢这种没底的感觉。 没等杨臻踱到医馆,杜仲便迎面寻来了。 “秦大夫!”杜仲老远瞧见杨臻后就赶紧跑了过来,“可把您盼来了,刚才黄檗跑回来说师父他老人家被孙大人扣住了。” 怀春医馆的一众学徒挂的都是药名,诸如杜仲、黄檗、麦冬什么的,也不知是本名还是吴乃庸给他们起的“法号”。 “‘扣住了’是什么意思?”杨臻被他拉着快步往回走。这档子动胎气真没能治好? 杜仲急得话都说不明白了,嘟嘟噜噜说了一路,直到回了医馆见到黄檗,杨臻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檗虽只有十四五岁,但是担得住事,再着急也还能把话讲明白:“孙大人家的十四姨太是受凉动了胎气,本来师父给她用过药后就没什么事了,可他家少爷跟他们表兄弟玩闹的时候掉进了池塘里,又把十四姨太吓着了,眼下孙家少爷的风寒之症正在难时,十四姨太又拖拖拉拉地不肯好,孙大人他们觉得是师父医治不当,给师父他老人家好一顿折腾呢!” “师父他老人家上了年纪,怎么受得住……”杜仲摇骰子般地扯着杨臻的袖子晃道。 杨臻想把手抽出来,无奈杜仲扯得紧,他实在挣不开,摆眼间他瞧见了正眼巴巴望着他的黄檗。那副亮晶晶的眼睛生生让他想到了苏纬,一想到苏纬,他便难免念及那个与他有缘无分的石娃。 “我去把吴老先生换出来吧。”杨臻说。 “真的吗?”杜仲更激动了,瞬间攥紧了手中的袖子。 杨臻吸了口凉气,连忙把胳膊抽了出来。 杜仲掐到他胳膊上的肉了。 黄檗领着杨臻往城东走,邻近一家包子铺时,黄檗歪脑袋问:“秦大夫吃过晌饭了吗?” 杨臻抬了抬半边眉,咧嘴笑了笑,反正是去干活的,提前吃点也好,他斜了两步到包子铺买了四个包子,一垂手分给了黄檗两个。黄檗谢过后,与杨臻一起边吃边走。 “你跟你师父学了多久了?”杨臻问。 “我是九岁开始跟着师父的,如今已经五年了。”黄檗说。 杨臻长长地应了一声。他被送到林年爱跟前时也是九岁,如今他所有记忆的起点也是九岁那年睁开眼睛看见林年爱的时候。 “你杜仲师兄呢?我瞧他年纪也不小了。”杨臻笑道。 “师兄跟着师父好像有十几年了,连师兄他自己都说,他活这么大,有一半的日子是陪着师父过的。”黄檗乐呵呵地啃着包子说。 “你比你师兄可机灵太多了。”杨臻翻了个白眼说,“他只知道揪我的袖管儿。” 黄檗听了他这话,咯咯笑了好一会,说:“师兄他着急了就是这样,师父说这派忠厚让人很踏实。” 杨臻挑嘴笑了笑,他觉得黄檗这小子聪明,果然是没错。这小子眼明心亮,看事清楚,不过毕竟年纪小,没机会经历什么大事,自然不会晓得,忠厚老实的人是靠得住没错,不过也只限于小事之上,大事等老实人的话,只能喝西北风了。 黄檗麻利地吞掉两个包子,咂了咂手指头,抬眼偷看了杨臻一会说:“秦大夫,那个被孙家公子撞死的小叫花是您的徒弟?” 杨臻嚼包子的动作停了停,点了下头。 “那您……”黄檗犹豫犹豫,“打算怎么待那孙家公子?” 杨臻低眼看他,这就有点聪明得超边了。杨臻笑道:“你该不会觉得我此刻去庐州知府家是为了报复吧?” 黄檗似乎也发觉自己问得不对劲了,不过还是噘着嘴道:“反正要是我的话,我不想放过他,他明明那么坏。” 杨臻嘿笑一声说:“他若命中该绝,自然无需我费心。” “哦……”黄檗终于没了方才的精神劲,俨然就是没在自己中意的话本子里看到期盼的结局。 他们二人到庐州知府的宅邸时,院中正乱得厉害。 他好不容易见到庐州知府孙守禄,说明来意后却劝不得孙守禄将吴乃庸放回去歇息。 孙守禄瞧着大概是活满半百了。他个头不高,短手短脚的,不过十分不相称的是他那双挂满了尾纹眼,年轻时肯定是双大眼。 “就你这点年纪,还能比得上他?”庄泽跟在孙守禄边上,扯着吴乃庸的麻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这老头子把人治坏了让你换走,回头你也好逃是不是?” “你你……”吴乃庸被气得不行,皱皱干干的脖颈子上竟都能隐隐看出青筋的痕迹了。 杨臻冷眼瞧着这张歪脸,这家伙当时还没来得及看清从窗户飞进来的是人是鬼就被打晕了,自然不认得杨臻这个害他脸歪的罪魁祸首。 “敢问孙大人,贵夫人怀身几何了?”杨臻的目光跳过庄泽问孙守禄。 孙守禄斜眼看他,嗤鼻一声道:“七个月了。” “这等月份还动胎气,稍有不慎便是一尸两命,大人与其此刻论罪,倒不如让在下去试试。”杨臻说。 庄泽不肯放过,仍在提醒莫要放走庸医,不过孙守禄明显更在意自己的姨太和孩子,提防的目光在杨臻身上打了好几个来回后终于松口道:“来人呐,带他去翠纹姨太那儿瞧瞧。” 孙守禄眼瞅着丫鬟小厮领了杨臻去后,嘱咐庄泽安排人把吴乃庸看押起来后,也领着人去了他十四姨太的房中。 这中间左右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可当孙守禄再进到十四姨太的房中时,便听不到先前缠绵多日蚊吟般的呻吟声了。当下,他的第一反应是他十四姨太被方才那个野路子给治死了,登时一怒,大步来到榻前刚欲开骂,定睛一看发现十四姨太翠纹神色安详地阖着眼,不知是安稳入睡了还是撒手人寰了。 边上的丫鬟们瞧见自家老爷后连连道喜,个个称眼前这位秦大夫是华佗再世。 “这……”孙守禄尚且惊魂甫定,“这是没事了?” 杨臻起身道:“眼下是无碍了,不过这位夫人一番受凉受惊,孩子怕是不够足月了。” “好好好!”孙守禄忙不迭地点头,“他们母子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孙守禄拉着杨臻的袖子往外走,一改早先爱答不理的倨傲模样道:“秦大夫呀,方才是本官眼拙,不识得真神,秦大夫可别往心里去啊!” 杨臻点头,耐着心性与他和颜悦色道:“孙大人说笑了,这是在下应该做的。” “既然秦大夫来了,还得再去看看小儿,他早晨不小心掉进了池子里,眼下风寒正闹得厉害呢!”孙守禄说的虽是商量话,但却直接招呼人带着杨臻去了孙府少爷孙祖恩的房里。 “孙少爷的病在下自然是包在身上,不过吴老大夫还请大人放行。”杨臻同孙守禄边走边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孙守禄道,“有秦大夫在此,本官就放心了!” 第四十四章 意外之获 吴乃庸由黄檗掺着,被人推推搡搡地赶到了一间蜘蛛罗网横生的柴房里。 老头听着外头挂锁链的声音,从地上捞起一根木头棍子砸门骂道:“你们这群混账东西,把门给我开开!” “师父师父!”黄檗生怕他被火顶着接不上下一口气,赶紧撸住他,拉着他坐下来道,“您消消气,千万别伤着自个儿的身子啊!” “你说说……”吴乃庸喘了几口粗气,把手中木棍子使劲一摔砸在了门上,“实在是狼心狗肺呐!从前孙家这独苗下生时就是难产,要不是我,他哪有命长这么大?这狗官哪有机会养儿子?这么大个宅子里,有多少人是经老夫手里捡回第二条命的?如今竟然这么待我!”吴乃庸瞪着老眼,越说越气。 黄檗抚着吴乃庸的胸膛帮他顺气道:“师父您别生气了,有秦大夫在,肯定没问题的!” 吴乃庸听了这话,长叹一口气:“有他在自然没什么问题。”吴乃庸可是知道杨臻师从药师谷神医的,对于杨臻的医术他是一万个放心,只是他冷眼瞧着这孙家宅子里的事不简单,还是盼着赶紧解决了干净脱身的好。 “若是连累到林神医的徒弟那就是我的罪过了。”吴乃庸在心中道。 门外拴上的锁链还没凉透,便又有人来叮叮当当地把它拆下来了。 两个仆役一改平日的恶煞模样,乐呵呵地对吴乃庸说:“吴老先生您请!” 瞧着这两副堆笑的脸,吴乃庸也知是杨臻把事办漂亮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虽高兴,却也压不下方才那股未消的火。他瞪眼道:“怎么?孙守禄这是要把老夫处斩了?” “老先生您说笑了,您馆里的秦大夫真是神通啊!翠纹姨太经了秦大夫的手之后立马好了,眼下秦大夫被老爷请去给我家少爷瞧病了,老爷让小的几个先送您回去。”小厮哈腰道。 吴乃庸显然还有许多狠话想说,不过他的干巴眼摆了两下后,扯住黄檗的小窄袖嘱咐道:“你留在此地,好好给秦大夫打下手,听明白了没有?” 黄檗点头答应。 吴乃庸把枯手在黄檗的肩膀上稳稳实实地拍了拍后,跟着两个小厮离开了柴房。 黄檗早先跟着吴乃庸在这大宅子里待了几日,大概摸得清路,他时刻记得自己任务,便赶紧一阵小跑朝孙祖恩的卧房去了。 他进屋时,杨臻正好止脉收手。 一屋子人看着杨臻蹙着的眉头,一时紧张得不敢吱声。 孙祖恩的生母是孙守禄的八姨太,此时也守在孙祖恩的床前。这人生得花枝招展,打扮得也十分艳丽,不过因着带雨多时,脸上的妆容已然有些花了。而且她眼瞧着跟前这个中看不中用的大夫面不挂喜,便又开始抹眼泪了。 黄檗停在门口,只等杨臻报丧。 孙守禄终于憋不住了,直问:“怎么了?秦大夫你可别吓唬我啊!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大人请放心。”杨臻说,“小公子并非性命攸关之急症,只是跌入池中之时呛水入肺,如今秋日里时气又凉,在下恐少爷会染上哮症。” 八姨太一听便急了,扑在孙守禄的身上嚎啕道:“老爷您说……祖恩这么小的年纪就得这毛病,以后可怎么办是好呀!” 孙守禄安抚着八姨太道:“你先别急,秦大夫只是说可能会,又没说咱们祖恩真得了这毛病!” “正是。”杨臻道,“若要防范,小公子的风寒好全之前切忌吹风起尘,好生将养的话便无碍了。” 听了这话,八姨太使劲抽搭了两声终于是止住了哭,与孙守禄连连答应。 杨臻瞧了瞧门沿上的黄檗,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吴老先生回去了?”杨臻问他。 黄檗还没来得及说话,孙守禄便先应声道:“对对,本官遣人送老先生回去了,秦大夫放心就好,只是不知小儿该如何用药?” 杨臻一副包在他身上的表情,又道:“在下看二位也是着急上火,不如让在下也给二位瞧瞧,到时一并把药抓了。” “好好好!”孙守禄拉着八姨太坐到外间的漆木椅上,给八姨太腕上盖了块轻纱。 杨臻稍搭片刻便收回了手,这八姨太的身子并无大碍,无非是些女人的气血不足之症,时常进补也就是了。八姨太的脉并非他的目标,他向八姨太报了声平安后又搭上了孙守禄的脉。三指微合,杨臻皱了皱眉,微微抬起了食指,只以二指轻按。此番过后,杨臻仍未摸到他想摸到的东西。 “有事?”孙守禄看他的样子便有些不安了。 杨臻摇头收手,笑道:“大人只是有些燥火,待会儿去抓药时顺便拿些胎菊泡茶喝便可。” 孙守禄松了口气,招手唤人送来纸笔供杨臻拟方。 杨臻行云流水地写下药方并道:“另外,鉴于方才那位可能会早产,大人也提前安排稳婆来照顾吧。” 孙守禄答应着,反复谢过后安排人送杨臻和黄檗另屋歇息去了。 黄檗陪着杨臻在屋中喝茶,过来的路上他便已经道明是吴乃庸让他留下来帮忙的了。 杨臻看着自己面前茶杯中随着旋流慢慢转圈的一小片茶叶,听着黄檗碎嘴叙话。 “秦大夫您真是好心,这要换作是我啊,我才不管姓孙的老头子和他的姨太们呢!”黄檗拨弄着桌上的茶壶噘嘴道。 杨臻笑了笑:“我是个大夫,本就该治病救人,惩恶扬善什么的,用不着我管。” 黄檗显然是想了不少,问道:“可如果真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呢?要是哪一天,秦大夫您的仇人将死在您面前,您会管他吗?” 杨臻听笑了,他想起了从前方廷和总是说他的一句话。 年纪不大,想法真多。 “你呢?要是你碰上了那种事,你会怎么办?”杨臻笑问。 黄檗看他一副看热闹的样子,更不甘了,直道:“要是我,我肯定趁他病要他命!” “未尝不是一种选择。”杨臻似是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他从未体会过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也想不出自己会怎么对待这种事。 眼下他心中所想的全然不是这些,而是方才给孙家那三口人把脉的事。他给那个不省人事的孙祖恩把完脉之后,只将他探到的脉象说出来了一半,他没说的是,孙祖恩有隐而未现的肝气不足之症,这个年纪能有这种隐症,只能是先天之疾。杨臻刚才主动给孙守禄他们二人把脉,为的就是看看到底是谁将这不足的肝脉木气传给了孙祖恩,可令人不禁尴尬的是,八姨太肝气甚足,孙守禄肝气也完全无碍…… 杨臻觉得,他好像发现了件能让孙守禄崩溃的事。 “好在秦大夫您的医术盖世,不然要是跟我师父那样再治出点什么事儿啊,咱们可就别想离开这儿了。”黄檗把杨臻清出来的茶杯又浅上了半杯。 杨臻直接笑出了声:“你这么说你师父,不怕你师父知道了眼冒金星吗?” “我说的是实话嘛!”黄檗反倒委屈得不行。 杨臻是真越发觉得这小家伙有意思了,他觉得如今这小子只是跟了个大夫做学徒有些潜龙沉渊了,若是来日入了江湖闯荡,没准真能混出名堂呢。 “我虽说是初来乍到,却也听说了不少孙知府家的传言,”杨臻想证实一下他的猜想,“关于那个说孙知府没有儿子命的传闻是怎么回事?” 闻得此言,黄檗嘿嘿一笑:“秦大夫也听说这事儿了?” 第四十五章 弄巧成拙 “旁人闲话的时候我的耳朵正好敞着。”杨臻只等他谈兴大发。 “那会儿还没我呢。”黄檗咯咯笑道,“不过我在医馆听人说过不少回,大概就是当时有个瞎眼算命先生路过庐州,正好赶上了孙大人在硬娶小姑娘,算命先生好心劝他却差点被他收拾了,那位先生见他不知悔改便不管了,留了下句‘你这辈子娶多少姑娘就生多少女儿’之后就走了。” 杨臻觉得虚晃:“这怕不是那算命先生的气话吧?” 黄檗摇头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他不是有儿子了嘛,但当时的庐州街坊们可不是这么想的,因为那个算命的好像不是个普通的半仙儿。” “怎么说呢?” 黄檗的话匣子彻底四敞大开道:“听师兄们说,从前这个孙大人就一直想要儿子,前前后后向师父讨过好多次偏方,直到二十年前他在娶八姨太的时候被那个算命先生撞上了。听说那个算命先生长着一双碧绿色的眼睛,虽然是个瞎子却开了天眼,能看见咱们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这人挺有名的,好像是叫什么……” “平野先生?”杨臻饶有兴味。一提碧眼盲视的算命先生,那自然是谢隐了。 黄檗连连点头,瞪大了眼睛说:“秦大夫您也知道这个人啊?” “的确很有名,据说是个神算呢。”杨臻点头。 “所以啊,当时庐州的街坊们都等着看孙大人家的笑话,只是没想到孙大人把八姨太娶回去两年之后竟然生了个儿子。”黄檗一脸可惜。 天下人都盛传星爻台的神算凡言必应,杨臻也一直觉得神奇,不过说到底他都不怎么相信这种事,可孙祖恩是不是孙守禄的亲儿子还不一定呢……他这么纠查,也算是在验证平野先生的神算之名是否货真价实了。 “八姨太也是强娶来的?”杨臻问。 “好像是说,刚开始百般不愿意来着,因为八姨太好像有个相好的远房亲戚,不过架不住孙大人的官威,最后还是应了。”黄檗说。 杨臻心道有戏,又问:“那个远房的相好也肯善罢甘休?” “不肯善罢甘休又能怎样啊,一个平头老百姓怎么跟知府大人争嘛,我听说他还在孙大人城郊的地上当长工放牛呢!”黄檗忿忿不平道。 杨臻立马便想当然耳了。若真如他所料的话,收拾孙守禄一家的关键就在那个放牛工了。 近夜之时,黄檗拎着两包药跑进了孙家后院。 孙守禄离不开杨臻,走到哪里都要领着,生怕他跑了,所以杨臻就让黄檗出去给周从燕报平安了,顺便又让黄檗带点补药回来给孙守禄他们,也算有个交代。 “怎么去了那么久?”杨臻跟在孙守禄后面问黄檗道。 “回医馆抓药的时候正巧赶上镇原侯府的人在,我帮着师父忙活了一会儿。” “侯府有事?”杨臻问。 “没有没有!”黄檗连忙摇头,“世子殿下遣人来说他好多了,要多谢秦大夫您呢!” 杨臻眯了眯眼,没打算说什么,孙守禄却接话道:“秦大夫果然妙手仁心啊!连世子殿下都对您赞赏有加,有您在,本官这一家子也就安生了。” “大人客气了,这都是在下本职所在。”杨臻说。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从孙祖恩的房里跑出来扑到孙守禄几人跟前,哆嗦道:“少爷好像不太好了……” 孙守禄脚下一抖,趔趄了半步,拎起伏在地上的小厮,攒着口浓痰咯声问:“什么叫‘不好了’?!” “少爷好像有些……提不上来气了……”小厮吓得也有些提不上来气了。 孙守禄只是呼吸间便反应过来,一把攥住杨臻的胳膊道:“秦大夫,莫不是——” “大人稍安勿躁,咱们且去看看吧。”杨臻说。 孙守禄虽说岁数不小了,但拖着杨臻跑起来却迅速之极。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孙祖恩的房门前之时,孙守禄差不多也快犯哮喘了。 床上的孙祖恩由八姨太圈头箍抱着,面色上已经憋得有些发紫了。 “这是要把自己儿子憋死吗?”黄檗跟在杨臻身后瞧了一眼嘀咕道。 杨臻也是咋舌眼前的滑稽情形,紧声催促八姨太赶紧放开孙祖恩,但哭个没完的八姨太勒得紧,硬是不肯松手,似是生怕一撒手就放飞了手中之人一样。眼瞅自己说没用,他又不好上手,便催孙守禄劝八姨太赶紧放开她怀里的惨家伙。 孙守禄如今十分信得过杨臻,听了话赶紧和几个丫鬟一齐把二人扯开。他们簇在一起搀着八姨太,杨臻则和黄檗一起把孙祖恩给摆平整。按照杨臻的指示,黄檗给孙祖恩正颈顺气,杨臻则坐到床沿上从袖兜中抽出一小包针卷平摊在床边,黄檗眼力十足,十分配合的给他端来烛台点上火。 杨臻单手切脉,另一只手从抽出了两枚银针悬在火芯之上。“屋中起过燥尘?”杨臻环视四下。 床柱边上站着的一个小厮连忙跪倒伏地道:“小的也不清楚……好像是房梁上的瓦片松动,落……落土了……” 孙守禄和黄檗等人纷纷抬头看向了屋顶。 风平浪静的,哪里有什么动摇迹象。 杨臻扒开孙祖恩的衫襟,分手持针弹了半指冲经刺入了孙祖恩的天突、神藏二穴,他又从针卷中抽出两枚针悬于火上,抽空斜眉瞟了房梁一眼问:“有人上过房顶?”这不是间老旧房屋,不遇地动怎么平白落尘?只能是梁上有活物动作了。 这话一经问出,孙守禄便上火了,急言训道:“到底是谁?秦大夫不是交代过不能见尘土吗?哪个没轻重的在胡乱折腾?” 屋中但凡闲着的丫鬟小厮都齐齐跪伏下连声道不知。 杨臻直接把孙祖恩的衣襟咧到小腹,将手中的两根针插在孙祖恩的膻中和鸠尾之上。他双指搭在膻中穴的银针之上,递渡过去一丝冲经之后,孙祖恩的呼吸也就渐渐平稳了下来。 眼看杨臻收了手,孙守禄和八姨太连忙询问情况。杨臻脱下自己浮绣红梅的外穿轻衫解下给孙祖恩轻轻盖到上半身后,安抚他们二人道:“两位放心,小公子哮疾初显,并不严重,好生将养照顾便无碍了。” 八姨太随孙守禄连声谢过后便又要扑到孙祖恩跟前,杨臻出言相阻道:“小公子此刻忌风忌尘,也忌寒忌噪,还是留公子好生将息吧。” 八姨太杵在床边眼睁睁地尽是不愿。孙守禄将八姨太拉到一边宽慰:“秦大夫既然这么说了,你就暂且歇歇吧。”他这边安慰好妻房,又与杨臻商量道:“既然这间房有尘土掉落,那便换间房吧!” 杨臻正要开口,黄檗却紧跟道:“孙少爷眼下这副模样,怕是经不住挪动吧?” 孙守禄稍怔,又看向了杨臻。 杨臻点头:“确实如此。” “那……”孙守禄一番盘算,厉声对屋中的一众仆从发令道:“你们好好看着少爷,万不可有一点差池,听见了没有?” 丫鬟小厮们纷纷俯首。 杨臻起身说:“在下去看着人给小公子煎药,此处就先交与孙大人了。” “那这些针……”孙守禄看着还在孙祖恩上半身的那件白褂衫。 “稍后在下自会来取下,夜来风凉,孙大人也要当心别让小公子受寒了。”杨臻说。 孙守禄连连答应,不停道谢。孙祖恩上身插了四根银针,虽说怕凉,但直接覆上被盖的话会压到银针,所以杨臻才将自己的衣衫脱下来给孙祖恩盖上了。 这些举动,屋中之人都看在眼里。 第四十六章 摇摆未定 杨臻拎着把小蒲扇在两个火炉药罐边上扒拉着一包剩了一半的药。 黄檗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窄腰,噘嘴道:“秦大夫,您干嘛把衣服给那个孙家少爷盖呀!夜里这么凉,您自己又穿得单薄,要是冻着了旁人该多担心呐!” “你别告诉我家那位姑奶奶不就得了。”杨臻回头看他。 杨臻方才那些感人的行为都是做给人看的,他是穿得单薄,可这点夜风哪能奈何得了他,他平日里套一件外衫只是因为他喜欢梅花,穿身上方便看,走起路来还带风而已。 黄檗把嘴角扯了扯,一番欲言又止。 “只是奇怪,孙祖恩怎会就这么得哮喘了呢?”杨臻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药罐们扇着风。 黄檗合牙咧嘴,拘束地笑道:“他房里伺候的人不是说了嘛,房顶落灰了。” “啧。”杨臻随手从桌上的药包里捡了块小参片往嘴里一扔,嚼了两下后便皱了眉,跟旁的草药放一块久了,串了杂味,甜味都不单纯了,“无巧不成书啊,房梁掉土,这么倒霉也是少见。” “秦大夫,孙家少爷的病……没事吧?”杨臻的样子令黄檗有些不安心了。 “好好治病,很难要命。”杨臻把参片吐掉说。 黄檗拎了两把小竹凳往杨臻的腿边放了一把,自己坐下来拿着铁钳子扒拉着竹筐里的木炭问:“那您到底有没有想过替那个小乞丐报仇的事呢?” 杨臻摇蒲扇的手顿了顿,他心中盘算过不少东西,但他尚无法说服自己去做。他眼见恶人作孽,却也怀疑自己是否有权利去惩治他们。更何况这孙府中人并非全都有罪,他担心万一用力过大会伤害无辜。 秋清明一向叫他不伤人、忍让行事,他一直记在心上,并且赋予行动。 黄檗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若非亲眼所见,我恐怕都只当这是书里的故事了,像您这样以德报怨的,简直就是圣人呀!” 杨臻眯眼一笑:“或许是以德报怨吧,不过孙家公子撞死了我那小徒弟,那他应有的报应该是关押入狱,再待发落,而非草草病故,一死了之。” 黄檗听瞪了眼,他晓得这话在理,却又觉得不切实际,“可他这身份摆在这儿,您总不能指望他爹亲自把他塞进牢房吧?” “他是知府公子自然难办,可他若不是知府公子的话就简单多了。”杨臻的眼中映着火光。 “啊?您还想先把这个知府罢免了?”黄檗不可思议。 杨臻笑了两声,把小蒲扇塞给黄檗嘱咐了声看好药罐后便要往外走。黄檗尚未聊够,还不舍得杨臻走,喊道:“秦大夫您去哪儿啊?” “我去把我的针收回来。”杨臻摆手。 一道轻薄不比夜风的身影从越过柳树梢头,落进了镇原侯府的后院之后那处小别院之中。 穆小侯爷放下手中的画笔,由勾佩将墨砚盖好。 “所以,他尚未决定是否动手?”穆小侯爷看着画桌前单膝跪地的那个一身幽蓝之人。 “是。”桌前之人颔首道。 “只是……”勾佩低声道,“属下看不清楚秦大夫想做什么,难不成真要先撤了孙守禄的职再收拾孙祖恩?” 穆小侯爷一垂手招来那只黑白花的小狸猫,圈在怀里轻抚着说:“他可能发现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什么事?” “他可能在怀疑,孙祖恩不是孙守禄的儿子。”穆小侯爷说。 “这是为何?”勾佩不明白。 “他所关注的,不是孙祖恩的哮症。他给孙祖恩把完脉之后又给孙守禄搭脉,事后又问起谢隐批言之事,还扯到了郊地上放牛人,”穆小侯爷的手指被小狸猫抱着蹭来蹭去,“他或许真的找到了能证明此二孙并非父子的证据。” “您是说……那个放牛工才是……”勾佩问。 穆小侯爷抬眼看向案前之人问:“犀月,你去临洮见谢隐,他怎么说?” “先生不肯见人,不过经属下调查,谢先生确实说过那话。”犀月颔首。 穆小侯爷点头。 “如此,连星爻台的神算都说孙守禄没儿子命,此事或许……”勾佩也是服气了。从来就没见过有什么事能瞒得过自家小侯爷的,从下属间的几句传话便能猜到这一步,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只是这不可思议与勾佩而言也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穆小侯爷低着头专心与怀中猫嬉闹。 “今日的落尘只是让孙祖恩犯了哮喘,咱们是否还要……”勾佩试探道。 穆小侯爷抬了抬骨线分明的手止了勾佩的声,旋又收回手继续和小狸猫绕指。 勾佩一时间不知该做何举动了,他看向单跪在桌前一动不动的犀月,便也低头不说话了。 小狸猫舔了舔猫爪子,顺着穆小侯爷的肘窝便往里钻,穆小侯爷抄着小狸猫的腋把它托起来,站起了身。勾佩见状赶紧扶着他的胳膊陪他往画室门口走。 “既是家门不幸,便让他们自己伤心吧,孙守禄被骗了十多年了,也是时候知道了。”穆小侯爷搂着小狸猫边走边说。 “是。”犀月抱拳颔首。 次日天亮之时,杨臻还在榻上枕着胳膊躺着闭目养神。黄檗出来进去好几趟,他都躺在那里不动弹,以至于黄檗也当他是真的赖床未醒了。 黄檗轻轻合上门,与孙府的小厮一同去煎药。 “秦大夫还在睡呢?”小厮往屋门瞧了瞧问。 “昨夜折腾得晚,秦大夫可得好好歇息,不然哪儿能养足了精神给府里的少爷姨太瞧病呢?”黄檗说。 小厮连连称是。 黄檗难免有些得意,因着杨臻精绝的医术,孙府上下的人连见了他这个小学徒都是一脸恭敬,从前他哪里经过这样的待遇。 前院吵得不轻,又有几个护院扛着大扫帚跑了出去。 “怎么了?”黄檗乐得看热闹。 “来了个放牛工,吵着嚷着说要见少爷,咱们知府大人家哪能听他说进就进?可不许他进来他竟然在外面闹着不走了,哭嚎着非得见少爷最后一面,他少爷才最后一面呢,他全家都最后一面!”小厮笑骂道,“我们家少爷有秦大夫在才不会有事呢,对吧?” 黄檗也跟着笑,又问:“那个放牛工是从前八姨太那个相好的吗?” 小厮直道不是:“八姨太有啥相好?那可是老爷的八姨太啊!” 黄檗撇嘴,心道这小厮应该是新来的不清楚状况,又道:“所以刚才那些个人是去轰那个放牛工走的?” “对啊,不然还留他在门口咒我家少爷吗?”小厮道,“结结实实地揍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敢赖着不走!” “哟,那你们可下手轻点,不然待会儿免不了再去麻烦我们医馆给那个放牛工瞧。”黄檗说。 “嗐!”小厮拍着黄檗的单肩,揽着他往前走,“管个放牛的干什么?走走,咱们快去给少爷煎药吧!” 黄檗翻了个白眼,不再说什么。门外的是放牛的,可这人不也是个端茶倒水扫地的吗?谁比谁强点呢? 黄檗在伙房里扇风煎药的时候又听到外头一阵吵闹,跟他一起的那个小厮提溜着把火钳子开了门瞧热闹,刚好看到几个人拖着个一身破烂的人往伙房边上的柴房去了。 “哎哎,不是说揍一顿扔出去吗?怎么又拖回来了?”小厮拉住了一个护院问。 “刚才表少爷出门的时候正好赶上了,表少爷担心把人就这么放走了日后还会生事,所以就干脆把他关起来一了百了。”护院说着,开了隔壁柴房的锁。 第四十七章 狭路相逢 “一了百了是什么意思?” 正在黄檗还在为护院的话揪心之时,他听到了杨臻的声音。 “秦大夫您起来啦?”小厮扭头瞧见不远处的杨臻后立马笑脸问好。 杨臻没搭理他,抬步直接走到柴房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护院们把柴房的门关上后挂了锁,纷纷躬身道:“秦大夫好。” “需要我瞧瞧么?”杨臻微笑。 “不用不用!”领头的护院连声道,“就是一个闹事的刁民,秦大夫还有少爷和姨太要看顾,哪里用在这破烂货身上浪费心神,平白脏了眼睛就是咱们的不是了。” 杨臻斜了他一眼,笑道:“确实脏眼睛。”他侧脸问黄檗道:“药煎好了没?” “好了好了。”黄檗点头。 “端上走吧。”杨臻说着先一步往孙祖恩的房间去了,黄檗也赶忙端上药罐跟了上去。 走了半路,黄檗将自己先前的见闻一一转述给了杨臻。杨臻皱眉问:“谁跟他说孙祖恩命不久矣了?” 黄檗摇头。 杨臻摸了摸自己的眉骨,心中俨然却已经有了半分成算。 他到孙祖恩房中给孙祖恩搭了脉,看着丫鬟们伺候着给孙祖恩喂药。 黄檗站在杨臻身后,他也在看尚未清醒的孙祖恩被喂药,不过他眼中的抵触却比从前更浓了,他甚至盼着丫鬟一个手抖呛死孙祖恩。方才往这边走的时候他就跟杨臻说了,他如今越来越讨厌这孙家人了,看不起放牛工也就算了,还动辄便要弄死人家…… 杨臻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突然间,黄檗瞧见他侧了侧脸。杨臻一个跨步近至床前伸手挡在了孙祖恩的脑袋上方,一些灰尘样的细小之物落在了他的掌心。 坐在床边喂药的丫鬟冷不丁地见杨臻凑得这么近,不禁脸红:“秦大夫……您这是……” 杨臻没搭理小丫鬟这份显而易见的娇羞,两眼上瞟看了看房顶。房顶上正对孙祖恩脑袋的地方缺了片瓦,杨臻掌心接住的那点尘土就是从此落下来的。 房上有人。 “拿块纱巾给他遮住口鼻。”杨臻留了句话便跑出了屋。他跑至场院看向孙祖恩的房顶时,上面却空无一人。 杨臻慢慢皱起了眉。 房上刚才有人他竟没能察觉? 这怎么可能?能让他无所察觉的,如果不是内力远高于他,那便只能是像鸿踏雪那般会轻云步法的了。 内力远高于自己的人,杨臻想得出来,自家师父秋清明那般的人物便是,可若是侪辈间,杨臻自信世间之人无出己右。有人想让孙祖恩犯哮而死,而且这人还是个高手——至于鸿踏雪,杨臻实在想不出这浪荡家伙有什么理由做这种事。 黄檗跟着跑出来,顺着杨臻的目光瞧过去也是什么都没看见。他问:“怎么了呀?秦大夫。” 杨臻曲着食指节顶着嘴角上的疤寻思了片刻说:“你看好孙祖恩,纱巾每隔半个时辰换一回。” 黄檗看着拔腿便走的杨臻问:“您去哪儿啊?” “去悄悄看看那个长工,不能让他就这么死在柴房里。”杨臻说罢,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黄檗虽然不情不愿,但杨臻是去救人了,这总算让他安心了些,所以也就能勉强忍着抵触去照顾孙祖恩了。 时近晌午,周从燕把面前的最后一点她也叫不上名的草药塞进药钵中研碎、盛出后,便拍拍手出了怀春医馆。这两天杨臻不在,她的日子也变得乏味了。先前杨臻说孙府里有庄泽,未免生事,她也没跟着过去。 可不跟着去她又实在无聊得紧。 杨臻之前出门时把藏锋留在了周从燕这里,头一天她还兴致勃勃、自信满满地想无师自通一下吹曲,可到第二日她就放弃了。这两日间,藏锋已经全然成了周从燕寄托相思之情的物件了。她把藏锋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掂清了它身重几何,记清了它上面描龙画凤的图样,甚至连藏锋尾端有三圈几不可见螺纹这等事都被她发现了。 她学着杨臻的样子,把藏锋别在身后,圈着双臂往下榻客栈的方向闲逛,顺便四处瞧瞧,寻思找点什么对付一下晌饭。 “哎哎!那个谁!” 身后有人乱吆喝。 若是放在以前,周从燕肯定会回头看热闹,但跟在杨臻身边久了,如今不管那声音是不是在叫她,她都不想搭理了。她只管走自个儿的路,瞧见了个卖霜花糕的摊子,几步小跑凑过去要了份新出的包糕,刚要往嘴里塞却被一群护院打扮的人给围住了。 周从燕向来脾气大,斜眼嫌弃道:“这是干嘛?” 她横冲地走了几步,这群人一点也不肯让路,她便更恼了,刚打算动手,却见人群间敞开了条缝,而后,歪了脸的庄泽站到了周从燕面前。 周从燕瞧见他后便不说话了。 她早听杨臻说过庄泽也在庐州,没遇上之前,她还惦记什么时候碰上了再给他一顿收拾,可如今碰上了,她只可惜杨臻不在她身边没机会看她惩恶扬善。 “臭娘们儿,少爷我踏破铁鞋,竟然在这被我逮住了!”庄泽抡着手中的马鞭子啐道,“什么舟水山庄,还他娘的说是平右将军府的人?我看就是你这臭娘们儿搞的鬼!” 他被他爹庄同亮赎回来后听人说是平右将军府的人把他绑去浙江布政使司那里去的,这才害得他家平白没了三万两。可他不信这个邪,一直都认为这是自己后绑来的那个刁蛮娘们搞的鬼。 周从燕看着面前形象滑稽的庄泽,待他骂骂咧咧地说完后,笑问:“庄大少爷这脸是怎么了?被车轱辘碾了?” “你个臭娘们儿还有脸说!”庄泽怒火中烧抡起了马鞭。 周从燕这些日子的身手长进不少,反应也快了许多,她一扭腰侧身便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这反倒是让围在周从燕身后的那两个喽啰打手遭了殃,马鞭子劈头盖脸地抡下来,甩在了他们的面门上,两个壮硕汉子顿时被劈翻在地,抱着头嗷嗷叫唤起来。 未伤敌毫先自损一千,庄泽更凶了,抬手就要打周从燕。 周从燕拿杨臻练了好些日子的手,都未曾真正抓住过杨臻的衣角,如今情况是,以她的速度虽然追不上杨臻,但却也绝对不会让庄泽这样的蹭到她的衣角。杨臻教出来的人,打架的时候从来不肯吃亏,不仅不肯吃亏,还要尽可能多地占便宜。 周从燕盯紧着朝她呼过来的巴掌,微一侧身,别手从背后抽出藏锋迎着庄泽的巴掌一扬。 铛! 庄泽的手正面扛上了藏锋,登时便把他的歪脸给疼着正了。 “臭婊子!”庄泽抽抽了好久才捋直的舌头骂了出来,当初劈头盖脸那一下也是这个感觉,他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你搞的鬼,来啊,给我抓起来!” 边上站着的数个喽啰护院立刻把周从燕围了个严实。 周从燕倒不怵他们,毕竟平日里连杨臻都一直被她追着打。 这群护院看起来虽说也是练过几天拳脚的样子,可坊间的小打小闹跟武林中正统的门派功夫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 周从燕紧瞅着扑面而来的拳脚,也以拳脚相迎。刚开始她打得开心,总算是能让她偿一下江湖女侠的愿了,也只是刚开始,她是打着好玩,但双拳难敌四手,她难以架住一波又一波车轮战,皮糙肉厚的护院们可能当轮被垒倒在地,但等过两轮后就又能爬起来继续上阵了。 周从燕又使着藏锋和她的九节鞭这两门兵器,没几轮拳脚就没劲了。杨臻也教过她点穴卸骨的本事,可那些精细功夫她总学不会。 第四十八章 物有所降 在一旁紧等着收人的庄泽看得清楚,不住地指挥着喽啰护院赶紧捉住周从燕,一群人在大街上闹得十分厉害。 远远躲着巴望的街坊们视线中进了一辆宽敞的马车,赶车人似乎看不见街中央的闹局一般,直接慢悠悠地赶了过去。临近人群时,赶巧庄泽一个抡鞭,惊到了拉车的马,赶车之人娴熟地将马安抚下后喝道:“大胆!何人当街胡闹?” 庄泽一扭头,凶相不减地指指点点道:“你这又是什么?难不成是来帮这个臭娘们儿的?” 他做地头蛇惯了,哪里会让人在他面前横行。 “放肆!镇原侯世子在此,你这厮怎敢猖狂!”勾佩把缰绳一摔,从车辕上跳下来道。 镇原侯这几个字令庄泽抖了抖,不过横行为常的他尚且有些怀疑眼前的人是否真是镇原侯府的人。他还在怀疑时,他身后那些原本还围着周从燕的喽啰护院们却齐刷刷地跪下了。 “拜见世子殿下!” 他们是庐州本地人,自然认得镇原侯府的车驾。 一个护院哆哆嗦嗦地小声提醒庄泽,庄泽这才如获死罪般地趴跪下来。 他刚来庐州时,他那孙家的表亲一家就再三嘱咐过他,在这庐州地界,只要避开镇原侯府,庐州就是他们的地盘,可若是遇上镇原侯府的人,那一定要好生伺候,尽快逃开。 归根究底一句话,惹到镇原侯府,就别怪旁人装作不认识你了。 “拜……拜见世子殿下……”庄泽不自觉地结巴了。 一连串的拜问过后,马车中却无甚动静,庄泽甚至开始认为里面根本没有人了。也就是他打算起身窥探之时,一只晶白的手从车窗的帘缝中半露出来。 “这是谁啊?” 只是这么几只手指露出来,周边围观的街坊百姓便纷纷俯首跪下了,没人敢吱声,各个都屏息以待。 庄泽俯身哆嗦着说:“草……草民是,钱塘知县之子庄泽,见过世子殿下。” “钱塘人?怎么在我这庐州为非作歹呢?”穆小侯爷把手收回了车中道。 为非作歹这词可是把庄泽给惊到了,这还没问过前因后果就先断言他是为非作歹,皇亲国戚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吗? 庄泽连忙辩解道:“世子殿下错怪我……” “哦?”穆小侯爷没由他说完,“你是在说我错了?” “草民不敢!”庄泽往地上一趴,“实在是这人先前祸害草民不浅,所以才——” “世子殿下方才问你怎么在此你还没回答呢。”勾佩打断他的辩解。 “……”庄泽几次被折了话头,终于也放弃辩解了,“草民是来探亲的。” “何亲?”勾佩问。 “庐州知府,是草民的表亲。”庄泽说。他总觉得,虽说镇原侯府是皇亲贵胄,但好歹和知府在同一块地界共事,怎么也得给点薄面吧? “庐州知府……”穆小侯爷好似吃到了一口耐嚼耐品的菜,沉吟了良久。 庄泽安了些心,这明显是在顾忌嘛! “他家的儿子前些天当街纵马横行,伤了不少人,仿佛还出了人命,怎么都没听见他受什么处置的消息呢?”穆小侯爷短笑一声道。 庄泽的脑袋上冒虚汗了,他也不知眼下该是赶紧求情的好还是先自洗嫌疑的好。 “说到底,我只是个白食皇粮的闲人,这等惩恶扬善的事我也管不着。”穆小侯爷说。 庄泽又有一丝回光返照的安心。 “罢了,勾佩,”穆小侯爷轻轻敲了敲车窗沿道,“派人去打听一下,看看应天府的王老大人知不知道此事,若不知便让他知道吧。” “世……”庄泽终于被吓破胆了。 谁没听说过应天府的王鹤龄老大人?这样的人物,即便是京城里的大员,也得敬让三分,更何况是庄泽家这等地头蛇般的地方小知县。 “是。”勾佩颔首。 “倒是……”穆小侯爷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讲故事,“月前听闻浙江使司和一个姓庄的地方官做过一回买卖,可是你家的?” 庄泽的一条舌头在嘴里调不过个了,姓庄的地方官,别人不知道,反正他只认识他爹一个,他爹庄同亮也跟浙江布政使司有所勾连,可他怎能承认呢? 一时无言,十分尴尬。 周从燕把热闹看得囫囵,?等着好戏继续的她实在觉得庄泽婆妈,便唯恐不乱道:“对,就是他爹庄同亮。” 又是一阵沉默。 勾佩往前迈了一步,拱手道:“姑娘无事吧?” “没事没事,还要多谢几位兄台出手相助呢!”周从燕学着从前杨臻的样子说。 勾佩抻了一会见自己小侯爷没搭腔,便道:“姑娘孤身在外,还请当心。” 周从燕侠气十足地摆摆手说:“不碍事不碍事,我认真起来他们也不在话下!也就是我佟哥不在,不然他们早完蛋了。” 勾佩也不陪笑,只等着自家小侯爷发话。 安静了好一会后,穆小侯爷轻声道:“走吧。” “是。”勾佩应着,向周从燕说了声告辞,一挥手,跟前跪扶着的人群分出一条道路,勾佩重新坐回车辕,振动缰绳驾着马车离开了。 周从燕远望着车马离去,扭头对还趴在地上哆嗦的庄泽叹气道:“唉!庄大少爷还是赶紧逃命去吧,回钱塘跟你那知县老爹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姑奶奶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她满脸得意,将藏锋别回腰后,拎回自己的霜花糕,大摇大摆地回了客栈。 周围的街坊在穆小侯爷的车驾离开视线之时便纷纷起身了,有的跪累了直接离开了,有的还待着想看看还有什么热闹。 护院喽啰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他们将趴跪在地上的庄泽扶起来问:“表少爷,咱们该怎么办呐?” 庄泽不知是惧是怒,嘴唇已然有些发紫了,他抖了好一会嘴皮子后才道:“回……回去……” 勾佩将穆小侯爷吩咐的事办妥后,便去别院画室中交差。 “小侯爷,信者已出发,王大人很快便会收到消息。”勾佩躬身道。 穆小侯爷的画桌上铺着一块两人大小的雪纺素绸,他提着画笔蘸了朱色在素绸上点画着,点了一下头。 “只是不知秦大夫得知今日街上之事后会怎样。”勾佩站道穆小侯爷边上说。 “怎样不好?”穆小侯爷边画边问。 勾佩连忙颔首:“怎样都好!” 犀月推门而入,单膝跪到案前。 “怎样?”穆小侯爷边描边问。 “属下无能。”犀月拱手颔首。 “因为他?” “是。” “他发现你了?”穆小侯爷把朱笔搁下,换了支墨笔点笔画枝。 “的确有所觉察,但也未知是谁。”犀月道。 穆小侯爷点着头:“下去吧。” 犀月颔首离开。 勾佩左右犹豫,终于还是问了,“秦大夫既然还肯在这种时候出手相救,便是想保着孙祖恩了,难道他……真的不是去报仇的?” “他身为医者,救死扶伤是理所当然。”穆小侯爷手下一笔弧长,“他若犹豫,我替他动手就是了。” “不过尘风之法已然施之无效,眼下又有秦大夫护着,咱们还怎么动得了孙祖恩呢?”勾佩问。 穆小侯爷把笔搁下,把素绸往旁边抻了抻,继续画他那幅蕴暖的画,“去怀春医馆打听打听吧,这种术业专攻之事,我不懂。” 勾佩会意,点头道:“属下会安排人去的。” 穆小侯爷举着画笔往后挪了半步,细细打量着已经完工了的一副红杨图。 “小侯爷,这是……”勾佩觉得这是画了块雅致的床帘,可若是做床帘的话,这种料子又似乎有些偏厚了。 第四十九章 无所顾忌 杨臻从柴房里出来后,复把锁挂门上了。 这个放牛工的情况不出杨臻所料,被孙府的家丁们一顿臭揍,里外受伤是跑不了了,再者,这人也是肝气缺显,外加本身是个庄户人,平日吃穿上没的讲究,更是加重了他的肝症。以这人眼下的状况来看,即便是让他放开了活,也就是这么十天半个月的事了,杨臻能做的,也只是用冲经暂时吊着他罢了。 往回走的时候,杨臻老远看着庄泽被一群人搀进了后院。他拧了眉头,纳闷这纨绔人怎么会成这副受惊了的鸡仔似的。 院里其他的小厮丫鬟也瞧见了,连忙搁下手里的活跑过去扶人。 杨臻也想了解一下,便凑过去客气了句:“庄公子怎么了?” 庄泽此时满腔愤恼,瞧见杨臻这么个令人生妒的家伙,就更不耐烦了。他一个甩手把杨臻撇开,顺带着还骂了声“滚”。 杨臻往边上一闪,没让庄泽蹭到他的衣角。这么生虎,想必没什么事,大概只是被吓破胆了而已。 一群人拥拥地过去,留下了几个帮不上忙的小厮护院各忙各的。 杨臻恍若闲逛般地找上了一个方才跟着庄泽回来的护院,套问情由。如今孙家院里的人个个尊敬杨臻,所以他套起话来自然更容易。 “表少爷刚才在街上相中了个姑娘,好像还是他从前见过的,表少爷让小的们把她擒住,可却撞上了镇原侯世子,被好一顿教训呢!”护院心有余悸地说着,他虽然不明白镇原侯世子跟他们表少爷说的是什么,但只看他表少爷的样子就也跟着害怕了。 他光顾着余悸,却没看见杨臻眼中骤生的戾气。 “被拦下了?”杨臻稳声问。 护院点头称是。 “什么样的姑娘啊,竟值得世子搭救?”杨臻的语气像是在问个热闹。 “那姑娘可漂亮了,不过野得很呐,一条铁鞭子甩得凶神恶煞,小的兄弟十几个几轮下来差点没治住她!”护院说。 杨臻把桃花眼一眯:“你们打她了?” 护院刚想扯话吹嘘,但对上了杨臻的目光后立马就紧口不语了。他结结巴巴组织了许久才说:“差点抓住,不过被镇原侯世子拦住了,世子殿下离开之后那个姑娘就自己走了。” “哦——”杨臻说着终于抬步子慢慢往前走了。 “秦大夫……”护院也不晓得自己惹没惹到他,紧跟着他试探道,“表少爷那个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事,您要不要去……” “吓破了胆,补一补就行了。”杨臻边走边说。 “补啥呀?”护院觉得吓破了胆应该给他叫魂才对嘛。 “鼠胆炖猪心。”杨臻磨牙道。 “啊?”护院听懵了。这是什么稀奇的神仙方子?活这么大了可从来没听说过…… 杨臻回到孙祖恩的房间之时,黄檗第一个凑过来问:“秦大夫,那个放牛工没事吧?” “命不久矣啊。”杨臻站到床边盯着仍未转醒的孙祖恩,沉默良久。 黄檗在杨臻边上站着,一边在心中叹那放牛工命数可怜,一边等着杨臻给孙祖恩把脉,但陪着他站了许久却仍不见他伸手。黄檗心道:望闻问切都以“切”为主,这“望”似乎有点长了呀…… “秦大夫您瞧什么呐?”黄檗揪了揪他的衣角。 “其实……”杨臻就这么盯着孙祖恩,“尘土并非哮症的绝对诱因,树絮芦苇才是最该忌讳的,如今时已入秋,芦花也开了,孙家宅子不近河堤倒是无妨。” 黄檗一懵,他总觉得杨臻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大对,他甚至感觉杨臻最后想说的话不是“倒是无妨”,而是“倒是可惜”。 “啊?那可千万不能让孙少爷碰见芦花呀!”黄檗惊讶得夸张。 “对,”杨臻抿嘴咬牙,“通传下去,千万不能让他沾上芦花。” “好咧,我这就去给他们传话。”黄檗答应着跑了出去。 杨臻又对守在床边的两个小丫鬟说:“去转告你们家老爷一声,房顶坏了,这间不能给你们少爷住了,多派点人来小心挪出去吧。” 丫鬟们应着退出了房。 如此,房中就只剩他们两人了。 杨臻杵在床边,无声地盯着孙祖恩看了许久,终于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这群臭虫,到底是不用我打扫了。” 先前杨臻只是隐隐有感,今日却是实打实的确定了,在这个孙府里,有人比他更想孙祖恩死。 杨臻眼瞧着孙祖恩被安安稳稳地换了个屋,他对孙守禄说眼下无碍要回一趟医馆,孙守禄也并未阻拦,只是派了两个家丁跟着他一起罢了。 面上说是听杨臻差遣,杨臻也不稀罕管他实际目的,他回医馆象征性地捡了点药。周从燕不在医馆,他便又回了落脚的客栈。他出来一趟为就是看看她有没有事,至于屁股后面跟着的两个孙府家丁,他说他数日未曾换过衣服回来换件衣服,他们也不会说什么。 “他真这么说?”穆小侯爷颦眉。 勾佩把他的金纹素靴脱下来放在脚踏之上,说:“犀月是这般说的。另外,方才派去怀春医馆的人回来说在那里瞧见秦大夫了。” “他没说什么吧?”穆小侯爷把自己的腿抬到床上,用广袖捂住了双膝。 勾佩道没有。 穆小侯爷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慢悠悠地绕指,“他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勾佩不明白。 “他那些话是说给我听的。”穆小侯爷说,“或者,也可以说是说给想毁了孙府的人听的。” “难道是因为今早之事?”勾佩问。 穆小侯爷未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或许都未必在乎到底是谁,他只想推波助澜。” 从前是杨臻担心什么来什么,如今是他们需要什么杨臻就送给他们什么。 “那咱们……” “一切照旧,有了他的帮衬,事情更简单了。”穆小侯爷躺下说。 勾佩帮他盖好被子问:“那给应天府传话的事……” “照办。”穆小侯爷合上眼睛。 杨臻回到孙府后直接就去给孙守禄的八姨太复诊了,那两个一路跟着他的家丁则被他吩咐去答复孙守禄了。 “这些日子间还要多谢秦大夫了。”八姨太看着给她把脉的杨臻说。 “夫人客气了。”杨臻说。 “我那儿子打小娇惯,从未经过这样的病痛,瞧他那副模样我实在是难受,还好有秦大夫你在。”八姨太脸上虽有牵挂,却也还算踏实。 杨臻把目光挪到桌面上,听着八姨太絮叨谢意,他有迟疑,但这点子迟疑不足以让他改变主意。待八姨太说完,他道:“晌前贵府的表少爷绑了个人在柴房,夫人可知?” 八姨太摇头,她掩齿笑道:“让秦大夫见笑了,我家老爷这外甥的脾气不大好,跟我那儿子差不多,不过他们也是年轻,难免会胡闹,毕竟像秦大夫你这样年纪轻轻便如此非凡的人实在少见,我也盼着祖恩能像秦大夫你这样年轻有为。” 杨臻听着这不通情理的袒护,不笑不愠,只道:“在下是看那人是贵府上放牛的长工,怕耽误了贵府的活计才多提一句,既然夫人也说无妨那便算了。” 八姨太脸上的笑僵住了:“放牛的长工?” 杨臻平平静静地说:“城郊地上的放牛工,今早来说要看望孙公子,被庄公子一顿好打塞进柴房了。” 八姨太顿时站了起来,“他怎样了?” 旁边守着的两个丫鬟被她吓到了,连忙去扶她,生怕她出点什么事。 第五十章 父子情深 杨臻毫无意外,八姨太的反应就如同书读百遍的桥段一样,理所应当,顺理成章。“不太好,”他说,“被打得不轻,内外皆伤。”他看着八姨太的神情,继续说:“那个放牛工还有肝疾,如今也是膏肓了。” 低头间,八姨太的眼睛已经红了,她由丫鬟们扶着坐下,抬袖遮着脸平复了好一会才别扭地笑道:“毕竟是自家的长工,伤了确实……” “依在下看,那个长工怕是命不久矣了,夫人若是想,还请打点一下他的身后事吧。”杨臻起身拱手道。 八姨太眼中的水光晃闪了几下,模糊的视线瞧着杨臻离开后,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遣开丫鬟,独自去了柴房。 杨臻在孙祖恩的新房间外瞧见了黄檗。 “怎么站在外面?”杨臻问他。 “他家的那个表亲来了,屋里人多,我出来清净一下。”黄檗咧嘴笑。 杨臻与他对笑,又问:“孙知府现在何处?” “这个时辰了,八成早就从衙门回来了吧?”黄檗说。 “这样的话,你去告诉他一声,我有些事想跟他商量,若得空,麻烦他去伙房找我。”杨臻说。 黄檗立马好奇道:“什么事啊?孙祖恩的病吗?” 杨臻点头:“去吧,我在伙房等着。” 黄檗听话地跑开,杨臻也安步当车地去了伙房。伙房里有两个小厮在守着火炉煎药。那俩小厮瞧见杨臻以后,闲话几句提到了刚刚八姨太来看了看,杨臻只道无事这里有他便好,将这二人打发了出去。 杨臻盯着炉火大概等了半盏茶的工夫,便听到外头有动静了,不过那动静却留在了隔壁的柴房,刚开始只是几句吵闹,没过片刻又成了打砸声,中间还掺着女人的呼喊声。 伙房的门被黄檗撞开,黄檗站在门槛外朝旁边指着对杨臻说:“不好了秦大夫,孙大人发现那个放牛工了!” “又不是什么贼人,发现了就发现了呗。”杨臻手中的小蒲扇慢悠悠地扇着火。 “可他八姨太也在,他们吵得厉害,都快打起来了!”黄檗有些着急。 杨臻搁下小蒲扇同他往外走,柴房里吵骂得厉害,他们大概能听清几句。 “你个贱人!” “你敢背着我和这个腌臜货苟且?” “老爷您听我解释,不是这样……” 之类云云,反正和杨臻预想的差不离。 正当黄檗在问杨臻他们要不要过去劝架之时,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扑倒杨臻脚边。 “秦、秦大夫……您赶紧去看看少爷吧!”小厮急得涕泗横流。 “怎么了?”杨臻大概猜到了。 “刚才表少爷来看望少爷,可不知怎么的……少爷的气儿越喘越粗,现在都有些提不上气了……”小厮嚎啕道。 柴房里的人好像也听到了动静,八姨太顶着一张花脸和散乱的发髻半跑半爬出来尖声问:“你说什么?!” “少爷他……”小厮话还没说完,又瞧见孙守禄从柴房里跑了出来。 孙守禄半吼半喝地问:“祖恩怎么了?” “少爷有些喘不上气了……”小厮哆嗦道。 孙守禄也顾不上别的了,拉起杨臻就往孙祖恩的房间跑,他们身后还跟着黄檗和八姨太等一群人。 来到孙祖恩房中时,庄泽正在给出气接不上进气的孙祖恩扇风透气。 孙守禄和八姨太挤到床前,八姨太哭着唤孙祖恩的名字,孙守禄则忍着悲痛求杨臻帮忙。 孙祖恩的嘴唇已经有些发紫了,喘息也紧得厉害,八姨太着急了抱着他的头,他扯颈后仰,两口气没接上便没了动静。 “快放下他!” 杨臻和孙守禄一起把他们母子扯开。杨臻赶紧施救,间问:“病情疾变,房中有过芦花絮?” 跪在床边的丫鬟小厮们哆嗦着直道没有。 杨臻目力极好,侧脸间看见了庄泽,他立刻皱眉道:“你肩上的是什么?” 众人齐齐地看向庄泽。黄檗离得近,垫脚捏下了庄泽肩上的一点米白色的薄薄丝絮,轻轻捻了捻瞪眼道:“是芦花!” “不可能!”庄泽喊道。原本他只是害怕,这么一下他却是实在惊恐了。 八姨太立刻冲到庄泽跟前掐着他摇晃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的儿子!” “秦大夫,怎么样了?”孙守禄咬牙握拳。 杨臻松开了一直掐着孙祖恩桡脉的手,摇头起身拱手道:“在下尽力了。”其实若是没有八姨太方才的撸撸抱抱,他是有机会把孙祖恩救回来的。 八姨太彻底哭成了嚎啕,推开庄泽跑回来抱着没了气息的孙祖恩放声大哭。 孙守禄几乎是站不住了,被几个小厮簇拥着才能勉强立住。 庄泽慌到腿软,一下子跪倒地上道:“舅舅我……我不知道啊……怎么会有……我真的不知道啊!” 黄檗捻着那一丁点芦花絮,站在一旁看着屋中的一派乱象,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一直盼着孙府出事,可真出事了之后,眼瞧这副场景,他却也瘆得慌。 “儿子!” 屋外一声嚎,浑身破烂的放牛工一瘸一拐地冲进了屋中。屋中的仆人们个个瞠目,不知该如何举动。 孙守禄瞪着眼睛看着放牛工跪到床前哭嚎道:“儿啊!我的儿啊……” 八姨太觉得泪眼模糊,听着动静揉开眼后立刻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们……”孙守禄怒目圆睁,咬牙切齿。 黄檗被吓坏了,躲到杨臻后面偷偷巴望,不敢动弹。 “老爷……”八姨太面色青白,哆嗦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给我说清楚,他到底是谁的儿子?!”孙守禄看着八姨太痴痴傻傻地跪在自己面前哆嗦摇头,看着她说不出句完整的话,看她到这时还想把她身后的那个放牛工藏起来。 黄檗躲在杨臻身后看着屋里这些人的悲惨嚎啕,基本上是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从后面扯了扯杨臻的袖子,小声问:“秦大夫,咱们该怎么办呀?” 杨臻回头看他,动了动嘴说:“先出去。” 这家子人可有的忙活了,自然也就顾不上他们这俩外人了,他们也没必要待在这里看这场伦理大戏了。 黄檗像是见了什么大场面被吓坏了一样,蹲在门口花坛边的一堆矮灌木沿上,两个眼珠子眯溜溜转了好多圈后,跟做贼似地朝杨臻招了招手。 杨臻看他那副贼相,甚觉滑稽,他几步站到黄檗旁边等他说话。 “秦大夫,原来孙大人没儿子命是真的呀!”黄檗像是街上老妇闲话邻里私密一样嘀咕道。 杨臻侧脸一笑,他总感觉自己好像瞧见苏纬了。 “哎呀哎呀……”黄檗咋舌道,“那个平野先生真是神人呐!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人是说话算话,他是说话定命啊!真是厉害,要是以后有机会,我也要去求平野先生帮我批一批命!” 杨臻双臂环胸,站在黄檗旁边盯着面前那扇门,听着里面闹腾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由丫鬟扶着朝这边慢慢靠过来。 黄檗瞧见这妇人后连忙起身见礼道:“您这身子不方便怎么也过来了?” 这人正是先前受惊动胎气的十四姨太翠纹,眼下大概是身子舒坦了出来遛弯了。 “这边吵得厉害,我们夫人过来看看。”边上的小丫鬟娇羞地偷瞟着杨臻说。 “哟……”黄檗为难,“里面可乱了,你还是先别进去了。” “祖恩少爷不是正病着吗?他屋里怎么还闹成这样?”十四姨太蹙着柳眉,十分挂心。 黄檗尚在犹豫,他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扭头向杨臻抛去请教的目光时却发现这家伙扭着俊脸不知在看什么。 第五十一章 风雨交加 屋门被推开,几个小厮搀着庄泽小跑出来。 “里头到底怎么了?”十四姨太拦着恰要与她擦肩而过的几人问。 “那个……”小厮一时间还想不出该怎么称呼孙祖恩,只好说,“少爷死了,老爷要处置了八姨太和那个长工呢。” 十四姨太瞪了眼,尖声道:“你说什么?!” 小厮瞧十四姨太那不愿相信的样子,刚想再解释两句,却见十四姨太仰天哭嚎了一声“祖恩”之后直接栽到了地上。 这一声撕心裂肺,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把屋里的孙守禄也吓了出来。 孙守禄出门瞧见这情景,顾不上刚才的大悲大怒,赶紧过来在小厮们的帮助下将十四姨太抱回了隔壁的屋子。 黄檗惊魂甫定,低头间瞅见地上的一滩红,眼前一花抬手乱扒拉,攀住了杨臻的腰,他把头藏在杨臻的胳膊肘下哆嗦着说:“她不是要生了吧?” 杨臻也只是瞟了一眼,侧脸对一直在娇羞的小丫鬟说:“去叫稳婆!” 小丫鬟被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赶紧颔首跑开了。 杨臻想朝孙守禄所去那边走,却被黄檗扯住了。杨臻回头瞧他的样子,皱眉道:“你给大夫当学徒,还见血发晕?” 黄檗挂在杨臻的胳膊上娇弱得不行,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杨臻瞧他那副弱柳不堪轻风的样子,扬手道:“得了得了,你去照顾那个放牛工,跟着孙府的人打点一下孙祖恩的事吧。” 黄檗不情不愿,不过也不能在院里干晾着打量那滩血,便也佝偻着单薄的小身板进了孙祖恩的房间。 杨臻跟着进了十四姨太那间屋后,被孙守禄赶紧拉过去诊脉。他查看过十四姨太的情况后,立刻给十四姨太施针固穴,用冲经重新调起十四姨太的精神。 孙守禄在边上着急询问情况,杨臻坦白告诉他:“这位夫人要早产了。”一听这话,孙守禄便着急了。杨臻专心渡着冲经,也分出几句话姑且安慰他道:“孙大人放心,夫人的胎已足八个月,生产无妨。” 孙守禄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这点疑虑挡不住他的心急,紧着答应了,把刚赶过来的稳婆招呼过来帮忙。 杨臻把十四姨太治醒后,向稳婆交代了一下需要注意的事项后便退到屋外等消息了。他往院里一站,看着两个房间的房门,在心中过着今日发生的事。 若不是庄泽挑事,他根本不会让人这座宅子里的事一件接一件发生。他一直没猜到推手是何人,先前他怀疑是孙家人窝里反,可瞧刚才十四姨太那个表现,几乎是比亲娘还亲了,据说其他的那些姨太太们也是死的死、荒的荒,再者就是谨守妇道不出阁房,总之就是没有一点自相残杀的意思。 对面的屋子里女人还在生孩子,听着动静倒是挺顺利。 他在孙府里发现的奇怪事不少,第一件不是孙祖恩的肝气不足,而是十四姨太的脉象不是孙守禄所说的那样只有七个月。就像他刚才所说的,已满八个月了——这中间是否有玄机他当时无法判断,也不能说破。如今看来,这个正在出生的孩子是不是孙守禄的,也值得琢磨了。 诶,可真够乱的。不知到时候回去讲给大小姐听她会怎么觉得…… 杨臻如是想。 屋里传来一阵新生之啼。 黄檗从屋里跑出来,挡着眼睛好奇地问:“生了?” “那两个人怎么样了?”杨臻点头,等着那屋里的人出来。 “唉,我刚进去那会儿八姨太还在哭呢,现在大概是反应过来了,明白过来儿子死了,跟那个放牛工坐一块,俩人都跟傻了一样。”黄檗叹气。 孙守禄脸上挂着老泪和血痕,乐得合不拢嘴地快步走出来,朝杨臻拱手道:“多谢秦大夫,多谢多谢!” 杨臻看他的样子便明白了,他也拱手说:“恭喜孙大人喜得贵子了。” “啊?”一边的黄檗像是听到了个荒唐的笑话一样咧了嘴。 杨臻提膝顶了这个说话不分时候的小子。黄檗收到这明显的提醒之后才也跟着杨臻拱手道喜。 孙守禄好一阵感慨后,又道:“秦大夫这几日帮了孙府不少忙,眼下府中添丁,本该留秦大夫好好感谢一番的,只是……”他话到此处便不继续往下说了。 杨臻看着他脸上那点并不真实的局促,识相道:“孙大人说笑了,行医治病乃是在下的分内之事,不图其他,如今贵府之事已然解决,在下便告辞了。” “多谢秦大夫体谅,”孙守禄拱手,“酬谢之事本官会亲自去医馆拜访的。” 杨臻答应着,道了句告辞便被孙守禄派人送出门了。 黄檗被稀里糊涂地送到门外,眼看着孙府的人把大门哐当阖上,瞪着眼哑口了许久才道:“这就把咱们扔出来了?” 杨臻倒没觉得有什么,抬脚便往街上走,“他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忙,咱们是外人,还要留在那里面白白尴尬吗?” 黄檗把嘴撅得老长,不乐意道:“话是这么说,天都快黑了,瞧这架势保不齐还要下雨呢!他连顿饭都不管……” 杨臻使劲吸了一口气,笑道:“你就图他那顿饭?” 黄檗直道不是,跟在他后面走了一会后又问:“您说,孙大人会怎么处置八姨太和那个放牛工呢?” “我这个外乡人哪晓得你们这儿的风俗。”杨臻双臂环胸,悠哉散步。 作为本地人的黄檗寻思了一会后哆嗦了一下,摇了摇头:“想想就吓人……” 他们这里怎么对待奸夫淫妇?黄檗听街坊邻里说过几次类似的例子,奸夫乱棍打死,淫妇装笼子里沉湖,不只是他们这里,天底下对待奸夫淫妇的手段都是殊途同归,目的只有一个,够残忍、能解气、可以警醒其他人就好了。 “可是……”黄檗闷声憋了好一会又道,“他竟然又有儿子了!那个平野先生到底准不准啊?不是说他没儿子命吗?孙祖恩不是他的,可现在又添了个……” 杨臻被他逗的笑出了声。 “您笑什么嘛!”黄檗甚觉扫兴。 “有没有、是不是,都是人家的事,你又何必纠结这些呢?”杨臻还是笑。 “您就一点也不好奇吗?”黄檗心里痒得很。 杨臻乐呵呵地摇头,他有什么可好奇的,他想知道的都知道了,自然不必在乎其他的了。 他们二人行至路口,杨臻说:“你先回医馆吧,我去客栈报个平安。” 黄檗答应着,颠着步子小跑回了怀春医馆。吴乃庸一听他是被放回来的,便立刻拉着他问起了这些日子以来孙府的事。黄檗跟说书人一样,给医馆里的人们讲了讲孙府的事,也给街坊们平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杨臻推开周从燕的房门时,周从燕正撸着袖子给自己往胳膊上擦药酒。周从燕刚打算开骂,但看清来人后立马就羞了,她手忙脚乱地往下放袖子,嘴上还嫌弃道:“你回就回,怎么都不敲门呐?”动作粗了些,蹭到了自己手臂上的擦伤,疼得她一抽手打翻了桌上药罐。 杨臻往前迈了两步接住了险些摔到地上的药罐,放到桌上,坐到她对面拉过她的胳膊,拿过她手中的小药刷沾了些药酒轻轻给她擦药。“怎么弄伤了?”他边擦边问。 周从燕任他拉着胳膊擦药,腮上粉嘟嘟的,硬是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没事儿,都是小意思!” “午后我回来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杨臻轻轻吹了吹擦上药的蹭伤之处问。 第五十二章 画圣之名 周从燕憋红了脸不好意思看他,只说:“都是说小意思了……” 要是早让杨臻知道,那他方才离开孙府之前一定先让那群护院以及庄泽百日之内站不起来。 把药吹干后,他帮着周从燕把袖子放下来说:“那只手呢?” “没啦,我是什么身手呀,那些人也就只蹭了我这几下而已。”周从燕骄傲地摆手说。 杨臻不管她,给她搭过脉确定她当真无恙后才把桌上的药罐收了起来。 “你这次回来是为什么?”周从燕问他。 “庐州知府的事已经用不着我了。”杨臻坐回她对面说。 “什么意思?” “孙祖恩死了,他家的十四姨太也生了,本大夫我在那儿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 周从燕瞪眼问:“死了?害死石娃的那家伙?怎么死的?” 杨臻把这几日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从燕,也把他从未说出过的那点子猜想告诉了她。 “还有这等事?”周从燕觉得这简直跟话本故事一样,“可这样的话,那个八姨太和放牛工会怎样啊?他们会不会被孙守禄杀了呀?” “可能吧。”杨臻点头。 周从燕觉得不该如此,“但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呀!” 杨臻与她对视,也跟着琢磨了一下这其中的是非曲直。 “咱们能不能帮帮他们?虽然你说那个放牛工也活不了多久了,但他起码不该被人打死呀!”周从燕说。 杨臻沉吟片刻,笑了笑说:“看情况吧,有机会的话就帮一帮。” 周从燕也稍微放心了些,但转言又叹气道:“你说这个孙守禄啊,娶这么多媳妇干什么,这个儿子不是他的,那个可能也不是他的,何必嘛!” 杨臻看她这操心的感慨样子,笑道:“别说这个了,你今儿晌午的英勇呢?好好给我讲讲。” 周从燕得意地嘿嘿笑:“我可是一个人打败了一群人呢!要不是那个小侯爷,我肯定能把那个姓庄的王八蛋打扁!” “穆小侯爷?”杨臻看着她的眼中满是欢喜。 周从燕点头道:“对啊,他还说要把庄泽他们的事告诉你姥爷呢。” 到此,杨臻不说话了。不是他心黑,只是穆小侯爷这人让他有些犯怵,他不自觉地便感觉这事不是偶遇般的简单事。 “反正你也是打算把这事交给你姥爷的,这样那个小侯爷也算是帮咱们的忙,顺水推舟了吧?”周从燕说。 “我姥爷我姥爷,他老人家都不知道认不认我,你这已经替我叫了好几回了。”杨臻笑道。 周从燕哈哈大笑,“不过关于这个小侯爷呀,我在医馆还听说了另一件事。” 杨臻配合着她的故作神秘问:“什么事?” “你还记得柴叔说的那个画圣吗?”周从燕眨巴着眼睛,一对梨涡简直要甜死人了。 杨臻挑眉:“难道就是他?” “对啊!”周从燕拍手,“你说神不神奇,吴老大夫他们跟侯府来往多,他们都知道,只是为了给小侯爷腾个清净,所以一直都守口如瓶罢了。” “怎么又能告诉你了呢?”杨臻拄着脸看着她问。 “侯府的人来抓药的时候跟杜仲闲聊的时候我正好在,他们说让秦夫人知道了也无妨。”周从燕一脸得意。 “哦,”杨臻长应一声,“原来是沾了我的光啊。” “不要脸!”周从燕给了他一拳。 杨臻揉着胳膊认输道:“好啦好啦,饿死了,去吃饭吧。” 怀春医馆中,黄檗喝着茶水把经历讲完后也算是歇够了,又跟着杜仲和其他师兄们收拾铺子了。 吴乃庸拄着雕木拐杖站在回廊里仰面望天。 杜仲抱着件大褂过来给吴乃庸披上,问:“您看什么呢?” “午后就觉得天色仿佛不太好。”吴乃庸说。 “是啊,傍黑天的时候感觉有些阴天,夜里要是下雨,小侯爷就又得受罪了。”杜仲跟着叹气道。 “自从九年前小侯爷回来,就得了这个症候,老夫是一路看着他的痹症从轻到重变过来的,”吴乃庸长叹一声,“我也知道,这些年给小侯爷开的药他几乎就没照喝过,唉!” “可这些日子侯府来抓药抓得挺勤快呀,小侯爷应该也开始喝药了吧!”杜仲说。 “是啊,也多亏秦至来了,不然咱们穷经皓首地治多少年都无济于事。”吴乃庸的气叹不完了,“唉,也不知我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林神医一面。” “秦大夫真是林神医的徒弟呐,”杜仲一脸钦佩,“我还没听秦大夫说过林神医的事呢。” “咱们心里知道就好,真说出来就是给林神医他们添麻烦了。”吴乃庸说。 九年前初见林年爱之时,他便忠心老实,从头到尾没人任何人提起过药师谷的神医就在他家医馆住着的事。如今神医的徒弟来了,他还是像从前爱护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守着,他觉得这就好像是他的使命一样。 v入夜后便开始下雨了,越下越大,似是要淹了天下一样,这还不算,电闪雷鸣的,让人觉得怵得慌。 周从燕打算洗漱睡觉,却发现房里没热水了。她想去堂下要些来用,出门后发现旁边的房间还亮着灯,便推门进去了。她见杨臻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雷鸣大雨出神,问:“怎么还没睡?” 杨臻回头看她,笑问:“你呢?” “我房里没热水洗漱了,出来讨点儿。”周从燕说着便开始寻摸杨臻房里的热水。 “我倒还有不少,拿去用吧。”杨臻继续看着窗外说。 “嗯。”周从燕应着提上了水壶,本打算就这么走了,却看杨臻也不送送她,便问:“你看什么呢?” 杨臻依旧看着窗外,说:“雨下得不小呢……” “是啊,都说夏雨瓢泼,可现在都入秋多久了,还这么电闪雷鸣的,再不停可不好睡觉了。”周从燕有些抱怨。 “各地风候罢了,难的是入乡随俗。”杨臻皱眉说,“这鬼天气,怕是苦了那些惧寒畏湿的人了……” “嗯?”周从燕没明白他的意思。 杨臻自顾地沉默片刻后转身对周从燕说:“你早点睡吧,我出去一趟。” 周从燕不放心道:“这么大的雨,出哪儿去啊?” “出诊。”杨臻手脚麻利地套上件白底红花的对襟长衫,说着便往外走。 “喂,”周从燕眼看拦他不住,便回房拿了把伞塞给他,“秋雨太凉,当心点别淋着了。” 杨臻抱着伞,笑得开心,抬手捏了捏周从燕的腮,说:“谢谢大小姐。” 周从燕目送着他撑着伞跑出去,摇头叹气,心道做大夫实在辛苦,要不以后换个旁的活计?可佟哥这一身医术不拿出来悬壶济世又实在荒废可惜。她胡思乱想着阖上了杨臻的房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勾佩实在是心疼得不行。 每逢这样阴天下雨的日子,老天不痛快连带着他也不痛快,眼看自家小侯爷难受得死去活来,他却束手无策,想守在旁边伺候,可这时候的穆小侯爷又最烦旁边有人絮叨打扰,所以此时的他只能蹲在屋檐下不停地烧水。只可惜这些热水对穆小侯爷也无甚助益,他也只能把这几壶水一遍又一遍的热过罢了。眼看这壶水又要开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给小侯爷送进去,眼角的余光却突然发觉对面房顶上有道人影一闪而过,他警惕地站起来,盯着雨中撑着伞从屋顶轻飘飘地落至院中的人影,喊道:“什么人!” 虽有雨声雷声纷扰,但勾佩这么一喊还是引出了不少披着或者来不及披上蓑衣的院卫将撑伞之人团团围住。 第五十三章 雨夜行医 勾佩透过厚重的雨幕,仔细辨认后惊讶道:“秦大夫?怎么是你?” 杨臻由院卫围着行至勾佩面前不远处站定,抬了抬伞说:“我来看看世子。” 勾佩皱眉,显然是不可思议,这电闪雷鸣的暴雨天,这人专程来一趟就只为出诊看病?但杨臻毕竟为他家小侯爷所看重,他也不好薄待,于是挥手遣散了院卫,领着杨臻进了屋。 “想不到秦大夫轻功这么好。”勾佩看着杨臻说。 “雕虫小技,勉强傍身,”杨臻不管勾佩言语中的试探,收起伞立在门框外侧说,“世子殿下怎么样了?” 勾佩脸面又上忧色,说:“一个人闷在房里,难受了半天,我们没有办法也不好打扰。” “光烧热水没用,去拿醋和葱跟这个一起煮,煮好了拿过来,再拿两块帕子。”杨臻说着塞给了他一个小药包,又把自己湿了个差不多长衫扒下来往旁边一扔便要往小侯爷的房里去。 “秦大夫……”勾佩喊住他。 “还有问题?”杨臻驻步回头看他。 勾佩犹豫了片刻,问:“醋和葱分量上有说法吗?帕子要什么样的帕子?” “同等分量,不用太多,各四五两就好,帕子要透气些的。”杨臻嘱咐完后便推门进了小侯爷的房间。 拨开外面的雷雨声,杨臻隐隐能听到一种压抑在喉嗓下的难耐之声。他静静地走到床前,看到了背对着他向内侧蜷缩成一团窝在床上的穆小侯爷。 穆小侯爷也觉察到有人来了,却没动作,只是闷着声语气不耐地说:“不是不许你们进来吗?出去!” 杨臻没成想这人竟也是个倔主,难受成这样还逞能? “世子殿下。”他出了下声,以证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穆小侯爷的肩膀动了一下,慢慢扭过头来看了看,明明疲得不行,却还是给了杨臻一个笑:“秦大夫?” 杨臻点头:“是我。” 穆小侯爷费力地起身,半坐半躺地靠在床边,说:“让秦大夫见笑了。” 他的脸色着实是不好,可见当真是不好受。 “做大夫的,哪有什么见笑不见笑?”杨臻笑着给穆小侯爷把脉。 湿气太重,难怪会难受得死去活来。他扶着穆小侯爷靠着床柱坐好,看了看穆小侯爷,说:“世子,草民失礼了。”说罢,他坐到对面把穆小侯爷宽松的中衣裤腿撸到膝盖以上。 穆小侯爷倦意满满,笑眯眯地看着杨臻,说:“果然失礼。” 杨臻看他,同时掌心反合、凝神运功、调动冲经元气,笑了笑说:“还有更失礼的。”他将冲经调至双掌后把两只手扣到了穆小侯爷的两处膝窝之下。 穆小侯爷一愣,随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从杨臻温热的掌心向自己的膝盖上渗透。那是一股暖流,从膝盖渗进来后又顺着腿向身上脚下漫延流淌,仿佛苍白的身体缓缓地被注上血液一般,原本身上浸骨的寒意被暖意一点一点的覆盖并纠正过来。 他静静地看着认真给他渡气的杨臻,静静地享受着。过了片刻,他突然伸手扯过被子盖在了身上。 杨臻不明所以,抬头看他。 “冷。”穆小侯爷微笑。 “是草民疏忽了。”杨臻说。 “秦大夫,你让我弄的东西我都——”勾佩说着推门进来看到他们二人后呆了一下,“弄好了……” “拿过来吧,把帕子浸湿了敷在世子膝盖上。”杨臻说着,却也不把手抽出来而是继续给穆小侯爷渡气暖身。 “好。”勾佩应着,按照杨臻说着把帕子浸好,便要掀穆小侯爷的被子。 穆小侯爷好像心情出奇的不错,自己拢了拢被子露出了膝盖。 勾佩觉得不自在,不过接下来他的注意力就全都被吸到穆小侯爷膝盖下的那双手上了。他好奇道:“秦大夫这是……” “驱驱寒气。”杨臻说。 勾佩看了看穆小侯爷颇显红润的脸色后,顿时心生佩服,“世子的气色好多了,秦大夫果然是华佗在世啊!” “哪里哪里。”杨臻一点也不谦虚地笑道。 勾佩把叠得整齐的帕子敷到穆小侯爷的膝盖上,看着杨臻继续渡气,帕子换了四轮,杨臻也终于把手抽了回来。 “好了?”勾佩连忙问。 “好了。”杨臻站起身来,抻了抻有些酸麻的胳膊。 “多谢秦大夫了。”穆小侯爷看着他说。 “应该的。”杨臻叉腰笑道。 “我看秦大夫身上的衣裳好像湿得厉害,让勾佩带秦大夫去换一身吧。”穆小侯爷说。 杨臻拍了拍袖子说:“没事儿,干得差不多了。” 穆小侯爷惭愧地笑了笑说:“是我怠慢秦大夫了,秦大夫就当是我的赔罪吧。” “不用,”杨臻笑得爽朗,“本来也是我不请自来嘛!” “秦大夫还是随我来吧,若是您来治一趟病却给自己赚回一身病,那像什么话。”勾佩算是彻底服了杨臻,他现在看杨臻就好像是尊菩萨,还是救过自己命的活生生的菩萨。 盛情难却,杨臻也不好再推辞,况且这半湿不干的衣服穿着确实不自在。他向穆小侯爷道了一声谢后便随勾佩去换衣服了。 穆小侯爷看着杨臻离开,把已经有些凉了的帕子拿开放到一旁,慢慢躺下,静静地看着床顶,莞尔一笑。 屏风后的杨臻接过勾佩给他递过来的衣服抖开一看,不禁愣了一下。白底子红衬花,完全就是他平日的风格,左肩前后有些许墨色的枝丫,其余的都是红色的杨花,只是这些事物不是绣上去的,倒像是画上去的,所以更添一种随风而动之感。衣服正好合身,杨臻琢磨着小侯爷似乎比自己高些,这或许是小侯爷从前的衣服,不过看上去却崭新无比。他把腰间的束带系好,拎上换下来的衣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勾佩看着杨臻,眼睛禁不住亮了一下。 “秦大夫穿着正合适呢,”他接过杨臻手中换下的衣服说,“咱们去看看世子吧。” “这衣服,”杨臻跟在他身后说,“不是世子的吧?” “是世子自己做的。”勾佩说,“如您所见的,世子喜欢杨花,这是世子自己画的。” 杨臻眼角抽了抽问:“我听说世子就是画圣子规?” “正是。”勾佩点头。 杨臻有些走不动道了,又问:“如此金贵的衣服就这么借我穿了?”他突然觉得这件衣服有点沉。 “秦大夫说笑了,您是咱这侯府的恩人呀!”勾佩说得诚恳。 杨臻摸了摸袖口上的杨花,心里开始估摸这件出自画圣之手的衣服应该价值几何,要是穿着这身衣裳到柴赓面前晃悠一下也不知他会怎样。 二人回到穆小侯爷的房间后,发现穆小侯爷已经睡着了,杨臻轻手轻脚地给他搭了搭脉,确定无碍后便同勾佩离开了。 “外面的雨还没停,秦大夫要不要在此休息一下?”勾佩问。 杨臻看了看外面的天,雷停了雨倒是还没下够,便道:“也好。” 他实在是不太舍得穿着画圣的画出去淋雨。 “那秦大夫随我来,我为您安排房间。”勾佩说。 “我想……”杨臻心血来潮,“去世子的画室看看,可以吗?” 勾佩怔了怔,旋即点头:“好,请随我来。” 虽然穆小侯爷的画室不许别人随便踏足,不过勾佩觉得杨臻并不在“别人”的行列之中。 二人顺着回廊,滴雨未沾地进了那座小别院。 别院里种着一棵杨柳,被暴雨拍打的几无残叶。这小院子不大,一共就三间屋子,正中间那间便是穆小侯爷的画室。 第五十四章 子规等杨 来到画室外的飞檐之下,杨臻刚要往里走,却被勾佩喊住了。 杨臻看他,等着他说话。 勾佩定定地看着杨臻,片刻后直接跪在了杨臻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杨臻问。 勾佩声音有些颤抖地说:“秦大夫,谢谢您,谢谢您救了小侯爷,请受勾佩一拜!” 杨臻及时拉住他,把他拽起来说:“你是世子的心腹,保护他应该,我是世子的大夫,照顾他也应该。” 勾佩十分动容:“秦大夫……” 杨臻粲然而笑:“再说了,我只是渡点儿气,举手之劳而已,算不上什么救命。” “不,”勾佩笃定,“您确实是救了小侯爷的命,侯府上下感谢秦大夫多次出手相救!”说着,他便又要跪。 “哪有那么厉害,让你的膝盖歇会儿吧。”杨臻拉住他说。 勾佩认认真真地看了杨臻片刻,也不再多言,他推开画室的门,由杨臻自行进去观赏,自己则旁边的屋里沏茶去了。 杨臻看着这偌大的画室,心道当真是衬得起穆小侯爷“画圣”的名号。 山水树石,花鸟虫鱼,清雅洒脱,巧趣怡情,个个一样好,又各有各的好。不过一圈看下来也不难发现这穆小侯爷当真是爱极了杨花,且不说数量上的优势,画室里最大的,挂在正中间最显眼的地方的一幅画就是红杨树,繁茂得耀眼,红色的杨花随风纷飞,让人看着竟心生暖意。红杨柳下还有一只将飞不飞的灰羽斑腹的杜鹃。 杨臻在柴赓那里见到的画圣之画都是些悲肃萧瑟之景,这副看上去倒是不同。 画的右上端还有两句七言诗:待到暮春三月时,杨花飞尽不如归。 杨臻想了想,觉得这应该是小侯爷自己写的,两句诗再往后罗列的就是年月时日和印章了。杨臻顺着往下看,突然发现这幅画印章的印子下还另有两个字。 等杨。 什么意思?等待杨花? 横批吗? 正纳闷间,勾佩端着茶走了过来。 “秦大夫,喝口茶暖暖吧。”勾佩把茶杯递给正对着画出神的杨臻。 杨臻回过神来,道了声谢后接过来抿了口茶:“普洱?” 勾佩点头说:“待会儿您还要休息,这茶不会有影响。” 杨臻笑了笑,真是个细心的心腹。他又喝了两口,细细品了会儿后,指了指对面的画问:“这个‘等杨’是什么意思?” “是小侯爷的字。”勾佩说。 杨臻好奇道:“不是‘子规’吗?” 勾佩摇头说:“‘子规’是小侯爷画圣身份的称呼,算是号吧。” “世子真是爱杨花爱到疯魔了呀……”杨臻叹到,他看了看勾佩,“在下失言了。” 勾佩笑道:“秦大夫说的没错,确实如此。‘等杨’是世子及冠之时自己取的,这幅‘杨花子规图’也是成手于那时,直到现在,这幅画都是世子最钟爱的。” 杨臻看着画上繁盛的红色杨花,说:“红杨实在难得。” 从前他见过一棵红杨柳,虽说记忆有些模糊,但他还是隐约记得那种非凡之姿,只不过那棵树被爱树心切的林年爱给搞死了。 勾佩点头,看着他说:“红杨确实难得。” 次日清早,杨臻从厢房中出来时正好碰上了勾佩。 “秦大夫起来啦?”勾佩满脸是笑。 杨臻和他招呼着,问:“世子起了没?” 勾佩点头道:“在房里等您一起用餐呢。” 这么一说,杨臻还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赶紧跟着勾佩去了穆小侯爷的房间。 早饭清淡落胃,杨臻瞧着这穆小侯爷的日子过得很合大夫的心意。 出门在外一向没有吃饱了就走的道理,这回他也顺着穆小侯爷的邀请又去了画室。一盏茶品过之后,杨臻由穆小侯爷领着赏画之时,勾佩又端着盘瓜果来了。 昨夜看画只是大致览过,都未曾完全赏完,如今有画圣本人的讲介,细细品来又是另一种体验。按照杨臻的感受,这间画室或者论及整个小别院,都是由一句“杨花落尽子规啼”来的,杨花在画在院中,而子规就是来往于两处的画圣本人。 也不晓得穆小侯爷从前到底经历过什么生离死别,以至于这方小天地间充斥着离愁。 穆小侯爷从瓜果盘中拿了个蜜桃对半切开,瞧着正出神的杨臻笑着唤了他一声:“秦大夫?” 杨臻回神,接过他递来的半边桃子,一口便下去了差不多一半。 “好甜!”杨臻吸了口汁水赞道。 穆小侯爷笑眯了丹凤眼,看上去十分好看,他随手指了指墙上的画问:“秦大夫觉得子规如何?” 杨臻把嘴里的桃子咽下去,咂巴了下嘴,咕噜了下眼说:“味甘,性平,无毒。” 穆小侯爷微愣,旋即笑道:“我不是问这个。” “我是个大夫,自然在意这个。”杨臻笑道。 “好吧好吧!”穆小侯爷笑出了声。 守在旁边的勾佩眼看着这个场景,不禁有些瞪眼。他自觉跟着自家小侯爷的时日足够长了,可这样喜从心来的笑出声却是头一回见。 小花猫从门缝拱进来,迈着悠然的步子来到了穆小侯爷的脚边。穆小侯爷一垂手接上它,任它爬上肩头。 杨臻挑眉,跟这只小花猫对上了眼。 一阵安静。 似乎是安静的对视持续了太久了,穆小侯爷便给他介绍道:“这个小家伙是我在湖边捡到的。” “挺可爱的。”杨臻挠了挠嘴角的疤。 小花猫趴在穆小侯爷的肩头,也不知听没听懂杨臻的夸奖,舔爪挠头,倒是不再跟他对视了。 杨臻啃完手中的蜜桃,正经道:“对了,还要多谢世子昨日相助之义。” “怎么讲?”穆小侯爷把头一歪。 “昨日我家夫人在街上遭人非难,多亏世子出面才省去了她一桩麻烦。”杨臻说。 穆小侯爷表情耐人寻味道:“秦大夫年纪轻轻便成家了?” “有什么问题吗?”杨臻觉得莫名其妙。 穆小侯爷摇头说:“秦大夫纵横江湖,不觉牵挂吗?” 杨臻认真地想了想后几不可见地笑了笑说:“的确是一门与众不同的牵挂。” 穆小侯爷重新洗茶倒水,浅茶一杯推至杨臻面前问:“那秦大夫打算何时离开庐州?” 因着从前也被问过类似的问题,还不止一次,杨臻不禁又有了穆小侯爷也想让他偷人的错觉。他慢慢地喝着茶,用茶杯挡着表情偷偷瞟了穆小侯爷一眼,说:“世子一切无恙,我便可放心离开了。” “我这身病如何无恙?难道不是一辈子的事?”穆小侯爷自嘲一笑。 “世子的痹症积年已久是真,可若不是多年来未妥善保养也不会如此严重,世子若能按我留下的法子调养,虽然说根治痹症有些难,但起码可以保世子余生安稳。”杨臻说得再坦白不过。 穆小侯爷听得慢慢低下了头,摸着小花猫的小毛脑袋轻声道:“秦大夫这是在教训我吗?” 杨臻把眉头一挑,心道:话说重了? “世子见谅,此乃忠言。”杨臻起身拱手。 穆小侯爷笑着拉他重新坐下说:“我明白,秦大夫是为我好,我也一定会遵从医嘱,不让秦大夫挂心。” 杨臻眯起桃花眼,眼珠子左右摆了摆,放低了些语气笑道:“世子,在下有一事相求。” “秦大夫直说便是。”穆小侯爷说。 “我家有个小叔,十分喜欢世子的画,在下可否替我那小叔向世子求一幅画?” 穆小侯爷笑眯了眼:“可以,秦大夫呢?想要吗?” 杨臻笑道:“我只是个俗人,不懂这些。” 第五十五章 此地一别 半晌午之时,杨臻回了客栈,告诉周从燕打算动身离开的想法,周从燕对此地没什么别样的留恋,只道和石娃同住的那几位老人家需要她再去善庄交代一下。 杨臻也有话要与吴乃庸聊聊,因此二人分头行动,各自行事去了。 “秦小友真的要走了吗?”吴乃庸与杨臻并肩而行。 “晚辈在庐州逗留多日,本就在计划之外,且家师在谷中还有事要办,晚辈实在不能多留了。”杨臻说。 吴乃庸虽不舍,却也不再多做挽留,只道:“也好,到时还烦请小友代我向林神医问声好。” “老先生,晚辈有些事向您请教。”杨臻说。 “小友请讲。”吴乃庸笑道。 “昨夜暴雨,晚辈去过侯府,也与世子讲明了,若想余生安乐,必须好生调养、按方服药。”杨臻侧脸看他。 吴乃庸叹了口气,显然也是知道这些年来穆小侯爷并未善自珍重的事。“世子这身病恶化到今日这等地步确实是他自己不肯配合的缘故,只是小友坦白讲明,世子可有不悦啊?” 杨臻点头道:“确实有点,不过他也答应晚辈日后会好好医治了。” “当真?”吴乃庸欣喜难掩,“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不瞒小友你说,自九年前起,我是看着世子的痹症一步步恶化的,虽说我只是个平头大夫,可别说世子了,哪怕是那镇原侯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盼着他们可以平安喜乐,只是……”吴乃庸摊着老脸自嘲般地笑了笑继续道:“这终究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也怪我无用,明明知道却不敢说出来。” “老先生别这样说,都是晚辈不知深浅才信口胡言的,世子没怪罪真是万幸了。”杨臻先把这敏感的老人家劝踏实了,又转言问:“另外,如果有机会,还请老先生替晚辈看顾一下孙府。” “你是说孙家的八姨太和那个长工?”前前后后的表面事吴乃庸都听黄檗说过,也就明白杨臻话头所指了,“这是易事,只不过孙知府那里……” “先生放心,若一切顺利,五日之内庐州知府即会停职。”杨臻的嘴角翘得有些张扬。 “这……”吴乃庸好一阵瞠目结舌之后点头,“好。” 周从燕从善庄出来时,杨臻已经在门口等她了。 石娃的事她也告诉几位老人家了,老人家们伤心欲绝,经过一番安慰总算是稍微平复下来。周从燕向善庄的管事交代过,要照顾到几位老人家终老,这也算是他们对没能照顾好石娃这一事的补偿。 “都说好了?”杨臻接上她与她一起往回走。 周从燕点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怎样?”杨臻说。 周从燕点头称好,如今她总算有心思好好打量他了,她饶有兴趣地问:“咦?你从前的衣服上不都是绣红梅的吗?怎么出去一晚上就变成这样了?这是什么花?” “说是杨花呢。”杨臻抻着袖子同她一起琢磨。 “杨花哪有红的,不都是白的吗?”周从燕觉得奇怪。 杨臻笑得有些得意道:“你还别说,我可真见过红杨。” “真的?在哪儿啊?” “就在安庆城外的山沟沟里,就那么一棵。” “安庆在哪儿?”周从燕没出过多少门,不晓得这突然冒出来的地名是什么。 “庐州南边就是,离得不远。”杨臻说着朝南边指了指。 周从燕算是信了这个新奇玩意的存在,又问:“所以你这是转兴了?” “没没没,这不是我的,是侯府那个世子送我的。”杨臻赶紧表忠心道,“据说是他画的,你不是说他是画圣嘛,你看我去一回赚多大一个便宜。” 周从燕也觉得厉害,拉着他的衣摆欣赏,看了片刻又纳闷道:“这么说来他也见过红杨咯?” “应该吧,他的不少画上都有红杨。”杨臻扯回自己的衣摆,令周从燕放下了这个不雅观的动作。 “这么新奇的东西,我怎么就没见过呢!”周从燕觉得可惜。 杨臻摇头,他也觉得奇怪,像红杨柳这种少见的东西,能遇上个同样也见过的人实在是缘分了。当初那棵红杨柳的模样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其实那段时间的事他都记不太清了,林年爱一直说它是偏生异种,世间都难觅其二,不过虽说是难觅其二,但到底还是有别人也见过的。虽不知穆小侯爷画中意象是否有夸张之份,不过那幅杨花子规图里的红杨柳可比他想象中的繁盛多了。 临近客栈时,他们看到了从街上驾车出城的庄泽。周从燕本想过去嘲讽一番却被杨臻拦住了。 “那家伙逃命都逃得这么招摇,我要好好教训一下他。”周从燕一直对庄泽此人耿耿于怀。 “你现在去也只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到底是不能把他怎样。”杨臻说。 周从燕翻了个白眼,老实下来说:“好好好,赶紧去应天,但愿你姥爷能好好收拾他们。” 杨臻陪她翻白眼,拉着她往客栈里走。 傍晚之时,杨臻和周从燕本打算早些歇息以便明日早点出发,却得堂倌通传说堂下有人找。 杨臻到堂下一看是勾佩,第一反应便是“完了走不了了”。 “秦大夫,小侯爷差我来给您送画。”勾佩说着,将一个长柱方盒递过来。 杨臻这才想起来自己离开侯府时忘记拿画了。“多谢多谢。”他接下画,“世子怎样了?” “秦大夫放心,按您说的在家休息呢。”勾佩说。 杨臻摸索着方盒小声嘀咕道:“挺乖的嘛……” 勾佩笑出了声,拱手道:“小侯爷还让我给您带了几句话。” “洗耳恭听。” “小侯爷说,像秦大夫您这样的大夫怕是以后也再难遇见了,他日后都会好好调养,江湖路远,只希望来日秦大夫再路过庐州时可以到侯府一坐,哪怕不为诊病,权当是再会故人也好。”勾佩说。 杨臻不禁攥紧了手中的方盒。 像探访故人一样?他何德何能? 他沉默了片刻后,点头道:“好。” “如此便多谢秦大夫了,告辞!”勾佩拱手。 “后会有期。”杨臻也与他拱手。 杨臻抽出画卷,胳肢窝夹着方盒,边往回走边把画展开看。 穆小侯爷作画实在不喜欢用鲜丽的颜色,除却通用的血色红杨之外,其他都是晦暗的色调,这幅画也不例外。纷飞无源的血色杨花漫及上下,风向西北去,鸟从东南来,两个意象在整幅画的偏侧相遇。不知是山是林的地方上有几块丛石,未沾到红杨的一分一毫。 这幅画杨臻并未在画室中见过,应该是穆小侯爷新画的。杨臻抿嘴,又是杨花和杜鹃的旷世绝恋,他这个看客都觉得有些乏味了。 画的左上端还有一首七言诗:安得春至换新至,庆与梅开续杨开。城芳难期明眸睐,外道怎见人徘徊。 “啧。”杨臻咋舌:好兴致啊,画圣不愧是画圣。 杨臻读书不少,不过他肚子里的墨水从不用来附庸诗情画意,从前与宿离在竹林里呆着的时候听多了宿离的文绉绉,他偶尔也会给宿离几句附和,但作诗什么的他真是没兴趣。用多年前方廷和老先生评价他的话来讲就是,“满腹经纶尽损人”了。方廷和也教训过杨臻这不务正业的嗜好,不过时间长了却发现“损人之言亦有妙语”,说到底是杨臻的天性,所以老先生也就不再多啰嗦了。 反正这画是替柴赓要的,画成什么样,到时柴赓喜欢就好,他说多少都没意义。若是到应天府之后事情解决的顺利,他再稍微回个头去趟徐州把画给柴赓搁下就是了,顺便也朝柴赓炫耀一下他这身画圣之画。 第五十六章 陪都应天 南直隶衙门气派到不行,比起柴赓的徐州衙门要敞亮太多。周从燕仰着脖子在门口转了好几圈,把守在门口的衙役们都转烦了。衙役拎着棍子要过来撵人时,杨臻从府衙里面出来及时拉走了周从燕。 “怎么样?”周从燕被他牵着往回走。 “王大知府不在衙门里,只有个师爷说先把状子记下来,等他家老大人来的时候再处理。”杨臻叹了口气。他对府衙里那个只有几根胡子的老师爷一点信心都没有。 周从燕也觉得不尽兴:“咱们要等他们吗?” “自然不能。”杨臻说,“陪都可不止有应天府衙。” “什么意思?咱们要换个地方告状吗?” “陪都是块宝地,虽不能有王爷,但除了王老大人以外还有抚江侯呢,再往城外走走还有溧阳郡主的府邸,总会有办法的。”杨臻说。 “溧阳郡主?”周从燕来了兴致,“我看书上说溧阳郡主跟剑仙是两口子呀?” 杨臻点头:“剑仙因为曾经有功于朝廷,所以被封为‘东君’,应该是继国初四杰之后朝廷封立的最后一君了吧。他们两个是神仙眷侣,没用朝廷再赐府邸,直接把剑仙的古月山庄并作了东君和溧阳郡主的府邸。” “咱们要不要去那里看看?”周从燕对东君剑仙十分感兴趣。 “都说剑仙脾气古怪,咱们没事儿还是别去那里讨嫌了。”杨臻说,“去抚江侯府瞧瞧,见王老大人的事,多半要靠扈坚良了。” 抚江侯府在应天府的江宁之地,规制建构一如二三十年前一般,只是人员力量已经没落了,周从燕在看过南直隶之后又看抚江侯府,自然觉得这里冷清得不行。 这还不算,周从燕刚打算往里走,竟还有只大乌鸦越过门楼飞了出来,扑棱着翅膀便要往周从燕身上落,周从燕左右躲不过,刚打算学着印象里的驯鹰人一样抬着胳膊接住它,但边上的杨臻一把薅开了她。 “你干嘛呀?”周从燕被他拽了个趔趄。 杨臻把她护在身后说:“你看到它那一根脚了没?” 周从燕仔细看了才发现这只大乌鸦只有一只脚,“有什么问题啊?” “这是毒尊的乌鸦。”杨臻说。 这话一出,周从燕就怕了,藏在杨臻身后不再露头了。她从话本子里见到过不少关于黑羽毒尊的事,江湖都道毒尊浑身是毒,哪怕是根头发都不能轻易碰,毒尊的乌鸦更是只了不得的鸟,活得长不说,还让人蹭一下就死。 杨臻把周从燕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对侯府门内说:“毒尊前辈,您晚上想喝乌鸦汤吗?” 话落,穿得厚裹裹的乌显炀从门口慢悠悠地溜达了出来。 “你这小子,有胆子炖我的乌鸦?”乌显炀睨他。 “前辈敢喝,晚辈就敢炖。”杨臻说。 乌显炀哼笑一声,一抬手,独脚乌鸦便落回了他的肩上,他转身道:“进来吧。” 杨臻道了声谢后拉着周从燕跟着乌显炀往里走。 “扈侯爷可在府中?”杨臻边走边问。 “就在后院,你自行去吧。”乌显炀将他领进门后往前指了指说。 “多谢前辈。” 杨臻和周从燕找到扈坚良后寒暄了几句便直接道明了来意。 “带贤侄你去王相爷府中倒是没问题,可我听说王相爷是平右将军的岳丈啊,贤侄回自家宅子怎么还要引客呢?”扈坚良与杨臻一起坐下道。 杨臻说:“家父已经许久不与王老大人联系了,再说晚辈只是去报个案,实在没必要专程去认亲。” 扈坚良叹了口气说:“这是贤侄的家事,我也不便过问,不过到底是至亲,贤侄还是与王老相爷讲明白的好啊。” “谢扈叔教诲。”杨臻点头。 扈坚良在王老大人的府上也挺吃的开,从前都说王鹤龄这老大人不稀罕接触江湖人士,萧岩流任抚江侯之时就极其不受王老待见,但扈坚良为人踏实,不兴事也不做作,偶尔来府上拜访时,王老也能给他些好脸色瞧。 王鹤龄裹着袍子倒背着手和扈坚良并肩而行。 “侯爷今日怎么有空来老夫这里喝茶了?”王鹤龄笑问。 扈坚良躬身跟着说:“老相爷您也知道,下官只是闲人,多亏相爷您不嫌弃,下官才能在您这儿讨口水喝呀。” “老夫的茶水可不能白给你喝,你得陪老夫下几盘棋才行。”王鹤龄说。 他这样的朝廷元老即便是神态和蔼,也有不怒自威之势,虽是在开玩笑,但却仍让跟在扈坚良后面的杨臻和周从燕觉得这老爷子威风得很。 扈坚良一听下棋赶紧投降道:“老相爷可别难为下官了,您是国手,下官这点儿不入门的棋艺哪能招架得住啊!” “老夫最近技痒得很,上元棋社里新起的小年轻们也不比从前了,这些年来真没下过几盘痛快的棋,你们侯府从前那个,叫‘如玉’的吧?棋下得还行,只是可惜了。”王鹤龄捋了捋他的长寿眉。 扈坚良往事不堪回首地叹了口气陪着王鹤龄往客堂走。 “王大人。” 一个打扮得干净利索的男人抱着两方精致的半大木盒小跑追上来。 “哟?你怎么来了?”王鹤龄问。 “小生新得了一副极好的蓝白玉棋子,专程来献给大人的。”男人说。这男人看上去三十几岁,长得倒也算端正,是派读书人的模样。 王鹤龄点头道:“行,随老夫一起来吧。” 男人谢过之后,又向扈坚良作揖堆笑道:“见过扈侯爷。” 扈坚良瞧着这人眼生的很,回应了一声问:“这位是?” “小生是上元棋社的社长,骆轶。”男人说着躬身道。 “骆社长有礼。”扈坚良回了他的礼,跟着王鹤龄先一步进了客堂。 骆轶捧着木盒,刚要跟上去,偶然间回头瞧见了周从燕,正当他还在为周从燕的俏丽容貌恍神之时,他的目光一晃发现了周从燕旁边的杨臻。 “杨臻?!”骆轶瞪了眼。 他这一声不小,吓了众人一跳。 杨臻不动声色,只是给了他个礼貌的笑:“阁下怎道我是杨臻?我好像并不认识你。”他记性从来都很好,眼前这个人他一点见过的印象都没有。 “杨公子贵人多忘事,十二年前在下得中一甲,有幸去过平右将军府。”骆轶盯着杨臻说。 刚进客堂没几步的王鹤龄又从客堂里走了出来,方才听到骆轶那句“杨臻”时他并未多想,而骆轶又提到平右将军府之时,王鹤龄才意识到骆轶说的是杨恕的儿子杨臻。 二十多年了,姓杨的那个狗东西终于肯让他家的小东西来应天看看了? “阁下在将军府见过我?”杨臻还是没印象。十二年前,他已经拜师学艺去了,回没回过京城他自己都说不准,这人虽然没认错人,但杨臻也不确定这人是不是在胡乱攀扯关系。 “那时杨公子是陪着方廷和老先生回来的。”骆轶目不转睛,“昔日杨公子之文采已经让在下望尘了,却不曾想到杨公子却一转眼成了江湖中人尽皆知的厉害人物。” 周从燕觉得这人在胡扯:十二年前?杨臻才九岁,这人刚刚还说那时他得中一甲,一甲是何等金贵?那可是天下读书人中的凤毛麟角啊,又怎么会在文采上去望尘一个九岁的孩子呢? 杨臻看着他的样子,把自己从前与先生方廷和有关的记忆全部过了一遍之后仍是没能想起自己何时见过这个人。 第五十七章 排词作对 方廷和拉着杨臻的小手进了平右将军府的大门楼,边走边问:“方才讲的书记住了多少?” “想记住的都记住了。”杨臻撅着小嘴说。 “你这娃娃,啃书还挑三拣四?”方廷和笑看他。 杨臻仰着小脸与他对视道:“先生,我虽赞同‘书中自有颜如玉’之类的话,但却觉得并非所有的书里都有颜如玉。” 方廷和觉得有意思:“你说说看。” “就好比今日讲的那些,天理纯属虚妄,人欲却是实在,昔时之人怎么会愚昧到存虚去实呢?” 杨臻的大眼睛迎着日头,在方廷和看来明亮无比。他笑着抚了抚胡须说:“读书不多,想法倒挺多。” “难道不对吗?” “我问你,”方廷和蹲下身来与他说,“你是从哪里看来‘天理纯属虚妄,人欲却是实在’这话的?”他平日里给学堂里的孩子们讲释四书五经,自然不会觉得这么个九岁的小孩子能凭空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觉得是这样的。” “这么离经叛道的话,真是你自己想的?”方廷和耐心地问。 “经道是什么?我不跟着它们就不对吗?”杨臻歪着头说。 方廷和看着那对明亮而好看的眼睛,抬手拍了拍杨臻的小肩头,起身攥着他小手丫继续往大堂走:“这个问题你以后会有自己的答案的。” 方廷和又想起了从前江文杲跟着他学书的样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性,那么清朗明亮的眼睛,他又何必提笔点墨擅自涂抹呢? 爷孙俩走到大堂之外时,听见大堂里正热闹得厉害。 这一年的武举结束得早,前三甲的九人都聚集在堂中等着杨恕来挑人。不过此时堂中除了端茶倒水的丫鬟小厮以外并不是九人而是十个人。 “诸位闲着没事,不如咱们来对对子怎样?”一个整体气质便与其余九人不一样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地提议道。 “诶,骆兄是文举一甲榜眼,我们这群成日舞枪弄棒的粗人怎么跟你对呢?”一人率先道明不妥。 “韦兄说的对啊,咱们拿什么跟骆兄比呢?”另一人也附和道。 “游戏而已,咱们只玩些简单的,诸位兄台怎么也是武举之首,自然不成问题了!” 柴赓犟着鼻子说:“行,你倒说个看看。”他不屑更不服:我们兄弟九个还干不过你一个酸秀才? “好!不愧是武状元,当真豪爽!”骆轶拍手称赞,他眼瞧着柴赓哼了一声后笑道:“先来个热场子的如何?” “快说快说!”诸人催促道。 骆轶稍加思索后出对道:“经史子集成一家。” 九位武举几几对视之后,韦润率先一拍手道:“拳脚掌腿分四门!” “好!”其余几位武举兄弟纷纷喝彩。文人论经史子集,他们几个则论武功门类,少林的拳脚之法可不就正好分为四门嘛。 骆轶听了这个对子笑得前仰后合,众人纷纷催他继续出对。 “江河湖海浪涛涛。”骆轶又道。 “钩锥钺锤铁铮铮!”站在韦润旁边的段泓点了点手指头后对道。 叫好声再一次轰响而起。 骆轶点头赞道:“果然不出在下所料,诸位兄台实在了不得呀!” “这才哪儿到哪儿,赶紧赶紧,继续!”众位武举都起了兴。 骆轶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一改先前的玩耍之态道:“比比皆是白比。” 武举们这下有些懵了,若让他们勉强凑字组对尚且还行,可比这种拆字的把戏,他们自然玩不过舞文弄墨的文人。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了活络的气氛。 柴赓挺大一块人,堆坐着看着自己那八个弟兄,抬眼间又看到了门口处由方廷和拉着小手的杨臻,脑袋中一个闪光拍案起身道:“目目相觑木目!” 骆轶皱了皱眉,显然是没想到这群武夫能对出来,听着他们的叫好声,不禁又换了神情。 方廷和领着杨臻进了大堂。 “方先生好。”堂中的十人纷纷躬身揖礼道。 方廷和就这么拉着杨臻的小手站在门口里侧说:“你们继续就好。” “学生献丑了。”骆轶满眼尽落在方廷和身上。他是个寒窗苦读出来的榜眼,从未有机会像京城的官宦子弟一般接触过方廷和这样的巨儒,如今有机会在这样的人物面前展示文采,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骆轶朝方廷和拱了下手后,转身对九位武举说:“千篇同律却耳目一新,难得难得。” 此对一出,方才的那份热闹又冷下去了,先前的对子只是对字拆字,如今一下子变成了对词对意,突然难了许多。 柴赓、韦润等人的面色都有些差,他们虽然对不出来,但却也听得懂骆轶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九个武举是千篇同律,他骆轶是耳目一新,难得的是在一群武夫之间有如此难得文雅人士。 方廷和将眼前的年轻人看过一遍后,低头看了看贴着自己的腿站着的杨臻。杨臻仰着小脸和他对视一眼后,对骆轶说:“平生素昧而堂皇为客,实在实在。” 骆轶一愣,他甚至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眼前这小孩在说什么。 韦润与段泓一番无声对视之后,同时点头道:“工整啊!” 一声破寂,柴赓率先笑出了声,在其他武举们的叫好声中上前几步一下子把杨臻扛起来说道:“小臻子对得好啊!弟兄们,这就是师父家的大宝贝儿!” 在场之人都知道柴赓是杨恕的徒弟,柴赓这么一说,不明情况、不认识杨臻的人就都知道他是谁了。 骆轶仰着脸瞪着眼看着被柴赓扛在肩头的杨臻,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没他腰高的小孩能对出这样的对子来。 他甚至有些不可思议:这小孩在嘲讽我? 骆轶对于杨臻来说是平生素昧之人,如今却在他家堂而皇之地自比为客,实在是没见过这么实在的人。 骆轶开始有些羞于站在堂中继续说话了,他心中仍诧异:长得这么好看的个小孩怎么会干这种事呢? 方廷和朝柴赓招手道:“快放下来,别摔着他。”柴赓个头本来就高,把杨臻扛在肩上让人看着好像是要把杨臻塞到房梁上一样。 柴赓识相地杨臻放下来,看着方廷和走过来拉着杨臻坐到正面的椅子上。 “还要出对吗?”方廷和揽着杨臻问骆轶道。 “学生不敢。”骆轶连忙拱手。 “坐吧。”方廷和一挥手,让堂中站着的年轻人各入其位后说:“杨将军商讨军务,应该马上就能到了,你们且再等等吧。” 众人纷纷颔首答应。 “爹爹再过两个月要去兖州,不知要带上在座的哪个小叔叔。”杨臻靠着方廷和说。 这话一出,众人的眼中纷纷闪起了各样的光。 方廷和也觉出杨臻的臭小子不安好心了,佯怒道:“这等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爹爹说的。”杨臻眨巴着大眼睛说。 “你爹是想带你一块儿去?”方廷和问。 杨臻摇头嘟嘴道:“爹爹只看我想不想去。”他歪着小脑袋看了看已经有些摩拳擦掌的堂中众人,然后唯恐天下不乱地说:“爹爹说兖州大营一直没有合适的将领,要赶紧物色呢!我琢磨着兖州那么重要的地方,肯定不能随随便便派个人管事儿,必得是有真才实学、能让爹爹他们放心的才行。” 方廷和皱眉看着这个混小子,抬手捏住了他的小鼻子训道:“就你知道的多!这是朝廷政事,不许随便议论。” “哦。”杨臻被捏着鼻子,乖乖地答应了一声。他方才说的话并不假,不过他并不是说给武举们听的。 第五十八章 鹤龄童心 “你叫杨臻?” 王鹤龄与杨臻对面而言。 杨臻躲避无意,便直接点头承认了。 “杨恕的儿子?”王鹤龄盯着杨臻又问。 “是。”杨臻回答。 “杨恕让你来的?”王鹤龄黑脸问。 扈坚良瞧这似是要干架一样的气氛,赶紧拦到他们二人中间说:“相爷,若佟是来报案的,公事,是公事!” “嚯?状告杨恕?”王鹤龄怎么也不肯给杨臻好脸色。 扈坚良被尴尬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杨臻面上平静,拱手道:“晚辈有要状递上,与家父无关,还请王大人听晚辈一言。” 王鹤龄听完这些话脸色更差了,一挥手怒声道:“不听,你走吧!” 扈坚良和骆轶都看呆了,他们来应天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老爷子生这么大的气呢。 杨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惹到这个老大爷了,不至于这么刺吧? 周从燕虽知王鹤龄官大,但看着杨臻被欺负总不乐意,便壮着胆子说:“你怎么这样啊?他好歹是你外孙啊!” 众人皆被周从燕的英勇给吓到了,杨臻看着正深呼吸给自己顺气的王鹤龄,伸手把胆大包天的周从燕拉到自己身后,再次恭敬地欠身拱手道:“晚辈只将状词说出即可,绝不耽误王大人的时间。” 王鹤龄撇着嘴斜眼看了他好一会后说:“若老夫说要多耽误你的时间呢?” 杨臻诧异抬头,悄悄看了老爷子一眼后低头说:“晚辈不敢,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会下棋吗?”王鹤龄问。 “会。”杨臻回答。 “好。”王鹤龄朝骆轶一伸手,要过棋子来便往屋里走,“过来与老夫下几盘。” 杨臻答应着,与其余诸人一同进了堂中。 一老一少两人在一张方榻上对面而坐,其余的人则围在边上观战。 骆轶所献上的蓝白玉棋子成色极佳,黑棋是蓝玉,外层泛着一层乌亮,白棋是白***白色的玉子中有些浅浅的青绿纹色。比起平常的黑白石棋子,这副棋子实在是匠心独运,不晓得骆轶是从哪里得来这样好的棋件。 爱棋之人收到这样一副棋子自然是高兴,可同样是爱棋之人,狠下多大的心才能舍得把这样一副棋子转手送与他人呢? 王鹤龄让杨臻执黑先行,杨臻一脸谦恭,先行的几步也十分规矩,与王鹤龄博弈间既不紧逼也不退让,算是和平开局。 王鹤龄似乎下的挺如愿,边落子边说:“说说你要报的案。” “呃……”扈坚良出声道,“接下来的事我等也不便听,就先告退了。” 等王鹤龄点头应了声后,扈坚良便引着骆轶往外走。骆轶尚且没意识到扈坚良说的“我等”包括他,他可没打算走,他还想留在这里看热闹呢。可扈坚良都招呼他了,他就不能厚着脸皮呆在这里了,只好跟着扈坚良出了大堂。 “侯爷,眼下咱们……”骆轶跟在扈坚良后面问。 “本侯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就不再多留了,骆社长若还有计划就请自便吧。”扈坚良乐呵呵地说完后便直接干脆地离开了,只留骆轶一人愣在了原地。 堂中,杨臻把事情概述完之时,棋盘上的局势已然成型了。 “就是如此,如何处置还请大人定夺。”杨臻一脸平常。 可对面的王鹤龄脸色却有些挂不住了。棋盘上的黑子明显比白子多,黑子几乎将白子的气吞尽了,他作为国手,哪里下出过这样的棋局? “定夺个屁……”老爷子看着了无出路的棋局咬牙道。 杨臻和周从燕都给听愣了,这老大人刚才是骂人吗?这等身份的人竟然也会骂人? “大人……”杨臻不甘就此将事带过。 “你这小子!”王鹤龄把手中捻得有些发亮的玉棋子往棋盒里一扔凶道,“年纪不也小了,怎么下起棋来一点情面都不留? 杨臻抿了抿嘴,不知该不该笑,只道:“大人开局前并未提让子之事,所以晚辈未曾想过此事。大人,晚辈方才所说之事还请王大人——” “你连一声外公不舍得叫给老夫,老夫为何还要听你说这些?”王鹤龄瞪他。 杨臻收了收下巴,眼巴巴地看了老爷子一会儿,小声说:“晚辈听说大人与家父二十年前便断了关系……” “我和他绝了关系,还能挡得住你叫我一声外公吗?”王鹤龄越说越凶。 “老大人,他也是怕您不喜欢才……” “你这丫头又是谁?”王鹤龄嫌弃道。 周从燕一时哑口,王鹤龄这么一问,她甚至觉得自己像是来抢劫的。 杨臻机灵得很,立刻改口道:“姥爷,她是你外孙媳妇儿。” 王鹤龄的黑脸瞬间就红润了,看着杨臻和有些脸红的周从燕。一阵安静后,老爷子才意味深长地说:“咦,你个臭小子,成了亲老夫竟然不知道!” “没没没!”周从燕怕老人家又生杨臻的气,连忙摇头解释,“还没成亲呢!” “哦,私定终生?”王鹤龄笑得不明所以,“你小子有种啊!” 杨臻只笑不说话,任凭老爷子数落。他觉得这老人家朝他说话虽然句句带刺,但却是发自内心的有些和蔼。 “小五。”王鹤龄吆喝了一声,一个看上去半百年岁左右的男人小跑进了堂中。 “老爷有何吩咐?”五叔躬身道。 “去衙门里传话,让钟师爷催催把庐州知府和钱塘知县传来问话的事儿。”王鹤龄说着开始捡棋盘上的白棋子。 “是。”五叔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再跟老夫来一盘!”王鹤龄催道。 杨臻把划拉好的黑棋盒递给王鹤龄说:“我让您三子。” “这可是你说的!”王鹤龄掏过黑棋盒,把还没拾完白棋盒扔给了杨臻。 王鹤龄琢磨了片刻后,落下了胸有成竹的四子。他看着杨臻也跟着落下一子后问:“你这棋是跟谁学的?” “方先生教的。”杨臻说。眼下他的目的基本达成了,自然可以踏踏实实地陪老爷子下棋了,不过方才老爷子嫌弃他下棋不留情面,这回得悠着点,悄悄让着点老人家。 “呵?”王鹤龄觉得有意思,“方廷和的对弈之术可算是三朝之内难觅敌手啊,你跟他学到了多少?” “先生早就下不过我了。”杨臻边落子边说。 方廷和一直都觉得对弈之技是年少成型之技,少年学棋,不等及冠之时棋艺的深浅就已经定了。如他所愿的,杨臻的棋艺早在七年前就已经完胜他了。 王鹤龄使劲清了清嗓子。 从初入朝之时,在下棋这方面,他就不是方廷和的对手,如今面对着方廷和青出于蓝的徒弟,他就更是没有胜算了。不过于他而言,对弈之趣从来都不在胜负,黑白纵横博弈的过程才是最好的体验,拼尽一身本事,赢了自然是心安理得,输了也不会有所遗憾。 “那个老头子如今怎样了?”王鹤龄继续落子。 “挺好的,用先生他老人家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沉迷种树,颇有心得’。”杨臻招招留手,分寸正好。 “他倒是有闲心,宰相做腻了又去当先生。”王鹤龄攥了一把棋子在手中盘来盘去,“不过也是,若是不留在京城教书,就教不出你这个徒弟了。” “孙儿惭愧。”杨臻笑道。 “从他那学点文墨总比成日里舞枪弄棒的好。”王鹤龄的语气颇为幽怨。 周从燕在边上听笑了,“大人难道不知道他在江湖上多有名吗?” 第五十九章 昔时天下 王鹤龄瞧周从燕那副得意样子,问:“怎么的?” “丫头。”杨臻示意她不必多说,又对王鹤龄说:“外公是国之重臣,鲜少接触江湖之事,孙儿那点事也不过是闹着玩罢了。” 王鹤龄把老纹环绕的眼一瞪说:“谁说老夫不知江湖事的?从开国之初朝野便牵连紧密,即便到今日也必定是如此,你小子难道真以为朝廷对江湖的手就只有抚江侯那个摆件儿?” 杨臻不作辩驳,他从未想过朝廷和江湖的关系,他只是觉得没必要跟老爷子说道江湖之事罢了。 不过这等事却让周从燕严重好奇,趴在棋盘边上追问热闹。 王鹤龄急了:“别闹,这还下着棋呢!” 周从燕立马乖乖坐了回去。 王鹤龄又下了几手之后,叹了一口讲故事之间该有的气说:“当年的太祖好谋算呐,若不是揽得江湖归心,哪会这么容易成事!你看温居延谢爻那些人,哪个不是人中龙凤?还有方涂焕,他们方家人也是厉害,老夫原以为能出个方涂焕已经很了不得了,结果还有个方廷和,有这些人的辅佐,想不成事都难!” 杨臻听皱了眉,甚觉不可思议道:“方先生和扶阳君是一家子?” “不知道吧?”王鹤龄曲着指节让杨臻赶紧落子,“这事儿估计也没几个人知道。” “那您是怎么知道的?”周从燕等着杨臻又落下一枚棋子之后问。 “方廷和自己跟我说的呗!方涂焕是他小叔,我瞧见过他在方涂焕的祭日偷偷烧香祭奠。”王鹤龄捋着长寿眉说。 “您说的那个,很厉害的方家人是怎么回事?”杨臻问。他从前可从未听谁把方姓单独拿出来说道过。 “近几十年来很少提了,从前太祖他们管方家人也叫‘引路人’,基本上是以方涂焕为首的,如果没有方涂焕,太祖皇帝大概在立朝前就已经驾崩好几次了。”王鹤龄看着棋盘,主动把被杨臻吃死了的三个黑子捡了出来。 杨臻听得入迷,这等事可从未听林年爱和秋清明说过,他们要说也只论江湖事,也不知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事。 周从燕觉得神奇得紧,心中盘算了一会后又好奇道:“您刚才不是说国初四杰吗?扶阳君很厉害,那个千机君和星垂君的厉害我也在话本子里看过不少,可另外一个——”由于见闻颇少,她一时间想不起国初四杰的最后一个是谁。 “奚山君。”杨臻给她提醒。 周从燕连连点头。 “她呀……”王鹤龄抬眼看着高高的房梁,感慨着回忆道,“那可是个传奇人物啊……” 周从燕心道:是是,是传奇,可到底传的是什么奇啊? “老夫没机会见过她,从前她跟着太祖打天下的时候,我还在屋里啃书呢,不过后来在朝廷里任职的时候,听同僚们唠闲话听过一些,说她是四杰之首,说她为了太祖入魔,四杰之中唯有她一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中人,太祖下令收回奚山君的封号之时老夫的一个师兄在场,所以老夫也能知道一点。”王鹤龄说。 “之前阿衡只说奚山君很厉害,却没想到还有四杰之首这种说法呀。”周从燕咋舌,“这人现在还活着吗?” 王鹤龄摇头道:“这不知道,说什么的都有。”他把手中剩余的几枚蓝黑棋子搁回棋盒说:“行了,老夫又输了。” “承外公之让了。”杨臻说。 “方廷和把你教的可真够刁钻的。”王鹤龄笑着嫌弃道。 扈坚良由他那两个小捕快陪着在房中算账,从前他们这只有不几个人的侯府里挺拮据的,虽说领着朝廷的俸禄,但那终究是不经用的。朝廷的俸禄是按侯府任职人头数发的,现在的抚江侯中有公职的人就那么几个,以他的状况也养不起什么兵强马壮的队伍。 先前去试武大会领着的那两个跟班算是这侯府为数不多的能用之人了,扈坚良平时出外入内几乎都带着他们,一来需要用人之时能有可供使唤的,二来也能让他看上去像个有身份的人。 不得不说前不久杨臻从杜三斤那里给他挤出来的三千两让他最近宽快了不少,不过他过惯了勤俭持家的苦日子,即便是发了财也不会去放肆挥霍,只是给手下的人添了些新家伙,又添发了些补贴罢了。他一直觉得抚江侯府在他手底下没什么出息,干不出业绩也得不到朝廷的封赏,连带着手下的弟兄们过不上好日子,所以有这么个机会正好给那些一直跟着他的弟兄们补一补。 “侯爷,咱们要不要请个账房先生啊?”小捕快看着扈坚良算账的困难样子问。 扈坚良连连摇头,“自己能动手解决的事没必要再多耗一份银钱,咱们侯府不比从前啦,得好好经营才是。” 小捕快跟自己的同伴对视了一眼,无奈噘嘴。他们进抚江侯府时扈坚良刚任抚江侯没多久,侯府也早没了传闻中的辉煌,他们也没机会见识那些令人惊艳的厉害事。 侯府中除了扈坚良和一个耳背的老院卫以外,都是扈坚良上任之后新来的。新来的人们都知道侯府从前了不得,可却无从知晓那等了不得到底是如何,除非是扈坚良情不自禁地感慨往事,他们能听到那么一点点东西,那个老院卫耳朵背得厉害,根本没法聊。 扈坚良显然是天资不足,昨日杨臻来找他之时他就在算账,如今一本账目仍未算清。 “侯爷侯爷!” 外面跑进来个捕快说:“昨天那个杨公子来了!” “快请快请!”扈坚良合上账本起身相迎。 没一会,杨臻便被领进来了。 “扈叔,又来打扰您了。”杨臻朝他拱手。 扈坚良同他对面而坐问:“昨日我走后你那里如何个情况?” “正如扈叔所说,他老人家肯认我这个外孙,老爷子已经拉着我下了一天的棋了。”杨臻说。 “那便好那便好!”扈坚良开怀大笑。 “晚辈有一事想麻烦一下扈叔。”杨臻说。 “贤侄请讲。” 杨臻将方盒递上来说:“我这有一幅画,想请扈叔帮我送去徐州。” “徐州?” 杨臻点头:“徐州都指挥使柴赓的府上。” 他自觉没必要再去徐州拐一趟,若是柴赓要留他的话,他一时半会就走不了了。他的盘算是,如今的抚江侯府基本成了兵部之下的衙门了,能有机会与柴赓联系一下自然百利无害。 扈坚良也明白这一层,爽快地答应道:“没问题!” “多谢扈叔了!”杨臻道过谢,与扈坚良闲话了两杯茶之后便告辞道:“先不打扰扈叔了,我是趁着老爷子去翻棋谱的空子跑出来的,得尽快回去才行。” “好,那咱们改日再聚。”扈坚良陪着杨臻往外走。 二人走到前院之时,杨臻停了停步子,回头看着不知从何处出来的乌显炀,拱手道:“前辈。” 乌显炀的目光尽在杨臻的腰上,他稳着目光走了过来。 “毒尊大人可有事?”扈坚良问。 杨臻发觉他的目光落点不对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腰带没松啊…… “那根笛子,”乌显炀抬手指了指,“能给我看看吗?” 杨臻愣了愣,旋即将别在腰后的藏锋抽出来递给了乌显炀。 上次在中都时,藏锋由嵬名岘替他收着,昨日藏锋则周从燕落在了包袱里,乌显炀也就没能见到它。 乌显炀一手横握着藏锋,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笛身,看上去像是在会见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 第六十章 藏锋之锋 “你从哪里得来的?”乌显炀握着藏锋不肯撒手。 “此物是晚辈入门后家师所赐。”杨臻坦白道。 乌显炀的目光完全生在了藏锋上,他边看边问:“你知道它叫什么吗?” “藏锋。” “知道为什么叫藏锋吗?”乌显炀问。 他这么问,杨臻就能肯定乌显炀确实是认识藏锋了,而且还可能认识藏锋的旧主。 杨臻摇头道:“此名是家师所说。” 乌显炀看了看他,拇指在笛首轻轻一按,两手逆旋相离,将藏锋分开成了两部分。 “这……”扈坚良被惊得说不出话。 杨臻瞪大了眼,看着乌显炀手中被分成两半的藏锋,一端是鞘,另一端竟是锋近尺长的、银光泛泛的尖刺。 在他们二人的注视之下,乌显炀两手一转,将笛首与笛尾对起来一拧,将藏锋变成了一柄两尺长的刺剑。他把藏锋递到杨臻面前说:“还给你。” 杨臻两手接过藏锋,端着好一番打量后问:“前辈怎知它还能如此?” “你说这是秋老先生给你的?”乌显炀不答先问。 杨臻点头:“师父说是一位故人相赠。”杨臻心思飞快,眼见藏锋的机巧之后便有些把握了,他猜测道:“莫非它的主人是温凉?” 抚江之刃,作为神兵城最后的人,所造的千奇机巧之物简直不胜枚举。 扈坚良有些激动,他虽然曾经伺候过温凉,但温凉浑身上下都是让人猝不及防的奇巧之物,温凉房中百怪之物更是数不尽,对于温凉的东西,扈坚良数不清记不住是一,更重要的是他不敢靠近细看——发簪腰佩皆是暗器,靠近了之后一个不慎人就不知不觉地没了…… 乌显炀摇了摇头,沧桑地笑了笑说:“曾经是,既然秋老先生替阿凉把它给了你,那它就是你的了。” 杨臻攥着已经大变了模样的藏锋,如今才明白藏锋之名竟是如此的直接。 “秋老先生可曾说过阿凉是何时将藏锋给他的?”乌显炀眼神动容。 杨臻能看出他的期待,却无法满足他的期待,他摇头道:“师父很少提起从前之事。” “难道……”扈坚良恐惊天上人,“凉少爷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汉中?” 乌显炀和扈坚良无言对视。 杨臻无话可说,这事他是真的不知道。 出了应天地界之后周从燕还有些不舍得,“咱们就这么走了?” “我已经陪老爷子下了两天棋了,再下我就要变成方脸了。”杨臻晃着缰绳驱马慢行。 周从燕总是不放心,“都不用等结果吗?” “已经有结果了。”杨臻说。 “有了吗?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周从燕懵道。 杨臻一脸慈爱地说:“昨天夜里说的,那时你早睡了。” “哦……”周从燕不懂围棋,王鹤龄要是不讲故事,她根本在旁边坐不下去,“你姥爷打算怎么处理呢?” “钱塘知县撤职,庐州知府贬官,请准的奏折今早就发出去了,只等京城应一声了。”杨臻说。 “还要请示?”周从燕觉得麻烦。 杨臻耐心解释道:“走个过场而已,南直隶府处理这种事权力还是有的,上报只是程序而已。” 周从燕噘嘴好不情愿道:“撤职贬官,就这样算了?” “鱼肉乡民是不称职,自然要撤职,可他们未伤国气,所以没法处死。”杨臻与她认真道。 “哦……”周从燕还是不乐意,“他们的恶行会因为撤职贬官就此打住吗?” “姓庄的那家被收走了官职和田宅,没了兴风作浪的本钱倒还好说,只是他和孙守禄是一根串上的,只要孙守禄还有机会,那姓庄的也就有爬起来的可能。”杨臻皱眉说。 “那咱们不就白忙活了吗?”周从燕觉得矛盾得很。 “不会,他们已经被老爷子安到监视名册上了,老爷子会安排人看着,直到他们死为止的。”杨臻说。 周从燕的表情总算是畅快了。 “好啦,赶紧回去吧,我快想死阿衡了。”杨臻纵着马头调向南方。 “你不去给柴叔送画了?”周从燕跟着他调头问。 “你想去吗?”杨臻勒了勒缰绳。 周从燕当是他忘了他自己先前说的话了,给他提醒道:“你不是还说想把小侯爷送你的那身衣服穿去显摆显摆吗?” 杨臻一脸玩笑模样道:“算了吧,若是真让他见了,把我的衣服抢了去怎么办?那幅画我已经托扈侯爷替我送去徐州了,咱们还是尽快回去吧。” 周从燕戳了戳他的腰调侃道:“你这么稀罕人家小侯爷的衣服呀?” “你以为那只是身衣裳啊?” “不然呢?”周从燕觉得莫名其妙。 “那可是价值千金呐!”杨臻煞有介事,“若是将来有需要,我把这衣裳一卖,怎么也算是个有钱人呀。” 周从燕犟着鼻子脸上尽是不屑:“你跟着姑奶奶我,还能让你过苦日子不成?” 杨臻笑鼓了腮,他舔着后槽牙不知该回句什么好。 “再说了,人家特意给你的衣服,你转手给人家卖咯,你不怕小侯爷知道了以后戳你脊梁骨啊?”周从燕觉得他有些不厚道。 “人家人家的,你是谁家的?我怎么听着都是你在向着他?”杨臻斜眼瞅她,“你才见过他几回啊?” “我没见过他呀……”周从燕把嘴撅得老高。 “你们不是在街上见过吗?” “没,”周从燕不耐烦,“我就只看见了一只手,这算什么?” “噢——”杨臻一脸虚惊。 周从燕看他的那副样子,总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跟他呛话道:“你见得多,自豪呀?骄傲呀?” “没有没有,”杨臻摊手笑,“只是单纯的欣慰而已。” “这有什么好欣慰的?”周从燕不服,“其实后来我又专门问过医馆里的人,他们都说那个世子从不轻易露面的,就连吴老大夫去给他看病都是隔着纱不见面的,所以即便他是医馆的常客,但医馆里的人也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你那次说他什么来着,反正就是很好看的那个意思,我跟杜仲他们说了之后他们就跟听笑话一样,都不信!你真见过是吧?真的很好看吗?” 杨臻抿嘴犹豫了一会,像是认真考虑了一下后说:“要是论英俊的话,那肯定是比不上我。” “咦……”周从燕满脸都是嫌弃,她有些被眼前人的厚颜无耻的张扬给顶到了。 “但他比鸿踏雪那家伙漂亮,”杨臻补上了后半句,“很多。” “还有比鸿踏雪好看的男人?”周从燕觉得不可思议。 杨臻面色明显很不安逸了,他捋着马脖子上的鬃毛问:“怎么你也觉得鸿踏雪那家伙很好看吗?” “他不好看吗?我头一回见他还把他当女人了呢,甜儿不也是嘛!”周从燕说,“不过他那口牙……真的有点不下饭。” 杨臻脸上的表情甚至有点鄙夷,不过人的长相并不能随心所愿,鸿踏雪自己也不乐意长成那副模样,让人不痛快的是,旁人看待那副皮囊的眼光。 “你喜欢什么样的?”杨臻十分期待周从燕的回答。 周从燕看他与她并马而行的杨臻那一脸期待的样子,立马懂了他的心思,她跟着杨臻混久了,遇上这种事的第一反应也是想欺负一下人,可她在犹豫间又有些不舍得。她一番倔强之后哼了一声后说:“反正不是他们那样的!” “噢……”杨臻心满意足,“那,是我这样的吗?” “哼!”周从燕死不承认。 第六十一章 人生到处 既然要往南走,那就必须要到苏州拐一下了。 经过苏州回舟水山庄报个到已经基本成了杨臻的习惯了,好在如今的大小姐已经完全明白杨臻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了,自然不会再有杨臻会扔下她自己走掉的担虑了。 应天与苏州同在江水沿岸,他们顺流而下一日便到了。 不知是不是日前他俩话头提到过的缘故,他们进了苏州地界之后竟然真的遇上了鸿踏雪。 对于鸿踏雪的神出鬼没,周从燕真的是瞠目结舌了。 “你上次怎么没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呢,这会儿又出来了。”周从燕牵着马看着夹在她和杨臻中间的鸿踏雪说。 “老杨你管管你家大小姐吧!”鸿踏雪朝杨臻的背照晃了两下说,“你瞧她怎么说的话,什么叫我‘上次怎么没的’?晦不晦气!” “你可不就是突然没了嘛。”杨臻笑他。 鸿踏雪眼见他们二人合穿一条裤子,只能自己尽量给自己挽面,摆出一副遭天妒的英才模样,叹气道:“我全当你是在夸我轻功无敌了,没办法呀!人在江湖混,总得有一技之长吧。” “放在你身上,”杨臻说,“应该叫‘一技至长’。” “诶,不敢当不敢当!”鸿踏雪自豪不已。 周从燕觉得他这副模样跟杨臻自负起来还真像,不过话本里的鸿踏雪可没有眼前人这么骨肉鲜明,她又问:“你真像话本上说的那样四海游荡吗?你没有家吗?” “习惯就好啦,像我这样的哪一天要是真有家了反倒会不习惯吧。”鸿踏雪说得无甚所谓,“我走到哪儿是哪儿,如果不是主动站到你们跟前,你们都不晓得我在过什么地方。” 杨臻歪头看了他一会后,咋舌一声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你这个糙汉也就这点配得上你的名字了。” 鸿踏雪这次没立刻回击杨臻的嘲讽,反倒是好奇非凡地问:“你怎地会知道我师父的诗?” 杨臻挑眉反问:“你师父的诗?你师父是何许人也?” 鸿踏雪甚是嫌弃:“你可真行,好歹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的人了,怎么这么孤陋寡闻?先前不晓得我的名号也就算了,难道连‘西域云中燕’都不知道吗?” 杨臻眼中怜悯满满,咧嘴笑道:“我确实不知道西域云中燕是靠写诗出名的。” 周从燕听得新奇:“你师父西域云中燕,还会写诗呐?” “那是!”鸿踏雪更自豪了。 “飞鸿踏雪泥?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呀?”周从燕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杨臻看着这两个无知的人,哭笑不得。为了不让鸿踏雪继续胡诌,他转了话头问:“你这回为什么会在这儿?别跟我说是偶遇。” “嘿嘿,”鸿踏雪奸笑着看了看周从燕后说,“我来苏州自然是有事要办啦!” “既然你有自己的事要办,那便去忙吧,我们还要回家呢。”杨臻说。 鸿踏雪耍赖:“别呀,能不能别回回见面都赶我走啊!” “他想跟着就让他跟着呗,不就是多张吃饭的嘴嘛。”周从燕觉得鸿踏雪这样活在话本子里的人能去她家吃顿饭也是件有意思的事。 鸿踏雪由衷拍马屁道:“周大小姐不愧是大户人家出身,做事就是爽快!” “丫头,你这可是引狼入室啊。”杨臻真想给她的天真一记当头棒喝。 “就他这身板儿,还能把我家搬空了不成?”周从燕觉得完全不值的顾虑。 鸿踏雪谄笑着搓手点头。 既然连周从燕都不介意,杨臻自然就不多说了,有他在,鸿踏雪就是真想干嘛也干不了。 周从燕进了舟水山庄之后立马就化身成了地主婆,领着一群人到处张罗。 杨臻对舟水山庄熟得很,自然不用在可着人领他去这去那。他和鸿踏雪站在大门楼下面,就是不肯往里走,他目光左右摆着,打量着舟水山庄的前院说:“说吧,你到底要干什么?” “还记得夜牙玺吧?”鸿踏雪满脸是笑,眼看着杨臻哼了一声后又说:“我知道你不感兴趣,不过这次可就不是你事关不己的事了。” 杨臻斜眼看他:“舟水山庄也有?” “聪明!不愧是杨臻。”鸿踏雪搓了个响指。 “你是馋牢饭了吗?”杨臻一把扯回打算往里走的鸿踏雪。他倒没有怎么嫌弃鸿踏雪,可他更烦的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夜牙玺,怎么哪里都有它? “别呀!”鸿踏雪反过来撸着杨臻的胳膊说,“咱们朋友一场,你就帮帮我吧!” 杨臻觉得他好笑:“谁和你是朋友?” “别这么无情嘛!我可是真拿你当朋友,我不跟你说虚的,我就是想看看,要是假的,我保证立马奉还!”鸿踏雪撒起娇来让杨臻好像瞧见了秋甜儿。 “要是真的呢?”杨臻像撕一块老膏药似的扯开鸿踏雪问。 “不能吧……”鸿踏雪觉得没有这个可能。 杨臻不管有没有这个可能,总要提前与他把事说好:“就算是真的,你也别想把它带走,否则我会让你连爬着离开这里的力气都没有。” 鸿踏雪明显是被杨臻突如其来的凶狠给怵到了,他结巴了一下后说:“你连夜牙玺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干嘛要这么护着它?” “话我说在前头,”杨臻说着往里走,“你若听了,自然是给我省了一桩麻烦事。” 周从燕这回家没受到周从文的热火相迎,她原以为是他还在学堂摸鱼,可路过他的房间之时才发现他竟然独自一人躲在房里用功。 “我的哥哥呀,你这是怎么了?”周从燕看着摇头晃脑背书的周从文说。 周从文瞧见自己的宝贝妹妹回来了,扔下手中的书就迎了上来,兄妹两人好一阵叙旧之后,周从文又重新捡起了书卷,边翻边叹气道:“明年有乡试,爹让我去呢。” “使劲学一年能管用?”周从燕觉得不靠谱。 “那能怎样?错过明年的乡试,就得再等三年,我有多少个三年?也不能回回让爹失望呀!”周从文似乎懂事了不少。 周从燕拎了个圆凳坐到他对面,也与他认真道:“还别说啊,从前我也没想过,只是前不久跟佟哥在中都遇到过一个小秀才,从他那儿我才知道你们考科这么多门道,他就是因为没钱才没能在乡试中混出个结果的。” 周从文还是叹气,钱对他来说自然不是问题,他怕的是有钱也考不出好名次。“我虽然今年过了院试,但也是勉勉强强的事,唉!”他把书卷在手中磨了磨说,“我要是有臻臻那等文墨,当朝宰相早就换人了!” 周从燕乐呵得不行,好似周从文夸的就是她。“他确实博学得很,不仅精通你们那些经典,连江湖人写的诗他都知道!”她满心炫耀。 “江湖人还会写诗?”周从文听着新奇。 周从燕连连点头:“就在来的路上他刚说的,要不是他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鸿踏雪的名字是从哪儿来的呢!” “鸿踏雪?话本上的那个盗灵?”周从文也没少看话本子。 “他现在就在咱家呐,我专门把他喊来的!” 周从文好似遭了灾:“好妹妹,你把天下第一的贼领回家来了?你是怎么想的?” 周从燕觉得无所谓,继续就着自己话头往下说:“他师父西域云中燕也是个顶传奇的人物,竟然也会写诗呢,‘飞鸿踏雪泥’,想想还觉得挺美呢!” 周从文觉着耳熟,拧着眉头寻思了片刻问:“你说的不会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吧?” 第六十二章 半方青玺 周从燕没想到自己这平日里不长文不善墨的哥哥竟然也知道这等诗,抬手给周从文一拳说:“行啊老哥,你长进不小啊!” 周从文笑惨了,他一阵摇头后说:“这是苏东坡的诗,什么时候成了那个西域人的东西了?” “啊?”周从燕一怔。 “我的好妹妹呀,你可真给老哥我丢人啊!”周从文看着周从燕的呆愣模样说。 周从燕觉得自己没见识极了,现在回想起当时在街上杨臻看她的表情更是羞得不行,“他会不会觉得我很蠢呀?”她在心中自问。 “想来也是,印象里臻臻好像很喜欢东坡词。”周从文摩挲着下巴说。 “我怎么不知道?”周从燕的埋怨也不知该对谁。 “他背诗的时候你还没认识几个字呢,说了也不会在乎呀!”周从文摊手。 活二十年了,她还是头一回被自己这不学无术的兄长嘲笑。她在心中一阵酸涩之后,大眼睛盯着周从文背后的书架格子左右打量。 周从文把书卷一扔说:“去欢迎臻臻了,书明天再读。” 周从燕拽住他憋了好一会后说:“你借我本书。” 经过一番考虑,为了防止鸿踏雪在舟水山庄里大开偷戒,杨臻决定腆着脸直接领着鸿踏雪去问周振丹。 周振丹拉着杨臻坐在一起,攥着他的手好一番盘问后又如老父亲般地絮叨道:“我这个闺女啊,从很小的时候心就大,野起来都不像个姑娘,这些年老夫也总以为自己能好好地收住她,刚开始她不在家的时候我别提多揪心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生怕她在外头受什么委屈。如今好了,看她每次跟你回来都欢天喜地的,比从前开心多了,有你照顾她我也就放心了!” “能让周伯伯安心,小侄便能有所交代了。”杨臻看上去通情达理。 鸿踏雪觉得杨臻太保守,便替他敞开了说:“庄主您不知道,周大小姐可有排场了,照我看来,老杨他在外头混的时候还得靠周大小姐罩着呢!” 周振丹盖着茶气朗笑道:“小女初出茅庐,尚不懂事,若有行事不妥之处,还要烦请盗灵阁下多担待啊!” 鸿踏雪被领到他跟前道明身份后,或许是出于对杨臻的信任,他并未对鸿踏雪表现出什么的抵触之色。 “有老杨在,谁敢难为周大小姐啊!”鸿踏雪连忙摆手,“周庄主放心就是!” 周振丹不再叙闲话,问:“方才鸿大侠说有事要与老夫商量,不知是何事呀?” “是这样,在下听说贵庄之中有夜牙玺,所以想向周庄主借来一观。” 周振丹愣了一下,旋即侧脸看了看杨臻,见他并不否认,便点头道:“确有此物,不过是个老物件罢了,不知鸿大侠怎会想见此物呢?” “在下一直在追寻此物,也算是毕生一志,如今提出,若有为难之处,在下先向庄主赔罪了。”鸿踏雪说得诚恳。 周振丹并没犹豫多久,甚至说是有些爽快,他答应道:“好,稍后老夫便取来与鸿大侠观赏。” 鸿踏雪似乎也是没想到周振丹会这么爽快,道谢过后抛给了杨臻一个覆着失望的眼神。杨臻明白他的意思,他应该已经十有八九地确定马上就要见到的夜牙玺也是假的了。 周家兄妹俩进了堂中说饭菜已备好,周振丹便请鸿踏雪先随他们一家人吃了饭。酒足饭饱之后,鸿踏雪一边拍着马屁一边跟着周振丹和杨臻去了周振丹的书房。 周振丹从书格上的一个紫檀盒子中取出了一个绒布包裹放在了案上。 鸿踏雪和杨臻都皱了眉,光看这包裹的大小,怎么都不是夜牙玺该有的尺寸。 周振丹把绒布展开,将一块青玉疙瘩露了出来。 “这……”鸿踏雪瞪眼了,这个夜牙玺竟然只有一半。 “这便是老夫所藏的夜牙玺了。”周振丹说。 “为何会只有一半?”鸿踏雪问。 周振丹摇头:“老夫得到之时便只有一半。” 鸿踏雪实在是大失所望,他征得周振丹的同意后拿起了那半块夜牙玺,入手后他的脸色变了变,不过很快便复归失望的模样,他把半方夜牙玺掂了掂放回桌案上,拱手道:“在下已看过了,多谢周庄主了!” 周振丹只道无事,收起半方夜牙玺后同他们二人出了书房。 鸿踏雪牵挂已了,便再也待不下去了,连客堂也没回便告辞要走。周振丹倒不在乎,只是托杨臻替他送送鸿踏雪。 “怎么样?”杨臻送着他从前院走过。 “唉!”鸿踏雪使劲叹了一声,“假的假的!” 杨臻笑看他:“你都不用对着月亮再看看了?” “这还用看?神兵城的宝贝,会被随随便便地切成两半儿吗?简直是假货中的假货!”鸿踏雪嫌弃道。 “你应该也猜得到吧,太师府的都是假的,这里的能是真的就怪了。”杨臻笑。 “是啊,是我想太多了,真是浪费感情!”鸿踏雪似是心意难平。 “反正你勤劳能干,这家不行再换下家呗!”杨臻说。 “下家?”鸿踏雪奇怪地笑了笑,“我本不想去招惹下家的。” 杨臻觉得好笑:“还有你堂堂盗灵不敢偷的地方?” “那可不!”鸿踏雪煞有介事,“你说要是我把星爻台的夜牙玺偷了,谢和弦一个不高兴给我批一句不吉利的命,我不就完了嘛!” 杨臻皱眉,太师府、承贤山庄、舟水山庄,如今连星爻台都出来了,这夜牙玺还真会挑地方藏啊! “这有什么,你人挡偷人佛挡偷佛,做贼的干嘛害怕算命的?”杨臻把他送到门楼外。 鸿踏雪回头看他,凑近了些像是给他抚灰一样轻轻蹭了蹭他的肩膀说:“老杨,但凡我要是能打得过你呢,你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杨臻眯了眯桃花眼,低头也凑近他说:“那我,是不是该多谢你的无能?” 鸿踏雪不能再嫌弃地剐了他一眼骂道:“你讨厌死了!” 把鸿踏雪活生生气跑之后,杨臻心满意足地转身往回走,正好迎上了不远处乐呵呵朝这边瞧的周从燕。 “说什么悄悄话呢?”周从燕问。 “夸他呢。”杨臻和她并肩而行。 “你还会夸人?”周从燕纳罕,“把人夸跑了?” “是他不经夸。”杨臻说。 “刚才你们干嘛去了?” “鸿踏雪那家伙来你家就是为了夜牙玺,领他看完了他也就走了。” “我家还有那玩意儿?”周从燕来了劲头。 杨臻点头:“就在你爹的书房里。” 周从燕先是一阵兴奋,但细想了一下后又问:“鸿踏雪没拿走,是不是说明那是假的呀?” “那家伙确实是这么说的。” 周从燕的嘴立马撅起来了,她这份大失所望可比先前鸿踏雪的厉害多了。 杨臻看着她的样子问:“怎么,你希望是真的呀?” “对啊,要是真的该多好,你不是说那是神兵城的东西吗?多厉害啊!”周从燕郁郁道。 杨臻只管和她一起往回走,也不再多说什么。他倒是不希望舟水山庄的半块夜牙玺是真的,毕竟是个让鸿踏雪四海奔波的地方,若传言是真,夜牙玺真和宝藏什么的有关,那真的夜牙玺出现后无疑会吸引众多人争相抢夺,这得是多大的一份麻烦。 不过凭着杨臻对鸿踏雪的了解,他反而有些怀疑这半方夜牙玺是否真是假的。如果那半块夜牙玺是真的,鸿踏雪没本事从他面前拿走,所以当着他的面说这是假的,暂时混淆视听,待他离开之后,鸿踏雪再回来取走夜牙玺就易如反掌了。 第六十三章 顺手牵羊 夜牙玺真假尚存疑虑之事虽然只是杨臻的猜想,但也并非毫无可能。他若能了解周振丹对此物的重视程度,也就能决定到底要对周振丹提醒到什么程度了。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原也只是留着做个念想,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来找。”周振丹与杨臻对面而坐。 时已入夜,周家兄妹俩都各自回屋休息了。 “伯父对夜牙玺所知几何?”杨臻想先大致探个底。 “我也是只晓得此物的名字罢了。”周振丹说。 杨臻略作寻思又问:“伯父可听说过半年前太师寿辰之日府中遭盗之事?” 周振丹点头:“你父亲之前在书信中提到过,此事仿佛正是那位盗灵所为吧?也正是因此我才有些迟疑,不太明白你将他领来的意思。” 杨臻掐着分寸笑了笑说:“伯父可知鸿踏雪去太师府为了什么?” “这倒不曾听说。”周振丹摇头。 “他去太师府正是为了偷夜牙玺,因侄儿当时在场便将夜牙玺追了回来。”杨臻说。 周振丹皱眉问:“难道这东西的另一半在太师府?” “不,太师府的夜牙玺是方完整的印,只不过——是假的而已。”杨臻说。 “这是怎么回事?”周振丹的惊讶再明显不过。 “按照鸿踏雪的说法,此物确有一真,但也有多个仿品。” “那这个……”周振丹有些动容。 “鸿踏雪说是假的。”杨臻据实相告。 周振丹有些呆地长应了一声,除此之外倒没有其他特别的神情了。他不知道夜牙玺的真假有何分别,于他而言这只是个寄托思念的物件,哪有什么真真假假的讲究。 “侄儿能否问一句此物从何而来?”杨臻问。 “是燕儿的……”周振丹并未回避什么,只是斟酌了一下用辞,“是燕儿的叔叔托我保管的。” 这话一听,杨臻便不觉发问:“您还有个弟弟?”他可是从未听杨恕说过此事,甚至连平日喜欢和他乱絮叨的周从燕都没提过。 “是……”周振丹磕了一下话茬说,“他和燕儿一样的性子,年轻的时候到处闯荡,很少回家。” 杨臻也就笑笑,周振丹言语至此他也不必再问什么了,毕竟是旁人的家事。“既如此,那这半方夜牙玺也是个十分要紧的念想之物了,伯父且好生收着吧。”他说。 周振丹点头。 “为防万一,还是请伯父换个地方收藏吧。”杨臻把话说明。 “好。”有杨臻这句话,周振丹总会顾忌着已经来过一次的鸿踏雪。 数日之后,杨臻和周从燕离开了苏州,是夜,二人在绍兴快意楼落脚,这里的店小二竟然还记得杨臻曾在柜上多留了些银子的事。这样正好,也省得再掏银子了。 二人同在周从燕的房中吃饭之时,杨臻问了她一件这几天刚生出来的一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读诗了?” 这两天上路之后杨臻就发现了,但凡是他们歇脚的时候,周从燕都会掐着本《东坡诗集》翻看,只不过她总是有些偷偷摸摸的,所以杨臻也没明摆了问。如今周从燕就把诗集搁在桌子上了,他自然也就能问了。 周从燕翻着白眼瞅了瞅他说:“你还好意思问?之前鸿踏雪说错了的时候你也不提醒我,是不是还偷偷笑话我了?” 杨臻直道没有。凭她的好胜性子,说出来她不更尴尬吗? 周从燕看着杨臻衣服上的赤杨墨枝,把饭咽下去摸了摸手边的诗集念道:“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人呢?” 起先她只是想看看杨臻喜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如今看了几日之后,她也开始喜欢了。 杨臻笑眯了眼。 周从燕自顾自地感慨了片刻后又问:“你倒说说看,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喜欢……”杨臻认真想了想,“倒不至于,只是觉得与这位先生有些神交罢了。” 周从燕撅嘴:“搞什么神秘嘛……”她吃了个差不离了,侧脸看了看窗外的新月,贼兮兮地笑着说:“给你看个东西。” 她蹦蹦跶跶地去拔开自己的包袱卷,从中掏出了一个杨臻看着眼熟的绒布包裹,她把包裹拿过来扒开,将那半块方玺举到了杨臻脸前。 “怎么在你这儿?”话是这么问,但杨臻基本是猜出来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哼!”周从燕看杨臻那副她好像偷了个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的表情,觉得他太过大惊小怪,“反正都是假的,我爹留着也没用,让我玩玩怎么了!” 杨臻哭笑不得:“你爹说这是你叔叔留给他的念想。” “叔叔?什么叔叔?” “你爹的兄弟,说是在外闯荡,久不归家。”杨臻说。 周从燕来了精神:“我家还有这么号人?闯荡得怎么样?” 杨臻摇头。周振丹当时没多说,应该是并不如意吧。 周从燕仍是兴意不减,边认真寻思边自言自语:“有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人姓周啊?没准就是我们家的呢……” “你呀。”杨臻把碗筷摞放起来说。 “别闹了!”周从燕被他逗乐了。 “好好好,不闹了,我把这些碟碟碗碗的捎下去,你拾掇拾掇睡吧。”杨臻端了桌上的家伙事离开了房间。 周从燕把玩着半方夜牙玺,坐到窗边对着明亮的新月仔细打量着印身之上模样奇怪的雕兽,挑着食指顺着雕兽往下滑,延至半边印坐上的细密雕纹。她认不出这些纹样到底是什么东西,将玉疙瘩翻了个面想继续琢磨却被这半方印散发出来的荧荧之光晃疼了眼睛。 “什么破玩意儿……”她嫌弃着将玉疙瘩扔回了包袱里。 三日后,二人慢慢悠悠地溜达回了崇安,进了药师谷之后被在谷口溜兔子的苏纬瞧见了,惹得他薅着兔子耳朵便冲了过来。 “小师父你终于回来啦!”苏纬按不住激动。 杨臻看着自己的大宝贝,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小嫩脸,笑道:“怎么,我不在的时候你师爷就让你吃兔子呀?”他绕上苏纬的桡脉探查情况,从脸面上来看,苏纬的气色已是比两个月前好很多了,搭过脉之后,他就更确定苏纬真是滋润透彻了。 “没有没有!师爷的手艺可好了!”苏纬把手中的大胖兔子一扔,拍拍手说,“这几天师爷说谷里的兔子太肥了,让我溜溜。”苏纬满面欢乐,又对周从燕招呼:“师娘好!” 周从燕见着他也是高兴,与他一同往谷中走。 杨臻侧脸看了看窜进草丛的兔子,笑了笑以示感激。他懂得林年爱让苏纬溜兔子的深意,林年爱从来不在乎这块宝地上的兔子们到底胖成什么样,他是怕苏纬日日滋补,养出虚火,所以让苏纬追着兔子跑跑,也算通达气脉了。 按照杨臻的打算,如今已是十月,在年前总得把苏纬送回山海阁过个年,不然他怕苏策会戳穿他的脊梁骨。只不过这也并不着急,能让他留出时间赶回来陪林年爱守岁就是了。 “小师父,上回你离开前说这次回来要教我武功的,可不许耍赖啊!”苏纬挎着杨臻不肯撒手。 “作数作数,当然作数,你好好学,等回了蓬莱去跟你家那个高手过过招。”杨臻说。 苏纬歪嘴笑道:“算了吧,途安的身手可是敢追小师父你的呀,我哪有这本事。”他在载世堂里眼瞧的厉害事多,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第六十四章 仙谷逸事 林年爱弯着腰倒背着手在尝草园里视察,偶尔也随手把地里刚鼓出尖的野草揪出来。溜了一圈后他直背抻了抻腰杆,余光瞧见杨臻朝这边走了过来。 “怎么?不用忙着看你的宝贝徒弟了?”林年爱阴阳怪气。 “哟?吃醋啦?”杨臻听乐了。 林年爱不以为然,撇嘴道:“你不是要教阿衡武功吗?” “教了两招,够他练几天的了。”杨臻凑到他边上说,“我有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林年爱隐隐觉得不是好事。 “我这回去庐州见着那个吴老大夫了。” “哪个吴老大夫?”林年爱想不起来是谁。 杨臻看他贵人多忘,便又提醒道:“就是九年前那个把你当神仙一样膜拜的老郎中啊。” 林年爱总算是有了些印象:“他呀,你这是找他去学艺了?” “哪儿能啊,有您这样的好师父,旁的我才看不上呢!”杨臻一脸乖,“我是去打听了一下这世间能大补物什儿。” “他知道的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林年爱瞅他。 杨臻叹了口气说:“唉,他知道的你肯定也知道……” 林年爱被奉承话哄的哼了一声。 杨臻又补上后半句话:“果然呐,说到底还是老蔡这样的神龟最补……” 林年爱瞬间恼了,从地里扯起一条葛葎草就要往杨臻身上甩。杨臻眼瞧着劈头而来的草条子,俊脸都紧张歪了,赶紧矮身躲开,几步便远远跑开了。 “你给我过来!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许打老蔡的主意,你个兔崽子!”林年爱追着他满院子跑。 杨臻边躲边吆喝:“我知道你把老蔡当宝贝,可阿衡也是我的宝贝呀!咱们将心比心……” “老子把你养这么大你跟老子将心比心?”林年爱撵着他出了尝草园。 杨臻跑回了院子,林年爱也再没追过来。把老蔡炖了的事他也有些犹豫,从前只是单纯的好奇,想试试这神龟到底有什么神效,但如今是有切实目的所在的,可尽管如此,林年爱的反对他还是要顾及的。好在如今苏纬情况不错,炖老蔡的事也就不是什么箭在弦上的事了。 不过,他厚着脸去问林年爱也并非没事找事,毕竟在他看来,老蔡早晚得炖给苏纬吃。 跟周从燕一起在葡萄架下扎马步打把势的苏纬瞧见他后,停了架势问:“小师父你干嘛呢?” 杨臻直道没什么,然后走近了些支棱着苏纬架起姿势,手把手地矫正他的欠妥之处。 “没事还跟逃命似的?”周从燕觉得稀奇,她实在少见杨臻这样的慌态。 “散步散得快了点而已。”杨臻不承认。 苏纬一边由杨臻摆弄着抻招式一边问:“小师父,听师娘说前段时间你又收了个徒弟?” 杨臻与周从燕对了个无声的视,点头承认。 苏纬噘嘴道:“你是收徒弟上瘾吗?” 杨臻暗暗与周从燕递眼色,周从燕也认了乖,双手合十求他宽恕。杨臻提膝用脚尖拉满苏纬的弓步说:“放心,不管为师日后会有多少徒弟,你都是为师最宝贝的大徒弟!” 苏纬来不及撒娇,语气有些赖地说:“累啊小师父……” 杨臻提着他的肩膀不许他松了架势道:“练功哪有不累的?扎个马步都坚持不住还想学什么拳拳脚脚?” 苏纬使劲吞了口唾沫,咬牙坚持着说:“你刚才还说我是宝贝呢!” “宝贝更要给为师争口气了。”杨臻心里掐着分寸,明白这点辛苦累不坏他。 “我很听话的,这些日子小师父你虽然不在,但我每天的功课都没落下过!”苏纬说得骄傲。 “我知道。”杨臻收了手,让他自己稳住。苏纬的冲经练成了什么样,他昨日见面掐脉之时便一清二楚了。 时近晌午,练了半天功的苏纬开始喊饿了,可林年爱还没有要回来做饭的意思。杨臻往谷后边去寻人,尝草园里没人,沿着谷边溜步的时候在老蔡的池子边找到了他。 林年爱盘腿坐在池子边上,偻着脖子朝池子里不知嘀咕着什么。 “师父?”杨臻再正经不过地吆喝了一声。 林年爱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哼了一声对池子里露了半个头的老活物说:“你看,想吃你的兔崽子又来了。” 杨臻蹲到他旁边扯过他的手扒开看了看葛葎草在他掌心留下的红道子,给他吹了吹说:“该做饭了,好师父。” “饿死你算了!”林年爱任他拉着说。 “我保证,这段时间绝对不打它的主意了。”杨臻三指朝天。 傍晚时分,林年爱和杨臻师徒俩给苏纬施针理气之时,周从燕杵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与他们爷孙三个各种闲唠。 “夜牙玺?”眼下只有眼下能动的苏纬用动眼睛代替了扭头,“知道啊,《逆元纪》提到过不少次呢!” 苏纬听过周从燕半截两块地说了一通后眨了眨大眼睛说:“盗灵一直都想找到夜牙玺,不过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执着个什么劲。” “他说的夜牙玺的下落真是从你们山海阁得到的?”周从燕问。 苏纬梗了一下脖颈子,没能动弹得了,只好继续眨眼道:“对啊。” “这还能随便告诉别人?”周从燕纳罕。 “怎么不能了?《逆元纪》里写的那么清楚,让他知道了也无妨。”苏纬觉得没什么所谓。 周从燕总以为夜牙玺这么稀罕的物件怎么都不能随便泄露,更何况是对鸿踏雪这样的人呢? “条件是什么?”杨臻听了好久的闲嗑才问。 山海阁的问道师要是真那么好说话,山海阁的家底早就被抖嗖干净了,还拿什么来高深莫测。 “等他找到真的夜牙玺了,先拿来让我画幅画。”苏纬说。 “就为一幅画,平白添那么多事?”周从燕觉得没必要。 “反正都是江湖的事,温洵做那些假的就是为了搅浑水,如今盛世太平,夜牙玺也只给江湖中人添点乐子而已。”苏纬说。 提到温洵之时,林年爱脸上有那么点嫌弃一闪而过。杨臻注意到了,也纳闷了:从前常听林年爱说昔时在神兵城喝温居延酿的梅煎雪,旁的倒也没什么了,怎么他还和温洵有过节吗? “说来也是,要不是鸿踏雪,我还不知道我家也有夜牙玺呢!”周从燕说。 “师娘家也有?”苏纬的脊椎骨挺了下没动成。 杨臻按住他的脑袋说:“别动。” 杨臻心道有问题了,舟水山庄的夜牙玺并没被记进山海阁的传志里。 “怎么?”周从燕看他的样子也觉得奇怪,“难道不是你告诉他的?” “不对啊,按照我爷爷记的,温洵一共做了七个假的夜牙玺,通过各种方式转赠给了别人,但这些人里并没有舟水山庄的人呀!”苏纬说。 周从燕看他不信,便跑回屋去拿来了那半方夜牙玺。 “怎么只有一半?”苏纬瞪了眼。 “本来就是一半,我爹说这是我叔叔留给他的。”周从燕说。 “叔叔?”苏纬似乎也不知道周振丹还有兄弟。 周从燕拿着夜牙玺在手中翻个道:“对啊,你知道的多,也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姓周,没准儿还真是我家亲戚呢!” 林年爱摆了摆手嫌弃道:“你们几个小娃娃可真是闲得慌,想这些破事儿作甚?” 杨臻看着他的样子,也觉出林年爱似乎并不想他们讨论这些事,便说:“阿衡你就消停些吧,都被扎成刺猬了还老实?” 苏纬倒是来了劲头,他嘟着嘴寻思了片刻后说:“周振鹤?” 第六十五章 妥当交差 周从燕只是听着周振鹤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不过却也觉得有意思:“这人是谁啊?听着名字怎么还跟我爹排着辈儿呢?” “巫奚教上一任教主。”杨臻说。 “魔教的人呀?”周从燕不太情愿了。 林年爱开始给苏纬拔针,边拔边嫌弃道:“魔教的人还能跟你们舟水山庄扯上关系?厉害坏了是吧?” 苏纬吃着身上的不舒坦,猛开话匣子道:“咱们之前说过的呀,周振鹤是凤中天的徒弟,年纪轻轻就接了凤中天的位成了一教之主。” “有多年轻?”周从燕怎么都不会觉得这样的大魔头跟他们家有什么关系,不过还是好奇这些传奇人物的经传。 “也就小师父这个年纪吧。”苏纬说。 杨臻歪了歪嘴,心想确实够年轻的了,毕竟巫奚教不是什么小门小派,二十岁的年纪便做了教主,实在不容易。 林年爱更嫌弃了,“若不是凤中天那个憨货撂挑子不干了,哪能轮得到那小子!年纪轻轻当魔头,难不成还值得骄傲?” “对了!”苏纬身上的针被拔干净了,神清气爽道,“师爷可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呀,您知道的肯定不比我爷爷记下来的少吧?” “老夫什么都不知道!”林年爱抬手拦住他发问,“你早点睡,别辜负老夫费劲给你扎的这些针!”说罢,他便踢了板凳出了屋。 苏纬憋屈地应了声。 屋中一阵安静后,周从燕催促道:“就这么不说了?” “行了丫头,到底是些无所谓的事,没什么好说道的。”杨臻说。 “我实在好奇嘛,我倒不是十分计较他是个魔头,怎么说五百年前也跟我是一家嘛!”周从燕总不肯罢休。 苏纬征得杨臻的眼神同意后便说:“按照我爷爷记的,他算是凤中天最得意的徒弟了,后来赶上凤中天要闭关,他就接任了教主,他在任的时候巫奚教挺活络的,不过也没生什么大事,倒是有段日子一直跟抚江侯府对着干,至于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就不知道了,以周振鹤身死为止,这两家也就没再怎么闹了,毕竟没过多久抚江侯府也败落了。” “他死了啊?”周从燕不无失望。 苏纬点头:“也就三十出头吧,挺可惜的,毕竟那个时候敢跟‘抚江五子’正面嗑的,除了秋逸兴和方通淮,也就他了。” 听了周振鹤的这番厉害,周从燕也觉得有些遗憾,“他怎么死的?” “不太清楚,”苏纬摇头说,“从对他的前后记载上看,他仇家不少,那时候喊得上名的人都跟他不咋样,我爷爷也人在楼中坐,便闻丧讯来。” 此人此事算是卡在这里讲不出什么了,周从燕眯溜了下眼睛又问:“听刚才林神医的语气,他是跟凤中天有仇吗?” 苏纬摇头,这样的两个神仙人物的私交,除非是真的与他们相熟,不然从何得知。 杨臻挠了挠嘴角的疤说:“有仇倒不至于,只是有点看不惯吧。” “是了,秋清明老前辈跟凤中天的关系很好啊,小师父应该知道。”苏纬拍手,等着杨臻抖出来点什么秘闻。 杨臻从前只听林年爱说凤中天和秋清明的关系一直很不错,至于林年爱和凤中天的恩恩怨怨,林年爱从未说过,不过但凡提起凤中天,林年爱都是一脸嫌弃。 “脾性不合吧,我也没听他俩说过多少凤中天的事。”杨臻说,“说到底,我师父他老人家还是凤中天领进江湖的呢。” 闲叙到深夜,苏纬已经明显有些精神不济了,杨臻把周从燕塞到她自己的房间后,回屋吹了灯往他的板凳床上枕臂一躺便也安静今日了。 十月底,杨臻和周从燕把面色红润、活蹦乱跳的苏纬送回了蓬莱山海阁。 苏策给苏纬搭过脉后,便明显觉得日子好过多了,在得知苏纬还认了杨臻做师父之后,苏策眼中一番辛酸,搁在杨臻身上的目光一时间更难以挪开了。 苏纬要领着周从燕去载世堂参观,苏策并未多说,吩咐苏途安陪着他们二人去了楼上,他则邀杨臻帮他推着木轮椅再次登上了观山楼。 上次来时,窗口下有一盘苏策和温洵摆的死局,如今已被苏策凿成也一块同比的石雕。当时被杨臻解开的死局,也是苏策经年得解的心结。为了长久的留住这个念想,苏策便将其固了下来。 “你觉得阿衡的冲经元气习得如何?”苏老阁主把木轮椅靠到窗边问。 “冲经虽然难学,但阿衡正是适合学习冲经的体质,所以成效颇为显着。”杨臻按着苏策的指示生火点炉烧水道。 “冲经的惊奇之处我自然信得过,从阿衡脉象来看,虽说你们只是离开了四个月,但阿衡却活络了许多,这自然是你与林神医全力看顾的结果。”苏老阁主点头道。 杨臻捏着火钳拨了拨炭火,只道此举实属应该。 “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苏策从手边的抽屉里取出一小方茶盒递给了杨臻。 “前辈请讲。”杨臻说。 他也无需揪心苏策到底会问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照顾苏纬?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山海阁帮了逆元秋逸兴的事,他自然要回报点什么,再说,像苏纬这样讨喜的徒弟,再来三五个他也不嫌弃。 苏策显然与杨臻想得不是同一件事,他一番斟酌后道:“关于上次你所说的剑魁中毒一事,可否详详细细地告诉我?” “前辈是想知道‘六木阴噬脉’的解法吗?”杨臻猜得出他的想法。 “正是。”苏策点头。中毒残废终究是他一生的遗憾,如今他也算是在为自己的不甘寻个解脱吧。 “前辈笔载千古,告诉您自然也无妨,只是此法不易,林先生也嘱咐晚辈一定要保守秘密,所以还请前辈日后不要告诉他人。”杨臻提前打好招呼。 苏策自然是可以给出斩钉截铁的保证,他说:“我答应你。” 杨臻说:“前辈当年中毒之时也曾找过林先生,想必您也猜到了,想解六木必定是离不开冲经。” 苏策点头。 “冲经确实是必备条件之一,另外一个不可缺少的便是逆元气。”杨臻说,“解六木之毒需要同时用此二者将错乱的经脉一点一点掰回来,这是关键一节,完成此环后再配上通脉稳经的针灸汤药调养几日便可大好了。” “原来如此……”苏策总算是了了心愿,不过他细细寻思之后又问:“剑魁身中之毒是你一人所解,那你岂不是有两种真气?” 杨臻并未否认,说:“这也是林先生一定要晚辈守口如瓶的原因。” 苏策看着他把开了的水沏上茶,良久无言,最后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说:“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竟然遇上了个真的身怀两种真气的人。” 杨臻只笑不语。 苏策叹了口气,惋惜地笑了笑说:“若是茅姑姑还在,见到你不知会作何感想。” 杨臻反应了一下后瞪了眼,他知道苏策肯定会提到奚山君,只是不过苏策方才的称呼让他有些惊得慌,“奚山君是女的?” “对啊,”苏策笑道,“说起来,若不是当真见过她的人,恐怕都不知此事吧?” 杨臻点头。秋清明和林年爱年少时虽与奚山君的徒弟们相识,但到底是未曾真正见过奚山君本人。 “如此看来,我倒是也还给了你一个秘密呐。”苏策笑道。 杨臻憋不住羞地笑了,“这等稀罕事,撇了这里怕是也听不到了。” 第六十六章 故人已逝 苏策接过杨臻递来的茶杯抿了一口后说:“从前的事啊,我也许久不管了,《逆元纪》自写成后我也没再看过,若不是阿衡偶尔问起,我怕是早就忘净了。只是每次瞧见你,总能让我想起从前温洵在我眼前晃悠的日子,那家伙就仗着下棋这一样赢了我,总是絮叨说他比我厉害。” 杨臻听着觉得无辜,就因为他解开了温洵的棋局,他就被苏策跟温洵绑一块了? “你的棋倒是下得不错。”苏策说。 “方先生教得好。”杨臻适当谦虚。 只需稍作寻思,苏策便知道杨臻话中之人是谁了,“果然,原来你与这么多故人有关,怪不得我在你身上总觉得有熟悉的地方。”苏策搁下茶杯看着复给他添茶的杨臻说。 杨臻可没觉得自己哪里像方廷和,更何况连方廷和他们都也觉得杨臻只是从方廷和那里学了八斗才学,却没能侵染上半分气韵。再说,先前苏策自己说最讨厌朝廷中人,如今怎么又道方廷和是他的故人呢? “年轻的时候我从未想过,自己的晚年竟然是瘫在椅子上看着山海喝清茶。”苏策盘着手中的冰裂小茶碗说。 杨臻不晓得该接什么话,便只道:“浓茶伤身。” 苏策抬眼看了看他,笑道:“你这小家伙有意思得很。” “前辈可别笑话我。”杨臻也笑。 “能碰上你这么个妙人,也是我的运气。”苏策摇头道,“从前我只当是下半辈子只能靠和温洵较劲来打发时间了,可没想到那家伙走得急,连跟他较劲的机会都没留给我。” 杨臻就这么老实地坐着听,长辈们面对他的时候总喜欢叙旧,他也就是老实听故事,毕竟身为小辈,难不成还要议论长辈们的往事? 苏策似乎也是没能等来想等的回应,便问:“你就一点也不好奇?” “毕竟是往事,前辈若想说自然不吝多言,晚辈无需多问,若不想,晚辈更不用再多置喙了。”杨臻坦诚道。 苏策看了他片刻笑道:“你倒是比我看得还开。罢了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想他念他千百遍他也回不来了,你还年轻,生离死别的事经得少,也实在没必要提前品味这个中滋味。” 茶壶不大,老少二人几句话间便要重添新水了。 “前辈对前不久崆峒和峨眉的事了解多少?”杨臻把茶壶重新坐到炉火上问。 “梗概而已。”苏策说,“如今我不涉江湖事,许多时候都远观得不真切。” “其实,即便晚辈身涉其中,也瞧不真切。”杨臻说。 苏策看他问:“你觉得有不妥之处?” “晚辈也只是猜测。” “此二派之难都牵扯到了剑魁,而最后又都证明是剑魁无辜受牵,想来也确实有些蹊跷,这两件事相似的地方有些巧了。”苏策虽然知道的不多,但想到的却都是关键。 既然说到这里了,杨臻就不妨多问一句了,“前辈可知有什么江姓之人与闻太师有仇?” “为何问起这个?”苏策问。 “前辈应该也知道,近来与嵬名岘有关的事并不止这两件,先前晚辈找到了常与嵬名岘买卖的掮客,他说刺杀闻太师这笔生意是一个江姓之人重金嘱托的。”杨臻说。 苏策只是稍一想便说:“我不是朝廷中人,有些事倒可以稍作议论,可是你,知道得多了不怕给家中惹祸吗?” “前辈是想说江文杲?”杨臻问。杨臻的问题中并未道明这江姓之人在庙在野,而苏策却直接这么说,证明他所知的与太师有仇的江姓之人是朝廷中人,有这番警醒之言,又说明他所想到的江姓之人定然是在朝堂之中也讳莫如深的人。 若论讳莫如深,又有什么能比得上谋逆之人呢? 苏策点头道:“与你说话当真省事。” 杨臻有所了然,按照从前听潘峤闲话所说的,江文杲谋逆之事是闻训古主理的。可那江姓之人不思自己谋逆之过,反而要报复闻训古,难道是觉得自己有冤屈?可若是真有冤屈,也该是想法子平反,杀了闻训古又有何用呢? 解气?说到底只是多添一层罪孽罢了。 “算起来,江家出事之时,你应该多少记事了吧?”苏策看着沉思的杨臻问。 杨臻惭愧一笑道:“不瞒前辈,晚辈九岁之时曾受过伤,那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苏策意外不已,慢慢点了点头后说:“为人太耿难免会受人利用,剑魁在这一点上倒是颇像牧云决。” 杨臻皱了皱眉,感觉前辈们对牧云决的评价好像都是这样,可单听这名头明明感觉是个挺神圣的人。 等杨臻给苏策讲完在崆峒和峨眉的见闻与一些猜测之后,已经是时值黄昏了。 杨臻推着苏策出了观山楼。 “崆峒的问题似乎比峨眉明显一些。”苏策说。 杨臻点头称是。 “不过从你对许重昌的怀疑来看,峨眉的问题似乎也有些严重。”苏策也想琢磨明白这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关于许重昌试探我之事,也有其他的可能,不管他是替单以谋还是替刑兆辉,都有维护峨眉亡者尊严的可能,只是我看事情总是习惯往坏处想,或许是我多心了。”杨臻说。 苏策摇头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所怀疑的根本是,若是想知道你做没做,单以谋和刑兆辉完全可以自己来,何必让一个外人来试探你,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二人之一心中有鬼,怕暴露自己。” 杨臻吸了口气,点头道:“是。” 苏策叹了口气说:“虽说你夜半窥尸这事儿做得有些损,但若不是如此,参象就真是枉死了。” 杨臻尴尬地笑了两声又听他道:“至于你对单以谋和许重昌的怀疑,怕是要费些功夫了。” 费功夫是真的,不过杨臻尚且没想去费那些功夫。不管是之前的崆峒还是最近的峨眉,他都是觉得有问题但却并未深究到底。说起来太师府的事他倒是管到底了,这毕竟算是他的家事,可崆峒和峨眉的事于他而言就有些局外之意了,或许日后得一契机他会好好查查,但眼下他却并未真想多管闲事。 杨臻与周从燕在山海阁大概留了五六日,冲经元气的心法的基本要领已经都交给苏纬了,阵前六式的功法也全给了,苏纬只需在山海阁好好用功就是了,如今他的身子一点点好了,苏策再想教他点别的什么那就是他们的事了。杨臻与苏纬约定好来年再见之后便和周从燕离开了。 如今已是十一月,不回趟京城的话怕是今年都擦不到家门口了。 周从燕长这么大还没到过京城,跟着杨臻回家见着了杨恕后,一向能自来熟的她竟然也会羞赧许久不见好了。杨臻在京城的熟人们都是些官宦家的公子哥,周从燕并没什么兴趣跟着他出去会友,倒是到太师府找柴心柔遇上了潘峤。 “哟!心柔嫂嫂,这是谁家的姑娘?”潘峤看着坐在柴心柔旁边的周从燕问。 柴心柔给他们二人介绍过后,潘峤直接凑到了周从燕旁边坐下嬉皮笑脸道:“周妹妹是头一回来京城吗?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啊,我十分乐意效劳。” 周从燕鲜少遇上这种头一回见就这么热切的人,一向大大方方无所畏惧的她一时间也有些羞得说不上来话了。 柴心柔掩齿笑着替她解围道:“从燕妹妹就算真想去哪里也是有臻臻陪着的,在英你怕是要省事了。” 第六十七章 春心动矣 潘峤原本满腔士气,闻得柴心柔的话后顿时有些萎了,他用胳膊杵着脸问:“哎呀呀,你是跟若佟回来的呀?” 这话听得周从燕稀奇古怪,怎么都有些不好意思承认了。 潘峤见她一时间不答话,又问:“若佟呢?他跑哪儿去了,怎么不陪着你?” “臻臻去学堂见方先生了,待会儿就过来接从燕妹妹。”柴心柔看得出潘峤在盘算什么,碍于他的身份,她也不好直接出言断了他的心思,可杨臻既然将周从燕放在她这里,她自然要替杨臻照顾好周从燕。 “是嘛!”潘峤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换了个姿势倚在桌上说,“好久没见着他了,我跟你们一起等吧,上次他回来的时候没见成,这回可不许他跑了。” 这么讲罢,他又开始与周从燕和柴心柔闲聊,周从燕到底是个大方人,来往几句后也就没那么拘谨了,更何况还有潘峤不断地讲着些有趣的事,她便更与他聊得来了。 “真的?这么说你肯定见过当今圣上咯?”周从燕满眼歆羡。 潘峤瞧着她那满眼星的样子更是喜欢了,别的地方暂且不论,只这京畿之地的官宦子弟,除了杨臻那样几乎不在京城待的京城人以外差不多都见过圣上。“小时候常见,圣上登基之后就见得少些了。”潘峤说。 周从燕禁不住各种想象那个皇城里端坐的皇帝到底是什么样子。 “周妹妹想见天颜吗?”潘峤笑眯眯地问。 “没有……”周从燕拘谨地摇头,“我只是觉得京城好而已。”她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真见了又能怎样?还能给她的眼睛开光不成? “京城有什么好的!”潘峤说,“糙风粗沙的,哪有江南的风水养人呀。” “京城才是宝地吧?”周从燕长这么大还想过江南怎么养人呢。 潘峤摇头道:“就这鬼地方哪能养出周妹妹这么水灵的姑娘?若是早些认识周妹妹你,我肯定早跑去江南扎根了。” 周从燕反应了一会后噗红了脸,她心道这人绕这么大的弯就是为了夸她? 柴心柔时刻替他们掐着分寸,笑道:“如今也为时不晚呀,等来日科举过后,你可以与潘大人商量一下去江南上任呀。” “嫂嫂你对我的信心比我自己都大。”潘峤笑得有些推脱,且不说潘显道许不许他离开京城,光是能不能中举他自己就没底,再者他说想去江南到底只是想去寻花问柳罢了。 闻南煜挎着杨臻进了院,老远瞧见他们三人后吆喝道:“潘大少爷怎么来了?” 周从燕直接跳起来跑到了杨臻面前,给了他一拳小声道:“你怎么才来!” “哥,这就是舅舅说的嫂子吗?”闻南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周从燕问。 “怎么?”杨臻看他的样子觉得好玩,“瞧你这样怎么感觉比我还高兴?” “当然高兴啦,你成亲了以后就不会到处跑了,肯定会好好呆在家里对不对?”闻南煜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周从燕也被逗乐了,她抬眼偷看哈哈大笑的杨臻,又对闻南煜说:“别听他胡说,八字还没撇的事呢!” “别呀嫂子,你可不能松劲儿啊,要是表哥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闻南煜如临大敌。 周从燕斜眼瞟了杨臻一眼。杨臻和她对了一眼后撇了撇嘴,曲着食指在闻南煜的脑门上敲了一下嫌弃道:“你个屁孩子懂得可真不少啊!” 黄昏时分,杨臻送着潘峤往太师府外走,潘峤勾搭着杨臻的肩膀说:“你说你这是什么好运气吧,从前我还总嫌你成天在江湖瞎混,如今倒好了,我可算是明白你为什么总不着家了!” 杨臻觉得他最不该说这种话,与他相讥道:“论起瞎混,谁敢跟你比?温柔乡里酒醉人,你还记得驸马府里的枕榻什么滋味吗?” “你看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不是?”潘峤抬手想薅他,但又拧不过他。 杨臻站得远远的,环臂抱胸笑看他。 “不瞎扯了,”潘峤叹气道,“我是真羡慕你啊,能遇上这么稀罕的女人。” 杨臻睨他道:“潘大公子览花无数,对你而言还有稀罕一说?” “没见识了吧?不解风情了吧?你就偷着乐吧!”潘峤越说越嫉妒。 “怎么,眼馋心热了?”杨臻调戏道。 潘峤奇怪地笑了笑,摆手道:“潘爷我再不济也不能打兄弟女人的主意啊!” 潘峤趁着机会捣了他两下后扬了扬手离开了。 杨臻目送着他由几个随从跟着出了大街,扭头要往回走,目之余光却隐约瞧见大街的另一端拐过来一辆马车。 马车利利索索地停到了太师府门口,驾车的仆从把车辕上的阶凳搁到车辕下,撩开车篷门帘,闻南曜走了下来。 “回来啦?”杨臻站在门槛上等他过来道。 闻南曜走近些,攥着他的胳膊把他从高门槛上拎了下来,嗯了一声和他一同往院里走。 “听说你带了个姑娘回来?”闻南曜问。 杨臻乐呵呵地应了一声。 “认定了?”闻南曜看他。 杨臻呼了口气欲迎还拒道:“毕竟是有婚约嘛。” “你还在乎这个?” 杨臻与他对视一眼,嘿嘿笑了许久却也不说什么。 “你那个南曜表哥真的好严肃啊!”周从燕躲在车篷里,从门布帘缝中露出个头说。 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天明显冷了不少,杨臻怕她冻着,所以此次回苏州他便赶车而行了。 “他只是看上去严肃些罢了。”杨臻扯着缰绳说。 周从燕摇头否定道:“不是啊,那天你去给南煜改策论功课,他前前后后问了我好多问题呢,要不是有心柔嫂嫂帮着我,我怕是要被他难为死了!” “表哥他都问你什么了?”杨臻好奇。 讲道理,论起讲道理,闻南曜算是满腹经纶,杨臻觉得连宿离都比不过他。杨臻的启蒙时期方廷和是他学问上的先生,闻南曜则是他处世上的先生。 “问我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如果你不开心了生气了我会怎么办什么的。”周从燕嘟嘟这嘴说,“我怎么感觉他比你爹更像你爹呀?” 杨臻噗笑出来:“这是什么话,作为兄长,不也正常吗?” 周从燕撇嘴,似是有什么天大的遗憾一般嘀咕道:“我还从来没想过你讨厌什么呢,还有啊,我也没见过你生气的样子,这些问题我觉得我都没回答好。” “没关系,表哥他也就是随便问问。”杨臻说。 周从燕不情不愿,总不甘心。 杨臻着急赶回汉中逆元,所以并未在舟水山庄久留。周从燕将他送出山庄时恋恋不舍地问:“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杨臻朝后院的方向指了指笑道:“梅花开的时候。” 周从燕看着他,在心中盘算了一下时间,勉强接受了。她从背后鼓鼓囊囊的腰包中掏出那半块夜牙玺塞给他说:“拿着,就当是信物吧。” “这是你爹的东西,你还是拿回去还给你爹吧。”杨臻想推回去。 “我问过我爹了,他说既然我喜欢就给我了,所以,反正是我的东西,我说给你了那就是你的了。”周从燕使劲一怼把夜牙玺塞进了他怀里。 “好吧。”杨臻揉了揉被硌得生疼的肚皮,叹了口气收下了。 “给我记好了,等那棵老梅树开花了你要是没来的话,你就完蛋了!”周从燕朝他瞪眼。 “好好好,谨遵大小姐教诲。”杨臻答应。 第六十八章 半路捡猫 一人上路自然轻便许多,杨臻纵马西行,本也没想在途中串门停留什么,所以他也没往应天府拐,直接擦城而过了。如是这般,经过庐州城时他也没想进去,可他却在城外遇上了个眼熟的小家伙。 庐州城外有个茶水摊子,是城内一个客栈搭的,一为供过路人歇脚,二也为招揽要打尖住店的客人。 茶摊伙计给杨臻端上了壶茶,杨臻刚喝了半碗,就发觉脚边有什么东西在蹭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只黑白花的小狸猫。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地这么一对眼,杨臻就知道自己认识这小家伙了。 这不就是穆小侯爷家的那只猫嘛! 杨臻没养过什么小玩意,实在要数的话只能是药师谷里的那只老爬物了。不过都是喘气四足兽的,瞧它在自己脚边赖蹭的样子,杨臻估摸着它应该是在乞食,于是便问伙计要了盘花生米。他一垂手,小花猫也勾着他的袖口爬了上来。杨臻把它搁到桌子上让它自己动手,可这小家伙却似乎对花生米并不感兴趣,杨臻又要了个馒头放它面前,它把小脑袋凑过去闻了闻,仍是不肯吃。 杨臻把嘴一撇,嫌弃道:“你挺挑啊?” 小花猫蹲坐在桌子上巴巴地望着他。 “也就是没真饿,不然还有脾气挑食儿?”杨臻不想管它,端起茶碗继续喝茶。 小花猫瞪着绿眼睛看着他,朝他奶声奶气叫了一声。 杨臻吞了口茶水,斜眼看了看它后招了招手道:“伙计,结账。” “来喽!”伙计把汗巾往肩上一搭小跑过来。 杨臻将一小块碎银子搁桌上说:“我的马先拴在你这儿,帮我喂喂,待会儿我再回来。” “得令!”伙计堆笑着答应。 那小花猫似乎是听懂了一般,趁着杨臻将起未起的空子爬上了他的肩头。 杨臻站起来,侧脸看了看贴着他的耳朵蹲在他肩头的猫,咋舌道:“成精了还!” 既然让他捡到了,那他就给穆小侯爷送回去吧。 他们经过集市时,杨臻听见街坊们在议论庐州新任知府的事,说是什么是个武举,从前还在哪个大营中练过兵怕不好相与之类的。 杨臻也就闲听着,肩上的小家伙开始喵喵乱叫唤,还不老实地乱蹭。 “你别瞎蹭,痒得很……”杨臻嫌弃道。他的话说着,他肩头上的家伙却突然跳了出去,径直蹦上了一个卖烧鸡的摊子上。 “哟!这哪儿来的野猫啊?赶紧滚开!”摊主抬手就要打,生怕自己的烧鸡被弄脏了。 “别别!”杨臻赶紧捏着小花猫脖颈上的毛把它拎了回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时没看住。” 摊主拂灰般地扇了扇摊子上的鸡,小声嘀咕着嫌弃几句。 小花猫耷拉着四条腿动弹不了,只能使劲叫唤。 杨臻拎着它看了看它的模样,又对摊主说:“来只烧鸡。” “好咧!”摊主立马搓手笑道,“公子您挑挑要哪个?” “随便,帮我剁成块儿。”杨臻说。 摊主答应着,手脚利索地把他认为最大的一只烧鸡称了称剁成小块用油纸包好,还没来得及报价,杨臻便搁下块碎银子拿起了烧鸡。 他一手圈着小花猫,一手把烧鸡包举到它面前,小花猫明显开心了不少,扒拉着含起一块鸡肉便开始抱着啃。 “这……”摊主捧着碎银子看着杨臻拿鸡肉喂猫。 杨臻侧脸瞧他问:“怎么?不够?” “够够够!”摊主连忙颔首。他只是没见过拿刚出炉的烧鸡喂猫罢了…… 杨臻来到镇原侯府门前时正好赶上勾佩派人去抓药。 “秦大夫?”勾佩有些意外,当他看到杨臻怀里那只在啃鸡爪的猫时更不可思议了,“它怎么……” “我在城外捡到的,给你们送回来。”杨臻说。 “多谢秦大夫了,里面请。”勾佩侧身引路道。 “不了,我还要赶路,你把它带回去就行。”杨臻婉拒。 勾佩一时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开口。 杨臻看他的样子,皱眉问:“世子又病了?” 勾佩点头道:“还烦请秦大夫入府一看。” 杨臻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侯府。 二人径直入了穆小侯爷的卧房,并由勾佩通禀了一声。 “小侯爷,秦大夫来了,您的猫秦大夫也帮你带回来了。” 帘后之人应了一声,慢腾腾地起了身。 勾佩赶紧帮他挽起床帘,并扶着他半坐起来。 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的穆小侯爷看着面前的杨臻,无力地笑道:“又给秦大夫添麻烦了。” 杨臻盯着他看了一会,把怀里的猫和手里的鸡搁到桌上,叹气道:“啧,我那宝贝徒弟都没世子您这么爱生病。” 穆小侯爷有气无力地好奇道:“你那宝贝徒弟?” 杨臻皱眉瞅他,“自己都顾不过来,还管别人?”说着表情不爽且又毫不客气地直接拽过穆小侯爷的手给他搭脉。 穆小侯爷先是一愣,旋即便笑得开心了。 杨臻掐着他桡脉,只是片刻,又抬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勾佩瞪眼了。 穆小侯爷脸上那开心的笑也凝住了。 “这般高热多久了?”杨臻皱眉问。 穆小侯爷没说话,勾佩便道:“已是第三日了。” 杨臻皱眉鼻哼了一声道:“虽说只是风寒,但若一直这么烧下去,人岂不是要傻掉了?如今天渐渐冷了,世子你也该当心些。” 穆小侯爷闷了一会后低头道:“抱歉。” 杨臻起身其开方,边写还边问勾佩刚才让人抓的是什么药。 勾佩攥着杨臻写好的方子,尚有些迟疑要不要就此离开直接去抓药。 “放心吧,世子烧退之前我不会走的。”杨臻给他定心道。 有了这话,勾佩就安心多了,拱了下手后便出了卧房。 房中一阵安静,穆小侯爷慢悠悠地说:“几日前我感了风寒,没法子陪它玩它便闹脾气离家出走了。”他朝小花猫抬了抬手,可小花猫有烧鸡了,并不理睬他,他扶额笑道:“多谢秦大夫了。” “我和它有缘,喝口茶的工夫就捡到了。”杨臻说。 穆小侯爷紧了紧身上的被子,看了杨臻一会儿后说:“秦大夫,你可愿留在侯府?” “家医?”杨臻问。 穆小侯爷点头。 对于一个江湖游医来说,能被侯府纳为家医当然是个很不错的归宿,可他杨臻不是江湖游医,他最怕的就是被困在一个地方憋着不动弹。 “医者,行四方之域,济九州之民。”他说。 这倒不是他临时想的,而是从前看林年爱的《岐黄漫路》时读到的。从前林年爱带他四处云游时就常说“神医是走出来的”,世上人多,病就也多,很多病都找不到神医,所以作为神医的他就要去找它们……之类云云。那个时候杨臻觉得这老头子是在胡吹,好哄得自己叫他师父,现在想来当时真是小孩子见识。 “世上病患千千万,不止世子你一个。”他看着穆小侯爷说。 穆小侯爷所有的动迹都停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杨臻看了良久之后,自嘲一笑道:“是我唐突了。” 勾佩再回到房中之时正好看到穆小侯爷那副失落样子,不禁有些茫然道:“小侯爷……” 穆小侯爷抬脸眯了眯眼说:“去给秦大夫安排房间吧,我这也不知道何时能好。” “是。”勾佩再次退了出去。 遣走勾佩后,他又对杨臻说:“想必真真还要与我闹几天别扭呢,劳烦秦大夫替我照顾一下它。” 这一声“真真”叫的杨臻有点怵,他反应了片刻后才意识到穆小侯爷是在说那只啃烧鸡的猫。 第六十九章 众聚师门 经庐州之事一耗,等杨臻到汉中之时就已经进腊月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穆小侯爷的高热反反复复好几天都不退,最后杨臻实在怕穆小侯爷脑子烧坏,所以直接用冲经把穆小侯爷的寒经燥气压了下去,虽说有些耗心神,但好歹是把人给治好了,可以安心离开了。 杨臻在山门前勒马,把马交托给了逆元门中照看马厩的老大爷,便窜上了山。 一如既往,作为逆元山神的秋甜儿又成功地蹲到了杨臻。 杨臻正面接下小妮子的一个熊抱,拎着她上了最后两层台阶。 秋甜儿朝杨臻身后巴望了片刻问:“从燕姐姐呢?” “回家了。”杨臻放下她说。 秋甜儿黏在他身后追问:“什么呀,不是你们吵架了吧?” “哪有。”杨臻乐了,“都腊月了,总得让人回家过年吧?” 秋甜儿不无可惜地撅了撅嘴,她还想跟周从燕玩呢。 “兴叔怎么样了?”杨臻和她往堂中走。 “非常好,膘肥体壮!”秋甜儿说得自豪,她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照顾他爹秋逸兴的成效堪称显着。 杨臻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能等见秋逸兴的时候看看他到底膘肥体壮到什么地步了吧。 眼下是年末了,在外漂泊的逆元门人陆陆续续地都赶了回来,常成岭从峨眉回来了,那些门中真正与杨臻同辈的人也回来了。秋清明的亲传弟子不过十三人,但个个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厉害人物,除去杨臻这个小幺和早年亡故的几人,其余的都在外漂泊,毕竟他们的徒弟们中也有已经是七贤之一的了,他们实在无需在门中守成。 杨臻朝堂中的任去来等人拱手道:“见过师叔、诸位师兄。” “十三回来了?”一个穿得像只花蝴蝶一样的男人迎上来揽住他说,“咱们多久没见了?” 此人是秋清明的第十二个徒弟连舟渡,在秋清明没收杨臻之前,他一直是师兄弟中最小的。 “能有多久?你一年回来一趟,也就能趁这个机会见见了!”一个圆脸男人说。 杨臻点头笑道:“七师兄应该是早就回来了吧?” 七弟子百里启,生得中面圆脸,很是耐看。按照任去来的说法,在杨臻没入逆元之前,百里启是秋清明的十几个徒弟中天赋最高的。百里启与秋逸兴关系也好同兄弟,从前秋逸兴被暗算中了挫骨钉和银斑青莲,就是他把秋逸兴抢了扛回来的。 “自从得了消息知道逸兴那家伙醒了我就立马赶回来了。”百里启说,“十三呀,幸亏有你啊!”他拍了拍杨臻的肩膀。 “你们师兄弟先聊着,老夫去把逸兴喊来,他这些日子一直念叨着要见小臻子你呢。”任去来起身往外走,秋甜儿比他更来劲,先一步跑出去了。 秋清明的这些徒弟年岁差的不小,大徒弟綦少臣年过半百,常年在云贵一带游历,出师以来也带出了不少小有名气的弟子,张阁序和关盈袖便都是他的弟子。排行倒数第二的连舟渡也已过而立之年,只不过他向来潇洒不羁,至今仍未成家。除却已故的老二游殊屹、老四吕长梧、老五莫忮、老十郭英嬛,眼下堂中就只差老八郎弘和老九郭英婕了。 “八师兄他们找儿子去了。”十一弟子冯奭说。他虽然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不过看着却是挺小一堆。 “也是,毕竟他们也是一年才跟三哥见一回。”杨臻不觉得奇怪。 郎弘与郭英婕是夫妻,他们的独子便是郎知归。这夫妻二人一向是天南海北到处逛,在游历江湖的过程中替逆元闯下了不少好名声,是江湖上公认的一对侠侣。 七贤是最早赶过来的,有着当初焦左戎与杨臻的那份约定,他们一得知杨臻回来了就赶紧召齐人员来了。 再见常成岭,他已然不再是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下半张脸的胡茬肆意横生,他也没有要打理一下的想法。 杨臻和焦左戎站一块与常成岭闲叙,总算也能觉察得出常成岭稍稍放下些了。 “赶紧赶紧,让我们见识一下七星阵!”老六邓子高推着杨臻往外跑。 “不用等师父来吗?”冯奭说。 连舟渡也跟着起哄,拥着彭士熙和焦左戎往外走,嚷嚷道:“哪有那么快就结束嘛,实在不行的话,等师父来了再比一回呗!” 郎弘夫妻二人看着儿子被邓子高他们拖出去,站在门口问:“我看你们俩是想看十三吧?” “不止他们,我也想看看十三如今怎样了。”老三盖阔抱臂走出来说。 郎弘尚有犹豫,郭英婕笑道:“大师兄都没说什么,让他们比吧。” 綦少臣早早地就与百里启站到阶上准备观战了。 七贤诸人被拉到场院中,聚众商量了片刻后各自散开,摆好了阵势。 “说起来,这七星阵还是大师兄和二师兄从后山禁地那里琢磨出来的呢,想来大师兄也十分期待这阵法能到何地步吧?”郭英婕吩咐几个小弟子在阶石之上摆了一排座椅。 百里启点头:“二师兄应该也很想知道。” 七星阵共分三阶,第一阶六角一心,六人围外辅攻,阵心一人主攻,主攻之人又可随机变换。 结阵之初处于阵心位置的是郎知归,如今两亲皆在场,他更得好好表现了。 七人齐刷刷地向杨臻揖身道:“请小师叔赐教!” 杨臻抽出别在腰后的藏锋,也与他们抱拳还礼。 逆元门人一向以内功见长,平时切磋也少用武器,不过这七星阵法却有一半的剑阵在内,所以七贤齐齐横剑之时,阵法的气势便起来了。 阵心首发,郎知归率先出手。他作为先手,最重要的是引诱出杨臻的各类招式,以便外围补招的师兄弟们发现破绽,若真能找到杨臻的破绽,他们也就算是抢占先机了。 “嗯……”连舟渡坐在石阶上说,“好谋算啊,他们在等十三的破绽。” 綦少臣的一双眼睛追着杨臻的动作,再沉稳不过地说:“于他们而言,十三没有破绽。” 阶上众人纷纷点头。 郎知归在其余六人的配合之下几进不得之后,听见杨臻道:“三哥,再留手可要破阵了。” 近围的几人躲过杨臻的一个横扫过后,焦左戎与张阁序对视一眼后道:“易阵!” 七星阵第二阶为七元星位,由七人各占一个星位,各司其职,又彼此通连。 一声低喝后,焦左戎迅速站到了自己的开阳位上。 “这么快就变阵了?”邓子高咋舌。 “初阵对付你还可以,对十三就没必要了。”盖阔说。 邓子高翻了个白眼,却也无法反驳什么。 第二阶的阵法由张阁序、赫连环、常成岭、彭士熙居勺身之位主攻,四人收了剑转为近战。 杨臻眼观六路,看着他们四人翻掌运起逆元气,两两向他冲掌而来,他并不与他们对冲,而是起了轻功后滑半丈,等那要与他拼内力的四人聚到一块时,腾身跃起翻至了他们四人中间。 “硬来呀?”冯奭有些意外。 “破阵相较于应阵自然是更上一策。”盖阔说。 被围住的杨臻把藏锋别回腰后,与周围的四人同时运气。张阁序四人的逆元气程度不一,所以聚过来的速度也有不同,程度最相近的常成岭和彭士熙处于对面之位,杨臻转踝使其二人位于自己的左右两侧,他以余光判好他们的位置等他们抵达近侧之时瞬间出手钳住他们二人向他冲来的立掌。 第七十章 一点端倪 常成岭和彭士熙被吓到了,按照先前的焦左戎推定的计划,在这一记四面围攻中,杨臻能给出的应对之策只有与他们对掌拼气和以轻功跃起躲开这两种情况,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抓住这俩,另外那两个怎么办? 秋甜儿拽着一个有些胖硕的跛脚男人跑进了场院,她看着院中腾腾的架势,叉腰嫌弃道:“你们怎么还先打上了呢?” 那个被秋甜儿拖过来的胖家伙正是前几个月还在躺尸的秋逸兴,如今他已经是面色红润、体态丰盈了。他一进场便看见杨臻禁住常成岭和彭士熙的推掌、借着他们二人的力道拧身把他俩甩了半圈。 左右前后一番调位,张阁序和赫连环也不得不赶紧勒住攻势,以防控制不住误伤了同伴。 眼看着常成岭和彭士熙被甩出去,焦左戎指挥道:“师姐、三师兄补上,近战巧攻!” 关盈袖和郎知归提剑补上,第一招突刺被杨臻撤步提臂格挡下来,一击未果又附上一招。两方交战向来是一寸长一寸强,与两柄长剑过招,杨臻自然地拉开了些距离。 “成岭士熙跟上大师兄他们!”焦左戎喊道。 杨臻转身又对上了推掌而来的张阁序和赫连环,四掌相碰,张阁序二人被硬生生顶退了半丈,而杨臻则只是单脚撤了半步,他接上一个正身腾跃,凌空一字马踢开了刚欲从两侧补上来的常成岭和彭士熙。 “你觉得如何?”秋清明等三个老家伙也站到了秋逸兴旁边。 秋逸兴慢慢摇了头:“难以置信……” 任去来与俞致同对视一眼后,得意地笑出了声。先前跟秋逸兴说起杨臻的事他还一副在听玩笑般的样子。 杨臻接上郎知归的一记鞭腿,转膝抵着后者的膝窝将他跪压在了地上。他一手别住郎知归握着剑的手,另一只手抽出藏锋自下而上接住了关盈袖的的剑。 “你们的阵型乱了。”杨臻环视他们诸人道。 石阶上的百里启突然叹了口气说:“也不知十三还会在轮回境待多久。” “反正不会比你我久。”盖阔说。 “哎,我已经快出轮回境了。”百里启摆手道。 郎弘歪头看他:“三年前你也这么说。” “这回是真的,老八你可别嫉妒我,用不了多久我就是师兄弟里第三个到沉潜境的了。”百里启得意道。 杨臻将郎知归和关盈袖各自弹开,刚打算再挑衅几句,却听焦左戎说:“小师叔,我等不是乱了,而是变了。” 七星阵第三阶锁域二环,张阁序、赫连环和彭士熙三人立于内环,其余四人则位于外环。 杨臻环视他们,他未曾想到这几人表面上看是方寸大乱,实际上却是在混乱中重换了阵型。他们七人一点点收缩阵域,将杨臻团团围住。 张阁序三人动作齐整地同杨臻过了几十招冲拳切掌之后,乘以空机反向对掌运气,外围的四人也跟着调动逆元气,在候得张阁序几人出掌之后随之也将双掌追覆于张阁序等人的肩骨上为他们蓄力。 杨臻搓掌,握拳交臂定在胸膛前固着逆元气在丹田之上翻腾,与张阁序他们的六只冲掌对抗,真气相冲,僵持许久后,杨臻吊了吊嘴角开臂下压将周边的七人齐齐震开了。 七人各自远近不一地退开,沉默中彼此对视一番,纷纷掂了掂有些发麻的四肢,又开始重新摆阵型。 杨臻把他们看了一遍,他笑得实在痛快,从前还没有机会这样放开了和人单拼过真气呢!他拍了拍手想说句再来,可向前迈了半步后突然感觉右肩后一阵刺裂之痛,他跛了一下没站稳,捂着肩膀直接单膝跪到了地上。 “哥!”秋甜儿率先跑到场中挡在了杨臻和七贤之间。 阶上杨臻的师兄们、场院口的秋清明等人也纷纷围了过来。 “十三你怎么了?”连舟渡单膝垫着蹲到杨臻跟前问。 秋甜儿捧着杨臻的脸左右打量,紧张道:“哥你没事吧?” 杨臻拧着眉头抻了抻脖颈子,摇头说:“大概是落枕……” “你说你这娇气样儿,落个枕给你疼成这样?”连舟渡同他一起站起来说。 其实杨臻也说不清道不明方才那阵痛是怎么回事,他一向没病没灾,猛地这么一疼他也不明所以了。他扩了扩胳膊转了转头说:“没事了,来,继续!” “你们可还想继续比试?”秋清明背手问张阁序等人。 这话一听,他们就都明白秋清明不想他们继续比下去了。 “弟子们已然知晓阵法的不足之处,多谢小师叔了。”张阁序拱手道。 七贤齐齐退下后,一群人同进了堂中,秋甜儿郑重其事地给秋逸兴介绍了杨臻。 杨臻也是觉得稀罕,上次离开前秋逸兴只是把骨头,如今却成了一坨肉。他应着众人的要求,给秋逸兴搭了把脉说:“兴叔最近补得有些过火了,还是节制一下的好。” 任去来连连称是,秋甜儿却觉得并非如此,一个劲地说着自己爹爹的不容易、该补。 他们一群人讨论的热火朝天,秋逸兴却安静得厉害,杨臻也早早便发觉了,自从与秋逸兴正面相对之后,秋逸兴就一直在盯着他的脸看,好像是他脸上少长了个什么东西一样。 虽说秋逸兴看得他浑身难受,但是有些话他该说还是要说的。“虽说药补不如食补,但食之不补也是徒然,我给兴叔留个方子,恢复得快些。”他说。 秋逸兴还没说什么,秋清明先点了头。 “相信十三的医术没错!”百里启也说。 “哥……”秋甜儿掐着杨臻袖子不肯撒手,“你就不能留这儿过一回年吗?” 俞致同拍了拍她的小肩膀说:“甜儿,林神医一个人在谷里多孤单呀,若是让你独一人过年你肯定也不会欢喜是不是?” 秋甜儿把嘴撅的老长,类似的话,他们几乎年年都会过一遍,秋甜儿也知道只她一人反反复复的要求并无用处,只是仍是不甘心罢了,尤其他的爹爹也醒了,于她而言今年才是一家团聚的好机会。 “明年我早点儿回来,带着你周姐姐一块儿。”杨臻说。 秋甜儿虽不情愿,但也不愿他为难,便问:“有没有喜酒喝?没有喜酒的话我可不买账!” 边上围着的师兄们一听这话来劲了。 “怎么?连十三也谈婚论嫁了?”冯奭问。 “十二你这下可没的说了吧?”郎弘调侃道。 仍未婚娶的连舟渡撇嘴说:“怎么没得说?我还要讲祝福的话呢,十三你争气,把我落下的也补回来!” “成亲这种事还能让别人替?”盖阔稀奇道,“你怎不道生孩子也不用你出力呢?” 众人哄堂大笑。 杨臻在汉中待了五六日,除了给秋逸兴调方子,就是和一群师兄们聚众耍闹,总不至于闲着没事就是了。 这日一早,连舟渡和焦左戎跟着秋甜儿一起下山送杨臻,秋甜儿本是走到哪里都要拽着她爹爹的,可秋逸兴腿脚不便,山路长阶他走着实在费劲,所以便和秋清明一起在山栏之上目送他们几人离开了。 秋逸兴站在山栏边,看着山下逐渐走出他视线的杨臻,回头问秋清明道:“爹,他真的是杨恕的儿子吗?” “为何这么问?”秋清明看他。 秋逸兴犹豫了这几日,还是决定说出来。他与秋清明对视道:“不瞒您讲,我曾见过杨恕刚出生的儿子。” “怎么?” “我记得很清楚,那孩子的眉心有颗红痣。” ****** 《山海志·弃巢》第二卷《山海藏花》完 第一章 兖州大营 兖州大营位于兖州府内滋阳山附近,算上是齐鲁之地中相当重要的军营,此次杨恕专程来一趟就是为了给大营留个能撑事的将领。 韦润在这一届武举中算是出挑的,杨恕领他来兖州瞧一瞧,若是他当真适合这个地界,杨恕也就不用再费心挑别人了。至于柴赓,领他来不过是让他长长见识,杨恕不舍得把他外派到地方上,毕竟是自己的亲学生,还是留在京城好好拥托的好。 柴赓压根就不关心这些事,他只管哄自己怀里的杨臻高兴就是了,只是怎么哄都不见这小家伙高兴罢了。 “小叔叔,初阳哥哥家到底是怎么了?”杨臻耷拉着小脸,一副你不给我讲明白我就哭给你看的模样。 “方先生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嘛,江大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柴赓抱着杨臻跟在正视察军营的杨恕和韦润之后说。 “多么不该的事,才会把一家子那么多人都砍了头呢?”杨臻不肯罢休。 年前他跟着杨恕去了趟苏州,后来杨恕说京城有事就将他寄放在了苏州,等转过年来回到京中再去学堂之时,却已经不见了他初阳哥哥的踪影。起先别人只道江家人离京探亲去了,后来他自己偷偷跑去江家宅子,看到的却是到处的查抄封条。 柴赓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他不再难过,绞尽脑汁地寻思了许久之后才逗他道:“别想这个了,咱们是出来玩的,待会儿我陪你去夜市玩吧!” 杨臻的小嘴越撅越长,又不肯说话了。 前头走着的两人中,韦润回头看了看柴赓和杨臻,有所迟疑地说:“将军,小公子他……” 杨恕的一声叹气听着实在无可奈何:“小孩子家的,过段时间淡了也就好了。” “小公子着实聪慧呀,您大概也听说了,前些日子与人对对子的事。”韦润说。 杨恕的眼睛动了动,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极浅却也很暖的笑:“是啊,这孩子像他母亲。” 韦润听了这话只能附和道:“王相爷家的千金自然是才华超群的,但将军您也是武将中的文状元呀!” 杨恕的笑僵了一下后便放下来,转言道:“你觉得这兖州大营如何?” 韦润赶紧识趣地跟着转了话茬说:“不愧是重镇之地,此处的将士们个个满面精神,瞧着很是提劲儿!” “若是将这大营交予你,你可有把握包揽?”杨恕问。 韦润有所犹豫:“学生自知甚明,同科的柴赓与段泓等人才能皆在我之上,将军为何会选学生我呢?” “带兵之人最该将手下之兵人尽其才,你若当真最适合此地那就是你的本事了。”杨恕说。 “可学生初出茅庐,凭我一人之力怕是有些难为。” 杨恕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放心,待会儿你与我去见一人,日后便由他帮衬你统率大营了。” 傍晚之时,杨恕已把兖州大营的管事方副将介绍给了韦润。方副将在军营布局图前给韦润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番后,趁着韦润自顾研究之时,分出话问:“将军,听将士们说您这次来还带了小公子?” 从前去京城答话时,他在将军府中见过杨恕的那个小儿子。 “小儿贪玩,跟着柴赓去夜市了。”杨恕看着军营图说。 “末将也是许久未见小公子了,不晓得小公子还认不认得我。”方副将笑道。 杨恕也笑:“这你放心,他的记性好得很。” 方副将笑得更欢实了,但笑过后又正色道:“不过将军也要小心,末将听说最近兖州不太平。” 杨恕皱眉:“怎么未见上报?” “末将也只是听说罢了,近来有不少百姓往知府衙门报了孩童失踪案,可这是兖州府辖下的事,他们不上门来找,末将等也不好过问。”方副将说。 “这确实不归咱们管。”杨恕点头。 “话是这么说,可那些丢了孩子的爹娘们怕要担心死了。”方副将说。 韦润分了些神问:“咱们不能跟兖州府商量一下一起查吗?” “大人有所不知,”方副将为难道,“那些文官大多不愿意与咱们来往,得朝廷派遣还好,咱们若是主动找上去的话,他们怕是还会多心咱们在拿手里的家伙吓唬人呢!” 韦润一听就懂,却也无奈它何:“这些文人心眼儿太多。” 杨恕指了指案上的布局图说:“说说你对大营的看法吧。” 韦润拱了下手按着图布说:“大营倚山而建,这个滋阳山虽然不高,但却算得上陡峭,咱们虽不能全然把它当做屏障,却也要对此地有所防范。” “说详细些。”杨恕点头。 “平野起孤山,若是被贼寇占下就成了难啃的骨头,尤其是山上林木茂密,遇事方入的话,咱们的将士们怕是会吃亏。”韦润说。 杨恕问:“你想如何做?” “学生认为据守东峰凤凰顶最佳。”韦润指着图布上的山说,“此二峰似分似连,中间的鞍位并不宽阔,可稍作缓冲。” 来人与方副将禀告了一声,方副将便道可以开饭了,三人将布局图收起来往外走,在门口处迎上了火急火燎地跑过来的柴赓。 韦润本想招呼他一块去吃饭,但离近了却发觉他的神情不太对。 “臻臻呢?”杨恕率先发问。 柴赓明显是着急坏了,慌张道:“刚才我带他去夜市玩,可不知怎么的就找不着他了!” “迷路了?”韦润问。 柴赓连连摇头,直道凭杨臻那小脑袋瓜绝对不可能迷路,他换了几口粗气后说:“我在夜市找遍了,怎么都不见他,夜市上的人跟我说他们这里最近没了不少小孩儿,老师我……”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向杨恕交代了。 杨恕的脸色着实不好,方副将在边上瞧着他的黑脸,小声问:“将军,咱们……” “你先把你的亲卫派出去找,我去兖州府衙问问。”杨恕边说边快步往营外走。 柴赓连忙跟上了去。 “这……”韦润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同大人去调度亲兵吧。”方副将提醒他。 韦润答应着,和他一齐往大营后帐走。 兖州府衙中并没有柴赓想象中的为了忙碌破案而焦头烂额的样子,相反,府衙中看上去简直是太平盛世。他们二人并未戎装,衙役看着大晚上站在衙门口的杨恕和柴赓,扛着棍子便过来赶人,没说几句话就被人高马大的柴赓一脚踹翻了。 “把你们知府叫出来!”柴赓嘹亮地吆喝道。 衙役滚了两圈爬起来后更凶了:“怎么?寻仇还是打劫?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兄弟们!”衙役招呼了一声,十七八个拎着棍子的衙役从衙门里窜了出来,在衙门口一字排开。 柴赓也是恼了,他刚要上前痛揍这群衙役们却被杨恕拦住了。 “告诉你们知府,杨恕找他。”杨恕说。 “杨树?大爷还是榆钱儿呢!”衙役嘲笑道。 杨恕倒不生气,从怀兜中取出块铜金令牌朝他们一举说:“那你换个法子,说平右将军找他。” 衙役们一呆,领头那个凑近了挤着眼看了看后扑通一下便跪下了。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杨将军恕罪!” 领头的跪下后,其余的衙役也立马跪下纷纷跟着告罪。 杨恕收起令牌不再说话,柴赓朝他们喊道:“赶紧去传!” “是是是……”领头衙役连滚带爬地跑回了衙门里。 没一会的工夫,里面便出来了个领着一帮随从的人。 “杨将军大驾光临,下官范承律有失远迎,望将军见谅!”来人一个深躬道。 第二章 圈童之地 “将军是说您的小公子也失踪了?”范承律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板正了身形。 “正是。”杨恕点头。 范承律皱眉道:“都怪下官失职,近两个月来频频发生孩童失踪之事,下官若能早些解决便不会如此了。” “范大人可有什么头绪?”杨恕问。 柴赓在一旁瞅着范承律,他对这个看上去有些吊儿郎当的中年男人很有意见,既然已经两个月了,若范承律敢说毫无头绪,他肯定抡拳就开揍。 “不瞒杨将军,两个月来下官明察暗访间确实有了方向,只是尚不知该如何动手。”范承律说。 “快说快说!”柴赓觉得这人实在磨叽的厉害。 范承律毫不介意,也应他之声回答道:“下官查出此事与五毒宗有关。” 这话让杨恕的脸色又黑了些。 “既然有线索,为何不赶紧办?”柴赓着急。 “这位兄台,五毒宗可不是寻常的江湖门派呀,若无万全准备就草率动手的话会伤亡惨重的。”范承律解释道。 柴赓想骂人了,他一直觉得文人个个有贼心没贼胆,但这么没胆的还真是闻所未闻。 “范大人既知五毒宗的厉害,自然也该明白,若等你想出万全之策,那些被掳去的孩子还有命活吗?”杨恕敛目看他。 范承律被杨恕看得有些头皮发麻,连忙起身拱手道:“下官知罪!” “我只问范大人一句,”杨恕说,“你可敢出手?” “杨将军的意思是……”范承律瞪了眼。 杨恕微微昂首看着他说:“你若敢出手,我自会助你成事,若不敢,一帮残宗余孽,我也收拾得了。” “若将军是想剿灭五毒宗,下官自然不敢推辞,可是这惊动军营的事下官实在……”范承律有些犯怵了,都说杨恕是儒将风范,如今面对着儿子失踪的事生起气来却也是杀气腾腾的。 “明日我会上书朝廷,如今抚江侯府已然废了,就由本将军替朝廷清理肘腋吧。”杨恕起身道。 范承律连忙拱手附声道:“下官定当全力以赴!” 他从一开始的盘算就是与兖州大营的人联手,只不过是碍于没信心请得动大营中的大爷们罢了。 杨臻有知觉后的第一个感受便是后脖颈子皱巴巴的疼,他睁开眼看清眼前人后,顾不上疼,一下子便坐了起来。 “初阳哥哥?”杨臻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面前人。 江文杲有一儿两女,儿子名江晓,初阳是他的乳名。 江晓点头,给快要哭了的杨臻了一个紧紧的拥抱。 “他们都说你死了……”杨臻揉了揉眼睛把泪憋了回去。 “是我爹的学生偷偷把我换出来的。”江晓笑着箍了箍杨臻的小肩膀说,“臻臻,我还活着的事你不要告诉别人,谁也不行知道吗?” 杨臻的眼睛又红了,他好像比江晓还要委屈,撅着嘴问:“你不能回家了吗?” 江晓拧着眉头,使劲笑了笑说:“以后我会再去找你的。” 杨臻鼓着嘴,不情不愿但还是点了点头。 “拉倒吧,能活着离开这里就不错了,你们还商量起以后聚会了?” 角落里有个孩子嘲笑道。 杨臻循声看过去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两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一个看上去脏兮兮的像个小叫花子,另一个额头上有好大一块淤青。 江晓告诉杨臻说,那个脏兮兮的孩子是个乞丐,没有名字,他们都叫他小叫花子,而那个额头上青了一块的孩子叫宋秋,他们和杨臻一样都是被抓过来的。 “这里是哪里啊?”杨臻看了看四周问。 江晓摇头说:“我们也不知道,这里有好几间屋子,关着的都是咱们这么大的孩子,原本这间屋里有十来个孩子来着,每隔两三天就会有人来拉出去几个,拉出去的很少有再被放回来的。” “哎呀呀,那些被拉出去的八成是都死了,”小叫花子咧嘴道,“我经常听到外头有惨叫声呢!” 杨臻看了小叫花子片刻,又看向江晓。 “别怕,咱们不会有事的,咱们想办法逃出去!”江晓安慰他道。 半夜之时,外头开始下起了雨,四个孩子一起挤在墙角睡觉。清晨之时屋门被猛地推开,把四个孩子吓醒了。江晓下意识地把杨臻往身后挡,但开门之人只是往屋里扔了个不知死活的孩子后便关门离开了。 小叫花子探了探头说:“喂,扔回来了个孩子啊,死没死啊?” 几个人都不敢动,杨臻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不过去,便一猫腰从江晓的胳膊弯下拱了出去。江晓不放心,伸手想捞他却没捞住。 杨臻蹲到那个不知死活的孩子边上拍着他的泥巴脸喂喂了两声,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趴到他的胸膛上听了听动静,“还活着!” 其余三人也围了过来。 “稀罕啊,竟然还有活着回来的!”小叫花子说。 杨臻把他脸上的泥巴蹭下来了些捂了捂他的腮说:“他好凉啊……” “把他挪到那儿去。”江晓说着和杨臻搭了手把那个昏睡的孩子拖到了他们挤着睡觉的墙角草堆上。 杨臻又把自己的外衫扒下来给他裹上。在这几个孩子中,杨臻是穿的最全活的了,也就只有他能分出件衣裳来了。 “你们还有心思管别人,”小叫花子说,“说不准下一回再来人就是带你们走了。” 江晓不在乎小叫花子的话,只是继续帮着杨臻给那个昏睡孩子掖衣角,杨臻却扭头对小叫花子说:“只要不是带你走,你就可以一直在这个鬼地方冷嘲热讽了,等我们几个都走了,你就对着墙角讽刺鬼吧!” 小叫花子瞪了眼,他平白有些怕了。说实话,杨臻的话他并没有完全听懂,不过对于一个自小就一个人的人来说,神神鬼鬼、孤孤单单之类的最是他害怕了。他缩到另一处墙角,瞪着眼睛看着他们几个人,不再吱声了。 “臻臻,别瞎说。”江晓朝他眨眼。 杨臻撇了撇嘴,从小袖子里抽出块小帕子,跑到窗户口下踮着脚举着帕子接了些斜风吹进来的雨水,揉了揉后蹲回那个昏睡孩子旁边给他擦了擦脸。 “你可真是闲得慌。”江晓在边上看笑了。 杨臻扭了扭头,他觉得没什么好笑的。他把昏睡孩子脸上的泥巴擦干净之后左右看了看,抬手扯了扯江晓的袖子说:“哥哥,他这里有个点点呀!”他指了指那孩子的左眼角。 “真是颗泪痣。”江晓也觉得有意思。 “这有什么,人家宋秋脑门儿上还有观音痣呢!”角落里的小叫花子噘嘴嘀咕道。 杨臻好奇,可宋秋额头上的大块淤青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痣。他又看向了瑟缩在角落的小叫花子,抬手把帕子朝他举了举问:“你要不要擦擦?” 小叫花子愣了愣,旋即扭头说不要。 “不要拉倒,”杨臻才不是非要给他不可,“瞧你那脏兮兮的样子,一看就是个要饭的。” 小叫花子恼了,从角落里蹿了出来。江晓以为他是要打杨臻,连忙把杨臻往身后拉,可小叫花子却只是跑过来抢走了杨臻手中的帕子,然后使劲在脸上一顿乱抹。 杨臻看着他那张越抹越花的脸笑道:“洗洗再用,傻瓜!” 小叫花子站在窗口下把自己擦干净后把帕子扔给了杨臻。 三个孩子看着脸面干净地站在他们面前的小叫花子,齐齐地觉得小叫花子长得像个小姑娘,小鼻子小嘴大眼睛的。 第三章 五毒残宗 这间小黑屋子里有张不大的木头桌子,原本被四脚朝天的扔在门后,眼下却被小叫花子拖到窗户口下面,翻过个来踩着往外巴望。窗高桌矮,他自己也不够个儿,所以只能看见些更远处的天罢了。 宋秋和江晓背靠背坐着,看着趴在那个昏睡孩子胸膛上睡觉的杨臻。 “他真是你弟弟?”宋秋问江晓。 江晓点头。 宋秋又看了杨臻好一会,摇头说:“不像。” 江晓摸了摸杨臻的小脑袋说:“确实不像,从前在学堂读书的时候,他就喜欢粘着我,不过他和他的哥哥也不像,他跟谁都不像。” 宋秋听得稀里糊涂,却也不在乎江晓到底想表达什么,他又问:“你们都在学堂读过书吗?学堂里什么样?教书的先生真的会拿着这么长的戒尺打手板吗?”宋秋比划了一个十分夸张的长度。 他是普通的庄户孩子,从前他爹也说过等攒够了银钱就送他去学堂读书来着,前些日子他爹说要来兖州找老朋友,结果遇上一群奇怪的人。那些人围着他爹一顿打,他想去帮他爹却被一脚踢了出去,脑袋撞到树上晕了过去,再醒来就是在这间黑屋子里了。 江晓摇头说:“我们先生是个很好的人,虽然看上去有点严肃,但对我们都很好。” 宋秋抱膝坐着,看着窗户外的天说:“等以后出去了,我一定要去学堂读书!” “若是没机会去学堂的话,我可以教你。”江晓说。他开蒙早,如今已经把字认得差不多了。 “真的?”宋秋来了精神。 屋门外有了些开锁的动静,随后木板门被踹开,把离得门口近些的小叫花子从桌上吓了下来。杨臻也被吓醒了,揉了揉眼睛看着站在门口处的三个男人。 站得稍微靠后些的那个男人,二十太少三十太多的模样,一身灰土色衣服上的斑点状花纹密密麻麻的,看着颇为别扭,他的右额上还纹着一条十分细致的蝎虎,随着男人挤了挤眼睛的动作,蝎虎似乎也活了。 小叫花子连滚带爬地藏到了宋秋和江晓身后。 蝎虎男人把五个孩子看了一遍后,挑着小指抠了抠耳朵眼,笑道:“你们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好看的小东西?” “少主……”他面前的两个随从没懂他的意思。 蝎虎男人抬手指了指江晓说:“就他吧。” 两个随从应了声后便上前把江晓拖了出来。 宋秋跟小叫花子缩在一起,他想拦却又不敢伸手。杨臻不管这些,抱着江晓的胳膊往后扯,不过他根本拽不过两个汉子,可即便拽不过他也不肯松手。 “放开他!不许你们碰他!”杨臻使劲喊道。 几个人拖拽到门口时,蝎虎男人往前迈了一步一伸手捞住了杨臻,把他拉到跟前蹲下身来箍住了他。 “放开我!”杨臻拳打脚踢地挣扎道。 “小东西,跟哥哥去玩好不好?”蝎虎男人箍着杨臻,细细地端详着他的小脸问。 杨臻躲着蝎虎男人越凑越近的脸,对着男人的脸就是一阵抓挠。江晓也急了,使出吃奶的劲挣开了束缚跑回来想把杨臻抢回来,蝎虎男人有些不耐烦了,起身一脚踢开了江晓,对两个随从道:“赶紧的!” 两个随从刚打算动手却听见蝎虎男人紧紧地吸了口凉气。杨臻刚得脱身,见他打了江晓也恼了,跟过去拉着男人的手对着手腕就是狠狠地一口。 蝎虎男人甩身就是一巴掌,杨臻一下子便被甩到了桌角上。 “臻臻……”江晓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蝎虎男人攥了攥手腕后,伸手掐着杨臻的脖子把他拎了起来。他看着杨臻被桌角撞了个血乎口子的右嘴角,问:“疼不疼?” 杨臻的大眼睛都疼红了,却仍不肯吱声。 蝎虎男人看着杨臻瞪着他的那双眼睛,皱眉问:“你不害怕?” 杨臻还是瞪他:“无非是把我杀了,你还能怎样?” 蝎虎男人笑着咋舌摇头说:“小孩子家骨头这么硬可不好……”他单指绕到自己颈后,一个紫红色的小爬虫攀上了他的食指。 随从们眼见蝎虎男人领出这只小爬虫,齐齐地往后退了几步。 蝎虎男人把杨臻按在地上用膝盖压着杨臻的小胸膛掰开他的嘴,似是哄孩子入睡般地说:“乖,把这小家伙吃了。” 宋秋和小叫花子被蝎虎男人的血腥样子吓得直哆嗦,使劲往墙角里缩。江晓想过去救人,但却被那两个躲远了的随从拖拉着按在了地上。 杨臻瞪着眼看着在自己鼻尖上晃尾巴的四脚爬虫,真是被吓坏了,手脚并用地乱扑棱,爹爹哥哥的一顿吆喝。 一屋子的哭喊声终于把那个泪痣男孩吵醒了,不过此时屋中没人能注意到他了。 那只紫红色的蝎虎在众人各有千秋的注视之下,自己爬进了杨臻的嘴里。舌面上有东西在动,杨臻本能也是应激地往外赶,但蝎虎男人箍着他的下巴颏往上一提,小爬虫就顺利地钻了下去。杨臻被恶心坏了,他使劲一躬身子,蝎虎男人撒开手后他一侧身蜷在地上干呕了起来。那种滑腻的感觉在他的嗓子眼上来回打转,让他从头皮麻到了脚跟。 蝎虎男人蹲到缩成一团不住干呕的杨臻边上,抬手拍了拍他背说:“这个小家伙有毒呢,不过到底毒成什么样我也没试过,等你难受得不行了,来求求我怎么样?” 外面急匆匆跑进来一个随从伏到蝎虎男人近侧耳语了几句,蝎虎男人冷笑了一声说:“那群废物怎么敢?” “少主,”随从拉住他的袖子满面不安道,“兖州大营的人出动了。” 蝎虎男人凛目与他对视一眼后,低头看向蜷在地上几乎没什么动迹了的杨臻。 “快走吧少主!”随从低声急劝道。 “可惜了。”蝎虎男人眯了下眼,对几个随从说:“把他们都带上。” 随从迟疑道:“少主,带上他们怕是拖累啊!若是需要,咱们再捉就是……” “带上,”蝎虎男人说着提溜起杨臻转身往外走,“扔山里。” 凭着兖州知府事先打探的情报,兖州府兵与大营组成的一众人马排除了几个可疑的窝点之后很快找到了滋阳山阴的林中的几间小屋。 柴赓顾不上范承律的谨慎提醒,一脚踹开了第一间屋门。旁人都是往后一躲,只他和杨恕定定不动。柴赓站在门口往里一看便呆了,这小屋里堆了许多半大孩子,但个个都无所动迹。 柴赓瞬间红了眼,喊着杨臻的名字冲进了屋。 杨恕咬紧了牙,沉着脸也快步跟了进去。 范承律拦他们不住,心道看这情形若是找不到杨家的小公子,这俩人极有可能会杀了他泄愤,他也不敢耽误了,侧脸吩咐府兵们赶紧去检查另外几间屋子。 大概一盏茶的工夫,官兵们纷纷回来报告说无甚发现,这令范承律的心中愈发紧张了,没一会儿,脸上挂着好几条泪的柴赓从屋里冲出来,对着范承律当面就是一拳。 范承律只觉得像是被一头发了性的牛撞了一下,直接仰面躺在了地上,旁边的官兵都不敢动,倒是方副将赶紧领人把柴赓费劲地扯开了。 杨恕站到了柴赓前面,看着倒在地上的范承律说:“范大人。” 范承律被人架起来拱手道:“将军……” “如今你有何高见?”杨恕问。 范承律哆嗦着指向了身后的滋阳山说:“将军,山中是贼人唯一的退路……”他大概是槽牙松了,舌头裂了,说话起来很是含糊不清。 “方副将,”杨恕没等他说完便吩咐道,“将人分成八队,在东西两峰各分一面推进搜查!” 第四章 山中一日 五个孩子被扔到了东峰的一条山岩沟里。 江晓爬到杨臻边上紧声唤了几句,杨臻眨了眨眼看着他。江晓显然是紧张过头了,左右看着杨臻问:“你没事吧?” 杨臻咬牙咧嘴地使劲吞了口唾沫,哑着声音说:“有点喇嗓子……” 江晓眼看着那个恶心的男人把那只恶心的虫子塞进了杨臻嘴里,那个男人还说那只虫子有毒,这他哪里放心的下。 小叫花子想起那一幕也是后怕得厉害,他想找点别的事想想,东张西望了好一番后把注意力尽数放在了那个刚醒过来的泪痣男孩身上。“你是怎么被抓过来的?”他问。 泪痣男孩只是动了动眼睛,把他们都看了一遍后,把身上一直挂着的那件光是看着就觉得精致的外衫扯下来往前伸了伸,算是在问是谁的。 小叫花子看了看其他几个孩子,有些可惜地说:“他是个哑巴呀?” 杨臻接过外衫重新套上,问泪痣男孩道:“你是不是也被吓坏了?”他只是这么简单的一问,并未指明什么,但小叫花子却率先羞了,“我才没有害怕!” 经这一遭,他们几人哪个不害怕?只是小叫花子这么一说反而欲盖弥彰,搞得好像只有他在怕一样。 “那些人有没有给你吃什么奇怪的东西?”宋秋也好奇泪痣男孩是怎么活下来的。 泪痣男孩摇了摇头。 他原本被关在另一间屋子里,后来和几个孩子一起被拖了出去,他眼看着那几个孩子被挨个灌药,一个接一个的浑身抽搐着死掉,虽是害怕但也鼓起了胆子逃跑,只可惜没跑出多远又被逮回来了。他扑腾着不肯就范,抓他的人嫌麻烦便直接把他打晕了,等他再有知觉就是听见别人的哭喊声了。 被拉出去却没被喂药,几个孩子都觉得奇怪的紧,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再问什么,就被一阵饥肠辘辘之声给响愣了。 小叫花子顾着左右看过来的目光,也不羞赧什么,捂着自己的肚子说:“看我干什么,难道你们不饿吗?” 江晓侧脸看了看杨臻,杨臻鼓了鼓腮帮子说:“哥哥,我也好饿……” 江晓捏了捏他的脸说:“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找吃的。” “咱们一起去不好吗?”杨臻不舍得他自己去。 “你好好休息,”江晓指了指已经有些黑了的天说,“明天咱们一起离开这里。” 小叫花子跟着杨臻一起点了点头。 “我跟你一起去吧。”宋秋先一步从沟里爬出去说。 滋阳山下,杨恕和范承律面对面坐在几间小屋外。范承律边上站着个上了些年纪的衙役,那老衙役正在给他用白布包头。 老衙役对着范承律的脑袋一番缠绕后将两个布头绕到他的头顶上系了个牢靠的死扣。 “嘶……”范承律疼得吸了一口长长的凉气。 “劣徒鲁莽,范大人莫要见怪。”杨恕望着滋阳山说。 柴赓已经亲自带人进山搜寻了,韦润的后续人马也赶到加入了搜寻队伍中,此刻屋前就只有他们两个和几个伺候的人罢了。 范承律的头是不敢轻易动了,只好连忙摆手说:“都是下官无能,柴兄弟这拳也是给下官长记性,下官都明白。”他说话还是有些不清楚。 方副将领着两个小兵押着两个人赶了过来。 “将军。”方副将命人把这二人按跪到杨恕面前说,“末将抓住了两个可疑之人。” “你们是五毒宗的?”范承律肿着舌头问。 两个人面面相觑,愣是没听明白面前这个脑袋包的像个大笼包一样的人说了些什么。 “还不如实答话!”方副将喝道。 这俩人也是着实冤枉,他们压根就没听懂他们问了些什么。 杨恕皱眉看了方副将一眼,方副将立马会意,握着刀柄在一人的脊柱骨上重重一捣,那人立马抽搐着蜷缩在了地上。方副将转腕抽刀横在了另一人的颈前问:“说!你们是什么人?” “五……五毒宗……”这俩人只不过是打杂的喽啰,没有多少宁死不屈的觉悟,刀架到脖子上了自然就知道啥说啥了。 方副将看向了被吓了一跳的范承律,范承律也接了他的意思,问:“这里是你们关押被掳掠来的孩子的地方?” 五毒喽啰躲着方副将的刀刃点头称是。 “你们抓的孩子全在这儿?”范承律继续问。 喽啰哆嗦着摇了摇头:“少主临走前还带走了几个。” “几个?” “少主?” 范承律和杨恕同时发问。 喽啰懵了,不知该先回答哪个问题。 范承律很识相,立马改了自己的问题:“你说的那个少主是谁?” “老宗主的儿子,隗冶。”喽啰说。 这个名字让杨恕把眉头皱紧了。 也是老天赏脸,正此时一个响雷在已经见黑的天上劈开了。 范承律和方副将都能觉察得出杨恕的暗怒,若是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他们哪能坐到今日的位子上,可偏偏也有就是没一点眼力的。 一个挑了盏灯的衙役凑到范承律边上问:“大人,看这情形怕是要下雨啊,咱们要不要先把人喊回来,明日再……” 范承律梗着包得严实的大头给了那个衙役一巴掌斥道:“谁等你明日?告诉底下的人,给本官加紧找,别管下不下雨,就算是下刀子也得找!” 衙役被吓了一跳,抱着脑袋在一阵连连应声中退下了。他们家范大人一向脾气挺好,乍一发怒当真是让人害怕。 范承律偷瞟了杨恕一眼,心中暗暗寻摸到底要不要继续审问。他大概知道隗冶是个什么人,不过看杨恕的样子,他就明白杨恕所知的隗冶远没有他知道的那么肤浅了。 “你们昨晚抓来的那个孩子也在其中?”杨恕沉声问。 喽啰只道不知,他不管抓人,那么多孩子也分不清谁是谁。 范承律觉得在杨恕眼中这个抖的跟筛糠似的喽啰已经是个死人了,他朝喽啰摆了摆手拉了一下喽啰的注意力问:“隗冶往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好像已经跑了……”喽啰回答。 范承律叹了一口长长的朽木不可雕的气:“你怎么一点儿用都没有呢?” 这话说得虽然算不上和颜悦色,但也一点都不疾言厉色,可在喽啰听来,俨然就是在通知他要杀了他的意思。“但!”喽啰不问自答,“我,我看到几个弟兄带着几个还没死的孩子往东面的山里去了,听弟兄们说还有个孩子吃了少主的紫螈!” 杨恕原本那儒气十足的脸越拉越黑,范承律知道眼下之事耽搁不得,便直接替杨恕发话道:“方将军,烦请你让咱们的人马尽快往东峰去。” 方副将应着,领着人匆匆离开了。 范承律等了一会,见杨恕没再说什么,便招手让人把跟前的两个喽啰押了下去。 “杨将军且宽心,小公子定会无事的。”他不敢做抬手拍拍杨恕肩膀这样的安慰动作,只好这么言语宽慰。 可杨恕却就这么坐着不动弹也不言语了,看他的样子,似是懊怒又似是惶恐,全然没有一个大将军该有的气势了。 范承律没有孩子,尚且无法感同身受这种忧儿不归的心情。他尚且犹豫要不要再安慰几句之时,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脑门上。他抬手在空中试了片刻后说:“将军,下雨了,咱们去屋里等吧?” 一声不应,范承律又唤了一声。 杨恕终于动了动,起身拎着凳子进了屋。 范承律跟进了屋后听见杨恕说:“分些人手把这些孩子带回去吧。” 第五章 无缘具散 滋阳山上一路崎岖,碎石遍地,诸坡皆陡,江晓和宋秋在山路上攀走了没一会就在身上蹭了好几道血口子。 “这里这么多树,怎么就没有棵果树呢?”宋秋搭上江晓递过来的手,攀上了一块形状别扭的岩石。 江晓勒了勒裤腰说:“再找找,应该会有的。” 他们两个在山上转了小半个时辰才找到了几棵苹果树,可这个时节不是苹果成熟的时候,树上只有零星几颗小青果子,宋秋费了好些劲才捞下了几个果子,他往袖子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只嚼了一下就喷了口唾沫。 “好酸啊……”宋秋的舌头都麻了。 “好歹能吃呀。”江晓说着,踮着脚跟宋秋又摘了一些。 他们来时在路上做了不少记号,回去也不至于迷路。走到中途时,天便开始下起细雨了,江晓一步不慎险些滚下碎石坡,俩人相互搀扶着,搂着怀里的青果子继续往回走。 “那里……”宋秋指了指远处的火光。 江晓眯了眯眼,依稀辨认出了人形。因着未明敌友,他便和宋秋一起躲进了一处石缝里。他们静静地等着举着火把的人走近了些后,就着那些人自带的火光,宋秋看清了些:“好像是官兵啊……他们是来救我们的吗?”他攀着岩石想要往外爬。 江晓在认出那是官兵之后全然没有宋秋那些喜出望外,而且眼见宋秋要去找那些官兵的时候他反而更紧张了。他伸手把宋秋撤回来并捂住了他的嘴,挡住了他差点喊出去的呼救。 宋秋的手在碎石上划了道口子,他连喷带吐地扒拉开江晓的手,“你干嘛!” 江晓又压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说:“我不能被官兵找到!” 他是被人从死囚犯堆里偷天换日弄出来的,若是被官府的人发现,不仅他的命保不住,偷他出来的人更是会被诛九族,这让他怎么能出去。 “你胡说些什么呀!”宋秋推开他,但还是小声了些,“你就在这儿藏着?那你弟弟怎么办?他可还在等你带吃的给他呢!” “那些人应该就是来找他的。”江晓眼中满是恨意,“他爹是将军。” “你……”宋秋实在不懂他。可江晓不能出去,他却是盼着脱了这苦海的,他往手上的伤口上吐了口唾沫,这一下把他疼得龇牙咧嘴。“那你藏这儿吧,我出去了!”宋秋说着便要往外去,江晓急了,慌乱间从地上抄起块石头拍到了宋秋的后脑勺上。 宋秋一个字尚且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拍晕了,江晓把他按在地上,自己也伏到地上藏起身形,以免被搜山的官兵发现。 雨越下越大,火把上浇油浇酒都撑不住了,搜山之事一时间停滞不前。 可山下的杨恕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范承律也是打定了守山的主意,吩咐人回衙门征集油皮伞和油灯罩,好保住官兵们的火把苗。 雨下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之时,有衙役送来了饭食,不过杨恕并不动筷子,范承律为难的厉害,他饿的要死,可却也不好自己先下手吃。在他满心挣扎间,忽听得头顶上有些微动静。 杨恕也抬了抬头。 “将军、大人……”衙役跑进来通报道,“外头有人来了!” 杨恕先一步起身出了屋,范承律也跟着起了身,并顺手从竹筐里掐了个馒头塞进了嘴里。 门外站着的是个中年男人,这人高眉骨深眼眶,鬓发麻黄,瞧模样就不像是中原人,他身着一身清蓝衣衫,冠上还别着一根燕尾簪。看着杨恕从屋里走出来,男人如愿以偿地朝他拱手笑道:“杨将军别来无恙啊!” 虽说听着方才头顶上那有意放重的轻步之声有些奇怪,杨恕也有了些“来人非同寻常”的准备,不过看到他时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云轻?”杨恕眼看着男人走近了些,“你怎么会在这儿?” “近来我查到五毒余孽在此盘踞,所以来看看。”男人说。 范承律捂着嘴偷嚼着馒头,在一旁听他们叙话。他跟江湖上的人不熟,但仍觉得云轻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寻思了片刻后他才猛地想起了什么:怪不得觉得耳熟,这云轻从前也算朝廷中人呐! “抚江五奇子”之一的云轻,又有“西域云中燕”之称…… “对了,前两日我还碰见剑圣了呢!”云轻笑道。 范承律先一步惊讶了,“剑圣?在兖州?” 旁的或许不好说,但他是朝廷官员,即便对江湖之事再不熟悉,剑圣这种名头他还是知道的。 “是啊,也不晓得这块鬼地方到底怎么了。”云轻怪笑一声。 范承律一阵尴尬,向杨恕二人拱手道:“是下官无能,没有本事辖治好这方寸之地。” “呀呵?”云轻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当面打狗了,不过他一向猖狂惯了,自然不会在乎这些,反而调笑:“知府大人也来登山了?” 范承律拱手陪笑道:“下官是跟杨将军来此抓捕五毒余孽的。” 江晓与宋秋一夜未归,当夜为了躲雨,杨臻三人找了处附近的山窟藏身等候,到天见亮时,杨臻等不下去了,自己出了石窟想要去江晓,泪痣男孩也跟了出去,只剩一个饿得死活不肯动弹的小叫花子留在石窟中待兔。 虽说是要找人,但杨臻也是饿了,走了没一会便没什么力气了,更何况是这样的山路,从前他哪里吃过这样的苦。 泪痣男孩也发觉了他的疲累,拉着他说:“我背你吧。” 饿得有些稀里糊涂的杨臻愣了一下,问:“你会说话呀?” “要不要?”泪痣男孩不想多说。 “要。”杨臻没有拒绝的骨气了。 泪痣男孩大概是比他大两三岁的样子,不过背起杨臻来倒是毫不费力,八成也是吃苦长大的孩子。 他们二人慢腾腾地在山路上逛,偶尔也在几处树干上发现了些刻画记号。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后,泪痣男孩也有些累了,他本想坐下来歇歇,却眼瞧着山下似乎有人走动,距离甚远,他也瞧不清那些人具体什么模样,他想让自己背上的人一起瞧瞧,侧了下脸蹭到了杨臻硌在他肩膀上的小腮。这么一下,他觉得自己被烫到了,他喂喂了两声仍不见杨臻动弹,便赶紧把他放了下来。 如此一看他才发现杨臻的小脸有些发黑,他伸手在杨臻的额头上试了试,更确定烧得不轻了。 他一阵慌张之后,朝山下跑去。他不确定方才看到那些人是好是坏,可总不至于是那些把他们扔在山里的人,如果山下的人是好人的话,肯定能救和他一起的那个孩子。他熬了这么久也是饿了,山路难行,他更追不上山下的人了,情急之下,他使劲吆喝了一声,但脚下却也一步踩空滚下了山坡。 领着一队人马正垂头丧气地下山的柴赓突然停住了步子。 “刚才是不是有谁喊了一声?”他回头看向了山上的丛林。 边上的小兵瞪眼点头道:“好像还是个孩子!” “赶紧!”柴赓把裙片往腰带上一掖便跑上了山。 在过去的一夜中,他顶着瓢泼大雨在山上搜寻了一整夜,孩子一个没找到,五毒宗落下的杂碎倒是抓了四五个。原本跟着他的八九个兵卒如今也只剩仨了,少了的那些要么是扛不住雨病了,要么是脚底踩空摔断胳膊腿了。随行诸人都劝他先下山歇歇,可他自己较上劲了,杨臻是他弄丢的,他若是找不回来的话哪还有脸苟延残喘下去? 第六章 救命无处 时近晌午,杨恕终于接下了个范承律递过来的馒头,刚咬了两口便听到了方副将在老远之外的喊声。他把馒头一扔赶紧起身,眼看着方副将跑过来单膝跪在他面前说:“将、将军,找到小公子了!” 杨恕提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松开了。 范承律也安心了些许,踏实地笑了好一会后问:“小公子此刻在何处啊?” “将军……”方副将有些不敢把话说下去了。 “怎么?”杨恕看他样子便知不妥甚重了。 方副将一番支吾终于开了口:“小公子怕是不太好了……” “是中毒了吗?”范承律今日一早便让人把他们兖州地界上最好的几位大夫找来了。 方副将也道不明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在山麓遇上找到杨臻的柴赓之后就赶紧跑回来禀报了,杨臻的情况他是看了一眼,可他却也没见过那等场面。 柴赓总算抱着杨臻回来了。 范承律从侧面看着柴赓花着脸直接跪在了杨恕面前,杨恕忍住一口气伸出双手捧住杨臻的小脸问:“这是怎么了……” “老师……”柴赓的声音哆嗦得十分明显,“找到他的时候就……” 范承律朝等在一旁不敢上前的大夫们招了招手,那几个老大夫也赶紧凑过来,探吸搭脉听心跳,围着杨臻一阵检查后,一位最是年长的大夫躬了躬身说:“诸位大人,这位小公子应该是中毒了。” “什么叫‘应该’?”范承律十分不满这个含糊不清的回答。 “大人恕罪!”又一个大夫拱手说,“实在是我等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这等奇罕的毒状啊……” “难道就没法……”柴赓的泪又流下来了。 为首的老大夫沉吟片刻后说:“这天底下恐怕只有药师谷的林神医有办法了,可这林神医实在……” 实在无迹可寻。 天下人或许都知药师谷在崇安武夷,但若是林年爱本人不想见,把药师谷翻过来都未必能找到他。 范承律不晓得这其中的门道,自然不肯信邪,他正想着与杨恕等人盘算派兵去请之时却听杨恕终于开口了。 “范大人,烦请借我一匹好马。” 范承律有些明白了,他问:“将军是要亲自去?” 杨恕点头,抱过杨臻来就往回走。 闻言,柴赓等人皆要同往,可也只换来杨恕的一句“人多也无用”。 杨恕收得快马后便带着杨臻驱马往西南去了。 临行前,那个老骨头一把的大夫由徒弟搀着又赶了过来。他交给杨恕一枚小药丸,说是昔年林神医的徒弟林远志在机缘之下赠与他的。 “这枚‘守元丹’可吊住危病之人三五日的精气,只是老夫也不知对小公子身上的奇毒能作用多久……” 感谢报答之类的话,范承律和方副将替杨恕说尽了,除此之外他们在此事上也帮不上什么了。眼下他们需要做的是清理兖州的五毒余孽,好好梳理审问一下抓来的那些五毒人。 三日之后杨恕抱着几乎没了气息的杨臻闯上了汉中逆元,跪在了逆元的山门前。 “秋先生!”他紧紧地搂着怀里的杨臻朝山门内喊道,“杨恕求见秋先生!” 正在场院里练招的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听了动静出来瞧情况。 “这小孩儿咋了?”年轻人凑过来问。 “小儿身中奇毒,求秋清明先生救命!”杨恕满目乞求。 年轻人觉得奇怪:“我师父不会看病,解毒你应该去找林神医呀!” 杨恕看着面前这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问:“敢问兄台是……” “在下连舟渡,师父座下我排行十二。”他才不肯提自己是倒数第一的事。 “连兄弟,可否请你向秋先生通传一下,在下有要事相求!”杨恕攒着他的袖子说。 连舟渡拿他没辙,只好道没问题,正要往里走时一转身恰好瞧见了领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女孩往这边走的任去来。 “师叔,这人说要找师父呢!”连舟渡说。 任去来点了点头,他听到方才杨恕喊的话了,他拉着小女孩站到杨恕面前盯着他问:“你说你叫杨恕?” 杨恕点头。他是认识任去来的,也正是因此,他才有些害怕任去来会在意他的身份了。 “杨勖是你什么人?”任去来低眼看他。 “正是家父。”杨恕低下头说。他大概也晓得,说出这话来他们也就基本是没救了。 任去来长长地“哦”了一声,冷笑道:“那你还敢来?你不怕秋老头杀了你?” 连舟渡听懵了,他虽知任去来脾气不怎么样,却也从未见过任去来如此这般。 杨恕抱紧了杨臻俯下身去恳切道:“前辈,稚子无辜啊!” “哼!”任去来毫不买账,“就你家的稚子无辜?” 连舟渡被吓瞪了眼,他自打入了逆元还没见过任去来发火呢。 任去来领着的小女孩噘嘴上瞟着眼看了看他,自己凑到了杨恕面前扒着杨恕的胳膊往他怀里看了看,扭头问任去来道:“为什么不能让他见爷爷呢?” 任去来把她扯回来数落道:“甜丫头你别添乱!” 秋甜儿不乐意了,跺了跺脚后扭头跑了,连舟渡不放心小丫头,也追了上去。 人都走了,任去来的气撒起来就更畅快了。他道:“你们杨家人造的孽总得有地方报应一下吧?你说杨勖在祸害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日后他们杨家人会遭什么报应?” “前辈……”杨恕抱着杨臻膝行向前,却被任去来挥袖甩开。 “爷爷快来!” 秋甜儿拽着秋清明跑了过来。 她本是跑回去告状的,可小嘴说话尚不利索,左右事情讲不明白,她便直接拖拉着秋清明出来了。 终于见得秋清明出来的杨恕,手脚并用地向前进了一段,伏到地上说:“杨恕有事相求!” 秋清明站在任去来旁边静静看着伏在地上的杨恕,无甚动作。一起跟出来的连舟渡把秋清明腿边的秋甜儿抱起来站到一旁,哄着她稍作安静。 “你回去吧,我把他撵走就行。”任去来说。 自从秋逸兴出事,秋清明就鲜少出门做什么了,任去来也不想因为这些破事让他烦心。 秋清明无言了许久,伸手说:“给我瞧瞧吧。” 杨恕应着赶紧起身抱着杨臻凑了过去。 任去来着实不明白,秋清明怎么会肯帮这杨家人。 秋清明抚着杨臻的脸看了看问:“这是中毒了?” “五毒宗。”杨恕连连点头。 秋清明拧眉,他对五毒宗的印象一点也不好,“你也该知道我无能为力。” “是……”杨恕点头,“秋先生您与林神医熟识,所以晚辈想请您引我前去……” 任去来心道想的倒挺美,但却见秋清明并没有要拒绝的意思。 秋清明给杨臻渡了一炷香的逆元气,强行把杨臻体内的毒压了下去。按照秋清明的打算,眼下在门中的人不多,能跟他一起去的也就只有綦少臣和连舟渡了。 “你怎么回事?”任去来看着在等连舟渡收拾包袱卷的秋清明问。 “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儿子醒不过来,所以不希望再见到这种事吧。”秋清明看着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抱着孩子的杨恕说,“更何况,我看这孩子有些面善。” “姓杨的哪来的面善,就算是面善也是心黑。”任去来嫌弃道,“而且你觉得,林神医会管姓杨的人?再说了,我要看这孩子能不能撑到你们到崇安还是两说,费这么大劲图什么?” “图什么?”秋清明重复着他的话,又像是在问自己。 第七章 朱雀图腾 汉中到崇安又是一番路远,不过有秋清明和綦少臣他们护着杨臻,杨恕也不至于像前几日那样的心急火燎。 秋清明站到药师谷口时只觉物是人非,他已经许久未踏足药师谷了,虽说月前林年爱还骑着小毛驴去过汉中。 杨恕看着径直要往谷中走的秋清明,迟疑道:“秋先生,咱们不用通传一声吗?” 他一直听闻林神医架子大脾气牛,若是进门前就先得罪到林神医,那就更难请神医办事了。 “这谷中只他一人。”秋清明挥了挥手,让綦少臣二人去拴马。他虽久不来此,却也记得林年爱这药师谷里的规矩。他领着抱着孩子的杨恕来到了林年爱的院中,等他继续往屋里去的时候,杨恕便不再跟上去了。秋清明和林年爱是积年老友,可他却不行。 秋清明把几间屋子里里外外地转了一遍后,又站在木阶上吆喝了两声。 杨恕和他一起等了片刻都不得回应,揪心道:“难道是出外游历去了?” “这个时节,”秋清明往屋后的山谷中走,“不会。” 杨恕怎么都不安心,自打离开汉中之后,越往南走他就越不安心。据他所知,林年爱对他们将军府的态度还不如逆元呢。 秋清明只是往山谷后面走了几步,就碰见了正好挎着菜筐从山谷后头回来的林年爱。 “这是什么邪风,”林年爱把菜筐换了个胳膊挎着,脚步不停地站到秋清明跟前问,“你咋来了,逸兴那小子出事了?” “这倒不是。”秋清明说。 林年爱和他一起往回走,不禁调侃:“老实了这些年,还以为你要做个闺中老姑娘呢,赶紧直说,一点事没有你会跋山涉水的来找我?”他往院里一瞧才发现自己这谷里热闹了,“怎么还有人?”他把目光放在了杨恕身上。 綦少臣和连舟渡他都是认识的,但那个抱了个不知死活的孩子的家伙可就陌生了。 秋清明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杨恕就自己先说了。 “林神医,小儿身中奇毒,还请先生救我一救!” 林年爱扭头看了看秋清明,把篮子塞给他,朝杨恕走去:“什么奇毒能劳驾老秋头你专程送来?” 他掰着杨臻的小脸瞧了瞧,“哟,这小脸黑的……”他把手搭上杨臻的小手腕掐了掐后脸上的笑就有些脱形了。 “这脉象……”林年爱饶舌舔了舔后槽牙。 杨恕颇为紧张,生怕林年爱也说出些什么无能为力、回天乏术之类的话。 “如何?”秋清明问。 “似曾相识啊。”林年爱说。 杨恕似乎看到了希望。 “这毒是怎么来的?”林年爱问。 “小儿在兖州时被五毒余孽掳了去,按审问结果来看,小儿怕是吃了隗冶的紫螈。”杨恕解释道。 林年爱抿了抿嘴,怪不得觉得熟悉呢,他曾经医治过被隗冶毒害过的人,觉得熟悉也就正常了。不过这事倒还是另一码,他跟五毒宗较劲的往事于他而言只是一种消遣,可眼前人对五毒宗的称呼和说话的习惯让他有些在意。 “来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林年爱问。他觉得眼前这人说起话来像极了朝廷中人。 “我……”杨恕不敢回答。 “怎么?”林年爱把手从杨臻的小细胳膊上慢慢地撤了下来。 “在下……”杨恕不说怕他不乐意,说了又怕他生气,“杨恕……” 林年爱收了收下巴,斜眼看了看秋清明说:“你挺大度呀。” 秋清明只是一笑:“要不要救全在你,我绝不为难你。” 林年爱歪着嘴呼了口气说:“我就没你这肚量了。”把话撂下后,他扭头就往屋里走。 “林神医!”杨恕急唤。 “赶紧拎他回去,省的臭了还得脏我这块地儿!”林年爱扭头一指杨恕吼道。 杨恕自然不肯,直直地跪下道:“求神医救命!” 綦少臣与连舟渡面面相觑,他们在两位前辈面前根本没资格说话,眼看着秋清明摇了摇头向他们走来道:“也罢,咱们回去吧。” “师父……”连舟渡怎么也不信他们奔波多日就换来这么个结果。 “林神医请等等!”杨恕跪坐下来,将杨臻翻了个,背面朝天。 林年爱不耐烦了,此刻他手中若是有擀面杖、笤帚什么的,早就挥家伙赶人了。他看着杨恕似是下了什么狠心一般地咬着牙轻轻扒开了杨臻的衣衫露出了肩背,在看清杨臻后肩上的东西之后,他瞪眼了。 “怎……”他想说,怎么可能? 秋清明也讶于林年爱的反应,他往前探了探,看到之后也拧紧了眉问:“怎么回事!” 杨恕及时地把杨臻的衣服拉了回去,未令綦少臣和连舟渡来得及看一眼。 他抱紧了杨臻,再抬头时双眼已然红了,他再次恳求道:“请林神医救救这孩子!” 屋中榻上,林年爱把杨臻的上衣扒了下来,把他趴放在了榻上。林年爱蹲在榻旁,伸手一点一点地顺着杨臻右肩上赤黑色的刺画抚摸着。 那是一只纹线清晰却也十分复杂的四尾朱雀,以微躬之状展翅振羽,雀首在肩,双翼在胛骨,四条尾巴各有姿态,俨然是一副神鸟待飞之态。 林年爱仔仔细细地看过多遍后,摇头叹道:“冤孽啊……” 屋外,綦少臣和连舟渡被打发到谷外遛马了,秋清明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看着杨恕问:“杨将军如何打算呢?让他日后继了你的位子在朝为官?” 杨恕摇头道:“晚辈只想把他好好养大,护得他一生平安喜乐。” “你觉得让他在京城长大,会让他安乐吗?”秋清明问。 “这……”杨恕也没有把握,他不想让杨臻入朝为官,可老老实实地把他圈在家里呆一辈子,这事能不能做到他自己也有所怀疑。 “让他跟着我吧。”秋清明把他的迟疑都看在眼中。 杨恕愣了愣:“秋先生……” “江湖路远,总不至于跟你们再瓜葛多少。”秋清明抬手摸了摸身后的葡萄架子说。 杨恕的嘴巴好一会都没能阖上。 “前几日老夫在给他渡气之时便发现了,他是个能练逆元气的孩子。”秋清明说。 很多年之前,他便觉得自己与那些人注定此生无缘了,十几年前抚江侯府的事让他动摇过先前那个念头,如今看来,再说无缘已是妄论了。 “是……好!”杨恕点头答应,“多谢秋先生!” 如果可以让这个孩子跟着秋清明在江湖中闲云野鹤一辈子的话,将无疑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反正经过数十年来的掣肘,江湖已经足够太平了,足够让杨恕放心地把这个孩子放进去了,更何况做秋清明的徒弟,也是件寻常人梦寐难求的事。 林年爱头顶上盖了块汗巾从屋里出来了。他左右巴望了几眼问秋清明道:“你那俩徒弟呢?” “在谷口。”秋清明说。 “林神医,臻臻他怎么样了?”杨恕赶紧迎过去问。 林年爱并不理他,只管对秋清明说:“让他俩帮我烧水吧,我得把这孩子泡上。” 秋清明点头应着,起身朝谷口去了。 “林……”杨恕紧跟在林年爱后面问。 “你回去吧。”林年爱边往回走边说,“他死不了了。” “我……”杨恕也算是明白林年爱不想留他在此了,“晚辈能……去看看他吗?” 林年爱拧着表情回头看了看他,哼了一声道:“去吧。我去后谷找些草药用,你放心吧,把他放老夫这儿不会有问题的。” “多谢林神医!”杨恕冲着林年爱的背影躬身跪下道。 第八章 错肩而过 杨恕来回奔波了近一个月,再回到兖州之时,方副将就把朝廷早几日发过来的檄文呈给了他。方副将陪着脸有些脱形了的杨恕把檄文册看完,看着他掐着额头说:“隗冶还是没找到?” “是。”方副将颔首。 杨恕一拳锤在了桌上,手边的案木都被震得一跳。 “范承律呢?”他问。 “范大人一直在督办审问之事,稍后便会来向将军汇报。”方副将说,“将军,您连日奔波,要不先休息一下?” 杨恕摆手道:“帮我准备册文,我要给臧大人写信,这五毒余孽,一日都多留不得!” 方副将应着把案面上的东西收拾好,趁着杨恕写信的空子跑出去吩咐人熬下了盅参汤以便给杨恕补补神。 他再进屋时,杨恕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叹了口气,他从前是跟着杨恕练兵的参将,后来老将军去了,杨恕继任,因太平盛世之故,他便被派到兖州带兵,这地方总的来说比较太平,最重要的是这里京师不远,他来往也不费劲。 范承律抱着一摞供文进了屋,他不知杨恕在睡着,一声通喊过后才看见杨恕抖了一下慢腾腾地从案上起了身。 “下官不知将军……”范承律连忙道歉。 “无妨,”杨恕捂着眼睛揉了揉说,“范大人有何事?” “下官这几日将审讯结果整理出来了,特来呈给将军。”范承律说着把手中的供文递给了方副将。 方副将躬身接下转而放到了杨恕面前的案上。 杨恕拧了拧眉心,却也不想动手去翻。他问:“范大人可觉得有什么要点?” “五毒余孽在兖州活动的这几个月,做下的恶事不少,除去掳掠孩童的事,还有许多伤人之事也与他们有关,另外月前,也就是咱们找到小公子之前的三日,在城外发生一件杀人之事,死者……”范承律有些犹豫。 “怎么?”杨恕扶额听着,抬眼问。 “死者,”方副将在一旁拱手接话道,“将军您也认识……” “我认识?”杨恕皱眉。 方副将点头回答:“末将去确认过,正是将军曾经的僚将,宋济民。” “你说什么?”杨恕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确实如此。”范承律说,“方将军反复确认过了。” “他怎么会在这儿?”杨恕有些莫名的紧张。 这个宋济民原本确系杨恕的家臣,算得上是将军府的半个管家,只不过九年前被杨恕遣出了将军府。 “前些日子他给末将递过信儿,说要来找末将叙旧,只是自收到信之后都没再有他的消息……”方副将说。 “他是一个人来的吗?”杨恕低头问。 “这……末将不知,”方副将说,“找到他的尸首时只有他一人。” 杨恕反倒是松了口气,抬手翻了翻面前的供文问:“他也是死于五毒宗之手?” “是。”范承律点头。 “好生安葬吧……”杨恕叹了口气说。 方副将应声道:“末将已经让人将他下葬了。” 杨恕点着头说:“派人去他家看过没有?他家里的人是否需要照顾?” “这……”方副将与范承律对视一眼道,“末将不知宋兄弟家中是否还有亲眷,这就派人去打探。” 这些年来,方副将一直以为宋济民是犯了错惹到了杨恕才被赶出去的,可如今看来,杨恕对宋济民的态度似乎并非是对逆臣该有的样子。他心下感叹自家这大将军比起老将军来真的是心善太多了,到底是个心慈念旧之人呀。 他自己心里寻思着,出去安排人手探访宋济民的家眷了。 屋外进来个仆役,把熬好的参汤躬身把汤碗放在了杨恕手旁低声道:“将军,这是您的参汤。” 杨恕腾出只手挥了挥遣他下去,端过碗来吹走一层热气后慢慢抿了一口,另一只手继续随意翻着面前的供文,忽然间,纸上行间的几个字钩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围杀一人,掠得一童,额上生有观音痣。 “这个观音痣是怎么回事?”杨恕把手按在了纸上。 范承律愣了一下,他似乎是没想到杨恕会在意这种事,毕竟只不过是少见些的面相罢了,他又不信什么神人祥瑞之类的邪乎事,所以在审讯之时也只是听入耳了随手一记罢了。“五毒人供述说,在被掳来的孩子中有个眉心长着观音痣的,而且似乎也在那几个被扔在山里的孩子之中。”他据实回禀道。 “那几个孩子后来可找到了?”杨恕放下了手中的汤碗。 范承律摇头:“下官无能。” “一个也没有?”杨恕又问。 “确实只找到了小公子一人。”范承律也是无奈。被抓来的五毒喽啰们都说他们往山里扔了几个孩子,可他们把山都搜遍了却仍没找到其他的孩子。 杨恕的眉头算是松不开了,“可曾问出,那个长着观音痣的孩子和宋济民有无关系?” “抓到那个孩子的人并不在咱们抓住的人之中,所以无从得知这两人是否有关系。”范承律搞不懂杨恕到底在执着些什么,“将军,可是这个孩子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杨恕突然捂着嘴咳了两声,他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济民这么多年总该有个孩子的。” “按那些人说的,那个孩子似乎和小公子一般大。”范承律只好尽可能多得说点什么。 杨恕深吸了一口气后,脸涨得通红,似乎是憋了好一会后,还是没控制住捂着脸猛咳起来。 “将军您怎么了?”范承律连忙上前给他抚背顺气。 “无妨……咳!”杨恕撑臂伏在桌上,一时间竟直不起身子了。 “来人呐,来人!”范承律疾声唤了仆役进来。 柴赓和韦润守在屋外,一直等到老大夫和掐着方子的范承律出来。 “怎么样了?”两人急问。 老大夫把房门一阖叹气道:“唉!杨将军是个身子强健的人,可如今积日劳累,一朝悲愤逢集竟也病倒了。” “悲愤?”柴赓不高兴了,他一把揪住了范承律的衣领子质问道:“老师他病倒的时候就你在边儿上,你都干了些什么!” 韦润赶忙撸着他想把他扯开,这些日子范承律忙前忙后、跑进跑出的赶活,眼袋都熬出了两层,这些韦润都是看眼里的。 “伏老救命……”范承律被勒出了半条舌头。 伏老大夫也赶紧攥着拐棍拉扯解释:“这位官爷快些放手,范大人实在无辜啊!” 柴赓总算是被拉开了。范承律弓着身子咳喘不停,伏老大夫拿过范承律手中的方子递给了韦润并道:“官爷,这是老朽给杨将军拟的方子,还需尽早煎了服下才好。” 韦润谢了声接过药方,他把柴赓拦在身后,将方子塞给柴赓说:“柴兄,还是你去抓药吧。” 柴赓气鼓鼓地接过药方,顶着一脸的脾气,撞开还在扶膝换气的范承律跑出了院子。 韦润扶住了些范承律劝道:“范大人别往心里去,柴兄他……” “下官知……呕!”范承律半句话讲不完便干呕了一声。 方副将匆匆赶回来看着门前的场景问:“这是怎么了?方才我似乎瞧见柴赓跑出去了。” “杨将军病倒了。”伏老大夫说。 方副将急了,他不过是去安排人查探宋济民,左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罢了,再回来竟是这副模样了。 “官爷莫急,将军并无大碍的,静养几日便好了。”伏老大夫连忙安慰道。 “我去瞧瞧!”方副将怎能不急。 第九章 了却残局 范承律觉得近来这一个月自己苍老了许多,本该是正值壮年的人,却整天觉得精力不济,恍若是中了邪一般,尤其是瞧见柴赓的时候。他从前只觉得军营的武夫们无法沟通,如今倒是更觉得习武之人慑人神魂了。 惹不起又打不过,好在他腿脚还算利便,躲远些还是来得及的。 杨恕自病倒之后就一直歇在兖州府衙,范承律作为家主派了不少丫鬟小厮伺候,这些下人除了伺候杨恕,还负责替范承律打探情况,柴赓不在的时候一句通报他就快马加鞭地赶过去。 杨恕昏睡了大半了日才渐渐转醒,由韦润和方副将帮着喝了碗药便躺下继续补精神了。第二日晌午,杨恕总算是自然醒了。 此刻屋中只有柴赓和几个伺候的下人,范承律就不敢出现了。 “老师您醒了!”柴赓欣喜道,他招了招手让人把一直温着的药端过来。 杨恕撑着胳膊,由柴赓扶着坐起来。 “您没事了吧?”柴赓说着,舀了一勺药递到了杨恕嘴边。 杨恕慢慢喘了几口气,抬起仍有些沉重的眼皮看着柴赓问:“听说……你又揍范承律了?” 柴赓瞪眼不乐道:“谁告我状了?” “去给他道个歉吧。”杨恕叹了声气。 “什么?”柴赓觉得自己听错了。 “这是人家的地界儿。”杨恕说着,挥了挥手遣走了屋中伺候的人。 “可是……”柴赓还想反抗一下。 杨恕摇了摇头说:“这些日子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也应该有所觉察,范承律并不是一个赖吃皇粮俸禄的庸俗之辈,若日后家国有难,身后的安稳和凭靠还是要靠范承律这样的文人支撑,你若总与他不善,来日逢事却难以共事,岂非得不偿失?” 柴赓觉得不服气,硬着性子说:“若他为国效力的忠心只因为我多掐了他两把就变了,那还不如我先一步把他了结了算了。” 杨恕被惹笑了:“你还敢说嘴,到底去不去?” 柴赓憋了好一会儿,把手中的汤匙重新伸到杨恕嘴边说:“老师您先把药喝了,等您歇下之后学生便去。” 杨恕闷了两声后把药喝完,挪腾了一下,靠在床柱上唤了几口气。 “老师,臻臻他……”柴赓觉得自己没脸问,但却又十分想知道。 “没事了,”杨恕笑道,“他此刻在药师谷,由林神医和秋先生亲自照顾,会慢慢好起来的。” 柴赓下弯着嘴角无法高兴起来:“都是学生不好……” 杨恕看着他的样子,笑道:“再过几日你就该及冠了吧?”他已不想再多想什么了,索性聊点别的让柴赓也宽心些吧。 “是。”柴赓老实地点头。 “可曾想好取什么字了?”杨恕问。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全凭老师做主。”柴赓说。 杨恕一阵沉吟后说:“你考科之时写的那篇关于李牧治军之方的策论很是出彩。” 柴赓老老实实地听着,这类话几位主考官都说过。 “就叫‘与牧’如何?”杨恕凌空比划了一下这两个字。 “多谢老师!”柴赓连连点头。他这边好一番高兴后又问:“老师,若是臻臻的话,您会给他取什么字呢?” “他还小……”杨恕低头笑道,“再说,到时他大概也未必需要我做主。”他仰面看了看床顶,眯了眯眼又道:“若是他真想让我给他取……他母亲曾说过‘一人之冬,寒寞独孤,倚人之冬,唯雪知冬’,他若喜欢,我便给他了。” 柴赓敲门时,范承律正在屋中询问几个丫鬟小厮,这几个人都是原来在杨恕的房里伺候的,听得杨恕让柴赓来道歉的事之后就来通风报信了。 范承律听了这个消息,高兴是一点也没有,说不信也不可能,但惶恐是实打实的。他暂时无法想象柴赓会以什么样的姿态跟他说出那句“对不起”,当然,他更纠结的是自己该用什么样表现来接待那句金贵的“对不起”。 所以,柴赓站到范承律面前时,只觉得这个酸臭文官的小身子骨虚得厉害,大热天的净出虚汗。 范承律起身相应,屁股刚离开板凳就被柴赓的大指头一指命令道:“你坐那儿。”这一声吓得他立马坐了回去。 “范大人,我是来给你道歉的。”柴赓开门见山。 “不敢不敢!”范承律觉得他这模样更像是来讨债的。 “没什么不敢的,”柴赓大手一挥又把范承律吓了一跳,“我已经想好了,我上跪天地,下跪师父,给你道歉就以鞠躬了结吧,你细数数这些日子我打过你几回,打了几回我就给你鞠几躬,如何?” “当真不用……”范承律摇头摆手。 “你数不数?”柴赓瞪眼。 范承律总觉得自己今日受下的拜礼来日总得悉数还给他,便硬着头皮婉拒道:“下官记性向来不好,早已不记得了!” “没用!”柴赓暗暗啐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他们二人相距不远,范承律自然是听得到的。 “这样吧,我给你三拜,你且原谅我,怎样?”柴赓替他做主道。 “下官并未怪过柴兄弟呀……”范承律无奈。 柴赓不管他的忸怩,拱手一连三个大拜之后抻了抻自己的衣衫说:“完事了,范大人既然受了我的礼,日后老师再问起来,还请范大人帮我兜着。” 范承律硬着脖颈子点了点头,目送着柴赓出了屋后安静了片刻突然笑出了声。 “大人……”旁边的小厮以为自家大人是被吓傻了。 “这人看着身长破天的,却也是个可爱之人。”范承律擦掉额头上的汗笑道。 秋清明在药师谷中住了七日,总算是等得杨臻醒了。 四个男人围着床上的杨臻,像观摩一个刚蜕了包衣的小猴子一样。 杨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他们四人之间来回打转,好一会后才扯了扯嗓子眼问:“你们是谁啊?” 昏睡了十几天的人,张嘴说话都是跟小猫似的。 连舟渡在杨臻眼前晃了晃手,翘着大拇指指了指秋清明说:“十三啊,这位以后就是你师父了,我是你十二师兄。”自从听说秋清明要收小徒弟,他比谁都兴奋。 杨臻似乎是听不懂连舟渡话,躺在床上除了喘气就只剩转溜大眼珠子。 连舟渡看着他呆呆的样子,小声对边上的綦少臣说:“不会是睡傻了吧?” “别胡说!”綦少臣斜眼看他。 林年爱坐到床沿上拉着杨臻的小手给他搭脉,并问:“小家伙,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杨臻十分认真地想了片刻后左右摇了摇头。 “完了,真傻了……”连舟渡咋舌。 林年爱摇头,“这毒本来就损伤脏腑,一个不慎累及神思,失了记忆也正常。” “还能想起来吗?”秋清明问。 林年爱哼了一声说:“又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忘了也好。” 秋清明点头:“也是。” 林年爱几人大体给杨臻讲明白了他是谁,第二日秋清明借着林年爱的地盘受了杨臻的拜师之礼后,也算是了了牵挂,可以安心离去了。 “依你的盘算,他要多久可以大好?”秋清明与林年爱一起走出了山谷。 “入了十月之后再来接他吧。”林年爱说,“这孩子搁我这儿你放心就是了。” 秋清明笑道:“活了这些年,来来回回的,到底还是要麻烦你啊。” 林年爱听笑了,奚落道:“你麻烦我的事还少吗?我是看出来了,你们这家子算是赖上我了,你说说,要是没了我,你可怎么办?” 第十章 正归师门 闲日悠悠,近来也不是林年爱独守空谷的日子。 他原以为留个孩子在谷中无趣的紧,可自打秋清明师徒三人离开后,尤其是林年爱发现没几天的工夫,那个孩子竟然把他屋里的医书都看完顺便还背过了之后,他就觉得日子有意思多了。 林年爱原还当秋清明是因为杨臻身上的图腾才收他为徒的,如今却渐渐开始琢磨,秋清明是不是慧眼识娃,一早就看出了这小崽子的非常之处才生了收徒念头的。他自问活了这些年积德不少,心中也难免不平凭什么聪明孩子都被秋清明赶上了,于是,他便动了挖秋清明墙脚的心思,可是杨臻这小崽子似乎出乎意料的皮实,林年爱感觉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竟然连个孩子都蒙不了。 他一向是骂天训地惯了的,脾气上来了,怎么能忍得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在他面前张牙舞爪,既然哄不得杨臻拜他为师,他就整天寻摸机会奚落那小鬼,虽然他屡屡都占下风,但依旧坚持不懈,并自信早晚会丢了的便宜都占回来。 今日,林年爱借口要给他爷俩改善伙食,到谷外转了一圈,回来之时除了拎回来不少别类的肉之外还特意买了三颗小龟蛋。他把其他的物什搁下后在谷中到处搜寻杨臻的身影。 自从杨臻有力气扑腾之后就没老实过,没事就满山谷乱窜,折腾累了就回屋看医书,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之后,他俨然成了药师谷的熟人。 他并非是个热衷于读书的孩子,对那些晦涩的医书古籍更是没兴趣,之所以会没事就来翻看,纯粹是因为林年爱在头一回瞧见他看医书之时嘲笑了一句“你认识字儿吗”,从前的事他不记得了,但事实证明从前学的字他都记得,而且即便是在这些古籍之中也鲜有他不认识或者不明意义的字。 笑我不认字?那我就把你书都背下来,看你怎么神气。 林年爱也是先去放医书的屋子找的,可他这些书杨臻看过一遍之后便记住了,所以对杨臻也没有什么吸引力了。林年爱绕着山谷溜达,最后在老蔡的池子边上找到了他。 “喂!” 林年爱远远地瞧见杨臻要往池子里伸手,赶紧吆喝了一声,杨臻一激灵把手收了回来。 “崽崽,师父我给你买肉回来了,开不开心?”林年爱蹲到杨臻边上乐呵呵地问。 杨臻拿大眼睛看他,指了指池子说:“干嘛要麻烦跑出去,这不是有现成的肉吗?” 林年爱啐了一声说:“它的岁数比你大,你忍心吃它?” 杨臻歪了歪嘴,扯得右嘴角上的疤紧了紧:“比我岁数大的东西多了去了。” 若是刚伤到之时就让林年爱医治的话,他这个疤兴许就没了,可惜治得不及时,林年爱只能尽量让它看上去不那么明显。虽说男孩子家的有个疤也无所谓,可林年爱总觉得这么精致的小脸上不该有这么个缺陷。 林年爱咂摸了一下这话的意思,伸手扯他的腮骂道:“小兔崽子你说谁呢!” 杨臻小脸上尽是奇怪,他纳闷这老头子怎么平白恼了,前后寻思了一下后才挤着半边大眼睛问:“你不会以为我在说你吧?” 林年爱不说话,他觉得自己这是主动暗亏明吃了。 杨臻满满地认真道:“我说的是比我老的东西,你又不是东西……” “得得得!”林年爱赶紧捂住他的嘴,这局输了就该及时放弃,趁早开下一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棉布小包裹,在杨臻面前展开说:“这是我刚才赶集发现的新玩意儿。” “这是什么?”杨臻觉得他越来越奇怪了,不就是几个身量小了点的蛋吗? “给你的,”林年爱得意地、一字一顿地说,“小王八蛋。” “这是王八蛋呀?”杨臻人虽不大,但因为熟悉林年爱这个老头子的德行,也就能听得出小王八蛋是这老头在骂他。他捏着蛋的手一滑,乌龟蛋掉进了老蔡的池子里。 水里的老爬物龟缩了许久终于抓住了机会,一扒拉腿鼓出水面抢到了蛋,但也只是含了一口就吐了出来,毕竟是同类,相煎何太急。 杨臻瞥眼看见了终于露面的老爬物,指着它问:“你这是养了个什么?老王八?” 林年爱被掰着嘴硬塞下了自己用过的损人套路,忍不住跳起来便要追着杨臻痛扁,可杨臻早已发觉了他的意图,先一步跑远了。 时入十月,也是开冬之时,按照约定,连舟渡一人轻衣便马地把杨臻接回了汉中。 一路上连舟渡谈天说地的讲了许多,把他即将见到或者将来总要见到的师兄们挨个说了一遍,他说腻了又催着杨臻说这两个月来在药师谷的经历。 “你是把林神医怎么了?他一副巴不得你赶紧走的样子。”连舟渡揽着坐在他前面的杨臻,驱马进了汉中。 在崇安临别前,林年爱塞给了连舟渡一封信,说是给秋清明的,再者就是,像甩什么极度晦气的东西一样把杨臻也一并丢给了连舟渡。 杨臻的小脑袋,伴着马行的颠簸摇得像个拨浪鼓,“他整天都想难为我,明明难以得逞,却总是不肯罢休,烦得很!” “烦?这话也就十三你敢说吧?林神医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呀!”连舟渡拽着他进了逆元山门。 秋甜儿哇哇地叫着冲了出来抱住杨臻便不肯撒手。 杨臻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双马尾小丫头,一脸茫然。 “你们在院里玩吧,我去找师父他们。”连舟渡两只手揉了揉他俩的头后,往大堂去了。 堂中,秋清明把林年爱的信看完,边上的任去来刚打算凑脑袋过去偷看两眼,秋清明却一转手腕把信塞进了袖管。 “怎么,林神医跟你说什么悄悄话了?”任去来不甘不愿。 秋清明不管他,只是问:“杨臻呢?” “在院里跟甜儿玩呢。”连舟渡说。 “留他在此小住半月,为师教他一些入门之道后,再把他送回京城吧。”秋清明说着便要往外走。 “你真要收他为徒啊?”任去来很是不满。 秋清明点头。 “凭什么呀?诶,为什么呀?”任去来觉得此事不正常。 “我正好缺个关门弟子。”秋清明说。 连舟渡听了就高兴,在旁边附和道:“对啊,收个小徒弟多好啊!” “你懂个屁!出去!”任去来赶他道。 连舟渡灰溜溜地缩着离开了大堂后,任去来才继续说:“干嘛给杨家人这么好的待遇?你忘了那些姓杨的做过的事了?” “没有。”秋清明说,“不过毕竟是过去的事了,这孩子也是无辜的很。” “作孽的代代相传,这你不知道?”任去来怎么也不肯。 秋清明不想多说,自顾着往外走。 “你听见了没?去哪儿啊?”任去来喊他。 “去趟后山。” 后山有什么?除了昏迷不醒的秋逸兴就只有那块鬼都不愿意踏足的禁地了。 任去来站到堂门口,看着和秋甜儿闹成一团的杨臻,吆喝了一声:“喂!你过来。” 杨臻由秋甜儿拉着来到了堂前,连舟渡也在一旁悄悄提醒他赶紧叫任师叔。 不过任去来却不想担他的一声师叔,直接道:“回去告诉你那做将军的爹,要积德行善知道吗?” 杨臻听得很是懵然。秋甜儿则把他往身后护,十分不愿有人欺负杨臻:“不许欺负我哥!” 任去来毛道:“你们才见过几回?这就认亲了?” “师叔,”连舟渡指了指自己的头,小声对任去来说,“他脑子病坏了,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您就别难为他了……” 第十一章 新至故土 杨臻这次回家可真是热闹了,尤其是在得知他失去记忆之后,从前认识他的人几乎都来看望他了。这其中最热切的当属太师府和驸马府,自然,他们也不会放过让杨臻记起他们的机会。只是后来诸人都应了杨恕的交代,便放弃了帮杨臻恢复记忆的事。 此次送杨臻回来的是盖阔和连舟渡,除了杨臻,他们还带来了秋清明的信。杨恕把信读完后,一垂手放到了跟前的炭盆中。 因着信文最后那句“阅则阅矣,丙丁付之”。 秋清明把杨臻失忆的事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杨恕,也讲明了他对杨臻未来的打算,顺便还提到了林年爱也对杨臻有想法的事。这些事杨恕在看过信之后也就记在了心里,唯独一件事令他心中许久不能平。 林年爱觉得杨臻背后的图腾若是就这么坦白的留着,日后必会生出祸端,所以便自作主张地用药石之力把图腾压盖了下去,只不过这并非一劳永逸之法,只能维持一年半载,所以还需杨臻隔段时间就得回药师谷一趟。 这事能够如此得以解决,对杨恕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杨臻是不知道自己背后的图腾之事的,之所以能够如此,全是杨恕九年来一次不落地亲自帮他洗漱换衣的结果。杨臻有个小书童平日里陪着他起居读书,但因着杨恕的吩咐,小书童也只管伺候杨臻替换外衣罢了,中衣之事从来都是杨恕亲力亲为的。 杨恕此前一直担心杨臻知道了之后该如何解释,毕竟如今杨臻还小,他这么像喂奶一样地照顾他也算正常,若是日后杨臻长大了,他哪里还能如此呢? 杨臻回来后的第四日,京城便下雪了。 时近腊月,天冷了不少。 今日难得清闲,方廷和总算是能清清静静地来看看自己的倒霉学生了。 杨恕在堂中与方廷和品茶,顺便还时刻听着院里杨臻的动静。晌前下了今岁的初雪,而且这初雪即是大雪,正好方便了柴赓领着杨臻堆雪人。 “你可是想好了?”方廷和刮着茶气说,“当真要让他入江湖?” 杨恕有许多话都不能向方廷和解释,所以只是点了点头。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便如此吧。”方廷和也不多追问。 “先生不怪我擅自主张吗?”杨恕如释重负得有些突然。 “他本来就是你的儿子,如何打算将来,你自然是做得了主的。”方廷和笑了笑后又敛了些神色,“何况,在朝为官确实未必是件好事,臻臻的才气不输于江函,心性更是高于江函,朝堂于他而言终究会沦为是非之地。” 提起这个悲命的学生,方廷和总是难以释怀,而对于这个可惜的师兄,杨恕也难以启齿多论什么。 堂中气氛渐渐冷下来之际,杨臻顶着一脑袋的碎雪跑了进来。 他和柴赓在院中追着赶着闹了许久,柴赓团了一个大雪球直接扣到了他的脑袋上。杨臻够不着柴赓的头,所以就赶紧掐拿着自己东西跑进了屋。 方廷和脸上重新挂上了笑,他伸出双臂接住朝他跑过来的杨臻,抬手给他拂去了头顶上的残雪,捂了捂他冻得有些蜡红的小脸问:“怎么搞成这样了?” 跟进来的柴赓一听这问话就老老实实的不敢动弹了,不过杨臻却也没想告状,只把背在身后的那根墨青色的笛子举到了方廷和面前。 “先生,你会吹笛子吗?” 方廷和接过杨臻的笛子,触手之时便有些惊讶,冰凉入骨的温度,显然不是什么植株木材该有的温度,还有这分量,更不是一根空心的木头应有的。 “会啊,这是哪里来的?” “师父给我的,可他没教我怎么吹。”杨臻靠在方廷和的腿上说,“我问了一圈,爹爹不会,哥哥不会,小叔叔也不会,先生您教我好不好?” “好啊,只要咱们臻臻想学。”方廷和揽着杨臻,手把手地带着他把手指按在音孔上。 杨恕看了看柴赓,柴赓立马会意,把炭盆推得离杨臻近了些。 次年杏月时节,京中来了几位从柴赓老家赶来的亲眷,正是住在了平右将军府中。而因着这几个月来,方廷和常小住于将军府,所以即将参加科考的闻南曜也一直随着先生住在了将军府中。 将军府的书藏远不如太师府,好在此二处相隔不过两条街,所以来往传书也方便利索。 杨臻自从回到京城后,多半是柴赓和闻南曜陪着,与这两人自然更亲近些。 今日正好潘峤也来找杨臻玩,他们两个小孩此时都守在闻南曜边上。闻南曜正在看的是一部在潘峤眼中恍若鬼画符一般的集注。潘峤是一点也看不进去,他纳闷的是小他两岁的杨臻竟然能陪着闻南曜看这种艰涩的老东西。 “你说怪不怪啊,你能把我们全忘了,怎么就不能顺便把你看的书学的字儿给忘了呢?”从前潘峤就觉得在学问上他和杨臻差太多,若是杨臻能把从前学的东西都忘了,他就不算落于人后的懒散人了。 杨臻还没说什么,闻南曜先不乐意道:“这还能顺便?” “怎么就不能顺便了?”潘峤觉得无甚所谓。 “你是已经懒怠到指望别人变傻来衬托你了吗?”杨臻把眼睛从书页上挪开问他。 “杨臻你这就是明显地学坏了呀!”潘峤坐不住了,“从前你说话可不是这样的!” 杨臻朝他哼了一声说:“反正我都不记得了。” 潘峤哑口。 闻南曜捻起一页书角问:“看完了么?” 杨臻点了点头,闻南曜便将书翻到了下一页。 柴赓领了个梳着垂鬟髻、别着根小金钗的小姑娘朝这边走了过来。一直无所事事的潘峤先一步发现了他们俩,隔着老远就朝他们招手吆喝。 柴赓拉着小姑娘站到他们三人面前之时,闻南曜只是抬脸朝柴赓点了下头便继续啃书,倒是杨臻少见多怪地眨着大眼睛看着柴赓旁边的姑娘问:“小叔叔,这是你女儿吗?” 京城中跟他能玩到一块去的孩子都是男娃,虽说从前的事都他不记得了,但他的潜意识中还是觉得自己没见过小姑娘,所以看到眼前这个有些养眼的女娃娃后,他便来了兴致。 柴赓想刮他的脑门说你什么时候见我成亲了,不过转念一想这小子啥都忘了,便把有些羞涩的柴心柔领到跟前说:“这是我叔父家的小妹,心柔,这两日刚跟着家里人来看我的。” “哦……”杨臻凑近了些朝她咧嘴笑了笑,“心柔姐姐好!” 他机灵得很,小叔叔的妹妹不一定非得叫小姨。 柴心柔大概也是鲜少出来见人,再加上面前这个精致的小男孩,明明是小娃娃一个,一双桃花眼却长得很有模样,被这样的眼睛笑看一下,她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潘峤,驸马家的,这是我哥闻南曜,太师家的。”杨臻帮她介绍。 柴赓看他说了一圈把自己给掉下来,又拍了拍柴心柔的肩膀,指着杨臻说:“他就是我老师家的大宝贝。” 柴心柔红着脸跟他们问好,潘峤也是从来都不怕生,他觉得杨臻给他的介绍不够丰满,所以自己又天花乱坠地一顿补充。柴心柔听得稀里糊涂间,偶然看见了一直在看书的闻南曜,只是无意间怯生生的一眼,柴心柔便有些愣了,等到闻南曜有所觉察后瞟过来之时,直接把她的耳根子给看红了。 闻南曜没多看什么,丢了一眼就继续读书了,至于谁在害羞、谁情窦初开了,他一点都没在乎。 第十二章 情窦错开 平右将军府中除了丫鬟老妈子之外,没有任何女眷,柴心柔跟着柴赓进进出出地总是觉得不自在,毕竟来往于将军府的人都是些军将兵爷,远不如稳坐朝堂文人温和一些。 几日之后,这种不自在的局面总算是得以解决了——太师夫人到将军府看自己的小外甥,结果刚好遇见了拘谨得坐在门槛上的柴心柔,后来离开时便把这个小丫头一起带回了太师府。 闻南曜本是一心一意地在将军府做学问,可过了几日之后便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这一日,他守在将军府大门后面,成功蹲到了抱着花布往外跑的杨臻和杨青。 “表少爷您怎么在这儿呀?”杨青看着神出鬼没的闻南曜,被吓了个不轻。 杨臻眼看就要带着杨青从门槛上跳过去了,可却被突然从门后窜出来的闻南曜扯住了胳膊。这么一闪,杨臻是被拽回来了,可他怀里的花布却都飞了出去。 “你要去哪儿?”闻南曜问杨臻道。 “去你家呀。”杨臻扒拉了杨青一下让他拾起地上的花布。 闻南曜不明白:“我不是在这儿吗?” “我是去找心柔姐姐的。”杨臻抱回了杨青递过来的布团子。 闻南曜皱了眉,一时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杨臻说的“心柔姐姐”是谁。 杨臻看着他的样子问:“她都跟着姑姑回去好几天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闻南曜没说话,杨臻就晓得他真是不知道了,又说:“也难怪,哥你最近温书都快魔怔了。” “我陪你回去吧。”闻南曜说,“正好回去拿几册书,也看着你省得你乱跑。”他拿过杨臻怀里的一大团花布问:“你弄着这些作甚?又不是个姑娘家。” “姑姑在教心柔姐姐绣花儿,我也想要。”杨臻说。 “你连这都想学?”闻南曜听笑了。 杨臻犟了鼻子说:“才不是,我是想让心柔姐姐帮我也绣一个,给你改个书袋皮什么的,你说是绣凤凰呢,还是绣牡丹呢?” 闻南曜笑出了声:“你跟那个姐姐有仇吗?刚学绣花的人绣什么凤凰牡丹?” “不行吗?”杨臻对绣花一无所知,如他所见,不就是彩线穿针扎花布嘛,跟丹青作画也没什么区别。 “行行行,只要咱们臻臻想要,绣什么都行。”闻南曜说着单手给他抻了抻有些歪的对襟问:“这叫什么?” “君子正其衣冠。”杨臻像背书一样摇头晃脑地说。 三人到太师府后,当真瞧见了在后院围着石桌绣花的闻夫人和柴心柔。 对于闻南曜回来,闻夫人似乎比柴心柔还意外,柴心柔是面红心跳,闻夫人则是盼得浪儿归的踏实:“怎么,知道回家了?” 闻南曜拉着杨臻坐到闻夫人旁边,把花布放到了桌上说:“母亲别笑话儿子了。” “学问做的如何了?有几成把握?”闻夫人问。 “总不至于薄了方先生的面子就是了。”闻南曜笑道。 闻夫人点头,又看向柴心柔道:“心柔,我这破落儿子你先前见过吗?”闻夫人原系杨恕的长姐,出身将门,自然不像寻常闺阁养出来的女子那般骄矜。 柴心柔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一看她这害羞地样子,闻夫人就乐了,她虽在京中长大,但也是个打小就跟京中的官家小姐们不投契的巾帼。自己这一辈膝下的孩子里本来也没几个女娃,再说有女娃她也看不顺眼,倒是柴赓的这个小妹妹在她瞧来颇为喜欢。 “你觉得他怎样呢?”闻夫人问。 柴心柔抬眸与她对了一眼后立马羞脸低下了头。 闻南曜觉得局势好像有些问题,便起身告辞道:“母亲,儿子去颜玉斋一趟。” 闻夫人也不想强按牛头,便点头应了。 闻南曜拉起还在看热闹的杨臻便走了,顺便还勾引走了杨臻的跟屁虫杨青。 “这臭小子不好意思了。”闻夫人笑道。 “夫人……”柴心柔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看他,”闻夫人说着,把闻南曜搁桌上的一团东西摊开,“专门来给咱们送布料,却还不肯说出来。” 柴心柔从中捡起一块浅绿色的方布片,两手各自轻轻攥着一角,红着耳根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给他绣个物件儿吧,他喜欢黑竹。”闻夫人拍了拍柴心柔的胳膊说。 “可……”柴心柔欣喜却也犹豫。 “放心,我好好教你,”闻夫人笑道,“待会儿我哄臻臻帮你画幅黑竹,他画竹可都是南曜那小子手把手教的!” 杨臻由闻南曜拉着进了颜玉斋,一蹬腿坐到书榻上问:“你都不等着听听心柔姐姐怎么夸你吗?” “你想听?”闻南曜在排排书架间来回寻摸。 “嗯。”杨臻再诚实不过的点头。 闻南曜扭头看了他一眼说:“那你回去吧。” “哥哥你不好意思啦?”杨臻挑事的样子俨然不像个小孩子。 闻南曜转到他面前,抬手冲着他的脑门弹了一个虚张声势的脑瓜崩:“你才几岁?小脑袋瓜里净想些乱七八糟的。” “这哪里算是乱七八糟,我是不想肥水尽流外人田!”杨臻有模有样地说。他虽自知十岁确实是小孩,但总觉得好些人还不如他这个十岁呢。 “你就这么喜欢她?”闻南曜把手中的书放到杨臻面前继续顺着书架找。 “我多难得有个姐姐呀!”杨臻挨个看了看书名说,“师父说了,我再回去的话,没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要是心柔姐姐趁我不在嫁远了,那我不就亏了?” “看她那样子左不过是金钗豆蔻,你这就开始着急了?”闻南曜总觉得自己这个弟弟没以前正经了。 杨臻盘着腿左右晃了晃,撅嘴道:“以后我大概不常回家,心柔姐姐八成也要离京,不晓得何时才能再见……” 闻言,闻南曜往书架上一靠看着他说:“你爹怎么会突然想把你搁进江湖里呢?” “这有什么,挺好玩的啊。”杨臻倒是兴趣满满。 “那种地方……”闻南曜叹了口气,“你一人,能照顾好自己吗?” “哪里是我自己一个人,我有师父,还有一大群师兄呢!”杨臻说。 闻南曜瞧着他这副满心期待的样子,鼻息一声后说:“江湖人心险恶,将来你若是在外头吃亏了,就赶紧回来,知不知道?” “我爹是将军,我师父是秋清明,谁敢欺负我!”杨臻的小脸上尽是神气。 闻南曜站到杨臻跟前,掰住他的小脸说:“臻臻,日后你身在江湖,不要主动说你爹是将军的事,明白吗?” “为什么?”杨臻看着他问。 “江湖——”闻南曜琢磨了一下措辞,“我听父亲说,很多江湖人都对朝廷中人心怀怨念,你拿着你爹的名头在江湖招摇,很可能会惹来是非的。” “干嘛要心怀怨恨?有仇吗?”杨臻觉得奇怪。 闻南曜摇头,把找出的几本书一起抱揽起来说:“上一辈的恩怨,我也不清楚,可这些恩怨咱们虽然未曾参与其中,却仍会负有关系,所以你要小心。” 杨臻从书榻上跳下来跟着他出了颜玉斋,“知道了。” 杨青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到八月里就是秋闱了,你觉得你能赶回来吗?”闻南曜拉着他问。 杨臻摇头说自己也不清楚,他又问:“哥你想入哪部呢?” “我这还没与考呢,你先打算起这个了?再说了,分入哪部是上头安排,我说了又算什么。”闻南曜笑道。 “哥哥你一定行的,秋闱先随便拿个解元练练手,春闱再把会元挣到手就是了。”杨臻大言不惭道。 闻南曜掐拿着一沓书往他头顶上轻轻一盖笑骂道:“傻小子,你当科考是买菜吗?” 第十三章 年轻气盛 自从杨臻入了逆元之后,便在汉中和崇安之间来回游荡。杨臻并不十分愿意去药师谷,但师命难违,秋清明总是有事没事的就把他往药师谷里推,只是为着再有一个月便是试武大会了,秋清明才让连舟渡等人把杨臻领了回来。 “试武大会就是一大群人聚到一块比武,可热闹了!”连舟渡揽着杨臻和秋甜儿坐在堂前的石阶上看着院中来往忙活的人说。 “我也要去比吗?”杨臻问。 “你呀,去看热闹还行,比武就算了。” “为什么?” 连舟渡比量了一下他的头顶说:“你还没人家的刀高呢,上去干嘛呀?” “才不是!”秋甜儿头一个不服,“我哥哥可厉害了!” 连舟渡直笑这小丫头年纪轻轻地就知道帮人争气了,不过说起来,他也挺想知道自己这小师弟到底会不会很厉害。他七师兄一直是师兄弟里的骄傲,十几年的时间,百里启在逆元气上的造诣已经可以直追綦少臣和游殊屹了,虽然连舟渡平时也常自负于一身武学天赋,不过跟百里启一比,他就老实多了。如今他倒是要看看这个人比猴贼的小师弟会不会把他那号称“逆元的骄傲”的七师兄比下去。 盖阔从堂中出来,照着连舟渡的屁股就是一脚,差点把连舟渡掀了个狗啃屎。 “大家伙儿里里外外地都在忙活赴会中都的事,你好意思赖坐在这儿喝穿堂风?” 杨臻拉着秋甜儿站到一旁,巴巴地看着连舟渡挨训。 “这就来这就来!”连舟渡听话得很,连忙混进人群里去了。 “十三,师父喊你呢。”盖阔招呼道。 杨臻答应着,领着手边怎么也不肯撒手的小丫头跟着盖阔进了大堂。 四月里,各个门派都聚集到了中都地界。 临来之时,秋清明等人就早说好了,带着杨臻和秋甜儿来这里只是为了给这俩孩子图个乐,连续七天的擂台他们俩若是想看就看,不想看呢,承贤山庄里也肯定盛得下他们玩闹,总不至于让他俩觉得无聊就是了。 从前,但凡杨臻踏入汉中,秋甜儿就黏着他不撒手,可来了承贤山庄两日之后杨臻却觉得自己莫名地有些清闲了。 杨臻跟着一群师兄们在走桩擂场外观战,眼看着大木桩上又掉下来一个大汉子,杨臻撇了撇有些皱巴的右嘴角哼了一声。 “怎么了?” 离他最近的百里启看他这副小模样笑问。 “无聊的很。”杨臻说。 “你觉得没意思啊?”连舟渡也笑问。 “还没有师兄你们平日里打架有意思呢!”杨臻撅着小嘴说。 虽说这是话是纯粹的夸奖,但周围的一众师兄们听了之后总觉得在杨臻眼里,他们平日的切磋就跟猫狗耗子打群架一样。 百里启笑了个痛快之后,四下看了看问:“小甜儿呢?平日里不是总赖着你不撒手的吗?” “好像是去跟承贤山庄的小少爷玩了。”杨臻说。 “哟?甜儿那么黏你,你还舍得把她让给别人?”邓子高斜眼挑事。 “这有什么不舍得的。”杨臻完全没注意到邓子高话的重点。 盖阔瞟了邓子高一眼,只觉他是闲出了毛病才会和十来岁的孩子开这种玩笑。他换了话头意思问:“你不怕甜儿那小丫头离了你受欺负吗?” 杨臻抬着眼和盖阔对视问:“谁敢欺负她?” 连舟渡瞧他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有多在乎秋甜儿会被欺负这等事。“好啦,反正没意思,咱们去看看甜丫头吧!”说罢,他拉着杨臻离了演武场。 镜湖附近有几处小水洼,本来都是要被人填平的,可因着这几日小少爷蒋固宁爱上了和泥巴,所以就被留下了两个。此刻临近湖堤的水洼子边上正蹲着两个小孩子,一个是蒋固宁,另一个正是秋甜儿。 俩小孩在和泥上倒是十分投趣,水洼沿边摆了一排奇形怪状的泥偶,都是这俩小家伙的忙活了大半天的结果。 一个金玉满身的少年人拉带着一帮子人朝这边靠了过来。 “哟!蒋家小弟弟和泥呐!”少年人隔着老远就吆喝。 秋甜儿看着那个恨不得把自己装点得跟庙里的金尊佛像一样的少年,问蒋固宁道:“那人是谁啊?” “我爹爹义弟家的公子,就是丐帮裴帮主的儿子,叫裴令聪。”蒋固宁和秋甜儿同岁,但说话起来却十分利索。 “丐帮?”秋甜儿眨巴着大眼睛,总觉得这副璀璨的模样实在不是她想象中的丐帮应有的样子。 裴令聪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打扮的实在是像乡间地主家的富贵儿子。他过来一垂手从水洼边上捞了两个泥偶说:“我瞧瞧。”他本是纯粹地想看看这俩小孩捣鼓的小玩意,只不过泥偶还没干,他又一下子抓了两个,手里的劲没把住门,两指一挫就把泥偶的脑袋蹭掉了。 秋甜儿哪里忍得了自己兴致勃勃做出来的泥娃娃这么被人弄坏,跳起来喊着让裴令聪赔。 裴令聪一身金玉自然不会愿意伸手多去碰那些脏泥巴,扬手把手里的泥巴一扔拍拍手说:“不就是坨泥巴嘛,反正你们也是闲着,自己再和几个呗!” 秋甜儿不肯饶人的劲头上来了,非要裴令聪赔她不可。 裴令聪左右躲着,秋甜儿怎么也打捞不到他。他瞧着这小丫头的窘难样子更是觉得有意思了,他绕到秋甜儿身后,揪住她的小花辫子使劲一扽,直接把秋甜儿扯得仰面朝天摔到了地上。 “裴哥哥你干嘛呀!”蒋固宁连忙把裴令聪推开去扶秋甜儿,他原本只当裴令聪是跟他平时玩闹一般耍耍的,可眼见秋甜儿被扯翻了他自然忍不了了。 “不就是闹着玩玩嘛,你急成这样干嘛!”裴令聪不觉有事。不过,他这话刚说完还没来得及换口气,就觉得自己后心一重,紧接着整个人便面朝下飞了出去,最后一头扎进了摆满泥偶的水洼泥潭里。 边上伺候的喽啰小厮们都懵了,良久之后他们才反应过来,把泥坑里的裴令聪拔了出来。 蒋固宁僵着还没来得及把秋甜儿扶起来的手,愣愣地看着突然之间出现在眼前的杨臻,尤其是瞧见杨臻的表情之后,更是吓得不敢吱声了。 秋甜儿看清来人后,立马爬了起来抱上了杨臻的大腿,把沾了泥巴的小脸紧紧地贴在杨臻的衣服上说:“哥,他欺负我!” 裴令聪被搀着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胡乱扒拉了两下脸上的泥浆,看着面前不远处的杨臻,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是什么人,敢踢我?知道我是谁吗!”他说着,撸袖子便要上前动手解恨,可他挂着泥珠子的眼又瞧见面前那个白衣绣红梅的孩子轻轻推开了腿边的小丫头往前迈了两步。裴令聪眼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矮些的男孩子冷着脸站到自己面前,还没来得及害怕就又挨了当胸一脚,再次被踢飞了出去。 杨臻动作快得让人心慌,裴令聪再反应过来之时已经摔进镜湖里了。 杨臻站在镜湖边抬头垂眼看着湖里乱扑腾的裴令聪,只字不言。他和连舟渡打听出秋甜儿在此处之时就往这边来了,他老远看见一个打扮的像金蛤蟆一样的人把秋甜儿拽倒了就立马冲了过来。 “嗐哟!”原本还等着幸灾乐祸看热闹的连舟渡边往这边跑边喊,“十三你这是干嘛!”他拉着站在湖边的杨臻往后退了好几步,又朝傻在一旁的小厮们催促道:“还愣着干嘛,快去把人捞上来啊!” 小厮们这才意识到自己少爷是个旱鸭子,赶紧一个接一个往湖里跳。 第十四章 不足为道 演武场里热闹依旧,不过大场小台里都不见了主家人的身影,承贤山庄的庄主和丐帮帮主此刻的热闹都在庄中内堂。原本两个当家人都在演武场中观战,却忽闻得裴令聪落湖之事,虽说当时着急,不过也没把事想的多严重,毕竟按传话的人所讲,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打架的事,再严重又能如何? 可真见着了横在榻上的裴令聪之后,裴小棠真是有些被吓傻了。 谁都没想到,打个架落个湖,竟险些让裴令聪傻掉…… 秋清明得了消息之后早早地就领着任去来和綦少臣来了,连舟渡攥着杨臻的小手杵在秋清明后面,小声嘱咐道:“十三,待会儿你瞧见丐帮帮主之后一定要多道几回歉知道吗?” “为什么?”杨臻不服。 连舟渡朝大堂的偏房扬了扬头说:“他儿子都那样了,你认个错旁人家才不好难为你啊!” “我若道歉,岂不是承认我错了?”杨臻说。 “现在不是纠结错没错的时候……”连舟渡发觉任去来在瞅他们后,连忙摆拉他让他收敛。 蒋文彬和裴小棠从偏房中出来向秋清明和任去来问过好之后,秋清明便率先道:“幼徒顽劣,失手伤了贵公子,还望裴帮主原谅。” 裴小棠原本还揣着些火气,可他也自觉受不起秋清明的致歉,连忙躬身还礼道:“秋先生实在是折煞晚辈了!” “不知小裴公子如何了?”綦少臣问。 “喝下了碗安神汤,现下已经睡下,”蒋文彬说,“应该是无碍了。” “哼!差点把人淹死,这也能叫无碍?” 裴小棠身后跟着的灰白须发的男人厉声道。这个瞧上去颇为壮硕的半百男人是老帮主同辈的徒弟胡威长,自从老帮主离世后,他便被新任帮主裴小棠奉为了座上长老。 “胡长老,大夫也说没事,就不必……”裴小棠总想着顾及逆元众人的面子。 胡威长脾气极大,瞪眼道:“不必什么?”他的目光直接跳过秋清明等人落到了杨臻的小个子上,指着杨臻说:“令聪落得这副模样,都是那个小兔崽子害的,怎么?他一句话都不用说这件事就能过去了?” 裴小棠和蒋文彬既不便阻拦胡威长又不敢冒犯秋清明让自己的小徒弟真做什么,左右犹豫间,任去来先发话了。 “得了,小杨家的,你就去给裴帮主好好赔礼道歉吧。”他看杨臻的不顺眼憋了两年,自然不会像旁人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着杨臻。 杨臻被任去来拉到了两帮人中间,看了看裴小棠等人后说:“这事儿我没错,自然是不必道歉就能解决。” 饶是裴小棠方才没气,一听这话火气了立马冒上来了,不过他面上也还盖得住,咬牙抿嘴挂了个笑,只等秋清明给个服众的说法。 秋清明鼻息一声闭眼道:“不得无礼。” “呵!搞了半天都是咱们这些人自作多情啊?这小崽子压根都没觉得自己错了!”胡威长更恼了,抡圆了胳膊便要招呼杨臻。 綦少臣和连舟渡立刻将杨臻护到身后,“胡长老莫要与孩子一般见识。”綦少臣说。 “孩子?”胡威长笑了,“我看是你们逆元成心欺负人吧?你们好歹也是江湖名门,连个孩子都管教不好,还要领出来麻烦我来替你们教?” 任去来听皱了眉:“胡兄弟,老夫麻烦你慎言。” 他是不喜欢杨臻,不过他更忍不了阿猫阿狗们编排逆元。 蒋文彬算是他们这一拨人里比较冷静的了,他发觉任去来面色不善后赶忙偷偷拉扯安抚胡威长。这屋里的人可不能就这么动手啊,外头的演武场还在大比呢,他们要是再在这里开小场的话,下一届试武大会他就不用办了。 任去来是何等人物?更何况旁边还有个秋清明呢,无论如何都不能生事。 “是他欺负人在先,否则我也不会动他。”杨臻倒是胆大的厉害,直接从綦少臣二人身后站了出来。 秋甜儿原本和蒋固宁跟着蒋夫人在偏房里看着裴令聪,可听见外头的动静后便呆不住了。她还是一上来就挡在杨臻跟前朝胡威长吆喝道:“要不是我哥,里面那个人早就憋死了!你不谢谢他还要怪他?” 眼瞧着又来一个添乱的,綦少臣和连舟渡也是赶紧往后拉她。 “怎么回事?”秋清明侧脸问连舟渡。 “那个小裴公子刚被捞上来的时候口鼻里卡了水,憋了个天昏地暗,在场的人都没办法,是十三帮他把水咯出来的。”连舟渡小声道。 虽是小声,但众人相距都不远,所以裴小棠等人也都听到了。 “屁!若不是你怕了,晓得自己错了,又怎么再回过头来救人?”胡威长怎么看杨臻都觉得不顺眼。 秋甜儿大概是尚不知老虎是什么,直冲着胡威长顶撞道:“你胡说八道!我哥才不怕!我哥是大将军的儿子……” 话说到这里,裴小棠等人就瞪眼了。 “甜儿!”秋清明终于出声了,“不得胡说。” “我没有——”秋甜儿还想顶嘴,这回却是被杨臻给拦下了。 杨臻似模似样地朝裴小棠拱手说:“前辈,我错没错跟我爹是谁没关系,我说我没错就是没错,若再来一回,我还是照打不误!” 裴小棠嘬了嘬嘴,抬手挡下了还欲发作的胡威长,认真地问:“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肯出手帮小儿呢?” “我虽然恼他欺负甜儿,但这说到底只是小孩子间的是非,不是什么罪恶至死的大事,我自然不能眼看着他死了。”杨臻说。 裴小棠不由得听瞪了眼,十来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这早慧的简直令人生妒啊。 秋清明看堂中人都在为杨臻的话发愣,便开口道:“到底是老夫这顽徒伤了小裴公子,要不这样吧,反正他也无心看演武场上的比试,就让他留在此处帮忙照顾小裴公子吧。” “这……”裴小棠有些受宠若惊了。 “这怎么行!”胡威长不满道,“让他守着令聪,若是一个报复心起,令聪还有命活?” 蒋文彬拦着安慰他,以免他真把秋清明和任去来惹毛了,却又听杨臻说:“我虽然是个小孩儿,却也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前辈又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臻臻。”秋清明唤了他一声示意他稍作老实,又对胡威长说:“小孩子说话没遮没拦的,不要见怪。” 胡威长气得发抖,听个十二岁的孩子把自己骂一顿,还要再受一个怎么也惹不起的人一句无异于“不服憋着”的话,他满腔是火,可又无处发泄。 杨臻等着秋清明又吩咐了几句之后就领着秋甜儿去偏房了,他虽然只跟着林年爱瞎混了两年,但林年爱明里暗里硬教给了他许多东西,号这等小病小痛的脉完全不在话下。 裴小棠尚且要留在此处稍作观察,秋清明等人就由蒋文彬陪着回了演武场。 “方才所说的大将军莫非是……”蒋文彬微微侧身问。 秋清明点头:“正是平右将军。” 蒋文彬的笑有些怪意了,他们承贤山庄虽然在朝野间混得都很不错,但毕竟还是江湖人。他问:“不知杨将军家的小公子怎会来咱们武林游耍呢?” “老夫虽与平右将军府没什么来往,却瞧这小娃娃十分有眼缘,所以便收做关门弟子了。”秋清明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专门说道的事,不过是小孙女觉得好玩才提了一句,说到底了,是谁的儿子无所谓,是老夫的徒弟就行了。” “秋先生说的是,在下瞧这小公子也是块好苗子。”蒋文彬点头道。 第十五章 医行少林 试武大会结束后,杨臻听秋清明念了几天经之后就又被扔到了药师谷。 秋清明教了他两天逆元气的心法之后,又教育他待人处事莫要忘记他初入师门时的约法三章。虽说日前的事秋清明一直是护着杨臻的,但为了些许小矛盾就把人踹到湖里,他也觉得杨臻有些凶狠了。胡威长脾气不好发作也情有可原,即便是裴小棠,也是碍于秋清明和任去来宽阔的脸面和对后来提到的平右将军的顾忌才没多做纠缠。 这回是赶上秋清明在场,若是下一回只他独身一人之时惹出这种事,谁又能护着他呢? 秋清明从一开始就担心自己可能压不住杨臻骨子里的戾气,和他约法三章是想束缚住他的手脚不让他胡作非为,让他跟着林年爱学医术是想让他有些可供他积德的本事,给他养出一些仁慈之心,如今看来似乎还差点火候。 好在秋清明有不少喜欢并且擅长讲大道理的老友,日后若有机会,他自然会让那些老家伙们给这个小家伙讲讲道理。 这次临走前,杨臻也达成了一项新的成就,顶撞师父。 杨臻拄着胳膊趴在案上看着给他检查包袱卷的秋清明问:“师父,您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啊?” “这是什么话?”盖阔把秋清明拾掇好的包袱卷系上了个花扣。 “不然干嘛要三天两头地把我往老驴头那里推呢?”杨臻瞥着眯成线的眼睛往边上瞟,“他成天找我的麻烦,一大把年纪了还赖着跟我个小孩儿找事儿,成天嫌弃我,说不过我也不知道认输……” 连舟渡听着快笑傻了,“林神医的脾气旁人想体验还没机会呢,你还卖乖嫌弃起来了?” “说得我好像多稀罕这份便宜似的……”杨臻嘟嘴瞅他。 秋清明侧脸一笑,伸手点了点杨臻的脑门说:“你瞧你这轻嘴薄舌的样子,打哪里学来的这些怪脾性?” 杨臻挑了下眉毛,看着他说:“师父您总是把我往山沟里扔,我就算是学坏了也怪不得我。” “你……”秋清明哑口:合着你这臭毛病是拜我所赐从林年爱那里学来的? 连舟渡扑过来扯着杨臻的俩腮说:“怎么跟师父说话呢!” “我又没说错……”杨臻咬字不清地说。 连舟渡作势又要扯他,“你还敢——” 秋清明叹了口气说:“过来。” 杨臻从连舟渡的魔爪下脱生后乖乖站到了秋清明跟前。秋清明抬手蓄了半寸指力在杨臻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立马疼得杨臻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你是为师的徒弟,为师不会不要你,不过让你跟着林老头出去游历你也要好好听话,不然为师再给你弹十七八个,听见了没?”秋清明说。 杨臻点点答应。 其实秋清明拿攒着寸劲的弹指只是让杨臻皮肉疼一下罢了,根本不至于给他崩出来什么问题。不过这倒是让连舟渡看着颇为羡慕,他从没敢顶撞过师长是一,就算是真做错了什么也是该训就训、该罚就罚,哪里有过这样像是开玩笑一样的调教? 这次再回药师谷,林年爱没再直接领着杨臻四处乱逛,毕竟试武大会之前他们刚从安庆赶回来,林年爱也还沉浸在失去红杨和红杉金丝酒葫芦的悲伤中。虽然盖阔也带来了秋清明的口信,说有机会可以带杨臻去杭州灵隐寺一趟,让圆净大师给杨臻讲讲佛法什么的,不过林年爱暂时不想出门,于是便将此事压了下来。 爷孙俩在药师谷踏踏实实地种了大半年的药,直到次年入夏才离开了崇安。 这段时间里,杨臻除了养花种草真的是没什么事了,心无旁骛地练了近一年的逆元气,他自觉脚步越来越轻快了,只可惜没人陪他试试手,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练到了什么程度。 前几日林年爱到崇安市上给杨臻买肉的时候听说灵隐寺闹了瘟疫,似乎还有一段时间了,这倒是有些巧了,反正他也是要领着杨臻去见圆净,顺便帮那些和尚们一把也好。 杭州离崇安不远,他们爷俩溜达两日就到了。 杭州城中倒是没什么情况,就是少林寺独独的一副萧条凄惨,当地官员得知是瘟疫之后便将少林寺封了起来,还组织了几位当地自愿前往少林寺参与救治的大夫,并有几个专门负责送递药石的人,这些人也是有些混杂,老的少的都有,不过大多是孑然一身的、随着病死了也无人挂怀的人。 林年爱在征得地方官的放行命令后,便被安排着由一个叫陈默的男孩送去了灵隐寺。 临进寺前,林年爱也给了陈默一粒早就准备好的避除邪疫的药丸。 寺中鲜有僧人洒扫打杂,陪着老大夫出来迎接的僧人们脸上也都围着白布。 老大夫眼看着脸上没遮没拦的林年爱三人,从怀中掏出了几块白布说:“几位还是先遮一遮吧,这病要是发起来可就不好办了!” 林年爱没接白布,反倒是把两个小药瓶塞给了老大夫说:“老夫带的药可能不太够,先把这些分给尚未染病的人吧。” 老大夫发愣间,林年爱又问老大夫身后武僧模样的僧人道:“圆净大师可还好?” “方丈一切安好。”僧人立掌答。 林年爱本想直接问话,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便先问:“这位小师父怎么称呼?” “阿弥陀佛,不敢,小僧悟贪。” “悟贪师父,带我见见圆净大师吧,我有事要与他商量。”林年爱说。 悟贪倒是不犹豫,应着领了林年爱直接往圆净的禅房去。 杨臻本是想跟着一起去,可见旁边那个老大夫那副迟钝样子,便好心提醒道:“老大爷,这个药大概不够,您就先分给眼下能帮到咱们的人吧。” “这是……什么药?”老大夫看着手中的药瓶问。 “您含粒这个,就可以不用在脸上挂白布了。”杨臻说。 “啊?”老大夫听笑了,“哪有这种事……” 杨臻挑了下眉毛说:“你连药师谷的人都不信啊?”他甚至是有些挑衅意味地指了指林年爱离开的方向。去年去庐州的时候,那里的那个吴老大夫那么德高望重还把林年爱当神仙一样膜拜,更何况是眼前这个? “他——!”老大夫果然瞪眼了。 杨臻哼哼笑了两声后,便直接去找林年爱了。 悟贪从禅房中退了出来,阖上房门之时他还咋舌传说中的神医竟然真的站在眼前了,如此他们这座庙大概也就有救了吧。 “大师,您还记得咱们有多久没见过了吗?”林年爱盘腿坐到圆净对面。 圆净眼看着在自己面前晃悠的林年爱,也是觉得恍若隔世。他盘着念珠粒子笑道:“几十年了吧。” 上一次见面之时,他甚至都尚未成为江湖人口中的“大师”。 圆净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后说:“眼下寺中之事怕是只有林施主能解决了。” “大师放心,我既然来了,自然会好好解决。”林年爱说。 圆净还是念佛号,却也不说别的,俨然没有故人久别重逢的样子。 “大师……”林年爱看他的样子便有了些猜测,“是有什么不放心的吗?”自然,这也是他在得知杭州只有灵隐寺疯行瘟疫之后的猜测。 “我佛慈悲……”圆净大师沉声道,“可老衲总觉得此事起的蹊跷……” 林年爱点头道:“大师所想之事,我也有所怀疑。” 圆净与他对视:“林施主的意思是……” “我还没正式查看过寺中的情况,不过瘟疫这等不洁不正之症即便是要发,杭州是块来往熙攘的热闹地界,起了瘟疫倒也是有可能的,可佛门斋素之地就……” 第十六章 瘟疫之异 林年爱在灵隐寺中落脚之后便开始着手救治之事。 寺中第一个死于疫病的人早已被化了,他生前吃过何物、接触过何人也只能靠寺中之人的回忆来得知,这事一时半会儿间怕是也难有什么突破般的进展,林年爱索性直接把精力全部放到了解疫之上。 “寺中之疾面称瘟疫,实为霍乱,呕吐者甚多,间有蚘出,下利时密时疏,且有身躯微热手足厥冷之症,面色泛青,脉象沉弦,我等用四逆加吴茱萸黄连汤治了些时日却无甚所得,实在是为难呐!” 几个老大夫与林年爱对面而坐,掉了大半天书袋之后便只等林年爱发话。 林年爱呼了口气说:“我看过十几人,其中还有几人偶有惊厥、肚腹盈胀之状,这些人都是病发重了的。” “林先生所言甚是啊!”一个老大夫附和道,“可这些症状又非霍乱之状,我等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呀……” “依我看,这其中怕是有毒气,本是外入不洁之症,有此表现应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祸害了。”林年爱看向守在一旁的圆净说。 圆净与他对视,也凛了双目。 “林先生的意思是说,有人故意投毒?”老大夫们纷纷瞠目。 “怕是了。” “何人会如此丧性?连佛门之地都不放过!”一个老大夫怒道。 林年爱只是与圆净交换眼色,却也不说什么。他基本能猜出是什么人干的,也正是如此,他才在心中开骂了。他知道五毒宗的人稀奇古怪、不可理喻,但却也没想如今已成丧心病狂了。果然,隗去疾死了之后这些污秽家伙没人管束就彻底癫狂了。 眼下五毒宗中尚在人世的响亮人物也就那么几个,林年爱仔细琢磨琢磨就大概能锁定目标。廖公焕懒散成性且“胸无大志”,怕是懒得干这等事;竹叶青呢,她倒是凶残得厉害,只不过她出手向来属于片甲不留的类型,这种阴损的小玩意儿她自然也不屑于用;至于隗冶…… 林年爱往门外望了望,场院中,杨臻正和悟贪领着几个僧人在收拾刚送过来的药材。 “林施主,老衲同你到外头瞧瞧吧。”圆净起身道。 其余的几位老大夫也连忙起身告了辞去各忙各的。 圆净和林年爱站到阶上,看着院中正忙着的杨臻,盘着念珠笑问:“那位小施主是林施主的小徒弟吗?” “算是吧……”林年爱的目光追着杨臻四处飘,“他是秋清明的徒弟。” “哦?”圆净佛陀般的面孔上满是慈蔼,“倒是,前些年老衲还见过林施主的那位女弟子呢。” 林年爱的眉头动了动,叹气笑道:“是吗?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圆净看了看他,合掌呼了句佛号不再多言。 杨臻往这边望了望,旋即端着块药甸子跑过来问:“老……林先生,您刚才说要添什么来着?” 光天化日之下,“老驴头”叫不得,叫不得。 林年爱随手翻了翻药甸子里的药草后说:“再添一味半夏吧。” 杨臻应了一声“哦”,朝圆净问了声好之后扭头小跑开了。 “这位小施主眸子甚是清明呐,老衲已经许久没见过这般模样的眼睛了。”圆净和林年爱一起看着杨臻跑前跑后。 林年爱咬了咬牙,难掩眼馋道:“这小子确实聪明得厉害,我攒了半辈子的书他个把月就看完了,您说气不气!” 圆净难得笑出了声:“这证明小施主极具慧根,林施主与清明有这样的小徒弟想必也是十分欢喜吧?” “欢喜个屁!”林年爱张口就来,但回头一想才想起来自己旁边是个普度众生的现世佛,又赶忙念了句还来不及挂上诚意的佛号,“秋老头我不清楚,反正我是快被这小子气死了。” 圆净搓着念珠问:“不知清明近来如何?” 对于早早就离了尘世的他来说,秋清明算是极少数的朋友了。 “有我在,他自然不用体会病痛之苦。”林年爱说,“说起秋老头,我把他这个小徒弟捎来就是代他之托的,秋老头希望大师能替他给他这小徒弟讲讲佛法。” “若是小施主愿意,老衲自然愿意与他品论一番。”圆净说。 自到灵隐寺之后,杨臻就一直和悟贪悟痴师兄弟二人来回忙活,另外一个悟嗔则在霍乱病群之中。 此次霍乱下的这座寺庙,不说是全军覆没也差不离了,除却修为高深的几位高僧,就只有悟贪等十几人无事。眼下寺中病患们的一饮一食皆要由林年爱和杨臻过目查验,也着实是辛苦。 “檀越是说形迹可疑之人?”悟贪照顾着面前的一排药罐子问。 这几日间每到夜里将歇之时,圆净总会领着悟贪等人与杨臻一同讲经,也就第二日的时候,圆净就开始称呼杨臻作“小檀越”了。 杨臻点头:“我替林先生问的。” 悟贪悟痴二人寻思了许久仍道:“其实方丈之前和让我等在寺中到处问过,诸位师长兄弟都不曾提起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那些病了师父们呢?” “尚能交谈的师兄弟们都问过了,最早病下的几人如今还不能清醒,所以也无从得知。”悟痴说。 “最早得病的是谁?” “如今尚在的就是悟嗔师兄了。”悟痴说。 悟嗔,杨臻天天都会到他的禅房看他。听原本负责照顾悟嗔的大夫说,刚见他时他是悟字辈三兄弟里最精壮的一个,如今病了这么久,整个人都瘦脱相了。 “悟嗔师弟先前一直是负责带着小师弟们采集寺中食粮的,后来他病倒了,这个活计就交给那位陈小施主了。”悟贪说。 杨臻问:“那个陈默是什么人呀,这么重要的事就交给他了?” “陈小施主是可闻大师几年前带来的,仿佛是故人所托,只不过他并未同我等一样剃度入门,而是一直住在粮田农家里。”悟贪把煎好的汤药交给了前来拿药的武僧和尚们。 “你们都唤他作‘施主’,他不算是少林俗家弟子吗?”杨臻有些好奇。这几日间他与那个陈默因着传递药材食粮的需求而见过几面,先前他一直以为那个陈默是个哑巴,结果昨日却偶然听见陈默对寺中煎药的老大夫说了个“好”,这可是着实把他给吓了一跳。 悟贪摇头道:“陈小施主从未与我等一同修习过。” 杨臻琢磨了片刻,和他们二人把药罐收拾好,又问:“既然陈默现在管着口粮往来的事,那先前和悟嗔师兄接触过的那些粮农,他应该也知道吧?” 到灵隐寺中的这几日,林年爱和他一直在琢磨此次瘟疫的起因,以林年爱看,这种不洁之症该是由于饮食不洁所致,而经过探访,这场霍乱在寺中流传开来似乎也只是几日间的事,霍乱之症发时虽然来势汹汹,但若只是几人贪嘴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也不至于几日间就令整个少林几近全军覆没,所以林年爱猜测可能是有人在少林僧众的饭食中做了手脚。 “能不能先找人替一下他,我可能有点事需要他帮忙。”杨臻问。 “这……”悟贪有些为难,“集送米粮之事颇为繁琐,若乍然换人怕是会应付不来呀……” 杨臻挠了挠嘴角的疤,他不晓得捣腾粮食的门道,也未想过这中间有什么不易便直接提出了这样的要求,眼下他也不知该想什么法子解决了。 “不如让我去吧!”悟痴说,“从前悟嗔师兄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去搭过手,晓得大概的情况,再向陈施主请教一下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 第十七章 以溺自照 得以闲置脱身的陈默按照圆净的嘱咐,领着杨臻挨家挨户地把为灵隐寺提供菜粮的农户拜访了一遍。 杨臻看着自己手中那张长长的菜粮单子,指了指最后一行说:“眼下就只剩这家张老汉没去了。” 陈默看了看他手中的单子,不吱声不点头,直接就领头走。 杨臻撇了撇嘴,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他俩在附近的庄子里逛了大半天,陈默拢共就说了四个字,还都是“好”、“是”、“对”这种应付般的答话,搞得杨臻这个撩拨之人没有一点成就感。 他们兜兜转转来到张老汉家中之时,正好赶上悟痴领着两个僧人在此收菜。 悟痴立掌先呼了句佛号又道:“檀越、陈施主来了,不知拜访询问之事进展如何了?” “差不多都看过了,并无不妥之处。”杨臻说着,看了看僧人们挑着的担子中的青瓜和竹笋,又问:“张大叔家不是专供青瓜的吗?这些笋子是什么时候开始送的?” 悟痴微愣,旋即小声问:“檀越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杨臻摇头,他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不过是些竹笋而已,只要炒熟了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即便是生吃,那也不是病痛的问题,而是直接死人的事。 张老汉帮僧人装好最后一筐青瓜说:“这些笋子是老汉儿今早新掘来特意送给灵隐寺师父们的。” “阿弥陀佛,老施主也是位慈悲向佛之人,常会为寺中送来新菜。”挑担的僧人合掌道。 “诸位师父也是不易,老汉儿我能为师父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张老汉道。 悟痴再次谢过之后,领着挑担僧人离开了。 杨臻等着悟痴等收菜僧人离开后,把手里的单子合了起来收进袖管问:“您之前还送过什么菜?” 这些乡里善施们额外送的东西食粮单子上都没有记载,所以就只能靠打听了。 “都是些时兴的野菜,我在地里收菜的时候瞧见了就一并挖了送给师父们。”张老汉答。 “都是您自己在地里挖的?”杨臻又问。 “多半是,不过邻里间知道我给灵隐寺的师父们送菜,也经常会送些自家得的鲜菜,托我一并送了。” 杨臻抬了抬半边的眼皮:“您还记得一个月前您或者别的谁都送过什么菜吗?” 陈默认真地侧脸看向了他。 “一个月前……”张老汉好一番寻思后说,“隔壁的老王婆子送来过一些萝卜和莴笋,我也采了一些苦菊……” 杨臻耳中过着这些菜名,心道都是些寻常菜食,而且还都是久居于此的乡邻们送的,怕是也难有问题。 “对了,还有小郑,他家也送过来一些荠菜,说是他们在地里挖的,挖了好不少呢!”说起附近善心的邻居们,张老汉就十分自豪。 杨臻陪着他笑了笑,却也只是心叹一无所获。他左右动了动眼睛又活泼地说:“您说的这些送菜的人都是隔三差五就给少林寺送菜的呀,他们都是善心人,佛祖会保佑你们的!” “是啊,”张老汉点头说,“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家里人也不用我们这些老家伙操心了,我们能为佛祖和菩萨们尽一份心也是好的,就连小郑他们两口子都开始给师父们送菜了,他们的儿子刚成亲不久,能分出这些也不容易,佛祖也一定会保佑他们的!” 杨臻眯了眯眼,“您刚才说他们送了好多荠菜,应该是他们一大家子人一起挖的吧?” “对对,是很多,还是小郑他儿子的朋友一起送来的呢!”张老汉连连点头。 “这家人果然是善心人,这样吧,我和默默代寺里的师父们去拜访一下他们,也是道谢了。”杨臻拍了拍旁边的陈默说。 张老汉应该是和陈默很熟,“默默”这个称呼就是他方才见到陈默脱口而出的。 张老汉笑得只见眉毛不见眼睛,乐呵呵地送走了两个善良的好孩子。 他们二人去过郑家之后才得知,张老汉提到的那个“朋友”只是郑家儿子月前刚认识不久的人,而且挖荠菜之事也正是这个“朋友”提议的。 杨臻用同样的理由拜托郑家儿子带他们去他那个朋友家去看看,但到时却见那里屋门紧锁、空无一人。 这个“朋友”的家并不在村中房屋群中,而是村外角落中的一间独屋,屋后还有两块小菜畦,里面乱七八糟地种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郑大哥,”杨臻蹲到菜畦边上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问,“你这个朋友还会种草药呀?” “不知道呀……”郑家儿子摇头。 “他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也就是年初吧……”郑家儿子说着,又好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本地人?” 他怎么知道?他哪里知道,他只是觉得事有古怪,所以随口一试罢了。这两块菜畦明面上种的只是些寻常青菜,但叶间却藏着几株天南星、断肠草、野生地,前两者是何毒物自然不必多说,而且这里种着的野生地也是不寻常,旁的地黄开花都是紫红色,这里的却有些泛靛青色的,这等东西哪里是寻常农户能搞得出来的? 他从地里薅了一株开着青花的野生地揣进了怀里,对郑家儿子说:“这里的东西郑大哥你千万别动,若是再见到你那个朋友希望你可以悄悄告诉我。” “怎么了?”郑家儿子看着面前这个小孩子,平白紧张了起来。 “这些东西有毒。”杨臻言简意赅。 “那你……”陈默终于出声了。 杨臻好似是捡到宝贝了一般,得意地笑道:“我没事儿,咱们回灵隐寺吧!” 此刻不远之处的密林中,几个人正朝那间独屋后的菜地方向看着。 “少主……”一人开口道。 “想不到真有人查到了这里。”额上纹着蝎虎的隗冶眯着眼说。 “不过是个庄户汉子和两个孩子,属下去把他们解决掉就是了。”又一人道。 隗冶怪笑了一声,“孩子?我倒是真和这个小东西有缘。”他眼看着杨臻离开了他的视线后,咋舌咧嘴笑道:“他竟然没死……” 杨臻和陈默同行在林中,他抬眼望了望侧卧的飞来峰,听见陈默问了句“你发现什么了”。 杨臻默数了一下,这句话竟然有六个字。 “误食野生地本来就会让人上吐下泻头晕眼花,更何况这棵的颜色还不对……”杨臻说着,掏出了怀里的野生地,扯下一朵花搁到嘴里咂了咂。 “那你还吃——”陈默一把夺走了他手里的草。 杨臻笑出了声,“我是说它的根有毒,花可是甜得很的,不信你尝尝。” 陈默似乎是生气了,一扬手把攥得有些折了的野生地扔给了他。 杨臻调笑着哄他,往前蹦跶了几步却被陈默抬手拦下了。 “干嘛?”杨臻看着他那副警惕样子问。 “有人。”陈默紧紧着盯看着左右说。 杨臻一愣,他可无甚觉察。他朝四周看了看,果然,从四周的灌木中各走出来了一个人,四人将他们二人围住,不得通行。 杨臻看着这四个一看就不像是好人的男人,轱辘了下眼睛问:“你们该不会就是那间屋子的主人吧?” 一个男人怪笑一声说:“小家伙,咱家公子想见你。” 杨臻看了看陈默,又指了指自己:“我?” “对,跟我们走吧。”男人说。 “你家公子想见我,我就得跟你们走,你以为你家公子是谁呀?”杨臻笑看他,“多久没溺而自照了?” 四个男人被杨臻给说懵了,眼前这个好看得要命的男孩子似是要把他们低看进泥里一样,而且他笑起来可真不像个好孩子。 第十八章 一面隔世 四个男人把杨臻和陈默围得紧了些。 远远一望之后,他们少主便让他们把那个白衣服上挂红花的小子弄回去。他们只当是随手掳个孩子,却不曾想到这孩子脾气还挺冲,不过他少主反正也没说到底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所以只要能把这小子带回去就行了。 杨臻看着朝他扑过来的四个大汉,倒是一点也不怕,他可是好久没跟人打架了。他正想试手之时,余光却瞧见陈默身形一晃、垫步侧踢把正面而来的人踹飞了出去。 杨臻瞪了眼,心道看样子是不用他动手了。 早先杨臻就朝悟贪他们打听过,陈默今年十六,个子不算矮,只是看脸面像个小孩罢了。不过即便是十六,刚才那一脚也有些太快了,杨臻自认为他大概是办不到的。 显然,这一脚也是把这几个汉子给惊到了。 “呀呵?还是个练家子?”一人讶笑道。 被踢飞出去的那个人攀着棵树杆子爬了起来,抚着胸口咳了两声之后,啐了一口唾沫说:“你小子脚劲儿够大的呀!” 陈默看着重新谨慎地聚到一起包围过来的四个人,侧脸对杨臻说:“躲远些。” “哈?”杨臻一脸稀罕。 陈默接上正面而来的两个冲拳,卡住拳面借势一拉,而后两腿胫面接连上提,将面前的两人踢退半丈,又与后来的两人拳脚相接。于陈默来说,应付这四人并不成问题,只不过这四人两两夹攻的车轮战的确磨人了些。杨臻看着他干净利落的招式,心道他若是此时手中有把剑就利索了。若换作是杨臻,他虽然不能杀人,但却可以把这些人的膀子卸掉,让他们再不能动弹就是了。 陈默再次被两个人缠住,这回另外两个人却没再围着陈默伺机而动,而是朝杨臻围了过来。杨臻单脚后撤半步准备动手,可陈默却又赶过来两手扯着他们硬生生拽开了。 这下杨臻明白了,陈默是彻底把他当成手无杀鸡之力的无助孩童了,这他哪里忍得了。 陈默这边回首掏,身后的那两人却有了别样的动作——他们各自掏出一枚节钉一样的东西朝陈默后心甩了过来。 杨臻喊了句“小心”提醒他,但此间距离之间以不足陈默收力躲闪,杨臻眼见两个银晃晃的东西被甩过来后,抽出别在腰后的藏锋使劲扔了出去,然后迅速上前推开了陈默。 藏锋翻着圈只打掉了一枚节钉,另一枚节钉因着陈默被杨臻险险地推开了所以没能命中初始目标,但与它和陈默在同一条直线上的杨臻却成了这枚节钉的终点。 杨臻心道失算,可后撤也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节钉嵌在了自己的心口。 “杨臻!”陈默扭过身来,一把拉扶住他。 “后面!”杨臻提醒他道。他只是觉得胸口刺痛了一下,并无其他不适之感,想必是扎得不深,没伤到要害。 陈默凛目,经刚才那一下,他也知道杨臻有些身手,于是拉着杨臻的胳膊一甩,与杨臻两背相靠一同扭身,两人转眼间对调了位置。杨臻借着陈默助给他的力道甩出了一记鞭腿,正好拍在了一人的头顶后侧。 那人登时便趴到地上不动弹了。 杨臻这一脚是冲着这人的百会穴去的,掐好力道一脚下去,虽不致命,但肯定会昏迷。 陈默继续转身,背手接下杨臻把他倚着树放坐下来,旋即反身扣住了一只冲过来的拳头,他手肘卯劲用力一顶,暂时与其人僵住架势,另一只手冲出剑指戳到了面前人的剑骨一侧,这人也立时疼得缩倒在了地上。他蹲步翻个抄起地上的藏锋,一入手他尚有讶异,不过这并非要眼下的重点,他脚下用力从地上弹了起来,抡圆了藏锋使劲劈在了一人的门面上,而后提起手肘在这人的颌下一顶,把这人也撂翻在地。 最后仅剩的那人原本还想再打杨臻的主意,可陈默此刻心神凝聚,定然不会让他得逞。陈默拽住他的后领,一记膝骨顶到他的后心,藏锋被重重地杵在了他的后颈上,这人便也被打晕了。 “你怎么样?”陈默单膝触地蹲到杨臻跟前问。 杨臻慢腾腾地抬手在自己心口的伤口处沾抹了一下,他的手有些抖了,陈默撂倒那三个人不过是几个眨眼间的事,可也就是在这点工夫里,杨臻就开始觉得难受了,原本胸口的那点疼有些不真切了,一股上涌的麻意从胸膛过了脖颈一直蔓延到了头顶,这种感觉令他有些窒息之感。 他的视线已然有些模糊,他看着眼前有些哆嗦的手指尖上模糊的黑血,抬眼朝陈默咧嘴干笑了一下哑声道:“有毒啊……” 话音未落,他便一头歪了下去。 “喂……” 陈默急了,顾不上横在地上的四个人,抱起杨臻便往灵隐寺飞奔而去。 林年爱在见到那株靛紫色的野生地之后就肯定此事就是五毒宗所为了。以隗去疾为始,五毒宗之人都在致力于把良药栽培成毒药,先前的银斑青莲是,如今的靛色野生地也是。其实林年爱觉得这大可不必,草木之物本来就是巧用为药、恶用为毒,可就像他一直在想如何救助更多的人一样,五毒宗也一直在想怎么用更花哨的法子毒死更多人。 林年爱心叹一声:老鬼啊老鬼,你要是没死,你家这个王八羔子大概也不敢放肆成这样吧? 有了致病之物,治病就简单多了,于林年爱而言,不出三日解药便可有了。 天南星和断肠草都是直取人性命的,而寺中僧人的所中之毒却是慢条斯理地要命的,所以杨臻只把野生地捎了回来。 林年爱把野生地的块根处理成片,附上几味辅药摆在院中晒干,又着手拾掇其他需要用到的药材。 陈默从罗汉禅房里冲了出来,在林年爱跟前半丈之处骤地刹住。 林年爱扭头看他,等着他说点啥,但却迟迟等不到点什么。林年爱无聊地眨了几回眼之后鼻息一声叹问:“醒了?” 陈默赶紧点头。 林年爱在心中碎碎这人的憨呆,并往禅房走去。 如今天渐热了,包扎伤口再套衣裳实在热得慌,所以杨臻一直是光着膀子的,胸口上横斜着的纱布也算是遮羞了。他的脖子上还挂着林年爱给他做的鸽血吊坠,加上和林年爱一样的发绳,这些物件平时抵御那些嗅闻之毒绰绰有余,但这回这般破皮入血的就另当别论了。 他如今年纪虽小,但因着平日修习有素,林年爱对他又喂养有方,所以看上去也颇为精劲,手臂上纹线清晰,腹上的方肌也很是明显。 林年爱给杨臻号了下脉,又见他并无什么精神不济之状,便也彻底放了心。 “你知道伤你的是什么人吗?”林年爱问他。 “八成是投毒之人。”杨臻说。 “那就是五毒宗了。”林年爱咬了咬牙。 “他们来的时候还说他们家公子想见我呢。” “公子?”林年爱皱眉。 “对啊,默默没跟你说吗?”杨臻看了看陈默。 林年爱翻了个白眼以作回应,他又对刚领着人赶过来的圆净说:“大师,烦请您派人去一趟附近的衙门,请他们帮忙抓一下人。” “何人?”悟贪问。 “隗去疾的儿子隗冶,他此刻应该还在杭州。”林年爱说。自杨臻和陈默从林中回来至此并未过去多久,若是出手及时的话,说不定可以找到隗冶的一些踪迹。 “还有飞来峰下林中的人,不知他们现下还在不在那里。”杨臻补上了一句。 第十九章 疫事消散 杭州这里的衙门是周遭一圈最大的官府,杭州知府是个走一步路都要颤两颤的老人家,本来今年腊月就要息下惊堂木回家含饴弄孙了,眼下又出了这么一桩事,他哪里能安的了心。自从少林来报了案,他就成日哆哆嗦嗦地领着人四处查探走访,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 这几日林年爱已经把救治少林霍乱的方子定下了来,只不过这场灾病拖沓了近一个月,想要彻底缓过气来,没有个把月也是不行的,好在寺中尚有僧人可以帮衬,而且几位当地的大夫也十分尽心,所以林年爱也就有空去看看累坏了的杭州老知府。 “此番杭州之事多谢林神医相助了!”老知府等林年爱把脉号完之后谢道。 “圆净大师是得道高僧,这也是佛祖之佑。”林年爱说。 老知府捂着嘴上的燎泡说:“本官听说三年前兖州也曾出现过五毒宗生事之案,就连平右将军都揪着此时查办了许久。唉!您说这五毒宗,当初抚江侯费了那么大的工夫才把他们压了下去,可如今只是几年的松懈,就让这帮子贼人死灰复燃了,您看这拖拖拉拉的,是要拖死衙门口的意思呀!” “没错,当初在兖州生事的也是隗冶,若不能早些将此人捉拿归案,日后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祸端呢。”林年爱愁眉不展。 最近几日杭州府衙严查紧打犹如催命,但却仍未找到隗冶的踪影,于此,林年爱总是放心不下。他既怕隗冶已然离开杭州来日再见他兴风作浪,又怕他仍藏在杭州,冷不丁地出现在杨臻面前。 有些事杨臻忘了,他便不也愿杨臻再想起来,可谁又能预料杨臻见到隗冶之后会不会把那时的事想起来呢? “本官也知道,只是这贼人实在是狡猾难寻呀!”老知府捶案道,“不过林神医放心,本官不会放弃的!即便是老朽哪日离了这衙门口,也会把这份志气交接给日后的官家们!” 林年爱别的话没多说,只是把一小罐药膏搁到了老知府面前。来之前,杭州府来人请他的时候他就猜到了,这老大人八成是着急上火,所以顺手捎来了一罐败火的软膏。 杨臻一仰脖喝下一碗续补气血的甜汤后就跳起来跟着悟贪他们去招呼寺中那些正在恢复的人们了。 杨臻接过悟贪递过来的一盆秽物,憋着气把它放到了门槛之外。 “那个隗冶为什么要找我?”杨臻问。 他们屋里这些人近几日能讨论的也就是五毒宗投毒之类的事了,尤其是悟嗔清醒了之后。虽然他尚不能下地乱窜,但跟人交代他病倒之前发生的事还是可以办到的。 悟嗔把那些荠菜带回灵隐寺之后就再正常不过地把它们下了锅,毕竟这样的野菜每年都会有,他也根本想象不到这些荠菜里被掺了靛色野生地的根沫,他甚至都来不及知道隗冶是谁就一病不起了。 “我等对隗冶此人的了解也是仅限于前日林施主所说的,实在不知此人为何会如此对待我寺……”悟贪合掌呼了声佛号道。 悟痴从外头小跑进来道:“檀越,陈施主把药材送来了。” 杨臻连忙蹦了出去,面对着陈默上上下下的打量目光,捶了捶自己胸口说:“我早就没事儿了!” 陈默两天没来了,上次离开之时,林年爱还不许杨臻下床呢。 “药呢?我看看。”杨臻由陈默领着往院前去。 解毒的任务已然完成,如今陈默送来的都是些调养进补的药材。杨臻挨筐翻查,每筐都捡一片尝一尝,确定没问题了才喊人过来把这些药都拿去煎了。 “你是跟谁学的武功呀?那么厉害。”杨臻拉着他不许他走。 陈默摇了摇头。 杨臻只当他是不想说,便继续赖皮道:“别呀,你就告诉我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陈默看了看他,同他坐到院下的石阶上,从怀中掏出了卷皮纸递给了他。 “这是……”杨臻翻了个面看到了皮卷子脊线上缝着的白布条上写着两个并不好看的字,剑谱。 “哇……”杨臻笑出了声,“好直白,一看就知道是剑谱!”他完全没有要展开这卷“剑谱”看看的意思,转而便把它还给了陈默。 陈默也无所谓他看不看,直接又把“剑谱”收了起来。 “你果然是耍剑的,先前在林子里我就觉得你缺一把剑。”杨臻说。他倒不觉得陈默是在敷衍他,毕竟陈默这样的人哪里会有那等闲心。 陈默看着院中往来忙碌的僧人们,也不说些什么。 “你这么厉害,等有了趁手的剑刃,要不要去试武大会玩玩?”杨臻问。 陈默侧脸看了看他。 杨臻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不知道试武大会是什么,“我去过一回,那里的人也不怎么厉害,你要是去的话,肯定能大杀四方!”最后四个字,杨臻还各配了一个张扬的动作。 陈默静止了片刻后,问:“什么时候?” “下一次是两年之后。”杨臻比谁都高兴。 “什么地方?” “中都呀,”杨臻说,“其实不用你专门找,少林每回都去,你搭个便车就能到!” “知道了。”陈默点头。 悟痴把陈默送出寺之后,专门找上正在看着人煎药的杨臻偷摸问:“檀越,您都跟陈施主聊什么的呀?我还没见过他这么健谈的样子呢!” 他觉得林神医这师徒俩实在是神妙得厉害,一个可以起死回生,一个可以变哑为言,江湖上都传药师谷神医的医术惊为天人,如今看来传言诚不欺他呀! 其实杨臻来灵隐寺中的这些日子里也就这个六根未净的悟痴可以陪他闲扯些话,其他秃瓢们见了他成天都是佛祖长菩萨短的偈颂之言,实在是无趣得紧。即便是圆净成天给他讲佛陀慈悲普度众生的故事,但那些被讲烂了的故事们他早就在颜玉斋里看过了,好歹是得道高僧,杨臻尚且顾着老和尚的面子能老老实实地坐着听他讲,不过枯蜡般的故事不会因为换了张嘴就变了个味。 “聊,他喜欢的事儿呗!”杨臻不禁重新认识了一下“健谈”一词。 悟痴不禁更觉高深,他认识陈默这么久了都不知道陈默喜欢什么,在他看来,陈默比他清心寡欲多了。 林年爱从杭州府衙回来后就直接去了圆净的禅房。 “现下是彻底确定此事是隗冶所为了,”林年爱说,“衙门里的人抓到了两个给隗冶跑腿的家伙,不过想凭此二人找到隗冶怕是难了。” “阿弥陀佛。”圆净盘坐在禅榻合掌道,“老衲实在不曾想到,少林竟也有深陷仇雠之日。” 林年爱啐了一声:“这个混账报错仇了!” “冤冤相报,若心中有执念,终归是不可了结的。”圆净摇头,“如林施主之前所说的,隗去疾临到死时终是做出了改变,可他的改变仍是复仇,如今这个隗冶……”圆净叹了声气,看得破却无可奈何的事最令人觉得无力了。 林年爱捏了捏眉心,提起隗去疾这个冤家,他心中总有到坎是过不去的,但对于隗冶,他是一点闲杂的想法都没有,早点把隗冶规矩起来是他对这个人唯一的想法。 当下灵隐寺之难基本是解决了,不过为防节外生枝,林年爱还是要待到问题彻底解决之时再走的,反正他也是闲着无事,药师谷里该收的药都收了,没收的随便长个把月也无所谓。佛法无边,就让他的崽崽在这里再听几天经吧。 第二十章 小试身手 少林僧人在林年爱爷孙俩的照顾下恢复得很快,尤其是由杨臻专门看护的悟嗔,这几日已经可以抡武棍了。 悟字辈的三个师兄弟能聚一块了之后,杨臻就找到了新的乐趣。从前是觉得自己一包本事但却不知道该怎么使,就像前些日子在林中遇到那几个人之时一样,他很自信他掀翻那四个人没问题,但当那四个人真扑过来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动手。 如今这三兄弟正好可以承担一下这个职责。刚开始是悟痴,不用念经守香的时候就和杨臻往飞来峰下跑,后来悟痴觉得自己打不过杨臻了,又拉上了另外两个师兄陪他一起和杨臻练拳脚。 这种事根本瞒不了多久,几次下来就被圆净和林年爱知道了,不过圆净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嘱咐了句“点到为止”罢了。如此一来,林年爱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反正他们伤不到杨臻,而且还是修为颇高的武僧,能帮杨臻练练手也好,指不定下次回去逆元的那群人就打不过他宝贝崽崽了呢。 武僧弄棍的招数鲜有拖泥带水的时候,于杨臻这种试招的人来说是很好的选择。在招架扫膛棍之时,杨臻脑子里想的都是从前看到的师兄们追逐打闹的情状,以前师兄们打架的时候师父都不许他掺和,如今他只能凭着记忆把师兄们的招式化用出来。 悟嗔与悟痴一记叠棍扑了个空,纷纷昂首看向了用一字马抵着两棵树悬在半空中的杨臻。 “檀越,您这轻功也太……”悟痴着实无奈,虽说是一起切磋,但杨臻灵活得吓人,他们根本摸不到他的衣角。 “轻功?”杨臻单脚涌泉下用力,把自己弹到了另一棵树上,上挑半丈踏到了一根横杈上问,“怎么讲?”他并未专门练习过轻功,现在这副样子不过是想到哪做到哪罢了。 三兄弟面面相觑,悟贪立掌先道:“轻功习法都讲究‘意守丹田,气走任脉’,以心起绪,以念稳行,这是所有轻功的基本之道,即便是那传奇的‘轻云步法’也不外乎此,不过这到底是基本之道,至于要如何理解、怎样运用就见仁见智了。” 杨臻听得连连点头,这些话还没人告诉过他呢,如今有此标框之语于他也能有所襄助。听他十二师兄说,众师兄弟里数二师兄游殊屹轻功最好,好像还是可以追着‘西域云中燕’跑的那种,可惜这位厉害师兄英年早逝,已然了无机会再向他请教什么了。 林中起了一阵偏向之风,杨臻动了动耳朵,辨别出风之来向后翻身一仰从树上跳了下来。 悟痴见状还一阵着急,想上前却被悟嗔拦住。 “是小陈施主。”悟贪说。 悟痴一愣,再抬头时,方才杨臻站的地方已然换成了陈默。 “试试?”陈默看着树下的杨臻说。 “好啊!”杨臻迫不及待。 陈默从树上掰了两根差不多长短的树枝,从树上飞跃下来,一手后背一手前刺逼着杨臻后退了半丈才敢接他的招式。 杨臻接下陈默正面来的第一刺刚想说句什么挑衅一下,可陈默背在身后的树枝又抽提了上来。原本杨臻只觉他是个耍剑的,如今才晓得他剑走偏锋使的是双剑。 和悟字辈三兄弟过招的时候,一觉不敌杨臻就脚下运力躲得远远的,虽然赢不了,但也总不至于输,可面对陈默的时候他就有些惆怅了——陈默出招的速度太快,他连躲懒逃避的机会都没有。 杨臻几乎是被陈默追着打了百八十招,以耳力收到陈默的动迹之后,他挤着眼睛横笛接住了侧滑过来的树枝。他心中总是纳闷,两根树枝子怎么这么结实,打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断?心中嘀咕着,警惕着的心又是一紧,他的余光看到了陈默的另一根树枝自下而上挑了过来。他脚下一蹬攒力后滑而去,但由于距离太近他根本无法躲开陈默的挑刺,胸膛前的藏锋被挑开后,他连退三步后后背抵到了一棵树上。 陈默一扬手捞住了差点飞开的藏锋,旋臂下滑,笛端停在了杨臻并不太明显的喉结前。 悟字辈三兄弟纷纷吸气立掌呼佛号。他们都知道陈默身手不错,但谁都未曾见识过陈默这么好的身手。 “太慢。” 陈默手肘一撤,把藏锋还给了杨臻。 杨臻紧在嗓子眼的一口气骤地松了出来,他两手抱着藏锋看着面前的陈默,好一会后才道:“好厉害啊……” 陈默也不停留,转身就走。 “别走啊!”杨臻赶紧追着喊,“再陪我练练嘛!” 陈默就像是书讲完了理应退场的先生一样,扭头看了他一眼后就干干脆脆地走了。 杨臻喊他不住,却也不再强留,心道反正又不是见不着了,眼下喊他回来再打也赢不了…… 一旁的三兄弟围过来与杨臻过话,杨臻也正好趁此问:“你们一直都知道他这么厉害吗?” 三人摇头,并由悟贪说:“我等只知小陈施主另有修习之法,至于小陈施主的身手,我等也是今日才有机会得见。” 杨臻到底是有些不甘心,他和三人一同往灵隐寺去,“下次你们再去试武大会记得喊他一声。”杨臻说。 悟贪等人一头雾水,“陈施主并非我寺中人,此事我等也……”悟贪立掌道。 “他跟我说好了的。”杨臻说。 “当真?”三人觉得稀罕。 “你们顺道儿捎他一程就是了,我怕他忘了。”杨臻攥着藏锋给自己捶肩道。 经此一别,他们二人再见就是两年后的试武大会上了。说起来那一届试武大会正如从前施行远所说的,人才辈出。新一辈的年轻人差不多都是趁此声名大噪的,除却霸榜的杨臻以外,陈默的“无言孪锋”之名也是此时打拼出来的。 一年之后,杨臻陪着林年爱在药师谷过完年后,便被自己的师兄们接回了汉中。这次在汉中待的几个月了,杨臻算是入门入道地跟着在家的师兄们学了一番。当然,在众师兄看来也就是杨臻问什么他们就教什么,谁也没把他的这点勤学好问放在心上,自然,他们也就没想到他们这随口一教就把杨臻日后身手的模样给塑造好了。 如今又到了秋日里,杨臻基本跟着师兄们学饱了,他身上“小师叔”的名头也越来越重了。其实七贤中除了老七彭士熙以外,都比他入门早,不过他鲜少在逆元门中多待,所以他此前跟七贤并不熟。这段时间里,七贤也算是在给杨臻当陪练的同时和他相熟了。 这一日,綦少臣和盖阔正要整装出门之时,忽而觉得眼中少了些什么,便找了场院中的正在练功的张阁序等人问杨臻去了哪里。 “回师父、师叔,小师叔昨日回京城了。”张阁序背剑躬身道。 “谁陪他去的?”盖阔问。 “是小师叔自己回去的。” “什么?”綦少臣不安心了,立马朝堂里吆喝,“老七!” 百里启应声赶紧跑了出来。 “舟渡不在门中,你怎么也不看着点儿十三?”綦少臣有些愠火。 “我没有啊……”百里启觉得无辜。 盖阔也数落道:“你怎么能让他一人回京呢?他才十四岁!” “什么啊,”百里启全然不以为意,“他都十四了,我那会儿不也是一个人千里往来嘛!”他看着自己这俩师兄,从前这二人都苦丧严厉,如今怎么还变娇贵了呢? 綦少臣皱了皱,他似乎也是才意识到这一点。他与杨恕年龄相仿却一直未曾婚娶,杨臻与他而言就像老来得子一般,不知不觉地就惯出了这样的心思。 第二十一章 离家凑趣 山海经纬堂中,苏纬把自己的包袱卷扔出了门口,片刻后,他的脑袋也随着包袱卷从门缝中探出来左右看了看,确定并无障碍之后仿若梁上之人一样轻手轻脚地小步迈出来,转身轻轻阖上了经纬堂的门。 几日前山海阁在济南的搜信人将消息传回来之时,他就在计划这场逃脱计划了。此刻苏策不在三堂之中,苏途安也在阁后巡山,眼下正是偷偷离开的时机。 “你干嘛呢?” 苏途安扛着把大扫帚从阁后拐过来问。 苏纬惊呼一声反身紧紧地贴到了门上,两扇门并未被阖紧,被苏纬这么结结实实地一靠之后又重复四敞大开,而靠在门上的苏纬也顺势摔了下去。 苏途安一挥扫帚挑走了苏纬扔在地上的包袱卷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眼见撞在了刀尖上,苏纬就不藏了,上前便要领回自己的包袱,“如今丐帮可热闹了,我去看看。” 苏途安扬手一抛,包袱卷就飞上了经纬堂的匾额角。 “你干嘛!”苏纬想闹,却又怕惊动苏策。 “阿衡,”苏途安看他,“你是不是觉得你翅膀硬了?” 苏纬试探着飘了飘脚自觉够不到,又去抢苏途安手中的扫帚,“我本来就很硬!”他举着大长扫帚竭力拨楞匾额上的包袱卷。 苏途安叹了口气说:“杨臻还没来接你呢。” “我知道啊,所以我先去丐帮替小师父他探探风啊!”苏纬说。 “你觉得杨臻会在乎这些东西吗?”苏途安有些生气。 “当然——”苏纬细想过之后也觉得杨臻真不一定稀罕这些事,不过他也不想示弱,转言又道:“我要是去了,小师父就肯定会在乎的!” 苏途安拧着眉峰看着苏纬,他总觉得苏纬自打上次回来之后身上多了一股若隐若现的无赖气息,略是一想他也就晓得了,这八成是从那个好到了不得的小师父那里学来的。 苏纬半天都没把自己的包袱掏下来,本想厚着脸皮向苏途安求助,可一回头却瞧见苏途安扭头往观山楼去了,这吓得他赶紧追上去拦住他说:“苏途安!你要是敢去跟爷爷告状,咱俩就完了!” 苏途安上下看了看他说:“你若真想去济南,又怎能越过老阁主去呢?” 苏纬上胳膊上腿地捆着苏途安,尚有试探道:“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学好了,也知道帮着我了?” “我是没有你宝贝师父那般的巧舌,搞不好偷鸡不成,反倒会让老阁主直接把你锁到楼上呢。”苏途安说。 苏纬觉得自己被狠狠地酸了一下,他从未听苏途安这般阴阳怪气地说过话。苏途安也不习惯自己这样的口气,不过说出来之后反倒是觉得有些莫名地畅快。他总觉得苏纬吃里扒外的架势有些拦不住了,若是不让苏纬过得如意欢欣一些,保不齐以后真会被杨臻拐跑…… 正如苏纬所说的,丐帮总舵多日前便有了热闹的迹象。当今的丐帮除却济南总舵以外,还有八个分舵,这些分舵遍布大江南北,平时各自经营,每到年末之时,各分舵都会派人来总舵汇报一年之中的所得所失,那段时间应该是济南比较热闹的时候。 不过如今正是二月初,并非丐帮的集会之期,所以苏纬才格外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上次被送回来之后,苏策对苏纬的管束就没有以往那么密不透气了,隔三差五间让苏途安陪着苏纬出阁赶赶集也还是可以的。至于这回,苏纬和苏途安都说是来济南与杨臻会合,登州距济南又不远,苏策也就不做阻拦了。 山海阁和丐帮没有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所以苏纬也没厚着脸皮直接住人家里,而是找了家位置四通八达的客栈住了下来。 “若是丐帮只是例常热闹一下,你就白兴奋一场了。”苏途安看着扔下行囊便要往街上跑的苏纬说。 苏纬一副“你还是知道的太少了”的模样朝他摆了摆食指,从怀里掏出了一卷书扒拉着翻到一张页眉上写着“沈阳分舵”的纸上,指了指说:“来的路上我就看过了,济南大街上有沈阳分舵的人,总舵的人头上的麻绳子和肩上的负袋都是麻黄色的,沈阳分舵的乞丐们却是黑的!”他又翻了几页说:“还有,大同分舵和温州分舵的人也有。” 苏途安倒是不太在意苏纬说了些什么,可苏纬手中的那本书却让他有些害怕,“你怎么把载世堂里的书拿出来了?” “没办法啊,”苏纬把《丐帮书》卷了塞回怀里说,“丐帮的纪书太乱了,我记不住,就先捎出来看看呗!” “可阁主明明……” “你不说我不说,爷爷他不会知道的!反正他也多少年前不管载世堂的事儿了。”苏纬突然一戳苏途安的鼻子说,“你可把嘴给我闭严实,要是敢走漏什么,以后我就不带你出来玩儿了!” 苏途安觉得莫名其妙,昨天明明是苏纬非得求着他一起出来的。他不想再争什么,又问:“你说给你师父递信的事怎么样了?” “小师父他现在多半是在师爷那里,不过按照小师父他们年前说的,他也可能会去师娘家,不过不管是哪里,小师父要赶过来都要好一段时日呢。”苏纬开始盘算了,杨臻不在,他该怎么打探丐帮之事呢? 丐帮虽然看上去松散,但每个小团体之间却十分紧密,他没什么把握能一下子就找到关键人物问到关键问题,搞不好还会让丐帮的人盯上他。这样想的话,着手点就只有裴小棠那个不务正业的独生子了。 不过苏纬和苏途安在仔仔细细地打探过之后,便有觉些无从下手——原先他只知道裴令聪不务正业,却不曾想到这个不务正业是整日博览众花、云烟风流。 他自认为也算半个多才多艺之人,随便挑哪个消磨闲时的游乐妙宗他都不在话下,可偏偏是这一桩,他实在耍不了。他老实巴交了这么些年,如今真要为了打探消息学坏吗?即便他下得了狠心,但有苏途安看着,也是不许他这样的。 就在苏纬犹豫不决了好几日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之时,他竟在客栈堂下看到了个眼熟之人。 脸上刺着青字的嵬名岘来打酒的时候,苏纬正好下楼叫菜。 苏纬是在陌生之境难得瞧见一张熟悉的脸,而嵬名岘则是习惯般地眼观八方,往楼梯口一看发现两眼冒光的苏纬之后,他也有些意外。 “你怎的在此?”嵬名岘看着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打招呼的苏纬问。 “来玩儿的。”苏纬嘿嘿地笑。 嵬名岘皱眉:“杨臻不在?” 苏纬一愣,这么一说他才明白过来,方才嵬名岘愿意跟他说话纯粹是因为他是他小师父的徒弟罢了。 “过几日就来!”苏纬真怕他知道杨臻不在后会立马扭头就走。 嵬名岘哦了一声,接过酒壶付了钱之后便要走。 “等等等等!” 嵬名岘才不等他,继续走自己的,苏纬也不肯罢休,直接厚着脸皮追了上去。 “您怎么在这儿呢?”苏纬问。 嵬名岘完全不搭理他,拔开壶塞边走边喝酒。 苏纬的大眼睛一咕噜,又问:“您住哪儿啊?” 嵬名岘还是不说话。 “等我师父来了去找您怎么样?”苏纬呼闪着大眼睛问。他小师父的主他做不了,他只是想打听一下,知道了剑魁的所在,他好歹会踏实一些。 嵬名岘的大步子顿了顿,却也没多看他一眼道:“义方大院。” 苏纬反应了下,瞪眼道:“义方院?那不是丐帮总舵吗?” “嗯。”嵬名岘点头。 第二十二章 义方大院 为了赶上老梅树的花期,杨臻陪林年爱少过了好几天的年,早早地就离开了药师谷,还赶在上元节之前到了苏州,陪周从燕好好逛了一趟花灯集。 “你听说了没,年前杭州的布政使司被抓了,说是今年秋后处斩,这好像还是你姥爷下令办的呢!”周从燕抱着花灯和杨臻一起往舟水山庄走。 “为着什么呢?”杨臻倒不觉得意外,只是陪着周大小姐闲扯罢了。 “听街坊们说,那个姓何的知府受贿、徇私枉法,从前就有百姓往应天府偷偷报过,只不过一直没有证据,后来有个贿赂他的地方官露了行藏,被应天府的人查到了,这一回要连带着处理好大一批呢。”周从燕说。 “有没有钱塘和庐州的那俩?”杨臻问。 “你怎么知道?”周从燕惊讶又失望,她原本还想待会卖个关子让他猜猜呢。 “意料之中的事而已,”杨臻说,“即便他们不栽于此,也会另有绝命之时。” 周从燕撅了撅嘴,却也有些害怕:“一下子要杀那么多人呢……” “本朝一向治贪如救火,从来都是星火尽灭的,自打开国以来,因为贪污受贿杀了多少官员,是他们不知死活、明知故犯。”杨臻说。 周从燕抖了抖说:“回去得好好跟我哥说说,他以后要是当了官可千万不能这样!” “文哥他没这样的心思。”杨臻这倒是有把握得很。 周从燕觉得也是如此,不过转念一想又道:“嗐,他能不能中举还不一定呢,他背书的劲头年前就弱了很多了。”这么说着,她又想到了些别的事:“说到这儿了,那个中都的瘸腿秀才现在怎么样了,柴叔真的把他收入麾下了吗?” 杨臻摇头:“自那之后我也未去过徐州,不太清楚。”他看着周从燕那副不如愿的样子又说:“不过再有一个多月就是我爹的寿辰了,咱们回京之时肯定会见着他的。” 周从燕连连称好,她从前就听周振丹说过,杨大将军生于二月卅日,所以并不是每年都有生辰可过。 杨臻的计划中这段时间里都没什么大事亟需他做,便在舟水山庄住了下来,平日里除了给周从文讲讲书、陪周从燕招呼把式也就没什么正经事了,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坐上老梅树的横杈嗅香吹风,琢磨琢磨水曲的事。 这日他陪着周从燕到外头逛了遍夜市之后乘月而归,两人行至舟水山庄的门楼前时,一个一直躲在门楼阴影中的人走了出来。 杨臻早就觉察出附近有人,不过他所感觉到的只是个不会武功且毫无杀气的人罢了。 “请问是杨小师父和周大小姐吗?”来人相貌平平、衣着普通,怎么看都是个放在人堆里都难以显眼的平常人。 杨臻与他对视一眼后问:“你是山海阁的人?” “正是。”来人颔首。 周从燕一脸诡异地看向了杨臻,不过转眼间她也明白了,“小师父”这个平常人用来称呼小僧弥的叫法可不就是苏纬总喜欢用来称呼杨臻的嘛。 “阿衡有事?”杨臻问。 “少阁主此刻在济南,若小师父有空,望您可以去一趟济南。” “只他一人?”杨臻皱眉。 “哦!”来人连忙说,“有途安兄弟跟着少阁主。” “可是丐帮出什么事了?”杨臻问。凭着苏纬那好凑热闹的性子,若不是济南有什么他感兴趣的事,他又怎会先斩后奏地跑过去呢? 来人心中感叹“跟聪明人说话真省事”,并道:“鄙阁中得到的消息尚不能确定丐帮出了什么事,不过济南地界上确实热闹了不少,有几个分舵的丐帮弟子已经出现在了济南街头,且这个时候并非丐帮例行会事之期,所以少阁主想一探究竟。” 杨臻无可奈何地呼了口气说:“知道了,多谢兄弟。” “您客气了,告辞。”来人拱手一笑后便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山海阁的搜信人到处都是,像这般仿若寻常平头百姓的搜信人也不知还有多少。杨臻咋舌心道,平时自得其乐地活着,却也不知会被多少山海阁人暗中观察。 周从燕早就听来了劲,揪着杨臻的袖子摇晃道:“咱们也赶紧去济南吧!” 苏纬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脸皮可以厚到今日这个地步。 自从他打听出嵬名岘如今基本相当于承贤山庄少庄主蒋固宁的师父之后,即便嵬名岘的爱答不理显而易见,可他仍能腆着脸主动找上门,还美其名曰“为小师父踩点”,不过对于他的坚持不懈,嵬名岘虽然无动于衷,但蒋固宁却基本和苏纬混熟了。 他大体知道杨臻和蒋固宁的关系,所以他这个“杨臻爱徒”的身份自然好使的不得了。在他遇见嵬名岘的第四日,他就直接和苏途安搬进了义方大院。 “其实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初裴叔叔与我爹递信之时只是说近来丐帮内可能会有大会事,怕是要忙一阵子,所以我爹就让我来帮着裴叔叔打点一下,但如今我也只是眼瞧着进进出出的丐帮弟子越来越多罢了,裴叔叔不说,我也不好直接问。”蒋固宁说。 “那……”苏纬转了转大眼睛又问,“那个裴令聪会不会知道?” 说起裴令聪,蒋固宁的脸上有了些羞赧:“我十日里有九日见不着他,见着了也说不上什么话,不晓得他知不知道。” “他平时都在哪儿呢?”苏纬问。 “你就这么想知道啊?”蒋固宁笑看他。 苏纬连连点头道:“也算是替小师父提前打听着嘛!” 蒋固宁憋红了脸,好一顿忸怩之后才说:“除了附近的青窑红楼,偶尔也会把姑娘领回来,就在他自个儿的屋里……”他这个令聪大哥的癖好真的让他无从恭维,他来济南不久,却已经撞上了好几回。他虽然也是个十七八的小伙子,开了情窦、心里也住着小姑娘,但让他目睹这等智昏之事却也实在是难堪得紧。 苏纬顾不上这个,他只想搞清楚丐帮到底是怎么了。问出裴令聪的房间所在之后,他便直接偷摸去了。为防着门外有人把风,他还不辞辛劳地绕到了屋后。 在临近裴令聪房间所在位置之时,苏纬就隐约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动静,他边往那边靠边在心中暗暗期待会不会发现什么罕闻的秘密,但真正站到房间后窗户口下听清那动静之后,苏纬就把脸憋红了。 “大白天的!”他跟见鬼了一样,顾头不顾尾地原路跑开了。 半路上他又撞上了正四处找他的苏途安。苏途安看着他这副面红脖子粗的模样问:“你这是怎么了?” 苏纬扶膝喘了好几口气,瞟了他一眼,也不好意思说实话,只道:“两步跑急了而已,没什么没什么。” “你师父来了。”苏途安帮他顺气道。 苏纬立马不累了,吆喝了一声“终于来了”之后便跑去了前院。 堂前,杨臻、周从燕与蒋固宁对面而坐在石桌上旁闲叙。杨臻并不知蒋固宁在此,他甚至不知道苏纬也在这里,只不过山海阁的人既然说是丐帮有事,那他便直接来义方院找裴令聪了。 “对了,既然大哥你来了,我也请师父过来吧!”蒋固宁说。 “你有师父啦?”周从燕好奇。 蒋固宁点头笑道:“正是剑魁。” “啊?”周从燕意外,“你怎么会拜他为师呢?”她还一直当嵬名岘是个没心没肺的忘恩负义之徒。 蒋固宁嘿笑着挠了挠头:“师父他其实很好的。” 杨臻拍了拍周从燕的胳膊,又问蒋固宁:“怎么样,剑影诀学了几分了?” 第二十三章 白日宣淫 “我不济事,学不会剑影诀,师父他也只能教我些简单的武功招式罢了。”蒋固宁害羞道。 “我那徒弟也是,学不了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其实学多了也没用,自己知足也就是了。” 苏纬一进前院就听到他小师父在说他。 “晓衡他知道的可多了!”蒋固宁说起来就佩服。这几日间他已然被苏纬花里胡哨的故事给迷住了。 苏纬顶着蒋固宁的夸奖赶紧跑过来,“小师父,师娘好!” 苏途安跟着站到杨臻面前,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周从燕迎上苏纬跟他好一阵闲唠,旁边的杨臻看他这副模样,朝他招手道:“过来。” 苏纬不明所以,站到杨臻面前后眼看着他给自己掏手切脉,赶紧说:“小师父放心,这段时间我一直有好好练功!” “我知道。”杨臻说,“你这是怎么了?脸红心跳的,春心躁动了?” 听得杨臻这话,苏纬更是窘迫了,他好一阵左右顾忌之后伏到杨臻的耳边小声说:“我是要被裴令聪那个家伙羞死了!” 杨臻一脸无语,无奈笑问:“你小子去听墙角了?” “我……”苏纬难堪,旁边的蒋固宁也是不好意思,他哪成想苏纬前后脚地真的去偷听了。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呀,我怎么什么都听不懂?”周从燕觉得他们奇怪得很。 “这义方院里的裴大少爷呀,不太正常,来日你见了可别见怪。”杨臻挠了挠嘴角上的疤,笑得也有些尬意。 周从燕更好奇了:“怎么不正常啊?” “大概就是……”杨臻琢磨了一下措辞,“你最不喜欢的那种不正常。” 裴令聪的癖好他早就知道,早到他成名前就知道了。在他成名的那届试武大会正式开场之前,他就在承贤山庄中成日见裴令聪花天酒地、浪荡声色。后来裴令聪还趁着酒壮怂胆上擂挑战他,他那时候心高气傲,哪里容得下一个自己瞧不上眼的人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于是那裴令聪一招未出便被他踹下了擂台。 “不过裴大哥要是知道大哥你来了,肯定会变老实的。”蒋固宁说。他算是杨臻和裴令聪一路过节的旁观者,自然知道裴令聪有多怕杨臻,就连义方院里的丫鬟小厮们都私下说杨臻是他们这浪荡少爷的克星,可见这份恐惧是如影随形、由表入里的。 嵬名岘得了蒋固宁的通知便过来了,杨臻瞧见他之后立马要拉他去喝酒,可苏纬和蒋固宁不舍得他走,苏纬也还赖着杨臻道:“小师父,你都不想知道丐帮的事吗?” “你已经无功而返,等裴令聪闲下来的时候我去问问就是了。”杨臻留了句话就跟嵬名岘一起离开了。 杨臻离开没一会儿,裴令聪就出来了。 自认为阅花无数的他,老远瞧见周从燕之后仍是觉得自己白活了,连跑带窜地凑过来殷勤无限地问:“哟!这是谁家的姑娘呀?什么时候到访鄙庄的呀?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姑娘别怪我呀!” 一时间滔滔不绝,周从燕自然抵触这突兀的亲切。 蒋固宁赶紧把他扯开说:“裴大哥裴大哥,从燕姐是跟着杨臻大哥一起来的!” 裴令聪呆了:“谁?” 蒋固宁朝他点了点,以证明自己一个字也没说岔。 裴令聪登时便从周从燕身边弹开了,他咧着嘴露着上排牙,一边尬笑一边抽气道:“原来是杨夫人啊,刚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千万海涵恕罪!” 周从燕后仰半分看着他前后骇人的差距,突然特别想知道杨臻到底怎么糟蹋过他。 自然,这些事待会找个没人的地方让苏纬讲给她听就是了。 “杨夫人——” “我姓周。”周从燕总觉得羞得慌。从前在庐州是周围的人都不知道杨臻的身份,被称呼“秦夫人”她也觉得好似是同杨臻归隐了一般,所以并无不妥,可如今这里都是杨臻的熟人,横竖都是知根知底的,再称夫人就让她觉得仿佛是自己急不可耐了。 裴令聪还是咧嘴笑,不过也配合地改了口:“周姑娘,来济南可有住处了?要不要和若佟兄一块住在大院里?” 周从燕原以为他是在推诿客套,毕竟他对杨臻简直是肝胆俱颤,可看他的样子又十分热切实在,便索性笑道:“那就多谢裴公子了。” “客气客气应该的!”裴令聪连忙道,他又对蒋固宁说:“安排住处的事就交给你了。” 蒋固宁点头称好。 “若佟兄现下在何处呀?” “和我师父喝酒去了。”蒋固宁说。 “喝酒?早说嘛,若佟兄想喝酒还用到外面去?我有一地窖的酒等着他呢!”裴令聪拍胸脯道。 大道门口外一阵躁动,几人纷纷看过去,见有守门之人小跑进来往大堂中去,裴令聪拦下那人问:“怎么回事?” “回公子,大同与洛阳两处分舵的舵主马上就要到了。”那人说。 “这么快?”裴令聪有些意外。 “是。”那人应了声,又赶紧跑去大堂想裴小棠等人报信。 蒋固宁看他的样子问:“你早知道他们要来?” 裴令聪点头:“我也是偷听到的,上元之前大理分舵就派人来说有要事来总舵商量,还说要用陶坯令召集八大分舵呢。” “陶坯令不是只有帮主能用吗?”苏晓衡觉得有问题。 裴令聪翻了个白眼,他浑然不在乎这个:“反正是发出来了,这些日子里济南大街上不也多了很多外来的叫花子嘛。” 苏途安看了看苏纬,赶巧苏纬也朝他抛过来一个“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的眼神。 周从燕光是听着就觉得厉害:“一下子找来这么多人,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啊?” 裴令聪摇头:“好像大理那边儿来的信中也没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为这个,胡长老他们还好一番生气呢!” 他们在院里讨论着,胡威长领着几人出了大堂,看到他们之后说:“令聪,带着你的人等到后头玩去,前院有事。” 裴令聪没什么介意的,他本来也不在乎什么帮中大事,直接领着并不乐意就此离开的几个人去了后院。 胡威长在院中踱步等到道门口来人才迟了一步凑过去。 门外来的一大帮人都是标准丐帮的标准打扮,破布碎线头、额绳负袋、木棍作杖一样不缺。从他们雪青色的额绳和负袋来看,便可知他们是丐帮大同分舵的弟子。 领头之人看着年纪也就三十出头,虽也是一身乞丐着装,但由于衣饰乱中有序所以并不显得邋遢,反倒有一种随性的倜傥之姿。 “那人应该就是‘水中飞练’傅翀了吧?” 还赖在门庭框上不肯走的苏纬探出半个脑袋偷窥道。 苏途安背手一掏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拖进了后院。 “胡长老别来无恙啊,傅某又来打扰了!”傅翀朗笑着朝胡威长抱拳道。 “傅舵主客气了,里面请!”胡威长引着大同分舵的人往院中走。 “帮主可在?”傅翀跟在后面问。 胡威长道帮主正在堂中,又问:“方才听信说是傅舵主和晁舵主都来了,如今怎么不见晁舵主呢?” “老晁啊,八成又是在哪个酒馆挂住了吧。”傅翀道,“这回他们沈阳分舵的人来得够快的呀,我还当是他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是得信最晚的,所以肯定还是给弟兄们垫底儿的呢!” 胡威长与他一阵大笑道:“或许晁舵主也想赶紧知道申舵主所说的要紧之事到底是什么吧。” “嗐,能有什么要紧事,要不是帮主唤我,我才不想凑他这门子热闹!”傅翀摆手。 这话说了,刚巧裴小棠听了动静从堂中出来迎接,傅翀便收口转而拱手道:“傅翀见过帮主。” 第二十四章 目中无人 “我瞧你如今气色见好呀,是不是吃得好了过得滋润了?”杨臻没什么坐相地倚在桌子上。 “你喝多了?”嵬名岘欲给他倒酒的手伸到半路又收了回来。 杨臻把酒碗往前推了推说:“怎么,固宁那小子亏待你了?你跟我说,我帮你收拾他!” 嵬名岘不愿多说,与他满酒并相顾无言地过了好几碗酒之后才道:“你何时再与我一较高下?” 杨臻好一番沉吟,总不肯给出一个确切的承诺,“我不想跟你一较高下。” “你怕输?”嵬名岘把酒碗按到桌上问。 杨臻一笑,似是玩笑自己道:“是啊,要是输给了你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这句听得嵬名岘甚是奇怪,一时间想不明白杨臻到底是在损谁。 “伙计,再来一坛秋露白!”杨臻扬手吆喝道。 秋露白色纯味冽,虽说进了齐鲁地界都可以一偿酒瘾,但若说要够味够劲,还得是济南的秋露白,这家“鲁酤客栈”更是秋露白中的一点红。 酒馆外浩浩荡荡进来了一帮人,大概有七八个,都是丐帮弟子的打扮,不过他们的额绳和负袋并非麻黄,而是漆黑色的,再听他们粗犷豪迈的口音,显然是丐帮在关外的地盘沈阳分舵之人。 一帮子人占了两个整桌,呼朋相喝,让本来就十分热闹的酒馆变得更加喧闹了。 “小二儿!”领头人一声登宵穿云,吓得刚要给杨臻送酒的堂倌狠狠哆嗦了一下。 “客……”堂倌不敢怠慢,本想称呼客官,可瞧了瞧这帮人后便又改口道:“大侠有什么吩咐?” “两坛秋露白!”领头之人把他缠着黑绳的棍子往桌上一拍道。这人体型魁梧高大,脑袋的规模也是宏大,椭圆饱满,像是内里揣了十七八个黄的鹅蛋,再加上络腮胡短眉毛,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并不利索。 堂倌为难道:“大侠,咱们店里没有秋露白了,您另点别的好不好?” “放屁!”络腮胡手边的随从拍桌道,“你手里抱着的是什么?” 酒坛正冲着络腮胡他们的那一面上贴着张立菱红笺,笺上的“秋”字写得十分大方。 “这……”堂倌也知道自己这是碰上了不好说话的,便连忙引渡祸水道,“这是最后一坛,方才被这位公子要下了。”他说着朝杨臻和嵬名岘那桌偷偷凑了半步。 “拿来!”又一个丐帮随从喝声道,“咱们舵主看上的就是咱们舵主的!” “对!”其余的丐帮弟子也附和起哄。 “公子……”堂倌向身后的杨臻求救。 杨臻不等他把救命的话说完,便伸手把堂倌拉到了桌边,他拎过酒坛,好似是带着半分炫耀般,咚的一声把酒坛墩放到了自己面前。 跟他抢酒的人他从来不会惯着。 杨臻这不给面子的举动本来就让丐帮那两桌人不满了,可他还要再补上一句:“怎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有叫花子抢酒喝?” 嵬名岘听着旁边拍桌踢凳的声音,瞟眼看着杨臻那副作妖模样,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嘴角。 “你说什么!”几个性子急些的丐帮弟子已经往前迈了几步。 杨臻端着酒碗等嵬名岘给他满上之后边喝边斜眼看他们,“我说错了么?难不成你们是冒充的丐帮人?” 络腮胡咬牙咧嘴,拨开身前的丐帮弟子们,站到杨臻他们桌前,上下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番,笑问:“小子,你可知老夫是谁?” 杨臻或许不怎么像个江湖人士,但嵬名岘的剑就横在桌子上,再加上他那副标标准准的剑客气质,络腮胡便认定他们也是混江湖的了。既然是混江湖的小辈,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他这个做长辈的怎么也应该吓唬一下他们。不过他自己顶天了也就四十来岁,这声“老夫”自称的倒不觉得折煞。 “你想说便说。”杨臻都不看他,一抬手揭开了坛口的红封布。 络腮胡凝目盯着他,鼻哼一声道:“老夫姓晁名柝。” “唔。”杨臻闻着酒香再平淡不过地回了一声。 络腮胡晁柝皱眉道:“你不知道老夫的名号?”他心道这小兔崽子看着长相不一般,见识怎的却如此一般! “这位是丐帮八大分舵之一沈阳分舵的晁舵主,江湖上都称咱们晁舵主‘千军破’,咱们舵主可是千军难挡的高手!听清了没有,你个没见识的!”丐帮弟子气势汹汹地给出了一通介绍。 “啧。”杨臻放下了酒碗,这些人聒噪得他都没了兴致喝这碗中美酒。 怎么总有人想吓唬他呢?从前的鸿踏雪是,眼下这个莽汉也是。“千军破”晁柝的名号怎么来的?不就是他自己在关外摆场连续大胜,被丐帮弟子们添油加醋地讹传成了“连战千人未尝败绩”嘛。 这有什么的?一个名号背了几年,怕是被恭维傻了吧。 因着秋清明等人对他的谆谆教诲,他几乎是不会生气的,不过虽然不会生气,但也会有脾气,而他的脾气一旦上来,眼里就不分人畜草石了。 “你有什么名号是你的事,我不放在眼里是我的事,又干你甚事?”杨臻抬头平视他。 晁柝脸上挂不住了,络腮胡都开始跟着他抖了。 不过,杨臻的话还没说完。 “你的本职明明是讨饭,却偏要学土匪打劫,其实你想喝酒都不用废这些话,拿着你的碗过来抖两下我自然会给你,我到底也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他戏谑一笑。 “猖狂!”晁柝怎容得一个狂妄无知的小辈讥讽他,瞬时推出一掌直冲杨臻的面门而去。 嵬名岘终于有了反应,在晁柝微微紧肩蓄力之时,他的手就拍在了桌面上,这一掌虽然动静不大,但攒的巧劲却十分精准,直接将桌上之剑弹出了剑鞘。嵬名岘微侧半肩,穿臂撩剑,剑锋从杨臻的肩上一引而过。 晁柝的冲掌乍地停在了杨臻面前三寸之处,掌风撼得杨臻的额前发横横飘起。 杨臻无甚反应地看着他,他只差三寸就能得手,可却连半寸都不敢向前了,因为嵬名岘的剑尖已经点到了他的廉泉之处。他是还差三寸,嵬名岘却一点也不差了。 酒馆一时间屏息死寂,无人敢动。 晁柝是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不过众目睽睽之下,他更不肯认输。他脚掌运劲,撑着身子梗劲一仰,让剑尖离开自己的脖子,同时另一只手劈掌而下,直奔杨臻的颈上天墉而去。 嵬名岘轻哼一声,转腕横剑一动便穿破晁柝的小臂而过,生生卡住了晁柝未能蹭到杨臻分毫的劈掌。 晁柝吃痛,表情狰狞但却不敢动那只被嵬名岘攮穿的胳膊,他生怕出力之后与剑力相悖而割断自己的手筋。 嵬名岘收手抽剑后,晁柝疼得捂着胳膊上的血窟窿连连后退。 而随着嵬名岘撤剑而出,飞溅开来的血花落到了杨臻的肩上两滴,让他的衣服上又多出了两朵红梅。 酒馆中的人终于敢窃窃私语了,嚼舌的内容左不过就是,大胡子威风兮兮地咋唬了这么久,结果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剑客都打不过——何止是打不过,简直是毫无招架之力呐! “我看这个什么‘千军破’就是浪得虚名罢了!” 四面八方围过来的闲言碎语更让晁柝难以冷静,拳头不行就拼腿,他蹬步上前弹腿而上。嵬名岘并无丝毫意外,他甚至都没站起身来,只是抬脚抵在了晁柝的膝骨把对面而来的弹腿原路压了回去,同时,他往后一靠弹出另一条腿踹到了晁柝的胸口,瞬间将晁柝踢飞了出去。 晁柝算是彻底明白自己技不如人毫无希望了,不过在眼看着嵬名岘压脚出腿之际似乎模糊听见旁边那个面目可憎的臭小子说了句“别杀他”。 第二十五章 夺命无名 晁柝败下阵来后,其他的六七个丐帮弟子便围上了嵬名岘,不过这些人于嵬名岘而言更是难生痛痒,几招几式间,这几人便不敢再上前出头,纷纷聚拢到了晁柝周围。 因着杨臻的提醒,所以嵬名岘在出脚时勒住了八成的力道,晁柝或许此时尚无力再爬起来斗,但也绝不至于受什么内伤,再加上习武之人大多皮糙肉厚又抗揍,若是都这样了晁柝还能出事,那就是真的无能了。 酒馆里尚未被吓跑的看客们是过足了眼瘾,但酒馆的掌柜和堂倌们却是从头哭喊到了尾。 嵬名岘站在一片狼藉的酒馆中央,扫了瑟缩在地上地丐帮弟子们一眼,扭头拎起桌上那坛没喝几口的秋露白,看了看只顾着在柜前结账的杨臻说:“走了,杨臻。” 杨臻应了一声,把两大锭足以抵付酒钱赔付酒馆损失的银子搁到柜上后便几步轻跳,避着地上横七竖八的人和桌凳残骸,跟着嵬名岘出了酒馆。 晁柝眼望着这两个年轻人离开后,反应了好一会后才哑声问:“刚才他说了句什么?” “舵主,那人管他叫‘杨臻’……”几个弟子一起搀着晁柝站了起来。 “那个白衣服的人是杨臻……”又一个弟子恍若劫后余生一般念念道。 这些年来晁柝一直满足于自己在关外取得的那些成就,并未像其他中原分舵一样参与试武大会,但杨臻之名他还是晓得的,毕竟在几个分舵主中有与杨臻相熟的,而且帮主本家也曾与杨臻有些瓜葛…… 正如从前丐帮内部年终会事之时傅翀等人朝他抱怨的那样,这个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世人自惭形秽。 嵬名岘侧脸看了看与自己并肩而行还哼着小曲的杨臻问:“你既然那么骂他,必是十分嫌弃他,为何又不许我杀他?还一并付了方才酒馆里的银钱?” “我哪有骂他?”杨臻无辜道。 “那我方才听到的都是呓语?”嵬名岘问。 杨臻笑出了声:“我一没污蔑诋毁他,二没攀扯他双亲,三没问候他祖宗,这哪里是骂?” 嵬名岘细细回味过之后也发现杨臻说得没错,可方才那些话分明让人觉得周身不适,虽不是恶语相向,但却也能让闻者真真切切地觉得是在挨骂。 “所以你并不嫌弃他?”嵬名岘有些不懂了。 “一介莽夫,不足挂齿,更不必费心去嫌弃了。”杨臻无所谓道。 嵬名岘的想法简单得很:“可你到底是没让我杀他。” 杨臻白了他一眼,对这个张嘴闭嘴就是生杀予夺的家伙,杨臻觉得有必要好好开导一下他了。 “嵬名兄啊,杀人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更何况,你又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有拿走别人性命的资格呢?” 嵬名岘有些回答不上来了。他解决问题的法子一向就是杀人,至于自己为什么可以杀人他却从未想过。 “人若以身生罪,自有纲纪法度衡定,朝廷命官处置,虽说江湖之事轻易不问朝廷之意,但江湖人也不该草率地把自己当成替天行道的无常。” “可这不正是江湖的样子吗?”嵬名岘觉得杨臻的话甚是奇罕。 “那是因为江湖人都已经习惯了把自己当成无常,”杨臻说,“家国之下,寻常百姓杀人越货都会被量罪定罚,怎么偏偏江湖人是个例外?” 嵬名岘听得越来越奇怪,“你这有点强词夺理了吧?” “你这是理屈词穷了吧?”杨臻反问他,“旁人与我无关,倒是你,前前后后被扯进那么多与你无关的事,难道跟你的处世之风无关吗?” “你这是……”嵬名岘生怕杨臻低看他。 “我苦口婆心地教导你,你得往心里去啊!”杨臻完全没往那里想,最后还又补上了一句“别总是让人操心”。 他们二人回到义方大院之时,正赶上傅翀由人领着往安排好的住处去。 其实门槛上的杨臻认出背面而行的傅翀之时并未想出声招呼,毕竟这顿酒没喝到他尽兴,他晓得裴令聪整日花天酒地,那必然会有藏酒…… 他还在胡乱寻思之时,傅翀却像是有感应般地回了头。 “若佟兄弟!”傅翀撇下旁边的人径直跑了过来。 被点名了,杨臻也就不忸怩了,招手和他招呼道:“傅大哥,好久不见。” 嵬名岘看他,满眼都是“你怎么谁都认识”。 “你怎么来这儿了?”傅翀拍着他问。 “家里的小孩儿跑了,我来看看。”杨臻说,“傅大哥你呢,怎么也来济南了?” “嗐!这不是都嚷嚷着有事儿嘛,帮主说让我们几个分舵都过来一趟。”傅翀说,“你说那南边的蛮子,越俎代庖地发了陶坯令也就算了,还他奶奶的不说明白到底有什么事,狗入的!” 杨臻听着这些秽语,也是哭笑不得。 傅翀一向就是如此,看着形象不错,一旦张嘴骂起人来就是人畜无差、朖膣不忌,再加上丐帮分舵之间又并不和睦,所以他这一本事也是大有用处。 杨臻觉得,跟傅翀比起来,鸿踏雪的那些薄词浅句不过是小孩子家的逞能罢了。 他不想陪着傅翀一起骂天骂地,便拉了拉身边的嵬名岘说:“对了,介绍一下,这是剑魁。” “哦?”傅翀五窍大开,旋即朝杨臻嘀咕道:“我听说你们关系不好啊?” 杨臻嘿笑一声说:“这不刚打架回来嘛。” 傅翀长呃一阵之后义薄云天地对嵬名岘说:“剑魁大人啊,若佟他可是个铁打的好兄弟,要是有什么地方惹着您了您可千万别记恨,他是什么人我清楚,虽然嘴坏,但人却好得很,您这……” 他的话并未说完,嵬名岘却黑着脸直接走了。 傅翀一眼大一眼小地看着嵬名岘的背影,说:“剑魁的脾气和名声一样大啊,若佟老弟,真是苦了你了!” 杨臻挠了挠嘴角说:“还好还好。” “得了,我先去安置一下舵里跟来的弟兄们,待会儿再叙!”傅翀说。 杨臻点头,自己也循着嵬名岘走的方向去了。 院里也就清闲了半盏茶的工夫,门外就又跑进人来报信了。 胡威长这次出门迎接时明显热情了不少。他和傅翀的关系也就那样,但对于即将要到来的晁柝就不一样了。胡威长年轻时在关外混过,与晁柝早有交集,二人也算聊得来,所以在八个分舵主中,晁柝是少数跟胡威长关系不错的人之一了。 胡威长在门口搓手备辞,可当看到晁柝他们之时却瞪眼了。 往这边走的一行人,彼此搀扶着,七八个人中几乎没一个是直腰挺背的,俨然是一群溃败的逃兵。 “这是怎么了?”胡威长领着人把他们扶进大院歇坐。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晁柝死要面子,实在不愿把自己这丢人事广而告之。 “这怎么成!”胡威长横眉火道,“这是在咱们的地盘,还能让晁舵主你白白受别人欺负?” “是我自己不小心罢了!”晁柝怎愿被人传称他被欺负了,明明在关外叱咤风云,来关内就成了任人欺负了,这样让他的老脸往哪里放。 见他横竖不肯说,胡威长也不好再追问,何况晁柝胳膊上的口子还在冒血,其余几人也是鼻青脸肿的,他便扬声吆喝人赶紧去找大院里的大夫。 义方大院有个懂些医术的老叫花子,算是他们一大院子人专门的大夫了,可派去的人把大院转了大半圈却并未找到他们的老大夫。 胡威长自觉对客怠慢,又开始发脾气,吩咐人到外头去请大夫。 第二十六章 前嫌不计 傅翀被前院乱哄哄的动静引了出来,他唤住一个正要从他眼中跑过的弟子问:“怎么回事啊?” “沈阳的晁舵主来了。”弟子回答道。 裴令聪也有些烦躁地出了屋:“来了就来了呗,吵吵个什么劲!” “晁舵主他们被人打了,伤得可不轻呢!”弟子说。 “被揍了?”傅翀好奇。 “是啊,胡长老让俺们找纪老头儿,但都没找到他,现在又派人去外头请大夫呢。” “干嘛还费劲去外头找,这不现成有个神医嘛!”裴令聪笑着朝屋里吆喝道,“若佟,出来干活啦!” 已经换了件衣服的杨臻从屋里出来问:“怎么?” “前头有人挂彩了,你帮我们去看看?”裴令聪直接凑过去拉他过来说。 “哦?”杨臻轻挑半边眉。他想他大概知道前头等着被他治的人是谁。 裴令聪以为他又是躲懒,就引诱道:“赶紧赶紧,我的酒窖归你了。” “好说。”杨臻笑道。 几个人一同来到安置晁柝的屋里,由傅翀为他们介绍彼此,可傅翀的话尚未说完之时,晁柝手中的水碗就已经掉到地上了。 傅翀和裴令聪不明所以,就看着晁柝瞅着杨臻咬牙切齿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裴大公子让我帮忙看看他们的伤残病患,可巧了是‘千军破’你呀。”杨臻笑得甚是喜乐。 裴令聪总觉得左右气氛不对,赶紧道:“晁叔,这是我朋友杨若佟,他医术很好,让他给您瞧瞧吧。” 晁柝有些诧异:“你不是杨臻?” “晁兄,杨若佟就是杨臻啊!”傅翀觉得这关外来的家伙越来越憨了。 “还晾着呢,需不需要包扎一下?”杨臻指了指他的胳膊问。 “快快。”裴令聪把杨臻推了过去。 “你这衣服……”晁柝一垂眼注意到了杨臻身上新换的衣服,眼睛瞪得老大。 “哦,那件洗了。”杨臻坐到他对面,翻了翻桌上托盘里的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总算找到了个能用的。他看着晁柝那副模样,总觉得稀奇古怪,不就是换了件衣裳么?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会在乎这种事? 裴令聪和傅翀面面相觑,怎么感觉这俩人不是刚见面呢? 杨臻伸手拉过晁柝的胳膊查看,晁柝倒是老实得很,竟也不再闹了。麻布衣服浸了血,如今已经粘在胳膊上了,他朝旁边巴巴看着的、鼻青脸肿的丐帮弟子们说:“去找把干净的剪刀。” 丐帮弟子们收着下巴盯着杨臻,全都不肯动弹。傅翀烦了,瞪他们道:“傻了?赶紧去啊!” 这么一吼,才有两个弟子跑出了屋。 “你这衣服,”晁柝目不转睛地盯着杨臻衣服上的画问,“可是出自画圣之手?” 杨臻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他:“你认得出?” 他新换上的确实是穆小侯爷送他的那件画着红杨的衣服,他原以为这画出来的衣服经不住穿,可却慢慢发现这些画并不褪色也不晕染。不过眼下他觉得新奇的是,晁柝这个莽汉竟然能认出画圣的手笔。 晁柝得到肯定答复之后明显有些激动了,他点头道:“你可是认识画圣吗?” “嗯,这就是他给我的。”杨臻说。 晁柝眼中有了火花,不过并不是怒火,而是羡慕乃至嫉妒的颜色,他喃喃道:“画圣从不画人,没想到竟会把自己的画做成衣服送人……” “他在说什么呀?”裴令聪听得稀里糊涂,他甚至怀疑晁柝是不是被人把脑子打坏了。 “我哪个会晓得!”傅翀也觉得晁柝不正常了。 杨臻更是有些怵,他一怵晁柝那副似是要扒了他衣服的模样,二怵穆小侯爷的画竟然连这样的人都能征服。 “晁叔,你这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刚到济南就这样了,我这跟我爹也不好交代呀!”裴令聪生怕晁柝是真被揍傻了。 杨臻背对着裴令聪和傅翀,使劲抿了抿嘴。 拎着把剪刀的丐帮弟子回来,远远一伸手朝杨臻递了递。距离不够,还是裴令聪帮他搭了段桥。 杨臻接过剪刀,从腰后侧解下小酒壶开了壶塞把酒浇到了剪刀上,然后开始给晁柝剪袖子。 晁柝看着杨臻的一举一动,说:“我和这位兄弟有些小误会。” 杨臻的动作顿了顿。 “啊?”裴令聪二人不可思议。 “若佟,这是你干的?”傅翀问。 “啊,差不多吧。”杨臻笑了笑。 “那你们……”裴令聪担心晁柝会心中记仇。 “只是些小误会罢了,如今我与杨小兄弟不打不相识了!”晁柝说。 旁边一排鼻青脸肿的丐帮弟子却在心中疯狂摇头,他们记忆里的可不是这么回事。 杨臻与他对视,眼神已然是变了。 傅翀没继续多留,他自己分舵里的事还没处理完,所以便走了 裴令聪虽然是闲着没事,但当杨臻把晁柝的半截袖子剪掉露出那个血乎的伤口时,他就被吓跑了。 一阵安静后,晁柝开口道:“我这么说了,你可别戳穿我。” “你说的是事实。”杨臻从善如流。 “跟你一起的那位兄弟也在院里吗?”晁柝对于他们二人的印象,若说是杨臻是肆无忌惮的坏,那嵬名岘就是不动声色的凶。 杨臻点头:“那是剑魁。” 屋里的一群人齐刷刷吸了一口长长的凉气。 晁柝突然感觉没那么不舒坦了,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打一顿可比被剑魁打一顿没面子多了。 “要不是你拦着,剑魁大概已经把我杀了。”晁柝说。 “他本就不该杀你。”杨臻把他的前臂包好。 自始至终只是争一坛酒罢了,只不过因为双方都未让步所以才动了手,嵬名岘想杀了晁柝也只是因为晁柝先对杨臻动了杀意。而杨臻拦着嵬名岘不让杀他,是因为晁柝是丐帮分舵主,而他们二人也住在丐帮的大院,杨臻觉得他尚不该死是一,杀了他之后会给蒋固宁等一众同驻丐帮的人生出诸多麻烦才是杨臻首先想到的。 “这回是我撞钉子上了,竟然会撞上你和剑魁这等人物,”晁柝自嘲道,“我还在你们面前吹嘘……” 杨臻给他搭了脉之后,拿过自己的小酒壶摇了摇说:“还剩了点儿,秋露白。” 这个小酒壶是嵬名岘的,里面的酒正是晁柝没抢走的那坛酒。 晁柝也没客气,结果酒壶一仰脖把酒尽数泼进了嘴里,他使劲咂了一下嘴赞道:“好酒!” 杨臻把酒壶收了起来。 “不过你那些话让人听着实在是上火!”晁柝到底还是忍不了。 杨臻笑了笑,或许是有些不合适吧,不过他也没有要道歉的打算。 “你若是告诉我画圣在哪儿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晁柝似乎也并未期待杨臻的道歉。 杨臻笑出了声,又道:“他未必愿意旁人知道。” 晁柝想想觉得也是,便又改口道:“那我可否托小兄弟再见画圣之时,帮我求一幅画呢?” 这个要求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却仍是让杨臻有些不适。从前“偷人”是如此,如今帮人带画也是,他觉得如果以后他不想在江湖混了的话,完全可以做个倒爷。 “有机会的话,我尽量。”他说。 “多谢多谢多谢!”晁柝高兴得好似是杨臻已经把画放到他的手里了一样。 杨臻起身耐心十足地把一群丐帮弟子检查了一遍后,说:“诸位都是习武之人,刮蹭磕碰并无大碍,剑魁下手轻,大家也都没什么内伤,稍微歇歇便是了。” 杨臻交代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他还赶着去看看裴令聪送给他的酒窖什么样呢。 第二十七章 地窖醉酒 嵬名岘掀开地上的木板盖,看着延往地下的竖梯说:“就是这里?” “下去瞧瞧。”杨臻递给了他一盏灯。 嵬名岘护着火苗直接跳下去,杨臻也跟着跳了下去。嵬名岘举着灯台在窖中照了一圈后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傍晚之时杨臻跟嵬名岘说自己得了个好地方,问他想不想看看,他当时应了,却不曾想到是一座如此富足的酒窖。 “白日里挣来的。”杨臻甚是得意。他也没想到这酒窖如此宽敞,裴令聪虽是花天酒地惯了,但酒于裴令聪而言总归是次要的,这倒是便宜了杨臻。 嵬名岘摆好灯台后,拎了两坛酒与杨臻席地而坐道:“上次你灌醉我是为了撇开我,如今呢?” 杨臻被他说笑了,“这回只为高兴。” 不得不说裴令聪是个顶会享福的人,酒窖中的的酒百样千种,杨臻顶喜欢的那几种就只差梅煎雪了。眼下他们捧着的是两坛竹沉霜,因酿造过程中用的器具都是清鲜的竹筒,所以酒味中别有一层竹子的清香,入口畅快,是最适合对酒当歌的一种酒。 嵬名岘仰面灌了一口也是觉得惊艳。他虽然嗜酒,但却在酒种见识上糙得很。 “没喝过吧?”杨臻看他那副初尝仙果的样子笑道。 嵬名岘掏着坛沿口在杨臻的酒坛子上一碰说:“现在喝过了。” 杨臻一阵畅笑后与他一同举坛豪饮。 二人干掉两坛之后,杨臻指了指嵬名岘身后说:“捞两坛那个。” 嵬名岘看了看身后酒笺上写着“松”的几坛酒问:“这又是什么酒?”他递给杨臻一坛,看着杨臻揭开封布闻了闻。 “果然是松顶香!”杨臻也有些欣喜,心中直叹裴令聪太会享受了,连这等几乎没人再酿的酒都有! “快尝尝,这酒可是世间不多了。”杨臻说。比起被宿离重新琢磨出来的梅煎雪,这种松顶香是真的只会少不会多的了。从前在京城之时闻南曜淘到过几坛,说是关外采松香之人酿的酒,因手法时机独有,所以只有那么几批,日后恐怕再难酿出来了。关外人饮酒是抗风御寒,所以这酒属于口味悠长、值得细品的一类,而且后劲颇大。 嵬名岘举坛喝了一口,一个吞咽后便觉酒两路分走,一边爬上鼻腔升腾而去,一边则顺着脖颈下渗散开,舌齿间留下的只有源远的松脂香气。 “好酒!” 二人对饮大半坛后,杨臻觉得似乎差点什么,他问:“嵬名,你会舞剑吗?” 松顶香虽然好喝,但上头极快,饶是杨臻这等酒量惊人的也有些飘了。 嵬名岘四下摸索了一下说:“没带!” 杨臻挑眉一笑,抽出腰后的藏锋说:“我带了!” “你这尺长之物哪里是剑!”嵬名岘眯了眯眼道。 杨臻还是笑,他把酒坛墩到腿上杵着当怀枕,两手拧开藏锋首尾反接合成一柄长刺后举到他面前说:“够长了吧?” 嵬名岘板出剑指顺着面前的锋芒尽显的藏锋如标剑般的划过一遍后,扔下酒坛接过藏锋起身道:“看着!” 他旋身而起,引臂嗅锋,玄刃一动,烛火之光在薄锋上一闪,映的嵬名岘的眸子里飞过一抹光。 反身穿剑,藏锋之锋带着烛火的光刺破黑暗,再撤步拉臂引出一招云剑,提腿挂剑又接转身撩剑。 这些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习剑招式,但因为嵬名岘与剑同体,甚至无需十足的劲力,程度却已经足足够够了。 杨臻抱着酒坛痴痴地看着,心中倒也有些可惜,他的藏锋没有剑的那份软韧之力,所以总不能把剑舞该有的情致表现到位。 几个预热的动作之后,嵬名岘已经换步到了酒窖的角落,他横剑在臂两个紧步贯力翻身跨掖空转,以残影擦出了破风之声,尽管劲如疾风,但到落地后只垫了一步便稳住了身形,他似是酒醉般地顺势摇摇晃晃后退几步,仿佛卸掉了全部的力道,直到靠在了那条竖梯上。 大酒坛扔过去太煞风景,杨臻便把自己怀里的松顶香倒进了嵬名岘的那个小酒壶,扬手抛给了他。他也机敏得很,跟着酒壶的方向腾身前空翻之时,一轮手掏住了酒壶,他将酒壶吊在正冲着面门的位置,等彻底空翻过来之时,松顶香便顺理成章地洒进了他的嘴里。他挥手一掷,转腕上挥藏锋顶住酒壶,只是轻轻一点便将藏锋重新背到了身后,酒壶就此坐落在了地上。 方才还觉得这酒窖宽敞,眼下杨臻又嫌它窄巴了。 他甩头振剑,脸上、额发上的酒坠力飞了出去,而后丹田攒力蹬步腾跃起来旋身盖腿、干净利落地弓步落在地上稳稳一顿后,再次发力垫步侧空翻,重新顺走了地上的酒壶,在身形未稳之前一甩手把藏锋嵌进了他前进方向的地面四寸,然后任余力前行几步之后一扭身侧势一躺,胳膊肘杵到了藏锋的尾端撑住身样,脑袋枕在拳头上,喝掉了酒壶里所剩不多的酒。 义方前院里一直都很热闹,因为一大早就有消息递来说凉州和洛阳分舵的人要到了,相较之下,后院就清净多了。 后院中央有座日晷台,上面的晷针影已经躺在最正底之处了。 “师娘,我都快饿死了,小师父怎么还不回来啊?”苏纬趴在桌子上看着面前的饭菜满脸怨念地说。 “你今早去找他的时候他就不在房里吗?”周从燕也有些撑不住了。 苏纬点头,下巴捣的桌子咚咚响。 “那他这是起了个早还是压根没在屋里睡呢?”周从燕磨牙道。 苏途安推门而入说:“裴令聪说,送给了你师父一座酒窖,他说你师父可能在那里。” 苏纬突然上瞟着大眼睛寻思了一下说:“说起来,昨天晚上小师父和剑魁一起出门之后好像就没再见过他……” “他这是睡酒缸里了?”周从燕有些生气。 “师娘你先吃,我去把小师父喊回来!”苏纬忍着饿拉着苏途安跑出了屋。 “你不饿?”苏途安被拽着跑了一段后问。 “当然饿啊,不过我担心的是小师父他在酒窖里泡一夜会不会喝死啊!”苏纬说,“那个酒窖在哪儿?” 苏途安摇头。 “你问了一顿都不知道酒窖在哪儿?”苏纬纳罕,他想去问裴令聪,但又怕再碰上昨日那种被翻红浪的事,于是只好找了几个丐帮弟子才问了出来。 他们俩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个位置相当隐蔽的酒窖。苏途安掫开酒窖的木板盖,苏纬趴到沿边上往下看。 原本黑洞洞的酒窖里乍的放进正午的日光,倚坐在酒坛堆上睡觉的嵬名岘一下子便被晃醒了。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光,略微清醒之后他反应过来了自己在何处,连忙到处寻找杨臻的身影。他左右看了一圈,最后一低头才发现杨臻斜靠在他的肩膀上、蜷得像个虾米一样地在睡觉。 现在回想起来,杨臻好像睡的比他还早些,原本还在天南海北的胡聊呢。 苏纬把脑袋探进地窖里看了看后就有些懵了:他小师父就像个疯玩了一天、累坏了的孩子一样,几乎是要躺下一般的靠在那个剑魁身上睡觉。 仔细想想的话,他所见过的,他小师父睡得踏实的时候,都是有嵬名岘的时候。 嵬名岘松了口气,总算是注意到了斜上方的苏纬的头。 相距不远的明暗对视,苏纬尴尬地咧嘴笑了笑,然后扑棱着两只手做了一个扒拉饭的动作。 嵬名岘动了动脑袋,把罩在杨臻脸上的阴影撤走了,这么一来,杨臻也被晒醒了。 第二十八章 安枕奇效 周从燕看着坐在自己对面呵欠连天的杨臻说:“你睡了一晚上加半天,还没饱?” “我只是没睡醒罢了。”杨臻抹掉眼眶里因呵欠鼓出来的水。 苏纬咬着筷子磨了好一会牙说:“小师父,我今早晨听固宁说洛阳分舵的人马上就要到了,你这几天就别出门了。” 一桌上其余的三个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周从燕先一步问:“你们有仇啊?” “我这人跟谁都没仇。”杨臻吊儿郎当地说。 “不是……”苏纬觉得他小师父一点也没有点江湖人该有的警惕,可他又不好当着他师娘的面把话说清楚。 “别胡扯了,赶紧吃饭。”苏途安推了推他的饭碗说。 “这怎么是胡说呢!”苏纬不服,“你们是真不知道啊?” 他是实在憋不住了。 周从燕快被他吊的没胃口了,“不知道什么呀?” “洛阳牡丹呀!”苏纬一手一根筷子比划道,“洛阳分舵的舵主池香川,就好调戏长得俊的年轻男人!”说到这里,他还特意指了指杨臻,好像池香川是专门来调戏他小师父的一样,他继续道:“简直就是个女裴令聪!” 苏途安无奈地叹了声气。 杨臻挑着小指蹭了蹭鼻孔,表情要多嫌弃有多不屑。 周从燕端饭碗的手悬在半路,看着杨臻说:“那你还是别出门了。” 杨臻白了个眼哼声道:“不出就不出。” 因着周大小姐的要求,杨臻就待在屋里不出门了,即便是下午洛阳分舵的人真来了之后,他也不露脸了。倒是周从燕和苏纬,由苏途安陪着去凑热闹了,他们几人躲在人群中看着一群额绳和负袋都是朱红色的丐帮人进了大堂之后,又瞧见蒋固宁领着人从堂里出来了。 苏纬半路拦下他问:“那个领头的就是池香川吧?” 蒋固宁点头,他早已不会意外苏纬什么事都能知道了。 “说是‘洛阳牡丹’,我以为是个多么美的人呢!”周从燕撇嘴幽幽地说。自从之前见过程莞颜之后,那就成了她对美的基本看法,她觉得那才叫美。可刚才过去的那个池香川,年纪看着也不小了,顶多算个风韵犹存的徐娘,于她毫无威胁可言。 “听晁舵主他们说池姑姑年轻的时候确实挺漂亮的。”蒋固宁并不知道周从燕和苏纬的关注重点是什么。 “我看她领着的那群人长得也都不咋地,看来真不能让小师父出门了!”苏纬自言自语。 “啊?”蒋固宁实在莫名其妙。 “没事没事,你先去忙吧!”苏纬推着送走了他。 周从燕倒是觉得没必要了,“‘洛阳牡丹’的事儿你是从哪儿知道的?难不成《山海志》里连这种事都记?” 苏纬连忙摇头,《山海志》才不会记这种不正经的东西,他说:“这都是些琐碎的小事,我是听我们在河南府的搜信人们说的,师娘你喜欢看江湖逸事的话本子也不知道吗?” “谁会看那种话本子!”周从燕嫌弃道。 她喜欢看的是江湖传奇人物们的稀奇事迹,哪里会在乎哪个中年女人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杨臻听话地在自己的屋里藏了一下午,晚饭之时又乖乖到周从燕面前应了卯,听她说了说前院的事之后便又老老实实地回了房。 无聊归无聊,但若是论听话,他自觉肯定是首屈一指的。 不过等到要睡觉之时,他却待不住了,因为他了无心事地躺在床上试了很久都没能睡着。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白天睡过头了,但也忍不住想昨天怎么睡得那么好。 是因为喝酒了?肯定不是,若是喝酒就能睡好觉,那他早几年就该发现这个妙招了。 躺床上睡不着的人总喜欢胡思乱想。 之前那一段日子是怎么睡的呢?他仔细想了想,在药师谷的时候一切正常,该吃吃该睡睡,也没什么问题,但离开药师谷之后他就没正儿八经睡过觉了,即便是在舟水山庄的那段日子里,安定下来了仍是没睡过好觉。后来和周从燕往济南来这一路上更是了,因着身边有个人需要他照顾,就更不得好梦了。 所以昨夜,到济南的第一个晚上睡了个好觉才让他如此留恋,直到晌午还不愿清醒。 昨天晚上欣赏完剑舞就又对饮了,他倒是没喝醉,只是聊着聊着就困了,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或许是嵬名岘说话太无聊了,所以他才会犯困。如此想来,从前嵬名岘假扮成杨青躲在他屋里的时候他也能睡着——果然还是嵬名岘的问题。 这么想着,他一个打挺轻轻跳了下来,倒背着手溜达去了嵬名岘的房间。 嵬名岘已经躺下了,见杨臻直接推门而入便坐起了身。自然,他早就觉察出有人过来了,不过他也知道来人是杨臻,所以并未提前动作罢了。 “怎么了?”嵬名岘看着他从门口走到对面的桌案坐下。 “闲着没事儿,找你聊聊天儿。”杨臻二郎腿一翘说。 嵬名岘看了看他,默不作声地坐到了他的对面。 “在中都过的怎么样?”杨臻拎过茶壶闻了闻又放下了。 “也就那样。”嵬名岘看着他。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杨臻来就只为跟他聊些不疼不痒、无甚所谓的话? “不喜欢啊?”杨臻觉得他心不在焉,没什么聊天的兴致。 “没有。”嵬名岘说得干脆。 杨臻觉得自己有点像鸿踏雪了,“你是不习惯突然安定下来的生活?” 嵬名岘沉默了片刻后,点了点头。他提过茶壶想倒些茶喝,却被杨臻拦了下来。 “这茶太浓了。”杨臻把茶尽数倒掉,重新灌了些热水后给他倒了杯水。这都是林年爱给他惯出来的毛病,浓茶伤身,入夜之后更是基本拒绝茶叶。他是个想睡觉的,就更不能喝那壶又凉又浓的茶了。 “你有多久没杀人了?”杨臻又问。 “很久。” 这个回答很快,却也草率。嵬名岘说完之后仔细琢磨了一下又说:“认识你之后就没杀过了。” “嚯!荣幸荣幸!”杨臻也意外得很。 第二日,周从燕的吆喝声把杨臻给吓醒了。 周从燕大清早起床收拾好后便去杨臻屋里查岗,一看他又不在就急了。虽然她觉得那个洛阳牡丹不足为惧,但真看不到他的时候她还是纠心。 几声中气十足的“佟哥”之后,杨臻就从床上弹了起来。 坐在他对面桌边的嵬名岘边喝茶边说:“外头有人在找你。”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杨臻揉着眼睛爬下床跑了出去。他是真的佩服嵬名岘了,天晓得剑魁竟然有这么好的安枕效果,安神药都没这么好使,日后若是需要了,就雕个木偶或者画幅画像挂床头好了。 杨臻喊住正要跑出院去找人的周从燕说:“这儿呢!” “你这是……”周从燕看着他这副再真切不过的刚睡醒的样子道。 “睡过头了。”杨臻粗糙地搓了搓脸撑着眼皮说,“我没出去,也没见着什么丐帮的牡丹。” 周从燕觉得他难得有些憨态,实在可爱得紧,她拉着他去找上了正在等他吃饭的苏纬二人说:“刚才那是嵬名岘的房间?” “找他聊了会儿天,”杨臻与他们几人一并坐下,“问出来了不少日后阿衡能写进《山海志》的东西。” “什么事啊?”苏纬比谁都兴奋。 “比如,从前他还没成名的时候一直是在淮安的小山沟里练功之类的,都是些他从前的事,你要是想写剑魁的人物传记,肯定用得着。”杨臻说。 苏纬连连点头应着,还不忘掏出小竹片赶紧记。 第二十九章 事有蹊跷 因着周从燕把杨臻藏得好,所以威名在外的“洛阳牡丹”一直没能见到过他,甚至于她以及后来又相继到来的凉州、常德分舵的人们都不知道杨臻就住在他们的义方大院。 凉州分舵主是蒯粟,虽是人高马大,但却也难掩面黄肌瘦的模样,江湖人送绰号“铁公鸡”,据苏纬回来说嘴提到的,蒯粟那帮子人是他见过的最像乞丐的乞丐。虽说凉州分舵的人以绛紫色为代表色,但他们身上的额绳和负袋更像是多年使用经久不换所以黑色老旧褪色而成的样子。 “想找他,就看人群里穿的最破烂的那个就是了。” 这是苏纬的总结。 按苏纬的转述,蒯粟和傅翀的关系似是不错,其实杨臻也是知道的,只是苏纬说的实在讨笑。蒯粟一见了傅翀就说要请他吃饭叙旧,傅翀也是拒绝得干脆。 “得了吧,你能请我吃什么?白水泡黄土?” 这是傅翀的原话。 至于常德分舵主宗家仁,见过他的人都说是最干净的乞丐…… 比起其他分舵的丐帮弟子们身上百家布一样乱七八糟的颜色,常德分舵的弟子们都是一身黑,只有额绳和负袋是月白色的,所以看上去更是明亮。 “这都什么跟什么嘛!”周从燕觉得这跟她想象中的江湖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她跟着杨臻出来玩的这些日子里基本上是把自己看话本子得来的东西都给掀翻了,任她怎么肆意想象都编不出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乞丐。 “这算什么,还有三个分舵没来呢!”苏纬也稀罕这副别开生面的热闹。 接下来的几日中更热闹的事,苏纬也没想到,自从温州分舵的人到了之后,竟然有其他门派的人也赶到济南了。首先到的是武当,以齐睿为首,另有一男一女两个武当弟子,一日后聚剑山庄的钱津达和崆峒的许重昌也领着人过来了。 也是至此,裴小棠才知道,大理分舵的人不只向各个分舵发出陶坯令,还向江湖豪杰们递出了丐帮集会的邀请。 “这群南蛮子!”傅翀在院中破口大骂,“真他奶奶的放肆!” 他周围的丐帮弟子们赶紧拦他,院里还住着其他门派的“客人”,若是被听了去,怕是要被介怀他不容人了。 “这个大理分舵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他们的帮主是死的吗?”周从燕听着外头傅翀的骂喊声说。起初她也跟着苏纬欢喜这越来越热闹的大院,这十来日间几乎每天都有新的门派或者江湖人士赶过来,可她在见识过裴小棠的一次忍耐到骨子里的无声怒火之后,也开始转变想法了,尤其是她问过裴令聪和蒋固宁之后,她也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小师父!”苏纬拖拉着苏途安跑回来报信道,“峨眉的人也来了!” 杨臻双臂环胸靠在椅背上沉吟了一长声,看了看边上的嵬名岘说:“固宁怕是忙不过来了,你不去看看?” “我帮不上忙。”嵬名岘回答得简洁干脆。 杨臻通过苏纬没来得及阖上的房门看着院里来回踱步的傅翀,摸了摸眉毛说:“啧,有问题啊。” “何止是有问题,我看那个大理的舵主简直有毛病啊!”周从燕说。这些天来她天天听裴令聪口含污秽地抱怨,就也被影响到了。 傅翀也穿过人层看见了杨臻,他来到门口朝杨臻招手问:“若佟,这些日子怎么都没见着你啊?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杨臻过去和他一起靠在门框上说:“没出门罢了,不过这院里的事也知道些。” “去他娘的!”傅翀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那个姓申的来了之后要是不给帮主个交代,看老子怎么拾掇他!” 杨臻侧脸看了看被羞得满脸尴尬的周从燕和苏纬,拉着傅翀站到了院中日晷台之处。 这俩久不出门见事的人,怕是头一回听到这样不干净的腌臜话。 “傅大哥,你们真的不知道大理分舵到底为什么要发陶坯令吗?”杨臻问。 “谁知道他在山旮旯子里憋什么坏屁,要是早知道他会闹成这样,我就直接杀过去了!”傅翀唾沫飞溅,好在他的脸没朝着杨臻…… “这个申舵主从前也这样过吗?”杨臻不便说多,他只是心里觉得大理分舵有问题,但作为一己揣测,说出来就成挑拨丐帮内部关系了,他可不能给他汉中的师长们惹这种麻烦。 “他一向都对总舵不冷不热的,不过这么作妖倒是头一回。”傅翀攥上晷针左右晃了晃,最终还是放弃了掰断它泄愤的想法。 “喂,老傅!”一个衣身破烂、系着绛紫色额绳背着负袋的人从前院过来吆喝道,“也就你在这躲着了,宗老头子他们都在帮着接客呢。” “我不去!”傅翀哼声道。 “这位小兄弟是谁啊?”那人看着杨臻问。 傅翀介绍道:“这是杨若佟兄弟。” 那人反应了一下拍手道:“原来是杨兄弟啊,久仰久仰!在下蒯粟,是凉州分舵主。” “蒯舵主客气了。”杨臻与他拱手。 “你咋来后院了?不用帮忙了?”傅翀问他。 “嗐,你不知道,刚才昆仑的人也来了,领头的是方掌门的首徒季风轻,结果被池大牡丹相中了,现在前院乱腾腾的,我可不在那儿看花戏了!”蒯粟靠在了日晷台上说。 傅翀呵笑了一声道:“那个老女人也是够了!” “杨兄弟你没见着过咱们那个池舵主吧?”蒯粟凑近了些问。 杨臻摇头。 “幸亏你没见过她,不然咱们丐帮可就没脸见你了!”蒯粟说。 杨臻噗嗤一笑,这又令蒯粟紧了紧嗓子眼撇嘴说:“哎哟哎哟,杨兄弟你还是赶紧躲起来吧,你这模样太不安全了!” 傅翀摆手嫌弃道:“她要是敢骚扰若佟,我跟她没完!” 蒋固宁领着几人喧喧嚷嚷地来了后院,边走边道歉:“实在不好意思,让季大哥你为难了,实在不好意思!” “喏,看来是逃出来了。”蒯粟朝他们努了努嘴说。 昆仑来的是季风轻和顾慕之,另外还有个看上去跟秋甜儿差不多年岁的姑娘。 “哪有那样的人嘛!”胸脯前挂着个菱角的小姑娘嫌弃道。 “实在是抱歉……”蒋固宁不住地道歉。 苏纬被外头的吵闹动静吸引了出来,他本是要看热闹的,但一出门看到那个元气满满的菱角姑娘之后就瞪眼傻住了。 只是那么一眼,他便觉得沉鱼落雁皆黯然、闭月羞花尽失色,连她气恼跺地之时都像是在敲击他的心。 院中的人在苏纬的眼中各自问好,但他怎么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的心神都在菱角姑娘身上,周遭都因此陷入寂静,直到菱角姑娘开口说话之时,他的耳边才有了声音。 “这位哥哥是谁呀?要是方才他在前院的话,大哥你就没事儿了。”菱角姑娘歪着头打量着杨臻道。 杨臻给了她个不堪恭维的笑,说:“不才不才,在下杨臻。” 菱角姑娘幽幽地眨了眨眼睛,侧脸看了看顾慕之后朝杨臻笑道:“你就是杨臻呀?怪不得——” “对!我就是杨臻的徒弟!” 菱角姑娘的话还没说完,苏纬便直冲到她与杨臻中间急忙喊了出来。 菱角姑娘被苏纬吓了一跳,她上上下下看了看他,眼中也有些惊奇的光。“哦……原来杨臻连徒弟都有啦?”她笑道。 苏纬连连点头:“我,姓苏名纬字晓衡,登州蓬莱人士!” 菱角姑娘蹙着眉头看着他,一阵哑口后说:“那,我叫季菱。”她听面前这个大眼睛说了这么些,觉得自己要是不回点什么就太难堪了。 第三十章 春心荡漾 杨臻和周从燕,甚至是苏途安,都觉得自从白日里见过季菱一面之后,苏纬就有些呆傻了。 他就一个人坐着,要么发呆,要么傻笑,好像是中了邪一样。 听杨臻形容了一下白日的情况之后,周从燕坐到苏纬旁边一脸慈母欣慰地问:“你不会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 苏纬把头点得像是捣蒜,他满眼星星地揪着周从燕的袖子摇晃道:“我好喜欢她!我真的好喜欢她!怎么办?怎么办师娘!我不行了,我真的……” “喂喂!”杨臻搓住他的脸说,“冷静点冷静点!”他真怕苏纬激动过头,直接懵过去。 “阿衡,喜欢就踏踏实实地去找她说明白啊!”周从燕也鼓励他。 苏纬有些亢奋了,无论周从燕和杨臻怎么安抚他都冷静不下来。他反复道:“我不敢,我不敢啊!” “这有什么不敢的,你白天不是已经说了那么多了,还怕再来几句吗?”杨臻说。 “那个时候是傻了,生怕错了机会,才没头没脑的说了那么多,小师父你说她会不会讨厌我?”苏纬开始怀疑自己了。 杨臻真想给他点了穴让他安分点,“哪有没头没脑,你把姓甚名谁家在何地都说清楚了,就差跟人家小姑娘说什么时候去昆仑迎娶她了。” 苏纬越发觉得自己行为有失了,他的大眼睛翻了几遍后缠上杨臻的胳膊说:“小师父,要不你帮我去说说吧!” “我?”杨臻也有些犯怵,“那可是季风轻的妹妹啊,季风轻向来看我不顺眼,我去不就成捣乱了嘛。” 说实话,为了自己的宝贝徒弟赴汤蹈火他都无所谓,但去抢季风轻的妹妹这件事他是真的不太敢。 周从燕眼看着立马萎下去的苏纬,斜眼瞅了杨臻一眼,她从没见过他这么怂的样子。她转而安慰苏纬道:“没事儿,阿衡,你师父不行我行啊,我去帮你试探一下那个季菱,咱们好歹得知道人家小姑娘喜欢什么样儿的吧!” “对对对!”苏纬如得天助,但他转念一想又有些害怕道:“可她要是不喜欢我这样的呢?” “不可能!”周从燕信心百倍地直接否定,“咱们阿衡这么好,哪会有小姑娘不喜欢!” “那你是老姑娘咯?”一直在旁边闷声看戏的杨臻玩笑道。 “你闭嘴!帮不上忙还这么多话。”周从燕朝他瞪眼。 “得,那你们好好商量,我等着瞧结果。”杨臻起身出门,直奔嵬名岘的房间找安枕良方去了。 次日,周从燕整装出发,直接找上了季菱的门。 “你是……”季菱放下手中的小玩意儿问。 “我叫周从燕,”周从燕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随和一些,“应该比你大几岁……” “嗯,看出来了。”季菱点头。 周从燕的后半句“你可以叫我姐姐”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噎了个彻底,这是在说她老的显而易见吗? 她还在心中暗暗憋火之时,又听季菱说:“你找我有事吗?” 周从燕面带微笑地压下心中的火说:“这不是,院里全是男人,我实在是憋得慌,所以就想来找你聊聊天儿。” 季菱应着,旋即粲然一笑道:“那周姐姐坐吧,其实我也是无聊得很。” “你怎么不在昆仑山了呢?老实说我一直想去那里看看。”周从燕说的再真实不过。 “我也是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第一次来中原,从前都只是在昆仑的地盘晃悠,这回哥哥和慕之哥哥都要下山,我就耍赖跟来了。”季菱笑嘻嘻地说。 “你第一次来中原啊?”周从燕也觉得新奇。 季菱灵气十足地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中原和你们昆仑哪里不一样?”周从燕问。这虽是在试探季菱的好奇心,但其实也是在满足她自己的好奇心,毕竟她自始至终都十分好奇西疆之事。 “到处都不一样,连人都不一样,从前只听说中原人是礼仪之邦,都是谦谦君子、翩翩淑女,但昨天那群人可真是粗俗啊!”季菱的俏脸上有些不悦。 “呃……那只是一部分,其实丐帮的人大多数都是很讲义气的!”周从燕也不想败坏了他们中原人的名声,她趁着季菱刚才的话茬又问:“你觉得什么样的中原人比较合你的眼光呢?” “啊?”季菱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说,你觉得什么样中原人比较好呢?我是中原人,连我自己都觉得中原不同地方的人脾气喜好差别很大,比如说你要是喜欢烟柔山水之类的话,可以直接去江南玩!”周从燕一边说着一边还佩服自己胡扯的本事。 “哦——”季菱应着,伏在桌子上撑着脸说,“从前我觉得慕之哥哥那样的就很好,但现在不是了,比如昨天那个苏纬……” 周从燕满眼期待地点头等着她把话说完。 “他的师父杨臻,就挺好的!” “啊?!”周从燕拍案而起。 季菱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嘛?” “原来……”周从燕尴尬地笑着坐了回去说,“你喜欢那样儿的呀……”周从燕感觉自己眼前发黑,大概是仇恨企图要蒙住她的眼睛。 “长得好看谁不喜欢?”季菱毫无觉察,“更何况是那么好看的!” “是啊……”周从燕咬着牙,嘴咧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她开始在心中疯狂地埋怨杨臻的花枝招展。 败阵而归的周从燕萎在自己房间的角落里。 “然后呢?”杨臻蹲在她跟前问。 “还要怎么然后?朝她夸你如何天下无双吗?”周从燕恼气道。 “贬低我呀,”杨臻拍手道,“你是去给阿衡说媒的,就应该把阿衡抬到云里,把旁人贬到泥里啊!” “对啊……”周从燕大梦初醒,连忙又要去找季菱说道。 杨臻扯她回来按着她坐下说:“歇会儿别折腾了。” “不行,就这样放弃我对不起阿衡!”周从燕不甘心。 “没让你放弃,光靠你说不行,咱们得把阿衡的好处给她瞧瞧,让她自己喜欢了才是嘛!”杨臻劝慰道。 外头一阵噪乱,似是有大队人马列阵经过一样。片刻之后,又有人来敲周从燕的房门。 “若佟兄弟,你在屋里吗?” 是晁柝的声音,听着甚是急切。 杨臻一开门便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紧接着又是面红耳赤的晁柝拖着他往外走说:“令聪出事了,兄弟你赶紧来看看!” 进了屋看到横在床上的裴令聪之后,杨臻无语地抿了抿嘴,又听晁柝急忙说:“刚才回来的路上他突然就这样了,若佟兄弟快瞧瞧他……” 裴令聪此刻尚不清醒,面无血色、嘴唇发白,脸上颈上都是汗,身子间或还会抽搐两下。杨臻尚未搭脉便先问:“你们……刚从哪儿回来?” 晁柝一愣,又看左右屋里没什么人,便答:“西街上的青窑……” 杨臻不出所料地“哦”了一声,掐上了裴令聪满是虚汗的手腕。只是片刻,他便收回了手捻了捻指尖的汗,翻掌运起冲经伏上裴令聪的小腹,对着神阙和气海就是一冲。 裴令聪长呕一口气醒了过来。 晁柝高兴得不行,连连称赞杨臻妙手回春。 裴令聪顶着张虚脸左右看了看后,扶着自己的脑袋坐了起来,他扯着杨臻的袖子满面惊恐地问:“若佟,我是不是要死了?”昏厥之前他有些感受,这让他深觉恐惧。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杨臻耷拉着嘴角说,“纵欲过度,虚了而已,补补也就回来了。不过你若是长久这般以昼为夜的操劳,怕是免不了要英年早逝了。” 第三十一章 诓骗之道 裴令聪和晁柝都有些尴尬。 这一老一少一块逛青窑,结果还把小的给逛垮了…… “还有,”杨臻到桌边开方道,“你年纪轻轻的没必要用升举之物,会子孙稀薄的。” 他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张方子:肉苁蓉、蛤蚧、菟丝子、锁阳…… 裴令聪满头大汗,晁柝也紧张得很。 “若佟……”裴令聪的语气有些乞求之意。 “裴帮主那里我会换个说法,不过你也给我长个记性。”杨臻说着拿着方子出了门。 一开门,杨臻只觉得满眼是人,他也听见外头堆了不少人,但因着急出来吩咐人抓药便没多想什么。他在人堆里一眼看到了周从燕,只见她面色甚是不安地不停朝旁边瞟。 他尚不明所以,只得先扯了个丐帮子弟把方子塞给他说:“先去把药抓回来给我瞧瞧。”他得看着药的成色再斟酌一下用量,不能把裴令聪给补死。 “令聪他是怎么了?”傅翀往屋里瞧了瞧。 “没什么,风邪侵体,有些虚发了,修养几日便好。”杨臻把声音提到了屋内之人也能听到的程度。 在场的之人皆是一阵松气。 晁柝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杨臻看了他一眼又说:“诸位也别在这儿围着了,留两个人照顾着,让裴公子好好歇歇吧。” “晁舵主要不要去跟裴帮主说一声?”杨臻又问晁柝。 晁柝满眼感激地看了他片刻后,点头离开了。 门前围观的人渐渐走了,最后只剩周从燕、苏纬、昆仑三人,以及一个风韵四溢的中年妇人。 这样一来,杨臻就知道周从燕方才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了。 周从燕想拉着杨臻赶紧跑,但还是被那个中年妇人唤住了。 “这位小兄弟,”配着朱红色额绳和负袋的池香川慢慢走近杨臻说,“我很是想知道我那侄儿的状况,可否烦请小兄弟为我详细说说?” 季菱摇头可惜道:“哥哥,你终于解脱了。” 季风轻垂眸瞥了她一眼,扭头道:“走吧。” 季菱恍若没听见一般,一动不动,她很想看看杨臻被缠住之后会如何。不只是她,连顾慕之都没跟着季风轻离开。 “就在屋里,池舵主请往屋里去,想看多仔细都可以。”杨臻谦谦有礼地笑道。 “哟,原来小兄弟知道我是谁呀!”池香川又靠近了些。 杨臻的鼻子很灵,老早就闻到池香川身上的奇罕香味了,如今靠近了他只觉刺鼻。 周从燕把杨臻使劲往身后藏,不过这完全挡不住池香川想靠近杨臻的想法。 “池舵主的大名,在下确有耳闻。”杨臻眯眼笑道。 周从燕回头十分凶残地瞪了他一眼。 “我也不过是区区女子,何来大名?”池香川似是完全看不见周从燕一般地撩拨杨臻道。 “在下若说是‘芳名’的话,岂不是屈池舵主之尊了。”杨臻说。 周从燕在杨臻的腰上使劲拧了一把,杨臻憋着疼与她对视了一眼。 池香川被杨臻的话逗得咯咯笑。 季菱悄悄凑到了苏纬旁边嘀咕道:“你师父怎么还跟她聊上了啊?”她也是此时才发现,早先来找她谈天说地的周从燕似乎和杨臻有事。 “小师父应该是在攒劲儿吧……”苏纬觉得凭自己小师父对师娘的感情,怎么可能真的当面放荡? “攒什么劲儿?”季菱诧异道。 “你不知道,小师父他揶揄起人来可狠了。”苏纬也与她小声道。 趁着池香川笑的工夫,杨臻总算抓住了找刺的点:“池舵主人中附近的小疙瘩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 池香川一头雾水的抬手摸了摸自己口鼻之间的那一小块区域,那里确实有几个小痘。她有些犹豫地说:“就是这几日吧……”她还在稀罕杨臻这个孟浪的小子竟会盯着她看得这么细之时,又见杨臻摇头道:“不对,应该早就有了。” 周从燕和季菱都懵得很,只有苏晓衡搓手道:“要开始了要开始了!” “有什么问题吗?”池香川总觉得杨臻的话有什么奇怪的意思。 “恐怕问题不小,池舵主这边请。”杨臻引着池香川往院中的石桌去,二人对面坐下之后,他又说:“容在下给池舵主把个脉吧。” 池香川将信将疑,不过这个俊小伙要主动搭她的手,她自然是喜闻乐见的,“杨公子请。” 杨臻又要来周从燕的丝帕往池香川的肉腕上轻轻一盖,看到这里,周从燕才有点明白杨臻到底想干什么了。 这场脉搭得颇为费时,整个过程中杨臻神色的变化也颇为丰富,搞得在旁的一众人都有些紧张。 “杨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妥吗?”池香川忍不住问。 “最近这一两年以来,池舵主是否觉得自己较以往有何不同了?”杨臻的手还没撤开。 池香川皱眉摇头:“不曾啊……” 杨臻认真道:“池舵主莫要疏忽,哪怕是一点小的变化也会是关窍所在。” “这……”池香川左右寻思了一番之后才说,“若非要说的话,我倒也偶尔会有精神不济的时候,再者近来似乎较年轻之时更易发福了。” “可曾有过手足发麻的情况?”杨臻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说。 池香川愣了愣,点头道:“确实有过……” “神了啊……”季菱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苏纬嘿嘿一笑,好似是心上人在夸他一样。 “这就是了。”杨臻说,“池舵主的隐疾已经颇为严重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池香川看着杨臻的样子就紧张了,尽管她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毛病。 “从池舵主的脉象来看,血力隐隐下潜,桡脉搏动不稳,且有阴湿之气暗暗浮动,再加上舵主您自己说的那些早已出现的症状,显然是阳运下行之兆,若再不小心怕是要出大事了。”杨臻收回了手。 “什么大事?”池香川并不是十分相信,毕竟杨臻的话怎么听都像是江湖骗子。 “以色力渐衰为始,逐至瘫而难动遂死。”杨臻说。对付这样的女人,直言生死未必有什么威慑力,这般给她一个会逐渐难堪死去的忧虑更会让她害怕。 池香川有了一些不安:“可我并未觉得自己有如此严重的问题啊……” “隐症难察,但等到显而易见之时就是回天乏术了。”杨臻摇头道。 “这……”池香川总算是熄了调戏俊男的火。 此时,连周从燕看她的目光里都掺了许多怜悯之色。 “池舵主若还是不相信,在下可以向你证明一下。”杨臻善良地微笑。 “如何证明?”池香川问。 “未免冒犯,”杨臻看向季菱说,“可否请季姑娘和我家大小姐一起帮个忙?” “我?”季菱意外。 杨臻点头,又说:“阿衡,帮你师娘和季姑娘找出督俞、魄户、灵台、大椎四个穴位。” 在苏纬的指挥下,周从燕和季菱的四只食指分别按住了四个穴位,然后听杨臻的“一二三”一齐轻轻一按。可也只是这么轻轻一按,池香川立马就抽搐着蜷身趴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季菱被吓得靠近了苏纬一些,这令苏纬一阵小鹿乱撞。 “佟哥,她……”周从燕也有些害怕,总担心是自己把她给按坏的。 杨臻拍了拍她的肩膀,对池香川说:“池舵主,如今不用在下多说了吧?” 池香川哆嗦着爬起来说:“还请杨公子救命……” 杨臻环臂站得远远的,笑道:“池舵主放心,在下给你开个方子制成药丸,你按时服一段日子就无事了,只不过服药期间还望池舵主清心寡欲、安养身体。” 第三十二章 不宜久留 直到打发好一切回屋之后,周从燕仍是心有余悸,她看着翘腿坐在桌边喝茶的杨臻,不安地问:“那个池牡丹真的不会有事吗?是不是我下手太重给她按出毛病来了?” 杨臻给她浅茶一杯拍了拍手边的凳子说:“不是你的问题。” “那是季菱下手重了?还是那个女人真的病得那么重啊?”周从燕纠结着坐下问。 这话说得一旁的季菱和苏纬也是一阵紧张。 “她压根儿没病。”杨臻说。 “什么?”杨臻面前的五个人都瞪了眼。 季菱问:“可你说她这样那样,就跟活不过明年了一样……” “我说她血力下潜,天下女人的脉象皆是如此,心绪稍有不定便会有桡脉不稳之相,也是常事,至于阴湿之气更是女子常情,她的湿气算轻的了。”杨臻说。 “那她被按穴之后为什么会抽搐呕吐呢?那几个穴位都不至于那样吧?”苏纬问,他跟杨臻学医术的这大半年并不足以让他明白杨臻的所作所为。 “点穴只是做戏罢了,我在给她切脉之时悄悄传给了她一点儿真气,暂时堵住了她的督脉,让你们给她点穴是为了帮她冲开,省得真憋出个好歹。”杨臻勾着嘴角说,“我不插手是为了让她彻底相信自己真的有病,而非是被动了手脚。” 季菱觉得简直是天翻地覆,她寻思了片刻又问:“那她自己说的精神不济、发福,还有你说的手脚发麻呢?” “四十好几的人了,还在草丛里乱窜,缺了肾气自然会如此。”杨臻还是一笑。 季菱忍不住后仰,她满眼是“好狡诈的中原人”地看着杨臻说:“你这人……看着正儿八经长得赏心悦目,怎么一笑起来就不像个好人呢?” 这话虽然让周从燕和苏纬面色尴尬,但却把杨臻说笑了,他道:“这也算暂时解了你兄长和我的困境吧?” 季菱撇了撇嘴,想想也无可厚非,便起身道:“那我去跟哥哥他们说说去。” 她这一走,拽上了自始至终就跟不存在一样的顾慕之,又顺带走了见色忘师的苏纬,自然,一直在边上翻白眼的苏途安也跟了出去。 屋中一阵安静之后,周从燕又想起了件方才季菱落下没问的事。 “那你最开始挑头的那些疙瘩痘子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呀……”杨臻抿了口茶说,“八成是她天葵将至了吧。” 清净了半日,傍晚之时傅翀又找了上来,说是惠州分舵的人也来了,他们闲着没事要小比一场,傅翀是专门来找杨臻和嵬名岘过去围观的。这种事只要周从燕想去,杨臻就绝不会拒绝,反正也只是看人打架罢了。 一群人往前院去时才知道这场比试就是惠州分舵主霍达提出来的,苏纬知道的多,又开始讲了一路“岭南之虎”霍达是何等武痴的事,把同行的季菱哄得一愣一愣的。 他们到时前院之时刚好结束了一场比试。 惠州分舵的人都是墨灰色的额绳负袋,霍达则额外还在手背上戴着一副虎爪形状的尺钩,扯着架势吆喝下一人上场。 刚下场的那人肤色古铜,体格壮实,配着乌金色的额绳和负袋,应该便是温州分舵主汤有志了。 下一个接场的是一个拎着五尺长的木棍的半百老汉,虽是乞丐扮相,但正如从前苏纬所说的,系着月白色额绳和负袋的常德分舵主宗家仁称得上是最体面的乞丐了。 “宗长老手下留情啊!”霍达两爪一碰道。 宗家仁一震棍棒道:“你也是,收好你的小猫爪。” 霍达是典型的岭南体格,虽然戴着虎爪,但更像一只大猫。 傅翀与裴小棠站到一处看着瞬间接兵的场中二人说:“宗长老真是老当益壮啊!” 裴小棠点头道:“宗师父十年如一。”他虽然是老帮主的亲传弟子,但并未学到老帮主的精髓,倒是常帮着老帮主带他的宗家仁教了他不少东西,宗家仁的“伏地扫雪棍”他算是学精了。 “霍达肯定不是宗长老的对手。”蒯粟也说。 在这一代八大分舵主中,宗家仁是实实在在的长辈。 “打不过归打不过,可他不打累了怎么会消停!”晁柝哼声道。 “是啊,老晁,没准儿下一个就是你了。”汤有志吹了声哨。 晁柝立马拒绝:“别,老子的伤还没好呢!” “你也是够背的,刚到济南,逞能就直接逞到若佟和剑魁跟前了。”傅翀嘲笑道。 “我也听说了,”汤有志起哄道,“你老晁也有今天呀!” “都他娘的滚!一个个的猴子成精了是不是?”晁柝骂道。 “他们这是要打起来了吗?”季菱把脑袋从苏纬身后探了出来。 周围的人纷纷笑作一团。 嵬名岘看得无聊,侧脸问杨臻道:“带酒了吗?” 杨臻扯下腰上的小酒壶递给他,也道:“虽说点到为止,可却真是有点乏味了。” 周从燕倒是觉得他俩挑剔,她看着怎么就这么有意思呢?这“岭南之虎”虽然瞧着块头不大,但却灵活得很,一双虎爪在夜色中飞窜,带着灯光来回扑朔。宗家仁的大棍子也是凶猛,追得霍达上蹿下跳,在一记扫膛棍接掫棍上抬,霍达也被震得倒飞出去。 “好!” 周从燕的叫好声被淹没在了周围人的欢呼声中。 “宗老爷子还是这么生猛啊!”霍达一阵狂笑,收了架势歇脚喝水,并与在一旁看热闹的傅翀几人胡扯。霍达确实想下一个挑晁柝,但晁柝此时身娇肉贵,自然不愿和他动手。于是,霍达又有了新的目标,方才他们说的事他也有所耳闻,他环视众人问:“哪位是杨臻兄弟?” 杨臻还没说什么,傅翀就先给了霍达一拳说:“老霍你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嘿,我这人没别的长处,就是胆子大!”霍达不肯放弃。 晁柝也是不悦他这副张扬,便把杨臻推上来说:“杨兄弟,替我好好收拾他!” 杨臻觉得荒唐得很,他站着不动弹都能招来麻烦? “不用了吧。”他并不想跟这个岭南小野猫招呼。 “算了吧霍舵主,人家都不想搭理你!”汤有志哄声道。 霍达面子上挂不住就更不肯罢休了,他直接凑过来扯上了杨臻的袖子,“别呀,杨兄弟你就给我个面子……” 他突然凑近,杨臻也抵触得厉害,下意识地往回抽胳膊,而杨臻边上的嵬名岘更是拧着眉头一把推开了霍达。几方一拉一扯,等霍达脱手之时,杨臻的袖子上就多了三道长口子。 杨臻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一时无语,倒是晁柝大嚎了一声,哆嗦着捧着杨臻的破袖子几乎是要老泪纵横了。他端着杨臻的胳膊不知所云地悼念了许久之后,一扭头揪住了懵住的霍达摇晃道:“你他娘的都干了些什么!啊?” 杨臻此时身上的衣服,巧了还是穆小侯爷送的那件。 “你傻了吧……”霍达想推却根本推不开他。 杨臻拍了拍晁柝说:“晁舵主,让我陪霍舵主过两招吧。” 众人皆是来了兴致,霍达也是摩拳擦掌地蹦回了场中,等着杨臻站到了他跟前。 霍达兴致冲冲地道过谢后直接对着杨臻就是一记猛虎掏心,杨臻双手对握擒住他后动肩一拧将霍达连臂带人拧翻了过去,偏步上鞭腿踢到了霍达的左肩上,同时他两手一松半步后撤蓄力侧踢,一脚踹在了霍达的后心之上,霍达登时就被踹飞出去趴在了丈半远的地上。 “不好意思,多了两招。”杨臻看着趴在地上一时间爬不起来的霍达说。 第三十三章 真相难掩 围观的一众丐帮领头人物们看热闹的表情都僵住了。 四招,他们的惠州分舵主“岭南之虎”就趴下了。 其实在霍达和杨臻对上第一招之时,霍达就想好了应对之术,不仅是他,傅翀蒯粟等一群习武之人也是立马盘算好了接下去的数十招该怎么出,不过想好归想好,杨臻出招的速度比他们想招的速度快多了。 宗家仁摇头咋舌道:“这个速度,怕是跟连舟渡有的一拼了吧?” 和连舟渡交过手的人或者见识过连舟渡出手的人纷纷吸了口气。 只要出招足够快,再普通的招式都会变得无敌。 这确实是连舟渡教杨臻的。 季菱慢慢地拍了拍手,跟念经一样地说了个“好”。 有这么个开头的之后,旁人也就记起了还要叫好这么回事。 “诸位请继续,我回屋换个衣服。”杨臻说着随便一拱手,穿过人群离开了。自然,嵬名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蒯粟傅翀晁柝和汤有志一同围到了霍达周围,傅翀蹲到霍达面前扶他起来道:“怎么样?怕了吧?” “我……”霍达瘫坐到地上缓了口气说,“我是得罪他了吗?没必要这么不给我面子吧?好歹让我跟他过几招再来真的呀!” “我呸!”傅翀嫌弃道,“你把若佟的衣裳撕了,人家凭什么跟你玩?” 霍达觉得委屈,“不就是件子衣裳嘛……” “放屁!你知不知道他那件衣裳是什么?看见他胸口的那个章印了吗?那可是画圣的画!把你的小破舵子卖了都赔不起!”晁柝喷了霍达一脸唾沫星子。 一直在旁围观的单以谋和许重昌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五日后,杨臻和周从燕进了平右将军府的大门。再过几日就是二月末了,他们也是急着赶回来给杨恕庆贺生辰。苏纬这回没跟过来,毕竟那里有个季菱勾住了他的魂,好在有苏途安陪着苏纬,杨臻也放心些,再加上临走前又嘱咐嵬名岘帮他看护苏纬,他就不用担心苏纬会出什么事了。 他们二人到家之时杨恕尚未回来,他们便先去太师府溜了一趟。这算是他们在路上之时就敲定了的,那件画着红杨的衣裳毕竟是人家穆小侯爷送的,若是日后见了问起来怕是不好交代。杨臻的打算是托绣工好的人帮他补补,可他们将军府里没什么女眷,周从燕亦不热穿针绣花之道,想了一圈,他认识的人里也就剩他姑姑和他嫂嫂能帮得上他了。 “我要不也跟着学学?”进太师府之前,周从燕问他。 “你学这个干嘛?”杨臻问。 周从燕卡在门槛上说:“你以后免不了刮刮蹭蹭的,再破了衣裳咱们总不能专门跑回京城让心柔嫂嫂她们帮你缝吧?” “也是。”杨臻笑道,“大小姐想学,我肯定双手赞成。” 说起来简单,但真让周从燕动起手来就比较艰难了,学绣工的第一天她就给自己扎了好几下手,若不是杨臻的破衣服摆在那里激励她,她怕是早就放弃了。 不过到第二日之时,她明显就上道了许多,起码是能控制得住自己手里的针不扎自己的手了。 按照杨恕的说法,他们二人在京城多住几日,陪他好好过了生辰再离开。不过杨恕也没有想要大操大办的想法,毕竟不是什么逢十凑整的大寿。 周从燕既要安心学针线功夫,杨臻也就不必守着乱她心思了,干脆去了颜玉斋打发时间。 听闻夫人说,闻南煜这些日子学业紧得很,所以也就没有空过来骚扰杨臻,杨臻这才能有点清闲空子安心看书。 四书五经那些正经八百的典籍他都翻烂了,所以总想找些杂书看看解闷,上回是《平野先生传》,这回他在竟在书架中发现了一本《钧枢志》,起先他也不晓得这是本什么书,只是觉得书名起得阔气,所以就抽出来看了看。这么一翻他才知道,原来神兵城曾有一段时间被朝廷赐名为“钧枢城”,只不过后来又被收了回去罢了。 按理来说,这等书应该算是朝廷的封禁之书,闻南曜怎么会有这样的书呢? 不明白归不明白,但因这段时间里他遇上了太多与温氏有关的事,所以他也有些想看看这个麻烦到底是什么样子。 神兵城的建城之主是“千机君”温居延,而且建城之时为温氏资助最多是秋家的自远山庄,也就是秋清明家。秋清明的父亲秋越山和温居延是生死之交,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好。后来太祖赐出“国初四杰”的称号,尤其对“千机君”青睐有加,并为神兵城赐名“钧枢城”。 温居延与发妻育有一子一女,其子温洵,一直被认为是“神兵奇才”,后来娶了定左将军乔骞的独女,子女甚多;其女温钊,是江湖上公认的“神兵鬼才”,机巧之技似乎更胜其兄,她一生潇洒,后与当时的魔教暗尊赵进私奔…… 神兵城的事迹实在丰富,杨臻一页页细细读过,翻到温洵的长女温雅出生之时,突然听到了一声奶声奶气的猫叫。 他还在纳闷太师府什么时候有人养猫之时,一只轻巧的小活物从窗沿上跳到了桌上,小尾巴一扫正好蹭到了杨臻的手背。 杨臻一抬眼对上了一只黑白花小狸猫的绿眼睛。 “……”杨臻觉得这只猫有些眼熟。 “真真?” 颜玉斋外有人唤了两声。 这个声音杨臻就更熟悉了。 果不其然,穆小侯爷紧接着进了颜玉斋的门。 两相对视,两两无言。 杨臻有些慌,被穆小侯爷在这里遇上,他还怎么是江湖游医“秦大夫”呢? “世子殿下?”闻南曜追了进来。 穆小侯爷总算是收回了目光,他指了指杨臻面前的猫说:“这小家伙乱跑,误闯了私地,闻司务莫要怪罪。” “世子说笑了。”闻南曜点了点头,又对傻在书榻上的杨臻说:“臻臻,这位是镇原侯世子,快过来见礼。” 杨臻慢腾腾地从书榻上下来,又听闻南曜替他介绍道:“殿下,这是下官的表弟杨臻,也是杨将军的独子,是专程回来为杨将军祝寿的。” 杨臻努嘴尬笑,现在好了,不用他再说什么了。他躬身一揖认命道:“见过世子殿下。” 穆小侯爷笑眯眯地看着他,又见自己那忘主的猫攀着杨臻的衣摆钻进了他的怀里。 “真真它挺喜欢杨公子的嘛。”穆小侯爷笑道。 “许是有缘吧。”闻南曜笑道。他陪着穆小侯爷出宫之时听到这个名字也是有些意外。 杨臻笑得更尴尬了。 “是巧了,我与父亲大人也想为杨将军庆贺寿辰,不知方不方便登门拜访一下呢?”穆小侯爷问。 “世子殿下与侯爷一同驾临,自然是蓬荜生辉了。”杨臻抱着猫躬身道。 穆小侯爷朝书榻上扬了扬下巴问:“杨公子在看什么书啊?” “没什么!”杨臻背手一掏把书藏了起来。这书到底算是禁书,镇原侯又是皇亲国戚,谁知道被他们发现了会生出什么事来。 闻南曜皱眉,小声提醒道:“臻臻,不得无礼。” 杨臻忸怩许久,到底还是把书亮了出来。 “原来是这本书啊!”闻南曜笑了。 “哥,这书……”杨臻琢磨着该给这本书找个什么由头。 “这是日前世子殿下送的,我还没来得及看呐。”闻南曜说。 这回轮到杨臻瞪眼了:皇亲国戚家的人也会藏这种书吗?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灯下聚黑之地? “杨公子若喜欢这书,不如日后到我侯府一坐,”穆小侯爷笑起来实在好看得怵人,“我府中还有不少。” 第三十四章 齐聚济南 除却丐帮帮众,逆元门人是来的最晚的。其实秋清明他们本不想让门中之人来凑这份热闹,但后来琢磨着杨臻或许会去,且昆仑递来的邀约下半年相聚昆仑山的信中也提到了丐帮之事,于是他们便决定先派几人去济南瞧瞧。 而在这几人正是刚好闲在门中的百里启、张阁序和赫连环。 照常来说,但凡有这种外出与会的事,逆元的队伍里必然少不了秋甜儿,可秋逸兴腿脚不便,外出游历更是难事,秋甜儿一刻也不愿离开秋逸兴,便只能耐着心思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了。 旁的门派倒不知是什么情况,只是昆仑和逆元凑到一块像极了一起闲置在家的游散人士,完全没人在乎丐帮的事,他们只管唠自己的闲嗑,顺带着商量一下秋日里一齐去昆仑山的事。 不过他们再怎么不在乎,等到大理分舵的人到了之后便不得不在意了。 大理分舵的人代表色是花色,而且是那种原野里花海的颜色,看上去十分缭乱,舵主申德胥其人并无奇异不凡之处,实在要找显眼之处也就是他腰上挂着那弯腰刀了,这也称了他“申一刀”的名号。 其实光是这个人倒也没什么,毕竟百里启成名的早,几乎是大半个杨臻的程度,现下丐帮八个分舵主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他自然不会放在眼里。可申德胥一并带来济南的一个物件却是大多数武林中人都颇感兴趣的东西。 “夜牙玺?!”苏纬从蒋固宁那里听来了这一个消息,“不应该啊,大理应该没有夜牙玺啊……” 蒋固宁点头,看他的神情,似乎也是不愿意相信。 “什么是夜牙玺啊?”季菱看着他俩的样子问。这七八日里,她已经完全被苏纬这里掏不完说不尽的故事给勾住了。 “是个很奇罕的物件,天底下有好多人都想找到它呢。”苏纬说。 季菱问:“那丐帮有了,旁人岂不是会来抢?” “旁人我不清楚,不过鸿踏雪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来吧。”苏纬寻思道,“鸿踏雪要是来了,那丐帮哪还留得住夜牙玺啊!” “是啊,可申舵主还非要操办一个‘合玺宴’呢,裴叔叔一直不同意,他们现在吵得可厉害了!”蒋固宁忧心忡忡。 “什么合玺宴啊?”苏纬觉得奇怪。 蒋固宁摇头,他毕竟是个外人,即便裴小棠对他坦白彻底,但其他的舵主们总会或多或少地防着他一些。“这也是裴大哥偷听到的,好像是申舵主带来的夜牙玺只有一半,所以他想发动全体丐帮弟子一起寻找另一半。” “只有一半?”季菱纳闷,“这算什么好东西?” 苏纬却是不说话了,只有一半的夜牙玺,他年前可是见过的。 “夜牙玺未必是好东西啊。”蒋固宁皱眉道,“我也不明白申舵主为什么一定要找另一半,为了个没影子的东西闹得这么不愉快根本不值得呀!还要拉这么多武林中人来,给裴叔叔生了多少麻烦……” 他大概是不知道自己家也有块夜牙玺的事。 “夜牙玺好像是宝藏的钥匙。”苏纬说。 “什么宝藏?”季菱和蒋固宁都十分好奇。 “国初神兵城替朝廷囤的宝藏,后来神兵城和朝廷闹翻了,温洵就把宝藏的钥匙仿造了好多假的并以各种方式分散至了江湖各处。”苏纬说。 “这么说……”季菱有些可惜,“丐帮手里的这块还不一定管用咯?” “不止如此,”苏纬也觉得申德胥的做法没道理了,“先不说他只有一半,另一半能不能找到还是两说,即便是凑齐了,即便是真的,可这终究只是一把钥匙啊,不知道锁头在哪儿,他有多少钥匙都没有意义啊!” 季菱更新奇了,“你是说还有藏宝地图咯?” 苏纬连连摇头道:“这都是我猜的,具体怎样我也不知道。” 按照山海阁里的伺候《山海志》的老人们所说,其实《山海志》里原来是有神兵城单独的书卷来着,只不过神兵城覆灭之后,苏老阁主为了避嫌就把神兵城的书卷都烧了,所以苏纬所知的有关神兵城和夜牙玺的事都是从《逆元纪》和《遗孤纪》里推敲出来的,并不像其他门派或者星爻台、藏花楼那般齐全。 季菱并不觉得扫兴,相反,头一回下山都让她遇上这稀罕的事,她是有些兴奋的。 蒋固宁因记挂着去帮裴小棠分忧,便没跟他们俩聊多久,他走后,苏纬和季菱就回去向逆元和昆仑的人报信了。 义方大堂中,丐帮的领头人们正吵闹得厉害。 “姓申的,光凭你冒发陶坯令这一桩事就该撸了你的舵主职务,你还敢提调动帮众找夜牙玺?”傅翀喝声道。 蒯粟暗下安抚他,毕竟他的样子怎么看都是要随时动手的架势。 “撸我?帮主都还未发话,傅翀你不觉得自己话说太大了吗?”申德胥不甘示弱地嚎声道,“何况在座各位应该都知道,夜牙玺关系的可是神兵城的宝藏啊!咱们要是找到了,丐帮岂不是就天下独尊了!” 这话说出来,难免有人动容了。 “咱们丐帮本来就是天下第一大帮,又何须争这个?”晁柝堆坐在椅子上哼声道。 “凡事不进则退,咱们若是一味固守现成,岂非自取颓败?”申德胥击掌道。 修身养性了多日的池香川问:“旁的先不说,申舵主你这半块夜牙玺是从何得来的?你又可知真假?” “这个池舵主放心,只要是有希望帮到丐帮的,我费多少功夫都会把它弄到手,至于真假,咱们总得一试,咱们有了一半,总比什么的都没有的更有希望!”申德胥拍着胸膛说。 汤有志也应和道:“申舵主为丐帮之心咱们是有目共睹的啊!” 这话一出,傅翀率先笑出了声。这声意味显而易见的嘲笑令汤有志莫名的有些尴尬。 “可这劳师动众的,真的有必要吗?”霍达并不太愿意费力找一块不一定会怎么样的玉疙瘩,毕竟他在岭南的日子过得也不错。 申德胥连忙宽解道:“咱们帮众弟子遍布天下,只要发出命令又怎至于劳师动众呢!” 一时间,堂中竟安静了下来。 裴小棠黑臭着脸沉默了良久之后,终于咬牙道:“不可。” “帮主……” 申德胥刚欲再说什么,裴小棠便重重拍桌道:“你突然说要用夜牙玺找宝藏,让江湖人怎么看咱们丐帮?你知道这是神兵城的宝藏,难道别人就不知道吗?若你真找到了岂不更是把丐帮置于风口浪尖之上了吗?” “帮主,你怎么就不敢赌一把呢?神兵城的宝藏,岂是只有金银财宝那么简单?若是咱们能得到神兵城的制兵之技,又何惧武林中人对咱们的忌惮呢?”申德胥极劝道。 “是啊!”胡威长拍手道,“若是真能得到神兵城的那些本事,咱们丐帮可就真的是独步武林了啊!” 裴小棠眼神凛冽地深吸一口气后,稳下语气问宗家仁道:“宗长老意下如何?” 宗家仁环视了堂中众人一遍之后缓缓道:“申舵主既然已经向武林知会了合玺宴之事,江湖中人也都来了,咱们也不能就此扯手将这些客人轰走。” 裴小棠皱眉不语。 “宗长老说的是啊!”申德胥如获天助。 “不过,”宗家仁的话并未说完,“就凭一块石头疙瘩就让我丐帮弟子置于公敌之境也实在不妥,此时还需从长计议。” 申德胥仍有不甘,可却被裴小棠喝退了。 第三十五章 雪崩之积 鸿踏雪确实没有辜负苏纬的期望,赶在合玺宴的前一日到了济南,不过他却并未随大流住进义方大院,而是就近找了家客栈打探情况。 他没有直接去丐帮总舵一是因为不急在一时,二则是知道杨臻不在大院之中,院中的其他人未必容得下他,义方大院里的那些人虽然抓不住他,但若实实在在地动起手来,他是很害怕的,所以就不给自己徒增烦恼了。 其实与他同日而来的还有巫奚教的刘聂,只不过这人并不显眼,又加上是孤身一人,所以并未被多少人重视。 到合玺宴正式开场之时,鸿踏雪再去义方大院虽然没见到期待中的那半方夜牙玺,但却见到了一张颇为熟悉的脸。 那人衣着灰白相间,面色瓷白,腰间以一条细铁链为系,上面还缀着好几个小腰袋子,看着叮叮当当的,很不利索。 江湖人都道“盗灵窃鬼”,他鸿踏雪站在人前没几个人能认得出,而这个“窃鬼”雁寻梅更是无人识得了。鸿踏雪一见这人就觉得晦气,甚至是晦气到了毛骨悚然。 “窃鬼”之命何来?鸿踏雪偷的是天下的珍奇稀罕之物,雁寻梅在意的则是地下的珍奇稀罕。鸿踏雪十分不喜欢与他齐名的雁寻梅,他一直觉得雁寻梅像个缺德的地皮子,净是去脏死人的东西,实在丢人得很。 雁寻梅身边还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面貌木冷,右耳上还带着三个大小不一的银环,看上去有些异域风采。 不过这几人都是不露声色地混在人群中的,谁也未曾抛头露面以引人注目。 眼下申德胥等人正在与来客们交流着自己对夜牙玺的一知半解,不想凑热闹的人们也就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喝茶了。 裴小棠在热闹之外看着眼前的人群,迟疑了许久之后还是向宗家仁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宗师父,其实您也是想找宝藏的对吧?” 宗家仁沉默不语。 “小棠知道,自己这个帮主做的不称职,没能延续师父当时的辉煌,宗长老寄希望于夜牙玺重振丐帮也在情理之中。”裴小棠也十分愧疚。 宗家仁定定地看他道:“你是老帮主选定的接班人,必定是他眼中最适合统领丐帮的人选,你该坚信老帮主的决定,也该信得过自己。” “是小棠让宗师父失望了。”裴小棠低头道。 宗家仁摇头道:“你作为帮主,在惊动全帮这等大事上谨慎一些是应该的,更何况即便是老夫,也不能完全确定此事到底是福还是祸,再说申德胥一向不服你,你若是想处理好此事,还需再三思量,总之一句话,老帮主把丐帮交托到你的手上,你不能让丐帮在你手上出什么问题。” “小棠明白。”裴小棠点头。 宗家仁把话交代完,便也步入人群中交流夜牙玺之事了。 “帮主……”傅翀在不远处从头看到了尾。 裴小棠呼了一口气,低声问:“申德胥是不是一直都没把夜牙玺拿出来?” 傅翀苦着脸摇头道:“没有,他也只是跟人凑到一块闲扯夜牙玺的事。” 裴小棠拧了拧眉心叹了口气说:“我纵容申德胥继续合玺宴为的就是让他把夜牙玺亮出来,他一直不肯拿出来,总让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夜牙玺。” 他们二人并不知道说这话之时,鸿踏雪本人就混在他们眼前的人群中,若是鸿踏雪能晓得他们这份用心良苦的期盼,知道他们这么不待见夜牙玺,大概会主动跑过来和他们串通了一起偷吧。 “为什么不能直接驳了申德胥的事呢?”傅翀不甘心,他觉得丐帮眼下的事并不难办。 裴小棠摇头道:“眼下人心不稳呐,我没有把握到底有几人被申德胥说动了,若是他们都动了倚仗夜牙玺的心思,那我再想做什么都难了。” “这个混账玩意儿!”傅翀只能把气撒到对申德胥的怒骂中。 裴小棠一声喟叹,仰面朝天道:“到底是我无能,把师父好好的丐帮搞成这样……” “您别这么说!”傅翀连连摇头,“是他们背地里作妖太过,咱们也……”傅翀在宽慰人这等事向来无能,他不禁在心中呼唤起了蒯粟那寒碜家伙。 裴小棠并未想把自己的苦闷愁云过继给傅翀,转而强颜欢笑道:“令聪呢?” 傅翀见他不守在那破事上发愁也是舒心了些,赶紧陪他笑道:“他最近可乖了!” 裴小棠与他一齐朗笑道:“也好也好,他这么大个人总算能踏实些了,从前我没空管教他,日后若是有机会,你也替我好好规矩规矩他。” 傅翀想都没想地点头答应道:“还是若佟的法子好,我看令聪现在那清心寡欲的样子,大概出家了也就这样吧!哈哈哈哈……” 裴小棠略有欣慰地点头微笑:“他还有这些厉害的朋友,也是他的福气。” “这么说来,丐帮人根本不知道宝藏是朝廷的?”百里启问。 有蒋固宁和苏纬季菱来往传信,他们这间屋里的消息基本落不下什么。 “其实,若不是晓衡说起来,恐怕世间没多少人知道吧?”季风轻说。 季菱连连点头。 “七师叔,咱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丐帮?”赫连环问。 “说是肯定得说的,不然让丐帮从朝廷的碗里抢饭吃,这不就成看他们找死了嘛。”百里启摩挲着自己的脑门说。 “晓衡既然当着蒋公子的面提过此事了,那丐帮的人应该也能知道吧?”张阁序说,“只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啊……” 赫连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不信的?” 张阁序摇头:“我也只是有那么一点担心,若是他们真的急于找到宝藏,怕是会怀疑任何阻拦他们的事吧?” 百里启长闷一声,这事他完全没想到,不过他也觉得张阁序说得有道理。 “若是他们不信那就棘手了。”季风轻也道。 苏纬看他们犯愁的样子,出主意道:“要是跟他们讲明白这是山海阁说的,他们应该就能信了吧?” “不可,小师叔一直不愿让旁人知道你的身份,”张阁序道,“再者,依蒋家公子所说的,有人力主寻宝,若是这些人知道你是问道师,怕是会来向你讨问其他关于宝藏的事,到那时你又说还是不说呢?” 苏纬就此寻思了片刻又道:“若咱们只是把消息散出去呢?让丐帮人们都有所顾忌呢?” “好主意啊阿衡!”季菱拍手道。 苏纬挠头嘿笑。 张阁序也觉得此法可行,“丐帮的当家人若想寻宝藏必然会为了稳定人心而封住消息,咱们可以让蒋家公子帮忙,先把消息散给一部分丐帮弟子,这样的秘密在丐帮弟子之后是瞒不住的。” 季风轻等人也纷纷点头赞成。 “公然和朝廷作对的事怕是没几个人敢做。”赫连环说。她毕竟也算是官家出身,济南虽然离凤翔远,但却离京师近,更何况周围还有兖州、青州大营。 “那便先这样吧。”百里启叹了口气。他总觉得麻烦——他这人就这样,若放他出去打架,一个打十个都不在话下,但是让他待在人堆里处理牵扯甚广的繁杂事就是强人所难了。当初秋清明让他领人来看看之时他就是拒绝的,可无奈旁的师兄弟都不在家,盖阔又得留在家里帮着老头们打理家务。 “十三什么时候回来?”百里启沉默片刻后问。他们家十三心眼子多,若是他在自然就妥妥的了。 “这个时候……”苏晓衡算了算日子,“今日是二十九,明日正好是杨将军的生辰,小师父他怕是还要几日才能回来吧。” 第三十六章 寿宴小聚 柴赓这回来的晚了些,直到二月二十八才到京城。从前他是领着亲兵来,这回却只是领着一个人就来了,倒是轻便省事了。 “老师,这就是我那个代笔。”柴赓把一个人拄着拐的人往前一推道。 瘸腿之人被推了个趔趄,还是杨青扶住了他。他偷偷刮了柴赓一眼后朝杨恕拱手揖礼道:“小生袁因,见过杨将军。” 杨恕也是不太满柴赓的态度,便不管他只是拉着袁因坐到自己手边问:“袁公子今岁几何?可曾取字?” “小生今年二十有六,字曰‘伯遇’。”袁因礼节到位道。 “近来的书信可都是出自伯遇你之手?”杨恕笑得和蔼。 “正是不才。”袁因颔首。 “伯遇不用这般客气,”杨恕拍了拍他的胳膊说,“这些日子徐州递来的信件比从前可体面太多了,老夫的这双浊眼也是因伯遇你才能享福了。” “将军抬爱了,徐大人公务繁忙,这等事由小生分担也是应该的。”袁因倒是十分袒护柴赓。 柴赓并不领情,直接插话问:“老师,若佟呢?” 杨恕说:“去太师府接从燕了,很快就回来。” 柴赓不愿听他们二人唠叨叙话,便往院里去了。年前抚江侯府送来的画让他在徐州地界的“子规迷”中一时风光无限,他也不曾想到,当初朝杨臻随口一提,没用几天画圣的画就被送过来了,这他哪里能放过去? 他在院里蹲了没多久,杨臻就和周从燕回来了。 几句简白的叙旧之后,柴赓便直接问:“快说,你是不是在庐州见过画圣了?” “柴叔你可别为难我了,帮你讨到画已经不错了,你还想杀到人家里去?”杨臻说。 柴赓总不肯罢休,周从燕也帮杨臻道:“柴叔,就算他想告诉你,画圣也不许啊,这要是传出去,那个画圣就没清净日子过了,这还怎么给你们这些画迷们作画呢?” 三人往前堂去时,袁因正由杨青领着往后院去,两拨人对面相遇,周从燕率先发声道:“诶?这不是那个谁嘛……” 那个谁,她一见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该怎么称呼了。 “这位公子……”袁因的眼睛有些颤动,“您怎么……” “哈哈!”周从燕总算想起来了,“柴叔,你真把他收啦?” 袁因皱眉,总觉得这话有歧义。 “我,住这儿。”杨臻笑了笑。 柴赓揽着杨臻的肩膀说:“要不是臻子,我也想不到卖花灯竟然比我写字好看。” “想比你难看也难吧?”杨臻笑看他。 “你这话说的不对啊!”柴赓觉得这话横竖听着都有问题。 “所以……你说的有人举荐就是这位公子?”袁因总算是搞明白了。 刚到徐州府衙之时他也曾明明暗暗地问过许多次,柴赓一直都故作高深地不肯明说,这逐渐也成了他整日跟柴赓斗智斗勇的款项之一。 “少爷,老爷让我领袁先生去厢房呢。”杨青请示道。 “就住柴叔旁边好了。”杨臻说。 袁因和柴赓对瞅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杨青应了一声退下了。 周从燕的亮眼睛在他们二人之间左右看了看,小声对杨臻说:“我怎么觉得他俩好像在闹别扭呢?” 虽是小声,但由于几人之间的距离并不宽,所以柴赓和袁因都听到了。 袁因是生疏不好意思开口,可柴赓却不管这些,直接说:“别扭!特别别扭!他总说让我自己好好练字,还说汉隶唐楷雅观又好练,可你觉得好学我不觉得呀!你们知道吗?他还把我的寒食帖啥的都藏起来了,你说怪不怪,他个刚来的小秀才把我的宝贝藏我家里我竟然还找不到!” 周从燕笑出了声。 “你也觉得他可笑对不对?”柴赓如获知己般地问。 “啊?还好吧……”周从燕总觉得要是说明了自己笑的是他的话,就太残忍了。 二月三十这一日,平右将军府摆了一场宴席,京中的官家大人基本都到了,杨恕分散在各地的桃李们也差不多都到了,人抽不出空过来的东西也送到了。 先前杨臻只听说庐州知府换人了,如今见着了新知府他才知道,庐州新任知府是原来的锦州总兵段泓,也是柴赓的同期武举之一。光为这事,段泓对着柴赓和韦润两人好一顿抱怨,他自觉是个天生领兵打仗的料,结果却被放到庐州当文臣了。另外让一众兄弟没想到的是,段泓领来的府衙同知竟然是骆轶,一群人都挺纳闷的,毕竟同期前三甲都知道从前骆轶在将军府是怎么死皮赖脸地打滚的。说实在的,他们兄弟几个都不怎么待见这个非要往武举堆里钻的文人,但仔细一问才知,骆轶竟然还是被应天府的王老大人派去的,这他们就没的说了。 “说来也是将军面子大,连镇原侯都来了。”段泓四下张望着说,“我刚到庐州那会儿,想着以后要一块共事了,怎么也得去拜访一下吧,结果前前后后去了四五回都没见着人,别说侯爷了,连世子都没见着。” “人家皇亲国戚,脸都值钱得很,轻易不给人看的。”柴赓调侃道,“刚才我老远瞧见镇原侯世子了,好家伙还轻纱覆面呢,这是来祝寿的还是来相亲的?” 韦润赶紧拦下他的口无遮拦道:“与牧你可别说了,穆侯爷好不容易来一回,你这话要是被人家听了去不是给将军招事儿嘛!” 架子天大的镇原侯穆琏此刻正在与杨恕对面换盏,往来闲叙。 杨臻进堂之时和正要端茶杯的穆琏对视了一眼,当下便觉心中一凛,他觉得这个侯爷比起自己的将军爹更像个杀人如麻的将军。 他在杨恕的教引之下朝穆琏打躬作揖问好道:“见过穆侯爷。” 穆琏只是看了杨臻一眼,便对杨恕畅笑道:“杨将军,你这小公子相貌不凡,一看便是人中龙凤呀。” 杨恕闻言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侯爷太抬举了!”他好一阵推脱之后又问杨臻道:“方才你不是陪世子到后院去了吗,怎么又一个人过来了?” 穆小侯爷到了将军府之后便由杨臻一人陪着去了后院,前堂大院里根本没人有机会一睹他的芳容。 “世子殿下说想去您的书斋瞧瞧。”杨臻说。杨恕的书斋他也不常去,眼下有旁人要去,他也得过来知会一声。 杨恕倒不介意,直道:“无妨无妨,让世子随意便好。” “杨将军莫要见怪,淳儿他一向不喜见人,这次愿意随本侯一块儿过来也是稀罕了。”穆琏道。 “不妨事不妨事,能让世子高兴些便好。”杨恕笑道。 杨臻得了许可后便回了后院。 那里,穆淳正倚着棵老柳树等着他。 “世子殿下请。”杨臻引着他往书斋去。 “秦大夫。”穆淳总算叫出了杨臻更熟悉的那个称呼。 这既让杨臻送了口气,又让他有些紧张。 “殿下。”杨臻转身拱手。 “不知上次的画是否让你那位小叔叔满意?”穆淳双手揣袖问。 “满意!”杨臻点头,“非常满意。” “那,衣服呢?”穆淳问。 “呃……”杨臻有些不好意思了,“前两天我,没太老实,不小心弄破了……” 穆淳眯了眯眼说:“破了啊?” “在补了,马上就能补好了。”杨臻赶紧说。 “咱们去书斋看看吧。”穆淳抽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现在兴致颇高,咱们再画一副如何?” “世子是想画布还是画纸?”杨臻有些受宠若惊。 “画纸吧,方便些。”穆淳说。 杨臻推开书斋的门说:“那我吩咐人为世子准备四宝颜彩。” 第三十七章 难得翻船 闻南煜来了将军府后左右找不到杨臻的踪影,后来和周从燕一起从小厮那里问出了杨臻在书斋陪付客人的消息,便一起冲进了书斋。 他们俩来时,杨臻刚给穆淳摊开画纸。 “这是谁啊?”闻南煜被穆淳给惊到了。 “这位是镇原侯府的世子。”杨臻又给穆淳介绍了傻在门口的两个人。 不仅是闻南煜,周从燕也是看呆了。他们前几日见到的穆小侯爷都是遮面的,让他们放肆想象也料不到那个一直蒙面见人的世子竟然如此美若天仙、出尘绝世。 周从燕甚至能感同身受地明白先前杨臻对穆小侯爷的评价了。 穆淳收回了打算去捏画笔的手,朝他们二人微微一笑,这更是让二人看得有些喘不开了。 杨臻把他们拉到一边低声道:“你们俩怎么来了?” “来找表哥你啊!”闻南煜说着又偷看了穆淳一眼,“我的老天爷,穆小侯爷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 杨臻无语,但看到周从燕的样子后也有些不乐意了,“丫头,你看什么看!” “好看啊——”周从燕瞪着眼说,“这么一比鸿踏雪算什么嘛!” “得得得,你赶紧出去玩儿吧!”杨臻推她往外走。 但周从燕眼福未饱,总不肯走。 “杨公子。” 穆淳出声止了他们三人的嘀咕。 杨臻尴尬地转身等吩咐。 “咱们来下盘棋吧。”穆淳指了指旁边矮榻上的棋盘。 杨臻点头答应。他琢磨着穆小侯爷作画的兴致应该是灰飞了。 “世子殿下,你跟我哥下棋可得小心呀,连方先生都赢不了他的!”闻南煜煞有介事地提醒道。他们这群人里已经没人愿意向杨臻主动邀约对弈了,因为他们都知道找杨臻下棋是自取其辱。 穆淳笑了笑,慢慢悠悠地坐到了棋桌白子一端。 闻南煜精神抖擞地把杨臻推坐下来,然后开始和周从燕观战。 杨臻先手,下得也十分规矩,毕竟只是陪穆淳填补兴致罢了。不过百手之后,就连闻南煜都觉得不对符了。 周从燕什么都看不懂,她甚至看得有些困了。 杨臻早就发觉穆淳的棋风磨人了,越往后下他也越谨慎了,不过此刻却有一件事分了他的心思。 一颗黑子在他手中转了几圈后,他突然剑指一撮,黑子刹然间弹向了屋顶,直接击穿了房梁摞瓦,在屋顶打出了一个光孔。 房顶上也有了一些踩瓦的动静。 周从燕和闻南煜后知后觉地茫然抬头,看着头顶上那一束细细的光。 “怎么了?”周从燕问。 杨臻凝目看向了书斋门口。 穆淳皱眉鼻叹一下,扬声道:“犀月。” 一道人影终于出现在了门口外。 犀月单膝一跪,颔首拱手等候差遣。 “退下。”穆淳并不看他,只是给了他两个字。 犀月立马颔首离开了。 “那是……”闻南煜目瞪口呆,“世子您的侍卫?” 穆淳看着杨臻说:“杨公子莫要见怪。” “不会。”杨臻重新夹子下落,“我怕是吓到他了吧?” 穆淳呡嘴一笑,无言落子。 杨臻左右打量着棋盘,心中尚有不服,他自从艺成之后还没下出过这样的棋局呢…… 从开局之时穆淳的每次落子都是紧随其后步步紧逼,到处截气,如今穆淳的棋势已经建起来,棋盘上的禁点让杨臻看着可真是难受。下棋之人都道执黑先行就是占了先机,眼下看穆淳的谋算,倒是坐山观虎、巧妙撒网,执黑之人反而吃亏了。让杨臻不甘心的是,他明明看得出穆淳在布局,却根本拦不住,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他的最佳选择,可正是这些最佳落点一点一点地帮着穆淳摆好了结局。 杨臻已经下了一百五十六子了,不过第一百五十七子已然完全没必要再落了。 周从燕茫茫然地看着许久没有动作的杨臻,问:“怎么了?” 闻南煜有些不敢置信,他仔细数了数棋盘上的点数,瞪眼道:“一子半……” “什么意思?”周从燕完全听不懂。 “表哥输了……”闻南煜慢慢扭头看她。 此时客堂中的一张小桌上,围坐着杨恕、穆琏、方廷和、闻训古、潘显道、臧觉非等几位朝中大员,旁边则围站着闻南曜、潘峤等年轻人。 “先生先生!输了!”闻南煜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堂中。 “不得无礼。”闻南曜赶紧扯住他让他闭嘴。 方廷和德高望重,此时只有他可以率先发问:“什么输了?” “表哥他——”闻南煜紧紧地换了两口气说,“下棋输了!” 他的神情语气怎么都像目睹了北斗坠落一般。 屋中之人,除了穆琏以外的,杨臻的一众手下败将们面面相觑,他们眼中的意思也都是如出一辙的不可思议。 “输给谁了?”作为棋痴的臧觉非紧接着问。 闻南煜乖乖答话:“镇原侯世子。” 众人又齐齐地看向了穆琏。 穆琏并没什么自豪骄傲的迹象,只笑道:“犬子平日就是个闲人,怕也是投机取巧罢了。” 方廷和端着茶杯刮了刮茶气说:“能赢若佟,世子确实厉害。” 趁着穆淳慢悠悠地捡棋子的工夫,杨臻把周从燕给请走了,他总觉得这丫头有些见色起意的样子了,这他哪里忍得了? “你先找嫂嫂她们玩儿去。”杨臻拥着她往外走。 “我不,我就要在这儿看!”周从燕赖道。 杨臻皱眉道:“下棋有什么好看的?你又看不懂,再说我都输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看你输才有意思呢!”周从燕幸灾乐祸道。 “一点儿也没意思,你赶紧去!”杨臻推她。 周从燕被他撵着往外走,回头犟鼻子问:“你不好意思啦?还是,你吃醋了?” “是,酸死我了,大小姐放过我吧!”杨臻不想狡辩。 周从燕得意地哼笑两声后,欢欢喜喜地出了门。 穆淳看着站在小门槛上的杨臻,阖上棋盒起身道:“秦大夫既然输了,就替我研磨吧。” 杨臻微愣一下后还是答应着,他虽未曾磨过墨,但这档子又不是什么难事。 画圣作画用的颜色向来只有那么几个,丹砂等颜料都是现成的,需要杨臻磨的就只有墨色了。 说起来,这也是杨臻头一回见识画圣作画,想来若是此时柴赓和晁柝在场,也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 穆淳作画极快,起承转合间便成了半壁画中的一棵杨柳。杨臻原以为他又要笔述杨花和子规的旷世绝恋,结果却见他沾了丹砂色,在杨柳之下慢条斯理地绘出了一丛映山红。 “咦……”杨臻不禁咦出了声。 “墨。”穆淳挑着笔尾点了点砚边。 杨臻收了夸张赶紧掐着墨条研了几圈。 以杏色点染上几丝花蕊之后,穆淳放下了画笔,摘下笔架上的一支玳瑁中狼毫,在砚中轻沾一下后在画的左上方写下了两列字。 寒商不识踯躅花,徒以金英为绝色。 “啧。”杨臻笑出了声。 “怎么?”穆淳说着,从怀兜里掏出了一枚小玉章蹭了蹭印泥压在了两列字后。 “世子殿下您这画圣当的,都可以出诗集了。”杨臻调侃道。 穆淳微微一笑:“这幅画便也送予秦大夫了。” “那我……能送人吗?”杨臻问。 穆淳看了他一眼后,收起玉章说:“既然是秦大夫的东西,如何处置自然就是秦大夫的事了。” “那便多谢世子了!”杨臻拱手相谢。 “好了,毕竟是杨将军的寿辰,我怎么也得去讨杯酒喝呀。”穆淳说着便往外走。 杨臻收画的手顿了顿说:“你喝什么酒?” 穆淳一愣,杨臻的语气不是在问他想喝什么酒,而是在质问他怎么能喝酒。他回头看向杨臻,笑道:“那便讨杯茶好了。” 第三十八章 计划之外 阳春朔日,时气暖得醉人。周从燕的绣花技艺似乎也突飞猛进了,杨臻的那件衣服也被她补好了,晌午之后杨臻到太师府接她的时候就顺利换上了。 那三道口子被她用天水碧色的线绣成了一片水风纹样,虽是窄袖,但暖风一吹看着还是甚觉清爽宜人。 这次回家,周从燕朝杨臻还转达了一个闻夫人的烦恼。 “姑姑真这么说?”杨臻扇了扇街上迷眼纷飞的杨花。 “对啊,她说你哥成亲这么多年了,总是没能有个孩子,她总觉得心柔嫂嫂还想有些心思深沉了,私下里常有闷闷不乐的时候。”周从燕说起来也是觉得心里不舒坦。 “孩子呀……”杨臻挠了挠嘴角说,“大概是因为那个沈唯吧。” 周从燕问:“沈唯是谁?” 杨臻呡嘴不知该怎么说。 周从燕看他样子,紧了紧表情怀疑道:“难不成你哥还有小妾啊?” “算是吧……”杨臻有些忸怩。 “哈,果然男人都免不了这样!”周从燕干笑一声说,“可即便是小妾也不见他们有个孩子呀,何况心柔嫂嫂明明那么好!” 杨臻心道,这个小妾使出吃奶得劲也没办法给太师添孙子了。 “这是表哥自己的事,连太师和姑姑都管不得他,咱们就更是瞎操心了。”杨臻说。 “这怎么是他一个人的事呢?心柔嫂嫂又不是个摆设,他要是不喜欢心柔嫂嫂干嘛要娶她嘛!娶回家了又来喜新厌旧这一套……”周从燕恼了。 “丫头,”杨臻看她,“表哥他不是那样的人。” “哼!是不是的,我这几日没少见心柔嫂嫂自己躲着偷偷发呆,她要不是觉得没一点依靠,也不会那样吧。” 杨臻沉默不语。有些事他并未全然向周从燕说明白,但这些私隐之事柴心柔整日在太师府中主持中馈,怎会不知道?所以杨臻也明白周从燕的担忧实在有理。 周从燕看了看自己边上突然成了闷葫芦的杨臻,凑近了些说:“你表哥挺关心的,你要不也去关心关心他?” 杨臻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甚至也明白她可能只是随口玩笑,不过他却也上心了。 “让我想想。”他说。 穆小侯爷是真的不喜欢往人前站,自昨日在杨恕的寿宴上掩面坐了坐之后,旁人就再无机会瞧见他了。 镇原侯在京中也有自己的落脚之处,这样一来外人想见到他们就更难了。 勾佩拎着一包画笔颜料进了一座小巧但却十分雅致的宅子时,穆淳正在院中坐着喝茶晒太阳,他面前的桌上还有只小狸猫在趴着啃烧鸡。 “小侯爷,您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勾佩把东西递放到了穆淳面前的石桌上。这回他们家小侯爷偏要一些工笔丹青的浅淡颜料,勾佩也是在街上逛了许久才买到了合适的。 穆淳抬手探了探悄然飘到他面前的一片杨花,但因扶风之故杨花反而飞远了,他看着飞走的杨花说:“连京城的杨花都开了。” 勾佩说:“您院中的那棵红杨此时应该开得正盛吧。” “那得赶紧回去了。”穆淳搓了搓手中的茶盅说。 “可侯爷那里……” “他在宫中有他的事,与我无关。”穆淳说,“陛下要与我说的事早已讲完了。” 勾佩应声,又说:“小侯爷,属下方才在街上瞧见秦大夫了。” “嗯。”穆淳回了一声等他继续说。 “秦大夫穿的正是您裁的那件衣裳。”勾佩偷瞄着他说。 穆淳勾嘴一笑,看着蹲坐在桌上舔爪子的猫说:“看来是补好了。” “小侯爷,您在太师府中遇见秦大夫之事会不会……”勾佩总怕乱了他的计划。 “无妨,”穆淳道,“比起日后对峙,倒不如让他以为自己是把我骗了。”他一阵沉默后又说:“这比我原本的打算好多了。” 穆淳都这么说了,勾佩就更不用多想什么了。 桌上的小狸猫吃腻了便开始在院中追着杨花上蹿下跳地撒欢。 “他的衣裳,”穆淳突然又问,“是谁弄坏的?” “是丐帮惠州分舵主,霍达。”勾佩说。 穆淳凝目道:“不识抬举。” 勾佩心中一紧:“殿下可要——” 穆淳摇了摇头,“趁他不在济南,该办的事赶紧办,不要节外生枝。” “是。”勾佩颔首。 这一日,杨臻盘算好说辞之后便掐着闻南曜散朝回家的时机跑去太师府门外堵他了。 让杨臻无言以对的是,这回闻南曜还是跟沈唯一起回来的。 杨臻站的老远,看着僵住的二人说:“表哥我有话跟你说。” 闻南曜看着杨臻,对沈唯说了句“你先回去吧”之后便到了杨臻跟前。 沈唯在原地站着看了他们片刻后,还是扭头走了。 闻南曜在杨臻面前晃了晃手,说:“说吧,找我作甚?” 杨臻这才收回了追着沈唯走远的目光,稍稍犹豫了一下后说:“我听说了一些事。” “什么事?” “你跟嫂嫂的事。” “哦。”闻南曜笑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 杨臻看他那副样子,不禁直接道:“哥,你可别辜负嫂嫂啊。” “这话什么意思?”闻南曜笑看他。 “你们成亲好些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杨臻感觉他似乎并未觉得哪里有问题。 “这个啊,”闻南曜念叨着往门中走,“大概是我不行吧。” 杨臻半边嘴脸一扯,心道这话怎么琢磨都觉得稀奇古怪,他还自问:我这是说错话了? 但他再一想又觉得闻南曜是在避重就轻的敷衍他。他追了几步冲着闻南曜的背影吆喝道:“哥?表哥?”怎么都叫不住,他便干脆喊了一声:“闻南曜!” 闻南曜总算是勒住了步子,他扭头皱着眉头看杨臻说:“你长行市了?” 杨臻立马闭了嘴,闻南曜还没这么“凶”过他呢…… 他鼓了鼓勇气后撵上他,拉过他的手给他搭脉,片刻后厚着脸皮说:“你哪儿不行啊?你很行呀,行得很呐!” 闻南曜叹了口气说:“臻臻,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你无能为力的。” “可你明明有能力啊。”杨臻已经不想和他谈廉耻了。 “那便是有力无心了吧。”闻南曜看着他说,“有些事你明眼目睹了,觉得有问题想要解决,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看到的并不是事实?你所付出的行为也难以解决问题的根本,人心里的东西要是有意隐藏的话,是很难被发现的。” 杨臻一阵胡思乱想,问:“你是不是和嫂嫂之间有什么误会啊?” 闻南曜眼神暗愁地看着杨臻,叹了口气说:“算了,你大概也不会明白。”他扭头继续往府中走。 “哥……”杨臻尚有不甘。 “好啦,你的话我都听进了。”闻南曜回头道,“过来吧。” 杨臻看着站在门楼里的闻南曜,回味刚才他说的话。他也想把这些话往他兄嫂之事上连系,可眼下他脑子里全是前几日丐帮的事。 眼见非实…… “改天吧,我先回去一趟。”杨臻说。 傍晚时分,犀月鬼魅般的身影穿过了院子,直接落在了一扇屋门前。他推门而入,直接单膝跪地拱手道:“启禀殿下,杨臻方才离开了京城。” 穆淳停了手中的画笔,皱眉问:“他去哪儿了?” “看方向,应该是济南。”犀月说,“只身一人,快马前行。” 穆淳放下手中的画笔,缓缓坐下来,看着自己面前画纸上尚未成型的轮廓,那是一块隐隐约约的人身形状。他抬手摸着画纸上的图,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呢?” 第三十九章 帮众骚乱 义方大院里人仰马翻,乱得厉害。 夜牙玺关系朝廷的消息自打传开之后,丐帮弟子们就开始闹了,不过令苏纬他们没想到的是,乱子并不单单掣肘住了丐帮人想找宝藏的心思,这些噪乱之绪没用力几日就转变成了帮众对裴小棠这个帮主的怨气。 如今丐帮想要稳定内部混乱已然是分身乏术,更无暇顾及被他们请来的江湖人士。因此,已经有不少门派未必纷乱直接选择离开义方大院,到外头住客栈了。 逆元和昆仑的人也暂时住到了外头,不过他们也会时常陪着苏纬回来帮蒋固宁的忙。 此刻蒋固宁和苏纬经过大堂门前之时,堂中正吵得厉害。 “申德胥,这就是你干的好事!”晁柝指着申德胥的鼻子吼道。 “诸位诸位!”申德胥并不怯场,“我说了,这些只是流言,各位又何必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呢?” “无稽之谈?”蒯粟也是怒火中烧,“‘宝藏是朝廷的’这种流言若无空穴怎会来风?” 申德胥狠笑一声说:“自然是空穴来风,而且是有人蓄意散布!” “什么?”众舵主长老们纷纷惊讶。 裴小棠暗自皱眉,发觉事有不妙。 “是啊,诸位,我已查明出流言的最初散步之人是谁了!”申德胥目光凶戾地看向了裴小棠。 傅翀看着他的模样,第一个拍案道:“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申德胥一阵洪笑扬手一指坐在堂上位的裴小棠说:“诸位,第一个散布消息的正是帮主的好侄子、承贤山庄的少爷蒋固宁!” 众人纷纷看向了裴小棠。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傅翀瞪他。 “傅舵主你先别害怕。”申德胥笑看他。 “老子害怕你娘个——”傅翀一拳锤在了桌上,他的骂话还未说完便被申德胥截断。 申德胥说:“帮主,我希望你能给咱们一个解释。” “没做过的事解释个屌!”傅翀几乎就是要冲过去揍他了。 裴小棠出声唤住了傅翀,说:“确实是我同意过的。” 他一直想阻拦合玺寻宝之事,所以当蒋固宁告诉他这件事之时他甚至是主动想出了私下散布的主意,更何况,蒋固宁把苏纬是山海问道师的事也告诉了他,他就更坚信合玺寻宝对丐帮毫无益处了。 堂外的蒋固宁和苏纬都有些慌了,苏纬问:“咱们是不是……给裴帮主惹祸了?” 蒋固宁感受着堂内的气氛,也是害怕得厉害,他一顿乱摸索掐住苏纬的袖子说:“咱们快去告诉师父他们吧!我去找师父,你去告诉百里前辈他们。” 苏纬连连点头,赶紧跑出了义方大院。 堂内,裴小棠的话傅翀瞬间泄气了,“帮主……” 原本还只持旁观态度的人,如今也有些坐不住了。 池香川看着裴小棠,一脸信错了人般的表情说:“帮主,我也想听听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各位舵主,”裴小棠起身行至厅堂中间说,“正如你们近来听到的,夜牙玺所牵扯的宝藏确实是朝廷之物,神兵城只是用自己的奇门机巧之技替朝廷藏起来罢了。我怕直接将此事向诸位说明,可能会有人不信,所以才想了这样的法子,本来是希望让想要寻宝之人知难而退,却没想到反而让许多人坐不住了。” 众分舵主和长老们彼此对视过后,眼中的意味各有千秋。 “这事帮主是从何处得知的?”胡威长问。 “是啊,既然您一早就知道,为何不早点说明呢?为什么不在申舵主提出合玺宴之时就讲明白呢?”汤有志也追问。 裴小棠合齿鼻呼一声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既然如此,你又如何就断定此事是真了?”申德胥说。 裴小棠冷目与他对视:“山海阁所言,自然无假。” “山海阁?”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申德胥似乎也是没想到裴小棠会说到山海阁,一时间也有些慌了。 “帮主是什么时候去山海阁问道的?”胡威长凝目盯着裴小棠问,“前段日子帮内事务繁忙,老夫记得帮主并未离开过济南,更未曾派谁去过蓬莱,难不成是山海阁的问道师自己把消息送过来的?” “山海阁的问道师在济南?”霍达来了精神。 裴小棠的面色有些阴沉了。 “自二十年前苏宿运在中都遇害,问道师几时还曾出过山海阁?”宗家仁摇头道。 “这么说来,”申德胥重新振作起来,“帮主你是从哪个山海阁得知的?” 裴小棠不愿说明。他很清楚山海问道师对于武林中人的诱惑有多大,从前的苏宿运便是殁在了江湖人的贪心不足之上,如今他又怎愿再将山海阁置于险境? “帮主,这不会是你为了吓唬咱们杜撰出来的吧?”汤有志笑问。 听了这话,饶是裴小棠也怒了,不过较之在一旁破口大骂的傅翀,他尚且能收住自己的火气沉声道:“汤舵主,你需慎言。” 汤有志左右摆了摆目光,他虽收了口,但堂中众人还是议论纷纷难以平压了。 蒯粟费劲地按下火冒三丈的傅翀,压手扬声道:“诸位先冷静一下,此事是真是假咱们再一起查定就是了,若真是朝廷的东西,帮主此举正是在救咱们呀!咱们这么明目张胆的闹腾不是找死吗?” “若是朝廷的东西,我这合玺宴早几日就张罗了,怎么不见朝廷来人管管?”申德胥高声道。 “你穷吆喝了这么些天,谁也没见过你说的夜牙玺,朝廷会管你这等没事找事儿闲厮?”晁柝听烦了。 “好,”申德胥狠心一下,“那明日我就把夜牙玺拿出来,看看朝廷抚江侯什么的会不会来!” 蒋固宁把大概情况朝嵬名岘讲过一遍后,又问该如何是好。于此事,嵬名岘戏看久了也是觉得繁杂,无暇多想便道:“我去找杨臻。” 事不宜迟,想必逆元和昆仑的人知道之后第一反应也是如此。 他们二人一同出了义方院,嵬名岘尚未来得及牵马挂鞍,便瞧见杨臻牵着马慢悠悠朝这边来了。 “大哥!”蒋固宁瞧见他之后惊喜一呼,直接拔腿跑过去迎上了他。 “你怎么回来了?”嵬名岘不能再意外地看着杨臻朝自己走了过来。 “不放心,回来看看。”杨臻说。 前日在听了闻南曜的那顿人生哲理之后,他便怎么也放不下丐帮的事,所以就连夜赶路、日夜兼程地回来了。周从燕本想一起跟回来的,但杨臻希望她可以替他多陪一陪自己的父亲,所以便答应留在了京城,过些日子再来。 蒋固宁的眼睛都有些红了,“大哥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丐帮都乱套了!”他尽量条理地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向杨臻说了一遍,杨臻听罢直接问:“裴帮主现在何处?” “还在大堂里,不知道商议完了没有。”蒋固宁说。 “我去找他聊聊,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杨臻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定心道。 有杨臻的这句话,蒋固宁就放心多了,他应着说:“那我去告诉晓衡他们!” 嵬名岘看着欢蹦乱跳地跑远的蒋固宁说:“你们逆元的人也来了。” 方才蒋固宁转述之时着急了些,只讲明白了关键,却从未提及逆元门人在这中间的参与。 “来谁了?”杨臻与他一同往义方院里去。 “百里启,和两个人。”嵬名岘并不认识张阁序和赫连环。 “七师兄在的话,”杨臻笑道,“若是真跟别人打起来,咱们就铁定输不了了。” 第四十章 另辟蹊径 杨臻和嵬名岘进堂之时,堂中众人正要散会。 “杨臻?!”胡威长咬牙道。 堂中之人个个惊讶,不过这惊讶亦是各有千秋。 “若佟!”傅翀头一个扑过来,大手箍着他的肩臂使劲摇晃了两下。 杨臻环视了一圈,面熟的脸生的都有,他最后面向裴小棠说:“裴帮主,在下有事想与您商量。” 裴小棠也是云里雾里,不过他好歹知道杨臻和苏纬的关系,再加上先前杨臻对裴令聪的救助,他总是对杨臻其人颇有信赖的。他点头称好,并要与杨臻一起往外走。 “是关于夜牙玺的事。”杨臻边和他往外走边说。 堂中泛起一阵吸气屏息之声,就连和杨臻一同往外走的裴小棠都被吓了一跳。不过杨臻又是寻常那副把话撂下就走的德性,根本不给谁发问的机会。 三人一道去了裴小棠的卧房,掩门阖窗。 “杨兄弟请讲。”裴小棠同他们围坐下来说。 “裴帮主,在下先为阿衡的事向您道歉,给您添麻烦了。”杨臻说。 “不不不,这其中也有我自己的主意,再说这也是当时我们所能想出来的最折中的法子了,只是不曾料到会发展成这样罢了。”裴小棠摇头叹气道。 杨臻也知道,裴小棠不是马后只会责难他人之辈,便讲正事道:“关于贵帮所有夜牙玺之事,可否请裴帮主详详细细地告诉我?” “其实从头到尾都是申舵主说他有半块夜牙玺,可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当着众人的面拿出来过,所以我也在怀疑此事到底是真是假。”裴小棠也是苦恼。 “当真是从未将夜牙玺亮出来过?”杨臻问。 “当真,”裴小棠点头,“方才经晁舵主一激,他才说明日要将夜牙玺拿出来给大伙儿看。” “那就好办了。”杨臻挑眉笑道。 嵬名岘侧脸看他,坐等他使坏。 “这……怎么讲?”裴小棠不明白。 杨臻问:“裴帮主可知夜牙玺和鸿踏雪的关系?” 裴小棠茫然摇头,他甚至是有些懵了,夜牙玺到底是个什么奇罕玩意,跟朝廷和神兵城有关系也就算了,如今怎么还和盗灵扯上关系了? “鸿踏雪那家伙一直执着于寻找真的夜牙玺,去年他跑去夜盗太师府就是为了夜牙玺。”杨臻说。 裴小棠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真的夜牙玺?” “太师府的夜牙玺是假的。”杨臻点头。 这么一说,裴小棠就明白过来了,“那申舵主的夜牙玺会不会也是假的?”他似乎看到了希望,若夜牙玺是假的,那就更不必去费力找什么宝藏了,这简直是从根上解决了问题啊! “不管是真是假,有夜牙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鸿踏雪。”杨臻说。 裴小棠顿悟道:“杨兄弟是想让鸿踏雪偷走夜牙玺?” 杨臻点头。 裴小棠心中连连称妙,若是鸿踏雪把夜牙玺偷走,那想寻宝的人就彻底没指望了,毕竟普天之下,又有谁能追得上盗灵呢? 这锅甩的妙啊! 裴小棠心中畅笑,可仔细一想,他又有了旁的顾虑。“可……咱们要到何处找鸿踏雪呢?”他问,“盗灵一向神出鬼没,难不成咱们要假扮他偷夜牙玺?可他的轻功不是咱们能模仿得了啊……” “裴帮主,我方才说了,有夜牙玺的地方肯定会有鸿踏雪,只要你们的夜牙玺还在,鸿踏雪就一定会在。”杨臻说。 裴小棠觉得惊憾:“杨兄弟的意思是——鸿踏雪就在济南?” 杨臻眯眼一笑:“何止是济南,他恐怕已经在您的周围出现过了。” “这……”裴小棠俨然是有些遗憾。 “裴帮主放心,找鸿踏雪之事交给我,您只要让夜牙玺尽早出现就好了。”杨臻说。 “好好好!”裴小棠答应道。 “另外,”杨臻有些迟疑,“裴帮主还需小心一些。” 裴小棠的目光聚集了起来,“杨兄弟的意思是……” “或许我是在挑拨离间吧,不过贵帮大理分舵的那位申舵主,您要多加留意。”杨臻说。他想了一路,申德胥此人总是有些问题的:越权发陶坯令、偷偷邀请武林人士到丐帮,再加上那来历不明的半块夜牙玺,这明摆是计划好了的,并且还十分心机而又精准。 裴小棠凝神道:“其实我也在怀疑他最近的行为到底有何目的。”既然杨臻已经这么不怕嫌隙地提醒他了,他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这几日的事我虽不在场,但也明白,”杨臻看着他说,“其实裴帮主光看平日里对答问话时的样子,就能大体感觉得出哪些人问题比较大吧?” 与裴小棠把事情交代好后,他们便一起出了门。门外靠近门口的地方站着傅翀把门,其余的人都聚集在日晷台边上等着。 杨臻与裴小棠客客气气地对面一拱手之后就和嵬名岘一起出了后院。 “帮主,若佟他都跟您说什么了?”傅翀凑过来问。 其余的分舵主和长老们也纷纷靠了过来。 “杨公子也说夜牙玺确实与朝廷有关。”裴小棠再讲这话已然明显多了许多底气。 众人皆交耳议论道:“这杨臻可算是半个朝廷中人啊,连他都这么说了……” 申德胥的脸色颇为难看。 裴小棠环视众人道:“另外,杨公子还提到了盗灵鸿踏雪对夜牙玺的执念。” “咱们去哪儿?”嵬名岘和杨臻并肩出了义方院。 “刚才不是说了嘛,去找鸿踏雪啊。”杨臻说。 “你知道他在哪儿?”嵬名岘看他。 “他那个不舍得让自己吃一点苦的家伙,肯定是找了块舒坦地儿藏起来了呗。”杨臻笑道,“再说了,他要是知道我也在济南,肯定会来找我的。” “为何?”嵬名岘看他实在胸有成竹。 “怕我妨碍他办事儿呗。”杨臻朝他挤眉弄眼。 二人来到了昆仑和逆元落脚的客栈,事实上,这里也是大多数江湖门派和武林人士的留宿之地。 苏纬等人早就在这等着他了,不过杨臻进了客栈之后并未直接跟一众熟人聚到一块,而是伏到客栈账台上跟两撇胡子的掌柜搭起了话。 “长得很漂亮的公子哥?”掌柜看着面前这个很好看的公子哥问。 杨臻点头,“或许你们也会把他认成姑娘,个头不高,牙口不好。” 掌柜听着这不能再形象的描述连连点头道:“有有,您说的那位公子住在小店有几日了。” “方便把他的房间告诉我吗?”杨臻问。 “就二楼上,最里面那间房,不过他来了好几天了,除了正常来堂下吃过几顿饭以外几乎都是不见人的,咱们去客房里送水的时候也总不见他,可又没人瞧见他出过门。大概那位公子也是江湖人士吧,神出鬼没的。”掌柜十分健谈。 苏纬和季菱悄咪咪地凑到杨臻边上,安静听事。 “近来丐帮多事,您这店里怕是也忙个了厉害吧?”杨臻笑问。 “可不是嘛!”掌柜笑得痛并快乐,“自从上次您二位在这儿教训了那群丐帮人之后,我就总觉得大街上热闹了不少,住店的人也多了,您瞧我这店里,住的差不多都是提剑挂刀的江湖人士。” 掌柜说话之间,杨臻和嵬名岘对视了一眼。这家鲁酤客栈离义方大院近,而且又有“秋露白”这个招牌,算得上是半个酒馆,所以自然比别的客栈更受江湖中人喜爱。 “伺候这么群爷们儿,不好做吧?”杨臻靠在柜上杵着脸,单手在柜台面上敲着简拍问。 “还好还好……”掌柜很知足。其实他也是不敢不知足,毕竟堂中还坐着不少江湖爷们呢。 第四十一章 暗中使坏 鲁酤客栈中有不少杨臻的熟人,不过杨臻三推四阻的也并未让自己多忙活,直接和昆仑逆元的人另开了一间雅间藏了起来。 “小师父,我是不是惹事了?”苏纬杵在杨臻边上满脸忏悔。 “没有,这也是给了我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杨臻给他倒了杯茶让他好好做下看戏。 百里启问他道:“你说要找鸿踏雪之事该当如何?” “不急。”杨臻笑。 “不急?你不是说丐帮的人明日就会把夜牙玺拿出来吗?”百里启纳闷。 杨臻又浅一杯茶道:“我方才在堂下招摇了一圈,他们都知道我在济南了,就足够让鸿踏雪着急来找我了。” 张阁序看着杨臻侃侃而谈地样子,问:“小师叔,咱们这么说道,不用防备隔墙有耳吗?” “能逃得过我们几个耳朵的人,能有几个?”杨臻说着,手指扫过了百里启和嵬名岘。 屋中之人一番对视,心道也确实如此。 嵬名岘动了动眸子,抬眼看了看屋顶说:“来了。” 杨臻呡嘴一笑,搁下茶杯走到后窗前推开了窗户说:“我去跟他聊聊。”说着,他攀上窗棂轻轻一跃,翻身上了房顶。 “谁来了?”苏纬和季菱不明所以。 连张阁序和赫连环等人都毫无觉察。 “轻云步法的动静,鸿踏雪来得可真够快的。”百里启仰面看着房顶说。 季菱的目光从窗户移到了房顶,念念叨叨地说:“阿衡,你说是鸿踏雪的轻功好呢,还是你小师父的好呢?” 苏纬和她一起仰头想了想,最后还是公正地说:“应该是鸿踏雪吧……” “肯定是鸿踏雪。”百里启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说,“独门绝技要是还技不如人的话,那他盗灵就不用干了。” 他承认自己这小师弟的轻功已经可以比得上从前的二师兄了,他们这般卓绝的轻功是靠着自身雄浑的内力拔出来的,与鸿踏雪那种靠功法技巧纵横天下的终究是不一样的。 “老杨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蹲在房顶上的鸿踏雪看着落在自己面前的杨臻说。 “巧了,我也有事想跟你商量。”杨臻往他旁边一坐道。 “我先说!”鸿踏雪生怕他再像以前那样坏他好事,“你听说丐帮夜牙玺的事了没?” 杨臻点头:“这也是我想跟你说的事。” “你开个条件吧,”鸿踏雪摆出一副生意人的模样说,“要怎样你才能不管我。” “我怎么能不管你呢?”杨臻大义凛然。 “老杨,你能不能别难为我了?”鸿踏雪愁眉苦脸。 杨臻摇头:“我不是来难为你的。” “你这还不是为难我?”鸿踏雪心想,要是他武功再高点,他就直接把杨臻打晕藏起来,也省得这祖宗总是糟蹋他。 “我不仅不为难你,我还得帮你。”杨臻说。 “我不需要你拯救我污秽的灵魂好吧?我谢谢你的好心了!”鸿踏雪以为杨臻又是在讥讽他。 杨臻笑看他说:“你真的不需要我帮你偷夜牙玺?”心想他这是被吓出毛病来了? “不——”鸿踏雪愣了一下,“你帮我偷?” 杨臻点头肯定道:“而且我还要你保证,拿了夜牙玺就躲得远远的。” “没问题!”鸿踏雪满口答应。 “即便是假的,你也得把它带走。”杨臻说。 鸿踏雪还是连连答应,可他寻思了一下又说:“不过,如果是真的,你可得帮我,不能让人抢了去。” 杨臻看他的样子,好奇道:“谁还能抢走你手里的东西?” 鸿踏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似是也沧桑了许多,“还别说,你真不是第一个从我手里抢东西的人。” 杨臻挑眉。 鸿踏雪看着他那副不放在眼里的样子说:“雁寻梅也来了。” “窃鬼?”杨臻皱眉。 “是啊,那厮千里迢迢赶过来,总不会是来散心的,他要是也动手了,你得帮我。”鸿踏雪戳了戳杨臻说。 “窃鬼也对夜牙玺有心思?” “我就是觉得有问题!”鸿踏雪就想听他一句必定会出手相助的承诺,“而且他身边还有个不太像中原人的男人,我实在没法儿安心。” “你可是盗灵啊,怕窃鬼是怎么回事?”杨臻说。 “我没在怕!”鸿踏雪恼了,“我会怕个刨坟的?” 杨臻哈哈大笑。其实于他而言,只要夜牙玺被偷了就是了,至于到底是鸿踏雪偷的还是雁寻梅偷的,那就无所谓了。不过,鸿踏雪既然这么说,他就得留着心思了,如果雁寻梅对夜牙玺的心思耽误了他的计划,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有机会让我认认,我帮你留意他。”杨臻说。 “不用专门找机会,我知道他住哪儿,现在就走!”鸿踏雪跳起来说。 杨臻被逗笑了,他倒是有些期待看看盗灵和窃鬼到底是何关系。他跟着鸿踏雪起身沿着屋脊走了几步,嵬名岘便也翻了上来。 鸿踏雪被身后突然多出来的人给吓了一跳,尤其是看清来人是嵬名岘之后更是被吓得够呛。 “你们去哪儿?”嵬名岘冷着脸问。 “盗灵要领我去串门,一起啊?”杨臻撅着大拇指朝前指了指。 “这就不用了吧……”鸿踏雪想替嵬名岘拒绝,可嵬名岘却直接跟了上来。 杨臻催他赶紧带路,他也没法子,站到檐边纵身一跃横过了长街,他只能指望自己跑得快些,让身后那个杀气腾腾的活阎王追不上他了。 三人先后落在了两条街之外的一道窄巷子里,顺便吓跑了一个正对墙撒尿的小孩。 他们仨转进大街,进了一家看上去颇为简素的客栈,找了张空桌坐下,扬手叫了壶茶便开始等。 “你这登门拜访的,怎么都不主动找上去呢?这么干等要到几时?”杨臻问。 “我主动找他?”鸿踏雪朝他瞪眼,“这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假装偶遇就得了。” “你娇羞个什么劲?”杨臻调侃道。 “你——”鸿踏雪用力轻轻拍了一下桌子。 “茶来喽!” 堂倌时机正好地挡在了鸿踏雪和杨臻之间。“三位公子请慢用!”堂倌堆了一脸笑倒步退下。 鸿踏雪把茶壶往杨臻面前一推嫌弃道:“喝你的茶!” 嵬名岘拉过茶壶给杨臻和自己各浅茶一杯。 鸿踏雪与他们二人极其不愉快地坐等了一盏半茶的时间之后,总算是等到了想看到的。 雁寻梅和那个带着三个银耳环的年轻人一同进了客栈大堂,鸿踏雪十分刻意地朝门口“随意”一看,在和雁寻梅成功对视一眼后,恍若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地又把头扭了回来。 杨臻旁观着他这副别扭的做作样子,也猜着是来人了。他这么想着,果然有两个人站到了他们的桌前。 “踏雪兄,别来无恙?”雁寻梅妥妥当当地拱手问好道。 “无恙无恙。”鸿踏雪随便抬了抬手,“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窃鬼呀!” 杨臻十分不捧场地噗笑了一声。 鸿踏雪斜眼瞅他,用唇语骂了他一句。 “这二位是?”雁寻梅看着十分惹眼的杨臻和嵬名岘问。 “也罢,既然有缘,来认识一下吧。”鸿踏雪似是炫耀家当一般地介绍道,“杨臻,剑魁。” 银环年轻人并没什么反应,不过雁寻梅是真的惊讶了,“三位……这么齐聚一堂,是有什么事吗?” 鸿踏雪不知该怎么扯话圆场,梗着脖子朝杨臻瞥过去求救的目光,可杨臻却满眼期待热闹地左看右看。 “喝茶呗……”鸿踏雪咬牙切齿地说。 杨臻抬手邀请道:“窃鬼阁下坐吧,和这位……兄台一起。” 雁寻梅笑道:“这位是方尔玉。” 姓方?杨臻在心中留了个在意。 二人坐到了杨臻对面。 第四十二章 盗灵显灵 鸿踏雪在桌子底下偷偷踢了杨臻的鞋跟一脚,用表情和眼神质问杨臻为什么还不帮他撑场子。 杨臻给雁寻梅和方尔玉倒了茶后,不紧不慢地端起杯子喝了茶问:“窃鬼阁下不是一直以江南为据么,如今怎么也来济南了?” 雁寻梅坦然一笑:“我等为夜牙玺而来。” “哦?”见他这般坦诚,杨臻反倒是有些意外,他环胸微微后仰道:“那你们和盗灵就有的聊了。” 鸿踏雪好似后庭失火了一样瞪了他一眼。刚才他听杨臻张嘴,还以为这家伙终于肯替他出头了,结果却又是这样。 “盗灵对夜牙玺的执着,在下早有耳闻。”雁寻梅笑道。 鸿踏雪瞅了瞅他,也摊开了说:“既然如此,你不去钻你的地,跑来这里跟我抢什么?” “夜牙玺本就不属于你。”方尔玉总算说了句话说。 “难道还属于你不成?”鸿踏雪听笑了。 方尔玉凝目看他,不予肯定也不置否定。 “小雪对夜牙玺想法我清楚,不过窃鬼阁下对夜牙玺的心思我却尚不明白。”杨臻没管鸿踏雪的火气,只是继续跟雁寻梅说他想说的。 “怎么?杨兄也对夜牙玺有兴趣?”雁寻梅也是好奇了。 杨臻呡嘴一笑:“眼下我只是个看热闹的。”眼下是看热闹的,可你若不给我个袖手旁观的理由,我可就要掺和热闹了。 雁寻梅显然听懂了杨臻的意思,他主动为杨臻添茶说:“杨兄倒不像是那些俗人一般,一提宝藏就首尾不顾了。” 鸿踏雪觉得雁寻梅的话是在扎他。 “那窃鬼阁下又是哪一类?”杨臻才无所谓这些夸奖。 “我与方兄也对宝藏无意,我们所希望的是,让梦寐寻宝的人无梦可做。”雁寻梅说。 鸿踏雪拍桌道:“用你管的这么宽!夜牙玺本来就是被人找的,你充什么中正人士?” 方尔玉抬眼看他说:“你可以试试。” 只是一个眼神几个字,鸿踏雪就被吓到了,一瞬间哑口没了声响。不过旁边的嵬名岘却抬起了头,他现在算是和鸿踏雪一边的,方尔玉的话在他听来明显是赤裸裸的威胁,他几时被人威胁过? 眼看两边即将剑拔弩张,雁寻梅也有些紧张,他知道嵬名岘是什么名声,再加上还有一个随时可能敌视他们的杨臻,他也不希望头一回陪方尔玉出来就惹这么多了不得的人。 杨臻比他更理智,即便是被两团对冲的杀气包围住了,他还是可以平平静静地说自己话,“窃鬼阁下自己难道不是寻宝之人吗?” 雁寻梅被说愣了,他愧笑了一下自己和立场不相符的身份,问:“杨兄是不相信我吗?” “人堆里混久了,冠冕堂皇的话也就听腻味了。”杨臻戏谑一笑。 方尔玉看了他一眼问:“你要与我作对?” 杨臻甚觉无辜:“我说了,我在看热闹。” “你到底想怎样?”方尔玉有些失去耐心了。 “有个疑问,容我不揣冒昧地问一句。”杨臻倒是饶有兴味,“兄台你——只是寻常姓方,还是引路的方家人?” 方尔玉和雁寻梅皆是瞠目惊愕。 看这个反应,杨臻就知道自己猜着了。瞧着方尔玉的打扮,方家人还是滇南地界的边远之族不成? “你什么意思?”方尔玉冷目问。 “好奇而已,随便问问,方兄不想说就算了。”杨臻乐呵呵地喝茶道。 方尔玉瞪他:这还用自己不想说? “什么方家人啊?”鸿踏雪凑近杨臻问。 杨臻眯眼看着方尔玉,笑而不语。 “杨兄既然不相信我二人,日后我等自会用行动向杨兄证明,至于今日,我们就不继续蹭杨兄的茶了。”雁寻梅起身拱手道了别后便拉着方尔玉离开了。 杨臻微笑着目送他们上了客栈二层,等他们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后,他上扬的表情就放了下来。 “就这么让他们走了?”鸿踏雪不甘心。 “小雪,”杨臻皱眉问,“夜牙玺关系宝藏的传言是什么时候兴起来的?” “自然是温氏灭门后……”鸿踏雪话说了一半也觉得有哪里不对。 杨臻顺了顺眉锋说:“灭门了谁还会传言?” “也不是啊,温家人没死绝的,温如玉不就是仅剩的温家人吗?还有温家的外姓门徒徐枢,神兵城那么多年一共才两个外姓门徒,那个方钧老早就死了……”鸿踏雪灵光一闪,“诶?方钧也姓方啊?你刚才说的方家人到底怎么回事?把他俩吓成那样?” 杨臻摇头:“我也只是听老爷子说了几句罢了,方家人神乎其神却又神秘至极。” “有多神?”鸿踏雪总觉得虚晃。 “扶阳君就是方家人。” 鸿踏雪吸气后仰:“真的?” “据说是。”杨臻说。 这可就把鸿踏雪吓乖了,虽说他平日自诩轻功无敌,江湖中打得过他的人或许大有人在,但能摸到他衣角的人却少之又少,可对于扶阳君这等“国初四杰”中的神仙前人,他真是闻而生畏。 “若是方家人真这么厉害,那连他们都在找的东西,岂不是很有意思?”杨臻说,“或许他们真如雁寻梅所说的,是为了让做梦之人无梦可做呢?” 鸿踏雪当是他反悔了,赶紧道:“我不管!反正你答应我帮我了就不能看着我被他们欺负!” 第二日入夜,丐帮总算放出了要令夜牙玺亮相的消息。不过热闹尽数聚到义方大院之后夜牙玺却仍未出现在众人面前。 自始至终都未曾远离热闹中心的钱津达率先问:“裴帮主,咱们这都来了,怎么还不见夜牙玺的尊容呢?” 裴小棠站出来安抚道:“诸位不要着急,在拿出夜牙玺之前,鄙帮申舵主还有些话要讲,大家不妨一起听一听。” “各位豪杰!”申德胥振臂一挥扬声道,“在下对于夜牙玺有许多不熟之见,想在此与诸位分享一下,咱们也一同参谋一下,这夜牙玺到底该何去何从。” 大院中人皆是拍手称好。 裴令聪小声问旁边的杨臻道:“那人真的能行吗?” “放心。”杨臻看着正威风堂堂地喊话的申德胥说。 此刻后院角落之中,有一间小屋被一群丐帮弟子前后围得水泄不通,不过他们明显疏忽了头顶之上的区域。 鸿踏雪挪开几片房瓦之后,如尘埃落地般站在了屋内半空中。 “呼——”鸿踏雪呼了一口气,借着月光看着自己脚尖下未曾有丝毫动迹的银光细丝。这种寻常的防贼把戏怎么能难得倒他,他轻晃了两下身子,接着忽闪的月光看清了屋中的悬丝布挂,掐着分寸翻身一跃轻稳地落在了一方上了三四道锁的大箱子前——锁头就更拦不住他了。 他从发冠别簪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利落地开了箱子外的锁头。开箱之时他刻意侧移了一下身子,箱盖掀开一半之时从其中飞射出了一支弩箭,鸿踏雪剑指一挥夹住了飞至自己耳边的阴铁之物,拦住了这个小东西直接飞嵌进他身后屋门的势头。 他把短箭往箱中一扔,转手掏出了放在里面的半块夜牙玺,他一手顺着夜牙玺的断面擦过,心中已然有了五成的把握。 鸿踏雪脚尖一点从屋顶的开口飞跃了出去,他站在屋脊上,举起半方夜牙玺对准了天上未满半边的月亮。 如今虽然不是新月之夜,但也可将就一用。 凉薄的月光穿过夜牙玺之后,再洒进鸿踏雪眼中便是微荧诡异、略带斑纹的青翠之光了。 鸿踏雪咧嘴一笑。 “果然……” 第四十三章 雪崩之时 鸿踏雪揣起夜牙玺刚欲飞身离开,却突然被横冲过来的一记黑虎掏心逼着翻了个跟头。他虽然打架不中用,但反应是极快的,他仰身后翻,以单膝触地,稳身于不足掌宽的屋脊之上。 “你还真敢来抢呀?”鸿踏雪看着钉步立在自己丈半之外的方尔玉说。 “凭你一人来偷,能拦得住我?”方尔玉紧盯着他说。 鸿踏雪听了这话后大方地露齿笑道:“谁跟你说我是一个人?” 方尔玉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就变了脸色。他迅速撤步转身,屈膝下沉身形同时竖臂一抬,挡住了一记穿风破夜的鞭腿。他追上另一只手锢住脸前的脚踝,带肩一拧,这一反击本是想掀开偷袭之人,但此人却借力顺势凌空扭身附送给了他另一条鞭腿。方尔玉心中更紧,他运力冲起,以膝接脚,两股刚劲的内力就此对冲,登时震得二人周边的屋檐一抖。 “怎么回事?!” 屋前屋后把门的丐帮弟子都被惊到了,连忙四处查看情况。 屋顶上交手的二人暂时对弹开来。 方尔玉死死地盯着面前之人,而他面前之人却笑着对鸿踏雪说:“赶紧的!” “多谢前辈啦!”鸿踏雪抱紧自己的怀兜,朝百里启扬手道过谢后腾身一跃飞出了义方大院。 方尔玉想扭头去追,却被百里启飞身上前绊住了步子。 “既然来了,”百里启张扬地笑道,“怎么能不被打一顿就走呢?” 早在鸿踏雪来之前,他就已经在暗处候着了。按照杨臻的嘱咐,他得给鸿踏雪造出一炷香的逃跑时间,毕竟一炷香的时间足够鸿踏雪离开济南了。不过对于百里启来说,一炷香实在没意思,要是对手坚持得住,他玩一天都不在话下。 “让开!”方尔玉与他对掌冲开喊道。 此时,地面上的丐帮子弟们才发现动静在头顶上。 “你们是什么人!” “赶紧去告诉你们的当家人,宝贝被偷啦!”百里启朝他们吆喝,此话说罢,他又对方尔玉说:“小仔,打赢我就给你让路。” 把话放下,他也不管方尔玉答不答应,直接又冲了上去。 屋檐下的丐帮弟子们看着在屋顶上翻江倒海的二人,呆了许久才有几人跑去了前院报信。 前院中还在滔滔不绝地叙话的申德胥得了通报之后赶紧带着人去了后院查看。 而裴小棠则站到了方才申德胥的位置,不慌不忙地安抚开始躁动的人群。 杨臻仿若看戏一般地将目光扫过人群,最后把冷淡的目光落到了混在人群中的雁寻梅身上。 雁寻梅也在与杨臻对视,不过他的眼神可远没有杨臻那么自在。 “诸位稍安勿躁,等申舵主查看过之后咱们再做定论。”裴小棠说。 说是这么说,但在济南耗了多日的人们本来就是为了看看夜牙玺,可如今却突然告诉他们想看的东西被偷了,他们自然安分不下来。 人群开始攒动,其中有一个并不起眼的丐帮弟子慢慢凑到了裴小棠身后。杨臻也是在那人站到裴小棠身后才注意到他的,不过即便是他注意到了也来不及了。那个系着雪青色额绳的人覆手一抬,似是给裴小棠拂灰般地贴在了裴小棠的腰带上,并将一根细长的银针刺进了裴小棠的后腰。 裴小棠半身一紧,直接跪在了地上。 “帮主?”离他最近的傅翀赶紧下腰扶他。 “抓住他!”杨臻一指站在裴小棠身后的那个人。 蒯粟晁柝等人原本还是不明所以,但当看到那人手中那根挂血的银针之后便慌了,齐齐上前按住了那个丐帮弟子。 不过这人似乎并未有丝毫要逃的打算。 “您怎么样了?”傅翀霍达等人围着站不起身来的裴小棠问。 杨臻紧着眉头看着那个被按在地上的丐帮弟子,心中瞬间升起了许多疑惑,其中之一便是大同分舵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正暗自寻思之时,裴小棠却猛地一弓身子蜷缩在地上痛苦的抽搐起来。 众人都被吓坏了,傅翀赶紧吆喝道:“若佟!” 杨臻被他喊回了神,瞧见裴小棠的样子之后也是心下一紧,他直接凑到裴小棠跟前给他探息搭脉:“针上有毒!” “什么?!”众人皆惊。 “是血绒花,快扶他坐起来!”杨臻说着对面盘腿而坐,混动双掌将冲经元气翻涌唤起,面朝着被扶坐起来的裴小棠,一手迅速点遍他的心经大穴以减缓毒息奔窜,同时的,另一手翻掌带着冲经抵在了裴小棠的丹田之处。 血绒花是五毒宗的一种混气源乱五行的要命之毒,毒发起来十分迅速,若是等着现做解药,那裴小棠怕是等不及就死过去了,眼下只能用冲经把毒赶出来。 裴令聪已经在一旁跪着哭惨了,由宗家仁和池香川安慰着才不至于背过气去。 嵬名岘能猜得到杨臻在干什么,大抵就像从前救他一样。按照林年爱的说法,这么做凶险不输于中毒之人,可看着杨臻的样子,他也根本拦不住。 一群人屏息注视着对面而坐的二人,他们无能为力,只能干等结果。 杨臻收回那只点穴的手,停在胸膛之前分心聚力,旋即一并覆在了裴小棠的丹田气海上。他用了大半盏茶的工夫纵着冲经在裴小棠的经脉中游过一遍,并将毒息赶到了中庭,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一丝不落地把毒逼出来。 胡威长动了动步子,往他们二人这边靠了靠,但还未来得及蹭到杨臻便被嵬名岘一个横步挡身拦住了。 “胡长老,此刻咱们都无能为力,还是安静地等着吧。”晁柝目光不离裴杨二人,沉声道。 杨臻撤回了前一只手化作剑指,凝神将多数冲经集中到抵着裴小棠气海穴的掌心之中,并引息一口气全都推进了裴小棠的气海。 裴小棠受了一股足劲的冲经,立马胸腹鼓动,从嘴里汩出了一口黑血。 “爹!”裴令聪想扑过来,却又被蒯粟拽了回去。 杨臻突然闭目皱眉,咬紧了牙关。把那一大股冲经送出去之后,他就觉得体内的真气们开始对冲了。 “杨臻?”嵬名岘发现了他的这点变化。 不过眼下尚不是松懈之时,杨臻吞下一口气忍声道:“还差一点……”说着,他另一只手比着剑指攒了最后一点冲经戳在了裴小棠的中庭穴上,他转腕稍翻,抵着劲上行,顺着膻中、玉堂、紫宫、华盖、璇玑一直滑到了天突,他再次平指一点,裴小棠便咯出最后一口毒血。 裴小棠的眼皮动了动,却并未睁开眼睛。 杨臻垂下了双手。 “送去休息。” 他这一句话气虚无力,几不可闻。 但紧围在旁边的丐帮众人听到了,他们总算松了气,抬着裴小棠进了大堂。 嵬名岘看着仍坐在地上并未起身的杨臻问:“你怎么样?” 杨臻不单单是坐着,他还双拳紧握、口眼紧闭,他的眉头在抖,身上也在抖。 “小师父?”连苏纬都觉出不对了。 杨臻似乎是坚忍了许久,但最后还是没能控制得住,使劲咳了一声,喷出了一口热血。 嵬名岘伸手揽住他险险前倾的身子,这么一接触,他才知道杨臻到底抖得有多厉害。 一直在旁围观的单以谋刚想上前给杨臻搭脉,却被横插过来的雁寻梅抢了先。雁寻梅单膝跪在杨臻手边给他搭脉,仅是片刻他便满眼惊愕地看向了嵬名岘。 “到底怎么了!”嵬名岘急问。 “你会调息吗?”雁寻梅问他。 嵬名岘一时甚觉无能,咬牙喊道:“谁会调息?” 周围人一阵安静,且不说这种功夫少有人学,即便是会,又有谁会舍得用自己辛苦习来的真气普度旁人? 第四十四章 有备之患 顾慕之不言不语地单膝跪到了杨臻身边,伸手握住了他的脉门。 嵬名岘瞪着两个眼睛,愣愣地看着低头不语只顾着给杨臻渡气的顾慕之,他这才想起来,先前他们在崆峒之时也是顾慕之跑来给杨臻调息的。 顾慕之聚精会神地屏息给杨臻调了片刻息之后,也被一口气顶开了。调息只能是顺流而行,但此刻杨臻错乱的真气远比顾慕之所怀有的真气要庞大得多,所以顾慕之再怎么努力都没法帮杨臻镇压下错乱的真气,他只能暂时牵扯住一方,让双方的对冲稍稍缓和。 嵬名岘见他停了手,满眼疑惑地与他对视,顾慕之不会说话,只是无助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嵬名岘急了。 杨臻其实一直都没失去知觉,否则也不至于自始至终地都在颤抖,他动了动手指,握住了挂在自己脉门上的那只手——眼下他喘口气都会觉得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疼。 “找……”他攒着仅有的一点力气说,“七师兄……” 嵬名岘与顾慕之对视了一眼,立刻懂了后者的意思,他扭头对周围的苏纬季菱等人说:“快去找百里前辈!”说罢,他抄起杨臻就往后院跑。 百里启和方尔玉已经打出义方大院了。 百里启原本只以为杨臻不过是让他帮个忙,当打手罢了,可真正交上手之后他才发现这个看上去也就跟杨臻差不多大的男人竟然出人意料的能打。虽说方尔玉要赢他不可能,但跟他过个几百招也完全没问题。 这个年纪能做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不可思议了,平心而论,百里启觉得杨臻都未必能和他打到这个地步。 方尔玉出招的路数明显与中原人思路不同,就连起底备招的架势看上去都稀奇古怪,且过招之时还让人觉得他的一只手臂不止有三个大关节,好比截腕顶心,方尔玉会让百里启觉得他的一条胳膊根本没有肘腕之分,甚至是根本没有骨头,但若要说是柔功,对招返还回来的力道却又足够强劲。 不过百里启到底是无所畏惧的,先不说论招数他鲜少输给过谁,他本来靠的也不是这些东西——如果说连舟渡交给杨臻的是出招要快的话,那百里启交给他的就是下手要猛。 如果光凭内力就可以碾压对手的话,那对手的架子再花哨都不过是杂耍罢了。 他一拳对上方尔玉的冲掌,后腿一稳,纹丝不动,但方尔玉却被扛出了半丈。 “七师叔!” 赫连环跑了两条街终于找到了他们。 “小师叔出事了!”她朝百里启大喊。 百里启立马收了把式,瞥了尚不敢松懈架势的方尔玉一眼后,纵起轻功朝义方大院的方向飞跃而去。 “先不跟你不玩了。” 方尔玉听到这句话之时,百里启已经不见了身影。他尚不习惯这份强塞给他的松懈,愣愣地收了架势一低头还看到了刚才来喊人的赫连环远去的身影。 百里启冲进嵬名岘的房间之时,顾慕之还在强撑着给杨臻调息。 “这是怎么回事!”百里启一看屋里的情形就怒了。 张阁序一边给他转述前院发生的事,一边看着百里启给杨臻掐脉,一时间不禁有些疑惑,印象里,他七师叔似乎并不通医术。 “真是不要命了!”百里启说着从怀兜中掏出了个小锦囊扔给张阁序说:“赶紧,按方抓药回来煎上。” “是。”疑惑归疑惑,此时此刻也容不得张阁序有所迟疑,于是便赶紧攥着锦囊跑出了屋。 “得了,你歇会儿吧。”百里启说着扯开了还在榻上坚持的顾慕之,盘膝坐到杨臻背后,对掌调起磅礴的逆元气并将双掌覆在了杨臻的肩胛骨上。 “十三!”他紧声唤了杨臻一声,并训着逆元气侵入杨臻体内,强行把正厮杀得昏天黑地的逆元气和真气分离开来。 杨臻稍稍恢复了一点意识,哑声极不清楚地说了句“师兄”。 “你个臭小子!”百里启骂道,“一会儿看不见你就乱来!”他纵着逆元气找到杨臻体内逆元气和真气的一丝间隙之后,立刻运起了气势更加骇人的逆元气涌入缝隙之中。此时,他的衣襟袖管都被挥腾而出的逆元气撑得风鼓起来。 杨臻被这股汹涌的外来之气激得扬起了脸,额上的冷汗转而顺势流进了肩窝。 “疼……”杨臻模糊地咬齿道。 苏纬由季菱在一旁攥着手看着,他都心疼哭了:“小师父他很怕疼……” 百里启当然知道,他也有红眼了。他重新覆上杨臻的后背,边给杨臻渡气边轻声安抚道:“好了没事了,十三睡一觉就没事了。”他说是这么说,可杨臻痛苦成这样哪里能睡的着?百里启也不忍看他难受,于是便腾出一只手点了他的睡穴,杨臻这才渐渐安静了下去。 一直在旁边扶着杨臻的嵬名岘眼见他要向前倾去,便赶紧伸手揽住了他。 百里启再次腾涌逆元气道:“扶好他。” 其实百里启确实不通医术,给杨臻搭的那下脉是他唯一所能。不只是他,其余的师兄们也都会这么一招。这是秋清明和林年爱要求他们师兄弟几人必须学会的本事,就连方才他给张阁序的那个锦囊都是林年爱多年前便早早准备好的,同样也是师兄弟们人手一个。因为他们都知道十三师弟天生奇经,身怀三种真气,他们这招本事都是为了以防万一的。 他在渡气之隙,分了些目光看了看由季风轻扶着站在一旁的顾慕之说:“慕之你辛苦了,关于若佟的情况,我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杨臻刚才那种状态,只要懂医术的、会调息的一上手就能觉察出他体内不止有一种真气。 顾慕之只言不语,但却笃定地点了点头。 “风轻你送他去休息吧,我与逆元多谢你们了。”百里启说。 季风轻点了点头,架着顾慕之出了屋。 杨臻有知觉之后的第一份感受便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他一动,把伏在床边的周从燕给惊醒了。周从燕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捧着他的脸欣喜道:“你醒啦?” 杨臻微睁着眼认清眼前人后,反应了良久才想起自己身在济南。 “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让周从燕听了心纠痛无比,大串的泪珠子又开始哗啦啦往下掉。 杨臻皱眉,从被子底下费劲地抽出了好似灌了铁的胳膊,抬手给她抹泪道:“别哭呀,我没事了。” 这么一说,周从燕哭得更凶了,趴在他身上抱着他放声大哭起来。 嵬名岘从屋外冲了进来,可看到屋中的情形后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一直守在门外,方才听到周从燕的哭声,还以为是杨臻咽气了…… 杨臻动了动眼睛看了嵬名岘一眼,而后无力地拍着周从燕的背说:“大小姐,你要压死我了。” 周从燕赶紧起了身,抽抽搭搭地看着他,满脸都是委屈。 “我是真的没事了,你就别给我哭丧了。”杨臻笑得乏力。 周从燕的下颌还是在抖,不过她也竭力收住了泪,转脸对嵬名岘说:“去拿药。” 嵬名岘再习惯不过地点头走了。 “我昨天刚赶回来。”周从燕给杨臻擦了擦她抹上去的泪说。 杨臻呼了口气问:“我睡了多久?” “将近三天。”周从燕说。 杨臻突然紧着五官笑了笑说:“你要是晚回来两天,我就不会让你瞧见这副样子了。” 周从燕又想哭了,她还想抡拳打他,可看他的可怜样子又怎么也下不去手,最后只是鼓着嘴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可揍你了!” 第四十五章 逞能一时 杨青端着药进了屋。 他也是哭丧的脸、红肿的眼,活像是给殡葬队伍领头的。 其实杨青刚进屋的时候,杨臻是有些恍惚的,因为刚才出去了嵬名岘,片刻之后杨青就进来了。杨臻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在崆峒,又回到了那段嵬名岘扮成杨青伺候他的那段日子。 但当杨青走进了些给周从燕递药之时,杨臻看清了杨青脸上的模样之后就清醒了,嵬名岘再怎样都不会把脸哭得肿成这样。 “你怎么也在这里?”杨臻问。 “杨将军不放心我一个人走,所以让杨青送我来的。”周从燕擓了一勺药吹凉了些,递到了杨臻的嘴边。 杨臻犟着鼻子闻了闻,没闻到苦味,便张嘴喝了。 这么一大碗看上去有些浓稠的黑汤竟然不苦——配药的大夫一定是个大善人。 周从燕一勺接一勺地喂了大半碗,直到杨臻怎么也不肯张嘴了才将将停手说:“再喝几口吧,马上就要喝完了。” “是,我马上就要被撑死啦。”杨臻别着脑袋说。 周从燕也不忍心难为他,便把药碗转手给了杨青。 屋门再次被推开,嵬名岘领着一个身形像只老虾一样的老头进来了。这个老人正是丐帮人提到过的那个纪老大夫,他蹒跚着走过来说:“杨公子,老头子给您瞧瞧吧。” 纪老大夫慢腾腾地给杨臻搭完脉说:“杨公子的伤基本稳定了,不过也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啊!” 杨臻点头,他自己的状况自己清楚。他撑着胳膊起了起,没能成功。他感觉自己的脊梁骨好像是被插上了铁签子,根本打不了弯,他由杨青扶着乖乖躺了回去,不过周从燕给他新垫了两层软枕,这样他也就可以稍微抬抬上半身了。 “裴帮主怎么样了?”杨臻问。 纪老大夫连连点头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多亏杨公子救治及时啊!” 杨臻换了几口气说:“关于裴帮主伤势之事……” “杨公子请放心。”纪老大夫很明白杨臻想说什么,“令聪还有百里大侠都交代过了,实情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只说帮主了中毒,您帮他把毒逼了出来,而您是真气损耗过度,并非其他。” “多谢。”杨臻看着他说。 “是丐帮要多谢杨公子,您这般拼命把帮主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是救了丐帮啊!”纪老大夫哆哆嗦嗦地基本是要跪下去了。 周从燕搀着老大夫站稳了些,看着他的那双老干眼淌出了几道浊泪。 “令聪是我兄弟,救他爹也是应该的。”杨臻笑了笑说。这是其一,裴小棠并非恶人,而他死了丐帮肯定会大乱,所以杨臻无论如何都不会坐视不理。 纪老大夫仍是不住地感激道谢,他活到这把年纪,是看着裴小棠和丐帮长大的,那种祖爷爷般的舐犊之情根本不用刻意培养。 “您先去休息吧,裴帮主那里,等我能动了会过去看看的。”杨臻说。 纪老大夫答应着,由杨青搀着出了屋。 “嵬名,”杨臻歪了歪脑袋问,“我补觉的这几天除了你们还有谁来过?”旁人都以为他是差点死了,他自己却觉得是在补觉。 “雁寻梅偷偷来过。”嵬名岘说,“他大概知道你的事了,而且事情刚发生之时也是他给你切的脉。” “他还在丐帮吗?”杨臻皱眉,他尚不确定这个雁寻梅到底是什么立场。 “看过你之后就再也没露过面了。” “方尔玉呢?” 嵬名岘摇头。 “那应该是去追鸿踏雪了。”杨臻说,“还有旁人么?” “丐帮的那些长老舵主、在济南的江湖人士差不多都来过,不过按百里前辈的嘱咐,他们都没能靠近你。”嵬名岘说。 杨臻点头,又问:“傅翀大哥那里呢?” 周从燕看他这副弱鸡样子还不停地问东问西,不免有些担心:“你先别说这些了,饿不饿?我去给你拾掇点吃的吧?” “不用,”杨臻摆手说,“拿纸笔来,我写张方子给自己治治就行。” 到第二日之时,杨臻就能下地了。其实他昨日醒了就已无事了,只不过身上的经脉被失去束缚的两种真气糟蹋得一塌糊涂,所以他虽然人醒了,但四肢百骸却没清醒。这次他的状况与上回解六木还不一样,上次是把冲经和逆元都送出去了,自己只剩下一种真气,虽是虚弱,但经脉并未损伤,所以吃点好的补几天也就没事了。如今却是不行了,虽说他体内的逆元气和真气都是自己习来的,但没了冲经在中间调和,它们俩就像冰火相遇一般激烈对峙,根本不听杨臻的控制,眼下他虽然还是有自己的逆元气和真气,但却都被百里启给压了下去,这两种真气已经在他体内冬眠了,所以杨臻现在基本上就是个没有内力的寻常人。 要多久才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杨臻自己也说不准,他先得一点点把冲经养起来,然后再用冲经修补自己的经脉,等他的身体状况恢复到足够承担他从前雄厚真气的程度之后,再把冬眠的真气们解放出来,也就算彻底好了。 当时出手救裴小棠之时,他并未想太多,不过当时逞能归逞能,如今要修补可是有他受的了。 杨臻由嵬名岘陪着去看了看裴小棠,裴小棠的情况比他好太多了,毕竟是他拆了自己的房梁把裴小棠撑了起来。虽然杨臻渡给他的冲经并不未在他体内存留多久,但也正是亏得有冲经的滋养,裴小棠只休养了三四日已经差不多没事了。 杨臻和裴小棠交代过日后仍要好好休养的事之后,又问起了傅翀分舵和那个行刺之人的事,这才是他专程费劲出门一趟的真正目的。 “那个暗中伤我之人虽然是大同分舵的打扮,但他刚入分舵不久,并非傅翀是指使的。”裴小棠说,“我与傅翀相识多年,知道他的为人,他也绝不会做这种事。更何况那个伤我之人用的毒还是五毒宗的东西。” 杨臻点头称是,又道:“丐帮之中不会有人为难傅大哥吧?” “不会。”裴小棠肯定道,“我已经想帮众们说清楚了,那个伤我之人的身份未查清楚之前,谁也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生了矛盾争执。不过我也有些大概的猜测,此事可能是有人想离间丐帮内部的关系,这是我帮不得不小心的。” 裴小棠见事极明白,这就自然不用杨臻再操心什么了。“夜牙玺失窃后,可有什么麻烦出现吗?”他又问。 “帮内有些议论,不过我会慢慢平息的,倒是对不住那些千里迢迢赶过来却未能一饱眼福的武林豪杰们了。”裴小棠说。 “那申舵主呢?” “自从他确定了夜牙玺是鸿踏雪偷走的之后,就发了疯一般的四处搜捕鸿踏雪,只不过是一直都没有结果罢了。”裴小棠笑得有些如释重负的畅快。 杨臻看着他的样子也是安心了,“想要找鸿踏雪本来就难于登天,更何况是从他那里抢东西了。” “是啊!”裴小棠喟叹一声道,“我也没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与大名鼎鼎的盗灵有了一次交集。” 杨臻眯了眯眼,对这话也没什么好评说的。以鸿踏雪处世的习惯,活一辈子大概也难和几人有什么交集。鸿踏雪走南闯北的,见过他的人或许不在少数,但认识他是谁的人却真是没有几个。 这倒是真应了“飞鸿踏雪泥”之说了。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他这一生大概也就如此了。 第四十六章 以身试教 从裴小棠那里出来后,杨臻二人便遇上了顾慕之。 依百里启的说法,虽然顾慕之给杨臻渡的那点气没有什么实质作用,但却给百里启争取了一些时间,不然白等百里启来救杨臻的话,杨臻现在没死也废了。 感谢的话,杨臻对顾慕之说了不少,可顾慕之给他的反应仍是仅仅局限于点头,所以杨臻想跟他说点实在有用的,比如有空请他喝一顿什么。他是盛情盛意,可话说出来之后顾慕之憋了好久也只是摇了摇头而已。 总算结束了和顾慕之的“对话”之后,杨臻回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感慨嵬名岘有意思。 “你看,我就说跟他一比,你简直算是健谈吧!”杨臻说着就要往床上爬。 嵬名岘没接他的谬赞,定眼盯着他说:“可不可以教教我,怎么渡气调息。” “嗯?”杨臻回头看他。 虽然话已经说出过一遍,但嵬名岘怎么也不肯再说第二遍了。 “刚夸了你你就得意忘形了。”杨臻嘀咕着坐到桌边,朝他招手说:“过来坐吧。” 嵬名岘不声不响地坐到了他对面。 “手给我。”杨臻说。 嵬名岘狐疑着伸出了一只手,杨臻掰着他的手与他立掌对正掌心说:“运力试试。” 教嵬名岘自然不用从那些笨拙的基础道理讲起。 嵬名岘看了看他,而后凝神在丹田攒势,浑厚的内力立刻翻涌上来,杨臻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突然撤下手错开了身子,与此同时的,后墙上与嵬名岘掌心正对着的一扇后墙窗户被强硬地顶破飞散开去。 “我是让你运力,不是让你打死我行吧?”杨臻连连拍桌道。他呼了口气瞅了嵬名岘一眼说:“再来!” 嵬名岘有些犹豫了,他抵着杨臻的手掌,迟迟不肯再运气了。 “你行不行啊?婆婆妈妈的。”杨臻看他优柔寡断的样子嫌弃道。 嵬名岘憋了好久都没正儿八经地出一把劲。 杨臻心道得给他来点狠的,转腕扯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掌覆到自己的心口说:“你再试试。” 嵬名岘瞪眼看他,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来,但杨臻却掐着他的手腕不许他逃。 “我可警告你啊,”杨臻笑得胆大包天,“我的伤还没好,现在就是个废人,根本扛不住你的一掌,所以你要是一个不慎,我可就得交代在你手里了。” 嵬名岘一动不动,就这么僵持着,杨臻觉得自己胸口都有些热乎了,他催了好几次之后,嵬名岘才重新开始运气。 杨臻也有些紧张,不过他信得过嵬名岘的本事,总不至于笨得直接一掌轰死他。 嵬名岘凝目,眉头一凛,同时杨臻感到自己胸口一沉,一股极尽所能内敛的真气渗入了他的胸膛,杨臻被这股热火的真气顶的闷咳了一声。 嵬名岘被吓得赶紧收了手:“你怎么样?” 杨臻摆手,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胸口说:“没事儿没事儿……” 他胸口的衣服都有些湿了,不晓得嵬名岘为什么会虚成这样。 “行了,这不就会了嘛!”杨臻起身道。 “这样就行了?”嵬名岘怎么都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成。 杨臻踢了靴子往床上一躺说:“记住刚才的感觉,自己慢慢琢磨,熟练了就行了。” 嵬名岘搓了搓手心的汗,看着杨臻说:“你今天的药还没喝。” “醒了再喝。”杨臻说着,翻了个身一扯被子蒙头就睡。 这几日里丐帮的外来客们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离开了,自然,有走的也就有来的,头一个来的就是项东衢。 据苏纬和季菱的转述,说是专程来接他们回昆仑的。 这倒也无所谓,反正杨臻睡杨臻的,他也没法过来打扰。不过杨臻醒后第三日,鸿踏雪就回来了,这个家伙一回来,杨臻就没好觉睡了。他是杨臻醒后,第三个在他面前哭丧的,可他却不是来哭杨臻的。 “老杨啊!”鸿踏雪翻墙而来,上过来就要抱杨臻的大腿,万幸杨臻面前有周从燕和嵬名岘护驾,所以他这个刁民才没能得逞。 “你怎么回来了?”杨臻盘腿坐在床沿上说。 “夜牙玺没了!”鸿踏雪涕泗横流。 “我们都知道啊,不就是你拿走的吗?”周从燕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 鸿踏雪伤心得不能自已:“不是,是被雁寻梅他们抢走了!” 好在屋里只有他们四人外加一个杨青,所以这件事也就只用他们几个来惊讶。 其实鸿踏雪出现之时,杨臻就猜着是出事了,不过倒底还是惊讶于竟然还真有人能追得上鸿踏雪、能从他手里抢走东西。百里启曾跟他说过,那个方尔玉有一身高于同辈之人的功夫,如今看来,倒是更应了方家人的神秘名声了。 鸿踏雪哭诉了半天才发现杨臻并没有一点惊讶样子,不禁困惑道:“老杨你好歹心疼一下我啊,难道你一点都不意外吗?” “你怕雁寻梅怕成那样,在他那儿吃点瘪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杨臻端着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药。 “我才没有怕他!”鸿踏雪顿时就火气旺盛了。 杨臻把药碗往旁边一放,由杨青捎了出去。他说:“既然不怕,你大可以去把夜牙玺追回来呀。” 鸿踏雪一时无言以对,憋了许久之后才说:“之前你说要帮我的,现在是要反悔了吗?” 他许下承诺之际,尚是那个让江湖人闻而生畏的杨臻,如今这种情况,他大概连鸿踏雪都打不过了。 “你长久吹嘘的轻云步法怎么就这么轻易被人赶上了呢?”杨臻问。即便他现在没能力帮鸿踏雪,但承诺过的事情,他必不会无视放过。 “我也是想不明白,你说这天下那么大,他们是怎么就认准了我一定会往哪儿去呢?”鸿踏雪也是不甘得很,“我都跑到开封了,竟然还是被他们追上了!他们一个管打一个管抢,我哪里应付得了。” 杨臻攒眉寻思着,说实在的,按他估摸着,鸿踏雪也是会往南跑,结果雁寻梅他们也猜中了? “老杨你一定得帮我把夜牙玺追回来啊!”鸿踏雪哀求。 “不过一半而已,也成不了什么事,你又何必着急呢?”杨臻说。 鸿踏雪总不愿罢休:“不行,不追回来我不安心!” “瞧你这副样子,难不成那半块夜牙玺是真的?”杨臻笑问。 周从燕的目光在杨臻和鸿踏雪身上来回打转,鸿踏雪偷走的夜牙玺是一半,她送给杨臻的也是一半,如果那半块是真的,那杨臻手里的不就也是真的了? “真的真的,是真的,所以不能就这么丢了啊!”鸿踏雪说。 “这么说我家那个也是真的咯?”周从燕来劲了。 “不是!”鸿踏雪连忙说,“你那不是同一块夜牙玺。” 杨臻看着复归失望的周从燕笑着安慰道:“是真是假都无妨,终归是个念想。” “老杨,你跟我去广信好不好?咱们杀到雁寻梅的老巢把夜牙玺夺回来!”鸿踏雪扯着杨臻的袖子死活不肯撒手。 “不行!”周从燕虽然好奇真的夜牙玺是什么样子,但她更不愿现在的杨臻跟着鸿踏雪出去乱折腾。 鸿踏雪没想到周从燕竟也会拦他,他原本还想着周从燕能怂恿一下杨臻呢。“周大小姐,你不想把真的夜牙玺找回来吗?” “不想了!”周从燕坚定无比。 鸿踏雪仍企图策反她:“可……” “你再找事儿,我就告诉丐帮人你在这儿藏着!”周从燕反过来威胁他说。 “……”鸿踏雪这下是彻底没辙了。 杨臻眯眼看着在使劲护他的周从燕,低头会心一笑。 第四十七章 小露马脚 杨青从外头进来禀报道:“少爷,外头有个人想见您。” “谁啊?”周从燕把关先问。 “不认识。”杨青摇头。 杨臻也晓得这院里的人杨青也没几个认识的,索性跳下床自己出去瞧了瞧。 项东衢就在院中的石桌旁坐着等他。 “若佟,我来了这些天了,一直没能见得着你,快过来陪我聊聊天!”他赶紧起身相应道。 “你不是来接人的嘛,还没接走?”杨臻笑问。 项东衢挥手道:“什么话!我特意等你好些了陪你消遣,你还嫌弃我?”他看着杨臻身后那一群人,也就只有一个相貌漂亮的男人不认识了,不过此时杨臻和他那个书童站一块,项东衢倒是有些纳闷了,他指了指杨青说:“若佟,怎么这一年不见,你这个书童好像矮了些啊?” 杨臻一愣,回头看了看一脸茫然的杨青,又垂眼看着他的脚,怪笑了一声问:“怎么青青,这回出门走得急,鞋子里忘垫东西了?” 他们二人的话令周围的人都十分摸不着头脑,不过周从燕和嵬名岘却后知后觉的有些明白了。 项东衢的话从何而起?他之前在崆峒见到的杨青是嵬名岘假扮的,而嵬名岘比杨臻高一寸,杨青却比杨臻矮一寸。其实方才在门外瞧见杨青之时,项东衢就唤了他一声,当时看杨青那副茫然的样子,只当是这个小书童记性不好。可如今杨青和杨臻站到一块了,项东衢就更觉得事有蹊跷了。 杨青也是被杨臻说得不明所以,不过他少爷让他不明所以的时候多了去了,他再怎么不明白,只要配合好就行了。 “少爷……”杨青挂出一副苦情,满脸都在说: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周从燕也陪上了戏,颇为埋怨地点了点杨臻小声说:“你戳穿他干嘛!” 杨臻摊手认错,周从燕又推了推杨青说:“你回屋吧,别在这儿受他臭嘴了。” 杨青委委屈屈地乖乖离开,只剩了空疑惑一场的项东衢呆在了原地。 “项大哥别见怪,他嘴坏起来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周从燕圆场笑道。虽是圆场,但说的也是实话。 既然都这样了,项东衢就没什么继续的理由了,只得看向鸿踏雪问:“这位是谁啊?” 杨臻歪头看了鸿踏雪一眼,想都没多想地便直接说:“这是家中小妹。” 鸿踏雪听了这话后立马朝杨臻身后飞出了一脚。他原本还在担心杨臻会玩他,直接道出他的身份,可这家伙这么说他可真没想到。他一脚踢出去本想顺带骂杨臻两句,可却见杨臻真被自己一脚踹了个趔趄。 嵬名岘连忙伸手揽住了杨臻,还没来得及因为杨臻的话笑出声的周从燕也是赶紧过去扶他。 不只鸿踏雪没想到,在场之人都没想到,杨臻怎么会躲不过旁人这虚张声势的一脚。 杨臻趴在嵬名岘的胳膊弯里,缓了好一会才扶着腰站了起来。只有杨臻自己知道,他现在没了内力,五感失觉,怎么可能躲得过“武林高手”鸿踏雪的一脚。 周从燕搀着他慢慢坐到了石凳上,问:“你没事吧?” 杨臻闷着轻咳了两声,摆手道:“没事儿。”好在鸿踏雪武功不高,这一脚也不是攒了多大劲踢的,不然他还真不一定没事。 鸿踏雪也被吓着了,再加上周从燕和嵬名岘向他投射过来的凶恶目光,他更是有些慌了。可眼下杨臻的样子也没法帮他说什么,他也只自救道:“兄弟你别听他瞎说,我是他表叔,专门来瞧他的。” 自他进了义方大院之后,根本没机会听谁说杨臻怎么了,若不是这一脚,他还真发觉不了杨臻出大事了。 项东衢也是有些汗颜,心中感叹这叔侄俩关系可真够实在的,又是玩笑又是飞踢的…… “我听大师兄说你为了救丐帮帮主受伤了,可却不成想你的情况这么严重。”项东衢摇头道,“上次你在崆峒也是,你说你啊,行医救人是好,怎么也不顾忌一下自己呢?” 杨臻动了下眼睛,“事出紧急,也不容我多想,我若有余力防备,自然会顾及自己,在峨眉之时我就留了个心眼,也是幸在有崆峒的前车之鉴,我才没能再落得气虚腿软的地步。”他心中也有所警惕,项东衢可是两件事的目睹之人,眼下是不是在怀疑他在崆峒之时有所隐瞒? 项东衢与他对视片刻后叹气道:“你自己有数就好,哥哥我过两天就要走了,也没法照顾你了。” 杨臻笑出了声,不过他不想再置喙什么,便问:“你们小菱儿也一起回去吗?” 项东衢摇头道:“那小妮子出来一趟心野了,非要赖着说跟你们回逆元,我和大师兄也拿她没办法啊!” “这样也好,正好去汉中跟甜儿凑个伴,也省得那小姑奶奶成天纠缠我了。” 这是其中一说,杨臻更想的是稳固一下自己徒媳妇。他这段日子瞧着苏纬的成果显着,基本上就是八九不离十了,他再帮苏纬把季菱留住,这样一来就彻底稳了。 项东衢点头道:“放她在你们那儿我们也安心些。” 项东衢在院里和杨臻闲扯了许久,临别前还规劝杨臻为着自己别管丐帮的闲事了,语气倒也十分诚恳。 杨臻也没想跟项东衢虚来,坦白了说这不是闲事而是他兄弟的家事,不过他说了自己不会多管旁的闲事。 接下来的几日,六大门派中的另四家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就连张阁序和赫连环也被遣回汉中了,百里启虽不愿掺和闲事,但到底是不放心杨臻,所以也就留下来了,只不过他好出去乱逛,平时都不怎么能见着他罢了。 旁的外来之人也就还有钱津达和刘聂没走了,不过他们也不怎么参与丐帮之事。 其实申德胥领着人到处找鸿踏雪的这十日里,济南总舵里也挺太平的,太平到周从燕他们都想走了。毕竟按照周从燕的想法,杨臻这个样子就该赶紧会药师谷好好治病,可杨臻死活不肯。在杨臻看来他现在去哪里都行,唯独不能回药师谷,上次为了他就嵬名岘的事,林年爱就追着他揍出了屋,这回要是再让林年爱知道了那还了得? 这日杨臻由鸿踏雪和嵬名岘护送着出来透气,结果在一家茶馆遇上了刘聂。这也是得了周从燕的许可的,杨臻现在跟人动不起手,所以去哪里都捎着嵬名岘这个护卫,至于鸿踏雪,大概是出于对那一脚的愧疚搭上的吧。 虽说铺子里空桌还有,但碰见了个认识的人,那人还招手邀请了,杨臻就直接领着人坐过去了。 “听说杨兄前些日子受伤了,如今好些了吗?”刘聂给他斟茶倒水问。 “好得很,活蹦乱跳得好。”杨臻笑道。 刘聂俗套地往来了几句后又说:“我本是想瞧瞧夜牙玺到底是什么宝物,在这儿耗了这么些天了,如今是彻底不用想了。” “夜牙玺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受欢迎呢。” 杨臻这话说的,让鸿踏雪又白了他一眼。 刘聂以为杨臻是在试探他,赶紧说:“杨兄你可别误会啊,我只是想开开眼而已。” 杨臻刚要说他想多了,却听见鸿踏雪那家伙说话了。 “你们魔教也想找宝藏啊?” 刘聂的眼中晃过一丝怨怒,旋即又复归寻常道:“真没有,要那东西有何用?” “你们魔教从前怎么也是个无敌的大块头,从前的江湖中哪个人不对你们闻风丧胆啊?”鸿踏雪脸面欠揍地说,“难道你们不想重续昔日的辉煌吗?” 第四十八章 后患难清 从前杨臻就好奇过,像鸿踏雪这样身手不行嘴还特欠的人是怎么欢欢乐乐地活下来的,难道是靠腿脚利索吗? 重振魔教威名这种话,当着巫奚教人的面说出来,到底像是在挑事。 “阁下怎就道魔教不如从前了呢?若你真的觉得魔教不行了,那我等又如何担得起魔教的名头呢?”刘聂笑看他。 “这难道不是江湖人有目共睹的事吗?”鸿踏雪纳闷这家伙为什么要说这些。 “如今我教中尊教隐居,明尊云游,暗尊虽然常在教中却也并未追随上一任教主的做派,虽然偶有教众生事也不过尔尔,即便是所谓的名门正派又岂会万事太平。”刘聂鹰顾眼前这外表秀气的男人,怪笑了一下继续道:“还是说阁下胆大心细,冷眼看出了我的企图,想要劝我改邪归正?” 鸿踏雪也是怂得及时,眼看刘聂面露凶相之后就缩了缩脑袋不说话了。放在以前他或许还可以指望杨臻帮他摆平、趁着劲多嚣张一下,但眼下杨臻连他都打不过,边上那个凶神瞧样子也不会管他,所以他就不敢多放肆了。 杨臻冷眼把戏看够,说:“刘兄别见怪,我这表叔前些天上梁脚滑摔坏了脑子,瞎说的那几句话刘兄就当是童言无忌吧。” 鸿踏雪暗戳戳地朝杨臻甩去怨怼的目光,无奈杨臻并不搭理他。 刘聂哈哈大笑,直赞杨臻风趣,又道:“其实也不怪世人对我教侧目而视,毕竟巫奚教从一开始就没给天下人留下什么好印象。” 对此,杨臻不予置评,他对巫奚教的了解也仅限于道听途说,不过就目前他认识的两个巫奚教中人来看,“魔教”一说似乎确实是虚有其名了。 “虽说是非自在人心,但世上到底是俗人多一些。”杨臻说,“若要背着世人的眼光过活,就未免太折磨自己了。” 这话说得面前的三个人都有些动容,毕竟他们谁不是背负着颇多“骂名”的人呢? 刘聂以茶代酒敬道:“杨兄倒是豁达,能有杨兄这份信任,我也心中有慰了!” 杨臻笑了笑与他触杯道:“豁达也好,没心没肺也罢,到底是没背叛自己就行了。” 他不觉得自己那是什么信任之语,毕竟不过是前前后后满打满算只见过三四面的人,谈何信任?他随便感慨几句,即是对巫奚教,又是对嵬名岘。从前只是听闻剑魁恶名如何,若是一辈子都不得相识的话,或许他也会跟世人一样觉得嵬名岘穷凶极恶吧? 丐帮之事已经基本解决,唯一还牵着众分舵的便是那个暗伤裴小棠的人,在真相没查出来之前,分舵主们都不能离开济南。他们在义方大院里也是闲得慌,整日里给自己找乐子,从昨日开始,霍达和晁柝便商量着要聚到大明湖搭台比武,他们二人也不是喜欢穷讲究的人,一顿删繁就简之后当天夜里就成台开场了。 杨臻近来懒得很,所以今日夜来的邀约也被他谢绝,只是麻烦了嵬名岘,陪着周从燕和苏纬他们去观战。 此刻大明湖上灯火通明,义方大院却难得如此安静。杨青在后院里晒着盈月扇火煎药,杨臻则独自一人在屋中打坐调息。 这么着自然比蒙头睡觉恢复得快些,他们在丐帮待不了多久了,若是往回走,汉中和崇安是必须要回的地方,逆元师门也就罢了,张阁序和赫连环到了汉中,他的事师门中人也就知道了,但愿他们别往崇安递信,这样他赶紧好,省的回去之后再被林年爱收拾。 杨臻乱想了片刻后,逐渐放下了心思,将心神腾空,开始踏踏实实地交指调息。他一向对自己的心神操纵自如,步入冥神之境自然轻而易举。 冥神之时,吞吐纳吸都不用自己费心,天地自会襄助。 杨青在院中扇火,还时不时地掀开罐盖子闻味,旁人的药闻起来都是酸苦气味,偏他少爷的药苦中泛香、香中含甜。他正扇着药香细品之时,忽然觉得自己背后的光闪了闪,他回头看了看,却并未见杨臻从屋中出来,便扭头继续闻药香。 杨臻原本还沉浸在自己安宁的心海之中,却发觉有人往他的心海之中扔了一块豆大的石子,平谧如镜的水面就此起了圈圈涟漪。杨臻动了动眉心,慢慢睁开眼,看着提剑站在自己面前的黑衣蒙面人,呼了口气起问:“你是何人?” 看这架势像是专门来杀他的。 果然,蒙面人并不搭话,而是提剑便刺了上来。 杨臻单臂一撑榻面将自己推开,另一只手垂摆一掏捡起了边上的藏锋。他内力没了,但手脚上力气还是有一些的。 蒙面人一击不中,跟招追剑横飞,剑锋贴着杨臻的脖颈左右两刺均未能得手,反倒换来了杨臻的撑身一脚。蒙面人眯了眯眼,斜眼看了看楔在自己肩上的腿后,隔着面布朝杨臻吊眼一笑,旋即猛地一震身形将杨臻弹飞了出去。 杨臻被顶得撞到了后墙之上,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心中也道失算,方才那一脚踹普通人或许还好使,但打在内力深厚的人身上还不如弹棉花呢。 杨青被打斗声惊到了,撞门跑进来瞧见杨臻跌坐着靠在墙上,还有个黑乎乎的人挥着剑要砍他家少爷,他登时就英勇了,捞了把凳子举起来就朝蒙面人冲了过去。光冲也就罢了,可他却还夹带着壮胆的嚎叫,结果还未及近身之时便被蒙面人旋身后蹬腿踹飞了出去。 蒙面人在踢飞杨青之后也是有些意外地停滞了一下动作。 杨臻本想趁着蒙面人背对自己的瞬间偷袭他的空门,但刚一起身便发觉蒙面人肩有微动,他明白蒙面人这是要穿剑回刺的征兆,他也想闪身躲避,可没了内力作底,他根本无法施展出多么敏捷的身手,再加上方才被蒙面人的内力一震,胸膛仍有些发麻,动作上就更慢了。他眼看着剑锋穿至自己肩旁偏向一划,顿时感觉自己颈侧一凉颈间湿热,整个人被甩在了墙根。 “少爷!”杨青费劲地爬起来咬牙再次冲过去,“我跟你拼了!”他一把套住蒙面人的大腿,上嘴就咬。 蒙面人垂手一扎把剑攮进了杨青撸着他的胳膊里,杨青疼得嗷嗷叫唤却死活不肯松口。蒙面人眼中上了一丝杀气,他持剑一拧挑起了杨青已然无法用力的胳膊,扬手抽剑并给了杨青当胸一脚。 “青……”杨臻也是心惊,接连这么几下杨青怕是要没命了。不过他也是自顾不暇,只这么一动就感觉自己脖子上的口子汩血更甚了。他赶紧捂着伤口慢慢呼气,这道伤口虽不至于深得立时要了他的命,但也绝不只是蹭破了点皮那么简单。 蒙面人将杨青踹到了门框上,又蹲身到了杨臻跟前。 杨臻凛目与他对视,咬牙问:“你到底是谁?” 蒙面人还是不说话,再次抬起了手。 “救命啊!来人呐!杀人啦!”杨青趴在地上一边咯血一边竭力吆喝。 杨臻以为这人是要了结他,却被当胸点了穴道。他还在诧异之时,蒙面人却掐着他的肩膀把他翻面按在了墙上。 “你——”杨臻分明觉察到蒙面人别过他的一只胳膊、想要攥他的手腕。他想挣扎,可穴道被点了根本动弹不了。 从门外飞进来了一个圆盘一样的东西,直奔蒙面人的后心。 蒙面人迅速反身一收接住了这块头有些大的滚烫暗器,他被烫到后甩手一扔听到了摔碎的声音,上眼看了才发现那竟然是个药罐盖子,再往外看便是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百里启了。 第四十九章 事态不明 见来人是百里启,蒙面人毫不犹豫地腾身从后窗窜逃而出。 百里启本想追,但又担心杨臻出什么岔子,便只得作罢。 “十三你怎么样?”百里启帮杨臻解开穴道之后将杨臻扛到床上问。 杨臻抬手指了指杨青说:“先救青青……” 百里启左右看了看他确定他当真无大碍后,才去把杨青扶了起来。他给杨青点穴渡气,暂时借给杨青一些撑下去的力气。 几个留守与大院看家的丐帮弟子闻声赶过来询问情况,又得了百里启的托付去请纪老大夫。 他一整日都是在外头闲逛,是觉得天黑了所以才回来歇歇,进前院大门之时他就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几声吆喝,大概也是因着杨臻近来体弱,所以第一反应便是揪心是不是杨臻出事了,结果飞窜过来时正好看见一个黑衣人把杨臻按在了墙上。 还好反应快!百里启救下杨臻后心中连连庆幸,否则他哪里还有脸回逆元见师父师兄弟们? “到底是怎么回事?”百里启稳住了杨青的情况之后蹲到杨臻跟前问。 “那个人……”杨臻觉得有些头晕,经了这么些折腾,他脖子上的伤口跑了他不少血。他倚身靠在床头柜上,皱眉道:“他想探我的脉。” “什么?”百里启也警惕了起来。专门挑没人的时候来一趟,不下杀手,只为搭一搭杨臻的脉,这分明是疑心什么了。他赶紧问:“知道是什么人吗?” 杨臻摇了摇头,只觉得更晕了,“从未见过的身手,应该是未交过手的人,不过他既然蒙面就说明他有被认出来的顾虑,即便不是我认识的人也是义方院里有人识得的人,而且他还专程来探我的脉息……”他越说越气短,到最后连声音都几乎没有了。 “好了好了,先别说话,”百里启安抚他说,“先歇一会儿,等大夫来给你把伤口处理一下再说。” 杨臻也是实在没力气了,靠在柜上晕晕乎乎地也不知睡没睡着,直到感觉有人扶他的头、有人蹭他的脖子之时他才睁开了眼。 “疼了?”百里启见他醒了,以为是他们下手没轻重弄疼他了。 杨臻的眼前模糊了一下,看清了面前的百里启和纪老大夫。 纪老大夫提醒他要擦药让他忍着些,可他也没听清,等纪老大夫把药粉撒到他的伤口上时他才反应过来。 “嘶——”他缩了缩脖子。 百里启见他疼的样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朝纪老大夫龇牙道:“你轻点啊!” 纪老大夫本来就因年纪大有些手抖,被百里启这么一呲就更抖了,筛糠般地好不容易给杨臻上好药,又给杨臻在脖子上缠了厚厚的几层纱布。 杨臻的头脑疼清醒了,往门口看了看问:“青青怎么样了?” “杨公子放心,老头子已经号过脉了,这位兄弟虽然内伤颇重却并无性命之忧,好好休养些日子就没事了。”纪老大夫擦了擦额上的汗说。 杨臻动了动眼睛,看向纪老大夫说:“关于我脉息的事,您都告诉过谁?” 纪老大夫不明所以地摇头说:“一直都只有帮主、令聪和老头子我知道啊,按照帮主的吩咐,就连傅舵主和宗舵主他们都是不知情的。” 杨臻的眉毛皱得实在有气无力,他心中迅速把有嫌疑的人过了一遍,但终究是没有确定的怀疑对象。 “麻烦您了,还得烦请您帮我好好照顾杨青了。”杨臻说。 纪老大夫连称客气,领着人搀着杨青出了屋。 百里启看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你的药还在院里,大概也凉了,我给你热热吧?” 杨臻没反应,而是自言自语道:“到底是谁呢……” 百里启也明白,这样一个潜在的敌人姑息不得,可他更怕杨臻的身体会吃不消。“好啦!”他托着杨臻的脑袋和肩膀放倒说,“你先好好休息,等养足了劲师兄我和你一起把那个王八蛋逮出来。” 这一晚发生的事并非只此一件,杨臻也是第二天醒来之后才知道的。那个被关押了十天都没肯吐口的行刺之人死了,利利索索地折颈而死。 一晚上两件事,都让裴小棠愁眉不展,唯一的线索断了,想要丐帮内乱的人就更难找了。令裴小棠愧疚的是杨臻,本来受他救命大恩本来就是感激涕零了,如今却还不能保护好他。 这是一桩,另一桩则是当天下午申德胥领着人怨气冲天地回来了,一进大院就开始当众狂怒,先是咒骂鸿踏雪如何之苟,说着说着又开始埋怨裴小棠不早作为、给了梁上之人可乘之机。 太平了好几日的义方大院复归纷杂,烦得百里启都想领着杨臻离开了。 鸿踏雪也是倒霉,到前院遛个弯的工夫就赶上了申德胥狗血淋头地骂他。申德胥骂得起劲,他却听得委屈,他凑过去本是打算以宽慰的名义帮自己说说话,可却遭到了申德胥无情的嘲讽。 “你也别这么说嘛,说不定你的夜牙玺被盗灵拿走后又被别人抢走了呢?你光追盗灵有什么用,你该想法子打听别的嘛!”鸿踏雪觉得自己说得十分诚恳了。 “谁能从鸿踏雪手里抢东西?”申德胥可笑这眼前美人为何如此滑稽,“从来是黄鼬子偷鸡,还没见过哪只鸡掏了黄鼬子的窝呢!” 鸿踏雪心中不知有多想和他对骂:老子就是鸿踏雪,有没有老子还不知道?可他也明白即便他不顾死活地说了,丐帮人也不会信他的。 申德胥骂够了鸿踏雪又开始拈酸带刺的埋怨裴小棠,这就又引得傅翀出来和他对着骂了。 “若不是帮主寡断,夜牙玺怎会这样坐等被偷?”申德胥和傅翀脸贴脸地僵持。 “放你娘的屁!帮主谨慎行事是为丐帮考虑,要不是你用这么个破玩意儿把这么多人聚到总舵,又怎会出这么多事!”傅翀的唾沫星子喷了申德胥一脸。 申德胥推开傅翀朝他啐了一口道:“夜牙玺可是宝藏,丐帮错失的是能壮大丐帮的宝藏!” “谁稀罕那些东西!”傅翀嗤鼻嘲笑。 “也就你鼠目寸光,活该要一辈子饭!”申德胥指指点点地说。 “哎呦呵?说的跟你不是要饭的一样。”傅翀被这急不择言的家伙给惹笑了。 “你——”申德胥一时语塞。 蒯粟和汤有志过来想劝架,但申德胥眼见来人反倒更不愿服输了,挺胸抬头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稳固丐帮在江湖中的地位,为了壮大丐帮,我有什么错!” “是是是,你没错。”傅翀摊手,满脸嘲弄,“养不教父之过,你不对我的错。” “姓傅的!老子跟你——”申德胥掏刀就要上。 蒯粟和汤有志赶紧架胳膊勒腰地拉住申德胥,两人都使劲安慰说都是一家人,实在不该窝里斗,可申德胥被气着了怎么都不能就此熄火,倒是霍达从堂中走出来看到申德胥那副急三火四地模样后,唯恐天下不乱道:“别在这儿动手啊,正好我和晁舵主搭的台子还没拆,你俩去那儿比划比划吧,咱们几个也正好一起给你俩把把关。” 他不管这俩人是为什么吵,他就是想看人打架,顺便自己也能趁机蹭一场。 “你敢不敢?”申德胥朝傅翀龇牙咧嘴地吆喝。 “怕你不成!”傅翀眼睛一瞪,先一步出了义方院。 鸿踏雪目瞪口呆地看着几个壮汉陆陆续续离开,心中直道大开眼界,跟傅翀一比,他嘴里的那点东西真的是不算什么。 第五十章 水中飞练 前院的好戏,苏纬和季菱也见识到了。他们本来是去给杨臻和杨青抓药,结果回来之时听见义方院里吵得厉害,便躲在外头听完了下半场气势汹汹的对骂。把药送到周从燕手中之时,他们就又传递了一下情况,还问周从燕要不要去观战。 周从燕眼下哪有这些闲心。她轻手轻脚地拆下杨臻脖子上的纱布,把苏纬刚带回来的药给他一点点敷上。 季菱只是看了一眼杨臻脖子上的伤口就吓得到处躲,苏纬给她挡住眼睛又问:“小师父你的伤还疼吗?” 杨臻一脸平静地看了看他,疼也不说。 “你们若是想去就去吧,让嵬名陪着你们。”杨臻说。 嵬名岘环臂靠墙站着一动不动,他不愿意,周从燕更不愿意,前几天一直有嵬名岘看着杨臻,所以杨臻并没出事,可偏偏昨晚让嵬名岘陪他们几个去看了场比武杨臻就了出事,这样周从燕就更不放心让嵬名岘离开杨臻了。 杨臻瞧着一屋人的沉闷,又说:“那你俩去找晁舵主吧,他会照顾你们的。” 他从京城回来后就挑了时候把穆小侯爷的画送给了晁柝,凭着那一副稀罕的画,晁柝算是彻底被俘获了,若不是因为后来杨臻受了伤暂时戒酒,他怕是早就请杨臻喝过好几顿了。 苏纬领着见血发晕的季菱出了屋后,周从燕也把药涂完了。她轻轻吹了吹杨臻脖子上还没干透的药膏,搞着杨臻平白哆嗦了一下。 “怎么了?”周从燕颇为紧张,生怕是自己弄疼了他。 “没没没。”杨臻摇头,他只是觉得有些痒罢了。 “佟哥,”周从燕给他包扎着问,“你说你这个伤口会不会留疤呀?” “留就留呗,无所谓。”杨臻毫不介意多道疤,脸上都挂着疤的人又怎么会在乎身上多条疤。 “等这里的事差不多了,咱们就回药师谷吧,林神医肯定能帮你把它给消了去!”周从燕给他缠了两层纱布之后小心翼翼地系了个花结。 “别别别!”杨臻赶紧拒绝,“我赶紧好,争取利利索索地去见他,你可千万别跟他提这事儿!” “为什么啊?”周从燕不情不愿。 杨臻说:“你没瞧见上次他追着我打的样子吗?别惹他了。” 周从燕把嘴撅得老长:“想他不生气,你别给自己惹事不就行了?” 大明湖三面杨柳青郁,与湖面同波。 湖中小岛上的比武擂台上,申德胥几乎是追着傅翀打到了擂台边缘。申德胥的腰刀算是出了名的,出身南疆师从中土,逐渐形成了一些自己的路数,不管是在为丐帮拓土上还是在试武大会的风头上,他都曾有所成就。 傅翀在地面的功夫就比不上申德胥了,被追着打也是正常,不过他真正的本事却尚未施展出来。申德胥追他,他往台边靠也是有预谋的,等申德胥得意忘形之时,他就可以把申德胥拖入水中好好收拾一番了。 申德胥刀背贴身,横旋将傅翀逼得更退一步。傅翀也任他追赶,一直躲闪到松垮的围栏前,而后明知故犯地跳上了摇摇晃晃的围栏。 申德胥不知是不是还揣着对傅翀的火,眼瞧他站在围栏上晃了两下,紧接着就附上了个伏地扫堂腿,把傅翀连人带栏的掀进了湖里。 申德胥有那么一瞬间是想跳进湖里追杀他的,但两步迈到沿边低头看了看后便有些犹豫了,旁边的蒯粟等人也是在提醒他离水面远点。 湖面上因傅翀摔进去,所以不老实了许久,不过湖面除了渐趋平稳波纹,却再也未有其他的动静,仿佛刚才掉进去的不是个人而是块大石头。 他是生气,但理智尚在,所以只是看了两眼湖面便扭头要走。也就是转了身之后,从水中突然甩出来了一条雪青色的素练,雪练发端嵌着颗小圆石以生冲劲,小圆石牵引着雪练直奔申德胥,缠上他的脚脖子后立时一紧。 申德胥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嚎一声,便被拖进了湖底。 “嗐哟!完蛋!”蒯粟拍着大腿说。 申德胥一沉下去湖面就开始冒泡,其实他也不是不会水,只是掉下去之时没一点准备,呛了第一口水之后就注定是个输了。 水下好似是有头疯牛在扯着申德胥乱窜,申德胥好不容易憋了气往上一窜露出脸来大喘一口,一句“姓傅的你个王八蛋”还没骂完就又被拖了回去。 来回三次,申德胥就老实了。 傅翀拖着他的一条腿在水下飞奔,在湖底拖出了一条长龙。 “老傅,快捞他上来吧,别把人淹死了!”蒯粟框着嘴吆喝道。 水下平静了下来,片刻后傅翀冲水而出,他稳立于台上之后,续着手上的雪练使劲一扽,把申德胥从大明湖中抽出来扔在了眼下丈半之处。 汤有志赶紧跑过去给申德胥拍脸压水,好不容易才把申德胥弄醒了。 霍达歪嘴笑了笑说:“老申你可别当我跟傅翀是一伙的,我只想看看热闹,忘了这家伙是水狗了。” 申德胥没力气管他说了什么,活过来之后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傅翀绑在树上结结实实地痛揍一顿。 苏纬和季菱跟着晁柝站得靠边一些,他压抑着兴奋和季菱嘀咕道:“总算是有人教训一下这个家伙了!” 他一直是丐帮之事的旁观者,看的总是清楚些。在他看来,丐帮最近的麻烦根源就是这个申德胥,他小师父接连伤痛也和这个申德胥脱不了干系,他甚至有些怀疑申德胥就是裴小棠所说的挑拨丐帮内部关系的人。虽然这只是他的猜测,但这种怀疑性的成见一旦形成,那申德胥再做什么在苏纬眼里就都不是善举了。 “你说这人图什么呢?明明都告诉他夜牙玺的东西是朝廷的了,还死活不信,如今夜牙玺都没了他还要捣乱……”季菱在昆仑山的时候可没机会见识这样的人。 苏纬如同衙门里的老师爷一般地撅着嘴抻了一会说:“其实要是丐帮肯的话,完全可以另选一条路让他安分一些。” “什么路?”季菱问。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嘛,神兵城造的夜牙玺一共就那么几个,分别送给谁了都是有些记载的,要是以他从何处得来的夜牙玺作为发难之始仔细纠察的话,肯定能查出他和丐帮之外的人有什么关联,按我的猜想来说嘛,他肯定是受了什么人帮助,而帮他的人无非是想借助丐帮的力量寻找宝藏罢了。”苏晓衡滔滔不绝地说。 季菱觉得十分在理,又问:“你既然有这么好的想法,为什么不去跟你师父说呢?他跟丐帮帮主关系那么好,要是说了肯定会让丐帮的人明白的。” 苏纬一边享受着季菱的崇拜一边说:“小师父眼下身体状况不好,我不想让他在操心受累了。”这是一点,其实他也在纳闷,他能想到的事,他小师父怎么可能想不到?可若是真想到了,为什么不去跟裴小棠说呢?哪怕是暗示一下也好啊…… 季菱慢慢点头,如此说来也是。她又问:“你先跟我说说夜牙玺都送给过谁啊?” “已经知道的,承贤山庄、少林、聚剑山庄、太师府都有,鸿踏雪也都去看过了,全是假的。”苏纬说。 “还有呢?”不知何时站到苏纬身后的钱津达饶有兴味地问。 苏纬并不太认识钱津达,所以一时间也不愿继续说自己的想法了。 “方才小兄弟所说的话钱某都听到了,钱某觉得小兄弟的话甚是在理,全当是咱们闲话几句,不知钱某可否继续请教一二?”钱津达笑问。 第五十一章 言多必失 申德胥被人扶到一旁稍事休息,台上又被霍达霸占了。晁柝胳膊上的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回霍达再向他下战书他就不会拒绝了,拎着自己的棍子就接上了霍达的虎爪。 苏纬眼瞧钱津达这么好说话,再加上季菱也催着他说,便没掖着了。 “余下的,星爻台有,从前巫奚教的明尊李翛然也有,还有就是神兵城那两个外姓门徒一人一个了。” 钱津达连连点头。 季菱听了这些名头后,咋舌道:“都是些特别厉害的人呐!” “都是和神兵城有渊源的。”苏纬说。他从前就仔细盘算过,除却聚剑山庄之外,其他那七块夜牙玺的归宿都和神兵城有不浅的渊源。可这个说法也有奇怪的地方,毕竟要论和神兵城的渊源,谁能比得过山海阁和逆元,可偏偏这两处都没有收到过夜牙玺。 “确实如此……”钱津达笑了一声说,“钱某手中的夜牙玺也是早两年就被鸿踏雪指明了是假的。不过——小兄弟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 苏纬瞟了瞟大眼,觉得钱津达眼下已经不只是听热闹纯好奇的模样了。他顾左右道:“都是道听途说的呗……” 钱津达大笑两声说:“小兄弟,我听说你姓苏啊,难不成你是山海阁之人?” 苏纬一阵哑口。 季菱看着苏纬的模样,也不知该不该替他炫耀一下他问道师的身份。犹豫间,她听到苏纬自己说话了。 “我在山海阁存书的大堂里扫过地,偷看了些书。” 钱津达半信半疑,不过也道:“是啊,问道师命途多舛,听说去山海阁问道之人都没见多自苏弈之后的其他问道师,想来如今也就是老阁主在支撑了吧。” 苏途安赶过来之时,正好听到了苏纬说自己是山海阁的扫地僧,起先苏途安还纳闷苏纬千娇万贵的谁舍得用他扫过地,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这家伙怎么随便就告诉旁人他是山海阁的人了呢? 他原本在义方院里帮着百里启给杨青治伤,后来杨臻找上了他,说不放心苏纬和季菱在外头所以让他也过来看看。苏途安往这边走的时候还以为杨臻是担心晁柝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他俩,怕他俩出事,现在看来,杨臻担心的应该是他俩会惹事。 苏途安唤了苏纬一声,苏纬顿时如获天助,凑过去问:“小师父让你来找我的吗?” 苏途安点着头看了钱津达一眼。 钱津达礼尚往来般地朝他笑了笑后便转身离开了。 “你刚才说什么了?”苏途安问。 “没什么呀……”苏纬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多了。 苏途安皱眉:“你师父不是不许你对外多言山海阁吗?” “我也没多说什么嘛……”苏纬的话并不理直气壮。他方才是觉得钱津达也是个有夜牙玺的人,所以稍微说说也无妨,不过就是也可能被旁边的人听去罢了。 因着被淹了个透彻,所以申德胥早早地就由人陪着回去歇着了。他回义方院后,裴小棠、胡威长等多人陆陆续续地来安慰过他,都道是帮内寻常切磋,傅翀下手一时失了轻重,希望他不要多作介意。 申德胥消停了大半天,直到入夜后,他才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嵬名岘的房门前。他直言要找杨臻,不过有嵬名岘拦着他们一时半会也没能进去。 裴小棠和傅翀也闻讯赶来,眼看着申德胥领着几个分舵主堵在嵬名岘门前也是有些恼火,他站到嵬名岘旁边一同挡门道:“诸位舵主这个时候了还聚在这里做什么?若是碍着若佟兄弟休养就不好了。” “帮主,我等过来一趟是有事要问屋里的杨臻,此事关乎我丐帮前程,还望帮主不要包庇他。”申德胥气势逼人。 “你他娘的说什么呢!”傅翀一把推开他骂道。 “老傅你先别着急,申舵主也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让咱们去问问那个杨臻不就好了?”汤有志和事道。 裴小棠总不愿再打扰杨臻,他说:“若佟兄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有什么先问我便是了,不要打扰若佟休息了。” “这怎么行呢!此事正是因杨臻而起,他怎么能连个面都不露?”申德胥喝声道。 傅翀刚欲再骂,身后的房门却被慢慢拉开了。 脖子上还缠着白纱的杨臻站在嵬名岘三人身后,看着申德胥笑问:“申舵主找我何事?” 眼瞧着杨臻出来了,申德胥总算是踏实了,他直接道:“这些日子以来申某心中一直有些疑惑,今日算是有些想明白了,所以有些事申某希望兄弟你能给我个解释。” “你问。”杨臻歪头看他,恍若是旁观别人家的闲事。 “夜牙玺没失窃之前,帮中就有传言说夜牙玺事关朝廷,若不是对此传言的顾忌,我丐帮怕是早就找到宝藏了!”申德胥说得酣畅,旋即又睨视杨臻道:“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偏偏在我们要寻宝藏之时生了这种无稽之谈,又是何人故意放出这样的流言来阻挠我们找宝藏呢?” 杨臻侧脸间收到了裴小棠的一个压着怒气的愧疚眼神,他轻佻一笑又问申德胥:“所以,申舵主想问我的是什么?” “杨臻,你也算是半个朝廷中人,你与流言有无关系不妨坦白说明了!”申德胥厉声道。 裴小棠和傅翀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他们二人可是都知道夜牙玺事关朝廷消息最早是从苏纬那里得来的,杨臻或许不知道,又或许并未打算利用这一消息,可苏纬是杨臻的徒弟,不知情的人怎会相信此事与杨臻无关呢? 杨臻被嵬名岘挡着半边身子,所以倒不至于把自己浑身上下的嘲弄都砸给申德胥,他挑眉玩味道:“申舵主怎么就道我是半个朝廷中人呢?就因为我在朝中六部都有人?” 这话一出,双方之人都有些瞠目。 杨臻明白得很,申德胥敢这么耀武扬威地在自己面前扑棱,无非就是赖着自己此刻无甚内力、横竖不能把他怎么样罢了。不过即便如此,申德胥也不配把他怎么样。先不说嵬名岘肯定会伸手,杨臻这“半个朝廷中人”的身份可比寻常囫囵的朝廷中人不好惹太多了,将军府、太师府、驸马府都是他家,还有“百官之师”方廷和把他当宝贝——申德胥若是个心智健全之人,就绝不会敢动杨臻。 “你……你且直说你与此事有无关系就是了!”申德胥撑着自己的气势说。 “有关如何,无关又怎样?”杨臻笑得好似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 池香川看得都想换边站队。 “若是无关,你依旧是我丐帮的座上宾,若是有关就别怪咱们对你不客气了。”申德胥挥袖道。 杨臻才不会觉得申德胥敢拿他怎样,不过他却也渐渐有了其他的顾虑。他看了看身边的嵬名岘,又朝周从燕和苏纬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心中纳闷,院里热闹了这么久,那两个顶爱凑热闹的人怎么就是不见出来呢? 申德胥阴笑两声说:“先前都道是蒋家公子先散出流言的,可近来申某人深加纠察才知道头一个说夜牙玺事关朝廷的是杨臻的同行之人苏纬!”他神奇十足地环视过众人之后,又问杨臻道:“我听说这个苏纬是你的徒弟啊,你指使你徒弟在我帮内散布这种谣言有何企图?” 原本一直躺在屋脊另一侧的鸿踏雪慢慢坐起了身。他把申德胥的话听了个完整,当下也觉得事有不妙,便侧面一翻,好似一缕轻和的夜风般地出了义方院。 第五十二章 难得一怒 裴小棠虽然气恼,却也怕真的牵扯到杨臻等人,便质问申德胥道:“你怎么就咬定此事一定是谣言?若它是真的,我丐帮岂不危险了!” “若真是朝廷的东西,怎么到现在都不见朝廷来一个人管管?”申德胥说。 杨臻细了桃花眼不知所谓地笑了一下说:“莫不然,你才是真正的朝廷中人?” 申德胥浑身一抖,“你休要血口喷人!”这边吼着,他便要背手掏腰刀,却被嵬名岘一抬脚原路踢了回去。 挑拨离间谁不会?更何况此事杨臻早就有所怀疑了。 “申舵主,你怕是也兜兜转转地听到了些什么,既然你敢过来,想必也是有些成算,为图彼此方便,不如有话直说。”杨臻还惦记回屋睡觉呢,扰人清梦的家伙在他这里一向不招待见。 申德胥狠笑几声道:“你倒是爽快,既如此你就当着咱们的面给个交代吧。” “你想听什么样的交代?我尽量配合你。”杨臻像是在看个笑话。 “你是不是故意放出消息阻拦丐帮寻宝,并且——”申德胥说着斜了面色不好的裴小棠一眼继续说,“与人暗中勾结,意图对我丐帮不利?” 裴小棠听出了申德胥的意思,忍着火气说:“申舵主,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帮主别急着吃心,我也未必是在说你呀!”申德胥的话说得阴阳怪气。 杨臻冷笑一声说:“你这人,泼起脏水来怎么里外不分呢?” “我晓得你的厉害,不过我丐帮也不是吃素的,容不得人随便糟蹋!”申德胥大义凛然地扬手一指杨臻,“你也不要想着侥幸逞强,与你同行的那几个人已经都被我规矩起来了,我劝你还是赶紧老实交代的好!” “你说什么?”杨臻看热闹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蒯粟所站位置恰好可以清楚地看到杨臻眼中尖戾的杀气,他沉了眼色瞅着申德胥说:“老申,你这么做不大合适吧?” 裴小棠阴黑着脸怒视申德胥,听着身边的傅翀催骂申德胥赶紧放人。 “杨兄弟你还是好好说道说道吧,省得咱们误会。”汤有志劝慰道。 嵬名岘剑眉寒目中尽是排斥,在他看来,院中之人皆是不可信之人,杨臻身边就只有他了,他倒是不怕这群人谈不好群拥而上,他担心的是真动起手来自己会顾不及杨臻。 “把人放了,我便跟你说说我知道的。”杨臻的桃花眼此时瞧着竟也十分怵人。 “你怎得还想着跟我们谈条件?”申德胥冷笑。 “你是在威胁我?”杨臻眯眼,他倒想先看看明白申德胥的“我们”到底是什么范围。 “申德胥!”裴小棠终于开口吼道,“你把丐帮当什么了!山魈土匪吗?” 围观者几位分舵主与长老们似乎也觉得事有不妥,不过他们更想知道杨臻到底是否有心戕害丐帮。 申德胥振袖道:“帮主,你也不会答应外人变着法儿害咱们吧?今日若不让他杨臻给个明白说法,我们是绝不会罢休的!” “怎么个不罢休法儿?” 百里启悠悠荡荡地转进了后院。 这个破院子真是一天也不许他清闲,他刚到大明湖还没溜达完半圈就被鸿踏雪急三火四地吆喝回来了。往回赶的路上他就骂骂咧咧地碎了一路的嘴,说这丐帮再有什么事他都不管了,明天就领杨臻回汉中。 一群人看见百里启后顿时就安静了——其实主要就是喋喋不休的申德胥没动静了。 从前裴令聪喝高了,不知深浅地上了试武大会的擂台,然后就被杨臻一脚踹了下来。于此,申德胥也有相似的经历,早些年他揣了一身本事赶到中都,想要借试武大会的机会在中原大噪声名,但却正好赶上了百里启的霸场之期…… 这两回不同的是裴令聪不学无术并没有什么真本事,但申德胥却是在滇南闯出了些名声且有颇有本事的,相同之处则都是一脚的事。 申德胥摆动着眼睛看着百里启站到杨臻身前将杨臻的另外半边身子挡住。 “百里大侠莫要误会!”宗家仁连忙解释道,“我等只是有些事想问问贵门中的杨小兄弟罢了。” 百里启扫了他们一眼,侧脸唤道:“十三。” “嗯?”杨臻抬眼与他对视。 “困不困?” “嗯。” “那就回屋睡觉去吧,明日咱们回汉中。” 周围的丐帮人面上顿时千秋变化。 “不急,申大舵主的问话我先答了再说。”杨臻把目光调集到申德胥脸上说,“夜牙玺与朝廷有关的传言绝无虚处,不过我并不为朝廷办事,丐帮之事发展到如今朝廷之人却从未出面,必定是潜藏在某处暗中监察,尔等若想替朝廷寻宝尽一份力,大可继续执着下去。” “你这般说自然是轻巧,可夜牙玺已然丢失,丐帮即便是想再做什么也是不能了。”胡威长哼声摆手道。 “这也是我想问一问申大舵主的,不知申大舵主这半块夜牙玺是何处得来的?”杨臻肚子里的坏水十分汹涌,“我不是丐帮中人,你大可不必胡扯些冠冕堂皇的话来糊弄我。” “我自有法子……”申德胥道。 “我没问你方法,”杨臻笑道,“如白日里我那宝贝徒弟说的,鸿踏雪已经找过了少林、聚剑山庄、承贤山庄和太师府四处的夜牙玺,余下的那四处也各有其位,神兵城一共就造了八个,你这半个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申德胥的慌张一时难掩:“这……关你甚事!” “钱庄主,”杨臻看了看一直站在圈外围观的钱津达说,“不知鸿踏雪偷了贵庄的夜牙玺之后是否完璧归赵了?” 钱津达皱眉点头道:“确实如此,小兄弟怎么这么问呢?” “巧了,太师府的夜牙玺被盗之后也还回来了。”杨臻又看向申德胥说,“因为这些都是假的,鸿踏雪懒得留在手里。” 申德胥的面色突然有些惊恐了,他应该也是明白了杨臻的意思。 钱津达眼中也是不可思议,他皱眉道:“杨小兄弟的意思是……” “申大舵主的夜牙玺被偷走十几日了,仍不见鸿踏雪归还,这其中到底是什么情况还用我明说吗?”杨臻吊了吊嘴角,给了申德胥一个张扬的嘲笑,“更何况当时想偷那半方夜牙玺的不止鸿踏雪一人,七师兄当夜牵拦住的人正是雁寻梅的帮手。” “什么?!”丐帮众人皆是瞠目。 “窃鬼怎会在此?”池香川等人面面相觑。 “此刻那半方夜牙玺到底是在鸿踏雪手中还是雁寻梅手中已经难以确定了,不过不管在谁的手里,诸位都难再寻回那半方真的夜牙玺了。”杨臻说。 “怎么会这样……”胡威长咬牙道。他是气恼,申德胥则是彻底的慌张,尽管他念叨的话与胡威长别无二致。 “怎么?”杨臻笑道,“看申大舵主的样子,难不成你都不知道自己手中的夜牙玺是真的?既然如此,你又为何非要怂恿丐帮众人去寻宝呢?” 申德胥汗如豆大,他压了好一会儿慌张后指着杨臻嘶声道:“这不过是你一人的揣测,这般不遮不掩地说出来难道是想挑拨我丐帮内部的关系!” 百里启的脸上尽是烦弃,眼看就忍不住要动手了,杨臻却又拦住了他。 “那你把你的一己揣测说出来岂非是要挑拨丐帮和逆元的关系?顺便还让将军府不待见你们?”杨臻仰头斜视他笑道。 “不不不!”宗家仁连忙道,“丐帮绝无此意!”他经事多,心中明白杨臻只提一个将军府纯粹只是懒得多说,若是杨臻真不开心,连带着不开心的又岂止是一座将军府? 第五十三章 兔死狗烹 “杨公子莫要生气!”池香川好声劝慰道,“若真是有什么误会,此刻解开就是了,可千万不要坏了咱们几家的交情啊!” 申德胥慌于被群起讨伐,便左右拉扯道:“诸位舵主长老,咱们丐帮上下一心,可千万不能被外人挑拨了关系啊!” 听了这上下一心的话,一向不服的傅翀还未嘲笑什么,霍达就先一步笑出了声,他是武痴却不是瞎子,这些天来申德胥怎么和裴小棠逆着来的事他都看在眼里,哪里有什么“上下一心”之说?这家伙就是最大的贰心。不过霍达也只是大笑,却也没说什么。 杨臻笑看申德胥:“你这半方夜牙玺难不成是从星爻台请来的?但平野先生几十年了都不近世事,又怎么与你同流合污,可是——余下的那三处你仿佛跟谁有关系都不太好,你倒说说看,你带来的夜牙玺到底是李翛然的,还是神兵城那俩门徒的?” 申德胥的脸上难看得很,丐帮其余的人们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申德胥,你难不成真和此二者有干系?”裴小棠拧着眉头看他。 杨臻才不在乎申德胥串通了谁,即便是申德胥真的和神兵城有关系他也懒得回家报告一下。可是丐帮人在乎啊!且不说他们之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十分介意巫奚教的魔教之名,他们更害怕的是丐帮与神兵城扯上关系之后会被朝廷另眼相看,加以“照顾”。 “申舵主,你若是跟神兵城旧人有联系,岂非是置丐帮于险境吗?”宗家仁的不安尚存侥幸。 “这……”申德胥终于是无话可说了。本来他得了消息之后便信心满满地来找杨臻兴师问罪,想着就算讨不回什么总能把他们逆元的人挤走,可如今却是要把自己赔进去了。 丐帮人关心的是申德胥到底通了谁,杨臻在乎的则是另一件事了。 “立刻放人。” 周从燕他们四人一直未出现,怕是都被申德胥拘起来了,苏途安若是也在其中或许还能保护另外三人,可如果苏途安真的在其中又为什么会被抓走呢?想来不是伪言软禁就是中了什么招无法抵抗了,不管是哪一种,杨臻都不想多耽误。 “听见了没!”傅翀看申德胥不肯回答便急喝道,“赶紧说啊!你到底想怎样!” 池香川也急忙催道:“你这是要让丐帮陷于不义啊!快把人放了吧!” 申德胥环视一周后最终将目光停在了钱津达身上。 周围的声讨一时难平,原来与他还有些支持的分舵长老们也不再为他说话,他在讨声中万分无助,连自己最付信任的人也不再管他了。他背手搭上刀柄紧了紧虎口,尚且在迟疑要不要竭力一搏:杨臻此刻就是个废人若是挟持了他,再加上手里押着的那四个人,或许还有…… 杨臻眼中也是越来越狠,他已经很不耐烦了,他正想来些硬的却突然发现申德胥有了一丝异样——申德胥的天突穴几不可见地鼓了鼓,紧接着廉泉穴猛地一紧。 前后之事如此之紧,杨臻刚在心中暗叫一声不妙,申德胥就满目惊恐地瞪着眼看着杨臻、兀的上反出了一口黑红黄褐相杂的血浆、直挺挺地仰面横在了地上。 在申德胥有所动迹之时,百里启和嵬名岘纷纷把杨臻往后揽——他们都怕是申德胥要狗急跳墙。 一众人瞠目看着突然横在了地上的申德胥,一时间都有些懵了。胡威长最先反应过来,他蹲到申德胥旁边,摸颈探息了片刻后,抬手阖上了申德胥圆睁的眼,摇头道:“畏罪服毒了。” “这……” 一众人都有些难以接受,尤其是裴小棠几人,虽然方才他们吵得十分不愉快,但他们也都觉得申德胥罪不至死。 杨臻推开百里启和嵬名岘也到了申德胥的尸首旁。 “十三……”百里启也跟了过去。他怕申德胥没死透再跳起来给杨臻一刀。 “什么毒?”裴小棠最近才中过毒,所以对毒总是更加警惕一些。 胡威长凝目看向了对面的杨臻,等着他给出了答复。 杨臻将申德胥的尸身看过一遍后,颦眉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若佟兄弟你也看不出来他这是什么毒吗?”晁柝觉得不可思议。 杨臻视线不离申德胥,“我并未见闻过类似情状之毒。”申德胥确实是中毒而死,不过杨臻十分怀疑畏罪自裁这个说法,就凭申德胥临死前看他的眼神——决心自杀的人或许会为死亡而痛苦,但却不会为意料之中的死亡而惊恐。 “难道又是五毒宗的东西?”钱津达发问。 院中之人一阵窸窣议论之后,胡威长也拍拳道:“对啊!五毒宗的毒物随便拿出一件咱们就都不识得。” 汤有志也连连点头道:“上次暗刺之人带着的不也是用了五毒宗的毒嘛!这么说来,难不成申德胥是和五毒宗有勾结,夜牙玺和刺杀帮主之事也是与五毒宗一同谋划的?” “这就难怪他要自杀了!”胡威长作恍然大悟状。 “佟哥!”周从燕拉着季菱跑进了后院。杨臻别的不管,直接迎过去接住了周从燕的熊抱:“你去哪儿了?” 周从燕和季菱手忙脚乱地描述着他们今晚的经历,一低头瞧见了地上的申德胥顿时被吓得一声尖叫。 “小师父!”苏纬也跑了过来。他后面还跟了搀着刘聂的裴令聪和苏途安。 裴令聪在旁偷听到申德胥绑了周从燕等人后就满院里到处找人,中间还碰上了鸿踏雪跟他一起找,只是搜遍了义方大院都没能找到。后来亏得遇上刘聂提点,在义方大院外的杂屋中找到了周从燕四人,当时他们四人正遭围攻,苏途安一保三正吃力之际,刘聂帮他一同击退了一帮对他们招招杀手的人,只是在打斗过程中刘聂被人暗伤,一颗节钉被定在了他的后肩上,让他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 杨臻向刘聂道过谢并给他搭脉查看。 “怎么样?”裴小棠紧声问。眼看着外门之人在他们丐帮的地盘接连出事受伤,他怎么向武林交代呢? 杨臻轻点了刘聂的俞府、气户二穴,说:“是五毒宗的‘三刃七空镞’。” 和当年他在飞来峰之下替陈默挡下的暗器一样。比起其他粗制滥造的毒药,这算是五毒宗中少有的精细之物了。三寸长的二节钉侧立三棱,钉头上有七个细不可见的针孔,正是藏毒之处。此物据说是隗毒老鬼的弟子冷十八造出来的,毒不致命,只是让人内腑小伤、身麻气阻、失去反抗能力罢了,及时医治自然无碍,只不过钉镞必须取出,不然会憋断一整条经脉。 以杨臻如今的状况,只能先帮刘聂把毒解掉,至于取镞就只能等自己冲经恢复或者是拜托林年爱了。 “又是五毒宗!”胡威长怒而跺地道。 杨臻看向裴小棠和申德胥说:“裴帮主,我去给刘兄拟方抓药了,至于此人……” 裴小棠点头道:“若佟你先去吧,这里我会打点好的,等把事理清楚了我在与你说。” 刘聂被裴令聪和苏途安搀回了房,杨臻几人也一起去跟着开方了。路上百里启还悄悄警告杨臻别再不计后果得救人了,杨臻直道不会,眼下需要他做的事左不过就是开药施针罢了。片刻之后纪老大夫便由蒋固宁请来了,杨臻把方子给了纪老大夫并问院中是否有着几味药,纪老大夫答应着赶忙回去取药煎上。 院中拥拥簇簇地吵闹了一盏茶的时间之后便安静了,应该是收完了尸散了场。 第五十四章 疑窦隐现 义方后院日晷台上的针影行至辰格之时,苏纬和蒋固宁便到了嵬名岘的房中。 “小师父,我已经跟刘聂说好了,他也应下来了。”苏纬有些犹豫,“可是带他回药师谷真的没事吗?” “他救了你们,帮他自然是应该的,再说药师谷也不是个生人勿入的地方。”杨臻说。他没法帮刘聂把镞钉取出来,就只能回去拜托林大爷了,总不能让人好心襄助一场却落个半身不遂的下场吧。 苏纬饱读《山海志》,没踏进药师谷之前还真当那里是凡人勿近的仙境,如今认得了,才知道它确实是仙境,只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近人情。 蒋固宁也道事都办妥了,他与嵬名岘也随时可以动身。他拽着嵬名岘过来就是为了替他爹蒋文彬给丐帮搭手,如今始作俑者已死,他们自然也可以扬手离开了。 其实主要还是嵬名岘想走了…… 周从燕把煎好的药搁到杨臻面前说:“你七师兄说晌后就能走。” 百里启是真的在这里呆够了。 杨臻捧着碗安静了许久才说:“再等等。” 周从燕从旁边打量着他的模样问:“你是还有什么挂心事吗?” 杨臻抬眼把屋中的人看过一遍后说:“申德胥死得蹊跷。” 屋里的几人纷纷疑惑,他们或目睹或听闻,都是十分清楚当时情形的。 “他不是服毒自杀的吗?”季菱纳闷。 周从燕也觉得奇怪,“当时你们那么多人围着,个个都是高手,有谁能当着你们的面把他杀了?” 杨臻总有疑惑,就凭申德胥发觉自己要死之时那个样子便是蹊跷的。 “阿衡,你在《山海志》里有没有看到过一种隔空操控的毒?”他问。 “隔空?”苏纬翻着眼睛似是看天书般地回想了片刻一拍手道:“殉蛊!” “什么东西?”蒋固宁懵得厉害。 “从前竹叶青造出来的,好像说都是一对一对的,每套蛊里雌雄两虫,一个给人吃一个留在外头,只要外头的蛊虫活得好好的,吃掉另一只蛊虫的人就能跟没事儿一样好好活着,但外头的蛊虫要是死了,另一半蛊虫就会立刻爆毒把人毒死,就跟殉情一样,所以叫‘殉蛊’。” “咦……”周从燕和季菱一阵恶心。一提起蛊虫,她们便想到了那种弯弯扭扭地蛄蛹着的大胖虫子。 “可是……真的会有这样的东西吗?”蒋固宁光是听着就觉得不可思议。 苏纬也道并不确定,这只是他从《遗孤纪》上看来的,并未曾切实见过。 “你是怀疑申德胥被人下了殉蛊?”嵬名岘问。 杨臻点头。 想来想去,若真有隐情的话只能是如此了。他从《岐黄漫路》里看到过有关殉蛊的只言片语,如银斑青莲一样,殉蛊也是药师谷的污点之一,不同的是殉蛊记载的太过简略,连中毒之例都没有,完全不是被重视的样子。杨臻十年前看来的这些东西,十年间也没再用到过,如今已经有些忘了。 “若真是如此,是谁给申德胥下的蛊?”苏纬问。 “那就该是申德胥背后的人了吧?”周从燕说。 几人纷纷点头,如此的话便是申德胥身后之人发觉败事在即,所以杀了申德胥撇清干系。只是这人藏得实在严实,申德胥生前的诸多动作都未曾见有何人与他为伍过,如今便更难查证了。 蒋固宁揪心道:“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裴叔叔啊?” “自然要说。”杨臻点头。 “那你还走得了么?”嵬名岘看他。 杨臻鼻呼一声,无所言语。这只是其中一桩,他更在意的事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去年崆峒和峨眉的事一样,若是他能早些想到兴事之人的目的或许可以少死几个人。有了那两个前车之鉴,他所想到的首先目的也就是裴小棠的帮主之位了。 “百里师兄应该不会让你继续呆在这儿了吧?”周从燕说。其实她也不愿意杨臻在这里多留了,她是喜欢凑热闹不假,可热闹若是让杨臻不得安宁的话那还是算了吧。 “让我看看。”杨臻说。 晌后,杨臻顶着日头去看过刘聂之后,又转去了裴小棠的房间,临进屋之时,正好遇上了睡眼惺忪地在院中荡悠的裴令聪。 “出来晒太阳?”杨臻问。 “昨夜折腾累了,今天可差点没把我给睡死。”裴令聪往杨臻身上一挂说。从前他说这话多半是操劳过度肾虚体乏,但这回倒是真的被公务累着了。他抬手挡了挡耀眼的日光自嘲道:“说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要是放在我这,怕是早完蛋了。” “赖床的虫子饿死鸟,你也有你的好处。”杨臻捋直他的脊梁骨说。 裴令聪吃着劲龇牙咧嘴道:“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在夸我呢?” “你猜的没错。”杨臻轻轻一笑,勾拉着他往裴小棠屋里一起去。 “干嘛干嘛,我还想再回去补补神儿呢……”裴令聪说。 “有件事,你得跟你爹一起听听。”杨臻说着,开门把裴令聪塞进了裴小棠的房间。 关于殉蛊的猜测,只能说与裴家这对父子知道。一来此事尚不确定,二来申德胥一直是独来独往的作妖,即便是兴事呼群之时也并未有谁真和他明面着勾搭过,所以往坏处想的话,于裴小棠而言丐帮之内任何有本事的人都是他需要提防的对象。 裴小棠虽然也惊诧于世间竟然还有殉蛊这种奇罕物什,但对于杨臻关于帮内有人觊觎帮主之位的猜测他却一点也不意外。 “这个帮主之位本来就是老帮主白白给的,在丐帮之中我既无声望又无本事,若真能有合适之人,我让贤也是应该的。”裴小棠倒并不气恼。 裴令聪可没他爹看得这么开,拍案道:“爹你说什么呐!专门给你了就是你的啊,干嘛要便宜了旁人?” 裴小棠摇头,他身为帮主守着天下第一大帮,自然不能一顾不顾地就撒手不管了,他道:“我是可以让贤,但若是有人为争帮主之位兴风作浪耽误丐帮,我自然是容不得他的。” 杨臻倒是真佩服裴小棠的觉悟,这基本上就是半尊佛陀的境界了吧? 裴令聪理解不了裴小棠的想法,转而问杨臻道:“若佟你是要离开济南了吗?” 杨臻点头:“打算。” “唉……”裴令聪一脸不舍,“你走了谁挺我呀!” 裴小棠摇头笑道:“若佟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 “我做的事都没什么用。”杨臻笑叹。 “瞎说!”裴令聪玩闹着给了他一锤,“豁了命的事世上有几个人做到?好兄弟!”裴令聪给了他一个熊抱说:“你放心吧,哥哥我也要改邪归正了,我爹好说话我不行,我以后得好好替他防着底下那群不安分的老二们!” 裴小棠在一旁乐了出声。 裴令聪当是他不信,好一番表决心之后又对杨臻说:“真的,若佟,反正我那酒窖也是你的了,你走的时候就加一辆马车搬走它吧!” “不至于吧?”杨臻也乐了。 “怎么不至于?”裴令聪按着桌子几乎是要站起来了,“从前我只顾着跟女人横七竖八地快活,从来都不知道我爹这个帮主做的这么辛苦,我今天把话说下了,你替我作证,要是我说到了没做到,我就……我就出家敲木鱼去!” 杨臻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裴小棠,咋舌道:“没必要说到这样吧?哪座庙能装得下你啊?” “我不管!”裴令聪算是打定了主意,“我就是要说到做到!” 第五十五章 后事难理 杨臻离开济南以后的第二日,丐帮基本就已经恢复到了申德胥兴事之前的模样,但也有不同之处,比如不再赖床风流的裴令聪。 这日大清早裴令聪就从屋里出来了,院里的丐帮弟子这么早瞧见他也差不多是习惯了。他今日打算的是把他从前撂在青窑红楼里的家当都取回来,所以找了俩沈阳分舵的弟兄就一起出门了。 今儿个倒是鸿运当头,裴令聪一出义方院的大门口就瞧见了门外有四只狗在聚众淫乱。同行的两个弟兄好一番笑话之后又扯上了裴令聪从前的风流韵事,其实他们总还想着裴令聪是要带他们出去快活呢。 不过裴令聪决心下定,回绝起来更是义正言辞,一马当先地冲去给自己搬家当了。他这副雷厉风行的样子,倒是让两个陪跑的人彻底绝望了。 三个人扛着几个大包袱回到前院的时候,大堂中正在商议申德胥留下的问题以及重新推任出一个大理分舵主。 对于申德胥背后之人,丐帮众领头人也是各有猜测,大多数人都受了杨臻之前猜测的影响,觉得申德胥有可能是被朝廷指使的,这虽是他们比较相信的,但却也是最无奈的。如果真的是朝廷想要利用丐帮的力量寻宝,他们能怎样?毕竟眼下什么结果都没有,他们也不愿冒着风险向朝廷问责什么。 可是想的比较深入的人也有其他的疑惑,比如蒯粟便提出,朝廷如果真想找到宝藏,为什么时至今日才动手呢,从前抚江侯势力尚存的时候为什么不动手呢? “或许朝廷也是最近才有真夜牙玺的下落吧?杨臻不是也说了嘛,鸿踏雪找了多年才遇上一回真的。”汤有志猜测道。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再考虑一下杨臻提的另一个问题了。”宗家仁说,“申德胥那半方夜牙玺从何而来,这是咱们查出他身后之人的唯一线索。” “申德胥已死,咱们又如何追查呢?”胡威长说。 “他虽然死了,但和他谋事的人尚在。”裴小棠撑臂坐在上座说,“我们虽然怀疑此事与朝廷有关,但也不得不想到其他的可能。” “什么可能?”胡威长问。 “若佟说过,手中尚可能有持有真夜牙玺的人无外乎那几个,他们就是我们调查的方向。”晁柝说。 胡威长的暴脾气上来了,拍桌吼道:“杨臻杨臻,这是咱们自己门内的事,为什么总要听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这话说出来晁柝和傅翀率先不乐意了。 “胡长老这话就说岔了,这些日子以来若佟为咱们丐帮做的事咱们都看在眼里,你说若佟是外人,那帮主危困之时你这个自家人又在哪儿呢?”傅翀和他脸贴脸地比眼大。 胡威长火了,“你——” “好啦!”宗家仁脸色也不太好,“事还没开始办,你们两个就先窝里斗了?”到底是他辈分高,训出话来人们也肯听。他愠目看着堂中之人各自重新归座之后又道:“杨臻的话若真是有理,咱们自然可以当作参考意见,但我们也该有自己的成算,总不能只等别人来提点吧?” “还是宗长老明事理!”胡威长斜眼瞟着傅翀高声道。 傅翀撇嘴一笑与他怼道:“宗长老当然明事理,人家这话就是说给你听的。” “你——” 胡威长又要跳脚之际,裴小棠终于出声了。 “够了!” 堂中一阵安静,几人面面相觑之后,汤有志轻咳一声以作发声准备道:“要不咱们……先商量一下大理分舵主的事?” 裴小棠点了头之后,一直没插话霍达池香川等人才连连附和称好。 堂外的裴令聪摇头叹气地经过大堂进了后院说:“瞧他们吵的那样儿,真不晓得啥时候才能成事儿。” 与他一起搬腾包袱的二人哈哈道:“不过也没多大点儿事儿吧?咱们人多,查点事儿又不难,选舵主的事上头开开会也就是了。” 裴令聪只能心叹但愿如此,虽说他说下了大话,但要是真来事了他还真不一定有信心能处理好。 晌饭之时,晁柝找上了裴令聪,他倒没旁的事,只是犯瘾了来讨点酒喝罢了。可一问之下才得知,裴令聪真的把酒全都让杨臻带走了。 “一点儿不剩?”晁柝怎么都不愿相信。 裴令聪觉得无所谓,“上回若佟帮你治伤的时候我就跟他说好了,酒窖送他了,所以他走之前我就都给他打包装车了。” 晁柝啧啧称奇,直道佩服,他虽然也十分稀罕杨臻,可若是换成他,他可不舍得把一地窖的就都送出去。 “怎么的,”裴令聪看他那副惋惜模样问,“晁叔你是酒瘾上来了?走,咱们去酒馆搓一顿!” 晁柝也顺着随他一起出了屋,有秋露白做补偿,但也可以弥修一下他的遗憾。 “你们商量出个结果来了没?” 裴令聪和晁柝对面而坐并给他满酒问。 “没呢。”晁柝摇头,他喝了口秋露白后,痛快地赞了声“爽”。 他虽然也听傅翀提过说裴令聪这小子要改邪归正了,可他却也没当真,毕竟裴令聪这副浪荡子的模样已经保持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说归正就归正呢?所以要是裴令聪不主动问,他还真没打算说。 “调查申德胥那家伙的事还好,只要帮主的命令发下来了,咱们几个分舵各回各的地盘派人去查也就是了,可给大理分舵挑新舵主的事就有些烦了,申德胥的徒弟不止一个,大理分舵中算得上有些本事的人也另有其人,再加上担心再出第二个申德胥,也有人提议说从外头派个人去重新打理的,总之主意不少,但到底用哪个没什么准儿。”晁柝又灌了一口酒,他是个粗人,这辈子唯一的那点子细腻都放到子规之画上了,所以在堂里听了半天各执己见的嚷嚷声也是头大的厉害。 裴令聪问:“申德胥的徒弟们靠得住吗?那家伙教出来的人得啥样?” “旁的倒也一般,按照他们大理分舵讲究的,汪平和方遏云是申德胥顶好的俩徒弟了。”晁柝撤了撤上半身好让堂倌把饭菜摆上,“那俩人我都见过,汪平大概跟申德胥是一个脾性的人,至于那个方遏云,看上去木木呆呆的,说话还结巴,年纪不大、形象挺好,不过这样怎么能做好舵主呢?” 裴令聪听着寻思着,跟申德胥德性一样的自然不行,木楞的人镇不住手下之人就更不能用了。“还有没有其他的人选呢?”他问。 “还有个是在大理分舵中比较有人望的,叫尤老六,岁数不小了,从前一直算是申德胥的半个副手。” 裴令聪撇嘴道:“还是申德胥的人呀?” “应该不全是,听说夜牙玺的事他几乎都没参与呢。”晁柝摇头。 “那他这个副手岂不是太空架了吧?” “眼下咱们在乎的是他是不是个多事的,若是个老实踏实的人,倒也可以考虑考虑。” 裴令聪点头赞同,不过他到底是更希望有个身家清白的人让他爹平静一些。他又问:“还有呢?不是说还有人打算推举大理分舵之外的人吗?” 晁柝往嘴里捡了两颗花生米嚼了嚼说:“这个就彻底是见仁见智了,谁都有自己更看好的人选,不过说到底还是要看帮主怎么抉择了。” 裴令聪听着,他是觉得这事不难办,由一帮之主觉得就是了,可他也了解自己那个爹,就算是自己有主意也会先去问问宗家仁他们的意见——他从小就觉得他爹这个帮主当得有些窝囊。 第五十六章 辣手拔针 杨臻离开济南之时基本带走了义方大院里剩余的客人们。杨青因为伤得重,所以被留在了义方院由裴令聪照顾,并且还被要求直到彻底好全了才能回京城。苏途安也被苏纬打发回山海阁了,不过苏纬给苏途安的任务也十分冠冕,一说是回去汇报丐帮近日发生的事并悄悄护送《五毒书》回载世堂,二者是向苏为筹道喜,再过段日子他老人家就要有孙媳妇了。 杨臻等人一道南下,百里启是要回汉中的,但杨臻并不打算跟他一起回家报到,所以他们便在过了兖州城之后分道而行了,到中都之时,蒋固宁和嵬名岘也与他们分了途。如此一来,杨臻一行便剩下了六个人继续南行,除却苏纬季菱,他们还带着刘聂,以及那个明明就一路尾随却总不现身的鸿踏雪。 到崇安之时,已经是四月里。这个时候的武夷山颇为醉人,虽不似五月间的烟雨朦胧,但漫山遍野的山花开得十分恣意,山麓山腰各有颜色,缤纷的繁英令人有些分不清赤橙黄绿。 马车被停在药师谷口,杨臻早一步去找林年爱交代,其余的几人则一坛一坛往谷里搬酒。 刘聂现在手脚也利便了,搬起东西来倒也不费劲。他跟着苏纬和周从燕在谷中进进出出的时候就听见那几间屋里有些喧吵动静,不过周从燕和苏纬都解释说那是林神医在和杨臻聊天,不必去管。 酒坛子搬完之后,周从燕就拉着季菱去找老蔡玩。苏纬不想让刘聂在院里听他小师父挨骂,于是便领着刘聂去山谷后端溜达。 他俩顺道拜访过老蔡之后去了茗溪,药师谷对于外人而言实在是一种令人陶醉的震撼。其实巫山上的风物也算得上是一绝,江湖门派里大多有自己骄傲的风光,像巫山神女峰上的望北天宫、昆仑派的玉虚神境之类的,提起来都是让人心驰神往的地方。不过即便是在巫山看惯了美景的刘聂,面对着药师谷之时也是觉得惊艳。他觉得这个地方很眼熟,大概就是梦中仙境的样子吧。 苏纬指了指茗溪说:“你尝尝看。” 刘聂劈拉着腿蹲在茗溪边上捧了一把溪水吸了一口,不禁咂了咂嘴,仔细品了品舌身的甘甜。 “甜吧?”苏纬的大眼睛里尽是骄傲的期待。 刘聂点头:“好甜啊。” “嘿嘿!”苏纬如愿以偿后又开始吹嘘道,“药师谷的泉水可不一般,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包治百病?”刘聂听笑了。 “当然!”苏纬不愿示弱,“还能解百毒呢!” 刘聂自然是不能信这白水能有这神效,不过他也乐得和苏纬说笑。“这么说这该是从天上瑶池里流下来的天河吧?” “那是!”苏纬不羞不臊地说。 周从燕小跑过来喊他们俩赶紧回前院,说是林年爱和杨臻的话说完了,眼下可以帮刘聂把身上的钉子了。 再见面之时,杨臻的两个耳朵红的通透,像是害羞过头,又像是冻坏了耳朵。 “杨兄,你这耳朵是怎么了?”刘聂坐在榻上扒掉了上半身的衣裳。他这半身的模样跟通常习武之人一样,有疤、不白,瞧上去十分精壮。 杨臻把林年爱要用到的东西一一摆在了桌上,两只手捂了捂耳朵说:“没什么,刚才老爷子帮我推拿来着。” “推拿?”刘聂收了收下巴。看他耳朵的模样,要说是推拿的话,那怕是要把他的耳朵给拿下来吧。 “对啊,手法可好了,你待会儿要不要体验一下?”杨臻颇为好客。 刘聂婉拒道:“不用不用……” 林年爱攥着块汗巾擦着手进了屋,他看着已经光好膀子的刘聂问:“这是准备好了?” “劳烦林先生了。”刘聂扭了扭上半身,把插着三刃七空镞的后肩朝向了林年爱。 “怕疼不?”林年爱把汗巾往桌上一扔问。 刘聂听了这话立刻笑出了声:“习武之人怕什么疼呐!” 杨臻挠了挠嘴角。 “说的也是。”林年爱点着头斜眼瞟了杨臻一下。 杨臻松了口气,索性林年爱没继续当众挖苦他。刚回来那会林年爱教训他的时候他就跟林年爱说过了,这回有外人在怎么也得给他留点面子。 林年爱搓了搓手按住了刘聂的肩膀说:“那你就忍着点吧。” “啊?” 刘聂尚未反应过来林年爱的话是什么意思,就被林年爱二指掐着天髎和秉风使劲一推,然后就感觉自己后肩的铁钉子被歘的一下拔了出来。 “哕——” 这一下直冲天灵盖的疼把他顶恶心了,一口老气呕出来歪在了榻上。 杨臻紧了紧面上的五窍,真是看着都觉得疼。 林年爱朝杨臻咯了声舌,杨臻便拿了早就准备好纱布拍在了刘聂后肩还在嗞血的伤口上。 “刘兄真乃爷们儿啊!”杨臻给他按着伤口憋笑道。 刘聂长长地换了几口气后才被杨臻拉着重新坐了起来。他的胳膊暂时动弹不了,只能朝林年爱点头道谢,“多谢林先生……” 其实刘聂方才要是说自己怕疼的话,林年爱八成就不会这么生猛了。当初杨臻胸口上那根三刃七空镞被取出来的时候,杨臻几乎是没什么感觉的,因着杨臻被惯的实在经不住疼,所以当时林年爱又是施针又是喂药,把杨臻拾掇的掐一把都觉不出疼来之后才动手的。 这大概也就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怕疼的孩子少受罪吧。 “得了,拔出来就没事了,在老夫这里养两天就行了。”林年爱说罢,半举着两只挂着血的手出了屋。 刘聂把林年爱谢送出屋后,望着门口,等着杨臻手脚麻利地给他裹好伤口之后才小声说:“林神医跟看上好不一样啊……” “刘兄你方才说不惧疼痛,所以林先生才快刀斩乱麻的。”杨臻把纱布系好说。 刘聂慢腾腾地穿回了衣服,自嘲地笑了笑说:“也是,这点疼算什么,哈哈……嘶——”他本想潇洒一下,结果张嘴大笑了没两声就扯到了肩膀上的口子。 “当心当心。”杨臻把家伙事们拾掇好说,“你养伤这几天不能总在屋里憋着,去外头溜达溜达吧。药师谷不算大,不过要是慢慢转悠地话也够逛几天的。” 刘聂咧着衣襟跟着杨臻出了门,扭头往山谷后头看了看,使劲吸了一口往远处肉眼可见的仙气说:“老早就听说武夷仙境美如梦,没想到竟然真有身临其境的时候,这要是回去一说,肯定会羡煞他们的。” “牛皮可以吹,人可别往这儿领啊。”杨臻语气玩笑道,“林先生可不是个热情好客的人。” “哈哈哈!”刘聂捂着自己的伤口笑道,“了解了解,仙人都喜欢清净逍遥的生活,我若是有这么座仙谷,肯定一个人都不让进。” 杨臻笑得十分得意,其实不止林年爱不愿药师谷泛滥成灾,他也觉得仙境不该让凡人随意踏足。 这天底下让人心生敬畏之处不多,除去昔日的四大奇门,昆仑神境当属天下第一,药师谷虽然也让世人歆羡神往不已,可终究是不比上不许外人踏足的神境玉虚了。世人都是向往仙境,敬畏神境,这也算是一种不成熟的自知之明吧。 “杨兄你呢?大概何时能恢复?”刘聂异想过后重新问。 “我?”杨臻一点也不着急,“反正是回家了,好不好的也就那样了,我无所谓。” “杨兄为了丐帮也是受罪了,我自问若换做是我,怕是没有这般的魄力和境界。”刘聂由衷地佩服道。 “我可没那么凛然,”杨臻说,“只是不愿眼看朋友丧父罢了。” 第五十七章 以酒换酒 因着刘聂对周从燕三人的救助之义,这两日刘聂在药师谷里的日子过得也十分滋润,只是这逍遥日子还没过几天,他就又听见了林年爱和杨臻的吵吵声。 通过在院中旁听的苏纬等人的转述,刘聂才知是杨臻想出去逛逛林年爱不让所以闹起来的。 “那……”刘聂还尚未把仙境看遍,虽说不至于赖着不愿走,但总是有些不舍的,“杨兄可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周从燕坐在竹编的小凳子上朝屋里巴望道:“够呛,没以前抗揍了。” “这……”刘聂对这个回答有些无语。 杨臻嗖的一下从屋里窜了出来,紧接着,林年爱也提溜着笤帚疙瘩追了出来。 “给老子站住,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好啦!”杨臻龟缩在周从燕身后说,“我只是出去走走,没几天就回来了,能有什么事儿啊!” “你还敢提?!”林年爱一恼,笤帚脱手而出,直奔对面的一撮人飞了过去。 刘聂撤颈甩手,一把攥住了差点插到他头上的笤帚。 林年爱眼下没心思管别人,连句“无关之人赶紧退场”都忘了说,更是把前几天杨臻说的给他留点面子那茬儿忘了个干净。 季菱看了两天林年爱和蔼的模样,再瞧见他这副炸毛样子难免有些害怕。她缩在苏纬身后小声感慨他小师父人生不易,甚至也生了要逃离仙境的心思。 “我早就好了,没人能伤的了我。”杨臻从周从燕身后露出半个头说。 “你哪回不这么说?啊?是没人能伤你,可你糟蹋自己上瘾,我不看着你点儿以后谁给我养老?”林年爱手上没了趁手的家伙,便指着杨臻吆喝道,“你知不知道做师父的,死一个徒弟老十岁,你是觉得我经得起还是秋清明经得起?” “我是真的不敢了,我发誓,说话算话!”杨臻三指朝天,“我也不走远了,顶多去趟衢州,再远就是回汉中了。” “衢州?”刘聂禁不住问。 杨臻一拍手道:“对啊,很近吧!” “又去衢州喝酒?”林年爱瞅他。 “送酒,这回是送酒!”杨臻说。 林年爱黑着脸将面前的几人看过几遍后说:“你自己去,快去快回。” 一听这话,周从燕他们就不踏实了,可林年爱有自己的想法,把杨臻的这些串串们留在这里,杨臻自己出去的时候也不至于浪得太过忘我,到底会有些牵挂,也会记得尽快回来。 杨臻倒是答应得爽快,他自己一人来往的话确实方便很多。 刘聂旁观片刻后说:“不如我陪杨兄去吧,正好我也想瞧瞧那里的三爿石。” 杨臻还没说什么,林年爱就先替他做了主:“那好,他就麻烦你照顾了。” 三日后,杨臻和刘聂驾车进了江郎山,不过进山之人不止他们二人,还有那个时隐时现的鸿踏雪。杨臻他们在药师谷呆着的那几日鸿踏雪从未露面,但一出武夷山,他就立马现了身。杨臻问他为何偏不肯凑药师谷的热闹,他道是怕林年爱不待见他所以没敢进药师谷。 按照鸿踏雪的说法,林年爱从前的一个徒弟就是在抚江侯府待了段时间而后失踪,所以搞得林年爱自那之后就不怎么待见抚江侯府,而鸿踏雪的师父又曾是侯府的重要人物,鸿踏雪怕惹来池鱼之祸,便直接躲了起来。 有杨臻领路,南竹林自然只如林间小路一般。鸿踏雪之前来过,所以并不拿自己当外人,穿过南竹林后率先吆喝了两声。 宿离绑着袖子拎着铲子从屋后转了出来。 “若佟,鸿大侠……”宿离看着在小院里乱逛的鸿踏雪和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杨臻,笑得十分欢乐,可在看到同来的第三个人之后,脸上的笑就哽住了。 鸿踏雪两边看了看,旋即戳了杨臻一把贼声道:“你看,我就说别瞎领人来打扰宿先生吧?” 杨臻摆开他说:“你赶紧滚出去反省两天再回来吧。” 鸿踏雪大概也是被杨臻轰赶习惯了,所以完全不为所动,反而是勤快地搬起了车里的酒坛。 “离老哥,这位是刘聂,之前在济南帮过我的忙,这回是陪我来给你送酒的。”杨臻拎着坛酒站到了宿离面前塞进了宿离的怀里,“喏,松顶香,你念了多年的酒。” 刘聂拎着两坛酒跟在杨臻后面,满面微笑地和宿离招呼道:“宿先生,听杨兄说了一路,总算是见到您了。” 宿离敛着眉头看着刘聂,良久不语。 杨臻也是觉察出宿离似乎真的有些不高兴,讲真的,认识了这么些年,他还没见过宿离生气呢…… “老哥老哥!”杨臻掏过宿离手中的铲子揽着宿离往阶上走,“梅煎雪还有没?我给你捎来这些多酒,你总得犒劳犒劳我吧?” 宿离暗暗斜了刘聂一眼,旋即笑道:“有,都给你留着呐!你若是不来啊,我还怕它们浪费了呢!” 他们几人来个把时辰之后,宿离总算是肯搭理刘聂了,虽说是搭理,但其实也只是不再冷面相对罢了,若说是和颜悦色地搭话那是绝对没有的。不过宿离待杨臻是依然如旧,这虽然不至于让杨臻尴尬,却也让他明白以后绝不能擅自往这里领外人了。 其实离开武夷山之时,杨臻只把刘聂当做同路罢了,毕竟刘聂当初只说是想看看三爿石,只不过进了江郎山之后,或许是宿离的故事听多了,刘聂竟然也想跟来看看。鸿踏雪确实提醒过杨臻,不过刘聂毕竟帮过他,而且刘聂直言只是好奇想拜访一下,他也就没多想拒绝什么。 宿离喝了两碗松顶香之后,兴致大盛,抽出他的黑木古琴平了平琴弦问:“水曲想的如何了?” “时好时坏,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杨臻单手撑脸倚在矮方桌上说。 “半阙写就都需十年八载,更何况是要补上全曲呢,顺其自然吧!”宿离说着左手单指按下角弦,右手拨出了第一个散音。 杨臻可以跟着宿离打拍,可不通音律的鸿踏雪和刘聂就不行了,他们只能图个好听罢了。刘聂还老实些,就安静地盘腿坐在一旁听着,倒是鸿踏雪,虽然听不懂但照样是忘我地摇头晃脑、自我陶醉。 宿离拨弄着琴弦,一遍山曲尚未弹完,正是惬意之时,杨臻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指按住了徵弦,使得琴声走音,一曲乍断。 突然听不见琴声了的鸿踏雪和刘聂正不明所以之时,宿离抬头看着杨臻笑道:“别闹。” 杨臻不肯撒手,只道:“饿了。” 宿离一声噗笑,说了声“等着”之后,便起身去了厨房。 刘聂瞪着眼看着宿离离开,满脸尽是不可思议。 杨臻瞧见了他的惊诧表情,一边收琴一边骄傲道:“刘兄你有福了,离老哥做饭可好吃了,跟我们家林先生有的一拼哟!” 刘聂愣愣地点头,不过脸上的不敢置信仍是散不掉。 “哎哎!别着急收啊!”鸿踏雪坐到杨臻旁边把宿离的琴抢了过来往面前一横,“今儿大爷心情好,也给你们弹个曲儿听。” 杨臻看着鸿踏雪的咋呼样子,笑得甚坏,又抬手按住了眼看就要被鸿踏雪撩拨到的琴弦。 鸿踏雪摆开他说:“怎么,信不过我啊?别以为只有你们会弄调调儿!” “不是,”杨臻戏谑地眯眼看他,并把琴调了下方向说,“你琴拿反了。” “……”鸿踏雪一阵哑口后,厚着脸皮和头皮道:“大爷我左撇子不行啊!” 杨臻歪了歪头,一副你开心就好的表情,又好心地帮他把琴再次调头说:“盗灵请随意。” 鸿踏雪扁着鸭嘴静静地看了脸前的琴片刻后伸手一推烦道:“不会不会!” 第五十八章 江氏旧事 “慢点吃!” 杨臻看着像是饿了三天的猪一样扒饭的鸿踏雪嫌弃道:“又没人跟你抢,你是吃完这顿赶急去投胎吗?” “你哪里懂得……”鸿踏雪速度不减。他听杨臻炫耀了一路林年爱做的饭如何如何好吃,馋了一路,眼下总算是能有些慰藉了,他怎么会放过。 宿离倒是挺开心的,乐呵呵地瞧着鸿踏雪的模样并问杨臻道:“去年太师府的事有结果了么?” 杨臻摇头,“我能做的都做到了,太师他们想怎么处理我就管不着了。” “你管不着?”鸿踏雪满嘴是饭却还能分出心思找事,“我怎么听说你是拉着嵬名岘那个罪魁祸首去太师府调解的呢?” 杨臻斜眼看他,“他怎么就成祸首了呢,买凶杀人的明明是个江姓之人。” “江姓?”刘聂动了动眼睛。 杨臻笑哼一声道:“虽然太师他们不肯说,不过我猜着这个江姓之人多半是和从前的那个江函有关。” 刘聂看了看静而不言的宿离,又问杨臻道:“杨兄说的是十四年前被抄家的江文杲江大人?” 杨臻点头道:“哟,朝廷的事刘兄也知道?” “若是十四年前的话,江文杲是吏部尚书,与将军府同在京城,杨兄应该也认识他们江家人吧?”刘聂问。 宿离无声地瞥了刘聂一眼,旋即后回看杨臻等着他的回答。 “可能吧。”杨臻毫无波澜,“我不记得了。” “不应该啊……”鸿踏雪使劲咽下了嘴里的饭说,“那个时候你也有八九岁了,也该记事儿了呀!” “是,记事归记事,但我都忘了。”杨臻并不想多做解释。 “那杨兄觉得江氏旧事到底如何呢?”刘聂问。 杨臻问:“什么如何?” 刘聂尬笑两声道:“我等外人听此类事自然是越稀奇离谱越觉得有意思,所以这耳朵里听到了不少跟戏文一样的话。” “戏文本就不是纯粹胡扯来的。”杨臻说。 “这么说杨兄觉得江氏之事有蹊跷?”刘聂问。 杨臻搁下筷子,撑着脸说:“蹊不蹊跷我说了可不算,不过既然有人打着江姓的名头恐吓太师,那应该就是自认不平了。” “不是刺杀未遂嘛,怎么又成恐吓了?”宿离嘬了口松顶香问。 杨臻笑了一声:“我觉得利用嵬名岘的人并不想置闻太师于死地,换作是我,若是真想寻仇杀人,首先不会选在太师寿宴这种时候,既然选了嵬名岘又让他在太师府最热闹的时候动手,这简直是比嵬名岘自己都有信心,如果不是脑子混乱,那就是故意为之了。或许,想把太师做的恶事公之于众也是一种解释,不过于此,朝廷里的文官们比谁都擅长平息这种造谣。” 宿离慢慢放下了酒碗,然后又悠悠地给杨臻和自己添酒。 杨臻接了新酒,一口半碗之后说:“这几次回京都没见有什么动静,八成太师他们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他们大概也想到这个江姓之人不足挂齿了。” “你就不好奇这其中是否有隐情么?”宿离笑得极淡。 “好奇?长辈们不想说我也懒得问。”杨臻并不好奇,“说到底都是这官场上争来斗去的事,没意思。” “你自己还有个当官的爹呢,你在这清高个什么劲!”鸿踏雪笑话道。 “这可就不一样了,”杨臻撇嘴,“不在乎往上爬的人,自然更干净利索一些。” “哎呀呀,也是吼,你们家世代都是将军,根本不用愁这事儿。”鸿踏雪摆着脑袋说。 “大多数人都不能免俗吧,有生事的就必然有遭殃的,我们只管听故事,大概也很难体会到他们的心情吧。”刘聂叹气。 “对对对,有搅屎的就有被搅!”鸿踏雪拍手道。 “你这比喻……”杨臻笑出了声。 宿离低着眼说:“己过常思,人非莫论。道理很简单做起来却不易,不止官场,对于世人来说皆是如此。” 杨臻不屑地笑了一声说:“人前不奉恭维,人后不群非议,一个人要乏味到什么地步才会以诋毁别人为乐趣?” 宿离惭笑一下,说:“说来也是,不过这不正是他们孜孜不倦的嘛。” “啧。”杨臻点头,“就说这最近几个门派的事吧,兴风作浪之人无一不是围着掌门之位来的,眼界之窄令人发笑。” 宿离笑着摇了摇头:“你嗤之以鼻的东西,旁人可能趋之如骛。 刘聂陪笑两声,又道:“虽说这几个门派都是事端,不过好在都了了,也没让江湖大乱。” 杨臻倚在桌上,懒懒散散地摩挲酒碗,也不再说什么。 鸿踏雪瞧他们总算是歇了嘴,终于抓住了机会。“老杨,改天陪我去广信逛逛吧!”他跟个小姑娘似的娇气道。 “你算是咬定他了?”杨臻问。自打济南回来,鸿踏雪就没离开过他,换做是从前的话,鸿踏雪早就不知道飞哪去了。 “嘿嘿嘿。”鸿踏雪搓手点头。 “你呀,”杨臻用指节敲了敲桌子说,“冠冕堂皇地扯那么多废话,不过就是怕我们林老头收拾你,你这话若是在药师谷说出来,还能站着来这儿?” “林神医我惹不起,可你是答应过我的!我这么信你,你可别辜负我啊!”鸿踏雪抓着他不肯撒手。 “好好好,我也去见见窃鬼吧。”杨臻权当他是秋甜儿了。 “两位怎么要找窃鬼呢?”刘聂问,“我听闻盗灵探访夜牙玺之时,窃鬼也出现过,莫非是他抢走了夜牙玺?” “没有没有——”鸿踏雪死要面子,但和杨臻对视一眼后,又蔫头耷脑地说,“好吧没错被抢了……” “莫非这夜牙玺当真是真的?”刘聂皱眉。 “是啊!”鸿踏雪拍桌道,“假的我哪里稀罕跟他较劲!好不容易碰见半个真的,他还给我抢,看我不杀到他家里抢回来!” “半个?”宿离凛了眉目。 杨臻点头道确是半个。 宿离看向刘聂,眼底鼓起一抹怒气。不过这份隐秘的怒火并未被另外两人发觉。 “你怎么样了,要是碰上那个带着银圈圈的,有信心打得过他吗?”鸿踏雪又问。 杨臻哼哼了两声,邪气地笑道:“七师兄说我未必是他的对手,我偏不信,再见他我定要与他好好比划比划。” “咦……”鸿踏雪觉得有趣,“我都不晓得你这么好胜,怎么嵬名岘成天追你你就是不肯如他的意呢?” “嵬名他不一样。”杨臻说。 “你看你看,我就说你跟他关系没有江湖上传的那么不对头吧!”鸿踏雪骄傲自己的慧眼,“在承贤山庄的时候就是,所有人都怀疑他的时候,就你信他。你是神算吗?怎么就能从一开始就知道不是他呢?” “不是我神机妙算,只是嵬名那家伙没那个本事做成那些事,虽然屎盆子都喜欢往他头上扣,可那些嫁祸之人根本不知道嵬名担不起那些罪。”杨臻坦白道。 “好家伙,那可是剑魁啊,被你这么一说怎么就这么不是事儿了呢?”鸿踏雪咋舌。 “你还是盗灵呢,你觉得你是多少事儿?”杨臻于此并不想多说,多说多暴露,他既然说定了让韩骁好好守着崆峒,那么只要韩骁不作事,他就不会先拆韩骁的台。 刘聂在一旁听得笑出了声。 鸿踏雪的一句“家丑不可外扬”卡在嗓子眼之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只得摆手道:“得得得!旁的我不管了,只要你能帮我把夜牙玺夺回来就行。” 第五十九章 归雁寻梅 刘聂在当天蹭过一顿饭之后就离开了,而杨臻和鸿踏雪则宿离的茅屋中待了两日之后动身去往了广信。 与居无定所的鸿踏雪不同,雁寻梅是有自己的定居之处的,不过没人知道那里住的是窃鬼罢了。雁寻梅的家是一座占地不大的平院宅子,宅子的名字叫留声园,瞧上去实在是朴素得很。没进门之前杨臻二人就听见里面的嚷嚷声了,进门之后又被一群小孩子迅速包围了起来。 鸿踏雪似乎见识过了,一听到动静就窜上了门楼顶上。杨臻虽然不至于怕孩子怕到如此,不过被一群孩子围住也让他有些不敢动。他跟一只抱窝的老母鸡一样撑举着胳膊尽量不与小孩子们亲密接触。听着他们情绪不一样的吵嚷声,他也是有些头大。 院中最里间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端着竹编小圆甸的年轻女人,瞧见院中没孩了后吆喝道:“出来啦出来啦,出来分花绳啦!” 她听着门口的吵嚷声,往前走了几步之后才瞧见杵在门槛里侧不动弹的杨臻。 “喂!”门楼上的鸿踏雪招了招手,“步大姐,雁寻梅在哪儿?” “不在家,你有事儿?”女人问。 “当然有事!”鸿踏雪垫脚一跃落在了女人的跟前,“你男人抢了我的东西,你管教无方啊!” 女人笑眯眯地动了动眼睛说:“抢东西是不对,可抢你的东西没什么问题呀。” 鸿踏雪有些恼,回头朝杨臻喊道:“老杨你快过来!” “呃……”杨臻动弹不了。 鸿踏雪也是无语他那副怂样,几步过去把他从孩子堆里扯出来推到了女人的面前。 “你这是还带了帮手?”女人掩齿而笑,她又看向了被鸿踏雪扯着的杨臻问:“怎么称呼?” “在下杨臻。”杨臻微微点头。 “你是杨臻?”女人的眼睛睁大了些,她把杨臻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遍,咋舌摇头道:“相形见绌啊。”她又转向鸿踏雪说:“我可是有夫之妇啊,你还想耍俊男计?” 步倩月,这个算不上太漂亮的女人,是雁寻梅的结发妻子,相貌平平的她由鸿踏雪一衬就更显普通了,不过她的气质足以让寻常的漂亮姑娘们黯然失色。 “俊什么男计,赶紧让雁寻梅把东西还我!”鸿踏雪不耐烦道。 “可是——”步倩月揽着重新拥簇过来的小家伙们说,“老雁他真的不在家,你非要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不成?” 孤儿寡母? 杨臻心中纳罕,他默默数了数,院中的孩子差不多有二十来个,而步倩月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 靠在步倩月腿边的一个小丫头瞪着大眼镜说:“雁叔叔不在,可是方哥哥在,你们要是敢欺负月姐姐,看方哥哥不打你们!” 步倩月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瓜,把手中的竹甸子交给她并嘱咐道:“去跟弟弟妹妹们分了吧,每人五条,待会儿我和你们编花绳。” 小丫头答应着,朝鸿踏雪气势十足地哼了一声后领着孩子们离开了。 “杨公子当真是来帮场儿的吗?”步倩月笑问。 杨臻也不掖着,坦白道:“我俩分工不一样,他管叫阵我管动手。” “哼!”鸿踏雪使劲挺了挺腰杆。 步倩月有些无语地与杨臻对视片刻之后,说:“要不你们先坐会儿等等?老雁不在,小方叔应该待会儿就回来。” “你这是想等救兵啊?”鸿踏雪无比硬气。 “不然,我说了又不算,你问的事我也未必懂。”步倩月似乎是打发惯了鸿踏雪一般,字字都说的鸿踏雪无可奈何。 杨臻倒是不介意,“编花绳啊,我也会,需要帮忙吗?” 步倩月和鸿踏雪都觉得不可思议,可再不可思议,杨臻的话都说出来了,他们也只能顺势而来了。步倩月欣然而笑:“求之不得,杨公子请。” 杨臻跟着步倩月进屋编花了,鸿踏雪也就没法在院里干站着了,只好也进了屋看着他俩面对面领着孩子们编花绳。 鸿踏雪看着再次被小孩包围的杨臻,连连咋舌感叹:心灵手巧的爷们讨人喜。 杨臻这些小手艺都是从林年爱那里学来的,从前跟着林年爱出去逛的时候,赶上端午也会给遇上的小孩们分点花绳什么的。 “这些孩子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老雁在外头遇上了就带回来了,他这一点,倒是跟他爹一样。”步倩月把一条编好的五色花绳系在了一个孩子的手腕上说。 “挺好的。”杨臻点头,把手中编好的花绳一抻问:“来,这条给谁?” “我要我要!” 一群孩子抢着喊。 “别急别急,排队排队。”杨臻把花绳系到最前面的一个小女孩手上说:“这个先给你。” “谢谢哥哥!”小女孩好一阵欢喜,捧着自己的手腕欢蹦乱跳地跑开炫耀去了。 “你手艺不错啊,本行?”鸿踏雪心中不忿,嘴上也阴阳怪气。 “师父手巧,做徒弟的怎么能丢脸呢?”杨臻手上的动作不停。 步倩月稀罕,难得瞧见自己院里的这些小家伙们这么亲近一个素未谋面的生人。她编着花绳问:“我听老雁说你受伤了,眼下好全了?” “好不好的,有些事该办还是要办的。”杨臻说。 “如果是为了夜牙玺,我劝你还是别执着了。”步倩月叹气道。 “不执着,”杨臻朝鸿踏雪扬了扬下巴,“帮场而已。” 步倩月轻叹一声,也不再说什么。 “看吧,你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鸿踏雪哼声道。 “你对夜牙玺的想法我还是知道的,我左右不了,也不想干预,你就自求如意吧。”步倩月说。 “月姐姐月姐姐!”一个小男孩跑进来吆喝道,“方家哥哥回来了!” 鸿踏雪闻言,赶紧拨开杨臻身边的孩子拍着他催促道:“赶紧赶紧,来人了!” 杨臻不为所动,继续编花绳,即便是方尔玉推门进了屋和他对上了眼,他也没停下手上的活计。 旁人都没什么动迹,不过只是鸿踏雪和方尔玉的气势一冲,屋中顿时就有些剑拔弩张的感觉了。 鸿踏雪的气势是冲方尔玉的,不过方尔玉却是奔着杨臻去的,可杨臻却只顾着乐呵呵地把花绳系在了一个满眼放光的小女孩手腕上。 “你怎么在这儿?”方尔玉问。 杨臻笑眯眯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依旧灵活。 “小方叔回来啦,杨公子是陪着盗灵来找你和老雁的。”步倩月笑道。 这股莫名其妙的和谐,原本是鸿踏雪一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从何而来,眼下方尔玉也觉得稀里糊涂,讨债也能讨得这么融洽? 鸿踏雪觉得自己这拨的毫无气势,便敲桌道:“我们是为着夜牙玺来的,赶紧拿出来吧!” “没有。”方尔玉不卑不亢。 “没有?明明就是你抢走的!”鸿踏雪站到了板凳上。 方尔玉哼声:“夜牙玺已经被送回了梅里,你若真想要,去找便是了。” 鸿踏雪真是被气到了,“梅里是哪儿?你的老巢?” 方尔玉怎么都不肯招,更是气的鸿踏雪直哆嗦。 看他们俩斗气的这点工夫,杨臻又编好了一条花绳分给手边的小孩。有个早就排了好久队的小女孩紧接着主动递上来五条花绳,他接过来边系扣子边说:“梅里雪山啊,方兄弟你果然是云南来的。” 方尔玉盯着他问:“你知道多少?”相较于寻常人来说,杨臻说过太多他不该知道的事了,不管是夜牙玺还是方家人,还是如今的梅里雪山。 “我有个老师也姓方。”杨臻说,“虽然他未曾提过方家人的任何事,但我听说他和方涂焕是亲戚呢。” 第六十章 自毁前言 杨臻的一句话涵盖了太多意思,步倩月作为围观者或许无所谓杨臻到底想表达什么,不过鸿踏雪和方尔玉却是各有各的惊讶疑惑之处。 “梅里雪山?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还有,你到底有多少师父啊?”鸿踏雪无比好奇。 “这种事看点儿地理注志就知道了,至于我的老师,他是我学问上的先生,京中的高门官宦差不多都是他的学生。”杨臻其实还有一句“你无知才显得我博学”憋着没说,他觉得这话说出来没意义,而且还有点伤人。 “你说的是……”方尔玉看着他说,“方廷和?” “对对对。”杨臻点头。 鸿踏雪左右环顾,给了杨臻一拳骂道:“你是来帮我讨债的,不是来认亲的!” 他这一拳杨臻尚未给他什么反应,倒是在等着杨臻编花绳的小女孩第一个不乐意了,攀着桌沿就要踢鸿踏雪,她追着他抡了好几脚总算踢中了一脚,搞得这俩人差点打起来。 杨臻和步倩月拉开这俩孩子各自安抚,小姑娘的暴躁在杨臻递过五色彩线来之后总算是平复了,鸿踏雪则是接了杨臻“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的建议,宽容大度地放过了面前的这个小妮子。 方尔玉却是因为杨臻提到了方廷和而有些顾忌了,不过他还是不肯松口,仍道:“不管你说什么,夜牙玺都不在我手中了,你们真想要大可去梅里抢就是了。” “不不不,”杨臻拦下又要发作的鸿踏雪说,“那里是你们方家人的地盘,我们这些外人去了哪有什么希望。不过我也好奇,你不过是拿到了一半而已,对另一半就没有想法吗?” 鸿踏雪安静了下来,他有些明白杨臻的勾引之计了。 方尔玉似乎并不在乎杨臻这话有什么别的意思,他只道:“只要有一半在手中,就能确保天下人对夜牙玺无计可施,有没有另一半自然无甚所谓。” 杨臻慢慢歪了歪头。 “你们凭什么这么做!”鸿踏雪愤愤道。 “世人贪俗,常相争相残,不能引其向善,则退求其次,阻其作恶。”方尔玉说。 “哈?”鸿踏雪觉得方尔玉像是在唱戏。 可杨臻却眯了眼点头道:“说得有道理。” “喂!”鸿踏雪扒拉他问,“你这就被策反了?” 步倩月在一旁笑出了声。 “可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啊。”杨臻并无半分玩笑之态。 “你——”鸿踏雪瞪了眼,他哑口了许久之后又问:“老杨,你还记得你是跟我一块儿来的吗?咱俩是一边儿的!” 杨臻把他扯到一边嘀咕道:“我问你,你敢去他们的老巢偷东西吗?” 鸿踏雪的表情有些幽怨,不过别扭了一阵子后还是摇了摇头。 “所以呢,”杨臻像是买卖人般道,“你倒不如先找另一半,等有把握了再去偷他们的老家,怎样?” 鸿踏雪斜眼瞅他问:“反正你就是不肯帮我了是不是?” 虽然就此认了不太厚道,但杨臻还是点了点头。 鸿踏雪把小嘴一噘,似是被负心汉背弃了一样无比委屈,可他也不愿再就毫无希望的事死缠烂打,既然杨臻让他以待来日,那他就黏着杨臻许下个来日之约。 “他的老巢你帮我偷?” 杨臻与鸿踏雪对视,他当然晓得鸿踏雪的盘算,虽说偷东西这种事对他而言巴巴结结,但他仍是有些想法的。他问:“你有信心找到另一半吗?” 鸿踏雪的眸子几不可见地左右一动,盯着杨臻的眼睛看了片刻后说:“有。” 杨臻不出所料地勾嘴一笑说:“好,等你准备好爬雪山的时候通知我一声。” 方尔玉看着他俩在墙角鬼祟议论,不愿再打理他们,只对步倩月说:“麻烦嫂夫人转告雁先生,我要去济南了。”他本来就只是来告声别的,若不是碰上了杨臻和鸿踏雪这俩麻烦精,他早就登上马背往北飞奔了。 “夜牙玺都被你抢走了,你还去济南干嘛?”鸿踏雪耳长舌更长,“想连汤带锅的全都打包带走吗?” 方尔玉一个冷眼斜瞥,怎么也不屑搭理这个咄咄逼人的中原人。他转身要走时,步倩月为他解释道:“丐帮出事了,小方叔要去帮忙。” 鸿踏雪啐了一声嫌弃道:“丐帮早就出事了……” 杨臻却觉得他们的话别有所指,“又出什么事了?” 方尔玉转回身来说:“丐帮帮主死了。” “啊?” 鸿踏雪愣了。 杨臻也是不愿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可他听到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曾经就担心过会发生此事。“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三天前。”方尔玉说。 济南想要递信来广信,最快也就是三天了。 鸿踏雪看着神情抑郁的杨臻问:“怎么回事?老杨你不是治好他了吗?他是被谁害死了?” “来信说是急病而亡。”步倩月说。 鸿踏雪惊讶过后又复归调侃脸面道:“你夺了人家的宝贝,如今是揣着愧疚去吊唁吗?” 杨臻以余光笑看他,印象中好像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步倩月叹了口十分明显的气说:“怪不得都说盗灵徒有一副聪明相。” “你你你!”鸿踏雪戳戳地指了指步倩月说,“别总听雁寻梅那家伙胡说八道!” “你看你又冤枉人,你自己风评如此,怎么还怪旁人妄议呢?”步倩月笑得气韵非凡。 鸿踏雪扯着嗓子吼她道:“你这就是跟他学坏了!” 方尔玉是真的不想在这里听这个轻浮的家伙碎嘴了,拉门直接跨步出了屋。 杨臻把手中编好的花手绳塞到一个孩子手中之后,麻利地起身跟了出去喊住方尔玉说:“咱们顺路,方便捎我一程么?” 鸿踏雪原还忙着对步倩月的不懂事不知调教而惋惜,可瞧见杨臻跑出了屋之后,他也赶紧追了出去,而后就眼见了令他匪夷所思的一幕。 “你知道我是去干什么吗?”方尔玉问。 杨臻摇头:“你知道我想去干什么吗?” 他并不执着于一定要跟着方尔玉和他打一架,此刻他首先想做的是弄清楚丐帮到底怎么了。 方尔玉呼了口气转身道:“走吧。” 杨臻倒背着手,朝鸿踏雪使了个眼色后便跟着方尔玉出了留声园。鸿踏雪收到了杨臻的召唤暗号,揣着一兜的困惑跟了上去。 步倩月安抚下屋中因杨臻离去而有些躁动的孩子们,她莲步行至院中,看着三个年轻男人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 之前和鸿踏雪斗过殴的小女孩跟着步倩月一起站到了门槛外。她满心欢喜地把玩了手上的花绳好一会后,抬头看了看还在望着远方出神的步倩月,轻轻扯了扯步倩月的襦裙问:“月姐姐,你看什么呢?” “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步倩月悠悠地说。 “咦……”女孩眨巴着眼睛看着她说,“月姐姐,雁叔叔不在家了,你就开始荡漾了呀?” “臭丫头,人小鬼大,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女孩噘嘴摇头晃脑地说:“我都九岁了,什么都懂了。” 步倩月咯咯笑了好一会,蹲下来看着她说:“那什么都懂的小笙说说看,那个哥哥是不是很好看?” 小笙点头说:“当然啦,雁叔叔跟那个哥哥一比,简直是——”她刹住了嘴,倒不是意识到自己有些伤人了,而是她词穷了。 步倩月笑着拉着她往选里走,慢慢地说:“谁都喜欢多看赏心悦目的东西几眼,不过啊,太多出众的东西往往都不安全,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所以呢,还是你雁叔叔最踏实了。” 第六十一章 丐帮现况 从前江湖中都道鸿踏雪轻功独步天下,把“盗灵”之名传得神乎其神,可如今杨臻切身接触过几回之后却也觉得不过如此。平时较起量来,只要鸿踏雪不使出全力的轻云步法,杨臻追上他并不是难事。而据杨臻所知,在轻功造诣上能和他较量一二的人也并非是屈指可数的。 此次从广信到济南,杨臻又见识到了另一个轻功奇绝的。方尔玉完全追得上鸿踏雪和他,只要鸿踏雪不使坏偷加脚力,他俩都可以基本持平地跟得上鸿踏雪。 这一个多月中,杨臻有林年爱的调理和嘱咐,恢复得十分不错,一路跟着鸿踏雪和方尔玉赶脚程也没有落下过步子。可自从临近济南城之时,杨臻就又变成手不负力的病人了。 方尔玉不管旁的,直接就奔入了济南城,杨臻则雇了辆马车由鸿踏雪驾着进了城。 来回一折腾,他们到达济南城之时,已经快是裴小棠的三七了。 再见裴令聪之时,他已然不是两个月前的那副少年风流的浪荡模样了。他眼下青黑,脸色蜡黄,胡茬子围着脸横生了一圈,像极了是个落魄的乞丐。 杨臻看着缓缓从门槛上站起来的裴令聪,紧了紧嗓子眼问:“你还好吧?” 裴令聪早在看到杨臻之时,眼中就生了泪将下未下了。方尔玉早一天到了义方大院之后,大理分舵就传出了杨臻也往这边赶来的消息,他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反正自听到之后他就在门槛上等了一天了。 与他而言,真假与否都是一丝希望。 裴令聪有太多委屈和痛苦想跟杨臻说,可他的泪眼一动之下看到了杨臻脖子上的疤后,还是问出了他准备之外的话。 “你的伤怎么样了?” 杨臻紧了眉心,他摇头一语双关道:“总会好的。” 裴令聪眼眶里的泪抖了抖,到底是兜不住倾泻了出来,他攥着杨臻的袖子嚎啕大哭,带连着跟着他的几个丐帮弟子也重复哭出了声。 鸿踏雪把马车当街一横,瞧着院门口这哀嚎场面觉得十分怵得慌,他吆喝了一声道:“有什么伤心话也请到里头说吧,这一群人在大门口凑堆哭也不好说呀!” 裴令聪听了鸿踏雪的话,暂时止住了哭,抽搭了几下后硬撑着朝他招呼道:“表叔也来了……” 鸿踏雪一阵语塞,他自己都快忘了这茬了,没想到裴令聪却还替他记着。“是,”他点头道,“他还没好全,我是送他来的。” “那表叔里面请吧。”裴令聪抹了两把泪道。 再过几日就是裴小棠的三七,裴小棠的尸身早已入土为安,所以杨臻只能凭丐帮人的说词了解情况了。 傅翀也是惨像尽显,两句一噎地给杨臻说了说裴小棠死前的事。 杨臻一行人离开后,裴小棠就准备将丐帮的事收尾了。表面上是整顿上下,准备让各大分舵回撤,但裴小棠私底下仍在调查申德胥的同伙和夜袭杨臻之人。同伙之事难查,但夜袭杨臻之人若按照杨臻的推测,十有八九是个在义方院有熟人的人,而且也该是目睹了此前丐帮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的人。既然如此,裴小棠便从丐帮内部开始查起,这么一盘查就是一个多月,可丐帮弟子众多,且多四下分散,即便说有人可证明不在场也是难辨真假。所以,虽然裴小棠从未松下调查的势头,但却仍没有什么收获——至少作为裴小棠的帮手的裴令聪和傅翀是这么觉得的。 从傅翀和裴令聪这里,杨臻再次确认了裴小棠是病死的,可两个月前的裴小棠并没有什么身染重病的迹象,又怎么会在短短的两个月之间就病重致死了呢? 按照纪老大夫的诊断,裴小棠是积劳成疾一朝成凶的,他们描述的情况也确实符合这一判断。不过即便是纪老大夫,也是不愿接受自己这份诊断的。老人家一辈子送走了太多人,这回连自己眼看着长大的帮主也被自己送了之后,他便真是一夜之间下不了地了。杨臻在与他问话之时,瞧见老人家这副样子也是明白他大概不久于人世了。 纪老大夫上下气不续地对杨臻哭诉了半天之后,总算是踏实了些安静地睡下了。 正在他们几人从纪老大夫的房中走出来之时,一群丐帮子弟乌泱泱地从院中穿过,让他们这几个站在门口的人吃了半口土。 鸿踏雪又啐又呕地清了半天嗓子,问:“那些人是干嘛的?” 裴令聪瘦黄的脸黑了些,撇过头去不愿说话。傅翀斜眼盯着出了院子的那一大群人,咬牙道:“他们都忙着选新帮主呢。” 听了这话鸿踏雪竟也没再讥讽什么,他收了声看着沉默不语的裴令聪,又朝杨臻使眼色,满眼都是“你朋友你快帮着劝劝啊”。 杨臻动了动嘴角,心道难得见到这家伙这样心肺俱全的时候。他抬手揽上裴令聪的肩膀拍了拍,转面问傅翀道:“眼下谁最有希望成为新任帮主呢?”把话问出来之后,杨臻清楚地感觉到裴令聪抖了抖。 傅翀也是极其不愿意想这回事,但杨臻既然问起了,他还是会说。“帮主走后,最后势头的就是胡威长了。” “宗舵主呢?”杨臻问。 “我爹去世后,宗长老就病了,拖拖拉拉这些天总不见好,如今身子骨已然不行了。”裴令聪蔫头耷脑。裴小棠在世之时,他在丐帮中怎么也算是个小霸王,有个做帮主的爹,德高望重的宗家仁也很疼他照顾她,其他的分舵主们也大多十分喜欢他,可如今最能给他撑腰的两个人都倒下了,和他最铁的傅翀也跟丢了魂似的,他们这么一大档子人似乎一夜之间都垮了。 杨臻在脑子中快速地过了一遍其他地丐帮分舵主,也觉得似乎大多都没什么希望了,他又问:“蒯粟舵主呢?” “你说他?”傅翀觉得稀奇,“这家伙抠成那样,让他做帮主的话丐帮不得喝西北风啊?” 杨臻不作回应,可在他看来蒯粟算是几个分舵主中最有格局的了,只是眼下接触的少,杨臻无法确定他比之裴小棠到底如何。“大理分舵选出舵主来了么?”他又问。 “没呢,现在都是申德胥的副手尤老六代理着管管事儿。”傅翀说。 “申德胥就没留下来个像样的徒弟?”杨臻问。 “有啊,”傅翀点头,“汪平和方遏云,只不过丐帮现在忙成这样哪有功夫管他们,只要他们暂时找个顶事的,别添乱就行了,到底怎样的话到时候再说呗!” “方遏云?”杨臻眯了眯眼。 傅翀随意地点了点头,凌空比划了几个字说:“就是响遏行云的那个字,名儿起得花里胡哨,人却是个憨蛋。” 鸿踏雪这回还是没搭浑腔,而是悄悄戳了戳杨臻嘀咕道:“老杨,也姓方哎!” 杨臻点了一下头,他知道方尔玉来干嘛了。 “你们先回去忙吧,我和表叔去找找跟我俩同行的那位兄台去。”杨臻撒开裴令聪说。 “和你们同行的人?”裴令聪问。 “是啊,他脚程快,比我早到了一日,应该是去大理分舵探亲去了吧。”杨臻说。 傅翀朝院子西南角指了指说:“大理分舵的人都在那边呢,你们去瞧瞧吧。” 裴令聪近来精神不济,硬着头皮陪杨臻问了半天话,如今完事了也就直接回屋躺下了。傅翀走的晚些,他有些话想额外对杨臻说,其实杨臻也知道他想说什么,裴小棠的事绝对是有蹊跷的,不过眼下他还需要做的是让裴令聪精神起来。 第六十二章 扎堆凑伙 鸿踏雪本来也是不愿意去跟方尔玉凑堆的,可杨臻也不想他闲着。反正鸿踏雪这张脸在义方大院里也没几个人认识,所以他打探起消息来远比杨臻方便的多,再加上鸿踏雪的那些小聪明,探听虚实的任务自然是非他莫属。 杨臻给了他几个目标,如打听裴小棠生病的过程、盯紧胡威长、暗中观察谁的大腿上有牙印等。 鸿踏雪被杨臻最后说的任务给恶心坏了,看人家大腿还不得是在人洗澡之时才能做?他骂问杨臻怎么会想让他干这么变态的事,杨臻却道此事若鸿踏雪能给他个结果,他就欠鸿踏雪一个人情。有这么个报酬,鸿踏雪就赚得盆满钵满了,答应下来之后立马就不见了人影。 杨青已经被送回去,可他使出吃奶的劲给那个蒙面人大腿上咬的一口肯定还在。杨臻是绝不可能放过这件事的,那个蒙面人在他救过裴小棠之后专程来探他的脉,必定是怀疑了什么。对于自始至终遵循一元到底的人,即使见过杨臻抢救裴小棠的场面,也不会多想什么。但对于相信甚至追求二元并立的人来说,但凡有什么蛛丝马迹都会使他们执着地追根究底。 就像林年爱一直在雪藏冲经元气一样,杨臻也不能让二元并立之事泄露出去,不然会冲经元气的人就麻烦了,他倒还好说,世间没几个人能降得住他,可林年爱和苏玮就危险了。即便是林年爱说有了冲经元气也未必能做到二元并立,可痴心求索之人又怎会相信呢?他们只会认为那是林年爱抠唆的欺瞒借口罢了。 杨臻找上方尔玉时,后者正和一个看上去有些憨实的年轻人叙话。 那个年轻人的右耳上也带着一个小银环,样式和方尔玉耳朵上最小的银环一样,只是上面光滑平整,不像方尔玉的三个环子个个都纹有花样罢了。 “找到你想找的人了?”杨臻轻车熟路、毫不见外地坐到他们二人中间。 方尔玉对面的年轻人也就是弱冠之年的模样,他瞪着铃铛般的眼睛看着杨臻,又看了看方尔玉,只等方尔玉发话。 “你怎么来了?”方尔玉看他。 “我本来就是跟着你来的,来找你理所当然嘛!”杨臻自己挑杯倒茶,“你就是方遏云了吧?” 两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方尔玉有些头疼地敲了敲自己的眉骨,他对这个中原人实在没有一点办法。 方遏云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你们方家是想收了大理分舵吗?”杨臻问。 方尔玉皱眉立答:“当然不是!” 杨臻笑了笑没多追究什么,又问方遏云道:“你是申德胥的徒弟,可知他那半块夜牙玺从何而来吗?” 方遏云看了看方尔玉,见他并无阻止之意便说:“动身之前……南阳来过人。” 方遏云说起话来有些闷人,他跟杨臻认识的那些话少的人还不一样,顾慕之是根本不会说,陈默是说话简洁惜字如金,但方遏云是想说但却说不出来,他这倒也不算是结巴,更像是腼腆怕生的孩子被长辈问话之时紧张舌短的模样。 “南阳?”杨臻皱眉。 南阳有什么?南阳有夜牙玺的地方只有梧桐山庄了。 梧桐山庄是李翛然的居所,原是李翛然为凤中天准备的歇脚之地,只不过年轻时的凤中天遨游四海,鲜少有停歇之时,所以那个地方也就成了李翛然的隐居之处。 “李勉确实曾有一半夜牙玺。”方尔玉说。 “你们应该不会在乎巫奚教中人与大理分舵有勾连吧?”杨臻问。 按照之前苏玮所说的,神兵城的外姓门徒之一方钧十有八九也是方家人,方钧也带走过一方夜牙玺,既然他们方家人又专门跑出来抢这一半,那就说明方钧拿到的夜牙玺也是假的。 杨臻在心中呵笑了两声,那群姓温的到底跟这世间有什么仇什么怨,费这么大周章就只为让天下乱套? “中原人的事与我们无关。”方尔玉有些高傲。 杨臻瞧着他那副世外高人、天外神仙一般的模样,嗤笑了一声说:“跟你们没关系你们坐在这儿干嘛?” 方尔玉似是被不知轻重的人扯破了孱薄的脸皮一般,无声地剐了杨臻一眼后,自己捞了个杯子倒茶灌水、不再言语。 “小叔……”方遏云呃呃啊啊了好半天才道,“分舵……有问题。” 杨臻按下茶杯,眼睛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两遍,他把方遏云的话自行补充了一下后问:“你们是觉得大理分舵整个儿都有问题?” 方遏云点了点头。 杨臻慢悠悠地晃了晃脑袋说:“大理分舵离你们那儿近,他们不清净你们也不安宁对吧?” 既然杨臻已经为他们说了出如此这般合情合理的理由,方尔玉和方遏云也只是点头就好了。 “赶巧了,我要替我兄弟清理门户,咱们一起搞事儿如何?”杨臻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说。 方尔玉面色奇怪地看了他片刻后,问:“这就是你来这里地目的?” “现在是了。”杨臻坦诚地点头。 杨臻这般坦诚,反倒让方尔玉觉得他似是心存不轨。“你想把丐帮怎么样?”方尔玉皱眉问。 “啧!俗了俗了,”杨臻流里流气地笑了笑说,“清理门户自然是伸张正义,我虽与正义无干,但丐帮缺一份正义,既然没人给,那就我给咯!” “先生……”方遏云偷瞟杨臻的目光有些小心翼翼,“觉得都……有问题?” 杨臻给了他个响指,转脸跟发现宝贝了一样对方尔玉说:“你看,这里有个聪明人!” 方尔玉还没来得及给出个什么反应,又见杨臻一撩板凳起了身说:“不拒绝那我就当你俩答应了,我来一趟只为和你们对对头,混个脸熟,眼下我还有事要忙,回见了。” 把话撂下,杨臻就直接出了屋,俨然不留给二方挽留的机会。 “小叔……”方遏云腹中似有千言万语。 “寻梅说这个人值得相信。”方尔玉说。 方遏云又好像并非想说这个,他站到门框边上朝外望了望后阖上门说:“雁叔叔还在找……” “我们放弃了他没放弃,一直坚持下去也罢,能找到最好,找不到的话一辈子都能有个执着也挺好。” 方遏云像是手脚不协调般地胡乱动弹了一会后,用手指在胸口画了个圈说:“梅花……” 方尔玉看着他跟跳大神一样乱扑腾、做手势,也是一头雾水。虽说他专程赶过来和方遏云一同办事,可他从来就看不懂方遏云想表达什么。方家人虽说没有个个能言善辩的传统,但到底是不至于出个像方遏云这样的家伙,早先寨子里的主家人们甚至怀疑过这家伙是不是从外头抱来的…… “你要是有兴趣就帮寻梅一起找吧。”方尔玉说。 “方师弟,胡长老让咱们到前堂去一趟。” 屋外有人吆喝着跑了进来。 屋门一推,开门人似乎感觉房中有阵薄风刮过。 “开着窗户?”来人随口问了一句。 “师兄……”方遏云起身相迎。 来人正是申德胥的另一个徒弟汪平。 汪平左右瞧了瞧,嘀咕道:“没开窗啊……” 方遏云拘谨地摇了摇头。 “你一个人藏屋里干嘛?不是说你家里的亲戚来找你了吗?人咧?”汪平看了看桌上的两盏茶杯。 “走了……”方遏云说。 “得了,赶紧走吧,别让胡长老等急了!”汪平说着,攥起茶壶对着壶嘴嘬了口茶水后,拽着方遏云跑去了前院。 第六十三章 专攻打探 宗家仁这一病总不见好,杨臻从方遏云那里离开后就直奔去了宗家仁休养之处。他的医术丐帮人是有目共睹的,来之前他想着若是他本着看望之名给宗家仁搭搭脉修修神肯定会被丐帮人热烈欢迎,可当他真站到门口被认出来之时却被堵在了外头。 守门的丐帮弟子都是月白色的穿搭,他们拦着杨臻,横竖不许他打扰宗家仁休养。即便是杨臻反反复复说明自己是来给人瞧病的不是捣乱的,即便是他“夸下海口”说手到病除,可常德分舵的人怎么也不肯放他进去。 既然人家不稀罕被菩萨超度,杨臻也就不好继续死皮赖脸地毛遂自荐了,招摇地嫌弃了两声“狗咬吕洞宾”之后就走了。 尽管如此,宗家仁若是日后真要出事,杨臻还是要去帮一把的。不过眼下宗家仁不用他治,却还有别的人需要他去照顾。 裴令聪还想坚持,杨臻自然得保他精力充沛地活下去。给裴令聪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检查过后,杨臻便打算溜达去外头的医馆抓药。他经过前堂之时,还遇上了正从堂中出来的方遏云和汪平。 这两拨人全似不认识一般地对面一笑也就错肩而过了。 “杨臻还真来了啊?” 汪平等着杨臻出了大院之后才回身眯眼朝大门口方向感叹了一句。 方遏云没吱声。 “之前他还救过帮主呢……”汪平磨了磨后槽牙说,“也不知他的伤好没好……”他自己在这嘀咕了好几句话之后,瞧了瞧边上根块烂木头疙瘩一样的方遏云,怪笑一声揽着方遏云往后院去,他道:“师弟啊,刚才胡长老的话你也听见了,其实他说的也没错是吧?师父死了之后舵主之位无非就是在咱们兄弟俩和老六那家伙之间挑,虽说从前老六算是咱师父的副手,现在也是他在代理主事,可他一向是和咱师父两条路子的人,他要是成了舵主,咱们师父打下来的江山可就要变天啦!” “都……听师兄的……”方遏云点头的样子有些唯唯诺诺。 汪平瞧着他这副样子便更加张扬,他使劲箍了箍方遏云的肩膀说:“你看看你,都是师父教出来的,你怎么就胆小成这样呢?你说,要是没有师兄我罩着你你可怎么办!” “可……尤老六……”方遏云像是条瘫痪了的狗一样被汪平拖拉回了他们分舵的屋中。 汪平远没有方遏云这般拈轻怕重,他拍桌道:“你没听胡长老说嘛,只要宗家仁好不了,帮主之位稳打稳地就是他的了,他要是成了帮主,那到时候谁是分舵主不就全是他说了算了嘛!” “他会帮……” “你是不懂胡长老的意思吗?”汪平被他给闷坏了,“新帮主上任都是要拢人心的,与其成了帮主之后再拾掇,倒不如提前安排呢,咱们把胡长老推上去,咱们自然就有指望了嘛!” “……”方遏云梗了许久,总算是点头道:“英明……” 汪平被他的木楞样子逗得大笑:“好!那接下来你就听我的,等师兄我成了舵主不会亏待你的!” 次日清晨,一声哭嚎把杨臻从冥神中扯了出来。 “若佟!若佟!”裴令聪在外头火急地拍门吆喝。 杨臻一开门便是满眼的涕泗,裴令聪拉着他跑,急得都说不上来话。 不过即便是裴令聪不说,可跑了几步后杨臻发现他们这大概是在往纪老大夫的居处跑时,他便料到发生了什么事。 圈围着纪老大夫的一众人给杨臻和裴令聪让开了一条路,杨臻给纪老大夫开眼曲臂稍做检查之后说:“昨天夜里走的。” 人凉透了,上下关节都硬了,应该是死了有一两个时辰了。 “纪爷爷!”跪在纪老大夫的裴令聪哭出了声。他虽然一早也明白纪老大夫这个样子是没救了,可他却偏执地妄想杨臻来了可以做些什么,如今杨臻都言丧了,他所有的希望也就都跟着熄了。 屋中的丐帮弟子纷纷跪了下来,这个老人家陪了丐帮太久太久,这些丐帮弟子们基本都相当于他的子孙。 在一片哀戚之中,胡威长领着几个人挤了进来。 胡威长看着还在给纪老大夫检查的杨臻,问:“纪老他……走的安稳吗?” 杨臻侧脸看了看他,收回了手道:“了却生前之事,自然会走的安稳。” 胡威长点了点头感慨道:“纪老一辈子都付在了丐帮,如今谢世,咱们丐帮弟子也该给老人家一个体面风光。” 众人皆道有理、应该。 接下来就是他们丐帮自己做主的事了,杨臻也不好守着看热闹,便出了房间办自己的事情去了。 纪老大夫一死,分舵主们都领着人过来拜别最后一面,这样一来就没人有空顾及杨臻了。他四处闲逛,想寻摸一只小伢狗帮他个忙,可偌大的义方院中竟然找不到条狗。 里头没有他就直接到街上找,从前在济南的时候也没觉得这里是什么无狗之地,手里有点好吃的,找条狗还不容易? 杨臻在一条夜市残街的角落里找到了两只在在菜叶堆里乱拱的小狗崽子,两黄都不带花,长得挺像,应该是一窝生的。 杨臻一声长哨把它们唤过来,然后蹲下身来把自己腰包里的小黑果子掏出来放到了它们哥俩面前。俩小家伙凑过来闻了闻后犹犹豫豫地舔了一口,只是这么一下,它俩就挣着抢着把面前的几个果子给吞了下去。 这小黑果子是他从药师谷里捎出来的,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貌似连林年爱也不知道。不过因着这果子的模样,林年爱一直戏称它作“大羊屎蛋儿”。叫是这么叫,反正叫的再好听它都不答应。按照林年爱的说法,这是他很久之前从隗毒老鬼的果园里偷偷薅来的,原本是本着它的模样偷了几株,结果回来一研究才发现这东西既没毒性又没药性,当真只是几株会结果子的野草罢了。也就是为着这东西的果子挺好吃,不然林年爱早就把它们拔了。不过,杨臻觉得林年爱起的这名字让这果子挺委屈的,因为这个破名字,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碰过它,后来偶然之下,他才发现这东西闻起来有一股麻香尝起来还有肉味,实在算得上消遣闲嘴的好玩意儿。唯一不太方便的地方是,这东西的麻香味沾皮肉不沾衣裳,而且那点子细微的麻香味沾上之后若不用姜水擦拭还许久不退。 这份不便放在如今可是天大的方便——杨臻昨日进义方院之前刚吃过,当时分给鸿踏雪他都没稀要。 这样一来,自昨日到现在,和他这双手接触过的肉就只有纪老大夫的手腕、脖子和眼皮了。虽说昨日纪老大夫确实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但杨臻在听了纪老大夫的一通哭诉之后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如今把这两只狗崽喂个半饱之后再领去大院,看看它们会去找谁,杨臻就能大概有些方向了。 杨臻一起身,两只狗崽就围着他乱蹦跶。 “好啦好啦,跟大爷我走就跟你们好吃的!”杨臻说着转身想走,可一扭头却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方尔玉。 讲真的,杨臻是被吓到了,他大概是喂狗喂的太投入,所以根本没有发觉角落里站了个人在看他。 两只小伢狗也像是瞧见了生人护主般地朝方尔玉龇牙咧嘴。 “我说方家小叔啊,你是有事找我吗?”杨臻拦住伢狗们说,“你要是平白无故地只为吓我一跳的话可就太不地道了!” 方尔玉呼了口气说:“我路过,看见你在喂狗。” 第六十四章 殃及池鱼 两只小伢狗被杨臻喂了一路,等进了义方大院后,杨臻找了块生姜搓了搓手,然后便眼看着它俩撒了欢地跑开了。 方尔玉站在杨臻身后,问:“你为何要费心领两只狗回来?” 杨臻的桃花眼在眼前的院中慢慢扫过一圈道:“自从我踏入大院之时,这里每一个能喘气儿的就都在我的怀疑范围之内,我既然答应了令聪,就定然会给他一个结果。” “什么意思?”方尔玉不解其意。 “裴帮主是病死的,那纪老大夫就是我调查的起点,可他却正巧在见过我一面之后就死了。”杨臻说,“或许是个巧合吧,可若不是巧合,那就是有人怕城门失火,提前把池鱼解决掉了。” “你觉得那位老人家死得蹊跷?”方尔玉问。 “窒息而亡,这是最普遍的死法,也是最容易被人暗做文章的死法。”杨臻说。 接之而起的,胡威长的叫骂声从后院传来。 “哪里来的野狗崽子?滚开!” 闻声,杨臻拔腿就跑,冲进后院险险地捞走了差点被胡威长踢飞的两只小狗子。他看着胡威长像是摸了屎一般地甩着手,乐呵呵地赔礼道:“对不住了,刚下生没几天的小伢狗不太懂事,闻见稀罕的味道就拉不住了。” 胡威长猛地瞪了杨臻一眼,俨然是变回了十年前非要给丐帮讨回面子的时候。他四处瞟了瞟,把杨臻的狗和方尔玉看过一遍后方才慢慢熄了火道:“看好你的狗!” “自然自然,吓着胡长老了。”杨臻笑道,“也不知长老手上有什么它们稀罕的味道,让它们哥俩这么来劲。”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胡威长怒道。哪有一大清早就冷嘲热讽别人摸屎的人?十年前胡威长就看杨臻不顺眼,如今再想来这兔崽子还真是越大越坏了。 蒯粟听了动静出来瞧情况,见状后连忙将杨臻拉到身后劝和胡威长。好不容易伺候走胡威长之后,蒯粟又宽慰杨臻莫要放在心上。 “蒯大哥,你们是真要拥立他做帮主吗?”杨臻逗着狗问。 “这也是人心使然。”蒯粟说。 “可我怎么听说下头意见不小啊?” “不管是谁继任帮主,都会有反对之声的,原本还可以倚靠宗长老,可他的病也不知何时才能好,眼下也只能先推出个领头羊主事,不然这么大个帮派不就乱了。”蒯粟叹气道。 “蒯大哥觉得胡长老合适吗?”杨臻并不把自己当外人。 蒯粟却是有些迟疑的,杨臻于他而言终究是外人,不过杨臻为丐帮做的事他也是看眼里赞服在心里的。他看了杨臻片刻后动了动嘴角说:“只要能守好丐帮,我自然会全力支持。” 杨臻点头道:“有了蒯大哥的支持,新任帮主也就踏实无虞了。” 凉州分舵从前一直是八大分舵里最穷的,但蒯粟任舵主之后,经过他省吃俭用领着手下人过了三五年苦行僧般的日子之后,凉州分舵自然成了八大分舵里势力最强劲的分舵,它或许比不上温州、洛阳分舵富庶,但论规模和整体实力,凉州分舵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身为丐帮人,必为丐帮事。”蒯粟直言。 杨臻眯了眯眼,算是个隐晦的笑。 辞别蒯粟之后,杨臻就跟着两只小伢狗在义方大院中乱窜,方尔玉是没这个雅兴跟他遛狗,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本来俩小狗进了处新院子还有些怕生,不过摇了几步一扭头知道有杨臻跟着之后,它们就放心撒欢了。里里外外窜了三圈,俩小家伙总算是停了下来。它们俩一块蹲到了杨臻的脚边赖蹭,杨臻也就知道它们再也找不到其他熟悉的气味了,他从腰包里掏出几个黑蛋蛋与它们一个个抛接着分食掉之后,将它们领近了自己的房间。 傍晚之时,丐帮请人来敛了纪老大夫的尸身,为他在前堂设了灵堂,驻在总舵的丐帮弟子们各自分得了时辰前来吊唁拜祭。 杨臻作为总舵的访客,自然也回去告慰几句。他到之时,先他出来的是大理分舵的人,尤老六领着汪平和方遏云与他错肩而过,待到他告慰完出来时,发现汪平和方遏云竟然在院中等着他。 汪平见杨臻出来后就直接迎上来自我介绍了,“杨兄,在下是丐帮大理分舵的汪平。” 杨臻点头嗯了一声,等他继续说话。 汪平动了动眉头,心道名人架子就是大,他又道:“久闻杨兄多年前就在试武大会上霸榜七日,如今难得与杨兄见一面,不知可否请杨兄与在下切磋一二?” “我不太方便。”杨臻再直白不过地说。 “杨兄莫非是觉得我这南蛮来人不值一较?”汪平坚持道,“这个杨兄大可放心,我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杨兄来试我一试如何?” 杨臻摇头道:“我有伤在身,手脚稀松,弱不缚鸡,实在无福消受阁下的高超武艺。” “伤?什么伤?”汪平脱口而出。 杨臻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疤说:“之前为救裴帮主而亏伤,后来又遭暗袭,我这副模样怕是没个一年半载好不了了。” “这么严重?”汪平上下打量着杨臻道,“可杨兄你看上去气势逼人,一点也不像身负重伤的人呀!” “谬赞了。”杨臻不想多说什么了。 汪平背了背手,围着杨臻幽幽地转了半圈,“你莫不是在糊弄我吧……”他溜达到杨臻背后之时突然切掌而出直奔杨臻的后心而去。 杨臻就像个耳背的老汉儿一样,直到汪平出手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地转过身来。 汪平似乎是认定了杨臻在扮猪装熊,出手之后压根没有收手的准备,根本不管杨臻对他这一掌有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反应。 这一锋戾气极重的切掌眼看就要轰到杨臻的心口之时,方遏云出手卡住了汪平的桡腕。 “师兄……” 方遏云也不知是使出了多大的劲,将汪平原本势头极猛的一掌卡得根本动弹不得。以杨臻垂眼的角度,他甚至看到汪平被掐着的那只手在哆嗦。 此番一阵僵持,汪平率先吃不住手上的疼,咬牙蚊声道:“你干嘛?快放开啊!” 方遏云不肯卸力,因为他手中的手腕也并未松劲。 杨臻瞧着他们师兄弟俩在自己面前对峙不懈,觉得好笑得紧。他抬手压下来方遏云的手道:“多谢这位兄弟了。” 师兄弟俩各自松势,汪平揉着自己的胳膊瞪着方遏云,眼中的莫名其妙还掺杂着许多恼怒。方遏云松了手就是松了手,整个人又木然地杵在一旁不动弹了。 “这位兄台,我并未介意过你什么所谓的南蛮之身,你又何必急着向我证明身份呢?”杨臻双臂环胸地看着汪平说。 汪平赔笑着道了两声歉,可杨臻不肯饶人,继续说:“我来济南,糙好也算是个客人吧,你要是真趁人之危把客人伤着了,以后还怎么做人?” 汪平住嘴了,他觉得杨臻现在这副德性有点狗仗人势的味道了,光是听杨臻叨叨他就不想耐着心烦道歉了。他也纳闷自己旁边那个死人般的憨呆师弟怎么会给个素不相识的家伙撑腰,不过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他虽然吹嘘自己的武功,但却明白自己不是他憨呆师弟的对手。 他不过是想试试杨臻是不是真的“并未恢复”,并不是真想给杨臻打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来。不过方才若不是方遏云拦着,杨臻真就被他打翻了,他这也就明白杨臻眼下是真的不行了。毕竟自己刚才的那一掌结结实实、毫不掺假作虚,真挨一下的话肯定是会出事,能躲开的人是绝对不会白扛的。 第六十五章 黄雀挂网 这日一大早,杨臻又被人从冥神中惊醒,只不过这回不是有谁出事了,而是失踪了三天的鸿踏雪终于回来了。 鸿踏雪一个飞脚哐当把门踹开。杨臻松了坐势后,还未来的及说什么,鸿踏雪便吆喝道:“你这回可是欠大发我了!” 杨臻下榻给他添水斟茶道:“有结果?” “保质保量!”鸿踏雪灌了一杯子茶水道,“还有意外收获呢!” “说说看。”杨臻给他续水。 鸿踏雪喝了个半饱之后,一拍桌子开始汇报成果。 “裴小棠的病,基本上是你离开之后没多久就有些端倪了,按照纪老大夫的徒子徒孙说,纪老大夫觉得这是裴小棠积劳成疾,不过也有怀疑的,毕竟裴小棠从前的身子骨一直也没什么问题。倒是有人觉得是上回的余毒未清,还有人觉得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治好他呢!”鸿踏雪这么说着也有些不服,杨臻舍命救助裴小棠之事他虽未亲眼所见,但从后来他看到的杨臻的熊惨样子也大概想象得到——他一个旁观的局外人都能明白的事,为何亲事者却会狭隘至此呢? 他在心中啐了一口这几天来见到的狼心狗肺之徒,又道:“这事儿你最清楚,到底如何你应该有数吧?” 杨臻笑着点了点头。 他拼了命做的事,怎会无果而终?血绒花的毒他当时逼得干干净净,而裴小棠因毒损伤的身体他也用最合适的药修补好了。杨臻自己有这份把握,裴小棠的状况不仅是恢复如初,而且还更胜从前,再者他在帮裴小棠调理内况之时并未发现有什么可以积劳成疾的隐患,若非后来有人暗中作梗,裴小棠绝不会死于“劳疾”。 “从前跟着裴帮主的人现在都是什么去向?”杨臻问。 “有的跟了裴令聪,有的被那个胡威长招了去,还有俩是去了温州分舵。”鸿踏雪说。 杨臻又问:“你查过这些人吗?” 鸿踏雪骄傲地抖了抖自己的淡眉,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自豪道:“这些人不全是长久跟随裴小棠的,跟了裴令聪的几个差不多都是裴小棠用老了的,被胡威长招去的本来就是早几年他推荐过去,去温州分舵的那几个是家里头在温州地界有亲的。你不是让我盯紧胡威长嘛,我去专门查过跟了胡威长的那几个人,只不过没能发现什么。” 杨臻赞许地点着头,起身给鸿踏雪端来了碟花生米,继续问:“有没有试过把这些人统合起来一块儿查呢?” “跟了裴令聪的人也要查?”鸿踏雪问。 “现在不是缩小嫌疑范围的时候。”杨臻说。 鸿踏雪慢慢点头,“那我就继续盯着。不过那个胡威长啊,姓纪的老头子死的那一晚他偷偷去过,而且他前天夜里的时候门窗紧闭地见了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杨臻皱眉。 “他们说的事就是纪老头死的事,而且那个黑衣人还提到了个半通什么黄啥的,好像是毒吧?他说的时候胡威长还拿出了个小罐罐给了他……” 杨臻眯了下眼睛,脑子中迅速将林年爱的三本册子过了一遍后问:“半通牵黄膏?” “对对对!”鸿踏雪连连拍手,“你知道啊?” 杨臻点头:“我知道了。” 《药师簿》中写到过“半通牵黄膏”,这也是五毒宗的东西。它不是什么难解的毒,只不过是鲜少被用,所以极少有人知道这东西的存在。据说此毒是内服外用皆可见效,且作用微缓,少被人察觉。它的毒效就是让中毒之人的十二正经半通半阻,逐渐牵出累积之症,以蚁穴之势溃千里之堤。只是如此造成地累积之症各种各样的都有,所以单以事后病症来看很难联想到半通膏这种东西。 毒不难解,如果杨臻在的话,这毒真不难解。 “知道什么了?”鸿踏雪好奇。 杨臻呼了口气,摇头不语。如果他没离开济南,裴小棠或许就不会出事了。先前的血绒花就是五毒宗的东西,如今的半通膏又是,依他看来,那个黑衣人多半就是五毒宗的人。如果不是五毒宗内部之人,怎么有这么多五毒宗的东西呢? 鸿踏雪见他不愿说,便也不再追问,反正他也只是顺势好奇,并无所谓知不知道。他嗑了两粒花生米说:“还有你要我找的那根大腿啊……” “找到了?”杨臻瞬间来神。 鸿踏雪点头咋舌道:“不枉我一天三趟的去蹲点啊,是个叫‘汪平’的人。” “汪平?”杨臻皱了眉。 身形是对上了,这种中等个头、不宽不窄的形状最是常见。如此说来昨日汪平是想试杨臻是否痊愈,如果真的是他,那既然得知杨臻尚无反抗之力后,他一定会再有所行动的。 “对啊,那个汪平右边大腿外侧有个竖着的牙印,”鸿踏雪说着两只手大概比划了小号鸡蛋的形状,“一看就是人咬的。” 既然有了这个嫌疑,汪平此人也就立马成了杨臻心中头号防范对象。 “喂,你干嘛要找个……”鸿踏雪的话还未问完,便被杨臻抬手止住了声。 杨臻笑问:“表叔,关于我的表婶子,你有什么打算吗?” 鸿踏雪一脸懵地莫名其妙道:“什么表婶子?你表婶子他娘还没出生呢!” “你都这样了还嫌弃我给你找的人?”杨臻说着点了点桌面,把拇指朝上翘了翘。 这么着一来,杨臻没头没脑的话就有迹可循了。 鸿踏雪会了意后拍桌道:“就那模样儿?还没你表叔我长得好看呢,你就用那歪瓜裂枣应付我?” 杨臻低了低头,把笑憋了回去说:“娶妻娶贤,光长得漂亮有什么用?” “少来!”鸿踏雪把平日收敛的泼辣都撒了出来,“那凭什么你媳妇儿就那么好看?我一定得找个比你家那个更好看更有钱的!” “那……”杨臻忍着笑说,“只能祝你心想事成了。” “哼!你就瞧好吧,早晚馋死你!”鸿踏雪说着,开始异想天开地描述自己未来美若天仙、富可敌国的妻子应有的样子。 杨臻静静地听了片刻之后打断道:“得了,别做梦了,说说你的意外收获吧?” “什么意外收获?”鸿踏雪已经浑想得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杨臻捡了粒花生米扔他道:“人都走了,别演了。” “噢……”鸿踏雪接住了杨臻扔过来的小粒子塞进了嘴里,他仰头朝上看了看问:“刚才是谁在上头啊?” 杨臻摇头:“轻功不错,记住了他脚步声,日后自然好寻他。” 鸿踏雪把房梁来回看过了几遍,他可完全没发觉屋顶上有人。不过杨臻既然有了把握,他也不必多虑了,转而又道:“大理分舵和温州分舵都商量好要支持胡威长了,而且温州分舵的舵主好像跟胡威长走得挺近,我见过两回他们偷偷见面了。” “汤有志?”杨臻磨了磨牙。他对这人的印象并不深刻,不过这个人形象在杨臻的眼中却十分鲜明,这人言语上从来都是煽风点火一派,落井下石、火上浇油之类的话是汤有志说惯了的。如今纵贯想来,自申德胥兴事之时,这人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在为申德胥造势,眼下他又与胡威长接近,难不成他们俩就是申德胥隐而未现的同伙? 申德胥是一定有残存同伙的,否则由谁人来引发殉蛊呢?他们的目的可能从一开始就是给裴小棠这个帮主造麻烦,好一点一点地把裴小棠拉下来。此事先作此猜测,可那个夜探杨臻脉息之人、又或者是说那个汪平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会和胡威长他们有事先的勾结吗? 第六十六章 诱敌之计 没有安枕神兽在的夜晚,杨臻精神得厉害,一晚上的工夫,他就把算计几拨人的损招都想好了。 这些事实在是没什么好拖延的,宜早,而且越早越好。 汪平这边的事或许还要看汪平的主动,但胡威长这一边何时崩垮就是杨臻说了算了。 按照裴令聪传来的消息,丐帮顶头的那群人们基本决定在裴小棠的三七之后就举行一场象征性的帮主推选仪式,而后胡威长就是新一任丐帮帮主。这些顶层之中其实也是存在歧义的,温州分舵的人铁了心支持胡威长,大理分舵中也有不少人紧随其后,洛阳、惠州、沈阳、凉州分舵也是基本不反对的,毕竟他们也没有其他人选。常德分舵的人此刻正是群莽无首之际,基本上也是跟随大多数人的意见走。八大分舵中也就傅翀领着的大同分舵有异声了,可他不善讲理论据,只一味的骂骂咧咧就更不被旁人接受了。 这一群分舵主倒也是难得,眼下丐帮出了这些事,他们之中竟然没有一个想搏一搏帮主之位的人。 明日就是裴小棠的三七,杨臻要赶紧让宗家仁醒过来,如今丐帮人大多支持胡威长,无非就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倘若宗家仁醒了,哪里还有胡威长扑腾的份。何况宗家仁若是站着必然是胡威长的拦路石,只有躺下了才不是胡威长的障碍,杨臻也怀疑宗家仁的病有猫腻。守门的常德弟子们不盼他们家的舵主赶紧康复,反而不分五六地只知道谢绝“打扰”,这也是可疑的。 正门不许走,那就只能翻窗了。 杨臻悄无声息地站到宗家仁的床前之时,此前的猜测就基本兑现了一大半。 探过脉之后,杨臻就更确定胡威长到底做过什么了。 宗家仁虽是急火攻心的病症,但也有被用过半通膏的迹象,如果杨臻不来,不出一个月,宗家仁也得去喝孟婆汤。 门外有所动静,杨臻翻身一跃悄无声息地藏到了房梁柱的一侧,低头看着几个常德分舵人进屋查看宗家仁的情况,探息过后,一人从怀中掏出了个小罐子,开盖从中擓了一点淡黄色的软膏抹在了宗家仁的人中上。 一串动作干净利落,显然不是一回两回的样子。 待到那几人出了屋重新把门锁上之后,杨臻就立马跳了下来,扯了袖管哈了口气擦掉了宗家仁人中上的软膏。他闻了闻袖口软膏的气味,确定是半通膏之后把袖管圈起来好保存下这一点半通膏。他扯开宗家仁的衣襟一咧到胯,从怀中取出针卷,快速地将银针刺入宗家仁的期门、不容、巨阙、气海、关元五穴之上,而后又把宗家仁的衣袖撸上了手肘,在后者的手五里、阳溪、合谷三穴各扎上了一根银针。 将针扎完,杨臻运起冲经以两条剑指各接上了巨阙和合谷的银针之上。 约莫五个呼吸之后,宗家仁呕了一口气猛地睁开了双眼。 杨臻及时捂住了宗家仁的嘴,没让他把呕气的声音喷出来。杨臻一手继续抵着他的巨阙穴,并慢慢松开了捂着宗家仁嘴的另一只手道:“前辈别出声,省的惊动外面的人。” 宗家仁反应了好一会儿后,动了动眼睛以眼神与杨臻交流。 “晚辈听闻裴帮主出事之后就赶回来了,虽不及救回裴帮主,但前辈您我会尽力保住的。”杨臻又将手移至了宗家仁的期门穴之上。 宗家仁点了点头,并静静地看着杨臻为自己医治。 杨臻又道:“前辈和裴帮主一样被人下了半通牵黄,此毒作用缓慢,您身上的毒也就是十几二十天的情况,眼下晚辈帮您解了毒,还望前辈暂时装病不醒,配合晚辈揪出下毒之人。” 宗家仁抖着眸子看着杨臻哑声道:“你……” “晚辈已经知道是谁了,只不过需要确凿之证,所以还得委屈一下前辈。”杨臻说。 宗家仁咬牙点头。 “在接下来您装病的日子中若还有人来往您身上抹什么,您自己偷偷及时擦掉就好。晚辈也会隔天来为您查看,这样如果他们将毒物给您内服我也能及时把它解掉。”杨臻说。 “好。”宗家仁眨了眨浊眼,“多谢你。” 杨臻收了冲经,将银针悉数取下说:“前辈也可以暗自调息恢复,以待来日。” 宗家仁点头,目送着杨臻越窗离去之后,抬着有些僵硬的胳膊给自己整理好衣裳,而后用两只老手捂住了老脸。浊泪从他的两侧眼角滑出来,他憋着声音呜咽了许久后低语道:“老帮主,家仁有负所托,对不住您呐……” 裴小棠的三七之日,义方院中哭嚎一片,杨臻也没忍心留在院中旁听这份凄哀。不过他也没走出去多远,毕竟他还在等着那个黑衣人来探他的脉呢。只是等了这两日,总不见人来,杨臻也在考虑是否需要他做一些刺激动作呢? 例如,放出他将不久留于济南的消息,再者,让方家那叔侄俩陪他演出戏之类的。 方遏云是不能指望了,在旁人看来,他可是个尚且与杨臻不相识就会出手相助的人,如此的话,那就只能是方尔玉上了。其实杨臻大可找傅翀晁柝等人帮他演戏,可丐帮自家的丧事尚未办妥,他们这些忠义之人又哪有余力想这些? 所以,在裴小棠三七的后一日,方尔玉就和杨臻“打”了起来。此前杨臻想和方尔玉过招是因为百里启说他不如方尔玉,他想试试自己到底比方尔玉差在了哪里。不过这回即便是有机会交手,杨臻反而要竭力不和方尔玉来真的,他不仅要被方尔玉追着打,还要被丐帮人搭救。 晌午之时分,旁人都是酒足饭饱准备午睡了,但后院里却突然乒零乓啷的一阵乱响,正当院中人纷纷露头查看情况之时,杨臻便被方尔玉一脚踹出了屋。 杨臻像是被踢断了肋骨一般跟个虾米似地蜷缩着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即便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是更赖性了。 裴令聪和晁柝赶紧过去搀扶杨臻,傅翀则及时挡在了方尔玉和杨臻之间。 “这位兄弟!”傅翀抬掌冲着方尔玉说,“你再不住手,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方尔玉作势还想往前进一步,而方遏云又及时赶出来拉住了方尔玉。方遏云支支吾吾了许久也没能说出个什么意味明确的话,不过他的手自打攥上了方尔玉的胳膊就没松开过。 方尔玉看着杨臻的目光又冷又傲,他瞪了杨臻片刻后一指后者怒道:“狂妄之辈!” 杨臻被裴令聪等人搀起来,咧着嘴笑着抹掉了自己嘴角的一丝血痕,不知死活地继续挑衅道:“你这人着实乏味,一言不合就动手可真是童趣极了。” “你——!” 方尔玉真是有些恼了。他不是听不懂杨臻之言,让他气的是杨臻方才那句话根本不在他们事先商量好的戏本里,如今他平白挨了杨臻这么一句编排,心中自然是不服的。 方遏云又上了一只手,使劲拽着方尔玉不让他来真的。 汪平也从屋里出来拉架,好声好气地帮着两边劝和。 两边皆是客,丐帮人都不愿看到在自家丧期中再有人闹得不愉快,轮番上阵之后总算是把这份刚兴起不久的矛盾化解了去。 围观之人慢慢散去后,傅翀与裴令聪皆是追问杨臻怎至于被人打成这副狼狈模样,也是如此,这一座院子中的人才都知道杨臻已然不是昨日之虎了。 第六十七章 请鳖入瓮 入夜之后,杨臻屋里早早就熄了灯火,直至夜深人静之时,这间屋子才有了些微动静。 窗户纸被悄悄刺破,一直细窄的竹管探进来后便冒了一股白烟。白烟散开片刻后,榻上躺着的人就彻底松了势。 汪平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榻前,看着侧躺在榻上一脸安详的杨臻,仍是有些不放心,于是便又出手点了杨臻的睡穴,如此一来,他才安心地蹲到了杨臻跟前。他拉过杨臻的胳膊搭了脉之后不禁皱了眉,语气中不乏失望地低声自语道:“只是寻常脉象啊……难道是义父猜错了?” 他专程来一趟把到的脉不单是让他失望,也有些诧异——江湖都盛传杨臻举世无双,可为何从脉象上看来如此稀松平常呢?即便是为了救人而掏空过真元,可这副不过尔尔的脉象实在不该是个让江湖闻风生畏之人应有的。 “你义父是谁?” 寂静的屋中幽幽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汪平头皮一奓,猛地回过头去往身后的黑暗之中看去,视线所及之处的第一道身影是方遏云。 “方师弟?” 汪平心中在惊恐、松懈和疑惑之间反转了多次,听到那句问话之时他心脏都不敢跳了,见到方遏云之后先是松了口气,转而又复为疑惑:从前见鬼都没听方遏云说过这么利索完整的一句话…… “你怎么会在这儿?”汪平盯着方遏云问。 方遏云杵在黑暗之中,整个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木楞。 “师弟,我只是觉得杨臻伤的有些蹊跷所以才悄悄过来看看……”汪平的目光有些防备,“你就别跟旁人说了……” 方遏云侧腿平挪了半步,身后黑暗中的另一个身影也被露了出来。 “你们……” 汪平看清方遏云身后的方尔玉之后,彻底意识到自己来错了地方。他回头看了看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杨臻,又问黑暗中的两人道:“你们该不会……也是来查看杨臻的?”把话说完,汪平立刻便觉得自己是被吓蠢了。他虽说是见过方尔玉两面,也知道自己那木楞师弟有这么个小叔,只不过他不晓得方尔玉到底是哪路人,之前的两面让他对方尔玉的印象也就是如方遏云一般,从头到脚都是古怪罢了。可此时此地见到他们俩,除却这种可能还有什么呢? 方遏云梗了梗脖子,扭头看了看方尔玉。 “你想查什么?”方尔玉问。 汪平与方尔玉对视片刻之后,皱眉道:“师弟,你这位小叔到底是什么人?” 方遏云不回声。 “方师弟,我不管你们是想来干什么的,我与杨臻也是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你们若也想帮杨臻,这里便让给你们了,如何?”汪平还试图谈判。 方尔玉笑哼了一声,看了看方遏云说:“中原人还真是千奇百怪。” 汪平并不在意方尔玉的话有什么别的意思,起码字面上并不是拒绝的意思,这样一来,他就有底气继续说下去了。他不管这两个人到底如何,只要眼下稳住他们,来日迟早有机会做掉他们。“你们只要保证不将今晚之事传出去……”他说着低头看了看榻上像条死狗一样的杨臻,就是那么一个俯仰之间,他似乎发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动了动手腕挑开了杨臻下巴底的被沿,虽然屋中无光,但窗外漏进来的一点月光还是让汪平看清了被沿下的那一节白皙光洁的脖子皮。 “怎……”汪平莫名觉得自己后背一麻。 屋门被“吱呀”一声郑重其事地推开。 “是不是觉得少了点什么?”杨臻背负着月光站在门槛之外,抬手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疤。 汪平已经想象不到自己的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了,榻上躺着的“杨臻”本来还算他的一个筹码,可如今这个筹码却分身站到了门外。 “你们——合着耍我?”汪平总算是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屋里屋外都有人,他却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察觉…… 杨臻抠了抠耳朵眼说:“你对我这么有想法,我又怎能不来客套你一下呢?” “你胡说什么?”汪平笑得有些狠。 杨臻问:“之前你专程挑我身边没人的时候来探我的脉,如今故技重施却依旧不能得逞,有没有很气?” “你在说些什么,”汪平一脸好笑,“我只是觉得前天贸然试探你心中有些过意不去,白日里又见你被他伤了,我是懂些医术的,所以想过来帮你瞧瞧罢了。倒是你们几个,大半夜不睡觉就只为玩弄我?” 方尔玉和方遏云默默对视,他们也有些摸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杨臻似是才明白过来一般地长应一声,“汪兄你这做好事不留名的心意我心领了,不过,你若是一早就想好用这些借口做搪塞的话,就无需又是迷药又是点睡穴的防备我了嘛。”杨臻说着,朝榻上仍旧毫无动迹的“杨臻”抬了抬下巴。 屋中一阵寂静后,汪平一耷拉袖子握住了一跟五六寸长的锥刺抵在了“杨臻”的脖子上。欺骗不过,他就只能利用手边这个假货先脱身了。 “杨臻,我无意害你,不过是想看看你的脉象到底如何罢了,既然你不愿意,那我放弃便是了,你若让我走,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别狗急跳墙嘛!”杨臻笑出了声,“你当初没直接杀了我无非就是盼着我能偿你所期,若真探不到想要的结果,你又怎会留我一命?” 汪平也知道了杨臻不会向他服软,他腕上用力,作势要攮穿“杨臻”的脖子道:“你就不怕我——”他的盘算中,他手中的这个假货必然是杨臻找来一起演戏的,从不杀人的杨臻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同伙被杀呢?可他的话还未说完,却觉得眼前的月光晃了一下,紧接着他颈下剧痛,整个人斜飞出去撞在了墙上。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杨臻已经站到了他的跟前。 “我说了,”杨臻蹲下来卸掉了他的下巴颏说,“别狗急跳墙,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 汪平的脖子已经动不了了,他耳朵里嗡嗡的,以至于连杨臻刚才的话都听不清了。 方尔玉和方遏云都看呆了——杨臻这一串动作当真只是俯仰之间的事。 一时间,方尔玉也有了想要试试这个中原人到底武功如何的冲动。 杨臻燃起了一盏灯后回到榻前把榻上人的皮面揭下来,露出了鸿踏雪的脸。他先是解了鸿踏雪的睡穴,又摘下自己鸽血吊坠在鸿踏雪的人中上蹭了蹭,如此之后,鸿踏雪才睁开了眼。 鸿踏雪似是噩梦惊醒般猛地坐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脖颈子,又掀了被子把自己身上看了一遍,确定无恙之后他才使劲撸住杨臻哆嗦道:“呜呜!老杨,我要吓死了!” “辛苦你啦!”杨臻笑着把他撕开。 “你不知道!刚才我躺这儿装睡,突然闻到了一股烟味,然后就没知觉了!我……”鸿踏雪慌里慌张地说着,余光突然捕捉到了墙根处有坨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爬下来凑近了一看发现是个人之后被吓了一跳,问:“这是怎么回事?抓到了?” 杨臻点头。 鸿踏雪摇了摇头说:“你就是心眼软,怎么都不绑起来呢?”说着,他翻箱倒柜地找了根腕口粗的麻绳把已经不会动弹的汪平五花大绑起来。 杨臻任鸿踏雪怎么忙活,反正都是些无所谓的事。 他终于是腾出空来跟二方说句话了。 “麻烦二位方家兄弟了。” 方尔玉看了他两眼,点头出了屋。方遏云则像是私塾里下学的童生一样,给杨臻揖了一礼才跟了出去。 第六十八章 咄咄逼人 杨臻并未隐瞒汪平之事,反而是第二日就将他交给了大理分舵的代理舵主尤老六。当然,在交出他之前,杨臻也是问过话的,只不过是没什么收获罢了。既然把汪平久扣于手中多半会让某些人借机生非,那还不如早早地让丐帮人自己清理门户。 之前杨臻卸了汪平的下颌骨是为了暂时讨个安宁,给自己留出点盘问的时间。 杨臻好心地帮汪平整理好仪容,就着昨夜鸿踏雪的五花大绑与他对面而坐道:“跟我说说如何?你的那位义父到底是什么人?” 汪平已然落入人手,狡辩自然是不需要了,不过他也不想让杨臻这样的狡诈之人轻易如愿。 “我虽是阶下囚,可我不会因为你的淫威而胡言乱语。” “啧,”杨臻笑出了声,“你也知道你是阶下囚啊?”他的淫威汪平都尚未见识过,怎么就道不会屈服呢? 汪平冷眼看着杨臻那欺人太甚的嘴脸,心下只当是这家伙要用私刑了。他怕归怕,但却并不会求饶什么,毕竟如果杨臻抓住他之后如果连一指头都不动他的话,那他到对簿公堂之时连借题发挥的机会都没有。 “那你应该也知道,阶下囚无外乎两个结果,要么反水要么死,当然,你也可以抱有能从我手中逃走的幻想。不过即便是申德胥这样的分舵之主也逃不掉被当作废子毁掉的结局,你比之他又重要在何处呢?”杨臻拄着脸看着他,俨然是一副不吝工夫畅快聊天的模样。 “申德胥与我何干?”汪平心痒杨臻的不紧不慢,暗自盘算着该怎么惹恼他。 “没关系吗?”杨臻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你们不是师徒吗?旁人还都道你爷俩像呢,怎么你与你义父是父慈子孝,却不肯认你这个爹呢?” 在杨臻看来,汪平不过是个到处给别人当儿子的家伙罢了。 汪平深吸了一口气,杨臻说话的模样倒是令汪平有了揍他一顿的念头。 “申德胥祸乱丐帮,即便他是我师父,可我不只是大理分舵之人,更是丐帮弟子,又怎么与他同流合污!” 杨臻笑眯了眼睛,“冠冕堂皇的话自然是越虚伪越有滋味儿了,不过你这漂亮话跟我说没用,你该攒到丐帮人审你的时候再亮出来才对呀。” “杨臻!”汪平极为不忿地瞪他道,“我原以为你出身将门,又师从秋清明,怎么也该是个正人君子,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巧言令色之徒罢了!你就单凭我想探你的脉就不信我的任何话了?就认定我是十恶不赦之人了?” 杨臻环胸仰了仰上半身,这种恭维式的嘲讽他也熟,只不过这么没水平的话他十几岁的时候就不稀罕说了。 “你可不可赦还得是你们丐帮人说了算,我更期待的是你所信赖的日后会来救你的人是谁。”杨臻说罢,一声“表叔”把鸿踏雪吆喝了进来。他站起身来斜眼笑眯眯地看着汪平又道:“有件事你得明白,我比谁都不愿看见你死在你自己人手里。” “问完了?”鸿踏雪问。 杨臻点头:“送回大理分舵吧。” 裴小棠三七之后第四日,义方大院前堂中就开始了新任帮主的任选会议,前头的都是形式流程,直到胡威长被众人拥簇到从前裴小棠的座位上之后他慷慨陈词,都是那么的融会贯通。 杨臻和鸿踏雪就混在沈阳分舵的弟子群众,他们俩表面上是围观看戏,但实际上是为了守在此处为宗家仁争取时间。 傅翀早先也接到了杨臻的知会,正因为他晓得整个计划,所以在胡威长的继任礼上才没有闹事,他在等杨臻的动作,也在等局势反转之时。 胡威长在赞扬过一番先任帮主裴小棠之后,又开始流程性的妄自菲薄。 “虽然诸位分舵主一致推选老夫为帮主,可老夫才疏学浅、资历不足,无论是相较于丁老帮主还是新故的裴帮主,老夫都自惭形秽,所以帮主这个重担,老夫实在是愧不敢当啊……” 即便是鸿踏雪读书再少,也都是觉得这些话矛盾的很。他心里这么想,嘴上也毫不掩藏,趁着胡威长换气的空子冷不丁地插了句:“不敢当就别当!” “……” 原本只是换口气的胡威长听了这话之后,瞬间便忘掉了自己接下来准备好要说的话。 偌大的厅堂中也是一时寂静,纳闷、差异、发懵之意一应俱全,毕竟谁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出。 “诶~”杨臻阴阳怪气地出声道,“表叔,你这话说的太直接了。” 鸿踏雪立刻紧张:“不行吗?”他敢说方才那句话,无非是仗着身边有杨臻,若是杨臻觉得他的言语有失不肯护他的话,他就走不出厅堂门口了。 杨臻轻笑一声道:“还行。” 鸿踏雪松了口气,心中直道虚惊一场。 可满堂的丐帮人却是无语的紧:这俩人当这一屋子丐帮人都是地瓜咸菜死老鼠吗? 傅翀差点笑出声,好在坐他旁边的蒯粟踢了他一脚他才把笑勒了回去。 汤有志站起身道:“二位,这是我丐帮任选帮主的重要议事,你们这般言语轻浮未免太无礼了吧?” 鸿踏雪五官活跃,横竖是自信这屋子人不敢把他这个“杨臻的表叔”怎么样。杨臻则只是朝门口方向瞥了两眼,一副“你说什么是什么”的模样。 汤有志被这二人沉默忽视之后也是有些尴尬,他在心中啐了千万遍,又转面对胡威长拱手道:“还是请帮主继续训示吧!” 胡威长也是极其不满杨臻二人的跋扈,不过到底是继任帮主更重要,便也暂时不计较了。他重新捋了捋自己的想法振臂道:“既然诸位都认为我胡某人担得起帮主之职,那老夫就……” “且慢!” 胡威长听到了他最害怕听到的声音。 “宗长老?!”堂中各分舵主纷纷站起了身,惊喜混杂。 胡威长瞠目看着宗家仁被裴令聪掺进了大堂,张口结舌了许久之后道:“宗长老可算是醒了!身子可好些了?” 宗家仁沉咳了两声,直视胡威长道:“你若少关照老夫一些,老夫自然无恙。” 胡威长一时哑口,不过他还是立马恢复了正常。在堂中一阵议论纷纷之后,他不明所以道:“宗长老这话从何说起啊!您这一病可谓上揪紧了丐帮上下的心呐,丐帮门众哪个不是日夜盼着您早日康复啊!” 裴令聪红着眼睛,怒视胡威长道:“你就不是!” 胡威长大概也是没想到裴令聪会对他这么说话,当下便有些怒了。他道:“令聪,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半个师父,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 这一番话让裴令聪顿时崩泪,他往前冲了几步指着胡威长哭号道:“我一直当你如师如父,可你却害死了我爹!” “你胡说什么!”胡威长拍案吼道。 “就是你!”裴令聪嘶吼着继续上前要与胡威长拼命。 池香川及时拦住他,她一是尚有怀疑,二则是晓得裴令聪几斤几两,怕他被胡威长伤到。她拦着裴令聪问他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突然说帮主是被胡长老害死的?” “是啊,”霍达也道,“帮主不是劳疾吗?” 宗家仁走上前来将裴令聪按住,凝目冷视胡威长和汤有志道:“小棠是劳疾,老夫也险些劳疾而亡,只是小棠虽是平日劳心劳力,可身子却一向康健无碍。至于老夫,一时急火攻心竟也险些被人趁机毒杀,如今想来,这可真是一套好谋算啊!”他说着,一双怒目也渐趋血红。 第六十九章 真相大白 厅堂中一阵纷声议论,帮众间主事的人也没有想要平息喧嚷的意思。 晁柝率先发问:“宗长老说‘毒杀’是何意?难道您和帮主的病并未急火与积劳?” 宗家仁点头,向身后的弟子们招了招手后,他们就从堂外架进来了几个常德分舵打扮的丐帮弟子。这几人的面孔堂中的分舵主们都是眼熟的,在过去的一个月中,他们都曾被这几个人拦在了宗家仁的屋门外。 “您绑这些人作甚?”霍达觉得奇怪。毕竟都是常德分舵的人。 宗家仁从袖中掏出了一个没有半边巴掌大的小青罐子,问胡威长道:“胡威长,你可识得这个?” 胡威长哼声笑道:“这是何物?” 宗家仁与他冷目对视一眼后,举起小青罐说:“诸位,这是五毒宗的半通牵黄膏,小棠帮主与老夫缠绵病榻皆是受了此物的毒害!” “五毒宗?” 半通牵黄膏没几个人听说过,他们一耳朵听过去之后也就只能记住五毒宗这个近日与他们丐帮几番瓜葛的名字。 “怎么又是五毒宗?”晁柝十分抵触。 在宗家仁的邀请下,杨臻大致介绍了一下半通牵黄膏的毒理后,宗家仁又继续道:“帮主正是被人偷下了此毒,才以积劳之症丧命的。” “是谁干的?”池香川咬牙道。 “汤舵主,”宗家仁调转方向问,“这二人你可认得?”他又命人拎进来了两个人。 汤有志看着被绑得像两只螃蟹似的两个丐帮弟子,这俩人是温州分舵的打扮,被人一摔横在地上没有任何动弹的迹象,根本不知死活。 “仿佛……”汤有志似乎好一番寻思之后道,“仿佛是前些日子刚入我温州分舵的两个弟子……” “没错,这二人也曾是帮主身边的人。”宗家仁说,“这二人也知晓帮主被下半通牵黄膏之事。” 汤有志像是被甩上身了什么极其不干净的东西一样,连忙道:“宗长老,此事可与我无关啊!” 宗家仁一口长气足足吸过之后,反倒是被人扶着坐了下来。他虽然早几日就被杨臻救醒,但有着门外之人隔日的半通膏伺候,他也是有些心力不足。他挥了挥手,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马永烈便站了出来。 这人是宗家仁的得意弟子,生得平平无奇,不过为人踏实利索,也相当于宗家仁的大半个儿子。 “的确并非仅仅与汤舵主有关。”他站在宗家仁身前高声道。 虽然是半推半就的否认,但这话总让人感觉有指桑骂槐的味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汤有志有些挂不住了。 “从昨日开始我等便易了容暗中替换下了在师父门外看守的人,”马永烈说,“经过安插打探,负责看顾师父之人都是受胡威长长老的指派,所以连我这个徒弟都不得近师父跟前半步。” 堂中之人纷纷看向身居高位的胡威长,面对四面八方的猜忌目光,胡威长并未有何动摇不安的痕迹,反倒是扬声大笑起来。 “宗长老,”胡威长一撩衣裳坐了下来,“你们这是欲加之罪了吧?你卧病不起,我好心派人看护你,你却反过来借此诬陷我?” 胡威长的话令堂中之人又有了些另味的议论。 眼下屋中两拨人各执一词,光是旁听的话,几位分舵主也不敢单纯地站到哪一方。 “是啊!”汤有志也是追言道,“宗长老平白绑了这么些人来,又说这些话,实在让人惶恐啊!” “杨兄弟。”宗家仁再次看向了杨臻。 杨臻点了下头后便也站了出来,不过他还没来的说话,胡威长却率先斜睨他道:“我丐帮任选大事,杨臻你也该避嫌才是。” “说的也对。”杨臻勾嘴一笑,把刚迈出去的几个步子又倒回了不少,在胡威长由神气到惊异的目光中直接坐到了宗家仁的旁边。他是义方院的客人,怎么能有站着说话的道理。他把二郎腿一翘道:“有些事只有我懂,所以也只好我来说道说道。半通牵黄膏里有什么我都知道,所以也给诸位想出了一个巧技来验验到底谁碰过它。” 胡威长一番无言,汤有志又道:“笑话!我丐帮万众,如何让你一一戏耍?” 晁柝看着宗家仁和杨臻,盖了盖茶气道:“若能证明帮主候选的清白,倒也不妨一试。” “就是啊,”傅翀笑出了声,“我们大同分舵也不怕耽搁这点儿时间。” 有这俩人的带头,其余的几位探摸情况的舵主也相继起声应和。 “无需这么麻烦,”杨臻说,“不过是洗洗手的事儿。”他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后,令人端出来了几个里面漂着山皂的黄铜水盆放在了堂中。马永烈领着人把地上几人的手按在了前几个水盆里,果然有几个人的水盆里慢慢变成灰黑色。 这几个人要么被堵着嘴要么处于晕死状态,面对眼前这个辩无可辩的结果,他们只能屈在地上无能哑吼。 “如何?”马永烈问,“胡长老可敢一试?” “放肆!”胡威长身旁的弟子怒声道,“你一个小辈怎敢在新任帮主面前指手画脚!” 宗家仁咳了一声道:“丐帮帮主上任,从来都是八大分舵一一奉过茶才算是圆满继任,可老夫这杯茶都不曾沏过,帮主就已经换人了?” 汤有志道:“宗长老这话就岔了,裴帮主辞世已有月余,咱们这么大一个丐帮又怎能一日无主呢?” “你也知道帮主离世不过月余?!”傅翀吼道,“帮主的尾七都还没过完,你们这就想另搭灶台了?” 杨臻侧了侧脸给了马永烈一个眼神,马永烈便又道:“既然胡长老千尊万贵,那就请汤舵主来试试吧。” 汤有志看了看胡威长,起身道:“身正不怕影斜,我怕你不成?”说罢,他直接走到仅剩的一个清水山皂盆前把手伸了进去。 并无变化。 汤有志气壮地环视四周道:“如何?” 杨臻笑着点了点头:“晃手搓一搓,洗洗干净吧。” 汤有志嘲弄着笑了笑,有模有样地在水盆中使劲捞搓了几下。原本他还神气得很,但几下扑棱之后盆中之水却浑黑了。 汤有志好似是被热油溅手了一般赶紧把手抽了出来。 堂中顿时哗然,众目睽睽之下,这盆变黑的水已然让汤有志成了众人眼中的凶手,百口莫辩了。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汤有志显而易见地惊恐了。 “汤有志!”晁柝拍案道,“你还说你没害过帮主?” 汤有志立刻吼道:“不可能!我根本没碰过这个东西!” “那你如何解释这个?”蒯粟紧逼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东西我连见都没见过!”汤有志仍是极力否认。 鸿踏雪冷眼了许久之后,终于有机会热讽了一句:“难不成是你跟下毒之人因勾结而暗中接触过?” 汤有志慌了,“帮主中毒之事我根本没有插手,怎么会和他们接触!”他在情急之下,满脑子里都是挣扎辩驳,慌乱之间他说话时还扬手指向了高位之上的胡威长。 “他们?”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到了胡威长的身上。 胡威长承受着厚重猜疑目光,一双盯着汤有志的豆眼中杀气四溢。 “如何?还需不需要再为胡长老准备个金盆以便洗手?”马永烈扶着宗家仁站起来道。 汤有志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失了分寸、说漏了嘴之后,灵神脱壳般晃悠悠地跌坐在了座位上。 胡威长寒着眼盯了堂中那有清有浊的几个水盆,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撒掉了已去的大势道:“不必了。” 第七十章 赶鸭上架 胡威长认罪之后便立刻被看押了起来,一干人等也分押各处。旁的人倒还不急,就是这胡威长,众分舵主都想好好审一审他。 审讯之事由宗家仁主持,裴令聪以及几位分舵主旁听,再加上还有个杨臻在一旁把关,所以此事很快便结束了。 按照胡威长所招的,给裴小棠和宗家仁下毒的人都是他,伺候这两人的丐帮弟子也都是他安排的。半通膏是他想方设法从五毒残宗之人那里讨来的,从一开始的打算也是用在裴小棠和宗家仁身上。他也道申德胥之事他早就有所耳闻,之所以纵容申德胥生事是为了给裴小棠造麻烦,这样他也可从中寻找可乘之机,但他却并不承认自己是与申德胥合谋之人。不过他起先招出的是只想让裴宗二人卧病不起,并且一再强调他只是想让裴宗二人暂时给他腾出位子,待日后慢慢干出功绩也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了真正的丐帮帮主。 这话他说得利索,听着也合理。正在裴令聪咬牙切齿地不甘心之时,杨臻又挑出了之前从未说出的证据。 “纪老大夫去世的那一夜,你是不是去见过他?” 众人一阵不解,胡威长则是满眼惊诧。 “你还记得前几日突然跑来舔你手的那两只狗么?”杨臻起身走到他的身侧说,“我事先在纪老大夫的颈间项上抹过一种小玩意儿,而那小玩意儿的味道恰好又被那俩小家伙喜欢得不得了。” 胡威长斜着眼凶视他,听着他继续说:“你杀人灭口,是觉得被知道了什么不得广闻的事吗?” 屋中死寂片刻后,被缠绑着上半身的胡威长突然发作欲扑向杨臻,转而立马被晁柝和傅翀按住了。他挣扎了一番后,咆哮着吼出了自己应该说的话。 “是我!就是我!他们两个不死我怎么做帮主!” 屋中的丐帮人气归气,但还是按规矩来好生处理的。接下来就是他们丐帮的家事,杨臻无需继续参与,便由傅翀送着出石牢。 “这回多亏了若佟你啊!要不是你见多识广想出这个法子,帮主和宗长老就冤枉大了!”傅翀与他往外走着道。 “不过是些耍人的花戏罢了。半通膏根本验无可验,汤有志盆中的皂角里事先藏了隔过水的墨块,一搅自然会变色,另外那几个也无非是指缝里早被抹上了墨。”杨臻笑道。 傅翀一番呆愣后,直夸着杨臻心眼子多,和他一同出了牢。 牢中旁人的反应也是啼笑皆非,只是瘫在地上的胡威长,一双豆豆眼已然瞪红。 接下来的日子丐帮人都是在处理残局,等送完裴小棠的尾七之后,他们总算是准备讨论一下新帮主的事了。 诸位分舵主本来都是齐推宗家仁的,可宗家仁经了这一番事后,他已是身心俱疲、老上加衰,再也无力承担起统领丐帮这一重担。其余的分舵主都是同辈,彼此之间都是知根知底的,谁又好意思忝居上位呢?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傅翀左右乱瞟的眼睛看向了蒯粟,他想到了杨臻之前跟他偶尔提到过的话,贼气地对蒯粟说:“要不你上?” 蒯粟整张脸都拧巴了。傅翀的声音不高,但因着堂中一片寂静,所以旁人也都听得到他的话。 蒯粟躲着投射过来的目光,小声和傅翀呲牙道:“什么玩意儿我上我上,你以为这是咱俩去买菜讨价还价吗?” “你能在凉州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壮大分舵,自然也能壮大咱们丐帮呀!”傅翀玩笑道。 他这话虽是当作七分玩笑来讲的,但却令其他人发现了这个不错的选择。 散会后蒯粟追着傅翀一顿嫌弃抱怨,可尚未意识到自己立功了的傅翀还在开蒯粟的玩笑。 “你要是真成帮主了可得好好还我一顿!”傅翀哈哈道,“我记着咱们头回见面的时候,你请我去茶摊喝了一顿凉水,以后要是做了帮主可不能这么抠门儿了!” 他是这样玩笑的,可大约六七日之后,就连杨臻都听说了蒯粟要继任丐帮舵主的事。 “还真选他了呀?” 杨臻并没有多少意外,蒯粟的聪明放在丐帮一众领头人中确实是出众的,从前杨臻只是旁观有感,而激诈胡威长和汤有志之时,从未与杨臻有过事先商量的蒯粟却能先一步发觉杨臻的意图并且恰时出言推波,这就更令杨臻肯定自己之前对他的看法没错了。 六月十五这一日,蒯粟正式继任丐帮帮主,并且在宗家仁的提点之下安排好了补任舵主以及发落叛徒之事。大理分舵主由尤老六接任,凉州分舵则被交到了蒯粟的弟子们手中,这样也总不至于会荒废了蒯粟多年来发家致富的本事。对于胡威长等人,蒯粟决定从严处置,但却也并未要了这些人的性命,而是按帮规废掉他们的武功并将他们逐出了丐帮。 这些事解决完之后,裴令聪比任何人都心安。 杨臻也劝过他,希望他可以在丐帮中好好谋事,帮衬着蒯粟照顾好丐帮,可裴令聪却早在之前就为自己定了归宿。 “一定要出家么?”杨臻问。 裴令聪如今的笑算是彻底了无牵挂了,“之前我就当着你的面说过了,此刻心愿已了,我也该去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杨臻见他去意已决,便也不再说什么。那句不成事就出家当时在他听来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事到如今却真要眼看着这个从前穿梭于花丛中的浪荡子出家,想来也真是造化弄人。 六月底,杨臻和鸿踏雪也准备离开济南了。 丐帮的大小事都了了,各个分舵也开始陆续回撤。杨臻还惦记着早些回去见他家大小姐,自然也不愿多留,更何况自己的兄弟真的去出家了。 杨臻牵着那两只被他喂发实了的伢狗,由蒯粟和傅翀送出义方大院之后,又扭头望向了远处的整座大院,他的桃花眼上上下下将这座宅子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鸿踏雪跳上马车催促道:“磨蹭什么呢,赶紧走啊!” 杨臻把两只狗提上车,自己也坐上了车辕。 “到头来,还是没能找出朝廷之人到底藏在何处。” 鸿踏雪觉得他多管闲事,振动着缰绳嫌弃道:“想那些没用的干嘛,赶紧跟我去追那俩姓方的!” 杨臻歪头笑看他,又道:“夜牙玺事关朝廷,你还敢穷追不舍?” 鸿踏雪翻了个白眼,“只要你不帮着他们逮我,他们又能拿我怎样?再说了,你看丐帮前阵子闹腾成那样儿,不照样是没人来管吗?实在要说的话,也就你跟朝廷有关系了。” “是啊……”杨臻眯眼琢磨,“朝廷不应该不管啊……” 他觉得朝廷不是不管,只是一直在做推手而且藏得极深罢了。越是这样费尽心思的不想让天下人知道,就越是欲盖弥彰——若只是寻常宝藏,又哪里值得费这些心思? “想这么多干嘛,真要深究,那个姓汪的他干爹是谁你不是也不知道吗?”鸿踏雪说。 杨臻摸了摸从身后钻出来的一颗狗头说:“这三拨人或许不是共事一主,但也绝非毫无瓜葛,就像胡威长所说的那样,他会利用申德胥给他造势,但申德胥背后的人却与他不一定是同谋。” 眼下看来,最可能与朝廷有关的也就是申德胥背后之人,可申德胥手中的夜牙玺的出处却令他有所踌躇。 “什么跟什么呀?”鸿踏雪觉得他的话绕得实在乱七八糟。 杨臻哼声傲笑一下后说:“狼也、狈也,比而固为者,奸也。” ****** 《山海志·弃巢》第三卷《子规等杨》完 第一章 午夜梦回 似乎是常年沉睡,又似是沉入湖底终得浮出水面一般,杨恕恍恍惚惚地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平右将军府在开国之初并非最热闹辉煌的所在,相较之下,淮安的钧枢城实在是热火得紧。不过这份繁盛之景也并未延续多久,继钧枢城之后是抚江侯府,抚江之刃等人叱咤江湖之际,杨恕尚是个只听凭父母之命等候成婚的无名之辈。 尽管他和萧凉唐重等人在年岁上相差无几。 将军府为他物色的妻子是当时百臣之首王鹤龄的独女王宓,大家之女自然是无可挑剔,可王大人家却有些挑剔他。 王鹤龄一向仰慕老将军杨经年,但对于现任平右将军杨勖的为人颇有意见,再加上几乎是从小看大的杨恕——王鹤龄不是个睁眼瞎,将门之后的犬子到底多么软弱无用,他看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王宓中意杨恕,认准了杨恕,一辈子非他不嫁,这样一来王鹤龄也没办法了。 杨恕虽然顺承父意娶了王宓,但却并不愿把心思放在自己这个结发妻子身上。父亲的意思他不敢违逆,可他无法让自己和一个不喜欢的女人举案齐眉。 成婚后直到王宓难产而亡的这段日子是杨恕一辈子里最放肆的时候,他一生的疯狂全都在这段日子用尽了。 他痴心追求的人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回应,直到后来他发现自己根本争不过自己的情敌之后,才放弃了执着的心思。 王宓从来都是柔情似水,尚在闺阁的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慢慢感动自己心中的那个人。杨家来下聘的时候她这么想,梳妆待嫁的时候她这么想,拜堂的时候她也这么想,直到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还曾这么想过。 不过,那个从不让自己如愿的人在让她不如愿这一方面,从没让她失望过。 杨恕慢腾腾地迈过门槛之后,晃了晃脑袋才总算看清了将军府里的样子。 平右将军府中一片肃穆黑白之色,杨勖刚过世不满周年,这一院子的缟素也在提醒着杨恕,他已经是新一任的平右将军了。 他转去后院之时,刚好看到王宓挺着大肚子领着几个丫鬟小厮从屋里出来了。 “回来了?”王宓把手中的两本大厚册子转手给了手边的丫鬟。 杨恕有些恍惚,他看着王宓的冷淡模样,失神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他已经记不清王宓是从什么时候不愿对他笑脸相迎了。从前,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王宓总是细心体贴照顾好他的一切,即便是他对她冷面相对、油盐不进,王宓永远都是耐心无限地迁就他,如今怕是耐心耗尽了吧? 二人相对无言良久之后,总算有个丫鬟替两位主子搭话了。 “回禀将军,夫人这几日已经把老爷的身后事打理好了,这是记簿,请将军过目。” 杨恕看了看丫鬟托着的那两本厚册子,并未接手去看,只是对王宓说:“如今天热,你身子不方便,就别劳累了。” 王宓清冷地笑了笑,算是个答应。 “快生了吧?”杨恕稀里糊涂地问。 这话问出来,好似是孩子不是他的一般。 王宓还是一脸清冷,“快八个月了。” 杨恕有些尴尬,他努力让自己挤了个笑出来,又问:“想好名字了吗?” “都不知男女,如何取名?”王宓说。 杨恕使劲找话茬道:“之前不是还和周家嫂子说要订娃娃亲嘛,过几日我往苏州写封信,问问周兄有没有再添个一儿半女。” 王宓似是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抚着自己的大肚子沉默不语。 杨恕也想摸摸自己妻子的肚子,可却又打心底觉得自己不配,他也想再多和王宓说几句话,总觉得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将军,晌前林姑娘来给夫人看过了,说是胎相不稳,得好好歇着呢!”丫鬟道。 王宓睨了小丫鬟一眼,她并不愿意旁人多说什么。 听得这话杨恕也是紧张,本来是想开口问为何会胎相不稳,但转念一想似乎立刻明白了王宓为何会如此,他一番踌躇后才道:“既然如此就赶紧回屋歇着吧!” 说着,他走上前去想扶王宓一把,却被王宓一晃身避开了。 杨恕一阵尴尬,也不再动弹了。 “将军有公务在身,我自己回去便是了。”王宓后退一步,连个欠身告退都没有就扭头回了屋。 杨恕看着王宓进了屋阖上门,那一扇门似乎隔断了他们之间的山山水水。一时间许多杂乱的往事犹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的眼前脑海中飞速闪过,让他承受不住,几乎晕厥。 “将军?”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宋济民问他道:“关于怎么处置抚江侯府的事,上头还没有准确的指示,咱们要如何对待呢?” “处置抚江侯府?”杨恕觉得自己根本听不懂身边的人在说什么。 “是啊,萧岩流被温凉杀了,对温凉的通缉令已经发出去了,可对于要不要再任命一个抚江侯却没有定论。毕竟温凉是被萧岩流培养出来的,所以有人担心这等养虎为患的事会发生第二次,您何时回兵部和诸位大人一同商讨一下?” 宋济民的脸在杨恕眼中已经模糊,但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温凉……”杨恕念叨着。 “温凉已经失踪了,他是温氏余孽,上头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杨恕好像丢了魂魄,“陛下是绝对不会放过温氏余孽的啊,那她该怎么办……” “将军还担心温凉?他如今已经不是朝廷的‘抚江之刃’了,不把他拔掉上头是不会罢休的!您跟温凉又没什么交情,可千万别往身上引脏水啊!” 杨恕无可奈何地讥笑一声道:“脏?她哪里脏?” “您快别说了!”宋济民连忙拦他。 这个念头一动,杨恕似乎又看到了王宓,看到了她与他初见一直到永别的每一个场景。 他好像知道了将来的事,他想好好珍惜王宓,可王宓不愿给他机会,他也不敢再站到王宓面前,只得躲到兵部去让自己拼命忙活公务。 他这样躲躲闪闪地过了好久,直到九月十六这一日,将军府来人告诉他说夫人要生了,他才哆哆嗦嗦地赶回了将军府。 兵部离将军府不远,但杨恕却走了许久,他既期待回去又不敢回去。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自己回去会见到什么不好的事。 果然,他还未进将军府的大门就被又一个从中跑出来传信的小厮告知,夫人难产身死,仅留下了个小少爷便撒手人寰了。 杨恕发了疯般地冲到王宓跟前,看着面色黄白、了无呼吸的王宓,一时间也不知该是哭是嚎。他预感到了这一切的发生,可事情真发生之后他还是无法接受。 周围一片哀戚,丫鬟小厮的哭声嚷得杨恕脑袋里嗡嗡的,他坐到床边,伸出双手捧着王宓那因毫无生机而不再清冷的脸,哑声唤了句:“小宓?” 一声清脆的婴啼让杨恕回了神,他抱起王宓旁边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轻轻掀开婴儿头上的棉被角后,看到了那个婴儿眉心上的红痣。 “不!” 杨恕猛然惊醒,兀的坐起了身来。 杨青推门进来后赶忙问:“老爷,您怎么了?” 杨恕好一阵恍惚后才看清了眼前人。 “老爷,您的脸上……”杨青走近了些之后也被吓到了。 杨恕茫然地摸了摸脸,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满脸是泪。他别过脸去擦了擦,呼了口气后问:“臻臻呢?” “少爷来信说他要陪师门中人去一趟昆仑,怕是得年末才能回来。”杨青说。 第二章 雪域行猎 周从燕费劲地嚼开了一个冰冷梆硬地葡萄干,有些绝望地看了看窗外的白色世界说:“你说咱们这是缺了哪根筋,为什么非得上昆仑山呢?” 到昆仑山几天了,果然只有远远看到昆仑连山之时才是让她一见钟情的时候,真上山了之后可算是把她累惨了。到处白花花的,实在无趣得紧,就连爱穿白衣服的杨臻往这里一站她都不觉得好看了。 “就是啊……”秋甜儿把身上的被子又裹紧了些,小嘴撅得都快捅破天了。 她俩已经在屋里头藏了好几日了,虽然都是好耍雪的人,但她们更怕的是冷。苏纬虽说身子骨弱些,但有季菱在,苏纬到哪里都是如至天堂,天堂之中又怎么会冷呢? “你爹呢?”周从燕问。 “跟着方大叔出门去了。”秋甜儿一点也没有羡慕的意思。 “不是吧?这鬼天儿他还出去遛弯儿?”周从燕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屋里这俩腿脚利便的人还都不愿出去踏雪呢…… 秋甜儿倒觉得没什么,“有方大叔在,我爹肯定摔不着磕不到,再说了这天气也没什么,我哥出门之前不是还说要打几只狐狸给咱们做围脖嘛!” “他哪会做什么围脖,”周从燕笑道,“到时候还是得看我的!” 山外雪原之上正弯弓搭箭的杨臻没由头地打了个喷嚏,原本瞄好了的箭促的一下射偏了,吓跑了几丈之外的雪狐。 “怎么的?”离他最近的连舟渡问,“冻着了?” 杨臻抽了抽鼻子说:“不是,八成是有人在念叨我。” “你还信这个?”连舟渡笑出了声。 “那可不嘛,”杨臻拍了拍腰后拴着的几条死狐狸说,“还有好几个金贵的少爷小姐等着我给他们做大袄呢!” 连舟渡扬手指了指远处的人影说:“这么多人呢,还怕打不够毛皮?再说你这身百步穿林的本事……”他正说着眼中突然瞧见了什么好东西,他朝斜前方扬了扬下巴小声说:“喂,十三你看那边儿。” 杨臻顺着连舟渡的示意看过去,果然在十几丈之外的地方看到了一团亮黑色的东西。 “是玄狐!” “快快快!”连舟渡催他,趁周围的逆元、昆仑门人都未发现,他们得赶紧动手。玄狐难得,没有百发百中的本事岂不是白落个眼馋了! 杨臻也是麻利,抽出一支箭在大氅里侧擦掉了箭簇上的冷霜后再次搭箭开弓,屏息对准了玄狐的方向。 连舟渡凝神等着杨臻放箭之际,突然听到远处的项东衢吆喝了一声:“快看,玄狐!” 当下连舟渡便在心中直道不妙。 一声嘹亮,风声似乎也跟着紧了一下,雪原上的玄狐顿时动如脱兔,嗖的一下蹿了出去。 杨臻皱眉,他可不想就这么放过这条放到他嘴边的银黑狐狸。他紧随着一扭身子,早玄狐的动作一步放出那支破风之箭。那飞箭趁着风势斜旋而出,且似是生了追风之眼一般,紧追着奔逃的玄狐射了过去,最后正中急窜的玄狐之眼而止。 顾慕之等周边一众人都看呆了。 连舟渡听得玄狐短吱一声后,兴奋地跳脚道:“好!” 离玄狐最近的百里启跑过去掐着尾巴把那只还有些抽动的大玄狐拎了起来,他看着玄狐脑袋上左目而入右目而出的箭簇,连连咋舌摇头道:“神了!”他拎着玄狐朝杨臻走过去扬声说:“十三,你打个猎还不让皮上多个洞啊?” 杨臻接过这尾银须玄狐,扽出箭来笑道:“这么好的玄狐皮,平白穿个洞多可惜!” 这玄狐不小,当真是难得万分,是给大小姐做个围脖好呢,还是给宝贝徒弟做个褂子好呢? 附近的人纷纷凑过来道喜,唯独项东衢,道了喜之后又紧接着道了好几声歉。 “瞧我这鲁莽的,差点就让咱们错失了这么好的玄狐皮,若佟,实在对不住啊!” 杨臻直道无妨,他看上的东西岂会因为旁人随便多句嘴就飞了? “别别别!”连舟渡也是个不肯饶人的,“要不是你那一声坦荡,还没机会让你们见识见识我们十三的本事呢!” 这话说的让项东衢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 百里启点着手数了数他们哥仨打的野物后说:“差不多了吧,咱们回去吧,趁新鲜把它们都给炖了,让逸兴他们常常新鲜。” 连舟渡把杨臻手中的箭擦干净插回箭筒招呼众人道:“得了得了,七师兄这是冻坏了,走,回去煮酒暖和暖和!” 这回逆元门人是应方通淮的邀请来的,正如从前季菱说的,昆仑山从来都是人间禁地,外人是不许踏入的。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秋清明只挑了寥寥几人陪着秋逸兴和杨臻上了昆仑山。现在数数,也就是杨臻他们师兄弟三个加上秋逸兴父女、周从燕和苏纬了。 其余的,七贤年轻资历浅,没必要平白来昆仑神境搭这一趟不称和的游历。杨臻的那些师兄们也各有各的忙活事,而且这回来的左右都是方通淮从前就颇为稀罕的逆元弟子。 自从六月里解决完丐帮的事之后,杨臻便跑回崇安准备前往昆仑山的事了。原本同他一路的鸿踏雪觉得昆仑没有夜牙玺就没继续跟着杨臻闹,临近武夷山之前就一溜烟跑了。林年爱虽说走南逛北多了,但昆仑山还是没去过的,这回送宝贝徒弟这一家三口之时可是给他们操碎了心,盆盆碗碗的什么都给备齐了,还让他们扛上了两大麻袋他去年晒好的葡萄干,带出药师谷的东西前后加起来怕是有两车。 往这边走的时候,周从燕比谁都兴奋,走了一路畅想了一路,好像盖上一层雪,昆仑山就跟中原的山们不一样了似的。一路上瞧她这副样子,杨臻还约她到时候一起野猎,不过真到踏入昆仑地界之时,兴奋了一路的孩子们就熄火了,尤其是周从燕和秋甜儿,往屋里一藏就再也不肯出来了。 秋逸兴和苏纬各有各的伴,整日不见人影,所以就只剩杨臻师兄弟三人跟着季风轻师兄弟仨到处逛了。前面的几日他们一同去看了看昆仑眼,还远望了一下昆仑人的神境玉虚峰。据说那里是昆仑的老前辈们清修养老的地方,具体的季风轻他们也不晓得到底是怎样,毕竟他们也从未去过。 兄弟三个把十几只野物往周从燕和秋甜儿面前一堆,惊得她俩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你们就出去了半天,打哪儿弄来这么多东西啊?”周从燕将野货们翻了一遍后也是一眼就相中了那只银须玄狐。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真有这么东西?”秋甜儿已经开始后悔没硬着头皮跟着出去了。 “当然!不然这些是哪里来的?”连舟渡说着把一对黑白杂花的兔子推到了秋甜儿面前。 秋甜儿被这两只血乎撩拉的死兔子给怵到了,像个小蚂蚱一样弹到了周从燕的身后。她平日里喜欢的都是活蹦乱跳的兔子,眼下看见死的自然是有些接受不了。 连舟渡给她一顿嘲笑后把兔子拎了回来说:“行吧,我替你把它们秃了,到时候你们再自己做手套吧。” 秋甜儿捂着眼睛乱七八糟地答应着,却怎么也不敢看那俩死兔子了。 周从燕倒是比她出息得多,她拎着那只玄狐说:“这是你们打的?专门射眼睛啊?”她虽是没有太害怕,但看着玄狐长脸上的那俩血窟窿还是感同身受地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疼。 连舟渡敲了敲杨臻的肩头说:“都是十三的本事,说为了给你们做围脖不能多个洞呢!” 第三章 新衣防寒 苏纬大概是欢蹦乱跳了几日,到了第四日他就卧床不起了。倒也不是什么陈疾复发,不过是跟着季菱出去野的时候不慎着了些风寒,可虽说是风寒,对于苏纬这样的小弱苗子而言仍是一场难耐的煎熬。 杨臻给苏纬搭着脉,等季菱出去之后才收回了手道:“你说你这德性,这么点风就把你吹倒了?你这以后还怎么娶媳妇儿?” 苏纬这一病可就乖了,任杨臻怎么说他都不犟嘴,只是在被子堆里打哆嗦。 周从燕还是护着苏纬的,她踢了踢杨臻的脚后跟说:“你也不能全怪阿衡身子弱嘛,这鬼地方冷成这样,沾点风寒也正常啊!” 季菱拎着块湿帕子回屋说:“这还不到九月,哪里算冷呀!” 杨臻接过帕子试了试温度后把帕子糊到了苏纬的脑门上。 周从燕觉得不可思议:“还有更冷的时候?” “那当然啦!”季菱坐到苏纬对面说,“这你都觉得冷的话,等到了十一二月你可怎么办?” 周从燕梗着脖子看向杨臻,杨臻也就看到了她满眼的后悔。 “心心念念着要来昆仑玩,这就够了?”杨臻笑问。 “话本子里从来没讲过昆仑是这个样子的啊……”周从燕觉得自己十分无辜。 苏纬在炕上又打了个敞亮的喷嚏,季菱赶紧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鼻尾。 杨臻看着相视对笑的二人问:“阿衡你呢,后不后悔来这儿?” 苏纬虽然病得不轻,但却十分坚强,哆嗦着果断摇了摇头。 杨臻自然晓得,有季菱在,即便是苏纬冻傻了也会觉得甘之如饴的。他嘱咐了几句好好休养的话后便拉着周从燕出了屋。 一出屋门,周从燕又被冻得一个激灵。 杨臻把自己还未挂到身上的大氅盖到她身上说:“大小姐平日里身强体健的,没想到这么不扛冻啊。”这件大氅还是刚到昆仑之时顾慕之给他送来的,他不是个怕冷的人,出入都带着无非是挡挡那些没必要的风罢了。 “苏州到腊月也就这个样儿,我这是千里迢迢换地儿过冬了。”周从燕自嘲道。 “反正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儿,要不咱俩先走?”杨臻问。跟方通淮手足情深的是秋逸兴,他其实真是对此处无甚留恋。 周从燕靠着他和他一起往回走,她闷声了片刻摇头道:“你放心把阿衡一个人留这儿?” “那就等他病好了咱们再走。”杨臻也不愿看她整天冻得跟个小鸡崽一样。 “算了吧,”周从燕说,“阿衡正在浓情蜜意里呢,我可不想扫他的兴,再说了你不是打来了不少毛皮嘛,我这几日赶紧做几件厚衣裳就是了。我就不信了,姑奶奶我还能被冻死不成?” “好好好。”杨臻笑着帮她紧了紧大氅的毛领说,“既然大小姐如此英勇,那咱们就继续待着吧,等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咱们再离开这儿。” 周从燕任他把自己裹紧后,转而捧着杨臻温热的手掌暖手道:“倒是你,换个色行不行?从前在山下的时候你这一身是干净透气,可如今我眼中到处都是白的,再看看你,我真觉得自己要瞎了。你看你十二师兄,成天穿得花里胡哨的,多好认!” 杨臻连连点头,这还不简单嘛,他道:“那就做几件黑衣裳呗。” 因着周从燕怕冷,左右她都是不愿出门的,索性便藏在屋里连做了好几日的针线活。先前她就跟着柴心柔仔细学过扎针的功夫,如今总算是让她逮到了可以大显身手的机会。 这几日间,苏纬有季菱和杨臻的照顾也好得十分利索。等到第七日之时便又能跟着季菱出去乱逛了,不过这回出门之前他却受到了杨臻的巡查。 杨臻不是来阻拦他的,而是来给他送东西的。 苏纬接过杨臻递来的那件黑白相间的大氅问:“这是什么?” 这件大氅臂身下摆一片雪白,肩颈风毛之处则是泛着银光的玄黑之色,整件衣裳入手温凉,触手片刻之后便会微微发热,定是用了极好的皮毛才做得出这样的程度。 “你师娘这几天给你赶出来的。”杨臻说。当初打到那只玄狐之时他还在犹豫到底是用在周从燕身上还是苏纬身上,但周从燕在见过苏纬风寒的可怜模样之后回去就催着他把那只玄狐剥皮收拾了,光着这一件大氅周从燕就用了一张玄狐皮三张雪狐皮。 苏纬抱着大氅一阵兴奋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问杨臻道:“小师父,师娘给你做了没?”他大约是知道杨臻他们到底猎了多少狐狸回来,所以看着自己手中的这件大氅自然也会想杨臻和周从燕还剩下了点什么。 杨臻叹了口气说:“你师娘知道你不抗冻,所以先紧着给你做了件,她自己都还没有呢。”他只是心叹周从燕会疼人,倒不至于酸了吧唧地吃醋,毕竟他也懂,有了孩子之后,当爹都会被孩子他娘冷落。 “啊?那我这——”苏纬也不好意思了。 杨臻扯过大氅来往苏纬身上一罩说:“给你的你就赶紧收好,要是这样你还能着凉生病,那可就白瞎你师娘辛苦这好几天了!” 季菱赶过来喊苏纬走,杨臻便直接把苏纬推了出去,催着他和季菱出去玩。 杨臻本想回去继续给他们大小姐取暖,但却被从阶下来的项东衢喊住了。 “若佟,你前两天要的那几件衣裳做好了,裁工师傅说把衣裳都放我那儿了。” 他们初来乍到的,昆仑派自家的裁缝师傅把衣裳寄放到熟人之处也正常。杨臻如是想着,说:“正好眼下无事,我自己拿去回来吧。” 他跟着项东衢转到了项东衢的房间,他们师兄弟三个的房间是挨着的,不过看样子季风轻和顾慕之都不在。 许是昆仑常年吹风飘雪的缘故,裁工做的这几件衣裳都带着毛领毛袖口。出门在外的,扯件子衣裳自然不必要求上头绣花,简单利索些也就罢了。杨臻见衣服做得不错便直接借项东衢的地盘换上了件。 “若佟。” 杨臻在里屋换衣服的时候,项东衢隔着虚掩的门和他聊道:“我觉得你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了?”杨臻动了动眼睛,但手上动作依然如旧。 “对我不一样了。”项东衢说。 杨臻把佩带系好,立起风毛领来开门笑看他道:“你若没变,我怎么会变?” 项东衢被他说愣了。他左右看了杨臻的眼睛,一脸莫名其妙地笑道:“你这话说的,我哪里变了?” “那我也没变咯。”杨臻说着把自己的衣裳们团揉好抱着出了门。他对项东衢的那点怀疑尚未证实,他自己都还未感觉出有什么呢,项东衢先觉得不对了?还没见过哪个平日豪爽的人这般敏感呢…… 俩人一出门,正好和顾慕之撞了个满怀。 “你有事儿?”项东衢问他。 良久无言,杨臻在一旁看着都想笑。他看了看顾慕之的模样,替项东衢猜道:“是你们师长找东衢大哥?” 顾慕之点了点头。 项东衢一阵无语,他十分好奇杨臻到底是怎么看懂他这哑巴师弟的意思的。 “既然如此,我就不耽误你们了。”杨臻说着抱着自己的衣服就往外走。经过顾慕之身侧之时,顾慕之却一抬手扯住了他的袖子。杨臻回头看他,笑问:“怎么着,难不成方掌门还要连我一起叫我去?” 顾慕之又点了点头。 杨臻挑眉:这就有意思了,他们家开会,拉上他这个外人作甚? 第四章 将君入境 往方通淮处去的路上,项东衢和杨臻在前头并肩而行,项东衢琢磨了半路之后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的困惑。 “你快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猜出慕之的意思来的?”他虽然不像季风轻那般与顾慕之亲厚,但也算是半个看着顾慕之长大的人,他怎么就一直都搞不懂自己这哑巴师弟的心思呢? “这还不好猜吗?世间左不过就那么点事儿。”杨臻笑道。 项东衢觉得自己被敷衍了,说:“少来,我猜了十几年怎么就没有你像这样一语中的的时候呢?” “我也是想当然耳,凑巧罢了。”杨臻这回是真的毫无隐藏,横竖就是多看一眼的事,他也说不清到底有什么奇巧门道。 “这都能凑巧猜中?我看你直接去支摊算命好了。”项东衢总觉得不可思议,毕竟自己是真的做不到。 杨臻哈笑一声:“世上自从有了平野先生之后,哪还有算卦这碗饭吃?” 项东衢同他哈哈大笑,“我觉得你可以去跟平野先生搏一搏了!” 他们二人在前头聊得热火朝天,可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顾慕之却是一如既往的死寂,安静得像个没坟坑的鬼。 方通淮瞧着站在自己跟前的那一身黑的杨臻,怎么都是眼馋得厉害。 “师父,您怎么突然要弟子们去玉虚峰呢?”项东衢问。 他和杨臻来到堂中之后,方通淮就开始说让他们几个上玉虚峰的事,虽是啰啰嗦嗦地说了不少,但就是没说明白到底为什么会突然闹这么一出。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方通淮瞪他。 项东衢被熊住了嘴。 “你们几个长这么大都只是老远看看罢了,这回就直接去一趟见识见识,记住啊,都得遛踏实了才许回来,到处逛逛,别只往那儿站站就走听见了没?”方通淮又嘱咐道。 季风轻与项东衢纷纷答应,顾慕之则点了点头。 “方掌门,为何连我也要算上呢?玉虚峰不是贵派的禁地吗?”杨臻实在不愿分摊这份麻烦。 方通淮无所谓地摆手道:“昆仑可没什么禁地,昆仑本身就是人间禁地,玉虚峰更是个生人勿近的神境。” “那我去不就更不合适了吗?”杨臻说。 “不会不会,不就是爬座山嘛!”方通淮起身揽着杨臻的肩膀笑道。 他这么一笑反而让杨臻觉得这不只是爬山那么简单了。 “你们仨先回去拾掇吧,什么时候出发为师再知会你们。”方通淮箍着杨臻对季风轻三人说。 师兄弟三人齐齐拱手告退。 “小家伙,我让你也去是想你帮我看着他们点儿。”方通淮说话的语气好似是讲故事哄孩子,“我怕以他们的本事有去无回。” “您就不怕我有去无回?”杨臻一脸认真。他都有些无语了,这大爷明知此行危险,为何还要扯上他?真不怕招来秋清明和将军府的特别关怀吗? 方通淮顿时大笑起来,他笑了许久后缓了口气说:“不至于不至于,老夫这仨徒弟啊,谁能顶事儿、能顶多少事儿我心中都有数,我是想说让你跟着,到时候多少帮衬一下他们,别让他们空手而归,不然我这脸可就得被他们丢尽了。” 杨臻越听越觉得莫名其妙了:我跟你们昆仑有什么可以顾命受危的交情吗?你怎么不找你的歃血之交呢?哦不对,兴叔腿脚不便,上山就更难了,所以就轮到我了? “哎呀,说起来,要不是我,你小子如今还寂寂无名呢!你就当回报老夫一下呗!”方通淮扯着杨臻不肯撒手。 “哈?那我还得谢谢您咯?” 杨臻这话是当嘲讽说的,可方通淮却是当感激听的。 “不用谢不用谢,此事就拜托你啦,回去准备吧,记得穿厚点哟!” 杨臻稀里糊涂地被方通淮送出了前堂。 昆仑派的建筑都是依山而建,藏窟而筑,看上去深奥厚重,遥不可及。杨臻走出门后面对着四散的雄伟建筑,一时竟有些微抵触了。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强加于他的东西,方通淮说事的时候虽然是嘻嘻哈哈的,却并未给他丝毫拒绝的机会。 他脾气上来的时候也是野得很,他心想自己并未正经八百地答应过方通淮,所以即便是把挑子一撂不管了也无所谓。又不是家中尊长,怎么就轮到方通淮使唤他了呢? 这么想着,他吊儿郎当地转步往阶下走,想着去拿了自己的衣服就回去陪大小姐了,可拐弯时却瞧见了靠在劈风岩里侧避风的百里启和连舟渡。 他问:“师兄们在这儿是……” “等你。”连舟渡说。 杨臻半边的眼眯了眯,顿时觉得自己可能使不了懒了。 “方掌门都跟你说了吧?”百里启问。 “你们也知道了?” 百里启点头说:“逸兴跟我俩说了。” “你们也要去?”杨臻原本以为他俩是来劝行的,现下看来却是直接陪行的了。 “逸兴师兄腿脚跟不上,那就咱仨去呗。”连舟渡说。 杨臻还想挣扎一下:“咱们为什么要陪他们去溜达?是怕他们走丢吗?可我们才是那些外来人啊。” 连舟渡听得直笑,一时间也说不出完整利索的话了。 师兄弟三人一同往回走,百里启道:“逸兴说这是方掌门给他那三个徒弟的考验,让咱们跟着无非是图个公正罢了。” “山门里的弟子,拿爬山当考验,方掌门挺朴实啊。”杨臻总是有股不乐意卡在嗓子眼下面。 连舟渡笑了个畅快后说:“按逸兴师兄的说法是,方掌门想要物色一下下一任掌门的人选,所以才想试一试季风轻他们。” 杨臻觉得此举是在多余,“这有什么好试的,方掌门若是真不想干了,能接他班的也只有季风轻了吧?” “逸兴说昆仑掌门想要继任必须得到玉虚峰的肯定,单凭在任掌门抉择的话是不合规矩的。”百里启说。 听到这里,杨臻才明白方通淮那句“别让他们空手而归”指的是什么。想来这是得要玉虚峰里的那些昆仑老前辈传递出来点什么只有掌门们之间才知道的信物吧? 要是其他的师兄弟们或者师叔们在,或许会说“既然昆仑这么信得过咱们那咱们就好好帮他们一回吧”,但他们仨是顶不愿意受差遣的主儿,自然是一个比一个想溜号。要不是百里启看在秋逸兴的面子上答应了下来,他仨怕是要一起给逆元丢人了。 说起来方通淮也没比百里启大多少岁,单凭他昆仑掌门的身份,真未必能对百里启开得了口,若不是有秋逸兴在,他还真不一定能使唤的动这三个懒汉。别人不好说,单是一个低看天地半分的杨臻他就哄不了,好在杨臻尊师重道,师兄们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反正逸兴师兄跟方掌门说好了,七师兄刚才也答应了逸兴师兄,咱们就去凑凑热闹呗,瞧瞧那人间禁地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连舟渡说。 杨臻不再多言,虽说特别之物他见多了,可如今师兄们发话了他自然就不再推脱了,如今又不是在逆元山门可以随他任性,出门在外的,总得多担待一些。 “就咱们六个吧?十三,你这回就别带上屁股后面那一大串了吧?”连舟渡笑道。 杨臻撇嘴道:“他们几个这几天的模样你也看到了,再说去爬山,你请他们抬他们都不管用了。” “人少些也好,利索。”百里启说,“咱们快去快回,省的耽误。” 第五章 玉虚山门 虽然不是出什么远门,但杨臻出于自觉还是到周从燕那里报备了。果不其然,大小姐已经对爬山了无兴趣。 这倒不是周从燕最上心的,她看到穿着一身黑衣服的杨臻站到她跟前之时才是她最欣慰的时候。 “你看你,穿黑的多好看!”周从燕脱口而出。 “人好看了,穿什么不好看?”杨臻朝她笑。 周从燕听了这话第一反应就是反讥他,而且她连厉害话都想好了——是,你不穿更好看!不过话到舌尖,她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太不体统,只好忍着冲动把话吞了回去。她从身后掏出一顶白狐皮帽子说:“可眼下这帽子会不会不适合你了?” 杨臻把那顶毛绒绒的帽子捞过来揣到怀里说:“怎么会不合适?黑白无常永远是绝配!” “那你可要好好戴着,不然我怕山风太劲,把你吹傻了。”周从燕已然是得到了杨臻的真传。 “我也不晓得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不过我会快去快回的。”杨臻说。 周从燕点头,“我照顾好阿衡,你照顾好自己。” “遵命。”杨臻点头。 方通淮办起事来显然比大多数人利索多了,第二天晌前就把六人送到了昆仑山口。此处玉虚与玉珠两峰对望,峰顶都隐藏在云雾中不愿让凡人窥见天颜。 一同来送行还有秋逸兴以及杨臻的一众尾巴。一群人就这看着季风轻等人顶着风走向了玉虚峰,离得远些了之后,六人的身影便有些模糊,只能靠衣衫颜色勉强分清谁是谁。昆仑弟子的常服上从来都是玄青色的山峦纹,只是样式花纹上个呈所好罢了。至于逆元的那师兄弟三人,用苏纬的总结之语来说就是“黄羚、黑猫、花蝴蝶”。 站到玉虚峰下连舟渡勉强抻着一张草率到不行的地图,看了看面前石窟尽头巨大的石门说:“原来不是爬山啊?” 杨臻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地图,这是方通淮给他们六个人手一张的,说是地图,但实际上不过就是些横七竖八、歪歪扭扭的线,他实在懒得看。他往山窟里侧走了走说:“看样子是钻山呢。” 说起来也是奇怪得很,不是说昆仑是“百神之所”吗?似乎应该神秘到拒人于千里之外才对,怎么会还有这种一看就是人造的东西呢?要不然换个角度想想,或许门就是用来阻拦他们这种擅闯的凡人的吧? 杨臻自己在一旁想得丰富,又听见连舟渡说:“好了三位,这是你们家的门,自己想办法打开吧。” 连舟渡的意思很明白,他们是考官,自然只能监考不能舞弊帮答。不过这也只是冠冕的一层,到底是连舟渡瞧着这门束手无策,所以才只得公正地把入门难题抛给了季风轻他们。 不过这也正好合了百里启和杨臻的心思。 季风轻项东衢三人面面相觑一番后,基本也明确了这么大的石门不可能靠他们几个徒手推开,十有八九在某处藏了开门的机关。 连舟渡和杨臻一起窝坐在避风处看着他们师兄弟三人围着石门转悠,小声朝杨臻嘀咕道:“我怎么感觉像是在寻宝呢?你昨儿个说方掌门不愿他们空手而归,人家话的意思不会真的是让他仨来找什么东西吧?” “八九不离十。”杨臻说。即便不是实物,也会是一份担当。 聊到这里,连舟渡不禁搓了搓手说:“你说,要是这东西被我找到了会怎样?” 杨臻还未说什么,一旁圈臂围观的百里启笑哼一声道:“能怎样?你于昆仑而言不过是个外人,还想他们奉你为首不成?” “凭方掌门那副不走寻常路的脾性,也不是不可能吧?”连舟渡做不够梦了。 杨臻笑着与他笑声说:“你不怕三师兄扒了你的花皮吗?” 连舟渡吞了口唾沫,哽了片刻后说:“你别回去乱说!” “找到了!” 项东衢兴奋地呼喊声打断了他们的私语。 连舟渡凑过去看了看,发现项东衢真找到了门上的一处极难发现的奇巧之处。 在这对石门其中一扇的边轴尽丈高的地方,有一块巴掌大的方形石格。许是经年不见人,又受了常年风霜雪雨的摧残,那块石格已经很难辨认,不过认准了地方仔细瞧瞧还是能看出隐约的方形痕迹。 “厉害啊!想必这就是机关所在了,赶紧试试!”连舟渡催道。 项东衢比谁都兴奋,他踮脚一跃,借着腾身短暂滞空的时机将按了一下那处方格。果不其然,方格确实微微下陷了一些,而项东衢松手落地之时它又缓缓返回了原位。 六人一阵安静,听了片刻风声之后,连舟渡纳闷道:“然后呢?” 方格按过了,可石门却并未如愿打开。 “给点反应啊!”连舟渡拍了拍石门。 “难道找错了?”季风轻问。 刚兴起的希望又瞬间灭了下去。 “怎么回事?”百里启也有些失望。他们这一帮人总不至于连门口都进不去就败兴而归吧? 空欢喜一场的项东衢一屁股蹲坐在了薄雪之上,望着两扇石门的眼睛中是清一色的怨念。 天地之间一筹莫展之际,杨臻的两只眼睛在两扇门之间左右看过后,慢悠悠地说:“未必是错了,也许是少了。” “什么意思?”项东衢猛地站了起来。 季风轻看着杨臻的样子,又转眼看向石门,片刻后他抽出自己的佩剑在与方格水平相称的另一扇石门的边轴位置轻轻刮了几下,由此,石门的另一端也出现了一块一模一样的方格。这一处虽然是被季风轻发现的,可包括发现者季风轻在内的其余诸人都看向了还坐在一旁避风的杨臻。 “你是怎么知道的?”项东衢问杨臻。 他怎么知道的?他是猜的! 在杨臻看来,古往今来布置机关经运风水的人都喜欢故弄玄虚,什么事都能跟乾坤之事扯上点关系。既然如此,卦理中最基本的爻象相重之道自然也就遍地都是了。 面对其余几人的惊奇请教目光,杨臻选择了一个在他自己看来最好懂的解释:“谁家的大门不是两个铺首?”说着,他还从腰包里掏出来了俩葡萄干塞进了嘴里。 项东衢等人一阵无语:好像确实如此…… 连舟渡和百里启倒没有他们仨这么少见多怪,关于自家的十三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这件事,他们见识了十年,虽然总会意外,但也习以为常了。 项东衢凑过来揽上杨臻的脖子摇晃着笑道:“若佟,幸亏你也跟着来了哈哈哈!” 杨臻抬手扶正被项东衢挤歪的白毛帽子,指了指石门说:“既然有两个,那就两个一起按吧。” “好好好,我来!”项东衢说着赶忙跑到新被季风轻刮出来的方格之下,可他抬手之时却发现这两块方格之间的距离凭他一人的臂展根本无法顾及两全。季风轻他不敢使唤,于是便吆喝顾慕之同他一起道:“师弟,你去按那边那个。” 杨臻站起身来和其余几人一同看他们二人跃身按格。也不知旁人在想什么,不过杨臻看着项东衢和顾慕之的时候想的是方通淮让他这三个徒弟来的真实目的——单是大门这里就是单凭一人无法通过的关卡,如此真的是在考验某个人是否适合接任掌门吗? 何况方通淮生龙活虎的那副熊样儿,哪里是要卸任的样子。 随着项顾二人同时按下方格着地之后,两扇石门真的抖了抖,紧接着石门像是沉睡百年而苏醒的巨人一般,缓缓地咔咔打开了一道三人宽窄的缝隙。 第六章 初行分道 “真的开了!” 项东衢吆喝着,第一个跑进了石门之内。在他之后,季风轻也领着顾慕之进了石门。百里启招呼了一声,也跟了上去。 连舟渡和杨臻跟在百里启之后,悄声道:“十三,你这算是舞弊了吧?” “不然,还要陪他们在门外吹风不成?”杨臻倒觉得无所谓。方通淮既然说不想自己的徒弟们空手而归,那自然是希望他们三个在监考之余也能帮一下忙。 六人进了石门之后望着山岩之中幽深的通道,迎面还接上了一阵从里侧刮出来的阴风,顿时便把他们几个吹的脊背一凉。 往后的路怕是明快不了,他们虽然带着火折子,但未必能撑完整个行程,于是季风轻几人开始着手做起了火把。 杨臻站在石门后,从里侧打量着这两扇石门的搭建模样。石门左右两扇的方格里侧对应的是两根顶门石柱,石柱上端彼此又由铁索勾连,下端各给固定在地上并由轴节相连,另外在各自关巧发力之处又各有牵扯,且石门本身上下倾斜,门后地面也有下倾之势,如此这般方格被按下之后,四两之力拨动千斤之柱,各处随之牵引,石门失去撑力后便打开了一条缝隙。 “看什么呢?”百里启拎了两根火把过来问。 “这石门后的东西,”杨臻说,“虽然做得粗糙,但设计得是颇为精巧。如此机关,不知比之神兵城如何。” 百里启随着他一起看向了门后的布置,表情一扭说:“就这横七竖八的,还没有方掌门画的符好看呢!”说着,他掏出了方通淮分给他们的地图一抖,抻开看了看。 “前头就一条路,没必要看图了吧?”杨臻笑问。 百里启翻了个白眼,把地图揉成一团往杨臻怀里一塞说:“走了走了!” 几人点起了两根火把,前前后后地往石窟深处走去。 他们所走的这条常常的岩洞并不算窄,走起来倒也无需弯腰驼背,只是火把时而会被走地风刮得呼啦乱晃。这般前后通风的模样,不禁让几人纷纷怀疑前方还有更宽阔的天地在等着他们。 大约是前行了百二十丈的距离,他们当真进到了一片宽敞的空场。此处空间极大,建四间大堂都不成问题。空场中间还有一处冰湖,湖面上漂着些浮冰,但却并未完全被冻住。这冰湖在整个的空场最低处,应该是从其他石道中攒流而成的。 “这地方竟然还有座湖?”项东衢纳罕道。 顾慕之慢慢抬手指向了一处还在微微渗水的岩缝。 其实项东衢只是随口一说,他才不在乎这湖到底是怎么来的。他的视线顺着顾慕之的指引,往前举了举火把道:“前头有三个洞口!” 不多不少,正好三个。 “这怎么走?”百里启看向了杨臻。 “挑一个还是分头走?”连舟渡也问。 这问题本该问昆仑的人,不过季风轻三人皆是一言不发,这么干等下去也不是个事。 “既然是考验,那就分头走吧。”杨臻说。 季风轻与项东衢纷纷赞同,眼看季风轻都同意了,顾慕之也跟着点了点头。 就如何分头走的问题上,几人又是一番踟蹰,最后终是敲定了每条路各分昆仑和逆元一人,毕竟是对昆仑弟子的磨练,自然是要让他们雨露均沾地品尝一下玉虚峰之中的风物。至于如何搭配,项东衢自然是想先一步把杨臻抢到手,而杨臻也不太敢单独和季风轻同行,至于季风轻,他也不太放心让顾慕之和不相熟的人独处,总之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由年龄上的长辈百里启敲定了结果——按排行来,老大跟老大,小幺跟小幺。 项东衢从来都是一群人中最义无反顾的,连舟渡也是向来洒脱大胆,他们二人最先挑了一个洞口钻了进去,季风轻在向顾慕之好一阵嘱咐交代之后和百里启一同进了另一处洞口。 那四人走后,空场中便陷入了死寂,如果杨臻一直不肯张嘴的话,那这里就跟坟地没什么区别了。可杨臻也是能耐得住寂寞的人,这回他是真的没打算说点什么,像嵬名岘和陈默那样的他还乐得一逗,但像顾慕之这样无趣又没劲的他是真的没胃口。 杨臻看向一直在偷瞄自己的顾慕之,向他朝前做了一个“你先请”的手势,等顾慕之不言不语地先一步走进最后一个洞口之后,也安安静静地跟了上去。他不是个像鸿踏雪那样不说话能憋死的人,就算是一路无言一路听风他也是无所谓的。 此时,送完行的方通淮和秋逸兴一起在后者房间里烤火暖手,秋逸兴搁下自己宝贝闺女之后总算有机会正儿八经地找方通淮解解惑了。他搓了搓自己尚有些虚胖的手问:“我已经帮你把百里他们几个哄过去了,现在你能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了吗?” “不是说过了嘛,试试我那仨徒弟到底有多少本事呗!”方通淮说。 秋逸兴不无嫌弃道:“你糊弄鬼呢?当我睡了十几年人傻了是不是?你自己教出来的徒弟有多少斤两你会不知道?” “哎嗨!”方通淮似是被猜中谜底了般道,“还别说,我真不一定知道自己这些徒弟到底能走到什么程度呢!” “你这几年的掌门白当了?连自己的徒弟都看不好?”秋逸兴说。 方通淮摇头叹气道:“那又怎样,徒弟大了,心也大了,隔三岔五地就喜欢下山走走,谁知道他都走哪儿去了。” “说到底还是你无能,荆老前辈也不知是怎么看中你的,我爹那么多徒弟,也不见像你这样。”秋逸兴顶着一张胖脸,说起话来却有些刻薄。 方通淮听着秋逸兴的痛快话,连连咋舌道:“逸兴啊,你憋了十七年的劲儿不会都攒着来撒我身上吧?” “不然还能撒谁身上?”秋逸兴倒是敞亮。 “撒你们家那个小妖精身上呗!”方通淮挑拨道,“你不知道,就是他断了我徒弟们的成名路,你可得帮哥哥我好好调教一下那个傲得要命的家伙啊!” “我怎么听说是你活该呢?”秋逸兴斜眼笑看他,“是你自己使坏引鼟着任师叔把那小子送上擂台的,如今后悔了?” 方通淮才不后悔,他只是说笑罢了,不过他现在更想跟秋逸兴玩笑一下逗后者一乐。“你看你,这才睁开眼多久,也被那小家伙征服了吧?”他说。 “那倒不是,”秋逸兴敛住了笑,“这孩子,来历不明,我也不知该怎么看待他。” “什么呀!”方通淮笑出了声,“你什么时候也成了江湖中那类仇视朝廷的人了?再说了,你不是还和杨恕关系不错嘛,怎么又会介意杨恕的儿子呢?” 秋逸兴缓慢地摇了摇头,他介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他左右顾忌了一番后还是决定对自己的挚友坦白:“他跟衍声的儿子不太一样。” “啊?”方通淮的表情因不明所以而不对称了。 “二十年前,我见过衍声那个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儿子,那孩子的眉心有颗观音痣。”秋逸兴沉着脸色说。 方通淮明白了他的猜疑之处,又问:“你问过杨恕没有?” 秋逸兴摇头道:“此事我最先告诉的是我爹,可他却说无需多虑,更不必为此去问衍声。” 方通淮虽然听着也觉得奇怪,但却并未陪着秋逸兴一起继续疑惑猜测,而是说:“观音痣这种东西未必就是一成不变的,或许是后来长着长着就没了吧,日后咱们有机会也可以去向林神医请教一下嘛!” “也是,”秋逸兴自嘲一笑,“爹和林神医都稀罕的人我还猜忌个什么劲……” 第七章 摩诘石锁 百里启不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他属于那种遇强则强的一类,又或者是一群熟悉的兄弟凑在一块他也有啰嗦的时候,但面对季风轻这样话少的晚辈,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变得高深莫测了。 虽然早有秋逸兴跟他打过招呼,但真进到玉虚峰之内后他还是有些震撼。秋逸兴跟他说过昆仑的老前辈都住在玉虚峰养老,可秋逸兴没说玉虚峰里有这么多洞。他和季风轻选的这一条路全然不像是深山老林的荒路,经过一段略显粗糙的前门通道之后就是规则齐整的石道,稍微有些坡度,还有十分规整的低长石阶。石道缓缓上延,弯曲环绕似是走不完一般。 正如其他大派首徒一般,季风轻身上也是千篇一律的稳重。百里启也在悄悄地观察他,这季风轻和他们家的大师兄綦少臣的气质真是大同小异。放在平时,百里启自然不会在乎一个事不关己的人到底如何,可临行前秋逸兴嘱咐过他此行主要就是看季风轻和项东衢表现如何——想到此处,百里启突然拍了一下脑门。 “前辈怎么了?”始终无言的季风轻总算是出了声,毕竟百里启的样子在他看来真的像是突然犯了什么病。 百里启被季风轻的关心搞得措手不及,他连忙摇头道:“没有,只是突然想起来我的地图还在十三那里。” “您要看地图?”季风轻说着,掏出自己的地图递了过来。 “多谢了。”为了自圆其说,百里启也不能拒绝季风轻的好意,尽量不尴尬地笑着接过了地图。他突然想到的不是什么地图不地图的,而是为什么没把项东衢和杨臻安排到一块,连舟渡那家伙心大到令人无言以对,怎么能“照顾”好项东衢呢? “前辈客气了。”季风轻看着意不在酒的百里启草草翻了几下地图后又道:“师父给的这张图我已经反复看过多次了,可进了此地之后总觉得师父是拿错图了。” “什么意思?”百里启也听出了问题。他展开图纸仔仔细细地看过之后又回想了一下今日走过的路,也明白了季风轻的意思。 这地图和他们走过的路相合之处并不多。 百里启困惑不解,他又不便直接道明秋逸兴的交代,于是问季风轻道:“你觉得方掌门给错了?” 季风轻只道或许如此,他师父阴晴不定的,他也不好琢磨。 百里启总觉得不至于如此,大派掌门在这种事上犯错不太可能,可他也不相信这是方通淮是故意的,毕竟方通淮有事不会瞒着秋逸兴,而秋逸兴知道的话肯定也会提前告诉他。左右思量过后,他琢磨出了另一种比较能说服自己的可能。 “或许是咱们还没走到图上所指之处吧。”百里启说,“左右眼下只有一条路,咱们继续往下走吧。” 俩人复归无言之后又在石道中走了小半个时辰,隐约瞧见不远处的石道似乎有了那么点柳暗花明的意思,等走近才发现那只是石道中拦插了一扇石栅栏挡住了往前的去路。 一扇石门而已,放在百里启眼中和一层窗户纸没什么区别。不过这是季风轻的坎,到底是要他自己过,百里启没必要出头做这个破门之人。 季风轻走近石栅门,左右看了看之后指着嵌在栅门正中间的一个石球盒说:“这仿佛是个锁头。” 百里启应着季风轻的话,抬手在石球上屈指敲了敲,听着动静点头道:“确实是空心。” 季风轻掰着石球对手一拧,把半边石球盖子转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一个模样奇罕的石物件。 “这……”百里启觉得这里头藏着的小玩意儿有些眼熟。 季风轻似乎也识得此物,“这似乎是摩诘锁吧?” 百里启点头,他之前见自家师父把玩过类似的玩意儿。 摩诘锁是改进八卦锁而成,整个锁枢呈八棱球形,由多条榫卯相衔的条棒拼插而成。这东西原是神兵城主温居延给自家孩子做出来的玩具,可却因为对于世人来说太过难解而成了世间上乘的镇宅护宝的神器。 季风轻大概也是知道摩诘锁的磨人之处,转而问百里启道:“前辈可会解这摩诘锁?” 百里启随口而笑:“这玩意儿光是看着就让人头大,不过从前家师倒是有一个,他老人家把玩了多年,最后还是被我们那小十三给拆开的。” 季风轻皱眉,如此一来就只能靠他自己琢磨了。凭他的内力想要破门而过怕是难为,可若只因这点阻难就调头而返的话就太辜负师父的期许了。 百里启看着面对着摩诘锁为难的季风轻,不禁想起了从前杨臻偷拆秋清明的摩诘锁之时的样子。那个时候杨臻也不过是十一二岁,当时他刚从京城被接回来,在逆元山门中野得厉害,瞧着秋清明整日里把玩着的摩诘锁稀奇,便和秋甜儿一起趁秋清明不注意把摩诘锁偷了出来,等后来秋清明等人发觉再找到那俩小孩之时,被秋清明盘了几十年的八棱木球已经变成了零散的木棍。 杨臻这一壮举还令冯奭失眠了好几宿——自打冯奭入门之后,就一直盯着秋清明的那块摩诘锁想要解开。冯奭算是那个时候少有的明面上的神兵城机关术的追捧者了,师兄弟十几个也就他喜欢捣腾这个。他平时就想方设法地研究一些在旁人看来稀奇古怪的东西,可苦熬了多年、和摩诘锁较劲了多年都没能得逞,反倒是被自家那个新入门没几天的小师弟抢了先,这可就让他郁闷了。 不过从前听冯奭解释说,摩诘锁并未有固定的模样,虽然基本的道理是固定的,可呈现出来的样子却是千变万化,哪怕是一个小凹槽变了样,那最终的解法也会大有不同。所以,即便是当时杨臻把摩诘锁当着他们的面装起来又拆了一遍之后,他们还是学不会到底怎么解摩诘锁。 季风轻待人处事一向严谨认真,面对这个稀奇古怪的摩诘锁,虽然毫无头绪,但他能耐得住心绪细细地琢磨它。摩诘锁的特点便是所有的锁柱之间严丝合缝、稳固牢靠,只有找出最关窍的锁柱将其取出,才能蚁穴溃堤般地慢慢把锁头拆开。季风轻把每根锁柱都挨个拨过一遍后,发现没有一根锁柱能抽出来。原本还端庄地站在石栅门前的季风轻渐渐弯下了腰。到后来干脆就是蹲到地上看着摩诘锁默默较劲。 百里启盘坐在一旁提醒道:“我记得从前十三拆锁的时候,好像不是硬拔的。” 季风轻回头看他,满目请教,等着他再多说点什么。 “仿佛是得转一转、按几下,取出第一根的时候就跟开了个锁差不多。”百里启说。 说是说了不少,可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扭扭转转之类的,季风轻不是没试过,这块摩诘石锁又不会因为百里启多说一遍就无师自通地开窍了。 百里启也是没办法,他没有自己十三师弟那样令人心慌的记性。他把从前杨臻拆摩诘锁的样子反复回忆了好几遍,总是想不出什么新的线索。杨臻拆锁的时候他只顾着和旁人嘲笑冯奭了,真正关键的东西他一点都没往心里去。 他和季风轻尴尬对视间,真觉自己白担了季风轻一句前辈,这等事上他却一点用处都没有,全然辜负了秋逸兴对他的嘱咐,浪费了逆元的名声。他回头看了看他们来时走过的幽深石道,也有了些许没把季风轻分给杨臻的悔意。 第八章 修经简书 在这般不见天日的环境之中,时辰已然变得有些混沌,百里启是没有细算时辰,他只知道自己守着石栅门已经吃了三顿饭。他们带来的口粮大约够坚持大半个月,而且这些东西也就是填付饥肠而已,根本谈不上什么滋味。这倒也不打紧,毕竟习武之人鲜少骄奢淫逸成性,只是这种幽闭的氛围实在有些磨人心性。 季风轻耐心无限,除却填食充饥之外,其余的时候都是和摩诘锁对面较劲。百里启发呆的时候他在开锁,百里启打坐的时候他在开锁,百里启打盹的时候他还是在开锁。 百里启估摸着季风轻该饿了,于是便拿了个窝头递到了季风轻面前。季风轻接了窝头,低头看着上面的窝窝,暗自算了一下时间之后慢慢叹了口气说:“已经两天了,晚辈真的是佩服千机君的手艺。” 百里启饱吸一口气后呼了出来,抬手一拳打在了石栅门上。他早就被憋坏了,这种只有前后通风的狭暗之地实在是让他静不下心来,而他这一拳携怨带怒,自然威力可观。 季风轻感受着上下传来的震动之感,眼看着石栅门上开出了几条裂缝,赶忙安抚道:“前辈宽心,容我再试试吧!” 百里启轻啐了一声,“这门真不结实!”说罢,他一甩袖子靠着道壁坐了下来。 季风轻重新静下来端详那块摩诘锁,可静心之余总会忍不住去瞥几眼被百里启打出裂缝的石栅门。这两日的朝夕相处,他所看到的只是百里启平日里最百无聊赖的模样,他也慢慢习惯了百里启普普通通的样子,直到百里启随手给了石栅门一拳、他看到石栅门上的裂隙之时,他才重新意识到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曾经在江湖中与自家师父方通淮齐名的前辈。让这样一个前辈陪着他在这个鬼地方干耗,他自觉是不应该的。 虽说眼下季风轻也知道了百里启完全可以直接打穿这扇拦路门,但他也明白,百里启没有从一开始就这么做说明也是想顺着方通淮的意思给他一个考验的。既然是给他的考验,他又怎么能让旁人帮他渡劫呢? 百里启也是不想多说了,季风轻既然想继续解题,那他就等着呗,反正身上的干粮够吃不少时日,实在不行再动手拆门吧。这么想着,百里启扯了扯衣裳抱臂环胸,一歪脑袋闭上眼睛安静睡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原本一片寂静的石道中突然有了些微老石摩擦的声音,即便是这一点细微的动静还是把百里启唤了起来。他看着季风轻趴在石门上左右寻摸,便也凑近了些看向摩诘锁问:“怎么样了?” 季风轻连连点头,他两指拖着石球里下端的四根锁柱,另一只手从上端伸进去一转后慢慢抽出了一根锁柱。他没有什么技巧,只能挨根挨个戳碰,先按后拧,单根不行就成双,一对不行就三个,反正这块锁也就三十六根锁柱,总会被他找出关键的。 百里启已经想欢呼了,不过碍于长者风范的限制,他才忍着激动拍着季风轻说:“好样的!”心里的话则是总算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在百里启的催促之下,季风轻又胸有成竹地拧动了另一个根锁柱,可这一根只是转了小半圈而已再想怎么动却也不能了。百里启等了片刻的安静之后,抬手便又要给石栅门一拳。季风轻赶紧拦住说:“前辈前辈,晚辈还有法子可试!” 饶是季风轻这样的人都被百里启吓得失了端庄。百里启也是想笑,他只是想抬手敲一敲这扇碍事的门罢了,又不是要把石道捅塌,瞧季风轻的样子,像是他一拳下去玉虚峰就能塌了一样。 季风轻继续挨个尝试自己之前的法子,半盏茶的工夫过后,他总算取出了第二根锁柱。百里启靠在道壁上看着季风轻一点一点地解题,一番摸索后掏出了身上最后一把冻葡萄干当花生豆磕了。 第三根锁柱也是奇怪,季风轻拧动它的一端,却发现另一端没有一点动迹,季风轻凭着直觉掐住这根锁柱的另一端反向一转,然后两手对拉,果然拆下了这根分为两节的锁柱。接下来的锁柱时易时难,约莫两个时辰之后,季风轻总算是把最后两根横拦竖嵌的锁柱分开,当他拧下仅剩的一根横锁柱之时,面前这扇遭恨的石门总算是颤了一下左右撤开。 百里启蹭的一下蹿了起来,终得解脱般地说:“走了走了!”他率先跳了过去。 季风轻也把地上的行囊火把捡起来也跟了过去,但他一只脚踩到石栅门压过的地痕之后,突然发觉脚下有了一点下陷的感觉。这感觉让季风轻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踩到了什么机关,但还没来得及后退之时,头顶上便落下来了一团东西。 “怎么回事?” 百里启也察觉到了地面上那一点动静,不过他挂上满身的防备之后却并未等到什么暗箭飞镖之类的,反而是一回头看到季风轻两手接住了一团铜黄色的东西。 “不清楚……”季风轻说着想要展开那一团东西。 “别动!”百里启又吓了季风轻一跳,“不会有毒吧?” 季风轻觉得不太可能,“不至于吧……”自家的山洞里不该放什么会毒死自己人的东西吧?他把那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抻平了一些。 这是一块大概四个巴掌大的羊皮纸,应该是用熟桐子油泡过,软韧十足,在石道壁中搁了这么久既不腐朽也不蛀虫。 “有字……”季风轻借着火光看了看。 百里启把上面的内容草草看了几眼后说:“这是《修经简书》。” 《修经简书》不过是个一篇百二十字的小文,但也是短小精悍。它的全文是奚山君所写的《绣经全图》,是江湖中第一部正儿八经的补气调息的指教之书,原书说卷帙浩繁或许有些夸张,但也确实是广博深奥的巨着。《绣经全图》的原文已难再见,流传下来的只有这一点关于调息的只言片语。“修经”也是后来人对“绣经”的误传,可虽然只有百二十字,却也是江湖中人修习调息之道的真经。 “此处为何会有这个?”季风轻觉得奇怪。 百里启倒是明白这其中路数,指点道:“这应该是方掌门想给你的。” 之前在济南时,顾慕之为了给杨臻调息也是一番损耗,后来顾慕之纯粹是靠自己养回来的,如果季风轻懂得调息之道的话,早就帮顾慕之养好了,这些都是百里启看在眼里的。 “为何?”季风轻还是不明白,他并不觉得调息之技对他有什么别样的用处。 “还能为何,你师父希望你学会呗。”百里启说,“反正咱们也在这里耗了这么久了,不差这点事儿,你就在这学了吧。” 季风轻却并不想耽误时间。并不是他要违抗师命,实在是从前学艺之时方通淮就已经问过他们师兄弟三个的意思了,当时想学调息之技的只有顾慕之,而且后来方通淮也再没提过此事,他自然也就觉得此事无关紧要。况且后来他也向顾慕之问过调息之道,前后几遍总让他觉得这东西平平无奇、枯燥得很。 “前辈,咱们还是继续往前走吧。”季风轻把羊皮纸折起来便要往袖兜里塞。 “你真不想学?”百里启问。 季风轻闷声片刻后,慢慢摇头道:“晚辈之前试过,只是并未学会。” 第九章 玄机暗藏 百里启怪笑了一声,那种理由他早十几年就不用来糊弄自己了。他问:“你有没有想过……” 季风轻把注意力全都放到了百里启身上。 “假如在济南的时候,出事的不是我的师弟而是你的师弟,你该怎么办?” 季风轻皱了眉。 他会怎么样?他能怎么样?顾慕之帮杨臻的义举就令他有些不悦了,后来看着顾慕之可怜兮兮地自我修养的时候他更是着急,好在顾慕之损耗的那些真气并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所以他也不至于下山一趟就落一个愧对师门的结果。 “男人要有担当,你要是有了想要保护的人,就会发现自己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百里启叹了口气,“逸兴出事的时候我要是懂这功夫,他或许就不用一躺十七年了。” 关于秋逸兴的事,季风轻虽然是个外人,但由于方通淮的关系,他也是对那种煎熬的心情感同身受了十多年。可如今再一想,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他和顾慕之身上的话,他能如何?旁的都遑论,起码就现在的他而言肯定不会做得比百里启好。 百里启瞧见这份《修经简书》之后基本上是明白了方通淮的打算,自然,他也会尽量看着季风轻完成方通淮的目的。他往石墙上一靠说:“我年轻那会儿啊,总觉得自己无敌于天下就得了,可眼见多番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之中不能只有我自己。这个道理我虽然明白得晚,但好歹还来得及。” “晚辈明白了。”季风轻向百里启拱手揖礼,“还请前辈稍等。”语罢,他撩衫盘腿,席地而坐。 项东衢和连舟渡这边也如季风轻他们一般,走过一段幽长的石道之后便遇上了一堵石门。不过他们这一堵是真的门,结结实实密不透风,若不是石门中间有条门缝的痕迹,他们二人就真以为这是条死路了。 石门根侧有块像石墩子一样的东西,而且这块石头一看就是两部分搭起来的。项东衢两手盘住上半块运劲一推将大石盖掀了下去。 石盖被挪开的同时,石门抖了抖,稀里哗啦地掉下来一层石皮,裸露出了石门上纵横交错的痕迹。 项东衢把火把朝这两处照了照之后,基本上明白了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门上纵横各有十九道线路,彼此交叉,某些交叉点上有圆形凹槽,有的则嵌着赤青两色的圆形石子。 “这是要咱们下棋吗?”项东衢指了指墙根的那罐赤岩石球说。 “是吧,这又是棋子又棋盘的……”连舟渡说着后退了几步在石罐边上坐了下来。 项东衢憋了片刻后堆出一脸笑说:“连前辈,要不您试试?” “不用不用!”连舟渡赶紧拒绝,“我根本看不懂这东西。” 这个他是真的看不懂,师兄弟十几个里一点棋都不会下的也就他和邓子高了。百里启比他还好些,能浅显地下几手,他就不行了,光是看着棋盘上那三百多个交点他就觉得眼前发晕。 连舟渡这么说,项东衢就彻底犯了难。他与连舟渡一样,在对弈之术上一窍不通,这扇门即便是让季风轻和顾慕之赶上也不至于像他这般愁得慌。 瞧着项东衢的模样,连舟渡笑出了声问:“怎么,你也不懂?”他从来都是个不会犯愁的人。 项东衢尴尬点头。 连舟渡不会像百里启那样稍微顾及一下方通淮的计划,他不喜欢闷人不痛快的东西,自然不想在这幽暗的石道中久留。“那咱们把这门砸了如何?”他道。 项东衢听了这话之后欢喜了那么一瞬间,但转而便有些怀疑地敲了敲石门,他听着石门反馈回来的厚重声响问:“咱们能做到吗?” 连舟渡叹了口气笑着说:“既然你这么问,那就是不能咯。” 项东衢看着连舟渡的豁达样子实在是佩服不起来,反而还心道:做不到你废什么话! “要是七师兄和十三也在这儿,这墙再来一层也挡不住我们。”连舟渡说。 项东衢明白了,这是在嫌他没用…… 相较之下,杨臻和顾慕之所行的这条石道就安静平和多了,他们俩沿上旋的石道一直往前走。顾慕之闷着个头在前面走,他不会说话也不会主动停下来歇歇脚,所以只能等杨臻想使懒的时候他俩才能真正收住步子坐一会儿。 “慕之兄,饿不饿?” 杨臻总算说出了进入玉虚峰之后第一句对顾慕之的话。 对于顾慕之,杨臻的态度又是不一样了。其实对于方通淮的这三个徒弟,杨臻真是看法不一的,另外那两位暂且不论,顾慕之算是素昧平生却对他施以援手最多的人。多年前昆仑的人在汉中串门之时,顾慕之就偷偷帮着杨臻掩过了不少闯下祸,只是碍于顾慕之实在没法和杨臻沟通,所以杨臻和他之间也就没能像其他朋友那样有什么更深入的交流。对于这种百撩不动的人,杨臻真的是没有一点成就感,相较之下,陈默和嵬名岘简直是太有意思了。 他们二人并排而坐,顾慕之默默地递到了杨臻面前一块干粮团子。杨臻道了声谢把团子叼在嘴里,前后盘算了一下时辰后自言自语道:“算起来,现在也走了三十多里地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能走到头……”说着,他便把手往怀兜里掏,可还没等他掏出个四五六,顾慕之就又递过来了一团东西。 “这是什么?” 杨臻的话问完,顾慕之搁下手中的团子把那张纸舒张开来。 杨臻看着脸前的那张图,这才反应过来顾慕之以为他想找地图看路——尽管他确实是在掏地图。 “多谢。”杨臻也数不清自己到底谢过顾慕之多少次了。 之前他也瞄过几眼百里启的地图,只是一眼觉得缭乱便再没仔细看罢了,如今却也是到了不得不仔细看的时候。 杨臻点指顺着一条线慢慢梳理,不得不说,这张图仔细看起来可比草草看的时候乱多了。他拧着俊眉把图不紧不慢地把划过一段后,慢慢停下了手指:“不对啊……” 顾慕之静静地看着他,毫无反应,毕竟杨臻的话也不是对他说的。 杨臻说不对,不是图和他们走过的路对不上,而是他发现这张图有点不对劲。他从怀兜里掏出那张百里启塞给他的图展开比了比,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两张图各自的左上角有一段线并不一样。为了进一步证实,他又上下翻找拿出了自己那张图,如此一来便更明确了,这三张地图其他地方都一样,但唯独左上角的一处线段各不相同。 “慕之兄,帮我举一下火把。”他说。 顾慕之十分配合地把火把的光摆到最适合杨臻的角度。 杨臻把三张地图四角对齐重叠之后,迎光而视,发现那三处独独不曾被重合的线是三条等长且横向平行的直线段。这三条线段都是半指长短,间隔两近一远,两条相隔较远的线之间的间距基本上是可以再放上一条线以至四四等距的程度。 杨臻脑子花哨玩意儿多,看到这三条线列成的形状后,他首先想到便是六十四卦中的爻象之语,而能有这部分爻象的卦无外乎乾、小畜、同人、遁、家人、姤、渐、巽八种,所以要想知道这套图到底想“说”什么,还是得把另外三张也拿来比一比才行。 他这么想着,把图纸一折塞进怀兜说:“咱们歇会儿再去找师兄们吧。” 顾慕之点头,掐起米团子啃了起来。 第十章 乱室巨石 季风轻在习武练气之事上一向悟性不浅,修习《修经简书》并非难事,再加上有百里启从旁指点,完全消化这各中技巧也无需多少时日。大约是四日之后,他们二人便再次出发,向前复行一日有余,他们总算是看到了与石道不一样的东西。 他们走了近十日的石道尽头是间五丈见方的石室,不过说是房间又未免太过简陋,空间偌大,地面上到处是胡乱堆放的杂石,好似是修了一半被废弃了的烂尾之地。 “这是走到头了?”百里启把头探进了石室。 玉虚是一座万仞之峰,他们虽然徒步多日,但仔细算算的话怕是也没攀上多少高度。一直以来的石道也并非直上直下,他们也就是在四五百丈的位置,所以他也想不出此刻到达的这一间石室是个怎样的意思。 季风轻站在入口处看了看之后,把火把斜插在了墙壁的乱槽上。光源高举,整间石室中便稍微亮堂了一些。正当他要沿着四周逛逛查看情况之时,突然看到角落里一块石头后面有什么东西动弹了一下。 顾慕之慢腾腾地露出了半个脑袋,看到季风轻之后立马站了起来,然后垂手往石头后轻轻戳了戳。安静了片刻后,杨臻也从后头拱了出来,他撑了撑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人是谁便说:“终于有人来了?真是让人等死了!” “你们怎么在这儿?”季风轻皱眉。 一听声音,再加上看清眼前是谁了之后,杨臻就立马不浪荡了。 见杨臻不说话,顾慕之便抬手指了指季风轻他们身侧的位置,那里还有两处石道开口,只不过里寥寥几块乱石稍作遮挡,所以并不明显。 也是这么一指,季风轻和百里启才发现这间石室实在不规则,甚至还有一处墙上有一块地方凹了下去,上面负压着一块巨石。经过之前的那一段路,他们二人第一反应便是觉得那八成也是扇门。 百里启左右看了看说:“你们也是沿着自己的那条路来的?” 杨臻点着头贴墙凑到了百里启身旁,还是站在自己师兄边上踏实些。 “你们到了多久了?”百里启问。 “有三四日了吧。”杨臻说。 季风轻看向顾慕之,眼中尽是不可思议,顾慕之则回以点头加以确定。 “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百里启也是意外。 杨臻倒不觉得有什么,“是你腿脚慢吧?” “你说我慢,”百里启不以为然,“那舟渡他俩不是还没来嘛!快跟我说说,你们道儿里的是什么机关?” “什么机关?”杨臻不太明白,“你们碰上什么了?” “就是你从前拆了的那玩意儿,师父的那个。”百里启说。 “摩诘锁?”杨臻诧异,“神兵城的东西怎么会在昆仑山啊?” 百里启摇头直道不知,又有些不甘心地问:“你们真没遇上点什么东西?我们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把锁解开之后还拿到了一份《修经简书》呢,你们那儿不会真的什么都没有吧?” 杨臻也是坦白说没有,“实在要说的话,那就是我俩那条路上有一段没有台阶正直而上的路,不过轻功踏实的话根本也算不上什么。” 确实是如此,对他来说,那几十丈高的垂壁并不算什么,不过对顾慕之就有些勉强了,所以到后半段都是杨臻拎着他窜上去的。他们的石道除却这一点以外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是相对而言更为蜿蜒曲折,所以走起来费时日罢了。 百里启刚听时还心道太不公平,但转念一想,其实这两种情况也是差不多的,都是行的是真行、不行的是真不行。摩诘锁那种东西虽说他和季风轻都不懂,但只要肯耐下心烦去解还是有机会的,他之所以会觉得不公平是因为那几十丈的崖壁对他而言实在是轻而易举,但再一想的话,这种情况要是换做旁人,恐怕会卡在那里一辈子不得解脱。 “你们既然在这里呆了好几日了,可曾发现过什么?”百里启转言问。这间破石室总不能就是他们的终点吧? 杨臻抬手一指那块相较于整体墙面明显凹陷的巨石说:“就它是扇门,这边这三个洞口应该是咱们各自的石道,最终汇集在此。” “也不晓得舟渡他们在搞什么,几时能到此处。”百里启在一块平整些的墩石上坐了下来。 “十二师兄一向是身无累身之技,除了拆房卸瓦之类的事以外,随便遇上点什么就会被困住吧?”杨臻说。 百里启听着这扎心而又中肯的坦诚之语,也无可辩驳,便又指了指季风轻二人说:“不是还有昆仑的弟子嘛!” 季风轻也不想多做隐瞒:“我那二师弟……” 百里启看着他的样子,无奈一笑道:“懂了,那咱们是等他们还是继续往前走?” 季风轻虽然不说话,但他想的比百里启多,既然杨臻和顾慕之在这里呆了三四日,宁愿空等也不前行,想必是事出有因的。 “那扇石门也有锁。”杨臻说着,走过去掀开了巨石中间的一块方盒盖子。 盖子底下是六条横槽杠,若说之前在石道中发现地图的秘密之时杨臻只是有所怀疑的话,那当他发现这六条横杠的时候就确定了这些地图里存在一个卦象,六张图各有一爻,凑成六爻卦画,并用来打开这扇巨石之门。 那六条横条里各嵌有石条,而且石条是可以左右移动的,左移为阴爻,右移为阳爻。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挨个试过的话共有六十四种情况,而杨臻有了那三张图的指引,已然排除了五十六种可能。其实只剩的那八种情况一个一个地试也并不费事,只不过机关一旁还刻了竖列的八个小字:太极之轨,出而不悔。 “也就是说,这扇门上的锁只能一次开对,否则还不一定会怎样?”百里启在听过杨臻的简单介绍后问。 杨臻点头称是。 “不知可否借季师兄的地图一用。”杨臻十分客气。 季风轻并未拒绝,不过他也没有掏兜的动作而是看向了百里启。百里启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身上一顿摸索之后掏出了一团乱起八糟的纸说:“在这儿呢!” 杨臻把这张图和另外三张重叠看过之后,又得到了一条应该位于六爻最下的阴爻。 “如今看来,就只剩遁卦、姤卦、渐卦和巽卦了。”他说。 百里启连连点头,他只觉得博大精深、十分头大,“那咱等等他们?” 季风轻赞成,顾慕之也紧跟其后。 “师兄你可需休息?”杨臻问。 百里启与他对视,“你想去找他们?” 杨臻点头。 “那就稍事休息,待会儿咱们就动身寻过去与他们会合。”百里启说。他也明白,光靠等的话,猴年马月之间恐怕都难以见面了。 杨臻看了看季顾二人,对百里启说:“只咱们二人,速去速回,如何?” 百里启倒无问题,只他们师兄弟二人的话确实麻利许多,不过他还是要问问季风轻的意见的。 “风轻,你觉得呢?” “全凭前辈安排。”季风轻点头道。对于一个前不久刚帮过自己大忙、耐心教导过自己的前辈,季风轻是揣着十二分的尊重的。再说从一开始百里启和杨臻他们三人便是被方通淮等人劝来帮忙的,他就更不必多虑什么了,他再谨慎都不至于连自己的师父都信不过。 第十一章 爻辞密语 百里启和杨臻踏进那条尚未有人走出的石道,前行了一段路之后,百里启才问出了自己的猜测。 “你是有什么话不想让他俩听到吗?” 杨臻慢慢点头。 “什么事儿啊,还要搞神秘?” “我觉得,这六张图里藏着的东西可能不只是个卦画钥匙。”杨臻说。 百里启一头雾水:“怎么讲呢?” “每一卦都有自己的卦辞,我觉得这个卦辞或许才是方掌门真正想说的。”杨臻解释道。 “什么卦辞?”百里启觉得费劲,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不行吗?非得搞这种故弄玄虚的暗号,真不怕自家那几个才疏学浅的徒弟悟不出来吗? 杨臻摇头:“还不确定,拿遁卦来看的话,艮下乾上,山高而天退,是为‘适时而退,俟时而行’,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 “得得得!”百里启赶紧捂脑袋,“我听不懂,你说简单点儿。” “简而言之就是时局不利之时以退为进。”杨臻摊手。卦爻之辞渊博深涩,岂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他这只是挑了一条最核心浅显的一说罢了。 百里启听着这句通俗的解释就舒坦多了,他说:“既然如此,直接告诉他们不就得了。” “啧,”杨臻说,“关键在于,如果这就是方通淮想传递给下一任掌门的东西,咱们应该告诉谁呢?” “你之前不是说也就季风轻能行吗?” “我说了算个屁啊,”杨臻笑道,“咱们只是被方通淮搞来帮忙的,要是插手管太多的话,未免会落个干预旁人家事的嫌疑吧。” 百里启摇头晃脑地点头,他也不是个稀罕掺和闲事的人,眼下不管还正好省事呢。“那就再等等看吧,”他说,“咱们也瞧瞧是谁能得到传说中昆仑前辈的肯定。” 有了百里启的肯定,杨臻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虽然他看出了些门道,但季风轻他们需不需要、有没有本事知道还是两说,他也就不必上赶着去散布消息。 “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你到底是从哪里看来的?”百里启还是忍不住咋舌,他抬手在杨臻的脑袋前比划了个圈,“你这脑袋瓜子里到底还有些什么?” 杨臻心道这可不是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口气有些炫耀地说:“我看过一本‘谢注易传’。” 百里启因听出了杨臻话里‘谢注易传’的重音,便也自觉听出了门道,问:“谢注易是哪位神人?” 杨臻一时被问懵了,他没听懂百里启是什么意思。 百里启看着他这副懵然模样,奇怪道:“你不是看了人家的传记吗?还不知道人家是谁?” 杨臻总算是反应了过来,他憋回了蓄势待发的几声笑说:“不是,我说的是一本被谢之艮加过注的《易传》。” “谢之……星爻台的老台主?”百里启有些瞪眼。 杨臻点头。 跟这等奇门扯上关系可就稀罕了,百里启也有了些好奇:“哪儿来的?” “我表哥说,是从前他和我合伙从臧大人家里偷来的。”杨臻说。 “偷?你俩一起偷人家的书?”百里启纳罕。 杨臻并不避讳,“算是偷吧,我不记得了,都是表哥后来告诉我的。” “你还有不记得的事儿?”百里启先是一句笑话之后又反应了过来,“是你入门之前的事吧?” “说是六岁的时候呢。”杨臻说,“表哥一直都想借阅那本‘谢注易传’,但臧大人总是不肯,所以他就领着我去臧大人家,让我趁着他和臧大人下棋的空子去把那本书看了一遍,回了家之后我给他背着书,他就把那本书誊写了出来。” 百里启觉得自己在听书,想想自己六岁的时候在干嘛?应该是在忙着怎么偷吃家里的年货吧? 其实那个时候杨臻也只是看过一遍书后记住了书的模样而已,那个年纪的他刚跟着方廷和学了一年多点儿,许多字都还不认识,所以他也只能记字的模样和位置罢了。说起来,闻南曜也是个公认的背书极快的后生,只是不至于变态到像杨臻那样在字都认不全的情况下看一遍就能把书记住的程度。正是因为臧觉非老早就听方廷和夸闻南曜背书快,所以才不肯把《谢注〈易传〉》借给闻南曜看,他生怕闻南曜多看几遍把书记住之后把这本珍奇之书广而散之。只是他不曾听闻也没曾想到,闻南曜领来的那个六岁的小娃娃是个活字印刷。 “到底什么奇书啊,值得你们俩孩子密谋去偷?”百里启问。 “据说当年谢之艮在京城中住过一段时日,臧大人的父亲臧克悰一直十分崇慕他,特意送给了他一本《易传》原本,后来谢之艮离开京城之际把那本加了注解的《易传》还给了臧克悰,那本书也就成了他们家的宝贝。”杨臻说。 “也就是说此书世上只有两本?”百里启挤着大小眼问。 杨臻点头:“不过至今为止,臧大人都觉得自己书斋里的那本是天下孤本。” “所以这稀罕至极的书里到底写了些什么神言圣语?”百里启也有些好奇了。 “就是谢之艮对《易传》的见解,他认为‘易传不易’,世间种种莫测说到底无甚差别,就是天不变道亦不变罢了。”杨臻说。那本由他背出来的《谢注〈易传〉》后来他也看过,不过那是为了搞明白宿离院外的那片南竹林子,而非单纯心生猎奇。 “听上去好像很简单啊。”百里说。 “对,听上去很简单。”杨臻笑。 百里启对这些玄乎的东西并无兴趣,便又道:“其实咱们选路的时候就该换一换,对你来说开锁就跟嗑花生米一样,要是那样,咱们肯定早就汇合了。” “话是如此,可即便咱们碰上了还是得来接十二师兄的,何况你们还拿到了《修经简书》,这东西顾慕之也用不上啊。”杨臻摊手。 “是了,万事自有安排。”百里启点头。 他们二人一路闲叙,步伐轻快,在走了大半日畅通径直的路之后,总算是见到了一堵石门。 百里启上前抬手敲了敲,确定难以打穿之后也就没在运劲。不过他刚才敲的时候手底下似乎觉得有什么坑洼不平的东西。他胡乱摸了几把,刮掉一块积尘后看到了门上分布整齐规则的直痕、圆坑和圆珠。他把火把交给杨臻让其后退几步,自己两手推掌,力道恰好地拍在了厚重的石门上,震去了上面的积年老尘。 “好像是棋盘。”百里启扇了扇面前扬尘。 杨臻抬着风毛袖子捂住口鼻,举着火把走近了些笑啧一声:“真是棋盘。” 百里启哈哈道:“这不是白送了嘛!” 杨臻抬头将已经摆好的棋势看过一遍后,不由得瞪了眼。 百里启原还有些兴奋,可扭头看杨臻的时候却愣了。他看着杨臻那瞪圆了的桃花眼,怀疑道:“别告诉我连你也不会。” “不是……”杨臻摇头,言语中尽是不可思议,“师兄,你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的苏为筹和温梨木摆的那盘死棋吗?” “记得啊……”百里启也隐隐有了些未卜先知地意外。 “就是这个。”杨臻说。 百里启也是哑言良久之后才惊讶刺激过度般轻声软语地说:“啊?” 杨臻挥了挥火把,把地上那块石棋罐子掀开了盖。 “摩诘锁,温梨木的死局,这里难不成这真是神兵城的杰作?”百里启问。 “或许吧,能把这么大的玉虚峰造成这样,也是后无来者了。”杨臻说着,取出一颗赤岩石棋子安放在了石墙上。 第十二章 生人勿入 项东衢和连舟渡在巨大的石墙棋盘前神游了多日,连原本还满心期待自己可以在玉虚峰中找到什么稀世之物的项东衢都生出了退缩之意。连舟渡是无所谓往前往后的,他只是害怕到时候回去会被师兄弟们笑话,所以还是想再鼓励着项东衢再多坚持一下,说不准前头早到了的百里启和杨臻等不下去了就会来接他了呢。百里启或许说不准,但他们家的十三肯定不会被类似的玩意儿困住,自然也不会丢下他——近来他又没有惹到杨臻,所以他坚信杨臻肯定会回来解救他的。 “我实在是受够了!”项东衢听过连舟渡的宽解之后并未转圜心意,“咱们在这里干等了这么久,前头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您说若佟他们可能会回来找我们,可万一前面没有回头路呢?这次是对我们师兄弟三人的考验,自然是各自完成考验即可,大师兄和慕之若是能闯过他们的考验肯定会选择继续往前走,又怎么回来浪费时间呢!” 连舟渡觉得项东衢的话有些问题,“你怎么会觉得你的师兄弟会丢下你不管呢?” 项东衢也是觉得连舟渡先前的话不切实际,失态反问:“前辈你又如何就肯定他们一定会来接你呢?” 这话把连舟渡给说笑了,他心道:那等十三他们来的时候羡慕死你呗? 心中这么想,他也想这么说,不过话到嘴边之际,他突然发觉身后的石壁有了些细微动静,他狐疑着率先侧退了几步,只留项东衢一人站在了门根之下。项东衢眼看着连舟渡的动作也是纳闷得厉害,可还没等他问什么,面前的棋盘巨门突然颤动着上下裂开,就站在近处的项东衢立马便被石道顶上抖下来的落土给埋掉了半截。 项东衢忙着从土里爬出来时,正好听到了百里启的声音。 “你觉得这是苏为筹干的还是温梨木干的?” “是苏老阁主的可能太小,按照时间推测的话,这盘棋生成之后没多久他就中了六木阴噬脉,而且既然要做谜题自然得是有谜底的,可在我去山海阁之前苏老阁主根本没解开过那盘棋。” “这么说就是温梨木了……” “你俩可算是来了!”连舟渡从项东衢头顶上跨过去,会合上百里启和杨臻相拥笑道。 项东衢痴愣地看着他们师兄弟三人热火地聚在一块,顿时尴尬无比。 杨臻分出了些目光看到他的模样之后,善解人意地说:“季师兄他俩在前头等你呢,只是一路劳累,要好好歇歇罢了。” 连舟渡此刻得意无比,毫不掩饰脸上的炫耀表情道:“走吧,别在那儿杵着了。” “对了,”杨臻说,“把你们的地图拿来。” “要那鬼画符干嘛?”连舟渡说着把自己的地图套了出来。 项东衢也没什么理由推辞,也跟着拿出了自己地图。 百里启帮杨臻把火把举好催促道:“快看看到底是什么卦。” “什么是什么卦?”连舟渡茫然。 杨臻把六张图全都攥在了手里,六张图摞在一起已经有些不透光了,不过杨臻仰着脖子看了一会儿还是认出了图中藏着的东西。 “是渐卦。”杨臻说。 四人带着这个谜底回到了石道会首的石室,将这个谜底道出后,由项东衢滑动石锁打开了那扇巨门。 虽然不知此后是什么路,可他们之中的多数人都觉得此出之后就是可见天日的世界。 巨石后面的路宽阔规整,几步之后便是一段上攀的台阶,而台阶的发端正中央竖着一块界碑,上面写着“昆仑秘境,生人勿入”。 连舟渡念完这八个字之后,怪笑了一声道:“得了三位,咱就不奉陪了,你们自己往前走吧。” 这八个字着实令逆元兄弟三人无语,一路走了这么久,到这里了却来了句这个。果然方通淮让他们来的目的就只是打下手,忙帮完了,他们也就该退开了。 季风轻三人向连舟渡他们道过谢后便一同往里头去了,留下连舟渡三人在石室中目送他们消失。等那仨人彻底没了影之后,连舟渡又说:“咱们回去?” 百里启看了看杨臻,也道:“他们三人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咱们没必要等他们了吧?” 杨臻看着自己这两位面色不善的师兄,等着他们继续发泄脾气。 “就是啊,人都写了,后面是昆仑的地盘,再难也总不至于糟蹋死自家的弟子吧!”连舟渡说。 “他们三个若是齐心的话,后头大概也不用咱们操心了。”百里启说话倒还没有连舟渡那么呛。 “哟,那可不一定,他们师兄弟之间关系好像也不咋地,要是为了争夺掌门窝里反了,那方通淮可就颜面丢尽了。”连舟渡笑道,“那俩我不清楚,反正项东衢对他自己的师兄弟们是一点期待和信任都没有。” 百里启连连摇头,“当掌门有什么好的?回头想想,崆峒、峨眉和丐帮的事,哪个不是为了掌门之位闹的?怎么就那么喜欢当掌门呢?” “谁知道呢,照这么看来,倒显得咱们逆元不太正常了。”连舟渡玩笑道。 “你这话敢不敢回去对着大师兄和三师兄说一遍?”百里启斜眼看他。 “别呀好哥哥!”连舟渡赶紧缠上百里启说,“我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还听不出来嘛!你俩可千万别给我讹传啊,听见了没十三,十三?” 杨臻也不知有没有在听他俩的嬉闹,反正连舟渡连叫了他几声他都没反应。 “想啥呢?”连舟渡直接上手拍了他一巴掌。 杨臻回了神,朝石室的东南角看了看说:“好像有风声。” “这前后四个大窟窿,刮个风有什么好奇怪的?”连舟渡说。 “那边。”杨臻直接抬手指了指。 石室的东南角可是堵完完整整的墙。 百里启皱了眉,他先一步过去,抬手顺着从左抚到右说:“只是有点凉,并没有什么风声啊。” 连舟渡懒得动手,只管动嘴道:“这里你和那个老三不是看了好几天吗?难不成还能落下什么重要的东西?” 杨臻自然是不会直接肯定什么的,他比着藏锋抵在石墙上慢慢滑动听声,又问:“七师兄,兴叔有没有给你交代点别的?” 百里启被提醒了,一个拍手道:“先前咱们分道之后我还想起来过呢,逸兴说此行主要得看季风轻和项东衢的表现,舟渡你跟着项东衢的时候觉得这人怎么样?” “刚才不是说了嘛,哎哟,对他自己那俩师兄弟一点信心都没有,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混的,师兄弟之间搞成这样……”连舟渡咋舌,相较之下,他们家里这一大帮子师兄弟之间的情况可真是好太多了。 “这些话是兴叔替方大掌门转达的?”杨臻问。 百里启也是模棱两可,“不然的话,逸兴也不会凭空想出这样的话吧。” “哈哈?”连舟渡稀罕道,“看起来不只是他们师兄弟之间不怎么样,连他们师徒之间都有猜忌啊。” “倒不全是。”杨臻说,“对季风轻的话,方掌门应该是期待他的表现,但对项东衢就不一定了。”如此看来的话,难不成方通淮也发觉自己这二徒弟有问题了? “什么意思?”连舟渡问。 杨臻直道连舟渡闲人多忘事,“之前崆峒和峨眉的事我向师父禀报的时候你不是在场吗?” 连舟渡怎么都不记得有这回事。 “从前你是怀疑过项东衢和崆峒峨眉的事有牵连吗?”百里启隐约记得听门中师兄弟提起过。 第十三章 破门之行 杨臻承认,不只是从前,即便现在也还是有所怀疑的。他看着连舟渡,使坏道:“十二师兄,如果借你一百个胆子的话,你敢算计三师兄吗?” 连舟渡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不悦地抵近了些说:“你敢这么跟师兄说话的胆子是从哪里借来的?” “天生的呗。”杨臻无所畏惧。 连舟渡翻了个白眼嫌弃道:“不敢!我不要命了?吃饱了撑的去招惹三师兄?” “所以,你们觉得如果项东衢真有问题的话,他会对季风轻和顾慕之下手吗?”杨臻漫悠悠地问。 “你是说……”连舟渡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杨臻说出来之后他又觉得顺理成章。 百里启皱眉:“这是昆仑门内的事,咱们也说不准吧?” “那你们觉得,方通淮希望咱们说得准还是说不准?”杨臻问。 百里启和连舟渡对视一眼后,问杨臻道:“你打算如何?” 杨臻攥拳掐着分寸在面前的这面石墙上捶了两下说:“后面有东西。” “你是怎么知道的?”连舟渡奇怪。 杨臻亲切地拉着他一起贴到墙上说:“你自己听听动静。” 连舟渡顺着四面墙转了一圈,挨个听了一遍,顶着半边脸上的灰说:“好像还真不一样……”他反复几遍大体估摸出这道石壁的厚度之后又说:“可这墙好像没门没缝儿啊,你想怎么办?” “打穿它呗。”杨臻说得轻描淡写。 “打穿?你没试出这墙多厚吗?”连舟渡支着两只手比划了一下说,“这怕是比石门擂里的墙还厚吧?你觉得咱们能有师父和凤中天的本事?即便是有了两位老人家的本事,也只不过是给那几面墙轰出来几道裂缝罢了,咱们能怎么样?” 百里启也抬手在墙上按了按,说:“你有什么法子?” “还记得之前咱们仨合力把武当练场里的那块门面岩挤碎的事吗?”杨臻说。 连舟渡的半边眉毛来了精神,“可那次是因为你发现那块门面岩有隐隙,这回这面墙能行吗?” 百里启也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刚才说有风声是……” 杨臻点头道:“风过隙和过洞的声音不一样,方才我确实听到了一丝片戾的动静。” 连舟渡吸着气又把这面墙打量了一遍说:“就算有点缝儿,可这墙……” “总要一试的,咱仨在这里可不能还像你守着那面盘棋一样。”百里启说。 猛地又被算了一账,连舟渡的笑都变得丑到尴尬,他道:“师兄你错怪我了,我也是想直接把那层破墙捅破的,可那项东衢不济事,一点忙都帮不上,我这才被卡在那儿了。” “这墙是够厚,不过咱们也不是从前的咱们了。”杨臻说着,用藏锋在墙壁的两侧各画了一个叉叉,“就是这儿了,动手吧。” 杨臻虽说得简单,但百里启和连舟渡也听得明白,毕竟他们三个不是头一回干这种搞破坏的事了。他们二人各站在一端,驾驭起汹涌的逆元气将单掌抵在杨臻画的记号上,杨臻在一旁看着,静待时机。 小半盏茶的功夫之后,连舟渡问:“咋样了?”他在感来,他和百里启的逆元气已经把这面墙差不多灌满了。 杨臻抬着指尖在墙上感受了一下手感后,笑道:“差不多了。”说罢,他收紧单拳,心中转念口诀,将自己的真气用冲经规矩着攒聚到拳面,静待片刻后,他猛地将单拳冲了出去,把这一股结实的真气打在墙壁的中心之处。 这一拳下去,整个墙面都为之一震,杨臻三人也被齐齐地撼退了两步。 百里启吹了吹眼前的飞尘,看着震动过后出现了几条裂痕的墙壁,不由得兴奋道:“真行啊!接下来怎么办?再来一遍?” 杨臻摇头道不用。他这回和从前在武当闯祸时一样,也是用了个巧劲罢了,就好比在一块被冻得冰冷的砖头上浇开水一般,纯粹是图巧罢了。百里启和连舟渡送出来的逆元气本来就各有轨迹,他再把自己与逆元气相反的真气用冲经调整好角度,让着两种势不相容的真气相互对撞——若是个人的话,此刻怕是已经被冲扯碎了。“已经可以了,接下来只需要七师兄使使劲儿,咱俩在后头伸伸手就成了。”他又道。 “那赶紧的呀!”连舟渡催道。 可百里启却有些迟疑,他清楚自己的本事,也了解连舟渡和杨臻斤两,照他算来的话,目前他们三人合力一试还是会有些不足的。不过他们家十三既然说了,那也不妨一试,反正即便不能成功也不至于成仁。 百里启稳步杵在了正对墙壁中心的位置,虚对双掌运气待势,连舟渡和杨臻则各自单手调起逆元气,待百里启准备好之后一同将手附到了百里启的左右胛骨上,百里启接了这两股逆元气后也立刻附上自己力气振袖推出了双掌。 墙面受了这股三人攒力的真气之后,果然承受不住震裂垮塌下来。 三人后退一丈躲避着扬尘飞石,连舟渡待眼前稍清之后立马吆喝着蹦到了石墙的另一侧。杨臻也是如愿地得意,也欲跟过去。唯有百里启站在原地,他抻了抻自己有些发麻的左肩——方才杨臻正是站在他的左侧身后。 “十三。”百里启唤了一声。 杨臻驻步转身,等着师兄发话。 “你这怕不是已经入沉潜境了吧?”百里启皱眉看他。 原本还在吆喝催促的连舟渡听了这话立马安静了下来。 “没有啊。”杨臻回答得再自然不过,“入沉潜境还不至于,但轮回境应该是出了。” 百里启和连舟渡齐刷刷地深吸了一口气。 良久的安静之后,连舟渡仍是有些不敢置信:“你这……什么时候的事啊?” “大约是第二次回济南之后吧。”杨臻说。他也是因祸得福罢了,当时为了救裴晓棠险些搭上自己的小命,不过好在后来也慢慢好了起来。他要从药师谷返回济南之时,林年爱肯放行也是因为知道他恢复得差不多,不过林年爱没想到,杨臻体内的几种真气并没有仅仅恢复如初而止,而是继续在慢慢上行,且已有了缓步迈出轮回境的趋势。此事后来杨臻回药师谷辞行前往昆仑之时也如实交代了,可林年爱并没有杨臻那份因祸得福的侥幸之喜,他反而是扯着杨臻的耳朵严辞警告杨臻不许再贪祸。他这一辈子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可即便如此他仍做不到铁石心肠,如果杨臻也死在他前头,他怕是要疯掉了。 连舟渡咋舌摇头道:“师兄,咱们还是赶紧回去闭关好了。” “好样的十三!”百里启不无欣慰地拍了拍杨臻的肩膀。他看着杨臻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恍若隔世,从前他的逆元气刚入境的时候,游殊屹尚在人世,那个时候游殊屹得知之后也曾欣慰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好样的,小七!你已经追上师兄我了。” 为这一句话,百里启高兴了许久,毕竟在那之前,游殊屹一直都是逆元弟子中修习速度最快的。 虽然几年前秋清明就说过,杨臻的修习速度已经没有刚入门之时那般的神速,但他此刻所表现出来的速度依旧是旁人望尘莫及的。不晓得其他师兄弟们知道了会作何反应,反正百里启是越来越觉得和自己这小师弟一比,自己简直就是个凡人——去年他还朝盖阔和郎弘他们炫耀说自己快出轮回境了…… 前头劈有一片纤薄亮光的石洞中仍是有些昏暗的,不知何时,石洞墙根之处突然多出了两点荧绿色的鬼魅亮斑。 第十四章 留守雪魅 那两点绿光并未多加窥伺什么,在杨臻三人发现它之后,它便也猛蹿了出来。 一声粗嚎,借着火把的光,三人看清这团扑过来的东西到底是何物之后也是意外非常,毕竟任谁在一座山的石道里看到一只黑斑白毛的雪豹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这只黑白花的大猫从头至尾身长半丈有余,皮毛灰白覆有暗光,一身的黑环斑点看上去显得神秘无比。 连舟渡离石洞最近,首当其冲地成了雪豹的攻击目标,不过这野物虽然动作猛厉,但连舟渡也个以身手迅速出名的人物,眼看着毛团扑过来,一个撤步扭身躲了过去。雪豹一击不成,半边两脚一触地就立马调头又扑了过来。连舟渡动起手来向来迅疾如雷,瞧着大花猫不罢休便也不再客气,迎着大猫扑过来的方向前跳半步直接旋腿侧上,一脚踹在了雪豹的腹肋之处,顿时便把这一大坨毛给踢飞了出去。 雪豹被踹得重重地撞在了凹凸不平的石壁上,闷嚎了一声后龇牙咧嘴抖着声带地顺着墙根踱步,两颗灰白色的大圆眼睛紧盯着面前的三个两足兽,随时伺机而动。 “兄弟们,咱们要不要开顿荤的?”连舟渡一点也不带怕的,他反而还在打这大猫皮下肉的主意。 杨臻笑道:“猫肉不好吃,不知道雪原上的豹子什么味儿。” “试试不就得了。”连舟渡搓了搓手。 原本还有凶神恶煞如雪山之王一般的雪豹,看到自己面前这三个家伙眼中的垂涎之后竟然也有些奓毛了,它高拱着猫背朝三人厉声嘶吼,还妄图吓退这三个两足兽。 “试试就试试。”杨臻说着,抽出腰后的藏锋一拧将其合成了根两尺长的柄刺。 “呀呵?”连舟渡觉得有意思,“你这笛子什么时候还有这个玩法了?” 杨臻拎着锋芒尽露的藏锋走向那只大猫说:“前不久毒尊告诉我的。”其实他并不是馋肉的人,他只是看上了这只花猫的一身皮毛。 百里启寻思道:“乌显炀?莫非这东西真跟温凉有关系?” “管它呢,眼下咱们开荤最重要!”连舟渡才不在乎这个。 大花猫一边往墙根缩,一边朝杨臻无能嚎叫,但当杨臻走到只距它不足一丈之处时,它却动了动鼻子安静了下来。它似是掺带着提防一般地闻了闻味道,而后便瞪大了白眼睛。它伏下身来,把毛脑袋往前探了探,凑近藏锋之锋又闻了闻。 这一幕令杨臻三人都看得莫名其妙。 大猫在确定了味道之后的举动更是让人瞠目了,它轻着步子朝杨臻试探着靠了过来,全然没有了野畜面对利器该有的戒备。杨臻看着这只突然不怕自己了的豹子,梗着暂时不做动作只等看它会如何。 雪豹用自己的脑壳轻轻蹭了藏锋,然后便像只猫一样,低叫了一声垂首绕颈蹭上了杨臻的衣片。 杨臻的俊脸都歪了。 这要是换成穆小侯爷家的那只小花猫,蹭蹭腿自然是奶气可人,但此刻杨臻腿边的这家伙要是使使劲的话大概能把人的腿蹭断,这就可爱不起来了。 百里启尚且在担心这野生的畜类会不会伤到杨臻,但连舟渡却在一旁看乐了。 “不是吧十三,这畜生看上你了!” 杨臻也是无语,扭头瞅他道:“师兄你做个人行不行?” 他们兄弟俩斗个嘴的工夫,那雪豹便停了腻人的动作,许是一番委身不得回应,它便直接两只前爪攀着杨臻直接站了起来。 “喂喂喂,当心!”百里启赶紧提醒他。 这大猫一站起来可就高多了,它攀着杨臻胸膛的这份架势可真像是要从头啃起的样子。杨臻被这只大猫按着后退了几步直接跌坐在地上,如此大猫还不罢休,直接一趴把杨臻平压在了地上。杨臻遭这么一下厚毛盖脸,一时间被砸懵了,他估摸着这大野猫没有百八十斤也是差不离的。 百里启和连舟渡见杨臻被那只雪豹埋了,赶紧上前来要刨杨臻,可他们二人刚往前一凑,雪豹就跟像是碰见了抢食的一样,两只大毛爪子圈着杨臻的脑袋,凶相尽显地朝百里启和连舟渡恐吓示威。 “这可如何是好?”连舟渡看着被雪豹埋在皮毛之下不知死活的杨臻说。 “畜生血冷,伤到十三怎么办,赶紧解决掉就是了!”百里启振掌起气,准备直接一巴掌轰死它。 正这时,大野猫突然周身一抖,被杨臻掐着两处前腿窝掀到了一旁。 连舟渡趁着大野猫懵然之际,赶紧把地上衣冠不整的杨臻拽了起来。“怎么回事?”连舟渡看着尚在整理衣裳的杨臻问。 “我掐了它的麻筋儿。”杨臻随手拢了拢被大野猫扑棱乱的头发,直接用红头绳绑了个马尾。 连舟渡朝四脚朝天的大野猫瞥了一眼说:“是只公的啊……” 杨臻像看个丧心病狂的禽兽一样瞪他:“母的你想怎样?” “嗐!我能怎样啊,”连舟渡没皮没脸地笑道,“我是怕它把你怎样!” 这话说出来,杨臻还没想好怎么伺候自己这便宜师兄,百里启的一脚已经踹了出来。连舟渡被蹬了个趔趄,不过他被师兄们教训习惯了,总不至于顶嘴,只是揉着自己花衣裳告罪道:“师兄你别动手嘛,我也是担心十三呀!” 百里启抬腿作势要再补上一脚,连舟渡赶紧躲到了杨臻身后求饶。他们还在打闹之际,已经缓过来的大野猫叼起掉在地上的藏锋朝杨臻颠着步子凑了过来。 百里启和连舟渡本想上前把这野物踹开,但却有些目瞪口呆地看到它像只衔棍寻主的家犬一般把藏锋递到了杨臻面前。 “这……”连舟渡觉得似乎有鬼。 杨臻也是不敢置信,他对着大野猫的一对灰白眼睛看了许久,缓缓伸手接过了沾着粘稠唾液的藏锋。见杨臻接了东西,大野猫竟然直接把自己的毛脑袋凑到了杨臻的手底下。杨臻作为一个和猫玩过的人,大概也明白这大野猫想干嘛,不过这野物头顶上的毛糙硬扎手,他一点也不想摸。 迟迟等不到想要的,大野猫干脆直接把头拱到了杨臻身上,在他的腿上一顿乱蹭,杨臻被它顶得有些站不住了,毕竟这百二十斤的大野猫实在是可以拱断人腿的。他不愿被动,便干脆上手在大野猫的头顶上揉了两把,但大野猫得寸进尺,竟绕颈用脖子也缠上杨臻的手。杨臻满脸勉强,心不甘情不愿地配合着大野猫给它按摩。 边上瞠目旁观的连舟渡小声问百里启道:“这畜生能活多久啊?不会成精了吧?” 杨臻也不想让大野猫白占他便宜,于是在一只手揉搓着它上半截的同时,另一只手把藏锋在它的头上转着圈蹭了蹭,把那些口涎全抹到了它的毛上。大野猫似乎也感觉出来这人在使坏,它撤回了脑袋,自己舔了舔大爪子然后蹭了蹭自己头顶上的毛。 杨臻环臂看它,满脸都是逗猫之趣。 大野猫转身要走,杨臻本以为自己总算解脱了,可它那根粗长的尾巴却一弯勾住了杨臻的大腿根子,这力道可不是盖的,虽然不会勒出个一二三,但却直接拉着杨臻往前走了几步。 连舟渡以为这大野猫是想把杨臻拖回洞穴慢慢享用,赶忙伸手扯住了杨臻。大野猫一扭头朝连舟渡呲牙低吼,可连舟渡也不怵它,反而朝它咧嘴道:“看什么看?吃了你信不信!” “跟它走吧。”杨臻按下连舟渡说。他觉得这个大野猫似乎是想要领他去什么地方。 第十五章 陈岩老事 大野猫领着走的那条路也是有着该有的蜿蜒和曲折,好在路途并不算长,所以不至于再考验一遍他们的耐性。不过这回虽然不考验耐心,却又有些要考验耐寒本事的意思。这一条路越往前去越冷,更有甚者,石道壁脚竟渐渐出现了些薄冰积雪,连舟渡也一度发问,这大野猫是不是想领他们出去。 路到尽头,纵使是他们三个不怕冷的人都不由得紧了紧衣襟。目力所及的尽头是一面雪壁,两根火把在雪壁面前照了几下,但因为积层深厚所以并不透光。雪豹踮步到雪壁前,用大粗尾巴敲了敲雪壁,震掉了内侧的积雪,石道中便立刻亮堂了起来。 久不见日光的三兄弟纷纷抬手遮了遮眼睛。 这条石道尽头的雪壁里侧结了一层厚冰,去掉积雪后便如同一块糊了明纸的琉璃镜一般,让几不可得的阳光照进了久无天日的石道。 “这是块——”连舟渡率先看到了石道尽头边侧的一块形状规整的大石头,“石碑?” 石道尽处有了光亮之后,三人才发现此处绝不似一条石道那般狭窄。 百里启熄了一根火把道:“上面有字。” “来!十三上!”连舟渡好似不识字一样,直接把杨臻推到了石碑前。 杨臻了解他十二师兄的脾性,也无需与他较劲。他擦掉碑面上的积灰开始给师兄们念经讲古:“肇国八年,玉虚之界始通而成,余不辜昆仑之托,此记。钧天下之同,枢一脉之重,同袍辉哉,大业乃成。四杰同出,可谓浩荡。然茅奚伟绩终无善果,方阳丰功亦有近忧,余惺有虑。钧枢终累身之名,难辞难脱,族宗牵辄,世代为咎。此生所憾,晓超世之技,负逆元之功。儿孙之乐,亦成梦忧。命中之难无与言者,实为魂之锥也。惟愿继往者一世平俗,碌碌也罢。矧大势之向,犹不容出林之木。孤舟难系,河海长汹,此间可期安稳?乱世易平,盛景足戒,天下可姑赪心?余之后辈若有杌陧者,亦为余之过也。” 念到此处,杨臻便停住了,连舟渡等了片刻后问:“没了?” 杨臻点头,抬手指了指石碑左下角那一列小字说:“乙卯年己未望,摩诘笔。” 连舟渡掰着指头数了数后有些瞪眼地看向了那只大野猫:“这玩意儿到底能活多久啊?不会真成精了吧?” “十五年顶天了吧。”杨臻蹲下来朝雪豹招了招手,大猫便把脑袋凑了过来。杨臻撸着它的脑袋掰开它的嘴左右看了看又说:“这小家伙挺年轻的。” “你还会给豹子看相?”连舟渡纳罕。 杨臻把雪豹从脑袋撸到尾巴说:“看眼摸毛数牙齿,天底下的猫都一个样。” “这个‘摩诘笔’……”百里启琢磨道,“跟咱们之前拆的那个摩诘锁有什么关系吗?” “这块碑文应该是温居延刻下的。”杨臻说。如林年爱之间所说的,温居延,字摩诘。 “怎么回事?”百里启和连舟渡都觉得不可思议。讲实在的,刚才杨臻念的碑文他们根本没怎么听懂,所以直到杨臻把上一句话说完,他们都处于一种懵然的状态。 杨臻也明白他们俩什么情况,又进一步解释道:“玉虚峰里这副模样是昆仑派拜托温居延搞出来的,这一大半都是温居延的感慨,按照这上面写的看,温居延很早就发觉温氏会有祸殃临头了。” “所以说,”连舟渡还是最在意那只揣爪趴在杨臻腿边的大野猫,“这家伙是千机君养的?不对啊,千机君都死多少年了,你刚才不还说它岁数不大吗?” “是奇怪得很。”杨臻和大野猫对视,“或许是后来有什么人留在这里的吧。” 大野猫灰白的眸子里搁着杨臻的上半身,片刻后,它一扭头起身绕到了石碑后面,撅着丰腴的毛屁股在石碑后面一顿乱刨,片刻后扒拉出来了一方不足尺长的铜盒。它叼着铜盒坐到杨臻面前,把铜盒搁到了杨臻的手中。 连舟渡在一旁看着,小声对百里启说:“师兄,我真觉得这东西成精了,感觉生个孩子都未必有这个野物机灵吧?” “万物有灵,你又不是没见过林神医的乌龟。”百里启说。 “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你说蔡大爷成仙了我都信,可这东西……”连舟渡还是觉得不正常。 百里启见惯了他的神经兮兮,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又问杨臻道:“那是什么?” 杨臻看着蹲坐在自己面前慢悠悠地摇着大长尾巴的雪豹,说:“大概是他真正的主人留在这里的吧。” “那赶紧打开瞧瞧啊!”连舟渡比谁都好奇。 “这到底是别人的东西……”杨臻尚有犹豫,他举着盒子问雪豹道:“你这是给我了?” 雪豹的大圆眼睛就这么看着杨臻,继续不紧不慢地摇尾巴。 “给它废什么话。”连舟渡一把抄走了杨臻手中的铜盒,无视着雪豹好似被夺了食般的低嚎,掐在手里就是一顿乱拧。好一番折腾后,他顶着憋紫了的脸把铜盒扔给杨臻说:“什么破玩意儿,不会又是神兵城的东西吧?” 杨臻掂着铜盒左右看了看,发现这是个榫卯拼接出来的盒子,其中的道理和摩诘锁异曲同工,拆起来自然也是一个套路。杨臻把利索地把盒子拆开后,取出了里面的两样东西。一把不明材质的折扇,一块被叠得方正的皮纸。 杨臻一抖手腕把折扇打开,看到了扇面上的飞云雕纹——这把扇子的扇面并未绢纸布帛,而是同扇骨一样的金材。 “这是温凉的鲲游扇。”百里启说。 他初出江湖及声名大噪之时与温凉同期,又与温凉有过多次交集,自然认得出温凉的东西。 杨臻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抽出藏锋与鲲游扇轻轻对碰了一下,叮的一声,引得雪豹朝他嗷了一声。 “这两个东西材质相同,它应该是认出了藏锋。”杨臻说。 “都说温凉失踪了,原来他还来这里养过豹子啊?”连舟渡觉得缘分简直妙不可言。 杨臻摩挲着扇骨,发现上面还有个“凉”字,凉字上部还有一块不方不圆的磨损痕迹。 “那块皮纸是什么?”百里启虽然和温凉没什么生生死死的交情,但还是会好奇那个奇人到底留下了些什么。 连舟渡把皮纸展开,只有一面写着十六个字:覆巢毁卵,凤皇不翔;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连舟渡嫌弃了句“又不说人话”之后,把皮纸塞给了杨臻。杨臻把这几句话看过后,单挑眉峰问:“七师兄,温凉为什么要离开抚江侯府?” 百里启摇头:“我只知道突然有一天听说温凉把抚江侯杀了,后来侯府就乱了,抚江侯教出来的那几个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开,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毒尊。” 杨臻皱眉,这和他从乌显炀那里听来的差不多,按理来说乌显炀作为当事人应该会比百里启知道得多,但那时杨臻对这些事并无兴趣,所以也没多问上一句。只是如今看了温凉留下的话,他一时也有点想知道那到底是怎么一桩过河拆桥的往事。 “所以呢,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呢?”连舟渡问,他只想离开。 “歇会儿怎么样?”杨臻往雪豹的身上一靠说。 “得,那我直接睡吧。”连舟渡说着坐下来也要往雪豹身上砸,可雪豹一看他靠过来就朝他呲牙。连舟渡指了指杨臻替自己说和道:“我可是他师兄啊,你就借我靠一下嘛!” 第十六章 疑云惑影 百里启看着沾枕头就着的连舟渡,又问杨臻道:“你打算如何?” “十二师兄应该是在这儿呆够了。”杨臻笑道。 “不用管他,你且说说你的想法。”百里启说。 杨臻摸楞着雪豹的脑袋说:“路还是要继续往下走的,不然咱们就这么撤了,若是那师兄弟三个出不来了怎么办?” 百里启笑出了声,朝前指了指说:“前头似乎还有路,仿佛还是往上走的。” “找不找得到他们想要的还是两说,但起码人得完完整整地回去。”杨臻说。 “这些物件呢?”百里启指了一圈,涵盖了石碑、雪豹、皮纸和折扇。 “之前见毒尊的时候,他似乎一直惦记着找温凉,所以我想把这两样东西带回去给他瞧瞧。” 百里启点头,这是合情合理的事。 “碑文就继续留在这里吧,毕竟是千机君的心里话,没必要让不相干的人知道。至于这个大家伙——”杨臻说着两手齐上,攥上了雪豹的两只小耳朵,“你可是雪山之王啊,你自己做主好了。” 百里启看着他像是和小猫一样戏耍般地玩弄那只豹子,不禁有些发憷。他也在时刻替杨臻提防着,若是这野物突然发了性,他可得护好他们十三的周全。 雪豹和杨臻对视,一抽身子,两只前爪撸上了杨臻的腰。它倒是抱得亲热,可一欠屁股后原本枕在它屁股上的连舟渡就被撇开了。连舟渡的脑袋咚的一声磕到了地上,就此便被疼醒。他搓开眼睛看清眼前景象后不禁吆喝道:“这他娘的这是要干嘛呀!七师兄,这东西要把十三吃了啊,你都不管管吗?” 百里启连连大笑,杨臻则道不至于,他扯下自己的大氅抛给连舟渡说:“十二师兄你枕这个吧!”他拍了拍雪豹又说:“这个活的太不老实了。” 连舟渡还巴不得换个枕垫呢,这头野物的猫硬糙糙的,哪比得上狐狸毛做的大氅温软暖和。他圈着大氅往边上挪了挪,然后继续一躺就着。 百里启盘腿坐着,看着歪靠在雪豹身上的杨臻问:“你觉得咱们还得在这里得待多久?” 杨臻摇头,这就属于未卜先知的范围了,他虽然看过谢之艮的书,但他却不会因此成为神算,掐指一算什么的他是做不来的。他想寻思点别的,便问:“师兄,你从前都怎么和温凉遇上过?” 百里启觉得有意思:“你怎么突然对他感兴趣了?”之前杨臻就问到过温凉的事,这回再次提到,实在是太难得了。 “按我所能想到的,温家三代人都来过这个地方,山是温居延凿的,机关是温洵做的,它是温凉养的。他们帮昆仑修了玉虚峰,也把他们心之所想留在了这里,温洵或许没明说,但温居延和温凉的话却有异曲同工的意思。我觉得温凉是几年前来到这里看到了他爷爷的留笔之后,又写下了自己的感慨。”杨臻说,“温居延刻碑文的时候还在担心温氏的将来,温凉来的时候应该是已经明白温氏真应了温居延的担忧了。” “什么意思?”百里启听得云里雾里,总觉得自己离杨臻的话意只差一步。 “温氏真是因为谋逆被屠的吗?”杨臻问。温居延说世势“不容出林之木”,希望自己的后人碌碌无为,温凉最后又以已经“兔死狗烹”结尾,这中间似乎真是有什么玄机存在。 “天下不都是这么传的嘛。”百里启也不是当事人,他也不是个会对旁人的事刨根问底的人,所以根本没有想过温氏之事有什么蹊跷。 “天下人,都是听故事的人,他们耳朵里听到的更多是有心之人想让他们听到的。”杨臻说。 “别的我不清楚,不过萧凉他温氏余孽的身世被抖出来之时,很多从前跟他有仇的人都讥讽他是‘徒为朝廷之鹰犬’、‘给血仇之人当儿子’什么的,像这样难听的话当时实在太多了。”百里启也不愿去想那段扰人的往事。 杨臻没什么可问的,到底百里启是不知道多少事的。这种事若是真想知道,还是得去问林年爱,只不过现在想起来,林年爱似乎最不愿提的事就是神兵城的旧事。杨臻先是可惜旋即又复归嘲弄:我怎么突然对温家的事这么上心了?即便是温居延三代人都来过这里又怎样呢?跟别人或许会有这样那样的关系,于他而言却真是无甚所谓的。 项东衢三人进入所谓的“昆仑秘境”之后,走了一段相当长的康庄大道,或是平荡向前或是直攀而上,总之路是开阔、好走了不少。 项东衢率先说了自己和连舟渡的经历后又撺掇季风轻和顾慕之讲。顾慕之是不可能说什么了,季风轻大概了解一些,便替他说了说。项东衢听了也只能羡慕顾慕之选对了人,毕竟比轻功的话,他不认识鸿踏雪,能见过的最厉害的也就是杨臻了。 不得不说,顾慕之不会说话真的可以省去很多事,其实他和杨臻在他们那条路里并非一无所遇。杨臻在提着他蹦上去之前,自己一个人顺着石壁仔细看过一圈,正是因为认真检查过,所以他们才知道那里真的没有机关奇巧之处。只是上面有几处被利器勾划过的痕迹,当时杨臻也把他的看法说给顾慕之听了,顾慕之也确实只是听了。 杨臻猜测那应该是被什么有射链攀爬之用的兵器弄出来的,在那时连带上入门之处的机关,杨臻便已有此处有神兵城参与的想法了。 “师兄你呢?跟百里大侠都遇上了什么厉害东西?”项东衢问。 “一扇用摩诘锁封死的石门,还有这个。”季风轻掏出了那张《修经简书》。 “这是……”项东衢抻开看了看,“师兄要学吗?” 季风轻点头:“已经学了。” “这样也好,会总比不会的好。”项东衢说着把《修经简书》递了回去。 “你要不要也练练?”季风轻没伸手接。 “我?”项东衢全无想法,“算了吧,这世上最让我头大的就是医书了。之前看若佟给人调息,连他都消耗不起,我就更甭想了。” 顾慕之有了点反应,动了动眼睛看向了项东衢。 “我也曾拒绝过,只是百里前辈问了我一句若是在济南之时出事的是你们我能做什么,我答不出来。”季风轻虽说的是“你们”,但目光却只放在了顾慕之身上。 项东衢也有所感触道:“慕之你真是太实在了,其实想想也是,若换作是我的话,我也会尽力帮若佟的。”话是这么说,可事实上他根本不会调息,所以真让他赶上他也只能是有心无力罢了,而且他肯帮杨臻是因为有他们交情在,顾慕之出手却有些让人叹侠之大义了。 顾慕之眨了眨眼睛,再无其他反应。 项东衢在心中笑话了一句“呆气”后又道:“说起来,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若佟到底是怎么解了血绒花之毒的,这东西从前不都是无解的吗?” “药师谷自有办法吧。”季风轻说。 项东衢点头,他也知道只能是如此,但却总有不足:“若是林神医早知道解毒之法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如此一来江湖上就能少死好多人了。” “你何时这么忧民虑世了?”季风轻问。 “我也是纳闷嘛!”项东衢笑道。 “林神医的做法咱们自然不必怀疑,”季风轻道,“再说林神医之所以能成神医,自然怀有世人难悟的本事,就如这简书,放到你面前你都学不会,还怪要旁人吝啬不成?” “师兄你……”项东衢多难得见季风轻说话刁钻一回。 第十七章 守门之人 季风轻师兄弟三人在他们的昆仑秘境之中前行了许久,总算是又见着了一扇门,不过这扇门却不是石门,而是一扇对开的嵌了铁骨的木门。 “这不会又是什么机关吧?”项东衢靠近了些上手敲了敲,乍听动静之下,却觉得这扇门他可以直接踹开。 季风轻的一双浅色眸子在对扇的木门之上来回打量了两圈,摇头道:“似乎并没有……” 话音未尽,木门却“吱呀”一声缓缓被后撤打开。 一时间,师兄弟三人也不知该是惊是喜,不过他们纷纷看向门口之时却看到了一个披貂挂绒的中年妇人。这妇人看上去颇为壮实,脸面上也不是女人家寻常的白净模样,衣着更是草率缺乏讲究,只能勉强让人辨认出她是个女人罢了。 三人见到妇人后先是生起一阵警觉,但稍加琢磨之后又有了些头绪。 此处是昆仑秘境,能出现在此地的人必然也是昆仑之人,而且还极有可能是守门授考之人。 项东衢先一步打定了这般想法,上前一步揖身道:“晚辈昆仑掌门坐下二弟子项东衢,不知前辈怎么称呼?” 妇人负手而立于门后,将眼前三人看过一遍后说:“巧了,我也是掌门的二弟子。” 项东衢一时懵然,他痴愣间与季风轻递了个眼神,几个呼吸之后他才明白过来妇人的意思。他试探着问:“您莫非是荆掌门的弟子?” “没错。”妇人点头。 项东衢不禁又向季风轻投去了询问的目光。昆仑前任掌门荆维义桃李满园,方通淮也只是排行第九罢了,可即便是季风轻拜入昆仑门下之时,方通淮也已经是新任掌门多时了,方通淮之上的师兄们早已不在昆仑门内露面,所以连季风轻都不认识的人,项东衢和顾慕之就更甭想了。 不过季风轻入门早些,也曾听尚未闭关或外出云游的师叔们提过一些往事,所以他稍微能说得上来一点。 “您是亓师伯吗?”季风轻问。 “怎么如今还有人能提起我吗?”妇人笑道。 亓甯,前任昆仑掌门荆维义的二弟子,从前是个十分侠义之人,荆维义其他的徒弟对她的评价都是豪爽倜傥、不像个女人,不过据说她也曾为心仪之人几番颓落,自然,这些都是季风轻听师叔们说的,是真是假也他也不曾深究过。 确认猜测之后,季风轻再一个躬身道:“晚辈季风轻,是方掌门之首徒,少时曾听山门中的师叔说起过昆仑往事。” 亓甯早二十多年前就躲进了山里闭关,如今看来是被放到玉虚峰里当了考官。 “见过亓师伯。”项东衢也赶紧揖身问好。 亓甯看着跟在项东衢之后搭礼的顾慕之问:“那你就是老三咯?” 顾慕之安静老实地点了点头。 “师伯,您在此处闭关吗?”项东衢真正想问的其实是考验之事,但又总觉得开口说出前辈专程在等他们之类的话有些欠妥。 “以前是,现在是等你们。”亓甯倒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不等他仨再开口问她便直接又道:“你们三个能来到这里应该也是有些本事的,既然如此,想必也称得住我的试炼。” 季风轻与项东衢一番对视,季风轻尚在猝不及防亓甯的坦诚,项东衢眼中则有了一些退意。亓甯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就是要打一架试试。而且亓甯虽然已经肯定了他们的本事,但他们几个心里都清楚,能走到这里真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少本事,而是因为带上了个什么都会的怪胎。 亓甯看着他们的踟蹰模样,问:“小方应该——诶不对,方掌门应该告诉过你们了吧,好不容易来一回,不能空手回去,不然方掌门会变成个笑话。” “师父确实有所提及……”季风轻老实交代。他总觉得自家师父在亓甯师伯口中是个差强人意的孩子。 亓甯似乎是久不见活人一般,有些迫不及待地搓手道:“那就赶紧的吧,你们一起上还是排队来?” “师伯您的意思是……”项东衢更有些怵了,“我们师兄弟三人只有赢了您才能过去吗?” “不不不,”亓甯已经开始撸袖子,“赢不了你们也照样能过去,我不过是把个关而已。” “那……” 项东衢心想道:那还费什么劲,直接放我们过去不就得了! 亓甯却并不会遂了项东衢的意,她在山洞里呆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等到方通淮给她送来仨练手的她自然不会放过。从前的规矩就是这样,只要打不死怎么都行。 “那就开始吧!” 亓甯抬掌就轰。 站于亓甯正对面的项东衢头皮都奓了,一手顶一臂接住了亓甯打过来的一掌,也只是触了一下的事,项东衢就赶紧一抖身子错开躲到了一旁。亓甯的掌风滚烫霸道,再多抻一会儿项东衢都怕自己的胳膊会断掉。 “别躲呀!”亓甯一招未能尽兴,转而顺势旋身朝一旁的顾慕之甩出一条鞭腿。她这两下连招无章法不讲究,着实让人猝不及防,不过顾慕之反应快,后退半步憋劲一踏身后的墙,借着反力蹬出一脚,结结实实地将亓甯的鞭腿卡了回去。 “挺机灵的嘛!”亓甯短评一句,竖下身形后又迅速朝身后穿手一掏,爪手卡住了毫无防备的季风轻半边肩膀,下一招紧随而上,手刀抵到了他的颈脉之上。 “你是大徒弟,还想看热闹不成?”亓甯睨视他道。 季风轻松出了刚屏息住的那口气,凛了凛浅色的眸子说:“得罪师伯了。”他手指一动,顾慕之立刻收到了他的指示,窄袖一抖落到手中一粒小圆石子,顾慕之甩手将石子朝亓甯打过去,紧接着他也跟在石子之后窜了出去。 亓甯听着耳旁的风声,一歪脑袋躲开了暗标之物,而紧随其后劈掌而来的顾慕之便将亓甯逼得松开了钳制着季风轻的架势。她与顾慕之在电石火花间连对几拳,而后一把握住了顾慕之朝她膈腹冲过来的一拳。正是这时,季风轻也蓄好了势,固着半爪斩向亓甯的侧腰。亓甯也当真是眼观六路,她借着上一招钳拳的余劲将半身后晃三寸,然后提膝箍住了季风轻的半爪。季风轻也不气馁退缩,抻肘便朝亓甯的后颈顶了过去。 亓甯半步后撤,掐着顾慕之拳头的手动劲一拧,单肩后抖强硬地撞开了再欲跟招的季风轻,同时又压住了还不肯老实的顾慕之。 此刻她再看季、顾二人之时,眼中已然有了些许欣赏之意。 项东衢虽然初招便被吓退,不过他也没想放弃,在方才季风轻和顾慕之与亓甯交手之时他一直在寻找机会,伺机而动。待亓甯歇下手来打量季风轻二人之时,他总算是逮到了时机,比起剑指向亓甯背后的空门戳去。 尽管这招是项东衢伺机多时的一招,但却对亓甯起不到任何用处,亓甯也是玩性大发,她使劲一拽,把被她禁箍着顾慕之扯到了她和项东衢中间。方才她已经见到了季风轻和顾慕之的协同作战,眼下她想见识一下老二和老三之间的默契如何。 亓甯的这一举动让师兄弟三人都十分吃惊,但让人更吃惊的是项东衢接下来的举动。 他眼看着顾慕之被拦在面前之时并没未因此改变动作,而是继续前行毫不停滞。顾慕之被亓甯锁着肩臂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项东衢冲近。而亓甯也是讶于项东衢的举动,她也想看看项东衢是要吓唬她还是真会对自己的师弟下手。 第十八章 分道扬镳 眼看项东衢的剑指就要戳到顾慕之心口之际,季风轻冲过来掐住了项东衢的剑指之腕。 项东衢被迫收住攻势之后,看着怒视他的季风轻不禁笑出了声:“师兄你这是干嘛,你真以为我会伤到顾师弟吗?” 季风轻不肯松手。他不管顾慕之和亓甯怎么想,可他绝对不会相信项东衢的话,因为他方才拦下来的劲力十足的手根本不是虚张声势,若他不出手阻拦的话,那股力道早就让项东衢的剑指戳进顾慕之的胸膛了。 项东衢挣不开季风轻的钳制,也不多挣扎辩解,而是趁着季风轻箍着他的稳健之力翻身上跃,再次刺出另一只手的剑指攻向了亓甯的天灵盖。 亓甯这才撒开了顾慕之,一个趟身上腿,以退接攻,干脆地踢开了项东衢。 师兄弟三人就此重新振作之后,再次蓄好了围攻之势。他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让亓甯师伯认可他们,至于其他的事,之后再论也不迟。 亓甯看着周围的三个年轻人,说:“好好打一场,你们总不会就这点儿本事吧?” 经过刚才的几番交手,亓甯已经差不多摸清了他们的门道,季风轻长在拳掌手法,顾慕之巧在腿上功夫,项东衢则是精于剑法的。不过她尚且有所期待,如她之前所言,能走到这里说明他们仨有些本事,所以亓甯总觉得他们不止这点本事。 季风轻三人对视一番后也打定了主意,既然亓甯这么看得起他们,他们自然要好好招呼。之前他们三人也曾有过并肩作战之时,如今配合起来自然也是信手拈来。季风轻首发出招,以极快的拳掌掣住亓甯的上三路,紧接而上的是顾慕之,以扎实的腿法打乱亓甯的下盘,趁亓甯一时混乱之隙再由项东衢出招致胜。他们三人的合围之发一直是少有敌手的。不过少有还是有,比如,用这套对符他们的师父方通淮就毫无效用。 作为曾经敢和“抚江五子”硬碰硬的人,方通淮对武学的见解其实和百里启是一样的——内力碾压,花架无用。 他们不晓得方通淮和亓甯比孰强孰弱,这是他们手中所握的最具威力的法门,似乎除此之外也别无选择了。 不过亓甯却并未被他们绊住过片刻,他们三人紧锣密鼓的攻势也未给亓甯造成过丝毫的困扰。亓甯也是失望,她不留情面的一膝顶开欲再次偷袭她的项东衢,旋即双手一开对面轰掌将季风轻和顾慕之双双击退。 亓甯站在木门之外,手臂一振把撸起来没多久的袖子抖了下来,背手道:“你们是怎么走到这儿的?” 这话问得他们三人哑口无言。 他们能怎么回答?实话实说,是被外门之人带过来的? 亓甯大概也是牢骚一问,转而又道:“瞧你们的年纪也不小了,应该跟着小方学了很多年了吧?没一点儿心得吗?” 季风轻和顾慕之惭愧垂首,他们的身手或许可以在试武大会的侪辈间混得开,对上那些小门小派、资质平庸的人也颇占上风,但在亓甯这样的门内前辈看来真的是不够格。他们自知甚明,也服气亓甯的教诲。 “师伯,”项东衢却是心有不甘,“弟子向来擅长钻研剑术,对江湖各路剑法都有所涉猎,即便是对那世无其右的剑影诀也略知一二,只是此次进山不曾带剑,所以无法使出全力,让师伯失望了。” 亓甯笑出了声,她问:“你觉得不公?” “弟子不敢。”项东衢欲迎还拒。 亓甯又问:“若有人想要你的命,你会因为剑被夺了去而任人宰割吗?” “我……”项东衢一时语塞。 “世间哪有什么公平,与其整日抱怨不公地活着,不如想想怎么改变自己的无能。”亓甯盯着项东衢说。 项东衢已经有些无地自容,但亓甯的话尚未说完,她继续道:“昆仑门人向来同气连枝,你也好自为之。” 以亓甯的道行,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项东衢方才会不会、有没有想真的伤到顾慕之。 季风轻瞥了项东衢一眼,又将视线转向了自始至终都没吭一声的顾慕之。 这个师弟他从小护到大,看来还需要护到老。 “行了,你们过去吧。”亓甯闪了闪身说。 “多谢师伯。”季风轻道。 项东衢被亓甯说得不敢吭声,只是跟着季风轻和顾慕之拱手告辞。 三人踏过门口之时,亓甯又说:“对了,忘了告诉你们,这里有三条路,你们打算怎么走?” 师兄弟三人一阵面面相觑之后,项东衢偷偷看了看亓甯,开口小声道:“咱们来的时候就是分道来的,这回再试试?” “也好。”季风轻也并未拒绝,反正他们已经受过了门中前辈的考验,后面的路自然就是自行体悟了。 有了季风轻的赞成,项东衢就重回了理直气壮,他一个拱手后自己先选了条路钻了进去。 “慕之。”季风轻让顾慕之也选一条路走。 季风轻的话顾慕之极少拒绝,于是便老老实实地进了一条甬道。 “亓师伯,弟子告辞了。”季风轻最后跟亓甯道了声别后扭头走进了最后那条未有人走过的石道。 也就是他转身进石道之际,他隐约听到了亓甯叹着声说了句“不成器不成器”。他诧异间回头看了看,恰好瞧见亓甯行至门后在某处上手拧动了个什么东西。 一时间,上下震动,天塌地陷,那师兄弟三人齐刷刷地跌进了各自石道中坍开的无底洞之中。 这一切突如其来地劈头盖脸,季风轻三人没有一个反应得过来,只是季风轻在被砸进无底洞之际还在困惑亓甯的言行到底是何意:师伯在叹我们不成器?我们给师父丢脸了?师伯是触发了什么机关吗? 如此种种,直到眼前整个一黑。 百里启三人一豹骤得停下了步子。 雪豹伏低前半身警惕地左右窥伺。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连舟渡上瞟着眼睛左右摆了摆。 百里启和杨臻点头以示肯定。 “不会是山塌了吧?”连舟渡怪笑道,“完了完了,逸兴师兄要害咱们活埋在这里了。” “别胡说!”百里启笑训道。 杨臻随着师兄们笑了几声,心道十二师兄什么时候都能讲出让人想笑的话来。但他突然发觉自己脚下有了一丝颤动——他走在一行人的最后面,旁边就是那头雪豹。 一颤轻微,似乎并非地动,杨臻的诧异尚未全然端起之时又感觉脚下的地面微微陷了一下。 “师兄……” 两字虽轻,却把百里启和连舟渡唤回了头。也就是他俩一回头之际,整个石道倏地一倾,百里启和连舟渡被猛地一晃后立刻稳住了身形,但也是他们晃身之时,杨臻脚下的地面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十三!”百里启和连舟渡赶紧蹬脚冲过来想要拉住杨臻却还是晚了一步。 杨臻也是在跌下去的时候攀手想要把住边岩挣扎一下,但新裂开的岩棱尖利无比,轻轻一搭手便被剌出了一道口子,把他疼撒了手。 连舟渡想跟着跳下去捞他一把,但石道顶壁上却又开裂砸落下来了许多碎石,眼看连舟渡要被砸一脑袋包,百里启窜过来撸着他躲开了。 天地混乱之际,雪豹却趁这一个极短的间隙,灵魅如闪电般地一头扎进了裂隙。紧随其后的是稀里哗啦的一大串碎石落下来,瞬间把裂隙埋了个严严实实。 百里启和连舟渡的心都凉了,二人趴在地上朝石堆之下使劲吆喝了数声却得不到丝毫回应。 第十九章 散落几端 杨臻几个翻滚之后直接摔在了散落着碎石的地面上。这么一顿突如其来的折腾把杨臻摔懵了,以至于雪豹落到他旁边的时候他都没怎么反应过来。不过紧接着砸下来的坠石却吓醒了杨臻的求生之念,可他身上摔得不轻,眼下这般近的距离他实在是躲不开了。学成这些年还没有这么束手无策的时候呢,杨臻竟还有心思自嘲,他刚想背身抱头尽量保一下小命,余光中的雪豹却窜了上来一个扑身盖在了杨臻身上。 杨臻跟着林年爱久了,确实比常人更信万物有灵,但这么有灵的雪豹真是让他吃惊了。他从雪豹的腹毛下钻出来,尽量轻手轻脚地把它身上的石块搬了下去。 雪豹的背腹尻股上都有洇血之处,杨臻看在眼里也觉得揪心非常,他轻轻捋了捋它的脑袋,听着它细愔愔的呜嗷声,轻声问:“疼不疼啊?” 他把随他一起掉下来的火把举着朝上看了看,之前的裂缝如今已经了无痕迹,想从原路回去是不可能了。 雪豹看着杨臻凑得这么近,也想窜起来给杨臻一个熊扑,但一欠屁股它便疼得嗷嗷叫唤、一阵扑腾。 “别别别!”杨臻按下它的头安抚道,“别动别动。” 雪豹倒是十分听话,老实躺好不再扑棱,它动了动三角鼻子,把毛脑袋拱到了杨臻那只被划了道深口的手下面蹭了蹭,然后看似温柔地用它那生着倒刺的舌头舔了舔杨臻的伤口。 杨臻真是从头皮疼到了脚跟,他箍住雪豹的大脑袋说:“我没事我没事,你别动弹了听见了没?”他圈着雪豹的头让它暂时老实,而后掏出怀兜里老驴头的独门秘方金疮药小药瓶,给自己的伤口撒上了些药粉,又解开自己的佩带从中衣下摆上撕下来一块布片将手缠了三圈包扎起来。 “来,我瞧瞧你。”杨臻在雪豹头顶盘了两圈,把它揉到翻白眼。仔细检查过一遍,雪豹身上的大伤小伤总共六处,最严重的一处是胸腹之处的一根肋骨断了,其他的都是血肉之伤,或深或浅,好在都未卡在要紧的血脉上。 杨臻先把它的肋骨接好、敷药包扎结实——他现在已经光了膀子,在他看来,等把雪豹包扎完毕,自己的中衣也就只能剩下两只袖子了。 接骨的过程自然是把雪豹疼得嗷嗷惨叫,有好几次,它都想给杨臻的腿一口,但含上之后又迟迟不肯结实得咬下去。 “乖,不疼了不疼了啊。”杨臻学着林年爱他们哄他之时的样子,一手轻压着雪豹的伤处,一手不断地抚着它的头顶。 雪豹呜呜地乱拱,杨臻也是看它实在可怜,便抱着它的脑壳让它往自己怀里钻,好一阵之后它才老实下来。杨臻等它安稳之后,把它的脑袋搬开,又开始往它其他的伤口上撒金疮药,雪豹抖了抖,又要开始嗷嗷乱拱。杨臻见它得寸进尺,直接抡腿卡在它的脖子上说:“给你脸了是不是?我抹这药都不觉得疼!” 老驴头家的金疮药不仅收血生肉还止疼,天底下就没有比这慈悲的药了。 雪豹使赖不成,只得两只猫爪子圈抱杨臻的腿腻蹭。 中衣一点点地变短,杨臻总算是把雪豹给裹好了。 杨臻拨棱着雪豹的脑袋说:“小家伙啊,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温凉的?”他若是不出声的话,这里就只有火把燃烧的声音了,不过面前这个听客没法跟他聊天,他也只能自说自话了。“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呢?”杨臻披上衣衫往旁边的碎石上一靠,“我知道的不多,却也觉得温凉这人可怜得很,瞧你这样儿,他似乎对你倒是不错。” 雪豹瞪着两个圆眼睛看着杨臻,它身上的伤总有痛处,只能晃着尾巴回应杨臻的时候。 杨臻笑弯了眼睛,他仰面朝上看了看后不禁噗笑出了声道:“诶,十二师兄不会在上面哭我吧?他八成会以为我死了。” 半边坍塌的石道中,连舟渡瘫在一堆碎石旁,如丧考妣地呜呜哀嚎,他一边哭,一边还不忘抱怨,“你说让咱们来这里干嘛?忙帮完了还得被活埋,这下可好……啊……”他说一段哭一段,换了口气后继续说,“把十三搭进去了,啊……我看逸兴师兄他怎么跟师父交代!啊……方通淮,我饶不了那个混账……” 百里启的脸色也是黑得吓人,他没有什么“他们十三命硬得很”的底气,杨臻是被他们娇生惯养哄大的,他才没有杨臻经得起任何糟蹋和苦难的认知。 “别哭了!”百里启给了连舟渡一脚,连舟渡的哭声也真的戛然而止。他憋着伤心难过,满眼期待的看着百里启,只等他七师兄可以给他一些希望。可百里启咽下一口哽噎的气之后却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把这些石头扒开,一定要把十三找回来!” 听了这话,连舟渡彻底承受不住了,放声哇哇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徒手刨碎石堆,并嚎啕道:“十三,十三快出来!咱们要回家了!” 连舟渡刨得壮烈,哭得撕心,不过他们二人给地面刨出了个坑之后仍不见一点有人的样子,可火把的光亮一闪却让他们看见坑底有什么乌亮的东西反了下光。连舟渡赶紧趴身下去把那处反光之物刨了出来。 “这……”百里启看着还沾着血的藏锋,牙都开始打颤了。 连舟渡真是觉得自己要背过气去了,他甚至后失去了思考能力,以至于看不出藏锋上的血实际上是他自己的。 “前辈……” 沉浸在悲伤中的百里启和连舟渡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十三!”连舟渡抱着藏锋四下张望。 他并未看到杨臻的身影,而是瞧见项东衢一瘸一拐地挪了过来。 “百里前辈,连前辈……”项东衢的表情好似是看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 “你怎么……”百里启尚且来不及把眼中的哀丧换成意外。 “我和师兄他们遇上了门中的亓师伯,可我们虽然通过了她的考验,却不知怎么的触到了什么机关,从石道中摔了下来。”项东衢摔倒地面上之时只是有些晕,是后来听到了有人什么人的哭嚎声才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风轻他们呢?”百里启皱眉。 项东衢摇头,“我们三人是分道走的,机关触动之后便彻底散了。” “机关。”百里启咬牙道。方才害他们痛失十三的肯定也是那个机关的牵连。 项东衢将他们仔细看过一遍后问:“若佟呢?” 百里启和连舟渡都不愿说话,项东衢也把最后的目光落到了连舟渡那双血肉模糊的手中攥着的沾着血的藏锋之上。 “难道——”项东衢一时间也觉得嗓子眼梗了一下。 连舟渡捶地而起说:“我要去找方通淮讨个说法!” 他扭头就要往回跑,但却被百里启拽了回来。 百里启喝道:“你干什么!” “师兄!”连舟渡头一回敢吼自己的师兄,“十三被那个姓方的害死了,去找他算账啊!我不会放过他的!” 百里启明白他是伤心坏了而非从前的无理取闹,所以也压得住心思揍他,抬手按住他的脑袋说:“你给我老实点!” 虽说他也想痛揍方通淮一顿,但…… 项东衢看着连舟渡那副似是要把昆仑拆了的模样,赶紧劝道:“前辈先冷静些,咱们还没找到若佟呢,他有可能还活着呀!” 其实这也是他所期待的,中情而言,他并不希望杨臻就这么死掉。 “对……对!”连舟渡又被燃起了希望,“你都没死,十三肯定也不会有事!”他又扎进了坑里疯狂地刨石头。 项东衢听歪了脸,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第二十章 玉虚二仙 杨臻和雪豹大概休养了一日,便继续往前走。前头确实还有路,之前把火把插在石堆里的时候杨臻就发现了,火把在静谧的石穴里燃烧之时,火苗隐隐有风动之相。风来的方位大概是石穴中偏低的一端,杨臻估摸着下行之路也是出山之路,他倒是还好,不过这只雪豹需要好好用药医治,于是他便决定直接领着雪豹离开此地,反正连舟渡他们要是找不到他的话也会离开玉虚峰。 为了照顾雪豹的伤势,杨臻走走停停,和雪豹安步当车地前行了许久。 说实在的,在山洞里兜兜转转了这些天,杨臻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眼下他也只知道自己是在往低处走罢了。不过这段路并未让他走太久,他跳下几个陡阶之后便进到了一处阔庭之中。 此处有一脉小溪流水潺潺,溪旁还生着些青黑色的苔藓。阔庭最深处又有一扇石门,门扉半掩,里面似乎还有些人间烟火气。 雪豹有了点欢脱的模样,忘了身上还有伤痛般地几个长跃便跳到了石门之前。杨臻一声没唤住它,也只好跟了过去。 杨臻觉得眼前这派场景不可思议,这十几天和火把相依为命的黑洞日子总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如今闻到这股隐隐的烟火气,让他有了种投胎成功的感受。 “总算是来了吗?” 一个听上去并不年轻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中幽幽响起。 那扇看上去并不轻便的石门被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推开,一个面相并不苍老但却眉发皆白的妇人从石门后探出了半边身子。她瞧见雪豹后有些意外地问:“小家伙,你怎么缠成这样了呀?吃人啦?”她蹲下身来挠了挠雪豹的脑袋像哄小孙子一般乐呵道:“还以为终于把人等——”她无意间抬头,看到了呆在远处的杨臻,一时间她也有些呆住了。 “你……”白发妇人站起身来打量着杨臻说,“是从外头来的?” “晚辈杨臻,见过前辈。”杨臻拱手道。 杨臻不晓得这妇人是什么人,但能把那般厚重的石门轻易推开的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武林前辈。 “来了啊?”妇人眯着眼问,“你手怎么了?” “不小心划了一下。”杨臻乖乖回答。 “哦,年轻人要当心啊,你说你这么灵气的个小伙子,磕一下碰一下多让长辈心疼呀。”妇人张口便是熟练的劝慰。 杨臻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华老头子,快出来,”妇人又朝门内唤了一声,“有人来啦!” 杨臻皱了眉:还有人? 门后有人应了一声,旋即便走出来了一个同样面相不老但却须发皆白的男人。 看着这对华发前辈,杨臻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来了?”男人也是同样的话,不过他把杨臻打量过一圈之后却没像妇人那样稍微嘘一下寒,而是直接走过来便是副要动手的架势。 杨臻被男人逼得连连后退道:“前辈,晚辈不是……”他觉得这俩人可能是认错人了。 在玉虚峰里盖屋过日子的人,自然是昆仑之人,瞧这俩人仙鹤般的模样,大概就是可以给方通淮的徒弟一些什么的老前辈了。 “你是不是得老夫说了算。”男人说着便一掌推了过来。 杨臻可真是倒霉透顶了,不过既然说话不好使那就动过手之后再讲究吧。他削肩一侧躲开了男人的掌风,只这一下,男人就知道了杨臻的机敏。 男人推空的手掌转腕一拧化爪回掏,杨臻竖臂挡住,但两相一撞,杨臻便知这白发男人的内力有多雄厚——比他可厚太多了。 这等悬殊的差距之下,死磕肯定是不行的,杨臻只能靠智取。他另一只手上攒上一寸冲经,剑指一扣成结,对着被他一手拦住的虚爪便是重重一顶,直接戳在了男人的大陵穴上。男人半身一麻的工夫被杨臻抓住了空子,原本做格挡的手臂肘节外飞,猛地杵在了男人的心口上,男人便被就此撞开。 男人退了三步稳住身形,抬手看了看自己腕节上的红窝,攥了攥拳之后又使劲甩了甩手。他再次看向杨臻之时,眼神就有些变味了。不过他的诧异自从起了就消不下去了,他似乎从来不知道武功还可以这么用。 他自己冲拳振臂,把杨臻压在他大陵穴上的冲经震散后,再次向杨臻冲了过来,这回是直拳,他显然是不想再被杨臻得手第二次了。 杨臻背手一掏,把腰包里温凉的鲲游扇抽了出来。藏锋丢了,索性还有这玩意在。男人的内力胜他太多,他若直接与男人拳脚相接的话,用不了几十招他就得伤筋动骨。他两手撑着扇骨,横接下男人的硬拳之后,微一错步,暂时与男人的拳头拉开了半寸的距离,男人跟步立掌侧切追上来,杨臻啪的一声甩开了鲲游扇贴上了男人的立掌。 鲲游扇清脆而开之时,妇人腿边的雪豹动了动耳朵,旋即朝杨臻跳了过去。 杨臻顺着男人的掌风一路牵引却总不与其硬冲,直到男人换了招式旋身追拳之时,他才一抖手腕任由男人一拳打在鲲游扇上将其击飞,他自己则骤然收住步子反向甩手接住了飞至半空的鲲游扇。他翻腕抡扇,一时晃了男人的视线,由此趁机合扇出击,自下出上,扇锋戳在了男人的手三里之上。 这一击并未让男人觉出痛痒,他直接震开杨臻,并跳身旋腿而上。杨臻驻地拧身顶着扇骨将男人的腿击退,当他再欲跟招点男人的足三里之时,眼里余光却发觉雪豹蹦了过来。而男人一击被斥又追膝而上的一招也使了出来,雪豹此刻冲过来便是撞在刀尖上了。杨臻怕它会被这一下打死,便当机立断放弃了自己原本的计划,开扇一扫抛开了雪豹,但这样一下他自己的空档便完完全全暴露给了男人,男人的一记飞膝就这样畅通无阻地击中了杨臻的腹肋。 杨臻被狠狠地顶退一丈有余,半跪在地上咳出了一丝细血。 男人也没再追击,而是立马收了手。 雪豹立马冲到杨臻身边赖蹭,可它的脑袋刚蹭了两下,杨臻的一记绵绵拳就捶在了它的头顶。“你干嘛呀?”杨臻用拳头按着它的脑袋有些无奈地说,“我已经不想吃你了,你非得死给我看吗?” 雪豹委屈得很,蹬腿便往杨臻身上趴,杨臻被它压得好一阵咳嗽,却也不会掀开它。 “怎么样?”妇人行至男人身旁问。 “人是精灵得很,武功也不错,可……怎么不是昆仑的功夫呢?”男人环臂看着杨臻纳闷道。 昆仑派霸气磅礴的武功路数中可没有这些点穴压经的东西,而且他也感觉得出杨臻的真气与他,甚至是说与常人都很不一样。 “怎么会不是咱们昆仑的功夫呢?该不会是还没使出来吧?”妇人不愿相信。 “要不你再去试试?”男人说。 “你都把人小孩儿打伤了,我再去趁人之危?”妇人睨他。 男人怎么都想不通,便直接问杨臻道:“你是怎么学的本事?横不像横竖不像竖,稀奇古怪的。” 杨臻把嘴边的血蹭掉说:“二位前辈怕是认错人了,晚辈并未昆仑弟子咳咳……”刚被擦花的嘴角又盖上了血。 两个白发人齐齐皱脸。 “怎么回事?”妇人问,“你不是我昆仑门人怎么会在玉虚峰?” 杨臻把单掌覆在丹田上唤动冲经,并答话道:“晚辈被师从逆元秋清明,月前应邀随几位师兄来到昆仑,并受方掌门之托陪他的三位弟子进了玉虚之境,只因后来走散,晚辈才误入此处。” 第二十一章 为幼不恭 对于认错了人还把人错打一顿的事,白发妇人和男人也是十分尴尬,刚开始他们还心道总算等来了个够出息的后生,结果到头来还是别人家的后生。 白发妇人未曾动过手,倒还方便说话些。 “小伙子,你无事吧?” 杨臻当然不会有什么事,如今的他身强体健啥也不缺,加之有冲经护体,挨这么一下无非是震动一时之气、咳几口血罢了,用不了半天他就能好。不过杨臻到底是白挨了打,虽然谈不上委屈,但到底是不服气,尊老敬长什么的先放一边,杨臻真是不想回什么客气话。 白发妇人见杨臻久不答话,以为他真是被打出了好歹,便要凑过去瞧瞧,可她刚一靠近,雪豹就开始奓毛朝她呲牙。妇人觉得莫名其妙,这豹子刚才还在她腿边腻蹭,这会儿怎么又突然不认人了? “你这小东西,怎么翻脸不认人了?”妇人说着抬手想要揉搓雪豹的头。 雪豹仍是呲牙,俨然是不认识妇人的模样。 妇人有些不乐意,不过到底还是旁边的杨臻更让她在意一些。她围着这一人一豹转了半圈笑问:“你这小子是怎么把它拐走的?我这玉虚禁地久不见活灵,怎么这小豹子没把你吃了反而还被你策反了?” “那或许就是前辈您……”杨臻松缓了口气说,“教子无方了。” 妇人一愣,连旁边那个刚对杨臻生出三分愧意的男人都被他的话给说懵了。 看着两位前辈久久不散的尬愕,杨臻就知道自己真的是冒犯了,这也不怪他,他心中的一万个不服可不会因为犯错的人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就笑笑算了,能赚一句是一句,不过还是要点到为止的。杨臻起身拱了拱手告罪说:“晚辈失礼了,不知两位前辈怎么称呼?” “那个老头子姓华,老婆子我姓寿。”妇人说。 “寿比南山的寿?”杨臻觉得稀罕。 “对对,你这小子不是会说好话嘛!”妇人乐呵道。 “前辈不怪罪便好了。”杨臻规矩道。好听的话谁不会说,但是让他说难听的话他更有劲,比起“寿比南山的寿”,“寿终正寝的寿”可要痛快多了。 这俩人虽然没直接道明年岁,但杨臻也不会觉得他俩只是半百而已。他家老驴头七老八十了照样脸盘娇嫩、精神十足,这俩人应该不会比老驴头年轻。杨臻猜着他们甚至可能是昆仑前掌门荆维义的前辈,毕竟他是真的从未听闻昆仑还有寿、华这两号人物。 华老头老拳盖嘴地佯咳两声道:“小兄弟,是老夫错伤了你,给你赔罪了。” 杨臻看着抱拳给他打躬的华老头子,赶紧板正身形付礼道:“您太折煞晚辈了……”他觉得自己真未必担得起这份歉意,双方都有错,可这老头要真是比秋清明辈分还高的话,杨臻怕给自己折寿。 “要不……”华老头似乎想挽回点什么,“赶巧了老夫的锅盖刚揭,请你吃一顿如何?” 杨臻搓了搓自己下半张脸上的胡茬子,和气生财地抱拳道:“恐怕得借您的剃刀一用。”他现在就只想吃顿好的然后把自己收拾干净赶紧回去见他家大小姐,给昆仑弟子保驾护航什么的都去一边吧,他不管了。 “好说好说!”华老头十分欣赏杨臻这样识趣的小年轻,朗笑着上去就要揽着杨臻往门口走,这么一来搞得杨臻吸气雪豹奓毛,华老子瞧着他俩的模样,赶紧撒了手说:“对不住对不住!” 杨臻道了声无妨,一手给雪豹捋脑袋顺毛,一手给自己抚胸顺气。 “得了,”寿老太圈手咋舌道,“这小东西是彻底被拐跑了。” 门后的景象也不是什么仙境的样子,只是一派养大了儿女之后两厢养老的平常老人草房的模样。昏黄烟黑,但好歹有光,仿佛还是日光——这里或许真离平地不远了。 两位老人家摆到小石桌上的两盘菜卖相也并不怎么样,不过老驴头有的时候做起菜来也不好看,味道却是一如既往的棒。 华老头一番张罗后一筷子插进饭碗,一边热情招呼杨臻赶紧下手,一边想要夹起一块菜往嘴里放,但手腕带着筷子上挑之时,手却突然使上不来劲,他手一滑看着还歪插在碗里的两根筷子,一时间有些无措。 杨臻愧笑一下,拉过他的老手,拇指在他的手三里上轻轻一按说:“给前辈添麻烦了。” “你……”华老头如今才明白杨臻当初的那些招数到底都是什么意思——当时不痛不痒,但如今看来却是盘大棋,要是让杨臻把招用全,他使不上劲的就不是这一只手了。“你这一身功夫着实有些奇怪。”华老头咋舌摇头。不仅路数奇怪,连内力都奇怪,杨臻前后两次点穴用的并非是同一种真气,不然华老头也不会全无觉察。 “赶紧吃饭吧。”寿老太不愿看杨臻挨饿。 等两位老人家动筷了之后,杨臻夹了块不知是什么肉的东西搁到了蹲在他旁边的雪豹面前,见雪豹闻了闻却不肯下嘴之后还笑话它道:“怎么,只吃生的呀?”他笑呵呵地一筷子塞进嘴里嚼了两下之后就笑不出来了。 “如何?”华老头问。 杨臻没勇气嚼完第三下,梗着脖子使劲一吞把那块个头不小的肉咽了下去说:“还行。” “行了行了,你就别难为年轻人了!”寿老太把一碗水推到杨臻面前说,“瞧把孩子的嗓子都闹哑了!你什么手艺,这七八十年了我还不知道?” 杨臻干了一碗水润了润嗓子问:“二位前辈在这里呆了那么久了吗?” “不至于,维义那小子当了掌门之后我老俩搬到这里的。”寿老太说。 杨臻摆了摆眼睛,心中不禁汗颜:那也有五六十年了啊!这俩人果然是荆维义的前辈,那就是跟千机君他们同辈了啊…… “晚辈曾在石道中看见一块石碑,似乎是从前的神兵城主留下的……”杨臻说。 “对,这里这副模样就是老夫的老师父托温先生搞的。”华老头说,“自从神兵城被焚之后,这里怕是温先生留在世上的唯一一处规模宏大的痕迹了。” 杨臻把鲲游扇和皮纸递上来又道:“晚辈还在石碑之下发现了这些。” “这是什么东西?”华老头并不认识。 寿老太看了看问:“这是温先生留下的?” 只这两句话,杨臻就明白这两位神仙的隐居生活到底仙到什么程度了。“这应该是温凉留在此处的。”他说。 “温凉?”华老头看了看寿老太,又问杨臻道,“姓温啊?温先生的后辈?” 杨臻点头道:“据说是千机君之子温洵的遗孤。” 寿老太听了这话之后,叹了一口没有七八十年攒不出来的沧桑气说:“他们神兵城竟然还有后生来过玉虚峰?想来,八年前这小家伙突然出现在玉虚之内应该就是那个温家后生的缘故吧?” 八年前,杨臻正为了追上陈默而在逆元刻苦学艺呢。 “物是人非啊,咱们在山窟里一藏几十年,但现在想起来,从前的事好像还是那么清晰。”寿老太放下了碗筷。 杨臻动了动眉峰,这两位老前辈不会也像其他前辈一样瞧见他就忆往昔吧?从前遇上的那些前辈们也是,跟他对面没聊几句就能把心思飘到几十年之前。 “那可不是嘛!”华老头也是颇有感触,可他笑了几声之后似乎是模糊了记忆般地皱眉说:“不过我是真记不清温先生家的那只鸟是什么模样了,也就是一面之缘,而且那东西又画得那么复杂。” 第二十二章 莫名其妙 “记不得就对了!”寿老太戳他道,“本来就是不外传的东西,你一个外人侥幸看一眼也就算了,还想到处炫耀不成?” “那不能那不能!你看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也没跟谁透露过呀!”华老头拍胸道。 “料你也不舍得,温先生家的秘密,你走了一趟狗屎运知道了,可不得当宝贝一样好好守着!”寿老太的语气中甚至有些许羡慕的意味。 华老头连连点头,但转而又道:“可如今我却把这个宝贝弄丢了,嗐……” 杨臻安安静静地扒饭,他虽然也好奇千机君养了个什么神奇的鸟,但神奇的东西他没少见,所以完全不至于会忍不住追问打断两位老人家的回忆。但华老头的气叹到一半,却转面看向了杨臻。杨臻眼看着他的眼睛细成了一条缝并且有些不甘心地问:“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我们老俩在说什么?” 杨臻动了动嘴但没笑出声来,类似的话去年苏为筹也问过他,那会儿他觉得苏为筹与他投契,所以坦诚自己在这些事上确实甚乏求知,但面前这两位神仙前辈就不太一样了。他一阵憋笑之后,十分明显地装模作样发问道:“千机君还喜欢养鸟啊?” 华老头一阵无语。 寿老太哈哈大笑道:“他原是想试探试探你的,结果你这反应可真是让他束手无策了哈哈哈!” 杨臻了然,他确实有这样的提防,他一个外来之人只身来到玉虚深处,再怎么说都会存在别有用心的嫌疑,旁人怀疑他居心不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华老头似乎是赌输了把握十足的局一样,不服道:“谁说我束手无策了?我本来就是想跟这小子讲讲故事,什么试探不试探的!” “那您就讲讲吧,”杨臻顺势道,“晚辈洗耳恭听。” 华老头真是越来越稀罕杨臻的脾性了,心中嫌弃着自己多心,笑道:“哪里是温先生养了什么鸟,那是他们温家的家徽。” “温家有家徽?”杨臻不禁问。不过问出来之后他也有些反应过来了——哪个名家大族没有个象征性的家徽呢? “当然啦!”华老头骄傲道,“从前那四大奇门不都有家徽嘛!只不过温家真正完整的家徽从不示外罢了。” “四大奇门都有家徽?”这回杨臻是真觉得不可思议,旁的不说,他是苏纬的师父,可他看苏纬模样也不像是知道自家有家徽的样子。 寿老太觉得奇怪,“怎么如今世人连这些事都不知道了吗?” 杨臻慢慢点头。反正他是真的不知道,师长们也没人提起过。 “谢家的家徽是金翅蜉蝣,程家是灰岩树鼠,苏家是长角花鹿,”华老头说着,神神叨叨地伸出四根手指说,“温先生家是四尾朱雀。” 杨臻也十分配合地受教点头,心道果然就是温氏与众不同啊,就他自己搞个压根不存在的东西当家徽。 “奇了怪了呀……”华老头炫耀过后仍是难解纳闷,“温家也就算了,怎么另外三家的家徽也没人知道了吗?都要学温先生的规矩?” “咱们既然躲进了山里,外头的事也就不管了,要怎么变幻自然与咱们无关。”寿老太端碗喝水给自己润了润嗓子。 华老头接收到了寿老太给他的眼神,二老一番飞眼点头打手势之后,华老头从怀里掏出了一颗穿着软皮线的昆仑白玉球就要往杨臻的脑袋上套。 杨臻直接弹开了身形躲道:“前辈您这是要干嘛?” “这就是我昆仑掌门之间的信物,你带回去吧。”华老头还想追着杨臻给他挂上。 杨臻站得远远的,他摸着自己衣裳底下的鸽血坠说:“晚辈的脖子已经有主了,再说晚辈并非昆仑中人,实在当不得此物。” “那你就……”华老头也不知该怎么劝杨臻接受,只好向寿老太求助。寿老太也是想杨臻老实收下,便劝道:“那你就捎出去交给一个你觉得行的人吧!” 周从燕在玉虚峰外等人的日子过得实在煎熬,原本苏纬和季菱还可以陪陪她,可苏纬的身板扛不住天天风吹雪盖,没两天便回屋老实呆着了。其实旁人也多次劝过周从燕,在玉虚峰外等没有必要,她也回屋里待过两日,但终究是坐不住。尤其是过了半个月之后,周从燕便更等不下去了,毕竟那群人出发前只准备了半个月多点的干粮。杨臻又一向挑嘴,她一想到杨臻在里面的日子就觉得纠心。 第十八日之时,玉虚山门外的望夫石总算瞧见了人影,可那两道身影一看便不是杨臻样子。 周从燕接上搀着项东衢的连舟渡时,没有别的心思关切什么,上去便问杨臻何在,毕竟被搀着的项东衢看上去伤痕累累,连舟渡虽然没什么伤,但看脸的话也是一副接连痛苦的模样。 “十三……”连舟渡吞了口唾沫说,“还跟七师兄在里头找人呢,他们兄弟三个走散了,师兄……让我把受伤了的人先送出来。” “真的吗?”周从燕有些不太相信。 “是……”项东衢点头出声,紧接着又凶咳了几声,俨然是一副马上就要横躺于地的样子。 “那你……”周从燕瞧着他的惨样也是怵得慌,便和连舟渡一起搀着他往回走道,“赶紧回去好好医治吧!” 对于六个人出去只回来两个的结果,方通淮也是有些动怒。不过项东衢伤得不轻,一帮人还是得先忙活他的伤。 苏纬已是略通医术的大夫,周从燕也是个分辨得出几种草药的人,他们二人都帮着季菱一起照顾项东衢。而连舟渡单独面对秋逸兴之时,也就绷不住憋了大半日的委屈了。 “逸兴师兄,我把十三弄丢了,十三死了,我该怎么办……”连舟渡涕泗横流。 秋逸兴一时间也是不知所措,他对杨臻的想法十分复杂,但他也十分清楚包括自己的爹在内的一众逆元门人都把杨臻当宝贝,可这个宝贝却因为他对好友的默许而被弄丢了。 “当真吗?你们是亲眼瞧见他的——结果了吗?” 话说得很含蓄,但连舟渡还是瞬间崩溃了,他直接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嘴里还乱七八糟地念叨,登时便给秋逸兴整出了一身冷汗。秋逸兴过去想把他架起来,但这家伙就跟坨烂臭的泥一样,怎么也托不成型。秋逸兴一个跛脚的胖子如何扯得起来连舟渡,只好不停地软言安抚他。 正这时,方通淮和周从燕推门进了屋。连舟渡哭得忘我,并未在意进来的人是谁,直到周从燕蹲到他面前问了句“十二师兄这是怎么了”之后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他无处躲藏,只好撩起衣裳片盖到了脸上。 他之前的说辞都是出玉虚之前百里启嘱咐的,主要就是为了不让周从燕知道了伤心。他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闷呼呼地直道没事。 “没事你哭成这样干嘛?”周从燕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病患。 “未到伤心处自然轻易不流泪,连兄弟应该是一时触动情肠了才会这般悲恸吧?”方通淮虽未参与全程,但却一眼便能明了,他蹲下来帮着秋逸兴扶连舟渡,但连舟渡一听是他便立马露出了花脸,泪眼模糊地瞪着方通淮,好似是在看一个和他有夺妻之恨的仇人。 方通淮一使劲把他提了起来,架着他往旁边走道:“连兄弟先收一收伤心,这还当着小姑娘的面呢!” 他俩人磕磕绊绊地往旁边靠着,方通淮突然吸了口紧紧的凉气,他拧着表情看向连舟渡,然后便对上了后者那双凶相不减的眼睛。连舟渡咬牙切齿地掐着方通淮腰间的皮肉使劲转圈,把方通淮都疼得直哆嗦。 第二十三章 多余之虑 周从燕本是想跟着方通淮一起来问问连舟渡他们在玉虚峰里的经历,可连舟渡这副不正常的样子怕是也没法照顾他们的关心,她便只好安慰了连舟渡几句就离开了。 昆仑人丁兴旺,项东衢那边也无需她多操心,先前紧凑着帮忙是因为苏纬作为神医的徒弟一直守在项东衢面前,她为着照顾苏纬才一块陪着的。她从来都不是个喜欢钻研学问的人,所以跟着杨臻这么久除了学了一些半吊子的拳拳脚脚之外,并未沾到多少医道的东西,相较之下,苏纬就争气多了。 眼下苏纬也把项东衢的病瞧好了药开完了,便早早地和季菱去等周从燕了。 “师娘师娘!”苏纬接着进门的周从燕问,“问出来了吗?小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没,”周从燕摇头,“我跟着方掌门进去的时候,十二师兄哭得正凶呢,什么也没法说。” “哭?”季菱觉得奇怪,“哭谁啊?” 周从燕突然愣了一下,季菱这话问的她心里一揪,似乎是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一般。 “不是吧?”苏纬尚无察觉,“能哭谁啊?” 周从燕的眼睛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打转,看着他们两个一番讨论无甚结果,她怎么也坐不住了,直接冲出了屋跑回了秋逸兴的房间。这回她看到的是揪着方通淮衣领子的连舟渡和拽着胖身子拉架的秋逸兴。 三个男人纷纷尬住了所有的动作,六只眼睛傻傻地看着周从燕,良久之间都没有一个人记得撤下身上那些粗野的动作。 “你们……”周从燕真的开始害怕了。 直到周从燕开口问,他们仍未想出合理的说辞。方通淮和秋逸兴面面相觑,以目光催促彼此赶紧想办法。无言之间,连舟渡再次发力,卯起怒气,使出吃的时候省下的力气掐着上通淮的脖子摇晃鬼嚎道:“你说!你要怎么给逆元一个交代!” 方通淮朝他瞪眼,秋逸兴也当他是破拐子破摔了,可却又听见他接上了一句“要是七师兄真死了我一定要你偿命”。 屋中之人又是一阵哑口,周从燕反应了片刻,眼里晃了晃问:“七师兄出事了?” 方通淮明白了连舟渡的意思,总算不再挣扎了,随便他怎么掐,只要自己还能喘口气就万分配合地跟他一起演戏。 连舟渡终于能在周从燕面前放心大胆地哭了,他抹泪道:“师兄他在里头摔得不轻,不敢挪腾,十三……”一提到杨臻,连舟渡就更收不住泪了,一阵抽搭之后他才勉强说:“十三他……留在那里照顾七师兄……等师兄能走了再回来!”他勉强自己瞎编一通之后,再也没有了往常那些佩服自己的心思。 秋逸兴倒是有些由衷地佩服连舟渡了,他尚且还有闲心这般想:要是盖师兄在这里的话,不知道会给连舟渡准备一顿怎样的收拾。 “这么严重吗?”周从燕反而更担心了。按照杨臻之前对她说的,百里启可比杨臻厉害多了,连百里启都能伤得这么重,但杨臻岂不是更难说了? 方通淮倒是很懂小女儿家的心思,立马跟进一步解释道:“百里兄弟是为了保护我那几个徒弟才受伤的,而且还是在我昆仑地界伤着的,几位放心,方某一定负责到底!” 场子总算是圆了过去,可连舟渡还是不愿给方通淮一个好脸色,若说此前是“看老子掐不死你”的话,此刻俨然是换成了“你徒弟脸可真大”。 “可是这都快二十天了,他们在那里吃什么呀?”周从燕有数不完的担忧,“要不咱们去接一接佟哥他们?” “不用不用!”连舟渡赶紧摇头,他看她疑惑的样子,生怕她再起疑心便又说:“咱们这么多人都加起来还没有十三一个懂行儿,去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那里面可不只是单纯的山洞洞那么简单,到处都是机关难题,还有野豹子——”他本是想劝周从燕别去,但眼看着周从燕的俏脸被他越说越绿,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赶紧更换了话头道:“所以啊,你要是担心十三饿着,就赶紧去做两锅好吃的,我替你带去给他!” “我……”周从燕倒是被戳到了愧处,这些日子虽然她总以贤妻良母好师娘自居,但迄今为止从她手里出来的饭食还真未必有人敢吃。 好不容易把周从燕哄走之后,连舟渡便又想继续收拾方通淮,不过这回方通淮早就料到了,他也是着实累了,实在没劲让连舟渡再糟蹋了。 “连兄弟,你方才也说要回玉虚送饭,还是省些力气干正事吧!”方通淮躲着连舟渡的拳脚说。 连舟渡听了这话更恼了,他用来安慰周从燕的话竟然转过来就被方通淮当作取笑他的噱头。从前都是听人道秋逸兴和方通淮交情如何如何深厚,他作为后生,听故事自然也是心中崇拜,一直觉得方通淮是个少年大成的侠义之人,但这回深入接触过之后却觉得是自己一向敬服的逸兴师兄眼瞎了。 秋逸兴拽着胖身子扯住他说:“别闹了别闹了!” “师兄你还向着他?你又不是吃他家饭长胖的!”连舟渡觉得自己好像个孤儿。 “你……”秋逸兴真是不知道该回句什么好了。 “连兄弟,”方通淮冲着连舟渡就是一个直角大躬,“稍安勿躁,我昆仑玉虚境里确实是机关重重,不过那是历练之器而非杀人之物。” 连舟渡虽也曾抱有过侥幸,但想起当时的情况还是心惊肉跳,他道:“你说得倒轻巧,眼看着十三被埋的又不是你!” 方通淮却远比他有信心得多,他一笑而说:“正如你之前嘲笑过的,连我的徒弟都没事,杨小兄弟就更不会有事了。” 连舟渡总是慢慢安静下来,别的不说,反正他是觉得方通淮的话有道理。他往秋逸兴旁边一坐,心中一番念经之后,又腹生坏水道:“你怎么就道你徒弟没事呢?我可就只带出来一个,那俩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秋逸兴在一旁看着,竟也不再拘束连舟渡了。他总觉得连舟渡这副得了便宜还要使坏的德性十分熟悉,等把目光挪到方通淮身上之后他才想起过来,从前方通淮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哈哈哈哈!”方通淮放声大笑道,“我信得过他们,连兄弟你也是,应该相信若佟才是啊!一个能在试武大会上叱咤风云的人会被几块石头打败吗?” “那我就磨好了刀等着,要是你的话没成,我就把你剁碎了喂豹子!”连舟渡说着跳起来便往外走。 “舟渡!”秋逸兴唤他道,“你又打算干嘛?” 连舟渡指了指方通淮说:“他那俩徒弟还下落不明呢,七师兄一个人也不知要找多久,我回去帮他。” 二人目送着连舟渡跑出去后,秋逸兴扭头看着方通淮问:“你真有信心吗?” “怎么?信不过我啊?”方通淮笑问。 从前秋逸兴就觉得这家伙自信的时候笑起来实在让人抵挡不了,如今十七八年过去了,这张已经见老的脸还是有那股神效。他叹气道:“我爹有多稀罕那个杨家小子你比我清楚,若是他真出事了,我怎么跟我爹交代?” 方通淮还是笑;“别说你了,要是真出事了秋前辈又怎会放过我?”他坐到秋逸兴旁边揽着后者说:“我看你是睡了十几年把胆子睡小了,放心吧,他肯定不会有事的。” 第二十四章 掌门何意 百里启撵走连舟渡之后,反而又执拗地对着石堆挖了许久。他把两只手挖到无法弯曲,总算是刨出了一条缝隙,他架着火把顺着缝隙挤进去前行了不知多久,终究是没能找到杨臻的一点踪影。他身后还别着藏锋,这也是最后能支撑他的东西了,他打定了主意,不找到杨臻绝不出玉虚峰,哪怕最后面对的是一具不完整的尸体。 他草草地给自己裹了裹血淋淋的双手,攀着狭窄的缝隙爬出来这片困境,总算是回到了一条规整些的石道。直至如此,他才明白过来,方才好不容易通过的“路”竟只是因为之前地动而裂出来的一条无名缝。经过这不知上下的一走,百里启也搞不明白自己如今在什么位置。 百里启抽出藏锋,擦了擦上面的尘土,放在嘴边吹了吹。杨臻之前教过他,不过他学不会,虽然能吹响,但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实在没法入耳。 片刻之后,他自己也觉得难听,便环臂把藏锋揣了起来。他捂着藏锋幽幽念叨道:“好难听啊十三,你再教教我啊……” 他窝在墙脚失神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石道中突然有了其他的动静。 “前辈?” 季风轻把火把往前探了探,看清了地上那一团东西到底是什么。 百里启有些呆愣地抬起了头,“风轻……你怎么……” “晚辈方才听到了些笛声,便循着声音过来了。”季风轻答话道。 “哦……”百里启一仰面靠在了石壁上伸腿道,“没找到你那三师弟吗?” 季风轻难掩意外道:“前辈怎知……” “你的二师弟受了点伤,舟渡已经带他出去了。”百里启抬了抬眼皮说。 季风轻一阵意外后磕磕巴巴地点了点头说:“多谢前辈。” 百里启似乎是不愿继续动弹,他点了点下巴颏说:“累不累?坐下歇会儿吧。” “前辈留在这里是为何?”季风轻坐到百里启对面问,他似乎也是有些累着了。 “方掌门和逸兴既然把你们交给我了,我自然要把你们都带回去。” 季风轻垂首,良久耻于开口,最后摇头道:“我把师弟弄丢了……” 百里启听了他的却突然笑出了声,季风轻被这声笑弄的摸不着头脑,他诧异抬头时看到百里启的表情后才明白这声笑不是嘲笑,而是自嘲。 “我也把师弟弄丢了。”百里启像是个自知命不久矣的重病之人一样。 季风轻心中不是滋味,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能听懂百里启的话,看百里启的样子,他更问不出进一步的话了。 “你说你们,明明通过了考验却还是遇上那样的事,有没有不甘心?”百里启问。他所知道的都是项东衢转述的,如果没有季风轻三人那边的事,杨臻就不会被活埋了。 季风轻皱眉,反省道:“晚辈细想之后觉得,我们师兄弟三人并未通过亓师伯的考验。” “怎么讲?” “亓师伯在启动机关之前说过两遍‘不成器’,晚辈想,我们三人应该是让师伯失望了。”季风轻说。 “亓甯也曾是世间罕有的侠女,如今也只会藏在山里欺负小辈了吗?”百里启只恨亓甯不在他面前,不然好歹能有个可供他撒气的着落点。 “是我等未能达到师伯的期许。”季风轻自知不足,他们三人合力都未能从亓甯手下占得一丝上风,他也觉得自己无用。“前辈,若是您的话,到此会如何做?”季风轻尚且想尽可能挽回一些什么。 但百里启在意的东西显然与他不同。 “若是我的话,我不可能扔下十三他们,更不会让他们独自奔赴未知之境。”百里启如今满心后悔,后悔没把杨臻绑到自己腰上。 季风轻一时无言以对,他本想请教百里启该如何补救,可百里启的回答却是说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有些不甘道:“可是师父说让我们找掌门信物,我们三人若是一直同路,又如何……” “你觉得掌门信物比师兄弟重要?”百里启看他。 季风轻一愣,也是顿时便明白了自己错在何处。 “没了同门诸人,你当谁的掌门?”百里启叹气道,“掌门是同门弟子的掌门,不是哪座山头的山神。”先前听项东衢转述的时候他就觉得逆元昆仑两家的风气迥异,昆仑的师兄弟三人一遇到岔路就分道,跟他们逆元的习气可真是不一样。 季风轻彻底安静了下来,百里启说的道理再简单不过,只是他一直没意识到罢了。 “昆仑能稳居六大门派之列应该不会是靠窝里斗做到的吧?”百里启虽无心调侃什么,但这话说出来还是有些味道,“说来也是可笑,崆峒峨眉接连不太平,后来天下第一大的丐帮都开始自相撕咬了,不晓得我有没有机会见识你们这天下第一神秘的昆仑派内乱。” “前辈……”季风轻介意的不是百里启对昆仑的说辞,而是他说的三大门派接连生变的事——又是一件明摆了存在但他却没想到的事。他有些迟疑地问:“您刚才说的三派之事是……” “哦!”百里启又是自嘲一笑,“这是之前十三提起过的事,他一直觉得三派之事有相似之处。” 季风轻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可名状的钦佩,他知道自家师父有多稀罕杨臻。因着顾慕之的缘故,他一直都对杨臻满怀防备,但不得不说,在许多事上杨臻做的确实让他佩服。他此时才有机会问上一句,“说起杨臻,他……” 百里启突然弹了起来,振作精神道:“不是弄丢了嘛,现在就去找!” 话虽如此,但他们二人到底还是没有找到各自的小师弟。其实他们并未找多久,只是到了后来他们在石道中已经转丢了方向和时辰,所以才觉时日漫长、了无希望。不过他们在第三日之时却遇上了回来找他们的连舟渡,连舟渡也是像一道曙光一样,给百里启捎来了不少盼头。 “方掌门真这么说?”百里启眼中重新燃起了生的火。 “他是这么朝逸兴师兄和我保证的。”连舟渡紧了紧背后的小包袱卷,里面有周从燕藏起来的她亲手做的干粮。 方通淮的保证,百里启并没有多少信心。他不像秋逸兴那般和方通淮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于从前的他而言,方通淮只是个稍微与众不同些的外人罢了,现如今,方通淮在百里启眼中已经有一半是恶人。他侧眼间对上了季风轻那笃定又期待的目光,那双浅色的眸子满满地都在盼望他相信方通淮。 百里启鼻呼一声道:“好吧。” 见他放缓了些姿态,季风轻才敢再说话,“那接下来二位前辈如何打算?” “当然是继续找十三啦!”连舟渡把小包袱卷转到胸前拍了拍说,“咱弟媳妇儿亲手做的吃食怎么也得交到十三的手上吧。” 百里启的喉结动了动说:“是么?给我瞧瞧。”他这些天实在吃够了干馒头硬窝头,一听有新做的吃食,他自然是心痒。 但连舟渡看他要伸手搭他的小包袱却赶紧躲了躲身形,他一手捂着小包袱卷一手扯下系在腰上的大包裹塞给百里启说:“师兄你还是吃这些吧,弟媳妇儿做的东西我来的路上偷偷尝过,实在不是人能吃的东西。” 百里启被这么一提醒也明白过来,他们那弟媳妇是个千金大小姐,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手艺上不济事、做不出好东西来也属正常。他从包裹里掏出张烙饼,又将包裹递给了季风轻。 第二十五章 稀客接踵 连舟渡这趟回去带回来了不少新情报,自然,若是没有他们先前在玉虚峰中得到的卦辞,方通淮怕是会还会卖好久关子。不过连舟渡并不这么觉得,他只以为是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迫使方通淮良心发现了。 玉虚峰中的路基本都是相通的,上行之时,单道自不必说,若遇上“丫”字岔口就走右侧的石道,遇上三岔口则选中间的路,下行之时便将这个规则反过来即可。 “这是什么道理?”百里启听完连舟渡的讲解之后纳闷道。 “我哪里知道这是什么道理,”连舟渡撇嘴,“他就是这么说的,也没解释过,不过解释不解释的都无所谓,管用就行了!” 百里启也是稀罕这听上去草率得吓人的法子,他不由得心中又念叨起来杨臻,心道若是他们十三在的话没准一听就明白了。 “对了,方通淮还说了,他们昆仑有俩爷爷辈儿的前辈在玉虚峰低处隐居,掌门的证明什么的都在那两位老前辈手里。”连舟渡又补充道。 “爷爷辈儿?”百里启更觉稀奇,那得什么岁数? 连舟渡点头:“好像是什么寿华夫妇,两口子呢!” 季风轻听到这里便有些了眉目,他猜道:“不会是——寿华二仙吧?” “好像是吧,我没仔细听。”连舟渡说。 百里启自觉在江湖上混得年数不短,但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名头,他问季风轻道:“你知道他们?” “从前听师叔们说过,这两位老前辈基本上是相当于前任荆掌门的养父母。”季风轻也觉得仿佛是见到了隔世之人一样,“他们也是活在我派小辈们传说之中的神仙人物。” “所以,咱们是要去找他们吗?”连舟渡虽也觉得稀罕,但却并没有多少好奇。他觉得自家的师长们就足够传奇,其他门派各路人士的事迹对他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百里启打量了一下季风轻的神色,说:“十三若是要离开的话必然是往下走,那二位前辈也是住在玉虚低处,与我们接下来要走的路并不冲突。” 季风轻的浅色眸子动了动,顿时抿紧了嘴只等连舟渡的意见。 连舟渡当然不会违逆师兄的意思,当即便道:“得,那就赶紧的吧,别让十三饿坏了!” 季风轻自是十分高兴,但他又不禁问道:“可如今怎么知道哪边是下端呢?” 百里启左右擦了擦步子,也觉不出那边低些,一时间没了主意。 连舟渡的两只眼睛左看右看了半天,心中假象自己若是十三的话会怎么办。他偶然间看到了季风轻佩带上的几颗圆润的玉珠,灵机一动,向季风轻讨着扯下来一颗后,一个扬手把玉珠轻轻扔到了地上。玉珠映着火把的光亮向前转了几圈之后稍微一顿,旋即又转换了方向朝后流畅地滚去。 “这边!”连舟渡吆喝着,撵着那颗玉珠跑了过去。 百里启噗笑一声,唤着季风轻跟了上去。 他们三人饭足力裕,又有了择路之法,行进起来自然快了许多,再加上他们各自目标明确,动力十足,脚步疾飞得也十分顺畅,只消奔波一日,便到了所谓的“玉虚低处”。 连舟渡站在阔庭外沿,举着火把朝里头瞧了瞧嗤笑一声道:“这里还真像个住人的地儿啊!” “此处已是路到尽头,再要走的话路应该在那扇门后了。”百里启说。 三人看法一致之下便直接来到了石门之前。季风轻把石门仔细查看过一遍后,指着门根处地面上的划痕说:“似乎没有机关,这门好像是推开的。” 连舟渡上拳敲了两下,听着石门反馈来的动静说:“这门貌似很沉啊,咱们一起试试?” 百里启和季风轻点头,并准备运力推门,正这时,石门却被从里面那侧推开了。 “怎么又有人来了?”华老头问。 百里启三人都被惊出了一身汗,他们看着单手推着门的华老头,久久不能言语。 “还有这等事?”里屋的寿老太也稀罕着朝门口这边望了望。 五双眼睛愣神对视了许久,百里启总算是缓过来拱手道:“两位前辈可是寿华二仙?” “你知道老夫二人?”华老头觉得有趣。心中好奇,难不成如今还有人奔着他的名号来这山里找他? 方通淮给的法子竟然真的如此好使,这就轻易地就找到了? “弟子季风轻见过老前辈!”季风轻长鞠一躬振奋道。 “吼?昆仑门人呀?”华老头咋舌,上下打量了季风轻好多遍。 “前辈!”连舟渡直接切断他们的热切晤面,“您见过一个这儿有疤的人吗?”他指了指自己的右嘴角。 华老头抬了抬两条白眉毛说:“你说杨臻啊?” 这话一说,连舟渡和百里启都来了精神,忙点头称是,并连连追问杨臻的下落。 “他在老夫这里吃了顿饭就走了。”华老头说。 “什么时候的事?”连舟渡问。 “就昨天。”华老头说。 连舟渡有些欣喜,与百里启对视一眼后又听他问:“他无事吧?” 华老头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抽了一下,忙笑道:“没事没事!好得很呢!” 寿老太出来之时正好听见华老头在糊弄人,便道:“你一把年纪了,还唬后生们作甚?实话实说不行吗?” 百里启皱眉:“什么意思?” 华老头扭头朝寿老太苦脸,但寿老太摆手让他消停些,她道:“那孩子来的时候身上有不少细碎小伤,数手掌心上的口子深,不过他自己处理得很好。再者就是,我们家老头子跟他切磋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他。”她看着瞬间紧张起来的百里启和连舟渡又补充道:“不过你们放心,他伤得不重,一顿饭的工夫就好了。” 一惊一乍之后,百里启二人总算是松了口气。 “若佟和您交手了?”季风轻甚觉惊讶。 华老头以为又是个要计较误伤的,便直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罢了!” 寿老太只是笑笑,又问百里启二人道:“你们是那孩子的什么人?”寿老太觉得这俩人跟杨臻长得不像,年岁也不是四五岁的差距,不过他们的紧张之绪却是再真实不过的。 “晚辈逆元百里启,系秋清明座下弟子,排行第七。”百里启拱手。 连舟渡随之道:“晚辈逆元连舟渡,师父座下排行十二,杨臻是我们的十三师弟。” 寿老太不禁咋舌:“这秋清明到底是什么人物,竟能教出这样出息的徒弟!” 百里启与连舟渡对视一眼,不由得会心一笑。他们还没练得及展示身手,所以她夸的只能是他们的小十三。 “二位前辈隐居多年,不知荆掌门之时,江湖群英并起,一直被称为是武林的‘黄金时代’,而百里前辈他们的师父正是‘黄金时代’的魁首之一,他开创出了与寻常真气运转周天相反的逆元气,并创立了逆元门,至今仍是武林中的一大奇门。”季风轻替两拨人介绍道。 华老头听着连连点头,心道怪不得当时和杨臻交手的时候总觉得处处不对劲,原来关窍在此。他对寿老太说:“看来咱们错过了不少灿烂呢!” 寿老太也是觉得有些沧海桑田,不过季风轻的表现也让她有些满意。他们方才只顾着和百里启二人叙话,完全冷落了身为他们昆仑一脉相承的亲弟子的季风轻,可季风轻却仍有耐性替他们详细介绍,可见品行上佳。 “你是通淮的徒弟?”寿老太笑得慈眉善目。 “是!”季风轻连忙作揖道。 第二十六章 试炼终结 “怎么就你一个人呢?”寿老太还是一脸和蔼。 连舟渡觉得奇怪,明明刚才还聊得挺开心,怎么一转眼他跟百里启在这里就不算人了? 因着之前季风轻和百里启聊过,所以这回再被问起季风轻也就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他直接跪到寿华二仙面前颔首道:“弟子一时糊涂,与两位师弟走散,还望前辈恕罪!” 寿老太和华老头一起把他扶了起来说:“你能走到这儿也是不易,只是通淮让你们三人一同前来必定是有他的想法,你身为师兄,无论如何都要看顾好自己的师弟们,从前通淮来的时候,若是没有旁人的帮扶,也是走不到这里的。” “弟子明白!”季风轻赶紧答应。 短暂的说教之后,寿华二仙往旁侧一猫腰私语了几句后,华老头从袖兜里掏出一枚昆仑玉玦,交给季风轻说:“既然你都走到这了,空手回去也说不太过去,老夫这块玉玦随身带了多年,你若是想的话就把它带回去吧。” 季风轻捧接着那枚寸半的玉玦,想当然地便把它当成方通淮所暗示他们需要拿到的东西了。这枚玉玦宽度大约是一寸半,厚度则是半寸,整体的模样并非工整平滑的石环,看缺口处的雕纹仿佛是什么兽首,中段衔接的部分则是虎纹模样的雕壑,中间的空孔边缘中间似乎还有一道凹痕。 “弟子……”他虽然难免激动,但还是有些犹豫眼下的自己是否配得上。 华老头似乎站得有些腻了,指了指石门后的屋子说:“你们饿不饿?要不要也在老夫这里吃一顿?” 季风轻还沉浸在意外之获里,无暇回话,但百里启和连舟渡若要说的话,他们是真的不图这一顿饭。 “晚辈等还要追上去与十三师弟汇合,恐怕不能顺承前辈的美意了。”百里启说。 寿老太笑道:“也好也好,你们不吃也省得受罪。” 华老头对此也是无语,转而又看向还在出神的季风轻,直接拍了他两巴掌说:“其实你们现在来真是没必要,通淮那家伙如今还活蹦乱跳的,根本用不着这么早就给自己找接班人什么的,你们此行即便是真有个什么结果恐怕也没什么用处,他无非是想试探试探你们罢了。” 寿老太跟着一阵笑过后说:“方家人一向喜欢未雨绸缪,真是过了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杨臻离开寿华二仙的居处之后,向前复行了半日之后总算是见到了彻彻底底的真切明光。在临近出口之时他便渐渐开始觉得凉风侵魂,他的大氅在师兄那里,中衣又当成纱布撕了,如今他身上不过两层夹了点棉子的衣裳,不运点内力的话真是要扛不住了。 他调起一丝冲经护住关键的心脉大经,紧贴着雪豹一路来到了洞口。 其实真走到洞口之时,风反而没有那么催人了。杨臻遮了遮眼,眼前是一片绵延的山和无尽的雪,此处大约是玉虚峰的背风之处,方才刮进石道的风因着路径狭窄所以略有些急厉,但来到这样的平旷之地就可以忽略不计了。不过即便没什么风,雪原上的冷都是让人笑不出来的。 杨臻捂了捂嘴对腿边的大猫说:“马上就要回去了,你肯定饿坏了吧?我给你打几只狐狸如何?”这么说着,杨臻却也觉得这等雪山之王似乎是不吃死物的,不晓得现成放到它嘴边的肉它吃不吃。自打遇上它到现在都没见过它正经吃过什么东西,虽说雪原上的活物都比较抗饿,但这个季节却不是正常该挨饿的时候,所以想必它也是饿坏了。 杨臻心中盘算着,和它往外走了没几步,突然觉得它激灵了一下。杨臻还没明白过来时,它便一个窜身钻进了茫茫雪原之中。 “喂!”杨臻赶紧追了上去。这家伙怕是要去找食,杨臻倒不是怕它走丢,而是它身上还有伤,万一遇上旁的大野物打不过了怎么办?只是雪路难行,他一脚踩下去之后力道便被吃了一大半,轻功一时间也无法施展,只能尽量跟在雪豹之后不丢罢了。 雪豹跑了许久,总算是在一块高大的怪石之处停了下来,它一个猛子便扎到了怪石之后。杨臻跟过来先看到的不是硕大的坐石,而是其斜后侧的一排并不明显的脚印,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紧跟着脚下作出七分力飞身跃至了怪石之顶。他一低头,果然看见大野猫的大厚爪子踩着一个人的脑袋正欲下嘴要啃。 “等等!”杨臻大声吆喝着跳了下去,径直落在了那人的旁边,直接把大野猫吓得弹开了半丈。 杨臻把那人从雪里刨出来发现竟是顾慕之。顾慕之口眼紧闭,面色发紫,俨然是一副冻死了的模样。 杨臻在他的人中出探了探鼻息,周遭寒冷,几乎是没感觉出他鼻息尚存。杨臻有些着急了,他又把耳朵紧贴在顾慕之的心口,一手并指按在后者的颈侧,片刻之后他总算惊喜地发现他尚有一丝心跳。他赶紧在两手四指上攒了冲经迅速点下顾慕之的神藏、膻中、神阙、气海、关元五穴,并将错掌覆在顾慕之的丹田气海之处递过去大股冲经。 “慕之兄?顾慕之?”杨臻紧紧地唤了他几声,边叫他的名字,边给他不停地搓手。 如此大概过了小半盏茶的工夫,顾慕之紧闭的眼皮总算是抖了抖,挂着霜茬的睫毛颤了颤后,微微睁开了眼。 “谢天谢地,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杨臻随手擦去了顾慕之睫毛和眉峰上的霜茬,朝他咧嘴笑道。此刻杨臻笑起来了已经不怕冻得牙疼了。 这时,大野猫又凑了过来,它猫猫缩缩地在杨臻还在给顾慕之搓手的手上嗅了嗅,如此小心翼翼的试探但却招来杨臻对它的毛脑袋就是三巴掌。 “什么都吃什么都吃什么都吃!”杨臻瞪它,“这个不能吃!” 大野猫也是委屈得紧,上瞟着灰白色的大圆眼睛怯怯地看着杨臻,然后安安静静地趴在杨臻身边不再动弹。 杨臻给顾慕之搓了半天手,捂着他的手哈了几口气,把他的手贴在脸上试了试,笑道:“没事儿了,热乎了就没事儿了哈哈哈哈!”他把帽子扣到顾慕之头上,又把自己的外衫风裳扒下来半拉起顾慕之,抡手扫净了顾慕之身后的雪,用自己的外衫把顾慕之裹严实道:“慕之兄,你先撑着点别睡过去,我这就带你回去。” 顾慕之好似是个冰雕一样一动不动,一双因风雪吹刮而无法完全睁开的眼睛就这么盯着杨臻看着,什么反应都没有。 杨臻看着他,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还会眨眼便又重复道:“千万别睡听见了没?” 顾慕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僵硬地点了点头。 “好,说话算话哟!”杨臻说着将顾慕之背了起来,又抬腿搡了搡还失落地爬在一旁的大野猫对它说:“走啦!” 大野猫原本还是有些小情绪的,但看到杨臻给它的笑脸后便又立刻支棱了起来。 “知道昆仑山门在什么方向吗?”杨臻问。 背上的顾慕之慢慢摇了摇头。 杨臻笑出了声:“慕之兄,我不是问你。”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杨臻已经基本肯定这大野猫是个精怪了,所以有些事真的可以指望一下它。 大野猫蹭了蹭杨臻的裤腿,随后便朝着西沉日头的方向跑了出去。杨臻紧了紧后绕的双臂,也快步跟了上去。 第二十七章 浪迹得归 杨臻扛着顾慕之回到他们几人当初进山的玉虚山口之时,老远就看到了裹着大氅的周从燕和苏纬等人,自然,周从燕也第一时间看见了他。 周从燕兴奋得厉害,拖敞着大氅像只黑色的灵鹊一样踏着雪朝杨臻蹦跶了过去。 雪豹在近山口拐弯处之时就一蹬腿换了个方向,追着一只在雪地上一闪而过的鼠兔跑得不见了踪影。 周从燕跑到杨臻近前之时,才发现杨臻此刻是模样实在没法接下她一个熊抱。他身上的衣裳看起来比之前离开的时候要单薄太多,狐皮大氅没了,外头套着的黑衫也没了,规整的冠髻变成了随意的马尾,脸上风霜颇重,半张脸上清晰可见的胡茬上还覆了一层薄霜,身后还背着个半睁着眼睛但却一动不动的顾慕之。莫名其妙间,周从燕看着狼狈的杨臻,鼻头不禁有些发酸。 杨臻看她的大眼睛中渐渐蒙起的雾气,赶紧朝她咧嘴笑道:“大小姐,我回来了!”他哈气一笑,脸上的霜茬被抖下来了不少。 “你……”周从燕的眼睛左右摆了几回,“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苏纬季菱也追了过来,看着杨臻和顾慕之的样子,一时间也是又欢喜又心痛。 “慕之哥哥没事吧?”季菱绕到杨臻旁边问。 顾慕之摇了摇头,动了下身子,杨臻也就配合地把他放了下来。顾慕之落地时还有些站不稳,由季菱和苏纬搀着才能勉强站稳。 把顾慕之放下之后,杨臻身上唯一的热乎地方也敞亮地吹到了风,登时就把他冻了个激灵。 顾慕之被季菱和苏纬搀扶着先一步往回走,周从燕则要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往杨臻身上披。杨臻知道周遭冷得要命,自然不肯让她受冻。“等等,”他攥着周从燕的手带着一身寒气靠近她、抱住她半钻进她暖和的大氅里,把脸埋进她的风毛领子之中说,“这样就行了。” 杨臻的一身寒气真不是盖的,饶是大氅里热乎,周从燕还是被冲得打了个寒颤,不过她也不舍得推开杨臻,她觉得自己哆嗦是只因为脸皮太薄而害羞,才不是杨臻让她觉得冷。她抻着手把大氅尽可能地往杨臻背后拢了拢,尽量把他捂严实一些,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温暖都匀给他。 两个人相拥着安静了不知多久,杨臻突然抽了抽鼻子使劲打了个喷嚏。 “赶紧回去吧!”周从燕紧张道。 “也好。”杨臻吸了吸鼻涕笑道。 “十二师兄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周从燕用大氅罩着他与他并肩而行。 杨臻微微皱眉:“他们还没回来?” “不是说把项大哥送回来之后又去接你们了吗?”周从燕问,“对了,七师兄的伤要不要紧啊?” 杨臻的两眉之间慢慢攒起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川”字,他停下来在与周从燕对视的那一瞬间他脑子里迅速闪过许多种可能,最后回头看向了身后的玉虚峰。 “你怎么了?”周从燕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是不是七师兄出什么事了?” 杨臻心中总觉得不至于,玉虚峰里有什么能让百里启受伤的东西吗?隐居的那两位前辈是唯一的可能,但按时间来算的话是无法成立的,所以实在要说的话只能是连舟渡让百里启觉得他杨臻死了然后让百里启的心受伤了。 “十二师兄说的?”杨臻问。 周从燕点头。 如此一来,杨臻便有了比较成型的猜想,当时山崩地裂三人失散,活宝连舟渡肯定是第一个会觉得他死了的人,受他十二师兄的影响,七师兄肯定也会相信。但百里启是个即便濒临崩溃也会有些理智的人,所以必然会嘱咐连舟渡对周从燕保守住杨臻“死了”的事,而连舟渡一着急就喜欢胡说八道,把死了的人说成是百里启都是有可能的。 “没事儿,他们也快回来了,七师兄的伤是小事儿,倒是顾慕之被冻了个够呛。”这话刚说完,他自己也又打了个大喷嚏。 “我看你也够呛!”周从燕使劲裹了裹他,扯着他往回走。 确实如此,杨臻和周从燕刚回到昆仑门内还没来得及把板凳坐热,就听到外头吵吵嚷嚷地回来人了。 “十三!” 连舟渡一头撞开屋门,看到了裹着被子在榻上缩成一团的杨臻。 门口处的百里启和连舟渡激动得不能自已。 二人哆哆嗦嗦了许久,总算由连舟渡率先开口说了句,“好家伙!你真没死啊!”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杨臻笑着裹了裹被子,朝旁边打了个喷嚏。 百里启跟着连舟渡坐到榻前,左右看了杨臻片刻后也安心地笑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十三啊,”连舟渡直接搂上来说,“你得请我好好喝几顿补一补!你都不知道我为你流了多少泪。” “猜得出。”杨臻点头。 百里启一旁看着,笑得无声却十分踏实安稳。连舟渡入门不算早,所以和他不一样,他是经历过太多次师兄弟死去的事,游殊屹死后让他失去了习武目标,吕长梧和莫忮死时他仿佛被剜去了两窍,郭英嬛的死则是直接扒掉了他的一层皮…… 还好这次一切无恙…… “小师父。”苏纬抱着一叠衣衫跑进了屋,“师娘给你熨好了,洗澡水我也烧好了。” 杨臻把衣裳接过来看了看,觉得有些不认识自己的衣裳了。这确实是前些日子在昆仑做出来的黑衫之一,不过那会儿还是纯黑的,没什么花样故事,如今上面却开出了许多红梅。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嘿嘿!”苏纬十分得意,“小师父你出去的这段日子师娘和我可没闲着,图样是我画的,衣裳是师娘绣的,好看吧?” 杨臻想象着周从燕点灯熬油绣花的样子,不知不觉间在嘴边眼中露出了些甜滋滋的笑意。 妻贤子孝的人生,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 连舟渡在一旁挤着大小眼看着,悄悄对百里启说:“有了心上人还真是不一样哈,对媳妇儿和对咱们笑得太不一样了。” 百里启嗤笑:“你连这坛子醋都吃?” 屋门又被推开,周从燕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进来说:“喏,按你说的煎好了,晾了一路不烫嘴了,赶紧喝了。” 杨臻听话地把一碗药解决掉,他自己配的药自然不会苦。 “你得什么病了?”连舟渡好奇。印象里,因着林神医喂养有方,他们十三几乎是不会生病的。 “风寒。”杨臻总算肯从被窝里出来了。 “还需要煎几次?我直接去把药准备好。”周从燕问。 “不用,”杨臻抱着衣裳说,“我去泡一泡,你让我睡两天就行了。” 周从燕点头答应着,她自然不会怀疑杨臻的医术。但也是这时,她却听到连舟渡语气奇怪地说了句:“禽兽,竟然要连睡人家两天!” 周从燕和苏纬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片刻后明白了过来便立刻羞红了脸。 杨臻闭上了眼使劲努了努嘴,他早就听习惯了他十二师兄的浑话,自然习惯看连舟渡说了浑话之后被师兄们收拾。 百里启抬腿就是一脚。 连舟渡没皮没脸地揉了揉大腿根子,朝周从燕和苏纬抱拳咧嘴笑道:“献丑了献丑了!”搞得周从燕和苏纬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连舟渡绝不恋战,揽上杨臻便往外走道:“来,哥哥伺候你洗澡!”很多话,但凡一过他的嘴,总会变得奇奇怪怪。 “我们兄弟仨去就是了,有劳弟妹和师侄了。”百里启朝他们谢过后,也跟着连杨二人出了屋。 第二十八章 多此一举 杨臻把自己扒了个干净直接坐进了浴桶里,说实在的,泡上没一会儿他就困了,困,但却又睡不过去。 少了安枕神兽的日子终究是有些不如意的。 连舟渡把门窗关严实后,撸起袖子趴到杨臻面前打了个响指道:“嘿!你这一泡澡就打盹的毛病真是改不了啊。” 杨臻笑了笑没说什么,他是真有点冻坏了。 百里启攥住块汗巾,悄默默地朝杨臻背后看了一眼,然后朝连舟渡点了点头。 连舟渡松了口气。 “你的猫呢?”连舟渡给他搓澡问。 “追活食儿去了。”杨臻说。 连舟渡问:“那它还能回来吗?” “回不回的,”杨臻靠在桶沿上说,“它回来的时候你们看着点,别让人伤了它。” 连舟渡满口答应,手脚麻利地给他从脚搓到头后,盯着杨臻脖子上的斜疤说:“怎么林神医没给你把这条疤治好吗?” 杨臻笑道:“回药师谷的时候伤早就好了,来不及了。” 瞧着这道疤的模样,连舟渡就能想象得出当时伤口的样子,他磨了磨牙说:“那个……汪平是吧,他后来是什么下场?” 杨臻摇头说:“怎么处置他是丐帮大理分舵的事,我没打听过。” “要我说啊,就该把那家伙交给咱们逆元处置,收拾混蛋我可是很有一手的。”连舟渡似乎意见颇大。 杨臻听笑了,刚想奉承连舟渡几句却突然觉得一阵头晕。虽然只是晃了一下,但百里启仍是察觉到了。他问:“怎么了?” “好像……”杨臻揉了揉蜂窝说,“有点泡晕了……” “不会是发烧了吧?”百里启赶紧去试探他的额头,“好像真是有点烫……” “师兄……”连舟渡瞪着眼看杨臻背后,“这……” 百里启似乎也隐隐感觉出了问题,他望向杨臻身后,然后便也和连舟渡一样瞪了眼。杨臻的后背原本是一水的麦色,但此刻在右侧肩胛骨上却慢慢充色出了一团赤黑色的刺青。 “怎么了?”杨臻虽有些晕乎,但俩师兄都杵在他身后瞅他难免也让他觉得别扭。 “没事!”连舟渡把杨臻还没来得及回过来的头猛地掰正。 杨臻似乎听见了一声脆响,他有些无语:“师兄你有没有听见什么东西断了的声音?” “啊?没有啊哈哈哈……”连舟渡尬笑着仍是箍着他的头不许他动弹。 “你要是看上了我的头就直说,干嘛要明抢啊?”杨臻真是觉得自己的脑袋差点被连舟渡掰下来。 “好了好了!”百里启把一块毛褥子披到杨臻身上把他从桶里拽出来说,“赶紧好好睡一觉吧,再耗下去把病拖重了可怎么好。” “对对对!”连舟渡也赶紧拿来中衣给他套在了身上。 杨臻稀里糊涂地被塞进了被窝,安静了片刻后说:“可我睡不着。” 百里启本想劝他,却听连舟渡信心满满地说:“没问题!”然后百里启就看见他十分果断干脆地点了杨臻的睡穴。 “……”百里启看着立马睡了过去的杨臻哑口片刻后低声道:“这……倒也是个办法。” “师兄你带了没?”连舟渡问。 “你看着十三,我去拿。”百里启说着跑出了屋。 季风轻回来后也就是喝了两口热茶的工夫,便去看望顾慕之了。不过顾慕之因多日饥寒困厄,自回来之后喝了一碗汤药便昏睡了过去,所以也无法和季风轻说些什么,于是季风轻只好先由项东衢陪着去拜见师长。 “你们这几日过得不容易吧?”方通淮直接让季风轻和项东衢坐下来,自己则在他们二人面前短程来回溜达。 “确实不易,不过好在所有人都回来了。”季风轻道。 “你们亓师伯在深山里憋久了难免强势一些,你们就当陪她解闷便是了。”方通淮笑道。走散之前的事,项东衢基本都向他汇报过,所以他也是有些了解的。 季风轻和项东衢一同颔首称是。季风轻又道:“弟子明白,是弟子本事不济、考虑不周,让亓师伯失望了。” 方通淮点头道:“你若觉得有所不足,日后好生找补就是了。” “是。”季风轻起身打躬道,他又从怀兜中拿出了那块玉玦双手奉上。 项东衢的一双眼睛追着季风轻的手来回一动,眼中意味有些复杂。 “这是何物?”方通淮看着季风轻捧着的玉玦问。 项东衢的复杂神色因方通淮的一句话又变成了诧异:怎么师父不识得此物?难不成这并非师父要我们找的东西? 季风轻答:“这是华前辈交予弟子的。” 方通淮把玉玦翻个看了看后又放回了季风轻的手中道:“既然是给你的,你就收着吧,当个念想也好。” 话到此处就停住了,季风轻也只好答应着收了起来。 “师父,”项东衢还是没忍住问,“这不是掌门信物吗?” 方通淮抬了抬眉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季风轻。季风轻与方通淮对视一眼,并未说什么,坦白而言,项东衢的问题他也想知道答案,只是未能问出口罢了。 “很重要吗?”方通淮往堂中正座上一坐笑问。 四个字而已,竟让他们二人顿觉羞愧,纷纷拱手道:“弟子不敢!” “为师教不了你们一切,有些微妙的东西总得你们自己体会,你们辛苦出去一趟,阖该有所收获才是。”方通淮说,“或者,你们若是闲着,便去翻查一下什么是渐卦吧。” 项东衢和季风轻被遣出来后,尚有几句交流。项东衢总是好奇季风轻带回来的东西到底是何物,不过不是信物他倒是暂时放下了心中的醋意。 “所以咱们在山里熬了这么些天,谁也没能把信物带回来咯?”项东衢问。 季风轻启齿轻笑,“信物不信物的已经无所谓了,这一遭咱们三个肯定是让师长们失望了。” 他话说出来,项东衢再一细品才明白他的笑其实是自嘲。 “寿华两位前辈的话说得很对,”季风轻继续道,“师父这么欢实,此行只是想考验咱们一下,是咱们错意了。” 项东衢也不禁噤了声,良久之后才道:“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不肖之徒了。” “师父既然把话说下了,咱们还是赶紧长进的好。”季风轻说。 “也是,不过与其去翻书自己悟,还不去找若佟问个明白呢,他肯定比咱们懂。”项东衢笑道。 季风轻也无可厚非,只道:“随你吧,我不放心慕之,再去瞧瞧他。” 二人就此别开,季风轻便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顾慕之的房门。再进屋时,顾慕之是醒着的,床边还坐着苏纬和季菱。 “大哥你回来啦!”季菱迎他道。 季风轻与她宽慰了几句,又问顾慕之道:“怎么醒了?” 左右顾慕之不会说话,季菱便道:“阿衡要嘱咐他怎么吃药,所以我就把慕之哥哥叫起来了。” 季风轻尚有一丝担心,浅色的眼睛总忍不住往顾慕之那边瞟。 苏纬以为季风轻是不放心他开得方子,便咧嘴道:“季大哥放心吧,我小师父救治有方,顾大哥已经没什么事儿了,而且我这药方小师父看过了,说拟得特好!” “多谢了……”季风轻道过谢后,坐到顾慕之跟前问:“感觉怎么样?” 顾慕之摇头。 季菱忽闪着大眼睛看了看他们俩,拉起苏纬说:“那我们先走了,大哥你也记得好好休息啊,跟慕之哥哥聊够了就赶紧去休息听见了没?” “知道了。”季风轻温笑着目送他们二人出了屋。 第二十九章 得寸进丈 季风轻在大致了解完走散后顾慕之的经历后,一股脑地道出了自己憋在心里一路的愧疚。 “都是师兄不好,师兄不该让你一个人走,慕之,师兄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顾慕之虽然过了几天非人哉的苦日子,但此时此刻却并无丝毫的苦闷与不悦的模样,与此相反,他甚至还摇着头腼腆地笑了。 季风轻的眉峰拧巴得有点不明所以,他师弟原本是个晶晶白白的人,一别几日之后风霜成了蜡黄黑瘦的模样,他只顾着惭愧让顾慕之白吃了那么多苦,却不曾想到顾慕之却似乎对此甘之如饴。 季风轻无可多说,想着给顾慕之留个清净,让他好好休息,但顾慕之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在腰包里一阵摸索后掏出了一枚小玉球举到了季风轻脸前。 “这是……”季风轻看着眼前雾白色的玉球,片刻的不明所以之后立刻有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他捏着玉球,拿出华老头给他的那块玉玦然后不敢置信地把玉球往玉玦的空心之中一按,只听一声轻咔,玉球和玉玦完美地合而为一。 师兄弟二人都是惊诧不已,两双眼睛对视转递多次后,季风轻总算是问出来自己的疑惑:“你从哪儿弄来的?” 顾慕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右嘴角,又指了指季风轻。 “杨臻给你的?”季风轻瞪眼。 顾慕之点头。 “他让你给我?” 顾慕之又点了点头。 季风轻真是放松不了自己久瞠的眼。那块玉在他的手中攥得有些温热,他拇指拨棱的玉玦中心卡着的玉球转了几圈。他一直觉得此去一遭一无所获,但如今看来没有收获的似乎只是他们。 “我知道了。”季风轻把手里的玉疙瘩又攥紧了些,“等他有空了我去见见他,也好多谢他把你救回来。” 顾慕之高兴得像个被先生夸奖了的垂髫小娃娃,连连点头,甚至还发出了几声“嗯”。 虽然杨臻回来的时候没什么大伤大痛,但却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睡了两天,比差点冻个半死的顾慕之睡得还多。 季风轻听说杨臻睡醒之后便盘算着来了,他进屋的时候杨臻正被周从燕看着乖乖喝粥。 杨臻把粥碗暂时从嘴边拿开笑问:“季兄有何贵干?” “来看看你。”季风轻径自坐到了杨臻对面。 杨臻挑眉。 季风轻瞧着他的样子又补充道:“有些事想请教你一下。” “不敢不敢,”杨臻把粥碗往桌上一搁,“季兄有话请讲就是。” “多谢你替我把慕之带回来。”季风轻说话的样子可比杨臻正经太多了。 “应该的。”杨臻简单一笑。此刻他心中首想的不是犯怵,他只等季风轻问够了之后趁火打劫。 “这枚昆仑玉,”季风轻说着把契合为一的昆仑结放在桌上,“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杨臻眨了眨眼,似是也新奇此二物的天造地设。“玉虚峰里隐居的寿华二位老前辈给的,说是让我带回来给合适的人。”他道。 季风轻清蓝的眸子动了动,定定地看着杨臻问:“所以你就让慕之给了我?” 杨臻点头。 “为何?”季风轻突然很想知道杨臻对他的看法。 “方才不是说了嘛,合适。”杨臻的语气坦诚且直白。 “你觉得我……合适?”季风轻期待的可不是这么简单的表达。 杨臻还是点头。 季风轻盯着那双桃花眼,确定他不是在敷衍人后却轻笑了一声,“你对我的信心可比我自己强多了。” 周从燕把杨臻的粥碗捧在手里,好让粥凉得慢些,她偷瞟着季风轻的样子,总觉得这人跟之前见面的时候相比似乎是有些底气不足了。 杨臻吊了吊嘴角,人生在世,谁没有觉得自己无能的时候呢?从前他一直没有,头一回自觉无能是面对他宝贝徒弟的时候,那种拼尽全力都无法改变事实的感觉确实很无助,不过他不信邪,如今的苏纬不就被他和老驴头养得挺好了嘛。 “这只是我的想法,至于旁人怎么想怎么看,就得看季兄自己的表现了。”杨臻说。 季风轻与他对视一眼,点头释然笑道:“自然。” 杨臻等了片刻,见他不再说话便问:“季兄的话都问完了?” 季风轻点头。他原本还想问问渐卦的事,但跟杨臻聊了这些之后,他却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明白渐卦在说什么了。此刻他就只等杨臻下句礼貌性的逐客令便要走了。 “那我也有件事想问问季兄的态度。”杨臻笑。 “你说。” 杨臻朝周从燕眨了眨眼睛后问季风轻道:“你看我那宝贝徒弟怎样?” 季风轻尚未意识到杨臻的话意所指,只道:“你教导有方,这段时间他也帮了昆仑不少忙,挺好的。” “是吧?”杨臻咧嘴笑道,“好得恰到好处是不是?” 季风轻只得点头,他不禁有些无语,心道你就这般宠徒?宠到非得到处炫耀、让别人也夸一夸才舒心? 但周从燕却明白了杨臻的意思,慈母之心的期待顿时挂满了她的俏脸。 杨臻继续问:“好到和令妹无比般配是不是?” “……”季风轻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杨臻的意思,眯着浅眸看着杨臻说:“旁人是得寸进尺,你是得寸进丈啊。” “身为长辈,这些心是我阖该操的。”杨臻这虚长一岁的长辈做得一点也不知羞,“终身大事理应思量再三,令妹还年轻,也等得起,我们家阿衡也等的起,只要是等令妹。” 周从燕在一旁戳他,她可不舍得让苏纬等。 季风轻良久无言之后,晃了晃那枚昆仑结说:“所以,你这是提前下聘了?” 周从燕赶紧看向了杨臻,季风轻这话让她觉得杨臻太有先见之明了。 杨臻却笑道:“两码事儿两码事儿,家事和公事不可一概而论。”他承认,他确实有先把季风轻哄熨帖了再张嘴的打算,但他觉得季风轻合适却绝非是因为季风轻是他日后的亲家。 季风轻呡嘴笑道:“菱儿自己欢喜便好,我负责善后。” 言下之意,他只管料理辜负季菱的人。 周从燕把保证打满,欢欢喜喜地送走了季风轻之后,回来和杨臻好一番热闹。但高兴之余她心里也有些别样的滋味,苏纬这是要抢在他师父之前成家,她这个“师娘”难免有些别扭。但在往细里想想,苏纬和季菱那才叫谈情说爱,整天浓情蜜意爱来爱去没个够,羡煞了旁人,可相较之下,她连句喜欢都没听杨臻说过。她能厚颜和杨臻腻歪似乎无非是仗着那一纸婚约和旁人的那声“秦夫人”。心里别扭,嘴上说话的时候也不自觉地有些别扭了。 “不过,”周从燕看着门外季风轻离开的方向说,“他那双稀罕的眼睛真挺好看的。” 杨臻听了这话立马觉得自己的粥变了味,他把碗一墩,挪到周从燕面前两手掰着她的脸转向自己,朝她忽闪自己的眼睛道:“哪个好看?” 周从燕被他看得脸红,不过她也不肯认低,迎着杨臻的手劲往前使劲一凑,在杨臻的脸上使劲吧唧了一口说:“你最好看!” 杨臻被她亲懵了,愣愣地被周从燕笑看了片刻后,总算是一把扯住了打算跑路的周从燕。他问:“亲一口就算了?” 周从燕皱眉噘嘴道:“你想怎样?咱们俩又不是两口子,男女授受不亲,亲一口就不错了!” 杨臻把桃花眼瞪得老大:“你嫖完了跟我说男女授受不亲?” “谁嫖你了!”周从燕觉得这话实在不好听。 杨臻阒然起身凑近她,在她的盈唇上轻轻一印。 第三十章 多吃多占 “这样就不算了。” 杨臻倒背着手看着周从燕笑道。 周从燕脸上原本那些因为占了便宜而得意的笑此刻已经改头换面成了羞赧,她涨红着脸不知该看他还是看地,却又听他道:“你俩可真碍事儿!” 周从燕一个激灵,扭头看到了门外的苏纬和连舟渡后,脸涨得更红了,她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最后急了只得给了杨臻当胸一拳后躲到杨臻身后不再动弹。 连舟渡和苏纬二人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热闹。 杨臻揉着胸口,一抻架子把周从燕当了个严实,问他们道:“有事儿?” “听说季风轻来找你了,本来打算来瞧瞧,谁知来的不是时候。”连舟渡笑得着实欣慰。 杨臻刚想调笑几句,却又突然犟了表情,他扭头小声说:“秦夫人我错了,你别拧我了行不行?” 周从燕不好意思抬头看他,可掐在他腰后的手也不肯拿下来。 苏纬抿嘴偷笑,悄悄朝杨臻竖起来两根大拇指。 “怎么,学到了?”杨臻挑眉而笑。 苏纬掏本便记道:“厉害还是小师父厉害!” “这也要记?”杨臻觉得过犹不及。 周从燕听了这话也是又羞又赧,她可是知道苏纬要给杨臻写风华录的事,一想到方才的事会被写进《山海志》,她便臊得厉害,但害臊的同时竟然还有那么一点得意的期待。 “不不不,这是学来的本事,我得好好留着!”苏纬麻利地记好后又道:“小师父,我爷爷有信来了。” 杨臻倒背着手攥住周从燕那不安分的手问:“是么,老阁主说什么了?” “爷爷问我在这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冻着、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他还说希望你得空去和他下几盘棋。” “回信了没?”杨臻问。 “还没有。” “何时回去的话,得和兴叔商量一下,不过有件要紧事你得问问老阁主。”杨臻说。 “什么要紧事?”苏纬好奇。 “让老阁主自己挑一个宜嫁宜娶的黄道吉日。”杨臻眯眼笑道。 苏纬的大眼睛眨了眨问:“有谁要成亲吗?” 连舟渡兴奋地搓手,心道苏纬白看了刚刚那等场面,他刚想给苏纬提个醒,却见周从燕羞着脸从杨臻背后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苏纬。 苏纬一呆,指了指自己问:“我?” “对啊,”杨臻笑出了声,“刚才季风轻来找我的时候我问过他了。” 苏纬瞪大了眼睛:“他……同意了?” 杨臻环臂点头。 苏纬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安静之后,他一声吆喝蹦得老高,欢呼雀跃地跑到杨臻跟前,抱着杨臻冲着杨臻的脑袋像啃猪头肉一样狠狠地亲了一口道:“小师父你最好了!”他蹦蹦跶跶地拉着在屋里院中转了好几圈后吆喝跑没了影。 连舟渡自觉不宜在此久留,“既然有了这样的喜事,那为兄我就去跟逸兴师兄商量商量赶紧回去,十三你——”他朝杨臻顿拳鼓劲道,“加油!”话说完他就贱兮兮地笑着离开了。 周从燕觉得更尴尬了,等连舟渡走后便也从杨臻身后绕出来说:“我去跟小菱儿说说……”她的蹩脚借口还未说完,整个人就被杨臻逮了回来。 “你干嘛啊……”周从燕不好意思看他。 “秦夫人可不能做撩完就跑这种不仁义的事儿啊。”杨臻攥着她的胳膊说。 见他竟厚颜无耻地反咬一口,周从燕便不服气了,冲他说:“我怎么觉得你的举动更不仁义一些呢?” “明明是你先动的手。”杨臻一低头与她额头相抵,“你也知道我这人从不肯吃亏的。” 周从燕的两腮红得像能掐出水的蜜桃,杨臻的桃花眼离得这般近,看得她有些发晕。 “其实秦夫人要是想从我这儿占便宜说一声便好,我绝对敞开了随便你占。” 杨臻笑得让周从燕羞到陶醉,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什么时候像此刻一般这么面红耳赤呢。 “嘶——”杨臻把周从燕的手从自己的腰上搬下来说,“你这一着急就喜欢掐我的毛病得改改呀!” 周从燕被他握着手仍倔强着试图抱怨,“谁让你不知羞……” “秦大夫和秦夫人之间为什么要知羞?”杨臻不肯撒手,“秦夫人整日对我动手动脚,却又不认我,我倒是应该觉得委屈才对吧?” “我哪有不认你!”周从燕看他。 “你刚还说不是两口子呢。”杨臻提醒她。 周从燕撇嘴小声道:“本来就不是……” “唉!”杨臻叹了声气说,“做师父的竟然比徒弟成家还晚也是我没本事。” 周从燕大睁着眼睛瞪他,原来他都看出来了! “秦夫人会为我着急此事我很欣慰,等回家了我总得有点行动吧?”杨臻躲着周从燕的飞踢说,“到时候秦夫人就看我表现好了!” 周从燕追了他几圈总擦不到他的衣角,总算认乖停了步子,她板板正正地站着看他道:“知道啦!”杨臻见她不再追了,便也重新站回了她的面前,然后就见她抬手朝自己的胸膛上轻轻捣了一拳说:“看你表现。” “十三十三!”连舟渡的声音又在外头吆喝起来。 杨臻应了声,拉着周从燕一起到了院中。连舟渡的身影一闪而过,似乎是在躲避着什么,然后紧随其后的就是一道银黑相杂的魅影飞跃而来。周从燕看清楚那是什么之后立马尖叫着拖着杨臻往屋里躲。她一个手滑,杨臻从她那里脱手而出,再回头时杨臻已经被那团毛物扑倒在地。她正想四处找个什么趁手物件上去救人,却见杨臻抱着那团毛绒绒的东西慢腾腾地坐了起来。 连舟渡从旁解释道:“别担心,那是十三从玉虚峰里拐来的野猫。” “猫?”周从燕比划了一下那团毛物的尺寸,总觉得这东西应该是头小老虎。 杨臻撸着雪豹的毛身子把它拎起来抱到周从燕面前略有炫耀道:“瞧瞧,这以后就是我的猫了!” 周从燕从前听杨臻说过镇原侯府的世子养了只黑白花的小狸猫,她也感觉得出来,杨臻是有点稀罕那种黏人的小家伙的,不过此刻杨臻突然提溜到她眼前一只这么大个儿的家伙,她一时间还有些发憷的。可瞧着那头难掩凶相的大花猫在杨臻手中看上去还挺乖,她便也壮着胆子凑过去抬手想要摸一把试试,但大花猫却似乎对她试探的手很是防备,缩头呲牙躲了好一会儿才肯让周从燕的手搭上它的头。两相触碰,各自一缩,而后便顺理成章地成了逗猫人和猫互动的样子。 “雪山上的应该是叫……”周从燕没见识过这等神秘的活物,也说不上来它该有的名字。 “雪豹。”连舟渡给她提醒。 杨臻把大花猫搁下,问连舟渡道:“师兄你不是说要去找兴叔商量事儿吗?” “正是呢!”连舟渡笑道,“我经过前场院的时候听着那里吱吱哇哇乱得不行,往那儿一拐才发现是它,他把练功的昆仑弟子们闹腾得不轻,差点儿被逮起来,幸好它还认识我,我就把它领过来了。” 杨臻的一只手缭乱地穿梭着,引捣着大花猫不老实地上蹿下跳。 周从燕看着玩成一团的两个可爱大家伙,只觉人生事事神奇,若是放在从前深闺里的日子,哪会有能养豹子的一天呢? 连舟渡旁观着他们难分难舍的样子,不禁又起了另一份心思,他问:“十三,咱们要是走的话,这家伙怎么办?” 杨臻侧脸看他,一时不语。 “它离了雪山大概活不了吧。”连舟渡说。 杨臻蹲在大花猫面前,和它对视片刻,叹了口气道:“或许,可以找个人帮我照顾它。” 第三十一章 一发牵身 中都地界正逢细雨,这场绵雨让承贤山庄看起来总显得有些冷清。其实承贤山庄在非试武大会期间大多都不算热闹,尤其是蒋固敏死后,蒋文彬已然没有了从前处世的那份热情,所以虽然以前的事务还在有条不紊地维持着,但总没有了以往那派门庭若市的景象。 藏在两寸柳杆中的密信送入承贤山庄之时,蒋固宁正在蒋固敏的房间中拭扫薄灰。这间屋子自从蒋固敏去峨眉拜师学艺就鲜少与自己的主人相聚,不过承贤山庄的人一直都让它保持着那一派样子,直到如今亦然。 蒋固宁打发走了送信之人,挑出密信看了一眼后立马快步去了单为嵬名岘置办的一处清净偏僻的别院。 “师父师父!” 嵬名岘的一招飞剑携风带雨地钉标在院中一棵楸树纤弱的树干上,登时便将其拦腰打折。 蒋固宁撑着伞,心有余悸地看着乱七八糟横尸在他与嵬名岘之间的楸树枝叶,直叹早知道就该在这座院里摆石头了,不小的院子里原本花树丰裕,如今已经已经被嵬名岘砍得差不多只剩下半截了。 “您……好歹躲躲雨吧……”蒋固宁一阵结舌总算憋出了句话。 “有事?”嵬名岘把剑从残枝上拔下来看着他。 说起来,他们俩这份师徒关系真不像师徒,倒像是两相间没什么感情基础却相敬如宾了几十年的两口子,无事绝不相逢,见着了也是十分默契地保持着对彼此的距离。蒋固宁是畏着剑魁之名,虽然自己是个大少爷,但总觉得高攀不起嵬名岘的身份。而且他至今都觉得嵬名岘肯留在承贤山庄是因为杨臻,毕竟对嵬名岘来说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至于嵬名岘这边——牧云决从前就是这般和他相处的。 “有消息了。”蒋固宁赶紧奉上了柳签密信。 嵬名岘接过来展开一看,头都不抬地问:“杨臻在哪儿?” 蒋固宁摇头:“不知道……”自从上次中都一别,他也没再见过杨臻,而且这几个月里江湖上也并未有什么和杨臻有关的风声消息。 嵬名岘抬了抬头,蒋固宁赶紧又道:“我这就派人去打听!” “谢谢。” 嵬名岘随口一句,瞬间把蒋固宁搞得不知所措了,看着蒋固宁一阵结舌之后灰溜溜地跑出了院子,他自己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在院中杵了半天,总算是挪了步子进了屋。一身衣裳没还完的工夫,他便听见院里似乎是有母鸡落水的动静。 他把环佩一系,从窗户口往外一看,果然发现有个人在院中地上那团树杈叶子里扑腾身子。 鸿踏雪拎着自己湿哒哒的衣裳片好不容易从叶堆里挪出来,他拧了一把衣裳的水自言自语地道:“一飞快了这雨还真是够意思……” 他是从院墙的小门楼跳下来的,只是细雨湿滑,他一脚踩在门楼瓦沿上还没来得及用力就摔了下来,正好掉在了被嵬名岘砍落的那团楸叶之中。他模棱着屁股四下张望了一圈,看到窗里的嵬名岘之后立马摆正形象招手道:“唷!嵬名大侠别来无恙呀!” “你——”嵬名岘皱了眉。 鸿踏雪看他的模样赶紧说:“我听老杨说你在中都,所以想来这儿蹭你顿饭,剑魁您看我这么可怜,能不能……” “你见过杨臻?”嵬名岘没耐心等他把话说完。 鸿踏雪抬了抬眉毛,有些了然道:“你有事儿找他?” “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们二人用问句来往对答的过程总算以鸿踏雪朝西北方的天翘着大拇指说了句“当然”结束了。 自打鸿踏雪死皮赖脸地从杨臻那里讨来一个承诺之后,他便时刻准备着把杨臻薅过来陪他去云贵把那半方夜牙玺抢回来。不过六月的时候,杨臻还需跟着逆元门中师长前往昆仑赴约,所以他的事只能往后拖,但如今都两个月了,他总有等不下去的时候。要是能再拉上个嵬名岘的话,没准儿真能把杨臻撺掇去。 其实他出现在承贤山庄也并非偶然,当初他和杨臻一起离开丐帮总舵之后,听了杨臻要先去昆仑的话之后就曾大闹特闹过,直到最后杨臻讲明从昆仑出来之后肯定会先到中都一趟,所以他才隔三差五地就来中都逛逛。这回打听出了嵬名岘的住处,他便想来瞧瞧看会不会有什么收获,赶巧了一跤摔进院,他也就直接当自己是送上门了。 鸿踏雪自来熟地扯了个小厮托他去给自己置办一身衣裳,而后便躲进了嵬名岘的房间。 “你们要去云南?”嵬名岘看着忙着给自己扒衣服的鸿踏雪问。 “对啊!”鸿踏雪把湿了的外衫衣裤呼扇着抖了抖说,“剑魁大侠是为什么事找老杨呢?” 嵬名岘给自己浅茶:“自有要事。” 鸿踏雪撇嘴,既然嵬名岘不愿意告诉他他就不多问了,要是换成杨臻,他还会耍耍赖、撒撒娇,虽然也未必会有结果,但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但跟嵬名岘来这套的话还真不一定会有什么不愉快的后果呢。 “所以,剑魁大侠要不要去昆仑找老杨呢?”鸿踏雪问。 嵬名岘也就是瞥了他一眼,便淡然道:“不必,他去昆仑有他自己的事要做,若回来了,自然会来找我。” 又是个不听撺掇的。鸿踏雪为他的把持之度感到汗颜,从前看他对杨臻恨不得追杀到天涯海角的样子,还以为很容易就能把他怂恿入伙,可如今看来,这家伙竟然还有绝不给杨臻添麻烦的觉悟? “既然剑魁大人不着急,那我就只能自己去咯!”鸿踏雪的法子一如既往,这也是最后一激了,成则皆大欢喜,不成他也不疼不痒。 “告诉他。” 鸿踏雪出门之际嵬名岘如他愿以偿地开了口,他搓着手等着嵬名岘抬屁股跟他走,却听嵬名岘补上了后半句。 “我在夔州等他。” “夔州?”鸿踏雪一个没忍住问出了口,“去夔州干嘛?”不过他看到嵬名岘把眉头一皱之后立马乖觉地改了口,犟着表情抑扬顿挫地说了个“好”,堆了半脸的笑说:“我什么都不问行了吧?”等扭头出了门之后却翻了个大白眼嗤笑出了声:“爷凭什么替你传话!” 出了院没走几步就瞧见了那个被他嘱咐去置办衣裳的小厮,那小厮见鸿踏雪似是要走,便捂着自己的蓑笠小跑过来问:“公子,您的衣裳小的还没……” “不要了!”鸿踏雪直接道。 小厮有些不舍,“您是着急吗?小的马上就去买!”他可以想错失这个小捞一笔的机会。 “不用,”鸿踏雪鼻呼一声扭头道,“你自个儿留着娶媳妇儿吧!” “啊?”小厮一时不敢接这个馅饼。 鸿踏雪往前走了两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扭头道:“等会儿!” 小厮以为他是后悔了,刚想捂住自己的腰包,却见面前这位漂亮的公子哥伸手两把薅走了他的斗笠和蓑衣。 “这个就归我了。”鸿踏雪把蓑笠往身上一盖便直接点水步半跃上了墙头,踏着连绵的墙头屋檐消失在了远方的细雨中。 小厮瞪着小眼睛,良久才缓过来了被惊呆的心绪。虽然光天化日之下被抢了蓑笠到底有些憋屈,但他却一点也不委屈,毕竟兜里的那二十两足够买好几车蓑笠了。 别院里的嵬名岘也开始收拾自己简单到不行的包袱卷了,虽然不知道杨臻何时能回来,不过他先一步去瞧瞧也是保险,将桌上那块写着“梁源夔州”的布条塞进怀兜,拎上包袱和剑便也出了门。 第三十二章 久旱逢露 这几日周从燕总是找不见杨臻的踪影,苏纬和季菱的事被他谈妥之后他就不怎么见人了。这俩定了终身的年轻人也少有时间再陪周从燕闲唠,秋甜儿又有秋逸兴和方通淮围着,周从燕旁观着别人的欢实便更觉冷清。 总算是让她撞见了连舟渡一回,她问过连舟渡之后才略略知道,杨臻可能是去遛猫了。昆仑连山这么大,出门随便一拐就能无迹可寻,所以周从燕即便知道杨臻去干嘛了也是白搭。她虽闲得寂寞,却也想得开杨臻不带她的原因,自己这么不抗冻,出个门都嫌冷,更何况是进山? 杨臻闲着的衣服上已经没有地方可供她绣花了,此刻她手中攥着的是她给杨臻做的那顶毛皮帽子。这帽子几天前刚被顾慕之还回来,周从燕打算给它纳上几层边,只是尚未想好用什么颜色。 她近来总喜欢自我调笑,从前做梦都想着闯荡江湖,如今身在江湖,反而肯静下心思围着火炉做这些女儿家的针线活,见识没涨多少心却早早地踏实了下来。她每想到此都会笑话自己眼高手低,但上来一股劲也会啐杨臻那家伙太耽误人。 要是没有他分人心思,姑奶奶早就横扫江湖了。 屋外有人敲门,周从燕应了声后,项东衢便推门进来了。 “哟?若佟不在?”项东衢巴望了一圈问。 “出去遛弯了。”周从燕分了一杯热茶往前推了推。 “甭了甭了,我就是送信的。”项东衢把一管小信筒搁到了桌上,“今早刚到的,说是中原那边千里迢迢送来的。” 周从燕收起信向他道了句谢,项东衢也是打算就此离开的,不过到门之时却突然扭头问:“周姑娘你和若佟走得近,知道剑魁为何总是追着他不放吗?” 提起嵬名岘,周从燕总改不掉最初的糟糕印象,脸上立马挂上了嫌弃的表情道:“佟哥砸了他的生意,还把他骗去太师府挨了刺字,他自然是心怀不满的。” “只是不满吗?”项东衢眯了眼,“我总觉得剑魁和若佟二人有些若即若离的意思。” “嘁,都是他缠着佟哥不放,不然谁愿意搭理他!”周从燕总介意着嵬名岘之前打伤杨臻的事。 项东衢问:“姑娘似乎很不喜欢剑魁啊。” “他——”周从燕的粗鄙之语卡在了舌根底下,她的脑瓜比嘴快,眼看要把“忘恩负义”之类的话说出来之时却突然意识到杨臻似乎从未跟外人提过他与嵬名岘的细事,即便是话茬擦到了也会被绕过去。杨臻绝口不提的事,她自然也不会提,“自打刺杀太师起,我还真不知道他干过什么好事。” “话是这么说……”项东衢吟声了片刻,“可在峨眉的时候若佟还是替他洗冤了。” “替他?”周从燕颇为嫌弃,“佟哥只是借他之手还固敏姐姐一个明白罢了……”她说着,垂着的眼睛泛上了些红。虽然拢共也没和蒋固敏说过几句话,但一想起来还是有些难过。 项东衢见她要哭,赶紧软言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多嘴,害得姑娘想起了伤心事……” 周从燕轻吸了一声鼻子,摇头以示无碍。 项东衢有些窘迫,紧着告罪安慰了几句后便离开了。他实在不敢多耗,若是杨臻回来赶上他把人惹哭,还不知杨臻会怎么另眼相待他呢。 周从燕搁下帽子,捂了捂眼睛,看着被项东衢阖上的门,而后将桌上的小信筒启封。 “杨大哥亲启,近况如何?自去岁中都一别便不曾再见,虽有邀约在口,仍难期兄至……近闻大哥远行西疆,怕更难候得就日重逢……自长姐之故后,家父常感病痛,念兄之长技,或可解家父之难,因而谬以待兄早日归来。固宁上。” 周从燕看的不明所以,她去中都的时候怎么一点没听说蒋庄主有什么病痛呢?看着是一封大长信,但却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尤其是完全没有关于嵬名岘的只字片语,蒋固宁明明也是跟苏纬一样顶喜欢吹嘘师父的人…… 杨臻夹着大花猫回来时,她便把蒋固宁的信给了他,她的疑惑也一起给了他。 “固宁寄来的?”杨臻草草把信看过一遍,“信封还在么?” 周从燕把信筒从桌子底下捡出来说:“用这东西寄来的。” “竹筒……”杨臻掂了掂信筒,抽出藏锋将它对半劈开左右查看了一番后,又把信筒的封口塞子切开,总算是发现了点小东西。 “还有这蹊跷?”周从燕觉得新奇。 杨臻一条腿压着雪豹让它老实,把塞子内里夹着的小布团子展开,二人便看到了上面的四个字。 夔州,梁源。 “什么意思?”周从燕看着杨臻眯细了桃花眼问。 杨臻舔了舔后槽牙说:“固宁找到梁源了。” 周从燕反应了片刻后问:“崆峒的那个?” 杨臻点头。 这么想来,杨臻好像确实提过他在找人,不过也仅限于和她,和蒋固宁、嵬名岘这几个人提起过。从前周从燕也只是听一耳朵就算了,如今时隔一年多,再续上这么半截消息,她也有了些难以名状的坎坷之感。 “你找他是……”周从燕从前心大,甚至都没关心杨臻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找梁源。 “我一直觉得崆峒和峨眉的事有问题。”杨臻说。 对,周从燕隐约记得杨臻念叨过。她问:“那峨眉的事……” “如果找到梁源之后可以把崆峒的事搞明白,那峨眉的事应该也就有眉目了。”杨臻说。 “所以——”周从燕又看了看那块小布头,“咱们要去夔州吗?”之前他们去过夔州,那时杨臻还想陪她去巫山下逛逛,奈何她懒,所以没去成。 杨臻左右磨了磨牙说:“去是迟早得去,但我总感觉嵬名会先我一步赶过去。” “他?”周从燕一时纳闷,“他去干嘛?” “守株待兔呗。” 蒋固宁知道的事嵬名岘自然也知道,而知道消息的嵬名岘没来找他那就十有八九是去目的地等他了。 “啊,你是兔子,”周从燕懂了,“那让他去找,咱们不去了不就好了。” 杨臻咋舌道:“我不是怕他待兔,而是担心他会惊蛇。” “你觉得除了你还有谁会找梁源?” 杨臻叹气摇头道:“我是怕梁源被嵬名吓跑。”有谁在找梁源,他也说不准,不过梁源一年前在中都失踪,直到如今才在夔州被发现,想必也是几经辗转的,若是他执意躲避,又怎肯让嵬名岘找到。 “那咱们是不是也得尽快赶过去呀?”周从燕问。 “尽快,”杨臻撤了腿放给大花猫一个自由,任它在屋里一通乱窜道,“也快不过嵬名。” 周从燕只可惜这世上没法千里传音,直接投给嵬名岘一个当头棒喝。她说:“其实既然是找人的事,你为什么不找那个形影会呢?从前你不就是靠他们找到我的吗?” “情况不一样。”杨臻把那条小布头和信筒一起扔进了火炉里。 “找谁不是找嘛。”周从燕说。 “形影会视通天下,让他们找人自然是简单得很,不过那个组织太庞杂,又为利而聚,消息传得快,秘密也就藏不住了。”杨臻的一只手在火炉上悠悠地翻转着说。 “梁源真有这么重要啊?为什么之前都没听你提过呢?” “重要的事不必常提。”杨臻笑看她,“还有,谁说我没提过?是大小姐您心里不装这些事儿。”他想尽力保着梁源安然无恙,梁奉一死时最后的一点不安心应该就是梁源。 周从燕把嘴一撇,却也无可辩驳,毕竟杨臻一点也没说岔。 第三十三章 何处不遇 昆仑似乎已经没什么事可以麻烦的到逆元那拨人了,日子如此太平清净又稳定,有些人自然是惦记着赶紧下山办事,临走前唯一的牵挂无外乎就是离不开雪上的大花猫。杨臻咂摸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把它托付给顾慕之。其实也没有别人了,虽然顾慕之担得起整个昆仑对杨臻说话最少的人,但总得看下来之后,还是他最值得托付。 顾慕之再怎么不会说话都碍不着杨臻教他怎么养猫,几天的工夫下来,他们的收获匪浅——在雪豹找不到杨臻的时候总是会去找顾慕之让他带它去找杨臻。 这样也好,总算是让杨臻能有片刻脱身的机会。从前不养猫,哪里知道这东西这般黏人。也就是这片刻的清闲,让杨臻瞧见了昆仑的一位有意思的客人。 方尔玉出现在杨臻面前之时,杨臻才有些体会到方家人到底是如何了不得。 如今仔细端详的话,也并不难发现方尔玉旁边的方通淮右耳上有两个不太明显的耳孔,只不过一直有鬓发挡着,所以未被发现罢了。 “这是我老家来的亲戚,你应该见过了吧?”方通淮看着正对眼的两个年轻人。 人生何处不相逢,方尔玉是知道杨臻在这里的,毕竟方通淮已经对着他炫耀了大半天。倒是杨臻,眼瞧着这样的趣事自然是来劲,不过未等他的气人话说出来,便被从后头窜过来的雪豹顶了个趔趄。 方尔玉看着张牙舞爪地往前扑棱的杨臻,不禁往后撤了撤。 杨臻将雪豹团起来抱在怀里,笑道:“方掌门,晚辈是真想象不出您的本家到底多厉害了。” “怎么,你也晓得尔玉他身手了得?”方通淮倒是敞亮得很。 “想知道到底怎样了得。”杨臻摇头道,“不过七师兄对您这位亲戚的武功倒是评价颇高。” 方尔玉面上五窍动了动,似乎也对前不久在丐帮遇上的那个对手颇有印象。 “哈哈!能被百里兄认可是件不容易的事啊。”方通淮更开心了。他和百里启虽然都是秋逸兴的肺腑,不过百里启对他却从没有过明确的肯定。 “如今遇上了正好,不知方兄可愿与我切磋一二呢?”杨臻说,“我家七师兄也在昆仑,让他来一并观战如何?” “好。”自始至终并未发过话方尔玉盯着杨臻道。 虽说刚见面就约架有些没规矩,但旁观的是方通淮,他们二人便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你打算何时?”方尔玉问。 “稍等,我去把这家伙送到它干爹那儿。”杨臻勒了勒雪豹扭头跑开。 方通淮和方尔玉一并目视杨臻离去,问:“你不是着急走么?” “也不急在这一时。”方尔玉答。 方通淮呼笑一声:“你这会可是捡到宝贝了。” 方尔玉的眉峰动了动说:“中原人确实新奇,难怪世叔你不回家了。” “点我呢是不是?我好歹还肯认你们,知足吧!”方通淮嗤笑。 杨臻再回来时,他那边的一大档子人都跟了过来。这自然是一呼百应的事:百里启和连舟渡自是不会错过杨臻自发的比试,周从燕更是如此,再者苏纬也不会放过这等精彩,再怕冷都不能让风华录少了此事。 方通淮将众人都聚集到昆仑的一处演武场中,此地周边建有庭阁,也可供观战之人避风取暖。 这块演武场颇有试武大会罗网擂和石门擂的意思,十丈见方,宽阔有余,场中间距均匀地立着七根周天之柱,若立于柱顶之上便可隐约看出它们的北斗之形。 杨臻入场之前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藏锋留于场外,毕竟之前方尔玉和百里启交手之时并未用任何兵器,但当看到场中的方尔玉从腰后抽一刃环首障刀之后他就觉得有意思了。 那刃环首障刀属于偏短的那种,但说是蝴蝶刀又稍长。黑柄雕银,环首上都有螺纹,刃锋之上的淬齿清晰可见,看着上去颇为精巧细致。 虚俗无意,二人对面直接交手,极其清脆凌厉的撞击声震传开来,让人一听便知是两把极上乘的兵器在交锋。 短刀更适合配上反手攻势,杨臻一臂砍下,顶上方尔玉的障刀,由于双方都不肯让步,所以僵持相错之际,障刀与藏锋接点之处被剌出了一溜火星子。 方尔玉显然偏好近身之战,杨臻的招数再如何花哨,他都是放近了再接。一招笛刺,方尔玉先是侧身一避,等杨臻靠得近了他才剑指一点藏锋将其向下击偏,旋即空握着的手迅速缠上杨臻持笛的手而后肩臂一紧钳制住杨臻的动作,也是此时,他的反手障刀也向杨臻的腹肋砍了过来。 这种反手紧逼的架势,倒是让杨臻想起了试武大会上许重昌的招数。 杨臻被牵制住了手臂,但手腕尚能活动,他甩腕一撇,藏锋脱手而出,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弧线最终被他的另一只手扬臂接住,他插臂一挡将藏锋顶到了障刀的刀柄上,同时将逆元气迅速调作几处,先是借着方尔玉禁锢着他的稳定点撑身一跳,提膝击向方尔玉的侧腹,但这样明显的招式被方尔玉卸力撤身轻易躲了过去。不过也是因此,方尔玉瞬间又有了另外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果然,杨臻继续凭借着方尔玉防守的力道旋身而上,朝他劈出了一记鞭腿。 百里启看到此处直接击掌笑出了声:不愧是他们师兄弟几个带出来的,招招式式都有神似之处。 连舟渡未曾与方尔玉交过手,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少斤两,便问:“师兄,十三能赢吗?” 百里启摇头道:“之前我说不能,如今倒还真不好说了。” 季风轻他们师兄弟三个也陆续赶过来观战,看见杨臻就乱扑腾的雪豹也是被顾慕之圈着提溜着颈子才稍稍老实了些。 “虽说试武大会让若佟声名大噪,不过试武大会到底只是试武大会啊,没法让若佟显现出真正的本事。”项东衢看着与方尔玉在周天之间相互追逐的杨臻赞叹道。 正如飞鸟看孤云一般,飞鸟只知道云在自己顶上,却永远不知道云距天有多近。 杨臻一记重掌下压将方尔玉逼伏了身形,方尔玉单臂俯撑,障刀贴地横扫,反倒是逼得杨臻该想法子躲避了。 杨臻轻功乍起,横身飞起,甩手掐在了方尔玉因攒力而高耸的肩上。方尔玉抖肩一拧,让杨臻失去了着力点,紧而转身传力将灌满了劲道的一脚自下踢出。 眼看冲着剑骨踢来的一脚,杨臻叠掌一挡,接下方尔玉的一脚,登时便被踢上了天。 “佟哥!”周从燕看急了,这个高度人要是摔下来还不得傻掉吗? “哎哎,离开地面跟十三过招是那家伙自讨苦吃。”连舟渡扒拉住她说。 果然,杨臻不知何处借的力,原本直上而去的路径开始倾斜,最后直至单脚抵到周天柱的三丈之处才停了势头。他脚下的逆元气先出后收,使他整个身形如同平钉在周天之柱上的一柄剑般吸附在了上头。 方尔玉早晚击中他之时就觉得不对了,杨臻并非只是单纯挡他的招数,而是覆了力与他对冲,不然也不至于被弹出去那么远。方尔玉第一反应便是杨臻要逃,所以在杨臻倒飞出去之时,他便发力似箭而出,直追了过去。 杨臻显然是打得开心了,他挡住方尔玉的带臂障刀,他与方尔玉进退磋过几招后笑道:“方兄何时有空再到中原,我请方兄喝一顿怎样?” 第三十四章 半果而终 “若不是你!”方尔玉钳住杨臻的冲拳,“我早就在去中原的路上了!”他下盘一拧,凌空的扫堂腿斜上而出。 杨臻扬手一捞,如同猿灵一般攀着周天柱又上半丈,“是么?不知方兄此去中原所谓何事呢?” “关你甚事!”方尔玉一把攥住杨臻的脚踝,趁着他上腾的力直接追了上去,翻到了杨臻之上的柱顶平处。 “他俩在聊什么呢?”项东衢眯缝着眼想竭力看清楚场上二人的动作。 周从燕觉得莫名其妙:“他们俩认识吗?” “应该不熟吧……”百里启并未见过杨臻跟方尔玉有过什么来往。 杨臻脚下踹力,飞跃至方尔玉的跟前与他笛刀相接。方尔玉盘错上杨臻的手臂暂时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他盯着杨臻问:“关于夜牙玺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刚才还说关我甚事呢,现在又来问我?”杨臻眉飞色舞。 方尔玉不乐意了,胸膛一振将杨臻弹开。他预判着杨臻的下落点,直接一脚踹在了周天柱上,却扑了个空,反倒是踹得周天柱抖了抖。 其实他并未算错,只不过杨臻也猜到他会借着自上贯下的优势出招,所以杨臻在尚未着地之时便做好准备后翻到了周天柱的背面。 杨臻俯身下滑,又躲开了方尔玉从背面打过来的追踢。方尔玉绕着周天柱,一路追着杨臻打回了地面。 “怎么,难不成被你拿走的夜牙玺——”杨臻逆着方尔玉的冲拳臂里一挫,“是假的?” 方尔玉原本正对他面门的那一拳径自打偏,直接轰在了杨臻耳侧的柱臂上。碎石飞溅,杨臻听着动静便大体猜得出这根合抱之柱还能经得住几下。 “你是怎么知道的!”方尔玉怕是有点想直接掐杨臻的脖子了。 杨臻挑眉一笑,看上去真是坏到不能再坏。 方尔玉越看越气,划臂便把障刀带到了杨臻颈前。杨臻伸腿一蹲,整个人瞬间矮了下去,再反力起来之时,弹腿便直接冲着方尔玉的腹肋而去。方尔玉前进的攻势尚未完全泄出,无法立刻将身形后撤躲避,只得尽量收臂稍作抵挡以缓冲杨臻的劲力。 杨臻也没想真给他踢出什么问题,不过是想将其逼开罢了。他一个翻身,目光追着方尔玉向上而去,纵向一字马抵住方尔玉冲下来的蹬腿。二人稳着架势,就此拼抵内力,五个呼吸之后,杨臻再次加力将方尔玉弹开。 方尔玉上弹半丈下落之时,发现杨臻已经备好了立掌,他双臂上挥后抱攀着周天柱勒住了下落的势头,而后腰臂同时发力躬身横展双腿,躲开了杨臻的掌风。 杨臻这一掌轰到位置正是方尔玉先前那一拳砸到的地方。又是一阵碎屑震颤,杨臻盯着面前的这根柱子笑出了声。 方尔玉趁他未收掌之际,调身冲下来,瞄准杨臻的前臂划出一刀。杨臻反应一如既往地快,他抽手的同时甩出藏锋鞭到了方尔玉的肩上,直接改变了方尔玉划刀的方向,迫使其砍在了他刚才冲掌打出手印的地方。 “十三想干嘛?”百里启头一个发现了杨臻出招的奇怪之处。 “什么干嘛?”连舟渡不明所以。 方尔玉收势扬转身形时,手中的障刀突然换为了正手,刀锋贴着杨臻的下颌和鼻尖上滑而去。 杨臻飞转着藏锋将刚落地的方尔玉再度逼起,方尔玉踏着周天柱边与他接招并不断向上退去。一个互斥弹开的空隙,他们二人不言而同地收起了兵器,转而赤手相接。 百里启曾向杨臻夸赞过方尔玉手脚上软韧功夫,杨臻自然也想见识一下。 不得不说,被方尔玉盘上手臂之时确实有些难缠,不过杨臻适应得极快,方尔玉求的是以柔克刚,说起来倒是和武当功夫的路数有些相似。 以柔克刚,何以克柔?要么刚柔并济,要么至柔以克柔,这两种法子杨臻都做的来。 方尔玉绕着杨臻手臂侧掖而出钳住了杨臻的手肘,但杨臻却借势把手往前一伸攥上了方尔玉的肩膀。二人同时发力,别扭的劲道登时使二人齐齐翻身腾跃,旋身同周。处于下层的杨臻先一步落地一踏,再度腾身卯足了劲把方尔玉再次扛飞。方尔玉再次顺着周天柱倒飞出去,最后停在距地面两丈有余之处。不过他却并不能像杨臻一样凭内力将身形稳定在半空,而是一脚曲蹬一脚勾固着柱壁。他虽然内力不俗,但似乎不会这般巧妙的用法。 他双臂流过三招之后,摆出了一副奇怪的架势,只等着杨臻迎上之时一击必胜。 杨臻仰头看了看方尔玉,同时双手化作虚爪运力对合片刻,最后收攒为右臂的一拳咧嘴笑道:“方兄,给你看个好玩的!”说着,他的右拳直冲而出,气势如虹地打在了周天柱上那处已经叠有拳印、掌印和刀痕的地方。 天大的动静,方尔玉都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他感觉脚下的传来续续的颤动,最后在眼看杨臻振臂一转之后他才明白过来杨臻到底做了什么。 周天柱发出一阵崩裂之声,在杨臻收回拳头之后,便就此折断,轰然倒塌。 方尔玉顾不上别的,赶紧足下运力逃离开去。 围观之人纷纷瞠目,唯有方通淮的面色有些虚。 不过这还不止,被杨臻捅倒的周天柱侧歪下去之后,顺势撞倒了另一根周天柱。 方通淮的嘴合不上了。 到此仍不为止,第二根周天柱又砸倒了第三根,轰塌之声久久不绝于耳,最后演武场上就只剩了两根相距较远、略显伶仃的柱子。 “我,这,啊——!” 方通淮的两只手抱上了头。几代师长前辈传给他的场子就这么塌得只剩两根筷子了…… “师父您……”季风轻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他。 “让你牛,栽了吧?”躲在檐下避风的秋逸兴阴阳怪气地说。 积年霜雪冰镇的石柱,本来就较寻常石柱脆一些,第一根石柱因一个攒积点经过拳打掌轰刀砍之后有了溃穴的基础,再受杨臻那足劲的一拳,倒地是意料之中的事。 好好的演武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片废墟,方杨二人的比试一时间便也进行不下去了。也是巧了,此时的风中开始夹带上了雪花,并且还有渐欲迷人眼的趋势。 方尔玉尚未从方才那片轰塌中缓过神来,他环视过四周之后目光停在了杨臻的身上。 杨臻倒没多少做错了事的模样,他抬手扇了扇面前乱飞的雪说:“方兄,要不今日先到此为止?” 方尔玉盯着杨臻,若是继续打的话,这点风雪也并不算什么。 杨臻看着他的模样笑道:“你放心,我还欠你三招呢,咱们来日方长,我一定加倍还上。” 杨臻今日已经很尽兴了,眼下场子塌了又加刮风下雪,实在是扰人兴致。今日暂歇必有来日,对于好胜心强的人,这三招足够吊住他好几年了。 观战的人堆中一阵安静,方通淮的崩溃尚未结束,可逆元的人却也没有想要赔礼道歉的意思。百里启和连舟渡压根不觉得杨臻的做法有什么问题,毕竟这种上房揭瓦的事他们干多了。至于秋逸兴,他和方通淮之间根本不需要道歉言谢之类的往来。 到最后,只有苏纬叹了声气道:“好可惜啊……” “可惜什么?”季菱觉得这场比试明明痛快到不行。 “可惜嵬名岘不在这里,”苏纬把记得满满当当的两块竹片揣进了怀兜,“他一直想要和小师父比个高低。” 项东衢听过苏纬的话之后,说:“这倒真是可惜了……” 第三十五章 千里传信 眼看着风雪越来越大,几拨人便各自回屋躲着了。直到围着火炉坐下来之后,周从燕才从刚才观战的兴奋中冷静下来,问:“你砸了昆仑的场子,咱们需不需要赔啊?” 杨臻还没说话,连舟渡便先道:“赔什么赔,方大掌门主动捐出来的东西,那就不是他的了。” 百里启也道:“练功的地方即便是塌了照样能练,再说,当初武当那块门面岩不也没用赔嘛!” 杨臻嘿嘿一笑,武当那回是没用赔,可他们仨却被綦少臣和盖阔臭骂了一顿。至于最后要不要赔昆仑一副场子,就看方通淮一句话了,他不是个虚套推磨的人,若是真需要杨臻赔的话他一定会直说的。 “逸兴说了,咱们若是想走,拾掇两三日便可动身,他都随咱们。”百里启说。 周从燕也惦记着回去,八月里有乡试,虽说结果现在可能尚未出来,但她总想问问周从文觉得发挥如何。 “其实吧,”连舟渡往杨臻边上凑了凑说,“师兄是惦记回去闭关呢!” 他的悄悄话说得明目张胆,不过百里启也是敞亮,不会藏着掖着。这几年他没什么上进心,结果眨眼间自己的小师弟就追了上来,他若不再抓点紧,日后怎么跟二师兄交代? “既如此那便各自收拾,我也有些事要办。”杨臻道。 连舟渡和百里启答应下便离了屋。 周从燕又问起苏纬的打算,苏纬本想让杨臻给他的主意,可杨臻却说让他自己决定。 “你留在此也好,回山海阁也罢,总之是个快要成家的人了,你跟小菱儿自己打算吧。” 苏纬和季菱对视一眼,相互羞涩着,一时间谁也不说什么,既然当着别人的面不好说,杨臻便让人他们准小两口自行回屋商量。这俩人离开房间之后,周从燕便开始盘算收拾行李,但包袱卷尚未展开,屋门又被砰的一声撞开。 两人纷纷看向门口,只见一个裹着半身雪仍显纤薄的人一背身把门阖上。 “要了老命了,这是什么鬼天儿,才刚进九月就下雪!” 周从燕觉得他才是鬼,能在任何地方消失,又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现。 鸿踏雪一蹬腿窜到了小火炉边上腾手搓脸,一时间哆嗦个没完。 “你不是不来吗?”杨臻莫名其妙得无可奈何。 “之前不来是没事,这回我可是来给你送信的。”鸿踏雪抢了他的热茶灌了一口,顿时便被烫了个龇牙咧嘴。 “什么信?”杨臻挑眉。先前他跟鸿踏雪提过他会回中都,所以估摸着承贤山庄的消息鸿踏雪应该也能知道,不过承贤山庄的信早两日便被送到了,鸿踏雪若是知道怎会比承贤山庄来得还慢,应该是还有别的才对。 “嘿嘿,”鸿踏雪看了周从燕一眼,挡着半边嘴对杨臻说,“大美人的信。” 周从燕瞬间警惕起来。 杨臻皱眉:“你是来送信的还是找事儿的?” “怎么了?”鸿踏雪尚不知死活,也还有胆子张扬。 “若是来找事儿的,我当即便把你绑了装麻袋往雪山沟里一扔。”杨臻拿着火钳子扒拉着红炭说。 鸿踏雪抖腿的得意立时卡住。虽然杨臻的话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可鸿踏雪却总觉得这种丧性事杨臻不是做不出来。 他拎了个小杌子往杨臻旁边一坐谄媚道:“报信当然是报信啦!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儿,好让你时刻保持着对周大小姐的忠诚啊!” 周从燕斜睨他:“你赶紧说事儿吧。” “我这信儿是从建宁来的。”鸿踏雪略有试探。 果然,周从燕的表情立刻不友好了。 “程大楼主托你找一样东西。”他又说。 杨臻想用火钳子扎他,“你一回把话说完能累死吗?” 鸿踏雪躲着说:“程楼主让你找温布格桑,她说这是你们之前的约定,希望你能守约。” “温布格桑?”杨臻从未听说过,“那是何物?” 鸿踏雪摇头道:“据说是在滇南地界才有呢。” 杨臻眯了眯眼,这不就巧了嘛。 鸿踏雪等了片刻都不见杨臻说什么,便又殷勤道:“怎么样,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你跟程楼主是何交情,竟肯不远千里来替她传信?”杨臻笑看他。虽然问了,但他也晓得鸿踏雪倒底为着什么。 鸿踏雪也很坦诚,直言自己的目的是那半块夜牙玺,程莞颜的委托不过是他给自己和其他可能会关心夜牙玺之人的一个花套罢了。 杨臻咋舌一声:“明白明白,不过——我今日刚刚得知方尔玉带走的那半块是假的。” “什么?”周从燕有些糊涂,那半块不是被鸿踏雪认定了是真的吗? 鸿踏雪哑言良久后才问:“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杨臻点头。 鸿踏雪似乎并未受到太多的打击,不过他还是不愿就此潦草相信,他又问:“那家伙跟你说的?他不会是在骗你吧?” “基本不会。”杨臻说。此事从一开始就是他猜出来的。先前在济南之时,方尔玉他们说带走半块夜牙玺是为了断掉寻宝人的念头,至于其他夜牙玺到底在哪里,他们根本不在乎。到今日,方尔玉又主动问起夜牙玺的事,无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方尔玉之前的岸然正义是假的,要么那半方夜牙玺是假的。而真相的话,他选一个相对更可能一些的可能一试便知了。 鸿踏雪终于是陷入了沉默。他不是没怀疑过,当时并非正儿八经的新月之夜,那点月光只是勉强让半方夜牙玺散发出一些荧光。鸿踏雪并未见过真正的“荧荧牙光”是什么样子,那只是他师父的一个描述罢了。 周从燕看着他的模样,不禁悄悄朝杨臻嘀咕道:“他这是伤心坏了吗?” “嗐……” 鸿踏雪的气总算是叹了出来,他似是肌体脱力般地靠在了杨臻的腿边说:“老杨啊,你能体会我的感受吗?就像是……那种,负病求医多年,最后得知自己无药可救一样……” 虽然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但鸿踏雪说的这么逼真形象,所以周从燕还是能稍有些感触的。可她对夜牙玺的心思不过是好奇而已,所以怎么想不明白鸿踏雪对夜牙玺的执着到底发自何处。“你费这么大劲找夜牙玺到底是图什么呢?”她衣食无缺,对于象征着金银财宝的宝藏并无兴趣。 “这是我师父毕生的心愿,我无论如何都要完成。”鸿踏雪难得正经百八地说句话。 也是难得见不正经的人正经一回,周从燕甚至有些不相信他的话,觉得他这话是扯来敷衍人的。 “既然你不放弃,那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且听听如何。”杨臻这回倒是不欺负他了。 鸿踏雪垂脸抬眼看他:“你可怜我啊?” 杨臻点头道:“确实觉得你挺可怜,所以我给你的主意也诚心得很。” “那你倒是说说看啊。”鸿踏雪略有期待。 “如今找夜牙玺的人,你和那方雁二人是最有希望的。”杨臻看着鸿踏雪那张挂上了许多不服的俏脸说,“若是你们强强联手,那天下谁人能敌?” 鸿踏雪真觉家贼难防,自己就不该对杨臻这家伙抱有什么可笑的期待,想抡拳头揍他但又深知自己打不过他,最后只得语气怨怼地嫌弃道:“你说诚心,结果就出这种馊主意?” “这怎么能是馊主意呢?”杨臻笑道。 周从燕也跟着连连点头,她觉得杨臻这个想法很值得期待。 鸿踏雪朝他呲牙:“你明明知道我瞧不上雁寻梅那家伙,竟然还让我去跟他们搭伙?” 第三十六章 择路而行 杨臻瞧着鸿踏雪的模样,连笑几声:“你说你从不与人分账做生意,原来是怕玩不过被人坑啊?” 鸿踏雪越听越恼,一抡手几乎就要戳到了杨臻的鼻子,“还有谁比你坑我多吗?你还想坑我!” “小雪呀~”杨臻给他顺毛道,“方尔玉他们想找真夜牙玺的心思不比你差多少,你若跟他们对着干只会给彼此增添掣肘,这般彼此纠缠,还不知到何时才能成事呢。” 鸿踏雪斜着大眼睛瞅他,总不愿承认杨臻说的事实。 “云中燕前辈对夜牙玺的执念多半是因为温凉,他也未必对宝藏有什么想法,而且他老人家从来不与武林为伍,只要能找得到,届时再想什么法子把夜牙玺带到你师父面前就是另说了。只要是能了却平生愿,又何必在意过程和方法呢?”杨臻说。 周从燕只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 鸿踏雪还是鼓嘟着嘴瞅他:“你帮我?” “你这是顺手牵羊啊!”周从燕不禁道。她虽然也稀奇这份热闹,可又总顾忌着上回因为夜牙玺让杨臻受伤的事。 鸿踏雪不以为意,作为盗灵,顺手牵羊向来都是看家本事。 “看在我给你出主意的份上,就别用我帮你了吧。”杨臻拒绝得毫无气力。 “我还就赖你了你能怎么样?”鸿踏雪撒泼道。 “啧啧,”杨臻看惯了他的无理取闹,“我也帮不了你怎样,你也晓得,我这人不喜欢麻烦,不过主意既然是我出的,我倒是可以帮你牵线。” “就只是牵牵线?”鸿踏雪仍想多讹他一分。 “牵线,至于其他的就看我的心情吧。”杨臻并不就地满足他。 鸿踏雪小嘴一噘,虽有不甘,可他也对自己讹人磨人的本事很有信心。他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不过,眼下我还有旁的事要办,你得先放我一放。”杨臻道。 “你又来这套!”鸿踏雪瞬间不满。 “我要去趟夔州,这你应该也是知道的。”杨臻歪头。 周从燕听得纳闷,这事明明是独他们二人知道的,鸿踏雪怎会晓得? “那个蛮人把信送过来了?”鸿踏雪问。 杨臻挑眉。 鸿踏雪啐了一声“可真麻利”之后又道:“那好,这事我帮你,咱们赶紧办完然后干正事!” 两日后,昆仑山便走出了一帮人,不过这群人里却没有秋逸兴父女和苏纬准小两口。队伍先到了汉中告留半日又就此分行,往夔州去时,同行的便只剩了四人。 至于那第四人,鸿踏雪已经看他不顺眼一路了。 方尔玉和杨臻在前头驱马同行,鸿踏雪则和周从燕在后面共乘一驾马车暗中观察。 “你脸不僵吗?”周从燕问他,“这副考妣丧尽的表情都挂了一路了,我的眼睛都看酸了。” “你懂什么!”鸿踏雪仍是盯着方尔玉的背影不住地瞅。他不知道杨臻是怎么说服方尔玉与他们同行、与他合作的,不过他也很难让自己和颜悦色地跟方尔玉相处。 周从燕呵笑两声说:“我怎么就不懂了,佟哥既然帮你说服了他,你就该跟他握手言和好好合作啊,向来都是和气生财,你这么横眉冷眼的,能成什么事?” “我不要面子的吗?他坏了我的名声还不许我挂挂黑脸?”鸿踏雪不忿。 周从燕笑得咯咯不停:“你就为这个呀?可你被他们抢了的事在江湖上还没准儿呢,到底也没几个人知道,你自己揪着不放反倒显得小气。” “你是在教育我吗?”鸿踏雪有些不耐烦,“大小姐你给人当娘上瘾吗?我就这么有儿子相?老杨奚落我也就算了,我可是把你当好姐妹的,你别老想着占我便宜行不行?” 周从燕都不知该从何处笑起了,鸿踏雪的话实在是有意思,她反复琢磨了多遍仍是意犹未尽。 杨臻晃了晃缰绳,听着身后的银铃阵阵,心中甚觉甜蜜,又听旁边的人说:“如此说来,就只剩星爻台、梧桐山庄和那个徐枢手里的夜牙玺不知真假了?” 杨臻点头:“如果你已然确定那位方钧带走的夜牙玺是假的,那便只剩这三处了。不过目前尚不知丐帮那半块从何而来,所以仍有些存疑之处。” “哼,想来也是,夜牙玺这等神物怎么可能被对劈成两半,当初韬晦爷爷带回家的那块夜牙玺被确定是假之时便被他砸碎了,也就是假的才会这么不堪一击。”方尔玉嗤笑。 真的不会被毁?鸿踏雪也再未问起过舟水山庄那半块,看来那半块也是假的了。 “这是咱们小雪知道的情报,方兄你呢,你有什么特殊的消息可以和小雪交换?”杨臻捋着马鬃说,“他虽害羞不愿与你面聊,但我可以代为转达。” “方寨与谢家誓死不相往来,这条路还得靠你们。”方尔玉语气郁郁。 “昂——”杨臻一阵长吟。 “李勉确实曾与神兵城有交集,他有夜牙玺倒也在情理之中。”方尔玉说,“至于徐枢,韬晦爷爷说那人被赶出神兵城之后便销声匿迹,如今是否尚在人间都是两说,怎么寻他?” “你那位‘韬晦爷爷’……” “他本名方韬晦,后来拜入神兵城改名成了方钧。” 杨臻舔了舔后槽牙,虽然早有猜测,但真正被肯定之后还是在心中直叹了不得,神兵城那么些年一共就俩外姓门徒,结果其中之一还是方家人。他又问:“他老人家对徐枢难道就没有点别的回忆?” 方尔玉摇头:“韬晦爷爷比徐枢离开得早,不过他得知徐枢被赶出神兵城之时很是意外,据说徐枢本是十分得温洵看重的。” 杨臻抬手慢慢捋了捋眉毛,一时无言。 方尔玉等了一会儿都不见他再接什么话,眼看他两只手各忙各的,马头都要跑偏了,方尔玉怕他撞树上便扶着他的马头给他牵着缰绳问:“有什么想法?” 杨臻的半边上眼皮还未被放下来,他看向方尔玉,不知为何又突然有些挂念嵬名岘了。“我总觉得这徐枢有事儿,只可惜温氏都死光了,不然徐枢应该还有迹可寻。”他叹气道。 “死光了?”方尔玉皱眉。 “你虽不常在中原混,可有你那位爷爷你还不知道温氏的事吗?”杨臻问。 “若你说的是神兵城被屠我自然知道,可六年前温凉还在梅里出现过。”方尔玉说。 这下杨臻是真真实实地意外了。 “只是在那之后他便消失了,我们也不知他如今是生是死。”方尔玉补充道。 杨臻回头看了看还在瞅方尔玉的鸿踏雪,脑海中一瞬间想过无数,鼻息了一声眯眼道:“看来世上唯一可能给咱们一点希望的就是温凉,或者是与他相关的人了。” “什么意思?”方尔玉盯他。 杨臻笑道:“与温凉有关的人我倒是认识一个,正巧我有几件东西要还给他,到时问问便是了。” 赶了几天的路,方尔玉总算是看到了点希望,这倒是能稍微让他踏实一些。 “陪方兄你说了这么多,我能不能问你个事儿?”杨臻领回了自己的缰绳笑问。 方尔玉瞧他的样子总觉得他心怀鬼胎,但来而不往实在无礼,便提防道:“你说。” “别紧张嘛!”杨臻被他逗乐了,“我只是想请教一下方兄你知不知道‘温布格桑’是什么东西。” 方尔玉明显意外过后,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不知所谓的混乱话,不过杨臻能隐约从中辨别出“格桑温布”的音位。 “你这是知道吧?”杨臻琢磨着刚才那句乱七八糟的鸟语多半是方尔玉在滇南的家乡话。 第三十七章 夔州相逢 “知道。” 温布格桑,又或者是叫格桑温布,都是一个东西。只不过藏话和中原话习惯不一样,修饰的词都是放在后面罢了。“温布”是蓝色,“格桑”就是格桑花,所以程莞颜托杨臻找的其实就是蓝色的格桑花。 杨臻听了方尔玉的解释后咋舌道:“蓝色的花很少见啊。” 方尔玉突然笑了一声。 这声笑十分突兀,让杨臻有些猝不及防,“方兄是笑我见识短浅吗?” 方尔玉摇头道:“蓝色的花的确罕见,而且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有你要找的蓝色格桑花。” 杨臻努了努嘴问:“那个地方还是你们的地盘对不对?” 方尔玉哼声点头。跟杨臻说话他从来捞不着什么悬念感,任何事在杨臻面前都神秘不起来,他虽觉不甘,但也不愿就此认低。他说:“梅里内腹之处有个地方叫深鸣涧,穿过那里便是海兰湖,海兰湖周围开满了格桑温布。” 杨臻眯了眯眼,虽然都是些没听过的名字,但他却可以想象得出那般天地间一水儿蓝的沁神景象。他笑问:“没有你我去不了是吧?” 方尔玉下巴一昂,十分神气。 “好好好,那在下就先帮方兄找夜牙玺,找到方兄你满意为止。”杨臻咋舌笑道。 他们达到夔州之时已经进了九月,几人找了家客栈之后便开始四处寻找嵬名岘,因着鸿踏雪仍不愿和方尔玉同行,所以他便和周从燕一起去找人了。 稍作打听便知,夔州的客栈大概有十几家,他们分成两拨挨个询问的话也费不了多少事。 “老杨他怎么就肯定那个蛮人来了夔州呢?”鸿踏雪和她走出第二家客栈之时已经有些想使懒了。 “你见他猜错过几回?”周从燕反问他。 鸿踏雪撇嘴,和她又串过一家客栈之后又问:“那你们来夔州干嘛总可以告诉我吧?” “你不知道?”周从燕觉得奇怪,他明明知道他们要来夔州,却不知为何来夔州? “嘁!”鸿踏雪一声嫌弃,“当时在中都那个蛮人又不肯告诉我,他还好意思让我替他给老杨传信,我呸!” 周从燕笑出了声:“可你到底也没替他传啊,你比中都的信来得还晚呢。” “我那不是去藏花楼打了趟拐嘛!”鸿踏雪还是催她说正事。 “来找人,梁源,你认识么?”周从燕说。 鸿踏雪翻着眼睛想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算是个熟人吧,你大概也没听说过他,就是个崆峒派的小弟子。”周从燕的话仍有所保留。 “哦……”说到这里鸿踏雪就没什么兴趣了。 “倒是你,”周从燕扯了他一把问,“你干嘛跑那么远替藏花楼的人传信?你知不知道那个程莞颜对……她心思不正!” “我不知道啊。”鸿踏雪无辜道,“只是碍于从前摸过她的芳菲塔,总有些对不住她,所以她有事相求我也不得不帮。” 周从燕嫌弃了他一番自找麻烦,又有些好奇:“芳菲塔里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你去逛?” 鸿踏雪叹了口亏大了的气说:“没去之前我不也是好奇嘛!结果里头净是些稀奇古怪的花花草草、瓶瓶罐罐,没一点意思。” 周从燕又迈进了一家客栈,笑话道:“那你岂不是白白被程莞颜占了便宜?” “那可不是嘛……”鸿踏雪也是后悔。 “掌柜的,您这店里有没有个这儿挂着字儿的人?”周从燕靠在柜边问。 “嘶……”掌柜磨了磨牙说,“是有那么一位,好像是个‘戒’字,姑娘认识?” 周从燕回头朝鸿踏雪飞了飞俏眉,又对掌柜说:“对,我找他有事儿,您方便告诉我他住哪间房吗?” “哟!我说姑娘,那人瞧着可不像个好人呀,您二位要是找他可得当心这点儿!”掌柜好心小声提醒道。 周从燕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豪放得紧。鸿踏雪就没她这份高兴了,他挺了挺腰杆对掌柜说:“放心,你大爷我完胜他!” 掌柜一时哑口,眼前这个俏丽人儿这么一说,可就明显不是个姑娘了。 “吹牛。”周从燕笑了他一句,又问掌柜房号之事。掌柜坦言道是在人字六号,只是那人早上就出门了,此刻大概不在客栈之中。 鸿踏雪脚步轻快,窜过去瞧了瞧果然发现屋里没人,二人便唤了壶茶在堂下慢慢等着,反正快晌午了,嵬名岘那家伙总得回来吃饭吧。 至于杨臻和方尔玉这边,动作明显便快了许多。其实他们分得的区域中客栈较为分散,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从屋脊上过的。一路上,杨臻把自己琢磨出来的事和想法全都完完全全地讲给了方尔玉,搞得他落地之时都觉得脑袋发胀。饶他所知的与杨臻相差无几,可却也根本考虑不到那么多事。 他们虽未找到嵬名岘,可却遇上了熟人。确切的说不是遇上的,而是熟人自己追上来的。 “若佟!” 杨臻勒住步子,转身停在屋檐之上,看着从下面跃身而上的花千树且意外且欣喜道:“千树?你这是游历到夔州了?” “是啊!”花千树大笑几声,揽着杨臻从屋顶落下来说:“大白天的,你这般飞檐走壁是为何?” “着急赴约,有个朋友正等着我呢。”杨臻笑道。 方尔玉紧随他们二人落回了地面,两方介绍过后,花千树又道:“既然你还有急事要办,那今日就没法陪我喝酒了,你何时有空,我得提前定着。” “这有何难,我就住在城东边的云溪客栈,若你想了随时来找我便是!”杨臻说。 方尔玉看着杨臻和花千树拥拥攘攘、勾肩搭背地热侃了许久然后把人送走之后,只道:“走吧,下一个。” 晌午之前,他们二人便回到了落脚的客栈,点了桌热菜只能周从燕他们回来了。 “所以,你那位韬晦爷爷是听说神兵城有难才回中原的,结果就再也没回去过?”杨臻问。 他们闲来无事,杨臻最开始只是随口一提,方尔玉倒也肯跟他说些家中往事。 方尔玉点头道:“听说是在温氏之难中遇害了。” “没找到尸骨吗?” 方尔玉摇头:“整个神兵城都被付之一炬,虽然断壁残垣尚存,但神兵城中人却被焚得了无全尸,寨子后来也派人去寻过,只是并无结果。” 杨臻轻呼一声,也只能在心中叹一句可惜,念着师恩千里迢迢跑回来,结果有去无回,中原又埋葬了一个引路之人。 “那个方廷和……”方尔玉说话难得犹豫,“如今怎样?” “嗯?”杨臻不确定他到底想知道什么。 “寨子里还有老人记得他,上次回去的时候他们问起过。”方尔玉说。 这么说的话他就懂了。他道:“挺好,先生的日子过得称心如意,很是怡然。” 方尔玉慢慢点头,这些话带回去应该也够了。 “佟哥!”周从燕率先进了客栈大堂,“人找到了。” “来来来,嵬名兄过来坐。”杨臻朝堂门口处的嵬名岘招手道。 嵬名岘刚听到杨臻的声音时自是一脸久旱逢甘霖,可看到杨臻旁边的方尔玉之后就有些疑惑了。他对方尔玉的印象还是那次客栈堂下与他气势对冲的模样,他一直以为方尔玉与他们并非一条道上的。 “你怎么回事?”嵬名岘坐到了杨臻对面。 “方兄近来与我顺路。”杨臻说,“你呢,找到人了么?”他给坐到自己旁边的周从燕递了杯水,又将茶壶推给了嵬名岘。 嵬名岘皱眉,似是有违师命般地摇头道:“没有。” 第三十八章 大海捞针 “没找到,还是找到又被人跑了?”杨臻换了个问法。 嵬名岘把茶壶往桌上一墩,“这几日我找遍了夔州,根本没有一点影子。” “你还记得梁源长什么样子么?”杨臻问。 嵬名岘瞟了他一眼:“隐约记得。” 杨臻杵着半边脸说:“梁源多半是不认识你,他若是见着我了应该会信我吧……” “你救过梁奉一,这他不该忘。”嵬名岘说。 杨臻直道他的记性上道,又问:“你是怎么找人的?暗访还是明查?” 嵬名岘只道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他在找人之事,自到夔州以来都是他一人如搂草般捋街捋巷地用眼睛找人。 “咱们再找一遍。”杨臻说,“梁源那小子长得不算显眼,他若有心藏匿,必然不会轻易暴露,不过他总得营生,只要出门就是给咱们留机会。” 周从燕在旁边笑得有些骄傲:“跟你一比谁能算显眼?” “大小姐最显眼。”杨臻与她眉来眼去。 “德性!”周从燕喜滋滋地嫌弃了他一句。 “需要帮忙么?”方尔玉打断他们二人光天化日之下的腻歪。 杨臻的眼睛暂时从周从燕身上挪下来道:“求之不得啊!小雪劳动大驾,一起吧?” “我又不认识那个什么谁!”鸿踏雪使懒。 “简单,我给你们画出来。”杨臻说。 鸿踏雪无语,这他还怎么拒绝? 接下来搜寻半日无果,将夜之时杨臻便把自己横在了榻上。 “那个人,”嵬名岘把门一阖,环臂倚坐在榻柱上说,“上次不是还和咱们抢东西么?” 杨臻闷嗯了一声,算是个简单的答应。 嵬名岘看他就这么闭着眼也不多挤一句话,沉默许久之后才问了句:“你怎么跟谁都能凑到一块儿?” 杨臻抬了半边眼皮看他,嗤笑道:“我哪有那么随便?” 嵬名岘鼻哼一声,也懒得戳穿。他明明亲眼见过那么多,杨臻还不承认。在他看来,杨臻认识的人各形各样、毫无定式,实在不像个专一的人。 杨臻看着头顶上的吊帘,又说:“他跟你挺像的。” 嵬名岘皱了眉。哪里像?谁人像他?再一反应,嵬名岘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了。 “不过他比你像个人,人家会笑会闹的。”杨臻说。 嵬名岘的表情说不清道不明是何意味,“这样就是个人了?” 杨臻也没明说什么,只是玩味地哼哼了两声,然后一翻身扯过被子便要睡觉。 “现在就睡?”嵬名岘看着他的后脑勺问。 杨臻扭过脑袋问:“有意见啊?” 嵬名岘一时哑口,“我……待会儿吃饭再叫你……” 杨臻很是满意,就此便安静了下去。 嵬名岘沉默片刻,无声地端坐到案边宁神吐息。反正到堂下也是面对一些不熟的人,倒不如待在屋里练会儿功,之前杨臻教他的调息之法也许久未练了,如今重新拾起来正好。 夔州城虽不似双都那般地大域广,也不似苏杭那般繁华,但真要一寸不落的搜一番仍是需要一些时日的。他们兵分三路寻了两日都没什么收获,这日晌午鸿踏雪耍赖使懒,早早地拉着杨臻回了客栈,进了堂下之后便瞧见了在此等了杨臻半天的花千树。 “等多久了?”杨臻坐到花千树对面。 花千树把山河万里扇一收拍到桌子上说:“好久了,都等成蹭晌饭的人了。” “这儿景致不错,一逛就是半天。”杨臻说。 鸿踏雪在一旁拆台道:“你是有兴致,我这两条腿可就受了老罪了。” “你说景致不错,可也不至于天天出去逛吧?”花千树说,“我来找你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杨臻笑了,“这么急着找我,有事儿?” 花千树的折扇一打忽闪了两下说:“不是你说随时能来找你的嘛!” “我不是来夔州闲逛的,揣着目的办不成事也是乏味得很。”杨臻倒了杯茶喝,却发现茶水已经有些凉了,便招手又叫了壶新茶。 “哦?办什么事?”花千树摇扇道,“我帮得上忙吗?” 鸿踏雪很实在,直接道:“好啊,人多好办事儿!我们找人呢,叫‘梁源’的,花兄见过没?” 花千树眼底一晃,慢悠悠地摇着折扇笑道:“这是个什么人呐,值得你们这么些人一起找?” “我是额外搭上的,花兄也来帮帮忙吧,大海捞针快把人捞瞎了。”鸿踏雪拉拢道。 “嗐,我还想拉着若佟你去巫山走一趟呢,如今看来是没机会了。”花千树笑叹。 “去巫山好啊!”鸿踏雪来劲道,“神女峰、栖凤崖,还有那望北天宫,我还没去瞧过呢!” “诶,那就是巫奚教的腹地了,鸿兄你怎会想去那些地方呢?”花千树问。 “巫奚教怎样,凭他们还能抓得住我不成?”鸿踏雪不屑。 花千树一番大笑道:“不愧是盗灵,果然豪气万丈,不过那可是新老魔头云集的地方,反正我是不愿去找不利索的。” “老魔头……”鸿踏雪旁的倒是不怕,只是至今未听过老魔头凤中天等人的死讯,若是真遇上的话确实有些…… 周从燕溜达回了客栈,跟花千树打了声招呼后便坐到了杨臻旁边。 “饿死了,什么时候吃饭啊?” 杨臻直接吆喝堂倌上菜,又给她倒了杯热茶问:“怎么就你回来了,那俩仁兄呢?” 周从燕一口茶水喝得有些急,猝不及防地被烫了一下,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不晓得,嘶……后半截没跟他们一路。” “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杨臻说着,顺手将旁边花千树手中的折扇抽过来,轻轻地给周从燕扇风驱热。 花千树一愣,旋即笑道:“好啊,到今天我才知道你杨臻也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杨臻也就是一笑,鲲游扇他没带在身上,只好用花千树的花扇子将就一下。 花千树也是无可奈何,便又问:“你着急找那个梁源吗?我在夔州有些朋友,倒是可以帮你一起找找看。” 杨臻眼睛一动,笑道:“算了,不是什么值得兴师动众的事。” 鸿踏雪犟着表情瞅他,觉得他有便宜不占的样子像个傻子。 几个堂倌一齐围上来,顿时便把桌面摆满,几人就此边吃边聊。 “你何时再往广东司去一趟?”杨臻道,“上回你说的蝴蝶琴我见着了,音色确实别致得很,我也想置一架耍耍。” “哟?中原也有那玩意儿了?”花千树觉得新奇,“竟然还有人会弹?你在哪儿瞧见的?” “镇原侯府,那儿的世子有一架。”杨臻说,“他敲的曲子也很有情致,只不过当时没问是什么曲子。” 花千树眯了眼。 “这还不简单,”周从燕说,“过几日咱们路过庐州的时候你去问问呗!” “在镇原侯府看来我只是个大夫,上赶着去那儿,搞得跟我多盼着他们世子生病似的,算了算了。”杨臻摆手道。那个穆淳,杨臻总有些莫名的抗拒,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不愿面对就是了。 “什么呀,他是病人你是大夫,你多关心关心他很正常啊!”周从燕说。 杨臻挑眉看她:“我看你是暗度陈仓,垂涎美色吧?” 小心思被戳穿,周从燕收了收下巴,也不再负隅狡辩,只噘嘴道:“你不舍得算了!” 花千树拿回自己的折扇摇了摇以遮住表情道:“镇原侯府这等地方,有些稀罕玩意儿也不足为其,我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再南下一回,若是有机会的话,肯定给你弄回来一架。” 第三十九章 寻仇难避 由于太无聊而被周从燕抛弃的嵬名岘和方尔玉被迫双人行,他们揣着画像一直逛到了外城边上,直到经过一处密林之时,两个哑巴似的人终于又一个肯说话了。 “觉察到了?”方尔玉左右看了一圈。 “跟了一路了。”嵬名岘说着,从怀中摸出几粒花生米往密林中一甩。 林中顿时响起几声落地的动静,片刻后,林中便围出了十来号人。虽然嵬名岘和方尔玉没有一点要躲的意思,但那群人还是竭他们所能地把他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这群人提剑的提剑,挂刀的挂刀,衣着五花八门、毫无定式,看上去并不是教律严明的江湖门派之人。 “喂!”领头的麻子脸男人一指方尔玉吆喝,“我们不是来找你的,起开些别碍事!” 嵬名岘的剑眉动了动,却也懒得张嘴问这些人是谁,毕竟他在江湖上结怨太多,隔三差五碰上寻仇的人也实在正常。 方尔玉没来过中原几回,大概也是头一回遇上这等事,他看了看嵬名岘,晓得他确实不用他帮忙之后便真的退到了一旁。可那麻子脸仍不满意,咯了口痰啐道:“叫你滚呢听见了没?” 方尔玉皱了眉,他奇怪这个面目丑陋的中原人为何这般粗野无礼,不过他也不屑与这人生气,干干脆脆地扭头就走了。 闲杂人等退避之后,麻子脸一扬手道:“弟兄们,上!” 十来个人一拥而上,刀剑冲着嵬名岘的周身杂乱捅来。嵬名岘出门没带剑,只好上前一抬手抢过来把剑将就一用。被抢了剑的人还没来得及恼便被划断了手筋、刺透了大腿,这人顿时便摔在地上嗷嗷惨叫起来。 剑影七十二式从来不是什么悲悯的剑法,从前嵬名岘待人都是一剑封喉的,不过他已经许久未杀过人了,反正这群人也没本事把他怎么样,他便只打到他们动弹不得为止吧。 他横臂一伸又将剑攮透了旁侧冲来之人的肩膀,扬手一抽附赠上一脚将其踹飞出去。撂倒这两个人只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嵬名岘甚至连衣衫都没扯皱分毫。 这群拦路人的武功实在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嵬名岘都懒得用剑,只用拳拳脚脚便将这十几人顷刻撂倒。他把剑一甩,斜插入土,环视一圈道:“我无意取你们的性命,走吧。” “呵!”麻子脸摘下背后的大环刀怪笑道,“你嵬名岘也改念佛了?就算你剃秃了也换不回我们帮主的命,受死吧!”话音未落,麻子脸人已经弹出去了,他的大刀斜提上来,满是要将嵬名岘拦腰劈成两半的架势。 嵬名岘下臂合掌,生生夹住了麻子脸的刀刃。死在他剑下的人不计其数,只说帮主的话,嵬名岘也不晓得到底是哪家的谁。 麻子脸肩臂用力想要拧动刀锋,但却根本动弹不得,他便卸了一只手转攻嵬名岘的下盘,嵬名岘踢腿将其踹开,一垂手拔出地上的剑,贴着麻子脸砍过来的刀直刺而出,将剑身穿进了大环刀的三个背环,他稍一用力臂腕一震直接错断了那些背环。麻子脸眼看着自己的兵刃被毁了门面,登时恼怒到了极点,他卯起全身的力气两手架着刀朝嵬名岘的顶上砍去。嵬名岘撤身后推半丈,本打算也断了麻子脸的手脚筋,但原本被他撂倒的那些家伙如今缓过来,又围上了他。 嵬名岘一时动了杀心,剑柄在手中一转被身形带着一动,顿时在面前喽啰的胸膛上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追招撩剑之下,三五个人瞬间被击退,与此同时,他发觉背后之人似有动作,便在转身之时直接将剑劈刺过去。叮的一声,刀剑相撞,双方皆觉掌心一麻。嵬名岘手中之剑尚无甚变化,但麻子脸的大环刀却直接从中身之处嘣得折断了。 这回麻子脸反倒没有动怒的迹象了。 容不得嵬名岘奇怪,大环刀崩断之时,刀身之内突然迸溅出了一团雾白烟气,麻子脸呼气一吹,那团白烟便直接迷了嵬名岘的双眼。 嵬名岘眼前一花,紧接着便觉眼睛刺辣辣的一阵纠疼,这种诡异的天旋地转之感让他一时间有些站不稳。也就是这一瞬间的恍惚,他便挨了当胸一脚,倒飞出去一丈有余。嵬名岘捂着胸口晃了晃脑袋,眼前渐渐失光,并慢慢糊上了血色。他心中顿生慌张,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中毒了之后便想运起内力驱走眼中的血色,但内力一动,眼前的血色瞬间变成了一片漆黑,他的双目失焦,眼中再无光明。 麻子脸看着趴在地上慌乱摸索的嵬名岘,阴笑出了声道:“嵬名岘,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他一招手,几个尚能动弹的喽啰便围上去要押住嵬名岘,但嵬名岘耳力尚明,光凭周遭动静便可抵挡下那些喽啰的压覆。 见嵬名岘还在垂死挣扎,麻子脸趁他躲闪喽啰们的动作之际,一脚踹在了嵬名岘的丹田气海之处,震得他一时气阻无法动弹。 麻子脸朝密林中吆喝道:“师叔,这嵬名岘被拿下了!” 话音将落,密林深处走出来一个锦衣束身的男人,这人大约是不惑之年的岁数,腰间悬剑,负手而行,再看面上,大片狰狞的烧烫疤痕盖住了半张脸,连带着半边脑袋上的头发都有些崎岖短缺。 疤面男人单脚踩在了嵬名岘的胸膛上使劲一撵,嵬名岘憋不住一咳,血花随之飞溅。 “剑魁大人,还记得我是谁吗?”疤面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剌骨的悚然,“噢!你现在看不见了,不过我也让你死个明白,五年前你杀了我帮的裘帮主,五年啊,我一直寻你不见,如今你落在我手里,今日便是你的偿命之时!”疤面男人抽剑抵在了嵬名岘的下颌之上,而此时的嵬名岘只能攥着胸膛上的脚脖子竭力掰扯。 疤面男人踢开嵬名岘的手,抖腕便要割了嵬名岘的脖子。眼看就要动手之时,疤面男人却猛地一欠身往后一躲。 一把折扇杀气腾腾地从他脸前飞旋而过,直直地砍楔在了密林外沿的一棵树干之上。 圈围着嵬名岘的一群人前前后后地纷纷看向不远处,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 “啧啧啧……”花千树抬手遮着日头朝自己的折扇望了望摇头道,“我的扇子摇了这么些年竟不知道它还能这么用……要是坏了,你可得赔我!” 杨臻凛着一双桃花眼,把目光从嵬名岘移到了疤面男人,切齿笑道:“好说。” “什么人!”麻子脸上前了几步喝声问。 杨臻不答他的话,抬步子朝他们走了过去。 “敢多管闲事?我看你是活腻了!”麻子脸招手喊人围了上来。 杨臻行至距他们两丈远之处时,一个顿足如离弦之箭般地弹射出去,在人群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闪到了人群之间,藏锋在手中一转,挡路之人便被齐齐击退。未见停滞、不曾着陆,杨臻又直奔疤面男人而去,藏锋斜击而下,直接逼得疤面人后退弹开了一丈之远。 “嵬名?”藏锋别腰,杨臻将嵬名岘扶着半坐起来。 “杨……”嵬名岘的手一阵乱打捞,总算是扯住了杨臻的衣衫。 “是我。”杨臻看着他目无聚视的样子,掐了掐他脉条。 “小子!”疤面人振剑道,“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占山帮绝不会放过你!” 杨臻仍是不予理会,他从嵬名岘的衣裳上撕下一块黑布条系到嵬名岘的眼睛上,扬声道:“小花,替我看着他。” 第四十章 以残续命 花千树接下嵬名岘之后,杨臻才看向正气得有些切齿发抖的疤面男人,再次抽出了藏锋道:“占山帮?都从米仓山逃到南江去了,还没改名儿呢?” 说起来,这占山帮和逆元还算是近邻——从前算。占山帮兴起之时一直雄踞于巴州地界的米仓山,兵强马壮过很长一段时间,让他们横行江湖的看家本领便是颇有名气的开山刀功、断崖剑法。米仓山和汉中逆元就隔着一道汉水谷地,从前确实算是近邻,但二十年前占山帮被抚江侯府打压得没了本初的规模,再加上逆元的壮大,这个原本有些同似山寨的帮派便不打自怂地南迁了。 “真是猖狂!”疤面男人冷笑,“小小年纪竟如此狂妄,老子混江湖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杨臻轻笑:“想吓唬我的人多了去了,你这说辞实在不算新鲜。” “不知死活!”疤面男人平了剑直奔杨臻的心口而去。 直等着疤面男人抵近之时,杨臻才竖笛压上了疤面男的剑刃,他欺着身形上手拉肘,霸道地箍住了疤面男的胳膊。疤面男眼中的不可思议无可遁形,他以另一只手冲拳捅向杨臻的侧腹,却被杨臻一个提膝卡住了势头。正当疤面男人打算再出膝击之时,杨臻却抢先一步将提着膝盖侧前一顶,逼得疤面男人垫步后退。也就是趁疤面男人垫步之际,杨臻以着地的单腿发力,腰身一扭带着双臂翻甩,以一种十分离谱的姿势把疤面男人侧摔了出去。 疤面男人接连退了多步才得以站稳,他看着杨臻的目光中除了不可思议以外又缠上了许多莫名其妙。他振剑又上,剑刃以劈山断崖之势朝杨臻击来,杨臻的藏锋与其剑锋正面相对,两方内力以此为接点共鸣震颤,鼓得双方衣发浮动。 疤面男人卯着劲抵力,咬牙坚持之际却惊愕地发现面前这人突然又加了一分力。他赶紧侧身撤开距离,同时臂腕抖动,带着剑刃如游鳞般地飞光晃动。 剑路一时杂乱,杨臻腾身踢在了疤面男人的握剑之手上,将其打偏后空翻至疤面男身后并稳落于地。 杨臻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划断的腰带和飘散的衣衫,嗤鼻而笑道:“这算什么?宽衣解带剑法?” 疤面男人的执剑之手已经麻得几乎使不上力了,不过他仍是咬着牙竭力攥着剑不肯撒手。 杨臻转身,把目光挪到花千树的脑袋上,说:“小花,把你的抹额借我用用。” 花千树立刻抱头后退:“你待怎样?”他那副抗拒之态仿佛是杨臻要把他扒光了一样。 杨臻噗笑,“我的腰带被那个不知羞耻的家伙划断了,你把抹额借我做一下系物。” “原来如此。”花千树松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根一模一样的抹额抛给了杨臻。 疤面男人看着杨臻把衣衫重新束好,凝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臻攥着藏锋敲了敲手心道:“江湖上都道占山帮见逆元一回就南退十里,你怎么就一点觉悟都没有呢?” 占山帮众一阵面面相觑。 疤面男人的眼角抖了抖,“你是逆元的人?”他盯着杨臻手中墨青色长管,突然浑身一抖,瞠目结舌道:“你是杨臻?!” 杨臻就这么看着他,欣赏他的颤栗。 良久的死寂之后,疤面男人才拱手尬笑道:“杨少侠说笑了,我乃占山帮窦顺浪,与少侠你到底也算邻居,今日交手纯属误会,少侠若与我行个方便,来日窦某必定登门致谢!” “没误会。”杨臻和颜悦色。 这般和风沐雨的笑,让窦顺浪瞬间松了一口气。杨臻可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物,他只期杀了嵬名岘便是,幸好江湖人都知道杨臻和嵬名岘不睦甚重。他刚想再说点什么来往一下交情,却听杨臻又道:“你伤了嵬名,总得付出点代价才能从我眼前消失。” 窦顺浪攀关系的笑僵在了残缺的脸上,他朝嵬名岘的方向看了看道:“杨少侠真要护着这亡命之徒?” 杨臻笑出了声,“在我眼中,你们才是亡命之徒。” “杨臻!”窦顺浪憋火道,“你知不知道嵬名岘是什么人?他杀了我帮帮主不该偿命么!你想护他?你能护得了他么,你知不知道他手上沾了多少血!” 杨臻歪头道:“你可以来试试我护不护得了。” “他奶奶的!” 麻子脸气不过,提着残疾了的大环刀冲着杨臻背后砍了过去。 窦顺浪阻拦不及,眼见麻子脸冲向杨臻之时心中便生了些莫名的恐惧。先前交手之时他虽觉得出那个碍事之人武功不凡,但到底也是自信于身揣的一包本事,可当他知道那碍事之人是杨臻之后,再自信就成荒唐事了。 杨臻背手转身之际,藏锋被别回了腰后,他掀手一掐钳住了麻子脸抡刀的手腕,扣掌旋推而出,直接碾在了麻子脸的神阙之上。一击之下逆元气汹涌奔窜,麻子脸被拧着劲轰退了四五丈,最后撞断了一棵树才将将刹住势头。 窦顺浪目睹了一切,眼看着吐血不止的麻子脸被几个帮众围上,尽管没靠近查看麻子脸的情况,但他大概猜得出,麻子脸这人就此算是废了。 杨臻那一下确实是这个效果,他要的也正是这个。秋清明不许他杀人,可他总得做点什么才肯罢休,这般击碎神阙冲塌任脉,麻子脸便注定是后半生的废人了。心有成竹之下,杨臻自然不必多搭理麻子脸一眼,他磨了磨手掌,对身板僵硬的窦顺浪说:“我从不给佛祖添麻烦,你可想好自己的下场了?” 窦顺浪亦惧亦怒,梗了梗嗓子道:“杨臻,你做事不要太绝,岂不闻‘今朝留一面,他日好相见’,若逼我过甚,你也讨不到好处,不如就此罢手,你我各退一步,嵬名岘让你带走就是了。” 杨臻抬了半边眉吊了吊嘴角说:“绝么?我若真把事做绝,你哪还有命站着说话?又怎会有机会与我‘他日好相见’?” 窦顺浪虽气不过,但也很清楚自己不是杨臻的对手,他的目光从远处的嵬名岘身上一飘而过,心生一计:“你有工夫与我废话,倒不如趁早找人治治嵬名岘的眼睛,金银霜可不是能轻易解得了的!” “有道理,我确实无需与你废话。”杨臻把窦顺浪妙计得逞的表情尽收眼中,“废话”二字落音之时,他整个人已经弹到了窦顺浪近前。 窦顺浪的剑都未来得及提起来便被杨臻切掌砍落——这样只见残影难辨人形的速度真是人能做得到吗? 他胆寒的惊愕尚未想完,杨臻曲扣着的剑指便直戳在了他的喉珠之上,他一时气阻,脑子跟着麻了一下,紧接着杨臻的一拳又捣在了他的蜂窝之处,直接打的他脑袋嗡嗡作响,僵挺挺地横摔在了地上。 整个过程只是眨眼间的事,窦顺浪完全没有反抗的机会。 杨臻扭头往回走之时已经没人敢拦他,占山帮尚能动弹的帮众似是做贼般地围聚到窦顺浪和麻子脸周围之后便不敢再动弹了。 花千树看着杨臻走过来,问:“那家伙没死吧?” “我不杀人的。”杨臻道。 “不过他也健全不了了吧?”花千树猜测道。 “聋瞎哑痈木,他总能占几样。”杨臻又蹲到嵬名岘面前问:“怎么样,还能走么?” 嵬名岘已经缓过来了一些,他撑着站起身来,但因为看不见东西所以总有些晃悠。 “走吧。”杨臻拉着他的手搭到自己胳膊上,领着他往前走。 花千树从树上拔出折扇便也跟着离开了。 第四十一章 凶神信佛 有了这么一件突发之事,以后的几日之间,寻人的活计就只能是几人交替轮班而行了。 占山帮的金银霜确实不是个好伺候的毒,这东西也是从前五毒宗遗留下来的东西,其实占山帮若不是曾经与五毒宗有瓜葛,又怎会得抚江侯府的特殊关照?不过金银霜这东西早几十年前就被林年爱随手破解了,所以今时今日又怎么能难得住杨臻呢? 不过是稍微需要一些时日罢了。 “我会瞎么?”嵬名端坐着,听着身边的动静问。 “你想瞎呀?”杨臻把药钵里的稠状之物搅了个均匀。 “当然不!”嵬名岘动了动身子,“我不是怀疑你的医术,只是……” 杨臻把早早准备好的黑厚布条平铺在桌上,在布条的中间之处匀抹上了些药稠,然后解下了嵬名岘脑袋上原来的布条。 他的眼角刺红,眼皮也有些肿,看上去像是被糊了一脸辣椒面,又像是哭大过一场,有种莫名的委屈之态。 金银霜的主料其实简单得很,不过就是公孙树的金枯叶和银熟果罢了,至于其他刁钻污秽的佐料实在是因人而异,不过再怎么改毒性是一样的,解法也是差不离的。 杨臻用帕子沾了温水给他擦眼,却搞得嵬名岘一顿乱躲。 “你老实点儿行不行?”杨臻想按他的脑袋。自己多难得伺候一回人,这家伙还不赶紧乖乖受着。 “疼。”嵬名岘倒不是忍不了疼的人,只是他这眼睛一碰便似要鼓裂爆开一样,实在让他有些发憷。 杨若佟盯着他看了片刻,起火扭头就走。 “那你就等着瞎吧!” 嵬名岘的手赶紧乱扒拉扯住了他的袖口,脸朝他,使劲睁开两只没有焦点的红眼睛直勾勾地钉在正前方,好像那里便是杨臻的所在之处。 杨臻看着他的样子,笑叹了口气转身站回了嵬名岘跟前道:“剑魁阁下难得矫情一回,竟让我赶上了,倒也是荣幸。” 嵬名岘不再乱动,闭上眼睛任杨臻擦洗道:“我似乎没见过比你怕疼的人。” 杨臻听了这话手下一沉,立马弄的嵬名岘短“嘶”了一声。杨臻撇嘴把帕子一扔说:“戳瞎你信不信?” 嵬名岘重新端坐,不再说话,等着杨臻收拾他。 杨臻把摸了药稠的黑布条糊到他的眼睛上,然后在他脑袋后一勒。 “有点紧……”嵬名岘真觉得自己的眼珠子要爆了。 杨臻把布条系紧,拍了拍他后脑勺说:“紧了效果好。” 嵬名岘一阵无语,做大夫的要这么待他他也没办法,便将自己准备了许久的谢意说了出来:“谢谢你。” “不客气~”杨臻过分夸张地与他客套道。 “你怎会知道我在那里?”嵬名岘问。 “小方回来说的。”杨臻收拾着桌上的家伙事,“他说你被一群无礼的中原人围住了,谁不知道你仇家满天下,我本想去看那些家伙的热闹,结果却赶上别人欺负你了。” 嵬名岘有些不甘:“我未曾防备……” “他们要杀你,这你都不防备?”杨臻问。 “我本想将他们击退便罢了……” 杨臻笑出了声:“你啥时候信佛了?” “你说杀人解决不了问题的……”嵬名岘的声音越说越低。 杨臻沉默了片刻,掏出腰后的小酒壶喝了口酒咂嘴道:“怪我,你还没到那个境界呢。”他是不杀人,可有些时候在杜绝后患这方面他也是真的够狠。他十一师兄教他的,怕麻烦的人做事就不能给自己留后患,就如他此次对占山帮那两个领头的一般,两个此生无望的废人还能怎么起事报复? 嵬名岘的鼻子动了动,问:“你在喝酒?” 杨臻哼哼了两声说:“你不能喝。”他挂回酒壶,从衣领子里扯出鸽血吊坠摘下来套到了嵬名岘的脖子上。 “什么东西?”嵬名岘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杨臻在摆弄他。 “给你了。”杨臻说,“防身,辟邪。” 嵬名岘一通摸索之后才摸到了胸口上多出来的那个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东西。 “好好歇着吧,我干活去了。”杨臻干脆地出了屋。 一日之后,花千树便向杨臻辞了行,他直道自己在这里一时等不到杨臻清闲的时候,便与杨臻相约来日再聚,反正最近他都没有跑多远的计划,什么时候想了,一扭头也就能回来了。 又是一日,他们一行人仍未找到任何梁源的踪迹,不过傍晚之时他们却听说了一件这城中的小意外。 “失火?”周从燕跟杨臻刚回客栈便听到鸿踏雪和堂倌闲唠的话。 “对啊!”堂倌殷勤切切地及时给周从燕他们添茶倒水,“就城北边的那家欢行客栈,马厩连带着柴房草垛一起着了,还好及时扑灭了,不然那家客栈就真成柴堆了!” “只是烧了马厩,没伤着人倒也还好。”周从燕说。 “哪儿啊,马厩里也住着人呢!”堂倌说。 “马厩里住人?”周从燕闻所未闻。 堂倌堆笑道:“姑娘您住天字房,所以可能不知道,咱们这客栈啊还有大通铺和马厩这种便宜的地方,那样的地方一般都是人堆人人挤人的。” “那……”周从燕确实从不知这些,“那个客栈烧死人了?” 堂倌见周从燕似是被吓到了,赶紧解释道:“这倒没有,人都跑出来了,只是有个管马厩的帮工被困在里头了一段时间,被救出来的时候脸都被烧坏了一半呢!” 周从燕听了这话更觉得恐怖了。 “那个帮工,听咱们家的弟兄说,之前好像还来咱们这借过东西呢,好像是叫‘方兴’来着,他也是命不好,摊上这么一遭,惨呐……”堂倌仍在感叹。 鸿踏雪一声轻嗤道:“哪儿来这么多姓方的。” 方尔玉瞥了他一眼,喝茶道:“方寨从无单字之名。” “呵,我可没说你啊,你吃什么心……”鸿踏雪阴阳怪气道。 “方兴?”始终在听闲话的杨臻张嘴了,“兄弟你见过他么?那人长什么样子?” “没见过,小的也只是听说了这些罢了。”堂倌答。 “那火是何时着的?”杨臻又问。 “就今儿晌后的事。”堂倌说。 杨臻将茶饮尽起身道:“丫头,咱们去瞧瞧如何?” “去哪儿?”周从燕尚有不解。 “刚才不是说了嘛,有人被烧伤了,咱们做大夫的合该去看看。”杨臻笑道。 周从燕一时深感欣慰,虽然杨臻总说自己怕麻烦,但在治病救人这方面他还是挺积极的。做好事她自然不会拒绝,随杨臻欢欢乐乐地便出了门。 鸿踏雪瞪楞着眼睛看他们二人离开后,顿生孤儿之感,他是饿,可总不愿和方尔玉共进晚餐,若是上楼的话他就只能去找蹲黑屋的嵬名岘,于他而言,后者还不如前者呢。他度过片刻的纠结之后,总算打定了主意,跳起来道:“你先吃吧,小爷我出去溜达溜达。” 方尔玉无甚反应,他没那么多毛病,人都走了就自己老老实实吃饭。不过或许他也会想些什么,例如虽说杨臻给他找了鸿踏雪这个伴,但那个中原人似乎心眼太小,怎么也容不下他,他才不差那人的帮扶,有杨臻给他的线索就足足够够了;再比如,之前觉得杨臻那样的中原人奇怪,如今看来杨臻那样反而算是正常了,相较之下,不正常的人千奇百怪,实在长人见识;又或者,找夜牙玺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既然杨臻真有心帮他,他倒不如让寨里人把格桑温布送过来,反正海兰湖也不许外人踏足…… 第四十二章 林姓神医 夔州有巫山这处好风光,周遭的客栈驿馆自然不缺,鸿踏雪随便逛一条街便可以找到一家可以喂饱他的馆子。 他正饱餐之时,堂中里里外外的人忙忙活活地跑进跑出。他本是懒得搭理,不过那些人晃得他眼花,便也唤住店小二问了一嘴,这才得知那些都是占山帮的人。 鸿踏雪直叹这缘分太窄,前两天被杨臻收拾了的冤大头们竟还敢留在夔州。 “那群人把那俩活死人抬进来的时候我们掌柜的就不乐意了,可他们拎剑背刀的咱们又不敢撵他们。”店小二道。 “他们都那样了,也干不了什么坏事了吧,你们还担心什么?”鸿踏雪笑问。 “其他那几个负伤的……倒还好说,要是那俩要活不活要死不死的祖宗死在楼上,那我们的生意就没法做了!”店小二扯了肩上的汗巾擦脸道。 鸿踏雪大概知道占山帮那群人的下场,也知道是杨臻动的手,便道:“他们也死不了吧。” 店小二也是有些庆幸:“是一直没咽气儿,直到昨天那几间屋里都还在哭丧呢,不过今早咱们客栈来了位神医,说是把人救过来了,阿弥陀佛!” “神医?”鸿踏雪笑得有些戏谑,他可认识两个真正的神医,在他看来凡俗的乡野大夫被人随便奉为神医也实在是可笑。 “对啊!”店小二道,“不只是神医,还是位活菩萨呢!听说她治病救人分文不取,把占山帮的那群人弄得服服帖帖的。” 鸿踏雪的嘲笑都不遮掩了,他道:“还用什么神医,那俩人根本死不了,救不救都一个样儿。” 店小二觉得这人实在有些冷心冷肺,刚想再辩几句,却听身后有人问话道:“你知怎么晓得那俩人根本死不了的?” 鸿踏雪捏着小酒碗一扭头,瞧见了个系着片血乎撩拉的围裙的女人。 这人看上去绝不是周从燕那般的年纪,虽然面相上总不至于让人觉得半老,但却也不是小姑娘的年轻之态了。可若说是妇人的话,她又并未盘发。这人让人一眼看过去实在没什么惊艳的感觉,普通得有些彻底,实在挑的话,大概也就是那点子若有若无的英气了。 “这位……大姐……”鸿踏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女人瞧清楚鸿踏雪的俏脸之后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你这小子长得花里胡哨,说话却不甚好听。” “林神医您怎么下来了?”店小二哈腰问。 这个称呼听得鸿踏雪不禁一怔。 店小二又问:“楼上那些人没事了?” 女人攥着围裙擦了擦手说:“性命无碍,只是人废了,还有那个疤脸,耳朵眼睛鼻子嘴我都治好了,就是脑子没办法了,伤他的人下手可真够刁钻的。” “那是……”店小二有些后怕,“傻了?” 女人点着头,解下了自己的围裙递给店小二说:“麻烦你找人洗洗,多谢了。” 店小二连连答应着退了下去。 “喂,”女人坐到了鸿踏雪对面,“说说吧,你是怎么知道人死不了的?”她并不见外,直接拿了鸿踏雪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鸿踏雪这次还未见人发凶便有些怂了,他看着女人一杯续一杯地喝酒,尬笑道:“刚才小二哥都说了,有大姐您这样的神医在,人自然是死不了的啦!” “哼。”女人笑出了声,“油腔滑调。” 鸿踏雪一时不敢再说话,不过他却是憋着一肚子话的,他想问,却又犹豫不定。 “林神医!” 脸色因过分黄白而有些看不清麻子了的麻子脸由两人搀着来到堂下,直接跪在了女人的面前。 “费人杰与占山帮众多谢林神医搭救之恩!”话说完,响头也紧跟而上。 “不必如此。”女人看了鸿踏雪一眼说,“伤你们的人根本没想要了你们的命,即便遇不到我你们也是死不了的,我只是让你们少痛苦几天罢了。” 麻子脸费人杰或许也心有侥幸,但仍是满心痛恨,虽然那魔鬼不想杀他,却废了他的武功,他如何能感激得起来? 女人也是瞧出了他的心思,便又道:“既然咱们有缘相遇,那我也多嘴再劝你一句,人贵在自知,活着无非就是一场量力而行的游历,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早晚会死在狂妄的半路上。” 费人杰虽有不甘,但仍肯安心受教,答应着道过谢后便由人扶了起来。 “你若真有心谢我,”女人垂眼看了看手中的酒碗,再抬眼之时脸上尽是坚强而苦涩的笑,“便替我传句话。” 费人杰拱手:“林神医请讲。” “如果有机会遇上的话,”女人说,“告诉温凉,林半夏在找他。” 费人杰笃定地答应下来之后便告辞回了楼上。 女人转过头来之时却对上了鸿踏雪的铃铛大眼睛。 “你这么看着我作甚?”女人笑问。 鸿踏雪不由得有凑近了些问:“您是林半夏?林神医的徒弟林半夏?” “你知道我?”林半夏歪头。 “从,从前,常听师父提起您……”鸿踏雪不禁有些结巴。 “哦?”林半夏抬了抬眉毛,“你师父是?” “云轻!”鸿踏雪有些难掩的兴奋,“我师父是‘西域云中燕’云轻。”鸿踏雪小的时候云轻常与他讲从前的事,所以他也就知道林半夏是他师父这辈子唯一佩服的女人。自从温凉失踪之后,林半夏便天涯海角地寻他,顺便四处行医,凡行医之后便是托付一句“告诉温凉,林半夏在找他”。虽然云轻也曾执着于寻找温凉,却没法像林半夏那样执着二十年仍不放弃。 林半夏笑眯了眼:“轻轻都有徒弟了啊。” 看着林半夏那羁旅漫漫却难显沧桑的笑,鸿踏雪突然有些心口发紧,漂亮的人他见多了,可却从没人能让他有过这样的感觉。鸿踏雪紧了紧嗓子,开口道:“师父他很想你。” “想我?”林半夏还是笑,“他不是该想溧阳郡主吗?” “啊?”鸿踏雪懵了:溧阳郡主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不对啊!那不是剑仙的媳妇吗?师父他好人妻?还是不对啊,师父和她多少年没见了,既然她知道,那这应该是师父还在抚江侯府之时的事呀,可那会子溧阳郡主才几岁? 林半夏瞧着他那副可爱的样子,不禁掩齿道:“看来我是戳穿他的秘密了,你就当没听见吧。” “林姑姑您想不想见我师父一面?他真的一直念叨着您呢。”鸿踏雪十分认真。 “怎么,不叫大姐了?”林半夏笑问。 鸿踏雪破天荒地红了脸:“先前是我无礼了,您别见怪……” “不见怪,你师父从前也这么叫我。”林半夏笑道。 鸿踏雪哑口,羞赧更甚了。他活这么大还没哪天这么害羞过呢,这神医治脸皮厚可真有一手。 林半夏一壶酒饮尽,笑得满怀期待道:“这么多年不见了,再见也无甚结果,还是继续让我踏踏实实找人吧,到时候我和阿凉一起去找他玩儿。” 鸿踏雪心中有些难以名状的感觉,眼前这个女人找温凉找了二十年仍无收获,可她却仍能始终笑着,相较之下,他找夜牙玺可就差劲太多了。“那您……”他又试探着问,“要不要见见您的师弟?” “师弟?”林半夏轻笑,“我唯一的师兄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哪里有什么师弟。” “有,真的有,他刚刚才出门救人去了。”鸿踏雪见她似是不信便又道:“楼上那群人就是他揍的!” 林半夏听皱了眉。 第四十三章 方兴未艾 经过一番毛遂自荐之后,杨臻总算是见到了那个被烧伤昏迷的方兴。 周从燕只是瞧了一眼便被吓胆战心惊,那人身上烫红发黑,衣服也被烧得残缺不全,这倒还不是最渗人的,真正让周从燕害怕的是那张糜烂模糊的脸,面目全非,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杨臻掏钱把方兴挪到了一间天字房,又托人去烧水、置办工具衣物,一切妥当之后他才阖上了那间内里只剩三人的天字房门。 “这人你认识啊?”周从燕捂着眼睛问。在她看来,烧成这样怕是连亲娘都不认识的了。 “他就是梁源。”杨臻把手洗净,捏着一柄薄片小刀坐到床沿上。 周从燕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认出来的?”她害怕看到那张血肉模糊的烂脸,但又总有些猎奇的心思抓挠着她想偷看一眼。 “之前韩骁说过,梁源取字‘未艾’。”杨臻用小刀刮掉了那张烂脸上的污秽。 “未艾?”周从燕反应了片刻,“方兴未艾?” 杨臻点头。梁源确实是个聪明人,“方兴”这个名字显然是取给亲近熟识之人的,而且一般的亲近之人听了这名字都未必能想到这一层。只不过眼下梁源经此一遭,不知是他祸还是自毁。 梁源被疼醒,他咬牙睁开有些黏糊的眼皮,看到了眼前人之后瞪眼了许久才嘶哑道:“杨大哥……” 杨臻朝他勾嘴一笑道:“忍着点,我得先把的你伤口清理干净。” 梁源使劲抵着后槽牙点了点头。 周从燕堵着耳朵仍能听得见梁源忍痛的呜嗷声,闭着眼睛却可以想象的出那种让人心惊的可怕场面。 “丫头。”杨臻裹着血糜烂肉的手伸向她,她看了一眼,便赶紧忍着恶心去淘了两下帕子、拧了水递过来。 梁源也实在是够坚强,一直忍着没晕过去,熬到杨臻把他的伤口清理干净。等杨臻把金创药粉撒到他的伤口上之时,他痛苦的五官才逐渐放松了下来。 “这把火,”杨臻把空空如也的药瓶收起来问,“是你自己放的吗?” 在一旁淘洗帕子的周从燕和躺在床上的梁源一起瞪了眼。一双眼睛在说“你在说什么啊”,一双眼睛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先前杨臻刚到这家客栈看到了火事残迹之时便打听过了,当时逃出来的人中有同为马厩帮工的小厮,不会武功的普通人都能跑出来,唯独身为前崆峒弟子的梁源没逃出来,原因也无外乎两个,要么他是被人困在里面了,要么就是自己不想出来。 一方的沉默总归要另一方来打破,杨臻又问:“是因为发现有人在找你吗?” 周从燕是真的觉得残酷了,她一边给杨臻递白纱条,一边忍不住害怕得鼻头发酸。 梁源此刻只有眼睛和嘴巴可以动弹,他看着杨臻耐心无限地给他用白纱一寸一寸地包扎伤口,露出了个极其难看的笑:“我要是知道杨大哥你也在找我的话,就不点这场火了。” 杨臻也觉察到了周从燕的不适应,便写了张方子让她去抓药、顺便再回他们落脚的客栈取两瓶金疮药。等周从燕离开后,他才问:“还有谁在找你?” 除了他之外还在找梁源的人,能让梁源害怕到不惜自毁身躯的程度,基本上就是残害崆峒的人没岔了。 “魔教……”梁源切齿道。 杨臻皱眉:“巫奚教?谁?” “那个花面具。”梁源说,“还有几个人,都是那个人领着办事的。” 花面具,那就应该是明尊花面郎了,这个线索头倒是杨臻不曾想到的。不过夔州确实算是巫奚教的地盘,在此处被巫奚教盯上倒也不奇怪,只是梁源既然有此极端之举,想必是事出有因的。 “你为何会在夔州呢?”杨臻问。 “我是追着我爹留给我的线索一路追到这里的。”梁源说着便红了眼睛。 “什么线索?” 梁源无言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才道:“我爹发现许重昌与外人勾结,施掌门就是被他买通田溢害死的,事成之后他又杀了田溢灭口,我爹为了弄清楚真相去找他问话,结果却被他设计反害。可当时我爹也尚未明白和许重昌勾结的人到底是谁,只是交代我若事态有变就赶紧躲起来,因为他知道许重昌得手之后必然会进一步清理肘腋,到那时再逃就晚了。” “那你追了一年多,有什么结果么?”杨臻问。他之前确实有所猜测,如今也正好在梁源这里印证一下。 “我从中都回到平凉,又从平凉去了成都,然后辗转到荆州、夔州,如今可以肯定的事,许重昌和峨眉的单以谋都脱不了干系,而且这其中还有一些五毒宗活动的痕迹,害死施掌门的毒绝非田溢能有,应该是许重昌从单以谋或者五毒宗得来的。”仇恨使梁源的头脑十分清醒。 听了这些之后,杨臻并未表现出任何梁源想象中的惊讶或者意外,反而问:“上半年你去过济南吗?” 梁源皱了眉心摇头:“没有。” “我的确有这样的猜想,你们崆峒和峨眉的事有瓜葛,当时在峨眉之时,许重昌还专程来试探过我,那会儿我还不确定他是替谁而来,如今按你所查的,多半是单以谋了。就此看来,峨眉派那几日间的事便也有些清楚了,先是掌门参象,再是蒋固敏,然后借逼死刑兆辉之机气得参宿一病不起——啧,这人好谋算呐……”杨臻心中直道少见这般城府深沉之人。 “你早有猜测?”梁源反主为客地意外了。 “这两派发生的事总有些若有若无的相似。”杨臻说。就崆峒与峨眉的门派之变,某些细节上他知道的甚至比梁源还多。 “那你刚才问到济南是……”梁源觉得自己总与真相差一层窗户纸。 “丐帮也生了换位之变,正如崆峒峨眉一样,只不过生事之人似乎并未得逞。”杨臻说。裴晓棠身死,前有申德胥后有胡威长,连带着又处置了汤有志等人,险些成为无主之地的丐帮最后由蒯粟统领。丐帮之事的走向和崆峒峨眉并不一致,但起因却是根源性的相同,这也是杨臻曾经向门中师长提到过的猜测。 “你的意思是……”梁源有些害怕了。 杨臻把他最后一处伤口包扎完毕说:“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证据表明丐帮和两派之事有关,所以那只手仍然只在我的猜测之中。” 梁源觉得有些可怕,他疲于奔命地流浪了一年多,手中紧握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只待时机复仇,为了这些线索他放火自焚,只求保住线索保住自己以待来日,但到头来只是印证了杨臻的猜想?甚至,杨臻想到的比他查到的更远,远到他此时此刻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原以为自己奔波的是崆峒的希望,自己的肩负是父亲的清白和崆峒的正义,但如果杨臻猜测是真的话,那又何止是崆峒的希望呢? “可杨大哥你既然已经把它们放在一起看了,那应该是有些把握的吧?”梁源问。 杨臻点头:“江湖门派的领袖更迭并非少见之事,但武林六大门派之三在两年内相继出事却是有些可疑。你说你还去过荆州,难道就没在那里发现点儿什么吗?不瞒你说,一年前在峨眉,嵬名来找我之时我便怀疑聚剑山庄了,更何况在中都之时你爹是钱津达以保护许重昌的名义‘失手’杀死的。” 梁源此时心中最多的是遗憾,眼前的这个人比自己心细太多,若是这一年的路让他来走,许多事兴许早就解决了。 第四十四章 同门师姐 提起嵬名岘,梁源仍是心有芥蒂,如同之前的韩骁一般,尽管事后明白了嵬名岘的无辜,但在先入为主的抵触和嵬名岘江湖恶名的双重作用之下,他还是十分介意杨臻突然提起这个人。 他犹犹豫豫间还是把自己的抗拒表现了出来:“那个嵬名岘……” 杨臻严肃了半天的脸突然挂上了个笑:“他跟你一样,现在是病中密友了。” “他也放火烧自己?”梁源一时激动地弹身动弹,顿时把自己疼了个龇牙咧嘴。 “没。”杨臻乐呵呵地按下他说,“他被仇家寻仇,也受了点伤,无碍的。” 梁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又问:“您没趁机解决掉他吗?” 杨臻越听越乐,看来江湖上对他们二人的关系误会不小啊。“趁人之危的事,我可做不了。”他笑道。 “那可是剑魁啊!江湖上多少人都死在了他的剑下……”梁源不解。 “替天行道的事,我一般也懒得管。”杨臻还是笑。 “你……”梁源无语。若不是知道眼前这人是杨臻的话,梁源真会觉得他是个浪荡的无赖。 杨臻往床架上一靠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真没在荆州发现点什么?” 梁源被迫跟着他暂时搁下胸中的侠肝义胆,说:“我只知道峨眉与聚剑山庄之间确实有不浅的来往,而且许重昌也是每到荆州必至聚剑山庄,从前便是如此。可那些往来若说别有用心虽然不勉强,但若说只是寻常交往也没什么问题。” “有没有见过聚剑山庄和南边有来往?”杨臻问。他的这话从何而起?在丐帮之时那个汪平曾经提到过一个“义父”,杨臻本以为这个义父可能是丐帮祸事背后的操手,但经过后来丐帮的审讯,汪平的义父并非丐帮的祸源胡威长,也就是说指使汪平来探杨臻脉象的还另有其人。只是直到如今都不知是谁,到底是个隐患。 “南边?”梁源并不知杨臻的话意所指,“剑客南来北往,自然是有的。” “大理呢?”杨臻问得具体了一些。 梁源茫然摇头:“我只在荆州待了不足两个月,没注意到那个。” 自此,这条路上便难再有什么进展了,调头回转重新论,确认一下之后杨臻便得安排梁源日后的去处了。眼下局势未清,仅凭梁源知道的东西无法为梁奉一正名,也无法指证许重昌他们的所作所为,所以梁源还需有个地方踏实藏身。 “你和巫奚教的人正面接触过吗?”他问。 梁源摇头,他只是见到过那个所谓的明尊,稍作打探之后便敏感地觉察到那群人在找人,而且找的正是他。 “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在找你?”杨臻问。 梁源道:“但那个花面郎肯定是其中之一。” 杨臻不置可否,他没接触过巫奚教的明尊,并不晓得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无论是中都还是峨眉,出事之时都有巫奚教的人在场倒是真的,而那两次都在场是暗尊叶悛——不过丐帮之事他却不在,相反,那个刘聂却是在场的,可无论是哪次,这二人都像是局外人一样的看客…… “佟哥?” 周从燕拎着两个包裹回来了,她道:“有人找你。” “谁?”杨臻暂停了越来越远的思绪问。 “就在外头,小雪说是你师姐呢。”周从燕说。 “师姐?”杨臻诧异。 出了屋之后,他们就瞧见了那位所谓的师姐。 鸿踏雪朝他招手:“老杨,快过来认亲。” 鸿踏雪还好心提了提林半夏的名字,但杨臻却并不认识林半夏,甚至于,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一旁的周从燕都从话本子里见到过这个名字和这个人的事,但杨臻却对此一无所知。 鸿踏雪和周从燕两个看客都觉得尴尬,而尴尬的起源杨臻却没有一点表现,他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林年爱真的什么都没告诉过他。 看着杨臻的反应,林半夏也很明白了,她笑得有些无奈:“师父他老人家应该都没向你提起过我吧?” 杨臻就这么站着,不加肯定也没有否认。 “老杨你给点反应啊,我真不是在耍你!”鸿踏雪催他道。 “罢了罢了,”林半夏笑道,“能见到一个小师弟就很好了,师父能走出来我便安心了。”话说得很是洒脱,而且人也是说完便走。 鸿踏雪从来都不能左右杨臻的想法,只能寄希望于周从燕让杨臻做点什么,然后他就看见她捅了杨臻一拳、用丰富的表情催杨臻有所行动。 自始至终无动于衷的杨臻总算是有了反应,他道:“既然机缘相见,不如屋里聊会儿?” 林半夏回头看向背身去开门的杨臻,突然间,她所有的心思都索引到了杨臻腰后的那根黑管之上。 “阿凉……” 三个年轻人一时不解,或许杨臻应该明白,但他不晓得眼前这女人和藏锋主人的往事,所以也是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你见过温凉吗?”林半夏的平和模样总算是有些挂不住了。 这么说的话,杨臻就有些明白了,他抽出身后的藏锋说:“不曾见过,此物乃是家师秋清明所赠。” “我能——”林半夏的话尚未说完,杨臻就把藏锋递了过来。毕竟这种情况他不是第一次见,之前乌显炀的表现和她一模一样。 屋里的梁源闭目躺在榻上并不动弹,不知睡没睡着——即便没睡着,被杨臻缠得跟个蚕蛹似的他也动弹不了。 林半夏和乌显炀不一样的是,她攥上藏锋之后就不忍撒手了,仿佛那不是根铁管不是个笛子,而是一只手甚至是一个人。 “如果有机会遇见的话,麻烦你告诉温凉,林半夏在找他。”林半夏搂着藏锋低头闷声道。 鸿踏雪看得有些窝心,连看过几页画本子的周从燕都有些心疼,唯独被嘱咐话的杨臻毫无感触,只是再简洁不过地答应了声“好”。 再抬头时,林半夏的眼中都泛了红。鸿踏雪心中一紧,赶忙手脚慌乱地浑身找帕子,但真把帕子递到林半夏脸前时,她的眼泪却始终没有流下来。 周从燕在一旁看出了点她十分在意的热闹,想朝杨臻使个眼色让他也咂摸咂摸,没成想却正好对上了杨臻看过来的眼睛。那双桃花眼中的热闹和她所期待的简直如出一辙。 林半夏接了鸿踏雪的小帕子攥在手里,片刻的自我疏解后又重新挂上了笑问:“你跟了师父多久了?” “十二年。”杨臻回答。虽然并不好界定她那个“跟了”的具体时间,但他认识老驴头的日子确实有十二个年头了。 林半夏抱着藏锋摇了摇身子,活像个夕阳之下在村头纳凉的老婆子。她念道:“师兄死时,师父便痛心疾首地誓言不再收徒普救愚俗的世人,我知道他是心疼,是恨铁不成钢,可我们是医者,不授医不行医终究是在逃避,逃避从前自己的无能为力……如今看到你,我就知道师父他走出来了。” 杨臻就这么听着——他从未听林年爱说过这些。不过,林半夏说的事确实和从前苏纬说的对上了。 “只是——你,”林半夏又有些疑惑之处,她指了指榻上的梁源说,“既然行医救人,为何还要出那般恶手伤人呢?” 周从燕反应过来后看向了鸿踏雪,在她看来林半夏能知道肯定是鸿踏雪说的。鸿踏雪也不隐瞒,扑棱着手朝她做了麻脸疤脸的模样,以表示林半夏说的就是他们想到的那件事。 第四十五章 墙角暗挖 救人的人不能伤人这种事还是头一回有人跟杨臻正经讨论,秋清明只是要求他不能杀人,而林年爱也未曾推心置腹地和他聊过这个问题。不过按照从前的言传身教来看,林年爱似乎并不抵触伤人之事。在杨臻学艺未成跟着林年爱到处游历之时,难免会遇上些他们打不过但却总想难为他们的人,那样的人都是靠林年爱用药放倒的。 “他们要杀我的朋友。”杨臻说。做事无分善恶,什么事都需要理由,只不过那些理由多半是说给别人听的。 “就只是因为他们动了杀意?”林半夏显然无法满足于这个单薄的理由。 杨臻动了动下半张脸一笑道:“若是他们没伤着我的朋友,我自然懒得对他们动手。” “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本事伤到你的朋友了。”林半夏叹气。 “我知道。”他要的就是这个。 林半夏皱眉看他:“你这副样子实在不像个大夫。” 杨臻问她:“你没伤过人?”这种恩来怨去的事在江湖上比比皆是,一个在江湖上游荡了二十年的人会在意这种司空见惯的鸡毛蒜皮之事? 林半夏怔了片刻,惭笑道:“伤过,后悔了,所以总想尽量救赎,总想挽回一点什么。” 杨臻下颌一抬,看上去有些倨傲,“我不晓得来日会不会因为伤人而后悔,不过我更希望的是不要因为救了人而后悔。” 这话说得奇形怪状,鸿踏雪和周从燕都觉得杨臻混乱得很,但林半夏因有前车之鉴却是有些明白杨臻的意思。“那二人注定是下半辈子的废人了,此生再无希望,但愿你我都不会因此事后悔吧。”她笑叹了一声道。她觉得自己理解了杨臻的意思,但事实上杨臻的话意并非指向此事,他从一开始就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过,又怎么会拈酸带刺地暗语夹带呢? 总有世人劣根难除,恩将仇报的事看的多、经的也不少,杨臻只盼着在大是大非之上别让他遇上这等只能咬碎了牙后悔的事。他鼻呼一声道:“但愿吧。” “我跟着师父学了一身医术,被师父派出药师谷之后便是见一人救一人,后来经得多了,无能为力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不过我到底也没辜负药师谷的名声,只是到最后还是让师父失望了……” 几个人都在看着林半夏伤秋悲春,鸿踏雪和周从燕都很想知道林半夏话的后续,可他们站在外人的立场之上又不能多问,但唯一有资格关心一句的杨臻还是那副与他无关不冷不热的臭模样,看得鸿踏雪和周从燕有些想使劲掐他一把。 一个人的回忆犹如顾影自怜,林半夏也不愿再说下去了,她转而微笑道:“你若回崇安,就别跟师父提起我了。” “好。”杨臻答得干脆。 鸿踏雪和周从燕却看得牙痒痒。 林半夏隔着窗户上的明纸往外瞧了瞧,起身把藏锋还给杨臻道:“时候不早了,我也就不打扰你们了,明日还要赶路呢。” “您要走?是要离开夔州吗?”鸿踏雪几乎是要追上去了。 周从燕的目光追着鸿踏雪窜到了门口。“佟哥,小雪这是动心思了吧?”她小声嘀咕道。 杨臻一半耳朵听着周从燕的小热闹,另一半则关注着鸿踏雪和林半夏过话,吊着半边眉毛点了点头。 “你觉得有戏吗?”周从燕热心无限。 “凭他那点儿没货的话怎么能留得住人。”杨臻嗤笑。 “你有法子?”周从燕信赖且期待着。 杨臻抛给了她一个飞眼让她?好,然后朝林半夏那边张嘴便道:“师姐若不着急……” 一个称谓半句话,便让林半夏和鸿踏雪都敛住了动作,只等着、期待着杨臻继续说下去。 “明日再聚如何?”杨臻笑滋滋地把话补完,“我手里可不只有这一样温凉的东xz锋在他手中按拍敲打,看上去实在是得意惬意。 林半夏五窍微敞,哑口片刻后欣然点头:“好啊。” 鸿踏雪的表情说不上来是满足还是不满足,若说是满足,那就是在替林半夏终于得了杨臻一句师姐而满足,也是在为自己满足,若说是不满足,便是为自己的无能不满足了。 “今夜我得守着我这位小兄弟,师姐便同小雪和我家大小姐回咱们落脚的那家客栈歇息吧。”杨臻着重给了鸿踏雪一个“好好把握”的眼神。 鸿踏雪一时有些懵,稀里糊涂间,他到底还是没能参透杨臻的真正意图,只以为杨臻是在拜托他好好照顾林半夏。 屋里平静下来之后,杨臻拎了把椅子坐回了床前。林半夏一来一走似乎并未影响到他分毫,突然晓得自己多了个师姐,是个人总得或欣喜或意外一下,不过他却真没什么多余的情绪。老驴头从未向他提起过林半夏,想必这个师姐和他们家老驴头之间是有什么陈年旧账没算清的。她说老驴头走出来了,在杨臻看来她却没有走出来。老驴头就是个死要面子的家伙,要真是他徒弟的话,有什么事是乖乖道歉解决不了的? “她也是可怜……” 一直横在床上的梁源突然出声了。 杨臻笑出了声:“你没睡着啊?” “嗯——”梁源一阵尴尬,他只是没忍住感慨了一句,说出来之后却也开始反思这话到底该不该说,他吞了口唾沫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杨臻往椅背上一靠道:“怕你听到就不在你屋里聊了。” 梁源脸上的纱布动了动,此刻他脸的状况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笑出来。“从前,我跟着楼师叔下山的时候遇见过她,那回她也跟楼师叔说她在找温凉。”梁源说。 杨臻挠了挠眉峰:“花二十多年的时间找一个人,她自己觉得值得就好了。” “她可是你师姐啊……”梁源总觉得他应该有点心思心疼一下或者帮一帮林半夏才对。 “她要是真肯听我这个师弟的意见,那我就得告诉她趁早放弃了。”杨臻说。 “为什么?你不应该帮她找吗?”梁源问。人都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家伙怎么就这么果决地要做棒打鸳鸯的人呢? “天底下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在找温凉,温凉会不知道?”杨臻一句话就让梁源明白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不过他的话还未说完,“温凉要是死了也就罢了,若是活着,知道一个女人找了他二十年却仍不现身,只能说明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林半夏。一个女人花了二十年追逐一个压根对自己没心思的男人,你觉得值得么?我若真当她是师姐怎会把她往深渊里推。” 梁源良久无言以对,自觉都牵强地说:“或许温凉是有什么苦衷呢……” 杨臻短笑一声:“或许就或许吧,不过我不会让我的人赔在这种没有底的或许上。时雨不顾柳绵,自有暖风流连,天地偌大,不差他一个。” 梁源总算拨云恍然,“所以杨大哥你留她是为了给那个‘小雪’……” 杨臻嘿嘿道:“你也看出来了?” 梁源点头,他才明白过来。他在旁把那几人的谈话听了个完整,原本还以为杨臻对他这个师姐是表里如一的冷淡,如今才看出来他还藏了这个心思。 “行了,再聊就要天亮了,你踏踏实实地睡一晚,明日再随我挪地儿吧。”杨臻吹熄了床前的烛台道。 “我伤成这样,明天能动弹吗?”梁源毫无信心。 杨臻扣掌调起冲经道:“我说你行就行。” 第四十六章 内外分明 杨臻回到落脚的客栈之时,周从燕正巧了从后厨端出了盘她自己炒的菜,她手艺不行,不过林半夏手艺极佳,有好榜样在,周从燕也自信能做得很棒。 菜盘子搁桌上,转身之际,眼角的余光便捕捉到了杨臻的身影。她本是笑了一脸准备招呼他赶紧过来替她尝尝味,但一放眼却瞧见了杨臻身后的苏纬。 “阿衡?”她意外非常,“你从昆仑回来了?小菱儿呢?” 苏纬梗了梗脖颈,俩眼珠子慌张错乱不知落点,最后还是看向了环臂立在门坎之上的杨臻,有些结巴地说:“杨大哥……呃,不对,师父……” “是小师父~”杨臻重申道。 “哦……”苏纬有些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是,小师父……” 周从燕越看这个“苏纬”越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们的苏纬虽然也有腼腆的时候,但却从未有过这般低三下四的模样。她指着他问杨臻:“他不是阿衡吧?” 杨臻的两条得意的眉毛往上一飞,实在是骄傲得不像话。他得意够了之后对苏纬说:“走了一路你大概也累了,先去歇着吧。” 苏纬答应着,先一步进了大堂坐下来,由堂倌端茶倒水喂上。 “这不会是那个梁源吧?”周从燕看着伏在桌上之后身形略显佝偻的苏纬问。 杨臻点头:“我这手艺你也知道的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连你都认不出来,说明真的很合适。”吃一堑长一智,有着之前嵬名岘和杨青站在一起令项东衢生疑的那个错漏,他这回长个了心眼,梁源的高矮胖瘦扮成苏纬正好。而且如今知道真正的苏纬在哪里的人除了他们这些相关之人以外就是昆仑派了,谁又能怀疑到眼前这个“苏纬”身上呢?除非真让他们时气不济遇上昆仑门人——可即便是昆仑门人,也不过是局限于那几个人知道罢了。 周从燕连连点头,这种事无论见过多少次她都忍不住短见地叹服。“可是……”她又有疑问,“他昨天伤成那样,这就能走了?” “稍微费点工夫就是了。”杨臻说。 周从燕这回立马就听懂了,从前她眼见过,所以至今后怕。她有些紧张地围着杨臻转了一圈问:“你没事儿?” “没有啊。”杨臻笑道。 “真的没事儿?”周从燕还是不放心。虽然全天下的人都在告诉她冲经元气是世不二出的神技,但她却完全不这么觉得。她所见所知的,杨臻用了几次就差点完蛋过几次,拿命换命的本事算什么好本事? “不是什么大事,把伤残变成康健和把死人变成活人不是一回事。”杨臻拉着她进了客栈大堂。 “嵬名呢?”他问。 “一直在屋里呢,你不是不让他出门嘛。”周从燕朝楼上指了指,“我也想替你看着他,可他从来都没出来过。” “够乖。”杨臻嘬嘴一抿,“我去瞧瞧他。” “喂喂!”周从燕揪住他,“你不会忘了你师姐还在等你还愿吧?” 杨臻语重心长道:“小雪昨天那副样子你也看到了,眼下我多拖延一刻,那小子就多一刻的机会,你难道不想看他成吗?” 周从燕一时闭了嘴,她当然想,想得不得了。鸿踏雪把她当好姐妹,她自然也想好姐妹能早日有个好归宿。可她还惦记着先前林半夏的话,又道:“这样不太好吧?林半夏明明在满世界地找温凉啊。” 杨臻不以为然:“温凉跟咱们有什么关系?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小雪才是咱们需要拉扯的。” 周从燕虽然觉得这么做有点缺德,但还是被说服了。 杨臻上二楼推开了嵬名岘的房门,屋里死气沉沉的,只有一个嵬名岘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抚剑。 “杨臻?” 嵬名岘听到了些声音,动了动身子问了声,然后就听到了杨若佟懒散的声音。 “嗯。” 他面朝声音的方向问:“你去哪儿了?” “去把梁源领回来了。” “找到了?”嵬名岘抬了抬头,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堂下。”杨臻拿着药坐到他的对面,把他眼上缠着的黑布条解下来,对上了他那双尚不能找到聚视之点的眼,一边给他清洗换药一边问:“感觉怎么样?” “还好。”嵬名岘看不见他,只是老实地任他摆弄,“还要多久?” 杨臻把药敷好,站起身来,拿起新的黑布条给他打包脑袋,笑道:“怎么?等不及了?” “有点。”嵬名岘倒是老实。 杨臻左右看了看他,然后绕到了他身后,把布条系好,紧接着迅速出手,在他颈末使劲点了一下。 “嘶……”嵬名岘吃痛,却也没躲闪,“你这是作甚?” 杨臻从袖中掏出小针卷,抽出三支细长的银针扎在了嵬名岘的脖子上,说:“让你好得快些。” 这几下折腾得嵬名岘上半身一时没了知觉,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他才重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杨臻把收好的小针卷揣回兜里说:“吃饭去吧。” 嵬名岘起身问:“既然已经找到,你打算何时离开?” “随时。”杨臻说着牵着他往外走,“不过眼下还用不上梁源的那些情报,所以得先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 “什么地方?”嵬名岘问。 “在想,”杨臻说,“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嵬名岘被他牵着沉默间走了片刻,说:“那你我去趟淮安如何?” “为何?” “那里有我的屋子。”嵬名岘说。 杨臻下楼梯到一半的腿卡在了半空,他回头看向了被自己牵着的那头瞎眼牛。从前嵬名岘就跟他说过以前是被牧云决搁在山里练剑的,他还朝苏纬转述过。 “在那儿挂着干嘛?赶紧过来吃饭啊!”周从燕朝他俩吆喝道。 “马上!”杨臻嘹亮地应了一声,而后挎上嵬名岘的胳膊肘道:“好主意啊,嵬名兄,就依你了!” 周从燕叼着筷子,看着全靠杨臻给他扒饭夹菜的嵬名岘慢腾腾地进食,问杨臻道:“他什么时候能好?” “明日。”杨臻把茶碗推到了嵬名岘的手边。 林半夏看着依然不适应盲视的嵬名岘,问:“这位就是你说的那位朋友?” 嵬名岘的耳朵动了动,却也没问什么。 “对。”杨臻就着周从燕炒的一个菜连吃了几口,赞了好几回好吃。 “他这眼睛是……”林半夏问。 “金银霜。”杨臻给嵬名岘添饭道。 林半夏一时有些困惑,又问:“金银霜到底也曾是五毒宗的东西,当真明日就能好?” “原本不能,不过他等不及了,我就又使了点别的法子。”杨臻说。 林半夏立时来了些兴趣:“别的法子?有什么别的法子?” 杨臻一阵坏笑之后故作高深道:“提到稀奇古怪的法子,那可就有的说了。师姐你若舍得多均给我点时间,我肯定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鸿踏雪藏在茶碗后的嘴角都快上天了。 林半夏有些纠结:“可我还要……” 一听这话,鸿踏雪的俏脸又有了委委屈屈地失望之色。 周从燕时刻关注着鸿踏雪脸上的变化,越看越是津津有味。这家伙脸变得比小姑娘老妈子还快,实在是有意思得很。 “师姐下一步打算去哪儿,有目的地吗?”杨臻并无意外她的纠结。 林半夏被问到了痛心之处,她能有什么目的地,从来都是天下游荡,仰赖缘分罢了。 “既如此,反正我接下来也是一路行程安排地满满当当,既然都是逛,师姐你不妨同我们一起逛啊。”杨臻难得热情。 林半夏注视了他良久,终于还是如鸿踏雪所愿地答应了。 第四十七章 灶边密语 眼看要离开夔州,杨臻想着总得跟花千树道个别才是,不过至此他才想起来花千树并未告诉过他落脚之处。再来一回捋遍夔州客栈的事就实在是费工夫了,杨臻只打算再等花千树一日,若他不来找,那就在掌柜那里留句话便走了。 晌饭仍是由周从燕和林半夏张罗,一向做惯了懒汉的鸿踏雪在两个女人之间奔忙忙活,毫不弃场。 周从燕趁着林半夏往外端菜的空子,拿胳膊肘捣了旁边尚未来得及跟着跑出去的鸿踏雪,朝他眉飞色舞道:“佟哥他师姐愿意跟咱们同行,你就这么高兴啊?” “我哪里高兴了!”鸿踏雪立马嘴硬。 “呀呀呀,你还不承认,”周从燕挠他道,“鸟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谁看不出来呀!” 鸿踏雪的硬气模样突然软了下来,他变了一副贼相,矮了半截身形小声问:“真有那么明显吗?” 周从燕扶着腰大笑起来,她豪放的模样活像是个江湖纵横的盖世侠客。 林半夏满脸好奇地探头进来问:“聊什么呢?乐成这样?” 鸿踏雪窘了一脸的红,糗成了一个被上门求亲的闺阁小姑娘。 “没,我俩闹呢。”周从燕嘻嘻哈哈地把一盘菜端递过去,“来,师姐,这是最后一盘了。” 林半夏嘱咐他们也尽快喊人净手吃饭,端着菜又出了厨房。 鸿踏雪直等着林半夏彻底离开之后才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从昨天到现在才多久,什么时候表现出来的你自己不晓得?”周从燕和他堆坐到柴火垛子一旁。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你想的那回事……”鸿踏雪鼓嘴,不过仔细一琢磨他又有了别的顾虑,“哎不对啊,你看出来了,那老杨知不知道啊?” “呵!佟哥要是看不出来,会帮你把林师姐留下来吗?”周从燕觉得他不够机灵了。 鸿踏雪怔了良久后才问:“你说老杨让林姑姑和咱们同行是为了我?” “嗯~”周从燕甚是得意。 鸿踏雪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还以为杨臻邀林半夏同行是为了同门情义呢,结果却只是为了帮他? “不过啊,”周从燕说,“佟哥也说了,他能做的只是给你制造机会,不会去帮你说合,也不会去干扰林师姐的想法,能不能让师姐动心思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鸿踏雪被她说得一愣一愣地,周从燕看着他那副愈加呆傻的模样问:“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大小姐啊……”鸿踏雪靠在柴垛上念叨,“老杨好像一个信佛的爹呀……” “哈?”周从燕觉得这个比方有趣到离谱,“你把佟哥当爹呀?那你得管我叫娘了吧?” 鸿踏雪推了她一把嫌弃道:“你一个女人家家的,还没成家呢就急着给人当娘,像什么样子!” “我这不是跟姐们儿玩笑嘛,姐们儿不乐意听那我就不说了呗。”周从燕装模作样地叹气道。 “千金小姐混成女流氓了,真是糟心!”鸿踏雪跳起来扑棱了下屁股出了厨房,不愿再与她胡扯。 时近晌午,日头烘得房间里亮堂暖和。 嵬名岘觉得眼前有些朦胧的橙红绒光,总之不再是漆黑一片了。虽然他这眼睛总共也没瞎几天,但却仍是有些期待看到彻底的光明。 光亮一晃,有人解下了他眼上的黑布条。少了这层遮掩,光明就有些炙热了。 “试试看吧。” 嵬名岘挡了挡眼睛,慢慢睁开眼看着眼前负光而立的人影。此时此刻,屋里的所有光亮都那么的刺眼,唯有那个背光的人在黑暗中如此柔和。 “能看清吗?”杨臻撤了撤挡在窗前的身形问。 嵬名岘捂了捂眼睛说:“能……”杨臻这一动,撤走了他眼中最舒坦的黑暗。 “你若是觉得耀眼不妨再绑两天布条,反正有我牵着你呢。”杨臻笑道。 嵬名岘遮眼睛道:“不必了。” 傍晚之时,花千树总算是摇着折扇找上了门。 “小花你可算来了,”周从燕招待道,“佟哥刚才还说呢,你今天不来他明天就要走了。” “要走?你们这就要离开夔州了?”花千树问。 “是啊,他应了别人的忙,得赶着去做呢。”周从燕替他叫壶茶。 “那倒是可惜了,”花千树也不多做挽留,“若佟呢?我赶紧跟他好好告个别。” “屋里藏着呢,我把他喊下来去。”周从燕溜溜地小跑上了楼。 林半夏把鲲游扇和羊皮纸卷到一块还给了杨臻,又听得旁边的鸿踏雪劝慰道:“林姑姑,温凉曾经去过昆仑,这对您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吧。” “或许吧。”林半夏勉强地笑道。 杨臻说:“接下来我打算去趟陪都,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毒尊前辈,师姐还愿去抚江侯府吗?” “你还认识小黑呀?”林半夏这下是真的笑出了声。 他们这些人之间相互的昵称到底是什么杨臻不感兴趣,又道:“确实见过几回,所以知道他也想找温凉。” 林半夏似是陷入了深沉泥淖的回忆里,无言许久之后才开口道:“好久不见了啊,去看看他也好,那个扈大哥也是,从前没少照顾我们,他倒是个好人。” 周从燕进屋一趟把人吆喝走,只留了鸿踏雪和林半夏二人对面而坐。 花千树优哉游哉地摇着折扇,等到在楼梯口看到杨臻之时朗笑道:“大忙人啊,眼下你我总算能好好聊聊天儿了吧?” 杨臻也是爽快:“成,陪你聊到明儿天亮都可以。” “去你的,聊一宿,你不睡觉我还想睡呢!”花千树把折扇拍桌上道。 杨臻掰着茶壶瞧了瞧,又直接扬手招呼堂倌送上来了一壶酒。 花千树饮尽他刚斟满的小酒碗,咂了咂嘴又问:“怎么样,上次你救回来的那个嵬名岘如何了?” “已经好了。”杨臻说着,抬了个眼的工夫就看到了嵬名岘和苏纬一起下了楼,“喏,那不就是嘛。” 花千树看了那二人片刻后又干了碗酒,越品越没滋味,便道:“既然你明日就要走了,今晚总得陪我喝一顿吧?” “好啊,你挑个地儿,这店里的酒实在不好喝!”杨臻欣然。 “就我住的那家酒馆,待会儿咱俩直接去,那儿的酒很有滋味!”花千树眉飞色舞。 “好!”杨臻与他一拍即合。 “你要去喝酒?”嵬名岘老远就听到杨臻在说什么了。 杨臻只需一眼就知道嵬名岘在想什么,他摆手道:“你不行,别想了。” “为何?”嵬名岘不悦。 “你那症候好了也得戒酒三日,还有两天半,忍着吧。”杨臻说。 嵬名岘脸色黑臭,闷声坐下来后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 花千树表情奇怪,偷看得有些热闹。 “小师父……”苏纬站到杨臻身后欲言又止。 “怎么了?”杨臻扭头看他。 苏纬的模样有些窘迫,“刚才……刚才我本来想收拾一下明天要带的行李,但却突然发现……发现我没有能倒换的衣裳了……” 杨臻笑了一声,他也是才想起来,梁源的家当早就随着那把火烧光了,此刻身上那件还是从那家客栈伙计那里借来的。杨臻朝周从燕看了看,周从燕也收到了他的意思。他说:“让你师娘带你去置办几身就是了,接下来山高路远的,不多捎几件怎么行。” “是啊,阿衡,”周从燕起身拉着他往外走,“走,师娘陪你去物色物色。” 他们娘俩走了没几步,嵬名岘便也搁下茶碗跟了上去。与其在这里看着眼馋,还不如躲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你也要去啊?”周从燕觉得稀罕。 嵬名岘没吱声,就这么跟着他们出了客栈。 第四十八章 别处终逢 “你什么时候连徒弟都有了?”花千树把一坛酒墩放到杨臻的面前问。 将夜之时,花千树领着杨臻进了他落脚的那家石花酒馆,要了一桌下酒菜和几坛酒,便开始了他们的对饮。 杨臻举着酒坛子灌了几口稍作奔走的解渴之用,他道:“有一年多了,多好的徒弟啊,你说好不好?” 花千树瞧他那副容不得别人说不的模样,配合着恭维道:“是是是,看他骨相像不错,应该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杨臻的俊脸板了板,摇头叹了口长气说:“好苗子没有好根子,他呀,学点医术正好。”花千树所看到的那副好骨相是梁源的,有先前嵬名岘的教训,这回他得留点余地,以便他日再相见。 “怎么讲?”花千树纳闷。 杨臻等着几个上菜的堂倌忙完退下之后才道:“天生不足,身子骨太弱,平时瞧着没事儿,可热不得冻不得、闲不得累不得,不好好养着哪能有机会让你看他的好骨相啊。” “竟是如此?”花千树也觉可惜,光是瞧的话,他是看不出内里这些问题的。他与杨臻换盏几杯后又说:“合着……你收个徒弟跟养了个儿子似的呀!” “是儿子是徒弟无所谓,是我的就行了。”杨臻说。 “你护短我是晓得的,”花千树连笑几声道,“只不过你这儿子瞧着跟咱们也差不了几岁,我看你这是顺便又过了把占便宜的瘾吧?” “你说我占了人家的便宜,可阿衡在我这儿也没吃过亏啊!”杨臻把两个空酒坛子搁到桌子腿边上。虽说他俩要了一桌子下酒菜,但开场这两坛酒下肚却一点也没用得上它们。 花千树把启封的新酒坛推到杨臻面前笑道:“看你这架势,不会是想喝赢我吧?” “不行不行,”杨臻摆手,“明儿还得赶路呢,我要是喝倒了还得他们拖着我走,那多不自在!” 花千树盖着酒坛口往前凑了凑调笑问:“是你记挂着赶路还是你心知自己压根儿喝不过啊?” 杨臻把举到嘴边的酒坛往胳膊肘下一夹,眯眼看他道:“小花儿你想啥呢,怎么会想激我的将呢?” 花千树的算盘被掀翻,便悻悻道:“你不好意思承认就算了……” “不过说实话啊,”杨臻的酒坛子往边上一放,捡了两筷子凉菜丝嚼着咋舌道,“能陪我喝到尽兴也就是你和离老哥了,嵬名虽也算能喝,不过他喝酒的时候话太少了,喝酒不聊天那有什么意思……” 花千树摸棱着坛沿口,静静地看着他发些小牢骚。 “离老哥,还记得不?我朝你提过好几次,我从前一直想找个机会把你俩放到一块儿,让你俩比比看谁更能喝,可上回我去找他的时候带刘聂去了,虽然他没明说,不过我瞧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有多不喜欢了。”杨臻边吃边说。 “刘聂?”花千树的表情动了动。 “就那,”杨臻捏着筷子往巫山的方向指了指,“巫奚教的人,不晓得你知不知道。那人在济南的时候因为帮我受了伤,被我领回崇安医治,后来我要去给离老哥送酒他就顺道跟着去了。” 花千树皱了眉峰,提坛饮酒挡住了眼中的冽冽寒光。 杨臻啐了一口误夹进嘴的八芫荽说:“哪天我要是带你去的话,得先跟他打声招呼,省得他再生气。” 花千树把他分外青睐的那盘海菜丝往他面前推了推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的那位离老哥并不是在气你往他家领人,只是不喜欢跟着你去的那个人呢?” “哈?”杨臻千想万想都没这么想过,“不至于吧?离老哥隐世神仙一个,会认识刘聂?” “我只是想安慰安慰你罢了,”花千树摊手道,“不是你总喜欢把事儿往阴谋里想嘛!” 阴谋?杨臻心笑道,这能扯上什么阴谋? 花千树似乎也不愿揪着这个缺口往下剥皮,便又转言道:“倒是,你跟那个嵬名岘是怎么回事啊?听你话的意思,你俩还一起喝过酒不成?” “对啊。”杨臻坦诚道,“他可不是我的对手。” 花千树怪笑一声挑事道:“哪一方面?” 杨臻也不馁他:“任何方面。” “瞧你俩的样子,好像跟江湖上传的不太一样啊。”花千树说。 “江湖人爱怎么传怎么传,我和嵬名都不会去在意那等事。”杨臻笑得倜傥。 花千树心痒难耐道:“你们不在乎,可我这个看得稀里糊涂的局外人却好奇得很呐!” “起初另眼看他是因为他刺杀太师,后来知道他是被人当刀子使了,而且闻太师也给了他惩罚,自然也就不用我再斤斤计较了。”虽说杨臻晓得花千树只是个云游天下的浪荡剑客,但仍是不想多说什么会牵扯出崆峒韩骁的话。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啊,即便是被人利用,闻太师竟也肯就此放过他?”花千树咋舌。 “大概是因为那个江姓之人吧,”杨臻搁下筷子抱起酒坛说,“闻太师多半是猜到背后指使嵬名的人是谁了。” “是么?”花千树看着抱坛畅饮的杨臻喃喃道。 杨臻暂时放下酒坛,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说:“还说是个眉心长着红痣的家伙,这种稀罕的相貌就那样坦率示人,是真是假都未必,即便我没把这这事儿告诉姑父,他也猜得到那江姓之人是什么来头。” 花千树的神色有些微妙,他笑问:“你也猜到了?” “无非就是与江文杲有关的旧人,大概是自觉有屈但却因为背着逆臣的罪名无处申冤,所以才想用嵬名吓唬闻太师的。”之前杨臻曾怀疑过,江姓之人恐吓闻太师是为了日后抖出自己的冤屈和闻太师的罪恶,但此事自那之后便再无动静,这倒又让杨臻觉得那江姓之人可能是并不敢真的杀了闻太师。 “你为什么会觉得那人只是在吓唬太师大人呢?”花千树问。 “因为他请了天下第一的杀手却挑了个最不利的时机。”杨臻说,“估摸着那个江姓之人,要么是对闻太师的仇恨未到深处,要么是害怕承担不起杀了太师的后果。” 花千树安静地听出了一头冷汗。 “不过他就此打住也好,毕竟闻太师也没想真跟他计较。”杨臻把第二个空酒坛摆到桌下说。 “随他去吧。”花千树也跟着饮空自己手中的酒坛,“既然你明日要走,是不是已经找到那个梁源了?” 杨臻有那么片刻的迟疑过后说:“见过,不过他并不愿露面,所以就此别过了。” 花千树觉得有些荒唐:“你费这么些劲最后就落了个这?” “我想求个明白,可当事人都不愿明白,我又何必强求。”杨臻说。他倒不怕花千树知道,只是总担心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会落到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耳朵里。 “嗐!你说你图啥呢?”花千树替他惋惜道。 “图问心无愧呗,机会已经给了,要不要就是他们的事儿了。”杨臻倒是了无所谓。 “好好好,你潇洒,”花千树说,“你这潇洒一走,我就只能自己去逛巫山了。” 杨臻笑看他:“前几日你还吓唬鸿踏雪那家伙呢,这会子怎么又说要去呢?” “我不过是去溜溜腿儿,才不会去巫奚教的地盘乱晃荡。”花千树说。 杨臻觉得有意思:“你能摸得清他们的地盘边界在哪儿?” 花千树似乎也是发现自己失算了,不过他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改变自己的想法。他凛然道:“即便是遇上了又如何?我无恶意,他们若不喜欢我赶紧调头走就是了。” “那兄弟我祝你尽兴!”杨臻与他碰了酒坛道。 第四十九章 百转千回 一行人顺者江水乘船而下,约莫四五日之后便到了应天府。 对于在应天的地界里到底该住哪本来是没得选的,不过时隔二十多年林半夏既然重新踏进了抚江侯府,扈坚良与乌显炀便不肯轻易放她走了。 扈坚良领着林半夏进了间后者并不陌生的房间。 “林神医,您还记得这间屋子吗?”扈坚良立在门里侧看着在桌边案前慢慢踱步的林半夏。 林半夏点头。她自然记得这间屋子,只是它的样子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这是您的房间,只是您离开后……又发生了些事,侯府乱过一段日子,就连这里也没了从前的模样。”扈坚良说。 “客房的模样,自然是随客心易了。”林半夏站在故地之上,昔时的场景一幕幕又寻了回来。 扈坚良的哽咽掩藏得有些艰难,“如今旧主回来了便好了。” 林半夏看向他,她的话很明白,这里于她而言只是客居之地,但扈坚良却仍把她当作这里背井离乡终得归的主人。 “林神医,只要您愿意,抚江侯府依旧是您的家。”扈坚良坚定地期待着。 林半夏沉默片刻后安静地笑了笑说:“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 扈坚良木在了原地,傻傻地看着林半夏在屋中溜达了小半圈。他只是个打杂跑腿之时,没资格说给谁一个家,如今他都是个侯爷了,还是没有资格。 谁都知道如今的抚江侯府与从前不一样了。从前的抚江侯府,早到林半夏还没来的时候,内里就像个豢舍,牲畜者食禽兽者猎,每个人被养着的作用都是完成侯府的命令。外人或许不知情,但在扈坚良看来,抚江侯府就是个被安放在闹市中的百兽园,多少前日还与他同桌吃饭的人因昨日败阵伤残而今日被抛弃——这个鬼地方哪有什么人情味可言?轮到他执行任务负伤断了大腿骨之时,他甚至想过自我了结,否则废了腿回到侯府,若赶上侯爷起了疑心,保不齐便会被扔到狼圈里当食饵,如此真不如干干脆脆地自己动手,至少还能留个全尸。若是没有林半夏,他早就化作狼粪存入土了。 “姐?”乌显炀在屋外唤了一声。 林半夏应了声,从扈坚良跟前经过,出了屋子。 “若佟呢?”乌显炀手里攥着那把用羊皮纸包着的鲲游扇问。 林半夏与他一起往院外走,“去王老大人家了。” 乌显炀把鲲游扇给了她说:“你什么时候去找他的话还给他吧。” “还给他?”林半夏觉得有些离谱,“这是阿凉的东西,他专门送来给你的,你又给他送回去?” “温凉的东西,你都没留下,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呢。”乌显炀笑叹,“更何况秋前辈早早地就把藏锋给了那孩子,既然有缘,这些留在他那儿也好。” “想来也是有趣,他一个杨家人,却成了秋先生和师父的徒弟,还拿着阿凉的东西。”林半夏真觉得世事无常,“明明是水火不相容的人,却因为这个小家伙凑到了一块儿……若是能就此化解恩怨的话倒也不错。” 乌显炀一扬手遣走了他的独脚乌鸦道:“旁人我不知道,但要温凉放下恩怨怕是比登天还难。” 林半夏一阵沉默后叹道:“是啊,他们温家人都放不下恩怨,上次见温婉已经是二十二年之前的事了,如今也不知她在哪儿。” “温家的恨,换作是我的话大概也放不下。”乌显炀说。 王宅后院中,周从燕正陪着王鹤龄看棋谱。他们爷孙俩面前摆着盘棋,王鹤龄扒着书页一边给周从燕讲解棋路一边捻悠着一颗白玉棋子随时准备下出一手破局妙棋。不过旁听的周从燕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前些日子确实缠着杨臻学棋来着,不过这玩意儿实在是无聊,她根本耐不下心思认真学。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那颗被王鹤龄捻得锃亮的白玉棋子上。 “外公,您就这么喜欢这副棋子啊?”她在一旁托着脸晃悠。 “这蓝白玉棋子成色甚佳,绝非凡品!”王鹤龄翘着小指捏着白玉棋子举起来在日头底下细细打量。 周从燕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当然看得出这是好玉,只不过是共鸣不到它变成棋子之后的美妙罢了。“因为这棋子太好,您都把那个骆轶安排到庐州当官了?”她问。 王鹤龄攥了棋子问:“你怎知他去了庐州?” “之前在杨将军的寿宴上见到的。”周从燕老实回答。 王鹤龄的脸色显而易见的不好了,他把白玉棋子往棋盒里一扔道:“骆轶那个后生吧,有才学,也聪明,不过他总是把心思用在弯弯绕之上,老夫实在不愿再看他瞎撞,所以便给他指了条路。” 周从燕琢磨了一下他话的意思,问:“您是说您给他官做,不是因为他送了您这副棋子?” 王鹤龄连连朗笑道:“当然不是,老夫怎会因为这小小的棋件儿就往家国之内乱放人呢?” “你刚刚还说他有才学呢。”周从燕说。 “正是因为他有才学,不然他搬座金山来放到老夫面前也无济于事。”王鹤龄说。 周从燕觉得此二者似乎没什么太大区别,起码从结果上来看是一样的。她从小看家里人做买卖,自然一向觉得有来有往的事十分正常。 王鹤龄又道:“庐州的知府是武将出身,能有个崇武的文官帮扶也挺好的。” 林半夏在王宅门外碰上了背手往回溜达的杨臻,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街上人群中看上去着实干净利索。 “你这是打哪儿来?”林半夏站在门槛之外等他走过来问。 “给朋友送行回来了。”杨臻同她一起进了王宅。眼下他得陪着老爷子下棋,便拜托方尔玉陪着嵬名岘送梁源去淮安了。 林半夏把鲲游扇裹着羊皮纸还给了杨臻,他讶异道:“毒尊也不要?那你要不要?” “我俩觉得还是你留着比较好。”林半夏说。 “我跟那谁非亲非故的……”杨臻再坦率不过。虽然鲲游扇确实挺趁手,但他也真不差这一把兵刃。 为了不给他机会拒绝,林半夏干脆转了话茬说:“先前我也没仔细问,经小黑一说才知道,原来你是阿宓的儿子啊!” 杨臻有那么一刹那的懵,反应过来之后才意识到林半夏话里的“阿宓”是谁。林半夏也瞧见了他的反应,一时也有些不解:“没想到我还认识你娘?” 杨臻慢慢摇了摇头。 林半夏揽着他往院里去,调笑道:“缘分妙不可言呐,二十多年前我还隔着肚皮见过你,如今咱俩却成了师姐弟。” “我娘……”杨臻难得拘谨,“什么样子?” 杨恕从未对他提起过。他知道娘亲的牌位被供在那里,不过杨恕却从未领着他去拜祭过。他打小就是个没娘的孩子,可因为父亲从未提过,身边疼他的人也总数不尽,所以他自始至终都是习惯的,也从未曾在意过自己的娘亲到底如何。 林半夏微怔过后,眯眼道:“很漂亮,好看,不过——好像没你好看,哈哈哈!” 杨臻安安静静地等着。她呼了口气之后认真地回忆道:“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就是在这座宅子里,那会儿我刚从山沟里出来不久,头一次见那么温柔贵气、端庄大方、乖巧和雅的官家小姐,真是把我惊着了,不过后来熟了之后才发现她也倔得很。她认准的事做不到决不罢休,认准了人也是死不回头。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明白她到底看上了杨恕那家伙什么……”话说到这,她看了看自己身边杨恕的儿子,又道:“还好你没随了他。” 第五十章 麻生蓬中 王鹤龄瞧见拐进后院的杨臻二人后便放下了手中棋谱,他刚想招呼杨臻过来给他解局,但眯缝着老眼看清杨臻旁边之人的模样后就有些惊喜了。 “是林丫头吗?” 林半夏赶紧跑过来,像个小姑娘般活泼地答应了一声道:“相爷,我回来看您了!” 王鹤龄拉着她坐下来左瞧右看不肯撒手道:“回来了,还走吗?” 林半夏一时哑口,对着王鹤龄的那双皱皮拉达的眼睛,她实在是羞于说出自己下意识的答案。而王鹤龄看着她这副样子自然也就明白了她心底的想法,他道:“既然还要走,那这段时间就多来陪陪老夫,听见了没?” 这边俩人叙着旧,周从燕则溜到了杨臻那边嘀咕着问:“你俩刚才聊什么呢?”她倒不是这么好奇杨臻和林半夏聊了些什么,而是因为老远瞧见了杨臻那副难得的奇怪模样。 “师姐她给我讲了我娘的事。”杨臻说。 周从燕愣愣地眨了眨眼,她似乎也是到今时今日眼下此时才意识到还有这么一回事。她也是个对娘亲没什么记忆的人,所以自然不会去想别人的娘亲如何。她的好奇卡在嘴边却问不出来,总觉得即便是问出来了自己也无话可回。 他俩之间的小嘀咕仅是两句之后就戛然而止,余下的全是旁观王鹤龄和林半夏的叙旧。王鹤龄似乎十分喜欢林半夏,从往来的话语便可有所察觉,不过听了一番却并未听得什么真正有意思的桥段,于是便复又无聊地回归了小嘀咕。 “你让嵬名岘去送梁源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让那个方尔玉跟着一起去呢?”周从燕问。 杨臻说:“嵬名那家伙傻大一个,要是再碰上寻仇的,有个帮手也好。” 周从燕直道开眼,“真想不到,剑魁居然还有需要别人保护的时候。” “错木据水,猿猕不如鱼鳖,哪怕他武功天下无敌也防不住阴招。”杨臻简单一笑。 周从燕琢磨了一下他的话,又道:“说到底还是他不够聪明,这也是他为什么老是玩不过你的原因。” 杨臻真是要笑出声了,在尽量不引起王鹤龄二人注意的情况下,他说:“小方他家总还对淮安有些情结,让他去瞧瞧就当缅怀先辈了。” 周从燕把小嘴听撇了,略有些嫌弃道:“你怎么老是有这么多心思呢?” 杨臻态度极好道:“我这不是在老实报备交代了嘛。” 周从燕并不得寸进尺,只心道自己想不到这些是自己心眼子不够使,不过她也有些不甘地羡慕:“那个神兵城,我也想去看看。” “一堆废墟有什么好看的?”杨臻随口道。 周从燕瞪他:“姑奶奶我没见过废墟行不行?” “行!”杨臻很乖,“那咱们不等他们回来了,直接去跟他们汇合怎么样?” “哼!”周从燕的一句“这还差不多”全都浓缩在了一个“哼”里。 林半夏不知说了句什么,王鹤龄的老脸黑了黑缓过颜色之后看向了杨臻。周从燕的位置正好率先看到了王鹤龄的样子,连忙偷偷戳了戳杨臻说:“外公瞅你呢!” 杨臻应着也看了过去,然后就对上了两道让他摸不着头脑的目光。 王鹤龄的奇诡眼神持续了颇久,最终还是默默将其收回,垂手开始分拣棋盘上的蓝白棋子。林半夏也看出来了老人家的郁郁之色,一边帮他拾棋子一边低声说着些安慰的话。 周从燕咕噜着大眼睛看得完整,又悄悄问杨臻道:“你是怎么惹着外公了?” 杨臻与她靠近低声道:“总感觉不是因为我。” “那还能有谁?”周从燕莫名其妙。这院里就他们几个人,而且王鹤龄的目光刚才明明是落在了杨臻身上。 杨臻慢腾腾地摇头。他也不是猜不出来王鹤龄那股无名火起从何处:那个眼神,惋惜、怨怼、不甘、抵触,不算锋利却似乎想锯开什么。即便他对王杨两家的事只是一知半解,但他仍能明白,在王鹤龄眼中他不够称心,一半是自己的闺女,另一半则应该被锯掉。 周从燕在杨臻这里得不到合心的解释,便又想从王鹤龄那里打探一下,“外公,这局您不解了?” 王鹤龄坐就位置,揣手看着林半夏把最后两枚棋子收起来后,朝杨臻招了招手说:“有些局注定是老夫无能为力的,与其固守死局不如重新来过。” “刚才那是若佟的手笔?”林半夏乐呵呵地看着杨臻坐到了王鹤龄对面。 “这小子棋下得十分刁钻,总让老夫防不胜防。”王鹤龄揽了蓝玉棋盒道。 林半夏和周从燕一左一右地围观在两侧,好奇道:“能让相爷您觉得刁钻,说明他很厉害呀!” “是,”王鹤龄的不甘心之下又有那么些许骄傲,“比那个如玉厉害多了。” 林半夏的笑脸卡了那么一瞬间之后又道:“那我得好好观摩观摩了。” 周从燕在对面问:“师姐你也懂棋啊?” 林半夏抬头朝她眨了眨眼说:“从前常看阿凉与人对弈,看多了也就懂了。” 周从燕听说这都能看会,不禁也在心中下了半斤决心,自己也要悄悄学会了然后吓一吓杨臻。 这回王鹤龄因着有看客,所以没用杨臻再让他几子,不过在他落子之后杨臻却有那么片刻的犹豫。不过那也只是片刻,没等王鹤龄催促他便落了子。 这一盘棋下得实在有些平乏,林半夏丝毫没有看到王鹤龄先前所说的刁钻棋路。王鹤龄也是越下越觉得奇怪,直到最后再次知道自己败局已定之后才道出了自己憋着的意见。 “老夫刚说你下棋刁钻,你这就悄没声地改棋风了?” 这回王鹤龄没能再品尝到杨臻的刁钻棋风,但却被磨尽了脾气。他持蓝子先行,杨臻的落子便紧随其后步步紧逼,每步皆是如此。他下了十几子之后便隐隐发觉杨臻似乎在布局,但那点感觉又实在模糊不清,模糊到他无法做点什么以便防备,直到后来明显入局,他再把先前的招一捋才恍然大悟。不过他却又清楚地明白着,即便在知道杨臻的谋划之下重来一遍,他也依旧是改变不了什么,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他的最佳选择,可正是这些最佳落点一步一步地顺着杨臻的谋划摆好了结局。 林半夏虽然下不出这等妙棋,但却可以看得懂,她咋舌道:“这棋风虽然不刁钻,但却能让人绝望啊。” “你这小子,竟然还会这么阴险的路数?”王鹤龄搁下了手中的棋子。 杨臻抽出鲲游扇一开轻摇了几下,只笑不语。 周从燕歪着脑袋扭着脖子围着棋盘转了几圈后,伏在棋盘边上问:“佟哥,我怎么觉得这盘棋的模样有点儿眼熟啊?” 杨臻笑弯了眼睛,与她蹭了蹭额角说:“不错嘛,竟然能记得住棋路!” 周从燕得了肯定后更自信了,她咧嘴道:“我就是眼熟吧!哈哈哈!” 王鹤龄和林半夏看得不明所以,周从燕便与他们解释道:“外公,这是之前镇原侯世子和佟哥摆出来的棋局,佟哥今天走的都是当时世子的棋!” 王鹤龄听了解释之后就更加纳闷了,他指了指杨臻问:“你的意思是——他输了?” “对啊,一子半呢!”周从燕煞有介事。 杨臻虽无所谓,但王鹤龄却听皱了眉:“穆淳那小子竟然还有这本事?” “您认识镇原侯世子呀?”周从燕一时没想通,高官认识贵胄本来就该是件很正常的事。 王鹤龄还在持续他的不可思议,自言自语道:“那个琉璃人儿,当真能有这样的心思?” 第五十一章 神兵旧墟 杨臻在抽空去了一趟抚江侯府之后便兴冲冲地跑回王宅向王鹤龄辞行。王鹤龄原本是不乐意的,毕竟杨臻这回探亲拢共都没有两天,不过也好在淮安离应天府不远,杨臻也只是去会个朋友不几日便回来了,而且王鹤龄伸伸手便能把人逮回来,更何况林半夏也愿暂时留在抚江侯府时常来看望他,所以他也就肯放杨臻走了。 杨臻和周从燕简单收拾过后便辞别了王宅。 五叔搀着王鹤龄站门楼外的高阶之上看着并马离去的一双人,直到那双背影因远去而模糊,他还抬手遮着日头眺望了一会儿。 五叔陪他一同目送远行人,笑道:“您是真稀罕小少爷啊!” 王鹤龄哼笑一声,也不晓得是在嘲笑谁:“老夫纵横一生,到头来就只剩这一个血脉相关之人,焉能不爱?” “到底……”五叔替他伤心,又替他欣慰,“幸好,小少爷他不像那些个杨家人。” “不像最好!”王鹤龄说话难得这般铿锵,这句生火的话说完后,他又嗤鼻道:“杨恕那丑东西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孩子?” 五叔一阵忍俊之后叹了口短气说:“小的一直觉得,小姐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小的也一直盼着小姐能成为天底下最快乐幸福的姑娘,但愿小姐看到咱们的小少爷能开心一些。” 王鹤龄一直在远眺的眼终于耷拉了下来,他皱眉垂首往门楼里走道:“可他,也不像小宓……” 眼看要出应天府的城楼门之时,鸿踏雪从后头追了上来。 周从燕驻马看着冲得俏脸通红的鸿踏雪问:“你这是干嘛?” “去淮安!带我一起。”鸿踏雪喘了两口气说。 “你不留下来陪林师姐吗?”周从燕问。 鸿踏雪掐腰道:“她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这里,我也要去淮安!” 周从燕还纳闷他为什么比她还想去淮安,却又听他呼嚓呼嚓地说:“有徐枢的消息就有夜牙玺的线索,我一定要去!” 周从燕瞪圆了的大眼睛慢慢眨了眨,又看向了杨臻,她还以为杨臻领她去淮安只是因为她想看看神兵城呢…… 杨臻指了指城门楼里侧那处卖马的厩所道:“那你就赶紧去挑匹马追上来吧!”说罢,他便唤着周从燕过了城门。 鸿踏雪也不耽误,大块银子不计斤两的往马匹贩子面前一扔,牵了匹马跃身跨上便驱策追出了城,奔上了康庄官道。 淮安城西南边界有几处并不出息的山丘,平野甚广的地界几块小山包子自然更没人在意。嵬名岘的老巢就在这里,两间茅屋,进门都得低头,出来不当心还会蹭一头草。 这地方当初给个小孩住还好,但让三个大男人一起住就太难为人了。反正他们的目的也只是把人藏起来,所以藏好藏到位了之后方尔玉和嵬名岘便去了那家早先和杨臻约定好的客栈。 他们二人就此住下来并非是因为有“杨臻不日便会追过来”的料定,恰恰相反,他们是觉得反正杨臻在应天府陪人消遣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身来他们哪怕是在此歇歇脚耽误两日也是无妨的。 两个无聊且又不怕无聊的人即便是整日无聊也无所谓。 而且方尔玉也并不是没有地方可去的。虽然杨臻麻烦他陪嵬名岘送梁源来淮安之时没提过让他祭奠先人的事,可他却确确实实是有这个打算的。淮安城西那片宏阔的残墟就是他一直想去看看的。 那片荒旧的废墟背靠洪泽,只看残状仍可以想象的出它昔日辉煌之时的模样。方尔玉立于残垣斜杵的城门之前往其后望了望,虽说是废墟,但有些建体却仍模样清晰,想必是建材坚固、造法精绝的原因。断墙间隙中肆意横生着理不清的杂藤乱草,几乎辨不出轨迹的石板路也被草树顶的乱七八糟。整座废墟一眼望去十分荒凉,甚至还有些诡异。 当然这些诡异也有一部分是一路走来从当地人那里道听途说来的。 按理来说这里是块极好的地界,神兵城荒败之后便该有人来将这块好地方重新用起来,怎么都不该是就这样一荒就是四五十年。神兵城被屠之后不久,确实有不少人动过心思,前前后后也来过许多人打算搜罗一下神兵城残留于世的遗珠,不过那些人进了神兵废墟之后要么是再也不见了踪影,要么是出来之后变的疯疯癫癫不知人事。外人都道是被困在那里的温氏亡魂未灭,在废城中作威作恶而成,温氏生时世人敬畏,死后仍可以把好好的人折磨疯,他们的老巢更是魔窟一座,都道最好还是不要踏足为好…… 方尔玉自然不会信这些。与嵬名岘在客栈定下房间之后便只身一人去了。 此时黄昏未至,但深秋萧瑟,寒鸦凄切,再有凉风一吹,总让过了城门的方尔玉觉得有些沧桑的悲凉。他踩着荒草背着斜阳,沿着并不明晰的老路往废墟深处去,一路凄清,直到迈过二进门楼之时,他才听到一声飞镞射出的细微动静。 杨臻三人找到嵬名岘之时是大清早,嵬名岘也是没想到杨臻这么快就追了过来,等杨臻道明原委又问起方尔玉之时,他道:“他昨天晌后说要去神兵城旧址看看,他没用我跟着,我便任他自己去了。” “一夜未归?”杨臻问。 嵬名岘点头。 “老杨,”鸿踏雪有些激动,“那个姓方的会不会是找到什么自己跑了?” 方尔玉怎么看都不像是那样的人,杨臻虽觉得他祭祖彻夜不归并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但却也有那么一点不放心。鸿踏雪与他讨论了一路,乌显炀说曾与温凉在淮安遇见过徐枢。徐枢,神兵城弃徒,出现在淮安,能为什么?能去哪里?横竖都是神兵城的那片废墟没跑了。 “想知道是不是,去瞧瞧不就得了。”杨臻说。 周从燕的“好”比鸿踏雪喊出来得还早,倒是本该最积极的鸿踏雪,反而有些瞻前顾后,鬼祟道:“来的时候你没听说吗?神兵城那里闹鬼啊!咱们要不要找大师求个符再过去?” 这么一说,周从燕也有些在意,她虽然不至于神神叨叨,但小时候听乳娘老眷讲了不少怪力乱神的乡野故事,总是会有些害怕的。 杨臻自然是不信这个,对此他甚至十分期待,他道:“如果徐枢真在淮安的话,那神兵城老宅里的鬼多半就是他。”这是他的猜测,虽说基本十拿九稳,但也有顾虑之处。若凶宅里的恶鬼真是徐枢,那方尔玉至今未归是被徐枢当做什么处理了呢? “那还等什么!”鸿踏雪立马窜了起来。 四人就此一同往城西去,个个脚步飞快,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那处与诗画长青的淮安城格格不入的废墟。 “这地方……”周从燕怎么也想不到一片废墟会给她一种蔚为壮观的感觉。她原以为神兵城就如她之前所见的山海阁、藏花楼那样是个特立独行、有自己独特讲究的孤僻门派,但如今看到神兵城的残骸她才明白过来,神兵城真的是一座城。潦草算算的话,大概也只有承贤山庄的占地规模才能比得上它了。 一股隔世的遗憾自上而下地罩住了她,她只可惜自己没早生五纪,那样她就能看到这片残骸本初的灿烂模样了。 一只孤鸟从他们的头顶上嘶鸣而过,飞向了废墟深处。 周从燕和鸿踏雪顿觉头皮一奓寒毛竖立。 “这里可真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周从燕往杨臻身后躲了躲。 第五十二章 犯境者死 前有夜牙玺引着,后有杨臻撑着,鸿踏雪做起事来自然无所畏惧,尽管他对这片废墟的看法与周从燕出奇的相似。 杨臻一把扯住了想要往里窜的鸿踏雪。鸿踏雪纳闷看他道:“你干嘛?” “这里是神兵城的地方,你不先打探一下就直接闯进去?”杨臻给他提了个醒。 鸿踏雪问:“怎么打探?” “喏。”杨臻抬手一指门楼里侧南面的一棵穿天老松。 鸿踏雪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顿足歘的一下窜到了那棵近十丈的松树顶上。这样的高度基本可以让鸿踏雪揽视废墟的一大半了。他护目遮光环瞰一圈之后,朝杨臻几人嘹声吆喝道:“进来吧,啥也没有!”话罢,他率先纵身一跃跳向了废墟深处。 杨臻觉得奇怪,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即便没有徐枢,也该有一些方尔玉的痕迹吧?他随周从燕与嵬名岘一起过了残断的城门,其内视野开阔,他们一眼便可看到远处在断壁残垣之上蹦跶的鸿踏雪。 周从燕朝他喊了声慢点,让他等等他们,不过鸿踏雪眼下满心期待,自然不愿像他们那样踏踏实实地走路。他如一只将歇的鸟雀般落在一根横插于墙悬在半空的梁柱上,稍扫几眼又将前方的一块石阶板定为了下一个落点。他轻功一起便弹了出去,但在他起跳之际却又伴随上了一道箭镞突射的声音。 以杨臻三人距鸿踏雪的距离,他们并未听到那声金铁激擦之声,只是看见刚跃身跳至半空的鸿踏雪突然被一根细长的锁链击中然后被钉在了锁链冲射轨迹中的一堵墙上。 “小雪!” 周从燕被吓得一声尖叫瘫坐在了地上。 她的叫喊声尚未散尽,身旁的杨臻已经不见了。 细索另一端尽处是个须发缭乱的男人,衣衫褴褛身形魁梧,看上去十分狂野,像个立行装人的野兽。那人把细索绕手一圈后使劲一扽,把细索连带着鸿踏雪一齐从墙体上扯了回来,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早早地备好了手刀,只是手刀也就罢了,手刀之上小指贴侧处竟映着日头闪过了一道冽光,显然是附着刀刃的。 这一切杨臻都看在眼中,他险险地赶在那野人划断鸿踏雪脖子之前冲过来,用提前出刃的藏锋负力劈断了那条细索,掏手捞住鸿踏雪的同时抡腿震退了野人。 杨臻揽着鸿踏雪一退之下靠在了那堵被钻了个血窟窿的墙根,紧着声唤道:“鸿踏雪!” 折了一条细索,野人一撩腰下的破烂衣裳便又一枚梭形飞镖飞射而出,直奔杨臻的后心而去。 杨臻并无任何躲避的动作,但那枚飞梭还是被叮的一声击落在地。 方才杨臻的出现就已经让那个野人有些惊愕了,眼下又突然横插过来一个嵬名岘,野人乱发之下的眼睛由眯到瞪再到眯。眼前这俩人年纪不大,身手却让他有些怀疑他们的年龄。 不过,再惊讶都挡不住他解决掉这群入侵者。 周从燕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和杨臻一起压着鸿踏雪肚子上还在冒血的口子,也跟着唤了他几声。 鸿踏雪的俩眼睛总算是动了动,一把攥住了杨臻的手。他自始至终都未晕过去,只是至此才将将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已。他一向自诩腿脚利索、身手迅捷,可这回他却结结实实地中招了。那一梭子是直接打向他的前行方向的,腾空且毫无依恃的他根本无法立刻做出调向的动作,更何况那玩意儿的速度快过弩箭,力道更是惊人无比。 “你没事吧?”周从燕的眼睛也是崩泪在即。 “我……”鸿踏雪攥着杨臻的手紧了紧,“老杨……我的腿,没知觉了……”此刻他眼中的恐惧才是真实无比的恐惧。 周从燕被吓坏了,两道泪瞬间流畅而下。 嵬名岘与那野人彼此静默片刻之后便交上了手。 杨臻紧着眉心,看着鸿踏雪腹上嵌着锁链的血窟窿,探手在他的背部摸索了一下穿身锁链的位置后便稍松了些眉头:“没事,我能治好你。” “真的?”鸿踏雪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攥杨臻的手上了。 “你相信我。”杨臻反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捂到了他的心窝上,然后抽出手给他点了穴道暂缓紧绷的精神。“丫头,还记得怎么止血吗?”杨臻看周从燕道。 周从燕抖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交给你了。”杨臻拉着她的双手覆压在了鸿踏雪的伤口之上。 周从燕虽然害怕但却也担得起,安抚着鸿踏雪,并开始着手给他的伤口做简单的包扎。 三颗指甲盖大小的球核被飞甩向嵬名岘,虽然几上几下角度刁钻但却都被嵬名岘躲掉了,不过那三颗小球砸到砖墙树干上之后却直接爆炸开来,本就破败的墙上被炸出了两个坑,而那棵中招的大腿粗细的树竟直接被当腰炸断了。 嵬名岘不禁侧目看了看那三枚暗器的杰作,他哪里见过这般威力奇诡的武器。 杨臻站到了他的身侧,一挥锋芒尽显的藏锋道:“徐枢是吧?” 不管眼前这家伙是不是徐枢,他都得先把人揍一顿再说。 野人将他们二人看过一遍后,并不作答,只是硬硬道:“擅闯神兵城者,死。” 杨臻动了动半边眼角冷声问:“昨日来的那个年轻人呢?” “擅闯神兵城者,死!”野人两臂一振,两道袖口中分别窜射出了一条细索,直奔杨臻与嵬名岘二人而去。杨臻和嵬名岘的应对之策也十分一致,他们旁撤半寸立起兵刃贴着细索绕力一缠,同时将两条细索掣住。二人一起顿力把野人扽了过来,并各自备了掌势对向野人。 野人两手握拳一转两条细索便立刻咔的一声自行断开,杨臻和嵬名岘欠力后退的同时,他却接着被拉动飞起的力道双手覆腰拧身一旋,八根细长的银线从他的腰上甩出来朝八方射去。杨臻二人后退的同时躲避着银针,但有一根银针却是冲着周从燕二人的方向去的。杨臻余光发觉之后便在扭身的同时把藏锋砸了出去,总算是险险地击开了那根刁钻的银针,但藏锋也因他附上的力道而钉进了周从燕身侧的断墙之中。 两个近战几近无敌的人打了半天却几乎未曾近过野人的身。其实他们二人感觉得出来,这家伙内力未必能厉害到哪儿去,只是这一身防不胜防的暗器实在是棘手。 不过他身上的家伙事再多也总有用完的时候吧? 嵬名岘不知杨臻的盘算,再次贴步冲了过去。野人一抖肩又有两镖飞镞弹了出来,不过这回并未再次击退嵬名岘。嵬名岘转腕几个划剑便将飞镞击掉后,长剑便脱手而出。野人并未因此有任何得了可乘之机的样子,反倒是浑身的姿态更加紧张了。嵬名岘这样的人出招怎么可能会失误,剑影诀的招式并非只有剑在手才能用,相反,有些招式是剑脱手之时才能用。鱼肠般的剑离手之后便承着受力飞旋出了一段弧形的轨迹,等回手之时已经削掉了野人的半截须发。 此招与当初试武大会之上许重昌的仿照相似,不过却远没有许重昌的招式那般僵硬。 嵬名岘的剑是从野人的脑后划过的,野人躲避只能前倾,而一前倾便正好应了嵬名岘的后招。前倾正好是拉近了距离,嵬名岘趁机出手钳爪便直接掐住了野人的脖子。 这人的破烂衣裳之下不知道藏了多少防不胜防的奇巧暗器,但没衣服的地方总不会有暗器了吧? 第五十三章 因果错节 被钳住脖子的野人黑眸一凝,硬着腰背与嵬名岘僵持力道,然后一提膝杵向了嵬名岘的下盘。嵬名岘自然也是踢腿抵挡,不过用胫骨撞上野人的膝骨之后,他却拧了表情。野人拿准他颤抖的一瞬间时机,手刃一滑逼开了嵬名岘。 杨臻上前接住退下来的嵬名岘,嵬名岘拄剑撑立之时,杨臻发现了他胫骨上冒血的伤口。他俯身稍作检查道:“没伤到骨头。” “不碍事。”嵬名岘站直了身形。这点伤剑客来说自然不算什么。 “生擒不到,那就废了他再说。”杨臻眼中终于上了狠色。 “我随你。”嵬名岘看他的样子便知他有了打算。 杨臻与他对视一眼,旋即背手一掏迅疾地撇出了开面的鲲游扇,野人躲闪之际杨臻也滑步窜了过去。野人控手一甩,袖环之上又甩出一枚飞镞。杨臻的滑步势头不减,但却在落下下一步之时突然起力旋身腾飞而起,他一抡手捏住飞旋至野人脸前的鲲游扇,整个人瞬间翻至了野人身后。野人虽然也惊艳于杨臻的轻功,但却也不忘一蹭腰际触发背后的暗器。杨臻落地之时拧身挥扇,正好将向他射过来一梭飞镞原路打回。 野人因未来得及转身而躲避不及侧身差了半寸,那枚飞镞便在他的颈侧划出了一道口子。 野人脸上的愕意被嵬名岘尽数看在了眼里,杨臻在其后分神,他也并未闲着,远攻数招之后再次将剑飞掷而出。野人看他的架势本来打算另作防备以躲避他的弧旋飞剑,到这回长剑却直接直飞了过来,野人纳了闷动身一躲任剑飞向了自己身后,也是此时野人身后的杨臻握掌攥住了剑柄。野人朝正面的嵬名岘转手拧腕,袖中又直射出了一条细索,嵬名岘这回没接招,而是腾身空翻将细索踢得斜飞出去。 野人刚想撤手收回细索,身后却突然旋射出了嵬名岘那柄细长的剑。那柄剑角度刁钻的钉中了细索的一个环扣,然后霸道的带着细索、牵拽着野人一起飞向了前方。野人为了自保只能再次弃了那条细索,如此长剑便只带着细索扎在了藏锋旁边。 两人从野人的背后同向齐上,嵬名岘几招攥上了野人袖口的一节细索使劲一拽暂时掣住他半边身子的动作。而另一边鲲游扇在杨臻手中转得花哨,巧劲一使,鲲游扇便绕着野人的左臂飞旋了两圈,直接剌掉了野人的大半截烂袖子。 “你怎么会有鲲游扇?” 在杨臻收扇之时,野人总算是认出了杨臻手中那眼熟的东西是什么。 “现在知道问了?”杨臻已经不想跟他好好说话了。 杨臻换招之时,嵬名岘也立刻作出了反应,他撤身扫腿将野人逼退了散步,由此杨臻的划扇便能擦到野人的肩背了。 野人肩胛骨被划了道口子,吃痛抖身之时朝周围撒了几粒嵬名岘看着眼熟的小球核。 嵬名岘心头一紧急声道:“退!” 球核落地之后纷纷爆炸,那野人见他们二人因此后退,便发了疯般地不停往外摔球核,一时间爆炸声纷起,蹭得土石飞溅。 杨臻明白这是他黔驴技穷之态,便朝嵬名岘递了个眼色乘胜追击。嵬名岘会意,运起轻功比了径直朝野人飞去,野人竖腿一提将嵬名岘踢飞,又扭身抗住了杨臻的抡扇。不过也是此时他才看清嵬名岘和杨臻设计好的招式。 嵬名岘被踢飞的方向正是杨臻的位置,野人一挡杨臻的扇击,杨臻正好把鲲游扇向后一甩,鲲游扇的扇骨恰好接住了嵬名岘的凌空点立,杨臻一扬手又赠予了他一道力,他便顺势直接空翻至了周从燕身后的那堵墙上。翻身之时他还顺势拔出了插在墙上的长剑和藏锋,他脚下用力踏着墙反弹出去,重飞回来之时直接抡着双臂将两柄长刃砍向了野人的天灵盖。 野人果断抬起右臂挡在了头顶上。 嵬名岘和杨臻只当他是为了保命不要这条胳膊了,可当真看上去时却是铮的一声,嵬名岘都被震得有些手心发麻。 野人右臂一拧,瞬间便形成了一种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姿势。杨臻听到了一些奇怪的机件擦碰之声,心中一紧立刻扭身将尚在凌空的嵬名岘推开。同时,野人右臂手背上突然生出了三根半尺长短的爪状银刃,杨臻躲闪及时,所以并未被伤到,不过前半身的衣裳却被爪齿勾住,一拉一扯间,他右侧大半边的衣袖便都被扯掉了。 周从燕终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苏纬所写的那“六块方肌”。 嵬名岘身处一边,看到的是杨臻的正面,但杨臻背后的野人却突然瞳孔一缩、神情怪异了起来。他本以为那家伙又是要出手伤人,便打算提前防备着替杨臻提防一些,可那野人却只是梗着往前迈了两步哆嗦着嗓音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臻侧脸看他,“打不过了才知道问这些?”他正过身来满脸嘲弄。他这么一转身,周从燕和嵬名岘看到他背后的情状之后便也有些明白了野人为何会那般模样了。 “你肩上的刺画……”野人已经有些结巴了。 杨臻在意的倒是野人裸露出来的右臂。那条右臂并不是一条筋骨附着皮肉的胳膊,而是一条关节清晰的铁胳膊。明明是块铁疙瘩,可先前却灵活得几乎与真胳膊无异。他心中突然跳起了一个令他有些兴奋的念头:苏老阁主没准儿能站起来了…… “佟哥,你背后……”周从燕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杨臻右肩胛骨上的刺青,日头一照黑色的刺画竟还泛着一丝红。她能认得出那是只鸟,而且看上去气势逼人,不过她看到后第一感觉并不是好看,而是有些怵得头皮发麻。 “背后?”杨臻总算是被提醒到了,他本以为是身后沾了什么东西,但背手摸索却什么都没摸到。他左右歪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右肩后黑红刺青的冰山一角。他掰着自己的肩膀把刺青看了个完整之后便被难住了,他长这么大从不知自己身上竟然有这东西——这玩意儿貌似是只四尾朱雀…… “你是温家人?”野人盯着杨臻问。 杨臻想都没想便返给了他一句:“你才是温家人!” 对于旁观的周从燕和嵬名岘听得稀里糊涂,昏睡过去的鸿踏雪或许可能知道的更多一些,不过此刻发生的事他已经没有机会及时知道了。 “我确实……”野人想试探着靠近杨臻一些,“曾经是温家人……” 杨臻没兴趣听他唏嘘过往,虽说自己背后那类似于温氏家徽的东西让他想不明白,不过这种破事哪里比得过鸿踏雪和方尔玉的命。“昨天来的那个人,你把他怎样了?”他问。 “擅闯神兵城者死。”野人盯着他说,“你若说不清你的刺青从何而来,也是死路一条。” 杨臻眼睛一抖,切齿问:“你把他杀了?” 野人并未被杨臻的神情影响分毫,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般地说:“你若说出你那刺青的来历我便把他的尸体送给你。” “徐枢!”杨臻是真想杀人了,“他是方家人你知不知道!从梅里来的方家人!” 野人的兽相总算是有了变化,他的一双浑浊的老眼哆嗦着甚至是要抖出水的样子,“你……” 杨臻步步捶地,迈过去一把掐住了已经僵住了的徐枢——那个野人的脖子,几乎是要把他举起来了,“他是方家派来找夜牙玺的,是来吊唁方钧的!” 第五十四章 血池夺命 徐枢带着杨臻在神兵城旧墟中窜行,直至深处一片巨大的洼地边沿才停了下来。 杨臻平生大概是头一次看到能把他吓呆的景象。 这片洼地从前应该是个大池子,如今已经干涸,其中横七竖八插着许多辨不清材质的柱子杆子,粗细不一,长短不等。从远处看时,杨臻便发现上面挂着许多东西,像是圆木长桩子,但模模糊糊的形状又并不规则。直到靠近了些他才发现上面挂着的竟然都是人。 都是倒挂着的人,就像是屠宰架上倒挂的鸡鸭一样。 有干有鲜,有全尸也有骷髅。每个都是一样的形状,脚筋被铁丝穿绞着倒悬在柱上,两臂自然下垂,两腕处则被割了道口子细水长流的放血,而洼地之底的黑红焦色便是人血干涸而成。 杨臻觉得嗓子下面有东西在顶,他少时跟着林年爱见过那么多瘟疫灾荒的场面,从未有过此时此刻的恶心感觉。 一滴血在斜风的催促下缓缓滴落,杨臻眼睛一动,在众多倒悬死尸中发现了方尔玉。 “小方!”他奋力喊了两声,“方尔玉!” 无所动迹,他便直接拔腿跳进了洼地里。没有心思品味踩在人血之上的诡异感觉,杨臻跑近之后甩手飞扇直接切断了悬着方尔玉的铁线。杨臻接住方尔玉托着他跪坐在被血浸透的土地之上,并指在他的颈侧试探了一下,几乎没了脉动,但人尚未凉透,还有救,应该还有救! 杨臻自我安慰着,立掌调起冲经然后将其尽数按进了方尔玉的心口。 徐枢站在洼地沿外,愣愣地看着杨臻做那些无用功,也是恍惚得很。这么多年了,他变成恶鬼在旧墟中抱守残缺,结果却杀到自己师兄的家里人了? 足足一盏茶的工夫,在杨臻的冲经毫不吝惜地倾倒之下,方尔玉颈上总算是起了些细微的搏动。 杨臻把方尔玉搬出了洼地,经过徐枢时还被他抬手扯住,看徐枢的样子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讲,但杨臻只用了一个“滚”字就让他老老实实地退到了一边。 鸿踏雪的血已经被暂时止住,由嵬名岘看着,而嵬名岘胫骨上的伤也草草地包扎了一番。 周从燕赶着马车回来时,俏脸累得通红,瞧上去又像是刚恼过的样子。 她倒是雇了个赶车的小倌,不过那小倌一听说是要来那堆鬼墟便嚷着要加钱,而且未将马车赶到近处,老远瞧见那片废墟之后就把马鞭子一扔讨了酬金逃走了。她养尊处优的,哪里会赶车,掰着马头好不容易来到废墟外后又吆喝嵬名岘过来帮忙。 他们二人一起把鸿踏雪搬上马车后便想往里走走,寻一寻杨臻,但却老远瞧见杨臻抱着个人跑了出来。 “佟哥!”周从燕欲跑过去接他,可稍靠近了些看清他怀中人的样子之后,她就有些站不住了。 方尔玉看上去像是一团枯柴,青白的面色之下还泛着一层蜡黄,嘴上起着一层风干了的死皮,脚踝后还外翻着干黑夹红的筋肉,整个人看上去皮不粘肉、肉不缚骨,虽然看得出他是个人,但却总让周从燕觉得他不像个人了。 她见得少,方尔玉的样子她甚至都无法形象地描述给苏纬。眼看着杨臻快速靠近,她扣在手心的指甲使劲掐自己的肉,用这种避无可避的刺痛让自己勇敢又清醒地坚持着站着。 “小方他……”周从燕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抖。 杨臻火急火燎的表情在听到周从燕的哆嗦之后立马换成了平和:“能治,马车备好了么?” “就在外头,我赶不进来……”周从燕的下巴颏不听使唤地哆嗦。她跟在杨臻后面跑,帮把方尔玉轻轻搁进马车里,跳上了车。 马车就此离开了徐枢的视线。 神兵城中再次只剩了他一人,那群人一来一去,除了留下了几滩血、碎了几块砖以外,几乎没对这座废城造成任何影响。 杨臻并未将马车赶到客栈,而是稍微打听了一下之后直接去了一家医馆。他们冲进医馆之时,坐柜的大夫和学徒也是懵得很,若不是杨臻说话简洁周从燕又实在出手阔绰,医馆的人大概会跑去报官。 前头的生意他们无意打扰,重金之下只是要求医馆掌柜把后院借他们一用。 方尔玉和鸿踏雪被妥当地安置在了一间屋里,杨臻龙飞凤舞的写下几张方子之后便一头扎进了屋子。 医馆的两个年过半百的大夫掂着那几张方子咂摸不够,又是惊异又是赞叹,最后还是周从燕催着他们赶紧去抓药配方。医馆大概是看周从燕一个人忙得实在累心,便派了两个学徒过来帮忙。由此,后院里便忙成一团,有人捣钵、有人煎药,还有人守着大砂锅熬膏药。 衣着略显单薄的嵬名岘独一人在一旁坐着,与院中的忙碌格格不入。他的外衫在杨臻要去找方尔玉之时便扯下来给杨臻罩上了,不然这一路杨臻都得光着半边膀子奔波。 周从燕端着一碟子药罐,点着数算了一下便送进了屋,大概也就是五个呼吸之后,她就捂着嘴冲了出来,一头扎在花坛边呕吐起来。 嵬名岘就在她旁边,看她吐成那样却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一直跟着周从燕打下手的那个小学徒拎着块湿哒哒的汗巾跑过来递给她问:“姑娘你怎么了?” 周从燕吐个没完,直到呕得只剩酸水之后才瘫坐到地上摆手说没事。她进屋搁下药碟后本想着看看杨臻有没有什么用得着她的地方,她也好伸伸手帮帮忙之类的,可凑近了些便发现杨臻正挽着袖子在鸿踏雪的肚子上掏弄着什么,她也就瞟了一眼,就看到了一团青白挂红的东西弹性十足地晃了晃。她当即脑子一懵,在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之后彻底挺不住了,捂着嘴就冲出了屋。 直到此刻,她才回味过来屋里的血腥味到底有多重,以至于她现在一喘气鼻间还是腥甜腥甜的。 她捂着汗巾缓了好久,拧着脑袋看向嵬名岘说:“你……待会儿再送些纱布进去吧,里头大概不够用……至于衣裳,”周从燕掏了掏腰包,把钱袋子直接塞给了他说:“你去买或者让这里的人帮你去办也行,多置几身,小雪他们大概也得换新的了。” 嵬名岘攥着钱袋,看着她佝偻着上半身捂着上腹坚持着去继续煎药。 “周姑娘,你看熬成这样成吗?”一个学徒把长柄勺从大砂锅里拎出来问。 周从燕闻着烟火味和草药味稍稍缓过来了些,她探着脑袋往砂锅里望了望说:“还早呢,你这是稀饭,我要的是浆糊。” 学徒应了一声后继续卖力搅拌起来。 嵬名岘夹着一大包白布进屋之时,杨臻正好把那段细索扔在了地上。他挂着满头的汗分神看了嵬名岘一眼说:“来得正好,帮我点上盏灯。” 嵬名岘把灯台放到杨臻手边的案上,看着杨臻像个屠户收拾畜肉一样收拾鸿踏雪的肚子,一贯杀人不眨眼的他竟也觉得这场面有些血乎。 杨臻的动作极其干净利索,很快便进行到了缝合伤口的步骤,只是第一针下去鸿踏雪突然弹了一下。杨臻也不惊慌,只是把他胸膛上两根银针又往下按了半分便让他重归安静了。 下手越快,鸿踏雪疼的机会就越少。何况此时的鸿踏雪并不是不会痛,只是杨臻封住了他的足下六经,使他的脑子暂时无法感知疼痛罢了。而且脏器无感,筋骨有觉,皮肉更是敏感,这般压穴封经无法维持多久,所以就得靠杨臻手上的速度了。 第五十五章 前怨难消 鸿踏雪的腰腹由嵬名岘负责敷药包扎。 腾出手来的杨臻往身上草草抹了两把,又朝鸿踏雪的神藏穴上弹了两指冲经,将鸿踏雪身上的银针调了几处位置后又端着烛台转到了方尔玉的床边。 杨臻抽出藏锋把薄刃悬在了火心之上,拿了个小碗放在了床下,拉过方尔玉胳膊,在他手腕上已经结痂了的伤口旁边又划了一道口子,一丝细血缓缓流出、滴落在了床下的碗里。杨臻盯着自己的手掌心看了片刻,另一只手腕一转,藏锋便在他的掌心也划了道口子。他攥着拳把血滴进碗里,等了片刻突然咧嘴笑出了声。 经他这一声笑,嵬名岘才分了心思诧异地看向了他,然后就正好看到他把手掌贴在藏锋之刃上使劲一剌,掌心原本的细流瞬间就变得贲汩。 “你在干什么!”嵬名岘瞪了眼:他这种怕疼的人怎么会想起来突然剌自己一刀呢? 杨臻把手上的口子对准方尔玉手腕上的伤口按下去说:“我俩的血不相融,正好能用!” 嵬名岘的阴丧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他可从未见过这么救人的法子。 为了让方尔玉恢复如初,这是杨臻唯一的法子。方尔玉虽被徐枢放了将近一天的血,可却并未流血至死,应该是他有什么固息凝血的特殊功夫。从前云游的路上杨臻听老驴头说起过这样的本事,约摸着也不是中原人的功夫,说是能把自身所有的吐息动迹降到最低,以尽可能达到减缓失血速度的目的。这也是杨臻能用冲经唤起他脉搏的原因所在。自然,杨臻用在他身上的冲经几乎等同于当初用于裴晓棠的,而这次杨臻没有倒地不起是因为林年爱见他屡屡犯忌之后,生怕他再犯傻,逼不得已才交给了他一个“自退三舍”的保命法门。 他渡掉自己的冲经后之所以会重伤是因为体内还有两股路子迥异的真气在失控之下会肆意冲撞,因此为了杜绝后患便得自断前因,自己先把自己的真气封沉下去,或一或双,这样一来即便把冲经都调走,也不会再被自己真气折磨至死。他的逆元气早在给方尔玉渡冲经之前便被他自行封住了,不然他会比方尔玉横躺得更彻底。 虽然方尔玉这般失血的孱弱之态可以通过时日来慢慢恢复,但真要等的话必然是十天半月之后,到那时再接脚筋就晚了。所以,只能是杨臻借给他些血力,让他能承受得住折腾,尽快把所有该做的事全都做完。 嵬名岘把鸿踏雪捆好后便站到了杨臻旁边。杨臻就这么无声地站着,攥着方尔玉胳膊过血,直到觉得四肢一阵发麻、脑袋里恍惚了一下之后才收了手。 “给他包一下。”杨臻说着攥拳掐着自己的手腕坐到了床脚。 嵬名岘也是利索,扯了条白布给方尔玉撒药包好伤口后,又拿着了片白布条搬凳子坐到了杨臻对面,给他往手上撒药粉缠白布道:“你没事吧?” “再让方家人折在中原就太可惜了……”杨臻动了动嘴角,“他还得领我去找格桑温布呢,就这么完蛋了我还怎么答复藏花楼的约定……” 嵬名岘不答什么,只是静静地把他的手包扎好。 “鸿踏雪应该会睡好几天,你记得安排人每隔两个时辰给他换一次药,腹背都要换。别让丫头动手了,她大概会害怕,让医馆的大夫学徒们来就行,提醒他们换药的时候手脚轻些,别扯到他的伤口,那种贯通伤口经不起来回折腾。小方的腿不能挪动,膝盖以下需要热敷,但不要碰到他脚踝后面的伤口,那里的伤口我已经处理过了,你们不用管,他大概今晚或明早就会醒,这期间随时看着他,若是起热的话可以让丫头给他施针退烧,我教过她。小方醒了要及时叫我。”杨臻一件一件地交代着,“记住了么?” “你这是……”嵬名岘皱眉看他,他这话说得让人觉得他像是要走一样。 杨臻笑了一下说:“我睡会儿。” “好——” 嵬名岘的一个“好”字尚未说完,杨臻便一脑袋杵到了他的胸膛上没了动静。 “杨臻!”嵬名岘紧声轻唤。手搭上杨臻的后肩之时发现他呼吸平稳后,嵬名岘才放下了方才陡然提紧的心。 徐枢找上来时,周从燕正好在往布条上糊刚熬好的膏药。 “要饭的?”周从燕手上的动作不停,只是抬了抬头。 报信的学徒说:“对啊,瞧那样子跟饿了八年一样,可怕人了,他就在门口外头呢,可我们给他吃的他不要,赶他他又不走,非说要找你们。” 周从燕当时还心下道要饭的挑人要饭这等事真是有意思,可等她看到门外的徐枢之后就乐不起来了。 眼下四个爷们都在屋里,只有她能出来顶事。她虽然旁观过徐枢的厉害暗器,但也记得是他把鸿踏雪和方尔玉重伤至此,她虽害怕,但对徐枢其人更强烈的感觉是敌视和愤怒,这足够让她昂首挺胸地骂走他了。 “你来这儿干什么!”周从燕不是在问他而是在轰他。 “那个方家人怎么样了?”徐枢问。 周从燕甚是抵触道:“怎么?你是来补刀的?” 这么一说,徐枢便知那方姓之人没死了,他松了口气又问:“那个人呢?” 那个人?除却方尔玉还有仨呢,不过周从燕也能明白他在说谁。周从燕吼道:“干你甚事!这里不是你的破烂地盘,赶紧走吧!”要是知道神兵城里有这么个家伙,她怎么都不会嚷着要杨臻领她来这里。 徐枢不为所动,继续问:“他真不是温家人?” “去你娘的温家人!”周从燕把从傅翀那里学来的厉害话使了出来,“佟哥他姓杨!你听好了,他叫杨臻,是平右大将军的儿子!跟你那个姓温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徐枢的眼角抖了抖,浊目中突然闪过一股凶戾:“你说他是杨恕的儿子?” 周从燕有那么一瞬间的发怵,可她很快便又硬气道:“是!你要是再不走,将军府肯定会把你那块地方夷为平地!” 徐枢哼声过后哈哈大笑,满是讥讽道:“姓杨的已经毁过神兵城一次了,还想来第二次不成?” 周从燕呆了片刻,话本子她是看了不少,但亲耳听到这种满含深仇大恨的话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再说徐枢说的跟她大概知道的也不一样啊…… 看她那副未经世事的单薄样子,徐枢就知道这个丫头片子只是个不相干局外人,吞了口气撤掉了自己的逼人模样,尽量像个好人般地说:“让我去看看那个方家小子吧。” 周从燕哪里见过这样奇怪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开始在脑子里不停地回忆杨臻从前的猖狂模样,结果最后只是勇敢地摇了摇头。 徐枢有点要笑的意思,不过还是平常道:“他若没死的话,我可以救他一救。” “不用了!”周从燕警惕地提防道,“佟哥已经在救了。” 徐枢终于还是笑了出来:“加上那个娘气的小子,两个人伤成那样,稍有不慎就会双双残废,他一个人能救得过来?” “当然能!”周从燕哼了一声,虽然她觉得难,但她相信杨臻的本事。 “小姑娘,我若真想做点什么你也拦不住我,与其在这里防备我,不如赌一把,让我进去瞧瞧。”徐枢语气放软了些。 赌?周从燕不敢赌,她凭什么拿一群人的命去赌?杨臻那么些本事她总学不会的一门就是凡赌必胜。 第五十六章 踏雪寻梅 杨臻缓缓睁开眼后便猛地坐起了身,因为起得太快,以致差点把脑子落在枕头上,一时间周遭都陷入了瓮声的黑暗。 一直在床边揽着个竹甸子捡草药的周从燕被他吓了一跳:“你这是干嘛!”她搁下药甸子赶紧去扶他。 “我这是在哪儿?”杨臻问。 “医馆啊,是嵬名岘把你挪到这隔壁屋的。”周从燕说,“好笑他自己都一瘸一拐的,还能费劲把你搬过来。” 杨臻反应了片刻,扒拉着她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周从燕往外看了看,模棱两可地说:“快过未时了吧。” “未时?哪一日的未时?”他有些怀疑。自己稀里糊涂地睡了一觉,总不至于连半天都没过去吧? 周从燕看他这副睡糊涂了的样子,不禁笑道:“九月十七日的未时啊,你这一大觉睡得,连自己的生辰都躺过去了!” 十五、十六、十七……囫囵的两天过去了!杨臻一下子弹下了床,门还没看清在什么方位便要往外跑。 “嵬名怎么不叫我!” 周从燕一伸手就把那个晃晃悠悠的家伙扯了回来,她把他摁坐在床沿说:“没事了,小方已经没事了。” “不成,我只是保住了他的命,伤还没治好呢!”杨臻还想扑腾。 周从燕一脑门碰在他的额门前,直接把他磕老实了。她箍着捂脑门的杨臻说:“你睡下之后那个徐枢就找上来了,跟我说了好一大堆话,总想去看方尔玉,我不许他就赖着不走,耽误得前头的生意都没法做了。后来就说让他到后院瞧瞧再说,结果我领他进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嵬名岘抱着你从屋里出来。嵬名岘说他俩没事了,那个徐枢还是赖着要见小方,他一直在说他能帮咱们,还拿出来了稀奇古怪的小鞘子,说那东西能治好小方的伤……” 杨臻听了半天没等到重点,便问:“徐枢来把小方治好了?” “他说是这么说的,”周从燕说,“不过小方现在还躺着下不了床,我也不晓得有没有他说的那么好。” “我去看看。”杨臻不肯老实。 “你要不先换身衣裳吧。”周从燕指了指旁边的包袱卷,“我昨天去客栈拿回来的。”她本来想给杨臻置几身新的给他当生辰贺礼,但出去逛了一圈之后才发现淮安似乎并不时兴杨臻平日里偏爱的纹样,她想了想也是,勉强买回去难免会不喜欢。至于贺礼,到时候让杨臻自己挑便是了。 杨臻答应着,周从燕递过来之后他便老老实实地开始换,扒到一半才意识到周从燕在拉着下巴颏看他。他张了张嘴:“我……” “我出去等你!”周从燕激灵了一下蹦出了屋。 杨臻没憋住笑了出来,他倒不介意被大小姐围观,只是刚才她那个垂涎欲滴的表情让他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周从燕背身把门一关,压抑着自己扭头去扒门缝的冲动,倚着门框俩手捂着腮使劲呼了一口气好给自己扇风降温。要说前日只是隐约看见的话,那刚才就是从侧面几乎一览无余了。肺腑而言,她想摸一把试试。 杨臻没让她等多久,很快便出了门。二人靠近隔壁的房门之时隐约听到屋里头有人在口齿伶俐地叨叨,于是他们便稍微放轻了些脚步停在了门框后侧。 “方兄弟,现在咱俩都成了半瘫,就躺下来好好商量夜牙玺的事怎么样?”片刻安静之后,“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哈!你也知道我找夜牙玺不是为了我自己,我相信你肯定也不是为了自己,可凡事都得分个轻重缓急是不是?”又是片刻的安静,“你看你又默认了,我就说兄弟你明事理吧!比老杨那家伙通情达理多了!” 周从燕听呲了牙。 “我觉得我的情况就比你着急多了……”这话渐渐还挂上了几分委屈的意思,“你不知道,看一眼真的夜牙玺是我那老师父的毕生心愿,可我本事不够,一直没能帮他老人家完成这个心愿。如今他年事已高,病入膏肓,沉疴难愈,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到我把夜牙玺带回去……要是他老人家临终前能看到夜牙玺,想是死也瞑目了……” 周从燕都听掉了下巴,她用唇语问杨臻道:“西域云中燕这么惨的吗?” 杨臻轻笑一下,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听他胡说八道。” 周从燕的疑惑挂了一脸,胡说八道也没有这么八道自己师父的吧?她要是西域云中燕,听了这话肯定会来一句“孽徒看脚”。 “真的!方兄弟,”那家伙还没说够,“以后咱们要是找到了夜牙玺,你一定得让我带回去给我师父看一眼,只看一眼,只要完成了他老人家的心愿,你再把夜牙玺怎么样都随你,我肯定不跟你抢了!” 他说得倒是十分诚恳,可这个道理周从燕一想就能明白:鸿踏雪本来就是个真跑起来几乎没人追得上的家伙,这要是再加上传说中的西域云中燕,那夜牙玺不就跟扔海里了一样吗? 嵬名岘领着一个挎着小包袱卷的人拐进了后院。 杨臻往那边一瞧,看到那人之后先是片刻意外,旋即便大方地坏笑了一声。只这一声,屋里的叨叨声就戛然止住,杨臻朝门靠了靠扬声乐呵道:“哟,寻梅兄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果不其然,屋里立刻扑棱了一声,然后便是一声长噗,好似是喷血了一般。 “听说小方叔来中原了,我便在四处寻他,如今总算是找着了。”雁寻梅走近了些,看清日头底下杨臻的模样后皱眉道:“你似乎脸色不太好……” 周从燕收了收下巴,赶紧探脑袋过去看,她守着杨臻看了两天,早已习惯了他的这副样子,竟然没去想过这回事。 可杨臻却不往正话上去,反倒是被辜负了般地调侃道:“刚在门口听人把我编排了一顿,脸色能好么。” 雁寻梅听得一头雾水,却又听见屋里有个人好似是憋着最后一口气一般地挣扎道:“老杨……救我!” “呀?盗灵要死了,”杨臻抬手作引,“寻梅兄进屋坐吧,小方也在这儿呢。” 雁寻梅都进屋了,鸿踏雪也就躲无可躲了。他这辈子的破败被谁瞧见都无妨,唯独是这个雁寻梅,他一直是接受不了的,如今也是实在只能认栽了。他看着尚挂着一脸善良给自己检查伤口的杨臻,讨好地试探道:“老杨你都听到了啊?” “这是——”雁寻梅看到屋里的情形之后便被吓着了。 周从燕尽可能简洁把事给他讲清楚,他连连感叹之际也是赶紧去给方尔玉搭脉查看。最后还是方尔玉对他说了句“我无事”才让他稍稍放了些心。 “你怕被我听见?”杨臻给鸿踏雪那只是稍微有些见裂的伤口上了些药后,便又把他包了起来。 “你别,你好好看看我啊!我这伤可不轻啊!”鸿踏雪扑棱着抓住杨臻的袖子急慌道,“你也知道我这嘴,有事没事的就爱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嘛!你要是为这消极怠医让我残废了可不行,你不能为了我砸自己招牌坏自己名声啊!” 杨臻被他叨叨的有些烦,这种事怎么可能值得他往心里去? 周从燕火气窜得快,冲着床腿就是一脚:“佟哥费那么些力气救你,你还胡说八道?早知道你这副德性,前天就直接把你扔那儿不要你了!” 鸿踏雪被震了个激灵,更熨帖地认怂道:“我不对我不对是我不对,你俩赶紧救我啊!” “你的伤现在没事儿,你想它有事么?”杨臻磨牙道。 鸿踏雪看杨臻那副乐意送他一程的表情,立马就乖乖安静了。 第五十七章 讨价还价 经过检查之后,杨臻发现方尔玉的脚筋被接得很不错,虽然乍一看觉得徐枢手法粗糙,但让方尔玉恢复如初是肯定没问题的。 “那个徐枢也实在是荒唐啊……”雁寻梅守在方尔玉旁边说,“自诩为神兵城的守灵人,结果却闹出这样的事。” “抱守残缺罢了。”杨臻也无法同情那个已经有些丧心病狂的家伙。他摊开针卷,在方尔玉的膝盖骨之下扎了几排银针。 雁寻梅在一旁看着,仔细地记下了那些穴位,他懂医术不假,可却远没有药师谷的道行。“我也听说过一些神兵城的传闻,确实令人神思,可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这般执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杨臻扯了件衣裳往方尔玉的腿上轻轻一盖说:“他能坚持到如今,意义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他能把自己的执念坚持到死,如果改了,就证明他一辈子都错了,要是没有能抵得上他一条命的补偿,他怎么肯。” “抵得过名的补偿……”雁寻梅的目光飘了飘,轻轻地摩挲着方尔玉的胳膊说,“有什么能比命重要呢?” 一直拿布盖脸装死的鸿踏雪哼了一声:“反正不是别人的命,狗被闯了地盘顶多是咬两口,他可倒好,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依我看呐,那地方变成鬼窝就是他造的,他不杀那么些人哪来那么些鬼!” 雁寻梅看鸿踏雪那副僵挺着的不甘模样,不禁恻隐道:“徐枢连踏雪兄都能重伤,神兵城的本事实在是了得啊……” 鸿踏雪揣着一肚子的成见,自然不会把这话当成是关切和体谅,拉被子一盖脑袋便继续装死不动弹了。 “那一身的零件确实有些烦人,倒是他那条胳膊,若是有机会,我一定要卸下来好好瞧瞧。”杨臻道。 雁寻梅不晓得这中间的小门道,只以为杨臻恼徐枢伤了鸿踏雪和方尔玉,所以要卸了徐枢的膀子解气,便又和声劝道:“徐枢既然有这些手段,而且还跟你们有那些芥蒂在……虽说他为着方家的名头帮小方叔治了伤,可到底是个不好惹的,你还是当心些的好。” “他那一身铁疙瘩确实麻烦,不过有了防备之后便好说了。”嵬名岘总算说了句话。面对面交手的话,徐枢很难伤到他,唯一一处的伤还是个暗亏,若是按寻常过招的规矩来看,徐枢在膝盖骨上藏铆钉就是使诈。若再交手,只要徐枢别像占山帮的那群人一般使毒,他有把握在百招之内解决掉徐枢。 两边的话一听,杨臻笑出了声:“你们想多了,我没想弄死他。” 鸿踏雪使劲哆嗦了一下,大概就是想起没起来的样子。他一番乱扑棱好不容易打捞住了根袖子,但却立马就被抽走了。 嵬名岘自然不会任他拉扯。 “老杨!”鸿踏雪中气不足但却仍梗着劲不肯松,“你不能这样啊!” 周从燕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把他摁住说:“你不怕崩开啦?” 鸿踏雪躺平了义愤道:“老杨,有些原则应该坚持,有的就不能了!那个姓徐的都把我——还有方家兄弟害成这样了,你再放过他那就是姑息养奸了!” 杨臻等了等同为当事人的方尔玉的反应——毫无反应,便道:“有些事还得从他那里知道,等事了你再动手也不迟。” 雁寻梅不禁侧目,仿佛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你帮我?”鸿踏雪追问。既然杨臻有这样的想法,他自然就不能放过了。 周从燕挡在他和杨臻中间笑话道:“你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多厉害啊,怎么一遇上事就指着佟哥帮你忙呢?” “姑奶奶,我都这样了,你还不可怜可怜我?”鸿踏雪把自己显而易见的可怜一摊道。 雁寻梅与方尔玉对视片刻后,叹气道:“踏雪兄心中有气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徐枢伤了小方叔又救了小方叔,算是扯平了吧,就不要……” “人是他救的!”嵬名岘看着杨臻说。 雁寻梅似乎是从未想到那根冷冰冰的铁柱子会突然打断他的话,而且还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悦…… “哈哈哈……”鸿踏雪被逗乐了。他就像条瘫痪了的鱼一样,没有能力但又很想活跃,于是便只有一张嘴叭叭个没完。“雁大侠呀,从前你的稀泥和便天下,现在和不动了吧?”他如今才体会到,嘲讽成功的滋味竟然是这么的痛快,难怪杨臻那么喜欢编排他。 “温家与方寨有互助之义,”方尔玉总算张嘴了,“他也道于我是误伤,所以我不想再就此纠缠了。” 鸿踏雪斜眼瞅了他片刻,哈笑了一声:“好宽阔的胸襟啊!老杨你说是不是?” 杨臻一根接一根地取下了扎在方尔玉腿上的银针说:“别人看不看得开与你要不要泄愤是两码事。”在有些事上,杨臻甚至算得上是睚眦必报。真的就理而论的话,最应该在乎的当事人都不在乎了,他似乎也没必要再作深究了。或许吧,如果没看到那一池子倒悬的死尸,他可能真不会这般介意。 “所以……”雁寻梅略有试探,“杨兄打算如何对待那徐枢?” “我说过了,我没想弄死他。”杨臻揣着针卷坐回了周从燕他们那一边。 雁寻梅的笑一时间有些惭愧,虽然他仍猜不出杨臻的想法,但杨臻从一开始就把话说得很明白,是他自己想多了糊涂了罢了。 “徐枢留下过什么话没有?”杨臻问。 嵬名岘说:“他说还会回来找你。” “找我?”杨臻重复着比较在意的部分。 “对。”嵬名岘点头。 “有点烦了。”杨臻皱眉。 周从燕很不情愿:“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吧?找个清净点的地方,或者,直接回外公家?” “我主要是看中了他那条假胳膊。”杨臻朝她笑道。 周从燕对着他的桃花眼看了看,有些猜到了他的意思,“你是惦记着阿衡他爷爷?” 杨臻点头。他觉得烦是因为徐枢说要来找他,这与他去找徐枢不一样,他是有事,可徐枢也有事,若还是为刺青的事那就更没意义了,毕竟连杨臻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玩意儿。 现在想来,从前有些看似不起眼的事好像都有点可疑了——老驴头隔三差五地给他弄奇怪的药浴,每次药浴他都是睡过去的,后来师兄们也学会了这一套……他的右肩也不止一次莫名其妙的疼过…… 鸿踏雪旁听着盘算了好久,纠结道:“可老杨啊,哪怕你卸了他一条胳膊,我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吧?” 周从燕虽然也在为杨臻心烦,但听了鸿踏雪的话后还是想笑,也想着再说点热闹话逗杨臻乐一乐,琢磨了片刻后道:“要不,让佟哥再卸他一条腿?” 鸿踏雪还不满足,蹬鼻子上脸却又故作忸怩道:“卸胳膊卸腿儿的多不实在啊,要不就直接卸脑袋吧!” “咦——!”周从燕像是碰上了什么特晦气的东西,“你这是得寸进尺啊?” 鸿踏雪压根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他道:“你见我得寸进尺的事还少嘛!” “那你还是自己多使使劲吧!”周从燕撇手道。 别说杨臻不杀人,让她想杀人的事都是有些接受不了的,她不吃斋不念佛,平时也有狠心的时候,但那到底是小女儿家的脾气,真让她杀人她哪里敢。 “哎别别别啊!”鸿踏雪乖觉道,“实在不行……一条腿就一条腿吧,啊,老杨?” 杨臻哼笑一声说:“徐枢的腿又不是假的,我拆下来作甚?” 第五十八章 登门造访 嵬名岘陪着杨臻再次站到神兵废墟之外时,似乎觉得这鬼地方的门脸比前两天干净了不少。废墟还是那片废墟,焚火之后的枯焦模样没什么变化,让人觉得利索的是前面的破场院乱石杂草不见了,明显是被整理过的样子。 “他这是,”嵬名岘环顾过道,“打扫过?” “哼哼,看样子是了。”杨臻说。 两个人就这么敞亮地往里溜达,嵬名岘时刻提防着四周的动静,问:“他既然说了会再找你,你为什么又偏要跑一趟?” “你没听小雪说啊?这叫先下手为强。”杨臻看上去轻佻无比。 嵬名岘侧脸看他道:“你不是没想杀他吗?” “是,没想,或许想过,但现在一点也不想了。”杨臻呼了口气说,“是我多情,想不到人家的交情好,好到连这种窝囊气能都能忍……” 嵬名岘一个抬臂后收剑,四段被斩断的箭镞散落在了四周。他把剑背到身后说:“若是你,你会忍么?” “忍?”杨臻怪笑了一声,“我弄不死他!” 嵬名岘也哼出了声。 “这要是……”杨臻踢开了脚尖前的箭镞说,“被倒挂在那里的人是你,那个老家伙早就到排队投胎了。” 嵬名岘看他一眼的工夫便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兀的下沉了近半丈。杨臻也是余光发觉身边的人晃了晃,下意识地搭手一捞给他提了一把劲。嵬名岘下沉之际,脚下陷出的坑中突然窜出来一根削得锃尖镀着铁皮的木棍。趁着杨臻提的那一把,嵬名岘腾了半身一个后翻,倒踏着暗桩点了几步弹落在地。 那根暗桩则孤零零地飞钉在了大门楼的残梁之上。 “来啦?” 嵬名岘落地之时,徐枢总算是抱着把大扫帚转了出来。 两相对视,嵬名岘作为一个保驾之人自然不会率先张嘴说什么,让嵬名岘有些奇怪的是,主动找上门的杨臻也不说话,方才还说先下手为强,眼下怎么就肯等人先张嘴了呢? 徐枢看他们二人的眼神,似是料到了又似是没料到,不过他还是先一步问出了疑惑:“你是来报仇的还是来解惑的?” 杨臻吊了吊半边眉毛说:“都不是。” 徐枢皱了眉,经过上次的过节,这不应该是杨臻最在意的事吗?他问:“那你是为何而来?” “一为夜牙玺,二为你那条铁臂。”杨臻的话直截了当。 徐枢的眉头算是松不开了,他把前前后后的事琢磨过一遍之后问:“你们上次就是为了夜牙玺?” “没错。”杨臻简单点头。至于误伤鸿、方之事,徐枢明白了也罢不明白也无所谓,他都不想多解释,反正解释再多徐枢都不会有丝毫的愧疚。再说,愧疚又有何用呢? “你也想找神兵城的遗藏?”徐枢问。 杨臻眼珠咕噜了几圈之后点了点头。 “那你说为它又是什么意思?”徐枢支棱起自己那条假胳膊问。 “我有位老友双腿废了,那日看到你的假肢后我便觉得有法可行。”杨臻说。 徐枢盯着他看了片刻后咯咯大笑起来道:“这是神兵温氏的机关术,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 杨臻的半边眉毛随着歪头的动作又吊了吊说:“你不是也有事找我么,咱们有来有往,再说,我这位老友是山海阁老阁主苏为筹,你若真是温梨木的徒弟,应该上赶着去给他安假腿才是,怎么还等我来跟你商量?” 徐枢本来就难看的笑因为难堪骤然勒住而变得更加难看。“苏前辈他……”徐枢的样子似乎是蹉跎半生却落下了必要之事一般。他不是不知道苏为筹的遭遇,可稀里糊涂地过了这些年却压根没想起去帮一帮恩师的挚友。 嵬名岘半听半懂,即便是旁观了多次,他仍旧是叹服于杨臻把趾高气昂的人聊到自我怀疑的本事。 不过徐枢似乎比别人利索一些,彷徨和无助模棱了没多久就清醒了。“多谢你提醒,苏阁主的事就是我的事。”他冷笑一声又道,“至于夜牙玺,倒挂在埋金池里的那些有不少是为宝藏而来的,你呢,还有什么稀罕话能说服我把夜牙玺拿出来?” 杨臻能感受得到旁边嵬名岘不安的目光。他动了动嘴角,这种情况他完全预料得到,毕竟这个世上有脑子好使的人是件很寻常的事。“有什么话,说来说去无外乎两个结果,要么你拿出来给我,要么我解决掉你以后把这里翻个面自己找出来。” 徐枢把眼前人反复看过后,到底还是觉得这小子只是个乳臭未干的猖狂娃娃。他好笑道:“还有第三种可能呢,你想不到么?” “老家伙,你想说夜牙玺不在这儿?”杨臻笑看他那张突然变了颜色的老脸。 徐枢自知眼角抽搐的小动作逃不开杨臻的眼睛,他暂且撑着自己的孤傲道:“狡兔尚知三窟,我又怎么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这里?” 杨臻笑弯了眼睛:“狡兔三窟,终葬身于狐口,何况你只是条丧家之犬,你既然已经打定了埋骨于此的心,又怎会把你的念想搁到死地之外?” 常胜之军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来之前他就在鸿踏雪和方尔玉那里把能问的都问了。对于徐枢来说,他这个人赤条条得一无所有,能让他有归属感的就只剩这堆废墟和那方夜牙玺了。 徐枢掐着扫帚的胳膊抖个不停,那不是破胆的哆嗦,而是悲苦的颤抖。 嵬名岘旁候了片刻不见两方过话,便悄声问:“怎么回事?” “让他缓缓,他找我的事也不该就此罢休的。”杨臻一搭手扯下走了嵬名岘腰后的小酒壶。 嵬名岘好奇:“你知道他为何找你?” 杨臻嘬了口酒悄悄解渴,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肩之后说:“还能有什么事儿。” “你身上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从前没见过?”嵬名岘从前扮成杨青伺候他的时候可没见到过那玩意儿。 “巧了,我从前也没见过。”杨臻朝他凑了凑尽可能小声地说出了后半句,“我估摸着,这玩意儿多半是我们家老驴头藏起来的,想来想去,也就他有这本事了。” “为何要藏?” 杨臻摇头道:“既然藏了那就是不想让我知道,以那老头子的脾性,即便我真去问他,他也未必会跟我说实话。” “那……”嵬名岘还欲再问句什么,却听对面的徐枢终于说话了。 “夜牙玺是神兵城的东西,就算是拿出来了也是交给温家人。” 杨臻与嵬名岘对视一眼,又问:“你想让我帮你找温凉?” 徐枢慢慢摇头道:“我知道他在哪儿。” 杨臻总算是意外了一下:“你知道?” “对。”徐枢点头。 杨臻都不用费心思多想就能明白,他问:“那家伙是故意躲起来的对吧?他知道有人一直在找他?” “没错。”徐枢坦白道。 “那,”杨臻笑出了声,“哪儿还有什么温家人?” “能再让我看看你的刺青么?”徐枢问。 杨臻笑道:“你这见面就喜欢扒人衣裳的癖好可不好啊。” “那是温氏家徽,”徐枢看着他说,“连如玉都没有。” “怎么,温家人的东西自己都不用吗?”杨臻调侃道。 徐枢死死地盯着杨臻,恨不得用目光把杨臻的衣裳扒掉。他说:“我只在老城主和师父那儿见到过。” 嵬名岘隐隐意识到了徐枢话的症结,待扭头时便看到杨臻那还在愣神的神情。 杨臻虽然愣神,但他明白徐枢在说什么、想说什么。 第五十九章 向势所恶 苍凉颓败的神兵废墟深处到底是什么光景,这是杨臻和嵬名岘未曾想象的,也是无法想象的,所以当他们二人随着徐枢来到废墟之下后,才一时间不知该是奇是讶。 废墟当中有一堆高耸得有些的断壁残垣,据徐枢所说,此处是神兵城的主楼,原先的正堂匾额上书“无恃”二字,再往上便是温家人的典阁书斋,最上是九层之上的洪泽台——当然,那些东西如今都堆成一堆了。不用徐枢多加描述,杨臻二人便可想象得出此处曾经的堂皇模样。 徐枢领着他们二人来到一处直插入地的石梯之前,就正中之处侧行了三步,在一块石砖上顿足跺了两脚,而后那堵石梯便一阵抽动陷入了地下,就此,石梯之后的入口出现在了几人的视线之中。 遮挡之物乍然撤掉,风口一过,里头的一溜长明灯也相继悠悠自燃。 在杨臻这俩外行人看来,这个场景无异于鬼魅飞过落下点点鬼火,只不过这鬼火并非诡异的蓝色,而是寻常的灯火颜色。 徐枢招呼他们随他继续往里走。嵬名岘是有些顾忌的,不过杨臻既想去他便一定会跟着。 进了洞口之后,平地的位置是方称得上宽敞空场,空场之上还盖着一罩形状不太规整的穹顶。看那个样子,应该是层楼累梁坍塌堆叠之后又将其从下方穿凿而成的。四周的墙壁也不尽规则,表面凹凸不平、高下参差不齐,看着真不比家徒四壁好到哪里去。长明灯一耀之下,墙上刻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花纹就抓人眼球了。那些刻痕并非壁画之类的装饰,而是些让人一看就觉得眼乱的鬼画符。若是在旁的地方看到这些,杨臻真会以为这是桥边小贩的账目墙。 “对了。”徐枢把拳头伸进两堵墙的夹缝之间敲了三下,他身侧的墙便对半打开了。他从破烂的衣襟里捞出了那柄鲲游扇,朝杨臻一掂说:“还你,上次落在埋金池了。” 杨臻不想伸手去接,反道:“既然你晓得温凉在哪儿,就代我还给他吧。” 徐枢后退一步拉近了与他的距离,然后直接把鲲游扇插在了他的衣襟里。“要细论的话,你的那根笛子也是神兵城的手笔吧?” 杨臻与他对视一眼,眼神冷得依旧。若不是想着藏锋是恩师所赠,他肯定立马背手一抽把它们都扔掉。 徐枢先一步开路迈向了延伸入地下的长阶,长明灯一路长明,大约二十阶之后,他们到了第一层陈列着各种物件的空间,一副杂物间的样子,和之前所见的相比,这里无非是有点整齐罢了。 有些东西是杨臻一眼就能认出是什么的,比如一把木轮椅,瞧上去和苏为筹的那把一个模样。再者让他一眼便觉新奇的便是一架雀首箜篌和一架精致的婴儿床,婴儿床之上还支着两个小撑架,上面挂着两串海壳风铃。不过地下无风,他们也没机会听一听这些风铃的声音。其余的除了些寻常的茶杯碗盏就是些桌椅板凳,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那些形状稀奇古怪的他又一时半会儿认不出到底是什么。 “这些都是我从废墟里找出来的,那些木质的物件是我按原来的样子做出来的。”徐枢并没有停下让他们二人好好看一圈的打算,而是继续顺着台阶往下走。第二层里间隔立列着十几堵像屏风一样的薄墙,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四下昏暗,那些字不贴近了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杨臻和嵬名岘跟着徐枢继续往下去,又听他说:“神兵城的传世典籍都被烧干净了,这是我凭着记忆,把师父教过我的还有老城主提到过的写出来的。” 到第三层便是石阶的尽头了。四周的长明灯早他们一步环环点燃,将这最深处的一层照得通亮。不过尽管是通亮,但因没有日光的氛围,所以整个空间都显得有些古老而厚重的暗沉。再加上此处的摆设——一水儿的神龛神椟,便更有些幽诡之气了。 神龛一共八座,左四右三,并以正中之位最为开阔,内置的神椟也最为庄严,灵牌上书“先考神兵城主温公居延之神位”。 看到此处,杨臻心中突然莫名一悸。他看着徐枢跪在神龛前的蒲团上连叩三首道:“弃徒拜见列位先尊。”而后,徐枢又扭了扭身形,面向左一位的神龛说:“师父,徐枢来看您了。” 左一位的灵牌上书“恩师神兵城主温公洵之神位”。 其余的五座神龛,左二书“师母温乔氏之灵位”,左三书“恩师温公长女温雅之灵位”,左四书“恩师温公幼女温柔之灵位”,右一书“爱妻温方氏之灵位”,右二书“神兵温氏女钊之灵位”,右三书“贤兄方钧之灵位”。 面对着列列神椟,嵬名岘尚且微微欠身以表敬畏,但杨臻却杵着一动不动。 牌位上的这些人不论生前如何,如今却只剩下自己的灵牌。神兵温氏生前的谋逆罪名死后亦会遭唾,甚至于连自己的祭享牌位都不能有,若不是还有徐枢在,他们就真是孤魂野鬼了。 徐枢就着跪姿一坐,背对着杨臻悠悠道:“那个小丫头说你是杨家人,可这世上和神兵城仇恨最深的就是姓杨的,你觉得你身上的温氏家徽会从何而来?” 杨臻还是一动不动,他觉得事情正在朝他最讨厌的方向发展。 “杨恕娶的是王老大人的独女王宓,”徐枢说,“此二人中必定有一个不是你的生身之人。” 杨臻的眼角抖了抖,前段时间刚听人说过他母亲的事,如今徐枢就跟他说这些,他自然便又上了一股抬杠的劲。“人家两口子孩子怎么生出来的你还晓得不成?”他道,“温家人都摆在这儿了,上哪儿再找一个掺和我家的事?” 他故意把话说得过分了些,徐枢却并未动怒,而是稳声道:“你不必朝我使性子。” “我——!”杨臻的火顿时蹿了上来,他恼徐枢的语气徐枢的话,更恼徐枢的态度——这副家中尊长的架势究竟凭什么。 嵬名岘在一旁拉住了他,及时地掐住了他的火气。 “我说过了,温家完整的家徽只有家主才有,不过如今的温氏已然无人,你这个家主做与不做也无甚不同。”徐枢从案下取出一把香烛,借了长明灯的火苗点燃后插在了神龛前的香炉之中。 杨臻看着徐枢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颅内有病的家伙。他之所以肯跟过来看看,纯粹是为了徐枢向他允诺的夜牙玺,或许私心里也在期待能给他的刺青找一个答案。可此时此刻,徐枢自然而然地就把他划成温家人了,于此他是打心底里抵触。 徐枢供了香又拜过之后,扭头看了看仍不肯多弹一下的杨臻。“你说温家无人能行,这话只对了一半。”他指了指最左边那三座神龛说,“除却温雅和温柔,师父还有一子一女,他们是温氏仅存的血脉。温凉你是知道的,另一个,温婉,你可曾听说过?” 杨臻没有给他任何反应,不过他也知道徐枢接下来说什么了。 “那个时候认识杨恕的人都知道,早已成家的杨恕如何疯魔地追求温婉。”徐枢道。他站到温钊的神龛前,伸手握着神椟用力一掰,神龛顶上的石壁就缓缓开出了一个方格。他抽出了其中的石盒,取出了石盒内的夜牙玺往杨臻面前一递说:“你若不信也罢,只消去问一问看他们的反应便是了。” 第六十章 洪泽之泮 嵬名岘把夜牙玺装进一个布兜里往腰后一别,同杨臻一起走出了废墟。方才徐枢把这玉疙瘩拿出来时,杨臻都没伸手去接,左右僵持之下最后还是由他接了下来。他未曾见过这般闷着不肯说话的杨臻,难免觉得有些不自在。他抻候了片刻后问:“那个人的话,你信几分?” “信?”杨臻一声嘲笑,“我信他奶奶个腿儿!”这话说着,他掏出怀中的鲲游扇便要扔。嵬名岘及时拽住他的胳膊,对上了他那双不耐烦的眼睛问:“你真要把它扔了?” “我不能扔吗?”杨臻啐笑,手一撒脚一抬,鲲游扇便被远远地踢飞了出去。 “你……”嵬名岘被他那股子拧劲儿搞得十分无语。他抻着脖子确认好鲲游扇摔在何处之后便默默地走过去捡。杨臻的表情狠狠一皱,扭头便走,也不愿再等他。 杨臻在淮安城中游魂般地溜达了几条街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脸色有多臭——其实也不是他自己主动意识到的。有个小娃娃跟几个玩伴追逐之时撞到了他的腿上,那小孩一个趔趄拽住了他的衣裳才没让小脸着地。小孩扑腾着站稳之后本想向杨臻道谢,可小肉脸一仰看清这个大哥哥脸上的表情之后就有点想哭了,本来准备好的一句谢谢也不自觉地换成了好几声对不起,临逃开之前还又说了句“我再也不敢了”。 小孩的表现让他一时间有些懵,他虽然鲜少主动贴乎小孩,但凭着这副长相倒也不曾吓到过哪个孩子。 嵬名岘追上来的时候正好赶上那个小孩踉踉跄跄地从自己身边逃过去。他几个大步跟了上去说:“你吓到小孩儿了?” 杨臻再看他时,表情已然松缓了不少。 嵬名岘与他并肩在街上溜达,又说:“还没见过你这副模样呢。” 又遛过了一条街,杨臻还是没有要吱声的意思。嵬名岘就这么跟着他乱逛,这些路没有哪一条是回他们落脚的医馆的。嵬名岘也不提醒他,权当是饭后遛弯了。 一个推着托车运货的伙计喊着号子当街而过,他们二人不得不两相退避,重新站到一块时,嵬名岘才说:“你这么介意徐枢的话,是因为你真的听进去了对吧?” 杨臻还是没说话。 “徐枢说的那些话凭空想的话也无可推驳,你要去问问家中之人么?”嵬名岘问。 杨臻仰头看天,继续往前走,直到溜达到了小巷的尽头。 “想打架了。”他突然肯说话了。 “什么?”嵬名岘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巷尽头是洪泽湖岸,站在此处可以远远地看见那片苍凉压抑的废墟。 “打不打?”杨臻有那么点龇牙咧嘴地模样。 “好!”嵬名岘欣然。似乎是今日他才想起自己一直追着杨臻还为着这么一回事。从前杨臻总是涮他糊弄他,偶尔偿他一回愿还是为了演戏顺便满足他而已,时到如今竟然连他自己都已经忘了他们俩之间还有这么一回事。 眼看着杨臻变藏锋为长刃他便知道杨臻想和他认认真真打一场了。他振剑之下长剑也随他而鸣,花剑而出,剑走偏锋,在被杨臻侧过第一招之后,他骤然刹身凌空翻身而起,剑身也随着他的飞旋而雷厉逼人地劈滚下来。 杨臻并未顺承他步步紧逼的招式,而是躺身一平将藏锋杵插入地,以此为撑点在几乎贴地躺平的状态之下腰股发力,刁钻地奔着嵬名岘下半截的空档弹出一脚。二人暂时负向错开,杨臻翻身而起之时嵬名岘已然又冲抵至近前,一记突刺被藏锋斜错卡住。嵬名岘动肩一挫刚硬地震得四下一颤,在间隙之中花手一翻,剑便被传至了另一只手。被杨臻卡着的那只手臂关节挪腾,嵬名岘猛然转身握着剑柄顶向杨臻的后心。杨臻的接招之式也与嵬名岘相似,藏锋一抛瞬间换手而后负向一插将藏锋斜于后背,正好接住了嵬名岘顶过来的剑柄。 不过,虽然杨臻把招接住了,可他却被嵬名岘刚劲的内力顶撞地推滑出去了两丈有余。 嵬名岘立马收了架势,皱眉看着缓缓站起身来的杨臻说:“你的内力呢?” 杨臻并未内力全无,嵬名岘问的是他为什么只剩了这么点内力。 “不用内力照样可以!”杨臻把藏锋的尖刺一挑,逼得嵬名岘上身一仰。 嵬名岘仰身的同时长剑横在了身前,挡住了杨臻矮身朝他腹肋掏过来的爪手。这般横笛竖剑、冲拳握爪地礼尚往来了十几招,而后嵬名岘便觉得杨臻的身形动作有些眼熟的痕迹了。果然,下一招杨臻便逼着他钳住单手,紧接着便是旋身攥着藏锋尾端顶向他的后心——杨臻在学他。 嵬名岘脑子也利索,他趁杨臻转身的动作尚未做完之际,撤腿单膝一曲直接把杨臻掀上了天。杨臻也并不意外,反倒顺势攀握住他的胳膊,甩身下翻,将藏锋的另一端抡向了嵬名岘的腰胯之处。嵬名岘以余光发现杨臻的动作,扭身反向出膝撞在了杨臻握着藏锋的手上。出刺被击偏,杨臻接着嵬名岘的甩力直接凌空弧身踢向了嵬名岘的剑骨。嵬名岘竖臂立掌将这记飞腿挡住。 两人一上一下的纠缠了数十招,直到杨臻再次着地一锋肘击被嵬名岘负力顶住才暂时住了一住。 “不敢使劲儿了?”杨臻总算是笑了出来。 嵬名岘剑视那双戏谑的桃花眼,磨牙道:“不至于!”劲力一震,二人骤得散招重新对上了手。 刚发现杨臻几乎没什么内力的时候,他与杨臻接招确实是不敢用力的,不过他的拘谨立马便被杨臻发现了。他是不敢使大了劲怕伤着杨臻,但寥寥几招之后杨臻便逼得他不得不附上内力接招。 不过此番体验也有些难以言喻的奇妙,他从未与谁这般不用内力地纯比招式路数,虽然有些时候会被杨臻撵得内力翻腾,但这般压着真气纯粹的比武过招实在是有趣得很。 又是一轮剑笛相抵,即便不带真气,也可以震得彼此手心发麻。先压过一分力的人立刻乘胜,暂时逊势的一方在下侧以仰接俯招,往往十几招之后便会扭转局面。二人愈战愈酣,以至于嵬名岘稍有不慎便会上劲迸出内力…… 砍地而下,嵬名岘被逼得后翻一腾,从天而降之时自然而然附上了更劲道的力量。俯冲而下顶拳而出,杨臻正面一接之际嵬名岘尚有些后悔,不过在看到杨臻之后的动作他便放心了些许。 杨臻花掌缠上他的单拳调劲一拉,直接带偏了嵬名岘的拳势。杨臻的手贴着嵬名岘的胳膊量了两拃一把掐住了他的手三里,嵬名岘半肩一麻立刻运力震开杨臻的钳制并侧身竖臂一震一顶。 这回杨臻并未化招,而是直接被他顶得倒滑了出去。他们二人本来湖岸,杨臻刚才的位置又是背对洪泽湖,此番一震他直接退滑出岸,又因水面光洁,他便直接倒出去了离岸三丈。 杨臻一口气吸住不松,剑指点在湖面也不再动弹。 嵬名岘收了架势,只等杨臻回来,可却见杨臻安静了片刻后合齿咧嘴说:“过来接我一下。” 嵬名岘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内力甚至都不足以支撑他驾驭轻功飞回来。 杨臻一动不动,生怕自己松出了憋着的一口气之后便会直接掉进湖里,只等着嵬名岘纵身飞来、揽上他、点水回飞落于湖岸。 第六十一章 彳亍之意 杨臻一屁股坐在了岸边的青草上,他扑棱着衣尾上的坠水道:“歇会儿吧!” 嵬名岘随他一起坐在了湖边。 杨臻懒到不行地直接倚上了旁边的那根木头畅叹一声说:“还是你厉害,七师兄说方尔玉那家伙比我能打不过是稀罕于那些少见的路数罢了!” 嵬名岘来了心思,问:“你们交过手了?” “嗯。” “何时?” “前不久在昆仑的时候。”杨臻说。 “如何?”嵬名岘又问。 杨臻嘿嘿一乐道:“我讲的肯定没有阿衡写得精彩,回头你去看看他的小竹片子吧。” 嵬名岘鼻呼一声,也不再追问。他看着隐约笼上夜色的天说:“该回去了吧?” “不想回去。”杨臻说得简洁又干脆。 嵬名岘一阵安静后又问:“想喝酒么?”他早先便听到了远处的叫卖声。 “想。”杨臻也听到了。 嵬名岘起身说了句“稍等”后便不见了踪影,等他拉着托车回来时,杨臻已经躺地上了。 杨臻听到车轱辘声后就坐了起来,他拍了拍手边的位置指挥道:“放这儿放这儿!” 二人对干一坛之后,杨臻痛快地赞了一声:“果然,酒还是江淮四岸最妙!” 淮安这里也有名酒羊禾,如今细品之下竟然与梅煎雪有些相似。想来也是,这里本来就是梅煎雪的故乡——远处那堆曾经的神兵城,可不就是梅煎雪主人的家么? 他突然叹了口长气,倚着托车轱辘说:“老驴头儿总说离老哥的梅煎雪差点韵味,如今看来差的大概就是这点岁月的味儿吧。”他咂了咂嘴鼻轻呼气又细细品了品羊禾酒的余味,捣了旁边的嵬名岘一肘说:“别全喝了,记得留一坛,我要捎去给离老哥尝尝。” 嵬名岘回头略略点了点数说:“这么多,喝不完吧?” “哈哈!”杨臻怪笑两声拍了拍托车辕说,“你要是喝倒了,我就用这玩意儿把你推回去!” 嵬名岘斜眼瞅了瞅身后的托车说:“这东西要推也是推死尸吧?” “哈哈哈哈哈……” 杨臻的笑声直飘进了远天的薄夜疏星之中。 坐在小门槛上的周从燕大眼睛随着天上的两只山雀从左滚到了右。 “姑奶奶大小姐,人要被饿死啦!”鸿踏雪身上动弹不了只能靠吆喝。 旁边的方尔玉有雁寻梅喂汤喂饭,他原本也是有周从燕管的,不过眼下将夜都不见杨臻回来,周从燕也没心思管他了。 鸿踏雪呼嚎不停,周从燕听烦了扭头啐道:“你爹还没回来呢就想着吃饭?!” “噗!” 同屋半躺的方尔玉突然被呛得喷了稀饭,雁寻梅赶紧搁下碗手忙脚乱地给他擦脸拍背。 鸿踏雪一阵惨叫,又开始嚷着要换屋,瞧这个架势,怕是不把院里的人吆喝出来谴责周从燕他是不肯罢休了。周从燕不愿听他叨叨,凶了一句闭嘴把他吓乖之后开始压着火气给他喂饭。 终于饱餐一顿的鸿踏雪总算是消停了些,不过他却仍不肯闭嘴。“老杨还没回来啊?”他问。 周从燕不情不愿,光点头不说话。 “你说那个徐枢能把夜牙玺交出来么?”鸿踏雪叨叨个没完,“就那样的人,他不会把老杨也怎么样了吧?” 周从燕想把手里剩了层底的碗扣到他脸上,亏得心怕一个不慎把他呛死白瞎了杨臻费的功夫,不然她早就动手了。杨臻临走前把事情都跟她交代得很清楚,她虽也想过跟去,可也明白自己帮不上忙,好在还有嵬名岘护送,她自然是放心的。可先前再怎么放心也都经不住鸿踏雪这样拆家似地磨问。 “他还说要套一套徐枢那根铁胳膊的门道,许是为这耽误了吧。”周从燕自我安慰道。 “这事儿我早就想跟他说了,别说那家伙不好说话,光是这神兵城的本事就很难搞到手吧?”鸿踏雪说。 周从燕只知神兵城的一切都稀罕厉害,却不曾听杨臻说过这些,不过鸿踏雪这么一说她忽然也觉得理应如此。若她有这般不世出的本事,她应该也会好好藏着点的。 “神兵城的机关术从不外传。”方尔玉说,“韬晦爷爷和徐枢是神兵城创派以来仅有的两个外姓徒。” 周从燕觉得像是听书,她跟着苏纬听了那么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其实是有那么点自己动笔写点什么的小想法的,这种稀罕的事对她来说不仅是故事,更像是日后可供她编排的素材。 鸿踏雪的小嘴瘪成了鸭喙的形状,抖着上鼻腔做作无比地嫌弃道:“呀,那你好厉害哦!” 此刻星月满湖,夜风颇凉,秋日的夜总的来说相对安静,仅有的虫鸣也只限于近湖之处罢了。 湖边的两个人背相靠肩相枕,仰面看着自己眼中的天,和谧而又自在。 “人吧,一辈子应有尽有不一定快乐,一无所有到底也就那样。”杨臻懒趴趴地说。 “嗯……”嵬名岘应了一声,总觉得他的话还没说完,“所以呢?” “我最怕的是有过。”杨臻自嘲一笑,“我之前就想过,人可能到了一定的年岁就会开始不停的‘有过’,只是没想到我的这个时候来得这么早。” 嵬名岘问:“那人的话你都信了?” “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杨臻说,“徐枢之后肯定还会有事。” “什么事?”嵬名岘侧了侧脸。 “亡国之臣有几个不想复国的?”杨臻咋舌,“贼心不死,必生祸端。” “你打算如何?” 杨臻说:“能如何?离他远点就是了。” 嵬名岘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好老实听着。 “可惜我那姥爷——哦,不对,以后八成得改叫‘王大人’了,老人家多好,不过到底是对不住他了。”杨臻长叹一声。 嵬名岘总有些地方想不通,他问:“这样的事你打算如何向他开口?” 这话问出来,杨臻便是许久沉默。因为挨得足够近,嵬名岘可以清楚地知道他的气息频次,也能感觉得出他迟疑、踌躇到自嘲放弃的过程。 杨臻往后缩着蛄蛹了一顿带着笑腔道:“这种事怎么跟人说去?何况是还是七老八十的前相爷……” “你似乎很不舍得。”嵬名岘道。 “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有过可比一无所有痛苦多了。”杨臻对着天上辉映的群星看了片刻,“不过还好,人还在,只是不便再有瓜葛了而已。” “说了这么多,”嵬名岘的想不通仍旧堵着,“你还是没想好要怎么跟人说?” 杨臻一咬牙,胳膊肘往后一捣杵在了嵬名岘的腰窝上。他道:“你这家伙安的什么心啊!就非得盯着我说了不可吗?”他把嵬名岘熊安静了之后咕嘟着自语道:“我就不能不说吗……” 他是还有回去挑几个人试探试探的想法,不过徐枢的话在他看来笼统上是无可怀疑的,其实真想知道真相的话,从那个“温婉”入手肯定比从其他口子入手有用。 周从燕提溜着个小灯笼出了小医馆还未来得及拐弯,她便看到不远处有一大团黑影往这边走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她举着灯笼看清后赶紧迎了上去。 嵬名岘抱着酒坛背着杨臻道:“他睡着了。” “睡着了?”周从燕提紧了心凑过去试了试杨臻的鼻息后,才安心接过了嵬名岘胳膊夹着的酒坛。 “你们这……”周从燕当然闻得到这俩家伙身上的酒味,“不是说去找徐枢了吗?” 嵬名岘把身前挂着的布袋抽下来给了她说:“东西拿到了。”说罢,他双臂后绕掂了掂背上睡得正酣的家伙进了医馆。 第六十二章 心思萌动 这天清早睁开眼,鸿踏雪突然看到面前悬着一张梦中的寻常脸,顿时激灵着一个死鱼打挺,床板子咯楞一声,把临床的方尔玉都给吓醒了。 林半夏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把他安抚平整轻声道:“我吓到你了?” “林姑姑……”鸿踏雪的巧舌好似是被人拔了,“您怎么在这儿?” “若佟递信给我说需要我帮忙。”林半夏把汗巾浸湿给他擦脸道。 鸿踏雪稍作寻思之后便明白了过来,前后的时间只能是事发之后杨臻就通知了林半夏。他把脸扭向一旁挤眉弄眼地表情丰富,也不知该感谢杨臻替他筹谋还是该怕他心眼子多。 “水迷眼睛了?”林半夏撤手问。 鸿踏雪连声道没有,然后摊开脸任她摆弄。 林半夏把汗巾重新淘过一遍后给他擦手道:“对不起……” “啊?”鸿踏雪不明所以。 “小黑——乌显炀,他所说的徐枢之事是我提醒他的,不然他可能都不会跟若佟讲,那样的话你就不会遭这回罪了。”林半夏说,“我从前听阿凉说过,他和显炀在神兵旧址遇到过徐枢,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我不说,显炀他大概都忘了。” “不是不是!”鸿踏雪一着急就想扑棱着爬起来,不过十二正经都被杨臻封住,虽然有劲但却根本动弹不了。他由林半夏按着重新老实下来道:“林姑姑你放心吧,老杨他——”他把话说到一半突然刹住了嘴。林半夏看得奇怪,他眉飞色舞地示意她凑近些,她看懂了之后也俯下了身,然后便听他细微着声音说:“姑姑放心,夜牙玺已经到手了!” 林半夏不禁眨了眨眼。 周从燕昨天晚上送下杨臻和嵬名岘之后便来找鸿踏雪和方尔玉打算告诉他俩这个好消息,当时方尔玉已经睡下,雁寻梅也不在,而鸿踏雪在看出周从燕所来之意时便果断地单独拦下了这个好消息,眼下那方夜牙玺正被他藏在被窝里。 林半夏有些想笑,鸿踏雪这点小鸡肠子心思和云轻可真是像得没话说。 旁边有了些动静,似乎是方尔玉醒了,雁寻梅也正好端着个托盘进了屋道:“前辈,可以开饭了。” 鸿踏雪小心思一动,可怜巴巴地问林半夏道:“林姑姑,你能帮我把老杨施的法解开吗?我已经好几天没动弹了,快要憋死了!”他一向不老实只是其中之一,这几天他除了说话以外其他的事基本都不能自理,活了二十年,大概也就刚出生那会儿是这个样子。 林半夏端碗架筷子道:“若佟这是好法子,能让你好得快些。寻常伤筋动骨怎么也得百八十天才能好全,更何况是你这等差点挫断腰椎的贯通伤。” 鸿踏雪本想脱口给她一个“绝不会乱动”的保证,但却也贪恋着林半夏所说的“好得快”到底能到什么程度。“能有多快?”他问。 “再有三五天吧。”林半夏说。 “真的?!”鸿踏雪难免激动得扑楞。 林半夏的一只手搭在了鸿踏雪的脑门上轻抚着笑出了声:“你这一激动就乱扑腾的毛病跟你师父学得也太像了吧。” 鸿踏雪大概都未发现自己的脸红成了什么模样。林半夏夹了一筷子菜丝悬在他面前,看他乖到不行地吃掉,心中还纳闷这小子看上去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的,没想到小脸皮还挺薄,稍微调侃一句就羞臊了? 周从燕来探岗之时,两拨人正好吃饱喝足,雁寻梅向她询问方尔玉的伤势,她便坦言说方尔玉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不是会医术嘛?把把脉就知道啦。”周从燕说,“佟哥把他捞回来救活了就没事了,脚筋什么的都是小事儿。” 雁寻梅不是心中无数,只不过有了杨臻他们的肯定之后能更安心一些就是了。 “若佟呢?”林半夏收拾着碗筷问,“把我叫来了却不见他人。” 周从燕大概指了指杨臻他们房间的方向说:“昨儿从神兵城回来一直睡到现在呢。师姐是有什么事找他吗?” 鸿踏雪安静地听着两个女人家过话时渐渐红透了俏脸。他突然发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林半夏自来之后便没见过杨臻,那她是如何那般清楚地了解他的伤情的?周从燕虽然也知道一些但却不能了解得十分透彻,若没有杨臻告诉她,那便只能是她自己动手查看过了。 “我是没事,只不过是要替老相爷传句话,他老人家可是还等着他回去下棋呢!”林半夏说这句话之时,嵬名岘正好进屋。 听了这话,嵬名岘便卡在了门框里侧。 “那是肯定要回的,”周从燕说,“佟哥一开始就想着办完事赶紧回应天。” 林半夏以眼色向嵬名岘打招呼,却未收到后者的什么回应,她也不觉有什么,又道:“老相爷一生峥嵘却不得好偿,能有若佟这么个外孙……还有你这个外孙媳妇儿,也算是有个安慰了。” 周从燕害羞之际,却听身后有人道:“杨臻找你。” 一屋子人都看向了门口的嵬名岘,周从燕一番茫然后才反应过来道:“我?” 嵬名岘点头。 周从燕暗下咋舌这家伙说句话连个称谓都懒得加,若不是认识他谁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她随嵬名岘去了他们二人的房间,然后便看见杨臻慢腾腾地在床上坐了起来。周从燕瞧他那副样子以为是他宿醉头疼,坐到床沿给他披衣裳揉脑袋道:“怕难受就别喝那么多酒。” 杨臻任她摆弄也不反驳,昨夜他并未喝醉,不过是聊着聊着睡着了而已,眼下他也不是头疼,只是没太睡醒罢了。“你收拾一下,咱们去趟衢州。”他道。 “什么时候?”周从燕自然知道衢州有谁。 杨臻说:“你收拾好了就走。” “这么着急?”周从燕意外。 “不抓点紧徐枢那老家伙就要找上门来了。”杨臻摸索着穿上了外衫。 周从燕有些不放心:“你们怎么了?他找你做什么?夜牙玺不是已经要到手了吗?” “路上再跟你说。”杨臻爬下来说。 “那小雪他们怎么办?你师姐今早刚到,你还没见呢。”周从燕说。 “这不正好么,”杨臻边收拾自己边往外走,“小雪就交给师姐了,你去拾掇吧,我跟她说去。” “你脑袋都不打理一下的吗?”周从燕头一回觉得他活得有些粗糙。 杨臻应着,边走边拆了发冠把头发一拢一绑,直接出了屋。 周从燕扯住正欲跟出去的嵬名岘问:“你俩昨天到底干嘛去了?” 嵬名岘一动不动,连嘴也不张一下。 “你们跟徐枢聊崩了?难不成夜牙玺是你们抢回来的?”周从燕忍不住瞎猜道。 嵬名岘摇了摇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佟哥那意思跟要出去躲债似的……”周从燕想的乱七八糟。 “他说路上会告诉你。”嵬名岘说。 周从燕听犟了俏脸。她还不知道杨臻会说?她是拗不过好奇想着提前打探一下,可嵬名岘这德行就好像多跟她说两句话就会累死一样,搞得她也不愿多说话了。她把手一撒任他跟出了屋,臭着脸嫌弃了一句后便直接动手收拾起了杨臻的东西。杨臻虽然没说清楚到底要她收拾到什么程度,但看他的意思,周从燕估摸着他是不打算再回来了,既然如此她便一并帮杨臻把必须的东西拾掇好吧。 她抖开铺盖,藏锋和鲲游扇便一起翻落在了地上。她捡起二物放到一旁继续收拾衣物,她大约知道自从上次救回方尔玉鲲游扇便不见了,如今寻回来了也好。 第六十三章 亦真亦假 徐枢来得并没有杨臻想象的那么快,不过快慢与否他都赶不上杨臻在的时候。 “走了?”徐枢站在小医馆外看着里头的林半夏问,“什么时候?” “有两天了吧。”林半夏知道眼前人是徐枢,也大概知道这人和温凉的关系,她嗓子眼底下压着许多问题,想问却又得做好鸿踏雪他们的守门人。 徐枢又问:“去哪儿了?” “他不许我告诉你。”林半夏坦白道。 徐枢皱了眉,林半夏也不管他是没听懂还是听懂了不乐意,都愿好心给他继续解释:“他就是为了躲你才离开淮安的。” 大概是孤守长夜终于见到一丝光明但转眼却发现是自己眼花的那种绝望到麻木的落寞吧,有那么一点不真实,但林半夏确实看到了那么点意思。徐枢仿佛是片孤独的灵魂,听了林半夏的话之后不回答不挣扎地便直接转身要飘走。 看着他的样子林半夏有一瞬间的后悔,她只应了杨臻把他打发走的嘱咐,眼下看来何尝不是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呢? “前辈留步!”方尔玉由雁寻梅搀着磕磕绊绊地追了出来。 徐枢回头看到方尔玉之时意外非常,他知道自己给方尔玉把脚筋接得还行,但他根本想不到方尔玉真的能重新站起来——而且还这么快。 “你没事了?”徐枢问。 “是。”方尔玉被雁寻梅架着勉强站稳拱手,“多谢前辈出手搭救!” 徐枢甚觉荒唐,一笑而过道:“我并未做什么了不得的事,你该谢那个把你救活的人。”他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可思议,又道:“到如今我都没想明白他是怎么把一个血被放干的人救活的。” 林半夏的眉心抖了抖,她扭头看向方尔玉,这茬儿可没人告诉过她。她只知鸿踏雪下半身差点瘫痪、方尔玉的脚筋被挑断,可却没人说过方尔玉还有这么一难。她没看出来,没人表现出来过,如此情况若不是这群人太善伪装,就是他们当中也无人知晓。救活血力枯竭之人的法子,旁人或许不懂,但同样师出药师谷的林半夏却清楚得很。 方尔玉和雁寻梅大约此刻才明白过来当时嵬名岘那句厉色话原是为何。 “前辈眼下是否有空,”方尔玉尚有其他之事记挂于心,“晚辈有事请教。” 徐枢老眼一动看向了林半夏,林半夏也很懂,一侧身朝他做了个“里边请”的手势。 也不知是不是怕鸿踏雪看了激动,四人便直接在院子里坐过话。 “还请前辈将夜牙玺赐下。”方尔玉开门见山。 林半夏在心中直道不妙,穿帮了鸿踏雪可就藏不住了。 果然,徐枢再简白不过地说:“前几日就已经交给杨臻了。” 方尔玉和雁寻梅面面相觑片刻后,不言而一地看向了院里鸿踏雪躺的那间屋子。说来也是奇了,他俩听到徐枢的话之后第一反应竟然都是问题出在了鸿踏雪身上。也不知道基于对鸿踏雪的了解,还是对杨臻的信赖。 雁寻梅直接起身进了屋,林半夏出于担心鸿踏雪会吃亏也跟了过去。这么直接问,鸿踏雪自然是不死承认,雁寻梅也不是个谈不拢就动粗的人。由此屋中的气氛一时僵持,不片刻方尔玉和徐枢也进了屋。 如此一来鸿踏雪就有点躺不住了,林半夏坐在床沿安抚着又有些要乱扑腾迹象的鸿踏雪。 两方对峙之际,方尔玉忽然想起了从前杨臻提醒过他几回的事,便问:“前辈的夜牙玺是真是假?” 鸿踏雪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不知真假。”徐枢道。 “这么多年你都没空看看它是真是假?”鸿踏雪不信。 “我不辨真假。”徐枢呼气,“你们有什么巧宗能看出夜牙玺的真假?” 鸿踏雪和方尔玉不禁对视,他们都发觉事有蹊跷。鸿踏雪先道:“师父说真的夜牙玺材质独特,新月之夜对月而视会有牙月荧光。” 徐枢约莫是仔细回忆着琢磨了片刻,旋即又转头问方尔玉道:“方家娃娃呢?” 看他这个样子,鸿踏雪就觉得自己凉了一半,他找了夜牙玺这么些年一直没找到真的,竟然没想过是自己辨别的法子错了…… “寨中尊长也道真正的夜牙玺材质不同,且方寨一直保存着一块篆刻夜牙玺的边角料。”方尔玉能发觉旁边鸿踏雪在朝他喷射凶涌的目光,“尊长们似乎有法子检验晚辈带回去的夜牙玺玉材是否与那块角料一致。” 徐枢听后思量道:“这法子似乎更有说服力一些。” 鸿踏雪心中有一万个不服气,“你在这猜呢?”刚刚还说不知道如何辨别真假,这会子又开始评头论足,这家伙凭什么? “我确实有所猜测。”徐枢倒是懒得和鸿踏雪较劲,“不过我的猜测与你们追寻的方向并不一样。” 方尔玉不解其意,紧着追问就里。 徐枢将屋中之人环顾一遍之后,心中只可惜杨臻那顽劣小儿不在场,不过又一想自己今日说的话迟早会传到杨臻的耳朵里他也就略有了些安慰。他道:“材质自然重要,可更重要的是夜牙玺上的纹刻,夜牙玺作为能开启宝藏的钥匙,必然有与众不同的雕纹。按老城主和师父的习惯,真的夜牙玺必然留有他们的落款,这也是神兵城中不成文的规矩,凡出手必留名。只不过那些记号是隐是现全在于创造之人的习惯罢了。” 方尔玉恍然,如此想来,方寨中的温氏旧物似乎确实有些篆有特别记号的。 鸿踏雪却是有些绝望,他盗灵一向的原则便是有用则山高水远、无用则原物奉还。若按徐枢说的来,那他从前走的净是冤枉路,难道还要重新走一遍不成? “依您所说,难成要把八方夜牙玺集齐才能分出真假?”雁寻梅也觉得实在不容易。 徐枢却又直接否定道:“不必。” “这又怎么说?”鸿踏雪期待徐枢能给他一个解脱。 “这么重要的东西师父和老城主绝不会交托给一般人,所以真的夜牙玺必然是在那些自认为与神兵城关系匪浅的人手中。”徐枢眼中的讥诮埋得让人难以察觉。 “可——”鸿踏雪弯路走得最多,也最了解夜牙玺的归处们,“能收到夜牙玺的哪个不是和神兵城关系匪浅?” 于此,徐枢只是点到为止,他又道:“比如李勉和星爻台的人,他们就不同寻常。” 鸿踏雪有那么一瞬间想飞,这感情好,徐枢一下子把他找过的假货全排除了。都说造化弄人,可造化这怕不是要玩死他。 “不瞒前辈,如今我等确实只剩这两处未找了。”方尔玉说。 徐枢越聊越遗憾杨臻不在场,他突然发笑道:“这话可就岔了,还有一处才对。” “什么意思?”方尔玉问。 “你方才说,”徐枢点手指了指雁寻梅说,“寻遍八方夜牙玺,可这数不对,夜牙玺八真一假,真品该是出自老城主之手,赝品由我的师父和温钊所制。” “啊?!” 林半夏真的有点按不住鸿踏雪了。 鸿踏雪被禁锢着四肢却浑身是劲:“还有一个在哪儿?” 徐枢摇头道:“不知道,夜牙玺被送出去之时我早就被赶出神兵城了。” 不知方尔玉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反正鸿踏雪是真的发自肺腑地在心中呼唤杨臻。 徐枢似乎也不打算再向他们说什么,直接起身离开道:“我还有事要办,你们几个,既然要找夜牙玺那就好好找吧。” “您……”林半夏尚在犹豫要不要再打听一下温凉的事。 “有缘再见吧,我得先去一趟蓬莱,别了。”徐枢只留给了他们一道褴褛的背影。 第六十四章 心向扭转 方尔玉早鸿踏雪几天能下地练腿,他不在屋里躺着的时候,鸿踏雪也能自在一些。不过自从徐枢来过之后他总是躺不住,本想着靠到月初看看手中夜牙玺的真假,可经徐枢那么一说,材质问题已然不是夜牙玺真伪的绝对因素,可他又不晓得温家那几个人的手迹落款长什么样。或许他可以厚着脸皮去找方尔玉和雁寻梅问些情报,可那样他就必得把夜牙玺敞亮地拿出来。 杨臻不在,他哪里能抢的过对家那俩人。 “林姑姑,等我能动了不会也跟那个方尔玉一样得人搀着走吧?”鸿踏雪直勾勾地盯着头顶的房梁问。 “不会,”林半夏笑道,“我跟若佟合计过了,用冲经通一下,你明天就能跑了。” 鸿踏雪瞬间满足,他又道:“我得去追老杨。” “为何?”林半夏问。 鸿踏雪的手紧紧地压在被窝里的夜牙玺之上说:“他答应帮我找夜牙玺了,找到找到为止,这个是真是假他总得帮我确认一下。” 林半夏愣了愣,这话有些熟悉,似乎她曾经也对谁说过类似的话。她眼神幽远道:“你师父让找你夜牙玺大概也是为了温凉吧?” 鸿踏雪并未否定,他师父的吩咐他从问过缘由,师父养他育他,他为师父鞍前马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不过若是认真想一想的话也就是这个原因了,他师父朝他回忆过的人不多,也就温凉值得他师父花这些心思了。 “若佟虽会帮你,可眼前不就现成有能帮你辨别真假的人吗?你信不过他们?”林半夏看向了屋外院里被雁寻梅搀着遛弯的方尔玉。 “老杨不在当然信不过。”鸿踏雪说。 林半夏掩齿而笑,一时看呆了鸿踏雪。她道:“听你之前的抱怨,若佟似乎老是欺负你啊,这样你还信得过他?” 鸿踏雪嘿嘿笑得有些难得的憨实:“他就那德行,嘴坏,喜欢耍人,可他靠得住是真靠得住,他给我一句话可比什么都让我觉得踏实。” 林半夏听得笑弯了眼睛,她说:“如此说来,若佟跟你师父还有点像呢。” “有么?”鸿踏雪不禁开始回忆匹配他师父和杨臻的种种行为。 “轻轻那家伙也是嘴坏,爱捉弄人。”林半夏说。 唯独“靠得住”这一点没数上,鸿踏雪也觉得自己师父确实如此,不然怎么能教得出他这样的徒弟呢? “轻轻那张嘴从前在侯府可真是无人能敌啊,再加上他心眼儿小又记仇,除了他不敢惹的人以外,基本没人敢惹他。” 鸿踏雪听上了劲,追问:“师父他不敢惹的是谁?” “唐大,叶深,小黑,萧侯爷还有阿凉。”林半夏说着,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些曾经的人们。 鸿踏雪汗颜,都是他师父云轻曾经向他提到过的人,只不过回忆里的某些人听上去似乎并不厉害。他心中一动,温凉也是温家人,那温凉会不会知道温居延他们的手迹模样呢?他想问,但却又对温凉其人心有芥蒂。林半夏追了温凉半辈子,他才不愿自找麻烦再把温凉放到自己前头挡路。 林半夏在一旁看着鸿踏雪眼神飘忽的变化过程,等他的目光最终落回近处之时开口道:“阿凉从前提过,他的父亲温梨木的机关手迹是个‘木’字,但我没见过真正出自温梨木之手的物件,所以也没法儿告诉你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木’字。” 鸿踏雪有些心头发慌,他并未觉得自己表现出过什么求知的样子,也想不明白林半夏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既然她开了口,鸿踏雪也就无所谓自己问没问了。他心一横道:“那千机君和温钊呢?” 林半夏朝他眯眼一笑:“这我就不知道了。这种事有些认识他们的人都未必知道,更何况是你我这样从未见过他们的人,不过那个徐枢肯定是知道的。” “那他为什么不说?”鸿踏雪感觉自己放走了个天大的契机。 “应该是想留个饵儿吧。”林半夏说,“若佟没说他和徐枢之间发生过什么,不过看他俩一跑一追的样子,这中间肯定有事儿。徐枢没追根究底应该是因为有把握若佟会为了夜牙玺的事再去找他,只不过他大概不知道若佟找夜牙玺并非为了自己,你说若佟靠得住,这倒也是兜兜转转地成全了徐枢的算盘。” 鸿踏雪忽闪的眼睛看得林半夏心里也有些忽闪,他磨了磨牙说:“姑姑,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好像老杨啊。” 林半夏微怔片刻后道:“这都是跟阿凉学的。” 一句话便让鸿踏雪又瘪了嘴。他不说话的时候脑子转得飞快,转眼间便想出了突破之处。“那您说其他认识千机君和温钊的人还有谁知道呢?”他问。 “嗯?”虽是意外之问,但林半夏也立刻想出了几个极有可能的人选。 “比如秋老前辈、苏老阁主、平野先生,还有林神医他们。”鸿踏雪的大眼睛越眨越亮。 林半夏呼了口轻而长的气:是啊,这些人物哪个不是和神兵城渊源深切? 使君不知谁人知? “你想去问他们?”林半夏问。旁的倒与她无关,只是林年爱终究是个世间于她与众不同的人,谈起闻及皆是波澜。 “这样一想就容易多啦!”鸿踏雪瞬间得意了许多,“你看啊,除了平野先生以外,其余三位老杨都认识,秋老和林神医是老杨的师父,苏老阁主是他的忘年老友,哪个不是随便一问就能行的?” “别人我不清楚,不过师父他老人家对温梨木似乎意见不小,从前他也很少提神兵城的事,所以你还是别让若佟去朝师父开口了。”林半夏说。 “噢……”鸿踏雪见好就收。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却还惦记着从秋清明和苏策那里赚点打听。 林半夏看他的小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起身道:“说到底还是你拉不下脸去问离你最近的答案,这样吧,我去帮你打探打探。” 鸿踏雪目送她出屋入院,明日他就能好,好了他就肯定是要赶紧去追杨臻的,只是不放心林半夏的选择,是结伴同行还是分道扬镳,虽然主要是看她自己择,但他若真的什么都不做,那就只能任林半夏自己选了。 雁寻梅大概是听过不少关于林半夏的传说,自打初见时起便对她礼敬有加,这回林半夏主动找上来,他更是受宠若惊。 “我知道你们惦记着若佟带回来的那方夜牙玺,小雪他虽然私自藏了起来,但他应该不会真的妨碍到你们,你们放心,让他找夜牙玺的家伙不是个不通人事的人,不会用夜牙玺做什么不该之事的。”林半夏给方尔玉切脉道。 “只是不知那块夜牙玺是真是假?”雁寻梅问。 林半夏收了手说:“他认不出来,所以我才来替他打听一下你们这边的消息。” 雁寻梅与方尔玉递眼色之时,林半夏说:“若佟把你治得极好,如今他不在这儿,你若是想好得快些,我也可以帮你。” 方尔玉一时无言,倒是雁寻梅欢喜十分,连声道谢。待雁寻梅谢罢,他才犹犹豫豫地问:“他是怎么救的我?” “你懂得放缓血力的法子,应该也知道这法子撑不了你的命多久吧?”林半夏说。她知晓救治之法,可扪心自问,这世间又有几个人值得她这么救呢? “完璧之下可撑五日,若血力流失则不过一个昼夜。”方尔玉说。 “是了,”林半夏笑道,“再晚一点的话哪怕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你。” 第六十五章 强敌莫名 自打到了江郎山,杨臻便四处浪荡、潇洒快活,完全不像是揣着心事躲债的人。不过同行的周从燕却终日少见笑颜,路上听过杨臻说与徐枢之事后,她便开始替杨臻犯愁。她看不透杨臻是怎么想,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开的。 三四日间,宿离总见她愁眉苦脸,他也想让她心情舒畅一些,便时不时带她买菜、教她做饭。这种简单的事周从燕还肯学上一学,但在宿离看来最能安神静心的法子是练琴,可这种细碎的功夫周从燕又实在学不进去。 这日杨臻颠颠地跑回来之时,嵬名岘正与宿离在院角挖酒坛,看了一圈都不见周从燕,他便脚不着地地又遛去了后屋。 临近屋他就闻到了一阵勾人馋虫的香味,道一声好香后,便径直去了旁边的小厨房。他一把拉开厨房的小门,然后就看到了正站在灶台前灰头土脸地颠勺的周从燕。周从燕听到动静后也回了头,正好与杨臻对上了眼。两人同是一愣,接着周从燕一个矮身躲到了灶台后面,杨臻则一转身闪出了小厨房并把门关了回去。 杨臻已然没法假装自己没来过,他大概也知道周从燕不愿他瞧见她这副样子。 大概各自安静了三五个呼吸之后,他又拉开门进了小厨房,看着周从燕慢吞吞地从灶台后站了起来,他走到灶台前道:“做饭呐?” 周从燕开始重新翻弄自己锅里因为错了火候而有些糊的菜,说:“宿先生教我的。” “挺香的。”杨臻含蓄地夸了一句。 “宿先生说我聪明,一学就会。”周从燕的语气挺开心,“之前师姐也这么夸我来着。” “我怎么学不会呢?”杨臻想逗她开心。 周从燕瞅了他一眼,说:“你是不想学。” 杨臻有些意外,周从燕竟然没跟他斗嘴。他着实在意周从燕如今的样子,虽然说好了有事绝不瞒她,但就像上回苏纬的事一样,知道了之后她便堵着心窝不痛快,比杨臻这些当事人还愁得慌。 要看开得先开心,哄她开心杨臻一向是颇有心得的。他道:“我是觉得完全没必要,你看我活这么大也没饿着过呀!” “那是有林神医和宿先生养着你,要是哪天人家不管你了,你怎么办?”周从燕认真地炒着菜问他。 “不还有你么?”杨臻脱口而出。虽然上一种情况不可能,不过这一种他更乐意见得。 周从燕动作一滞,随后红着脸瞪他:“谁说我是给你学的!” 杨臻乐开了,嬉皮笑脸道:“不用专门给我做,每次你做饭的时候只要稍微一不小心多放一勺米我就能行。” 周从燕看他那副殷勤模样也觉心暖,可她又总惦记着旁的事。“那你还……去应天吗?”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称呼王鹤龄。 “先确认一下徐枢的话吧。”杨臻依偎着她说,“你若想着他老人家,咱们再去看望他一下也无妨。” “那你呢,想不想?”周从燕问。 杨臻一呼一吸后,阒笑道:“当然。” 周从燕总算有所粲然,刚欲再说却听外头似有酒坛砸碎的动静,果然,身旁杨臻立刻跑出了屋。 竹林中有四个带着皮面具的人正与嵬名岘宿离二人对峙。那四人体态形状迥异,乍一看上去身长相近,细看之下即便是那个最高的也只能算是中等个头罢了,另外有两人身形堪称纤细,与鸿踏雪有的一拼,至于那个头最矮的,那就是瘦小了。不过也正是那个像大耗子成精了的小个子却最是气势逼人,冽气外露。 小个子一扬手,位于两翼位置那两名纤细身影便挥手甩出了两条凌长的素练,虽是软布但飞射出来的架势却如镞似箭。即便是比较距离甚远,杨臻仍能在看到日头之下笔直的素练中夹带的刀光剑影。 “当心!”杨臻高声提醒。 嵬名岘自然能够发现素练中几乎毫不掩藏的杀死,不过身旁的宿离似乎并不擅拳脚,起初的那一波突击试手他便显得笨笨呆呆,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嵬名岘确实从未听杨臻说过宿离武功如何,不过既然宿离作为杨臻的朋友站在了他的旁边,他便定然会护其周全。 嵬名岘把宿离挡在身后,花剑飞转将直冲过来的两条素练劈得飞裂四散,打出铮鸣声,他弹出一条腿撩圈一绕掣住招术尚未出完的人,飞剑直冲,逼得那两个使素练的人又祭出了藏于腕上的环袖小刃。嵬名岘扬剑一提便将那两锋尺长短刃刚劲地折断,旁侧伺机的中个头皮面人趁势而上,一记穿剑从嵬名岘的腰际刺过,看上去险之又险,但终是被嵬名岘一个瞬间闪身躲一掉。 三人与嵬名岘共战数十招之后,那体格瘦小的人才一顿足追剑而出。 宿离退步躲避着飞沙走石,却正好赶上了袖刃崩飞的轨线,他的褐瞳一缩,正欲动腰带肩之际却见杨臻直冲过来替他击飞了那一截断刃。 “若佟……”宿离稍松了些身形。 杨臻把他护在身后,看着与嵬名岘打得正酣的矮个子,十数招看下来之后他便明白这人绝非常人,凭着一把再寻常不过的十字剑就能和嵬名岘打到势均力敌的程度——江湖何其之深,竟然还藏着这么一号大蛟。 嵬名岘也是难得碰上个能连接他百二十招却毫不见虚的人,不过旁边那三人也并非一无是处,从旁帮衬之下,也能逼得嵬名岘稍逊一筹。 宿离刚想催杨臻上去帮忙便听他扔下了句“躲远些”,话音落下之时人已经不在宿离面前。 鲲游扇旋飞而出,直接削平了那四人的上半身。 嵬名岘甩手接住了回飙的扇子,看着站至他身侧的杨臻皱眉道:“你过来干什么?” “你打得过他们四个?”杨臻问。 嵬名岘眉心不松,但还是把鲲游扇抛还给了他道:“小心点。” 矮个儿那人率先摆正了身形,他盯着杨臻手中的扇子豹视良久后才振剑跟上了另外三个早已出现的陪客。 以剑为锋,矮个子横身翻腾,随着剑飞旋而出,直接逼开了刚刚聚到一块的杨臻与嵬名岘二人。鲲游扇在几人之间飞得缭乱,旁的人倒还敢与它接招,但那个杀气最为凌人的矮个子却总躲着鲲游扇抓杨臻的破绽。或许杨臻没什么破绽可言,但在招式不相上下的情况下,杨臻此刻内力散薄的状况根本掩饰不了多久。好在嵬名岘时不时地横插一脚也能帮杨臻稍作拖延,而且只对付那三个陪衬的话,杨臻并不觉多么吃力。 杨臻凌空趟身,两条夹着寒光的素练从他的鼻尖追风而过,鲲游扇大开的扇面在他上扬的手中一转便将两条素练当腰切断。杨臻背向下落之时,嵬名岘振剑暂时与矮个子相互震开,他趁着力运了轻功追身而上,拖顶住杨臻而后卯力一推,使杨臻借力扬身一翻直接踢在了杀过来欲偷袭杨臻的高个子的手腕上、将其手中之剑干脆地踢飞出去。 一套配合打下来,那三个陪衬已经有些看呆。趁此时机,杨臻便与嵬名岘合围那个矮个子,不过他也并不直接与那人过招,只是见缝插针地给嵬名岘帮忙罢了。 剑返、燕回还之类的招数已然无济于事,剑影七十二式又露狠招——长剑离手不离劲,浮影在空不在擒。 细长的剑与矮个子的十字剑一振之间脱手而出,矮个子本想趁机重伤嵬名岘,可耳力却捕捉到了让他寒毛奓立的破风之声。矮个子脑袋使劲一别,长剑直接贴着他的耳廓飞了过去。 第六十六章 气海剑鸣 杨臻也从未见过这样用剑的。 一把剑悬停在嵬名岘面前由嵬名岘抬手握住,待矮个子出剑之时,他的剑随人飞窜几步后再次脱手而出,角度刁钻地先嵬名岘一步穿刺向矮个子。矮个子身形灵动,躲开飞剑之际腹肋之上却又挨上嵬名岘的一记扣掌,他本想云剑逼开嵬名岘,可却又见嵬名岘另一只手并了剑指一挑,而后他身后又起了凌云破风之声。 嵬名岘的剑就跟成精了一般,错过矮个子之后顺着起刃的势头一扬,半圈回旋,再次窜回了二人之间。嵬名岘半爪一个虚握,虽未攥住剑柄,但爪中虚空的波动扭曲之气却将整把剑死死稳住。肩臂一振之下,长剑再次拧着劲突悬而出。 矮个子总算是有了些颤抖的迹象,他在受下嵬名岘的扣掌之后跄跄推了两步后一稳身形,抬手撅着拇指蹭了蹭耳廓上被开出的小口子。 嵬名岘稍稍收招,他此刻看矮个子的眼神也有了些钉刺之意——受了方才那一掌却只退了两步,这人的内力恐怕在他之上。 矮个子甩掉手上蹭来的血珠,隔着皮面具说了句话,虽然秃噜秃噜地很不清楚,但嵬名岘和杨臻还是听出了那到底是句什么。 “不愧是牧云决的徒弟。” 能说这话的人岁数肯定小不了。 嵬名岘和杨臻都明白,不过明白过来的不止他们二人,矮个子单脚调向,隐晦但又目标明确地把矛头指向了杨臻。 “小心!”嵬名岘的两个字尚未喊完,劲力爆发的矮个子便已经冲至了杨臻近前。 一时间,此方四人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 起初一直是矮个子在躲鲲游扇,但杨臻在帮嵬名岘出手之后却总在刻意地避免与他正面交手,几个来回之后他便看出这把扇子并没有昔日的恐怖变化,而且杨臻这副防备模样也绝非是从前的杨臻。 宿离身形一动刚要冲上去,嵬名岘竟也奇诡绝异地勉强追上矮个子。 一矮个子拳打出去,杨臻斜身一躺展臂以保平衡,暂时躲在矮个子的拳头,可矮个子另一只手却震力标剑冲着他的肋骨挑刺而出。杨臻翻身躲避的同时,嵬名岘追上来掐住了矮个子的脚脖子,周身运力带劲一拧,二人一齐凌空横翻了数周并同时稳身落地。 嵬名岘再次使出浮影飞剑,煞气凌人地拖缠住矮个子,但矮个子显然是改变了策略,与嵬名岘交手之时总有要打杨臻主意的势头。 杨臻和嵬名岘都看得出来,两人紧密配合到底也不至于让矮个子得逞。可正此时,那三个陪衬却也缓了过来,他们接了矮个子的眼色,合力暂时缠住了嵬名岘,矮个子便又机会针对杨臻了。 一刺不中,矮个子撑剑腾身将腿横劈向杨臻,杨臻一别鲲游扇,一手掌根抵着藏锋的一端然后半身用力一推,直接重重地顶在了他中封穴上。藏锋错掌跌落,杨臻后退半步握住了手腕,而矮个子却直接下盘一哆嗦单边跪在地上。 幸而此刻杨臻冲经不在,不然矮个子怕是得失禁。 矮个子以内力热络贯通下盘之后,面具中露出来的两个小眼睛也变了神色,再起身之时,衣袖鼓动,气海翻腾,俨然内力大放的架势。 嵬名岘也发觉了那边的涌动,他平身一跃,一条素练从他身下穿过,他凌空甩身绞腿将疾厉的素练踢偏。此间距离实在狭近,偏路的素练直接奔向了另一个正搅动素练准备背袭嵬名岘的纤薄人。 穿腹而过,夹带着暗刃的素练变成血练之后直扎进了一竿南竹之中。 高个子和甩出素练的那人都傻了,未伤敌分毫却先自损一命…… 嵬名岘尚未着陆,高个子本想趁机攻他暴露的空门,但飞身而上之时却赶上了嵬名岘势头不减的旋身砍腿。同样的方向,高个子倒摔出去正好砸在了地上那个刚被扎穿的纤薄人身上,一时间腹腔崩裂,那个倒霉的家伙彻底没了救。 重新起势的矮个子实在逼人得很,杨臻只与他过了三五招便觉浑身发麻,这么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他得解开一种真气才行。 弱势之下他已经有些跟不上矮个子的身法速度,嵬名岘稍稍脱身赶过来帮他之时他尚在琢磨怎么才能帮着嵬名岘赢了这个大麻烦。分心之际,矮个子纵身向嵬名岘出剑的同时朝他蹬出了一脚。这一脚灌了十足的内力,未被击中之时杨臻便以能感受到其中霸道的推力。 他开了鲲游扇在胸膛前稍作缓冲,结结实实地受下了这一脚后,整个人立刻倒滑了出去,若不是最后由宿离抵住,还真不知会退出去多远。 “你怎么样?”宿离一手托着他的腰一手抵着他的肩稳稳地将他接住问。 杨臻受了这一脚他却并未被打出什么问题,一来他已经解开了自己的逆元气可以化开受力,二来宿离的手掌宽厚温热,给了他足够的支撑。 如此看来宿离也是有些功底的,不过可能只是修身之技,而无法伤人罢了。 杨臻瞑目一顿,咳出一口浊气道:“没事儿。” 嵬名岘总算是发了狠劲,矮个子此刻正被剑光浮影缠得分身乏术。杨臻重新捞起了藏锋,弓身屈膝,脚下喷力,整个身形瞬间贴地遮影而出。 看到突然滑到下方的杨臻,嵬名岘和矮个子有些被惊到了,矮个子暂时击退嵬名岘,调身便要回刺杨臻。嵬名岘见状两手一空竖剑而悬,同时肩臂呼应着气海协力一振,半空中的长剑嘶鸣,震慑得周遭数十丈都为之一颤。 剑影诀的“气海剑鸣”,江湖中有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机会见识到。 宿离、周从燕等人纷纷捂耳以护。 矮个子被震得内力颤动,招式上便露出了一丝破绽。杨臻顶着剑鸣的迫力飞身迎上矮个子,横着藏锋擦着矮个子的剑身带着一溜火星子一直卡到剑托,同时对着矮个子的冲拳刺出了剑指,不过他的剑指却临场一歪直接点在了矮个子拳侧的后溪穴上。一指逆元被压入穴位之中,并迅速沿着手阳经一路蹭蹿,瞬间便让矮个子麻了半条身子。矮个子雄浑的内力一振暂时压住那股放肆的逆元气,而后抽臂逼剑压近了杨臻的喉管。 嵬名岘收了剑鸣之后负剑追来卡住矮个子的半肩,帮杨臻掣住了大部分的力道。杨臻也是借此松了三分轻功坠下三寸之后单手卡住矮个子的压剑,然后半空旋身带着藏锋杵在了矮个子腰后的督脉命门之上。 此击之下,矮个子才失力摔在了地上。 嵬名岘接住杨臻稳落于地,听他小声道:“以我现在的本事封不住他多久。” “杀了他。”嵬名岘长剑一标。 “总得看看是谁。”杨臻说。 嵬名岘应着便要上前查看,可刚一靠近,那矮个子就仅凭双掌拍地的纯劲把自己倒推出去了两丈。 杨臻不禁咧嘴笑道:“好厉害的本事。” 仅剩的那个纤薄人飞过来一道素练,嵬名岘稍作躲避之际,纤薄人便踏练而来挡在了矮个子的跟前。嵬名岘被缠斗住之时,高个子也奔袭而来,这二人合力虽不是嵬名岘的对手,但靠磨招的话也能拖住他。 杨臻自然不必担心,他走近还盘坐在地上的矮个子道:“阁下这身本事纵数江湖也未必能有几人,不知是为了什么来找麻烦呢?”大约是行至距矮个子半丈的位置之时,杨臻突然发觉这人有了些异样。 矮个子埋着脸,顶上似乎有炙热之气,托腾得头发上扬、皮面吹鼓。 杨臻心道不妙,果然在他垫步后退之时,那人内力猛然外泄,瞬间掀起了地上的数层尘土。 第六十七章 两败俱伤 矮个之人凭空生力,气势强劲到犹如骤然变了个人一般,他腾身而起撼退了杨臻与其他正值交战的三人。 手中无剑的矮个子此刻看上起反而更加慑人,一掌轰出来,光看被掌风带虚的周遭便让杨臻不敢接这恐怖的一掌。嵬名岘撇开那两个纠缠之人,闪身挡在杨臻跟前。 “别和他硬扛!”杨臻急声道。 两掌相接之后便是气浪翻腾,两相僵持,双方边侧之人都被逼退,唯独他二人对掌抵劲。矮个子似乎还在续劲增力,嵬名岘心中也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人既然有这般骇人真气本事,为何先前过招之时不使出来呢?不只是没使出来,嵬名岘都没发现他的内力竟然雄浑至此。 杨臻此刻的逆元气即便上去也帮不到嵬名岘什么,他在一旁看着嵬名岘渐浸细汗的额面鬓角,心中念头飞转之间,突然想起了从前綦少臣对他提过的一件当时说来他都不信的事。 “撤!”杨臻喊道。 嵬名岘听了他的话虽然尚有不解但却也十分信得过,他循着矮个子内力奔涌的路子,掐住一丝间隙一撤手顿足而起,矮个子乍的扑空,掌心无可相抵的内力向正前方扑砸而出,直接轰倒了一片南竹。 矮个子调身面向杨臻和嵬名岘,展翅腾起,再次带着一身惊天动地的真气向他们二人冲掌而来。嵬名岘拖剑再次挡在杨臻身前,但他身后的杨臻却自点神藏道:“躲开他!” 嵬名岘诧异,回头看他之时却见他右手剑指比肩,左手下开虚握,似乎是在抻调什么极其费劲的东西。 杨臻的剑指从神藏推至中府、肩髎然后过臂行至太渊之时左手突然翻面一振成拳。 虽然这一串动作在嵬名岘等人看来不过是从心口到肩头再到掌根,但杨臻的样子却让他们觉得这些动作似乎很不容易。完成这一串动作之后杨臻没有任何变化,嵬名岘还在疑惑之间,却见飞半空中的矮个子突然浑身一抖,直接口喷鲜血再次摔了下来。 众人瞠目之际,杨臻却发力奔向了宿离。 在矮个子腾空之时,那个一直无甚作为的高个子却暗中靠向了宿离。 宿离就那么站着,他似乎是早有觉察,他脸上的意外一直未曾消退。他眼看着高个子提剑刺过来,双拳越攥越紧,脚跟微动之时,杨臻贴地斜飞过来,单臂撑地上旋一踢,直接打飞了高个子的手中剑。但高个子却未转向与杨臻缠斗,而是一抖袖子又攥在手里了一柄袖刺自下而上扎向了宿离,杨臻飞身一跃攥住了他还未完全提起的手臂,与之较劲之时杨臻一拧劲拦在了宿离身前,正好赶上了高个子下劈的拳头。 杨臻下手一拧,挫走了高个子另一手中的袖刺横向一挑以挡他的拳头,眼看便是以牙还牙的结果,可高个子下劈的拳头一紧、拳面上突然刺出了三根虎爪般的弯刃。杨臻瞪了眼,身后的宿离也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凶险,他托着杨臻往后撤,但距离太近已然来不及了。 虎爪劈断袖刺在杨臻胸膛前一唰而过,立时剌出了三道血口。 “佟哥!”周从燕再也藏不住。 宿离心中一紧,只觉身前一沉,眼中的狠戾尽数泄漏出来。 高个子本想再追击杀招,但动眼见看到对面后侧那人眼中的凶光之后竟也有些发憷。 宿离单臂托着杨臻,单腿一弓,另一边静极厉极地抬腿而出,直接把高个子踹得倒飞出去。 “走!”与嵬名岘交手已经明显处于劣势的矮个子再被震退之后喊道。 一条素练飞窜而出缠上了高个子的腹肋,直接将其顺势扯到了矮个子和纤薄人跟前。毫不犹豫,矮个子拎起咯血不止的高个子纵起轻功同纤薄人一齐越过了南竹林。 嵬名岘刚欲起身追去,却见周从燕花着脸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宿离和杨臻的方向。他也觉事有不妙,收了剑也奔了过去。 “佟哥!佟哥……”周从燕哭着看着嘴角和胸前都在汩血的杨臻。 “见……鬼了……”杨臻忍着各处的疼说,“如今的人……兵刃上不带点毒都不好意思出门吗……” 周从燕快哭晕了,嵬名岘虽然担心但却尚有理智,他问:“什么毒?” “千足同行……”杨臻咧嘴笑问,“丫头……还记得千足同行怎么解吗?” 周从燕花容失色,攥着他的手连连点头。 “那就……靠你了……” “臻臻!”宿离眼看着他声息同消。 鸿踏雪赶到之时,嵬名岘刚刚从外头买药回来。从前竹林中的隐士悠居之感全无,虽不至于乱七八糟但也仍有些被潦草地洗劫过的模样。 “这是咋的了?”他躲避着横在院中那具死状惨烈的尸体,来到了环臂倚在门框上看宿离煎药的嵬名岘跟前。 嵬名岘上下打量了他一轮,却并不开口。 鸿踏雪自知面子不够大,便又调头去问煎着药出神的宿离。 回神之后,宿离才慢慢道:“方才有一伙人来大闹了一通。” “什么人啊?”鸿踏雪问。 宿离摇头指了指院中的死尸说:“留下的那个,只知道是个女人,但不知到底是什么人物。” 鸿踏雪半挡着眼睛,看了看那个肠穿肚烂的尸体又问:“老杨呢?” 宿离皱眉,垂眼盯火道:“在屋里。” 鸿踏雪刚想吆喝,却瞧见周从燕板着脸出了屋。招呼未打,他就有点被周从燕的模样怵到了。大小姐平日里欢天喜地气势汹汹的,何时这般严肃过,更遑论泛红的眼和沾血的脸还在那摆着。 周从燕看到他后未曾有一点惊讶,简单一抬手便算是与他招呼。“你过来一下。”周从燕把嵬名岘喊进了屋,又对宿离说:“煎好了以后拿进去吧。” 宿离点头称好。 眼看两人进了屋,鸿踏雪的一大串话都被卡在了嗓子眼底下。 宿离把经过简单讲过一遍后便把汤药盛出来送进了屋,同嵬名岘一起再出来时,鸿踏雪已经蹲了在那具尸体脑袋旁边。 鸿踏雪捏着鼻子挡着眼睛说:“这人是百花坞的。” “你识得她?”宿离问。 鸿踏雪躲远了些说:“百花坞的人耳后都纹着樱花,这娘们儿有两朵,看样子还是个厉害人物呢。” 宿离凝目:“百花坞为何来此?” 嵬名岘环臂道:“百花坞似乎都是女人。” “对,一水儿的女人。”鸿踏雪说,“老巢在温州附近,有不少是渡海而来的倭人,好像还是从前追着剑仙来的,如今乱七八糟不上不下的,不晓得她们跟什么人有勾连。” 话是这么听,可起码那个高个子看身形绝非女人,而且矮个子的声音也似是中年男人。 “那些人自始至终都未说明为何而来。”嵬名岘说。 宿离沉默不语,先前或许看不出来,但至最后那一刻,高个子却是非要杀他不可。虽说可以从灭口的原因考虑,但那人不帮同伙围攻最具敌力的嵬名岘,反而偷偷来杀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琴师——旁人可能没有怀疑,但宿离却感觉得出这其中的可疑。 鸿踏雪走南闯北看得多,但百花坞没什么他稀罕的东西,他没去串过门,自然也所知有限。 一番沉默之后,宿离悠悠开口道:“嵬名兄,咱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几次近距离接触之后,宿离便慢慢发现了嵬名岘的那颗泪痣。 嵬名岘看了他片刻说:“一年前?” 宿离温颜一笑道:“那便是我记岔了。” 第六十八章 愧疚难当 周从燕自觉无能了一整天,直到杨臻睁眼时她都在以泪洗面。 昨日杨臻冲进场时,她就听话老老实实地躲在竹林里。她武功不济,跟着上去也帮不上忙,反而会碍手碍脚地给杨臻添麻烦,所以自知甚明的她从一开始就乖乖躲着。哪怕后半截越看越心惊肉跳,她也竭力忍着不过去添乱,直到最后杨臻破防之时她再也憋不住了。 看着面朝自己呲溜溜飙泪的周从燕,杨臻咬牙坐起身来帮她擦泪道:“眼睛都肿啦,还哭呢?” 周从燕甚至都不好意思碰他一下,把脸一埋稀里哗啦、抽抽搭搭道:“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用?武功不行,下棋不懂,把脉都学不明白,干什么都不行,什么都帮不上你,我是不是特别没用?我为什么这么没用……”她越哭越凶,涕泗难分,让人看着实在是心慌。 “大小姐要是无用,我哪能坐的起来?”杨臻给她揉脑袋说,“千足同行可不是寻常的毒,你能记住步骤和方子就说明你比阿衡强多了。” 周从燕的哭憋到一半听了这话又没忍住噗笑了一声,她顿时红了脸,觉得自己实在不体面,捂了捂脸统一了情绪之后鼻音甚重道:“你不是老喜欢夸阿衡聪明吗?这次怎么这么说他?” 杨臻见她不哭了便仰身往后一靠,半躺着说:“咱们阿衡确实聪明,不过你比他还厉害。” 周从燕明白他是在拍马屁哄她开心,可怜他一睁开眼就得忙着哄她,也不忍不收下他的心意,自己拿帕子擦掉眼泪抹掉鼻涕然后深吸一口气长呼出来,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毒解了便好,这点皮肉伤没什么事,无非是疼点,不几日就能长起来了。”杨臻说。 周从燕轻轻给他拉了拉被子说:“这个千足同行,也是从前五毒宗的东西。” 杨臻点头。从前教她和苏纬的时候就说过了,“千足同行”是蜈蚣老妖所制,功用跟寻常的砒霜并无区别,都是要人命的东西,只是它跟五毒宗其他的毒类一样,都有自己别致的毒发特色。千足同行起效之初会使人昏迷,若毒不得解人便会在半昏半醒中感觉到浑身有千条细腿爬来爬去,并逐渐达到让人产生幻觉的地步。据说若有蜈蚣老妖本人在场的话还能起到让人中毒之人问什么答什么的逼供效果。 “五毒宗好像比书上写的还要坏。”周从燕说。 “真正的五毒宗人到现在大概也没剩几个了,从前听老驴头说隗毒老鬼做事尚有底线,不过自他死后,底下那些自命不凡的虾兵蟹将就开始放肆地胡作为非了。”杨臻说。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门派呢?”周从燕觉得江湖就该人人侠义、人人惩恶扬善。 “杀人剑,执剑人和铸剑人各有各的过错,何况现在连谁是执剑人都不清楚。”杨臻说。两年间,五毒宗出现过了多少次,出现在多少地方多少人手中,干系混乱,头绪全无。 “没有那些大坏蛋领着,底下的喽啰兵能干什么?”周从燕总有想不通的地方。 “群龙无首确实会削减力量,但群蜂无王却会群魔乱舞,小人物的作用有时候真能超乎想象。”杨臻半躺着巴巴结结地蛄蛹了两下,换了个舒坦些的姿势。 “比如?”周从燕皱眉。光说太过抽象,没见过不经历过实在不好理解。 “比如,”杨臻说,“若是没有韩骁,许重昌就能顺利地把杀害施行远的罪名嫁祸给嵬名,嵬名也会被崆峒以替天行道的名义除掉,你我不会他相知至今。” 这么说周从燕就懂了,按着杨臻的话一直往下捋的话,好多事都能续上关系。韩骁确实是个意外的意外,也亏得是他,不然许多事真没机会发生。 “小雪来了么?”杨臻问。 周从燕点头:“他一直嚷嚷着有事找你,我嫌烦,把他撵出去买药了。” “除了夜牙玺没别的事了吧?”杨臻笑。 “是,那家伙说夜牙玺不是八个是九个。”周从燕说。 杨臻抬眉:“徐枢告诉他的?” 周从燕说:“对,他还说徐枢觉得他们辨别夜牙玺真假的法子有问题,徐枢一会儿说不知道一会儿又说什么手迹,云山雾罩地没讲个明白就去蓬莱了。蓬莱啊,他会不会是去阿衡家了?” “八成是。”杨臻往窗外看了看说,“小雪什么时候回来?” “他腿脚利便,来回一趟可快了。”周从燕说。 杨臻有那么点喜收硕果的意思,“看来师姐给他修复的不错嘛。” “不都是你的本事嘛?”周从燕看他。 “都是老驴头教出来的,一家的本事能差多少。”杨臻笑道。他是欣慰这俩人有了点进展,有一点是一点,可喜可贺。 周从燕稀奇古怪地哼哼了两声说:“你们药师谷的人总不至于都这样救一回人就躺好几天吧?” 杨臻不无委屈地呼了口气:“最近我确实有想过,二元并行几乎无甚可圈可点之处,师父师兄他们,还有嵬名,即便是只钻研一脉真气不也照样可以独当一面嘛,所以我想着要是有什么法子直接把无用的那一元废掉倒也一劳永逸了。” 周从燕觉得有些离谱:“自废武功啊?你疯了吧!”杨臻一身本事,她羡慕都羡慕不来,这家伙竟然还想自己废掉一半? “不算是自废武功,”杨臻道,“琢磨个安逸点的法子打散它,以后再也不习就是了。” 周从燕算是姑且信了,但细一寻思又道:“不对啊,你说两种真气没用,可你救嵬名岘的时候除了冲经以外不就是亏了还有另外两种真气吗?” “那种事……我总不至于一辈子遇上两回吧?”杨臻半开玩笑道。 周从燕想想都觉得害怕,“要是以后真的再遇上你不会再管了吧?”她上下打量他道。她虽然满腔的恻隐之心,但再恻隐都有内外之分。 杨臻两个眼睛在房顶荡悠了片刻道:“这世上能劳动我费这些功夫的人也没几个。” 周从燕瘪嘴道:“反正你好自为之就是了,旁人说的你又不听,这回拖人后腿不也是因为你之前仗义救人嘛。” 杨臻态度极好,连连点头答应道:“所以我自散一脉真气也算是永绝后患嘛。” 周从燕总觉得事有不妥,又道:“要不你先跟林神医商量商量吧,他觉得行的话你再计划这事儿。” 杨臻点头,这是自然的,林年爱指定是比他懂得,冲经元气更是林年爱的看家本事,这事行不行到底还是要看林年爱答不答应。 宿离端着饭食进了屋,“怎么样了?” “害你成这样,实在惭愧。”宿离垂首。 周从燕先说话了,“这跟宿先生你有什么关系呀。” “完全没问题。”杨臻十分自信。 宿离一时沉闷,似乎是有许多愧意,甚至是让周从燕看不懂他的愧疚从何而来。 “我还没想明白那群人是何来历为何目的,老哥你有头绪?”杨臻静看他片刻道。 “盗灵说那个留下的是百花坞的人。”宿离说。 “百花坞?我在话本子里看到过,东瀛的女人呢,插画里把她们画的可奇怪了。”周从燕吹粥道,“不过看外面的那个人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一个鼻子两个眼儿,还能长什么样?”杨臻笑道。百花坞他也有所耳闻,不过这群短身之土来的人从来也没在江湖上翻出过什么花,他也未曾与百花坞有过什么过节,更何况那四人中明摆着至少有一个不是女人,此事恐怕不只是百花坞的事。 第六十九章 片刻暧昧 百花坞为何而来之事几人商议了半天都未有结果,而领头的那个武功奇绝之人,杨臻和嵬名岘也没讨论出个明确的答案。江湖中明面上能以内力功底与嵬名岘较劲的人除却几大门派的头部人物以外实在是寥寥无几。 “那人的内力似乎有问题。”嵬名岘说。 杨臻也发觉那矮个子的内力前后似有突飞猛进之迹,可他并未切实与那人对拼过内力,所以并不晓得到底是怎么有问题。 “他的内力前后气质差别很大,像是连真气走势都不一样了。”嵬名岘剑眉逼人,“不过又与你不同,他那没有一点逆元气的样子。” “那怎么可能嘛!”鸿踏雪即便是武功不好也有基本的武学认知,“但凡是武功非凡的人谁没点自己的心得,习武之人的心得和习惯决定了各自真气的独特之处,一个人还能放出两个味儿的屁来?” “怎么不能?你吃荤和吃素养出来的屁自然不一个味儿。”杨臻突然一笑。 宿离抬袖遮了遮脸,偷笑得欲盖弥彰。 “不是,”鸿踏雪说,“老杨你明明懂我的意思,别给我挑刺了嘛!” 杨臻斜欹着,将嵬名岘和鸿踏雪看过一遍道:“你们都是在江湖里久了的,你们觉得你们对江湖了解多少?” “你从前不也是跟着林神医到处逛荡吗?”鸿踏雪不敢直接接他的话,总觉得他是在挖坑。 “是啊,可我也不敢说自己摸得清江湖多少奇技神功,”杨臻坦坦荡荡,“更不敢说自己了解旁门左道的几分几毫。” “旁门左道?你知道什么?”鸿踏雪问。 杨臻摇头:“都说不了解了。” “他们倒是一点儿没提夜牙玺的事是吧?”鸿踏雪又问。 杨臻笑看他道:“夜牙玺夜牙玺,这东西说到底也不过是你们寥寥几人眼里的宝贝,小破玩意儿一个还值当那么多人疯抢?” “你看你又来了。”鸿踏雪也想嫌弃他,夜牙玺的稀罕程度他怎么还不明白呢,动不动就是这副瞧不起的模样。不过牵连着先前林半夏提过的那几句,鸿踏雪又有了些别的猜测,“徐枢到底跟你说啥了?我怎么瞧着你好像很恼他似的。” 这话说出来,嵬名岘先一步白了鸿踏雪一眼,鸿踏雪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之后便被吓缩了脑袋。 周从燕拿着纱布和药瓶进了屋说:“换换药怎么样?我把金疮药兑好了。” 杨臻尚未说话,鸿踏雪便被嵬名岘拎着衣领子提溜了出去。宿离看的开心,交代了句好好休息便也跟着出了屋。 “你们核对出什么了没有?”周从燕等杨臻扒了上衣后给他拆掉了胸膛上挂红的纱布。 “没有,我连他们为何而来、到底想杀谁都看不明白。”杨臻说。 他胸口上的三道伤口不浅,倒也不至于裂肉露骨,有林年爱别出心裁配制的金疮药伺候着,恢复得也比较快,如今看来倒也不至于特别吓人。 周从燕拿着个软毛的小刷子沾着金疮药粉给他擦伤口,她说:“那个人看上去好像很厉害。” “确实如此,那家伙怕是可以与七师兄一较高下了。”杨臻坐正了些好让她更容易上药。 这么一动,周从燕的俩眼睛就忍不住往下瞟,她使劲控制着自己尽量往旁边看道:“那要是往常的你和嵬名岘一起上的话,能打得过吗?” 杨臻嘿嘿一笑:“和嵬名一起打他那还不跟玩儿似的。” 周从燕绕到他背后给他裹纱布,一圈又一圈,把他背后的刺青盖起了一半,绕回正面后给他在肋骨下面系了个花扣。她紧了紧嗓子,目光总没法从杨臻的下腹扒下来。她心思乱飞道:“既然一回不成,他们肯定会再来吧?” “我等着他再来,我也希望他能再来。”杨臻想想也是颇为期待,他正寻思着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小腹上被温温凉的指尖轻轻划了一下。顿时,两股稀里糊涂的怪火上下奔蹿,搞得他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杨臻一低头,正好对上了周从燕那双尴尬又桃色的眼睛。 周从燕眼里的桃色渗遍了俏脸,一时也不只该如何是好,她看了几回杨臻的腹上方肌之后到底还是没忍住把手伸了出去。不过手真碰到了之后不仅她自己莫名其妙地抖了抖,总感觉连杨臻都有些不对劲了。 哪有姑娘家孟浪至此的?她实在尴尬的不行,刚想着胡扯点什么缓解一下奇怪的氛围,却突然被杨臻一起身压倒在了榻上。她枕着杨臻的手,看着眼前那张触手可及的脸,一下子憋住了刚吸进去的一口气不敢再呼出来。 杨臻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周从燕看得胸膛里咚咚作响,她觉得自己此刻心思奇异,却又不像是在害怕什么。认识了这么久,她还从未这般和杨臻对视过。眼看着杨臻的俊脸越伏越低,她不仅忘了呼气,反而把饱吸的一口气越攒越满。 “老杨我还是觉得——” 鸿踏雪砰的一下撞门而入。 “……” “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他把门哐当一阖瞬间消失。 屋中的安静又持续过了片刻之后,杨臻慢慢做了个呼吸,利索地撑身一起坐正身形目不斜视道:“以后不要随便乱摸了。” 周从燕嗯嗯啊啊地应着,爬起来落地便立马跑了出去。 杨臻深吸一口气,调起冲经静神平息邪火,良久之后才压下了自己蠢蠢欲动的势头。 周从燕跑出屋时,鸿踏雪正抱膝老老实实地坐在廊下木阶上。他见周从燕出来,更加龟缩愧疚,怯生生地问:“我是不是坏事了?” 周从燕白了他一眼,抱膝在他旁边坐下,不愿说话。 人世无限美好,人事这般可惜。 她也搞不懂此刻自己对鸿踏雪的想法,不清楚到底是想感谢他让她清醒还是想揍他一顿以泄她好事被坏之愤。 见周从燕不肯理他,他就更不安心了,连忙道歉说:“对不住对不住啦!大小姐我错了我错了!是我不长眼,我不懂事,你和老杨那么费心帮我撮合林姑姑我还坏你们的事,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再也不敢了!我知错就改!我将功补过!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求求你了……”鸿踏雪像是要把一辈子积攒的道歉措辞全说完。 “好啦!”周从燕不烦都被说烦了,“你别说话了行不行?” 鸿踏雪一收嘴,嘬着小嘴说:“你不恼我了我就不说了……” 周从燕斜眼瞪了他一眼,他在看到她眼中那卸磨杀驴的念头之后就立马闭了嘴。 砍了捆柴回来的嵬名岘正好从他们二人面前路过,他也看到了这俩人的古怪,不过也只是多看了一眼之后便带着柴捆继续一经而过。 鸿踏雪的俩眼瞪圆了随着嵬名岘飘进了柴房,滋身缚骨的贼气又燃了起来,他极小声地问:“老杨和那个徐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肯定有事是不是?连那个蛮人都知道对不对?你看他刚才拉我样子,跟提溜狗似的!” 周从燕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有多少耐心,又或是鸿踏雪的破话说得很有意思,她竟然也不烦他。再有可能的话那就是此刻她的心思都不在这儿,所以也没想法在意鸿踏雪到底说了些什么。“你就别问了,”她敷衍道,“佟哥刚才没说就是不想说,你还能从他嘴里扒出他不想说的事儿?” 鸿踏雪虽然知道她说的很对,但却仍不愿善罢甘休道:“那,凭什么嘛!连那个蛮人都能知道,我怎么就……”他手一抡正好又指上了刚从柴房里出来的嵬名岘。 第七十章 此后何去 杨臻披了件衣裳出屋晒太阳的时候,鸿踏雪才逮到机会好好向杨臻告一告徐枢的状,添油加醋虽然免不了,但大概意思还是在的。 “老狐狸……”杨臻听完鸿踏雪的诉讼之后嗤笑道。 或许旁人做到这种地步尚不知于被杨臻认为是老狐狸的程度,但徐枢这个人的形象在杨臻这里已经不能算是个好人,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是恶事的影子。 “就是吧!”鸿踏雪总算是千里觅得知音语,“我明明就觉得他知道不少,老是藏着掖着的,老把话说一半,我真想把他的舌头扽出来使劲捋一捋!” “师姐说的没错,那老东西就是想钓我。”杨臻说。 一提林半夏,鸿踏雪就来精神,不过眼下他更在意杨臻的事。“喂喂,老杨,他们都不跟我说,你就告诉我一下吧,可怜可怜我,我都快馋死了!” “你说我和徐枢?”杨臻不知从何处掏出了嵬名岘的那枚粗糙的小酒壶灌了口酒。 鸿踏雪连连点头。 杨臻把酒壶几乎喝掉了大半,袖子一抹嘴道:“他想拉我入伙,想不想把神兵城重新盖起来我不清楚,不过他想我把他当成自己人是铁定的了。” 鸿踏雪的俩眼珠子瞪到了一种让人觉得害怕又有些恶心的程度,他道:“还有这样的事?” 杨臻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揣上了什么打算。 “好机会啊这!”鸿踏雪兴奋地怂恿道,“你可不能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啊!” 杨臻瞥眼看他,不肯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再次扬脖喝酒,却被人一甩手抢了过去。杨臻刚要蹦起来骂人,一转脸却看到了手里攥着酒壶的嵬名岘以及正朝这边走过来的周从燕。 杨臻还未来得及张嘴,还相距有一段距离的周从燕就吆喝道:“谁让你喝酒的!” “我能不能喝我还不知道吗?”杨臻赖性道。 周从燕见他不肯认错,走过来抄走嵬名岘手中的酒壶便要扔。杨臻赶紧提醒她道:“哎哎哎,那不是我的!” 嵬名岘看着他,剑眉一横要回了酒壶,然后当着几个人的面把酒壶中仅剩的一点酒倒在了地上,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杨臻满目怨气地瞅了他一眼,大概是在嫌弃他太过实在。小脾气无声地撒过也就罢了,他往背后的廊柱一靠又问:“你林姑姑呢?” “我往这儿走的时候她还在医馆照顾那个姓方的。”鸿踏雪说,“她说事了之后会先回应天府等咱们。” 这话说了,杨臻尚未有什么反应,周从燕却先阴了脸色。她本想着怎么帮杨臻转移一下话茬,可却听杨臻道:“让你选的话,你会先去跟徐枢结伙还是去星爻台找下一方夜牙玺?” 鸿踏雪忽闪着眼睛寻思了片刻说:“都想,怎么办?” 杨臻哼声一笑:“那你就慢慢想着,我先去趟滇南如何?” “别啊!你走了我拿什么跟徐枢讲理啊?”鸿踏雪一上了劲就扯他的袖子。 “那你就趁我好之前拿定主意。”杨臻起身便要往竹林外溜达,“方尔玉他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追过来了,你可得抓点儿紧。” 周从燕赶紧跟上去,便还喊上了杨臻那个一向称职的护卫。 尚未穿过南竹林,周从燕便问:“你这么出来,不怕再有人找上门宿先生应付不了吗?” “你都想到这儿了,还把嵬名也带出来?”杨臻笑问。 周从燕一时哑口,在她这里重要的事还分主次先后呢…… “放心吧,”杨臻溜达着说,“那个领头的人被我伤到了,能不能好还不一定呢。” “这么严重?”周从燕现在想来似乎并未觉得当时的胜负那般明显。 嵬名岘侧脸看他问:“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逆元气的一种很离奇的用法,入了轮回之境,逆元气和神阙气海便有了绝对整体的关联,哪怕一指真气离开身体照样可以在短时间内受自身控制。我用逆元气冲了他的胴上三神,重挫之下如何恢复连我都不无法确定。这是从前大师兄提过的,他说了一嘴,我听了一耳,如今能用得上也是侥幸,只是虽然好使却需要十分集中的心神。”杨臻说。唯独最后一个条件,对他来说恰恰是最简单的。 嵬名岘又问:“逆元的轮回境似乎很难。” “没错,七师兄冲轮回境已经很多年了。”杨臻答。 “你不是一直说七师兄很厉害吗?你现在是比他还厉害了?”周从燕有些吃惊。 “不,”杨臻果断摇头,“想要赶上七师兄实在太难。逆元的九层境界之别只是逆元气的下限,而在每层境界之中的累积才是修习之人的上限,七师兄的上限……”他顿了顿仰面看着天上的日头继续说:“反正我是没本事测出来。” “武道无涯,百里前辈确实是江湖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嵬名岘再认真不过地肯定道。 “你也很拔萃啊!”杨臻笑道,“剑影诀里竟然还有那样的神技。”那招剑鸣真是让他有点惊为天人了,不愧是世不二出的绝世剑法。从前偶尔听到过林半夏称牧云决为“牧剑鸣”,难不成就是因为这个? “气海剑鸣,剑影诀后半卷里的招式,不常用。”嵬名岘说。 “江湖上确实没几个人值得用。”杨臻咋舌。 “你值得。”嵬名岘干脆道。 周从燕在旁听着,若不了解的话,她指定会以为这俩人在相互恭维相互吹捧。 “我之前怎么没见你用过?那么抠唆……”杨臻怨道。 “等你好了。”嵬名岘还是干脆。 杨臻抬了抬半边的眉毛,这家伙在趁机约战,话说到这,杨臻反而不想给他个痛快,就此勒住不再接话,让嵬名岘干讨了一耳朵寂寞。 “丫头你想先去哪里?”杨臻乐呵呵地问周从燕。 周从燕晓得他此刻问的不是他们眼下去的地方,而是刚才他给鸿踏雪的选择。让她选的话她两个都不想选,有事堵在她的心口她哪里还有那些飞天的心思闯荡江湖,她最想的还是杨臻到底要不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回应天。她可不确定杨臻到底想没想好,又不愿唐突地问出来让他烦心,踟蹰良久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之时,听见杨臻说:“实在想不定的话,要不咱们先回趟应天?反正鸿踏雪那家伙一时半会儿也没个准谱儿。” 周从燕抬脑袋瞪他道:“你能看到我脑子里在想什么?” 杨臻笑得让人想拾掇他,“你猜猜我看不看得到。” 周从燕觉得周身不适,追着打着要他给个明白的说法。杨臻也有兴致和她闹,敷衍地躲着,偶尔也让着周从燕让她得手一回,待周从燕要得寸进尺的时候,他又拿出自己的胸膛上的伤吓唬她,弄得她怎么照晃都不是。 “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周从燕从兜里随便掏了个东西就砸他。 杨臻一甩手接住了她丢过来的三两银子,一跳老远招手吆喝道:“多谢大小姐打赏!我能把它当酒钱吗?” “你是在成心气我吗?!”周从燕火冒三丈又掏了一把起劲揢了过去。 “又来二两!”杨臻百接百得,哈哈大笑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你他……”周从燕看着蹦远的杨臻,险些就要骂出来了。她追不上他,一扭头看见旁边杵着的嵬名岘,便吆五喝六地使唤道:“赶紧去看着他!不许他喝酒!” 嵬名岘一直在盯着杨臻的踪影,嗯了一声之后跃身蹿上一棵树顶追了出去。 周从燕顿时哑口,她哪里想的到嵬名岘跑得这么快,这她从何追起? ****** 《山海志·弃巢》第四卷《踏雪寻梅》完 第一章 无中生母 舟水山庄这副大摆宴席的架势已经持续了多日。 大少爷周从文乡试榜上有名,自十月中旬发榜之后周振丹便开始倾力庆祝,除了摆给亲朋乡里的宴席,还有日日不断的善施布济,大张旗鼓之势让人不禁咋舌感叹舟水山庄家底雄厚。 喜上加喜的是,周府的大小姐也回来了,旁人大概无甚感觉,但对周振丹来说却是十分重要的,原本喜上眉梢的欢喜立马喜上了天灵盖。 周从文并没有他爹那么欢喜,虽说读书人寒窗苦读半生,能中举也算是有万里挑一的本事,但周从文面对着往来庆贺的人总不能坦然地应付。 周从燕在几日后也越来越明白地看出了周从文的不自在,问了几句之后,周从文却答非所问道:“爹是不是没说他打算办到什么时候?” “没。”周从燕说,“爹的脾气你也知道,盼你科考这么多年了,如今你中举他不庆祝到满意怎么会罢休。” “若佟也走了……”周从文念念叨叨。 “是啊,不还是你和我把他送走的嘛?”周从燕觉得自己这哥哥有点奇怪。 周从文一挥手遣走了近侧伺候的人说:“不值当……” “啊?什么意思?” “我,”周从文一字一顿,“不值当咱爹这么做。” “为什么啊?”周从燕看这家伙科考一回怎么还有点性情大变的意思。 兄妹二人别开往来之人藏进了倚梅别苑的老梅树后。周从文靠在粗糙的树皮上说:“你知道我是什么名次吧?” “一百八十三,这不挺好的嘛?”周从燕说。今年的举人榜上有二百七十五人,周从文甚至能算作中游,凭他被周从燕等人所知的本事能考出这个名次简直是烧了高香了。 周从文低声道:“之前若佟给我讲书,讲中考题了。” 周从燕瞬间瞪了眼。京中那些大员杨臻差不多都认识,以他的脑子猜出他们想考什么也绝非难事,想明白这茬儿是一瞬间的事,但问题在于她怕周从文想不明白。她欲解释道:“哥,佟哥他……” “我知道,若佟不会故意打听出考题来泄漏给我,我虽然不中用,但他也不会做这种瞧不起我的事,只不过,”周从文还是叹气,“我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了,我这个样子继续走下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你说咱爹对我的要求是什么,是不是只要我成了举人就足够他觉得光耀门楣了?” “老哥……”周从燕很理解周从文此时此刻的心情。或许倒回去一两年她就不懂了,跟着杨臻闯荡了那么久虽然没涨多少本事,却让她全须全尾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不济。 “你说我要是有若佟的本事——”周从文都分不清自己说话是什么语气,“你说他怎么不去科考呢?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做官,江湖啊,我比你还向往,不过是如今年纪渐长再也狠不下心来忤逆咱爹罢了,他那个岁数也经不起我再折腾了。” 虽然周从文句句都是在说他自己,但周从燕却句句都感同身受。一番羞愧过后,她道:“你要是做了官那咱家这摊子生意怎么办?爹爹他应该只是想让门脸上好看点吧。” 周从文也是这么觉得的,他与周从燕对视片刻说:“不是啊,我听你这意思,你是想跟着若佟在江湖上晃荡一辈子?” “不可以吗?”周从燕反问。 “可不可以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吧?”周从文说,“你在外头的这两年虽然没伤着过,但那都是因为若佟护你护得好,光听你说的那几回我就觉得心惊肉跳,也得亏你没跟咱爹讲,不然他肯定也不乐意。别看我一直说自己向往江湖,可那些事但凡让我碰上一件就能把我吓退咯。” “我也不是不想学……”周从燕的小嘴撅得老长,“可总是静不下心来,总学不会……” 周从文的手刀轻轻硌在了周从燕的脑袋上:“我的好妹妹,从小到大你笨过几回?不过是心里头太踏实所以没耐性也没决心学下去罢了,什么时候把你一个人搁在外头几年你就什么都能学会了。” 周从燕瞥嘴:“一个人闯荡江湖那还有什么意思……” “啧啧啧!”周从文听乐了,心中直道“妹大不中留”,他调侃道:“从前你可不是这么想的啊!从前还觉得自己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如今这才多少日子,就被男人钓得死死的了?” 周从燕听得脸红,却也不甘示弱,这两年她旁的本事虽然无甚进益,嘴上的功夫却很拿得出手。她说:“你有本事你也钓啊,我馋人家的嫂子多少年了,你就怎么不行呢?” “哈哈?我要是有若佟那条件早就妻妾成群了!”周从文眉飞色舞地瞪眼道。 “他敢!”周从燕也瞬间瞪眼。 周从文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了许久,却又道:“不过好妹妹啊,不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挖苦你,你凭什么让若佟不敢呀?凭你凶神恶煞还是赌他这辈子都不会移情别恋?” 周从燕被问住了,也对,理智点想想的话,她能凭什么呢? 周从燕的贴身丫鬟小颀和周从文的书童周全一同进了倚梅别院。由于周家兄妹俩溜号,这二人本是被周从文留在前院代陪周振丹的,此刻他们在后院逛荡便被周从文发现了。 “你们怎么回来了?”周从文唤住他们。 “回少爷,前头来了个客人,老爷就把小的们都遣走了。”周全回话。 “谁啊?”周从燕好奇。什么客人,还得单独谈? “没见过,是个一身绿的女人。”小颀说。 “是啊,老远一看跟个翠竹竿子成精了一样……”周全也几乎是脱口而出,不过把话说完了才意识到不该这么议论主家的客人。 周从燕和周从文对视一眼,顿时一拍即合跑出了别苑,不过在前院里转了大半圈却并未找到周振丹的藏身之处,问了好几个洒扫小厮才知道周振丹领着个人回了卧房。 这还了得? 不赶紧行动的话他们俩还不得壮年得母? 闯到父亲的卧房之后,两个总的来说还算乖的家伙就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周振丹比他们更局促,脸上的神情慌张不是慌张躲闪不是躲闪,倒是与他对面而坐的绿衣妇人起了身慢慢走近兄妹二人道:“这就是从燕了吧?” 周从燕忽闪着大眼睛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生脸,然后又看她扭头对周振丹说:“真漂亮,多谢兄长这么多年来的照顾啦!” 周振丹的笑看上去似是而非,他没给个解释说法,门口的兄妹俩也是仍停留在懵然状态。绿衣妇人直接上手拉着周从燕进了屋,回头看到周从文还在门口发愣又热情地招呼他也赶紧过来。相形之下,周从燕和周从文更像是外来之客。 “爹,这是怎么回事啊?”周从文看着拉着周从燕端详个不停的妇人,尚有戒备地问。 周振丹也知此刻已然无法再说什么题外虚言,便指了指那绿衣妇人道:“从燕,这是你娘。” “娘?” 周从燕还在吃惊结舌之时,周从文却先吆喝了出来。不是旁的,只是印象里自己的娘亲并不长这样。 “不是……”周振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周从燕对娘亲毫无印象,自然不会有周从文的怀疑,不过她的疑惑在于她刚刚进屋的时候明明听见这女人称呼自己的父亲作“兄长”,如今却又说她是自己的娘,这是什么离谱的关系? 第二章 求己之道 一月前周从燕还在为杨臻的身世犯愁,却不曾想轮流的风水转得这么快。 周振丹的发妻亡故之时周从文已有六岁,所以他多少对自己母亲有点模糊的印象。他那点并不清晰的记忆也并没有错,他的母亲并不是绿衣妇人那副模样。这个绿衣妇人也只是周从燕的母亲而已,正当周从文在心中感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爹还有旁的女人之时,却又得知自己的妹妹跟自己连爹都不是一个爹。 周从燕是周振丹兄弟的遗腹子,绿衣妇人将她生下之后便交托给了舟水山庄。 了不起了,周从文咋舌,原来自己还有个叔叔,不过好在妹妹还是自己的妹妹,虽然波折,但到底是不亏…… “为什么把我放在舟水山庄?你自己养不了吗?”周从燕的委屈都不知从何说起。她这二十年过得很好,虽然转了一圈自己的“爹”还是自己的亲戚,可总是别别扭扭很是奇怪。也是这个时候,她才体会到了当时杨臻那种话只能说出一半来的感觉。 “我这人风餐露宿、恶名昭彰的,给不了你安稳踏实的生活。”绿衣妇人话说得虽然沧桑但却没有一点愧疚的意思。 周从燕自然不会满足于她这副无情的态度,闹脾气道:“什么踏实安稳能比得过娘亲在身边好!” 周从文在旁安抚,他也知道自己这妹妹不过是在发小脾气,这会子多几张嘴哄哄也就是了。可绿衣妇人却显然不是一个懂得温馨转圜的人,她坐在凳子上二郎腿一翘笑道:“小宝贝儿,你娘我是五毒宗的竹叶青,这么喜欢闯荡江湖的你应该也清楚江湖人怎么看我吧?” 周从燕安静了,大眼睛的上下眼皮不停交接,震惊归震惊,害怕归害怕,可心底里却又有那一点兴奋是怎么回事? “五毒宗?!” 周从文腿软了,他一屁股蹲坐在了凳子上结巴道:“爹呀……您这是什么兄弟啊!” 竹叶青,那个绿衣妇人朗声大笑,实在不像个女人。她笑了个畅快后说:“兄长的兄弟自然不是一般人,放在二十年前的江湖上绝对是让武林胆寒的人物,即便是如今,又有几人不怕他的名声!” 周从文听得一脸懵,但周从燕却越听越激动,她扭头问周振丹道:“爹,我那个‘爹’……”叫了二十年了,她改不了口也不想改口,不管老天爷再甩给她多少爹,眼前这个发福的小老头永远都是自己的父亲。 周振丹眼中欣慰与纠结纠缠不清,与周从燕对视道:“周振鹤。” 兄妹俩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惊异源出迥异。周从燕向往了江湖那么多年,如今突然送给她这么个惊世骇俗的身份,她也有些措手不及。不过既然她娘竹叶青知道她过得丰衣足食幸福快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呢?江湖人对竹叶青的仇恨用不用她来继承还是两说,倒是周振鹤——周从燕越想越兴奋,那可是个魔教头子啊……从前在药师谷的时候他们还提到过这个姓周的“名人”。这种敢提不敢想的人物竟然是她周从燕的爹? 就此继续往下想,据苏纬所说,周振鹤的死——周从燕一个激灵:自己这娘不会是来带自己去复仇的吧? “我那个爹……”周从燕试探道,“他是怎么死的?” 竹叶青看了看她,扑哧一笑问:“你想报仇啊?” 周从燕感受着身旁顿时紧张的父子俩投过来的目光,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想知道……” “知道了就会有仇恨,你确定你想知道?”竹叶青说。 周从燕不确定,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知道了以后会不会有旁人期待和想象中的仇恨,就像杨臻私下对她说的,即便知道自己身上流着温氏的血也无法感同身受徐枢的恨。 这是什么叠仇的侠侣啊…… 周从燕在心中感叹。 “那家伙从来也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所以咱们母女俩就别跟那些笨蛋玩意儿似的在乎些仇仇恨恨的了。”竹叶青道,“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想带你走,带你去拿回属于你的东西。” 话说到这,周振丹和周从文就不乐意了。“你当初把从燕送到这里为的就是让她像个普通的女娃一样活着,如今为何要这样?”周振丹道。 “小丫头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是该见识见识真东西了,何况如今的巫奚教豺狈相残,凤中天那几个老家伙也不知死哪儿去了,周振鹤那爷们儿在天之灵肯定不会愿意他的教门惨败堕落,我让他女儿把巫奚教拿回来有什么问题么?”竹叶青说这话的模样甚至都不像个人了。 周振丹父子再生气吃惊都成了旁观之人,他们看着周从燕的模样更是有点不安心——她好像并没有要拒绝的意思。 “你想让我去做魔教教主?!”周从燕瞪大了眼。 “是啊,开不开心?”竹叶青笑。 “是有点儿开心……”周从燕说。 周振丹和周从文还未来得及绝望彻底却又听周从燕说:“但我不想。” 竹叶青皱眉:“为何?” 周家三人都有些害怕,什么样的人才会一皱眉就让人觉得她想杀人啊? “做了魔头我还怎么跟佟哥浪迹天涯?”周从燕说得再自然不过。 竹叶青一愣,旋即又放声大笑道:“就凭你这点儿能耐怎么跟人浪迹天涯?” “你是不知道我妹妹说的人多厉害是吧?”周从文说。 “杨臻嘛,这谁不知道?”竹叶青笑道。她来了这么些时候,周振丹总不至于什么都没跟她讲过。作为一个江湖中人,她又怎会不知道杨臻的本事。 周从燕一时害羞,这个女人到底是自己的娘,这么当着面讨论女婿她自然有些不好意思。 竹叶青叹气:“不过丫头啊,你男人再厉害都不是你的本事,女人要是只知道靠男人就成摆件儿了,你应该也不会愿意被人当成一件衣裳吧?” 一句话,总算是点中了周从燕一直以来郁闷的症结。 “若佟才不是那样的人!”周从文替周从燕呐喊。 竹叶青并无兴趣和周从文探讨杨臻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看着他们三人各有千秋的神色抻候片刻又道:“有句话……”她朝周从燕招了招手,周从燕狐疑地靠近了些,她笑眯眯地伏到周从燕耳边说了句简短的话后周从燕便瞪了眼。 母女俩小眼对大眼地相视片刻,竹叶青起身道:“好久没来苏州了,你慢慢考虑,我四处逛逛去。”说罢,人便直接出了屋。 父子俩立马围住了周从燕,周振丹尚有含蓄,无法直接开口,但周从文旁的都不在乎,直接道:“她跟你说什么了?你别听她的啊!若佟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你可千万别听她的呀!” 周从燕的眼睛一时失神,她将周振丹和周从文看过一遍后,没什么底气地低声道:“我想想……” 事实上她并未想多久,当天夜里便去找了周振丹,父女俩推心置腹地说了很多,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便拴着小包袱卷离开了舟水山庄。 竹叶青说是要在苏州四处逛,但周从燕出门之后没走几步之后她就出现了。 “想好了?”竹叶青笑问。 周从燕笃定地点头问:“你能教我什么?” “那得看你想学什么了。”竹叶青一扬手,一条碧绿背线白腹、翘着红尾的小细蛇便从她的袖管中爬出来绕上了她的手指。 第三章 师心之用 将周从燕平安送回家之后,杨臻便独身回了崇安药师谷。 嵬名岘身担重任,除了要回中都以外还需要替杨臻照看被安置在淮安山沟里的梁源。鸿踏雪不敢踏入药师谷,林半夏不愿踏入药师谷,于是他们二人便一起留在了应天。至于方尔玉,后来雁寻梅给他递过信,说是带着方尔玉回广信养伤了。 两年多以来,杨臻难得这么孤独一回,不过当林年爱看到他只身一人回来时却明显地开心了许多。 “怎么,野够了知道回来给为师养老了?”林年爱把栅栏门一开,两只被他喂发实了的黄狗便冲了出来。 杨臻蹲下来盘着两颗狗头,不禁又有些惦记昆仑山上的那头大花猫。 林年爱把围裙往栅栏上一撇,过来俯身盘着杨臻的头说:“我们崽崽不会说话啦?” 杨臻抬头看他道:“我养了只猫。” 林年爱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说:“你是打算把我这地儿变成百兽园吗?啥玩意儿都往这儿领,以后咱爷们儿也别给人看病了,办个场子看门收看客的门钱儿就足足够够了!” 杨臻上回刚把这两只土狗领回来的时候他也是这副嘴脸,嫌脏嫌吵嫌麻烦,但如今还不是把小伢狗喂成了黄毛猪。 “它大概过不来。”杨臻说。 “为啥?”林年爱问。 “毛太厚,出了雪山大概会热死吧。”杨臻说。 “毛厚剃了不就得了,正好你师父我还缺个褂子……”林年爱臭嘴了一通后有些反应了过来,“你说的猫不是会昆仑山上的豹子吧?” 杨臻点头:“黑白花的,可好看了。” “乖乖!多大个儿?”他追问。 “不小了,有八九岁了吧。” “哈哈,跟你差不多大啊!”提起小孩,林年爱的印象永远都是杨臻刚来药师谷的模样,“这种生性的野物这么大了还肯近人?”他游历江湖多年,知道世人都道豺狼虎豹凶神恶煞,这些是生存所需的野性,没了这些野性的话它们早就因为人需要穿皮袄而绝种了。不过什么东西都是从小养着才能有人性,野生长大的是一身野性,被人养大的自然会有人性。 至于那些用来警惕世人禽兽凶猛的例外——人都未必会有人性,又怎么能强求牲畜呢。 “据说是温凉从前留在那里的。”杨臻说。 林年爱的老嫩脸瞬间就垮了。 瞧着老头这副模样,杨臻就知道林半夏的事还是不提为好。他站起来往院里走,拍掉手上的狗毛捡走了林年爱的围裙,回头问:“听说温凉还有个妹妹。” 林年爱僵在了栅栏门外,半张脸猛地抽搐了一下,在与杨臻对视之时,心中还在不住地祷告杨臻别是知道了什么。他强打着哈哈说:“你咋不说他还有个爹呢?千机君儿孙满堂的,温洵有多少孩子我都数不清,能给他儿子搞几个妹妹也正常吧!” 杨臻注视着他,片刻后道:“那我给你看个东西。”说着,他便要解自己衣裳上的搭扣。 林年爱一把攥住他的手,垂首道:“天冷了……” 杨臻看着面前的小老头,低声问:“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 “我要是不知道,当初就任你毒发身亡了。”林年爱说。 “就因为这个?”杨臻问。原来他能活下来还得感谢它。 林年爱抬手朝他的心窝上捣了一拳说:“从前是。” 杨臻莫名觉得鼻间一酸,大概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他闷声道:“徐枢说我是温家人。” “傻小子!”林年爱攥着他的拳头说,“你就是你,想活成什么样你自己说了算!当然,我说了也得算——别去在乎那些看上去好像跟你有关系的东西,它们从来没有参与过你的人生,你对它们一点责任都没有!” 杨臻总想抱着点什么,无奈看过一圈之后只有面前的一个老头两条狗。林年爱说的正是他之前想过的,不过他一直无法说服自己真的不去在乎,果然这世上到底还是有个人总能跟他想到一块去。 林年爱抬手比划了一下,心道自己还没萎缩得太丢人,把手举高了还是能摸到他家崽崽的脑壳。他挎上杨臻往屋里走着说:“你去淮安了?” “嗯。”杨臻任他拉着走。 “看到神兵城的垃圾堆了?” “嗯。” “什么感受?”林年爱把他搁到桌边,给他推到了面前一小罐桂花蜜。 杨臻抬头看他,似是学童拿不准先生答案般地说:“就是一堆破烂儿啊……” 林年爱一阵大笑,用一把小木耳勺擓了坨蜜捅进了杨臻的嘴里,拍拍他道:“你这么想就对了!” 杨臻真是被甜到了,林年爱做这种甜玩意儿实在是有一手。 “从前我一直瞒着你就是怕你知道了以后步温凉的老路,我也好,秋老头子也好,都想把你往人道儿上领。温氏这个负累给了温凉很多也害了他很多,可你跟温凉不一样,你可是咱们这群顶不稀罕温家的人带大的,你除了有个姓温的娘以外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那个徐枢对你说什么你都不用管。”林年爱说。 杨臻确实不想管,他也明白林年爱是想让他彻底撒手、是不想让他想太多。这其中若真要细究的话需要想事太多,他也想逃避一回,不过有那么几件事是摆在眼前的游移不定。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王老相爷了。”杨臻说。把周从燕送回家之前他确实又去过,不过那也只是略坐坐就走的事。 林年爱呼了口气,他很乐意与杨臻讨论这些旁枝末节,只要杨臻不按着温家的事追根究底就好。“杨恕那个王八羔子吧——”林年爱的痛快话说出口后便对上了杨臻一个“就你离谱”的眼神。 可不就他离谱吗?当着儿子骂老子,亏他做得出来。 “你爹那人吧,”他换了个说法,“典型的身在福中不知福,王相爷的闺女我也见过,多好的姑娘,那家伙——这点跟秋老头子还真有点儿像。” 杨臻一脸惊奇。 “得得,我就不揭那个糟老头子的短儿了。”林年爱给自己的贱嘴扇了扇风说,“杨恕已经很对不起王相爷这家人了,你就当替他偿还一点呗。” “这不算骗老相爷吗?”杨臻问。 “不然你直接去把实话讲给人听,看看是你解释得快还是老头背气背得快?”林年爱说。 杨臻皱眉,那么好的老头儿,他哪里舍得两句话把人气死? “听为师的话,以后有机会就去常看看王相爷,他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林年爱看着嘬蜜的杨臻说。 杨臻叼着勺子点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后肩问:“这个东西呢?” 林年爱说:“去不去不掉了,温家的把戏我也对付不了,你把衣服穿紧点别让人知道就是了。” “这个‘人’,不包括谁?”杨臻问。 “越少越好!”林年爱说,“当然你媳妇儿你肯定是瞒不了的。” 杨臻白眼一翻,老骨头一把的家伙还爱说这种不体统的话。 “我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啊,”林年爱不体统惯了,说起严肃的话反而不太是个模样,“我和秋老头若不是跟温洵太熟的时候绝对认不出你身上的东西,明明是家徽,可大多数温家人却都没有,我也摸不准他们在这里面藏了什么,所以你还是小心为好。” 杨臻好好应着。家徽这种事,当时在玉虚峰里的那两位老前辈也并未完全说清楚,不过温氏确实和其他三家子不一样,还有完整和草图之分——跟夜牙玺一个德性。 第四章 来日难期 闻南曜推开小院门之时,穆淳正掐着根烧鸡腿站在院中看猫上蹿下跳。 “闻大人。”勾佩发现他之后见礼以提醒穆淳。 穆淳回头眯眼道:“闻侍郎来了。” 原来的兵部左侍郎被调到礼部帮秋闱的忙去了,闻南曜便顺理成章地以这般年纪做了侍郎。 “世子殿下难得进京一趟,下官自然应该前来拜访。”闻南曜拱手。 “大人不必与我客套,何事直说便可。”穆淳示意他自己找地坐。 勾佩回屋备茶,大约是遇上了并通报了一声,片刻后镇原侯穆琏也从屋里出来了,与闻南曜两相简单招呼过后,便是侯府父子俩的对话。 “何时回去?”穆琏问。 “再说。”穆淳说。 这二人过话,闻南曜自然不好坐着听,只得背过身去等勾佩的茶、看花猫乱窜。 “那你自己回?”穆琏又问。 “嗯。”穆淳的一双凤眼也在追着小花猫动。 “圣上说要去一趟兖州,为父便先行一步了。”穆琏说。 “嗯。” 穆琏得了回应之后便走,端着茶盘出来的勾佩眼见如此出声询问也只得了他的一句“不必了”而已。 院中一阵安静,勾佩把茶摆好后退到了一旁。闻南曜被这父子之间的冷漠有些寒到了,刚才穆琏的话并未说明白,对于此事他因为身在兵部所以也略知一二,毕竟此事正是他们兵部右侍郎管的。他道:“听说兖州和青州大营要对阵操练,侯爷大概也是去观摩的吧?” 穆淳几步总算是追上了跑累了的猫,用烧鸡腿把它引到怀里后坐下来说:“闻大人说你的事便好。” 闻南曜不再说没意义的话,直接道:“关于江湖的事,世子打算如何?” “暂停。”穆淳说。 闻南曜追问:“暂停?那何时再起?” “随时。”穆淳说话简洁得有些乏味。 闻南曜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之前杨臻私底下跟他说过觉得穆淳这人有点离奇,当时杨臻的大概意思是说这人难以揣摩,他也就理解成了太过聪明之类的,毕竟穆淳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也确实是如此,不过这种故弄玄虚的吊人胃口算是聪明吗? “闻大人身职兵务,我希望大人可以给我明确的答复,抚江侯府是否可用、是否可以变得可用?”穆淳盖了盖手边杯口的茶气。 “抚江侯府?”闻南曜皱眉。这个部门如今只是被挂在了兵部之下,可兵部还真没人正经搭理过它。 “倒不必强求他们能做到从前萧岩流之时的程度,但上通下达之类的事也该承担得起。”穆淳说。 闻南曜应道:“容下官活动一番再答复殿下。” 穆淳点头。 “既然计划暂停,那除却抚江侯府以外便无需动作了吧?”闻南曜问。 小花猫抱着穆淳那只拿过烧鸡腿的手舔个不停,穆淳看着小花猫笑道:“不是有人挑头想搞武林盟主么?” 闻南曜一脸困惑,他完全不知道。 “帮帮他们。”穆淳说。 闻南曜有点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世子是想把抚江侯府扶起来为武林盟主之事推波助澜?” 穆淳点头。 “可抚江侯府的分量已然今非昔比,即便是扶起来了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用吧?”闻南曜问。 穆淳吊了吊嘴角,露出了个极淡但颇为诡谲的笑。 闻南曜吸了口气,明白自己没有知道穆淳的后手的资格,便道:“下官会做好分内之事的。” 穆淳抬了抬眉毛,算是以表满意。 良久无言,闻南曜已经无可禀报,既然穆淳也没得吩咐,他便打算告辞走人。正欲起身之际,穆淳总算是又开了口。 “闻大人家中有人身在江湖,对此可有他想?” 闻南曜认真道:“私不犯公,下官明白的。” “那你那个表弟近来如何?”穆淳摸着花猫问。 “舍弟已有八个月未回家了,下官也不清楚。”闻南曜说。他听说过,杨臻给穆淳治过病,眼下多问一句倒也在情理之中。 穆淳动了动眼睛道:“闻大人记得这般清楚?” 闻南曜心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嘴上又道:“上次杨将军寿宴殿下也在,下官自然记得。” 穆淳慢悠悠地点头道:“他何时能回来?” 这就有那么点多了,不过闻南曜知道也不必隐瞒:“每年年前都会回来。” “哦……”穆淳长音一拖。 杨臻十分听话,离开崇安之后便直奔应天府而去。其实这爷孙俩凑在一块能聊得无非就是琴棋书画,杨臻倒也想带着老爷子到处逛逛,可老爷看上去硬朗,但到底不是林年爱那般的神仙人物,身子骨根本经不起多少折腾。杨臻随叫随到地陪王鹤龄下了数日的棋,直到老爷子看见他和棋谱就眼晕才作罢。 他从药师谷带出来了两罐桂花蜜,一罐是老驴头让他带给王鹤龄的,另一罐是老驴头让他留着当零嘴的,不过他在见到林半夏之后便把它交给了她。他听林半夏的话,没把见过她的事告诉老驴头,可他知道她是想跟老驴头和好的,只是在她想明白之前暂时不用他操心罢了。 离开应天之时,跟屁虫鸿踏雪自然撵上了他,又北直上,到中都又得了嵬名岘入伙。鸿踏雪是怕嵬名岘不假,可有杨臻在,嵬名岘也算是他鸿踏雪的绝世打手了,有这俩人护着,鸿踏雪再往北上的时候便是横着走的。 杨臻只消回家一趟,之后便可一心陪鸿踏雪到处找事了。鸿踏雪心情甚好,一路给另二人欢歌笑语,没个清净。 这三个人康健十分,赶起路来跟飞似的,实在让常人汗颜。 途径兖州的时候,他们便觉得这座城有些紧张,去到韦润府上蹭吃蹭喝并趁机一打听才知道是兖青两州合伍演练,除了平右将军以外还有许多大人物要来围观。韦润直道万幸他们来得早,若是再晚一天便要被堵在城门外了。 “你爹也来啊?”鸿踏雪问,“那咱们还去京城吗?” “应该是不用了。”杨臻说。他们三人此刻正在去兖州府衙的路上,韦润说这里的知府曾经帮过他们的忙,不过此刻他和方副将都忙得首尾难兼顾,实在没空陪他们串门。说实在的,此刻去兖州府衙也未必能逮到有空的兖州知府。 “哈哈!那就省事了,到时候咱们直接去临洮吧!”鸿踏雪蹦得更高了。 “有人跟踪。”嵬名岘冷不丁地低语一句,把蹦到半空的鸿踏雪吓落了回来。 “跟就跟呗,你又不是来惹事的。”杨臻恍若无事。 “你猜不猜得到是什么人?”鸿踏雪规矩了一些。 杨臻再大方显眼不过地一扭头,看着后头闪转的人影笑道:“左不过是来给大人物们清道的小人物们。” “哟!”鸿踏雪免不了得意洋洋,“那他们可清不动。” “你哪儿来的自信?”杨臻看他。 鸿踏雪一脸明摆,“这不是有你和剑魁嘛!还有人能打得过你俩?” 杨臻往兖州府衙门口一站,朝柱前站岗的衙役说:“这位兄台,劳驾去通传一声,杨臻前来拜访兖州知府。” 衙役倒是好说话,应了一声便跑进了衙门。 嵬名岘倒是无甚反应,杨臻却笑了一声道:“这还真不一定。” 鸿踏雪不信,嵬名岘则问:“你是说上次擅闯南竹林的人?” “那人不是咱们的对手。”杨臻说,“兖州的小人物的厉害程度取决于大人物的身份。” “能有多大?比你爹还大?”鸿踏雪不太信,“那不得是皇帝了?” “是小杨公子吗?”范承律兴高采烈地跑了出来。 第五章 蒙面禁卫 两日后,鸿踏雪就感受到了大人物的了不得之处。他们三人住在韦润的小宅子里,根本没人有空来管他们一管,哪怕是杨恕赶到之后,杨臻也没机会和他说上几句话。 仨孤汉落魄地站在大营之外,远眺着里头的忙碌,齐鲁之地的两大军营合伍演练的场面蔚为壮观,可惜了这仨原本可以坐到观景席的人,如今只能在栅栏外远远地偷看。 “老杨,要不咱们先走吧?”鸿踏雪说,“你要是实在想跟你爹说点啥就留个字条算了。” 杨臻咋舌,字条还是算了吧。这事到底也不急在一时,甚至于,他都未必非得要告诉杨恕他知道了真相。杨恕知道他在兖州之时便让他尽快离开,也是了,朝廷的事杨恕从来没让他牵扯进去过。既然如此,他便如父所愿也如鸿踏雪所愿地利索离开吧。 “你想好怎么跟平野先生开口了没?”杨臻问。 “没有啊,”鸿踏雪笑得毫不惭愧,“不是有你嘛!” 杨臻瞅他:“我也不认识人家呀!” “没事儿!我相信你老杨,你一定会有法子的!”鸿踏雪欣慰得莫名其妙。 “你要不要脸呐?脖子上那玩意儿是空心的吗?自己不会想点辙吗?”杨臻呲他。 “哈?”鸿踏雪跟着杨臻和嵬名岘转身走,“别这么无情嘛!难为人家这么信任你!” 沿林而走,三个人两张嘴叨叨了半路,出山之际,杨臻猛地一推鸿踏雪害后者趔了好一个大趄。这回鸿踏雪没回敬给杨臻什么污言秽语,因为他也发现了那刃飞过来的障刀。三人纷纷躲开,没人敢正面接下,毕竟这一击气势实在是有些逼人。 尺半长的障刀从三人瞬间闪开的间隙一穿而过旋即又被原路扽回——环首障刀尾端牵扯着一条细索。 此间身形未稳之际,他们便看到了不远处那道稳实的身影。那身影将障刀收到一半之时另一只手一扬,另一柄障刀也从他身后拽射而出。 蝴蝶双刀引长索,两击之下逼散了三人的攒聚,那人带身回正稳落于地之时,蝴蝶刀便被收回了手中。 黑青皮布遮了下半张脸,不过飞鱼蓝翎纹银边的衣着已经足以证明此人的身份。 “这是……”鸿踏雪总算是信了杨臻的猜测,“禁卫军?” 鸿踏雪识得,杨臻自然也识得,而且他还知道这身衣服起码是四品官。“这位大人,敢问我等小民是踩到您的地盘了吗?”杨臻好声好气道,“您说句话,我们保证马上消失。” 蒙面禁卫两手交臂一滑,细索便贴合在了窄袖之下。一言不发,那人直接展刀作翼贴地飞至了嵬名岘近前。障刀扬刃一抬,仅是刀风便留下了嵬名岘的一缕额发。嵬名岘撤步上臂暂时卡住了障刀的下行之势,不过对手握着的并不止一把刀,为防追击,嵬名岘直接扛劲腾身飞起,趁着后空翻的劲踢开了那个蒙面禁卫,落地之前又接住了杨臻撇过来的藏锋。 出门之时他们只当是串门看热闹,所以他并未带剑出来。 “怎么,这是来报复他的?”鸿踏雪倒退了几步问。 “不至于吧……”杨臻可没听嵬名岘说过他还有这样的仇人。 他们二人的嘀咕尚未来得及结果,蒙面禁卫双刀对接挫开嵬名岘便朝他二人飞甩过来。杨臻一掏怀兜,将鸿踏雪罩在身后,振开鲲游扇用扇骨中的间隙钳住了障刀一头说:“大人是没听懂我们的无意冒犯吗?” 蒙面禁卫鹰视杨臻,追手一拽将合并的障刀分裂开来,直势而飞,又奔着身后并未追击的嵬名岘而去。同时前刃则被蒙面禁卫动腕一拧,逼得杨臻暂时撒手任鲲游扇飞旋泄势。 看到嵬名岘避开攻击向他投来询问目光之时,杨臻皱了眉。 “喂,老杨,从前我只当是你这种厉害人不讲理,原来还有直接连话都不讲的啊!”尚未被火烧上身的鸿踏雪在一旁碎嘴道。 杨臻卡着时机纵踢打在了蒙面禁卫的刀面上,将障刀踢得一扬,鲲游扇就此从障刀上飞脱而出,收回鲲游扇之后他突然矮身平叉一劈铲倒了鸿踏雪。这倒不是什么报复收拾,只是他踢开障刀后那蒙面禁卫便仰面弯背抡动双臂带着细索牵动蝴蝶障刀飞转画圆,瞬间将攻势范围扩展到了两丈之外。 “不说话会死吗!”杨臻拍地飞身而起,“怕死就躲远些!”他绕着鲲游扇缠上细索,逆元翻腾带身一拧将细索缠在了身上两圈,迫使蒙面禁卫与他近身。蒙面禁卫刚欲收回另一柄障刀将这不知死活的人砍成两半,但另一柄刀却被嵬名岘钳住难以动弹。 蒙面禁卫前后被掣,便见他顿足起劲之后横身一拧,反而是鱼死网破般地将杨臻和嵬名岘双双拽了过来。云里一翻,脚蹬杨臻刀砍嵬名,只这一下便看出这是个动起手来不要命的家伙。 嵬名岘为了给杨臻腾出一丝躲闪的空间,直接半道撒了手。不过蒙面禁卫下盘极稳,并未因半边失力而摇晃反而继续持劲拉扯杨臻。杨臻也是看清了这家伙不通人情,既然要动手那便放开了打就是。他半空调形,鲲游扇垫着前臂与另一只胳膊一撞箍住了蒙面禁卫的飞脚,顶着力道反向一拧,在蒙面禁卫颇为震惊的眼神中成功重获自由。 另一边,嵬名岘拔开藏锋径直将其撇向了杨臻的方向,飞行一半,藏锋突然被中途横插过来的手攥住。杨臻有些恼,抢他的东西就讨人厌了。 冲扇直上,杨臻即将抵至蒙面禁卫跟前之时便迎上了他提前准备好的还击。蒙面禁卫周臂内兜,攥着藏锋横插的方向分明是杨臻的脖子。杨臻早有发觉,一晃鲲游扇挡住了藏锋的冲势,整个身形一矮单掌拍地之下半身反弹一扬,直接掀飞了蒙面禁卫。 嵬名岘在其后早就准备好了招式伺候,他顿拳直冲,蒙面禁卫后飞之际调动双首蝴蝶障刀抵挡,可嵬名岘这一拳劲头十足,直接将两把障刀相衔的关窍撞开了。嵬名岘捞住翻空的那柄障刀奔着蒙面禁卫的脑袋斜削而去。 蒙面禁卫如猿猴跃树般凌空调转身形,以藏锋扛接住了嵬名岘的攻击,厚薄相碰之下,薄刃自然沉了半寸。不过这并非示弱之势,而是蒙面禁卫以小退为大进的准备,翻腕一挈,藏锋尾柄之处卡住了障刀锷处,扽挫之下,障刀便被从嵬名岘手中卡了出来。他掂臂尚未来得及把障刀连柄成器,杨臻又追击上来。藏锋被杨臻攥上,蒙面禁卫拧身欲将障刀鞭向杨臻,但杨臻却毫无躲闪之意反是迎头而上。他借着蒙面禁卫的甩带之力飞身弹腿直接踢飞了那把甩来的障刀,攻势未尽,追身又上,一记刚劲的膝击直接杵在了蒙面禁卫的半张脸上。 藏锋被瞬间夺回,杨臻翻身落地之时,被踢飞的障刀直戳戳地钉在了一根树干之中。蒙面禁卫则在膝击和障刀的牵拽之下被拖行了数丈。 “这人还未用全力。”嵬名岘站到杨臻身旁说。 “九五之尊的侍卫自然不该就这点儿本事。”杨臻把藏锋给了嵬名岘,看着不远处那个蒙面禁卫侧脸一掀面罩吐了一口夹血的唾沫后又将脸盖了起来。 鸿踏雪拿捏着轻云步悄悄落在了杨臻旁边说:“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情况?” “认错人了,或者他已经认定咱们是刺客了。”杨臻说。 “啊?”鸿踏雪五官乱蛄蛹,“是刺客咱们在这儿干嘛?早就混到里头去了好吗?” 第六章 兖青之变 蒙面禁卫将合为双首的蝴蝶障刀负横于背后,眼看那架势便是要铆劲再干。这也确实是他所想,眼前这三人之二绝非凡俗之辈,光靠招式解决怕是颇费工夫,既然如此那便以内功解决战斗。 还在顿足运劲之际,鸿踏雪的一声喊便将其吆喝得有些懵了。 “大哥!”他把杨臻往前一送,“这家伙是里头将军的儿子,你觉得我们会是刺客吗?” 蒙面禁卫一时卡顿,盯着杨臻的一双眼睛久久不动。 “他好像不信啊……”鸿踏雪朝杨臻凑了凑说。 “你这么说谁会相信。”杨臻与他大方地嘀咕。 “那你赶紧证明一下自己啊!不然咱们真要在这里跟他打到天黑吗?”鸿踏雪说。 杨臻倒觉得无所谓,“于你而言也不过是看热闹到天黑罢了,你还嫌累?” 鸿踏雪来劲道:“哎,你说得倒轻巧,感情浪费的不是你的时间,你知不知道我师父还在等我……” “得了吧,你的胡话也就能哄哄方尔玉那个呆子。”杨臻嘲笑道。 “哟哟,你这是在背后说人坏话吗?看我怎么跟方家兄弟说去!”鸿踏雪欲使坏。 杨臻嘴脸可恶道:“你大可去试试,看他会信谁。” “混蛋也不要混得这么明显吧!你一下子就毁掉我对你的好印象了!”鸿踏雪奓毛道。 蒙面禁卫攥刀的手劲越来越大,他撇开主子追过来是杀人来的,可这几个人竟然这般无视他。 杨臻怪笑了两声道:“哈哈?原来你把我当好人——呐!”他弓步站到了嵬名岘身前,握着鲲游扇的拳头向前一冲,直接顶对上了蒙面禁卫冲过来的立掌。 真气对撞,四下震慑,鸿踏雪和周围的尘土树植一齐被冲得一震不稳。 虽然一时间不相上下,杨臻不禁咋舌,他是想试试自己如今逼近轮回境的逆元气到底如何,如今竟也只是与此人不相上下而已。 蒙面禁卫眼中也有一层惊异,不过他的惊异并不是源于面前人内力的浑厚程度,而是这人的真气与他全然不同。负于身后的双首蝴蝶刀翻切而下,被鲲游扇卡住刀锷一时不得前行,蒙面禁卫转腕一挑,障刀单锋便直接杨臻的剑骨之处切滑而过。 尽管杨臻一跃而起躲开了被切成两半的危险,但对襟衫却就此变成了敞怀大褂。 “你不去帮忙啊?”鸿踏雪看得心惊肉跳。 “他不用我。”嵬名岘一动不动。他在发觉蒙面禁卫的动迹之后便早早地挡在了杨臻身前,可杨臻却直接绕出来自己接招,那自然是不用他了。 杨臻空翻闪至蒙面禁卫背后,蒙面禁卫以耳力锁定杨臻的位置,刀比眼快地平刃后抡,但却并未削断意料中的人,而是感觉刀身一沉,同时一锋尖刺抵在了他的颈侧。 鸿踏雪看愣了,他都没发现杨臻什么时候把藏锋从嵬名岘那里拿走的。 蒙面禁卫的鹰眼眯得狭长,一个大活男人踩在了他的刀身之上竟然只是让他的手上觉得沉了那么一点? 杨臻下落之时仅是紧了紧轻功稍微勒住了一点速度,使自己比蒙面禁卫慢了一点点而已。 “啧啧,就算我真想刺杀点什么你好像也拦不住我吧?”杨臻挑衅的样子实在不像个良民。 蒙面禁卫顿时皱眉,动腕一拧,双首障刀平锋兀立,刀刃向上飞扬一划,逼得杨臻弹身跳远。是他低估了这几个擅闯者的本事,本想以招式解决,如今看来他们的内力竟也拿得出手,再不动点真格的,难道还要在此继续耗下去不成? 跟何况大营之内还有…… 蒙面禁卫突然瞪了眼,一瞬间的怀疑让他有些哆嗦,这个一瞬间的怀疑让他觉得无比真切——这几个人有些本事不假,可有本事的人为何会在大营之外?是他们真的尚未来得及还是他们只是调虎离山之饵? 正怀疑间,大营中的井然之序突生混乱,场外的四人一听这动静便知里头多半是出事了。 “呀……怕是不妙了吧?”鸿踏雪咋舌。 蒙面禁卫寒着双目将这三人剐过一遍后,飞速奔去了大营方向。 白白一顿折腾,也实在是好笑。 三人立于滋阳山林外,目送那个不速之客匆匆不见,鸿踏雪说:“咱们去临洮吧!” “回去收拾收拾。”杨臻点头。 往回走之时杨臻便说他们动作得快点,不然大营里要是真出了点什么事的话,兖州城就真得封个水泄不通了。 也就是前后脚的事,鸿踏雪的包袱卷刚裹好便听见外头当啷啷一阵嘈杂,大概是有一群人来了又迅速走了。等他出去之时,看到的只是院里的浮尘和隔壁门口的嵬名岘。 “咋了?”鸿踏雪问。 嵬名岘皱眉道:“他爹出事了。” “啊?”鸿踏雪诧异,“感情人是去刺杀平右将军的?” 嵬名岘只是摇头。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跟他解释。方才韦润领着人跑回来找杨臻的时候虽然说得简单,但也解释得很清楚。杨恕是替圣上挡了暗箭,眼下性命垂危急需杨臻的医术救治——似乎刺客也被抓住了。 杨臻比韦润那群人赶到得早许多,起先他一人还被拦在了大营门外,若不是方副将早早地便在此候着,他便又要与大营的人起冲突了。 “爹!”杨臻冲进营帐之时心思全系在杨恕身上,所以并未注意到不远处的主帐入口之处站了两个人。 那二人一个正是蒙面禁卫,另一个人则是一身红袍纹金龙。 大营中其实并不缺随军行医的人,但那些人到底也只是擅长处理一些皮肉筋骨上的伤痛,如今杨恕身上这段穿胸而过的箭没人敢拔是一,且看杨恕的面色和伤口处的血色,分明是箭上有毒。 迅速查看过后,杨臻捞起桌上的一碗药直接泼掉,然后在一屋子人的瞠目结舌之下果决地拔出了杨恕胸口的短箭。空碗一兜刚好接住了伤口喷出来的一股鲜血,他的另一只手迅速点遍杨恕的几处大穴,自此,黑乎的血窟窿中血便流慢了许多。 几个候在一旁的军医看着这副场面都觉得眼前发黑,韦润甚至是吓出了一脸的泪。 杨臻把盛着血的碗递给韦润说:“去找两个精壮些的,血与此不相融的人。” “啊?”韦润惊魂甫定地看着杨臻把杨恕扶着竖坐起来。 杨臻看了他一眼,一旁的方副将显然比韦润要稳得住,接过了韦润手中的碗说:“末将这就去。” 韦润便又与几位军医接了杨臻的吩咐撑扶着杨恕等杨臻医治。 方副将来去利索,他自觉没浪费什么时间,不过等他回来之时杨臻已经结束了救治。他刚要惶恐请罪,但杨臻却道无碍,并谢过了他的干练。 前来的大营兵士不止两人,他们在杨臻的操作之下为杨恕过了些血力之后便领了赏退下了,待杨臻包扎了伤口、拟了方子之后军医们也去煎药了。整个过程都未足半个时辰,另一众旁观之人都叹服不已。 诸事结束之后,方副将才问:“少爷,将军中的到底是何毒?” “五毒宗的血绒花。”杨臻说。 “五毒宗?怎会?”方副将不可思议。 杨臻摇头,这玩意儿如今还算不算是五毒宗的独门法宝已经难说,之前裴晓棠就险些栽于此毒之上,眼下又是这般。“听说刺客抓住了,是什么人?”他问。他倒想看看这些手握五毒宗法宝的人到底有何干系。 方副将左右看过,小声道:“是温凉。” 第七章 命中一遇 想来也是,天底下还有谁有这样的胆量和本事呢? 杨臻在结束救治之后便由韦润送回了小宅子。毕竟大营之中有非常之人,他一个局外人久留于此也不方便。 “温凉?!”鸿踏雪吆喝出了声。 三人正围坐在院中的石桌上。 杨臻点头。 嵬名岘皱眉问:“你无事吧?”他听过杨臻的讲述之后在意的与鸿踏雪完全不一样,毕竟上一回杨臻解了裴晓棠的血绒花后差点就死了。 “没事儿,这回离开崇安之前老驴头让我直接散了一元真气,所以把冲经都扔出去也无妨。”杨臻说。他把之前自废武功的想法老实交代给林年爱之后,林年爱也拿不准主意,只是帮他温和地散了那一元寻常真气,至于如此到底管不管用还要慢慢看,如果长时间之内那一真气不会自我修复的话,或许就能成了。 鸿踏雪难得有这般沉闷的时候,他憋了许久还是问了出来:“老杨,咱们要不要救他出来啊?” 杨臻瞪了桃花眼,眼神稀奇地看了他片刻后道:“你认真的?” “不是……”鸿踏雪窘迫得有些结巴,“我不知道……林姑姑一直在找他,如今他被抓了,我要是不去救他,林姑姑怎么办?” “那你怎么办?”杨臻耷拉着眼皮问他。 “我……”鸿踏雪被难住了。 杨臻怪笑道:“我倒是没想到,你为了你的林姑姑竟然敢跟朝廷作对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鸿踏雪才后知后觉地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到了。 “醒醒吧,”杨臻起身道,“你不是还惦记着去找平野先生讨夜牙玺吗?不管你的老师父了?” 留鸿踏雪一人在院中,嵬名岘跟着杨臻回了屋。 嵬名岘把屋门一阖问:“你没想去救温凉吧?” 杨臻看他:“我为何要去救他?” 嵬名岘松了眉头坐到了他旁边道:“没想便好。” 杨臻哼笑一声没骨头似地倚在身旁的木头疙瘩上说:“你觉得,照理来说我才是最该去救温凉的人对么?” “你不想就不要再想了。”嵬名岘说。 “也是,那位仁兄真要算的话还是我舅呢。”杨臻笑道,“可我觉得他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便是有,我也去救了,那我爹怎么办?逆元怎么办?要因为我的行为一并被归为反贼吗?” 嵬名岘与他一同沉默一番后轻声道:“别想了。” 经此事一闹,兖州城真的是城门楼上过一只鸟都要被射下来。城内外戒备森严,他们不便出去乱逛,更不好硬闯出城节外生枝,老老实实等到解禁也就是了。 不过这种困守空闺的日子却闷坏了鸿踏雪,抛却先前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那些日子,他何时这般连日老实过。好在他还有轻云步法在身,一个人随便溜达溜达也不至于被人发现,所以在向杨臻保证过绝不打温凉的主意之后,他便蹦蹦跶跶地出了门。 只剩杨臻和嵬名岘的日子就好打发了,对酒也好当歌也罢,反正杨臻想怎么玩嵬名岘都肯随他。 在发现韦润的棋件之后,他还教过嵬名岘下棋,不过正如之前他与王鹤龄对弈之时讨论的一般,心思简单的人下棋都不中用,靠耍心眼子博弈的东西,一根筋的人是做不来的。 嵬名岘正是标准的一根筋。 这日黄昏,宅中小院突然闯进了一个褴褛重伤之人。 刚回来没多久的鸿踏雪是第一个发现的。 这人大约是中年模样,其他的形象都难辨别,因为他拖拉着的那条胳膊已经足够抢眼。 鸿踏雪喊来了杨臻,又问这人是何来历。 “被仇家追杀,逃亡至此。”男人道。 杨臻并未直接去扶他,而是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如今兖州全城封锁,足下能逃到这里真是好本事呀。” “亡命之人不拼命就会丢掉性命,我也不过是求一条生路罢了。”男人道。 “老杨你废那么些话干嘛,没看见他伤成这样吗?”鸿踏雪催道。 杨臻与屋里出来的嵬名岘对视了一眼,说:“进屋吧。” 鸿踏雪直嫌弃他冷血,人都伤成这样了竟也不来扶一把。 男人的手臂并未断骨,只是脱臼了而已,再加上横七竖八的伤口所以看上去才像断臂了一般瘆人。杨臻给他搓上肩关节之后,写了张方子塞给鸿踏雪让其去抓药,又交代嵬名岘去旁屋里找金疮药。 等屋中只剩他们二人之后,杨臻却从怀中掏出了一瓶金疮药开始往男人的伤口上涂。 男人盯着杨臻看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多谢你了,小兄弟。” “客气。”杨臻抬眼与他对视,“你能从军备重重的兖州大营里逃出来也是厉害。” 男人双目一寒,冷声道:“你认识我?” “猜出来的。”杨臻笑看他,然后把金疮药塞进了他的怀兜里。 能在被禁卫军和兖青二州重兵包围的军营有来有回,这温凉可真不是一般人。 “你既然知道又为何救我?”温凉凝目。 “杨臻,”嵬名岘推门而入,“金疮药没有了。” “没有就算了。”杨臻说。 温凉皱眉盯着眼前人:“你是杨臻?” 杨臻点头。 “杨恕的儿子?”温凉又问了一句。 杨臻挑眉:“嗯。” “你不知道我重伤了杨恕么?”温凉捂住了自己的伤臂。 闻言,门口的嵬名岘微怔之下背手搭上了身后的藏锋。 “已经被我治好了。”杨臻说。 温凉无言片刻后突然咯笑了一声:“拜你所赐,我此行竟然一无所获。” “倒也不是……”杨臻刚想从怀兜掏出鲲游扇来还给他,却见他一拳打了过来。杨臻三指一扣钳住他的手腕说:“你这副样子还能扑腾?” 温凉冷目瞅他,手腕与嘴角同时一动,袖中一线寒光闪过,杨臻顿觉腹侧一阵刺痛。嵬名岘跑过来扶住杨臻,一抡藏锋将温凉的拳头打向了一旁。温凉也是此刻才发现藏锋的身影,不过他也无暇迟疑,直接越过二人冲出了屋。 抓药赶回来的鸿踏雪还没进门便被温凉撞翻在地。 “这是咋的?”鸿踏雪揉着屁股爬起来看着正往外跑的那人,“你这就好了?”他又往屋里一瞧,又看见了被嵬名岘扶坐在地上的杨臻。 嵬名岘要跃身去追,却被杨臻拉住。 “让他走。” “这怎么回事?”鸿踏雪懵了。 “温凉可不能留在这……”杨臻忍着疼道。 “温凉?”鸿踏雪扭头看向跃上围墙的男人,在那人欲运劲离开之时大喊道:“喂!林姑姑一直在找你你知不知道!” 温凉并未停顿回头,就此消失在了夜色中。 “老杨,老杨!”鸿踏雪跑过来道,“你没事吧?”他才出去那么一会儿,再回来就成了这副样子,回头怎么向周大小姐交代呢? “无妨,你去把抓回来的药煎好就是。”杨臻疼出了一头汗。 鸿踏雪慌里慌张又稀里糊涂,“温凉不是已经走了嘛,还煎它干什么?” “那些药是解血绒花的。”杨臻咬牙。 “啊?”鸿踏雪没听明白。 “快去!”嵬名岘厉声催着他出了屋后,便要将杨臻挪到榻上。 “轻!轻点……”杨臻扒拉他道。 嵬名岘小心翼翼地把他搬到了榻上问:“你这是故意的?” 杨臻点头,解开了自己的衣裳,看了伤口一眼说:“他奶奶的,我说怎么这么疼,这东西还带拧筋儿的……” 嵬名岘皱眉:“我没找到金疮药……” “都给温凉了。”杨臻说着便伸手去拔那根侧腹上的长钉,但只是一碰他便疼得直哆嗦。 第八章 妙不可言 鸿踏雪头一回见这等场面。 杨臻像是卸螺钉一样把那根三寸长的螺纹长钉从大约是腰子的位置中拧了出来,他用一碗汤药换走了这根沾血挂肉还拉丝的长钉子,没等走出屋去就把晚饭呕了出来。没等他吐干净,院外就又有了重兵换步的动静。 方副将领着一行人进了宅子,说是钦犯逃脱所以要全城例行搜查,但看到杨臻的样子之后就没有了旁的心思。 “您是说温凉重伤了您后逃走了?”方副将问。 杨臻躺在床上实在是不愿再多动弹一下,只道:“没能拦住他,是我们本事不济。” “少爷您不要这么说,没看押住温凉才是末将失职!”方副将颔首道。 杨臻隔着被子捂了捂伤口的位置,方副将又紧着问:“您的伤如何了?” “能好,方叔你不必告诉我爹。”杨臻说。 “这……”方副将一时为难。 不过真正让他为难的话杨臻还留在后头,“方叔跟了我爹这么多年自然也明白个中利害,我爹为了保护圣上差点赔上命,所以也不会因为我这点旁枝末节另生坎坷。” 方副将盯着杨臻的眼睛,一时失神,他的将军要是有这样的眼神,平右将军府可就不至于是如今这番景象了。“末将明白!”他拱手领着行兵退出了小宅子。 送走了这群来去匆匆的夜客后,鸿踏雪把大门紧紧阖上跑回了屋问:“老杨,你把温凉放走了不会有事吧?” “我放走的?明明是他占了我的便宜自己逃走的。”杨臻说。 “哈?是你不让他追的啊……”鸿踏雪指着嵬名岘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记忆错乱了。 杨臻侧脸看他道:“你要这么细算的话,他还是你扶进屋的呢。” 鸿踏雪瞬间变了张脸踹地道:“这温凉也真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伤了人就跑,实在是不算是个爷们儿!” 方副将告没告诉杨恕不清楚,但肯定告诉了韦润和范承律。第二天杨臻还没起的时候这俩人就先后找来了。韦润因为还惦记着杨恕的伤情,所以也没吵到杨臻,确认他无事之后很快便赶回了大营。范承律来得晚一些,也坐得久一些,还蹭上了一顿饭。 范承律在隔壁屋里也就喝了两轮茶便等到了杨臻觉醒。四个大老爷们围在一间屋里吃了顿鸿踏雪买回来的饭。 “范大人公务繁忙还过来,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呐。”杨臻笑道。前几日刚到兖州的时候,他确实受韦润的提点去拜访过范承律,不过那会子在他看来也不过是礼尚往来的客套罢了。眼下他们的皇帝老爷在范承律的兖州地界差点出事,他范承律怎么也该是一副火烧屁股鬼催命的模样,为何还会有心思来看他? “嗐,小公子这是不记得下官了,其实也是,当年您在兖州出事的时候从头到尾也没真正见过下官,不过若不是您,下官也就没机会识得杨将军和柴总兵他们,更没机会和兖州大营有交际。”范承律回忆道。 杨臻还是笑:“说到底也跟我没什么关系吧?” “哈哈哈,小公子您太谦虚了!”范承律说。 杨臻是真不觉得自己在范承律说的事中起过什么作用,这人实在要往他身上归他也没办法,但范承律对他的态度却让他有些不舒坦。“范大人您别这么跟我说话,我不过是草民一介,您这等称呼实在是折煞我了。” 范承律的笑有些复杂:“当初若不是下官疏忽懈怠,您也不会平白遭那么一难。” 总算说实话了,杨臻豁然道:“如范大人所说的一样,我如今所有所得也是因此而来,是福是祸已然难说,大人也不必纠结这些了。” “小公子……”范承律踏实了,“豁达至此,下官汗颜。”他不单单是怕杨臻记恨他,还怕柴赓记恨他,怕兖州大营的人记恨他,更怕杨恕领着将军府记恨他。看着眼前的杨臻,他不禁纳罕杨恕柴赓能教出这样的孩子想必是祖坟上头青烟缭绕了吧。 鸿踏雪在一旁听得很不尽兴,他最好奇的就是杨臻在兖州到底遭过什么罪,可杨臻怎么都不往那上面扯,这可就把他给憋坏了。 “行刺之事,没牵连到范大人吧?”杨臻换了个话茬。 “陛下明察秋毫,我倒也不至于担些莫须有的罪名,”范承律很明白杨臻说这话的意思,“杨将军舍命为陛下挡了箭,陛下一定会记得这份忠贞,不过兖青二营的将领可能会被追究一番,如今此事由镇原侯全权查办,最后到底如何还得看穆侯爷的调查结果了。” “镇原侯也在?”杨臻问。 “是啊,好像还是跟陛下一起从京城来的。”范承律说,“这位侯爷也是厉害,本朝王侯向来都是养老的摆件,像镇原侯这般能被委以重任的皇亲国戚实在少见。” “这有啥啊,”鸿踏雪像个鸭子,“人家是一家子,转来转去还是在那一家人手里。” 范承律只笑不接话,这种事跟不懂的外行人聊就没意思了。 “话虽如此,但镇原侯想在兖州利索办案还是得靠范大人,有范大人在我也放心些,毕竟兖州和青州大营的忠心您是看在眼里明在心里的。”杨臻说。兖青二州的大营将领都是杨恕的门生,若是把温凉同伙的罪名搁到他们的头上,杨恕又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那是自然,下官一定会给陛下和杨将军一个交代的。”范承律果断应道。 送走范承律后,鸿踏雪便吵着要出去溜达,也是稀罕,杨臻没使懒,也答应跟着一起出去逛逛。 按照范承律的意思,兖州城中最近所追求的是让百姓看来风平浪静天下太平的样子,所以不会搞得太过紧张,他们出去走走也无妨。 一说想去哪里,鸿踏雪张嘴便指定了滋阳山。 谁也没兴趣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想刚吃饱饭就领着伤员去爬山。 等到爬了滋阳山腰之时,鸿踏雪才开始絮絮叨叨地袒露心思。他找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遮着望眼看了一圈说:“这鬼地方可真不好走。” “你不是会飞么?”杨臻调侃道。 “这不是得将就你嘛!”鸿踏雪跳下来说,“不过跟你们说实话啊,我从前来过这里。” “你哪儿没去过?”杨臻笑问。 “不是,你别捣乱行不行?我是说从前,小的时候,懂不懂?”鸿踏雪凶他。 “我也来过。”嵬名岘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别跟我抢!”鸿踏雪想扒拉他却又不敢动手,“我正经说事儿呢,你别跟老杨学坏!” 杨臻看乐了。 “我小的时候在这附近讨过饭,后来被人贩子掳到了山沟沟里,”鸿踏雪抬脚跺了跺地说,“就这个土包子,我就是在这里被我师父捡回去的。” 嵬名岘微微皱眉道:“我也是。” 鸿踏雪不耐烦道:“你老凑什么热闹啊!” “哈哈哈,”杨臻大笑,“如此说来你俩还挺有缘的嘛!” “谁跟他有缘!”鸿踏雪嗤鼻。 嵬名岘并不与他较劲,不再说什么。 “那会儿我人还小,也记不太清了,隐约记得有好多孩子都被抓了,”鸿踏雪和他们继续往上去,“好像还有个倒霉孩子被按着吃了条虫子呢……” 嵬名岘越听越觉得耳熟,他的记忆也并不太清楚,不过他的印象里一直有个小孩在哭,边哭边喊爹。 “你能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还遇上你师父也是够幸运的。”杨臻说。 鸿踏雪想把从前的事捋清楚,无奈他没有那么清晰的记性,以至于当时他是怎么逃出来的都记不清楚了。 第九章 危机相错 深秋山风凌人,哪怕是时近晌午,哪怕是这山都不太算个山。等下山之时,杨臻已经不想走路了。鸿踏雪没什么用,不过好在还有嵬名岘能驮着他走。 “老杨你给我痛快话,你这伤什么时候能好?”鸿踏雪一个人腿脚利便,在那俩人前头上蹿下跳。 杨臻问:“你是想问什么时候去临洮吧?” “是啊!”鸿踏雪很坦诚,“你既然这么懂我就给我个踏实呗!” “随时都行。”杨臻也是干脆。 鸿踏雪发现嵬名岘瞟了杨臻一眼,所以也没敢立马就暴露出自己的兴奋,反而是欲拒还迎道:“这么勇的吗?你不用等好了?” “你要是等得及,我倒也很乐意继续休养下去。”杨臻笑。 “……” 鸿踏雪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子,哪儿就那么多话呢?就算硬着脑袋把便宜占了也不过是被嵬名岘多白几眼,眼下倒好,彻底不用想了。懊恼过后他又开始自我安慰,也罢也罢,反正接下去还是得靠杨臻帮他,等等就等等吧,等一个霸气侧漏、足够让他横行霸道的杨臻也好。他道:“你慢慢好着,我最近一直在想招儿呢,你说到时候你去拖住谢隐然后我去搜星爻台能不能行?” “这就是你琢磨出来的妙招?”杨臻把脑袋换了边肩膀搁。 “不然你想想呢?”鸿踏雪本来就是想抛砖引玉。 “我觉得你这法子不错。”杨臻笑出了声。 鸿踏雪把脸听红了,“嘲笑我有意思吗?你有法子你就直说啊!” “我不认识平野先生,也不了解他,能有什么法子。”杨臻说,“世人都道星爻台神机妙算,咱们这点花花肠子他平野先生会算不出来么?” “不至于那么邪乎吧?”鸿踏雪不太信杨臻在意的竟然是这个。 “没经历过自然不信邪。”杨臻说。 鸿踏雪确实不太信邪:“即便是他能算到我的打算,可他能拦得住我吗?他能逮住我?” 杨臻哼哼了两声,只当是听了个乐。 鸿踏雪仍不肯安分,叽叽歪歪地说个不停,不管杨臻回不回他,反正他就是想说。 这般走了一路,临近出山之时鸿踏雪已经等不及一个人窜到了前头老远。嵬名岘倒是不着急,只不过走着走着似乎觉得背后的人没了动迹,他紧着唤了两声仍不得回应,又急忙动了动肩膀又使劲喊了一声:“杨臻!” 杨臻一个激灵,被吓醒了。他左右看了看之后扬手给了嵬名岘的胸口一拳道:“你抖什么抖啊!人家刚睡着……” 嵬名岘被打了却也不生气,低声道了个歉后继续稳步前行。方才那一瞬间他是真的害怕了,从前有个人在他背上没了动迹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 大约三日之后,大营生刺之事便有了结果。据范承律所说,穆琏在三日之内领着禁卫军搜遍了整个兖州城的边边角角却未曾找到温凉的踪迹。虽然兖州城封锁得极严,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兖州大营的人要混出城自然也不是难事。在范承律的全力配合之下,穆琏亦是没有查到任何温凉与军营之人有勾连的证据。范承律还曾透露过,虽然上头没说查杨恕,但穆琏私下查得最多的便是杨恕,不过查来查去都无甚结果,毕竟这兖州城里要论和温凉的仇深似海,除却当今圣上就是平右将军府了。 “所以他那句拜我所赐一无所获是在恨我害得他连我爹都没杀成喽。”杨臻目送着范承律离开后说。 嵬名岘坐在他对面说:“你这故意实在不值。” 杨臻简单一笑:“他没死我无碍,皆大欢喜。” “你到底还是替林姑姑捞了他一把啊!”鸿踏雪进进出出地拾掇着行李说,“老杨啊老杨,你到底还是个好人的嘛!” 杨臻一阵哼笑。 鸿踏雪又道:“不过听你说全了我也替你不值,你不计较他差点弄死你爹愿意帮他,可他反手就攮了你一钉子,你还肯放他走,你这可是冒着谋逆同伙的风险在帮他啊!” “不让他重伤一下怎么洗脱谋逆同伙的嫌疑?”杨臻说,“那家伙也不过是个被世仇裹挟的糊涂鬼罢了。” “哈哈?”鸿踏雪的脑袋从屋里伸了出来,“你这是什么评价?” “什么评价,调侃的评价。”杨臻叹气。 “他把你害成这样你还有心情调侃他?”鸿踏雪也调侃道,“你这可不是寻常的好了,简直是慈悲啊!” 嵬名岘抬头看向了屋顶之上,那里稳立着一个背刀的人。 屋里拾掇东西的鸿踏雪半天没等到杨臻的回侃,又伸出头来问:“怎么不说啦?” 他的话刚说完,便感觉头顶上刮过了一阵沉风,抬头什么也没看到,等再回头之时,那个蒙面禁卫已经站在了院中。 鸿踏雪被吓了一跳。作为盗灵,他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想逃,但院里的杨臻和嵬名岘又实在是稳若泰山,他二人岿然不动的样子也给了鸿踏雪一些信心,但他还是选择默默退回了屋里。 “官爷这次前来又所为何事呀?”杨臻乐呵呵地问。 蒙面禁卫并不言语,只这么杵在院中,一动不动得盯着杨臻。 他不说话,杨臻也不开口问,这种比比谁更尴尬的场合他从来都没输过。 鸿踏雪在屋里扒着门缝偷看,觉得这场面有些瘆得慌,这人可是禁卫军呐,此刻来这里是想干嘛?鸿踏雪瞬间想象出了多种可能。 “陛下传召。” 死寂片刻,蒙面禁卫总算是开口了。 杨臻微凝双目,这是他不曾想到的。 不止是他,鸿踏雪和嵬名岘又何尝不是呢。 “我重伤未愈,能不能劳烦陛下来见我?”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杨臻竟也还有心思开玩笑。 可那蒙面禁卫没把这当玩笑,话刚听完他便要抽刀砍人。 杨臻识相地起身道:“遵命遵命,官爷您先请。” “杨臻……”嵬名岘似乎并不想让他去。 传召这等事,想不想去都得去,杨臻虽想不出高堂之上的九五之尊传召他的意图,不过抗旨可就太唐突了。 到兖州大营之外时,把守之处又把鸿踏雪和嵬名岘筛在营外,道是无召不得入内。杨臻无需他们捣乱,他们二人也肯暂时在外头伺机而动。 大营之内的气氛迥然两异,一部分人如常地严防死守,另一部分人则在暗戳戳地来回奔波。大概是到皇帐之时,蒙面禁卫拉住了一个刚要从他们跟前飘过去的人。 这人脸面干净脚步轻快,再加上那身打扮,多半是个内侍官。 “哟?房大人回啦?”一张嘴这捏着嗓子说话的动静更是稳了他的身份。那人的目光绕过蒙面禁卫看向了杨臻问:“你是杨将军家的公子?” 杨臻点头。作为京城人士,他倒也不至于对宦官少见多怪。 “啧啧啧,”内侍打量着杨臻摇头道,“你回吧,万岁爷这会子可没工夫见你。” 杨臻挑眉,心道这感情好啊,拱了个手笑道:“多谢公公了!”把话撂下,他便干净利索地走了人。他本想寻一寻杨恕的身影,不过走了一路并未瞧见,直到遇上韦润和青州大营的将领索阆彧才得知杨恕此刻正在皇帐之中。 “公子有所不知,”索阆彧伏低了些小声道,“西北边境鞑子来犯,陛下和将军正商议对策呢。”这人的个头在杨恕的一众门徒之中第一当之无愧,即便是柴赓也要逊色一分。 “要打仗啊?”杨臻倒也不至于侥幸地感谢鞑子解了他的麻烦。 韦润也不便一言断定,只道:“这就得看圣上的裁断了。” “给了那帮游民猎族几年安稳他们便不肯老实了。”索阆彧笑道。 第十章 广信长留 明眼人稍加留意便可发现,兖州城一夜之间便换了副气韵。实在要说少了什么,那就是只能是那点本来就没落稳的紫气了。 鸿踏雪如愿以偿地出了兖州城门之后反倒是踟蹰了起来。前前后后拐弯抹角地问过杨臻好几回,问他会不会趁自己一个不注意就跑掉跟着大军去打仗。 神经兮兮这个说法都无法形象地形容鸿踏雪,杨臻骂了他句“矫情”倒是很贴切。 “你是不想让我活了么?掺和军务,你觉得我这脖颈子能挨得住几刀?”杨臻真想一脚把他从马背上蹬下去。 鸿踏雪只是怕他会跑掉而已,“你确定你不去对不对?我知道你说话算话,但要是你爹要你帮忙的话你还是会撇下我吧?” “你就这么瞧不起朝廷的军队吗?鞑子要是能过了阴山,我把名儿给你倒着写。”杨臻哼笑道。从小跟他讲兵法论行伍的叔叔们哪个不是兵家行手,如今那些人分握举国各处大营,随便调一两个出去溜一圈也就是了。 “你要这么说——”鸿踏雪把马头一正,“我就放心了。” 三人安静地前行二里地后,嵬名岘开口道:“从临洮回来以后你有何打算?” “这么老远的事,现在就开始盘算了嘛?”鸿踏雪笑问。从齐鲁之地西行往临洮去可谓是山高水远,若是不顺利的话年前都不一定能有什么结果,哪里就能想得到那么老远以后的事呢? “去找我家大小姐咯!”杨臻没有鸿踏雪那样今日活今日乐的潦草,“没准儿今年就直接和她回崇安过年了。” “你还真打算好了呀?”鸿踏雪道。这么一刺激下来,他也不禁盘算自己的接下来,回应天吧,那里还有个人在等着他呢。 “方尔玉他们最近应该也见不着了,他要是自觉点儿就该回老家把温布格桑给我带回来,再劳我自己跑一趟就太不识相了。”杨臻说。 “他不来也好,省得给咱们添麻烦!”鸿踏雪巴不得独吞杨臻。 杨臻又对嵬名岘说:“你回来之后记得去淮安看看梁源,咱们不能把人往那儿一放就不管了。” “明白。”嵬名岘点头。 “先别想得那么靠后了,你真打算等见到平野先生之后再想招儿啊?”鸿踏雪问。 杨臻说:“这么跟你说吧,我对平野先生所有的了解除了江湖上众所周知的东西以外就只看过一本《平野先生》传罢了,可那些能写到书面上的东西自然也是些无所谓如何传说的事,所以眼下让我想也是白想。” 鸿踏雪凸着嘴憋屈了许久后神秘道:“那我要是告诉你谢隐和魔教的老明尊有一腿你能想出点什么招儿来吗?” “唔?”杨臻一脸懵然,他觉得鸿踏雪的嘴脸有些离谱。 十月将底,方尔玉已经能自己拄着个小孩走路了。 广信这个地方哪怕是近了十一月,都没有多冷,这样的地方也适合方尔玉这样的伤残人士养病。 “看小方叔的样子,大概用不了多久便能大好了吧?”步倩月手里补着件小孩衣裳说。 雁寻梅点头道:“他要回梅里。” “噢?不跟盗灵抢夜牙玺了?”步倩月笑问。 雁寻梅也是笑:“他说要回去拿格桑花。” “藏花楼真的是不肯放过一丝奇珍异草啊。”步倩月咬断了线头,把衣裳给了一直候在旁边的孩子。 于此,雁寻梅也无甚可表,又道:“对了,昨日我在街上碰见景明兄了。” 步倩月寻思了片刻问:“形影会的那个?” 雁寻梅点头称是:“他说荆州那边最近不太平,好像是有人在捣鼓推举武林盟主的事。” “武林盟主?”步倩月笑出了声,“武林从来都不需要那玩意儿。” “不过似乎总有人想做呢。”雁寻梅说。 “管他呢,盟不盟主的跟咱们又不相干。”步倩月放走了怀臂里揽着的孩子说。 “与咱们是不相干,可若是杨臻他们要管的话,尔玉他怕是也会跟着搅和进去吧?”雁寻梅似是自言自语。 步倩月觉得新奇,左右打量了他一番后笑问:“你这是在拐弯抹角的关心杨臻吧?” 雁寻梅被她看笑了,捂脸道:“别胡说。” “咦,你面儿上说是怕小方叔惹事上身,可实际明明就是在瓜拉杨臻那家伙嘛!”步倩月咯咯地笑,“真觉得是他呀?” 雁寻梅模棱两可道:“我也说不清楚,总觉得他不一样。” “好嘛,你都不了解人家就开始想东想西了?”步倩月越笑越大声。 雁寻梅被她说羞了,无辜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他总是防着我,说起话来也阴阳怪气的,我就算想说点什么也被他给堵死了。” “你就因为这个觉得他不一样了?”步倩月窝着手揉了揉眼前人的脸说,“好家伙了,原来你这个时刻准备自荐的毛遂都还没我这只见过他一回的看客了解他呐?” 雁寻梅任她捧着脸,眼里的意味说不清是崇拜还是羡慕。 “我觉得他不是个稀罕去掺和武林盟主之事的人,除非与他相关的人牵涉其中,但要让他陷进去怕也难。”步倩月看着他这副模样就喜欢,“他上次跟着盗灵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这家伙对盗灵就跟哄小孩儿似的,即便是面对小方叔也是如此,不过他对盗灵和小方叔还是有些区别的,大概就是自家孩子和别人家孩子的那种不一样吧,他既然是向着盗灵的,自然会替盗灵说话,不过他也未必是在防你什么,看他的模样更像是世家出身给他熏出来的清高罢了。你要不信的话,我教你个法子去试试?” “什么法子?”雁寻梅突然觉得自己这糟糠之妻有点像那个杨臻了。 “你找个机会去问问盗灵,看看他刚认识杨臻的时候是个什么待遇。”步倩月说。 “踏雪兄也未必会跟我说吧?”雁寻梅说。 步倩月攥着自己这憨实相公的手说:“不好意思跟你说那就是默认,若是他天幻乱坠地一顿乱吹,就更证明他从前混的惨了。其实你可以跟盗灵学学死皮赖脸的本事,这本事对付杨臻那样的人没准儿真会有意外收获呢!” 雁寻梅大约是觉得胜读十年书,把话听完后良久都未缓过来。 方尔玉一瘸一拐地挪了过来。 “小方叔是走累了么?”步倩月拉了尚未回神的雁寻梅一把让他给方尔玉让出了座位。 方尔玉扶着桌板坐下问:“藏花楼在什么地方?” “建宁,你打算如何?”雁寻梅说。 “海兰湖的东西离开海兰湖以后都无法保存太久,如果非要不可的话,我只能另想法子尽快把格桑温布带过来给他看一眼了。”方尔玉的话说得十分认真。 对面的夫妻俩见他已然彻底把此事当成了自己的责任,也无话可以多劝他什么。至于梅里雪山、海兰湖之类的,从一开始雁寻梅就跟步倩月说过,无需好奇,不必多问。 “建宁离咱这儿不远,小方叔要是着急的话,让老雁跑一趟去问问就是了。”步倩月善解人意,替他出主意道。 方尔玉要强道:“我自己去便好……” “你腿脚不便,要想似从前那般健步如飞的话大概还要小半月的时日,还是我去走一趟吧。”雁寻梅看他还是有些不愿又说,“即便你真想亲自去,也让我陪着你去吧,我带着你,一来一回也让人放心些。” “好。”方尔玉总算是答应了。只要能让他去一趟他就踏实了,谁陪他一起去都无所谓。 第十一章 观天高杵 临洮府地处西北甘陇之地,从来都是西北西南往来的要塞,从前长城自此起向东蜿蜒,到本朝之时,这块西北地界上的极星便安放上了星爻台这尊天杵。 从外头老远一看的话,星爻台似乎只是一根平地孤立的细瘦高台。那座高台拔地而起,耸立之态几近接云触月。数十丈的高度,着实让观者咋舌其建构技艺之奇绝。 这座临洮府的大旗杆子是星爻台的观天杵,据说,据鸿踏雪所说,这也是出自神兵城主千机君之手的东西。这东西远看是一个孤零零的柱子,走近了些才能稍稍看清些上面的模样。雕廊画壁不绝,悬梯螺旋而上,最顶上似乎是一盘圆形的平台,四周围栏,内中貌似还陈列有什么物件,不过那般高远的距离已经不在目视能清的范围之内了。 自从进了临洮府之后,鸿踏雪就一路打听到了星爻台门口。平野先生的神仙本事不管是过去多少年都能为人津津乐道,不过鸿踏雪听来听去都是那么几件事,再一问才明白过来。实在是这位大名人已经太久未出过山,所以可供世人闲话的传奇也被嚼烂了。 正在杨臻琢磨给平野先生带点什么登门拜访的礼物之时,鸿踏雪一蹬腿便窜进了星爻台,窜上了那根观天杵。他憋了一路,一经发泄,杨臻都没来得及拽住他。 “不管他么?”嵬名岘也是罕见于这等卓绝的轻功。 “上都上了,还能怎样?”杨臻仰着脖子遮望眼道,“他这么一闹,把我置办见面礼的钱都给省了。” 鸿踏雪在底下那俩看客的眨眼间便站在了观天杵之上。 “我的个娘哎……”他落脚之后也看清了杵台之上摆放的物件。在他看来,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圈球棍架,有些甚至还在慢慢地转动。这世上总是有这么一种东西,看上去乱七八糟,但却会让人觉得它神秘得十分了不起。 能动不能动的,鸿踏雪都给动了一遍。等轮到一架底座四龙一柱、上头一根箭型斜棍串着七八九十个角度各一的同轴圆环的怪东西之时,便出了问题。他也不知道是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关键之处,那架怪异的玩意儿竟然直接散架了。一时间乒铃乓啷,杨臻和嵬名岘离得远,听不见那上头的动静,但却听到了星爻台院墙里头的叫骂声。 “奶奶的!谁啊!” 听上去是个年纪颇大的声音,但中气甚足。 “我的浑仪!谁干的?!上头那个,你给我等着!谁跑谁孙子你听见了没?!” 嵬名岘看了杨臻一眼,顿时让杨臻觉得嵬名岘有句碍于形象而卡在嗓子眼底下的嘲讽。 “让你不管,省了礼钱不还是得赔钱?” 观天杵上的鸿踏雪虽然听不清底下的人在叫喊什么,但单从那副模糊的暴跳如雷的样子看,鸿踏雪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望风而逃是他的习惯,所以他没多想便一展双臂飞跃而下,又直奔场外的杨臻二人而去。 “孙崽!你给我站住!”一身檀色的碧眼老头吆喝着,随手从地上抄起了一块浑仪碎片使劲朝鸿踏雪砸了过去。 不知是打得准还是算得准,那块厚铁片子在鸿踏雪侧脸看那老头之时直接糊在了他的脸上。 “我——”鸿踏雪一句秽语都未来得及说完便被砸到了地上。 “赶紧赶紧!”杨臻见此情形,赶紧扯了嵬名岘一把冲向了星爻台。他即要进门之际却正好撞上了捂着脸往外跑的鸿踏雪,鸿踏雪也是当机立断,一抡手就拉着杨臻继续往外跑。 “你跑什么啊?”杨臻被他拖着跑了几步后反手拽住他问。 鸿踏雪指了指自己尚在鼻血横飞的脸说:“这还不跑?!” “你不就是为着他来的嘛?”杨臻说着,一撇身形躲过了一块砸过来的铁片,而那直飞的铁片最终被嵬名岘抽剑劈落。 “还他娘的敢还手?!”追出门来的老头攥着一把铁片扬手便要揢。 “前辈前辈,我等是来拜访您的!”杨臻赶紧说。 老头将门外三个形状各异的人看过一遍后问:“一伙的?” “正是。”杨臻倒也实诚。 “他奶奶的!”老头把铁片分摊为二,换成了两只手举着砸他们的架势。 “前辈且听我一言!”杨臻比他的动作可快多了,两手一举便扼住了老头的双腕。 老头才不听这些,手被掐住他就抡腿道:“老子管你说什么!” 杨臻见说不听他,便撤步拧身绕肩翻腕,直接背靠背把老头顶着背了起来。 “你这是干嘛!知不知道老子是谁?!”老头蹬腿扑棱道。 “您是平野先生谢和弦。”杨臻抻合着力道以防伤到背后这副生龙活虎的老胳膊老腿。 “我们找的就是你!”鸿踏雪捂着还在冒血的鼻子说。 谢隐还是折腾:“那你们还敢这么对我?!信不信老子一句话批掉你们下半辈子!” “那你来啊!”鸿踏雪似乎忘了自己还要求夜牙玺的事。 “我从来不给傻子批命!”堂堂平野先生直接啐了鸿踏雪一口。 鸿踏雪的火气一时间竟不知该往哪里放,这是看出来他傻还是算出来他傻? “他是盗灵,他是剑魁,我是杨臻,前辈,我等真的只是来拜访您的。”杨臻说。 不知是听进了杨臻的话还是实在扑腾累了,谢隐慢慢安静下来后道:“放我下来。” 杨臻赶紧一个背弯撒开谢隐,拱手道:“方才得罪前辈了,还望前辈海涵。” 谢隐以自己最快的速度给了杨臻一脚,见他并不躲闪,也稍微息了些怒气。他是多年不出山,但当今江湖上的风云他还是略知一二的。环视三人过后,他道:“你们三个应该不是噶伙来求批命的吧?” 该鸿踏雪说话时,他反而噤了声。杨臻等了半天不见他吱声,便道:“听闻前辈您有夜牙玺,晚辈等特来求观一眼。” 谢隐并未表现出多少意外和抗拒,而是嘲弄地问:“只是看一眼?” 鸿踏雪想脱口说是,但尚有心虚之处,杨臻却直接道:“若是真的,大半得带走。”鸿踏雪听得想戳他,平日里看杨臻糊弄人那般有本事,如今怎么就不顶用了呢? “哼。”谢隐笑了一声,“你倒是坦诚。” 杨臻说:“方才已经多有得罪,此刻更不该欺瞒前辈了。” “若想要给你便是了,反正那玩意儿放我这也没用。”谢隐也是不藏不掖。 “当真?”鸿踏雪一时接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欣喜。 谢隐斜了他一眼,拍了拍手上的铁锈道:“不过,一码归一码,我这浑仪坏了,你打算如何?” “这好说!”鸿踏雪拍胸道,“只要你把夜牙玺给我,这东西你要多少我都能买给你!” 谢隐一阵哼笑,看鸿踏雪时的目光更像是在看傻子。他说:“买?那是老子的老子留下来的宝贝,你从哪儿买?” 鸿踏雪被呵噤了声,他是个真正腰缠万贯的人,倒真不曾想过这世间有什么东西能是他求而不得的。 杨臻听到过好几遍,这堆破烂是浑仪,这稀罕物他在书上见过。他道:“前辈若是信得过,晚辈或许可以赔您一个。” “你还懂这个?”谢隐睨他。 “晚辈并不懂这等高深之物,只是曾经在星垂君作过注的《易传》尾页看到过浑仪的图样。”杨臻说。 闻言,谢隐一时五窍皆开,而鸿踏雪看杨臻的目光则像是在看一个神仙。 第十二章 平野先生 星爻台的主体建筑是观天杵,但那里到底不是平日里住人的地方。星爻台的人丁也是稀薄,除却寥寥几个伺候洒扫的人以外,就只剩谢隐一个人了。一路走下来,确实也不曾瞧见多少正经住人的房屋,倒是谢隐的几间屋子被孤零零地搭在一座种满了柳树的园子里。 说是柳树园子,但如今是冬日里,整个园子没一点绿色,有的只是被西北风拍落的满地干碎枝子。 在鸿踏雪和园里的洒扫小厮们的胡扯之中,杨臻几人得知这个看上去挺破败的园子叫柳绵园。刚听到这名字的时候,杨臻脑子里还在转“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直到听见星爻台的家仆毫不吝言地说这地方只有春日里柳绵盖天的那点日子才衬得起这个名字时,他就晓得是自己文臭了。 杨臻所承诺的,其实他也只能完成一半而已,另一半还得他忍着抵触去找徐枢帮忙,他能做的只是把浑仪的简图画出来罢了。 谢隐一搭手抽走了杨臻画好的图,抻着左右端详了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连连点头咋舌说:“你真看过我家那老头子的书?” 杨臻点头:“据说是谢爻先生多年前回赠给臧克悰老大人的。” 谢隐半边眉毛吊得老高,显然是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杨臻瞧出了老头的心思,略有谄意:“虽说臧大人视其去瑰宝,但前辈若想看的话——” “你就给我偷出来?”谢隐斜眼接他话道。 杨臻嘿嘿一笑,摇头说:“晚辈可以给您默写一本。” 谢隐听懂了他的意思,又问:“你这么着给人家抖出去多少本了?” “不算原本的话,您将是第二个。”杨臻答。 谢隐轱辘着碧眼看了他片刻后说:“你是秋清明的徒弟啊?” 这话没有一点疑问的语气,杨臻只能点头称是而已。 谢隐又道:“我怎么觉得你跟林年爱更像呢?你是他俩的吧?” “前辈神机妙算。”杨臻恭维道。 谢隐哼了他一声,这样欠了吧唧的恭维真是越说越像林年爱了。这等事还需要算?在一块混了那么多年的人哪怕是经年不见,照样可以观神韵以识人。 “既然都是熟人,那就谁也别难为谁了嘛!赶紧把夜牙玺拿出来呀!”鸿踏雪实在听不下去他俩这套毫无意义的话。 “干你什么事。”谢隐砸了他一句后还想跟杨臻掰扯。 “老先生,夜牙玺就是给我找的,怎么就不干我的事了?”鸿踏雪按桌而起。 “你?”谢隐看他,“你要夜牙玺作甚?” 鸿踏雪觉得自己从前的那套说辞根本感动不了眼前这个神算子,便道:“你都说留着也无用了,直接给我也无所谓吧!” “是无所谓,所以我就算是留着它压咸菜瓮也是无所谓的,你又能把我怎么样?”谢隐看上去又老又坏。 鸿踏雪受不了这种谁都可以欺负他堂堂盗灵的场面,攥住杨臻的袖子就是一顿乱晃,边拉拉扯扯边还道:“老杨你看他!” 杨臻被他这副狗熊蹭树般的娇嗔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们家大小姐都没朝他撒过娇,他哪里忍得了这个。杨臻搭手捡了个茶碗子直接扣在了鸿踏雪的半边脸上,在不碰到他的前提下直接把他推开道:“哪怕是给了我也早晚是你的,你再找事儿我可走了!” 鸿踏雪立马老实,乖巧坐正。 谢隐把这三个形状各异的年轻人看过一遍又一遍,他懒得再说什么叙旧的话,毕竟旁人说道的近况都未必有他算的真。“你们要夜牙玺到底做何用处?”他问。 鸿踏雪那套孝敬晚景凄凉老师父的说辞并不好意思在此拿出来,正如杨臻所说,他那套卖惨的瞎话也就能糊弄方尔玉那个南蛮来的憨憨了。 “前辈应该知道夜牙玺别无用处吧。”杨臻说。 谢隐往小隐几上一倚笑道:“自然,老夫只是想看看你们能如何糊弄我罢了,不过你这副连搪塞都懒得搪的模样也是够欠儿的。” “前辈若是觉得无聊,晚辈也愿意陪您多讲些废话。”杨臻看上去明明十分恭谨。 谢隐用白眼瞅他,“越说越像了,林神医倒是没你这么善解人意,他俩是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孩子来的呢?” “前辈算不出来吗?”杨臻笑问。 谢隐挑了挑左手做了个虚晃的把式说:“我若真要算的话就该算杨家人到底着了几座祖坟。” 这些年来眼所得见的江湖老前辈不在少数,可说过杨家好话的却是一个也无,就连爱他爱得要命的老驴头都坦言当初若不是瞧见了温氏家徽便任他去死了,老驴头是如此,想来他师父秋清明也是如此…… 这家子人得怎么作才能在江湖上混成这样?自轻自贱而言,怕是都赛过五毒宗了。 “不过我也劝你们一句,别学那些俗人动不动就惦记什么宝藏。”谢隐说着起身在一架半人高的小柜子顶上随便一翻便找出了那块鸿踏雪梦寐以求的东西。 被鸿踏雪当成宝贝的夜牙玺在谢隐这里都不值得被象征性地藏一藏,小竹筐圆盖垫,一掀就是——原来他之前那句用夜牙玺来压咸菜瓮可能真的不是随口编出来刺激鸿踏雪的。 鸿踏雪张口结舌间接住了谢隐随手抛过来的夜牙玺,攥在手中确认了玉材的质感之后激动地朝杨臻和谢隐好一阵吧唧嘴。 杨臻把他的洋相看了满眼,又转而问谢隐道:“前辈能否辨别的出千机君造物的手迹?” 鸿踏雪也被提醒到了,也问:“对对对!还有温钊的,听说温洵的记号是个‘木’字?” 谢隐点头指了指说:“对,你手里的那个就是温洵做的。” 鸿踏雪咧大了的嘴顿时没了笑的滋味。 徐枢说真玩意儿是温居延做的,那这个还有什么戏? 谢隐又拉开几层抽屉匣子翻找了片刻,掏出了一根状似尺八的竹筒塞给杨臻道:“这是温老爷子造的千里镜。”他又溜达出了屋,正当三人想要跟着出去的时候,他又推着一架底座安着四个轱辘的球拐了进来说:“这是从前我托温家老二做的星图,不过那家伙喜欢天马行空地乱捣鼓,给我造废了,没法儿用。” 这两个物件在杨臻几人看来自然神奇稀罕,千里镜、星图什么的也不是他们能用得到的东西。在谢隐的指导之下,他们总算是见到了温家爷仨各自的手迹。千机君温居延的是圆内一只衔尾覆翼的朱雀,大概是家主之尊,化用了家徽。温洵是个篆体的“木”字,简单至极,实在不好从夜牙玺复杂的纹路中辨别出来。温钊的则是个锋棱骨感的虎爪简笔画,若不说是虎爪,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俏皮的五骨扇。 热乎劲过去了以后,鸿踏雪就了无激情了,甚至还要直接把夜牙玺还给谢隐。谢隐丢出去的玩意儿可不想再收回来,他说:“你既然有求于它,哪怕是假的也总能有些用,让你把它捎走你还嫌沉不成?” “老先生,其实晚辈对宝藏没多少想法,只是奉了师命需要把真的夜牙玺带回去罢了,这东西放我这儿真没什么用的。”鸿踏雪总算学来了杨臻的坦诚。 谢隐才无所谓他到底想用夜牙玺干什么,“这东西自打我拿到之后就觉得麻烦,如今若你也不肯要就直接扔了吧。” 他这副态度让鸿踏雪和杨臻都觉得有些洒脱得离谱。 “前辈您不用留个念想么?”杨臻问。 “神兵城给我的念想多了去了,再说,人都没了,念不念的又有什么意义。”谢隐的想法与其他的老家伙们截然不同。 第十三章 天机道破 生离死别都能看明白的人还有什么看不明白呢?神算不愧是神算,看上去活得就是比寻常人通透。 这般轻而易举地就把夜牙玺弄到手也令三人始料未及,不过再简单大老远来一趟也就只是为这一件事,既然成了他们也就该走了。毕竟杨臻还惦记着大小姐,鸿踏雪还惦记着林姑姑。虽然杨臻许了话,说会还谢隐一个浑仪,但谢隐那副模样似乎也没那么在乎那个所谓的“老子的老子”造的宝贝。 跨马临行之际,鸿踏雪又不见了身影,待杨臻二人找到他时却见他正缠着谢隐求批命。 “不是说了嘛,我从来不给傻子批命的哟。”谢隐随走随捡仆人未扫净的柳树枝子。 “前辈您就别跟我开玩笑了嘛!”鸿踏雪央求道。 谢隐听笑了,“老夫为何要跟你开玩笑?” 鸿踏雪不免有些一物降一物的服气,他大眼珠子一骨碌又道:“不给我批那给别人批行不行?” “你想问什么?”谢隐看他。 “算姻缘成不成?”鸿踏雪咧嘴。 谢隐觉得稀罕:“你倒是头一个来星爻台算姻缘的。”世人都觉得神仙不操寻常事,但凡是跑来星爻台求算命的人动辄便是生杀予夺之事,买卖人来算财运倒也有,但痴男怨女来求姻缘的确真是没有。 “能算吧?”鸿踏雪忽闪着眼睛问。 谢隐点头:“算谁?” “林半夏和温凉。”鸿踏雪说。 谢隐抬了抬眉毛,似乎这俩人他都有所了解。他问:“生辰八字有么?” 杨臻隔得老远便听乐了,本想老远听听热闹也就罢了,但都说到这个点上了,他还真有些撒不了手。人家算姻缘的好像都得要生辰八字,但鸿踏雪去哪里得温凉和林半夏的八字? 鸿踏雪掏怀兜的动作原本还有些鬼祟,但当发现杨臻之时也就大方了,把两卷小纸条展开直接给了谢隐。 “你从哪儿弄来的?”杨臻不可思议。若说是鸿踏雪厚着脸皮去问林半夏讨八字倒还有可能,但温凉的八字他又从何得来? “嘿嘿!”鸿踏雪看上去精细又伶俐,“温凉的是问林姑姑要的,林姑姑的是问那个抚江侯要的。” 杨臻不禁咋舌,心道孩子长大了。 谢隐看过八字后,左手一罩晃,都还未掐指便道:“从前我就说他俩有缘无分,如今连那点儿缘都耗干净了。” 听到了千期万盼的结果以后,鸿踏雪却没有自己预想中的那般欢喜,倒是谢隐的话让他分外在意。“从前?您早给他们算过了?”他问。 谢隐笑叹一声道:“看面相可比合八字方便多了。” 鸿踏雪五窍大开。 又是一阵北风卷地,顿时便抖落了一地的烂树枝子。谢隐啐了一声,吆喝仆人扛来了几把大扫帚往地上一撒说:“你们仨不着急走吧?来帮我扫扫地。” “哈?我这都算完了,我没事儿了我可以走了!”鸿踏雪习惯地使懒道。 谢隐手里的那根扫帚还没来得及扔下就又被举起来差点抡到了鸿踏雪的身上。“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老夫张一回嘴千金万两的,跟你废了这么些话,还请不动你给老子扫一回地?”谢隐追着鸿踏雪抡扫帚骂道。 趁小老儿追追打打之时,杨臻已经扔给了嵬名岘一把扫帚领着他扫地去了。他们确实是不怎么着急,凭他们天大的架子,若放在平时换成旁人,他们哪怕是闲的没事干也不会多给谁一份脸。可谢和弦他不一样,对于这个孤寡寂寞的老头,杨臻还是有那么点同情的。 鸿踏雪一着急便躲得不见了人影,谢隐想说话却又无的放矢,一番咂摸便又盯上了嵬名岘和杨臻。他朝嵬名岘招手问:“你你你,过来过来。” 嵬名岘也是少见这等长辈招呼他的场面,木木愣愣间便被杨臻推了过去。 “你是牧云决的徒弟哈?”谢隐问。 嵬名岘回头看了看身后搂着扫帚看热闹的杨臻,朝谢隐点了点头。 谢隐犟了犟老脸说:“点什么头啊?不会说话啊?” 这回嵬名岘连头都不点了。 “哼!”谢隐乐了,“你要是不说话呀,我还以为你是老牧的儿子呢,净随了他的哑巴样儿!” “师父他只是话少……”嵬名岘总算是说出了进了星爻台后的第一句话。倒也不是他想耍什么剑魁之威,只是杨臻没用得着他张嘴,也没和他闲扯些有的没的,所以他也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 谢隐一指他,笑道:“你看你,憋一天才这么一句话,跟那个老结巴有什么不一样的?” 嵬名岘真是不说话了。在言语上他从来都是顶上顶吝啬的人,这人不说他想听的他就更不想搭话了。 “今儿个老头儿我算一送一,你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谢隐玩弄着缭乱的花指问。 嵬名岘无欲无求地摇了摇头。 谢隐哈哈一笑:“你不想知道也无所谓,我已经算完了。” 嵬名岘皱眉看他,等他把憋着的话说出来。 “你这人一辈子也就那么点子追求,不过你放心,你执意亏欠的东西,必会悉数奉还。”谢隐说这话之时的模样忽然稳实了许多。 嵬名岘与他对视良久,下半张脸欲动不动地说:“多谢先生明言。” “不过啊,人不能活得太执着,你年纪轻轻的,得学着看淡一些。”谢隐仿若真看到了嵬名岘的后半生。 嵬名岘又不肯说话了。 “前辈,”杨臻吆喝了一声,“扫完了。”他打小跟着林年爱干活,这等事上自然是手脚利索不会偷懒。 “你这小子干活倒是麻利。”谢隐拍了拍嵬名岘将其推向杨臻。 “您老人家自己动手也不方便,我能帮点是点咯。”杨臻拄着扫帚说。 “刚想夸夸你,你又找事儿是不是?”谢隐瞅他。 “哪儿能啊!”杨臻说,“您还有什么吩咐?没有我们可就走啦。” “走吧走吧!你想留这吃饭我还不想管呢。”谢隐似是老驴头上身般道。 杨臻乐呵呵地道了别,拉着嵬名岘往外走道:“你欠谁什么了?” 嵬名岘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 “怎么?你还不好意思跟我说?”杨臻问。 嵬名岘还是不说话。 “喂喂喂!”背手偷偷摸摸掐了半天指的谢隐又吆喝住了他们。 “前辈您要交代什么吗?”杨臻停在了柳绵园门口。 “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谢隐问。 杨臻歪了头:“您想算算我啊?” “你也不想知道?”谢隐拖拉着扫帚跟了上来。 “确实无所谓知不知道。”杨臻并不怎么信这个,自然是无所谓的。 “你们这种人啊,”谢隐朝他俩指指点点道,“真让人无处显摆!” 杨臻笑出了声:“我从来都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在我面前显摆什么。” 谢隐被这股猝不及防的狂妄给说得十分无语,“你,你这……” “辛丑戊戌壬寅己酉。”杨臻敞亮道,“您想算便算吧。” 嵬名岘跟上了说完就走的杨臻问:“你不等他算出结果?” “我何必等一个我不信的结果。”杨臻十分洒脱。 “可他似乎算得很准。”嵬名岘说。 杨臻挑眉:“你是说他算出你欠债的事啊?可算命的总喜欢把话说一半,欠的谁欠了什么又不明说,故弄玄虚也不过是玩弄人心罢了,你还当真啊?” 嵬名岘皱眉,与他一起出了星爻台。 “不对啊……”谢隐掐着中指节望着两个年轻人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第十四章 蓬莱再会 虽然谢隐没指望杨臻真能还他个浑仪,但杨臻毕竟把话说出去了,所以他南下之前便临时添了一道行程。如今是十一月里,利索点的话尽快赶到登州,若是有需要的话再回一趟京城都是无妨的。 鸿踏雪心里装着温柔乡,一听杨臻还要白走那么多冤枉路,他就开始准备随时跑路,果然过了河南府之后他就一骑绝尘之下消失了踪影。 月底之时,杨臻二人便站到了山海阁外。 苏途安提溜着个笤帚疙瘩从阶上经过发现他们后便气势冲冲地跃阶而下,嵬名岘也不知还记不记得苏途安这张脸,不过单看架势他只觉得这人是想找事,于是他直接挡在杨臻面前准备拔剑。但苏途安只是卡到二人近前半丈之处便停下来,黑着脸盯着杨臻说:“阿衡还没回来。” 杨臻双眉与俊神齐飞,努嘴点头道:“苏老没告诉过你嘛?” “告诉什么?”苏途安还是黑脸。他确实是知道苏纬往家里寄过几回信,但信的内容他却不知道,只晓得老阁主看过以后笑得只见眉毛不见眼睛,他也只被告知苏纬在外头过得挺好就是了。可他偏偏是不信,苏纬那个极难养活的娇贵孩子离了家能好? “他要成家了。”杨臻说。 “成家?!”苏途安一时失态。 “你真不知道啊?”杨臻把嵬名岘的剑按了回去。 苏途安又问:“和谁?” “说起来,你也该见过吧,”杨臻说,“在济南的时候,阿衡一见钟情的那个漂亮小丫头。” 苏途安寻思片刻,迟钝地点头道:“可……他们才认识多久?就这么定了?” “这有什么,一眼看对了就好啦。”杨臻笑道。 “那他是在昆仑成家了?”苏途安问。 “还没,而且今年大概也够呛,眼看就要到年底了,那小子到底还是乖,要领着媳妇回来成亲的。”杨臻咯了咯舌,“起码得是过了明年春天吧,那会儿天气暖和了,来来回回你们也能放心些。” “是……”苏途安大概是被说服了。 “老爷子呢?”杨臻往苏途安身后望了望,“能站起来了么?” 苏途安又瞪了眼:“你怎么……” “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找徐枢还有事儿呢。”杨臻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拉着嵬名岘直接拾阶而上进了经纬堂。 经纬堂中,颤颤巍巍的苏策正扶着七巧木轮椅费劲地挪腾着两根僵硬笨拙的腿艰难行走。老人家的腿上被绑上了些奇诡的杆轴承轨,正是这些东西让苏策的双腿看起来僵硬无比,但也是因为这些东西才让下半截瘫了几十年的苏策站了起来。 看到门口的杨臻时,苏策莫名一软,半边身子趔趄了一下,好在木轮椅稳当,杨臻也眼疾手快,撑着苏策重新站稳。 “来啦?”苏策由杨臻搀着暂时坐在了木轮椅上。 “这副稀罕玩意儿瞧着好像挺管用啊。”杨臻蹲在苏策腿边仔细打量道。 苏策两只老手按着自己仍无知觉的腿,沧桑足甚地点头道:“我也从未想过时隔半生竟然还能有站起来的一日。” “既然有机会重新站起来,那您就好好练练,等走利索了我陪您出去逛逛。”杨臻说。 “好!”苏策笑得欣慰,把手按到了杨臻的肩膀上。 “苏先生,腓条骨和轴承大概还得调一调……”徐枢挂着一身稀奇古怪的工具,抻看着张图纸从后堂绕了出来。 杨臻起身笑道:“徐叔手艺不错嘛。” 徐枢,徐叔,叫出来之后杨臻才意识到他这名字起得别扭,哪怕是想讨个好叫声叔都行不通。 “怎么才来?”徐枢把手上的图纸往旁边的案上一拍。 杨臻听着他那似抱怨似嫌弃的语气,顿时笑出了声:“我为何要将就你的急切?” 徐枢瞬间便被噎得哑口难言。 苏策仰着脖颈子将二人的模样看过几遍后问:“你们认识?” “可不是嘛,”杨臻两手掰着木轮椅背把苏策的位置摆正,“他来您这里一为帮您站起来,二为等我自投罗网。” 苏策脸色微变,把目光定在徐枢身上说:“徐枢兄弟,我这位小友虽是杨家人,但自始至终干净利索,你大可不必迁怒于他。”虽然他说了这样的话,不过眼前所见总有让他想不通的地方。他会担心先辈的余波波及到杨臻,但起码这俩人刚见面的时候那副态度就不像是有仇的模样,有矛盾有过节倒是有点可能。 徐枢憋过了千万种情绪,到最后还是心平气和道:“他是杨家人没错,不过他也是温家人。” 苏策紧了神色:“什么意思?”徐枢的话说得很清楚,但苏策却无法理解徐枢的话意。 嵬名岘从侧面看杨臻的表情就知道他不高兴了。 徐枢没解释,杨臻一时也没搭话,苏策由此越想越不安,他抬手后绕攥上了杨臻的袖口回头问:“到底怎么了?” 杨臻低头与他对视,坦诚地笑道:“先生你大概认识,我娘,他们都说是温婉。” “这……”苏策老眸微颤片刻,他又将目光挪到徐枢身上。即便是身份和立场都变了,但无论如何徐枢都是对杨臻有想法的。 “你嘴上说不愿将就我,可不还是来了么?”徐枢略有戏谑,“到底是放不下温家人的身份吧?” 杨臻还是笑:“我到此确实是奔着你来的,不过我无需你给我讲古述情,只是有个东西要你造一造,你若不愿意也罢,毕竟世上并不缺你这个铁匠。” 苏策把杨臻的猖狂和徐枢的难堪悉数看在了眼里,而他看这两人也是无话可说,杨臻明摆了是有求于人却不肯给人好脸色的架势。眼见杨臻这般强硬地不给徐枢留一点余地,他也尚且有些放心——杨臻到底不是个甘愿被欺负的人。 徐枢孤军强撑许久才道:“你就这么瞧不上我?” “我怕你太瞧得起我。”杨臻说。 徐枢久久地盯着他,长呼了一口气说:“杨臻,我在那堆断壁残垣里等了五十年,等来了温婉又等来了温凉,他们都不是能给我希望的人,如今,最后一个可能,你,难道就不能给我一点点期待吗?”他的话越说越激动,颤抖得显而易见,可再沧桑再悲惨都不足以让杨臻可怜他。 苏策动了动木轮椅将杨臻正正当当地挡在身后问:“徐枢啊,你所说的希望到底是什么?你想让若佟怎样?还是说,你想让神兵城怎样?” “苏先生!”徐枢几乎是要给苏策跪下了,“您与师父是生死挚交,难道不想让神兵城重生吗?” 苏策的一双眼睛动了动,一瞬间的工夫,似乎看遍了半生的坎坷,他拍着腿上的部件说:“梨木自裁谢世,未给江湖留下分毫痕迹,你觉得他想重建神兵城么?” 徐枢久久无言,苏策的话他完全想得到,只不过是不甘心、不死心,所以一直逼着自己不去想罢了。 杨臻只听不插话,他不像苏策那样了解温洵,也说不出猜测温洵想法的话,他只是单纯地不想掺和。 “苏先生,您既然了解师父,那应该也想象的到我追随师父的决心,您让我如何放得下?”徐枢说。 “我虽劝你,却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到底是不希望梨木仅剩的一个徒弟自寻死路。”苏策摇头道。 徐枢垂首:“您还肯劝我……” “你大老远跑来帮我重新站起来,你记着我,我又如何会不管你?”苏策说。 徐枢怪笑一声,“说来惭愧,”他指了指杨臻说,“是他让我来的。” 第十五章 孤家寡人 徐枢的孤独放在世间大概也无几人能感同身受,或许温凉能,但温凉执着的目标与他不同,温凉只想着把问题从根本上解决掉,所以徐枢就又变成了这世上的一个孤家寡人。 仿佛是听进了苏策的劝,徐枢当真没有再直接提入伙的事,不过从他的行为上却仍可见端倪。从前他信誓旦旦所说的,神兵城的精湛技艺绝不外传,但如今他却总想夹带着塞给杨臻。 出于对徐枢其人的抵触,好学如杨臻也并不想接受他的传授,可徐枢要给苏策修理腿必须有个人打下手,苏途安看不明白听不懂怎么都帮不上忙,至于嵬名岘——最后只能是杨臻来。 徐枢捏着一把小锤子指了指苏策膝后圈套圈的圆环说:“这个是轴承。” 杨臻不想听,装听不见,但徐枢不肯罢休:“看着点儿,这东西因为材质所限,只能是暂时的,若想这两条腿能常年行走,必须要换一套合适的金材。” “为何不直接用合适的材料,没有么?”杨臻问。 “不易寻得,极致机巧之物都离不了此物,若不是原材所限,神兵也就不会那么稀罕了。”徐枢说。 “吭?”杨臻不屑地应付了一声。 “如玉倒是找过好材料,藏锋和鲲游都是。”徐枢说。 杨臻听了这话,直接抽出鲲游扇扔给了他:“你不早说,去直接把这玩意儿熔了做轴承就是了。” 徐枢不太乐意,把鲲游扇塞回了杨臻的腰带上说:“这是如玉的东西,你该好好留着。” “干我甚事,老阁主利利索索地站起来才是我所乐见的。”杨臻说。 徐枢饱吸一口气说:“既然你有样材在手,就把给苏先生找轴承材料装在心里吧。” 嵬名岘在一旁安静地喝茶,默默地看着徐枢对杨臻的容忍。 杨臻撇嘴嘀咕了句“用你说”。 “那我教教你怎么做轴承。”徐枢说。 杨臻果断拒绝。 “你若不会,日后找到合适的金材岂不是干瞪眼?”徐枢说,“你既然不肯与我同道,我又怎么随时能帮得到你?” 杨臻怪笑了几声道:“大可不必,你刚才怎么做的我都看见了。”他过目不忘的本事可不止局限于书本上的字里行间。 徐枢的意外和欣慰十分含蓄,无言片刻后又道:“你说的浑仪,有模样吗?” 杨臻拿出了图纸由徐枢拿过去查看。徐枢虽见惯了稀奇机巧之物,但眼看这手中的图纸还是有些懵。“这东西是作何用处?”他问。 “星爻台的东西,”杨臻说,“大概是用来欣赏老天爷的吧。” 徐枢把图纸倒着看反着看了许久,咋舌道:“温钊似乎造过类似的东西,老城主好像也曾与星垂君颇有交集,师父他也认识平野先生,不过他未曾教过我这些。” “办得了么?”杨臻开始怀疑自己牛皮吹得有点早。 “得好好琢磨一下,要不先用木头架子搭一个?”徐枢语气尽是商量。 “听你的。”杨臻也是干脆。 徐枢欣然,掐着图纸便领着苏途安去后崖相树了。 苏策捣了捣杨臻问:“已经坐实了?” “就只差我爹一个肯定了。”杨臻说。 饶是七老八十的苏策经得多,但乍一得知此事还是有些恍惚,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身上又多了一重故人的影子,是缘分还是轮回,苏策完全想不明白。 “不管是真是假,你都要提前和徐枢把话说好,绝对不能向世人宣扬你这一层身份。”苏策攥着杨臻的胳膊说。 杨臻理所应当地点头:“只要他不胡咧咧就行。” 苏策信得过杨臻掌控能力,不过有些话不只杨臻要去说,他也该去好好嘱咐一下。寻思间,他把目光转到了一直没吱过声的嵬名岘身上。 嵬名岘立马搁下茶杯起身拱手道:“老前辈,在下嵬名岘。” “剑魁。”苏策连连点头。虽然没见过,但只看那个“戒”字就足够让苏策认出来了。 “不敢。”嵬名岘颔首。 “有什么不敢的?牧云决把你教得好,你自然衬得起这个称号。”苏策说。 如同上次站到秋清明面前一样,苏策也是上来就是一番肯定认同。他对这些前辈的了解仅限于传说,这些前辈对他的信任大概是基于站在他身边的人。 “崆峒和峨眉的事有什么头绪了吗?”苏策摆了摆手让跟前的两个年轻人坐下了下来。 “梁源已经找到了。”杨臻说。 苏策问:“如何?” “他所和盘托出的事似乎并不比我知道的多。”杨臻看着不愿闲着的苏策又扶着木轮椅站了起来。 “你知道的无非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到对簿公堂的时候都不能作为证据,只有这个梁源才能摆在台面上与人对峙,所以即便他知道的不多,也比你有用。”苏策笨拙地来回挪腾着两条硬腿说。 嵬名岘听得不踏实,扭头看向杨臻,却见后者干干脆脆地点头道:“确实如此。” 杨臻也很明白,他费那些工夫找到梁源将其藏起来也是为此。在崆峒峨眉之事上,他就是个尴尬又多事的外人,秋清明嘱咐他要给施行远一个交代,那他也只能是帮梁源替梁奉一昭雪平反罢了,此事解决后,一发牵身之下,连带着峨眉的事也就可以有个清楚的模样了。 “不容易啊,”苏策挪到门口之后又调头回来,“千万得护好他。” 杨臻点头:“您放心,与其藏到汉中崇安京城这些老巢给尊长们添麻烦,倒不如把他放到夜灯之下。” “添麻烦?”苏策品着在意之处,“若是有明目张胆的麻烦,反倒是给你送来线索了吧?” “我并不希望出现这种有风险的线索。”杨臻说。 苏策反复地慢慢点头道:“你有成算便好。” 杨臻一笑而过:“找到梁源基本确定了我之前的猜测,许重昌的嫌疑已经确定,单以谋多半与他有勾结,这其中还有五毒宗的影子,不过要想把这些事串成串儿——我总想不出个缘由指向。” “崆峒,峨眉,还有丐帮,都是奔着当家人去的,”苏策站到杨臻面前掐腰捶背,“你有没有听说过南边的事?” “什么?”杨臻茫然。 “荆州,聚剑山庄要搞武林推首大会。”苏策说。 杨臻皱眉:“推什么首?” “说来也可笑,似乎是要推举武林盟主呢。”苏策谈了口老气。他一生阅经读史,这些事他都看得清楚十分,散兵的领袖可不好做,甚至是说没法做,没必要做。自古江湖不是没出现过盟主,可哪个有过实际作用?要么惹起众怒遗臭万年,要么一事无成受尽冷嘲,可怜那些本有机会旷古烁今的人物,最后却败在了这个晦气的名头之下。 杨臻半边的眉毛微动,经苏为筹这么一说,他便有些明白这位睿智的老爷子想表达什么了。“这个大会何时召开?”他问。 “目前还在筹备阶段,真要办的话怎么也得明年。”苏策说。 杨臻低念:“那倒是还来得及……” “等等,”苏策顿时严肃,“我只是在和你讨论,不是让你去荆州掺和,你也不能去荆州蹚这池子浑水。” “那您还不如直接不提这茬儿呢。”杨臻笑道。 “你倒是赖上我了?”苏策也笑他,“若是没有徐枢这档子事儿倒也无所谓,如今你又摊上温家的麻烦,就更不能往鱼龙混杂里钻了。” “我若不去,如何落实您的猜想?”杨臻问。 “你这小子……”苏策真是被他赖上了。 第十六章 细图重索 到底荆州之事不急在这一两日,而且这种锣鼓喧天的事大可由山海阁公开出面以实时记史的名义展开暗中调查,真到需要他们亲场之时再去也不迟。 苏策也知道,杨臻若真想去他也拦不住,所以也只能是给杨臻出点主意提点建议,让他出去的时候当心点。 “你若实在要去的话,那也换个身份、换张脸去,总之万事低调,别被人注意到就是了。” 杨臻答应,这也是他在外处事的一贯做法。 徐枢从后崖上相中两棵树,由苏途安拾掇好拖回了山海阁后的小场院里,半日之后,徐枢又拿着图纸转了回来。 “正好,刚打算去喊你们吃饭。”苏策说。 “等等,”徐枢暂时谢过苏策,转而对杨臻说,“这个图纸有点问题。” “哦?”杨臻挑眉。 “你看这里,”徐枢把图纸铺在杨臻面前指着浑仪球体与底座的接点之处说,“这种结构不太合理,做不出来,即便是做出来了也不平衡。” 杨臻看不太明白,这只是他凭记忆画出来的,到底有没有偏差他也不确定。真要追究的话,当时他一个六岁的小屁孩去背一遍书跑回家,画图可比写字易错多了,如今要是再加上一轮差错那可就是错上加错了。 徐枢详详细细地给他讲着其中的原理,不管他听没听进去,等把问题讲明白又问:“这图看上去就有些乱,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从脑袋里挖出来的。”杨臻说,“你若觉得有问题我回一趟京城想办法再去看一看原本。” “不是说这是星爻台的东西吗?为何是回京城?”徐枢问。 “星爻台的那架浑仪不是完蛋了嘛,原图在星垂君的书上有,那本书在刑部尚书家里。”杨臻说。 “你弄坏的?这是要赔给人家吗?”徐枢收起图纸问。 杨臻点头,他懒得解释。 徐枢呼了一口气,这种替孩子擦屁股的日子实在是久违了。 事不宜迟,杨臻二人吃了饭便直接奔去京城,脚程利索之下,隔天便到了城门之下。 入城之前嵬名岘还问杨臻要不要再去问他爹确认一下,杨臻觉得即便是想问也未必有机会,之前说西北边乱,他爹哪怕是在家也多半忙活着调兵遣将没空管他。 到将军府落个脚知会一声,报个到以后也就随便他浪荡了,不过临出门前杨臻却把嵬名岘塞回了屋里。 “我出去一趟还不一定遇到谁呢,你还是别跟着我了。” 杨臻旁闲不管,直奔臧府而去。他也是挑了个巧点,未申之间这个时候不上朝不吃饭,午后小憩也早该结束了,基本上就是京官们一天中难得的清闲时光。 在院后头的小花园里,杨臻便找到了正抱着长柄修枝剪刀提着洒水壶在植丛中忙活的臧觉非。 杨臻与他招呼,他从花草中钻出来问:“何时回来的?” “刚到家不久。”杨臻站在外头等他快出来时接过了他手里的家伙事。 “刚到家就来找老夫?”臧觉非站稳当拍了拍手上的浮土后,开始倒背着手围着杨臻转圈打量他,“你想干嘛?” 杨臻乐出了声:“您猜猜我能干嘛。” 臧觉非圆了老眼,一挺腰板说:“你什么事做不出来?” “大人,小子我何德何能给您留下这样的印象呐?”杨臻深觉无辜。 “老夫虽然不是方老先生,可还能不知道你?”臧觉非捣了杨臻的胸口一拳说,“看上去乖,实则一肚子坏水。” “有多少坏水我也不舍得淹到您啊。”杨臻与他花言。 “嗐呦呦,”臧觉非稍显得意,“料你也不敢!” “实不相瞒您,我是在外头惹事了。”杨臻坦言道,“我把星爻台的浑仪弄坏了,听说您珍藏着一本谢之艮注解过的易传,所以想向您请来一看。” 这种故事可不是无事之下能编出来的,臧觉非自然信得,他道:“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在外头乱惹事?星爻台,你怎么会瓜葛上他们呢?” 杨臻说:“陪人去算命,瞧见了个稀罕玩意儿难免好奇,可没成想那东西经不起碰……” “你还委屈了,星爻台的东西是能随便动的?”臧觉非教训他道。 杨臻老实认乖。 见他态度诚恳,臧觉非也仅是点到为止,又道:“谢先生的那本书后头确实有幅浑仪的图——给你看也没问题,咱俩来一盘,你要是能赢我便给你看。” 杨臻笑出了声:“大人,您说您这条件提的,要赢您又不是什么难事,您干脆让我拼劲全力输给您算了。” “你……”臧觉非想抽他,可手都抬起来了才发现手里没家伙,杨臻眼力见十足,立刻把修枝剪递到了他面前。 这就像是在羞辱人了,臧觉非没接,一挥袖就扭头往回书斋走:“你快别说话了,我可跟你说啊,你看归你看,不许给我传出去听见了没?” “一定一定,”杨臻连连点头,“要不然您监督我,我就只看那一张图,旁的绝不多看一眼。” 臧觉非回头看他,“这倒是个好主意。” “那,棋还下么?”杨臻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头问。 “不下了!”臧觉非吆喝,往前走着,又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这些天输得还少么,还下还下,不下了。” 二人进了书斋之后,杨臻等着臧觉非找书,又问:“您又去方先生那儿找不痛快了?” “哼,”臧觉非把藏得严实的《谢注易传》找出来拍到了杨臻面前的案上,“是那个世子,说来也奇怪,你们这一茬年轻人可真是吓人啊,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出息呢?” 杨臻等他翻开最后一页才把目光搁到了书上,左右摇摆间,杨臻将这幅图好好记在了脑子里,果然是有差错,虽然不多,但似乎很关键。 “穆小侯爷下棋确实厉害。”杨臻把书一阖。 “是啊,上回太师家的老幺儿说你输给了他我还以为是你让他,结果自己去一试才明白人家的厉害。”臧觉非收起书说。 “我干嘛让他,我还嫌他坏了我围弈不败的名声呢。”杨臻说。 臧觉非往太师椅上一仰说:“都说一代不如一代,你俩倒是争气。” 杨臻动了动眼睛,并未接什么话。 臧觉非扭头看他道:“上回你跟世子摆的局被收拾了,我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你什么时候再去和他摆一场,别忘了叫上我,我就想看看你俩下棋是什么样子。” “大人呀,您可饶了我吧。”杨臻说。 “怎么?你还有怯场的时候?”臧觉非看他。 杨臻不知为何,总不愿站到穆淳跟前,找借口道:“您当人家整天闲的没事就等我去找他下棋啊?人家哪有那些闲工夫。” “我不着急,你挑时候,反正记得让我去观战就是了。”臧觉非嘱咐道。 “好好好,”杨臻答应,“我保证。” 臧觉非摇晃着太师椅说:“最近边境上不太平,本来还打算过段日子致仕出去游山玩水呢,这群鞑子,烦死了!” “就您这岁数还游山玩水呐,游得动吗?”杨臻调侃道。他从不掺和朝廷的事,所以也不会问为什么打仗的事会用得着刑部尚书。 “游不动不能骑马吗?骑不了马不能驾车吗?”臧觉非壮心不已,“别的先不说,就你那个汉中的,我总得去瞧瞧吧?你在外头转得久,你觉得还有什么好地方值得一去?”他是个京城官家子弟,自始至终就在京城周边这块相当局限的范围活动,对外头的花花绿绿真也就只局限于纸上的描述。 “那可多了去了,沿着运河往南去,一路都是风景。”杨臻笑道。 第十七章 师生忘年 从臧府出来后杨臻又去了方廷和那两进三间的小宅子。还是那个理,这个时辰也不是太师府下学堂讲书的点。 之前王鹤龄问起方廷和的时候,杨臻说他“沉迷种树”,当时杨臻所想表达的种树其实是育人,王鹤龄也是这般理解的,但若真站到方廷和的小宅子里时便能明白,种树也是真的。与旁人不同,寻常人种树大多是出于欣赏某种树的某个面所以将某种树种满院子,方廷和却从来都是一种一棵绝不重样,于是乎院里的树一直都是七高八矮各自为形,完全没有文人雅士所标榜的和谐合雅之貌。 如今这个时节,院里的树大多都是光杆一根,有绿色的也就在松柏堆里了。方廷和此时正蹲在一团刺柏旁边,瞧见杨臻进了门后没等他开口问好就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方廷和还与旁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不管他与杨臻多久未见,都不会像旁人一般感慨时光荏苒岁月流转。受他的影响,杨臻也是如此,也就是这个人看似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却永远那么安然,仿佛连时间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你瞧这一堆长得多放肆。”方廷和说。 是放肆,无所束缚、恣意生长的刺柏看上去都有些粗犷了。 “要是臧大人瞧见它,大概会把它修成球。”杨臻蹲到老头旁边说。 “它就该有它自己的模样,我院里这些树哪个被修剪过?可哪个不是活得好好的?”方廷和一抬胳膊,由杨臻搀着站起来道。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杨臻陪他在院里溜达,“确实更自在一些。” “下一句呢?”方廷和问。 “下一句您不是不信嘛。”杨臻说。说起《老子》,方廷和可不就是有不少异议嘛。 方廷和笑了笑,又问:“你从臧觉非家来?” 杨臻点头:“去借了本书。” “又好奇什么了?”方廷和问。 “就是之前那本《谢注易传》,我把最后一页的浑仪图记错了。”杨臻老实交代。 “你啊,”方廷和笑,“也有记岔了的时候?” 杨臻挠头。 师生二人溜达进后院时,杨臻又开口道:“先生,最近我见到了几个方家人,他们还问起过您。” 方廷和唔了一声,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问:“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您过得挺好。”杨臻说。 方廷和点头:“确实如此。” 杨臻觉得他似乎并不想继续聊这个话茬,便也不再多说。往石桌旁一坐,杨臻又开始倒水沏茶,把茶杯推到方廷和面前之时又听他道:“他们有他们的事,不过到底跟咱们没关系,不必在意。” 杨臻眨了眨眼睛,点头称好。 “臻臻?” 提着两个食盒的闻南曜卡在二进小院的门口。 “送饭啊?”杨臻乐呵呵地去接他的食盒。 方廷和拍了拍石桌面说:“搁这儿吧。” “这是母亲和心柔做的。”闻南曜与杨臻一齐坐于方廷和面前,又问杨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今儿晌前。”杨臻说。 “打算待多久?”闻南曜问。 “没准儿呢,再说吧。” 闻南曜笑了笑,揭开食盒摆出饭菜小食说:“留这儿吃饭吧。” 看着递到面前的一双筷子,杨臻却没伸手去接,他说:“你们先吃吧,我家里还有……”家里还有个等他回去的家伙呢,若他真在外头解决了,嵬名岘没准儿会找出来。 “这个时辰就把饭做好等你回去了?”闻南曜问。 “不是……”杨臻有些吞吞吐吐。他不让嵬名岘跟出来就是为了躲着点太师府的人,所以就更没法朝闻南曜开口了。 “家里有人等你啊?”方廷和看笑了。 杨臻点头。 闻南曜不再说话,方廷和则越来越乐:“听南煜说你有心上人了,何时领过来让我瞧瞧?” “哈……”杨臻笑得有些侥幸,这么想也好,闻南曜多半也是这么想的,省事,省了好多事。他以一阵嘿笑表达了他含蓄的不好意思,便不再说话。 “是个好姑娘。”闻南曜把饭菜摆弄齐整道。 “行了,那你就赶紧回去吧。”方廷和架筷子道。 杨臻道谢告辞,等彻底出了小宅子以后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方廷和说想见周从燕,那他可得赶紧打算,回崇安过年的时候就得带上周从燕,这样转过年来在回京的时候就能直接领着媳妇来给先生看了。 杨恕如杨臻所料忙得首尾不相顾,杨臻回府之时,杨青便禀报说杨恕递信回来让他不必等,如此也是省事,三人直接去了京华楼。杨臻是为了省事,但却让杨青好一番兴奋——也就他家少爷回来他才有机会肆无忌惮地大吃大喝一顿。 “这个这个!绍兴醉鸡,少爷,我馋这个好久了!”杨青戳着菜单花册说。 杨臻垫着手点头。 他这副放任的态度让杨青更加敞得开,“螃蟹,这个五味蟹,西湖醋鱼,酱肘子,烤羊腿……”他一顿报名后又问杨臻,“少爷您要来点儿啥?” 杨臻无所谓,朝嵬名岘扬了扬下巴,杨青又满面期待地看向那个凶神,嵬名岘摇头不语。杨青拍桌道:“明白了,如意鸭卷酥,还有乳鸽脯,炒海蚌。” 桌旁管记菜名的堂倌由惊喜到惊呆也只是片刻的事,哆哆嗦嗦地问:“大爷点得都是荤菜呀,要不要……”他本想好意提醒这桌人换俩素菜,结果杨青又道:“那就再爆盘乌花。” 堂倌点头连连,不敢再说话。 有时间思考的杨青看了看堂倌手里的单子说:“是不是没点汤啊?” “……”堂倌实在有些怕,“爷,再点您桌上就放不下了。” 杨青适可而止道:“加两坛昌平春就行了。” “得咧,各位爷稍等!”堂倌总算得了个解脱。 “你这得花掉你多久的体几钱呀,不攒着娶媳妇了?”杨臻笑看他。 杨青一脸惊恐:“少爷您说啥呢,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出来吃饭还让我一个书僮花钱啊?” “如你所说,我多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还不赶紧献殷勤表现一下?”杨臻笑。 杨青一阵哑口后动情道:“少年您肯定不舍得让我破费是不是?” 两个堂倌抱来了两坛酒摆到了桌上的两个对角之处。杨青赶紧给杨臻和嵬名岘斟酒讨好,要坐回去之时,飘眼间看到楼梯处上来了群人,其中一个他还颇为好奇。他戳了戳杨臻小声道:“少爷您看,是表少爷家的那个大人诶!” 杨臻一回头正好对上了沈唯看过来的眼睛。双方一时无言,杨臻捏着酒杯喝了口酒,眼看着沈唯径直走过来别有居心地微笑着对他说:“杨公子,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啊。” 咚的一声,杨臻把酒杯墩到桌上道:“幸会。” “啊哈?少爷您本来就是京城人家,这有啥想不到的?”杨青在一旁插嘴道。 沈唯晦笑一声道:“确实如此。” 杨青给杨臻又满上一杯后老老实实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沈唯细眼看见过这一桌人,最后盯着嵬名岘说:“这位纹了字的兄台莫不是去年刺杀过闻太师的……剑魁吧?” 此话一出,周遭之人顿时变了脸色,或惊慌害怕或警惕提防,总是将嵬名岘视为了分外异类。 嵬名岘无甚反应,他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也无所谓这人怎么看他。 “太师都不计较的事,你还记得这般清楚,不愧是上座家臣啊。”杨臻抬眼看他。 沈唯还是笑:“那也比不得杨公子平易近人,竟然会和下人同桌共餐。” 第十八章 刁钻毒舌 杨青其实并未觉得有什么难堪,他家少爷没架子,和他好,看得起他才会和他一桌吃饭,这又什么好说道奇怪的? 可沈唯这一句话却引得周围人议论纷纷,与他同行的那几人也跟了过来附和着笑,刚打算也跟着调侃几句,却见杨臻摸起酒杯露牙嗤笑挑眉看着沈唯道:“什么是下人呀?雌居于下的人么?” 沈唯那张尚在得意冷笑的脸瞬间僵住,随着杨臻喝酒的动作结束,他僵硬的脸不但不见缓解反而愈加阴黑。 不知情的旁观者,如嵬名岘、杨青及外场竖着耳朵看戏的人甚至都听不懂杨臻在说什么,但稍微了解点实情的,如沈唯身后的同行几人却明白这一刀子是直接扎在沈唯的面门上。 堂倌端着个大托盘站在场外,观望着那边的架势不敢靠近。等饿了的杨青闻味儿瞧见托盘上的菜后,直接提溜着裤腿跑过去把他的如意鸭卷酥、炒海蚌和爆乌花领了回来。 “少爷,菜来啦!”杨青把三盘菜摆好便开始搓筷子等杨臻先动手。 杨臻旁若无人般地动手吃菜,还时不时地跟嵬名岘推杯换盏,逼着沈唯在死寂中如孤魂般离开了这片大场。 又是两拨堂倌上下,他们点的一桌子菜也就齐全了。碟堆碟盘摞盘,整张桌子上已经没有空地再放任何东西了。 “你和那人有过节?”嵬名岘问。他平日里见惯了杨臻嘴坏的样子,但那也只是杨臻好玩罢了,今日这般把人气到脸黑却是实在少见。 “看他不顺眼。”杨臻把酒饮尽。 “那人咋了?”杨青不太明白,他可没见过他家少爷跟那个沈唯有过什么来往,“是因为他说起话来像你吗?” 杨臻俊脸一扭:“哪里像?” “声音像。”嵬名岘吱声道。 杨臻一阵沉默,呼气道:“吃饭,不管他。” “哦……”杨青应着,然后开始麻利清空他给自己点的各道花样菜。 “事办成了?”嵬名岘给他添酒。 杨臻点头。 “回蓬莱?”嵬名岘问。 杨臻摩挲着酒杯片刻无言后道:“等两天,也不至于那么着急。”他拿手指蘸了点酒在桌上画起了浑仪,这东西只是看上去颇为复杂,捋清楚了之后再看便十分合理了。 狂风卷残云,杨青很快就吃仰了脖,脖颈子担在椅背上拍着肚皮打饱嗝。 “对了少爷,”也不知是哪个嗝让杨青记起了什么,“表少夫人有喜了您知道吗?” “真的?”杨臻意外。 杨青扶腰揉肚子的样子倒是有些像怀孕,他大概自己也这么觉得,说:“我也是刚想起来跟您说的,嘿嘿嘿……” “多久了?”杨臻问。 “有四五个月了吧,最近夫人不怎么出门,我也没机会见她。”杨青扑棱了一下没能坐起来,干脆继续半躺着说,“少爷您要不要去看看呀?” 杨臻道当然要。算一下时间的话,他上次找闻南曜聊孩子的时候是三月初,结果不到半年就有行动了,看来闻南曜挺知趣嘛。 “我还是不能去?”嵬名岘问。 “你去干嘛?你去能干嘛?”杨臻反问他。 嵬名岘闷声喝酒不再多话,他确实什么都做不了。 次日清早杨臻就领着杨青跑去了太师府。后院里,一群小丫鬟陪着太师夫人和柴心柔缝小衣裳。 两厢一见也是十分欢喜,“让我瞧瞧小外甥!”杨臻直接跑过去坐到柴心柔面前说。 “还没生出来呢,你就先说是外甥了?”太师夫人笑话道。 柴心柔已经显怀,杨臻虽然不至于玄乎到看形状就能断定男女,但总是其他法子的。“来,嫂嫂我给你瞧瞧。”他催着柴心柔伸手道。 “昨天就听你哥说你回来了。”柴心柔打心底里欢喜。 杨青跟过来说:“少夫人您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家少爷领我去京华楼吃饭,结果遇上了你们府上的那个沈大人。” 柴心柔的笑僵了僵,但修养让她并未失掉分毫姿态。 “少爷他给那人好一顿说,把那人气得坐都没坐就直接跑了!”杨青得意地炫耀。 柴心柔的神色有些难以言喻,她看着正给她把脉的杨臻问:“怎么回事啊?” 杨臻把手一收咧嘴笑道:“就是单纯地想收拾他。” 太师夫人笑看他问:“你大庭广众之下收拾一个当官的?” “我是看他有病,好心给他治一治而已。”杨臻说。 “什么病?”杨青怎么不记得当时他少爷提过一个病字呢? “自知不明的病,”杨臻说,“我和谁去吃饭用他说三道四?小嘴儿叭叭的,还觉得自己挺能耐呢。” 柴心柔似笑非笑,看样子像是想笑又像是发愁,太师夫人拉着她的手,乐呵呵地对杨臻说:“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计较这种没意思的事?” “谁让他嘴欠,从来都是我损别人,他怎么敢在我面前扑棱。”杨臻说。 “就是就是!”杨青不明情况只管应和。 杨臻扒拉了一下石桌上的小衣服又道:“多缝几件花衣服吧,小粉花小黄花什么的。” 柴心柔和太师夫人对视一眼后纷纷噗笑。 “我们娘俩都想要个女孩儿,跟你姑父说的时候他还不乐意呢!”太师夫人拍着柴心柔的手说。 柴心柔摸着自己的肚子,略有踌躇道:“只是,我还没问光潜喜不喜欢女孩儿……” “是男是女都是他的孩子,他凭什么挑?而且我师父说,生男生女跟娘没关系,得看孩子他爹。”杨臻跟两个妇道人家聊妇密也不臊。 “哦?这是什么说法?”太师夫人觉得稀奇,生孩子不一直是女人的事吗? “我师父他当了大半辈子大夫,见多了琢磨出来的,就像我之前遇到过的那个庐州知府,他不就是嘛,娶多少女人都生不出儿子来。”杨臻说。 太师夫人连道几声嗨哟,“都说是儿女双全好,我实在是养够了儿子所以就盼着能有个女娃娃,以后再生什么我都接着哈哈哈哈!”她揽着柴心柔笑道。 杨臻也乐得琢磨日后的美好:“女娃喜欢玩什么,正好我认识个本事不错的手艺人。”他没有这方面的见识,他的女娃也无法给他什么有用的指点。周从燕舞枪弄棒抡鞭子,但刚下生的小妮子哪能玩这些? 太师夫人也不说不上来,她是个不寻常的女人,哪里懂得小女儿家的心思。 “木工的话,可以做几架风铃,再者我也可以用绒线扎点兔子什么的。”柴心柔说。 “对对对,还是心柔懂!”太师夫人晓得豪情万丈。 “风铃的话,海蚌壳子也行吧?”杨臻说。 柴心柔点头:“那个更好。” “你还懂这些啊?快说,是不是从我那外甥媳妇儿那里学来的?”太师夫人追问。 “她哪儿好这些……”杨臻说着,也反应过来自己这想法从何而来——在神兵城那堆废墟之下,他瞧见过一架撑着风铃的婴儿床。再联想一下那些神龛神椟,那大概是那个“温柔”的东西吧。 前院有点动静,不消片刻,穿着绯底鹤纹朝服的闻训古便进了后院。 “你回来的正好,臻臻说了,咱们要抱个孙女啦!”太师夫人朝他吆喝道。 闻训古没有太师夫人说得那般不乐意,翘着长寿毛的花眉一飞说:“好啊,这下子能放心起名字了!” 合场欢笑,一时间欢乐无比。 “你那大儿子呢?”太师夫人又问。 “散朝之后他们和户部的人合计军需去了,大概得回来得晚些。”闻训古让人端走乌纱帽后与他们一同围坐在了石桌旁。 第十九章 扬琴妙曲 杨臻回京后的第三日便见到了杀得臧觉非有些厌棋的穆小侯爷。 算是偶遇吧,杨臻人在家中坐,事从外头来,闻南煜冲进将军府的时候,杨臻正在院里看嵬名岘耍把式。闻南煜带来的消息是,在太师府下学堂中讲经的方廷和突然晕倒,得让杨臻赶紧过去瞧瞧。 于是乎,嵬名岘又成了一个留守之人。 赶到府下学堂之时,便见到了在此旁听的穆淳。 在场人几乎都是坐立不安,这些人基本都是方廷和的学生,在他们看来,这把年纪的老爷子一晕还能是小事么?不过杨臻仔细查看之下,发现竟然真的没什么大事,以至于说出来后在场之人不是松一口长气而是不敢相信。 这一晕只是因为老头喝了两杯茶一时虚了阴阳肾经、中气下陷所致,人醒了喝点热水走两步把喝下去的茶排出来便无事了。 起初盘问的时候,只知茶是闻南煜泡的,后来方廷和睁开眼后又道是他自己茶瘾犯了才多喝了两口。 杨臻倒不至于直接不让方廷和喝茶,但这种事到底再一不能再二,所以他还是要嘱咐几句的。“先生,您说您都这岁数了,怎么还有贪嘴的时候呢?”他道,“旁的也就算了,七老八十的人还敢碰那些花里胡哨的茶?” 其他人都守在外头,屋里唯有杨臻主仆二人伺候着方廷和,方廷和家常调笑道:“可算是等到你长大说教我的时候了。” 杨臻轻轻按着他的老腕桡脉,静静地给他过冲经道:“那我得多惭愧?” 用冲经洗一回髓可比刮骨疗毒干净多了。 方廷和静静地看了自己的学生片刻后说:“你不必为我做这些,你不是说我这点问题过两天就能好么?” “我希望您能更好。”杨臻并不撒手说。 方廷和看着他笑,抬手揉上杨臻的脑袋,师生二人对视片刻后他问:“还要多久啊?外头可还有一群学生等着呢。” 被杨臻和杨青扶出去的时候,方廷和已然觉得老胳膊老腿轻快了许多,只不过被一左一右这么一掺就立马变得十分唬人了。 果不其然,蹲在门外的闻南煜看见他这副模样之后立马就吓哭了,一个劲地忏悔道歉,搞得方廷和哭笑不得,他嚎得大声,以至于连方廷和安慰解释的话都听不清,直到杨臻直接上手捂住了他的嘴才让学堂得以清净。 方廷和生龙活虎更胜从前,安慰好闻南煜后便继续给学生们支场讲书,仅剩了四个不是学生的人在门外廊中呆着。 “秦大夫是回京城过年来了么?”穆淳笑问。 “有点事儿回家一趟,过两天就走了。”杨臻说。 穆淳低吟点头道:“着急么?” “殿下有事吩咐?”杨臻问。 穆淳说:“秦大夫若是有空,我想邀你到我京中小院一坐。” 杨臻抬眉,这不就有了能满足棋痴臧的机会嘛。 “我有一曲,想让秦大夫帮忙品评一下。”穆淳又道。 “没问题。”杨臻爽快答应。 若说何时,那就是在问过臧觉非确定尚书大人有空之后的即刻了。在嘱咐过学堂仆役替他们传话后,他们一行四人便直接去了镇原侯在京中的那座小院。 在等穆淳和勾佩搭琴架之时,杨青跟杨臻悄悄话道,世子殿下屋里正当中的地方平时似乎是挂着一副画的,那里有明显的长方轮廓痕迹。这是他们帮着穆淳往外捣腾扬琴架时无意间发现的,杨青并不是想让自己少爷夸他聪明,他能发现的事他家少爷又怎会不知呢?不过是抖一个机灵,显摆一下他跟着他家少爷学来的敏锐罢了。 “人家的私房,你俩眼珠子乱转什么?”杨臻笑呲他。 “那……他都让咱们进去了,还不让咱们看啊?我知道您肯定想用非礼勿视说教我,可……总不能进屋前先让我把眼睛捂起来吧?”杨青口齿伶俐。 杨臻甚觉杨青这副扑棱样子眼熟,这副模样像极了他小时候跟师长们回嘴的模样。 一声清脆,穆淳一挑琴竹继续调音,勾佩沏茶回来,在院中石桌上摆好后招呼杨臻且坐稍候。等穆淳把琴调好后,杨臻便听到了琴曲。倒也不是什么新曲,从前他在镇原侯府听到的就是这个,只不过稍有不同之处,应该是修改过的。 琴音跳转,流灵欢快,调改之处让曲子增添了一些暖意。 一曲终了,尾音潺潺绵延,待琴音在风中散尽之后,穆淳才问:“秦大夫觉得如何?” 因为这个称呼,杨青早就悄悄问过杨臻,明明晓得人叫什么,却张嘴闭嘴地叫“秦大夫”。于此,杨臻觉得无所谓,叫习惯了改不了口就不改呗,反正只是一个称谓罢了,怎么都是他。 “甚好。”杨臻恭维道。 穆淳笑看他:“秦大夫你又不是不通音律之人,何必敷衍我呢。” “我是真觉得很好听。”杨臻笑出了声。非得他多说点什么才算坦诚么? 穆淳转着琴竹说:“我常听光潜兄说秦大夫音律通绝,品起曲来怎会只甘于行外之人的‘好听’呢?” 杨臻无语,把话说实在点有什么不好吗?他没想敷衍谁,只是这穆小侯爷说话太过敏感,想要人夸奖还不忘专门解释一下经过缘由,实在是大可不必。 杨青在一旁听得闷得慌,插嘴道:“少爷您整天别着根笛子进进出出的,谁看不出来您懂曲儿啊?” 穆淳一阵吟笑:“只等秦大夫品评了。” 杨臻噗嗤一笑,面色颇欠地问穆淳道:“殿下是有心上人了?” 穆淳一愣。 “求而不得?”杨臻还是欠笑。 穆淳还是不说话。 “啧啧啧,”杨臻连连咂嘴,“一寸相思千万绪哝,还有世子您惦记别人的时候?” 穆淳神情不明地侧脸片刻后把脑袋一正道:“秦大夫万事如意之下便要调笑我这个苦命人么?” “不是不是,殿下若瞧上了谁放手一试便好,何必又是相思又是谱曲的这般填补自己呢?”杨臻作为域外之人出起主意来倒是头头是道。 穆淳短促地看了他一眼后道:“不敢。” “不敢?”杨臻眨眼,“那就是活该。” 别说是勾佩,连一向不知害怕的杨青都觉得自家少爷有些放肆,毕竟这话饶是他这个光杆一条汉听了都觉得羞愧,何况是国戚家的世子…… 穆淳把话在两排牙之间研磨了许久,到最后也只是一声轻笑说:“确实活该,生而有憾,死则无遗。” 杨臻抬了抬半边的眉毛以旁观穆淳的状态,他怎么也没想到相个思还能被穆淳说到生死上。他还在琢磨说点什么逗笑眼前这个心思沉重的主儿时,这位主儿却自己开口道:“秦大夫既然笑话了我,不知你的好事比我近多少呢?” 这话听了,杨臻突然卡住了嚣张一贯的表情。说来也是,他在临洮的时候为何没向谢隐顺便求个成亲的好日子呢?哪怕是在登州的时候问一问苏策呢? “秦大夫何故……”小院里的人都看得见杨臻那离谱的表情。 “殿下您提醒我了,这趟回来总得跟家父商量出点什么才好意思南下。”杨臻一脸感激。 “那就静候秦大夫佳音了。”穆淳把琴竹往琴架上一放,“这曲子叫《杨花雪》,本来想朝秦大夫你炫耀一番,没想到却被你笑话了。” 杨臻赔给他两声嘿嘿。光听名字就觉得暖和,暖和得如杨花扑面般令人窒息。穆淳认定了这是笑话那也没办法,解释不成那就随他胡思乱想咯。 第二十章 不差半子 臧觉非赶来时又是未申之交。 平盘布棋开局之后,只是来回几手,臧觉非就看出了一肚子意见。上几品的大员,倒背着手挑着鞋尖子踢了踢杨臻的凳子,说:“你好好下,能不能争点气儿?” 臧觉非这话从何而起?眼下杨臻所施展出来的棋风与往常截然不同,自从上次跟王鹤龄磨过一次后,杨臻就大体品出了穆淳那套磨人棋风的乐趣和门道。此刻臧觉非两眼所见的,几乎就是两个穆淳在对磨。臧觉非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沥沥拉拉不利索的东西,自然也不愿看自己一向青睐的小年轻也玩这套。 “遵命遵命。”杨臻答应着,指节一动,把原本已经快要落定的黑子换了一个落点一稳而定。落子最忌率性而为,不过他这看似随便的一手却作用非凡。 穆淳两眉随眼一动,这般即兴一改,已是阒然扭转了将成的局势。 轮过三手之后,臧觉非盘着自己的小手壶嘬嘴道:“这才像话!” 这才是杨臻下棋该有的样子,杀伐果断,虽然伏手深远,但下手利索,这也是臧觉非在杨臻这里屡战屡败却仍劲头不减当年的原因。 若是只因为输了那么一回,就瞻前顾后、举步彳亍的话,可就太不是杨臻的本性了。他虽然总是在旁人眼中都不可一世,但却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什么常胜将军,尤其是在棋艺和武艺上,家中尊长、门中师长,哪个没磋磨过他?不过是他头皮硬,追着撵着都一一还报了回去而已。他不是个能吃亏的人,更不是个会把一个瘪吃两回的人。 这样原形毕露的对弈模样,穆淳也未必见过,毕竟二人头一回下棋的时候,起初杨臻是抱着哄金玉人物开心的想法落的子,为的也不过是应付一下这个看上去心思海深的显贵,只是不成想这位显贵棋艺更深似海,搞得他措手不及之下等反应过来以后已然败局既定了。 从穆淳眼下的这个反应来看,确实也是有些不适应。 虽然知己知彼不一定能胜,但不知彼却总有亏处难避。杨臻摸得着穆淳的路数,反倒是穆淳需要现场适应锋芒毕露的杨臻。 双方你来我往落子不停,可局头初步就能被当头截断,百手之后竟然都没能被谁摆建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局势。 杨臻的想法很简单,他赢不了却也不想输,搅局还不简单么? 外头密步小跑进来一个小厮,朝局外的勾佩传了信,勾佩又将悄悄话传到了穆淳耳朵里,让原本微蹙眉头的穆淳显而易见地眉心一拧。 “他来干嘛?” 勾佩一颔首道:“无非是内宫里头的那位闷得慌想解闷罢了。”他伺候穆淳这么久,顶不愿意接的就是跟老侯爷有关系的活儿,但凡递过来就没见过他们世子有过什么好脸色。 “那报来作甚?”穆淳语气不好,落子也带着情绪,以至于下出了一手莫名其妙的失子。 “是侯爷派人传来的话,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勾佩不敢抬头。 穆淳一挥手,低眼之时总算是发现了自己方才那手滑稽的落子,不禁一时失神。 杨臻可不屑趁他这个分神的威,果断没管那手败笔,直接把黑子落在了离它老远的地方。 穆淳意外之下抬了抬眉后噗嗤一笑。 臧觉非和杨青都没见过穆淳笑过,冷不丁这么一瞧难免有些惊心动魄。杨青倒是没那些体统,无非是多偷瞄几眼多叹几声亲娘,臧觉非则是心中直念非礼,心道被个男人的笑五迷三道成这样也是离天下之大谱…… “笑什么?”杨臻抬眼问。 “秦大夫真乃君子也。”穆淳说。 杨臻无甚所谓道:“谁也不差这点事儿。”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唱遍阳春。”穆淳继续落子,“秦大夫若觉得我那曲子不错,我便将它送给秦大夫如何?” 臧觉非听了几句,不禁犯了嘀咕:“这个‘秦大夫’从何说起?” “少爷在外头给人治病好像都是用化名,小的听少爷提过一嘴,多是叫‘秦至’来着。”杨青说。 勾佩是真正的知情人,在一旁小声给臧觉非细细道来,语罢得了臧觉非一句“还有这么一茬儿啊”。 “这曲儿虽好,却不适合我。”杨臻说。 旁人看着都觉得穆淳该尴尬,毕竟前脚刚盛赞杨臻为知音,后脚便被杨臻道不合适,属实是有些难堪。 穆淳大概是那种,纵使有万般委屈也不会外露分毫的人。对此,他只是付之简单一笑道:“也是,身受若不相似,感同如何真实。秦大夫喜欢的应该是和鸣之曲吧。” “这倒是真的。”杨臻把一子落下。他确实还欠着宿离一半曲子呢,近来事多,已经好久没琢磨过了。穆淳的曲是好曲,话也讲的在理,不过他无缘体会,也无心沾染。倒是这盘棋,已经被他搅得无缝可叮了。 穆淳也并未再去衔子,他静神将棋局看过最后一遍后呼气道:“秦大夫好磨人的本事呐。” 臧觉非把小茶壶往兜里一揣,点着指头在棋盘上捋了捋不禁咋舌道:“长生劫,这是平了呀……” “哈?少爷你没赢啊?”杨青多少年没见过杨臻输了。 杨臻抬眉:“也没输。” “还得是你啊!”臧觉非连连拍了杨臻几下说。 穆淳一挥手,勾佩立刻将棋盘撤到一旁端上了茶水点心盘。“下回再约的话,我就得小心被秦大夫赢下一子半了。”穆淳点茶道。 杨臻笑了两声却道:“输赢真没那么重要,不过是给人看一眼罢了。” “哼哼!”臧觉非铿锵有力地来了两声。 “秦大夫这么说倒像是有了必胜的把握一般。”穆淳呡茶道。 “都说输赢无所谓了,有没有把握就更无所谓了。”杨臻觉得这个聪明的家伙根本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既然杨臻根本不在乎,穆淳也不再纠结,只道一句“懂了”也便罢了。 “得了,”臧觉非心满意足,拂袖起身道,“老夫回了,老骨头一把,就不在外头荡悠了。”他着急回去是想趁自己忘记之前把这盘棋复刻下来,以便日后细品。 “我送您。”杨臻也欲跟起来。 臧觉非一抡袖子把他按了回去道:“我还没老到那个程度呢!” 话是这么说,他这般身份辈分的人要出门,院里哪个人不得送一送,杨臻本想趁送臧觉非的机会直接走人,可臧觉非却没能顺水推舟地送杨臻这个人情。臧觉非大概还觉得他俩要好好复盘一下刚才那一局,这让杨臻朝站在门口等他回院的穆淳找什么借口溜走呢? “秦大夫有事要忙?” 穆淳看着卡在门框外的杨臻问。 杨臻的俩眼一骨碌,还是没能把借口编出来。 “待会儿……”穆淳笑道,“父侯大概就要到了,怕是一时半会儿有的忙,秦大夫若不喜欢麻烦,先避一避也好。” 杨臻两眉一飞,如获天助道:“那好那好,改日再与殿下闲话,在下告辞。” 目送着杨臻欢快离去后,勾佩才敢发问:“您打算如何接待老侯爷?” “这个时辰闻光潜大概在家,去他那儿瞧瞧吧。”穆淳自己动手把大门一锁后直接朝街上走去。 勾佩垂头随行。他就不该多嘴问那么一句,那明明是他家小侯爷为杨臻而编的话,根本不是转性了想改善一下与谁的关系。他伺候了这么些年又怎会不晓得自己主子的逆鳞在哪儿呢,同样的错误,一天之内犯两次,他也忍不住笑话自己不中用。 第二十一章 计之深远 杨臻擦到家门口时,瞧府中杂役的状态便知将军大人在家。 果然,进了大堂之后,他便瞧见了里头的三个人。坐着喝茶的杨恕,坐着不动的嵬名岘,以及一个站在中间提着茶壶瑟瑟发抖的小丫鬟。 无法言喻的诙谐,分外显眼的可怜。杨臻过去拿走了丫鬟手中的茶壶让她退下,小丫鬟又羞又急又感激,红着小脸颔首连声道谢并赶忙逃开。 见过礼后,杨臻坐到了嵬名岘给他让出来的杨恕旁边的位子笑问:“聊什么呢?” 杨恕把茶饮尽看他添茶,呼声道:“等你回来呢。”就嵬名岘那副单字蹦的模样,能跟他聊什么?多大的期待和热情都能聊丢。 “您有事找我?”杨臻问。回来几天了都没捞着正经说几句话,此刻说是在等他,八成有事。 “上次兖州你走得急,为父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你。”杨恕仔细地看着他说,“你无事吧?” 杨臻咧嘴一笑:“爹您没事就好。” 杨恕假愠:“别打哈哈。” 杨臻老实道:“有件事确实……” 杨恕瞬间紧张,两道目光在杨臻身上来回打量:“你受伤了?” 杨臻本想说“不是这个事”,但这么说无疑会让杨恕再揪心一回,所以等到嘴边之时就火速变成了一句“没有”。 嵬名岘不识相道:“你明……” 杨臻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他立马噤了声。 杨恕看着他俩的小动作就觉得心慌,沉声道:“不许瞒我。” “是,这事儿大概很重要,所以儿子不敢瞒您。”杨臻坦言,“儿子在兖州见到温凉了。” 杨恕难免瞠目:“何时?” “就是他从大营里逃出来之后。”杨臻说。 “怎么回事?”杨恕问。 “他大约是误入了见泽叔的私宅,正好被我们赶上了。”杨臻说,“当时他伤的不轻,所以我——给他治了治。” 见泽是韦润的字。 杨恕的神色说不清悲欢喜忧,片刻后又问:“你为何要救他?” 嵬名岘看着杨臻,虽然杨恕的语气不是责问而是发自肺腑的困惑,但他还是想不出杨臻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原因有点复杂。”杨臻先是避重就轻道,“几个月前我遇见了我那个同门师姐林半夏。” 杨恕瞪眼之下又是皱眉,满脸都是惊讶和意外。 “她一直在找温凉,我眼见她的愁苦,不想她绝望。”杨臻说。 杨恕慢慢点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救过他的事绝不能让旁人知道啊!” “我明白。”杨臻点头。 “温凉这一步走得实在是鲁莽,自此往后还有谁敢沾染他这个连圣上都敢行刺的人。”杨恕不由得压低了些声音。 “还有一个原因。”杨臻的声音也有些沉。 杨恕尚未从上一个意外中缓过来,却又听到了又一个让他后悔坐在这儿的意外。 “我还遇到过徐枢。” “这人……”杨恕结舌,“竟然还活着?” “他说我娘是温婉,所以我不能眼看着温凉去死。”杨臻的话突然无比直接。 夹着杯盖刮茶气的手一抖,直接让杯盖背翻在了茶杯里。慌张得有些不像样,那么一瞬间里,杨恕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强忍着两手的哆嗦尽量稳当地把茶杯放下、把杯盖正过来稳声说:“这话说的,他是疯了么?” 嵬名岘也觉得自己不该坐在这里,之前聊起来的时候,杨臻还没拿定主意到底怎么开口,这回却让他听到了这么直接的摊牌,实在无所适从。 堂中安静了片刻,最明显的动静莫过于杨恕竭力平稳的呼吸声。 “爹,您没想过徐枢为何跟我说这个吗?”杨臻说。他也没想这般单刀直入,但开了口之后却发现已经收不住了。这种事,杨恕不想他知道他可以理解,但如今他都知道了,为何杨恕还想着要哄他呢? 杨恕反应了片刻,顿时按桌站了起来,手一拨楞,直接打翻了刚被他摆正的茶杯。 杨青闻声探进来了半个脑袋。 杨臻几不可见地摆了摆手,杨青又默默退了出去。 “你……知道了?”杨恕总算是想明白了。 “比徐枢知道的晚那么一点。”杨臻说。 杨恕尚在倒气,虽然他知道指不定哪一天就会暴露,但真到露馅的这一天他仍是不敢面对。 “我身上的东西,这么藏了二十年我竟然不知道。”杨臻只能是笑,“如今想来,大概连我那些师兄们都比我知道得早。” “不能让人知道!”杨恕上去箍着杨臻摇晃道。 从前没见过这么激动的杨恕,哪怕是在预料之中,也有些接受不了。 杨恕怎么会看不见自己儿子脸上那层罕见的慌张,他不禁软了些情绪说:“为父知道……秋先生也是为了护着你,但是除了他们,其他人都不行听到了没有?” 杨臻点头。 “哪怕是徐枢,”杨恕咬牙,“如果他敢往外抖,那也留不得!” 杨臻一时无言的模样像是被吓到了。 “听明白了没有?!”杨恕仍不敢松懈。 “明白……”杨臻说。他不是被吓到了,而是有些惊——杨恕从未说过这般狠绝的话是一,世人以儒将看杨恕不是没有原因的,再者,杨恕的狠话实际上是说出了杨臻曾经一瞬间设想过的冲动,这让他有了一种旁观自己行凶的诡异感觉。 “一定不能让人知道,一定不能!”杨恕还是不住地嘱咐。 “儿子知道。”杨臻说,“苏为筹老阁主说过,有这重身份在,日后必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捎着麻烦找上门来。” 杨恕听了这话直感觉血往上冲、脑壳发晕,他扒拉着杨臻跌坐下来捂额问:“到底还有多少人知道?” “界此为止,再也没有了。”杨臻给他顺气道。 杨恕两手齐上捂住了整张颓败的脸,嗡声叹气道:“臻臻呐,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老相爷,更对不起我的亡妻……怪我不中用,什么也护不住,要怪你就怪我,都是我不好……” 这副样子,杨臻也得赶紧安慰他,连忙道:“爹您说什么呢,我不会管他们的,我还把老相爷当外公,也不会听徐枢多说什么,更不会把神兵城的麻烦带回来。” 杨恕突然抓住杨臻的胳膊,瞪着他几近命令道:“那你也不能去找你娘!” 这话可把杨臻说出问题来了。之前徐枢说温家除了温凉还有人,他只当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如今杨恕不让他去找他娘,那岂不是在说温婉还尚在人世?若不是以为自己没娘,杨臻也不会直接说出温氏的事与他无关这种话。 杨恕果然是有些后悔,毕竟杨臻的困惑就那么明摆地挂在了眼中,他只能怪自己多嘴一句徒生嫌疑。 “我娘还活着?”杨臻盯着杨恕的眼睛问。 “我……”杨恕的眸子哆嗦得实在太过明显,“我也不知道……”他手一脱力,撒开了杨臻的胳膊。 “不知道?”杨臻觉得这个回答就很离谱。 杨恕连连摇头道:“留下你之后她就走了,这么多年了再也没出现过,没有一点音讯……她就是怕自己的身份会牵连咱们父子俩所以才离开的,而我……我对不住我那亡妻,这些年来一直没去找过她,所以臻臻,你也别去,别辜负她的一番良苦用心!” 话都说到这里了,杨臻自然只有答应的份。 “你娘她不像温凉,她也没跟徐枢接触过多少,更不会赞同徐枢和温凉的想法,从前她过得太苦,咱们就都不要再去给她增添负累了,让她一个人安安静静、自由自在地存在吧,好吗?”杨恕说得动情。 第二十二章 祖师之地 嵬名岘平生所能想到的,最尴尬的事也就是如屏风影背墙一般旁听一场别家私密了。没人让他走,杨家那父子俩似乎无所谓他在不在,他也不知该找什么理由礼貌退场避嫌。如此这般尴尴尬尬地看完了将军府的大秘密,等到跟着杨臻离开大堂时,他才有机会说句话。 “你……怎么想的?”他跟着杨臻拐进了将军府潦草的后院。 杨臻真的是没有他所想象的那等惆怅。直到进屋、遣走杨青之前,杨臻都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房门一阖,他才听杨臻说:“你觉得我爹说的事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吗?” 嵬名岘沉思片刻说:“你娘还活着?” “不是绝无可能的事,不过我爹给我的理由很充分,我就更不必操心了。”杨臻往竹榻上一横。 嵬名岘往榻尾一坐问:“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扪心自问,若换做是他,他绝不对做不到这般岸然。 “啧……”杨臻枕着双臂说,“你也觉得离谱吧?不过说句你不信的,我是真的没什么感觉。” 信不信的,杨臻说出来他就信了。“所以你专门提这一茬,白惹你爹激动一场,到头来也没收获?”他问。 “本来也没期待什么收获,不过是最后确认一下,彻底放弃侥幸罢了。”杨臻说。 又是一时沉默,嵬名岘又问:“那接下来……” “去蓬莱一趟,然后跟大小姐回崇安过年。”杨臻说。 “那做好的东西怎么送去临洮?”嵬名岘问。 杨臻说:“山海阁有的是人,让苏老阁主随便派几个去送货就是。”虽然山海阁里人影零星,但山海阁的人却到处都是,就像从前突然能在苏州舟水山庄门口出现的那位仁兄一样。 一切无可担心,杨臻总能把事提前周全,嵬名岘也没得再问,只道:“那南下的时候我就回中都了。” “你不想去崇安溜溜?”杨臻从来藏不住自己想炫耀的东西。 嵬名岘抿嘴,他当然是无所谓去不去的,差得只是某人的一句邀请罢了。 周从燕跟自己的新娘——新得来的娘流荡了大半个月,等到进了十一月后便赶到了兖州。 照竹叶青所说,兖州是他们五毒宗的老巢,从前滋阳山阴有一片方圆十里的圈地无人之境,就是隗毒老鬼最宝贝的种植园子。那里除了五毒宗人以外人迹罕至,甚至连足兽翼禽都几乎绝迹。只不过是早早地就被抚江侯府端了,所以才没有再续上辉煌的机会。 提到抚江侯府,周从燕早已不是从前那副看个稀罕热闹的态度,毕竟那里面的人已经跟她最重要的人有关系了。眼前这个人,哪怕是她的亲娘,她也不敢对她多说一句。许多事,关于抚江侯府、关于药师谷和五毒宗,她都是一知半解,从前杨臻说的时候她只是听个好玩,从来没有深入了解过,以至于如今还拎不清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所以也就只能什么都自己憋着。 这么一想她突然又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她就这么走了,杨臻要是去山庄找她怎么办?之前还说好去跟他去药师谷找林神医过年…… “这里已经被兖州的地方官改造开垦成了良田,这么看来还是种地更实用一些啊。”竹叶青站在一道田垄外望着这片因季而歇的农田。 一句话说出去久久不得回应,竹叶青回头时看到的是早几步就卡在不远处的周从燕,或许天底下的母亲都能一眼看出闺女的心思。 “后悔了?”她问。 “我怕……”周从燕没有想要掖藏的意思。 “男人嘛,一时看不到难免会放不下,要是长久看不到那也就无牵无挂了。”竹叶青的风凉话说得实在痛快。 这话让周从燕瞬间恼了:“那怎么行!”一番怒目圆视后又补上了一句:“你到底是不是我娘啊?” 竹叶青说这种话周从燕哪还敢继续跟着她混下去?拿亲闺女的终身大事开玩笑,这个亲娘越看越不靠谱。 “我说实话而已,你还不爱听了,你娘我还能骗你不成?世上的好男人就你爹一个,我有命碰上,也想给你好好掌掌眼,天底下还有比你娘我更向着你的人嘛?”竹叶青如周从燕的愿以偿地更加不靠谱了。 “那也不许你说佟哥坏话!”周从燕俏脸超凶。 “过来人的年纪摆在这,教你点本事你得听,你看你娘我,碰上好男人了不照样没靠男人嘛。”竹叶青还没说够。 “男人男人,”周从燕还没学她的本事,可从杨臻那里学来的本事却上来了,“张嘴闭嘴就是男人,你见过多少男人?” 当闺女的这么对娘说话是有点狠了,不过竹叶青却没生气,反倒是瞬间熄了生龙活虎说教的劲,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后慢慢悠悠道:“不多,一坏一好,足够了。” 周从燕也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一时不忍再说什么。 “放心吧,咱们走的时候不是都交代好了嘛,我又不是不把你还回去了,你要是惦记就加把劲尽快学成,那不就可以早点回去了么。”竹叶青总算是有了个母亲的样子。 周从燕乖乖答应着,又听她说:“好好看看这片地,这里可是祖师爷发家的地方。” “不是说我该把魔教拿下吗?”周从燕当然不愿意承认自己和五毒宗有关系,虽然在她看来巫奚教也不是个什么好的选择。 “我是你娘。”竹叶青一字一顿地强调了一遍,“你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啊?” “那我就得陪你祭祖啊?”周从燕仍有不愿。 竹叶青瞪眼:“那当然!”说罢,她真就对着田垄之内大拜了一躬。 周从燕做不出来,只等她做作完毕后跟着她继续走。 “接下来要去哪儿?”周从燕问。这大半个月间都是一路走一路听竹叶青讲,时不时的还会碰上什么杂花野草让竹叶青能用实物教她。这些其实还好,毕竟她有跟着杨臻认草药混来的浅薄底子,总不至于一窍不通。真正要她小命的是竹叶青从来都只用两条腿走路,周从燕想买辆马车牵匹马都不行。起先她也抱怨过,也耍过赖,但竹叶青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已知无用,周从燕也彻底省了磨洋工偷懒的力气,说走就走,大不了逮到机会就多歇一歇呗。 “武陵山。”竹叶青往大西南的方向指了指,“武陵山庄听说过没?” 周从燕干脆摇头道:“没有。”话本子上都没见到过,八成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没听说过也正常,他们低调了多少年了,差不多都快被江湖给忘了吧。”竹叶青说,“从前因为一点小误会,差点被老鬼灭了门,后来你娘我和你木头叔把他们给救回来了,现在那地方基本上就是你娘我的饭庄金库。你要是有本事,以后说不定就是你的了。” 周从燕并不屑,甚至觉得她说起话来水分太多。作为舟水山庄的大小姐,她还没见过比她更有钱的人呢。承贤山庄大归大,但到底也只是举办试武大会所需。舟水山庄想盖的话不是盖不出来,不过是用不着所以懒得盖。除却这两个地方,哪里还能有能入得了她眼的。 有舟水山庄在,在苏州吃不香还是玩不爽?非得千里迢迢去翻山越岭? “我家不够你瞧的吗?干嘛要多走这么多路?”周从燕问。 “你想在江湖里混出名堂,总得多见见人,与其自己去现成打拼,哪里比得上直接接你娘我的班呐!这是领你去认一认人,而且武陵山还离巫山那么近。”竹叶青朝她咧嘴笑道。 第二十三章 佛门浪子 十日之后,娘俩溜达到了河南府。 连赶了半天的路,又是时至晌午,竹叶青也十分主动地提议找个客栈歇歇脚。起先周从燕还满心期待,不过眼看跟在竹叶青后面从好几家客栈门口直接路过之后,她就觉得有点不太对了。 直到行至一座挂着少林牌匾的小院,竹叶青才拐脚就往里走。 “这是少林寺啊!”周从燕拉住她说。 竹叶青很是神气:“你娘我不识字吗?” “不是说要找客栈吗?”周从燕很不理解。 “客栈,还得花钱,”竹叶青指着虚掩的门说,“这里头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两碗白粥总舍得给吧!” 周从燕看着直接往里进的竹叶青,小嘴大咧,一时惊呆。她从来没试过这样遇门讨饭的日子,更没想过少林寺能变成她的蹭饭之地。 小门一推,正好与一个扫地僧迎面碰上。 “哎哟施主对不住!”扫地僧把大扫帚往胳肢窝底下一夹,十分不像样地合掌念佛号。 周从燕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等僧弥抬起头来时,她就更觉熟悉了:“你不是……” 这个头上没毛的人竟然是之前在济南丐帮总舵认识的裴令聪。 “呀?周姑娘?”裴令聪五窍大开,他往周从燕身后巴望了一番问:“若佟呢?” “我……跟我娘来的。”周从燕自己都觉得可惜。她早就听杨臻说裴令聪剃度出家了,不过亲眼看到成了和尚的裴令聪,大概连杨臻都还没有这个机会。 “啊……”裴令聪亦觉得可惜,刚想向门口的竹叶青问声“伯母好”,但又想起来自己已经踏出红尘,所以又卡住了套近乎的话。 “小兄弟啊,不对,这位小师父,有白粥没有啊?”竹叶青没得近乎可套,上来一句话便是直奔主题。 “嗳,您来怎么能让您喝白粥呢!”裴令聪当真是穿着僧袍不像和尚,“我偷偷藏了好多东西呢,等着我去给你们拿啊!” 不一会儿之后,裴令聪就给这娘俩摆上了一桌饭,酒肉俱全,荤素不忌。 “你这……”周从燕看着都害怕,怎么会有人能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干出这种事来呢? 竹叶青不在乎这些,畅快地与裴令聪推杯换盏。 “赶紧吃啊!不然等那群和尚回来可就没得这般享受了!”裴令聪催道。 周从燕盯着他的鸡蛋头说:“你不就是和尚吗?” “啊。”裴令聪答应得干脆,仍照吃照喝。 “你怎么能吃这些呢?”周从燕哪能接受得了这样的和尚。 裴令聪觉得太平常:“这有啥的……你是不知道,当和尚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懒不得癞不得,天天就干那么两三件撞钟念佛的破事儿,没劲死了!我跟他们八字不合,这不嘛,就是因为我偷懒所以才被撵来这个破院子里扫地的!” 他又介绍说这里是嵩山少林寺山脚下的几处杂院之一,其实从后头的角门就能沿着小路钻进嵩山少林寺后院的演武场,不过这里长久被当做堆积寺中闲置物件的地方,除了看门的就是他这种被罚来扫地的,没有什么别的人会来这破地方。 “这就是你出的家呀?”周从燕咋舌。 “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嘛!不过好在方丈和管事的师父们都看明白了我不是那块料,所以也就让我到处扫扫地帮帮忙,想的话随便跟着武僧们学点把式,就当是个俗家弟子了。” 周从燕说:“可你戒疤都点了呀……” “那也挡不住我还俗嘛。”裴令聪理直气壮。 “对对,”正吃得开心的竹叶青起哄道,“从前应归璞不就是秃驴还俗嘛!” 周从燕一愣,这名字听着怎么有点耳熟呢? “我的天,我要是能有应老前辈那出息可就太厉害了!”裴令聪来了劲头。 “那个应归璞……”周从燕越想越熟,却总没有明确的形状。 “就是若佟他大师叔呀!”裴令聪说。 周从燕恍然,这么一说还真是。 外头似乎有了点什么动静,裴令聪比谁都警觉,一兜桌布便是要跳窗翻墙的模样。不过很快他便道虚惊一场,因为外头已经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令聪啊?大侄子在不在?” “这……”周从燕也听出来了。 池香川拎着大包小裹蹬门进了屋。 “哟?”池香川看见周从燕和竹叶青后不禁一愣,“你怎么在这儿呀!” 周从燕太听得出池香川这话不是对她说的,好家伙这俩女人也认识? “陪闺女出来走走。”竹叶青揽上周从燕说。 “闺女?”池香川把东西往裴令聪怀里一塞,围着饭桌上的周从燕左瞧右看,“跟谁的?” 竹叶青抄起一片带菜的盘子便要砸,池香川连忙托着她的胳膊做小伏低乖觉认错。 “哈哈哈,我的好闺女呀!”池香川跟喝多了似的贴着周从燕荡漾地套近乎。 周从燕咧嘴尴尬,不知该接一句什么好。 “那位杨家公子在哪儿呢?”池香川问。 周从燕的尴尬立马变成了凶狠:我敬你是我娘的老友,你却在惦记我的男人?实在不是个人! “姑姑你能不能正常点啊!”裴令聪也是无语,都这么久了她怎么还没忘呢。 “再正常不过了。”池香川坐下来说,“我按他的法子清心寡欲了那么久,总得让他看看我听话的成效吧?” 周从燕斜眼瞅她,已经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话。 “德性!”竹叶青一声冷嘲。 池香川连道几声可惜后又问裴令聪道:“怎么样?扫完了没?这回我带人来了,喊弟兄们一起来帮你怎么样?” “让我自己来吧。”裴令聪倔强尚存,“池姑姑,我是来出家的,你三天两头来打搅我的虔诚,我修不成正果基本上都是你的责任。” 这话说出来一屋子的人都想笑,六根不净的半吊子和尚想什么修成正果,凭他这副德行连圆寂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裴令聪也有裴令聪的委屈,他跑来少林寺出家一是为了言必信,二也是为了让自己能找个地方平复一下丧父的痛苦。可丐帮的人总以为他在开玩笑,刚开始那段日子,总舵分舵的人或是轮番或是组团来劝返他,后来日子久了大概也是知道他不是闹着玩,来的人也就少了,丐帮上下一致委托距离登封最近的池香川照顾他,搞得他出个家跟蹲牢狱似的,整个少林寺都知道他家里人多、隔三差五就要来探一回监。 “什么味儿啊?”外头又有了旁人的动静。 裴令聪顿时慌张,擦嘴抹手一通乱拾掇。还是池香川反应快,果断一脚出去把裴令聪掀到一旁。 周从燕看得目瞪口呆。 外头两个僧人进了屋,看着屋里的戒律不许之物,连连合掌念佛号。 “两位师父,我来看看我这大侄子,因为吃不惯你们的伙食所以自己带了一桌,没问题吧?”池香川问。 俩僧人看着裴令聪灰头土脸的委屈样子,便也当他是馋的,没在追究什么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自便就好。” 池香川道过谢后朝裴令聪使眼色,裴令聪会意后猫腰出了屋。 “施主,方丈说周继师弟把院子打扫完就能回去了,我等也是来接师弟的。”另一个僧人说。 “哦?那多谢两位师父了!”池香川起身与他们二人抱拳还礼。 这边说罢,俩僧人便去帮着裴令聪扫地去了。而池香川则十分利索地掏出两小壶酒往墙角杂物堆下一藏,看上去十分熟练。 周从燕大开眼界,也是眼瞧着那俩和尚去帮裴令聪扫地之后才反应过来他们方才所说的“周继”大概是裴令聪戒名。 第二十四章 仇怨积年 北少林的山门竹叶青也领着周从燕进去过,这里的老方丈似乎与她还挺熟。一个月下来,周从燕对竹叶青的看法已然有了不小的改观。她原以为像竹叶青这等身份的人走在江湖中会被一致趋避,但一路走来,起码见过的、认识竹叶青的人都没有周从燕想象中那样畏惧。 这个娘好像真有点话本子里侠客的模样。 从河南府往武陵山去是一段跋山涉水的艰险之路,大概与攀蜀道差不离。竹叶青在与周从燕捋路线的时候周从燕突然发现只要多拐个完就能到汉中,如此一来她就挡不住汹涌的私心了,软磨硬泡之下总算是说动了竹叶青答应陪她去逆元一趟。 她周从燕到逆元自然是锣鼓喧天的热闹,令她没想到的是竹叶青连到这里都有熟人。 她们娘俩爬到山门口时,连舟渡正坐在山门梁子上荡悠腿。他老远就认出了周从燕,等走近了一些认清周从燕旁边的人以后,竟然直接一张身子从高门梁上摔了下来。 “我的娘耶……”连舟渡被蹦过来救他的周从燕架起来,好似见了鬼般地又看了竹叶青许久才矮着声音说:“真是竹叶青啊?” “是啊。”周从燕帮他再次确认。 连舟渡一个激灵,反架着周从燕躲到一旁小声道:“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跟她一块儿?” “她是我娘。”周从燕说。 “你说啥?”连舟渡不只是觉得自己被骗了,还觉得周从燕拿他当傻子。 “我是她娘!”竹叶青嘹亮地替她重复道。 连舟渡尚未相信,他大概是想护又不太敢护的样子,他半挡着嘴说:“你是不是被绑架啦?哎,你偷偷告诉我,我想办法去搬救兵,师兄他们可都在里头呢,咱们能行!” “师兄你这么怕她啊?”周从燕也很小声。 连舟渡并不觉得羞:“五毒宗的顶梁柱啊,你想啥呢?多少同门折在了她手里……” 周从燕突然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都……有谁啊?”以这等苦大仇深的关系让他们见面,这不是找事么? “旁的先不说,单是我们这一串儿,四师兄和五师兄的死就有她的责任,英嬛师姐直接就是死在了她手上,还好七师兄闭关去了,不然肯定得出事。”连舟渡叹气。仇还在,不过他们师父嘱咐过他们兄弟几个得饶人处且饶人,所以他们多数都乖乖把仇搁下了。不过他能行,百里启不行,在这件事上,谁也劝不听他七师兄。 周从燕当真是后悔,原来拐弯之前竹叶青那么拒绝她不是因为嫌麻烦和使懒。“那我……”她本是想串串杨臻的家门,但如今可真是不适合再往里走了。 “弟妹你跟我认认真真说实话,你真没跟我开玩笑?”连舟渡再次问。 周从燕也是难为:“我希望我是在开玩笑。” “不能啊,”连舟渡总不愿相信,“周大庄主还有这等情史?” “她说……我爹是周振鹤……”周从燕说。 “什……”连舟渡眉毛后飞。怎么信?这话让他怎么信? 没人知道到底该说什么,就在周从燕硬不住头皮要拉着自己的娘遁逃之时,秋甜儿突然出现了。 “周姐姐怎么来了?我哥他前几天刚递过信说年前不过来,要去找你,你俩差路了?”秋甜儿身后还跟着关盈袖和赫连环,三个女人看上去都不太开心。 “我……”周从燕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尽管是错过了,但她也晓得自己多半是暂时走不了了。 被请进前堂,母女俩甚至有幸见到了逆元的三个老头。虽说秋俞任三位老前辈德高望重,看到竹叶青的时候也十分平常,但周从燕总觉得竹叶青在逆元门人眼中岌岌可危。 三个当家人在死寂中看了竹叶青片刻后,终于由俞致同开口道:“还好老七在闭关。” “见过三位前辈。”竹叶青再次见礼。 “罢了罢了,”任去来不觉得自己受得住竹叶青的礼,“你敢大大方方地过来,我们也能坦坦荡荡地告诉你呆够了可以安心离开。” 连舟渡对竹叶青的畏惧源于同辈同代人的接触,但这三个老头却不一样,他们完全可以在无人发觉之下抹掉竹叶青,只是秋清明很早之前就撂下过话,所以谁也不会动手罢了。 秋清明朝周从燕招了招手,问:“当真了?” 周从燕乖乖点头。 秋清明长呼一口气说:“缘分这东西真是让人猝不及防啊……不过你是如何想的?若佟要是知道你跟着旁人闯荡大概放不下心。” 这个“旁人”就叫竹叶青听着不服:“你这话说的,把我闺女交给旁的男人我还不放心呢!” “我……”周从燕有难言之隐,不知能不能与秋清明坦言,“只想让他靠得住。” 秋清明沉默片刻,拍了拍她的胳膊肘说:“那你早去早回,若佟那边我会好好说的。” 周从燕信心顿增,点头也更加笃定。 “竹叶青阁下,”秋清明又对竹叶青说,“老夫这个徒媳妇就交给你了。” “嚯?”竹叶青尚有些受宠若惊,“这我可有点高攀不起……” 任去来笑出了声:“可不是嘛,药师谷是你绝对高攀不起的。” 竹叶青一愣,反应过来后不禁看向周从燕以期确定。 周从燕无从骄傲,她此刻耳闻眼见的东西都在耽误她的终身大事,她光顾着后悔来这一趟就足足够够了。 “奇了……”竹叶青咋舌,“杨家人在逆元就够奇了,竟然还能进药师谷?” 知情诸人一时诧异,周从燕不可能对杨臻的经历一无所知,可她竟然没向竹叶青提起过——不愧是自家的媳妇。 “反正都这样了,咱们各进一步,我们没占便宜你也不吃亏。照顾好这丫头,早点送她回来。”任去来说。 “那就得看她的本事了。”竹叶青卖乖道。 “后年四月里就是试武大会了,你有把握吗?”秋清明问。 周从燕慢慢眨了眨眼,她还未想过要用这么长时间,可秋清明这般一提醒,她才意识到似乎一年加半载可能已经算很短了。她的佟哥用多少年才成了如今这身本事?给她同样的时间,她又能做到什么样呢? “瞧不起谁呢!”竹叶青最不愿看周从燕失落的样子,过去抱上周从燕说,“到底是那个破大集没场子比我们的看家本事,不然你们就?好儿吧!” 秋清明短笑一声道:“这等越严实越唬人的本事还是不要摆在面上给人瞧了。其实你也知道,若佟并不需要你做这些,不过既然你有心,就放手去做吧。” 周从燕刚要答应,却被竹叶青扯着后领子拽退。竹叶青指指点点道:“男人呐!闺女你别听他的!”说着,她便拖着周从燕往外走。 “你这是要走啦?”一直在堂外贴门偷听的秋甜儿等人在竹叶青拉开门时便暴露在了师长们的眼中。 “你们一家子人都怕百里启那家伙看见我,我不得赶紧滚蛋让你们放心?”竹叶青阴阳怪气之下,怀中的碧翠小蛇也探出了头。 门口的人看着那条扎眼的绿和那点耀眼的红,哪怕是不怵也不禁起毛。 綦少臣同盖阔把一众后辈护在身后说:“七师弟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关。” 竹叶青好似是没听见,百里启出不出关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呆够了就想走谁又能拦她?即便是此刻百里启挡在她面前她也不怕,一击必胜她不敢说,但同归于尽还是绰绰有余的。 第二十五章 愠气积攒 周从燕无时无刻不在羡慕杨臻的运筹帷幄,若是被他碰上这样的事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理。她越想越有一种把杨臻的七窍玲珑心挖一半过来借用的离谱冲动。 她求知的欲望极强,也能以己及人的体谅别人的欲望,向竹叶青解释过杨臻和林年爱的关系后又问:“你到底和逆元有什么仇啊?” “连舟渡那话你没听见?”竹叶青说。 “十二师兄说的都是真的?”周从燕总有侥幸尚存。 “这还能有假?”竹叶青像是在得意本事。 “那你还敢去逆元?”周从燕真觉得自己下半辈子的幸福要毁在亲娘手里了,有这么个娘在,以后她怎么面对杨臻身后的人呐。 “不是你非要去的嘛?”竹叶青无辜。 “我……”周从燕心中狂奔,她事先也不知道有这么一茬,“你就没想过万一碰上七师兄会怎么样吗?” “闺女啊,”竹叶青揽着她往前走,“你娘我来教你算笔账,我在逆元面前,虽然没有必胜或者全身而退的把握,却有不亏本的信心,我干净利索一个人,没了也就是没了,可百里启不一样,他后头可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哭丧呢!这么一来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周从燕并未被她的算法说服,相反,她疑惑更甚道:“所以我呢?” 为什么会这么吊诡呢?这个女人专程找上门来把她从舟水山庄弄走,如今却说自己是“干净利索一个人”? 竹叶青愣了片刻,箍着她摇晃道:“所以我才提前逃出来了嘛!不能让你因为我受到波及呀!” 周从燕不是个垂髫娃娃,自然不会轻易相信竹叶青这些不像样的话。她瘪嘴道:“早知道就不拐这趟弯了……” 你怕什么,”竹叶青不满她这副瞻前顾后的样子,“秋清明都没说什么,你怕什么怕?” 周从燕怕什么?她直言:“佟哥肯定不会在乎,我怕的是那些和佟哥相关的人会在乎,他们在乎的话会让佟哥为难啊……” 竹叶青听乐了:“闺女啊,你还没嫁出去呢就这么吃里扒外了?” 周从燕越看她越不像个娘,秋清明跟她说好了一年半,她却真想象不出竹叶青这德性能把她教成什么样子。 身至苏州之时,鸿踏雪再次露了尖。 早在杨臻二人路过应天的时候,他就缠了上来,不过他的咋呼表现是近了苏州才显现出来的——他果然还是惦记着舟水山庄的那半块夜牙玺。 意料之中的事罢了,杨臻也无所谓他怎么扑棱,只道去了舟水山庄之后要是人家同意就随便他放肆地找。 图纸已经被送到山海阁,浑仪任徐枢随便造,造好了再送去星爻台就是。事是他揽的,但办起来却并不需要他出多少力。 他的满心安逸在见到周家父子俩之后就烟消云散了。 他们父子俩说的一番话怎么都像被骗来数钱的。 一件事若不是离谱到一定的程度,杨臻也不会一点也不信。可周从燕到底是已经被周振丹默许跟着她那个突如其来的娘给带走了。 有了这么一出,杨臻哪还有心思管鸿踏雪。鸿踏雪更是眼力见十足,早早地发觉了杨臻将恼未恼的情绪,绝口不敢再提夜牙玺的事,不过是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翻了一遍舟水山庄最后一无所获罢了。 十一月入底,倚梅别院里老梅树的几条新枝上已经开始鼓苞,大有早开之势。但杨臻已经没有了那般心情,败兴而归的路上更是荒凉,再多一万个鸿踏雪都热火不起来。 直到出了苏杭地界,同行二人面上都不见好脸色,鸿踏雪实在是浑身不自在。那个蛮人凶神从来都是黑丧面色,可连一向都不怎么见情绪波动的杨臻都这副模样,鸿踏雪就有些害怕了。 “老杨你也别这么想不开嘛,那个竹叶青到底是大小姐她娘,肯定不会亏待大小姐的,说不准还真能还你个焕然一新的大小姐呢!”鸿踏雪把满腔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自然希望自己的希望能精神点。 杨臻没想领他的情,反而顺手操起了撒气的包袱,“要是有个人突然不声不响地带走师姐,你会怎样?” “啊?”鸿踏雪一时没能编排出令自己满意的话。 “甘心么?” “不……”鸿踏雪当然不甘心。 “会放心吗?” “……” “笑得出来么?” “……” “不想杀过去么?” “……” “你介意她的本事多点少点么?” “得得得!是我吃里扒外了,我啥也不说了。”鸿踏雪告饶道。果然事不关己的理中客没有张嘴的资格。他认完错之后一琢磨又觉得不对味,又说:“其实我也不是替竹叶青说话,凭我师父对我的言传身教,我也不可能对他们有什么好印象,我就是想劝劝你哄你开心点罢了。” “何以开心?以何开心?”杨臻不想领情。 鸿踏雪的一句“狗咬吕洞宾”已经弹到舌根底下了,不过他不敢又说,只能是憋着嘴说:“所以人家才费劲逗你一回嘛……” 杨臻不愿多说,若不是有周振丹的亲口保证,他早就去把八方杀遍揪出竹叶青鞭尸了。 并行无言了几轮马步,鸿踏雪正甘愿独自寂寞之际,却听隔壁的隔壁那家伙冷不丁来了句:“你不说话便少了这许多事。” 鸿踏雪的火气蹭长:“你说的轻巧!我不说话憋得慌,不跟他说我跟你说啊?” 嵬名岘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歪心思,搓完火之后便装聋作哑不再搭理他。 鸿踏雪越想越憋屈,差那么一点憋不住就要滚地撒泼了。 闲心全无,旁的不想,一路回崇安找点踏实也就罢了。不过好巧不巧的是,路过广信的时候他们又被旁的意外给套住了。 意料之外有二,其一是杨臻在街上遛步的时候突然卡住,不顾左右地闭目运气感觉一番后说了句“完蛋”。鸿踏雪不知情,以至于连后面的一句“回来了”也听不懂,就连嵬名岘也是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心情被雪上加霜,等到遇上其二之时就让人攒不住火了。 鸿踏雪多少有点责任。眼看都走到雁寻梅的家门口,骄傲之下不去刺探情报或者耀武扬威一下他怎么肯罢休。只是颠颠地跑到留声园却既不见和他有仇的方尔玉又不见跟他有怨的雁寻梅。唯一一个熟人步倩月,还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被他撞了个现行。 他的第一反应是幸灾乐祸,他以为是雁寻梅顶上生机蓬勃被鸠占鹊巢了,但那个陌生男人却认出了他身后一脸黑臭的杨臻。 “小杨兄弟?”那人站到杨臻跟前。 杨臻没心思搭理谁,不过是抬了眼皮看到了个久违的人才挤出了三个字。 “于舵主?” “我的老天爷真是你啊!”于景明上手道,“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多少年没见了?自打林年爱救过他之后,除了他主动找上门来一回以外就再无面缘。就连上次用到他也只是杨臻对着形影会的人用了一下他的名头罢了。 于景明高兴,啰啰拉拉说了许多之后也提到上次杨臻找上形影会的事。 “前段时间我听仉老汉儿说你在找人,还好找到了,没事吧?”于景明问。 “没。”杨臻的眸子动了动,“还得请于舵主帮忙找一回,花多少都无所谓。” “说什么呢!”于景明轻轻给了他一拳说,“你找人说那些干什么!” “总之我得谢你。”杨臻说。 “要找人咱们得赶紧,最近不太平啊,总感觉到处都在憋事儿。”于景明说,“这不嘛,就前几天还听兄弟们说衢州那边被魔教闹得厉害,也不知为何非要烧人家的竹林茅屋……” 第二十六章 大开杀戒 天底下的竹林茅屋多得是,不过一说衢州,杨臻三人的首先想到的总是宿离的小屋,更何况之前那里还被一群不速之客扑腾过。 仔细问过细节之后,杨臻更加放心不下,当即便把嵬名岘和鸿踏雪寄放在留声园并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赶去了江郎山。 虽说是寄放,但两个大活人根本搁不住,更何况雁寻梅和方尔玉都不在,鸿踏雪想耀武扬威都无的放矢,要是没了杨臻,他就更呆不下去了。 雁寻梅是方尔玉陪方尔玉去了建宁,因为方尔玉还走不稳当,所以来回得费好些时日。杨臻走得着急,连俩人的去向都没心思多问一句。 于是乎,在杨臻离开留声园后不外一个时辰,嵬名岘便积极踊跃地跟着鸿踏雪冲出了大门。 如此一来,三人之间便各自拉开了距离。杨臻出发得早,再加上本身轻功不俗,自然是一马当先。鸿踏雪的轻云步法真使出来之后,即便是嵬名岘轻功卓绝也望尘莫及。所以等嵬名岘到衢州之时,就只能看到等得不耐烦的鸿踏雪了。 “老杨好像已经走了。”鸿踏雪在城外茶摊灌水道。 嵬名岘尚且急得有些坐不下:“怎么回事?” “我去看过,也打听过了,宿先生的茅屋和竹林都被烧了,但问了一圈没人说是魔教干的,大概也是因为寻常人不识得什么魔教不魔教的吧。”鸿踏雪把茶水喝干,“不知道那个姓于的说的属不属实……” “那杨臻是……”嵬名岘担心得十分明显。 “肯定是去屠魔了呀!”鸿踏雪把茶碗子往桌上一拍。 “他不杀人。”嵬名岘自己都有点不信这话。 鸿踏雪咋舌:“那可不一定,我问了一圈,可没人见过宿离,我看他要么是被抓走了要么是直接烧没了。” “那你为何还坐在这?”嵬名岘的语气有些质问意味。 “这不是在等你嘛!”鸿踏雪蹭的一下站起来,“谁让你脚程这么慢!”真要追着杨臻杀到魔教老巢,他能活着出来?没有个人跟着他可不敢去。 巫山险要但风景无限,不过寻衅根本不需要风光陪衬。 杨臻的到来不知在不在巫奚教中人的意料之内,但他行为绝对是没人想到的。 自山下而始便是不顺,不过杨臻开口问了,守门之人倒也肯大方承认,直言江郎山之事确系他们所为,只不过他们这些看门的并不知道那个琴师在哪罢了。 这样一来不就好办了么。 看门的人尽数被放倒之后,杨臻便直接登上了巫山。一路畅通,寻常教人根本拦不了他。 直到冲上神女峰,站到望北天宫之外时,他才碰上九个能打的。 望北天宫于峰顶飞檐,神女峰上入霄汉下植江河,平视彩霞,再加上迷雾腾绕,瞧上去倒真有一副天上宫阙的气派。天宫场外立着十二根登天柱,据说是象征着巫奚教的十二护教使。天宫正门飞檐之下悬有一枚拳头大小的青玉钟铃,铃芯之下还下着一块三寸玉片。 山风携过,满场空灵。 眼前这九个人都是护教使。 “宿离呢?”杨臻问面前这九个拦路狗。 “擅闯神女峰者杀无赦!”领头人喝声。 “江郎山的琴师在哪儿!”杨臻怒道。 领头人提剑前行道:“擅闯神女——”话未说完,临近之时便被杨臻一脚踹飞。 一击之下,吓退数人,同样也惹怒了数人。 “把人交出来!”杨臻切齿。 “想救人?你自己都走不了!”一人嘲笑一声与同伴提剑而上。 杨臻的牙咬得咯咯响,背手一抽藏锋上前,反手一拧藏锋出鞘,对着冲上来的两个人就是一挑一刺。 场中八人一时间都傻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一根细长的尖刺穿进一个弟兄的脖子然后拔了出来。 先头的一挑因为被躲避得及时,所以划断的只是衣裳,但后接上的一刺却直接角度刁钻地攮穿了一个人的喉咙。 杨臻从不杀人,这句话不只寻常江湖人知道,连巫奚教的人都深信不疑,他们之中似乎还有人认识杨臻,所以在眼见杨臻干净利索地杀了一人之后他们才会立生恐惧。 于杨臻而言,第一个人死在他面前之时他也有些那么一丝错愕,至此为止不过是多日间幽怨、不痛快和愤怒的堆积,但杀戒一开,长久以来被塑造的情绪和被谨守的敬畏就不复存在了。此时此刻的他,报仇、解恨根本不需要听将死之人的解释。 人堆之中有所攒动,毕竟是巫奚教的护教使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任人宰割。死尸暂时无暇收殓,解决掉滋事之人才能给弟兄们送葬。 正此时,望北天宫大门突然被一股穿堂风洞开,八扇对开的门全部四敞大开,一览无余之下,所有人都看到了其中那个蒙头盖面的白衣之人。 “参见教主!”八个护教使者齐齐单膝跪下。 杨臻直视过去,无法看清那人的样子。那人带着面具罩着垂帷斗笠,还有廊檐挡着上半个脑袋,看着实在是闷人。 “何人闹事?”蒙皮盖布之下,高堂上座的那位教主说起话来都有些瓮声瓮气,只能让人听出那是个男的。 “宿离呢?”杨臻冲他喊。 座上的教主扬了扬下颌,用一种远在天边的飘渺声音慢悠悠地说:“碍事的人,已经杀了。” 杨臻似乎还愣了那么一下,旋即眼中便蒙上了一层血色。 巫奚教主眼看着杨臻浑身上下细密可见的颤抖,无声转身往后门走。 “站住!”杨臻当然喊不住人,要追过去之时反而被那八个护教使团团围住。 “保护教主!”八个人齐声道。 前路追杀之径被挡得水泄不通,杨臻怒火更上一层,迎着四面八方冲过来的杀招,他不想退避也无暇当心,鼓动逆元稍攒之下放肆撒出,瞬间把包围到五步之内的八人撼退了一丈。 惊讶只在一瞬,虽然都因这等磅礴的内力惊骇,但这八个人更重视的是保护自家教主。被掀翻的几个人齐刷刷地乌龙绕柱而起,重新围上了杨臻。 招式颇为相似,但兵器却五花八门。前头的人一晃身顶过来一对钺镰,逼得杨臻直接向后仰躺过去,身后之人见此立即抓住机会三剑同出封住了杨臻后仰的去路。杨臻觉厉之下,后仰的动作立时成了折腰一臂撑地,旋腿两圈再次掫退合围过来的几人。借着反力,杨臻猛得弹身而起,执钺之人又是迎头而上,杨臻也毫不避让,直接抡圆了胳膊一笛子劈下去,金铁相撞劲力十足,火星四溅。执钺护教防患之下不禁眨眼,再睁眼之时却听得一声挫裂切断之声,而后便看到一锋棱刃来到了自己的面门之上,仅是一瞬间的害怕过后,执钺护教便带着一张开裂的脸盘直挺挺地横在了地上。 挨了当面一劈,人直接没了,这一击伤口多深已经无人敢多看一眼。 毫无停顿,一条节鞭从身后袭来,杨臻穿身一躲却被缠上了小臂,他扽臂想要挣断铁鞭,却被鞭上藏着的倒刺彻底勾连住了上半身。又有两个举刀的护教围上来,前后封堵之下,杨臻干脆绕臂缠上节鞭将持鞭之人拽过来,下鞭腿直接砍在了他的脖颈之上,同时又冲着劈过来的刀把藏锋直接钉射了出去。 杨臻把带刺的节鞭从胳膊上解下来,一拧身躲过了一记刀劈,在举刀护教旋身追击之际,他反而一个背身绕后把节鞭缠在了举刀护教的脖子上,两背一顶,杨臻单手一抽之后再撒手,举刀护教就只能痛苦地扒拉着嵌在颈上皮肉里的节鞭无能抽搐,不消五个呼吸,这人便没了动迹。 第二十七章 巫奚教主 护教使者们不得不害怕了。 一共十二个护教使,留守在巫山的九个弟兄转眼间没了四个,还是殁在了被江湖中人盛传从不杀人的杨臻手中。 剩下的那个持刀护教从怀兜掏出一节竹筒,底线一拉便朝天上便射出一道金黄色的穿云烟火。 “大家拖住,等守山六十四卫包过来!”持刀护教低声道。 靠他们五人大概有点难办,好在巫奚教人多势众,围着巫山神女峰还有六十四个守山卫侍。 杨臻没分给过他们五人一眼——巫奚教主将走未走,似乎还在堂后观察着场中发生的一切。他移步行至一具尸体前,一垂手从其眼洞里拔出了藏锋,振臂一甩将秽物清掉。 五个拦路人想拖延时间,但杨臻却只想立刻摁住那个巫奚教主。杨臻旋身直冲带着藏锋奔向堂门,护教们纷纷上来阻拦。他出膝而踢直接打跪一人,杨臻蹦身而上踩在那人的脸上,前出刺后扫腿,逼得周围四人连连后退。他不松劲,踩脸一蹬直冲侧面的持刀护教而去。藏锋一劈扛断了持刀护卫用来格挡的刀身,继续前冲,杨臻捞上持刀护卫的脖子,以人为柱,施力飞身平旋,一记膝击直接顶在了冲过来想要救持刀护教的另一个护教的蜂窝上。 这人横挺倒地之时,杨臻还趁着余力上了另一只手,俩手对着持刀护卫的脑袋一挫,一声清脆的断骨声响过后,持刀护卫顶着一张三窍流血、不甘瞑目的脸倒了地。 余下的三人瞬间没了初始的气势。方才还出主意说拖延时间的持刀护教已经倒下,此刻他们也不会相信凭他们三人还能拖延多久了。凭方才的五人对于拖延平日里传闻中的杨臻应该是绰绰有余,但如今他们三人面对杀人不眨眼的杨臻还能做什么?从前一直都是他们这帮人杀人不眨眼,今时今日竟然也被风水给轮进去了。 “滚不滚?”杨臻的话是对跟前三人说的,但目光却直视堂后的巫奚教主。 想滚但不敢滚,三人慢腾腾地战术却步,可又总不肯直接逃命。 场下一阵快步紧密轮换之声,距离天宫最近的十一个守山卫相继围了上来。仅剩的三个护教使不由得又生出了八两勇气,重新和守山卫们一齐围上了杨臻。 一下子来十几个人,属实是有点多,各个击破实在麻烦,杨臻干脆将藏锋合鞘收起别在身后。巫奚教众们自然不会以为杨臻是被吓到准备束手就擒,毕竟场中还躺着五具尸体。他们屏气凝神,相互使过眼色统一策略之后,齐齐向杨臻逼去杀招。 一直避于堂中的巫奚教主身形似有所动,但在看清杨臻的动作之后却慢慢后退了一步。 杨臻两手微曲虚合在胸前,已出轮回的逆元气被积聚积压在方寸之内,甚至已经有了蒸腾扭曲之势。周围渐趋逼近的十四人尚不明所以,却眼见杨臻逆着手中真气的冲劲平掌一合,被挤平的逆元气瞬间以杨臻为中心向四周崩窜开来。距离如此之近,十四个人无一落下纷纷中招。不过十四人的第一感受不过是被撼得后退了三步、觉得心口沉了一下而已。 正在十四人准备重整旗鼓再次合围之际,又见杨臻两处剑指两相行动,从肩头至掌根抵力推下后翻面一振成拳。 无暇疑惑,十四人无一例外地周身一抖,而后眼珠凸鼓口喷鲜血。 堂中一晃,巫奚教主的身影已然不见了。 “站住!”杨臻直接追了上去。 此刻已经无人再能阻拦他,那十四个人被逆元气从心脉一路崩到神阙气海,底子强点的余生作废,本事不济的已经气绝了。 杨臻轻功竭出,直追着巫奚教主出了望北天宫,追出神女峰。神女峰背后是一壁临江悬崖,巫奚教中人都称其为“栖凤崖”。 眼看着距离拉近,杨臻直接抽出背后的藏锋朝前头的巫奚教主甩刺过去。 以耳力辨别危机,巫奚教主缓身侧头躲避,但却被藏锋顶着斗笠边的垂帷扯去了他脑袋上的遮掩。 白发散落而出,再也藏无可藏。 杨臻落在了栖凤崖边。 先他一步落地的那个人此刻正背对着他,但此时此刻只看背影,他也晓得这人是谁。 “什么意思?”杨臻切齿的怒火直到此刻才变得无比真实。 “抱歉了,若佟。”宿离慢慢转身,扔掉了刚才攥住的斗笠和面具,把藏锋抛还给了杨臻。 此刻眼中所见,已是真的假不了,也是此时所见才让杨臻在一瞬间明白了之前几处想不明白的事——比如那四个闯入南竹林的家伙到底为何而来。 “抱歉?”杨臻冷笑,“抱歉让我看你演戏?” 越想越可笑,长久以来被他视为世间最干净的人,那个眼里只有清风与明月的琴师,竟然是个精通戏法的魔教教主? “骗你是我的不对,”宿离却笑不出来,“我怕你介意我的身份……” 杨臻不再看他,但还是呵呵冷笑:“那我就多谢大教主抬爱,还肯屈尊在我面前卖艺。” “臻臻你别这样……”宿离难堪道。杨臻从未对他这样笑过,也从来没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闭嘴!”杨臻怒吼。从前是熟人,现在不是了,还他娘的有脸叫他的小名,这个家里头的人才会用的叫法也是这个混账东西配用的? “你们为什么要找要梁源?”既然如此,杨臻不妨把事彻底搞明白。 宿离立刻道:“我没有。” “你还骗我?”杨臻切齿。 “我真的没有……”宿离的辩解听上去十分无力,听上去实在不是堂堂巫奚教主该有的气势。不过他的话尚未说完就噤了声,不只是他,杨臻也觉察到天地之间似乎有了一点异样的变化。 疾风劲起,山河震动,一时间飞沙走石迷人眼,良久之后万物平息,相隔两丈的杨臻与宿离之间又多了一个红衣之人。 宿离看清那个红衣老人的模样之后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杨臻看着这突然挡在自己面前的红衣老人,自然以为他是来帮宿离的,极度不耐烦地喊道:“让开!” 红衣老人打量了一下杨臻,说:“年轻人,堂前的动静是你闹出来的?” 杨臻怒视面前这个一身红的老头,不屑搭话。 “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红衣老人又问 “少废话,滚开!”杨臻提起藏锋指着老人说。 老人皱眉,活了这么些年,头一回有人当面让他滚。不过他的心思很快就被杨臻手中的藏锋引捣了过去,他微微外头细细打量了那根笛子片刻,很快便确定了自己并未认错。 “若佟你快走!”宿离绕到红衣老人身前,并向后者躬身道:“师父,我等无意打扰师父清修,还望师父恕罪!” 宿离的师父是谁?杨臻仿佛知道,仿佛是听苏纬提到过,可此刻他怒气冲脑,无心去想也无暇害怕。虽然这红衣老人令人望而生畏,但他还是只想逮住宿离揍一顿。 “你以为你师父来了就能救得了你?”他蹬地一步,飞身而起,身法极快地奔向宿离。 “住手,你快逃啊!”宿离看杨臻竟然直接动起手来,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他想上去挡着杨臻,可却被红衣老人拦了下来。宿离回天乏术地看着红衣老人抬手将杨臻手中的藏锋一击折下,并与其对打一掌。杨臻被红衣老人内力推震至数丈之外,而老人却纹丝未动。 杨臻此刻才明白宿离为什么让他逃。 第二十八章 凤鸾回鸣 “逆元气?”红衣老人饶有趣味地看着略显狼狈的杨臻说,“你是秋清明门下的?” 尚还在气头上的杨臻仍不肯退让,对红衣老人喊道:“把藏锋还给我!” 红衣老人熟练地将藏锋拧为两截,细细地看过藏锋的锋芒之后又收刺入笛,说:“小家伙,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要你管,还给我!”杨臻说着上步便要抢。 “若佟!”宿离上前欲拦,却见红衣老人架起了掌势,他顿时大惊失色地喊道:“师父手下留情!” “小子,敢在栖凤崖撒野,你是第一人。”红衣老人说着,对着杨臻推掌而出。 杨臻分明距红衣老人尚有一段距离,却清楚地感受到了强劲的掌风。他逆行轻功倒滑出去,险险地躲开老人的第一波掌势,却不料第二波掌势却从身后携着嘶鸣打来,他来不及躲避,被那股霸道劲力猛地推回了老人近前,而老人早已准备好了接下来的推掌手型。杨臻瞠目看着这个须发皆白的红衣老人,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从前林年爱偶然提到过的“凤鸾回鸣掌”,以及这一绝世神技的创造者凤中天。 五十多年前,一袭红衣凤中天,两路江湖莫敢眠。这个传奇人物早在秋清明学艺不成时便叱咤江湖,一直到如今都是江湖公认的唯一能与秋清明匹敌的人。 凤中天一掌击下,直接轰在了杨臻的胸膛上,使得杨臻瞬间被击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崖端峰底的岩壁之上。杨臻从没见过秋清明对谁动过真格,他只知道自己的师父几乎无敌于江湖,但对秋清明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他却没有具体的概念。此时,凤中天,眼前这红衣老人,传说是和秋清明一样强的人,强大到他毫无招架之力。挨了这一掌,杨臻只觉神魂俱裂、意识恍惚,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无力支撑自己,顺着崖壁滑了下去。 “若佟!”宿离卯足劲冲过去接住他,刚欲查看杨臻的状况,却被一记红鞭抽开,退后了几步。 鸿踏雪揽住杨臻,对宿离吼道:“不许你碰他!”他一路追星赶月,片刻不停地追过来时,正好看到一个红衣老头打伤了杨臻。鸿踏雪虽不解宿离为何在此还这副打扮,但看他的样子明摆了就是跟那个老头子一伙的,所以鸿踏雪理所当然地以为宿离也要害杨臻。 “你怎么来了?”宿离甚是诧异。 此话刚问罢,又一道人影闪至宿离与鸿踏雪之间。 宿离更加意外:“剑魁?连你也来了?” 嵬名岘拎着剑挡在鸿踏雪前面,他侧脸看了看鸿踏雪怀里的杨臻,问:“他怎么样?” “伤得很重,已经昏过去了。”鸿踏雪咬牙道。 嵬名岘眉头狠皱,提剑对向宿离,对鸿踏雪说:“带他走。” 此时红衣老人凤中天也走了过来道:“想走?撒了野就想走?” “走!”嵬名岘低喝一声,提剑刺向宿离和凤中天。 鸿踏雪毫不犹豫,背起杨臻使出全力的轻云步法,眨眼就蹿到了数丈之外。 凤中天侧身化掉嵬名岘的数招,扭头看着瞬间远去的鸿踏雪,不无惊讶地喃喃道:“轻云步?” 嵬名岘不敢懈怠,使出的剑路也凌厉异常。他知道杨臻的厉害,所以也明白眼前这个能重伤杨臻的老家伙必有可怕之处。但几招下来他硬是连凤中天的衣角都划不到,嵬名岘正讶异时,却听凤中天说:“呦呵,这是牧云诀的剑法?” 嵬名岘后弹一步,一步半丈,警惕地看着红衣老人,盘算着这老家伙到底是何身份,识得轻云步法,也认得牧云决的剑法,想必是牧云决那个时代的人。 凤中天大笑几声道:“没想到啊没想到,闭关多年一出来就把老熟人会了个大概。” 宿离冲过来,挡在嵬名岘前面,向凤中天求饶道:“师父,一切皆因弟子而起,与他人无关,还请师父开恩!”说罢,他又回头低声对嵬名岘喊:“你快走!”他实在无法让自己坐视不理,如果让嵬名岘当着他的面出点什么事,杨臻肯定会恨死他的。 嵬名岘也不停留,转身运起轻功而去。他本来就只是为救杨臻而来,此刻目的达成自然没必要多留。 凤中天竟也不再追,而是看向宿离问:“梦生,那小子对你喊打喊杀的,你为何还要护着他?” 宿离跪地道:“是弟子负他在先。” 凤中天把玩着藏锋,说:“五十多年前的人现在又凑到一起了,也罢,我自己去趟逆元吧,好久没见小秋了,不对,现在应该叫老秋了。” 鸿踏雪背着杨臻逃出巫山后不久,嵬名岘也追了上来,两个不通医术的人看着杨臻的样子也是心惊肉跳。鸿踏雪哆哆嗦嗦之间总算理智尚存,他与嵬名岘商定,由嵬名岘带杨臻赶紧回逆元,他也拼尽全力尽快去药师谷把林年爱请去汉中。 这一程,去崇安和去应天对鸿踏雪来说是差不多的事,保险起见,有林年爱在所有人都会更安心,何况他也知道林半夏似乎还不愿去见林年爱。其实私心里,鸿踏雪也不愿把这份胆战心惊递给他的林姑姑。 轻云步法学了这么些年,从未被谁追到竭尽全力过,如今他全力以赴飚行一路窜进药师谷之时,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野人。他千里奔行,穿林渡江揽了一身破烂,这辈子第一次迈入药师谷竟然是累瘫直接跪在了谷口。 林年爱正在院外搂草,一扭头看到一个叫花子噗通跪在了家门口,他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起身便要扭头进屋找点什么吃的。 “林神医!”鸿踏雪话不成声十分难听。 林年爱诧异回头。 “救命,救……救命,老杨……”鸿踏雪手忙脚乱道。 林年爱虽未听懂这个叫花子在说什么,但心中却生出了一种不祥的心思。 “老,杨臻他……”鸿踏雪的声音着实难听,但话没说完却被冲过来的林年爱攥着衣领子半提了起来。林年爱瞪着他说:“把话说清楚!” 鸿踏雪扑腾着把脑袋埋进水桶里冒了好几个大泡才把消息完整道出。 “奶奶的……”林年爱咬牙切齿间便要去后山谷牵自己的毛驴,但反应片刻后他又意识到驴的脚程根本不济用。他的主意打到了鸿踏雪身上,他扒拉鸿踏雪道:“你说你跑得快,驮老夫去汉中怎么样?” 鸿踏雪浑身都在拒绝:“会累死人的,我连跑了两三天还没歇口气呢!” 林年爱瞅了他片刻,扔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之后火速跑去了屋后的药庐,鸿踏雪旁听过一阵翻箱倒柜的兵零乓郎声,又见林年爱抱着满怀的不可名状之物跑了回来。 “这什么……”鸿踏雪的一句话没问完就被林年爱塞了一嘴小丸子,他虽有那么点抗拒,但总不会觉得林年爱要毒死他,再者这些小丸子味道还挺好,反正他狂奔一路也饿坏了。他一边吧唧嘴一边问:“这是什么呀?”话问完,也就是咽下去喘了两口气的工夫,他就有点明白这是什么了。 一股热流温和但又毫不拖延地淌变了他的全身,让他原本蔫头耷脑的模样迅速支棱了起来。林年爱动作麻利,点了他几处大穴,然后一只手掌附到他的气海之处,把冲经毫不吝啬地灌给了鸿踏雪。 此番又是恢复精元又是灌溉冲经的,鸿踏雪也明白自己这回彻底不用歇了。 “怎么样了?”林年爱问。 鸿踏雪一背身后掏手说:“我背您!” 第二十九章 千里驰援 风风火火地爬上逆元的山门之后,鸿踏雪的紧张一松就直接倒地不起。大事没有,不过是需要睡几天补一补这多日来的消耗。林年爱托山门前的关盈袖郎知归等人把鸿踏雪挪进屋,自己则由连舟渡领着直奔后院而去。 秋清明的徒弟们在三堂后头有一座专属的小院子,从前十几个人一起住总是有点挤,后来住在小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如今再用起来就没那么挤了。 一家子都在门外守着,比当初等秋逸兴醒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神医……”俞致同领着人迎上来,一句“您可算是来了”并未说出来,反而是道:“门主和老任头在里头呢。” 五日间,他们三个老家伙轮流,加上綦少臣、盖阔等人的帮辅,靠从不间断的逆元气撑着杨臻的一口气,唯一的盼头就是等到林年爱过来。 林年爱瞧着自己宝贝徒弟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哭中带怒怒里想哭,理智之下上去帮着秋清明稳住杨臻情况后,磨了磨牙朝地上啐了口带红的唾沫道:“真是凤中天?” 之前鸿踏雪说的话他总有几分不信:巫奚教里,一个一身红的老汉,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凤中天。可他一直觉得那个人应该早早地是个死人了。 秋清明无言点头。 “娘的……”林年爱把手盖在杨臻的神阙上说,“你不去他找?” 秋清明坐下来说:“他多半会来找我。” “找你?他把我徒弟打成这样还敢来找你?”林年爱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处置凤中天了。 “他总得来解释解释为何把若佟伤成这样。”秋清明说。 林年爱也不知道为什么,毕竟鸿踏雪和嵬名岘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凤中天要是真敢来反而是他巴不得的,他咧嘴道:“放养的山鸡,别让老子看见他,不然老子肯定把他薅秃了。” 秋清明没别的意思,只道:“等我把话问完你利索动手就是。” 冲经是林年爱从小盘到老的本事,用起来自然没有杨臻那么多顾虑,也不会像杨臻一样用多了便要死要活。通常来说他不会遇上能让他耗尽心力的事,这次也不例外。三个时辰下去,死人都能被膪得坐起来。 入夜颇深,门外候着的只剩了连舟渡和嵬名岘,旁的人总得轮班阖阖眼。 屋里头连秋清明都拄着胳膊打起了盹,唯有林年爱及时地发现了杨臻睁眼的动作。他的崽崽把俩眼睛正之后,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头顶上的房梁,一动不动,跟傻了似的。 林年爱等了许久才在他眼前晃手道:“醒了吧?没事儿了,啊。” 秋清明立刻醒过来,坐到近前看着杨臻说:“醒了就好。” 杨臻的眼珠子总算动了动,他看向自己两个师父,反应了片刻后慢慢吞吞但却不停不顿地坐起来、爬下床、跪在了秋清明面前。 秋清明老眉微皱:“怎么了?” 若不是自知做错,他这个小徒弟才不会有这样的行为。 “师父,徒儿杀人了。”杨臻不敢抬头。当初拜师入门之时的约法三章他一天之内都破了个遍,尤其是不许杀人这一条,他墨守了十几年,一时冲动竟然就毁了。 林年爱从来都不怎么服气秋清明的那“三章”,自然不觉得他家崽崽哪里有错。 “几个?”秋清明问。 “大概……”杨臻一时间也不能确定,“有,十几个……” 林年爱在旁边吸了口,十几个,有点多了呀…… “十几个?”秋清明又问。 “我……”杨臻开始仔细回忆。 秋清明眉纹加深,似乎对杨臻的反应很不满意,抬起手就像是要拍点什么。 “哎哎哎!”林年爱见状赶紧往身后扒拉杨臻道,“干嘛干嘛!”他自然而然地以为秋清明要用门规清理门户。 杨臻被林年爱拨楞地乱七八糟,忙里偷暇道:“应该是十五个……” 自己动身搭手有损威仪,秋清明抬胳膊朝杨臻招了招手。这个动作明摆了是从前是师徒俩弹脑瓜崩的样子,杨臻自然不至于害怕什么。他主动把脑袋伸过去,然后就真的被崩了一下脑门。 “我说你!”林年爱气不过,甩手就给了秋清明的胳膊一巴掌。 秋清明被打了却并无反应,绕过林年爱问杨臻:“为何杀人?” 杨臻一时词不成话,如今想来,自己破戒的理由实在是拿不出手说不出口。 “还不肯说?”秋清明抬手作势又要给他崩一个。 “我……”杨臻磕磕巴巴,“有个徒儿很信任的人骗了徒儿……” “气不过?”秋清明问。 杨臻低头不语。 “骗了你的人呢?也在其中么?”秋清明看他。 “没有,他是凤中天的徒弟。”杨臻据实以报。 秋清明慢慢点头。 “请师父责罚!”杨臻颔首。 林年爱更气不过,抄手去拉杨臻说:“罚什么罚?不就是杀了几个人嘛!你秋清明年轻的时候少杀人了?啊?” “既然你自知有错,为师也不必袒护你。”秋清明说。 “干嘛干嘛?你这是要干嘛?”林年爱真想赶紧揣起杨臻跑。 “去后山静静心吧,等想明白了再出来。”秋清明说。 杨臻没有任何抵触心理,立马拱手道:“徒儿遵命。”说罢,他就起身要走。 林年爱一把捞住他说:“干嘛?不吃饭呐?” 杨臻没说话,转而看向秋清明等他发话。 秋清明摆手:“不用吃了。” “他娘的你这老头子还有没有点人性了?”林年爱对他拳打脚踢。 林年爱由秋清明挡着,自然拦不住走路尚且不太稳的杨臻。杨臻晃晃悠悠地推开门时,嵬名岘和连舟渡同时一激灵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你……”嵬名岘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事了,回去歇着吧。”杨臻说着继续往外走。 “啥没事儿?”连舟渡一把把他扯回来,“你走道儿还打晃呢!” 秋清明往门口一站说:“让他走,你们回去吧。” 连舟渡连忙撒手躬身问好。 杨臻再一道别,然后干净利落地扭头前行。 嵬名岘与连舟渡目送着他消失在夜色中,连舟渡忍不住问:“师父,这大半夜的您是让十三去哪儿啊?” 秋清明看看他,又看看嵬名岘,稳声说:“让他去后头静静心思,你们二人就当他是下山去了,若有旁人问起也这般说就是。” 嵬名岘自然是恭声答应,但连舟渡却有些老实不住,他咋呼道:“后头?后山禁地?” “别让其他人知道。”秋清明转身回屋,“累了几天,都回屋歇着吧。” 话都说到这了,连舟渡再有多少不理解都不能再问,老老实实地鞠过躬之后也就领着嵬名岘走了。 “行了,你说你的解释吧!”屋里头的林年爱像个老财主似地坐在椅子上吹胡子瞪眼道,“要是不称老子的意,老子连你一起薅!” “你打算在我这儿待多久?你谷里头的东西不用人伺候吗?”秋清明问。他的话不是平白瞎扯的,年根腊月之时林年爱从来不离开药师谷,世上又能找出多少比药师谷对林年爱更重要的东西呢? “你再打岔!”林年爱随手掏过一个茶碗子就朝他揢了过去。 秋清明甩手一攥接住个头不小的茶碗子搁下说:“等凤中天那老东西来了以后你还打算带着若佟去跟他对峙不成?” “怎么不行?就是要让崽崽看看他师父老子我是怎么给他报仇的!”林年爱老当益倔。 “那老东西喜怒无常的,还是把若佟藏起来吧。”秋清明说。 林年爱语气别扭:“哈,你说得倒轻巧啊,你也知道后山连那只野鸡都不敢去,还让崽崽去?” “若佟比他强。”秋清明笑道。 第三十章 武陵山庄 周从燕站到武陵山庄外的时候才又一次明白无知是多么可笑的自我欺骗。 武陵山庄到底是庄还是山,饶是她这个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都有些不敢确定。说山庄有些委屈,叫山城的话周从燕才会觉得心安一些。 肉眼可见的地方,几乎每一根又细又高的条条山上都有环山而筑的飞檐悬廊,两端高耸,中间聚集着一片正经十分的楼阁,再加上仙似武夷的云雾缭绕,看上去像就是一幅画,这是人能住的地方吗? 她们娘俩早在山下的时候,竹叶青就在山门口拉过一个脑袋大小的铜铃铛。周从燕穷极理解之后,大概猜得到那玩意儿能顶个铺首的用处。当时她还犯嘀咕,大户人家再大一点顶多也就换俩大点的铺首,可山上那个到底是什么人家,用这么个东西放哨子。 山庄外的高台大概有两三百阶,毕竟要上去小半座山的高度,这点事对周从燕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毕竟这些日子以来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把两条腿都走壮了。阶上高台平阔,边沿处是一道裂谷,而武陵山庄的大门楼就在鸿沟的另一段。裂谷下面是湍流的河川,上头则悬着一座横渡裂谷的吊桥。 周从燕总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胆气走过那座让她觉得危楼高百尺的桥。 武陵山庄早早就出来人候着了。老远看是三个人,等那三人如履平地般踏过吊桥走近后,才能辨清三人的模样。两男一女,一老一中一少,仿佛是祖孙三代噶伙出来迎客。 这架势真够隆重的!周从燕心道,看来他们很看重竹叶青啊…… “竹姑姑您来啦!”打头的那个中年男人热情洋溢地朝竹叶青欢笑见礼。 可他瞧上去没有五十也有四十五六七八了,冲着竹叶青张嘴就叫姑,总感觉有些岔辈。 “张大庄主好久不见哈!”竹叶青也是豪爽。 路上竹叶青跟周从燕提过,武陵源是张家的地盘,庄主张春洲是个人傻钱多但十分仗义的山里蟒。 说龙难免牵强,叫蛇着实委屈。 张春洲是典型的大户人家当家人的模样,不算正气又不带邪气,但整整齐齐很是体面。他在认识了周从燕之后又为她介绍后头跟着的老头和姑娘。 张春洲还是比较典型中原人打扮,但后头的一老一少就不太一样了。老头是武陵山庄的管家,姓崔,亮布彩条,头巾围作环帽,外面套的短衣七分裤也是艳彩绚丽。年轻姑娘是张春洲的外甥闺女,黄拂衣,长相还算清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衣着上也不似张春洲那般富贵,反而像个苗寨里的寻常农家女。 母女俩被簇拥着过了吊桥,周从燕来不及害怕就被黄拂衣领过了桥。或许是年龄相近的女子之间总是更易亲近一些,黄拂衣拉上了周从燕便不舍得撒手。“竹姑姑,您闺女真的好漂亮啊!”黄拂衣有些馋得慌。 “那是,随我能丑么?”竹叶青很是骄傲。 张春洲和竹叶青主客叙旧,周从燕则由黄拂衣和管家老崔领着安排住处、四处观光。 中情而言,周从燕自觉见识过不少美景,有药师谷和昆仑山两个标杆在那里摆着,几乎是没什么景色能再入她眼了。不过如今她不得不承认,武陵山庄算是介于前二者之间的美景。 仙境与神境之间就是人间盛景。 定下住处之后,老崔去忙活山庄琐事,黄拂衣领着周从燕一路溜达一路闲聊。周从燕这才知道黄拂衣真的是个农家姑娘,武陵山庄大庄主张春洲的妹妹嫁给了一个花垣县的苗家男人,一辈子耕织作伴,而黄拂衣不过是常来武陵山庄玩顺便蹭点“武林绝学”罢了。 提起武林绝学,周从燕就有的说了。 她们二人如今来了一处朝天开口的岩洞,洞口栽了一圈紫藤。时至腊月,但武陵源时气迥异,本该四月里开的花此时竟也十分旺盛傲人。花帘倾垂而下如同紫晶瀑布一般,洞底生着密密的暖绿色的绒草,恰如一汪被紫晶瀑布调和的湖。此情此景看着让人眼花,又让人觉得像是梦境。 这里的黄拂衣的地盘,这副景象也是她自己打理出来的。 “你武功怎么样?”黄拂衣问。 周从燕若诚实回答,那便是不怎样,但她却不甘于此也不好意思这么回答,最后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唉,那可惜了。”黄拂衣说,“表哥他想搞比武招亲,我还想着撮合一下你们呢……” 果然天底下的好姑娘都该变成自家人。 周从燕听着就乐,不过也好奇:“男人弄什么比武招亲啊?”这种事不应该都是女方家里操办,征选乘龙快婿吗? “他说他想去个女侠。”黄拂衣说。 周从燕心道这倒和她挺像,她也只等着嫁给她的盖世大侠呢。她说:“女侠也不难找啊,去那些门派里逛一圈还不得认识十七八个呀。” “是吧?我也给他出过主意,直接去试武大会找的话还能省得自己搭场子呢,可他不敢去。”黄拂衣语气遗憾。 周从燕纳闷:“为什么是不敢呢?要比武招亲那肯定是找个厉害点儿的,他还望着厉害女人犯怵不成?那还比什么武招什么亲啊?” “他不是怕试武大会的女人。”黄拂衣乐呵呵地笑,“前年他本来打算去来着,后来走到半路听说杨臻也会去就又倒回来了。” “哈?” “杨臻你听说过吧?”黄拂衣看她的样子便热心给她解释道,“人称‘试武大会一霸’,可厉害了!我表哥自打七年前在试武大会输给他以后就不敢去了。” “噢~~”周从燕一声抑扬顿挫。杨臻一直说他没有江湖称号,但这会子不就冒出来一个嘛。 “不过下一届试武大会他大概去不了了,嗐,虽然可惜,不过那样的话表哥就能去招亲了。”黄拂衣道。 听前半句的时候,周从燕还以为黄拂衣口中的那个“他”说的是她表哥,但听了后半截才意识到她说的杨臻。“你怎么知道他去不了?”周从燕觉得古怪。 黄拂衣看她这副模样,以为自己遇上了志同道合的姐妹,便嘿笑道:“你也想追着杨臻是不是?” 周从燕有千言万语想要迸放但却又都卡在了嗓子眼底下。 “我跟你说啊,我藏了好多关于杨臻的话本,知道他好多故事呢!”黄拂衣眉飞色舞,“改天你跟我回寨子瞧瞧!” 周从燕听着有些不对劲:“你见过他?” “没有,”黄拂衣难掩遗憾,“七年前表哥败阵而归之后我才知道他这个人,四年前那场试武大会我好不容易赖着舅舅带我去了,结果杨臻没去,再就是前年出发之前说杨臻不去所以我就没去,结果杨臻偏偏又去了。” 周从燕笑出了声,造化弄人,造化却很向着她,竟然让一个追捧杨臻的人七年间都未遇到过杨臻。 “你笑什么嘛?”黄拂衣甚觉离谱。 周从燕赶紧控制住自己,又问:“所以你为什么说后年的试武大会他不去了呢?” 黄拂衣眨了眨眼睛,有些神秘地说:“这事儿江湖上好像还没传开呢!” “什么呀?”周从燕憋着笑。杨臻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咱们这儿也是近水楼台所以才知道得早,”黄拂衣说,“杨臻把魔教老巢搅了个天翻地覆,好像还杀了不少人,光为这他不得躲个一年半载?要是跑去试武大会那不就是等着被魔教围杀嘛。” 第三十一章 睁眼扒瞎 “什么时候的事?” 周从燕笑不出来了。 “就前几天的事,最多也没有十天吧……”黄拂衣的话差不多说完的时候,就见周从燕调头就要往外跑。 “你干嘛呀?”黄拂衣追了上去。 “去找他啊!”周从燕边跑边说。 黄拂衣比她跑得快,上去拽住她说:“你着什么急啊?” “他都杀人了,肯定是出事了啊!”周从燕浑身上下都在着急。 黄拂衣都给看笑了:“你想什么呢,拜佛的人也不能真嫁给佛呀,杨臻,那可是杨臻啊,你找人家干嘛?就算真找到了你能做什么?” 周从燕欲言结舌,怎么解释?她哪里有心思好好解释,只想赶紧去找杨臻。又是拔腿就跑,黄拂衣拉她一回不能拉她两回,只能紧跟着她护着她,省得她摔进山沟。 火急火燎之下,周从燕呼哧呼哧冲到了竹叶青面前。 “我要回去!”周从燕见面就喊。 朝夕相处这么些天,竹叶青一看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她想干什么。张春洲见刚进门的客人要走自然不甘,第一个起身挽留,可话还没说出来就被竹叶青按着坐了回去。 “怎么?又想去找你的佟哥哥了?”竹叶青见怪不怪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出来一趟就是要好好学本事,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一事无成地跑回去还不叫人笑话?” “他出事了!”周从燕急红了眼,“他肯定有事,我要去找他!” “出什么事了?”竹叶青也是难得见她急成这样。 “拂衣说他在魔教杀了很多人。”周从燕急得跺脚。 早早跟进来的黄拂衣已经听得有些傻眼了。 “你们是……说杨臻啊?”张春洲听出了些门道。 “怎么?”竹叶青也听进去了,“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啊,”张春洲点头,“就几天前的事,听说是杨臻突然跑到神女峰上乱杀了一通。” 竹叶青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周从燕一眼问:“为什么?”毕竟从她闺女这一路吹嘘的言语来看,那个杨臻除了能娶她闺女这个缺点以外就是个完美的佛。 “这咱们就不得而知了。”张春洲说,“这消息还是咱们庄子里有人和神女峰走得近才知道的,听说杨臻杀的人都是魔教的护教使者守山侍卫,都是个顶个好手,这回可真是掰断了魔教的一根翅膀啊!这么大的事魔教绝不会外泄,咱们也不敢帮着乱叨叨,省得江湖上的有心之人拿这个做文章,去找魔教的麻烦,到时候就得江湖大乱了。” 竹叶青连连点头,张春洲考虑的周全,她自然不必操心。魔教迟早要大变,但起码不是现在。“那杨臻呢?”她替周从燕问,“杀了魔教那么些人能囫囵着离开?” “这……”张春洲也拿不准。 黄拂衣在一旁呆了许久总算是有了机会插句话:“没有他的消息,应该是没事吧。” 应该?旁人或许无所谓,周从燕绝不可能被这俩字说服。 眼见她们母女俩都不怎么踏实的模样,张春洲解释:“竹姑姑我是这么想的,魔教出事这事要瞒还能瞒得住,但杨臻这样的人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秋先生和杨将军不得翻天呐。这消息咱们是几天前知道的,这段时间也足够让消息传到汉中和京城了,既然他们都没动静,我才估摸着没事儿。” 这么一说就可信多了。 竹叶青点头:“这倒也是。” 黄拂衣的眼睛都长到了周从燕身上。 “这下安心了吧?”竹叶青戳了戳周从燕。 周从燕憋着不肯说话,张春洲的话说得有道理,也不是不可信,但她未经亲眼见总是不踏实。即便是确认了杨臻平安无事也不够,她更想知道的是杨臻为什么会杀人,他不是说过他师父有“约法三章”么?而且还是魔教的人,从前也不见他跟魔教的人有什么瓜葛啊…… 张春洲够体恤人心的,又道:“周姑娘若是还不放心,我再派人去汉中细细打听打听如何?” 旁人利利索索的两条腿,打探消息自然比周从燕方便,暂且被安抚下心绪的周从燕由黄拂衣陪着溜达回了那个紫藤绿地。 黄拂衣憋了一路,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憋着的这股心情是激动还是惶恐。直到进了自己的地盘,她才稍微平复些心绪。“你和杨臻……是什么关系?”都是春心待放的年轻姑娘,黄拂衣怎么会看不懂周从燕的模样。 周从燕身经百战,不再尴尬,反而是大大方方地说:“我俩是娃娃亲。” 黄拂衣的小嘴顺滑流畅地越张越大,摇了好一会儿头后,她才说:“竹姑姑还有这个能耐?” 对于这个问题,周从燕再笑的时候就有点尴尬的意思了。虽然比上不足,但她这个身世对于平常人来说还是有些像出戏的,对于不相干的人也不必和盘托出,所以也就尬笑两下应付过去就是了。 在周从燕寻思尬笑间,黄拂衣已经叽里咕噜地说了好多感慨歆羡的话,周从燕没仔细听,但也足够她架起戒备。 “那个杨臻真像传说中的一样那么厉害吗?”黄拂衣两眼忽闪的模样让周从燕有些不好意思敷衍她。 “还行吧……”这个话周从燕真不太好意思说。因为在她看来,无所不能的杨臻可比传说里的厉害多了。 “你不知道,从前听我表哥说,他在试武大会上可吓人了,好多人要跟他比武他都不给人面子,像是丐帮帮主的儿子,人还没动手,他一脚就把人从台上踹下去了。啧啧,我好长一段时间就觉得他是个恶霸一样的人。”黄拂衣和周从燕坐到紫藤之下。 周从燕听得很快乐:“其实他和你说的那个帮主的儿子挺好的。” 黄拂衣嘻嘻一顿笑说:“我也是后来自己打听的多了才知道,他只是在我表哥眼里是个恶霸而已,是我表哥被他打怕了。” “那可不一定……”周从燕憋笑,视杨臻为洪水猛兽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 黄拂衣跟从前的周从燕一样没少看话本子,不同的是她只搜罗关于杨臻的本子,所以并不至于对杨臻有多么片面或者离谱的看法。不过姑娘家最在意的事她却一直都无从得知。“还有,你跟我说实话,杨臻长得怎么样?”她百般期待。问她表哥张白鹭,得到的答案是“凶神恶煞”,问她舅得到的回答是“精神利索”,一个她不信,一个她觉得不够具体太过笼统,要说精神利索,难道她表哥那模样不能算? 周从燕的笑生生被吞了回去。前有刘羽舒后有程莞颜,最近还有个离谱的池香川,她当然知道杨臻的皮相太惹人,为防眼前这个黄拂衣也是个肤浅的女人,她便果断道:“一般。” “真的?”黄拂衣再次确认。 周从燕以一种自己平生所能表现出来的最自然的神情语气道:“普普通通、清汤寡水的,他要不是有那身本事怎么可能配得上我!” 黄拂衣被她这股由内而外又由表入里的自信迫得不得不信。她也幻想过,传奇人物总得有传奇风华,就像书摊上卖的那些仿山海志风华录里写的人物一样。 “你想找好看的?”周从燕乘胜追击。 “倒也不是……”黄拂衣摇头,她只是希望自己期待的那个人更完美一点。 不是也得是!周从燕来了劲,主动积极道:“要说好看,昆仑的季风轻和顾慕之才叫好看,再差点儿的你比如武当的齐睿啊,崆峒的刑兆辉啦——可惜他不在了,其实我认识的一个和尚也还行。” 第三十二章 白鹭与伞 黄拂衣有些不理解:“和尚就……”虽然没有旁的意思,但扯到和尚身上就有些离谱了。毕竟她不知道周从燕说的是花和尚裴令聪。 “盗灵你知道吧?”周从燕问, “听说过。”黄拂衣点头。 周从燕兴冲冲道:“我跟你说啊,他可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漂亮的了。” “盗灵不是男的?”黄拂衣有点懵。 “是男的,不过他现在惦记着佟哥他师姐呢,要是早点认识你啊,我就把他介绍给你了!”周从燕说。 黄拂衣大概是觉察出了周从燕想把她嫁出去的心思,以为周从燕是在周全她失去崇拜对象的可惜,顿时乐出了声:“之前我不是说过了嘛,佛是用来拜的,不是用来嫁的,我可没你那么高的心气。” 周从燕咧嘴撑笑,总算是想起来还有转移话茬这一条。“你老说你表哥,来了半天怎么没见过他?” “他呀,大概是不知道卡在哪条山沟里出不来了吧。”黄拂衣笑道。 这座山城的少庄主出现是在竹叶青娘俩到来的四天之后。 武陵源迎风便成雨,这一天由于稍微冷了些,所以雨到见时便成了细雪。 张白鹭这人穿得真就跟只白鹭似的。白衣黑冠,冠后还飞着两条长长的飘带。老远过来还撑着一把阴阳脸的伞,半边泼墨黑半边一水白。面庞上生的确实是精神利索,倒是那双桃花眼瞧着独领风骚。 形状看着挺好,周从燕当时也在场,她想的全是这副场景这套行头要是搁在杨臻身上会是什么模样。 “怎么的?我听说庄里让人在巫山转悠?”张白鹭进门抖雪收伞。 “还有去汉中和京城的呢,没稀得告诉你罢了。”竹叶青笑他。 “哟!竹姑姑,小侄给您见礼了!”张白鹭把伞往椅子腿边一立便朝竹叶青鞠了个大躬。与她讨巧之隙,张白鹭突然瞄见了坐在一旁的周从燕。起初他是想嫌一句他那表妹为何没空搭理他一句,不过看过去之后眼里就只有周从燕了。 皑若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大抵谁的命中都有那么一个能独占双眸的明媚之人吧。 周从燕也自然发觉得出张白鹭那两道味道不对头的目光。 黄拂衣替张白鹭介绍过之后,他径直拿起自己那把原来靠近竹叶青椅子腿的阴阳伞,利索地坐到了周从燕旁边。 “真的假的?竹姑姑您还能生出这样的女儿?”张白鹭明目张胆地打量着周从燕说。 “呵,你这话说的,”竹叶青笑得调侃,“跟活腻似了的。” 张白鹭连着道了几声歉,还是对周从燕爱不释手得毫不掩饰。 周从燕大方地与他过话,倒也体面得很。笑话,她也不是头一回碰上这种情况了,不过自己手里攥着柄绝妙的挡箭牌,什么样的男人来了她吓不跑? “方才听张公子说到去巫山打听消息的人,可是有结果了么?”周从燕问。 “没仔细问,怎么周姑娘感兴趣?小可这就把人喊来给姑娘问话。”张白鹭殷勤道。 黄拂衣连连发啧,心道这便宜表哥果然见了漂亮姑娘就开始做沐猴而冠之态了。文绉绉酸溜溜,让她这个熟人看着可真不得劲。 “好啊!”周从燕十分领情。 张白鹭也志得意满于周从燕的领情,直接吩咐人出去喊话。 “不过我还以为张公子也会感兴趣呢。”周从燕有了那个男人的模样。 “哦?”张白鹭笑问,“为何?” 周从燕一双灵动的眼睛晶莹明亮:“那毕竟是跟杨臻有关系的事呀。” “一个杨臻而已,也就那样了。”张白鹭大气地摆手,“周姑娘也对杨臻那家伙感兴趣?” 黄拂衣实在不愿再看他这副尴尬又滑稽的丑态,直接给他挑明道:“她的许身之人她能不感兴趣吗?” 张白鹭半眉单飞,一时间的神情看上去像个傻子。 周从燕满脸都是无辜地朝他眨眼睛。 张白鹭缓过神来之后攥着伞柄把伞尖往地上一杵,攒气顿劲道:“杨臻还行,周姑娘眼光不错啊,在下正想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再跟他切磋一番呢。” “表哥,你还没被打怕呀?”黄拂衣拆台道。 “比武哪有不输的,男人不怕输,更不会服输,周姑娘你说是不是?”张白鹭十分坦荡。 周从燕有些措手不及,张白鹭这个反应可跟黄拂衣描述的德性不太一样。之前遇上裴令聪,一掏家底周从燕就能凭空多出一个兄弟来,这回似乎不太管用了。 两个山庄的亲信家丁往堂屋里一躬,和盘托出了自己两帮弟兄几天以来搜罗到的消息。 去京城的那一拨人还没回来,不过从这两档子人捎回来的情报来看已经无所谓有没有了。 杨臻为什么会突然在神女峰大开杀戒仍无头绪,但杨臻人回了汉中是肯定的,而且还是剑魁和他回去的。不过他们在逆元没人,所以根本打听不出来杨臻到底情况如何。不过从汉中风平浪静的氛围看来,里头应该也没什么大波动。 说到这里周从燕的焦虑已经搁下一了大半。有嵬名岘那个称职的护卫在,杨臻能有什么事?原本她还在担心杨臻一个人在魔教腹地翻江倒海会出什么事,但有嵬名岘陪他一起就是两回事了。哪怕是有人告诉周从燕他俩把望北天宫的房顶掀了她都信。 “杨臻就是杨臻啊!”张白鹭发自肺腑地佩服,“这种事也就他敢做。” 黄拂衣再认同他的话不过,但碍着他所处的立场和地位,她总觉得他这话有那么点阴阳怪气的意思。“表哥,其实我一直都想说呢,杨臻这身本事在你们这一代里算是冠绝江湖的吧?”这句话她是真的憋了好久,私下里圆满过自己太多次,不过是从来没好意思说出来罢了。 张白鹭直白点头:“确实,虽然传闻中的厉害人物不少,像是剑魁这样的人,但我没见识过,单凭想象的话,我是不太能接受有比杨臻还厉害的人存在的。” 对于张白鹭的想法,周从燕也是明白。她也好奇过杨臻和嵬名岘之间有没有一个胜负结果,杨臻也给了她一个很明确的回答:输不掉,赢不了。 “不过……”张白鹭的话并未说完,“即便是有这身本事,没有这套家世的话大概也是难办。” 周从燕和黄拂衣都没有立时接话,以她们两个姑娘家看来,张白鹭的话怎么都有那么一点阴阳怪气。但还是那个样,就算是阴阳怪气,也因为过分公正在理而无法反驳。周从燕知道杨臻惹事伊始就从未担心过会有什么后果,因为她很明白,有将军府和逆元在,这件能把旁人吓得直哆嗦的事却不算大事。 又是片刻,黄拂衣都忍不住多看了周从燕两眼,怎么到这了都不见她替自己的男人说句话呢? 周从燕还是没说点什么,毕竟她也不是没见杨臻仗势欺人过。 “我担心的是,杨兄他能吓得住别人,能不能吓得住魔教啊。”张白鹭又说,“毕竟魔教不是寻常的武林中人,魔教之名叫了这么些年必然不是浪得虚名,若是他们不计后果地反扑,怕是会给杨兄和他身后的人们造成很多困扰啊!” 得寸进尺之后就开始逐渐露骨了,黄拂衣被越说越揪心,她已然无法帮杨臻说些什么,只好把所有的希冀都交托给了周从燕。 “有什么可困扰的,魔教早晚是我的,是我的就得听我的。”周从燕不仅没让黄拂衣失望,还让她惊呆了下巴颏。 第三十三章 漏嘴续缘 鸿踏雪其实早在杨臻入禁地的两日之后就缓过来了。他在日夜不休地奔波了近六日之后便直接倒地连睡了三天两夜,期间全如一具会发出如雷鼾声的尸体,怎么叫都不醒。 睡着的时候不安静,醒过来以后更是闹腾。他明明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嵬名岘分头而行,一个请来林神医一个送来杨臻,可等醒了之后却怎么都寻不见杨臻,逮人就问之下,他又惊慌地感觉所有人似乎都在对他讲着貌离神合的善意谎言,几天下来,他只以为是杨臻没救过来完蛋了。不仅如此,他还在缠着林年爱盘问的时候把林半夏的事给说漏了嘴,折腾了三四天,到头来什么都没赚,反而亏了不少。 就在他准备下山偷偷给好兄弟置办些寿器冥钱烧过去之时,又一次遇上嵬名岘。 “蛮兄你还没走呢?”鸿踏雪一把扯住正欲从自己面前经过的嵬名岘问。 鸿踏雪那副红鼻子肿眼睛的模样真的让嵬名岘不明所以,他也不愿看这样的脸,所以也只是站定之后不说话以示默认。 “你老实告诉我,老杨人是不是没了?”鸿踏雪眼巴巴得无处不可怜。 嵬名岘黑脸瞅他道:“你说什么?” “他们都不告诉我……”鸿踏雪下巴颏的核桃纹都在哆嗦,“你跟我说实话好不好?” 嵬名岘像是在看个颅内有疾之人,说:“他没事。” “没事?真没事?”鸿踏雪不安心,“那为什么没一个人和我说实话?” 嵬名岘把话撂下就要走,却又被鸿踏雪扯了回来听他絮叨:“别走啊,把话说清楚,人没事我知道了,可在哪儿你也得告诉我吧?” “下山了。” “下山去哪儿了?”鸿踏雪不问到黄河不死心。 “不知道。”嵬名岘已经把秋清明让说的都说了,也懒得再跟他多耗,甩手就往前走。 鸿踏雪没问到满意自然不愿罢休,可嵬名岘无论如何都不肯多搭理他他也没什么办法,死皮赖脸的法子用在这样的人身上实在无济于事。他眼见嵬名岘是要往山下去,又不甘地吆喝道:“喂喂,你下山啊?是要去找老杨吗?带我一起行不行?”眼睁睁地看嵬名岘头也不回地走到不见人影,他才瘪嘴酸道:“这么无情干什么嘛……守着老杨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幔儿大?耍什么架子嘛……” 他顶着张厚实的俏脸皮又去找领着张阁序当家的綦少臣问了好半天才彻底踏实下来。 时近年根,从前他心血来潮倒是会赶回去找他师父过年,但如今这个年他有了另外一个可以共度的人,了却眼前事之后自然是归心似箭。 又三日后,鸿踏雪总算是进了抚江侯府的大门。 迎面险些撞上乌显炀,他心中捣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之后朝乌显炀嬉皮笑脸地拱手道:“毒尊前辈,我家林姑姑呢?” 乌显炀看着他这副精神咋呼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晃神,他朝后面指了指说:“后院里跟老扈捡草药呢……” 鸿踏雪欢天喜地,躬身给了乌显炀一个大拜,而后一溜烟窜进了后院。 时隔这么些年,乌显炀恍惚看到了一个新鲜明亮的云轻小雨燕从身旁掠过,带着一道冬日的风,却不令他觉得彻冷。 独脚乌鸦嘎嘎叫着落在了乌显炀的肩膀上,乌显炀眼看着鸿踏雪一晃消失在影背墙后,抬拨楞开乌鸦夹上他耳朵的尖嘴,走出了家门。 后院里跟摆摊似的放了许多药甸子,鸿踏雪乱蹦跶之时还得当心。“姑姑我回来了!”他如岩羊纵崖般跳到了林半夏跟前。 林半夏迎着他坐下给他顺毛道:“怎么样,你说去苏州找夜牙玺,可是找到了?” 一旁的扈坚良也是热情好客,拎着铁钳子扒拉炭火给他烧水沏茶。 “没有。”鸿踏雪稍有遗憾,“大概是被周大小姐带走了吧。” “你没让若佟帮你问问?”林半夏问。 “我没好意思跟老杨说。”鸿踏雪说。 “为何?”林半夏纳闷,“你不是就喜欢赖着若佟给你办事吗?” 鸿踏雪坦诚道:“上次去的时候我就骗他说那是假的,要是跟他讲了,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拾掇我呢……” 林半夏笑出了声,这副软怂的模样实在是亲切。不过她也有好奇之处:“你是说舟水山庄的夜牙玺是真的?” “我也不太确定,最开始只是有点怀疑,后来知道了丐帮那半块是假的以后就更想再看看周家那半块了。”鸿踏雪搓手等着扈坚良把热茶推过来后,捧起来连连吹气。 “不都是半块吗?”林半夏顺势想过后又有了旁的猜想,“难不成,它们不是一对?” 鸿踏雪点头:“没记错的话,两块夜牙玺的切面好像不太一样。” “诸事复杂,当初连阿凉都说不准真的夜牙玺到底在哪儿,轻轻就这么让你到处找也是难为人。”林半夏叹气。 鸿踏雪对危机多敏感,一听事涉温凉他就立马准备开叉了。他扒拉着桌上的药甸子问:“这是啥草药啊?” 林半夏任他说什么就接什么,回答:“这是厚朴,那边还有草乌、威灵仙、穿心莲什么的,都是你小黑叔种的,我替他收拾,顺便也挑几味能给你扈叔养腿的药。” “腿咋了?”鸿踏雪看向了扈坚良的下半身。 扈坚良摆手直道无碍,又解释道:“年轻的时候受了点伤,每逢天冷霜重的时候总会有点不得劲。” 鸿踏雪听着这些症状有点似曾相识:“痹症啊?” “你还知道这个?”林半夏觉得新鲜。 “都是从老杨那里听来的。”鸿踏雪搪塞道。 “我这不算痹症吧?”扈坚良问。 林半夏说:“不算,没那么严重。” 鸿踏雪静静地听他们讨论了片刻病症之后,悄悄开口道:“姑姑,林神医知道你的事了。” 虽然是悄悄话,但这个距离真不至于让哪个耳聪目明的人听不清,林半夏的笑外露到一半问:“你说的?” “我……们……几个聊天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鸿踏雪厚着脸皮扒瞎道。 林半夏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他老人家有说点什么吗?” 鸿踏雪俩眼珠子里搁着她,沉默片刻后问:“原话吗?” 林半夏连连点头:“能说多原说多原。” “他说‘老子我不缺人孝敬养老,她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飞出天去老子都不管,不过她但凡是有点人性就该滚回来看看老子如今过得有多好’,就这样。”鸿踏雪老实传话道。 林半夏似是理解了片刻之后才笑了出来,笑得不夸张但也没个停,渐渐又笑出了泪,让旁观的两个男人分不清她是倒底是笑还是哭。 “师父还是师父,不管我变成什么样。”林半夏两手一开抹去了脸上的泪,“那我得赶紧回去,不然让他老人家等急了就该生气了。” 鸿踏雪乐了,心道自己真是个和事的能人,那么些年的距离就这么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掉了?“林神医在逆元呢,姑姑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他殷勤道。 “这个时候,师父他在逆元?”林半夏奇怪。从前倒是可以理解,但如今秋逸兴早就好了,何故会在年末外出? “呃……”鸿踏雪一时间乏于解释,“这中间……出了点事,林神医过去解决一下,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出什么事了?”林半夏问。 鸿踏雪并未被人告知需要隐瞒什么,他觉得反正这么大的事肯定藏不住,江湖上早晚会众人皆知,索性便将他所知的和盘托出了。 第三十四章 毕露之形 虽然巫奚教损兵折将之事并未外传,但神女峰仍会给千百教众们一种削冠雄鸡的感觉。旁的倒也还能接受,可那本来就不齐全的十二护教使一下子折掉了六个,还有两个重伤一个被废,堂堂护教使就只剩一个当时并不在场的刘聂健全在世了。 何等惨烈。 神女峰上又何曾这般惨烈过? 巫奚教众既不知杨臻为何罢手离开,又不知他是怎么离开的,更不明白他们的教主为何在教派受了如此奇耻大辱之后却仍旧毫无作为。不过因为这件事,明尊和暗尊都回到了神女峰,这倒是能让教众们稍稍安心些。 “非缘兄。” 叶悛在栖凤崖边找到宿离的时候,那人正坐在崖沿面对着奔流的江水出神。 “回来了?”宿离听音识人。 叶悛站到他旁边说:“知落也回来了。” “你碰着他了?”宿离问。 “我去梧桐山庄找师父的时候见到他了,他知道以后就跟了回来。” 江水在宿离的眼中湍流而过,他道:“有他帮你打理也好。” 叶悛侧目看他:“你都回来了,还不想管事?” “惹出这么大的事端,我哪里还配管。”宿离自嘲。 “你惹出来的事你不管?”叶悛皱眉。 宿离低头:“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直接杀到这里来。” “从前我就说过,你们既然有这样的缘分,直接摆明了相认不就是了?一个你,一个知落,你们两个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八面莹澈?”叶悛清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嘲讽颜色,可语气里总有三分调侃意味。 “现在想来,或许真不如你这般利索的好。”宿离说。 “你既然要我管,我就得问你一句,你希望此事如何处理?若是一无所谓的话下头的人必然不服,若是真要报复的话你又能接受到什么样的程度?”叶悛问。 宿离摇头:“不急。” “不急?”叶悛说,“教主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那么多教众怎容得你不急?” “师父去汉中了,等他回来再说。”宿离说。 叶悛微微瞠目:“老教主出关了?” 宿离呼气道:“就是他老人家出面伤了若佟才得以终止乱局。” “那……”叶悛瞬间紧张,“杨臻他无事吧?” 宿离垂首摇头,有些无助地说:“我不知道。”他没想到杨臻会追过来,没想到杨臻会为他杀人,更没想到凤中天会突然出现。那一天之内发生的事让他长久以来的谋划看上去都像是笑话。 “明白了。”叶悛不再多问,“我会安抚教众,等着老教主回来的。” 巫山下夔州里,一家由巫奚教中人经营的酒馆中新进了两个得人敬拜的客人。 刘聂陪着一个带着半边花面具的人径直坐到了项东衢所在的那张桌上。 “项兄也下山了?”花面具与他招呼。 “实在是憋得慌,所以下山溜达溜达。”项东衢说。 刘聂为花面具斟茶:“昆仑派内特别,项兄还周全得过来么?” “我自知本事不济,师父给的试炼也没能把握住”项东衢浑身都是无力之感。 刘聂并无怜悯:“是啊,不然也不会让殿下搁置昆仑的事。” 项东衢阖目呼气。不服也没办法。 “其实以昆仑的位置,哪怕不动都无妨,换血的话只换掉中原各派就好了。”刘聂说。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自告奋勇请这条缨。”项东衢咋舌。 “似乎,你们试炼的时候杨臻也在?”花面具问。 “是啊,若不是他,我们几个都未必能顺当走出来。”项东衢说。 “他怎么会在呢?”刘聂也是好奇。 “八月的时候,师父邀逆元的人到昆仑做客,其中就有他。”项东衢解释。 刘聂点头:“原来如此。” “他还带了他的徒弟,叫苏纬,是山海阁的人。”项东衢又道。 “噢?”这就让刘聂觉得有意思了。 “那小子现在还在昆仑呢,看那架势大概是要拐走大师兄的妹妹了。”项东衢只当是分享家中的一件趣事般笑道。 花面具却慢慢皱了眉:“你说杨臻的徒弟还在昆仑?” 项东衢肯定:“是啊。” “一直都在吗?”花面具又问。 “杨臻离开昆仑山的时候没带着他,就是让他留在那儿好好陪着我们那小菱儿的。”项东衢说。 花面具后的脸明显变了颜色。 “明尊者怎么了?”刘聂诧异。 花面具吸了口气说:“前不久我在这里见过杨臻,领着他的那个徒弟。” “何时?”项东衢有些混乱。 “九月初。”花面具凝目。 “那岂不是……”项东衢更懵了。 刘聂的杏眼左右拨棱间,立刻明白了花面具的意思:“尊者是怀疑您遇上的那个不是杨臻真正的徒弟?” 花面具点头,又看向项东衢说:“项兄之前不是也怀疑过杨臻和嵬名岘的关系么?” 项东衢反应了片刻,许多不解瞬间串成了一串:他早就该怀疑到杨臻身上了。 之前在丐帮的时候他就曾赶上过,杨臻吆喝杨青,却引得嵬名岘也回了头,当时杨臻只是打着哈哈嘲笑嵬名岘耳朵不好使。他也发现过杨臻那个书童杨青前后身长的差距,虽然当时圆了场但如今看来倒是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杨臻确实会易容,如此看来……”项东衢切齿,“我已经说不准被杨臻骗过多少次咯?怪不得我一直感觉崆峒出事的时候他在试探我,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怀疑我。”他自顾自地念叨过后嘲笑一声道:“我可真不该自作聪明地在他面前晃悠。” 刘聂无声地换气,又问花面具道:“尊者觉得那个假徒弟有问题?” “我猜他多半是崆峒的那个小子。”花面具说。 “这……”项东衢紧张道,“这么说杨臻已经找到梁源了?” 花面具并未作答这个多余的问题,毕竟是明摆了的事,他所极度烦躁的是如何才能止损。 “只要抢在他们翻案之前解决掉梁源不就行了?杨臻再有本事,没有证人又能如何?”刘聂脸色,“再不济,反正咱们也有讨伐杨臻的理由,把他也除掉就是了。” 花面具和项东衢一时皆侧目。除掉杨臻,起码项东衢是从未想过的。 “世子说过不许动他,你忘了?”花面具斜眼看他。 刘聂也是让步一笑道:“属下也只是说万一罢了。” 花面具哼声道:“你觉得,你是能打得过杨臻呢,还是能惹得起世子呢?” 刘聂哑口瘪嘴,颔首道:“尊者恕罪,是属下多言了。” “到底是许重昌办事不利,给他个线索让他沿着杨臻前些日子的行程仔细摸查,赶紧把自家门户清理干净。”花面具说。 “是。”刘聂应着离开座位赶紧去吩咐人办事。 项东衢又问:“方才刘兄说你们有讨伐杨臻的理由是……” “几日前杨臻为了找人在我神女峰上大闹了一通,伤亡了我教二十余人。”花面具说。 项东衢惊了:“竟有这等事?” “此事尚未传开,教中也并未有处理的定论,还需坐观。”花面具说。 项东衢琢磨了片刻说:“如此说来,大概杨臻一时半会儿也无暇翻崆峒的案吧?” 花面具点头:“所以说你我还有时间弥补纰漏。” 项东衢答应着,麻利地出了石花酒馆。 花面具到柜上灌满自己的酒葫芦后便直接踏上了巫山,在登上神女峰、站到望北天宫前之时,他一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半脸花面具,露出了那张额上系着抹额的脸。 “叩见明尊!”宫门外四个站岗的守山卫齐齐单膝跪下。 花千树在旁人的叩拜中进了望北天宫。 第三十五章 兴师问罪 凤中天再上逆元山门之时,并未被第一时间认出来,毕竟当时蹲门的冯奭和连舟渡从未见过他。不过赶巧的是綦少臣正要领着张阁序和关盈袖下山办货,这才免去了一场不必要的麻烦。 因着有他伤了杨臻的事在先,所以即便是綦少臣也不愿给他一个好脸色,在将他看着送到秋清明跟前之后便直接下山去了。 一个人站在堂口,一个人坐在堂首,氛围压抑地无声对视许久之后,凤中天率先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倒好像是我惹着你了似的!” 秋清明脸色阴翳:“难道不是么?” 凤中天也恼了:“你徒弟在我的山头上乱杀一通,难道不是问题吗?” “既然知道他是我的徒弟,你还敢伤他?”秋清明瞪他。 凤中天语塞片刻后,欲笑难笑道:“小秋你不讲理了是吧?” “你有本事跟我讲理,敢去和林老头讲理么?”秋清明睨他。 “干他什么事?”凤中天把话说完后却突然发觉身后有异,一抡手接住了一根飞旋砸来的木棍。凤中天是从木棍上头糊着的一层面粉才认出这玩意儿是根擀面杖,想想都知道什么人会用这东西当削人的家伙。一回头,他果然看到了怒气冲冲的还没来得及扯下围裙的林年爱。 “你个野鸡!”林年爱一路走一路搜罗能砸凤中天的东西,等到近时,手里已经举上了把椅子,“连老子的徒弟都敢打,活腻了?不想要你那一身鸡毛了?” “你这老家伙疯了吧?”凤中天躲林年爱的拳打脚踢自然是轻而易举,不过林年爱自始至终都能吓得住他。 堂中好一番闹腾之后,林年爱暂且消停,总算肯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跟凤中天说两句话。 “老凤凰,咱们有多久没见了?”秋清明问。 凤中天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细算年头,但最后还是只说:“好多年了。” “既然你找上门来了,不妨也解释一下个中缘由吧。”秋清明说。 凤中天不太服气:“怎么你那徒弟没敢交代清楚吗?” “让你说你就说,哪儿那么多废话!”林年爱掏上旁边一把椅子凶他道。 凤中天在无声中给了林年爱两片白眼。 “我没仔细问。”秋清明简单解释。 “我那个不争气的徒弟,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江郎山隐居,和你的小徒弟熟识,不过最近需要抽身回教,所以就背着他演了场我教杀人放火的戏,本以为就此金蝉脱壳了,可你那小徒弟竟然直接追杀到望北天宫去了。”凤中天说。 林年爱一阵阴阳怪气地呵笑:“怎么你们巫奚教做教主的都喜欢乔装下山骗人吗?”他是知道杨臻在衢州有个酒友的,从前他还为杨臻老往那里跑吃过醋,如今真是幸灾乐祸都来不及了。 秋清明和凤中天皆是一愣。 秋清明清了清嗓子:“所以就被你赶上了?” “你也将心比比心,你一睁眼瞧见有个毛头小子在你的地盘上撒野你不恼吗?”凤中天入情入理。 林年爱与秋清明对视一眼,再护短,起码到此就已经没有必要再生气了。 “我说了这么多,你俩好歹让那小子出来赔个不是吧?不然我来一趟图什么?”凤中天说。 “笑话,老子的宝贝徒弟,凭什么你想见老子就得拿出来?”林年爱快活地调侃。 凤中天有些耐不住心烦道:“你这老东西怎么不是抬举呢?” “老子要你抬举了么?”林年爱的两条白眉一飞。 “你……”凤中天拿他没办法,几十年如一日的没办法。 秋清明也不怎么抬举他,直接说:“我让他去后山了,你实在想见就去那里找他吧。” 初闻此语时,凤中天还以为是两个老头子在合伙诓他,可他们那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又让他不得不信。“你们怎么舍得的?”他问。他心道这俩老家伙带孩子真是不知轻重,方才还那么肆无忌惮地护犊子,这会子怎么又敢把孩子搁到那个鬼地方去呢? “怎么不敢?咱们崽崽可不像你这样无才无能。”林年爱实在骄傲。 秋清明往外头瞧了瞧,对林年爱说:“时候差不多了,你得去送饭了吧?” 林年爱捋了捋围裙起身往外走,临出门还不忘再骂凤中天一句:“都怪你这老东西,耽误我给崽崽做饭!” 凤中天隐隐有些后悔来这一遭,故人几十年不见,却不曾想是这般待遇。他问:“来之前我只听说那小子是你的关门弟子,怎么还是跟林老头分的吗?”兴师问罪是不会有结果了,他索性就当自己是来串门的吧。 “之前把孩子放在他那儿,结果就被他看上了。”秋清明说。 “一下子跟了你俩,学的过来么?”凤中天问。 秋清明不禁一笑:“绰绰有余呐。” 虽然秋清明的样子不像是在耍他,但凤中天总不太信:“你就吹吧,还能让你一辈子碰上第二个游殊屹?” “若佟他……”秋清明的神色辨不清是沧桑遗憾还是侥幸自豪,“大概比殊屹还有厉害。” “还吹?”话这么说凤中天就更不信了。 “许你收个周振鹤,还不让我遇上三两个好苗子么?”秋清明玩味。 凤中天先变出了不明就里的脸色道:“你拿他和振鹤比,这是夸他还是咒他?” 秋清明轻笑,他咒自己徒弟作甚,又转言道:“说起周振鹤,他女儿……” “啥?”凤中天话未听完就坐不住了。 秋清明又给他解释:“他和竹叶青的女儿……” “啊?”听了解释的凤中天反而更坐不住了。 他家里还有这事?他那个点背的徒弟都死了这么些年了,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她们娘俩前段时间来过我这里。”秋清明说。 “这……”凤中天百感丛生,“真的假的?” “竹叶青她们是这么说的,我倒是信的。”秋清明说,“不瞒你说,那丫头是我的徒媳妇,若是哪天她找到你门上去,你得替我多照顾她。” 凤中天缓了许久的神,摆手道:“什么话,振鹤的孩子,这把年纪了突然得了个孙女,不用你说我都把她当宝贝!那小丫头人呢?” “她们娘俩并未在此多呆,临别前似乎是提过武陵源,可能是去那儿了吧。”秋清明也只是揣测而已。 “你说你这!”凤中天实在不忿于他模棱两可的态度,“还说什么徒弟媳妇,人要走不留,到底要去哪里你都说不准?” “那丫头想要磨练自己,日后好与若佟相互扶持,我如何拦她?”秋清明说。 凤中天了然道:“噢,也是,当年你就是这么干的,所以也不会拦她。” “你呢?”秋清明与他走出了屋,“神女峰出了这事儿,你不用回去主持大局?全都交给底下的小辈能放心么?” 凤中天一口长气叹得畅快却并不见轻松:“自从振鹤没了之后,我真是觉得日子没意思了,李勉更绝,直接往梧桐山庄里一躲就再也不出来了,别看我俩撑着口气又教出来三个后生,可一个太清高一个心思重,唯一一个能当家的还总想着避世,愁人呐!好不容易等到他肯主动回来了,结果又惹出这么一档子,嗐!” 秋清明静看他发泄胸中愤懑,却也不说什么。 “有的时候想想,我真觉得自己对不起师父他老人家。”凤中天仰天叹道。 “那你出关作甚?继续憋在洞里逃避不就得了?”秋清明看他。 “我还活着呢,要是巫奚教就这么没了,等下去了怎么跟师父交代?”凤中天的坚强有些无奈。 第三十六章 神农再世 一句话就让人心生敬畏,周从燕头一回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从前杨臻放肆的痛快。 张白鹭也是明白了周从燕的不寻常之处,不过他只是稍微矜持了一些,却并未彻底放弃。这等巾帼之姿,不正是他一直所求的女侠该有的么? 在以为杨臻无事之后,周从燕便能安安心心地跟着竹叶青学本事了。武陵源是个好地方,不管是养老修仙还是学本事,都有足够广阔的施展之域。 竹叶青领着她,在武陵源到处逛,偶尔也会跟上一个上山串门的黄拂衣,不过也就是两三回,再往后就被吓得不敢再凑热闹了。张白鹭倒还好,不至于对周从燕纠缠不放,但却能对她做到随叫随到、有求必应。 周从燕胳肢窝底下挂着个书袋,里头装了几本竹叶青塞给她的毒物集,早在出门之前竹叶青就让她背过了,可她虽识字却没怎么用过,让她背这些晦涩的东西实在有些难为人。从前杨臻也只交给她一些有意思的、她想学的东西罢了。如今她是临阵磨枪,前头竹叶青提溜着把柴刀走着,后头她跟着边走边背,不快又难光。 “你看看这个。”竹叶青一指溪边草甸上的一丛亭立的穗花。 周从燕围着花丛仔细观察了两圈,这花颜色白中泛蓝,每支竖立的花杆上都开满了一串燕子模样的花,再观茎叶,细条开叉,形状也大致相近。她道:“应该是飞燕草吧,只不过颜色给书上写的不太一样。” “对,确实是飞燕草。”竹叶青面色欣慰地肯定道,“具体说说?” 周从燕瞬间得意了许多:“毒在根部,味苦性寒。” 竹叶青又是点头。 周从燕开心了,学着杨臻和竹叶青的样子,从飞燕草丛中摘了片叶子塞进嘴里嚼着细品了品说:“叶子里也有点苦味。” 竹叶青的笑有些奇怪,说:“这是丛飞燕草是变种,白蓝飞燕,记住了?” 周从燕笑嘻嘻地点头,咂了咂嘴又道:“还有些发涩。” “这个变种色下渗毒上行,所以毒不止于根,你那不是涩感,而是舌头麻了。”竹叶青说。 “你……”周从燕瞪了眼,再欲张嘴抨击这个后娘之时舌头却已经不听她使唤了。她急得直跺脚,这个老女人坑她不是一两回了,上次就是她直接被毒翻了所以才吓得黄拂衣不敢来和她作伴。 竹叶青瞧着她这副跳脚的样子十分欢乐,朝那堆飞燕草扬了扬下巴说:“花芯儿能解毒。” 周从燕都快急出泪来了,薅了两朵花搁嘴里使劲嘬了一会儿后才慢慢缓了过来。她现在算是看明白了,竹叶青这是亲娘糟蹋亲闺女,越来越实在了。 竹叶青从周从燕的小背篓里拎出把三叉的小锄头,从草甸上刨出了两株飞燕草,去叶留根之后只把两条带土的根扔进了她的背篓。“走吧。”竹叶青把锄头塞给周从燕,扭头便走。 周从燕调弄了一下舌头后吆喝她:“喂,不留着点花吗?不然用什么解毒啊?” 竹叶青十二分地不屑道:“解毒是神医的事儿,不归咱们下毒的人管。” 周从燕眼看着她的背影,撇嘴嘀咕道:“那你还知道花芯能解毒?”她嫌弃着,趁竹叶青不注意,捞手掰了一串花穗塞进怀兜里。 沿着山路往下溜达时,她们在一处山涧口偶遇了一湾池塘。老远一看,周从燕便不得不叹服武陵源的滋养与神奇,冬日里还能把荷花养开,这地灵程度怕是要赶上药师谷了吧。 走到近处,周从燕才看清池塘上竖着的这些花似乎有些不太一样,而且还并非荷花。从前她是不分莲与荷的,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炼刁难却让她不自觉地养成了见物辨物的习惯。 这些莲花的颜色便十分另类,寻常莲花多见红、紫、黄三色作底,纯白的莲花已是少见,更何况是这种青色的莲花。 竹叶青旁观着周从燕的样子,笑问:“怎么,又想去尝尝了?” 周从燕扭头直接给了她一个大白眼道:“你是不是我亲娘啊?” “当然,你又这么问我?”竹叶青乐了。 周从燕印象里是有青莲这个东西的。她问:“你们五毒宗不是有银斑青莲吗?你想药死我?” “哟呵?你连这都知道?”竹叶青有些意外。 “逸兴叔他不就是中了那玩意儿才横躺了十七年嘛。”周从燕说。 发生在秋逸兴身上的事,五毒宗的人大概都知道。此事无可自豪,不过仔细一算竹叶青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十七年?”她问,“我没记错时间的话应该有十八年多了吧?” 周从燕也又算了一遍说:“就是十七年啊,从甜儿出生之前到去年,十七年没错啊。” “去年?”这回总是轮到竹叶青受惊了,“他是死了还是醒了?”话是这么问,但后一种可能在她看来几乎是绝无可能的。 她们娘俩去逆元的时候秋逸兴还在昆仑呢,旁人都在担心百里启遇上她,她也就只留意百里启了,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缺了点什么。 “醒了呀,就是佟哥和林神医治好的。”周从燕说。 竹叶青良久都没接受这个事实,她慢腾腾地坐到了池塘边,啧啧称奇道:“银斑青莲竟然能解?十七年啊……”时隔多年的沧桑,现在想起来她仿佛还能清晰地看到隗毒老鬼蹲守在水泡子边上等花开等花长斑的愁苦模样。耗费了二十年的时间才捣鼓出来的东西,到底也是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被破解。 “你想知道佟哥他们是怎么解的吗?”周从燕引逗道。竹叶青的神色被她尽收眼底,虽然看上去流绪微梦,但正如为娘的能猜透闺女的心思一样,周从燕也敏感于竹叶青这种看似不动声色的痕迹。 竹叶青没说话。她说玩毒的人不在意解毒之法并不是空口吹嘘,不过即便是隗毒老鬼在时,也会因自己丢出去的毒被林年爱解掉而心痒难耐好些日子。 “佟哥他是在山海阁查出线索来的。其实林神医好像早就把解药研究得差不多了,只是差一味药引子所以一直没敢直接用在兴叔身上,去年兴叔的情况急转直下,他们爷俩儿才不得已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周从燕如竹叶青所愿地解释道。 “可……若是知道山海阁有线索,为何会一直拖延十七年呢?”竹叶青困惑不减反增。 “这个我也是后来仔细问了阿衡才知道的。”周从燕说,“三叶白葵的事记在《东君溧阳传》里,而《东君溧阳传》是三四年前刚整理成书的。” “三叶白葵?”竹叶青有些明白了,“原来如此啊,三叶白葵是东瀛之花,怪不得了。” “东瀛啊?”周从燕眨眼。如今她见识渐长,不再如从前那般一问三不知、一词三回问。说起东瀛她也知道,之前在江郎山造乱的那几个人里就有百花坞的倭人——哎嗨?那会子鸿踏雪还说百花坞的女人是追着剑仙过来的,这不就串起来一半了嘛…… 竹叶青一耷拉手从把池外沿的一朵青莲崴了下来,她从莲心中抠出了一枚小指指甲盖大小的莲子直接扔进了嘴里说:“造得因中因,遭得果中果啊。” 此举此语,让周从燕一瞬间觉得她在自杀,急得一把夺走了她手中的青莲筛糠道:“你这是干嘛!” 竹叶青咂了咂舌尖上的甜丝苦劲噗笑道:“银斑青莲,毒在银斑,药在青莲,莲子养心安神,这点大夫的行活儿你那佟哥没教过你吗?” 周从燕难免窘迫,她当然知道莲子有何功效,但有剧毒之嫌的青莲莲子她可就不敢肯定了。 第三十七章 茅屋小年 嵬名岘并未在汉中呆多久,不过是比鸿踏雪走得晚三五天罢了。他是为数不多对整件事一清二楚的人,逆元门人所谓的后山禁地再难都是自家地盘,总不至于有什么让他放心不下的。他无所谓什么年关不年关的,要离开汉中也无非是为着杨臻留给他的任务罢了。 一路东去,走到大半之时记挂起自己还有个徒弟,便去中都打了趟拐。蒋固宁能瞧见他自然是欣喜万分,不过点到为止的师徒关系也就如此了。蒋固宁面对嵬名岘之时,浑身上下都挂满了“不可僭越”的自我警示,嵬名岘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不过是尽一尽为师的职责,誊录出几式浅显到蒋固宁能学会的剑法也就是了。 在嵬名岘誊写之时,蒋固宁有机会叽叽喳喳多说几句,大概是关于荆州透风出来说要筹办什么会事之类的话,不过嵬名岘没上心听,自然也就连一知半解也无了。 他是在小年那一天回到淮安的。 初往草屋子外头一站,嵬名岘都有些不认识自己长大的地方了。这栽花种菜、栓狗圈鸡的,原来两间小茅屋也被扩建了不少,这么一看还真像个人住的地方。 更不对劲的事还在后头。 他眼看着一个眼熟的老头拎着个水舀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那个老头一身褐布麻衣,脖子上绕着毛领子,衣裳袖口上镶着毛边边,看上去像个老打猎的,不过发冠规整、鬓髯标齐,又不像寻常的猎户。 “回,回来了?”老人说话似乎有点结巴。 “师父。”嵬名岘隔得老远便直接给他跪下了。 这老头不是别人,正是嵬名岘的师父,那堂堂剑圣牧云决。 “起,起来,过来。”牧云决的脸茬上看不出是不是笑,不过总算是心情挺好的样子。 这师徒俩多久没见了?嵬名岘还真没算过,牧云决大概也没数算过。久别重逢也不过是说两句话就顺利自然地面对面忙该忙的罢了。师徒俩,一个结巴一个话少,谁都没有那个本事去为阔别重逢侃侃而谈。 梁源大约是听了动静,从屋里大步趟了出来。面对嵬名岘,他总不会笑得多放肆,但打心底里的高兴还是藏不住的。 “剑魁大哥您回来啦!剑圣前辈前两天刚回来,今天是小年,我正包饺子呢,进屋暖和暖和吧!”梁源招呼道。 嵬名岘被牧云决拉进了屋,屋里头确实暖和多了。师徒俩往小桌案两边一坐,梁源便忙里偷闲地给他俩斟茶倒水。 “杨大哥怎么没跟您一起回来呀?”梁源畏首畏尾地问。 嵬名岘看了他一眼,饮茶道:“他还有事。” “噢……”梁源顿感遗憾。 “你找他有事?”嵬名岘问。 “没没,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惦记……”梁源挠头。 “他言出必行,你放心就是。”嵬名岘说。 “是!好好,我知道我知道。”梁源点头之间还带哈腰。 “为,为师听说,”牧云决星目欣慰,“你算是,找,找到有大义的事。” 嵬名岘眉目微动,长久以来,牧云决从未对他的所作所为说过只言片语,他也从未考虑过恩师是否希望看到他以出卖手中剑的方式为生,如今这一句话他便明了了。 牧云决的剑圣之名自然与他的剑魁不同,即便是稳站了一个“魁”字,大概也是对其师剑圣的辱没吧。 “弟子有愧。”嵬名岘搁下了茶杯颔首道。 牧云决拍上他的肩膀,摇头道:“你的路你,你自己选。” 前半截路确实是他自己选的,可如今这条路,何时走上来的他都没注意过。又或者说,从前他是个迷路的人,逐流乱撞了多年,遇上了个领路的人。 “你大师伯,和施行远是熟,熟人。”牧云决说。 嵬名岘老实地听着。 “峨,峨眉的四,四维师,师太也……” 梁源在一旁听得都快闷死了,虽然他已经听了牧云决的两天结巴话,但还是习惯不了。剑圣多大的威严都被结巴给放透了气。其实牧云决此刻磕磕巴巴说的话之前梁源都断断续续地听过,他也有心意替剑圣前辈开口,可眼瞧着剑圣那副倔强且坚强的样子又觉得自己不该多嘴抢话。 嵬名岘提前点头,以便给牧云决减轻负担,但牧云决这句免谈了还有下一句:“秋清明也很好。”这话倒是说得利索,他继续说:“他,他的徒弟也,也是好,好……好样的!” 梁源汗颜,结巴成这样还能说出感叹语气,实在太不容易了。他动作利索,掐着把竹编笊篱把锅里漂着翻个的饺子捞出来盛盘端上来说:“你们趁热吃。” 嵬名岘道了声谢,又听牧云决开心地费劲道:“今日为师,高兴,咱们喝,喝一壶如何?” 要喝酒嵬名岘肯定不会拒绝。 “正好,我囤了不少呢,这就去给你们拿。”梁源说着跑出了屋。他不是个会喝酒的人,有酒纯粹是因为伺候着杨臻什么时候来好拿出来招待。 不消片刻,梁源便搬进屋了两坛酒。 这个时节喝酒得温,不然穿肠断魂可不是人能受得了的。 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吃饭,饭易饱酒难足。 “你那个,杨什么的小孩儿,准备何,何时解决?”牧云决饮尽一杯。 嵬名岘紧接着又给他续上,眼力见十足十,全都是在杨臻身边练出来的。“最近大概不行,杨臻他还有事。”嵬名岘说,“不过早晚会解决。” “你信,信得过他便好。”牧云决似乎是有了些醉意,端杯放杯的动作都有点晃悠。 “是。”嵬名岘给他续杯道。 “想当年我,你大师伯学成出山就是在钧枢城遇,上的秋清明和凤中天他们那会儿都那么年轻多好。”牧云决醉了舌头反倒是利索了许多,只不过句读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生意人家的大少爷想纵横江湖也是缘分看他一路走过,来不容易啊不容易。” 头一回赶上老人忆往昔,嵬名岘和梁源都只有老实听着的份。 “你也是像你,大师伯还好当初换了,”牧云决莫名其妙地捶桌道,“幸好当初和云轻那厮,换了孩子咱爷俩也是有缘,有缘!” 嵬名岘听大了眼:“师父您说什么?” “我当初在滋阳山里捡了个丫头还没出山就,碰上了手里拎着你的云轻非要跟我换我倒是,无所谓,无所谓,个头大点也好,小子总比丫头好养活,还是我赚了,幸亏换了哈哈哈……” 且不说嵬名岘从未见过这般癫态的师父,和他所说的话一比,他的行为完全只是个陪衬。 梁源要听明白牧云决的话或许还要花时间想象一下,但嵬名岘就不必了,他听得很懂,不过再懂都觉得是造化弄人。牧云决捡到的是鸿踏雪,云轻捡到的才是他,俩人纵性一换才得出了如今的剑魁和盗灵。 真是令人无言以对的造化啊…… 嵬名岘心中咋舌,手上继续给牧云决斟酒。 牧云决又是一杯酒下肚,扭动着脖颈子打量着还在给他满酒的嵬名岘,困惑满满地问:“你怎么不醉啊?” 嵬名岘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们师徒二人从未对饮过,他不知道牧云决的酒量有多差,牧云决亦不知嵬名岘的酒量有多好。 牧云决仰脖一灌,把酒杯拍在桌上时已然无暇发觉自己未能将酒饮尽。 “你!”牧云决一指嵬名岘,食指换拇指,“见长!”把话迸完,他直接一脑额硌到了桌沿边上。 屋中一阵无言,炭火霹雳间,梁源小声问:“剑圣前辈这是醉了?” 嵬名岘没说话。没等他练到把杨臻喝倒,竟然先把自己的老师父喝趴了。 第三十八章 山外别风 寒来暑往之间,已是又一年的夏至。 这些日子里,周从燕落地生根,跟着竹叶青变成了彻底的手艺人。留宿了她们母女俩的武陵山庄也是倒了八辈子霉,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基本都被竹叶青毒了个遍,以至于让周从燕在习毒期间还学会了用以毒攻毒的方法解毒。 不过周从燕在解毒的过程中发现武陵山庄的人竟然对此抱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态度,多么惨烈的觉悟,怎么会有人对中毒见怪不怪呢?周从燕不禁在心中数落亲娘没人性。 其实也是竹叶青没下死手,于武陵山庄的人而言,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 这日周从燕打山里回来时,竹叶青正和张白鹭坐在莲花池沿牙子上剥莲子。那一池青莲,被张白鹭领着人挪到了前头的场院里,不是刨根挪窝,而是采种播种的移植。 “有什么收获没有?”竹叶青问。月前她就开始让周从燕自己去山里溜达,一是为了历练她,二也是知道她本事见长,能自己照顾得了自己。 “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发现。”周从燕说,“就只采了不少野花。” “你倒是有闲心。”竹叶青提溜来她的小背筐扒拉着看了看,果真只是些野花。她细致入微地教了周从燕五六个月,总觉得差不多该试一试她,可总寻不到什么好机会。 “我的闲心天大了去了。”周从燕噘嘴。小半年了,她常托张白鹭和黄拂衣去打听杨臻的消息,一切都是那般风平浪静,她倒也无从担心起。不过她到底还是不甘,这么久不见,总有不适之处。 竹叶青掂了掂竹甸子里的莲子笑问:“想他了?” 周从燕并未害臊,理直气壮道:“是,想!想死了,你有本事把他给我弄过来啊!” “哈哈!”竹叶青神色嚣张,“我算计着拆散你们还来不及呢!” 周从燕已经没有雄心和她较劲斗嘴了,从前她还有劲抱怨一句“哪有这样当娘的”,如今身经百战之下已经对这种话挑事的话没有了一丁点好胜心。竹叶青能有什么本事拆散他俩?把她药傻么? “最近拂衣怎么不来了?”周从燕问。 “说是家里有人病了,脱不开身呢。”张白鹭及时帮她解惑。 周从燕看别人当悬壶济世多了,一听到这样的事自然格外上心一些。她问:“什么病?” “左不过是庄户人家的病吧。”张白鹭也没仔细问过。 竹叶青旁观者她的模样,又调侃道:“怎么,你想去凑热闹?” “行医治病的事怎么能算凑热闹呢?”周从燕张口便道。从前跟着杨臻,言传身教之下让她在死生之事上没有半分儿戏之心。 “就你那点儿缺胳膊少腿的医术,还想救人?”竹叶青还是笑。 周从燕不忿,从前她是好耍懒,毕竟杨臻齐全得根本不需要她多做什么,因而她的医术从来都是处于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程度,但比起那些对医术一窍不通的人来说,她还是有些骄傲在的。 “从燕妹妹是想去瞧瞧吗?”张白鹭知她心忧道。 周从燕看他:“你去吗?” 张白鹭贴心道:“你想去的话我送你去。” “多谢你。”周从燕朝他笑。 张白鹭极为灵动,小跑进屋背上阴阳伞后便陪着周从燕下了山。 竹叶青懒得目送他们,念叨了句“多管闲事”之后便拎着小背篓往堂屋里去。周围无人之时,一直藏在她衣领子下的那根小长虫才探出了头。 这小东西她从小养到大——从她小时候到现在,已经轮换了十几代。小长虫命都不长,她也没办法。同宗之中的其他人有以毒养虫把爬虫养成王八的,她却没有。所以她的蛇除了通人性以外跟旁的野生货色没有任何不同。 小家伙绕着竹叶青的脖子蠕动,此间触感奇妙得令人陶醉,竹叶青爱不释手,一遍又一遍地去抚摸它的小尖脑袋。鲜活的蛇皮手感奇佳,大概世间再好的兽皮禽羽都比不过它。 正痴迷间,小长虫的脑袋一缩,又直接钻进了竹叶青的衣领里。如此模样,竹叶青便知是有人来了。 果然不消片刻,张春洲就掂着一张信纸进了堂屋。 “武林还真是不差热闹啊!”他瞧见竹叶青便直接道。 竹叶青无所谓热不热闹,张春洲既然想告诉她她也乐得一听就是了。她一伸手,张春洲便直接把信递给她,草草看过之后嗤笑一声道:“钱津达还没死呐?” “死?”张春洲咋舌道,“彼时的落魄剑客早已成了聚剑山庄之主,可谓是受天下剑客所尊,这才叫今非昔比呢!” “嘶……”竹叶青也是咋舌,“怎么你们耍剑的,手里攥把剑就能叫剑客了?门槛这么低么?” 张春洲一时难为,“要所有持剑之人都做剑尊那般的人物也不切实际呀……” “嘁!”竹叶青不屑,“自己没本事倒嫌别人要求高?” “是是是。”张春洲乖乖认低,又道:“不过钱津达能为天下剑客提供栖身之所也是为武林做了一件大事啊,古来剑客皆独侠,生得孤傲活得却艰难……” “所以就轮到他当武林盟主了?”竹叶青轻笑,“武林是除了剑客没别人了?” 张春洲不回嘴,他觉得竹叶青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诶咦,”竹叶青的看法却与常人不同,“自己选的路就得自己担着,还等着靠旁人仗义施惠?再说了,什么是侠?照我看来,那些后来耍剑的闯出名声来的,除了李名湛以外没几个能配得上一个‘侠’字,其余的也就勉强算个剑客罢了。” “剑仙确实非同一般。”张春洲被说得服服帖帖,“近几年新起的后生里,剑魁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竹叶青咯咯一阵怪笑后道:“我作为一个被江湖唾弃的人,很看好他。” “……”张春洲无语。 “不过以传闻来看的话,他缺了剑客最该有的原则,这便是我瞧不上他的地方了。”竹叶青话锋犀利。 张春洲吸气点头。他说剑魁出类拔萃只是赞服其剑术罢了,同样身为剑客的他也是不屑于剑魁之举的。一个剑客出卖剑,与出卖自己并无异处。“所以,竹姑姑想去荆州瞧瞧么?”张春洲问。 “我去那儿干嘛?”竹叶青笑道,“是要我一茶碗子毒死钱津达好给江湖中人省事儿吗?他想翻江倒海跟我有什么关系,哪怕是江湖真被他点着了又跟我有何干系?这封信是写给你的,邀请的是你的武陵山庄,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张春洲原本还有些去捧捧场的想法,不过经竹叶青这么一说他便消了一多半的念头。他把信收起来道:“反正时日还早,瞧瞧再说吧。不过竹姑姑,外头的弟兄们递进来了些消息,我估摸着从燕大概感兴趣。” “关于杨臻的?”竹叶青有了猜测。 “不全是,但应该是因他而起的。”张春洲说,“最近巫奚教似乎走漏了风声,我总感觉江湖上知道他们吃了大瘪的人越来越多了。” 竹叶青不觉奇怪:“天底下哪儿有不透风的墙。” 张春洲道确实如此,又补充道:“不过最近的传闻重点并不在杨臻煞了神女峰的景,而是偏向于巫奚教损兵折将、铩羽惨重之事,若是教内之人走漏了风声,该是在于杨臻的疯魔骇人吧?” 竹叶青的眉头动了动:“你是怀疑有人想借机生事?” 张春洲点头道:“毕竟竹姑姑是要让从燕收回巫奚教的,我怕此事会节外生枝。” 第三十九章 淮安危机 或许是倦鸟知归劳马返途,牧云决在跟嵬名岘和梁源过完年之后竟然没消失。相反,他比嵬名岘着家的时候还要多。嵬名岘还要时不时地去中都待几天,偶尔还会领着蒋固宁来瞧瞧。相较之下,牧云决和梁源就显得顾家多了。 虽然这堆茅屋之前被扩建了一番,但四个爷们同住的话还是颇为紧巴。蒋固宁家大业大的,住不惯这种小矮房子,第二回来就张罗着要给他师父盖新房。 他雇了几个木匠窑匠在山沟里捣腾了好些日子,原本冷清安静的小山沟里几十年都难得这么闹腾。 嵬名岘眼瞧着成天人来人往的忙碌样子,说不上来哪里觉得不对,别别扭扭的,他干脆出去溜达了。牧云决却乐得看这份忙碌,有人白给他摞瓦盖房还不好么。 不过这一日来的人似乎有些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却说不上来,大约是长得不一样了吧…… 牧云决看样子是对盖什么样的房子很有想法,从头至尾都要在旁监督指挥,除了蒋固宁以外他大概是最上心的那个了。但不知是他的要求太高还是瓦匠手艺不够,今日的进程总没法让他满意。 正当他看不下去打算自己上手之时,却见那个背影佝偻的瓦匠突然一挺身,随即一条半边手腕子粗的铁链从那人衣服里刺射出来,直接绕着牧云决转了五圈把牧云决捆了起来。 蒋固宁和梁源在一旁都看呆了。 反观被绑得紧紧的牧云决,倒是惊讶得有些无动于衷,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铁链子,又抬头看向了那个离谱的瓦匠。 那个瓦匠转身之际还伴着一番大笑,等彻底面对牧云决等人后却又戴上了一副面具,还是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其余那四个工匠也随之震裂伪装,变成了一副鬼差模样。 梁源稍微有一点动作便被发现,连带着蒋固宁也被瞬间捆了个结实。 “你们干什么!”蒋固宁喝问。 “干什么?”瓦匠扯掉身上的匠人外罩之衣道,“杀你啊,你是叫梁源吧?” “我是。”梁源回答。 片刻哑口,“行吧那就是你了。”瓦匠招了招手,便有同行之人从他们的托盘推车里抽出一对黑亮的竹节锏递了上来。他又道:“你俩也是倒霉,既然跟他在一块,那就跟他一道见鬼去吧。” 蒋固宁有那么一瞬间的慌张,他武功不济,他师父又到外头打酒去了。在心中哆嗦了片刻,他却又突然记起眼前还有他师父的师父,一想到这里他瞬间安心了许多。可等看向牧云决之时却发现他的反应算得上是全场最迟钝的,怎么回事?慌张复又卷土重来。 梁源不甘引颈受戮,想要挣开铁链却听得那瓦匠一句:“别白费力气了,我这千锤百炼的缚魂索你是能挣得开的?” 如此一番下来,蒋固宁和梁源都反应过来这帮人是何身份了。 “你们是阎罗殿的?”蒋固宁问。 “哟呵,瞧着你年纪不大,倒是挺识货呀。”瓦匠面上些许骄傲。 梁源又道:“我与阎罗殿从无瓜葛,为何杀我!” 瓦匠一抡单边竹节锏道:“老子只负责杀你不负责解释。” 梁源矮身一躲,险险地避开了索命之击。 “你还躲?”瓦匠不耐烦。 梁源心道笑话,你只绑住了我的胳膊,我两腿自由为何不躲? “师公!”蒋固宁眼看瓦匠要追着梁源打,真是耗不下去了。 牧云决动了动脑袋,而后两臂微微一撑,便如撕纸般地把身上的铁链子挣得四散崩裂而去。 阎罗殿诸人吓瞪了眼,躲着到处乱飞的铁链渣,一时间竟都不敢对牧云决做点什么。 瓦匠瞠目结舌,“你,你……你是什么人!” “老,老夫是……”牧云决张嘴难。 蒋固宁和梁源在躲避铁链渣时跌坐在了地上,此时正是他上场之际,他扑棱着蹦起来吆喝道:“此乃剑圣!” 阎罗殿五人似是下颌脱臼般地久久不能言语,好不容易出工杀一回人,他们何德何能刚好碰上这等人物?瓦匠想挣扎,想说句不信,但还未准备好张嘴人却已经躺到了地上。 牧云决手中还有一截三尺长的铁链段,应是内力灌注,整条铁链在他手中竟直挺挺的犹如重剑一般。 不只是瓦匠,其余的四个同伙也歪在了地上,他们甚至都未看清自己是怎么被击倒的。 “前辈……”梁源由牧云决帮他扯断锁链,他一怕那群人跳起来反击,二怕他们直接逃跑。 “放,放心……”牧云决又将蒋固宁解开,“在不,不,不放走人的前,前提下,让他们毫,毫无还,还手之力,这,这是温,温,温钊教我的。” 于是乎,嵬名岘拎着酒壶回来的时候,便看到了五个在院中躺尸的活人。 “这些人……” 梁源指着那个瓦匠说:“他说他们是来杀我的。”梁源活这么大头一回有机会体验仗势欺人的感觉。 嵬名岘绕到了那瓦匠脑袋前。瓦匠猛地一扑棱,他看到了一张让他肝胆俱颤的脸。嵬名岘或许都未必认识他,可他就不一样了,再加上那个被江湖人风传了许久的“戒”字。不得不说,此前他一直抱有一丝离谱的侥幸,天赐他多大的能耐才配一出门就遇上剑圣呢?不过此时此刻把嵬名岘搁他眼前他就肖想全无了。 “这些人是阎罗殿的。”蒋固宁补充道。 “那是何物?”嵬名岘从来都不是个耳朵四敞大开的人,没打过交道的人和物他一概一无所知。 “据说是恶鬼集结之地。”梁源说。他和蒋固宁核对过各自对阎罗殿的了解,基本上有个大致的轮廓。阎罗殿中有十殿阎罗,每殿之下又各有恶鬼无数,他俩数算了一圈都没找出一丝阎罗殿的什么好名声来。 “为何杀他?”嵬名岘问瓦匠。 瓦匠一动不动,实则是被封了穴道动弹不了。 “师公和我俩问过好几回了,他们都不肯说。”蒋固宁说。 嵬名岘盯着那几人看了片刻便不愿再与这个几人白耗时间,他尚未学来杨臻那套如同开颅窥脑般的问话本事。他扭头对牧云决说:“师父,徒弟方才碰见了徐枢,他说他与您是旧识。” 因着有个中间人的缘故,他们二人街上一遇还说了不少话——对嵬名岘来说真的不算少了。徐枢在山海阁把苏老阁主的腿做好、把浑仪寄向临洮之后久等杨臻而不得,于是便又回了自己的老窝。他跟嵬名岘讲了不少,临了之时又打探起杨臻的行踪,无奈嵬名岘守口如磐石,怎么说都撬不动,所以也就只能靠扯到牧云决来维序话茬了。 “徐……徐?”牧云决大概是没反应过来嵬名岘说的是谁。 “从前神兵城里温梨木的徒弟。”嵬名岘补充道。 “啊,噢!噢!”牧云决一拍脑袋,“对,从前在,在钧枢城见过他,和那个方……方钧,两个精,精绝的小……伙子!” 以长久以来从杨臻那里沾染的思维来看,嵬名岘听了这话就知道徐枢所谓的“旧识”是虚妄之词了,两个老巢都在淮安的人,所想所忆的见面场景竟然还停留在神兵城尚承“钧枢城”之名的时期。 牧云决又欲问:“他,人……” “就在洪泽岸边的废墟里。”嵬名岘说。 牧云决连连点头,并直接扭头便往山沟外头走去。 余下他们三人,守着地上的五条假尸,一时静默无言。 “所以……这些人要怎么办?”梁源问。方才嵬名岘和牧云决的话他俩小辈听得稀里糊涂、懂又不懂的,终是混乱得很。 嵬名岘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知道:“暂且押好,不过你怕是得换个地方藏身了。” 第四十章 捉襟见肘 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于周从燕而言,又可说是艺到用时知欠精,从前只听半吊子高不成低不就分外尴尬,如今她总算也是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番半吊子上不去下不来的难堪。她这小半年来跟着竹叶青把毒术学了个大概,可医术却一无长进。 到了武陵源外花垣县的苗寨之后,她得偿所愿地搭上了黄拂衣家中病人的脉。 生病的人是黄拂衣的叔父,因为膝下无儿无女,所以由黄拂衣陪着婶母照顾。 周从燕搭到的脉象微弱却律频,似乎是有不通之处,但她的半吊子就半在把不出到底是哪里不通。 张白鹭旁观着她的举步维艰,从旁安慰道:“没事吧?听说寨子里有两个苗医也来给黄家叔叔瞧过,妹妹你要不要去跟他们商量商量?” 商量?周从燕知道张白鹭是在给她挽尊,毕竟旁边还有个对她极具期待的黄拂衣眼巴巴地等着呢。她进屋的时候气势如虹,于屋中人来说几乎是带足了辉光吊足了胃口的,如今可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大夫说是肠结,而且罹患多时,病势严重,几乎是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满面愁容的黄拂衣说后半句时还尽量把声音放低了些。 周从燕脑子凌乱,她没听说过这种毛病,也只是因跟着他们家秦大夫的时候没遇上过这样的毛病,不禁发问:“那他们说怎么治了没?” 黄拂衣脸色一时难看,小声道:“说是要把肠子切掉一段……”她像是在说鬼怪之事,但周从燕却一拍手道:“好主意啊!” 连张白鹭都顾不上替她圆场了,连忙扒拉她说:“妹妹你说什么呢!开膛破肚哪里是救人啊?还活不活了?” 守在床前的黄家婶婶已经啜泣至发晕,黄拂衣赶紧上前安慰,张白鹭则引着周从燕暂时到了外院。 “怎么不成?之前我还见佟哥捯饬过小雪呢!”周从燕直言。 在张白鹭听来,这话就跟胡话一样。 周从燕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信有这种医病的法子,既然跟他们说不通,她便直接去找寨子里的大夫说就是了。 张白鹭跟着周从燕找到了那个说要给黄家小叔开刀的苗医,结果一看才知道这个山中野大夫似乎很不靠谱。照张白鹭老远一看的形容就是,看上去像个被红尘凌乱了的落魄道士。 周从燕见多了奇形怪状的人,倒也尚存期待。那个老牛鼻子大夫似乎脾气不好,第一眼瞧见周从燕和张白鹭便是臭脸一张,连张嘴说话的时候夹枪带棒、甚不客气。 张白鹭不悦老牛鼻子的态度,更瞧不上他这副一看就没什么本事的模样,倒是周从燕难得耐心谦虚,和声细语地与牛鼻子攀谈。多说了几句后,老鼻子大夫的态度也有了些变化。他在明白眼前这个漂亮姑娘是当真信他的开刀之策时,就明显换了副嘴脸。 “其实老汉儿我也是从中原人的医书里看来的,说是内疾可以用外创之术回天,因为跟咱们寨子里医病的法子大相径庭,所以说出来也没人信,不仅没人信,还觉得我居心叵测!”牛鼻子说到气处忍不住连摔带砸,“也不想想,老汉儿害一个不认识的人作甚!也罢,不稀罕听拉倒,反正任他病死也不算我的!” 周从燕在旁安慰道:“您老是气糊涂了呀,哪有当大夫的会放弃病患呢?” “是他们先放弃我的!”牛鼻子的火易起难熄。 “方才您也听到我的话了,我来找您就是因为相信您的话,我是中原来的,确实是见过类似的事所以才会信。”周从燕看着他渐渐瞪大的老眼说,“旁人不信是没经着,要是真的眼见切实了,他们也就能信了嘛!” “你当真见过?”牛鼻子问。 周从燕赞服自己的融通话术,进而开始向这老大夫讲述道:“我之前亲眼见过一个神医,用破腹的方法救了一个差点下半截差点残废的人,动刀子缝针线,被救的那个人现在活蹦乱跳的可康健了。” “你这话当真吗?!”老牛鼻子一激动直接攥上了周从燕的手。张白鹭无声无息又迅疾如电地飘到了老汉与少女之间一记手刀下去把老汉的手撇开,笑得拒人于千万里之外道:“是啊,当真吗?当真你老就能在寨子里站直说话了。” 周从燕和他对了一眼,站开了一些说:“我认识药师谷的人,药师谷,你听说过吧?” 牛鼻子连连击掌,一捞手又抓住了只手,不过这回是张白鹭的手。“我就说!”牛鼻子好似是要提着张白鹭蹦起来,“老夫就说!药师谷的本事有谁不信!”他甩着破袍子罩上两个年轻人便要往外走,嘴里还嚷嚷要周从燕去寨子里当面作证。 周从燕倒是不惧当堂对簿,不过这牛鼻子似乎没明白她为何来找他。“老先生,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去给黄家叔叔治病的。” “是啊,有你在了,咱们肯定能把人救回来!”牛鼻子老眼炯炯带神。 “这我……”周从燕又被戳到了尴尬的痛处。 牛鼻子豪情不减:“你都见过了,还能不成?” 周从燕心道这可不是看一眼两眼就能会的事,若是多看一眼除了多吐一会以外于她而言别无收获。 牛鼻子看她这副泄劲的无能样子,希望顿熄劲道:“得,白高兴一场,回了回了!”他扭头直接往回走。 周从燕一时泄气,张白鹭少见这样冷冷落落的从燕妹妹,便凑近了些问:“你真的见……杨臻做到过啊?” 他是不太愿意相信的。多年前败在杨臻手下、目睹杨臻在擂台上所向披靡之时他就已经希望自己是在做梦了。前头的那些日子他常听周从燕念叨杨臻,知道那人通医术,却不曾想还跟药师谷有关系——这样的人他怎么比得过…… “当然!”周从燕声音有气无力但语气却仍有斩钉截铁之势,“佟哥他就是用那法子救了鸿踏雪。” 张白鹭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下巴颏,他说服自己相信了全部的事之后,说了句“明白了”然后便直接追进了老牛鼻子的窑窖趴屋。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老牛鼻子便随着张白鹭出了屋。 “走!”张白鹭得意洋洋地招呼周从燕道。 二人为牛鼻子在黄家人面前正名后,张白鹭沐浴着周从燕崇拜——起码他觉得是崇拜——的目光向她解释了自己的游说说辞:其一,有过与药师谷接触经历的人怎么都能为医治过程提供一些帮助;其二,事成之后,牛鼻子就是武陵山庄的座上宾。 周从燕连着给了他几句赞服,不过余音咽下之后她却更觉得事不可成。初衷既变,终果何遂? 在张白鹭的劝和之下,牛鼻子大夫和周从燕互相和盘托出了自己关于在人身上开刀的全部所知。由此,他们便遇到了横亘在起步上的障碍。牛鼻子一直没动手的原因是医书上记载开刀需要麻沸散,但按照书上的配方却做不出足够功效的药。而与周从燕一合计却荒唐地发现药师谷的人开刀根本没用到麻沸散这东西。 “这怎么可能?”牛鼻子的既有认知并不足以让他理解,“光靠攮针就把活人变成死猪了?随便怎么捅都没事?怎么可能呢?” 周从燕怎么知道是为何,她也跟着苏纬一起学过摸穴探位,可却远不如苏纬学得精记得清,更何况即便是如今想起那等血乎场面她都觉得会厌之下隐隐作顶,哪里还能记得清杨臻当时到底扎了哪些穴位。 第四十一章 毒师制药 为求万全也为防万一,张白鹭直接递信给山庄里,命人带着周从燕的手信去汉中逆元寻人求解。结果当天黄昏时分,倒是竹叶青先得了消息溜达了过来。 “我就说你不行吧?”当娘的上来就是一顿嘲讽。 “哈哈,”周从燕假笑两声还击道,“还辛苦你费劲出门一趟来笑话我咯!” 竹叶青往人家门槛上大喇喇一坐道:“你不行不代表我也不行啊。” 周从燕想把她拉起来,坐人家大门槛子上像什么样子,“你个只会玩毒的人行什么行?快起来!” “不就是麻沸散吗?这小玩意儿早就被玩烂了。”竹叶青赖着不肯起。 “你知道?”周从燕双手齐上直接把她提溜了起来。 竹叶青有点被自己闺女的怪力吓到了,扒楞着拍她得以挣脱后说:“崆峒的化元散就是从麻沸散改过来的,从前宗家的小辈用来练手的老活儿就是调麻沸散然后自己吃,调好了挺尸调岔了拉稀,你娘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把话说明白些,我现在需要的是当药用的麻沸散,不是毒药也不是泻药!”周从燕拉着她不放。 “放心~”竹叶青玩味得胸有成竹,“他们药师的底线在摸清怎么用药治不死别人,咱们毒师的底线在琢磨怎么用毒玩不死自己,都是分寸的事儿,没问题!” 竹叶青列出一张单子交给周从燕去搜罗药材,等第二日她便把麻沸散搞了出来。 牛鼻子起初不信这个以蛇为伴的女人,竹叶青也不给他面子,直接激他道:“不信你就尝尝试试呗。” 老牛鼻子也是老牛脾气,被这么一刺激便真要把药粉往嘴里撒,不过沾到嘴边之际却又收了手。他那话心道,若是真管用把他撂倒,那谁去治病救人?“我还等着看疗效救人呢,要不你们谁给我试试?”他把药粉掂了掂说。 竹叶青唯恐天下不知地大方嘲笑一声,不稀得搭理他。 周从燕眼看只有她能以身试险,干脆便要上手给自己喂药。张白鹭眼疾手快,拦手一截拐走了麻沸散往嘴里一捂,朝周从燕咧嘴道:“我在这儿闲着没事,正好试……” 还没来得及看够周从燕的感动,张白鹭便感觉舌头好似中邪了一般不听使唤,叭叭啦啦怎么也说不出话,再片刻又是手脚发软进而天旋地转、眼前泛花乱闪。 观察了小半天,张白鹭才差不多醒过来。算一算的话,大约是两个时辰多一些,这个时间应该足够老牛鼻子完活了。他说需要两个人打下手,但周从燕自知不行,张白鹭又直不了身,旁的大夫不敢过来蹚浑水,就只能是竹叶青和黄拂衣她们了。 几个人在外头候着,主要也是陪着黄家夫人让后者稍微安心一些。 日过南天,时至晌后。 嗑了麻沸散的张白鹭连晌饭都省了,不过是勉强喝了几口水之后便有些不对劲了。他扒着个水盆照个不停,而后问周从燕道:“从燕妹妹,你看我的头是不是有点大了?” 周从燕看向他,两只手圈着比量了一下说:“好像是有点……” “怎么回事啊?”黄家夫人莫名紧张。 “没事,没啥事。”张白鹭连忙改口。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刚才吃的药有问题,但直说的话多半会吓到黄家夫人。于是便又托词说饿了,让周从燕陪他去找点吃的垫一垫。 俩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张白鹭才敢道明担忧之处。 “不应该吧……”周从燕也是模棱两可,“要不我给你把脉瞧瞧?” 张白鹭一听这话瞬间来劲,立刻乖乖把手伸了出来。周从燕搭上他的脉后安静了许久,满是困惑道:“除了跳得快点没什么问题啊……”不知是不是又是她本事不济的原因,她真的什么毛病都没摸到。 张白鹭的脸盘子因为浮肿所以脸红也看不太出来,与她一同坐到廊檐下,俩眼珠子永不舍得从她身上挪开。 周从燕细细回想过一番后突然一拍手说:“对了!之前听佟哥说肿脸是肾虚!” 张白鹭俩眼一瞪,这话让人怎么听? 周从燕记得乱七八糟,根本没记清杨臻的话到底是怎么说的,那么多门道里只一个“肾功不足”被她理解成肾虚所以才记了下来。“要不咱们出去找个大夫看看?”周从燕她问。 张白鹭不敢面对,只道等着屋里那大夫出来之后瞧瞧就是,再不行还有竹叶青在,自己配出来的药还能弄出什么大问题来不成。 “你愿意等也行,”周从燕左右端详他道,“我只是感觉你这脸似乎比刚才更大了……” 张白鹭捂了捂脸,突然有些怕继续跟周从燕聊下去了。 自打认识到现在,半年的时间里,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还从未如此这般安静无言过。 直到黄拂衣找过来吆喝他们,才总算结束了这段无声的尴尬。 “成了?”周从燕问。 “活干完了,”黄拂衣浑身上下都是七零八碎的血痕,配上咧嘴的欢笑总有些不协调,“大夫说还得看恢复的情况,不过竹姑姑跟我说她觉得肯定没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周从燕也算是松了口气。 三个年轻人往回走时,黄拂衣不禁问:“表哥你的脸怎么了?” 张白鹭摆手:“没事没事!” “没事——怎么肿得跟个猪头似的?”黄拂衣一句话说笑了周从燕。 “什么话!”张白鹭今天的心情真的是不好了。 竹叶青见到张白鹭的头时,一口夹着茶叶末的茶水干脆喷了出来。“我的好大侄儿啊!”她把茶杯一撇捧着他的水泡脸说,“你这大脸盘子快炸出水花了!” “你还有心思开他玩笑?”周从燕觉得过意不去,“他这个样子不会真是你那药的事儿吧?” “哈哈哈哈哈!”竹叶青似是爱抚般地拍了拍张白鹭的胖脸说,“是,又不全是,小白侄儿打小沾了茉莉就起疹,内服之后就过敏肿脸了呗。” 麻沸散里确实被加了茉莉花末,可周从燕也还是有不解之处:“那么点儿也不行?” “行不行你看他的猪头还不知道吗?”竹叶青懒得好好解释。 周从燕也是无奈,明知山有虎还把人往虎山送这种事,她这老亲娘太常干了,她已经没有力气给老娘修正品行了,只问:“这得怎么办?” “喝点温水,溜溜腿儿撒几泡尿就好了。”竹叶青说。 周从燕是松了一口气,张白鹭则是瞬间自信了许多。 牛鼻子老大夫草草洗掉手上脸上的血后就追了过来。“这位同行大姐,”老头搓手,一脸堆笑,“你那药散真是奇效呀!不知能不能于我透露一二,也好便我日后行医救人呐!” 周从燕觉得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如此便十分期待竹叶青的反应。竹叶青哈哈了两声说:“药就在那儿呢,你本事通天不会自己研究什么配方么?” “是……”牛鼻子不肯就此放过,“可配药的事中间名堂太大,多一点少一点都不成,所以还请姐姐您赐教。” 竹叶青没兴趣多说什么得意话,朝周从燕说:“闺女你教教他吧。” 周从燕一时结舌,她是知道用了什么用了多少,但却不知道是什么手法。也罢,或许他们做大夫都能无师自通呢?说不定拿到配方了就能悟出方法呢…… 他们做大夫的?周从燕晃神间惊讶于自己为何会再自然不过地蹦出来这样的想法。 “再说一句,”竹叶青临走前狡黠地笑了笑,“我可不是你的同行,我恨不得给所有能喘气的都下一遍毒呢。” 第四十二章 半边会晤 山下黄拂衣都跑上来说她叔叔能坐起来了,可派去汉中请信的人却毫无消息。周从燕自然着急,又等了一天,总算是等到了人。不过信却不是他们期待之中的信。 “哈哈!”张白鹭顶着一张还有些浮肿的脸笑叹,“这个名号好啊!”他本来恢复得挺好,不过昨日急于求成多喝了不少水,本想着多跑几趟茅厕好得快,结果睡觉前的那壶水又让他肿脸第二天的脸。 周从燕脸色有些臭,旁边的竹叶青却把热闹看得起劲。 下山的人没能找到杨臻问到话,不过却带回到了一路满天乱飞的传言:杨臻杀遍了神女峰和望北天宫,令整个巫山都变了颜色,魔教自此一蹶不振,颓势日显,武林振奋于杨臻如此壮举,皆称其为“屠魔夜叉”。 周从燕恼的就是这个,什么屠魔夜叉,谁起的这破名字,他家的夜叉长这样?还不如黄拂衣说的“试武大会一霸”呢…… “还有另外一桩,”报信人说,“瞧着江湖的风声,似乎是有要围攻魔教的势头。” “哟?”竹叶青听着后续的陈述,心道张春洲倒是一语成谶了。 “这是——要接杨臻的盘永绝后患吗?”张白鹭甚觉不妥。趁人之危实非君子所为,虽然对无德之人不必报之以德,但于张白鹭而言仍不愿有此作为。 “谁要围攻?六大门派?”黄拂衣也是讶于这消息惊炸。 “倒不全是,有关的信都从荆州那边来往,有意参与的门派似乎也都有往聚剑山庄去的迹象,想必是把那里当成集会之地了。” “聚剑山庄?那就是钱津达喽。”竹叶青哼笑出来,这下是一语成双谶了。 黄拂衣纳闷:“他不是要折腾武林盟主吗?还有那闲心?” 张白鹭摇头道:“以此匡扶正义之壮举笼络人心,岂不妙哉?” 周从燕默默看向张白鹭,不看人只听话,这股阴阳怪气的语气像极了杨臻满嘴夹枪带棒的时候。 张白鹭第一时间觉察到了意中姑娘的目光,对视过去之后不禁沉醉于其中。 “哦……”黄拂衣立时被点拨通透,“那这就热闹了呀!你不是要接手魔教吗?要不要去找他合计合计?” 周从燕一时拿不定主意,说实在的,虽然她也算是跟钱津达接触过,但却对这人没有任何形象的认知。不是旁的,只因杨臻从未单拿出这人说道过什么。 “自然要去。”竹叶青这回倒是坦率利索,“去看看他到底想干嘛,要是他敢打神女峰的主意就把他杀了。” 三个年轻人齐齐侧目,竹叶青的打算是在他们想象之外的。周从燕也没细想过,原来在竹叶青而言,拿下巫奚教并没有保住巫奚教重要。 说干就干,六月里武陵源的五人便身到了荆州的聚剑山庄。 钱津达极其重视张家来的这档子人。竹叶青稍稍掩盖了些相貌,意外的是,钱津达对周从燕莫名其妙地印象深刻。周从燕甚至记不太清这人长什么模样,只模糊得记得这人是个胖子,但这个敦实的胖子却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她这个“杨臻身边的姑娘”。 回屋之后竹叶青便道也该让周从燕隐藏一番,好在聚剑山庄内没人知道她们娘俩的事,倒也还好说。 张春洲三日里有两日半要应付钱津达的热情,所以出外打探的活就落在了张白鹭和黄拂衣身上。黄拂衣的兴奋雀跃模样像极了周从燕刚跟着杨臻出门的时候,那般满心期待,满眼灵光。 几日下来,表兄妹俩所打听到的,并未超出竹叶青的预料。目前到荆州的,多半是些小门小派,或者是近来几年刚刚受过挫急需重提士气的峨眉、崆峒。六大门派的其余四派皆未到场,所以不管是盟主推选还是围剿倡议都无法大招大揽地开展。 如今的周从燕面对黄拂衣之时,才能意识到自己初出江湖的呆萌样子。例如为何少林武当昆仑丐帮都没来这件事,周从燕虽然预料不到,但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而黄拂衣仍需要好几个人轮番解释过后才能勉强明白。 “所以……”黄拂衣还在整理自己的思路,“林姑姑的意思是,那四派迟早会来,眼下只是尚在观望?” 周从燕点头:“那四家应该是在比谁更沉得住气吧,毕竟这两件事都还没有定论成章。”周从燕习惯般地以杨臻的习惯思路来思考。 “哇~~~,这么说的话,这里离热闹还远呐,咱们来太早了。”黄拂衣说。 “眼看它热闹怎么起的不也其乐无穷么?”周从燕左右平挪了下脑袋说。 黄拂衣不禁朝她竖起了大拇哥:“厉害啊!从燕,我觉得只能用帅来形容你了。” 两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姑娘走在云集剑客的山庄里,自然是引得回眸无数。 周从燕还见到了一个她觉得眼熟的人——小圆脸,看着年岁似乎不大,背着双剑与她对面而来无声对视过后径直擦肩而过。 “刚才那是谁啊?”黄拂衣看他们两人各自的模样,似是认识又似是不认识。 “觉得面善,大概是在哪里见过吧。”周从燕也是困惑却无法想起。 方才经过的陈默也是这般的想法。 行至一处庭楼之时,上头的钱津达嘹声唤住了她们。周从燕登上去之后才发现这里还有张春洲、许重昌和单以谋。 后头两个比她大不了多少岁的人,如今已经是一派之主了。 “好久不见啊,周姑娘。”许重昌一如既往地热情。 周从燕与他笑脸过话,确实是好久不见,仔细算算的话大概一年多了,再加上她这些日子以来都忙得很,以至于让这一年变得更宽广绵长。 “怎么不见杨兄前来呢?”许重昌与单以谋给两位姑娘添茶。 “他有事要忙。”周从燕的回答简洁干脆。 “也是,杨兄一向有自己的盘算。”许重昌不无可惜,“只是在下与杨兄有邀约在先,却久久不能得见,也是遗憾呐!” 单以谋侧目,掩着冷笑饮茶不语。 钱津达脸上的横肉笑得微颤:“杨兄弟呀,实在是不凡,说起来这回打压魔教的契机还是拜他所赐呢!” 这话听了,连黄拂衣都不高兴了,想吆喝又碍于有张春洲的威严在,于是乎只能与周从燕咬耳朵道:“这话说的,跟谁逼着他去嚯嚯魔教了似的。” 钱津达的胖脸上虽然没什么变动,但眼中却横飞过了一道狠戾。她们大概不知道,内力雄厚的人五感也较常人敏锐,耳力自然更不用说。 张春洲清咳了两声,给钱津达推杯道:“钱庄主心系江湖,若是能以此为武林平风静浪也是功绩一件呐!” 钱津达接茶而起,与他合声朗笑道:“张庄主谬赞了!若是庄主你也觉得此事可行的话,那到时还请不吝相助啊!” 张春洲也与他触杯道:“钱庄主说的是,身为江湖人怎么能不为江湖事呢。” 钱津达又是一阵洪笑,与他拱手道:“那我就先代武林谢过张兄了!” “好啊!”许重昌在一旁赞叹道,“聚剑山庄与武陵山庄联手,实在是绝妙呀!” 两人相抚着坐下后,钱津达转向周从燕和颜道:“不过若是有机会的话,鄙人还是希望周姑娘能手书让杨少侠来聚剑山庄一坐。凭一己之力震慑神女峰,杨少侠若在的话必将是咱们围剿魔教的的主力!” 周从燕的大眼睛飞快地眨了两下,瞬间像是被附身了一般半边抬眉间轻轻一个微笑:“必承庄主所愿。” 第四十三章 同道异心 单以谋站在庭楼横栏边上,看着远去的张春洲三人,又低眼看向仍在喝茶的钱津达和许重昌,轻笑一声道:“不愧是杨臻的女人。” “连一颦一笑都跟杨臻一个德性?”许重昌从旁笑问。 “岂止,”单以谋看着那个已经没了人影的方向,“眼神竟也一模一样。” 钱津达把茶杯一墩道:“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单掌门怕什么?” “怕什么?”单以谋回头看他,“你非要把杨臻扯进来,还问我怕什么?” “杨臻……”钱津达的牙磨得有些贪婪,“此人大有用处,不放在眼前怎么安心。” 单以谋阴了脸色:“我告诉过你不能打他的主意!” 许重昌见两人似是要恼,连忙规劝道:“诶,你们两个坐下来好好说话嘛,单掌门你别多想,钱庄主的意思也未必是要把杨臻怎么样吧,有用之人留为己用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连你也怕那逆元和将军府?”钱津达唯恐天下不乱。 单以谋不答话,便更让钱津达信以为真。 “江湖之事本就该由江湖之人做主,从前就有抚江侯府越俎代庖,如今一个半死不活的将军府还想多管闲事?”钱津达的咯咯声让人辨不清是笑声还是切齿声,“流乱了多少年,江湖就该有武林盟主执掌才是!” “是是是!”许重昌连连应和,“江湖离稳定就差一个钱盟主了,所以单掌门与我才会在此啊!” 钱津达欣然而了,转而挥袖下了庭楼。 “你又何必如此呢?”许重昌咋舌。 单以谋反问:“何必如此?明知世子早有嘱咐,你不想活了?” “这有什么,殿下需要的是个可以利用的狗,你不好吃好喝地待他,他能如你所愿的咬人么?”许重昌笑,“刘聂说得没错,你就是拖家带口了才瞻前顾后。” 单以谋双目骤冷,陌声良久后才道:“你最好能保着杨臻安然无恙,不然没了钱津达,下一个就是你。” 许重昌无所畏惧,却在意旁的事,“不过说起杨臻——这么久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连刘聂都说不清楚杨臻是怎么离开巫山的,这就奇怪了。” “刘聂当时不是不在场吗?”单以谋问。 “是,可他从宋秋叶悛那里都打听不出来就有些离谱了。”许重昌摩挲着下巴道。 单以谋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奇怪之处,他道:“不过你看周从燕的样子,也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吧?” “周从燕是何模样与咱们有什么干系,只是杨臻久久不见消息,”许重昌顿了顿说,“殿下那边不好说话呀。” 单以谋也无可多言。 “你说这杨臻,何德何能让世子这般惦记呢?”许重昌唏嘘。 “他有什么本事,你没见识过么?”单以谋睨他道。 两个姑娘由张春洲领着回了房间之后,周从燕便朝着竹叶青笃定道:“我要把巫奚教弄到手,尽快!” 竹叶青乐得看她闹,笑问:“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方才在外头让钱津达遇上了,说了一番堂皇的话。”张春洲在一旁解释,“刚才她还答应好好的,这会子不知怎么的又这般讲。” “他想拉佟哥围剿巫奚教,我要是把巫奚教变成佟哥家的,不就省得佟哥麻烦了么。”周从燕得意道。 “就为这?”竹叶青笑出了声。自己这闺女教了这么久,结果到头来做事还这般不长进,只是为了一个男人? “为这怎么了?”周从燕挺胸掐腰。 竹叶青且不与她碎嘴些无用的,只捡最关键的说:“他们要围剿,你要接手,你要是比他们早,那到时候就是围剿你,要是比他们晚那就是去收拾烂摊子,你想如何选择呢?” “不是你说的嘛,他要是碍事就弄他呀!我都要去接盘了,还用他瞎折腾么?”周从燕说起话来实在是硬气。 竹叶青来了兴致,她问:“你打算如何以一己之力别断千军万马的腿?” 周从燕一时没了主意。靠别人帮忙的话,或许有千万条法子,但让她自己想办法的话却没什么头绪。 “你好好琢磨,”竹叶青乐呵呵道,“等有了具体的计划之后给咱们说出来听听。” 当爹的和当娘的出了屋以后,三个年轻人仍旧延续了片刻的安静。 “放心!”张白鹭拍胸道,“有我呢,咱们好好计划一下!” 黄拂衣连连点头,一出门就让她摊上这么厉害的事,实在令人兴奋。 周从燕不忘谢过他们的支持,但却不再多说什么。她决定拿下巫奚教的心路其实十分简单,原本是因为怕巫奚教报复杨臻,眼下想提前把事办了无非是觉得钱津达想利用杨臻。从前她喜欢凑热闹,因为她的任性给杨臻惹了不少麻烦,如今她定要做那个未雨绸缪的人。 又是一番上身式思考:聚剑山庄的围剿之举虽然如今已经集结了不少人马,但没有拉到六大门派的多数是绝对不行的,或者说,即便钱津达不这么想也要让他这么想。这是一方面,再者还得想办法让那尚未到来的四派不愿来,最后此双管齐下之时还要搞定巫奚教…… 计划一捋就通,周从燕不禁把自己美笑了:怎么这么聪明呢!得意劲一闪而过,再想到每个环节如何操作之时她却又耷拉了嘴角填起了梨涡。 她心里的变化全都反应在了脸上,张白鹭和黄拂衣看得实在摸不着头脑。 “你怎么啦?”黄拂衣拍她。 周从燕回神,满嘴没事地摇头,旋即又开始在心中安慰自己,聚精会神地开始重新琢磨:既然自己在这里,那么钱津达就由她来搞定,更何况还有张春洲能帮忙呢。那四大门派,昆仑丐帮她都有熟人,若是能偷偷联系上的话应该也可以商量,少林和武当倒是有些难办,回头问问竹叶青他们有没有什么意见,至于如何拿下巫奚教——那得先了解巫奚教,反正聚剑山庄如今巫山流言满天飞,这倒也正好。 黄拂衣看着她的样子难免有些紧张:“你真的没事?” 周从燕自己不知道自己脑袋里活跃的时候脸皮上更活跃,完全可以用表情演出戏了。她一跺脚说:“我想好了,去找我娘他们说说去!” “想好了?”张白鹭惊讶,这才多久?想好什么了? 周从燕精神头十足十地点头出了门。外面日头一照,她却突然想到了旁的事。从前在丐帮的时候苏纬出过主意,当时众人皆觉可行,但却差点给裴小棠惹出更大的麻烦,若不是杨臻及时赶回来结局就难料如何了。但说实话,哪怕是周从燕后来听说,也没觉得苏纬的主意有什么问题,也就是说,即便当时在场的是她大概也不会拦着,甚至于,她还会是那个出主意的人。 差在哪里呢? 苏纬反省时说没有考虑到后果,这便是后知后觉的幡然。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杨臻说过的,而且还是当着他们娘俩的面说的。 欲行眼前事,计绝身后患。 他们都没有想过自己的行为会有什么后果。 如今想想,若是自己这些计划稍有差错会如何呢?聚剑山庄翻脸、六大门派齐聚,一大帮人马去围剿巫奚教、巫奚教反扑…… 周从燕突然痛苦地嗷了一声,抱着头蹲在了门槛之外。 “怎么了?”张白鹭和黄拂衣稀里糊涂地紧张问。 越想越复杂,周从燕是个不怎么动脑子的人,毕竟从前确实无需她琢磨什么大事,此刻一下子想这么多,头疼起来可太真实了。 第四十四章 无间之道 对于周从燕的方案,竹叶青一个字评价之就是“大”,大到她怀疑这是不是周从燕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大,但也不是不可行,相反,要是能做好了反而会很绝,不过需要他们一帮人好好配合、全力以赴才行。 竹叶青能给她保证绝无意外之处有二,只要巫奚教里的那些老家伙还在,那拿下它就不是问题。再者钱津达在竹叶青这里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问题,毕竟极限之下的话,直接毒死就好了。 张春洲接下了游说少林和武当的任务,不仅是在竹叶青母女俩这边——离谱的是,钱津达也委托张春洲去少林武当说和。任重道远呐,张春洲接了嘱托之后便早早地离开了荆州;尴尬的是张白鹭和黄拂衣都不愿意跟他出这趟门,好在还有许重昌等人陪着,总不至于让他们这帮子说客团瞧上去太过单薄。 另外一处,几日之后,张白鹭就在与聚剑山庄几位剑客的闲聊中不小心说漏了嘴,结果当天夜里,钱津达便亲自找上门来。 钱津达所道听到的是,从前的逆元就是能与魔教抵力的存在,如今要围剿魔教怎么能没有逆元呢?不过据杨臻的来信看,他们逆元似乎并不十分愿意掺和这件事…… “杨少侠真的寄信来了?”钱津达尚有些怀疑。 周从燕只是笑,以一种看似默认的表现让钱津达信了她故意放出去的流言。 “到底还得是周姑娘你呀!”钱津达赞服,“鄙人听说杨少侠已经好久没有消息了,周姑娘却能这般轻易地联络到杨少侠,不愧是舟水山庄家的小姐呀!” 周从燕落落大方一个笑:“他是想躲避纷扰,毕竟神女峰上的事不小,钱庄主您也知道,佟哥虽然会陪我到处看热闹,但他到底喜欢清净些的日子。”话得这么说,管他钱津达知不知道,这么说才显得亲近实在。 “是是,”钱津达连连点头,“不过这回周姑娘既然来了,不知杨少侠打算何时现身呢?” “他……”周从燕面有犹豫,“主要是他们门内没有要过来的意思,所以他也不好忤逆师长的意思。” 钱津达觉得可惜,又道:“怕是秋先生也和少林武当的前辈们一样尚在犹豫呢,既然少林武当能劝得,那逆元与昆仑、丐帮一样自然也都能劝得。鄙人这些日子里都在琢磨此事,武当少林有武陵山庄的张大庄主出面,可昆仑丐帮和逆元却一直想不出合适的人选,如今有周姑娘你在,鄙人突然有种谁能与你争锋的感觉了!” 这话听得黄拂衣好一阵激动,周从燕也差点得意忘形,毕竟离开杨臻被大人物这么当回事的情况还是头一次。她说:“我确实与丐帮昆仑的人有些往来,不过我自觉大概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请得动他们。” “哎,”钱津达以为不然,“周姑娘巾帼又何必如此谦虚呢!而且咱们还有峨眉的单掌门帮手,周姑娘若觉得妥当,就让单掌门与你同行如何?” 好家伙嘛,周从燕心道,说着说着就把她的行程给安排好了。她一副深思熟虑过后,与张白鹭和黄拂衣窃语几句后答应道:“那好吧,看在钱庄主为武林除害的拳拳之心上,我就应了钱庄主的嘱托尽力一试吧。” 此行隆重,虽然人数不多但场面十足。钱津达尤其郑重相待,轰轰烈烈地送走了周从燕一行五人。 北上而行,以黄拂衣和峨眉南庚的想法来看,他们一行人似乎怎么都该先去汉中逆元。不过真到该抉择之时,无论是单以谋还是周从燕,竟然都不言而一地选择了直接去济南。 周从燕其实早先便经过了一番脑海风暴,中情而言,什么事都是有了杨臻更有底,不过周从燕有那么一丝不服输蕴在心底。长久以来,或者说自打与杨臻重新相遇以来,就没有哪一件事是她自己完成过的。从前她或许只顾着美,只顾偷着乐,但如今被竹叶青言传身教多了她便越发觉得这不该是自己应有的样子。更何况,杨臻惹出那样大的事,她若是能把此事做好那得是帮了杨臻多大一个忙。 她把选择说出来之时也是讶于单以谋的接受速度,太过流畅,就仿佛是他比周从燕决定得还早一样。心有不解却并未多问,多问恐多事,顺其自然更好。从一开始周从燕最怕的就是单以谋会与她意见相左,如此这般正好。 这一路远行,到济南时已是六月中旬以后。时隔一年再入义方大院,此处似乎仍是昔日景象。不过上回来的时候正赶上人家开会,所以满眼热闹,如今却瞧着平常了许多。 寻常时期的丐帮帮主都是镇守总舵,不遇非常不外出,他们要想找到蒯粟自然不难。 从前与傅翀闲话的时候,周从燕就听到过不少关于蒯粟的抱怨,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归根到底就是因为蒯粟穷怕了所以特别抠,但凡是涉及到花钱的事永远不会在他这里得到爽快的答复。 这回也是,远去荆州赴会,再辗转到巫山去讨伐一个并未怎么碍着自己的教派,周折奔波,得花多少钱?哪怕是他这个做帮主的领着弟子们一路要饭过去也不一定稳赚不赔,车马不需要钱还是住宿不需要钱? 所以第一日面谈的结果就是毫无结果,甚至于周从燕都怀疑,蒯粟在安排他们在义方大院住下之时有没有肉疼。 单以谋自不会就此罢休,他在与周从燕打过招呼后便安排人去信一封至荆州,打算问问钱津达能不能解决一下丐帮这边浅显却庞杂的问题。 周从燕想着私下找蒯粟聊聊,但有张白鹭的提醒在,总得小心着点别让单以谋起疑心。看样子张白鹭似乎是从前和单以谋打过交道,他对单以谋的提防之心可比周从燕重多了。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黄拂衣出个主意,说邀蒯粟去大明湖遛弯寻机再说。 是夜,一档子人便出现在了大明湖岸。 起先其乐融融,几个人有来有往地闲话了不少,蒯粟问候过峨眉近况,也问过舟水山庄和杨臻,倒真是寻常的待客之道。后半截的时候,黄拂衣一人便与单以谋聊了起来。 单以谋一向少与女人张嘴,甚至说是爱答不理都不为过,不过也架不住黄拂衣话密,他不说但是得听。黄拂衣敞开问了许多关于峨眉的传闻,从创派到如今他这一代掌门继任……最后仿佛是聊无可聊之时,她又突然话锋一转问:“单掌门,你见得多,你偷偷告诉我,杨臻到底长什么样啊?” 这话来得突然,单以谋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是问:“我看你一路与周姑娘和白鹭兄同行,未曾从他们那里得知么?” “他们各有各的说法,我总是不信,你跟我说说吧!”黄拂衣是拖延时间,却也是发自肺腑地想知道。 另一边,周从燕已经几乎拉着蒯粟绕到了大明湖对岸。 “周姑娘是有什么话想与蒯某说吗?”蒯粟当然看得出这小女子一肚子话的心思。 周从燕开门见山:“围剿魔教之事蒯帮主打算如何?” 蒯粟稍显遗憾:“白日里不是说了嘛,丐帮于此事上大概是有心无力。” “不,我是说,蒯帮主你是不是真的不会去掺和这事儿?”周从燕反复问。 蒯粟也有耐心反复答:“我帮向来拮据……” 周从燕知道他是在客气推诿,便直言道:“要是钱津达答应承担你们往来的银钱呢?直说了吧,我这趟来是劝你们不要去的。” 蒯粟应酬宾客的面色总算是变了变模样,他上下打量了周从燕一下后问:“这是杨兄弟的意思?” 第四十五章 江湖武林 到头来,许多事还是想不到的。 蒯粟的第一反应是杨臻派来了周从燕,不过话问出来以后瞧这姑娘发愣的样子,他便知是他想多了。可他一时间也想象不出周从燕站在这里跟他说这些话的原因。 “和他没关系,是我希望蒯帮主不要去。”周从燕把话说到此处之后才突然有了一种有心无力的无能之感。 “姑娘此话从何说起呢?”蒯粟不是没听到过最近江湖上的风声,巫奚教的局明明是杨臻搅的,为何周从燕却要来劝退呢? 张白鹭看出了周从燕的乏力,便替她道:“蒯帮主,想必您也听说过前阵子神女峰上的事,我等所想的是,哪怕是巫奚教彼时损兵折将,如今也未必是武林能讨伐得起的,家父虽也受钱庄主所托前往少林武当劝行,但父亲他也并不愿各大门派都掺和进来。” “如此说来,这是张大侠的意思?”蒯粟问。 张白鹭一笑摇头:“帮主又何必纠结于此,依晚辈看,此事不过是有人想趁公愤达私欲罢了,既然如此又怎能让偌大的武林都跟着蹚这池子浑水呢?” 蒯粟仍是不动声色,大事之前,在未完全托付信任前自然不能露了立场。 “蒯帮主混迹江湖多年,又是武林中人,想必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张白鹭动之以理。 蒯粟似笑非笑:“你我既然皆是武林中人,那讨伐魔教这等伸张正义之事自然该义不容辞才是啊。” 武林与江湖并不完全重合,从前周从燕就听杨臻说过,但只有到此时此刻,她才深刻地明白了此二者的区别。她润眼细眉一动,顿时生出了不少英气:“蒯帮主,近十几年来的巫奚教到底是何模样你我有目共睹,而那武林的情况你也该略知一二,钱庄主在江湖或许是号人物,但放诸于武林却几乎乏善可陈,你真的觉得武林需要这样的武林盟主吗?” 这话说出来,连同伙的张白鹭都被吓了一跳,倒不是这话哪里说得不对,而是这话自周从燕的嘴里说出来不太对——这些话可不是她这个身份这个本事能说的。讲真的,张白鹭觉得这话大概连他爹张春洲都未必说得起。 蒯粟也是双目微瞠,他大概也是想不到周从燕能说出这样的话。片刻之后,他动了动嘴角说:“要不是知道你与若佟兄弟的关系,我怕是真要以为你是来坏钱庄主名声的了。” 周从燕一怔。 是了,这么一说就对了。张白鹭恍然,这话就应该从杨臻的嘴里出来,他能想到的,也就杨臻会说、敢说、配说这样的话了。 “不瞒你说,丐帮一直未回应聚剑山庄推首大会的邀约也正是因此。”蒯粟总算是肯坦诚讲话了。 周从燕与张白鹭对视之下不禁心生欢喜,“那蒯帮主的意思是……” “此事丐帮不会全力以赴,不过要不要去还得看接下来的情况。”蒯粟无法把话说得太绝对,毕竟要以丐帮大局为重。 “可——”张白鹭不明白,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为何还不给个明白答复呢? 一旁的周从燕却不再着急,她在想杨臻,想杨臻遇到这种情况会做何反应。“蒯帮主说的是,即便是我们也要顾及着日后的变数,何况您还身担丐帮大局。”她冷静十分道。如果是杨臻,他一定会比她还要冷静。 “只是不知……”蒯粟客套的笑脸起得自然而然,“钱庄主能不能解决鄙帮的难处啊。” 瞧着这副模样,周从燕和张白鹭便都知道可能是有旁人过来了,于是他俩也跟着换了话茬。“单掌门已经派人去说了,钱庄主诚心相邀自然不会拒绝的。”周从燕说。 这话说的,若是钱津达若不答应不就是没诚意了么?周从燕都诧异自己说话何时这般会掘坑了。 黄拂衣一溜小跑到了周从燕身旁。 单以谋也走过来说:“蒯帮主放心,在下嘱咐过送信的兄弟速去速回,应该不日便会有消息的。” 夜已深了,再耽搁别人也是不妥,各自回屋安置后,两个姑娘的房间里熄了烛火却仍有声响。 “你觉得单掌门这人怎么样呀?”黄拂衣两手扒着被襟在黑暗中忽闪双眼。 周从燕躺得规规矩矩只等睡意来临:“你问出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了?” “他说你家杨臻仪表堂堂相貌非凡呢。”黄拂衣悠悠道。 周从燕心里栽了个跟头,清了清嗓子说:“浑身本事的人有这点威风也是应该的嘛。” “我倒觉得单掌门挺不错的。”黄拂衣的声音都在乐。 周从燕听着有些不对味:“怎么说?” “虽然有点冷淡,但细细接触下来却也是个持重有礼之人,明亮挺拔,长得也不错……”黄拂衣品评道。 “这就不错了?”周从燕脱口而出。不过好好一想也是,单以谋确实算得上是一表人才。这个年纪就做上大派掌门的更是不多,比起许重昌,单以谋的门面确实明亮不少。此刻看来,她纯粹是看多了过于好的而过分拔高了眼光罢了。 “这不算,你家杨臻算呐?”黄拂衣反问。 “不是,”周从燕机灵无比,“我是可惜你没见过从前峨眉的大弟子刑兆辉,他们师兄弟俩放一块,刑兆辉可比单以谋排场多了。”于刑兆辉,她虽然见得不多但印象却不错,而且形象鲜明,似乎比单以谋更具体一些。 “他成亲了没有?”黄拂衣似乎并不在乎旁人如何。 谁都知道刑兆辉人已经没了,所以周从燕也明白黄拂衣问的是单以谋,她模棱两可道:“应该没有吧……在峨眉那段时间没听说过。” “那就看我的了!”黄拂衣藏着嘴咯咯笑。 情敌移情,本该皆大欢喜的事却让周从燕觉得有些失落,杨臻就这么轻易地被比下去了?不甘心,又不愿多说点话讨回场子,说多了再把黄拂衣劝回来怎么办。 “看你的,姐们儿看好你,”周从燕开始犯困,“等你把人弄到手我出钱给你办喜宴……” 黄拂衣乐得在床上打滚,“你说的啊,不许反悔!” 好一会儿都不见回话,黄拂衣又唤了几句都不见回应:“睡着啦?” 静黑的屋里只有一阵阵规律的低息小鼾。 “真睡着了……”黄拂衣平复下来把自己捂严实也不再说什么。 屋里是寂静一片,屋外也是平常安静,不平常的是檐上的人影。 张白鹭迷迷糊糊地起夜出来,被一阵凉风吹醒了一半,眨眼间忽然发觉背后的月光晃了晃。他迅速回头,隐约瞧见身后的屋脊上闪过了一片人影。 “谁!”他脚下顿力窜上了屋顶,望过去时已经不见了任何形影踪迹。方才人影闪过的地方是隔壁的屋顶,隔壁是周从燕她们的房间——张白鹭一个翻身撞开门进了屋却见两个姑娘睡得正香。心可以放下,但警惕不能,他背身出屋把门阖上,将四下环视一圈后直接倚着门框坐了下来。 如此彻夜,等次日周从燕开门之时,张白鹭便一个歪身直接磕在了她的脚下。 “哎哟我……”张白鹭惨叫一声。 周从燕被吓了一跳,“你这是干嘛?”哪有大清早守在门口等着磕头的人? 张白鹭扒着门框站起来,擦掉了脸上的土,抡手随便一指说:“昨儿个晚上出来赏月,没想到看得入神直接睡在了外头。” “你赏月……”周从燕纳闷,“坐我俩门口干嘛?而且昨儿不是十五不是十六的,你赏的哪门子月?” “下弦月也能赏。”张白鹭拍了拍衣裳说。 第四十六章 马失后蹄 三日之后,信鸽飞入义方大院后不消多久,单以谋便急匆匆地去了丐帮前头的大堂。后院里望风的黄拂衣见状赶紧溜回屋报信。 堂内,单以谋向蒯粟递上了钱津达的手信,蒯粟看过后不断咋舌叹道:“钱庄主如此敞亮痛快,实在是豪气万丈呐!” “钱庄主已经许诺出资送贵帮出行,不知蒯大侠眼下如何打算?”单以谋问。 蒯粟一脸和气生财的笑,态度坦诚实在,嘴上又说:“实不相瞒,单掌门这两日应该也发现了,这两日蒯某已向几大分舵发出了陶坯令,这么大的事总得征询一下其他分舵当家的意见,你放心,只要几位舵主回了准信儿,丐帮立刻携雄兵相随。” 单以谋皱眉的动作到底是被尽数藏在了眼底:“如此一来,怕是长久无法给钱庄主一个答复了吧?” “放心,”蒯粟咬字铿锵,“丐帮四通八达,消息传得不会太慢,必然不会耗费多少时日。”他细察着单以谋颜色的变化,又补充道:“我帮常德分舵离荆州近,若宗舵主得信后同意的话会先一步前往聚剑山庄的。” 单以谋熬过了好一番的沉默后才开口道:“蒯帮主既然把话说下了,在下也信得过您。从前听门中师长提起过,贵帮丁老帮主一生仁义却折在了魔头周振鹤的手里,血海深仇,于峨眉也是如此。” “哦?”蒯粟问,“单掌门此话怎讲?” “单某自知资历浅见识短,不敢与武林前辈们比肩,可也不妨与蒯帮主交个底。”单以谋凝着眼神道,“不瞒您说,因为觉得事有蹊跷,这些日子单某仍在追查师父与师叔遇害之事,而就目前所掌握的线索来看这中间似乎与魔教脱不了干系。” “竟有此事?”蒯粟颇为意外。 “若无十分的把握,单某也不敢往外透露,实在是崆峒的许掌门也查出了相似的结果,这其中种种实在由不得峨眉与崆峒放松警惕。”单以谋面色凝重。 蒯粟听出了他话意所指:“连崆峒也……” “所以坦白而言,围剿魔教之事,单某是有私心的,单某就是想求个真相,让魔教当着整个武林的面给峨眉一个交代。”单以谋使劲攥住了桌角。 蒯粟安静了片刻后说:“武林的事,丐帮义不容辞,宗舵主若是还有疑虑的话,蒯某会去劝和的。” 张白鹭悄无声息地落回了后院的无人角落,一溜换步进了两个姑娘的房间。方才黄拂衣过来报信,相约一起去听墙角,结果半只脚踏出屋去之后又意识到,以周从燕和黄拂衣的本事去偷听单以谋和蒯粟聊天简直是白白送去被人发现。 “不太妙啊。”他一进门就直接说,“丐帮帮主好像是改主意了,而且单以谋已经开始打算去昆仑了。” “什么?”黄拂衣觉得有些厉害,“他把人说动了?” “聚剑山庄……不会真答应给丐帮送钱了吧?”周从燕也不愿接受自己费劲劝过来的人又被别人劝回去的事实。 张白鹭拗嘴点头。他也觉得不可思议,聚剑山庄既不是舟水山庄那般的商贾人家又不是武陵山庄这般的团山世家,哪来的这么大的财力?光是平时养那么一大帮子入不敷出的剑客就够艰难了吧,怎么还有能力管丐帮呢?再说管了丐帮,其他帮派不管也说不过去呀,这得是多大一笔银钱? “聚剑山庄这么有钱的吗?”周从燕虽惊于江湖的藏龙卧虎,却也不太相信这种事除了舟水、武陵再加上承贤山庄以外的其他人能出得起这笔钱。舟水山庄的买卖做遍天下,只要是正当行市几乎都有涉及,却从不曾听说聚剑山庄做过什么大买卖。 “我也没想到。”张白鹭直言,“我还以为蒯帮主哭穷那一招无解呢,结果一封信就搞定了。” “这才三天,那个钱津达怕是收到信都没犹豫一下就答应了吧?”黄拂衣直叹兜里钱多做事就是大胆。 “而且丐帮还跟巫奚教有仇,单以谋说他们峨眉和崆峒的事也是巫奚教作祟。”张白鹭眼看着事情变得棘手起来,“这是要把巫奚教往武林公敌上推啊!” “关巫奚教什么事?”周从燕隐约发觉有些蹊跷。 张白鹭摇头:“他只说有线索,却没直接道明。” “不对吧……”周从燕开始回忆从前杨臻给她梳理的事,“崆峒的事明明是许重昌的设计,梁源就是证据,而且佟哥还说过峨眉的事和崆峒很像,跟同一只手……”周从燕捋着捋着便觉有了不对劲的地方。峨眉的事,杨臻当着她的面说过,可她没听进去——或者是说只听进去了后头的一点,如今要有头有尾地想一遍才发觉自己把中间那一部分搞丢了。她真想给自己一拳,这种差不多的半吊子德性到了关键时候可真是要命。 “什么手?”黄拂衣听着这句半截拉块的话实在是馋得慌。 周从燕俩手一捂脸道:“我当时怎么就没好好听呢!” “事到如今,不进则退,咱们还是得再想想办法。”张白鹭说。 想办法,黄拂衣也想想办法,但却技穷得很,看周从燕又见她光顾着悔不当初,一时更觉难办。既要把丐帮拉回来又要阻止再进一步去昆仑的行程,否则前烧眉毛后烫脚跟,更是难上加难了。 周从燕快要把自己挠秃了,终于撂下悔恨之后,她总算是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未来得及发问的疑惑:“丐帮和巫奚教是什么仇?”这要是深仇大恨的话,她还怎么好意思再去劝。 “这……”张白鹭也是一脸困难,“说是周……说是你爹杀了他们的老帮主。” “啊?”周从燕受不了了,这下真是完了。这是世仇啊,血海深仇了简直。丐帮老帮主,在裴晓棠之前,虽然是多久远的事,但这种事怎么能轻易略过去。 三人郁闷寡欢地在屋里憋了许久,黄拂衣闷得难受,总算是出了门想喘口气,结果一出门就瞧见南庚收了院里单以谋的衣服哒哒地往回跑。她唤住他问收个衣服急成这样作甚,没成想南庚的回答让她更崩溃了三分。 转回屋里一说,周从燕直接趴桌子站了起来:“什么意思?昆仑的人已经到荆州了?” “南庚说是丐帮弟子传过来的消息,方才单以谋向丐帮帮主辞行打算先去昆仑,结果那个帮主说他们分舵刚递过信来说昆仑派的人已经在聚剑山庄了。”黄拂衣说。 张白鹭也是着急,方才他听到单以谋说要去昆仑拉人他就急着回来报信了,没想到他们后头还聊了这些。 周从燕掐着自己的掌心让自己镇定道:“知道是昆仑的谁去了吗?” “好像是大弟子和二弟子,还领着俩人。”黄拂衣也不太确定。 周从燕几近抓狂,另外那俩人多半是苏纬和季菱,两个爱凑热闹的人凑到一块结果还把热闹凑到自己家了。 事已至此,再留在济南也没有意义了,若是早点回聚剑山庄没准还能使使劲把那几个人撵回去。 打道回府的途中,他们再次跳过了汉中。黄拂衣、张白鹭还有南庚都看得奇怪,为何回回如此呢?周从燕觉得自己没脸见杨臻却又想着让杨臻帮她出个主意,而她的纠结却被单以谋的劝解打消。 单以谋说,围剿之行已经集结了不少实力,逆元必然也会随之加入,更何况有她在,杨臻早晚会来的。 第四十七章 料外之机 七月时,一行人回到了聚剑山庄。其实再踏入荆州之时,他们便发现这里与从前的气氛不太一样,他们一趟来回都不过一个月,荆州街头便出现了这么多门派的人。单看装扮的话,连少林和武当都在。 周从燕直感叹人生艰难江湖险恶,他们几个后生办不成事还则罢了,难不成连张春洲都失败了吗?这可太绝望了。 半只脚踏进聚剑山庄之时,周从燕已经开始无能地考虑撒开竹叶青用什么毒结果掉钱津达了。 苏纬,和盘了发的季菱欢天喜地地跑出来迎接周从燕。迎面来的冲天欢喜一下子吹走了周从燕脸上的晦气,她被面前的俩人拉着摇晃也跟着他们乐:“你俩这是成亲了?” 季菱不是中原人,但此时此刻的妆发却更胜中原小妇人许多。 “今年三月,早先往师父师娘家递了好几回信,只不过都没有答复。”苏纬有些委屈,“前些日子我还去过京城,结果小师父没在家。”他们小两口专程回到登州办喜事,在昆仑的时候联系不到杨臻和周从燕,可不曾想回中原之后还是找不到人。 谢过钱津达的迎接与答谢之后,单以谋随他入内,周从燕等人则又被苏纬夫妻二人围上。 “师娘,你这些日子去哪儿啦?怎么老是找不到你呢?”苏纬问。 “学艺去了。”周从燕高兴劲过了又开始犯愁。 “学艺?学什么艺?” “跟谁学呀?” 一答引双问,周从燕也没心思多说,只道说来话长日后再讲。 小两口皆是悻悻,苏纬又问:“那小师父在哪儿啊?我怎么听说这回围剿巫奚教就是因为他呀,他人没事吧?” 诸事不顺之下心情更是不佳,连说话都不能好好讲了,“我怎么会知道。” 苏纬和季菱被她的反应给怵到了,不对劲,这副模样就不对劲。季菱不禁与苏纬私语:“他们是吵架了吗?” “不会吧……”苏纬也是迟疑,“小师父事事让着师娘,应该不会吧……” 周从燕不是听不见他俩在嘀咕什么,但却也不想解释。事到如今她已经忍不住开始埋怨了,自从上次一别至今已是大半年,她打听不到杨臻的消息,杨臻竟也没来找她。钻进牛角尖之后,看谁都不是。凭她想,以杨臻的本事,稍微使点劲就能找到她,就算是要躲着点巫奚教也不至于大门都不出,越想越不是,越想越窝火,而且还委屈的想哭,留在舟水山庄做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不好么?蹚这趟浑水作甚? 季菱看她的模样便有些不敢再问,这岂止是吵架,怕不是直接闹掰了吧? 败阵而归,可竹叶青偏偏不是个会说勉励话的人,反倒是在朝周从燕叨叨少林和武当这一趟来了多少人。 周从燕越听越气,“行了别说了。” 竹叶青见她脾气外漏,也不再说什么难听的话刺激她,转言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依我看还是趁人马聚齐之前干掉钱津达吧。” 周从燕不想说话,她虽然也动过这样的念头,但如今想来也是后悔,早知如此就该先下手为强,如今聚剑山庄人多眼杂,平白横死一个当家做主招揽来客的人,怎么能说得过去?她担心的事苏纬和张白鹭也想得到,苏纬虽然尚不知他们为何张嘴便要杀了钱津达,但更明白此事不仅难度有点大而且后果还不堪设想。 “钱津达要是死了,咱们有把握脱身吗?”张白鹭问。 “我晓得你们在担心什么,”竹叶青笑出了声,“你们当五毒宗是什么蹩脚野鸡派么?想要他自然而然地死掉不是什么难事。” 苏纬瞬间表情神秘,眼前这个绿衣服的女人是五毒宗的?这可就妥了。从前在丐帮见识过的神奇玩意儿,半通牵黄膏之类的,有了这些不就妥妥的了嘛。 “甭急,我先去跟张老二聊聊,他也是昨儿个刚回来。”竹叶青起身出屋。 屋中一阵安静,苏纬轱辘着大眼睛最终看定周从燕问:“师娘,你们这是要干嘛呀?” 周从燕迟迟无言后,还是那句说来话长。 张白鹭从旁补充道:“而且没法长话短说。” 竹叶青是在院里半道上找到张春洲的。 “刚从钱大庄主那里回来?”她问。 “是啊,”张春洲脸上是胡子拉碴的沧桑,“单掌门得胜而归,钱庄主总得拉上我再贺一轮。” “你也是满载而归啊。”竹叶青笑。 张春洲听了她这话不由得一激灵,旋即颇为隐晦地笑道:“您可别误会我,我没耽误姑姑您的事。” 竹叶青将他领出了庄子,“你别扯这些求饶的废话,那一帮子秃驴和牛鼻子不是跟着你回来的?你还想说那个崆峒小儿有这么大的脸面能把南少林的圆净老和尚请来?” “天地良心呀姑姑!”张春洲告饶,“您不会从昨儿个开始就在给我准备死法了吧?您听我解释啊!” 竹叶青合齿笑得骇人:“给你机会,赶紧说。” “圆净大师是来劝架的,不是来帮人打架的,劝不劝得动钱津达这不好说,但劝退钱津达底下的人应该不是问题。”张春洲说,“武当这回过来的陈道长也是,若不是有圆净大师的面子在,武当的人根本不会来,师道掌门最近身子骨不大好,这次派当家的陈道长过来就是为了帮衬圆净大师的。” “哦?”竹叶青瞬间踏实了许多。 张春洲瞧出她的缓和后立马轻松不少,“您看,我说我没坏姑姑您的事吧?” “你是怎么把那个老和尚给请来的?”竹叶青也是乐意见得此事能以这种意料之外的方式解决。 “没用我劝,不过是和大师合计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后,大师就来了。”张春洲说。 “只是如此?”竹叶青想不到竟会如此简单。 张春洲也没想到此行会有如此收获。 竹叶青连连咋舌摇头:“我还以为那老和尚超脱人间,轻易不下问凡人之事呢。” 未见到圆净之前张春洲也这么想,当时他还为难于凭自己那点浅薄的佛心如何与那般的现世佛对面相谈,哪曾想到没说两句他便听出了圆净对围剿巫奚教的反对态度。说实话,他对圆净肯给他一个态度就已经很意外了,更遑论是到后来的圆净直接踏出寺门呢。 “其实,”张春洲道,“仔细了解下来,六大门派之中真正决心要围上神女峰的只有崆峒和峨眉,而昆仑和丐帮仍是变数,虽说钱津达已经答应解决丐帮的银钱问题,但以蒯粟的为人来看,最后是否会真心加入还不一定。” “那家伙,守财奴一个,有人给他出钱了他还怕什么?”竹叶青笑问。 张春洲摇头:“我与这人有些来往,此人精明至极,只因长久以来都凭‘铁公鸡’的名声掩藏锋芒,所以江湖上才并没有多少关于他的讨论。” “他不成丐帮帮主了么?还掩藏什么锋芒,做了江湖第一大帮的当家人还能逃得了被江湖议论?”竹叶青说。 “丐帮这回能把蒯粟推出来做帮主也是绝了,我还以为他要在凉州卧藏一辈子呢。”张春洲笑叹,“说来也是有意思,据说让蒯粟继任帮主还是因为傅翀的一句玩笑话。” “弄巧成绝的事,江湖上也不是没有过。”竹叶青也是笑。 张春洲点头,又道:“昆仑来的人也并非能拿主意的人,到最后还得是听方通淮的决定,方通淮比之蒯粟,哎呀——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不可测,实在是不可测。” 第四十八章 坐困愁城 事情似乎在任何人的预料之中,到七月底之时,众派齐聚荆州,连昆仑都派顾慕之捎来了方通淮的口信。说是口信,但顾慕之不会说话,只能是以指作笔写在季风轻的掌心。 “搅混水可以,助纣孽不行。” 这是季风轻一人收到的嘱咐,而旁人得知之时则成了一句简单的“可以”。 如此一来,整装围剿队伍也就被提上了日程。项东衢在外头逛荡了一圈,回来跟季风轻商量道:“大师兄,我瞧外头的人忒多,数一数就咱们人来的最少,要不咱们也跟师父说说,多派点人过来?” “不用。”季风轻说。 “怎么不用?旁的门派人多势众,显得咱们多寒碜呐?”项东衢说。 “对付虾兵蟹将,虾兵蟹将或许有用,但面对领头的那些家伙,多少虾兵蟹将都是送死。”季风轻的浅色眼睛看着窗外忙碌的人群说。 这么一说,项东衢也觉得自家门派弟子不必要浪费在此,但他还是觉得堂堂昆仑如此这般,面子上过不去,“话是这么说……” “既然杨臻能在神女峰大闹一通,你我又怎么不能?”季风轻收回目光。 顾慕之的俩眼睛无声地挪到了项东衢身上。 “哟……”项东衢听着就惶恐,“师兄你要这么想我只能佩服你,但我肯定是不敢跟若佟比的。” 顾慕之扭头看向别处。 “去跟钱庄主说一声吧,人虽然不多,但立场得亮出来。”季风轻说。 “得。”项东衢答应了一声,麻溜地出去传话。 季风轻往门上一靠问:“师父还说什么了?” 顾慕之能发声的部位动了动,但却并未能说出话来。季风轻瞧他那一肚子话的模样,也是无奈,他指了指旁边桌案上的笔墨说:“写写。” 顾慕之低着头默默走带桌前,麻利地一顿飞花把纸递给了季风轻。 方通淮说,等杨臻出现听他的想法,若杨臻不露面就跟随少林的选择,总之一点,要在不损兵折将的前提之下把场面做好。巫奚教老人俱在,万事以自保为主,且如今的巫奚教并不是个需要昆仑颠覆的存在。 “杨臻……”季风轻沉吟。自神女峰造灾至今已有大半年,江湖彻底没了杨臻的动迹,毫无消息。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他肯定没死——逆元风平浪静,将军府也未有什么骇人的举动——但人在哪里却成了悬疑之事。围剿巫奚教的风声已然闹了这么久,杨臻却从未出现过,多半是指望不得了,既然南少林的圆净大师已到,那便去问问大师的意思吧。他把宣纸一揉塞给顾慕之说:“烧掉,跟我去拜会圆净大师吧。” 谁人都知道武林要集结力量围攻神女峰,神女峰上的巫奚教中人自然不会不知道。 此刻望北天宫外并无同仇敌忾之气,相反的,还需要叶悛等人各自安抚才能勉强不乱。或许是难得见上头的人这般齐全地聚在望北天宫,所以教众们才会在濒临大军压境之际还能被稳得住。 此刻,明尊与暗尊正并立于望北天宫八扇高门之外。 “教主不是说老教主出关了么?”明尊北望道。此刻的他,不持山河万里扇,不挂曲颈酒葫芦,不着半片花面具,不系红苏长抹额,一颗鲜红的观音痣坦诚地与日光相会,正是清凉利索、原原本本的他。 原本的他,姓宋名秋,字知落。 持家不易,叶悛叹气:“仿佛自去汉中之后就再没出现过,教主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到底去哪儿了。” 宋秋哼笑两声:“江湖无边,却留不住他这只不沾水的凤。” 叶悛却笑不出来:“我就怕是我留不住巫奚教了。”事到如今,宿离,他们久不归家的教主,回家了却仍不管事。要收拾这么大的娄子,叶悛早已觉得力不从心。 “留不住就直接投降吧,刚才刘聂过来说,他安排在外头的人递信儿来说他们七月十四就要围过来了,真是火烧眉毛喽!”宋秋说,“你看老教主不管,现教主也不管,咱们费这么大劲干什么,还不如做个识时务的人呢。” “这是玩笑话?”叶悛斜眼。 “不是哦,我超级认真的。”宋秋无惧无畏,“到时候直接束手就擒应该也无所谓吧,咱们又没得罪他们,他们也就是在这里撒个泼罢了,还能追着喊着非杀了咱们不可?” 叶悛的面色被他说出了笑意:“你什么时候也变成乐天之人了?” “听天由命,这样多好。”宋秋轻佻玩味。 叶悛清冷的脸上有了那么点落寞:“就这么撒手,怎么跟师父交代?” “哎!你提醒我了!”宋秋往半膝高的门槛上一坐,“师父他老人家也不管呢。你说咱们几个——哦不对,你不是。我们两个从小就没爹疼没娘爱,现在连师父都不愿意管我们了,哼哼,虽说你们这些人动不动就说什么要对得起茅先生的嘱托,但看他们老人家几个这些年的作为又有多少是能对得住茅先生呢。” “师父他们都那般年纪了,要归隐也无可厚非,倒是咱们无能,白白糟蹋了这摊子家业。”叶悛复归清冷。 “无能?确实是无能。”宋秋怪笑,“到底是处世的方式不一样,若换做是我,哼!” “你还想让武林臣服不成?”叶悛瞧着他的样子属实是有些猖狂。 “臣服?”宋秋磨牙笑道,“我要让那群人匍匐在巫山脚下。” 叶悛皱眉,这话似乎有些严重。 宋秋看着他那副表情不禁笑开了颜,他抬手朝他的脸上打捞道:“别皱眉了,你说你年纪轻轻的,都给自己挤出川字纹了,快揉揉。” 叶悛仰身躲开他的损手,仍是紧眉不展。 宋秋笑出了声:“干嘛,刚才我说真话你当是开玩笑,如今开了玩笑你还当真了?” 叶悛不愿再说,这种翻天覆地的事似乎已经不再合适于发生在当今的武林,真话也好玩笑也罢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宋秋轻轻一弹从门槛上飘起来说:“教主大人呢?你说我要不要给他打声招呼再跑路?” “你要走谁能拦得住,我能做的无非是嘱咐你一句,明年记得给我上坟拔草。”叶悛语气淡漠,已然无心跟他闲扯。 “嚯~”宋秋边走边说,“你都要吓到我了。行吧,到时候你就跟咱们教主挨着埋,那样的话我拔起来也方便。” 叶悛冷着眼看他消失,扭头迈过宫门,沏上了壶茶,端着茶碗里里外外每间屋转过之后,气性难掩地把茶碗一撇:真是绝,都到这个时候了,一教之主竟然还不见人。 他又找去了栖凤崖,仍是没人。面向江河,更觉得人生不易,若是哪一天连他都不想干了,那才叫真的完了。事到如今,挡住围剿是不可能的了,还是想想后路吧。 说实话,只要到七月十四之时老教主凤中天往山门口一站,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但事实是,不仅老教主不露面,连现任教主都找不见人。以叶悛看来,如今的巫奚教不能与整个江湖硬碰硬,和解是最好的结果,只不过他也想不出什么能让两方和解的法子。到底解铃还须系铃人,杨臻啊杨臻,从前他看杨臻总会多加一层分外不同的眼光,如今这个分外不同的人一时上火却给他造了个这么大的麻烦,若说天道轮回,他自己都觉得无辜。 等杨臻再出现时,会不会看到一座截然不同的巫山呢?或者听闻望北天宫塌了、神女峰可以任世人自由出入了呢? 第四十九章 夜叉露面 七月,十三。 一道游荡在汉中红火的身影又飞进了逆元堂前。 焦左戎和赫连环在场院边的假山石上坐着眼看这般神仙般的画境。 “你说这凤老前辈耐性怎么这么好呢?”赫连环搓着下巴颏说,“八个月了,连林神医他们都回家拾掇草药园子了,他怎么还呆得住呢?” “是啊,这个时候,荆州的人马大概都出门了吧?他就一点也不着急么?”焦左戎作为一个局外人都在替他着急。 这俩人正干着急之间,场院外突然走进来了个以目之余光看便觉得其有些衣衫不整的人。 “小师叔?!” 焦左戎使劲揉了揉眼睛,总不太相信自己辨认出来的这个人。 杨臻,在江湖人的视野中消失了八个月的杨臻,再出现时形象真的不复从前那般精绝俊逸。 胡子拉碴自然难免,可见之处的肤色也深了两层,衣衫的不整程度更甚,外衫破破烂烂,透过窟窿还能看见里头脏兮兮的中衣,下半身只剩了条裤子,裙片环佩都没了,一眼瞧上去,让人觉得他好像是个器宇轩昂的乞丐。 不过这副模样在焦左戎和赫连环看来仍然十足十算得上是惊世骇俗,毕竟这副潦草的模样出现在杨臻身上就是惊世骇俗。 “您……”焦左戎和赫连环围上来,一时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师父在堂中吗?”杨臻张了张嘴,连声音都有些不似从前了。 焦左戎点头:“在……” 杨臻把头一点便往大堂里走。 “小师叔,里头还有……”赫连环都未来得及把话说完。 杨臻行至堂下,在凤中天瞪圆了的眼睛注视之下向秋清明拱手道:“师父,徒儿归来拜见。” 秋清明微蹙老眉,神情却是明显的欣慰,经过了这大半年的风霜摧残,他在杨臻的眼中看到了一些无法言说的幽远。 那双深邃惹人的桃花眼似乎比以前更陷人了。 “你这小子,还知道出来啊?”凤中天掐着腰绕到了杨臻面前。 杨臻淡然一眼从凤中天面上扫过,瞬间把这个古来稀还多的老家伙看懵了。 “不用管他,”秋清明摆手笑,“你先去收拾收拾自己,为师在这里等你。” “是。”杨臻调头就走。 凤中天都不知该去追杨臻还是朝秋清明讨说法。 “八个月都等了,还差这一时半刻?”秋清明说。 “你说的倒轻巧,反正被围的不是逆元。”凤中天总算明白了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处,从前玩命的老友如今竟然为了一个小兔崽子直接不把他当人,没办法了,没办法了。 “放心,”秋清明说,“他会给你个交代的。” “哼……”信邪与否,凤中天得先把骨气立住。 后院弟子起居的屋群之中,杨臻已经把自己拾掇干净了不少。 “围剿?”他接过了焦左戎递过来的小刮刀。 “是啊,小师叔回来之后不久江湖便有了风声,武林中也随之起了围剿巫奚教的星火,他们在聚剑山庄组织聚首,筹备了大半年,如今队伍大概已经走到半路了吧。”焦左戎说。 杨臻对镜刮胡:“正义之师也会做这种趁人之危的勠力同心?”话是问句,但语气却全无问意。 “谁知道呢……”焦左戎看着他刮完胡子又去翻衣服,“那个凤中天都在咱们这儿蹲了七八个月了,怕是要赖上小师叔您了。” “应该的。”杨臻从衣柜里翻出一套海青色的衣裳。 焦左戎一时接不上话,确实是应该的,不过他这从不饶人的小师叔直截了当地把话说出来却是罕见。 杨臻利索地把衣服套上,让焦左戎看得心中一阵好奇:这套衣服不仅颜色少见,连衣袖裤腿都分明利索,没有下摆的裙片,一看就知道打起架来极为方便。 这衣服是之前连舟渡吆喝着做的,他们是师兄弟几个都有。 重回大堂之时,任去来和俞致同也在座了,杨臻此刻才正式向凤中天见了礼。 “神女峰已经被扰得不成样子了。”凤中天哼声。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别人当着他的面不敢说,他自己却无所谓。 杨臻面向凤中天,认真道:“前辈,晚辈在巫山做的事您都对谁说过?”道歉不必,干都干了,更何况他虽然接受凤中天赖他,却不觉得自己该道歉。 凤中天老脸一犟:“这还值得到处夸耀不成?” 杨臻摇头:“晚辈是想问,除却贵教之人以外,还有谁知道晚辈到底在神女峰干了什么?” 凤中天皱眉不解。 “小师叔是说,巫奚教中可能有内鬼?”焦左戎细想之后便明白了杨臻话意所指。他们这些人知道杨臻在望北天宫大开杀戒是因为凤中天上门问罪,可除他们之外的人,又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呢? 凤中天看了杨臻一会后把目光挪到了秋清明身上。秋清明接到凤中天的目光之后吊着嘴角笑了笑,对杨臻说:“这是你惹的事,想怎么解决?” 杨臻对秋清明拱手道:“自然是由徒儿前往神女峰亲手解决。” “你若想去也好,左戎还有你的诸位师兄们都可与你同去。”秋清明说。逆元未加入围剿大军自然不必与其为伍,虽然徒弟们此刻都不在门中,但一声号令让他们都赶去夔州就是了。 “只徒儿一人即可。”杨臻说。 在众人的惊讶中,凤中天撇嘴道:“小子,你的歉意老夫明白了,不过你也没必要一个人去送死。” 俞致同道:“若佟,你得明白眼下神女峰是何情形呐!” “此刻巫山聚集了一众门派,你只身前去能如何呢?”秋清明也不放心。 “您可以试一试我。”杨臻伸出了一只手。 秋清明有些迟疑地握上了他的脉门,两股逆元气一对,秋清明的老眼逐渐睁大。 “为师知道了,你去吧。”秋清明笑着,等杨臻下礼拜别之后目送他出了大堂。 众人不解,任去来甚至想追出去:“你想什么呢?” 凤中天也问:“你怎么舍得让你这个小幺一个人去?” “他已经入上善境了。”秋清明微笑。 三个老头皆是瞬间应激般地站了起来,他们面面相觑,谁都听见了,但谁都不敢置信。 焦左戎杵在原地反应了良久之后才磕磕绊绊地追出了堂门,然而场院里已经不见了杨臻的身影。 堂中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许久之间都无人说出一句话,最后还是秋清明扬声道:“左戎、环儿,你们去递信给药师谷,知会一下林老头,省得他日夜牵挂。” “是……”焦左戎仍有些磕磕绊绊,与赫连环退步出了大堂。他们二人往山下跑的时候几乎是要激动得飞起来了,果然他们的小师叔注定是一道传奇。如今他成为世上继创派门主秋清明之后第二个达到上善境的人,将必定是不世出的传奇。 四个老头一堂屋。 “怎么样?”秋清明八个月以来头一回笑得这般轻快。 凤中天一阵沉默后磨牙道:“你可真是捡到宝了呀!” 任去来和俞致同相视一番,相互扶肩朗笑着坐了下来。比惊讶更甚的是欢喜,喜上眉梢、喜笑颜开,无法掩饰,哪怕是自己做到了、自己成仙了都不至于此。 “说了会给你一个交代,这下总安心了吧?”秋清明说。 凤中天缓缓坐下来说:“不过你真的信他一个人能斥退整个江湖么?” 秋清明浅笑:“不然,你偷偷跟过去瞧瞧?” “你是想让我去保着他吧?”凤中天怀疑。 秋清明摇头:“阿钊说的对,武林从来都不是一条心,利剑悬顶才会同仇敌忾,何况是江湖。” 第五十章 风波何处 夔州城里寥落冷清,街上人影单薄,偶尔出现一个还是提刀挂剑之人。街边门店的窗户后面似乎有人影,不过那也是偷偷摸摸、不敢喘大气的窥视模样。 周从燕他们落脚的地方正是上次那家云溪客栈,进门时还被掌柜和堂倌认了出来。与他们同住于此的还有昆仑、峨眉、抚江侯府和长明宫。这些人足够把客栈塞满,所以其他门派的人就只能往别处住了。 抚江侯府是直接从应天来的,一行只有两人,随从不带,仅是扈坚良和乌显炀两人。长明宫的人似乎早就到了夔州,从前没接触过所以眼生得很,只能听苏纬说道。 长明宫的据点在柳州瑶山,门道亦正亦邪不太好评说,根据《山海志》的简载,他们镇宅的本事叫“十二骨线谱”,水平如何苏纬也说不上来,毕竟不是名门大派又不曾兴大风作猛浪,所以并不为多少人所知。其当家的宫主似乎一直都是女人,这倒与百花坞相似,不过长明宫里却并不全是女人。 “确实不全是啊,”季菱说,“我白天还看见一个大叔跟长明宫的姐姐们一起呢。” 今天是十四明月夜,白日里他们已经围上过神女峰一回,不过并无结果。一来山势险峻,二来巫奚教守山卫力量未灭,游而击之确实给围剿之人造成了不小的阻挠。更何况,这一趟并不是全员出动,所以即便无甚成果也不会让整个联盟气馁。 “长明宫的人今天不是没上神女峰吗?”苏纬全程盯梢联盟的行动,为的就是给《山海志》添枝加叶。 “确实只有那个大叔去了。”张白鹭说。那个人瞧上去精神带劲,尤其是那副寸胡,简直算是清爽式的美髯公。 “明天可就不一定了。”周从燕把身旁的人看过一遍,“拂衣呢?最近怎么总不见人?” 张白鹭叹气:“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老是往峨眉那边跑。” “哇,有人芳心暗许了。”季菱朝苏纬忽闪眼睛。 竹叶青从外头进来,一群年轻人纷纷向她招呼。她别话不讲,只是路过时一把拎起了周从燕拖着她上了二楼的房间。 “你干嘛!”周从燕扑棱着挣脱,抻衣裳道。 “一锅端了神女峰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望北天宫?”竹叶青把门一阖往上一靠。 周从燕见她是要说正事,也暂且放过不与她闹,“明天他们就要攻上神女峰了,咱们能做什么啊?” “应付围剿的事交给他们的暗尊,你娘我打听过了,他们的教主不管事,明尊又不在,到时候咱们直接去找那个无能的教主就是了。”竹叶青说。 周从燕觉得这个计划因过分草率而悬得没边:“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难不成你还想跟着去凑围剿的热闹?”竹叶青抬手把刚从她怀里钻出来的小绿长虫按了回去,“你这拳不能打脚不能踢的,去那儿干嘛,加菜啊?” 周从燕撇嘴,好一番不服之后才说:“那……怎么去啊?” “我知道一条隐路,能直接跨江而过登上栖凤崖。”竹叶青说着,瞧她的样子似乎是不信,又道:“那是当年你爹偷偷带我去神女峰的路。” 周从燕讶然得合不上嘴,被拐出来这么些日子,竹叶青头一回在正经之下提起周振鹤。 母女之间一时安静,外头夜风寂寂,窗门半掩,引得屋中灯火也扭了扭。地上突然飘现半道不真切的人影,周从燕当机立断认定窗外有偷听墙角的鬼祟之辈,冲过去一拳就把窗户捶得四敞大开。 窗外的人影一哆嗦,仰面后翻落在了街边的一棵槐树的梢头之上,轻盈灵动,宛如夜莺一般。 “大小姐你要吓死人啦!” “怎么是你?”周从燕看着像个石狮子般蹲在树顶的鸿踏雪。 鸿踏雪翘着指头往巫山的方向指了指说:“这都要拆人老家了,我当然得来瞧瞧!” 竹叶青看得热闹,朝他笑道:“那小山雀儿,别在树上蹲着了,赶紧进屋吧!” 鸿踏雪乐呵地应着,脚下一起便如打水漂般地飞过窗棂落进屋中。 “你这轻功——”竹叶青打量道,“漂亮得很呐!”漂亮得甚至让她暂时忽略了鸿踏雪的长相。 鸿踏雪一被夸就骄傲,小嘴咧得老大,瞬间把他那一脸可餐的秀色给笑丢了。“这位大姐好眼力!”他拱手,“在下正是鼎鼎有名的鸿踏雪。” 周从燕在一旁的白眼翻上了天:哪有这么介绍自己的。 “果然是轻云步法。”竹叶青不出所料的点头。 鸿踏雪十分张扬,浑身上下都在炫耀,周从燕扒拉他问:“怎么就你自己,林师姐呢?” “姑姑在白帝城等我呢。”鸿踏雪笑得甜丝丝。 周从燕真正想知道的是杨臻,不过鸿踏雪没能明白她的意思,只好由她再问:“那佟哥在哪儿你知道吗?” 鸿踏雪俩眼一眨,脱口便道:“你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周从燕有些变了颜色,鸿踏雪这个语气让她觉得很不对劲。 “这次围剿不就是因他而起嘛。”鸿踏雪还是指巫山。 “什么叫因他而起!”周从燕捶桌,“明明是江湖人在蹭东风!” 鸿踏雪自知说错了话,认怂窝嘴道:“那他差点被打死你也知道咯?” “你说什么?!”周从燕直接揪着他领子把他拎了起来。一句话便让她瞬间忘掉了这些日子憋出来的不痛快。 “我没说……”鸿踏雪被勒出了半条舌头,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他只好赶紧找补道:“但是被救回来了!” 周从燕立马安静下来:“真的?” “我不敢骗你!是嵬名岘和我一起把他抢回来的,”他哆哆嗦嗦地说,“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那个凶神吗?” 周从燕安心撒手,鸿踏雪踉踉跄跄地跌在地上之时还想着解释:“有林神医和秋先生在,你还怕什么嘛……” “什么时候去?”周从燕直接扭头问竹叶青。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直接戳中她的心窝子好使。竹叶青笑出了声:“你要是着急,咱们现在就能去。” 周从燕是一身豪气,不过还是被竹叶青的话给惊着了。漏夜渡江登山呐,想想都有点吓人。 “怎么,怕了?”竹叶青问。 周从燕受不了她那副打量的目光,心一横:“去就去!” “去哪儿啊?”鸿踏雪鸟胆不死。 “去神女峰,”竹叶青眯眯笑,“你也一起如何?” “啊?”鸿踏雪与周从燕皆是不敢置信。 七月十五初阳起升之时,神女峰四下八方的守山卫便远远看到了一片乌泱泱的人。 如昨日一般,每个门派都有自己负责攻打的方位,对面之时也不是两军交战般地肉壁互碾。毕竟双方人数上相差太多,即便是把神女峰守山卫一字摆开也不够绕峰腰一圈。若要把寻常打杂的教众推出来只能徒增无妄的死伤,于是围剿魔教到这一日便成了江湖联盟搂草般地围山搜捕魔教中人。大半天下来也不过是逮住了五六人,被抓住的人倒也不作激烈反抗,反倒是在“不知悔改”的态度之下束手就擒。这样一来联军也拿他们没办法,何况这些人哪怕是在被发现之时也只是消极避战尽量逃命罢了,哪怕是伤到了联军之人也是点到为止绝不闹出人命。 对于这种情况,心细些的江湖人还会纳闷一下魔教为何全无往日威风,会担心其后是否会有陷阱,而心大的人则已经弹冠相庆近在眼前的胜利了。 第五十一章 围上巫山 晌后,坐镇大后方的钱津达、扈坚良等人也被请到了望北天宫前。 十几位江湖门派的当家人在人群前排开一站,整片人最前面还跪着十来个被背手捆着上半截的人——有些人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有些的犟一点踹几脚也就跪了。 天宫门外,叶悛领着驻守神女峰的其余教众,与钱津达那一方维持着寒酸贫弱的对峙之势。 “魔教暗尊,”钱津达看着面前这副寒酸的阵仗实在戏谑,“看来魔教是真的没人了呀,兵临城下却就你们这些人站得住,还是说仅凭你们就能抵挡得住武林的浩荡之势?你们的教主呢?你们的明尊、十二护教使六十四守山卫呢?啊?哈哈哈哈哈!” 叶悛轻吸一口气,脸上一如既往的清冷让人觉得他死到临头仍高傲无比:“诸位劳师动众聚在神女峰是为何呢?” 许重昌呵呵笑了两声:“堂堂暗尊,还会干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事?” 叶悛不卑不亢:“我教风平浪静十几载,确实想不通江湖人为何会伙同到此兴风作浪。” 江湖队伍中一直躁动,他们自认为是来惩奸除恶的,结果却被奸恶说成了寻衅滋事之辈,赶上暴脾气的,忍不住就冲上去动手也是一时不慎的事。 占山帮的麻子脸费人杰也在其中,虽然自家人丁稀薄,但所在的队伍却人多势众,说起话来自然可以底气十足。“你们魔教从前做的恶事还少吗?说这十年八年有什么用!”费人杰嗓门颇大,“从前的那些老魔头搞出了多少邪门的功夫,给江湖造成了多少祸患,你们若真有心就该出山投降,任我们处置!” 叶悛神情难掩厌恶,他都不认得这人是谁,若不是为着大局当前,神女峰怎么容得这种人撒野。旁边的一个守山卫以剑指向费人杰阴阳怪气道:“没记错的话,占山帮发家的开山刀和断崖剑就是捡了我教赵进尊者的牙慧,而且早在二十年前便被抚江侯府列入了邪门歪道之流,你,是不是站错地方了?” “你——!”费人杰火气顿时就窜上了天灵盖。这话他可不是第一回听到了,钱津达需要他这样的人凑数,但那些真正的武林中人却不愿与他为伍。 天宫殿后,宿离面对着周从燕、竹叶青和鸿踏雪,几个人已经聊了不少。 竹叶青把鸿踏雪带上为的就是借他的轻功一用,不然纯靠她们娘俩的话,还不知道要荡悠多久才能爬上栖凤崖。 鸿踏雪和周从燕也是时至今日才晓得宿离是巫奚教主的事。眼下的情况是拿下巫奚教变成了要抢走宿离的饭碗,该如何处理,周从燕也有过那么一点犹豫。她觉得宿离应该不会害杨臻,但杨臻却是因为他遭罪,这说明宿离身在其位却根本保护不了杨臻。 “我虽然对这个位子无甚留恋,但毕竟是师父交到我手里的。”宿离说,“我信得过前辈您的话,但也必须给师父一个交代。” 鸿踏雪在一旁坐没坐相地说:“不是吧宿先生,前头打到家门口了你都不出去管管,你是想交代什么呀?家底儿吗?” 宿离埋着头好一阵沉默之后才说:“前头有宥生在。” 周从燕真觉得宿离变了样,真不是从前那个隐世琴师了。旁的不说,让暗尊自己一个人面对整个江湖的大军压境,这是没仇没怨能干出来的事? “教主!”一个歪脖子的护教使跑了过来,“前头怕是要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宿离总算开始紧张了。叶悛与他的交代是,尽量和气拖延,实在不行就服个软,总之就是要在尽量不动干戈的前提之下把人劝退。 “叶尊者的性子您也知道,”歪脖子也是无奈,“他虽然能耐着心烦和那些人说道,但他那孤傲模样从来都瞧不起那些睁眼扒瞎的人,眼下是他们说不过尊者,站不住理了所以想直接占了天宫。” 宿离霍然起身疾步往殿前去,望北天宫是巫奚教的底线,绝不能让那些人踏入半步。 “喂……”周从燕想追上去,却被竹叶青一把扯了回来。 竹叶青朝宿离离开的方向斜着眼说:“这事儿不归你管。” 周从燕还有犹豫,是不归她管,可宿离要是就这么一去不回了,日后她怎么跟杨臻交代呢? 宿离赶到之时,叶悛还在拦着手下的守山卫忍着兵戎相接,千钧一发,当真是险险就要打起来了。 “各位江湖人士,”宿离负手站在两方之间,“巫奚教至今未与诸位大发冲突,就是希望能与诸位化干戈为玉帛,诸位又何必步步紧逼呢?” “你就是教主?”钱津达的小缝眼在宿离身上来回游走,“毛头小子一个,果然没了周振鹤,连巫奚教也不过如此了。” 一句话让他身后的江湖中人起了许多劲头,但巫奚教众却生出了许多不服与幽怨。 宿离不动气:“阁下也说,自从周教主弃世之后,我教再无与江湖生非,诸位这回又是要还报什么仇怨呢?” “匡扶正义乃是武林正道,岂是死一个周振鹤就能放过去的?”钱津达狂笑,“既然前人能除掉恶贯江湖的周振鹤,我们为何不能直接为江湖永绝后患!” 竹叶青背在天宫门后,啐了一口:“他奶奶的,该死的狗东西!” 周从燕和鸿踏雪看着她那样子就知道她已经在给钱津达准备死法了。 宿离即便是面上没气,但胸膛里也已经是咚咚作响,不过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的叶悛却直接冲了出来,柳叶飞刀比人更快,直接射向了钱津达。钱津达挥袖一躲,脸上划出了两道细口,而那三片柳叶被挥开后瞬间楔进了旁边两个随从的喉管,真个又是凡人遭殃了。 叶悛忍了这么久,最后还是没忍得住。从前的周振鹤就是被江湖人逼死的,如今他们竟然还凭此在神女峰耀武扬威,他怎么忍得了。 “宥生!”宿离疾声喊道,“回来!” 两天了,终于闹出人命了。不出人命怎么得寸进尺,出了人命才有理由放开手干。 叶悛冲出来之后便直接迎上了钱津达的攻势,两人凌空一碰,谁也未退。在滞空之间倒手换拳神速过招。 “住手!”宿离着急。 一击暂别,又重新对上。叶悛的本事绝非江湖侪辈能比得上的,钱津达一度都要被逼到下风。 两军初战必然不能输了气势,钱津达索性一横,换了气向直接与叶悛放开了对搏内力,几轮之后便直接震退了叶悛。 “宥生!”宿离上去接住他。 “各位江湖同人!”钱津达落地之后气势大增,“踏平魔教就在眼前,大家一起上!” 人群中一阵躁动,有人几欲直接跟上钱津达,但更多的人似乎仍在犹豫,老和尚圆净、丐帮帮主蒯粟等人及其手下的人都未有什么动作。 “诸位,此时不上更待何时啊!”费人杰在一旁激情动员道。 寸胡精劲的中年男人低头问跟前的小女孩道:“宫主,咱们怎么办?” “再等等看。”女孩薄唇一笑,皓齿晶亮。这个小女孩年岁似乎也就十四五六,面庞生得瓷白小巧,小嘴轻薄鲜红,眼角还带着浅而艳的飘尾,再加上一身夺眼的橘红渐色,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飞扬灵动的小狐狸。 话音未落,山下突然飞上来一道人影,虽是人影但轻逸如燕,灵魅非常。那道海青色的身影在望北天宫场前的一根登天柱上一顿后直接落在了钱津达与宿离、叶悛之间的空场中。 第五十二章 夜叉嘴脸 虽然衣服的颜色和搭配大变了模样,但身后的宿离叶悛、天宫内的周从燕鸿踏雪却仍可以一眼便认出那道背影是谁。更何况,背影后肩上还有两支血梅。 “杨臻?” 钱津达看清眼前人后不禁后退了半步。 杨臻揣着胳膊将面前乌泱泱的一大帮子人一溜看过,这些人神色各有千秋,或是惊惶不安,或是期待得偿,亦或是奇绝惊艳。 “好热闹啊。”杨臻的语气让人浑身别扭。 “杨兄你……怎么来了?”许重昌在人群中露了个头。 杨臻笑问:“那你们又为何而来呢?” “杨小兄弟这话就明知故问了吧?”钱津达面露异色。 “我都八个月没出门了,”杨臻纳闷,“明知什么?” “魔教无恶不作,江湖人人得而诛之,今日咱们趁其虚势围剿,也算是为江湖除去一大祸害!”一人高声道。 “啊~”杨臻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新鲜事,“魔教为何会有此虚势啊?” 单以谋从未发出一言,听到这里就更不愿张嘴了。杨臻这是摆明了在引鳖入瓮,这个时候谁说一句话都能掉进杨臻的陷阱里。 “杨兄数月前重创神女峰,此次围剿魔教定要记兄弟你的首功呐!”淮南盟的邹卓元说。 单以谋呼气,事已难成了。 “哦?”杨臻挑眉,“原来是白捡了我的便宜啊。” “嚯……”蒯粟等丐帮众人都要笑出声了,虽然他们也在捡便宜之列,但是这话听来还是足够嘲讽搞笑。 “既然首功在我,那大事上也该是我说了算。”杨臻轻笑,“如此,这魔教教主我就带走了。” 还在给叶悛顺气的宿离一愣。 懵然的人不只他一人,甚至是说,不懵的只有说话的杨臻一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钱津达盯他。 “嗯?”杨臻觉得他笨得离谱,“我说的不够明白?” “杨兄,”许重昌目色凝重,“你不会是想站在魔教那边吧?” 杨臻咧嘴一笑,展臂摊手:“我已经站在这儿了。” “杨臻!”费人杰挺身而出,“你怎么能与魔教为伍!” 杨臻表情轻佻,早先他就看到了这个熟人,只是没想到这家伙还敢说话。 费人杰见他未立时回话更生出了许多勇气:“之前你就与那杀人不眨眼的嵬名岘蛇鼠一窝害我占山帮,如今还想与整个江湖为敌?” 这话让江湖众人之间升起了一层议论,毕竟他们大多数的人都听闻杨臻与剑魁不睦已久。 “若佟……”宿离在身后轻唤,他不想再牵连到杨臻,但杨臻却根本不搭理他。 “我与嵬名私交如何,干你屁事?”杨臻一脸戏谑。这个武功尽废的人,怎么还好意思忝列在江湖之中呢。 费人杰的脸都被气紫了,“还不是你和嵬名岘害我!” 杨臻懒得张嘴,更毫不遮掩狂傲。 圆净总算呼了声佛号站出列来说:“檀越,许久未见了。” “大师。”杨臻合掌。 “你这次来,是为了劝回此行吗?”圆净问。 “正是,大师意下如何?”杨臻答。 圆净念着佛号说:“若能化干戈为玉帛,倒是可以避免许多杀孽。” “圆净大师!”钱津达着了急。 圆净合掌欠身,并未让钱津达碰到,又问杨臻:“只是檀越你是否能给江湖一个安心,若能让巫山与江湖言和,岂不是皆大欢喜之事?” 杨臻一笑,圆净万事以和为贵,看事也极为明白,江湖里的鱼虾确实需要一个能让他们老实下来的交代。 “大师放心!”宿离扶着叶悛站起来说,“我巫奚教绝无祸害江湖之心。” “笑话!”反驳之声顿起。费人杰仍不服输:“你一个魔教头子的话怎么能信!” 叶悛嘴角挂血,冷起脸来更加怵人。 杨臻还是笑,他与圆净闲聊般地说:“大师可知我在神女峰的所做所为?” 圆净微皱长寿眉点头:“这也是老衲多日以来的担心之处,檀越破了与清明的约定,可曾遇到为难之事啊?” “大师放心,师父并未怪罪。”杨臻温笑而过,“我既然有本事屠它一回,自然能再屠它三回五回,所以大师不必担心。” 圆净担忧:“你这般说老衲如何能不担心!” 钱津达冷笑:“你这话说得也未免太过轻巧,凤中天还没死呢吧,他能容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神女峰撒野?” “哟?”杨臻歪头看向他,“我还以为你们不知道呢……诸位明明知道凤中天健在,还敢聚集在此,不愧是江湖豪杰,在下佩服!” 众人听得此话,皆是惧色上面,但仍有人心存侥幸:“那凤中天几十年都不露面了,谁又能道得准他此刻在哪!” 杨臻吊了吊嘴角又转而和圆净扬声说:“那大师可知我是怎么离开神女峰的?” 圆净拨弄着念珠,明白了杨臻的意思,配合着问:“檀越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不瞒大师,我是被剑魁和盗灵抢回去的。”杨臻说。 “檀越受伤了?”圆净不禁紧张。 杨臻委屈得有些造作:“差点儿没被打死呢,那一记凤鸾回鸣,我也是开了眼了。” 凤鸾回鸣掌,这个响彻云霄的名字他们多少人多少年都没听过了。 圆净合掌,不由得看向了宿离:“这位教主看上去年纪轻轻,却不成想这般厉害。” 这也是其他江湖在场人士的想法。 “大师,”杨臻有些撒娇的意思,“我是遇上出关的凤中天了。” 圆净老眼微瞪,他这才明白杨臻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凤中天?”一个名字在江湖众人之间迅速传遍。 “凤中天还活着?”江湖众人议论纷纷。 杨臻挑眉,惭愧地笑道:“我那回就没料到老魔头刚好出关。” 场中一时人心浮动。自始至终都如辟邪神兽一般的扈坚良总算开始了行动:“这么一看,咱们还是赶紧逃吧……” 泄气的话不说则已,一说就如溃败之势一般触如山崩。 圆净还是念佛号,与杨臻对视了一眼后直接面向江湖众人说:“诸位,我们今时今日站在这里,凤中天仍未出面怕是在给诸位自行选择的机会啊!若是非要较真到底的话,那就是要和凤中天当面对峙了。” 不少门派都萌生出了退意,尤其是在丐帮、武当等名门大派表露过打道回府的意思之后,许多人更是呆不住了。 “你今日带走他,就不怕凤中天找上门?”单以谋总算是说了句话。 “单掌门无须担心,”杨臻眯眼,“在下虽不才,却有家师作底。”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是啊,杨臻背后还有秋清明呢,那可是唯一能与凤中天匹敌的人呀!可他们呢?凤中天若真为了报复杀上他们的山门,那还不得倾家荡产? 静默良久后,武当领军之人陈道长与圆净道:“既如此,那就要麻烦杨小兄弟了。” 杨臻颔首。 钱津达仍不甘心,还欲说什么,却被许重昌拦住,两人低声道:“事已难成,还是另谋后算吧。” 圆净合掌道:“老衲知道,凤中天事到如今仍未现身也是想与江湖握手言和,诸位应该也是明白的吧?” 人群鲜有躁动,只等当家人做决定。 杨臻与他将眼前众人看过一遍后说:“还请大师相信巫奚之心。” 圆净摇头:“我不是信得过他们,我是相信你。”早已成佛的老和尚像个凡俗世人般地与杨臻托话,杨臻也是受宠若惊,合掌与他对礼:“定不负所托。” 望北天宫内,竹叶青远远地看着侧过身来的杨臻咋舌道:“啧啧啧,怪不得你老是对他念念不忘呢,该!” 第五十三章 鬼门明月 围剿的浩大队伍当黄昏时分便撤的差不多了,除了那些找杨臻还有事的人,诸如苏纬之流。 歪脖子护教使领着一帮人趁着天没黑透规整山林,望北天宫前的此人影就更加寥落了。 杨臻给叶悛理气医治,耳朵边全是宿离的歉意。直到叶悛能自己站得住走得了道,他才说:“你师父在逆元等你。” 宿离一愣,追问着自己不解,但无论他怎么往杨臻面前站,杨臻都不看他,反倒是还在缓气的叶悛平白受了杨臻的不少注视。 叶悛觉得别扭,道了声谢之后便去盯人清场。 “若佟!”宿离扯住他说,“你在生我的气?”先前说话的时候杨臻就在避他,这回人都走了杨臻还不肯和他对脸,这分明就是小孩子闹脾气的模样。 杨臻斜眼看着远天的微月,仍不愿搭理他。心思乱飞,今儿是十五,待会儿的月亮肯定好看,要是大小姐在就好了…… “臻臻……”宿离的语气都漏出了恳求。 杨臻望月的眼睛微微一皱,脸上瞬间挂上了许多污言秽语。瞧间他这副模样,宿离一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败坏自己仅存的一点情分。 “老杨!”鸿踏雪如离弦之箭般地窜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杨臻瞧见他之后顿时轻快了不少:这家伙真是无处不在。 “我来给你送媳妇儿的。”鸿踏雪朝他忽闪眼睛。 杨臻有那么一瞬间的疑惑,而后便见他朝天空吆喝:“大小姐,你还不出来啊?” 心脏一动,杨臻整个人都觉得胸膛里轻飘飘的。 周从燕总算是从出现在了杨臻的视线之中。 明月别枝,乌鹊离树,飞影划月而过。 周从燕这么些日子以来积攒的各种情绪都因这一眼消散,等杨臻正面对向她时,她还是忍不住奔了过去。 竹叶青多少年了都没有过鼻头发酸的感觉,但看着周从燕奔向杨臻,最后直接跳着飞起来扑到杨臻身上之时,却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辛涩。 杨臻接住她搂着她,任她像个小猴子般挂在自己脖子上。 这俩人抱到一块之后既不说话也不撒手,鸿踏雪在一旁看的心痒痒,也晓得自己站在这里太碍事,于是直接去扯起宿离说:“走了走了,让他俩在这儿安静地抱着吧!” 为向凉风清景道,今朝属我两三人。这里确实不需要旁的人了。 三个人一起藏到望北天宫里,扒了许久墙角都没等到外头有什么动静,于是鸿踏雪便又有了张嘴的机会。“大教主啊,”他的模样有那么点欠揍,“你是怎么想的呀?怎么敢跟老杨开这种玩笑的?” 宿离想往外看又不方便往外看,低头道:“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冲动直接杀到了这里,这……不太像他……” 鸿踏雪一撇嘴,给他解释道:“这也并不能怪老杨,那段日子我跟了他不少时候,眼看他憋了不少火,你是正好赶上他不想忍的时候了。” “他怎么了?”宿离揪心。 “徐枢的事,散气不成的事,大小姐离家出走的事,还有就是你,”鸿踏雪说,“我们都以为你被绑了……” 宿离低头:“对不住……” 鸿踏雪才没兴趣听人忏悔,再说就算忏悔也不该是对着他忏悔。他坐下来捞了杯茶喝,又转脸问竹叶青道:“大姐,你跟大小姐一道儿的?” 竹叶青点头。 “那你跟大小姐是……”鸿踏雪此刻闲下来好好打量过竹叶青之后,越发觉得这人有点邪性的意思。杨臻说周从燕被她娘拐跑了,那这人岂不是…… “我是她娘。”竹叶青说,“她跟我出来学本事。” “学本事?”鸿踏雪实有不信。 竹叶青说:“之前聊的时候你也听见了,那丫头是我和周振鹤的闺女,我呢,叫竹叶青,你应该也听说过吧?” 鸿踏雪还琢磨了片刻:竹叶青不是毒蛇嘛,这名字听着好响亮啊,好像还有别的意思来着?他腾的一下站起来指着竹叶青瞪眼道:“你!你是五毒宗的!五毒宗的竹叶青?!” 竹叶青咯咯笑个不停:“怕成这样?之前被祸祸过?” “谁说我怕了!”鸿踏雪习惯的嘴硬,“药师谷的人我都认识!我才没怕,没怕!”嘴硬归嘴硬,但他还是挪步坐到了离竹叶青最远的座位上。 竹叶青瞧着他这小模样就觉得热闹好笑:“还都认识,药师谷一共才几个人……” “仨!”鸿踏雪三根指头一伸,“三个都认识!” 竹叶青刚开始也就是听了个乐,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别有奇处:药师谷的林老头子还活着,她闺女婿也是药师谷的,还有谁?还能有谁?“你……”竹叶青盯着他,“不会认识林半夏吧?” “对啊!林姑姑就在白帝城等着……”鸿踏雪也觉得不对劲了。这人跟他家林姑姑认识? 望北天宫外,那俩人谁也都还没撒手。 云生时月缺,月满处云遮。天上的云月相错,映得地上的一双人影也斑驳闪动。 “听说你去学本事了?”杨臻先开了口。 “嗯。”周从燕闷着应了一声,“听说你差点被打死?” 杨臻闷笑一声:“都好了。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武陵山庄,我娘跟那儿熟。”周从燕说,“你一藏就是七八个月?怎么藏得住的?” “师父让我反省,我要是想不明白到现在还出不来呢。”杨臻笑。 “那你想明白什么了?” “给你写了首曲子。” “真的啊?”周从燕总算是撒开了杨臻。 “想听么?”杨臻抽出藏锋问。 周从燕点头。 两人靠着就近的登天柱坐下来,藏锋一横,清亮缭绕的笛声就此飘出。轻灵悦动,让人听得牵肠挂肚,牵肠挂肚间却不苦涩,反倒是有一种充满希冀的甜蜜。 天宫里头的人也听到了此夜中清曲。 “哎呀?”鸿踏雪忍不住朝外巴望,“外头怎么还吹上曲儿了?” “人家要吹你就好好听着呗。”竹叶青难得能体会到这般的温馨。 一曲作罢,靠在杨臻身上的周从燕跟个猫似地扭了扭,不无得意地说:“听得出来,你很想我啊。” 许久不见,她也不知那个听曲儿只能说句“好听”的毛丫头了。 杨臻温笑,脑袋一歪轻轻枕在了她的头上说:“大小姐聪明绝顶。” “这曲子叫什么?”周从燕问。 “思难忘。”杨臻与她望月。 周从燕一时心酸,她知道这名字从何而来,所以一听就想落泪。不过她还有自己的倔强,她伸着食指戳了戳杨臻的心窝说:“好啊,你师父让你去反省,结果你就反省了这些啊?” 杨臻笑而不语。这哪里算反省,他说是曲子,但实际上却连谱子都没列过,不过是刻在心里印在脑里,所以能信手拈来罢了。 “不像话……”周从燕想批评一句却还带着蜜意,结果反而成了调戏撒娇一般。她把自己腻红了脸,又转移话茬道:“你这回来是救巫奚教的吗?” 杨臻点头:“事情毕竟是我惹的。” “其实,我娘带我来是想趁乱拿下巫奚教的。”周从燕说。 “因为你爹?”杨臻问。 “嗯。”周从燕噘嘴,“可是现在不乱了。” 杨臻抬手刮了刮她的桃腮说:“好办,凤中天那老家伙就在汉中,你跟我回去找他要就是。” “在汉中?”周从燕纳罕。老窝都要被端了,老当家的竟然躲在汉中。 “对啊,听四哥说他已经赖在那里大半年了。”杨臻说,“一直赖到我出来。” 周从燕一下子竖了起来道:“那得赶紧回去,不然他跑了怎么办。” “听你的。”杨臻一伸手又把她捞了回来。 第五十四章 记忆缺失 宿离随着杨臻迈进逆元大堂时,第一眼就看到了自从重伤杨臻以后再也没有露过面的凤中天。 林年爱也在,接到杨臻出山的消息之后他就赶过来了。 两个年轻人到时,屋里的老头们还在拌嘴。 林年爱立马住了嘴,招着杨臻过来便开始围观巫奚教的趣事。 宿离对诸位长辈行过礼后,问:“师父,您怎么在这里?” 凤中天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什么话也不说,手中攥着卷书,抬手就给宿离的头来了一下。宿离被这没由来的当头一下打懵了,愣愣地道:“师父……” “早知道你这么没出息,当初还不如让知落做教主呢!”凤中天臭着脸说。 宿离眼底一晃,自知无能,便干脆地跪下说:“弟子无能,请师父责罚。” “你是无能,空有一身武功却屁事不管,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无用的徒弟!”凤中天指着宿离的鼻子骂道。 “得了吧,老山鸡!”欹坐在一旁看热闹的林年爱嘲笑道,“你自个儿不会教倒怪上人家小孩儿了?” “你不用替他说话,我——”凤中天还未发作够。 “谁替他说话了?你的徒弟你爱怎样揍就怎样揍,不过你也别倚老卖老欺负孩子,净给老人家丢脸!”林年爱白眼看他,随后又搂上杨臻的肩膀往外走,“走,崽崽,跟师父到后山打野味去,晚上吃烤山鸡!” 宿离的眼睛追着杨臻往外走,凤中天顿时怒火中烧,抡起书对着宿离就是一顿敲:“还看!还看!” 杨臻没回头,老实跟着林年爱出去,顺便拉上了在外头没敢进屋的周从燕。 鸿踏雪领着竹叶青去白帝城找林半夏了,这一道除了他们三人以外也就还有苏纬和季菱两人罢了。黄拂衣说还有账要跟周从燕算,不过这回并未跟过来,怕是得来日再会。 后山一溜,周从燕见识到了逆元禁地的门脸长什么样,知道了八个月间杨臻的逆元气突飞猛进。她一直觉得她这些日子过得不容易,此番才明白杨臻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她的佟哥变得更加卓绝了,好在她也不是一成未变。 一趟回来,他们拎了六只山鸡四只灰兔,不是能力至此而是周从燕觉得再多他们也吃不了,所以才拦着杨臻没继续扔石子。 堂里头凤中天到底噘了宿离多久他们没问过,反正谁也不感兴趣。直到入夜,宿离才逮到了落单的杨臻。 “若佟!”宿离真的慌了,从前几天见面到现在,杨臻除了跟他说过那一句话以外,都没正眼瞧过他。再大的别扭,愿打愿挨这么些天,还没过去吗? 宿离拉着他不肯放手:“对不起。” 杨臻对天呼气,他正困着呢,眼皮都半耷不起的,实在不想跟人说话。 “我不该瞒你,不该骗你,你恼我也好怨我也罢,好歹……”失了态的宿离实在抬不起头来,“好歹理一下我……” “你这个样子,”杨臻总算是张了嘴,“像个怨妇。” 宿离猛地抬头,看到了杨臻轻蔑的表情。 杨臻哼笑,看着眼前这个以威名震慑江湖的魔教教主说:“我还是怀念最初的你,那时的你眼中只有清风与明月。” 宿离愣了片刻,回神叹气:“世间本无琴师宿离。” “是啊,你堂堂巫奚教主,竟然屈尊扮成琴师来诓我。也是我看不懂你,想不到我那小曲儿弹得挺好听的‘离老哥’如此深藏不露。”杨臻哂笑,却让人看不出到底是在哂谁。 宿离看他:“我无意骗你。” 杨臻却不看他:“我也无意被你骗。” 宿离一时哑口。他喜欢讲道理,杨臻却向来不讲道理,如今杨臻跟他讲道理,可他却无理可讲了。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道:“十四年前,我们在兖州走散后,我就被前任暗尊捡回了夔州。” 杨臻侧脸看向宿离,眉心紧蹙。十四年前?兖州走散?杨臻听得稀里糊涂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应该知道。 宿离看着杨臻的样子也明白他不记得了,于是又说:“那是江家被抄一年之后,因为抄家的时候我爹的学生偷梁换柱把我救了出来,我才侥幸逃得一命。后来辗转流落到兖州,又被五毒宗掳了去做试药体,大概是半个月之后,你也被抓去了,我们被关在了一块,那时跟你我关在一处的还有不少人,好像大部分都没能熬过去,最后只剩了你我和另外三个。” 杨臻还是皱眉回想,可惜,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不过对于宿离刚才话里提到的江家,他却有些好奇:“江家?从前的吏部侍郎江文杲?” 宿离以为他记起来了,眼中有光闪动:“江家被抄的时候你才八岁,记不清也正常。”虽然是在回忆自家的不幸之事,他脸上却也没有太多悲怆。 江文杲?这个名字杨臻不是没听说过,所以并不十分陌生。别的不说,方廷和似乎对这个早亡的学生评价颇高。 宿离继续说:“你嘴角的疤就是那时为了护着我,被五毒宗人打的。” 杨臻摸了摸自己嘴角上那个并不怎么明显的疤。这个疤他顶了这么多年,却并不记得它的来历,原本一直只当是小时候撒野不知深浅弄来的。 “我是不是该认识你?”杨臻越想越困,却一点也没记起来。 宿离难免失落,话已至此倒显得他像个骗子,他惨笑道:“反正我是从一开始就认出了你,倒是你,直到现在,若我不说,你恐怕还猜不到吧?” “啧。”杨臻困乏地皱眉,这让他从何猜起?他越发没了谈兴,随口道:“反正我都不记得了,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宿离万般无助,以杨臻的脑瓜怎么可能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呢?可他这副样子又不像是在敷衍人——宿离心中一动:莫不是因为那条虫子? “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他问。 杨臻实在不愿多想,九岁之前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就像个漩涡一样,不可触及,靠近了还会天旋地转。他在怀兜里一阵掏寻然后将一块折叠的纸拍在了宿离的胸膛上说:“我谢谢你放过我吧,让我睡觉去行不行?” “抱歉……”宿离连忙道歉。 “你……”杨臻忍不住指他,“婆婆妈妈,烦人!” 宿离望着他扭头就走的背影,也不敢再唤他。原本还想凭着小时候的情意让杨臻念念旧,没准就能原谅他了,结果杨臻根本不记得从前的事了。第二次认识杨臻之后,他虽然也知道杨臻失过忆却没想到严重到这种地步,这般回忆引导都想不起来,那还怎么指望杨臻原谅他呢? 宿离胸中有千般万般的后悔,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是早早地听了叶悛的劝,直接与杨臻坦诚相见该多好。杨臻不喜欢弄虚作假,他却偏要自作聪明地挑战杨臻,如今哪怕是被杨臻直接厌弃了也只能自认活该。 他周身无力,倚着假山石坐下来,惆怅间展开了杨臻塞给他的两张纸。还未彻底坐下来的他看清纸上的东西后又立马站了起来——杨臻给他的是两张减字谱。杨臻把山水和鸣曲补完了,而且还不只是补上了水曲那么简单。从前他只有山曲,而且山曲明显是琴曲,如今杨臻不仅补上了水曲,还编出了山水和鸣。按照从前他们二人的构想,水曲的部分应该皆为笛曲,但杨臻却全给他以琴谱的形式记了下来。 第五十五章 一线之索 几人回来之后不几日,登门造访的人便接踵而来。 来的人大概就是当初参与过围剿的人。面子大点的,秋清明倒还见见,旁的人都被盖阔领着人打发掉了。大家伙来一趟无非是两个原因:感谢逆元化解了江湖的一顿干戈,关心一下逆元对此事后续的处理。 要说面子大那还得是圆净,当然陪着圆净一起来的扈坚良也算是蹭上了老和尚的场面。他们俩也就成了唯二的想见杨臻还真见到杨臻的人。圆净只是跟杨臻招呼了几句,毕竟把秋清明和凤中天一起摆在他面前,他有多少关怀都无心发放了。 扈坚良总算是抽身得了个机会跟着杨臻出了大堂。俩人往假山旁的石桌一坐,谢走了几个想过来跟他们一起聊聊的晚辈。扈坚良问了许多,从林半夏到杨臻,都是些具体到个人的事。 杨臻与他答完后问:“听说毒尊也去了。” “是,”扈坚良说,“不过他没露面,大概是想去找前任暗尊吧。” “其实我这回去,也有旁的原因。”扈坚良犹犹豫豫。 杨臻歪头看他,等着他说出想说的。 “今年年初的时候,京城里来人到抚江侯府了。”扈坚良有些拘谨,“是暗访,连老相爷都没告知。” 虽说抚江侯府作为朝廷机构被中枢过问一句也没什么不正常,但扈坚良大老远跑来跟他说一嘴大概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吧。杨臻继续看他,继续等。 扈坚良左右看了看后小声说:“那人叫沈唯,是闻侍郎派来的。” “嗯?”杨臻的反感完全是应激。 “他带来的是朝廷的意思,说是要重新启用抚江侯府。”扈坚良说。 “启用?”杨臻问,“用来做什么?”朝廷的事他不该问,但扈坚良既然专程跑来和他说就必然是想要他给点主意。 扈坚良小声道:“他们让侯府帮着钱津达坐上武林盟主之位。” 杨臻微微皱眉的一个动作间想了许多,调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挡了朝廷的路啊。” “我不……我真不是这个意思!”扈坚良浑身上下都在解释。 杨臻抬手把他摁下去说:“我明白,如果朝廷真的是为了江湖维稳,我倒也不介意有个盟主。” 扈坚良心里总算是有了些底,再说话之时语气也稳当了不少:“我是有些害怕,当初萧侯爷他们就想控制江湖的平衡,虽说最后也算是达成了目的,却是个玉石俱焚的结果。” “就目前的侯府而言,没有玉石俱焚的本钱。”杨臻头脑清晰,说话也犀利。 扈坚良的嘴咧得有些尴尬,话说得虽然不好听,但确实太过在理。从前的抚江侯府搁在江湖谁瞧见了都害怕,如今的抚江侯府呆在江湖里瞧见了谁都害怕。明明是一无所有的人,想多了才会担心自己会失去什么。他又能失去什么呢? 焦左戎站得老远,总惦记着他小师叔脑子里在想什么。 杨臻也如他所愿招呼他说:“四哥,弄壶茶来吧。” 焦左戎顿时跳起来,答应着立马跑开,不消片刻便赶了回来。有了倒茶的活儿,他就能踏踏实实地留在旁边听话了。 “以钱津达的本事,当盟主应该有些巴结吧?”杨臻接了焦左戎递过来的茶。 扈坚良点头称是,虽然聚剑山庄庄主这个名头是他望尘莫及的声名,但站在杨臻的角度看江湖的话确实是不够格的。 “所以朝廷找上扈叔你,应该只是想让他的盟主名头更排场一些罢了。”杨臻说。 扈坚良有些茫然,他似乎都未想到自己还有这个功用。 “提前‘御笔亲赐’?”焦左戎问。 杨臻点头。 “也是,”焦左戎比扈坚良明白得快多了,“侯爷您毕竟是代表着朝廷的意思,不过这么一来,这盟主之名要是坐实了岂不就跟从前的萧侯爷一样了吗?” 扈坚良更没想到此处。 有焦左戎替扈坚良解释倒也方便了杨臻说话的过程,他又补充说:“那也未必,真要做到从前那种地步也没必要,江湖哪儿还有那么多邪门歪道供他们施展拳脚。” “那就是个上通下达的代理之人咯?”焦左戎总觉得不太至于,毕竟还有抚江侯府在那里摆着,那家子人还吃着皇粮呢,为何要再找一个作用雷同的累赘呢? “绸缪起于式微。”杨臻声音不高,像是在跟自己说。 “啊?”扈坚良没听明白。 杨臻看他:“那个沈唯没说点儿别的?” 扈坚良反应了片刻,摇头道:“没有啊,那人只是不停地嘱咐我,只要是能帮钱津达当上盟主的事就必须竭力而上。” 杨臻抬手,拇指抵上了攒竹。 焦左戎在一旁看得稀奇,他与杨臻相熟,这副模样必然是遇上了值得细思的事才会出现。“小师叔?”他轻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傀儡盟主能有什么用处,”杨臻还似是在自言自语,“管不住江湖还被摆到明面上,只能是个幌子。” 扈坚良满脸糊涂,与焦左戎对视,发现他也是似懂非懂。 “四哥,你去把那个懒怠教主找来。”杨臻说。 焦左戎应着,麻溜地去找人。 扈坚良眼看着焦左戎跑开,刚想开口问,却听杨臻说:“扈叔,崆峒峨眉和丐帮的事,你没参与吧?” 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扈坚良还是老实回答:“崆峒峨眉之事我都在场,丐帮之事则只是有所耳闻……” 这么说,杨臻就知道他只是个局外的看客了。“之前我一直觉得这些事之后有推手,如今看来,这个推手未必是在江湖之中呐。”他转着茶杯说。 扈坚良的小眼睛慢慢瞪大:“这……”他反应了好久才明白过来杨臻的意思。 宿离快步乐呵地跑了过来:“臻臻我——” “我有话问你。”杨臻说。 宿离呆了呆,老实坐下来:“你先说。” “你为何偏要在那个时候玩金蝉脱壳?”杨臻问。在江郎山呆了八九年,怎么就不继续了呢。 “我……”宿离怎么也没想到他一上来就问这个。 杨臻问:“是不是巫奚教有什么事非你解决不可?” 宿离皱了眉,点头道:“我和宥生确实觉得教内出了问题。” 这话说的意思,是巫奚教内部的问题,却不是他或者叶悛的问题?杨臻眯了眯桃花眼,盯着他问:“那你认不认识一个眉心生红痣的人?” 宿离一愣。 杨臻吊了吊嘴角:这就是认识了。 “为何这么问?”宿离缓神。 “你说你是江氏,可两年前雇了嵬名去刺杀闻太师的人正是一个自称姓江的眉间点血之人,你们不是一伙的?”杨臻问。 宿离的眼皮忽闪了两下,饱吸一口气却没说什么。 “你不知道?”杨臻挑眉。这两人要么是同一人,要么总有一人在撒谎,个中线索卡得这么相似,怎么可能不知道。 宿离呼出那口气慢慢道:“我知道了。” “不能说?”杨臻轻笑。 宿离抬眼与他对视,眼中尽是难过:“容我回去问问。” 杨臻戏谑一笑道:“那你顺便帮我带句话,我想见见那个越俎代庖却徒劳无获的人。” “其实……”宿离欲言又止。 杨臻不再等他的拖沓,又对扈坚良说:“武林盟主的事就先顺其自然吧,既然朝廷有令,什么都不干也说不过去。” 扈坚良点头,“我在想,此事既然是闻大人经手,咱们何不去问问他的意思呢?” “那他也得肯说,”杨臻饮茶,“我若是去问他,他只会让我别管。再说,这恐怕不是他的意思,他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第五十六章 老友相会 最近的江湖总给人一种到处都在收缩的感觉。 逆元在外的那些人今年也回来的更早些,其中最不是滋味的还得当数百里启。上回他从昆仑回来就直接扎进了屋里闭关练功,闲人勿近的架势一看便是决心下定。等再出关之时是四月里,半年的时间,他真的冲破了轮回境,成了当初自己许下的“师兄弟里第三个到沉潜境的”。当时替他高兴的人自然是直接排出了山门,但他还没兴奋多久便得知他们十三被人重伤差点丢了命,而且伤人之人还就在家门之中。 若不是秋清明不许,他真能不顾一切地跟凤中天干一架。 后来秋清明交给了他一堆任务,笼统点讲就是把此事通知到身在门外的一众师兄弟们。最后一趟往滇南去找綦少臣的路上,他又听说了要围剿魔教的事。不曾想归途走到一半之时他又听南归的丐帮大理分舵人说了杨臻的事。一路揪心一路自我崩溃,等真回到逆元见到杨臻之后他就真的是绷不住了。 都说轮回境是天堑,渡过去难似登天,他点灯熬油地好不容易爬过去,趁着被师父派出来的机会,他已经把这个好消息在师兄弟之间传了一圈,重新拾起了他“逆元的骄傲”的名头,结果回来之后才知道他们十三已经到顶了。 人生何处不沧桑呐,他有些想二师兄了。 这一日他十三弟妹不在,他总算能好好跟十三师弟聊聊了。 怎么一步登顶的,这些话其他的师兄弟们都问烂了,其实问的再多都是旁人的心得,真摆到自己身上也未必会有用。 “之前听说你又去了神女峰,我和大师兄都快吓死了。”百里启说,“也就是你啊,怎么敢只身一人去靠一张嘴把江湖人劝退呢?” “你以为我想跟他们说多少废话,”杨臻好笑,“我专门挑了一身干架方便的衣裳,结果那群人忒没出息,一个个的只会张嘴不敢动手。” 苏纬在一旁捏着块小竹片子暂时停了笔,不敢置信地问:“不是吧小师父,你是真打算去跟那么多人干架呀?” “那么多练手的,不用白不用。”杨臻真像是丢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季菱在苏纬旁边催着他赶紧把这等豪言记下来,悄悄话道:“不愧是你师父!” 百里启汗颜:“他们要是真知道你上善了,就更不敢跟你动手了。”他早已不是轻狂的年纪,不过看着眼前的杨臻还是会想起曾经那个在江湖上横着走的自己。 “以后就更没机会了。”杨臻说,“这回把神女峰保下来,凤中天那老头子总能走人了吧,到时候再把巫奚教托付给我们大小姐,岳镇海渎皆太平,再有人想在神女峰生是非也难了。” 苏纬光是听着就觉得波澜壮阔,这段江湖史话能由他载入《山海志》也是荣光万丈。 屋外郎知归吆喝了两声,杨臻应着出去,却见嵬名岘正杵在外头。 杨臻脑袋一歪,任他把自己上下打量过几遍之后笑道:“来啦?” 嵬名岘收回目光点头说:“我把梁源带来了。” 一听是正事,杨臻便直接与他往前头去。 “年初的时候阎罗殿的人找到了我的茅屋要杀梁源,被我师父拦下了。”嵬名岘边走边汇报。 “剑圣也在?”杨臻难免好奇。 嵬名岘点头,“师父回来过年。”临近前堂之时,他又有些犹豫地说:“徐枢也来了。” 杨臻侧目看他,一时停住了步子。 “梁源被发现之后我便想把他换个地方藏,”嵬名岘解释,“正好遇上徐枢,所以我就把梁源藏在了神兵废墟里。” 杨臻点头,此举确实无可厚非,他继续往前走,站到堂门口之时往里一看,心道这场面有些豪华了。 除却林年爱和门中的三位师长以及杨臻的几位师兄以外,凤中天、牧云决与徐枢也赫然在座。其实细算的话,徐枢还得是这几个老头的后辈,毕竟他的师父温洵才是这些老家伙们真正的同辈。 林年爱还是上来就招呼杨臻往他旁边坐,杨臻没放肆,只是和嵬名岘并肩站到堂下咧嘴朝他笑了笑。从前是杨臻胆子大随着他,这回屋里这么多名冠武林的老前辈,哪还有他跋扈的份。 难得聚首之类的话想必这些老家伙们都已经说过了,如今屋里进来俩小年轻,他们自然会放下话茬先来围观一下。 其实也真的只是围观而已,凤中天早就在此窥伺多时,徐枢想说的话不便公开讲,牧云决张嘴费劲,所以到最后还是林年爱的惯例炫耀环节。 “不是我跟你吹啊剑鸣,”林年爱心情好的时候说话也够客气,“要不是我这宝贝徒弟,你徒弟早没了,就算没不了那也得是苏为筹那副鬼样子。” 牧云决师徒俩一齐看向杨臻,让杨臻觉得十分别扭,被天下第一的剑客神目而视,总会不适应。但牧云决却只是张了张嘴,有些不连贯地说了几个谢字。 杨臻颔首,难得不见他张扬。他确实神往过剑圣威名,亲眼所见之下虽然不至于让他发怵,但那一层传闻中的威严与气势还是让他自觉收敛。 秋清明问凤中天道:“你确定想好把巫奚教交给周丫头了?”他张这趟嘴也是为了给杨臻提个醒。 凤中天十分敞亮,“给就给了,反正江晓那家伙也不顶事儿,要是给了那丫头的话,你们还都能帮衬帮衬。”后半句话他自己说着都乐,他何曾想到过这么大的便宜能被他撞上。 “嗨呀呀,”林年爱老脸表情丰富,“帮衬也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啊,”凤中天学着他的无赖模样,“管你是因为谁,反正最后都是帮了巫奚教。” 两个老小孩儿谁也不让着谁,就差脸贴脸较劲了。 “只是这般变动不知会不会再给人以生事之机啊……”俞致同想得多,“这回的麻烦说到底巫奚教也没惹事,不还是被人利用了?” “钱津达就那么想做武林盟主么?”任去来想不通。 “武林盟主?”凤中天笑得很大声,“就他?” 林年爱也是呵笑,这码事上他的看法与凤中天出奇的一致。 “要说盟主,从前的千机君都没提过的事儿,他也配?”凤中天直言。 徐枢的眼睛总算是暂时从杨臻身上挪开了:如今这世上,敢当堂直言神兵城丰功至伟的,大概也就只有同样被世人视为妖魔恶徒的巫奚教人了吧? “配与不配,”秋清明说,“他都已经开了这个头,日后会不会再有动作也未可知,稍加留意一些就是了。” “留意他干嘛?”凤中天并未将此当回事,“他就算是当上皇帝了也管不着我!” 杨臻在一旁听的翻了个白眼,被旁边的嵬名岘接了个正着。 “既然你说要把巫奚教传给周家丫头,你还说得出这话?”任去来觉得这老家伙越活越不靠谱。 凤中天被点醒后心道也是,又说:“那好办,我去把那个姓钱的干掉!” 嵬名岘微微侧脸,满眼都是身旁人的无语。 杨臻觉得凤中天这副模样有些眼熟,若说他家大小姐原本要接手的是个散摊子,那真要经凤中天这一折腾的话就彻底成烂摊子了。这老家伙说宿离不中用,现在看来他自己好像也不太聪明。 “你真要把巫奚教嚯嚯成魔教再传给周丫头么?”秋清明也是皱眉。 林年爱开始看热闹,“没瞧出来啊,原来你还和周振鹤他们有仇不成?” 第五十七章 漩涡中心 不几日之后连鸿踏雪都找上了门。 按照他的想法,如今除了那一方不知去向的夜牙玺以外,就只剩李翛然手中那块没瞧过了。如今正好赶上周大小姐要接管巫奚教,杨臻又帮了巫奚教,他正好趁着这趟东风去收了那块宝。 “翛然师父他……”宿离颇为为难,“已经许久不见人了,就连这回围剿之事都未递一言,怕是不好打扰……” 鸿踏雪不肯罢休,“宿先生啊,我们家老杨帮了你那么多,而且咱大小姐眼看也要接管魔教了,你就别跟我见外了呗!” 话是这么说,但周从燕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东西是多余的,“怎么就不能跟你见外了呢?你什么时候成我们家的了?” “你这话说的!”鸿踏雪佯现不悦地指了指杨臻,“我是他姐夫,自然也就是你姐夫,咱俩这算半条连襟儿,怎么不是一家人!” 这话混乱得很,但周从燕听出了他的重点,不禁坏笑着对自己这个闺中密友说:“哟~,某些人进步挺大的嘛!” 鸿踏雪一时无比神气。 嵬名岘听得无趣,动眼看向了杨臻。杨臻见他不耐烦,便对宿离说:“后半阙和鸣你觉得如何?” 问题没头没脑,但杨臻肯正经搭理他,他还是十分欢喜的,连连点头道:“你谱得极好!” “既然如此,你就给李翛然送去瞧瞧吧,”杨臻语气极淡,“山曲是他的,你补全了也该知会他一声。” 宿离明白了杨臻的意思。 鸿踏雪一拍手跳起来说:“那正好啊!捎上我,他要是开心了肯定就会愿意把夜牙玺拿出来晒晒了!” 宿离难掩怯懦、惶恐与试探地看了杨臻片刻后点头道:“好,我去跟师父说一说。”他起身离座,一时也没人再说什么。 周从燕从旁看到了杨臻盯着宿离背影的冷淡眼神,不忍推了推他说:“你还在生他的气啊?” “没有。”杨臻捏杯饮茶。 “没有?”周从燕不信,“你什么时候那么看过宿先生啊?”方才杨臻给宿离的眼神全似之前看申德胥、汤有志那等他瞧不上的人。 杨臻轻笑一声:“我明明白白告诉过他,我不喜欢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要装就继续装,我却不用非得看他这副丑态。” 周从燕总有惋惜,不过确实,宿离真不是从前的隐世琴师宿先生了。 “他若一直如此,”嵬名岘看他,“你难道不会替自己不值么?” 杨臻斜了他一眼,一搭手捞走了他的小酒壶仰面灌了一口后使劲往桌上一墩说:“当然会。他以为提点从前兖州遭难的事我就会可怜他了?他竟然期待我会因为一些早就忘了的事可怜他?” 真不知是宿离傻了还是他从一开始就看错了。 周从燕默默地看着他,只听他说话的语气会觉得他是在生闷气,但仔细想来,以杨臻心性,这也不过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嘲讽罢了。 “什么兖州遭难?”鸿踏雪听到了什么好有意思的事。 杨臻继续喝酒,“他说,十四年前他和我被五毒宗掳去做试药的,走散之后他就被叶深捡回了巫奚教。” 鸿踏雪越听越巧,这种巧得好像迎面撞脸一般的事真的不是同一件事吗?“你不会是……”鸿踏雪扒拉着乱七八糟的模糊记忆说,“你不是那个被喂了条虫子的孩子吧?” 他只记得最吓人的那一部分。 嵬名岘皱了眉,眼中也多出一份迟疑的意外。 “什么虫子?”杨臻完全想不起来。 “就是……”鸿踏雪手脚并用地一阵乱比划,“反正很恶心。” “如果宿离没说谎,”嵬名岘说,“那你我确实在十四年前就见过了。当时被扔进山里的人一共五个,除了我和他以外,你与宿离好像是兄弟,还有一个似乎叫‘宋秋’。”他记的明显要清楚一些。 他们两个都能想起来一些,但唯独杨臻这个人,什么都不记得。 “兖州是个什么奇妙地界啊?”周从燕听着都觉得妙不可言,“能同时糟蹋你们四个?” 杨臻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好奇,“去一趟不就知道了。”兖州知府范承律对他的态度非同寻常,他直接去问一问就是了。 “好啊!”周从燕来劲。 鸿踏雪更来劲,“你不去找李翛然了?” “不去。”杨臻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 正家主子都没说什么,鸿踏雪先觉得委屈了,“那我怎么办?” “你自己决定。”周从燕甩给他一句后又对杨臻拍胸膛道:“你放心去,我去把巫奚教拿下之后来找你。”她不舍得和杨臻分开,却也迫切地想要证明一下自己这些日子的进步,迫切地想单独干成一件大事。 鸿踏雪瞬间抓住了机会,捧上周从燕的手语重心长地托付道:“大小姐,夜牙玺就交给你了!” “起开!”杨臻坐着一抬腿就把鸿踏雪蹬下了石凳。 鸿踏雪自知僭越,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以后老老实实地站定说:“您辛苦一回,顺便去梧桐山庄把夜牙玺捎回来吧!” “我啊?”周从燕有点没把握。 “你马上就要是他们的教主了,他还能不给你面子?”鸿踏雪比她更有信心。 周从燕看着杨臻,见杨臻也在等她自己决定,便一锤桌子说:“好,你给我等着吧!” 这话是许诺,但被乍然听来却像是恐吓。 “有凤中天在,巫奚教的人不会难为你,宿离靠不住,但那个叶悛应该还行。”杨臻说,“好好照顾自己。” 周从燕满眼星星亮亮,上来冲着杨臻的半边脸吧唧了一口,吆喝了一声“我走啦”之后欢快地跑开了。 鸿踏雪重新坐下来,指着自己侧胯上的鞋印子说:“老杨你也太粗鲁了!” “那下回我给你来点实在的?”杨臻看他。 鸿踏雪莫名害怕,果断认怂道:“不用不用,你粗鲁点我看着亲切。” “何时走?”嵬名岘问。 “现在?”杨臻说。 嵬名岘直接起了身,算是直接答应。他又听见杨臻说:“去跟你师父说一声,我也去嘱咐梁源几声,让他先老实呆在汉中等着。” 杨臻找到人的时候,梁源人正在被林年爱掰着脑袋左右打量。 “你说你这孩子啊,”林年爱端详着他那张被烧惨了脸摇头,“火烧什么的最疼了,你怎么忍得了呢?”他的眼中有许多心疼的颜色,这还是杨臻头一回见林年爱对着除他以外的人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为了活着嘛……”梁源知道自己的模样丑得骇人,所以被这样的老神医掰着头看总是不好意思。 “老夫这儿有两个法子,一个呢,短痛抵过长痛,直接给你换张脸,”林年爱瞧见杨臻后朝他招了招手后又继续说,“另外一个法子呢,是慢慢平疤,不过花多少功夫都去不干净就是了。” 梁源看向杨臻,杨臻就往林年爱旁边一靠,等他自己选。 “换脸就不用了吧……”梁源有些纠结但还是咬了咬牙说,“我还要回崆峒呢……” 杨臻点头,拍了拍林年爱说:“那就辛苦师父了。” 林年爱瞬间干劲十足地捶胸道:“瞧好吧!” “我要出去一趟,这段日子你就安心呆在这里吧,我师父,”杨臻说着朝一个大概的方向指了指,“和师父师兄他们会罩着你的。” 梁源踏实点头。 “去哪儿?”林年爱问。 “到兖州走一趟,有些事要去问问。”杨臻说。 林年爱皱了老眉,多半是猜到了他所说为何。他好一番思忖后说:“那你当心些。” 杨臻抬眉,点头称好。 第五十八章 翛然绵绵 南阳梧桐山庄,名副其实,隔着高门楼都能看到里头的梧桐树。皮青如翠,叶缺如花,时节原因,顶层梢部已经有了一层黄。入秋了,已经准备落叶的梧桐总算等到了那只久不归家的凤。 进了家门,先一步出来迎接的是与人间坦诚相见的巫奚明尊宋秋,或者在周从燕这里,花千树这个名字更上口。 与周从燕对面相遇之时,花千树连接老教主凤中天的礼都顾不上了。 宿离陪着凤中天往里去找在后头扫地的李勉,周从燕到底是不敢置信,拉着花千树问:“你真是明尊?”她虽只与这人有几面之缘,但也不至于不记得这张脸是谁的,哪怕是换了副全然不同的扮相。 花千树是赶巧撞到了刀尖上,避无可避只能坦诚承认。 周从燕好一番哑口之后,又说:“你也在骗佟哥?” 花千树一时无言,脸上无甚波澜但眼中却闪过了一瞬间的冽意,只因短暂且无痕所以并未被对面的人发觉。 周从燕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内心的自言自语,再有动作之时只是抬手拍了拍花千树的胳膊说:“放心吧,我先替你瞒着。” 花千树两眼一动,对这句意料之外的话很是诧异。 周从燕的想法是,一个宿离就已经刺激杨臻屠了神女峰一遍,再来一个花千树,还不知道杨臻会做出什么来,再者她即将接手巫奚教,明尊又是巫奚教的左手,她总不能上来就先把自己的左手掰断。 两人一起往里走,周从燕还有话要说:“不过你这副模样倒真是挺惹眼的,出门打扮打扮也好。” 花千树笑得含蓄:“能有若佟惹眼?” 周从燕心道当然没有,不过却没说出来,反是道:“我说的是你这颗新奇的红痣……”走了几步之后她又说:“之前倒是听说过,不过见是头一回见。” “生来如此,我也只能坦然接受罢了。”花千树说。 “我听佟哥说,宿先生认识一个眉心点血的人,是不是你啊?”周从燕问。 花千树换步微滞,紧跟在周从燕身后盯着这道倩影的后心,异常平静地说:“是。” 周从燕回头看他:“真的?那之前雇嵬名岘去刺杀闻太师的人也是你咯?” “对。”花千树笑。 周从燕大概也是没想到花千树会这么坦白,不禁又大了几分胆:“为什么要这么做啊?跟闻太师有仇的不是宿先生吗?” “教主不忍心,我不过是想替他出一口气罢了。”花千树说。 周从燕小叹一口气,眼下她也不好再得寸进尺地揪问宿离身上的事,只好委婉了些说:“到此为止了吧?”两年前搞过那么一出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她也是猜着他们应该是不会再做什么了。 花千树还是含蓄地笑:“我不会再多管闲事了。” 完全进了山庄之后,周从燕才发现里头是另外一副模样。从外头看就是一座头顶盖着梧桐叶雨的小庄子,里头矮一层的色调却是一片橘红,而且橘红还不是花植的颜色,而是乌桕、鸡爪槭之类的秋红树木相错栽种而成。 里头的廊台阶栏都是竹管搭的,总的看来好像跟宿离从前那座南竹林里的房子差不多,虽然长得不像,但气质却有些相似。 “小姑娘,”院深处有个干净齐整的素衣老人朝她招手,“过来过来。”老人打扮得清亮,一张老脸更是堂堂脱俗。 周从燕走近了些看清老人的长相之时不禁咋舌,这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得长成什么模样才能积淀出这般让凡人望尘莫及的神韵?杨臻那样?还是镇原侯世子那样? 老人身旁还站着凤中天和宿离,老人似乎还在与他们两人笑谈着什么。 老人拉过周从燕来慢条斯理地打量了一番后问:“你真的想接手巫奚教吗?” 周从燕眼巴巴地看着他,这个老仙人并未笑得多么明显,和风细雨的姿态让她觉得有些和蔼,和蔼之外又有那么一丝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因为并不明显所以便表现为了三分底蕴般的清冷。她一辈子都少见这样的人,一时丢了言语的能力,只得模样老实地点了点头。 这个人应该就是李勉了。“琴魄”李翛然,周从燕听苏纬说过不少关于他的神仙故事,只不过苏纬的表述再生动形象绘声绘色都无法让她想象到李勉的真实模样——都说老一辈黄金时代的江湖人都是神仙人物,但未见过真神仙的人又哪能神往的到呢? “你可想好了?”李勉再次问。 “嗯。”周从燕这下总算是能出声了。 李勉看了旁边的宿离一眼后,又与周从燕道:“你似乎一点巫奚教的武功都不会吧?” 周从燕顿觉羞赧得脸热,她是真的一点也不会,所以她又能凭什么入主神女峰呢? 李勉说这话却不是为了为难她:“此刻我与老凤凰皆在,你想学什么我们教你便是。” 周从燕瞪了眼,两个老神仙一起伺候着给她当师父,这哪是她随便做几个梦能想到的事。“我也……”她有些为难,巫奚教那么多不世出的神技,该选哪个好呢?选了能学会么? 李勉看着她的样子,温温一笑,让宿离和花千树自行回避之后说:“将来你成了教主可别被手下的人看到这等踟蹰模样哟。” 周从燕已经开始觉得自己无能了。 “你跟我来。”李勉示意她随他去。 周从燕乖乖地跟着李勉和凤中天进了一间饮茶室般的房间,看他从箱底翻出来一匣书搁到了桌上。 “这是我们俩的师父留下的《绣经全图》,一共十卷,每卷十二章。”李勉打开了书匣盖说,“你若一时想不好学什么,就自己从这里面挑一挑吧,两个甲子数的功夫,应该会有你喜欢的。” 周从燕瞠目结舌,她指了指那一匣书问:“给……给我了?” 李勉点头,又朝她挤了挤眼说:“但你不能给别人看哟,知落宥生他们都只是学了这其中的三两门功夫,你可别让他们知道。” 周从燕有些凌乱,只学两三门就是名慑江湖的明暗双尊,她哪里受得起这一整套。 任她对着《绣经全图》发呆,李勉又对凤中天说:“神女峰还是宥生撑着,你们再去那里一趟?” “我知道。”凤中天点头。 “前辈!”周从燕又出声道。语气铿锵坚定,她迅速且果断地接下了这套书,如果连这都不敢,她还凭什么去做巫奚教主。下了笃定之后她才有胆量问别的事:“书我会好好看,认真看,另外——我还想求您一样东西。” “你说。”李勉老眸清亮。 “我想要夜牙玺。”周从燕大胆道。 李勉约莫有那么点转瞬即逝的意外:“全要么?” 这下子就轮到周从燕懵了,“您有多少?” “三个半块。”李勉说。 周从燕觉得有哪里不对:“三个都是一半?” 李勉点头:“原来只有一个,后来你爹又带来了一半,还把那一方囫囵的劈成了两半。” 周从燕脑子里飞快地算了一下,承贤山庄、北少林、聚剑山庄、太师府、星爻台、方钧徐枢,再加上梧桐山庄的一个半,她给杨臻的那半块,正好九个,这里面肯定有真的了。“能……”周从燕想说又不太好意思张嘴,“全给我吗?” “当然可以。”李勉毫不犹疑,“不过你得告诉我们你要此物为何。” “我是替别人找的。”周从燕据实将鸿踏雪的事说了一遍。 李勉听罢便要去找那些夜牙玺块,只补上了一句:“钧枢城的东西未必对谁都有价值,但愿他们不会徒劳无获。” 第五十九章 又行兖州 鸿踏雪大约是把滋阳山当成了自己生身之山,但凡进了兖州就叫嚷着去那里。这山不高,与他同行的两人没那个雅兴陪他蹿小山包,扫兴的是,杨臻和嵬名岘不去,他也不去了。 再见范承律之时,杨臻才晓得先前神女峰之事到底周知到什么地步。范承律看杨臻好似是看战场回来的亡魂一般,好一番工夫之后才说:“公子啊,这些日子下官光是听传言就够胆战心惊了,你……你真的跟看上去一样,真的没事吧?” “真没事儿。”杨臻十分做作地给他转了个圈看。 范承律勉强放了些心:“好久没听说江湖出什么大事了。” “江湖本来就不该是个太平的地方吧?”鸿踏雪二郎腿一撅,觉得这位知府大人不太懂行。 范承律咋舌而笑:“从前的江湖被萧大侯爷修理得多熨帖啊,不过也只管了二十年的用罢了,能臣不再枭雄迭起啊……” 枭雄?杨臻心道不至于,调侃道:“不晓得江湖是否有幸再现一个萧侯爷,这样一来倒也省事许多。” 范承律吸了口气:“这倒……大可不必,萧侯爷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翻江倒海之后得来的平静到底是人心惶惶的。”他欲言又止,看过杨臻之后又坦诚道:“其实下官觉得……有个武林盟主维持一下表面上的太平也挺好……” 杨臻抬眼之时正好对上了范承律试探的目光,他并未立时回答什么。武林盟主什么的,他从来都无所谓有没有,而且从之前扈坚良所说的看来,武林盟主的事朝廷还在有意撮合——不晓得范承律知不知道这回事。不过以一个朝廷中人的立场考虑的话,搞一个代办的武林盟主的确是个不用自己动手却能达到目的的好办法,如果这个盟主平庸无能到处撮好的话就更是事半功倍了。 嵬名岘看不懂杨臻的反应,不解之下看向范承律的目光难免糊上了一层杀气。 范承律虽然是文官,但却也对危机十分警觉,能第一时间发觉对面射过来的寒气。他掩饰着哆嗦抬手挡眼,尽量不让刀光剑影剐蹭到自己的脸。 “武林盟主?”鸿踏雪觉得这个名头听着就挺唬人的,“能管得住江湖吗?” 范承律也不敢把话说死,不过若是有朝廷的认定,总会有些基本作用的。 “盟主是武林的盟主还是江湖的盟主?”杨臻饮茶问。 “武林盟主嘛,当然是武林的盟主喽!”鸿踏雪抢答。 “那他凭什么能管得住江湖?”杨臻又问。 范承律不禁沉思,他确实知道江湖和武林并不完全重叠,但那也只是朦胧的区别,如今仔细想来,江湖大概包括武林却又不全是武林。以山作比的话,枝繁叶茂的密林之下也会野草丛生,既有飞禽走兽又有蛇虫鼠蚁。“以武林约束江湖,若头部人物都可以令行禁止,江湖也可纠正风气吧?”范承律也是边说边想。 杨臻脱口便赞范承律眼界高远,又说:“江湖域内良莠不齐,变动的稳定确实能做到,纠正风气也是盟主的应尽之责。” 范承律有些搞不清楚杨臻的态度,既然觉得可行,为何又要去神女峰出手阻拦呢? “想来钱大庄主也是没把巫奚教看作武林之列,所以才会提前以盟主之名到神女峰上惩奸除恶吧。”杨臻说。 话是正经话,但总让人觉得有些阴阳怪气。范承律说:“战胜在乎立威,立威在乎戮力。想要当家总得有个立威之举以得人心。” “大敌当前勠力同心自然得天独厚,不过钱庄主领的那一帮人若真是决心勠力,又怎么会因为我的几句话就流畅退去?”杨臻说。 范承律有些恍然,之前他听说大军压境却几乎未生出什么事端之时,满脑子都在诧异杨臻的神奇本事,如今看来不过是那些人心不齐而被杨臻利用了而已。“公子是说连巫奚教都不足以让武林齐志江湖同心?”他问。 “起码当下不能。”杨臻轻笑,“何况我与巫奚教主的私人恩怨不该成为旁人趁火打劫的由头,神女峰也不该因为我而再遭为难。” “原来如此……”范承律总算搞清楚了心中的疑惑,“公子深明大义,恩怨分明。” “大人谬赞。”杨臻并未把这样的称赞听进去,解了范承律的惑他便能说正事了,“我们这回来有一事相求,希望大人能帮忙。” “公子请讲。”范承律只等着听。 杨臻直言道:“我想看看十四年前五毒宗在兖州作害的案卷。” 范承律略一反应问:“公子是说当初你被掳去滋阳山的案子?” 鸿踏雪和嵬名岘同时看向了杨臻,这不就巧大了嘛。 杨臻点头道应该是。 范承律也理解杨臻的反应,“方副将说你不记得当年的事了,如今真是想不到会听你亲自提起啊。” “到底能不能看吧你就说。”鸿踏雪问。 “能,公子稍候,我这就去找。”范承律说着起身出了客堂。 鸿踏雪的眼睛追着范承律出去老远之后对杨臻说:“你面子够大的啊!朝廷的案卷就这么干脆得拿出来给咱们看?” “五毒宗的案子又不是什么绝密之事。”杨臻说。 “那你刚才跟他废那么些话干嘛,直接要来卷宗看完走人就是了!”鸿踏雪说。 杨臻不再搭话,他不过是跟一个没看明白的明白人讲几句明白话而已。范承律的困惑是绝大多数人的困惑,只是那些人没机会也不值得听他解释罢了。 他们没等多久,范承律便抱着一摞卷宗回来了。他十分坦诚敞亮,把整个案子的卷宗包括相关的口供、檄文都找了出来,只为让杨臻看个明白。 杨臻看书快,眼看的同时,耳朵还能听范承律忆往昔。 范承律说:“那次真是记忆犹新呐,我与杨将军在山下驻扎之时还见到了西域云中燕,而且云中燕还说剑圣当时也在兖州,哎,那会儿可真是有点吓到我了。” 鸿踏雪和嵬名岘破天荒地对视了一眼,这么一说,那可就更巧了。 “他俩应该就是那时候被两位前辈捡回去的吧。”杨臻一页页地翻着书说。 “师父当时捡到的是他。”嵬名岘看了鸿踏雪一眼,“被云轻换走了。” “啊?”鸿踏雪并不知道这一茬。他师父一直说是在人海中一眼就相中了天赋异禀的他。 “哦?”范承律也叹缘妙,“这么说两位大侠十四年前就与公子见过了?那后来抓住的五毒喽啰说当时被带进山的一共有五个孩子,但我们搜遍整座山只找到了公子一人,原来你们二位是被剑圣和云中燕救走了。” 鸿踏雪看向还在翻卷宗的杨臻,又朝嵬名岘凑了凑说:“老杨他就是那个被塞了条爬虫的人吧?” 嵬名岘没说话,若真是如此,那他也是那个被自己背了一路弄丢的人了。 “观音痣?”杨臻总算是翻到了想要的东西。除了那一句“围杀一人,掠得一童,额上生有观音痣”以外,还有“应在五童之内,皆下落不明”,再者就是下一页开头的“料是宋济民之子”。“宋济民又是谁?”他问。 范承律仔细回忆了一番说:“是杨将军的僚将,据方副将所说好像还是平右将军府的家臣,因为见罪于杨将军所以被赶出了将军府。” 杨臻不晓得这档子事,僚将家臣之类的不知是多少年前行当,自打他记事就没见过府里有什么家臣。 第六十章 毒宗余孽 杨臻指尖顺着纸上的一列字捋了捋问:“为何写‘料是’?” 一桩结定的案子,里头怎会有这么多模棱两可的表述。 范承律看了看杨臻指的地方,说:“这也是我与韦大人、方副将的猜测罢了,当初杨将军得知宋济民在兖州出事之时便吩咐人去调查,查到宋济民的常住地方才知他确实有个儿子。” “为何要查?”杨臻问。若是被逐出府的家臣,怎么值得再去兴师动众的调查。 范承律摇头,坦言自己也解释不清楚,“我也是从杨将军的反应猜的,想来杨将军是知道宋济民有儿子才去调查的。” “大人可知他为何被赶出将军府?”杨臻问。 范承律略懵,他从来没想刺探杨恕的私事,而且这都能算是杨臻的家事了,似乎回去问家里人比问他这个外人更方便。“杨将军当时只说让去宋济民家里瞧瞧还剩什么人、接济一下,旁的我们也没多打听。”他说。 看完末页,杨臻便把卷宗阖上了。 “怎么样?”鸿踏雪在一旁光是看着他看书就快睡着了。 “往巧了想的话,观音痣当年是跟宿离一起被救回去的,如今多半也是巫奚教中人,宿离能成教主,他大概也身份不低。这人通过杜三斤让嵬名刺杀闻太师,应该不只是替宿离出气这么简单。”杨臻说。 “还能是什么?”鸿踏雪什么都听不懂,就图一个嘴上的热闹。 “动辄跋前疐后的事,不值当。”杨臻说。 “啊?”鸿踏雪更不懂了。 范承律倒是能听个模棱两可,但他偏偏是那个所知最少的人。 “宿离不肯说?”嵬名岘看着杨臻。 杨臻轻笑:“那家伙要是不再作怪,我倒也无所谓他说不说。” 嵬名岘抬眼与面前人对视,他也无所谓。 范承律见杨臻看完卷宗便过去把那一堆文书重新摞起来捆好,只待稍后收起来。 “多谢范大人了。”杨臻道谢。 “公子客气,我也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范承律说。 “你们说,”鸿踏雪凑过来搭着杨臻,指了指卷宗上的表头“兖州府衙”四字说,“这兖州到底是什么奇妙地界啊,从前竟然能一下子困住咱们四个,老杨,蛮人兄剑魁,魔教教主,还有堂堂盗灵我。” 杨臻吓唬他道:“掳走你的是隗冶,如今的你见了他照样没辙。” 鸿踏雪反应了一下,立马缩了身:“谁?隗毒老鬼的儿子?” “兖州也算是五毒宗的发家之地了。”范承律说,“抚江侯府经过多年努力好不容易把他们从这里撵了出去,不过这几年似乎又有些不对劲,总有人来报,说发现了五毒人的踪迹。” “近几年江湖上的事确实都有五毒宗的影子。”杨臻皱眉。 鸿踏雪戳了戳杨臻问:“这个隗冶死没死啊?” 杨臻没说话,他没听说过。 “应该……”范承律略有迟疑,“没死,来报案的人基本都是称见到了隗冶。” 鸿踏雪立马害怕,“那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不去爬山了?”杨臻挑衅。 “都到这个时候了,就没有再寻根的必要了吧……”鸿踏雪难得腼腆。 送客到门口时,范承律一直压在嗓子眼底下的话已经蛄蛹到了嘴边,不过一直到送走杨臻三人之后都没开了口。 三人引马出城,远眺着滋阳山的两座小山包,鸿踏雪没兴趣去那里头逛,那他们直接离开就是。 踏出城外不久,嵬名岘突然轻唤了杨臻一声,杨臻也有所发觉,那是一个头戴垂帷斗笠的人。远在人层之外,虽然黑色的垂帷密不透风,让人看不到他肩颈以上的情况,但他们两人仍能清晰地觉察到那里有两道虎狼伺食般的目光在往他们这边看。 “你俩看啥呢?”鸿踏雪跨鞍上马,“走啊。” 嵬名岘见杨臻不多搭理那边的人,便也随他登马前行。 “方才那个府官似乎还有话未说。”嵬名岘说。 杨臻当然看得出来:“想说不说,大概是不方便吧,随他了。” “你回去问问?”嵬名岘问。 “不用,真重要的话他早就说了。”杨臻说。 周大小姐那边一时半会儿还完不了事,杨臻索性四处溜达溜达,年前答应了藏花楼的事一直没管,这回去瞧瞧,也看看方尔玉有没有替他把事办妥。 范承律没说出来的话,等他们到徐州之时杨臻便猜出了一二。按照柴赓的要求,若无急事,杨臻每凡到徐州总得去瞧瞧他,但这回却是柴赓不在府上,询问之下才知是早些日子便去了京城。 这个时候去京城,应该不是私事。 又南去,嵬名岘在中都承贤山庄稍坐了坐。久不现于人前的蒋文彬得知杨臻也在之时竟然露了脸。 相对之时无非是聊了些江湖人都好奇的事,蒋文彬也颇为在意杨臻对围剿巫奚教和推举武林盟主态度。杨臻的答案一如既往地坦诚洒脱,蒋文彬倒是欣然。他早已无心江湖事,甚至于明年的试武大会他不想办了,多问一句不过是给承贤山庄垫一垫日后的路罢了,毕竟蒋固宁还年轻。 杨臻看出蒋文彬的心境之后,临行前也多问了一句:“若峨眉之事有冤假之处,庄主待如何处置?” “逝者已往,生者能做的至死不过求一个公道罢了。”蒋文彬说。 又到应天,嵬名岘和鸿踏雪先去抚江侯府稍坐,杨臻一人去了王府。再看王鹤龄时,他不免觉得这位老相爷竟看上去有些潦草。 五叔欢天喜地地把杨臻拉到王鹤龄跟前,王鹤龄几乎是要把杨臻按在地上道:“你小子……”上下其手一通乱摸之后转手狠狠地一捶门框啐道:“小兔崽子,你要吓死我了!” “您也知道啦?”杨臻安抚着他坐下来说。 “你啊!”王鹤龄冲他的脑门隔空使劲点了点,“不知天高地厚!” 杨臻堆了满面的好脸任他撒气,直等他老人家消了火之后才敢去接五叔递过来的茶水。 “这么些日子不见人,是躲债去了?”王鹤龄问。 “师父让我在山里头闭门思过,孙儿我也是好耐性,一思就是八个月。”杨臻笑得有些得意。 王鹤龄听得直摇头:“你也不是个会冲动的人,怎么会突然跑到魔教的老巢大闹一通呢?” “确实是一时冲动。”这么些日子以来,杨臻头一回承认自己的冲动。 王鹤龄老眉紧皱,还未完全消磨掉这些日子积攒的担惊受怕。 “您……”说到这儿,杨臻突然有话想问,“知道江文杲吗?” 王鹤龄的眉头算是松不开了。 “他是大逆之人?”杨臻问。 王鹤龄叹气:“可惜啊……” “闻太师跟他有仇?”杨臻又问。 王鹤龄情绪明显有些不太对劲,略严肃道:“为什么这么问?你听谁胡说了些什么?” “我认识……”杨臻不太敢把宿离的事说出来。 “你是不是查过前几年刺杀之事?”王鹤龄一想一个准。 杨臻老实点头。 “不要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王鹤龄字句有力,“江家的案子确实是鉴之经手查办的,涉案人和断案人能是什么仇,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事,全都是凭一张嘴造出来的仇。” 杨臻说:“我确实也觉得以太师的为人,很难攒下那种要死要活的深仇大恨。” 王鹤龄摩挲着有些烫手的茶杯说:“那倒也未必,你可能觉得自己俯仰无愧,但旁人也能觉得你横竖不是。” 话这么说也没错,不过再往下宋济民的事杨臻就问不出口了,将军府里的人,问出来大概也只会在老爷子这里讨嫌。 第六十一章 飞来横罪 鸿踏雪怎么都不愿去广信,于是他们一行三人便直接去了建宁。 藏花楼门童大小的门神程晚还是那个率先发现来客的人,姐夫他是不敢喊了,杨臻后头还跟着一娇一煞,看上去更不好惹。 没用吱声,杨臻只是看了程晚一眼,那小子就直接往旁边一闪引请道:“我姐就在里头。” 鸿踏雪神似大尾巴狼,跟在杨臻后面进了门楼,“那小孩儿是被你揍怕了?” 杨臻轻啧一声笑话,再抬眼时便瞧见了端着花盆扭头的程莞颜。 嵬名岘大概是没见过,乍一看之下,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这个女人明媚耀眼得恰到好处。 “咿呀呀呀……”鸿踏雪猫在杨臻身后小声说,“老杨啊,不管看多少遍,程家楼主还是人间绝色呀!” 杨臻眼看着程莞颜款款而来,牙不开缝地笑了他一句:“没见识。” “没见识?”鸿踏雪觉得他有问题,“你到底见识过什么啊,这都说人没见识?” “杨公子来了?”程莞颜大方地解开盘发笑问,“是要来还我的愿吗?” 鸿踏雪听着这话不对味。 杨臻与她一笑:“我那个方家兄弟可曾让楼主心愿达成了?” 程莞颜不无扫兴地斜了斜眼说:“没有。” “这么些日子,还没有?”杨臻应邀坐到了她面。 “方家那位说格桑温布离不了生养的土,等不到半路就枯了,还得想法子。”程莞颜摇头。 鸿踏雪颠颠跑过来与程莞颜问好,程莞颜却戏谑道:“来还钱了?” 鸿踏雪立马与她拉开距离,“两码事两码事,你们先聊!” “这位……”程莞颜应该是猜出了这个脸上刺字的冷翳之人是谁。 “嵬名岘。”杨臻扒拉了一下另一边的凳子让他坐下来。 程莞颜安静片刻后咋舌:“果然,我一直琢磨着有些事说不通,此刻看着你们二人坐在一块儿,一下子就通顺了许多。” 鸿踏雪心道自己坐在这里不是个儿吗?可他又不敢口,生怕一张嘴把自己欠的债全都哆嗦出来。 “你要格桑温布是有何大用吗?”杨臻问。 程莞颜摇头说只是想瞧个新鲜,似乎是说完了之后才发觉愚人以自乐的行为说不太过去,又莞尔笑道:“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替我去看看呀,然后回来告诉我它们的样子。” 杨臻绝不给她留插针的缝,“我大概没那个工夫替你跑一趟,不过我可以帮你出个能见到它的法子。” “什么法子?”程莞颜来了兴致。 “我家那个老头子采遍天下草,琢磨出了一种把花草做成标板的本事,弄不来活的,但可以让你看到几近原模原样的。”杨臻笑弯了眼,“怎么样?” 程莞颜脸色暖和,却不是为这个救世的办法而高兴,她抬手斜眼道:“你快别对我笑了!” 杨臻纳罕:这是哪里的问题? “你这副桃花眼,一冲我笑总让我觉得是在勾引我。”程莞颜捂脸,她真是脸红了。 饶是杨臻这样玩惯了厚颜无耻的人都被说懵了,他愣愣地看向身旁的嵬名岘,更是发现连这条木头的眼中都没有一点否定的意思。 “嘿嘿!”鸿踏雪总算是憋不住了,“程老板你果然心不正啊!好好的老杨怎么还被你看出了一身色相呢?” 程莞颜才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反倒是十分新奇地等着看杨臻给她一个更加新奇的反应。 杨臻有些不敢再看她,掏出鲲游扇在脸前一打挡住脖子以上的部位道:“不给你看了。” 程莞颜摊开微笑,满脸都是调戏得逞的满足。“脸不给我看,但事还得帮我办,你既然有法子,那我就等着你把格桑温布带回来喽。”她说。 杨臻挡脸扇风:“诶,都说了不给你看,到时候方尔玉就给你弄来了。” 程莞颜不与他饶舌,胸有成竹之下,她总有把握让眼前人绕回来。本来就是见色起意的事,哪怕是立了君子之约也挡不住她多过几回眼瘾,反正她也不是君子。“你这扇子好像不错。”她撑脸道。 “不错也不能给你,”鸿踏雪看热闹不嫌事大,“老杨还得用它挡脸呢。” “盗灵兄台,热闹话不能抵债的,你还是赶紧挣钱去吧。”程莞颜一句话便能把他吓退。 杨臻笑问:“他到底欠你多少钱?”凭这家伙那副腰缠万贯的身家竟然都还不起? 程莞颜点了点鸿踏雪说:“他欠我大半座芳菲塔呢,把他师父和他捆一块卖了都不值一半。” 杨臻挑眉瞟了鸿踏雪一眼,掩着轻笑说:“不愧是盗灵,去年还差点欠了星爻台半副观天杵呢。” “哦?”程莞颜也乐意吃鸿踏雪的闲热闹。 “哎老杨!”鸿踏雪扒拉杨臻道,“咱们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嘛!” 程莞颜把窗边一览花草看过之后拍手道:“对了,我有样东西给你。”她说着,端来一盆形状奇异的草搁到了杨臻面前。 这盆长势像野草的东西却让人一眼便觉得不是野草,倒不是因为它被栽在了花盆里,而是模样颜色都不太寻常。龙骨开叶而无节,鳞叶扁平而伏地,表面仿佛还生有细茸,颜色更是惹眼,橘红深邃,看着不像叶片而像果实。 “这啥玩意儿?”鸿踏雪少见多怪,伸手便要摸却被杨臻一抬手挡住,“干嘛?” “龙鳞草。”程莞颜说。 “颜色不对。”杨臻仔细打量着说。 旁人管这东西叫龙鳞草,林年爱的册子里它叫“石上柏”,能入药,作用还不少,不过他之前接触的都是青绿色的,且细看之下,面前这盆的叶型也不太一样,想必是来路不正。 “这是我最近种出来的,一堆里就它自己独一个模样,其他的都死了,不过我碰了也没什么事儿。”程莞颜说,“你懂得多,拿去看看有没有用处吧。” 杨臻点头收下。估摸着这东西跟银斑青莲、靛色野生地差不多,都是寻常植株变种出来的不寻常之物。这种东西一般都能自攻自破,有毒也能解毒,无非看怎么用就是了。 “之前那个方兄弟来的时候还提到了个……”程莞颜仔细想了想说,“好像是叫‘梅朵温布’的花,你也替我留意一下,要是真有蓝色的梅花你也得给我弄回来点瞧瞧!” 杨臻觉得离谱,蓝色的梅花,怎么可能? “格桑温布好像还能结果呢,”程莞颜想象不够,“没有活的花,给我几粒花子也好!” “我估摸着,”杨臻还是不忘挡着点眼睛,“那些东西是蓝的多半是因为水土奇异吧,界域之外哪怕是有种子大概也种不出来。” 程莞颜觉得十分可惜,坦言道若是方家兄弟不介意她完全可以把藏花楼挪到梅里雪山去。她从很早之前就从家传的典籍中看到过,梅里雪山是个地灵物奇的神仙地界,可惜天南海北我东他西,而且那里还是个生人勿近的地方——可惜,实在是可惜。 “程楼主既然这般急切,那我便赶紧去找方尔玉把法子说与他听就是,也好早日完成楼主的心愿。”杨臻端上花盆起身道。 “你要走我哪里留得住你?”程莞颜送他出门,“那便有缘再见咯。” 直到把杨臻三人送走,程晚才敢再凑过来。 “瞧你怕的,上回不还有胆子叫他姐夫么?”程莞颜拄着他说。 “那是以前。”程晚说,“而且老姐你不是跟他说好了要当兄弟的吗?” “哼哼,”程莞颜骄傲地笑了两声,“人摆在眼前,怎么甘心做兄弟?攀不上我还看不起吗?看一眼就是赚一眼。” 第六十二章 寻梅之心 本想把那盆石上柏交给林年爱,但去了药师谷之后才发现老头人还没回来。 杨臻去找地方栽花,又听鸿踏雪在边上絮叨:“林神医是不打算要这块地儿了吗?都快荒了。” “你不把师姐弄走的话这里不就有人拾掇了吗?”杨臻戳穿他的虚掩,“既然你这么心疼药师谷,就把师姐还回来呗。” 鸿踏雪收起了所有的慷慨道:“不就缺人干活嘛!我手脚麻利,替林姑姑干了。” 嵬名岘驾轻就熟,拿走杨臻手中的铲子便直接蹲进了尝草园,鸿踏雪不甘人后,追过去便要显摆勤快。杨臻薅住他的领子把他扽了回来说:“你五谷不分,还是去翻地吧。” 鸿踏雪心里不服,纳闷难不成嵬名岘那个蛮人就能分得清么?从旁闲眼看了片刻之后才发现这家伙竟然真能熟门熟路地拾掇尝草园。 药师谷不大不小,三人把它整个收拾完一遍也是两日之后的事了。说是三人,其实干到后头鸿踏雪人就丢了,他在山谷里逛了数遍,把药师谷里一看就好吃的果子全都摘干净了。秋日真是个好时节,不然药师谷在鸿踏雪眼中都是寒碜的。 这日,鸿踏雪雷声响亮却不见雨点地跑回来,一个劲儿地说被咬了,赖着让杨臻赔,细问之下才晓得是老蔡显威。老蔡确实会咬人,不过鸿踏雪挑着的那根手指头连个牙印都没有,根本就不像老蔡的本事。耗得鸿踏雪说了实话之后也无非是他挑逗不成被那只老乌龟给吓了一跳,这家伙仗着老龟不会讲话,竟然还想占这个四脚爬物的便宜。 从杨臻这里讨不来个偏袒,鸿踏雪更闹腾了。 嵬名岘抱臂看着那个乱扑棱的疯子,对身旁的人说:“走吧?” “走吧。”杨臻呼气,“再待下去药师谷的仙气儿都要被他吓跑了。”想来也是奇怪,长得赏心悦目的鸿踏雪怎么就是跟仙境格格不入呢? 出了药师谷,一撒手鸿踏雪就又没了。一来他惦记着林半夏,二来听杨臻说要去一趟广信,反正现在夜牙玺还没着落,他也不怕杨臻去和旁人勾勾搭搭,等周大小姐回来以后夜牙玺早晚是他的。 到了广信一进留声园,杨臻便又被一群小毛孩子围住。小小的留声园,原本就是孩童乐,这回来总感觉孩子又多了。大概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些孩子倒不怕杨臻身边的嵬名岘,反而是把嵬名岘给挤到了一边。 “好嘛,盼星星盼月亮的,总算是把人盼来了。”步倩月听了动静之后出了屋,瞧见杨臻之后乐津津地说。 “盼我?”杨臻跟孩子们一起进了院里。 “自然有人盼着你。”步倩月撅手往伸手一指。 雁寻梅也慢腾腾地跟了出来。 杨臻纳着闷与他招呼:“寻梅兄。” “尔玉……回梅里了。”雁寻梅不问自答。 杨臻飘眉点头,这种事他自然猜得到,雁寻梅要再说一遍他也不妨听着。 雁寻梅以为是自己没说到杨臻想听的话,寻思了片刻之后又说:“他回梅里之前已经好全了,他说回去想办法把格桑温布带过来,年前应该能回来。” 杨臻站着听他说些没用的话,心想再不给点反应还不知道他能说多久。正欲张嘴之时却听步倩月说:“你惦记人家这么久,就只为跟他说这些废话?” 雁寻梅不明白,这怎么是废话呢?这是他能想到的杨臻最想知道的事了。 步倩月招呼人进屋,留一群孩子在院子里闹。 “最近这大半年净听你的风声了,一会儿说你把巫奚教老窝端了,一会儿又说你死在了神女峰,前段时间又说你当着整个江湖的面把巫奚教保了下来。”步倩月说,“你都快成神话人物了。” “此刻我坐在这儿,你们自然就能知道传言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喽。”杨臻笑。 “还要多谢剑魁将杨兄救回。”雁寻梅满目诚恳。 嵬名岘并不搭理他,这一谢就莫名其妙,救杨臻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人非亲非故为何而谢? 步倩月看得直叹气,摇头对杨臻说:“他有话跟你说,不过眼下大概是没想好,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日后给他留个开口的机会吧。” “嗯。”杨臻虽然听得不甚明白但还是爽快地答应。 雁寻梅却有些失落,一般来说把话讲到这个地步,是个人都会耐不住好奇多追问一句。若是杨臻肯问,他自然肯直接说出来,但眼前人却一点好奇都没有,甚至从他答应的模样来看连期待都一点也没有。 步倩月看着自己男人的模样,虽不至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也还是有些无言以对,心性如此,多少年了都改不了。也罢,既然连他自己都不着急那她也不说什么了。 “我此来有两件事要说。”杨臻总算能说说他捎来的话了,“这第一,过段时间我们会拿到梧桐山庄的夜牙玺,出于先前的合作道义,跟你们说一声。” 雁寻梅此刻才彻底明白自己根本不懂杨臻。 “星爻台的夜牙玺我们已经拿到了,假的,还在鸿踏雪的手里。”杨臻说,“若梧桐山庄也是假的,那就只剩一处真的不知去向了。” “徐枢前辈确实说过我们少算了一个,但最后这一个到底在哪儿却一点线索都没有。”雁寻梅说。 “第二,”杨臻只管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我有一法,可以永固花本,方尔玉不在就告诉你们,到时候你们再教与他就是。程楼主想要的不止是格桑温布,基本上那里的蓝东西她都惦记着,还有花籽什么的。你们跟方尔玉说说,让他看着办,我不勉强他坏家里的规矩。” 雁寻梅点头,既然不懂,他便要好好听着学着记着。他坦言他与方尔玉有特殊的通信方式,较之中原寻常的送信方式要更快一些,所以方尔玉应该能很快地把东西送回来。 把想说的交代完之后,杨臻二人便直接走了。反正干坐下去雁寻梅也挤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不如等他憋不住了自己找上门来。 几个小孩跟着杨臻跑出去老远,送客回来之后又向步倩月妥善交差。 “你说说你,”步倩月与他叹气道,“到头来还是什么有用的都没说出来。” 雁寻梅有点显而易见的动摇:“他一点也不在乎旁人想说什么,我有些犹豫,甚至觉得不该跟他说,省得给他徒增麻烦。” “那叫不在乎么?你那般踟踟蹰蹰的样子,我看他是懒得勉强你罢了。”步倩月说,“又或者是说,你这副模样是他最不好奇的样子。” “当初李将军也不过是给我爹留了句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爹没找到过,我其实更没奢望能有个结果。”雁寻梅垂头。 “如今你不是觉得自己找到了吗?”步倩月温声细语,“还不高兴么?” “找到了,却不忍心了。”雁寻梅说,“那到底不是好人该干的事……” “你们呐……”步倩月无法分担他的负累,“小方叔寻玺你寻梅,虽然之前不希望你们一辈子劳碌无获,但现在想来又怕你们真找到想找的之后会有更多麻烦。” 夫妻二人在孩子们的玩闹声中无言对视了良久,雁寻梅先一步起身道:“方才说了那么多要紧事,我得赶紧去给尔玉送信。他离开广信也有段日子了,估摸着早就在家里发了好久的愁了,把杨臻的法子送去,他总算是能把东西带出来了。” 第六十三章 神女新主 李勉一通翻箱倒柜之后却并未找出他所说的一方零一半夜牙玺,到最后也只找到了两个半块。 周从燕起初还颇为惋惜,不过等离开梧桐山庄之后她才转过弯来——不对,已经够九个了,她把丐帮那半块给忘了。 凤中天带着花千树先一步赶去神女峰放话,周从燕则由宿离护着随后而行。宿离虽然不管事,但周从燕要接管巫奚教他总有许多事需要嘱咐她。周从燕也听着,心里擂鼓振奋,期待着自己站到神女峰上号令万众的威风样子。 不过宿离也藏着私心,时不时地还是会夹带上几句瓜葛杨臻的话。周从燕也不愿看他这副优柔模样,干脆把杨臻态度明摆了出来。宿离讶然,他长久的愧疚杨臻并不稀罕,相反,杨臻所乐见的是从前的他,他一直这般顾影自怜地忏悔下去,那就真是辜负杨臻了。 劝通了宿离以后,周从燕直接大方地把李勉给她的那两块半截的夜牙玺拿了出来。她琢磨了一路,目前半块的夜牙玺已有四个,原来只以为有俩的时候自然把那俩当成一对,眼下又来了俩,那它们四个谁跟谁才是一对呢? “这是……”宿离并未见过。 “夜牙玺啊,翛然师父给我的。”周从燕不知道他不认识这东西。 宿离对夜牙玺有所耳闻,知道此物不是寻常玉件,不禁奇怪道:“怎么成了对半的呢?” “翛然师父说是我爹弄的,”周从燕说,“原来翛然师父有三个半截,但只找到了两个,还有一个不知哪儿去了。” “只丢了半块?”宿离问。 周从燕点头。 宿离想起了从前杨臻领着刘聂去江郎山之时所说的话,皱眉道:“如此说来,先前出现在丐帮的那半方夜牙玺就是从梧桐山庄偷出来的了。” 周从燕意外,他怎么这么快就确定了呢? “周姑娘,之前有些话我因为有所顾忌所以没跟若佟把话说全,如今你要接管巫奚教,有些事你得留心。”宿离认真道,“若佟猜的没错,我去年设计脱身确实是因为隐隐发觉神女峰的风头不对,不过我也不太确定到底是何人在作怪。” 周从燕觉得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话是一大串,但实际意思却基本没有。 “之前那四个人闯到竹林闹事,应该是冲着我去的。”宿离总算说了句足够让周从燕来劲的话。 “怎么说?”她问。那次的事,对于那帮人到底为何而来杨臻一直没想出十分明确的头绪。 “我感觉得出,里头有人想杀我,或许他们统一的目的不是针对我,但那个伤了若佟的人肯定是想要我的命,毕竟四个人里只有那个人的隐刃上淬了毒。”宿离说,“于世人来说,我不过是个琴师,想杀我的人必然是知道我是谁的人。” 周从燕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也知道,我这个所谓的魔教教主从来一事无成,江湖上根本没有什么人与我有仇,更不会有人非要置我于死地。”宿离冷着眼说。 周从燕也感受到了一丝寒意:“你是说想杀你的人在巫奚教内?” 宿离点头,又道:“不过那四个人都不是教中之人,应该是被别人派来的。” “你在教内跟谁不合吗?”周从燕问。 宿离摇头:“我觉得想杀我的人并不一定是单纯为了我,他真正想除掉的是教主。” 周从燕听着这话耳熟,“这不就跟之前崆峒峨眉还有丐帮的事一样了吗?有人想取你而代之,想控制巫奚教?” “所以你要当心。”宿离猛然间满心都是惴惴不安。 周从燕磨了磨牙说:“我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人顶了你的位置,自然也就接了你的灾咯?” “要不此事先暂缓一下,等我把作浪之人揪出来以后你再出面吧?”宿离说。 周从燕心绪莫名新奇,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大约是预见到了即将会有刀子抵到自己之面门上的感觉,说一点也不怕是假的,但莫名其妙的兴奋也是实打实的。“不行!”她攒着勇气道,“我要亲自去把兴风作浪的人找出来,不然只等坐享其成还当什么教主!” 宿离没有这份勇气,他是对这个蜜罐里长大的千金小姐生不出任何信心。寻常的小聪明让人活下去不难,但要把这点子东西用在大事上可就彻底相形见绌了。 神女峰上列阵代严,有凤中天在,巫奚教众自然莫敢不从。不过他们难免会好奇会纳闷事情为何这般突然,他们已被告知了新教主的身世,知道新教主是周振鹤的女儿。女不女人无所谓,毕竟他们的初代教主就是个绝世的巾帼。上了些年纪的人,经历过周振鹤时代的巫奚教中人更是期待,从前那个战无不胜的周教主的女儿,说不定真能带着巫奚教重振雄风呢? 一切妄想都止于周从燕站到神女峰望北天宫外的那一刻。 如今已经几乎没人知道从前震铄江湖的奚山君是什么样子,但凭谁放肆想象都不会是周从燕这副样子。神女峰迫切期待一个可以保护它的主人,但此时此刻这个主人看起来似乎更需要神女峰的呵护。 在全体教众面前,宿离取下了望北天宫飞檐之下的青玉铃铛,摘掉了那块镂刻着他名字的玉片,换上了镂有“周从燕”三字的新玉片。 宿离正式让贤,周从燕受了明暗双尊携教众的叩拜之后便算是神女峰的主人了。 周从燕面对着场中乌泱泱俯首称臣的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可她这个教主若不说话,教众们也不便抬头起身,总让人跪着也不是那么回事。脑子里翻江倒海一番后她总算是出了声:“我……” 教众纷纷抬头等候吩咐。 周从燕被万众瞩目之下心里十分没底,又清了清嗓子尽量稳着声音说:“月前江湖围攻神女峰之事我觉得不妥,还好弟兄们足够克制,没发生过分的干戈,虽然江湖此行有失公道,但我也不想与他们计较。” 话道此处,场中教众间便起了一些几不可闻却无法忽略的议论纷纷。 周从燕说:“明年便是试武大会,我打算趁此机会与武林握手言和,至于江湖上的蝇营狗苟,就随它去吧。” 她身旁的凤中天和宿离皆看向她,强大如凤中天,从未在意过江湖武林怎么看神女峰,懒怠如宿离,他或许想过与江湖和平相待,但却觉得不太可能。 叶悛亦是觉得此事难成,他虽然不至于厉害到像凤中天那般,但照样瞧不上江湖的污泥浊流和武林的假仁假义。 “周教主,”歪脖子的护教使站起身来道,“属下听说你和那个杨臻关系不一般啊!” 这是整个巫奚教都想问的事,众目睽睽之下,周从燕反倒不再怯场:“你听说的没错,我再加把劲让他入赘神女峰如何?” 歪脖子吸凉气的过程中歪脖子都差点回正。 周从燕才不想做那个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人,她大方地笑道:“我也没什么别的本事,无非就是学了点下毒的功夫,能了无生息地解决掉我不想看到的人而已。不过我也不是个会乱杀人的,尽管我脾气不太好,对自己的弟兄们还是会有点耐心的。至于我的规矩——”她环视教众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歪脖子护教使脸上说:“我平时不会给你们什么为难的吩咐,但姑奶奶我话的没讲完你们不能张嘴!” 歪脖子扑通一下跪了回去。 不是被周从燕训的,而是被凤中天的笑吓的。 凤中天的笑其实也不吓人,他不过是在得意周从燕可爱的嚣张而已。 第六十四章 晓以手段 在任的时候,宿离被人求爷爷告奶奶都不管事,如今卸任了反倒有了操不完的心。尽管他已不是教主,但他仍觉得巫奚教需要整顿,至于从哪里开始整顿,他也说不明白。 照往常的情况来说,每代巫奚教主都有自己的双尊,且基本都是三人同荣共辱,就比如从前的周振鹤,他英年早逝之后,辅佐他的明暗双尊也退下位来。尊教不换,双尊亦不变动,除非是双尊提前没了,否则绝无例外。 周从燕虽说有人护着,但此刻在神女峰她归根究底是孤身一人,没打算也没办法换掉这一代双尊。更何况叶悛持家有道,花千树更是与她相识。只不过得委屈宿离由一代教主变成一个普通的教众,好在其他教众们都晓得前教主的本事,名义上他们平起平坐,但实际上宿离就跟太上皇似的。 不过他到底不是持家主事的人,周从燕想要了解巫奚教的具体情况还得靠神女峰的叶管家。 叶悛并未对这个天降的教主表现出任何抗拒,只是那副清冷的样子对谁都改变不了,周从燕看多了习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上一代周教主弃世之后,属下一直奉师父之命韬光养晦,未与武林生过大干戈,不过底下总有脾气不好的,小打小闹也难免,尾大不掉,无可奈何。”叶悛说。 周从燕能想得明白其中的道理,点头应着听他继续往下说。 “杨臻在神女峰折了教中不少人,护教使死了六个重伤两人废了一个,白日里那个歪了脖子的便是重伤之一,守山卫死了九个废了两个。”叶悛有话直说,并不顾忌什么,“属下虽有心填补,但这么大的空缺很难补救得多快。” 周从燕心眼不小,自然不会觉得这是叶悛在告状,不过摆在眼前的问题还是得尽快解决的,最好赶在明年试武大会之前解决。她说:“神女峰的情况你比我熟,这件事还由你办如何?” 叶悛凉凉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搁了片刻后,默然点了点头。 “不过你选定的人得先给我过过眼。”周从燕说。 叶悛还是点头。 “那个歪脖子还是原来的职务么?”周从燕又问。 “薛执戟,原来的护教使没剩几人,他也一向勤勉,所以还留用着。”叶悛说。 “他好像对我有意见啊,待会儿叫来我跟他聊聊。”周从燕道。 叶悛总算是有了点别样的反应,好心提醒道:“他脾气不大好,尊教有什么要交代的话还是让属下去说吧。” 周从燕笑了,这人看上去清冷够劲,没想到还挺知道心疼人的。她笑道:“没事儿,我脾气也不好,不会让他欺负我的。” 叶悛难于周从燕的反应,“尊教初来乍到,还是不要跟手底下的人……” “你想多了。”周从燕心道果然还是得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我是来当家的不是来捣乱的,护教使多重要我很清楚,他们要是对我有意见我总得解决一下吧,不然以后怎么一起混下去?” 叶悛至此才明白周从燕的抱负,或许他早就该明白,只是心中到底还是有面前之人是个女人的小芥蒂——到底是杨臻的女人。恍然间,心中的想法便直接被问了出来:“这是杨臻给你出的主意?” 话这么问就该是周从燕意外了。她确实听杨臻提起过叶悛,但杨臻对他的态度不过尔尔,倒是叶悛先提了起来。“你这么信得过他呀?”她慢慢地眨了眨眼,“如果这是他的主意,你觉得有几分可行?” 叶悛缩舌,自觉多心又多话。 被他这么一问,周从燕也开始琢磨自己这些勇气和心思是从何而来。从前闺阁里的她,帮家里管账都嫌弃琐碎麻烦,如今怎么就能这么沉稳地盘算如何拾掇偌大的一个巫奚教呢?换做是杨臻,他会怎么做呢?周从燕笑出了声,一对梨涡格外明媚,她好似自言自语般地说:“要是佟哥的话,往这儿一站就足够定海平浪了,哪里还用把人找来挨个儿聊?”她自觉没有那般骇人的压迫感,所以不过是下意识地选了一条量力而行的路罢了。 “是属下误解了尊教之意。”叶悛颔首低眉。 “暗尊,”周从燕叫出口后觉得别扭,又换了个叫法,“叶兄,我这么称呼你没问题吧?” “不敢,”叶悛的恭敬都难掩清冷,“属下取字宥生。” 这么实在,周从燕也不与他客气了,“宥生,我想让巫奚教坦荡于江湖见融于武林,确实有我爹娘的原因,不过我也不妨与你说实话,我动这趟心思的初衷只是想保护他,我知道这份私心于公不合,但我坦白讲,这份私心至今未变。虽然连他自己都承认杀上神女峰是一时冲动,但大概也不会有认错的时候,那些死伤的弟兄我会好好善后照顾,我希望此事就到此为止,你可愿帮我?” 叶悛看着眼前这个富家千金,动了动眉头说:“教主,巫奚教人从来都是性情当头,于是非善恶上并无多少执念,杨臻闹过神女峰也救过神女峰,所以此事并不难办,只不过还需要弄清有多少人觉得功不抵过就是了。” 周从燕咧嘴一笑:“那就从那个歪脖子,叫——薛执戟是吧,就从他开始!” “是。”叶悛应着,退出望北天宫去唤人。 周从燕抻着脖子等叶悛不见了人影后猛地出了口气,倒退到堂椅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她的手在案上一顿摸索,捞过来一盏茶仰脖子连汤带渣地灌了几口。装模作样地端了这么久架子,可把她累死了,若是日后长年累月的天天这样,那可真不能好好活了。 她知道自己身后有人,竹叶青、凤中天、李勉都在替她撑着台面,但这样单枪匹马地出来处事还是头一遭。虽然有底气但心里却没底,好在这两年来学到了不少本事——就算真本事没学到多少,但类似的气概却耳濡目染到可以十分娴熟地披挂上阵,总算是没给她的佟哥丢脸。 宿离不知从何处归来,光从模样上看总算是和从前的他差不多了。往面前一坐,说了不少,都是他后知后觉地在巫山转悠来的事,也基本上是周从燕刚刚跟叶悛商量的事。周从燕从鸿踏雪那里也淘染了不少对嘴的习性,不过她都憋在心中没说出来:虽然她也明白宿离是想帮她,她还是难免咋舌,早这么上进,哪里还轮得上她来做这个神女峰之主。 “宥生挑的人都值得一信。”宿离听完周从燕的转述之后肯定道,“以他的孤高心性,肯用的人必然不是什么阴阳叵测之辈。” “离老哥。”周从燕这么称呼他,“我有个疑惑问出来你可别吃心。” 宿离温笑:“你只说便是。” “小花洒脱不受拘束,你也一直想过归隐的日子,那当初凤老教主为什么不直接让宥生接班呢?他明明那么顾家。”周从燕说问便问。 问题似乎有点犀利,但宿离瞧上去只是惭愧:“师父说他们的安排自有深意,不过这各种深意却没人愿意明说,我们也不好揣测师意。” 周从燕听着觉得闷得慌,三句话说出来跟没说一个样。 “后来有幸见到上任暗尊者,听他的意思,大概是因为我正好卡在了宥生和知落中间,他说我既不过分清高又不过分心重,相对更合适一些。”宿离很早之前就觉得师长们看错了人。 周从燕听得模棱两可,清高她知道是在说叶悛,但心重是谁?小花?不是她薄舌,那家伙明明那么洒脱,洒脱到有点没心没肺…… 第六十五章 驭人之道 薛执戟被搁到他们漂亮的新任教主面前之时,脾气全无。 原教主宿离陪在周从燕旁边,而他本人又是被暗尊叶悛一步跟一步送过来的。就算有天大的脾气,他也不敢朝这俩人发。更何况这个新来的教主,虽然是个女人,却似乎也很不好惹的样子。 “薛护教,”周从燕和颜悦色温柔客气,“刚才在外头还不认识,这会子我正好有空,咱们聊聊如何?” 薛执戟难免会觉得这女人在仗势欺人,他不敢上前,只是隔得老远恭敬道:“教主有事吩咐就是。” 周从燕也觉得有旁人守着难以聊得尽兴,转而跟宿离和叶悛商量让他们二人先回避,不过这俩人殊途同归地都不愿走,那也罢,一起聊呗。 “我也没什么好吩咐的,就是想关怀一下你。”周从燕说。 薛执戟那张摆不正的脸抖了抖,关怀?何等关怀?他心中擂鼓腾腾,这女人够狠的啊,板凳还没坐热就开始准备给人穿小鞋了?即便是要做又何必说出来呢?该说这是光明磊落呢还是杀人诛心呢…… 不光是他,看宿离和叶悛的样子多半也是会错了意。但周从燕没注意他俩的样子,不过薛执戟渐趋哆嗦的样子她却看到了。“我只是想帮帮你,你别怕嘛!”她说,“我救人的本事不行,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让杨臻来给你治治脑袋。” “不敢。”薛执戟中气有力,“属下的脑子没问题。” “我是说你的脖子,不是他给你踹歪的嘛,我让他来给你治治行不行?”周从燕无语,这都能理解错,看来这家伙对她的意见不小啊。 薛执戟越听越不信,“区区折颈,不足挂齿,更无需教主费心。” 周从燕觉得她该换个说话的方法,老这么好话歹听该怎么聊下去。她一拍扶手定音道:“得了你不用说了,我给你做主找大夫,你等着好就行。” “我……”薛执戟浑身上下都在拒绝。 “有什么话,到时候你跟杨臻说,有本教主在,他绝不会难为你的。”周从燕说。 薛执戟想不出该怎么拒绝,无语间便被当成了默认。周从燕得寸进尺,直接起身溜达到了薛执戟跟前,薛执戟缩着歪脖子往后退却被周从燕一把捞住。薛执戟不知道见识过多少女人,但起码猜不到这个新来的教主到底想干嘛。 “薛护教有没有空呀,本教主想到处溜达溜达,你带带路如何?”周从燕摆出一副要与他称兄道弟的模样。 薛执戟不禁侧目,片刻之后又意识到这么盯着教主看不是回事,又把目光飘向了一直没吱声的宿离和叶悛。他心道,哪怕是新教主想在神女峰逛也该是那二位来陪着,哪里轮的到他——这个女人不怕他使坏么?还是说她才是想使坏的那个? 宿离和叶悛似乎也觉得有不妥之处,“你若想了解神女峰的情况,我们二人也能随你前去。”宿离说。 “不用。”周从燕拍着薛执戟说,“我俩出去溜达溜达,有些话还得聊一聊,有些人也得认一认。” 从前在家的那副霸道刁蛮用在此处竟然还挺好使,周从燕不由薛执戟分说地把他拖了出去。 堂中的宿离和叶悛安静了片刻,不约而同地起身出门,默默远远地跟在了周从燕和薛执戟之后。 九月中旬,杨臻二人回到了汉中逆元,林年爱果然还在,不只他,牧云决竟然也还在。徐枢倒是走了,不过却给杨臻留下了两句话,一句是浑仪已出,一句是淮安永候。话是苏纬替他传的,逆元里的人,哪个敢背着秋清明和林年爱传这样的话。 武林盟主的事决计不会就此作罢,后面会有什么动作也是难说,杨臻把他这些日子以来逐渐明晰的猜测禀报给秋清明后,老人家默默良久,最后也只说了一句“静观其变吧”而已。 以耳闻鼻嗅的警觉,杨臻多少明白师父的顾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亦不例外,从前抚江侯府健在之时,不就是一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景象么?不过从前的萧岩流再神威万里、再不可一世也没把主意打到名门正派的领头羊上,如今这是世道变了还是人心变了? 秋清明没多表示看法,之前苏策也提醒他这趟浑水要小心点蹚,但真让他静观其变他却有些不踏实。从前崆峒、峨眉还有丐帮的事他都有静观其变之嫌,当时或许还怪不得他这个局外的人,但他若是早点入局的话似乎会少死不少人,梁奉一是,裴晓棠也是。 而今看来,这把势待燎原的火稍有不慎也会烧到汉中来——纵火之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同林之下,灭火不如防火,是该认真想想的时候了。 十六这天一大早,嵬名岘开门便接到了林年爱送过来的一大碗长寿面,腾腾的热气瞬间糊了他的眼。这当然不是给他的,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何月何日。 “宝贝儿?徒弟?”林年爱捧着碗往里走,“宝贝徒弟?”他一直绕到里间之后才看到那个还在赖床的家伙。他把长寿面搁到旁边的案上,用被碗烫热了的手去捂杨臻的脸道:“我们崽崽还没起呐?几岁啦,让师父看看尿床了没有,来来来。”说着,他便要掫被子。 杨臻夹着被子跟他较劲,“还尿床?再过两年就得是你徒孙尿床了!” 林年爱看着他的样子就乐,撒手道:“赶紧起来,师父给你下了面,再不吃就该坨了。” 把碗一捧,杨臻看着对面几乎要贴上他脸的老头子问:“你吃了没?” 林年爱满意于好徒弟的记挂,不住地点头:“你赶紧吃。” 杨臻又看向了嵬名岘,嵬名岘看过来以后他又看向了林年爱。林年爱这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个大活人,“锅里还剩了点,你等着。”他指了指嵬名岘说着,脚步利索地出了屋。 嵬名岘大概也是没想到自己还能在林年爱这里讨到碗饭,一时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眨眼间一扭头却瞧见眼前有两根筷子插着个荷包蛋,上头还罩着几片葱花。 杨臻扬了扬下巴催他赶紧吃。 “这是你的。”嵬名岘后仰着说。 “你快吃嘛!”杨臻踩着板凳又往前递了递。 嵬名岘没办法,听话张嘴后便立马被塞了个满嘴。 “这可是神医做的面,吃了保你长命百岁。”杨臻蹲在板凳上嗦面道。 嵬名岘自然不会把这种吹嘘的话当真,不过看着杨臻吃面的这个姿势却实在难受得紧。 “昨天夜里我一直在琢磨,既然都觉得差个盟主,那这件事早晚得摆到明面上办,围剿神女峰不成,日后还得有动作。”杨臻说。 嵬名岘点头。 “你猜猜,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办?”杨臻满嘴是面。不仅是钱津达,还有被重新启用的抚江侯府,再加上他所猜测的那双推手。 “你怎么想?”嵬名岘猜不出来,倒是好奇他,昨天明明睡得那么早,能在夜里想多久的“一直”? 杨臻说:“明年又是试武大会了,天赐良机啊。” “你之前不是说,承贤山庄经了那番事之后可能会撂下大会吗?”嵬名岘问。 “确实,你在承贤山庄待的日子也不少,应该能看得出蒋庄主的厌世态度,不过若是能为亡女寻公道的话,哪怕是销尽了家财也不会怠慢。”杨臻把剩了层汤的面碗一推说。 “你这是要挑事?”嵬名岘问。 第六十六章 前事不忘 巫奚教有巾帼的传统,教内的女教众也不在少数,如今来了个女教主,不几日之后神女峰上便有了一派新气象,哪里不一样并不容易清楚地说出来,但所有教众仅凭感受就能有所发觉。 不久之后,巫山向外派出了几路人马,其中一队由歪脖子薛执戟带领,直奔苏杭而去,另外几拨人也各有方向,总之都是按照周从燕的计划走的,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宿离和叶悛都知道周从燕的打算,他们是叹服于这个小女子几天的工夫就把偌大的巫奚教条理得没了脾气,甚至还有了一种欣欣向荣的势头,实在是新奇。凤中天看了两天热闹后便放心地拍屁股走了人,诸教众们并不知道凤中天人不在夔州,不过知道与否似乎并无什么差别,毕竟如今的周从燕连他们俩的镇场作用都不需要了。 “其实教中的帑库足够安抚底下的人,教主你不必向家里开口的。”叶悛说。薛执戟正是拿着周从燕的手信被派到舟水山庄要抚恤金去了。 “那哪儿成啊!”周从燕豪气万丈,“我们惹出来的事得私了,而且我刚到这还没给教里头挣一分钱呢,哪能先开花钱的头。” 宿离不禁笑她的精明:“倒也不至于分得这么细,反正都是你的。” 周从燕连着几声哈哈道:“这几天我算是琢磨出来了,当家跟做买卖一样,早知道这样,我就发家致富了。”比做买卖,她可是行家里出来的。她是当家的,底下都是她的伙计,就看她是想办镖局、钱庄、手艺厂子还是倒卖商了。她把自己所有的想法和盘托出,也好让自己这左膀右臂参谋参谋。 “所以你打算做什么样的买卖?”宿离问。 “嘿嘿,”周从燕笑,“我比较贪心,全都想要。” 叶悛有些参透了她的意思:“所以您才向聚剑山庄、武陵山庄和逆元送去了信?” 周从燕得意地扎眼。从前在丐帮的时候她和苏纬吃过考虑不周的亏,如今她这几步是都是盘算过的,她要把巫奚教一步步放到武林人眼中的正路上。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聚剑山庄搞定,把将来的武林盟主搞定,武陵山庄就如舟水山庄一样是她的后盾和保障,而提前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杨臻则她的底牌。 “我并不是想拉拢谁,咱们先得探探聚剑山庄的口风。佟哥之前说过,围剿神女峰这一茬没成,钱津达接下来多半得往试武大会上使劲。”周从燕真动起脑子也是个五感灵绝、七窍精明的主。 “不过也正是经了那一遭,和聚剑山庄接触起来怕是有些难。”宿离叹气。 对此,周从燕心知肚明,她说:“底下的人有情绪很正常,都得好好安抚,方法嘛,跟上件事一样。钱津达能不能当上盟主不重要,把脚在武林人面前立稳了才最重要。” “既然如此,”宿离点头,“细枝末节也要照顾好,虽然这些年咱们没做什么大恶,但到底还是跟江湖有些摩擦的。” 叶悛清冷道:“巫奚教从来不畏人言,这些事不必在意。” “那不行,”周从燕果断道,“有错就得认,该解的过节还是得解,当然咱们对事不对人,不是咱们的错咱们没准儿还得讨个公道呢。” 叶悛虽然不满,但也接受:“属下明白。” “宥生你不用管。”周从燕指挥道,“这件事就交给离老哥去办,怎么样?” 两人都有点愣,宿离也没多少犹豫,答应下之后又听她说:“我也不想麻烦你,本来想等小花来干活儿的,结果这些天几乎没见到他。” “知落他……”宿离也是无奈,“从来都不愿担事,我这点撒手不管的胆量还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周从燕却不愿无奈,但仍是有些纠结。说白了是有些不忿,身在其位谋其职,这要是在舟水山庄早就把这样的懒怠家伙撵出去了。管理门派和买卖人当家还有不一样的地方,仁义第一情意最重,道理反倒没那么重要了。花千树又是杨臻的友人,周从燕难免会多顾念三分,可他也不是个普通的教众,身在明尊,仅次于尊教之下,怎么能一点事都不管,凤中天和李翛然把他养大总不能是混吃等死的吧? 想到此处,周从燕又有些心疼地看向叶悛。清高如他,本该是最懒得管事的人,结果却是最能当家的人。周从燕能懂,因为她的佟哥也有清高的时候,他最瞧不上脏兮兮的麻烦,更何况是把偌大的麻烦直接压到头顶上。 叶悛不解周从燕眼神,问:“教主还有何吩咐?” “什么时候把小花找来吧,我跟他聊聊,实在不行,给他换个名头如何?”周从燕呼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身在高位的人都这么懒散,下头的人该怎么奋起?我要让巫奚教挺胸抬头,自然也要让风气焕然一新。” 宿离有些被周从燕的态度吓到了,“可明尊……还能让谁来做呢?” 周从燕也明白他的顾虑,来神女峰这些天,她基本看清楚了这里的情况。明暗双尊在巫奚教从来都是镇宅的而不是管事的,只不过赶上了宿离这个不管事的教主,所以叶悛才被赶鸭子上架成了当家人。所以说在他们看来她的做法反倒是有些强人所难,但她既然想好好干就得有所改变。“那个刘聂似乎有些本事。”周从燕说。从前在峨眉之时她就觉得刘聂比叶悛灵活通达许多。 对此,宿离和叶悛都是欲言又止,周从燕又换了个和缓些的语气道:“我知道,直接替换明尊不现实,刘聂再有本事但武功不够格也当不了堂堂明尊。既然大家都想让巫奚教支棱起来,那小花也不该在边儿上看热闹,动员一下,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吧,我还指着他到试武大会上给咱们长脸呢。” 宿离稍稍放了些心,笑道:“那好说,到时候你管着若佟别上台,知落保证能霸场。” 周从燕立马乐开了花,两边的得意一起快乐。 “既然教主觉得刘聂可用,那属下把他叫来听教主吩咐?”叶悛问。 “好。”周从燕谢过他。 等叶悛离开后,宿离拍了拍周从燕说:“宥生他很服你啊,回来之前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不痛快。” “他确实为巫奚教做了很多,说句心里话,如果他愿意的话,这个教主之位给他都不为过。”周从燕说。 宿离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被隐喻了一下,他失笑道:“你啊,说起话来跟若佟一模一样,不着痕迹又不留情面。” 周从燕呸声道:“两码事好吧,我可不是说你啊,你想太多了。”她管着自己的快嘴没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这位宿先生心思细腻倒也罢,细腻到敏感就有些过分了,敏感得跟个女人似的,实在难聊。 宿离自觉羞愧不足,话是自己问的,心也是自己多的,实在可笑。他坐在一旁不再多说,好消弭自己的尴尬。 “我和他目标一致,”周从燕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后坦言道,“所以行动和态度也不会相悖。我能感觉得出来,他确实抵触过我,我也料到了他可能会防备我,不过我在看明白他的心思之后也果断亮出了我的目标,这样一来我们两个就握手言和了。” 宿离愧笑,这些年确实是他对不起叶悛。再一想来的话,这么多年以来他无牵无挂地在外面喝仙露又怎么离得开对叶悛的有恃无恐呢? 第六十七章 神女来信 杨臻常见到秋清明、林年爱和牧云决几个老头子静静地坐在一块出神,不几日之后,凤中天又跑了回来。逆元人丁兴旺,从来都是个热闹的地方,但这样的热闹却有些不同寻常。 不过在旁人看来再不同寻常,于这几个老家伙而言也只是叙旧而已,有些积年累月的情意只有他们这些经历过的人才懂得。 起先杨臻确实对牧云决兴趣十足,因为嵬名岘怎么都在他这输不了,所以他自然好奇剑圣到底能厉害到什么程度。凤中天就算了,毕竟是能与秋清明并驾齐驱的人,光是那一记回鸣掌就让杨臻明白十年之内他绝对没有朝凤中天叫板的资格。但剑影诀——他可到现在都没见识全过。 天大的好奇止于杨臻发现了苏纬的不对劲。自从苏纬在冲经上入门入道之后,小身子骨就基本不必杨臻日日牵挂了,但最近他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苏纬成了亲以后,跟在杨臻屁股后面喊小师父的机会少了很多,这回遇上全靠杨臻卡着点逮住了他。 “阿衡。”杨臻从假山石后头出来叫住他的时候给他吓得一激灵。 “小师父你……”苏纬惊魂甫定,“你吓死我了。” “过来。”杨臻坐到石凳上招手。 苏纬望着他那副架势就害怕,“干嘛……”他慢腾腾地挪了过去。 杨臻拍桌让他坐过来,扯过他的小细胳膊搭脉。 “小师父,我这一年以来从没怠慢过练冲经,效果显着成就突出,你就放心吧。”苏纬拍胸脯道。 “你照过镜子么?”杨臻问。 “啊?”苏纬被问懵了。 “你面色不对劲。”杨臻收回了手。 苏纬不明所以又有些莫名害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吗?” “想好什么时候要孩子了么?”杨臻问。 苏纬既茫然又害羞,捂脸道:“这不是得看天意吗?” 杨臻作势要薅他一把,苏纬反应慢但还是笨拙地躲开了。 “之前教给你的东西你都甩回娘胎去了是吧?”杨臻虚晃道。 苏纬抱头乱闪,好一顿想寻思之后拍脑袋说:“想起来想起来了!得准备,当爹的当娘的都得准备,我真记起来了!”这部分本事还是他跟他师娘一起学的呢,怎么能忘? “你自己什么个情况你自己清楚,更得注意,听明白了没?”杨臻说。 “其实……我俩……”苏纬还是害臊,“也没仔细想过孩子的事儿……” 杨臻不管这小子是不是在装傻充愣假装听不懂,直接把话往白了说,“你身子骨不好,更得提前打算,不然还想再养一个你这样的?” 苏纬总算是明白过来了杨臻的意思。 “你还记得裴令聪那家伙吗?他都改吃斋了,你见他一堑长自己一智不难吧?我知道你们小两口要好,但你得自己当心。”杨臻继续道,“为了我的徒孙,你也得好好保养。”杨臻耐心无限地给他讲育儿经,但真正的心思却已经飘到了药师谷后头的老蔡池里。他想炖掉老蔡的心思真的不是一天两天了。 彭士熙从山下送上了信来,不是从别地来的,正是从夔州送来的,这也只能是给杨臻的。 “您说这周大小姐,有信直接让那个凤老前辈捎过来就是了嘛……”彭士熙在一旁看着杨臻拆开那一沓厚信。 苏纬暂时搁下刚才的尴尬,凑热闹问:“师娘说什么了,不会是给小师父你拜寿吧?” 两眼扫过,杨臻笑出了声:“还真是。”周从燕在信里说的很明白,她没把他的生辰忘掉,只不过自打去了神女峰以后就忙得首尾不相顾,这封信是十六那天写的,不过等到了杨臻手里就不知是什么日子了。后头的几页全是大小姐炫耀战果,干成的没成计划干的事都写了一遍,杨臻越看越乐:“别说,你师娘还挺有本事。” “写了什么呀?”苏纬更加好奇。 杨臻抽走第一张信纸把那一沓纸拍给他说:“自己看。” “小彭你知道凤中天那老家伙在哪儿么?”杨臻问。 彭士熙笑:“除了门主那儿,大概也没地儿能装得下他老人家吧。” “嚯……”苏纬只看完前两页就叫出了声。 彭士熙也往那边凑着看了两行,似是而非模棱两可,他扭头去问杨臻结果发现人已经没了。好家伙,从前小师叔是来无影去无踪,现今是来无感去无觉了。 杨臻往秋清明住处去的时候正好碰上了的牧云决师徒,两柄绝世的剑停下来看他,最后由嵬名岘说:“师父要走,我去送送。” 神眉微扬,杨臻拱手:“那恭送剑圣前辈了。” 牧云决是真的没架子,竟然折煞人地与他对拱道:“后,后,后会有期。” 目送走牧云决,杨臻都觉得自己被折了寿,自己何德何能受剑圣牧云决这么一拱一句。 凤中天果然是在浪费秋清明的时光,瞧见杨臻来了他才稍稍收敛了些。他自作聪明地问:“想打听周丫头的事?” “晚辈想向您打听宿离的事。”杨臻从前无所谓知不知道,本想等宿离那家伙自己醒悟了之后来说,但如今出于给周从燕清障的目的他需要提前知道了。 秋清明从旁静静玩味着老凤凰的千姿百态,不置一词嘲笑。 “非缘呀,想知道什么?”凤中天瘪嘴但不肯跌面。 杨臻不绕弯:“他是怎么到了您那还成了巫奚教主的?” “这事儿啊,”凤中天喝茶开讲,“那是多少年前,记不太清了,当时是叶深把他捡回来的,叶深不收徒弟,老夫的徒弟又死了,所以就收了他想着把他养出点名堂来好帮老夫管家,结果你也看到了。” “叶深……”杨臻大约知道这人是叶悛他爹,“就只捡回去了他一个么?” 凤中天有种被扒了家谱的感觉,答道:“确实还有一人,就是我教如今的明尊宋秋。” 两环相扣严丝合缝,杨臻心道果然如此,他又问:“这个宋秋眉心还有颗红痣是不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凤中天还是一如既往地意外,不同的是旁边的秋清明神色也有些奇怪。 杨臻向两位尊长坦言:“前些日子兖州查到的,如今已然确定,嵬名、盗灵、宿离、凤前辈家的明尊宋秋还有徒儿我,都曾在十四年前的兖州被隗冶抓去做过试毒的。前辈您可知宿离的身世吗?” “他说他原名是江晓,从前朝廷里大官家的孩子,他爹是叫江什么来着,我老夫曾有所耳闻,好像是被抄家了吧。”凤中天说。 杨臻说:“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凤中天难得忧郁道:“这孩子命确实不大好,倒霉催的,当时被捡回来之后发了毒,大病了一场,头发都褪色了,好在是捡回了一条命。” 这是另一码,杨臻不想与他讨论天命,又说:“两年前嵬名去刺杀闻太师正是受一个眉间点血的江姓之人所雇,前辈怎么看此事?” 对面的两个老头神色各异但都有许多严肃掺在其中。 “他们两个……”凤中天良久都没想明白。 “宿离似乎并不知情。”杨臻说。 凤中天脸上的困惑更重了。这意思是说,事是宋秋以宿离之名干的?这是什么情况? “您那个明尊宋秋,他的身世您知道么?”杨臻觉得到此为止连凤中天都不一定比他知道的多。 凤中天有些匪夷所思地摇头问:“你知道?” “他似乎是从前家父的僚将之子。”杨臻说。 凤中天觉得头大,这事怎么还越揭越大了呢…… 第六十八章 决战之约 秋清明脸色少见的阴沉,等开口说话之时却又换上了一副和颜:“你是想去神女峰看看?” 杨臻点头道:“适才收到了从燕的书信,她想让我去给神女峰上被我打了的那些人疗伤。” 秋清明静静看了他片刻道:“注意分寸。” 入门这么多年以来杨臻拢共也没失过几回分寸,秋清明心知肚明之下还要多说一遍,杨臻自然会乖乖应下。 “去跟老林头说一声,他似乎是要回去了。”秋清明又道。 “是。”杨臻就此退出了屋。 凤中天这才反应过来:“事儿还没说清楚呢,你怎么就让他走了?” 秋清明摇头:“若佟大概还得调查一番才能把事解释清楚。” 凤中天呼气道:“说来也是离谱,我自己家里的事竟然是从外人的嘴里听来的,这群兔崽子……”他磨牙啐骂间瞧见了秋清明那阴郁的表情,诧异道:“你怎么了?替我的家丑发愁也不至于臭这么一张脸吧?” 秋清明缓缓摇头:“我觉得杨恕可能有什么事瞒着我和林老头子。” “谁?”凤中天一时没反应过来,“杨恕?怎么突然说起他了?” 秋清明也只是预感不祥隐隐怀疑,他慎之又慎地问面前的老家伙道:“你那个宋秋,人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能有什么问题?”凤中天觉得好像是自己受了怀疑,“要不是那杨家小子刚才这么一说,我哪里知道?还说是什么僚将的儿子,你倒是跟我说说,他那话能信吗?” 秋清明皱眉:“若佟九岁的时候在兖州出过事,这既然是他专程回去查的,自然有十之八九可信。” 杨臻找上林年爱之时,老头还在给梁源修容。 “是得回去了。”林年爱把围裙一摘说,“虽说前些日子你回去收拾过,但这里毕竟缺东少西的,干起活来不方便。” 林年爱早就跟梁源说过,凭眼下手里有的这点家伙根本做不了什么大事,要想好好给他修脸还是得回药师谷。 “也好,”杨臻说,“带阿衡回去修修身养养性吧,我看那小子成了亲有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哦?”林年爱听出了他的意思。 “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我可不想他们生个孩子再跟阿衡似的。”杨臻说。 林年爱也明白情况:“他那副身子骨,自己不梗气儿就已经很好了,想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话不能这么说,他们老苏家就这一根独苗了,不想也不行,只不过还不是时候罢了。”杨臻说。 林年爱点头表示理解:“那为师我就先把他养成小壮牛再给他准备要犊子。” 杨臻一阵沉吟,还是说出了心里话:“我觉得老蔡就挺不错的。”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来,林年爱手里的围裙就朝他飞了过来。他捞住围裙躲远了说:“我就这么一说,你不舍得就算了。” “你再说一遍!”林年爱追出了门。 徒留一个脸上满是药膏的梁源,哭不得笑不得,更动弹不得。直等林年爱回来得了许可,梁源才敢卸掉自己脸上的药膏。 “待会把脸晾干了就去收拾行李吧,”林年爱托着梁源的脸端详,“跟老夫回药师谷,那儿家伙齐全。” 梁源既兴奋又期待:“杨大哥也一起回吗?” 林年爱摇头:“他还有事要办,不过年前总会回家的。” 这一走就他们四个,逆元怎么也得派人护送,这倒是方便了林年爱。原本还在琢磨把梁源易容成谁才能掩人耳目,如今直接打扮成冯奭就得了,再由连舟渡护行,完美。 杨臻从林年爱手中逃掉之后正好赶上了从山下送人回来的嵬名岘。 “走了?”杨臻蹲在山门旁半人高的石台上问。 “走了。”嵬名岘几个宽步迈完最后几层台阶。 “你觉得你有剑圣的几成本事?”杨臻问他。 嵬名岘皱眉,一番仔细寻思仍无法得出一个能使自己信服的结论,他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的师父厉害,但牧云决给他的都只是剑谱和口头指点,从来没有亲自上手跟他对练过。嵬名岘甚至都没见过几次牧云决出手的样子,毕竟师徒二人聚少之又少离不胜枚举。他想不出合适的答案,又问杨臻:“你觉得呢?” 杨臻觉得?这个他是真觉不出来。嵬名岘与他至今未分出过胜负,嵬名岘于他,正像从前他于嵬名岘一样,输不掉却也赢不了。他自觉至今远不及秋清明的十中之一,内力这玩意儿就如年轮一般,走正道修炼的话,即便是天赋异禀品类奇绝也离不开岁月时日的积攒沉淀,当然邪门歪道的嫁接本事另当别论。但即便是要抢,那抢的也是别人的半生积淀。经神女峰那一遭,杨臻觉得凤中天应该与秋清明同阶,而牧云决是与他们老俩一样来自黄金时代的人物,杨臻自然会将他视为与秋清明凤中天等同的人。 “我觉得,咱们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超越他们。”杨臻难得说这么真诚的悲观话。 嵬名岘静静看了他片刻:“你得先赢了我才能想这些。” 杨臻挑眉笑看他,这家伙竟然也学会挑事了,果然是自己教得好。杨臻心道得再给他开开眼,他可不是个会被学成徒弟饿死的师父。“盼我赢了?逆元气我已经走到顶了,你觉得你还能在我这里讨到多少便宜?”他说。 “一试便知。”嵬名岘才不怯场。 “那你得抓紧了,人生短暂,你说会不会没等你把剑影诀学完咱们这辈子就到头了?”杨臻直接盘腿坐下来说。 嵬名岘皱眉,似乎也觉得有些紧迫:“打赢你之前我才不会死。” “哈哈?”杨臻笑得十分张扬,“想长生不老就直说嘛,我把老蔡炖给你啊!”在把握嵬名岘的脾气这一方面,杨臻向来拿捏得十分精准,他早一步跳上山门梁子便躲开了嵬名岘的扫腿。 “你躲什么?下来与我比比不就知道了。”嵬名岘仰面看着站在门梁上的杨臻。 杨臻俯视了他片刻说:“这样吧,咱们来打个赌,你要是能赢,我就如你所愿。” 嵬名岘顿时跟上一步,问:“赌什么?” “赌你。”杨臻在门梁上蹲下。 嵬名岘不解:“我?” 杨臻笑眯眯地说:“对,就赌你的耐性。” 嵬名岘皱眉:“怎么赌?” “你若能忍住在十日之内不与我动手,就算你赢,我就跟你来一场‘生死决战’,怎样?”杨臻咧嘴。 嵬名岘问:“此话当真?” 杨臻挑眉笑道:“当然。” 嵬名岘板着剑眉,认真无比:“一言为定!” 杨臻点头,轻盈地跃下来抬起手臂,示意他击掌为誓。嵬名岘毫不犹豫,举手便要与杨臻击掌。可在他的手即将迎上杨臻的手掌时,杨臻却一晃手臂错开了他的手。 嵬名岘一脸不悦,皱眉盯着他说:“你要反悔不成?” 杨臻叹了口气,摇头道:“都说了要你忍住别碰我,你敢还上手?” 嵬名岘有些恼火:“这也算?!” 杨臻看着他,点头说:“当然。” “你……”嵬名岘已经有点想动手了。 “啧,你太容易上当了,要想赢我,这十天就多长点心。”杨臻扔给他一个“看我耍不死你”的笑,扭头便走了。 嵬名岘一脸阴翳地盯着杨臻背后的空门,他现在才意识到,杨臻跟他赌的根本不是他的耐性,而是赌他能不能躲过杨臻给他下的套子。他看了他片刻后,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第六十九章 分外眼红 周从燕前前后后接见过刘聂好几回,渐渐发现这人勤恳能干的程度似乎都不输于叶悛。周从燕觉得在神女峰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能干又懂事的得力助手这么多,还愁什么呢。她这几天还抽空让刘聂陪着下了趟山,到夔州城逛了逛。这一日出来得就不早,准备打道回府之时就更晚了。受刘聂之邀,周从燕随他去了他在夔州的宅子。不去还好,去了一进门周从燕就迎面遇上了一个杏眼姑娘。 似乎是不认识,但看着又实在眼熟。 “教主,这是家中堂妹羽舒,”刘聂介绍,“之间就是您和杨兄一起把她送来夔州的,可还记得?” “哥……”刘羽舒显然是认识周从燕的。 周从燕总算记了起来:“记得,之前在——钱塘见过。” 两个女人对视之间电光火石,似乎还有一串耳不可闻的噼里啪啦声。 刘聂的住处都算不上是一座常模常样的宅子,在周从燕看来都该说是窄巴,但任凭兄妹二人怎么住都不成问题。平时刘聂不在家,这里全由刘羽舒打点。这会儿他们二人正闲聊等着刘羽舒拾掇点简单的饭菜。 “怎么不把堂妹一起带到教中呢,那样彼此照应起来也方便许多。”周从燕合理慰问。她已经把从前的事都想起来了,自然也很清楚这个刘家妹妹之前动过的心思,换做是以前的她准会有些小情绪小心眼之类的抵触,但如今她成了当家的人,跟杨臻也彼此相知,除了程莞颜那种威胁分外明显的女人以外,她根本不会对刘羽舒有什么个别的想法,此刻她所说的也不过是关心一下教众家眷罢了。 “我这妹妹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我只希望她能像个普通的姑娘一样度过一生,把她带上神女峰难免会沾染上江湖烟波,还是算了吧。”刘聂说。尚存于世的就这么一个亲人,他自然是能护则护。 周从燕也不便再说什么。她虽然有志把巫奚教扶正,但扶得再正到底还是江湖门派,归根究底不是寻常百姓家,确实并不适合所有人。“那若是家中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就说一声。”她态度潇洒。 “先谢过教主了。”刘聂拱手。 没等到饭饱之时,宿离和叶悛便找上了门。倒是没什么大事,只是教主大人入夜不归让他们着实不放心,于是便沿线寻了过来。 周从燕只道大可不必,刘聂则是直接被宠若惊。 当晚,饱餐一顿的周从燕便被叶悛和宿离认领回了神女峰,身披满天星顶戴下弦月,轻风相伴夜莺远送,甚是悠闲。 “你们俩就算是不放心也没必要一块找出来吧?”周从燕被左右护法帮着登山,“看没看到刚才刘聂的样子,我总觉得他是被吓着了。” “不至于。”叶悛说。 宿离好一番笑过后说:“是宥生觉得不妥,如今接到你了我们也就安心了。刘聂平日里跟知落走得近些,知落这么些天又怎么都不见人,我也有些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大概只有等若佟来了之后他才肯现身吧。” “他不该躲着杨臻么?”叶悛问。 宿离一时哑口。 周从燕心道也是,宿离搞那么一出惹到杨臻之后差点被掀了老窝,要是花千树不好好处理,没准儿还会再来一把血洗神女峰。“要不我提前跟佟哥说一声?”她问。她前几天刚给杨臻写过一封大长信,当时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呢。不过细想来,花千树似乎也罪不至此,他不过是换了个身份在混江湖的时候与杨臻相识相交罢了,又没搞些乱七八糟舍本逐末的伎俩浪费杨臻的在意。届时他们俩面对面各自解释开了也就是了。 “他自己都不着急。”叶悛的话比夜风凉。 “也是,随便他们吧。”周从燕也懒得多管,“反正佟哥不会给我添麻烦就是了。” 翌日大早,周从燕收到了从武陵源寄来的信。信是寄给她们娘俩的,所以周从燕又去找了她那个多日不见人的娘。 一封信由多人写就,张春洲与竹叶青合计时事盘算日后,张白鹭和黄拂衣就比较简单了,直接说要来找周从燕玩。当然,信上写的是探望帮衬,但周从燕与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他们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竹叶青将信看罢后就又下了山,周从燕继续处理手底下那些看似千篇一律的事务,多少天都这么多来了,她已经习惯了。 堂外有人通报,周从燕应了声让人进来。来人是神女峰的守山卫肖代隶,周从燕认得。这人禀报说山下来了个人要求见教主,周从燕第一反应是心乐杨臻来得快,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杨臻即便是来也不会走寻常路,更用不着旁人替他通传——许了之后,肖代隶从外头领进来了一个女人。 不是别人,正是刘羽舒。 “怎么是你?”周从燕暂时搁下了手中的事。 “我……”刘羽舒有些怯场结舌,“我来给兄长送补好的衣裳。” 周从燕光是瞧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扯谎,但还是摆手让肖代隶领她去找刘聂。 果然,刘羽舒扭扭捏捏地就是不肯跟肖代隶走,周从燕看得乏味,挥手让肖代隶退下,继续处理手中的文册道:“你有话直说就是。” “我想进巫奚教!”刘羽舒真就直说了。 周从燕抬眸看了她一眼,“这事儿你得先去跟刘聂说,他不希望你掺和进来。” “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刘羽舒攥着衣角神情坚定。 周从燕一声轻笑:“话不能这么说吧,据我所知你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再无旁的亲人了,这两年也是刘聂给了你安身立命之所,他这般照顾你还不配管你的事么?” 刘羽舒理亏但却仍旧倔强,她憋红了眼说:“我感念兄长的照顾,将来必定会好好报答,但早在被杨公子搭救之时我就已认定终身,我知道杨公子会来神女峰,你是教主我不会跟你争,我只求能见杨公子一面,只求能跟在他身边,哪怕是为奴为婢也无所谓!” 周从燕磨牙,手里的小狼毫在纸上钝搓搓地画圈道:“他全须全尾的,用不着丫鬟伺候。” 刘羽舒还有话说:“我……” “好了好了,”周从燕压手让她止声,“哎那谁啊,肖老二!”肖代隶他们兄弟俩,都是巫山守山卫。 肖代隶颠颠地又跑了回来:“教主。” “去,让人去把刘聂找来,就说他家里来人了。”周从燕说。 肖代隶应着退了出去。 周从燕把手里的册文一卷,说了句“不嫌累就在这等着吧”之后就要去找叶悛。 刘羽舒竟然直接追了出来,拽住周从燕说:“你就这么怕我?” 周从燕被这话说的好气又好笑,她用手里的册文拍了拍刘羽舒的手让她松手,乐呵呵地笑道:“我是无所谓手底下多一个洒扫之人,刘聂是你家里主事的人,他答不答应才是你能不能来的关键,你们俩什么时候商量好了到收人的护教使那里说一声,人家也好给你安排不是?”周从燕一望眼瞧见了从场外上来的刘聂,便把他这个妹妹还给了他。 日理万机的她并不会再把这等事搁在心上,方才多说两句不过是不希望这个傻姑娘白白浪费感情,毕竟被她劝退可比到时候在杨臻那里把脸碰肿了好。只不过正在劲头上的人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话,又哪里能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周从燕跟杨臻久了看得也开了,不听劝就不听劝吧,自生自灭又与我何干。 第七十章 神龟虽寿 苏纬领着季菱先一步蹦进了药师谷。飞快地转完一圈之后又欢天喜地地回到林年爱跟前报告说谷里看着很敞亮,好像不用费什么大劲再收拾。 “你小师父前些日子回来收拾过,咱们也能剩点工夫了。”林年爱把小包袱卷往檐下廊台一撇,拍了拍还没缓过神来的冯奭说:“小子!” 林年爱抬手扯掉了他的面具,亮出了梁源那张仍有灼疤的脸。 梁源仍在叹为观止中,他哪里见过这样风景的好地方。平凉本就不是什么富裕地界,崆峒山更不是个以风景名扬的地方,哪怕是有什么好风光,他也许久没回去过了。两年多的漂泊流浪,乍在此处一停,全然是市井之人忽入仙境的模样,两年的困苦瞬间便被这神眷一眼消弭殆尽。 “老夫这里能住人的地方不多,他们小夫妻俩住阿衡的屋,你就先借我宝贝徒弟的地盘用吧。”林年爱安排道。 “多,多谢林神医……”梁源受宠若惊。 苏纬接了吩咐领着媳妇和梁源去安置住处,送人来的连舟渡则随林年爱进屋赚了口茶喝。 连舟渡再走也不是回汉中,这也是林年爱和杨臻让梁源扮成冯奭的原因,秋清明的这些徒弟一多半的时间都是在外闯荡,总没人会在意连舟渡和冯奭这两个闲人接下来会去何处吧。 一盏茶一顿饭,再加上一袋零嘴,连舟渡便乐啰啰地走了。 林年爱在他的菜园子里消磨够了时光之后又去找谷里的那三个小孩。十几年前林年爱就自豪地发现,自己这块宝地养孩子太过合适,不管是老实孩子还是熊孩子都能装得下、留得住,老实孩子能在这里安心啃书,熊孩子也有足够宽敞的地方可以乱窜…… 老蔡几十年如一日,还是那个最能吸引孩子的长辈。 苏纬正娴熟地给老爬物喂食。林年爱往后一站,老蔡与他对视一眼后突然缩了脑袋一猛子扎进了池底。 林年爱乐得无声,心中好笑这老而不死必为妖的爬物灵性至此,居然连他这点子游移不定的杀意都能看得出来? 苏纬纳闷,回头看到林年爱就更纳闷了。这老龟从来都只躲生人,如今旁边的梁源都没能让它躲,怎么老朋友来了反而害怕了呢? 林年爱一句“药师谷不养闲人”便把他们三人全都喊来干活了。 季菱有苏纬带着,自然不必林年爱操心。林年爱在菜园子里划出一块区域教梁源打理,并交代说这是日后给他修脸要用到的药草。 梁源初来乍到,乍学乍生,拔草闲暇之余与林年爱闲聊些许,也算是给彼此解闷。 “我真觉得我这脸上的疤浅了不少,”梁源说,“按说我天天端详应该是看不出大变化来的,可我太清楚这张脸原来有多丑,所以每天的细微变化我都能看在眼里。” “小眼睛塌鼻子,确实不好看。”林年爱的话实在是直白。从前梁源是毁了容,到如今已经能看得出他原本的模样了,当时林年爱问他要不要换张脸就是因为已经看出了他即便是恢复如初也不过如此,费这么大劲不变的好看点实在有些事倍功半。 梁源也是哭笑不得,不过他也不尴尬:“您见惯了杨大哥那样的风采,看晚辈自然会觉得索然无味。” “那是,我徒弟嘛!”林年爱的骄傲已成习惯。 “您和杨大哥……”梁源想起来就忍不住掉泪,“给了我第二条命,当时在夔州被杨大哥救下来的时候真的踏实,真的,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了那么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自己点了一把火把自己烧成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疼啊,那是真疼,火苗在我脸上炸开花的感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林年爱按了按他的肩膀:“你是个好样的。” “那个时候我分不清敌友,但我知道魔教的那个人肯定不是好人,为了保命我只能这样……还好遇上了杨大哥……”梁源大泪珠子啪嗒嗒往地里砸。 “放心吧,”林年爱把肩上的汗巾糊到他脸上说,“他既然答应了要帮你就一定会帮到底,你永远可以相信他,毕竟是老夫的徒弟嘛!” 梁源连连点头,“从前我爹……”他忍着哭劲说,“我爹就对杨大哥评价极高,说实话那个时候我更多的是听了江湖上的传言,总碍着他跟朝廷有关的出身,但我爹不在乎这个,后来再想,多半是出于对秋老前辈的信赖。”这话是实话,毕竟那会子没几个人知道杨臻还师从药师谷的神医。 “我和秋老头也是煞费苦心呐!”林年爱看着悄悄凑过来的苏纬笑道,“这小子刚来的时候又皮又野,小小年纪就冷心冷骨的,为了往人道儿上领他,老夫都把他弄去庙里听佛音了。” “不至于吧师公,小师父虽然有脾气不好的时候,但也还是离不了大善人的心性嘛!”苏纬说。 梁源也是附和,在他看来,杨臻绝对是一个难得的路见不平会出手相助的好人。 林年爱笑着直道是他教得好。“之前我领他出去采风,那会儿好像是到了安庆吧,你们不知道,那年到处收成都不好,我们爷俩在外头靠野物根本吃不饱,你们想啊,狼都饿得嗷嗷叫的光景,人就更甭想能逮什么兔子吃了。”林年爱说,“可这小子竟然把吃肉的主意打到了狼身上。” 苏纬和梁源听得打了个哆嗦。 “这,胆子够大的呀……”梁源叹服。 苏纬害怕过后问:“狼肉好吃吗?” “没吃成。”林年爱说。 “是没打过吗?那会儿小师父多大呀?”苏纬攥着小本子追问。 “十二。”林年爱说,“不是没打过,是被我发现那只母狼还带着一窝嗷嗷待哺的崽子。” 梁源与苏纬对视一眼,以猎维生的猎户都知道不猎孕兽和带崽的母兽,何况是普通人。 苏纬在一旁等着往手册上记,又问:“后来呢?” “后来?”林年爱笑,“后来就都放了呗!” “小师父还是听您的话嘛……”苏纬边记边说。 林年爱没继续往下说。他一想起来就牙痒痒,当时杨臻绑了那头瘦骨嶙峋的母狼领着他去看了那窝小狼崽子,林年爱看了一眼便叫他放了母狼,但杨臻并不听话。林年爱与他讲不通道理便只哄他说又瘦又小吃不着东西所以还是放生算了,但杨臻却一包主意地跟他说“瘦的烤着吃,小的炖着吃”——林年爱当时愣了半天之后一抬脚直接踹了出去。 这么多年以来,那是唯一一次林年爱跟他动真格的想揍他。不为别的,就只为林年爱在他身上看到了温家人的影子。 自那之后林年爱才不得不重新正视杨臻身上那股秋清明所说的戾气,在此的前不久他听说杨臻把丐帮帮主的儿子踹进湖的时候还幸灾乐祸地颇为得意,觉得来告状的秋清明吃里扒外…… 他知道自己这徒弟不是没有人心眼,虽然狠绝,但也有善良的时候,就像在安庆城外捡到一个半大孩子还把人扛到洞里救活治好一样。也是因此,林年爱才只是踹过那么真实的一脚,虽然当时把杨臻踹恼了还跟他闹了几天脾气,但杨臻主动把人救回去的行为还是让他很欣慰的。 至此,他才会应秋清明的要求带杨臻去灵隐寺念佛,秋清明也又寻机会找了施行远等人给杨臻讲道理。他们都相信能把这个孩子塑好,如今这个孩子确实也是不负众望了。 ****** 《山海志·弃巢》第五卷《岁寒三友》完 第一章 京门波动 年前杨臻闹出来的动静京中也有些反应,那个寒冬腊月里,细雪乱飞,穿堂风冷得骇人,站一站都能冻透,更何况是竖在堂口像条腊肉一样挨吹。 柴心柔实在担心,挺着大肚子领着人又是搬火炉又是送大氅,苦口婆心了半天,就是劝不得闻南曜回屋。 沈唯匆匆赶来之际,第一眼看到的竟是那个大肚子的女人,他知道这是个贤惠的女人,劝不得闻南曜回屋她自己也不会走。看上去挺让人心疼的,不过沈唯却没上去帮忙劝一句。 “如何?”闻南曜没等他走近便急问。 “已经确定了,不是谣传。”沈唯拍掉斗篷上的薄雪说。 闻南曜面上的惊惶更甚:“他呢?” “没消息。”沈唯动了动被西北风吹得干冷的脸。 一旁的柴心柔见他脱力般地连连后退,赶忙过去扶他。“没事吧?”她一个妇道人家并不比男人坚强,“没事的,你放心,臻臻他不会有事的……” 闻南曜在柴心柔的宽慰中缓过神来,被她端着的胳膊上能明显感觉到她在抖,可见她自己都又惊又怕还拖着身子来安慰他。闻南曜反揽着她往堂中去,“你别怕,我会派人再去打听的,事情没准之前,别让人往舅舅家去说。”他把柴心柔递给几个丫鬟,柴心柔知道他要出门,又拉过件大氅来往他手里塞,嘱咐道:“你当心些……” 闻南曜答应着,将大氅一甩上身快步跑出了柴心柔的视线。 柴心柔颤颤地坐下来,她心慌得厉害,旁的都顾不上,只是外头传来的消息让她害怕,杨臻明明月前刚给她的女儿看过平安,怎么转眼间就出了这样的事呢? 沈唯紧随着闻南曜向前疾步而行,细细禀报他所能打探到的消息。 “怎么会跟魔教扯上关系呢?”闻南曜问。 “这却无从得知,事发突然,似乎连魔教自己都不明所以。”沈唯答。 “臻臻不是这般不稳重的人。”闻南曜一个驻步停在了一座小院门前说,“你回吧。” 沈唯的不甘自然地化作一个笑:“我能理解你着急的心思,如今多我一个没准可以帮到你呢。” 闻南曜无暇与他多说,推门便进了小院。 院里寒风冽冽,犀月就跟个坐狮一般叉手立在屋门外侧的廊中。瞧见闻南曜后,他抬手敲了敲屋门通禀一声,勾佩便掀起棉帘探出了半边身来。 进了屋之后,沈唯总算是见到了那位从不以真容示人的镇原侯世子。 不知该作何形容,沈唯只觉得这人是那种凡人哪怕是跪在地上都高攀不起的神仙,甚至于连带着他手里的那本书都像是天书了。 穆淳抬了一眼,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想入眼的东西一般又垂下了眼去,“闻大人负雪前来所为何事?” “魔教出事了。”闻南曜尚未平复匆忙而来的喘息。 穆淳慢慢翻页,“不是说暂停么?” 闻南曜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狠狠揉过一样,看着实在与他平时的模样大相径庭。 “是杨臻。”沈唯替闻南曜说。 穆淳听到这话这声之时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沈唯又说:“他突然杀到神女峰望北天宫上大闹了一通,魔教似乎死了很多人。” 穆淳起眼看着沈唯问:“他人呢?” 沈唯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地哆嗦:“目前还没有消息……” 穆淳的凤眼又挪向到了闻南曜身上:“伤着了?” 闻南曜最害怕这样的事,可他根本不知道,只能继续沉默。 穆淳把手里的书摁在桌上:“犀月。”声音不高,不过在勾佩听来却足以震耳欲聋。 犀月迅速出现在了众人之间,朝穆淳单膝一跪等吩咐。 “让巫奚教的人把话想清楚去庐州等着。”穆淳捋着书脊说。 一声应下,犀月又迅速出了屋。 勾佩接过了穆淳弃看的书,问:“殿下是……要回府?” “去准备吧。”穆淳起身便往里屋去。 闻南曜明白了他要亲自着手的意思,便不再多说,告了声辞往外退。沈唯只好跟着他往外去,不过他总有不解之处,好奇之余还想着偷摸多看两眼。于是便在穆淳进内间之时,悄悄看了过去。模糊间,他看见里屋的中墙之上挂着一幅丹青画像。 穆淳冷眼回视,立马吓得沈唯收回目光跟着闻南曜出了屋。 沈唯仓惶地跟在闻南曜身后,如行尸一般地走出了小院。 虽然有人操办,但闻南曜还是不放心,忙着回去安排人再去打听细节。这回沈唯没再跟上去帮点什么忙,他只顾着害怕,惶恐,错乱,说不清楚具体是哪种心绪,不过哪一种都在让他哆嗦。 虽然没看清,但他是真的认出了那幅画像是谁。 这厢千叮万嘱不把消息传进平右将军府,但杨恕却绝对是京城之中知道最早的人。秋清明的手信他几天前就收到了,秋清明没有要瞒他的意思,他也知道杨臻最终无事,但却仍放不下心来。他清楚即便自己立刻赶去也见不到自己那倒霉儿子,也明白有林年爱他们在绝对万无一失,更知道他若是有什么动静反而会对外暴露情况……一切都很清楚很明白,但他就是蹀躞不下,坐立不安辗转反侧搓手顿足,最后是拱进书斋里扒拉出了一本《四十二章经》看了半天才逐渐静下心来。 此前他从不看佛经,不为别的,就只是单纯地看不进去。不过家里却一直有不少佛经,杨老将军博览群书,自然收藏了不少,后来连杨勖在最后的那点日子里都摸起了佛经,杨恕的亡妻偶尔也会读……到杨恕就不行了。 这本还好——杨臻手抄的,还加了小注。他看得进去自然也静得下来,不仅心静还心暖。 翻着书,眼里看的是东坡体,脑袋里想的却是自己儿子从小到大的样子。 家里头存的佛经有不少是杨臻抄的,他抄佛经一般都是在少林寺,尤其是南少林的杭州灵隐寺圆净大师那里。杨臻自己说的,佛音也就在庙里听听,出了庙门他就与佛无缘了。他抄的这些东西林年爱不要,就只能拿回家放着了。 杨恕回想起来难免会有些骄傲,没人腿高的小屁孩一个,却永远都牛哄哄得天地不服,在一群当官到底的老头子面前仍不怀胆怯。毕竟是他养大的孩子,这般出息,这般聪明——太聪明了。 他翻到最后的结疏之处看罢更觉自己这个儿子过于离谱了。 “心付神佛者,或未尝苦处,或便尝苦处,常人兴信反为波流,道境更非孑然不可得。念之又觉佛偈之旨不在发省,断念弃欲反为收束人心才是,如此倒成愚智木心佳方,又何不同于书经,再道一句唯史明智。然史文又有异志,且行且疑……” 这本佛经是什么时候抄的?杨恕心思复杂,说不上来是骄傲还是形秽。杨臻常往寺里跑的时候也就那么几年,那会子也不过是十三四岁,和尚诵经秀才背书都未必有他这些想法。虽说从前他也听柴赓转述过杨臻跟人对对子的事,但这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却头一回晓得。他能把杨臻当一辈子儿子,却不能一直把他当成个孩子,如今想来,从前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露拙的事让自己这儿子起过疑心呢? 或者,杨臻从来没想过要怀疑他? 本想念经静心,看到最后却又胡思乱想起来,杨恕觉得自己太不济事,撩手一翻便要把书阖上,结果却瞧见了背面的八个飞扬的字:自省不济,多思难行。 杨恕看着这意气风发的字不禁失笑,连杨臻都觉得自己想太多了,他又何尝不是呢? 第二章 千里之外 穆淳从京城赶到庐州之时,巫奚教的人已经在镇原侯府外恭候多时,大冬天的,也实在是有些难为人。 “怎么是你?”穆淳边走边问。 “殿下急传,不敢不来。”与人世间坦诚相见的宋秋躬身恭声。 穆淳一路入府,折进后院便要往新月小筑的二层亭上去,勾佩在发觉他的走向之际便及时提醒道:“殿下,时气湿寒……”穆淳片刻停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看就要迈上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转而往客堂里去。 待他坐定,宋秋不等主家发问便主动道:“神女峰之事已经基本摸清,我教教主这些年来一直以琴师之名隐居于江郎山阴,与杨臻交情甚笃,前些日子教主做戏脱身,却被杨臻误以为是我教杀人放火,所以杨臻便闯上了神女峰一通杀戮,后来撞上了出关的老教主凤中天才同盗灵鸿踏雪等人离开了神女峰。” 穆淳皱眉:“凤中天伤了他?” “是。”宋秋说,“不过我并未从教主那里问出杨臻的情况。” 穆淳疾思转瞬,对勾佩说:“让犀月去将军府密探此事。” 勾佩虽未想明白,但仍是应了吩咐连忙出了客堂。 事关杨臻,必然会一清二楚的当属汉中逆元和武夷药师谷,不过此二处深不可测,即便去了也未必会有什么收获。而将军府虽然未必会一清二楚,但逆元的人总不至于太瞒着杨恕就是了。 这是穆淳片刻间的定思。 “殿下,我觉得此事是极好的釜底抽薪之机。”宋秋待穆淳正面之时进言道。 穆淳约莫是看了他两眼,却并未说话。 话说得可能不够明白,宋秋又解释道:“虽然换血计划暂停,但谁都没料到会出这么一遭,我教教主素来无心主事,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仍没有任何安抚人心之举,教众间怨声深重,若是加以利用自然能水到渠成。” 穆淳还是没说话。 “如今我还有些拿不定的就是老教主和师父的打算,这两位老人家一个阴晴不定一个琢磨不透,这个不当事的教主迟早要换,不过既然从一开始他们就没选我和叶悛,不知今时今日又会如何决断。”宋秋又是一顿详禀,但撂下话音之后良久仍不见穆小侯爷搭话,他心中狐疑云集。是话说得太大还是不饱满?回想一番后他自己却觉得补无可补。他略有迟疑道:“其实江湖上的一些人也可以引诱利用……” “那个教主是什么人?”穆淳总算开了口。 宋秋反应了片刻立即回答:“宿离,原名江晓,是从前江文杲的儿子。” “之前去太师府的嵬名岘是你安排的。”穆淳的问话没有一点疑问之意。 “是,”宋秋坦言,“我本是想替江晓敲打一下闻训古,到头来却发现江晓自己都根本不在乎此事……” “他突然脱身回山,难道不是因为发觉了什么?”穆淳并不在意宋秋说的事。 宋秋只得应着穆淳的意思说:“我们也觉得有这个可能,还曾设法去试探过教主的心思,但自从出了杨臻之事以后教主便更不管事了,看样子是不会有什么动作了。” “此人,若能自行退出也罢,若不能,就不要擅自动作了。”穆淳说。 宋秋不敢将神色的变动外现出来,“您的意思是……仍然按兵不动?”他有万分的不甘,合着方才那么些话他都白说了?宿离,抑或是说江晓,这个人有什么值得穆小侯爷顾忌的吗?宋秋左右想不明白。 “回去吧。”穆淳起身往侯府最后面那座藏着他的画室的别院走去。 宋秋再无多说的机会,只得在穆淳消失后挥袖离开。 五日之后,犀月从京城飞奔回来。 没有多余的闲话,他直接把一封信递到了穆淳面前。不是旁的,就是前几天杨恕刚看过的那封信。不过这也不至于是原件,他平日里是个护卫,但却也有一些动笔临摹的本事。 “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呢?”穆淳把这封并不长的信看完后总算是松了口气,虽然出了事,但好在是没到生死边际的地步。药师谷神医的话能让他笃信不疑,秋清明的保证也足够让他定心,也是在确信了这一系列事之后,他才有心思诧异杨臻为何如此。 这一间偌大的画室里就两个人,外加一只刚从外头猫步进来的小毛孩子。犀月从来不负责跟人过话,交付信件之后便果断退了出去,勾佩虽然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但总得赶紧集思聚神地想想说点什么才能让自家世子顺心如意。 “秦大夫也是个性情中人,虽然平时分寸非常,但还是会有点脾气的吧。”勾佩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十分中听了。 “确实有脾气,”穆淳咋舌,看着一跃而上、在他面前桌绕着尾巴看他的猫说,“小野猫,脾气还不小。” 小花猫又转了两圈,蹲坐下来。 “有消息随时来报吧。”穆淳叹气,拎起小花猫抱着它往外走。 有消息?有什么消息?话说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过勾佩却觉得自己明白他家世子的意思。一声轻应,勾佩也随着穆淳出了画室。 后来挺长的一段日子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那只好不容易养熟了的小花猫总是失踪,许是穆淳自己心绪不佳,没多少心思管它,等记起来有它的时候它却没了踪影。虽说猫的野是天性,但穆淳的这只猫似乎养得熟却留不住。几进几出地来回折腾下来,几乎整个庐州城都知道镇原侯府经常丢猫,同一只,频繁丢,隔三差五地反复丢。人人都闲话道这就是养猫不如养狗的地方,一不能看门二不能圈养三不能栓绳,稍有不如意还弃主而去,也亏是世子殿下喜欢,不然直接扔了多利索…… 这一回更久,大半个月不见猫,好在毛孩子在外怎么都饿不死,掏鸟窝逮耗子,无非是恢复野性罢了。直到七月中旬之后,勾佩才从庐州百姓那里把穆淳的猫请了回来。而且,勾佩这一趟出门捎回来的并不止一只猫。 “殿下,有了有了!”他抱着猫揣着信冲上了湖心的二层小亭。 小花猫提早一步蹦出来。 “回来啦?还知道回来啊?”穆淳接住它说。 “回来了!是回来了!”勾佩有些激动。 穆淳罕见地反应迟钝了片刻:“回来了?” “是!”勾佩连连点头,“秦大夫去了神女峰,直接斥退了江湖围剿巫奚教的队伍!” 穆淳表情恍然间眼中飞过了无数颜色,最终垂眸看向怀中猫之时仅成一句喟叹:“看来神女峰是动不得了。” 勾佩一时不解:“殿下您难道不……”把话问出口是下意识的事,没说完就收住是因为立刻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 穆淳抬眼看了他一下,团着小花猫的毛脑袋说:“去买只烧鸡,好不容易回来,总得庆祝一下吧。” “烧鸡”大概是这只猫唯一能听懂的话,原本新归家的空虚立刻一扫而空,立时变得欢快了许多,再往后穆淳说什么听戏之类的话就都入不了猫的耳朵里了。 勾佩往下走,心还是道:高兴是真高兴啊,都有心情去听曲了,这么些日子了总算是能见着太阳了。他往宅子西南边那排伙房去,穆淳大概不大知道,勾佩为了方便直接在侯府里雇了个做烧鸡的师傅。 包好烧鸡出来时,穆淳已经抱着猫下了亭子。 “让他们都老实呆着。”穆淳一句简单。 第三章 二心迭起 周从燕近几日过得并不如意,那句屋漏偏逢连夜雨,如今她才体会到个中滋味。 先前她把刘羽舒的事托给刘聂,本想的是让他们自家人把姑娘领回去,结果刘聂却根本没怎么阻止。周从燕不可思议,先前觉得刘聂很疼他这个妹妹,现在看来人跟人还真是不一样,疼爱的方式都不一样。 这只是一遭,之前没什么异动的教众近来慢慢有了些不安分的声音。毕竟是体量非同一般的江湖大教,这里的人又怎么会真被周从燕的几句话吓住,即便是有老教主、前教主和暗尊给她站台,但真到最后还得靠她自己,不然底下视她为绣花傀儡的议论只会越来越重。 黄拂衣确实跟张白鹭来帮忙了没错,但他们俩真正的外人,跑腿尚且被人见外,更何况是真干点什么事。 手下的人士气不高,挫人士气的事又没有解决,这种不痛快的状态就如此半推半就地维续下来。 明面上没什么大波动,但内里却暗戳戳地遍地别扭。护教使和守山卫补充调动之事还在继续,有升有降的安排难免会有人不服,周从燕觉得这样的事自己不该第一个出面,于是一应交给宿离他们去办,她负责最后把关。 此刻她面前的便是一关。 案前堂下的这人叫肖代篆,人高马大,瞧上去十分精悍。他与肖代隶是兄弟,从前同为守山卫,适今肖代隶被花千树和刘聂提名做护教使,他这个做大哥的便有些乐意了。 “你是不服?”周从燕问。 “教主您初来乍到,大概还不知道属下的本事,我与我那兄弟从来都是齐头并进,他人都是我领进山门的,后来我俩还一同成了守山卫,如今要选护教使,那也该是兄弟俩一块升才是!”肖代篆虽然是单膝跪着,但说起话来却昂首挺胸不卑不亢,甚至还有点盛气凌人。 “你有多大的本事?”周从燕又问。 肖代篆更加神勇,不过憋嗤了片刻又似是太多能耐不知该从何说起一般,最后只道:“这么说吧,我家老二的本事都是我教的。” 周从燕恍若惊讶:“是嘛?” “当然!”肖代篆底气愈足,“所以既然老二做得护教使,我这个老大又如何做不得!” 周从燕打量着案上写好的名帖,等着它墨迹彻干。十二个护教使已经议定,她不打算再做更改:“知道肖老二此刻在哪儿么?” 肖代篆竭力理解了一下这话的指向,有些动摇地说:“老二他能做护教使我很高兴,但我此来不是要取代他,还望教主能明白!” “所以你是不知道对么?”周从燕把名帖折好。 “我……”肖代篆确实不太清楚。 “本教主用人不是看他有多少本事,而是看他能为神女峰做多少事,你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当得起护教使之名么?”周从燕托腮看他。 肖代篆并没觉得自己尸位素餐,反倒开始怀疑这个新来的教主在有意偏袒。他面色怪异地问:“教主是觉得老二顺眼?” 周从燕一愣,这话有点猝不及防。 “老二长得是比我称心,但我也能干得很!”肖代篆不禁直接站了起来。 周从燕满脸欲脏又止,忍着几乎要喷出去来的污言秽语敲桌子说:“你还是去看看你家老二在干什么吧,等学会了再来邀功也不迟。” 肖代篆没能如愿尚不想走,却听见了天宫大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尚在诧异,是自己方才太投入了?竟然没觉察到有人靠近。扭头看过去之时,负光而来的人让他觉得耀眼,等看清了脸庞之后他更觉得晃眼睛了。刚刚他还说自己老二长得称心,此刻这人反倒是把他家老二比得啥也不是了。 不过肖代篆不认识这个人,非他教众还擅闯天宫,他必须得上去把把关,也好让身后的教主见识见识他的神武之姿。 “你是何人,胆敢——”他上前拦人,可话还没说完便被那人抬手一柄扇骨怼着脸推了个跟头。 他捂着脸上的印子,咬牙想再追上去,“你放肆……” 那人都没看他一眼,直接行至周从燕桌前。 “来人!保护——”肖代篆想喊帮手,却听自家教主说了句“你来了”。 好家伙,光是听声音肖代篆都觉得教主要甜出笑声了。 “来看看大小姐是怎么持家有道的。”杨臻撑臂朝她笑。 周从燕刚想说点攒了许久的肉麻话,又想起边上还有个人,便与他耳语道:“瞧着点儿。”她把名帖朝肖代篆递了递说:“别闲着了,去把这份名帖交给叶悛。” 肖代篆戒备十足地绕着杨臻接过名帖揭开一看,立马按不住道:“教主,我怎么就做不了护教使呢!” 周从燕见他怎么雕都不成形,干脆道:“要不这样吧,你要是能打得过他,我立马让你当护教之首怎么样?”她指了指杨臻。 肖代篆有些不太敢接这块馅饼,他甚至觉得这块馅饼是个陷阱。“我从来不打无名的仗……”他踟蹰道。 “哦哦,不好意思,”杨臻乖乖转身笑道,“去年年底我来过一回,两个月多前我又来过一趟,没能让兄台你瞧见我是我照顾不周,此刻给兄台补上如何?” 肖代篆的半边脸抽搐到哆嗦——去年年底发生了什么,他虽然没赶上却同样有清晰的恐惧,两个多月前神女峰被围剿的时候他倒是在,不过那会他的位置靠后,只见过那个把江湖吓退之人的海青色背影罢了,如今换了身衣裳……没说名字之前他只觉得这人是绣花做枕的小秀才,知道名字以后这人在他眼里就是青面獠牙的夜叉无疑了。 “你……”肖代篆听见自己的上下牙在打板,“望北天宫乃是我教圣地,你怎能擅闯……” 杨臻看了看他,又去问周从燕:“我再进一遍?” 周从燕把他扒拉到身后冲肖代篆使唤道:“赶紧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肖代篆还有废话想说,杨臻善心大发替他开窍道:“连令行必践都做不到,你还想升官呐?” 话说得有道理,但肖代篆还是不服,天大的道理都不该一个外人来告诉他。是杨臻又怎样?好像真能怎样,听兄弟们闲话说,新来的这位漂亮教主似乎跟那个造作了神女峰的夜叉关系非同一般——相较之下,似乎他老肖才是个外人。 杨臻给他打了个外面请的手势,等那家伙慢吞吞地出了天宫之后才放开了与她笑话道:“教主您就靠这种人治教呀?” “他人还行,就是耿了点,讲不通道理。”周从燕说。 杨臻朝她开了开双臂,等她自己靠进来后又说:“看来大小姐把事办得挺明白呀。” “你不会是来看我笑话的吧?”周从燕仰面看他。 杨臻沉吟片刻:“不全是。之前宿离说的事,我想再问一问。” “呵?”周从燕心道我敢问你还真敢答呀,推着他便要从他怀里出去,“那你赶紧去忙吧!” 杨臻一伸手把她捞回来说:“不着急。” “你不急我急,我还有事要忙呢。”周从燕嘴上说着,却也不去付诸行动。 “累坏了吧这些日子?”杨臻问。 “家大业大,难免会有众口难调的时候。”周从燕靠在他身上叹气。 杨臻给她顺毛:“像刚才那样似的?” “这还算好的呢,再一再二,好说一顿,再不听话你就帮我揍他一顿。”周从燕磨牙。 “好办。”杨臻笑。 周从燕跟没骨头似的倚着他问:“就你自己吗?” “嵬名被我搁在山下了,用得着的话喊一声他也能来给你当打手。”杨臻说。 周从燕一阵嘿笑,想想就爽。 第四章 理外猜测 肖代篆出了望北天宫之后,夜叉来了的消息就传遍了神女峰。说来奇也不奇,按说夜叉把神女峰好一番造作,怎么也该在此处堆出了许多仇恨才对,但神女峰上的人却十分沉得住气,哪怕是有些怨言,也总没有出头鸟冲锋陷阵地来寻仇。 周从燕要自己当家,杨臻也不会做她的主,干脆去找上了宿离。宋秋他不认识,所以还是先问一问宿离比较稳妥。 宿离这回再见杨臻总算是恢复了一丝丝从前隐世琴师的模样,不过看久了还是难免发现他的畏缩。 “说来也是奇怪,”宿离对于杨臻捎来的问题并不能给出一个合情理的解释,“自从教主接手神女峰之后,知落基本就没回来过,即便是见了也是照面而去,我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机会好好问过他。” “什么人物,房顶被人掀了都不回来管管,”杨臻压着阴阳怪气的念头,“还不如你?” 宿离笑出了声,摆出一副要看热闹的样子说:“要是有机会见到了……你可别生气。” 杨臻也笑,他多难得生一回气,宿离是运气好赶上了,旁人? “我呀,徒有烟霞志,难得水云身,如今有从燕在,我也算是解脱了。”宿离是真的开心。 杨臻也没有要替他开心的意思,反倒是针对他那句话回了个“矫情”。 宿离有些措手不及,他何时沾染上过这样的词。 杨臻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说他矫情。如今虽然让他得偿所愿,但这是巫奚教不需要他而不是他摆脱了巫奚教,结果是一样,意义却天差地别。 “你没问出来明尊为何做,但总知道他怎么会就觉得自己可以代你做吧?”杨臻问。 宿离垂眼:“当年我家的案子是闻训古查办的。” “这我知道。”杨臻说,“但查办不是诬陷,他总不能是去报复太师秉公持法吧?” 宿离突然有些心凉,他看向杨臻说:“我爹绝不是谋逆之人。” “所以即便杀了闻太师也不能为江家正名。”杨臻只叹他身在事中糊涂不清。 宿离谈兴全无:“是,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把闻训古怎么样,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问题的关键在于你们的明尊知不知道你不想,如果知道,怎么会去节外生枝,如果不知道,做事之前为什么不来确认一下你的想法。”杨臻说,“老哥你自己没发觉吗,在这件事你从来没在意过原因,而是一味地在给别人找理由,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宿离连走都不想走了,他就着下到一半的台阶直接坐下来说:“他毕竟是为我……” “你怎么就认定人家是一心为了你呢?”杨臻环臂看他。 宿离被他说笑了,一家人,不为他为谁?杨臻这是在跟他犟什么呢。 “你们的明尊十有八九是我爹僚将宋济民的儿子,那个宋济民我也打听过,连从前我爹身边的人都说不清楚,他跟你,跟你家的事不会有关系吧?”杨臻问。 宿离即便意外也无力表现,轻笑一声:“你为何不直接去问京城的那些人呢?” “你这不废话么?”杨臻想给这块朽木一脚,“问了不就是把你供出去了?那你还有命活吗?” 宿离眼中总算是有了点精神。 “当初即便是闻太师和我爹也都没追究江姓行刺之事,哪怕是通缉也不过是把嵬名当成了替罪羊,他们都在始祸之时封住了消息,除了要息事宁人还能为什么?”杨臻说。 宿离有些不愿想通:“你是说闻训古想保我?” “初衷是保你,但实际上也保护了那个差点把你抖出去的人。”杨臻看他。 “你……”宿离心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其后还有一丝劫后余生。杨臻一直想启发他让他自己想通,无奈他不争气,就只能由杨臻直接说出来了。 “你我所掌握的线索可能有出入,我把我的看法说出来你听听。”杨臻说,“在我看来以他为你出气这个理由解释他的行为实在有些孩子气,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的行为唯一的结果就是加深仇恨、让你暴露,你觉得这么一来有什么用?” 宿离脑子里一阵捣腾,稀光渐透。 杨臻也不过是一说罢了,“我喜欢寻思阴谋你也知道,此事也只是我的疑心而已。”他与宿离一同坐下来说,“这两年来的事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都是江湖人江湖事……就好像是——有人要给江湖换血一样。” 宿离也有种云山雾罩的感觉,这样的事也不是绝无可能,从前抚江侯的功用不正是修剪江湖秩序么,但那也是光明正大、肆无忌惮的行为。如今这种背地里走阴路的事又有谁会做呢? 张白鹭领着蹦蹦跶跶的黄拂衣从山上下来,黄拂衣老远就认出了宿离,特意绕过来跟他打招呼,脑袋往前一探,先看到的却是宿离旁边的那张脸。 四只眼睛当面一对,桃花眼那边先眨了两下,晃得黄拂衣神思乱飞。 宿离看懂了危机却没法提醒他,他们身后的张白鹭更是,自己复杂的心思还无暇梳理呢,他先认出来的不是宿离,而是旁边那个熟悉到扎眼的背影。 “你是杨臻吧?”黄拂衣总算是问了出来。 “不是啊。”杨臻再自然不过地眨眼。 黄拂衣不可思议:“真的不是?”这都不是,还有什么样的能是? “真不是,”杨臻紧着想笑的念头,程莞颜那句笑即勾引让他耿耿于怀,“你想见他?” 黄拂衣不舍得把目光挪开,她没立刻回话,因为她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无所谓见不见杨臻了。 “拂衣,别在那儿挂着了。”张白鹭出声提醒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妹妹。 杨臻往后一瞧,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这不是张兄吗?” 张白鹭面上神态自若,嘴里却咬牙切齿:怎么有的人就是长不残呢?不长残也就算了,还他娘的越长越好看——呸! 黄拂衣乖乖缩回去,小声问他:“你认识他呀?他是谁?” “他认识我,我就非得认识他吗?”张白鹭哼声。 杨臻挑眉看向宿离,那种不服里混着满满敌意的态度可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江湖人士只因打不过而合该有的。 黄拂衣少见张白鹭这么刺头的样子,心道确实不一定非得如此,但她又觉得是分明是他高攀不起…… “要不,咱们先下山去?”宿离想着替杨臻寻个脱身之法。 “到后头去。”杨臻接收到了他的体贴,却另有自己的打算,“反正那个老头子也不在这儿。” 宿离无语,心道也是。他当然晓得杨臻口中的那个老头子是谁。他转而与张白鹭和黄拂衣别了两句,便同杨臻一同去了栖凤崖。 “不下山,之前不是还说剑魁在山下等着你么,不怕他等急了自己找上来?”宿离问。 “找上来就找上来呗,反正也没人能拦得住他。”杨臻抄手道。 宿离也仿着他的样子把手往袖子里一藏说:“我这神女峰几世威名都不够你们糟践的。” “张白鹭在这里干嘛?”杨臻觉得他不对劲。 “你不走是为着他?”宿离笑问。 “为他?”杨臻好笑,“为也只能是为被他看上的人。” “从燕都告诉你了?”宿离乐出了声。 杨臻哼哼了两声:“果然吧?还用别人说么,看他的样子就有问题。” 宿离哈哈一阵笑,又说:“这位张兄确实与从燕同行了数月,你不在的那段日子从燕在武陵山庄住过,不过你也知道,张家是武陵世家,张兄虽然有倜傥的时候,但对从燕还是十分规矩的。” 第五章 坦诚相见 黄拂衣自那之后就少有再见杨臻的机会,只听宿离解释说那是周教主请来的秦大夫,正到处忙着给巫奚教的伤残病患诊治。至于杨臻的事,自然随她去问周从燕了。 不过秦大夫之名他确实没有白担一回,先前周从燕所承诺的医护担保都被杨臻一份接一份地兑现,已死者不可复生,只能把那些伤残人士修整得尽量体面一些。薛执戟便是这其中最具代表的人之一。起先杨臻见着他的时候也有点被吓了一跳,心里头还嘀咕这护教使何等不抗揍,等检查过后才知道根本不是他下手太重。其实薛执戟的脖子真不是什么无药可救的症候,不过是当时伤着了又被庸医耽搁成了歪脖子。好在有杨臻这道回马枪,用不了个把月的工夫就能给他把骨给正过来。 薛执戟和那些之前从杨臻手中死里逃生的人一样,见到他这个人就哆嗦,好在还有宿离这颗定心丹。 杨臻给薛执戟的脖子摸骨之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筛糠。杨臻手上使了点劲:“兄弟你别抖了,害我一不小心给你捏断颈了骨可得赖你。” 这样的话没有一点安抚作用,奈何是薛执戟的脖子在杨臻的手里所以不敢逃动罢了,不然谁会在这里做一头待宰的猪。 宿离在旁看得欢乐:“你要做大夫就好好做,别吓唬人。” 颈骨关节间咔咔作响,薛执戟总算是撑不住一言不发了。宿离在一旁看得表情崎岖,先前对正骨推筋略有耳闻,却不曾想是这番情景。 杨臻把手一收叉腰道:“今儿就这样吧。” “多……多谢……”薛执戟扶着自己的脑袋说。 宿离嘱咐了句好生歇着,同杨臻继续奔赴下一个待诊之人,薛执戟倒是自己追了出来:“你……”杨臻回个头的动作都让他胆颤,他与门框并立问:“听教主说,杨……你要入赘神女峰?”他拿不准该怎么称呼杨臻,反正让他这个受害者称其为大侠他肯定是做不出来的。 杨臻难得有被说懵的时候,看向宿离时见他似乎也是似是而非的样子,嘬嘴沉吟片刻说:“若是你们教主说的,就是喽。” 薛执戟也不知该为谁高兴,只得木楞地拱手送走了宿离和杨臻。 “你认真的?”宿离领他往下家去。 “有何不可?”杨臻反问。 “他们大概会以为你这是自觉有愧于巫奚教而以身相许吧?”宿离这么说,他自己也曾有一瞬间这么想过,不过他认识的杨臻才不会在乎这个,即便是以身相许也是奔着他们的教主来的。 “随便吧。”杨臻与他谈笑间也就看完了那两位被他废掉的兄弟。 杨臻要去山下瞧瞧嵬名大爷,宿离尚与他调笑,不是说不着急去伺候人家么,杨臻也有的说,他不着急,到最后大爷打上山来弄坏点什么还得算到他头上。 这回他藏人的地方是夔州城里的石花酒馆,不为别的,就因为名字起得好。即便是把嵬名岘放这里之时觉得这里面的人似乎都不是寻常百姓,反正嵬名岘也不是寻常百姓。上次花千树请他喝酒也是在这里,酒好喝,嵬名岘耐心的时限也会长一些。 往夔州来之前他俩的赌约一直续期到了现在都没能让嵬名岘如愿。嵬名岘后来也在反省自己,明明就只有十天,怎么就定性那么差忍不住不碰杨臻一下呢?他反思的结果是自己没有问题,全都是杨臻奸诈,眼看他要成功之际便来引诱他。杨臻上山的这几日他虽然心里痒痒,但似乎也找到了一桩妙宗——只要十天看不着杨臻不就得了么。 “这么快就办完了?”嵬名岘给他倒茶。 “大事不着急小事无所谓,下来遛遛。”杨臻说,“没准不久以后的将来我就得在那里落户了。” “这倒也方便。”嵬名岘说。 杨臻喜他这句方便,确实谁都能方便。正琢磨着再给嵬名岘的赌约续上几天,却见他往旁边看了看。能让他动动眼睛的人可不多,杨臻一扭头,果然看见了花千树。 花千树也是径直往杨臻这桌来的,迎着杨臻笑脸直接坐下来,他往桌上杯里瞅了瞅呸声道:“在酒馆喝茶?你怎么想的?”他招手换来堂倌叫酒,又递出了自己的曲颈酒葫芦。 “你是又溜达到这儿了?”杨臻问。他觉得这等缘分值得专门提个巧字。 “是,也不是。”花千树的笑没了先前那般风流倜傥。 杨臻少见他这副卖弄玄虚的样子,一时觉得甚有意思。 花千树与他对饮两杯后,背手一掏,把一块半脸花面具拍在了桌上。 酒馆中的嘈杂瞬间消掉了一半。 若是没有镇消喧嚷这一茬,杨臻还不会多想,但加上这一茬,杨臻就瞬间明白自己这个江湖浪荡友人是何身份了。他并未立即说点什么,反而是盯上了花千树额头上的那根红绫。 花千树想跟他对眼对不上,就也发现了杨臻注意之处。他抬手解下自己抹额,将自己的观音痣公之于众。 杨臻眯了眼,仍无甚太大的反应,倒是从前的受害者嵬名岘有些坐不住了。杨臻欣慰于嵬名岘这回脑子够快,不过嵬名岘被驯化的远比从前沉稳了,有多少想法都不会早杨臻一步先开口。 “你这是,”杨臻也拿不准这中间有没有宿离的勾连作用,“来自首的?” “算是吧。”花千树笑给他看,“前教主骗你是什么下场我都知道,所以来跟你坦白一下。”自首的前提是自觉有错,而在他看来实在要找的话,也就是这个错了。 杨臻的手在桌上画圈,他在气宿离什么宿离长久都没明白,眼前这个昔日酒友看来也没明白。他也有些想不明白,他们俩如此这般作为,到底是身份是装的还是先前的志同道合是装的?换个身份还能换一副心性么?他真的搞不懂。 “是你找了杜三斤?”嵬名岘问。 “是。”花千树好像是才想起什么,倒酒朝嵬名岘举杯,“是在下给剑魁添麻烦了,在此给阁下赔礼。” 嵬名岘压根没有要接他这趟赔罪的动迹。 花千树手端得有些酸,向杨臻抛去求援的目光。杨臻总算没让他太难堪,抬手捞过他敬的酒搁到了嵬名岘面前。 嵬名岘皱眉看他,还是不愿意领情。 杨臻给了他一个歪头:“要不是他,你哪有机会认识我。” 嵬名岘片刻莫名其妙后当真就把酒一饮而尽。 花千树连连道谢:“原本是为了把我那不着家的教主鼓捣回来,结果却让剑魁阁下惹了一身不痛快,怪我怪我!” “三千两就只为逼宿离回头看看?”杨臻搓牙。 “浪子回头金不换呐,三千两算什么。”花千树变得洒脱起来。 杨臻摩挲着嵬名岘推过来的小酒碗,又问:“千树,你就没想过,万一嵬名真得手了会怎么样?” “不是有你在嘛。”花千树无所畏惧。 杨臻一时无语,他虽然确实曾觉得雇嵬名岘行刺不成都是有人故意计划的,但以这种方式证实猜想,总让他有些不成滋味。他细细品酒,笑道:“认识你这么久了,知道你自信却不知道你还有这般运筹帷幄的本事。” 花千树大笑,引得四下侧目:“不是我自信,也不是我运筹帷幄,我是知道只要有你在,事情绝对不会有问题而已,所以是信你。” “我还有被你利用的时候?”杨臻看他。 花千树拍桌道:“怎么,看来这回不把你喝趴是过不去了是吧?” 杨臻直接笑出了声,这几句间倒是对味,他往旁边一靠说:“你先别美,我有帮手。” 第六章 多此一心 三个欲醉未竟的人一起上了神女峰。 嵬名岘罕见地不愿意跟过来,不过奈何扛不住杨臻的诱拐。杨臻近来当秦大夫上瘾,需要一个人帮他先担着杨臻的名头,赶巧了嵬名岘有前例在,正好用他一用,顺便掫了他的如意算盘,一举两得,妙哉妙哉。 “既然你不晓得你爹的事,要不要去京城问问?”杨臻说。 宋济民的事方才换盏间就已说开了,不过花千树似乎并不清楚。他们核对过,花千树——抑或是唤他的另一个名字宋秋——确实也是从前在兖州遭难的人之一,不过他跟杨臻岁数差不了多少,所以许多事也记不得多少。印象深刻的只是他爹被杀和他被从前的江晓现在的宿离一砖头拍晕罢了。 “你是说去问你爹?”花千树与他并肩前行,“算了吧,我又不是那种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真要做也是找出杀了我爹的人给他报仇才对。” “你觉得没必要也罢,我只是觉得我爹对你爹好像有些愧意,不像是恼了把人赶出去的样子,你要是认认亲,没准儿我爹还能收个干儿子呢。”杨臻吹了声哨。 “好啊你!在这等着我呢。”花千树朝他招呼架势,“我还能被你占了便宜去?我是辛丑年九月十六生人,你呢?” 杨臻双眉齐飞。 花千树当是自己胜了,周身得意地催他赶紧说。 杨臻未说什么话,一直跟在后头装死的嵬名岘却先吱了声:“这倒是巧了。” 花千树只消片刻的反应,诧问:“不会吧,你也是?”他看着杨臻默认的样子更乐了,当即撸上杨臻的脖颈子说:“这真是缘分,咱哥俩就地结拜得了!” 这趟揽得明尊归心,如今神女峰上也算是万向一心了,异心仍有,但明暗双尊往望北天宫门外一摆,表面上的太平还是镇荡自如的。眼看着周从燕管家越来越顺手,她的帮手们也是骄傲,上下安心之后,杨臻也就能稍稍带着周从燕出去探探亲了。时进腊月,林年爱怕是早就在药师谷抻着脖子等着了,还有苏纬他们,周从燕也是念叨的。 原本什么事都没有,杨臻做秦大夫在神女峰上行医问病,他说他是秦大夫也没人敢跟他唱反调,毕竟这山上认识他的人除了跟他一伙的就是被他揍怕的,不过这一日他却碰上了个例外。 几句话刚要打发走自告奋勇殷勤前来做学徒的黄拂衣,却经一个端了盆水走过的人唤住了步子。 “杨公子?”刘羽舒惊喜游移,一盆水直接翻了一地。 黄拂衣还未走远的人机灵地探回来一个脑袋,旁人聊什么无所谓,不过有些字眼总能让她立马起兴。 “真的是你吗?”刘羽舒两步追上去拉住杨臻的袖口。 杨臻可笑自己的好记性,他还记得这人是谁。 “早听说你来了,可却一直不曾见到……”刘羽舒攥着杨臻的袖子不愿撒手。她自然找不见杨臻,她每每打听到的杨臻行踪都是被提溜过来凑数的嵬名岘所在,所以即便是悄摸着去也见不到真正想见的人。 “姑娘找在下有何事?”杨臻借着去捡盆的动作救回了自己袖子。 “我……”刘羽舒欲有千言又止。 同在神女峰上呆了些日子,黄拂衣自周从燕那里听说过刘羽舒的事。她是个多活脑筋的人,先前就见过周从燕与这个秦大夫的眉来眼去不知羞,还以为是自己那姐妹要移情别恋。如今眼看这般情状她立马就猜出这个秦大夫的身份八成有问题——她一直无法接受那个脸上刺字的冷面哑巴是杨臻,而且周从燕的那点子缺胳膊少腿的医术不也是跟着杨臻学的么? 黄拂衣总算是发现自己被骗了,心里有些闷气,这是要防着她么?她光明磊落的一条女侠,怎么会觊觎朋友之夫呢?明明早就跟周从燕说明了心中所想,竟然还要搞这么一出,光为这她便要去找周从燕好好理论一番。不过理论得日后再说,她觉着应该先帮姐妹解决眼下的问题。 “刚想起来,”黄拂衣往两人中间一摆对杨臻说,“周教主找你有事,你赶紧过去,别让她等你。”她朝杨臻挤眉弄眼。 杨臻看着她的模样突然笑了出来,他是明白了黄拂衣的活脑筋小机灵、被她的仗义逗笑的,不过笑完就后悔了。不为别的,只因黄拂衣在看过他这迎面一笑之后立马就俏脸顿红。 他越来越觉得程莞颜那句热闹话是个魔咒了。 黄拂衣也是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周从燕的提防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的人给她的话,她也是放在哪里都不踏实的。 “马上。”杨臻知道拖泥带水会惹一身麻烦,把盆往黄拂衣手里一塞立刻便走。 “公子!”刘羽舒的呼喊中竟夹带着一层泪意,生怕呼唤之人不回头,她直接扑通跪了下来。 黄拂衣先一个被吓住,张口结舌不知该作何说道才能了事。 杨臻是回头了,可脸色却不甚和善。 “当日在钱塘有幸与公子得见一面,小女子一直留情在心,如今能与公子重逢更是三生有缘,我……”刘羽舒情真意切,“我希望让公子知晓我的心意。” “我平日里见过的两腿活人多了,这算什么缘分。”杨臻问语无问意。 刘羽舒当是他忘了从前搭救之事,向前膝行一步说:“公子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只有这薄命一条甘愿为公子为婢为妾,除此别为无他求!” 上来就伏低做小,这要求还不高?黄拂衣虽惊叹她大胆直言,却也好笑她痴人说梦。 杨臻皱眉,不愿看她。从前随闻南曜吃书,曾读得“君子必慎为善”一句,当时只觉矫作,如今想来却很有道理。 “公子……”刘羽舒下半张嘴忍不住哆嗦。杨臻说什么她都不怕,就怕他什么都不说。 杨臻也知道,理都不理直接走人才最利索,他也没雅兴陪人来勉强自己,甚至觉得自己刚才捡盆的动作都多余。他扭头要走,却听刘羽舒哭喊道:“公子不肯收我难道是因为我被那恶人破了身吗?” 此刻场中已经不止他们三人了,南来北往打此经过的,四散间已经围观了不少人。 “我也恨我这破败身子,可那周教主同我一样被那恶人掳过,她所受甚至比我还多,难道她就不遭公子你半点嫌弃吗!”刘羽舒哭花了脸瞪红着眼。 杨臻扭头愤视这个跪坐着的女人,拳里握得筋结作响。周从燕如何遭遇他都不会介意,但面前这个女人的心思却让他烦恶。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黄拂衣心慌却更愤怒。不只是她,围观的一些巫奚教众如肖代篆之类也有火冒三丈的迹象。 “怎是胡说!她明明被单独囚禁了两天,难道就什么都没发生吗?!”刘羽舒有些癫狂。 在场也不知有几人守着不打女人的原则,不过看样子多半是都要忍不住了。 “羽舒,”刘聂闻讯而来,“你这是干什么?” 人群稍稍熄火,只看刘护教会如何处理。 “哥……”刘羽舒反倒是添了救命稻草般地拉着刘聂哭诉道,“他不要我,他不要我!他是不是嫌弃我了……” 刘聂扶她让她先起来说话,但刘羽舒只顾着梨花带雨就是不肯起。 杨臻呼气,耐着火气说:“刘兄来得正好,令妹一个未出闺的姑娘孤身在外怕是走错了路,赶紧带她回去吧。” 刘聂温声安抚刘羽舒,又朝杨臻拱手道:“舍妹的心思刘某一直知晓,如今既然坦诚相对,刘某也厚颜问一句,不知杨兄能否看在刘某的面子上圆舍妹一个心愿呢?” 第七章 道途迥异 黄拂衣有些害怕,周围人甚至还有些动摇。黄拂衣与周从燕的心思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她们两个姑娘在一块时常念叨的。但在旁围观的巫奚教众却颇为动摇于刘护教使纡尊降贵为妹妹求小的举动,怕是有不少人还觉得,哪怕是他们教主,大概也会体恤手下心意、无妨添个小的委屈。 杨臻看着面前这殷勤恳切兄妹二人,扬出一个冷笑道:“不能。” 从前他也有武断识人的时候,待后来相熟辨清之后也能从善如流,如今却道人面易识人心难辨,这个曾经帮过他、与他相谈略欢的江湖人似乎却与他很不对路子。 黄拂衣无暇顾及旁人的议论反应,只想给杨臻叫好。 刘聂面上有些不持,但还是肯与他矜笑道:“杨兄莫不是在顾忌教主?刘某人不介意弃了这薄面再去与教主请个说法。” “你敢。”杨臻狠视他一眼,虽无杀气却也足够慑人。 刘聂大概也是纵横想不到自己在杨臻这里竟赚不到半分面子。 “前事不修,复日难收。”杨臻极不留善念地扫视他们一遍,“我的教主从来无恙,倒是你,管好你这个爱搬弄是非的便宜妹妹。” “你——!”刘聂瞪着扭头就走的杨臻,愤恼四涌。这般当众薄了他的面子断了刘羽舒的念想,实在让他起恨。 刘羽舒嚎啕出来,瘫歪在地上,失态的模样惹得四下难堪。 “你们在干什么?”叶悛从场外而来。 原本赶集似的人群瞬间紧绷肃穆起来,各个拱手施礼拜见。刘聂大概是尚且处在咬牙切齿的状态,肖代篆得以先站出来与叶悛稍作解释。叶悛听罢后冷脸冷言道:“都这么清闲吗?” “不不不……”肖代篆等人纷纷颔首告罪,个个夹尾退下。 如此场中便清亮得只剩了四人。 刘聂总算是松开了紧握的拳,转面去搀地上的刘羽舒,不过刘羽舒正在伤心时,瘫沉得如同死人一般,怎么也扶不起来。 叶悛站到了刘聂跟前,低眼看他道:“别做这种不义之事。”刘聂仰面看他,而后听到了他的后半句话,“教主的家事不是你能插手的。” 刘聂垂首间一个无声的冷笑在下半张脸上一闪而过:“是。”他这个是回答得如此干脆利落,引得刘羽舒又是一阵力竭。刘聂两手箍住自己这个几乎不成人性的妹妹,稳稳地安抚她,静等着叶悛调步离开。 黄拂衣也呆不下去了,眼见了这么些了不得的情况,她得赶紧去跟她姐们说道说道。 偌大的一片空场眼下只剩下刘家这兄妹二人相依相偎,刘聂盖着刘羽舒的后脑勺,听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低声安慰道:“没事,别怕,你相信哥哥,跟哥哥回去吧。” 刘羽舒的一个我字反复结舌了数遍。刘聂捧着她的泪脸说:“相信我,先跟我回去。”无依无靠或者说唯一的依靠,横竖都是这样了,刘羽舒攀着刘聂的胳膊被他拉着扶起来。 黄拂衣风风火火地撞开望北天宫的内门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般不稳重会不会打扰到周从燕和杨臻,毕竟方才明明是她让杨臻来找周从燕的。不过开了门和周从燕面面相觑之后,她才发现杨臻并不在这里。 一通如此这般如此地讲述,黄拂衣只得了周从燕听罢的一声叹气。黄拂衣不甘于她的反应,趴到周从燕的桌前问:“你就不骄傲一下?你看你男人多老实!”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嘛,自从见过他对程莞颜的态度之后我就什么都不怕了,连那么漂亮的人都不能让他斜眼……”周从燕磨牙,“等将来你见了程楼主就懂我了。” 黄拂衣确实是懂又不懂的模棱两可,当时旁观她起先忐忑而后瞻仰,到往这里来时她已经为周从燕骄傲了一路。她又道出心中疑惑:“可能吧……不过咱们都明白,虽然漂亮对男人很管用,但也总有不灵的时候。” “何止是漂亮……”周从燕又叹一声。她曾向黄拂衣坦白过,她觉得程莞颜才貌文质皆胜过她,所以每每说起来她还有点要幸灾乐祸的意思。黄拂衣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出于实实在在的想不通,直接问:“所以杨臻到底为什么会对你坚贞不二呢?”发自肺腑的疑问,说出来却觉得有点黄人脸面,正想着找补两句缓和气氛,却听周从燕自己说话了。 “大概是因为我脸皮厚?”这话她也曾试问过自己,一路走来稀里糊涂的,就如同占窝一般牵着杨臻不撒手,杨臻也任她摆弄——自从把她从钱塘找回来以后。想到此处她不禁一声噗笑,与稀里糊涂的黄拂衣徐徐道:“想来也好笑,我惦记了他这么多年,再见他一因见色起意二因有儿时的牵挂在,可他明明都忘干净了,与我相处的时日也不过是送信去我家呆着的那几日,何以让他放不下?一路找去了钱塘,还担心成那样……” 黄拂衣伏在桌上拄脸替她甜蜜道:“这才叫合适嘛,遇上对的人了。” 周从燕与她对视,类似的话从前程莞颜也与她说过。适合和合适都是同一人,从前她听了却也没多想,如今经得多了才慢慢有所体会。明明是两个脾气不好的人,日月相对时却谁也惹不到谁。周从燕自觉不足,杨臻总能让她事事顺心时时如意,而她却似乎是没那个本事惹杨臻生气。 “你看你看!”黄拂衣把她的神情变化全都看在了眼里,“羡煞旁人咯!” 周从燕温笑,低头去办手底下的文书活计。 杨臻确实是没听黄拂衣的话,他原本就有处理好手头的事之后跟周从燕回崇安过年的打算。时至如今还有一件要紧事,是他早先与叶悛约好了要办的,此刻正好碰头合计一下。 “你说的教内漏风之事是何细节?”叶悛与他遛步在天宫后头的回廊中。 “我在神女峰闹过之后你们有没有要封锁消息的意思?”杨臻问。 “有。”叶悛说,“家丑不可外扬。” “效果呢,有用吗?”杨臻又问。 叶悛摇头:“如你所见。” “查查?”杨臻说。 叶悛皱眉,他是不太愿意相信巫奚教中会有这等离心之人的。即便是宿离弃巢不归之时教中也无几人兴风作浪,周从燕新到之际底下虽有异声,但那也只是不忿不服,不至于生出反叛。可将神女峰的虚势泄露给外人这等事,这可不是几句能解释过去的。 杨臻品了品他的表情,说:“你要是觉得该查,那就好好去办,不过要隐蔽。” “多隐蔽?”叶悛一张俊脸上清冷孤寡。虽然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提防。 “你一人能做最好。”杨臻说。 叶悛有些意外,这也太隐蔽了。 “最多再扩展到离老哥。”杨臻走着走着,旁边的叶悛就掉了队,回头找人时便听他问了句:“连教主都不行?” “教主大人是管事的不是办事的。”杨臻笑,“宥生兄算不过来这笔账么?” “所以,”叶悛跟了上来,“你还是在怀疑知落?” 杨臻一阵沉默过后幽幽发问:“你觉得人的情义能有几分可信?” 叶悛看了他一眼冷笑:“我说若半分也不能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杨臻咋舌:“因人而异吧,可疑之人未必有罪,你能查明白了最好。” 行至回廊尽处,叶悛点头说:“知道了。”片刻安静后,他又说:“你好像和从前有点不太一样了。” “你才发现啊?”杨臻笑出了声。 叶悛哼笑:“又分明没有变化。” 杨臻嘴脸依旧:“我竟不知宥生兄原来是个哲人呐。” 第八章 何以盟主 两年前试武大会结束之后,中都便恢复到了一座寻常城郭状态。尤其是峨眉生变之后,蒋文彬无意作为,好一番沉寂,本地强龙都断了施云布雨的兴致,城中自然没了勃勃生机。通常来说试武大会这么隆重火热的盛事都会提前筹备,与会的门派可能提前个把月便可,但作为筹备方的承贤山庄为保事事周全却多是年前便开始计划,辅衬方的丐帮也是如此。此番丐帮帮主新代接任,蒯粟自夔州回返之时便道经中都探访过蒋文彬。当时蒋文彬还未道明是否要续办试武大会,而且也因那会儿时日尚早,所以蒯粟便先回了济南等消息。 若是没有冬月里钱津达一行人的到来,蒋文彬恐怕还要徘徊到明年。 因着早先有杨臻来过与蒋文彬留了几句话,而且承贤山庄到底还是人脉广阔,消息通达简直不要太容易,所以蒋文彬也清楚钱津达捎来的个中情况。 如蒋文彬与江湖诸众所识的,钱津达是个坦荡敞亮之人,自来后便将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地与蒋文彬说了一遍。借围剿魔教之事自壮名声确实是钱津达的第一大打算,不过是前有不足后有失处,一通忙活之后简直险些酿成大错。他感叹好在有杨臻侠义显圣,不然免不了会带给江湖一番腥风血雨。 “蒋某初闻此事之时也有些许疑惑,魔教虽然名声不好,而且先前也与一些门派有些干戈,但那到底是江湖中的寻常事罢了,远不似从前周振鹤在时那般水火难容不可相处……”蒋文彬的话说得还有些含蓄。 “是钱某我考虑不周呐!”钱津达直言,“不瞒蒋庄主说,虽然有不少同道有意推举钱某为武林盟主,但钱某也自知凭今时今日的家有做个盟主仍是有些难以服众……” “哎,钱庄主侠义,江湖中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您又何必过谦呢?”蒋文彬与他推茶。 钱津达接下茶惭愧地笑:“蒋庄主太抬举我了。” 推来让去好几轮,浅茶过话一番之后,蒋文彬先一步提起了他在试武大会的踟蹰之事。蒋文彬的厌世态度在江湖中是众所周知的,所以他此刻说起来也让人无可多疑。 “蒋庄主的难处钱某也明白,”钱津达推心道,“近来江湖里不太平啊,钱某人一时失察,竟还险些给武林添乱,实在是不该。只不过——与贤兄您说句实在话吧,我还是想念咱们试武大会从前的样子。” 蒋文彬有那么片刻的怅然,钱津达这么说,那他又何尝不是呢? “钱某也虚度半生,这是钱某常常觉得缺憾的地方。蒋庄主您也知道,我并非武学世家出身,也不曾幸得宗师前辈指点,当初之所以打定了主意一步踏进江湖,就是向往那派群英荟萃的盛景,奔着那些世不二出的前辈们去的。如今的你我尚不及摸到前辈们的一尾余光,着实是遗憾呐……”钱津达神思缥缈。 “试武大会——”蒋文彬的少年义气回光返照,“蒋家先辈与武林前辈们创办试武大会的初衷也正是追赶先辈的光辉,我承父志与各大派定期筹办试武大会,精耕不辍也是为此。” 如今的试武大会还有没有四五十年前的光彩呢?江湖人都知道,或者说如今还健在的那些老前辈们都知道,偶尔会有,难得能有,更多时候不过是平淡无奇的一场聚会罢了。 “事与愿违,钱某也能略略体会蒋兄的心意。”钱津达说,“单怨那萧岩流,一通翻江倒海,搅得江湖上上下下毫无生机,如今已经十余年过去了,仍未恢复昔日的风采。” “话虽如此,但他们也算是功过相抵吧,从前的五毒宗、阎罗殿、黑金堂之流,给江湖生了多少是非,若没有抚江侯他们,恐怕也会闹得更不得安宁。”蒋文彬持见中正,“实话说,虽然江湖总说扶危济困伸张正义,但真要哪门哪派倾力剿灭那邪门歪道的其中之一怕是也难为。” 钱津达沉吟片刻,叹气道:“所以我那一庄子的剑客同袍们才会想推举出一个盟主持正江湖吧。” 蒋文彬与他宽笑:“如此也是有理。”他一直觉得武林盟主的作用应该是规整江湖而非统一江湖,江湖不是哪家哪姓的江山。称霸和奉公可是两码事,管人和伺候人更是天差地别的活计。正如先前杨臻来时所说的一样,蒋文彬也是那般想的,他们不是反对江湖有个盟主,而是要提防那揣心不正的人。照此看来,钱津达的初心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钱某一失足成千古恨,盟主之名已然是自愧弗如,来日也只能盼望武林中能出一个德才兼备之人来完成蒋兄与我的志愿了。”钱津达说。 蒋文彬觉得事情不至于厉害到如此,跟声宽慰道:“钱庄主此话言之过甚了,前番围上巫山并未引动干戈,我甚至听闻那巫奚教人还主动提出要与江湖修好,若真能如此也算是促成了一件美事啊。” “虽有抛砖引玉之机,也是意料之外,”钱津达一声畅叹欢颜道,“亏得是杨兄弟及时赶到,不然我可就真要遗臭万年了。” 蒋文彬讲明了真不至于如此,他说:“钱兄的心意我已明了,不瞒钱兄,前些日子若佟也到过我这庄子,当时他并未说武林盟主之事不可行,反倒是希望促成神女峰与江湖握手言和。” “怕是经了那一遭,我再也无颜面对巫奚教了,哪里还能有资格说什么呢。”钱津达悔不当初。 “哎,巫奚教要是真如若佟所说,那就应该以尽弃前嫌的态度来与江湖相见,”蒋文彬说,“赶上此关节之事,我也有意续办试武大会,一来延续先考遗志,二来也为江湖和巫奚教提供一个坦诚交流之处,钱兄自然也可借此与巫奚教好生说道一番,解了彼此的芥蒂岂不美哉?” 闻听此言,钱津达直接霍然起身向蒋文彬拜身道:“若真如此,我钱津达多谢蒋兄的义举!” 蒋文彬也起身扶他,连声唤他请起。 钱津达还是拱手:“在下对蒋兄感激不尽,来日若是大会有什么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蒋兄尽管说,在下绝对全力以赴!” “既然钱兄开了口了,那蒋某也好一说,往常的大会都是鄙庄与丐帮同办,这会子还需通知蒯粟兄弟,我想贵庄中都是武功盖世的厉害人物,不知能不能请他们其中一二人前往递信呢?”蒋文彬只当此举便是双方接袍结义了。 “没问题!”钱津达一口答应,“正好钱某这趟出门还有严大侠相伴同行,想必他还没来得及闲逛去处呢,钱某薄面相请的话他大概也愿意前去。” 蒋文彬闻言,稍稍思忖片刻问:“钱庄主说的莫非是穿心剑主严鹜飞?” 钱津达哈哈笑道:“正是正是。” “哎呀呀!”蒋文彬连连嗟叹,“早就听闻严大侠威名在外,只是一直不曾得见,如今若能得请他一动怕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哎,蒋兄为江湖鞠躬尽瘁,我等不过是一介剑客,能帮蒋兄为江湖出一份力也是幸甚而为呀!”钱津达笑道。 蒋文彬不由得也生出了许多满意,钱津达仁义并非浪得虚名,否则又怎能揽得那么多自在潇洒的剑客归心于他呢?蒋文彬对他一顿称赞,又唤人找来了蒋固宁,吩咐蒋固宁打点几个伙计不日随穿心剑主一同前往济南送信。 第九章 殊途同归 虽然杨臻利利索索地准备好了抬腿就走,但转过来看周大小姐的时候却发现她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大事小事,事必躬亲,要不是有杨臻监督着,眼下的乌青怕是要消而复起。 没有办法,杨臻的想法是撒手让周从燕去做,实在搞不下去的时候他再帮忙,周从燕要强,轻易也不愿开口让杨臻伸手。所以在杨臻把薛执戟的脖颈子掰正之后,他就成了神女峰的赋闲之人。 他到此不久之后,周从燕就把她从李勉那里要来的夜牙玺都给了他。两个一半,李勉当时说他有三个半块,但去找的时候却无论如何只剩了两个半块。如果按照徐枢说的,夜牙玺一共九个,那他们现在已经全货了。在周从燕仔细查看过后还发现这两块并不是同一方夜牙玺对半劈开的,与这两个半块相对应的另外两个一半就应该分别是方尔玉带去梅里的那块和周从燕给他当信物的那块了。他的那块从前一直存放在舟水山庄里,照周振丹的说法那是周振鹤的东西,那起码是二十年前的事。那么方尔玉带走的那块从丐帮偷来的半方夜牙玺就是李勉失窃的半块了。也就是说申德胥有一半的可能是与梧桐山庄勾连的,诚然,从前在丐帮的时候方遏云说大理分舵的人去过南阳,那时只是个模棱两可的线索,如今一来便是坐实了。自然,申德胥若是有鸿踏雪一半的本事,从梧桐山庄把夜牙玺偷出来也不是问题,不过如果真是他自己偷的,为什么不全偷走呢?说来说去还是有内应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周从燕盘账之余回头看看歪在她身后的那个不成形象的家伙,心里念叨他还未成家就已经是一副不五不六的模样,嘴上问:“又喝醉了?” 除了以灌死花千树的名义把他喊出去喝过几回酒以外,杨臻基本没再问过他什么有实际意义的问题。杨臻有过一段不甘就范的时期,他含沙射影地试探花千树,花千树是个脑子灵光的人,反过来给了他一顿含沙射影。何况杨臻要是有脸号称自己是酒桶的话,那花千树就是酒缸。不几回杨臻就放弃了,若是他怀疑错了人,说多了还会让自己搞丢这个朋友——他是真的希望自己怀疑错了。事实到底如何,杨臻更倾向于自己去查,而先前他与叶悛商量的其中之一正是此事。 杨臻没回话,此时此刻的情况说话是狡辩不说是默认,结果一样也懒得挣扎。他拖着椅子往日理万机的周大教主边上挪了挪,一伸手搭上了她的腰。 “干活呢,别闹。”周从燕临时腾出一只手扒拉他,几番躲闪勾连,她总撇不开他,反倒是被他撩拨得有些心燥。她捏着笔杆子在砚台沿一垫,扭身直接坐到他身上在他脸上画了个圈。杨臻要躲,她就圈胳膊箍住他的头说:“别动!” 周从燕在杨臻老实后如愿以偿地在圈里戳上了两个点,她得意地欣赏自己的简笔画,杨臻则也有了施展手脚的余地。 肖代篆一如既往地没有眼力见,一声通报都没吆喝完便直接冲了进来,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家教主的背影以及从教主怀里探出来的那张画着猪鼻子的脸。 在江湖上混的人都知道什么叫“想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肖代篆运气好,已经见过好几回了。 周从燕好像是不愿家私被人看了去,抽出杨臻腰间的鲲游扇一开挡在了他脸前,回头把他挡在身后问:“什么事?” “禀教主,钱津达那厮去承贤山庄了。”肖代篆不敢抬头多巴望一眼。 周从燕反应间,低头透过扇骨的缝隙跟杨臻对视了一眼,又问:“现在才去?” 肖代篆连叹自家教主神机妙算,又答:“据说是上个月就到了,现在正忙着和蒋文彬准备试武大会呢。” 周从燕心道正合她意,她底下的杨臻却低声说了句“确实有些晚”,正不明白间又听肖代篆结结巴巴犹犹豫豫地说:“教主……您说他们会不会合起伙来对付咱们呀?” 这话听了,周从燕先催着自己做了一通反省,手底下人的思想工作没到位,一说起来似乎还有许多人不太清楚她的计划。她就当椅子上铺了个肉垫,调面朝肖代篆一坐说:“不会,你去把你兄弟和老薛找来。” “那属下我……”肖代篆不甘心来报一溜信反而被晾在旁边。 周从燕给他定心:“你领着他们过来。” “遵命!”肖代篆立马抱拳退了出去。 周从燕等那大汉离开了往后一靠问:“你刚才说什么晚?” 杨臻给姑奶奶大教主当活板凳,圈手搂着她说:“钱津达去得有些晚了,依我所想,他应该在神女峰碰了灰之后就立马去中都撺掇试武大会。对于太平的江湖,领导试武大会的名头可比围剿神女峰有用多了。” “难不成……”周从燕摇头晃脑地寻思,“这段日子他还去忙了别的什么事?” “又或者,时隔多日他才反应过来要用试武大会调和自己险些让江湖陷入混乱的名声。”杨臻说。 周从燕有些混乱,这话听起来自然可以首先明白钱津达其人似乎不太灵光,但往细了一琢磨,又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以杨臻的心思,钱津达另作它妖的可能该是杨臻先想到才是,这回说起来却偏向于觉得钱津达是不够聪明,而非不够坏。周从燕问出了自己的疑惑,然后便又一次得到了杨臻给他开眼的回答。 “撇开我对他观察,单论他在江湖上的风评,虽然远不及武林的头部人物,却也算得上是个有所作为的侠义之人。以他现成的本事来看,想做武林盟主虽然情有可原却还是像个笑话,若是他自己一时野心想名垂千古,那折腾一段时间也就算了,但他要是受人怂恿的话就不好说了。”杨臻说,“你之前说见过他在荆州准备围剿神女峰的时候跟单以谋和许重昌他们凑在一起过?” 周从燕点头:“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事?” “可以有,但不一定关系痛痒,就看他们之间的关系涉及多少利益了。”杨臻说。 “都不能确定是不是?”周从燕觉得不够畅快。 “年后既然要去中都,那就提前跟老薛他们交代一下。”杨臻伸了伸被压麻的胳膊。 这也正是周从燕让肖代篆去喊人的想法,不过杨臻既然又说了,她也知道他大概还有别的打算。她问:“你想交代点什么?” “我想来想去,推举武林盟主最好是以朝廷的立场做向着江湖的事,在没有搞清楚钱津达跟许重昌他们的事有无关联之前不要跟聚剑山庄闹事。”杨臻掂着她说。 虽然与聚剑山庄言和也是周从燕的打算,但被杨臻这么说来她还是觉得他似乎不是个会在乎此事的人,她笑问:“这么小心啊?” 杨臻十分平常地给她分析:“五毒宗没人敢惹,江湖上能供人伸张正义的歪门邪道也不多,小打小闹没有意义,转了一圈到最后还得拿神女峰开刀。” “我知道啊!”周从燕说,“我从一开始就想让巫奚教跟江湖人好好过,到时候真的找上门去,我也不是一点说服他们的把握都没有,只是……”只是杨臻越给她分析他越觉得事情不好办。 “放心,你能行。”杨臻听着外头大队人马的动静托着她站起来说。他与周从燕考虑的不完全是一码事,不过照样可以一并解决。 第十章 绣经全图 进了腊月没几天,周从燕忙赶着安排好手底下人的后续伙计之后便跟着杨臻走了人。回药师谷过年的规矩也就毁过去年那一次,早点回去也好多讨点林神医的欢喜。也是出了夔州之后,她才知道杨臻和嵬名岘还有别的打算。 “百花坞我知道,之前去离老哥那儿捣乱的就有她们,阎罗殿是怎么回事?”周从燕的脑袋夹在马车后厢的两片棉门帘缝间问。 “你忘了,那些到淮安杀梁源的人。”杨臻说。自从把人给了徐枢之后也没问过,不知道那几个仁兄还活着几口。不过阎罗殿既然敢往外派人,就得受着会被兴师问罪的代价。 周从燕吱吱哦哦地怀疑了自己许久,未必是她忘了,现在想来多半是当时忙大了压根没听进去。 “温州和丰都,两个地方离得有点远,得分头行动,不然到家就晚了。”杨臻盘腿,“你先挑一个。” 周从燕反应了一下他的意思,斜眼问:“你这是要跟我分头行动啊?” “出门办事,不动点脑子怎么行,咱们一共三个人,你觉得能怎么分?”杨臻跟她讲道理。 周从燕撇嘴,好像也只能是这个样,杨臻的意思多半是要她跟嵬名岘一道,这样才能保证每一路都有动脑的和动手的。百花坞嘛,她知道,一窝子女人的地方可不是开玩笑的。没用多久脑海翻腾,她就打定了主意:“那就听我的,我和他去百花坞,你自己去丰都吧!” 杨臻乖乖答应,并坐赶车的嵬名岘却有些反应迟钝,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周从燕是在跟他噶伙。他茫然地看向杨臻却不见后者来认领自家媳妇,最后只能认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安排。 杨臻在夔州城外找了个马摊买了匹好马便与他俩指路分道。周从燕没别的话说,她干劲十足,催着他别耽误时间,办完事赶紧回崇安跟她汇合。杨臻则只能去嘱咐嵬名大爷两句,无外乎是些处处留意、多长个心眼、照顾好大小姐之类的话。 嵬名岘眼看他说完就上马要走,给他了句“注意安全”,杨臻蹦上马飞扬一笑道:“你也是!” 周从燕之前从未到过温州,虽然已经当了几个月的巫奚教主,但乍一来此地还是觉得新奇,尤其是那百花坞近海,所以他们俩一路奔着海走更是风物新鲜。周从燕观光之余还不忘跟嵬名岘临时盘一盘手上的事:“佟哥让咱们来查什么呀?” 话一问出来,周从燕在嵬名岘看过来的脸上发现了一些稀罕难得的波澜,她看懂了,那应该是惊讶且无语。她也有些不愿接受:“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嵬名岘也问。 周从燕玩心全无笑意尽失,什么情况,他俩出门专程过来办事却都不知道要办的是什么事?周从燕赶紧自我平复,她是负责动脑子的人,不能先自乱阵脚。她拉着嵬名岘往路旁的茶摊一坐搓手说:“咱们先捋一捋当时的情况啊。当时在竹林一共闯来四个人,死了一个,女的,是百花坞的。” 嵬名岘有些不踏实地点了点头。 “你跟那些人打的时候,有没有,”周从燕的食指在太阳穴外凌空画圈,“有没有发现什么?” “两男两女。”嵬名岘说。 周从燕早就习惯了他这副半句不多的样子,继续道:“百花坞里确实没有男人吧?” “鸿踏雪说没有。”嵬名岘说。 “那另外一个女人也是百花坞的?” 嵬名岘点头。 “男的呢?” “那个伤了杨臻的人武功平平无奇,但另一个,”嵬名岘顿了顿,“跟杨臻有些像。” “啊?”周从燕不理解。眼巴巴地等着他继续说,可他却又成了一副嘴笨的样子,闷了许久都没说话。她以为这位大爷是话说多了得缓缓,赶紧给他要茶帮他倒水:“那个矮子?你快说说怎么回事?” 嵬名岘确实在想怎么说才能让眼前这人理解,反倒是有人忙着给他端茶倒水让他有些不自在。他说:“很厉害,不过又跟杨臻不一样。” 周从燕穷尽所知也不过是模糊得稍微想到了一点,要是单说内力雄厚的话,完全可以用他自己、七师兄或者他师父那种更厉害的人作比。能让嵬名岘说出来跟杨臻比,必然不是寻常情况。而说到杨臻,不寻常的地方数不胜数,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最不寻常的自然是那个非人之处了。 “那家伙……”周从燕好一番组织,“你的意思是,他,不只有一种真气?”她也是模棱两可地猜,毕竟嵬名岘说得就很矛盾。 嵬名岘摇头:“是一种,没有逆元和冲经的痕迹。” 此招猜错,周从燕一时也没有其他方向,可她却也觉得他这话还没说完:“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个人,杨臻和我聊过,”嵬名岘皱眉,“确实只有一种真气,但却气质不一,应该不是一个人的真气。” “什么意思?”周从燕俩大眼睛越挣越大,话有些惊悚,但不知为何却有一点莫名其妙的熟悉…… 嵬名岘的冷脸上更加严峻,摇头道:“杨臻也想不通,毕竟他当时没能跟那人对试过真气,光凭表象来看是不可能的事,一个人气海不可能养得出两种气质的同类真气。” 周从燕尚且无暇在意他这罕见的一大段话,因为她真的觉得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莫名其妙。她拽出自己的小包袱卷,从里头抽出了一卷书贴脸翻了半天才摊到嵬名岘面前说:“你看看这段话。” 嵬名岘潦草两眼后表示一脸始料未及:“这是什么?”不是他不认字,只是理解能力有限,周从燕指给他的那段话于他而言就如神言古语一般深奥难解。 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气同则质终一,质同则气不异。百代千方,异气同质难修,同气异质难存,移花接木,绣经之道。道可道,非正道。寸而外行,勾而内敛,以气筑海,无别内外。然异气同质在于质,古今无一,同气异质虽精以入神更难长存,逆而不可为也……无丧无得,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乾乾终日,夕惕不休,无咎、无救…… 周从燕做贼般地左右留意了一番后小声说:“绣经全图呀,听说过没有?” 嵬名岘缓缓点头,这等声名远比剑影诀更震天下的绝学秘籍谁不知道?即便是江湖之外的人恐怕也是有所耳闻的。只其中几页组成的《修经简书》就已经是遍播江湖的奇技了,更何况是传说中的全图。 周从燕没有骄傲的迹象,反而是很犯愁的模样。“你看得懂吗?”她见他摇头后继续自怨自艾,“我也不懂,就是隐约觉得跟你说的有点像。这上面的字我基本都认识,可就是读不懂,总感觉断断续续的,一句明白两句糊涂,全看下来就更懵了。我到那里这么些日子,一本都没看完。” “杨臻应该可以。”嵬名岘喝茶道。 周从燕连连点头,一声长叹道:“我也这么想,只是先前那段日子我忙得找不着北,没空练功,更忘了让佟哥帮我参谋参谋。” “去百花坞之时要不要查此事?”嵬名岘问。 “当然!”周从燕说,“得知道她们为什么要那么做,跟那两个男人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伤了佟哥的人手里还有五毒宗的毒。千足同行,我问过我娘,蜈蚣老妖人虽然不知道在哪儿,却不是个把不住门的家伙,能弄到他的毒,肯定不简单!” 第十一章 百花倭女 后来往渡口去的路上再说什么嵬名岘都没心思在意,只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又沉了二百斤。连他都不得不感叹家大业大的人阔气起来不知边界,前有山海阁少阁主揣出了山海志书,后有巫奚教大教主随身带着绣经全图出门在外——幸好江湖人都以为全图早已失传,不然嵬名岘自知甚明,区区自己一个剑魁真不一定能保得住眼前那个女人。 百花坞址在沿湾地区,距离最近的是鸦湾渡。听温州当地人说,同样是渡口,鸦湾渡里虽也有贩鱼的买卖却并不繁荣。也是到了这里一看,周从燕才明白当地人那副拐弯抹角的鸟语原因为何。 她一个女人往渡前一站便觉得与这片爷们自在之地格格不入。 一回两来,再到之时周从燕就变成了周公子。 百花坞没有传统的那副鱼舍模样,只看外貌的话甚至都不是中原房屋。说不是吧,有些像,说像吧,又明显感觉不是。楼阁扁平,檐廊矮窄,就大户人家出身的周从燕的眼光来看,这一大堆楼阁难掩一股小气。 大门一开,里门对扇拉开,两个女人各撑一把红伞走了出来。 周从燕直接上去就唤:“两位姑娘。” 两个风韵异彩的女人驻步看向路旁的两个人,只是简单一眼,其中一个飞着眼韵彩影的女人便铃铃笑道:“这位姑娘有何贵干?” 周从燕板了一身的君子风范瞬间垮了下去,俏脸尬笑间心道出门在外女扮男装怎么就这么难呢?她没把工夫浪费在羞赧上多少,火速调整好心态后摆出一脸笑:“既然站在了这里,自然是有事拜访,不知二位可否引我等一去呢?” 一身透绿衣裙的女人掩齿:“当然可以,姑娘你倒是潇洒难得呀。” 周从燕早已不是那个被没头没脑夸两句就脸红的闺阁姑娘,泰然自若地与她们过话:“那先谢过二位了。” “不知姑娘想找坞中何人呢?”飘着眼影的女人问。 周从燕扭头与身后的嵬名岘对视一眼,说:“方便的话,还是找贵府上的管事之人吧,我们有事想问。” 两个女人递了个眼色,又由透绿衣裳引手道:“两位先随奴家来吧,请在厅中稍候,奴家这就去寻管事的姐妹。” 身后的嵬名岘随周从燕调动,她也信心十足,抬脚便跟着女人拾阶而上。 他俩过了大门进到内厅门前之时不禁觉得眼前新奇,门框不高却够宽,从这里看进去里头上裹帘下铺毯,氛围十分暖和。透绿衣裳岔路往旁边的房屋去,留他们两人往正前去。门还没进,到门槛外头的时候就有一左一右两个女人跪坐着去摸他们脚。他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嵬名岘撤步一下子退出去了一大截,周从燕腿脚没那么灵活,却一时间像是踩到了狗屎一样差点蹦起来。 “二位,”门槛外的两个女人,“请褪靴入内。” 周从燕觉得莫名其妙,甚至于搬起自己的脚看了看鞋底,嵬名岘不为所动,站在稍远处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两个内里侍候的女人笑吟吟地颔首等着,看上去礼节周到,但却也绝不肯放他们二人进去。这副模样让周从燕觉得她们周身的礼节与她们本人貌合神离。 两厢僵持之下,周从燕已经开始有些不乐意,正准备与嵬名岘商量做点什么的时候,厅内屏风后绕出来了三个人,领头的那个人一身内白外红的束身窄衣,周从燕辨不太清那是什么布料,不过感觉很严实很暖和。女人面上肉感十足却不至于发胖,五官端正,虽没有可圈可点之处却也还算和谐,不薄的嘴唇上匀得通红,眼角也飞着一抹红,脑袋上的团髻盘得对称,三把小木梳把头发收得稳固整齐——确实不是传统中原女子的模样。后面的俩大概是侍女随从,衣着风格与前头的人一样,不过行头明显在丰富程度上逊色于前面那个让人看不太清年龄的人。 “中原的朋友,若不习惯就直接进屋吧。”领头的女人说起话来跟吟曲儿似的,带调。 周从燕来回打量的目光意犹未尽:“你是……” “奴家就是这百花坞管事的。”女人侧身一引,请他们二人进了厅堂。 人家没直接说叫什么,周从燕也不跟紧了问,反倒是边走边说了自己是谁。 窄衣管事往厅中一站,示意他们二人就座。周从燕在厅中找了一圈都没能看到能下坐的板凳,不过她也是到过庙里看过拜佛的,知道这种蒲团似的玩意儿能当坐垫,可她不是小家碧玉样式的人,不会那种跪坐的姿态,太过豪放的做派又不太好意思,最后只是打坐般地盘腿坐了下来。 窄衣管事面向自始未置一言的嵬名岘,并未有多少怀疑地问:“这位雄姿英发的大侠可是剑魁?” 嵬名岘没说话,就只跟那个女人对了一眼而已。对于耳聪明目的江湖中人来说,他脸上这个戒字就是个金底粗字的告示。 窄衣管事还是笑,规矩得恰到好处。一挥手,两个跟在她身后的女人分边跪侍给周从燕和嵬名岘点茶。 “不知两位有何事想问呢?”窄衣问。 周从燕心里头明白,两拨人能面对面坐到一块聊,必然已是有一定的心知肚明在,所以开场也不必再拐弯抹角。“一年前,衢州江郎山阴,曾有两个百花坞之人造访,管事可知?”她问。 窄衣点头:“为此事,坞中还折了一个姐妹呢。” 这么敞亮,周从燕更有底气问了,“那你们是为了什么非要和一个琴师过不去呢?” 窄衣摇头笑:“区区一个琴师,自然无奈百花坞何,不过是有人想杀,有人牵线,又有人想赚这份钱罢了。” 一番话,坦明了她们既不知道那个琴师为什么该死又不了解宿离是谁。这种事,她还真不是第一次碰到了,“恐怕管事你也不知道是谁想杀那个琴师吧?” 窄衣颔首微笑,并示意他们喝茶。 “那个牵线人,方便透露吗?”周从燕问。问也是加一句确认而已,说起牵线人,她也有方向。 “中原的掮客多,可像杜老板那样顶上有名的却没几个。”窄衣说,“只是买卖人不深参江湖事,在此事上也无可厚非吧。” “听起来,管事似乎跟杜老板挺熟呀。”周从燕满面好奇。 管事端杯道:“百花坞里没有男人,要维生自然需要左右逢源。” 虽然同为当家的女人,但周从燕并没有兴趣和她讨论持家之道。既然她先说了,那正好问一嘴:“说起没有男人,一同去江郎山的另外两个就是男人,管事可认识他们?” 窄衣自然摇头:“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还找了别人。” “不是还有一个人回来了嘛,难道那位回来以后没汇报一下外面的结果?” “喔,说的是呢。”窄衣看向在门外跪坐听吩咐的女人,“阿市,你与这二位客人说一说你在江郎山的事。” “回木香柴花主的话,奴家与野田藤只是接到了托付出发之后才知道还有同行之人,何况一路人从头至尾都戴着皮面具,恐怕他们也不知道我们的相貌。”女人跪坐在门外,头都不抬一下。 窄衣管事云淡风轻却又不容忽视地看向周从燕二人,静静地等着他们俩遴选刚才那番话里的含义。 周从燕确实是在琢磨那个女人说的有多少不是废话。显而易见,如果所言不虚只能证明他们这趟来的几乎一无所获,但若是有一点掺谎的话那就是十足十的废话了。 第十二章 温州分舵 直到走出鸦湾渡很远之后,周从燕他们仍在盘算从那群女人那里问来的话。想来想去,她所能给自己一个明白的还是到头来的那一堆废话。实在没办法,她真觉得这一趟毫无收获。 “那个人应该在说谎。”嵬名岘主动说。 周从燕乍然反应,自打出来之后她就一路寻思,却未曾问过与她同行的嵬名岘。说实话,她都忘了身边还有个大活人,毕竟在百花坞的时候这家伙就没吱过一声。“你说哪个?”她问,“领头的还是外头的?” 嵬名岘皱眉:“外面那个。” 周从燕还在品他的话,又听他说:“或者都在说谎。”周从燕连连点头,她不是没有被哄了的猜测,只是想不出被谎言盖住的真相是什么,既然他有这个想法,她何不先听一听他的意见。 “当时那群人的配合很默契,不像是临时凑起来的。”嵬名岘说。 周从燕一阵无言,这确实是足以证明她们撒了谎,不过,也仅此而已。事到如今,难不成他们还要去找杜三斤问话?那家伙嘴里更没有几句实话了。 “你觉得……”周从燕试着和他琢磨,“会是谁要杀宿离呢?” 嵬名岘没做声,他们确实基本认定了那群人是奔着宿离去的——连宿离自己都明白。只是什么人会专门杀他?这世上知道宿离是谁的人太少,晓得他作用所在的人更少,不认识宿离的人又何必为之。所以绕到最后还得是从神女峰入手。同样的道理,周从燕也不会想不明白,只是不愿相信,或者说是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在神女峰待的那段日子让她对那里情结十足,总是接受不了自家弟兄有问题的事。 周从燕也知道等不来嵬名岘的回答,脚下加紧,想着尽快回药师谷。但这个近乎一无所获的结果让她不太甘心,她不好意思把麻烦捎回去。琢磨来琢磨去也就能想得出一个鸿踏雪可以给她当当解语花了,可那家伙见色忘义,如今肯定是跟在林家师姐后头摇尾巴呢…… 大街上人堆人,让人一眼过去不知该先看谁,但有的人一出现总能引人注目——有些时候叫花子能跟招摇过市的达官显贵富家子弟一样招眼。 周从燕能率先看到那几个叫花子不是她多么好奇多么在意,而是那几个叫花子发现她并等她发觉后直接逆着行人迎了过来。 “周姑娘!”打头的叫花子长着一枚显眼的蒜头鼻,一上来就要挎她,还险些被嵬名岘掀开。 这几个叫花子明显是有门有号的人,乌金色的额绳和负袋——周从燕左右联系了一番,总算是想起来丐帮在温州还有个分舵。她从嵬名岘身后绕出来问:“你们认识我?” 蒜头鼻叫花子头哈腰道:“去年在济南的时候见过周姑娘你,我们几个千人一面,不及姑娘鲜亮……”他一顿嘿笑,虽然是粗人一个,但感觉再往下说也有些不体统,只能笑过之后请周从燕二人往旁边的茶摊坐。 这么一说周从燕就有心思聊两句了。“那会儿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机会认识多少人……”她说,“更没来得及跟温州分舵的人说上两句话。” 分舵的人连声赞周从燕仗义可亲,“当时出了那样的事,连我们的舵主都赔进去了,抬头都觉得脸热,更别说旁的了。” “当时走得匆忙,后来也一直无从得知。”周从燕问,“如今温州分舵如何了?听江湖上说蒯粟大侠上任后很有作为啊。” “确实,帮主给了底下的人不少自由,我们自行推选出了一个代理舵主,这些日子干得都挺好,基本上都定下来了。” 周从燕旁看多了从前礼尚往来的寒暄,那时觉得无聊,耐不下心烦,如今倒是轮到她来干这些了。“我也是有事在身,不然一定去拜访新任温州舵主。”她招手叫来一壶酒给几位丐帮兄弟添杯。 几个丐帮人欣然接酒,一人道:“都是江湖中人,早晚都会相见的!” “是啊是啊,”又一人道,“明年就是试武大会了,咱们几个舵主都有想法,周姑娘要是也去的话到时候就能见到了嘛!” 周从燕的眼神里藏着流转片刻说:“可巧呢,我们也对试武大会有些想法,到时候还得与丐帮的兄弟好好讨教讨教!” 几个丐帮人连忙摆手,“可不敢可不敢呐!我们哪儿敢受杨兄弟的讨教啊……” 嵬名岘抬了个眼的工夫,让这几个丐帮人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毛骨悚然。他们没认出这个看上去就十分吓人的家伙是谁,额发后头似乎是盖着个字,奈何他们不识字,更没得猜了。 周从燕捂着酒壶说:“他也只为去看个热闹罢了,倒是巫奚教上场之时,希望各位能帮帮场子。” 丐帮人在哑口中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什么。许久,蒜头鼻才试探开口问:“周姑娘从何处听说魔教也要参加?” 成见待变呐,周从燕抿横了嘴叹声说:“我说的。经前几遭,巫奚教欲与武林修好,所以要去中都与武林人士共襄盛举。” 对面的丐帮人又没了声响。他们有些糊涂,不明白是对面这个漂亮女人脑子出了问题还是他们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那么大个巫奚教,她个女人说的算个屁?她跟巫奚教能有什么关系?前头的事他们都听说过,不过他们都没去掺和围剿的事,毕竟那么大的事是给大人物们匡扶正义用的,他们这些小喽啰搅进去不成找死了么?尽管据说围剿也没死几个人,但他们并不信…… “迟早尽人皆知的事,兄弟们就拭目以待吧。”周从燕把酒壶一溜给他们倒满。 剩下几句往来的话,周从燕说得再有神采那几位丐帮的兄弟都听不进去了。他们知道这个漂亮的女人不是一般人,但却想不到会这么不一般。 辞别此处,周从燕觉得嵬名岘有话想问,但两人过了两条街,他却始终没有主动开口。 她突然惦记起了鸿踏雪,若是有那家伙在,这个时候就能满足她表达骄傲的想法了。越想越憋得慌,她终于先开口道:“你觉得我这招走得如何?” 嵬名岘没说话,最大的动作也不过是侧脸看了她一眼而已。 周从燕并不泄气,反而更加得意地笑道:“丐帮人多势众,告诉了他们就等于告诉了全天下——就好比把一泡尿洒进了一口井里……” 嵬名岘拧着脖子面色古怪地又看了她一眼。 周从燕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话。稀奇古怪,横竖都不像是她会说的话。这是跟谁学坏的?杨臻?要使坏的话没准真能说得出来,鸿踏雪?这不是张嘴就来的吗?想明白之后,周从燕便在心中果断地呸给了鸿踏雪。 离开温州之后,周从燕本想就此与嵬名岘分道,以她的盘算,他好歹是蒋固宁的师父,离了人之后总得回承贤山庄去,那样的话巫奚教赴会的事就能顺理成章地传过去了。 “我送你去药师谷。”走了这一路,嵬名岘难得说出自己的想法。 周从燕试却盛情:“眼看就要到年关了,耽误了你回去过年怎么办?” “无妨。”嵬名岘答得干脆。 周从燕心道无妨就无妨,反正有他跟着更安全,何况护着她还是杨臻给他的任务,她老老实实被送回去,也算是帮着他圆满交代了。 第十三章 阎罗丰都 阎罗殿并不在丰都城内,而在城外西北隅的双桂山中,钻进山间便能看到十座鬼门殿似的建筑一个挨一个的排在后面的山涧里。 凛风萧瑟,这个地方看上去破败得真像是在闹鬼一样。虽说这里被抚江侯府收拾过,但抚江侯府都没了二十年了,阎罗殿也没能重振旗鼓好好拾掇拾掇自己的鬼窝吗? 前面的几间门里都没有鬼影,连看门鬼都没有,即便是只做阴间买卖也该有点待客之道,杨臻一路前行,直到迈进第四座殿门之时才见到了个能动弹的东西。 他一只脚刚迈过门槛,房梁上就有个什么东西垂了下来。上半截大概是脖颈子的位置蓄着一根麻绳,就如此被吊在梁上左右摇摆。杨臻俩眼睛跟着那个上吊的东西左右摆动,看摆动的样子没有死人该有的沉重感,应该不是个人,虽然裹着袍子形状也像,但如果是副枯骨又经不起这么甩,想来不过是装神弄鬼吓唬人的东西。 杨臻想绕过去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梁上突然又飞下来了一个人影,抡着飞钩朝杨臻袭了过来。杨臻多少被惊着了,自从进门他就没觉察到殿内有人息,这会儿突然蹿出来一个能动的就瞬间让他防备起来。 杨臻侧身开扇,截住一只飞钩,一扭脸对上了一张带着鬼面具的脸。鬼脸一抖,龇牙的嘴里射出了一道银线。间距太近,杨臻发觉银光出现之时就侧面矮身躲闪,顺着下弓的动作抽出藏锋自下推出,直接捣在了鬼面具上。 鬼面具被捣飞,露出了一张大白脸。 “能聊吗?”杨臻问。 大白脸脸色狰狞地朝前一扑,逼开杨臻之后扽回了飞钩。 这就是不能聊了,杨臻后弹躲着大白脸翻江倒海乱甩的飞钩,铁链格楞楞响得又杂又乱,让人分不清这家伙是在发狠还是发疯。 以杨臻看来,这个架势搞下去怕是连大白脸自己都要控制不住了。他打起了抢走大白脸飞钩的主意,又是一个躲闪之后他拧腰出腿把梁上悬着的坠物踹了出去,乱抡的飞钩被坠物砸中带着砸到了一边。 杨臻听着那声凄厉的惨叫,回味着脚上踹出去的感觉,有些奇怪,那吊在梁上的东西是个人? 要是个人的话,这么一下可伤得不轻。杨臻想过去瞧瞧人还有没有救,被抢走兵刃的大白脸却彻底发疯了。他两手架起鬼爪扑向杨臻,截颈交爪扑空之后又下勾奔着杨臻的下路去。杨臻本不想跟他认真,这家伙像个丧家疯狗似的穷途末路黔驴技穷,实在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只不过这副穷追不舍的样子有些烦人。 杨臻背手间收起藏锋和鲲游,等大白脸收爪再出手奔着他脖子来的时候,三指扣住大白脸的手腕,拇指按在了大白脸的太渊穴上,下劲一拧,大白脸半身转筋单腿跪了下去。他还不肯屈服,还算自由的另一只手又朝杨臻冲了过来,杨臻抬腿砍在他的手腕上用力下压把他的胳膊反压在了他的后脖颈子上。 大白脸还想挣扎,杨臻从身后扭开藏锋把尖刺搭在了大白脸的头顶上说:“我没想杀你,还看不出来吗?” “你跟温凉什么关系!”大白脸朝他龇牙咧嘴。 杨臻当是他认得藏锋和鲲游,便说:“别误会,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你会替他来收尾?!”大白脸红着眼吼,“非要赶尽杀绝不成!” “你这家伙怎么听不懂人话呢?”杨臻想用藏锋敲他的头,但又担心锋刃太利会给他开瓢,索性直接撒了手松开了他。 大白脸一时错愕,瞪着眼看他朝角落里那堆坠物走去。大白脸以为他要下杀手,又追了过去,一爪被轻易躲开,不甘之下又恶狠狠地追上去一脚。杨臻扭身提膝把他撞开之后头也不回地蹲到了那堆被袍子裹得严实的东西旁边。 大白脸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根本不能拿眼前这人如何的事实,这家伙跟他动手就跟挑逗小孩儿似的,他哪怕是拼了这条命也做不了什么。 杨臻揭开了袍子的一角,看到了一张面白肌瘦的窄长尖脸。“还能喘气吗?”他问。 窄长脸没反应,跟个死人一样。 杨臻有了使坏的心思,伸手去掏那根飞钩,只是轻轻一碰,这家伙就嗷嗷叫了起来。声音太响,跟杀猪似的,叫起来还没完没了,杨臻被他嚎得有些耳鸣,乱抓了一把将袍子的一团塞进了那家伙的嘴里。可大概是袍子的味道不好,嚎到一半又成了干呕。 杨臻轻轻扒开了飞钩那个地方,看着卡在肉里的钩尖,咋舌:“挺能装啊你。” 伤口不浅,但并不算太严重。 杨臻拿出老驴头秘制的金疮药,压着他的穴位拔出了飞钩,撒上金疮药之后不久人就停了嚎叫声。 “你是什么人?”大白脸瘫坐在地上问。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来惹我?”杨臻瞧了一圈,怎么也找不到块干净的布给面前这个兄弟包扎伤口,看来看去,似乎还是自己身上的衣服最干净。 大白脸看着杨臻撩着自己裙片扯下了两条布片给自己兄弟缠肚子,总算是放下了针锋相对的架势,他说:“阎罗殿已经被温凉杀干净了。” “不是还有你俩吗?”杨臻问。不然,刚才大白脸为什么会觉得他是来给温凉收尾的。 大白脸冷哼一声,问:“你到底是谁?” “说来也巧,”杨臻包扎完毕拍手说,“我也是来讨债的。” 大白脸一阵咯咯阴笑:“我阎罗殿何德何能惹到你这等人物?” “昂,”杨臻换了个说法,“是我没表达清楚,我是替别人来讨债的。” “哪有你这么通情达理的讨债人?”大白脸还是笑。 “那你可真是过誉了。”杨臻说,“年初你们的人去淮安杀梁源,是谁指使的?” 大白脸摇头:“不清楚,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些年来我们的生计全是从杜三斤那里分来的。” “这么坦诚?”杨臻问。 “不然呢?”大白脸还是笑,“偌大的殿门就只剩了我和吊死鬼,还能如何?” 杨臻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位兄台问:“你叫吊死鬼?” 吊死鬼点头。 “你能在温凉手里活下来,应该本事不错才对啊,为什么就只会挂在那里荡悠?”杨臻问。 “我是装死才逃过一劫的!”吊死鬼捂着肚子说,“本来想把你吓走,没想到碰上一个不怕鬼的。” 杨臻听着就乐。他们应该是有什么独门秘籍,武功不行但藏息的本事却很不错。 “索命鬼刚赶回来还没来得及给弟兄们收尸呢,你就来了。”吊死鬼母性大发地摸着肚子说,“还好你不是来寻仇的。” 索命鬼,那个大白脸,斜眼看着吊死鬼,眼里尽是回天乏术的怨怼。 “我不确定被雇去淮安的人现在如何,如果他们还活着,等我查到雇他们的人之后就放他们回来。”杨臻说。 索命鬼不解,他盯着杨臻看了半天,问:“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帮阎罗殿?” 杨臻不觉得这是帮扶,他说:“你觉得阎罗殿就应该被所有人喊打喊杀?” 索命鬼沉默了。 “难道不是吗?”吊死鬼问。 杨臻笑了一声说:“如果你们的人真得手了,我确实得收拾你们,但无论如何,最该被追究的都是在背后指使的人。” “兄弟!”吊死鬼攀住杨臻腿,“你侠义啊!好人呐!你在哪座山头混的?缺不缺跟班?你看我咋样?” “我在逆元混,不缺跟班,看你不怎么样。”杨臻迈了一步躲开吊死鬼的脏手。 第十四章 捭阖作态 杨臻离开丰都的时候带上了索命鬼的信物,无它,就是一节索命钩的拧花铁链圈。 如今阎罗殿就只剩下了一条孤魂一条野鬼,索命鬼也打心底盼着外面的小鬼们能活一个是一个,希望杨臻能把那些小鬼早点遛回来。杨臻也搭嘴问过一句,温凉为何而来。 这要是放在二十年前,温凉也算公务在身师出有名,但如今抚江侯府没了敕令,温凉已经成了庙野无依的断脊之犬。何况自从二十年前被抚江侯府的人收拾过几顿之后,阎罗殿就只能捞点粪海淘金的小活营生,江湖上有些嘴坏的已经把阎罗殿叫成了野鬼寨,所以温凉来阎罗殿的这一趟实在是没头没脑无名无分。 索命鬼也没想那么多,只当是老账新算,原来没倒完的霉搁置了十几年又倒了一遍,他也不是不想恨温凉,只是有心无力罢了。 温凉来的时候也没说废话,动手就干。从前温凉是带人来的,那个时候他往木椅上一坐只看别人动手,这回是他亲自动手,狠厉骇人,唯一的见证者吊死鬼,要不是装死的技艺精湛也难逃一劫。 杨臻策马东去,如今还有几日的时间够他活动,他有把握,先去绍兴一趟,有结果的话再跑去淮安让徐枢把那几个小鬼放了。 三日之后,杨臻就站到了聚金斋门前。 杜三斤在廊下烤着火炉把玩着一把玉香炉,再见杨臻之时那副大家风范可比头一回见的时候硬气多了。眼不斜心不虚,让人乍一看还以为他改邪归正了。 “杜老板好自在啊。”杨臻应着他的迎接坐下来。 “哪里哪里!”杜三斤搁下玉香炉给他斟茶,“杨公子专程负雪而来,总不会是为了观摩我过得如何吧?” “听说杜老板这里买卖多,我也想来分一碗,不知杜老板舍不舍得?”杨臻笑。 “别开玩笑了,您金枝玉叶的还用折腾这些脏活吗?”杜三斤目光狡黠无畏,“不知道我杜某人又是哪档子买卖惹到您了?还劳烦您亲自过来兴师问罪。” 杨臻喝了杜三斤的第一口茶,说:“前几日阎罗殿被人端了。” 杜三斤抬了抬眼皮。 “那里仅剩的一个半死不活的兄弟临死前说他们的生意都是从你这儿搭的,我想知道他们惹到过谁。”杨臻说。 “这阴间的买卖您也好奇啊?”杜三斤问。 杨臻反问:“杜老板能干,我为何不能好奇?” 杜三斤哈哈几声笑过说:“哎呀,说起这阎罗殿啊,我估摸着他们惹到的人不少,杨公子你应该也知道如今的阎罗殿是个什么德行。有作恶的名声没有作恶的本事,可他们又想赚这份工钱,我也就只能分给他们点小活。”杜三斤饮茶歇了歇嘴又说:“不过这小活虽然好做,却保不齐会有什么后患,小活对付小人物,小人要是揣起恨来可真不比谁人差。” 杨臻默不作声,这几句话倒说得片面得挺明白。 “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要是记恨阎罗殿的人一起发难,他们大概也招架不住吧。”杜三斤说。 “杜老板觉得只是寻仇?” 杜三斤琢磨了片刻说:“又或者是哪个名门正派惩恶扬善,就如前些日子武林围剿神女峰一样也未可知啊。” “倒是便宜那些始作俑者了。”杨臻咋舌。 “冤冤相报啊,杨公子一向明事,始作俑者哪有那么容易界定。”杜三斤说起话来竟还有点捭阖之态。 “如此说来,是我多此一举了。”杨臻说。 “诶,杨公子向来行事无常,是我们这些俗人悟不透您的心思,一如你解了魔教之困一样,杜某这个看热闹的到现在都没参透个中缘由。”杜三斤又摸起了玉香炉。 杨臻咧嘴笑了起来。杜三斤拉扯的本事见长,他还没套出什么话来,这家伙就已经开始反套他了。 “这里头还有杜老板的功劳呢。”他说。 “哟?”杜三斤好似是被吓了一跳,“这话可不能乱讲啊!武林态度未定,我可不想沾上这层麻烦。” 杨臻了然于心,哪个武林态度未定?几大门派他了解,不确定的又数得上号的没有几个,杜三斤怕是跟谁有什么勾连,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围剿神女峰之事后,明确与逆元表过态的是扈坚良、少林、武当和丐帮,小门小派不计,昆仑纯粹是隔岸观火,杜三斤口中的“态度不定”就只能是钱津达和峨眉崆峒了。 “做人呢,难得糊涂,我糊涂一回,杜老板也糊涂一回,这样我才踏实。” 杨臻的笑在杜三斤看起来又坏又讨厌。他招手叫来童倌郑重其事地高声吩咐道:“去把记着阎罗殿买卖的那沓簿子拿过来。” 这是要换话了。 杨臻等着账簿被摆到桌上,他盯着桌上卷角边的账簿,这东西真假不定,看了未必有用,不看也损失不了什么。 “杨公子请。”杜三斤说。 杨臻没犹豫,伸手拿起来揭开就看。账簿挺厚,里面记的不只是阎罗殿的买卖,还有好几个其他山门的账。“钱难挣啊,”杨臻轻叹,“阎罗殿挣的这点儿钱够干什么呢,为了这点儿银子搭上整个山头,不值当啊……” 杜三斤堆笑:“杜某分账的行市公子你也知道,割出那些就已经够肉疼了,杜某最怕折本,只出不进那就更是要了我的命了。” 杨臻翻着账本说:“我已经查出来了,先前来杜老板这里撒金的江姓之人就在神女峰,不过我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为了继续调查,我必须得保住神女峰。” “魔教的人?”杜三斤觉得奇怪,“魔教为什么要杀闻太师呢?” 杨臻摇头:“我为太师计,所以更要保住神女峰。” 杜三斤冷静地寻思了片刻,说:“可这……似乎跟杜某没什么关系吧?” 杨臻沉吟片刻说:“充其量就是个媒人吧。” 杜三斤起了小肚鸡肠的劲再一想还真是,这种事杨臻说他有他就得有,没有也有,于此事上他又何尝不是始作俑者的帮凶呢? 杨臻合上了账簿说:“杜老板放心,神女峰有意与武林交好,如若事成,也有杜老板的一份东风之义。”杨臻算准了杜三斤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种事放在心胸坦荡之人身上根本不足为虑,但放在心有古怪之人身上可就够他多想了。 “杜某……也算小半个江湖人,能为武林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也是荣幸啊……”杜三斤后知后觉得好似亏了什么。 “杜老板心系武林,敢为天下之先,如此作为,不广于世人周知,可惜了。”杨臻放下账簿。这里面确实记了阎罗殿淮安那趟买卖,而且还记着买方是“峨眉门人”。太直白了,是有人故意冒充,还是来人为聚金斋所认识? 杜三斤恨得牙痒痒,杨臻像是拿着鞭子在他身后撵着他让他后悔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 杨臻说:“杜老板有心,我听说钱庄主在忙活试武大会的事,若是你们二人共襄盛举就精彩了。” 杜三斤一瞬间的反应是惊恐,虽然短暂,但他那个眼神却对给了杨臻,杨臻明白,反应得这么快,杜三斤多半已经和钱津达有瓜葛了。 “钱庄主……”杜三斤平复心绪,“那等人物哪是杜某高攀得起的……” “杜老板又何必妄自菲薄呢,经此一义,怕是钱庄主在杜老板面前都得让贤吧。”杨臻吹捧道。 杜三斤一面怕了杨臻的吹捧,一面细想过后却又觉得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第十五章 故里不故 这趟再来,淮安神兵城的那堆废墟外貌未改神韵大变,废墟还是那堆废墟,鬼城却不是那座鬼城了。 杨臻绕到上次徐枢领他去的那个入口。 入口朝后,对着一片空地,空地里原来是杂草丛生,如今成了一整片小梅树杈子。也不知道那家伙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树苗,看样子刚栽上没多久,这是大爷起了养鸟的心思吧。 “我栽得怎么样?”徐枢腰上挂着把大长剪子问。 “杂乱无章,不成模样。”杨臻笑,“你之前就没学点修花的手艺?” 徐枢翻了翻眼,把长柄剪递向他说:“我不懂,你帮我改改?” “干我甚事。”杨臻才不进他的套。 徐枢往断阶上一坐说:“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之前不是有五个倒霉鬼搁你这儿了么,怎么样了?”杨臻问。 “不知道,”徐枢事不关己地摊手,“没准儿饿死了吧。” “我把人存你这儿,你连口饭都不放?”杨臻有点苦闷,人要是真饿死了,那俩野鬼就可怜了。 徐枢来劲了,“我自己都没的吃,还要分给他们?” 杨臻围着他转了半圈,笑出了声:“得了吧,就你这油光水滑的模样,说没饭吃谁信?” “你了不起,我骗不了你。”徐枢扬手一指,“人都在埋金池里拴着呢,自己去看吧。” 杨臻有些无语。他说的埋金池大概就是之前倒吊方尔玉的地方,那五个家伙又不是吊死鬼,真要被吊在那里风吹日晒这么些天怕是造成风干鸡了。 到了埋金池,杨臻一眼就看到了里头拴着的几个人。还真是拴着的,跟拴狗似的,脖子上扣着条铁链子,铁链子的另一头锁在横七竖八的木架铁柱上。 那些被拴着的人基本没什么动迹。杨臻迈进埋金池,凑近一个缩在地上的人,伸手在他的颈子上试了试,还有脉动,只不过弱得很。五个人皆是如此,跟当初方尔玉的情况差不多,不同的是方尔玉是放血放的,他们哥几个是饿的。 有个人突然动弹了一下,伴随着发出的嗷呜声也像是病入膏肓的狗,其他的人也相继有了动迹。 杨臻认真地看着他们苏醒的整个过程。正如当时从吊死鬼那里看来的疑惑一样,他们阎罗殿有一种独特的呼吸之法。 第一个彻底清醒过来的人看清眼前的杨臻之后又有了点恍惚的样子。 “你们几个,谁是头儿?”杨臻问。饿这么久竟然真的能活过来,就跟蛇虫冬眠一样? 小鬼左右看了一圈,指了指池子深处的那个还在往上起的人。 杨臻回头看了看埋金池外面站着的徐枢,朝他做了个开锁的手势。 徐枢表面无动于衷,没有立刻给他点反应。 “怎么称呼?”杨臻蹲到那个倒霉的兄弟跟前。 这兄弟瘦的有点脱相,尖耳朵的样子真的有点不像个人。他看了杨臻两眼,没有一点要搭理的意思。 杨臻不难为他,就只是默默地掏出了那节拧花链环亮在他面前。 一顿对视,尖耳朵哆嗦着目光说:“穷鬼。” 不是骂人,他真是穷鬼,之前出门带出来那副竹节锏还是问雷鬼借的,这他都还给人搞丢了。 杨臻也无语这个诨号,他说:“你们老巢出事了,索命鬼等你们回去呢。” 穷鬼像是脑子有点木,把话听上去反应了很久才问:“出了什么事?” “被温凉端了,现在就剩索命鬼和吊死鬼了。”杨臻说得简洁明了。 “温凉?”徐枢锁开到一半瞬间来了神。 杨臻对着穷鬼点头,说:“你见过出钱让你们杀梁源的人吗?” 穷鬼这回反应了更久。 杨臻觉得自己里有点强人所难,他站起来说:“这样吧,难为了你们这么些天,我请你们吃一顿怎么样?” “好!”穷鬼这回反应快。 杨臻给了徐枢一个眼色,徐枢麻溜地把锁全都打开,然后和杨臻领着五只小鬼出了神兵城废墟。 满桌盛宴,五个兄弟吃得满面油光。 “你真的饿了他们大半年?”杨臻和徐枢换盏。 “我确实没管过他们。”徐枢说。 “奇了,哪怕是靠喝雨水也不好坚持这么久吧?”杨臻问。 徐枢一杯品尽:“这有什么,阎罗殿的鬼息法,源自奚山君的《绣经全图》,练好了只靠饮点露水也能坚持百八十日。” 杨臻开了眼界,他在江湖上活跃的时候阎罗殿早已没落,没有兴风作浪的恶名加持,他也无从了解。 “你见到温凉了吗?”徐枢突然按住杨臻斟酒的手问。 “没有。”杨臻答了一句后又补充道,“这回没有。去年在兖州见过,他行刺不成,逃亡之时被我撞见了。” “行刺谁?”徐枢问。 杨臻凑近了些低声说:“当今圣上。” 徐枢脸色复杂,有心惊肉跳有不出所料又有爱莫能助,最后只是吞声饮恨,一个人闷声接连干了好几杯。杨臻没想细品他的心绪,转而又朝那五个在饭桌上报仇雪恨的鬼兄弟问了句:“吃得怎么样?” “诶呀!”穷鬼一时半会儿还腾不出嘴来说句完整的话,只能连连拍桌以示赞叹感谢。 “现在能想起来了吧?”杨臻问。 穷鬼点头,指着旁边一个大脑袋的弟兄说:“我们哥俩儿当时见过!我俩去领活儿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走。” “还记得长什么样吗?”杨臻又问。 大头鬼积极点头配合但:“那家伙是一双小眼睛,眯缝似的。” “对!”穷鬼说,“个头不高,脸大概是这么个形状……”穷鬼支棱着两根筷子配合着几根手指才出了个长条多边的形状。 “长鼻子,”大头鬼又补充道,“这个地方挺胖。”他撑了撑自己的鼻翼。 “扫帚眉,平脸盘。”穷鬼说。 “没错没错!还有耗子耳呢!”大头鬼说。 “对!我刚想说这个来着!”穷鬼说,“那人看着就命苦,一脸衰相!” 杨臻盘点着他们这些形象具体的描述,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目标。他招呼堂倌送来纸笔,一顿龙蛇飞走后把稍显潦草的一幅丹青画像立起来问:“是这个人吗?” 穷鬼和大头鬼凑近仔细看了看后皆是点头,穷鬼说:“少侠好神的本事啊!凭我们兄弟二人的几句描述就能把人的模样画出来?” “只是凑巧,我也认识这个人罢了。”杨臻只放出了笑意,却藏起了冷笑的寒意。 五个鬼兄弟也没兴趣知道这人是谁,他们只认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何况杨臻还要给他们出回去的路费,他们就踏踏实实回去等见着了索命鬼再打算日后如何吧。 他们吃饱喝足了之后趁着天还没黑就领了盘缠踏上了回家的路,经此一遭,他们怕是得安分很久了。 徐枢一杯接一杯地自己灌自己,鬼兄弟们离开之前他就已经喝趴了。 杨臻辛苦一回,好心把他背回废墟去。往背上一驮,杨臻就忍不住夸了他一句:“长得可真结实啊!” 徐枢比看上去沉多了,不知道是肉实还是铁密。 路上徐枢并不老实,间歇几回抽搐哆嗦,还说了几句不知是胡话还是梦话的呓语。 “师父……师父,师父!您为什么不要我了……别赶我走……阿巧不想走……不想走啊!” 能听清的大概是这些,还有些吐字不清的难以辨明,大抵都是车轱辘话。 杨臻无语:你没走啊,明明是我在背着你走嘛!死沉的醉鬼。 又是一个抽搐,徐枢哼哼唧唧了片刻后呢喃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快回来吧……神兵城都冷清了……” 第十六章 别长信短 顺着北风赶到崇安之时,杨臻先挨了一顿周从燕栅在山谷口的教训。不为别的,就为他来得晚。 依周从燕所想,她和嵬名岘去的地方明明更远更绕,杨臻一个人办事利索,应该早他们几天先回来才对,结果却生生晚了六日。 杨臻任她训,没回嘴,但周从燕发现他抄在袖子里的手之后却先住了嘴。 “怎么回事?”周从燕掐着他的手腕,掂着他包扎得只剩两根指头尖的右手问。 “被啃了一口。”杨臻被放进了药师谷。 “什么东西啃的?”周从燕惊骇,包成这样,看着就不像是猫猫狗狗的本事。 “徐枢。”杨臻无奈。 周从燕有些懵:“那家伙……” “我去过阎罗殿,那里的小鬼基本被杀干净了,徐枢那里不是还关着几个嘛,我就去让他把那几个鬼兄弟放了。”杨臻说。 “他咬你就因为你让他放鬼?”周从燕火气横生。 杨臻摇头:“他是喝了酒之后发了病,我倒霉赶上了。” 那天杨臻把徐枢驮回去之后就要走,但那家伙梦魇乱扑腾,没多久就变成了抽筋吐沫,杨臻本想让他先咬着鲲游扇省得吞了自己的舌头,可那家伙神志不清一嘴啃在了杨臻的虎口上。一顿救治让徐枢平静下来之后杨臻还去给他配了好几服药,至于手上的伤,杨臻原本没在意,结果当天夜里就肿了,还给杨臻惹得发了烧。 哭笑不得的遭遇。 林年爱恶毒地骂了句什么,坐到杨臻面前给他拆包说:“那家伙确实有痫证,从前还咬过温洵呢。” 几句话在几个人的对视之间已经传遍了。 “咬一口能成这样?”周从燕看着杨臻手上的微微红肿隐隐带脓的伤口就肉疼。 杨臻叹气:“那家伙……大概是没有漱口的习惯吧。” “这就叫嘴巴不干不净!”林年爱给杨臻重新包好了手说,“以后少去找那个家伙。” 苏纬在一旁蓄势待发,等着林年爱不再说什么之后才问:“小师父,阎罗殿的人怎么了?是被仇家报复了吗?” “被温凉杀穿了,”杨臻说,“我去的时候就只剩俩鬼了。” 嵬名岘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把大锤,后面跟着的梁源还拿着把锯。周从燕跟杨臻说嵬名岘来了这里之后就在盖屋子。“林神医说这里就几间屋子不够睡,要是想留在这里就自己盖间房子,盖成什么样就住什么样的。” 杨臻乐呵呵地看他坐下来说:“那得盖个大点的。” “温凉没与你为难吧?”嵬名岘把大锤往地上一杵。 “没见着,我去的时候人早走了,活下来的那俩一个是靠装死躲过去的,另一个是后来才回来的。”杨臻说。 嵬名岘没再说什么,他只是单纯地对温凉其人印象不好。 “你查出什么了没有?”周从燕问。 梁源也有些紧张,他很想知道到底是谁想杀他。 “他们的买卖是从杜三斤那里接的,我去过绍兴,就目前的查到的线索来看,另一头的人,”杨臻看向梁源说,“是庞帛。” 一阵安静,苏纬率先反应过来:“庞帛?是不是峨眉的那个庞帛?” 嵬名岘也想起来了,毕竟他和庞帛之间也算有过节。 “峨眉?”周从燕听过杨臻之前的猜测,也眼见过许重昌和单以谋走得颇近,更知道之前梁源就查出过他们在掌门继替上有勾连。 “果然是……”梁源咧着还有些紧巴的脸笑得很难看,“大师兄……”他早知道要杀他的人可能就是许重昌,但毕竟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他总心存侥幸,此刻真正确认之后虽然仍有些抗拒却也不至于难以接受。 杨臻捞走他手里差不多要掉了的锯子说:“早晚都要当堂对簿的,你要是准备好了咱可以早点办。”他其实不需要梁源当即就给出答复,崆峒的事,有秋清明的嘱咐和梁奉一的不甘,杨臻总会由着梁源的想法解决的。不过他也清楚,崆峒的老头子们都不在了,梁源哪怕是把清白与公道都讨回来也不会再有多少真切的着家之感。 任梁源自己安静考虑,盖屋子的活计就由他和嵬名岘来吧。 “不错嘛!”杨臻看到嵬名岘的手艺之后赞道。 林年爱给他盖房的地方就在小院的后头,虽然不太宽阔但也足够用。杨臻原来想象的顶多是一坨空心的稻草垛,但真正看到的却是大三间,形制虽然没有多少讲究但瞧着住几个人没问题。 “差不多了。”嵬名岘等他把新房里里外外转了一遍之后说。 “等将来你做够了剑魁完全可以去当个瓦匠。”杨臻笑。 嵬名岘没搭他的调侃,拎着锤子继续忙。 能干的事不多了,杨臻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做窗棂的活。嵬名岘干不了细活,虽然记得留了几个窗户,但也只是盖一层小棉帘而已。杨臻有兴致,给他雕个花棂挺好。 京城太师府,洋洋喜气仍未消退。 年轻的一代人里闻南曜成家最早,如今又成了最先有了孩子的人。 自从知道怀的是女孩之后闻太师就开始掐指算字了,想了很多,都觉得意有不足,等看到被抱来的孙女,太师大人立马就拿定了主意。 闻清欢,小字叫漫漫。 这么多年过去,太师府和将军府总算是又有了一个掌上明珠。 时值冬季,小孩子不方便抱出去串门,杨恕常常下了朝就直接随太师父子回太师府的宅子。 送信的驿差在将军府找不到人就被介绍到了太师府。 “崇安有信遣来!”驿差把信交到了杨恕的手上。 杨恕看了封文一眼更加笑逐颜开:“臻臻来信了。” “父亲大人膝下久未能奉,近来安否?去年匆忙,儿身在外几番多事,料父亲亦有耳闻,慌使父亲大人牵挂焦心,是儿之过。然前后事了结即成,望父亲安心莫挂。事有周继,怕书信不能详述,来年槐月之后若得归家,定与父亲悉数道来缘由……” 一家子围着一封信看,其他人都欢欢喜喜乐在其中,但闻南曜却只看了几眼就踱步出了厅堂。 柴心柔把信大概看完,想与丈夫同喜久别见信,却见他早不在此。她悄悄跟过去问:“怎么了?好不容易有了臻臻的书信,你怎么都不多看一眼呢?” “那不是他的字。”闻南曜没掩盖脾气,说话的声音不小,厅堂里的其他人都听到了。 杨恕诸人只顾着高兴,却没留意这再浅显不过的表面问题。 闻训古端着书信细细打量了片刻说:“这字体轻巧俏皮,倒像是小女儿家的字迹啊。” 杨恕思忖片刻难免替自己的儿子臊得慌,自己全须全尾的,干什么忙得非得让人代笔? “莫不是上次来的那个周家丫头?”太师夫人哄着孙女说。 “怪不得……”闻训古点着信纸上的错用字说,“方才看信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臻臻学问倒退得不成样子呢。” “管它是谁写的,既然来信了就赶紧回过去呀,跟他说说他的小外甥女多可爱!”太师夫人说,“他说四月以后回来,看看有了漫漫他能不能熬到四月。” 他们当即围到一起写信,而闻南曜却往别处越走越远。 “出了那么大的事,时至今日他才记得往家里写封信,连自己动手都懒得,我看他是在外面呆得久了,学得无礼无节不知分寸了!” 柴心柔少见他这般动怒,小心翼翼地走近他环上他的手臂说:“臻臻的性子你比谁都清楚,又何必为了这等小事生气呢?你我知道他在外头安好不就好了?” “小事?”闻南曜连连呼气,一时半会不愿作罢。 第十七章 挑灯夜战 周从燕当家之后心思明显比以前周全了很多,相较之下,倒像是把拆了杨臻的心思补了她的周全一样。若不是周从燕提了一嘴,杨臻真的记不起来要写那封家书——到最后信也不是杨臻自己动笔写的。她替杨臻寄出信去之后重新归复于忙碌的生活,既要帮林年爱打理药师谷又要忙着处理从神女峰带下来的事务簿子,从前或许还有驰骋庖厨的计划,可如今即便是眼前有林年爱这样好的师傅也分不出精力再去学习了。 苏纬和季菱有心,可以帮着周从燕做事,但到底是杯水车薪。 杨臻仍然没有主动伸手帮周从燕做点什么,从前是因为顾及着大小姐要强的性子,而且他也希望她能成为她自己所期待的样子,如今不伸手却是因为周从燕分给了他一项重要的任务。 此刻杨臻面前摆着的五卷书就是天大的重任。 先前周从燕拿给嵬名岘看的只是其中之一,十卷的《绣经全图》,周从燕捎出来了前六卷,说是六卷,其实一共十三本,第二、四、五卷分上下卷,第三、六卷分上中下卷。至于为何要带出来这么多,周从燕把书给杨臻的时候说她觉得她在外面的这段时间刚好能看完这些。 结果多少天下来她连第一卷都没看完一半。 杨臻是怎么也想不到这辈子还有能研读《绣经全图》的时候。 不得不说,这《绣经全图》称得上是奇书,杨臻只看了先头的十页就不禁啧啧称奇。第一卷其实并不是大部头书,也就半寸的厚度,里头内容精简干练,洋洋洒洒地把当时江湖天下各家各派的看家本事总结了一遍,尤其对少林武学推崇有加,正对了那句“天下武功推少林”的话。 而那段气质异同的长论杨臻也读到了,正是此处开始杨臻才觉得《绣经全图》是奇书,那奚山君更是视越古今的奇人。关于气质论的最后,奚山君就提出了“逆元”一说,并且对逆元的生成做出了许多与如今的逆元气无甚出入的假设,若是放在当初奚山君所处的时代简直是高屋建瓴般的经典。这也应了苏策等人所说的“奚山君一生追求二元并行”之话,只可惜事与愿违,奚山君似乎偏偏不是练的了逆元气的人。 书堆几仞寸盈读,遇到投契的好书更让人沉迷。 “写得好啊!”杨臻不禁咋舌。 动静不大,嵬名岘还是被惊醒了。 “你还没睡?”他问。 “奚山君真是个神人呐!”杨臻见他醒了直接朝他感慨。 “看完了?”嵬名岘看着桌上的两摞书问。 杨臻翻页道:“还没,此等好书得细细品读,怎么也得十日八日。” “接连这大几日不睡觉,你也是神人。”嵬名岘叹气。刚开始的时候杨臻是边读边给他讲解,可他听不大懂,后来索性放弃作陪了。 “奚山君早早地就把逆元气的模样规划好了,可惜没能实现宏愿,也不知道师父创习逆元气之初有没有看过奚山君的书,想来定会有亘古觅知音的感觉。”杨臻说。 嵬名岘强打着精神坐起身来听他说话。 “之前我看过《修经简书》,当时只觉得巧妙,如今看了全文更发现它所说的竟然与冲经元气的心诀有异曲同工之妙,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房门一推,林年爱披着件棉褂子掩门发凶说:“还不睡觉,老子的蜡烛不要钱买吗?” “师父,”杨臻拉着他坐下来问,“你见过奚山君吗?” “没有,你干嘛?”林年爱没好气地说。 “你看啊!”杨臻拿过书堆上倒扣的一本书指着上面的字说,“这里是不是和冲经不谋而合了?” 林年爱耷拉着眼看了看指的那段话。 气海周旋同日月之势,惯东起而西去,逆势则逆元也。然调息调度无向为旨,是以润物为方,又不似江河有径,仿实而论,漩涡之心水平,龙摆尾中风静,浓淡相融,云烟成雨,则调息浑成…… 还没看完,林年爱就早秋清明一步有了那种亘古知音的感觉。 冲经心诀里确实有一句相似的话——气矣无形,相有向之海则如切如磋,相切相磋,垂以建瓴,平以润泽。 这倒是真应了奚山君那句“天下武学殊途同归”。 “像又怎么样?聪明的脑袋本来就志同道合,能跟老子想到一块儿说明她聪明!”林年爱说。 “哦……”杨臻笑应。这么说来他和秋清明、奚山君是一样的聪明人。 林年爱拎他起来往床上一推说:“赶紧滚去睡觉!” 杨臻乖乖往嵬名岘让出来的地方一躺,林年爱为防万一,临走前还专门端走了屋里的两盏烛台。 “这下能消停了吧?”嵬名岘问。 “消,反正再有个把时辰就天亮了。”杨臻说。 嵬名岘无语,呼气重新入睡。不过他觉得没睡多久就又醒了,这回是杨臻把他喊醒的,那家伙展着书页几乎是要把纸张贴到了他脸上。 “你什么时候醒的?”嵬名岘搓眼扶额。 “你看这个!”杨臻不搭他的腔,只管说自己的,“这是第五卷,开卷名义,奚山君在研究二元并行!” 嵬名岘有些懵,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么? “她真的研究出来了!”杨臻说。 嵬名岘瞬间清醒了很多:“真的?” “她找到了解决方法,不过只是短暂的解决方法。”杨臻说,“我想这就是她后来走火入魔的原因之一。” 嵬名岘接过书卷认真阅读。 “当初闯到江郎山的人或许就是窃了奚山君的艺。”杨臻说。 “移梁合筑?”嵬名岘念着书上的名字。 “对,移他人之梁筑自身之功,算是移花接木之法,只不过外梁不附本基,不可能长久存留。”杨臻说。 “如果这上面的方法真的可行,那个人身上的疑点就说得通了。”嵬名岘说。 “关键在于,什么人能接触到这个层面的绣经图。”杨臻磨牙,“这几日看下来,全图里的武学实在太过丰富,我敢说哪怕是凤中天和李勉都未必看过这些内容,或者,看过却知不可为而不为。而那个家伙,是拾人牙慧还是内贼外泄——有先前夜牙玺的例子在,我觉得后者更可能。” 嵬名岘皱了眉:“会是同一个人吗?” 杨臻心思飞转,夜牙玺被带出来说是为了寻宝,但在丐帮之事以后就再无风声,如今再看也就是有人想利用夜牙玺搅江湖的浑水,而那个要杀宿离的人目前仍未摸清意图如何,若要说他也是为了搅浑水,两件事之间还差点关联,都与梧桐山庄有关还不够,如果把围剿神女峰的事往中间一卡那就有些通顺了。 “有可能。”他说,“或者他们之间多半有关联。” “你觉得会是谁?”嵬名岘知道他在怀疑神女峰上的人。 杨臻一阵沉默,最后还是说:“目前最有可能的人是千树。” “你最不愿看到的也是他。”嵬名岘说。 杨臻抚着书页沉吟片刻后呼气说:“其实……千树的心思挺深的。” 嵬名岘有些意外,此前他所见的都是杨臻各种抗拒闪避,眼下突然直言如此,这是看开了? “我一直觉得他和我很像。”杨臻说。 这么一说,嵬名岘就懂了,杨臻平日里洒脱坦荡,甚至还有玩世不恭的邪性,可嵬名岘比谁都清楚他心思有多深。杨臻说花千树和他像,想一想也确实如此,但再仔细一想之后嵬名岘又觉得这两个人区别很大。 第十八章 喜上加喜 熬过小年,几近除夕之时,杨臻总算把大小姐带出来的全图看完了。他兴冲冲地跑去交差,汇报过他的一系列发现后,又听周从燕当面一问:“这么好?那你学会了没有?” “你只让我看,可没说让我学啊。”杨臻直言。 周从燕这会儿听不得逆言,甩手就要锤他。杨臻一把箍住她的小拳头朝她嬉皮笑脸:“我虽然没学,但照样可以教你。” “谁要你教!”周从燕跟他赌气。 “你要我看,不就是让我替你搞明白这里面的东西嘛,”杨臻满脸可惜,“我还想着征得你的同意之后仿着星垂君给全图作注呢,你不乐意就算了。” 周从燕没有那般惜书的情结,给了她就是她的,要怎么处理全凭她做主,如今有这等好事自然不能放过。“你多久能写完?”她噘嘴问。 “这不好说。”杨臻卖关子,“这注书又不是看书,时间长短没法估算,而且眼下就要过年了,我怎么也得歇两天吧?” “那好吧,反正交给你了,你总得给我弄完,早做晚做都是你的事。”周从燕歇气。 杨臻答应着,又说:“我问你,之前教你的真气你练了多少?” “我哪儿有空!”周从燕又毛了。 “我从全图里学到了一宗妙法,现在就交给你如何?”杨臻神秘兮兮地说。 “我没空……”周从燕完全没了从前热武的心思。 “不用你忙,我直接把真气给你就是。” 周从燕纳闷:“之前你不是说别人的真气抢来也留不住多久吗?” “确实如此,但你本身没有真气,气海还未成型,所以只要学会存住我给你的真气就行。” 周从燕来了兴趣,这倒是省了很多事。可她又有顾虑,习武之事就如管家之事一样,从前杨臻轻易不伸手是希望她能有属于自己的本事,她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但如今她当了家,管着那么大一个神女峰,她也知道只靠管家根本守不住神女峰长久,可她又切实能力有限,分不出多余而又充沛的精力去习武。 “可那是你的真气,你好不容易练的,给了我你怎么办?”周从燕闷声说。 “你练不了逆元气,我只给你渡寻常的真气,而且我留着两种真气也没什么特别的用处,说不准还会再因为它俩闹矛盾遭罪呢。”杨臻嘿笑,“还有,气海一旦成型会自己孕育真气,哪怕是我把真气都给了你,过段时间还是会恢复的,所以没有‘好不容易练的’一说。” 周从燕总算被他说服,点头答应。 “不过我也与你把话讲明白,我给你的真气只是在给你筑基,虽说楼阁的高度看地基,但最后能有多高还是得靠你自己。” 这么一说周从燕就踏实了,她知道她靠杨臻可以做到任何事,但她还是希望能靠自己做成一些事。 除夕当日,所有的年轻人们都在忙着装点药师谷,包括日理万机的周大教主。 梁源和苏纬扫地的时候,周从燕提着两个木桶带水从他们面前跑了过去。 梁源戳了戳苏纬问:“我怎么感觉从燕姐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呢?” “哪里不一样?”苏纬难得眼拙。 “你没发现她走起路来好像飞一样吗?”梁源说。 “是因为……太开心了?”苏纬看不出门道。 梁源琢磨了一下该怎么给他解释这种变化,“你想想你小师父,剑魁,还有盗灵他们走路的样子。” “噢——”苏纬总算恍然大悟,“还真是啊!” 习武之人步伐轻快而稳健的程度是武功深浅的最直观表现,而周从燕如今这副样子俨然是高手才能有的状态。梁源看着都垂涎三尺,他打小跟着他爹习武,崆峒派的各种功法图谱都能倒背如流,可他天资不高,时至如今都未能如一人所愿达一人所期。 “师娘她一直说要好好学武功,说不准之前都在藏本事呢!”苏纬高兴得很。 梁源却摇头说:“这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根本装不出来……” “那就是——有小师父的指点,突飞猛进了!”苏纬还是得意。 这个说法倒还能让梁源信服。 “师娘!”苏纬喊住刚要从他们面前跑过去的周从燕。 “正好,我还想去找你师父和师公呢,刚才小菱儿说身子不太舒服,你去瞧瞧吧。”周从燕说。 苏纬把好奇的话都吞了回去,答应着赶紧跑去找季菱。 周从燕要走掉继续去忙,却觉得梁源似乎有话要讲。“你怎么了?有心事吗?”她问。 梁源有些惭愧地涩笑:“没什么……” “真的?你看上去不太对劲。”周从燕说。 “我只是……有点窝心,从燕姐你的武功进步这么大,我却一直没什么长进,等哪天真回了崆峒,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我爹交代……” “你怎么知道的?”乍然成了高手的周从燕还有些迟钝。何况事关紧要,杨臻嘱咐过她不能轻易道与他人。 “你的步伐轻快又稳健,一看就知道了。”梁源说。 周从燕后知后觉,又听他说:“是我没有习武的天分,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真把大师兄的所作所为揭穿,崆峒怎么办,有他在,起码崆峒在江湖还有立足之地……” 周从燕张嘴便想驳斥他这种想法,但又想起了点别的事。她问:“谁说你没有天分?” 梁源只顾着自怨自艾,没听懂她问的重点是什么,老实回答:“我爹,从入门习武之初他就说我天资不足难担大任,必须要比别人更刻苦更努力才行……” 周从燕觉得不对:“不是吧,之前佟哥和小花还说你骨相好呢……” 梁源愣了片刻,他自然知道“骨相好”对习武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不信啊?”周从燕看着他这副样子说,“不信你去问佟哥嘛!” “我……”梁源也不知该说什么,即便真是他骨相好,可如今他就二十几的人了,还能有多少进步的余地呢? “师娘师娘!”苏纬人未到声先达。 周从燕看他大开大跑的样子就心慌。苏纬也没辜负周从燕的心慌,一路跑过来,肺都要喘出来了。 “她……”苏纬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想说,“菱儿她,我……” 看他的样子,周从燕明白不是季菱出了什么不好的事,但也猜不出会是什么好事。“小菱儿怎么了?”她也被搞得有些紧张了。 苏纬还没喘够,只能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以做明示。 周从燕一阵疑惑后突然中的,试探着兴奋道:“怀孕了?” 梁源的精神也回来了。 苏纬没了再当一回信差的体力,周从燕接了传喜讯的任务,冲到尝草园见人就喊:“佟哥你要当师爷了!” 一声吆喝出去,尝草园的药丛里又冒出来了两个脑袋。 嵬名岘不太会意外倒是可以理解,但林年爱和杨臻爷俩也没有多少意外的样子。周从燕莫名其妙他们莫名其妙的反应,还看到杨臻扭头对林年爱说了句什么,她没太听清楚。 杨臻说的是,让你不舍得,晚了吧? 这几日季菱确实有了一点怀孕的迹象,家里的两个大夫都发现了。只不过他们俩忙着争论要不要把老蔡炖掉的问题,杨臻的想法是让苏纬把老蔡吃了再考虑生孩子的事,但实际上他拦不住苏纬觉得自己准备好了,更没法拎着苏纬的脖子拆散他们。 林年爱很明白,苏纬这条小弱苗很难结出什么好种,但他也觉得事情还没糟糕到非要把老蔡炖了,以他的本事,完全可以把苏纬养到好起来再说,可苏纬等不迭他施展完本事。 第十九章 难逃一死 年味还没尽,林年爱已经挂上了一脸丧。 “老蔡啊,我那宝贝徒弟老是惦记着要把你给炖了,你说这我哪能答应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岁数比我都大,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对不对?我不会让我那宝贝徒弟把你做成汤的,你信我……” 杨臻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老蔡的池子边上蹲了个把时辰了。 “聊什么呢?”杨臻蹲到他旁边问。 林年爱知道他想干嘛,更加不愿意给他什么好脸色,斜了他一眼说:“跟你蔡大爷什么不能聊?” “嗯……”杨臻从不输嘴官司,“有没有聊点龟生终点之类的事?” 林年爱随手抓了一把土就要往杨臻脸上扬,不过老样子,还是打不中就是了。 “没出息的兔崽子……”林年爱骂道,“一包本事就只会往你蔡大爷身上使?” “不然呢?”杨臻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林年爱高哼一声说:“不然,不然你不看看苏纬那小孩儿,人比你小比你弱,啥啥都不如你,人家都要有孩子了,你说你,是不是不行?” 杨臻没脾气,淡淡地说:“她现在不想要孩子。” “哈?”林年爱奇怪,“什么意思?” “她现在是一教之主,忙活的样子你也天天见,哪里有空养孩子。”杨臻说。 “我有空啊!”林年爱恨不得把狂风暴雨都揽到自己身上。 杨臻满脸都是离谱:“那九个月怎么办?” “生孩子嘛!有些苦就是躲不掉呀!”林年爱不肯罢休。 “你养我一个还没养够呢?”杨臻跟他玩笑。 林年爱不藏心思,直言:“你还别说,我真想看看你的孩子能是什么样子!” 杨臻呼气,他没有林年爱那份心怀,孩子什么的,有什么好期待的?有了孩子之后孩子他娘就更忙了,他真心不期待。“生孩子对女人的身体没好处,这不是你教我的吗?”杨臻说。 林年爱儿孙满堂的心瞬间歇了一大半。说得也是,若是当初他能成亲,他又能放心大胆地让那个人生孩子吗?不过他总不服输,理亏了还不忘补一句:“那你也得问问杨恕,看看他是不是也心大到不需要你给杨家传宗接代。” 杨臻嚼着这四个字,甚至还有点抗拒。两个师父一个先生,合力给他塑造成的如今这副德性,放在常人眼中是满肚子的不合时宜。平日里他不讲理,是因为他的道理对别人来说于理不合,两边都不对路子讲道理又有什么用。他爹杨恕倒真不一定在乎,但熬到最后,迫于周遭压力,到最后还得是他爹来催一催。 正月将尽的时候,中都试武大会的消息就传出来了。 崇安这里虽然没有门派驻扎,但得益于遍布天下的丐帮弟子,基本上没有什么不是秘密的消息不能天下皆知。 周从燕该犯的愁又被提上了日程。 她是一心想让巫奚教堂堂正正大摇大摆地去中都,计划是很好,但对于如何能名正言顺地参加试武大会却成了问题。巫奚教已经很多年没以教派之名参加过试武大会了,从前她爹周振鹤当家的时候巫奚教狂得没边,自然不会在乎那些东西。之前叶悛管家的时候只是派出去寥寥几个人以江湖散户的身份观摩罢了,为的也只是能了解江湖与武林的态度。 名门大派名人义士参加试武大会都有承贤山庄的请柬,虽然这只是面子上的事,但多年不参会的巫奚教却很需要这个面子。 “这还不好说。”杨臻听了她的愁肠之后说。 “你要帮我牵线?”周从燕问。杨臻开口自然万无一失,但她一教之主的身份总想自己做成点什么。 杨臻摇头,哪里需要他说话,“嵬名你也该回中都看看了,到时候顺便把话跟蒋庄主一说就是。” “可小师父你说钱津达可能也在那里,他会不会从中作梗?”苏纬问。 “他的目标是盟主,面对这种情况反而会极力撮合。”杨臻说。 “如果他别有用心呢?”梁源问。 “蒋庄主其人深明大义,不会随便被人左右,何况丐帮的人已经把巫奚教要参加大会的消息传出去了,蒋庄主自然有所耳闻,嵬名这一趟回去把蒋庄主的疑惑坐实,以蒋庄主通理明义的为人,必然不会有问题。”杨臻说。 “明白了。”嵬名岘点头。 周从燕诚服,又听杨臻说:“事不宜迟,你盘算盘算要带谁,到时候往夔州去信一封,也省得你来回折腾。” 周从燕点头说:“去的人不必多,足够撑场挣面就是。” 杨臻笑得再欣慰满意不过,他又说:“为防万一,汉中那边也得说一声,有师父他们站在后面,其他的那些门派也不会轻易挑事。” 周从燕答应着开始点着手指数人。 “我提前去打探情况,梁源你随我一起,咱们易装而行,不要暴露身份。”杨臻说。 “好!”梁源笃定。 “小师父,那我呢?”苏纬满眼星星。 “到时候季菱就不方便出门了,你不得留下来好好照顾她?”杨臻问。 “我……”苏纬两边都不愿意搁下。 嵬名岘好使唤,说要走就立刻被杨臻送走了。 梁源跟着杨臻往回走的时候,总算是逮住了和杨臻独处的机会。 “听周大教主说的?”杨臻笑看他。 梁源点头:“她说你是这么跟别人说我的。” “骨相这种事我不太懂,是——之前我那个在夔州的朋友说的。”杨臻斟酌了一下说法,从前在夔州的时候梁源说追杀他的人是花面具,未知其人真假,总得留点余地。 梁源失望难掩,他原本的想法是,如果杨臻真说过那些话,他还能顺势让杨臻指点指点他习武的事,如今开口之初就已经泡汤了。 “你要是想确认一下,可以去问问林神医。”杨臻说。他说不会看骨相也不是虚话,他上头那群师兄们个个是万里挑一的人物,下面那帮师侄也不似凡俗,他没机会见识几架稀松平常的骨相。 梁源闷声不语,骨相根本不是他想说的事。 “我接触过的崆峒功法不多,这段时间琢磨来,倒是觉得许重昌的本事味儿有点不正。”杨臻说。正儿八经的崆峒派人,他也就跟许重昌交过手。从全图里对崆峒派武功的分析看来,许重昌的身手确实不完全是崆峒该有的样子。 崆峒派讲究以武修性,从来不追求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流的功法,兵器谱上更绝非剑术一门,甚至说剑法并不是崆峒之长——如果奚山君的理解没有问题,那许重昌应该还有什么别的师从。因为他的身手绝不止像当时他自己所说的通晓剑影诀的一点皮毛,而那个在崆峒山口挡路的人虽然也在模仿剑影诀,但却跟许重昌的身法不太一样…… 梁源有点不明所以,杨臻突然说这个,是看出了他想问什么吗? “你要是想的话,我倒是可以跟你说道说道,”杨臻对上了梁源那双瞪大了的小眼睛,“毕竟你以后是要回崆峒的,江湖之人,要是武功拿不出手还凭什么立足。” “杨大哥……”梁源有些激动。 杨臻说:“不过,我没看过正经的崆峒功法,要是指点错了你可别怨我。” 梁源使劲摇头说:“没事!功法我背得可熟了!我背给你听!” “这倒大可不必,”杨臻笑出了声,“毕竟是你们门派的看家本事,你只留着,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对还能有校正的依据。” “好!” 第二十章 令行有别 二月底的时候,药师谷里又少了两个人。 周从燕还在谷里公干,出席试武大会的人她基本都选定了,只等过两天往神女峰递个信就是。 苏纬暂时还守得住心,毕竟试武大会还未正式开始,何况林年爱和杨臻都要他好好呆着修身养性。 而药师谷谷主林年爱,他还有他不畅快。 “老蔡啊,昨天咱俩还聊天来着,今天你就变成汤了,虽说味道还不错,可你说我哪儿能下得去嘴啊?是我没保护好你,多给你烧点香,你老人家在那边记得要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啊!” 他最终还是没能拗过杨臻,可老蔡入锅的时候杨臻已经离开了药师谷,说到底还是心疼他徒孙吧。 金面老蔡在大砂锅里伴着几位佐料熬了几个时辰,浓汤做膏骨肉捏丸,总之是不浪费一点有用的东西。 “这可是好东西!”林年爱在把一块油纸包着的药膏交给苏纬的时候还在咂巴嘴,“每隔两日用这个小耳勺擓一下,用七分烫的水冲开了喝,记住了没有?” 离开了药师谷的杨臻和梁源稍微易了点容,也没有多么郑重其事,只为不被不必要的人认出来。 有了伪容,自然也得个假身份,打尖住店之时他俩就成了游医秦至和医徒方兴。 自建宁、广信而过,杨臻既没有去藏花楼打拐也没去留声园讨茶,事都交给方尔玉了,他才不去找麻烦。 不过应天他倒是想去一趟,目的纯粹,只为去瞧瞧老相爷。 王鹤龄之于杨臻,越来越与苏策相似了,不过也稍有不同,便是多了一层特殊关系的忘年之交。 “你这是从南边来?”王鹤龄问。 “过年来着。”杨臻说。 “哟,南边年味可没北边重。”王鹤龄老笑一脸。 “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去年没能回去,可不敢让老头再惦记了。”杨臻说。 王鹤龄拉着他往里走:“前年你发那回疯可给江湖造出来了不少后遗症啊,这趟出来是为了试武大会?” “您老还关心这个?”杨臻招呼后面看呆了的梁源跟着走。 王鹤龄长寿眉一横:“你说我关注它干什么?” 杨臻乖乖点头承认,并直接把他与周从燕的打算说与他听。 “你这小子,”王鹤龄笑叹,“要翻天不成?” “我觉得更像是在补天。”杨臻说。 王鹤龄还是喟叹:“你当真觉得巫奚教与江湖的恩怨能轻易了结?” “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不常对,但巫奚教和江湖的矛盾绝不只是巫奚教的问题,祸心处处都是,有些人却善于冠以堂皇之名。伪善最怕被戳穿,他们大概会是最大的变数。”杨臻说。 “你又打算如何让他们服气呢?”王鹤龄看他。 “说不服就打服,打不服就干掉。”杨臻说得精简明了。 王鹤龄无言以对了片刻后说:“届时跟扈坚良说一声,他大概也乐得去一趟。我看最近朝廷大有重用侯府之势,不过似乎是要与镇原侯协力,朝廷的打算还得你留意,若是相互利用以便成事也无妨。” 杨臻点头,他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是镇原侯,还是世子?” “穆琏怕是不稀得管这种野事。”王鹤龄顺问即答。他有几分猜测在里面,毕竟他不知道那父子俩不合,他还在疑惑杨臻的问题里为什么会把穆家爷俩分开。杨臻也只是猜测,好歹眼见过几回穆淳提起穆琏就臭脸的情况。 杨臻看得出这是王鹤龄的猜测,刚才的问题也是突发奇想。以王鹤龄的身份,对穆琏的评价应该是比较中肯的,只是突然想到穆淳之后有了种穿针引线画龙点睛的念头。 无巧是不成书,但抛开巧合的假设和可能,这个人似乎跟不少事都有一层若有若无的关联。 王鹤龄原本还在往外摆棋件,在意识到杨臻那副又摸眉毛又画圈的样子是在出神沉思之后,默不作声地收起了棋盒。 两边站着的五叔和梁源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莫名其妙的沉默太难捱,五叔等了一会儿后干脆悄悄退出去给主家沏茶,留梁源看那爷孙俩继续长久地沉默。 直到五叔端着茶进来把茶杯放到杨臻面前之时,杨臻才有了回神的样子。 “什么事能让你想那么久?”王鹤龄刮着茶气问。 杨臻沉吟片刻,一时不知该怎么向王鹤龄表达。 王鹤龄盯着他的小模样看了许久,微微但浓浓地笑了笑说:“行吧,你自己去扈坚良那儿看看吧,也省得我再把他叫来一趟。” 杨臻从王鹤龄屋里出来之后,梁源就忍不住问:“杨大哥,那位大人不会不高兴了吧?”长这么大,他头一回见这么大的官,虽然一切都是最家常的模样,他也没做什么亏心事,但面对王鹤龄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心里发颤。 “嗯?”杨臻没反应过来。 “这位小兄弟说的是什么话,”跟在杨臻身后的五叔笑出了声,“相爷怎么可能生少爷的气。” 梁源听着这些称呼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来的时候他没仔细打听过杨臻和这里的关系,杨臻也没朝他介绍过,他只当杨臻是替他那个当将军的爹串门拜访了。 “少爷,相爷还等着您回来陪他下棋呢,自从把骆大人派出去之后相爷平日里连个消遣打磨的人都没有了,您在抚江侯府忙完要是还有时间,就来给他老人家戒戒瘾吧。” “好。”杨臻笑得很乖,“五叔照顾外公辛苦,我也嘱咐一句,平时少给老爷子泡绿茶类的寒饮,之前方先生就因为喝了两杯雀舌晕倒过。” 五叔愣了愣,方才泡的是桂花茶,但王鹤龄常日里确实更偏爱龙井之类的绿茶。他晓得杨臻跟医仙林半夏是同门,也想不到杨臻只凭“望”就能知道王鹤龄常喝绿茶。他钦佩万分地答应着,送杨臻二人出了南直隶府。 杨臻只不过是喝茶的时候闻到了茶杯上没冲干净的淡淡苦气而已。 梁源追着杨臻往前去,“杨大哥,刚才那位老大人是你外公?” 杨臻不动声色:“嗯。” 名义上是。 梁源绕着杨臻转了两圈,脸上尽是攀不起的样子:“杨大哥,你可真是江湖惹不起的人呐!” 杨臻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梁源还没艳羡够:“自己一身本事少有人能比不说,家里还全是大官,你要是去当官的话,现在至少也得是个将军吧?” “治世清平,哪会那么容易就当将军了。”杨臻说。梁源对官场没有概念,说多了也是浪费力气。 “可你爹就是将军啊!还有这个做相爷的外公……”梁源幻想若是把他放在杨臻这位置会如何,初想是兴奋非常,但再多想一步就开始惶恐了。 “做一个看上去惹不起的人确实要简单一些。”杨臻笑。 梁源有些汗颜,靠别人确实简单,但如果自己不是一个真正惹不起的人,坚持下去反而会不容易。 抚江侯府的门将一眼就认出了杨臻。 扈坚良的消息也灵通得很,第一时间就听说了试武大会的事。至于镇原侯府的事,扈坚良没主动说,多半是不知道有这回事。王鹤龄人虽然不在京师但依旧耳聪目明,扈坚良不知道只能是他还不够格知道得那么深。 “扈叔要是去试武大会的话,”杨臻翻着扈坚良书架上那寥寥几本书说,“大概有的忙了。” “这话怎么说?”扈坚良知道朝廷要用他,但总是想不出自己能干点什么。 “年前说需要扈叔你为新任盟主上位压阵,”杨臻说,“朝廷那边会在背后推波助澜但不会真出面管事,所以表面上的功夫全得你来做。” 第二十一章 毒师会逢 扈坚良确实有参会的想法,但发现非他不可之后他却有些抗拒,“我这是非去不行啊……” 杨臻看他样子就知道他自认能力不足,“扈叔你的麻烦应该不会拖太长。” “这是为何?”扈坚良很是期待。 “从前我纳闷朝廷为何冗杂中间机构,如今看来却是在给你找接班人,等盟主上位,朝廷就不需要抚江侯府了。”杨臻坦诚分析。 “这……”这真的值得扈坚良高兴吗?欣喜期待瞬间变成愁容满面,扈坚良觉得自己老脸有些操劳过度得乏累。 “既然朝廷必须用你,那到时候盟主地位的高低也可以有你的影响。”杨臻说。 扈坚良有些茫然,他没反应过来杨臻在说什么。 杨臻贴心地给他解惑:“换句话说,朝廷对钱津达的信赖程度很大一部分取决于扈叔你。” “你的意思是……”扈坚良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朝廷对钱津达的态度有所保留,那日后扈叔你的地位仍然可以保得住,甚至于,朝廷会用你去制衡钱津达。”杨臻直接把话说到了底。 扈坚良有些激动,杨臻这是在给他出主意,而且这主意出得既针对朝廷又提防江湖,完全就是站在了他的立场上。何止激动,他都开始感动了。“对!”他连连称赞,“对,贤侄说得对!” “扈叔直接唤我的名字就好。”杨臻说,“我得两边讨好,如果扈叔有想法前往中都,那巫奚教的试武大会之行还需要扈叔你的一份肯定和支持。” 巫奚教在抚江侯府这里从来都是魔教,为魔教说话自然得有要承担风险的觉悟,但扈坚良也只犹豫了片刻就直接答应道:“好!若佟你帮我出主意我自然信得过,既然提到了巫奚教,恐怕你心中早有成算,把他们也算进了计划之中吧?” “扈叔英明。”杨臻笑,“若有需要,巫奚教就是最能动摇钱津达地位的力量。” 扈坚良畅笑连连,笑得旁边看戏的梁源耳骨发颤。 话讲到此,他们已经绕着后院溜达了一圈,扈坚良有意拉着杨臻留下来喝一盅,杨臻却有些好奇另外一事。 “怎么不见毒尊前辈?”杨臻问。照常来说,这个时候乌显炀早该找过来了。 “他呀,说是安庆有一场万毒宴,可能会有五毒余孽出现,所以就去了那里。”扈坚良光是说都觉得发瘆。 杨臻也有些兴趣:“什么时候?” “刚走没两天,”扈坚良说,“好像是——二月十五开始吧,我没多问。” 杨臻嘬嘴,今天初十,绰绰有余。 回到南直隶府陪王鹤龄下了两天棋,如五叔所愿的暂时给老爷子戒了棋瘾之后,他们二人就化身游医重装上路,等到了安庆之时便是二月十三了。 他们直奔毒宴而来,打听出地点之后就选了最近的客栈住了下来。 头一顿饭的时候他就看到林半夏和乌显炀结伴从外头回来。 梁源还认识林半夏,不过这些日子他早已养成了杨臻不发话他就绝不动声色的习惯,杨臻任凭那俩人在台柜叫了饭菜安然上楼,梁源就更不会说什么了。也是,他们既然要做秦至和方兴,又怎么会认识林医仙和毒尊呢? 经过小半天的观察,聚在附近的人大多是五毒宗残存下来的势力或者是比较倾向于五毒宗纵横江湖的行事风格的人。纯粹看热闹的人几乎没有,毕竟玩毒的人和耍刀枪棍棒的人做人行事都不一样,试武大会能当热闹凑,万毒宴这等场面可不兴给人当热闹看。 当天晚上,杨臻在屋里给梁源讲学之时,听得头顶上窣窣几声,梁源学得专心,且以他的耳力也听不出那一点细微的动静,不过杨臻却仅凭这一点就知道了林半夏一行还有第三人存在。 他就知道鸿踏雪离不开林半夏。 第二日,杨臻独自一人摸去了万毒宴的筹备之处。那里是座酒坊式的小院子,四面都有屋子,正面的连屋是小厅堂和酒坊柜台,中间围着的院子应该就是举办毒宴的地方。 说是酒坊,但这里的酒真的差劲,杨臻喝了一口后就立马觉得靠卖这种劣酒怕不得饿死人。 杨臻自欺欺人地守着一壶土酒坐在酒坊中并不显眼的位置,以目力过着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没法总结这些人的形象,既有招展惹眼的,又有平平无奇的,要辨别是不是原来五毒宗的人就只看养没养什么小东西就是了。 这几乎是江湖人尽皆知的事,像是毒尊的乌鸦、老鬼的蝎子、老妖的蜈蚣、竹叶青的长虫,乌显炀养鸟还好说,毕竟他是五毒宗的受害者而非真正的五毒门人,爬虫不好养,能把有毒的爬虫养好更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杨臻蹲守了小半日,最让他在意的人反而没亮出过养的东西,但他也是第一眼就几乎认定那人就是五毒宗的。那个家伙看上去大概是已过不惑之年的样子,不太肯定,玩毒的人大多都难辨年龄。那人右额上纹的那只蝎虎让人只看一眼就浑身不自在,杨臻在看到那个人之时也是觉得格外不适,莫名其妙地头皮都有点麻。见了鬼了,哪怕是真见了鬼,杨臻也未必会有这种感觉。 “秦大夫!”鸿踏雪突然冲进了酒坊,“秦至?秦至!” 他吆喝了一通,酒坊的人就跟看傻子一样任他扑棱,除此之外没人有什么额外的反应,他在酒坊里转了两圈之后也就放弃了。刚才他在落脚的客栈听说那里的住户有个叫“秦至”的大夫就立马来了精神,他知道这是杨臻的诨名,可杨臻易了容,藏锋鲲游都没带,连衣裳的风格都换了,所以哪怕是他追了过来也认不出哪个是杨臻。 杨臻眼看着他悻悻而去。自己有目的在身,赘上鸿踏雪这个麻烦还不知会生出什么差池,任他去罢。 一壶小酒他怎么熬不下去,又坚持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就去柜台结账了。 “掌柜的,你家这酒可真是别具风味啊。”临付钱之时他还不忘调侃一句。 “嗐,都是自己土法酿的,连酿酒的都不确定哪壶酒是哪个味,这位公子要是觉得这酒不对口味——这样吧,给您打个对折怎么样?”酒坊掌柜搓手道。 “算了吧,”杨臻把几枚铜板搁下,“叫碗凉水还得一文……”说话间,他扭个头的工夫突然发现门口那边进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句惊语没来得及说出来就直接贴着柜台的隔板蹲了下去。 他怎么会在这里? 转瞬之后他又自问:我在躲什么? 身后有几下轻巧换步声,穆淳背手隔着一张桌子俯身笑看他道:“看到你啦。” 杨臻上瞟着眼与他对视一眼,尴尬得不行,慢腾腾地站起来不甘不愿地问:“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穆淳笑得不夸张却十分欢乐,“秦大夫只往这一站,哪怕只是个残影儿我也认得。” 这倒也是。杨臻咧嘴,换作是他,方才不也是凭那犹抱琵琶的半边身影认出了穆淳么。 “秦大夫是打算走吗?”穆淳问。 “该回去吃饭了。”杨臻说。 “也是,我方才在宜南客栈见到了你的二徒弟,他说在等你呢。”穆淳微笑。 “是该回去了,”杨臻连连点头,“告辞告辞。” 穆淳慢悠悠地跟着他出了酒坊微微扬声说:“秦大夫不问问我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吗?” 杨臻回头看他,也笑:“除了说凑热闹,殿下还能告诉我什么?” 穆淳微微眯眼与他对视了片刻,低头浅笑:“说的也是。” 第二十二章 羊入虎口 杨臻出了酒坊,却没有直接回下榻的客栈,而是一溜烟飞进了后头的小院。那个蝎虎男人总让他放心不下,明明是素未谋面的人,却总让他走一步牵一步。 蝎虎男人站在房门外与人叙话,杨臻干脆先一步从后窗户飘进了屋,往房梁上一藏。待那伙人进了屋,他就听到了那个蝎虎男人的身份。 “少主,刚才那个人从前就想跟着老宗主干,只不过老宗主从来没说要收他。” 这要是五毒宗的少主,那不就是隗冶了?杨臻琢磨,兖州那份案卷里记录的就是隗冶在兖州兴风作浪的事,看来从前他们真的见过,只不过那部分刚好被他忘了。 “能用就用,我可没有老头子那些穷讲究。”隗冶往椅子上一坐,一个小东西从他的袖口里爬了出来。 “属下粗略算过,这回毒宴大概有三十人,有一多半是咱们的旧部,其他人的底细也摸查得差不多了,没什么问题,少主想留用谁也无须顾忌什么了。” “有什么好顾忌的,”隗冶冽笑,“都是简单的一条命,多一条少一条有什么差别。” 喽啰们噤声听话。 “上回发出去的毒大概都用完了,也该给他们填补填补了。那些只会捡现成的蠢货自己配不来,还不得爷爷我养着。”隗冶说。 “是,”陪话的人也恶笑,“那批药作用不小呢,施行远、裴晓棠还有峨眉的那些人都被解决掉了。” “我眼看着那些江湖人相互撕咬就觉得痛快,老头子做事瞻前顾后,要是早有我这派作风,江湖早就跪在咱们脚下了。” 周围的喽啰纷纷附和称道。 隗冶说:“可惜,那些老家伙们都不肯来,活了半辈子还没长点出息,不然也让他们看看我的手段,再想想他们那些可笑的当初,哼……” “廖公焕不可能出面,竹叶青一直找不见人,毒尊这回倒是来了,不过他和抚江侯府从来就跟咱们不对付,他会不会坏咱们的事啊?” “一张试药的嘴,死得不及时竟然还成了毒尊,他们就这点本事,一条泥鳅在江湖里还成了翻江倒海的龙。抚江侯府的人一个也别想逃,萧岩流死了,乌显炀,还有温凉那群人,他们都得死……”隗冶弹了弹腰带上的小铜铃。 梁上的杨臻听了那两声怪异响铃,突然觉得嗓眼一紧,连带着一路下去心口也有些不舒坦。他忙着给自己缓息之际,一垂眼看到了梁上趴着一只小爬虫,似乎是一只没有巴掌大的蝎虎,只是通体泛着奇怪的灰紫色,看着很是离奇。 小爬虫扒拉着四条腿顺着房梁朝杨臻爬过来,停在了杨臻近前,甚至还朝他歪了歪小脑袋。 底下的隗冶没有任何征兆地止了声,他抬眼朝黑洞洞的梁上看了看说:“既然来了,又何必躲在房梁上不见人呢?” 杨臻有些诧异,难不成这条虫子和隗冶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感应?不然凭那些人的功力怎么可能发现他的存在。不过既然被发现了,他也不必再躲,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到了屋中的地面上。 隗冶盯着杨臻的脸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半天,怪笑道:“出门在外顶着张假脸,小兄弟你是真面目见不得人还是在躲避仇家?” 杨臻挑眉,能看出他易了容,这隗冶倒真是个行家。“既然有这手艺,不用白不用。”他说。 隗冶越看越觉得耐嚼,他能想象得出这张寡淡的假皮后面的脸大概是什么模样,何况——他的紫螈似乎认出了什么。他问:“怎么称呼啊?” “秦至,江湖游医。”杨臻说。 “啊……秦大夫。”隗冶眯着眼继续打量他。那只灰紫色的蝎虎爬到了隗冶肩头,又顺势爬进了衣领里。 杨臻见状眼角不禁一抖。 “秦大夫来了多久了?”隗冶坐下来拎着茶壶倒进了桌上一盏木杯里。 四下的喽啰见状纷纷躬身退了出去。 “比你们来得早。”杨臻说。他想尽快脱身,总觉得这里让他周身别扭。 “那你应该全听到了吧?”隗冶倒上了水却并没有喝。 “确实听到了很多不知所云的话。”杨臻坦诚。 隗冶慢慢点头:“秦大夫身在江湖却不问江湖之事呢,所以秦大夫为什么不肯给我个好脸色呢?我的那些话似乎还没有惹到秦大夫嘛。” 杨臻冷淡地说:“你再不让我走就要惹到我了。” “哈哈,”隗冶的笑乍冷失温,“那你就试试,走出去。” 杨臻一愣,也是此时他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的气海没了周旋的动静,整个丹田都隐隐有下坠之感,发觉此事之后又是心口紧闷,他一阵恍惚,甚至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中了毒?他撑着渐趋昏沉的神思,总算是想起这玩意儿是什么毒了。 老驴头的《药师簿》里写过,五步香,听起来就像五步蛇一样,自毒发有所察觉之际,起身走五步就得栽下去,无色无味,而且没有药引子根本促发不了。 可药引子被掺在了哪里呢?这间屋里的东西他都不曾碰过,难不成是在房梁上? 杨臻又看向了桌上的木杯,瞬间明白了症结所在。 他早该想到的,只是自从见到隗冶之后心思就乱得很,连这种最基本的防范之心竟然都顾不上了。 “秦大夫呀,你我初次相见就对我这么爱答不理的,我真的有点不服气呢。”隗冶看着转了身却不肯迈步的杨臻说。 杨臻竭力想唤起冲经自救,但却无济于事。他不敢动作,即便是他,中了五步香也只能走五步罢了。“你这人实在烦得很,我又不认识你,你何必费这些话讨嫌……” 隗冶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蝎虎纹笑问:“你真不认识我?” 杨臻有些恼,想嘲讽他,却又不敢把有限的动作浪费在他身上,哼了一句“笑话”之后抬腿迈出了第一步。 “一。”隗冶笑眯眯地看着杨臻的背影说。 不出所料,第一步迈出去后,杨臻就觉得心神像是被人扯了一把,像是要把神魂拽出去一样。 他与门的距离也就四步,无论如何他都要撑着走出去。 “二。” 隗冶站起来,双臂环胸等着看热闹。 “三。” 第三步落地的时候,杨臻已经有些抖了。 隗冶慢悠悠地走近杨臻,拖着长音在他身后说:“四。” 四步迈完,杨臻离门只剩了半臂的距离,但他已经有点站不住了。他憋住一口气不肯松出来,虽然不知道隗冶想干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就这么倒下去。他抬手朝门闩伸过去,并迈出了第五步。 “五。”隗冶咧嘴笑的时候露出了一口黑黄的牙。 眼看就要摸到门闩之时,那扇门却被拉开了。 第五步落下时,杨臻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他只知道那是一个人的形状。眼前一黑,脚下一软,他整个人直直地朝前倾了下去。 门外的人往前迈了一步,双臂一伸接住了杨臻。 隗冶原本心情极好,尚且有些耐性跟人好好说话:“哎哟,我这小朋友怕是醉了,劳烦兄台了,交给我就好。”说着,他就上前想把杨臻要过去。 穆淳护着杨臻后退一步,躲开了隗冶的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隗冶眼中顿生厉色。 穆淳看隗冶的眼神何尝不是满含杀意,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把杨臻抱起来转身就走。 隗冶怒火中烧地追了出去:“给老子站……” 犀月和勾佩突然挡在了他的面前。 隗冶也是追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那群喽啰们都躺在了院里,生死不知,反正都没什么动静。 第二十三章 人圈撒毒 杨臻睁开眼的时候,梁源的脸就悬在眼前。 “杨大哥!”梁源激动,“你可算是醒了!” 杨臻反应了片刻,认出了身处之地是他们落脚的客栈之后慢腾腾地坐了起来。 “晌午的时候有个人把你送回来,说是中了毒。”梁源说。 杨臻没说话,默默把自己检查了一遍,什么事都没有,就好像做了场梦一样。 房门被轻轻推开,乌显炀进了屋。 “你总算醒了。”他也说。 “被前辈认出来了。”杨臻笑着坐正。 “不是我,”乌显炀说,“你被送回来的时候正好被你师姐撞见,她一搭脉就知道是你了。” 他简单地和杨臻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又出去了,杨臻猜着他应该是要去喊林半夏。 “杨大哥,刚才那个人是毒尊啊!”梁源余悸未了,“自从林大夫给你解了毒之后他基本是半个时辰来看一回,好像是生怕错过你醒来的样子似的。” 杨臻还是没回他的话,解释起来太复杂,以梁源的位置也无所谓知不知道。 果不其然,鸿踏雪跟着林半夏和乌显炀进了屋。 “好你个无情无义的杨臻啊!”鸿踏雪窜到杨臻跟前,“当时你明明就在酒馆,我那么吆喝你都不理我!让你不当人,遭报应了吧!” 林半夏把他拉开问:“没事了?” “没事了。”杨臻点头。 “奇怪得很,五步香这种闻嗅之毒很好防范啊,师父他没教你吗?”林半夏问。 “有,他给我的坠子被我送人了。”杨臻说。 林半夏五窍大开:“你敢转手送他给你的东西?” 杨臻一阵沉默后硬着头皮说:“说几句好话还是能过去的。” 这回轮到林半夏沉默了,杨臻显然比她灵活得多,她跟了林年爱那么些年,也确实摸得清林年爱的脾性,但她从来不能游刃有余地享受林年爱的古怪,出于尊师重道的常性,她一直都逆来顺受地跟在林年爱身后乖乖听话,以至于她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忤逆林年爱的想法就让他们师徒俩决裂隔阂了那么多年。 鸿踏雪靠在林半夏身后说:“你说你,平时牛得不行,真遇上事了还靠人家镇原侯世子救,丢不丢人?” 杨臻没搭话,鸿踏雪要是不说,他都不知道当时门外的人是穆淳。王鹤龄说穆淳似乎在当朝廷和江湖的中间人,然后他就在这里碰上了穆淳,当时他揶揄说穆淳是来凑热闹的,但心里也有点谱,这人多半是有点微服钦差的意思。倒是他时运不济,赶上这档子事,再见之时还得好好谢谢穆淳一番,不然真让隗冶把他放倒,到时候用他试毒可就麻烦大了。 “不过这镇原侯世子去那里做什么,万毒宴与他这等人又不相干。”乌显炀说。 “这有什么,世子经常来安庆的。”鸿踏雪说。 屋中几人齐齐看向了他。 鸿踏雪自知走了舌,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也是听说的,每年这个时节,他要是没什么事的话都会来安庆城周围逛逛……这不只我知道啊,有不少安庆人也都知道!” 没人在意穆淳为什么会经常来这里,鸿踏雪的解释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他们不约而同地疑惑只是因为诧异鸿踏雪为何知道穆淳的事而已。 “安庆这个地方从前也算块宝地。”林半夏说,“从前黑金堂还在的时候这里算是天下奇兵之源。” “是啊,”乌显炀罕见地笑了笑,“藏锋和鲲游还是用黑金堂的牌匾铸的呢。” 杨臻静静地听故事,并没有鸿踏雪和梁源那身为局外人还干激动的兴奋。 林半夏也随之陷入了回忆:“后来也就五毒宗的家伙偶尔选在这里开宴之时能稍微热闹热闹了。” “这种倒霉的热闹不要也罢。”乌显炀有些沧桑,他大概这辈子都逃不开五毒宗这个魔障了。 杨臻听着屋里人的热火讨论,他睡丢了半天,再加上白天那遭让他还有点糊涂,所以就此打住好好休息,且看明天毒宴开场了会有什么动静吧。 次日一大早,梁源从外头跑进来给杨臻通风报信。 梁源比苏纬勤奋得多,苏纬是听话,让他练多久就练多久,绝不拖泥带水偷工减料,而梁源不仅听话还十分喜欢跟自己较劲,能坚持三个时辰就绝不只练两个半时辰。昨天夜里从杨臻这里讨教了一脑子意见之后就钻到自己屋里练功了,夜里睡过多久只有他自己知道。 “杨大哥,开始了开始了!毒尊和林医仙他们已经要准备走了,还有这个,”梁源把两个荷包举到杨臻面前说,“这是林医仙给的,说是让咱们带上防身。” 说走就走,一帮人一起到了那家酒坊之后才知道酒坊后面还有一座畜圈,一眼看过去那里面密密麻麻的,似乎是什么牲口的头。 “杨大哥……”梁源眯着小眼使劲想看清楚里面的东西,“那里面是……是人吗?” 又近了几步,这里已经是他们这些外人能到的最近的地方了。杨臻也看清那里面的情况,确实是人。 鸿踏雪自在无拘,像个鸟雀一样藏在树上看得更了然一些。圈栏里真的是人,个挨个地或趴或跪着,每个人脖子上都拴着一条二指粗的铁链子,目无聚视神情呆滞,一眼看上去就像是犬市待宰的狗一样。他见太多识甚广,对万毒宴有些耳闻,但亲眼见证却是头一回。他看得害怕,不禁抱紧了树杈。 隗冶站在圈栏外人群的中间指挥人牵出来一个人掰着他的嘴喂了什么东西。 “他们在干嘛?”梁源的恐惧来得稀里糊涂。 “试毒。”乌显炀面无表情地看着戏。这种事他小的时候肯定没少经历过。 梁源觉得不可思议又莫名其妙,看向杨臻之时发现他正紧紧地皱着眉看着被塞了药的人。 那个人看上去就是个平头百姓,怕是再倒霉不过地被掳来当预备死的鬼了。大约是五六个呼吸之后,那个可怜人由跪到躺地蜷在地上呕吐抽搐,鼻孔出血,肤色紫红,呕出来的秽物里也夹着红丝,看这个出血状况并不是吐血而是牙床漏血之类的症状。 杨臻看出了那是什么毒,想上前去却被乌显炀拽住。 “你想干嘛?”乌显炀问他。 “当然是救人。”杨臻答。 乌显炀皱眉:“这不是我们来此的目的。” 杨臻甩开他说:“不是你的目的。” “凝血散,效用明显,中毒之人的血液会在短时间内凝结阻滞,一炷香之内必死无疑。”隗冶举着一枚小药瓶说。 “隗少主!”周围的人已经开始跃跃欲试,“这药多少银两可出?” “一瓶二十两银子。”隗冶身边的喽啰说。 二十两的价格也只够人群迟疑片刻而已,两句议论之后就有不少人掏腰包拥了上来。 人群热闹之中,杨臻扒拉着挤到了那个可怜兄旁边,掐了掐他的脉条后拆了林半夏给的荷包从中拣出了赤芍、地龙两味药捏成一团塞进可怜兄的嘴里提着他的下巴颏在他的脖子上一捋迫着他把药吞了下去。 “这不是秦大夫么?”隗冶低头看着与蜂拥热闹的人群格格不入的杨臻说。 杨臻没理他,比了剑指抵在可怜兄的桡脉上递送冲经,林半夏的荷包究竟只为防身,要真正解毒还缺了几味药,所以需要杨臻用冲经补缺。 随着可怜兄的不适之状渐趋平缓,人群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刚刚还被隗冶说的何其厉害的毒药看起来转眼间就被破解了,这么一来还能剩几人有买药的冲动。 第二十四章 毒宴破颜 隗冶眼含倒刺地盯着杨臻,他猜得出杨臻不是个寻常的“江湖游医”,却也未曾想到他能轻而易举地就把凝血散给解掉。 人群议论纷纷,隗冶多年未曾遭受过这等质疑了,自然忍不下这口气。 “秦大夫这是要坏我的事吗?”隗冶合齿咧嘴。 杨臻撤了手,站起来随手一掏就抢到了喽啰手里的药瓶晃了晃说:“你说这是凝血散?” “自然是。”隗冶说。 杨臻一声轻笑,拔了药瓶塞子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中对着嘴一灌就把一整瓶凝血散吞了个干净。 隗冶瞪了眼,周围的人也都屏息不敢做声,但片刻以至良久之后杨臻依然没有一点要中毒倒地的迹象。 围观的人更加动摇,不少人还有了退却之心。 乌显炀也是满脸不可思议,他从小被用毒喂大才百毒不侵,可杨臻又是如何会吞毒而不中毒呢?他看向林半夏,却见她神情复杂得一言难尽。 “你配错了。”杨臻傲笑。 隗冶切齿:“你说什么?” “凝血散分两种,凝血和散血,前者固血后者溶血,单单这凝血一种你都配不对,真正的凝血散中毒之后不仅会七窍溢血,还会膝节盈肿下肢脱控,真要死又怎么用得上一炷香的时间。”杨臻说。至于毒理配成,杨臻也一清二楚,此刻不说出来无非是怕被别有用心之人学了去祸害人。 周遭的质疑声愈加变重,隗冶的脸色黑沉,额上的蝎虎看上去异常狰狞骇人。 “你觉得你很厉害?”隗冶眼中似有野火翻腾。 杨臻没说话,倒是那个被药倒的可怜兄动弹了一下,懵然不觉天地何处地坐了起来,事实胜于雄辩,这么一来就更不用杨臻多说了。 隗冶咯咯冷笑,一个眼色让喽啰又牵过来一个倒霉蛋,只是这人再被选中拖出来之际就被扎了一针,根本没人来得及阻止。 隗冶把那个倒霉兄往前一踹怪笑着说:“血绒花,你解吧。” 周围的人纷纷后退,血绒花一碰就死的恶名天下皆知,谁也不想被误伤。 林半夏和乌显炀却与众逆行聚到杨臻旁边。 隗冶气势不减地与这二人对视,添上这俩人也不会有意外,从前林半夏面对血绒花也无能为力,即便是站出来又能如何? 杨臻无所畏惧,不光是因为这种毒他解过,还因为他的寻常真气都给大小姐了,所以根本不需要害怕再出现上次的情况。他把当初给裴小棠解毒的流程走完一遍,倒霉兄不再痛苦,虽然没醒却也平静地昏睡着并没原地去世。 人群外沿的勾佩紧张到不行,不好松懈地等了一会之后都不见杨臻出什么问题,才扭头去问穆淳:“殿下,秦大夫似乎没事?” 穆淳紧着的一口气总算松了出来。 人群中总算有人反应了过来:“你是杨臻?” 议论纷纷,专程来毒宴淘毒的人都是对毒有点了解的人,甚至是有散毒前科的人。他们对江湖上毒物的作为也比别人敏感一些,两年前血绒花在丐帮被解的事他们自然比别人更清楚一点。 听到这个名字,隗冶脸上突然松快了不少,咬牙切齿的恨意全然不见,反而有了许多玩味的意思:“好,既然要较劲那就玩到底。”他从袖管里抽出一根一指粗细半尺长短的竹管说:“这六木阴噬脉你可解得?” 杨臻没回答,倒是围观的人又后退了一丈。但凡会武功的人都不敢沾这种毒,哪怕武功不济,可再不济哪个不是自己辛苦练来的,这种连药师谷都解不了的毒还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的好。 隗冶拧开竹盖从里面抽出了一根用一层油纸包着的东西,油纸展开后里面的青云纹银针就亮了出来。“咱们打个赌如何?”隗冶捻着银针把玩道。 在场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头一回见识这骇世奇毒,有万般好奇想凑近了看看,但理智之下却是双足不进反退。 “你说。”杨臻逢赌必胜自然不虚,何况他也猜得出隗冶想和他赌什么。 “你要是能把它解了,这毒宴我不办也罢。”隗冶说。 “若佟……”林半夏在杨臻身后扯他的衣裳,她知道这毒实在不好解,更怕隗冶张嘴说让杨臻试毒。 杨臻没与林半夏说什么,他确实没跟她说过嵬名岘的倒霉过往。“你觉得你这顿席还办得下去吗?”他笑。 “你不敢?”隗冶轻佻地激将。 “哪里,”杨臻可以比他更轻佻,“等你挑人下毒呢。” 此话一出,除却隗冶身边的喽啰兵以外其他人又后退了好几步。 隗冶一阵低笑,一甩手就把青云纹银针扎在身边离他最近的那个喽啰兵胳膊上。 谁都没想到,杨臻如是,那个喽啰兵亦如是。他近乎要瞪出眼珠地跪在隗冶面前,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少主”,却被隗冶一脚蹬开。六木发作得并不算特别快,但等死的恐惧远胜死亡的痛苦。喽啰兄在肝胆剧烈的恐惧中熬过了近一盏茶的漫长等待,终于迎来了变成废人的痛苦过程。 六木当真算得上是隗毒老鬼的杰作,明明是剧毒却只对会武功有气海的人起作用,而且武功越高的人效用越大,换成不习武不练气的人则不过是被扎的时候疼一下罢了。 喽啰兄缩在地上没哆嗦几下就被杨臻拎着衣领拽了起来。喽啰兄被扎之初他没动手是因为还在准备,如今之他已非昨日,逆元气的境界已经到顶,掌握了隔空运气之后自然不需要像从前救嵬名岘那样玩命。他把逆元气沿着手三经推到剑指点入喽啰兄的心口,一手附在喽啰兄的丹田处,另一手以剑指操纵离体的逆元气运行。 旁人看着只觉玄之又玄地莫名其妙,但林半夏却是似懂非懂地惊为天人。她知道林年爱书里预测过六木阴噬脉的解法,当时说是要冲经和逆元协用才能强行纠正毒理,也就是要药师谷和逆元门的人合力才能解决问题。而杨臻师从两处,竟然以这种方式达成了林年爱尚且停留在猜想阶段的医法——会冲经和会逆元的人在脉象上都与常人不同,这也是她先前仅凭脉象就能认出杨臻的原因,只是她从未把这两件事合起来想过,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见证了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这个喽啰兄武功显然不高,六木没有多少施展手脚的余地,杨臻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解掉了靠名字把周围人吓退几丈的毒。 喽啰兄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到了劫后余生的一步,杨臻在他的脑门上崩了一下才让他缓过神来。 “毒已经解了,待会自己去抓补药调一调就没事了。”杨臻对他也是对所有人说。 围观之人并未第一时间赞叹什么,他们都不太愿意相信眼见的事实,连六木都能轻而易举地被解开,五毒宗真的还有什么他们称道的地方吗?乌显炀能明白他们的心思,他们最大的不甘大概是毒师的“信念”就此崩塌吧? 他这个半边五毒宗出身的人知道隗毒老鬼用在六木上的心力不比银斑青莲少,如今老鬼的两个得意之作都被药师谷的人破解了,要是那家伙泉下有知不晓得会是什么心情。 圈外的勾佩也看呆了,他是个懂医术而且道行不浅的人,自然也十分清楚杨臻做成了一件什么样的事。 一场本来要祸害深远的毒宴就此被搅黄,隗冶竟然也真的如约放弃了毒宴。原本有意买毒的人眼看无望也纷纷散去,风波就此消于蒙昧,他们再赖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第二十五章 河海倾覆 无关之人散尽,此处就只剩了隗冶和杨臻两拨人,以及远处坐到酒坊里的穆淳三人。 梁源也终于有机会回到杨臻身边,他大开眼界,跟着杨臻的这段日子里涨的见识比他先前的十几年还要多。 “既然撤了席,那些人也放了吧。”杨臻说。 隗冶看着他,笑着点头说:“好。” 其他喽啰兵们甚至于林半夏乌显炀他们都觉得古怪非常,隗冶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过? “方兴。”杨臻叫了声还在神思缥缈的梁源,示意他去给那些人解链子。 梁源会意,那几个喽啰兵竟也随他一块去放人。 隗冶又盯着杨臻看了一会说:“看在我这么配合的份上,把你的伪面揭了怎么样?” 听上去是个莫名其妙却又有点无可厚非的要求,林半夏和乌显炀都有阻拦杨臻的意思,不过杨臻不在乎。单看隗冶的行径,除掉他是迟早的事,如今是有人还想利用他,要是杨臻不动手,这家伙说不准还会再活很久。而杨臻还需要知道那些毒是怎么从隗冶到丐帮和崆峒的,这种事指望许重昌他们说是不可能的,倒是这个家伙似乎更容易说点什么。 杨臻把伪装一揭说:“揭了面具好说,我倒是还有些话想问你。” 隗冶满意地盯着杨臻,脸上笑得再真诚不过,真诚地有些恐怖:“你问。” “前年丐帮出现的血绒花和半通牵黄膏是出自你们之手吧?”杨臻问。 “是。”隗冶承认起来十分骄傲,“是个姓胡的老家伙,点名要半通膏,那种不干脆的东西不常用,是我现成给他配出来的。” “他是怎么找上你的?”杨臻又问。 隗冶咯咯一阵笑,面上有很多讥讽地说:“还不是他们求爷爷告奶奶才搭上了我的线。” 那个被杨臻救过来的喽啰兄得了他家丧性少主的应允后补充说:“崆峒有个叫田溢的,从前就和我们有联系,半通膏出手就是田溢当的中间人。” 自打说到崆峒,梁源就已经开始切齿了,听到这里他又不禁问:“田溢不是死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喽啰兄也说不大清楚,“反正丐帮那会儿毒都是他送过去的。” 梁源看向杨臻,杨臻则以目光肯定他的想法。用一个已死之人往来确实更隐蔽一些。 “那……”梁源还想问什么,却被杨臻抢了先:“毒死施行远和楼继先的黑鸩花也是你们给的?” 隗冶轻笑:“那种小玩意儿田溢自己就能做得出来,何须再麻烦我。” 梁源被杨臻挡在身后,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小玩意儿”这个轻佻的词,隗冶嘴里的小玩意轻易地杀了他的掌门和师叔,还间接地害死了他爹,让他家破人亡流落在外,把他害成这样的毒物在隗冶嘴里就只是个小玩意儿? “殉蛊呢?”杨臻又问。 “什么?”隗冶有一点意外,“殉蛊可是谁都能做出来的东西,他们竟然还用得上那个?” 这么说来申德胥到底死在谁的手上还不一定了,杨臻在心中存了一个大大的疑惑。此刻梁源仇虫上脑,杨臻知道他不宜在此久留,于是果断拉着他离开了酒坊。 院中就此只剩了隗冶和他那几个惨到上乘的喽啰兵,没人敢跟隗冶说句什么话。若是放在以前,隗冶被人驳了面早已闹得尸横遍野,今时今日这副看上去无事发生的样子更让他们害怕。 安静了许久,隗冶指了指角落里的杂物堆说:“把斧子拿过来。” 众喽啰不明所以却也不敢违拗,那个刚被攮了一针的家伙屁颠屁颠地跑去拎来了那把斧头递给隗冶,然后就见隗冶摘下腰带上挂的铃铛搁在地上用钝头斧使劲一砸。 已经出了酒坊挺远的杨臻原还在和梁源说着什么,却突然觉得胸口一震,心脏像是被楔进了一根钉子一样直接跪在了街上,周围人紧张的声音他全然听不见,眼前一黑直接趴在了地上昏死过去。 鸿踏雪赶回客栈之时,林半夏刚刚结束诊断。 “到底怎么回事?”乌显炀紧张。在酒坊的时候他几乎寸步不离地防在杨臻旁边,隗冶的种种表现虽然很不对劲,但根本没有一点下毒的机会。 梁源被吓得涕泗横流,一时连血海深仇都顾不上了,他眼见杨臻如同暴毙一般横在自己面前,直到如今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没事……”林半夏也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诊断结果。 “没事?”乌显炀和梁源都不敢信。 “确实只是心悸,”林半夏说,“虽然还在昏睡,但真的不是中毒。” “心悸?老杨还有这毛病?”鸿踏雪也是纳闷。 乌显炀和梁源等不及,接连进屋查看杨臻的状况。 “姑姑,我和老杨之前就见过那个脸上画着壁虎的家伙!”鸿踏雪紧张兮兮地跟林半夏说,“我也是躲在树上看多了那家伙笑起来的惊悚模样才想起来的,就是那个家伙,按着老杨硬塞了一只紫色的壁虎!” 林半夏瞪了眼:“什么时候的事?” “十几年前了,那会儿我还小,不太记事,要不是师父跟我说过在兖州捡到我的事我都忘了这茬儿了。”鸿踏雪说。他印象的深处一直有个倒霉孩子哭喊着被硬喂虫子吃,至于那个小倒霉蛋和那个硬要给人吃虫子的家伙的长相他都记不清了,如果不是今日活生生的隗冶站在眼前,他可能一辈子想记不起来。 隗冶的紫色的壁虎,林半夏当然晓得是什么,那条切肤就会烂肉的虫子真的被杨臻吃了?真是如此的话杨臻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隗冶的紫螈可不是寻常的毒物……”乌显炀从屋里出来说,“按之前竹叶青的说法,隗冶在养虫的时候也仿过殉蛊的法子,若佟的这样子会不会是因为这个?” “难说。”林半夏摇头,制毒不是她的专长,于她而言其中的变数甚至比制药还大,让她想象的话她也只能说有一定的可能罢了。如果真想知道其中的玄机内隐,还是得去问林年爱,毕竟杨臻必然是在他的手里活下来的。 魇梦乍醒,杨臻猛地坐了起来。 “杨大哥!”又是梁源守到他醒。 杨臻竖起来喘了两口气以后就干呕起来,梁源被吓到了,手忙脚乱地想帮忙又无能为力,眼看杨臻从榻上狼狈地爬下来抱着茶壶灌水攀着脸盆猛呕。 梁源在手里攥着条汗巾,哆哆嗦嗦地在一旁嘘寒问暖。 时搁十几年,那种爬虫顺着舌头钻进嗓子的诡异感觉清晰地回来了,滑腻又恶心的感觉到现在还在舌头根嗓子眼里徘徊。 “回来了,都回来了……”杨臻总算是站了起来。之前被大小姐和宿离他们念叨的往事都回来了,他打小记性就好,从前的记忆断片恢复之后仍然很清晰。 “你还好吧?”梁源唯唯诺诺地把汗巾递了上去。两天倒下去两回,梁源都怕他憧憬的这个神仙人物会殁在他的照顾里。 “你呢?路程走了一半,感觉怎么样?”杨臻坐下来问。 梁源的愤懑立刻被问了回来,闷了很久总算说了句:“有仇不报不丈夫。” 杨臻抬手拍上梁源的肩膀掐着力道捏了捏说:“记住这个感觉,再过一个多月就有的放矢了。” 梁源不得不承认,杨臻一句话就能搅动他的心思,让他迅速从满腔愤懑变成心潮澎湃。“有杨大哥你这句话,我就什么也不怕了。”他说。 “你还是得抓紧练功呐,以你现在的本事要想和许重昌正面硬碰还是差点事儿的。”杨臻说。 第二十六章 进步长足 梁源被说得干劲十足,他知道自己最后要面对的是谁,现在就把目标放在眼前他难免有些激动:“是,我知道大师兄的本事。” 杨臻摇头:“他的本事不光是靠崆峒武功来的,你要做到的是仅靠崆峒的武功胜过他。” 梁源笃定点头,难也要迎风而上。 梁源片刻不停地研读着杨臻教给他的见解,但心里总有点放不下的事。他憋着看完一页后忍不住问:“可是杨大哥你真的没事吗?”他不是心思敏感的人,即便如此仍觉得杨臻有什么地方跟以前不一样了。 “没事。”杨臻批注着梁源默写出来的功法说。 “你明明那么轻而易举地就破解了那些赫赫有名的毒,为什么还会……那样呢?”他又问。 杨臻停了停笔说:“或许就是因为解了隗冶的毒才会那样吧。” “啊?”梁源听得糊涂。 “何况,这些事并非轻而易举,都是有前因后果可循的。”杨臻继续批注,“凝血散和麻沸散颇有渊源,而你们崆峒的化元散就是从麻沸散改过来的。” 梁源五窍大开,他只稍稍知道后半截的事,前半截他一无所知。 “血绒花之前在丐帮的时候就解了,你应该也听说过。” 梁源点头。 “至于六木,咱们头一回见的时候就破解过了。” “啊?”梁源没反应过来。 “当时你们在追杀嵬名岘。”杨臻稍作提醒。 梁源慢吞吞地点头说:“是……我们一直没追到。” “其实你们差一点就追到了。”杨臻说,“嵬名那家伙当时就在我房里。” 梁源早就放下了对嵬名岘的芥蒂,此刻他头脑中风起云涌,自以为想得差不多了之后难掩佩服地问:“那个时候你就觉得事有蹊跷了?” 杨臻轻笑摇头:“我只是觉得,如果嵬名落到你们手里,事情就没有任何余地了。” 梁源叹服杨臻远见十足的玲珑心思,又疑惑道:“可剑魁……他中了那个毒?毒从哪里来的?” “崆峒里其实不只有田溢一个用毒之人。”杨臻点墨,“那个叫韩骁的,从前就是五毒宗的人。” 梁源瞪了眼。他是崆峒人,却不如杨臻知晓崆峒事。 “除了我和嵬名,你是第四个知道韩骁之事的人。”杨臻说,“他虽然出身五毒宗,但身为崆峒弟子却并未做过不利于崆峒的事,我应了他替他保守秘密,毕竟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会介意他的出身。” “我……”梁源有些惭愧,“我明白了。”他也险些成了绝大多数人的其中之一,杨臻此刻将此事说与他听,无非就是希望来日他回到崆峒掌事翻旧账的时候能给韩骁留条活路。 “再者,”杨臻斟酌了一下表述言辞,“十五年前隗冶把他的小宝贝硬塞给了我,如今再见总得有点表示,不然我就把他忘了。” 梁源不知前因后果,也无法第一时间听个明白,索性又问起了其他的疑问。“还有那个凝血散,为什么别人吃了一点就难受你吃了一瓶却没事呢?”他问。 “那种毒,跟麻沸散是一路的,只要在它起作用之前用内力逼散就行,只不过绝大多数时候中了招的人都无所察觉,等到发作之时再想做点什么就晚了。”杨臻说。 “噢……”梁源对他的佩服又摞高了一层。 有人敲门,梁源去开了门之后,店小二引着五毒宗的那个喽啰兄递进来了东西。 “这是我家少主送给杨公子的,说是让您留个纪念。”喽啰兄说。 杨臻接了,是一块用手帕包着的一团东西。待人离开后把手帕打开,他才发现里面是一小堆半碎不碎的渣滓,看残余的模样,原状大概是个铜铃。 “这是什么东西啊?”梁源搁下了手里的书卷。 杨臻大概还认识这个铜铃,是个响一声就让他难受的东西。他用笔杆在散渣里扒拉一番,然后就从里面翻出了一截软趴趴的东西,看来头一回心口难受并不是错觉。 梁源拧着脖颈子盯着那一小截一头粗一头细的东西看了很久才模棱两可地说:“这是尾巴?” 应声,那截小东西真就扭动了一下。 梁源头皮奓起脚底发麻,旁边的杨臻看了那一动弹之后又干呕起来,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滑腻恶心又蹿上来了。 林半夏推门的时候正好赶上杨臻抱着脸盆呕吐。“你……”林半夏表情怪异,“这是怎么了?” 杨臻好不容易缓过来,漱口擦脸,留给梁源一句“好好用功”后就拉着林半夏出了屋。 “怎么回事啊?你这看着跟孕吐似的……”林半夏谨慎地打量他。 杨臻呼着气往外走:“你就想象一下生吞爬虫的感觉。” 林半夏皱眉,想象成功之后也忍不住捂着了嘴。 杨臻使坏成功,幸灾乐祸地笑了。 “你真的吃了隗冶的紫螈?”林半夏仍有些将信将疑。 杨臻朝她伸手让她止声:“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林半夏终于可以踏实地啧啧称奇了,“那东西的威力我是见识过的,你没死也是厉害。” “老驴头儿手艺好。”杨臻笑。 林半夏也笑,林年爱的本事他们俩自然比旁人更清楚一些,她又问:“为什么一直没见你提过呢?” “忘了。”杨臻说。 “这种事还能忘?”林半夏纳罕。 “可能是后遗症吧,毒被解了之后自中毒往前的事就都忘了。”杨臻叹气,“也幸亏是忘了,不然那种滋味我得回味十几年。” “师父他真的做到了。”林半夏仰面望星,“针锋相对地化解五毒宗的每一个心思。” “要回去看看吗?”杨臻问。 林半夏不肯给出一个干脆的回答。 “听小雪说你上次专门赶去汉中,结果没见到老驴头儿?”杨臻歪头看她。 林半夏尴尬地笑了笑,仍旧不愿意就此事给一个答复,她没想到杨臻会突然说到这个,之前说不朝林年爱提起她的时候他明明答应得很干脆,这会儿怎么又要做和事佬了。“你呢,方兴说你们这趟出门的计划原本是去中都?”她真不想聊回家的事。 “除掉隗冶之后就去中都。”杨臻说。 林半夏明显是被他的话吓到了,仔细观察过后才发现他不是在说笑。“打定主意了?”她问,“我觉得隗冶目前还不能出事。” “为何?” “我和显炀合计过,紫螈可能有殉蛊的特性,他死了可能会……影响到你。”林半夏说得挺委婉。 杨臻皱了眉,隗冶能凭一枚铃铛影响他,若说有殉蛊的本事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此人留着绝对是个祸患。他叹了口气说:“你对殉蛊了解多少?” 林半夏摇头:“毒理我一无所知,由来倒是听过一耳朵传言。竹叶青当年是被人辜负,悲愤之下造出了殉蛊,据说殉蛊之名都是由负心人的名字来的。” 这些事纯粹只是江湖人打牙祭的谈资罢了,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处,何况谁会叫“殉蛊”这种名字呢……想到此处,杨臻突然来了意外之思:殉蛊,训古,他姑父不就是…… 有点离谱的灵感。 林半夏也知道自己说这些没用,又说:“其实殉蛊的事也是显炀提到的,他听竹叶青说过隗冶模仿殉蛊的事,但个中玄机他就不得而知了。” 竹叶青如今是杨臻的泰水大人,有机会当面一见倒可以好好请教一下。只是隗冶说竹叶青的殉蛊少有人能复刻。按照隗冶的说法,起码他是办不到的,那乌显炀所说的仿制又能有几分像呢? 还有,隗冶专门让人把他的碎铃铛送过来是什么意思,提醒?威胁?还是纯粹为了恶心人? 第二十七章 小别难耐 关于紫螈的问题,猜测可以有,但却没有办法去落实猜测有几分可能,所以在玄机未解之前还是得再容忍隗冶一番。不过容忍不放任,隗冶再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杨臻还是得站出来捣乱。 林半夏和乌显炀本来就是奔着毒宴来的,隗冶不走他们还得留在安庆善后。直到杨臻悄么声地揣着梁源离开安庆之后他们都没太搞清楚状况,杨臻要走的事只有他们三个知道,而杨臻走后客栈里反而访客频至。好不容易谢绝一拨来客之后,林半夏长叹了一口气,乌显炀的毒尊名号都吓不退那些要来找杨臻的人,相反还能吸引住险些败兴而归的客人们。那些人基本都是在毒宴上没能销成金的人,来找杨臻无非是想要打听一下配方的事,杨臻不在,毒尊也是不错的选择。 乌显炀有些不太愿意出来见人,活了四十多年头一回这么受欢迎,想来是他的恶名不够昭彰了。 “你说若佟那小子是不是知道会有这些麻烦专门才提早跑掉的?”乌显炀从里间的角落钻了出来。 林半夏摸不准,但这么一说却十分有可能。 “肯定是!”鸿踏雪从房梁上倒垂下来,“这种事他干多了!” 林半夏把他从梁上拉下来说:“怪不得他走之前还要我跟他一起离开呢……” “没把话说明白是不是?那家伙就喜欢故弄玄虚。”鸿踏雪此刻十分猖狂。 林半夏摇头,是她当时满心惦记着防备隗冶,根本没把杨臻的话放在心上,她只以为杨臻是因为暂时解决不了隗冶所以才想躲着点隗冶。她又问鸿踏雪:“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走了,那个隗冶早两天就走了。”鸿踏雪说。 “我们也该走了。”乌显炀说,“去中都。” “二月还没过完呢,那么早去干嘛?”鸿踏雪问。他没有旁的事要忙,就是单纯地跟人扛嘴。 “是该早点去,扈侯应该也会提前去吧。”林半夏说。她与乌显炀叙话的时候鸿踏雪经常插嘴,他俩也不在意,全当是小孩子凑热闹罢了。 乌显炀点头,他想说扈坚良确实有这样的打算,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鸿踏雪就又插进话来了。 “那就走吧,别让人等着了。”鸿踏雪变脸的速度真就像个小孩一样。 进了中都凤阳城的梁源揣着胆怯和困惑两种心情,他所胆怯的是自己本事还没练成就要面对试武大会上的千人万众,虽然离大会开场还有一个多月,但对他来说踏进中都城门就等同于站到了擂台之上。他所困惑的是杨臻为什么要这么早就带着他离开安庆,说实在的,同样是埋头苦学,安庆那个地方更让他踏实,中都这里反而让他有些近乡情更怯了。 “杨大哥,你是在躲那个隗冶吗?”他总算是问出了几日来的困惑。他觉得这话问出来有点伤人,他盖世无双的杨大哥两天栽在隗冶的手里两回,他每每想起来都会在不可思议之余替杨臻觉得丢人。 “嗯。”杨臻的回答干脆,还带着笑的韵味。 只此一番,梁源就知道自己猜错了,老老实实低头牵马跟着走。跟了杨臻这么久,还没达到他理想的解语花地步,想想就失落得很。 “哟!” 杨臻一声清亮的招呼叫回了梁源的魂。他一抬头就看见沿街楼阁二层上一袭玄影飞跃而下。突如其来的侠影让他堪堪退了几步,等那人落地开口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怎么才来?”嵬名岘问。 “去了趟安庆,收获不小。”杨臻笑,又朝楼上手忙脚乱的蒋固宁挥手招呼。 蒋固宁欢喜地跑下来叨叨了一大通话,还盛赞他师父料事如神。这里是离城门口最近的酒楼兼客栈,也是城中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嵬名岘已经在此候了多日。蒋固宁不忙大会琐事的时候也会陪着来坐坐,总算是等到了想等的人。 “楼上有好酒。”嵬名岘说。 杨臻被安庆的土汁糟蹋坏了,一听有好酒自然有久旱逢甘霖的畅快,但他还是放不下先得调侃嵬名岘一句:“所以你下来干嘛?” 嵬名岘有点哑口,他只是习惯性地害怕杨臻会逃走,所谓一朝被蛇咬就是如此,怪不得他,但要是说出来却会很没面子。他没再说话,而是干脆地回了二楼。 “固宁啊,我这二徒弟就交给你了。”杨臻把梁源摆到蒋固宁面前后也跟上了楼。 梁源从前就认识这个承贤山庄的少爷,只是如今要装成方兴与他相处,幸好他们俩的关系本来就半生不熟,他努努力,总不至于让蒋固宁能从蛛丝马迹上发现他是梁源。杨臻和他合计出来的方兴很自然很真实,真要露馅大概也得是面对崆峒门人之时才有机会。 “这么说那个人现在还杀不得?”嵬名岘用黑脸喝美酒。 “等我再确认一下,我可不想跟他换命。”杨臻说。 嵬名岘点头,这个隗冶已经被他盯上,当下或许还活蹦乱跳,但在他眼中已经是个死人了。他时不时地会盯着杨臻看,在杨臻想起来之前,关于兖州的记忆他比杨臻清楚得多。嵬名岘记得他哭着喊爹记得他被隗冶按着喂虫子,也记得他借给他衣裳记得自己背着他满山找人,还记得自己把他弄丢了。 只是这个人说自己记起来了,明面看上去却没有什么变化。 杨臻总算跟他对上了眼,他歪头笑问:“干嘛?期待我找个关帝庙跟你拜把子?” 嵬名岘撇过脸来喝酒,不再看他。 杨臻好笑他的娇羞反应,又问起了他之前担的任务。 “蒋庄主很痛快地答应了。”嵬名岘说。 “有多痛快?”杨臻给他添酒。 嵬名岘斟酌了一下说辞,“不假思索。” “连一点意外都没有?” “基本没有。” 杨臻抿嘴:“看来还得谢谢钱津达的说和了。” “他确实比我早到。”嵬名岘说。这茬他忘了说,杨臻却仍然猜得到。 “同为剑客,你怎么看他?” 嵬名岘顿了片刻,皱眉道:“我和他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提起钱津达,更多人的第一印象是仗义的一庄之主,而非曾经山海剑客榜上的第几名,而嵬名岘终其一生自始而终也就只是个杀人如麻的剑客而已。 “你似乎对他意见很大。”嵬名岘说。 杨臻笑了两声说:“这话咱俩私下说说还行,你别出去给我拉仇啊,我还想多演两天戏呢。” 嵬名岘哼声,为何会这么想他?他觉得杨臻有些瞧不起他了。 “我虽然一直想东想西,但如果钱津达真的合适的话,我不会反对他做盟主。”杨臻说。 嵬名岘的剑眉越皱越拧巴,杨臻这话是在说给谁听?为什么跟从前差别那么大呢?莫非——嵬名岘警觉地想往四周看,桌子下面却被杨臻蹬了一脚又不得不把目光收了回来。 杨臻叹气:“说实话,江湖是江湖,自家的事自家人管,我虽然总撇不了家里的名头,但终归不愿意江湖的事再被外人指手画脚。” 嵬名岘还有点糊涂,不过他也看明白了杨臻是在演戏给人看,方才说想演戏,眼下这就眼演上了。 “这话应该说给该听的人。”嵬名岘说了句放在哪里都合适的废话。 杨臻以眼神盛赞嵬名岘孺子可教,又道:“真正该听的人反而不应该需要听,这种事应该自己胸有成算才对,都是要做家翁的人了,怎么还会亦步亦趋地跟着别人的意见办事。” 第二十八章 看人下菜 到了中都城数日,杨臻等不来周从燕,旁人轻易也见不到他的面,承贤山庄那么大,随便一藏就无处可找,何况他真想躲人哪怕站在人前人都未必能认出他来。所以除了蒋家父子之外,再无旁人见过他。 嵬名岘在摆擂台的竹林里找到他时,他正在刨笋。前天夔州来信说宿离他们已经出发,信比人快两日,今天他们应该就能到了。 “固宁说钱津达一直想找你。”他站到杨臻身后说。 “让他找呗。”杨臻把新刨出来的笋扔进了地上的背篓里。 确实如此,钱津达找不见杨臻只能天天去打搅蒋文彬,嵬名岘不会有想法替蒋文彬解忧,索性也不再多说,抬了抬眼往稍远处看了看,那里有个人在忙活的事跟自己腿边这家伙一样。 杨臻挖够了站起来也看到了背着筐的蒯粟。 清晨的竹林里,好似两个荷锄的老农挥汗之余偶尔看到了对面的彼此一样。 蒯粟畅快地笑出了声:“杨兄弟好雅兴啊!” “蒯帮主也好这口?”杨臻也笑。 嵬名岘背上被他撂在地上的竹篓跟着他走过去。 蒯粟明显还没挖够,地上摆着的筐已经堆出了尖,另一只筐则只有两根。他这幅架势显然不只是在给自己搞饭。 “当家不易,富从俭中来嘛。”蒯粟敞亮得很,他有多勤俭持家武林中人尽皆知。“早就听蒋庄主说你来了,原来藏在这里掘笋呐。”他不无佩服地看了看杨臻身后老老实实背货的剑魁。 “我脸皮薄心眼小,实在受不住那些人犁地似的一遍又一遍磨。” 嵬名岘在他身后侧目。 杨臻说这种轻快的玩笑话,蒯粟也随他轻快地笑。俩人蹲下来又抛了几根笋之后蒯粟才正经问:“听说前些日子杨兄弟去了趟安庆,还掀了五毒宗的桌?”丐帮人从来传报神速,何况他一向觉得杨臻在他面前还算敞亮,所以有些话他应该不是不能问。 杨臻点头:“掀毒桌应该能算是药师谷传家的本事吧。” “我还以为你们有过节呢……”蒯粟说,“当时似乎林医仙也在场。” “我确实看他不顺眼,除掉他是早晚的事。”杨臻实话实说。 蒯粟片刻吃惊过后说:“那我就等着借杨兄弟你这趟东风了。” “蒯帮主还需当心,”杨臻说,“据五毒宗人所供,丐帮出现的血绒花和半通牵黄膏是经崆峒派一个叫田溢的人从他们那里讨到的。” 蒯粟原只恨造毒害人,如今造毒的人也难逃干系,虽然早有猜测,但真被坐实之后还是会再翻腾起咬牙切齿地恨。“这么说梁奉一早早地就跟胡威长有勾结了?”他知道上届试武大会之时发生的事,而今只可惜人都死了,他想报仇都被人砌死了半扇门。 杨臻没有立刻朝他解释什么,蒯粟虽然比常人精明些,但他所了解的仍是绝大多数江湖人所知道的,意料之外的话听多了信不信都是两说,徒生许多枝节外的猜忌更会得不偿失。“这中间有些疑惑之处,血绒花是剧毒,年月流转也不能使其削减毒性,但半通牵黄膏却只有新鲜的时候管用。”他说。 蒯粟警觉地抓住了杨臻话意的重点所在:“可田溢其人不是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吗?” “所以,”杨臻半真半假地猜测道,“或许梁奉一尚有同伙在世也未可知。” 蒯粟大受启发,心中立时有了许多成算。他健肌一紧,把合起来有七八十斤的满当竹筐一前一后挂到了身上与杨臻二人辞别。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嵬名岘问。他一直觉得杨臻对蒯粟的评价还算上乘。 “耳闻不如眼见。”杨臻拍了拍他的背篓,“以丐帮的人力找出一个假死之人自然不在话下,何况需要知道真相的又何止一个丐帮。” “明白了。”他们两人也就此出了竹林。 宿离是第一拨到承贤山庄的巫奚教人,一行三人,另外两个是薛执戟和肖代篆。 场面上的两个当家人和一个贵客与事者仍把他们当成巫奚教主领着左右护法来欢迎的。外面的人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又或者不少在外闯荡的巫奚教众未曾向外传递过新主上任的事,但天下第一大教突然就换上来一个女人当教主这种事说出来也没有多少人能顺势相信。 排场话说了一大堆之后,面对钱津达等人难却的盛情,宿离总算是给出了一个踏实的态度:“试武大会乃武林盛事,诸位同仁这般亲切,也是大安我教教主与会之心。三位放心,有三位方才这番话,神女峰定然与承贤山庄同心戮力。” “且慢……”钱津达率先讲出话来,“先生的意思是教主另有其人?” “神女峰确有新主。”宿离坦荡直言。察言观色之下,蒋文彬和蒯粟的意外之状并不让宿离意外,只是钱津达的神态有些微妙。他说:“我教新主乃是舟水山庄之玉叶周从燕,三位应该都见过的。” 对面一时神色各异,蒯蒋二人再不意外新旧轮换,也无法不意外新上之人是个女流之辈——倒也不是瞧不起女人,毕竟武林中不乏绝世巾帼,哪个门派中没有几个让男人望尘莫及的女侠,从前的奚山君至今仍是武林的九霄孤云。可周从燕是什么人他们都心知肚明,她甚至是连江湖中人都不算,这让他们想恭维都无从开口。 钱津达没有他们那些迟来的不可思议,反倒是早先的将信将疑被坐实之后更显得有些不太清晰的正中下怀。 “这倒真是天降神女了……”蒯粟发自肺腑地说。仅仅是喟叹而已,不带一丝恭维的嫌疑。 蒋文彬连连点头,问:“只是此番为何不见周……教主一同前来呢?”他把话说出去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周教主”的称呼为何会让他有种莫名其妙地毛骨悚然之感呢? “我教教主对试武大会心向已久,早早地便开始着手动员教众参会之事,只是毕竟年前刚与江湖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所以尚且有所担忧,如今由在下先行一步为教主定心,眼观诸位诚心接纳,待在下发出信后想必教主本月中旬左右便可抵达。”宿离说。 “这是应该这是应该。”钱津达附和,“周教主有这样的想法也正常,之前有些误会,钱某人也有意与神女峰好好讲开。” “神女峰亦有此意。”宿离面向钱津达的笑并不算和颜悦色,态度很明确,话可以好好说,但事绝不会轻易放过。 宿离临行前收到过周从燕的手信,他与叶悛合计过,钱津达想做盟主,但他们不必将钱津达的表现视作整个武林的态度,钱津达只代表江湖中一部分人的想法,即便是成了盟主之后。他们更需要的是向武林展示自己的本事,不是恐吓而是诚意。 钱津达并不露怯,就好似他也等着释放自己蓄势待发的诚意一样。 为表隆重,蒯粟亲自送宿离三人出来往安排的住处去。他人好事少,肖代篆与薛执戟也不至于一路都不给他好脸色。 厅堂一阵寂静,钱津达先开了口:“竟然真的让一个女人做了教主,怎么说,巫奚教这种魄力是真的让人佩服。” “钱庄主早有耳闻?”蒋文彬问。 “庄子里的人天南海北地往来,钱某人耳朵里听到的话也杂一些。”钱津达说,“而且……”他欲言又止,左右顾忌一番后说:“我听说这新任教主是周振鹤与竹叶青之女。” 第二十九章 守株待兔 堂中寂寂,片刻之后蒋文彬老眸大开:“周姑娘不是舟水山庄庄主之女吗?从前她与若佟同来之时我见过她数面……”那么漂亮大方姑娘怎么是两个魔头的女儿?何况那两个盖世无双的恶人何时盖世成双了? “这也是钱某一直想找杨臻兄弟聊聊的事,说句夸张的,如今这武林中有最多话想与他说的大概就是我了。” “若佟就是这样的性子,”蒋文彬笑答,“随性洒脱,不大喜欢被亲近。” 钱津达窝嘴,想推心置腹地感慨几句却不得回应,更难谈借蒋文彬的面子搭桥成全他一番了。 蒋文彬不是没听出来钱津达的意思。钱津达一直都想好好跟杨臻说说之前围剿神女峰的事,如今又多了这一桩事,怕是更感同锅煎油熬,说他有最多话想和杨臻说虽然有些夸张,但也情有他的可原。虽说有客随主便一说,可蒋文彬也不是个为了主便而会给客添麻烦的人。承贤山庄延续这么多年,从来也是以提供场所为主要宗旨,涉事太深反而会给自家添堵。他说:“如果真是值得一说的事,若佟肯定会与你我解释的。” 钱津达出了厅堂,一直候在外面的一个唇形勾人的女人款款而来随他前行。 “当家的,巫奚教这一趟就只来了三个人,并无隐藏之身。”女人说。 “时候尚早,他们来不全也是寻常。”钱津达说。 “您倒是不着急……”女人轻笑。 “不着急,”钱津达一想到此就气不打一处来,“我着急有事多了,可急又能急来什么,来中都这么些时日,至今都在蒋文彬那里赚不来一个面子……难道真是我那一步走得太急了?” “杨臻一向难以捉摸,又狂傲不给人面子,您若是逮不住见他的机会,何不多去见见那些他非见不可的人呢?”女人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又温声细语。 钱津达驻步看她,女人朝他眨眼说:“听说今早他还和蒯帮主在竹林里掘笋呢。” 听得这话,再想想方才席间蒯粟的所言所行,钱津达笑了一声说:“蒯粟也是个不好糊弄的人,老奸巨猾,丐帮换上了他是妙手一招,可咱们以后再想和丐帮合计点什么就难了。”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好处,起码蒯帮主不会轻易被人左右,我们能维持他的中立态度就好。”女人说。 钱津达点头,确实如此。从前的裴小棠有优柔寡断的时候,胡威长性子急好煽动,哪怕是换上宗家仁那个耳根子软的家伙呢。蒯粟上来绝对是他始料未及的,不好亲近的人只能尽量保持距离,距离稳住了也算是一种聊胜于无的亲近。 “如今巫奚教的人来了,杨臻必然会去找那个宿离,您何不去守株待兔呢?”女人说。 钱津达有些陶醉地看着她说:“陪我同去吧。” 蒯粟把人领到住处之时,院里正对面坐着两个撸着袖子的人剥笋。 “你怎么……”宿离看着杨臻直接笑出了声。 “来啦?来这儿别拘束,就当是在自己家。”杨臻又朝嵬名岘问了句,“是吧?” 嵬名岘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抬了抬头朝宿离亮了个脸,也算是很给面子的打招呼了。 旁边的蒯粟一阵畅笑说:“既然杨兄弟和剑魁在这儿,那也就不用我多介绍了,告辞。” 宿离送走蒯粟之后打发薛执戟和肖代篆去安置行李,自己则到石桌旁与他们坐到了一起。“教主在信里说你提前来了,如何?”他也下手干活。 “你见到钱津达了吧?”杨臻问。 宿离点头。 “他做得很尽力,有他的提前铺垫,你们名正言顺地来参加试武大会已经不成问题了。”杨臻说,“至于其他的,眼下这里能用得上人不多,除了让蒯粟去查崆峒之外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宿离思忖了片刻,“你是想借此次大会解决三年前大会的事?” “不只三年前,等峨眉来了也该算算账了。”杨臻把剥净泥土的笋放到一旁说,“要是隗冶也来的话就一起解决吧。” “谁?”宿离皱眉。他从未听杨臻提起过这个人。 杨臻抬眉,旁边的嵬名岘说:“他都记起来了。” 宿离的欣喜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但也是尚未能表达完全他又想到了更重要的事。他问:“你是怎么想起来的?见到隗冶了?” “何止是见到了。”杨臻磨牙,“那家伙十几年前的虫子到现在还管用。” 宿离无法理解,即便是在杨臻尽可能通俗地解释过之后。这种事真的无法理解,就像殉蛊本身一样无法理解。 “都怪我,当初没能保护好你……”宿离攥拳。 “哈?”杨臻莫名其妙地有些烦躁,“你糊涂啊?屁大点的孩子能干什么?你没死我就烧高香了。”也就是他吃了还好,现在想一想,要是换成另外他们四个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大概都活不下来。 宿离忧郁的样子像是连做饭的心情都没有了,杨臻更不耐烦,催他道:“你行不行啊?我还没吃饭呢,锅灶都给你拾掇好了,赶紧的啊!” 宿离进厨房的时候还在自怨自艾地叹气。 杨臻觉得他那副不听劝的样子晦气,甩脸进了屋。 门后的薛执戟和肖代篆仓惶躲到了一旁,这俩人自打进了屋就在扒门缝偷窥,眼看似是有些心情不好的杨臻过来之后就更害怕了。 “得了,去你们自己屋吧。”杨臻摆手让他们走。 两人乖乖出了屋之后,肖代篆突然抬了头:“不对啊,咱们为什么要听他使唤?” 薛执戟鼻息一声,为什么还需要解释吗?他往其他屋里去道:“你有这意见刚才在屋里怎么不说?” 肖代篆瘪了嘴,敢说的话舌头早就说抽筋了。 屋里的杨臻往椅子上挎腿一坐,看上去就很不好惹。 “不至于一见面就生气吧?”嵬名岘坐到旁边说。 杨臻纳罕地瞟了他一眼:“你还会劝架?” “我向着你。”嵬名岘立马表明立场。 杨臻噗笑出来,半天不歇。 嵬名岘有些不明所以,不过笑总比生气好。 “他那丢人现眼的样子你也看到了,说了多少遍就是不改,跟吃错药了似的。”杨臻往后一仰说,“一个人前后差距怎么能这么大呢?” “他会觉得愧疚也是因为心里有你,把你看得太重的缘故。”嵬名岘的样子是真的在认真分析。 “哼……”杨臻把腿一盘闭目等饭,“心里有我的人多了去了,偏他这么没出息。” 外头似有访客登门,薛执戟先跟来人说了几句话。 嵬名岘动了动耳朵说:“是钱津达。” “嗯。”杨臻还在冥神,他并不意外。 嵬名岘看他的样子,问:“要见他吗?” 院里薛执戟去找了宿离,不过宿离忙着做饭并不肯即刻出来迎客,搞得薛执戟甚是尴尬。因为先前围剿的事,他是巫奚教中大多数对钱津达有意见的人群其中之一,可碍于待客之道和日后大计只能硬着头皮寒暄,实在难捱。 屋门一开,院里的三个人先看见了立于门内的嵬名岘。而后嵬名岘往旁边一让,钱津达就终于看到了他一直想见的人。 杨臻走出来说:“钱庄主别来无恙。” 钱津达身边的女人一眼呆住。 “杨兄弟也来找宿先生呀!”钱津达笑得畅快,可算是被他逮到了。 杨臻一笑,心照不宣之下谁也不戳穿谁,抬手一引道:“钱庄主请。” 三人围着石桌坐下来,薛执戟总算能解脱走人了。 “不谖?”钱津达扭头看着呆在原地不动弹的女人说,“坐啊。” 第三十章 半推半就 女人局促而又尴尬地在钱津达和杨臻的注视下坐了下来。 杨臻的眼神有些戏谑地说:“好名字啊,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钱津达应承着杨臻的夸赞笑道:“是啊,像钱某这把年纪,能有个红颜知己确实是平生之慰。” “也对,”杨臻敲着石桌面说,“人生在世所需所求的也就那几样。” 钱津达不读史书不念佛经,一时没反应过来杨臻的意思。 “杨公子这话对也不对,”女人恢复惯有的仪态之后笑吟吟地说,“名利权色是欲求,但成大事者又怎么会执迷与此呢?” 杨臻吊了吊嘴角,钱津达身边的这个女人真不是个寻常女子。 钱津达变了些脸色,他掩饰着不满道:“杨兄弟以为我是追名逐利好色贪权之人?” “钱庄主以为盟主一职所图为何?”杨臻轻笑。钱津达早已是名利双全之人,无需欲求不满,此不为追名逐利是一,红颜知己并未绝色——或许是杨臻见过的美人太多——此不为好色是二,至于贪权,那就得问问钱津达到底想干什么了。 钱津达又惊又愣的样子着实是有些失态。他明白杨臻肯定听说过推举盟主的事,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杨臻会这么直接地把盟主拿出来问话。 “自然是周全武林稳定江湖了。”女人的手从后面轻轻搭上钱津达的背上说,“之前江湖同袍们提起盟主一事之时,庄主就常这样说。” 钱津达隐隐看了女人一眼,恢复了神色,点头说:“确实如此。” 杨臻似有所触动:“先前扈侯爷谈及此事之时也是也是这般觉得,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 “哦?”钱津达笑逐颜开,“扈侯爷也上心此事吗?” “照侯爷话的意思似乎是朝廷有意支持盟主推举之事。”杨臻没有直接把话说明白,说一半留一半没准还能套出点钱津达的事。 “果真吗?”钱津达有些惊讶。从前他瞧不上扈坚良那个没有实权的朝廷官员,但能为朝廷传这样的话可就不是一点实权都没有了。 “可……”女人又开口了,“要是朝廷也参与进来,对盟主的要求会更高吧?” 杨臻理所当然地慢慢点头说:“是啊,你觉得钱庄主会怕那些额外的要求嘛?” 女人笑不出来了,这种诛心之言她可没法接。一句话就把人和仁义道德绑得死死的,答应下来之后谁都能来强人所难,但要是拒绝,哪里还有资格再说什么。 嵬名岘听得乏味,万幸此时厨房里的宿离恰好完炊端着菜走了出来。 宿离大概也就是看了钱津达一眼,就转脸跟杨臻说:“饿坏了吧?” “已经不饿了。”杨臻张扬地敲桌。 要不是认识他们,钱津达两人真的会以为这俩人只是两个没教养的纨绔子弟。 “这里的锅灶我使着手生……”宿离竟然还想道歉。 杨臻被他搞怕了,催他把做好的饭摆上来然后和嵬名岘一起给旁人表演吃饭。 钱津达婉谢了一块吃饭的邀请,但他的话还没说完,所以也不介意杨臻边吃饭边跟他继续聊下去。 “我有点看不太懂,杨兄弟你和巫奚教难道不是有深仇大恨吗?”钱津达实在是好奇得很。 “啊,”杨臻边吃边说,“是有,可他们不肯朝我报仇我也没办法。” 钱津达的表情有些扭曲,他无法理解,又问:“难道是因为新任巫奚教主的缘故吗?” 杨臻点头,没多解释。 钱津达语气试探语义直白:“我听说——这新任教主是周振鹤和竹叶青的女儿?” 宿离侧目看他问:“钱庄主怎知我教内私密?” “聚剑山庄访客南来北往纵横天下,确实传到了钱某耳朵里了很多闲话。”钱津达的话术一如既往。 杨臻飞快地吃饱,旁边的嵬名岘把腰后的酒壶摆上来,他灌了一口说:“没错啊,钱庄主仁义之名天下尽知,不然又如何揽得天下剑客归心呢?” 嵬名岘瞟了他一眼。 杨臻没管他,对着宿离和钱津达以及那个女人继续说:“没有过人之处如何办得到?有这样的人缘和人脉,知道点旁人家墙之内的秘密有什么奇怪的?” 钱津达和女人听着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十分尴尬,原本以为是夸奖,结果越听越不对劲,到杨臻说完之后才看透这家伙到底是何居心。 “两位怕是误会了,方才钱某有此一问只是听了几句传闻所以好奇得很,也正是宿先生的回答才让钱某知道传言是真的呀!” “明白明白!”杨臻豁然起身饭后百步走,“大家都明白,钱庄主不必解释。” 四个人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溜达。 “钱庄主是在介意周振鹤和竹叶青吗?”杨臻问。 “倒不是钱某介意,钱某人跟那两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只是这关系说出来没有几个江湖人能不在意吧?”钱津达的话很切实,“杨兄弟就没想过江湖知道之后会怎么样吗?” 杨臻抄着手溜达消食,眼神难解地看了他一眼后说:“会比围剿神女峰难解决吗?” 钱津达的老脸抖了抖,好不容易挤出来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咬牙切齿地说:“这可不好说。” “钱庄主要不要试试?”杨臻转着圈地溜达。 “什么?”钱津达扭头看向转到他身后的杨臻,捕捉到了杨臻眼中一丝隐隐约约转瞬即逝的怪异。 “平息江湖纷争的感觉。”杨臻又开始绕着桌子转圈。 钱津达两只圆睁的眼睛追着杨臻跑。 “为上驭下之道无外乎恩威两条,谁都知道钱庄主仁义,惩奸除恶固然可以立威,还江湖以稳定更能让人感恩戴德,要怎么选择就看钱庄主想做什么样的尊上了。”杨臻说。 钱津达站了起来,杨臻的话分明有几分支持他的意思。 女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她轻轻搭上钱津达的臂腕说:“杨公子几句话犹如醍醐灌顶,果然不负昔日庄主对你赞赏有加呀。” 钱津达与女人对视一眼后抬手朝杨臻抱拳道:“是啊,原本钱某还在担心杨兄弟会因神女峰之事与我结怨,如今看来是钱某狭隘了。” “我知道钱庄主的心是好的以后自然会任其事过境迁。”杨臻眯眼。 送走钱津达之后,宿离满腹的不解总算可以问出来了。 “你到底想干嘛?” “我不确定他知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不过既然别人可以利用他,我为什么不能?”杨臻振开鲲游扇风道。 “利用他?”宿离猜测,“你想让他帮神女峰和江湖言和?” “周振鹤干过什么你比我清楚,你觉得多大的面子能让他们放下仇恨?”杨臻说。 正是觉得不大好办,宿离才不愿接受这一现实:“可那是先代教主做的事,跟从燕有什么关系?” “这个道理你跟我说没用。”杨臻语气干脆,“自诩君子英雄的很多,用一句十年不晚就能安慰自己的愧心,要是周振鹤还在,仅凭威慑你们就不用怕有人敢来报仇,现在是新人势弱,在大小姐能吓住大多数人之前,神女峰只能靠动些歪脑筋来避免麻烦。” 宿离听得说不出话来。 “或者你们不嫌臊得慌的话,可以直接把凤中天那个老家伙搬出来。”杨臻笑。就像他当初在神女峰上的所作所为一样,可他不必担心凤中天的“声誉”,所以可以随便用那个家伙来吓唬人。换做巫奚教的人,那可就有些难做了。 檐下突然垂下来了一个人,骄傲又无奈地叹气道:“嗐,老杨啊,还好我是你姐夫,不然我肯定睡不着觉了。” 第三十一章 潜龙勿用 钱津达回了住处之后仍有些心神不定,一直盼着见杨臻,真见过之后却也没有变得多踏实。 女人把房门阖上,钱津达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看杨臻那番话?” 女人深吸长呼之后说:“他似乎真的没有那么在意神女峰上的事。” 钱津达最担心的就是神女峰之行挫败会影响到他的声望,如果杨臻真的不在乎,那这些日子以来的心焦就是他自己在白白煎熬自己了。亏他为了弥补,从神女峰上下来之后就到处奔波忙活。他僵直地坐下来说:“可我总觉得杨臻话里有话。” “先戴高帽,又暗示您盟主有望,然后直接以出谋划策的态度让你去调和巫奚教与江湖隐而未现的矛盾。”女人笑吟吟地沏茶分析道,“这是在给您画饼呢。” 钱津达已然无心欣赏她的绰约,细细想来杨臻就是这个意思,可他再一想却并未觉得这不可行。 “这个人……”女人分着神给钱津达斟茶,“阴阳不定,心思难测,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都这么说他。”钱津达回天乏术地哼笑了两声,“都让我提防他,可我就非得与他为敌不可吗?” 女人搁下了手中的茶壶:“您怎么想?” “倘若只看他的条件,有了他就相当于有了逆元和朝廷之人的支持,秋清明可是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啊……”钱津达磨齿,“而且当时在神女峰上看少林的态度似乎也很在乎他的想法,再加上蒯粟之前还和他私下碰面,你不觉得跟他作对代价太大了吗?” “可这样的人真的能为我们所用吗?”女人问。 “能用则用。”钱津达说,“何况从他方才的话看来,他也是需要我为他做点什么的。” “我觉得他只是想利用您让魔教见融于江湖。”女人颦眉。 钱津达豺笑了两声说:“正好我也有些事需要从他身上一探究竟,利用只有相互之下才更有价值。” “他稀里糊涂地给您戴了那么多高帽,也是在给您压力吧?”女人又说。 钱津达咋舌:“确实,压得我脖子都要弯了,不过那也是我常日里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女人稳笑,眼见他打定了主意,她也就顺着他的主意继续往下打算了。“既然如此,您就更得小心提防着杨臻了。”她说,“虽说很多事已经死无对证,可从前咱们的事毕竟牵扯到过他。” 钱津达点头摩挲着茶杯说:“怎么说呢,这么久以来,我对杨臻的看法还是没有变,能用就用,不能用就必须除掉。” 女人还是笑,抬了抬茶壶示意给他添茶。 鸿踏雪从檐上下来还能蹭一顿剩饭,倒也是美哉。 “师姐呢?”杨臻问他。 “在后头呢,我腿脚快你也知道。”他火速清理净了桌上的残羹剩饭。没人问他就主动又说:“我早就来了,听你说的那些话,你这空手套白狼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呀!” “你见多识广,”杨臻说套就套,“知道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是什么来历吗?” “这你可就问对人了!”鸿踏雪拍桌,“那个女人叫尤不谖,算是钱津达的姘妇吧。据我所知,钱津达从前是入赘人家,后来媳妇死的早,他碍于身份又不能另娶,所以那个女人都是在聚剑山庄挂着管家名头的。”鸿踏雪滔滔不绝地给他们把钱津达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都说了一遍。直到说完他还不晚嘴贫一句:“打听她干嘛?那人长得一般呐。” “没听说过钱津达身边有那么一朵解语花。”宿离说。 “她又不是个在江湖上活跃的人,你们没怎么到过聚剑山庄,能知道她才有鬼咧。”鸿踏雪什么事都能额外骄傲一下。 “确实是解语花。”杨臻笑。有那个女人在,钱津达没准真的能把盟主做的差不多。 鸿踏雪才不喜欢自己在场其他人的关注点却不是他的场面。“干嘛干嘛?”他找事道,“这么上心,是因为周大教主不在没人查岗吗?” 杨臻瞥了他一眼,说:“你在这里不也没人查师姐的岗么?” 鸿踏雪紧张起来,出于雄性对领地的警觉,他当然感觉得出来乌显炀和扈坚良看他林姑姑的眼神不对劲。这种事没人提还好,有人一提醒他就立马能让他有火烧屁股的感觉。“我去接她过来给你瞧瞧!”他死鸭子嘴硬但还是蹿没了影。 宿离还在笑鸿踏雪的滑稽本事,却听杨臻对嵬名岘说:“你仔细想想,当时在江郎山那个人被你划伤的是左耳还是右耳?” 嵬名岘纳闷为什么突然提这么一茬,脑子里把当时打斗的情况飞快地过了一遍说:“右耳。” “怎么了?”宿离作为当事人之一心里也抓挠得很。 杨臻悠悠地说:“钱津达的右耳朵后面有一道剑痕。” 宿离果不然直接霍然起身要追出去。他是当事人,也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能有命活到今日全是因为当时有杨臻和嵬名岘在场。他自问与钱津达其人无冤无仇,当然想问问事发为何。 杨臻一抡腿踩住了他的衣摆说:“你现在追过去能干什么呢?” 宿离的冲动意气尚在,不过有杨臻这一下阻拦,他却老实了下来。 “一道剑痕而已,让我再确定一下。”杨臻说,“当时他被逆元的游经走穴之法伤了经脉,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了。” 嵬名岘默默听了一番后说:“要想法子让他病倒吗?” 杨臻直道还不至于,搭个脉而已,想找机会并不难,只是嵬名岘突然的机灵让他有些讶异:这家伙学坏了呀,竟然有坏心眼儿了。 “都听你的。”宿离重新坐了下来。 “自然得听我的,你虽然眼下气不过,可你认真想想,你真的想知道是谁要杀你吗?”杨臻的话再直接不过。 宿离噤了声,他确实不太愿意知道,或者他心里早已有数,可就是不希望有定音。他从未把权位看得多重,自然也想不明白别人会为权位做到什么程度。 “得了,让你们的人陆续过来吧,起码不能比大小姐来得晚。”杨臻说。 宿离点头,扬声唤来肖代篆过来交代任务,他们过话之时,杨臻就拉着嵬名岘离开了。如今钱津达已经见过他,在待人接客之上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把肖代篆派出去之后,宿离难免有些失落。他也想不明白从前的自己到底去哪里了,或许是一步错步步错,自己杀死了自己的底气,以至于如今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底气不足。 薛执戟端了杯茶出来,“江先生。”宿离如今在神女峰上无任无职,更少有人能见到他,旁人说起来只能称呼一声“江先生”,毕竟神女峰上没几个人知道他还有“宿离”这个名字。“钱津达早到中都这么久,会不会暗中做过别的事?” “他意在盟主,自然得有纵横捭阖的作为。”宿离心不在焉。 薛执戟看了他片刻说:“您是对杨臻的话深信不疑吧?”他不是杨臻有意见,真不是了。 宿离抬了抬眼问:“你有疑惑之处?” 薛执戟摇头:“杨臻的做法绝对无可指摘,只是哪怕是要利用钱津达,我也……” “心存芥蒂?” “是。” 宿离呼气:“有芥蒂也好,有芥蒂就会有防备,若佟想必也是如此的。” 薛执戟有道绕不过的坎,他好歹也算个刚直不阿的人,这种分明不悦之事还要捏着鼻子干下去,他觉得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第三十二章 师有其徒 周从燕到承贤山庄的时候巫奚教人已经差不多都到了,她作为收官的一拨人,声势颇为浩大。人不多,但稍微见多识广的人便知他们惹不起。 暗尊叶悛和几个护教使陪同她左右,逆元的綦少臣和冯奭也与她同行。至于意料之外的雁寻梅和方尔玉,不识得的人权当他们二人是神女峰的守山卫了。 周从燕是离开崇安后在广信附近遇到的雁寻梅和步倩月,各自道明打算之后自然而然地结伴同行。他们俩无依无归,周从燕跟蒋固宁说了说情况,他们就被一块安排进了嵬名岘的独立小院,那里也是杨臻暂住的地方。 周从燕初到承贤山庄会见庄主之时许多人都在场,除了早就在的蒋文彬、蒯粟和钱津达,单以谋和方通淮也到了场。礼数周到地问候一遍后,周从燕和同道而来的綦少臣也入座喝茶。 “神女峰新主能来承贤山庄共襄试武大会,实在是这些年来江湖里数得上的大乐事啊!”蒋文彬亲自给周从燕斟茶。 周从燕双手受杯粲然笑道:“还得多谢蒋庄主邀请,神女峰上下心向试武大会已久,有了这趟如意东风正好也向江湖与武林表表我神女峰的决心。” 蒋文彬连连畅笑,周从燕还是那个大家闺秀,只是如今气度更胜从前,大家闺秀变成半个大家了。 “哈哈哈,这倒是好!”方通淮笑道,“好久没见识巫奚教的本事了。” 蒯粟被方通淮对了眼后也笑道:“是啊,巫奚教的武功从来都是独领风骚,如今想起来,先师对茅先生的称赞言犹在耳。” 撇开茅无恃所犯之过不说,她的武学成就放置于江湖永远是令众人垂涎的。 “神女峰也期待和诸位同袍好好切磋一番。”周从燕笑。她知道现在巫奚教年轻一代的成就赶不上先代,更别说跟茅教主相提并论了。但杨臻还跟她说过其他门派也是如此——一窝不如一窝俗语真的很难打破。试武大会是给年轻人练手的场合,没有哪个老不要脸的会直接窜上来找事。凤中天李翛然叶深他们不能来,其他门派的掌门前辈同样也不会上场。而以叶悛和千树的本事,只单挑的话,基本上是没有几个对手的。 “去年钱某一时失察给神女峰平添了许多麻烦,如今能有机会当面与说一说也是好事一桩。”钱津达说,“本来该与周教主私下聊,但钱某一席话在心里憋了很久,实在是想说。” 在座多是钱津达侪辈,他们那一代人听到一些敏感又特殊的称谓总感觉重罩阴影,比如这两天常说的“周教主”。说起来寒毛直竖头皮奓起,二十多年前的阴云到如今提起仍然电闪雷鸣。 “钱庄主这是哪里的话,”周从燕摇了摇手说,“明明是江湖的事,正该拿到明面上说开才是嘛!我既然说了要与武林坦诚相待,自然不会藏着掖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嫌隙。” 话要是这么说,就深得方通淮和蒋文彬的欢心了。 钱津达哑口难辨,方才的话原本是为了和周从燕拉拉关系,也给在场的其他人亮相看看他与神女峰并不至于不可开交,他们之间甚至还可以有一些异于其他门派的亲近可谈,结果周从燕一番推拿正骨下来倒成了他不够坦荡。 蒯粟心里正犯着嘀咕,旁边的方通淮悄悄凑过脸来说:“你看小周教主的样子,像不像那个坏小子教的?”蒯粟默不作声地和他对了一眼,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之后没忍住回应着他点了点头。 单以谋冷眼看罢钱津达的笨拙之后说:“我也是资历尚浅,如今才切实明白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上次与周教主相见还是在钱庄主的庄子呢。” “说来也巧,我正是在聚剑山庄呆的那几日里拿定了要上神女峰的主意。”周从燕嘿嘿一笑,那会子她与杨臻都不知道彼此想干什么,所以对聚剑山庄里的人说的都是些糊弄事的话,如今再问起来也好好说一说。 “哦?这……”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都让钱津达觉得尴尬。 “我原本也与江湖中的许多人一样,对神女峰有许多介意,但在见识过钱庄主的大义凛然之后才幡然觉得自己也该有一些担当才是。”周从燕有模有样地看着钱津达说,“后来真到了神女峰上与教众之人细细聊过之后得知神女倾和之心,而且近十几年来与江湖并没有不可调和的过节,这也是我整顿神女峰的底气所在。” 钱津达暂时只能点着头赞赏附和,此刻但凡对周从燕的作为有一点非议就是否定他自己。 蒋文彬对这番话很是赞同,也趁此与周围人好一番说和。 单以谋旁观而不予置评,他并不觉得周从燕的底气在巫奚教,富甲天下的舟水山庄、武林敬服的武陵山庄、卧龙藏凤的梧桐山庄,还有最重要的杨臻和他背后的逆元和将军府才是她一个女人敢站到这里的胆量来源。 蒯粟虽然也对蒋文彬的说和有所回应,但他却是此刻在场众人里最切实与巫奚教有恩怨的人。先帮主丁忆慈就是死于周振鹤横行江湖之时,他作为继任帮主自然有为先代帮主雪恨的责任,更何况,死于竹叶青手中的丐帮弟子又岂是少数。 周从燕谢过蒋文彬的仗义后又说:“不过,我教既然把话说出来了,那自然不怕江湖各派来讨说法,神女峰也欢迎各位指教,我们必然会尽力给诸位最满意的答复。”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蒋文彬越听越满意。 钱津达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被主客颠倒了,稀里糊涂间怎么还没人替他说话呢?方通淮那个老滑头他拉拢不来,蒯粟和单以谋竟也不作多声。他突然有一丝自嘲,自己的面子竟然寡薄至此吗?当时要是真坐上了盟主岂不是贻笑大方了? “其实后来钱庄主与我论心之时也明说了,他当时也是眼见武林各派乱象迭起再加上许多人的推举簇拥所以才有上神女峰之举,其实他本人与神女峰也无甚恩怨啊!”蒋文彬说。既然几方选择以他的庄子做调和台面,他自然会在不违心不背义的前提之下尽量帮忙。 钱津达颇为动容,一时间真就被蒋文彬带入了那番与他貌合神离的感动之中。他接了话茬:“正是如此,钱某身在江湖数十年,自然希望江湖太平……” “太平了那叫鱼塘。” 周从燕带着话回来讲给杨臻听的时候,杨臻说了句这样的话。 “哈哈哈哈!” 一阵洪笑,方通淮近乎撞墙一样的推开院门进来说:“我就知道是你这家伙在背后使坏!” 风风火火,直接刮到了屋里的杨臻、周从燕、嵬名岘和宿离。 后面跟着的顾慕之默默阖上了对扇的门。 “我还以为您忙着去找兴叔了呢。”杨臻说。 方通淮以活泛的神情赞赏杨臻的一语中的,并说:“确实如此,我专门去了一趟汉中把兴子弄过来了。”为回应杨臻新奇的目光他又说:“就在我那院里呢,只不过他最近体型可爱,不太好意思出门见熟人了。” 虽然杨臻特意留下过药膳方子想让秋逸兴细水长流地慢慢补过来,但他也没有多少山门里的人会真按套来的信心,所以秋逸兴被喂圆基本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甜儿也跟过来了?”杨臻问。 方通淮点头说:“也在院里,有蒋家公子陪着都用不着我守在旁边晃荡了。” 杨臻直感慨甜丫头长大了,再也不是他身上撕不下来的挂件了。 第三十三章 父债女偿 “刚才你说佟哥背后使坏是什么意思?”周从燕问出了自己的困惑。 “难道不是他在给你出主意吗?”方通淮说。 周从燕觉得自己大受轻视,瞪着眼吹着并不存在的胡子说:“我自己能说会道脑瓜子机灵不行吗?” “行行行!”方通淮从善如流,转而赞叹道:“小周教主你这样就太有周振鹤和竹叶青的神威了。” “哦~对啊,你认识我爹啊!”周从燕灵光顶上乍劈。 “何止是认识……”方通淮说,“我把他打得怀疑自己了都!” 一屋子人听了不约而同地都有些怀疑,周从燕则直接说:“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你不信说明我造谣没成功呗。”方通淮也是出了名的老不要脸。 “我爹真是个大魔头吗?我娘几乎没朝我提过我爹。”周从燕问。 方通淮收了收耍贫的样子,摩挲着脑门说:“怎么说呢……要是让我说的话也就那样,没江湖上传的那么严重,但要是真让那些被吓破胆的人来说的话,可能比江湖上传的更可怕。” 这样子的回答虽然听着中肯却犹如隔靴搔痒。 方通淮也知道这群年轻人想知道的不是这些,又说:“闯名声的时候他打遍天下,我虽然也输给了他,但他却没杀我,我估摸着是因为他知道我跟兴子认识,不过也只是如此罢了,我摸不准他对人杀与不杀的选择,不过有本事的仇人都被他杀干净了,没给你留下多少麻烦。” 周从燕有些胆寒,于而言她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背后有只手轻轻拥了拥她,她回过头去对上了杨臻那双深邃的眼睛,一股莫名地安心让她胆寒渐退。 “总之,有怨就以德报怨,有仇就以恩还仇,祸不及后这种话说给只想着报仇的人没有用,要想与江湖修好又不能全然潇洒不顾,对于那些值得的人怀德施惠以待就好。”杨臻说。 方通淮嘿哈两声,“没错,我去逆元的时候那里的老头子们也是这么讨论的,再加上你们还有别人非接受不可的威风,周振鹤的前尘往事真未必能奈何得了你们。” 父债女偿,虽然周从燕对自己这个爹一无所知,但该做的还是要做好。她和宿离去找教里来的人再嘱咐一遍不要惹事,把自己当成好人好好过一段日子。 “尔玉呢?他不是也来了?”方通淮问,“我还以为在你这儿能找到他呢。” 杨臻心道何以如此,方尔玉他们确实被安排进了嵬名岘那座院子,但他们有自己的事,又不像嵬名岘一样是个跟屁虫。他说:“没瞧见人,旁边还有个雁寻梅呢,需要我替您看孩子吗?” 方通淮啰啰两声后有点诧异地说:“啊哈,我还以为他是来找你的呢。” “他有什么追求您不会不知道吧?”杨臻问。方尔玉初到之时确实先来找了他,还赠上了一块蓝花方板。那里面有三朵蓝瓣金芯的小花,形状很普通,与梅花无异,只是花色冷冽所以显得气质奇异。 “所以,”方通淮扭头看向了推门回来的周从燕说,“他应该是来找小周教主的?” 杨臻皱眉:“夜牙玺的事您知道多少?”方通淮这么说就像是知道周从燕手里有不牙玺一样,可这件事明明只局限于他们寥寥几人之内。 方通淮露出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我猜周振鹤手里的夜牙玺多半是寄存在他师父们的庄子里,现在有了小周教主,那块夜牙玺就应该会回到她手里。” “我爹那块是从哪里来的?”周从燕问。苏纬说有夜牙玺的人都与神兵城关系匪浅,可他爹在江湖上折腾的时候神兵城早就没了。 “从温凉那里抢来的呗……”方通淮脱口说完后反应了一下,“不对,应该是从萧岩流手里抢来的。” 周从燕看了看跟自己暗暗靠着的杨臻,提起温凉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可她却总放不下他们之间还有一层关系,如今连自己的亲爹也跟那个罪孽深重的舅舅有关联了。 杨臻一侧脸吓退了顾慕之的注视之后问方通淮:“我能相信小方说的话吗?” 方通淮摊手:“我哪儿知道,我都多久不回去了,跟他都不是一代人,哪里知道他想干嘛。” 杨臻抬了抬眉,这话说得多实诚,两边的好都不沾一下。梅里的方寨能走出这么多厉害人物,应该是个挺了不得的地方,怎么就这么众叛亲离呢? “我心里好奇得很,也为你兴叔打听一嘴,你这趟来中都是想干什么?”方通淮问。 杨臻往周从燕侧了侧脸说:“如您所见。” “就只为这事儿?”方通淮觉得事有不足。 “这可不是小事啊。”杨臻喝茶,“到时候慕之兄要是不忙的话,可得给我家教主捧捧场呀。” 猝不及防地被提到,顾慕之一抖之后点了点头。 “得了,那我就这么着回去跟你兴叔交差了。”方通淮起身说,“你要不要也过去瞧瞧他现在什么样子?” 这是应该的,胖过分了坡脚就成大问题了,杨臻正该替他师父好好照顾秋逸兴。闲人勿从,周从燕还忙得很,所以就只有一个撇不掉的嵬名岘跟着一起去了昆仑的院子。 “季菱那丫头怎么样了?”路上方通淮问。 “挺好,再过几个月就要当娘了。”杨臻说。 方通淮有些意外:“就靠山海阁那根小弱苗?” 杨臻哼哼笑了两声,虽然苏纬身子骨确实不好,但他总容不得旁人说道自己的徒弟。“弱不弱的,反正比您麻利。”他说。 方通淮亦喜亦恼地瞅了他一眼说:“你小子嘴真够损的!” 院门一推,映入眼帘的是一把藤椅上一堆胖墩墩的人。虽然富态十足喜感颇重,但杨臻笑不出来。 秋逸兴连手都懒得抬一下,只是口头招呼了一句把他们几个唤过去。 杨臻看着他一言难尽的样子,总觉得他是自苏醒至今把过去十七年落下的饭食都补上了。钱津达胖点但好歹还像个习武之人的样子,可看秋逸兴这身膘,恐怕劈叉翻跟头都不成了。没见之前杨臻还在心里热闹胖成什么样才会不好意思出来见熟人,见了之后心里直道应该的应该的。 坐下来草草过了几句话,杨臻就开始给秋逸兴号脉了。虽然秋逸兴躺着的时候杨臻见过不少次,但醒过来之后这种活生生的样子却是很陌生的,说他们是熟悉的陌生人也不为过。 “哥!”秋甜儿端着一大盘糕点小跑出来,后面还跟着个蒋固宁。 杨臻诊断完毕,收回手和秋甜儿招呼。秋逸兴如今是盈满则亏的虚汉一个,从前习武攒下的好身板经过十七年的消磨已经所剩无几,现在真的成了一个普通的胖子了。 “哥哥叔叔,你们要不要吃点?”秋甜儿把糕点搁到秋逸兴手边。 方通淮很乐意分享秋逸兴的快乐,但杨臻却不肯伸手,秋逸兴的样子已经让他食欲全无,他现在心里想的是怎么让秋逸兴吃不下去饭,可千方百案都架不住有秋甜儿和方通淮的宠溺和纵容。 “老爷子怪惦记你的,等他来了你多去陪陪他。”秋逸兴往嘴里塞着糕点说。 杨臻乖乖答应,又听他问:“你爹最近如何?从前我与他还算熟,如今一数已经有二十几年没见了。” 说来惭愧,杨臻实话实说:“我也有日子没回家了,不过家书中说太师府新添了个小娃娃,想来是忙着带孩子呢吧。” 第三十四章 旧念新起 一对小年轻去一黑一白两个人,方通淮掩上院门坐回来朝秋逸兴打趣道:“那小子看见你这副模样竟然没给你开药哎。” “开了有什么用,刚醒那会儿不是给我留过方子嘛?你们压根也没照做过。”秋逸兴倒是看得很清楚。 “这不是怕你的嘴吃亏嘛!”方通淮也无辜得很,“可你也是,自从醒过来之后自制力可真不如从前了,想当初坐怀都不乱的人现在竟然会为了少吃两口饼就跟人闹。” “我如今照样能坐怀不乱。”秋逸兴乐子挺多。 方通淮掂了掂他罩袍都挡不住的肥肉说:“你现在也乱不动了呀。” “我可真谢谢你的饲养本事了!”秋逸兴白他一眼。 “旁的不说,你要是真想治膘儿的话就让杨家小孩给你再支个招儿呗。”方通淮说,“不然等甜丫头嫁了人,我也老了的时候谁这么伺候你?” 秋逸兴晃着圆腿藤椅摇了两下顿时昏昏欲睡:“你看他刚才看我的眼神,估计当时就在想法子收拾我了。” “也是,那小子心眼子让人捉摸不透。”方通淮说。 “确实捉摸不透,不像杨家人那么表里如一。”秋逸兴晃悠着说。 方通淮给他摇着篮问:“你还惦记着这茬儿呢?” “我就是纳闷……”方通淮手法不错,秋逸兴快被他摇睡着了。 “你家老爷子都叫你别管了,你还瞎琢磨。”方通淮说。 “你不觉得他长得有点像一个人吗?”秋逸兴眯缝着肉眼望着高天远云说。 方通淮故意往歪了理解道:“他长得不像人还能像什么?” 此刻秋逸兴手里要是有刀的话肯定会插到方通淮的头上,他说:“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方通淮茫然得很真切。 “那个你惦记了好久的人,”秋逸兴给他提醒,“忘了长什么样了?” 方通淮的热闹笑意逐渐垮了下来,怎么能忘?那个人如今还在玉虚峰里。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从一开始就觉得看到那个小孩就心花怒放。这也没让他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好看的小孩天生讨喜,何况小孩还是秋清明的关门弟子,各种人和的加持,想不惹他青睐都难。如今经眼明心亮的人一提醒之后他也乍然发现,真的像。 会不会真的是…… 想到这里,方通淮真的动容了,真是这样的话,杨臻进玉虚峰的时候没有见到那个人可真的太可惜太遗憾了。 这日午后睡意渐散之时,蒯粟领着傅翀到了嵬名岘的小院。 住户都在,少见的鸿踏雪和雁寻梅同在。鸿踏雪是不怕,有杨臻在他连碾压雁寻梅的心都有。 时隔数日,蒯粟激动又忐忑地找上了杨臻说:“查到了!我查到了。” 四个侍卫守在院子里,屋里只有蒯粟傅翀和杨臻梁源。 “田溢,确实还活着。”蒯粟说。他们丐帮总舵指挥着大同、常德、洛阳和凉州分舵四个分舵以无孔不入的架势把崆峒里里外外过了一遍油,不算顺利但很有结果。原本的田溢就是个不起眼的人,如今易了容混在崆峒下端当仆役,而崆峒下端打杂的人本来就都是雇外者,所以混在其中就更不起眼了。 “我们现在派了两个弟兄混进了崆峒的杂役里,就活动在那个田溢周围,如果需要的话随时可以把他控制住。”傅翀说。 “许重昌这趟出门会带上他么?”杨臻问。 “崆峒那边的人已经出发了,我们的弟兄有一个跟来了,说田溢也在其中。”蒯粟说,“我们的人会好好看着他的。” 杨臻晓得蒯粟在担心什么,“田溢既然能被安排着活到现在,那死也不急在这一时,等他到了之后再招待他。” 两个人被送出屋的时候,院里等久了的人看过来的目光都有点如饥似渴的样子。 “杨大哥,你打算怎么对付田溢?”梁源等蒯粟和傅翀离开之后才问。 “毒师自然要让毒师来对堂喽。”杨臻说。 梁源大睁着小眼看了杨臻片刻才明白过来,杨臻虽然是药师谷的,可认识的毒师却是这世间仅剩的几个中最厉害的。 “什么事呀?神神秘秘的,还不许人听。”鸿踏雪黏上来问。 “我没说不许听啊。”杨臻即答。 “啊?老杨你说瞎话之前先把眼闭上行不行?”鸿踏雪吃多少回亏都不长记性,“我们这么多人都在外头等了好久呢!” “我只是没顺便请一嘴而已,又没说你不能自己跟过来。”杨臻笑道。 “你这……”鸿踏雪自觉嘴欠。他自己也清楚,其实院里的四个人真正对屋里的事感兴趣的人就只有他自己,他想知道但却又不敢去偷听,而其他三个或楞或呆或木的人根本不会好奇。 梁源给这五个令他忘尘的近龄人端来茶点,即便石桌周围有六个石凳他也不太敢在第六个凳子上坐下来。 “我和尔玉头一回到试武大会观摩,又与蒋庄主不熟识,还得多谢杨兄的接容。”雁寻梅谢过了梁源送来的茶。 “寻梅兄何必客气,”杨臻说着拍了拍隔壁石凳让梁源坐了下来,“你我又不是什么陌路人。” 鸿踏雪看着杨臻跟雁寻梅这般讲话就像是在见证夫君纳小妾一般欲骂不能地咬牙切齿,他也在心里啐杨臻这个花心萝卜,太不拿他当姐夫了。 “既然不客气,那杨兄要是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地方也尽管开口便是。”雁寻梅说。 “寻梅兄的本事在试武大会怕是无处施展。”杨臻说。雁寻梅他确实用不上,虽然亲眼没见识过,但他听鸿踏雪乌漆嘛黑地叨叨过很多,总的来说也不算不了解,不过方尔玉他应该是用得着的。目随思行,杨臻看了方尔玉一眼,这才发现这家伙正一脸乖巧地看着他。那副乖巧的样子让他想起了顾慕之,只不过方尔玉的目光更纯粹。杨臻好笑这家伙自打被他从徐枢手里救回来之后就熨帖到不行,从前面对中原人的高傲、倔强、冷淡全都丢了。 盗灵窃鬼都是脚踏实地之后就没有多少本事的人,雁寻梅笑自己殷勤都献得没意义,又问:“尔玉带出来的湖梅如何?” “别致得很,我虽然经常观摩草植,却实在少见这般色相的花。”杨臻说。方尔玉来向他报告之时交代过还给程莞颜带去了一袋花籽,只不过离开深鸣涧海兰湖不大可能种出来就是了。 “方寨的人都喜欢用它泡茶,杨兄不妨也琢磨一下它有什么额外的效用。”雁寻梅说。 杨臻笑出了声,就那三两点小花除了赏玩还能干什么?他没有林年爱那等赛神农的本事,要是真能有活生生的搁在眼前林年爱确实会被好好钻研一番,可形色结板质性难存,用来入药就只能调色了。“再说吧。”他敷衍了一句,跟雁寻梅说话实在无聊得很。 看雁寻梅吃瘪,鸿踏雪有些摇头晃脑地得意,还大尾巴狼似的从旁宽慰道:“窃鬼你别介意啊,我家这小弟吧,就是这懒散性子,可不是看你不顺眼故意针对你哟!” 雁寻梅愈发无语,步倩月不在,他一个老实人是说不过鸿踏雪这个泼皮无赖的。可他越是说不过,鸿踏雪的话就越多:“你看你上来一回不容易,出门在外没熟人也不好办事,幸亏是遇上我们了不是?还供你白吃白住多好……” 没意义且欠揍的话鸿踏雪真的张口就滔滔不绝地来。 嵬名岘黑着脸扭头,对上了杨臻的热闹目光,他眼里的烦也全倒进了杨臻眼里。 第三十五章 石门新纹 时近四月,承贤山庄来客云集,俨然又是三年一度的热闹氛围。 逆元这回来得更齐全,据连舟渡说,他们师父把还喘气的师兄弟们都撵了过来。连舟渡也是有几年没来过了,自从杨臻艺成吓住武林之后他们师兄弟几个就没必要再来。江湖向来如此,在试武大会上展现出来的本事永远是最好的引客帖和斥敌令。 往届大会之时原本分给逆元的院子住不下老中新三代,百里启等人干脆搬去了昆仑的院子。 杨臻也少有和师兄们聚得这么齐的时候,想叙的闲话有的是,不过众师兄弟们更想干的是看看杨臻的本事到底进益到了什么程度。想要试本事,百里启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往石门擂一聚,外沿一圈围着的是綦少臣等师兄弟七人、方通淮与秋逸兴、嵬名岘以及抱着藏锋和鲲游的梁源。这些人所一致注视着的就是八扇石门之中的百里启和杨臻。 一接手,杨臻朝百里启笑道:“恭喜七师兄突破轮回。” “寒碜我是不是?”百里启绕肘掐住杨臻的胳膊问。 “不敢不敢。”杨臻顺势周身,解开百里的纠缠。 百里启也不再浪费时间,杨臻的本事都是他们哥几个教的的,招式自然无可期待,于是干脆拉开架势和他拼真气。 逆元气对拉,两相牵引,三个呼吸之后两股蓄势待发的磅礴真气被师兄弟两人对顶到了一起。内力外泄,劲势极具冲击,犹如巨石入水掀起千层浪一般,汹涌的真气向四面八方迸传出去。 围观之人中,梁源、秋逸兴和邓子高都被冲震得趔趄了两下,其他的几个人底子稳实,虽然衣袖翻动,但身形却未曾动摇。 两人稳如泰山地持续抵力,百里启感受着与自己对冲的逆元气咧嘴说:“怎么,你就这点本事?” 杨臻俊眉凛峰,他也想放开了试试自己有多少本事,百里启又是绝对能受得住他放肆的人——百里启也皱了眉。杨臻在被他嘲讽了一句之后就在变,变得不像杨臻,但又不会让百里启觉得陌生。 小时候那种被师父摁在地上收拾的回忆涌了上来。 逆元气节节开花,每一节的气质都各有千秋,逼得人必须费神去应对随时在变化的逆元气。 百里启咬牙顿足间也十分给面子的调出了自己大部分的本事。 方通淮默默拉着秋逸兴往后护了护,秋逸兴也很听话,顺着就躲到了方通淮的身后——他知道百里启有多少本事,想来二十年没试过,这家伙肯定更了不得了。 冲破轮回的逆元气如漩涡激流般冲了出来,对着杨臻不住累加的逆元气,山火遇狂风,一时间火星四射热浪翻滚,令周围观战的人呼吸起来都有些困难。 梁源只觉得眼眶胀热耳蜗轰鸣,他瑟缩在嵬名岘身后几乎有些站不住。他错乱地看了看左右才发现其他围观的人似乎也有他的症状,只是他本事不济,所以比其他任何人都严重罢了。 冲突之下,杨臻和百里启各被震退了半丈有余。 百里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股热气,他用了八成有余九成不足的本事,索性没有被杨臻压过去。 杨臻以拳对掌冲了冲前臂的热胀麻意。逆元的九层境界之别只是逆元气的下限,而在每层境界之中的累积才是修习之人的上限,师长们用几十年总结出来的经验果然不是他随随便便就能打破的。他带着自己到顶的逆元气和沉潜境的百里启硬磕却不能占得一点便宜,果然他七师兄还是他七师兄。 “什么情况?”方通淮等了片刻不见动静,“怎么了?” “实力相当的比拼结果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秋逸兴说。他虽然本事不再,但见识尚存。 “实力相当?!”方通淮大小眼别扭地看着他。再厉害也不至于跟百里启实力相当吧? 綦少臣和盖阔相视一眼后各自侧脸笑了出来。 邓子高感受得到,他的师兄们眼里是老七和十三,师弟师妹们看的却是他。“得,”他说,“往后我但凡多吃一口饭都是浪费粮食了。” “我们可没这么说啊六师兄!”连舟渡说。 綦少臣看着百里启身后的一堵石门说:“看来老七这趟回去又要闭关了。” “难道咱们就不该闭关么?”盖阔笑叹。 綦少臣静静地笑,注视着百里启和杨臻从石门擂中出来说:“回吧,师父应该也到中都了。” 旁人先行一步,杨臻则顾着问梁源一句:“吓着了?” 梁源竭力瞪大的小眼睛里久久缺神,点头时的样子都有些呆若木鸡。他何曾见识过这样的比拼,拼拳脚谁不会?路边的猫猫狗狗奓毛了都会掏几下,那似乎是江湖的众生相。但此番他却看到了武林上端的模样,哪怕是从前梁奉一、楼继先在的时候他也没见识过。 “没什么好怕的,这是你早晚要经历的事。”杨臻按了按梁源的肩膀。 梁源一个激灵,铆劲又起:“我奇兵门兵器谱还没看完呢!”话说完就颠颠地跑没了影。 “你真觉得他能行?”嵬名岘问。 “你也觉得天资更重要?”杨臻笑。 嵬名岘一时沉默,自我打量的话,他觉得自己能有如今的本事全靠师父的几句指点和他的锲而不舍,只是认识杨臻之后他乍一想习武之事都会以天资为起点。他不禁怀疑,难道是旁观多了杨臻轻而易举做出别人望尘莫及的事所以忽略掉了什么是天道酬勤? “难道不是嘛?”鸿踏雪从天而降。 杨臻哼笑两声:“你是。” 鸿踏雪借竿就爬,立马大肆吹嘘其自己的天资过人。不过到最后还是回到了对杨臻的佩服上:“还得是你啊老杨!我躲得那么远都被从树上震下去了,果然,你姐夫我当定了!”这么粗壮的大腿抱上了他可不舍得撒,他觉得以后在脑门上贴个“杨臻到此一游”都没人敢惹他了。 杨臻看见他这副模样就想捉弄他:“你最近怎么这么悠闲,夜牙玺不要了?” “当然不是!”鸿踏雪果断回答,他凑近了些难掩骄傲地说:“巫奚教这回出门的名单我悄悄看过了,厉害的人全都不在家,我打算那个时候趁敌空虚……嘿嘿。” 杨臻眯了眯眼,把鸿踏雪看得瞬间变了脸,紧张道:“你干嘛?我可是拿你当小舅子才跟你说的,你可别不识好歹啊!” “你这话不大对吧?”杨臻替他查缺补漏,“没人知道凤中天在哪儿啊。”没人知道,他知道。 鸿踏雪头皮都麻了,名单上确实没有凤中天的名字…… 杨臻等他怵到够呛之后说:“我派人帮帮你怎么样?” “你想说谁?”鸿踏雪很警惕。 “嵬名和小方呗。”杨臻说。 嵬名岘以眼神刮了他一下。 “你故意的吧?”鸿踏雪想喷他一脸口水,“你明知道我跟他们不对付还要让他们跟着我?”鸿踏雪只顾着表达不满,一时间似乎忘记了嵬名岘的存在。 “怎么会呢?”杨臻故作诧异地用胳膊肘捣了捣旁边的嵬名岘,“小方必须去是因为我与他有诺在先,可嵬名跟你没过节呀。” “是没过节,可认识这么久了,他帮过我一回吗?”鸿踏雪说来都觉得委屈。 “但你可以躲在他身后虚张声势仗势欺人呀。”杨臻说。 鸿踏雪吸气——好像也是。狐假虎威可不就是他从前做惯了的事嘛……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嵬名岘皱眉。 杨臻朝他眨眼,搞得他结舌难以再问什么。 第三十六章 略显尴尬 “你真把小方和嵬名岘弄去跟着小雪了?”周从燕的脑袋从劳形的案牍中抬起来问。 杨臻点头。 在周从燕左右帮忙的叶悛和宿离也不理解杨臻往他们老巢放贼的行为。 “之前我想把夜牙玺带出来你不是不同意吗?”周从燕说。 “你出门在外把夜牙玺带在身上我大不放心,既然小雪他们也有想法,那就让他们帮你送过来呗。” “可盗灵一向对夜牙玺有意,会不会就此一去不复返呢?”宿离问。 周从燕侧脸看了看他,又看向杨臻说:“我觉得不会。” 杨臻已经看淡了宿离的脱胎换骨堕入凡尘,与周从燕对视说:“他虽然知道了千机君的手迹模样,但以他的小聪明肯定会怀疑我在其中动了手脚,何况还有嵬名在,他会回来找我给个明白说法的。” 周从燕频频点头以赞杨臻说出了她的盘算,她也隐隐感觉鸿踏雪会回来,只是说不太清其中的道理罢了。 薛执戟通报过后进屋递上了一份名帖说:“启禀教主,试武大会的名单已经敲定,这是蒋庄主派人送过来的帖子。” 周从燕揭开名帖,在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里看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好多人啊……” “明尊者也在其中,只是他至今仍未有任何要到中都的消息。”薛执戟说,“保险起见,咱们要不要先把明尊者的名字拿掉?” “不用。”周从燕不作多想就直接说,“到时候小花要是来不了就找个人替他出场好了。”把宿离打扮打扮也能顶事,毕竟他们巫奚明尊的形象从来也没有完整的脸。 “此外,”薛执戟偷窥着杨臻说,“崆峒的人也到了。” 杨臻比他们那些负责传信的人知道得更早,毕竟有丐帮在,田溢的行踪他甚至比许重昌还清楚。计划早已成型,若时机真的成熟,他的使者们就能出面解决问题了。 外头有人敲门,梁源拉开了条缝说:“师父,应天来的扈侯爷要找您。” 鸿踏雪三人火速抵达了神女峰上的望北天宫,三个人皆是轻功奇绝,一路都未给神女守山卫们发现他们的机会。神女掩雾,巫峡遮云,望北天宫的景致也是一绝,只是他们三个都不是会花心思赏景的人。 临来之前,鸿踏雪就已经从杨臻那里问来了夜牙玺们的位置——都不能算是他问,杨臻利索又主动地直接告诉他了。 按照神女峰的规矩,教主出行,望北天宫就被关了一大半,那里相当于是教主的私宅。 鸿踏雪照着后殿的一扇窗户使劲,眨眼的工夫就撬开了窗扇。他一马当先翻窗进殿,嵬名岘和方尔玉也没等着,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满心激动止于落地直腰之后跟一个老人对上了眼。 平常瞧见年纪够大的,鸿踏雪都是在心中以老头甚至老家伙、老东西作谓,但眼前这个人却让鸿踏雪由衷地想:这老人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岁月能催人老,但有些人老了之后仪表仍存风度依旧,让他们这些年轻人觉得瞠乎其后。虽然老人手里拿的是一把小簸箕,但鸿踏雪他们仨决计不会把他当成洒扫老仆。 “你们……”李勉只是有一点意外,但说话的语气却平静如水。 鸿踏雪脑子反应快,瞎话张口就来:“教主派我们来拿点东西。” “忘记给你钥匙了?”李勉问。 鸿踏雪哑口,他甚至觉得这老头的模样有点像杨臻使完坏憋笑的样子。“那是因为……周教主知道我不喜欢走门。” 李勉只是想来找本书,结果进了门发现这里面不太板正,所以想稍微收拾一下。他没有那么多管闲事的心思:“找什么?我帮你们找找。” 他的通情达理让鸿踏雪牙打颤,“不用不用……” “那你们自己找找看?” 好好的一句话,偏被他们三个人听出了一股恐吓的意思。鸿踏雪和嵬名岘知道这人不是凤中天,但这个品相这个年纪出现在这个地方,任谁都会有些害怕这个老人。 越不说话越是尴尬,也越让李勉觉得他们几个有问题。另两个还好说,瞧着像老实孩子,但这个相貌轻巧的人越看越像个贼。 “前辈,我们受人之托取走夜牙玺,还望您通融。”嵬名岘也学会正儿八经说点人话了。 “受谁之托?” “杨臻。” “杨臻?” 鸿踏雪看他的样子以为他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就给他介绍了一句:“就是周大教主她相公。” 李勉笑了笑:“稍等片刻。”他当然听凤中天提起过,既然是秋清明和林年爱的徒弟,他自然印象不错。 几个人撇开芥蒂面面相觑。他们犹豫之间,李勉已经搬着一匣小箱子从另一间房里回来了,“点点数吧。” 鸿踏雪心里连连赞叹,提杨臻的名字真好使啊。 箱子一开,鸿踏雪和方尔玉齐齐凑过去数了数,两块半方的玺。刚才听李勉说点数,鸿踏雪还纳闷就半块的东西还需要数?掀开了一看鸿踏雪先懵了,怎么回事,这是哪里多出来一块? 方尔玉没有鸿踏雪那些疑惑,伸手就把那两块夜牙玺拿起来对准切口合在了一起。他做了鸿踏雪同样想做的事,旁边的鸿踏雪也赶紧让出有光的方向仔细观察。 “切口不合。”方尔玉说。 真的不合,鸿踏雪心里犯了嘀咕。这么一来九方夜牙玺他应该都见过了,之前出现在丐帮的半块被方尔玉带走,舟水山庄那里还有半块,这样一算的话就够数了。眼下真假之辨就在这两半之中了。只是舟水山庄的夜牙玺他就只见了那一眼,后来再去打探之时搜遍整个舟水山庄都没能再找到,不知是周振丹仔细藏了起来还是被人带出了山庄,但那个肯定得再弄到手好好看一看。 方尔玉把夜牙玺放回箱中仿着中原人的礼节朝李勉拱手:“多谢前辈。” 李勉笑了笑没说话,继续打扫后殿。 鸿踏雪把小箱子往胳膊底下一夹就要调头去翻窗户。 “前头门没关。”李勉开口提醒。 鸿踏雪尴尬地把一条麻利的腿从窗沿上撤了下来,灰溜溜地跟着嵬名岘和方尔玉从前头绕了半天才得以从望北天宫的正门出去。 从正门大摇大摆地出来,望北天宫外的巫奚教人并未多在意他们多少,无非是因为这会子望北天宫里的主人不在,这里面出来的几个人难免会被多看一眼。 离了神女峰进了夔州城之后,鸿踏雪就开始踌躇满志地提防方尔玉。他以歇脚为由拉着方尔玉和嵬名岘在石花酒馆里要了房,然后自己偷偷跑出去刻了两块玉石准备偷梁换柱一番,结果回来时却正好撞见打得不可开交的方尔玉和花千树。 两个人在客栈后院翻江倒海,围观的人不少但都躲得远远的,鸿踏雪扒着窗户看的时候一把剑铮的一声钉在了他腮边的窗棂上。 鸿踏雪的俏脸都被吓歪了。惊魂甫定之际,一个鲜艳又模糊的人影嗖的一下飞上来,踏着窗沿一蹬带走了刚刚入木三分的剑。 鸿踏雪知道花千树使的是缺寸软剑,如此还能有这般刚劲的穿凿力道,他不由得被吓的又缩了缩脖子。 花千树的剑锋与方尔玉的障刀一对后错力偏锋,抖腕之下剑身绕着障刀螺旋前击,一寸长一寸强,花千树的剑尖绕到刀把之时方尔玉的刀尖才抵到他的剑托。方尔玉掣着力与他僵持,花千树却冷笑一声以肩带腕运劲一拧。瞬间的爆发使缠绕障刀的剑身收紧,霸道地箍着障刀一挫,顿时逼得障刀脱了方尔玉的手。 第三十七章 笑话一场 束缚障刀的剑身紧力只是一瞬间的事,其后便是脱力飞落。 方尔玉甩手去捞障刀,因此袒露出了另半边身上的空挡。花千树也是麻利出手,啪的一下拍掉了方尔玉臂弯里的小箱子。方尔玉到底不是个寻常本事的人,花千树抢了半天都没成功,于是退而求其次先让箱子脱手再说。 鸿踏雪低伏在窗沿上看到掉在地上的箱子之后才想起正事,那不是装夜牙玺的箱子吗?他急慌慌地翻了翻自己藏东西的地方,果然不见了。好家伙,他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起了方尔玉,他没想到方尔玉那种木木呆呆的家伙竟然也会偷东西。心里气恼,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爬到了窗户上准备跳下去把箱子抢回来。但他脚底还没发力,一截被震碎轰飞的木桩子就把他又吓了回去。 一剑刺出,方尔玉轻灵地一个侧腰躲开。花千树以内力灌剑,剑身又贴着方尔玉的腰缠了一圈,速度太快,方尔玉上下左右都躲不开,于是拇指挑环教得障刀在掌中飞旋,借着双方极近的距离直接旋断了花千树的抹额。扎眼的观音痣一亮,花千树倒像是先被晃了眼,也为躲着飞旋的障刀,一手盖着前额一手拧剑周身翻个,原本竖面的剑身一横顿时切断了方尔玉的佩带。 股面对撞,两个人暂时分开。 方尔玉只以为这人是来抢夜牙玺的,花千树则当是他从天宫里偷来的夜牙玺,两个互不认识的又不愿多说话的人就此打了起来,在交手之后又双双发现对方很耐打…… 隔壁的窗户被推开,嵬名岘有些诧异地看着院里两个还在僵持对峙的人问:“你们在干什么?” 鸿踏雪探出头来朝他吆喝:“你在啊!怎么才出来?” 嵬名岘觉得莫名其妙,他在屋里冥神钻研杨臻之前教他的渡气调息之法,自然顾不得外面的吵闹。何况闹市之中从来都是喧嚷不断,只要危险没有抵到他的眼皮上,他总不会事事都去看一眼。 花千树余光辨出嵬名岘之后掏了掏怀兜,扯出一根新的抹额往头上一绑问:“这不是剑魁嘛?”往旁边一看还有新发现,又笑道:“盗灵也在?这么说……”他朝俩人身后巴望了几眼却不见料想之中的人。 方尔玉先花千树一步松了架势,这人似乎和他同行的两人都认识。其实他先前也与花千树草草见过,只不过当时谁也没注意过谁,所以再见依旧是陌生人罢了。 “哼哼,闲话待会儿再叙,我得先把教主的东西抢回来。”花千树把剑一抖。 “他与我同行,受杨臻之托来把它们带过去。”嵬名岘说。 花千树不解:“怎么回事?” 鸿踏雪蹦下来一个矮身穿过花千树和方尔玉抄起箱子抱在怀里说:“你们周教主也知道,我们就是要带去中都给你们周教主的。” “他们心倒是大,就不怕中途被人抢走或者掉包吗?”花千树一句话提醒了两个人。 鸿踏雪掩饰着局促拍着箱子说:“怎么会……有我们三个在,谁能动得了歪心思呢……” 花千树收剑入鞘,笑看他,指了指刚才他踩过窗沿的房间说:“原来那是你的房间吗?” “对啊。”鸿踏雪点头。 花千树还是笑,又指了指方尔玉说:“可我刚才就是在那里遇到了他。” 上来就往命门上扎,是不是挑拨离间还摸不准,但鸿踏雪觉得他不大友好。 嵬名岘无语,来前杨臻跟他说得看着点鸿踏雪和方尔玉,他只以为是要护着他们不要被巫奚教的人拦着、不被别人抢,如今却是得防着他俩内讧。 享受完别人尴尬的死寂之后,花千树把剑往身后一背笑着说:“好吧,既然是若佟的安排,我就不多管闲事了,正巧我也想去中都瞧瞧,与你们同行可好?” 方尔玉没吱声,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做得了主的人。鸿踏雪原本对花千树没什么别致的看法,但经刚才那一遭他却有些抵触这家伙。虽然他早就被杨臻糟蹋习惯了,但花千树给他的感觉却与杨臻很不一样。 嵬名岘也没立时说话。他知道杨臻对花千树的态度,有怀疑有提防又有顾念,到底是能捞一把就捞一把的。他侧了侧脸示意他上面来说话,花千树微微得意,撩着衣裳就往楼上去。 方尔玉捡回自己的佩带后看向了鸿踏雪怀里的箱子。鸿踏雪也警觉得很,他抱着箱子往后退了几步说:“方兄,说好了我拿着,你随便进我的房间翻东西可就太不厚道了。” 嫌弃别人的话张口就来,他造的假货还在房里搁着没凉透呢。 “几位爷……”一个倒霉的堂倌被掌柜推出来哆嗦着要账。 要钱,鸿踏雪有钱,能让他发挥作用他自然又可以神气起来。怀里一掏就是张百两大票,他把银票往堂倌胸口一拍说:“甭找了,爷助你们盖一座新院。” 受着堂倌和后出来的掌柜的感激,鸿踏雪得意洋洋大摇大摆地抱着箱子上了楼。 四个人在试武大会开场的前一日赶到了承贤山庄。花千树得去找周从燕交代缘由,鸿踏雪和方尔玉则急着想让杨臻主持公道,给他们一个果断点的说法。 箱子摆到桌上,杨臻只是拿起来在手里掂着摸了两下就把眼刀对准了鸿踏雪。鸿踏雪缩了缩脖子,他确实悄么声地掉包过,瞒不过杨臻,大概也瞒不过方尔玉。毕竟是神兵城的手笔,随便花十几二十两现仿出来的东西自然差得远。 “你有什么打算?”杨臻的目光跳过鸿踏雪问方尔玉。 “听你安排。”方尔玉脱口即答的态度让一旁的鸿踏雪有些羞愧。 “既然如此,”杨臻把石块放回箱子朝鸿踏雪一推说,“你费力不少,就由你处置吧。” 鸿踏雪更加窘迫。 杨臻是看穿了鸿踏雪的所作所为但就是不说穿,但却让鸿踏雪心知肚明他的态度。把尴尬砸到了鸿踏雪的脑门上,旁人或许感觉不出来,可鸿踏雪真的觉得煎熬得很。 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鸿踏雪一声不吭地抱起箱子灰溜溜地跑出了屋。 方尔玉嘴上说听杨臻安排,鸿踏雪真抱着箱子跑掉之后他竟也一点也不着急,反倒是嵬名岘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如此了吗?” 杨臻说了句稍安勿躁,给他俩斟茶倒水,三个人守着一壶茶都未喝完半盏,鸿踏雪就又抱着箱子跑了回来。 “不是啊老杨,你起码得帮我认认哪块是真的吧?”他仿佛是差点忘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事一样。 “你不是知道怎么辨认了吗?”杨臻看着被摆到面前的两块玉疙瘩笑出了声。 鸿踏雪胸有成竹地即问即答:“你不是心细嘛!帮我掌掌眼,掌掌眼!”他又把两半青玉往前推了推,这出戏哪怕杨臻不稀罕看,但只要杨臻不戳穿,他就要演给别人看。 杨臻没有立时给他什么反应,倒是旁边的方尔玉被他看了一眼后从腰包里翻出来一张方笺,展开之后上面画的正是衔尾朱雀。这是他从方寨带出来的另一样东西,方寨里见过温居延手迹的人就多了,之前来送花的时候他就给杨臻看过了。 虽是简单几笔,但形状鲜明,所以看上去也很是精致。 嵬名岘看过后忍不住偷看了杨臻一眼,他没有什么工笔丹青的修养,但却莫名觉得这幅简画很顺眼,就像尚未破壳而出的雏雀,而杨臻背上的则是浴火过后振翅待飞的成鸟。 鸿踏雪面色奇异,好似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四个人比着方尔玉的简画在两块不完整的夜牙玺之间寻找可能存在于任何地方的手迹。 第三十八章 罪心何起 要论眼尖还得是鸿踏雪,他率先发现在一块夜牙玺的雕兽印纽与底座印身之间的连接处雕着不足指甲盖大的衔尾朱雀,小画与整体的雕样浑然一体,而且还在断口处缺了一小块画边,这一小块缺处应该就在另一半上。 “就是它了!”鸿踏雪把那半块夜牙玺捧起来说。 方尔玉也有了点两眼放光的样子。 鸿踏雪对潜在的危险十分敏锐,庆祝之时还不忘后退几步以离方尔玉远一些。 “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材质。”杨臻说。 有些事他早就开始琢磨了。比如温洵为什么要把夜牙玺分到那几处地方,再比如以温洵和苏策的关系,为何不知道夜牙玺是八假一真,又比如夜牙玺真与假之间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他见过的那几块夜牙玺虽然乍一看千篇一律,但仔细对比的话,每一方印纽上的雕纹都有细微的不同之处。苏纬说这玩意能当钥匙用,但底纹长短一致,且“将军印”三个篆字的刻样是几乎一般无二的,多精密的机关能辨别得出这等极细微的工匠差异? 鸿踏雪阅宝无数,这种要求在他看来就是在考验他的看家本事。他把半块夜牙玺换手抛接了两下,对着外头的日光晃了晃,拿茶碗敲了敲,又用腮蹭了几下,最后直接舔了一口——一番感受之后说:“昆仑玉。” “这块呢?”杨臻指了指那块假货说。 鸿踏雪不舍得把真货放下,单手掐起假货掂了掂,又是一通检查后说:“差不多,和田玉。” 杨臻了然,昆仑玉比和田玉重,大小均等的话,真玺会略略沉一点。 “啧啧……”鸿踏雪咋舌,“没道理啊,假的比真的还值钱?那个徐枢不会在骗人吧?” 杨臻摇头:“和田玉不大透光,你之前不是说夜牙玺对月而视有牙光么。” “对啊!那是我师父说的。”鸿踏雪说。 “你师父应该是听温凉说的吧。”杨臻的问句没有疑问。 鸿踏雪抿嘴点头。 杨臻泼掉了茶杯里和水的茶叶说:“真的夜牙玺一直都在温家人手里,温凉知道,从前的抚江侯萧岩流或许也知道,萧岩流拿到之后又被周振鹤抢走放到了梧桐山庄。” 鸿踏雪还是点头,杨臻说出来的话他就是觉得无比正确。 “《山海志》里记录的八个地方的夜牙玺从一开始就都是假的,如果只按《山海志》找永远不可能找到真的。”杨臻说。 “没错!”鸿踏雪觉得自己太悲惨,这年来吃的闷亏真是无处报复。 “会不会是温洵和苏老阁主串通好了故意把假夜牙玺发出去让那些收到夜牙玺和垂涎夜牙玺的人互相残杀呢?”杨臻大胆猜测。他没跟苏策聊过这些,不过在他看来以这俩人的情义不是干不出来。 假夜牙玺存在的意义是为了搅浑水,这是他们早先就有的共识,只是如今突然加上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前提,所以说出来才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鸿踏雪从头捋着说:“那就是北少林,星爻台,承贤山庄,梧桐山庄,聚剑山庄,太师府还有神兵城那俩门徒?” “徐枢和方钧应该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有他们在这件事才更可信。”杨臻说。 “话是这么说……”鸿踏雪说,“其他那些地方怎么了?都惹到过神兵城?” 杨臻也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他倒是记得方尔玉说过他们方寨跟星爻台过节挺大,不知道能不能扯到神兵城上。犹豫间,方尔玉又成功跟他对上了眼。方尔玉倒也十分贴心,说:“谢爻泄露过很多——中原人称为‘天机’的事,方寨与温氏都因此大受其害。” 杨臻挑眉,谢爻,那可是星垂君啊,好奇一时上涌,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问,鸿踏雪就先开了口:“什么天机?” 方尔玉看了他一眼,又对着杨臻说:“奚山盖世,神兵筑国,祚运引路人,昆仑神境出玉玺,得四杰者得天下,之类的。” 纵使是杨臻也听瞪了眼,这哪里是泄露天机,简直是把天捅漏了。 鸿踏雪摊手,有些纳闷地说:“这算是宣扬名声吧?一下子打开了多少人的飞黄腾达路,不然谁知道你们那个小寨子?” 方尔玉眼神严肃且不悦地看着他说:“可方涂焕死在了中原,温氏也被灭了门。” 鸿踏雪无言以对,只能窝嘴噤声。 杨臻待方尔玉逐渐和颜之后说:“把真的收好吧,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能用得上呢。” “还有一半呢?”嵬名岘总算是出了声,不为别的,只是细细想过之后发现只有八个半。 “那一半……应该在舟水山庄,吧?”鸿踏雪试探道。 杨臻吊着嘴角笑了笑说:“在崇安。” “啊?”这是鸿踏雪最不愿接受的情况,林年爱手里的东西他怎么偷呢?他虽然根本没有跟林年爱正经接触过,但源于他师父对他的言传身教,林年爱对他的压制就跟与生俱来的一样。 这一届试武大会开场一如既往地欢腾热闹,就仿佛过去的三年里无事发生一般。当家人热场过后便是小年轻们的轮番上阵。前半场风头最大的是崆峒弟子,许重昌继任掌门之后也带起了徒弟,他得意弟子贺登岳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在擂台上已经赢了三场比试。 周从燕这边还没人上去,毕竟是小孩,被放出来显摆把式,她没必要派人上去驳崆峒的面子。 梁源有杨臻拦着也没早几步冲上去,小辈不是他的竞争对象,他得留着劲往许重昌身上使。虽然不上场,但可以好好观摩小弟子的本事。多数而言,徒弟的本事是师父的脸面,贺登岳几斤几两也都能当作梁源称量许重昌深浅的参考。 “如何?”第三场结束后,杨臻问旁边端茶倒水的梁源道。 “挺好。”梁源把一点子茶叶渣搭着角楼围栏直接泼了下去。 “跟你比呢?”杨臻问。 梁源脸上有些不甘:“杨大哥你真要拿我跟他比吗?”杀鸡焉用宰牛刀,他这些天来本事大涨,也是攒下了一点傲气的。 杨臻哈哈笑了两声说:“这般骄傲,那待会儿我想办法许重昌弄上场,你下去试试怎样?” 真说起这个,梁源总有些害怕:“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不在这一时也在这几日,你在怕什么?”杨臻问。 他怕什么?他怕失败呗。仰望了十几年的人超越起来哪有那么容易那么坦然? “害怕失败很正常,可你不用连成功都怕吧?”杨臻按住他提壶都在哆嗦的手。 梁源的恐惧被戳穿之后终于暴露出来,他瞪着杨臻,想否定但眼里全是心虚。 “你不敢面对他,可错从来不在你。”杨臻手上使劲掐得梁源的半只手都有些发紫,“你不该怕他。” “那我该怎么办?”梁源很无助。 “你觉得适可而止的恨怎么样?”杨臻问。 “适可而止的恨?”梁源知道恨是理所应该,但适可而止是为什么?他恨许重昌,许重昌做的事不够他咬牙切齿地恨一回吗?只是自始至终他的恨都太懦弱罢了。 “恨过了头人会失去理智,你要想明白你自己只是单纯地给你爹报仇还是要让崆峒怎样,想明白了就知道该如何选择了。”杨臻撒了手。 擂台上的贺登岳第四场迎上了丐帮常德分舵马永烈的胞弟马永焘,百招之后前者体力跟不上所以败下阵来。马永焘的伏地扫雪棍也很拿得出手,连战两人不见虚势,到第三轮武当齐睿上阵接手之后才有了逊色之势。 第三十九章 无心争胜 武当的本事自然独步天下博大精深,齐睿在年轻一辈里出名也是因为专攻剑法。当今江湖有一种为人默认的共识,学剑法似乎更容易名扬天下。 像是五十多年前的两位绝世剑客唐钜和牧云决,后来又陆续有抚江侯府的古剑新秀唐重,剑仙李言,何况还有聚剑山庄那么大的一个剑客群体,哪怕是山海阁的榜单,剑客榜也比其他榜单要长许多。可以如此这般讲,名扬天下的剑客从未断过代。 齐睿也有类似的壮志,有武当剑法保底,有生之年怎么也得闯进剑客榜一回。 几个小门派的人上场试武纷纷败下阵来,齐睿眨眼间就成了第一日到目前为止胜场最多的人。一时间风头无两气势难挡。想要压下他的气势,其他小门小派的人怕是做不到,只是几大门派里也没有人想要出头。丐帮和崆峒刚上过场,少林极少打扰别人的独秀,昆仑的人个个像是请不动的爷,峨眉年轻一代最出息的人死了两个,仅剩的一个当了掌门就更不能随便下场动手了。 连舟渡站在师长和师兄后面连连咋舌,当今的武林真就这么死气沉沉的吗?他那会儿的人按都按不住,争着抢着上台比试。跟身旁的冯奭笑话之时却无意中发现杨臻出现在了巫奚教的席间,脱口便道:“十三是不是要搞事了?” 话刚问完,那边的席中就站出来了一个人,二话不说直接如战场上的投石机一样呼的一下落到了齐睿跟前。 “巫奚守山卫肖代篆,请指教!”肖代篆粗犷的脸上满是兴奋。 原本他还对杨臻一包意见,但当杨臻在明暗双尊和数位护教使等众多强者之间一下子选中他之后他立马就觉得杨臻和他一样是个英雄了。 齐睿没见过几个“魔教中人”,不过满身大家风范的他倒也不至于对魔教中人有什么太大的偏见。 肖代篆的功夫如他本人一样都是硬本事,唯兵器是一套六角飞锤,算是他全身上下最灵活的东西。 飞锤与长剑针锋相撞,双方就都知道面前人是个了不得的对手。 场外周从燕看着擂台上飞扬跋扈的肖代篆说:“你觉得他能赢几场?” “能赢这场就不错了。”杨臻说。 叶悛花千树等人也是同感,方才杨臻指了肖代篆上场的时候他们就觉得没有道理。 “那你让他上去干嘛?”周从燕问。 “这个时候他上去效果最好。”杨臻看得津津有味。 “你这是要田忌赛马?”叶悛旁观道。 听到此处,宿离突然笑出了声,叶悛被搞的不明所以得很。宿离突如其来的笑是因为从前还在江郎山阴的时候杨臻和他叫过这个劲,当时他俩讨论田忌赛马,杨臻就大发怪论说田忌赛马要归功于孙膑和下等马。如今真是田忌赛马的话,那杨臻是孙膑,刚才上去的肖代篆就是下等马了。 “要田忌赛马,前提是只有一匹上等马。”杨臻笑得张扬。 众人不断换着眼色,如今席间在座的何止一匹上等马? 云遮曜日,天地暂时垂暗,此时前方却突然火光乍裂,伴随着一声铿鸣,两相聚合犹如暴雨将至一般。但一直在关注比武的人知道,那只是锤剑相击之下兴奋的火花罢了。 铁索一扽,掷锤一端被收回。肖代篆轮指重新握紧铁索的动作也是在暂缓手掌里的麻意,他方才的跋扈已经消了一半,心中还叹不愧是武当的本事,虽未切实拳脚相对却照样能震得他手脚发麻。掷锤往正前方一抛,齐睿带着剑斜身躲开之后,肖代篆一手墩在救命锤一端调劲一扯,掷锤端拐着弯被拽了回来,那回弧揽怀的样子简直是要左右包围齐睿将其绑住。 太极剑法的长处借此大显身手,齐睿矮身以剑滑索借力打力,拉着肖代篆的流星锤转了个大圈。肖代篆大费力气却并未命中目标,绕着花腕将铁索搅得犹如引龙出海,掷锤卡在齐睿肘外铁索则直接捆绑住了齐睿的剑。齐睿还欲卸力抽剑,但肖代篆直接翻到了齐睿身后顺道还把铁索在后者的肩周缠了一圈,最后以膝顶住齐睿的后心两手一拉,被覆住的剑锋便抵到了齐睿自己的喉结前。 “哟?”周从燕以及其他门派的许多人都没想到肖代篆能表现得这么好。 肖代隶看得有些害怕,要是他大哥伤着了齐睿,那就是惹麻烦了。 周围看席中生起了许多讨论,无外乎不愧是魔教,区区守山卫就能有这般本事…… 不过周从燕在看了一眼武当席间之后就觉得自己的得意似乎有些早了。 武当掌门栾师道真人和齐睿的师父陈哲言道长都是一脸寻常,连齐睿的侪辈师兄弟们也只是看戏的模样,没有一点担惊受怕的神色痕迹。 齐睿专精太极剑法,但身为武当弟子的他武当派其他的本领也并非全然不知,无非是没有那么拿得出手罢了。他两肩一窝,曲膝缩骨间扬腿后踢,没碰到肖代篆却踢飞了自己被束缚的剑,飞拽的力道带得铁索被扯上了天。 肖代篆为了护着自己的兵器,松了单臂的力道扬手去捞,眼角的余光却发现自己背后飞跃出来了一道人影,快他一步地追着剑飞了出去。肖代篆攥住铁索之时,齐睿也握住了剑柄。 齐睿腾空踩着肖代篆另一端的救命锤借了几寸力后凌空旋身,逆着拧劲转开了剑上的束缚。转腕把剑指向肖代篆之时他的脸色总算变了变,他的剑竟然卷刃了。 掷锤一撇打偏剑锋,两人又对上了一掌,齐睿后退三步,肖代篆直接倒滑出去了两丈。 “肖大哥好本事啊!”齐睿拱手。 “还是齐兄弟更胜一筹呐!”肖代篆输了也没有一点挂不住面的样子。 经过刚才的比试,他们二人已经心知肚明,双方内力的差距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大,只不过齐睿底子更加扎实,所以能在相同的时间内攒力更多罢了。 “肖大哥的流星锤使得甚好,这等本事让在下大开眼界。”齐睿由衷道。 “哪里哪里!”肖代篆骄傲起来,心道这回大爷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大家风范。他摆手朝台下一引说:“我不过是神女峰区区六十四守山卫之一,后头还有明暗双尊和诸位护教使,齐兄弟以后还得多指教啊!” 齐睿并未对这些一听就是耀武扬威的话太多过在意,反之他甚至很期待,等他再换把剑之后…… 他原本的剑被杨臻拧断了,后来又被赔了一柄,只是剑的品质似乎有点欠火。只是师父教到过他,兵刃的好坏不是习武之人本事高低的决定因素,所以他一直也没提前把剑换掉。 其实杨臻给鸿踏雪的银子足够给齐睿换一柄好剑,只不过没人晓得鸿踏雪那家伙从中间吃了多少回扣。 肖代篆和齐睿在一片喝彩声中各自下场休息,武当那边一如既往地平静,巫奚这边却有些热闹。 “那样的话你也好意思说出来。”薛执戟离得老远就朝肖代篆说。 “怎么说不得?明明是实话!”肖代篆说。 肖代隶给他递水擦汗,好不周到。 “教主,我把他的剑累卷刃了,要不要赔他把新的?”肖代篆灌了几口茶水问。 花千树没有那个想法,反倒是说:“什么破铜烂铁那么爱卷刃?” “我记得……他那把剑是之前你赔给他的吧?”周从燕问杨臻。 花千树又说:“什么呀,你不舍得赔他把好剑?” 杨臻笑了两声没说什么,只是起身离了席去找后方闭目养神的嵬名岘。 第四十章 多面开弓 场外有个丐帮弟子候着,一看杨臻出来就赶忙跟上去通报,嵬名岘不明就里,以为这家伙是来讨饭的,打算直接斜跨一步绕过去。 也不怪嵬名岘想岔,这位兄弟就是端着破碗拄着棍过来的。杨臻乐他公干都不忘本行,跟他说完之后真就掏了几两碎银子给他,也成全兢兢业业不忘初心。 根据丐帮弟兄的消息,他很快就找到了峨眉派的小弟子南庚。 这一趟峨眉的队伍颇为冷清,除却擂场围观的人,峨眉的院里也没剩几个人。 两年不见,南庚见长不少,不过一时半会儿都脱不了小孩的模样。寒暄了几句之后,杨臻问出了自己的关心:“参宿真人和参星真人近来如何?我本还想着见了面问候几句呢。” 南庚年纪不大愁容却甚重:“参宿师叔一直没醒,参星师叔也不愿意出门见人。” “还没醒?”杨臻诧异。 南庚这才想起来那时杨臻离开峨眉之前说参宿很快就会醒过来,可说很快两年过去了。他们单掌门说的是另外一套话:哪怕是神医也赶不上时局变化,参宿师叔的状况本就不大乐观,流年不利雪上加霜,更加难以治愈了。 这些话南庚没说出来,怕驳了杨臻的面子。 “也是难为你们了。”杨臻叹气。他看了南庚片刻,径自在袖兜里掏了掏塞到南庚手里一个小瓷瓶说:“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这个给你吧。” “这是什么?”南庚摩挲着那个手感有些粗糙的小瓶子。 “养气丹,养气护海,习武之人常用的话对增补真气大有助益,本来打算给我徒弟的,遇见你了就给你吧。”杨臻说。 南庚眼睛亮了许多,他听说过这东西,习武之人都无法拒绝,配方是公开的,但能做出来的确不多,行什么大运能让他赶上一回。 杨臻神秘兮兮地说:“我就只有这些,给不了你更多,你可别告诉别人哟。” 南庚连连点头,不停道谢。 离了峨眉的小院,杨臻带着嵬名岘直奔嵬名岘的小院,没等到地,迎面就碰上了鸿踏雪和林半夏。 “正好,师姐我有事想拜托你。”杨臻说。 林半夏点头:“你说就是。”杨臻多难得用得着她一回。 “我需要你去峨眉把参宿真人治醒,如果可以的话,也跟参星真人聊一聊。”杨臻掏了掏怀兜把一颗用油纸包着的小药丸交给了林半夏。 嵬名岘在一旁看着,好奇他身上怎么能藏这么多东西。 “这是……”林半夏凑近鼻子闻了闻。 “龟苓丸,用老蔡做的。”杨臻说。 林半夏以为自己听岔了,圆睁着眼许久没说出话来。 杨臻又把话说了一遍以表示确定。他也只有这一颗,是周从燕离开药师谷的时候苏纬给她的。 林半夏不自觉地把那颗药丸盘了好几轮,全当是跟阔别已久的蔡大爷重聚了。 鸿踏雪摇头晃脑地往中间穿插:“怎么回事?有什么好事你不想着点我?”嘴上的便宜他也就背着林半夏的时候敢占一占。 “自然想着你,来去紧迫,还得劳烦你送师姐过去。”杨臻对准他的下怀给了他一个圆满。 “我办事,你放心!”鸿踏雪拍着胸脯说。 利索地送他们离开,嵬名岘却问:“只让他们二人去吗?” “来去轻便也好。”杨臻说。鸿踏雪那家伙做小事差错百出,但办大事却也好使,何况还有林半夏跟着,只为好好表现给她看,鸿踏雪也肯定厉害得很。 他又说:“去看看毒尊在哪儿,可别让他跟了去,我还有事要他帮忙呢。” 次日,擂台转换,走桩擂摆开,周从燕放心大胆地把手底下的人放了上去。第一日要收敛一些,往后六日只要不把人打出什么问题来就好。 在先后被派上去的教众之中,肖代隶一马当先,眼看就要打破齐睿的六连胜之时,肖代隶却在众人的一片惊讶之中向许重昌发起了挑战。 自不量力,挑战自我亦或是乘胜追击,各种议论和理解都有,不过他们更期待许重昌的表现。 年轻一代的掌门有多少本事其实老一辈心里都有数,但他们本来就不是看热闹的主要人群,那些摸不准实际深浅的小辈们才是最期待同龄掌门上台溜场的人。当然,也不能排除还有像方通淮那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许重昌自然不至于怕肖代隶的挑战,只不过他毕竟是一派之主,必然需要有一点架子。何况,他也要提防肖代隶的挑战有杨臻对他的设计。他往逆元的席座间看了看,又巫奚那边望了望,都不见杨臻人在哪里。 纷纷议论间,丐帮席间的霍达已经等不及了:“怎么咧?还上不上啊?不上我上了!”说话的工夫,他的虎爪已经套到了手上。 许重昌又朝峨眉席间看了看,发现单以谋也不在,周围起哄的声音愈发加重,他心下一横,直接登台接受了挑战。 肖代隶赤手空拳地赢了五场比试,许重昌上来也没带兵刃,两个人问过好之后就空拳相接,内力同振之下便已明白了自己的胜负,不过即便如此也要认真地比完这场。许重昌从属于崆峒神拳门,他的师父英年早病逝,只留下了他一个本事拿得出手的徒弟,他自然足以为他的师父挣面。他虽然善用剑,但昔年所学最精的却是拳法,虚而不实、意而不力的花拳绣腿之法更是练得不错。 一拳击出,肖代隶只觉得自己打在许重昌前臂上的拳头就像是打在了软滑滑的水上。虽然杨臻早就提醒过他崆峒派称为“花拳绣腿”的本事与古法太极相似,但他毕竟也没接触过正儿八经的武当派人,所以根本无从想象。 百招之前还能勉强招架,但其后肖代隶的劣势越来越明显。许重昌与他过招犹如驯虎擒龙,招招尽在预判之内,又或者是过分游刃有余才显得一切尽在掌握。 双方冲拳拉腕钳制住彼此,肖代隶还在盘算脱身之法,许重昌却先松半分力折腕掰弯了肖代隶的一条胳膊。肖代隶竭力挣脱之后,许重昌的飞腿紧跟上来,肖代隶踉跄之间双臂护在胸前格挡,冲力使他踩着木桩连连后退,许重昌又一条腿追击而上,刚猛地铲断了两根木桩,肖代隶片刻的失衡间便直接跌下了桩台。 一片叫好之声,肖代隶爬起来之后拱手认输。待他离场之后,许重昌本打算扭头下台,毕竟以他的身份实在无需再做守擂之人,但却听人一声嘹亮高亢地大喊:“许掌门且慢!” 霍达嗖的一下站到了两根木桩之上。 巫奚席间,薛执戟将迈未开的腿又收了回去。按照原计划,薛执戟应该是下一个上去拖住许重昌的人。 崆峒派的院子里,寥寥几人似有似无地忙活着零零散散的几个小活。两个人路过柴房朝里面吆喝了句:“拾掇晌饭了胡四!” 里头的人应了一声,随后出来一个提着木桶的黑瘦小个子,他奔着院里那口井去想要打些水做饭,但刚出门却被那两个人一人一边架着胳膊搂着脖子拖回了柴房。嘴被捂得结实,胡四想喊救命都不能。等进了屋眼前景象稳定下来,他才看清来人是一男一女,两个都是中年模样,男的穿得像在过冬,衣领上还有一圈黑羽毛,女的则是一身翠绿衣裳。 乌显炀松开了手,胡四便瞪圆了哑道:“你是毒尊?!”他明显是被吓得不轻。 “不许叫。”竹叶青一指他说。 胡四看着快要抵到他鼻子的手指上缠缠绕绕地爬过来的绿长虫,直接被紧张成了斗鸡眼。 第四十一章 同根相急 “竹叶……”胡四话不成声,那只翠绿色的长虫就悬在他的眼前吐信子。 “这么轻易就认出来了,”竹叶青抬了抬手指,那条小长虫直接顺着胡四的腮爬过耳朵绕在了他的脖子上,“说明我们没找错人呐,田溢。” “谁……”被蛇吓住的人哆嗦得说话都难。 乌显炀冷冷地看了他片刻,伸手直接撤掉他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底下那张蜡黄中有些闷白的脸。 小长虫缩了缩扁扁的小脑袋,裹着一层红的细尾巴在田溢的耳廓上轻搔了几下,骇得田溢毛骨悚然,当即便要大嚎一声蹦起来逃跑。 “别动。”竹叶青按住他的头说,“你不动她就不咬你。” “问你便答。”乌显炀说。 田溢连小幅点头都不敢,唯一能做的只是短促地呼吸两下以表示自己绝对会言听计从。 “三年前,施行远是怎么死的?”乌显炀问。 田溢瞳孔震动,第一反应仍是闪躲。 “既然问得出口,自然也有把握在手,你要好好想清楚话该怎么说哟。”竹叶青自认为她笑得很迷人。 走桩擂场上,霍达也败下阵来,不过他也拼力给许重昌的衣服上留下了两道口子。薛执戟紧接着又站上了桩道:“许掌门好本事啊!在下巫奚护教使薛执戟,方才观战之时就看得心痒难耐,还请许掌门赏面赐教!” 薛执戟?许重昌打量着他寻思,技不符其名,名曰执戟,实则耍的却是一套节鞭。 “薛兄弟客气了,既然周教主希望与江湖切磋一番,许某自然乐意捧场。”许重昌畅笑。自打当了掌门,虽然修习不辍,但他也很久没这么畅快地与人比试了。 “多谢!”薛执戟谢罢振袖,节鞭横直出挑,因被灌注了内力竟也如长枪一般刚劲绷直。他年纪大些,接触过武当派人,有先前的功课准备,动起手来自然不至于如肖代隶一般手足无措。 “怎么样了?”杨臻领着梁源站到了周从燕身后。 叶悛和宿离起身要给他让座,可他却两手把他俩按了回去。 “热闹着呢。”周从燕笑得欢乐,“原来许重昌不用剑也这么厉害啊?从前只见过他用剑跟你比试,没想到他本事这么深。” “崆峒的正家本事从来都不是什么剑法。”杨臻说,“是他自己醉心于钻研剑法才能在剑客行列中有一席之地。”前一半句是说给众人听的,后半句是说给梁源一人听的。 “老薛的本事也不错,你觉得他们胜负如何?”周从燕问。 杨臻笑了两声,当时薛执戟在他手下一招倒地的场面周从燕没看过,所以她说起来还有些期待。“再送他胜一场罢了。”他说。 周从燕回头看他,又听叶悛说:“他不是许重昌的对手。” 左后的否定令周从燕叹气:“咱们什么时候能连胜个十几二十场啊。” “连胜二十场?那就与霸榜无异了。”宿离温笑着看了看杨臻。霸榜,那就与杨臻无异了。 杨臻环臂而立,看着走桩擂上银龙搅动、木屑飞扬。 银龙翻腾之间缠住了许重昌的小腿,薛执戟扽臂一勒收紧了节鞭,但许重昌根本不与他僵持,硬是忍着节鞭上的倒刺勾连狠狠踩住节鞭蹬出另一脚暂时逼退薛执戟的上半身,踏桩独立的那条腿一拧,旋身冲拳直接打在了薛执戟髌骨下缝。力道不重,但位置关键,一击之下,薛执戟中招的腿转筋一麻险些跪下去。 “准备好了么?”杨臻问身边的梁源。 梁源握拳,笃定地点头。 木桩上的薛执戟连连后退,原本踩熟的走桩位置被许重昌破坏了不少,堪堪几步就要跌跟头。这也是走桩擂的一大挑战,随着打斗场数增加,踏桩的数量必然越来越少,对于落地即败的比试,自然越往后难度越大。 腿扫一大片,许重昌金鸡独立甚稳,对面的薛执戟却一个不慎跌了下去,站是能站得稳,但他已然双脚着地。 “上吧,方兴。”杨臻瞧薛执戟要往回走,赶紧让梁源去接班。 “是!师父。”梁源屏了许久的一口气长长呼出来,麻溜地走步飞踏上桩。 许重昌正在兴头上,眼见又上来了一个自然来者不惧,只是这人瞧着太年轻,似乎比他的得意弟子贺登岳大不了几岁。 “小辈方兴,请许掌门赐教!”梁源的声音中气十足铿锵有力。 “方兴?”许重昌发现了他是从巫奚教的坐席方向过来的,“有什么名头吗?不然你要是赢了许某也不好扬名是不是。”他笑眯眯地说。 梁源凝视他片刻后开口道:“家师杨臻。” “哦?”许重昌不禁看向了巫奚席间在周从燕身后站着的那个显眼的人,那家伙在笑,笑得让他觉得刺眼。“杨兄何时又多了个徒弟?”许重昌从前只知杨臻有个山海阁来的徒弟苏纬。 “前不久。”梁源表现得十分镇定。 许重昌觉得有意思:“既然如此,他还放心让你上场?” “许掌门一试便知。”梁源扯开架势道。 许重昌笑出了声,他好奇这个小子能学得杨臻的几分本事,不过形未似神先像,说起话来倒是跟杨臻一样不给人留情面。 梁源一拳推出,许重昌接下之时便觉得有些奇怪了。 花拳绣腿?这是他们崆峒的上成武功,其深奥程度绝不是谁看两眼就能学得来的,这小子决计不是刚才偷艺学的。杨臻跟人动手之时总喜欢随意模仿对手两招,那种现炒现卖却青出于蓝的行为是最令人不忿的所在。所以杨臻这是专门给他培养了一个对手?真是瞧得起他……可崆峒内家功法杨臻又如何得知?若是只凭旁观推敲就总结了出来那可就太妖魔了。 出拳不实,踢腿欠力,许重昌与梁源接连过了四五十招,谁也不肯多施一分力。许重昌清楚得很,这种本事谁坚持得久谁就更胜一筹,只是眼前这小子也着实沉得住气。 “阿弥陀佛。”少林席间圆净与北少林方丈圆慧道,“这巫奚小施主的本事是否有些不大对?”梁源是从巫奚教的坐席中出来的,所以老和尚与多数人一样只当那是巫奚教人。 圆慧也呼佛号道:“确实不大像神女峰上的本事。” 两个老和尚讨论间,走桩擂上的梁源却突然先一步变了花样。在一记拨旋彼此甩开之后,梁源双手一背从腰包里掏出了两枚六边规整的铁制小扁盒,贴边一拨一块小锤状的铁片耷拉下来。许重昌正看得疑惑,却见对面的人两手一甩,两块铁片各自牵引着一丝隐约有银光的线朝他袭来。许重昌隐隐觉得不简单,绷着腰力躺身一躲,但梁源绕弯一扯两条银线又调头回收,待许重昌起身时两条银线又缠了过来,一条被许重昌切掌打偏钉进了一根木桩,另一条锁住了许重昌的左前臂。 梁源在上场之前就打定了主意,眼下的他想完胜许重昌太难,所以他只准备耀武扬威一番,让许重昌看看他都有些什么本事。 都知道许重昌下盘稳,而今他的本事正好得赖于许重昌扎实的下盘。梁源单腿一蹬腾升起来,把许重昌作轴,绕着他飞旋起来。银线细韧,许重昌不得不将两只手臂合在一起抵抗它的勒力。梁源借着飞旋的冲劲拔出了另一条银线随即甩手将其钉进了远处的一根木桩中。 许重昌尚未从惊讶中缓神过来,莫名其妙间便被银线在上半身缠了两圈,梁源趁机踏桩劈叉,两边收力一拉直接把许重昌扯歪子半个身位。 第四十二章 虽败犹荣 席座间老一辈的人基本都发觉了问题出在哪里。 梁源手里耍的东西是铁雪弦尺,从前崆峒派的奇兵之一,施行远那一辈或者再稍微晚一些的崆峒门人中有会用的,只不过做工不易,神兵城没了之后再无货源补充之所,这一门奇兵也就失传了。 许重昌自家人不识自家本事,或许他看过崆峒奇兵门兵器谱,但即便是把名字摆在那里他也没法跟眼前的东西对上号。 短暂失措间,他已经缓过了神,临被拽倒之际迅速杵上木桩扎起马步跟梁源较劲。不过他不了解弦尺的特性,这东西持力对抗越甚受伤就越重,仅仅是对拉了几个呼吸,许重昌被缠绕的前臂就已经被血水渗透。 许重昌试过运力绷断银线,可事实是银线竟还有一丝离奇的韧性。情形似乎是到了壮士断腕之际,可他堂堂一个大派掌门怎么能被一个无名之辈逼得断腕?许重昌自认轻敌,毕竟是杨臻的徒弟——许重昌朝台下看了看,杨臻还在乐呵呵地看戏。他藏着心绪无声地冷笑一下,两肩一缩,同时收了与梁源掣力的劲,在梁源趔闪的瞬间一步贴近,把长出来的一截银丝一甩缠到了梁源身上,由此与后者单肩抵力。 如此一来哪一方用多少力都会让彼此受到同等的伤害,梁源尚且顾忌着靠得太近会被许重昌认出来,于是干脆一咬牙按下一块弦尺中心的隐钮,银线立刻自行绷断,两人总算是各自重获自由。而许重昌在被松绑之后立刻前进几步抡腰俯身拽住了另一根银线,追身剑指上顶直接趁着梁源的空挡戳在他的腋下。梁源吃痛手一松,未收起银线的弦尺从他手中脱落,被许重昌接了去。 梁源还没来得及慌张,许重昌却突然甩开了手中的弦尺。他不知是碰到了弦尺的什么关窍,铁盒子上的六个棱角横生尖刺,扎得他冷汗直冒。 梁源趁他不定之时追招上去,但几招之后就被许重昌攥住的脉门。感受着许重昌用力的方式,梁源便知道自己的任务完成了。 杨臻跟他说过,要是他能逼得许重昌使出崆峒以外的本事那就说明他学有所成了。 许重昌有一股莫名的愠火。眼前这个叫方兴的小子虽然不是今日他交手过的最厉害的对手,但却是最让他头疼最耗他心思的人。这真是杨臻用“前不久”的时间教出来的人?怎么可能?莫不是杨臻那家伙早就在算计他了吧? 箍手一拧,许重昌另一只手作爪掏向梁源的侧肋。动作之快,掌心的血花都因反应不及被落在了原来的位置。 梁源晃腰一躲,好歹是在杨臻手里练出来的人,反应快是必备功课。 许重昌朝他狠笑,掏出去的爪手一翻内扣着回拉。梁源未曾发觉,腰上直接便被他抓出了三道口子。幸在差了一毫,不然必定会血肉见光。 梁源按下弦尺上的关窍,银线绷紧迅速收进了弦尺盒内。 许重昌怕再被锋利的银线切伤,也干脆地撒了手。冲拳换爪,左摇右摆,最终都被梁源摁了下去,但他并未驳力,而是顺着劲一拳杵在了一根木桩上,一贯而终的力道带着下半身猛地上翻扬踢。梁源被下砍腿逼得交臂上当好不容易护住天灵盖,但如此一来却暴露出了整片腹肋。许重昌腿还未落地,拳面却骤然喷力,整个身子拧转之际另一只手推掌而出直接磓在了梁源的肚子上。 许重昌重新脚踏两桩地稳住身形之时,梁源已经跌跪在了地上。 梁源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抹掉了嘴角渗出来的一点血,站起来说:“许掌门好本事,小子大开眼界。” “小兄弟你也是人不可貌相呐!”许重昌眼底的愠火还未褪尽。 梁源没有多余的话想与他说,拱了拱手后便捡了自己掉在桩间的弦尺退了场,丝毫不顾许重昌自始至终的注视。 “这倒是奇了……”栾师道低语道。 “崆峒外的人手握崆峒内门奇兵身怀崆峒内家武功。”圆净说。 “崆峒掌门却使得出崆峒之外的高深武技。”圆慧念着佛珠补充道。 三位老前辈相互间对视了一番,许多猜想尽数埋没在了这一段沉默之中。 许重昌眼看着那个小子去了巫奚席间与杨臻说了几句话就随着杨臻出了演武场。他莫名地有些焦躁,沉静片刻后他也纵身下了擂台。他倒不怎么在乎连胜场数超过齐睿的事,只是这场比试胜得他心里不痛快。旁人倒也罢了,在那些老前辈的眼里怕是看出了他的“旁门左道”,不知会不会被猜疑。 晌午散场,比昨日热闹了许多。宝刀不老的议论远不如新秀突起,“巫奚教的方兴”俨然成了最热的讨论。许重昌未参与人们的讨论,甚至都没去纠正那些人自始而终的以讹传讹。而且凭人们所讨论的内容来看,那些老家伙们也没参与过。 午时已过热意稍散,许重昌在自家的院子晒太阳,晌前有消息递来说单以谋要来拜访他,他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单以谋只身前来,纯粹是一副来蹭茶水的样子。许重昌也还算好客,把早先准备好的茶水摆出来认他自己倒。 “许掌门如今成了青云梯有何感想?”单以谋开口便是调侃。 许重昌心里烦得很:“我倒是想说说事到如今还被你说风凉话的感想。” 单以谋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但热闹话仍听着十分热闹:“如今何夕?不过是个小辈罢了。” 许重昌眼中阴翳难褪:“之前你说让我提防杨臻,你觉得他会怎么算计我?” “哼哼?”有笑声没笑意,单以谋看着他说,“你觉得那个巫奚教的小子是杨臻为了你弄上台的?”从前显而易见的事许重昌都无动于衷自欺欺人,今时今日面对这种似是而非的小事怎么就敏感起来了? “那家伙根本不是巫奚教的人。”许重昌切齿,“他是杨臻的徒弟。” 单以谋凛了神色。他没有耳听千里的异人本事,自然不晓得那两个人在擂台上说过什么。 “而且……”许重昌沉声呼气,“那家伙明明是一身崆峒武功。” 单以谋耷拉了半天的眼皮总算抬了起来。黑眸摇摆间脑海中也电石火光了一番。他搁下茶杯悠悠地说:“会不会是你们门派里那个失踪的人?” “不可能,”许重昌的第一反应是否定,“梁源的本事我知道……”不过话还没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这几句话像是孩子气的倔强。 “绝无可能么?”单以谋能想得到这一点,却也会隐隐替许重昌感到害怕,“你说他是杨臻的徒弟。” “杨臻凭什么教的了我崆峒派的武功?”许重昌仍在抵触。 单以谋玩味道:“你是不信还是不服?” 许重昌还是无法接受这件本该在意料之内的事:“如果真的是梁源……” “如果真是梁源,你就得小心了。”单以谋说。他说不了稍安勿躁之类的安慰话,或许旁人会觉得至今相安无事没准是因为杨臻他们也没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但单以谋不会,杨臻做起事来一向都是诡道无常,算计人的时候更是润物细无声,无所事事间就以布棋人之姿落定诸子。他提醒过许重昌等人多次,如今看来似乎完全无济于事。 “梁源,梁源……”许重昌无法说服自己也不愿说服自己,“怎么可能?那小子那点出息怎么可能?” 单以谋不会恭维着他往好处想,毕竟凡事做最坏的打算从来都是他的处世之道。“对了,”他这次来本就有自己的话要说,“杨臻去过我们峨眉的院子。” 第四十三章 煎熬难名 许重昌从烦躁中分出了一点闲心问:“他干了什么?” 单以谋摇头:“不清楚,我是看我那小师弟南庚不大对劲才多问了几句,他竟然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说。” “怎么回事?”许重昌问。 单以谋说:“我费了几句口舌才套出话来,杨臻去我那院子就只为找南庚问候几句,临了还送了他一瓶养气丹。” 许重昌听着都有些馋得慌:“什么交情能把那玩意儿论瓶送?” 单以谋还是摇头:“我想不明白,总觉得杨臻是要做什么才会用那么贵重的东西作伴礼,可南庚那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有什么问题。” “难不成你们的人被收买了?”许重昌奇怪地笑出了声。不过话既然这么问了,说明他也开始相信方兴就是梁源了。 单以谋没回应他报复一般的冷嘲热讽,他清楚南庚是个在简单实在不过的人,根本藏不住事。可奇怪之处也是在此,问来问去都没有事才让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杨臻只是出于礼节慰问一下?或者是耀武扬威让他虚惊一场? 他不禁摇头苦笑,这种看不穿想不透的感觉真是挠人心肝。左右疾思间,他突然问:“田溢呢?” 许重昌反应了片刻,意识到单以谋在提醒之后立刻警惕起来,起身在院子里接连拉住好几个人盘问。 单以谋旁观所见,许重昌越问脸越黑,明显是出事了。单以谋有些胆寒,半天的工夫,事情就已经到了不可控的地步了吗? “失踪了。”许重昌坐回来一拳锤在了石桌上。 “你还专程把他带过来了?”单以谋问。 许重昌好似随时就要掀桌子一样:“把他放在平凉我实在不放心。” 单以谋有些不理解,他是觉得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安心吗?可带到这里不也是放到了对手的面前吗……他突然一个激灵,留了一句“赶紧再找找”之后就匆匆离开了崆峒的院子。 他总算是想到了杨臻找南庚意欲何为。 下半场走桩擂续开,被许多人所期待着的方兴却并未再次出现。不少实在人直接向周从燕发问,结果只得了个“受了点伤需要休息”的说法。 梁源确实受了伤,他自己对受伤并不意外,但受伤的原因却让他窃喜。试武大会的规矩一向都是点到为止,许重昌作为一派之主自然心知肚明,除了夹带私货公报私仇以外,也就是被逼急了手上把不住门才会伤到人。梁源当然没想到自己能把曾经望尘莫及的大师兄逼急,所以哪怕被伤得不轻他也不在意。何况有他杨大哥在,这点伤根本不算事。 初次测试就振奋人心,梁源上进心更进一步,头悬梁锥刺股好学不休,杨臻与他说的将来似乎已经清晰可见了。 嵬名岘透过半开的窗扉观察着正埋头苦学的梁源,扭头问杨臻:“你与他交过手,你觉得他那是什么功夫?” “他的武功太杂糅,潦草的剑影诀耍得了,笼统的崆峒武功也手到擒来。”杨臻说,“还有一些着实厉害又摸不着头脑的招式,怎么说呢,目前为止我还没给它们找到归属。” “怎么会这样呢?”嵬名岘始终如一师从一人,无法理解这种事的存在。 杨臻完全可以理解,能力足够的话学多少本事不是学?藏锋守拙才不外现也是无可非议的,杨臻想知道许重昌的其他师承无非是觉得那可能是许重昌的靠山或者同伙。 走桩擂台的下半场没能延续上半场惊喜,周从燕看着觉得无聊,好东西见多了,对于寻常抡胳膊甩腿的把式就叫不出好来了。没等熬完全场,周从燕悄悄溜出了演武场。巫奚教的院子里没什么人,她又去了嵬名岘的小院。杨臻院里啃书,旁边还守着那个人高马大的书童。 “怎么回来了?”杨臻分出心思笑问。 “没意思,”周从燕也有了从前杨臻在试武大会上看热闹嫌不热闹的样子,“好多人都没在,打也打得没劲。” “都谁没在?”杨臻问。 “你让看着点的那些人,许重昌单以谋钱津达什么的,都不在。”周从燕觉得自己想大鹏展翅都没有地方供她飞。 “应该在忙吧。”杨臻继续啃书。 周从燕撇嘴:“忙点也好,总不能一下子就让你得逞了吧。”她坐到他旁边把脑袋搁到他的肩膀上跟着他看书,赶巧了今天杨臻不是在给她的书作注,看了几行之后就意兴索然了。她问:“你不是早就看完了吗?” “耐嚼,再看看”杨臻说。 “把另外那四卷也拿过来吧?”周从燕看他好学也是佩服又欣慰得紧。 “大可不必。”杨臻说,“我这次也只带了两本没注完的书罢了,来回不便此地危险,还是不要冒险了。”绣经图里的东西丰富过度,真被有心之人看了去变数可能会无限之大。何况奚山君把各门各派的功法心诀总结解释得那么清楚,若是真公之于众,就相当于把几大门派扒了个袒胸露乳,那门派各自存在还有什么意义?真要公布也要所有的门派同意才可行,否则奚山君这片钻研武学的赤诚也会变成抄底江湖的恶意,到那时,巫奚教就是名副其实的魔教了。 人人向往武学秘籍,《绣经全图》,说出来人人垂涎,可他们不知道里面除了不世出的绝学还有他们自己的老底。 “至于吗?”周从燕只盼着杨臻给她把书解释完。 “指望人的欲望适可而止是无稽之谈,”杨臻说,“你这些书太诱人了,还是藏严实些吧。”旁的不好说,倒是那些醉心于二元并行之人就够后患无穷的。 “哈?”周从燕觉得这些话没什么说服力,明明眼前现成摆着的两个厉害人物都不馋这些,旁人还能干什么? “今晚有夜场,小彭他们应该会上场,你去瞧瞧?”杨臻笑问。他知道周从燕可能不大在乎,所以干脆聊点别的算了。 “你不去啊?”周从燕总想让他陪着。前些日子两头忙,如今日日相对,总得多抢点时间多跟他待会。 “没人来找我算账的话我就去。”杨臻还是笑。 “哦……”周从燕倚着他心道,这就说不准了。 梁源攥着一沓纸从屋里匆匆出来向杨臻问道,周从燕从旁观察着,突发奇想:什么叫“教学相长”啊?阿衡问道师的名头这是被杨臻学过来了。只是看杨臻在注上加注,心里有了点别扭劲,她只管催着杨臻给她注解绣经图,可到时候自己也还是看不懂怎么办?等着梁源回了屋之后她才感慨了句:“梁源真的好刻苦啊……” “确实如此,他能让自己成为了不起的人。”杨臻点头。其实梁源才是第一个跟着他正儿八经学武功的人,论努力程度也比苏纬和周从燕好太多,杨臻也真的把他当徒弟认真负责地教他。之前花千树说他骨相好,周从燕就此事问过林年爱,林年爱确实也没否定。不过林年爱是以一个大夫的角度去端详梁源,说他打小就吃了实实在在的苦,身板结实很耐折腾,这才是林年爱口中的骨相好。只可惜悟性不高,所以需要杨臻一层深过一层地教导。 周从燕有点眼红心酸的感觉:“那我呢?” “如果对方不还手的话,你完全可以一拳把人打成重伤。”杨臻哄她开心。她吃不了苦,他也不舍得让她吃苦。 周从燕不大如意:“这算什么本事啊?”除了杨臻,怎么可能有人不还手任她打。 “不信你可以试试嘛。”杨臻说。 周从燕紧了紧拳头,到底没能下得了手。 第四十四章 不堪防备 夜里的多人比试选在了最寻常的擂台上,参与比试的人不多,围观的人亦是不多。如今江湖之中似乎更推崇孤勇之士,一对一是他们更偏爱的。 后起之秀频出,七贤已经算不上新人了。三年前他们的七星阵就用杨臻试过,如今机会难得,由任去来骄傲地发出邀请,眼下场中便有数位挑战者。第一组挑战者是武当的四个小年轻,都是齐睿的侪辈,与七贤接手之后翻江倒海龙腾虎跃一时间难以分出胜负。 场下观战的人摆了几桌,饮酒喝茶也是热闹。 杨臻那一桌上除了周从燕和嵬名岘还有秋逸兴、方通淮、扈坚良和刘聂,隔壁桌的钱津达来讨过酒,还朝另一桌杨臻的几位师兄盛赞了七星阵法的精妙,左右逢源间把这两天落下的场子全都找了回来。 多数人的心思都在台上的比试中,倒是扈坚良与杨臻和周从燕天南海北家长里短地聊了不少。聊到巫奚教在试武大会的其乐融融之时,刘聂把心思收回来与他们搭上了话:“此行顺利得出乎意料,多亏了杨兄费心筹谋!” 扈坚良朝杨臻举了举小酒碗,满是赞赏,也是因为有杨臻提前为他打算,他这个抚江侯才当得越来越省心。 杨臻接了扈坚良致意,隔空与他碰杯对饮。只不过他不大想搭理刘聂,之前在神女峰上的事多多少少肯定传到了周从燕耳朵里,周从燕出于教主对教众的责任面上瞧着倒还寻常,不过杨臻对他没有那些包容。“哪里的话,我们还要谢你配合呢。”杨臻笑。 他虽然不是巫奚教人,但真要论起来,刘聂才是那个外人。 “眼见杨兄风采,才知道什么叫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刘聂起身直接越过几人给杨臻倒酒,“直到大会开始之后我们都有些惴惴不安,唯恐武林不愿笑纳,如今看来倒是我们多虑了……” 如此之类云云,刘聂说了很多。不过杨臻守着那碗刘聂倒的酒就是没有动作,周从燕知道他看刘聂不大顺眼,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得做做样子。她悄悄用胳膊肘推了推他,以眼神和表情哄杨臻给人家一个面子。 杨臻无语于刘聂的溜须拍马,多少日都没正经说过话更没正眼瞧过他,无事献殷勤尚且非奸即盗,何况是两个有过节的人之间突然来这一套,杨臻的脾气一如既往,但周从燕的话他也听,在刘聂不绝如缕的马屁声中抬杯喝掉了那碗酒,鼻息细品之时他才恍然有些明白了刘聂到底想干什么。 刘聂志得意满地夸完杨臻,又左右逢源地与扈坚良等人攀谈,其间还时不时地再瓜拉杨臻几句。 杨臻表情不大对,他盯着刘聂,偶尔便能收到刘聂的一个瞥视。 嵬名岘就坐在杨臻右手边,因为离得近所以率先察觉到了杨臻的不对劲,轻声问:“怎么了?” “坠子给我。”杨臻磨牙间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嵬名岘虽疑惑,但还是立马把藏在衣裳里的鸽血吊坠摘下来塞给了他。 杨臻攥着坠子摩挲了几下,又以托脸的动作做幌子把坠子在鼻子前蹭了蹭。几番下来只道是吞下去的东西光靠这点子表面功夫已经没什么用了。他把坠子拍给嵬名岘说:“我回去一趟。” 没等众人回应,他就直接起身扭头离了场。 周从燕摸不着头脑,看向嵬名岘,他也不明所以。两人都不放心,刚要离席跟上去,刘聂又端着酒碗凑了过来:“教主,我原本还对您的计划有些没底,如今却是对您心服口服啊,我敬您!” 周从燕大方地喝了酒,本想与嵬名岘商量商量由谁回去看看,但刘聂豪情大发地拉着嵬名岘往比武场上看:“嵬名大侠,依你之见,是逆元七贤的阵法精妙,还是少林的棍僧更胜一筹呢?” 方才四个武当弟子败下阵来后,南少林的悟字辈三个师兄弟就上了台。 杨臻独自一人踏夜往回去,回想方才细细种种,总发现不了刘聂是什么时候在他的酒里添了东西,当时一品就觉得那股淡淡的甜腻气味有些似曾相识,此刻药劲上来他才唏嘘知面不知心,能用得出这种下作玩意而,倒真是杨臻想不到的。他倒要看看刘聂给他准备了一套什么招待,怕是贼心不死多此一举,他的巴掌要是打人不疼这些人还真不能长记性。 夜风一刮,里头还掺着一股淡淡的兰香。 回到院里推开房门,黑洞洞的屋里被月光蒙上了一层冷白。屋里有人,杨臻能觉察出来。他一手搭上背后的藏锋,一手阖上了门。 屋门一关,藏在屋里的人就从角落里凑了过来,杨臻抽出藏锋往身后一顶,藏锋的另一端抵到了那人的心口上。杨臻在黑暗中坐下来,另一只手拇指与中指开弓掐着自己的太阳穴按揉。 被斥着的人还欲往前来,杨臻手里持着劲一推,直接把那个人推了个趔趄。 “公子……”那人轻轻软软地唤了一声。 “是谁的主意?”杨臻问。 黑暗中,刘羽舒早早准备好的周到表情僵在了脸上。 “我……” “你?”杨臻的语气有笑意,“女儿家动这样的心思?是想学人恬不知耻吗?” “不是我……”刘羽舒急得哆嗦。 “你觉得给你出这种主意的人是为你好吗?”杨臻掐着太阳穴的手力道又加了一分,这东西的药劲真够大的。 “可是你已经……”刘羽舒还想往前凑。 杨臻霍然起身躲得远了些,摸着黑在屋里翻箱倒柜,他没有备过这种药的解药,不晓得能不能临时凑出一份能将就用的解药。“姑娘,你应该知道我对你无意,所以别为难我,也别作践自己。”他在一堆瓶瓶罐罐中翻找着说。 刘羽舒冲上来就要抱人:“可你明明救了我!” “姑娘,”杨臻躲着她说,“你要这么说,以后我再救人就得先犹豫一下了。” “公子,你为何就是不肯依我?”刘羽舒不肯放弃,她听说吃了那药的人会逐渐丧失抵抗理智的能力,如今既然拉下脸来做了,就绝不能半途而废。 杨臻被气笑了,藏锋一伸推住她说:“姑娘,我心有所属不可转移,实在做不得你的良人,你再不听劝告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听了这话,刘羽舒反而更近了一步,似乎是自信只消杨臻碰她一下就胜券在握一样。 杨臻并非全然没有直接打晕她的想法,只是如今药劲正盛,浑身都不自在,动动真气就觉得血气翻腾直往天灵盖上冲。他自嘲般笑了笑,这回是高估自己了,想来当初的刑兆辉也是这等遭遇吧。他摇摇晃晃地坐下来,一瞬间眼中都有些模糊。眼前的人影摆开他的长笛朝他过来,杨臻切齿忍着,攒着劲想站起来直接逃出去。丢人就丢人吧,丢死人也不能认栽。 屋门被嚯的推开,一道娇小灵动的身影背着清冷的月光站在门口咯咯笑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呀?” 刘羽舒将杨臻挡在身后,警惕得看着门口的人。那个人背负月光,正面没在黑暗里,刘羽舒只能辨出那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这位妹妹怕不是走错屋子了吧?”她挤出一个笑,“我家公子正打算歇息,倒真是有些被妹妹给打搅了。” 女孩怪笑了两声说:“你这女人好不知羞,他媳妇我看着都眼馋,好好的一个有妇之夫怎么就成了你家的了?” 第四十五章 前嫌得证 那个女孩岁数不大,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只看神行倒有点秋甜儿的灵巧样子。女孩出现的时候,夜风也得以吹进来,经过女孩之后就覆上了一股清幽的兰香。 杨臻模糊地看了看那个女孩,他不认识她,只是听了她那句话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叫眼馋他媳妇? “你到底是什么人,夜里乱闯旁人卧房还胡言乱语?”刘羽舒生了气。 “胡言乱语,还夜里乱闯别人的卧房,”女孩嚼着她的话说,“听着好像是在说你啊。” “你!”刘羽舒被说得恼羞成怒。 “我?”女孩连连咋舌,“难得有个坚贞不屈的男人,你就别糟蹋他了,回吧回吧!”她说着迈开步子进了屋扒拉着刘羽舒想让她从屋里出去。但刘羽舒却直接甩开她道:“别碰我!你个臭丫头,你才……”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孩一脚踹倒。 杨臻被吓愣了,好凌厉的小妮子。 “你是不是以为没人会揍你啊?”女孩叉腰看着歪在地上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的刘羽舒说。侧身之时,月光盖到她的脸上,屋里的人才看清了她的模样。瓷白的小脸、飞红的眼尾神彩加上一身丹枫色的纱层裳衣,让她看上去就像是趁夜从林深处溜出来的小狐仙一样。女孩哼哼了两声扭头看向有些狼狈的杨臻:“你……”她想拍拍他以表佩服,但手一抬他就往后一缩躲开了。 女孩笑出了声,摊手道:“好吧好吧我不碰你。” 刘羽舒挣扎着爬了起来,憋着一肚子的火想跳起来跟女孩算账。女孩没给她机会,纤手在腰包上蹭了一下朝刘羽舒甩出一条银光,一根引线的银针冽然出现在了她的膻中之处。 “总算是安静了。”女孩收回银针,又问杨臻:“需不需要我把你媳妇喊来?” 杨臻笑:“你把她带走就行了。” 女孩飞了飞俏眉,指着腿边没有动迹的刘羽舒笑问:“你放心我带走她?” “你们长明宫只对付负心的男人,把她交给你我自然放心。”杨臻说。方才她使的银针是长明宫的十二骨线谱,从前听苏纬很详细地描述过。 女孩眨了眨眼,眸子在月光中晶晶亮,她盯着杨臻样子就仿佛是确定自己丢了几万两金子似的。“真不用我帮你把媳妇找来啊?”她问。 杨臻摇头。 女孩叹气:“好吧,祝你好运喽,堂堂杨臻就这么憋死可就太丢人了。”女孩边说边拽着刘羽舒的后衣领子将其拖出了屋。 至此屋里终于只剩了杨臻一人,他慢腾腾地趴到了桌子上。刘聂安排这一出,按计划一切顺利的话接下来就该是放大小姐回来捉奸了。 他难受得厉害,真气动不得,还好冲经能用。他像哄小孩一样用冲经慢条斯理地安抚着里外的混乱,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有了人语。 “你怎么了?”周从燕轻声问。 杨臻把埋着的头慢慢抬起来说:“刘聂在我的酒里放点了东西。” “什么?”周从燕又仔细端详了一番他的样子,“什么东西?下毒?” “大概就是暖情媚骨之类的药吧。”杨臻没有要瞒她的意思。 周从燕愣了片刻后瞬间红了脸:“那家伙想干嘛?” “我回来的时候他妹妹在屋里。”杨臻说。 周从燕坐不住了,骂骂咧咧地转了几圈又看向他问:“她人呢?” “被长明宫的人带走了。” 周从燕搭不起这前后的关联,但更担心杨臻的状况:“你怎么样?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很不舒坦。” 杨臻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小酒碗在桌上敲了敲说:“这药我觉得有些熟悉,从前在峨眉,我在刑兆辉的尸体上也闻到过类似的气味……”他的脑袋里有些杂乱,但好在理智还处于上风。 “你是说刑兆辉可能也是被人下了药才……”周从燕恍然,说来也是,刑兆辉做出那样的事本来就不可思议,说是被人算计了倒还合理一些。 “真是毒啊……”杨臻咬牙,“为达目的连自己的师叔都不放过,他也算个人?” “你说的是单以谋?”周从燕猜得到,但却也不太敢相信。 “哼哼哼……”杨臻又把头埋进了桌子上的两条胳膊里,“就看刘聂跟单以谋是什么关系了,先前只当他出现在峨眉和丐帮都是看热闹的,如今倒是自露马脚了……” 周从燕知道他说的事很重要,可他的样子在她眼里瞧着更心疼:“你没事吧?你说刘聂给你下药,你解掉了吗?”她回来掌了灯之后看到了柜子里外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药瓶药罐,聊到前几句之时她以为杨臻已经把毒解了。 “没有,我用冲经压着呢。”杨臻抬脸朝她笑得有些艰难。 “你回来有半个时辰了,就一直这么忍着?”周从燕瞪了眼。这跟她从前在话本子里看到的故事写得不一样啊,原来春宵情药能忍这么久的吗?话本里的人可真差劲…… “还行吧。”杨臻咬牙笑着说。 “还行?你确定不会出问题吗?”周从燕问。 “不至于那些邪乎……”杨臻有冲经护体,死起来自然难一些。 “你现在还忍着吗?”周从燕何曾见过他这副可怜样子。 杨臻埋着头嗯了一声又问:“嵬名呢?四哥和小彭他们的比试怎么样了?” 前头还在打,离结束尚远,她放心不下杨臻,熬到刘聂说累了趁着他歇嘴喝茶的空子跑了回来。不过她不想跟杨臻说这些,她有些恼火,不是因为刘聂刘羽舒单以谋他们,而是因为杨臻。越想越窝火,她直接一只手扣着杨臻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质问他:“我都回来了你还忍什么忍?这么能忍你去出家当和尚呀!” 清早微凉,飞鸟穿林沾露。 刘聂抬手挡住了头顶落下来的一点薄雾,正当他以为是赶上了一场晨雨准备回屋的时候,院门一开,周从燕倒背着手溜达了回来。 “这么早?”周从燕笑得灿烂,“等人?” 刘聂被当头一笑搞得有些懵,这与他预想的结果不大一样。 叶悛开了正堂的门,他身后的宿离先开口问:“从燕你去哪儿了?一晚上不见人。” 周从燕嘿嘿笑了两声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乐呵呵地蹦着进了屋说:“干活干活!” 宿离追在后面继续问:“吃饭了没有?今天是罗网擂,要去看看吗?” 刘聂一个人愣在院子里,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匆匆忙忙赶去了嵬名岘的小院,那里的院子里只有方尔玉坐在石凳上擦刀。 “这位兄台,杨兄在不在?”刘聂问。 “不在。”方尔玉没看他,只顾着描眉画眼般地照顾自己的障刀。 “他是去了什么地方吗?”刘聂又问。他总不好意思直接张嘴问刘羽舒的下落。 “不知道。” 刘聂被无视得厉害,索性不再问他,干脆自己去里屋瞧瞧,但没迈两步就被方尔玉横刀拦住了去路。方才积攒的郁结就此一触而发,刘聂终于没有了往常的好脸色:“兄台就这么不肯给个方便吗?” “这里不是你的地方。”方尔玉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给他方便。 刘聂把牙咬得咯咯响,不过他还不至于冲动到直接和方尔玉动手的程度。他听他们的明尊说过这个人,似乎不是个中原人,与明尊交手百十招之内难分胜负,这么了不得的人去给杨臻跑腿送货,还在这里给杨臻看门?刘聂很快平压了自己的不痛快,挤出一个笑说:“好,那就麻烦兄台替我转告一声。”他想象不出来自己的妹妹在什么地方,只是似乎不在这里。 第四十六章 两相合力 日头高居之时,杨臻脚步轻快地进了巫奚的院子,薛执戟等人刚从演武场上回来,正在院里热切地讨论上半场罗网擂的比试情况。一见来人是谁,一伙人纷纷起身列队让路。 “怎么样?”杨臻路过他们的时候问了一句。 “他俩上过台,”薛执戟指着身边的两位护教使说,“各有胜负。” “陈双榆好本事,早先只以为他剑术精绝,没想到轻功也如此了得。” “是啊,这趟出来值了!” 杨臻夸了两句,留他们在院里继续讨论,自己进了屋去找周大教主。他去问蒋文彬讨了块黑檀木,花了半天的时间雕磨出了一支眠凤绾发簪。他难得有语亏的时候:“头一回做,难免有些糙。” 周从燕捻着木簪摩挲了几遍,明明光滑锃亮,她也满意得不行,却还是配合着轻俏地说:“将就着戴吧。” 外面来了人,杨臻出去的时候刚好碰上急得脸色有些发黑刘聂。 院中暂且一静。 杨臻没说话,薛执戟替刘聂开了口:“先生,刘护教的妹妹不见了,我们……” 杨臻还是没说话,他就等刘聂能说什么。 刘聂死死地盯着杨臻,他能怎么开口,怎么张嘴问杨臻要人?他也切齿杨臻不把他当回事,但凡杨臻说出一句“好好找找”之类的场面话他就能赖杨臻一个道貌岸然,可杨臻连他恨的契机不都给他,这反倒让他更恨得说不出话来。 等了半天没动静,都以为杨臻没想掺和这件事,旁人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你们忙吧。”杨臻撂了句话就干脆出了院子。 屋里头吆喝了薛执戟一声,薛执戟没心思再管院里的事,赶紧到里屋听教主差遣。 刘聂在弟兄们的热闹中死寂了许久,最后在周围人的诧异中扭头跑了出去。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更不服凭什么会这样。追上杨臻之时,他用尽力气冲着杨臻的背影喊了一声:“姓杨的!” 杨臻回头侧身,刘聂舌根底下的话蹿到嘴边,但看到杨臻对面的人后却又把汹涌的话吞了回去。 穆淳眯了眯眼笑问杨臻道:“秦大夫这是与人结怨了吗?” 杨臻吊了吊嘴角说:“那世子不妨听他说说我与他结了什么怨。” 穆淳的目光转向刘聂之时笑意中已然有了一丝不悦,他也不问,只等着刘聂自己说。 刘聂的火气消得干净麻利莫名其妙,杨臻以观摩的心态等着他说点什么,没过多久却隐隐感觉身边的人气场越来越凛冽,诧异回首也没来得及捕捉到穆淳的多余情绪。 “看上去是没事了,走吧秦大夫,方才不是说要设宴谢我吗?”穆淳的目光又落到了杨臻身上。 杨臻答应着与他离开之时还不忘回头再看刘聂一眼。有些奇怪,刘聂到底把那个妹妹当成什么了?明明纵容到肯给她出那种昏招,如今找不见人了却几次三番不愿开口直言。他无意为难谁,只希望他们别再动歪心思了。 下半场罗网擂时,巫奚教席间又添了一把椅子。这回千尊万贵的世子殿下没为了观战再额外搭一间隔间。说是来看个热闹,但穆淳的第一句话却落在了周从燕身上。 “周教主这个木簪好生精巧。”穆淳看着周从燕绾在发间的眠凤黑檀簪说。 “一般啦。”周从燕嘴上谦虚面上却甚是骄傲。 宿离在一旁瞟了杨臻一眼,看着他的得意模样也不禁偷笑。几个人之间的笑意暗暗传递,穆淳作为一个玲珑剔透的局外人也不便再多问什么。 “我是不是来晚了?”穆淳转言,“一进中都就听到了许多热闹的议论,怕是错过了最精彩的事吧?” 这话一出,肖代篆等人先一步讨论开了,热切地炫耀了一番前两日他们巫奚弟兄们的战果。吵嚷许久之后,穆淳饮茶道:“那倒真是好戏一场了。”搁下茶杯又问:“秦大夫没有上场吗?” “他呀,”周从燕笑,“最近当军师上瘾。” 杨臻抬了抬眼,周从燕要显摆他,他自然很配合,只不过此刻坐在这里总觉得周遭目光如炬,或许是穆淳这个散仙模样的贵胄加了席,其他门派座席间的人总在似非而是、敢又不敢地往这边看。个别明显的,如夹在逆元和南北少林座席中间的扈坚良,已经快要按捺不住想跑过来跟穆淳说两句的冲动了。 想来也是,早先确认过,穆淳虽无公职却身担公务,正是扈坚良这种有公职无公务的人所眼馋心热的。 “秦大夫是要把江湖玩弄于股掌之间吗?”穆淳的笑中难掩欣赏。 “殿下慧心,有这样的想法么?”杨臻侧脸看他。 穆淳愣了愣,说:“何出此言?” “不才,”杨臻说,“在应天的时候老相爷提过朝廷的安排。” 穆淳叹气:“连相爷都知道了,那就是不得不办的事了。” “殿下有为难之处?”杨臻问。周正江湖的事从何时开始,先前崆峒峨眉丐帮的事算不算在其中也未可知,穆淳是否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目前也无迹可寻。 穆淳与他相互间似有千言万语,摇了摇头,许多事人前不便直说。 杨臻一眼就看懂了他那句说不出口的话——皇命难违。旁人却不能同样心领神会,被吊起了兴趣又等不来答案,落差难平心里难受。杨臻帮他们转移注意,他朝旁边扬了扬脸示意穆淳往那边看。两双眼睛往那边一瞧,正好对上了钱津达的一双小眼睛。 目光一接,钱津达仿佛被热油溅到眼里了一般立刻侧开了脸。 叶悛也随杨臻穆淳一起看得清楚,钱津达那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让他心中一阵不屑。 “是叫钱津达,对吧?”穆淳问。 杨臻点头说:“他打量殿下挺久了。” “野心有余,魄力不足。”穆淳眼波流转间已经把钱津达看了个透彻。 杨臻挑眉,看人真够准的。 这也是旁边其他对钱津达有些了解的人们的一致想法,犀利是真的犀利。 从前杨臻只觉得穆淳捉摸不透,如今再看他这副心智,真要把江湖玩弄于股掌之间未必只是说说而已。 扈坚良总算是下定决心找了上来,冲着穆淳便要自我介绍,但穆淳却明白地表示不必多此一举:“应天的扈侯爷,我知道你。” “是……”扈坚良当真妄称一声侯爷,与真正的贵人一照面便是浑身上下的相形见绌,“世子殿下,能不能……下官想与您借一步说话。” 官家人自然有官家话要说,旁人也不会在意。穆淳也没有草草驳了扈坚良面子,应着扈坚良的引礼起身与他离了座席。外围的勾佩和犀月紧随着也一起出了演武场。 周从燕捣了捣杨臻说:“我看那个世子刚才要走的时候还朝你使眼色了,你不跟过去看看?” “该交代的都跟扈叔说过了,跟过去也做不了什么。”杨臻说。何况,如果扈坚良真磋商出什么问题肯定还会来找他,他实在没必要额外抬一趟腿。 周从燕凑到他的脸边小声问:“你还在怕他?” 杨臻面色奇怪地与她对视了片刻后摇头:“说不上来。” “之前安庆的事不是多亏了有他在吗?”周从燕早就听鸿踏雪说了不少闲话。 “晌午刚请他吃了一顿饭,来回来谢过他好几回了。”杨臻说。 周从燕满意他礼节周到,又说:“之前你冒雨去给他治病,也算是有来有回了。” 杨臻倒没有在意过那一茬,行医问病的事过了也就过了,他自己不往心里去,旁人有心记着就记着,忘了更与他无关。 第四十七章 雪上覆雪 刘聂总算找到了刘羽舒。 两个身着天青色衣裳的女子把她架回巫奚教的院子时,旁人都在罗网擂观战,唯有刘聂带着两个教众焦头烂额地干着急。 刘聂焦心不已地接下站立不能的刘羽舒急切问了好几遍发生了什么事,但刘羽舒就像呆傻了一样无论如何都没有反应,无奈之下他又去问那两个把刘羽舒送来的女人。 “我等奉宫主之命将刘姑娘送回来,其他的一无所知。”一女面无表情地说。 刘聂听着这个称呼,仔细看过她们的打扮之后才问:“宫主?两位是长明宫的人?” 两个女人齐点头,方才开口的女人又说:“人已送到,告辞。” 刘聂甚至连向那两个女人道谢的表面功夫都没心思做。他清楚这两个人只是差役,即便谢得再多也没法问出什么,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得去找长明宫的主人。只不过江湖人都晓得长明宫只为天下苦命的女人铲除负心人而行,如今怎么本末倒置了? 刘羽舒被摆到榻上之后很快便睡得不省人事,安排了两个小丫鬟看着她之后刘聂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找长明宫主。这几日里他就像是世人眼中的弃儿,他所面对的人都在无视他,跑去长明宫的院子找不到人,灰头土脸地打听了一路才在演武场的围观座席中见到了那个长明宫主。 长明宫的位置在巫奚教的斜对面,虽然隔着扰人眼的罗网擂,但刘聂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远处的杨臻。 “噢,你说那个女人啊?”小宫主乐呵呵地说,“她是夜里迷路进错了屋吧?我怕她出什么事,就好心收留了她一天。” 刘聂只听这丫头片子的胡话就知道她跟杨臻是一伙的,可眼下横竖都是无奈,只能咬碎了牙忍着问:“可舍妹神思木讷,问话也不答,不知是什么症候?” “她不大配合,所以就封了她的声行之穴,只是封久了得过两天才能慢慢好起来。”小宫主说起话来潇洒又跋扈。 明知是浑话,刘聂却不得不含笑道谢。 “谢倒不用,只是我睡不惯别人躺过的铺盖,你赔我套新的吧。”小宫主说。 刘聂切齿用尽力气才把嘴角吊起来,笑着答应下来。心中酸浆与怒火搅得天翻地覆,再往对面一看,那里的人谈笑风生、左右逢源,更加刺眼。 第四日湖上擂之时傅翀等人也就有了大显身手的场合,翻江倒海的比试,虽然平日里用得不多,但却颇具观赏性。 好在湖上还有擂台,总不至于水下功夫了得的人不上就被闲置了。 傅翀今年的一骑绝尘没有持续太久,钱津达就上了场。谁都知道他是在表现给谁看,只不过是风光还是滑稽却智者见智。只要老一辈的人不冒头,钱津达的本事放在试武大会就是塔尖上的。连胜到下半场,钱津达的热议程度已经超过了第二日的方兴。 钱津达登场本就在杨臻的计划之内,为了探究钱津达是不是江郎山袭击之人,他还得让钱津达受点伤。只是经过半天的观战之后一直选不定与钱津达半斤八两的人。即便打着钱津达真是袭击之人的准备,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必然不会使出那些见不得人的本事,若是如此衡量,嵬名岘、花千树、叶悛、方尔玉等人皆能胜任。只不过花千树不晓得杨臻的计划——自始至终都不晓得,虽然杨臻不愿相信自己对花千树的怀疑,却仍会下意识地防着他。 中场暂歇之时,钱津达主动找了上来。几句话间就扯到了此刻并不在场的穆淳身上。 “小杨兄与那镇原侯世子颇为熟识?”他坐到了昨天专门给穆淳摆上的那把椅子。 杨臻面上是故弄玄虚的样子:“谈不上熟识,几面之缘罢了。” “想来,杨将军与穆侯爷同在朝中,相识也是寻常。”钱津达当是他在谦言。 “说起朝中,钱庄主未来可期呐。”杨臻笑道。 虽然钱津达跟看不惯他这种挑事的笑,但他说的话偏偏就那么抓心挠肝:“此话怎讲?” 叶悛侧目而视扫过杨臻的表现和钱津达的反应。用未来可期赞扬一个已过不惑之年的人,说这种话的人心眼可真是够坏的。 “世子和扈侯凑到一块为的是什么钱庄主应该清楚,钱庄主既然有心,积极应对之下自然前途无量。” 方才是未来可期,现在又是前途无量,等明日整个凤阳城都要盛传钱津达即将大器晚成了。叶悛从旁听着都觉得好笑得紧。 钱津达也听笑了,不过他笑的缘由与叶悛还不相同。“承小杨兄吉言,从前钱某没机会与世子相识,怕世子不了解我,所以一大把年纪还登场献丑。”他说。 “钱庄主志在千里,”杨臻说,“如此上进也在情理之中。” 叶悛忍笑之时与宿离对上了眼,并看到了后者满脸对调皮孩子胡闹的纵容。 钱津达谦虚有加,又道:“只是钱某至今都不曾与世子当面相识,小杨兄可否与我引荐一下?” “钱庄主觉得世子不了解你吗?”杨臻笃笃地敲着椅座扶手说。 “这……难道不是吗?”钱津达难免有所期待。 把穆淳对他的锐评直接说出来就太败上进之兴了。“昨日世子初到之时就观察过钱庄主,”杨臻说,“钱庄主可要再接再厉呀。” 话要是这么说钱津达就紧张了,“难道世子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杨臻好心安慰道:“钱庄主总得给世子和扈侯优中选优的感觉吧,何况世子似乎对钱庄主的魄力期待颇高。” “这倒也是,钱某也想让世子瞧瞧本事,不知道小杨兄待会儿肯不肯赏光与钱某过过招呢?”钱津达图穷匕见道。 杨臻突兀地笑了一下,先前他给钱津达物色势均力敌的对手是担心钱津达不敢跟他交手,如今钱津达自己提出来可就有点一头扎进他下怀的意思了。 钱津达咂摸着杨臻的反应,微笑起来也有意味深长的模样。 坐在中间听热闹的周从燕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插话道:“钱大庄主,我也想试试。” “试什么?”钱津达没大明白她在说什么,不过旁边杨臻表情却让他又有点怀疑自己是听明白了却不肯相信。 “我最近也在跟着他们学武功,就想找个人试试自己的本事,反正钱庄主也缺对手,不如算我一个怎么样?”周从燕说。 杨臻神情怪异的样子实在少见:“你认真的?”他说她能一拳把人打成重伤,可没想到大小姐会想用钱津达来练手。 “当然!”周从燕点头。 钱津达有些不敢答应,这个女人是魔教教主,但他略略查过后发现她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除了皮相出众其他一无所长,能做到如今的位置无非是因为有那个出身和老魔头们的支持。在他看来,神女峰那个摊子根本无关教主是谁,哪怕是从前的周振鹤,大事还是得听那些老魔头的,所以这个娇气的女人也不过是个花哨的傀儡。 周从燕等了半天不见他有个爽快答复,直接晃了晃他的椅子说:“好不好嘛钱庄主?” 漂亮女人说起话来真让人拒绝不了,钱津达摆出一副和蔼的笑脸说:“好,周教主想什么时候试?” “现在,怎样?”周从燕摩拳擦掌。 “教主……”叶悛等人纷纷站出来试图阻拦。 钱津达还是注重观察杨臻的神色,都说这人狡诈,万一这是他们合起伙来算计他呢?只是不管是不是在做戏,杨臻那副不放心的样子都太逼真了。 “还是算了吧……”宿离同样不放心,谁都不可能指望旁人会在演武场上怜香惜玉。 第四十八章 马失前蹄 周从燕觉得自己这个教主做得没什么威严,刚把话放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有点豪气万丈的意思,结果这些人一个紧着一个地不信她。“我就是想试试我有多少本事,你们这些家伙至于吗?”她说。 杨臻叹气,转脸对钱津达说:“钱庄主手下留情。” “哎,”钱津达朗笑,“不要过分谦虚嘛,周教主有这样的豪情自然也有相称的本事,今日能有机会见识一番也是三生有幸嘛。” 叶悛觉得他这话是在调侃他们的教主,面上不悦,又看向杨臻,确认他是不是真要任教主作为。 不必上场,双方都顾忌着给对手留点面子。不管结果如何,消息都会不胫而走。钱津达如此盘算,他横竖都不会吃亏,哪怕不会因此大噪声名,也会把魔教压于马下。这个女人自己要拿魔教的名声跟他玩,他自然却之不恭。 席外一片空地,将就给两人当作比武之处。 周从燕就那么一站,没有招式也不会扯架势。钱津达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横竖都会有胜之不武的风险,他听周从燕的意思还以为她好歹会一点拳脚,但此刻看来却可能什么也不是。魔教教主,这种连绣花枕头都算不上的人也能做得?一点本事都没有的傀儡真能用得了吗? “拳脚无眼,当心啦!”周从燕嬉皮笑脸地抡起拳头说。 钱津达甚觉滑稽,看着迎面碎步慢腾腾跑过来的周从燕,不为所动。周从燕跑近到距他不足半丈的地方之时慢慢停了下来,拳头没散,却问:“你好歹躲一躲嘛。” “好。”钱津达笑呵呵地答应,迎着周从燕的绵绵拳一晃腰轻易地就躲了过去。出拳拖泥带水且毫无劲道,钱津达憋笑之间已然想好了结局。随便给这个女人蹭一下挠几招就赶快结束吧,不远处的杨臻才是配做他对手的人。 周从燕一拳打空又抡一拳,再空,有些恼气,以前杨臻陪她练的时候可不会这么敷衍。转身侧肩收肘拉拳,出击之后正好打在了钱津达懒得躲闪的腰腹之处。钱津达在气海攒了两分力,本来打算以内力碾压之势直接弹开周从燕的绵绵拳,但挨了这一拳后他却僵住了。拳面抵在他的腰带上,周从燕没被弹开,他也没被打退。 周从燕收回自己的小拳头,站正身板,看了钱津达片刻后又有些不如意地回头看向杨臻。 大多数人还在不明所以中之时,对钱津达最为熟悉的尤不谖先一步觉察到了他的不对劲,不顾周遭目光地跑过去扶住了他。 周从燕的不如意突然宕住,看来她佟哥真的没有骗她? 钱津达懵归懵,但还不肯放下面子,他僵硬地摆开尤不谖,紧闭着嘴尽量把气喘匀。 围观的人们突然缩了瞳孔,紧盯着钱津达紧抿的嘴角那里漏出来的一绺红。 “钱庄主无事吧?”终于有人问出了声。 “无妨……”妨字都未说完,更多的红色就因为钱津达张嘴淌了出来。 “老天爷……”肖代篆被怵到了,他拥着杨臻往前去,“有没有事都赶紧给他看看吧!”可别让他们教主成了第一个在试武大会惹事的人。 杨臻莫名其妙间就搭上了钱津达的脉条,摸明白状况后就更有点莫名其妙了。 “怎么样?”尤不谖看着他的表情有些害怕。她颇通医术,方才就给钱津达号过脉,但她探知的情况并没有杨臻的表情那么严重。 “没什么大碍,”杨臻给了旁边的宿离一个眼色说,“周大教主下手虽然没轻没重,但钱庄主本领超群,小伤而已。” 钱津达当然清楚自己是何伤情,周从燕的本事跟他差远了,他使出一半的本事就将其拿捏得死死的,只不过他大意轻敌只用了两分力才会吃这等冤枉亏。但杨臻这套说辞搞得倒像是两个没轻重的孩子闹出矛盾了一样,他这倒霉劲也是少见,明明吃了亏还要硬熬住自己的面子。“区区小伤,不足挂齿。”他缓过气来说,“小周教主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周从燕停下了向杨臻炫耀拳头的动作,她没觉得钱津达是在夸她,她一向觉得自己看上去就很不好惹。不过她现在也是个人物了,该有的豪气和魄力她也不缺,爽朗一笑间,夸张地朝钱津达抱拳:“哪里哪里,承钱庄主之让了!” 钱津达摆了摆手,又说了几句应景的褒奖后就被尤不谖挽着离了场。再让他耗着他也没脸呆下去了,这一趟来得赔了夫人又折兵,杨臻没挑战到,还被一个女人打伤,要是传了出去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的笑话。 人走远了之后周从燕欢欢乐乐地坐回席中仰天敞怀向左右问:“怎么样?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教主威武!”薛执戟肖代篆等人齐声道。 杨臻忍俊不禁,面对周从燕得意的神气说:“大道至简。” 傍晚时分散场,宿离拉着杨臻离场。往回去的路上他问:“钱津达的状况有异?”白日里杨臻那个眼色明显是在告诉他事有蹊跷。 “我好像误会他了。”杨臻说。 “什么意思?”宿离问,“去江郎山的人不是他?” “他的脉象确实没有被游经走穴伤过的痕迹。” 宿离觉得有些错付:“他耳后的证据只是巧合?” “或许吧……”杨臻模棱两可。 宿离不甘心,问:“那怎么办?原本以为的一点线索也没有了,那些人又能到哪里找去?” “不然,”杨臻也在想是不是自己太过武断,“你我亲自去一趟百花坞?” “之前从燕去过。”宿离说,“那里的人怕是不大好办。” “所以需要的话,得再去一趟。”杨臻说。当初为了赶回崇安,分道办事总有些不足。 旁边有人匆匆过去,来来往往已不是第一回了。 “承贤山庄这是要干什么吗?”杨臻躲着着急的人问。 “听说是在找人,”宿离笑,“帮崆峒找人。” “呵?”杨臻笑出了声。 “他们找一个叫胡四的,好像是个打杂的伙夫。”宿离把他听来的风声都说了出来。 “那可不好找。”杨臻冷眼旁观那些人的忙碌。 宿离瞧他这个表情就知道他有事:“你知道?” “我知道他们找不到。”杨臻拐进了嵬名岘的小院。 “你又在搞什么?”宿离心里抓挠着好奇。 “师父!”梁源大概是听见了动静,从屋里跑出来说,“有人来了。”在他之后,屋里又出来了几个崆峒弟子打扮的人,韩骁也在其中,其余几个都是年轻的小辈。 “哟?这么多人?”杨臻的目光在韩骁的脸上一蹭而过。 韩骁被扫得头皮一奓,别过头去藏在几个小年轻身后不敢言语。小年轻里倒是有挺上台面的,站在最前头的小胖脸拱手说:“杨前辈,我等奉掌门之命特来向方师兄请教学习,多有打扰请您海涵。” 杨臻看了梁源一眼,览尽他眼底的慌张,又笑对几个崆峒门人说:“请教谈不上,你们之间常常切磋琢磨的话倒也能让方兴开开眼界。” “方兴师兄的厉害大家有目共睹啊!”小胖脸一句话引来周围师兄弟们的频频赞同,“掌门说我们师兄弟们何时能有方兴师兄的本事他就安心了。” 杨臻笑道:“许掌门太谦虚了,你们崆峒也有新秀大显身手,那才是你们追赶的目标。” “我看方师兄总觉得亲切,希望以后有机会可以和方师兄好好切磋。”小胖脸看着梁源说。 杨臻抬眉拍了拍梁源说:“听见了没小兴子,有机会好好跟人家相处。” 梁源点头。 第四十九章 聚众讨债 熬走了一众访客后,梁源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脸上疲惫至极的样子比从前被杨臻连着操练数日更甚。 “怎么?”杨臻坐到旁边说,“如今就吃够人怕出名猪怕壮的苦了?” “杨大哥,刚才那些人都是从前崆峒和我走得近的师兄弟们,他们好像是来试探我的,大师兄他不会是在怀疑我吧?”梁源捞着杨臻的袖子使劲拧巴道。 杨臻按着他的手说:“被怀疑是意料之中的事,哪怕是他想不到,他的帮手也能想到。” 梁源有了点紧张的样子,他早就跟杨臻仔仔细细核对过,他大师兄身后有党同之人,同为新一代大派掌门的单以谋就是其中之一。他自顾自地心思细腻了许久之后又想到了伤心事,怅然道:“我原本以为跟他们关系挺好,但他们会替大师兄来试探我,套我的话,穷追不舍,呵……大师兄在门派中根基深稳,我才是那个孤寡之人。” 宿离虽没有感同身受的经历,但也有一份安慰年轻人的心。“良禽择佳木而栖,你也可以成为佳木。”他说。 梁源茫然不解其意,又听见杨臻说:“这世上多数人都没有自己的绝对立场,他们最基本的选择是慕强慕胜,选择做出之后又会被冠以俊杰之称,他们也不过是一群识时务者罢了。” “那我……”梁源的心又活了过来。 “现在还不行,”杨臻干净利落地终结他的臆想,“他们还是别人树上的鸟,叽喳叫唤也不会为你,你得和他们保持距离以待来日。” 梁源又泄了气,努嘴说:“我知道了……” “行了,试武大会没剩几天了,?好吧。”留他一人在屋,杨臻和宿离一起到了院里。头顶上的下弦月纤弱无骨,勉强给月下的人添了点月色。 他们出来之时,旁边房门也被拉开,嵬名岘站在门槛里侧要看他们晒月亮。 “你想什么时候去百花坞?”宿离问。 “别着急,再等等看。”杨臻说。 宿离听的没有着落,不过他也不会怀疑杨臻的做法,点头应着说:“好,天儿不早了,你先歇着吧。”他隔着不远的距离朝嵬名岘点了点头后独自离开了小院。 “你要去百花坞?”嵬名岘问。 杨臻绕着他进了屋:“有必要的话。” “为的什么?”嵬名岘皱眉,看着他往里屋的榻上一躺,“是因为上次我没在温州查出结果吗?” “你心这么重?”杨臻抬了抬眼皮嗤笑。 嵬名岘站着没动,就盯着他等他回答。 “眼下的情况与先前对钱津达的怀疑有点出入,如果得不到进一步的证实,就得再去一趟。”杨臻说。 第五日的沙河擂还算平常,因昨日之事声名大噪的周从燕仍旧厥职克尽地出现在了看席之中。几日下来,她领来的护教使和守山卫们基本上都与几大门派的人切磋过,结果足够让她志得意满,不过几大门派的客气态度更让她欣慰。她时不时地环视四周看客,爱看热闹的人一直都在,前几天热闹的主角却不见踪影。她心里好奇那几个人在干什么,不过因为自己身边也没几个人陪着所以也不会担心那些不在眼前的人会干什么。 时近晌午,不知从何处的席位中窜出来一个人直接冲到了暂时空下场来的沙河擂边沿,攥着拳头鼓了好久的勇气才在逐渐安静的演武座席围观中面向巫奚教高喊道:“巫奚教主!” 周从燕愣了一下,她原本还是看热闹的人,这一声呼喊瞬间让她变成了热闹中人。 叶悛的表情大概是该来的终于来了的样子,侧脸朝周从燕说了说自己的猜测,周从燕也只是长哦了一声。倒是他们身后的肖代篆往前迈了两步吆喝道:“你要干啥?”明明是问话,但他嗓门粗中气足,嚎出来的声音倒像是战前叫阵。 那人被这一声吓得直哆嗦,踩在沙河擂边沿上的脚趔趄了半步差点跌进沙坑之中。 周从燕唤了肖代篆一声说:“你的待客之道呢?” 肖代篆早就学乖了,软着声认了错就退到了周从燕身后。 “这位兄台,你有何见教?”周从燕扬声问。 沙河边的人顿足攥拳之间重新攒起了方才瞬间垮掉的勇气,大声道:“我要公道!” “说来听听。”周从燕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那人吞了口唾沫,他总怕对面的人善意不善,可既然站到了这里若是什么都不敢说就不算爷们了。“我是平荡山寨的罗绍文,平荡山寨被你们魔教之人害得不浅,今天必须得给我们山寨一个交代!”他挥着拳头说。 周从燕听罢后扭头问旁边的人:“平荡山寨是什么?” 叶悛摇头,薛执戟和肖代篆等人也纷纷道不知。 周从燕纳闷:“没人知道?” “教主,”外层的一个巫奚小卒小心翼翼地凑上来说,“莫不是饶州的那个山匪窝吧?” “啊?”周从燕更加纳闷,“山匪也混江湖吗?” 薛执戟问小卒道:“你知道?” “属下老家是饶州的,知道那里有这么个地方。”小卒说。 “那人说的事你知不知道?”薛执戟又问。 小卒摇头。 远处罗绍文听不见巫奚教交头接耳的内容,但听不听得清都让他觉得尴尬无措,以一敌众却被晾在一边,他已经开始有些不大痛快了,就知道那些人只是说说而已。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周从燕站起来问。不管怎样,先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罗绍文一时哑口,这样的问话在他听来就是要赖账的意思,可他偏偏真的不知道是魔教的什么人干的。 “不知道吗?”周从燕皱眉。 罗绍文握拳,拼命组织语言想挽回一点尊严。 “肖大,你去查查。”周从燕说。 肖代篆不服:“教主,为个山贼费那些劲干啥呀?” “去不去?”周从燕瞟了他一眼。 “我——”肖代篆还想耍宝,但被剜了一眼之后立马乖乖道,“遵命!” “罗兄弟,容我查一查,到时定会给你们山寨一个交代。”周从燕又对那个还在顾影自怜的人说。 “你……”罗绍文不敢相信事情竟然会如此轻而易举,更难接受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好说话的魔头,“你这话当真吗?” 周从燕笑得坦荡潇洒又漂亮:“在场诸位都是见证,你大可放心。” 罗绍文将信将疑地退场后,周从燕心中沾沾自喜,这件事被她处理得利落敞亮,真该让杨臻来好好看看。只是她没想到,有了罗绍文的例子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几拨讨债的人,包括但不限于淮南盟、关山峪、雾月岛、彭泽古堡等等,小派讨旧债大派解误会,六大门派里跟巫奚教的摩擦也不少,他们也趁这个机会来与巫奚教摊开说明了许多旧蒂。 肖代篆等人办事很尽力,赶在试武大会结束之前把事情查了个清楚,搅了平荡山寨的人确实是巫奚教的人,其中两个也在中都随行之列,已被周从燕下令捆到了罗绍文面前。 仔细解释过,所有人都知道了罗绍文所说的事情原委。平荡山寨霸占山沟在饶州横行为常,被神女峰下来的一伙人碰见之后就原形毕露了。矛盾之初虽然是平荡山寨护食挑起的,但因为双方都不肯退让,小过节的结果变成了平荡山寨被掀了个人仰马翻。仅剩的几个周全的人中罗绍文好歹算是有点名头的,所以才在得知巫奚教要参加试武大会之后散尽家财赶到中都准备伺机向武林告状。 第五十章 矛盾转嫁 搅扰平荡山寨的拢共五个人,其中三个参与者在神女峰上留守,周从燕已经命人回夔州尽快将他们带过来,并说好了人要交给罗绍文处置。另外周从燕还打算资助平荡山寨重建,前提是罗绍文与山寨的人承诺不再做为祸一方的悍匪,若有违诺,巫奚教便会做替天行道之事。 罗绍文答应得很痛快,山寨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既然推他出来办事他就做得了主,有人要给他们白搭门面简直是求之不得的事。至于不做悍匪——他们在官府里没人,赶上风口紧的时候简直过不下去日子。这件事他做得了主,但怎么处置那五个人还得跟山寨里的人商量一下。依他看来,如果他直接报仇雪恨的话反倒会后患无穷,那个女魔头眼下通情达理,可罗绍文不敢试探她到底能外人苛责自家人到什么程度,毕竟换做是他即便是目前的程度他都做不到。 罗绍文在周从燕这里留下了个面子,受下那两个在场的人一顿发自肺腑的歉意之后就赶紧找人回家报信,有了周从燕的面子再找过来也好说话一些。 除他之外,淮南盟、彭泽古堡找上门来的事也被周从燕看着解决完毕。淮南盟的事跟平荡山寨差不多,小事被攒大了,处理起来不难。彭泽古堡的事有点难办,算是世仇,从前周振鹤在的时候为了借观彭泽古堡的霜寒剑气死了老堡主。了解完情况之后周从燕有些无奈:都知道霜寒剑是盛名天下的古剑,周振鹤想借来看一看,但老堡主坚决不同意,周振鹤没了耐性只身闯入彭泽古堡把霜寒剑抢了出来。赏玩未毕还没来得及还回去之时,老堡主就追讨到了他的面前。无法推辞的打斗以老堡主惨败的结局收场,后来过了一个月老堡主郁愤而终,这笔账就被算到了周振鹤头上。 彭泽古堡现在的堡主郑麒荫是那个被气死的老堡主的孙子,这次找上门来为的也不是报仇。他是想让巫奚教做点事当作补偿。 “霜寒剑被郑麒荫他爹送给了剑仙,他想让我帮他要回来。”周从燕回来之后把事讲给了杨臻和宿离等人听。 “这事办得不大对吧?”宿离皱眉。自家长辈送出去的东西后辈要回来不是扇了长辈的脸吗? “他说当时是他爹喝大了好面子,才一张嘴把家传的宝剑送了出去,酒醒了后悔得不行,但碍于面子又不好意思再讨回来,如今霜寒剑已经在剑仙那里搁了十多年了。”周从燕说。 难得在场的花千树日常嫌弃道:“那他早干嘛去了?” “郑麒荫是不好意思自己出面,彭泽古堡一日不如一日,更没胆量站到剑仙面前要东西。”陪着周从燕待客的叶悛说,“我看他是不甘家道败落所以想把剑讨回来重振家门吧。” “可霜寒剑放在他手里能干嘛?他有剑仙的本事?”花千树越听越觉得好笑。 叶悛不作他说,以主家之人的位置来看,郑麒荫的想法没问题,但做法是他不会用的。 “怎么办?”周从燕看向一直只顾着给她的妆奁匣子上雕花的杨臻问。 杨臻吹掉木屑说:“既然他想就答应他呗。” “他想就答应他?”花千树不满,“开了这个例以后咱们不就变成万事皆应的跑腿人了?” “办事要有原则,为了确保师出有名,去问那家伙要一封手书,也好向剑仙和天下人证明他的孝行义举。”杨臻继续雕花。 宿离叶悛花千树三人对视一眼后纷纷笑出了声,后由花千树说:“贼还是你贼啊。” 周从燕也看懂了他们几个的心思,说:“好,他敢写咱们就敢给他送。” 肖代隶兄弟俩被唤进来,肖代篆接了去找郑麒荫的吩咐立刻去办事,肖代隶则留下来禀报道:“教主,关山峪、雾月岛的事有问题。” “怎么?” “他们所说的被咱们的人屠戮的事并非真事,属下已经查明,是他们与教中几人存在私人恩怨,解决不成迁怒于旁人,原本只是个人恩怨却暗中叫来帮手围堵咱们的弟兄,再败再变本加厉,如此反复所致。”肖代隶说。 “这样啊,”周从燕说,“那就让当事之人去跟他们把话挑明了说清楚,喊上老薛跟着,别欺负人,也不要吃亏。” “是。”肖代隶领命退出。 “你说的没错,果然有浑水摸鱼找事儿的。”周从燕叹气。 杨臻笑了笑把妆奁匣子推给她说:“好了,再上一层漆晾一晾就行了。” 肖代篆匆匆回来报信:“教主,那个郑麒荫想见您。” “见什么见,信呢?”周从燕把玩着处处精巧的匣子说。 “他不肯写呀!”肖代篆说,“就为这事儿想再见见您,我跑得快提前回来跟您报信,看他那个架势好像是要来找您了。” 周从燕拉了拉杨臻对另外三个人说:“行,你们见吧,我留点架子。”他俩利索地离开,出了巫奚教的院子,万幸动作够快没被人堵在院里。 杨臻夸她:“大小姐的教主做得越来越有样子了。” 周从燕长呼一声又笑了笑:“再有一天试武大会就结束了,我想回家一趟。”自从前年跟着她新回来的娘离家之后就没有再回去过,来往家书写过不少,但总不如人回去一趟来得实在。 “好啊,回去平复一下他们的挂心。”杨臻说。 “你呢?你不回家一趟?”周从燕问。 “回,当然得回,回家让我爹下聘书。”杨臻一句话就把她说红了脸,转眼间还挨了她娇羞的一拳。 杨臻一脸苦相:“你也知道你的拳头现在不一般,就别随便捶人了吧?忘了钱津达了?” 周从燕好似大梦初醒,换了姿势又去给杨臻揉胸口。 “师父师娘!”苏纬背着包袱卷兴奋地出现在了他们的不远处。 周从燕仿佛是被孩子撞见了娇羞一样迅速收回了手,甚至差点带歪杨臻的衣襟。 “你怎么来了?”杨臻问,“季菱呢?” 苏纬跑到了杨臻跟前说:“她还在崇安,身子沉了不方便,我自己跑过来看看。” “你自己过来的?”周从燕立刻揪心得不行,围着他转了两圈问:“这山高水远的你一个人出门?累着了没?饿着了没?磕着碰着了没?” “哎呀师娘,我都多大的人了……”苏纬惆怅,临从药师谷出来之时他师爷就絮叨了许久,如今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还要再挨一顿事后牵挂。其实他在周从燕离开药师谷后没多少天就出发了,以他的计划,他一个人脚程慢,早点出发才能赶在大会开始前到中都,不过打算得再周全都是他高估了自己。千余里的路,没走到一半他就先垮掉了一大半。从前出门不是苏途安伺候他就是杨臻给他赶车,此前二十年的日子里最辛苦的就是亲自爬上了峨眉山,后来哪怕是杨臻看着他练武功也是适可而止的辛劳,总没有这趟独行来的辛苦艰难。 杨臻给他把过脉知道他真的没什么事之后才说:“你有出息了。” 明明不是生气的话,可苏纬听了总觉得该哄一哄他:“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没想着非要赶在大会开始之前到,量力而行地走了一路,这不是才来到这里嘛!” “饿坏了吧?”杨臻笑,“跟你师娘吃饭去,吃饱喝足再去看热闹。” 苏纬乖乖答应,反正都晚了这么些天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第五十一章 大厦将倾 最后一日依旧是压台的石门擂。 正式开场之时突然刮起了一场题外风:石门上新添了一道细纹。什么时候添的,怎么添的没人知道。毕竟这个地方平时根本没人来,一般人来这里也用不上这等场地。 昆仑座席中,方通淮自以为率先有了一丝头绪,他问旁边的秋逸兴道:“喂喂,该不是之前百里和小杨对练的时候搞出来的吧?” “可能吧。”秋逸兴也只是猜测而已,“那天回去看綦师兄挺开心的,应该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啧啧啧……”方通淮连连摇头,又道:“你要是还行的话咱俩也去试试就好了,能在石门里留下点痕迹,可是你爹和凤中天那样的本事呐!” “这有什么难的,”秋逸兴笑他,“我给你把锥子你去凿上一句‘方老二到此一游’不就行了。” “你这话多败人兴致嘛!”方通淮一脸苦相。 秋逸兴大笑,趁着他的笑声,第一个上擂的人登了场。 凭着进了中都一路听闻以及周从燕的转述,苏纬已经基本补上了之前六天落下的好戏。 “那个世子又来了?”苏纬说,“上一次他就在场,我听师父说他身体也不怎么样,回回来参观应该不是只为了看热闹的吧?” “说是要来和扈叔操持武林盟主的事呢。” 苏纬觉得不大实际,那个贵人瞧上去比他还娇弱,能在一群江湖人之中斡旋纵横? 石门擂中人来人往,淮南盟的人守住了两擂尚未高兴多久,一道丹枫霞红的仙影落就在了巽门上。 “哟……” 周围稀稀落落响起一片并不齐整的赞叹。苏纬也在其中,毕竟那道身影确实很撩人视线,精妙灵动宛若赤狐仙子,饶是他在纸上见多识广也惊叹于眼前盛景。 “是她?”周从燕托着脸看罢周遭男人的群像反应后付之一叹。 “谁呀,师娘你认识她?”苏纬的样子真像是忘了自己早已成家。 “长明宫的小宫主,”周从燕笑看他,“比小菱儿如何?” 苏纬周身一紧乍然醒悟,连忙摇头说:“那比不得那比不得!” 周从燕哼笑了两声说:“你知道就好。” 长明小宫主人尚未离开巽门,底下的淮南盟人已经不能动弹了。不是什么美色迷惑,而是在没反应过来之时就已经被骨线钉在了原地。 寻常的江湖中人上台切磋正式动手之前总得来往几句,客也好敷衍也罢,或是谦虚或是挑衅,开场白是惯常的流程讲究,但长明宫小宫主显然不讲究这些。 苏纬大眼瞪到干涩直叹相见恨晚,《山海志》里的十二骨线谱真没有实际看上去这么厉害,到底是他本事太差看什么都觉得神妙莫测,还是他爷爷太厉害看什么都不过如此。他摩拳擦掌间已经做好了重新润色《山海志》的打算。 “你说小师父是不是偏心?”苏纬笨手笨脚地比划了半天后呼呼喘气道。 “什么?”周从燕饶有兴味。 “他能把三师弟教到跟许重昌打得有来有回,能把师娘你教得一拳把钱津达打吐血,怎么就不能把我教出点名堂来呢?” 周从燕抬手揉了揉他单薄的小肩膀,苏纬龇牙咧嘴地躲闪道:“师娘你手劲太大了……” “就你这小身板,能学什么东西。”周从燕撒了手免得听他瞎叫唤。 离开多日的鸿踏雪总算是回来了。也亏他从来神鬼难觅,所以来了没人发现离开也不会有人知道。 事情办得多顺利从他站到杨臻面前的那一刻便一目了然。 “师姐呢?” “跟两位真人在城外小店住着呢。”鸿踏雪因着是被杨臻伺候茶水所以多喝了好几碗,“姑姑对着他俩说是让他们稍作歇息以便修整心神,让我回来的时候又说这是你的意思。” “干系重大,师姐明白得很。”杨臻继续添茶水。 鸿踏雪很想继续被他伺候,无奈水饱无隙,再也没有了勉强的余地。他捂了捂嘴把险些嗝上来茶水压了回去说:“这一路赶过来,那个真人,那个参宿真人瞧着挺阴郁的,女真人问了他几回他也不说,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那就得看两位真人打算怎么处理了。”杨臻说。 鸿踏雪不满于他又要卖关子,刚打算再说点什么,一个一身绿衣裳的女人推门走了进来。杨臻起身相迎,鸿踏雪明显也认识这个女人,吓的一个激灵蹭的一下躲到了杨臻身后。 竹叶青进门就说:“你找我?” “是,前几日去了几趟,您一直都不在。”杨臻说。 “这些日子一直在城外采风,有什么事你说来听听。”竹叶青坐下来说。 “有样东西想请您辨别一下上面的气味是什么。”杨臻掏出了那盏用油纸包着的酒碗。 竹叶青拆开油纸包裹,只是靠近鼻尖闻了一下就一脸热闹地笑问:“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看着杨臻那副碍口的样子她更乐了:“中招了?” “您这么乐定然知道这是什么吧?”杨臻问。他身后的鸿踏雪满脸都是稀里糊涂的热闹劲。 “从前的小**造出来的丢人玩意儿。”竹叶青翘腿道,“鸳鸯愉骨胶,胶管从来都是一对,鸳胶是给男人用的,鸯胶是给女人用的,至于效果嘛,你都知道咯?” 杨臻讪笑:花样还真多…… 鸿踏雪俩眼睛轱辘个没完,杨臻的新鲜事他还没来得及问,心里却更好奇另外一件事:“那要是男人遭了鸯胶会怎么样?” 角落里抱着剑闭目养神的嵬名岘恰时睁开眼无声地瞟了他一下。 “这倒不曾听说过。”竹叶青兴致勃勃,“要不你来试试?” “不不不……”鸿踏雪全身能动的部位都在拒绝。 竹叶青不肯罢休,又盯上了杨臻眉飞色舞道:“说来尝毒都是你们药师谷的本领,要不你试一试?” 杨臻一脸苦相:“泰水大人,何必调笑于我呀?” 竹叶青哈哈一阵笑,直到笑累了才歇声道:“你要是想知道这东西出自谁手我就爱莫能助了,自从小**爆体而亡,这玩意儿就莫名其妙的泄露了出去,这种东西你也知道,太过实用散播起来才快得惊人,如今谁手里能有实在难说。” 杨臻呴气,但至少刘聂值得他怀疑是否与刑兆辉的事有关。 竹叶青看他似是另有想法便也不再打扰他,抖了抖袖子朝鸿踏雪招手道:“来来来,你林姑姑呢?” “在城外歇脚,待会儿就来。”鸿踏雪老实交代。 “噢,你忙不忙?带我去看看她。” “忙……哪儿有不忙的道理啊……”鸿踏雪才不想跟这个无常鬼一样的女人同路而行。 竹叶青调笑,她想定的事就是别人必须要做的事,鸿踏雪想溜门都没有。“那你倒说说看待会儿你要忙什么?”她说。 鸿踏雪整个人都缩到了杨臻身后,本来就只是推诿的敷衍话,立时半刻间他也编不出其他的理由。之前陪林半夏在白帝城逗留时就接触过竹叶青,这个徐娘蛇特别喜欢吓唬小孩,鸿踏雪偏偏就很怕这样的吓唬。 杨臻回头看他,这家伙躲在他身后跟个热炕上的猫似地抓挠,揪得他衣领勒喉。他转而去问竹叶青:“田溢怎么样了?” “能招的都招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用他?”竹叶青勉强放过了鸿踏雪。 “稍等,师姐他们待会儿过来,等他们来了就差不多了。”杨臻说。 “好,那就等等她。”竹叶青乐呵呵地搁下一句话之后就直接出了屋。 第五十二章 行到竭处 两位真人由林半夏领着先到了蒋家父子面前,相见之时,蒯粟也在场。 “两位真人这是……”蒋文彬和蒯粟皆是意外。“之前听闻参宿真人长久昏睡,已经三年未曾清醒,如今怎么……”蒋文彬引着两位真人坐到自己与蒯粟近前。瞧着参宿真人,从前多么精劲仙风的一个人,再见已然垂垂老矣了许多。参星真人亦是如此,一眼看上去竟有些像沧桑的农妇。 “确实一朝病倒长久不起,万幸有林医仙救治,这才没继续做活死人。”参宿真人随身带着把小瓷壶,里头是林半夏用龟苓丸滚的汤水,不然他也顶不住用刚苏醒的虚脱身躯来跋山涉水。 蒯粟在旁静观蒋文彬与参宿参星叙话,一时并未立刻插话。林半夏与杨臻师出同门,如今带着峨眉的两位长辈来到蒋文彬面前,即便杨臻没告诉过他,他也猜得出这是杨臻的安排。他与杨臻有过纠结真相的讨论,想来此刻是要抖出什么沉积的真相了。等堂中人歇气饮茶之时,他才出声问:“二位能赶在大会结束之前到来也好,今晚便是公榜宴会,到时能与峨眉诸位一同入席正是好事一桩。” 参宿与参星对视一眼后长吁道:“我二人此番前来,有些事还得借贵庄之力。” 蒯粟刮着茶气,心中暗名果然是有事。 “哦?”蒋文彬的声音只停了片刻,“没问题,承贤山庄自然愿意与二位方便。” 参宿也懂得很,略略解释道:“家门不幸,纵得门中庶子横行至此,我若不狠下心来怎么能给武林一个交代,又如何给峨眉先师们一个交代。” 蒋文彬收了收平日里和颜待客的敞亮神色,他从不直接过问借用地盘办事之人的目的,不过那些真正值得结交的人总会提前告诉他一声,毕竟事大牵涉甚广之时难免会给承贤山庄惹麻烦,君子坦然之交自然要直言利害。参宿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蒋文彬当然会好好与他办事。 “那真人打算如何行事?”蒋文彬问,“莫非是要在公榜宴上……”不为别的,蒋文彬只是不大相信参宿真人有那样大的胆量拿着峨眉的百年声誉犯险。 参宿想到此处就心绪难平,他抚着胸口说:“待贫道歇息片刻,便会亲自去找那不肖之徒。” 参星真人抬了抬倦眼,到底也没有把话说出来。 临近晌午之时,杨臻去石门擂接周从燕,顺便去瞧瞧那里所剩无几的热闹。 石门之上,一柄阴阳参半的伞正飞旋着,伞仙张白鹭在半空中展翅腾飞,旋身周转之际就把对手甩在了乾门上。 “好!表哥好样的!”坐在周从燕旁边的黄拂衣蹦得老高。 张白鹭虽然没有多少得意,但循声看过去对上周从燕的眼睛时还是会不由得骄傲许多,不过再一挪视线看到周从燕身后的人之后脸瞬间就臭了下来,扭头带着气去招呼自己的下一个对手。 周从燕看他的脸色变化就知道有事,结果一回头就对上了那双笑吟吟的桃花眼。 “哟,你怎么才来呀?我表哥都赢了七场了!”黄拂衣忍不住炫耀。 “挺麻利呀。”杨臻笑。要是不想给人留面子的话,张白鹭确实可以对这里的多数人速战速决。 苏纬也有兴奋要讲:“小师父,你刚才没来,长明宫的小宫主可厉害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被她扎中了之后就动不了了!” “这里热闹,都是你爱看的。”杨臻点头。 苏纬连连点头。 “完事了?”周从燕把脑袋往后一靠正好抵在了他的佩带上。 杨臻呼气,轻轻捋着她额前的碎发说:“恰恰相反,事情才刚刚开始。” “钱津达的盟主之位基本上是稳了,扈叔跟你说过吗?”周从燕问。 “镇原侯世子也说过。”杨臻说。在一次避无可避的相遇中穆淳就把这事跟他说了,穆淳的态度很明白,矮子里面拔高个儿,或许他们都知道有比钱津达更好的选择,但穆淳,或者说是朝廷需要的恰好是这样的盟主。太过作为和太过无能都不是上上之选,平平庸庸最合适,这样搭上扈坚良那个摆设似的抚江侯才效果拔群。 态度很明白,说得更明白,以至于杨臻当时听完穆淳的话还调笑了句真不拿他当外人,穆淳却说他身份微妙,本来也算朝廷这边的人。 “既然如此,离老哥的事怎么办?”周从燕问。 “车到山前必有路。”杨臻说。 “你也会说这种话了?”周从燕笑问。 “起码目前是没法办的。”杨臻手欠用周从燕的额发绕弯。 演武场外跑进来了几个峨眉弟子,挨家座席贴近了说了些什么。峨眉座席间生出了许多诧异,峨眉弟子来通知,他们峨眉却是因距离入口不近而第四个才被告知,告知的内容还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午后请各门派当家人往峨眉小院一聚。 传到周从燕这里的时候,他们也就知道了围观座席中的议论纷纷缘从何起。没说传话的人是谁,也没说聚过去干什么。 单以谋没能坚持到上半场结束,提前回了院子。其他人也好奇峨眉这是在唱哪一出,捱到半场结束回去麻利地吃了饭就都陆陆续续地赶去了峨眉的院子。 周从燕和苏纬去的时候,单以谋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院子正中央。过了一会儿,张春洲也陪着竹叶青站到了周从燕旁边。 “娘?你来干什么?”周从燕有些意外。竹叶青自从进了承贤山庄以后从来不往人堆里去,不是怕被认出来遭报复,是顾忌着那样会给自己女儿添麻烦,正好她也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 “你家那口子托我带点东西来,说要还一个叫刑兆辉的一个说法。”竹叶青说。 周从燕难免恻然,当时她初游江湖,见识的人算不上多,但对刑兆辉的印象即便是过去了这么久仍是那么好,同样是大派当代首徒,能全方面同台媲美的也就是季风轻和刑兆辉,同样的光风霁月,刑兆辉比季风轻差了些傲气,却多了一份温润。出门在外见识多了,到最后还是刑兆辉那样的人更讨喜一些,可惜也是太可惜。 围观之人越聚越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之间,正屋里走出来了两个人。正面一亮相,议论之声又被盖过一浪。 “诸位同仁,事出仓促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参宿真人站在廊下说,“今日我,参宿,代表峨眉向武林致歉,三年前家门生乱拖延至今,这三年间峨眉若给列位添过什么麻烦,还请列位包涵,日后参宿也会登门一一谢罪。” “真人,您在说什么呀?”淮南盟主陶传襄问,“我们这……都听不懂啊。” 参宿真人深吸一口气道:“三年前,我峨眉参象掌门羽化,之后又接连痛失两位出类拔萃的门徒,就连参宿我也险些变成活死人,这一系列祸事发生之后,门徒单以谋迎难上任。” 这也是江湖人尽皆知的事。 “只是我这一遭劫难正是拜他所赐而得来的。”参宿双拳紧握双眼鼓红,竭力稳着心血说,“当时我接连怒火蒙心险些过去,好在当时有贵人在场才救回一命,可在我卧床恢复之时他却封我经脉穴道,让我重现昏迷,无法清醒,这一躺就是三年!” 众人哗然,世事更迭太快,让那些旁观的人直道眼花缭乱。而众目睽睽所聚之处,单以谋只是低着头站着,一言不发,围观的人们甚至都看不见他是何表情。 第五十三章 愧而无为 “以谋,你不愿我醒过来是不是就在等着螳螂捕蝉这一刻?”参宿下颌颤抖,“兆辉和固敏都不在了,即便你什么都不做我与你参星师叔也会将峨眉的未来寄托于你,你到底何以至此?” 单以谋痉笑,这个人拖着疲躯不远万里来讨伐他,结果却又几乎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师叔,是我利欲熏心权迷心窍。”他不抬头。 参宿是否真被他这点简单的忏悔说服,众人无从知晓,但参宿接下来的说法却让众人断了继续围观的念想。 “峨眉虽历经掌门更迭,但百年积淀绝不会就此散落,诸位请待我峨眉重振之日!” 接下来的话便是家门不幸自行处置、旁人不容置喙之类云云,歉意到了威也要立住。 “到底还是护短吧?” “家丑不可外扬嘛!” 人群散去之时议论还在风中。 竹叶青站在原地未动,周从燕拉了拉她,她却直接在参宿和参星狐疑地注视中走上前去。竹叶青边走边从袖兜里掏出来一截雕着左旋螺纹的竹管,经过单以谋之时,单以谋猛地抬起了头。 自始至终不肯抬头的单以谋死死地盯着那截竹管,眼中的惶悸在日头下暴露无遗。 “你是……竹叶青?”参宿隐约认得这个人。 “你啊,”竹叶青没理他,而是直接对参星说,“还记不记得这个?” 参星尚在为“竹叶青”这个名字介怀,看着她手中陌生的东西摇头问:“这是何物?” “闻一闻。”竹叶青挡住参宿搓开管口朝参星递了递。 周从燕和苏纬虽然站在远处,但看着单以谋的背影仍能清楚地发现他在害怕在颤抖。 参星只是闻了一下就瞬间像是被吓到了一般,这个气味就埋在她记忆苦海的深处,闻到这个气味就想起了那段不堪的事。她趔趄后退,蹀躞几步撞在了门框上。 “怎么回事?”参宿诧然。 参星靠在门框上觳觫不止,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竹叶青盖紧管盖又转向单以谋问:“你呢,认识不认识?” 参星隐隐觉得事有不对,竭声问:“你什么意思?” “你们的大徒弟,叫刑兆辉的,当时就是被人下了这种药。” “你……”参星抖抖瑟瑟,嘴唇嚅动却说不出话来。 参宿总算是明白过来竹叶青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兆辉……” 参星的精神崩溃在即,她颤颤巍巍地往前迈了几步踱到单以谋跟前,伸手攥住单以谋的衣裳问:“是不是,是不是你?”单以谋的畏惧和颤抖她都看在眼里,但她不甘至此,总得眼前人给她一个明确的回答。 “是不是你?!” “师叔,我……”单以谋想伸手碰一碰她,但却胆怯得不敢动作。 参星面色痛苦地笑了出来,眼泪也同时崩落,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单以谋脸上,单以谋直接被打的一个晃悠跌倒在地。 “你混蛋!”参星仪态尽失撕心裂肺地朝他喊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单以谋爬起来跪在参星面前咬牙不语。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把我当什么了!我那样待你……这些年的情意……你……畜生!” 张春洲下意识地把周从燕和苏纬往身后护,这种情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饶是张春洲见多识广也惊讶于他们这师叔侄之间的不伦之事。 “你们……你们竟然……”参宿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气急败坏至极,还要给自己顺气以防再死一回。 参星瘫坐在地上放声哭泣。 单以谋眼中全是她,只不过这个她已经恨惨他了。 “刑兆辉的交代已经明了,你们——随意吧。”竹叶青说罢要走。 “是谁,”单以谋僵僵地问,“让你来的?” “既然问的出来,你应该也知道答案吧。”竹叶青说。 “是……”单以谋惨笑,“师叔,参宿师叔,是弟子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峨眉。参象掌门是因我气绝身亡,固敏师妹是被我所杀,是我把罪名嫁祸给了大师兄,你们知道的,说过的,都是我做的。” 参星泪眼模糊,一时因过度惊惧忘记了撕心裂肺的苦。参宿也是惊愕失色目瞪口呆,他为了证伪求真而来,但真相摆在眼前时他却无法接受。原本分散各处的痛苦如今突然堆压到了一处,原本的痛苦也要变个法再经历一次,就仿佛被尘世的业障碾过几个来回一般。 周从燕看得心窝纠疼,虽然她早已知道了个大概,但真的亲眼目睹之后还是难以消受。苏纬有些害怕,他看热闹的心趣全然不见了,这样的事哪怕不置身其中只是旁观也让他胆战心惊。 院外有人进来,周从燕和苏纬满心期待地看过去,可走进来的人却不是他们赋予期待的人。 “这是……”扈坚良领着他那两个随从捕快尴尬地站在门槛里。 “扈侯爷怎么来了?”张春洲问。 “世子殿下恐峨眉生变,让我来看看。”扈坚良看着院里的场景说。 “眼下这情形……”张春洲咋舌。 眼下这情形,神智清醒的当事之人恐怕只有犯事之人了。张春洲尽量简洁地把事情朝扈坚良说了一遍,扈坚良结舌了半天才缓过来。扈坚良慢慢靠近了些试探着说:“两位真人,抚江侯府重启,你们若是信得过,就先把他交给侯府看管吧,等二位整理好心绪,有什么话再想问他就到侯府处找他可好?” 参宿神情恍惚,好半天才抬手摆了两下。 扈坚良略一拱手也算是谢他与人方便,一挥手,身后的两个捕快从抽出腰包里的白蛇缚就要去绑单以谋,但单以谋只管失魂跪在同样失魂的参星面前。两个捕快叫了他两声都等不来他反应,扈坚良也不知该不该强行带走单以谋。 竹叶青已经到了院门外,冲着还赖在里头看热闹的三个人吆喝:“干嘛呢?走吧。” 周从燕临行前还不禁再看过去一个惋惜,黄拂衣曾对单以谋心心念念,此事之后不知该有多伤心。 扈坚良立于单以谋身侧良久,合计过数种打算,到最后还是选择了劝解的法子。“单以谋兄弟,既然做了也认了,事已至此,你还是先随本侯走吧,峨眉余下的人和事本侯会尽力照应,你既然肯认罪想来也是心里向着峨眉,随本侯离开,彼此都好。”他说。世子让他来的时候也只说带走单以谋,并未交代其他的事,他又猜不出世子对单以谋有什么打算。来之前他就想着先去找杨臻商量建议,可惜两处的院子里都不见杨臻人影,他就只能硬着头皮自己过来了。 单以谋微微一晃,双手盖地朝着参星和参宿磕了三个头,站起来交付双手任由旁边的人把他绑起来。 抚江侯府捆人的家伙也是独此一门,软皮牛筋一样的绳子,韧性十足,再大的力气都挣脱不开。这也是从前温凉做出来的东西,如今他人虽不在侯府,但侯府处处都离不开他的手笔。 中都与应天相聚不远,但到底是两座城池,事情未全然结束之前不可能直接把单以谋押到侯府地牢去,权宜之下只能是去跟蒋文彬说一声,借用承贤山庄的地方暂时关押。 承贤山庄边角处有几间牢房,从前江湖不太平之时,试武大会总有搅扰之人,这里被辟出来为的就是关押那些作乱之人。不过因为这里自始至终都是临时居所,所以从来不过四五间罢了。如今许久不用,有两间甚至被当成仓库堆放了不少杂物。 扈坚良押人至此之时才发现这里还关着一个人,他讶然于这人不是旁人,竟是许重昌。 第五十四章 困兽犹斗 众门派当家人去峨眉小院的时候,崆峒的院子里也不太平。 这里的不太平亦有看客,只不过寥寥几人没有那么热闹,但这些看客里却有秋清明、圆净、蒋文彬、钱津达、蒯粟、嵬名岘赫然在列。 “方兴兄弟,”许重昌的晌饭尚未从桌上撤走,“你看上去来者不善呐。” 那副架势,秋清明和圆净等人开道前来,他起身相迎,客气的话都未说完,便看到了那几位身后的方兴。 而许重昌眼里的“方兴”也没绕弯子,果断地揭掉了自己顶了多日的伪面。 院中的峨眉弟子一番辨认之后纷纷噤了声,虽然有些变形,但那确实是梁源的脸没错。 许重昌提心吊胆了几日,看到那张脸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诸位同门,久违了。”梁源说。 “梁源,真的是你?”前几日被派去找他的那个小胖脸惊中带喜喜中掺忧。 梁源看了他一眼,没有回他的话,只是一味地盯着许重昌看。 许重昌心中悔恨自己当初没就着单以谋的猜疑早做打算,但这个念头被回味过之后他又自我探问:早做打算又能如何呢?提前除掉梁源以便死无对证?可他想得到这一点,护着梁源的人就想不到吗? “你回来了。”许重昌挂出笑来说。 梁源淤积了三年有余的怨恨此刻反而发作无能,坦明地面对许重昌之时脸上更多的竟是平静。“在外漂泊了几年,有件事想与大师兄你问个明白。”梁源说。 许重昌有片刻的恍惚,“大师兄”这个称谓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 “三年前我爹的死,希望大师兄再说一遍。”梁源有了不动如山的沉着。 “当年梁师叔行迹败露欲杀我灭口,我不敌他险些被他杀掉,幸亏有钱庄主在才保住一命,至于梁师叔,他若能断了抢夺掌门之位的念头,早些收手也不至于丧命。”许重昌说。 梁源切齿之时下半张脸上的皮肉抖了抖,若不是切齿过度牙床酸痛,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生气。“钱庄主,当真是如此吗?”梁源看向钱津达,“敢问那日的事你见证过多少?” 钱津达这几日里眼神都变了许多,看人时的目光炯亮,说起话来也铿锵岸然:“钱某确实可以证明,许掌门说的后半段话。”一句话分作两半说出来之后,他轻而易举地聚来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注视。“当时我与扈侯爷虽然和许掌门在同一座院子里,但却不在同一间房中,我也是听到打斗声之后才赶了过去。侠以扶弱的道义诸位也都知道,钱某一看许掌门差点死在梁奉一的剑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梁奉一不与我辩解非要追杀许掌门,我避无可避间不慎失手,才导致了梁奉一意外惨死。” “也就是说,”圆净呼着佛号问,“钱庄主对于两位争执的原因并不甚清楚?” “是。”钱津达点头。 许重昌笑:“大师是在怀疑什么?” 圆净合掌道:“阿弥陀佛,贫僧此来只为悼念故人。” “大师兄,当时唯一能证明你的话的证人田溢死了,而我爹这个可能知道你的所作所为的人被杀之后,旁人信与不信就全凭你的一张嘴了。”梁源说。 提到田溢,许重昌的脸色变了变。人在崆峒的院子里失踪了,他暗中派人找遍了承贤山庄都没有结果,依他猜测田溢多半是被杨臻弄走了。 “田溢!”梁源瞪着许重昌高声喊。 众人皆是困惑,方才他亲口说田溢死了,眼下这声高喊难道还是在给亡者招魂不成? 乌显炀拖着一个人进了院子,远处的人看不清情形,但只看拖痕便能知道那个被拖行的人个头不大。一个撒手,原形尽显的田溢就被乌显炀扔到了众人之间。 院中的峨眉弟子们一阵惊诧议论,这分明是三年前就该死掉的田溢。 梁源为众人解惑道:“三年前,大师兄说他被我爹灭口,此刻大家看到了田溢,心中应该会有疑问吧?田溢师兄,你是掌门的侍从,你自己跟大家说一说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田溢这几日一直被竹叶青带着在外头游荡,期间已经被竹叶青驯得服服帖帖,此时他身旁虽然没有竹叶青,但乌显炀同样能把他吓得肝胆俱裂。“施掌门羽化之后,我就被大师……被许掌门藏了起来,之后的三年里我易了容混在崆峒山门下的杂役里,直到如今……” 这话听得众人莫名其妙,按田溢所说,似乎他的同伙是许重昌才对。 “田溢啊,这些个日子不见,你都去哪儿了?”许重昌走近了些低头看着他说,“哆嗦成这样,是在怕什么?” 田溢被两个他极其害怕的人夹在中间,他也搞不清楚该先怕谁。 梁源眼见许重昌走近也不卑不亢不躲闪,也低头对田溢说:“大师兄倒是待你不薄,你害死了施掌门和楼师叔,他还保你到如今。” “我不……”否认的话险些如应激一般喷出来,也是他惊恐,梁源的话说出来之后他明明清晰地发觉有一道尖锐的目光攮到了他的天灵盖上。三年来过得提心吊胆,他对这种可能会要他命的潜在威胁敏感得要命,何况那道目光还是从秋清明那边射过来的。 “你不想?”梁源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做都做了,如今还要说你不想这么做?” 田溢被天灵盖上的压力迫得说不出话来。 “被逼无奈之下,身处弱势的人怎么会有选择的余地。”许重昌说的话很中肯,但态度不同的人却可以理解出完全不同的意思。 “大师兄,你藏他藏到现在是为什么?”梁源问。 许重昌表情莫测:“田溢也不过是被利用的人。” 梁源冷笑,田溢是被利用的人,那些枉死的人,施行远、楼继先,还有他爹梁奉一,该怎么办? “许掌门,这就是你对羽化的施掌门的交代?”秋清明语气不善。几十年的老友到如今死得都不明不白,这个后继之人还在替逝者原谅别人? “前辈,罪人毕竟已经伏诛,又何必不饶人。”许重昌瞥了梁源一眼说,“何况还有梁源师弟在,若真要追究起来,梁源师弟你又为何一声不响地躲了三年呢?难道不是因为怕被梁师叔的罪行牵连吗?” 梁源半边眼角跳了跳,对子骂父,但凡是个有点血性的人都不能忍,梁源也同样如此,但他心里的滔天怒火始终没有渗到脸上。“田溢师兄,”众目之下的梁源神色如常地说,“你继续跟大家说一说这几年里你都干了些什么吧。” “我曾……把愉骨胶、血绒花和半通牵黄膏分送给了峨眉和丐帮……” 许重昌神魂俱慑,他料得到田溢会招,但却没想过这家伙会招得这么直接。田溢的所作所为让几大门派轮流杀他几遍都不够,他怎么真的敢招? “谁让你送的?”梁源语气钉定。 田溢鼓着余勇往梁源腿边缩了缩然后缓缓抬手指向了许重昌。 院中更寂。 “你胡说什么!”许重昌先露了怒火。 “我没有胡说!”田溢缩在梁源身边冲着许重昌喊,“黑鸩花是你让我加到掌门茶水里的!他死后你们还在掌门身上刀劈剑砍,楼师叔也是一样!你让我诈死,我本以为你要放过我,可你又让我去找五毒宗的人讨毒药!自己同门害的不够,还要去祸害峨眉和丐帮!” 院中的寂静迭换成了惊愕议论。 许重昌哼叹长吁,狞笑道:“你是疯了还是被人威胁了?为何要说这些浑话?” 第五十五章 穷源竟委 田溢大概是用尽了余生的胆量,直要把数年来憋攒的话全都说出来。 “不是浑话!五毒宗的人可以为我作证!” 许重昌捧腹大笑:“你真是疯了吧?五毒宗的人也能作证?你怕不是与何人勾结了五毒宗要来陷害我吧?你与五毒宗有关系本来就够让人芥蒂了,还要牵扯出他们一起伪证?” 田溢被吓破了胆,他因怕死而来讲出真相,但若是如今讲出真相却要先死一步的话,他便后悔走这一趟了。 “怎么不能!”梁源说,“隗冶在安庆万毒宴上亲口承认的事你还有什么好辩驳?” 众人惊诧之间,许重昌却似有惋惜之相地看着梁源说:“怎么,连师弟你也与五毒宗有瓜葛?既然如此梁师叔所做的恶事你真的没有参与吗?” “你——!”梁源横生万分紧张,这样的污臭泼到他身上他要如何才能洗清? 许重昌甩袖大笑道:“你们合起伙来说是我杀了施掌门和楼师叔,我为何要这么做?为了掌门之位?可我原本就是崆峒当代首徒,掌门之位难道需要我靠背信弃义弑尊杀长来争取吗?我为何要如此多行不义?” 梁源下颌褶皱发颤,他在心中扣天发问:为什么?为什么有十足把握的证据却挣不来一个真相大白?有人提醒过他,不能先一步动气,沉住一口气坚持到最后以免横生枝节。这里的人,乌显炀、嵬名岘不能直接帮他,秋清明、蒯粟不会直接帮他,这件事只能靠他自己。如今看来那个人所说的枝节就是许重昌的不知悔改吧? 田溢头顶一凉,懵然抬头才发现是梁源哭了。临门一脚被踹向了许重昌一侧,围观之人的选择也逐渐有所倾斜。梁源最后的一点硬气控制着自己不向四周张望,不去寻找那个帮了他一路却在终局缺席的人。卧薪尝胆三载有余,他大概是没有勾践的结果了。 “阿弥陀佛。”圆净闭目合掌低沉而悠远地念了一句佛号。 “因为掌门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你做掌门!”无主之地中突然响起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 众人纷纷循声看去,最终锁定了一个小脸大耳神形类猴的人。 韩骁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站了出来。 许重昌眼底突生一股晦暗的愤怒:“韩骁?我没追究你师从梁师叔的事,你为何要出来胡言乱语?” 韩骁瞪眼了眼奋声道:“我是师父的徒弟,但我也是掌门救回来的,我更是崆峒弟子!掌门与师父和楼师叔讨论门派安排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亲耳听见掌门说你实非掌门合适的人选!” “住口!”许重昌暴怒。 “掌门与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以性命对天起誓今日之言绝无半点虚处!”韩骁等这个许诺之内的转机等了三年多,他同样也攒下了许多刚勇,“当日剑魁前来探望掌门,我却误以为是他杀了掌门,为报夺恩之仇,在他身中化元散之后我又向他打出了沾有六木阴噬脉的青云纹针,所以在楼师叔出事你说是剑魁所为之时我就已经知道事有不对之处了!” 场中对此一片哗然。 许重昌如遭雷击,他似乎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他觉得杨臻从一开始就在怀疑他。 “你怎会有六木?”乌显炀问。 “我本就是五毒宗人。”韩骁大胆地说出了让所有人都会介怀的话,“五毒宗覆灭之后我四处流亡,幸得施掌门收留我才保下了一条命。”他不在乎同门们的议论继续说:“师父他到中都之后多番纠查最终怀疑到了你身上,可他刚动念头就出了那一桩反被灭口的事,你倒是说说,师父他到底为何要杀你?难道他也是为了掌门之位要杀本来就不可能继任掌门的你吗?”韩骁红了眼,“以师父的为人,我想他是要找你问个清楚劝你迷途知返早日收手才对!” 梁奉一的为人直到如今才被一众崆峒弟子回忆起来,他们阎王脸姑婆心的梁师叔,怎么可能提剑杀自己看着长大的门徒呢? 梁源哭出了声:“我爹出门之前嘱咐过我,若他一去不回我也要从崆峒消失,他明知道你可能会执迷不悟还是去了,你对得起他吗?!” 许重昌失了声。施行远不认可他这件事是他一生之痛,从前他师父邱子恒在世之时还可以为他说几句偏袒的话,但师父弃世之后的光景…… 在长久的沉默之中,许重昌脸上的神意几番变化,失意、悲苦、仇怨、伤情到最后的自甘就此。仅在面上就像是走完了未尽释然的一生,看得近遭之人也五味杂陈。中情而言,梁源在心中暗暗希望他曾回忆起过师长们对他的教导与抚育,施掌门给门人的踏实安定,梁奉一与楼继先对门人如父似母的呵护,甚至痴望他能回想起来他们师兄弟曾经朝夕相处的日子。 不过这也只是梁源的一厢情愿罢了,如果许重昌自己不说,恐怕别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在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想了些什么。 “我以为,”许重昌惨笑一声,“施行远死了,楼继先和梁奉一也没了之后就不会再有人不认可我了……” 看客吸气,这便是认罪了。 “若要旁人认可,本该通过强大自身来争取,你怎么会想的是除掉所有的不认可呢?”秋清明为老友抱憾。 “秋前辈,”许重昌笑得竟有些可怜,“说得轻巧啊!你们天赋异禀,恐怕永远都不会明白我这样的平庸之辈想出人头地有多难。” 秋清明目光隐隐飘散,从许重昌身上挪到了远方。 “阿弥陀佛,许施主,你处世尚浅,不知万事万物自有始终,这世间哪有一蹴而就之功呢。”圆净捻着大粒的油光菩提子佛珠说。 许重昌脸上尽是不甘,在他看来,这个老秃驴同样不可能懂他。他们这些已经功成名就的老家伙,还有杨臻、嵬名岘那样的人永远都不可能体会到他的痛苦。 “我,”秋清明没有那些讲究的自我称谓,“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一事无成,跟着最厉害的人学最厉害的本事却从来庸庸碌碌,后来还被人废掉了好不容易习来的微末武功,那年我二十八岁。” 许重昌皱眉,他第一刻的想法是秋清明在诓他,但清醒过后又好笑自己的臆想,秋清明这样的人物真的有必要来耍他这样一个无能无成的小辈吗? “逆元问世是在那之后近二十载的事,”圆净合掌道,“许施主,取彼土尘投于净水乃为浊,空有琴瑟不附妙指终无声。” 许重昌失笑,他已经认了,不想再继续折腾,也到老和尚该给他念咒的时候了。可惜他听不懂。从前他神往歆羡秋清明的武学成就,遐想秋清明与凤中天的绝世掣力,哪怕自家掌门与秋清明是故交老友,可出于敬畏的距离他也从未绕膝于施行远跟前听过秋清明成名之前的故事,他只理所应当地以为传奇之人自然一生传奇,如今倒是跟他一起杂糅成了一片笑话。 由于事关重大、牵扯甚广,许重昌不能仅留给崆峒等候处置。像是一直未发一言的蒯粟,案揭之前他从杨臻那里零零散散问来不少心理准备,但真相大白之后还是得再仔细查问一番,他自然不信仅许重昌一人会有吞掉丐帮的心思。 而众人离开崆峒院落之后那里面的事旁人就管不着了,如今的崆峒比上一届试武大会之时的境遇难处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崆峒的将来已经挪到了那满院的年轻人肩上。 可惜的是,许重昌在被带走之时并未给崆峒门人留下一字半句。 第五十六章 余念宥生 鸿踏雪紧赶慢赶,周全地看完了两边的大戏,他是事不关己,所以一味只有满心满眼的热闹。跑回来报信,却怎么也找不到搭了这两台戏的人。何其扫兴,戏都唱完了,台柱子却始终不见人影。 而两边缺席的杨臻还有第三边的糟心事。 出门赶场之时,刘聂突然冲过来火急火燎地拽走了他,他原以为又是无事生非,可到了角落里那间屋子时却是气息奄奄刘羽舒等着他。 刘羽舒伏在案上,一手握着支尖部裹血的簪子,一手悬在一旁滴答坠红,手下是一滩红,地上到处是溅射的鲜艳。 “我一回来就是这样……”刘聂实在慌张,“杨臻,杨臻,你看看她,我求求你救救她!” 情由一眼便明,情况看来也不容乐观,刘羽舒下手决绝,手腕上的伤口剜得深,这样的流血速度但凡耽搁片刻都难办。杨臻同时探了探刘羽舒的颈动和脉息,回天乏术神仙难救,他也无能为力。 眼见杨臻收回了手之后不再有旁的动作,刘聂便有些崩溃:“怎么了……” “没办法了,人已经走了。”杨臻说。 刘聂一把揪住杨臻的衣襟,眼中满是乞求地悲斥道:“你都还没开始救她呢,就说她死了?你是不是……不想救她?是不是觉得救了她她还会缠着你不放?啊?是不是?” 杨臻皱眉看他:“你醒醒吧。” “我醒什么?我告诉你你不用担心,我替她向你保证,只要你救她回来,我保证,我保证!保证她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好不好?你救救她!” 杨臻呼气,掐着他的手贴到刘羽舒的手腕上,让他自己感受那里还有没有脉动。可刘聂却像是触到了被烧得通红的生铁一样猛地收回了手。 “我没有骗你。”杨臻也是无奈。 “不……”刘聂彻底慌了,他瘫跪在地上不知所云念叨了半天,又冲过来攥着杨臻袖子告求道:“杨臻,杨兄,我求求你,我就这一个妹妹,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求求你,帮帮我,救救她!” “刘聂,她已经走了。”杨臻只能再一次告诉他这个既定的事实。 刘聂泪崩嚎啕:“你不是神医吗?怎么可能救不了她?你是神医啊!为什么救不了她!” “她挑断了自己的桡腕大脉,哪怕你守在旁边立刻给她包扎伤口都未必能止住血,何况是如今这个样子?”杨臻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刘聂根本听不进去杨臻说的话,他抱着那副死躯悲痛欲绝声泪俱下,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想不出答案的那三个字。 杨臻无能为力,也不忍旁观这副悲怆,留下句节哀之后便离开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直到他出了院子都还能隐隐听见。其他人等再闻声赶到已经是他离开此地之后的事了。他想的到刘羽舒踏出此步的原因,心中也积郁喟叹到底何必。 “喂!”鸿踏雪追了上来,“老杨你去哪儿了,你亲自支的戏怎么都不去看看呢?” “有什么可看的,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杨臻有些心绪不宁。 “什么呀,两边都可热闹了,什么戏台能演的出这么跌宕起伏的情节呀!我跟你说啊,峨眉那个……”鸿踏雪的热闹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周从燕又火急火燎地跑过来说:“不好了,七师兄来找我娘了!” 杨臻拧了拧眉心,赶紧跟她去拉架,鸿踏雪话没说够还憋着便也跟了过去。 路上周从燕大致解释了情况,说是围观峨眉的时候不知是谁认出了竹叶青,很快便兜转到了百里启耳中,这可就了不得了。既然有撞日的机会,百里启自然不会放过她。 竹叶青面对杀气腾腾的百里启倒是一脸寻常无所畏惧,毕竟这世上想杀她的人太多,她能活到如今,何尝不是那些视她为仇雠的人无能。 百里启被盖阔和邓子高架着才没能立刻冲上去掐死竹叶青,但哪怕是有两个师兄拦着他也没有要消停的样子,怒目横眉雷嗔电怒,恨不得生吞活剥了眼前这个脸上甚至还有点热闹表情的女人。 负仇之人越是这般云淡风轻无所谓,复仇的人就越是火冒三丈暴跳如雷。“还我师妹命来!”百里启震开左右的禁锢,挥起架势破天的拳头朝竹叶青砸了过去。张春洲守在旁边必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旁人伤害竹叶青,不过他低估了百里启的本事,拉开竹叶青胆大包天地替她挡下一拳之时便听到了自己臂骨崩裂的声音,何况惊痛怔愣之际又被百里启当腹一脚踹飞出去,登时便歪在了两丈以外的地上呕血。 竹叶青总算是害怕了起来,如今真能报仇雪恨的人来了,她想要自保,即便自保不了也要拉报仇之人作黄泉路伴,可她又担心起了自己的女儿,担心自己最后这一遭任性会不会给女儿添麻烦…… 盖阔也是看百里启真动了杀心,赶紧全身带力追上来阻拦百里启。他当然也为小师妹的死痛心仇恨,可竹叶青现在的身份复杂,连师父都说要收敛心绪,他更不能眼看百里启杀了竹叶青。可怕的是,百里启怒火焚心失了神智,连盖阔都拦不住他。 百里启势要击碎那一片让他愤恨的绿,但即将成真之际眼前一晃变成了红絮墨枝。一拳结实着落,怒火瞬间断层,百里启乍然看清被自己重拳打中的人,不由地落了泪:“十三你干什么!” 周从燕哭喊着跑过来,盖阔和邓子高也顾不得百里启了,赶紧冲过去扶住杨臻,无奈杨臻已经站不住了。杨臻只觉得眼花耳鸣神魂模糊,被百里启一拳捶在了心口上,心脏都要炸了。他有心以内力抵护伤害,但方才奔过来之时大部分的精力都匀给了速度,再者,多少抵护都挡不住百里启这奋力一拳。 竹叶青劫后余生,衣裳里的小绿长虫探了探头缩了回去。 此刻的杨臻喘口气都浑身发慌,不张嘴血也要往外漏。周遭瓮声不断,似是有许多人在说话,不过他根本无法辨别人们在说什么,如今只吊着一口劲张嘴对百里启说:“师兄手下……留情……” 百里启看他的样子知道他伤得不轻,可他愤懑堆积,怨杨臻冲出来逞能,更恨自己竟然伤了他:“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那个女人做过的事?英嬛就是被她害死的!就死在我的怀里!你知不知道……”后脑勺兀的挨了一巴掌,扭头看到秋清明之时,他的无能余怒总算是断了。 嵬名岘赶来之时也慌了,看到杨臻的样子便要给他渡气调息,无奈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是调息能解决得了的。 “师父……”百里启此刻才肯回望自己干了什么。 “回去。”秋清明皱眉道。 百里启不敢多言,闷声老实退下。 邓子高得了盖阔的眼色,也跟上了百里启。 秋清明眼中的痛全然兜不住,他走过来蹲下攥着杨臻的手,抬着另一只手去擦杨臻额上的冷汗,接触到了小徒弟的怵栗后熬心道:“怎么样?” “没,没事……”杨臻想笑一个让师父安心但又实在没有余力。 秋清明心疼地紧,垂眼嘘气间攥着他的那只手按了按他的合谷穴,对周围的人说:“小心送他回去。” 盖阔紧张万分,连连答应,要上手却没抢过嵬名岘。 “小雪!”周从燕脸上泪迹为干,朝傻在一旁鸿踏雪吩咐,“赶紧去找林师姐!” 第五十七章 怊怛难断 一个晌午的工夫诸事频发,好在有蒋文彬处理周到,下半场的石门擂还能勉强继续下去。演武场中还有热闹的余温可看,后头起居的院子里却也算不上清闲。 日头盖西,林半夏才放下袖子出了屋。 “如何?”院里石凳木杌上坐着的人、树干墙根边倚着的人和来回踱步的人一股脑地围了上来。 林半夏叹气,对最前面的秋清明说:“百里大侠好本事。” 一句话引得众人齐齐聚视于百里启,百里启则躲在綦少臣身边不敢吱声。他已经忏悔了小半天,旁人也都知道他的不易,听他自怨自艾地说出“小师妹没能保住,小师弟也要被他害死”这样的话之时,又有谁还能再铁石心肠地怨他半分呢。 “是有什么不好吗?”任去来替秋清明问出了说不出口的紧张。 “命保住了,只是心脉震惧是重伤,得好一段时日修复,且即便伤愈也可能会有动辄心悸心慌的后患。”林半夏也是惆怅,这样的事该怎么向师父交代呢…… 百里启听了这话,哆哆嗦嗦地又掉了大颗大颗的泪。綦少臣揪心小师弟的安危,又要安慰身边哭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的七师弟。百里启呜呜咽咽,低声模糊不清地说了句只有綦少臣能听见的话:“我以后怎么有脸去见二师兄啊……” 一句话令年过半百的綦少臣鼻息酸楚,不只该说什么是好,只能把百里启的脑袋按到自己胸膛上让他默默宣泄。 秋清明轻声长叹,如今还能奢求什么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好在手心的肉也保了下来,七老八十的人了,真的经不起再来一遭了。人还在昏睡,秋清明挂心得厉害,带着其他同门悄不做声地仔细看过之后才稍稍放心离开。 院中人来人往,逐渐散去之后,角落里那四个人才得以呼吸几口不掺尘土的气。 嵬名岘脸色阴翳,鸿踏雪有多少闲话都不敢对他说,一味憋着无处安放,也快要内伤似的。雁寻梅有些悬心,忡惕而问:“剑魁你不会是在生百里大侠的气吧?” 一旁的方尔玉看了雁寻梅一眼,这话倒是说中了他的心思。从前在济南的时候和那个厉害的家伙交过手,如今想要替杨臻出气报仇却没有多少把握。 嵬名岘没反应。他只是单纯的心情不好,杨臻和百里启的关系他清楚得很,杨臻稀罕的人当然不可能有问题,他要是真去把百里启怎么样才会惹杨臻不高兴。不过眼下这股无名火无处可撒确实有些不痛快,要是哪里有个不开眼的撞上来就好了。 鸿踏雪总算是有了说话的机会:“不是不是,肯定不是,百里启是谁呀!绝对不是……” “不是便好,如今……”雁寻梅的话还没说完,身旁安静了半天的方尔玉却突然扭头走开了。雁寻梅看他出院子的架势不对,连忙问:“你去哪儿?” 方尔玉不理他,闷声不吭地继续疾步往门口去。 “乖乖,他不会是要去找老杨他师兄撒气吧?”鸿踏雪的热闹话里也有许多害怕的语气。 雁寻梅慌了,原来劝了半天劝错人了!他刚要追过去拦方尔玉,身后的嵬名岘却先一步抽剑追了上去。 方尔玉错愕地缩身架住嵬名岘的飞剑,怒道:“你干什么!” 嵬名岘神目凌厉不做废话,拉回长剑勾手便打。 “你们……”雁寻梅想拉架,但想看人掐架的鸿踏雪却拉着他不许他上前。 方尔玉也不好惹,他心里也有火,既然这家伙不识相就先把他揍一顿再去招呼百里启。他赤手空拳劲力全开地与嵬名岘过了十几招,趁着嵬名岘追击的鼎力飞身踏空欲去取了障刀与这个不讲理的家伙过招,但半空飞身之际却被嵬名岘甩手拽住了脚踝。他火气沸腾,嵬名岘则直接旋身把他摔了出去,而方尔玉落地的方向正是院里的楸树丛,那里也是他竖置障刀的地方。 方尔玉犹如飞鹰冲地般翻身踏落在楸树上,垂手捞走了自己障刀弓力弹出去,迎上奔过来的嵬名岘,刀剑相撞,互不相让。 长剑横刺点中障刀单锋,两件上乘的兵刃配上两个极上乘的武者,叮的一声劲力以震颤之形传出去甚远。障刀侧锋,错开剑尖之时隐隐有火花闪现,两力相持,剑尖贴着刀锋下滑。障刀无托,方尔玉也不可能任他用剑锋丈量自己刀刃的长度,另一只手提上来对掌冲着刀把一挫,催得障刀临空旋转,崩偏了嵬名岘的剑锋。嵬名岘弹剑之际,方尔玉剑指一并夹住障刀刀背往前一带,环首便直接撞到了嵬名岘持剑的手背上。撞击之下刀与剑同时脱手而出,方尔玉乘机骑身跃起扬臂以反手之势握住刀柄,膝击撞歪嵬名岘的身形,带着障刀顺势飞旋,迫得嵬名岘委身躲避。但嵬名岘矮身的姿势并非是在躲闪方尔玉的刀光旋影,而是因大开弓步追剑才压低了身形。他下开弓时手作空爪蓄力一收,刚脱手不久的剑就又回到了手中,他一个躺身之后无剑之手撑地一鼓,下盘上掀直接还给了方尔玉一个膝击。他的膝击卡着几不可查的间隙杵在了方尔玉的臂肘上,方尔玉受力带着旋劲就飞了出去,最后踏翻石桌踩落在了石沿之上。 鸿踏雪托了托自己的下巴,咂嘴道:“原来你这个姓方的这么厉害啊?能跟蛮兄打的有来有回?” 雁寻梅冁然一笑:“可他练的一直是双刀。” “啊?”鸿踏雪诧然,“所以呢?” “他的联锡环首刀却只有一把。”雁寻梅说。 “我看得见啊,你就没钱给他配个对儿吗?”鸿踏雪犯浑的劲又上来了。 雁寻梅摇头说:“我只找到了一把。” 鸿踏雪反应了片刻一脸鄙夷道:“噢——我知道了,那是你从坟圈子里刨出来的吧?” 雁寻梅大方承认。 “嘁……”鸿踏雪敞开了嘲讽道,“没人性的家伙,哎,我可不是在说他啊。” 雁寻梅没本事和他叨叨废话,只紧张地注视着院里战得焦灼的两个人。 剑鸣乍起,方尔玉被逼着分出内力护住耳脉心神。他不曾见识过气海剑鸣,自然不了解这也算是嵬名岘对他的一种肯定。飞剑浮光掠影,方尔玉为了从漫天遍地的刃光中偷得半寸遮掩,抬腿朝嵬名岘踢过去一墩石凳,嵬名岘控剑一收,一柄长剑凌空横停抵住了砸过来的石凳。方尔玉乘势提着障刀追过去出刀顶在了石凳的另一侧。 两相僵持之时,屋门一开,林半夏站在门内问:“你们在干什么?” 无论是干什么,此时此刻这个地步是不可能就此罢手了。那墩可怜的石凳一边被方尔玉拿障刀抵着,一边被嵬名岘控着飞剑顶着,两个人交杂的内力全都攒集到了石凳之中。周遭蒸腾视线扭曲,最后终于在两方都不肯退让的僵持之下砉然炸裂开来,向四面八方崩射而去。 鸿踏雪脖子缩得快,躲开之前还短促地骂了一声。 林半夏下意识地往门后躲了躲,她的武功不济,无法判断哪些危险能够威胁到她,所以只能对眼前所有的危险一视同仁地躲避罢了。 一只手把在门框上,随后,脸色极差的杨臻被周从燕扶着站到了门口,他另一只手捂着心口,满脸悒怏地看着他们哑声说:“别打了,吵死了。” 嵬名岘和方尔玉乖觉得很,立马收了架势停了手。 方才嵬名岘放出剑鸣的时候他就被吵醒了,本来着实不想动弹,但等石凳子炸了之后他就再也阖不上眼了。 第五十八章 付之一嗟 听完嵬名岘和方尔玉动手的理由之后,杨臻起火无力,嘱咐了一句此事他自会处理之后就把这两位感情细腻的大爷撵了出去。 这算是杨臻挨了百里启一拳之后头一回真正清醒,周从燕总算是能说出憋在心里的话了。 “对不起……”周从燕那双一直都没褪红的眼睛又流了泪,“这一拳本该打在我身上的……”自从知道她娘跟百里启之间有一条人命开始她就打定了主意,她不会指望百里启为了谁放下仇恨,所以得由她做点什么替母赎罪。她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让百里启打她一顿了。 杨臻的少府穴上扎着针,只能用手背给她揩泪:“我怎么舍得。” 周从燕哭得更凶了。 “别哭了,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快死了。”杨臻诸事无力。 周从燕的哭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又爆发了更高亢的嚎啕。 杨臻皱眉,他现在这个样子,稍微有点吵闹心脏就悸痛,他有心安慰周从燕,可眼下的痛苦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外间的林半夏闻声跑了过来,看到杨臻的模样之后赶紧去拥住周从燕说:“从燕你别哭了,这样的动静会让他很难受的!” 周从燕泪眼模糊间看到了杨臻的痛苦模样后强制自己收住了哭声,“对不起,对不起……”她低声说着给他轻轻抚胸顺气。 “丫头……”杨臻缓了缓靠在床头说,“你想想,这一拳如果打在了你身上,以后我该怎么面对七师兄?” 周从燕理智下来,虽然于心不忍,但事实确实如此,这一拳打在她身上她必死无疑,真要是这样的话,日后的杨臻和百里启就成了昔日的百里启和竹叶青。 “施针的地方也不能沾水哟。”林半夏在旁边随时提醒道。 周从燕警觉地抹净涕泗把杨臻两只扎着针的手摆放好,老实守着不再吵他。 鸿踏雪把脑袋探进里屋嬉皮笑脸道:“没事儿啦?” 林半夏看他:“你又要干嘛?” “说说热闹呗!”鸿踏雪说话也不敢高声。 “说什么说?别在这儿添乱。”周从燕想撵他。 “别,”杨臻半死不活仍然要听,“说说看。” 鸿踏雪滔滔不绝地说完崆峒和峨眉的事之后又品评道:“跟你猜的大差不差,就一点啊,连你都没想到!” “怎么?” “那个单以谋和他师叔参星真人是那个关系。”鸿踏雪眉飞色舞。 杨臻无力地抬了抬眉头:“什么?” 周从燕点头:“就是……那个,他们俩是伴侣。” 杨臻张了张嘴,这真是他没想到的。 “当时看他们的样子,心里真不好受。”周从燕叹气。 鸿踏雪有感同身受的那一刻,但瞬间又觉得跟单以谋感同身受太晦气,硬着性子说:“反正是他干了坏事。他也真下得去手,够狠啊,也活该被抓!” 杨臻愀然片刻后沉吟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得好好看着单以谋了。” “什么意思?”鸿踏雪不明就里。 林半夏仔细想了想说:“你是说他可能会自我了断?” 杨臻点头:“峨眉和崆峒的事绝不止此而已,而且他做的事也不是能一死了之的。” “懂了!”鸿踏雪自觉来了活,“姑姑,咱们去看看他吧!”说干就干,鸿踏雪麻利地问出了关押处所在,拉着林半夏跑了过去。 也是赶得巧,他们两人冲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牢房里的单以谋盘坐在窗下捏着一粒松花色、不明何物的东西端详。 “不好!”看那副架势,再看他手里捏着的药丸模样的东西,这明显是想不开了。鸿踏雪旁的顾不得,冲过去踹开门进了牢房就要抢单以谋手里的东西。单以谋下意识躲了两下,鸿踏雪着了急,吆喝着不要想不开之类的话,扑过去甩手打掉了他手里的药丸。可鸿踏雪跌倒翻身的时候那颗药丸却正好砸到了他脸上,一弹一跳后掉进了他嘴里,嗓子眼发了痒他忍不住一咽,那颗药丸竟然直接被他囫囵吞了下去。 鸿踏雪僵在地上不会动弹了,好不容易来救一回人还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这个善人做得他好委屈好冤枉。 林半夏跑进来紧张不已地把他托起来问:“你怎么样?”她焦急地去摸鸿踏雪的脉,却被鸿踏雪一下子攥住了手。“姑姑……”鸿踏雪可怜兮兮地跟她告别,“答应我……我死了以后千万不能忘记我,答应我……” “让我给你看看!”林半夏想摆脱他的手给他号脉。 “不!你先答应我!”鸿踏雪跟她较起了劲。 “为什么?”林半夏有些愠他为什么不乖乖听话受她救治。 “我不管!”鸿踏雪耍赖,直接坐起来捧着她的手说,“你就是不能忘了我!” 林半夏被他突如其来地生龙活虎弄懵了。 “你们在干嘛?”一直在旁边默默看戏的单以谋问。 林半夏抽出手来给鸿踏雪搭脉说:“若佟怕你想不开,你这是什么毒……”她摸了半天的脉却越来越疑惑,鸿踏雪的脉相稀松平常,根本不像是要死的样子。 “那不是毒药。”单以谋苦笑。 “啊?”原本还赖在林半夏怀里的鸿踏雪抬起了头。 单以谋轻叹道:“是糖。” 鸿踏雪尴尬地坐起来,现在回味一下舌头上的余味,倒还真有一丝甜味。 单以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俩,靠着墙慢慢坐下来说:“我自小孤苦,被掌门收留之后仍旧孤僻不敢与旁人接触,好在大师兄人好,从来也都护着我,后来固敏师妹入门,这世上就又多了一个会温暖我的人。那么多师长里,师叔她带我们最好,或许因为她是个女人家,心思更细一些。我吃苦多所以比旁人都怕苦,习武之苦、药石之苦,师叔知道我怕苦以后,就去后山摘梨、枇杷什么的熬秋梨百草糖,给我,和大师兄、固敏师妹他们……不过自从三年前的事发生之后,她就不再熬秋梨糖了,刚才那是最后一块。” 他留了好久,一直不舍得吃。 鸿踏雪动了动手指,犹豫着要不要想办法把糖哕出来还给他。 林半夏见多了旁人的悲苦,但仍能为旁人之苦悲伤,或许是因为她也经历过许多悲苦。 单以谋却在讲完之后就干脆地收敛了悲伤,“你说是杨臻让你们来的?” 林半夏点头:“他没料到你和参星真人……的关系。” “我能有今日,离不开他的推手,他倒是还能惦记着我。”单以谋笑了笑,“既然他有这番心,那有些话我也该跟他说一说。” 鸿踏雪心里痒痒,有什么话不能他转达吗?非得当面说悄悄话…… 林半夏点头表示会转达他的想法,又补了句:“等他好点了再说吧。” “他怎么了?”单以谋问。 “有些意外,受了伤,需要许多时日来恢复。”林半夏说。 单以谋缓缓皱眉,叹声道:“那个人会很心疼吧……” 林半夏诧异:“谁?”杨臻受伤,排队心疼的人多了,他说的是谁? 单以谋淡淡一笑道:“总之多谢他记挂我,我知道我不能一死了之,我已经辜负了师叔太多,不能再让她更伤心了。” 林半夏也不再多问,拉着鸿踏雪出了牢房。这几间毗邻的牢房从外头看只是寻常的房屋,只是里头套着一层牢笼罢了。鸿踏雪指了指隔壁的房间说:“许重昌应该被关在这边。” “走吧。”林半夏没想多行一步,她只叹单以谋一世聪明,这么清醒的一个人何以会走到这个地步? 第五十九章 造作残局 田溢被拎回了武陵源的小院里。 他与竹叶青之间还有未竟之事,即便是乌显炀不把他带回来,他也得拼死拼活来这里一趟。他哆哆嗦嗦地等了许久,总算是等来了有些失魂落魄的竹叶青。 竹叶青如游魂一般,荡荡悠悠地倚坐在了石桌上。她甚至记不起百里启说的小师妹是谁,想了很久才模糊地组织出了一个名字。 郭英嬛。 可这个人是怎么死的,如何死在她手里的,她根本想不起来。死在她手里的人太多,她从来也没想记住过哪个已死的人。只是方才的经历让她罕见地有了堵心的感觉,一回想起当时的场面,她就隐隐觉得自己要是想不起来会很悲凉。她见惯了世人的苦难,何曾有她自尝痴苦的时候? “仙姑……” 田溢一直这么称呼她,谁都知道好笑,但他为保小命也想不出更好听更恭维奉承的话了。 竹叶青睇了他一眼,呼气时顺便说了俩字:“来了?” “仙姑,仙姑……”田溢过分可怜地殷勤凑近说,“小的把知道的全都说了,您能不能……” “噢。”竹叶青拍了拍腿朝屋里吆喝道:“小张?小张啊!张白鹭?” 张白鹭半天才从屋里出来,仪态不修神情仓乱,他问:“竹姑姑,怎么了吗?” 竹叶青才想起来当时张春洲好像也伤得不轻,她摆手道:“算了算了,你先去照顾你爹吧。”她自己往屋里去,片刻之后拿着一个竹编蝈蝈笼子出来,走近了之后朝田溢一扔。田溢仓皇之下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个小笼子捧在手心,像是捧着一个易碎的皂水泡一样小心翼翼不敢大喘气。 蝈蝈笼子里装着一只圆盖虫子,乍一看就像是蟅虫,只不过颜色有异,不是玄色而是尸青色。 田溢抖抖瑟瑟地护着小竹笼子,听竹叶青说:“好好养着吧,它能活多久你就能活多久。”田溢连连点头,他知道。他当然晓得殉蛊的威名,以后这个鳖盖虫子就是他的祖宗,他拼了命也得保它长命百岁。 林半夏从牢房出来之后就领着不肯撒手的鸿踏雪找到了武陵源的院子。她忙着救她师弟的时候也听人说过张春洲的事,现在总算是有机会赶过来看看了。 张春洲的情况虽然有些糟,但因为刚经过杨臻那一手,所以林半夏也不至于太操心,何况张春洲的伤情被处理得还不错。前臂断处接得挺好,内伤也有细致的调息修复,林半夏再动起手来也顺手很多。续骨膏、养气丹,现成的或者需要现配的,总之得心应手不成问题。解决好张春洲的问题,竹叶青和林半夏也就能好好聊一聊了。 “我那女婿怎么样了?”竹叶青问。 “有你闺女陪着呢。”林半夏说,“没事。” “真没事儿?”竹叶青怕自己会毁掉闺女下半辈子的幸福。 “真有事我就来不了这里了。”林半夏还有心思安慰她。不过安慰完之后自己也忳忳郁闷,长叹一口气说:“百里启什么本事你也知道,你怎么就不能改改你那副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态度呢?” “我当时真不记得了,那么多债,我哪能想得起来他说的是谁?”竹叶青的话已经没了往常的硬气。 林半夏听她说话的语气就知道她已经知道反思错误了,又说:“反正若佟以后会落下怔忡的毛病是跑不了了,之前就因为隗冶犯过,日后只能靠他自己好好养护了。” “隗冶?”这事杨臻请教过竹叶青,此刻正好拿出来说一说,“他的紫螈不至于会有殉蛊的影子吧?” “你问我?”林半夏看她,她还想好好问问她呢。 “我是不信那家伙能有这本事的。”竹叶青说。 林半夏嗤笑:“你自觉本事高深旁人参悟不透?” 竹叶青皱眉摇头:“我女婿把隗冶的铃铛末给我看过,里面只有一截螈尾,与殉蛊并不一样。” “一不一样不重要,你只说隗冶能不能除掉就是了。”林半夏说。 “这……”竹叶青左右思量后说,“我得再见一见隗冶才行。” 林半夏这半天里也实在是没个闲茬,拾掇好了张春洲又去峨眉的院子看望参星和参宿,这二人毕竟是她带过来的,有晌午那诛心搅肠的一遭之后真不敢想这俩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参宿由南庚等几个年轻弟子陪着埋案劳作,一见来人是林半夏,苦了半天了苍颜总算有了一点笑意:“林医仙来啦,失迎,是我招待不周了……” 林半夏心里觉得他这硬要周全的客气实在强己所难:“我来看看,匆匆千里赶来又经了这番坎坷,真人可还应付得过来吗?” 参宿真人颓颜赘着疲惫笑道:“多亏了林医仙的汤药支撑,不经这几遭波折,我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坚韧至此。” “临危受任,真人实在辛苦了。” 参宿真人在林半夏面前没有一点矫作,摇头道:“如今想来,峨眉沦落到如此地步何尝不是我不查之过,我若是能多留心他们一些或许就能早一步发觉以谋的心思了,或许就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了,那样的话如今掌门师兄还在,兆辉和固敏还能在大会上为峨眉争光,我峨眉也还是当之无愧的名门大派……” 旁边陪着的几个峨眉弟子也不禁抹起了泪。林半夏看得窝心,这么些人在她面前流无声的泪,她受不了这样的悲苦。“世事无常,世路崎岖,真人不要太委过于己了。”她说。 参宿唏笑难辨,安慰过身边的后生们之后对林半夏说:“对了,如果可以的话,替我向杨臻小兄弟道声谢吧,我怕是实在分不出精力去周全这些关节了。” 林半夏答应下来。她也明白,参宿真人多半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杨臻,虽然杨臻给了峨眉一个真相,但峨眉并没有人向他求过这个真相。参宿真人衷心诚意地谢杨臻让人去治醒他,但他也恍惚自己能不能接受眼下的结果,在未真正想明白之前,总会有些信疑参半的芥蒂。 “多谢了。”参宿扶额掩面。 “参星真人……”林半夏还有旁的牵挂,“她还好吧?” “一直在房里,我们隔几刻便会去看一看,只是愣神,跟她说话也没有反应……”参宿叹息,“林医仙若能劝一劝她,参宿感激不尽。”林半夏正有此意,参宿再三道谢,又指了南庚领着她去找参星。 屋里只有参星一人。时近黄昏,门扉紧闭,灯烛未燃,所以屋内黑漆漆一片,让人觉得异常沉闷。 林半夏摸索着推开了一扇窗,让外面的残阳余光照进屋里。她看着参星那副颓丧的样子,真就像黄昏的余晖一样暮气沉沉。她坐到参星对面轻轻把手搭在了参星的手背上温声问:“你还好吧?” 参星一如参宿所说,没有任何反应。 “我……”林半夏老老实实收回手说,“去见过单以谋了。” 参星的眼睛动了动,枯涩的眼睛灵动得十分困难。 “他一直拿着一块秋梨糖不舍得吃。”林半夏说。 参星好不容易断了的泪又续了回来,掩面而泣,何其凄苦。 “对不起……”话说狠了,参星虽然回了神,但却又伤了一番心,林半夏愧疚难当,又开始组织安慰的话:“我们原本还担心他会想不开,结果他心中似乎还有牵挂,所以倒也十分老实。” 参星的悲伤迷离惝恍,许久都没能和林半夏好好说一句话。 第六十章 揣测之下 将夜之际,公榜宴会开场,热闹的声音传得甚远,参星被影影绰绰的喧嚷声唤回了不知飘到多远之外的神思。 “他倒想得开……”参星自嘲一笑,“是他,他是能想得开的。” 林半夏琢磨过她的话后有一种诡异的胆寒,参星所了解的单以谋就是她方才见到的样子,做了那样的事还能“想得开”——林半夏没有盼着单以谋自我了结的想法,但刑兆辉只是自以为做了单以谋的恶中之一就自裁了,单以谋却还能想得开。考虑到参星和他的关系,她从一开始看上的就是这样的单以谋? 鸿踏雪的脑袋突然出现在了窗沿上:“你到底看上他啥了?” 参星愣了愣。 鸿踏雪自知唐突,忸怩地换了问法:“我是说,那个,你们是怎么……走到一块儿的?”鸿踏雪的初衷是想从他们这里取取经,方才的问题不过是着了急问岔门了。 林半夏朝他摆拉手让他安静些别捣乱,又向参星道歉。参星摇头说:“这半天里我也一直在想从前的事。” 闻言,鸿踏雪刚藏起来的脑袋又探了出来。 “他从小就孤零零的,来到峨眉后也是如此,是个患得患失的孩子,因为从来拥有的就少,所以同样的照顾,他的回响远比兆辉和固敏要深刻许多,在旁人看来他比别的孩子细腻、粘人、孝顺,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参星的表情有些索寞。 林半夏反倒有些明晰,想来这样的事确实很难萌发自参星真人这一方。 “他十六岁那年,我才意识到问题,可惜太晚了,我也无能为力。” 林半夏惊讶,目光转动间对上了鸿踏雪同样意外的眼神。无能为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俩人之间还有什么别的跌宕故事? “如今想来,或许该怪我没有拒绝他,修行数十载,清心寡欲数十载,怎么就拒绝不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呢?”参星眼中迷蒙,但林半夏却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后悔。 离开峨眉小院,林半夏和鸿踏雪正为下一步去哪里犹豫,鸿踏雪想去公榜宴看戏,林半夏想回去把参星给她的东西送去给杨臻处理。左右不着急,林半夏依了鸿踏雪先去凑热闹。 “周大小姐教里有个女人死了,姑姑你听说了没有?”鸿踏雪问。 “知道,也是可惜。”林半夏向前眺望,远处的公榜宴灯火通明。 鸿踏雪长嘁一声,“有什么可惜的,她不干正事又心窄想不开,白白浪费了一条命……”他试探着看了看林半夏,知道她不太听得了这样的话,挠头又道:“我是有点想不明白,当时那个姓方的家伙血都快被放干净了,老杨都能把他救回来,为什么救不了那个……”他突然勒住了声,前头不远处差点被他们俩撞上的人正黑着脸看着他们。 林半夏诧异为何突然出现一个人莫名其妙不声不响地挡在前头,眼神还那么凶。 鸿踏雪尴尬地笑了两声,拉着林半夏绕着刘聂快步走开。 “这不是一回事。”林半夏被鸿踏雪拉着走出去好远后解释道,“你啊,跟你师父一样,遇事只看表面不究内里。姓方的那个小兄弟自己有护身之法,若佟救他也赔上了半条命,何况那是他俩有缘,血力相合,才能勉强把人救回来,那个女人只是个普通人,哪怕是我师父来了都是无能为力的。” 公榜宴热火朝天,钱津达联络在右,已然成了公榜台上的第三位主家。如此一来,整个江湖都开始正视武林盟主之事。只不过说了半天,最后所谓朝廷的见证之人也只有扈坚良罢了。 参宿真人顶着憔悴代峨眉出场,崆峒到场的则直接只是些零散的小辈,逆元的人来的倒算是齐全,只是兴致不高。尽管如此,公榜宴上还是没少了热闹气氛,毕竟还有许多与白日里的事不相干的人在,他们才是热闹的主心骨。 林半夏他们坐到了巫奚那一桌凑了个整,陪着周从燕和巫奚教胜场数榜上有名的教人在宴上听热闹。 这边热闹非常,有些地方却清净了许多。 顾慕之孤零零地飘进了院子,经过院里的方尔玉,又碰上了屋里嵬名岘。两人照面,无人言语,都知道对方没有歹心,都是不善言辞的人。嵬名岘往旁边让了让,顾慕之才看到榻上沉睡的杨臻。他静静地靠近了些,看着杨臻手心少府穴上的银针,又默默地伸手摸上杨臻的脉条。 嵬名岘没拦他,只看他搭上脉之后片刻就开始皱眉,而且越皱越紧。 林半夏早就把情况说得很明白了,顾慕之的样子在不懂医术的嵬名岘看来无非是又一遍印证林半夏的诊断罢了。 杨臻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顾慕之立刻收回了手,满脸愧疚,就好像是他把眼前人吵醒了一样。 嵬名岘谨遵医嘱,人一醒他就往上递药,杨臻只是闻了一下就犟了表情:“苦的。” “你师姐大概不知道你怕苦。”嵬名岘没把药碗收回去。 杨臻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坐起来把药喝完,靠在塌边极其痛苦地换气。没办法,这个真没办法,他心里清楚,他这毛病没有资格挑口味。“慕之兄……”话没说完,他就捂着嘴打了一个苦嗝,更加痛苦了,好不容易吞下去的药险些又吐出来。 顾慕之不知所措,嵬名岘在身上一阵摸索才找到一小包梅子干塞给了杨臻,这是周从燕出门之前留给他的。 杨臻拆开油纸吃了一块,酸得很,梅子干被嵬名岘揣在怀里被捂得发软,似乎更酸了几分,张张嘴都觉得倒牙:“东衢大哥最近忙么?” 顾慕之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无所事事?”杨臻问。这届试武大会整个昆仑都在看热闹,他与项东衢也不过是照过几回面。从前是项东衢见了他就约饭约酒,他也是闲人一个所以惯常一拍即合,最近是杨臻忙,而项东衢见了他竟然也绝口不提从前的消遣。 顾慕之神色犹豫地摇了摇头。 “你也不常见到他吧?”杨臻说。 顾慕之应答有愧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发现他找许重昌和单以谋,麻烦告诉我。”杨臻说。 顾慕之点头。 杨臻乐呵呵地跟他聊点开心的事:“大毛怎么样了?” 顾慕之真就高兴了许多,开心地点了点头。 杨臻偶尔也会惦记玉虚峰那只大山猫,自从上次离开昆仑山之后就没见过它了。有时他会后悔,勾搭上那么个雪灵除非是回雪山不然根本见不着,这辈子都未必能回去几次,但愿它记性不好,过几年忘了他也就好了。 顾慕之满眼期待,杨臻要是真想看的话,可以从他眼中看出来很多:大毛过得很好,它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有问默答的交流延续了许久,杨臻也不晓得自己从哪里蹦出来那么多问题,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从前没在乎过,问完也还能上心记住。 嵬名岘开门送走顾慕之后,看了看院里的方尔玉,方尔玉捕捉到了他的眼色,默默进了屋阖上门。 “你还好吧?”嵬名岘问。这家伙如今娇贵得不行,说了会儿话脸色都不大好了。 “我去找林前辈?”方尔玉也看着他。 “没事,就这样。”杨臻叹气。他以后得催着自己习惯这种弱不禁风的状态了。 嵬名岘等了片刻看他只半躺着发呆没直接睡回去,才说:“那个世子来看过你。” “嗯……”不是杨臻自作多情,实在是他莫名其妙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第六十一章 肺腑痴言 鉴于之前杨臻的种种表现,嵬名岘不禁发问:“不管吗?” 杨臻叹着气拔掉了自己手心的针说:“管不了。” 嵬名岘和方尔玉对视一眼,都知道他那个样子是在想事,不过他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们不去公榜宴看看?”杨臻问。 嵬名岘和方尔玉没答话,不说就是不去。 “一场公榜宴解决不了武林盟主的事,中都散会之后荆州跑不了接着热闹。”杨臻说,“试武大会结束之后单以谋和许重昌就会被各自遣回去了,就他们目前的情况看应该不会并案合查,真要说的话蒯粟都比峨眉和崆峒靠得住。” 嵬名岘跟不上趟,想着说句什么接话,又听他继续说:“田溢的话还有余地可查,也还好有殉蛊钓着他,许重昌有同伙,只是身份不明,崆峒山门下的拦路人多半不是许重昌,与他相关的人八成也是合伙钻研过剑影诀的。峨眉的事基本已经明了,崆峒和丐帮的事上还缺处,有人藏得深,同伙失败之后短时间内可能不会再有动作。” 嵬名岘和方尔玉插不上话,只能老实听着,随时等他说点什么他们俩能做的。 “仅凭眼下的线索怀疑谁都是枉然,单以谋既然还有话想说,那他离开中都之前我就得去见他一见。”杨臻说,“不过我觉得他肯和盘托出的可能也不大。” 听完一大通分析之后,两个门神什么也没等到,只眼睁睁地看着杨臻一躺蒙头就睡。 次日试武大会已经结束,一些往来轻松去留随意的人已经陆续离开了承贤山庄。 一大早,林半夏跑来看着杨臻受针服药,又交给了他一包东西。周从燕昨夜里从公榜宴回来陪了他半宿,早起又跟他说了公榜宴上的事,横竖不出他所料,不会影响他的打算。 出门的时候天色便不太好,杨臻本想一个人轻装前行,但一屋子人都不同意,最后莫名其妙地就跟上了个嵬名岘。路上后者还不肯给他好脸色,杨臻跟他解释了半路,说是怕带着人单以谋更不肯利索说话,毕竟林半夏带回来的话也只是说单以谋要见他一人而已。 嵬名岘黑着脸把牢房外层的套门敞开让他进去,他自己则站在廊下贴着门扉等他出来。 “外面的人是剑魁?”单以谋听见动静,都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便问。 “嗯。”杨臻把斗篷角落里的椅子上一扔坐了下来。 单以谋正脸面向他的时候准备好的许多话却被卡在了舌根底下,仅是愣神打量就持续了许久。杨臻也是配合,坐到椅子上没形没相地往旁边一倚任他打量而不主动开口。 “我只听林医仙说你受了伤,却不曾想这么严重……”单以谋甚至有些悲伤。 木椅硌人,杨臻调换了个姿势说:“没死就不算严重。” “怎么回事?”单以谋问。 “等你出去了,早晚会听说的。”杨臻说。 单以谋失笑,点头说也是。他起来拖着蒲团从窗边挪到牢监一侧坐下来说:“你让人抖出崆峒的事是为了替秋老前辈给施掌门一个交代,可峨眉的事又是为何?我自认为并未得罪过你。” “蒋固敏的事,你觉得无伤大雅?”杨臻抬眉看他。 “就只为这个?”单以谋并不满意杨臻的回答。 “只为这个?那是人命,是常六哥的孤苦余生。”杨臻看他的目光中有些厌弃。 单以谋不为所动,反倒是说:“那你在神女峰上又造就了多少人的孤苦余生?” 攻心?杨臻此时偏偏是心窝里很不好受的人。“他们是否孤苦,等你自由了可以替我走访一趟瞧瞧。” 单以谋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屠魔之人为魔徒收束人生余愿?这是他不成想到的。 杨臻无精打采但也十分坦然地与他对视:“我有些好奇,你的错是认给谁的。” 单以谋纹丝不动地回视他。 “你认得挺痛快,眼下又做这些回天乏术的抵触,说你无情,你没对参宿真人下杀手,说你有心,你又肯舍得用参星真人害刑兆辉,参象真人和蒋固敏在你眼里是什么?事到如今了你对他们就没有一点歉意么?”杨臻问。 “你竟然还有心思考虑这些?”单以谋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收回了方才还算凛然的目光。 “你的所作所为几乎没有留下什么马脚,如果我是你,不考虑你和参星真人的关系,我绝对不会留下参宿真人和参星真人。你自己也很清楚,只要他们不在,我就没法拿你怎么样。”杨臻说。 单以谋抬眼看他,眼中有些疑惑:“你比我狠啊。” “可我没有做。”杨臻说。 单以谋嗤笑:“你觉得你做的事跟我做的事有什么区别吗?今时今日的峨眉真就比我治下的峨眉好到哪里去吗?” 杨臻拄着脸,没有一点要深思究底的样子:“这个问题你自己会有答案的,不必赖着我替你反思。”杨臻清楚,同样的踟蹰,参宿真人或许也会有,眼下想不开不代表以后还想不开。 单以谋安静了片刻后突然愧笑了一声:“你是真的不会钻牛角尖呀。” “我为什么要钻你的牛角尖?”杨臻问。 “也对。”单以谋笑着说,“你身体不好我还费时间说那些没意义的话,是我犯浑了,我只是有一点不甘心。” 杨臻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便不再搭话让他自己随意挥洒。 “我确实是有些撑不下去了。”单以谋的额头抵在两根牢柱之间说,“要想拿下掌门之位,他们五个就都是障碍,我想过说服参象掌门,可他不听劝,我原本的打算是让固敏师妹重伤,毁了大师兄的清誉,师叔一蹶不振,参宿师叔也气出了一身病,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不能顶事了,我也就可以……起码是代理掌门……可是,固敏坏了我的计划,杀了她之后一切都拦不住了,再发生什么都不意外了。” 杨臻有气无力间寒了眼神,所以参星的经历从一开始就在单以谋的计划之内。 “大师兄已经自裁了,保下两位师叔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不过即便保下了他们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峨眉,已经是永远的事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句话并不永远都对,而且有些错是不能改的。只不过如今是峨眉还需要单以谋认错,而单以谋恰好也明白这个道理。等他掏心掏肺地说够了之后,杨臻才问:“你和许重昌有合作对吧?庞帛去找杜三斤雇人杀梁源,是你在帮他善后?” 单以谋看了看他,神情疲沓地说:“你接下来是不是还想问有没有人指使我?” 杨臻的倦眼动了动,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背手在身后的斗篷里摸索了一通,然后起身往前走了几步。 “杨臻,对不起,”单以谋靠在牢柱上说,“我还想保住峨眉,别再问我了。”他抬头之时,杨臻把一小包油纸裹着的东西递到了他面前,他疑惑地接下了小包裹,拆开之后发现里面竟是秋梨糖。他又慌又喜,捧着那一包秋梨糖久久难平。 杨臻没有再说点什么安慰人的话,拎上斗篷就往外走。 “如果刚才我的话没让你如愿,”单以谋不得不怀疑,“你还会给我吗?” 杨臻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不能吃糖。” 眼看那道红杨身段离开,单以谋径自失神,直到牢门一关他才因折服得彻底而笑了出来。 杨臻往门外一站,来回喘了两口气,又扭头进了另一间牢房。 第六十二章 执迷不悟 许重昌正在牢房里用一截从蒲团上抽下来的韧竿在地上写着什么,杨臻扫了一眼,大概是崆峒的功法心经。 “你来了?”许重昌也是一副总算等到他的样子。 杨臻嗯了一声刚坐下来没跟许重昌说两句话,嵬名岘就进来了。 “下雨了。”嵬名岘站到杨臻旁说。 许重昌盯着嵬名岘看了一会,笑道:“剑魁不会也有话问我吧?” 嵬名岘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杨臻,一下子还真的想起了点要问的事。不过杨臻不张嘴,他也不会擅自开口。 “崆峒山门前拦路的人和杀楼继先、施行远的人是同一个人吗?”杨臻问。 许重昌皱着眉沉默了片刻问:“为什么这么问?” “或者我换个问法,那三件事是你干的么?”问是这么问,不过杨臻心里已经有数了。田溢在与许重昌对质的时候多次说了“你们”,他可能见过许重昌的同伙,只是未必能见到人家的庐山真面目罢了。 许重昌不肯作答,左右斟酌之间便耗了许久。 “不然,你就说点你能说的。”杨臻贴心得很。 “你见过单以谋了?”许重昌问。 杨臻点头,单以谋就在隔壁,这他都不晓得他们刚才聊过,看来这个临时牢房墙是真的厚。他指了指身边的嵬名岘道:“你刚才说嵬名想问你的事,说说看?” 许重昌表情有些脱略:“剑影诀嘛。” “是,连嵬名都夸你们有七八分神似呢。” 许重昌直接忽视杨臻话里坦然的明示,说:“不是神似,那就是剑影诀。” 杨臻觉得嵬名岘有些生气了。这家伙平日里有事没事都是黑臭一张脸,但处的时间长了杨臻还是能分出开心和不高兴的。“你把话说清楚点,”杨臻跟对面的许重昌说,“他要是动起手来我可拦不住啊。” 许重昌靠在墙上看着他俩,忍俊道:“既然你不知道,那大概是连林神医都忘了那回事了吧。” “跟老……跟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杨臻差点叫漏了嘴。 “很多年前,剑圣跟林神医打赌把剑影七十二式的功谱输出去了。”许重昌说。 “啊?” 这种事说出来都没人敢当玩笑听。 杨臻与嵬名岘交换眼色,嵬名岘只一味摇头。很多年之前,他都未必跟了牧云决,加之牧云决一向寡言,他更无从得知是否有这么一回事。 “果然……”许重昌咋舌,这件事真没人知道,“他们打了什么赌我不知道,不过林神医应该是不大在乎剑影诀谱,等被他的徒弟林远志发现之后只剩下了寥寥几页,我所知道的剑影诀,就是从林远志手里流传出来的。” 杨臻有些无语,就算真的有这茬,去问老驴头他大概也不会承认。只是可笑,堂堂剑影诀那么草率地就流散了出去。之前因为剑影诀被仿的事他和嵬名岘天马行空地想过许多种可能,结果竟然仅是如此? “你们……”杨臻的问题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算了,就这样吧,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走了。”单以谋不能说,许重昌就能说么?哪怕是许重昌不在乎放肆一说的后果,他还得顾及着一些梁源的将来。 许重昌愣神,直到发现他是真的要走才有了些波动。 “等等!” 许重昌不大信杨臻真的什么也不问,欲擒故纵的招谁都会,但会却不用总让他莫名地不安。 杨臻停下步子倚在门上,等他说点什么想说的。 “输给你,我心服口服了。”许重昌挺直的背慢慢塌了下来,“虽然是我时运不济,没料到还有韩骁这么一个变数。你从一开始就在怀疑我,对吧?” “我去崆峒的时候带着的人你还记得吧?”杨臻问。 许重昌点头:“你的书童,武功似乎很不错。” “是他扮的。”杨臻指了指旁边的嵬名岘。 许重昌拧了眉,脸上尽是一句“什么情况”。 嵬名岘总算是张了嘴:“我从崆峒逃出来之后遇到了他,是他解了我中的毒。” 许重昌苦笑造化弄人,怪不得当时他觉得杨臻的状况不大对劲,以杨臻的本事,何以给梁奉一渡个气就得让别人架着走呢?是造化弄人、命途不公。自己从一开始就望尘莫及的人,可真是老天爷的宠儿呐…… “昨天那个老和尚说了句话,我没听懂,你帮我参谋参谋?”许重昌说,他想找人解解惑,但又没记住那句话怎么说。 杨臻倒是听别人跟他说过几次,正面看向他说:“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世上少见无中生有之事,一味望洋兴叹更是枉然,用我师父作例,大师是让你脚踏实地做人呢。” 许重昌听明白了,说到底,那个老和尚还是不懂他,这群人,这群功成名就的人,不可能懂他。“杨臻,你是不是也觉得这话说得挺对?”他问。 杨臻咂摸了一下他的表情,说:“不绝对。” 许重昌有些意外,杨臻明明也应该是老和尚那一类的人。 “佛偈嘛,不可能劝的服所有人,但却适用于大多数人。”杨臻说。 “能力之内是宏图,能力之外是妄想,我就该安分守己吗?”许重昌摇头。 杨臻轻笑了一声:“如果你脑子没问题,那就是拒绝理解了。” 许重昌还是笑,嘲讽、玩味亦或是认命:“施行远在九年前的那场试武大会上跟你说的话,我也听到了,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羡慕……嫉妒,为什么你一个外人能让施行远说那番话?我,自知本事不济,从来不敢往他面前凑,倒是你……招蜂引蝶、厚颜无耻,凭什么就你被施行远多看一眼?” 嵬名岘臭脸一黑,话不好好说,他就不能老老实实听了。 杨臻按住旁边的嵬名岘说:“你做不来我做的事,就像我做不出你做的事一样。”原本好聚好散的事,这家伙非得找茬,那可就怪不得他了。 许重昌总算是满意又怨怼地笑了出来,这才是杨臻真正的嘴脸。 “用天资不足掩盖无能,把顶上之人除尽包藏懦弱,”杨臻脸上寡淡,“你猜施行远对你的看法从何而来?你自认为你为达目的百般辛苦,可如今你自己回头仔细看看你都做过什么。” 面门一刀,杨臻懒得留下来欣赏他妒海扬波,开门离开,不再管身后动静。 “他不知悔改。”嵬名岘撑开伞跟了上去,斗篷塞给他看他老实披上。 杨臻耷拉着眼皮说:“若非崆峒无人,也轮不到我来开导他,不过我到底没有什么十分的必要看他忏悔。还是那句话,他诚心忏悔,施老前辈他们就能回来么?忏悔什么的,终究只是给活着的经事之人一个宽恕他们的理由罢了。” 嵬名岘听得似是而非,皱眉只道:“我不喜欢听他说话。” 哈哈两声,杨臻捣了他一下说:“那你乐吧,以后大概也没机会再听他叨叨了。” 嵬名岘未料此语,疑惑地回头看了看牢房问:“他也要想不开?” 杨臻笑他白来一回细腻心思:“不可能,只是道不同难再相遇罢了。” 有气无力地嘻嘻哈哈着往回去,半途之际,又遇上了一拨访客。 勾佩的伞抬了抬,穆淳皱眉看着杨臻道:“你脸色很不好。” 这句话在过去不足一日的时间里杨臻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他要么一笑了之,要么混两句荡过去。“那我以后就先抹点脂粉再出门吧。”杨臻撇嘴一笑。 穆淳脸上微微抖了抖,变成了一个忍俊不禁:“你还有心思说笑……” 第六十三章 此疆尔界 几句话讨了个同行,一把油伞由穆淳撑着,他俩后面还默默跟着嵬名岘与勾佩、犀月两拨人。 “试武大会结束了,秦大夫有何打算?” “回家养病。”杨臻即问即答。 “京城?” 杨臻耷拉半天的眼皮突然来神,穆淳诧异地看他的样子,听他拍手说:“完蛋,我给忘了……” “忘了?”穆淳不明所以,“忘了自己在京城还有个家?” 杨臻挠腮,方才他说回家,心里想的是汉中,即便是这么想,说出来却觉得自己在撒谎。平时说回家都是去药师谷,京城已经好久不在他的打算之内了。但京城里明明那么多人等着他,他得回去准备下聘,还有他的小外甥女…… 伤个心,肝也碎了不成?真是没心肝,怎么能忘了这茬呢? “回,得回去看看了。”杨臻说。 “那倒是巧了,我也要去京城一趟。”穆淳笑。 杨臻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别扭:“你不去荆州吗?” “还不是时候。”穆淳说。 “也是,世子殿下只在幕后发号施令就足够了。”杨臻顺着说。 穆淳静默了片刻,一时没有接话。 杨臻也憋住了后面的话,刚别了单以谋和许重昌就问,实在太过点眼。他知道穆淳是个聪明人,但这一点疑影他不想让穆淳落下。沉默延续,穆淳迟迟回不出话,杨臻隐隐觉得自己话说早了,不过一时间也不知该再说点什么以做弥补。 “喂!”百里启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脸上仓促着急。总算是让他给找到了。 恰似大赦天下,给旁边的穆淳留了句一路顺风之后赶紧逃命去也。 “不好好在屋里躺着,乱跑什么?”百里启明显是找人找得太久而心烦意乱的样子。毛毛细雨,百里启出门懒得带伞,不过瞅了杨臻两眼后又后悔没带伞,只得先把他斗篷上的大兜帽扯起来盖到他的头上,拉着他说:“走,跟我回去!” 杨臻回头照呼嵬名岘,嵬名岘早已追了上来。 “大难不死就越发造作是不是?”百里启恼火难息。 “出来透透气而已。”杨臻被他拖着走。 “呸!”百里启还不知道他么,“怎么没打死你呢。” 杨臻嘴贫:“说明师兄你本事没到家呀。” 百里启的拳头出到一半,又瞬间警觉克制下来,今时今日,杨臻的浑话照样说,但他是绝不能像从前一样招呼杨臻了。“你闭嘴吧,”他叹气,“对不起啊……” 三个人路过廊亭,暂且进去躲雨。 “师兄,是我对不住你。”杨臻与他靠肩。 “胡说些什么……” “小郭师姐的事我听说过,你要报仇我完全理解,只是如今有这层关联,我不能坐视不理,这一挡虽然护住了她们母女俩,但山门之内却难说难解,你不必有任何负担,是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法,害师兄你摊上这档子事,是我对不住你。”杨臻攥着他的袖子说。 百里启心里总是不好受,这样类似的话师兄们也宽慰过他,但事毕竟是他做的,情理再通明他都放不下。 “师兄?”杨臻继续哄他,语气一如小时候朝他讨便宜的样子,“是我不对,你原谅我吧?好不好嘛?” 百里启闷了许久,盯着他说:“你这个样子,能好全吗?” “不容易,但问题不大。”杨臻说。 “真的?”百里启不信他。师父师兄们虽然会宽慰他,但他们进来出去的模样却一点也不像是没问题的样子。 “真不真的,”杨臻又要使坏,“你还是赶紧回去闭关的好,不然等我大好了开始练功,没准一不小心就超过你去了。” 百里启飞眉:“把你能耐的!” 云开雨收,日出天晴。 两相沉默片刻,百里启吭气道:“十三,我知道你本事多,你这么点儿大的时候就没人玩得过你,”他比划了一个不足半丈的高度,“可师兄们的心思你也知道,你可得千万保重自己听见了没?” “我懂,我还得给师父师兄们养老呢,不会胡作非为的。”杨臻朝他挤眉弄眼。 百里启又一次被勾起了削他的念头,压住不忿之后标着食指隔空狠狠点了他几下说:“你可真欠揍!” 杨臻嘿嘿几声,这茬也就过去了。 百里启长呼一口气说:“接下来什么打算?师父他们要回去了。” “我得回京一趟。” “成,待会儿记得去跟师父师兄们说一声,我东西还没收拾呢,”百里启说,“先走了。” 杨臻目送他刚走出廊亭,旁边的嵬名岘就问出了声:“你真的能好?”他从林半夏那里听来的话可不是这个意思。果不其然,他的话刚问完就挨了杨臻一捶。 “你就不能等师兄走远了再问吗?”杨臻紧张地朝百里启离开的方向,好在没被百里启听到。 嵬名岘自知不对,但总有比知错就改更重要的事:“那就是不能了?” “哎呀。”杨臻被问烦了,“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养个一年半载照样生龙活虎,死不了。” 嵬名岘郁郁沉闷了许久蚊声道:“你这是何苦……” 杨臻眼神稀奇,抬手作势要给他通通耳朵:“我刚才的话朝天说的?” “我以为那是哄你师兄的话。”嵬名岘吭唧不清。 杨臻瞟了瞟白眼,这么说也不是不对,不过这却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歇了片刻,杨臻坐不下去了,估摸着他出来的那段时间不止百里启一个人去找过他。他还未打定何时回去的主意,就只专心处理好眼前的事吧。回到院里一看,梁源正不尴不尬地和韩骁几人一起与钱津达对面而坐,旁边还有苏纬这个陪客。 “哟,聊着呢?”杨臻打破了他们的尴尬。 “师……”梁源如得神助,“杨大哥你回来了!” “要走了么?”杨臻问。 “是,有这个打算。”梁源被杨臻摁着坐了回去。 杨臻被苏纬缠着坐到梁源旁边问:“钱庄主此来有何见教?” 一群人围着石桌落座,只是石凳有限,与梁源同行的那几个崆峒门人便只能暂且站一站了。 “一来是想看望小杨兄你,二来想邀小杨兄到聚剑山庄参会。”钱津达说,“我听说小杨兄你伤得不轻,怎么不好好修养呢?” 杨臻说:“不是什么大事,想着初晨清新,所以出来换口气。” 钱津达旁边的尤不谖掩齿道:“方才我等还在揣测杨公子去忙什么了呢,原来只是闲不住出去溜达溜达么?” “确实是忙。”杨臻直接回应了她的猜疑,“眼看要走,总得去拜别一下熟人,不然岂不是会给单以谋和许重昌留下许多遗憾。” 梁源颜色紧张,胸有百问却不知当不当开口。 尤不谖哑然失笑,钱津达跃跃欲试:“我大概有所耳闻,峨眉和崆峒的事是小杨兄你安排的?” 杨臻抬眉:“可以这么说,钱庄主对这个结果可否满意?” 钱津达面色一晃,饮茶道:“这话怎么讲的……” “钱庄主有意盟主之事,以您的侠风义骨,想必治下也容不得那样有辱师门的人身居高位,与其做了盟主之后再管旁人的家务事,如今的情状岂不更好?” 这话让钱津达想驳斥都不能,杨臻藏得那么深,瞧着不言不语,冷不丁却给他们整了这么一大出。原本还令钱津达辗转别扭的事反而一下子成为了他的助力。莫名其妙,其妙莫名,最后只能笑赞一句确实如此。他又道:“既然小杨兄有心助我,那两个月后的荆州会宴你可一定得来呀!穆小侯爷与扈侯已经应邀,小杨兄你也一定要给钱某捧场呀!” “好说。”杨臻答应得干脆。 第六十四章 拖家带口 访客走掉一批,梁源的神态明显松弛了不少。跟他一起来的人有地就座,也有机会被介绍一番。韩骁是与他们都认识的,许重昌的徒弟贺登岳也因在之前的守擂赛上大显身手而为许多人所认识,余下的一个人是之前来找过梁源的那个小胖脸,叫汤允,也算是年轻一代崆峒弟子中比较突出的人。 这几个人是专门跟着梁源过来感谢杨臻为崆峒拨乱反正的。梁源说:“师长们都不在了,我们也不知该怎么打理偌大一个山门,杨大哥你去见过大师兄了?他……怎么样了?”这话问出来,反应最微妙的便是贺登岳,只不过到底也只是微妙而已,称得上是异样的神色一点也无。梁源只暗想良禽之论果不其然,他从来不是什么孤洁高傲的人,但换做是他,这样识时务的事他仍做不出来,不因为别的,只是他处世无足智而已。 “他得跟扈侯去应天一趟,之后就可以跟你们回去了。”杨臻的话让崆峒几人一阵沉默,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不放心的话,你们也可以跟着去看看。” 几个人默默地面面相觑之时,苏纬跟杨臻嘀咕道:“小师父,许重昌跟你说什么呀?”他抖腿的样子明显是已经准备好了竹片。 “无非是些无能怒火,他也不能说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杨臻随他嘟囔。 “单以谋呢?” “比他聪明,也比他坦诚,不过同样不能说什么。”杨臻说。 苏纬止了抖腿:“啊,所以什么收获都没有吗?” 杨臻朝他笑了笑,又凑近了些小声说:“知道什么叫不言而明吗?” 苏纬吸气之间满面都是恍然大悟,笃定点头也不再多问。 “要不咱们跟过去看看?”梁源语气游移地与周围的同门商量道。 几个崆峒人纷纷答应,仿佛这是个谁都想过却没人敢说出来的提议。 崆峒如今的样子一时间实在推举不出一个能服众又能担大任的人,众议之下只能是选出几个公认出色的人一同打理崆峒之事,今日随梁源一起过来的三个人便在其中。只是新法初行,许多人都尚在观望,乍然露尖反而会有出头之嫌。梁源想不来这么多,仅是说出了心中所想罢了。 “杨大哥……”梁源还想问问杨臻的意思。 杨臻错开了韩骁的视线,与他说:“你们好好盘算,决定了的话我替你们跟扈侯说一声。” 崆峒几人纷纷舒了一口气,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来客散尽之后,杨臻总算是有了机会去师门看看,秋清明他们的打算是晌前便走。杨臻想着眼下既然不能回山门去,就借这个机会与师长们同行一段也好。但秋清明却不同意,非要他多修养一天再慢慢出发,来日方长,总不差这一时半刻的陪伴。 送走逆元师长们之后,杨臻老老实实回来跟院里的人合计接下来的计划。雁寻梅早两日就做好了打算,只等着方尔玉给他的态度,不过他瞧着方尔玉的样子似乎也不想跟他走。 “你要跟我回京城?”杨臻问。 方尔玉想去京城见一见辞家数十载的方廷和,寨子里的老人们时常会念叨那个人,他也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杨臻晓得他在想什么,不过这种事方尔玉完全可以自己悄悄去,专门来跟他说一嘴就是想与方廷和当面相见,可凭从前方廷和听到方寨的反应来看,杨臻觉得方廷和并不愿意见他们。“你去见着了方先生可别说是跟我回去的。”他很清楚,哪怕他不答应,方尔玉也会自己去,不过是少了一份底气罢了。 方尔玉点头答应。 周从燕与杨臻计划分道而行,各自回家准备好之后到荆州汇合。杨臻这趟回家还需要再去百花坞拐一趟,其他的路过或许可以坐一坐,但都不是专程计划之内的事。林半夏和鸿踏雪要暗中跟着竹叶青去找隗冶调查殉蛊的事。苏纬要随杨臻同行,到时候把他送回山海阁待几天,既为报喜也为给苏老阁主一个交代。宿离则是非要去一趟百花坞不可的人。 晌午的时候花千树也来了,说要跟他一块去京城耍耍,奇了,这下子真是热闹了。 等到了晚上,连嵬名岘也表了态要随杨臻一起回京。 杨臻想不出来嵬名岘去京城所为何事,有着前头太师府的事在,这家伙应该不愿意踏入京城才对。 “他们都能去,我为何不行?”嵬名岘理直气壮。 杨臻不可思议:“你就只为去玩?” 嵬名岘瞟了他一眼,冷声道:“不是。” 杨臻看过他那副反被狗咬吕洞宾的表情才明白过来:“你不放心我?我又不是一人独行,有小方和千树在,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嵬名岘微微一撇嘴,没再说话,垂手继续擦剑。 杨臻托着腮看他一丝不苟地擦剑,笑叹:“唉,嵬名啊嵬名,早知道你这么难缠的话,当初我绝对不会招惹你。” 嵬名岘瞥了他一眼,说:“后悔了?”若是当初杨臻没有多管闲事,这几年间的事就都不会有了。 杨臻撇嘴说:“何止啊,早知如此,还不如给你个机会直接打死我好了。” 嵬名岘沉默片刻,说:“你妙手杏林,自己配一副后悔药便好了。” 杨臻挑眉,心下觉得甚是稀奇,平日里言传身教的,连这个木头疙瘩都学会挤兑人了。他一时坏水又涌上来:“你这话又不对了,我明明已经后悔了,再喝后悔药岂不悔死?” 嵬名岘并未被杨若佟这话引得难堪,反而是抿嘴一笑,说:“为时已晚。” 杨若佟顿觉诡异,纳罕道:“你笑了?” 那个笑转瞬即逝,不过嵬名岘也并不想掩饰,泰然自若地说:“我非草木,自会言笑。” 五日后,他们一行六人抵达温州,六个人架势太重,没必要兴师动众,于是到鸦湾渡之时就只剩了杨臻、宿离和苏纬。 他们三个人学问大,对着百花坞的楼阁亭台好一番品评。在苏纬看来比不得山海阁的庄严大气,在宿离看来也不及他从前在江郎山的几间茅屋利落清雅。杨臻则直道矮门低阶,灰顶白墙,委实应了书上所说的倭风之姿。 坞内出来两个女人,莞尔相迎,领着他们往百花坞里去。 堂上端正地跪坐着一个女人,因浓妆艳抹而难辨年岁,一身宽大的紫缎金花罩袍更显得她有些娇小。女人就着跪坐的姿势微微起身朝他们三人颔首道:“三位请坐。” 三个人各自盘坐下来,每人的桌边还各有一个跪坐着负责洗茶倒水的窄衣女。 “妾身是百花坞坞主蝶姬,杨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女人言笑晏晏。 “坞主客气,是我们几个不请自来,多有叨扰才是。”杨臻一脸平寡淡。可能是他小心眼,程莞颜的那句话就像是悬顶之剑一样让他拘束。 蝶姬捧着茶杯问:“杨公子可是为了上次周教主与剑魁未竟之事而来?” “坞主明若观火,确实如此。”杨臻点头朝宿离侧了侧脸说,“这位便是隐居于江郎山的宿先生。” 宿离直视蝶姬道:“在下只想知道在江郎山寻衅的人到底是谁。” 蝶姬稳当地端着茶杯静默不言。宿离心中犹疑,这些人之间保不齐会有什么勾连,说起话来遮遮掩掩云山雾罩,能有几分可信都难说。即便是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套出话来,他自己又能信几分呢。 杨臻并未紧赶着问什么,这个女人看上去平和莫测,真要斗智也难知有什么结果。 第六十五章 生存之道 蝶姬眼波流转之间发现杨臻还在看着她,恍神片刻后说:“走了这趟差就得担下这份责,只不过像杨公子你们这样平心静气地来问责的人实在少见。”她抬了抬手,与旁边凑过来的仆从道:“去把阿市叫过来。” “上次家中无主,也是妾身不察之过。”蝶姬说。 阿市碎步而来,往堂下一跪,俯首默默。 “江郎山同行之人,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不许隐瞒。”蝶姬凉着口气看着堂中瑟瑟巍巍的女人说。 宿离与杨臻对视,这话是说给他们听的么? “是。”阿市微微起身垂首,“奴家虽未见过那两人的真实面貌,但却从他们对话中大概了解到了一些情况。年岁大些的人姓胡,似乎是丐帮有关系,年轻些的人姓汪,他仿佛是还有个义父。而且……”她说起话来越发模棱两可:“那个胡姓之人的武功变化莫测,奴家见过之后总觉得与他本人方枘圆凿,不大和谐。” “若佟……”宿离有了一丝猜疑。 “杨公子,你怎么看?”蝶姬问。 杨臻皱眉:“姑娘,依你看来,那两个人确实早就相识对吧?” “是的。”阿市说,“那两人交谈熟络,也是此事的主导者。” 后面这句话是不是推卸责任杨臻并不在乎,丐帮、姓胡、姓汪、义父这几条线索放在一块他已经有了准确的怀疑方向。 “在下还有一个问题。”杨臻说。 蝶姬抬手示意他直说便可。 “这件事里,杜三斤参与了多少你可清楚?” 阿市摇头:“奴家自始至终都未接触过那人。” 宿离低声与杨臻道:“杜三斤做事未然事必躬亲,或许只是个中间人也可未知?” 确实未可知,但杜三斤其人总让杨臻分外介怀,前不久见面之时他甚至怀疑过杜三斤和钱津达他们有勾结。如今钱津达嫌疑未明,他不过是确定了崆峒和峨眉的事有不可说之人指使,丐帮之事虽然已经有了雏相,旁的干系还需再加调查。胡威长当初被废了武功逐出丐帮,汪平的下场他并不甚清楚,还有那个所谓的“义父”,或许还与申德胥之死有关。 “杨公子还有什么疑惑吗?”蝶姬问。 杨臻笑露半分又勒了回去说:“已经出乎预料了,多谢坞主与我们方便。” 宿离和苏纬各有各的成算,只是碍于当下所处之地不能坦言,暂且只能交换眼色,既然杨臻问到了有用的话,他们也就能走了。 蝶姬十分诚恳地对他们说:“百花坞处在江湖,若有得罪还请各位海涵。中原人讲究取之有道,妾身钦慕君子也该有君子之举,往后哪怕是寻常营生妾身也会多加把关,绝不会再出这种荒谬之事。” 软话说到这等地步,宿离也不好得理不饶人,陪笑了两声说:“坞主坦诚至此,贵方本来便非蓄谋之人,如今又肯助在下查明真相,已是十分难得了,多谢!” 蝶姬笑了笑,看他们三个男人与她道了别,待他们要离开之时才缓缓开口:“杨公子喜欢红杨?” 杨臻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花样,说:“旁人送的。” “还以为是有缘人,”蝶姬的语气有些遗憾,“我曾见过一棵红杨柳,只是十二年之前再去就找不到了。” 杨臻咧嘴但又不成一个完整的笑,他大概知道她为什么找不到那棵红杨。 蝶姬又问:“我看杨公子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身上不大舒坦?” 杨臻抬眉回头,看向那个端坐在上的女人,想不到走到这里还能被问这个问题。“大病未愈,让坞主见笑了。”他说。 “我有一方可治心症,杨公子若不嫌弃,可以试一试。”蝶姬朝旁边抬了抬手,伏在一旁的仆从默默退下去。 “真的?”苏纬也绕了回来。 蝶姬掩齿:“从家乡带来的东西,原不是中土之物,几位不知道也正常。” 那个仆女麻利地碎步回到了堂内,捧着一盆形貌别致的白花送到了杨臻面前。 “这是……三叶白葵?”苏纬看到那盆花的第一想法便是三叶白葵,但仔细打量过后又觉得不太一样,这一盆的花看着似乎要大一些。 “公子竟然识得此物?”蝶姬有些惊讶。 苏纬乐得有些确幸,看了看杨臻后道:“从前因为要解毒所以讨到过一盆,只不过那盆的花开得没有这盆大罢了。” 蝶姬笑微微道:“原来如此。这是雌株,可以结果,葵籽煎油可以修护心经,花蕾小一些的是雄株,虽然不能结籽,但却对怪毒有奇效。” “真有这等效用?”杨臻反倒有些疑念。心症靠养,坦白说单独的哪一味药能有治本的效用,难说,起码他是信不来。 蝶姬点头道:“只是用了此物容易嗜睡,杨公子还需当心。” 杨臻了然,不过需要当心的嗜睡得是什么样嗜睡? 百花坞的道门一阖,堂内跪坐着的阿市再次伏身道:“主人,奴家还有一事未向您禀明。” 蝶姬粗短的眉毛颦了颦,似是不大高兴:“为何要隐瞒?” “只因……”阿市伏得更低了,“那也是奴家的一己揣测,奴家觉得野田藤似乎与那汪姓之人有些意思。” 闻言,蝶姬突然冷笑了一声,又是这样的事。“你是说江郎山之行可能是她与外男勾结所致?” “属下不知。”阿市不敢抬头。 “万幸这回惹到的是正人君子,否则方才哪有辩白的机会。”蝶姬起身道,“中原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我们既然已经无法返乡,怎能不好好自处?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便自行出坞自我了结吧。” “是!”阿市伏在了地上。 苏纬捧着雌株的三叶白葵跟着杨臻出了鸦湾渡。这棵雌葵花开得挺大,花蕊中已经隐隐有了花籽的形状,草身药植最长不过三五年的生长岁月,这种漂洋而来的玩意不知守不守本草常律。“小师父,你相信那个女人的话吗?”他问。 “哪个?”杨臻原还在跟宿离打磨方才问出来的话,他乍然一问,杨臻分不清他在说什么。 苏纬虽然觉得那个被审的女人答话过于轻易,但这不是他该担心的事,他信他小师父能解决,他只好奇这盆花是不是真能治好他小师父的病。“那个那样的女人,”他形容不出蝶姬的模样,只能如是潦草称呼,“你会用这盆花治病吗?” 杨臻说:“我日常且好好养着,没必要专门吃药。” “所以你是不信喽?”苏纬问,“也对,真有这样的奇效,为什么我爷爷没把它写进《山海志》呢?实在不行,回去跟师爷钻研一下再说也好。” 杨臻笑了笑说:“能不让他知道就替我瞒着点吧,不然又得挨一顿收拾。倒不至于不信她,我这也不是什么着急的症候,没必要赶着自救,何况,老驴头说觉睡多了人会变傻,想想还是算了吧。” “啊?”苏纬乐了,原来他小师父想的是这么一回事,不过他觉得即便他小师父的脑子打个对折也足够用了。 “到头来,”宿离继续与杨臻方才的合议,“丐帮的事也是这一条线上的。” “胡威长当初只是被废掉武功赶出了丐帮,后来去了哪里咱们不知道,不过气海无波的人正好可以修炼移梁合筑,只不是不知道这种已经成型过又被废掉的情况效用如何。”杨臻说。 宿离惊讶:“你知道移梁合筑?” “我在给《绣经全图》作注呢。”杨臻说。他不确定宿离当教主那会儿看过多少全图,所以也没跟宿离讨论过。 第六十六章 原始见终 眼下看来,一套全图宿离似乎还读得不少,只是不知道他学到了多少,从前没有机会跟他切磋过——杨臻突然间十分好奇他这个前教主有多少本事。 “真的?那可是大事一桩,我一直都拿全图当经史看,要是有了注解,以后读起来也能容易许多。”宿离说。 “你说说,你从里头学到了多少?”杨臻久违了能跟他钻研一回学问。 宿离底气不足,反倒与杨臻吹嘘起来:“肯定没有你多,你打小悟性就高。” “我是在作注,又不是练功。”杨臻说。 “我也只是把它当书来读的。”宿离坦言,“两位师父本事通天,我一共也没从他俩那里学来多少东西,更别说是那么高深的全图了。” 杨臻问:“所以,你也不知道已经被废的人能不能练移梁合筑?” “到底能不能,那个人不是已经证明给咱们看了么?”宿离说,“难道你还怀疑那不是胡威长?” 杨臻确实有点不大确定:“身形不大像,你没见过胡威长,他个头虽然不高,但原来也是个敦壮结实的人,但江郎山那个人干干瘦瘦的,一年多点的时间,能变化这么大?” “秋逸兴,你兴叔不就是么?”宿离问。 这差别可就大了,“兴叔他躺了十七年,全靠师父师叔们渡气撑着,醒了之后没变傻就是万幸了。”他说。 “要不然,是移梁合筑的代价?”宿离换了一种猜测。 看了六卷《绣经全图》的杨臻不大相信全图里会有这么不讲究的功法,何况那么磅礴的内力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正好要送阿衡回登州,到时去济南一趟,看看蒯帮主知不知胡威长的下落。”杨臻说。 “还有那个汪平和他的义父呢,他既然曾去探过你的脉息,说明他起码怀疑过你的异于常人之处,没准儿就是他义父和胡威长的授意。”宿离说。 杨臻也是这么想的,当初不见汪平和胡威长的事有牵连,如今却是殊途同归了。 事了北上,到南直隶府算是歇了歇脚,老相爷虽然下不过杨臻,但跟宿离和花千树倒是棋逢对手。老爷子一对二下了几轮,赞宿离棋风稳健花千树棋路跳脱,还说瞧着这俩年轻人面善,尤其是花千树,总不由觉得亲切。 有他俩陪老相爷消遣,杨臻趁空跑去了抚江侯府。早两日的时候许重昌和单以谋就被各自山门的人带走了。扈坚良再见杨臻之时,总有欲言又止之状。 乌显炀不在此地,当时就直接跟着林半夏陪竹叶青去找隗冶了。杨臻没什么好待的,本来想着梁源要是没走就来嘱咐他两句,既然没赶上那就利索点走人吧。 “若佟!”扈坚良追了出来,他那副有话想说的样子太过明显。显而易见的是,他想说又明白自己不能说,可他几乎就要憋不住了,“我有话……” “不必说的。”杨臻朝他笑。 扈坚良傻在门槛外,愕愣良久后问:“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杨臻确实猜得到,单以谋说不得,扈坚良更说不得。他说:“就当我知道吧,不必说了,咱们荆州再见。” 而今不是年末,济南城里只有总舵镇守。杨臻身边只跟着嵬名岘,一帮子全去似是催着人管饭一样,花千树可不想去蹭铁公鸡的饭。 “胡威长?”蒯粟一时不解,“怎么问起他了?” “之前似乎见过,只是不大确定。”杨臻说。 蒯粟唤进来一个丐帮弟子,交代了句什么,那弟子领了命跑出去。他说:“将他逐出丐帮之时我确实曾派人盯过梢,但他也只是如行尸一般到处游荡,后来出了济南我便也没再多管。不过你放心,只要他现身于丐帮所驻之地我们便会特别注意,我已让人去问了,汇集一下他这一年有余的行踪应该便能知道个大概。” 往来不过一刻,被派出去的弟子就快步跑了回来,蒯粟让他直说,那人便道:“根据各分舵的报备,胡威长离开济南后曾在洛阳和常德附近出现过,不过也仅仅是城外一现,并未找过分舵。” 杨臻稍一寻思问:“什么时候的事?” “洛阳是前年底,常德是去年初。” “离开了丐帮,他大概落魄得不行吧?”杨臻又问。 “是,据常德分舵所报,他们几乎辨认不出那是胡威长了,若不是见过他的那几个师兄中有与他熟识的,真就发现不了他了。” “是在常德城北见到他的吧?”杨臻没由来的问题让蒯粟和那个丐帮弟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确实如此,常德舵头是在城外北端。” 蒯粟满脸纳罕热闹:“你这堪称神机妙算了吧?” “随便一猜罢了。”杨臻一笑而过,“蒯帮主知道汪平其人如今是何境况吗?” 蒯粟反应了片刻,因着有之前的事所以不至于想了想之后还不知道汪平是谁。他问:“你说的是从前大理分舵的那个汪平?” 杨臻点头。 “我记得……他不是被大理分舵赶出去了么?”蒯粟说着看向那个丐帮弟子。那个小弟子点头说:“帮主没有记错,据说汪平当时被尤舵主好一顿收拾才赶出去的。” 蒯粟看了看杨臻又问他:“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吗?” 小弟子摇头:“这得去问尤舵主吧?” “派人去问问。”蒯粟说。小弟子再次领命离开后,蒯粟又与杨臻说:“天高水远,即便是疾鸽传书也需要一些时日,等等如何?” 杨臻答应着道:“多谢蒯帮主。” “小杨兄来一趟只为问这两人的行踪,莫不是他二人做了什么恶事?” “尚需确认,我有一友险些被人所伤。”杨臻说。 蒯粟吸气道:“放心,我会尽快问清情况的。” 杨臻再次谢过道:“若蒯帮主有了头绪就把信递去将军府吧。” “好说。”蒯粟送着他们二人出了总舵。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在常德城北发现了胡威长的?”嵬名岘问。杨臻说什么他都不会意外,只不过到底是有想不明白的地方。 “想象一下舆图,”杨臻给了他时间,看他点头后说,“荆州大约就在洛阳和常德那条线上。” “常德距荆州不远,”嵬名岘看他,“所以胡威长不是到了常德,而是在荆州附近徘徊?” 杨臻挑眉赞他可教。 稳稳当当地把苏纬送回了山海阁之后,他们就轻衣便马地往京城而去。 苏纬朝孤独已久的苏策报了喜,冲散了苏策因他长久不回家的愠闷,又朝他炫耀起了自己在外采风的收获,直道《山海志》内容陈旧,该好好更新一番。 苏策博闻广识,却也不知道三叶白葵还有雌雄之分,还没来得及过问杨臻的伤情就又听苏纬道:“夜牙玺的事也得改了,爷爷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儿其实是八假一真。” “你怎么知道的?”苏策脱口问。 “徐枢说的呀。”苏纬并未发觉苏策的反应不对劲,只以为他是吃惊。 “徐枢?”苏策问,“他还活着?”另一个问题紧随而来,徐枢是温洵的徒弟,为何会把神兵城的秘密说出来? 苏纬越说越得意:“小师父在神兵城的废墟里遇到了他。” “徐枢把夜牙玺八假一真的事告诉了若佟?”此刻苏策的表情才是真正的吃惊。 “对呀!”苏纬干脆肯定,这件事他并未亲历,只听过大概的转述,所以对细节并不甚清楚,但这不耽误苏策惊讶,亦不耽误苏纬炫耀:“而且小师父他们已经找到真的夜牙玺了。” “在哪儿找到的?”连苏策都不知道真品在哪里。 苏纬神采飞扬:“师娘家的舟水山庄,据说是他爹周振鹤放在那里的。” 第六十七章 失而复得 嵬名岘和花千树被搁在了将军府里,方尔玉为了让杨臻避嫌则暂时去住了客栈,唯有宿离跟着杨臻去了方廷和的小宅子。 方廷和弯着腰伏在一丛冬青旁逗弄着什么,杨臻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他扭过头来时面上尽是和风细雨的欢喜。 “您养猫了?”杨臻看着从他身后窜出来的黑白花猫。 “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方廷和笑。他与杨臻没说两句话,就发现了杨臻身后那个有些面熟的人。他眯缝着眼稍稍往前探了探身子,好半天没能有个明确的反应。“你是……”方廷和直了八十年的背微微有了一些弓形,“初阳?” 宿离正往前迈的脚兀的一软,直接跪了下去:“方先生!” 方廷和晃晃悠悠地走上来,被杨臻扶住,俯身看着他说:“你……你怎么……” 杨臻想向方廷和解释一下,刚要张嘴,那只猫就攀着他的衣裳爬了上去。果然没认错,这就是穆淳那只猫。 方廷和拉着宿离把他扶起来,攥着他的手浑浊着老眼说:“是你就好,没事就好,回来就好,这些年苦了你了。”他抚着宿离的白发,心疼之意溢于言表。 宿离闻言饮泣,方廷和说这样的话表示他从未相信过江家谋逆之事,方先生永远是他们的方先生。 三人在院里的藤编桌凳上坐下来,方廷和拉着宿离不愿撒手:“十六年了,好孩子,你现在还不方便在京城行走,暂且留在这里吧。” 宿离点头揩泪:“是,都听先生的。” 方廷和叹息,又与杨臻说:“你胆子不小。” 杨臻知道把宿离带到京城是一件挺吓人的事,跟他解释道:“先生,我俩七年前就见过了。” 方廷和皱眉。 “当时他不认得我。”宿离说。 方廷和想得明白原因为何,但他挂心的是旁的事,严肃地对杨臻说:“你别瞎掺和。” “我明白。”杨臻自觉无辜,“他不是来申冤平反的。”到京城之前他就问过宿离,宿离根本没有一点为江家正名的想法。 方廷和看向宿离,愁颜问:“当真?” 宿离惨笑一下,“学生知道,此事绝无可能,倘若我真去做了,冤未还申却会先害死那些曾经帮过我的人。”他不停地摇头,“没有意义……” 方廷和按着他的肩膀,叹气道:“世上确实有一些无可奈何的事,难为你了。” 杨臻旁观着他们二人悲苦愁肠,没有感同身受,更没有共情怜悯,在知道宿离并不想平反之时他就晓得人各有志了。换做是他,他必定会让那些做了错事却死要面子的人低头认错。 方廷和只消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适才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若不是足够了解,他也不会上来就不让杨臻掺和。 杨臻乖乖点头:“听见了。” 杨恕回家的时候几近晌午,听着家仆一一禀报杨臻归家之事,欢欢喜喜地往后院去。儿子还未见到却先遇上了乱溜达的花千树。杨恕不禁恍神。家仆为他介绍时,花千树也看到了他,乐呵呵地迎上来揖礼问好道:“您是杨将军吧?晚辈花千树,随若佟而来,打搅了。” 杨恕久不作声地端详着他,遥遥多时才悠悠说了一句:“花千树?倒不像是真名。” 花千树呼呼笑了两声道:“行走江湖之人,名号无所谓真假,不过是称呼罢了。” 杨恕听笑了,果然是他儿子的朋友。他招呼花千树随他去喝杯茶,又问:“千树你是哪里人士?老夫似乎听不大出你乡音。” “晚辈是夔州人,因为打小就被师父放出去到处闯荡,所以也难有乡音一说。”花千树说。他大概知道他的亡父曾经是将军府的僚将,也多少晓得他爹似乎得罪过这位大将军。问这问那的,无非是看他眼熟所以总忍不住过问两句,不过花千树不大在乎这层关系,所以也没打算说出他爹的事。 杨恕果然是有了些可惜的神色。“也是若佟招待不周,哪有人把友人搁在家里自己却不知去向的?”他吩咐人给花千树斟茶道。 “他说他要去见什么教书先生,”花千树接了杨恕递过来的茶,“让我自己溜达溜达,刚才还有人领着呢,不过是我从来自在惯了所以没用那个兄弟继续陪着我。” “他难得带朋友回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就是,老夫也喜欢跟你们年轻人聊天。”杨恕笑道。 “将军关照,京城这么大,随便我逛也要小几日,我也等见识一下世面再说。”花千树说。 杨恕的视线总是忍不住往花千树脑门上的抹额看:“我看你跟若佟差不多大,如今是一人独闯江湖么?” “有门有派,只是觉得一个人往来无牵无挂的,利索。”花千树说,“我要是真跟着山门里的人混日子就没机会认识若佟了。” 杨恕点头:“哦?若佟鲜少跟我讲他在外面的事,我都不知道他在外是不是也跟在家里一样。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花千树想到此处不禁笑出了声:“我俩是在七年前认识的,当时我在扬州跟人拼酒,虽然拼赢了却也醉得厉害,是他把我从酒坛子里捞了出来还替我付了酒钱。这也是一个人走江湖的不足之处吧,还好被若佟赶上了。” 杨恕慰笑连连,这样行侠仗义的事自然让他面上有光。“出门在外,靠的就是仗义之友,他能有千树你这样的朋友也是他的福气。”他说。 “我可不敢当,我真没帮到过若佟什么,除了给他练出来了一副千杯不醉的本事。”花千树说。 “这就是一副好本事嘛!”杨恕笑得开心。 脖子上盘着只猫的杨臻回来乐声道:“爹,跟小花聊的这么开心呀。” “这么久了,你也没从外头领回过几个朋友来,能有个跟为父投缘岂不更难得?”杨恕招他过来抚着他臂袖说。 “那好说啊,反正我领回来了,您就添个义子呗!”杨臻张口就来。 杨恕还未表态,花千树先一步得意道:“嘿,你这招没用,咱俩一边大,你占不着我的便宜!” 杨臻悻悻,这确实没办法。杨恕本等着杨臻继续伶牙俐齿,但却不见他再说什么,不禁有些纳闷。一边大也该有个先来后到,难不成真就一样大?同岁同月还同日? 花千树说赢一回高兴许久,朝杨臻飞眉舞色。 安分了许久的猫开始不老实,杨恕也注意到了那个小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从方先生那里领来的,待会儿还回去。”杨臻说,“您接下来忙不忙?去京华楼吧。” 杨恕想答应,但言到嗓口又吞了回去,“罢了,晌后还得去面见圣上,沾一身酒气怕是不好。” 杨臻早习惯了听到这样的话,哪怕是赶上年节都未必能好好凑到一块坐一坐,这种闲散小事更没法耽搁杨恕的时间了。 “在家吃不行吗?”花千树早听说杨大将军滴酒不沾,这么一来将军府不得存了许多好酒? “家里的饭不好吃。”杨臻跟他悄悄道。 “哦……”花千树从善如流,他是当了真,不知道杨臻是被林年爱喂刁了舌头。 好好道别,两人并肩出了客堂。 “江晓呢?怎么没回来?”花千树问。 “留在方先生那里了。”杨臻说。那俩人虽然没明说,但意思都是宿离的身份出现哪里都不合适,唯有方廷和的小院容得下他。 吆喝杨青找来了嵬名岘,就此在京华楼上凑够了一桌。菜还是杨青负责点,无非是比从前多要了一只烧鸡而已。 第六十八章 昭昭在目 穆侯在京中的小院门扉虚掩,似乎随时备着来访的客。 杨臻有心,把吃得过饱不愿动弹的猫送进了院子,果然也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人。 “秦大夫来得晚了。”穆淳笑。 杨臻拎着猫颈子把它搁到桌上说:“它太能吃。” “连日奔波,秦大夫还吃得消么?”穆淳问。 “吃不消就对不起我的大夫名头了。”杨臻答。 穆淳看着他说:“良医千方难自救,秦大夫也要好好珍惜自己。” 杨臻乐了:“你认定我有病,我再说什么都是狡辩。” 穆淳无言以对,只能以笑应之,抚着花猫安静了片刻后说:“武林盟主之事你怎么看?” “当热闹看呗。”杨臻语气轻佻。 穆淳追问:“你真要置身事外吗?” “不然,我还能干什么?”杨臻像是在跟他饶舌,“你刚刚还说让我好好珍惜自己呢。” “如此也好。”穆淳垂首,“既然已经选好了人,只消顺水推过去就是了,你不去也省得再伤到你。” 杨臻没在意他的关怀,既然把话说到了这里,他倒不妨直接问一句:“殿下打算怎么处置单以谋和许重昌?” “这是扈侯爷和峨眉崆峒的事。”穆淳说。 “那丐帮呢?”杨臻问。 穆淳移开了目光说:“你想知道什么?” “这三派近几年来的苦难,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对吧?”杨臻再直白不过地问。只是他这一问,让勾佩、花千树等旁观的人听着甚是惊惶。什么样胆子的人能说得出这么不知轻重又无礼的话? 穆淳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没错。” “这是你们上头的意思?”杨臻意外于他的坦诚。 “是。”穆淳皱眉,“江湖不是法外之地,他们的繁荣必须在控制之下,所以需要给他们换血。” 花千树眼神有些慌乱,这等事是可以直接如此这般说出来的吗? 杨臻心口堵得慌,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才智超世,怎么不懂心悦诚服之道呢?” “顽民被德而不感,朝廷需要的是钱津达那样的人。”穆淳说着,对上了杨臻那张面色极差的脸,一时间又有些后悔刚才过于坦白。 什么叫话不投机,此刻才是正滋味。就因为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一句顽民被德不感,施行远死了,参象真人死了,裴小棠也死了,还有那些被牵连误伤的人,这么多人的命都不够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稍微顾忌一点…… “言官监军,武将治学,一群不了解江湖的人却想要控制江湖,真是荒天下之大谬。”杨臻压着桌面说。 穆淳脸色难得凝重,抬手按着杨臻的手臂说:“京畿要地,这样的话出了这里不能再说了。” 杨臻笑出了声:“你敢做还怕我说么?既然知道人言可畏,为何还要枉顾人命?” 花千树总算忍不住凑上来拉住了他,小声提醒道:“你冷静点儿,怎么能跟世子这么讲话呢?” 穆淳呼气:“我知道,我的行事方式你不喜欢,事已至此,我会让扈坚良和钱津达多照应峨眉崆峒和丐帮一些的。你已经为他们做了很多,我不会让你的辛苦付诸东流。” 是,事已至此,为了峨眉、崆峒和丐帮着想,真相也绝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从前的辛苦就白费了,日后的安宁也不可能有了。杨臻切齿嗤笑之时只觉怔忡隐动,这等荒唐的事实在让他接受无能。他扒拉开穆淳的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这副样子吓的周围几人纷纷追身过来搀扶他,却都被他一抡胳膊斥退。他冲着穆淳的门面一指,凛目道:“你说得对。”把话撂下,他扭头就走,骇得诸人神慑,唯有嵬名岘及时追了出去。 “世子……”勾佩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穆淳敛神一瞀,才发现花千树还没走。花千树躬身道:“殿下就这么告诉杨臻没问题吗?” 薄风轻过,让穆淳脸上的漠然更加凉薄:“你以为他不知道?” 花千树不解:“这一路走来,单以谋许重昌没告诉过他,扈坚良也缄口不言,他又能从何得知?” 穆淳往屋中去,淡淡道:“他猜得到,不对单以谋他们追根究底无非是担心我会难为他们罢了。他都猜得到,只是想从我这里要个痛快而已。” “他会不会破坏您接下来的安排?”花千树问。 穆淳低头看着那只跟过来的猫说:“不会。”方才杨臻说得很明白,他的所作所为杨臻不认同,但他说的话却是连杨臻都清楚是正确的。 花千树不大理解穆淳的确信从何而来,但既然穆淳说了他就不能再问,于是又提出了这趟来最在意的事:“那……神女峰还要不要……” “有一个盟主就够了,或许真的没必要赶尽杀绝。”穆淳说。 “是……”花千树恭敬应声。 走出去没多远,杨臻就靠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上。今时不同往日,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真的有点惹不起了。 “你还好吧?”嵬名岘盯着他问。 杨臻倚在树上说:“死不了。” 嵬名岘知道他不好受:“刚才的事……” 杨臻哼笑了两声说:“他说得对,峨眉崆峒和丐帮不知道真相比较好,但这不代表我要任他们胡作非为。” “什么意思?”嵬名岘问。 “我这人吧,反骨藏得可深了。”杨臻冷笑。 旁的暂且都不论,眼下看他的样子就很让人不放心,“先回家吧。”嵬名岘说。 “不成,我还有事要办呢。”杨臻换了两口气,“你先回家,我去太师府一趟。” 嵬名岘不放心他:“我陪你去……” “你去不方便。”杨臻推了他一把让他乖乖回家。到太师府之时他又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这个时候人基本都在家,在前院跟闻太师喝了两口水之后就直奔后院的小外甥女去了。 “让我瞧瞧!”杨臻凑近了仔细端详着柴心柔怀里的小娃娃,“嚯……漫漫,好生娇俏呀,叫舅舅。” 两个女人皆是噗笑,太师夫人说:“六个月不到的娃娃,娘亲都不会叫,你这个当舅舅的还想捷足先登了?” 杨臻细想了一下也是,真要是现在就开口了反倒会吓到人。他在怀兜里掏了半天,总算是摸出了那个早就准备好了的小东西。“喏,这是我送给漫漫的满月礼。”他说。 柴心柔接过杨臻递过来的小物件,朱红的麻花绳穿着两枚金质小香铃,瞧着甚是乖巧精致。她和太师夫人一起给孩子戴上后说:“礼是好礼,只是再有几天就是漫漫的第六个满月了,但凡晚一点就能成周岁礼了。” “就是!”太师夫人也附和道,“你说你老大不小的人了,你哥哥嫂嫂都有孩子,你还不领着媳妇回家来踏踏实实过日子?”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杨臻说。 太师夫人开心了不少:“周家那个丫头呢?你这么小气干嘛?再领过来让姑姑看看呗!” “她这回没来,有事要忙。” “忙什么事能比你重要?不是你还没搞定人家吧?”太师夫人的月老劲上来了。 杨臻跟她解释了一番,反倒勾起了太师夫人年轻时的豪气干云,惹得她好一顿望尘莫及的感慨。 闻南曜慢腾腾地从颜玉斋的方向过来,杨臻隔得老远朝他招呼了一句。他以为闻南曜不在家,来了半天也没问一句,没成想他就在院里。闻南曜这回见他没有从前的欢喜,耷拉着个脸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 杨臻跟姑姑嫂嫂和小外甥女又絮叨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身旁闻南曜的不对劲之处。他问:“你怎么了?” 闻南曜瞅了他一眼却没理他,煞有介事地扭头给自己的女儿揶衣角。 第六十九章 明修栈道 杨臻纳了闷,这是在生气?可他才刚回来,能惹得闻南曜生哪门子气?奇了怪了,不过他也不会惯着人,闻南曜不搭理他,他也懒得贴冷屁股,只顾着继续跟小外甥女逗趣。 片刻之后,柴心柔也看出了他俩不对付的样子,悄悄碰了碰闻南曜的臂肘问他怎么回事。而闻南曜却像是点着了似的,把拨浪鼓往旁边一撇扭头就走。一家人还没来得及问句什么,他一捞手又把杨臻给拽走了。 “他们兄弟俩这是要干嘛?”太师夫人眼看着她大侄子被拽了个趔趄还紧张了一下。 柴心柔摇头道:“大概是许久未见,有些话要说吧。” “什么话不能当着咱们说?”太师夫人狐疑着捡回了拨浪鼓。 杨臻稀里糊涂地被塞进了颜玉斋,一路窜得厉害,心口有些不好受,要是闻南曜给不了他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他也得生点气。 兄弟俩一坐一站,在无声中面面相觑了许久,愠火累积,谁也不肯退让。不知僵持了多久,闻南曜率先有了却步,皱眉问:“你怎么了?” 杨臻脸色差得太明显。 “你怎么了?”杨臻反问他,“平白无故地朝我这样干嘛?” “你还问我?”闻南曜的火气又窜了上来,“你在外面都干了什么?你差点就死了!出了那么大的事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来个信儿?” “谁说我没信儿?”想冤枉他,没门。 “你那叫有信儿?家书都懒得自己动手写?你是翅膀硬了不把家里人当回事了是吧?”闻南曜越说越气。 杨臻呛他:“合着你就只是馋我的手书呗?这么诚恳我把通鉴给你抄一遍啊?” “别跟我扯这些玩闲话,明明是你无礼无节在先!”闻南曜朝他吆喝。 杨臻觉得这家伙在无理取闹,堂堂一个侍郎说起话来却像是个恶叉白赖的怨妇。“别吼了。”他摆手想让这个家伙冷静一点。 “你还敢命令我?”闻南曜正在气头上,当然听不进去他的话,攒了许久很多不好听的话刚准备尽数宣泄出来,却看到他缓缓趴到了书案上。闻南曜慌乱复返,到此时才想起来方才就对他脸色不好有过的担忧。“臻臻?”他连着唤了几声都没能把杨臻叫起来,慌里慌张地便要跑出去找大夫,而后便被杨臻拉住听他说:“别折腾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就行。” 闻南曜被他拉着坐下来,紧张地轻声问:“你到底怎么了?” “心痹。”杨臻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是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 闻南曜离谱他这副跟他分享秘闻的得意样子。“怎么搞的?”他问,“怎么会得上这个毛病?” “朝廷要给江湖换血的事,你知道么?”杨臻问。 闻南曜噤声片刻后说:“你说这干什么?” “这是大事,我这毛病跟它有关。” 闻南曜有许多揪心,“此事怪我,没早一点告诉你。朝廷早就想整顿江湖了,要不你先回家待一段时间,省的再波及你。” “一早是多早?接下来又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杨臻问,“哥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事穆淳已经害死了很多人,施行远、裴小棠他们明明是很好很了不起的人,你知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有一个施行远那样的人?” 闻南曜抬手安抚他说:“这是上面的意思,何况世子身份贵重,你不能这么说他。” “哼哼,都为尊者讳,穆淳也跟我这么说,可错了就是错了,不是么?”杨臻嗤笑。 比穆淳还尊贵的人他都敢说,闻南曜听不得他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疯了?这样的话不能说,出了这个门绝对不能再说了知不知道?” 杨臻从善如流,怪笑了一声说:“我知道,干系重大,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闻南曜将信将疑,他所了解的杨臻聪明但却绝对不会这么乖,他怕就怕杨臻只是表面上的识时务。“你还是回来吧,等外头风声过了再出去。”他说。 “能有什么风声,穆淳已经换了思路不再祸害各个门派了,不过是要推一个傀儡盟主而已,还能有什么危险?”杨臻忽闪着桃花眼问。 闻南曜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心软,叹气道:“你倒是打听得清楚。” “穆淳自己说的,他把我当自己人,看上去也没打算瞒我。”杨臻说。 “圣上对世子的交代是平稳江湖风浪,你身处江湖也知道,江河湖海哪里没有风浪,他原本的打算是除掉江湖中所谓黄金时代留下来的人,让年轻一代无所依仗,逐渐堕落,眼下看来是行不通了。”闻南曜看到了杨臻眼角那点抖动,知道他极其不愿意听这样的话,换了个说法道:“从前抚江侯府大盛之时,朝廷干预江湖之事也算是名正言顺,可萧岩流做得太过被江湖反噬,如今再有行动也只能悄悄地办。有句话我可以跟你透个底,朝廷永远不会任由江湖膨胀,他们躲不掉的。” 杨臻连连点头,心中却觉得滑稽,真是这样的话,黄金时代又从何而来?恃强凌弱易,以弱胜强难,哪怕是那些万人之上的人逃不掉如此。 “盟主的事我所知不多,之前世子也是突然之间就停了所有的动作,我探不出实情,或许是他明白了江湖规则也未可知。不过既然能和平处置也好,你若不肯回来只从旁看着就好,朝廷不可能允许再出现一个萧岩流,无非是选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若这个傀儡能听从安排,在中间好好调和,对双方都是一个不错的结果。”闻南曜与他慢条斯理细致入微地分析道。 “如果需要的话,”杨臻一副言听计从还要跟他好好合计地样子,“我得帮着盟主听话一点,不然难免朝廷会把他变成第二个萧岩流对不对?” 闻南曜有些难堪:“不必把话说得这般难听,他们受了皇恩就得遵从皇命,否则挨点惩治也在法理之中。” 杨臻还是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闻南曜仔细端详着他的神情说:“你不是在敷衍我吧?” 杨臻抬了抬眉头:“你说的就是很对啊。” 他越是这副样子闻南曜就越不放心,又问:“你是不是对世子选中的人有意见?” “之前确实有,”杨臻坦诚得很,“不过调查过后发现可能是我误会他了。” 闻南曜疑信参半:“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想法,我可以代你去与世子说一说。” 杨臻稳笑道:“是有一点,钱津达其人心思大,我瞧着他未必会把扈坚良放在眼里,若是给了他太多面子怕是会让他得意忘形。既然不希望有第二个萧岩流,那就得早做打算了。” 闻南曜仔细听罢,点头道:“好,届时我会提醒世子的,你只作壁上观就是,不要再去掺和了。” 杨臻挠了挠耳朵根,满口答应道:“嗯。” 闻南曜静静地看了他许久,似是在判断他的诚恳分量,最后默默调头起身往书斋深处去窸窸窣窣地忙了片刻,抱着一摞书回到杨臻跟前把书往他面前一堆:“抄吧。” “呵……”杨臻把书脊看过后笑出了声,“你就听见那句抄通鉴了是吧?”闻南曜搬来的只是通鉴前八卷,方才舌头溜得快怎么就说要抄通鉴了呢?四书或者五经岂不省事许多吗?三百余卷书,抄到天荒地老算了。 闻南曜伸了伸下巴颏,拍着一摞书说:“抄。” 抄就抄。 第七十章 得而复失 杨恕自打白日里见过花千树之后总有搁不下心思之处,从官邸出来忙闲不论直接回了将军府。杨臻人不在家,他便径直往后院去。从杨青那里问出来了花千树的房间所在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赶了过去,也不知是为何着急忘了礼数,他直接推门便进了屋。 屋里的花千树正歪在榻上小憩,听到动静之时就立马翻身去捞撇在一旁的抹额,他动作是快,但还是被杨恕发现一丝异样。 “你……”杨恕张口结舌。 花千树脸色不善,有多介意杨恕的孟浪自不必说,更不会在意杨恕脸上的怔惶。“杨将军有何贵干?”他问。 杨恕没顾得上道歉,迎着花千树的不悦踱踱几步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便要去摘花千树的抹额。花千树的不悦暴涨,一抬手直接推开了杨恕。杨恕直到踉跄几步撞到凳子上才堪堪回过神来,满眼惜惋地看着花千树:“你这是……” 花千树也明白过来他多半是看到了抹额下的东西,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勉强向杨恕道过歉之后说:“儿时贪玩得来的疤而已。” 杨恕对这个敷衍的解释很不满意:“不是胎记?” “是不是胎记我自己都说不上来,杨将军还有何高见不成?”花千树笑问。 杨恕冷静了一些,留着凳子缓缓坐下来轻声软语地问:“你爹是不是宋济民?” 花千树受不了他那副温热的目光,这实在不像是要纠问陈年过节的样子。“是。”他点头。 杨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说:“十五年前我在兖州办案之时曾听过他消息,可惜没能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花千树没有多少悲伤,他的记性没有那么个别,九岁的事他真记不大清楚了。他爹的形象也模糊得很,时隔这么多年再提起来,还能悲痛欲绝就是他矫情了。“您倒是还惦记着……”花千树远远地站着,“听说我爹得罪过您呢。” 杨恕恍神间似是回忆到了很久以前,他缓缓摇头笑道:“没有,他只是受我之托带着我的一样至宝躲起来了而已。” “是吗?”花千树嗤笑,印象里他从前的家穷到揭不开锅,真有什么至宝还用他们爷俩出去讨人情? “你本名叫什么?”杨恕问。 刚见面的时候他就说花千树不像真名,此刻算是名正言顺地该有答案了。花千树答:“宋秋。” “仅是宋秋?”杨恕攒眉。这般稀松平常的名字实在有些枉费期待。 花千树觉得他莫名其妙,何必揪着他的名字评头论足呢?“秋日里生人,所以叫宋秋。”花千树的解释听上去就很不耐烦。 “我还以为他会给你起个……”杨恕看着他,说出来的话声音越来越低。 花千树总在偷偷观察杨恕的神色,看起来他跟他爹的关系似乎还说得过去。 “好孩子,”杨恕难掩慈祥地朝他招手,见他不肯过来又推着身旁的凳子拍了拍,“这么多年了,苦了你了,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吧。” “啊?”花千树看他离谱。 “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们,济民已经不在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杨恕说着直接伸手把花千树拉了过来。 “不必了吧,一个人这么些年不照样过得好好的。”花千树想从他手中脱身,无奈这人攥得实在结实。 杨恕眼中有什么晃了一晃,垂首道:“对不起,是……是我欠你爹的,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当成你的家人,让我好好补偿你吧!好不好?” “杨将军。”花千树礼貌地推开他的手说,“真的不用了,您真的不必如此。”花千树从来不稀罕这些累身之物,赴京一趟为的也不是这个,更不会接受这份飞来横福。 “为何?”杨恕的悲伤漾了出来。 花千树朝他抱拳道:“杨将军,虽然咱们不算非亲非故,但到底也不至于如此,我行走江湖利索惯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的盛情我接不了。” 杨恕努力编排了许久的措辞才道:“这样吧,既然你与若佟关系匪浅情同手足,我也把你当做义子如何?” 花千树听笑了,搞了半天他是想占这个便宜。“我早已视师如父,更不必再添其他。”他说,“将军的心意我明白了,以后常来常往就是。” 杨恕心有不足却也无法再厚颜争取更多,只好道:“如此……甚好……”虽然就此作罢不再多说,但杨恕看花千树的眼神仍剥离不净得复杂。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最终也只是吞声踯躅不敢言罢了。 天色将晚,寥寥几粒疏星隐隐可见。嵬名岘一个人如同夜枭一般倚在前院大门内侧的一棵怪松上,寒目无声的样子几次都把从旁路过的将府仆役吓得不轻。直到夜色再盖一层,他等的人才出现在了大门外。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嵬名岘立起来问。 杨臻扭着脖颈子掐着晴明说:“别提了,眼睛都快瞎了,你看我这手抖的。”他过分虚张声势地便嵬名岘摇手。 “你这是干嘛去了?”嵬名岘困惑难解。 杨臻眼珠轱辘了一路还是觉得酸,叹道:“一时嘴快,抄了半天书,累死我了。” 嵬名岘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随他往后院去的时候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给表哥抄书,还没抄完呢,明儿再去。”杨臻不愿浪费一丁点额外的力气,只想赶紧回去睡觉。 嵬名岘问:“吃饭了没有?你迟迟不归,他们便没等你。” “吃了。”杨臻简单回答。在颜玉斋抄书的时候闻南曜善心大发管了他的饭,好歹没饿着他。 回屋之后,嵬名岘才从怀兜中掏出了信封给他道:“济南那边来信了。” “这么快?”杨臻躺着拿过信撕开便看。他们辞别济南不过五六日,蒯粟办事倒真是雷厉风行。仅仅两页信纸,内容再简洁不过。尤老六将汪平示众惩罚了三日赶出大理分舵,他也同样曾派人暗中监视过汪平离开大理之后的行迹。汪平离开大理之后曾在荆州附近失去过半日行踪,后来又去了温州。据蒯粟盘查,大理分舵中有几人略略知晓汪平似乎与百花坞的一个女人往来姘合之事,但温州之后却再没有了汪平的消息。尤老六后来觉得事有蹊跷,又派人重新调查了汪平的身世,结果发现他虽是出自乌蒙,但却有相当长的一段时日在黄州呆过,只不过黄州那段时间的事从来无人知晓,而且汪平似乎还有几个兄弟,只是实在无法纠查清楚。 “没有记错的话,”杨臻把信纸往旁边一撇正好被嵬名岘接住,“钱津达就是黄州人吧?” 嵬名岘快速把信看了一遍,点头说:“似乎是。” 眼睛一闭,钱津达果然还是对得住他的怀疑了。胡威长那身本事若真是应了移梁合筑之法的话,梁从何来?那么雄浑的真气必然该有更深不可测的供源,不过钱津达……真有那样的本事吗? 沉寂片刻,嵬名岘逐一熄掉了屋里的灯盏。 杨青来捶门的时候是次日清早,听动静就很着急,嵬名岘开了门,跟这张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脸当面一对难免恍神。杨青一看不是他家少爷又大呼小叫地屋里跑。嵬名岘一搭手把他扯回来不想让他吵到里头的人,杨青却伸着脖子吊着嗓子喊:“少爷少爷,登州来人了!” 杨臻一下子坐了起来:“谁?”莫不是苏纬又跑出来乱窜门了? “他说他叫苏途安,有急事找您。”杨青被嵬名岘拎着道。 ****** 《山海志·弃巢》第六卷《中山绝境》完 第一章 千里寻徒 山海阁整个乱了套。 苏策发动起了山南海北全部的山海阁人,杨臻在京城内外、各方大营驻守的小叔们,甚至是丐帮和形影会也被杨臻调动起来,只为寻找离奇失踪的苏纬。 苏纬在和苏途安逛夜市的时候突然就不见了,很奇怪,经过苏策和苏途安的盘算过后,绝对肯定苏纬是被什么人掳走了。令人忐忑的是,如果是图财图物,掳掠之人应该会留下要求与线索。只是这么无声无息地把人弄走,什么也不图才是最可怕的。 杨臻与苏策对面而坐,半天都没人说句话。 人已经失踪了三天,实在是搅心搅肺。 这一日午后,形影会和丐帮的人匆匆而来。两个帮派加起来势力几乎遍布了举国上下,烽火连信,总算是有了消息。 掳走苏纬的人虽然身份不明,但却纠查到了他们一行人的行动轨迹。他们离开登州之后火速经过了莱州、青州和兖州,看势头是要一道南下。 杨臻与苏策商量片刻后,打定了主意,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徐州和开封,布力捞捕带着苏纬的那一伙人。 “老阁主放心,我一定会把阿衡带回来。”杨臻也不在屋里干坐着浪费时间,他现在赶过去比什么都好使。 “嗳!”苏策那两条被架缚的腿不够灵活,哐哐夯了几声地才追上他说,“你也当心点,我看你这几天脸色一直不大好。” “我知道。”杨臻点头。 “你等等我。”苏策说着,勉强利索地跑开。 杨臻冲着他的背影扬声:“老阁主,我带着您出门不方便!” 苏策回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个小玉净瓶塞给他说:“这是白葵籽油,我找人试过,效用确实如你所说一般,你带着,万一用得上呢。” “好。”杨臻明白这只是救急用的药。 他与嵬名腿脚神速,不到两日就赶到了徐州,但到了之后却并未赶上。开封府和徐州的人合起来都未曾发现那一伙人,但形影会的人来报说他们确实仍在南下,只不过他们比杨臻更快罢了。杨臻站在柴赓的衙门口里对着大街苦思良久,他有一个想法,但又不敢赌,万一猜错了,就是在拿苏纬开玩笑。事到如今,其实他和苏策都有过不言而明的共识,苏纬身上有什么让人垂涎的东西?他们都知道,但都不敢想。 “想什么呢?”嵬名岘站到了他身边。 “嵬名,我想直接去荆州。”他说。 嵬名岘看着他说:“你若撑得住,去就是了。” 杨臻没答话,他眼下真的有点撑不住了。 “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替你先行一步就是,你可在柴总兵这里歇息两日再来追我。”嵬名岘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荆州吧?”杨臻看他。 “你还在怀疑钱津达。” 确实如此,也正因如此,哪怕嵬名岘即刻找过去多半也做不了什么。 柴赓把开封府的人哄走之后又找过来跟他说防备不足失察过甚放跑了贼人,如果杨臻还用得着他,他可以再跟南边的同仁招呼一声。杨臻没继续麻烦他,毕竟是公家人干私家事,哪能再二再三。 离开徐州之前,形影会一个脚程快的飞毛腿兄弟带着一幅画送了过来。他们有一票专攻盯梢的人,这趟送来的肖像就是他们追踪之时粗略画来的模样。 一行三人,两大一小,因为是大概模样,所以若是不认识的话真难瞧得出来画的是谁。当初在江郎山,那几个人都未曾暴露过真面目,而据丐帮弟子所述,胡威长形象大变,即便是当面见到,他也未必有把握认得出来。倒是汪平,他一眼就可以从那两个大点的人之中辨认出来。 勉强赶到荆州之时已是五日之后。为了赶路,他用了苏策给他准备的白葵籽油,效用当真显着,后果也相当明显。不亲历一下,真想象不到需要当心的嗜睡到底是何程度——好几次,他不知不觉沉睡过去,日月不知,直到被嵬名岘用药坠熏醒。 有点吓人,这个睡法真会把人睡傻掉吧? 嵬名岘在一旁看着他使劲眨眼努力抬眼皮强打精神,问:“要不你先歇会儿?” 杨臻搓了搓脸,瞪着眼说:“已经到这儿了。” 再往前走一条街就是钱津达的聚剑山庄,就算是歇也要歇在那里。直到他站到钱津达面前之时,钱津达仍有点不可置信。 “小杨兄你来得好早,”钱津达说,“世子和扈侯后还没到呢。”不止如此,他的宴会场面都没开始张罗,原本定的日子就是在试武大会后两个月之时,杨臻这一趟来得委实让他摸不着头脑。 杨臻坐到钱津达对面直言道:“我此行来有急事要办,左右为难,特来向钱庄主求助。”当面看清钱津达的反应与态度之后,杨臻便拿捏得准钱津达多半不知情。 “哦?”钱津达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但说无妨。” “我那徒弟苏纬,钱庄主之前应该见过。”杨臻说着,钱津达也跟着点头,确实见过,之前在济南的时候就见过。杨臻又道:“他在蓬莱被人掳走,如今已有十日了。” “十日?”钱津达凛了颜色,“怎么回事?” “到底是何人所为尚不得而知,但经由丐帮和形影会的弟兄们追踪通报,那伙人一路南下,如今已遁入荆州城内。我想在这荆州城内的影响,钱庄主若论第二便无人敢当第一,所以还请钱庄主帮我一帮。只要能寻回我那徒弟,钱庄主便算是有恩于我了!” 钱津达虽然眼中有些许杂色,但听得杨臻这么讲话便立刻痛快地答应下来道:“哎,小杨兄不必如此客气,哪怕那伙贼人出了荆州,钱某也不会让他们得意逍遥,你放心,我一定全力去办!”他似乎甚是清楚此事要紧,言罢便起身亲自去安排人手办事。 暂时清闲,总算能坐着好好喝口水了。不过钱津达留下的是一壶龙井,杨臻喝不得。因为干系要事,所以堂中从一开始就没有端茶倒水的人,嵬名岘此刻杨青上身,默默出去找人要点白水。 钱津达来去迅速,匆匆赶回来之时嵬名岘尚且未归,一至堂口他便看到杨臻靠在案上拄着脸闭目养神。他走近了些唤了一声,却不见杨臻有动迹,狐疑间站到杨臻近前才意外地发现他是睡着了。有些奇怪,不大寻常。钱津达又低声叫了他两声才肯定他睡得深沉,心中一痒,念头起了劲头也越来越甚。他紧盯着杨臻阖着的双眼,慢慢抬手伸向了杨臻摆在案上的另一只手腕。 “庄主。” 冷不防的一声让他一个激灵瞬间直腰收回了刚搭上杨臻脉条的手,警惕回头却发现是陈默站在堂外。 “双榆?”钱津达的声音中有两分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惊慌,“你怎么来了?” 陈默就站在堂门槛外,没有丝毫想往里走一步的意思。他抬手把手里的信折往前伸了伸说:“名帖。” 钱津达深知陈默的德性,惜字如金,只图省事连话都说不明白,更无法指望他说得出什么清晰的东西。换步过去,伸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展开一看,是一批要来荆州赴会的游侠义士名单。 陈默趁着钱津达细看名帖之时朝堂中看了两眼,又在钱津达向他道谢之前收回了目光。 嵬名岘提着一小壶热水回来,闷声不语眼含防备地看了门口的两人一眼后,直接从他们二人中间穿插而过。他进去连着唤了杨臻几声,最后把绑在腕上藏在袖里的鸽血药坠露出来才把人叫醒。 第二章 老友诚告 陈默走得干脆,钱津达想给口茶喝都留不住他。好在钱津达不是头一回被他驳面,早已习惯。揣好名帖回来,钱津达冲着还在揉眼睛的杨臻笑道:“小杨兄是怎么了,这个时辰睡得如此这般香甜?” 杨臻喝两口白水回答:“这不是连日奔波未得好眠么,如今到了安心之地自然困倦难当。” “我看你确实有些精神不济,要不要找人给你瞧瞧?庄子里好大夫还是有几个的。”钱津达说。 杨臻婉拒:“行医治病也算是我的看家本事,要是这等小事还要劳烦别人,回去之后就要被师父收拾了。” 钱津达陪衬着笑了几声,又说:“事情已经吩咐下去了,既然一时半会儿成不了,不如你先歇息一番,我着人给你们准备客房。” 杨臻可无暇干等,更耗不起白白墨迹:“钱庄主预计多久可成?” “你别着急,”钱津达知道他焦心,“我的人用不了一日就能把荆州翻个底,而且双管齐下,我已派人向附近城郭安插眼线,必然会找到他们。” 杨臻总算放了些心:“好,多谢钱庄主了。” 钱津达唤来两个小厮领着他们两人往客房去。有承贤山庄珠玉在前,聚剑山庄逛起来就有些局促了。钱津达办事倒是真利索,方才专程回去跟杨臻商量,结果两间客房早已准备好了。不过他也有算错的地方,杨臻他们虽然看上去是两个人,但却也真用不着两间房。 把人送到地方,因着没有多余的吩咐,小厮们也就麻利退下不再讨事。 杨臻往榻上一靠闭目养神,嵬名岘也乖乖坐到一旁不吵他。十日以来难得有稍微踏实一点的时候,可算是能喘口气阖阖眼了。 外头有人敲门,只有一声,几乎无法察觉。也亏了嵬名岘耳力聪灵去开了门,不然陈默八成会在门外站半天。 “是你?”嵬名岘大概认得这个人,因而也猜得到他为谁而来。 陈默隔着他朝里看了看,嵬名岘替他叫了杨臻一声,杨臻尚未来得及睡熟,所以也醒的过来。 认清门外人之后,杨臻笑了笑,多难得有陈默找上门的时候。“有事找我?”他问。 陈默走进来站到他近前,静静看了他片刻,说:“钱津达要探你的脉。” 杨臻愣了好一会,然后缓缓朝他比了一个“八”的手势。 陈默皱眉:“方才他趁你熟睡要探你的脉。” 杨臻笑得更精神了:“十二。” 气氛寂然,陈默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一挥手拍掉他的手说:“告诉你一声,你自己考量。”转眼间提前说完了接下来几个月的话,陈默直接扭头出了屋。 嵬名岘看得出陈默其人是来通风报信的,只是杨臻的反应稀奇古怪让他摸不着头脑。“你不信他的话?”嵬名岘心想:不过是去讨壶水工夫就险些被人钻了空子?真是如此的话这个聚剑山庄也待不下去了。 “信。”杨臻又躺了回去,“意料之中的事。” 前后两件事在嵬名岘的脑子里撞了个满怀。“你指的是……”他斟酌了一下,“钱津达探你脉的事?” “嗯。”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提早防着他?”嵬名岘问。 杨臻舒气:“有什么好防的,我的真气早就渡给大小姐了,这半个月里新生出来的不多,随随便便也就压下去了,他探不出来。” 安静了片刻后杨臻又说:“那些人抓阿衡为的是冲经,他们已经想到二元并行的关窍了。阿衡的那点冲经连水过地皮湿都做不到,可那些人不知道阿衡没有用……”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嵬名岘不再多说,老老实实守在一旁陪他养神。 他们亟待的结果在傍晚时分降临。钱津达亲自前来话事,半天才等到杨臻出来见客。 “成了成了!”钱津达的热乎劲还未耗尽,“人找到了!” 杨臻总算是松了口气,钱津达能有这般得意,苏纬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碍。他被钱津达领着往外去,并问:“回来了吗?” “就在前院呢,不过苏小兄弟似乎是有点吓着了,我吩咐了人正好好伺候着他呢。” 三个人匆匆赶到前院,杨臻一眼看到了缩在椅子上抖抖簌簌的苏纬。细毛凌乱,衣衫不整,脸上的痕迹横一道竖一道,脖子上都有些青紫勒痕,明显是被好一顿收拾过。 “小师父!”苏纬虽然哆哆嗦嗦的,但一双大眼睛仍旧精灵,把手里捧着的杯子往旁边一撇,跌跌撞撞地朝杨臻跑过去。他有满眼的惊怕和满腹的委屈,一见到杨臻就憋不住哭了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杨臻安慰他,还有闹腾的力气就没有大事。 “小师父,我差点就要见不着你了!” 钱津达在一旁出声安慰道:“平安回来就没事了,小兄弟你别怕。” 杨臻把苏纬好好安放在椅子上问:“那些人没伤着你吧?”他心里有数,既然苏纬能平安回来就肯定没看见过那些人的真面目。 “他们逼我,逼我背出……”苏纬吞吞吐吐,他师爷嘱咐过他冲经的事不能往外说。可既然谁都没往外说过,那些人怎么会知道冲经呢? “逼你什么?”钱津达问。 苏纬噤声不愿说,但杨臻却与他道直说便是,他游移片刻缓缓道:“他们逼我说出冲经心诀,我……” “你说了?”杨臻问。 苏纬低着头都掩不住他的愧疚,他怯怯地看了看杨臻似是藏着般点头说:“说了……” 杨臻猝然松气笑了笑。也是,只有说了苏纬才能安全。 苏纬意外得很困惑:“你不怪我?” “傻小子,冲经哪有你的平安重要。”杨臻搓了搓他的脏脸说。 苏纬的困惑更甚,他觉得杨臻是在哄他,他一直以为冲经比什么都重要。可他从来没吃过什么苦,更没有多少宁死不屈的傲骨,被那些皮面人威逼恐吓几轮之后也就再也藏不住了。是与不是之间,苏纬暂时不得而知,胆战心惊了这么些天,他小师父让他安下心来好好休息一下他完全无法拒绝。 安顿好苏纬,杨臻得好好谢一谢钱津达。 钱津达接受得坦然,这是他应得的。热络了好一大轮之后,钱津达才问出了心中所惑:“方才苏小兄弟说的冲经是……”他隐晦地端详着杨臻的面色,又道:“若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杨臻真就应着他后半句没回答他的话。诡异的寂静持续了片刻,杨臻才对着钱津达那张颜色复杂的丧脸说:“从前是不好说的事,如今看来不是了。冲经是家师,是药师谷的护身之技。” 钱津达眼中有些歆色,杨臻肯跟他说这些让他受宠若惊。方才的疑问虽然也有些欲迎还拒的做派,但他实际上也没抱多大的期待,毕竟没人会奢求旁人把家底私隐和盘托出。“林神医的本事……”他饮茶掩盖神色,“那自然是世不二出的神技了……” “世人大概都会如钱庄主一般这样以为吧。”杨臻长吁短叹。 钱津达笑问:“难道不是吗?” “冲经其实跟修经简书差不多,不过是一门修身养性之法罢了。”杨臻轻哼一声,“真要说的话,无非是治病调息的效用更佳罢了。” “仅是如此?”钱津达不大相信。 “医者的绝活,能干什么?只是外人不知情,更喜欢用无端揣测来满足好奇,平白把补药吹成了仙丹。”杨臻说。 钱津达看得到杨臻眼中的不屑和嘲弄,不由得有了许多羞愧。他又何尝不是杨臻口中那些外人呢?只是——堂堂神医潜藏了多年的看家本领真的只有如此吗? 第三章 恩遇已至 追查之事钱津达没有放弃,杨臻也不可能就此放过。杨臻向钱津达说起那些人的身份之时钱津达并不大相信,他觉得被废了武功的人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能有那般成就,更不要提能在江郎山跟杨臻和嵬名岘打得有来有回。可惜钱津达再不相信,杨臻那些话都不是无端猜测,他也不能忽视,只能是笃定一心抓住那些人才能真相大白。 苏纬修养了两三日都未能恢复如常。从来都是个被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娇生惯养之人,哪里吃过这样的苦,皮肉上的伤倒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人被吓破了胆。再来号脉,他的状态甚至还不如三年前杨臻刚见到他那会儿的样子。 脉上探得出来的事,苏纬自己也有所感受,吃药不见好转,补觉依旧疲倦,他隐隐觉得自己怕是要不行了。 杨臻来看他的时候他还在畅想自己离世之后的人世间。 “小师父,”他大概是正想到欢欣处,说话里都有笑声,“给师娘的信寄出去了?” 杨臻点头,见他心情挺好杨臻就安心了不少。横生这么一出,先前的计划被打乱,得跟大小姐报备一番。有这般前车之鉴,苏纬放在哪里都不如放在他身边安全。 “阿衡,那些人真的只是逼你背冲经心诀吗?”杨臻问他。 苏纬大眼睛闪了闪,说:“他们还商量着要吸我的内力来着,但试过之后发现我压根儿没有。” 杨臻嘴角有了一丝怪异的笑。果然如此,能选择移梁合筑的人自然会贪图捷径,只可惜苏纬这条捷径走不通。也万幸苏纬不中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苏纬还是没想明白先前的困惑:“小师父,我把冲经的心诀背出去真的没问题吗?” “你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苏纬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也想不清楚:“不然呢?不然师爷为什么要一直藏着?” “冲经你练了两年多,觉得简单么?”杨臻问。 苏纬泄了一大半气,摇头道:“两年多,快三年了,也不过是勉强喂得饱自己而已,我一直觉得自己挺聪明的,虽然小师父你早就跟我说过冲经不好练,但我也没想到这么不好练……” “那你觉得它有用么?”杨臻又问。 苏纬窥觑他一眼,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关于冲经到底有没有用的话题,他早就跟杨臻抱怨过了,冲经练得再好都不算武功,更没法朝人显摆,这样的“功法”练来何用? “难学又无用的东西,就算广布天下又能如何。”杨臻轻笑,“说是鸡肋都尚且有余,恐怕连修经简书都不如。”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要冲经心诀?”苏纬越听越困惑。 杨臻说:“他们可能觉得冲经有助于移梁合筑吧。”也是难为他们了,抽丝剥茧之下能想到这一层。 苏纬懵了片刻,移梁合筑、冲经元气,都是外人不该知道的东西,怎会如此?但他又有其他的困惑:“为什么是‘他们觉得’?难道冲经对那个移梁合筑也没有用吗?” 杨臻摇头,坦诚的说他也不知道。冲经的用途实在有限,除了养护就是修补,至于这种养护修补用在移梁合筑上管不管用——他没试过,自然也没有多少把握。 旁听了半天的嵬名岘总算说了话:“他们会不会是知道了你的事,才认定冲经是二元并行的必备之物?” 杨臻与他静视,这确实是最大的可能。只不过他的情况知道的人十分局限,他能同时有两种真气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冲经连林年爱都说不准,或许真的只有那些对此事一知半解又求而不得的人才会早所有人一步认定冲经的价值。 “那……既然他们已经知道心诀了,就应该不会再来找咱们的麻烦了吧?”苏纬缩在杨臻旁边问。 嵬名岘点头,他们念想之中的神技都已经到手了,夫复何求? 杨臻却笑了两声说:“他们能学会的话。” 苏纬和嵬名岘听愣了。 “阿衡,我说你聪明不是在哄你开心,冲经心诀晦涩难懂,与诸派功法门路皆不相通,学起来十分不容易。如果他们有学会冲经的本事,自然不至于依赖移梁合筑。”杨臻短叹一声,“矛盾吧?许重昌的痛苦大概就是如此了。” “要是他们学不会呢?”苏纬问。以杨臻的说法,明显是觉得那群人学不会的可能性更大。 “学不会,或许他们会觉得你给他们的是假的心诀吧。不过他们要是能虚心求教的话我倒可以教教他们。”杨臻冷笑,“只可惜我与他们都未必有这个机会。”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小师父?” 杨臻也不管旁边是什么就直接一倚:“以他们处事的常情,横生的枝节都会被直接掰掉,你那几天受的苦,有人会替你报复回去的。” 定于七月初的宴会此时开始着手筹备。杨臻他们没带着苏纬离开,不为看什么不过尔尔的热闹,只为等钱津达给他们一个结果。自然,留在这里免不了会旁观聚剑山庄的热火逐渐升腾。 扈坚良早早地赶到了荆州,他还带来了上头的手书,钱津达看过后立刻给扈坚良办了一场盛大的欢迎宴。至于手书的内容,是散了宴席之后,扈坚良趁着酩酊大醉的劲头赶过来告诉杨臻的。虽然杨臻跟他说过不必事事通报,但他还改不了凡事都想跟杨臻商量的习惯。 上头对武林盟主的安排已经确定了要扶植钱津达,协助钱津达施惠武林,到七月的宴会争取让钱津达万众归心,事成之后便会赐下金匾以增权威与荣光。 这样的内容足够钱津达盛情款待他一番。当然,这也只是手书上的内容。 扈坚良许是喝大了的缘故,说起话来没了平日里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样子,挎着杨臻的胳膊贴近了跟他说悄悄话似的吆喝道:“我跟你说啊,京城这回发来的是封中封信中信,外头套着的那一层不许外传,让我把握分寸,时刻观察钱津达是否仍然可用。瞧瞧,还真如你所说,朝廷不会因为有了武林盟主就放弃抚江侯府,让我监视钱津达,呵,他们根本不信任他。”余音里的讥讽笑声实在不像他这个老实人发出来的,讥笑哆嗦着变成了傻笑,傻笑半天又靠着杨臻说:“你说,他们会不会也根本不信任我?让我监视钱津达,可又焉知在我之后有没有一双眼睛呢?”原本因喝了酒而生出来的意气风发颓然成了失意溃退,看上去委实可怜。 “扈叔,”杨臻拍着他的颈子说,“这是官场常情,你还未混迹其中,难免接受不来。”杨臻想跟他说得明白些,不过顾及着他这副样子说了也无益无用,想想也就罢了。 谁知扈坚良不愿罢休,挥手一拍大腿嚎道:“什么常情?这是什么道理?!” 一旁的嵬名岘突然寒了脸色,带着脾气的剑眉好似是要扎到扈坚良的手上一样。 “在朝为官多数而言,为国为民只是表象,为君为主才是蕴内之道。”杨臻伸手拎走了自己股面上扈坚良的手对他说,“所以,你自己的想法从来都不重要。”这家伙醉得稀里糊涂,连方才那一巴掌没拍到自己腿上都未意识到。 听完这番话,扈坚良朦胧又亢奋的醉眼乍然回神,抖抖瑟瑟地收回了手。醉时狂言多少都胆气十足,但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之后才是最惊魂惧神之时。他张口结舌,既惊慌于自己的失言,又熬煎于杨臻的那几句话。 杨臻眼睛一弯:“扈叔既然醒了酒,便回去歇着吧。” 第四章 未知生焉 这一日艳阳无限,钱津达亲自带人用担架抬来了三个人,叫开屋门,杨臻也就看到了他们大概的形状。 “若佟,让苏小兄弟来看看,是不是这三个人。”钱津达硬气背手道。 苏纬上前来看过之后又缩回了杨臻身旁:“小师父,当时那三个人都套头蒙面的,我不清楚他们的长相如何,但看他们的身形应该没错。” 那三人中个头高大些的两个浑身是伤,柴瘦些的那个则是七窍流血。嵬名岘把三个横躺的人检查过一遍后发现仅有一人尚有一丝生机,其余二人早已没了气息。 “我的人去得不及时,等找到他们的时候这人已经死了。”钱津达指着七窍流血的那人说,“另外两个人拼死反抗,在抓捕过程中冲突过甚,以至于成了这副模样。” 嵬名岘用鲲游拨了拨瘦小男人的头,把他右耳廓上的缺伤亮给杨臻看,两人对视了一眼。嵬名岘问:“这人是不是?”杨臻点头,他又说:“已经死了。” 静观许久的钱津达凑上前来说:“这人似乎是气血逆流而亡。” “钱庄主好见识。”杨臻应承着他的话换步到另一副担架前将剑指贴到那人颈侧,片刻之后那人嗝上来一口秽气睁开了眼睛。 “杨……”那人看清悬于顶上的那张脸后便开始哆嗦。 钱津达往前迈了两步,伤成这样只剩一口气的人都能缓过劲来开口说话?真是神技…… “汪平。”杨臻垂眼看着他,剑指上的冲经不断,“你的义父是谁?”杨臻实在不必与他废话。 汪平面上抽动,带着一条连接腮颌的耸疤扭曲狰狞,仿佛是一条将死的蜈蚣一般。他冷生生恶狠狠地盯着杨臻说:“你恶事做绝,害我……至此……” “你义父是谁?”杨臻皱眉间剑指一沉,汪平被压入的冲经顶得胸口一热,呕出了一口瘀血。他瞪着杨臻,眼中惧恨交加,切齿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杨臻笑了一声,收回了手俯了两分身轻声问:“你的义父可知你如今的情形?他会来救你吗?他在乎你么?” 汪平周身一怔,大约是魂穿九幽之后恍惚回神:“他……” 杨臻直起身来俯视他道:“你需要明白的事一直未变,我比谁都不愿看见你死在你自己人手里。” “义父……”汪平想挣扎起来,但刚才那一口瘀血吐出来之后至此,他的回光返照已经耗尽,再也无力回天。 “你的义父是谁?”钱津达噔噔几步上来揪住他残破的衣襟,可正是因为这一下颈节提拉,汪平一口气噎在嗓子眼之下没上来登时便憋死了。 嵬名岘上前拨开钱津达查看汪平的情况,却也为时已晚。他扭头想去问杨臻,却发现他早已忙着去检查胡威长的尸首了。 此刻当面得见,杨臻才咋舌人当真可以在外形上有如此之大的变化。可惜人已经死透了,不能凭脉息探知全貌,不然被逆元游经走穴之法伤到的人即便修养过来仍旧可以从脉上窥见痕迹。仅从死状来看,七窍流血再明显不过,加之各处裸露的关节处皮下青紫的血路清晰可见,也确实是气血逆流之状。只是这家伙是如何气血逆流的?学不懂心诀练错了也不至于如此吧?身上没有什么伤,瞧着也没有中毒的症状…… 杨臻一扭头看向第三具死尸,这位可怜兄伤得惨烈死得干脆,比之汪平走得更早一些。“钱庄主可否帮忙调查一下这人的身份?”他说。 钱津达撒开送走了汪平的手答应道:“好,包在我身上,你放心吧。” 杨臻道了声谢,打着呵欠回了屋。 再无交代,钱津达也就能自行处置了,一挥手让人把三具尸体抬下去,往外走的时候有人来禀,前头有贵客到访,钱津达又有了奔忙的所在。 苏纬因为把心诀散出去的事内疚了好几日,不过这回听到心诀的三个人都没了,那不就相当于他没往外说过吗?他倒不是以死生之事幸灾乐祸,只是这种起落遭遇真的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他把这样的想法说给他小师父之后,只被编排了句花里胡哨的心思真多。苏纬动了动手指,杨臻在给他搭脉,自从搭上就没撤下来。被切脉的人最怕看到的就是大夫脸上有这样的愁容。他在想象,如果是他给别人号脉,得是摸到什么了不得的病才能愁能这样? “小师父,我是不是要死了?”苏纬眼巴巴地看着他。 杨臻缓了缓表情,让他换了另一只手说:“别做梦了,有我在,想死哪有那么容易!” “真的吗?”苏纬问。 杨臻被这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得有些心虚,苏纬的状况并不怎么样,说是三年来的陶养就此功亏一篑也不为过。“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杨臻朝他笑。靠苏纬自己练冲经大概是不行了,他得采取一些非常措施才行。 苏纬仔细想了想,这倒也是,虽然他小师父戏耍别人是惯常之事,但确实没有糊弄过他。既然无事,他就有心情遐想其他了。“小师父,我想菱儿了,我想回药师谷。” 杨臻与他静视片刻,微笑道:“也是,五个多月了,你该回去好好陪陪她们娘俩了。” 苏纬眼中星光闪闪:“小师父,你说我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呢?” “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杨臻三指按在苏纬的桡脉上,冲经无声无息地顺流而出。 “不一样!当了爹当然就不一样了。”苏纬趴到桌上晃悠,“我都想好了,要是个儿子的话就跟你学一身武功,要是女儿的话就跟你学琴棋书画!” 杨臻乐呵呵地看他:“你这算盘打得倒精,说得好像这孩子是给我生的一样。没有比师父好使的了是吧?你自己怎么不教?” “我也想过,”苏纬诚恳得不行,“虽然我自己也算人中龙凤吧,但跟小师父你比还是差点儿。” 角落里嵬名岘撇了撇头,藏住了自己的忍俊不禁。 杨臻有些无语地好笑,这小子心态真好。冲经不断,他又问:“可曾想过叫什么名字吗?” “想过,但想不出来。”苏纬扭动肩膀,一个架势僵持得太久,整条胳膊都有些麻了,“按照我家的规矩,大名只准用单字,而且都从五经典句中出,我是觉得我爷爷和我爹他们把好字都占了,我还能起啥呢?” “这我可帮不了你。”杨臻说,“不过你也不用着急,我那小外甥出生之前一家人也为叫什么纠结了许久,不过看到孩子的那一刻最合适的名字立马就来了。” 苏纬有了一丝灵光乍现的感觉,几天下来光是听他小师父说小外甥女的事他就已经羡慕得不行了。想想看,一个活生生软乎乎的小孩,放在他面前,他的孩子一定比他小师父描述中的可爱讨喜小外甥女更招人喜欢。他没发现自己已经笑出了声,大名还没想好,小名已经有了,就叫苏可爱吧。 夜里回屋,嵬名岘才问杨臻的想法:“不是说在哪里都不如留在你身边安全吗?” “是啊。”杨臻给自己收拾包袱。 “你是要陪他呆在药师谷?”嵬名岘问。 “这里或许没必要非我守着不可。”杨臻说。当下而言,苏纬的平安喜乐比什么都重要。 “我陪你回去。”嵬名岘说。 杨臻没有即时回应,过不了几天大小姐他们就要过来了,隐隐之中,杨臻并不放心留周从燕一人在此。 第五章 言不对路 六月底时,钱津达如愿在荆州聚集齐群英众芳。京城派人送来了蒙盖的御赐金匾,虽说未到吉时不能揭封,但钱津达垂涎之间已经将其抚摸过许多遍,知道上面提的是“河海升平”四个字。 心情舒畅欢喜异常,自从收到匾额之后,聚剑山庄就开始大摆宴席,接连好几日,实在繁荣奢靡。 周从燕今日没去吃席,哪怕是养尊处优如她,也遭不住天天山珍海味的灌养。她的身边仅有肖家两兄弟,叶悛留在神女峰上管家,宿离和花千树去了京城还没回来。这趟出来只为赴宴与杨臻相会,自然不必带多少蹭饭的嘴。奈何她到时杨臻已经离去,她只能百无聊赖地呆在这里,等宴会结束之后赶紧走人才是她心中所想。 “诶,教主,”肖代篆扒在门框上看着外头出来进去的酒客们,“您说这聚剑山庄得多有钱啊?里里外外多少人,这席办了有六七天了吧?您出身好,这么折腾得废多少银钱呐?” 这般大摆宴席确实花费不少,但这点银钱在周从燕眼里真不算什么,想想要是她或者她哥周从文为请客摆席弄成这样,顶多让她爹眼角抖两下而已。不过这个聚剑山庄看着寒酸,照如今的财力看来似乎还真有点不容小觑。毕竟养着那么些剑客,周从燕持家的心思一动:不知钱津达靠着什么养家糊口?天底下这几处闻名遐迩的山庄都有自己的营生,生意满天下的舟水山庄自然不必说,承贤山庄和武陵源也辖有百户之余,就是从来没听说过聚剑山庄有什么出名的买卖。难不成靠周转间联系剑客们出去走镖解难?想调度往来无拘的剑客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点什么,问肖家两兄弟道:“嵬名岘呢?” 肖代篆看了看自己的弟弟,苦笑一声说:“剑魁他的行踪,咱那儿知道……” 周从燕细着眼看了他们兄弟俩片刻,怕是他俩不敢往嵬名岘跟前凑才对嵬名岘的去向一无所知。她抵达荆州之时就是嵬名岘在等着,他还带着杨臻留给她的口信,说是把嵬名岘留在这里给她当帮手。她自然信得过杨臻的安排,有杨臻发话,嵬名岘应该会很尽心尽力才是,只是自己带出来的这俩家伙不肯跟嵬名岘好好沟通,所以搞得跟两路人似的。 外头有客前来,尤不谖带着笑声进了院子:“周教主在吗?” 周从燕把手里的活计一盖,候着肖代隶把人领进来,又听她说:“周教主这里好清净啊,贸然前来,没有打扰到周教主吧?” “偷闲而已,尤夫人连日忙碌,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周从燕给肖代隶打了个手势,让他先给尤不谖倒茶。 尤不谖谢过茶水,和风细雨地带着凳子坐近了些问:“这不是,宴上久不见周教主的身影,庄主担心是不是招待不周了,特意让我来瞧瞧。” “平日里粗茶淡饭惯了,猛地换上这么好的,难免消受不来。”周从燕说。这厢待客倒真是郑重,吃什么饭吃几口都要关心一下,了不得了。 尤不谖提茶壶给她浅斟半杯说:“我们也是怕周教主独一人在此不习惯,平日里都有杨公子陪着自然轮不到我们费心,如今也不知杨公子几时归来,周教主要是有什么需要,直与我说就是。” 周从燕笑出了声,这副贴心的模样真是让人觉得亲近到不行。不过她心里不乐意为何时至今日还有人这么看她,离了人她就只是个弱女子?合着一个试武大会还不够她耀武扬威? 肖代篆从门外探进来半个脑袋嘬了一声说:“怎么就是教主一个人了呢?”他朝尤不谖做了一个麻烦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的手势。周从燕心里有怨气,也没对肖代篆的行为加以斥阻。 尤不谖饮茶掩笑又道:“是,毕竟还有剑魁在呢,是我枉费心思了。只是杨公子一去甚久,倒是真放心周教主啊,若换成我,当家的出门在外,我总会挂心他衣食是否周全,身旁是否又添佳人。” 周从燕再自然不过地诧异:“尤夫人何以会这么想?有手有脚心智健全的人,怎么会因为离了谁就冻死饿死呢?” 尤不谖当是她没听出重点,便想更近一步说:“话是这么说……” “再说了,”周从燕继续说,“钱庄主若真是有心,自然不必非要等到离了你之后再另觅新欢,就算有你守着也未尽然能挡得住钱庄主穿花过柳,你是信不过钱庄主还是信不过自己?” 尤不谖未发觉自己一贯优雅的笑变得无比难堪与尴尬,僵硬地哑口片刻之后才说:“周教主侠风道骨,洒脱敞亮至此,着实让人羡慕。” 周从燕吞了半杯茶,尤不谖不是头一个当面羡慕她的人,她心中早就有了接受别人羡慕的准备。都是些冷暖自知的事,羡慕来羡慕去,也不过是些谈资而已。 “人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看着周教主与杨公子这般……我连鸳鸯都不羡慕了。”尤不谖轻叹。 “鸳鸯确实没什么好羡慕的。”周从燕听杨臻说过鸳鸯的习性,拿鸳鸯跟他俩比着实有点晦气了。 尤不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这个姑娘好生新奇。或许周从燕以为她是在客套,是在没话找话,但尤不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她就是实打实的羡慕。“听说周教主与杨公子已经准备着谈婚论嫁了,不知到时候有没有我的一杯喜酒喝?”她撑着脸有些期待地笑问。 周从燕歪了歪头:“喜酒当然好说……”原来马上就要有准信的事出了岔子,她自己心里还藏着许多不悦呢。“要是没有胡威长那帮人作怪,没准你都已经收到喜帖了。”她抠着茶杯上的印花说。 尤不谖跟着叹气:“不明白苏小兄弟怎么会得罪那些人,实在是惊险。” “得罪?” 周从燕的反应让尤不谖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时软声道:“此事似乎十分紧要,当家的并未与我说起过,我也是一味瞎猜罢了。” 长吁一声,周从燕往椅背上一靠:“是啊,都喜欢瞎猜,姓胡的那家伙就是道听途说游思妄想,害得阿衡无辜遭罪!” 尤不谖歉意满满,直道不该平白提起这一茬害周从燕生气,又劝和道:“好在庄主把事办得干净利落,那些人也算是死有余辜了。” 周从燕与面前的人对了一眼,虽然尤不谖这么说,但她却并不全然这么想。胡威长不是死有余辜而是死得及时,及时又蹊跷,他的那些余辜真要追究的话早在两年前败坏丐帮之时就该了结了。 尤不谖温声软语地说了不少好话,见得周从燕朝她展颜之后才道了别辞。 肖代隶去送客,肖代篆则拱进屋来一副溜须拍马地笑着说:“教主,您刚才那几句话说得可真给劲啊!” “你又听热闹了?”周从燕展开案头继续务公。 肖代篆就着还没凉透的凳子凑着坐到周从燕对面说:“属下也是想替您防着她,她总不能就那么闲得慌,来一趟就只为唠这些闲话?” “怎么不能?”周从燕笑了,连肖代篆都明白尤不谖可能是来试探他们动向的,真不知这些人图什么。这么浅显的事,尤不谖是把谁当傻子了吗?“咱们既然在别人的地盘上做客,就得好好回馈人家的以诚相待,要是再有人来旁敲侧击问东问西,你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用藏着掖着。” “啊?”肖代篆摸不准她说的坦诚究竟能到什么程度,“啥话都能说吗?” 周从燕朝他笑:“你这么机灵,肯定有分寸吧?” 肖代篆腰杆顿时挺直:“是!” 第六章 敕字悬匾 七月初一,前来赴会的武林豪杰们竟然在群雄拥挤之下难免寒碜的聚剑山庄看到了一副了不得的场景。 一大早,与会诸位便纷纷收到了邀请指向,所在并非山庄之内,而在山庄之外南侧,廊新檐亮,台高场阔,气派昂然,一看便是刚落成的场面。入口门楼四柱三洞,中间两根抱臂粗的门楹上各镶一联,左书“源清流洁一元复始”,右书“风光月霁万象更新”。梁上横匾的地方被攒着花的红绸覆盖,下面站着许多早到的围观之人,都在对盖头底下的内容猜测云云。 “嚯?气派啊!”跟在周从燕后头的肖代篆仰着脖子拍手叫好。 周从燕也跟着一档子人观摩这副煊赫的排面,听着身后肖代篆朝肖代隶评述此处建设比之神女峰上的光景如何如何。周从燕觉得不至于如此抬举,气质迥异的所在,何必牵强比较。依她看来,神女峰形似昆仑玉虚神似崇安武夷,但非庙非阁,自然不必有煊赫堂皇之姿。 “诸位同仁,”钱津达满面春风地伴着一众簇拥而来,“久等了久等了。” 周从燕搭眼一看,竟然发现钱津达之后杜三斤赫然在列,看排位十分靠前,似乎还是贵客。 钱津达与早到诸人一一问好,原本未有机会见过的人也趁此时有了打招呼的机会。 周从燕身旁幽幽地多了两个人。蒯粟和方通淮默默对视了一眼,又扭头朝四周看了看,彼此都看到未期待之中的人之后才对上了话。 “蒯帮主轻车简从,只身一人赴会吗?”方通淮问。 蒯粟凑近了些跟他笑语:“原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有两个徒弟跟着,不过他们也没有必要来这里长见识。” “蒯帮主这话说的,你领小辈们出来为的不就是让他们长见识开眼界的吗?” “丐帮弟子向来天南海北不讲偏安,什么场面没见过。” “也是,”方通淮跟他小声逗趣,“也就是你蒯帮主,连武林盟主的事都瞧不上。” “方掌门与我调笑,你不也是一个人来看热闹的?”蒯粟笑。 “嗳别,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我也有徒弟跟着,而且还专程去汉中接上了逸兴和他闺女,我可是人丁兴旺的。”方通淮说。 “甜儿也来了?”周从燕问。 “对啊,只不过她不知道跟承贤山庄那小子跑哪儿去了。”方通淮说。蒋文彬不愿出门,打发蒋固宁替他与会,不过有秋甜儿在,蒋固宁哪有心思参加什么盟主襄宴。 “我还以为逆元这回要缺席,原来也是有人来了。”蒯粟说。 “来是来了,不过逸兴他不爱动弹,搁屋里藏着呢。”方通淮兴叹,“至于我的徒弟,有妹妹的看妹妹去了,有朋友的找朋友去了,腼腆的又不愿意出来见人,嗐。” 周从燕听着这意思是他的三个徒弟都跟出来了,便问:“方掌门这回不用留人看家了吗?” “我那些师兄师姐们总算是良心发现回家看看了,自然得让他们体会体会我平日里的苦。”方通淮说。 蒯粟笑他大可不必,相识这么些年,怎会不知他是个不肯吃苦的人。 钱津达身旁有人提议:“钱庄主,何时揭匾让我们也开开眼呀?” “还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未到呢。”钱津达笑。 “这匾额何时揭不是揭?让咱们先瞧瞧也无妨嘛!” 钱津达不为所动,只和颜悦色道:“那是贵客,不可怠慢,大伙稍安勿躁。” 在列之中多有自命不凡之人,听了两句这样的话自然不大乐意,应邀之时谁不是贵客,如今怎么就得偏等着一个谁呢? 徒然翘首候了一炷香,穆淳才在扈坚良和勾佩犀月的陪同下出现在了入口不远处。 “世子殿下。”伴随着钱津达的一声,人群中迥然生出了几种不同的情绪,无甚反应的人自然不够显眼,最突出的是另外两类人,要么与钱津达一样笑靥逢迎,要么一看是朝廷中人就立马拉下了脸。 穆淳站到人群之前,眼眸一扫,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无笑无言更没有别的动作。 人群边缘的肖代篆往前凑了凑与周从燕耳语道:“教主,那个世子是在看咱们吗?” 周从燕抬了抬眉毛,她刚才只觉得自己被瞟了一眼而已,世子看她作甚?无缘无故,没有道理。 “殿下,万事皆宜,只等您来为新地揭封了。”钱津达抱拳。 穆淳撇头朝扈坚良看了一眼,扈坚良会意向钱津达抱拳道:“世子此行只为递旨与观摩,许多事不便参与。” “这……”钱津达尬在下半张脸的笑有些难堪,朝穆淳试探了几眼之后果断从善如流道:“那还得有劳扈侯爷了。” 扈坚良很配合,站到人群中间说了几句热络的场面话后扬手一拉绸尾便揭下了牌匾上的覆盖红缎。 朱匾镶金字,河海升平四个大字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击掌叫好之声不绝,其后又有人紧跟着开始讨论。虽说江河湖海大差不差,但只书河海不言江湖,到底显得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似的。尤其是匾额左上角那个尺寸不大但却十分扎眼的“敕”字,往这里一挂,倒像是什么官家衙门…… 引客入里,虽然场院开放未筑高墙,但是个中细节还得进去之后才能探清。中间一耸高台,比试武大会的演武擂台宽敞一些,台外三侧环席,两侧座多,正面位高,诸座之后环场一共竖着十六杆旌旗,迎风振扬。会场之后似乎还有玄机,只是此刻人们纷纷坐到了会场席座中,暂时无法窥见其中情况。 “列位!”钱津达登台高呼,“钱某多谢诸位赏光前来,有了诸位在座,这场盛会才足够光辉!” 听众们兴以喝彩与掌声表示支持,掺在欢呼声之中,肖代隶与周从燕耳语:“教主,那几个大派掌门似乎只有方掌门和蒯帮主来了。” 确实如此,六大门派之中,崆峒峨眉没有掌门,武当和少林来的是护派师伯师叔,那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师道长并未到场,只有第一大帮和第一奇派的当家人混在人群里看热闹。所以,说什么光辉盛会,到底只是一撮人的自娱自乐罢了。 “两月前试武大会之时,钱某得幸受到诸位武林同仁的推崇,又有了多方支持,这才能够办的起盟主大会。”钱津达展怀之姿似是要拥揽众人,“前几年江湖多事,风波不断,咱们身为江湖中人自然不怨看到同仁遭受苦难。那段时间里,钱某曾听到许多次感慨,说若能有一个说理之处兴许会少很多烦恼,钱某亦然感同身受。” 扈坚良听着钱津达的陈词,时刻准备着被提到名。他虽然有幸坐在穆淳旁边,却基本无法与他搭上话,每每窥看穆淳之时,总见这位贵人目无聚视地轻瞟着远处,虽然钱津达也在那个方位上,但他却又分明知道穆淳的视线中根本没有钱津达。 “钱某知道,若是放在四五十年前,盟主一说怎么会与钱某沾得上边,如今站在这里,想必许多朋友也会有这样的想法。”钱津达微微一笑。 “钱庄主何必妄自菲薄。”杜三斤摇着玉柄孔雀羽扇说,“您声名在外,偌大的江湖之中又有几人能及呢?” 彭泽古堡家的小堡主也高声附和:“对啊,如今武林式微,有冤不能鸣,有屈不能伸,这是人人有目共睹的事,若是能有盟主坐镇,日后江湖中需要说理的时候就有的指望了。” 周从燕瞟了他一眼,有屈不能伸,若是扶得盟主登位,他就能把他老爹的霜寒剑要回来了? 第七章 河海盟主 扈坚良听了半天激昂慷慨地话,竟然没听到半点跟他或者跟朝廷直白相关的说辞。好生纳闷,先前天天絮叨皇恩浩荡,这个时候怎么绝口不提这回事了?身边没有个军师给他做参谋,他看戏都看得一头雾水。 陈词完毕,在台上说得口干舌燥的钱津达接了下面递上来的一壶茶水,还未喝两口,余光之中便发觉西侧席座之中站起来了一个人。 “钱庄主,你虽然言辞激慨,可武林盟主之会为何会由外人列至高座?”问话的人高声铿锵。 这话说的是谁,在座之人心知肚明,在意此事的人绝不止此一人,但偏偏是这个籍籍无名的人把这种得罪人又替人鸣不平的话说了出来。 “足下是哪位?”钱津达握着小茶壶笑得平易近人。 那人清了清嗓子,昂首道:“占山帮窦顺波。” 钱津达眯了眯眼,攥着茶壶的手往旁边一摆,茶壶被接走。占山帮他知道,但是窦顺波这个名字却实在没听说过。“从来英雄不问出处,来者是客,窦兄弟何必在意这个?” 窦顺波哼笑出了声:“钱庄主,再不问出处,抚江侯这个名头,但凡是个江湖人都会有芥蒂吧?何况你那块牌匾还是御赐?” “窦兄是占山帮人,难免会对这些有不满之处,不过万事自有因果,你也不好一味只责怪旁人吧?”钱津达说。 扈坚良表面镇静自若,但内心却有些坐不住,出来一个占山帮,换做是他,他也能理论一二,但要是有黑金堂之类的门派借尸还魂来讨上一代的债,他就只能认栽了。 钱津达知道自己这话说出来难以让人信服,不过人既然是他请来的他就得一概周全。如若连这等场面都压不住,日后又有何颜面做这个武林盟主。他不给窦顺波反驳的机会,继续道:“自然,钱某知道,乍然提起盟主之会难免会有人不服,此处专为诸位同仁集会所用,若有哪位对盟主之事有何异议,完全可以上来与钱某比试比试,我想胜负是最具说服力的办法了。” 窦顺波萎了萎背后的大环刀,抱拳道:“钱庄主说笑了,我怎么会对钱庄主有不服之心,只是既然要与江湖共襄盛举,他们就得有这个本事。”话到末尾,他两道目光紧紧地盯向了高座之上扈坚良的方向。 “你这话的意思是……”钱津达皱眉。 “我的意思,”窦顺波搭手摸上了刀把,“就是如此!”话音未落,他已经提刀飞身而起,足下劲力一踏,猛地冲向了扈坚良。 一片惊呼之中,众人反应各异,扈坚良同样被吓得不轻,他已经很多年没摸过刀了。眼看刀尖就要砍到脑门上,扈坚良左右皆有人坐,一时也躲避不及,但这一刀却最终未能砍到他身上。他左手边坐的是穆淳,这场大会上死了谁都无关紧要,唯独穆淳不能有任何差池。始终立于穆淳身后的犀月突然侧跨出来两步,一抬腿把窦顺波踹了下去。 窦顺波倒飞出去后,腰背撞在了高台角柱之上,最后摔在地上之时完全无法动弹,连捣口气都困难。 会场中屏了气息,虽说是众目睽睽之下,但这一脚依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更让绝大多数人眼花惊诧。 窦顺波撑着一口气抬起来半边身子往上看的时候,犀月已经站回了那位美人身后。犀月出脚不过是防患于未然,他不在乎扈坚良会变成几截,只害怕自己的主子会被溅脏。 钱津达站到高台边沿往下看着还横在地上的人说:“窦兄弟,有话好好说,即便是动手也只管冲着钱某来,镇原侯世子与抚江侯是我聚剑山庄的贵客,你怎能如此冒失冲撞呢?” “抚江侯!”窦顺波费劲地爬起来倚在角柱上竭力嘶吼道,“你害我占山帮府不成府家不成家,二十年来流亡不断!抚江侯,你必须血债血偿!” 钱津达摇头:“占山帮被追讨是萧岩流与温凉等人的行径,与如今的扈侯爷有何干系?” 窦顺波既然已经站到了这里,自然不会被这样的道理说服:“有什么区别!是他们不在一门还是他们不是一家?”再说下去的话就要犯忌讳了,他有心有胆但也因为他还有脑子所以没把话说得太明白。 扈坚良站了起来,他毕竟不是个死人,凡事不能全靠钱津达维护说道。“虽然占山帮之事我知之甚少,但既然你我今日相遇,本侯不介意给你一个说法,只是——”扈坚良背手道,“足下既然有急公好义之心,为何早不出现?偏等萧侯作古多年才肯站出来?” 穆淳总算是有了一丝丝反应。他往扈坚良的方向看了看,微微动了动嘴角,这话听着张扬又浑欠,实在不像是扈坚良说得出来的。 窦顺波面色难堪,萧岩流在世之时哪有他们喘气的机会,跟萧岩流讨说法?萧岩流不把他一起送走才怪……窦顺波仰面看了看高台上的钱津达,咬牙道:“今日盟主新立,难道我不能在此讨个公道吗?” 钱津达满意地笑了笑,他知道,占山帮一事双方都心知肚明,如今摆到这里,便是他施展拳脚的绝佳契机。他扬声道:“既然如此,那便由钱某为二位做个和事之人吧,咱们握手言和,日后相互扶持也好同气连枝。” 扈坚良当然无所谓,此般处理自然是与他省事不少,只是窦顺波难以接受。来这一趟除了挨了一脚现了大丑以外别无收获,他明明是来追讨灭门之仇的,结果只赚来一句握手言和的同气连枝? 窦顺波久久沉默,承受着周遭沉重的注视,垂首道:“钱庄主,二十多年前抚江侯府就逼我们成了丧家之人,本来在裘帮主的带领下稍微恢复了元气,但七年前裘帮主又被嵬名岘所杀。两年前,兄弟们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向嵬名岘报仇,又被杨臻挫败,我的胞弟还有人杰兄弟,他们是帮里最厉害的弟兄,却都直接被杨臻废了……我倒想同气连枝,只是这般遭遇,你让我如何与他们握手言和?” 周从燕有些不大乐意:“你说什么呢?那俩人暗箭伤人在先,你在怪谁?” 窦顺波似乎不知道周从燕是谁,更不大认识周从燕旁边的嵬名岘,只一味高声反驳:“若不是嵬名岘小人行径杀我帮主在先,我们占山帮怎么会一点后路都没有!” 嵬名岘无甚感觉,品评他为人的话他不是没听过,只不过他从来不在意罢了。 “你都不在意是谁买凶杀人吗?只揪着嵬名岘不放有什么用?”周从燕说。嵬名岘留在荆州,说是为了帮周从燕,但在周从燕看来,还是她护着嵬名岘的时候多一点,这家伙就像是杨臻托付给她的一个小太岁一样。 “嵬名岘为了钱财出卖手中之剑本来便是品行不佳,杨臻与他狼狈为奸欺压我占山帮更是为人不齿!”窦顺波痛快地骂完之后乍然觉得自己头顶上的压力骇人了百倍千倍,十分诡异的感觉,杨臻明明不在场,但这话说完之后好多人的眼神却凶狠了不少。摸不着头脑之际,窦顺波看见那个找事的漂亮女人旁边那个面色冷木的男人站了起来。 “你干嘛?”周从燕问。 “给他一个报仇的机会。”嵬名岘标着剑眉看着窦顺波说。 周从燕把他拉回来说:“算了吧,他都那样了,你再一伸手他死了怎么办?人家的席还怎么开下去?” 嵬名岘皱眉,话怎么说都行,但那个家伙嘴不干净他就想去给他正一正骨。 第八章 焦头烂额 “这话说得可就过分了吧?”钱津达开口,“杨臻兄弟的为人在座各位皆是见证,钱某的岁数摆在这里,对占山帮从前的作为也绝非一无所知。想来若不是有什么避无可避的矛盾,他又怎会出手伤人呢?” 窦顺波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挑错了对手,更或者是来错了地方。人说知己知彼,他完全没想到钱津达还有这门心思。不过他虽然欲以申冤讨公道,却也没想不计后果。目的达到即可,过程倒是可以不计。“钱庄主,”窦顺波语气伏低了不少,“您的威望我信得过,希望您真的可以给我们一个交代。” 钱津达立于高台之上背手俯视着他说:“你放心便是。” 窦顺波吃力地攀着角柱爬起来,被上前来的几个同门扶了回去。 扈坚良默不作声地坐了回去,这才想起来向犀月致谢,不过犀月并不理会他。他也是自讨没趣,尴尬地朝同样不搭理他的穆淳笑了笑,继续老实看钱津达表演。 “诸位同仁,钱某在此承诺,定会给此事一个妥善的处理。”钱津达振臂一呼,“钱某这个盟主确实不止于江湖之力,但请诸位相信,无论钱某的客座上坐着谁,钱某心之所向大家应该都懂得。盟主不是万人之上的尊贵,更不会对江湖发号施令指手画脚,钱某为的,只是一个更好的江湖而已,也指望整个武林助我一臂之力,诸位一同实现这一愿景!” 掌声雷动,叫好连连。 扈坚良随众鼓掌之时,诧异地发现身旁的玉人似是被惊醒了一般抬了抬头——难道这位一直都在打盹吗? “世子,午热消磨,咱们要回吗?”勾佩伏身问。 穆淳点了点头,起身便走。勾佩赶紧追上去给他举伞撑荫。 周从燕是为数不多关注到穆淳离开的人。她身边没有能跟她商量的人,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穆淳过来一趟干什么。以她的所见所闻,穆淳这样的人应该很不屑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才是,既然勉强现身了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事,但钱津达从头到尾都未引及他,他自始至终也跟不存在一样。从前出个门都要遮脸的人,今日只为来这里露个脸吗? 此会之后,钱津达的厅堂便不曾冷清过。除却占山帮的麻烦,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伸冤无门的人。钱津达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自己在高台上那番话的分量,他虽然骄傲于聚剑山庄的建树,但这点家底完全不足以支撑如此庞杂繁琐的事务。虽然山庄里长驻着许多剑客,但钱津达与他们之中的多数都不存在可以随意差遣的关系。 到底纷杂到如何程度,仅仅五日之后,周从燕再见过钱津达的模样之后就略略明白了。她前来辞行,结果人到了门口,主家人却焦头烂额地无暇顾及她。 “庄主庄主!”跑进来的伙计大概是本庄人,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口,跑近了看到钱津达的脸色之后才改了口:“启禀盟主,古月山庄回信了。” “怎么说?”钱津达分出心思引周从燕坐下指了人给她斟茶后才问。 “他们说竖子无知胡闹也就罢了,您堂……还……”伙计后半句话中含糊其辞地隐过去两处关键内容。 “你在说什么?”尤不谖皱眉,“这么个岁数就口齿不清了?” 伙计显然是在害怕,他低着头窥探了几眼之后才横了心高声说:“溧阳郡主说您堂堂武林盟主还跟着他瞎折腾,实在有些丢人现眼!” 屋中兀然冒出了一声噗笑,未等追问,周从燕先一步道了歉。其实这声不给面子的放肆并不是她笑的,只不过她必须要替自己带来的肖代篆承担责任罢了。 钱津达大约是一副有火要喷但顾及周围看客怕难全体面又不便对一个有封有府的郡主加以怨怼所以才硬憋着不肯说话的样子,不过他憋得实在难受,脸色都渐渐浮出了一层青紫蕴层。 尤不谖体贴他的心意,替他发问:“为何是溧阳郡主?剑仙没说什么吗?” “郡主说剑仙哄孩子出去玩了,找不见人……”伙计也心知肚明这话说出来会惹主家不高兴。 尤不谖扶额,这种话明显是说是来打发人的,也是他们好糊弄,溧阳郡主随便两句话就把他们搪塞回来了。 “这该如何是好?”钱津达喃喃叹气。海口都夸出去了,如今真是十分尴尬。他想起面前还坐着周从燕之时更加尴尬了。他咧了咧嘴,但却笑不出来:“让小周教主见笑了……” “钱庄主也摊上彭泽古堡那档子事了?”周从燕问。 “小周教主也知道?” “两个月前郑家那个小兄弟就曾找到过我,当时说他家老子的老子是被我爹气死的,绕了一圈霜寒剑被剑仙拿走就成了我爹的责任。”周从燕说。 “他也让你替他向剑仙讨要霜寒剑?”钱津达一脸失算。 周从燕点头。 既然郑麒荫又来找上了他,说明当时并未解决问题。他追问:“你当时是如何处理的?” “只用一句话。”周从燕故弄玄虚地笑了笑。 “一句话?”钱津达抓心挠肝地好奇。 “我们只等他新自手书一封要求剑仙归还霜寒剑的证明。”周从燕说。 “这……”钱津达吸气。 周从燕放下了茶杯:“我神女峰需要一个师出有名,而他这份孝心和气魄也合该广天下而告之。只可惜啊,他始终不肯给出一份手书,无奈之下,我们也就爱莫能助了。” “确实如此……”尤不谖想明白了此事的因果关联。这件事说到底是郑麒荫他爹酒后嘴松惹出来的,原本是误会一场,但醒酒之后却并未有任何挽救之举,实则是敲定了宝剑情义赠英雄的“佳话”。郑麒荫此举说好听了是子圆父志,说难听了就是子扇父脸。冲着周振鹤的女儿说是替父赎罪,对着新官上任的盟主钱津达就成了调解两家旧日纠葛。钱津达干劲十足地往前冲,然后发现自己在被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左右互搏地利用耍弄。 真是荒唐。 钱津达沉默了许久之后喟叹道:“这个盟主可真不是门好干的差事啊。” “天降大任,自然会有一番劳苦,不过钱庄主的福气也在其后呢。”周从燕安慰他。 钱津达苦笑:“这倒真是天降大任……”一句话里,只天一字被他咬得重之又重。 “不耽误钱庄主了,我是来辞行的,叨扰多日,多留不便。”周从燕起身。 “可若佟还未回来……”钱津达连忙跟了起来。 “他不回这里的。”周从燕答。 “小周教主是要去找若佟兄弟吗?”钱津达追问。 周从燕笑:“都是当家主事之人,神女峰上还有满满一山头的弟兄等着我呢。” “这倒也是。”钱津达自知猜错,又说:“当初听闻小周教主接手神女峰之时钱某觉得甚是不可思议,也是小周教主天资高,不足一年的时间,神女峰便焕然一新了。” 周从燕笑叹:“大事初临之时焦头烂额是难免的,钱庄主此刻看到的我也只是坚持下来的我罢了。” 钱津达赞同地点头,外人看到的永远都是沉舟侧畔千帆过尽的结果,却永远不关心这其中的辛苦。他送着周从燕往外走:“不知钱某何时才能有小周教主的苦尽甘来呀!” “钱庄主万众归心,苦尽甘来是迟早的事。”周从燕说完这话都开始自己叹服,场面话说得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钱津达反复谢过她的鼓励宽慰,临别前又说:“若佟让我查的那个第三人,似乎只是个寻常的江湖中人,应该只是胡威长的一个追随者吧。” 第九章 归心之行 周从燕被送出聚剑山庄之时,外头正好匆匆赶回来一个白面坨脸的男人。 “盟主,占山帮的事都安排好了。”坨脸说。 钱津达坐回去问:“他们当真落魄如姓窦的所说吗?” “确实如此。”坨脸说,“他们的帮主裘文康七年前被剑魁所杀,他们熬到前年总算逮到了机会,在夔州揪住了剑魁,若不是杨臻横插一脚,他们恐怕真能得手。杨臻下手也是够狠,两个领头的人一废一傻,如果当时窦顺波也参与了伏击,他大概也凶多吉少。” “之前都传说杨臻不杀人,如今倒也成了纯粹的流言。”尤不谖说。 坨脸说:“不过占山帮的夔州之行虽然伤势惨重但折损却不多,连嵬名岘都没当场打死过谁,死的也只是本事不济救治不及的人。” 钱津达哼笑了两声,心道这能有什么差别。“话是这么说,但神女峰上望北天宫前的事不是他的手笔吗?”这么大的事,轻而易举就了结了,钱津达咋舌,为何旁人的事都这么轻巧呢? “血洗神女峰的事,似乎到现在都情由不明吧?”尤不谖问。 “起得不清不楚,了得不明不白,咱们连打听都无处打听。”钱津达笑了两声。他摆了摆手,只继续忙正事道:“重组占山帮的事要好好办,杜老板慷慨出资,你也要好好监督,他们若听教听差,自然不必亏待他们。” “是。”坨脸答应下来,欲告退之时又被唤住。 “汪安。”钱津达说,“你再派人跟郑麒荫说一声,古月山庄以师出无名为由拒绝归还霜寒剑,若他当真想将家宝讨回,就亲书一封为我证明吧。” “所以……这事儿咱们还管吗?”汪安问。 “且看他彭泽堡怎么答复再说。”钱津达嗤笑。 汪安离开后,尤不谖问:“这般处理可谓是杀人诛心呐。” 钱津达点头:“多半是杨臻的主意。” “可如若咱们也这么处理,岂不是跟神女峰一样了吗?当家的您如今已有盟主之身,是不是该做一些异于前者的事呢?” 钱津达知她贴心,可这事真做起来实在不易。“换成旁人还好,只是这剑仙地位非同一般,家里还有郡主坐镇,就算我是盟主,也没有资格去问朝廷钦封的东君讨要东西。”能找上门来的事,真就都不是小事。 此事左右寻思都是一样,只好又转做他事。经过会盟之后,叫得上名来的门派基本都在他们门客之中,六大门派无一明确反对,却也无一明确支持。实在要说的话,崆峒和峨眉的态度相对还要温热一些,其他四派只作袖手旁观状,说是冷淡,却还有心看热闹。盟主之事叫得最响的还是那些小门小派,淮南盟等门派都热情得不行,甚至还主动请缨为钱津达差使解忧。 “去阎罗殿的人还没回来?”钱津达背手站到门口远望。 尤不谖说:“盟主有心,改教旧恶比扶持正道更引人赞扬,只是阎罗殿几乎就只剩下一块牌匾了,咱们即便是要施惠大概也无的放矢吧。” “对亏了杜老板资助,不然哪管得了那些细枝末节。”钱津达说,“也是温凉死性不改,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杀神灭鬼。” “他是复仇也好泄愤也罢,总之是成人之美了。”尤不谖笑道。 周从燕临行前带着肖代篆去山庄隔壁的会场观光,东西还是那些东西,她也只是看个新鲜罢了。进场之前她便听到了一些哭闹声,有些奇怪。她循声绕进去之后,才发现是一帮子人在拉拉扯扯地吵闹。 远远看了两眼,仿佛不是什么无伤大雅的纠纷,赖在地上的人看上去甚是凄惨,倒是强势的一方似乎是聚剑山庄的人。 “这是怎么了?”周从燕走近了几步问。 他们哭来哭去嘴里喊着的都是无家可归日子难过之类的话,于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说出来没准她也能帮忙解决。 领头的人显然是识得周从燕,连忙抱拳道:“无事无事,不过是庄子里的农户闹事罢了,让周教主见笑了。” 周从燕飘眉,又看了那些歪在地上形状可怜的人说:“农户搅闹无非是为了生计,你们也不必这样吧。” “是是是,咱们这家里的事都好解决,周教主说的是。”领头人嬉皮笑脸。 周从燕瘪嘴,这家伙嫌她多管闲事呢。不过也是,连自家佃农都照顾不周的人也不必她费心。败兴之间扭头要走,那几个老农却连滚带爬地朝她扑了过来:“夫人救命!求夫人为小的做主啊!” 肖代篆比聚剑山庄的人动作快,挡在周从燕前面免得自家教主被冲撞,聚剑山庄的人也面色不善地过来连拖带拽地把人架走。 周从燕诧异于这副哭天抢地的惨痛景象,眼看着那些农户被拖走,听山庄领头人又朝她道了几句“见笑”。待人走远之后,肖代篆也觉得不大对劲,凑过来听吩咐。周从燕与他想到一块去了,嘱咐道:“你去悄悄查一查怎么回事。” “是。”肖代篆领命离开。 周从燕只身一人,还想晒晒午后的日光,往中间的高台上一坐。此处角度甚好,会场景观尽收眼底,甚至连会场之后的房屋建设都大概看得明白。那里虽然没有多少高瓴楼阁,但亭廊俱齐,布局讲究,以周从燕对章法的一知半解来看,这里显然不像是寻常人家的模样。正仔细观摩之时,她隐隐发觉周遭有了其他的人气,左右查看之下便看到了穆淳和他那两个贴身不离的随从。周从燕一时呆住,她还以为这位贵胄已经走了呢。 沉寂片刻,穆淳先开了口:“周教主好兴致。” 周从燕有些莫名其妙的慌张,她略显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匆匆下了高台,对答:“世子同兴。” 穆淳请她到前头同坐,周从燕难免受宠若惊,她还是头一回正面与穆淳独处。她不知该找什么话跟他扯闲篇,只能尴尬对坐而无言。穆淳显然也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与周从燕同坐而安静不言。 但周从燕的尴尬并不在首要,比起垂涎美色,这点尴尬完全不足挂齿。不得不说,哪怕她有她佟哥在手,这位世子的绝世之姿仍实在令她没法清心寡欲。从偶尔偷看到某一眼看起劲了之后再也挪不开视线最后直接变成了明目张胆地艳慕。 穆淳目不斜视地静默许久之后,缓缓开口道:“周教主看得可还满意?” 周从燕不知自己从哪里生来的厚颜,面不改色地说:“美不胜收自然心悦神怡。” 穆淳不动神色地有了一点笑意:“周教主不怕被他知道么?” “为什么要怕?”周从燕问。 穆淳看她:“难道周教主不会介意他也这么看旁人?” 周从燕一阵沉默,她知道杨臻不会,自从她明白连程莞颜都威胁不到她之后她就心中有底了。但哪怕知道杨臻坦荡,想想要是真有这样的情况的话她还是会很介意的。将心比心过后,她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不看了。” 穆淳垂了垂眼轻声慢语:“周教主接下来如何打算?” “回家干活呗。”周从燕语气中有些许可惜,“山头上还有一帮子人嗷嗷待哺呢。” “不去找他吗?”穆淳问。 周从燕叹气,她倒也想。“没这些事的话当然能阖家团圆,如今职责所在,难免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说完之后周从燕才反应过来,自己跟穆淳说这些干嘛? 穆淳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又说:“新官上任,为彰焕然,有意于江湖免税一年,周教主也可以轻松一些。” 周从燕有些意外,这倒真是新朝雅政了。 第十章 专心求教 回到夔州之时已是七月中旬。周从燕在夔州城边远眺自己的目的地,西望神女又一年,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一载了。 一进天宫,周从燕首先看到了那一抹显眼的红。 “大师公您怎么回来了?”周从燕问。她上任的一年中凤中天几乎没回来过,对于她和整个神女峰更基本是放养状态,连她和蔼可亲的二师公也是如此。这俩人的样子就好像跟神女峰没关系一样,什么波涛汹涌都波澜不惊地无动于衷。她有点明白宿离为何会放着正经教主不做而跑去山沟里躲着过日子了,被这二位教出来的人能有什么齐家之心?也真是苦了叶悛这个劳碌命,活在这四个野鹤之间,明明烦到不行却也非得赶鸭子上架地当家不可。 “在逆元待不下去了,回来看看你。”凤中天揣着手说,“刚才老夫转了一圈,这座破山头瞧着焕然一新,你挺能干啊!比你爹有本事。” 周从燕心中哕气,这可真是靠他们衬托出来的。“您是自在了,回来夸我两句就又能出去耍了吧?”她问。 “嗳,你这话说的!”凤中天嘿嘿直笑,“你怎么知道我还要出去呀?你二师公的瓜田还等着我去翻土呢!” 周从燕猛吸了一口气以补足自己翻白眼地乏力:“我来得很是时候对吧?我听他们说您跟二师公年轻的时候也不管事,好不容易熬到把我爹带出师就连汤带饭地把摊子扔给了他,是不是?”在旁人看来都是她这个一事无成的女人沾了老子的光捡了一个大便宜,但事实上却是神女峰上的人沾了前任倒霉教主的光逮到了一个能干活的管家。 凤中天的老脸上满是乐子,他上来挎着周从燕的胳膊弯说:“话也不能一概而论嘛,神女峰是师父她老人家交付给我和李勉的,我们不可能随便找个人就把神女峰甩出去。是你天资过人本事超群绝非凡品,所以我们才敢放心地把这个家交给你的嘛。” “大师公,您这马屁拍得就大可不必了吧?”周从燕欲笑无力。 “你听着夸张,但老夫说的是实话,就算是我师父她老人家见到你也会很满意的。”凤中天说。 周从燕越听越虚晃,她可不好意思跟老教主茅无恃比。时至今日她也不过是个听故事的人罢了,没上神女峰之前,她听的是江湖人口中的故事,那里面的巫奚教自然没有什么好形象,如今入主望北天宫之后听的都是巫奚教人口中的神女故事,与江湖中传说的故事就截然不同了。神女峰之名更像是茅无恃的一种余韵,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存。“茅教主会瞧得上我这点儿本事?连全图第一卷都看不完……”周从燕始终觉得自己名不副实的主要原因便是没有一身拿得出手的本事,虽然她现在只论内力的话也算的上是高于常人,但这毕竟不是靠自己练出来的。 “看不完怎么了?老夫这么多年了也没看完过呀!”凤中天戳了戳她不知不觉间满是愁容的俏脸说,“丫头啊,贪多不得,适合自己的可能只有那么一点而已。” “您也没看完过?”周从燕头顶上的压力突然少了很多。 “对啊,那可是师父她老人家一辈子的智慧,哪里是我能消化得了的?”凤中天说得实在,丝毫没有惭愧惋惜之意。 “可您明明是天下第一啊!”周从燕无法想象写出《绣经全图》的人究竟会厉害到何等程度。 “天下第一?”凤中天愧笑了一声,“刚出山门的时候我确实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 “是因为秋前辈吗?”周从燕老早之前就听说过那段传奇了。 “我与老秋头一直难分胜负,第一什么的,全由世人评说了。”凤中天舒叹。 传奇故事日后再讲,周从燕倒是难得能逮到他请教一下疑难问题。“我有个搞不明白的事,正好您教教我吧。”她说,“移梁合筑您练过吗?” 凤中天甚觉惊奇:“你不是第一卷都没看完吗?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是没看完,但佟哥他看到了这个地方觉得有意思,跟我说过。”周从燕坦言,“我现在的内力就是从他那里移来的。” “噢……”凤中天探了探她的脉门,咋舌道:“方才对面老夫只感觉你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却不曾想是这个缘由。” “您不会怪我把全图给他看吧?”周从燕看着他,表情讨乖。 凤中天笑出了声:“宝剑自当配英雄,就算是奇书也要遇到它的奇人才能有价值。” 不怪罪就好,周从燕松了口气,虽然李勉跟她说《绣经全图》是她的东西,怎么处置全凭她自己的打算,但她多少还是会有一点点顾忌的。 “依我看,是那小子把他的真气给了你帮你给气海筑基成形了吧?这种事也就他那样二元并行的人做得到。”凤中天说。 “您知道他的事?”周从燕的意外是习惯而然,但细想之下也明白,凤中天跟秋清明和林年爱那么熟,总会听到点什么的。 爷孙俩坐在大门槛上,天宫之前来往的人无法避开他们,想过来向他俩问个好,却都被凤中天一摆手遣走。 “自打头一回在栖凤崖遇见他跟他交手之时老夫就察觉到了。”凤中天远望高天,“二元并行可是连师父她老人家都没做到的事啊……” 这样的话周从燕听到过不止一次,她也一直骄傲于杨臻的壮举,但现在她更想帮杨臻想明白另一件事。“所以移梁合筑也无法真正做到二元并立对吗?” “是啊。”凤中天说,“我是没练过那玩意儿的,李勉倒是仔细钻研过,他的结论也只是不能而已。” 周从燕问:“若是加上冲经呢?” 凤中天面色奇异,这倒是不曾想过的法门。“你觉得杨家那小子能二元并行是因为有冲经?” “只是猜想而已,连林神医都说不准的。”周从燕答。 “是与不是的,再找几个人试试不就行了?”凤中天笑道。当然,他虽这么说,但心里也清楚此事只是说起来过个嘴瘾罢了,先不说同时领悟两种真气有多难,单是要参透冲经便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 “您不好奇吗?”周从燕觉得但凡是习武之人都会有这样的念头。 “二元并行其实没有多大的意义,一元登峰就已是难上加难的事,何况是难度加倍?”凤中天看得极开,“这世上像我师父那样一元至极进无可进的人能有几个?移梁合筑对于多数人而言不过是一种投机取巧之法罢了。” 周从燕的预想与凤中天所说的并不相同:“双管齐下,不应该更有收获吗?” 凤中天怪笑了几声说:“一种真气都练不明白的人,再多贪一道又能有什么出息?二元并行可不是简单的加法。” 相信凤中天的话对于周从燕来说并不难,毕竟以凤中天的经验,这种猜测远比其他的臆想更可信。“可……”周从燕说,“人们大概不会相信这种事吧?” “确实如此,南墙嘛,总得撞上之后才知道有多结实。”凤中天说。 “可如果有人一定要索求移梁合筑与冲经共成二元并行呢?”周从燕问。 “那就试试呗。”凤中天说,“成则前无古人,败则走火入魔,还能如何。” 周从燕叹气,成败与否都会殃及他人。成功了那些枉死便是必须的牺牲,失败了被波及到的旁人又该怎么办呢?像苏纬那样的倒霉蛋,要是前些日子的晦气再来一遭,恐怕她也得干什么凶恶之事了。 第十一章 登天难补 送了凤中天往南阳去,山头上只剩了周从燕和叶悛管家。 叶悛把周从燕不在的这些日子中发生的事无关巨细地一一向她汇报,周从燕细细听着,基本都是她出门之前交代过要准备着的事,大差不差,没什么出入。 “平荡山寨的人还老实吧?”周从燕问。 叶悛翻出平荡山寨的卷册说:“咱们人财早已经到位,他们重建的事也进行得差不多了,看上去似乎挺踏实。老薛来信问,事了之后还有没有其他的吩咐,能不能直接回来?” 周从燕随手翻了翻那几页纸,点着薄纸说:“留个人在那,之前的——那个冯保义不是饶州人么,让他安排一下看着点平荡山寨。” 叶悛有点茫然地点头,他一时半会都反应不过来冯保义是谁,说到饶州,他才隐隐约约记得那会儿有个饶州的手下——他在神女峰呆这么些年了能叫得出名对得上脸的人还不如周从燕这一年来攒得多。 “帮他们办家不是问题,但他们不能拿着我的钱干我不乐意的事。”周从燕说。 “好。”叶悛点头要去差人办事。 “那个……”周从燕开了口却没能即时把话说完。 叶悛回头看着她等吩咐。 周从燕鼻息一声:“刘聂,最近怎么样了?” 叶悛此时才想起来这个手下刚死了妹妹,他自觉失职,可刘聂确实也不像是有什么大事的样子。他说:“一如从前。”就管家能力而言,周从燕显然是胜过叶悛的。她来之前,年轻一辈里叶悛是最顾家的,但顾家不代表会管家,他哪怕是竭尽全力也是力不从心,比不上周从燕往这里一摆,事事都能面面俱到。 周从燕窝舌不语,怎么可能一如从前呢?刘聂说他只有那么一个妹妹,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妹妹死在自己面前——设身处地之下,周从燕都会替他难受,可她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叶悛看她始终愁容难消,又倒回来说:“要不我派人去看看他?”话问出去久不得答复,他又说:“其实此事并不是你的错,你完全不必如此牵忧。” 周从燕还是沉默,话是这么说,理是这么讲,她心里也有数,可她怎么放心不下。长久沉寂之后,她叹了口气说:“还是我去看看吧。” 叶悛无可多说,他想什么法子最后总不如周从燕自己的处理。他退出去没多久,通传之下便又进来了一个人。 嵬名岘带着一大摞书站到了周从燕的案前。 “怎么是你?”埋头苦干的周从燕发现来人是他颇为意外。 “送书。”嵬名岘说。 周从燕见怪不怪,这家伙矜贵得不行,但某些意味上又异常好使唤。 “只有前四卷。”嵬名岘说,“还有两卷没写完。” “噢,他怎么不等全写完了再送来呢?”周从燕从上面抽出一本翻着看。杨臻少有把注解写在正文之上的时候,页眉页脚行缝之间倒是有许多飘逸的小字。看着这些英俊潇洒的字,她就能想象得到杨臻写这些字之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说前四卷简单得很,你有空的话可以先看看这几本。”嵬名岘说。 “简单得很……”周从燕品味着这四个字。说得轻巧,他觉得简单别人却未必会有这样的看法。周从燕腹诽间一心二用地读完了一页,转念一回味竟然惊奇地发现自己能记住十之八九。是她突然变聪明了,还是这些注解通俗易懂实在好记?她又翻了两页,再一回味果然还是可以想起来许多。她有了百般的兴味,捧着一卷书越看越起劲,一时竟忘了面前还有个嵬名岘杵着。 嵬名岘没有更多的话,周从燕既然没空理他,他也就能走了。 “等等!”周从燕总算是没真的把他轻易放走。她跑去后厅一阵搜寻,抱着一大摞书回来道:“呐,这是后四卷,你给他带回去让他继续用功。” “好。”嵬名岘解下绑在腰上的包袱皮麻利几下把书包好。 “他在药师谷是不是?”周从燕问。 “对,我来之前他正要去找徐枢,说是想让他整理一下药师谷外的布置。” “季菱还好吧?” 嵬名岘点头。 周从燕欢喜地笑,再过四个月,等孩子出生了她就能见到他们了。她说:“多谢你,一路辛苦了。” 嵬名岘不需要多说,背上大书袋直接扭头出了天宫。 周从燕窝在椅子里津津有味地啃完一本书,试着捡了几门好学的本事来回琢磨了几遍。 肖代篆轻手轻脚地进来问话:“教主,天色不早了,您饿不饿?”照平时的情况来说,这个时辰是周从燕忙里偷闲能歇一歇的机会,都是她主动走出天宫喘气叫大伙儿吃饭的,这回天宫外的人都等饿了还不见她出来,颇为奇怪。 周从燕这才抬了头,不过脖颈子却又酸又僵不大听使唤。外头天色已上暗霞,确实有些晚了。难得她用功一回,竟然一时忘记了时辰。她站起来伸着懒腰往外走着说:“是该歇一会儿了。” “午后剑魁来了一趟?怎么立马就走了呀?”肖代篆跟在后面问。 “为送信而来,自然放下信就能走了。”周从燕扭着脖子说。 肖代篆心思活络,又问:“是替杨先生送信的吧?” 周从燕斜了他一眼,这家伙衷心又贴心,就是话多嘴碎爱打听些有的没的,有时候真的有点烦。她没应他的话,而是问:“你知道刘聂在哪儿么?” “指挥着弟兄们给佃户们量地分种呢,刚才还在院里来着。”肖代篆说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手道:“对了!教主,之前您让属下查的事,那些聚剑山庄的农户不是被夺了生计,他们的宅子原本都在聚剑山庄南面,但就在两个月前却被占了地推倒了房屋建成了那个富丽场子,虽然也有赔偿,但似乎是地价与市价不符,那些农户买不起新地盖房,所以才闹起来的。” 周从燕皱眉:“差很多吗?买不起地盖房还租不起成房吗?”占地这种事并不少见,但只要稍微费点心处置得当就能当成无事发生一般,钱津达有家财铺张那样的场子,难道就没有点闲钱打发那些农户吗? “属下打听了一下,照荆州那边的情况,确实差得挺大的。”肖代篆说。 “荆州的官儿呢?”周从燕问,“跑去聚剑山庄闹应该不如直接报官吧?” “像聚剑山庄这种地方势力,跟官府的关系铁定不会差,那些农户能告动他就见鬼了。”肖代篆说。 这么说也是,何况钱津达刚添了一层官家身份,要不是个刚正不阿的官大概也不会管这样的事吧。周从燕见不得别人悲苦,寻思着想个什么办法帮一帮那些农户,可她能想到的办法也只限于自己出手接纳那些农户,此法虽简单,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罢了。可这祸又不是她作出来的,她有善心不假,可真就简单地替别人擦屁股她却有些不服。 “教主。”不知从何处出来的刘聂突然站到了周从燕面前。 周从燕看着他,莫名其妙地有一丝尴尬和胆怯:“是刘护教啊……” “听说教主在找我?”刘聂问。 周从燕被他看得有些怪异地悚栗,直白又锐利的目光,让她有些承受不来。“你……”她心知肚明自己不该有所躲闪,硬着头皮与他说,“近来还好吗?” “教主周全庇佑,一切都好。”刘聂回答。 周从燕沉久无言,他虽然说得坦诚,但她总觉得他是在糊弄人。 第十二章 鹊巢见鸠 嵬名岘回到药师谷之时,杨臻并不在此,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五日前去了淮安之后就未曾回来。林年爱因为要看着苏纬那小两口不能走人,好不容易等来了嵬名岘,正好让他赶紧过去瞧瞧。虽然他知道徐枢不会害杨臻,但毕竟今时的杨臻不同往日,他终归有些不放心。 以嵬名岘的脚程,一日便能踏入淮安地界,他一人前去倒是方便利索。杨臻懒散更甚从前,脚程或许比从前慢一些,但再慢五日都够逛个来回了。他不耗时间,换了匹马又朝北而上。 次日清早,嵬名岘便站到了神兵废墟之前。越往里去他越觉得奇怪,怎么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他心中着急,脚步也越来越快,弯弯绕绕跑入废墟深处之时看到主楼后的景象更是惊疑。 这里竟然绑着七八个身穿潜行衣的人。 那些人被绑得实在结实,个个嘴里都被塞得满当,看到新来的嵬名岘之后又纷纷蠕动戒备,警惕地盯着嵬名岘,生怕他会干什么趁人之危的事。 嵬名岘没心思管他们,绕了几步发现主楼后面的门开着,里头不知有没有人。他一扭头钻了进去,下到第二层之时,本想往第三层去,却隐约发觉这里有人。他往里迈了几大步,伴着周围的长明灯光,远远地便在尽头的石墙间隙中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杨臻在那里倚着倒数第二堵石墙沉沉而眠。 嵬名岘过去叫醒他,他清醒过来后看着眼上人笑了笑说:“回来了?” 一听这话,嵬名岘就知道他睡糊涂了,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清楚。“你不嫌冷吗?”嵬名岘觉得这里阴冷森森,令人窒息。 “习武之人怕什么冷啊。”杨臻说。 嵬名岘不跟他饶舌,又问:“上面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我来这儿的时候他们正好在埋伏人。”杨臻说,“问他们是谁派来的也不说,赶巧了下雨,我就把他们打包好扔在了上面。” 嵬名岘想把他拉起来:“你在这里呆多久了?” “有两三日了吧。”杨臻不想动弹,跟他较劲不肯起来。 嵬名岘撒了手,不勉强他,左右看了看问:“徐枢呢?” “没找到,不在这里,应该是被上面那些家伙的同伙绑走了吧。”杨臻说。 “你不着急找他?”嵬名岘没由地替他着急。 杨臻叹气:“你以为那些人在这里埋伏什么?那些人一趟有来无回,他们的同伙总得找过来瞧一瞧,我在这等着就是了。” 嵬名岘斜面往上望了望,已经等了两三日,谁知道还要等多久?他心中没底,一低头发现杨臻正在盯着对面的石墙看。“你看什么呢?”他侧了侧身让出更多灯光,这才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这是什么?” “徐叔的札记。”杨臻说。他闲得没事之时把这十几面墙上的东西看了一遍,神乎其神,堪比《绣经全图》。这些石刻足以让他明白自己一半的血脉何等厚重。 “对了,你的教主让我把剩下的全图也带过来,我顺道背来了。”嵬名岘说着摘下了身后的书袋。 杨臻嗯了一声接过来,迟早都是他的活。 拖到傍晚,群鸦飞鸣,总算有人到来。 两人从主楼残存的地上建筑里出来,一转弯便逮到了两个正打算给那群人解绑的家伙。那二人一个鬓角丰裕,另一个腮边长着颗带毛的大痦子。 “幸会啊,二位。”杨臻一句话终止了他们的紧张匆忙。 那两人扭头看到杨臻与嵬名岘之时,又惊又愕。杨臻看这俩人的反应,似乎是认识他或者嵬名岘。 两个人立时的反应便是要逃,扬手撒雾打算趁乱走人,但嵬名岘反应比他们更快,搭手一抽杨臻的鲲游甩手撇出去,直接以旋砍的架势逼倒了那两人。鲲游飞回,嵬名岘接住扇子跟着杨臻过去将他们摁住。 “徐枢呢?”杨臻蹲到两人面前问。 两人对视了一眼,齐刷刷地摇头,看他们坚定的样子,就好像拧掉他们的头他们都绝不会开口一样。 杨臻动脑子寻思损招之际,眼尖至极的他发现了一丝蹊跷。他伸手扒拉开被他按着的大痦子的衣襟,露出了外衫里头裹着衣裳,看着里头衣襟上蓝青裹边的纹样,皱眉道:“你们是南直隶府的人?” “不不不……”两人一呆之后死劲摇头,摇得脑袋发晕。 “还不说实话?”杨臻揪着他的衣领子将他半拎起来。 “不是少爷,我们……”大痦子慌张之下走舌,全然暴露了。 杨臻想不通为何,那几个早先埋伏的人并无这身打扮,看他们下手的架势也根本不认识他,怎么这两个来接应的同伙却会是南直隶府的人? “说不说!”杨臻晃了他两下。 “我……”大痦子委屈又为难,满脸哭相道,“我们真不能说,您别问了……” 杨臻鼻息一声撒手撇下他道:“不说是吧?我自己去问!”他站起来的时候还气势汹汹,但走了两步之后又宕住了步子。他这一去作何讲?为了徐枢站到王鹤龄跟前,那他还是原本那个位置的他吗?咬了咬牙,他调头回来对那俩人说:“还是你们自己说吧,换成我去问,还不一定说什么难听的话呢,要是你俩丢了饭碗饿死还得算我一份罪过。” 嵬名岘诧异他的游移踟蹰,接他眼色稍稍撒开了些手,提溜着那两个人勉强坐起来,并把鲲游还给了他。 两人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旺鬓角才埋头低声慢吞吞道:“小的二人奉命来接应埋伏的弟兄,查看徐枢是否还有同伙……” “徐枢是相爷让你们抓的?”杨臻问。 “不,是从京城来的钦差,借咱们的场子办案。”大痦子答。 杨臻大觉事有不对,京城来的人抓徐枢一个不人不鬼的家伙干嘛?唯有一条,如果牵扯到温氏之隙,徐枢便是首当其冲之所在。但杨臻又有不解之处,徐枢如何暴露?朝廷为何时至今日才想起这一茬?“钦差为何要抓徐枢?”他问。 “小的也不清楚,只听说钦差大人发出来的命令是遍寻天下与温氏相关之人。”旺鬓角说。 杨臻明白这俩人骗不了他,他们是南直隶府的捕快,自然不会知晓到什么讳莫如深的程度,所以实话确实也只能说到此处。“罢了,你们回去吧。”杨臻指了指一旁那几个被绑着的人,让他俩把那群人也捎走。 两人被撒开之后狼狈地站起身来去给旁边的倒霉弟兄松绑,眼看告谢走人,他们又想起了不得了的事。“少爷……”旺鬓角搓着手试探着问,“您怎么会在这儿?” 杨臻鲲游轻摇,笑道:“你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找徐枢的同伙吗?既然碰上了我,你觉得我是来干什么的?” “不能不能!”旺鬓角和大痦子连忙哈腰道歉,“您就别开玩笑了!” 杨臻哼笑一声,有些话他当真了说,别人却非要当玩笑听。不过徐枢他是肯定要救的,温凉他都敢包庇,何况是这个与他有过来往的徐枢。“这样吧,巧了我也想探亲,与你们一同回应天如何?”杨臻与他俩商量。 “好啊!您去相爷自然欢喜!” 他们着急交差,自然要乘夜奔波,杨臻二人也随他们的便。至于见了钦差要怎么交差,大痦子他们请教过杨臻的意思,杨臻让他们只管据实上报便是,大痦子二人直道不敢,可却也没有其他选择。他们不敢替杨臻扯谎,何况杨臻还提醒他们,即便他二人有心隐瞒,还有那几个同行的人在呢,他们可不是南直隶府的人,自然不会向着他们,还不如老实交代。 第十三章 一厦几士 次日晌前,杨臻已经跟王鹤龄坐到一块摆起了局。他只消在此处耗着,用不了多久钦差的人就得找上来。下到中盘之时,杨臻两指一捏就拿走了王鹤龄三枚白子。 “哎哎,你又提我的子!”王鹤龄心疼得紧。 杨臻乐:“那我给你放回去?” “拿走拿走!”王鹤龄恼着又跟他过了几子之后再一次发现自己败局已定,干脆摆了两子直接认输,起身去茶桌饮水。 杨臻凑过去与他讨开心混了口茶,爷孙俩准备回到棋盘上再摆一轮之时,闻南曜急色匆匆地从外头进了屋。 “哟,光潜啊,过来看看我这局如何?”王鹤龄招手。 闻南曜甚至无暇与他客气问候两句便直奔杨臻而去。杨臻的意外转瞬即逝,眼看着他逼近跟前,咋舌道:“原来京城里来的钦差是你啊?” “你去那种地方干什么?”闻南曜的话显然是质问。 “你的人能去,我为何不能去?” “我派人是去公干!”闻南曜按着他说。 “那我就是谋私喽。”杨臻嬉皮笑脸。 王鹤龄见势头不对劲,伸手把杨臻拉到自己身后问:“你们这是作甚?要当着老夫面打起来吗?” 闻南曜自知失仪失礼,作揖道:“扰着相爷了,下官知罪。” “好好说话。”王鹤龄坐下来,继续护着杨臻。 闻南曜一阵犹豫,上前拉着杨臻对王鹤龄说:“下官有些话想与舍弟私下说。” 王鹤龄不大乐意:“什么话不能当着老夫的面说?” “是啊,有什么话不能当着相爷的面说?”杨臻附和道。 闻南曜郁结恼火,瞅着杨臻幽怨地看了他许久,最后一甩袖道:“罢了!我不说了。”他带着脾气朝王鹤龄拜了礼之后梗着脖子扭头大步出了屋。 王鹤龄望着闻南曜离去,他自叹垂垂老矣,看不明白年轻人的心思。这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就好像他不曾年轻过一样。他问:“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我碍着钦差大人公干了。”杨臻据实相告,“他的人和您的捕快在淮安等徐枢同伙的时候遇上了我。” 王鹤龄老眼一瞪,他虽然不曾过问闻南曜的差事,但毕竟衙门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大概也知道全貌。“你认识徐枢?” “不敢瞒您,我确实见过他几次。”杨臻说,“这次去淮安也是有事找他,只不过却碰上了那些人。徐枢他……不会有事吧?” “嗐……”王鹤龄拍了拍他让他坐下来继续摆阵,“不好说,要看他的配合程度了。温氏留下来的隐秘如今只有他一人知晓,适逢外有战事内遭荒年,朝廷需要国初之时藏起来的财力支持,可既然当时温氏未曾留下真迹,这个徐枢又怎会轻易交代呢?” 杨臻在沉默中落子,王鹤龄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但对徐枢的推测却没错,以徐枢的为人,大概宁愿带着真相去死也不会让那些他抵触的人如愿。 王鹤龄又与他往来数子,才听他缓缓开口:“我想见见他。” 白玉棋子落盘之声清脆灵亮,王鹤龄提醒他继续出子道:“这你便得去跟钦差说了。” 杨臻与王鹤龄对视之时总有些心虚,一是虚自己对这老相爷并不完全坦诚,二也是觉得老爷子应该猜得出他想干什么。 “相爷。”五叔在门外通传,“林姑娘来了。”得了应允,五叔便去把林半夏请了过来。 林半夏后面必然是跟着鸿踏雪的,鸿踏雪一进屋礼还未见完抬眼看到杨臻之后又立马调头窜了出去。屋里的人还未来得及诧异两句,他就拽着个青绿衣衫的妇人跑了回来。 “见过老相爷。”竹叶青打躬作揖起来虽不像个女人倒也十分恭敬。 王鹤龄虽觉得眼前这人眼熟,一时半会间却也想不起来她到底姓甚名谁。直到听得杨臻说这是他的泰水大人才爽快地认下了这个隔辈亲家。 闲叙许久,留林半夏鸿踏雪继续与王鹤龄聊,杨臻便与竹叶青到了庭院中。 “你们怎么来应天了?”杨臻晓得林半夏路过应天总得来看看王鹤龄,但他们不是去追隗冶了么? 竹叶青扯住了小厮要了壶茶说:“这不是,撵着隗冶那家伙的脚后跟追到这里了嘛。” “隗冶在应天?”杨臻问。 竹叶青哼哼两声说:“就在抚江侯府呢!” “扈叔把他抓了?”这话说出来杨臻自己都不信,抚江侯府如今哪有这样的本事。 “他哪有那本事。是隗冶自己去的,要不是有乌鸦怪在,他也不敢收下隗冶。”竹叶青说,“虽然是隗冶厚颜无耻地赖着不走,不过离得近些我们几个也好琢磨他那条虫子的奥秘。” “这平白无故的,他去抚江侯府作甚?” 竹叶青摇头:“不知道,只是隐约听说要配千足同行,乌鸦怪不行,老蜈蚣又找不着人,他们只能指望隗冶喽。” “怕是侯府的人不知道有您在吧?”杨臻也曾尝过千足同行的滋味,只是这毒药从来不也是杀人夺命的利器,侯府的人要此物何用?若闻南曜这趟过来也辖了抚江侯府,那这东西怕不是要用在徐枢身上吧? 竹叶青并不吃他这套恭维,垫了垫茶杯说:“我不懂那些,杀不了人的毒也配叫毒么?哼。” 江湖对五毒宗从来一视同仁,但由于术业对口,杨臻知道五毒宗里有名有号的人都各不相同,有下手利落让人死得干脆的,也有就是喜欢折磨人的家伙,隗冶跟廖公焕也算是同道中人了。 黄昏即近,闻南曜的公案前忽有人来访。他看到来人之后就又摆出了一副不快的样子,瞅了杨臻片刻后一词不掷地低头继续忙碌。 杨臻看了一眼在案旁帮衬的沈唯便算是打过招呼了,站在门内却并未走近道:“忙着呢。” 闻南曜看似认真地一页页翻着公文问:“你来干什么?” “有些话你当着相爷的面问不出来,我这么负责的人,总得来跟你单独聊聊吧?” “你不要以为王老相爷护着你本官就不敢把你怎么样。”闻南曜不抬头。 杨臻抬了抬眉毛,笑道:“就算是青天大老爷也总得断案有据吧?” 闻南曜总算抬了抬头,可却也不是朝他,而是侧首对沈唯说了一句:“你先出去。” “光潜……”沈唯还想说些什么,可闻南曜并不再与他搭话,他只能老实地离开,只是临出去之前还不忘回头剜杨臻的背影一眼。 屋门一阖,闻南曜就按着桌子站起来说:“你为什么会去温氏旧城?” 杨臻一抹三顾茅庐的态度,倚到案边说:“我认识徐枢。” 闻南曜压着愠劲道:“他是逆犯同党,你怎能跟他有来往?” “我能帮你。”杨臻说得干脆。 “什么?”闻南曜突然诧异。 杨臻说:“徐枢未必会告诉你,我可以帮你劝劝他。” 闻南曜苦苦凝视着他:“你到底……” “为国为民的事,我可以做的吧?”杨臻笑问。 “老实交代,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闻南曜警惕地担心。 “他是昔日江湖人,我认识他有什么奇怪的吗?” 闻南曜捶桌道:“你还要敷衍我?” “我只是认识他而已,你希望我跟他是什么关系?”杨臻顶着压力转手就把压力悉数抛还给了他。 闻南曜一时恍惚,他当然不希望杨臻跟徐枢有关系。“既然如此,你又谈何劝他?” “我唬人的功夫你也知道,试一试,没准儿呢。”杨臻笑。 “不成!”闻南曜果断拒绝,“此时事牵扯复杂,让你站到逆犯同党面前会害了你的。” “难不成你还要等他大彻大悟对你坦白吗?”杨臻问。 第十四章 迷途无归 徐枢被关押在抚江侯府的狼圈里——从前是圈狼之地,如今只一是处阴煞森森的井牢。 昨日杨臻死缠烂打地磨得闻南曜答应要悄悄带他进去,说来说去,这也是闻南曜能做的最多的了。 侯府最西侧有一座回形高台,从中间往下看是三丈有余的深井,井内便是曾经的狼圈。狼圈上层封着一层纤线织成的铁网,孔洞巴掌大小,倒是完全不影响高台观景。网下一丈的位置悬着一层十字悬梯,上下的台阶明显是被打扫过,不过看起来也只是近几日的崭新,先前的单以谋和许重昌是不至于关到这里的。狼圈多难得能迎来新的口粮,只是这里曾经的住户们没能等到新食到场。 踏过井牢下方的门口之后,便可看到牢壁上布满斑驳痕迹,有杂乱的抓痕,有撞击而成的坑纹,还有已经被吃进墙体风吹日晒雨淋都去不掉的黑红和地上的人兽碎骨。就氛围而言,这里真是炼狱模样。 这里若是从上面观景的高台上看的话,这里没遮没拦实在没有隐秘可言,闻南曜能做的也只是让扈坚良暂时支开守卫而已。 “你快去快回,守卫们不能离开太久。”扈坚良把杨臻送进去的时候说。 闻南曜从旁跟着,这是他答应让杨臻来的前提。 “徐叔。”杨臻站到缩在墙角面壁的徐枢身后轻轻换了一声。 徐枢僵硬的身子猛得抖了抖,急切地扭头看见杨臻之后瞬间攒出了千言万语,但再眼睛一动看到杨臻身后的闻南曜,他的神色又立刻冷静了很多。“怎么是你?”他这一句问的对象都难明确。 徐枢并未被多少枷锁束缚,只着一身单薄的囚衣,披头散发,右臂袖子里空空荡荡,看起来连那只机关臂也被卸掉了。 杨臻暂时无法改变他的境遇,只能神情如常地说:“相识一场,给你指条活路。” 徐枢靠在墙角盯着他:“什么意思?” “朝廷要找从前温氏奉命贮藏起来的库财,你知道如何寻找吧?”杨臻说,“助朝廷找出库财就是你的活路。” 徐枢的怒火到此时才真切起来:“不可能!” “早晚要说,你主动说出来总比……”杨臻顿了顿,他没法把话说得太明白,“挨几轮拾掇再说要好。” 徐枢的愤怒中有一种慷慨就义的决绝,他老眸盈亮颤抖:“我不知道。” 闻南曜不悦徐枢这副不服管教的样子,不过进来之前杨臻已经与他说好,这趟他只可旁观不可插手,以免搅乱杨臻的问话。既然有言在先,他就不会违背前言。 “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杨臻说,“类似于夜牙玺是敲门砖之类的事都不知道?” 闻听此言,身后人侧目眼前人慌悸。闻南曜既然负责纠查此事就不会全然不知一丝一毫,可与夜牙玺等有关传言在他这里只是传言而已,他还尚未真正落实。 徐枢急于反驳他,竭力沉着道:“师父他至死不愿说出来的事又为何告诉我这个弃徒?换言之,如果我真能找到,怎么会留它着让朝廷肖想?倒是你衣不缺食不乏,何故要纠结这些!” “社稷所需,为国为民,自然,也与你直接相关。”杨臻说。 徐枢格楞楞地怪笑了几声,吊着嗓子戾声道:“你看我像是为国为民的人吗?” 杨臻与他对视之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很多话,虽然他一时之间想不透,但却明白了他真的有不能说的理由。杨臻回头看了看闻南曜,他早已失去了耐心,摇头与杨臻低语道:“罢了,既然他敬酒不吃,此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杨臻晃了晃右臂,叹着气半蹲下来拍了拍徐枢抱在右侧的左手说:“善自珍重。” 徐枢愣了愣,杨臻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只是这样的小动作,后面围观的闻南曜根本发现不了。 “执迷不悟之人很难听得进去你那些话。”闻南曜同他往外走。 杨臻应着他的意思点头叹气:“是我自作多情了。” 闻南曜不会笑话他:“你回去吧,别再蹚这趟浑水了。” “为什么要回去?我还没玩够呢。”杨臻混不吝道。 “你没听见我的话?”闻南曜生了气。 “扈叔!”杨臻拔腿之际还不忘朝门口等着的扈坚良招呼,又与闻南曜扬声炫耀道:“这里我比你熟!” 闻南曜书生一介,追不上一溜无影的杨臻。扈坚良跟在他后面乐呵呵地劝慰:“闻大人放心,若佟确实与下官熟识。” 长呼一声,“东西做出来了吗?”闻南曜问。 “昨日去问的时候隗冶还未完成。”扈坚良据实以告。 “抓紧些,夜长难免梦多。” 扈坚良不知该怎么去催隗冶办事,但既然顶头钦差这么说了他只能先答应再说。 贴边绕着侯府溜达了半圈,杨臻总算是找到了乌显炀。乌显炀看到他的时候有些惴惴之态,未等他把问好的话说完乌显炀就扯过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想去从前温凉的屋子看看。”杨臻的话让他困惑非常。 侯府里林半夏住过的屋子因扈坚良一直保存了下来,而温凉的屋子因为乌显炀的缘故也一直被尘封着。其实还有旁的原因,毕竟但凡是这侯府里的人就都深刻地明白温凉的东西轻易碰不得。 门外栅着的两根闩木被抬下来,乌显炀把门一开看着杨臻问:“你——为徐枢而来?” “是。”杨臻的回答干脆简洁又明确。 乌显炀无言片刻放他进去道:“只看看便罢,温凉的东西不能乱碰。” 杨臻满口答应。正屋里陈设寻常,书案册架茶桌堂椅,该有的一应俱全。只是往左手边一看便是另一副气质,满面墙都是各式工具,各式各样形制不等的刀锯锤锉锥之物分类挂放,十分规整,一面墙挂不下,两侧还有两个以怪松为骨的物事架子,正当中摆着一张内容丰富的石桌,倒真是匠人工坊的样子。 乌显炀站在门槛外侧看杨臻满屋溜达,他早已没了那些好奇,温凉屋里的东西也未曾伤过他几次,只是近乡情怯,又兼往事难堪回首,他不想迈进去罢了。 若是三五天之前到来,杨臻面对满室满架的花哨器具只会云山雾罩地看个有趣,而今看过徐枢的札记之后,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倒都成了现世籍典。 他被摆在架子里侧的一套权衡引住了视线,基本的模样与常见的权衡大差不差,只不过细节甚多所以瞧上去十分精巧。倒不是咋舌温凉的秤都要做得技夺天工,最招他兴味的是权衡下面小匣里的一排权码。这些权码不是寻常的砣状,而是三棱尖锥的模样,尖锥上还有螺纹环绕。这般奇特,却让杨臻觉得似乎在何处见过。 外头有人来之声,随声而入的是闻南曜,他站到杨臻身后之时还是那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 “你跑到这里作甚?” “侯府又不大,能有多少好玩的地方供我观摩?”杨臻转身之时,匣中已然少了一枚权码。他懒散地往后一靠,不动声色地把匣子悄悄复位。 “别跟我饶舌,让你走你就赶紧离开!”闻南曜拉着他往外走。行动之间闻南曜衣袖搡到了堂屋书案上的一方绘雕塔砚,那大石块上竟突然迸出来两枚晶亮的石镖。 杨臻鲲游一抽击落一枚,另一枚角度刁钻且紧贴着闻南曜射过来,闻南曜在躲闪不及的惊慌中眼看着一只手在他心口前生生攥住了那枚石镖。 肉眼可见的快,血顺着指缝溢出来,杨臻撇手把那枚刻着四条不连续棱刺的石镖扔在了案上。怪不得攥这一下那么疼,原来造样如此丧性。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十五章 刀锋在抵 闻南曜看着那只哗哗淌血的手比自己挨一刀还疼得慌,吆喝着直喊大夫。 杨臻笑他急糊涂了,“我自己不是大夫吗?”他要掏金疮药给自己敷伤,门槛外的乌显炀却扽下项链上的一根羽毛匆匆过来说:“快,舔一口!” “这……大可不必吧?”杨臻缩着下巴,舔毛是什么神奇的偏方? 乌显炀比他执着,一伸手眼看就要把手中的黑羽插到杨臻嘴里了,“温凉暗器上的毒都是我做的,解药就在这上面。” 这形式所迫可太无奈了,杨臻忍着恶心劲听话照做,只是禽鸟羽毛上总免不了的腥怪味得纠缠他好一会了。 闻南曜帮着他处理掌心上骇人的伤口,嘴里还质疑这间屋子的古怪与不该。乌显炀听不得这样的话,但碍于闻南曜的身份,只能尽量跟闻南曜解释:“这里从前是温凉的住处,一丝一毫都不曾动过,谁也难料何处有什么机窍。” “难料?直接推平不就了了?”闻南曜看着案上的血就心疼,他又不痛快地冲着杨臻道:“你也是,来这是非之地干嘛?赶紧走!” 站到门口之时,不远处隗冶正领着个随从走来。闻南曜与隗冶无话可说,更不屑于分心于他,只管拉着杨臻往前走。杨臻看到隗冶时心口莫名紧了一下,不过有乌显炀在他也不怕隗冶,眼下只忙着嬉皮笑脸地哄闻南曜开心。再往外去院子拐口处又碰上了穆淳三人,杨臻脸上讨乖的笑立马垮了下去。恐怕他自己都未必意识到自己面上的扎眼变化,他只是觉得晦气得很,就如艳阳高照中的一声鸦鸣,实在煞风景。 闻南曜驻步与穆淳作揖问好,但杨臻连装都不想装,杵着不愿动弹。闻南曜说得对,是非之地,他还是赶紧走的好。 穆淳似是有百般失落,闻南曜拉着杨臻离开之后,他往院里一拐,而后便看到了正冲着他的那间开着门的屋里的隗冶站在书案前耷手在案面上双指一抹塞进了嘴里。 眉头狠狠一皱,穆淳甚是反感,他眼神没问题,看得清隗冶指尖上的红色。 嵬名岘等回杨臻之时已是晌午,原本要说一家子等他吃饭的话见到他只是变成了一句:“你手怎么了?” 杨臻没回答他,直接说:“回淮安一趟。” “怎么了?”嵬名岘还没来得及张嘴,门梁上就悬下来半个人,倒挂着在嵬名岘与杨臻中间晃悠。 杨臻罩脸推了一把,差点把他摘下来:“我要找温凉,你有兴趣?” 鸿踏雪立刻翻下来说:“你找那家伙干嘛?”哪里有杨臻这么当兄弟的,要是温凉回来他哪里还有机会? “什么时候走?”嵬名岘问。 “吃口饭就走。”杨臻与他往里走。 鸿踏雪还追在后面想为自己挽留些许,却只被杨臻塞了一句“不要与人多嘴”。出于自身考虑,鸿踏雪肯定是不会多话的,真让他林姑姑听了这话去还了得?但若是动什么歪心思阻拦杨臻的话没准他会挑人漏几句嘴,不过有了杨臻的警告他就不敢有坏心眼了。他求神拜佛只盼着杨臻找不到人,但出于对杨臻的信任他又觉得铁定会有一个不如他愿的结果,如此就只能赶紧把林半夏哄走了——但林半夏二十余年的寻觅真要因为他的小心眼无疾而终吗? 他少有这般纠结的时候,想干坏事又于心不忍…… 茶余饭后,林半夏来跟他话事,她与竹叶青基本确定了隗冶的紫螈没有殉蛊的水平,大概可以放心除掉他。杨臻着急走,只说确认之后等他回来就解决隗冶。 隗冶是否立刻消失已然无法改变徐枢接下来的遭遇,他要做的是尽快想办法把徐枢救出来。 林半夏没来得及跟杨臻说两句话眼看他匆匆离去,等鸿踏雪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更觉得有些古怪。鸿踏雪平日里那副欢天喜地没心没肺的样子她见惯了,唯独这种拿捏做作的模样少见,一看就知道有事。 “不高兴?”她问。 鸿踏雪愣了愣,旋即挤出一脸笑:“没有……”过分牵强的假笑即便是放在他那张得天独厚的脸上都难以好看。 林半夏颦着眉头端详他,年轻人撒起谎来总觉得自己能骗过谁。“若佟去淮安做什么?”她又问。 “他要去淮安啊?我不知道!”鸿踏雪竭尽所能地装模作样,“出去玩竟然不告诉我,净和那个蛮人鬼混,不够意思……” “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 “我想知道,”林半夏说,“现在去追应该赶得上他吧。” 鸿踏雪两个大跨步撵上去拉住她:“追不上,他俩跑得多快!” “比你还快?” 鸿踏雪实在编不下去了。 竹叶青过来喊林半夏道:“叨咕什么呢?刚才小乌鸦叼信来说隗冶把千足同行做出来了。” “若佟刚走。”林半夏说。 “晓得,有热闹去不去看?”竹叶青说。 林半夏心思动了,有人用毒就必然有人遭殃,她定要去看一看。 他们几人赶到抚江侯府之时并未能见到隗冶大张旗鼓做出来的毒。不只是他们,连扈坚良和乌显炀都没能见到。 “怎么回事?”林半夏问守在后场院门口的两人。 “世子与闻大人去了狼圈,不许旁人在侧。”扈坚良说。 “隗冶那家伙呢?” “陪两位一同在内。”扈坚良回答。 鸿踏雪先一步大加诧异:“就他仨?你们不怕出事吗?” “圈外还有世子的两个护卫守着,他们要审问徐枢,我们实在近不得。”扈坚良说这话之时有些许犹豫,毕竟徐枢与温凉关系匪浅,但凡有事牵扯到温凉,总能让林半夏心绪搅动。 林半夏确实有些挂心,此时审问徐枢,可偏偏杨臻又不在,她是否要做些什么帮一帮徐枢呢? “姑姑。”鸿踏雪轻唤了她一声。 林半夏与他对视一眼,明白了他的意图,虽然担心,但她仍然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是要用千足同行审问?”竹叶青问。 “是……”扈坚良不敢细想。 “倒是可惜,不亲眼看一看怎么知道隗冶那小臭虫配的对不对呢。”竹叶青一句话引起了周围人的许多想象与议论,正是兴浓之时,无人意识到他们之间平白少了一人。 狼圈中,徐枢再一次听到了沉重窒息的开门声,看清进来的三个人之时他便猜到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他别脸之时迅速吞下了杨臻塞给他的药丸,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他更希望是一粒毒药,直接死了才能一了百了。 隗冶见到熟人被拴在墙上之时古怪的笑了笑,单薄得一眼到底的衣衫让隗冶无所畏惧,空荡荡的右臂袖管更让他没了后顾之忧。他没管两位大人物,直接走过去蹲到了徐枢近前半丈之处。“好久不见啊,阿巧兄弟。”隗冶张狂地叫着他从前几乎不敢说出来的名字。他知道如何能最快地惹怒徐枢,如今的徐枢即便气炸了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果然,徐枢眼中的敌意与戒备立马变成了喷涌的怒火:“闭嘴!你这东西也配?!” “嗯?你能奈我何呢?”隗冶无比得意,他选的这个位置徐枢无论如何都碰不到他。 穆淳与闻南曜在稍远处站定,并由穆淳坐在了唯一的椅子上。二人冷眼看着那些无聊的举动,他们自不在乎徐枢和隗冶的去日纠葛。 徐枢急火且过,眼下还未发作,看来杨臻给他送来的不是毒药。他不知该高兴还是埋怨,若是换成温凉或者别的温家人,这个时候更会倾向于给他一个痛快…… 第十六章 无人知晓 隗冶诧异地看着徐枢的火气来去如风,心中不满,多年不见,这家伙竟改了脾性不成?不跟他拼命的徐枢可就不好玩了。 “看来阿巧是真长大了呀!”隗冶阴阳怪气地想再惹怒他。 徐枢轻呼一声盯着他说:“我看你寿数无多,且行且惜啊。” 隗冶一瞬间有些愣,这家伙吓人的样子雄风不减当年,一句话确实也能镇得住他,不过隗冶完全没有道理再害怕此时此刻的徐枢。他咯咯直笑,由偷笑变为猖狂大笑:“你还有这力气呢?” “有机会的话,我厚葬你。”徐枢靠在墙上说。 隗冶把后槽牙咬得直响,掏出袖子里的瓷瓶站起来一把攥住徐枢的乱发迫使他仰面向上,搓掉瓶塞说:“那你就先尝尝我的谢意!”说着便把瓶子里的浓液全洒在了徐枢的脸上。 喝一半呛一半,溅得到处都是。 闻南曜紧张过一下,万一药量过大直接把人毒死怎么办? 隗冶手里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徐枢心里明白得很。他想往外呕,但这些浓液却如烈酒一般直接渗进了喉嗓之间,被溅到的地方在渗稀之后也热热辣辣的刺痛。“什么东西!”他实在对毒物知之甚少。 隗冶环臂站得直挺狞笑不语。他改过配方,也用手下人试过,出自他手的千足同行发作起来比廖公焕那老家伙的更快更凶猛。他不用多说,只让身后那两个看戏的人大开眼界便是。 但等过片刻的寂静之后,隗冶却变了脸色。 徐枢也明白了,杨臻给他送来的竟然是隗冶之毒的解药。此刻的他只觉得被溅到过浓液的肌肤之上有东西在爬,其余便再无异样。 “怎么回事?”穆淳总算是出声了。 闻南曜还未发觉不对,又听穆淳说一句:“无用?” 同样的两个字,闻南曜以为穆淳说的是毒,但在隗冶听来说的却是他这个人。隗冶越看徐枢脸上恍然大悟的笑越觉得碍眼,未曾开口,他便已经觉得徐枢在嘲讽他。他扯下腰后的皮笼一扔,只在指间留下了一条五寸长的红头蜈蚣。 闻南曜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徐枢仍在欣慰杨臻的先见之明,等发觉之时隗冶已经站到了他的眼前。他尚有一手两脚可用,但隗冶带着指环的手在他的后颈一扣他就立刻僵麻得不能动弹,只能任隗冶把死蜈蚣塞进他嘴里。隗冶咬牙切齿地提着他的下巴往上一扽逼他咽下去,呼呼喘气地撒手等着看成效。他的毒不可能出问题,绝对不可能。 徐枢很快就感觉全身发痒,似是有无数条多足虫子在身上爬一样,恶心到头皮发麻的感觉。起初他只是一只手鞭长莫及地到处抓挠,但虫腿乱爬的感觉越来越严重,半盏茶之后严重到他满地打滚,在墙上使劲蹭都不管用。更甚者,这种感觉竟然从发肤之觉逐渐内渗,恶化成了筋骨肺腑之间都是密密麻麻的足行之感。仅是足行也罢,这些虫足上又渐渐生出了倒刺,每行一步便是勾连内外的痛苦,疼得他不住地惨叫。 闻南曜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一个大男人逐渐绞心绞肺的痛苦,绝望地蜷缩在地上往外哕柳黄色的黏水,看得闻南曜觉得自己嗓口发紧。 “你叫什么名字?”这句话隗冶已经问过数遍,但仍不得明确回应。从徐枢明显开始痛苦之时到此刻,隗冶已经很不耐烦了,徐枢怎么能做到就是咬牙不开口的呢?他不信这世上竟会有这么硬骨头的人。 “殿下……”闻南曜扶靠着穆淳的椅背,他真害怕徐枢直接疼死过去。 穆淳没搭他的腔,只那样静静地坐着,冷冷地看着蜷在地上逐渐安静下去的徐枢。闻南曜不由得对他佩服起来,这场戏他们足足看了一炷香,真想不到这位世子能有这般坚硬的心肠。 “你叫什么?”隗冶又问了一遍,他有点认输了。 死寂过三个呼吸之后,总算有了回应:“徐……枢……” 犹如将死之声,满是绝望的虚无。 隗冶的精神重新振奋,他往前一步又问:“温洵是你什么人?” “温洵,先师……” “乔茗溪是谁?”隗冶十分期待,这个问题才能证明他是否真正成功。 “师母……定左将军乔骞之独女……” 隗冶那独特的笑总算重新出现在了脸上,他剔着指甲过分漫不经心地问:“你小名叫什么?” “阿巧……” 隗冶仰面笑了许久,扭头对穆淳和闻南曜得意地说:“请吧。” 闻南曜看了看穆淳之后,问:“温氏为朝廷贮藏财力之事可真?” “真……” “国初百废待兴,财力从何而来?”闻南曜又问。 “前朝鞑子皇族私库,豪绅家产,败将府财,流民脂膏……” 闻南曜吸气,长久困扰着他的疑惑总算是解开了。他又问:“夜牙玺与温氏贮藏之财有何关系?” “夜牙玺是钥匙,开锁库之门……” 闻南曜问:“真的夜牙玺在何处?” “不知道……” 闻南曜明白此时的徐枢无法撒谎,又问:“真假如何辨别?” “可能与材质有关……” “你有夜牙玺吗?” “没有……” 闻南曜与穆淳低语:“那就只能先把所有的夜牙玺集齐了。” 穆淳没有顺着他的话想,而是张口问:“有夜牙玺便能找到锁库之财?” “不能……” 闻南曜明白了自己的疏漏,接着问:“还要如何才能找到?” “需要地图……” “什么地图?”闻南曜问。 “完整的温氏家徽是地图……” “温氏家徽?”闻南曜皱眉,“藏在何处?” “只在神兵城主身上……” 闻南曜被难住了。温洵浴火而亡早已尸骨无存,而温居延作古数纪,即便是挖出来也看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他问:“再无可觅之处了吗?” “杨……臻……” 穆淳的眼角抖了抖。 闻南曜呆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中间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杨臻身上有家徽……” 穆淳霍然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闻南曜无法在呆愣与茫然之间顺畅适应,只感觉穆淳似乎比他还紧张。 “他是……温婉的儿子……” 隗冶瞪了眼,只想看热闹的他没想到也会融入到热闹之中,那小家伙竟然是温婉的儿子?也是,温婉是何等美人…… 三人离开狼圈之时徐枢已没了动静,没人关心他的死活,他能发挥的作用业已结束。 “殿下。”门外便是犀月与勾佩近候。 穆淳沉着脸与犀月对视了一眼之后直接向前而去。 随后出来的闻南曜尚未缓过神来,他切实地害怕了。身旁的隗冶还在咋舌感慨:“好好的小孩儿,怎么就成了反贼呢……”闻南曜有一股无名火隐隐想要发泄,这件事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他埋头要走之时突然听到了一声异响,看过去之时便是隗冶满面的错愕。他摸不着头脑,但随后滴落在地上的东西让他大为震惊。隗冶身后很快流攒了一滩血,但他对着闻南曜的正面却并没有伤口。 隗冶扑通跪在了闻南曜面前,闻南曜由此才看到隗冶身后提着滴血之剑的犀月。 一声闷响,隗冶趴了下去。闻南曜看着隗冶后腰上一眼便能看到筋骨的伤口吓得连连后退几步,然后又见犀月拎着剑走了过来。他莫名恐惧:“你……” 犀月没管他,走了几步手腕一沉直接把剑竖着插在了隗冶颈椎的骨节上,原本还在挣扎的隗冶四肢剧烈一抻之后便彻底垮下去没了动迹。 “闻侍郎。”不远处由勾佩伴的穆淳出声道。 闻南曜恍惚地跟上去后便听他说:“此事再无第三人知晓。” 第十七章 磬声远传 林半夏独自一人在侯府的小花园里焦心。其他人都好奇于审讯之事所以还在后场院中群聚等候,唯她坐立不安,放在那些人中实在格格不入。她想起温凉与徐枢的过往,更加难以释怀,只叹难遇当头她却无能为力。 六神无主之际,一人跌跌撞撞地从墙外翻了进来。 “姑姑!” 鸿踏雪的声音里有些哭腔。 林半夏看到他时,他直接手脚并用地跑过来扑到了她的怀里,哆哆嗦嗦的样子,像是吓坏了。 “怎么了?”林半夏捧着他的脸,看着他梨花带雨的样子问。她知道鸿踏雪刚才是去偷听了,但这副样子回来却是她不曾预料的。 “老杨……”鸿踏雪堪堪勒住哭劲哆嗦着说,“徐枢说老杨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被林半夏捂住了嘴。 穆淳身后跟着闻南曜等人从此经过,四人中只有闻南曜和勾佩看过他们二人一眼,林半夏抱着鸿踏雪的脑袋向他们礼貌又尴尬地笑了笑,待他们彻底离开之后才放开了鸿踏雪。 鸿踏雪已然镇静了不少,噗红着俏脸长长地换了两口气刚要与林半夏交代,又有人进了后院。 “原来藏在这儿呢。”竹叶青溜达进来说。 “结束了?”林半夏问。 “对啊,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问出了什么,但有件事你一定没想到。”竹叶青在石桌旁坐下来说。 “何事?”林半夏任鸿踏雪躲到身后问。 “隗冶死了。”竹叶青说。 “怎么回事?”林半夏也坐了下来。这事她真没想到。 竹叶青摇头:“不大清楚,我去看的时候人已经没气儿了,穿颈而亡,手法很利索,死得干脆,倒是便宜他了。” 鸿踏雪大概明白隗冶为何会有如此下场,只是多说多错怕露馅,他也就没有开口。 “徐枢呢?”林半夏更关心这个。 “还关着呢,看得出来,隗冶那家伙造的千足同行劲不小。”竹叶青说。 林半夏愈发紧张,赶紧跑过去查看情况。照常来说,中了千足同行被审完的人如果不续毒或者解毒的话便会二次毒发身亡,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徐枢为温凉做点什么。 狼圈之外的隗冶尚且无人收尸,进入狼圈,里面另外还有扈坚良和乌显炀二人。 徐枢惨烈而又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毫无动迹,林半夏跑过来给他探息搭脉之后,紧张被困惑全部代替。 “怎么了?”乌显炀问。 “还有救……”林半夏有些怀疑指尖所探到的情况。 “审完还有救?”乌显炀也觉得不可思议。 “确实如此。”林半夏掏出自己的针卷便开始施救。二十三根银针尽数扎下去之后,她才问:“我能救他吧?” 扈坚良被问愣了,“确实……没有再说如何处置徐枢的事。” 那就好说了。“小雪,你去抓药。”林半夏说,“陵蠡三钱,蛇含五钱,六一泥三钱,香附五钱,牛黄钱半……” 药方奇长,鸿踏雪没听到一半就开始混乱。“姑姑你说慢点!”他上下摸索想找纸笔,可他身上根本不会带那种东西。 林半夏看向乌显炀,“小黑你陪他去。”她把所需的药材重新说了一遍。两个人努力记下来匆匆去抓药。扈坚良则应林半夏之需帮她摆弄徐枢。千足同行的威名他有所耳闻,确实未曾听闻被审完还能活下来的情况。“他怎么样了?”扈坚良问。 “没什么问题,喝了药几天就能好。”林半夏呼气道,“他应该提前吃过解药。” 扈坚良震惊之余又十分紧张,人关在他的府衙之内,有什么枝节自然都是他的问题。他问:“怎么可能呢?” “否则解释不通。”林半夏说,“他的经脉虽然被糟蹋得厉害但却没有过重的中毒痕迹,他应该吞下了很多毒物,解药或许无法抵消掉全部的毒力,但也起到过至关重要的保护作用,否则他早就没命了。” “可……”扈坚良忐忑,“解药从何而来呢?” 林半夏沉默片刻后,定定地看着他说:“若佟不是来过么。” 扈坚良一怔,瞬间恍然。这么些日子以来,要说徐枢的同伙,可不就是只有杨臻一人吗?他倒是真的大胆,竟然直接说服侍郎大人陪着就把解药送了进来。 “此事你我不言,便无旁人知晓。”林半夏的手掌按在徐枢的神阙上缓缓递着冲经说。 扈坚良长吸一口气说:“明白。” “外面的,隗冶是怎么回事?” “被镇原侯世子的护卫所杀。”扈坚良说。他也是看到犀月甩臂擦剑的动作又来对比过伤口之后才知道的。 “为何要杀他?” 扈坚良摇头:“世子的事从来也不会跟我商量,好在隗冶本是穷凶极恶之人,不然我还得费劲交代。” 林半夏叹气,幸好她们确认了隗冶紫螈的功用有限,不然这两剑下去就是两条命了。 杨臻二人一头扎进了旧墟主楼的地下玄机,此处已经成了他们轻车熟路的老地方。 “这里能找到温凉?” “但愿吧。”杨臻并不能十分确定。他琢磨着,徐枢大半时间都窝在此处,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既然徐枢之前承认温凉故意隐藏而他也在晓得温凉在哪里,他们二人之间就该有什么联络方法,这个方法多半就藏在这里。 他们进到筑下三层神龛陈列之处。此方正中有一根立柱,立柱上段三一之处有块空格,这便是让杨臻在温凉旧居中觉得眼熟的根源,他掏出从温凉房中顺出来的三棱尖锥,打开柱上栅栏放了进去。 “那是什么?”嵬名岘问。 “试试看再说,我估摸着挑了一个大小合适的。”杨臻说。 立柱收下棱锥之后只待了片刻便往下沉了半寸,随即便缓缓转动起来。 杨臻与嵬名岘都听到了一些朦胧的牵机引动之声,石壁颤动,脚下也有一些细密的觳觫,疑问未及发出,紧接着又是一阵低沉遥远并不明显却难以忽略的钟鸣之声。甚是奇怪,四下都未曾看到有钟磬的身影,这密集的古钟长鸣从何处而来呢? 钟鸣持续了半盏茶,逐渐安静下来之后却再无其他事情继然发生。嵬名岘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等了片刻之后才悄悄出声:“然后呢?” 杨臻好长一会没吱声,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这钟是在为神龛思冥还是在呼唤温凉他都拿不准。 嵬名岘只好问点别的:“你找温凉干什么,救徐枢?” 杨臻点头:“他们用完徐枢之后大概不会放了他,要想保住他只能把他救出来,我不便伸手,只能找能救他的人来救了。” “找不到温凉你打算如何?” 找不到该如何?那就只能杨臻自己上了。他是决计不可能撇下徐枢不管的,如果他亲自动手,妥善救出徐枢不成问题,但也很可能会被闻南曜他们发现马脚,他只是担心会给闻南曜添麻烦罢了。 嵬名岘静观片刻之后,说:“如果找不到温凉,我去把徐枢救出来?” 杨臻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用。”好意他笑纳心领,但这件事真不用假他人之手。 “救个人而已,”嵬名岘倒是有点不大服气的样子,“你觉得我不行?” “不是……”杨臻被他逗笑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天天跟着我,你去救他跟我自己去有什么区别?” 嵬名岘噤了声,这倒也是。扪心自省,这般简单的道理,问出来之前自己怎么就没意识到呢? 二人出了地下主楼,迎着日头发现眼前似乎有几线银光翻闪,不明就里之际那几道银线却突然向他们扑了过来。 第十八章 殊心殊德 一张银光冽冽的网朝洞口处包裹过来,越是靠近网隙越是密集。嵬名岘拔剑想要斩开银网,但一剑下去除了火花便是铮鸣声,竟不见银网有一丝破漏。嵬名岘看了看自己手中开了齿的剑锋,不禁与身旁的杨臻对视一眼。他的剑的确不是什么绝世好剑,仗着一身奇绝的内力与剑法,他从来不曾过多依赖于兵刃之力,但这张网能直接将他手中之剑扛出裂痕也是真的结实。 银网包近,这般坚韧锋利,若真是勒到人身上大概能把人剌成肉块吧? “看招。”杨臻提醒他一句,掏出鲲游一开竖着抛了出去。嵬名岘懂他的意思,掂着剑对准鲲游往前一扎,剑尖抵中鲲游的扇骨隙缝,二者一同飞向银网,剑锋虽然半穿过网,但后面带着的鲲游扇面却拖住网面将银网一齐拽着飞出去钉在了对面的梅树上。 嵬名岘大跨步出了主楼破墟,而后便看到了外面站着的人。比起一年前在兖州遇到之时的狼狈模样,今日的温凉才是传说中该有的样子。 不动声色的一个人,即便站在骄阳之下都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温凉也意外于看到这两个眼熟的人:“怎么是你们?”或许是感于先前襄助之义,他并未再次做出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举动。 杨臻在心中啧叹竟然真的能把温凉招过来,嘴上又说:“只为找你。” “你们怎知触动钟声之事?”温凉盯着他们二人问。 杨臻觉得跟他说实话他也未必会信,便道:“徐枢被抚江侯府看押起来了,晚辈特来告知一声。” “你想作甚?”温凉昂首笑了起来。 杨臻也笑了。是了,在温凉眼中,他的身份必然是杨恕之子大于其他一切的。“朝廷似乎要着手寻找从前温氏贮藏府库之事,我怕他们即便从徐叔那里审出了答案也未必会放过他,所以最好把他救出来。” 温凉起了玩味之意:“你想让我去救他?” “是。” “你为何会觉得我愿意去救他?”温凉调头,“若我不去呢,你待怎样?” 杨臻确实不了解温凉的为人之道,他只是以自己的处事方式来推量罢了。他道:“晚辈只是来说一句,并无强求之意。” 温凉哼笑了两声说:“杨勖灭门不成,你又来替天行道了?徐枢不过是个被扫地出门的人,你倒不如直接带着官差来埋伏我。” 嵬名岘有不平想为杨臻而鸣却被他拦了下来,眼看他长呼一口气听他说:“徐叔人在狼圈,他们要用千足同行对付他,解药能保下他的命但难防他说出什么。告辞。”嵬名岘被他拉着往外走,他倒是说完就走头也不回,嵬名岘禁不住回头看了两看,温凉一直杵在原地盯着他们二人看。 直到出了废墟嵬名岘才惦记起扎在树上的东西:“我的剑……” “赔你一把。” “扇子呢?” “本来就是他的东西。”杨臻倒是一点也不留恋。 来去神速,再回应天之时杨臻又腆着脸钻进了抚江侯府。温凉来不来他不确定,但他总归惦记着徐枢的状况。只是不需要他自己费事打听,不少人都排着队等着告诉他他不在的这两日中发生的事。 “隗冶死了?”这是他进了侯府得知的第一件事。 肩扛独脚乌鸦的乌显炀在前院里遇到了杨臻之后,首先说了隗冶的事。 “谁干的?”杨臻都未来得及想好对付隗冶的招,他怎么就死了呢? “据说是世子身旁的护卫。”乌显炀说。 “据说?”即便据说为实,他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以他所料,隗冶只会死在他或者竹叶青的手里。 “并无人亲眼所见,他们三人一同进了狼圈,结果出来之时隗冶便死在了门口。” “尸首还在吗?”杨臻倒真想确认一下。 乌显炀点头:“扈坚良命隗冶的手下把他搬到地窖里了,他的那几个手下也在锁在里面。”杨臻要去看,乌显炀自然乐意领他过去,路上杨臻又问:“徐叔呢?” “林医仙把他救过来了,还看押在狼圈里。”乌显炀看得出杨臻是真的关心这个人,又道:“审讯结束之后世子与闻侍郎都未再出面过,所以一直没有如何处置他的后续指令。” “看来是问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呀……”没空管徐枢,想来也是,只要问完话徐枢就无所谓生死了。不过正好,这样一来救人就容易很多了。杨臻紧随嵬名岘之后蹦进地窖里,天窗一开,里面的活人齐刷刷缩到了角落里。 不够亮堂,随后下来的乌显炀掌灯照明,环视之下,地窖里的人畏畏缩缩的样子更加明显。 地窖里凉快,但大热天死了两日的人不变味却也挺少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各类毒物腌入了里。杨臻把伤口看过之后,一眼便明白这样的伤确实只能出自那个犀月之手。怎么隗冶这是已经再无用处了吗?不然何至于刚出狼圈就被杀?或者是说,他们问出来的事不能被多余之人知晓,既然管不住隗冶的嘴,就只能要了他的命? 寻思着,杨臻手上也不闲着,抬手就在凉透了的隗冶身上摸索起来。乌显炀甚为不放心,拦着杨臻说:“你要找什么?我来,你不别上手。”他倒不是担心隗冶会诈尸跳起来咬杨臻一口,只是同为练毒之人,他比谁都了解这种死尸的厉害之处。埋了怕脏了土,烧了怕熏坏人,还是谨慎些的好。 杨臻倒也听话,停手道:“他那条虫子应该还在吧,留着或许有用呢?” 乌显炀虽想不出什么用处,也不眼馋那条蝎虎,但还是替他去搜寻。一圈下来,铃铛玩意摸到了不少,却没找到那条虫子。他这才看了角落里的那堆人一眼,那些人为了活命也乖觉得很,一个紧着一个地报告所知,那条虫子惯喜欢藏在隗冶的后脖颈衣领子里。乌显炀摸索片刻,轻轻捏着蝎虎的小细脖子提了出来。小东西四条短腿扒拉着挣扎了两下尾巴就断落了一截。 杨臻从旁看着地上那一小截肉芽蜿蜒扭动,只觉得头皮发麻嗓口发紧。 乌显炀把虫子装进了同样从隗冶身上瓜拉到的一枚镂空皮袋里。“我不了解它的习性,这东西没了隗冶应该活不了多久。”他把袋口收紧道。 “那就做干,照着守宫来。”杨臻估摸着应该都差不多。 乌显炀不大懂行,只道:“我把它交给林医仙,到时你们再一块琢磨吧。” 离开地窖各自别行,仍然没人在意地窖里那堆活人。 嵬名岘等了片刻,乌显炀都不见影了,杨臻还杵在原地不动弹,似乎还有别的事。“在想什么?”他问。 “我真的有点想知道他们到底从徐叔嘴里问出了什么。”杨臻说。 “不是说徐枢还在么,去问问他?” 杨臻摇头:“他未必肯告诉我。而且被千足同行发作折腾一顿,三五日之内都难清醒,醒了也会神智恍惚许久,指望不了。” “那该如何?” “去我表哥那里探探口风。”杨臻说。 打算得挺好,但找到闻南曜之后却大失所望。闻南曜歪在公案边的榻上不省人事,杨臻稍微动了动鼻子就闻到了屋中酸苦腥秽的酒气。 闻南曜旁边有沈唯在愁眉苦脸地照顾,当他看到杨臻之时脸上的表情比往常更加奇怪,直到杨臻开口之后他才收回了戒备的目光。 “他怎么醉成这样?” 沈唯摇头不语。 没有办法,杨臻借着一旁杂乱的书案给闻南曜留下一张醒酒暖胃净肝的方子之后便离开了。闻南曜酒量一般,鲜有醉成这样的时候,杨臻心里疑惑更甚,但眼下什么都问不了。 第十九章 多情一番 嵬名岘在院里等着杨臻出来,几句之后确认全无收获又问:“如此一来该如何是好?” “我总觉得……”杨臻与他往外走,“此事应该还有其他人知道。”秘密只有烂在心里才是秘密,既然说出来了就不一定会有几双耳朵能听到。 “还有那个穆淳,去问他?” 杨臻几乎是立刻便在心中否定了这一条路,何况他压根就没想过这条路:“我说的不是他,是鸿踏雪。” 嵬名岘有点明白了。如果鸿踏雪当时也在抚江侯府,怎么可能不去偷听呢? 鸿踏雪不好找,但林半夏好找。再到狼圈之时已经没人拦着他了,许是这两日来往的缘故,狼圈里竟然有了一丝人气。徐枢还未醒,好些的是身子底下好歹有了张凉席,林半夏与鸿踏雪俱在,乌显炀来送东西还未离去。 “你来得倒是快,方才还说你呢。”林半夏晃了晃手中的皮笼说。 有林半夏照看,自然无需担心徐枢什么。几句家常唠完就该说点正事了。“连日辛苦,我请几位喝壶茶如何?”杨臻说。林半夏的神态还算寻常,只不过鸿踏雪那副憋出内伤的表情实在明显,他在想办法把鸿踏雪弄出去盘一盘。 “我不放心徐大哥,你带踏雪去吧。”林半夏直接道。 三人复出,鸿踏雪有点躲着杨臻又不敢离开他的意思,畏畏缩缩鬼鬼祟祟,甚是别扭。离开侯府,连着路过两家茶馆四块茶摊,最后在一座酒楼前停下来。 “不是要喝茶吗?”鸿踏雪站在十分礼貌的位置问。 “你喜欢喝茶?”杨臻问他。 鸿踏雪干脆地说了句不喜欢,而后迅速窜上了酒楼。待杨臻与嵬名岘跟过来之时,堂倌已经领完吩咐退出了雅间。静默长久,适后两拨堂倌来呈菜的时候都觉得诡异又尴尬。胡吃海塞了半天,鸿踏雪慢慢停下了手上嘴里的动作,盯着杨臻看了片刻问:“你没有话要问我?” “你先吃。”杨臻继续与嵬名岘推杯换盏。 鸿踏雪哪里还吃的下去。平日里的没心没肺不是装的,但眼下让他装作无事发生他却真的做不到。“我怎么还吃得下?”鸿踏雪激动起来似乎是要站到桌上。 “吃不下,”杨臻指了指桌上的残局,“你更像是饿了三天。” 鸿踏雪把筷子拍在了桌上长叹一声:“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你倒是说点让我没心思玩笑的事呗。”杨臻放下酒碗卧臂于桌道。 “他们审问徐枢的时候我趴在上面偷听来着。”鸿踏雪板正姿态认真地说,“他说的事跟你有关。” “徐枢的梦话里有我?” “我倒希望他说的都是梦话!”鸿踏雪脾气不佳。 嵬名岘受不了他这副磨磨唧唧的样子,开口道:“有何麻烦你直说就是!” 鸿踏雪再憋得慌都理智清晰,朝嵬名岘发火撒气的事他是决计不会干的,万般幽怨最后只凝结成一记怨怼的斜视。他在反复确认上下里外再无外人偷听之后才说:“他说你是温婉的儿子,你身上有府库地图!” “没有啊。”杨臻再自然不过地回应了后半句。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他自己还不清楚吗?等会儿…… 鸿踏雪脑瓜子机灵,蹬开椅子凑过来问:“你知道你娘是温婉的事?” 杨臻点头:“地图是怎么回事,徐叔说明白了吗?” 鸿踏雪鲤鱼上滩般扑腾着连拍了他几下,直到求生的警惕让他发觉嵬名岘在瞅他之后才住了手。他挨近了杨臻说:“他说你身上有温氏家徽,家徽就是地图!” 两双大眼睛左摇右摆地对视了片刻,杨臻才长应一声:“哦……”怪不得徐枢不肯说,所以隗冶也是因为这个才必须死的?可这个必要好像有点牵强…… 鸿踏雪觉得杨臻这个反应不对劲,亦或是不随他意,“你一点也不惊讶?” 杨臻饮尽碗中酒,能有多少惊讶?就鸿踏雪这个吊胃口慢腾腾的样子,没来得及惊讶不等鸿踏雪说完他就猜完了,还能惊讶什么。 鸿踏雪很扫兴,他又看向嵬名岘,嵬名岘倒是有一点惊讶,可虽有一点惊讶,全部的反应与动作也不过是盯着杨臻的后背看而已。 “你们俩怎么回事?”鸿踏雪蹦上了椅子,“你俩都知道?合着就我一个人把这当成惊天大秘密被吓得够呛?” “我们知道的时候你在躺尸呢。”杨臻拖着椅子往旁边靠了靠,省得鸿踏雪一激动踩空了跌下来砸到他。 鸿踏雪逐渐被他的态度感染,慢慢也无所谓下来。“你身上真有温氏家徽?能当地图的家徽得长什么样呀,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他上下其手地准备自己探索。 杨臻把酒碗扣在他脸上把他推开:“起开!” “别这么小气嘛!”鸿踏雪还想再缠上去,但杨臻却直接坐到了嵬名岘的另一边,他只好老实下来,回过头去对付桌上不吃白不吃的饭菜。 “这该怎么办?”近几日来发生的事嵬名岘只能负责问如何是好。 “费这么些周折问出来的线索,他们却都不肯用,有意思。”杨臻说。徐枢不肯说是为了护着他不受牵连,闻南曜知道了结果却只顾买醉也是因为不愿把他卷进来,可穆淳封人之口是为什么? 鸿踏雪边吃还不忘乱想乱讲:“徐枢说家徽只在温家之主身上出现,这么一来神兵城夜牙玺什么的就都是你的了?不过也没什么,神兵城就只剩一堆破烂了,夜牙玺要是不用来开库,卖也卖不了几个钱。亏我吓得够呛,那么担心你,浪费感情!” “不管穆淳是出于什么目的杀隗冶灭口,也不预设他有什么谋算,既然是皇命难为的事,必然不可能就此作罢,只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似乎还没有必须自己主动凑上去的理由。”杨臻说。 鸿踏雪停了停筷子,满嘴是饭地说:“你对世子的防备还是这么重啊?” “有何不可呢?”杨臻反问。 鸿踏雪连话带饭一起噎住,灌了口酒告饶道:“我什么都没说。” 杨臻的目光在他心虚的脸上悬浮片刻,隐晦一笑后继续说:“既然他们需要温氏家徽,给他们就是了,怕只怕他们有了家徽做地图也找不到路。” “嚯,照你这意思,你是要帮他们找吗?”鸿踏雪总算吃饱了。 “我难道就知道怎么找吗?”杨臻唏声,“莫名其妙被划入了温氏一列,可我与温氏能有多少干系呢?” 鸿踏雪擦嘴拄着脸叹气道:“你啊,就这一点是我不羡慕的。”他轻手利脚地起身往外去,杨臻还有心思笑问一句:“这就吃好了?” 鸿踏雪捶腰眼说:“你放心周大教主在男人堆里徜徉,我可不行!” 人最经不起念叨,他们回到侯府是才得知周从燕真的来了应天。只不过此刻她人在南直隶府,是扈坚良来往的公差把消息带到了侯府。如此一来,侯府就留不住杨臻了。再见到大教主之时,杨臻只觉得她整个人看上去亮晶晶的,盈盈皎洁,甚是引人。或许是神女峰上的家业有成,自信满满,让周从燕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大一样了。 重逢之下,周从燕也没有了从前那副欢天喜地的小姑娘模样,俨然是今非昔比了。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我原本计划十五之前来的,倒霉路上遭了两场雨。”周从燕说。 杨臻后知后觉地算了算才意识到今日已经是八月十六。“你给我提了个醒,”他说,“明儿是表哥的生辰。” 周从燕笑道:“你忙什么呢?我不来的话你还能忘了日子?” 第二十章 丧心病狂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杨臻来时闻南曜的长寿面刚盛出来。 “清醒过来了?”杨臻扇了扇眼前的热气坐到他对面问。闻南曜有些许疑惑:“你来找过我?”他稀里糊涂地醉了两日,说是不省人事也不为过,自然不知道有谁来过。不过扈坚良和直隶府的人来找他的事沈唯转达过,却不曾听沈唯说过这么一回事。 “不会吧?”杨臻捞他手给他号脉,“你不是生生熬到自然酒醒的吧?” “难得喝醉一回,还让你碰上了……”闻南曜埋面羞于抬头。 杨臻敲了敲他的碗沿说:“坨了,快点吃!” “你吃吧。”闻南曜靠在椅背上说。 嘿嘿两声,杨臻拉过碗来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闻南曜总算是笑出了声。 外头有人笑了一脸欢欢喜喜进来,眼看到翘着二郎腿的杨臻嗦面之后立刻垮掉了满脸的欢喜。 “再去盛一碗吧。”闻南曜吩咐了一句。待沈唯走后问:“何时离开?” “今日,明日,或者后日,”杨臻一副呵呵傻乐的模样,“从燕来找我了,我们打算去苏州一趟,然后再回崇安。” 闻南曜静静地听着,杨臻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跟他说着接下来的计划。一圈下来许多地方都在其中,唯独少了京城。闻南曜不再问为何不回京城,杨臻也不问闻南曜这回怎么不埋怨他不着家,沉默之间已是各自心知肚明。 “你呢?好久不回家漫漫会不会不认识你了?”杨臻开他玩笑。 “她虽然还不会叫舅舅,但已经会叫爹了。”闻南曜拄腮道。 杨臻一时间满是无话可说的羡慕,这家伙有心思炫耀女儿了,看来心情好了不少。 宇外一声轰鸣,似是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耳畔。剧烈惊炸的声响震得窗棂颤抖,抖抖簌簌,惊落了房梁上的一层薄尘,给还剩一半的长寿面盖了层灰色。 “怎么回事?”闻南曜惊惶起身,只这一声响便让他幻感自己好似置身于炮火轰鸣的战场之中。 沈唯急急忙忙跑进来,“光潜,外面爆炸了!”一句话说出来,后半句尽数被埋没进了第二声爆炸声中。 杨臻撇下筷子冲了出去,搞不好是温凉来救徐枢了,可看这个架势,温凉不是想把侯府炸平吧?寻着黑烟来到狼圈附近,不远处的狼圈已经塌得只剩了一半。一路上尽是慌乱的人,余光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斜落在了北边的院子里,又是一声崩裂炸鸣,其间还掺杂着惊叫哀嚎的动静,应该伤及了许多人。杨臻有些耳鸣,他不理解温凉为何疯狂至此,回来救个人还要弄出这样的动静。传闻温凉与前抚江侯萧岩流累仇至深,可萧岩流人已死了二十载有余,何至于如此呢? 头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飞过,杨臻警觉间窜上房顶,仅看到了一只大鸟模样的东西飞向了南院。环视之际,杨臻所处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北边院子里的残骸败景。乱火飞烟之中还可隐约辨认出一架木鸢的形状。这玩意在徐枢的札记里出现过,看来温凉便是用这东西投掷火药的。炸掉狼圈和捕快杂役的居院还不算完,温凉这是真想给整个侯府翻一遍土了。 杨臻踏檐走壁,追着木鸢先一步落在了南院。这里聚集了不少人,穆淳主仆三人也在其中。“快离开这里!”杨臻朝他们高声道。 众人未及反应,木鸢已然来临。一块布包坠落下来,在院中轰然炸开,扬尘飞石,惊得众人呼号不已。炸药中似乎还掺杂着一些铁砂丸石,爆裂之下威力惊人,就连犀月和勾佩都为了严丝合缝地护着穆淳而被伤到了些许。院里的人慌张地往外逃,穆淳被两个受了伤的护卫护着走的样子难掩狼狈。 木鸢上又掉下来了一包火药落在门口,瞬间炸翻了许多人,犀月勾佩又赶紧护着穆淳往后退,正这时,木鸢也开始坠落,冲着穆淳的方位砸下来。 “小心!”杨臻眼尖,看得到木鸢上还有一包东西。他离得不远,两步奔过去护着三人,而后背手掏出藏锋冲着木鸢当飞镖甩出去。藏锋顶住木鸢逆行倒飞,在半空中乍然爆裂。 如此近距离的轰鸣,震的杨臻心脏十分难受,瞬间犹如坠入深海一般。旁边有人扶他,他堵着半边耳朵捂着心口说了句快跑。他听不太清自己的话,隔壁的院子还有爆炸发生,七高八低的惨叫声混杂其中。恍惚间,杨臻深刻地后悔了去找温凉来救徐枢。 毁天灭地的动静持续了很久,爆炸声逐渐稀落下来之后,火烧焦木的声音,人群痛吟哭喊的声音才慢慢清晰起来。 闻南曜找过来的时候脸上也挂了一道小彩。陆陆续续间,还能活蹦乱跳的人也逐渐聚集到了一起。扈坚良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殿下,闻大人,徐枢不见了!” 原本还守在杨臻旁边揪心的穆淳和闻南曜双双起身,脸色一个比一个差。“到底是怎么回事?”穆淳问。 “下官也不清楚……”扈坚良虽然不知道眼下所经历的事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这种感觉有一种诡异而惊悚的熟悉。 “真是荒唐!官衙府邸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炸的人仰马翻,你作为主事之人却不明就里?”闻南曜发怒,“既然徐枢不见了就该是同伙作案,还不赶紧去查!” 扈坚良怯怯答应仓惶退下。 “这徐枢竟然真有同伙,可他们倒也沉得住气,时至今日才来救人,当真不怕徐枢供出什么吗?” “或许徐枢真的不知情呢?” 周遭之人议论纷纷,唯一对此事心知肚明的杨臻却靠坐在廊柱根合眼装死,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是真的没脸承认这事跟他有关。 勾佩颠颠跑回来道:“世子,林医仙找来了。” 林半夏极罕见地身手不凡,轻巧且利落地跃过了院中杂乱的各种障碍赶到杨臻近前。杨臻继续装死,任林半夏给他切脉查看,直到她掏兜摸出装着白葵籽油的拇指瓷瓶之后才睁开了眼。 师姐弟两人几句话交流过后想定,眼下的情况还不至于用上这么珍贵的药油。心慌心虚暂且不论,遭殃的侯府里有太多嗷嗷待救的人需要他们这两个大夫看顾,眼看接下来是有的忙了。 “世子,徐枢之事——还要不要再抓回来?”闻南曜同穆淳挪步到了还算完好的前院。 穆淳沉默了许久后叹了口气说:“罢了,派人去把温氏旧城址控制起来,或许那里面还会有些许线索。” 闻南曜听吩咐老实答应下来。心中不免继续困惑:看来穆淳这是真不打算用好不容易从徐枢嘴里问出来的线索了,只是他闻南曜不想把杨臻牵扯进来自然缘由充分,可穆淳何以如此,难道就仅凭他们所说的“秦大夫”之事? 周从燕等人赶过来的时候,杨臻与林半夏正各作一处忙得满头滚豆。扈坚良从外面请了几位大夫一同帮忙,但也实在是鞭长莫及。周从燕半身毒师半身医,也能帮上一把力,连嵬名岘和鸿踏雪都被请来守着火炉煎药了,抚江侯府真的少见这般繁忙的景象。一大伙人一直忙到将夜,才堪堪有机会歇口气休息片刻。 乌显炀在周围徘徊了很久,周从燕看到过他好几回,原以为是路过,只是她一口茶的工夫看见他三回可就有点蹊跷了。 “毒尊是不是有事找你?”周从燕把剩了半壶的茶递给杨臻说。 杨臻灌了口茶水继续分拣手底下的药材:“可能是心有猜疑想要验证吧。” 第二十一章 暗中操作 周从燕看杨臻的样子就明白他心里有数,可她却不知详情。“让我猜猜……”她包起杨臻分好的药喊肖代篆拿出去熬煮,“徐枢丢了他才揪心,他是不是觉得这事是温凉干的?” 杨臻对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笑:“教主英明!” 周从燕稍作得意,小声问:“真是温凉啊?” 杨臻点头。 “你把他找来的?”周从燕更小声。 杨臻深吸一口气,点头承认。 周从燕揣摩着他的表情问:“你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杨臻叹气:“我应该想到的,一个敢直接刺王杀驾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他曾极端地腹诽过,温凉跟抚江侯有仇,去刨了萧岩流的坟也就罢了,迁怒于侯府每一个能喘气的就没必要了吧?何况侯府中不乏曾与温凉朝夕相处过的人…… 周从燕又趁着虚掩的门看了乌显炀一眼,又说:“可是,既然毒尊能猜得到,师姐就猜不到吗?” “或许是师姐不想猜到吧。”杨臻说。或者是说,只要不去猜,就不必纠结温凉会不会做这样的事。 周从燕咋舌:“看来小雪是没机会咯!” 杨臻没接话。难不成还要去提醒一下林半夏正视现状?无论是发自好心还是出自私心,对于林半夏而言都太残忍了。 将心比心设身处地想来,周从燕真的很好奇温凉何德何能把林半夏迷成这样。听说温婉是个大美人,照传闻想象,其他温家人似乎也个个是世不二出的,温凉又会是什么样呢?“你那个混账舅舅,”这话一出就把杨臻逗乐了,“到底是什么神仙风姿啊?” “这要我怎么说?”杨臻束手无策。要一个男人去评价另一个男人的风姿,除非胜他千八百倍,不然他才不会说出什么溢美之词。何况杨臻实在抵触把自己跟温凉放在一块比较。 “这么说吧,有镇原侯世子强吗?” “那没有。”杨臻脱口便答。但他又不禁侧目周从燕的贼心不死,跟谁比不行,非要跟穆淳比? “哦……”周从燕偷乐。 肖代篆又拱进屋来领药,屋门洞开,外面的乌显炀总算是打定主意要找过来了。 “这回出来就只有肖老大一个人跟着你吗?”杨臻问。 “不是啊,还有刘聂。”周从燕说。 “刘聂?”杨臻没想到会是刘聂。 “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见他人,这回下山他要跟着我就答应了。”周从燕说,“有之前那遭事,我也不好意思安排他什么,就随便他自己散心了。”这种莫名其妙又无中生有的愧疚困扰了周从燕许久,直到如今都挥之不去。 杨臻没有周从燕的愁感,宽慰她不必对自己求全责备,但周从燕并不能立刻释怀。 乌显炀在门外把杨臻叫了出去,往回廊角落一缩便问:“是不是温凉干的?”他知道杨臻刚去过淮安,虽然不知道温凉与杨臻是否认识,但杨臻当时还去过温凉从前的房间,种种关联让他不得不怀疑,更何况这丧心病狂的作风太像温凉的手笔了。 “是吧。”杨臻老实回答。 “你把他找来的?”乌显炀紧迫地攥着他的胳膊肘问。 杨臻告饶道:“我知道错了,真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乌显炀说,“我听扈坚良说他们下令控制神兵旧墟,既然你能找到温凉就想办法告诉他们,别让他们进了圈套!” 杨臻直勾勾地跟他对眼片刻后,缓缓开口道:“你觉得他想不到?” 乌显炀怔住,是了,相识数十年的人,不应该早就略有了解吗?怎么会想不到温凉必然能想得到这一点呢? 目送乌显炀离开之后,周从燕幽幽开口道:“你说,毒尊他会不会去跟林师姐说呢?” “难说。”杨臻没有把握说自己一定就多么了解乌显炀,更无信心猜得到他感情用事起来会有何作为。 “我觉得不会。”周从燕倚在门框上说,“师姐是个聪明人,小雪肯定瞒不住她,毒尊他们也瞒不住,可正如你所说,师姐她是自己选择不知道的。”直到看不见人影之后才阖上了门,一回头才发现杨臻收净了桌上的药材,铺上了一张纸。“你这是要写信?”她问。多问一句,是因为桌上铺开的不是信纸,而像是作画用的宣纸。 “门关好。”杨臻说着就要解衣裳。 “你干嘛?”周从燕把门闩一插满是正中下怀的紧张地盯着他问。 杨臻把外衫扒下来说:“你总不能让我自己扯架子对着镜子描吧?” 周从燕稍作想象,也觉得有些不大合适,低头灰溜溜地走过去撇嘴说:“早说嘛……”她直勾勾地等着杨臻扒掉上身中衣、露出肩后的刺画。“我手艺不行,要是画岔了可别怪我!” “你要是画错了,怪也轮不到我怪你。”杨臻与她耍贫嘴。 周从燕抬手就是一拳,结实的拳头捶在没有遮掩的背上,光听动静就觉得稳健又响亮。她出拳出得不假思索,打完了却又很后悔,不想道歉,只能埋头照着刺画认真地描,以此勉强缓解自己的心绪。 看上去不简单的刺画,描起来更困难,周从燕拖着画纸凑近了一些仔细观摩,即便是离得近了仔细描摹都难以发现这其中竟然有这么多细节。她沉迷地看了很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画了两笔的纸,把笔一扔,纸也被她揉成了一团。她又去拿了几张纸,从笔架上挑了支小楷全神贯注地重新开始临摹。从雀首开始,雀喙、雀冠、雀目……周从燕又停了笔,不禁抬手触碰雀眸。 指尖微凉,杨臻缩了缩膀子:“怎么了?” 周从燕痴痴地端详着眼前的画,黑中泛红的每一笔勾勒中细看竟然还有一丝丝晕染的样子。她思飞甚远,沉默许久之后才幽幽道:“听说在身上刺画很疼……” 杨臻不晓得她为何突然说这个,只答:“好像是吧,我不太清楚。” “你说不清楚是没有印象吗?也就是说,这个东西是在你记事之前就刻在你身上了?”周从燕越想越心疼,“是你娘,在你很小的时候亲手刻在你身上的?” 杨臻听她的声音觉得不太对,转过来便看到了她的满脸满眼的怜爱与悯惜,虽然不似从前守着快死的他大哭时的样子,但此刻看上去明明更加令人于心不忍。“好啦,”杨臻捧着她的脸安慰道,“我自己都不记得的事,不要拿来吓唬自己了。说不定他们温家人有什么高人一等的手艺不用弄疼小孩儿呢?” 没安慰了两句,周从燕就到杨臻怀里了。夜色渐深,临摹之事倒也不急在这一时,何况两人一屋,氛围煦静,长久不见,机会难得…… 门被咣当撞了一下,没撞开。“教主,”肖代篆在外门捶门,“草药还捡吗?锅里的药快断顿了!” 周从燕的伤春悲秋戛然而止,偷偷翻个白眼还被杨臻捕捉到了。“等我一下。”周从燕踏地有声地过去开门问:“还有伤患没分到药?” “没,没了……”肖代篆当然听得出也看得见他家教主情绪欠佳,“送佛送到西嘛,我想着明天也跑不了是咱们忙活……” “甭忙了,明天的事明儿再说。”周从燕说,“你回去歇着吧。” “哦……”肖代篆伸着脖子想往门内偷窥,“教主您在屋里忙什么呢,大晚上的栓门干啥?” 周从燕脸上堆出了许多污言秽语,一时喷吐无门,院里的人已散的差不多,真要把肖代篆臭骂一顿也无伤大雅,只是到最后周从燕也没把不痛快的话说出来,几句把他撵走也就算了。毕竟肖代篆招骂的时候太多,回回都骂也累得慌。 第二十二章 危墙之下 闻南曜送杨臻离开之时,杨臻塞给了他一枚锦囊。模样挺别致,青衿红竹,虽然细看难免觉得有些粗糙,但都是小节完全可以忽略。闻南曜阴郁了数日的脸总算是有了欢喜的颜色,尽管这份生辰贺礼来晚了几日,但也足够他开心了。 差事多日毫无进展,闻南曜心思顾家,前来与穆淳商量如何了结,若实在没有结果,他就只能回京自认无能以述职了。 “温氏废城已被探查清楚,拓文内容尚需琢磨,只是不知这其中是否有与温氏家徽有关的线索。”穆淳手中握着一枚茶杯,从晶亮的釉面看来,他已把这枚杯子盘磨了许久,“没有温氏内家门道指引,查也是毫无头绪,不知何时才能有所发现。” “废城里没有找到徐枢和他的同伙吗?”闻南曜问。 穆淳摇头:“他们怎会自投罗网。” “如此一来,该如何奏报呢?”闻南曜犯愁。 “此事你不必担心,由我来写就是。”穆淳还在摩挲茶杯。 闻南曜谢了一声辛苦过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有件事他憋了许久,想不明白又不知该不该开口问。 从旁伺候的勾佩见他没有起身告辞的意思,便继续给他添茶。勾佩添一回闻南曜就干一回,如此循环往复五六轮,直到茶壶清空再斟不能才暂且作罢。不过勾佩不会怠慢客人,出去添了水再来便是。 “等杨兄……”闻南曜鲜少这么称呼穆淳,只因此刻想听他说点实实在在的真话,“我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 “你讲。”穆淳垂眼间目光落在他佩带上别着的荷包上。 “关于徐枢所供之事——等杨兄莫非还有什么猜疑?”闻南曜时刻关注着穆淳的每一丝反应,以期自己发现答案。 “何以这样问?” “若全无猜疑,你为何会先一步把此事压下来呢?”闻南曜问。 穆淳抬眸看了他一眼,闻南曜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神魂恍惚之间无法想明白这种感觉缘何而来,只能先问一句:“是我不该问吗?” 穆淳在沉默中抬手欲饮杯中之茶,靠近了发觉茶水已凉之后又把茶杯放了回去。“他曾多次与我医治风痹之症,你应该听说过吧?”穆淳说。 “是……”闻南曜听杨青说过,也听周从燕讲过,个中细节他几乎都清楚,但在他看来这似乎不至于让穆淳做出瞒上欺君之事。 勾佩回来为两人添茶。 闻南曜始终无法凭此说服自己,穆淳又缓缓开口道:“十二年,我被府中二妻排挤追杀,逃到安庆城外被他所救。那时我为避追兵失足坠崖又跌入湖中,虽然竭力爬上湖岸但也在浅滩中泡了两日,是他救我于将死,我不想他身处险境也是人之常情吧?” “这……”闻南曜甚是不可思议。 “自然,这些都是私事,从来也无人知晓,就连他,似乎也忘了。”穆淳说。 “是,原来如此。”闻南曜说。算一算的话,那个时候杨臻应该是跟着林神医到处采风吧。不过以杨臻的记性,说忘了应该不大可能,想来是这些年救过的人实在太多所以从未放在过心上吧。 穆淳喝了口热茶,问:“光潜兄,你这荷包好生别致。” “这个呀,”闻南曜颇为骄傲地把荷包抽下来把玩着说,“是臻臻临走时送我的生辰贺礼,说是装着我想要的画。” “是么?”穆淳细细打量着他手中的荷包。 “他总喜欢玩这些小把戏挑弄我,我早习惯了。”闻南曜笑道。这回他收了贺礼送走了杨臻就来找穆淳,所以还未来得及打开看。里面装的肯定是能哄他开心的东西,眼下他心情不错,还不舍得打开。只是与穆淳这么一说他便有了一点想炫耀的心思,些许手痒,要不此刻打开看看…… “秦大夫送的物件,自然会别出心裁吧?” “是啊,他从小就花哨心思多。”闻南曜说着已经解开了荷包,里面只有一折纸,他满心欢喜地把纸展开,看到纸上的画之后脸上的笑逐渐摸不着头脑起来。 “怎么了?”穆淳问。 这是画了个什么东西?闻南曜没见过,也没什么鲜明的头绪。他把画展向穆淳:“这似乎是……一只鸟?” 穆淳也有些茫然,杨臻怎么会作出这种既不传神又不写意的画呢? 三人对着这副奇怪的画僵持了许久,没人知晓这只怪异的鸟是什么。 “果然是别出心裁……”穆淳只能如此一叹。 “殿下。”犀月轻快进屋,将一方两尺长的木匣捧到了穆淳面前。匣盖一开,变做两截的藏锋静静地躺在其中。笛鞘一截明显伤痕累累,两条裂纹虽然被精心修复过但却仍然清晰可见。 穆淳搭着木匣说:“既然秦大夫已经离开,此物就交给你带我转达吧。”能工巧匠易寻,但可以修补藏锋的金材却难找。白璧微瑕,宝器残隙,很是遗憾。 闻南曜抱着长匣踏过门槛之时突然有了一瞬间的臆想:杨臻给他的东西与其说是一幅画,倒不如说是一种纹饰——纹饰,杨臻为什么会给他纹饰?杨臻有什么纹饰?他的两只脚险些调向转回,但理智寻思控制住了这一冲动。到底只是一己揣测,即便他猜对了——如果真是他猜对了,麻烦会更多,他宁愿做一个无能的人暂时装糊涂。 他找上扈坚良,托他把藏锋送出去,并开始为回京做准备。 琐碎奔忙的事有沈唯去办,闻南曜传唤来了一箱从温氏废城之下拓印下来的札文,如果这里面有线索的话,或许可以削减一些他所忌惮的麻烦。 “既然要回京,奏报呈文就该提前准备了吧?”沈唯间隙之中替闻南曜添了勺香。 闻南曜正陷在碑文里焦头烂额,史书国策各类典籍他甚是熟悉,但温氏的这些札文于他而言却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或许先前看过一些杂文的话会比较好懂这些札文,但闻南曜显然没有这样的学识储备。“不必担心,”他捏着眉心说,“奏报的事由世子接管。” “难不成,”沈唯语气试探,“此行就当了无收获了吗?” 闻南曜说:“事实如此,世子自有打算。” “事实如此?带着这样的事实回去,难道就不怕触怒天威吗?”沈唯问。 闻南曜看了他一眼说:“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沈唯按住他翻页的札文严词道:“光潜,你的忠君之志呢?这不是小事,你真的宁愿用身家性命欺君吗?” 闻南曜脸色甚异:“欺君?何出此言?” 沈唯深吸一口气不再言语。 “世子如何打算你我尚且不知,欺君一说又从何而来?”闻南曜说。 勾佩在门外通传而入,奉上了一折锦袋:“呈文在此,世子嘱咐,请闻大人阅后无疑誊抄上奏。” 穆淳所写的内容简洁,抛却恭言敬辞,实是有意仅几句而已:温氏旧案尚无有效进展,印玺可用,然沉文细撰尚需钻琢。 闻南曜誊写之时,沈唯也看清了呈文内容,已然有了如此结果,他便静默退出。不日启程回京,便是大局已定。长廊一转,他在院外遇上一人。这人面色蕴晦,却也还算恭敬:“见过沈大人。” “幸会,怎么称呼?”沈唯不认识他。 刘聂拱手又道:“在下刘聂,从于镇原侯与世子麾下。此行世子殿下离府公干,穆侯难免不放心,特遣在下暗中看顾。” 沈唯一口气屏住,身为京官,他自然知晓镇原侯之尊贵,只是不曾想到此事连镇原侯也上了心。他看着刘聂,犹豫片刻后说:“我有一言,想禀报侯爷……” 第二十三章 为时已晚 杨臻回来得迟了一点。 药师谷中不见苏纬的身影,谷口倒是有个林年爱焦头烂额地转圈。听他所述,他与苏纬出去赶集,只是片刻分头就不见了苏纬的人影,有着之前在济南被人掳走的教训,每次他们出门都十分小心,长久无事,警惕之心稍一松懈便出了此事。杨臻三人回来时,苏纬走失不过半个时辰,赶紧找到崇安形影分会把周边的弟兄们都发动起来找人或许为时不晚。 奔忙半晌,形影会的人在武夷山阴的一个村子里找到了苏纬。彼时周从燕先一步回了药师谷陪着季菱,以师徒在外相遇游玩不够的说法暂时安慰住她。而另外三人跟着形影会分头行动,先一步找到苏纬的是林年爱那一队人。 杨臻接了消息,仓忙赶过去之后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一间破败的茅屋中,林年爱揽着苏纬,一只手附在他的胸口上,垂面不动。 “阿衡?”远在茅屋之外,杨臻已经知道了苏纬的情况——他感受不到苏纬的生机,可他不敢接受这样的事实。 林年爱心疼无限,即是对怀中的徒孙,也是对面前的徒弟。他把苏纬交给杨臻:“有什么话就好好说说吧。” 杨臻不敢看苏纬,林年爱的这句话更让他发抖。林年爱又何尝忍心与杨臻对视,只是一眼,看到他眼中惊惶的水光便让林年爱别过脸去不再言语。 “为什么?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杨臻不断地问着。苏纬的样子,单薄如纸,面无血色,浑身上下好似是附了一层霜,那是冷汗耗干凝结而成的残余。杨臻几乎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事实再清晰他都不愿接受。 “小师父……”苏纬睁开眼睛动弹了一下,很艰难,他却不再挣扎,动一下要耗费好多力气,他已不舍得把为数不多的力气浪费在虚晃的动作上。即便如此,他还是想留给他小师父一个笑:“你回来啦……” “对不起,”杨臻不敢看他那双哑光无神有气无力的大眼睛,只能把目光落点放于苏纬艰涩微动的喉结上,“我来晚了。” “名字想好了吗?”苏纬想去握杨臻的手,但又不舍流失这一份气力。 “没有,”杨臻发现了苏纬的渴望,但他是真的不敢多碰苏纬一下。他很清楚这几乎是最后的机会,可怎么也无法克制此时此刻的怯懦。 “我想好了……苏欣,欣欣向荣的欣……好不好?”苏纬还想笑,想得意一下自己小聪明,“男孩女孩都能用,多好……” 杨臻一个不慎抖落了一滴泪,正掉在苏纬的发冠上,不知他有无发觉。 苏纬安静了片刻,并未等到杨臻的赞许,不禁叹了口气说:“其实我都知道,你和师爷说我活不过三十……原本我一直盼着长命百岁,我乖乖听话,我好好练功……可后来我想,只要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年岁长短也不是那么重要,可是,可是我还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做……我想陪着菱儿,想看孩子长大,我还想陪爷爷走出山海阁游山玩水,想看医书,想学武功,小师父的传记我还没写完……” 杨臻攥住苏纬的手,他实在不忍心听下去。切实的心疼,具体无比的痛,仿佛用细密的铁网勒住心脏每一眼间隙中又逐一耐心无限慢条斯理地插入一根针一样。他把手中的手攥得甚紧,可惜手中的手已经不能回握给他一丝力气了。 “小师父……”苏纬喘了口气,吞吐艰难,“我想,回家……” 杨臻把脸埋到苏纬的怀里不住地哆嗦,凭他从前再怎么神通广大,此刻苏纬的任何一个心愿他都没法完成。 举世恍惚之际,苏纬竟也生出了一丝心疼,他知道他小师父在哭,关于哭泣,他从前不曾见于他小师父,以后也不愿见到,只是如今时今日般可以安慰小师父的机会怕是没有了,他鼓足力气抬手摸了摸他小师父的脸,他摸到了一手的泪,摸到了他小师父嘴角的疤。世界逐渐沉寂,眼中的——或者也可能是脑海中想象的小菱儿、爷爷、途安、师爷、师娘、小师父离他越来越远,最终被吞进了黑暗。 抚在杨臻脸上的手微微一塌,再不能有贴合的动作,这一不得不面对的时刻还是降临了。可杨臻还不是愿接受。他目睹、面对过许多死亡,但真正能触及到却只此一件。 这个打小就留着长生辫的人到底终于二十三岁。 嵬名岘赶过来时,在茅屋门外只看到了杨臻蜷缩的背影,颤抖、落魄,无声而悲凉。 挺着大肚子的季菱和周从燕在院子里缝小衣裳,两个女人的手艺都不怎么样,但有心意在,做起来照样是那般开心。 林年爱先一步进了院,他脸色不好但也并未失态,毕竟见过那么多生死之事,这世上再难有比一城人活活烧死在他面前更他崩溃的事了。 季菱起坐不便,只消笑着与他打招呼,往后一看,林年爱之后还有杨臻和紧随着杨臻的嵬名岘。“小师父你可算回来了,阿衡一直念叨着你呢!”季菱甚是欢喜。 嵬名岘跟在杨臻身后躲避着季菱的视线扶了杨臻一把,看他的面色青白便知他快撑不住了。 “小师父你怎么了?”季菱当然也看得出杨臻病态。 一阵沉默后是嵬名岘开了口:“连日奔波,有些惹到了心症。” “这可怎么好,赶紧去歇着吧!”季菱说。 周从燕担心得不行,她隐隐预感事有不对,过去搀着杨臻连声询问情况。 季菱扶着腰板站起来还欲关心几句,可目光往后看了看却觉得少了什么:“阿衡呢,他怎么没回来?” 周从燕的恐惧有了源头,她大气不敢喘一口地看着杨臻的侧脸,极度害怕杨臻说出她心中不详的预感。 嵬名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方才扯的那个谎已是他竭力所至。林年爱也开不了这个口,眼看季菱就要生了,这个时候一句话说错就是一尸两命。 “刚才在城中遇到了苏途安,”杨臻不过让季菱等了一个呼吸,“说是苏老阁主的辅肢出了点问题,我还有事要办,就让他跟苏途安回登州了。” 季菱意外得不行:“很严重吗?怎么走得这么着急?” “轴承材质不行,出故障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那小子孝顺,着急忙慌地就走了。”杨臻笑不动,说到最后还晃悠了一下,好在一左一右有周从燕和嵬名岘扶着才不至于太明显。 “原来是这样啊,”季菱松了口气,“阿衡之前确实说过这个事,只是他就这么回去没问题吗?” “有途安兄照顾他,不会有事的。他离开的时候惦记着你,怕赶不上你们的孩子出生,说会常给你写信的。”杨臻说。 周从燕松了半口气,但注意到对面嵬名岘惶然的神情之后又重归警觉,她满怀忐忑地仔细去看杨臻的样子。迎着骄阳,杨臻的眼睛却晦暗无光,只凭这一点便让她慌了。 季菱低头抚着圆滚饱满的肚子,痴痴地笑了起来。 “行了!”林年爱出声道,“都赶紧回屋歇着吧,季丫头你每日晒半个时辰的太阳就够了。” 季菱乖巧答应,抱着桌上盛着针线手艺的竹甸慢吞吞地回了屋。 “周丫头你去陪她吧。”林年爱又吩咐道。 周从燕万般犹豫,既悬虑苏纬的安危又担心杨臻的状况:“你没事吧?” 杨臻握住她的手说:“去吧。” 周从燕还有话想问,看着他的样子又怎么也开不了口,只得默默跟着季菱进了屋。 第二十四章 方寸大乱 温凉救出徐枢之后直接去了扬州。如此一来已经折腾了数日,徐枢虽已苏醒,却神智尚且不清,长久虚脱无力毫无精神,好不容易养回一丝精力,来来回回却只重复着温婉与杨臻这四个字。温凉原并无所谓徐枢的生死,本来的打算也只是搅得抚江侯府不得安宁顺便把他救出来,至于其后的事——温凉对徐枢毫无打算。但牵扯到他那个没出息的妹妹,他还是有点于心不忍之情的。 “婉儿怎么了,你见过她?”温凉找了几个大夫轮流为徐枢救养多日之后总算是能问出心中所惑了。 徐枢唯一的好转仅仅是能思考、能组织出一句比较完整的话。 “温婉,杨臻是她的儿子,温婉,把家徽刻在了杨臻身上,温婉,她是想毁掉将军府……”徐枢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 温凉却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温婉的儿子,温婉和杨恕的儿子?”若说杨臻是温婉的儿子,他还会为当时险些杀了杨臻而悔愧,但若说是杨恕和温婉的儿子,他只可惜当初没能直接杀了杨臻。“真是荒唐……”他说来说去都是不愿相信,“温家人跟姓杨的有了孩子?”丢人呐,简直有辱先人! 徐枢知道自己被千足同行折磨之时说出了什么,正因有先一步的解药,他才能保住一条残命,才有而今的气力回想起自己曾经说出过什么。温婉想报复将军府的事只是他的猜想,以温婉的心性绝对不可能看得上杨恕,更何谈有孩子。把家徽放在将军府里,万一被发现,将军府无论如何都得落一个暗通逆贼为臣不忠的罪名。可那毕竟温婉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真的忍心至此吗?徐枢想与温凉好生计较一番,可却再也找不见温凉,跌跌撞撞出去之后才知道温凉早已离开。 “那位客官早两日就走了,在柜上留下了一大笔银子让咱们好好伺候您呢。”堂倌搀着徐枢仅存的一只胳膊站到了客栈门外。 “他要去哪儿?”徐枢喃喃不住。边上陪着的堂倌以为徐枢是在跟他说话,赔笑道:“小的也不知道,那位客官走得匆忙,没说去哪儿。” 徐枢颓唐地倚在门柱上苦思良久,前因后果反复咀嚼之后,他便想到了温凉最有可能的去处。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堂倌眼力见十足,忙搀着徐枢好生陪护。 徐枢压制着哆嗦的手费劲地写了一封信托堂倌替他寄往应天抚江侯府。 因着两地相隔不远,扈坚良第二日便收到了信,只是未曾署名,他也不晓得到底是谁寄来的信,信笺上的字迹虚浮扭曲,也非他所识之迹。拆开一看,里面还是一枚信封,红笺上只写着“杨臻亲启”。扈坚良有许多冲动想直接撕开内层的信封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写信的人自知未必能直接找到杨臻,因而把信寄给了他这个知晓杨臻身在何处的人。 虽然是陌生的字迹,但既然信得过他想来应该不是什么素不相识的人。扈坚良的手在封蜡上摩挲了许久,最后还是把信原封不动的放进了盛着藏锋的木匣中。只是山长水远,再快马加鞭送到崇安都得是四五日之后,迟到与否,反正他都对得起这份信任。 而那时,徐枢所想告之杨臻的事应该也已发生了。 这也是收到信之后杨臻首先意识到的。 林年爱叉着腿站在门槛上把门口挡得死死的,他看完信之后就开始准备防着杨臻冲出家门了。 “温凉要去京城找你爹?”周从燕守在杨臻旁边也帮林年爱提防着他一时冲动,“这是谁写的?可信吗?” “徐叔。”杨臻眼下稳稳地坐着并没有要躁动的迹象。虽然腕力虚浮字态凌乱,但大概的模样仍看得出与温氏废城之下石墙上的刻文出自一人之手。 “就算是徐枢那家伙写的也未必可信,何况你现在赶过去也未必追得上温凉的影子。”林年爱脾气不佳。 “我知道。”杨臻鲜有这种分身乏术的感觉,无奈是清醒至极的,他确实阻拦不了温凉。徐枢原本该是无限仇恨将军府的,专程告诉他,无非是顾及到了他,觉得温凉去京城为的是杀杨恕。对于温凉的乖僻邪谬,杨臻不敢心存侥幸,可他推心之下又觉得温凉应该不甘心直接杀了杨恕。世仇淤积,只杀一个平右将军如何畅快,还白送杨家一个忠烈之名,如果他是温凉——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如果他是温凉,必会让仇人身败名裂,报仇雪恨哪有看仇人同室操戈有意思。可他不是温凉,所以需要他回去做的是维护平右将军之名。 “知道?”林年爱从门槛上下来,杨臻这样的反应是他不曾料到的,正因为不曾料到才更不放心,“你有何打算?” “无论如何,我都得回去看看。”杨臻说。 林年爱讶异于杨臻的冷静,但也清楚自己没有多少理由拦着杨臻不让他回去,哪怕是要奔丧呢?“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他问。 “什么想法都得回去看过情况之后再说。”杨臻说。一夜的时间,杨臻仿着苏纬的笔迹写了四封信,按照约定,十日一封,彼时季菱便出月子了。 都想陪他一起赴京,可药师谷与季菱不能无人看顾保护,因而只能看他一人离去。 温凉确实如徐枢所料去了京城,也找上了杨恕,但却并未真的杀了杨恕,甚至于,温凉都未曾伤过杨恕,他们二人说过什么无人知晓,但温凉专程与杨恕密会之事却莫名其妙地在京城内不胫而走。 京军来回一趟扑了个空,但带回来的消息却让正在兵部的闻南曜跌了个跟头。 他瘫坐在椅子上慌了半天吼出来了一句胡说八道。 “如今京中确实有这样的传言,不知是从何而起。”来人措辞谨慎,“只是……此事事关杨将军,该如何与圣上禀报?” 将军府中有逆贼之子这种话,能如何禀报?瞒肯定是瞒不住的,可闻南曜想不通,此事当时只有他与穆淳知晓,如今怎么传的满城风雨?他扶额沉默许久之后说:“先按下不提,容本官去与几位老大人商量一番。” 出了衙门他并未往几位尚书侍郎那里去,而是在皇城外踱步了许久,直到等来穆淳之后才与他异口同声道:“怎么回事?” 同样的疑惑,语气、神情也如出一辙。 静默间对视片刻,闻南曜先道:“温凉去过将军府,捣毁了杨家的香阁之后就离开了,会不会是他有意散播?” 穆淳面色阴翳,甩袖之际低骂道:“丧心病狂!” “此事该如何是好?”闻南曜心中焦急。 穆淳与他的看法一般无二,京中出了此事绝无可能瞒得住,恐怕面圣之时还会有此前知而不报的牵连,他们只能尽量兜着,至于能不能保住谁便难说了。二人焦心商量之时,皇城内匆匆跑出来一队内宦见了他们二人便通报道:“世子,闻侍郎圣上传召呢!” “所为何事?”闻南曜仍不甘心明知故问一句。 “还能为什么事,自然是京中流言之事了。”宦官答。 穆淳问:“陛下还传召了何人?” “潘尚书和臧尚书已经到了,奴婢们还得去请闻尚书和杨将军。” “请便。”穆淳侧身任他们先行。 “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闻南曜焦头烂额得团团转。 “陛下既然要召集这么多人,应该并不想苛责杨将军什么。”穆淳十分冷静。 闻南曜不明白:“此话怎讲?” “如果只想问责将军府之事,大可私下传召杨将军,如今看来,陛下应该还有别的打算。”穆淳说。 第二十五章 大逆不道 闻南曜始终不知道圣上对此事的明确态度,当日召集众臣面圣,结果却并未深切讨论过该如何处置逆贼之子的事。一屋子人从头到尾都在回忆温氏旧逆,争论杨恕该判何罪,最后遣出他人,仅留杨恕一人与圣上密谈。至于谈了什么,有无谈出什么结果,他们这些被撵到殿外的人更无从得知。他只知那日之后将军府就被封了起来,杨恕也被圈禁在其中不得外出,外人不准探视,仅此而已,不曾罢官也没有削爵。 更离奇的是,京中有关逆贼之子与将军府的传言也逐渐沉寂下来。 令闻南曜费解的氛围持续了多日,躲在颜玉斋里捧着手抄本通鉴出神半天,屋后的窗棂闪了闪。闻南曜看过去时,杨臻正好翻窗子进来。 “你……”闻南曜顿时手忙脚乱,稍稍镇定后他赶紧去把屋门闩住,又跑回来逐一把窗户关严实后,才拽着杨臻藏到两立书架之间小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爹没事吧?”杨臻直接问。 闻南曜一愣,明白他此行来的目的明确,便道:“无事,只是被禁于府中,到底如何发落陛下还未发话。” 杨臻应了一声又说:“我给你的画还给谁看过?” “镇原侯世子,再无旁人了。”闻南曜有些紧张,又追问:“臻臻,那是不是……” “是。”杨臻答得干脆。 闻南曜身心俱颤,果然不出他所料,可他又不甘心不明白,方欲发问,又听见杨臻说:“散出去吧,让别人也都看看,没什么好藏的。” “可……”闻南曜不理解,他为了保护杨臻免受牵连才一直竭力隐瞒,但杨臻却让他大大方方亮出来,这不是明摆了把杨臻置于险境吗? “放心,我回来就是要解决此事的。”杨臻说。 闻南曜吸气,他明白,以杨臻的为人,即便他不把那张图散播出去,杨臻自己也有千百种办法把那东西广天下而布之。既然如此,他正该能帮杨臻一点是一点:“好,还我需要做什么?” “你只要装作没见过我就行。”杨臻说。 “为何?”闻南曜立刻便想到这可能是他要做什么危险的举动。 “我可是逆贼啊。” 闻南曜立刻回驳:“你不是!” 杨臻看着他,笑了笑说:“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我不是。” 闻南曜深感无力。 “我会让我不是的。”杨臻站起来便要去翻窗户。 “等等!”闻南曜总觉得再不说点什么就要没有机会了,他看着窗边的杨臻,踟蹰许久才道:“通鉴还没抄完呢……” 杨臻笑出了声,指了指他案上被风吹乱的书卷说:“这可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完成的事。”翻身轻盈地跳出去,闻南曜追过来看之时窗外已不见了人影。 杨恕被禁闭的日子并不困苦,但于他而言却十分煎熬,身边只有两个小厮伺候,堂外院中围了两层禁卫军,俨然就是等着瓮中捉鳖的架势。 花千树正混在院中的卫兵里,受穆淳之托观察情况随机应变。只是守了四五日,风平浪静枯燥乏味,像是他也在陪着那位杨将军关禁闭一样。 一只灰雀从头顶略过,花千树迎着日头远远地看着,隐约看到那只矫禽似乎每次振翅都抖落了一层薄粉。他看不大清楚,细如薄尘,落下一半就看不见了,但回应他疑惑的是视线所至之处的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他明白发生了何事,犹豫要不要也配合地装一装之时,高门楼上已然站上了个人。花千树有一丝汗颜,杨臻竟真的一点也不伪装直接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他捡了个舒坦的姿势歪靠在了树根处,如此一来困惑更甚,倒在地上的人们并非被迷晕,而是个个瞪着眼睛却无甚动迹。奇怪了,看来只是卸力之类的麻沸药物,为何是这样? 等杨臻站到院子里时,花千树想动却再动不能,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杨臻撒下来的东西并不会因为他内力高于常人一筹便会无甚效用。 发觉堂外异样的杨恕匆匆出来,与杨臻对了一个正面。仓惶、惊虚、焦紧,糅成了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你怎么敢回来?”杨恕声音颤抖。 “有件事需要办。”杨臻说。 旁边伺候的杨青颇为欣喜,搀着杨恕便要继续往前去与杨臻相聚,但杨恕却定在门槛之内不肯再往前一步。杨恕异常惶恐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杨臻,摆手道:“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还是快走吧!” 杨臻挑了半边眉锋:“爹?” “我不是你爹!”杨恕甩开旁边的杨青高声道。他的火气无名无由,全冲着杨臻一人咆哮:“温婉当时带着下生没几日的你找到我,逼我替她养你!”杨恕无可避免地看了杨臻一眼,杨臻的反应更让他不堪抬头,但仍咬牙切齿地继续怒吼:“我与她数年未见,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她跟哪个野男人生的!” 杨臻僵硬地杵在门外,他隐隐觉得嗓子眼底下有股悖逆在攒聚,他此行专为与杨恕演一出苦肉计以保杨恕与将军府暂且安稳免受牵连,没想到杨恕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为了演苦肉计说这样的话真的有必要吗? “为了替温婉养你,我不得已把自己的儿子送出去,因为你,我与亲子失散,二十余载不得相见!”杨恕裂肺高呼,恨不得让天下人都来听听他的悲苦。 “老爷您在说什么啊?”杨青看杨恕的眼神只好似杨恕疯了。 杨恕瞠着一双血目悲号道:“是我当时懦弱,差宋济民带走了我的亲生儿子,我对不起我的亲儿子,更对不起我的亡妻!” 一股别处重逢的恍然大悟同时在了门外的杨臻和树下的花千树脑中成形。杨臻恍然,怪不得当初秋逸兴头一眼看到他之时会是那种他脸上少了什么的表情,怪不得长久以来家里的香阁从来都不用他祭拜,怪不得杨恕从不愿他久留于京城混迹于朝廷……花千树恍然于自己幼时杂乱无依的模糊记忆,亦恍然于当初杨恕看到他的痣之时那副难以名状的样子。 “也是从前办事不力,当初围剿温氏就不该留下活口,今日的祸患就是没有直接除掉温凉温婉的代价!” 杨臻闭上了眼睛。看起来这出苦肉计杨恕比他演得更入戏。 花千树吊了吊嘴角,挂出来了一个冷笑。他没有任何失而复得的慨然与感怆。虽然相识不久,但他却看杨恕甚深。杨恕当众来这么一出为了什么?真这番慨慷早二十余年干什么去了?何至于憋到今时今日发泄?替别人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攒出来这些怨气,当初怎么会有抉择把自己的儿子送出去呢?温婉能用什么样的理由逼他这么做?现在摆出这副抱憾终生的样子有什么意义?忏悔给谁看呢? “爹……”杨臻一声轻唤有气但不敢附力。 杨恕甩袖直视他:“我不是你爹!我根本不知道你爹是谁!”眼下,只有杨臻不看他的时候他才敢看杨臻一眼。 片刻沉默,杨臻开口启齿:“好。”他背手拔出了藏锋。 杨青已经急哭了,眼看着他家少爷拔剑更加害怕,直接拥上来拦杨臻道:“少爷!少爷……”杨臻搭手推了他一把,他趔趄之际又生出了一丝困惑,他家少爷推他的时候顺势塞给了他什么。 “杨将军,”杨臻只用三个字便让自始至终都在露怯的杨恕老泪纵横,“谢你明言!”话音即落,银光一晃,杨恕遮眼避光之际,一刃尖刺已经入了他心口两寸。 杨青被吓得连连惨叫,藏锋的果断抽离让血溅了他半脸。 第二十六章 心知肚明 花千树难免激动,但他再急迫都动弹不了,以目竭力心思挣扎过后,他便苍凉地冷静了下来。看到杨恕被利刃穿心之时,揪心是下意识的,就如平白看到旁人乍然断臂之时难免会些许肌紧,但给自己以片刻冷静之后又会觉得浪费感情一样。杨恕的所作所为,花千树阖该恨他才是,只可惜以花千树的性子,恨意不屑托付,唯有冷眼讥笑而已。 杨青撑不住杨恕瘫颓的沉躯,只能与他一齐跌倒。杨青喊不住抽刃扭头就走的杨臻,眼睁睁地看着杨臻一跃上房,踏了两步屋檐便不见了踪影。哭喊无能,还要顾及心口喷血的杨恕。他鬼使神差地并未过分慌乱,反而是第一时间想起了方才他少爷塞给他的东西。他连忙从怀中掏出来那枚玉净小瓶搓掉瓶塞看过嗅罢,他认得这是什么,这是他少爷常备的金疮药。他利索地把药敷在杨恕的心口上,找来帕子压住血口,紧着声音不住地呼唤杨恕。 花千树哂笑而视杨青的徒劳,一刃穿心,什么大罗神仙在世都救不回来。 一时间,院中除了杨青呼唤杨恕的声音以外再无其他动静,又片刻,堂中另一个被吓傻的小厮缓过神来跑出去请大夫搬救兵,院中逐渐安静下来。 不知僵了多久,杨恕被抬走,而包括花千树在内的守卫们也被一一救起,旁的难说,只是在待救之时,花千树听那些人议论杨恕似乎还没死。真有意思,看来杨臻是不想杀掉杨恕的,不然那一下攮死两个杨恕都绰绰有余。 这一拨垮掉的守卫被换下来之后,前来探望的人便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最先到的是领着两个宦官的潘显道,他们奉皇命而来,唯为探清实情。事实上他们只是确认早已入耳的消息而已,虽然监卫将军府的人都倒下了,但个个神志清醒耳聪目明均能为当时之事见证。众口一词,也查无可查。 潘显道离开之后,闻南曜与闻南煜兄弟俩紧接着赶过探望。有官场之外的闻南煜在,他们此行便不是公干,不过兄弟俩完全没有要避讳什么的意思。只是他们到时杨恕已然入昏睡,他们二人等了两盏茶的工夫都不见杨恕转醒,唯有悻悻离去。 直到第二日,杨恕才猛然醒来。昨日应潘显道的要求一直避客不见,以小眠安神一说打发了好几轮访客。起先是装睡,后来喝了药实在疲乏竟不知不觉睡到此时。现下方廷和来了,他更不必再装了。 他做了一个梦。很多年前,梦里混沌,他也不知是哪一年,那时是他亡妻的忌辰,他不愿面对满心的愧疚,于是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酒醒之后睁开眼看到的是自己的幼子。那么小的一个小孩,守在他旁边给他擦汗抚气递解酒汤,这副稚嫩的样子,霎时给了他许多慰藉。揽着幼子哄他入睡之时,怀里的孩子忽闪着眼睛问他:“爹,婉儿是谁?” 这一声懵懂的童音把杨恕惊醒。他曾酒后混乱喊出过温婉的名字,有此一遭,杨恕再未沾过一滴酒。 随方廷和来的还有宿离,那头白发虽然显眼,但打扮成侍读书僮戴上顶大大的书生帽倒也合宜寻常。方廷和听说此事后,来之前又与宿离仔细打听了一番,来来回回都是如出一辙的答案。也是稀奇,少见这样没有出入的流言。宿离与方廷和再挂心,看到杨恕这副惨相也总得先慰问几句。不过杨恕憋了一整日,根本没有心绪说闲话,他攥着方廷和的广袖把脸埋得严实,“先生……先生……是我不好,是我不对……” 年近花甲的人呜呜直哭的样子实在令人唏嘘动容,左右屏退,这场忏悔也只有他们二人外加一个杨青见证罢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廷和知道他无颜抬面,盖着他的脑袋问。 “我对不起他,对不起婉儿……”杨恕只顾痛苦。 “杨将军,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宿离牵挂得很,他想不通杨恕为何要这么做,更不信杨臻做的出捅自己亲爹一剑的事,无比混沌的是他难以相信杨恕的那些话。他毕竟也曾看着杨臻长大到八岁,真有这种养父继儿的事,早时他怎么没发现过一丝端倪呢? 方廷和没有阻拦他的急切发问,共等片刻之后不得回答,方廷和才缓缓发问:“你这么做是为了摆脱干系保住将军府?” 杨恕把脸埋得更深:“是我对不起他……” 方廷和幽长地叹一口气:“他倒真做得出来……” 宿离困囿于他们二人之间浅尝辄止不明就里的对话,总忍不住又问:“可既然臻臻动了手,是不是因为那些都是真的?可他再生气都不至于对杨将军动手吧?” “不是的!”杨青虽知此处没有他说话的份,但他却仍一定要为他的少爷说一句,“少爷绝对不是有意要伤到老爷的!他先一步把这个金疮药偷偷塞给了我,少爷他一定是不想老爷有事的!”话是这么说,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少爷为何最后还是刺出了那一剑。 宿离拿过那枚玉净小瓶打开看了看,里面的药粉已经见底,不过仍足以辨识出是什么。“这是林神医的金疮药,效用奇佳世所罕见。”他攥紧小瓶道,“早先听闻杨将军遭穿心之击性命垂危,如今安然看来正是多亏了此物吧?” 杨恕连连摇头,微微抬面攀着方廷和的臂弯仍哭忏地说:“不,不止如此!”他捂着自己的胸口的伤,恨不得使劲捶自己两拳:“他刺的是我的左膛!左膛……” “左膛怎么了?”宿离诧异,心口不正在那里么。 方廷和还是叹气:“你天生偏心,倒也真是侥幸。” 宿离与杨青皆是意外,心长偏了?这是真的稀奇。 “不是侥幸!”杨恕捧着方廷和的手忏悔,“他是我养大的孩子,在我怀里长大,怎会不知我心向何处……他什么都知道,他明知我要激他利用他的打算还是动了手,他是在配合我,他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我对不起他,对不起婉儿……” 方廷和除了叹气也无能再做什么,搭手盖在杨恕的后脑勺上按了按说:“你能替温婉把孩子养大已经仁至义尽了。”杨恕对温婉的痴心,见识过的人都心知肚明,哪怕是要把自己亲生的儿子送出去也要守着温婉的孩子,这样的事杨恕完全做得出来。 杨恕痛哭半天累得汗泗难辨,睡了半夜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一点精气也被哭干,方廷和不愿看他凄惨悲苦,看他喝了药便催他赶快安睡。 宿离随方廷和离开将军府之时仍心有不甘,来一趟只听杨恕忏悔了半天,却丝毫不曾得知杨臻境况何如。他嘴皮磨破口水耗干求着方廷和让他跟过来一趟为的不是别的,“到底为何会如此,先生您跟杨将军说明了吗?”他问。 “杨恕担不起抚养逆贼之子的罪名,想演一出苦肉计给圣上看,以求保住将军府,结果臻臻看的明白,配合他把戏演成了全套。”方廷和抄手望天,“如今平右将军之名得保,通逆的罪名也被翻案,天成地平。” 宿离听得心疼无比:“可臻臻怎么办?” 方廷和呼气:“这便是代价了,由他一人承担所有。” “凭什么?”宿离万般不平。 方廷和借着宿离的搀随泄劲地靠了靠,他也是真的累了,心疼却无能为力,太累了。“凭什么,”他笑了一声,“凭他心甘情愿。” 第二十七章 大难之时 宿离千悲万苦直至垂头丧气,确实如此,如果杨臻不愿意,谁也勉强不了他。但这种令人窒息的事,即便杨臻自愿承担,宿离也不愿接受。这件事在杨臻刺杨恕那一剑之前杨臻有任何的过错吗?宿离反复自问,怎么想不出任何合理之处:“事实真如杨将军所说的那样,是温婉逼着他背妻弃子吗?即便如此,这也不是臻臻的错啊!” 方廷和哂笑一声,此事若深究至明就枉费杨臻只身负罪的辛苦了。他仰天长叹:“不知他如今怎么样了……” 宿离切实想立刻站到杨臻身旁以支持一夜之间一无所有的他,可又对他身在何处之事一无所知。 “以眼下来看,为免牵连,他大概也不会来找我。”方廷和还是叹气。他很清楚杨臻必然知道他不会在意也不会害怕牵连,但即便如此杨臻也绝不会给他添一丝麻烦。 宿离无法冷静,急得团团直转:“那该怎么办?先生,我能做什么?我做什么才能帮得到他?” “你莫要着急。”方廷和心疼归心疼,但却十分镇定。 “这如何能不着急!” 方廷和抚臂安稳他的心绪,只叹这孩子只是看上去稳重,本心中的沉静却缺斤少两。“他深知自己身关多方,所以绝不会让自己陷于绝境,待看他后续如何作为再做打算,贸然伸手的话恐怕会妨碍到他。” “这……”宿离无法安心。事已至此,还能如何作为?如何作为才能扭转逆贼余孽凶弑养父的罪名? 同样的问题也困扰了闻南曜整整一夜,他见不到杨恕,无法获悉个中详情,再着急也只能干等。他已经安排人把杨臻之前交给他的那副画以温凉之名散播出去,只是由于时辰尚短而周知未广,所以暂时没什么波澜,更无法看到有何成效。早朝既散,他随闻训古等人离朝之时在皇城外遇上了潘峤,原以为潘峤是来接潘显道的,结果潘峤却与列位问候过后直接找上了闻南曜。 闲话不论,潘峤上来以悄悄话的姿态拉着闻南曜侧行至角落,直接问:“怎么样,这几日你见过若佟吗?” 闻南曜正焦心间无暇与他细论,只随口回一句:“你见过?” 潘峤耐心琢磨着他的反应,笑了两声摇头道:“我还以为他会去找你呢。” “找我作甚?”闻南曜稍稍冷静之后立刻戒备起来。 “不然呢?你们兄弟向来亲近,现下他惹出这样的祸事竟然不找你帮忙?”潘峤有些可惜。 闻南曜冷眼道:“你跟他不也是一向臭味相投么,他没找过你?” “你这话说的……”潘峤与他往外街去,“我希望他别来找我,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帮谁。” “此话怎讲?” “我偷偷告诉你你可别跟旁人说,”潘峤小声道,“我爹和穆侯爷私下受了皇命要抓若佟呢,你说他要是站到我面前,我是该保他逃跑还是帮我爹他们报信?横竖都得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里沾点儿吧。” “抓他?因为他伤了杨将军?”闻南曜问。 “这我不知道,不过我琢磨着,要是因为伤杨将军的事,那我爹他们接到命令应该会是格杀勿论吧?京城里温氏余孽的传闻你没听说吗?陛下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吧。”潘峤难得动动脑子想着鞭辟入里。 闻南曜尽量平和:“你看得倒明白。” “反正呢,若佟这回是栽了,作几辈子孽才能倒这样的霉呐,现在谁都袒护不了他,可他竟然会因为杨将军说了他几句就直接给了杨将军一剑,这不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啊……”潘峤沉迷地析解了半日,总等不到闻南曜认真回应一句,“你不会是在想帮他吧?” 闻南曜抬眼之际已经尽量收敛自己的烦躁与愠火,但还是漏出了不少怵人的眼神砸到了潘峤。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欲盖弥彰的否认,潘峤就先怕了他道:“你别这样啊,我也是为你好嘛!你倒是只管想,可闻太师他们怎么办?”潘峤硬着头皮拍了拍他的背说:“想开点吧,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了。” 潘峤跑开去追潘显道的轿子,闻南曜才吐出了长久憋着的一口浊气。他没有追上闻训古一同回家,家里的人,他的母亲、妻子、小弟见到他只会与他共享愁苦与烦恼,他实在不想面对。在他再熟悉不过的京城之中,他奇罕地有了一种无处可去的感觉。他恍惚地游荡了半日,在西街小宅外遇见了领着侍僮回家的方廷和。看到方廷和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神魂有靠,确实了,如今能与他推心置腹说几句话的唯有方廷和了。 温凉寻到杨臻之时,他正在城边的一家小店里吃面。一壶陈酒一碗清汤面,温凉在他对面坐下时,酒与面都已下了一半多。 “你果然还没走。”温凉环臂看着他笑道。 杨臻毫无反应,安静踏实地继续吃面喝酒。 “是我小看你了,你倒真做得出来。不过姓杨的那家伙何德何能值得你这么做?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竟值得你宁可自我牺牲?”温凉继续说。讥笑,鄙夷,冷嘲热讽,总之是温凉所能表达出来的最不屑最戏谑的情绪。他把风凉话说尽,眼看杨臻清掉碗中剩汤杯中残酒,只等着杨臻回他几句话之时,杨臻却搁下一粒小碎银之后直接起身走人。 温凉一把抄住他的胳膊弯与他道:“你现在能指望的就只有我了,既然家徽在你身上,你我何不连手……” “滚蛋。”杨臻说。 温凉瞧他这副不肯正眼的样子,并未生气,乖乖撒手任他离去。年轻人有情绪,闹一闹便罢了,温凉倒也不急于逼他太紧。 单兵前行,在外城里过了两条街。时值正午,街上寂寥空荡,杨臻在街中站定,不知之处站出来的那人便是曾随圣驾照临兖州的蒙面禁卫。 “果然是你。”蒙面禁卫从杨臻背后一步步踏近,“你还敢出现在京中?” 杨臻转身面向他,眼下他不想说话,既然遇上了,倒是不介意动手泄泄火。 “兖州之时你救平右将军之心绝非做戏,而今又狠得下心重伤平右将军。防卫将军府的禁卫军无一折损,若不是吃斋念佛,那便是你需要那些眼耳口为你所用。”蒙面禁卫说。杨臻不回话,他只当这是默认。“陛下有旨,全境巡捕,你得跟本官走。” “我的麻烦你们解决不了,恕难从命。”杨臻扭头要走。说这么些废话,磨磨唧唧不动手,杨臻大可小激他一下。 果然,蒙面禁卫踏地起力,冲上来掏爪便要锢人。杨臻长久未曾活动筋骨,他真是赶上了。杨臻侧身之间单手扣住蒙面禁卫的小臂,劲道稳固难以挣脱,蒙面禁卫引出左刀划出一道新月轨迹。只是方位所限,冲向杨臻的一端是刀把,而杨臻对他追击的回应也仅是掐着他的小臂往前一带,用他的前臂接住了他杵过来的刀把。这么一来自己手上有多大劲,蒙面禁卫顺势切实体会了一番。 杨臻把手一撒,蒙面禁卫随劲向前踏了几步,愤而回头,此人不仅拒捕不从还成心戏耍他,当真是欠收拾。 双刀一并,以细索牵引着向不服教化之人平切飞旋而去,迫使他飞身后翻躲避。令蒙面禁卫颇为诧异的是杨臻后翻的方向是他这个执刀人的后方,他紧觉叫回双刀追身钳制杨臻,杨臻却单手按在了他左肩之上倒撑着被他连带着周转了半圈。禁卫分开双刀,以单刀飞花,奔着上方去砍削按在他肩上的劲手。 第二十八章 毫无长进 障刀一招扑空,杨臻按着他肩膀的手返劲一推即刻脱离,继而金钩下旋一脚踢开追过来的障刀又追上一招膝击。禁卫勉强双臂交叉掂着刀面硬抗下了正面的膝踢,如此之下激得他气海震荡,倒滑出去数丈,直到退至树根,撞得青绿纷落。 蒙面禁卫隔着严实的面罩长长地吐出一口热气。他有些恍惚,不过一年未见,眼前这个人哪来这么沉重的内力。他扽回双侧障刀,以身后的树干为基顿足又冲出去,中间停顿之际,右手刀先行一步,贴地卡半人的高度飞出去,一记戳插被杨臻扭身躲开。禁卫全身的劲力涌入双臂搅动细索指挥着障刀龙蛇而行地覆盖出偌大的一片半月收割区。这般躲无可躲的压力范围瞧着实在骇人,蒙面禁卫出手之后也有些后悔,若是就此把人打死怕不是有违圣命…… 他的后悔还未成形,使出去的杀招却已被躲开。 杨臻扭身躲过第一记插刀后紧接着仰面一折,整个人腰背贴腿,刚好躲过那两把丈量腰斩高度的障刀。 蒙面禁卫切齿磨牙,啧啧称叹:好软的腰身…… 杨臻背向下腰之时一双眼睛也未闲着,看清两柄障刀抡旋的路子后垂腕撑地扬腿用脚跟勾住一柄障刀的刀把脚腕一绕欺身归位,站稳之时一把障刀已经被他结结实实地踩在了脚下,另一把障刀在失去辅佐陪衬之后也轻而易举地被杨臻钳住了刀柄。 蒙面禁卫细眼长狭,盯着杨臻与其掣力,他真是恨杨臻那副灵活的胳膊腿,若是想办法卸掉一半就好了。细索缠手,蒙面禁卫奋力一拉收回障刀,但抬脚却不肯松手的杨臻连带着一起被拽过来。却之不恭的相逢,蒙面禁卫单点一步一跃而起拧身以腿法伺候迎面而来的杨臻。杨臻并未退缩,但攥着障刀柄的手短暂一撒,绕弯反手重新握住障刀,借着蒙面禁卫拉扯的力道继续前行。近身之际,禁卫的膝击已经蓄势待发,杨臻直接迎着他膝击抽手扬刀。这一动作令禁卫猛然惊慌,急忙换力躲避,但距离是他自己发力拉进的,肱股之距能有多少近身躲闪的余地,他心中骤紧一凉——刀锋锐利,自绝髌骨,真是滑稽又荒唐。 自嘲未完,膝骨乍痛,出乎预料的是,这种疼不是刀削斧凿之痛,更像是迎面挨了一棒子。 竟然是刀背向敌? 蒙面禁卫吃劲后退几步,不明所以间又与杨臻过了数招,撤身之际趁机掰住了杨臻单边的肩膀,他虽然杀心顿消,但该抓的人还是要抓的。蒙面禁卫扣着杨臻的肩膀上力欲卸掉他关节顺势夺回自己的障刀,杨臻往前挣脱,禁卫手上的劲道更紧,而后便见杨臻朝前一挣之后又主动贴了回来。蒙面禁卫霎时心生悔意,想顶开杨臻却仍被他抢先一步。杨臻的半侧肩背重重地往后一靠直接把蒙面禁卫撞得倒飞出去。 如此一来,蒙面禁卫总算相信初时接招对杨臻霸道内力的感受既非错觉也非臆想。倒滑出去丈半有余之后,蒙面禁卫的一口血呕在了面罩之下。温腥覆面的触感实在别扭,他扯掉面罩暂缓喘息,还没喘两口又被杨臻扽了回去——牵着细索的障刀还在杨臻的手中。 蒙面禁卫为求自保紧忙自断一条细索,即便如此也是为时已晚,他连退几步都抵不过杨臻两步迈近。禁卫攒劲于一臂推掌欲将杨臻暂且冲开,杨臻却矮身直接躲开扬手掏住他的掌根钻劲的同时往上一顶,先一步卸掉他的一条膀子。蒙面禁卫隐隐听得见自己关节中的悲鸣,吃痛出腿欲逼开杨臻并趁此间隙把胳膊接回去,可出到一半的腿立马被杨臻踢了回去,紧接着便是另一边肩膀脱节脆响,先前挨了一刀背的撑腿被当空一扫,他整个人再立不能,重重地摔倒在地。 一套伺候下来,蒙面禁卫眼前忽明忽暗脑子里嗡嗡作响,死而不僵之心还在恍惚之际,胸口又被结结实实地压住,令他呼吸一时脱节。 杨臻一溜胫膝压在禁卫的胸膛上,垂手把障刀插在了他的耳边。眼下这人已经反抗无能,杨臻只消腿上稍一用力他便咯血不止,到底是杨臻不想杀他,不然他也不必平白受这些罪痛。“官爷,”杨臻语气轻佻,“许久不见,你怎么没一点长进呢?” 蒙面禁卫看杨臻的眼神算不上凶恨,说是敬畏也不大至于,到底还是叹服最多。此人一年前与那个剑法精绝的人连手与他打得酣畅,而今仅凭一己之力便兵不血刃地把他摁在了地上。他甚至觉得杨臻从一开始就没想把他怎么样所以并未使出多少真本事。 杨臻没空再与他闲扯,怨气撒完走人即可。再过不久街上就会有午憩醒来的人,凭蒙面禁卫这身衣裳,总会有人管的。他挥衣脱尘,直身离去,于街巷尽处驻步,对着空荡的街说:“你怎么来了?” 方尔玉从房上跳下来说:“有话代传,我刚才去见过方先生。”他大概是最早发觉方才打斗的人,不过等他赶到之时杨臻的对手已经倒下了,他也就没来得及帮杨臻一把。 杨臻眉心抖了抖,他不能去见方廷和,可他的方先生还记挂着他,长夜凄寒的心总归还有人愿为他一暖。 “方先生说缉拿你与夜牙玺之事均由镇原侯父子全权负责,若能帮你破局,他无妨作为。”方尔玉说。 杨臻沉默片刻,只答了一个好。继续前行,方尔玉却也随上来,他问:“你还有事?” “方先生让我跟着你。”方尔玉说。如今杨臻已不是曾经的杨臻,一人在京中行事孤影难支,总归需要有人助力。切实而言,方廷和已与方寨无甚接触,但方廷和的要求也是方尔玉自己的打算。 杨臻明白方廷和的心意,不在乎方尔玉到底在想什么,如果跟得上的话,要跟便跟吧。 雁过无声,二人一同来到了一座小巧雅致的院落之上。刚站上房顶,犀月便拎着剑杀了上来,正面与方尔玉撞上之后直接交起手来,长剑对短刀,铮鸣不断,不见谁逊色也不见谁退却。只是百招飞速过完之后犀月才发现不远处还有个杨臻在旁观。他心中奇怪,方才的觉察分明只有一人,怎么上来就变成两个人了。他这厢稍一分神,方尔玉立刻占得先机,飞旋的奇刃被灌注真气之后奋力一劈直接从七寸之处斩断了犀月的细剑。 “小方。”杨臻不无遗憾,没猜错的话那柄剑还杀过隗冶,未及瞻仰它便先折了,实在可惜。 “住手!”院中赶到的人高喊。犀月听命收手,退回穆淳身侧。 方尔玉警惕未消,仍挡在杨臻之前,横着障刀的架势也不肯放松。杨臻压下方尔玉的剑拔弩张,先他一步在穆淳的注视中飘下去。方尔玉乖觉得很,收刀入鞘也紧随着落到院中。 “你怎么来了?”穆淳的意外与纠结都十分显然。 “穆侯可在?”杨臻问。 穆淳怕的就是穆琏见到杨臻,上手便要拉杨臻离开:“趁他还没发现你赶紧走!” 杨臻撇手躲开他,直接大摇大摆地在院中扬声放肆道:“穆侯爷,温氏晚辈前来拜访。” “你疯了?”穆淳拦不住他。 堂屋高门一开,穆琏攥着卷画轴赫然立于其处。穆琏并未即刻说什么,负手迈过门槛,微微垂眼看着杨臻,如此寂寂之境中,已有人在恐惧。至于是何人在恐惧什么,皆不在杨臻的在意之内。 第二十九章 市道之交 穆琏两步迈至檐下,偏阳一照,半脸浸光半脸暗,更令他看上去深讳难测。他问:“你可知本侯正在捉拿你?” “知道。”杨臻回答。 “既然知道,还敢出现在此?”穆琏问。 “我知道凭侯爷之力难谈疏而不漏,特意登门话事。”杨臻说。 穆琏老眸细眯,盯着杨臻许久不语。奇罕的是,他那个冷淡的儿子却面色怪异。“来人,”穆琏沉默良久之后动了动道,“看茶。” 三人一桌落座,茶点奉上后,穆琏把手中的画一展道:“常听人说你书画俱佳,瞧瞧这幅朋山掬水图如何。” 画上山水俱在,狭山偏矗,山鞍处风水团聚凑成一湾薄湖,薄湖边又有一处细缺,以致一线细流蜿蜒而下。画作精妙意象鲜明,这是穆淳的手笔,杨臻一眼便能看出来。他道:“笔锋细腻而不失骨感,甚好。” “本侯也觉得甚好,只是淳儿自己似乎不大满意。”穆琏笑着看向穆淳。 杨臻没接话,穆淳满不满意干他甚事。 “淳儿你说呢?为父不懂多少画作门道,这幅画哪里不好?”穆琏问。他的话里有些没话找话的讨好意味。 穆淳垂眼看着那幅被穆琏抻着的画卷,幽幽而言:“山有掬水意,水无驻山心。”穆淳平常不愿与他搭话,今日竟也肯回他的话。 “噢?你是说世事难成?”穆琏好奇,但穆淳不再搭话,只沉默饮茶,他便又问杨臻:“你觉得呢?” “水被掬起来不就成湖了,哪有做条河来的痛快?”杨臻笑道。 穆琏深觉有理,连连点头,可再看穆淳却觉得他脸色难看,当是他有二意,便问:“怎么?淳儿,你觉得不对?” 穆淳一口饮尽余茶:“挺好,灼见。” 穆琏好一番端摩后才将手里画卷收起来对杨臻道:“你倒说说你为何而来?”他着实佩服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魄力,顶着全城的搜捕自进罗网,他倒真想看看这人想干什么。 “听闻侯爷奉命缉办温氏之事,是否搜罗夜牙玺抓捕温氏旧故寻找开国贮藏等重任全付于侯爷之肩?”杨臻问。 “正是。”穆琏答,“这些事都与你切身相关。” 穆淳夹在中间无能为力,只能不住地灌自己茶水。又一杯下肚之后,杨臻在他惊诧的目光中给他斟上了半杯茶。他端着那杯茶长久讶然难缓又受宠若惊,但这些小情绪仍镇不住他的担惊受怕。 杨臻眼看着穆淳将茶饮尽后说:“我自知凭一己之力难以抗衡内外夹击,更不愿触逆家国,所以情愿助侯爷完成重任。” 一语惑四座,穆氏父子二人立时都没能反应过来。穆淳吃惊归吃惊,但鉴于对杨臻的了解,却也可以想象这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穆琏百般打量过杨臻之后开口问:“你说什么?” “与其勉强一个阶下囚,多一只配合的走卒岂不更好?”杨臻说。 穆琏端坐的姿态微微后撤半分:“你以温氏的身份帮本侯为朝廷效力,要本侯如何相信你?怕是不……有什么条件吧?” “侯爷英明。”杨臻点头。 “你说说看。”穆琏与他对视。 杨臻不起身不上礼,直言道:“我助侯爷成事,侯爷帮我保住牵连之人。” 穆琏哼气之际也笑出了声:“仅是如此?” “我虽是一己之身,但昔日助我怜我之人不少,我希望侯爷保住将军府,不要牵连我的师门中人。”杨臻说。 “保师门本侯能理解,不过你既然已经与杨衍声反目,为何还要管将军府日后如何?”穆琏问。 “我与杨恕是私人恩怨,与平右将军府无关。”杨臻说得寡淡无情。 穆琏轻笑:“你就这般公私分明?” “公义如此,何况若真要细论的话,整个江湖都在我的牵挂之内,所以我也希望日后江湖中不要再出裴小棠、梁奉一那样的灾祸。”杨臻只管说自己的,旁座上的穆淳却脸色愈加扭曲。 穆琏目光考量地端详了杨臻片刻说:“你,竟然知道这些?” 杨臻与他径直对视:“侯爷放心,我知道分寸,并未与江湖中人言语过此事,否则哪有如今热火朝天推举盟主的奇景呢?” 穆琏不再矜持,笑声更大:“看来你也攥着让本侯担心的事呀。不过……你难道不觉得本侯直接将你囚住会更省事吗?你的软肋何在本侯已经一清二楚,有你那些师门牵挂在,只要抓住了你,你敢不听从本侯的吩咐?” 杨臻在穆淳与方尔玉提心吊胆的注视之下突然朝穆琏咧嘴一笑:“侯爷今年贵庚啊?” 穆琏难免懵然,盯着杨臻细看几番道:“六十有二,何故有此一问?” “噢,看你的样子恐怕也再难有生养了吧?”杨臻问。六十二不算老,真想办也未必绝无可能,只不过他既然问得出来,自然也有法子让穆琏不行。 “你什么意思?”穆琏皱眉。他成家不早,育子更晚,其间周折坎坷,外人难知,可这与杨臻有何干系? “方才我在世子的茶里加了点东西,”杨臻看着穆琏越来越难看的老脸,“殉蛊,你听说过吧?” “你说什么?!”穆琏愤然捶桌猛地站起来,失态到差点出手把杨臻揪起来。 犀月和勾佩悚然紧张,当事的穆淳却唯有惊讶而已,他以讶然之色看了杨臻许久,最后垂首之时竟是一个无人觉察的窃笑。 “我既然敢来,总得有万全的把握,不然以身饲虎岂不可笑?”杨臻面对穆琏的怒目圆睁毫无惧色。 穆琏瞟了杨臻身后站着的人,那家伙在他起势未完之时就摸上腰后的刀了。他悄悄缓身冷笑了一声,低眼盯着杨臻说:“你以为本侯会信吗?” “要不你可以试试嘛。”杨臻说,“我既然说了侯爷英明,就没想过要骗你。” 穆琏鼻息呼呼作响,霎时气得要死,活了六十余年何曾有人在他面前这般放肆撒野过?他自然有赌一把的胆量,可看向穆淳之后却没了赌一把的心。杨臻软肋是多,随便逮一个就足够逼他就范,可穆琏只有这一个软肋,亡妻失子,一辈子下来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怎么能舍弃…… 穆淳在穆琏看过来之时难得赏脸地与他对视了一眼,穆琏的怜惜与担惊他不是看不见,只是不在乎而已。不过他也清楚,只有他与穆琏对上这一眼才能确保穆琏屈服。 长久无言之后,穆琏缓重地坐回去说:“好,本侯答应你。” 穆淳长久提心吊胆紧着的一口气终于悄悄松了下来。他在心中冷笑,多年前他回到侯府设法除掉了穆琏纳的继妻和竖子,当时只图雪恨痛快,而今看来还有永绝后患之功了。 “侯爷英明。”杨臻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 穆琏看杨臻的眼神中仍有怒火,一句功成身退的马后恭维更让他火气旺盛。他沉沉闭目之后压下怨火道:“既然是合作,有些事就须早先言明。” “有何指示,侯爷但讲无妨。”杨臻说。 “你所说的牵挂本侯会一并保全,殉蛊之事你绝不得轻举妄动,为保诸事无虞,你为本侯共谋之事暂时不能外传。”穆琏说。 杨臻点头答应,这是成事必践之举。 穆琏又说:“寻找库藏之事你若需要援手,本侯自然会派人帮你,待找到库藏之时你不得擅动。” “侯爷放心,我只管为你找到府库贮藏,至于如何处置贮藏,我绝不干预,也绝不外传。” 穆琏被气笑了:“你这小子,还想挑唆我二心侍君?” “岂敢,侯爷英明,哪有我耍心眼的去处?”杨臻笑得实在欠揍。 “你呀,”穆淳挑指隔空点他,“不愧是温氏余孽!” 第三十章 无可交代 协商妥当之后,穆琏十分不愿久留杨臻,何况自此之后的杨臻主要任务该是替他办事,而不是赖在他跟前烦他。 缠绕着杨臻的危险暂时解除,不过他还不能大摇大摆地从大门出去。犀月的剑无需他赔,他只消从哪来打哪走就是。 “秦大夫!”穆淳赶在杨臻纵上屋顶之前喊住他。杨臻勉强驻足,扭头之时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之事,叉腰招穆淳过来,待他走近之后直接搭手勾着他的肩背又拉近了三分问:“钱津达是你们的人吧?” “是……”穆淳把自己顶到嗓子眼底下话咽了下去老实回答。 “如果我要除掉他,你别多管闲事。”杨臻看着他说。 穆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距离极近,他看得到杨臻嘴边的笑,也看得见杨臻眼里的杀意。凛冽刺目,他只看一眼便心生畏惧。杨臻没想吓唬他,拍了他两下之后追方尔玉而去。 穆琏还未进屋,站在廊下问他方才在说什么。穆淳虽可像平常一样不搭他的腔,但应问开口之后只是一句:“他说会替我存好殉蛊。” 穆琏挟嫌掷下一句混账东西甩袖进屋。合作虽然不勉强,但这完全不妨碍他看杨臻不顺眼。 “怎么回事?”穆淳问身旁的勾佩。 “禀世子,刚得到的消息,秦大夫的徒弟,山海阁的苏纬死了。” 穆淳皱眉:“钱津达干的?” “事态尚未明晰,不过秦大夫应该已经认定是钱津达所为了。”勾佩说。 “查,查清楚。”穆淳沉沉呼气,“若是仗着替穆琏办事就胡作非为,那可真是打错算盘了。” 勾佩确知穆琏已然回屋之后才与穆淳低声:“可钱津达毕竟是侯爷挑中的人,咱们擅自动他会不会有所不妥?” “他真要除掉钱津达的话,法子有千百种,轮不到我插手。”穆淳不过是想给杨臻一个明白罢了,钱津达就算真有错失,也不会是死在他的手里。 别无留恋,杨臻离开穆氏父子的宅子之后在城外被温凉再次追上。这一次温凉再来已然没了前不久那脸戏谑热闹,其气势汹汹的样子恨不得把杨臻锤进墙里按在地上。 “这是你散播出去的?!”他手里攥着张图纸。 杨臻没心思跟他搭话,何况是这种明知故问的话。他携方尔玉上马前行,又听见温凉在后头怒吼:“姓杨的你给我站住!” 方尔玉等杨臻的反应——没有反应,更沉默随他继续前行。拜温凉所赐,杨臻如今已经不是姓杨的了,所以那声呼喊显然不是在叫他。 杨臻的冷漠更让温凉气不过,他一搔衣裳下摆,裙片中飞出三条薄刃,奔着前头的二人二马射过去。方尔玉在马背上撑手一起,按着马屁股旋刀打掉薄刃,在惊马撂蹄之前稳稳坐回了马鞍之上。 振缰驱马奔驰未成,温凉又从袖中射出两条细索,钉入二马前方的两棵树干中,迅速交结收紧之后,便在两棵树之间横成了一条倒马索。 杨臻与方尔玉及时收缰勒马保住胯下之马免于身首异处。 温凉冲到马前,指着杨臻骂道:“凭什么这么做?!你怎能把家徽公之于众!” 杨臻低眼冷视面前这个躁狂失态的人。与他实在无话可说,多张一次嘴都觉得口齿淤污。 温凉久等不得杨臻的答复,其实无论如何杨臻作何解释他都不会接受,但他更无法容忍的是杨臻的态度。而今温氏一脉了无几人,同仇敌忾尚且不能,竟又出了这种吃里扒外的家伙,他怎么忍得了。气极怒极,耷袖掉出鲲游,卸轴飞甩,十二骨的折扇竟变成了十二节的长蛇片鞭。扇骨横飞,眼看便是奔着马上二人的脖颈而去。 方尔玉虽诧异杨臻的扇子为何会在那人手里花样百出,但却也深知鲲游材质非凡,从来傲于短兵相接。方尔玉仔细自己的单把障刀,不愿与鲲游正面撞刃,他单手遣调缰绳挡在杨臻位前,抡胳膊以刀背打偏扇鞭。温凉长臂搅动,带转扇鞭切旋的势头。方尔玉垂身自马下一捞捡到了先前被击落的薄刃,甩手标着扇鞭首骨上的镂刻隙缝钉了出去,直接把扇鞭?在了一棵树身上。 温凉被硬拖几步之后奋力一扯把扇鞭拽回来,还需在上之时,却从城中涌出一队人马将三人团团围住。 “京畿重地,何人在此搅闹?”领头的差官训问。 队中有人认出了杨臻和温凉,与差官禀报后,差官便与杨臻道:“目力不济多有怠慢,请便吧。” 杨臻晓得这是穆琏关节到位,不致谢也不推脱,直领着方尔玉策马绕开倒马索离城而去。温凉还欲追赶,却被更驱收拢的人马困住。 “大胆!你这温氏旧逆还不快束手就擒!”差官冲着温凉叱呵道。 “温氏旧逆?你难道不晓得刚才放走的是谁?”温凉切齿。 差官长刀凛然出鞘道:“陛下有旨,缉捕旧逆温凉,如有不从,格杀勿论!” 温凉唇齿间呲呲冒着寒气,温氏之人竟与朝廷勾结共事……斩杀朝廷走狗之类的事一向是他最痴迷的,但这群京军兵丁个个非同寻常,即便是温凉,也安得下心性暂且脱身以图后计。 办正事之前,杨臻转道去了一趟登州。虽然消息早已被传到山海阁,但苏策那里总归需要一个明白的交代。 杨臻见到苏策之时,苏策正守着那盘棋痴沉地望着窗的山海。未言一语,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便觉得举世颓唐。将苏纬最后的样子、最后留下的话一一道来,苏策却无甚回应,他静观山海的样子甚至都看不出多少悲伤,但沉默的氛围足以让旁观者窒息。 述罢前事杨臻又说出了日后的打算,又道必定会为苏纬报仇给他一个交代,许诺笃定,但苏策似乎仍未听进去。 面面相觑地寂静持续片刻后,苏策突然有些惋惜地说:“山海志是该大修一顿了,你的风华录必须要写完,我帮你写。等修完山海志写完风华录把腿脚练利索了,我还想出去逛逛呢,多少年没出家门了,去看看之前走过的地方,毕竟年纪大了,再不抓紧就没机会了。”话到最后,他甚至还笑了两声。 杨臻一时忘了呼吸,苏策不肯把哀恸摆到明面上,是逃避苦难是尚未反应过来业已发生了什么还是强装平静以平复杨臻的歉疚都不得而知。无论如何,杨臻都无法踏实,直到眼前发晕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窒息难解,心口仿佛被压上了千斤沉铁,从指尖到筋骨上似是有千万只细虫密爬。当细密躜蹐的感觉逐渐褪去之时,杨臻知道自己怕是要撑不住了。 苏策似乎还在说话,说得好像是将来的打算,可杨臻脑子里和耳朵间嘤嘤作响,完全听不清苏策说了什么。直到苏策攥住了他的胳膊,他才恍然有些复清。 “你还有很多事要办,好好保重。”苏策沉而稳健地拍了拍杨臻的胳膊。 杨臻勉强回了一口气,慢慢点头。辞别苏策之后,在观山楼外又遇上了苏途安。来时苏途安没耽误他找老阁主,但此刻却无法退让忍耐了。 楼外的日头分外刺眼,杨臻还未适应烈阳便被冲过来的苏途安揪住了衣襟。他本来就有些站不住了,苏途安这一提溜直接卸了力。候在外面等杨臻的方尔玉见状赶紧上来救人,苏途安疯劲甚大,一抡手打开凑上来的人,朝杨臻愤吼:“为什么!你说你会保护好他的!你在干什么?把阿衡还给我!” 于此,杨臻能说的只有一句对不起而已。 第三十一章 枯木逢生 苏欣出生时是个细雨蒙蒙天。 此前不久,嵬名岘把第二封信交到季菱手中。在这一封信中,苏纬给季菱讲了些归途上见闻经历,更重要的是苏纬终于给孩子想好了名字。 季菱一手护腹一手捻信,欢喜中尽是甜蜜与陶醉,读着苏纬的信,看着他信里得意的小聪明,就好像见到了苏纬一样。 周从燕虽早就筹备了许久,但真到着手接生之时还是有些慌乱。心里慌乱,手上的功夫却十分沉着,终于抱到孩子之后她恍神了许久,许久都未能适应这种奇妙的心情。 整个药师谷都在为新添的小生命盈盈温煦,就连长久像是块枯木桩子一般的嵬名岘在面对襁褓中的孩子之时都有些焕然一新的感觉。季菱还未出月之时,收到了苏纬递来的第三封信,信中提前欢喜庆祝他们孩子的降生,诉说苏策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愈渐好转等等诸事。大多是琐事,但季菱看着却津津有味。这些日子以来,除了长情思念,只能反复捧着这几封信排解苦思。 那般软糯糯的小生命,任谁见到都会心生怜爱。一边安稳地放着襁褓,另一边有周从燕和林年爱陪着,季菱裹得严严实实地倚坐在中间给他们念信。读罢,季菱还与周从燕二人欢喜地调侃苏纬的琐碎叙述。轻快半天,季菱折信回封之时突然问:“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小师父怎么没消息呢?” 周从燕与林年爱长久以来自欺欺人的温暖笑意僵了片刻,摇头打哈哈道:“谁知道他在忙什么。”林年爱也道:“崽崽做事有分寸,连老夫都不担心。” “小师父回京城,不知道会不会顺道去看看爷爷和阿衡……”季菱夹着信封蹭了蹭腮面。 “会吧,”周从燕猛地有些忍不住泪意,垂头埋面道,“应该会吧。”要是去山海阁,她想象不出杨臻会怎么面对苏老阁主。 外头有人叩门,周从燕总算逮住了脱身的门道,麻利地去开门。来人是肖代篆,这么些日子以来都是他们兄弟俩往来为周从燕传信。周从燕向季菱嘱咐了几句安稳休息之后背手把门阖严实,带着肖代篆往远处去一些。 “外面什么情况?”周从燕问。她实在记挂得紧,一别月余却毫无消息,怎能不叫人担心。 “教主,出事了……”肖代篆忐忑了一路仍未组织好述诉顺序。 周从燕又惑又忧:“你把话说清楚些!” “那个,”肖代篆纠结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杨臻,只能道,“你家先生他——他不是杨恕的儿子。” “你胡说些什么呀?”周从燕过分意外以至于险些笑出声来。换了个娘也就算了,怎么连爹都是假的么? “不是胡说,京城里都传说他是温氏余孽,他差点杀了杨恕,后来逃出京城,而今似乎往荆州去了!” 肖代篆终于几句话便极致简洁地把那些复杂的事说了个清楚,但正因为简洁清楚,周从燕反而更加不明白:“什么情况?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真的,不是捕风捉影,属下确认过多次,只可惜咱们在京城并无人脉,能打听出来的只有这表面的消息,内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不得而知了。” 周从燕无论如何都费解难消,杨臻差点杀了杨恕?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她着急上火撩袖子便要往外赶,事情堆到如今这个地步,她必须亲自下场,否则只在这坐困愁城还了得? 肖代篆不晓得教主要干什么,只看架势便知是去意不善,可拦又根本拦不住。关键之时还得是林年爱站出来出声阻止:“周丫头。”他在旁边都听见了,以他所知,他是可以给周从燕解惑的。“你过来。”林年爱朝她扒拉手,“跟我来。” 周从燕一路跟着林年爱埋头行至茗溪,才听他说:“你就此走人的话,老夫都不知道该怎么哄季丫头了。” “可是……”周从燕焦急得绞心绞肺。 “杨恕的事,其实老夫早有猜测。”林年爱在茗溪岸边蹲下来说,“老夫见过温婉那丫头,纯粹的温家人,据我所知,温婉对杨恕从无情义,不论爱恨,皆是如此。所以我在十几年前刚见到崽崽的时候就觉得事有蹊跷,如今总算是得以证实了。” 周从燕困惑得十分朦胧,她确实听林年爱念叨过多次对杨家的怨念,说杨恕生不出杨臻那样的孩子,眼下回看竟然都是真话? 林年爱抬手拉了拉她,示意她并排蹲下道:“冷静一点,依老夫看,这件事迟早要暴露,至于崽崽的所作所为——十有八九是为了变相袒护杨恕一家,即便没有血缘,也毕竟有二十余载的养育之恩。” 周从燕始终无法平静:“你不担心他吗?” 林年爱喷气而笑,怎么可能不担心,自打听见了肖代篆的话,他抖起来的手就没停下过。 周从燕得不到林年爱的回应,痴痴地望着平缓流淌的茗溪,垂手掬了一捧溪水扑在了脸上。清凉甘甜,她总算冷静了一些。林年爱说的没错,杨臻若背负上温氏余孽的罪名,不与杨恕反目的话,平右将军府跑不了也要担一个同谋之名。可如此一来京城之中便再无他的立足之地,亲眷不能相见故旧不能再会,甚言之,日后逆元和药师谷都不能回——想到此处,周从燕更加揪心,她必须要去陪着他,否则他会把自己逼得一无所有。 “先老实守着季丫头吧,他去荆州应该有事要办的,要是到了荆州还长久无信的话你再去找他。”林年爱叹气。 周从燕勉强答应,眼下季菱还得由她哄着,她脱不了身,但却还有嵬名岘在,嵬名岘若是去了荆州她会放心许多。 季菱一门心思都在怀里的孩子身上,她师娘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偶尔会来陪她,但拢共也呆不了多久,倒是她师爷常来跟她一起带孩子。很显然,她师爷非常喜欢小孩子。苏欣在林年爱的嘴里成了小崽崽,但凡闲的下来,林年爱围着小孩就不肯离开半步。 月子没过完,她出不了门,但渐渐也觉得周围人气越来越弱了。就说那个剑魁吧,虽然平日里说不上话,但季菱总也忽略不了他,哪怕嵬名岘杵在外头,她隔着门也能感觉到他那股呼呼冒寒气的怵人架势。近来这两日她就觉得那股煞气不见了,她好奇过剑魁成天自己闷着会干些什么。她也算半个江湖人,虽然昆仑也是大家,但这一代的传奇人物到底还是她小师父和剑魁名声最大,她像寻常人一样对那些大人物的事难免好奇。眼下月子快过完了,她但有些惦记出了门看不到小师父他们。她只知道苏纬一时半会没法来找她,别人的忙碌她却不晓得。她问过她师娘,可她师娘忙得自顾不暇,也说不准什么…… 又几日之后,季菱在林年爱万般满意的允许之后坐完了月子。时已入秋,天气转凉,好在药师谷总是最宜人的。这一日傍晚来给周从燕传信的肖代篆顺道给季菱带回了苏纬的信,季菱欢欢喜喜地把信念给苏欣听,捧着信看过不知多少遍,直到沉沉而眠之时还未松手。 次日清早,周从燕轻轻敲开了季菱的房门。她苦熬了数日,终于还是再难熬下去,她想与季菱交代几句便赶紧去荆州。 门开之后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先看到了季菱古怪的面色,不觉间改口问:“怎么了,昨晚没睡好么?” 季菱好似有些失魂,双眸晦暗的样子让人看着只感觉甚是无力。她直勾勾地看着周从燕,长久之后才轻轻开口问:“师娘,阿衡在哪里啊?” 第三十二章 咫尺眼前 周从燕只身一人纵马离开了崇安。 季菱究竟还是知道了真相。周从燕最终也没能想明白季菱是怎么发现的。季菱自己也不大明白,她看着苏纬的信入睡,连梦里都是苏纬。只是这一回梦中的苏纬与往常不大一样,从前的苏纬会跟在她身边陪她出外入内,陪她从日出到日暮从岁首到岁末,自然又惬意,就如昔日他们最真切的朝夕相对一般,可昨晚梦中的苏纬却始终在离她不远但又无法触及的地方。季菱坐在桌前,苏纬便在对面,季菱在院中,苏纬便在廊下,季菱在街头,苏纬便在巷尾,彼此总能相见,但却不能切实相逢。渐渐之中,季菱发觉到了不对之处,苏纬离她越来越远,在她眼中的痕迹越来越模糊。季菱冥冥中渐生恐惧,想去追上苏纬,但苏纬却不肯等她,只笑着逐渐远去淡去。 季菱醒来之时枕衾间都是泪痕,恍惚间怅然若失地坐起来轻轻紧紧地把苏欣抱在了怀中。沉寂良久,直到怀中的孩子哼哼唧唧有了转醒的迹象,季菱才缓缓回过神来。她未曾经历过,但梦醒之后还是接受了那不言而喻的永别。她突然意识到这长久以来的梦中为何苏纬未曾开口说过话,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了。 林年爱告诉她苏纬被安葬在山谷后端。她抱着孩子侧坐着倚在碑边,石碑坚硬冰凉,季菱无法感觉到苏纬丝毫的存在,哪怕是切实地倚了许久她都不能把石碑捂热。谷风凉薄,她受不住孩子更受不住。本在失神沉痛的季菱突然站起了身,她仿佛听见有人叫她回去,有人怕她和孩子着凉。四下无人,只有略远处的林年爱在等她。 季菱揩泪抱紧孩子向林年爱小跑过去,短短几个眨眼之间,她便做好了决定。等孩子稍微大些,她要带着孩子扶灵去登州。 周从燕匆匆忙忙赶到荆州时并未立时见到杨臻,稍微安心的是留守的嵬名岘和方尔玉都道杨臻平安无事,唯此足矣。 他们三人在荆州短短几日经历颇丰,无奈嵬名岘与方尔玉均不善言辞,因而周从燕切实了解详情也在许久之后。 早先杨臻与方尔玉到荆州之时,钱津达态度微妙。温氏余孽之名显然早杨臻先一步抵达荆州,即便杨臻将穆琏的嘱托讲明,钱津达也未曾立时相信他。当日之时,钱津达便派人向侯府确认,事态未清之前,钱津达仍肯欣然接纳杨臻二人,两个不使剑的人却可以在聚剑山庄自在走动。这段日子杨臻可谓是神鬼难测其身在何处,钱津达得到穆琏的肯定答复之后郑重归来与他会友,反而寻不到他人在哪里。他出门几乎不用方尔玉跟随,嵬名岘到荆州之后亦是如此,也正是如此钱津达才更难寻他。钱津达也是牙痒,一个大活人在他的庄子里晃荡他却总找不到。 而杨臻在京城的经历周从燕终于在方尔玉这里得到了确认,她更加挂虑,片刻都多等不得地亲自去找,由此又搭上了无论如何都甩不掉的钱津达。略微不自在的是,而今外人皆不知该如何称呼杨臻,温氏余孽之事已然人尽皆知,甚至于杨恕否认生父之名亦是如此,杨臻人与名不相合,其名仍归杨恕之子,其人则成了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丧母之孤。 终日无获,直到入夜渐凉周从燕回屋熄掉烛火之后,才等到了主动找过来的杨臻。 周从燕起身之时杨臻已经坐到了床边。她伸手去觅他,结果摸到了他下半张脸上的胡茬。黑暗之中相顾无言,面前的人与周从燕越靠越近,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疲惫,她没有出声,只直直地坐着等他靠过来,与他额头相抵鼻尖相触。安静长久,呼吸之间渐趋平和,周从燕才轻声开口问:“眼下是什么打算?” “我要找府库所在之地,线索只在温氏旧城之中,可惜原本典籍荡然无存,徐叔凭记忆留下的壁书短词少句难堪大用,一时尚无头绪。徐叔知道的多,如果他愿意帮忙,或许会容易一些。”杨臻说。 “让徐枢帮朝廷?”周从燕轻声道。她明白,这事换个说法便是让徐枢帮杨臻,如今的杨臻和徐枢谁也不比谁容易,他们二人同样也不愿难为彼此。 杨臻沉默以对,周从燕轻叹一声不再多说,抬手扶着他的后颈轻轻按揉道:“有件事你得考虑一下,白日里我见到钱津达的时候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哦……”杨臻哼了一声仿佛是个笑。 周从燕共他沉默片刻,从前聊过,名字不过是个称谓而已,无论命途如何变化他终归是他,这似乎对周从燕而言是如此,对嵬名岘方尔玉也是如此,对林年爱他们亦是如此,但对其他人却另当别论。周从燕亲昵地抚着他的颈背说:“昨日之日不可留嘛,我给你想一个新的怎么样?” “嗯?” “你还记不记得你头一回去我家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吗?”周从燕说。 杨臻只闷声哼哼了一声,没肯搭腔继续说下去。 周从燕手上使了点劲说:“别打哈哈,从前的事你不是都想起来了吗?” “嗯……”杨臻又往前凑了凑,直接把脑袋搁在了她的肩膀上,“你继续说。” 周从燕安心与他相拥:“倚梅听风。” 杨臻呼气,懂了她的意思。 “梅似寒,就叫这个吧。”周从燕说。 不够响亮不够风雅,不够平凡亦不够庸俗,不过自此往后的他需要的正是这样的日子。 翌日清早周从燕帮杨臻去须清面之时,才说起了会让他心绪纷乱的事。“阿衡的事……”周从燕眼见他的动作僵了三分,“季菱知道了……” 杨臻在周从燕的注释中慢慢坐下来,听她继续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的,我以为我们藏得很严实……” “心有灵犀之下,发现是迟早的事。”杨臻缓缓地喘了两口气。 周从燕抿嘴。 杨臻扶膝重起道:“你离开药师谷的时候,季菱还在吗?” 周从燕愣了愣,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欠考虑了什么。 “以季菱的性子,知道阿衡不在了,多半会带着阿衡和孩子回山海阁的。”杨臻说。林年爱基本无法陪着她们去,即便陪着去了也没什么用处,因此杨臻不放心她们在路途中的安危。 临近门口,外面便有人敲门。屋门对开,方尔玉和嵬名岘就站在外面。 “嵬名小方。”闲话不论,杨臻与他们直说,“替我保护几个人。” “先生请讲。”方尔玉不多问,直等吩咐。 “去崇安,季菱要回登州,孤儿寡母难以为继,你们跟着她别让他出事。”杨臻说。 “是。”方尔玉答应。 嵬名岘却有不忿之处:“那你呢?” 周从燕也看向杨臻,此次她也是只身前来,并未带什么帮手,方尔玉和嵬名岘都离开,荆州若是真出了事她与杨臻未必能应付。“就算他们现在过去也未必来得及吧?”她问。 “季菱珍重自身,师父也不会让她未修养好就走的。”杨臻说。 方尔玉暂时搁下了听吩咐的心,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过是为了让杨臻轻松一些罢了。 相觑片刻,嵬名岘抽走藏锋说:“让他留下来照应吧,我自己去就好。” 杨臻与他对视,微微点头道:“交给你了。”近来多日他心神耗尽,实在分不出精力给嵬名岘重铸一柄剑。如今呆在荆州,若是头绪暂无,他倒可以先打打铁发泄一下积攒的愠气。 第三十三章 一念新生 钱津达欣然成为了第一个获悉新名的人,久候得见钱津达还对梅似寒之名大加盛赞,他不知新名个中意味,但仍旧言辞丰富。经周从燕与杨臻润色之后,拟定了“梅晤”之名,不过梅似寒似乎更为钱津达所中意,他替杨臻传出去的正是此名。 周从燕旁观杨臻与钱津达相对之时总有惊悚之感。她深知杨臻对钱津达的怀疑,但面上却看不出来杨臻对钱津达有任何情绪,甚至于温煦更胜从前。凭周从燕对杨臻的了解,足以毛骨悚然。 “既然是侯爷的吩咐,钱某必然会鼎力相助,小梅兄有什么需要直说就是,我若有十分力绝不会只出九分。”钱津达慷慨地说着这几日里百说不倦的辞令。 “有穆侯在,我自然只信钱庄主了。”杨臻说,“只是眼下尚无头绪,一切都还不好说。” “如今咱们同在侯爷麾下效力,小梅兄又何必与我这般客气。”钱津达端着茶盅细睨他,笑道,“钱某用人使物还是破财都不在话下。”两下击掌,外面便走人应声通报:“启禀盟主,人已带到!” 钱津达畅笑两声起身作引:“请吧小梅兄,看看钱某送你的一份薄礼。” 杨臻几人随钱津达往外去,而后便看到了院中瘫跪捆绑的独臂徐枢。钱津达始终乐于品味杨臻的颜色变化,令他甚觉乏味的是杨臻终究未曾表露过一丝让他可以调侃戏谑的表情。 方尔玉与徐枢渊源过节皆在,此刻相见难免感慨。周从燕更是困惑意外,这些日子杨臻拢共也没提起徐枢几次,更不曾当着钱津达的面说起过,此刻钱津达把徐枢扔到他们面前无疑是在耀武扬威。 “小梅兄用得着此人吗?若是用得着也不白费钱某一趟辛苦,若是用不着,聚剑山庄就不多浪费一分口粮了。”钱津达说着,眼看杨臻朝徐枢走过去。 杨臻背对钱津达之时眼中有短暂的颓唐,待钱津达跟过来后已成笑纳之颜:“盛情难却,却之不恭了。” 钱津达似乎早已料到杨臻的选择,挥手让人把徐枢拖进杨臻小院角落的柴房中。“有此人在手,小梅兄大概有几分成事的把握?”钱津达站定在了几乎距杨臻最近的地方。 “他不愿开口与徒劳无异。”杨臻说。 “这个好说,世子爷能撬得开钱某也能做得到。”钱津达虽不尽知穆淳与闻南曜具体审出了什么,但传闻却听了满耳。 “隗冶已死,钱庄主还有何高计?” “隗冶死了还有廖公焕呢,小梅兄若觉得可行,我这就派人再去把廖公焕弄来。”钱津达说得神采奕奕。 杨臻点头,“你去弄吧。”说完扭头就走,霎时让钱津达的得意退却了九分。 门庭外的周从燕掩面欲笑又无力,又见钱津达扭头几个大跨步追上杨臻。她有些紧张,那副架势活脱脱像是要起势打人。方尔玉与她同感,也往前几步要与钱津达对峙。 钱津达走近之时,杨臻拿捏着时机恰好回头卡住他,在他不悦又诧异地注视之下说:“钱庄主想要成事,还有一条路可走。” “你讲?”钱津达盯着他。 “温凉四处作乱,作为温氏本家,他知道的不比徐叔少,把他抓住岂不是两面的妙用么。” 钱津达看他的目光中更加游移。上位者待人处事总讲究知彼,但面对杨臻之时总是他千筹谋万打算也总有始料未及与措手不及之处。“梅兄啊,你到底与温凉血脉相连,给我支这么一个招,到底意欲何为啊?” “钱庄主纵横江湖多年,对血缘又估价几何呢?”杨臻与他相视而笑,“只要能达到目的,何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钱津达心中寒噤不已,他侧目之间也颇为不可思议,摆明了不敢相信杨臻会说出这样的话。“可……”钱津达良久之后才道,“温凉绝非常人呐,哪里是我说抓就能抓得住的呢?”他的意思很明白,杨臻既然开口出了这个主意,怎么也该顺便给个办法。 “如此,不过是少了一条路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杨臻撂下一句风凉话之后径直回了屋。 钱津达有气但又不知该从何发起。他在院中杵了半天之后忽然笑出了声,他自以为已经盯得足够紧了,却仍有寸步难行之感,看来还要再加把劲。廖公焕要找,温凉也要抓,只是这些事绝不会像抓徐枢一样简单罢了。过几日穆琏要过来查访进展,他总得有话可说有功可彰才行。 周从燕逐渐知道了杨臻这些日子到底在忙什么,平日里的和气样子都是他装出来的,暗地里他已经查遍了整个荆州城。聚剑山庄之内的事主要托付于陈默,此人话虽不多却十分值得托付。杨臻按图索骥很快便发现了“汪安”其人,通过陈默的牵线也知道了汪平与汪安这两兄弟的事。汪安是跟着钱津达从黄州闯出来的发家弟兄一派,更与钱津达有异姓父子之义,汪平则通过汪安也与钱津达关联匪浅,是钱津达的众多义子之一。先前在济南丐帮总舵之时,汪平口中的义父说的就是钱津达。得益于从前奚山君的之迹,江湖中对二元并行有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而钱津达不知从何发觉杨臻的异常之处便派汪平去探究虚实,虽然当时被杨臻用鸿踏雪当幌子挡了过去,但这等伎俩显然未曾让钱津达信服放过。联想到江郎山之事,汪平随胡威长一同现身,为的十有八九是极可能怀有二元并行之法的前巫奚教主宿离。但宿离隐居江郎山的事即便在巫奚教之中也是个秘密,知道实情的只有寥寥几人。 “你的意思是,教中有人与钱津达暗中勾结?”周从燕已经猜到了杨臻怀疑之人是谁。 “从丐帮申德胥挑起合玺宴算起便是,梧桐山庄的东西能流到外面必然是有腹地之内的人在行事。”杨臻说。如今的夜牙玺已经没有了悬念,一真作两半,一半在药师谷,另一半在鸿踏雪手中,想来这个结果也不在将夜牙玺外传之人的预料之中吧。细追究起来,最初以江氏之名雇嵬名岘刺杀闻训古也算在其中,谋定此事之人想做的绝不仅是宿离所想的为友人泄愤。穆琏与穆淳这父子俩要给江湖换血,怕是也合了一些人的私欲,趁机涉流而上,既有靠山奉公之实,又可借机达成占领教派的目的。明面上的崆峒、峨眉、丐帮如此,暗下中巫奚教也不例外,只是如今换血不成,又扶上来了钱津达这个武林盟主,总之不能在用人之际无人可用就是。 周从燕难言心中纠结。换作从前,周从燕可以直接去与花千树当面问责,但出了前些日子那桩事,不只是杨臻,她也不知该怎么面对花千树了。 “钱津达治下,他们那些人,加上胡威长,都在环环相扣之中。”杨臻继续说,“当初胡威长被废去武功逐出丐帮,但重现与江郎山之时内力更甚从前,想来正是用了移梁合筑之法。” “所以,害死阿衡的就是他们对不对?”周从燕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杨臻点头:“眼看败露之时,钱津达把胡威长和汪平推了出来,这便是他有第二次机会的原因。” 周从燕气红了眼,掩面缓神良久之后又问:“可胡威长移梁合筑之力从何而来呢?”她自然不信钱津达会像杨臻一样舍得把好不容易修习来的真气那般慷慨地送递给别人。 第三十四章 物有其用 这一点也是杨臻从一开始就猜疑的症结所在,而这些日子里他在陈默那里得到了一些答案。据陈默所示,常年驻于聚剑山庄的剑客有几个人似乎许久未曾现身,包括穿心剑主严骛飞在内,起码不下四五人。虽然传闻他们去往天南海北游历,但杳无音信的样子更像是从世上消失了一般。 “你在这里的这些日子没有也查到他们的踪迹吗?”周从燕问。 杨臻摇头,以他的猜测,这些人多半还在聚剑山庄之中,只是不知具体藏在山庄中的何处罢了。 方尔玉突然从房梁上落下来,其轻盈无声之姿更胜鸿毛着地。周从燕机警地改变了话茬:“你真的放心让钱庄主去抓温凉吗?那家伙毕竟也算声名在外,从前把江湖人威慑得乱颤,难道真就今非昔比了吗?” “兖州大营能抓住他,钱津达如何不能?好歹也是众望所归的武林盟主,怎么会忌惮一条断脊之犬。” 周从燕听着杨臻这些阴阳怪气的话,不禁扶额轻笑。有着先前之鉴,即便是他们几人单独相处也会仔细提防着周遭是否有隔墙之耳。方尔玉一直在梁上警视,他觉察到有人靠近之后立马下来提醒他们,而杨臻明知人来需要说点搪塞之言还非要说那样明扬实贬的刻薄话。周从燕只笑叹他潦倒难改脾性。 “说的也是。”周从燕只能附和他一句。看方尔玉那副警戒的样子她便知隔墙之耳尚在,其实她晚于方尔玉之后也有所察觉,毕竟如今的她也算是大半个武林高手。趁此机会恰好可以向外界释放一些消息,也胜于那些跃跃欲试的人乱撞坏事。她问:“万事俱备之后又该如何呢?” “最重要的还是找到府库所在之地,既然要寻宝必定少不了藏宝图,家徽是其中之一,但只此一门并无头绪,如果能有一份极其细致详尽地舆全图,两相对比找到契合之处或许有可能绘制出真正的藏宝图。”杨臻暂歇片刻又道,“其实依我所见,徐叔的作用比温凉要大,温凉少年丧家,对深层的神兵温氏所知有限,而徐叔毕竟经历过神兵城的全盛时期。” 周从燕知他所想:“所以徐枢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事对吧,你放心,我会让底下的弟兄们看好他的。”巫奚教人没来几个,她几乎无人可供使唤,但这话说出来,聚剑山庄的人便可以为她所用。但堪担大用的还得是自家弟兄,周从燕仍需发出召令把肖代篆他们喊过来。 当日晌后,杨臻三人的小院里就大变了模样。严阵以待看押徐枢的守卫不见了,柴房也被好生拾掇了一番,总算是有了能住人的样子。独臂的徐枢虽然身上还有枷锁,但原本那副死囚的模样终归淡了一些。 徐枢蛄蛹着爬起来面向总算来看他的杨臻,先开口问:“你还好吧?” 杨臻没了那些讲究,直接就地坐在了徐枢对面,抬手轻而易举地卸掉了徐枢身上的禁锢。杨臻心里清楚,这点家伙对徐枢来说根本不是障碍,没自己解开逃走是因为还想见他。杨臻上手探上了他的空袖子,直接把袖管挽起来露出了徐枢的臂膀断处。 “如玉他一时失性,把事情搞成如今的样子……怪我没拦住他,也怪我没能咬牙坚持住……”徐枢垂首忏悔。他不人不鬼地在温氏旧墟中过了半辈子,而今岁逾花甲却几经磋磨,徐枢自觉时日无多,只是可怜这个温氏遗孤怕他日后终归艰难。 杨臻看得仔细,徐枢的断臂多年,肩关节外的皮肉曲皱,已经看不出断臂之时的惨状。他问:“你的铁胳膊呢?”他颇为好奇的是徐枢怎么让那只铁家伙灵活如肉臂。 徐枢等不来杨臻的回答,只熨帖地答话:“之前被隗冶派人卸掉了。” “再做一条如何?”杨臻说。 徐枢摇头:“工序繁琐,做起来劳心费力,算了吧。” “你教我,我帮你。”杨臻明白徐枢是活着没劲头也懒得浪费心力完善自己,但杨臻仍衷心希望徐枢能活出人的样子。 徐枢颓唐的神态在与杨臻沉默地对视间逐渐松动。神兵之技实在深奥难解,即便是杨臻把他刻在旧墟之下的残书都看过也无法切实理解。换做从前,杨臻愿意学,他当然愿意教,可如今杨臻再要学他却有点犹豫。 方尔玉把门叩开,知会一声钱津达派人送来了一份礼物。由方尔玉带进屋,展开一看是一张半丈见方的舆图,三人围在狭窄的柴房中细捋着舆图上的山河脉络城池村郭。 即便杨臻不与徐枢陈清利害,徐枢也已经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钱津达费尽周折把他逮过来为的就是让他找到温氏遗脉,换成从前,徐枢断头也不屈,但如今杨臻需要他他反倒甘心情愿地去做那些能让温凉咬碎牙的事。 “我少时随师父学艺,未曾参与过府库掩藏之事,师兄也与我一样,甚至温钊都被搁在了计划之外,恐怕全程参与只有老城主和师父。”徐枢说。 “这等手笔,只他们二人能应付得来么?”方尔玉问。 徐枢摇头,他也难明就里,可这是他长久所知之事。“那时似乎有不少梅里人往来于淮安,或许他们也会知道一些吧。” 方尔玉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那些前辈要么早已故去,要么云游四海不知所踪,他们对此事守口如瓶,即便是寨中族长也不曾知晓。” 两人你来我往交流几句并无收获,杨臻旁听过罢问:“除了淮安旧城,温氏还有没有其他的手迹留存于世?” 徐枢细细捋了捋记忆道:“蓬莱山海阁,建宁芳菲塔,临洮观天杵,应天老皇城,南北少林藏经阁,丐帮总舵义方大院,巫山神女峰望北天宫,河南府自远山庄,还有些小地方,老城主随手指点倒也不足挂齿。对了,还有汉中逆元禁地,不过那是温钊设计的,老城主与师父未曾参与过。” 杨臻一一想过,徐枢说出来的都是些大手笔,但他寻思过后又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他问:“昆仑玉虚峰呢?” 徐枢微怔:“不曾听过……” “这就奇了。”杨臻心思涌动。徐枢说的那些地方他基本都见识过,就外观而言确实各有千秋,但就规模和感觉而言比之玉虚峰都相去甚远。玉虚峰内部的穿凿建设堪谓鬼斧神工,若不是看到了那方石碑,杨臻甚至会愿意觉得那是神迹奇观。 “怎么回事?玉虚峰上有什么?”徐枢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好奇得直刺挠。 “不是上面,是里面。”杨臻说,“玉虚峰内部有一套复杂的通道建筑,上有昆仑门人镇守,下有寿华二仙隐居。” 徐枢茫然更甚:“是神兵城的手笔?” 杨臻点头:“我在那里看到了千机君留下的篆刻碑文。”他把那篇喟叹人生不易的碑文原原本本地跟徐枢背了一遍后又说:“温凉应该也到过那里,鲲游扇就是在石碑附近发现的,与鲲游扇一并而存的还有温凉留下的一张写着‘覆巢毁卵,凤皇不翔;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纸。” 徐枢听罢沉默良久,最后只作一声长叹。他的心绪变化极为复杂,原本身为神兵城故旧而极度仇视朝廷,遇到杨臻之后几番经历让他有所动摇,甚至生出了可以随杨臻为朝廷寻找府库的心,但听完温居延和温凉的手书之后他又恢复了一些昔日的“理智”。 杨臻歪头听了听外头的动静,确定无人后问:“徐叔,你知道神兵城为何会有那样的下场吗?” 第三十五章 追本溯源 何等下场呢? 满城辉煌,一夜之间化成一片焦土,传说中的神兵至宝也被趁火打劫的人们洗劫一空。神兵城中的温氏全族,除了温凉以外全部浴火而亡。淮安城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能说得出那夜的惨状,洪泽湖岸火光滔天,明明是夜半之时,湖光天色却犹如黄昏血霞。徐枢虽未亲眼目睹,但每逢想起他都会幻听到昔日故旧亲友们的嘶嚎。 徐枢无奈地面对着这样的现实:只要沾上谋逆之名,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凑上来踩一脚,平头百姓也好,江湖游侠也罢,哪怕是地痞流氓也能啐上一口,就仿佛平日里的他们是多么忠君爱国的人一样。 “谋逆么?”徐枢满目苍凉,“还能为何?” “你真的觉得温氏会谋逆吗?”杨臻问。 一句话,瞬间让徐枢在不自觉之中老泪纵横。他当然不会相信老城主和师父会做出这种事。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相不相信温氏谋逆,他也无人可话。他与神兵城的感情摆在这里,而杨臻这么问只是因为他以理智猜测千机君和温洵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时隔五十年,对千机君与温氏的赞叹仍不绝于耳,以杨臻所见,神兵城,或言极盛之时的钧枢城,再辉煌再亘古烁今都只是一个江湖门派,而且还是个表面上冠绝江湖实际上规模并不大的一家之派。千机君和温洵如果真担得起老前辈们夸赞的聪明就不会做这样的事。 “或者,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杨臻看着还未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的徐枢说,“你为何会被赶出神兵城?” 徐枢猛然昂首,发觉涕泗垂流也无暇顾及。他视师如父,从来不敢违逆师父的意思,所以他并未怨恨过温洵对他的处置,但心中的委屈仍然存在了数十年。他无法立即想通杨臻为何要这样问,唯一能明白的是杨臻绝不是为了戳他的心窝子揭他的疤。他抬起独臂抹掉一轮涕泗:“我弄丢了无恃堂的典籍,老城主的器物匣也不翼而飞……”无恃堂于他而言从来不是禁所,可偏偏那一日他去过无恃堂之后无恃堂就丢失了许多重要的东西,即便是温洵也容不下他。而徐枢也一直愧疚于没能替师父和老城主保护好无恃堂,哪怕偷窃之事确实不是他所为。他被逐出神兵城之后不久,谋逆之名席卷而起,附之产生的灾难也接踵而至,他作为一个独木难支的外人只有无能为力的份。 杨臻听完徐枢的回溯,默默片刻后道:“或许,他们只是想保住你呢?” 徐枢愣住了,脸上的涕泗擦干复满。他从未这般思考过,不曾想到、不敢这么想亦或是下意识觉得自己不值得师父这样做。 杨臻不再多说,这也只是他的猜测罢了。徐枢离开了神兵城,神兵城覆灭才不至于无人生还,温洵应该是想给世间留以余地的。他从怀兜里抽出家徽的临摹图铺到舆图旁边,一旁的方尔玉陪着他把两幅图比较观摩。 “先生有何见解?”方尔玉毫无头绪。 “徐叔说家徽是地图。”杨臻看了尚未哭够的徐枢一眼说,“你看它哪里像地图?” 方尔玉以目光描摹纸上的家徽,虽然从未切实见过,但细看之下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熟悉得让他颇为沉醉。 杨臻似乎疲惫得很,就近往旁边的柴垛上一靠笑了一声。“我一直在想,”他指了指舆图上的家徽,“这东西虽然被刻在我身上,但却根本不是留给我的,我不过是执笔之人选中的一张纸罢了。” 方尔玉慌乱得有些害怕,他从未想过会从杨臻口中听到这样阴鸷颓丧的话。“怎么会呢?”他在不明所以中稀里糊涂地安慰道,“这么重要的东西……” “这么重要的东西,”杨臻提前接话,“自然要放在一个没人敢动的地方。” 方尔玉无言以对。他无法想象杨臻的心情,他一直所做的都是从小到大寨中尊长所教导的,始终如一不曾动摇,自然无法感同身受杨臻这种突然间万难加身甩都甩不掉的感觉。 杨臻点了点自己的肩后说:“如果真是留给我的,刻在哪里不行,专门刻在背后,从来都不是给我看的东西。” 徐枢泣到气阻,总算是暂歇了泪意。耳边逐渐清明之后拿起那张家徽,如此想来,他从前所见的他师父温洵的家徽确实是在前胸的。他心中五味杂陈,他与温婉接触并不多,依他想象,温婉终归要比温凉良善一些,但此刻再仔细一琢磨,温婉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他胆寒。 杨臻摆眼看过他们两个的苦难样子不禁轻笑。他不过是随口牢骚两句,这些话连周从燕都不曾听过,看他俩这个忧天悯人的反应,他就庆幸没对周从燕说过。他拂衣起身道:“走了,吃饭去!” 方尔玉和徐枢万般诧异,尤其是徐枢,看杨臻在门外朝他招手唤他出来。他尚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走出这间柴房,倒是杨臻等不到他出来又折返回来把他拉了出去。三人到院中不过几步便看到了院门口的钱津达和尤不谖。方尔玉这才明白过来杨臻突然的举动是因为觉察到了有人靠近,方才他只顾着焦心试图与杨臻感同身受,竟忽略了替杨臻把守周遭情况,一时惭愧不已。 “小梅兄。”钱津达几步赶上来盯着徐枢看了两眼又道:“徐先生可好些了?之前有些误会,钱某驭下不严怠慢了徐先生,多有得罪,还请徐先生海涵。” 徐枢并未多看钱津达一眼。他既没有闲心蹬鼻子上脸给钱津达一拳,也不会与钱津达上演化干戈为玉帛的戏码。 尴尬在杨臻毫无调侃心情之时实在穷极无聊,他戳破尴尬道:“钱庄主亲自前来有何贵干?” 钱津达就坡下驴转向杨臻,指了指方尔玉手中的图纸道:“小梅兄对这份地图可还满意?是否需要更详细的呢?” “细,当然是越细越好,不过钱庄主送来的这一份舆图已经十分详细了,钱庄主大可不必勉强。”杨臻抬手便是欲擒故纵。 “小梅兄何必这般客气,你我同为镇原侯效力,钱某还是那句话,一切竭力而为。”钱津达道。 杨臻笑:“钱庄主这话说的欠妥,你我所事全为家国朝野,可不要把穆侯推至不忠不义之嫌。” 钱津达陡然警惕,连连应声道:“是是是,侯爷忠君爱国,咱们自然也是奉君为公!” 没人有邀请钱津达进屋的意思,几个人杵在院子里也难看。周从燕听见动静出来认领了方尔玉和徐枢,杨臻不随他们进屋自然是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钱津达与尤不谖邀他往院外去,路上便问:“小梅兄,藏宝图的事只能靠你了,可你之前说还需要夜牙玺,我手中只有一枚,其他的该如何呢?” 凭前些日子的窥视,钱津达必定是大概知道杨臻对夜牙玺的掌握程度,偏要有此一问,杨臻也不戳穿他。“钱庄主放心,此事亦包在我身上,届时我请盗灵把真品夜牙玺带过来就是了。”杨臻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地就被夹到了钱津达和尤不谖中间。 “梅先生与盗灵的交情我们确实有所耳闻,”尤不谖与钱津达对视过后说,“可像夜牙玺这么重要的物件,盗灵会轻易交出吗?” “如果他不愿意,就得靠钱庄主出手,”杨臻笑道,“把他绑过来了。” 钱津达面上甚为尴尬。同样的手段,对付徐枢一回,再对付温凉一回,再让他对付鸿踏雪一回,回回都是更上一层楼的难。 第三十六章 言之先预 钱津达没能留住杨臻多久后者便被周从燕带人领走了。相对甚短,但杨臻没说废话,所以钱津达依旧收获颇丰。 不仅温凉他必抓无疑,还要做好搜捕鸿踏雪的准备。温凉曾给他留下阴影犹在,但这并不耽误他动手。他一人把握不足,还可以拉帮手,穆琏交代过,只要是大业所需,朝廷下的衙门都可助他一臂之力。寻常的官差衙门他看不上,但抚江侯府还可以为他一用。扈坚良不值一提,但乌显炀却可以派上大用场,他只消付出穆琏的手书就能把抚江侯府的人召来。乌显炀难使唤动,但牵扯上温凉的话就两说了。 想到此处,钱津达就不免壮志凌云舒长气。 “你不该大包大揽这些辛苦的。”尤不谖旁观许久之后还是开口道。 “大包大揽?”钱津达不以为然,“你觉得我做多了?” 尤不谖满心忧虑:“难道不是么?依我看,徐枢温凉都不是杨臻计划之中必要的一环,你还要抓盗灵,盗灵是什么人物,咱们抓得到吗?” 钱津达笑出了声:“舍得使手段,什么人抓不住!凡事不能都按着他的计划来,你想想,夜牙玺藏宝图,什么都是他的功劳,日后让我如何在穆侯面前立足?” “可……”尤不谖突然发觉自己有些劝不动钱津达了。十数年的解语花贤内助,不知不觉间竟不似从前了,只因为钱津达这几日间与杨臻的几次谈话? “再有几日穆侯爷就要过来了,我总得有东西拿得出手才行。”钱津达背手盘着手上的墨玉扳指在厅中来回方步。 “那他有意无意地提及二元并行的事呢?”尤不谖又问。几次谈话她都在场,事实她也清楚,起先都是钱津达先影射到了杨臻的异于常人之处,而杨臻也并未含糊其辞。依杨臻所言,二元并行除了救人方便以外,于自身并无绝对的益处。 钱津达在窗前暂留片刻又方步而回:“他说二元并行除了救人别无用处,我却不信。” 尤不谖清楚他的态度由来,这种过于实在的话说出来反而让人不甘信服。 “真是如此的话,他杨臻凭什么有本事在试武大会上所向披靡?这点年纪,就凭他是秋清明的徒弟?” “很难想象吗?从前的百里启不就是个例子么?”尤不谖沏茶道。 钱津达看了她,轻笑道:“你不懂,上回他跟百里启在石门擂对拼内力,几乎不相上下,百里启在杨臻这个年纪可没有这般的能耐。” 尤不谖难以多言,她无法破解她并不了解但已被钱津达认定的局面。 “他那招制敌之技更是闻所未闻……”钱津达眼馋心热。 之后三五日里,总有人路过杨臻的院子时会听到叮叮梆梆的锤铁声。钱津达时常会过来串门,即便抓捕温凉的事尚无进展他无可交代也是如此。因而,他也能较早得知了杨臻到底在忙活什么。但也是如此,他才更加诧异自己的一番苦心到底意义何在。 钱津达把徐枢与温凉视为一党,对其的态度不过就是抓过来人尽其用,他以为杨臻也是这般想法,更甚者,鉴于温凉在京城的所作所为,他觉得杨臻应该很恨温凉才对,同理之下,徐枢应该也不受杨臻待见。可杨臻竟然会埋头苦干多日只为给徐枢打造一条假臂,这是他不能理解的。 “小梅兄啊,”钱津达坐在凉棚外看着吹着秋风赤膊锤铁的杨臻,憋了很久之后才开了口,“这徐枢到底价用几何呀?”一问掷出不得回应,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坚实有序,钱津达只好起身往前几步又高声道:“小梅兄!” 杨臻诧然抬头:“什么?” “我说——”钱津达扯着嗓子喊话,“那徐枢到底有何大用呀,值得小梅兄你这么忙活?” “钱庄主大费周章地把他弄过来,我自然不能辜负钱庄主的美意。”杨臻手上的功夫不停。 钱津达一阵涩笑,又道:“我是怕小梅兄你心善太过,把他规整好了之后反而无法控制他呀。听闻先年你曾搭救过巫奚教护教使刘聂的妹妹,可她却因此赖上了你多番纠缠,最后竟还以死相要。” 杨臻的锤子总算歇了声。 “倘若再生出这样的事那可如何是好!”钱津达说。 杨臻左右翻转着看了看铁钳夹着的铁片,垂手把铁片摁进了水池里。杵在凉棚角落里的方尔玉及时给他递过来一把方头小锤后又退回原地,别的忙他实在帮不上。杨臻看了钱津达一眼:“钱庄主竟然愿意想我是个心善之人?” 钱津达难得机灵一回:“你差点杀了杨恕的事我是确实没想到,可凡事不能一概而论,昔日你扶正崆峒峨眉和丐帮,搭救过多少人。我也不是什么偏狭之人,自然不会求全责备于你。” 杨臻几不可闻地笑了两声,毫无生气地说:“钱庄主说的对,是该当心些。” 钱津达乐津津地旁观他的颓态,试与他调笑道:“你呀,还是年轻,何必要把那种事放在心上呢?” “毕竟是一条人命。”杨臻轻叹。生且不易,何故寻死那般轻易。 “说你年轻吧?女人嘛,能成什么事,不坏事就很好了。”钱津达倚在棚柱上调侃道,“要我说,女人的事都不是事!” “话不能这么说吧,钱庄主的红粉知己还不足以让你的看法稍有改观么?”杨臻拎着铁片甩水道。 “到底是个女人罢了。”钱津达轻飘飘地长呼一声,“行事瞻前顾后左支右绌,终究是妇人之见。” “不至于吧。”杨臻从炼炉中捡出块新铁继续锤打。 “不至于?”钱津达讪笑,“先说抓徐枢没必要又劝我不要把温凉和徐枢凑到一起,还说我不该大包大揽,穆侯爷吩咐什么我便只管做什么,琐碎末节,实在烦人。” 杨臻一锤接一锤地稳当:“尤夫人也是为了钱庄主好,不过钱庄主毕竟是武林盟主,胸中有主见是理所应当的。” 钱津达连连点头,对杨臻的说法甚为满意。 定定几锤之后,杨臻又道:“其实尤夫人的担心也有些道理。” “哦?”钱津达注目等候。 “钱庄主难道就不担心徐枢和温凉凑到一块会生出什么事么?”杨臻说。 钱津达当然担心过此事,只不过按他预想,温凉绝不会囫囵着到他手里,即便能囫囵抓住,他也能多造出一个残废,如此一来,两个废物能成什么气候。“小梅兄应该有应对之策吧?否则你我岂不是都要平添烦扰了嘛。” 杨臻一锤落下道:“时过境迁,徐叔与温凉之谊远非鹡鸰在原,不必担心,如此一来钱庄主对尤夫人也好有个交代。” 钱津达当头一愣,他没听懂杨臻的话,可尊位在身又好不意思开口问,只得稀里糊涂间作罢,索性接一句:“跟她交代什么!不必担心就好。” “温凉确实不如徐叔好控制,到时候钱庄主可得好好看紧他。”杨臻说。 钱津达还想就徐枢说几句,结果瞥眼间看到徐枢被周从燕搀着从屋里走了出来,也便改口道:“这是自然,你放心便是。”又与周从燕他们招呼半句后直接离了院。 徐枢坐到杨臻旁边问:“你真需要温凉?”他虽然不至于会觉得杨臻是想公报私仇,但也想不出温凉于他有何用处。 杨臻摇头:“他们相互打扰罢了。”温凉别想好过,钱津达有事可忙也不至老来烦他,一举三得。 徐枢没有立场劝说什么,他深知杨臻看温凉极其不顺眼,温凉的所作所为更由不得他忏悔赎罪。 第三十七章 理不同矩 来回折腾了多次,铁臂才被接到了徐枢的肩膀上。不是杨臻做事不上心,杨臻后来也直言鲜少遇到这般艰难的学问。从前不管是修文还是习武都不曾把他难倒过,哪怕是跟着老驴头学医术也不曾遭到反复多次的磋磨。从前他只认闻道有先后而不信术业有专攻,如今总算是服气了一回。 “怎么样?”杨臻曲着指节咯咯敲了铁家伙两声颇为得意地笑问。 徐枢长久都陷在恍惚之中,他那副样子就犹如与半生未见的故人重逢一般,又似乍然得见已故之人,久久难以回神。 杨臻又拍了他两下唤他神回:“到底怎么样?你好歹给点意见吧。” 徐枢略显迟钝地动了一下老眸,试着抬了抬胳膊活动了一下手肘手指道:“是不太灵活,慢慢适应些时日便好了。” “啧,”杨臻总算松了口气,“再不行我可真要泄气了。” 徐枢认真地看着杨臻仔细了许久说:“你知道从前那条手臂我做了多久吗?” 杨臻挑眉,长久沉闷地心绪有了活络想法,故作得意地朝他眉飞色舞:“有我快吗?” “没有。”徐枢答得坦诚又干脆。 杨臻不由得愣住,他既不曾想到也未愿相信如此情况。徐枢能做温洵的徒弟,能成为神兵城唯二的外姓门徒,且方钧多半还有方家人的渊源在,徐枢必定是绝非寻常人可比的。杨臻再次审视徐枢的真切,甚至从其中看出了一丝“深情”,不禁头皮更发麻。拍手起身去忙别的,他没有那么强的好胜心,无所谓谁快谁慢。 扈坚良比镇原侯来的稍微早一些,乌显炀的独脚乌鸦比他们来的早,在一日艳阳高照中,小黑直接飞进了杨臻他们的院子。自然这些日子之间还有人比他们来的更早,周从燕招来的帮手,肖代篆、薛执戟,还有独身一人赶过来的宿离,一伙人足够填满杨臻的小院。扈坚良还注重些表面功夫,到了聚剑山庄先去拜访钱津达,乌显炀却根本不在乎这些,进了高门楼由他的小黑鸦带路径直找到了杨臻。 不掺寒暄,迎面便问:“你真要抓温凉吗?”比起杨臻,乌显炀更在意旁边徐枢的态度。虽然先前有些接触,但他并不了解徐枢,可徐枢与温凉的关系摆在那里,依他想来徐枢对温凉的态度与杨臻定然会有偏差。 杨臻坦诚点头,而他身旁的徐枢竟然也毫无反驳之样。 “让我配合钱津达抓他?”乌显炀只要他给个结实肯定的答复便好。他确实也想见一见温凉,他执着了这么些年,当然不甘于偏他见不到温凉。 杨臻向前半步凑近了些小声与他说:“也不用多么配合,我无所谓温凉来不来,只是想给钱津达找点事干。” 乌显炀一时语塞,他把杨臻当纵横捭阖的控局之人,结果杨臻当着他的面装小孩。 “去见见钱大庄主吧。”杨臻摸了摸他肩上黑鸟的光亮小脑袋说,“回应一下人家的地主之谊。” 乌显炀无语良久吞了下唾沫点头道:“行,行。” 两日之后,镇原侯抵达荆州的消息便传遍了聚剑山庄。杨臻不似钱津达的积极,钱津达去拜见穆琏的头几回也不会来邀他同行,他只等着穆琏张嘴叫他才肯动弹。他没想到的是,穆琏派来的使者是花千树。 人来时,杨臻正跟宿离和方尔玉在院子里给周从燕晾晒刚写好的册文。宿离面色不好,他与花千树在京城时就见过,只不过两人并未聊出什么妥善的结果。 杨臻当是最尴尬的人。事发之时他不知该怎么面对花千树,直到如今他仍未想好。 “侯爷有事找你。”花千树并不多说闲话。 杨臻没有搭话,他甚至都不太敢看花千树。 花千树环臂等了片刻后自己抬腿坐到了三人的对面,颜色轻佻地笑问:“怎么,不好意思跟我说话?还是觉得无颜面对我?” 杨臻还是没有回应,如此之下气势更弱一筹。 “你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宿离皱眉。 花千树轻笑:“咄咄逼人?算么?” 宿离几乎是要站起来跟他理论:“如何不算?那根本不是若佟的错!”类似的话早在京城之时他就说过多次,当时花千树也并非不通情理,而今怎么又搞这么一出。 “我当然知道不是他的错。”花千树二郎腿翘起来说,“眼下看来,是他自己在钻牛角尖吧。” 宿离看他的眼神颇为幽怨,即便是心知肚明这两个人都深受其害。在京城时他找到花千树追问真相,坐实了京城中的传闻,甚至得知了更揪心的细节。花千树与宿离坦白交代,从前他受镇原侯世子差遣,围攻神女峰之后便转由镇原侯直接指挥。 当初以江姓之名辗转雇嵬名岘刺杀闻训古的事确系他所为,他给出的解释才是最令宿离心思震惧的。因为早早受命于镇原侯世子,所以他早知朝廷有重整江湖之心,他所设计的刺杀闻太师之事甚至先于穆淳明面上的行动。此举意在把事闹大给宿离惹麻烦,甚至是抖出宿离的真实身份,让神女峰在见罪于朝廷和更换教主之间作出选择。倘若真能按他的计划进行,那么巫奚教将是先于崆峒之前第一个被朝廷掌握的门派,如此一来,后续的“换血计划”无疑会更加通畅。只可惜出师不利,上来便被杨臻遇上了,在杨臻的干预之下,太师府竟然息事宁人压下了此事。 这些话宿离都向杨臻转述过,杨臻是何态度他并未看明,但他却再也无法正视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十数年的师弟兼近友。 “他怎么样了?”杨臻总算开了口。 花千树清楚他问的是谁,正因知道,所以更觉可笑。他冷不丁地怪笑了两声:“你又没下死手,他当然不会有事。” 杨恕的状况宿离来时就告诉过杨臻,有方廷和在,他们多少还能照顾杨恕一些。杨恕虽然如今颓丧了甚多,但起码身体已然无虞。但杨臻总觉得花千树能告诉他点别的,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父子。 “没有必要,杨臻,真的没有必要。”花千树抖着二郎腿说,“我若是你,杨恕绝不可能活下来。” “你恨他么?”杨臻只看了他一眼,还颇为露怯。 花千树撇头不知藏下什么神情,旋即又与杨臻对视:“你觉得我该不该恨他?” 杨臻无言以对,以他的处境与立场没有任何资格替杨恕说好话。 “为了别的女人把自己不足三月的儿子送出去,中间几乎都不曾关照过,我这些年的所经所历岂是他忏悔几句就能抵的?”花千树笑得颇为瘆人,“你这副幅样子实在没有必要。憋了二十多年总算说出来了,可他说那些是因为见到我了吗?是吗?不是,他是想保全自己,保他杨家满门忠烈,跟我有关系么?我不知道你娘是什么风华绝代,也不知道我娘是什么样子,可为妻为子,于他而言真的就这么无足轻重吗?他想保全他的将军府,可以,但总得付出点代价吧,用两个儿子做牲享,划不划算他自知。” “可他毕竟是你爹。”宿离说出了杨臻想说但又不能说的话。 花千树起身,难掩嘲弄地说:“耳不听淫目不视邪口不出恶,所谓君子之律,不是道理而是规矩。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人都不常守规矩,又何故勉强我做什么君子?”他抡手摁到杨臻的肩上把杨臻拉起来说:“走吧,别让侯爷等急了。” 第三十八章 明目浑言 穆琏已经被钱津达挪进了聚剑山庄之内,他下榻的院子自然不同于其他,虽在山庄之中却偏像一座独立的院落。 杨臻随花千树进到别院深处,与转廊而来的穆淳迎面相遇。花千树周身轻快,恭恭敬敬地朝穆淳拱手拜礼,穆淳却伸手拉住了几乎要径直从他近前经过的杨臻问:“你脸色不好,身体不舒服吗?” 杨臻面色可谓极差,却也不是有什么大碍病痛,只是往这边来的路上花千树又与他说了一串令他走不动的话。 “事到如今,咱们不妨坦诚相待。我原跟听镇原侯世子差办,你解了神女之围后改从穆侯爷指派。除了间人刺杀闻训古以外,崆峒山下的拦路之人也是我,鉴于有你打破我先前计划的事在,本想扮成嵬名岘把你劝退,结果并未成功。丐帮那半块夜牙玺是我从梧桐山庄带出去的,既为兴事找个由头,又可提前引出找寻府库的事。我也曾追杀过崆峒派那个小弟子,眼看就要在夔州逮住他了,结果又被你抢先一步。围攻神女峰的事也有我在其中牵线搭桥,想着若是此事能成,之前刺杀闻训古没达成的目的也可实现了。这些事都在朝廷的换血计划之中,试武大会勉强算是成败参半,谁也不曾想到一夕之间竟然全被你掀翻了。”花千树笼统地说了一通,眼见杨臻的神色越来越僵硬,忍不住叹道:“我也是纳闷,你把整个计划搅得毫无收效,侯爷和世子竟然还容得下你,不得不叹你命好啊!” 临进院前,花千树又补了一句:“如果你真觉得对不住我,往后就不要计较那些事了。” 穆淳的话问出来却久久得不到杨臻的回应,他越看越觉得杨臻的样子奇怪得很,又问:“你怎么了?” 杨臻总算有了反应,但仅有的反应也不过是看了穆淳一眼。他的确有许多汹涌的情绪,只是死活不肯发泄给穆淳。穆淳还在变着法地问他话,他只抬手摆开穆淳,继续往里去找穆琏。 花千树果断却步,穆琏没让他进屋,那道门槛他就不能过。只是不进屋的话还要面对穆淳,放在从前,穆淳都懒得跟他多说只字片语,如今只是在穆淳面前站着他便觉得周遭莫名局促。 “怎么回事?”穆淳问。 花千树据实已答:“属下不过是与他说了几句实话,我以为他都知道,不知为何会是这个样子。”杨臻确实应该早就差不多都知道了才对,但那副接受不了的样子又实在不像装出来的。 穆淳深陷沉默,看花千树的眼神中有些许株连的愠火。 院里两人迟来慢往说了几句话的工夫,杨臻便又从屋里出来了,其后还跟着背手方步的穆琏。 他们的对话十分简单。杨臻进屋,穆琏一眼便看出了杨臻的异样:“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累着了?要不咱们改日再聊?” “嗯。”杨臻眼中甚至有些感激。 仅此而已,再无其他余赘。两人先后从屋里出来,杨臻一人埋头前行,从穆淳和花千树跟前径直路过,后头还有穆琏随行相送。没人敢拦他们,穆琏往回走的时候花千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侯爷……” 他以为所有的事都可以摊牌了,有恃无恐地跟杨臻海口一通,结果穆琏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没说。 穆琏难得被吸引过去一点注意,侧脸看了他一眼后噢了一声,一摆手示意他退下并就此经过花千树,临进屋前又唤了声:“淳儿,你过来。” 就此院中仅剩花千树一人。他觉得莫名其妙,真要论的话明明他与那父子俩才是一伙的,如今这么一闹反倒搞他像个外人。胸中满是不明,花千树扭头去追杨臻,起码杨臻是他能开口问的人。追到场院之外好不容易找到杨臻,又被钱津达抢了先。 钱津达似乎是在大道交界必经之处等候了多时。 “小梅兄去见过穆侯了吗?” 仅仅经过这短短几步的路,杨臻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淡了许多,面对钱津达之时更有了一丝欲盖弥彰的轻快。再简单不过地一点头,多的不用说,就已经足够钱津达乱想了。 “如何?穆侯爷可有什么指示?”钱津达与他同行细问道。 杨臻摇头:“没什么。” 钱津达显然是不信,又道:“莫不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事吧?若是侯爷有吩咐不便外传,我不问就是。” “嗯。”杨臻比他更配合。 钱津达只觉得被当头摆了一道,赧然间稍微犹豫了两分便有些跟不上杨臻的步伐。有奋起追上去的心,但心里又纠结、迟疑且愤恨。纠结于追上去也不知该如何问出自己想要的回答,迟疑于镇原侯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只能告诉杨臻,愤恨于忙前忙后鞠躬尽瘁在镇原侯眼中竟然还不如这个半路投诚的杨臻。 “钱庄主不追上去吗?”花千树悠悠地站到了钱津达身后问。 钱津达切齿片刻,最后还是松了口劲道:“你觉得我能套出他的话?” 花千树瞟了他一眼,而后盯着杨臻离去的方向磨牙道:“我一直想不通,杨臻他为何总能与人更近一些。” “是啊,真叫人讨厌。”钱津达何尝不烦,几下踱步之后,他又调过头来打量着花千树的背影说:“我听说你跟杨臻老早就相识,怎么还会有此疑问?” 花千树鼻息一声:“正是因为相识甚早,有些困惑才会与日俱增。” 钱津达听了这话直想谑弄两句,只是不过片刻斟酌措辞之间,他便意识到自己并无资格说嘲讽的话。他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花千树说的事近来切实也在他身上发生过。最近这些日子里,他一面觉得杨臻别有用心十分希望尤不谖替他辨明时局,另一面又觉得尤不谖妇人浅见并迫切地想接近杨臻搞清楚杨臻时时刻刻的想法——钱津达从未觉得世事会这般荒唐。 花千树难讲再去找杨臻如何如何,不过没有理由找杨臻却可以找个借口到杨臻周围呆着,毕竟他到了荆州之后还未正式拜见过教主周从燕。 周从燕面对花千树没有太多负担,仅有的顾忌也是因为深明杨臻的心情。至于花千树对教主之位的想法和作为,周从燕不可能一点也不介意,但却真没有那般抵触。她自我审视之时也意外于自己的坦荡与沉稳,不只因为有许多令她安心的人在她身后支持她,也因为她已是今非昔比之人。于她而言,花千树的野心并不足以成为她的挂心事,何况花千树专程回来找她说的还是一些事过境迁、凡事向前看的话。 “教主,我知道已经做过的事说抱歉没有什么意义,幸好如今咱们也算是殊途同归了。”花千树为忙里偷闲与他出来坐坐的周从燕斟茶倒水,“既然他要为镇原侯做事,教主你应该也会帮着他一起为侯爷效力,我这么理解,没有问题吧?” 周从燕接了他的茶却没喝:“可是神女峰不是我一人之教,教里的弟兄也不是我的家丁,我不会把我自己需求强加给神女峰。” 花千树眼中的戏谑颇为活泼,一句“你们的高尚光鲜亮丽”尽在不言中。“但……”他换了个相对老实一些的表情说,“顺者昌逆者亡,我当初想给神女峰找一条坦途,或许方法有些欠妥,但与如今你为神女峰筹谋之心是一样的。我们身在江湖,与朝廷作对真的不是明智之举。” 周从燕坚持与他对视片刻后,目不转睛地点头说:“我知道这个道理。” 第三十九章 往来试探 直到花千树离开之后,周从燕才收拾好茶具回了屋。 她与花千树说了很久,虽然头脑始终清晰明亮,但心里却越来越困惑迷茫。坐在她跟前的人仿佛不是花千树,从前她所认识的花千树,虽然不够熟悉也总有距离,但那副潇洒清亮的样子绝不是她的幻想——这种前后反差简直比宿离更甚。 “原来一个人前后真的可以有如此大的变化。”她叹了口气坐下道。 对面四个男人神态各异,尤属宿离最为尴尬,当然有自知之明的徐枢和方尔玉也能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他说的也没错。”徐枢用一只笨拙的铁掌盘着两颗核桃,“你们现在的确殊途同归。” 周从燕还是叹气,事实确实如此,面对花千树之时她没有附和他的话是因为她真的不愿意把神女峰拖进来当朝廷的犬马,不愿意把自家弟兄置于他们的控制之下。“所以呢,”她期待杨臻的态度能给她一些支持,“你真的不会跟小花计较吗?” 在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杨臻完全没有故弄玄虚之心:“我没有资格替别人原谅他。” 这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答案,也是他们所期待的回答。尽管于他人而言,这样的选择并不容易。 徐枢的目光颇为轻快:“看来你的先生们把你教的很好。” 杨臻没有接他的话,不论是林年爱还是秋清明与方廷和都致力于把他教导为一个善良温暖的人,他作为一个向来尊师重道的好学生,难免会学着变成先生们所期望的样子。近来的事接连发生之后,他也曾吊诡地腹诽过,三位先生跟商量好了似的都选择了如出一辙的教导方式,莫不是三位先生对他的身世早有防备所以特意未雨绸缪了一番? 他所悉知的前辈们大抵可以代表世人对温氏的态度。世人既叹服温氏的奇技,又畏惧温氏的各种作为。而杨臻的师长们或许更了解温氏的脾性,他们似乎都觉得温家人天性中有一丝冷心冷情。他们大概都担心过这样的事。 “明白了。”周从燕安心了许多。从前再多情谊,也不会妨碍日后那些被牵带的人找上来寻仇,周从燕作为一家之主不会单独护着谁,让他好自为之吧。 钱津达在庄子里徘徊了半日,才总算打定了主意。助他定心的是前几日派出去找温凉的人总算带回来了些提劲的消息。有了这个由头,他也就能再去见一见穆琏了。 他到院中之时,扈坚良也在场。两位侯爷自然是说官家话论官家事。见钱津达来了便收住话头说点别的,不过这些举动难逃钱津达的法眼。 穆琏看腻了他一天三趟的造访,一个眼色示意他有事快讲,钱津达却偏跟他二人寒暄起来。“穆侯可见着梅似寒了?他近来脾气古怪喜怒无常,没在您面前失礼吧?”话说完之后,他才缓缓坐到了两位侯爷对面。 扈坚良斜了他一眼,怪着语气说:“他不一直这样么。” 钱津达连连发笑还未来得及附和两声便听穆琏主动接了话:“年轻人嘛,这样才有趣儿。还起了个新名字,看来心态还不错。” “名字什么的,不过是留给世人称谓所用罢了。”扈坚良就此事跟周从燕聊过,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 穆琏点头应和:“总之是跟杨恕没关系的。” “是是是……”钱津达只能眼力活络地跟了两声,又道:“小梅兄年轻却也很值得托付呢……” 扈坚良看得见他眼中的试探与挑弄。听说穆琏传见过杨臻,只是没人知道他们两个人到底说了什么,钱津达不知道,也是最想知道的人。专门跑过来对着穆琏百般试探,他真有些咋舌钱津达的细密心思。 穆琏慢吞吞地喝掉半盏茶后才道:“那是自然。” “只是近来小梅兄的烦扰之事甚多,钱某怕他难免有分身乏术之时,我若是能帮得上他也是欣然。”钱津达一计不成又施一计。 “看他所需吧。”穆琏仍未多说一字让钱津达稍有收获。 钱津达总算是有些笑不出来了,垂眉低眼以茶盅遮挡脸色之时仍在琢磨还能如何再问。 扈坚良看得明穆琏的态度,知道这位千尊万贵的侯爷已经不想再多倒一杯茶,便开口道:“钱庄主日理万机,有什么事即刻说了,也省的被我等闲人消磨时间。” 钱津达不情不愿又不得不老实交代:“适才得到的消息,温凉曾在黄州出现过,要不要派人去把他抓过来?” 穆琏没有及时回答,扈坚良从旁解释道:“这是若佟的建议,为此下官还带来了乌显炀。”穆琏知道这是杨臻的主意,钱津达早几趟过来的时候就跟他说过,这等小事还要再来讨问一遍实在是无聊得很。“抓吧。”他再简单不过地说了一句。 钱津达纳罕他兴味索然,不踏实之下又问:“侯爷觉得此事无甚意义吗?” 穆琏遽然笑了一声,把钱津达和扈坚良搞得满头雾水,他扣下茶盅说:“怎会,温凉可是刺杀过圣上的人,能抓住他也算你大功一件。”钱津达细眼震惊又狰狞,连扈坚良也有些错愕,温凉在兖州刺杀圣驾的事只在朝中极小的圈子中为人知晓,惊天的消息却被朝廷封锁得十分严实,钱津达和扈坚良也是今时今日才乍然得知。 钱津达惊后复静,笃定答应:“侯爷放心!” 扈坚良要为钱津达去请乌显炀,也得随钱津达离去。直到这两人离开之后,穆琏才起身抻胳膊溜达了几步。 院里角落中一直候着的一绺青衣立马飘过来站到了穆琏身侧拱手待差。 “淳儿呢?”穆琏在院中遛弯活动腿脚。 “还在他的屋中,一直未曾出门。”青衣始终跟在穆琏身后一步的位置,“世子似乎心绪不佳。” “嗯……”穆琏路过穆淳的屋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说,“你看杨臻那个样子,应该没心思动殉蛊,那他为何还会这样呢?” “您对杨臻很放心,可他毕竟是连相对了二十年的养父都敢杀的人。”青衣说 “他弄这一场,必然有帮杨恕摆脱牵连的念头,让杨恕吃些苦头顺带泄愤,都是小算盘。”穆琏轻笑。 “属下已经尽力探寻了,只是解殉蛊之法似乎从来无人知晓。”青衣道。 “大可不必了,做殉蛊的人与他关系匪浅,想得到解毒之法是决计不可能的,倒不如拿捏好杨臻的心思来得实在。”穆琏说,“此人虽然可恶,但却有用得很呐。比起这里的野路子们,他可太重要了。” 青衣先穆琏一步去开门:“他自作主张让钱津达去抓温凉,也未曾告诉过您,这才给了钱津达机会几次三番找过来。” “谁知道他打什么主意。”穆琏说,“昨日他来找我的时候,我瞧他面色憔悴,没与他多说便让他走了。看来钱津达是听到了风声,觉得我瞒着他与杨臻说了什么要事,所以才屡屡过来试探。” 青衣为穆琏备座奉茶,顶上响起了几声飞踏。青衣侧耳听了片刻后说:“聚剑山庄的人一直在窥视您和世子的一举一动,世子脾气不好,派犀月动过两次手,方才那梁上之人被黛衣赶走,您若允准,属下可以直接解决掉他们。” 穆琏把茶品罢道:“不必麻烦,既然你们已经坦诚发现,本侯就只等着钱津达登门致歉了。” “是。”青衣颔首。 穆琏敲了敲桌面说:“入夜之后去把杨臻找来,我总得跟那小子交代两句。” 第四十章 浅尝推心 杨臻再次站到穆琏面前之时,头顶上已是星色满天。秋来夜凉,穆琏年过半百,宁愿多披件斗篷吹风也要在院里赏星。何况还有儿子在旁相陪,怎么看都是美事一桩。 “过来坐。”穆琏朝他招手,等他坐下来之后又说:“钱津达刚走,就为他满天抛洒耳目的事道歉道个没完,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吧?” 杨臻点头。 “怎么样,好好聊聊?”穆琏摆了摆手指,身后伺候的人围上来为杨臻添茶倒水。 “你说。”杨臻只等吩咐。他知道穆琏有不少事想问他,他不介意据实以告,只看穆琏怎么问他便照应着怎么答。 “让钱津达去抓温凉,你是怎么想的?” 杨臻早有了这个心理准备。白日里穆琏提了一句温凉刺王杀驾的旧账算是给此事盖上了公印,光为这事扈坚良还专门跑来确认过。“为了眼前能清净点,我已经尽量给他找事做了。”杨臻说。 穆琏仔细端详了他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你嫌他烦?” 杨臻看他反问道:“你不觉得么?” 穆琏被他逗乐了,更为罕见的是穆淳竟然也笑出了声,这倒是把穆琏吓了一跳。近二十年以来穆琏的日子里所面对的都是穆淳苦大仇深的怨恨,多少年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会笑。穆琏一时有些心花怒放,竟也有兴致接了杨臻的抱怨道:“烦,事儿是挺多的。”他笑了半天又道:“温凉毕竟有天大的罪名在身,抓他也不算浪费精力,只是你——不会是对温凉有什么私人恩怨吧?” “侯爷不许我假公济私一回?”杨臻问。 穆琏瞪了瞪眼,旋即点头舒气道:“小事一桩,不伤大雅即可。”他并不在意杨臻跟温凉之间的恩怨,只要不影响他的大业,什么都不重要。“你答应本侯的事进展如何了?”他问。 “依我猜测,府库所在就在温氏残存于世间的遗迹之中,目前我还在一一排除。”杨臻说。 穆琏听着他把已经排查过的地方一一说罢之后问:“需要帮忙吗?” 杨臻垂首似是很费劲地想了想只说:“不知道。” 穆琏微微皱眉:“有难处?” 杨臻在石桌上画着圈,措无可措之时又仰面端详夜幕上的星图。“侯爷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定然会做到底。只是过程艰难,目前头绪混乱,我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有个妥善的交代。” “总之你为朝廷办事,本侯当然会帮你,你有什么难处直说便是。”穆琏说。 杨臻当然乐见穆琏与他方便,可无功不受禄,他们二人毕竟还彼此拿捏着对方的命门,只来而不往难免旁生枝节。他说:“不然,我先把夜牙玺凑齐交给你吧,这么些日子没什么进展我也不好说。” “不必不必。”穆琏笑着摆手道,“那样的东西,放在本侯手里也未必保得住,还是你替我收着吧。” 杨臻半边挑眉,直到如今此刻他才乍然意识到面前这位侯爷不是寻常干吃皇粮的矜贵饭桶。幸在这回与穆琏的交易并未动过多歪心思,不然真后怕会后患无穷。 穆琏的视线始终不离杨臻和自己的儿子,自然捕捉得到他们任何神情细节。他伸手摁住杨臻搭在桌面上的前臂,略有些磨牙之状地对杨臻说:“小子,本侯虽然信你,你也得时刻绷着那根弦让本侯信得过你。”他往旁边侧了侧脸又说:“你要是敢动坏心思,本侯就把你的牵挂们都扬了。” 杨臻虽然抗拒接触,但却没抽手,抽手便是怕了。他承认他确实害怕了,只是再怕都不能给穆琏看。 穆淳清楚穆琏说的是什么,正因如此他才更加不悦,一拍桌子霍然起身直接扭头便走。 穆琏满头雾水,但眼看穆淳离开只顾着担心,也匆匆撒手跟了过去。他们父子这么一走,也先后带走了勾佩犀月和青衣黛衣,夜色寂寂的院中只剩下了杨臻自己。 穆琏追着穆淳进了后者的卧房便挂心地问:“怎么了?” “夜色已深,我要睡了。”穆淳径直往床榻去。 穆琏虽仍有不放心却笑了出来。穆淳动作上没撵他,言语上也没有明显的逐客令,说明他还可以在这里待一会。穆琏拉来凳子坐到床边看着穆淳把自己摆上去问:“不高兴了?”其实穆琏真的少见穆淳高兴的样子,只是方才亲眼见过穆淳笑了一声才格外介意此刻穆淳的变化。 穆淳把眼一闭并不搭理他。 “这些日子里为父一直在琢磨杨臻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为父想出了几个,你听听看对不对?”穆琏说。等不到穆淳的回应,他自顾着继续说:“他很聪明,但聪明起来我并不十分讨厌,他喜欢跟人作对,但却会有不经意间的乖巧。我觉得这是一种自知之明,他很懂分寸。”穆琏看着躺得平静的穆淳,继续说:“我虽不十分熟悉他,却会对他有种奇怪的亲近之感,觉得他莫名其妙地讨喜,甚至于某些时候我都会忽略对他的提防。”穆琏隐约觉察到穆淳有些动迹,又道:“人很机灵,会说话,有坏心眼但又不会放肆地使坏。”他眼见穆淳复归平静之后沉默了片刻后幽幽道:“长得也好看。” “你说这些干什么。”穆淳睁开了眼,语气不似质问更像驳斥。 “确实好看,有他母亲的样子。”穆琏笑眯眯地说。 穆淳斜了穆琏一眼,冷言冷语道:“你想说什么?” 因为幼年丧母的事,穆淳向来极其厌恶穆琏与其他女人有瓜葛。不过穆琏看来,这回穆淳生气不是因为他提到了温婉。“你以为为父瞎么?”穆琏环臂道,“虽然只见过两回,可你偏就多看杨臻一眼,为父知道他帮你治过病,你要报恩要保他为父也没有什么意见,为父跟他打过两回交道也大概明白你的心思,只不过他毕竟是个外人,而且凭他这个身份,上面真要追究下来你我也未必能保得住他,你心中要有这个准备。” 穆淳冷着脸呼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不再有动迹。 穆琏微微一笑,道了一句安枕好眠之后静手静脚地出了屋。片刻后,勾佩轻轻推门进来问询了两句,别无吩咐,为穆淳熄掉烛火退了出去。黑暗中的穆淳缓缓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榻上的雕顶,院外的灯火映的他眼中盈盈亮亮,寒光闪烁。 穆琏站到院中的时候杨臻正抱臂在院中观星。 “瞧什么呢?”穆琏方步站到了杨臻身旁。 杨臻抬手指着西南方的星空说:“觜、参、井,西南朱天,觜宿不明显,参宿为西方之尾,井宿为南方之首,朱雀七宿都在家徽里,井宿正在雀首之上。” “哦?”穆琏听的稀里糊涂,“什么意思?” 杨臻长出一口气说:“我见过温钊给平野先生做的星图,只不过温钊的星图不对,有些地方我还想不通。也许,我还得请钱大庄主找一份详密的星图。” “此事与府库所在相关?”穆琏问。 “或许吧。”杨臻抱着后颈低头放松道,“从前的四大奇门关系密切,或许真会用星爻台的学问藏东西呢。” 穆琏慰笑:“夜深了,先回去吧。” 杨臻别过穆琏,往外没走几步便遇到了找过来的周从燕和宿离。两人都说夜深至此都不见他回来,所以不放心偏要找过来看看。 杨臻直道无事,与他们往回走的时候突然问:“时日颇多,嵬名也该回来了吧?” “以他的脚程,快了。”周从燕说着往他身边凑了凑,秋来夜里凉,凑近了更暖和一些。 第四十一章 生离死别 两日之后,小黑鸦飞越了聚剑山庄的高门楼,杨臻看到独脚乌鸦之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乌显炀便冲进了他的院子。 “怎么了?”杨臻看着站在院门内侧呼呼喘粗气的乌显炀,那副样子像是紧张又像是慌乱,亦或者都不像,但那却实实在在是一副大事不妙的样子。 “他……”乌显炀胸膛里咚咚作响。 “抓到温凉了?”杨臻问。 “不是……你的那个朋友……”乌显炀抬手指了指身后院外,“出事了……” 杨臻愣了愣,乍然之下,一股窒息的刺麻从脚下冲上来搞得他浑身盗汗。 “谁啊?”周从燕亦是茫然。 乌显炀好不容易把气喘匀,看到杨臻的反应又不禁哽咽:“我……把他带回来了。” 杨臻撇下茶杯跑出去,身后有人喊他,他压根顾不上。他隐约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但怎么可能呢?他急切地跑过去只为否定自己的猜测。 山庄前端的场院里已经围了好几层人,杨臻不顾礼数地扒拉开人群,梗着脖子只想往前走。直到穿过层层圈围之后他才看到那里停放的四辆木板托车,四辆木板车上各横陈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杨臻只认识其中两人。一个是严骛飞,另一个是嵬名岘。 看清嵬名岘的脸后杨臻像是被钉到地里的一根木桩子一样,一时间根本动弹不得。旁边有人朝他递过来了什么,可他动不了,也看不见,毫无反应。 周从燕追过来的时候只一眼便清泪直流。木板车上的嵬名岘身上伤口并不多,但有几道却像是直接割在了她身上一样,尤其是心口的外翻的衣衫下那道立刃剑伤。嵬名岘从来都是一身黑,除了脸面和手以外周从燕并未在他身上其他位置看到血迹,但他胸膛上深色的污渍足够让周从燕无法骗过自己。 她无声地把泪抹掉站到了杨臻身边。 “小梅兄?”钱津达又唤了一遍,并把手中的藏锋又往前递了递。 周从燕久不见杨臻有动作,哽着嗓子接下了藏锋问:“怎么会这样?” “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乌显炀从人群主动给他腾出来的大道过来说,“似乎是他和另外三个人发生冲突,最后两败俱伤谁也没能活下来。” 周从燕管不住自己的泪,咬牙又抹掉一把,看向杨臻之时却更害怕了。杨臻自从站到载着嵬名岘的木板车边之后就一直低着头盯着嵬名岘的脸看,他比谁都清楚那已然不是一张活人的脸。只是他这副一动不动的样子实在让周从燕担心又害怕。 钱津达盯着杨臻说:“具体实情如何钱某会再派人细查的,至于这一趟去黄州没能抓住温凉,小梅兄你有何打算?” 杨臻仍无法给他任何反应。 钱津达眯细了眼又往前凑了凑想再跟他说点什么。周从燕轻轻挽起杨臻僵硬的胳膊,依旧得体地对钱津达说:“逝者为大,钱庄主还是先安排一些这些人的后事吧。” “这是自然,只是剑魁……”钱津达仍期待杨臻的反应。 周从燕手上使劲攥着杨臻的手,同时也是在支撑着他。她说:“我们负责。”说罢,她朝圈外的薛执戟和肖代篆使了个眼色命他们二人推走了载着嵬名岘的木板车。 木板车被推出杨臻的视线,杨臻的目光却没有追着木板车而去,他仍杵在原地没有任何动迹。 周从燕少有拉不动劝不听杨臻的时候,何况旁边还有个钱津达催着赶着观察杨臻的窘态。 “钱庄主。”勾佩隔着人围高声道,“侯爷传召。” 钱津达抖擞精神,应着赶紧跟了上去。 周从燕追了两眼目光过去之时,隐约看见场院角落里站着半边穆淳的身影。她又接连轻声唤了杨臻许久,总算是能拉动他把他带回了院子。 到院外之时,隔着不远又看到了板车上的人。原本要靠周从燕拉着才能走的杨臻突然拉不住了,径自恍恍惚惚地过道穿门来到了板车前。 院里方尔玉、宿离和徐枢正准备物什为嵬名岘收敛一番,眼见杨臻回来便都先退到了一边。杨臻在他们的注视中垂手想把嵬名岘嘴角的血痕抹净,奈何血迹已干难以擦除。方尔玉往前稍了两步递过来一块沾了水的帕子,杨臻失魂落魄地接了帕子在嵬名岘的脸上擦了一下,晕开血色之时,他突然脱力坐在了地上。 一家人被吓了一跳,纷纷围上来看顾他是否有恙,才发现杨臻是攀着板车趴在嵬名岘肩上哭。 谁都没见过杨臻哭的样子,何况是这般无声的痛哭。周从燕让人把门掩上,默默在杨臻身后蹲下来拥着他,唯有如此她才因为能清晰地感受到杨臻的颤抖而深切地体会到他的痛苦。也只因感同身受才能将心比心,她深知此刻说什么都没任何意义,所以只能这样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钱津达匆忙赶过来的时候已经入夜。堂屋被安置成了灵堂,老远看着便觉得凉飕飕的。不过钱津达也没能进去,刚进院子便被周从燕和宿离拦住,亡灵将歇入夜不便,这样的逐客令钱津达有多少巧舌都驳不了面,只得悻悻退了出去。 来往一趟仅仅看见了一道坐着的背影罢了。 他甚是不爽快,白日里去见穆琏就喝了一肚子凉风。明明是说穆琏要见他,可他兴意满满地赶过去之后院里的人却告诉他穆琏已经外出此刻并不在院中。他心里期待,索性在院里坐下来等着,好不容易等到黄昏把穆琏盼回来,没说上一句完整的话穆琏便被穆淳一句话叫走了,这厢哪里还有他张嘴说话的去处。 整日过得都不如愿,钱津达难免火气大。可气的是,再大的火气都没法冲着这座院子里的人发。他甩袖离去之后,薛执戟上去把门阖严横上门闩,转身等候周从燕的安排。周从燕能有什么安排,不忍心看杨臻一眼,又不舍得少看他一眼。面对着灵堂之时她不自觉间便是满脸愁容,她自己意识不到,但薛执戟他们都看在眼里。 虽说亲眷守灵常素禁食,但宿离方尔玉还有徐枢和乌显炀都试着给杨臻送过饭食,无奈杨臻就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不肯搭理任何人。 “你看他这个样子……”宿离在周从燕跟前急得团团转,关心则乱的样子倒像是比周从燕先一步愁疯了似的,“他心脉有伤,哪里经得起……” 周从燕也是心力交瘁,送走钱津达还得顾着安慰院里这帮子男人。她按下仍想给杨臻送饭的徐枢说:“算了,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他有分寸的。” “什么分寸经得住这般磋磨?”徐枢多难得找回这种为人焦心的感觉。 “我和小方在这守着,你们都回去歇着吧,有事的话会告诉你们的。”周从燕说。 人人都不愿离去,但留在这里又没有任何助益,到底都是在一座院子里,稍有动静便都能知晓,他们也就知情识趣地不在这里干等着添乱了。 周从燕往阶上一坐,安静地看着堂口。那里的杨臻背朝门口面对棺木抱着一把剑静静稳稳地盘腿坐在蒲团上。先前嵬名岘在旧墟丢了剑,杨臻早许下话赔他一把,前些日子给徐枢锻臂之时他便偷闲打出了这柄剑,剑的名字他都替嵬名岘想好了,只是一通阴差阳错,剑终究还是没了主人。 静坐之中足够他百般后悔,若是没让嵬名岘去跑那一趟,没让嵬名岘离开他,或许此刻的嵬名岘还在他面前舞剑呢…… 第四十二章 前途袒露 大清早,钱津达便又找上门来,院里周从燕领着一群男人还没把早饭吃完。 “哟?钱某这是又打扰了?”钱津达身后还跟着尤不谖。昨日单枪匹马在自己的庄子里碰得灰头土脸,回去把火气撒完反省之后总算打定了带着军师出门的主意。 “钱庄主好早。”满院子里没人愿意搭理钱津达,周从燕这个当家人倒不至于缺了礼数。 “叨扰叨扰,不过钱某也是有急事要找小梅兄才追晨而来,小梅兄呢?我有些话想与他说。”钱津达往后头灵堂的方向瞟了两眼。 “钱庄主有什么事不妨先与我说一说吧。”周从燕挡在堂口正中间说。 “哎,我要说的事与小梅兄的旧友相关,小周教主你对这些事知之甚少,说了也是浪费口舌吧?” 这话说出来,周从燕没什么情绪,肖代篆和薛执戟却先动了肝火,撸袖子的样子颇有剑拔弩张的架势。眼看便要动手之际,后头突然伸出两只手把肖代篆和薛执戟扯了回来。 众人回头一看皆是一惊,杨臻不知何时从灵堂里出来了,且看他神色如常的样子竟像是无事发生过一样。 唯一不大一样的是他仿佛刚刚洗过脸。 “小梅兄你……”钱津达似乎并未想到杨臻真的能站到他跟前来。 “你说你的事。”杨臻站到众人面前说。 不知是不是错觉,周从燕总觉得他的背影单薄了许多。他要送给嵬名岘的剑而今就别在他的腰后,她看在眼里苦在心里。 “昨日与剑魁一同回来的另外三位亡者也有人认领了,我想你该去看看。”钱津达仍在仔细确认杨臻此刻的状态。 杨臻道了句他先行引路便跟着离开了。周从燕放心不下他,与方尔玉对过一眼后者立刻会意跟了上去。 周从燕在院子里坐立不安了两轮,一抬头便看到方尔玉埋着头又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满院子里的人一股脑地围上去问。 “先生悄悄告诉我,让我带上屋里的图纸过去。”方尔玉说。 周从燕身边的人面面相觑,满头雾水尚未散净,却见周从燕缓了口气终于踏实地坐了下来。 前来认领尸首的人是陈默和一位年轻妇人。 陈默接的是严鹜飞和一个叫段弥的人,据钱津达说严鹜飞常年来都是孤身一人,比较熟识一些的也就是陈默这样同为剑客的人,而段弥是陈默的结拜兄弟,这两人便全由陈默接管。至于那位泣不成声花容失色的年轻妇人是最后一人的妻子,那人名叫曾家璇,也是曾驻于聚剑山庄的剑客。 聚剑山庄会帮忙周全后事之类的话钱津达已经跟他们说过,那妇人仍由尤不谖陪着妥善安慰,陈默却与杨臻有话要说。 “此事。”陈默两步站到杨臻近侧,“定要查清楚。” 杨臻与他交换眼色,陈默不是特别要求杨臻一查到底,也不是说独由他亲自调查,而是由他们各自尽力一同了结此事。杨臻抬手附到陈默的肩上,算是一个结实地肯定。 至此暂别,钱津达尚不愿放杨臻离开,便开口感叹了一句:“实在可惜啊,像剑魁那样的人,一身让人歆羡好本事就这么没了,小梅兄你可要节哀啊!” 杨臻神色如常,望着陈默离去的方向说:“严鹜飞,段弥曾家璇他们就不可惜么?” 钱津达发觉失言,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有事向镇原侯禀报,钱庄主可要随行么?”杨臻不用他解释。 钱津达拍手:“正巧呢,我也有事与侯爷相商,一同前去吧。” 方尔玉正此时找过来,三人一同前往穆琏的院子,门扉洞开,他们径直便进去了。院里穆淳在石桌上读书,通传了一声后屋中便出来一个黛衣之人前来引路。还未向前走两步,黛衣发现杨臻背后的剑便撤步要去下了他的剑。杨臻警觉得很,撇手扣住黛衣还没摸到剑柄的手上劲一拧,紧接着便跟脚出腿直接踹在了黛衣的腋前上肋,把黛衣整个人踹得倒飞出去撞到了正堂门框上,咵嚓一声直接砸掉了半边的屋门。 常日安宁的院子猛地炸出这样的动静,把里里外外的人都吓了一大跳。穆琏由青衣搀着匆忙出来查看情况:“怎么回事?” 那黛衣之人歪在门口欲起不能,稍有动弹便咯血不止。 杨臻由方尔玉护着立于一处,乍一看倒像是他们先受了惊吓。 “似乎是有什么误会吧……”钱津达也是惊得厉害。他听派出来的耳目说过穆琏的护卫们身手不凡,大约也知道这对青衣黛衣的厉害,正因如此,眼见黛衣之人在杨臻手下两招便起不了身才更加惊奇。 “到底怎么回事?”穆琏问。青衣在他脚边想把黛衣扶起来,但试了两回总不能行。 “启禀侯爷,”勾佩发声道,“是您的左护卫要卸下秦大夫的剑,秦大夫出于防备还手所致。”这话说出来使得穆琏多看了穆淳一眼,勾佩那张嘴一向是为穆淳而生,说什么也都不过是穆淳的指示。穆琏往前几步又问杨臻道:“真是这样么?” 杨臻面色不善,对穆琏的问话并不予以反应。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穆淳颇为不耐烦。 穆琏笑出了声,指了指杨臻对青衣和黛衣道:“罢了罢了,旁人也就罢了,他到我这里不必除刃。”说是这么说,近来三五日之内黛衣恐怕都无法再把别人的兵刃怎样了。何况杨臻跟着徐枢学了这些天的艺,真要藏什么兵刃靠近穆琏哪里是他们能发现得了的。 “说说吧,你既然肯主动过来,必然是有什么事吧?”穆琏摆手让青衣赶紧把黛衣搀下去。 杨臻把腰后的剑整理好,方尔玉接了眼色后麻利地把几张图纸铺到了勾佩及时腾出来的石桌上。星图的事杨臻没跟钱津达提过,但仅是他朝穆琏提过一嘴的隔日之后钱津达就把一份详细至极的星图给他送了过来。 “府库的位置应该在这里。”杨臻指在舆图上的昆仑山。 院中的几双眼睛皆是震惊与疑惑,穆琏还未发问,钱津达没忍住先一步问道:“怎么说呢?” “你细说说。”穆琏也道。 杨臻把扩大数倍与舆图等寸的温氏家徽薄纸盖在舆图之上,比着剑指划道:“淮安神兵城在这里,是与最长的雀尾伪眼对应的位置,于星图之上对应的是轸宿,延此向西,翼、张、星、柳、鬼、井。”剑指沿着江水描画最后停在了昆仑山之上。他歇了口气在众脸茫然中继续说:“井宿正对昆仑,昆仑又是帝之下都,万山之祖,龙脉之源,所以这极有可能正是府库所在之地。” 穆淳腹中文墨最多,头一个将杨臻说的东西融会贯通,看着杨臻问:“可昆仑山绵延几千里,又从何论起呢?” 杨臻吞声未语,他并不打算直接把所有的话都说尽。穆淳品过他的表情之后也懂了他的心思不再追问,招手让勾佩奉茶款待。 穆琏前未厘清杨臻的话,后又好奇于两个年轻人点到为止的交流,更无暇深思最重要的问题。到头来,最关心府库所在的竟然是钱津达。“这么大的事,如果真是在昆仑,那昆仑派的人肯定会多少知道一些吧!”他难掩兴奋道。 杨臻寂静许久最后以点头回应钱津达的期待,仅此一下,便使钱津达更加踌躇满志。“既然如此,”钱津达跃跃欲试道,“侯爷,咱们要不先把昆仑的人找来?毕竟是他们的地盘,他们要是不与咱们一条心的话事情就不好办了。” “可以,”穆琏道,“要注意态度。” 钱津达抱拳领命,匆匆离去。 第四十三章 抽丝剥茧 闲人散尽,院里的几个人反倒坐下来围炉吃起了茶。 “我以为你会沉寂多日。”穆琏说,“听说你的朋友出事了。” 杨臻两只手掐着茶杯,低头闷了许久才道:“我赶时间。” “嗯?”穆琏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钱庄主到昆仑之时我要去一趟黄州。” 穆琏知道他去黄州为甚,偏好奇他这副成事在胸的样子,又问:“不过是招个江湖门派过来,他钱津达还会亲自去么?” “你不介意的话我会让他亲自去的。” 穆琏一个不防便笑出了声,杨臻总能在他的意料之外突如其来地坦诚一下。“好吧好吧,”穆琏点了点他手边的茶催他别耽搁茶水,“此事你看着办,不过府库之事还指着你呢,你要快去快回,别耽误本侯的大事。” “多谢侯爷。”杨臻郑重谢过之后利落离开。 穆淳冷眼许久才开口问:“你不担心他去黄州会惹出什么事吗?” 这话倒是听得穆琏饶有兴味:“你在担心什么?” 穆淳收敛眼色道:“他要去查嵬名岘之死。” “这个为父当然知道。”穆琏摆手,“去查查也好,省的心里装着事干起活来不利索。” 穆淳略略点头,只当是穆琏说什么都对,不再言语起身便走了。他有预感杨臻这一趟过去必然会查出些穆琏目前不乐意见到的事,在京城之时杨臻就警告过他不要多管闲事,旁的他倒无所谓,只是怕万一杨臻真要动手做什么会惹怒穆琏。横竖他把话都已说到,若日后真出事,他便只管做自己想做的罢了。 穆琏余日悠闲,本想坐等杨臻的头话兑现,没想到未及晌午就传来了钱津达已然动身西行的消息。起先看乐子的心态不禁有些失稳,他忽而十分好奇钱津达到底是听到了什么才这般急不可耐地亲自前往昆仑。 把青衣派出去稍加打听之后勉强有了些了解。 据钱津达身边伺候的尤不谖所言,杨臻甚至都并未跟钱津达多说什么。昆仑在六大门派之中向来都是十分特殊的存在,虽然六大门派各有各的奇绝体面,但昆仑那独一份的神秘却是长久存在于外人心中的。钱津达对昆仑的认识不止于肤浅,对昆仑当家人方通淮的了解也不流于表面,在此之上仅需要杨臻稍微点拨两句就能把钱津达推过去。 昆仑坐拥世人向往的神境,门中尚存多少德高望重的前辈暂且不论,且看方通淮一人便要百般筹谋,此人只是看上去喜欢到处看热闹找乐子,但近年来江湖上几乎所有的大事他都能置身事外便是十分不容小觑的。 青衣打听回来的话其实颇为明白,但无奈穆琏对这些江湖门派的事并不熟稔,所以听来听去也仅限于雾里看花罢了。 此去黄州唯有方尔玉随杨臻轻行,进城之后不久便与陈默汇合。陈默只先于杨臻一日过来,但已经查过不少地方,唯一的收获仅是当日恶斗之时殃及了许多人,几乎是没活下几个目睹之人。 杨臻不信没有活口,这只是陈默一日之间的结论。陈默虽不笨,但凭他那副舌根欠缺的样子怕是难深入地触摸到什么切实的东西。杨臻在了解过陈默手中所握的情况之后便驱马到城南找到了形影会的黄州分会,对于形影会来说,三两日之内把黄州城搜查一遍不成问题,何况此事闹得颇大,形影会早有了解。 去了形影会一趟便有一些表面收获,比如得知了事发的确切位置,城东山岭下的林子,确实不是什么热闹的地方,即便是有耳闻眼见之人恐怕也是樵夫猎户牧羊人之流了。 三人来到城东的林子之时尚能看到不少打斗的痕迹,也幸亏这里往来人少,不然这里的痕迹怕是早就没了。 杂乱的灌木,或碎裂或折断的树,被翻过的草地,走近再看还在两棵树上发现了几处几乎洞穿树干的细孔,一看便是藏锋扎出来的。 杨臻沿着痕迹仔仔细细转了一圈,依他看来当时的战况虽然激烈但规模却不大,他凭步捋出来的范围不过于方圆一里地。他冥思间靠着棵树坐下来,方才遍览所有打斗痕迹之时他也曾试着想象过当时他们四个人的打斗场面,可想来想去他总无法排出已成的结果。他不了解段弥和曾家璇,无法准确判断他们与嵬名岘交手时的情况。 “十三!”林子外有个人蹦得老高朝他大喊大叫。 三人往那边看去,一个花里胡哨的人拽着个人往这边飞奔,没用几个大步,便窜到了杨臻跟前。 “十二师兄,四哥,你们怎么来了?”杨臻慢吞吞地要站起来。 连舟渡一挥大手又把他按了回去,说:“都不放心你,师父师叔们让我们来看看你。” 焦左戎立于杨臻侧边安静谛视,他小师叔的脸色不大好,似乎是久病积郁一样的憔悴。 “你看你这副病样,”连舟渡盘腿坐到杨臻旁边,他心大但也心细,“听说嵬名岘没了,难受坏了吧?”初闻嵬名岘身亡之时他只是惋惜,而路上听过焦左戎的缕析之后才意识到这事会让杨臻受到不小的冲击。他抬手附在杨臻的背上着力地抚着,看着杨臻那副表情眨眼道:“我跟小焦去过荆州了,在那里没见到你才来这找你的。”连舟渡跟他搭肩给他傍依:“唉,你不知道这段日子师父师叔还有师兄们急得团团转,六师兄跟我们几个开玩笑,说要是在任师叔屁股后面挂个轱辘都能开磨坊了。也就是七师兄还在闭关,不然我早就跟他杀过来了。” 杨臻垂头:“让诸位师长们担心了,我没事……” 连舟渡掰着他的脸捏了捏说:“有没有事我们总得来看一眼才能放心吧!虽然林神医早就跟师父说了你没事,可不亲眼看看谁能放心呢?” “是我考虑不周。”杨臻仍是自责。 “别这样啦!”连舟渡揉着他的后脑勺说,“这哪儿像你啊!” 杨臻勉强与十二师兄对视一眼,接受他的鼓舞和热情,无奈他真的是笑不动。 “小师叔可有什么进展了吗?”焦左戎问。师长们盘算了一圈派他和连舟渡过来,为的就是给杨臻添帮手,有他们二人在,不管是砸脑子还是砸场子都能有助力。 “有些地方想不明白。”杨臻说,“四个人打斗,但我把四周看过之后总觉得似乎只有三个人的痕迹。” “哦?”连舟渡站起来伸着脖子左右看了看,听完杨臻给他划定范围之后详细地查看了两圈叉腰道:“还真是……看这砍砸穿刺的力道确实只有三个人的把式……这是怎么回事?” “毒尊他们明明在此处找到了四个人,可交手的人却只有三个……也就是说有个人可能只是旁观但最后也被杀了?”焦左戎说。 连舟渡就地与他盘算起来,四个剑客,或多或少都有些桀骜,怎么可能会老实呆着引颈受戮呢? “双榆兄,你那位义兄弟的本事你能学来多少?”杨臻看向自始至终都恍若不存在的陈默。 “八分。”陈默答。 杨臻点头,又问连舟渡:“师兄你呢,对严鹜飞的剑法了解多少?” 连舟渡虽然不晓得杨臻为何这么问,但也据实回答:“穿心剑嘛,之前在试武大会交过手,也看过他跟别人的比试,大概能学出来个六七分吧。” 杨臻还是点头,如此一来就只差曾家璇了,可这天下剑客千千万,杨臻没有那等心力去了解他们每一个人,何况曾家璇其人真的不曾在江湖中有过什么浓墨重彩地痕迹。 第四十四章 蛛丝犹存 “小师叔是想重现当时的打斗场面?”焦左戎听完杨臻的几个问题后便略略猜到了杨臻的想法。 杨臻点头。 “曾家璇的身手我在七年前的试武大会上见过,他与三师兄和五师妹都交过手,只是我记性不好,大概勉强学得出四五分。”焦左戎说。 “够用了。”杨臻起身,把背后收着的山鬼剑暂交方尔玉保管,又对周边三人抱拳道:“拜托三位了。” 连舟渡兜着手捂了捂他的胳膊说:“说这些干啥。” 严鹜飞和段渝的剑一直被陈默收藏于剑匣之中,此刻正好借来一用。而曾家璇的兵刃原本也不是什么名剑,便将就用焦左戎自己的剑代替了。 准备完成,四个人摆开架势,一步步踩着既定的痕迹仿着三位围攻嵬名岘的架势开打。左冲右突,杨臻拿着藏锋尽展剑影诀,催得陈默、连舟渡、焦左戎各显仿照之神通。 连舟渡抖腕抛弯薄刃,并着剑指勾住剑尖,待杨臻花剑扬身击退陈默和焦左戎旋身面向他之时,乍然放指纵着剑刃迸向杨臻的心口。这也算是严鹜飞的成名之技,不过再闻名遐迩都不足以威胁到模仿嵬名岘的杨臻便是了。杨臻操着藏锋在手中转了半圈以尾端撞在穿心剑的剑托之上,将连舟渡使出的穿心弹刃斥歪,穿心剑首扭动的劲一路传了下去,连舟渡为了化解这股拧劲整个人都翻了个跟头,剑锋在此期间搡到了一条树干,直接将其切断了大半。 焦左戎接了杨臻几招,便被杨臻收敛了半寸的挑刺扬翻,换做曾家璇和嵬名岘,前者已经毙命。只是他稍有不解的是杨臻的挑刺并不是冲着他的命门来的,开练之前说要尽量仿真,可剑魁手底下能使得出这样收敛的招式吗?或许是杨臻顾及他,担心他应付不了真正的剑影诀吧。 头顶上三个人还在翻江倒海,焦左戎下场观战。他数了数被连舟渡打折的树,心中不禁预感小师叔的盘算大概难以达成。这位十二师叔下手向来不知轻重,一个把不住门就把整场演练都搅黄了。 连舟渡引着穿心剑紧追着杨臻伺机寻找他背后的破绽,但三番五次之后总不能得逞,铆足了劲掀翻杨臻未扎稳的把式再次绷起蓄势待发的穿心刺,可招式刚一发出,便被背后长了眼似的杨臻反背着藏锋用笛孔接住。连舟渡多少憋出了些情绪,追手推掌之时使出了自己的本事,力道非凡,直接把杨臻推了出去,但杨臻也不吃亏,半侧周身旋胯后踢也将连舟渡踹退。 “不玩了不玩了!”连舟渡把剑一抛。 焦左戎手里捻着手靠过来说:“十二师叔,您下手太重了。人家大战一场不过是打折几棵树,你这直接把树打碎了。” 连舟渡摆手,一场比试实在憋得慌,眼下这里没有师长们管他,他当然随便撒手即刻。“这一场架打得实在别扭,处处都不自在。”他去与杨臻站近道,“你跟那个,那个嵬名岘,你俩本事差不多,严鹜飞的本事还不如我,就这样我都伤不到你,你说他们怎么会两败俱伤呢?”他们在荆州的时候就打听过,嵬名岘的身上的致命伤在后心,这也是他一直执着于从杨臻背后找机会的原因。 “确实别扭得很,双榆兄,你觉得呢?”杨臻问。 “很奇怪。”陈默答。他和连舟渡负责的两个人复刻起来总觉得有些混乱,时明时暗,难以理清,混战中陈默与连舟渡错身而过之时他甚至觉得与那连舟渡走岔了彼此的路。 “严鹜飞应该不止如此。”杨臻自然看得出他们两人的步履别扭。 “什么不止如此?看这样子他应该跟我差远了吧!”连舟渡说,“我看这严鹜飞是大不如前了,招招力道萎靡,就这点本事能杀得了嵬名岘?” 问题正在这里,四个人的丧亡却只有三个人打斗的痕迹。原本就奇怪的事,一番验证下来反而更加诡异了。 “小师叔你看,”焦左戎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杨臻看,“这是我刚才在那边的草丛里发现的。” 杨臻接过来在手里搓了搓:“珠子?黄玉的。”个头小巧,样制粗糙,看上去是个寻常佩带上的饰品。 “那边的草丛有人躺过的痕迹,那里还有血迹。”焦左戎又道。 杨臻又看了两眼转而递给陈默说:“这不是嵬名的东西。” 陈默把那小东西看过之后摇头,这似乎也不是段弥的东西,至于是不是严鹜飞和曾家璇的,便只能回荆州之后再行确认了。 杨臻收回了那枚黄玉珠,摆着目光将此处又看过一遍之后垂首扭头便走。他失望得很,虽然早想到了未必会有收获,但雾水分毫未清却是他不愿意接受的。 一伙人回到客栈之后,氛围明显低下了许多。杨臻一个人藏在屋里半天没出来跟人碰面,入夜时,焦左戎才去敲开了杨臻的门。其他人来了也未必能帮得到他,商量了一番便商定由焦左戎一人出马。 “小师叔,今天的事……”焦左戎在门口站了很久,屋里的杨臻坐在桌边盯着眼前的剑发呆,不知是太过神游没发现他,还是心绪不佳实在不愿多动弹一下。焦左戎蹑手蹑脚地坐到杨臻对面又安静地等了许久,直到细密地发现杨臻眨了下眼才敢大方地喘了口气说:“这是剑魁的吗?” 杨臻动了动眼睛不知有无看到他,但点了头总归是对他有了一点回应。 有回应他们便能说点正事了。焦左戎挪到了杨臻视线的正中间说:“周教主说严鹜飞大侠以及其他几位剑客都曾失踪过一段时间,来黄州的路上我又仔细打听了一下,好像自从上次陪着承贤山庄家的小公子去济南送过一次信之后便再未在熟识的人面前出现过。而今一现身便是在这里跟剑魁斗得两败俱伤,您了解剑魁,他可曾与严鹜飞、段弥和曾家璇之间有这等深仇大恨?” 长久仍不得回应,焦左戎心里清楚得很,他能搜集到的线索杨臻肯定也知道,他能想到的杨臻也能想到。他继续陈述道:“您说有没有可能他们交手是一场误会?可……什么样的误会能闹出这样的结果呢?” “小师叔,”焦左戎越琢磨越觉得郁闷,“我总觉得此事十分蹊跷。”林中演练的结果他仔细与连舟渡和陈默核对过,都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清楚为何会不对劲。 “剑痕是严鹜飞的,但从痕迹推断出来的身影和手法却不是他的。”杨臻幽幽开口。 焦左戎如获恍然,兴然起身道:“对,正是这个意思!” “严鹜飞匿迹多日,或许早已没了内力与真气,他若不能参战,那穿心剑被别人捡了去用也不无可能,何况嵬名……”杨臻顿了顿,“他早几年就不再杀生,冲着他们使出的招数也绝非致命杀招。”只可惜他们都死了,灯灭气散,他也无法探知严鹜飞到底是不是早就没了武功。 焦左戎顿悟,原来林中演练之时杨臻的招招收敛并不是怕伤到别人,而是在模仿剑魁的仁慈。“可如此一来,又怎么会无一人生还呢?”他问。连舟渡伤不到杨臻,何况是那三个人,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能力威胁到剑魁。 杨臻耷拉手在佩带内侧的腰兜里摸出那枚黄玉饰珠搁在桌上:“或许当时还有第五人在场。” 第四十五章 虚影暗度 无论如何,几乎没有收获这样的结果无人愿意接受,逗留之下又走访数日,目击之人仍未找到一个两个。杨臻还有官务在身,不能在黄州久留,此地便交于焦左戎和陈默等人继续暗中盘查。 离开黄州的前夜,杨臻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惶然起身独自一人如同一道游魂一般又到了那片林子。脑子里疲倦得不行,腿脚却不肯松懈,他就像小时候林年爱哄着他在菜园子里犁地一样,一寸一厘地在林子中搜摸。 星光隐隐,夜色寂寂,山风侵人,更深露重,没觅完一圈杨臻就有些被凉透了。 杨臻靠在一棵怪松旁边捧手哈了两口气,他或许不知不觉间习惯了身边总有人个陪着他。他不是个惯于依赖人的人,又或是说这世上无需他操心的人太少,所以难得遇上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才让他如此珍重。 身后窸窣,杨臻扭头之际那里便有什么东西立即飞窜了过去。杨臻往上斜了一眼,听着风声转弯的动静,扬手从怪松上拧下一颗尚未裂果的松球,追着那道夜猫影子砸过去。 哇呀一声,那人一个趔趄趴到了草丛里。 杨臻过去在他爬起来之前拎着山鬼杵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这人是一身猎户打扮,被杨臻一碰就嗷嗷不断地求饶。 “大侠饶命!小的只是这附近林子里的猎户,绝无作恶,绝无作恶啊!” “你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恶事?”杨臻问。 猎户愣了愣连忙道:“猜的,小的猜的,这几日里林子里突然出现了不少陌生人,附近都传开了……” 杨臻抬手,擦了擦山鬼的剑鞘把剑收回背后,看他颤颤巍巍爬坐起来又问:“夜深至此,你来这里干什么?” “小的前些日子在附近下过几个套子,想着过来摸摸状况,老远发现了大侠你好奇才多看了一眼,小的真没想打扰您的!”猎户抱手讨饶。把猎户的话听完,杨臻原本不大的兴致突然来了劲,他慢条斯理地慢慢蹲下来打量着猎户。猎户被他看得愈发紧张,暗戳戳地退缩道:“大侠……这,我真没想打扰你,你就放我走吧!” “收获几何?” 杨臻的问题让猎户不堪防备,好半天都没能答出话来。 “没呢,这三天两头一出出的,啥好货不给吓跑喽!”猎户一副苦不堪言状。 “前些日子下的套——”杨臻不急着戳穿他,“你守在这里拢共见过几拨人?” 猎户竖起三根手指老实交代:“三拨,最先来的是毒尊,他领着人把死在这里的人收拾走了,后来是两个小的同行模样的人,最后是大侠你们,他们跟大侠你一样好像都是来调查之前那件事的对吧?” 杨臻并无兴味满足他的好奇,反倒玩味地看着他问:“你认识乌显炀?” 猎户被问懵了,反应了半天都没能转过弯来。 杨臻站起来俯视他道:“你在这里等我?” 猎户满目的困惑乍然变成惊慌,紧着嗓子眼不过换了两口气之后蹬腿便跑。常年穿梭于密林之间的行家本事使他顷刻之间便窜到了数丈之外,方要呼号庆幸,远处的杨臻朝他一甩手,他顿觉头皮一凉,紧接着发髻子便被什么东西扽住,腿上还在往前使劲,但脑袋却被十分不讲理地往后一扯,猎户瞬间便被扬了一把拽翻在地。这一跤跌得过分结实,猎户差点背过气去,直到杨臻收回弦尺的雪线走过来,他还没从那一下中恢复过来。 “别害怕,只是猜猜而已。”杨臻二指勾着猎户的毛领子把他拉起来,“我还没问完呢。”这人是个打猎的没错,可出来巡山收套连把柴刀都不带,何况前些日子下的陷阱而今三更半夜才来捡,遑论知道来的人是毒尊却不晓得乌显炀是谁。杨臻问:“你说第二拨来的人也是猎人打扮,那俩人不是你们本地的猎户吧?” “对,对!”猎户点头如捣蒜,“之前没见过,就见过那么一回!” “他们具体是什么时候来的?” 猎户诚惶诚恐地仔细回忆道:“大概……在毒尊之后的两三天里吧,在这转了几圈就走了。” 杨臻看他哆哆嗦嗦的样子知道他挺不了多久,好心地箍着他把他扶起来说:“那两个人我还得查,这几日可能还会来找你,方便留个话么?” “方便!方便……”猎户颠颠地答应,“小的就住在东坡那边距此八里地的清水沟,我姓魏,村里一问都知道。” “好,多谢你了。”杨臻撒了手,看他点头哈腰连滚带爬狼狈地消失在了夜林中。有风经过,林中枝叶窸窣,反倒更显静谧。杨臻有片刻的恍惚,幻想背后便是那棵峨眉含笑,但真回头去找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自此寂寥,杨臻低头往回走,出了霜林身后有人出声:“先生?” 月落参横,初晖将拂。 杨臻回头看清躲在树后的方尔玉之后一时间有些茫然:“你怎么在这儿?” 方尔玉不回话,夜半惊醒之时发现隔壁的杨臻不见了,他不够了解杨臻,以至于瞎蒙乱撞地找了好久才在这里碰到了运气。 杨臻并不期待方尔玉真能给他什么耳目一新的回答,寥落地继续往前走。一路游荡,溜达到大街上时夜色已揭。杨臻走着走着突然驻步,往旁边挪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一家店面前的石阶上。 方尔玉短暂困惑,抬眼看到酒馆的幌子试探着问:“先生是想喝酒了?” 杨臻也不说话,潦草地坐在盖了几片枯叶的地上。方尔玉没办法,这个时辰没有店铺开门。只是他看着坐在地上的杨臻稀罕地觉得像个讨不到饭的叫花子,实在是有些惊人。也许是为了不让杨臻一个人独自丢脸,方尔玉干脆也坐到了杨臻旁边陪他一起等。 鸡鸣狗叫过几轮,酒馆在街上的一众店铺中最后慢腾腾地卸了道门板。“嗐哟!”酒倌被吓了一跳,“两位大爷这是干嘛呀?” 方尔玉不知道杨臻想要什么酒,只能着杨臻自己开口。杨臻则在酒倌的又一次问询之后才说了句:“烫两壶酒。” 酒倌热情吆喝着招呼这两个奇怪的客人往店里去,毕竟是今日里头一单生意。来往卖力,两壶就很快便被摆到杨臻手边,酒倌搓手殷勤地问要不要再添两个小菜,等了半天只得了句不用。 杨臻倒好的第二杯酒被他放在了自己左手边。方尔玉有些茫然,他虽然不贪图杨臻记得他的一杯酒,但他明明坐在杨臻的右边,杨臻却把酒杯放在了他对面没人的位置,莫不是他坐错地方了?困惑许久,杨臻倒了酒又不喝,方尔玉也不敢擅自动弹,两个人就这样诡异地坐着耗到了酒馆其他客人的到来。 街上有人狂奔,虚影嗖的一下飞过去之后没多久又倒了回来。连舟渡叉腰站在酒馆外咧嘴,可算是让他找到了。“这大清早的!”他几个大跨步站到杨臻对面,“你跑出来喝酒?” 杨臻抬头看了看他,开口道:“早。” 连舟渡甚是纳罕,看着他这副虚乏疲惫的样子问:“你昨晚不会没睡吧?” 杨臻想敷衍几句但到了嘴边都成了一声轻叹,“四哥呢?” “在别的地方找你呗。”连舟渡也是无奈,师弟大了心思难猜,他没那么多心眼子去理解杨臻的想法,幸好师父给他派了个脑子好使的跟班。“走吧,有什么话回去说,你不是还要去荆州吗?这个样子怎么行?”连舟渡大手一揽把杨臻拉起来说,“跟师兄回去吧。” 第四十六章 难得踌躇 以猎户其人为线索继续细查的事由焦左戎他们和形影会办,但鉴于猎户背后可能有人操控,所以不管最后查出什么都要存三分怀疑,避免被人牵着走。把接下来的事情跟焦左戎说清楚很简单,难的是让连舟渡他们今日就放杨臻去荆州。其实杨臻也不是非要今日出发不可,到目前为止荆州都没派人来催他,想来是钱津达的昆仑之行并不顺利,眼下不需要他回去看笑话。杨臻自己也没有什么事非去荆州不可,他只是纯粹地想赶回去,或许是为了眼下能有事可忙,又或许是他确实应该忙碌。 连舟渡按着杨臻的脑袋让他老实躺着补半天觉,但结果也不过是干瞪了半天的眼。实在逼得没办法,连舟渡又动了直接点他睡穴的念头,临动手之际又听杨臻突然开口:“要不我回崇安一趟吧?好久没在老驴头面前露过脸了,再拖久了他会生气的。” 连舟渡黔驴技穷地看着他问:“你不困呐?” “好久没上山了,我是不是不该回山门一趟?蓬莱那边也惹人惦记,自从季菱生了娃我还没见过她呢,之前丫头总惦记着抽空回家看看,前两回我都没陪着她……” 戛然而止,连舟渡没等他说完就戳了他的睡穴,天可怜见的,打小就这样,心里越是想着一件事,理智中越要让自己忙活起来不去在乎那件事。来的路上听焦左戎说杨臻可能会十分在意嵬名岘的死,他原本不明白,但类比到秋逸兴和方通淮,大概也能想象,只是未曾料到会深刻至此。 连舟渡垂头丧气地阖上门,这种情况不是他能处理得了的,早知道当时就该听师长们的话让三师兄他们一起来。方尔玉在门外守着,连舟渡朝他抱拳道:“麻烦你看着他了,他大概会睡三四个时辰,到时候你再点睡穴给他续上就成。” 方尔玉有些笨拙地学着中原人的姿势回了礼并目送他离去。焦左戎和陈默去形影会调查昨晚那个猎户,他也得赶紧去帮忙。连舟渡想明白了,眼下唯一能杨臻轻松些的就是把这件事查清楚。 方尔玉悄么声地探进半边身子看了看,榻上的人躺得老实睡得沉稳。虽然清楚被点了睡穴的人难以轻易被吵醒,但方尔玉的一举一动还是不禁蹑手蹑脚。 过于安静之下,方尔玉自己也跟着犯迷糊,不知瞌睡了多久,恍惚时猛然幻感踩空瞬间惊醒,最先紧张的便是先看看榻上的人还在不在。人还在只不过姿势变了,面向内墙一侧蜷缩成了一团,乍一看就像是窝在草垛里的猫一样。方尔玉以为是他冷了,扯了条毯子要给他盖上的时候却发现他满脸是汗,掏出帕子要给他擦脸的时候仔细一看才看清那是泪,可看他样子明明仍在熟睡。 方尔玉手足无措,杵在原地傻了半天都不知道该干点什么。直到听到外头廊上有了熟人的动静才倏然回神,才不至于在连舟渡和焦左戎进来的时候显得太过笨拙。 “怎么样?”连舟渡小声问。 “一直没醒……”方尔玉费劲琢磨了一下措辞说,“可他好像很难过……” 连舟渡轻手轻脚地坐到床边看了看,抽走了方尔玉手上的帕子给杨臻仔细擦脸,叹气道:“我能让他睡觉,可却挡不住他做梦。” 如此煎熬,直到次日晌前,连舟渡才许杨臻幽幽醒来。 连舟渡看着自己小师弟憔悴的脸和水泡似的眼实在是有劲没处使,能做的只有耐着心性和焦左戎把查到的结果详详细细地告诉他。 “那两个人已经找到了,是形影会追出城外找到的,不过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折颈而死,不留余地。我们顺着那俩人的身份一查发现他们跟荆州有联系,和汪平相识。”连舟渡说。 “当然,汪平已经死了,不过小师叔您之前说过,汪平还有个叫汪安的兄弟,而这个人目前就跟在钱津达身边。”焦左戎补充道。 “另外,我们在调查的时候,发现这两个人似乎跟汪平汪安这两兄弟是结拜兄弟,他们都有义父,只是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人。再细究的话,他们似乎跟崇安害苏纬的人也有关联。”连舟渡说到最后时刻都在留意杨臻的神态变化,小心措辞,生怕话说狠了又疼到杨臻。 “所以就目前所能查到的线索来看,剑魁和苏纬的事都与汪平汪安兄弟两人有关,他们二人的义父恐怕无外乎胡威长与钱津达二者之一。”焦左戎说。 话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显,虽然杨臻提前嘱咐过要存三分怀疑,但从现有的线索看,结果已经非常明显。 沉寂片刻,连舟渡和焦左戎都在等杨臻的回答,他那副无精打采但尽力聚精会神的样子看上去实在疲惫。 “谁说的他们跟胡威长和汪平有关系?”杨臻总算开了口。 连舟渡和焦左戎交换过眼色,焦左戎道:“我们找到了那两个假猎户的家眷,他们说起曾听他们提起过金兰兄弟去崇安办事,细问之后时间路线与之前查到的胡威长一行人颇为附和。” “他们主动说起这件事?”杨臻又问。 焦左戎微怔片刻后立刻明白了杨臻想的是什么,摇头道:“不,是我主动问了一句,他们从前是否还有过长久离家与人谋事的作为,结果他们拉拉杂杂地陈述之时流露出了一些痕迹,我们顺藤摸瓜问出来的。” “如果你不问他们会不会不经意间提起呢?”杨臻仍不放弃。 “小师叔……”焦左戎有些无措,“我是不是做多了?”他已经竭力在办事了,当时多了一份心眼替杨臻查了查苏纬的事,但这却并不杨臻所期望的吗? 杨臻扶额摇头:“我早知钱津达聪明不足,但却不曾当他是个愚蠢之人。如今大业未成他就做这些,实在不像他平时行事瞻前顾后的做派。” 焦左戎被杨臻带到如此情境之中不禁更深晦地考量道:“这样说的话,难道……就不可能是他料到小师叔你会有这样的顾虑所以反常情而为之吗?”话说完之后,他便接到了一个至此杨臻与他最深刻的对视。 杨臻不是未曾想到过这一层,凭钱津达恐怕没有这样的心思,但若是加上钱津达身旁的那个尤不谖就难说了。可如果真是这样,心理上的博弈推杯换盏多少轮都会持疑不定,他并不倾向于钱津达真的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连舟渡脑子里有些群蜂乱舞,他觉得焦左戎的猜测太过扰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以后碰上事得额外废多少心眼子? 焦左戎自己也觉得自己可能想得太多,但又不大相信自己的想法真能难住杨臻,加之方才与他过分深刻的对视,究底之心更重,忍不住开口问:“小师叔,这件事……” 杨臻吊了吊嘴角,隐约是个未成形的讥笑。他在笑话自己,此前明明对钱津达成见极大,对他有百般怀疑,而今线索都摆到了自己眼前,自己却有心思想东想西瞻前顾后了。 焦左戎看不明白杨臻在想什么,但他那个半成的笑实在没什么美好意味,生怕杨臻是在笑他,又小声试问:“小师叔?” 杨臻沉默许久之后的第一动作是拍膝盖,一下接一下,一下重过一下,直到周围的人听着看着都替他疼想拦住他的时候,他先停了手说:“不能在等他露破绽了。” “啊?”一圈人困惑不已。 “我该回荆州了。”杨臻背好藏锋和山鬼。 第四十七章 灯台之下 荆州城外,迎接杨臻的是陪着周从燕的宿离和带着顾慕之的方通淮,以及主家人钱津达。远远看过去,钱津达正与方通淮热络地聊着什么,间或也会与周从燕瓜拉两句,但周从燕的心思明显不在他们的对话之上。目力所及地远眺了许久,她总算是第一个发现了策马而来的杨臻和方尔玉。 等候的几人各自都有话想说,或急或缓,一路进城直到抵达聚剑山庄仍有言语往来。再往里就是周从燕他们的门内事了,钱津达与方通淮也不便跟着。只是临别之时杨臻与周从燕说了句:“我有些全图新解,赶紧回去写给你看。” 周从燕颇为意外,不在外人面前提起全图一向是她与杨臻的默契,现下突然来这么一句着实让她困惑。不过她深知杨臻不是一个轻言之人,事出反常必定有因,她反应也足够快,收敛着表情挎上杨臻的臂弯就拉着他往回跑,俨然是一副家私不舍外扬的模样。 方通淮无甚所谓,这话本来也不是说给他听的。倒是钱津达一步深踏被锁在原地,《绣经全图》之类的词眼,不知道的人听见也不过是清风过耳,知情的人却会千百般在意。 关上院门,周从燕和宿离便都问起了他方才为何会突然提到全图的事,杨臻并不解释,只拉着周从燕进了屋紧接着带上了屋门,把宿离和方尔玉隔在了门外。 宿离困惑难当,迫切希望方尔玉给他一个说法,直问他们到底在黄州查出了什么,可方尔玉尚无法确定杨臻的打算,不知道他想不想让宿离知道,便道:“你该等他告诉你才是。” 周从燕贴在门边听着动静,门外的宿离和方尔玉说了两句话之后便各自离开,她站到桌边看着真的在案上奋笔疾书的杨臻问:“怎么了?十二师兄和焦四哥去找你了,你们见到了吗?” 杨臻点头:“他们和形影会一起查到嵬名的事可能也和钱津达有关。” 周从燕吸气,怎么说呢,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如今坐实整日与她笑脸逢迎之人确实是她的仇人,难免会咬牙切齿,只恨自己的快刀没能早些斩掉那些乱麻。“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杨臻笔轨稍停,拿出那枚黄玉饰珠递给她说:“这是在他们打斗之处发现的,你拿着它去见见曾家璇的妻子,看看这是不是他的,不要让旁人知晓此事。” “好。”周从燕接下黄玉珠。 “我要给钱津达看点他一直想知道的东西,嵬名和阿衡的事必须要有个结果。” 周从燕有些不解:“你还没有认定就是他?” 杨臻摇头:“我总觉得他不至于猖狂至此,在黄州的时候想查什么就能查到什么,每一步走得都太过轻易,如果钱津达真的猖狂且愚蠢——我也就能无所顾忌地除掉他了。” 周从燕靠在他身旁问:“如此一来镇原侯那边要怎么交代呢?” “我没打算瞒着他,让他自己选吧。”杨臻说。 周从燕看着奋笔疾书的杨臻,静默片刻后说:“小花他……前几天回京城了。” 杨臻顿笔,抬头看着她等她继续往后说。 “京城来信说平右将军病了,小花他闹了一天别扭还是回去了。”周从燕说。 “哦。”杨臻低头继续写,“毕竟是亲生父子。”一笔一划地写。 “我仔细问过,杨将军是忧思成疾,病得不重……”周从燕说,“你不用担心。”话是这么说,但她深知任谁都不可能不担心。 “嗯。”杨臻点头继续一笔一划地写。 周从燕揽着他轻抚片刻后说:“事不宜迟,我先去找意如吧。”她轻轻拍了拍他,缓步出了屋。 屋门被阖上之后又有片刻寂静,杨臻把笔撇到一边,掫起表面那张被他写得过分工整的纸揉成一团丢到故纸堆中,支着双手捂脸喘息。 周从燕见到何意如的时候,孝服在身的她看上去仍是那般单薄。事发之后的这段日子里,周从燕随尤不谖来过两次,知道这是个可怜柔弱的女人。她与曾家璇相识于微时,算得上是半个青梅竹马,一路走来与曾家璇相互扶持,如今骤然失去至亲至爱,只留她一人在世上孤苦。 周从燕没有直接把那颗黄玉珠子拿给何意如看,她不知道该怎么向何意如开口,只怕害她愈加伤心。她把那颗珠子缝到了自己袖口内边,远观不明显,但离得近了便能一眼看到这颗与她的装束格格不入的珠子,凭此足以试探何意如认不认识这颗黄玉珠。 续上三香,周从燕搀着何意如从蒲团上起来好好坐下问:“你还好吧?” 何意如发鬟松垂无心收拾,点个头的细微动作便又滑下来两缕青丝。“有结果了吗?”何意如的眼中尽是坚定的愁伤。 周从燕摇头以对。 何意如又落了泪,最绝望的莫过于身在其中深受其害却只能干等着什么都做不了,漫长的等待已不知将她的绝望延长了多少。 “一定会有结果的。”周从燕握住她的手为她揩泪,“过些日子陈默他们回来,我陪你去找他,我们一定会把事情查清楚的。” 何意如泪眼婆娑地看着周从燕,垂眸点头。眼色微滞,何意如捻着帕子擦泪问:“难为周教主百忙偷闲,多亏了有你们和钱庄主的照顾,我这孤身才不至于无依。” 周从燕的温笑有半分收敛,眼下何意如还满心感激钱津达仗义施援,待来日查明真相之时不知会是哪般心境。 何意如平稳下自己的气息之后起身去沏茶奉客道:“周教主这次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周从燕微怔,她自以为表现得自然且寻常,不至于让何意如看出她揣着多余的心思。她道:“没有啊,只是想来看看你,怎么这么问?” 何意如摇头道自己多心,又说:“之前你过来都带着人,眼下看你一人过来,所以有此猜测。” 周从燕恍然,解释道:“前两回跟我一起来的人跟旁人离开了荆州,所以这回就我一个人来了。”之前的两次都是刘聂陪她过来的,手底下那么多人,刘聂算是比较合家的,而且他也有心帮周从燕做事,到荆州之后经常跟着周从燕出外入内。前几日花千树返乡也是刘聂主动作陪,确实给周从燕分担不少忙碌。 何意如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周教主似乎很重视那个人吧?” 周从燕有些困惑,何意如说的应该是刘聂,可刘聂不过是随着她来拜访过两回,何至于让何意如多加在意。她道:“还好吧,从前有些误会,不过他是个好人,能帮我分分忧。”从前刘羽舒的事确实令刘聂阴沉了许久,不过后来还没等周从燕想好怎么面对他,他便又回到了周从燕身边。只是不知为何,此刻她总感觉何意如看她的眼神中有许多揣疑。 “周教主家里那位呢,可回来了?” 周从燕真搞不懂她到底想问什么,答:“回是回来了,不过他还没查出十分确切的结果。” 何意如饮茶细品,既然彼此都在答非所问,她便不再多费口舌了。 有些奇怪,周从燕离开之后诧异了一路,何意如后面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不认识那颗黄玉珠是基本可以肯定的,不过后面那几句话却让周从燕摸不着头脑。非要细论的话,似乎只能用何意如误会了她和刘聂的关系来解释。周从燕嗤笑,怎至于此,她不过是领着刘聂出了几趟门见了几回人便能让人有这样的腹诽?实在有些可笑…… 第四十八章 造化弄人 周从燕回来后刚把情况与杨臻说完,钱津达便领着尤不谖匆匆赶过来。 钱津达急色匆匆,上来便开门见山便道:“小梅兄,我听说你们在黄州查出来不少线索?” 杨臻的东西还未写完,不过既然该来的客人已经来了,他理应暂时放下手里的活计好好招待一番。“确实有些令人在意之处。”杨臻与他们一块围着茶桌坐下来。 钱津达手上勤快地同杨臻一块准备茶饮,眼睛却几次三番地往书案那边瞟。进屋时他便机敏地捕捉到了杨臻掩住桌上纸张的动作。杨臻抬手接下钱津达手中拿歪了险些漏出茶水来的壶,稍微提醒了一下忍不住偷窥到出神的钱津达。至此仍不见钱津达回神,尤不谖替他发赧,私底下搡了他两下总算把他的一双眼睛叫了回来。“当家的。”尤不谖给他递过去一杯茶与他彼此掩饰方才的尴尬。几声明显难堪的窘笑之后,钱津达一口气灌掉整杯茶说:“这几日的黄州之行还顺利吧?查出什么来没有?” 杨臻并未立时回答,只注视着钱津达的脸,看得钱津达浑身别扭。 “梅先生这么看着当家的作甚?”尤不谖问。 直到把钱津达看得局促不安快撑不住的时候,杨臻才问:“钱庄主这里可有一个叫汪安的人?” 钱津达瞬间呆住,他为脱嫌而来,可杨臻却毫不忌惮地把问题直接扔到了他的脸上。尤不谖也肉眼可见地慌了,钱津达久久不能反应,她也不知道该作何回答是好,又是底下搡了钱津达几下,与他交换眼色间核对过想法之后,由钱津达开口道:“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是从前黄州的同乡,小梅兄怎么问起他了?” “他与黄州的事有关。”杨臻说。 “这……”钱津达瞪大了眼,“这怎么可能呢?” “他似乎还与苏纬在崇安的事有牵连。”杨臻微低着头抬眼看着他说。 钱津达捶桌而起瞪着杨臻结舌片刻后缓缓坐下来说:“不可能!” “梅先生,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尤不谖问,“汪安这个人我知道,他不是个坏人呀。先前他也在庄子里待过,跟咱们这里不少人都有些接触,从未听闻他有过为非作歹之举啊!” 周从燕听完他们两口子的瞎话,压着火气说:“既然二位如此信得过这个汪安的为人,不妨把他找来当面对质。” “这……”钱津达眼看周从燕这副架势好似是要跟他撕破脸,可他并未有此防备。 尤不谖与钱津达靠近了些,问杨臻道:“梅先生,你们在黄州的调查,是如何导向那个汪安的?” “嵬名他们交手的林子中前后去过三拨人,除去毒尊前辈和我这两拨之外,便是两个假扮成猎户的人,去调查他们的亲眷后得知那两个人近来与汪安有来往,而且他们都知道苏纬在崇安遇害的事。”杨臻说。 钱津达头上急出了不少汗,克制着抓耳挠腮的冲动道:“不,不是,小梅兄你听我说,他绝对不可能跟黄州的事有关,他是有可能派人去调查,这我能理解,可害死剑魁他们的绝对不可能是汪安!” “那苏纬呢?”杨臻盯着他。 “我……”钱津达欲驳无能。 尤不谖把钱津达摁住说:“既然梅先生要见汪安,咱们把人找来就是了。” 钱津达仓皇间得以与她对视一眼后姑且安分下来:“好……好,这样也好,事情总要搞搞清楚。” 周从燕送走二人之后把门阖上靠在门板上说:“看他那副样子,是装得不好呢还是演得太像呢?” 杨臻把案上引得钱津达垂涎欲滴的一沓纸折好压到了周从燕的册札底下,倚在桌上说:“如果汪安能活着见到我,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周从燕皱眉:“一定要等他们把人送过来?像之前的汪平一样?咱们不能自己找吗?” “这个汪安极有可能就在钱津达的身边,根本不用费劲找,你我能等到的不过是他们最后商量好的结果。”杨臻说。 周从燕站在他对面盯着他那张难掩憔悴的脸看了很久,抿嘴道:“你只是想诈他?” 杨臻点头。 周从燕懂了他的意思,过去把杨臻拉起来说:“走吧,咱们出去溜达溜达。” “没心情。”杨臻使懒。 “没心情也到外面没心情去,你不出去他们怎么有机会动手脚?” 杨臻无精打采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任她挎着往外走。经过院里的时候眼见方尔玉出来探风,周从燕还不忘喊他回屋好好歇着。 沿河而行,周从燕都不曾主动过开口问过杨臻什么。她大概明白杨臻在打算什么,虽然各种细节她无法补全,但她信杨臻,从来也无需怀疑。 一路过桥绕到对岸之后,杨臻才说:“我要做的事可能会有危险,但为了嵬名和阿衡我必须要这么做。” 周从燕接着挽臂的动作又握住他的手说:“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杨臻噤声。他的计划中会把所有人的危险都排清,但相应的,有些不可避免的后患会都转嫁到他身上,他只希望周从燕不要拦着他——尽管放任他去做的话结果对于周从燕来说会很不公平,可正如他说的,他一定要给嵬名岘和苏纬一个交代。 周从燕感觉得出他的情绪非常低落,攥着他的手摇了两下说:“别烦啦,没关系的。” “以后的麻烦可能会很多,有些事如果发生了,无力改变也是人之常情。”杨臻终究无法瞒着她。 周从燕仔细看他,仿佛刚才一路过来看漏了什么:“你怎么了?”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未完全猜对杨臻的计划。 “我……”杨臻颔首,“对付钱津达,需要一些极端的手段。” “不管是什么手段,”周从燕捧着他的脸说,“反正我知道,你做的事肯定是值得的事。” 周从燕越是这样,杨臻越不忍心瞒她:“钱津达把那些东西偷走之后肯定会按捺不住深究移梁合筑之法,我不会再让他打别人的主意,所以必须和他正面接触。” 周从燕陡然紧张了许多:“你要用自己引他上钩?” “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最直接的答案。”杨臻说,“我从一开始就该这么做的。” 周从燕静静地拥着他。她问过花千树,可他并不了解移梁合筑之法,她查不出也想不到钱津达是怎么知道移梁合筑的存在的,只是照目前看来钱津达所知的是极不完整的移梁合筑。她不止一次地怀疑过,李勉和凤中天嘱咐的全图不可外传到底合不合理,想来想去却总没有能完全说服自己的理由。不过同样的,把全图散出去的选择她也说服不了自己。她总有踟蹰,更动容于杨臻也在此事上钻了牛角尖,甚至于会有早些行动就能遏止钱津达对苏纬他们的觊觎的想法。可做贼千日易,防贼千日难,何况欲壑难填,哪有那般轻易知足呢? “哪有千日防贼呢?”周从燕抚平杨臻的眉头,朝他粲然而笑,“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杨臻注视着她,长久以来嘴角沉重,不过此刻他总归是有了一丝笑意。 周从燕挽着杨臻继续往前走,又说:“我打算过了,现在事多,过两天让离老哥带人先会巫山陪宥生看家,等这里的事都了结了,咱们就回家看看去。” 杨臻只点头。他还欠着周从燕好多事没做,如果这里的事真能妥善了结,他就撒开一切跟着周从燕把该去的地方都走一遍。 第四十九章 不入虎穴 河对岸走到一半,天色已然不早,即将折返之时,方通淮领着他的爱徒找了上来。 杨臻唯有面对方通淮之时才会说句心里话,而且他的心里话还是一片歉意。无论他锁定的位置对不对,于方通淮和昆仑而言都是大麻烦,哪怕是他不得不做,但真做了之后仍会有愧意。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方通淮并不在乎,“我就只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周从燕的大眼睛亮了亮:“真的在昆仑呀?” 方通淮不过比杨臻早来了半日,其间与钱津达聊过什么她并不知晓,只是从无任何风声流露,她也只当风平浪静罢了。 方通淮点头。 “钱津达知道了吗?”杨臻问。 方通淮摇头:“我给他的说法是,派内私密,尊长并未传授,我也不知道。” 周从燕有些神乎其神地了然:“你要瞒着他?” 方通淮咯舌,“主要是我不确定他的想法。”他指了指杨臻说。 杨臻连日的苦闷终于有了一丝晴朗。他向来觉得方通淮绝非常人,如今亦然。他问:“方掌门见过方尔玉了么?” “打过几次照面,他惜字如金,也不大跟我说什么。”方通淮摆手。 周从燕想笑,论惜字如金,有谁比得过方通淮身后的顾慕之呢。 “所以,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方通淮再次追问。 “钱津达没告诉你吗?”周从燕问。 “说了,不过看他那套表达,大概当时也没听懂你的话吧。”方通淮笑。 “很简单,昆仑是我知道的唯一一处被千机君和温梨木共同改建过的地方。”杨臻说。 方通淮不大相信:“仅是如此?听钱津达说,你认定昆仑的方法似乎玄妙得很呐。” “那只不过是我反推出来用以说服他们的措辞罢了。”杨臻说。 周从燕默默看着他,没人知道他在嵬名岘的灵前坐了那一夜想了些什么,或许这便是其中之一。 方通淮盯着杨臻看了许久,神色怪异,眼色也甚为离谱,横竖都是不大相信杨臻的样子。他问:“你真的不是在蒙我?”昆仑的传家秘密以这种方式现身,方通淮真的有些难以接受。 杨臻平静以视:“前年沾光去了趟玉虚峰,我在那里看到了千机君留下的铭文,见识到了温梨木和苏老阁主对弈的残局,原本只当长见识,但后来再见过神兵旧城之下的余痕总会有些无端联想。依我看如果让徐叔到玉虚峰里的转转,他也会认定夜牙玺的归宿就在那里。何况夜牙玺的真品本就是由昆仑玉制成,我有此猜想也是寻常。温氏家徽与星图不过是参照证据,说服自己,也为说服别人。” 方通淮干瞪着眼看了他半天,最后叹服道:“果然,温家人的东西永远都是温家人的。” 杨臻觉得不对:“放在昆仑该由昆仑做主,何况真要论的话那也是天下人的东西。” 方通淮苦笑:“属于天下人的从来只有苦难,怀璧久了卧榻难安,如今缘分到了,拿走也罢。” “这就是引路人的觉悟吗?”杨臻看他。 “别,”方通淮连忙摆手,“别高看我,引路这种事他们早就不干了。” 周从燕与杨臻默默对视,说到底他们仍对引路人和方寨知之甚少,说这些即便能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 “得了,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方通淮问,“你再不说钱津达的人就要跟上来了。” “如果你卖关子的时间久了,镇原侯可能会为难你,不过最近钱津达恐怕也无瑕顾及府库的事,”杨臻说,“还是以昆仑的大局为重吧。” 方通淮点头:“明白了。”他扭头对身后的顾慕之说:“行了慕之还想去哪玩,师父带你去逛逛。” 顾慕之被方通淮撸着脖子与杨臻二人就此别过,几步之后便混入了刚热闹起来的夜市中。而杨臻二人调头往回走还未到山庄时庄子里的人便找了出来。 迎面便是满面匆忙,紧张交代说汪安已经失踪两日,现如今钱津达正在庄子里等着他商议此事。 意料之中的结果,周从燕和杨臻早已看烦了这样的事,再见到钱津达之时无论他怎么解释都无所谓,只要知道汪安其人有鬼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小梅兄你放心,不管怎样,钱某一定会把他找回来的,如果他真的有问题我一定不会纵容他!”钱津达难掩义愤填膺之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惹是生非的人,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有件事我很好奇,”杨臻冷眼看罢,“汪平汪安跟钱庄主到底是何关系?” “实不相瞒,”钱津达垂首叹气,“此事说起来也是纷杂,钱某昔年有几位结义兄弟,汪家那兄弟俩便是一位于我有些恩情的大哥的遗孤,他们丧父之时差不多都长成了,所以也没有太过依赖我,偶尔会来庄子里坐坐。” 周从燕把他的话听完问:“如此说来,你并不了解他们?” 钱津达点头:“确实如此。” 杨臻一根手指顺着杯沿慢慢画圈,最终付之一声轻叹道:“那就找吧。”他与周从燕起身要走,钱津达紧忙追声道:“小梅兄!”待杨臻驻步之后他又一时沉默,踟蹰片刻才道:“你一定要信我。” 周从燕脸上终究有些挂不住装出来的平静,只是杨臻还未曾暴露脾气,她也只好忍下去。 “我信不信你全在你的作为。”杨臻还算礼节尚存地摆开钱津达搭到他肩上的手,“只是这汪安要是也如汪平一般,那可就太荒唐了。”将话撂下,任身后再有呼唤挽留都不肯回头。周从燕与杨臻一路出来往回去,对于杨臻方才的表态,周从燕深感意犹未央,句句不与钱津达戳破,但句句包含玄虚似是在隐晦钱津达。或许此时需要做的就是这种欲盖而彰吧。周从燕推开门先去查看杨臻藏在册札底下的一叠纸。 “还在?”周从燕掀起压在上头的一摞文书说,“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吗?” 杨臻把那叠纸抽出来端平轻轻展开看了看说:“来过了,应该是抄走了。”他把这几张折起来之前从笔上扽下来一根狼毫夹在了里面,此刻再展开里面的狼毫已然不见,必定是被动过的。 周从燕了然,后知后觉地得意他心眼多。她接过那叠纸飞速扫了一遍问:“这里面写的有几分真?” “十有八九,我绕了些弯子,他多半看不懂。”杨臻坐到案前。 周从燕铺纸看他点笔开写,看过开篇一行觉得陌生,皱眉道:“这不是移梁合筑的章节?” “这是冲经心诀。”杨臻说。 “冲经?”周从燕乍然恍悟,冲经元气于她而言太过熟悉,不过此刻才明了的是她只是对这个名字熟悉而已。 “之前……”杨臻顿了顿笔,似是想起了什么,垂眸道,“之前不是讲过么……” 周从燕也意识到他想起了什么,不禁跟着鼻头一酸。昔日与她一同听课受学的是苏纬——那会子讲的就是冲经,因着心诀深奥,机灵如苏纬都要杨臻反复讲解才能搞懂,所以学冲经的那段时日颇为长久,只是那时她心里正火热着,眼睛全长在了别处,更无心思去学什么晦涩的学问。如今想起来物是人非,实在熬心得很。她默默平复了半天之后才道:“连冲经都要泄出去吗?”她深知林年爱待冲经讳莫高深,对此颇为忧心。 “冲经心诀字字珠玑,一字错全盘错,全托给他都未必能学会,何况是这样。”杨臻说,“不练得走火入魔才怪。” 第五十章 京中告急 杨臻把新的一叠纸写完后并不许周从燕细看,怕就怕她看多了真把这些给记住,一个不慎学以致用了就麻烦了。周从燕偏偏此刻对冲经分外好奇,答应起来便有些不情不愿。把纸折好压到一摞书文底下,周从燕赖着杨臻想听他再说说冲经的事。 夜色已至,杨臻给她讲讲只当是睡前故事了。山长水远脉息绵延,天上星辰对应皮下脏腑的前言开头篇尚未讲完,便被外头的叩门声打扰。屋门一开,先前险些被杨臻打出个好歹的黛衣立于门外尚且算安稳的地方拱手开口:“侯爷有请。” 周从燕爬起来担心这会是横生的枝节,却被杨臻的一句无事安抚回去,眼看杨臻随黛衣离去。 刚踏进穆氏父子的院子,便得了坐在廊下藤椅上透气的穆琏一句数落:“我不传你,你是不会来找我了是吧?” “侯爷恕罪,草民知错。”杨臻老实认错。 “如何?黄州之行可有收获?”穆琏点了点旁边的凳子示意他坐下说话。 “有些模棱两可的结果,颇为困扰。” “怎么说呢?” 杨臻正襟危坐,神色严肃:“不敢欺瞒侯爷,我在黄州查出来的线索皆与钱津达有关。” 穆琏脸上的和煦收敛了半分,盯着对面的人注视片刻后哼声:“你倒肯说实话。” “即便我要进一步做些什么也绝对不能瞒着侯爷,合该与侯爷坦白。” 穆琏垂着眼睑慢条斯理地打量着他,静寂片刻后仰面观赏天上寥落的星子,他能找到并且叫的出名的也不过是一个太白而已。“这些江湖人也是险恶。”穆琏双眸中各有一颗明亮的太白星,“先前为了统理江湖临时挑了个人出来,如今相处得多就开始原形毕露了,此人粗浅短视,究竟是山野村夫难担大任。” 杨臻并未附和穆琏的话落井下石几句,也没替钱津达圆说,望着院里斑驳的树影说:“我还未能落实查到的问题,倘若情况属实,我恐怕实在不能忍得了与他坦然共事。” 穆琏轻叹一声:“当时不过是着急了些,随手选了此人,他倒真敢做,不知天高地厚的,若不当用就不用也罢。只是如今大计未成,拿掉了他,将来办事调度江湖怕是不便,若是能有个好人选顶替他也就罢了……” “据实而论,恐怕不容易。”穆琏现在才想起来问旁人的意见,即便是杨臻也无法给他什么好的选择,“碍于前几年的换血计划,身受波及的门派恐怕不能放心任用,少林武当这等大派声望有保,但从来不欢于参与这样的事,强人所难反而会适得其反。” 穆琏认真地听着,点头问:“那前几日刚到的昆仑呢?” “昆仑不常过问中原之事,怕是会有隔阂。”杨臻言辞直白。 “确实,毕竟非我族类,难免会有二心。”穆琏舒展身架躺在藤椅上抱怀道,“说起这个,那个昆仑当家人到了几日还未曾道出府库所在之地,似乎是他说他并不知情,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毕竟是动辄祸患山门的大事,方掌门有所顾虑也在情理之中。侯爷放心,午后我与方掌门见过,利害阐明,想来他应该会给侯爷一个满意的答复。” 穆琏眯细了的眼中有颇多笑意,连连点头。“如此一来便好说了。”穆琏畅颜,“过几日发个帖子邀各派当家人过来,本侯挨个相看相看,偌大的江湖还是得有个名义上的话事人才方便,日后再有需要也好对京城有个交代。” 这是穆琏盘算,杨臻已经尽力修正过他的思路和态度,其他的也无需多说。 穆琏抻了片刻都不见他追问,便道:“只是……你真不惦记京城吗?” “惦记什么?”杨臻的诧异很坦率。 “杨衍声病了,你不担心?” 杨臻垂首之间语气颓凉了许多:“有所耳闻,听说是忧思成疾,他儿子不是已经回京了么。” 穆琏见他并不知详情,想与他说明,却被旁屋里出来的穆淳抢了先:“今日傍晚刚递过来的消息,杨将军病得不轻……” 杨臻扭头看向穆淳,他知道穆淳一直躲在旁边屋门里面偷听,此刻穆淳站出来他虽不曾料到,不过他更在意穆淳那句“病得不轻”到底是何程度。 “恐怕不大好。”穆淳把话说完。 杨臻又看向穆琏,穆琏点头肯定之后,便见杨臻踢开凳子跑出了院子。速度之快,青衣黛衣发觉杨臻的紧觉之时刚架好防备之心,杨臻已经不见了踪影。 “犀月!”穆淳仓皇紧张唤来犀月道,“快去看看!” 穆琏也被惊到了,侧目冷笑一声:“先前那出儿果然是演的。”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犀月匆匆回来禀报:“世子,秦大夫纵马连夜北上了。” “已经走了?”穆琏分外诧异。杨臻的对杨衍声的紧张他并不意外,但着急到漏夜北行却在意料之外。他往旁边一看愈加困惑,穆淳那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实在难掩。“毕竟养育一场,杨恕不行了他回去看看也是应该的,你慌什么?”他问。 穆淳来回踱步多时逐渐平复:“他被你传来,如果彻夜不归他那边的人该怎么办?不得有个交代?” “倒是稀罕,”穆琏笑了,“你还有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也是,那就派人去说一声吧。”他招手欲打发青衣黛衣过去,却见穆淳直接甩袖出了院子,其后勾佩犀月接连跟上,都不容他追加一言半语。 青衣二人尚在等候吩咐,穆琏眼看着儿子离开之后能做的只能是让青衣追上去给穆淳送一件氅衣。 周从燕盘腿坐在榻上就着一盏灯随手翻看着一卷杂文,刚看进去觉得津津有味之时耳间却觉察到了外头似乎有人过来。她原以为是杨臻回来了,可脚步声迫近了些之后却听着有些不对劲。 敲门声急促地响了两下,周从燕过去开了门后看到了罕见神色不宁的穆淳和他那两个随从。“世子殿下?”她态度周到,“这夜深人静的,您怎么过来了?”再往前进一步,她又看到两边隔壁的方尔玉和宿离也推了门出来查看情况。 “他回京城了。”穆淳毫不废话。 “什么?”周从燕一头雾水,虽然眼看他来便猜到有事,但却不曾想会是这样。 “怎么回事?”宿离和方尔玉也紧着步子到近处问。 勾佩知道他家主子不愿在人多处说话,便替他开口:“杨将军病重,秦大夫知道后便动身北上了。” “已经离开了?”宿离再次追问确认。 勾佩答是。 意外来自对面的所有人。依他们所知,杨恕病得并不厉害,怎么至于让杨臻都来不及跟他们说一声就直接走掉呢? 事实无疑,对此突发状况谁都想追过去看看。相较之下反倒是周从燕心智最坚,面对院中的一遭急切先谢过穆淳亲自来一趟,又安排道:“小方和离老哥赶紧回屋歇歇,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去追他吧,京城的事就拜托你们二位了。” “从燕,”宿离稳了半分心绪问,“那你呢?”巫奚教人留在荆州的并不多,若连他也走了周从燕怕是没了帮手,他终究担心周从燕会被欺负。 “放心吧,老薛和肖大肖二在这里,再不然就抛出信去把山头上的人叫点过来呗。”周从燕说。 宿离安了心,好好嘱咐几句之后要回屋歇息却被穆淳叫住:“且慢,我与你们同去吧。” 有些莫名其妙,宿离扭头上下打量了他两轮婉拒:“我们脚程快,只为赶路,阁下矜贵,还是算了吧。” 第五十一章 左右打点 清晨第一轮秋露被策马出城的方尔玉和宿离震落,周从燕目送他们出了城。守城将士尚且无精打采,他们应该是今日最早出城的人。 周从燕能懂昨夜宿离为何不愿与穆淳同行。说穆淳金尊玉贵经不住脚程速急的折腾只是表面托词,宿离到底还是对穆淳其人心存芥蒂的,先前花千树给他造的麻烦有多少是源自私心又有多少是受穆淳的指示,他已经没心思去刨根问底,但既成的芥蒂总不会轻易消去。 回到聚剑山庄钱津达就找了上来,迎面便问:“怎么回事?钱某一觉醒来听说小梅兄回京城了,世子也出城了,连那方兄弟和宿先生也走了?” 周从燕有些意外:“世子也走了?”她听钱津达说了才知道,原来天刚擦亮的时候穆淳就由勾佩和犀月护着驾车出了城。他倒是紧迫得很,周从燕腹诽,只是一匹马带着两个轱辘总不如轻衣便马利索,估计到时候还是宿离和方尔玉先到。 “杨将军病重,他们回去看看。”周从燕说。 钱津达延声长应:“这倒是应该的……可——穆侯竟也肯让他回会?” 周从燕斜了他一眼:“为何不肯?此事正是侯爷告诉他的。” “我听闻昨日夜里穆侯独召小梅兄过去,是不是有什么要事啊?” “这我不晓得,他昨夜去见了穆侯便直接往京城去了,哪有机会说与我听。”周从燕并不愿与他多说。 “看来是情况颇为严重呐,”钱津达喟叹,“我还是去问问穆侯的意见吧,若是有用的上钱某的地方也好。” 头顶上有黑影掠过,周从燕与钱津达扬首觅查之时皆是不言而一地惊心动魄,仅从气势上便能感觉得出那是他们都望尘莫及的厉害。人影盖日而过,稍后又迅速返回,直接在周从燕身侧半丈之处降临。 “牧云决?”钱津达细眼大开。 牧云决看了他一眼算是打了招呼,正面只朝着周从燕费劲地开口:“你那,杨臻呢?” “他回京城了。”周从燕与他见礼,“剑圣前辈是要找嵬名岘吗?” 牧云决装出来的威严顷刻间垮掉了许多。 钱津达被周从燕几句话谢走去忙他该忙的。周从燕简洁地向牧云决说过嵬名岘的事之后领他去城西她与杨臻为嵬名岘选的埋骨之处。坑是杨臻挖的,墓穴是徐枢盖的。“似寒还给他撒过守骨散,”周从燕看着蹲在墓碑前的牧云决说,“加上徐叔盖的宝穴,他能存留得更久一些。” 牧云决颇为感激:“多谢你们,我带他……回……淮安,他……大师伯……也在。”他说话时的结巴并不明显,但近乎于单字蹦的说话方式听上去仍然十分费劲。 周从燕懵了一声,她反应了片刻:牧云决的意思是要开土移灵?“我找人来帮您?”她试探着问。 “不用,我……能行。” 话是这么说,周从燕虽然也无意打扰他,可回去之后还是把肖家兄弟派了过去,能帮一些是一些,只随牧云决差遣便是。 周从燕回屋翻看之前照杨臻的法子压在案文底下的叠纸,果然又被人动过。这庄子里没几个省油的灯,杨臻不在,身边的人也都分派了出去,看来她真该再叫些弟兄来。 薛执戟在院里通传抚江侯和毒尊前来拜访,周从燕把两人请进来后便听他们追问:“怎么回事?这风波怎么没完没了呢?” “杨将军病重,似寒放心不下总得回去看看。”周从燕说。 “前几日递过来的消息还说只是小病,今早再见穆侯却听闻杨将军的病不大好,真是无常啊……”扈坚良说。 “侯爷要不要赴京看看?”乌显炀问。 扈坚良有些拿不定主意,杨恕也算他的顶头上司,遇事合该慰问拜访,只是眼下他因公外派,擅自回京唯恐不妥。他自知难以应对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况且杨臻诸事缠身,即便他回去杨臻也未必顾得上他。 周从燕看得出扈坚良的心思,也懂他的踟蹰:“京城的事不缺人周全,只是似寒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穆侯爷虽然肯放他离去,但这里的事也不好一味地搁着,所以还得请扈叔多担待些。” “说的是,我看穆侯似乎不大乐意亲自去接触江湖中人,似寒不在就得靠我替穆侯奔波了。”扈坚良展肩待担,“而且今早穆侯见着我的时候还说要宴请江湖名门大派的当家人前来相聚,我虽参不透穆侯是何打算,但这样的盛会怕是有的忙了。” “穆侯爷想请谁?”周从燕问。 “南北少林方丈、丐帮帮主、武当峨眉掌门、崆峒的当家人,还有秋前辈,穆侯都提到过。”扈坚良一一盘点过又问,“周教主,你觉得穆侯这是想干什么?” 周从燕头一回听说此事,第一反应便是这多半是昨夜穆琏跟杨臻商量出来的,有此瞬想她反而有些不大明白为何会有这么一出。依她所见,这等豪杰聚会若是发生在中都承贤山庄自然是一桩盛事,毕竟庄主蒋文彬没有唯我独尊的身份拖累,也无心与人争雄,但钱津达不一样。不年不节无缘无故搞这么一场盛会,总不会只图个热闹吧?周从燕知道穆琏对钱津达并不满意,只是不清楚此事钱津达是否知晓,若是他想得够多闹起来,杨臻不在恐怕难以善了。 “或许是想给钱庄主找个帮手吧。”周从燕不便把话说得太死,她可不想提前看钱津达折腾。 “如此便好……”扈坚良将信将疑,“到时跟钱庄主相见也能有个交代。” 扈坚良忙着去公干,留乌显炀下来与周从燕说点还没说完的话。“真的不用去京城看着点吗?”乌显炀问。 周从燕觉得没什么必要:“杨将军想见的人都回去陪着他了,何况有似寒在,什么病治不好。” 乌显炀只得作罢。“之前说要找温凉的事,虽然只是……”乌显炀没把太明摆的话说出来,“但其实我私心里还是很想找到他的,可这个家伙实在是捉摸不透,我永远只能追着到他的影子。如果他——如果不妨碍似寒的计划,我希望他能帮帮我的。” 周从燕与他静对许久总算是点了点头。一路走过来眼见那么多此生只身无法经历的事之后,周从燕大概能懂乌显炀的心思。他未必真的有什么极其重要的话与温凉非说不可,只是别离之时存了一份遗憾,而遗憾与日月同寿,越延续越沉重,沉重到变成非见一面不可的偏执,直到如今还不肯放弃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解脱罢了。 乌显炀深觉自己有些强人所难,有她这一个不拒绝的态度就已足够。他知趣告辞,拉开门的那一刻却愣住了。 “姐?” 林半夏冲门里的两个人咧嘴笑,她旁边还跟着一个容貌俏丽的小丫鬟,那小妮子也是活泼,挎着林半夏的胳膊嬉皮笑脸间还朝周从燕二人招手。 周从燕越看林半夏身边那个小妮子越觉得面善,她几步凑过去端详了片刻又看了看林半夏问:“这是小雪吧?” “哎呀姑姑!”小丫鬟捏着嗓子赖性道,“你看她还是能认出来啊!” “不应该啊……”林半夏端着他的脸左右看着说,“我觉得已经很好了呀。” 鸿踏雪还想耍性子,结果被周从燕抬手制止道:“别,我是看你的牙认出来的。” “哦……”鸿踏雪拢住了嘴。 “你何故弄成这样?” 鸿踏雪在乌显炀仍然不明就里地注视中跟周从燕嘀咕了几句耳语。他俩来之前合计着鸿踏雪现身于此会有麻烦才有此一举,周从燕脑子灵活:“那你是从我家里来的丫头呗。” 第五十二章 悔不当初 杨臻冲进那条他再熟悉不过的大街之时便懵然地意识到自己回来晚了。他游离又迷茫地来到平右将军府外,仰面望着高门楼上的素缟,身侧频繁往来着出外入内拜谒吊唁之人。 “你还敢来?” 身后有人狂嚎,杨臻回头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就被对方揪着衣襟拎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柴赓追上来拉架。 “放手,快放开!”韦润也竭力把他们分开。 索阆彧被柴赓和韦润劝架拉开之后更加愤怒:“别碰我!就你们两个是圣人?是他害死了将军,是他害死了将军!你们竟然还护着他。” 韦润和柴赓左右架着他不让他再上前动手,不过他们也没有站到杨臻那一边的意思,作为杨恕的得意门生,他们不可能一点情绪都没有。 街上的吵嚷被门内听见,引出人来查看。 “少……”杨青老远看到杨臻之后难掩激动,可四下纷杂使他把一声呼唤又咽了回去。他跑过来把杨臻看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凑上去轻轻把杨臻曲皱的衣衫抚平,他有好多话想多,等到他家少爷与他对视过后又十分想哭。 “公子。”与杨青一同出来的方副将站到杨臻身旁轻声道,“您回来了。” 杨臻过分在意索阆彧的话,杨恕的死他有责任,有绝对的责任甚至于是主要的责任,或许当初他不该用那样的方式给世人演一出戏,或许他还应该有更好的办法。 “里面请吧,”方副将说,“将军一直在等您。” 杨臻心窝里猛的一紧,难受万分,有些喘上气。 “老方你!”索阆彧火冒三丈,几欲冲上来把杨臻赶走。 方副将乍然回头斥呵:“索大人请自重!” 索阆彧仍有不服,好在有柴赓和韦润拉着,他也只能原地暴躁。其实当时大夫的话他们都听得很清楚,杨恕并不是因为剑伤恶化而死,可害他沉疴的积郁成疾心思愁重又是因何而来?他们都不可能平静以待。 前堂里,方廷和与闻训古、臧觉非、潘显道等朝中大员皆在座上,杨臻在他们的注视中被方副将拥着穿过前堂。再往后去,以太师夫人杨熹为首的女眷在后屋抹泪,她与柴心柔看到杨臻之时皆欲起身,但方副将并未有停留之意,径直带着杨臻到了灵堂,在灵堂外守着的闻南曜和闻南煜兄弟俩立刻迎了上来。 “臻臻……”闻南曜满目揪心。 闻南煜也心疼得紧,连他都看得出杨臻的脸色看上去奇差:“表哥你没事吧?” 杨臻摆开他们兄弟二人的围绕,站在灵堂中门外直直地跪下去连磕了三个头。 “你回来干什么?” 第三个头磕下去还未抬起来,堂中之人站在阶上俯视着他,待他抬起头来之后又说:“你怎么才回来?” 杨臻从未在花千树脸上见过这般冷漠的表情。 闻南曜把杨臻拉起来面色不善地对花千树说:“事已至此,总要让他送一送吧。” “是,”花千树笑出了声,乜斜了杨臻一眼转身道,“是该好好送送,就等你了。” 杨臻往前迈步时晃悠了一下,幸好有闻南曜和方副将扶着。 进了灵堂,面对着正冲门口的棺木,杨臻眼前恍惚闪过杨恕的音容,也不顾膝下是否有蒲团便又要跪下去。临世二十载余,他从未有机会跪过杨恕。从前是杨恕不许他跪,现在却不一样。还未跪下去,花千树揽臂架住杨臻把他拽起来,杨臻还欲跪,但花千树却拦着不容他如愿。 “杨臻。”花千树的话从牙缝里咯咯磨出来,“既然你有这番孝心,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我不知道……”杨臻垂头说话时怯懦无比。 花千树怪笑了两声,扬手撇开杨臻啐声道:“你们爷俩可真有意思啊!一个巴巴的不知道,一个都要死了还惦记着别人的儿子!” 杨臻被甩开后撞在了高大的棺木上,是他实在无力站立,也是他恍惚间觉得身后的棺木似乎还有杨恕的温度,他不愿离开,靠着棺木缓缓坐了下来。 花千树从来不屑恨杨臻什么,但回京之后守着杨恕过完的最后那几日却实在令他怨恨。眼看着杨恕躺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胡话,可那些胡话里却没有他,枉他念着生身之恩千里迢迢赶回来看望这位生父,在杨恕这里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罢了。短短几日间,杨恕便让花千树认清了自己这条命这一生有多荒唐可笑。 闻南煜和杨青凑过去想把杨臻扶起来,无奈杨臻自己不愿起身只能作罢。闻南曜心有二辞但苦于知晓症结所在反而不能多言。杨青心疼自己少爷,想分辩几句又碍于花千树的身边而无法开口。唯有闻南煜不在乎,直冲着花千树吵嚷:“你自己不痛快冲着表哥发什么脾气!表哥他又没做错!” “住口。”闻南曜呵住他不许他继续说下去。 “表哥?你叫谁表哥?”花千树连连发笑,“他没错?他可是神医啊,有善心在外面大发慈悲怎么就不能回来救救自己的爹?”他指着杨臻质问:“就因为杨恕不是你亲爹?可他到死都在惦记你呢!你们俩可真有意思……”花千树越笑越难听,抓起祭酒壶狠狠地砸在了墙上,至此不完,心中仍是有气,又冲着神案一扑把香炉供果全都扫落在地,最后直接把神案掫翻才肯罢休。花千树面对着满目的狼藉怔了神,灵堂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自此死寂难估维续了多久,其后忽然在沉默中有了动作——杨臻扶灵起身,一步轻过一步,生怕惊扰故尘一般过去扶起神案、搭好香炉。方副将默默靠近陪他把供果捡起来摆放齐整。杨臻看了杨青一眼,杨青立刻神会,轻手蹑脚地小跑出去,很快捧着一盏新的酒壶回来放在了神案上。 花千树冷眼看罢他的一举一动,讥笑道:“可怜你一片孝心,既然你们彼此这般牵挂,不然你去陪他怎样?” “你什么意思?”闻南矅难再容忍。 花千树哈哈两声摊手道:“你们真是同气连枝,可歌可泣呀!” 闻南矅奋力按住闻南煜的脾气,他实在深知花千树也是个可怜人,何况还有一份血脉相连。他尚在自我平复之时,余光却见杨臻扭头往灵堂外头走。 众人担心,一个接一个追了出去,独留花千树一人在灵堂愣神。 一出灵堂,杨臻便与立于院中的方廷和对上了视线。杨臻仿佛是被他吸过去一般径直站到了方廷和近前,只低头不语。方廷和抬手扣着他的胳膊默默相慰,对后头陆续追来的几人说:“都回吧,里面没人守着像什么样子。” 虽有百般放不下的犹豫,但闻南曜兄弟二人和杨青还是乖乖回了灵堂。 方副将仍上前来,“公子,”他从怀兜中摸出一枚玉佩双手递上来,“这是将军让属下转交给您的。” 杨臻看了一眼,鬼使神差地接了下来。这枚玉佩的模样与方尔玉从梅里带回来的千机君手迹形状如出一辙,正是衔尾朱雀。 “这枚玉佩将军一直贴身藏着,是您的母亲在二十三年前的腊月二十六同您一起送来的。将军临终前支开左右说上次别离匆忙未能得时,嘱咐属下一定要把此物交到您手上。将军还说,是他对不住您,希望您以后可以远离是非,平安喜乐。”方副将轻声道。 杨臻说不出话来,只死死地将那枚玉佩攥在手中。 “多谢你了。”方廷和代杨臻向方副将道过谢后揽着杨臻往外走,而方副将则肃立目送他们离去,并恭恭敬敬地向那两道背影拱手深鞠一躬。 第五十三章 父死子继 方尔玉与宿离赶到平右将军府之时有些不知所措。经过打听,他们得知自己只比杨臻晚到了大半日,但连续见了几个人之后却都无法得知杨臻的去向。杨青还记得他们俩,知道他们在京城后偷跑出来找过他们几回,总算帮他们确定了杨臻可能去的地方。 他们敲开方廷和的小木门时发现老爷子正在院里收拾行李。 “先生?”宿离看着院里的大包小裹问,“您这是干嘛?” “唔,拾掇拾掇。”方廷和拍了拍手说。 “您要出门?我帮您,屋里还有吗?”宿离问。 “不用,”方廷和扶膝坐下来说,“他都帮我收拾得差不多了。” 宿离抓紧问:“你说的是臻臻吗?” 方廷和点头。 “他去哪儿了?”方尔玉问。 “他说去荆州还有事要处理,先回去了。” 宿离和方尔玉面面相觑,他们俩身强体健的人连日奔波几乎没怎么停歇过,到了京城还觉得颇为疲累,何况是杨臻这般马不停蹄地又往回赶路。宿离挂心道:“可他近来病弱,几番波折真能吃得消吗?” “我看着确实气色不好,哄着他睡了三个时辰才放他走的。”方廷和攥着掌中壶喝茶。 宿离稍微放心了些,暂且肯坐下来与方廷和聊几句。“先生要去哪里?这些年学生长久不在京城,只记得儿时跟着您的时候从未听说您离开过京城。”他问。 “回故乡去,”方廷和微微仰首向西南方眺望,“出来这么些年了,还没回去过呢。” 宿离未能及时反应过来方廷和说的故乡是哪里。 方尔玉甚为不可思议,毕竟从他来中原之前就听寨子里的长辈们说过方廷和弃巢不归的事,眼下听见方廷和说这些才会十分惊讶。他问:“您要回寨子吗?” “嗯。”方廷和看着他煦笑,“他合计着你肯定会追过来,你若是方便就送我回去吧,数十年未曾返乡,怕是不认识路了。” 这事方尔玉自然很乐意做,能把这位尊贵的亲长带回去寨众必然会十分欢喜。可今时今日他还有旁的挂心事,一时间无法爽利地答应方廷和。方廷和看了他片刻搁下茶壶说:“他与我约好了,事了之后到梅里找我,我带他到处教散心。” “当真?”方尔玉的称心如意瞬间翻了一番。 方廷和让他放心,京城里的事已经交代好了,小院子封上之后便不再容人了。两个年经人帮方廷和整好马车,方廷和嘱咐宿离回去好好帮衬杨臻,到时候跟杨臻一起到梅里找他。其实杨臻跟方廷和盘算的时候也料到了宿离会与方尔玉同来,杨臻的打算是让宿离陪方尔玉一起把方廷和送到梅里,这样杨臻也更放心一些。但方廷和同样担心自己的学生,如今时日艰难,能多留给杨臻一个帮手也是多一份安心。 三人一同离开之时路过将军府那条街,远远看着一队官差径直停在了将军府外。宿离难免在意,独一人悄悄登上将军府的高墙沿窥探。 那队人是宫里派来宣旨的,为首的监官站在高阶之上对着院中跪了一地的将军府人高诵圣旨,前半截赞扬杨氏忠烈,后半段交代开国之时太祖的嘱咐,平右将军仍可世袭,理应有杨恕的独子杨臻继承。宿离听到这里的时候不禁啧舌,圣旨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继替者是杨臻,可如今到底谁是杨臻,哪个又能说得清楚呢? “臣接旨!” 一声沉定的回答唤醒了宿离,他眼看着花千树跪着接下圣旨之后受周围人的恭贺。世事无常,人心难度。他以为花千树痛恨杨恕痛恨将军府,眼下看花千树痛快地接下平右将军的册文,心中只觉好笑。 返回之时垂头丧气,惹得方廷和问了一句。宿离近似聊旁人家的闲话一般把事说了,方廷和让他们利索些驱马赶路,最后望向将军府一眼,叹气道:“人各有命,往后就是他们杨家的日子了。” 宿离与方尔玉商量之下,往南走的路还有好一段相合,宿离可以能多陪陪方廷和。方廷和也应允,不过他到底还是惦记着杨臻一个在路上独木支。两个年轻人带着方廷和一个老人家难谈脚程,颠簸两日过了济南城之后宿离耗不住便牵马告别一人先行而去。 荆州城里,周从燕刚送走了牧云决,雪儿丫头便又替她把黄州回来的陈默连舟渡一行人领了回来。他如今多多少少成了聚剑山庄的红人——有周从燕和林半夏一起打扮他,他自然能成为庄子里最俏丽的小姑娘。 效果何其拔群,焦左戎私下里悄悄问过周从燕,明显是对这位雪儿丫头颇为着目。如今鸿踏雪这副模样,若不是极为熟识的人实难认出他到底是谁。 他们带回来的结果并未与先前查出来的线索有太大的出入。他们合计情况之时何意如也被请了过来,还未听完全部的过程,便已泣不成声。 “好啊……”鸿踏雪笑得瘆人,他替杨臻瘆得慌,也替日后的钱津达瘆得慌,把杨臻害成这样,他真不敢想杨臻会怎么对付他。 满屋压抑沉重,焦左戎只等下一步该如何,“咱们要等小师叔回来之后再做打算吗?” 一时沉默,率先暴发的竟是何意如:“我要去找他们理论!” 在场的人都纳罕她有这股勇气,但还是把她拦了下来。眼下虽有真相,但掌握的几乎都是死无对证的线索,即便真闹到钱津达面对也难保胜算,他毕竟还有个盟主之名。 何意如当然听不进去这些,仍不罢休。这时由鸿踏雪给了她一句最为实在地劝告:“你现在闹过去也没用,钱津达根本不在庄子里。” 召集各派当家人聚会的帖子已经发出去,这些日子便会陆陆续续赶过来。原本周从燕和扈坚良担心的钱津达可能会因此闹起来的事并未发生,因为钱津达早牧云决两日便离开了荆州,说是要亲自去把汪安抓回来审问。其实过分理智来看,以陈默他们查到的线索只能证明汪安与嵬名岘、苏纬之死有关,只不过他们谁都不信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汪安能有这样的野心,更不信汪安一人能做成这些事。 “那就只能等了?”连舟渡最不喜欢这种憋屈的情况。 又是一阵沉默,林半夏看了看还在安抚何意如的周从燕,鸿踏雪也是依赖杨臻出主意惯了,催她道:“大小姐,你倒是说句话呀!” “需要等,但也不至于干等。”周从燕说,“既然他不在荆州,咱们釜底抽薪起来会更容易。” “怎么个釜底抽薪?”焦左戎颇为期待。 周从燕把何意如暂且委给林半夏,林半夏接了她的眼色后扶起何意如出了屋,慢条斯理地劝慰何意如先回去休息,凡事还需从长计议。周从燕送了她们几步阖上门呴气道:“似寒去见穆侯爷的时候应该是提过他对钱津达的怀疑,穆侯也肯提召集大派当家人的事,想来也是有意换掉钱津达的,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助穆侯一臂之力呢?” 众人了然。焦左戎又道:“可是,钱津达难道没看出镇原侯的意图吗?” “他看出来又能如何?”鸿踏雪嬉笑,“还能去跟侯爷闹吗?” 周从燕也有不大肯定的地方:“或许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如果他真能把汪安抓回来为自己正名,反而不用过分担心会被取代的问题了。” “都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无辜?”连舟渡说。 众皆沉默,这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第五十四章 林中遇险 杨臻路过黄州之时仍忍不住又去了那片林子。 其实他并不愿意承认他始终幻想着能在这里遇到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的人,也是心力交瘁,时至今日他仍不愿早已发生的接受。 先前打斗的痕迹已经被新生的草木略微掩盖,不过杨臻走着走着仍能认出自己熟悉的地方,他就着一块熟悉的地方坐下来埋头沉闷。这些日子以来心乱事乱,从来都没清净过,如今反倒是这片林子能上他里外都安静一些。 林风簌簌,让人听着颇为安逸。杨臻逐渐觉得有些昏沉,连日周折奔波,白葵籽油非用不可,可催命的事赶着他不得休息,眼下难得安静,他真的有些熬不住了。 “深秋野风侵人,你倒不嫌弃。” 昏昏沉沉之际,在杨臻未曾发觉间近前便站了个人。 杨臻乏力地抬头看了一眼,竟是刘聂。他问:“你怎么在这儿?”刘聂不是随花千树去京城了么,怎么前几日在京城未见到他,反倒在这里看到了他,莫不是周从燕让他来的?可来回长途,刘聂脚程真有这么快吗? “这个地方,”刘聂仰面把周围看过,“我比你熟。” 杨臻眼中有些许困惑。 “没算错的话,今儿个应该是剑魁的五七了吧。”刘聂抱臂低头打量他,“你来一趟都不捎两炷香火吗?” 杨臻隐隐觉得不对劲,刘聂说这些话的语气实在有些奇怪。刘聂跟他算是有过节,可专程找到这里说这样的话是图什么?杨臻盯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刘聂低眼看他,脸上尽是讥笑。 杨臻欲起身追问,忽而发觉身后呼啸,心中紧觉,拍地飞扬而起,险险地躲开了从身后攻来的戾气。锋芒毕露,两棵树直接被拦腰轰碎。杨臻翻身落地之际,一刃寒光冽冽的剑锋气势逼人冲着他的腹肋挑刺过来。杨臻抽出藏锋扣手勾住近旁的树干缩身躲开,但那刃剑锋又追过来,杨臻借着缩身之势出腿踢偏剑锋所指,偏向的剑锋奔劲直冲杨臻攀着的树干,其间所蕴含的磅礴内力瞬间逼得那根树干炸裂开来。杨臻云里后翻躲开四处崩裂的木屑,稳健落地之时总算看清了来人是谁。 “钱津达?”杨臻凝眸而视。 “小梅兄,恭候多时了。”钱津达振剑一笑。 杨臻的目光在他们二人流转两遍,心中已经明白了个大概。他不会纠结为何刘聂也要害他,以他生平所见,害人未必需要理由,他更无闲心替他们找理由。 钱津达哼哼笑了两声:“其实钱某在黄州还有座宅子,我对这座宅子颇为满意,请小梅兄也去瞧瞧如何?” “我若是不去呢?”杨臻启齿。 “专门为你准备的,你不去怎么合适。”钱津达拎着剑往前踏步。 杨臻倒是不惧他,山海剑客榜上的人有多少本事还是值得称道的,只是如今他心力交瘁,强打起精神来与钱津达比试一场未必能占得多少便宜。 钱津达近至半途插剑半尺入土,吸力扬起之时掫起了大片地皮,被钱津达横剑一赶尽数泼向杨臻。二十年前他靠一手断水开浪的剑法闯出了不少名堂,只可惜自打聚剑山庄落成他也少再闯荡江湖,这套剑法在小辈中也少有传唱。 杨臻横笛运起逆元气前推轰散这些幌招,比着藏锋垫在肩上扛下钱津达的劈剑,当下一试他便清楚了钱津达的功力深浅。输赢好说,但赢多少能全身而退还得再盘算一下。 钱津达眼中颇为期待,浑身上下的跃跃欲试近乎喷薄。他持剑的手尚未松懈,欺着身施劲压过去靠肘冲着杨臻的剑骨一顶,被杨臻窝手扣住。钱津达猛然紧张,立刻愤力轰气震开杨臻,方才被杨臻扣住手肘的时候发觉杨臻的拇指要压他的穴位,这可让他警觉非常,生怕杨臻再使出什么怪招,索性将其震退避免与他在近处接触。 冲剑不中挑空再起,钱津达的招招式式颇为花哨,大有故弄玄虚之势,不过真正让杨臻提防的是他雄浑的内力。钱津达接连几剑刺得极为迅疾,但杨臻眼中并不算什么,最后一刺被杨臻凌目捕捉以剑指钳住。同样的剑,灌满内力的剑身格外刚劲。杨臻调着劲仍无法拧动剑刃,倒是钱津达得以趁此机会挥动长剑,把杨臻整个掫起来甩着飞旋几圈。 杨臻不敢轻易撒手,两指间感受得到拧花的趋势,乍然撒手躲避不及没准会被削去两节指头,索性在飞旋之时踏中一棵树勾着脚背攀住树干,暂且掣住钱津达的动作,趁此机会把藏锋当长镖朝钱津达钉过去。钱津达也是眼疾手快,一手紧攥着剑另一只手随意一撇就抓住了藏锋。 拿住了对手的兵刃,他刚想笑话一句,却见杨臻跺了树干一脚朝他冲了过来。因着自己的剑一头尚被杨臻箍着,他只能暂且用另一只手中的藏锋作伐。一笛子挥出去之后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似乎是一件他未曾见识过但听人夸张提起过的事。值此之时,杨臻开掌接住藏锋的另一端以一种诡异别扭地姿势拧身后翻,鞭腿甩在了钱津达的耳边被竖臂挡住。而钱津达抽手自保之时并未松掉藏锋,两相拉扯之下,他便间接助杨臻抽出了藏在笛身之内的寒光。 鞭腿被挡,杨臻的一套动作尚未完成,在后翻的路径中他反手下砍藏锋的同时松开剑指,砸沉钱津达的剑后完成云里后空翻时还不忘再带一记勾踢。钱津达警惕地又攥着半截藏锋去格挡,不料杨臻的勾踢冲着的并不是他的哪处要害,而是必然会挡过来的拿着藏锋的手。 梆的一下,半截藏锋被踢飞。钱津达尚有再抢一抢的想法,不过杨臻的每一步都比他快半分,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臻翻空之后踏树追上半空飞旋的笛鞘。杨臻再下来与他过招之时一分为二的藏锋已然被杨臻当成了子母剑来用。他看着眼馋心热,但接手片刻之后便有些力不从心。他的招式不算拖泥带水,可其中总有试探之意,杨臻比他更利索,甚至不给他试探的机会。 钱津达躲闪之下正身撩剑出刺,被杨臻迎面砍压下去,他不罢休,奋力上挑与杨臻较劲,杨臻不与他拖延,另一只手的副刃跟上来与藏锋交叉一挫之间钳住了钱津达的剑。钱津达欲抽剑脱身,杨臻反而拽着他往反方向去。钱津达被他挟制了两步,提前发觉动向及时手缩空臂挡住了他的膝击。杨臻仍不给他试探的余地,一击不成收招垫步换边再追上两段踢击。 杨臻一眼就发觉了钱津达招招抵力地试探,看得清他在垂涎什么,自然不会给他机会,何况自己的状况也不适合跟他纠缠。若是钱津达果断承认嵬名岘和苏纬确是为他所害,杨臻会直接放开了杀掉他。 钱津达仓忙抵挡杨臻的追击,暂且敛剑与杨臻过掉十数招,已然明白了自己这套剑法真的赢不了杨臻。不过他却并不退缩畏惧,他已经足够清楚,要想制服杨臻,除非拿出高于百里启的本事,否则全都是无用功。 他收肘调动真气,几招后猛地弹出执剑之手,剑锋未至剑气已至,磅礴浩荡之势看上去十分惊人。 杨臻从师兄们那里见识过太多出类拔萃,所以钱津达哪怕飞上天去他都不会惊讶。他笛鞘一划劈开剑气,侧身躲开残余剑气的同时藏锋在手中调成反手压臂奋力一砍直接斩断了钱津达灌满真气的劲剑。 剑气断层喷薄,瞬间使前半截断剑放肆飞旋窜远,险些划断远处旁观的刘聂的颈子,硬是给刘聂吓出了一身冷汗。 第五十五章 算无遗策 钱津达被断了兵刃反而愈加兴奋,论兵刃果然还是温凉造出来的东西最霸道。他抖开周身的禁锢把内力扬起的热浪悉数挥洒出来,持着断剑义无反顾地朝杨臻压过去。 杨臻一时被乍然汹涌的真气裹挟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他挥动藏锋劈开热浪,并隐隐觉得这股气质颇为熟悉,似乎是当年胡威长在江郎山使出来的真气。他心下纳罕,钱津达竟然真舍得用自己的本事滋养他人? 钱津达趁杨臻侧身躲闪之际追上来缠斗,一面以肆无忌惮的磅礴真气压制杨臻,一面分散他的注意,最后对力震开之时成功抽走了杨臻一直别在腰后的剑。 山鬼被抢走的瞬间,杨臻陡然愤怒,跺地弹出去便要把剑抢回来:“还给我!” 钱津达冲出一拳与杨臻针锋相对片刻后各自被震退数尺。他绷着剑身敲了敲不禁大笑:“果然是把好剑!听说这是你专门给嵬名岘锻的?” “把剑还给我!”杨臻愈加愤怒,他的东西可不是谁都配碰的。 钱津达盯着冲过来的杨臻冷笑道:“既然他嵬名岘没机会用,那我就替他试试这把剑到底如何!”他的话说完之时,杨臻已经冲过来掐住了他的前臂。钱津达仗着健骨硬生生地顶着杨臻恨不得捏碎他桡尺二骨的劲力,再无顾忌地疯狂外泄真气,而这回暴露的真气更是气质异变。 杨臻两眸骤缩,这股真气他更熟悉:“剑影诀……是你,果然是你!”逆元奔涌,藏锋再动的势头恨不得直接戳穿钱津达的面门。长久以来垂死挣扎的迟疑此刻轰然洞开,无的放矢的怒火总算是找到了发泄之处。 钱津达陡然被震退半丈,尚未站稳又被杨臻掐住侧腕扽了回来,当面便是一拳,若不是他挡得及时定然会头晕耳鸣。他忙着换气,紧接着又挨了当胸一招结实的膝击,瞬间便被顶得倒飞出去撞在了一棵树上。他有一瞬间的紧张,十几二十年前被逆元门人摁着头揍的经历恍如昨日。幸在今日之他亦非昨日,他调动真气迅速振作,直直挺起比剑接住杨臻劈过来的藏锋。此时此刻杨臻再想跟他比拼真气可就为时已晚了。 杨臻的逆元境界虽然到了顶,但底蕴积蓄仍不及百里启,可对付江湖中绝大多数人已是足够,然而眼下与钱津达拼力却隐隐有不敌之感。钱津达愈加放肆,奋力一使劲之后标剑而起再次砍下来。杨臻正值怒火中烧时,全然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敌不过钱津达,迎着钱津达的攻势掫上去,两股互不相让的真气正面一撞立时碰出一股让周遭震荡的气浪,催得密林如湖海一般波层迭动。如此一碰杨臻明显处于弱势,但怒火仍可抵作三分气力,杨臻拼力将钱津达掀飞,追上去势要将其碎尸万段。 钱津达难免有些意外,杨臻这副丧失理智的模样他不曾见过也未曾料到,瞧着甚至有些滑稽可笑。他刻意躲着杨臻抢夺山鬼的每招每式,眼看杨臻越打越气,一招扛过,他箍着杨臻的肩膀哂笑道:“怎么,看到剑影诀这么激动?” “旁门左道!”杨臻崩开钱津达的禁锢,收拳冲出再次与他对拼,几番下来的交手他都处于下风,这次同样不例外,钱津达不过后退两步,他却倒滑出去甚远。他已经探明了钱津达的状况,这是剑影诀不假,但却不是嵬名岘的剑影诀,嵬名岘的真气并未强至如此,何况钱津达只有剑影诀的真气,使出来的招式却只是剑影诀前几章的初阶本事,说到底只是皮不附骨罢了。 钱津达讥讪:“旁门左道?是不是剑影诀你还不清楚吗?” 杨臻愤目而视,几招将其逼退,追击再去,抛起藏锋腾作逆元气将其悉数灌注进去,以至于令藏锋悬停于两掌之间的空中。钱津达眼看着半空蒸腾扭曲的架势,一时间不敢靠近,困惑之间耳边嘶鸣乍起,越鸣越啸,骇得在场之人无不头晕心颤。 “剑鸣?”钱津达调动内力护住耳蜗心脉,“这是气海剑鸣?” 剑鸣未收,杨臻纵起藏锋飞刃而出,直冲钱津达的面门而去。钱津达开势防备,放出惊世骇俗的真气凌空虚握掣住藏锋之刃,此时他再看向杨臻时眼中的垂涎甚是蒙上了一层欲火,跟杨臻一比,他的手艺确实只能算是旁门左道,杨臻身怀之玄妙果然对得起他几次三番地大费周章。不过钱津达藏的一身真气尚有半数未用,他蹭掉耳朵里流出的血,眼下已经没有什么比制住杨臻更重要的事了。 片刻的周旋,双方磕碰甚多也各有挫伤,对比之下总看杨臻的细伤更多一些。 刘聂冷眼看着林中两人战得焦灼,终于在瞅准杨臻疲态愈重之时出了声:“钱庄主,我奉平右将军之命,特来助你一臂之力!”他提剑冲上去,在杨臻被钱津达掣住身形、听到他的话动作微滞之际从背后一剑刺中穿胸而过。 杨臻只觉右侧胸口剧痛,微微垂眼便看到了一刃滴血的剑尖,又听身后的刘聂笑了一声:“哦,不对,刚才我话没说全,是新任平右将军。”胸口的剑被果断抽出时刘聂还附上一脚,杨臻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在汩汩外流。脱力跌跪之时,他尚能给自己点经封穴缓住血流。 不管是杨恕还是花千树,于他而言都是不可理喻的荒谬。 杨臻咬牙费力地挤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新任平右将军啊,”刘聂语气轻佻,“你应该知道是谁吧?” 杨臻疼得直哆嗦,拄着藏锋想站起来却没起来。 “你何必如此,”钱津达稍稍松了些架势,“我能对付得了他。” “既然势在必得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刘聂擦剑合鞘。 钱津达怕的是他节外生枝:“你下手太重,他若是死了咱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他可是一代神医,”刘聂狞视着难掩狼狈的杨臻,“即便救不了旁人难道还救不了自己么?” 钱津达紧了紧手中的剑,眼看着杨臻撑着地拄着藏锋艰难地站起来,不免生出了几分佩服。 “你们……”杨臻仍想不通其中的某些关窍,但刘聂与钱津达的勾连已经足够他后知后觉明白许多事。 “小梅兄,别白费力气了,你还是乖乖跟我走吧。”钱津达甚至比杨臻更怕他有什么闪失。 杨臻明知自己筋疲力尽难再挣扎却仍不愿束手就擒,拄着藏锋晃晃悠悠地走几步,只可惜前有钱津达后有刘聂,他即便攒着口劲要逃恐怕也不容易。 钱津达懒得浪费时间,跟过去几步一把扶住杨臻,另一只手却攥着满拳的劲力直接顶到了杨臻的神阙之上。一口鲜血从杨臻嘴里溢出来,自此再也无力站立,不过钱津达仍贴心地搀着他,所以即使无力他也不至于倒下去。 “钱庄主不要掉以轻心。”刘聂从袖中摸出一枚小竹管,搓开塞子掰着杨臻的嘴把药粉灌了下去,“别看他现在毫无还手之力,可他们药师谷的人不好好防着肯定会惹出事来的。” 杨臻意识尚存,知道刘聂给他灌的是什么。嵬名岘那枚鸽血吊坠一直被他留着,可吊坠只能防住闻嗅之毒,直接把化元散吃进去就没办法了。 “我知道,冲经嘛。”钱津达弯臂捞着杨臻,扬声喊道:“汪安,过来收拾收拾吧。” 一个面相生得颇像汪平的人步步生风地走过来凑到杨臻面前,掀着杨臻的脸笑问:“听说你想抓我?” “仔细搜搜他的身,好生提防着点吧,”刘聂提醒道,“他随便藏点什么你们就应付不了。” 第五十六章 前缘归心 扈坚良忙活了好几日,还算妥善地安顿好了已经赶到荆州的几位门派当家人。说是几位,其实也不过是北少林方丈圆慧和丐帮帮主蒯粟。主家不在,穆琏也鲜少露面,招待客人的事只能由扈坚良和尤不谖周全。少林的人还好说,找个院子把人往里一放就是,都不用他们派人打扫。 蒯粟有心问清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剑魁殒命的事早已传遍江湖。蒯粟对嵬名岘的看法几乎无人知晓,扈坚良只以为蒯粟的关切是江湖中人普遍的好奇,毕竟超脱如圆慧都过问了几句。可惜的是扈坚良并非深切的知情者,能传达给蒯粟的自然也极其有限。起先蒯粟以为扈坚良是在云山雾罩地缄口,但凭他的眼力多接触两回之后便能发现扈坚良确实知道的不多。他也没有别的想法,多问一句无非是看重嵬名岘的本事,也期待通过问一问嵬名岘的事了解一下杨臻的近况,毕竟还以明白真相的事他还没当面谢过杨臻。 扈坚良这边走不通,他又挎着一篮子自己刨的野菜去看周从燕。能见到林半夏绝对出乎意料,从前有些交集,如今时隔多年重逢也是慨叹。 对于蒯粟,周从燕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依她所见,蒯粟是那种极为难得的交浅可言深的人。 “真是可惜啊……”蒯粟听罢周从燕的话之后长叹一声,“我也曾与剑魁多有相处,虽然没多少机会攀谈,不过能跟小杨兄……能和似寒合得来的人必然不会差,嗐……” “前几日剑圣前辈已经把他焚化带走,也算是得以还乡了,只是……”周从燕收声叹气,只是杨臻回来以后不知会不会再生记挂。 “这么说连似寒都还不能确定这些事到底是不是钱津达所为?”蒯粟问。 周从燕点头:“他打定了主意,若能引蛇出洞也就尘埃落定了。” “如何引蛇出洞?” “他们痴迷于二元并行,而似寒比谁都了解二元并行,只消稍稍露一点行藏就能把人引出来。”周从燕说。 蒯粟被她话中庞杂的含义惊到了,即便坦言杨臻通晓二元并行足以让他震惊又好奇,可他更担心的是下一环。他压低了声音道:“这岂不是以身犯险吗?难道似寒连对方会以何种方式露相也能预料到?如果他们跳过麻烦直接对似寒下手呢?” 周从燕也有这些顾虑,只不过先前未曾有人能与她挑明所以她一直全心相信着一切都能在杨臻的计划之中。“他确实说过可能会有危险。”她暗暗握拳。 蒯粟越想越不对劲:“好在前几日他回京之时还有人同行,等他回来之后可要好好盘算。” “是,”周从燕答应着,“多谢蒯帮主。” “何故这样讲呢,当初我丐帮忧患迷眼,是似寒给了我们一个明白,这是君子之义。”蒯粟说,“无论如何,我会先把常德分舵的人调动起来,时刻注意着江水中段的动向,以防不测。” 自从蒯粟走后,连续几日,周从燕总会做噩梦,日月东去,她心里越来越惦记。眼看其他门派的当家人陆续赶来,她反而愈加不安,哪怕是见到了秋清明和任去来也难有缓解。 这些不安直至宿离归来更变成了怔忡。 “他还没回来?”宿离也急了。他虽知自己的轻功不及杨臻,可想着杨臻病体未愈他抓点紧总能赶上他,一路过来已经够担心的了,到了荆州才知自己竟然比杨臻早到? “你们是不是走岔道了?”鸿踏雪问。 林半夏也在替他们想其他的可能:“会不会是他临时改主意去了别的地方?” 宿离忙着理解他们二人说的可能,但周从燕却惶惶念叨:“改主意去其他地方为什么不告诉我?哪怕是写封信呢?” 满屋子人都知道她悬心多日实在忍不下去,纷纷轻声软语地安慰她。 “要不然……”周从燕坐立难安,“要不然我去问问秋先生的意思。”她无论如何都等不下去了,边说边往外走,也不管旁人再说什么。 宿离果断跟上去,京城里发生的事他还没来得及细说,一起跟过去正好跟秋清明他们好好说说。 秋清明和任去来这次来仅由邓子高和张阁序陪同侍候,连舟渡和焦左戎自打他们到了之后就过去守着师长听差。如今一屋子人听完宿离的讲述,脾气爆的人已经开始跳脚了。 “这是个什么事!”连舟渡抓起茶碗就要砸,好在还能记得对面坐着师父师长,才暗自吞下怨火又把茶碗搁了回去。 邓子高手指头顶着茶碗盖转悠,这回出门的晚辈就连舟渡一个脾气不好的,真遇到事都热闹不起来。让他有些意外的是,一向性子冲的任师叔听罢只叹了口气,反倒是从来不动如山的师父冷哼了一声。 “这也算是杨家人的看家本事了。”秋清明说。 年轻人们不谙旧事,只能在面面相觑中沉默,继续听两位尊长说下去。 任去来还是叹气:“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如何,至此之后就再无干系了,随他们如何。”秋清明说。 “你这话说得轻巧,你撇的下,咱那十三能撇的下?”任去来大有焦头烂额之状。 “眼下不行,事情了了之后就好了。”秋清明的视线追着茶气上浮,“十三不是个没主意拎不清的人。” 任去来唉声叹气个没完。 秋清明任他换气,朝年轻人们吩咐道:“舟渡你,领着他们随这小宿先生沿路去找找,早点把十三接回来,为师在这等着。”话罢又安慰了周从燕几句,周从燕也有心相援,嘱咐宿离带上薛执戟和肖家兄弟同去。 连舟渡领命带着张阁序和焦左戎离开,他没搭上一嘴把邓子高也叫上,他知道自己这六师兄懒得生霉,硬拖出去也未必能有什么用。宿离仔细谢过后也同他们出去。 此后,一直在把玩杯盖的邓子高才出了声:“师父,杨恕之死会不会有蹊跷啊?” 秋清明看了他一眼:“有什么蹊跷十三会看不出来吗?”如果杨臻真看出来了,宿离这个后来者应该多少会听到一些风声才对。 “如果是十三不能追究的蹊跷呢?”邓子高眨眼。 “什么意思?”周从燕与任去来异口同声地问出了秋清明的困惑。 “杨恕干的这些事放在朝廷可不是小事,追究起来说是谋反叛君都有可能,宫里的皇帝忍得下来就是圣主明君,忍不下来也能装出一副圣主明君的姿态,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得泄泄愤吧。” “你是说……”周从燕第一个明白了他的意思,有宿离的先例在,她很自然地就懂了各种关窍。也正是因为懂,她才更加窝心。 秋清明比指噤声。他与任去来活到这个岁数,什么风浪没见过,把话讲到这个地步,再迟钝都能明白。 屋中一番沉默之后,又由秋清明沉声开口:“还是赶紧把他找回来吧。” 周从燕起身未行又被邓子高叫住,听他问:“弟妹,你知道那个侯爷搜罗这么多人来为的是什么吗?” 面对他们周从燕无需有任何隐瞒,坦白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穆侯爷觉得钱津达不堪大用,想要再选一人取而代之。” “这是十三的主意?”邓子高问。 周从燕摇头:“我不清楚,他见过穆侯离开之后穆侯就有了这个打算。”杨臻从未与她说过要换掉钱津达的事,所以她并不会直接认定是杨臻的主意。 “不管是不是,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十三找回来。”邓子高说,“否则等到事情吆喝起来,屎盆子就全扣到十三头上了。”他辞别师长与周从燕一同赴忙。 第五十七章 条分缕析 后续来者接踵,崆峒来的代表是梁源和贺登岳,接连见过迎客的扈坚良、尤不谖以及他们真正想见的周从燕之后,大概清楚了自己这一行到此不过是陪衬看客。做个看客也好,能置身事外对于崆峒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武当和北少林家底厚,掌门与方丈齐临,骇得接引客从的扈坚良诚惶诚恐处处露怯,随后来的峨眉由参宿领着两个仆从代表,话还没过几句昆仑的项东衢又找上门来,让扈坚良忙得焦头烂额,却又不敢去搅扰穆琏。 周从燕一面放不下与邓子高连舟渡接回杨臻的事,一面还要时不时地应对扈坚良的求助,平日里还要顾及着神女峰上的家事,诚论心力交瘁,她比扈坚良要辛苦得多。连日少息,直到这日鸿踏雪递信出门直接撞上了峨眉来的访客,周从燕才稍稍从劳碌中抽出身来。 “掌门真人有薄礼赠予周教主。”被鸿踏雪卡在门外的峨眉弟子说。 周从燕尚在屋中,隐隐听得外面的声音有些耳熟,不过也仅限于耳熟,琢磨了片刻终究联想不到这人是谁。她赶在鸿踏雪替她逐客之前出去把人留住:“真人何必如此客气。” “外场不便说话,可否移步内堂再叙?”峨眉弟子道。 离得近了些后,周从燕看出了来人是谁,但她有些不敢置信,纵想是谁都不该是他才对。周从燕别了鸿踏雪领他进屋,听他说:“难为周教主还肯给我这个面子。” 周从燕接了他递来的小包裹:“你既然能来,想来该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单以谋垂眸笑了笑。他改装易容,连着在聚剑山庄逛了三四日都不曾被人认出来,如今面对几句话就看破他的周从燕,他是发自肺腑地高看一眼。他把左手的袖口掖了掖露出各少了一节的无名指和小指说:“师叔还肯容我,我以此明志,余生竭力赎罪。” 周从燕的眼皮跳了跳,她佩服参宿参星的胸襟,或者是积年累月的情义战胜了一时的仇怨。 “这里的事不是杨臻……梅兄的主意吧?”单以谋问。 “我不大清楚,他离开后穆侯就要召会,如今他还没回来,我也无从确认。”周从燕觉得古怪,“怎么了?”前天邓子高问过,如今单以谋又来盘问,这似乎是件很要紧的事? “钱津达好不容易讨来的盟主之位,若是如此轻巧地被人顶了去,恐怕他会心有怨恨。”单以谋说。 “这是免不了的事。”周从燕说。 单以谋看得出她并不切实重视,又说:“你不了解他,此人颇为在乎虚名,而且更痴迷于武学,关于二元并行,前有奚山君,后有你父亲周振鹤,现在还有梅兄活生生地摆在他眼前,有盟主之位他或许还会收敛遮掩,可如果盟主之位难留,他恐怕会弃车保帅。” 周从燕此刻才缓缓明白过来当时邓子高话的意思。 “你说梅兄出久未归,有与他同行之人吗?”单以谋问,“你们要好生当心,我也想不通他为何会知道那所谓的移梁合筑,甚至于比宋秋还多,依我看他迟早会对梅兄下手的,你们千万要当心。” 周从燕胸膛里咚咚作响,“迟早会”不足为惧,怕就怕钱津达已经开始动手了。 肖代篆风风火火地跑回来通报:“教主,钱津达回来了。” 周从燕不禁与单以谋对视一眼,“我过去看看!” “且慢,”单以谋道,“为免生事,我不便露面,周教主万事留心。” “多谢你。”周从燕匆忙赶过去,远远地看着钱津达在扈坚良、蒯粟等人之间谈笑风生,忐忑焦急地来到近前被钱津达发现之时她勉强换上了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小周教主来啦,快请入座。”钱津达扬声招呼道。 “钱庄主,”周从燕实在无法苛求自己挤出什么过于正常的笑,“汪安找到了吗?” “没呢,不过你放心,我迟早逮住他!”钱津达暂别堂中诸位,拉着周从燕出来说,“我听说小梅兄还没回来?” 周从燕在瞬间地无所适从之后迅速冷静下来:“是啊,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 “小梅兄向来主意大……”钱津达知道周从燕在仔细观察他,“他会不会是中途转道会友去了?之前听说林神医一直惦记着你们,不会是去药师谷了吧?前年他从神女峰下来一藏就是八个月,谁又能猜得准他的心思呢?” 周从燕脸上有些恼火:“就算是去也该与我说一声,哪怕只是托人递个口信呢?欠收拾……” 钱津达陪笑了两声又说:“不用担心,小梅兄是什么样的人咱们都清楚,不会有事的。得了,钱某得先去找穆侯聊聊,不然这些大人物整天闲摆着不就成白耽误人家的时间了嘛。” 眼看钱津达离开,周从燕原地杵着站了许久都不曾再有动迹。多说几句她或许能试探出什么,但句句点到为止却无法有何头绪。 单以谋跟在肖代篆后面找到了周从燕问:“教主不去看看?” 周从燕心思全在再想办法从钱津达身上查出点什么,摇头道:“他们之间的商议,有我反而徒增嫌疑。”何况有扈坚良在,无论他们谈了些什么,她都能知道一二,怕只怕扈坚良智谋不周,只能传过来一些马后炮。“先回去吧。”周从燕带着他们往回走,她也清楚哪怕单以谋装扮成这样都不适合在外头呆太久。 “其实……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听说镇原侯府的世子也去了京城还未回来,既然他是追着梅兄去的,想来应该多少会有所照应,或许他们真是临时兴起去了别的地方呢。” 周从燕听着他的话觉得蹊跷:“你怎么——你为何会觉得穆淳去京城是为了追似寒?” 单以谋一直沉寂掩饰的五官倏尔生动,他方才意识到有些事似乎只有他和许重昌寥寥几人知道。确实如此,除他们之外其他人恐怕没有机会了解。“很早之前,”他替周从燕推开院门后娓娓道来,“早到……朝廷的吩咐下来,世子安排好换血计划,宋秋先一步下手受阻以后世子就嘱咐过,不对,应该说是警告过我们几个,说武林厮类皆无所谓,唯独杨臻谁也不能动。” “为何?”周从燕万般不解。 单以谋摇头:“世子的心思没人知道,光为收拾江湖误伤了梅兄的事,我们可没少吃罪。” 周从燕虽然也能看得出穆淳高看杨臻一眼,可从前只以为是因杨臻给他治过病,如今看来,治病的事可比太师府的事晚多了,难不成他们之前还有什么缘分?不过这些事暂时无关痛痒,眼下或许是个按图索骥的机会,她问:“你说的你们都有谁?钱津达也在其中吗?” “不,”单以谋摇头,“除了许重昌和我,还有宋秋、胡威长、项东衢,不过项东衢并未切实行动,昆仑情况复杂,他又顾虑太多,向世子交代过之后世子就真把昆仑的事搁下了。这是明面上的,武当和少林因为计划的提早终止所以并未显露,到底是谁我不清楚。至于钱津达,他似乎跟申德胥有些往来,之前钱津达也有夜牙玺,我猜着那会儿应该有他的参与。” 周从燕边听边想,又问:“那个庞帛呢?他不算么?” “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几个是负责办事的人,至于各自还有谁,这并不需要我们相互了解。”单以谋说。 “钱津达又是何时跟了穆淳的?” “坦白说他跟从的是镇原侯,围剿神女峰的筹备时期我们就有所接触,但他真正向侯爷投诚是在其后的试武大会。”单以谋据实以告。 第五十八章 结怨已深 杨臻睁开眼的时候,先看到的是一座大铁笼,看上去困住一头老虎都不在话下。而他正是笼中困兽,四条腕口粗的铁链锁着他的手脚,抬手掂掂分量十足。杨臻觉得好笑,他现在这幅病马样子真配不上这么奢华的辔头。当时他意识尚明,封经止血也不至于死掉,只是那个汪安把他扛过来时实在潦草,险些没折腾死他。万幸他还有冲经护体,不然早就咽气了。 费劲地摸索一遍,吊坠没了,藏锋山鬼不见了,他随身带着的药袋也搜走了,连别冠的簪子都被拔走了,真就什么都不留。 一间石室就他一人,也实在清静。 钱津达有剑影诀的真气不假,但不是嵬名岘的,会剑影诀也不假,可不过是皮毛,至于那么雄浑的真气从何而来,若说是靠昔年流散出去的剑影诀心法恐怕有些难,可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可能他又实在没有头绪。不过他既然已经在这里了,迟早钱津达会自己把答案带过来的。 重门开启,汪安掐着个馒头站到笼前趾高气昂而又好整以暇耷拉着眼眄视杨臻,等杨臻疲弱不堪地抬头看他之时气势更盛:“怎么样,还想抓我吗?” 杨臻慢腾腾爬起来靠着笼柱坐好,扬了扬下巴问:“那是给我的么?”时日糊涂,又是流血又是灌毒,他真的需要救一救自己。 汪安冷笑,随手一抛把馒头扔到了笼子里。杨臻手脚不便无法去接,好在馒头是砸在了他身上。汪安满目嘲弄地看他拾起馒头就吃,讥讽道:“你也有今天。” 杨臻看了他一眼:“不给水喝吗?” 汪安颇为嫌恶,瞥他道:“你就不怕有毒?” “你不敢杀我。”杨臻细嚼慢咽。 “这种话你都敢说?”汪安嗤笑出声。 “我比你重要这个道理不需要我教你吧?” 汪安突然冲上来奋力拍了笼柱一掌,险些震掉杨臻手中的馒头。 杨臻护着自己唯一的口粮,盯着面前的脸左右看了看问:“你真是汪平的兄弟?” 汪安冷哼一声:“汪平是我的同胞兄长!” 又是片刻端详之后,杨臻才说:“不像。” 汪安皱眉,心里厌弃得很,脑子里又纳闷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旁人对他们兄弟俩的评价,从来都是从头到脚的相似。 “汪平看上去可比你乖多了。” 汪安眼中的怒火与仇恨重新燃起,冲臂伸进笼子攥住杨臻的衣裳一把扯过来切齿道:“我哥已经被你逼死了,你还要评头论足?” 杨臻不敢动弹,胸膛上的贯通伤还没完全愈合,他实在不能挣扎:“被我逼死?这话从何说起?” “敢做不敢当?你还是个懦夫不成?”汪安瞪他。 “汪平受他义父所派夜半探我脉息,败露之后被逐出师门,后来与人狼狈为奸害死我的徒弟,眼看要查到结果之时又被推出来灭口顶罪,他的死与我何干?” 汪安扯着杨臻衣襟越拧越紧:“如果不是你穷追不舍,他又怎么会被抛出去!” 杨臻眼中换上了许多乏然,既然汪安能这么想,他就无需再费口舌击碎假寐了。 “无话可说了?”汪安双手齐上拽着杨臻的衣领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有句话我跟他说过两次,如今说给你照样合适。”杨臻捂着胸口的伤说,“我比谁都不愿看见你死在你自己人手里。” “你还想挑拨……”汪安恨不得把杨臻从笼中拽出来打一顿。 “汪安兄弟!”刘聂及时过来按住汪安,“钱庄主让你看好他,你可别做什么多余的事呀。”话在与汪安说,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杨臻。 汪安气急败坏而无能作为,甩手给了铁笼一拳扭头出了石室,留他们二人静静相对。 “真少见你这副模样。”刘聂轻笑。 “少见所以多怪,你们排着队来看笑话,接下来是不是该到钱津达了?”杨臻倚着笼柱慢慢喘息,暗自用冲经修复残躯,化元散能被冲经缓缓驱散,只是如今的他没有那些多余的精力。 刘聂把手里的小青瓷瓶扔给他说:“我说好好搜你的身,结果那个蠢货把你的金疮药都给收走了,唉,不知道钱津达看到死掉的你之后,汪安会是什么下场。” 杨臻打开瓷瓶只看了一眼药粉的成色便知道里面被掺了东西。“你们哪儿来这么多化元散?”杨臻一边嫌弃着一边扒开衣裳上药,保命要紧,掺杂就掺杂吧。 “只要能留住你,用多少都无所谓。”刘聂说。 杨臻叹气,心累道:“这东西用多了人会变傻的。” 刘聂眼底似乎有些笑意:“你变傻一些起码对于我们来说不是坏事。” 杨臻长久以来难得很想笑,可惜笑起来没劲没力气,以致最后做出来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勉强。 刘聂在旁边静静看了他片刻,从腰后拿下了一把小酒壶放到杨臻的怀里说:“喝口酒吧,别噎着。” 杨臻就贪这一口救渴的东西,自打心脉受损他就没碰过酒,眼下把酒放到他面前立刻便勾起了他的馋虫。可把酒壶拿在手里要拔掉壶塞之际他却僵住了,这个酒壶,这个模样普通做工粗糙的酒壶是嵬名岘的。收敛遗物之时并未找到这枚酒壶,当时杨臻只以为是弄丢了,却未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刘聂盯着他冷声道:“认识?” 杨臻心窝里疼得厉害,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刘聂冷冷地看着他这副样子,吊了吊嘴角咧嘴切齿,扭头离开掩上石门,一回头便看到了冲着墙怄气的汪安,眨眼间换了副神情道:“好好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汪安扭头斜了他一眼,回头又给墙一拳唾声道:“不用你说!” “钱庄主是无论如何都不舍得让他死的,”刘聂慢条斯理地说着风凉话,眼瞅着汪安脸色越来越臭,又说,“不过也这正是如此,只要他死不了就行,至于中间会经历些什么就无所谓了。” 汪安猛然回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嗤笑:“你倒像是比我还恨他。” “人在江湖,不背点恩怨情仇岂不是太无能了。”刘聂与他恶相相识一眼后干脆地扬长而去。 汪安漠视刘聂离开,调头便去找那个要紧的东西,他无所谓刘聂对杨臻有何仇怨,刘聂给他提的醒他听进去了,横竖杨臻落到他手里绝不能好过。回到石室时,汪安在门口站了许久都不见杨臻有什么反应,他以为杨臻是睡着了,走近了才发现这家伙只是在发呆。“我找到了个好玩的东西,你想不想试试?”他忍不了先出声道。话说出去久不得回应,汪安磨着牙蹲下来拿出那枚铁雪玄尺在杨臻眼前晃了晃说:“这东西从前都用来对付别人,你有没有自己试过它到底威力威力如何?” 杨臻木木呆呆地出神许久后看了他一眼说:“你会玩吗?” 汪安脸上的不屑只坚持了一瞬间,在他试图掰开玄尺之时立刻蹩脚得尴尬起来。 杨臻静静地看他费劲半天,开口道:“我教你?” 汪安的怒火悬吊在腹肋之下,既上不去又下不来。 “你的握法不对,不要把玄关冲着掌根。” 汪安虽然心里将信将疑,手上还是照杨臻的指示做了,结果调好方位轻轻一握立刻被扎得把玄尺甩了出去。与此同时,他听见杨臻笑了一声,瞬间让他觉得自己愚不可及,斜眼愤视笑意未消的杨臻,更是火冒三丈。他一把扯过杨臻掐着他的脖子恨不得直接捏断,瞅着杨臻那张可恶的脸越看越气。他往下瞟了一眼,突然伸手按着杨臻胸口的伤处使劲一碾,手上迅速便被温热的血裹满,眼看着杨臻那副半死不活的痛苦模样,才满意地撒了手。 第五十九章 劫后余生 汪安随手一挥甩掉了些手上还在滴答的血,捡回玄尺继续捣鼓。既然杨臻说不能把玄关冲着掌根是在骗他,那他就对准掌根试一试,结果又被里头弹出来的刺扎得一激灵。较劲起来,他调着个儿反复试了多次都没能成功把玄尺打开。他总觉得杨臻在笑话他,几次看过去却只能看到杨臻缩在铁笼一角颤抖,即便如此他还要确认一下杨臻是不是笑他笑到发抖。汪安偏不信会拿杨臻没办法,虽然只有杀了他才能解恨,但使点手段出出气还是能够做到的。 汪安揣起玄尺出去了一趟之后拎着桶水回来,二话不说直接泼到了杨臻身上,抱臂站在笼前欣赏他的挣扎。 杨臻哪里经过这样的痛苦,冰凉的水里被掺了番椒和芥子之类的东西,顺着五官和伤口渗进去就像是用烫红的薄刃慢条斯理地切进皮肉里一样,疼得难受,疼到恍惚。 举世凌乱,汪安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昏过去的他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被雨声吵醒之时气虚发热,浑身酸疼得厉害。汪安泼的水已经干了,但高热发出来的汗又搞得他直打寒颤。胸膛上的伤裂了合合了裂,万幸金疮药还剩了一点,不然真的只能等死了。 他攀着笼柱费劲地爬起来摆好禅坐之姿驱使冲经游遍全身,奈何虚弱至此实在退不了热。何况深秋雨凉,天不见怜,他只能尽量自救,能修补一点是一点。 这几日钱津达总不现身,多半是回了荆州应付公务暂时分不开身。汪安不可能让他好过,再来之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招,他只怕汪安下手没轻没重,自己撑不到钱津达回来…… 心思沉累,他越来越举不起精神。夜雨斜潲进石室,掺在湿冷的风里,实在迫人。凄寒入骨,拂晓之际,他终于撑不住又倒了下去。 周从燕猛然惊醒,警觉慌乱地环顾四周,寂静无声,并无危险。斜月疏星将退,银色透窗,屋里清冷,躺回去的时候,她已经睡不着了。 据扈坚良转达,他们商议之后的结果无外乎两个,比武和推选,目前名义上还是钱津达发起的以武会友,但真实目的恐怕有心人都猜得出来。钱津达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情绪,这是扈坚良说的,他也十分支持穆琏的计划,还提出此事由他全权负责筹办。周从燕十分诧异钱津达同意比武的事,即便他真有穿天的本事,可把秋清明和少林武当的和尚道士摆在他眼前他还敢想这些?难不成他就料定那些近乎退隐的老前辈不可能出手跟他争抢?倘若真是如此,周从燕大可把凤中天请过来,到此地步看他还敢做什么梦。 昨日周从燕还去慰问过钱津达,钱津达一副万事俱备的模样,只道财力尚缺,周从燕以为他是想从她这里含蓄地捞一点,可她真开口之后钱津达又果断拒绝,说这是武林盛世不该由周从燕一人破费,他钱津达朋友遍天下,用不了几日就能把会款筹齐。自那之后周从燕留了个心眼,既然说要筹资就免不了出外入内,她托鸿踏雪暗中跟着钱津达,时刻留意着他的动向,既是调查也为安心。 这一嘱托,让她接下来三四日都没再见到鸿踏雪。一帮人奔走寻找杨臻的事仍未停歇,从滇南赶回来的方尔玉也加入到其中,宿离甚至一步一步地找去了崇安,递回来的信仍是一无所获。 汪安甩着被他弄开的铁雪玄尺来找杨臻耀武扬威的时候颇费了些功夫。从旁吆喝了好几声都不见杨臻动弹一下,他有瞬间的紧张,毕竟他确实怕杨臻真的死掉。不过他伸手探到杨臻的鼻息之后又狞笑起来,他往前凑了凑拉起杨臻的手掐住虎口照着掌指关节处使劲一挫直接推开了臼,乐呵呵地看杨臻被疼醒之后,把那盘玄尺银丝炫耀给他看。 杨臻脑子晕晕乎乎的,奈何汪安摁着他脱了臼的关节不停捻搓,逼的他还能筋疲力竭地醒着。“砸开的吧。”他的声音过于喑哑,仿佛是个濒死乞食的哑巴。 汪安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就痛快,“又被你猜对了!”他拉着杨臻的手不松开,颇为好奇地说,“我问你啊,你是怎么把铁丝拉得这么细的?我瞧着跟发丝差不多,这是什么手艺?是不是那堆破烂底下的老家伙教你的?”他连着问了一串问题都没有得到回答,又上劲掐着杨臻的手问:“嗯?” “是……”杨臻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他难得有干脆死了算了的想法。 “我听说这玩意比刀剑还快,真的假的?”汪安盯着他说,“让我试试怎么样?”杨臻没法回答他,他又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他掰着杨臻的胳膊把银丝缠到杨臻的两根手指上一勒,立马疼得杨臻喊出了声。汪安细眼盯着顺着银丝往下流的血,又使劲紧了紧后不无可惜地说:“看来只是浪得虚名啊,哪有刀快?”勒线至此,只要他再稍微用些力气就能直接勒掉那两截指头,可他看着鲜血连坠,闻着升腾的腥味,听着杨臻呜嗷的痛苦,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重伤垂死的亲兄。咬牙切齿间,他狠劲直接冲上头,抓起杨臻直接把玄尺银丝缠到了杨臻的脖子上,怒目圆睁满面猩红,勒着银丝怒吼:“你知道我哥是怎么死的吗?!”是他亲眼看着被打成重伤,伤到濒死被抬走的。 杨臻死到临头之际只觉得可笑,这辈子会死在一个疯了的傻子手里,实在可笑。 “住手!” 钱津达冲进来直接踹翻汪安,嘶声怒喝:“你在干什么!” “义父……”汪安结实地撞到墙上瞬间咯血认怂。 “杨臻?杨臻!”钱津达趴到铁笼上连声呼唤,慌乱紧张溢于言表。钱津达眼看杨臻用尽力气都没能看他一眼,更是又急又怒,调头抄手拎起汪安险些一把掐死他。 “义……”汪安吓得直哆嗦,扑腾着求饶讨命。 钱津达丢开他吼道:“去找大夫!” “义父……”汪安还想说什么。 “还不快去!找最好的!”钱津达一挥手直接把他掀出了石室。钱津达惶悚地杵在笼前满头冷汗地看着笼中的杨臻,他不过离开了四日,再见之时几乎认不出笼中之人是谁。胆战心惊之间更是后怕,方才哪怕是稍晚一刻,都会前功尽弃…… 狼狈不堪地汪安没用多久便带回来了一个老大夫,老大夫一路奔走本来就累得上气难接下去,被塞进石室看到铁笼里的人之后更是软了腿:“这,这……”进门之前老大夫就觉得这趟出诊不寻常,眼前此景直接把老人家吓得够呛。 钱津达一伸手把老大夫推了个趔趄,急声道:“你赶紧!救不好他唯你是问!” 老大夫无暇芥蒂他们的态度,唯是医者仁心实在耗不得人命关天,眼前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才是第一要紧的。老人家朝着铁笼使了劲半天,着急吆喝道:“你倒是把门打开啊!” 钱津达啐了汪安一声,汪安唯唯诺诺地把笼门开锁后怯生生地站到一旁不敢吱声。 老大夫拱进铁笼紧切地查看过年轻人的状况,先把几处正在流血的伤口包扎起来,接着又是施针喂药,养活了好半天之后才稍稍歇手道:“老夫带的这点东西不够用,你们赶紧再派人去抓药吧!” “他没事了?”钱津达紧着问。 “没事?伤成这样怎么可能没事?”老大夫恼火。 钱津达吸了口气换了副面色道:“老人家你多费心,他到底如何了?” 第六十章 回天之阶 老大夫勉强直起腰,手里捏着一块红透的帕子惝恍地摆擦着手说:“高热拖延,虚弱得不行,就剩最后一口气了,胸膛上的伤虽然未触及心肺,但看得出来有反复之势,必是裂过多次,血力流失太甚且伤口溃疡严重,应该是被浇过番椒水……”老大夫说着眼角还直哆嗦,行医施药几十载,何时见过这等让他心疼的人。“其他的皮肉伤姑且不论,右手掌指关节脱臼,骨头也碎了,两根手指差点被勒断,还有颈子上……”老大夫艰涩地吞了下口水,“我看他还有严重的心痹之症,若不是他身子骨还算强健,怕是早没命了。”他心里发怵,这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把人糟蹋成这样,又急三火四地赶人救治…… 钱津达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一个瞥视吓得汪安直往角落里瑟缩。“一切拜托大夫你了,”他装出一个笑脸,“有什么需要直说便是,无论如何都请老人家保全我这小友!” 老大夫在心里琢磨那小友一词,答应道:“好,可起码此地是不能再呆了,赶紧挪出去,这种鬼地方如何能养伤?” “义父,这怎么能行?”汪安还有胆进言。 “住口!”钱津达斥他,“还不快去收拾!” 汪安只能乖乖照做,待他灰头土脸地从屋中抽身出来时,迎面便撞上了钱津达。只看钱津达的脸色他便有些站不住,哆哆嗦嗦地退了两步出声讨饶:“义父,我……”几个字尚未说完,他直接被钱津达一巴掌扇倒在地。 “蠢货!” 汪安脑袋里嗡声不断,但仍奋力往前爬抱住钱津达的靴子求饶:“义父饶命,义父饶命……” 钱津达睇视他片刻,弯腰把他拉起来时平静了许多道:“你也别怪为父发火,这一路奔忙为的什么你心里清楚,他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儿子不敢儿子不敢!都是儿子的错!”汪安从来不敢忤逆钱津达,如今亦然。 “罢了,将功折罪,”钱津达把两张纸塞给他说,“去把方子上写的东西带回来,再从他们那里弄个能干的学徒,那老家伙一个人忙不过来。” “是!”汪安敛去涕泗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周从燕坐在院里望穿秋水之时,肖代篆陪着刘聂匆匆进了院。 “回来了。”周从燕满面疲态,却也还能关心一句,“千树怎么样了?” “明尊在京陪着杨将军过完最后几日,给杨将军送了终,已经承继了平右将军之位。”刘聂交代。 “这我知道,离老哥回来说过。”周从燕说,“似寒呢,你见过他吗?” 刘聂摇头:“当时我在将军府帮忙,听说他来了本想去见一见却并未赶上,他似乎只在将军府略坐了坐就走了。” 周从燕叹气,宿离和方尔玉也都这么说。 “不过……我瞧着明尊似乎有些生杨兄的气。”刘聂说,“他们二人似乎在杨将军灵前吵了一架,还摔了不少东西。” “为什么?”周从燕错愕,这听上去可一点都不像杨臻能干出来的事。 刘聂还是摇头:“不大清楚,当时只有寥寥几人在场,属下也无法仔细打听。” 周从燕锁眉难解。 “听说杨兄还没回来,是不是胸有不快所以离京后到其他地方去散心了?”刘聂说。 周从燕悒悒不乐地看了他两眼,倒是也有这个可能,但于杨臻而言不大会有这样的做法。 刘聂细心安慰道:“教主放心,杨兄的本事武林中人尽皆知,肯定不会有事的。” “大小姐大小姐!”现了本相的鸿踏雪掠影而来,轻踏一声直接落在了周从燕和刘聂围坐的石桌上,一二不言先捞起茶壶灌了一大口,尚未尽兴却嘬不出第二口,把茶壶朝肖代篆一抛催他再去换壶茶。 “怎么样?”周从燕无暇顾及他的坐相,只紧张鸿踏雪能给她带回来什么。 “跟丢了!”鸿踏雪咧着嘴换气道。 “跟丢?你能跟丢?”周从燕横眉。 “是啊!”鸿踏雪少有服输之时,但此事也只能认栽。他环顾间看到了从屋里出来的林半夏,立马从桌上蹦下来老实坐好,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水连喝几口接着说:“我追着他刚进黄州就跟丢了。” “盗灵在追谁?”刘聂问。 “还能有谁,钱津达呗。”鸿踏雪把气喘匀,乖巧地坐在林半夏旁边。 刘聂微撤了下身形问:“为何要跟踪钱庄主呢?” 鸿踏雪张嘴之前被林半夏攥了一把,及时改口道:“是啊,你还没说为啥让我跟踪他呢。” 周从燕与林半夏对过一眼,了然其心意,解释道:“以武会友的事钱庄主说要自己筹款,我不大放心,怕他遇到困难,所以想多关注一些。”调查钱津达的事即便是周从燕身边的人也不是谁都了解,既然林半夏有心替她提防,她也该警惕一些。 “是嘛?”刘聂笑,“属下既然回来了,如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教主吩咐便是。” “你连日奔波,先好生歇歇吧。”周从燕说。 刘聂谢过退开之后,周从燕才又问鸿踏雪:“你没再找找?” “找谁?钱津达?”鸿踏雪使懒,“黄州那么大,怎么找?再说他缺不缺钱跟咱们有啥关系嘛。” “不,”林半夏向鸿踏雪解释,“让你跟踪钱津达不止为这个,从燕是觉得他行迹可疑,多半与似寒久不归还有关。” “啊?” 肖代篆拎着茶壶送过来,又接了周从燕新的吩咐:“赶紧去把方尔玉找回来。” “我这几日心一直不安,毕竟似寒离开的这段时间钱津达也有些日子不在荆州,他既然这么看重盟主之位,在得知穆侯爷想要换掉他的时候却一点也不着急,这不像他——或者说不像此前的他。” 鸿踏雪靠在林半夏的身旁嘻嘻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倒是挺像老杨的。” 周从燕怔住了,一句话牵起她无数心绪,从前是她津津乐道旁观杨臻坐镇后方搅得试武大会天翻地覆,如今自己也成了帷幄之中的军师。只是不知当时杨臻是否有她这般的孤独与无助。 啪的一声,鸿踏雪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唤她回神:“大小姐,想什么呢?” 周从燕双眸重新聚视看着对面两个满面温煦的人,林半夏问:“既然你有这样的成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方尔玉从外面匆匆回来站到周从燕身边紧着问有什么事需要他去办。 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孤独也不无助,闻声道:“小雪小方你们两个身手灵活,遮掩一下行藏赶紧再去黄州看看,最好是能找到钱津达。当初嵬名就是在那里出的事,我总有些不放心,你们去好好查一查。” 鸿踏雪在林半夏面前十分懂事,毫不介意跟方尔玉搭伙办事,反倒是最积极的那个。“事不宜迟,你喝口水咱们赶紧的吧!”鸿踏雪罕见地关心了方尔玉一回。方尔玉也承情,一杯茶水直接干尽,回屋草草收拾了一下,他出来的时候鸿踏雪还在屋里收拾着没出来。他等了好一会才见鸿踏雪欢天喜地地被林半夏送了出来。 “姑姑,等我回来哟!” 林半夏温笑着看他离开之后托腮跟周从燕说:“看着他,我就总能想起从前在抚江侯府的日子。他跟轻轻一样,咋咋呼呼的,整天没个消停,不过看着他咋呼的样子也觉得自己跟着就轻松了。” 周从燕没开口问,只是听林师姐的说法,似乎她只是把鸿踏雪当成了兄弟家的孩子。 第六十一章 暂得喘息 杨臻醒来之时头顶上不再是笼顶而是房顶,耳边有人说话,似是兴奋似是急切,等人凑到他脸前时,他不由得愣了愣,这个人他认识。 “秦大夫您醒啦?”床边的小年轻激动地飞出了几滴泪珠子,“您终于醒了!” 杨臻把脸前的人看清,一时并不能说出话来,没用他努力多久,外头便有人着急冲进来道:“醒了?嗐哟小梅兄你可算是醒了,真是吓死我了!”钱津达扒拉开小年轻俯到床边满脸关切地说:“没事了吧?醒了就好!” “钱庄主……”杨臻说起话来嗓子底下像是在拉锯一样,费劲地咽了一下所剩无几的口水,更像是在吞针一般。 “你别着急,”小年轻急忙提醒,“吴大夫说你的声门受损,现在还不能说话。” “对对,”钱津达好似才想起来,扬声朝外吆喝道:“吴大夫,吴老大夫!赶紧过来!” 吴老大夫赶来给杨臻仔细搭脉探查一番后舒了口气道:“醒了就好了,好好养一段日子便能慢慢恢复了。”他又转头边吩咐小年轻去温药边往外去。 钱津达跟着长松一口气,并不忘冲着吴老大夫的背影多谢几声。 杨臻费劲拖着病躯靠着床头稍微起了起对钱津达说:“多谢钱庄主了。” “这是哪里的话,本来就是请小梅兄过来做客,是钱某御下不严,几日不见便害你成了这样,你放心,我已经收拾过他了,他要是再敢难为你我绝不放过他。” 杨臻不想听他说这些虚套玩意:“你想学二元并行,我可以教你。” 钱津达直了眼,随后又有些警惕:“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你想急也急不来,”杨臻说,“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帮你做的实在有限。” 钱津达紧盯着他:“你能怎么教?” “二元并行的关键在于冲经,你也早就拿到了冲经的心诀。”几句话说完,杨臻的喉嗓间已经有些许多腥甜味。 枉钱津达还有心情跟杨臻演戏,这般直接难免让他尴尬:“是。” “可你学不会。”杨臻说。 钱津达敛了眼色,他确实没能参透,“我听说化元散化不了冲经?” “没错,”杨臻不用看他都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冲经根本不算真气,你也不可能用移梁合筑把它拿走。” 钱津达难掩失望,可他又有些不大相信。 “何况你用移梁合筑抢来的真气无一能长久存留,正是因为……”杨臻的话未说完便忍不住咳起来,没有气力,咳劲又凶,偏偏看着十分吓人。 吴老大夫和小年轻从外头跑进来一看杨臻已经咳满嘴是血,赶紧挤上来给他揉穴顺气。“不是不让你说话吗?”吴老大夫有些生气,“怎么这般不知轻重!” 钱津达着急得很,凑上来追问:“因为什么?” 吴老大夫真是脾气上来了,“你把老夫抓来催着老夫把人救活是为什么!现在人好不容易救过来你又想糟蹋他?” 钱津达可忍不了一个老头子冲他大呼小喝,刚欲抬手轰死这老家伙,老头却被杨臻拽了回去。钱津达看杨臻自己尚且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有心思护着旁人,心中冷笑,脑子里也冷静了不少,杨臻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时半会也离不了人,如此便暂时留下他们吧。钱津达挂出一个假笑道:“行,小梅兄你先好好养着,咱们日后再聊。” 屋门一阖,吴老大夫老腿一软险些跌坐下去,幸好有旁边的小年轻搀了他一把。他当然看得见刚才钱津达浑身差点炸出来的杀气,他颤颤巍巍地坐到床边攥着杨臻的手抖着声音说:“谢谢你啊小兄弟,多谢你!” 杨臻想开口谢他救命之恩,却被他拦住说:“好了好了,你现在还是少说话的好,来,把药喝了好好睡一觉。”他朝小年轻招手把药端过来说:“怕你嫌苦,老夫可是调过口味的。” 杨臻艰难地把药喝完,被他俩放平,临睡前又看了那个小年轻一眼。这个人他认识,之前在庐州的时候吴乃庸老大夫的怀春医馆里有一个小学徒,叫黄檗,几年不见长大了不少。 钱津达说话算话,真的给了杨臻几日秋毫无犯的清净。 第二日时杨臻便能由黄檗搀着下地走几步,第三日的时候已能慢悠悠地说点话了,连吴老大夫都直叹他不同常人。 黄檗常陪杨臻出去溜达,一为透气二为活动筋骨,他们之间说点什么悄悄话也能有些机会。在院里经常会碰到汪安,不过汪安虽然眼里恨意犹在但却始终会躲着杨臻走。 “您看他脸上那个大手印子,跟被狗熊呼了一巴掌似的。”黄檗搀着杨臻小声道。 这两天黄檗断断续续找机会跟杨臻把事都说了个差不多。这里的吴老大夫大名吴乃学,是庐州吴乃庸的叔辈兄弟,早些年迁到黄州扎了根。前两年吴乃学回庐州探亲,说起医馆维续艰难,吴乃庸就把银钱连带着黄檗在内的两个学徒借给了吴乃学。前几日汪安第二回去医馆要人的时候本来逮住的不是黄檗,当时指名要最老成能干的学徒,挑中的是另一个守柜的的伙计,结果那老兄被吓破了胆实在走不动道,黄檗便主动请缨跟着汪安来了这座迷宫铁桶一样的院子。 “你倒不害怕。”杨臻被他扶着靠在树上歇了口气。 “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我要是害怕了不来了,不就没机会再见到秦大夫你了嘛!”黄檗嘻嘻地笑了两声之后又低声道:“秦大夫,这两天我仔细观察过,这里不止关着您一个人。” “嗯?”杨臻确实没有余力留意这些。 “就在那边。”黄檗朝院子东北角一口井斜了下眼说,“那里底下应该有地井,我看见过几回,那个汪安顺着井口下去送饭。只不过我一直没敢靠近,不知道那里关的是谁。” 杨臻靠着树慢慢坐下来,黄檗怕他是走累了,紧着要送他回屋。杨臻摆手说:“我也歇的够久了,再歇下去还得出事。” 黄檗害怕道:“那哪儿成?您好不容易能动弹两下,根本经不起折腾啊!” “一会儿我说个方子你写下来去照着抓药,这样我能好得快点。” “那好啊,您的方子肯定是最好的,要是被吴大夫瞧见肯定喜欢死了。”黄檗说。 “他们多半不会轻易把我写的东西放出去,到时候就拿给吴大夫当成出自他手,看看能不能把药抓回来。” 黄檗老实应下来,一轱辘眼又说:“那我要不要试着往外带点消息?您总不能一直被关在这里吧,咱们想办法让人来救您吧!” 杨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搭上自己,不要以身犯险。” 黄檗不想放弃,四年前他眼所见的在孙府护着他的秦至可不是这副破败样子。 杨臻当然看得出他的小心思,拉着他往回走道:“听话,照我说的做,我要的是所有人都全身而退,我是,你是,老大夫也是。” 黄檗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攥着张方子就往大门跑,汪安不知从何处窜出来逮住他纠问情况,黄檗急三火四地说吴大夫新拟了张方子要他赶紧回医馆配好拿回来,耽误了时辰对杨臻病况有妨。 钱津达闻声而来看了方子一眼说:“这是那老家伙写的吗?” “吴大夫忙,他说着我写的。”黄檗说。 钱津达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方子写得又乱又丑,他不放心放人出去,便让汪安出去抓药,可黄檗又追上一句:“你看得明白吗?这是吴大夫新配的方子,好多药材怎么选连我那些老师兄们都不一定知道!” 第六十二章 有求必应 黄檗费劲把药带回来,煎好盛出来还没喝两口,钱津达就找了上来。 “小梅兄,”钱津达盯着半躺在床上抱着碗喝药的杨臻,“如何,可见好了?” 杨臻半边脸吊了吊,算是一个似是而非的伪笑。 钱津达拎了把凳子摆到床前道:“咱们是不是该聊一聊正事了?” 汪安在钱津达开口后就把吴乃学和黄檗撵到了屋外,只留钱津达与杨臻二人在屋中。 “几日前你说的外纳真气不能长存是因为什么?” “因为别人的真气气质与你的气海源流不相符,气海留不住真气,所以流散殆尽迟早的事。”杨臻说。 “你能凭一己之力解除六木阴噬脉,说明你确实有二元并行之力。”钱津达难免有些紧张。 “对,冲经能改造气海,于移梁合筑来说不可或缺,所以我推测冲经能把你抢来的真气锁在气海。” 钱津达越听越急切:“可冲经实在晦涩难懂……”这几日他闷在屋里钻研从苏纬口中问出来的冲经心诀和之前从周从燕书案上盗抄来的两份注解,无奈,从前看不懂的如今依旧看不懂。 “我教你。” 钱津达凝视着捧着药细品的杨臻,万般紧切都挡不住他百般戒备:“你真的愿意把冲经教给我?” 杨臻简单点头。 “既然你能答应得如此轻巧,又何故把冲经密不透风地藏那么久?”钱津达心中仔细剖析着杨臻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 “能掌握二元并行的人一定足以在一门真气上登峰造极,能在一门真气登峰造极的人也不必执着于二元并行,我们从来都以为冲经的作用并不大,也未曾预估过会有这样的情况。”杨臻饮尽汤药之后咋舌垂眸道:“如果我早清楚你想要什么,就不用枉死那么多人了。” 钱津达结舌,嗓子眼底下一阵阵地发梗。杨臻这副样子好像是在忏悔,钱津达不大相信,寻常门派尚有不外传的内家功法,何况是药师谷。所以即便是他,也未曾觉得杨臻做错过什么,更不认为杨臻需要为何事认错。 杨臻清了清嗓子开始论道:“江河东走,发昆仑之缓,经山岳而冲,至平川浸润则淤。万物生而有象,象而有形,山川河洛附应与脏腑经脉,峰峦架筋骨而力,草木育发肤则术……” 钱津达由懵转慌,直到三两句之后意识到这真的是冲经心诀:“等等……” “禽兽逐血肉成法,风云动经脉造势,星宿周阴阳为……” “等等,”钱津达越听越着急,“住口!”杨臻在给他逐句解释冲经心诀,仅开篇第一句“江河东走,发昆仑之缓,经山岳而冲,至平川浸润则淤”就有这么多说道,他自然坐立不安。“汪安!”他连声朝门外大喊,等汪安急忙进来之后又疾言:“去拿纸笔!” “什么?”汪安当面一懵。 “还不快去!”钱津达厉色。 汪安手脚并用地找来纸笔铺好听候吩咐,钱津达至此才肯放杨臻继续说。但杨臻开口之后不过几个字,他又拦住杨臻要他重新从头开始说。 开篇之论拢共十六句,仅是前两句就驱使着汪安写了三张纸,但凡杨臻说得稍微快一点,汪安便急头白脸地无法跟不上,看得一旁的钱津达惴惴惶惶。 “气矣无形,相有向之海则如切如磋,相切相磋,垂以建瓴,平以润泽。气海筑基既成,气质由是而定……”杨臻话说得稍微多了些嗓子便开始发疼,想着喝口水歇口气却发现汪安正捏着笔尴尬地挝耳挠腮。 钱津达顺着杨臻的视线也发现了汪安的窘态,看着已经被滴墨玷污的纸斥声问:“怎么不写了?” “义,义父,建……建瓴是什么?”汪安问钱津达时颇为胆怯,问出来之后又时刻准备着抵触杨臻的嘲笑,偷摸瞟了杨臻数次之后却都未捕捉到杨臻的一丝嘲弄,正是如此,他反而更觉得杨臻极其瞧不起他,咬牙切齿之际笔杆子都险些被他捏断。 杨臻知道汪安在自作多情地跟他较劲,抬了抬被裹得跟熊掌似的右手说:“要我替你写吗?” 钱津达愤恨他先前的自作主张,却无暇嫌弃他无能,掀开他上手亲自听录,不过即便是他,也频繁会有听不懂杨臻在说什么的时候。不消片刻他也忙得满头是汗手忙脚乱:“再去找些纸来!” 汪安狼狈地出了屋之后才发现黄檗和吴乃学一直趴在窗户下面听墙角,在屋里的时候他和钱津达只顾着被杨臻摆布,完全无暇在意门外的动静。他一声吆喝把两个不识相的家伙轰走,尽管极其不愿看杨臻那副嘴脸,但还是抱着一摞纸又回了屋。 一老一少端着药甸子在院中马尾松下的药灶煎药,吴乃学搓着甸沿说:“这位梅公子真是奇人呐,你听他念叨的那些东西,何其玄妙,听着有内经和伤寒论的感觉,又像是山河地理志,实在耐嚼。” 黄檗半听半懂,总体上还是糊涂的时候居多,好在他记性还行,勉强能记住个大概。扇风稳火踏实煎药,还能顺便听吴乃学煞有介事地给他分析讲解方才趴墙角听来的学问。 药熬好时已入夜色,他们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送药,正这时钱津达揣着厚厚的一摞纸步伐轻快地出了屋。既如此,吴乃学和黄檗便直接捧着药进了屋,看着杨臻脆弱的样子,两人纷纷抱怨起来,各忙该忙的,喂药的喂药施针的施针,从头至尾都不曾歇嘴。 杨臻多操一份心,谢过他俩的心疼劲,也提醒他们不必对他这般关切,省的让钱津达觉得他们不老实提前除掉他俩。 两个人都是明白人,但仍不甘心就此作罢。吴乃学解开杨臻右手上的包裹,涂药扎针之时忍不住继续念叨。 钱津达满脸堆笑地又回进了屋。站到床前,隔着吴乃学和黄檗的障碍朝杨臻递过去了一枚小瓷瓶。杨臻没多少抵触,老老实实接过来咬掉瓶塞便要吃。 吴乃学盯着杨臻的一举一动皱眉问:“这是何物?”没人回答他,他干脆直接抢走了瓷瓶。 “与你无关。”钱津达耐着心烦让他把瓷瓶还回去。 “什么叫无关,他这般病弱怎么能乱吃东西呢?”吴乃学又上火。 钱津达对吴乃学的容忍极其有限,他敢顶第二句嘴就已经该死了。 杨臻伸手抽回瓷瓶把里面的药粉吞尽,又被药粉噎得咳嗽,黄檗及时递来一杯水给杨臻顺气。杨臻缓过来后看钱津达还似有气,忍着咳劲说:“钱庄主也别怪老人家担心,这东西吃多了人真会变傻的。” 吴乃学和黄檗听得十分困惑,什么东西吃多了会变傻? “小梅兄别开玩笑了,真是如此的话,钱某倒觉得你更可爱了。”钱津达才不在乎这个。 杨臻苦笑:“如果有一天我讲不明冲经了呢?” 钱津达脸上得意的风凉笑僵住,盯着他片刻后敷衍地对吴乃学和黄檗撇出一句好好照顾他之后扭头匆忙出了屋。 “公子,这到底是什么啊?”黄檗接过空空的瓷瓶仔细闻了闻,什么味都没有。 “小梅兄弟,你到底为何会被他们关在这里?他们丧心病狂地把你折磨成那样,又要千万保着你,还天天逼你吃,吃,这是什么药啊?吃这种东西,我们好不容易把你救过来,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吴乃学越说越狂躁。 “老先生,您就……别管了。”杨臻无奈,“江湖恩怨,我多配合一些对所有人都好。” 吴乃学怎么容得自己手中的病患被别人糟蹋,还想再说些什么。黄檗拉着他好一番劝说才让他稍稍作罢。 第六十三章 贪心不足 连续几日下来,冲经心诀基本被讲解完毕,黄檗打杂之际眼见钱津达日渐欢快,不时竟还会有一丝令他胆寒的和蔼。他在院里煎药,时不时还会听到一些摧枯拉朽的动静,估摸着是在练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好几回,吴乃学都被那些动静吓得胸膛里直突突,差点背过气去。 这回黄檗出去取药的时候被叮嘱顺便给吴乃学带回来一副保心丸。同前两次一样,汪安跟他一起,一为看住黄檗避免多事,二是因为这座院子进出需要经过一段密道,必须得把黄檗蒙头罩面领出去带回来。 汪安也够谨慎,不仅自己要带个苇笠遮盖,每次出了密道也都走不同的路。黄檗回回都夹着脑袋走路,这趟也不例外,即便遇上熟人也不敢搭腔。东西拿齐往回走,路上黄檗突然愣一下——他看到了一个让他无法忽视的熟人,欣喜心惊之际不由得磕了个跟头,差点把街边的包子摊撞翻。 汪安不耐烦地把他提溜起来拎着继续走。 唯有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一人慢慢停下脚步。 “咋了?走啊。”鸿踏雪仍是漂亮姑娘的打扮。 方尔玉也不似从前模样,能让熟人认出来的唯有右耳上的三个环。同样易装改容的还有顾慕之,他比鸿踏雪和方尔玉晚到两天,似乎是方通淮不放心所以派他过来帮忙的。 “喂!”鸿踏雪过来拍了他一巴掌,“发什么呆呢?” 方尔玉回头跟他们往前走:“没什么。” 黄檗被汪安扔进屋以后扭头就走。 吴乃学嘴里叨叨着这群人粗鲁无理没人性,点清药草出去煎药,黄檗萎在杨臻床边,灌了两口茶水后压着声音道:“秦大夫,刚才我出去的时候碰上了个熟人,应该能把您救出去,咱们要不要想办法把这里的事告诉他?” 杨臻看了黄檗片刻,他看得出黄檗不是个寻常人,有机灵心思也有沉稳心胸,还能十分自然地守拙充愣,不像是个普通的医馆学徒。“你有把握吗?”他问。黄檗既然敢把主意说出来,多半是真的有什么信心。 “我老家的叔辈兄长,很有本事的,放在江湖里也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应该能行的!”黄檗精神奕奕。 杨臻只有左手能动,抬起来按着黄檗的肩膀说:“时机未到,我先谢过你。” “什么时机呀?”黄檗着急,他作为旁观之人都整天替杨臻担惊受怕,无法理解杨臻为何还能熬得下去。 杨臻摇头:“时辰到了,取针吧。”他收了收右臂,天天扎针,他的手总算有了些起色。 钱津达推门而入,满面春风道:“小梅兄,既然心诀只剩最后几句了,咱们就抓紧时间了结吧!” “好。”杨臻任黄檗给他取针道,“不过我希望钱庄主能与我解一解惑。” “你说。”钱津达拉了凳子一撩袍子坐到杨臻对面。 杨臻呼气:“你这一身剑影诀从何而来?” 钱津达笑了笑:“之前在林子里的时候你不是认定这是嵬名岘的真气了吗?” 杨臻无精打采地看着他说:“嵬名的剑影诀远不到那样的程度。” 钱津达盯着杨臻的脸左右看过后撇嘴笑道:“行,等你把心诀解清楚,我就让你看看我这剑影诀从何而来。” 次日清早,钱津达便乐呵呵地来履行约定了。他亲自领着杨臻来到了院落东北角的那座井前说:“请吧。” 杨臻站在井边往里望了望,井里没水,但也没有竖梯。 钱津达戏谑地看着他的热闹,又笑道:“不好意思,我给忘了。”说着,他攥上杨臻的胳膊带着他直接跳了下去。 井底颇为宽敞,甚至还有岔路,钱津达从墙上取下一盏灯领着杨臻往前走。前头隐约中有几个隔间牢房,杨臻在此处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倚在墙根颓唐的温凉。杨臻的震惊过于明显,以至于钱津达脸上的热闹更加得意。 温凉觉察到来人有变也抬头瞟了一眼,看到杨臻之后同样是明显的意外。 “小梅兄,这边请。”钱津达在前头几步处停下来。 杨臻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他当真不曾想到钱津达真能找到温凉,而且还抓住了温凉。让他震惊的远不止此,来到钱津达近处看到眼前牢笼中躺着的人之后他彻底失了态。 钱津达体量他这副慌乱的样子,贴心地开了锁,乐此不疲地看杨臻磕磕绊绊地冲进去扑到牧云决身前听他紧张地呼唤:“前辈?剑圣前辈!”他一时都忘了自己右手用不了,碰到碎骨之后又换手给牧云决搭脉探查。能抓住温凉已经让杨臻吃惊不已,眼下又在这里看到了不省人事的牧云决,实在令他无法想象。他比掌附在牧云决的神阙气海之上,脉息尚在,但真气几乎全无,当真是被掏空了气海。可笑他竟然还把冲经教给钱津达,帮钱津达在真气散尽之前把剑影诀锁在了气海之上…… “你我也算是合作愉快,不过我看着你还是眼馋,如今我徒有剑影诀的真气,却并不了解剑影诀,更不会多少剑影诀的招式。”钱津达抱臂环胸看着杨臻伏在牧云决身上微微颤抖,“倒是你,竟然连剑鸣都使得出来……要不咱们商量一下,你再把你所知的剑影诀与我说说如何?” 杨臻整个胸膛都在因心颤而咚咚作响,忍不下去了,他真的有些忍不下去了。 “小梅兄?”钱津达往前近了几步说,“如何,考虑考虑?” 杨臻默声许久后哑着声音问:“你想如何对待剑圣前辈?” “本来打算养着供我存续剑影诀,如今既然你已经帮我把剑影诀留住,那就……”钱津津达仔细欣赏着他的反应,在他险些要守不住怒火之际轻笑,“看在小梅兄你的面子上,我会好好养着他,只要无人生事,我完全可以替剑魁给剑圣养老送终。” 杨臻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又听他在身后说:“其实你们的逆元气我更好奇,你觉得我有几成天分?” 步履维艰,恨到几乎无法理智思考。杨臻晃晃悠悠地走出来,迎着钱津达热切贪婪地期待凉声道:“你还想学剑影七十二式和逆元气?” “是啊!”钱津达不顾杨臻浑身袒露的咬牙切齿,搭上他的肩臂说,“你可愿意再帮帮我?” 杨臻抬手奋力甩开钱津达的触碰,说是奋力,但在钱津达看来不过是软绵无力地发泄。他不觉得抵触更不会害怕,先前那般非人的磋磨之后杨臻都能平静地与他日日相对,那个时候的杨臻才让他胆寒,如今这副情绪毕露的样子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杨臻扭头往外去,路过温凉之时尚且无瑕与他对视一眼,狼狈地爬出地井之后被黄檗及时扶住才不至于跌倒。 钱津达跟出来之时杨臻已经由黄檗搀着费力地走到了屋门处。 “你为什么要让他见地牢里的人?”刘聂站在院门口冷眼看过这场戏之后问。 “哟,你怎么来了?”钱津达斜睨他,“荆州有事了?” “荆州无事,我是来提醒你的,”刘聂说,“教主之前派鸿踏雪跟踪你,已经知道你来过黄州了。” “鸿踏雪?他们是何时联系上的?”钱津达问。 “此人神出鬼没来去无踪,谁能知道。”刘聂说,“教主她似乎往这里派了几个人调查,你可别漏了行藏。” “你自己说,我这院子无人引路谁能进来。”钱津达并不在意,“我看他难免有祸心不死,如今把他逼至死地,看他还能如何。” 刘聂眼中有凉飕飕的,“你最好不要觉得你比他厉害。” 钱津达哼笑一声:“倒是该让武林见识一下我的厉害了。” 第六十四章 迫在眉睫 黄檗直到出门之后仍在担心,自从杨臻从地井里出来以后整张脸上都死气沉沉的,虽然他清楚杨臻的这副样子不是冲着他,但看着仍是害怕得紧。 这回出门带出来的方子跟从前略有不同,每次的方子都会被汪安检查,不过今日方子的小变化汪安根本看不出来。其实黄檗也看不出来,他的字并不丑,只是有些乱而已,在其中掺上几个杨臻用左手写的字实在不显眼。 出了药馆汪安仍要带着黄檗绕路,黄檗却嚷嚷着饿,死皮赖脸地硬是去买了几个包子。他揣着包子欢天喜地,也不在意汪安跟牵狗一样拽他,只是往前走了没几步便跟人撞了个趔趄,他有心道歉,汪安不给机会,拎起他便快步拐出了巷子。 自从上次偶遇,方尔玉便独一人在这条街的包子摊附近守着,今日总算是等到了黄檗,可惜一句话都没说上。等黄檗他们走远之后,方尔玉才拿出了黄檗塞到他手里的东西,一张纸,看内容似乎是一张药方。他看不大懂,也困惑黄檗为何不直接递封信出来。不过既然黄檗费劲把东西给了他那便必然是有用的,他把药方拿回去与鸿踏雪和顾慕之一同琢磨,唯期待能有所收获。 “你说的那个人,我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鸿踏雪挠头。前日只是在街上打了个照面,他也没多上眼,现在想起来从前似乎真的见过。 顾慕之来得晚一些,侧面眺着只看了鸿踏雪手中的方子一眼就直接把方子抢了过来。 “你干嘛?”鸿踏雪向来不服别人从他手里抢东西,这哑巴来了几天,什么时候这么一惊一乍过。 顾慕之捧着方子难掩激动地指着方子上的字,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啥意思?”鸿踏雪看着他这副滑稽样子却笑不出来。 顾慕之摸出一截墨管圈出了野生地的地字和山道根的道字。 “地……道?”鸿踏雪越发纳闷,“然后呢?” “杨臻!” 鸿踏雪和方尔玉都瞪了眼。 “你会说话呀?”鸿踏雪惊讶。 “你说杨臻什么?”方尔玉追问。 “是杨臻的字!”顾慕之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又激动地说。 鸿踏雪和方尔玉各自激奋,“真的吗?” 顾慕之两眼发红,使劲点头。 鸿踏雪在屋里急得团团转,来回几圈之后一拍桌子道:“既然是药方,咱们就去医馆里看看,你不是说这两回见到你那个兄弟他们都拿着药包吗?” 言之有理,三人立马行动,黄州城里的医馆不少,不过他们有心,挨个找一遍也不在话下。踏进第一家医馆之时,鸿踏雪看着面前一整墙的药屉突然一拍脑袋,他想起来了,四年前他在庐州挣钱时杨臻正在一家医馆里帮忙坐诊,那个人不正是医馆里的小学徒嘛! 方尔玉并未在这家医馆中问出什么,出了医馆之后鸿踏雪把想起来的事与他们一说,稍加盘算便基本认定了杨臻多半就在黄州。有此共识,他们快马加鞭不久便串到了一家悬匾怀春的医馆。 “对,就是这方子,”老学徒掂着方子仍有爱不释手之状,“刚来抓过一副。” “买药的人你们认识吗?”鸿踏雪大银锭子往柜上一拍。 “认识认识,就是咱们医馆里的伙计嘛。”老学徒道。 鸿踏雪总算舒了口气:“他人现在在哪儿?” 老学徒摇头:“这咱不知道,前几日有个人来这请大夫……” “那能叫请吗?简直是来抢人的嘛!”旁边的伙计插话。 “怎么回事,仔细说说。”鸿踏雪又摆出了两锭银子。 老学徒掰着指头仔细算了算说:“大约是六日之前吧,有个人跑来吆喝着要找最好的大夫,然后就把咱们馆主架走了,过了不一会那人又回来找能干的学徒。” “抓走了你说的那个伙计?叫什么来着?”鸿踏雪问。 “黄檗,不过刚开始要带走的不是他,”伙计指了指柜上的老学徒说,“本来要带朱大哥走的,结果他吓坏了走不动道,所以就把黄檗提溜走了。” 老学徒被伙计说得难免窘迫,急忙说些转移话茬的事献殷勤,“黄檗被带走之后也回来抓过药,每次都有人跟着带着一张方子过来,就这方子,我看着不像是出自我们馆主之手。” “这应该是老杨的方子吧?”鸿踏雪朝方尔玉二人小声猜测。 “黄檗带来的这些方子是治什么的?”方尔玉问。 “固本养元,修护心脉,温血生肌,都是绝妙的方子。”老学徒说。 方尔玉听着唯有担心,张皇之际对上了顾慕之那双同样焦急不安的眼睛。 “老杨要这些药干……”鸿踏雪一直没往最有可能的方向想,毕竟杨臻在他眼里没人能欺负得了,但话还没说完他也觉得不对劲。他紧着嗓子吸了口气倚靠在柜上说:“六天前,我跟踪钱津达到黄州不就是六天之前吗?” 他们都害怕,怕就怕那些药是抓给杨臻的。 既然有了线索,就得赶紧行动。鸿踏雪腿脚最利落,即刻便带着方子回荆州给周从燕他们。他临走前又留在柜上一张银票,只为买整个医馆封口,不要把他们来查问过的事说出去,免得打草惊蛇。 方尔玉和顾慕之留在黄州也各有分工,一人继续乔装翻查黄州城,一人易容改装藏在医馆守株待兔,他们都誓要找到杨臻。 钱津达端着个盒子找过来时,吴乃学刚把针从杨臻的右手上取下来。 “老大夫,你先出去吧。”钱津达盯着杨臻说。 吴乃学心有挂节,又不敢太过与钱津达顶撞,只得先忍了声退出屋去。 “小梅兄,”钱津达站到杨臻身旁按着他的肩膀说,“怎么,还生气呢?” 杨臻错开肩膀不愿看他,更不想理他。 “别这样,我给你带来了一份大礼,你看了肯定喜欢。”钱津达的牙缝里都在冒冷气。见杨臻始终不肯搭理他,他干脆打开铁盒把里面的东西亮给杨臻看。 纵使杨臻再不愿搭理他,但看清盒子里的东西之后仍不由得心中一沉。 “认识吧?”钱津达玩味地笑看他,“这套挫骨钉是我从温凉那里搜来的,从前只是听说过这东西的威名,如今却到了我的手里。” “你想干什么?”杨臻心中生出了一丝恐惧。 钱津达凑近他说:“我仔细想过,剑影七十二式我可以暂时放一放,但逆元气我是势在必得的,可从头学起我实在等不了,解了你的化元散我又不放心,所以只能委屈你一下了。” 杨臻冷笑了一声,无知者无畏,万幸这东西不是用在牧云决身上的。 “如何?你觉得我的想法可行吗?”钱津达问。 “你不怕一失手把我废了?”杨臻看他。 “如果是那样,我就只能从头学起了,毕竟我需要的是一个更好控制的你。”钱津达阴森森地笑着,上手掐住了杨臻的肩膀。 杨臻少有这等无助的时候,钱津达一碰上他他就开始运作仅剩的冲经,在钱津达把他提起来甩到墙上之前完成了唯一一件能做到的事。 钱津达把杨臻推出去的同时收走一枚挫骨钉,拍案震起剩余四枚,将其全部扫向了杨臻。 四枚挫骨钉分别被打在了杨臻的手足三里上,杨臻瞬间被疼懵了,惨叫一声脱力跪下去之时嵌着挫骨钉的膝盖撞地又是一阵直冲天灵盖的痛苦。 钱津达低着眼过分紧张地仔细盯着趴在地上抽搐的杨臻,在发现他手指还有细微动迹之后蹲身探了探他的脉门,咯咯鸷笑:“你看,这不就成了?” 第六十五章 何以转圜 吴乃学冲进来被眼前景象吓破了嗓:“这是怎么了?!” 钱津达揣起铁盒给吴乃学让道,“来得正好,止血的活就交给你了。” 吴乃学看清杨臻的样子之后心疼得红了眼,“你……”他的惊惶害得怒火都未追上钱津达的背影。 钱津达出了屋迎面撞上了刘聂,钱津达这厢说以后的化元散即可省了,刘聂却道有话要与屋里头的人说两句,径直便进了屋。 吴乃学再见有人进来,戒备非常敌意十足,恨不得直接把人给轰出去。 刘聂却看不见吴乃学的提防,行至杨臻近前蹲下来说:“如何,事到如今还能自救吗?” 杨臻已经疼得有些神志不清,吴乃学用的金疮药不比药师谷的手艺,何况这种楔进骨头里的疼根本无法凭金疮药镇压下去,再加上吴乃学虽然竭力轻手轻脚地给他处理伤处却仍然难免牵动全身。 “从前,你救得了气血逆流的楼继先,救得了沾了血绒花的裴晓棠,甚至救得了血被放干的方尔玉,却唯独不肯救羽舒,为什么呢?”刘聂寒着眼色看他道。 杨臻脑子里好不容易清明了一些,“他们……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刘聂扯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拎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就因为羽舒是女人?因为即便把那些人救活他们也不会纠缠你?” 吴乃学万分紧张,冲上去想把刘聂赶走,却被刘聂甩手掀翻撞到了床柱上,立时间无法再动弹。 “不……”杨臻实在没有力气把事情解释清楚。 “如今你救不了自己,就像当时你救不了嵬名岘一样。”刘聂把他的脑袋摁到地上说,“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你……”前后几回,刘聂都能用嵬名岘的事刺激他。刘聂何故能这么了解嵬名岘的死?直到如今杨臻才彻底明白嵬名岘到底是被谁所害。“站住……”他喊不住刘聂,刘聂也不屑继续看他,起身直接离去。 钱津达踌躇满志,迫不及待地想回荆州试试自己这几天悬梁刺股的成果,刘聂已经了无牵挂,也可放心回荆州去看热闹,如今这座院子中残的残、废的废、老的老、弱的弱,只留一个汪安看门即可。 黄檗回来之时无比崩溃,明明走时杨臻和吴乃学都还好好的,此刻却一起成了他几乎顾及不了的样子——本来他还兴冲冲地要告诉杨臻他把消息成功送了出去,还给他俩捎回了好几个热乎乎的肉包子…… 鸿踏雪脚程几乎惊到了他自己,火速赶到荆州之时仅是隔天的事。周从燕对杨臻的字迹再熟悉不过,她甚至只消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杨臻用左手写的字,而且腕力虚浮远不似从前飘逸。 仔仔细细听完鸿踏雪的见闻之后,周从燕再也坐不住,径自便要奔赴黄州。鸿踏雪和林半夏都个顶个地焦心,巴不得也跟着过去,更无心阻拦她。唯有冲到门口之时外头的薛执戟和肖代篆挡住了她的去路。 “教主,荆州形势不明,随时都可能出岔子,您要是走了,这摊子糊涂账该如何是好?”薛执戟坚持拦在周从燕前面。他也是少见这位新教主心焦如焚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的时候,他也明白周从燕的担心,只不过这里确实离不开她,所以必须由他来当这个不近人情的说客。 周从燕还想往前挤,肖代篆和肖代隶也挡在了周从燕面前,肖代篆嘴笨支支吾吾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肖代隶说到最后也不过是一句薛护教说得对。 连日病弱的徐枢也出面宽慰了几句,他替周从燕去便是。周从燕很快冷静了下来,虽然心早已经飞向了黄州,但既然有些事必须要她去做那她就留下来做。回头跟林半夏几句话便把事商量得明明白白,黄州的事交给徐枢、林半夏和鸿踏雪她也能安心。 “肖二你也跟着去。”周从燕再助他们一臂之力。此外,她还要把消息递到秋清明那里去,她就不信,这么多人撒下去会对付不了一个黄州城。 在听完周从燕的话之后,任去来抓耳挠腮在屋里推磨的反应便代表了秋清明的心情,秋清明也不含糊,自己手底下带来的年轻人只留了个张阁序,其余的人全都派去了黄州。 周从燕陪着两位老前辈把邓子高、连舟渡送出去,调头回来之时迎面便遇上了招摇过市的杜三斤。 长久不见这般富态的人,周从燕一时觉得眼前拥挤了许多。 杜三斤摇着裹了层金边的孔雀翎便宜主动朝他们打招呼。 二老横竖无话,略一点头算是问候。周从燕看杜三斤也不过是个相识的陌路人,本不想与他多说,草草应付过便要陪两位长辈回去,但杜三斤却凑上来搭话偏把她留住。 周从燕且先送走秋清明和任去来,听杜三斤滔滔阔论几句之后问:“秋来天凉,杜老板怎么有闲心出来溜达了?”自从上次钱津达山庄旁边的场子揭封的宴会之后她就没见过杜三斤,还以为这人早回去绍兴去了呢。 杜三斤笑得肥肉富囊直颤,“钱大盟主乃是江湖英豪,他若有邀杜某自然义不容辞。” “钱庄主请你来作甚?”周从燕问。 “怎么,小周教主不知道吗?钱盟主要和两位侯爷在这里办一场当家比武的切磋会,这等盛会花费不少,杜某身在江湖当然要尽一份力。”杜三斤摇扇。 周从燕微微皱鼻,她闻到了一阵很复杂隐晦的异香,似乎是伴随着杜三斤摇扇的动作一阵一阵飘来的,很是陌生,难道是从前离得远没闻到么?她揉了揉佩带上的荷包,先前林半夏给她做的,不管那个香味是否真的有问题,防一下肯定是不错的。“钱庄主不是去黄州找老朋友了么,怎么这么快就传到绍兴去了?”她问。 “嗳,杜某人也算是小有家资,这天南海北的有几座院子不是什么难事!”杜三斤的扇子越摇越得意。 周从燕柳眉稍抬:“杜老板在黄州有宅子?那不然直接拢着大家伙儿一同去黄州相聚如何?我还没去过黄州呢。” 杜三斤的笑脸愣了愣,摆扇道:“我那老宅勉强算个落脚之处,哪里装得下这一大些人,还是钱盟主这里敞亮排场啊,先前吃过盟主的一顿上钱粮的酒后就去黄州暂住了,前几日又与盟主偶遇,我这个人一向喜欢热闹,既然又有盛事,怎么能少得了我呢!” “杜老板真是慷慨呐,”周从燕唏声,“我听说外头那块场子也是有你资助建成的?阔气至此,恐怕这天底下无人能及了吧?” “白手起家,挣钱不容易呀!”杜三斤跟周从燕越凑越近,“谁都知道杜某爱财,但若真是值得襄举的盛事就无需吝啬了,小周教主夸奖佩服我,我在做的时候却只想着这是值得的事。” 周从燕走着走着冲着棵树撇了个大弯故意拉开与杜三斤的距离,还顾得上敷衍他一句深明大义。 “嗐,若真说破费,四年前丢了三千两银票至今毫无头绪才是杜某一直耿耿于怀的。”杜三斤自然地又跟了上来。 周从燕没心思同情他,只不过一说起四年前她能想起好多事,提起那么些银票,她还想到了一个人。 “教主!”薛执戟臭着脸挡住了杜三斤的前路,方才在远处看到杜三斤往周从燕身边硬凑他就想打人了。山中无老虎,老猪都敢在明面上蹦跶。“扈坚良有事要找您。”他把周从燕挡在身后说。 第六十六章 是不可忍 周从燕回来时不只有扈坚良等着她,蒯粟和方通淮也在。 “几位这是做什么?”她问。这三个人亲疏尚且不同,同样一件事都不能用同一个说法打发。 “听说这几日你们往黄州派了不少人手?”扈坚良上来便问。 周从燕颇为意外,落座之际与蒯粟交换眼色,依她所想,此事无人声张,早先丐帮常德分舵到处派人长眼留意,多少知道此事也在情理之中,但扈坚良这些日子里几乎自顾不暇竟然还有空打听这个。 扈坚良没能立时得到周从燕的回答,仔细观察过她的神色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有些逾距,忙又补上了句:“这几日同尤夫人忙着与几位掌门周旋,尤夫人处事周全,把此事告诉了我我才晓得这里似乎出了大事。” 薛执戟也会做端茶倒水的事,不过他把茶水摆好却不肯退下,而是站在周从燕身后安静守卫。如今周从燕身边只剩下他和肖代篆,他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保护好教主。 周从燕这几天只顾着抓心挠肝地牵肠挂肚,倒忘了那个七窍玲珑的人。她说:“似寒一直没回来诸位也都知道,多日寻访之下发现似乎他的归途似乎只到黄州为止,我们都放心不下,所以手头无事的人都过去了。” 对于她说的这些事,方通淮和蒯粟只能装不知道配合扈坚良的茫然。毕竟丐帮弟子发动起来近乎手眼通天,杨臻返途踪迹止于黄州还是蒯粟帮她查的,而顾慕之就在探查黄州的第一批人之中。 “这……”扈坚良一时不知该着急还是该愧疚,“我只顾着奔忙公务,竟然都没顾上……”他每天都会期盼的是杨臻回来继续给他出主意,却未曾多想一步杨臻为何一直没回来。 周从燕无暇平衡扈坚良心中的疙瘩,扈坚良又一次得不到周从燕的回应,不禁脸色愁悔,难免当是周从燕芥蒂他的思虑不周。 蒯粟只冷眼旁观扈坚良的神态便在心中啧舌腹诽,智谋不全的人心思细腻起来都不会挑时候。“各司其职罢了,”蒯粟替周从燕开口,“这些日子以来扈侯何等忙碌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如今这块无主之地能井然有序也多亏扈侯。” 扈坚良脸上有了些笑意,谢过蒯粟的褒赏后又紧着问周从燕道:“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讲,似寒的事就是我的事!” 周从燕谢他的盛意,又道:“能去的人已经都去了,但愿他们能尽快找到似寒吧。” 捕快急遽而来,冲到扈坚良跟前禀报:“侯爷,钱盟主回来了!” “总算是……”扈坚良捶桌而起,稍微想过之后又惦念起院子里的周从燕等人,“从燕,我……” “扈叔尽量不要把咱们方才,的事说出去就是。”周从燕一句话把他匆匆送走。方通淮此刻才开口:“既然慕之他们在黄州发现了似寒的踪迹,就得抓紧找,蒯兄你意下如何?” “丐帮虽然在黄州没有据点,但从周围召集人手足够覆盖黄州的大街小巷,只是命令发下去难保程度,若是暴露了咱们的目的,我怕似寒会有危险。”蒯粟看向周从燕的眼神颇为严肃。 周从燕满面愁容,她原本还有想法希望蒯粟和方通淮能使点手段把钱津达哄得转到黄州去搭场子比试,那样她能去黄州。可依蒯粟的说法,哪怕是让丐帮弟子们混进黄州城都有风险,何况是她、他们这些人直接去黄州呢? “狗急跳墙确实应该防范。”方通淮说,“索性他不是回来了嘛,既然如此咱们在黄州也是该有机会的。” 周从燕静下来越想越害怕,钱津达为何会回来?先前苏纬为何而死,冲经不是真气,无法夺走,但想夺冲经的人不知道,一顿折腾打乱了一直支撑着苏纬的冲经他才虚弱而死。如今钱津达肯从黄州回来,会不会是已经达到了某些目的? 钱津达回来之后立刻着手操办搭台比武的事,周从燕把自己的挂虑告诉了秋清明和任去来,他们也有了登台试一试钱津达的想法。但事实上几位老前辈原本都不打算真掺和这件事,赢了钱津达他们也不恋盟主虚名。周从燕更想亲自去试试,哪怕不是钱津达的对手,她也必得要一个真相。 开场之时,钱津达站在高台之上慷慨陈词,略有出入的是,原以为是各派当家人的比试,此刻到钱津达口中却成了见者有份的切磋,更变为他登任盟主之后武林同仁测验他是否有盟主资格的机会。 有比武的场合定然少不了霍达,前几日他受命把手底下的徒子徒孙们带过来一些派去了黄州,他自己却留赖在了荆州。在所有人都抹不开面相互谦让都不愿上台的时候,他先擦响虎爪第一个冲了上去。 “亮剑吧钱庄主!” 钱津达把两手一背,笑道:“江湖盖知钱某人昔年靠着一把剑闯出了些名堂,如今既然站到了新的位置,不妨让诸位同仁看看钱某其他的本事。” 霍达不会去多想别的,只急不可耐地动手便是。他无从知道钱津达的剑前几日已折、如今用的剑又不能拿出来示人。饿虎扑食,利爪拖着寒光好似是要把对手叨成几段,钱津达背着手游刃有余地躲过霍达数次气势逼人的进攻,直逼得霍达颇为恼火之时才扣手接住了他的三条利刃。 霍达抽身不得,惊愕不已,何等本事能这般仅靠虚握就能死死吸住虎爪使他无法动弹。更让他瞠目的事至此不止,钱津达还能一面稳着牵引他虎爪的劲力一面拉着他左来右去。霍达脑门冒汗,这种被当三岁小孩的比试陌生又熟悉,真切到他一下子便想到了三年前在总舵被人四招撂倒的事。 周从燕聚精会神地盯着钱津达的每招每式,紧张着捕捉任何一丝可疑之处,正贯注间身旁却站了几个人。她回头看过去,穆琏先一步开口道:“周教主是吧,可否聊一聊?” 周从燕的心思还在比试之上,勉强应了一声。 “借一步说话如何?”穆琏面上的如沐春风凉了一些。 周从燕被惹起了不少烦躁,不过也算给侯爷一个面子,肯起身随他移步。 “小秦大夫久不见归,是有什么事吗?”穆琏问。 周从燕看向他之时难免有些怨念:“不知道。” 穆琏轻笑:“你怎会不知道呢,莫不是他突生悔意不想为本侯办事了?” 周从燕心里的愠火逐渐燃起,说起话来也没有了和善语气:“侯爷既然早有这些玲珑心思,何必浪费那么多时日?” 穆琏被她这副样子搞愣了,好冲的脾气。即便有这等脾气也没几个人敢朝他撒,偏偏这段日子他不是头一回遇到。“他不会真有什么事吧?”穆琏脾气尚稳。 “这是你的主意?”周从燕指着擂台问。钱津达连战三人皆胜,虽然都只是各派门徒,但场场赢得利落干脆。 “是。”穆琏皱眉。 “你不怕把钱津达逼急了?”周从燕问。 “那又如何?”穆琏自然无所谓,只是说了半天都没得知想要的结果,他的耐心也不多了。 周从燕彻底恼了,不由分说地跨上一步直接揪住了穆琏锦衣襟衽。一个动作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无人想到周从燕会如此,就连穆琏身后的青衣黛衣都有些措手不及。 “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周从燕敌视他。 青衣黛衣欲上前护主,周从燕身后的薛执戟和肖代篆亦有此心,两方一时剑拔弩张,眼看要闹起来时穆淳匆匆赶过来按下了双方的针锋相对。 第六十七章 大显神威 方通准旁观甚久,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也曾是与钱津达同代而起的人,总不至于对钱津达的本身毫不了解,此时此刻他所看到的钱津达却仿佛只有一半的真切。沉着心思看过多场比试之后,他起身离座成了大派当家人中第一个站出来的人。 钱津达稳立于高台之上,眼看着方通淮登上台来。他试想过许多种可能,于他而言,丐帮崆峒与峨眉都不足为虑,武当少林小辈也好说,那些老道士老和尚几乎不可能掺和。逆元的小辈都不在荆州,他不信秋清明和任去来会上台找事,甚至于凭他对方通淮的了解,那家伙也多半只会看热闹——年轻那会儿,方通淮、秋逸兴几乎是和周振鹤等同的人。从前他不敢肖想,如今方通淮既然敢上来他便一定要让方通淮看看他到底还有几分像从前。 方通淮无论年岁几何,都永远是一副意气风发之态,摆开项东衢递过来的剑踏步上台,依他看来,对付台上那个钱津达动刀剑功夫并无意义。 过见礼后,方通淮便与钱津达不约而同地拉肘续力凌空于相近的位置摆成了同样的动作使出了同样的招式。 台下捧茶欲饮的扈坚良刚刮了两下茶气便被訇然湍来的威浪冲掉了茶盖。无论心思原本在不在台上的人全都紧张起来,屏气宁息地注视着台上抵力对拼的两人。 方通淮唯一执意的是探究钱津达的本事是否真如他上台之前所猜测的那般诡异,钱津达则迫切地希望让这个一直压自己一头的、世人眼中的天顾奇才好好见识一下自己如今的本事。 僵持半天,两人同时收力进上一步挺臂相撞,引拳相接,招招都是结结实实地碰撞,那沉闷厚实的声音就如同在古钟腹内击鼓拨弦一般,每一下都附有直冲肺腑的波动。 “我从未与剑圣剑魁交过手。”方通淮钳住钱津达几乎想冲碎他的推掌。 钱津达振肩一抖顶开方通淮的钳制细眼道:“钱某人何德何能同他们相提并论。”炽烈追击,扣爪回掏,直奔方通淮的腹肋而去。方通淮缩腰之际紧指逮住钱津达的黑爪,侧步绷肘扛住他的冲击切齿道:“可我识得唐重的本事!”唐重那一身剑影诀的本事虽然只能算是半吊子,但鸿雁仅是掠影也不会被人认作是寻常的鸟雀。 钱津达凛目,牧云决的真气他短时间难以融会贯通,可放手一搏水漫金山之下对付方通淮尤胜老猫戏鼠。 高台之上两人唇齿下的窃论台下众人无从得知,唯是在看到昆仑掌门被武林盟主一掌击退口吐鲜血之后才个个心颤惊呼。 周从燕被穆淳护着远离穆琏之后暂时把心思尽数放在了方通淮和钱津达的比试之上,不亲手试试,她根本无法感同身受方通淮的心绪。可她出面之时薛执戟却拦着她死活不愿她上场,就连一向目无旁人的穆淳也伸手阻拦。 项东衢冲上台把方通淮扶下来之后,长久再无人登台。钱津达背手立于众人意味不一的注视中等了许久,给足了在场之人犹豫的时间,最后抱拳道:“诸位,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咱们就此歇下,等改日继续?” 蒯粟也无主意,在场还有秋清明和少林武当的当家人,他合该看这些老前辈的眼色行事,只是这些老前辈们个个板着脸,眼里装的都是钱津达,但却无人开口首倡一辞。 场中寂静,临了还是扈坚良接到了穆琏的眼色才出面置声道:“今日的比试实在尽兴,如此周章想必大家也都累了,咱们暂且到此为止,等诸位精力重整之后再续盛会吧!” 人群开散,周从燕虽心有不甘但更牵挂方通淮的情况,她要走人,穆淳却似乎还有话要与她说。 以他的脚程回京之时不可能追上杨臻,但他把京城里的事调查得十分清楚,包括杨恕如何殒命、花千树为何与杨臻撕破脸等等。 周从燕仔细听完,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事情果真如邓子高猜的一般,只是花千树的作为——虽然她心向杨臻,但她也完全能理解花千树的溃苦,在这件事上他们两个人都各有各的可怜。 穆淳的担虑尚未说尽,钱津达便迎上来热切攀谈。钱津达完全能发现周从燕和穆淳的审视和敌意,毕竟他们二人的情绪几近毫不掩饰,不过他全然不在乎,只神采奕奕地阔论不断。偏是他这等长久不显山露水的人,此刻再怎么张牙舞爪都难被人拿住把柄。方通淮似乎发现了端倪,可他并不担心,既然他能抓住牧云决,更不介意多一个昆仑掌门为他豢养真气。 周从燕疲倦脱身去看望方通淮之时,秋清明与任去来等人已俱在。有秋清明和任去来给方通淮调息修复,方才那点气海震荡根本不足为惧。 方通淮休整万全与面前诸位道:“钱津达有问题,他的真气中似乎掺着剑影诀的气韵。” 众人吸气,秋清明早在观战之时便隐隐有惑,真气冲震的气浪似曾相识,也只有他这等切实熟悉剑影七十二式的人才能有所察觉,只是不曾亲自交手试过,所以他也只停留在怀疑之上。 “剑影诀曾被意外泄露出去几句,会不会是他也练过那些遗散的心诀?”蒯粟问。 “若真练过,怎么会使不出几招像样的剑影七十二式呢?”任去来白眉紧皱。 秋清明点头道:“有势而无形,实在怪异。” “移梁合筑能拿走别人的真气为己所用,那会不会是剑魁的……”周从燕心疼心慌又怒火暗燃。 方通淮摇头道:“恐怕远不止如此。” 周从燕瞠目:确实如此,就算钱津达真抢来嵬名岘的真气就能同方通淮战至此等地步吗? 她不禁寒毛奓起,忙唤来薛执戟吩咐道:“赶快派人去淮安看看剑圣前辈在不在,快点,越快越好!” 秋清明等人看向周从燕,她的举动瞬间让他们确信了自己心中不可思议的猜想。 “你说的那个移梁合筑,”任去来拉着周从燕说,“老夫略有耳闻,那不是奚山君的失败之作吗?”七八十年活下来,他所见所闻实在太多,何况还有秋清明这个凤中天的挚敌在。 “是,”周从燕再难心安,“可是似寒把《绣经全图》看完之后觉得如果有冲经帮辅,靠移梁合筑勉强达到二元并行也是可行的。” 秋清明与任去来过分郑重地对视了一眼,把彼此眼中的惊恐一览无余。 外头的丐帮弟子匆忙来报,钱津达在见过穆琏之后又离开了荆州,看架势似乎又是要往黄州去。 屋中片刻寂静,蒯粟道:“我派出去的弟兄至今都未曾在黄州找到似寒,想来……” “两位前辈,我得去黄州一趟!”周从燕无法再等下去。 “老夫也去!”任去来撩一把袍子眼看就要先周从燕一步冲出去。 蒯粟心思最稳,尚有余力拦住任去来和秋清明。周从燕深知蒯粟的沉稳,也明白他的举动。“荆州此地琐事不休,如果都离开恐怕会有不妥。”周从燕说,“何况如今的钱津达已经能伤到方掌门,如若他杀个回马枪再对这里的人动什么心思,大家都不在的话就不好防备了。” “从燕说得对。”秋清明鼻息一声,又对周从燕说:“子高一向机灵,你去黄州之后多与他谋商,一定要把十三找回来,如果真的避无可避,大可不必在乎那些约法三章的事。” 周从燕明眸豁然,秋清明心神清明,事到如今不会再束缚杨臻什么。 第六十八章 用人无疑 汪安诚惶诚恐地送走钱津达之后又去见过杨臻,他难免有些得意,说到底跟钱津达搭在一条船上的还是他,哪怕钱津达再看重杨臻,再因为杨臻生他的气,到最后都不过是为利用杨臻罢了。只可惜杨臻如今这副样子已然经不起他再干点什么,好在一副挫骨钉打下去足够他泄一通咬牙切齿的恨。 他在院里暗喜之时忽闻那间屋内有几声碗盏摔碎的动静,好不耐烦地过去查看之时却被吓了一跳。屋里乱成一团,一老一少围着杨臻紧声呼喊,险似是叫不回杨臻的魂一般。 “怎么回事?”汪安问。他虽然盼着杨臻死,但又生怕杨臻在不该死的时候死掉。何况杨臻这副脸色煞白嘴唇发紫的样子看上去真的像是活不成了一样。 “公子心痹的毛病犯了,我们的药不够,赶紧去抓点回来!”黄檗着急得声音都在抖。 “真的?”汪安下意识地怀疑。 “这还能有假?赶紧啊!”吴乃学催他,“人命关天!” 汪安凑近了些探了探杨臻的颈动,的确弱得不行,不压些劲甚至感觉不到那点搏动。他不禁也着急起来:“抓什么药?你快说!” 吴乃学抓着方子着急道:“赶紧赶紧,你赶快送老夫去找药!” 汪安带着吴乃学匆匆离去后,黄檗挝耳挠腮的样子渐渐消去,跟出去确定汪安真的离开之后径直跑到角落里的井口前纵身跳了下去,几步来到温凉的牢前朝里面扔了一截竹签说:“公子想见你。” 温凉睁开眼,伸手摸起那根还有带着药香的小竹签子,盯着黄檗说:“你们想干什么?” 屋中的杨臻缓慢地作罢一个呼吸,此次是自损自伤的铤而走险,从药中偷留出来的竹签子足够温凉自救,吴乃学的方子出自杨臻之手,里面故意加了一味医馆里平时少备的离母,能多少拖延一些时间,但仍需抓紧时间以防出现纰漏功亏一篑。 片刻后,黄檗就扶着温凉推门进了屋。 温凉与杨臻对视了一眼,两个极其狼狈的人不约而同轻笑了一下。 黄檗搀着温凉坐下来,转头去外面望风。 温凉还有闲余的心思要笑话他,不过还未来得及张嘴却被杨臻抢了先。 “我求你。” 这一句话把温凉说愣了。 “带剑圣前辈走。”杨臻勉强坐着说。 “我凭什么听你的?”温凉看着他说。 “剑圣前辈是唐重的师叔。”杨臻说话尚且艰难。 温凉眼色一沉,又说:“我现在这幅样子,最多只能自己勉强脱身,如何顾得了旁人?” “我帮你解掉化元散,你带剑圣前辈走。”杨臻说。 “你?”温凉又把他打量一遍,“就凭你这副自顾不暇的样子?” “你应该比多数人更了解冲经。”杨臻费劲地坐正。 温凉不由得站起身来,他确实比多数世人更知道冲经的效用。 “你过来。”杨臻说。 温凉心里难免有些寒意,杨臻被折磨成这副模样还有心力帮别人活命,难不成药师谷的人都是以德报怨的活菩萨不成? 他站到杨臻面前,任杨臻僵硬又无力地拉过他的胳膊,由此一来他才发现肘窝内侧洇出来的血迹。 杨臻拉着温凉的手覆到自己的气海之上,冲经不是真气旁人吸不走,但他却可以给主动送给别人。 钱津达的四根挫骨钉打断的是他四肢的经脉,最毒的一根击碎气海的挫骨钉钱津达并未用,毕竟要留着杨臻的气海豢养逆元气。 温凉已有二十余载未感受过冲经的浸润,如今阔别重逢,委实恍若隔世。 有冲经滋养,温凉手脚上很快便有了力气,兴喜之余忽然意识到一件怪事——哪有人渡气调息是直接从气海上来的?再想到方才杨臻肘窝里的血迹,他胸膛中猛然一紧:“你……” 杨臻咬紧牙关把最后一点冲经送给他后再撑不能,靠着床头险些歪下去,好在有温凉扶住了他。。 温凉急切地撸起杨臻的袖子查看情况,害得杨臻吸气连连。 温凉愣愣地看着数层纱布都盖不住的挫骨钉尾,哑声道:“钱津达干的?” 杨臻吊了吊嘴角,算是个自作自受的笑。他慢吞吞地从怀兜里摸出了一折纸。 温凉面上狠劲,他想揽杨臻:“我带你离开!” 杨臻不敢再有大动作,只拉着温凉的衣袖说:“带剑圣前辈走,他中了银针半盏,这是解药的方子……” 温凉愣乎乎地接下方子,听他道:“每日两剂,连服三日便可。” “我……”温凉着实动容,只可惜那根脆弱的竹签只够他开自己的锁…… 杨臻艰难地动了动左手,从右手上缠裹的厚重纱布中抽出了两根银针。 温凉彻底呆住了。不只是他,恐怕连日日替杨臻施针的吴乃学和黄檗都不知道他是何时藏下了这两根针。 “凭你的本事,这个足够你离开黄州了吧。”杨臻说。 温凉接过银针攥在手里,说:“我能带你离开这里。” “我还是有事要办。”杨臻呼气,他实在气力不足。 温凉紧皱眉头看着他,眼前这个人当真是温家人,温凉甚至会遥想到温洵和温居延。 “我娘留给我的玉佩你应该认识,我把它藏在了城东的林子里,你带它走吧。”杨臻说。 温凉瞠目,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了是什么玉佩。“你……”他胸膛里咚咚作响,“你知不知道那枚玉佩意味着什么?” 杨臻乏力地笑了一下:“剑圣前辈就拜托你了。” 温凉过于深刻地看了他片刻,离开之前对杨臻说了句:“你保重!” 只消片刻,黄檗朝小跑回来通报:“公子,他们已经成功离开了。” 杨臻总算可以安心躺下歇口气。 汪安和吴乃学这一趟出去磨蹭了半天才赶回来,拎着两包药进屋之时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杨臻不禁又紧张起来:“他不会死了吧?” 黄檗原还在心疼杨臻的病弱样子,听了汪安这句话又忍不住想笑。恐怕汪安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十分滑稽。 吴乃学觉得他晦气,匆忙过去仔细查看过后道:“没有。”去接药时又听汪安难掩担虑地说:“有一味药难找,只勉强凑出了两副,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吴乃学拿着药往外走,“先应付过眼下再说吧!你……明日再去催一催,实在不行老夫就换几味药将就一下。” 汪安局促不安,往前踏了几步,黄檗尚且怕他再冲着杨臻发疯,提防了半天却也只是见他伸手极其小心鬼祟地试了试杨臻的鼻息。黄檗合齿紧咬才没笑出声来,眼看着汪安自顾自地顺气离开之后,压着笑声便要与杨臻戏说一下方才的笑话,但欢乐地说了两句之后才发现杨臻已经入睡。他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喘气声重了吵到杨臻,轻手蹑脚地给杨臻盖好软衾后悄悄出屋。 吴乃学坐在院子里守着小灶煎药,黄檗出来了正好帮他。黄檗左右瞧了瞧问:“那个汪安哪儿去了?” “那边屋里。”吴乃学指了指西南边的几间屋子。 黄檗小声问:“吴老,你回医馆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什么人?” 吴乃学颇为不解:“什么人?” “比如——一看就是混迹江湖的人?” 吴乃学摇头。 黄檗至此才意识到,即便真有人埋伏在医馆里也该遮掩行藏以免被汪安发现才对。他无法松懈,汪安发现地井里的人逃走是迟早的事,到那时杨臻还得被为难,他只盼着外头的人能赶紧来救杨臻离开这里。 第六十九章 束手无策 邓子高蹲在怀春医馆道门外的石阶上啃拇指指甲。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这么多人发下去却死活追不到汪安的踪迹。晌前汪安来抓药的时候他就立刻指挥着人跟了上去,由他们数人分头领着满城的丐帮弟兄收缩早先布下的天罗地网,可汪安偏偏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他仔细数算过,汪安神出鬼没的地方有好几处,不过都是些寻常的街头巷尾,他们也都把那些地方仔细检查过,怎么都找不到任何端倪。 真是见鬼了。 整个黄州城都被他们推门开窗地查遍了,并未发现杨臻的踪迹,且最近一回汪安抓的药分明是治疗心痹之症的,何况其中还掺着几个细看便知是出自杨臻之手的字。他把整个黄州城的石院翻了个遍,都没有结果。此时此刻就算天王老子来否定邓子高的想法,他也会固执地认定杨臻就在黄州。 可为何就是找不到呢? 焦左戎同顾慕之来替他站岗的时候,忍不住把邓子高的大拇指从他嘴里拔出来,再啃下去指甲盖都要啃烂了。 “回去歇会儿吧,六师叔。”焦左戎劝他,“您好久没合眼了。” 邓子高盯着街边的一块凹处,仿佛要以目力凿出万丈深渊:“之前是地道,现在又是石苑,如今非要把黄州掘地三尺不可了。” 焦左戎叹气,他也曾同人试过寻找所谓的地道,尤其是汪安等人莫名消失的地方,可事实却是掘地三尺也无收获。 “你说……”邓子高又把拇指塞回了嘴里,“会不会十三都不知道他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抛出来的都是些模糊的线索,他要是真清楚自己在哪儿,有机会往外递消息为何不说明白些?他肯定是被人看制住了。不对,要么是他走不了,要么是他不想走……”他自然更倾向于后一种情况,只是如今的情形更像是杨臻无法脱身。 “可无论怎样,看他们来来回回抓的那些药,小师叔都……”焦左戎不忍把凶多吉少说出来。 邓子高把牙咬得咯咯作响,没有头绪的无能为力真是可恨呐。 汪安砸了食盒,踹开屋门两步并作一步地冲过来,摆开拦上来的黄檗,一甩手就打掉了吴乃学捧着喂药的勺与碗。吴乃学未来得及发作便被汪安扒拉开,只能老无力地眼看着汪安揪着杨臻的衣襟把他拎了起来。 “你干的好事?”汪安眼里恼火嘴里喷溅。 杨臻满脸乏力茫然地看着他。 汪安更加愤怒,“装傻?”他两手并用几乎要把杨臻从床上拖下来,“地牢里的人是不是你放走的?杨臻啊杨臻,你是真不怕死啊,事到如今还敢找事?你真以为义父他不会杀你吗?” 杨臻疲惫地等他满面狰狞地咆哮完后说:“如果是我放走了他们,他们为何不带我走?” 汪安怔了一下,捏着杨臻单薄了许多的肩膀道:“你肯定有什么阴谋!是不是?!” 吴乃学和黄檗心疼坏了,指骨掌骨还没长好再把肩骨锁骨捏碎,活生生的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苦。他们围上去想要救杨臻,却先后都被踹开。 黄檗指节擒力,咬牙切齿地愤视眼前人,他难再忍下去,可杨臻始终不肯给他眼色准他出手,脑子里憋得黑一阵白一阵,只能逼着自己撇过头去不看。 “如果你是我……”杨臻险些疼出泪,“你有多少胆量赖在这里受你折磨?” 汪安恨不得一口啃断他的脖子,不过怒气冲天是一码事,杨臻说得他有所动摇是另一码事。 “横竖我不能死在你手里,看在我几次三番好心提醒你的份上,你还是留着我等你义父处置吧。”杨臻说。 汪安一口狂怒压在嗓子眼底下始终无法消散,盯着杨臻看了许久突然道:“你们两个出去。” 吴乃学不愿听从,黄檗更不干,一老一小相互扶持着杵在原地跟汪安较劲,惹得汪安瞪他们:“滚不滚?” 两人不肯示弱,仍不动弹。 杨臻也怕了汪安,天晓得他又会干什么,这个世上能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可太多了。“你义父没舍得用的那根挫骨钉还在吗?”他试图分散汪安的注意力。 汪安愣了愣:“什么意思?” “或者说,你们有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少了?”杨臻看着他问,“我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如果温凉真跑了,以他睚眦必报的为人,你可要当心啊。” 汪安十分不屑:“他不可能进得来。” 杨臻的眼皮甚是沉重说:“或许你们有什么妙道围护吧,可那些东西在温凉面前真的奏效吗?” 汪安的眼角抖了抖。确实如此,把温凉抓到的手段如何汪安比杨臻更清楚,温凉有多刁滑只有试图抓过他的人才了解。 杨臻被撒开之后往后靠了靠说:“要不然你们商量一下给我换个地方吧。” 汪安紧张地惴惴不安了许久之后突然冷静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杨臻磨牙道:“事到如今你还敢跟我开玩笑?” 杨臻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我只想自保。如果温凉折返回来那就是你们的麻烦,我的命攥在你们手里,你们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我经不起折腾了。” “你会怕死?”汪安难免鄙夷。 “你不怕吗?”杨臻反问。 汪安指指点点的手几乎要戳进杨臻的眼睛:“你最好什么都不知道。”恐吓作罢便要离开,扭头没走两步却又听到杨臻在后头叫他。 “喂,”杨臻分明看得清他的不耐烦,仍偏要说出来,“你把我的药打翻了,不得再去弄点回来吗?” 黄檗和吴乃学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紧张至极时脑袋里都嗡嗡作响,甚至没听清汪安走之前骂了句什么。“公子啊!”黄檗与吴乃学一同聚过去扶住杨臻道,“您怎么还敢惹他呀!” 杨臻躺下盯着顶上的房梁,目光骤然冷了许多,骇得旁观的黄檗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吴乃学虽然觉察得出自己到外面抓了一趟药回来后,院里的气氛便有些怪怪的,但无论如何保住屋里的三条命才是老头子最在意的。他都不知地牢井关着谁,中间平白被汪安提溜出去里外逼问了好几回,一来他当真一无所知,二来他心知肚明院子里的事桩桩要命,根本容不得他擅自揣测。他旁观黄檗被查问之时的状况也如他一般,他们麻烦几番最后关心的都是屋里那个越来越不愿多说话的人。 吴乃学自认为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人,但在这座石院中几日的见闻仍让他大开眼界。他当然看得出杨臻不是一般人,明明是个自顾不暇要靠别人保命的人,却日日都能护住他和黄檗的命;明明身受深仇大恨的折磨,却几乎没有一点脾气——这些事哪怕是搁在一个极其懦弱的人身上恐怕都难有这样的隐忍程度。只是事发后的两日中,杨臻几乎只会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吴乃学知晓他并不是虚弱所致,毕竟身为日夜陪守大夫,他深知杨臻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尽管四根绞钉让杨臻近乎残废,但他仍能让吴乃学见识到何为武林人士。 另外让吴乃学意外的是,从前在医馆他只觉得黄檗为人机灵,如今天天胆战心惊地过日子,吴乃学自己都快疯了,这小年轻却并未被吓出个好歹,有些时候吴乃学悄悄观察间,还能窥见黄檗眼中日渐坚毅的底色。看起来这个年轻人也不是一般人,到头来唯有他这一个大半截入土的凡人摔进了神仙们的斗法之中。 第七十章 谶言得践 徐枢随林半夏他们到黄州之后,几乎在一日之内就把方尔玉他们圈出来的可疑之处转了个遍。如他所料,黄州之下确实有密道,但超他所料的是,黄州城内处处都有机关密道的痕迹。 他带着人凿开过两处看痕迹似是最近用过的地道,无一例外,这些地道进去之后没走几步便是垮蹋的尽头,明显被捣毁弃用。徐枢也没有其他好办法,只能是用富足的人手把能找到的密道一一掘开,力求找到一条有归宿的地道,只是这样的话太过耗时耗力,饶他能差遣再多人,短时间之内都难有什么结果。 徐枢一筹莫展了几日,直至在城中遇到了温凉。也是如此,在黄州寻人的一大票人才第一次真正确认杨臻切实在黄州的事。 邓子高几人与林半夏、鸿踏雪、方尔玉、顾慕之,加上带温凉回来的徐枢,在听完温凉的叙述之后,无一人能安心坐得住。 “你早就逃出来了?”鸿踏雪盯着他问。 温凉点头。 林半夏的目光自温凉出现便没从他身上离开过。不过她眼中包藏最多的并不是久别重逢的慨念。 鸿踏雪愤恼捶桌而起,看气势听动静几乎是要把木桌捣碎一般。“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鸿踏雪怒嚎,“他拼命把你送出来,这么多天,你干嘛去了?”他恨不得掀桌子把茶水全都盖到温凉面门上。 温凉噤声,他并未把玉佩的事一同托出,自然也不会告诉这些人他如何在东坡林子中找到玉佩的事。 林半夏沉默半天,开口之时却不是叙旧与寒暄:“剑圣前辈还好吧?” “被我寄放在城郊的一家农户里,余毒已解,只是尚未清醒。”温凉也像是在回答一个无干不相识之人的问话一般。 “既然如此,你总该知道他被困在何处吧?”徐枢无心听其他无用的话。 温凉说:“在城外北方密林中的一座石院。” “城外?”邓子高大感错别,他们把黄州城犁遍了却不曾想到这一点。 “事不宜迟,赶紧去救人吧!”焦左戎起身道。屋中的人纷纷起身,温凉看着满屋子浑身急切的人们,也随着离座道:“由我带路吧。” 一群人急匆匆赶到城北钻进密林之后兜兜转转了半个时辰,在鸿踏雪等人心生怀疑要爆发不耐烦之前,温凉先停住了脚步。 “怎么回事?”鸿踏雪压着脾气问。 温凉皱着眉头盯着眼前的密林闷声不言,徐枢与他一般明目,沉声道:“这里的林子被人动过,恐怕难寻出原来的路了吧?” 温凉与他对视一眼,虽有不甘但也只能承认。 邓子高不大信:“从这些痕迹上无法找出来吗?”他不是看不见眼前的杂乱,但理智与感情都不容他认栽。 “只能一点一点来了。”温凉说。 “胡扯!”鸿踏雪啐了一声,跺地跃起直接窜到了树上,踏着几丈高的树梢飞步远去。由他启发,轻功出挑的连舟渡方尔玉等人也纵身跃至层林之上瞰寻踪迹。 余者不愿干等,分头继续向前搜寻。 钱津达回到石院,在确定杨臻的情况一如他所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汪安把吴乃学和黄檗处理掉。 汪安把捆绑在一起的吴乃学和黄檗沿一条密道牵到了密林之中。 蒙眼的布一扯,吴乃学瑟瑟缩缩地躲了躲耀眼的日头,而后便看到面前的汪安从臂袖中拔出了一把短刀。 “辛苦了这么些日子,你们也该走了。”汪安说。 吴乃学看汪安的表情一时间还以为汪安是要放了他们,可眨眼间便见汪安拿刀桶向了黄檗。他吓软了腿,连逃跑都不会。 汪安第一刀捅出去并未攮中,他十分诧异黄檗是怎么躲开的。他又上前一手钳住黄檗的肩膀打算跟手再追一刀,可这次黄檗直接矮了半分身弹腿斜上而出踢飞了他的刀。 汪安有些懵,倒退了几步瞪着黄檗,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你……” 黄檗此刻的眼神大迥于从前,双手虽被缚在身后,但傲立的气势却完全不弱于汪安。 “他娘的……”汪安明白了这些日子黄檗一直都在扮猪,眼下这是要吞虎了?他才容不得此事发生,扯开架势便发狠要解决掉黄檗。 黄檗人虽略显瘦小,但却丝毫不怵他,仅凭腿上的功夫十数招之后便一脚把汪安踹飞了出去。汪安撞断了一棵树后一时欲起不能,喘息费劲腹肋生疼,想必是被踢断了肋骨。 眼见汪安动弹不得后,黄檗捡了刀把麻绳剌断又去给吴乃学松绑。 吴乃学被吓呆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你,黄檗你……” “老大夫,黄檗只是我在外游历的化名,我本名方恩毅,是滇西梅里人士。”黄檗道。 “这……”吴乃学懵然又惊讶地目瞪口呆。 “我先送您离开这里吧,先生还在等着我呢。”黄檗扶他起来。 吴乃学总算有了清明心智,他攥着黄檗的手说:“你赶紧回去救人要紧!” 黄檗虽万分有牵挂,但仍道:“先生他将您托付于我,我必得护您周全,我还是先把您送到安全之地吧!”黄檗说着,背上吴乃学奔步跑开,只留汪安一人瞪眼。 汪安有恨吼不出,只可笑自己是个睁眼瞎,怎么看不出那小子有这么一身本事。 周遭有声,野草中的刀被捡了起来。汪安看过去时,刘聂已经站到了他近前。 “你来了……”汪安往旁边指了指说,“快,别让那俩人跑了,那小子藏得可真够深的……”他忍不住咳了几声。 刘聂蹲下来按住他说:“好了,这几日你辛苦得很,如今大势已去,你也该歇歇了。” 汪安有一丝困惑:大势已去是什么意思? 未容他想明白,刘聂俯身靠近之际提膝往他捂着的腹肋处重重一顶。 汪安被刘聂摁在树跟,死命挣扎不能,剧烈喘息间口鼻血沫喷溅,几下便憋得散了瞳。 临死前,他脑子里只飘过了杨臻那一句话。 我比谁都不愿看见你死在你自己人手里。 黄檗飞快地把吴乃学送到密林边缘后又火速赶回来,他一路都留下了记号,所以不至于迷途乱撞。赶到半路时,他突然听到了些异响,头顶上似乎有人窜过,他警觉非常,跃上树顶之后险险地捕捉到了几步飞远的熟悉身影。 “大哥哥!”黄檗急声呼喊。 方尔玉骤然勒住脚步,回首望去,终于见到了一直盼望着的人。 顾慕之随他一同折返回来与黄檗相聚。他们二人与鸿踏雪、连舟渡分头行动。可密林迷眼,即便是站在顶端搜寻也难有收获,此刻看到黄檗,反而让方尔玉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废话不论,黄檗三两句话便道明了情况。钱津达回到石院之后便着手处理累赘,想必是要有什么大动作,眼下刻不容缓,黄檗立马就引着他们二人往石院去。方尔玉和顾慕之也顾不上是不是钱津达的对手,无论如何都要先找到杨臻再说。 石院中,钱津达早已迫不及待,忍了这么久,终于能把逆元气弄到手,他难免有些激动。 他并不担心逃走的温凉和牧云决,反正都是对他而言再无用处的人。不管此事与杨臻有无干系,事了之后他带杨臻离开这里,横竖都是死无对证的。 “小梅兄,几日不见便有这般深厚的逆元气,你可真给我开眼呀!”钱津达一手把杨臻按在墙上,一手悬于他的神阙气海之上咋舌道。 “嫌多?要不你给我留点,万一撑坏了你怎么办?”杨臻说。 钱津达哈哈大笑:“事到如今你还能嘴硬,我真是有点佩服你了。” 杨臻盯着他冷笑了一声,随后便觉神阙惊惧气海奔离。 原来真气被强夺是这般神魂撕裂的痛苦…… 《山海志·弃巢》第七卷《弃我之巢》完 第一章 危墙即倾 方尔玉三人纵身一跃落至石院之中时,钱津达的狂笑戛然而止。 “先生!”黄檗高喊一声,引得钱津达破门而出。 三人目力极眺,隐约能看到屋里地上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钱津达无所谓来者何人,此刻他神功大成,正想试试身手,这几个人赶巧来了便是他们的福气。 方尔玉三人无一例外地皆以救人为第一要紧事,冲上去时又无可避免与钱津达相撞,甚为默契,方尔玉与黄檗把钱津达围住,由顾慕之闯进屋去救人。可虽说是合围,黄檗与钱津达接招之后不过两下便被后者一拳轰飞撞到了院中的松树上。 方尔玉与钱津达过招之时也深感可怖,几招扯开身架摸出怀兜里的一截竹管扽掉尾线朝半空中打出了一溜忽闪的焰火。这是之前徐枢交给他的东西,说是以防不测方便联络。撇开竹管,方尔玉又追上钱津达纵着障刀将其缠住以免他妨碍顾慕之施救。尽管如此,他也只是勉强拖住钱津达罢了。拳脚上的本事在如此悬殊的内力差距之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顾慕之眼中所见的杨臻气息微弱面色痛苦,他搭上杨臻的脉条摸到的却是令他万分茫然的情状,脉搏微弱且根本没有一丝真气流动的痕迹。他握掌渡气想把杨臻唤醒,却发现真气只能行至臂肘之下,困惑不解间撩起杨臻的衣袖一看禁不住红了眼睛。自此不再滞留,顾慕之抱起杨臻便冲出了屋。 院里二对一的打斗实在难捱,但方尔玉和黄檗咬牙也要保着顾慕之赶紧离开此地。 顾慕之不敢怠慢,硬着头皮直往前冲,接连躲过几轮威胁之后直接跃上了墙沿,正欲跳出院外之时,钱津达震开方尔玉冲着顾慕之的方向狠推一掌,汹涌磅礴的真气喷迸而出,隔空轰向了顾慕之。顾慕之提着一颗心紧紧地护着杨臻竭力错身勉强躲闪,虽然险险躲开,但还是被那骇人的掌风刮蹭到了半边肩背。推背之力蛮不讲理,直直把顾慕之拍下墙头。 方尔玉和黄檗奋力缠住钱津达,他二人已经难以抵挡,方尔玉嘴角挂血,黄檗甚至都有些站不住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肯放钱津达退离半分。 墙外的顾慕之也被震得咯血,胸膛里咚咚作响,怀中人颤抖嘶吟间神情愈加痛苦起来。顾慕之生怕是自己未护好他害他又添新伤。正焦心之际,远处飞窜过来了一袭纷乱的身影。 “怎么样?”连舟渡搀住顾慕之查看杨臻的情况。 顾慕之面色焦急紧张,只会摇头。 连舟渡侧耳听着墙内的动静,又紧着声连唤了杨臻几句都不得回应。“赶紧带他去找林医仙!”连舟渡推他前行,又转向石院道:“我去帮他们。” 顾慕之眼看着连舟渡翻进石院,咬牙撑着站了起来。怀中之人似有感应,艰难启齿间念叨出了声:“嵬……嵬名……” 杨臻意识尚且模糊,只是隐约觉得周遭熟悉,便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潜意识中那个名字。 顾慕之低头看着他,片刻后掷地有声地应了一句:“嗯!” 刻不容缓,顾慕之拼尽全力地往前冲,他担心非常,好在怀中之人在他应过一声之后便逐渐安宁了下来。 那副样子,虽然未能睁开双眼,但瞳眸却似乎在黑暗中找到了心安之处。 连舟渡落地之时正赶上方尔玉被钱津达扛飞,院里树跟上还歪靠着个艰难动弹的小年轻。未接手之前他只有满心满脑子的仇恨,昔日钱津达在师门众师兄眼中从来不算什么,连舟渡也未曾把他当回事。只是真正交手之后第一击,连舟渡心中便不禁一沉,他所感受到的差距恐怕百里启来了都难以摆平。 直冲侧切几招接下,连舟渡以进为退地逼着钱津达追出数招。自入师门就不曾服输之人,即便如今深知自己终将处于下风也不会退缩。他能把小师弟的身手磨练得那般迅疾,自己的本事更不会逊色多少,仅是那令钱津达眼花缭乱的出手速度就已经足够唬人,只是连舟渡逼得钱津达不断后退之时也在迷茫,内力究竟悬殊,若是钱津达心性够硬,抗下压力看破他的路数他就再无余地冲钱津达耍威风了。 方尔玉从底下追过来协助连舟渡,两个身手不凡的人甚至不需要过眼合计便能配合起来。只是此刻钱津达给他们二人的感觉直宛如剑圣站在他们面前,而这个虚幻的剑圣身后还藏着个视他们为陌路仇雠的杨臻。 连舟渡和方尔玉心里越垒越高的怒火被钱津达肆无忌惮地一轮真气外泄轰散,他们猛然间冷静了许多,虽然赢不了钱津达是他们二人心知肚明的事,但这却是他们此时此刻才不得不正视、面对的问题。 方尔玉被甩到墙根,气海震颤,一时间不敢动弹。黄檗想赶来看顾他又自顾不暇,唯有连舟渡尚有勉强一战之力。 钱津达浑元吐息,暂且歇一口气,又忍不住仰天大笑。从前那些高不可攀的人如今在他手下如此狼狈,属实是畅快,他甚至又惦记起了杨臻。无论如何他都要把杨臻抢回来,如此下去,百里启算什么,那群牛鼻子老秃驴算什么,秋清明凤中天又算什么? “正好,我还没尝够逆元气的滋味呢,连兄再助我一臂之力如何?” 连舟渡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他只恨自己本事不够,否则必然要为小师弟把眼前这个混蛋剁碎。 钱津达实在没耐性等连舟渡的态度,出掌成爪真气倒旋直接把连舟渡吸了过来。方尔玉看得紧张,直冲过去阻拦,但却被钱津达挥掌轰开。 连舟渡心中惊骇,钱津达何以有这等本事,这边能霸道地把他牵拉过去,那边又能随手把方尔玉斥退,两种逆向的真气同时使用,纵使是他这个被师父师长们摔打到大的人都未曾见过。可他又有不明之处,几番交手下来他确实能感觉得出钱津达放出来的逆元气有杨臻的神韵,但却又总有莫名其妙格格不入之处,他困惑之际怀疑可能是因为钱津达尚不能将杨臻的逆元气融会贯通,可钱津达又能做到推吸并用的精细功夫,实在令人费解。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分心细究这些,更不可以认输,虽然钱津达能吸住他但却未完全禁锢住他,他尚有动弹的余地。连舟渡卯足全身的劲力在临近之际凌空扭身以旋身甩动的力气踢开钱津达的吸掌,抛臂破障,最后一拳捣在钱津达的胸膛上。 钱津达仅是单脚后退半步便顶住了连舟渡的攻势。连舟渡难免有些惊愕,趁此机会又冲着钱津达拳脚尽展,可却再也未能撼动钱津达分毫。钱津达乐津津地看着连舟渡在自己面前黔驴技穷地发疯,看腻之后一伸手直接掐住连舟渡的颈子把他举了起来。 “也不知你还有没有机会替我带句话,”钱津达把手附到连舟渡的神阙之上咧嘴黠笑,“比起你,其实我更希望来的是百里启。” 连舟渡想骂人,祸害他的师弟还不算,还惦记他的师兄——在连舟渡眼中,钱津达就该死在他的手里。天大的仇恨直被气海倒旋翻腾牵扯出来的痛苦裹上了一层血色,连舟渡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钱津达在干什么,只是这等疼痛实在超乎想象,他从小皮厚抗揍,至此唯是心疼自己那娇生惯养的小师弟,这哪里是他师弟能受的苦…… 方尔玉眼看连舟渡被擒住,重新攒劲提着障刀冲向来直要斩断钱津达的手臂以解救连舟渡,可钱津达调了半边步子把连舟渡挡在了面前,险些逼得方尔玉误伤连舟渡。 第二章 终有一报 方尔玉自顾尚且不暇,几轮交手下来身负累伤,更难谈帮连舟渡多少,何况钱津达这副气势全开的样子令方尔玉几乎无法近身周旋。尽管如此,方尔玉仍不罢休,左右互搏间不停地觅寻机会扰乱钱津达的动作,可钱津达周遭气势炙热,仅是靠近便觉得窒息。方尔玉束手无策之际笃定了所有的力气把障刀顶着压力甩出去,随后紧跟在障刀之后冲上去,只盼障刀能替他开出一线生机。但令方尔玉绝望的是障刀飞至钱津达近前三寸之处时直直停住不再前进,而方尔玉要收回障刀之时刀柄却被钱津达握住。此刻钱津达只一手吸住连舟渡的气海便能禁锢住他,另一只手竟然能腾出来招呼方尔玉。 黄檗想爬却爬不起来,连舟渡的嘶喊声听得他心肺揪紧,挣扎着爬过去也不过是接住了被击退的方尔玉。两人相互搀扶着勉强上起半身,至此仍不甘眼睁睁看着连舟渡受难,还想上起救人。就在黄檗急得哗哗流泪时,钱津达突然把连舟渡抛到了一边。 方尔玉和黄檗尚且惊愕仓皇,跌跌撞撞地挪到连舟渡近前看顾情况,尚未分明之时他们又忽闻钱津达发出一阵哀嚎。三人看过去时,钱津达正跪在地上捂着胸腹嘶喊,那副样子看上去着实痛苦不堪。他们听着钱津达惨叫就仿佛觉得耳边有千军万马在厮杀一般,他们甚至会怀疑钱津达的胸腔腹肋之内有千军万马干了起来。 连舟渡擦了把冷汗后往旁边啐了一口血沫,方才真是疼得要把牙咬碎了。 “前辈……”黄檗与方尔玉一头雾水地警惕着越蜷越缩的钱津达,问连舟渡道,“您做了什么?” 连舟渡长长地换了几口气乏力地盯着钱津达,又啐了一口夹着血丝唾沫摇头:“不清楚,怕是他自己的问题。” “什么?”方尔玉一时难明。 连舟渡被扶着坐起来心有余悸地仔细观察钱津达的模样,难间狐疑地说:“似乎……看样子似乎是真气错乱……” 方尔玉几乎是瞬间恍然,虽然不确定是不是,但说真气错乱这样的事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杨臻。连舟渡也是如此想的,“看来应该是十三的手笔……”他抚胸顺气间突然哼笑了一声,“钱津达贪得无厌,有如今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黄檗忍不住捂上了耳朵,钱津达的叫喊声实在太过惨烈,听得他周身不适。 方尔玉眼看着钱津达嚎叫着扑腾起来横冲直撞,端着手臂护着连舟渡和黄檗往后退,黄檗又道:“可他这副模样……咱们要不要解决掉他?” 连舟渡撑膝欲起却趔趄了一下差点摔跟头,方尔玉也没本事再跟人打斗,更何况黄檗,他也只是空有报复之心罢了。 钱津达疯了一般地撕扯着身上的衣服,仿佛扯掉衣服就能松掉禁锢解救自己一般。他贪婪地吸着连舟渡的逆元气,还未掠得一半突然觉得气海处颤了颤,气海深处突然裂开了一缝间隙,洪堤裂缝,滔天波浪瞬间刷流而入,裂隙也被冲击得越来越大,他试图调动冲经填补,但冲经却自行散去,至此之下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局面。他虽然不清楚到底发了什么,可他不用想就能明白为何会如此——装得可真像…… “杨臻!” 钱津达嘶吼不停,咬牙切齿撕心裂肺地重复着杨臻的名字,似是斥生者赴亡召亡者重生。他此刻才是意识到他从未制服过杨臻,一直被阳奉阴违,可他竟然未曾有心防备,现在想起实在荒唐可笑……气海里翻江倒海波涛汹涌,好似是要炸开一样,他恨不得把胸腹撕开,方寸之内容不下翻天覆地的痛苦,唯有剖腹掏心才能解救自己。 此刻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何模样,连舟渡三人倒是看得清楚。钱津达仿佛是只吃错了药的大耗子一样在院子里挣扎翻滚,抓心挠肝,嗷嗷嘶嚎。连舟渡和黄檗都有上去解决掉他的想法,但钱津达那副窜天遁地的折腾样又实在生人勿近。 钱津达惨嚎了半天,最后在连舟渡三人的注视中一个打挺直接横在了院中。静候片刻后,相对还算周全的方尔玉轻步过去查看,钱津达七窍流血脸色紫红,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几乎是要从眼眶里爆出来一般。方尔玉探过他的颈动脉搏与鼻息之后确认了事实,回首对二人道:“似乎还有气……” 几人长久噤声,面面相觑都难以付诸,他们三个人拼尽全力缠斗了半天,险些要一一折进去,结果钱津达却莫名其妙自己倒了下去? “发生什么事了?”黄檗小声问。他那副样子就仿佛是生怕稍微大点声会把钱津达吵醒一样。 连舟渡安抚下自己被挑动得躁乱的逆元气勉强爬起来凑过去仔细检查过钱津达的惨状后说,“十三做了什么——难道是游经走穴?” 方尔玉和黄檗都不知其所云,不过不管怎样,好歹如今逃过一劫,他们更担心的是杨臻的状况,三个人相互搀扶着试图把钱津达搬走,无奈个个身负重伤实在难以做到。正无策时,外头又有人飞窜进来。 “什么情况?”鸿踏雪落地惊呼。他是寻着方才的惨叫声找来的,老远听着惨烈无比,他直也会以为有人在以身饲虎豹豺狼,跳进院子却看到了院里连舟渡三人围着一个横挺的人。“钱津达?可算是逮住他了!”他只当是连舟渡三人把钱津达制服了,上前来踢了钱津达一脚道,“老杨呢?” “顾慕之把他带走去找林医仙了。”连舟渡说。 鸿踏雪有些懵,他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要紧事:“然后呢?这是完事了?” “你来的正好,钱津达现已昏死,我们三人没力气把他搬回去了,劳烦你一回吧。”连舟渡说。 “昏死?”鸿踏雪撇着嘴侧退了一大步,“到底是昏是死?” 周从燕到黄州之时,温凉已经事了拂衣去。 鸿踏雪把钱津达扛回来之后一直揪心着从旁窥探,生怕林半夏一时情急直接追温凉而去,不过他惴惴不安地看了半天却发现林半夏似乎根本不在乎温凉离开的事。 林半夏在怀春医馆后院的两间屋子里进进出出忙个不停,杨臻的情况她已经全部探完毕,冲经护神汤药续命,万分要紧的是那四根挫骨钉,好在有徐枢在,先前给方尔玉接手脚筋结的鞘管稍微调一下便能用。这大半日里林半夏配药,徐枢锤石凿铁,都只紧着备好所有一并动手。 周从燕守在床前愣了许久,她身后的许多人,宿离、邓子高、焦左戎等人抹泪的抹泪吐秽的吐秽,他们都能看到周从燕的背影在抖,只是眼下所有人都是悲极愤极,谁也没有多余的本事宽慰旁人。 房中悲苦愈加沉重,忽然间,周从燕转过身来亮声道:“肖大肖二!” 面前的一帮大男人被她吓了一跳:“你们带着弟兄们去林子里仔细搜查,小雪他们刚回来,容盗灵歇口气,再由他给你们带路,把钱津达的同伙找出来。” 肖家两兄弟领命离去,周从燕又一一交代安排:“离老哥,你带几人去把黄檗小兄弟送出来的那位老大夫救回来,老人家年迈,凭自己从林子里走出来恐怕很难。六师兄,你心细,钱津达的尸首还得烦你先去看看。四哥,你也懂些医术,随我去领着医馆的人先去救治十二师兄他们吧。” 第三章 离合无常 久别以来的第一面是在取挫骨钉之时。 林半夏用尽浑身解数都无法消除取钉的痛。第一根挫骨钉被卸下来时,他们甚至能隐约听到钮钉剌骨的声音。 犹如亡者诈尸一般,杨臻猛地一挺突然睁开了眼睛,疯嚎着竭力挣扎,可又因挫骨钉的缘故几乎无法指挥四肢,最后只能是像犯了痫症一样抽搐。 林半夏早就嘱咐宿离、徐枢和邓子高按好杨臻,否则不仅会挫骨还无法尽快接上筋腱,稍有不慎便会终身抱憾。 周从燕心疼得难以自已,她攲在床头把杨臻的脑袋抱在怀里,温柔地抚着他的额头轻声安抚道:“似寒,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连着几声轻柔之后,杨臻当真安稳了不少,尽管仍疼得哆嗦,但他却能咬碎牙硬忍着尽量老实。 一屋子人看在眼里,纷纷心疼得落泪,杨臻这副样子,人事不省稀里糊涂间还能勉强自己给他们一个方便…… 林半夏推开门时,门外叠了几层的人一股脑拥了上来。林半夏抬了抬血淋淋的手示意他们止声,赶着众人往院里去,后头跟出来的宿离三人把门带上,不言而一地留给屋里的人一片安宁。 “放心吧。”林半夏灌了一口鸿踏雪备好的茶水说,“一切顺利。”她指了指徐枢手中装着挫骨钉的盒子。 连舟渡坐着木轮椅,咬牙切齿间便捏碎了轮子的扶手。焦左戎焦心不忘替连舟渡周全,紧着向徐枢道歉。 “无妨,都是赶工做出来的东西,本来也不堪用。”徐枢并不心疼那几架木轮椅。 “钱津达那狗东西死没死?”连舟渡问。 焦左戎答没有。院里的事基本都是他处理,钱津达被鸿踏雪拖回来的时候基本已经咽了气,但锁在笼子里缓了半天竟然又见了点好转。“我仔细看过,他伤得很重,但却没有性命之忧。”他看向林半夏以期回应,林半夏也懂他,道:“得了,待会儿我去瞧瞧。” “还瞧什么瞧,我去把他的头拧下来!”连舟渡转着轱辘就要去找钱津达算账。 邓子高上前两步勾住他的衣领把他扯回来说:“未见得是他命大,我看有可能是十三留了一线。” “啊?”连舟渡无法想通。 “等林医仙看过再说吧。”邓子高说。 直到屋中只剩他们二人之时,周从燕才哭了出来。只不过因为知道门外还有人守着,所以并不敢哭出声。 自从她当了巫奚教主之后,山呼海啸一夜间倾泻而来,实在沉重难捱。细细想来,这一遭她似乎与杨臻并未分开多久,但方才相视之时却觉得似乎攀渡了千山万水一般。 十几日不见,杨臻到底经历了什么不用林半夏诊断她便能看得清楚。外面那些人,当时忍得住、忍不住的如今都哭了个遍,即便林半夏已经拼尽浑身解数、已经保证杨臻肯定能醒过来,但由于所有人都能多少想象到那些痛苦,所以谁都难免涕泗一场。何况,连林半夏都不能确定杨臻到底何时才能醒过来。 怏怏悒悒到第二日清早,林半夏才敲开了周从燕的门。初晨照面,林半夏只觉周从燕似乎比从前更加晶莹了。她身后的鸿踏雪探出小脑袋来盯着周从燕的脸欲言又止了许久,最后把话全都咽了下去。 周从燕神情寻常看似无事,可那双水泡似的眼却在楚楚可怜地告诉他们昨日的她到底如何熬过。 林半夏例常来给杨臻换药续诊,临了之时才道:“钱津达的事,我得问问你的看法。” “怎么了?”周从燕问。她自昨日便守在这里寸步不离,并不知晓外面到底是何情况。 “你昨日的安排都已妥善完成,只是那钱津达……”林半夏看得见周从燕眼中的刀光剑影,她又何尝不恨呢,“贪多不得走火入魔,如今成了一副活死人的状态。” 周从燕安静地看着她,等她继续往下说。毕竟,凭钱津达的所作所为,如果无甚瓜葛,邓子高连舟渡他们早就把他了结了,根本无需拖延这么一遭。 “我仔细探查过,钱津达身上的冲经有误,依邓兄和舟渡看来他的逆元气也有不对劲的地方。” 周从燕自然有所猜测,看向沉睡着的杨臻道:“是因为他?” “是,我们合计,既然似寒有这样的能力,直接做些手脚让钱津达犯冲至死应该是更容易的事,眼下这种情形恐怕是似寒有意为之。”林半夏说。 “那就留着他。”周从燕不多犹豫,杨臻要留钱津达一条命自然是另有打算。 又有人来,门推开,邓子高后头还跟着推着连舟渡的焦左戎。他们师门一众悄悄过来只为再次确认无碍,时日多耗,如今总算把人找了回来,他们也好向师长们交代。邓子高晌后便走,焦左戎等人暂且留在此地帮衬周从燕,也看顾尚不周全的连舟渡他们。 长亭送别,焦左戎与徐枢回医馆时尚在讨论,钱津达挺尸的消息传回荆州不知那边会是何反应。徐枢只嗤笑那镇原侯糊涂可笑,担着朝廷的名头不仅要贻笑大方,还会招来诸多非议怨怼,实在是偷鸡不成。 路过柴房时,徐枢也暗自磨牙,他也同连舟渡一样,看钱津达生而不如死焉。焦左戎在不足一日的时间内已经安抚过多人,自然也看得出徐枢想干什么。不过他替杨臻想出的理由连他自己都不能完全信服,遑论说服旁人。 “小师叔留他一个活口或许是为了存个人证吧,不然朝廷选出来的武林盟主说死就死,日后要是有人揪着此事做文章,小师叔难免会被麻烦缠身。” “怕他们作甚?”徐枢也能想得到,只是难以轻易咽下这口气,“那家伙活着就是个朝廷丢人现眼的证据,别看似寒要留他,保不齐到时候那边的人还要忙着除掉他呢!” 焦左戎反被徐枢一语点拨,这倒是个值得当心的问题。 “教主!”肖代篆冲进后院通传,“镇原侯世子到黄州了!” 周从燕尚与林半夏领着鸿踏雪在廊下分拣药草,闻言颇惑:“这么快?” 送信的邓子高和顾慕之刚离开黄州他就来了,他竟比所有人都快? 穆淳冲进医馆后院时,勾佩犀月二人尚且搀扶不及,想来多少知道了些什么。廊前驻步时还微微气喘,他看着周从燕和林半夏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见过世子。”最后由林半夏最先开口,“匆匆辛苦,有何见教?” 穆淳的目光只落于周从燕及她身后的门上:“他……” 鸿踏雪悄默声地拉了拉林半夏,在后者的不明所以中拽着她离开。 半天不见周从燕开口,穆淳也十分忐忑。“我能不能看看他?”他问。 “不方便。”周从燕冷着脸。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都不知该怪哪个始作俑者,但无论如何,穆淳于此都责任匪浅。 穆淳少有被拒得这般利落干净,一时哽语而不能言。 周从燕与他默视许久后,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柴房说:“你不妨先去看看你们挑的盟言吧。” 穆淳脸色差到不行,身后跟着的两人都猜不准主子在想什么,把不忿抛向阶上的周从燕时又发现那个女人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态度。僵持片刻后,穆淳抬手遣散身后的提防点头答应。周从燕作为主家之人仍有一份周到,指了肖代篆和焦左戎领他们去柴房看望钱津达。 周从燕没有心思去旁观穆淳面对钱津达时会说什么,她只看得到穆淳出来时脸色铁青,连他那得天独厚的姿容都无法化解他难看的表情。 第四章 对簿公堂 隔日之后,得了消息的人纷纷赶来。动作最快的必然是秋清明一行人,紧随其后还有方通淮、蒯粟等人,连单以谋和梁源他们都匆匆而来。穆琏只可谓姗姗来迟,不过看他行色匆匆的样子应该是竭尽所能地赶过来的。 那日事后,焦左戎向周从燕交代过,穆淳看到钱津达之时恨不得直接杀了他。焦左戎也被惊到了,当时穆淳闷不做声地霍然抽走犀月的剑险些一剑劈了钱津达。虽然动作颇为笨拙,但看架势却坚决得很。在听完焦左戎的解释之后虽然利索地收了手,可离去之时那副奇差的脸色却被周从燕看到了。 相较于穆淳的失态,穆琏看上去要冷静得多。扈坚良站在穆琏旁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又或许他根本不愿意穆琏为列,毕竟旁边那许多人看穆琏之时眼中好似蕴着千刀,扈坚良没本事,实在熬不住这种在刀尖上蜻蜓点水的感觉。 穆琏坐于堂中,面对着武林中一众当家主事之人,品茶环顾之下却无半分惧色。 怀春医馆装不下这么多人物,此刻他们所处之地是黄州府衙。 他身后戍卫的青衣黛衣倒是异常紧张,他们替主子提防杀意,但以他们的本事也根本招架不住秋清明任去来这么多江湖巨擘,他们学不来穆琏那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气派,他们尚在考量对策,殊不知他家侯爷深知怕也没用,更不必在紧要关头把力气浪费在发抖上。 “事已至此,你们还肯费心力吊着钱津达的命,着实令本侯钦佩呀。”穆琏刮着茶气说。 周从燕暗了眼色,徐枢说的没错,朝廷在这件事上无疑更倾向于直接把污点擦掉。“留他自有留他道理。”她看着穆琏一下又一下地刮着已经所剩无几的茶气说,“如果没有这个活证,江湖又如何向侯爷以及朝廷交代呢?” 话是反着说的,穆琏听得出来也明白得很,该有的交代是他和他们朝廷该向江湖交代,费劲折腾这么久最后只落得个丢人现眼白给江湖作孽添麻烦的结果,且不说江湖需要他给一个说法,朝廷那边他也是不好交代的。 “人心不足啊。”穆琏呴气,“枉费一番辛苦,横生这么一遭更平添了许多周折,又不知要消耗多少时日了。”两句话说完,穆琏便感到一股窒息的氛围聚拢过来,两眼在面前一众诸人的脸上飘过一遍后不禁折中了一回。“只是害得杨臻受这么些罪,嗐……”一口气叹得甚长,可认错的言语却仍不肯说出一词半句。 周从燕面上异常冷静,秋清明等人也差不多算是平静。谁都明白,这里并不是个可以给他们公道的地方。周从燕忽然有些可惜,穆淳不在,于此事上穆淳的态度都比穆琏拿得出手一些。“在座诸位恐怕都有话想要问一问钱津达,所以此人还是留着比较好。”她说。 穆琏并未立时跟一句什么话。 聚众沉默之间,周从燕又说:“何况未及审问就急着把人除掉,难免落人口实,白叫侯爷沾一个临危卸责的名头。” 蒯粟从旁看着不由得生出了许多钦佩,凭他有多少底气与胆量都不敢对朝廷千尊万贵的侯爷说这样的话。他们这些武林中人,对于钱津达所涉之事都有许多愤懑,但没有领头开口之人便一个个的都能耐得住心性,最后还得靠所谓魔教的一介女流听他们出头。蒯粟的钦佩旁又升起了好笑,不知其他人会不会觉得羞愧,反正他是觉得面上灼热。周从燕会与镇原侯当面对簿或可说是她因杨臻之故而为最相关之人,可在座的其他人又有哪个与此事无关呢?昔日崆峒峨眉丐帮逐一被清洗,始作俑者正安然坐在对面,力挽狂澜者却尚未醒来。 穆琏笑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既然你们想要个结果,那就好好审审吧。” “穆侯爷。”梁源突然站了出来,“有件事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穆琏看了他一眼:“你说。” 隐在参宿身后的单以谋未卜先知般凝了脸色,他似乎料到了梁源要说什么。 “四年前我崆峒先是掌门羽化,后又是楼师叔和家父相继殒命,这份罪责虽说最后落在了大师兄许重昌的头上,可却又与派外多人有所勾连,侯爷对此事可有了解?”梁源越说越愤劲,可见之处青筋跳动看着颇为骇人。 单以谋闭上了眼,他掩盖了形容,梁源不知他这个当事之人也在场,就这般单枪匹马地单刀直入,单以谋不敢有这样的胆量。 “你想知道什么?”穆琏放下茶杯看着他。 “崆峒,还有峨眉和丐帮的事,是不是你安排的?”梁源的话到最后已经成了嘶吼质问。 “放肆!”青衣探步呵斥,“不可对侯爷无礼!” 梁源血性上头,甚至不怵直接动手。 蒯粟和参宿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火烧到了他们便骑虎难下了。参宿尚在底下征求蒯粟的态度,蒯粟亦是不敢冲锋陷阵。 穆琏冷笑一声,却不作回答。 秋清明与任去来也有些措手不及,但他们心里的底线便是一旦起冲突他们绝对会护住梁源,撇开什么武林同气连枝的排场话,光是为施行远的在天之灵也不会袖手旁观。 周从燕伸手把梁源拉了回来。梁源本还想挣扎,但看到周从燕的表情之后却冷静了许多。蒯粟微微起身帮周从燕把梁源拉回来暂且拦住,梁源明白了他们眼中不言而一的意思。 时机未到。 只此一桩,再多理由都得统统让渡。 周从燕匆匆回到医馆之时刘聂率先迎了出来。 “教主,属下来迟了!”刘聂见面先赔起了不是。 周从燕眼下无心管他,草草应了一句继续往前走,又往里几步之后肖家兄弟围上来通报道:“教主,镇原侯家的世子在里头。” “你们……”周从燕的责备立刻冲到了嘴边,看门都看不住,如何堪用? “拦不住啊!”肖代篆讨饶。 “教主勿忧,宿先生徐先生还有林医仙他们都在里面看着呢。”肖代隶一边劝慰一边为周从燕清开道路。 “教主!”刘聂赶在周从燕进屋之前得空插嘴把人叫住,“平右将军——明尊似乎也知道了,他要是过来的话……” 周从燕看了他一眼:“由你招待吧。”霍然开门,她直接与穆淳迎面相遇。面面相觑了两个呼吸,周从燕皮笑肉不笑道:“世子不至于如此乘隙而入吧?” “我绝无害他之心。”穆淳道。 周从燕鼻哼一声:“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穆淳的面色有些僵硬,他确实没资格说这样的话。 周从燕迈过门槛把他请出去,把着两扇门在合上门之前睇视他道:“问心无愧很难,但我没想到厚颜无耻这么简单。” 屋门被砰声阖上,留穆淳一人怔立,周围还有一众看呆吓傻的人。 静悄片刻后,院里的人各自复归忙碌,更显得穆淳那主仆三人像外人。 刘聂在众人散尽之后悄么声地靠过来矮声道:“殿下,那钱津达留着恐怕后患无穷啊。”穆淳并不理他,他又进一步进言:“眼下只有让他带着所有的罪责去死才能为殿下和侯爷省去多余的麻烦呀!” “你为何在此?”穆淳乜斜他一眼道。 刘聂一时塞语。 穆淳盯着刘聂看了许久,刘聂勉力遮掩但仍越发虚怯。穆淳挥袖离开之前留下了一句:“不要做多余的事。” 待穆淳离去,刘聂因恭谨而微弓身板坦然板直,无声地冷笑并未让任何人窥见。他原本还想往屋里去,余光之中却看到吴乃学由人扶着颤巍巍地进了院,他垂脸一埋悠悠离开。 第五章 众怒所归 看到林半夏守在床前之时,周从燕便安心了许多。 “放心吧,”林半夏虽然没细问过,答案也看得出周从燕对穆淳的提防,“那位只是来看望似寒的,细细问遍了所有伤痛隐患,并未有其他举动。” 周从燕软了口气坐于床沿,垂着眼叹了口气。她也知道穆淳费劲来一趟不可能为了来杀了杨臻还是如何,前不久在荆州时单以谋与她交代的事她品过,在前头那三四年的事里,穆淳其人身上担着给江湖换血的公务,妨碍他计划的人都被一一除掉,唯独杨臻是个例外,想来他是真有心报恩的。即便他是真想保住杨臻,可这跟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有什么区别呢?若无什么狗屁换血之计,又怎么会有这一遭又一遭的磨人苦痛。 有这重成见在,无论穆淳再做什么她都会另眼相看。她是如此,而依她所见,换做是杨臻的话,他只会更反感。 林半夏卷起针卷,情况如常并无意外,她仍不知杨臻何时才能转醒,也就不必再多说,只与周从燕闲聊道:“你们去跟镇原侯问话,结果如何?” “钱津达留下来不是问题,只是公道二字怕是难攀了。” “不出所料呢。”林半夏笑了两声,“从前抚江侯把江湖杀得偃旗息鼓,也没有几个人敢站出来声讨公道。” 周从燕眼中幽丧:“可抚江侯好歹是以锄奸惩恶为重,哪是如今这般?” “可就算是锄奸惩恶,萧岩流不还是一个死吗?抚江侯府不照样败落吗?”林半夏还是笑。 周从燕怔住了。 徐枢抱着自己的铁胳膊哼声道:“凡事做绝做尽,没人容得下他。” 鸿踏雪与宿离对视一眼,他们也是如此想法。只是尚且纳闷,怎么就扯到这上面来了呢? 林半夏叹气:“是啊,萧岩流是犯了众怒,可哪怕是阿凉把他杀了,问题照样没解决。” 周从燕眸子深处的暗光动了动,她明白了林半夏的意思。 “怎么没解决,他不是报了仇吗?”鸿踏雪问。本来,他并不愿参与有关温凉的话茬,可林半夏的话与他自小从师父那里听来的故事不一样,他难免困惑又好奇。 “阿凉此生,”林半夏看向杨臻那张平静沉睡的脸,“有萧岩流造作之责,可苦难的根源却不在萧岩流一人。所谓天壤之别,就是哪怕老天爷要洪水滔天,底下的泥土也只能受着。” 宿离忽然感觉胸口有千钧之重,看向徐枢之时发现他与自己一般情状。他们二人都是从谋逆家门出来的,徐枢不想报仇吗?他不想为父平反吗?只是早早深知绝无可能,所以只能逼自己心如枯槁罢了。 善恶到头,真不一定终有报。 屋外一声脆裂,鸿踏雪脖子立刻伸得老长:“打起来了?” 周从燕带着人出去查看,开门便直接看到白日之下闪过两道火星。 “怎么回事?”虽然这等上房揭瓦的动静仍无法吵醒屋中沉睡之人,但周从燕仍隐隐讨厌着这些躁乱的动静。 “教主,他们……”肖代隶等人圈围到周从燕近前以防误伤。 院里霍达正与犀月打得火热,嘴里还吆喝着偿命、雪耻之类的话,不过只消片刻,霍达便很快落了下风。犀月扛剑一杠直接把霍达撞飞,紧随其后便是一招狠过一招的追击。 周从燕看得紧张:“霍舵主怎么来了?” “这些日子在黄州帮忙搜寻的丐帮弟兄基本都是温州分舵和常德分舵来的,霍舵主来收点人数,结果一进院子就撞上了那主仆仨,霍舵主二话不说就动了手,看那个架势好像是想直接杀了那个世子。”肖代篆说。 话是这么说,但眼下看来分明是犀月要杀了霍达。 头脑清晰一些的,诸如焦左戎、薛执戟之类都等着周从燕发话便冲上去把人分开,此刻在这个院子里死了谁都是徒生是非,没人有心思接受再多一份麻烦了。他们伺机而动之时,身后有风刮过,一道人影直插到犀月与霍达中间,横笛扛住了犀月险些要劈开霍达面门的剑锋。 钉声一震,清亮的脆鸣声令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得心头一颤。 犀月既未曾料到出面阻拦的是周从燕,更不敢相信周从燕当真有这样的本事,竟然顶着劲掀开了他的劈剑,且还能手脚利索地继续跟他打斗。他跟招追上的动作仅是肌肉反应,毕竟出手之初只为护主,他深知穆淳对这几人的顾及,所以与周从燕接招并不会附带杀意。 周从燕这边的人初见她冲上去之时尚且紧张,但两眼之后却愕然发现周从燕动起手来简直过分厉害,一时间惊诧压过紧张,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切勿伤他!”周从燕十数招甩出将犀月逼退之后斥声道。 犀月并未立时再动,只是架势不松。他接下来的举动完全取决于身后所护之人的态度。 穆淳盯着周从燕手中的藏锋看了许久之后才道:“退下吧。” 犀月收剑后却,宿离等人也凑过来,既为周从燕声势,又为将霍达撤下来。 周从燕在等林半夏确定霍达并无大碍之后才再次对上了穆淳的眼睛,不过那人似乎还在盯着她手里的藏锋看。她难免提防,将藏锋别到了身后。藏锋和山鬼如今都在她手中,她曾派人去石院中复探善后,藏锋和山鬼也是那时被肖代隶带回来的。 “世子不要见罪,他只是做了很多人都想干的事。”周从燕说。 此话一出,闻者无不倒吸一口西北风。 这又何尝不是一句很多人都想说的话呢? 穆淳一向平波静水的脸上半天没有个成形的表情,他当然知道自己犯了武林的众怒,可周从燕当着他的面把话说出来却让他难以逆来顺受。 凝寂良久,穆淳悄然开口:“周教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且不论周从燕什么态度,她身旁的人绝无一个愿意她与穆淳借一步说话,事已至此还想着以悄悄话私了,众人皆是不齿。 周从燕听罢耳边此起彼伏的阻拦之后摆手道:“巧了,我也想与世子借一步说话。” 如此一来反而轮到勾佩和犀月紧张了。 “好。”穆淳答应得干脆。 众人目送他们二人往前头去,肖代篆他们虽然仍有担心,但总比穆淳那两个随从好些。只穆淳与周从燕单聊的话,起码谈崩了打起来周从燕肯定是不会吃亏的。 迈过门槛,穆淳先道:“周教主有话请讲。” “还是世子先说吧,我的话未必好听,早说一步只怕破坏气氛。”周从燕说。 “那位林大夫说不知他何时才能清醒?”穆淳问。 周从燕点头,再坦诚不过地说确实不是骗他,至于到底信不信便随他了。 穆淳轻而长地叹了口气说:“之前在应天从徐枢那里问出来的话你可知道?” “基本了解。”周从燕答。 “当时我与闻侍郎嘱咐不可外传,并命人除掉了隗冶。”穆淳说,“那样便只有我与闻侍郎知晓,但几日之后京中却流言四起。” 这个问题周从燕也想过:“其实那时你们头顶上还有盗灵在偷听,所以未必只有你们知道。”话虽如此,可鸿踏雪却不是把秘密流传出去的人,她与杨臻合计着,许是他们这一小撮知情人没有提防住某一次隔墙有耳才被有心之人把事情抖了出去。 这也如杨臻所说,秘密只有烂在心里才是秘密,一旦离开了嘴就再难是秘密。 “确实不只我们知道,我仔细查过,京城流言的源头是闻侍郎的家臣沈唯,闻侍郎醉酒吐真言,都被他听了去。” 第六章 识时务者 周从燕甚为意外,穆淳这是在给她提醒,提防额外的恶意。 “闻大人的家臣……何故如此作为?”她十分困惑。 “那人与秦大夫有过节。”穆淳说。 周从燕仍旧茫然不解,她隐约知道太师府里有这么个人,但却不曾听杨臻提起过几次。只是何等仇怨过节值得掀起这么一场滔天之洪。 穆淳随她一同驻步,看了她片刻后继续道:“沈唯之举步步正中鹄的,短短几日之内便把消息散于京城,而且尺度精准又不至于泛滥,否则朝廷绝难把消息封锁在京城之内。” 周从燕愈发觉得沉重:“你是说他还有同谋之人?” “我不瞒你,他甚至跟穆琏接触过。”穆淳的话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无心过问他们父子之间的咬牙切齿,周从燕越听越觉得举步维艰的是穆淳的话,沈唯因为杨臻的事跟穆琏靠近,其间必有牵线之人,只是这个牵线人实在难测。应天事发之时,穆琏和沈唯都在,牵线之人甚至有可能在那时便参与过,可连穆淳都无法说清这中间掺着谁,她又从何查起呢? “多谢世子提醒。”周从燕呼气。她无力伸张正义,唯因无处伸张正义,再多说一句都是幼稚的笑话,日后只能竭力提防无处不在的敌意罢了。复前几步,估摸着穆淳已经说完,便道:“世子还是早些同侯爷离开这里吧,你们那几个护卫虽然身手了得,但放在此地终究寡不敌众。你们父子二人若是真出点什么事,江湖就又得遭罪了。” “可……”穆淳不甘,夜牙玺和昆仑贮藏的事穆琏绝不会善罢,他留下来的话至少能争取一些转圜。 “你们什么都不做已经是对我们最大的尊重了。”周从燕淡淡地注视着他说。 穆淳愣愣地看了周从燕一会儿后猝然一笑,又道:“这便是周教主要与我借一步说话的事?” 周从燕点头。 穆淳敛去所有表情,摆手离开,不再多说什么。 如今尚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林半夏拿不定主意,她问过周从燕的意思,后者也是直到此次回来才给出答复。 “还是告诉林神医吧。”周从燕说,“这样的事瞒不住,与其耗到闲言碎语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让他揪心之余白生一场气,倒不如咱们自己开口。” 林半夏的心稳住了一半,又犹豫起来:“谁去说呢?”她走不开,周从燕也不可能离开,还能让谁去呢? 周从燕的一双眼睛难掩疲态,把眼前看过一遍后目光落在了鸿踏雪身上。鸿踏雪愣了愣,尴尬又不免抵触地指着自己说:“我啊?” “上回不就是你把林神医从药师谷背到逆元的么?”周从燕说。 鸿踏雪似乎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这事让鸿踏雪一度收获颇丰,事后他虽然照样怕着林年爱,可林年爱却对他颇为和蔼。另外,林半夏后来因为此事责备过他,只为不让她烦心竟没有及时告诉她,这个行为惹得林半夏头一回生了他的气。 “就我自己啊?”他问。他脑瓜子通透灵活,上回只需要他动动腿,这回的事明显麻烦很多,他已经预想到自己杵到林年爱跟前张口结舌解释不清来龙去脉的样子。 周从燕和林半夏以同样的眼神对准鸿踏雪看了许久,鸿踏雪被看得甚是窘涩,像是被两个姑奶奶年岁的长辈不孚所望地审视。他确实是个伶牙俐齿的人,但也得看对谁。周从燕和林半夏其实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情绪,只是单纯的在考虑到底该让谁跟鸿踏雪一起去。 很奇怪,周从燕第一个想到的是嵬名岘,但反应过来之后眸子里的光又晦暗了几分。方尔玉还在养伤,她也不忍叨扰,要不然从教内挑两个腿脚利索的陪鸿踏雪去吧…… “我跟盗灵同去吧。”宿离站在了门口。 周从燕难免尴尬,方才想了一圈,单单忘了宿离这个相对最合适的人。 送别至城楼下,林半夏不能离开药房太久,早早止步回了医馆。于这二人,周从燕各有交代,对宿离说的是耐心与林年爱实话实说,如果林年爱要过来就好生保着他过来,对鸿踏雪倒可以聊点家常闲话。 “你跟师姐怎么样了?”周从燕送他出城。 鸿踏雪挠了挠额头,尬笑了两声:“也就那样吧。” “这么久了,还那样?”周从燕问。 鸿踏雪哼哼了两声跨身上马道:“你以为谁都能跟你俩似的?” 周从燕愣住。 “我才认识姑姑多久?姑姑跟温凉认识了多久?姑姑找了温凉多久?”鸿踏雪骑在马上扬鞭道,“可那又如何,我就是喜欢她!” 宿离抬手扇了扇鸿踏雪扬尘而去的余霾,与周从燕道别,策马追尘而去。 次日清早,肖家两兄弟匆匆来报,说尚在黄州的那些武林人士正合成一团围过来要讨说法。周从燕料得到他们为何而来,只是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除却前几日就在的几个门派,竟然还有些她压根不认识的小门小派混在其中齐心声讨。 “周教主,”参宿真人率先发声,“贫道听说你放那父子二贼离开了黄州?” 周从燕移眸环视之际对上了人群中掩了形容的单以谋,了当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无奈。人群中亦有梁源,只不过碍于前日周从燕的做法他并未当这个领头的人。她把门阖上,面向院中的一群人道:“是。” “为何?你明知他们二人的恶行,怎么能把他们放走呢?”参宿高声振奋。 周从燕喘口气的工夫,面前的一群人已经闹起了许多追随附和之声,议论之间逐渐沸反盈天,更有的人愤声质问周从燕是不是怕了朝廷的威势。 “你不是跟朝廷的贼人有所勾结吧?否则何故逆武林行如此不韪之事?” “我可听说你们与抚江侯多有往来,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那个抚江侯还在黄州吧,把他抓来咱们当场对峙!” 哄乱之中,林半夏与徐枢等人也被嘈扰之声引了出来,只是人群熙攘,他们一时间难以挤到周从燕近前。 周从燕并不认识起哄支招的那些人,也正得是他们,没什么家大业大的牵挂,所以胡话张口就来脏水逮谁泼谁。 “你把嘴放干净些!”肖代篆指着那几个越说越过分的人怒声道。他在周从燕手底下这么久被磨掉了不少暴脾气,若是换成从前的他这会早就冲上去跟人打起来了。 “怎么?你们魔教还想仗势欺人不成?!”人群中有个锥子脸的男人吊着声音斥呵之时还叉腰往前挺了两步。 肖代隶甚觉荒唐,教主与他们兄弟二人面对着院里这么一大群人,到底是谁在仗势欺人?他有动手攥住对面脏嘴的冲动,也有拦着自己大哥不冲上去跟人动手的理智。左右掣肘之际,他突然听到身后的教主笑了一声。兄弟二人一时顿住,齐齐回首看过去时只发现教主正淡漠地看着院中的所有人。 丐帮和崆峒的人也在其中,甚至于蒯粟就站在参宿的不远处,这些前不久还热切感谢过她的人,如今的团结照样十分自然。 “如果他们不走,你们能做什么呢?”周从燕看着他们说。 “自然是报仇雪恨!”锥子脸挥拳振臂在人群中高呼。一声铿锵,引得许多人也随声倡合。 “既然有此义心,崆峒门人出面讨说法时怎么没人跟随呢?丐帮舵主出手之时怎么没人助阵呢?”周从燕站得挺拔又傲气。 此话一出,参宿及其他大派之人纷纷埋了脸色。他们三派殃累最甚,到头来却只有两个所谓“最沉不住气的”真正发出过不平之声。 第七章 人心难论 “若不是你拦着,霍舵主说不定早就把那个世子给杀了!” 人群另一端一个长着个大蒜头鼻的男人一声吆喝打破了己方的沉寂。 “没错!”锥子脸跟声道,“你分明是存心袒护那贼人父子!” 人群又开始吵嚷,等林半夏徐枢和尚有些弱态的方尔玉黄檗挤到周从燕身边之后,蒜头鼻又指着他们说:“那个女人本来就是抚江侯府的人,还有那个徐枢,他是温氏余孽,你们早就勾结到一起了是不是!” 徐枢眼中的不耐烦上蒙了一层戏谑,怎么如今在江湖人口中都有温氏余孽了? “如果霍舵主真把穆淳杀了,你们觉得此刻你们还有机会站在这里折腾吗?”周从燕凌目道。 又有人不服反驳道:“你这是涨朝廷志气灭武林威风!” “朝廷有多少志气不用我煽风点火,从你们一个个人前唯唯诺诺的样子便能一目了然,何况武林的威风里何时有你这一号人物?”周从燕盯着那个短脖子的人说。 参宿梁源等人不由得看向了那个短脖子,经此一提醒,他们这群人里似乎确实有几个擂鼓捶面的。 “诸位,我相信武林中如梁源兄弟和霍达舵主一般胸怀正气血气方刚的大有人在,但杀了镇原侯父子就能解决问题吗?你们也知道前任抚江侯的行径下场,此间轻重,各位好好想想吧。”周从燕说。 参宿当然想得明白其中厉害,但终究无法平复:“可凡前种种,我们折损了多少人,难道要就此作罢吗?” “真人,”周从燕呼气,“我也希望此事能有个对得住亡者的了解。” 参宿未被周从燕的真诚打动,幽怨道:“说到底你也只是和稀泥罢了……” 周从燕吊了吊嘴角却并未引出梨涡:“其实黄州离庐州不远的,参宿真人。” “你……”参宿下垂的眼角尴尬抖动,一时间难再言语。 片刻沉默之后,锥子脸躲在人群中又道:“你们魔教的人就只会吓唬人吧!” 周从燕眼色锐利地白了锥子脸一眼,把锥子脸后面的话给吓了回去。 秋清明与任去来领着一众逆元门人堵在了院门口。他们无需作声,院中的人便都能注意到。 “秋先生!”参宿卯着最后一口劲激动求援道,“您来得正好,您给评评理,如此深仇大恨,我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你咽不下的气何故撒到这里?”秋清明揣手道,“何故撒到小周教主一人身上?” “我……”参宿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成了欺软怕硬的带头人。 “连你们也要袒护魔教?你们到底跟魔教什么关系?”蒜头鼻出头打破沉默。 任去来瞅他问:“你是谁家的后生?闲差都当到老夫头上来了?” 此厢终于瘪嘴静了下来。 片刻的难堪后,蒯粟总算开了口:“妥善解决此事是武林众愿所归,越是此时越该恪尽齐心,如果谁有良方可行,我丐帮第一个全力配合。” 周从燕脸上摆出一个周到的笑,对面向蒯粟抱拳示意,蒯粟面色寻常,回礼后带手底下的弟兄们有序离开。 前院里有人张皇地吆喝着跑过来:“不好了,吴老大夫好像有些不对劲!” 林半夏一马当先,赶紧过去查看情况。梁源等崆峒门人向周从燕道过叨扰后纷纷离开,那些眼生的人混在几个门派离场的队伍里不一会就不见了踪影。参宿在单以谋等人的劝慰下扭头去跟秋清明过了两句话也悠悠离开。 周从燕与秋清明见礼,简单说过之后唤肖代隶来吩咐道:“你去查查方才那几个面生的人是何来历。” 肖代篆以为周从燕恼了他们意欲报复,刚要自荐,又听周从燕说:“查清楚他们有没有受人指使,记得存留证据。” 秋清明看懂了她的意思,回头一扫,邓子高连舟渡等人便纷纷会意答应道:“弟子随行,定将那些人查透。” 人群剥离,徐枢道:“那些人没准是朝廷派来搅乱局面浑水摸鱼的。” 周从燕尚无定论,只是那几人拱火的本事真是厉害,怂恿着参宿等人来声讨她,句句都往缝里插,但凡她脑子不清晰把不住脾气就跟参宿他们吵起来了。 秋清明二老同周从燕进屋后问:“你派人去给林老头送信了?” 周从燕点头称是,“他老人家阖该知道。” “我们这些人呐……”秋清明看着伏在床边仔细端详杨臻睡颜的任去来说,“到了这个岁数还能喘口气的,最逃不开生离死别,白发人送黑发人,幸亏你们了事利索……” 周从燕窝心得很,秋清明和林年爱的那些已故的徒弟们她基本都听说过,何况这些日子与林半夏长久相对,后者师兄林远志的事她更是知道了不少。如果让她面对一个痛失黑发人的白发人,她大概都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安慰。 肖代篆在外头梆梆捶门,扰得周从燕难免烦躁,心里嘀咕,再改不了肖大这副咋咋呼呼的德性算她无能。开门接见,肖代篆着急忙慌地指着前院的方向说:“教主,您赶紧到前头看看去吧!” “怎么了?”周从燕一时撇下了对肖代篆的意见,她隐隐觉得事有不好。 “那个吴老头好像不行了,林大夫让你赶紧过去呢!”肖代篆道。 没有半分虚张,周从燕到时几个年纪大些的学徒伙计已经哭没了力气。周从燕还想挽袖子帮忙,林半夏却推手朝她摇了摇头。老人家早就走了,林半夏摸脉的时候老爷子腕上已经几乎没有了温热,她试过回天之望,但终究是为时晚矣。 “怎么会这样?”周从燕的悲伤又多了一层。 “自从把老人家救回来他就一直没将养过来,因着前头几日老人家一直卧床休息,直到今早来人送饭才发现情况不对劲。”林半夏说。 周从燕往旁边站了站给医馆的人腾出地方,看他们给吴乃学收敛形容,又悄悄问林半夏道:“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吧?” 林半夏与她对视一眼,摇头道:“窒息而亡,一口气没提上来便过去了,这种情况在身子骨不大好的老人中太常见了。”她能明白周从燕的草木皆兵,近来的糟心事就没断过,周从燕多怀疑一步也无可厚非。 周从燕听到“窒息而亡”的说法之后反倒有灵光一现,她拉着林半夏告别此间挪到院里与后者低语道:“之前峨眉先掌门参象真人也是窒息而亡,可佟哥去查看过参象真人的尸身之后却说参象生前动过大气,有此前提他才一直追查出了峨眉的隐情。” 林半夏明显有些惊讶,这是她不曾想到的。 周从燕眼看她这副反应,心中也不禁呴气:趁人不备去探尸情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换成别人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林半夏轻搭她肩道:“你说的对,这两日里我盯着些空子去瞧瞧,吴老大夫平白遭这么多罪还好心收留咱们,倘若真有冤情,咱们阖该为他伸张。” 晌午之时,又有一行人匆匆进了医馆,直直撞上医馆的白事不说,一裳红袍子更显示十分尴尬。 “好家伙,吓我一跳!”凤中天飞进后院见到秋清明和周从燕之时抚胸畅气道,“我还以为来晚了你家那小孩儿死了呢!” “你闭嘴吧。”秋清明瞟他,好歹是死者为大,这老东西说起话来不知轻重没遮没拦,让别人听了去实在不好。秋清明斥他道:“赶紧把你那身皮换下来!” “凭什么?”凤中天往院里大方一坐。他这辈子就只为仙师披麻戴孝过,其他人还真不值得他动弹一回。 周从燕心累得很,指着院子后墙角落道:“那您还是从那边翻墙离开吧。” 第八章 辗转归复 凤中天难得出门,刚坐下还没把板凳坐热便被撵着走,他自然不乐意:“你们怎么回事?” “前头那位老大夫实在可怜,要不是他老人家,似寒可能早就死在钱津达和汪安手里了,如今老人家亡故,我当以孝恭送才是。”周从燕说。 凤中天在秋清明和周从燕等人的注视之下,总算扶额盖住了自己的老脸。 “你们两个都过来了,神女峰怎么办?”周从燕问旁边的叶悛。 “师父在天宫看书,不必担心。”叶悛说。 周从燕确实难免心力交瘁,黄州的事一桩接一桩,荆州不时还有薛执戟递过来的消息,远在天边的神女峰也需要她牵挂,好在有这么多人一直支持着她。她也知道,凤中天和叶悛千里迢迢来一趟,只因不放心她在黄州与荆州之间周旋,在她看来,神女峰更需要他们看家。 凤中天陪着周从燕闲话了许久,在确定他们小两口当真无事之后才肯走,只不过他拽不走老友秋清明,独身一人就此离开的话反而无聊得很。叶悛与周从燕也有商榷,黄州被周从燕照顾得妥帖,但而今的荆州却只有薛执戟带着一两个弟兄撑着,趁着神女峰不差人之际,叶悛便打算去那里打点照顾。 往来匆匆,前头医馆的学徒伙计们又气势汹汹地涌进了后院。 他们的诉求要在周从燕的盘算之内,只不过比她的计划来得早了一些。 “各位,你们在院子里住了这么些天,见好了吗?本来是老馆主仗义收留,现如今老馆主不在了,各位有什么打算?”领头的学徒老朱道。 周从燕礼待众人,和颜道:“正有辞别之意,再者,吴老大夫与我们有襄助之谊,他的身后事我们也绝不会怠慢。” 老朱大概是被周从燕等人如此干脆的答复晃到了,一时间未能换上下一副合适的排场脸面。 肖代篆默声站到周从燕身后听她简单说了一句后又利索的掉头离开,他没再闹什么,周从燕早先就跟他们兄弟二人嘱咐过,他们也早就把零碎家当轻点齐备,甚至都找好了落脚包场的地方。 “那这善后所需……”老朱总算想起了自己需要说的事。 “各位放心,我有言在先,吴老大夫于我们有恩有义,他老人家的后事尽可由我们负责操办。” “我们的意思是……”老朱碍口识羞。 周从燕虽有心介意医馆里的人心琐事,但此番她自己也诸事缠身,只能搓出一团和气左右周全罢了。“我明白。”她抬手招来肖代篆把一包个头不小的钱袋奉上道,“叨扰多日,微末心意,各位不要嫌弃才好。” 老朱先其他伙计学徒们一步上前接下了钱袋,有准备之下仍被钱袋的分量压低了半分手。老朱脸上立马堆迎上了满坑满谷的亲切:“姑娘太客气了!有这一番相处也是咱们有缘,只是我们这几人虽有了打发,可这医馆尚需周转打点,恐怕难免拮据啊。” 周从燕笑得矜持好看却并不真切,点头说了两遍明白后送走了一众伙计学徒,扭头对肖代篆嘱咐道:“派人去一趟庐州,递话给怀春医馆的吴乃庸老大夫,这里的家业既然是从吴家兄弟所处,自然也要归还于他们。黄檗这几日见好,他人也机灵,派两个弟兄随他前行也方便。” 当时打进石院的三人里黄檗伤情最轻,毕竟他的本事与另外三人完全不可等论,最早败下阵来,反倒不会像连舟渡那样遭罪。如今连舟渡尚不能稳当地走路,黄檗已经能下地干活了。 在周从燕的指挥下,一行人很快有条不紊地挪出了医馆,转而搬进了城外那座石院。 这几日间,徐枢闲下来时便带着人去石院忙活,眼下出入方便,正好一用。这座院子一直没却人气,救出杨臻、打扫完残局以后周从燕派了两班弟兄轮流把守在院子角落以伺守株待兔,但始终无甚收获。 温凉早已不知去向,安顿好石院里的诸事后,周从燕本想去把牧云决也接过来,但牧云决却谢绝了她的好意。温凉按照之前杨臻的交代解决了牧云决的困顿,而今牧云决虽未大好,但已能行动自如。他原就是在淮安安葬徒弟之时遭暗算被掳来的,现在能动弹了更惦记着回去看看。 周从燕也理解,派肖代篆带着两个弟兄护送牧云决,徐枢有心回旧墟拂尘扫灰便与他们同行。送别之际,周从燕把山鬼交给了牧云决,这柄原本要送给嵬名岘的剑终究是能回归故里去见它的主人了。 吴乃学的丧事妥善了结,林半夏最后来与周从燕核对之时仍未能周从燕一个期待之中的结果。再简单浅显不过的窒息而亡,纵是林半夏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或许是我想多了吧。”周从燕垂眸沉默片刻,又说:“师姐你听医馆的人说过吴老大夫离世前有谁去看望过他吗?” 林半夏与她对视,知道她仍不甘就此作罢,捂了捂她的胳膊说:“放心吧,我再去盯着打听打听。” 周从燕身心俱疲地坐到床前之时,方才在院里忙活了半天,举目四望之时忽然发现眼下院中竟然只剩了一个拄着拐的方尔玉陪着她。搬家之时连舟渡被焦左戎和邓子高托走了,逆元的人还在黄州,人人看得到周从燕的忙碌,秋清明不忍给她多添麻烦,连舟渡由他们照顾,周从燕也能省些心。 她盯着杨臻那张沉睡如常的脸看了一会后突然笑了一声,她轻轻伏到杨臻的胸口上戳了戳他嘴角的疤说:“人人都忙得首尾不相顾,你可倒好,还不舍得醒过来。” 安宁沉静的氛围哄得周从燕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不过她也警觉得很,外面稍有动静便醒了过来。 “这地方可真不好找啊!” 周从燕推开门看到竹叶青三人之后莫名间酸了鼻头:“你们怎么来了?” “什么话,”竹叶青大步过来把周从燕搂到怀里说,“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现在才到已经是个笑话了!” “娘……”周从燕多日来的压抑酸楚总算有了着落之处。 张白鹭和黄拂衣也来到近前温声安慰。在看过杨臻之后,黄拂衣替姐妹哭得伤心,竹叶青也担心周从燕会不会守寡,周从燕只能据实以告,连林半夏都不知道他到底何时能醒。 凄凄惨惨间,张白鹭笃定地对周从燕说:“你别怕,如果他醒不过来我会照顾你的!” 周从燕和黄拂衣听愣了。 张白鹭当是自己的话说得不够明白,刚欲再讲,后脑勺便被竹叶青拍了一巴掌。他十分不平,还想与竹叶青理论,却听后者道:“我谢谢你啊,带你过来是让你挑事的吗?” “姑姑,你难道不想从燕她……”张白鹭的话未说完便被制止。 “你给我闭嘴!” 周从燕脸色苍白无力,垂首坐在床边,本来向阳的心突然被蒙上了一层雾障。她从未想过杨臻醒不过来的事,可如今一看,林半夏说不知杨臻何时能醒的话焉知不是一种渺茫的宽慰呢? 黄拂衣眼看着周从燕过于明显的生离之悲和死别之惧,平白勒住了自己的涕泗与悲伤。出门前她追着竹叶青想的是帮周从燕排忧解难,张白鹭也没说二话,怎么到了这里偏惹得周从燕更难过了呢?她卯着劲拽着张白鹭的衣裳把他拖到门前扬手将他撒了出去:“烧火去吧你!”转过头来她又靠着周从燕揽着后者说:“你别理他!别听他胡说八道。” 第九章 埋而搰之 肖代隶回来赴命之时带回来的消息多少有些出乎周从燕的预料。 “杜三斤?”周从燕搁下公案低声自喃,“怎么会是他呢?” “教主,属下在跟踪探查之时发现那几人似乎还有其他同伙。”肖代隶说。 “这个人除了掮客买卖还干这个?”黄拂衣问,“会不会……这事也是另有金主的买卖?” 张白鹭凑到三个女人面前建言道:“可如今钱津达就在这座院子里,这种搅乱人心、给你造麻烦的事除了钱津达以外还有谁会做呢?” “钱津达是在这,可他的女人不是还在荆州吗?”竹叶青说。 周从燕目漫寒光,这群人非要逼她到如此地步吗?她招手引近肖代隶刚欲发问,肖代隶便机敏配合道:“教主放心,我留了几个弟兄盯着他们,如果您需要,属下就让弟兄们把他们抓过来。” 竹叶青把杯盖按在石桌上拨着转圈:“可这种事问谁都不如直接问杜三斤本人吧?” 周从燕慢慢看向她,确实如此,可周从燕心里窝火,不想简单放过。 “这样吧,”竹叶青站起来叉腰道,“小张,黄丫头,你们俩去收拾那几个捣乱的家伙,我去会会那个杜三斤。” 黄拂衣有大事可做自然兴奋得厉害,张白鹭鉴于赔罪的想法也爽快地答应下来。唯是周从燕不大安心:“你们几个人生地不熟,让肖二他们陪着去吧。” “肖兄弟陪他俩就好。”竹叶青摆手,“进院一路过来我数过,你从神女峰上带下来的人一共也没剩下几个,你把他们都派出去,这里怎么办?你总得留几个人用吧。” “可是……”有嵬名岘和杨臻的前车之鉴在,周从燕总不放心让她一人去办事。 “放心吧。”竹叶青轻轻揉了揉她的额头说,“有娘给你撑腰,一定让杜三斤把他祖宗三代的生辰八字都吐出来。” 周从燕忽然感受到了一阵久违的莫大的安心,瞬间便被说服。但竹叶青要离开之时她仍拉住了竹叶青:“林师姐在城中的怀春医馆里,你要不要去见她?” “哈哈,当然!”竹叶青乐呵呵地捏了周从燕的俏脸两把后,扬手招呼张白鹭和黄拂衣随她一同离开了院子。 入夜之后,梁源一人悄无声息地进了石院。 梁源坐在周从燕面前,半天没开口说话。周从燕不想论什么待客不周,从前梁源在她面前扮苏纬装徒弟,她自认为没什么介外的。 “师娘……”梁源跟着周从燕喝了两壶茶几乎喝成了水饱,才黏糊着声线低哑出声。 周从燕捡茶梗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等他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他们好像都要走了,有要回山门的,有要去荆州的,但都没有什么结果,我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梁源往那间房的方向望了望,“师父他……” “去看看吧。”周从燕能体谅到他的心思。 梁源慢吞吞地过去,颇为笨拙地推开门后一眼便看到了沉睡之人。他站到床边呆呆地看了许久,这副睡颜与他而言十分熟悉,他曾不止一次守着这张睡颜等待转醒,之前他都等到了,这回却遥遥无期。 周从燕侧脸看着门口等了许久,在愈发猜不出梁源可能在屋里会干什么,终于打算起身过去看看时,梁源耷拉着脑袋出了屋。不过他并未坐回石桌旁,而是就着门外的石阶一屁股坐了下去。周从燕觉得他那副颓丧的样子何其眼熟,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数不清到底看到过多少次。 “我能做点什么吗?”梁源把头垂过塌肩。 “天冷。”周从燕说,“把门阖上。” 梁源激灵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周从燕,又迅速回头看房门,蹦起来手脚利索地轻轻关上了门。收手之时慌张脚滑,险些跪在阶上,匆忙敛容间还不住地给周从燕道歉。 周从燕眼见诙谐滑稽却笑不动,安静了片刻后说:“好好的,踏踏实实的,照顾好你们的山头。” 梁源有些胆怯偷看了她一眼,犹犹豫豫间还是开了口:“这段日子诸事无底,山门里的人都在讨论推选掌门,我不知道……”他亟需有人能给他出个主意,从前有杨臻给他搭桥铺路,如今却不知这位周教主会怎么待他。 “要当家作主就该有作主的决断。”周从燕当然明白他的想法。 梁源语塞,多日来的彳亍愁云乍然烟消雾散。从前在药师谷的时候他就听苏纬说过,裴小棠是个众所周知的好人,但帮主却做得捉襟见肘,蒯粟在江湖的名声不过尔尔,继任帮主之后却风生水起——逢人自比的话,他恐怕连裴小棠都不如。想来,如果杨臻真觉得他能成事,当时直接便把他推上掌门之位了。 周从燕隔着夜色都能看得清梁源面上越来越别扭难过的神色,心中疲乏,又似是昔日焦头烂额还得顾着安慰扈坚良一般,着实难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的话乘着夜风飘向梁源,“这是你们崆峒的家事,旁人多说一句都是过错,前头的事有施老前辈的情分在,武林中人都该援手以助,但如今崆峒山上横竖哪般都是你们自己的造化。昔时单以谋落囚,尚且有妥善治下的情理可讲,只是此时未知心思可改。看在眼里的事,是前仆后继地重蹈覆辙,还是以往为鉴从长计议,你该有盘算的。” 梁源听得发愣,夜风中月色下,眼前这个女人竟似千里巍峨,令他心生敬畏。 远处传来几声更称得夜色静谧的竹杠声,似乎是城里打更的巡夜。已入二更,梁源起身走近几步朝周从燕躬身一拜道:“拜别师娘,明日我就同门人归山了,师娘一切保重。” “后会有期。”周从燕送他出去,幸好梁源比扈坚良聪明一些,否则她就此夜难眠了。 周从燕回屋后因着梁源的归家之语,她也被勾起了思乡意,久不回舟水山庄,家中父兄难免惦记,也该写封家书回去了。提笔封信时她又想起一桩事,之前刘聂说花千树知晓了黄州的事也要过来,怎么如今还不见人影。再一细算,黄州的事刚出他就知道了,怎会这般消息灵通呢,难不成此事之中本身就有花千树的参与?并无证据之下,她也不愿怀疑,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人世晦暗…… 清早时,周从燕还未出门,院里便有人急匆匆过来通传事有不妙。 刘聂一见周从燕开门便赶紧道:“教主,不好了,钱津达那厮咽气了!” 周从燕震惊之余连忙往看押之处去,家书往怀兜里一揶撞开屋门,霍然便看到了横在地上的钱津达。她还想着探一探气息或许还有救之余的,结果一搭手才发现人都已经硬了。她不禁轻叹一声:“怎么会这样?” 刘聂站在周从燕身后道:“属下也不清楚,这几日属下一直同肖二兄弟调查聚众扰乱之人,未曾留心院里的事,今早过来一看才发现这厮都凉透了。” 周从燕面对着钱津达的尸体久久未再言语。这些日子她身边的人一拨又一拨地派发出去,这座院子里留守的几乎没有几人,一个不慎便让他死了。 “教主,这厮作恶多端,早就该跟林子里找到的那个汪安一般以死抵罪了,您心慈仁厚留他多活了这么些日子,何苦再为这种人不痛快啊。” 周从燕咋舌一声后说:“去城里置办一副棺木吧,到时候跟汪安一起都要打包摆到聚剑山庄的。” 第十章 见仁见义 人最经不起惦记。 周从燕看到衣锦而来的花千树时便是这样想的。她昨晚刚琢磨京城到黄州的路何时这般山高水远了,值得花千树走那么久,结果今天日头未高人就到了。 “教主,别来无恙。”花千树在院中站定,一时并未来到周从燕近前。 若他不开口,周从燕尚且迟疑该怎么称呼他,眼前人是昔日好友,如今却是有敕有爵的平右大将军。“久违。”周从燕眼看着他走近,本想领他去看看杨臻,却见他调步子直接坐到了院里的石凳上。倒是他后头的杨青在得了周从燕的准许之后匆匆跑进了屋。 “明尊之名恐怕得还给神女峰了。”花千树说。 周从燕了然,点头而已。家中二老把神女峰交给她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好光景,如今再给她人定稀薄一击,她也无甚所谓,神女峰上的弟兄个个端正能干,她并不缺可用之人。“京城情状如何?”周从燕有此一问,“你雇嵬名岘刺杀闻太师的事没让人知道吧?” 花千树敛了半分眼色,笑答:“没有。”忽然间被这么一问,他难免警觉。静静地看着周从燕把呼呼吐雾的水壶从小火炉上拎下来,揭盖冲茶,他才又说:“你会觉得奇怪吗?我本来应该很恨朝廷才对。” 周从燕摇头:“这是你应得的。” 花千树端着热茶摇头吹气道:“可我为什么感觉有很多人都在怪我呢?” “比如?”周从燕看着他等他发牢骚。 花千树愣了愣,不甘示弱之下开始盘点:“你不知道,这段日子里京城那帮人看我之时用什么目光。都说江湖人反感朝廷,哪知朝廷那帮家伙从来也没把江湖当回事。” “登山有坎坷,渡海有风浪,难免的。”周从燕说。 花千树拿着火钳子给火炉翻灰通气:“有时我就好奇,你说若佟在京城的时候会不会也有我这种感受?不过看那群人对我的态度,反倒像是我抢了他的身家一样。” 周从燕与他对视片刻,她看不出花千树心里到底有多别扭,不过他的话听上去却足够别扭。“无可厚非吧,他们未曾参与选择却几乎自始至终都参与其中,突然真相大白任谁都难适应。”周从燕说,“好在你们的日子还长,慢慢来,会好起来的。” “说得也是,当年不要我的是杨恕,他们也不过是群被迫看戏的人罢了。”花千树戏谑。 周从燕能有多少心思替他排解苦恼,常日里焦头烂额奔波忙碌心绪苦闷,三指搭脉按下去,林半夏都只摇头。 沉默以对沉默,花千树敲了敲火炉泥腿捉住周从燕的神思,一脸笑地给她斟茶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既然当年出生在将军府的人是我,那跟舟水山庄有婚约的我也应该是我吧?” 周从燕看了他一眼:“你真这么想?” “难道不是吗?”花千树的笑眼耐人寻味。 周从燕分不清他是认真还是开玩笑:“你千里迢迢来一趟就为这事儿?” “这可不是小事啊。”花千树的眼睛愈发离不开周从燕,“何况,既然其他的都已经还给我了,这个为什么不行?” 周从燕与他坦然对视片刻之后,垂首掸走了茶杯边沿的一点茶渣道:“行,不过跟你们有婚约的是周庄主的女儿,我爹是谁你也是知道的,如果你真非践约不可那就去麻烦周庄主再搏一搏吧,虽然未必一举得女,但能有老来子没准儿周庄主一高兴还能许你们结一个忘年拜呢。”周从燕一通话说得花千树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憋了多日的一口闷气撒出来之后忽而神清气爽了许多,扬袖起身便往屋里去。 花千树确实有些听傻了,印象里周从燕虽然有点脱略,但说出这种刁滑的话却令他有些措手不及。“教主……”他追着周从燕进了屋。他不觉得周从燕方才的话全然是真,但半真半假的话才最让人无法束手无策。 杨青守在床前觉得涕泗难辨,见周从燕进来还能顾着给她腾地方,又得周从燕的吩咐,边哭边帮她淘洗汗巾。 看到屋中沉睡的人之后他立刻止住了声,在静静地看着周从燕给杨臻擦脸净手揉肩捏腿,慢悠悠地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他要是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你该怎么办?”进屋之前,他说的每一句话或许都带走五分调侃,但在看过周从燕一人守着一座小破院子照顾一个活死人,他就是再铁石心肠也玩笑不动了。 杨青抽抽搭搭,稍微平息几分,只是听着新主说旧主,他就算有不臣之心也不敢表露出来。 “你也替我想好了?”周从燕一丝不苟地给杨臻按摩着,林半夏嘱咐过的,经久沉睡的人需要日日疏通筋骨否则会日渐萎缩,到时哪怕醒过来也未必能站起来。 “之前没有,但现在却想好了。”花千树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说。 周从燕的一双手利索地攥着杨臻的手轻轻捻搓着他的每一个指节说:“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了。” “旁人怎么想我无所谓,只是教主你……”花千树往前进了一步,“你不该至此的。” “小花。”周从燕停了手上的动作坐在床沿上面前他看着他说,“你是我们从前认识的花千树吗?”她心里不好受的地方在于,花千树的话说来说去,杨臻就像是素不相识又毫不相干的人一样。 花千树阅尽她眼中的悲伤,轻笑道:“我该以何等态度面对他呢?就像从前一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杨恕死得及时,我都没来得及恨他多少,可是……跟一个死人较劲真的很没意思,我不是不明事理,可将心比心一下,换做是你,你能心平气和地待他么?我面对着神龛里我娘的牌位时,都不知道该想什么。我现在是个有宗有祠的人,却总觉得无家可归,当真荒唐吧?” 周从燕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很久:“你……多少给我留点清净吧。” 花千树扶额,再笑之时难免有些自嘲的意味:“我一人在京城熬了这么久,举世人生地不熟,难得见到熟人,却依旧没有归属……看来我应得的不只是一个虚爵啊。” 周从燕有心疼之意,也有另外的疑惑:“怎会呢,先前刘聂不是在京城帮衬了许久么?你洒脱无羁,还有这般惆怅柔肠?” 花千树咯咯两声道:“他拢共也没在我跟前待多久,能帮得上什么忙,之前若佟离京之后他就说担心荆州多事早早得走了,自那之后哪里再见过他。” 周从燕心里攒了个疑影,又与他道:“既然觉得独木难支,你就从神女峰挑几个用着习惯的弟兄带回京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被你带出去的弟兄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得护着他们?” “好,”花千树总算笑得有了点样子,“我也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怎么也得回去跟师父师叔他们拜别一番。”他临出门前回头指了指明明不愿离开却硬着头皮要跟着往外走的杨青说:“你就就在这儿吧,以后也别再回去了。” 周从燕看他转身离去直至不见后,她忽而笑了出来。说是难以心平气和的面对,终究是放不下,好歹是相识一场,她更愿意相信曾经的相知一场不是假的。 杨青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冲着花千树离开方向跪下来磕了一个头。这个主子他没伺候多久,虽不亲近,但也未曾难为过他。 第十一章 大势已去 聚剑山庄中已是一派人走茶凉的景象。 叶悛到时正好赶上一帮人扛包挎袋地往外冲,这副样子一看便是打家劫舍的流匪,叶悛虽无惩恶扬善之志,却也看不惯这些趁火打劫浑水摸鱼的事,垂手从地上带起几块断枝碎石朝那些人打过去将他们尽数击倒。 一帮人倒地叫痛,又吓住后头赶过来的一伙人。他们面面相觑,不禁有些害怕,怎么事到如今还有人肯帮聚剑山庄看场子? 静观片刻后,有人大着胆子吆喝了一句挡路的是谁,叶悛自不会回他的话,几句交头接耳又有声音疑惑这人似乎是魔教叶悛,由此议论更甚。脑壳硬一些的人朝叶悛道:“怎么你们又要助纣为虐吗?钱津达祸害武林人人得而诛之,你要替他看门?” “把东西放下。”叶悛就站在大门正中间。 僵持不过是瞬间的事,瞧着叶悛这副样子对面的人皆深知惹不起他,陆续纷纷不舍地撇下手里的大包小裹。不过哪怕他们行动上屈从了,心里却根本不服,人群中不知是谁嘀咕着讥讽了一句:“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叶悛耳目精灵,当然听得见,只往那边跑了一眼,那逞口舌之快的人便明显比旁人都露怯。不过叶悛不是个会动手跟他计较的人,任那家伙混在人群中匆匆逃走。一大队人溜溜地跑出聚剑山庄后又绕过正往这边来的薛执戟。 “暗尊者,您怎么来了?”薛执戟来到近处见礼问。 “教主让我来看看。”叶悛望着庄子里的疮痍问:“这是怎么回事?” “墙倒众人推。”薛执戟说,“自从钱津达侵害梅先生败露的消息传到荆州之后,便陆续有人来闹事,后来又兴起了一种流言,说前几年峨眉崆峒还有丐帮的事背后都有钱津达的操控支持,聚剑山庄的名声便彻底臭了,闹事声讨的人越来越多,趁火打劫的人浑水摸鱼起来也更加明目张胆。” “钱津达操控?”叶悛有些诧异,“谁说的?” 薛执戟摇头:“流言如此,眼下已经物议如沸,谁知道是何处空穴来风。” “空穴来风……”叶悛皱眉,“此事教主并未说定,想来是有人要把这些罪名全都扣到钱津达的头上。” “那钱津达……”薛执戟本无所谓那三派之事是不是钱津达所为,是与不是都跟他无甚关系。只不过如今钱津达不在,流言疯传,聚剑山庄却无力动作,若如叶悛所说,那便成欲加之罪了? “去看看吧,这里总得留下活人。”叶悛迈过门槛道,“至于钱津达,恐怕得等到似寒兄转醒之后教主才会把他押过来。” 薛执戟应着随他往里头去。山庄里混乱得不行,连引路接客的小厮都没有,二人光是找人便耗了许久。途中薛执戟提起了之前周从燕说要找机会照顾安置那些被钱津达占了地的农户们的事,叶悛点头应下,他也听周从燕提起过。既然周从燕有些份心,他们尽量照办便是。 山庄深处,他们二人在西边的一间角屋里听到了一点人的动静,进入后便看到了角落里护着两个小丫头的尤不谖。 尤不谖面上虽然镇定,但眼里的惊魂甫定仍是被叶悛两人瞧见了。 薛执戟没有多余的感情安抚她们,只道:“我们不是来打劫的。” 尤不谖谨慎地盯着他们看了许久才安抚着身后两个哆哆嗦嗦抽泣的小丫头缓缓站了起来。她脸上又挂上了往常那般温柔端庄的微笑,过去扶起两把凳子道:“二位请坐。” 薛执戟等了片刻不见叶悛动作,便也依旧站着。 尤不谖仍是微笑,挪来一张桌子将两个小丫头挡住后自己捡了个凳子坐下来问:“两位来聚剑山庄有何贵干?” “为何会这样?”叶悛问。 尤不谖的脸抖了抖,撑着笑答:“如你们所见,其实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为何会这样吧?” 薛执戟不忿于她这倒打一耙的语气:“钱津达都干了些什么事你也都知道吧,还有脸说这些?” 尤不谖靠在桌子上安静了片刻后道:“是,当家的要做什么我都知道,我劝过他,可他有自己的决断。” 薛执戟讥笑,看来是到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桥段了。 “杨臻其人不可能与我们共事,其实我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尤不谖说,“硬着头皮动手之后本来顺利,谁知突然之间天翻地覆,有此下场,我也怪不得旁人。” 叶悛能听到旁边薛执戟切齿的声音,可他们都不是为冲着孤儿寡母撒气而来。“你知道钱津达移梁合筑的事?”他问。 尤不谖点头。 “他怎么会知道移梁合筑?”叶悛又问。 尤不谖突然紧张了许多,她不由得前倾几分问:“当家的怎么了?” 叶悛方才反应过来,摆着个钱津达不问专门来找她问话,她很自然地便会以为钱津达死了。“争夺杨臻之时他受了重伤,至今未醒。”他道。 尤不谖并未有过多怀疑,一口气松出来自我慰藉道:“我就知道,杨臻是不会杀他的。” “为何?”叶悛不禁问。 “如果杀了当家的,对镇原侯对江湖都无法交代,杨臻是个明白人,他得留着当家的做证据。” 叶悛禁口,他没说出杨臻也未醒的事。只是尤不谖的说法令他有些吃惊:钱津达那副活死人的样子竟然也在杨臻的盘算之内吗?可杨臻明明几乎自身难保…… “外面场子的地契,还出来吧。”叶悛说。 尤不谖愣了愣:“是周教主让你们来的?” 叶悛点头。 “本来就是巧取豪夺来的东西,你还是赶紧拿出来还给人家吧。”薛执戟语气不善。 尤不谖微笑:“你说的没错。”她起身往外去寻找地契,她确实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今时今日,为保平安,她也不能拒绝。 花千树站到叶悛和薛执戟面前之时,后二者长久都未能说出一句自己觉得合适的话。 薛执戟憋了半天,终于打算开口先敬称一下,结果明尊者尚未说完一半,花千树便先抬手制止道:“我已经教主说好了,明尊之名奉还于神女峰,以后我得回京城呆着。” 叶悛没有与他告别的周全礼数,点个头以示了解并且接受情况。 “我还得去神女峰一看,跟老教主他们把事情说清楚,你们还有没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以后能这么相处的日子恐怕是不多了吧。”花千树说。 叶悛看着他,再简单不过地拒绝道:“你一路顺风。” 花千树一改先前纯属路过的样子,忍不住一屁股坐下来凑到叶悛面前说:“你老是这副样子,咱们今日一别,以后还不知道何时能再见,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跟我说吗?” 叶悛的目光有些冷淡,他确实无话可说。 花千树还欲说什么,客栈外霍然进来一个裹着寒气的女人,一身翠绿,在这样的天气里让人瞧着更冷了不少。 “前辈。”薛执戟乖觉地为竹叶青让出位置,“您的事办完了吗?” 竹叶青随口应了两声,喝了两口碗里的茶,啐出了一片茶叶,又吆喝堂倌烫了壶酒。 “杜三斤真把祖宗三代的八字都吐出来了吗?”薛执戟有些幸灾乐祸。 竹叶青哼哼两声,接过薛执戟递过来的暖酒说:“八字儿没说几个,苦胆倒是吐出来两斤。” “果然跟他有关系……”薛执戟问,“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把他看押起来?” “不死也活不成了。”竹叶青说,“我办事可不需要什么道理。” 第十二章 赶入穷巷 周从燕很快收到了竹叶青从荆州寄来的信。 被竹叶青逮住之前,杜三斤正打算收缴聚剑山庄的残余家当。他看上的不是聚剑山庄里的那些瓶瓶罐罐,这座庄子和庄子外的那块地才应是他的囊中之物。 多年未见,杜三斤一时都未能认出竹叶青,直到火盆里的红炭爆花惊动出了她衣襟之下的爬虫之后,杜三斤才知大难临头。 钱津达这些年来干的事多少都有杜三斤的支持,盟主推选之前,钱津达具体做了些什么杜三斤并不清楚,他只以一个江湖贵友的身份给了钱津达许多银钱上的支持。他最不缺钱,而钱津达手底下又有那么多剑客,可以给他许多庇护。一向堪称贫乏的聚剑山庄之主几乎是被杜三斤一手供上了盟主之位,甚至于这次钱津达破釜沉舟对杨臻下手都有他的怂恿。钱津达计划破败后,他又派人在黄州造势,试图掣肘周从燕的善后之行,更为自己侵占钱津达在荆州的地产争取时间。 恨归恨,但如今周从燕没那么多情绪分给杜三斤,何况杜三斤的结局实在令她噎语难评。 杜三斤面对竹叶青时哆哆嗦嗦地说了不少,到最后为了活命竟然要与竹叶青动手,混乱间惹毛了竹叶青怀里的虫子,那小东西冲着杜三斤的肥脸就是一口。竹叶青本还有些许善心救他一救,可他却以为竹叶青要进一步了结他,嗷嗷叫着连滚带爬地逃走,待竹叶青和杜三斤那几个伙计找到他的时候他已毒发身亡。 竹叶青在信上还提到过尤不谖的事,周从燕对此也有所打算,如今钱津达已死的消息她封锁得紧,尤不谖尚且不知。她若是凭此去与尤不谖交涉,应该可以问出不少事。她多少能猜得到,钱津达之所以有先前那样的下场多半是因为杨臻已经坐实了他的不少恶行,只可惜如今杨臻尚未醒来,她也无法确定杨臻到底查出了些什么。她不是个守株待兔坐享其成的人,眼下靠她能查出一些便是一些,将来总有用处。 周从燕难以想象,从前他们之间的那些恩怨竟致于杜三斤做到如此程度,而今他这个下场,她也无心唏嘘。 折信收起时,刘聂叩门请入。 “教主您找我?”刘聂脸上还有许多笑,“听说明尊来过了?” “嗯,”周从燕点头,“他已经辞掉明尊之名了。” 刘聂眸中一亮,提来炉上的滚水冲茶道:“毕竟身份有别,他这样选择也在情理之中。” 花千树朝她抱怨的话此刻面对刘聂确实想问一问,只是耷眼之际扫到他束腰的佩带上,她突然间在脑子里过遍了许多此前未曾关联细想的事。 “小花在京城那段时间多亏你照顾,依你看,京中之人待他如何?”周从燕问。 刘聂陪笑:“都是血脉至亲,何况还有杨将军的关系在,肯定不会吃亏的。” “小花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什么要接受敕封?”周从燕看着他问。 刘聂脸上有些戏谑,摇头道:“总不能抗旨不遵吧……或许……可能他还有些怨念吧,就算接受也不过是拿到了本就该属于他的东西。” “怨念?”周从燕喃喃。 “毕竟他当时是被放弃的那个。”刘聂叹气。 “那你呢,你可有怨念?” 刘聂不由得怔住,他谨慎地盯着周从燕的眼睛看了片刻道:“教主这话从何说起?” “你去过城东边那片林子吗?”周从燕问。 刘聂并未从她面上眸中看到什么愠意,慢慢摇头道:“不曾去过。” “那这是什么?”周从燕把那颗黄玉珠子从袖口里侧扽下来放在了桌上。 刘聂有片刻的茫然,但也迅速警醒,盘算措辞间不禁垂手摸上了自己腰带上的黄玉装饰。他启齿道:“这么寻常的东西……” “这是在剑魁遇害的地方找到的。”周从燕看着他腰带上正好少了一颗黄玉珠的位置。 刘聂还有话讲:“教主……” “你从一开始就参与在穆淳和钱津达的计划之中吧?”周从燕说,“平凉出事时你虽然不在场,但试武大会却有你的身影,后来的峨眉丐帮也不例外,苏纬和剑魁出事之后你总能最适时地出现。” “教主,”刘聂把水壶蹲回了火炉,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年诸事频发,您入驻神女峰之后我也没有过丝毫反对,如果我尽力追随你出现在您面前始终揣着为您分忧的心却要被您这么怀疑的话,做属下的我是真的会寒心啊……” 周从燕开口截断他的衷心宣泄,淡漠地问:“你在京城呆了多久?” 刘聂一时哽言。 “想清楚再回答我。”周从燕看着他说,“你也知道小花来见过我。” 刘聂在与周从燕对视间眼色逐渐阴沉下来:“他说过什么?” “你做过的事,他都知道哪些,你们之间应该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吧?”周从燕撑手道,“你妹妹的事你真的一点埋怨都没有吗?换血计划废弃,钱津达身死,你却能全身而退。你早早离开京城,在黄州和荆州之间来回忙活,这座院子你比我熟呢。”周从燕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也有些紧张,毕竟大部分都是基于猜测,虽然她说得模棱两可,但心里有鬼的人听进去之后却不会那般模糊。 刘聂的沉默以慢慢跪在周从燕面前结束。 周从燕无声地呼了口气,起身道:“你很厉害。”她心底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清楚意识到的恐惧,她那些话说得含糊,涵盖了太多事,可刘聂却没有一点反驳。也就是说,换血计划里三派的苦难、嵬名岘的死甚至是杨臻在黄州的遭遇都有他的手笔。意识到此之时,周从燕再见多识广都难免觉得胆寒。 “教主,我也是一时糊涂……”刘聂埋头闷声道。 周从燕冷笑未及,事到如今竟然还能说得出一时糊涂。 “当初花千树提前一步要展开换血计划,为了逼退前任教主不惜暴露宿离的身份将巫奚教置于险境,我为了给神女峰留一条退路加入了镇原侯世子对江湖的谋算,可我根本无力反对世子的安排,后来穆侯爷奉命接下整顿江湖的行动,让我配合钱津达行事,我如何能拒绝?” “杀剑魁也是穆侯的意思?穆侯会同意你们对似寒下手?”周从燕压着怒火质问。 “我真的是一时糊涂……羽舒死的时候……”刘聂忽然间泣不成声。 周从燕难免动容,往前几步想要把他扶起来,他却趴在她的臂弯里愈发嚎啕。“你妹妹也是可怜,但你不能——”周从燕刚要劝他几句却发现他有了些多余的动作。刘聂动作也是够快,一搡手便从腰后抽出了一把短刀,屋中有些晦暗,那刃隐秘的银光从下方闪出,直冲着周从燕而来。周从燕嗓口骤紧,不过今日之她已非昨日,这样明显的杀意实在奈何不了她。她胸膛后缩一寸提腕直接扣住了刘聂的手,冷冽而视:“这也是你的一时糊涂?” “教主,”刘聂眼神乍然干净地看着周从燕说,“沈唯也是我引荐给穆琏的哟。” 周从燕一愣,先前穆淳告诉过她,沈唯和穆琏接触过,他把杨臻的身份散到京城也应该另有同伙,原来一切的关窍在这里。 到底是何等仇恨能致于此? 她恍然又困惑之际,刘聂撒开手,短刀无声掉落被另一只手接住之后毫不犹豫地捅进了周从燕的心口。 第十三章 熬过生离 血沿着刀柄往刘聂的手上淌,滴滴答答又落在了地上。 刘聂抬手推开她,甩手道:“你不该知道这么多的。” 周从燕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血肉之痛,跌跌撞撞向后几步堪堪攀靠在了桌边,眼看刘聂要走,想拦住他,开口之后却难发出声,反倒是腥热的鲜血顺势而出。 刘聂揣手入袖夺门而出,眼下院里无人,他实在来去自如。快步行至大门时,迎面遇上鸿踏雪和宿离跟在林年爱后头匆匆而来。心跳骤紧瞬间便提到了嗓子眼,刘聂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寻常,想与他们打招呼,林年爱却直接从他身边经过往院里赶。 “教主呢?”宿离边往里去边问。 “在屋里写信呢,她派我去采买些物件儿。” 三人就此匆忙地与强装冷静的刘聂错肩而过。 林年爱满心都是杨臻,由鸿踏雪和宿离领着先去找到了杨臻。杨臻有杨青守着,仍是那副沉睡的模样。看到杨臻之时林年爱难免老泪纵横,他这辈子遭受了太多生离死别,如果老天爷连杨臻都要抢走,他真不知该找谁拼了。 看林年爱检查杨臻的情况,宿离安心了不少,欢喜地往外去道:“我去叫从燕过来。”他推开周从燕的房门时有瞬间的疑惑,门是虚掩的,待看到屋中的情形之后被吓坏了。他冲过去扶起周从燕时只能感受到她一点微如游丝的气息。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谁干的?”宿离捂住周从燕心口上刀刃与皮肉之间还在缓缓渗血缝隙道。 周从燕微微抬手试图指向门外,奈何实在无力做到。 “林神医!”宿离连声高喊,很快便把林年爱和鸿踏雪招了过来。 林年爱的心疼与怒火同宿离一般。吵嚷间,鸿踏雪从周从燕的口型看出了一丝端倪:“刘聂?是刚才那家伙干的?” 周从燕只能眨眼以应。宿离愤然起身:“我去把他逮回来!” 鸿踏雪也要追出去帮忙,却又被林年爱喊住:“先救人!” 鸿踏雪复归慌乱,林年爱说周从燕失血过多,哪怕抓紧施救也是危在旦夕,鸿踏雪挝耳挠腮间一拍脑门,“对!能救!之前老杨就把那个姓方的救活了!林神医,你就用我的血吧!”他撸袖子绷着胳膊说。 林年爱没工夫多问,救人要紧,令他绝望的是试过之后才发现他们二人的血力都与周从燕不合。 鸿踏雪在不理解中再次慌乱,林年爱催他出去找人,越多越好,只期盼能尽快找到与周从燕血力相合的人。虽然伤口已经止血,但周从燕残存的这点血力实在撑不了多久,林年爱更不敢把刀拔出来,只能竭力用冲经吊住她的一口气。 鸿踏雪跑出去没多久,林半夏便匆匆赶来。这几日她一直由方尔玉跟着到处查探吴乃学和钱津达的死因,可谓颇有收获。她仔细检查过钱津达的尸首,发现他的后颈上有一处暗红色的点,那是被针扎过的痕迹。依她看来,只要针身够长、角度准确,将针从后颈斜刺而入,无需戳穿颈子便能扎破试探,如此一来便能让人气梗而亡。此法都不用在针上涂毒,若求万无一失更可从同一个针眼选两个角度刺进去,最后只会留下一个未必比痣显眼的点,实在隐蔽。而林半夏扒开钱津达的嘴从他喉嗓处擦探出来的血污便是证据。 此事她告诉过周从燕,单从手段上看。杀了钱津达的人着实够果决狠厉,而且能想得到此法必然是个懂行的人。 有此一遭,她们自然更加怀疑吴乃学的死有蹊跷,能使出这般手法的人想要了结掉本就老迈病弱的吴乃学似乎也不是难事。只可惜吴乃学已经入土为安,林半夏也不敢再去打扰。 她们实在想不出是谁,最先摆在她们面前的怀疑对象便是怀春医馆的人,可林半夏查了多日都没有结果,直到回来之前才堪堪问明白了吴乃学死前卧床那段时间都有谁去看望过他。 刘聂也在其中。 林半夏本是要回来把这事告诉周从燕的。 方才半路上遇到了鸿踏雪,已经基本了解了情况。“师父。”她眼下也顾不得与经年不见的师父多说,划破自己的手先尝试救人,无奈天意弄人,她也不是有缘之人。“师父您放心,小雪去找人了,为保万全,我让他把人通知到后赶紧去荆州先竹叶青了。” 林年爱点头,更只顾着给周从燕续命。 鸿踏雪与方尔玉分头通告,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院里又陆续有人赶来,巫奚教尚留于黄州办差的寥寥几人、逆元二老及众弟子、多位丐帮弟子打扮的兄弟、怀春医馆的几个学徒伙计,一群人很快挤满了这座小院。 鸿踏雪从黄州城楼上弹射而出,林半夏告诉他竹叶青是最后的希望,他必须要把竹叶青找过来。 穆琏同穆淳并未回庐州。穆淳破天荒地愿意一直跟着穆琏,父子二人抵达京城之后各有事忙,穆琏进宫面圣尚且需要有所交代,而穆淳的目的地则在太师府。 穆淳见到闻南曜之时,后者似乎老了一些,脸面上的疲态显而易见,下半张脸上的须髯更添了许多沧桑岁月之感。闻南曜腿边有一个站不大稳的小娃娃,那副灵气可爱的样子令穆淳看了都不禁觉得心里欢喜温暖。 柴心柔将小娃娃抱走之时,小娃娃还呀呀地喊着“爹爹”不舍得离开。 穆淳此行有事要说,闻南曜只猜对了一点。沈唯已经被闻南曜赶出了太师府,得知沈唯的所作所为之后闻南曜便绝容不下他,留他一条命已经是网开一面。 只不过,闻南曜能网开一面他却不会。 “他出事了。”穆淳说。 闻南曜肉眼可见紧张了许多,不敢问,又急切地希望穆淳说下去。 “离开京城途经黄州之时被人暗算,受了重伤,直到几日前我离开黄州时都未醒过来。”穆淳道。 “谁干的?”闻南曜心疼得直抖。 “钱津达。”穆淳看着他说,“他的仇他自己会报。” 闻南曜给自己顺气,捶桌道:“只有钱津达?”他知道这个人,被穆琏选中的傀儡,本来是要利用他运作江湖力量的,如今鹰还未玩起来反倒先被鹰啄了眼。 “此间经过你细想即明。”穆淳说。 闻南曜与他对视片刻后切齿道:“是,没错,钱津达兴风作浪凭靠的是什么,若是没有这档子破事,怎么会给他可乘之机。盟主,武林盟主……呵……” “他来京城之前已经把府库锁在找了出来,接下来要做的应该是要开山破藏。”穆淳道。 “事不可阻,继续下去不知还要殃及多少人。”闻南曜切齿。 “我只担心事了之时会不会仍有麻烦。”穆淳说,“他身份敏感,如果此事真得了结,谁还有多少留着他的心思呢。” 闻南曜的拳头压在桌面上施力泄火,点头道:“我明白,只是此事我未必方便插嘴,还得先一步与几位老大人照会一番。” “万事小心,稍有不慎便是重蹈江氏覆辙,那些老大人们若是要避嫌也无可厚非,再想其他法子就是。”穆淳道,“只怕过犹不及,让人觉得他太得人心反倒会害了他。” 闻南曜虽然心里没底,但仍坚定答应:“我有分寸。” 穆淳与他谈妥便利索离去,闻南曜胸中咚咚作响,朝着穆淳离去的方向深深一拜,口中低语的却是:“多谢等杨兄!” 第十四章 恍如昨日 密林中秋风瑟瑟,嵬名岘途经此处时难得稍作歇息,小酒壶中满满当当,他仰面灌了一口实在爽快。 从荆州直至崇安,又从崇安到登州,且这一段路途因着是护送季菱母子扶灵还家,不能紧赶脚程,反而操心不少。苏策和苏途安对他的感激自然溢于言表,奈何嵬名岘归心似箭,山海阁的风景他也无暇倾顾。 黄州的林子只是他一路上穿梭过的众多密林之一,在此稍微歇了片刻竟然遇上了两个聚剑山庄的剑客。 他曾在聚剑山庄待过一段时日,虽然不长,但因着他举世无双的剑术和在剑客中绝无仅有的名头,许多人慕名而来毛遂自荐,他也结识了一些性情中人。 也是巧的很,这回找过来的两人都是他在聚剑山庄有点来往的。那会子他不愿搭理人,段弥、曾家璇想要与他相约比试他都没答应。如今再见,这两人却不提比试之事。据他们探查,严鹜飞一直被囚困于黄州城外的一座石院里,他们二人结伴而来,只为将严鹜飞救出。他们二人来城中歇脚喝水之时听闻茶摊子上的人说剑魁似乎刚刚行至城外,想着多一人便是多一份力也多一份成算,便匆匆寻了过来。 严鹜飞已经许久未在江湖上有过动静,之前虽然听杨臻说起过他,但嵬名岘与他来往不多,一直也没怎么留心过,今日一遇才知道其中曲折。既然如此,他也不妨助他们一臂之力。三人找到石院后,嵬名岘不禁在心中诧异,位置这般隐秘的小院子,段弥二人却似有轻车熟路之状。破门而入前嵬名岘先有此一问,曾家璇道是聚剑山庄的一位兄弟替他们查出了线路。困惑未消,接连冲破几道门后总算找到了被锁在墙上的严鹜飞。严鹜飞的情况十分糟糕,段弥略懂一些脉条上的学问,一番查看过后他大概确定严鹜飞应该是真气损耗过度,虽然稍有外伤但却没什么内伤,最明显是脉络上几乎没有真气流动的迹象,在神阙上试探过之后又发现严鹜飞的气海疲乏颓败无甚气力。 他们二人对这种情形一头雾水,嵬名岘较于他们更广识一些。他过去给严鹜飞在神阙上稍稍渡气调息唤醒气海,严鹜飞的气息才平稳安定下来。他们三人火速护着严鹜飞离开赶至城东边的密林要进一步唤醒严鹜飞之时,嵬名岘说出了自己的困惑之处。 段弥和曾家璇都未见识过被吸净真气是何等情状,眼下严鹜飞这副惨状他们也不过是勉强就此对得上号罢了。 强行夺取他人真气的事原是胡威长那一行人干的,但追根究底后头多半有钱津达的支持,既然如此,曾家璇那位替他们查出线路的兄弟的“好意”恐怕就有些值得推敲了。 这样的说法自然率先引得段、曾二人不满,他们毕竟是常驻聚剑山庄的人,怎容旁人这么议论,何况这剑魁从前好歹也在聚剑山庄留过几日,空口白牙这般说实在不是磊落之人。 单就此事几人险些争论起来,脾气大些的曾家璇甚至要与嵬名岘动手,好在严鹜飞忽而换了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既然有嵬名岘的提醒在,段弥二人也着急赶紧问一问严鹜飞到底发生了什么。严鹜飞虽然转醒,但难以应答他们的问话,眼看他这副样子,段弥与曾家璇甚至害怕他是心智出了问题。 左右焦心之际,嵬名岘却把目光凌然抛向后方,那边似乎又有人来。段弥与曾家璇对此后知后觉,等有所警觉之时,林中已经多出了两个蒙面人。 此刻段弥和曾家璇少了许多期盼转圜的妄想,毕竟蒙面人之一通身杀气毫不掩饰,摆明了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那裹挟着杀气的人往这边迈步之时,仿佛还了句什么话,类似于好心宴请却不辞而别之流,惹得段、曾二人颇为恼火。 与蒙面人交手之后不过几招,段弥和曾家璇纷纷有些不敢下手,这人着实厉害是一,哪怕是同时对付他们三个都不在话下,他们两个还好说,自己有多少本事心里有数,放在江湖上绝不是难觅敌手的程度,可再加上个剑魁就不同了,能与剑魁打得有来有回的人,纵观江湖又能找出几人?令他们更困惑甚至生畏的是,这人用的是严鹜飞的剑法,若是严鹜飞就在不远处躺着,他们真难从恍惚中缓过来。 就是他抢走了严鹜飞的真气! 嵬名岘一声低喝唤回他们二人的神思,刀锋在抵小命难保之际,他们还敢走神,嵬名岘应对蒙面人或有余力,还要保着他们就有些分身乏术了。这人使的是严鹜飞的剑法,用的是严鹜飞的真气,可动起手来却远比严鹜飞厉害,哪怕是从前未夺得严鹜飞的真气之时也该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 胡威长已身死,这人身型又不像钱津达,看来底下还有高手…… 何况两个蒙面人还有一个在远处站着看热闹,若那人也要入场参战,恐怕就不妙了。 退后! 剑鸣乍起,骇得全员却退。 他随身并未带剑,眼下严鹜飞的穿心剑在他手里又获新生。 蒙面人后闪之时朝嵬名岘甩出两枚桃核大小的东西,嵬名岘早先便在暗器上吃过亏,即见其人动作之时他便有所警惕,这种防不胜防的东西还是尽量不过手的好。念及此处,抬手推掌,喷出一股劲力凌空冲开那两枚小东西,谁知那两枚小玩意仅是稍稍受了一分力便在半空处爆裂开来。 白烟迷蒙,十分呛人。他们各自躲避之时,远处的另一个蒙面人扬手又朝林中掷出了什么。 秋风中夹杂着寒光,那人打出来的东西犹如密雨般穿过了层层白烟。嵬名岘耳力甚灵,尚能分辨得出那是些拖尾的银针,但段弥与曾家璇便难逃了。他有心救护他们,分身相助又有人追击,混乱间一刃寒光贴他的颧骨一擦而过,觉察到皮肉破损之时他便开始担心中招,到后来与蒙面人交手的过程中即知不妙。 不过是稍稍蹭了那么一下,真气便有渐渐流失之势。他虽惊诧其厉害,却也不至于茫然不知其就理。化元散,从前去平凉看望施行远之时就因此物吃过亏,如今竟然仍逃不开。他怀里的坠子只能防住闻嗅之毒,一旦被擦破血肉便不好办了。 段弥与曾家璇身上所中的厉害远比嵬名岘要多,他们二人早一步便败下阵来。嵬名岘倚着越散越稀薄的真气强撑了许久,最后甚至徒以身手抵抗蒙面人的迫近。 远处旁观的另一个蒙面人这时也拔剑凑上来,抄准嵬名岘左支右绌的空档周剑挂断了他膝窝上的筋腱,逼得他吃痛跌跪下去。如此不止,嵬名岘又遭当胸一脚,不堪重负终于倒了下去。 蒙面人试探过之后段弥和曾家璇的真气之后难免不屑,捡了把剑随手将二人了结,扭头之际却见同伴竖剑直接扎在了嵬名岘的心口。他赶忙过去阻拦,同伴却道剑影诀不是他此时能霸占得了的。 嵬名岘呼吸间腥,心口裂痛明显,他已深知自己命行至此为止了。他瞪着那个持剑的蒙面之人,眼看着那人缓缓蹲下看凑近了不少。那人也没有多少隐瞒之意,笑得眯着眼拉掉了自己遮脸布。 刘聂俯了俯身又凑近嵬名岘一些,笑眯眯地朝他说了两句什么,嵬名岘听得见,甚至还有一丝力气愤怒,但最后却根本无奈他何,奋力伸手也只抓住了刘聂的佩带。 刘聂还是笑,撇开嵬名岘垂死挣扎的手,起身之时顺带着拔出了插在他心口的剑。 第十五章 又至死别 杨臻忽然睁开了眼。 林年爱坐在屋门外最上一层台阶上一把小杌子上颓唐地盯着院子里那棵马尾松发呆,出神过甚,以至于都未能第一时间发现自己孩子醒来了。 杨青挂着一双肿泡似的眼睛端着盆热水进了屋,靠近床边之时他眨了眨眼,眼睛肿得太厉害视线不清,他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又往前进了两步,手里的铜盆咣当掉在地上。 “醒了……”他激动得直哆嗦,朝门口吆喝道,“林神医!少爷醒了!” 林年爱急忙起身间甚至崴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到床前之时已经老泪纵横。他捧着杨臻的脸左右看了好久,万分欣喜地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把这小娃娃救醒时的第一眼。 “醒了,醒了就好了,醒了就好……”林年爱又哭又笑地伏在杨臻脸前。 耳边的声音很是清晰,林年爱和杨青欢天喜地地哭笑不停,陆续间屋里又进来了鸿踏雪、林半夏、方尔玉、竹叶青、宿离、黄檗、连舟渡、黄拂衣…… 一双眼睛尚未找到聚视之点,屋中悲欣喧嚷了许久,杨臻才看清距离最近的那张脸。 “师父?”他从未在林年爱脸上见过这副胡子拉碴的模样。 一声沙哑又懵懂的轻唤,又令林年爱险险收住的老泪奔流下来:“嗳,是师父,师父在这儿……” 长久昏睡,即便醒来也难以动作,一屋子人排着队轮着在杨臻眼前念叨过长久憋着的心里话,甚至于鸿踏雪腿脚快,不消多久秋清明也拖家带口的赶了过来。热闹了半天,杨臻缓缓开口问:“从燕呢?” 举世间似乎骤然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时,林年爱等人先一步败下阵来,可如此这般的沉默又令他们害怕会被看出端倪。 “荆州事多,她还未及赶来。”竹叶青站出来做了打破沉默之人。很粗率的说法,此时此刻却唯有她一人开得了口。 “哦……”杨臻应了一声,随即便安静了下去。 众人也沉默下来,沉默中尽是疑惑:这似乎是信了? 好不容易盼着人醒过来,此时反而没人敢在他醒着的时候守在他旁边。施针喂药一通工夫下来,林年爱摸着杨臻的脑门,瞧着他那副虚乏的样子,便哄着他睡一会儿。 直到看到杨臻阖上眼复归平稳之后,一众人才敢屏气凝神地凑近一些好好看看他。这么些日子昏睡下来,他整个人疲弱瘦削了许多,看上去着实可怜。 拖延之下,最后仅杨青一人守在床前,门被方尔玉阖上之后,院中的人皆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声长短不一的气。 林半夏坐下来与竹叶青对上视之后小声道:“怎么办?” 无人回应,更无人知道该怎么办。 鸿踏雪就紧贴在林半夏身旁站着,没人出主意,林半夏心里没底又难过,鸿踏雪能感受到她的焦心,又堆叠上自己的苦闷更不好受。 “还能如何,”竹叶青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最后的区别无非在于是等他自己发现还是推一张倒霉的嘴出去告诉他。” 一群人无力驳斥一句,更无人会站出来做那张戳人一刀的嘴。只是他们的沉默注视之中亦有许多困惑,竹叶青身为人母,似乎自始至终都未有多少悲伤。 其他人都觉得十分离谱,林半夏对竹叶青的了解稍微多一些,在她看来,竹叶青较以往而言变得更沉默更冷静更淡漠,正如二十多年以前她初出药师谷时遇到的那个竹叶青一般。曾经有一段时间,林半夏突然发现竹叶青变了,如今看来似乎是又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林年爱老脸满是倦态,看着满院子的无能把脸一埋扭头钻进伙房不再守着他们发愁。 宿离往前挪了几步站到竹叶青身后微微俯身小声道:“前辈,要不我去说吧?” 竹叶青看了他一眼,并未直接拒绝。目前看来,宿离的身份和位置确实是最适合开口的,难不成要让那些老头子们去说吗? 黄拂衣委靠在竹叶青旁边,她这两日悲苦得脸上几乎没了血色,方才去屋里的时候都没敢太往前站。黄拂衣眼见竹叶青这几日不似从前的状态也感觉得出来她十分疲惫,想劝她回屋歇会儿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竹叶青同院中之人静默相对片刻后,忽而起身拉着黄拂衣往她们东边的屋子去,嘴里还念叨着要忙里偷闲好好歇一会儿。 宿离静坐片刻后也与众人各自退散,西边的屋子里张白鹭和肖家两兄弟守着,他也该过去看看。 夜深人静之时,杨臻再次睁开了眼。 屋里只在案上点着一盏孤如微豆的灯,由林年爱守着。只不过此刻那守灯之人似乎已经入睡,因而仍未立刻发现杨臻的醒来。 杨臻睁开眼时,眼前正悬着一张脸,他很恍惚,这张脸从前在平凉和中都陪过他太久。那本是个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的人,如今忽然看到,难免苦涩。 杨青满脸疲惫,但看到杨臻睁开眼后仍旧朝他灿烂的笑起来。 而正是这迎面一笑却令杨臻清醒了许多——那个人从未这么笑过。 杨青敛笑抹泪之际又扭头去唤林年爱,林年爱靠在桌边拄着脸合着眼,被杨青叫了两声却没什么反应。杨青不忍再把人吵醒,毕竟这些日子里林年爱的焦忙和憔悴他都看在眼里。他轻声问细致地问杨臻一切有可能的需求,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却未得到杨臻的一句回应。 “少爷?”杨青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杨臻眼里空洞得很,一双眸子费劲地聚集到杨青脸上之后才艰涩出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少,”杨青舌根梗了一下,“前段时间将军要去夔州,路过这里的时候把我留下了,他说我以后都不用回去了。”他说完之后发现杨臻慢慢地鼻息轻呼了一下,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他生怕杨臻接下来开口便要问什么他应答不了的事,想逃,却又一时间编不出理由。 “我睡了多久?” 杨青胆战心惊地老实回答:“二十三天。” 又是一声轻叹,听得杨青愈发紧张。 屋门被人轻轻推开,竹叶青径直来到了二人面前:“醒着呢。” 杨臻运劲竭力欲起却不能,杨青着急地安抚他,那四根挫骨钉在他身上楔了太久,他根本不能动弹。 “小兄弟,你先出去吧。”竹叶青坐到床前的条凳上。 杨青虽然有终得解脱的庆幸,但又不放心自家少爷,犹豫间又得到了杨臻的首肯才答应下来老实退了出去。 杨臻仍旧咬牙挣扎着靠着床头半坐起来,痛苦地喘息间夹杂着一声轻唤:“母亲。” 竹叶青挺直的腰背倏然垮了下来。 “怎么回事?”杨臻垂着头问。 “她被人在胸口捅了一刀,林神医几乎试遍了所有能找到的人,可惜却没有一个人合适,连我也不行。” 杨臻没有抬头,也不知道竹叶青虽然听上去语气平常,但却早已泪流满面。他道:“至亲之人不能交融血力。” 竹叶青点头:“林老头也这么说。”当初去把她找来的是鸿踏雪,而鸿踏雪并不懂这些。 杨臻突然闷咳了几声,他努力把咳嗽声压在唇齿之内,让听人上去分外心疼他的坚强。他问:“是谁干的?” “林老头他们说当时屋里没有打斗痕迹,应该是丫头认识的人干的。那把刀也在,小林检查过,丫头的伤口和那个在林子里被杀的汪安一样,都是那把刀的手笔。”竹叶青说,“林老头他们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那个叫刘聂的要离开院子,我们在怀疑他,可到现在还没找到他。” 第十六章 已灰之木 刘聂,刘聂。 杨臻心口之下犹如山崩地裂,当初他没能撑着一口气给他们留一句话告诉他们提防刘聂,竟然导致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 他醒得太迟,才容得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 林中遭遇之时便有刘聂的干预,在石院中被囚禁时亦有刘聂频频出现,刘聂屡屡开口都能用嵬名岘的死刺激他,他阖该吊着一口气告诉他们提防刘聂的。 “母亲,”杨臻的称呼令竹叶青颇为动容,“你有没有什么——能让人死得很痛苦的毒药?” 竹叶青猝不及防地笑了一声,站起来解开自己的斗篷朝杨臻一敞道:“挑一个吧。”她的斗篷里丁零当啷地挂着许多小瓶小罐一样的东西,一眼过去似乎不少于二三十种。 杨青守在门外,被夜色寒风逼得直哆嗦,呼呼呵气捂手之时,忽而发觉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飘。他朝天上望了望,竟是下雪了,也对,时近腊月,也该下雪了。他伸手想去捞两片雪花,背手的门却被顶开,把他吓了一跳。 杨青连忙收敛,送别竹叶青,只得竹叶青摆手示意,随即便看着竹叶青消失在夜色之中。扭头进屋后却见杨臻正挣扎着爬起了半边身子,他紧张得厉害,赶紧过去扶住他。“少爷您这是要干嘛呀?”他托着杨臻想让其躺回去。 “从燕呢?”杨臻不肯老实,“我去看看她。” 杨青被吓坏了,立刻哭了起来,既想拦着杨臻,又牛劲不足难以搀扶住几乎不能靠自己撑身的杨臻。混乱纠缠间,杨臻险些从床上跌下去,杨青没那么多力气,失措之际却见一双臂弯接住了他家少爷。 “方家兄弟!”杨青看到方尔玉后当真松了口气。 方尔玉把搂来的狐皮大氅甩开罩在了杨臻身上,杨臻攥住他的袖子欲话不能:“我……”方尔玉知道他讲话费劲,早一步点头应答:“我知道。”他为杨臻把大氅裹好后将其稳稳背起来出了屋。 杨青着实不放心,一层中衣裹一层大氅,纵使暖和又暖到哪里去,他趴到柜前扒拉出几件棉衫追了出去。 至此之后,一直伏在桌上的林年爱才敢睁开眼。 初雪即大雪,穿过狭院便是负雪而来。 守灵之人被吓得不轻,方才还在讨论如何继续隐瞒下去,转过眼便看到了杨臻,不知所措之下只能与来人面面相觑。 方尔玉并不多话,上前几步把杨臻放下来搀着他扶着棺木慢慢委坐下来。宿离眼见至此,搭手捂在杨臻单薄的肩背上默慰片刻后会让其他人都出去,他自己也不是个例外,最后只有一个捧着棉衣裳不愿退开的杨青守在角落里陪着杨臻。 杨青不敢吱声,可光是看着就替他少爷觉得冷。灵前没有多少热乎气,棺木更是冰凉,眼看着杨臻面贴着棺木,他自己的脸也一种被冻僵的感觉。 他只看得到杨臻的背影,一道平静的背影而已,平静到令杨青有些不理解。他以为他会看到老将军杨恕那般撕心裂肺的嚎啕,但静静地看着杨臻的背影之时他又有些犹疑,这么多年来,他可曾见杨臻哭过吗? 杨臻的平静仅在于背影,正面与棺木相对,失魂落魄间恐怕都未曾意识到虚弱的泪正不住地流着。杨臻把额头抵在棺木上,昏死了这么久,醒来后面对尘世总有恍惚之时。就如眼下,靠在冰凉的棺木上,冰得他脑仁生疼,他知道面前是口棺材,惝恍间却不太确定棺木里躺的是谁,苏纬,杨恕,嵬名岘,还是…… 那个在梅丛中发现他的女孩,那个陪他一起坐在梅树上的人,那个在许多场景中飞奔向他的人…… 念及此处,心口便开始抽痛,二十三日之前,取挫骨钉的时候他曾短暂醒来过,现在想起来却难以相信那竟然是最后一面。 如何才能再见到她? 杨臻突然想起了从前常成岭那句要等十八年话,那个时候他劝说常成岭的话甚至有些投机取巧。他又想起了少时听圆净讲的转世轮回之说,那个时候他只当听故事,如今却希望那是真的…… 如果故去的人当真有归处,那所有死别都将不值一提。 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的离他远去,去了他找不到的地方,或许那只是个生者找不到的地方呢? 后半夜之时,方尔玉稍稍推开了门,冷热交替,外头漫天飘撒的鹅毛大雪被吸进了屋中。方尔玉自知大失分寸,赶忙背手把门阖严。是林年爱让他过来看看的,林年爱估摸着折腾这一趟杨臻跑不了要风寒一场,早已把药都准备好,就等着方尔玉把杨臻扛回去了。 屋里安静得很,方尔玉以为杨臻睡着了,稍微往前两步轻唤了一声:“先生?” 杨臻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再近一步却发现他并未入睡,那副垂着眼睛靠在棺木上的模样似乎从一开始便未曾改变。 角落里的杨青悄悄往前挪了几步,把怀里捂得热乎的衣裳往前递了递,他同方尔玉软声劝了几句都未得到回应。方尔玉不放心,起身跑了出去,片刻后林年爱随他而来,两人端药的端药捧饭的捧饭。 这次由林年爱开口,杨臻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林年爱不只有嘴上的劝慰,宽厚温热的手掌还悄悄抚在杨臻后腰上递送冲经。 他不敢做转递真相的人正是怕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接连遇上这样的事,骨头再硬都扛不住,越是豁达洒脱的人钻牛角尖时越难走出来。 方尔玉忽然收到了林年爱的一个眼色,他有些没把握,盯着林年爱想再确认一下,果然又接到了他的意思。刚欲准备,杨臻却先一步垮了下去。 林年爱比他动手快。 从前百里启和连舟渡点睡穴硬逼着杨臻睡觉的方子都是林年爱教的。 杨青替他少爷委屈,也凑上来帮着他们把人裹严实挪了出去。 眼下之困虽然可以糊弄过去,但靠点睡穴掩耳盗铃也不是长远之计。正如林年爱所料,经昨夜那一遭折腾后风寒甚重高热难消,更让林年爱磨牙的是孩子颓丧得厉害,水米都难进,何况是药石。 谁都明白他这副弃世不顾的样子是为何,也正是因为明白才无人能劝,以任去来为首的无能为力一众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人昏死之时都盼着赶紧醒过来,如今人醒了仍不得舒意。 把所有人都赶出来之后,林年爱和秋清明两个老头一人一把凳子坐在床前。两个饱经沧桑的人如今迈过沧桑规劝后来人何尝不是另一轮沧桑呢?不过他们二人虽未怎么商量过,但却也都是没打算说什么好话的,自家的孩子虽然看着心疼,但真要成事靠哄是行不通的。 “自你离开荆州赶往京城吊丧,为师等你一面已经快两个月了。”秋清明看着杨臻说。他也曾有丧妻失志人生无望的时候,而今想来甚至都说不清是怎么熬过来的。 林年爱咬了咬牙,狠下心来道:“这院子里一大帮人前赴后继地忙活不是为了等着看你自暴自弃的,你这副样子,不止旁人不想看,周丫头他们更不想。”虽然说狠话,但说完之后他便立刻后悔了,他看杨臻流泪比自己挨刀子都要难受。 当年得知温氏付之一炬时,他只觉似是被活剐了一般,如今作旁观之人自然可以感同身受。 他僵了片刻,一甩袖子直接夺门而出,一直守在外头的众人纷纷起身迎接。 “师父?”林半夏看他脸色实在不对。 林年爱仍旧是挥袖,老脸一埋直往前走,此刻他只希望没人识得他,只任他一人走到哪算哪。 第十七章 不系之舟 百里启闻风而来只是隔日的事。当初与杨臻嘴上较劲,转过脸扎进山门便开始埋头闭关,而今他神功大成,等着他的却又是一遭物是人非。 他冲进屋时,秋清明对杨臻的劝解还未说完,不过因他到来也就不再继续了。 赶回逆元报信的人被他远远甩在了后面,独他一人率先赶来,看到师父与师弟之后,囤积了一路的胆战心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百里启稀里糊涂地坐了下来。师徒三人静静地坐了许久,百里启开口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秋清明继续目睹了片刻寂静,心中理解眼下自己这小徒儿未必能有心力细想其他,便欲开口让百里启先搁下迫切,不料却听到杨臻开了口。 “从燕的事周伯父他们知道了吗?” 沙哑艰涩,直令听者揪心。 秋清明叹息:“应该没有。”仅是这两三日间的事,他们根本顾及不到这里。 “应该告诉他们的。”杨臻垂首。 “是,应该,应该的。”百里启虽然急于做点什么弥补缺憾与亏欠,但于此事上却有些犯怵。再能说会道的人面对这样的事都难免束手束脚,从前他宽慰不了自己,眼下安慰不了师弟,更没把握能稳得住周家的人。 竹叶青推门而来道:“我去吧。” 百里启初看到竹叶青之时仍难免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但面前有师父,身后又有师弟,他冷静得也快,并未再有其他激动之举。 “有劳母亲了。”杨臻说。 这一称谓令百里启和秋清明颇为震惊,迅速平复之后,百里启窥得秋清明的眼色之后也出声道:“我也同去。” 竹叶青对他的话毫无抵触与恐惧,甚至都无甚反应。百里启虽仍恨怀在心,但却也颇为佩服这个女人。大悲大难抵在眼前,她看上去甚至比杨臻都要坚强。 秋清明仍对百里启有所担虑,转而亲自送他与竹叶青出门,临别前还惦记着嘱咐一句莫要意气用事。 林年爱平复心绪后找上门来想继续陪着自家徒弟,可屋中却空无一人。他深知杨臻眼下与残废无异,哪怕是爬都难挪出去多远,可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他那种程度的伤。吆喝着找出门,由杨青最先应答,几乎不出所料,杨臻又回到了周从燕的棺木之前。 方尔玉和宿离左右守着他。宿离慢慢地跟他讲了讲这些日子以来周从燕替他做好的事,虽然始终不得回应,但宿离知道,这些话他都是在认真听的。 林半夏跟在林年爱身后进了灵堂,温声提醒道:“该换药了。” 宿离二人帮着他们让缩成一团的杨臻伸展开手脚,他们原本有心为林年爱他们按住杨臻,毕竟在那样挫骨断筋的伤口上换药之痛实在不是常人能受得了的,可触及伤口之时杨臻只是抖了一下,此后再无其他反应和动静。 林半夏难免担心,杨臻这副样子她总觉得眼熟,当初遇到杨臻他们之前她曾先见识过那占山帮被废掉的窦顺浪,那人那副木木呆呆的样子好似心智不全一般,如今想起来让她有些害怕。 叶悛匆匆赶来又是隔日之后,只不过是时隔几日的别离,谁能想到竟是永别。他在灵前悼念了许久,棺侧的杨臻自始至终都未有所回应,直到叶悛与宿离悄悄过话之时,角落里的人才幽幽出声:“荆州情形如何?” 堂中人都不由得愣住,自他转醒知道周从燕离世之后,这似乎是众人头一回听到他好好说了句话。 “一切无恙,”叶悛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些,“有教主先前的安排……一切妥当。” “聚剑山庄和尤不谖呢?” 宿离明白过来后不禁有些拨云见日之感,在一旁提醒叶悛一定要仔细答复。 “自从钱津达之事外传之后,聚剑山庄便多番遭到劫掠,如今基本已经荒废,仅剩尤不谖孤儿寡母仍守在那里。”叶悛道。 “仅是劫掠,却无寻仇么?”杨臻问完之后忍不住咳了两声,杨青心思周到,及时地为他递来汤药茶水。 “确实——如此……”经杨臻这么一问,叶悛才发觉事有不对。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他虽然见惯了落井下石之事,但以钱津达在江湖上那等不过尔尔的名声,如今那座庄子和尤不谖母女的下场似乎真的少了些什么,毕竟滋衅寻仇之人最擅长的便是欺辱孤儿寡母。 杨臻被杨青接连喂了两盏药反倒清了好一会儿嗓子:“回荆州,看住尤不谖,盯紧聚剑山庄,查明是谁在保她,今时今日本该担心她们被镇原侯斩草除根的,能安稳至此,必是尚有共筹之人。” 叶悛点头:“是。”他也甚感踏实,哪怕到此时仍可有依有靠,或许神女峰将会有新主也未可知…… “初阳兄也同去。”杨臻又说。宿离更无二话,利索答应,又听他继续说:“钱津达和汪安想必都是死于刘聂之手,从燕和嵬名……” “我明白,”宿离不愿等他强忍着悲苦把话说完,“倾尽所有之力,一定要找到他。” 肖代篆负雪而来,穿堂直至杨臻面前。方尔玉横臂欲拦,他想挡住的不是肖代篆其人,而是要挡住裹挟肖代篆而来的寒气。肖代篆真是有些莽撞,直至方尔玉开口之时才堪堪意识到问题。“先生,”他原地站定,“刚才我跟老二照您的吩咐整理教主的公案物件,结果发现似乎少些东西。” 杨臻总算把头抬了起来。 肖代篆拱手:“属下记得教主一直随身带着两本书,但我们找不到那两本书了。” 宿离眼色重了重:“这个我晓得,是你加过注解的《绣经全图》的第二卷,这些日子她有所闲暇之时总会拿出来翻看的,而且似乎已经学会了不少。” “被偷了?”叶悛颇为恼火,《绣经全图》于他们而言便是师长尊威,哪怕外泄都是难受之耻,何况是被偷走。 “怕不是被刘聂偷走的吧?”宿离问。 肖代篆道想来应是如此。 “那怕是不好。”宿离不由得开始担心。周从燕给他看过那两本书,杨臻的注解清晰透彻且深刻,平常的《绣经全图》摆在那里对寻常人来说就犹如天书一般,但加了那些注解便易学了许多,虽然只是一卷两本,但那里面的功法于江湖而言也是至宝般的所在,若是被居心不善的人学了去后果实在难料。 听罢眼前几人的琢磨之后杨臻只道:“你们先行一步,我会尽快过去的。” 他这话反倒让人紧张。“且放心交由我们便是,”宿离说,“你伤成这样哪能说好就好?还是不要折腾了。” 杨臻又把眸子垂了下去,不予回应,宿离的话于他无法产生任何影响,何况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时间容他静养。 宿离与叶悛尚未来得及带人离开,鸿踏雪便又跑来报信。 “镇原侯?”林半夏正巧与林年爱来换药,“之前不是让他们走了吗?” “是啊,这不是又回来了嘛。”鸿踏雪偎在林半夏身后跟进屋。 林年爱把手里的竹甸咣当一撇唾声道:“爱来不来,来就得见?多大的脸,赶走赶走!” 赶走镇原侯这等事鸿踏雪可不敢做,躲在林半夏旁边不再吱声,此刻他甚至后悔报一回信。 林年爱啐他蔫怂无用,站在门口冲着院子里吆喝:“那个谁,小方,还有连十二,你们去把门看好,那家伙要是敢来你们就把他轰走!” 方尔玉和连舟渡自然不忌讳这个,答应着便要往外去。 “等等!”杨青追出来道,“林先生,两位大哥,少爷说他就等着那个侯爷来找他呢!” 第十八章 拨动捭阖 穆淳比穆琏早来两步,迎面看到杨臻坐在一把木轮椅上推出来时不禁隐隐颤栗,相顾无言了许久,最后只憋出来了一句几句愧意的对不起。 杨臻的视线穿过他直接落在了随后而来的穆琏身上。 “看来钱津达真是其心可诛啊。”穆琏看着杨臻的样子也难免有点心惊肉跳,若是钱津达下手再狠点把杨臻弄死,殉蛊之事成了悬案不说,先前寻玺觅藏所耗的诸般工夫就全都白费了,到那时他还如何答复圣上的交代。 “侯爷可曾差人去昆仑查探过情况?”杨臻不跟他废话。 眼下屋中不过他们三人而已,既然是密谈就还有些密谈的样子。 只是屋外两厢对峙得剑拔弩张,勾佩犀月与青衣黛衣面对院中众人的提防架势与抵触气势难免显得有些弱势。 穆琏暗自呴气,他本想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免不了会被兴师问罪,都已经纡尊降贵地先开口了,结果杨臻却根本不接的话茬。他着实困惑,黄州的情况他基本摸清,因为钱津达折掉了杨臻身边那么多人,难道杨臻对他对朝廷就一点恨意都没有吗?他说:“你当初只道库藏所在是昆仑山,却未讲清确切方位,让本侯如何在连绵山峦与茫茫雪原间寻觅?” “如果侯爷等得及,也可以待我能登山越川之时再说。”杨臻说。 穆琏脸上的褶皱抖了抖。 “不过眼下还有比定穴更要紧之事。”杨臻把话堪堪说完便牙关紧闭地闷咳了几声。 穆淳甚为揪心,从袖兜里摸出帕子还未来得及递过去外头已经有人破门而入。 “少爷!”杨青夹在一大帮人当中吆喝着冲过来,“没事吧?”他手里攥着块帕子随时准备为杨臻擦拭可能会咳出来的血丝。 杨臻摆了摆眼睛示意他们离开:“无妨。” “无妨什么无妨?嗓子又哑了,赶紧吃药去!”林年爱说着便要推着杨臻离开。 穆琏脸色难看,鹰视着这些粗野之辈道:“且慢!” “你他娘的没完了是不是?”林年爱的脾气张嘴便发,才不管面前人有什么王权富贵。 杨臻连着咳嗽几声,压着咳劲说:“师父稍等我片刻。” 一屋子人瞬间瞪细了瞳,盯着杨臻因张嘴说话而顺着嘴角渗出来的血丝不敢喘一口大气。 “温氏的环雀玉佩与夜牙玺一样重要,那枚玉佩原由杨将军转交于我,却在被钱津达伏击之时不慎丢失,”杨臻换了口气,旁边还有杨青紧着给他擦掉血迹,“当时在场的人,钱津达和汪安已死,唯有刘聂尚在。” “此人现在何处?”穆琏问。 杨臻摇头:“我已经托人去找了,可人手有限,大海捞针,实在不易。” 穆琏连连点头:“找个人还不容易,只是最根本的还是府库所在,你现在的状况本侯也不好强求,但你最好尽早给本侯一个结果。” “知道。” 穆琏出门之时已经不再在乎院中人的敌视,随口吩咐青衣招来扈坚良,又说要去黄州府衙暂住。等他离开石院之后,林半夏等人才意识到方才来的人似乎还没走完。 勾佩或许会有尴尬之感,犀月却没有多余的想法,他甚至不会多想为何自家主子还没出来。 穆淳赶在林年爱撵他走之前开了口:“你应该是希望刘聂被活捉的吧?” 杨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处虚空之处,许久之后才慢慢地说了一句:“无所谓。” 穆淳静静地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不禁苦笑了一声。多此一问是为什么呢?他明明应该是从开始就懂杨臻心思的人,捉刘聂是为了寻找温氏的玉佩,可如果抓到了刘聂却找不到玉佩,那么刘聂无论如何都得被活着带到杨臻面前。何况杨臻似乎从头至尾都未明说温氏的玉佩真的在刘聂手中。“好。”穆淳应了一声迈步离开。 林年爱催杨臻赶紧听话吃药,侧耳听着不速之客尽数离去后才问:“你老实告诉我,玉佩是怎么回事,为何没听你提过?” “我爹……”杨臻难得有不清醒的时候,“是一块环尾形状的雀纹玉佩,似乎是我娘一并留下的。” “蕴血碧玉?”林年爱有些瞠目。 杨臻点头,以林年爱的见识,知道这东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可是千机君的传家信物啊……真弄丢了?”林年爱念及此处难免有些隔世的遗憾与惋惜。 杨臻沉默以对。那枚玉佩给了温凉的事世上更无第三人知晓,无需多说。 林年爱静默良久,抬手摸着他的头说:“没了也好,咱们谁也不需要那些念想,丢了反倒清净。”他是安慰杨臻也是宽慰自己,只是搭上手才发现杨臻脑袋上的触温不对劲,本来就是极端虚弱,现下小小风寒都能酿成大病一场。 夜里鸿踏雪悄悄摸了过来,他专挑一个几乎没有旁人在的时候,有些话他觉得该向杨臻坦白,但他又不敢告诉林半夏,更不敢让林年爱知道。 此时唯有杨青伏在床边补觉,杨臻半躺着倚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封被肖代隶收拾出来的周从燕还未来得及寄出的家书,静静出神。 鸿踏雪仅凭床边那盏豆大的灯便能看到杨臻脸上无尽的落寞,心里苦涩,张嘴时话说的已经成了另外一码事。“对不起啊老杨……我要是能早回来一步,大小姐也许就不会出事了……”鸿踏雪说得自己都想哭,“那段日子事多,大小姐把能用的人几乎都派出去了,我该留下来陪着她的……” “如果当时我直接跟温凉离开,而非自以为是地留下要给钱津达一个了断,现在就不会是这样了。”杨臻喃喃自语。 鸿踏雪就怕他钻牛角尖,慌乱间抬手直接搡了他一下咧咧道:“你胡说些什么呀!你不把他摁住他得祸害多少人啊?你知不知道他在荆州的时候把昆仑的掌门都打败了,你要是跟温凉跑了其他人不就遭殃了嘛!”他一通临时攒出来的大话说完,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对,谁的命不是命?拿自己的命换别人的命是什么天大的亏本买卖?这种堂皇的话连自己都不信。“你看开些嘛,你还有我呢!”鸿踏雪的脑子转得飞快,但转两圈却又倒了三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看重那个蛮人,更不舍得大小姐,但我和姑姑他们都会陪着……” “你还是说你的事吧。”杨臻抬手抚在杨青的背上,把差点被吵醒的杨青安抚回了梦乡。 鸿踏雪的舌头僵了一下,反倒有些开口艰难的样子。“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你和大小姐在庐州的时候……”他组织了半天言辞,说出来之后又觉得不好,摇头摆手道:“我重新说,当时你在庐州救了个小叫花子,结果被那里的地头蛇儿子撞死了,后来你好心去知府家给人瞧病,那家里的人最后却死的死疯的疯,直接就破败了,你还记得吗?” 杨臻呼气间嗯了一声。 “其实——那个时候不是你没救得了他们,是有人在推波助澜,顺势把庐州知府掀了下去。”鸿踏雪换了两口气,“那段时间我在替镇原侯世子传递消息,往来递进的,所以那些人的下场也有我的一份力……” “嗯。”杨臻没有多余的话。 “嗯?”鸿踏雪仔细琢磨了一下杨臻的反应,“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了?” 杨臻道:“当时确实有所觉察。” 鸿踏雪倏地站起来:“真的?”惊讶过后旋即又凑到杨臻面前说:“不过你可得信我啊,我真的只是来回送信而已,绝对不知道也没参与后头那些祸害江湖的破事儿啊!” 第十九章 别离有日 庐州之事发生时,杨臻便有猜测,有人想要拆了那座孙宅。那时他发觉过有人听墙角的端倪,只是那听墙角的人连杨臻都追不到踪迹,如今一对应,自然明了。 “官绅不仁,败落也就败落了。”杨臻收信入笺,在逐渐暗淡的烛光中合上了眼。 “不过……我那也算是打探消息,那镇原侯世子为了护着你顺便把一州官府给撸了,我那会儿就知道这人的厉害了。” 杨臻乏力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鸿踏雪逮住了他这点反应,又道:“我原本以为这是他们权贵之间的内斗,顺便利用你,但来回接触过几回之后,我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镇原侯世子三句话不离你,从头到尾都在惦记你的处境,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是你俩有什么了不得的交情呢。后来他找我打听过你的不少事,丐帮的事他也问过,不过那个时候我可不知道他在搞什么换血的事,而且咱们从昆仑回来遇到姑姑之后我就没再应过他的事了,我——我不过是从他那挣了几两银子罢了,跟他真没别的关系!” 杨臻不免生疑,穆淳时刻关注着他的动迹,或是为了提防他破坏他们既定的计划,倒也真是眼光长远。 鸿踏雪眼下跑过来坦白无非是白日里多此一举替镇原侯父子俩传话,想着与其被杨臻发现后再收拾他,还不如自己老实交代。他仔细地观察着杨臻的态度,生怕杨臻有芥蒂,不安之间又解释道:“我也是觉得他不太可能会害你才多嘴替他们传话的,可那些事也不是我能料得到……而且……大小姐也听人说他其实一直都是想保着你的……” 杨青已然在鸿踏雪不知觉间抬起了头,一双迷蒙蒙的豆豆眼直勾勾地看着鸿踏雪,直到其再也说不下去为止,又转而去看顾杨臻的情况。 杨臻仅是觉得有些聒噪,鸿踏雪安静下来之后他的声音才插得进去:“我明白。”鸿踏雪如何作为于他而言实在无关痛痒,他并不在乎鸿踏雪揣着什么立场与情感。至于穆淳,杨臻能感觉出来,穆淳从一开始对他便不是敌对态度,自以为是而言,杨臻甚至觉得穆淳在袒护、讨好他。但碍于肩上的担子,穆淳的那些维护又经常是点到为止甚至是适得其反的。杨臻没兴趣知道穆淳为何会这般矛盾多情,眼下能为他所用便已足够。 好不容易把鸿踏雪送走,杨臻让杨青扶着他躺了下去。昏睡了二十余日,醒来后几乎没合过眼。杨青在旁边看得也惊讶,眼看着杨臻阖上眼之后逐渐平稳呼吸沉静入睡,他难免动容垂泪。连着折腾了这几日,总算肯好好休息一下了。 这日晌后,捧着碗热腾腾的汤药送来的是黄檗。在眼巴巴地候着杨臻把药饮尽之后才开口道:“先生,我的事,方大哥跟你说了吗?” 杨臻摇头后,黄檗又道:“估摸着他是没机会说,我也是看您醒来之后情绪不佳所以一直没敢来打扰你。我本名方恩毅,在庐州见到您那时我刚被从梅里放出来历练没两年,方尔玉是我故里家的大哥哥,我们这代人少,到如今在外的也不过三人罢了。” “另外一个是方遏云?”杨臻整日被困在梁木之下养病,倒也愿意跟他聊点闲话。 “对,您见过他啦?”黄檗说,“他天生舌根不矫,说话不太利索。” 杨臻早也料到,方遏云的话少跟顾慕之不大一样。 “我们跟大哥哥不一样,打小就被派出来吃外头的野饭,大哥哥他以后可是要当族长的!”黄檗这话听上去十分骄傲,但话罢之后又勾起了愁肠,“先生您不知道,本来这族长是该涂焕爷爷继任的,结果他折在了中原,后来寨子里的人又想指望廷和先生,折腾了那么久却闹到了再也不见的地步……” “方先生不是已经回梅里了么?”杨臻问。 黄檗只道不清楚:“我好久没跟他们通信儿了,反正我也要回去,没准到时候就能见着了。” “你要回去?” “对啊,”黄檗说,“大哥哥让我回去跟寨子里的人讲一讲这些年在外头的见闻,让那些老家伙们开开眼。” 杨臻往窗外望了望,外头又下雪了,只是屋里炭火烧得暖和,那大片大片的雪花,不经意间一看还以为是杨花。“从前平右将军府,”他又问,“有个姓方的僚将,可是你们方家的人?” “先生说的是现职兖州的那位吗?”黄檗问。 杨臻点头:“我未知其名,只听旁人都称他作方副将。” “是,他原名方堂皓,是他们那代最后一个被派出来的人,据说是专门负责盯着杨家人的。” “为何?”杨臻难得起了好奇之心。 “就是……”黄檗应该也顾忌到了杨臻从前跟平右将军府的关系,说起话来也有些拖泥带水,“防备普天之下的叵测之心。” “小方不是说你们早已放弃了引路之事么?” “对啊,”黄檗答,“所以他是最后一个被外派出来办事的,而且他也只是看着杨家人别再做过分的事罢了,并不是要引导什么。” “过分的事指的是……”杨青还在旁边守着,将军府毕竟是他这些年来的容身之处。 “就是害温家人覆灭的事呗!”黄檗忽然激动,但说完之后很快就又蔫下去。方尔玉推门而入,掩严实棉帘之后转向黄檗,面上虽然没有多少愠色,但仍让黄檗有些露怯。好在黄檗咂摸半晌似乎并未从方尔玉脸上捕捉到责备之意,转而便松了口气。“先生先生,您以后要是有机会,一定要来梅里看看,我这趟回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您,您一定要来呀!”他说到兴处甚至拉扯上杨臻的衣袖撒起娇来。 “恩毅。”方尔玉瞧他那副样子便觉得烦,“要走便趁早,再磨蹭天都黑了。” 黄檗心有不服却也不敢回嘴,凑到杨臻耳边轻语一通之后欢欢喜喜地跟他们道别蹦了出去。 方尔玉过去同杨青把屋门棉帘仔细检查一遍后回来坐下,却见杨臻面色有些古怪,便问:“怎么了?” 杨臻愣了片刻才摇头道:“没什么,烦心事太多,一时没转过弯来。” “你养伤要紧,不要多想。”方尔玉说。 “前几日我愁眉不展,害得初阳兄连方先生的事都没来得及告诉我。” 方尔玉也是到此时才想起这事,赶紧道:“你放心,宿兄同我讲过,到了吉安之后廷和先生便被寨子里的人接应到了,有寨中之人护送定会平安回到梅里。” 接连意外逼得杨臻总有不放心之处:“若有平安之信一定要告诉我。” “一定。”方尔玉答应。 “多谢你们。”杨臻道。 “廷和先生说——等这里的事了了,你也要去梅里?”方尔玉言语中满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事了干净之后,再说。” 方尔玉收敛起多余的心思应道:“好……” “如今……杨将军已然亡故,兖州的那位方叔继而该当如何?” 方尔玉没进屋之前也寥寥听见过黄檗几句话,听到这么一问倒也不至于措手不及。“他到中原那么多年,为的不是前平右将军杨恕,而是老将军杨勖。” 杨臻抬了抬眼皮,方尔玉与他过眼点头道:“先生放心,堂皓叔若是了无牵挂怕是早就回方寨了。我在京城之时也见过他,他似乎仍有意留在将军府,想来是对那位新任的平右将军不放心吧。” 第二十章 灵堂闹事 叶悛回到荆州仔细留意过后才意识到杨臻所说之事的厉害。 聚剑山庄看上去破败不堪,但仔细探访过那些在聚剑山庄趁火打劫的人以后,才知道那些人并未从庄子里抢到过多少金贵物件。有两个曾对尤不谖三人生过不轨之心的人进了庄子之后甚至再未出来过。只不过是贼不走空,来一趟不能半点收获都没有,哪怕是锅碗瓢盆,也得满载而归,因而叶悛二人上次来时才会赶上那等场面。 几日间,巫山那边又来了不少弟兄,足够他们在聚剑山庄周围布控,将此地严密监控。 道外虽无缟素,但渐入内庄之后便能看出一副白事的模样。 “怎么回事?”宿离觉得奇怪,“这是已经知道了?” “你我虽不会往外传,但事情既已发生就免不了人多口杂之嫌,他们知道是迟早的事。”叶悛说。 又往前几步,宿离发问:“会不会又是刘聂?” 叶悛摇头:“难料。” 临近从前江湖众人惯常聚集的厅堂时,他们二人便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啜泣的动静。堂中灵堂规制一应俱全,连棺木都在,只是棺盖未合,仅是一副空寿材。 两个女娃娃看清来人后不禁往棺木旁躲了躲。尤不谖掩手护着险些被西北风刮灭的长明灯,微微侧脸只以余光瞧他们:“二位又来一趟所为何事?” 宿离和叶悛盯着神案上钱津达的牌位,皆有几步冲上去把那神案掀翻供果砸烂的念头,但却也都耐得住冲动。 尤不谖猜也猜得出他们想扬了这座灵堂的心思,可如今她也是半个光脚之人,更何必怕他们。“人都死了,你们还想要鞭尸不成?”她的语气中甚至有几分不知死活的挑衅。 宿离和叶悛都有火冒三丈之势,无奈他们二人都是会逞口舌之快的人,更没有什么厉害话放出来解气。尤不谖拿捏的便是他们这副正人君子的做派,好说好话未必讨巧,言语激愤倒能却敌,她站在孤儿寡母之境,即便过分些他们也不能拿她怎样。 二人正压着火气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外头却突然打进人来。 虽仅有一人,但气势逼人,骇得宿离与叶悛接连后退。 来人头顶苇笠脸戴皮面,冲着宿离和叶悛排掌一轰,虽被他们二人险险躲开,但却直接掀翻了神案。 “来者何人!”宿离斥声防备。 苇笠人毫不停顿回话,顺势将杀手对向了尤不谖等人。女眷们哭喊尖叫嚷成一片,眼睁睁地看着恶煞袭来徒被吓得不敢动弹,最后反被宿离与叶悛险险救下来。叶悛纵身上前挡住苇笠人,一个振地撩起神案踢向后者,飞旋翻转的神案在半空中被苇笠人一拳击碎,崩裂的碎木四射出去险些伤及旁人。 对于此人是谁,宿离问过尤不谖的看法,可她似乎被吓得难成言语,根本无法回话。宿离只得让她们三人聚到一块相互看顾,自己及时上前帮衬叶悛应敌。 叶悛交臂回收钳制住苇笠人的冲拳,可挡得住冲拳却架不住那人浑身的牛劲,竟直接被顶着推着直直往后推。叶悛心中惊诧,江水中流一带巫奚教也算是手眼通天,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厉害人物存在。叶悛后背抵到了棺木上,但对面那人恨不得要把他摁进棺材里。 宿离从后头攻来单手扣住苇笠人的半侧肩膀,本想卸他的力却被他振肩一扛撞得倒飞出去。叶悛得此瞬息空隙,划开苇笠人的冲拳抵着腰后的棺木弹起来扬身对着他的胸膛蹬出一脚,对方虽得一臂防护仍被踹飞出去。 叶悛扫起地上的几截断香当作飞叶刀甩出去,竟也有钢针一般的气势。苇笠人拍地而起拧身躲避,虽未破功,但苇笠却被划开一道裂口。有此一隙,宿离隐约看到那人的发色在日头底下有些微微泛红。 宿离与叶悛会首夹击,一人攻正面心口一人顶背后空门,苇笠人左右开弓竖臂挡住,躺腰绕身翻江倒海般地调开二人的合围,叶悛与宿离却默契挪步一个铲脚一个扫腿捅塌了苇笠人的下盘。苇笠人在他们的视线中已成仰面跌倒之势,他却拧要对地出掌把自己顶起来,乘着劲旋身飞起,两条鞭腿甩得直逼叶悛宿离退让。叶悛狠劲上涌,躺身铲到下侧撑地弹腿冲着苇笠人的腹肋踹得撞向了房梁。苇笠人及时交臂护住软肋,顶力反冲梁木压下来之时掌中却暗藏了一刃寒光。 宿离靠门背光,及时看到了凶险出声提醒。叶悛嗤鼻以视,侧身后退几步攒劲直接将沉重的棺盖掀飞起来朝半空中砸过去,连人带板掫向了房梁。苇笠人及时劈掌直接轰裂了棺盖,否则险些被楔进屋顶。 宿离上前同叶悛共抗强敌,两人合力周旋只能勉强将其困住,何况苇笠人也是上了凶狠架势,一把匕首在手中反握带着片片杀意在宿离和叶悛眼前飞来划去,把二人逼得实在紧迫。 叶悛自下截拳顶他腹肋,被攥住后催另一只手标指封喉又被拦住,暂且僵持,双方撞膝各自弹开后复与宿离合力追击。 二对一交战百余回合总不见胜负显势,宿离同叶悛都不想与此人纠缠。 他们难以想象,钱津达如何会有这样一个仇家,本领非凡却看不出师从,还能与他们二人打得有来有回,这得是何等人物?他们从开缝的苇笠下看到的是那头泛红的头发与一双似有刀光剑影的鹰眼。这么显眼的相貌,再加上这一身的本事,怎么会在江湖上没有骇人的名号?何况瞧皮肉的状态,此人似乎还颇为年轻。 更让叶悛和宿离生畏的是此人这般百战不殆,再多纠缠下去恐怕他们二人会先一步却力。 叶悛观得宿离的眼色,暂时紧着一口气急速连出数招拖住,宿离则趁此短隙鼓起气海涌动周身之力使出了那招长久未用的回鸣掌。 苇笠人的匕首即将斜插进叶悛心口之际突然停了手,转而迅速撤身躲闪。叶悛及时一躺并撑地翻到了一旁,几乎是同时,一股喷薄霸道的掌风直接冲碎了蹲放在灵台上的棺木。苇笠人鹰眼狭视,甚为震惊。震惊又立刻变为惊恐,因为他分明感觉那股磅礴的劲力又在身后成型并向他扑了过来。 回鸣掌!凤中天那老魔头的成名技,凤鸾回鸣掌! 存在于传说中的神技,到今时今日又有几人有机会得见? 苇笠人瞳仁乍细,未及防备之时他便被一股强力拍向了前方,直奔着宿离的方向飞过去。求胜之心尚且沉寂,但求生之欲却催苇笠人奋力一搏。他亮出匕首,在自己尚无凭落之际,甩手把匕首朝宿离射了过去。 宿离见状难免有些慌张,论回鸣掌的境界,他远不及师父凤中天。凤中天能一掌把杨臻打得险些丧命,他却没有那样的本事。为了躲闪苇笠人的匕首,宿离稍微撤架躲避,如此倒给了苇笠人可乘之机,提前攒劲拉肘,临到近处朝宿离冲出一掌,正对上了宿离慌忙推出来的一掌。 两股真气一撞,不消片刻便是高下立判。但相持并未拖延多久,回鸣掌追回来的劲力迫得苇笠人破功乱势,两人纷纷却阵各自后退几步。苇笠人未胜,宿离也没来得及输。 二人只从牙缝里漏出来一丝血,伤并不重,只是一时冲撞未能平顺血气过分汹涌旺盛罢了。 叶悛脸色不妙,如此都未得先机,那就更不能给苇笠人留喘息之机,顿足冲上再次钳住了苇笠人的臂肘。 第二十一章 强人所难 鸿踏雪领着林半夏找过来时正好赶上屋里打得热闹。他盛爱凑热闹,摩拳擦掌地想要凑上去帮两拳,可刚往前走了两步便被破门而出的半块棺材板吓得护着林半夏退到了远处。 两人躲在假山后看热闹,半天都未猜出那个厉害人物到底是谁。 “知道会有人找事,却没想到这么厉害。”鸿踏雪再不济事也看得出宿离和叶悛似有颓势,“要不要去喊人来帮忙啊?” 林半夏摸了摸荷包:“我倒是还有些药石,扔上去也许能帮到他们。” 两人正讨论间,大堂的窗棂门户突然被一股炙人的气浪轰得四散飞开,三人顺势打到了院里。 鸿踏雪英勇无比,为了护着林半夏果断弹腿挺身站了出来。 苇笠人全神贯注与宿离叶悛复战数十回合后才发现一身气概的鸿踏雪,卯着劲暂时打退宿离和叶悛之后飞身踩着墙头果断逃走。 叶悛甚是不甘,也要追上去,几步上前还未蹿起来却被鸿踏雪拽了回来。 “哎哎哎,你俩合伙跟他打了那么久也没伤着他多少,追上去能干嘛呢?” 叶悛与宿离交换过眼色后也冷静下来,确实如此,凭他们二人再加一个鸿踏雪,很难留住那个苇笠人。 “可——他为何要逃呢?”宿离问。 以苇笠人本事,咬咬牙甚至可以把他们几个全干掉,为何中途怯战仓皇逃离呢? “会不会是……此人也如钱津达一般?”叶悛猜测。 鸿踏雪拍手,似是被给了什么清晰的指引。 林半夏却是笑:“依我看,他是不认识你吧。” “啊?”鸿踏雪困惑地指着自己。 “他不知道你是谁,你直接站出来瞧上去气势逼人,他怕是以为你身怀绝技,唯恐节外生枝才逃的吧?” 鸿踏雪立马连连点头,他觉得这个说法更让他畅快,他也更信这个可能。 宿离和叶悛也稳下心来,既有今日一遇,日后定要留意搜寻此人。 “医仙前辈怎么来了?”宿离问。他只怕林年爱一人照顾杨臻会有分身乏术之难。 “老杨怕你们应付不来这里的情况,让我来看看。”鸿踏雪说。 宿离甚觉惭愧,却仍嘴硬:“怎会应付不来呢……” “对付心黑就得靠缺德。”鸿踏雪颇为自傲,“缺德的事当然要让缺德的人做啦!”他站到灵堂,看着簇拥在一块的三个女子说:“哎呀呀,吓坏你们了吧?” 尤不谖把两个女孩护在身后向他们施礼:“多谢几位仗义援手。当家的做下那般事,诸位竟然还肯救我们,实在令人钦佩。” “嘿嘿嘿嘿,嘿嘿。”鸿踏雪的笑声与尤不谖身后被捣毁的灵堂实在不应景,“那家伙好厉害哟,你觉得会是谁?” “他们男人之间的恩怨……”尤不谖叹气,“左不过是当家的从前惹下的仇敌。” “嗐哟,有这么厉害的人想杀你们,你们留在这儿我们也不放心啊,要不这样,你跟我们走,我们也好保护你嘛。” “不必如此麻烦,”尤不谖笑得礼貌,“已经劳烦至此,再打扰各位的话我们真是无地自容了。” “麻烦什么麻烦,我来一趟就是为了被你麻烦的。”鸿踏雪说,“你们留在这里,那些复仇滋事的人一逮一个准儿,怎么能把便宜拿出来随便人占呢,你这么着钱津达过桥也过得不安心啊。” 宿离与叶悛在沉默中对视一眼,总算明白了鸿踏雪方才说的缺德事是什么。 尤不谖脸色难看:“真的不用……” “反正你们都这样了,跟我们走也不会有什么损失——”鸿踏雪拖了个长音凑到尤不谖跟前说,“莫不然,你非留在这里不可是为了等什么人吗?” 尤不谖原本礼貌的微笑逐渐变得难看起来,“孤儿寡母……一无所有的人了,还能等什么呢……” “那就一言为定了!走走走,地方都给你们挑好了,这座庄子我们替你派人围起来看着,不会让人砸场子的。”鸿踏雪把话撂妥,一个眼色使出去,林半夏便笑眯眯地迎过来陪着三人去收拾行囊。 宿离挂心不下:“似寒怎么样了?” “你猜有几天啊,他想胖都来不及长二斤。”鸿踏雪说。 宿离垂首叹气,跟着他去找林半夏:“他自己尚且疲弱,还要分心思周全这里,我实在是无用……” 鸿踏雪轮腿快步站到了可以看到林半夏的地方,扭头朝宿离道:“这里的事不是他的事吗?他管是应该的啊!” “我本想替他分忧,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帮不到他。”宿离已陷入自怨自艾。 “比缺德的买卖,你这样的正人君子哪里比得上我跟老杨呀!”鸿踏雪叉腰骄傲。 宿离被他把心思扯到犄角旮旯,有心替杨臻辩解一下,但仔细想想缺德一说似乎若隐若现的真切,反倒不知该如何理论了。 叶悛在旁边看着一直没插话,他虽自觉办事不力,但也不至于像宿离一样怨妇似的念叨。 “看住这座院子的活就交给你们的人了,可别让我干吹一顿。”鸿踏雪说。 “我知道。”叶悛答应下来,“依你们看,方才那人反倒不大可能是寻仇之辈吧?” “是不是的,反正都是一个处理办法。”鸿踏雪只管按着杨臻教他的做就是了。 叶悛总觉得这座庄子有些鬼祟之气:“想来有些奇怪,那般厉害的人物竟然藏得这般深。” “厉害个腿儿!”鸿踏雪笑出了声,“连大爷我都不认识,不过是个孤陋寡闻的鼠辈罢了!” 宿离和叶悛有些无言以对,他来得晚,怕是没见识完全那人的本事,又或是对他们二人的本事不大了解,否则以他鸿踏雪的那点拳脚本事,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这种轻快话。 “再说了,”鸿踏雪这回反倒不是逞口舌之快,“你怎知他是何时变成这么厉害的人物?”一句话令宿离二人在醍醐灌顶中毛骨悚然。“老杨说得没错,”他又道,“全图既然已经开始流散,以后江湖上还不一定会冒出来什么窜天的人呢,有热闹可看喽!” “刘聂。”叶悛咬牙切齿,“我们一定会抓住他的。” “你去忙你该忙的就行,抓人的事交给镇原侯他们得啦,镇原侯才是最会使劲抓刘聂的人。”鸿踏雪抖腿,等到林半夏她们出来以后又赶紧凑了上去,陪着她们一块往外走。 宿离叶悛尚不知鸿踏雪他们的打算,说什么镇原侯会替他们抓人,凭什么?他们二人在庄子道门边遇上了领着一大帮人马赶过来的薛执戟。弟兄们个个怒气冲冲杀气腾腾,还没勒住步子便纷纷开口求着为教主报仇。 “尊者,兄弟们都听说了,教主是被刘聂害死的是不是?那混账东西现在在哪儿?”薛执戟问。 叶悛仍是切齿,此刻他最想干的事莫过于手刃刘聂,可鸿踏雪带着吩咐前来,这又成了不归他管的事。 “这座庄子关系紧要,派人好好看起来。”宿离吩咐道。 “看这里?”肖代篆大呼小喝道,“我恨不得把这破地方给拆了!看着它干什么!” 叶悛呼气:“使唤不了你了吗?” 肖代篆的火气被怯意压了下去,憋着心中的不服朝宿离道歉:“先生莫怪,是属下失言了。” 宿离吊了吊嘴角却也不是个笑。 叶悛道:“多安排些人手,暗中盯查,仔细些,看好找来的人是谁。” 肖代隶和薛执戟领着一众弟兄应声散开。 教众离开之后,宿离才开口问:“镇原侯为何要抓刘聂?” “你我离开之时正赶上他们来,”叶悛已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多半是杨臻的安排。” 第二十二章 孑然而已 周从文赶到黄州之时只在石院里略坐了片刻,走后只给杨臻留下了那只黑檀木的眠凤簪,如周从文所说,这不是周从燕打舟水山庄带出来的东西,他无权带走。 他中举之后等了大半年才被分到沛县当了个主簿,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总算有功成名就之色,本想同妹妹报喜,却先收到了噩耗。 他并未埋怨过杨臻,甚至没有跟杨臻多说什么,收拾好周从燕的一切便离开了。带周从燕回家也是周振丹的意思,只有周振丹知道周振鹤的遗冢在何处,他们只想让这对生前未曾谋面的父女能聚到一起。没人留得住周从文,他送周从燕回家后还要赶去夔州打点周从燕的后事,他还有许多事要忙,实在没工夫在这里浪费时间。 百里启一直躲在外面,等周从文带着一切离开之后才敢进屋。面对颓丧在角落里的杨臻,他又开始觉得自己无能。去苏州递信时,周家父子就给他上演过一派天人永隔的悲恸,本来就怕看到人哭,更畏惧周从文见到杨臻之后会出现的哀嚎。可到头来屋里却安静得可怕,即便他仗着内力雄厚而耳力过人,也不过是听到了寥寥三两句话而已。 杨青为他摆上凳子,他坐到杨臻面前却不知该说什么。杨青鬼祟地猫在他身后小声嘀咕了两句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这几日杨臻有了一丝回暖的迹象,但刚刚周从文来了一趟后又变成了之前那副活死人的模样。 “林神医呢?还有林医仙他们……”百里启急需有个人来救他一救。 “林神医出去买药了,他老嫌我们买回来的药材成色不好。”杨青仍是小声,“林医仙和鸿大侠去荆州了,少爷让他们去的。” 百里启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还有何人可以指望,忽而听到杨臻说:“师兄你也去荆州吧。”百里启有些没反应过来:“啊?” “去荆州。”杨臻的声音依旧低哑,“师姐来信说初阳大哥和叶悛在聚剑山庄遇到了一个厉害的家伙,他们二人合力都未在那人手中讨到多少便宜。” “好。”说起这种事他自然比旁人更有底气。 “他们看不出那人的路数,你见识广,过去之后同他们好好盘。”杨臻说,“鸿踏雪脑袋灵活些,他的主意不会太差。” “我知道了,你好好养伤,万事放心,荆州那边有事的话我及时告诉你。”百里启说。 杨臻沉默片刻后又说:“师父他们在林外最近的客栈里,师兄你去告请一声,带四哥一起去。” 百里启离开之后,大雪又落,顷刻间便把小小的石院盖成了白头。林年爱回来时虽已停雪,但还要跟杨青一块扫雪,等回屋时一张老嫩脸早被冻得通红。 “但凡你要是能动,这就该是你的活儿。”林年爱呵气搓脸,进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抱怨。 杨青来得晚一些,听到这话之后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没趁着方才扫雪的工夫告诉林年爱周家有人来过的事。 “你再不听话好快点,百草园就要荒死了。”林年爱把杨臻从床上角落里抠出来说,“等你能下地了咱们就回家吧,回家过年,你再乖一些,没准还能赶上小年呢。” 杨臻抬头看了林年爱一眼,随后一耷拉脑袋直接把脸埋进了林年爱怀里。林年爱有些受宠若惊,小孩长大以后少有投怀之时,今儿个是怎么了? 方尔玉纵马归来,抖掉一身寒气带进来了一封信。 “丐帮人送来的。” 信由杨青转递到林年爱手中。林年爱轻轻地揉着宝贝徒弟的头,拆开信看了两眼说:“蒯粟说要帮你一起抓刘聂,这事儿传得挺快啊,都知道了。” “替我谢他。”杨臻的声音听上去累得很。 “他还说京城周边似乎出现过刘聂的踪迹。”林年爱的话沉重了许多。 “然后呢?” 林年爱把信撇到一边说:“仅此而已,没再写什么,想来只是猜测,未曾真正抓到。” 杨臻不想说话,想直接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但耳朵里却又听到了些扰人的动静。 方尔玉以防备之姿起身面向门口并往前迈了半步。 扈坚良掀起棉帘率先把脸探进来,但最早进屋的却是穆琏,其后还有穆淳,撩帘的扈坚良反而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虽然来人只有三个,但却带进来了不少风雪劲力,旁人或许扛得住,林年爱却分明发觉杨臻打了个寒颤。先前玩闹养起来的一丝好心情骤然垮了下去,他手上忙着给杨臻裹被子,脸上臭烘烘的表情则坦率地甩给了那三人。 穆淳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外头确实冷得很。 扈坚良全然未看清形势,反而上前几步巴不得凑到杨臻跟前:“阿弥陀佛!江湖上说什么的都有,如今亲眼看到你我才算是放心了,若佟你还好吧?” “滚!”林年爱扬手把他扒拉开,甚至用力过猛把他掀了个趔趄。 扈坚良茫然得很,更无辜得很,再要凑上去时却被穆淳拽了回来。直至如此,扈坚良仍未弄明白情况。穆淳冷着脸说了句“他畏寒”之后,扈坚良才慢腾腾地反应过来,连忙道歉后退。 屋中寂静片刻,扈坚良左顾右看寻求意见之时又意识到一件令他汗毛倒立的事,哆哆嗦嗦地哈着腰给穆琏父子二人搬来板凳伺候他们坐下后刚要松口气,又听到杨臻咳了几声,差点放到凳子上的屁股立刻肌紧地悬了起来。 短短几个呼吸间,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罪人。 “有什么事赶紧说了,好好的几日静养偏被你们闹得不成样子。”林年爱面色不善。 穆淳闷着不说话,扈坚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最后还是由穆琏开了口:“本侯不过是想来看看你伤愈如何,顺便知会一声让你安心。海捕文书已经明发下去,由本侯与扈侯爷牵头,如今普天之下莫不知刘聂该擒,你放心,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林年爱感觉怀里的人挣扎着要竖起来,他虽心中不忿但仍心软着帮他一把,敛着劲把他扶坐起来稳稳靠住。 “大海捞针,漫无目的更怕白费力气,不妨细细纠察与其相干之人,也好有的放矢。”杨臻说。 “相干之人?”穆琏有此一问,“为何之前不曾听你提起?” “我实在心力有限。”杨臻呼气,他真是累坏了,“亲眷既无便寻故旧,先前他替侯爷办事时也曾结交过不少厉害人物,想来也该有迹可循。” 穆琏迷眼之际掩住了眼中的一丝不悦,乍然提起此事,他难免会觉得杨臻在讽刺他。 “比如如今的平右将军……”话稍微多些,杨臻便又咳嗽起来。 穆琏突兀地怪笑了两声:“先前你还说你与杨恕的恩怨与平右将军府无关,如今怎么又扯到了新任平右将军身上了?” 杨臻沉默片刻,穆淳却先开了口:“如果刘聂出现在京城,你觉得他会去找谁?” 穆琏侧脸看他,又听他道:“何必不承认呢,昔日刘聂就随于花千树麾下,后来还引着沈唯见了你。” 穆琏吸了口气点头道:“既然那沈唯已被赶出京城,确实只剩平右将军府这一个去处了……哼,事有因果,从前攒下的那些瓜葛如今是该好好清算一下了,夜长梦多难免节外生枝。” 方尔玉突然抬头看向了梁上,与此同时,屋外众口同呼:“什么人!” 扈坚良等被吓了一跳,掀开门帘仅见勾佩拜禀:“世子,侯爷,方才檐上有人掠过,犀月与黛衣已追其而去。” 第二十三章 强敌环伺 黛衣轻功更胜一筹,踏着密林顶梢飞蹿到了蒙面人前头将其拦住。 蒙面人脑袋上还包着头巾,只露着一双细长的鼠眼。遭正面拦截后只是稍微有点意外,紧接着便搔于背后带出去一对钩,迎着黛衣便发上去。 犀月已经换了新剑,在黛衣即要被击退之时及时赶过来掣住蒙面头巾人,却险些被蒙面人叉钩收臂剪断颈子。犀月挑剑而出,以剑身钻空子才卡住双钩的凌厉杀气。黛衣再次逼上来想要卸掉蒙面人的兵刃,两相夹击之下,只听铿的一声,犀月的剑直接在双钩紧扣的缝隙中断成了两截。 两人不由得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听动静便知那对钩不是什么绝世金铁,若不是有超乎常人的本事,怎能把用到这等骇人的程度。 犀月一时势弱,从树梢上矮掉了半丈,蒙面人背钩一掌轰开黛衣,又追着犀月冲下去,单钩一斩将一片林子拦腰削断。犀月以一柄断剑在数层散落的枝叶落雪中躲避着包围过来的寒光冽影,等落地之时两腿一软险些跪下去。血砸到落叶上时,犀月才意识到自己胸口上被划了三道口子。 黛衣没带得什么兵刃,被逼到这个份上只好抄起一截树干攻上去钻孔趁机要抢走蒙面人的兵刃。但哪怕是竭力差点把木桩子捅进蒙面人的眼里,都未能得手,反而险些被削掉手指。他心中基本已经凉透,这人的双钩处处是利刃,明显是被刻意改造过,他根本无从下手。正对腹肋挨下一脚,即便有手臂抵挡照样伤筋动骨重伤难堪。 钩前长锋划动,立时便要割断他们二人的颈子。障刀飞来,破风之风尖利刺耳,蒙面人挥臂把刀刃杠退,飞旋的障刀最后被方尔玉接住。紧随他之后来的还有鲜艳耀眼的连舟渡。 蒙面人看到连舟渡后便生了退意。方尔玉和连舟渡都看得出来,更容不得他轻易逃走。连舟渡混元起逆元气毫不吝惜地轰向了蒙面人,蒙面人虽连连挥刃劈开了骇人的气浪,但还是被斥得连连后退。方尔玉仿着持钩的姿势反手持刀,片刻喘息都不留给蒙面人,在蒙面人尚未平息稳定之时追击上去,眨眼间已连出十数刀。虽未切实给蒙面人造成什么重要伤情,但其中的摆臂一道却划开了蒙面人的遮脸布。 连舟渡眯了眯眼,那张窄长的狐狸脸有一丝眼熟。他冲上去钳住蒙面人的上臂,蒙面人拼尽全力抡钩斥退连舟渡的追击。被连舟渡和方尔玉追着打了几个回合后又咬着牙倒追了几个来回。他有退意不假,但却让人看出他的颓势与怯意他便走不出这片林子了。 方尔玉同连舟渡合围紧密,应付蒙面人的反扑也有怀疑,想是此人黔驴技穷打算殊死一搏。谨慎交手间,二人却见蒙面人一抖肩甩出了十几枚泥丸似的东西。那些泥丸一与其他物件接触立刻便爆裂开来,一时间林子里烟雾木屑碎叶雪渣杂乱腾障,他们听到了蒙面人蹬步逃走的动静,但二人却都未急着去追。 两个重伤患被挪到石院时,林年爱二话没说捋袖子便开始救人。 “亏得十三让我也跟过去瞧了瞧。”连舟渡对秋清明和任去来说,“那家伙的面罩被小方兄弟划破了,我总觉得有点眼熟,可却想不起来到底在何处见过。” 方才他跟着师父师叔过来看望杨臻,正好赶上了此事。 “为何不把那贼人抓住呢?”扈坚良问出了穆琏的疑惑。 连舟渡不怎么想理他,但又要与秋清明他们说明情况,便道:“我和小方兄弟没有把握能胜得过他,看他那副样子虽比不上当初钱津达发疯时的样子,但也不容小觑。” 方尔玉向杨臻点头。 “凭身手也看不出门道吗?”秋清明问。 连舟渡摇头。 “那此人到底为何而来?”扈坚良又问。 一时沉默,无人应答。这个问题明明有显而易见的答案。 “难道……”扈坚良隐约觉得自己与此地格格不入,“难道就这么让他逃掉吗?” “师兄和小方见过他的脸。”杨臻开口。 连舟渡乐了两声:“而且他的脸还被小方兄弟划伤了,我看那口子应该多少会留下点疤的。”他在自己右腮的位置比划了一下。 林年爱回来时,犀月与黛衣已然无甚凶险。穆琏与扈坚良都有需要奔忙的事,自然不宜在此久留。 穆淳依旧是那个最后离开的不速之客。 顾不上借一步说话的讲究,他直接道:“你就在这里不安全,还是随你的师长们回山门吧。” 原本任去来、连舟渡等人看他还有敌意,但听了穆淳这话后却缓解了许多。这正是他们所期望的,奈何多日以来都劝不听杨臻罢了。 杨臻不想说话,他没有那么多力气说什么多余的话。 “之前巫奚教主出事就是因为把身边得力的人都派了出去,如今你又这样,把能保护你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都散出去,这不是给那些想害你的人可乘之机吗?”穆淳说。凭他所知,巫奚教的人都被遣去了荆州,连百里启等人也不例外,原来武陵源的人也随周家人去了苏州,这座多灾多难的院子里平日根本没几个人常驻守护。 “鸿踏雪告诉你的?”杨臻那长久死灰一般的心中突然有了一丝鲜活的戏谑:穆淳竟然也会说这么浮躁的话。 “我不是要监视你……”几乎是立刻辩解,但还未完全说完,穆淳便收住了声,是意识到自己浮躁还是觉得自己没资格说这样的话却不得而知。 “我信你。”杨臻的语气再平淡不过,可穆淳却硬生生听出来许多嘲讽。 秋清明等人复劝杨臻离开此地,更无穆淳插嘴逗留的余地,沉默尴尬间退出石院,却在林中见到了仍在等他的穆琏。 两个重伤之人已经被扈坚良派人运走,此刻穆琏只有青衣相陪。 “你觉得他的话有几分可信?”穆琏迎着穆淳向前几步想要替他裹紧些大氅围领,却被他错开一步躲了过去。 穆淳径自前行:“既然怀疑,何必答应。” 穆琏跟上去与穆淳并行道:“你不怀疑吗?如果一点怀疑都没有,方才为何要单独留下?” 穆淳不咸不淡地剐了他一眼,许久都未搭话,直到穆琏想再说点什么引他注意之时才道:“他想把刘聂找出来,或许还有其他的缘由,但说到底与你的目标是一致的。” “这个为父当然知道,无非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罢了。”穆琏说,“为父只是有些想不明白,海捕文书既然已经遍布天下,怎么会没有一点回馈呢?” “天下之大,你的文书才发出去几天,即便有回音也还在路上。”穆淳说。 穆琏听笑了,他何曾从自己儿子的嘴里听到过这等轻快的话。“但愿吧……”他乐呵呵道,“这是其一,其二,他为何突然会提起新任平右将军,你也是,他说一句将军府你就附和他把话引到京城,难道你乐见为父被他摆布吗?” 穆淳轻轻闭眼时藏住了白眼:“即便我不说,他也会往京城靠。” “这是何意?”穆琏问,“难道刘聂真在京城?” “他应该是有了消息才想从你手中借力。” 穆琏甚觉诧异:“他这副样子如何有消息,又从哪儿得到消息?” “既然海捕文书已经遍布天下,有心之人便能想到他要抓刘聂,有人要帮他并不奇怪,江湖中人的动作比你快也不奇怪。”穆淳说。 “那他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江湖中人不愿与你我合作再正常不过,他也不想给江湖人添麻烦。” 穆琏嗤笑:“他还有心力顾虑这些?” 第二十四章 僵而不死 岁寒多雪,更让阳光明媚的日子变得迷人不已。 如今是岁初,荆州城里万象更新,难得的瑞雪也使林半夏眼中的景象丰盈了许多。 “好些日子了,少见这般晴朗的天。”林半夏饶有兴致地同尤不谖聊闲。 尤不谖笑着附和两声,从前温柔典雅的礼貌微笑如今于她的脸上总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林半夏倚在窗边笑着看她道:“尤夫人还没习惯整日闲散的日子吗?自从跟我们从聚剑山庄中搬出来之后风波都散了,没了那些扰人的麻烦反而让尤夫人无聊起来了吗?” “林医仙这是哪里的话。”尤不谖尽量在笑,“没人愿意自己是天生的劳碌命,他们男人恩恩怨怨能不殃及我们母女我烧高香还来不及。可……我的话你们可能不爱听,当家的毕竟是我们母女三人的依靠,林医仙觉得我整日里要开心成什么样才能讨得你们宽宥庇护呢?” 林半夏的眼色敛了几分:“我们也只是受人所托才庇护你们母女三人的,你完全不用讨好我们的心思。” 尤不谖的笑变得点到为止起来,两个女人对视之前已是把对方看了个透彻。 百里启等人或守在廊道里,或伺在隔壁,或戍在客栈外的街上,他们不负责与尤不谖对面说些有的没的。中情而言,嘴官司上他们完全不是对手,尤不谖刚才那些话若是摆到他们面前,他们恐怕会先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那欺负孤儿寡母的恶人。 林半夏亦不是个嘴皮子工夫多厉害的人,但林半夏慢悠悠软塌塌的性子反倒不怕尤不谖这种软刀子。 尤不谖最终先一步在溺水般地僵持中退却,掩饰露怯的眼色时转而望向了窗外。“各位都是正人君子,我自然很是安心,只是我家小女年幼,被盗灵带出去那么久都不见归来,我实在放心不下呀。” “你那两个女儿难得比你活得轻松些。”林半夏掏兜,她兜里全是鸿踏雪给她带回来的糖,“她们看起来挺喜欢小雪的。” 尤不谖有些笑不出来了。 房顶上有了熟悉的动静,林半夏把窗户打开往旁边撤了撤,片刻后,鸿踏雪攀着窗棂上框甩进了屋。林半夏被鸿踏雪带进来的风扑得迷了眼,帮着他到处掸着并不存在的尘与雪。鸿踏雪朝她嘿嘿笑着又掏出来一包糖糕塞给了她。 “小姑娘们呢?”林半夏问,“又被你落在后面了?” “她们哪儿能追得上我啊!”鸿踏雪在林半夏跟前炫耀着卖乖,“姑姑,好消息……”鸿踏雪趴到林半夏耳边把后面的话藏进了嘀咕里。 虽然屡屡如此,但尤不谖仍有不放心之处,匆匆寻出门去后便看到两个女孩跑进了楼下大堂。 两个女孩,大一些的十二三岁的样子,小的似乎只有八九岁。她们毫发无损,只是一路追赶难免气喘,瞧上去有些仓乱。 尤不谖拎着衣裙噔噔下楼,如今只有亲眼看到亲手触到才能让她的心安稳下来。两个女孩并未跟鸿踏雪跑出去多远,鸿踏雪要去找镇守聚剑山庄的巫奚教人讨闲话,她俩便也随着回庄子里转了一圈。她们母女三人的话堪堪说完,林半夏同鸿踏雪就风风火火地下了楼。尤不谖起了好奇之心,多难得见林半夏也有这般匆忙的样子,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么想着,她也揽着两个女孩往外跟了几步,而后便看到坐在木轮椅上被推着过来的杨臻。 尤不谖愣了愣,更无暇留意自己身后的女孩是何反应。时至如今,她才切实见识到什么叫梅花香自苦寒来,自打看到杨臻之后,她竟然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 “哎呀老杨,你看你这副病鬼样子,出来一趟干嘛?”鸿踏雪回来前就远远看到了方尔玉连舟渡他们,抓紧赶回来向林半夏通风报信,眼下走近了些才看清杨臻的样子。 林半夏紧着给杨臻探脉:“你这副样子师父也肯放你过来?他老人家呢?” “林神医回崇安了。”方尔玉替杨臻开口。 杨臻乏力地抬了抬眼。尤不谖的目光盖在他身上久久不散,令他甚烦。尤不谖被杨臻扫了一眼,就好似被一把冰刀正中眉心楔入脑仁一般,顿时凛寒彻骨,被吓得收回了目光。 “外头冷,赶紧进屋!”连舟渡清开前路,同方尔玉把杨臻搬上楼。 被落在堂下后,尤不谖才注意到自己大女儿的模样。她突然感到了一股十分无力的颓败,几乎压得她跪下去。百里启等人陆陆续续从外头回来,不一会便都聚到了楼上。尤不谖愁容满面地望着楼上热闹房间的门,死寂了许久。两个女孩跃跃欲试,也想往楼上去,尤不谖伸手把女儿拉回来示意她们不要出声。她想得明白,眼下只有逃走才是上策。林半夏他们好糊弄,但杨臻却难对付,她虽然知道杨臻肯定不会把她们怎样,但不逃恐怕她真的会一无所有。 她揽着两个女孩小心环顾四下,平日里看管她的人如今都在楼上相聚,此刻正是机会。三人拘束着动作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屋檐上突然倒吊着垂下来大半个人。 “要去哪儿呀?”鸿踏雪咧着嘴在她们面前摇来摇去。 三人被吓得不行,尤不谖尤为惊慌:“你……” “乖乖回去吧,我要是喊一声把脾气不好的人找来可就糟了。”鸿踏雪松脚落下来,拍掉蹭到身上的尘土与薄雪,朝她们打了个里边请的手势。 林半夏行动麻利来去迅速,诊断完后又火速把药煎好递到了杨臻面前:“师父说你怕苦,之前没得选,这回可以了。” “多谢师姐。”杨臻捧着硕大的药碗呵气取暖,林半夏在一旁看得颇为难过。她心里清楚,她说药不苦只是不那么苦罢了,可她看杨臻喝药的样子像是在喝水,甚至是喝酒。此生已经够艰苦,她看在眼里,也想多付予杨臻一些怜悯,只是此刻看来,杨臻自己似乎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此次进城只有连舟渡和方尔玉陪着他,连秋清明都是把他们送到城外便直接返程归乡。林半夏仍是纳罕,林年爱舍得让杨臻再来荆州已是不可思议,秋清明竟然也这样。对此,连舟渡也只有一句不忿:“谁知道他是怎么跟师父他们说的。” “十三现在情况如何?”百里启在旁边越听越不安心,照林半夏言语里的意思说,杨臻的伤痛根本就是林年爱和秋清明都不许他出门的程度。 林半夏盯着杨臻的脸看了半天,呼气道:“时日尚早,仍需静养。” “那何时才能站起来?”宿离距杨臻最近,一双手早已在杨臻的膝骨上捂了许久。 林半夏没说话,她心里没底,何况宿离只问何时能站起来,却尚未想到站起来之后可能无法如正常人般行走。 “坐着歇会儿也好。”杨臻说。 一句话令屋中众人心疼不已。 林半夏接过空碗说:“尤不谖在外头,你……” 她这么一说,屋里的人们才想起来,叶悛、百里启等人纷纷往外跑,他们都聚在这里,谁看着尤不谖呢? “我不想见她。”杨臻说,“晾着吧。” 屋里剩下的人纷纷愣住。 焦左戎问:“小师叔,那个女人这么多天什么有用的都没说,您不亲自问问她吗?” “过两天穆琏就该到了,让他先。”杨臻说,“你们也无须整日守着我,有七师兄和小方在就够了,其他人有什么忙什么便是。” “连我也是?”林半夏问。 杨臻看她:“师姐看住了尤不谖就是看住了我。” 第二十五章 平阳之凤 穆琏来得没有众人想象中那般快,甚至拖到了正月底,不过他却先头派来了不少人。据先穆琏一步到荆州的穆淳所说,那些人都是穆琏从京中五军营调来的好手,且任杨臻差遣。 说是这么说,但这些京里来的官爷眼中根本没有杨臻这个木椅上的残废。若不是穆淳日日会出现在杨臻身边,他们怕是都不会多给杨臻留面子。杨臻同样不愿意这些人过多地出现在他附近,连百里启和方尔玉都被他藏在了暗处,何况是这些气势霸道的家伙。 自杨臻到后,他们一行人便陆续都搬进了聚剑山庄。他来之前,林半夏等人因为忌讳,总得避着这块晦气的地方,更为了带尤不谖母女远离是非之地,但杨臻不考虑这些,于他而言,聚剑山庄才是最好的守株待兔之地。 穆淳也在聚剑山庄住了下来,他进山庄的第二日便去见过尤不谖。不过面对一个聪明且不愿坦诚相待的女人,他也难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兴师问责更不是他乐意做的事,最后不过是不了了之。 鸿踏雪奇罕地十分规矩老实,贼里贼气、畏畏缩缩地捧着杯茶坐在堂中一角,静静地看着围着棋桌的几个人。 穆淳总要守在林半夏和杨臻旁边,宿离得知后也加入其中守在一旁。只是杨臻安心养伤不想其他,林半夏只管照顾杨臻,哪怕是鸿踏雪也能为林半夏打下帮忙,唯有穆淳和宿离在此是两个闲人。他们二人能干的似乎只有下棋而已,不过几天下来连鸿踏雪都看得出来,宿离不是穆淳的对手。 林半夏在火炉旁烘药,还不忘时刻关注穆淳和宿离的弈局解闷,没办法,杨臻大部分时间不是冥神便是发呆,穆淳来了之后鸿踏雪也变得安静了很多,她只能如此罢了。她也看得清楚,宿离怕是又要输了。 外头一阵狂暴地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搭耳一听似乎马上便要打过来了。屋里的人侧耳听着,鸿踏雪更好奇一些,给窗户开了条缝暗中观察。打斗声逐渐平息,他们等了片刻后,外头便有人叩门通告:“启禀世子,捉到一擅闯庄子的人。” 百里启在穆淳开口之前便直接开门进屋道:“十三,抓住了个厉害的!” 宿离率先起身去查验相貌。门外那个被别膊压肩的人已经面目全露,除了那副泛红的鬓发、凶狭的细眼和面上的刀疤样貌,又见得一张长脸一绺窄鼻一刃尖颏。“是他,那日我与宥生所阻之人就是他!”他道。 那刀疤男人的目光略过他人直射到屋底榻上的杨臻之上。 “带下去仔细看押。” 话是杨臻说的,当所有人都在介意疤面人盯着杨臻的目光时,杨臻只抬头看了一眼后便下了这一命令。 门侧听吩咐的青袍头领愣了愣,他们这帮弟兄自打进了荆州便只听过穆淳的指派,毕竟镇原侯未到之前,这里就数镇原侯世子最大。但他到底是京官,甚至到此之后都未听那个残废说过一句话,眼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明显是说给他的话,他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穆淳回头看了看杨臻后抬手一摆示意青袍头领照话行事,青袍头领不作他话,领命带人押解着疤面人离开。疤面人在杨臻说了话之后就横生了许多不服与愤恨,梗着劲想朝杨臻咆哮,但京差们更不含糊,狠着劲掐着他的脖颈子直接拖了下去。 “好不容易把人抓住,不好好问问吗?”宿离坐到杨臻跟前。 “尤不谖见也无果,何况是他。”杨臻说。 穆淳也在对面坐下:“那你为何催我去见那个女人?还是说这人也要我先去会一会?” “随你。”杨臻乏得很,懒得多说。 穆淳颦眉,反倒惹得宿离介意,宿离虽然不懂杨臻在打算什么,但更不乐见穆淳总待在这还要对杨臻有什么不悦的意见。 穆淳没注意宿离的态度,静静地望着杨臻似乎已经入睡的脸看了片刻后,默默起身出了屋。勾佩迎着穆淳出来往前几步刚欲询问他是否有吩咐要办,穆淳便先开口问:“方才抓住的人关在哪里?” “房大人领着人压下去了,属下去问问。”勾佩道。 穆淳摆手:“直接让房孟鑫来见我。”他直接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来。勾佩来去迅速,未消片刻便领着那青袍头领赶了回来。 “见过世子殿下。”房孟鑫拜礼。 “房大人,方才那人你们要仔细看好。”穆淳道,“不要让他逃走,但也不必太过为难想见他的人。” “殿下的意思是——那个残废要……”房孟鑫的话没说完便被穆淳的一记眼刀给逼停了嘴。静默许久,房孟鑫才试探着开口道:“是否需要审一审他?”衙门刑狱里的本事提起来自然能让人信心倍增,房孟鑫在大营中熬了这么多年,各样人都见过,江湖中人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他十分有把握。 “不用,把人看住便是。”穆淳说。 房孟鑫窥测片刻后问:“殿下,这怕不是堂屋里那人的主意吧?” 穆淳斜了他一眼,明显已经恼了他。 房孟鑫后退半步抱拳躬身告罪道:“世子殿下莫要动怒,只是下官临行前侯爷嘱咐过要好生盯着那个人的一举一动,下官也是怕您被那人蛊惑呀!下官听说您自从到荆州之后就一直待在那人身边,为了护卫您的安全我们不得不时时围在那人附近,可下官等毕竟是军中重兵,怎能听他那样的人随便差遣呢?” 穆淳寒着面色任他讲,直至房孟鑫自己因词穷而结束埋怨之后,冷笑了一声起身直接回了屋。 房孟鑫不知所措,他搞不明白穆淳这是什么意思,方才的话他知道是些“不当讲”的逆耳忠言,但哪有人听完一串逆耳忠言是这反应的? “房大人。”勾佩难得没有及时跟着穆淳离开,他也是少见自家世子这么生气的时候,更明白穆淳不屑搭理房孟鑫,穆淳无所谓房孟鑫日后是死是活,自然懒得多行半步。“你怕是没听明白侯爷的意思就匆匆离京了吧?”勾佩不愿见穆淳不高兴,若是房孟鑫能聪明点,穆淳也能省点心。 “什么意思?”房孟鑫仍是茫然。 勾佩叹了口气,怪不得他的同胞亲弟已经是御前禁军,而他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五军营中的小官。“世子的吩咐你照做就是,等侯爷见到屋里那位,你再动脑筋也不迟。” 房孟鑫被落在院里,百思不得其解,回到看押处时却听底下的弟兄们在议论屋里的那个残废。 “房千总,卑职听说屋里头那人从前也是京中之人呐!” “京城偌大,尔等见个京城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房孟鑫戏谑道。 “不不,属下在京城见过他!”另一人道。 房孟鑫更加不屑,京中的大人物他哪个没见过? 那人继续道:“去年属下被派去戍卫平右将军府,他就是当时去刺杀老将军的人!” 房孟鑫僵了脸。 “可我听说他从前是老将军的养子啊,如果没有那一出的话,如今的平右将军就是他了!”又一人道。 “是啊,他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杨臻,给杨老将军当了那么多年的独子,原本在京城便交好于太师府和驸马府,就连那几位老尚书也都与他有往来,饶是这般显赫还能在江湖闯出那么滔天的名声,实在是非常人也!” “我听说……”一人小声道,“就连万岁爷跟前的那位房大人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房千总的弟弟房孟垚将军?” “据说房将军那回还是被街上的百姓给……” 房孟鑫听着周围的讨论,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响。 第二十六章 收网捉兔 鸿踏雪从窗户翻进来,在火炉旁抖掉寒气之后才往里近了几步说:“我说,尤不谖去找那个红毛怪了,老杨你不管管吗?” “有人打扰他们么?”杨臻问。 “应该没有吧。”鸿踏雪说,“听那个房头领说这是世子的吩咐,可他们要是串供怎么办?你真不去见见他们吗?” 杨臻摇头,到头来守株待兔的想法只有穆淳看懂了。他不禁咋舌,虽然穆淳日日来烦他实在碍眼,但论有用还得是穆淳。“你不好奇他们会聊什么吗?”他问。 鸿踏雪眉毛飞起来,大获提醒地点头,满脸都是你说得对,扭头攀上窗棂又迅速翻了出去。 “不见也好,安心养伤,别为他们耽误自己下半辈子。”林半夏说着由杨臻扶上了自己的手臂。这几日她开始帮杨臻试着站立起来试试火候,不然若是一直在木轮椅上待到伤愈,杨臻恐怕就忘记该怎么走路了。 有所努力,但杨臻只能哆嗦着曲膝勉强竖三四个呼吸。他腿上有知觉,而勉强站起来之后全身的重压尽数施于膝骨以下,那种压迫之下的刺痛感仿佛是跪在了刀山之上,实在痛苦不堪。 林半夏赶紧搀着他坐下去,只怕再多坚持一会儿,杨臻的牙都要咬碎了。 “不要太心急,如今时日还短,慢慢养吧。”林半夏慢声细语地喃喃道。道理杨臻比她懂,杨臻身体的状况他自己心里也更有数,林半夏的话其实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么些日子下来,她似乎比杨臻更需要安慰。 她虽不是多么鲜活热烈的性子,但这种死水一样的日子却令她有些绝望,哪怕身边有个极力灿烂的鸿踏雪,也难以把她照得透亮。 房门被豁然推开,邓子高站在了门口处。之前他在黄州善后,年根回了趟家,现下知道百里启他们都在荆州便也赶了过来。“你看你这副样子,还记得太阳长什么样子吗?走,跟师兄出去溜溜。”邓子高说着就要把杨臻往木轮椅上挪。 林半夏替杨臻为难,“这么冷的天,万一吹风惹上风寒可怎么是好?” “怎么了,我听左戎说他这场风寒不是还没好嘛,怕什么。”邓子高随手扯来大氅把杨臻罩住,“这样不就行了。”他流畅地推着杨臻往外走,又道:“你遣谁不好,非要把你那个小兄弟派去跟林老头回去,他能帮林老头什么?留在你身边好歹还能伺候你吃喝拉撒不是?” 日头甚好,此时是晌后,也是一日里最暖和的时候,难得让人在正月里有暖洋洋的感觉。 “师父长久不归,地里怕是都荒了,杨青跟师父回去多少能帮衬一些。”杨臻说。 邓子高推着他没有多远便迎面跟穆淳碰了面。 “你怎么亲自出来了?”穆淳不无担心,“那些事交给下人们去做便是。” 邓子高打量着穆淳,心中了然,看来这位世子也知道这一串上其他的鱼差不多该来了。他到荆州以后迅速见过焦左戎百里启他们,经过总览盘算,他便基本摸清了状况。在这座庄子里闹事的那个被抓住的家伙跟在黄州踩房顶的人不是同一人,凭宿离叶悛与方尔玉连舟渡的描述,这两人的身手都有奇诡之处,他也更倾向于这两人是一伙的。 杨臻一直晾着尤不谖和那个红毛家伙,白白豢养他们各自的胆战心惊,给足了他们串供的机会,如今是逮兔子的时候了。 “出来晒晒太阳也好,骨头还能长得快些。”林半夏被明媚的阳光驱散不少谨小慎微。 三人陪在杨臻身边在院子里慢悠悠地转圈,边转边聊闲,直到日头西偏,凉意上拢。林半夏想把杨臻领回去之时,院子角落里突然窜出一个人影,把他们三人吓得一激灵。 那道人影忽闪而出直接冲上了他们背后堂屋的房顶,排臂推掌轰然斥散数道寒光。被斥开的寒刃四散奔射,钉进了门框、树干、花圃等多处地方。 百里启收掌缓势,却骇得来人有些一时愣神。 此人一身麻布衣裳,原本带着顶苇笠,但还未落地便被百里启的轰掌掀飞了遮掩,如此便露出了一颗硕大的秃额头。这人的脑门上不知因何而挂着一片骇人的疤,致使他的前半颗脑袋无法生发,狰狞突兀的脑门在余晖里看上去甚为诡异。 庄子西边也传来了两声不凡的躁动,鸿踏雪迅速窜过来吆喝着报信道:“不好了不好了,那边抢人了!” 百里启看着眼前这张裹着下半张脸的生面孔,心中咋舌这江湖真是深不可测,他纵横了这么多年,竟然还会有困惑眼生的时候。 秃额头却似乎是认识百里启的,他在看清面前这张脸后的第一反应便是撤步,显然是未战先怯。但百里启不会给他机会,熬了这么多天,喂到嘴边的肉还能让他飞走?一脚跺下去,吓得青瓦哗哗直掉,百里启顶上去一只大手直奔着秃额头的面门而去,逼得秃额头运起轻功展臂紧缩后退,百里启前进的攻势不变,搅动双臂改变备招的架势,先推后拉霸道地扭转了周遭的气旋,竟凭此把秃额头往自己这边扯动了几分。秃额头惊得神魂木楞,眼睁睁看着一只鬼爪扣到自己脸上,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百里启踏着胸腹摁着脑袋越过屋脊直接楔到了二进院里铺路的石板上。 鸿踏雪看得连连嘬嘴惊叹,拍手叫好的样子甚至有些少见的呆。 秃额头脑袋里嗡嗡作响,他被迫用后脑壳砸碎了灰石板,碎石划破了他的耳廓,害得他许久没能回过神来。 百里启之意也不在直接了结他,盯着他看他逐渐缓过来后稍微松松手中的力道,秃额头也敏锐得很,趁此机会震地扬身总算重新站了起来。 邓子高调转木轮椅朝向,百里启在打架斗殴的方面从来无需他担心。“去十二那边看看怎么样?”他推着杨臻往庄子西边去,还未等到看押红发人的地方,连舟渡便已同来人打了出来。 一轮重金裂空的声音令邓子高和穆淳等人心口骤紧,旋即便见一刃七尺长的斩马刀在残阳中划出了一道银灰色的虚影。扑过来的刀风腥涩,似乎是被长年累月的尸山血海腌渍成精了一般,不免让人胆寒。 一个同样蒙着面罩的长脸人抡着一柄斩马刀在众人面前虎虎生风。连舟渡向来不惯恃兵刃以应敌,从前还好说,但一柄足称的斩马刀舞起来他几乎无甚机会接近。 长脸男提刀带柄逼退连舟渡,趁机调整刀柄尾端的朝向并暗中一拧,簇的一声,一根钢针突射出来飞向了杨臻。杨臻身边只有邓子高反应得过来,拉着杨臻往旁边躲,但长脸男又拖着斩马刀朝他们冲过来。邓子高和勾佩都未带兵刃,哪怕有心挡在杨臻和穆淳前面都难阻拦几分,正此时,方尔玉冲过来横起联锡环首障刀硬生生扛住了长脸男斩马刀的下砍而来的枭首之势。 所谓一寸长则一寸强,方尔玉的障刀与斩马刀相较而言实在轻薄,如此一撞,即便两人的实力上势均力敌也免不了把方尔玉的双臂震得发麻。 长脸男欺膝撤身后又蓄力抡身带刀砍向方尔玉,方尔玉背手推开身后的人,矮身躲避又斜向弹身而起,拧腰以膝击撞偏了斩马刀身。连舟渡乘隙而来瞅准刁钻之机推腕顶在了长脸男的前臂手肘上,逼得长脸男一时松了持刀之力,方尔玉趁机穿身削刀,压得长脸男大步后退,连舟渡及时出招再补上一脚直接踹散了长脸男的架势。 第二十七章 山穷水竭 那根未能得逞的钢针被林半夏搁着帕子捡了起来,半尺长的针身瞧着颇为瘆人。林半夏转动钢针,发现了针身上雪青色的晦光,这上面被涂了血绒花,若是方才真给杨臻蹭破一点皮,杨臻怕是已经死了。 连舟渡追击数招,长脸男无力应付连舟渡眼花缭乱的出招速度,欲重振架势横刀抵御之时又被方尔玉缠住。夹击之下,长脸男拼尽全力也难成敌手,想要寻隙脱身却又被连舟渡和方尔玉左右牵扯。 方尔玉配合着连舟渡谨慎分寸地困住长脸男,他们两人都有留下活口以便后续查问的顾虑,因此才久久未能拿下此人。但方尔玉下意识间看向杨臻时却在他脸上发现了一丝异样。方尔玉聚神于缠斗时又与连舟渡交换过眼色,两人便默契地换了策略。前后夹击左右拉扯十数招,连舟渡错开斩马刀身绞手十字锁扣住长脸男的双腕,方尔玉踢刀而动,飞近之时单手握住刀柄借势只旋半身,带着刀锋一抹,轻巧地在长脸男的颈子上剌出了一道口子。 长脸男惊愕间直接扔了斩马刀,捂着自己冒血的脖子连连后退。 方尔玉夹臂擦刀,他手上有分寸,这一刀不至于要了长脸男的命,眼前这种情状不过是长脸男身在其中因畏惧死亡而一时慌张所致。 勾佩接了吩咐,招手把早就在周围观战了半天的几个军营将士聚过来把长脸男捆缚起来。 二进院那边早就安静了下来,房孟鑫此刻才带着手下弟兄押着三个人凑了过来。百里启不与他们同路,他早在屋脊上坐着看了许久热闹。 “启禀世子,抓住三个擅闯之人。”房孟鑫的手下把三个形容不一五花大绑的壮汉一字排开。 穆淳有些意外:“有劳了。”方才离开之时,那边明明只有一个闯庄之人,眼下怎么变成了三个。 房孟鑫有些尴尬,忙躬身道:“世子殿下抬举卑职了,这都是那位大侠抓住的。”他看向房顶,百里启却在这时飘下来落到了杨臻身边乐呵呵道:“如何,十三,多不多?” “意料之外的多。”杨臻看着那四个束手被缚的人说。 房孟鑫仍在悄悄观察百里启与杨臻,他长久混迹于军营之中,赖着眼前的一亩三分田,几乎对所谓的江湖没什么了解,这几日实在令他大开眼界。前几日抓那个红发贼寇之时便几乎没用得上他们,虽然百里启出力最多,但最后面上通达时百里启却基本没说话,那会儿房孟鑫只顾着侥幸少了一人同他分功,今日再受一遭却有些无地自容。还有那个轮椅上的残废,虽然长得赏心悦目,但成日里冷淡颓丧,再怎么看也不过是块引人注目的苦木罢了,就他,真会是弟兄们议论的那等厉害人物? 不得不说,穆琏到五军营把他这队人指出来时的确没把事情说清楚,当然穆琏没必要跟他们解释,他们这些听差办事的人也无权过问因由,凡此种种,更使房孟鑫越发混沌。 “你想如何处置他们?”穆淳问杨臻。 那四人中,长脸斩马刀颈子上的伤口虽被处理过,但毕竟破过功所以状况并不怎样,另外那三个则无一例外地盯着杨臻,眼神皆似饿虎扑食未能得逞一般。 四张脸都被扯去了遮掩,都是生面孔。先前在黄州被方尔玉破相的狐狸脸也在其中,当时连舟渡说看此人眼熟,如今正面相对他仍只是觉得是眼熟而已。 尤不谖的胆战心惊终于有了着落,自打钱津达出事之后她就开始提心吊胆,被鸿踏雪拐到客栈之后更惴惴不安,直到杨臻抵达又被裹挟着回到山庄后愈发有种等着秋后问斩的煎熬。她一直等着杨臻来向她兴师问罪,可杨臻却默不作声地吊了她这么久,眼下终于等到杨臻肯见她,她反倒不敢面对。 “认识几个?”杨臻被林半夏裹得严严实实,又被邓子高摆在了火炉旁边。 加上先前那个红发之人,尤不谖拢共摆着五个人,方才她偷偷摸过来见到了红发人,他们虽因有所顾忌所以未敢把话说得太明白,但还未提防多少隔墙有耳,长脸男便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长脸男说外头有人牵制住守庄精力,他正好趁机把他们救走,可且不说尤不谖的女儿们不在身边她绝不会独自离开,长脸男进屋还未站稳,连舟渡便踏穿屋顶直接砸了下来。 “还不肯说?”穆淳两只手悬在火炉上讨热乎气。 尤不谖心知事到如今真的再无什么好隐瞒的,可她偏不甘心。杨臻几乎什么手段都没用,仅是耗着,他们这一群人便自己把自己吓了个够呛,纷纷沉不住气暴露出来,她实在不服,此前她百般筹备只为应对与杨臻必有一遭的斗智,结果杨臻仅凭摆弄人心便让她输了? “不说也罢,抓得住三五个便能引得出八九个。”杨臻仍不会对她使什么手段。 “还要跟他们耗?”邓子高倒不是介意杨臻的做法,只是怀疑是否当真还有那么多假想之敌。钱津达有多少本事攒得下那么多厉害的帮手?江湖又有多大,藏得住这么多厉害人物?他们师兄弟几个也算是行走江湖多年,竟然都不得而知? 杨臻不答声,半耷着眼皮的样子说不清是疲惫还是乏味,但被他看着的尤不谖却十分忐忑。 穆淳静静地看了杨臻片刻后招手唤来房孟鑫吩咐道:“把他们挂到城楼上,伺机抓捕想要动他们的人。” 房孟鑫愣了一下,稍作理解后问:“是挂人还是挂脑袋?” 这话无疑是把尤不谖吓住了。还是那句话,杨臻在她心中是正人君子,但杨臻身边的那些人却未必。 “你看着办……”穆淳的无所谓尚未表达完整便收住了声。他看杨臻的样子似乎是有话要与他说,自觉不自觉间靠近杨臻听其耳语道:“恐生民不安,算了吧。” 穆淳点头,又对房孟鑫说:“把他们押下去。” 房孟鑫从头至尾稀里糊涂,只好莫名其妙地带人离开。 “姓杨的!”长脸男虽然破败最多,但被重新押起来时却最有气势,“有种你就杀了我!” 就很奇怪,他管谁叫“姓杨的”呢?房孟鑫腹诽着示意控制着长脸男的两个弟兄再上点劲。 他们正要扭着嗷嗷挑衅的人离开之际,杨臻忽然伸手握住了方尔玉的刀鞘并施力拉鞘离刀。 方尔玉愣了,原本还在大放厥词的长脸男也住了嘴。 “先生?”方尔玉攥着刀柄,试图再确认一下杨臻的想法。 堂中寂静许久,邓子高先开了口。“哎哎,”他扒拉手,“赶紧弄走。” 房孟鑫得到了穆淳的眼色,果断把人都架了出去。 邓子高无声地把刀鞘从杨臻手中拿过来还给方尔玉,又默默地带着林半夏方尔玉等人出了堂屋。勾佩也被穆淳遣了出去,堂中仅剩三人之后,此处似乎只剩下了炭火安稳燃烧的声音和尤不谖沉闷的呼吸声。 或许穆淳也是个该出去的人,但他最后的选择仅是坐到了杨臻身旁。 杨臻无所谓有无旁观者,两手往袖子里一抄静静地看着尤不谖,尤不谖未让他等多久,“你想要怎么处置他们?” 杨臻的目光淡漠得很。 “此地只留有用之人。”穆淳冷声道。 尤不谖不甘心,仍全力注视着杨臻等他的态度,令她颓靡的是杨臻并未对穆淳的话表现出丝毫异议。她长呼一声后缓缓道:“四年前,当家的就注意到了朝廷的换血计划,当时许重昌要除掉梁奉一,但没有名正言顺之法,于是便由当家的做了那个了结之人。” 第二十八章 言之所尽 许重昌是钱津达的义子之一,虽不比汪平汪安兄弟二人来得早,但暗中跟着钱津达学来的本事却比汪平汪安强很多。他被梁奉一捡回崆峒山之前确实是个孤儿,可他拜入山门之后因为一直觉得施行远等师长与他隔心便在多年前的试武大会中搭上了钱津达。许重昌那点子剑影诀的皮毛也得益于钱津达从林远志手中抢来的几张剑谱,而许重昌有曾与昆仑的项东衢交好,这一点剑影诀便也被项东衢学了去。 钱津达也正是因此才有机会得知朝廷对江湖的计划。 许多年前,多到尤不谖都说不清,钱津达曾从周振鹤那手中得到过几页绣经全图的残卷,因为只是部分誊录,所以对于钱津达这个外行人而言便过分深奥难解,但他却凭此得知了移梁合筑之法的存在。残卷上的移梁合筑虽然能夺走他人的真气,但却不能长久存留,这是他多年来的遗憾。不得不说,钱津达身上有许多机缘巧合,有些机缘尤不谖也只是闻说而已。 单以谋虽与许重昌都是换血计划的执行之人,但却并未在峨眉之事上与钱津达有过往来,而且凭单以谋的谋略之识,钱津达根本插不上手。 当初在丐帮总舵用殉蛊杀掉申德胥的人是钱津达,但他却未曾与胡威长搭上过线。设计丐帮之事的是许重昌和刘聂,许重昌找上花千树讨来半块夜牙玺,并假他人之手把夜牙玺给了申德胥,给申德胥以挑衅裴小棠的本钱,而钱津达则把殉蛊悄悄下给了申德胥。另一边刘聂暗中为胡威长出谋划策、提供各类毒物。钱津达在眼见杨臻救活裴小棠之后便起了怀疑之心,他毕竟知道世上确实存在二元并行之法,他为探知杨臻是否如他所想。便派汪平去探查杨臻的脉象,但却被杨臻反手摆了一道。两拨人都未曾料到申德胥会威胁到杨臻身边的人,刘聂碍于镇原侯世子的警告,不得不出手救下了当时被申德胥控制住的周从燕、苏纬等人。 胡威长行迹败落后被废掉武功赶出丐帮后转而投靠钱津达,钱津达也正好用胡威长这个被废掉的高手替自己尝试移梁合筑的另一种可能,只是刚有所成便因苏纬之事而被钱津达甩出去当了替罪羊。 昆仑的事钱津达虽有心插手,但项东衢却未战先怯,又因为镇原侯世子暂时收手的指示不了了之,他也就失去了进一步深入换血计划的机会。 但后来神女峰被屠,明尊花千生起了把揽望北天宫的心思,把神女峰元气大伤的消息散播了出去,钱津达趁此机会招揽人心拉起了一帮讨伐巫奚教的“正义之师”,本是想与朝廷靠近,但在此过程中他却逐渐升起了盟主之心。 许重昌、单以谋落马的那一次试武大会上,他真正搭上了镇原侯的船,他的几番卖力表现也为将来的盟主之名赢得了朝廷的认可。在得知冲经关窍之后,他便盯上了药师谷的人。但仔细确认过后,几乎不会武功的林年爱便被他排除在计划之外,杨臻他一时半晌动不得,但杨臻的徒弟苏纬却可以先被他试一试。苏纬是刘聂帮他抓住的,两回都是。说来奇怪,在那次试武大会之前,但凡钱津达对杨臻有了什么想法都会被刘聂制止,以至于钱津达后来几乎不会对杨臻动什么念头。可在那次大会之后,刘聂却开始为钱津达拿下杨臻主动献策。 刘聂说,钱津达要的既然是天下第一,又何必要卑躬于朝廷之下、依着镇原侯的意思纵容杨臻呢? 当时刘聂本是对钱津达说要替他捉住嵬名岘,让他试试剑影诀的滋味,可刘聂却杀了嵬名岘。钱津达本要怀疑刘聂是不是要报复杨臻而拿嵬名岘泄愤,可刘聂转手又把牧云决给钱津达办了过来,有了剑圣的加持,钱津达才能制得住杨臻…… 听完尤不谖的叙述,穆淳合眼沉闷地呼了口气。 尤不谖未说到一半时便不敢再看杨臻了,她虽然基本清楚钱津达的所作所为,但却从未认真地从头到尾回看过那些事。如今仔细审视过一遍后,却不禁胆寒,不只为钱津达做的孽,更为杨臻受的罪。 尤不谖的话中几乎没有她参与其中的痕迹,穆淳自然不在乎她有多少罪,反正秋后算账之时她都逃不了干系。杨臻一直冷若冰霜地盯着她,听她把事情和盘托出后问:“你们的殉蛊从何而来?” “是当年连同绣经残卷一起偷来的。”尤不谖心中又生出了许多敬畏,此时此刻杨臻还能这么冷静地找到她不经意间漏洞,实在令她佩服。 “那几个,”杨臻的声音有些低沉,“也是钱津达的义子?” “是。”尤不谖点头。 “还有多少?”杨臻问。 “我不知道……”尤不谖忽然绝望了,“你们抓住的那几个我尚且还有不认识的人,我跟了他不过十年,许多事我也不甚清楚,我知道还有一个叫魏君歌的人,但这人似乎已经六七年未曾现身了。” 杨臻缓缓呼气:“刘聂的事你还知道什么?” “他好像非常恨你,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对付苏纬和剑魁,更想不出他是怎么抓住的剑圣和温凉,听说还有周姑娘……”尤不谖说,“想来想去,他们唯一的相似之处也只是与你有关吧。” 穆淳乜视她道:“你以为说这些就能脱罪吗?”何等恶毒,至此还要把罪责推到受害之人身上。 杨臻垂了眼,他不需要去费力弄清刘聂为什么做到这个地步,如同他不好奇钱津达这辈子到底图什么一样。他无责做个判官,自然不必了解作恶缘由,他只知道自己必须除掉刘聂这个人罢了。 “小梅兄……”尤不谖鼓舞勇气抬起头看到杨臻之后却勒声改了口,“杨臻,我求你,护住我的两个女儿,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她们是无辜的,我求你……” 穆淳甚觉可笑:“她们没有沾过一点因你们作孽而得来的好处吗?” 尤不谖颤抖起来,连日里积攒的惊恐一股脑儿爆发出来,瞪着眼盯着杨臻,胆战心惊地等着杨臻的态度。 “带下去。”杨臻低声道。 “杨臻!”尤不谖叫喊着便要往前扑,“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你不能不管她们!” “来人。”穆淳不耐烦,勾佩与房孟鑫听传而来后便让他们把尤不谖押下去。 “不行!杨臻我求你,你不能不管她们,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尤不谖哭喊着被房孟鑫掐着腕子掰着膀子拎走。 “你不必在意她那些刻薄恶毒的话。”穆淳巴不得刮干净耳朵里残存的聒噪,“后续的事我来处理就好。”他是温声细语,说完后却久久未得回应,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到杨臻的肩膀上还欲再宽慰几句,却感触到了后者脆弱的喘息。 “你怎么了?”他矮下身来问。 “师姐……”杨臻的声音过分虚弱。 穆淳紧迫慌张,赶紧喊来林半夏,林半夏只是稍加查看便害了怕,手忙脚乱地给杨臻喂了些白葵籽油后又催着赶紧把人挪回卧房。 邓子高等人再在外头一直候到林半夏救治结束,才知道杨臻是犯了心症。 百里启和连舟渡他们自然地以为是尤不谖说了什么害杨臻犯了痼疾,什么侠肝义胆仁义礼智都滚去一边,他们只想泄愤雪恨,好在还有邓子高能拦住他们。 他们一群人却恰好在圈牢外目睹了穆淳对后续事项的安排。 “拿出你们本事,审出他们姓甚名谁、有无同伙,若有冥顽不灵者,杀了便是。”穆淳对房孟鑫说。 第二十九章 造化弄人 穆琏在房孟鑫的千万期盼中终于款款而来。 “又病了?” 房孟鑫吩咐人给穆琏上茶水卸风尘,又悄悄地观察穆琏的脸色,多日以来依他见闻所想,镇原侯应该十分重视那个残废,不过此刻看侯爷的反应,似乎不耐烦更多一些,反而没有多少关心。 “淳儿在他那?”穆琏又问。 “是。”勾佩只负责替穆淳来通知穆琏一声,他多少知道穆淳不乐意见穆琏找过去烦他们,但穆琏真要去的话他也拦不住。 果不其然,穆琏起身前赴,勾佩不动,自有房孟鑫给他带路,临到门前却与穆淳撞了个迎面。穆琏许是有疑心,片刻进屋看一眼,但屋中有的不过是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一只窝在枕侧的花猫和两个守在床边的女人罢了。 穆琏悻悻中看穆淳把门关紧,随穆淳往院中挪了几步问:“怎么回事?从黄州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 鸿踏雪窝在檐廊拐角处,前头还有方尔玉和张白鹭挡着他才敢说两句心里话:“开玩笑,老杨什么时候好过。”敢说但不敢大声,现在想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前几年从镇原侯府挣来的银子成了不义之财。 穆淳懒得跟他细讲,招手让勾佩呈上了尤不谖的供状,穆琏过手扫了几眼之后道:“他这副样子要耗到何时才能把事办了?” “这个时节,”穆淳颇为厌恼,“你敢翻山涉川?” “他可不是你我——”穆琏还有话要辩,但看尽穆淳的脸色后也收了情绪,“罢了罢了,这么些日子都耗没了,也不差再拖几日。” 屋中除了林半夏以外还有黄拂衣,她还在抹泪,既为杨臻又为周从燕,这一对苦命人真是让她看得肝肠寸断。 她与张白鹭来得比穆琏稍微早一些。先前他们随着周从文扶灵归故里,直至周从燕安顿好后好几日都没能反应过来。人这一生难免遇到恍恍惚惚好似做梦的时候,他们也都暗自盼着这真的是一场梦魇,只等哪天有人来把他们叫醒便好,一切便都会一如既往地好下去。 黄拂衣想替周从燕、替周家父子来看看杨臻,张白鹭来找杨臻的想法与她不同,他只想来骂杨臻一顿,条件允许的话他甚至不吝力气把人打一顿,打不打得过那是后话,他只想发泄一通。 天大的怨念,止于见到杨臻之后。 他们兄妹俩先前都听周从燕说过杨臻有心痹之症,只是两人都未曾把那当过事。张白鹭认识杨臻是在杨臻最意气风发之时,黄拂衣所见识的杨臻也是世上最明媚的样子,以他们所想,世上怎么可能有什么事能挫败他,何况是那等矫揉造作的小病? 屋外的张白鹭到时也看过尤不谖的供状,可其中却未说明到底是何人害死了周从燕。“刘聂还没找到吗?”他问。杨臻始终未醒他盘问不了,但鸿踏雪却可以为他解惑,的确,目前看来基本可以确定是刘聂所为,若是被他逮住,他不介意破戒把刘聂碎尸万段。 “哪儿有那么容易。”鸿踏雪说,“天下这么大,随便找个山沟一藏就够难为人了,再说他要是逃到北疆东瀛之类的天涯海角去,更别想抓了。”论躲躲藏藏,他是行家里手,更明白其中深浅。 “可若真如钱津达的姘头所说,刘聂要是真那么恨杨臻,会就此逃到天涯海角吗?”张白鹭斜眼问。如果刘聂只是因为恨杨臻就把周从燕杀了——周从燕可是他的教主,那家伙到底怎么想的? “嗳?”鸿踏雪来了精神,“老邓大哥也这么说。” 邓子高的聪明张白鹭听家里的老爹说过多次,虽然武功堪称逆元之耻,但那人的脑袋瓜子却好使得很。有邓子高跟他所见略同,他自然底气倍增。“邓前辈他们人呢?”他问。与其在此与鸿踏雪和一个哑巴耽误工夫,不如直接与邓子高等人切磋谋算。 “在衙门口看那群军爷审问之前抓住的那几个钱津达的干儿子呢。”鸿踏雪咋舌,“原来他们在庄子西边开过一场,那动静听着太瘆人,镇原侯世子就把他们撵到衙门里了。” 张白鹭皱眉,他没有那么硬的心肠去旁观审讯。“刘聂和杨臻之间是怎么回事?”张白鹭虽然与杨臻没有太多接触,但也自认为是了解杨臻的。以杨臻的为人,世上见他眼热心有嫉妒的人必然不少,但却难找出几个恨他的人。何况从前听周从燕和黄拂衣聊闲,他甚至知道杨臻与刘聂互有襄助,照理来说刘聂与杨臻的关系应该较张白鹭这些仅限于认识的人更近一些才对。 “老杨没说过,别人也没法知道。”鸿踏雪往墙根上缩了缩小声道,“不过我猜着应该跟刘聂那个傻妹妹有关系,听说几年前他妹妹被哪儿的地头蛇掳去困了好多天,是老杨在找大小姐的时候顺便救了她,后来他们又在神女峰上遇到了,结果他妹妹就缠上了老杨,老杨不答应他们兄妹俩又去找大小姐求情,闹得可难看了。” 张白鹭记起了这茬,当时黄拂衣跟他学过舌,有个女人追求杨臻不成竟然去求周从燕收留她,连那女人的家里人都求到了周从燕面前,原来是这么回事。他问:“后来呢?”仅是这样便让刘聂心生怨恨,甚至要杀了周从燕? “后来,在试武大会的时候,他妹妹不知为什么死了,好像是寻短见,当时刘聂还找老杨去救人呢,只可惜没救过来。”鸿踏雪说。 “所以他是恨杨臻没救他妹妹?”张白鹭气得天灵盖里嗡嗡响。 “不晓得。”鸿踏雪撇嘴,怎么至于这样呢?他不理解。 张白鹭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吸气道:“杨臻是神医又不是神仙,真能救的话怎么可能不救,他就因为杨臻没救活他妹妹便杀了从燕?” “咱们都是局外人,真搞不清楚。他妹妹当时是割了腕子失血过多,可老杨当初能救得活他,”鸿踏雪说着指了指旁边的方尔玉,“却救不了刘聂他妹妹,其实我也怀疑过是不是怕那个女人继续缠着他所以袖手旁观的,可姑姑却说他们的情况不一样……” “什么情况?”张白鹭看向方尔玉。 “先生绝不是那样的人。”方尔玉笃定。 “我当然知道老杨不会干那样的破事,我只是好奇——”鸿踏雪突然勒住了声音。 张白鹭自然明白杨臻不会这么做,但他想知道的方尔玉那边发生过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我曾差点被人放干血力,是先生把自己的血过给我才保住了我的命。”方尔玉话虽简单,但意思却很明白。 张白鹭五窍大开:“当真?” “药师谷自有其法,况且我族一直保有不外传的存续之功。”方尔玉说。 张白鹭多少明白了一些,如此说来情况真是不一样。他转而去看鸿踏雪,却见其面色僵硬形容怪异。“你怎么了?”他问。 “完蛋……”鸿踏雪坐在了地上,“他奶奶的……不会是因为……” “你说什么呢?”张白鹭越看越奇怪。 “我跟姑姑聊这个的时候被刘聂撞见过,他——不会是听到之后误会老杨了吧?”鸿踏雪的声音越来越低,但吸引过来的目光却越来越多。 张白鹭甚觉无语,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造化弄人呐…… 庄子西边跑来一个兵卒急慌慌地与房孟鑫耳语了一句,房孟鑫转而向穆琏父子禀报道:“侯爷,世子,那个女人……尤不谖自尽了。” 第三十章 奴役善意 杨臻醒来之时,又有千番变故摆到了他眼前。 尤不谖的死他虽有意外但却能轻易理解,被抓住的那五人虽然说出了不少,但被扣在衙门受审时却有个人扛不住酷刑死了。穆琏把府库贮藏的探究情况横陈与杨臻,甚至话里有话地把昆仑的安危与其捆绑,几乎是明言了他容不得杨臻这么耗下去。 被审讯至死的人名叫杜文波,正是那个意欲用涂了血绒花的钢针刺杀杨臻的长脸男。此人本是杜三斤的堂弟,早年投入丐帮门下,后被分到了凉州分舵,因受不了当时舵主蒯粟治下的穷苦日子转而投到了钱津达麾下,正因如此,钱津达与杜三斤的往来日渐密切,合作愈多。杜文波算得上是钱津达最早的一个义子,虽然他们二人只差了十几岁,但这对父子连系却给钱津达收纳义子开了好头,在杜文波之后,钱津达拢共又收了八个义子。除却汪平汪安两兄弟和许重昌之外,还有秃额头付向强、红鬓毛赵子来、狐狸脸冯启息、蒜鼻胖脸张庆浩,另外便是尤不谖提到过但却未曾露面的魏君歌。 付向强是钱津达岁数最大的义子,与钱津达只差几岁,原本是五毒宗的小喽啰,与钱津达也只是相识于江湖,且多年前此人便因多番秽亵农家幼女而被抓,但因钱津达当时用得着他,便托关系使银子把他捞了出来,自那之后,付向强便认准了钱津达的再造之恩并拜他为父。 赵子来是付向强的远房表弟,也因付向强的缘故投在了钱津达的门下。他们二人跟着钱津达学了不少稀奇古怪缺胳膊少腿的各家本事,武功很是不错,长久便到处游荡混迹,碍于钱津达对他们还有约束,所以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做大奸大恶之事。付向强曾在试武大会见识过百里启等人的本事,但当时他自己本事不济并未打出什么名头,再加上钱津达对他们做事切勿过分张扬的要求,江湖上长久都没有他们的声音。 冯启息竟然是东君剑仙的结义兄弟,这人刚吐出此事时,五军营的将士都不相信,以为这家伙是在胡乱攀扯拉剑仙出来挡灾保命,但一顿本事使下去后才知道此事当真。冯启息确系李言的金兰兄弟,只不过是在李言幼时在街头叫卖讨饭之时结拜的,当时不过是两个小叫花子潦草模仿的江湖义气,甚至于早在李言出海救驾之前冯启息便未曾再见过他。当初冯启息接近钱津达的由头便是能帮钱津达联系上古月山庄,而且那时钱津达身边似乎还没有尤不谖替他出谋划策,因此便被冯启息空手套白狼了。钱津达后来也未难为他,反而纳其为义子收留于聚剑山庄,对他也算得上是有情有义。 至于张庆浩,他自己说他是钱津达的儿子,可连尤不谖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且看他的岁数,若真与钱津达是父子,那钱津达得是在十几岁的时候有了他,那个岁数的钱津达也不过是籍籍无名的人,平白添了个儿子恐怕有些强人所难。 房孟鑫带着人把这些供状原原本本地当着穆淳的面又念了一遍,他晓得这不是穆淳多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而是因为床上那位总算醒了所以必须得再汇报一次。 “魏君歌是何人?”杨臻满耳朵都是些旁人的家长里短,于他实在没有意义。 “他们都不曾见过,不过据说此人早些年就逃去了东瀛。”房孟鑫答。 “逃?”杨臻问。 “据传如此,具体情况让他们回去调查一下。”穆淳道。 杨臻的一切动作都有气无力,不知不觉间又阖上了眼睛。 林半夏在一旁守着,存蓄了半天的话反倒无法说出来。一屋子人几乎都不在乎尤不谖那两个女儿,她也不过是因怜悯之心所以想问问杨臻的看法,可杨臻这个样子她又不忍心说出来烦他。 闲杂人等陆续退散,屋里总算腾出了几寸立足之地。张白鹭和黄拂衣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张白鹭纯粹是被黄拂衣带的,往里走的时候还纳闷,一群人在屋里乌泱泱地说了那么久,换成他们却要这么轻手蹑脚,总不至于杨臻一到他要来的时候就睡觉吧? 凑近了些后,他发现杨臻确实闭着眼,怎么回事,病成这样为何还坐着睡觉,这么多人守在旁边是干什么吃的,都不会照顾人吗? 黄拂衣在一群人的注视下往前探了探身子,穆淳颦眉间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黄拂衣难免被穆淳晃得发晕,抬手捂嘴隐声之时却见杨臻抬起了头。黄拂衣只是与他对视了一眼便立刻萌生出了许多泪意。 杨臻看到了她眼色的波动,费力地温和了一些情绪,给了她一个乏力的、几乎不成样子的笑。 张白鹭眼看她要失态,直接伸手把她扯过来挡在了身后。“那两个女孩,”张白鹭不想浪费杨臻的精力,直接开门见山道,“放心的话就让我们带走吧。” 众人皆诧,林半夏先问:“为何?”依她所见,张白鹭和武陵源应该会连带着芥蒂和钱津达有关的一切才是。 “不然呢?你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张白鹭把屋里的人看过一遍,最终把目光落回了杨臻身上。 林半夏与旁边的邓子高等人对视片刻,心中了然确实如此,凭钱津达的所作所为,江湖中能容得下这两个女孩的地方真不多,能护得住她们的人更少。 沉默中,张白鹭只准备出去领人离开时,鸿踏雪开了口:“不是,咱们就非管她们不行吗?” 又是沉默,即便是林半夏,哪怕她有那些怜悯之心却也不愿意白白地吃这个哑巴亏,更不要说旁人了。 “那个女人是摸准了十三的为人,宁可自己死也要逼着十三看在道义的份上保住她的女儿。”邓子高呴气,“她要是没死,这娘仨还不一定是什么下场呢。” “嚯?”鸿踏雪不服,凑到杨臻脸前瞪眼道,“咱就不能做回坏人吗老杨?” 林半夏在其他人有反应之前拉开了鸿踏雪。 “不必勉强,”穆淳说,“你若不愿意,处置她们的办法多得是。” “十三,事到如今确实不必难为自己,师父早就说过不会再束缚你了。”邓子高说。 其他人接二连三地劝慰他,他们也都不愿被人利用自己的善意。 杨臻一直在看着张白鹭,张白鹭也期待杨臻能让他有讥笑一回人心不过如此的机会。 “麻烦张兄了。”杨臻说,“若有难处,随时开口便是。” 张白鹭不免可惜了一下,收回目光之时又不禁有些自嘲:事已至此,方才那点子期待有什么意义呢? 他在怀里掏了半天,慢腾腾地摸出了一块用手绢裹着的东西,有些不舍地塞给了杨臻。迎视着杨臻的目光,他道:“这是从燕妹妹在武陵源学艺之时用的小札本,还给你。” 黄拂衣躲在他身后看他的眼神十分惊讶,札本的事连她都不知道,而且既然有这个东西,他竟然舍得拿出来,竟然还能给杨臻…… 张白鹭不会再耗下去等着看杨臻的反应,看他感动的样子,抬手在杨臻的肩膀上一下轻过一下地拍了两下。他与黄拂衣扭头往外走的时候还不禁攥手诧异:这人都瘦成什么样了,他不会是想直接去找从燕吧? 杨臻两只手捧着那块还有温热的札本,呆滞了许久都未能反应过来。 林半夏招呼众人离开,又对杨臻嘱咐道:“你好好休息。”她依旧不忍心旁观这些。 第三十一章 挟以迫之 日复一日的养病时光生活在这一日忽而有了一些波澜,崆峒那边来人送信过来。信是梁源写的,他刚成为崆峒派的代掌门,而之前因作恶而卸任的许重昌却终结了长久以来的囚禁也选择了自尽,信封中还附着一份许重昌留下的血书。 一封信既然能被递到杨臻手中,便自然会被穆琏顺便看一看。 血书中控诉了不少当时同穆淳、穆琏往来设计的事,尽是连尤不谖都未必知道的细节。穆琏看到这些自然十分不悦,原本时不时便要来看看整日赋闲的杨臻,有了这封信,他虽然不在乎,但面对杨臻总有脸上挂不住的时候,甩手离开也顺势给了杨臻片刻安宁。 血书传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勾佩手中,勾佩看过之后不禁替主子紧张又尴尬:“怎么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出……”他仅仅是喃喃自语,不承想竟然得到了回应,还是他家主子纡尊降贵地开金口。 “这几日的时间足够消息传到平凉,许重昌应该是知道聚剑山庄覆灭后觉得再起无望,所以才以此了结的吧?”穆淳说。 勾佩虽听得明白,但又诧异穆淳为何平白搭他的腔,目光眺过数人看清穆淳的朝向之后才意识到穆淳的话压根不是对他说的。 不只勾佩听懂了情况,在场的其余几人也被解了惑。 “所以,那家伙在这之前还想着再爬起来作一顿呢?”鸿踏雪大加嗤鼻。 与众无言,坦白讲当时他们都不清楚许重昌倒台之时是什么想法态度。杨臻不开口,他们也无法多了解一下,当时陪着杨臻去见许重昌的是嵬名岘,许重昌的真实想法恐怕只有他们二人知道。梁源哪怕把许重昌押回去看管了这么久也难以摸清许重昌到底在琢磨什么,眼下人死了,不管遗憾有多少,总之梁源能高枕无忧了。 “刘聂还没有下落吗?”杨臻问。 “没有,”穆淳说,“有些奇怪对不对?”朝廷里有镇原侯带着抚江侯布下天罗地网抓人,江湖中有丐帮和形影会协力滴水不漏地搜寻,过了这么些时日竟然一无所获。 杨臻欲往上起,整日躺着什么都做不了,穆琏瞧着不乐意,他自己又何尝愿意如此。越是无能作为,他对刘聂的恨意便越多一份,虽然一切都有计划,但他也难免有等不下去的时候。 一群人都紧着搀他扶他阻拦他,“老杨你,有什么事说一嘴就是,别勉强。”鸿踏雪动作快嘴更快。 杨臻呼呼直喘,这副破败身躯实在不争气,只挣扎了几下已经开始累得心慌了。 穆淳抢不过一众习武之人,被挤到外围望着杨臻道:“你不要着急,我会再想办法的,绝不会让他跑了。” 鸿踏雪憋了一会说:“我还是觉得他可能跑到外邦去了!不是我跟你扯,你知道我师父的名号是怎么来的吗?从前萧岩流手底下干的时候,那些被海捕的家伙都喜欢往西域和东瀛跑,我师父从前老追去西域抓人,我是真觉得……” 外头又有人来,令众人都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季菱和苏途安。 “师父!”她匆匆赶来看到杨臻后便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听说出了大事,我怎么才……” 林半夏和杨青扶起哭得伤心的季菱,紧着温声安慰,奈何季菱一路赶来已是胆战心惊,印证揪心之后更是心痛不已,根本收不住泪。 “你怎么来了?”杨臻激动中被方尔玉扶着坐起来问。 “是镇原……”苏途安还未说完,穆琏便大大方方地进了屋笑道:“是本侯派人去请他们过来的。我瞧你这些日子心思苦闷,想着给你找这亲故之人陪着应该能让你开心些吧?” “你什么时候……”穆淳的意外和不悦实在明显,几步过去直接攥上穆琏的广袖。 “怎么?”穆琏凝目瞟了穆淳一眼,转而对杨臻道,“不开心吗?你们应该很久没见了吧?相识一场,也该聚一聚了吧。” 穆淳愣了一下,他似乎从未在穆琏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眼色。 “你们慢慢叙,本侯改日再过来看你。”穆琏乐呵呵地扭头离开时,垂手拽走了穆淳。 父子二人沉默间拉扯着走出去很远后才停下来。“你不要逼他太多。”穆淳盯着穆琏的背影道。 穆琏霍然转身,过分锐利地审视着穆淳道:“适可而止吧,淳儿。为父不过是提醒他不要忘了昔日约定罢了,你这么袒护他,就不怕为父想多吗?” 穆淳瞬间散尽了所有再多说一句的想法,安安静静地等着穆琏把他看遍畅意离去之后,伫立片刻后忽而笑了一声。 “小侯爷?”跟上来的勾佩万分不解。 穆淳的笑像是冷笑又似是嘲笑,本来就猜不透主子心思的勾佩更不可能看懂到底是什么情况。 “好好配合林大夫,别让她缺了什么。”穆淳说。既然穆琏不识相,他也不必多费口舌。 苏老阁主如今还能顾得上荆州也是不易,老人家一辈子风雨波折,苏纬的意外足以让他垮掉,万幸还有季菱和苏欣。可苏欣尚在襁褓中,还愿意让季菱和苏途安过来——此举不仅让杨臻动容,更让杨臻担心。老阁主见事自然十分明白透彻,眼下的杨臻真的不需要什么亲故情义的支持,穆琏把季菱弄过来无非是要挟他罢了,苏老阁主不可能看不明白,既然如此季菱还是来了,只能说明连山海阁都被穆琏挟制住了,苏老阁主为了保住双方只能让苏途安陪着季菱过来。 杨臻自然会保护好季菱和山海阁的祖孙他,当初杨臻拿穆淳的命威胁穆琏,如今穆琏随便挑他一处牵挂所在便能拿捏住他,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可先前已经有那么多无辜的人被牵连,穆琏再使这一招,难免会令杨臻徒生芥蒂。 季菱在林半夏的劝慰下稍微放缓了些心绪,总算能与杨臻好好说几句话。“师父,出了这么大的事,连师娘都……”她又开始垂泪,“我现在才来,实在是……” “小菱儿,你有多久没回昆仑了?”杨臻实在笑不动,但为了哄季菱只得硬撑着凑出了一个不真切的笑脸,好在季菱泪眼模糊看不清楚,只能感受到他的温柔。 “自从和阿衡成亲之后。”季菱还是抹泪。她未及二十岁的年纪已经是个寡孀了,说起来自然又是悲苦上涌。 “快两年了啊。”杨臻抬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说,“该回去看看了,过段时间我要去昆仑一趟,你随我一起吧。” “好。”季菱哭着答应。 林半夏在旁白接到了杨臻的眼色,凑上去拥着季菱说:“好了,你一路赶来也累了,咱们去收拾间屋子你先好好休息一下。” 苏途安未跟着她们一起离开,等季菱彻底离开之后才开口道:“老阁主很记挂你,他知道我们来是给你添麻烦,可他如今已经无力拨弄乾坤,只能尽量坐稳登州让你少分一份心,至于季菱,你不用担心,我会护好她的,朝廷的人若是敢动她,我就跟他们拼了。” “放心,你们在我这里很安全,穆琏不敢动你们的。”杨臻面上冷得很。 苏途安吸气,他也服气:“我能帮你什么?” “好好陪着季菱,我不希望她不开心。”杨臻看着他说完,又面向鸿踏雪道:“小雪你帮他。” “好。”鸿踏雪利索答应。 苏途安下巴颏抖了抖,忽然想起了什么,在腰后的包袱兜里一阵摸索后掏出来一枚小陶罐向前一递道:“这是阿衡从药师谷带出来的龟苓丸,还剩下这些,你应该用得着。” 杨臻恍神,一旁的方尔玉替他接下了陶罐并道:“多谢。” 第三十二章 顺而适之 穆淳这一日起得晚了些,昨夜梦到了他的亡母,因而睡得格外香甜。今早出门照常探望杨臻,结果发现屋中只有一个杨青在收拾床铺。他盘问出两重门后,便远远地看到了前院里倚着树出神的杨臻。 疾步而去,走近了才发现他嘴里正过分用力地咀嚼着什么,那副费力的样子就好像是在嚼鹿皮牛筋一般。 “吃什么呢?”穆淳问。 “好吃的。”杨臻边嚼边说。 “好吃?”穆淳皱眉,“你这副样子可不像是好吃。” 杨臻从怀兜里掏出小陶罐亮给穆淳看,穆淳好奇之下接过罐子拔开盖看了看,里头还裹着一层油纸,由此好奇更盛,他拨开油纸尚未看清里面是什么,却先闻到了一股混杂着土腥鱼腥血腥的烟油子味,令他不禁抬手掩鼻。他问:“这是药?” “嗯。”杨臻收回陶罐并又从里头拿出一颗黑丸子塞进了嘴里。 穆淳看他嚼药的样子,不由得吞了下口水,片刻沉默后转而道:“你出来也不多穿点,着凉再生病可怎么办?” “穿多了走不动。”杨臻答。 穆淳总不放心,解下自己的大氅便要往他身上罩,他却扶着树躲了一下道:“别,沉。” 句句有回应,实在难得得紧,穆淳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不经意间便有了笑意。他拢了拢大氅抱在身前问:“腿还疼吗?”之前他旁观过几回,林半夏他们搀着杨臻艰难地站起来,几乎不能成行,仅是站一会,便能疼得杨臻满头是汗,如今看来似乎是好多了。 “疼。”杨臻回答得十分干脆。 穆淳的笑意染上了许多愁容,瘫软着目光看着他,久久不能再说一句。 “先生。”方尔玉快步而来,为杨臻递上来一枚酒壶一样的东西。 壶塞一开,穆淳便知那里面装的不是酒,那么重的药味,连他都已经闻习惯了。 在方尔玉和穆淳的注视下,杨臻利索地将其饮尽,可又被浓稠的汤药呛得直咳嗽。 “去拿水。”穆淳吩咐。 方尔玉颇为介意地与穆淳对视了两个来回,调头跑回后院取水。 穆淳还是把大氅罩在了杨臻身上。在并不温暖的日头底下,杨臻咳嗽的样子看上去实在过于单薄,着实令人心疼。穆淳替他抚背顺气缓解咳意,稍有缓解时方尔玉还未回,到市上采买药材的林半夏和季菱一行人却回来了。 季菱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里也有些晶莹,其他人面色也不大安乐,似是碰上了事。 杨臻难免担心,离开树干跌跌撞撞地往前迎了几步,穆淳紧张得不行,扶着他小心翼翼地勉强前行。 “方才碰上找事的了,”鸿踏雪恼火未消,“那几个家伙上来就为难季菱,赖着她非要问什么山海阁的事。” “他们怎么会知道山海阁的人在这里?”林半夏揽着季菱发问。 “是穆琏干的?”穆淳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个中缘由。 “这……”鸿踏雪不太敢接这个话,“咱就不知道了。” 方尔玉带着壶水赶回来,一群人在前院的廊亭坐下来。容季菱喝了两杯水后,杨臻才问:“问道师的事,老阁主提过么?” 如今苏老阁主不可能亲自出山重操旧业,苏纬不在了,苏欣刚断奶,似乎已经没有别人了。 “爷爷他是有那个意思,可……”季菱低头,“我不行。” “为何不行?”杨臻问。 季菱欲言又止,有话却不好意思说出来。从前有苏纬给她讲故事听还好,但如今让她自己动手去发掘故事却是两码事。 “那些滋事之人呢?”杨臻又问。 “撵走了呗,还容他们撒野?”鸿踏雪道。 杨臻裹了裹大氅把自己藏得更严实了一些:“这可不是山海阁的待客之道。” “什么意思?”苏途安听出了一丝意见,“还要我们把山海阁开到这里不成?” “有何不可呢?”杨臻捧着杯子暖手道。 众人皆觉困惑。 穆淳问:“你想干什么?” 杨臻抻着脖子歪头朝旁边的穆淳侧了侧,引得穆淳配合着朝他这边凑了凑,而后穆淳便听到了杨臻只说给他的话:“我想搞事。” 穆淳愣住了,他似乎听见杨臻笑了一声,驱使着目光看过去时却一无所获。 “哈?你们在说什么?”鸿踏雪瞧着他俩的样子便有些抑制不住凑过去听一耳朵的冲动。 杨臻抬胳膊被身旁的人搀扶着站起来道:“再有人奔着山海问道师的名头来找麻烦,就让他们找我便是,我应该多少能给他们解解惑。” 苏途安目送杨臻被穆淳搀走,季菱、林半夏等人也陆续跟上去。他心中五味杂陈,他也是山海阁的人,当然不愿意看到问道师之名就此没落,有些事或许他嘴上不愿意承认但却心知肚明,真是问道师的话,杨臻甚至可能比苏纬更强,可他同样不愿意山海问道师再被江湖消磨折损。光是他知道的,从老阁主开始,苏纬的父亲苏弈和兄长苏经,再加上苏纬,哪个有好结果,到头来老阁主武功尽失下肢失能竟然还是最好的结果?如今杨臻的情状又能比苏家三代人好到哪里去,事到如此还要以身饲虎? 穆琏平白又被气到了一回。他只知给杨臻上金箍,催杨臻有些紧迫尽快办事,却总猜不到杨臻何时会给他来一遭意外。 这一日重振心情正要去杨臻再催一催,结果却被场院里门庭若市的景象给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穆琏起了些怒火,他一个千尊万贵的侯爷在这座庄子里住了多日,这里早就成了他的地盘,怎么容得下这么多流里流气的乡野村夫在此群聚。 “似乎是里头那位在支摊算卦呢。”青衣答。 穆琏愈发不乐意:“什么叫似乎?”又是模棱两可又是支摊算卦,什么乱七八糟的…… “属下也搞不清楚,连房千总的人都过去凑热闹了,一时半刻间……属下一人也摸不清楚。”青衣欠身。上次在黄州他的兄弟黛衣虽然被救了回来,但当时人伤得太重至今未好,京中来的那群兵丁若不济事,穆琏身边便只有他一人可用了。 穆琏攒着满腹不快风风火火地穿越人海,临到近处偏又无法再挤进去。 “侯爷到!”青衣扬声清场。 堵在堂口的那些模样各异的江湖人士陡然静下来,纷纷回头看向了那主仆俩。仅是几人稍有松动,似是要给他们让开道路,可眼看其他人不为所动,那几人便也稳住了态度。 穆琏一向端庄清逸的老脸再也装不下去,阴翳黑臭的面色令青衣看得直哆嗦,正当青衣惶恐主子要大发雷霆之际,穆淳拨开人群从堂中出来时迎面碰上了穆琏。 “这里是什么情况?”穆琏暂时压住火气问。 穆淳反倒摆出一脸问责模样:“是你把山海阁人在荆州的消息散出去的?” “怎么了?”穆琏看着他。 穆淳动了动嘴角:“这些人都是奔着问道师名头来的人,但山海阁今非昔比,只能由他顶着。” “这么说来,”穆琏有些被气笑了,“还是为父的错了?” 穆淳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扭头便要走。穆琏伸手拉着他道:“你还要帮着他糊弄为父?” “侯爷,”穆淳一句话让穆琏的心凉了半截,“你以为这是什么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吗?还是你觉得他们就只配束手就擒引颈待戮?” “你什么意思?”穆琏当真有些压不住怒火了。 穆淳错肩别开他,抬手拍了拍穆琏的肩道:“回头看看,你的后路在哪里。” 第三十三章 飞鸟投林 忙活到黄昏,房孟鑫派两个弟兄扭送走了一对因排队久候闹事的人,这才有机会凑到杨臻真面前请教两句。 他在外头偷听了一听,越听越像那么回事,赶巧他也心有所求,有这等好机会如何能不赶紧抓住。 “先生,”房孟鑫在书案前两步的位置站定问,“您可有空吗?” “将军请坐。”杨臻礼仪周到。 “不敢不敢,我哪算什么将军啊!”房孟鑫眼下是真的不敢当着这个曾经的平右将军之子自称一声将军。 “大人有何贵干?”杨臻换了个礼貌的称呼。 房孟鑫犹犹豫豫地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极小声道:“我听人来人往地议论了一整天,他们都说——您被钱津达祸害得武功尽失,怕是要变成下一个苏策,真的吗?” 杨臻捧着宿离新给他换的暖手炉,看着他说:“目前是真的。”这一日里前来问道的人不下数十,房孟鑫是头一个开口先“关心”他的。 其实房孟鑫不过是出于好奇,旁听了一整天闲话,心里痒得跟猫挠似的,哪怕心有所求,也忍不住先问一问此事。凭他所想,他甚至不知道杨臻会如何回答,只是这等坦诚的回答令他一时间不知该还以什么反应。 长久莫言,一直堂中安安静静地工笔描摹的穆淳搁下了笔,吩咐勾佩备膳,正要过来领走杨臻之际,房孟鑫总算开了口。 “我……有个兄弟是御前近卫,先生应该见过。”房孟鑫搓手。 穆淳皱了皱眉,又默默坐了回去。 杨臻点头。 “我也不是嫉妒,只是我们兄弟二人明明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本事也没差多少,如今这天壤之差——嗐,不知被旁人嚼过多少闲话,连自己家里人也念叨此事,我实在……” “想来大人是有上进之心吧?”杨臻道。 房孟鑫难于启齿,只能点头。 “这不是坏事,大人若是能帮穆侯爷把事办好,还愁前途么?”杨臻道。 “这……这到底是后话。”房孟鑫不甘于此。 杨臻靠在椅背上看着他说:“房大人对你那位兄弟怎么看?” 房孟鑫闷了半天,只挤出来了一句方才已经说过的话:“我们的本事也没差多少……” “为官做宰,有些时候不是看你有多少本事。”杨臻看着房孟鑫那副掺杂着不明所以的不服模样道,“你有多少脾气不重要,有多少聪明也不重要,你那位兄弟瞧上去也没你想法多。”他的话尚未完全说完,房孟鑫已经坐不住了,抢先道:“那为什么……” “他听话呀。”杨臻有些无聊,讲这种话实在没什么兴味,“上头一句话,他就贯彻到底,该听的听,该做的做,绝不多行一步,更不多说一句。” “这……”房孟鑫张口结舌。 杨臻也猜得出他想说什么,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如此呢?“这不是生民需要的样子,却是讨喜的下属该有的样子,”杨臻说,“上司受用这样的下属,你既然想升官,那就努力去迎合尊上的喜好便是。” 房孟鑫缓了许久,他虽自认不是个多么有风骨的人,但如若一辈子真过成那样,他仍会有些不甘心。自问自省间,他突然觉察到了旁人之息,扭头后便看到了穆琏。他赶忙起身问好道:“见过侯爷,您怎么……” 穆琏的目光越过房孟鑫直接落在了杨臻身上道:“忙完了?” 杨臻往他们身后望了望,那边还有几个排队等候的人。他简单回答:“没有。” 穆琏的嘴角抖了抖,视线碰到穆淳后好不容易装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好,好,那本侯入夜之后再来找你。”他多待一刻都怕自己失态,扭头离开之际还不忘恼火地吩咐青衣道:“派人把庄子守好,不要把那些闲杂人等放进来。” 房孟鑫难免后怕,临走前又忍不住问:“先生,你既然教我做个听话之人,于己又何必跟镇原侯较劲呢?” 穆淳不禁托起了腮。 “妥协的次数多了,你的态度就没有没人在乎了。”杨臻说着,招手示意院里的人上前来。 房孟鑫恍然,想做什么样的人就去做什么样的事,有些人擅长委曲求全,但有些人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房孟鑫再一转念,眼前这位即便碎也是碎玉,可如他一般在穆琏眼中哪怕碎了也不过是堆烂瓦。 穆琏要找杨臻为的无非是催杨臻赶紧办正事,虽然他明知杨臻这副一瘸一拐走三步喘两喘的样子不大可能翻山越岭,但替杨臻着想的事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何况他拿季菱等人威胁杨臻的事仍令杨臻攒着脾气,把人叫过来也得看这小子阳奉阴违的脸色。 “昆仑那边我已派兵把守,能提早踏查的地方都看过了,只是先前说过的玉虚峰之内,昆仑的人始终不乐意让人进去,你怎么看?”穆琏的话像是在哄孩子,但语气却凉飕飕的。态度很明确,他能容得下杨臻有脾气,但却不允许昆仑人再有忤逆,杨臻若是不给他个说法,他恐怕还得对昆仑有些手段。 “昆仑就没有适合做人质的人么?”杨臻反问。 穆琏左右摆着眼睛审视了他片刻后忽而笑了起来:“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定了。” 穆淳在杨臻身旁拨弄着火盆里的红炭,暖烘烘上浮的热气都无法温暖他凉凉的目光。 杨臻藏住了眼中凉薄的戏谑,他甚至猜得出穆琏要从昆仑弄来的人质是谁。 “什么东西?!”青衣低呵,他盯着屋檐下露出来的半个窄脑袋。他着实被吓得不轻,他甚至未发觉那里何时多了张脸。 他这么一吆喝,立刻引开了不少五军营士,屋檐上的人赶紧翻下来双手举过头顶跪下告饶道:“别别别,我不是来干坏事的!” “你是何人?”围上来的将士问。 窄脸扭了扭面向杨臻道:“杨大侠,是我啊!” 杨臻绕过遮挡看清那人之后抬了抬眉:“你怎么来了?” 阎罗殿的吊死鬼,如今瞧着竟然阳光了不多。 围堵的人群让开道路,吊死鬼扑腾着往屋里进了一些道:“听形影会和丐帮的兄弟说您在找刘聂,我们好像看到他了!” 杨臻撑着椅背被旁边的人扶着站起来:“在哪里?” “索命鬼在丰都城外见到的,他们俩之前就接触过,所以索命鬼认得出他。”吊死鬼被杨臻拉着站起来后回应着他急切的目光说,“索命鬼他们试着跟踪过他,但出了忠州之后就跟丢了。” “忠州?”穆淳搀着杨臻,不由得有些紧张。从忠州顺江而家便是荆州,刘聂若是真有想法,混进荆州都是有可能的。 “什么时候的事?”杨臻问。 吊死鬼答:“四天,五天之前。” “跟出忠州之后不见的……”杨臻要往外去,他来穆琏这里一趟,方尔玉他们都在外头候着。 “小方,派人去给丐帮的弟兄送信,让他们在忠州周边的府县仔细盘查。”杨臻吩咐。 方尔玉应下来便要走。“且慢!”穆琏跟在杨臻后面出来道,“抓刘聂的事本侯早先便答应过你,既然有了线索,本侯必然不会放走他。”他招手唤近青衣道:“把扈坚良叫来。” 青衣领命退出去。 “有劳侯爷了。”杨臻道谢。 穆琏站在穆淳旁边,抬手拍在了杨臻肩上:“客气,你该仔细想想如何尽快了本侯心愿。” 杨臻看了他一眼:“好。” 几人离开穆琏的院子之后,杨臻仍与方尔玉道:“告诉两位师兄,让他们去找丐帮和形影会,务必找到刘聂。” 第三十四章 几处寻仇 昆仑门人抵达聚剑山庄只是隔天的事,不出杨臻所料,来的是项东衢外加一个顾慕之。方通淮穆琏管不住,季风轻是季菱的兄长,穆琏更怕让他们相聚之后会生事。项东衢先前是他们计划之中的人,未及效力,此刻调来正好。至于顾慕之,多半是方通淮和季风轻派来照顾季菱的。 项东衢看到杨臻之后愣了半天,他那副样子反倒显得顾慕之机灵了不少。 “我……听师父说过,”他站在杨臻面前,“却不承想如此……” “去见过穆侯了么?”杨臻问。 项东衢哽咽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袖子擦掉了眼眶里掉出来的东西:“还没。” “他把你找过来,你不先去见他,不怕他不高兴?”杨臻问。 项东衢还是抹泪:“你放心,我就说庄子太大我没能先找到他。”他端着一双泪眼盯着杨臻看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还能站起来吗?”他一路过来,听了不少传言,都说杨臻成了第二个苏老阁主,他害怕好几日。 之前他或许有意参与朝廷的换血计划,可他与杨臻毕竟兄弟多年,如果当初把他摆到许重昌和单以谋的位置,哪怕没有穆淳嘱咐,他也不会打杨臻的主意。 杨臻撑着木轮椅的扶手有了点动作,顾慕之和方尔玉赶忙靠过来扶他,他倒不至于弱成这样,摆了摆手靠自己站起来往前慢腾腾地挪了两步。 项东衢咧嘴开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一把搂住他啪啪连着拍了杨臻的背几下,拍的杨臻直咳嗽。自从被救回来,所有人都把他当琉璃水晶,捧着怕摔揣着怕碎,项东衢这几下子算是他这些日子以来受到的最汹涌的情感了。 “对不住,对不住啊!”项东衢把人安放回木轮椅,“没事就好,你先歇着,我去镇原侯那里应个卯。” 顾慕之没跟项东衢走,反而在杨臻腿边蹲下来双手捂到了杨臻的膝盖骨上。他稍微懂些行,自然比其他人知道如何能让杨臻稍微舒坦一些。 “你来得正好,跟途安兄一起,好好保护季菱。”杨臻看着他那副熨帖的样子说。 顾慕之仰面注视着他,季菱的心思同他一样,替他开口道:“师父,我没事,还是让慕之哥哥守着你吧。” 杨臻的手搭在顾慕之肩膀上说:“我有小方他们呢。” 方尔玉动了动眼睛,所有的忠诚与守护尽数埋在了沉默中。 宿离又给他换好了暖手炉,坐到一旁道:“你之前不是怀疑过宋秋和项东衢吗?现在怎么,要既往不咎吗?” “时移势易,眼下不是算账的时候。”杨臻说。何况,花千树的所作所为都不足以宿离对他追责,又遑论是徒有一身缥缈嫌疑的项东衢。 穆淳拐入堂中道:“项东衢来了。”约莫他是不认识顾慕之,所以看不出昆仑门人到山庄之后先来找过杨臻。“穆琏说要从昆仑调人,来的果然是他。”他也坐到了杨臻旁边,“当初他虽然也参与了计划,但昆仑的进程却并未启动,眼下不知穆琏是不是要用他,你且当心。” 杨臻点头谢他提醒。 穆淳还欲开口,外头却哭喊着跑进来一个光头之人。 一屋子人都没认出此人是谁,顶着戒疤的光头看到屋中的情状之后跌跌撞撞几步直接瘫坐在了杨臻跟前。 “若佟!若佟……”光头趴在杨臻的膝盖上搂着他的腿涕泗横流道,“腿废了?” “那个……”宿离虽然没认出来这人是谁,但看他哭得伤心也想向他解释一下,杨臻却比他说得快:“手也动不了了。” 一瞬间的安静之后,光头爆发出了更大的哭嚎声,扑到杨臻身上嗷嗷痛哭,一时间哭得天旋地转。 满屋子人愣愣地看着杨臻和痛苦的光头,都懵得很。哪怕他们都不认识这个光头,但既然今时今日的杨臻还能跟此人开玩笑,想来应该是十分要好的人。 杨臻被他嚎得心肝直颤,再耗下去心症都要犯了。他抬手圈住光头,轻轻地拍着光头的脑瓜:“好久不见啊。” 光头呜呜哭了半天,突然抬起了头,瞪着肿泡似的小眼睛看着杨臻,从杨臻的两条胳膊圈里爬出来之后又上手拉着他的两条胳膊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而后抬手便朝杨臻胸口抡了一拳,朝他吆喝道:“你还知道咱俩好久不见啊?!我跑来看你你还吓唬我?!” 杨臻被捣得咳嗽了几声,令原本都有些看乐了的穆淳又有些不悦的颜色。 “令聪,你就当陪我解闷了吧。”杨臻脸上隐隐约约有了点要笑的样子。 裴令聪爬起来用纳衣袖子抹干净鼻涕眼泪说:“我是佛门中人,有法号的。” “敢问师父法号?”杨臻问。 “小僧法号会济。”裴令聪有模有样地合掌。 行会字辈,刚好比悟贪他们小一辈。“会济师父,”杨臻知道他拜入了北少林,如今久别重逢难免令人觉得物是人非,“别来无恙。” “无什么恙,我是来给你报信的!我都听蒯叔说了,你要抓刘聂,我见到他了!”裴令聪说。 “在哪儿?”杨臻问。 “临江,他到庙里混饭,被我认出来了,他没认出我。”裴令聪说,“我本事不够,找了两个丐帮的弟兄跟着他呢。” 杨臻有些疑惑:“你不是在洛阳……” 裴令聪直接坐到了木轮椅的扶手上:“啊,我早两年就被方丈撵到杭州了,说我难懂佛音,就把我弄到灵隐寺学习来了。打年前我就在临江当行脚僧,能碰上刘聂也是够巧的。” 杨臻安静了片刻,缓缓开口:“不是巧。” “嗯?” “他是要去崇安吗?”杨臻的话像是在自问。 忠州,临江,崇安,确实在一条路上。穆淳头一个明白了杨臻的意思。“你别担心,我马上派……”他的话未说完,杨臻已经站起来往前迈了几步。 “小方你跟我回去。” 方尔玉不含糊,应了一声搭手带上大氅便要跟着杨臻往外跑。 一屋子人纷纷阻拦。林半夏挡在门口:“你这副样子如何能奔波?” 杨臻急得不想说话,如果林年爱再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真的会疯。林半夏只是片刻便读懂了他眼神的意思,垂下手来勉强答应:“你非要去也行,多带些人,我们陪着你,你只带一人动身,我们都不会放心的。” “我是不是惹事了?”裴令聪看着他们紧张的样子闻声道。 没人有心思回应他,杨臻却拉着他郑重谢过:“不,我多谢你,不然……”他愈发气淤,忍不住咳起来。 “林医仙说得对,我们随你去吧。”宿离给他顺气。 杨臻吞了口气把咳劲硬咽下去:“人多了脚程慢,你们都跟走,穆侯如何安心,保不齐连我都走不了。” 穆淳仅是片刻沉默后看了角落里的鸿踏雪一眼,鸿踏雪似乎被吓到了,站出来道:“我跟你俩去,你走不了我背你。” 他们三人火速出发,甚至未给穆琏拒绝的机会。穆琏不免恼火,可他一个养尊处优云淡风轻的侯爷屡屡被杨臻惹得失态,哪怕再有难看的脸色,晒给庄子里的人也无疑只会折损他的尊贵颜面,因而穆琏虽然装得若无其事,但却仍要给杨臻点颜色看看。既然杨臻要跟他斗法,那他就成全杨臻。 被穆琏派出去照顾杨臻的人是项东衢和房孟鑫,这两人是眼下穆琏手底下最经用的,他虽不担心杨臻会逃,但终究是不乐见掌控之外的局面。 第三十五章 徒生干戈 项东衢和房孟鑫接了穆琏的指派,不过比先行三人晚了半日而已,但却根本追不上他们的影子。 鸿踏雪的轻功项东衢早有耳闻,杨臻从前的本事他更是心知肚明,只是他无法想象如今的杨臻还能施展出多少本事,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个方尔玉竟然也厉害得可以跟得上鸿踏雪和杨臻。房孟鑫比他更合不拢嘴,原来一身擒贼拿怪的本事放在军中好歹算是各中翘楚,如今真搁在江湖里似乎随便出来个人都比他不知强多少。 如此想法属实是妄自菲薄,由于起初的轻视,房孟鑫至今都未能对他面对的这些江湖中人有全面的了解。他不清楚他死活都追不上的那三人几乎是江湖中轻功最好的人,更不了解连日以来与自己同行的项东衢到底有多少本事。他只知道项东衢跟他一样追不到人。 何况这个同他一样被镇原侯派过来监察那位先生的人揣的是什么心思他也尚不清楚,他是决计不会如镇原侯所言对那位先生动粗,如果这个与他同行的人要对那位先生怎样的话他必得提早提防。 两人比着劲追到抚州府仍未追到人,项东衢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基本不再对能追得上那三个人抱有希望,他只希望自己赶得上,不至于他到崇安之后杨臻已经离开了。 此处设有营帐,有房孟鑫领头,他们既可以打探沿路消息又能暂时在此歇脚,项东衢也难得能喘口气。 他们到时已是黄昏,项东衢被独自安置在一处,入夜躺下之后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稀里糊涂地来到此处,可这里分明是房孟鑫的地盘。他不确定镇原侯是否发觉了他的二心,如有万一,这军营里随便拨调出十几二十人都比他好使,那眼下的他不就是请君入瓮了? 感官上周围并无人监视他,正因如此他才更觉奇怪。悄然起身,他尽量敛住一切声响留到外面,魂不着地般寻寻觅觅许久才捕捉到了房孟鑫的动静。轻飘飘地伏在帐上,从前他虽常常多心,但此刻听到的第一耳朵便令他顿感此行不虚。 “大人,侯爷既然有此吩咐,您何不从此抽调人马随您同去呢?” “人多好办事啊,大人!” “镇原侯轻易不问政,一旦出面便必是大事吧!” “卑职听京畿的亲戚说最近似乎有些事……” “随您而来的那人似乎是个江湖中人吧,不知他堪不堪用……” 云月间有夜枭掠过,项东衢心中暗道不妙,缩着身形以图避开巡岗官兵的视线,但他的动作反而牵连着帐顶鼓动了两下,仅是如此的刹那后,项东衢脸皮贴着那片帐布便被一锋刀尖刺破。他掫身飞起连翻了几圈,落地后立刻被围了起来。 房孟鑫盯着稍显狼狈的项东衢看了片刻道:“夜色已深,足下怎么不在帐中好生歇息?” 项东衢心中讥笑穆琏滑稽的运筹帷幄,面上则摆出一副笑脸道:“你们不也忙着呢么。” “来者是客,我们纵有千般忙碌也不会麻烦到你身上。”房孟鑫身旁一个头领模样的人高声道。 “眼下看来我更像是不速之客。”项东衢微有背手搭剑起势之状,“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各位公干了。” “且慢!”锦衣头领见他要走立刻上前阻拦,但项东衢毫不含糊,抽剑旋动半身一划直接破掉了头领锦衣上的胸甲。锦衣头领明显被惊得不轻,被当众下面他自然有气,撇开闲杂束缚,赤手空拳便冲上去劈手扣住了项东衢的厚肩。项东衢抖肩斥开钳制,拧身调向再次把剑锋对准了锦衣头领,他只是想离开这里,如果这些人非要阻挠,那他便让他们瞧瞧什么叫鱼死网破。 锦衣头领紧着嗓子眼跟项东衢过了几招后很快便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这么厉害的江湖中人他还是头一次接触,本来便不是对手,加之是赤手对长剑,更逼得他愈发捉襟见肘。周遭伺机而动的军营士兵并未切实上手,反倒是有一人在发觉头领势有逊色之时吆喝了一声后抛给了锦衣头领一把军刀。锦衣头领硬着头皮接下军刀,军中士兵平日里苦练的实用杀敌技巧摆在项东衢这等武林人士面前似乎只有拼狠劲的份。冲身穿刀几轮之后,头领再次落于下风。 项东衢动手的本事虽然比不上大师兄季风轻和师弟顾慕之,但哪怕是放在佼佼者众多的试武大会也是十分出挑的,何况是对付这些吃皇粮养老的嘴? 锦衣头领再有不敌之势时,房孟鑫便顶了上去。他并不觉得与项东衢动手是合适的事,但此刻既然已经打了起来,他又不是个能止戈为武的人,反而为了不闹出人命其后不好收拾,他必须要出手一战才行。 房孟鑫用的是五军营中配备的改制御林军刀,有障刀之型,但比障刀更长更劲。同样是穿刀引身追击之势,他使出来远比锦衣头领更骇人。 项东衢侧身仰面躲开房孟鑫的枭首招式,撩剑还招之时也附上了狠劲。他原以为这些人只是想扣住他不让他跑,可房孟鑫一出手却是一副要杀了他的架势。江湖中用军刀的人不多,房孟鑫确实也够厉害,但也不至于厉害到令项东衢害怕。眨眼间撩剑劈剑的迅猛招式配合着扎实的腿法逼得房孟鑫连连后退,一招仙人指路更是直接把后者慑退了几丈。 打斗声引来的官兵越来越多,原本围起来的圈子也因项东衢过分凶猛的攻势扩大数倍。 房孟鑫退无可退之时也重新攒好了气势,横刀击剑撤肘卸掉项东衢的五分劲力之后拧腰抬劲鼎力一扛直接将项东衢顶退掀飞。紧接着又追身缠上,化用一招太极射雁式压住项东衢的攻势,项东衢毫不退缩,要比太极剑法的话,他可见过更厉害的。乍然抵步,绞动上半身马步上拦铿的一声撞上刀刃,钳力拉臂时带出一串星火,映得夜色中所有人的眼中锋芒闪烁。 营帐里的官兵们几乎都在周围观战,他们晓得房孟鑫是京官,凡事都高人一等,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上去拉偏架,毕竟看那副架势谁上去都是献祭。更何况他们的头儿都捏着刀在一旁看热闹,哪里还有他们折腾的份。 房孟鑫与项东衢缠斗间惊异地发现项东衢的招式也有太极剑法之韵,一套左右云抹拉扯地有来有回。想来也是,此人是昆仑门人,昆仑与武当本来就有同根之谊,能与他不相上下也是情理之中。昔时他们房家兄弟二人仗着聘请武当名师习来的本事在京城军营中吃得甚开,如今面对真正的武林中人后才有倾盖如故之感,也算是认祖归宗了。 只是他也难免困惑于项东衢的情绪与态度,真想不出此人到底有什么事非要急着此时离开,不然为何招招凶狠至此。 项东衢一招鹞子翻身迫房孟鑫展翅飞腾躲闪,再次接刃后房孟鑫隐约有些转过心思来:莫非是因为自己出手狠辣才引得项东衢也起了杀心? 房孟鑫难免自嘲,他出手狠是因为看得出项东衢切实有本事,想要全力迎战,没想到会有这般误会。 十数回合之后二人再次锋芒对撞,房孟鑫顺势扣住项东衢的空腕,在后者要喷力抵抗之时突然开口道:“稍等!” 项东衢盯着他,此刻他们之间的杀气确实松动了不少。 “你我难分胜负,我并无敌意,不如先协同前进,交付侯爷嘱托如何?”房孟鑫忽然灵光了许多。 众目茫然间,项东衢当真松手收了剑。 第三十六章 仙境破碎 一踏进崇安地界,杨臻提心吊胆了一路的精神便先遭到了一记晴天霹雳。 整个崇安城都在盛传武夷药师谷在两日前被付之一炬,大火烧了近两日,官民协力好不容易才将火扑灭,救到药师谷时那里已是一片狼藉焦土。崇安百姓不知道火起时山谷中是否有人,他们进去救人的时候并未找到活人。 鸿踏雪被落在了后头,在打听到这些消息后他就被吓得有些走不动道了。他一路而来肩负着护送杨臻和替林半夏探望林年爱的任务,长途奔波的杨臻已经是他照顾不了的情况了,再加上这一通噩耗,他先有点撑不住了。 方尔玉回头拉鸿踏雪一把的工夫,再转脸时杨臻已经没了踪影。心里着急,他也顾不上鸿踏雪,调头去追杨臻。万一药师谷里有人埋伏该如何是好,杨臻那副样子又能应付得了谁。 杨臻冲到谷口时愣了一下,此前听了不少道外之人的描述,但实情仍难以想象。或许是因为反差过大,从前这里的一派仙境景象如今荒凉萧瑟,看上去甚至比神兵故墟还要残忍。 “师父!”杨臻满头是汗,跌了一跤爬起来往里跑,一路跑一路喊,直到看到林年爱那几座仅剩几截残梁的屋子,杨臻膝下一软直接歪了下去硬生生撞在了旁边的石井沿口上。忽然间,他似乎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杨恕他没能赶上最后一面,嵬名岘他也没能见最后一面,周从燕他甚至……如果他能找到林年爱,不知又是何等场景。 他猛地换了两口气,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到药师谷后端,那里有茗溪和老蔡池,还有嵬名岘盖的两间屋子,可如今连那两间新起不久的屋子都不在了。 杨臻傻在了原地,一堆焦黑的炭木中隐约有个人,有一个呼黑的人形仿佛是堆杂物一般坐在那里。杨臻几近崩溃,他一眼便能认出是谁,这世上仅剩的一个他的归处也不在了,这辈子仅剩的希冀瞬间便灰飞烟灭了。 他以一种自己无法想象的样子扑到那具身躯上,嚎啕哭泣,忏悔自己总晚一步的无能,悲怆一场接一场的苦难,他想不通世上哪里有这么多遗憾要受。万千悲苦几乎让他窒息之时,忽然幻感举世悬浮,悄然着陆之后,杨臻才发觉有一只宽厚的手掌盖在自己后脑勺上。 哭声戛然而止,杨臻懵懵地抬头对上了一张黢黑的枯干老脸,老脸咧嘴露出一排亮白的牙。在林年爱开口之前,杨臻先一步再次崩溃,埋在林年爱的怀里把嚎啕声闷成了呜咽。 林年爱开玩笑的心瞬间夭折,心疼又不舍地搂住杨臻轻抚着安慰道:“好了好了,是师父不好,师父不该吓唬你,没事了没事了啊。”自从孩子长大之后,他何时再见过这样的场面。 方尔玉赶来时气喘吁吁,撑膝长长地换了几口气,看着这场奇怪的景象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一堆炭木里那两个人各有各的可怜样,那个仿佛是林神医的人远看就像是个从火海里爬出来的焦人一样,可他又明明有动作,不是已经死了的样子。默默看了半天,直到等来了第四人来稍微有了些变化。 “少爷!”杨青挎着个篮子从山谷后头颠颠地跑过来,激动到抹泪,“您可回来了!” 方尔玉来到他们近处低声问:“怎么回事?” 杨青还未搞清楚状况,只管答道:“前几天有个人,那个谁,要找林神医要武功秘籍,林神医不给他就要找事,林神医领着我躲起来之后这里就着火了,烧了两天一夜,吓死人了!” “谁?”方尔玉问。 杨青张着嘴但又说不上来,叫不太上来那人的名字。 “刘聂。”林年爱微微启齿,以唇语给他解了惑。 方尔玉吸气,切齿握拳间想说两句难听的话,却见林年爱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缓了一下心绪才发现藏在林年爱怀里的杨臻已经安静了下来,似乎是睡着了。 鸿踏雪来的时候看上去像是奔波了千万里路,拄着一截歪七扭八的树枝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到了林年爱跟前。 林年爱已经挪到了井边,倚着井沿搂着还在梦里的人,用一件大氅把人罩住藏得严严实实。他眼见鸿踏雪扑过来那副放声嚎啕的样子,及时出手攥住了鸿踏雪的嘴,硬是让鸿踏雪把惊天动地的动静咽了回去。 鸿踏雪平复了好久才稳住了呼吸,再三确认林年爱没事之后叉着腰把四下简单看了一圈:“啧啧……多好的地方啊,都烧没了?” 杨青比林年爱更肉疼:“没了,都烧没了,就后面的两个地井里还剩了点,拾掇了半天才找出来了一点像样的东西,连林神医的书库被烧干净了!” 鸿踏雪瞪圆了眼,“大——大小姐放这里的全图也烧没了?”他压着嗓子竭声问。 杨青不知道那么多事,只道:“书全都烧了。” “那可是……”鸿踏雪比杨青还要肉疼,据他所知,周从燕的《绣经全图》除了随身携带后来被偷走的那几本以外,其余的都在药师谷里放着。 “烧就烧了吧,”林年爱骄傲地轻轻拍了拍杨臻的脑袋说,“我的书都在这里藏着呢!” 鸿踏雪干瞪了半天眼,杨臻脑袋里到底能装多少东西他自然不会怀疑。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那那……那半块夜牙玺呢?” 林年爱无甚所谓:“那玩意儿肯定是烧不坏的。” “怎么烧不坏?你家的玉不怕烧啊?”鸿踏雪着急了。 林年爱不在乎这个,冲着鸿踏雪的花容月貌只瞟了一眼便令鸿踏雪老实了许多。 “所以呢,夜牙玺在哪儿啊?”鸿踏雪问。 “什么东西?”杨青问。 鸿踏雪也不好形容,冲着杨青一通比划后,杨青好似是明白了一点,低头拿回自己的篮子并从里面翻找出了一块青玉疙瘩往前一递问:“是这个吗?” 鸿踏雪眼睛一亮,同时也觉察到了旁边方尔玉的动迹,迅速出手直接抢先把半块夜牙玺抢到了手。他把夜牙玺揣在怀里护着,还不忘再警惕地提防方尔玉一眼。 方尔玉的激动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只消稍微一缓,他便能克制着冷静下来,有杨臻在,夜牙玺在哪里都无所谓。 鸿踏雪确定方尔玉的态度之后才安心了些,把夜牙玺裹紧,又试探着问:“老杨没事吧?” 众人都把目光对向了杨臻,林年爱低着头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后又将他往怀里拢了拢:“怪我,我不好,不该吓唬他,把小孩儿吓坏了。”他的声音像是在讲睡前故事。 鸿踏雪蹑手蹑脚地靠近了些蹲到旁边,悄摸摸地往前凑了凑看了一眼,幕天席地还能睡得这么香,哪像是有事,他也累得够呛,也想躺下来睡一觉,只可惜林年爱这里没他搁脑袋的地方。 “林神医。”方尔玉沉稳开口,“如今您有何打算?” “打算?”林年爱看他。 “药师谷已然被毁,您留在此地也不安全,是否想过别地而居?”方尔玉问。 “不至于,拾掇拾掇还能用。”林年爱虽不恋家,但让他搬家却有些抵触,毕竟这是他生长的地方。 方尔玉往前两步,认真道:“先生的老师方廷和先生已经挪去了梅里,您要不要也……” 林年爱有些意外,方尔玉的语气甚至是胆怯地试探,即便如此,他也觉得意外。 “梅里之外有一处深鸣涧,深鸣涧里有一片海兰湖,是方寨私地,如果您不嫌弃,可以把药师谷移去那里。”方尔玉又道。 第三十七章 咫尺天涯 项东衢和房孟鑫好不容易赶到崇安之后先听了不少传闻故事。 数十年来一直稳于崇安、造福四方的药师谷被焚毁,林神医已经离开了武夷山界。当地百姓自然千百般不舍,不过林神医临行之前向崇安的几家医馆交付了不少医道妙理,也算是回报崇安官民扑灭药师谷的义行。 果然是来晚了,不过多近一步之后却知也不算太晚,药师谷虽搬离了此地,但杨臻却还在崇安。旁人或许摸不清杨臻的踪迹,可他们二人进城后不久便被人告知杨臻正在官家府衙里候着他们。 房孟鑫无法想象,府衙捕快是怎么一下子就找到他们二人的,难不成杨臻连镇原侯会派他们二人来监看也料到了?想想也是,这才是问道师的本事。他推开屋门看到孤身一人坐在火炉前杨臻难免不安,他同样会担心杨臻无人照顾会出什么差错。“先生一切安好吗?”他差走县令后问。 房孟鑫在官衙里自然更有份量。如今的杨臻今非昔比,早已不是那千尊万贵的将门独子,因着林年爱窜天的名头,杨臻在县令眼中勉强算位贵客,但再看房孟鑫对杨臻的态度,县令也恭敬了许多。 “坐。”杨臻点头。 项东衢问:“药师谷的火是怎么回事?” “刘聂放的。”杨臻答。 项东衢倒吸一口凉气,他想不通刘聂为何会恨到这个地步。 “都怪我们动作拖沓,徒然给先生添这么大的麻烦。”房孟鑫脱口便先认起错来,引得项东衢不禁侧目,毕竟在项东衢眼中他应该是穆琏的左膀右臂才对。 杨臻盯着火炉里幽寂燃动的薄苗,沉默以对。 片刻无声后,项东衢挪到了杨臻近侧问:“我听衙门口的人说药师谷搬家了?” 杨臻点头。 项东衢张了张嘴,又把话吞了回去。他下意识地想问搬去了哪里,可琢磨了一下后又觉得还是不问比较好。“跟你来的人都被你派去保护林神医了?”他换了个问题。 杨臻仍点头以应。 “你看你又这样,万幸我来了,要是刘聂比我来得早该如何?”项东衢在荆州的那两日听了不少传言,杨臻如今这副样子何尝不是一路拨调形单影只之故呢? “城中之人尚不知道师父已经离开了此地。”杨臻开口,“我以师父之名向外传扬了许多医方,其间还夹杂了全图还有幸存篇幅的消息。” 项房二人愣了愣,项东衢不解:“什么?”他们进城后知道的事大多是领路的衙役说的,而今想来似乎当真与城中百姓隔了一层纱。 “刘聂为全图而来。”杨臻说。既然刘聂想要全图,那就把全图摆出来。如今崇安城里的百姓都以为“全图”是药师谷的医道集成,但经崇安百姓说出去再被懂得其中关窍的人听了去便是另外一回事了。不仅是崇安的药铺医馆,杨臻也托丐帮的弟兄把消息散了出去,既然让他发现了刘聂的踪影,他就绝不会放过。 项东衢纳闷:“他不是为你而来吗?” 杨臻拢手烤火,眸子里的寒光却又硬了几分。 房孟鑫坐在他们对面,也跟着杨臻烤火道:“那人未必真敢见先生吧,所以只一味地拿先生身边的人开刀。” 项东衢想过觉得确实如此,刘聂若真对杨臻有恨就该直接过来与杨臻当面对质,总拿无关之人泄愤算什么英雄? 杨臻把大氅拎过来往身上一裹,起身往外去。项房二人也立马跟上去,此时他们二人已有了些心照不宣的意思,双方对杨臻的关心与在意都溢于言表,如今看来,先前营帐里的打斗不过是误会一场。 屋门一开,还未迈进院子,头顶上便有一道黑影拖着两声鸦鸣飞了过去。 “这个时节……”项东衢刚想诧异几句,余光却隐约见杨臻瘸了一下。他伸手去扶,房孟鑫却比他更快一些。“还好吧?你还是好好养伤吧,有什么事的话我跟房大人去办就是。” 杨臻在门槛之内站了片刻,他确实有件事需要托人去办。“东衢大哥,我有一事相求。”他道。 “你说。”项东衢不乐见他跟自己这么客气。 “我希望你能帮我查一查刘聂的妹妹葬在了哪里。”杨臻说。 “啊?”项东衢十分困惑。 “他妹妹叫刘羽舒,老家在钱塘,后来去夔州投靠了刘聂。”杨臻又补充了两句。 项东衢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提这样的要求:“你……” “麻烦你了。”杨臻说。 项东衢语塞,看了他片刻后答应道:“好,包在我身上。房大人,若佟——他就托由你照顾了。” 房孟鑫送走项东衢后想把杨臻扶回屋里,却又听他说:“毒尊前辈应该到崇安了,烦请房大人去看看他需不需要你我照看。”房孟鑫的困惑虽不弱于方才的项东衢,但杨臻既然这么说了他自然是信的,何况乌显炀所在的抚江侯府本就是他此行的助力之一,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应下要离开之时却发现杨臻似乎也要往外走,不禁又问:“先生这是……” “我出去走走。”杨臻扶着门框迈过了门槛。 “可是……”房孟鑫不放心。 “我想再去药师谷看看,你见过毒尊前辈之后若想的话可以来找我。”杨臻慢吞吞地往外走着说。 房孟鑫跟上去搭手扶着他出了衙门,离开之前道:“先生放心,我会尽快去办的。” 杨臻谢过他,在街边站了一会,饱览过人来人往后迈向了药师谷的方向。 房孟鑫从巷尾探出来半个脑袋,他虽说了要尽快办事,但终归担心杨臻是不是只为了差走他们好独自行事。杨臻想干什么他不在乎,他只怕纵杨臻孤身一人会出什么事。他在确定杨臻当真去了药师谷之后才放手办差,先后找上崇安城的丐帮人和府衙的几个捕快讲明方向散布寻人,他们已竭力搜寻,但找到乌显炀仍是小半日之后的事。 乌显炀不识得房孟鑫,房孟鑫亦是没见过乌显炀,好在有杨臻这尊引帖,二人见了面也不至于消耗提防。 房孟鑫向乌显炀道明缘由后只想着赶紧去找杨臻,结果却见乌显炀似有话说。 “原来如此。”乌显炀道,“难怪寻遍寰宇而不得,却在此地碰上了他。” “谁?你说的是那刘聂?”房孟鑫有些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颓唐。 “没错,我在城边遇上了他,却被他逃了。”乌显炀说,“我进城正是为了寻找能联络之人好把消息递出去。” 房孟鑫甚觉可惜间又难免有些责备,怎么威名慑天下毒尊连条丧家之犬都抓不住?他不混江湖,自然不知道毒尊震慑江湖的名头里并没有多少武功高强的功劳。他问:“他往哪里逃了?” 乌显炀瞄了他一眼道:“我若是知道,早就追过去了。” 房孟鑫心中暗斥他百无一用,扬手招来衙门捕快,吩咐他们赶紧回去调动人手全城搜捕,并派人赶去从周边借调人手。依他所见,崇安衙门里的那点人真未必够用。安排完一切后,他还不忘谢过乌显炀。他的安排不过是表面功夫,接下来该怎么办还需杨臻拿主意,他得赶紧去找杨臻通报最新的进展。 乌显炀旁观一切周章之后赶在房孟鑫窜走之前开口道:“你要去哪儿?” “先生还在药师谷,我得去找他。”房孟鑫边说边快步前行。 乌显炀两步追了上去,待独脚乌鸦落于肩头后道:“我与你同去。” 第三十八章 孽有尽时 刘聂站在药师谷中,看着四下的荒凉,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他似乎已经忘了,是他自己亲手毁了这里。这个如今唯一有可能救他活命的地方,正是他前不久一把火烧掉的。 “甜吧?药师谷的泉水可不一般,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包治百病?” “当然!还能解百毒呢!”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跟他说话,恍惚间他也在和谁聊着什么。是了,药师谷处处都是奇珍异宝,连水都有延年奇效——他发疯似的冲到药师谷的尽头,一头扎进了已经半干不干的茗溪中,不分溪水还是泥浆地把地上的东西捧起来往嘴里填,也不知疯癫了多久才逐渐停手。许是肚子装不下了,又或是累了,他的手已经被河床裸露出来的砾石划得血肉模糊。他终于往地上一坐,瘫歪着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满目荒凉。 他还记得头一回来药师谷的时候,其乐融融,他也能做仙境之中的人,其时莺歌燕舞,蝶飞羽绕,与如今这副了无生机的样子当真是天壤之别。 突然,他听到了脚步声,循声看去,浑身一抖。 “杨臻?” 他喉咙中塞了太多泥沙,所以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是在挣扎。 许久不见,如今的杨臻看上去瘦弱可怜,但却仍能让刘聂仅是看一眼便觉得胆寒。 杨臻垂眸看了他片刻,问:“你怎么在这里?” 刘聂原本以为杨臻是专门追过来杀他的,刚看到杨臻的时候还被吓得不轻,可听见杨臻这么说,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是谁,仿佛刚才的胆寒都是错觉一般。他惨笑着说:“我记得从前听人说,药师谷的泉水能解百毒,来试试。” 杨臻看着他:“你中毒了?” 刘聂点头道:“我遇到乌显炀了,他能给我什么好果子吃……” 杨臻又是一阵安静,而后慢慢蹲下来,伸出三指掐上了刘聂的手腕。他这一动作令刘聂眼睛一亮,好似看到了救世的菩萨。只是片刻,杨臻皱了皱眉毛,把手收了回来,问:“有什么遗言么?” 刘聂一愣,哭笑难辨地说:“我终究是没救了?” 杨臻看着他,一言不发。 刘聂费力地把自己嘴里的泥抠干净,苦笑道:“帮我个忙,给我个痛快吧。眼看要死,我不想再受罪了。” 杨臻平静得可怕,看不出半分如意,也看不出一丝怜悯。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从中倒出了一枚红褐色的药丸,递给了他。刘聂接过药丸问:“这个可以让我死得舒坦些吗?” 杨臻依旧不作一词。 刘聂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怎么会还奢望杨臻多与他言语什么?他想过千百种被杨臻抓住的场景,可无论哪一种,他的想象里,杨臻都不是眼前这副平静的样子。奇怪,为什么能如此平静?他在疑惑中一仰头把药丸吃了下去。 “好甜啊……”刘聂觉得嗓子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梗塞,鼻子也有些发酸。事到如今,吃到甜的东西,竟然会想哭了?颠沛流离抱头鼠窜了这么久,眼下终于要结束了。 “谢谢你,杨臻。”他不舍地回味着舌尖上残留的甘甜味道,把甜味尝尽后,却开始怪笑起来,他狰狞地看着杨臻说:“我把你糟蹋成这样,你竟然还肯帮我……你真可怜,你要是能像我一样,就不会搞成这样了……也对,你一向看不起我,跟单以谋一样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可那又怎样?到头来你们这些厉害到不行的人物还不都是毁在了我手里?荒唐啊,真是荒唐……你看这药师谷,多好的地方,可惜不是我的,否则我也不会一把火烧了它……其实,凭我做的那些事,你就应该趁我跑不了直接杀了我,在黄州的时候你肯定想杀我对吧?可惜我比你聪明,我比你们都聪明,我能抖出你的身世让你家破人亡,能把你卖给钱津达,还能让镇原侯靠我除掉钱津达替整个朝廷擦屁股!奴颜媚骨怎么了?卑躬屈膝又怎么了?你赢得了我吗?你玩得过我吗?哈哈哈哈……可你也害我不浅,你竟然能哄得江湖和朝廷一起通缉我,还说什么神兵城的传家之宝被我偷走了?把羽舒逼死不够,还要把我也逼死?现在是我大仇得报,你呢?即便你现在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苏纬,嵬名岘,对了,还有你的周大小姐——教主啊,其实她也没什么地方对不起我,可她错就错在聪明用错了地方,她要是不戳穿我,兴许就不会是这样了……你看,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他们也活不过来了,更何况,我本来就活不成了,哈哈哈……” “其实,”杨臻听他把话说完后站起身来,看着他说,“你并非无药可救,只是我不想救,罢了。” “你说什么?”刘聂瞪起了眼,时刻准备着抓住可以救命的稻草。 “你说得没错,即便此刻杀了你也无济于事,”杨臻不再看他,转身迈步离开,“但我不想让你活下去。” “你……”刘聂一字尚未说完,便感觉胸膛一震,肝胆俱裂,鼻喉腐烧,抽搐倒地,缩成一团。 “对了,刚才的药,并不能让你死得舒坦。”杨臻斜睨他一眼,听着身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扬长而去。 其实刘聂很早之前就意识到自己已经为自己掘好了一座坟墓。 房孟鑫和乌显炀找遍药师谷都未见杨臻,唯一的收获只有山谷后头那具扭曲的尸体。 死相惨烈,房孟鑫纵有铁石心肠也看得皱眉。 “刘聂?”乌显炀也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刘聂?”房孟鑫亦是意外。说来好笑,他虽担着海捕刘聂的任务,可却并未见过刘聂,他印在脑子里的只有通缉令上的画像,但眼前的刘聂已经死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即便摆在他面前他都认不出来。“毒发身亡?”他问,“莫非是毒尊你的手笔?” 乌显炀摇头:“我顾及若佟或许还有话要问他,所以遇到他时并未用毒。” “那这是怎么回事?”房孟鑫问。 乌显炀仔细查探过后反而更加困惑:“奇怪……这似乎是隗冶的毒……” 房孟鑫愈加茫然:“什么?” “是隗冶的紫螈……”乌显炀不禁自我怀疑。当初隗冶死后杨臻带着他从隗冶身上找到了那条爬虫,后来他将爬虫交给了林半夏,以期深重的罪孽能在林半夏的手中有所救赎,至于紫螈最后的去向他却不甚清楚,怎么兜兜转转出现在了这里? 二人无暇给刘聂敛尸,只惦记着继续找杨臻,在附近兜兜转转直到黄昏都未把人找到。重新聚于谷口之后一顿对接无果,房孟鑫正欲回府衙搬救兵,抬眼间却见那只独脚大乌鸦飞了回来。 乌显炀举臂接住它,片刻后说:“找到了。” 房孟鑫微愣,他依旧搞不清这些江湖中人的门道。也是此时,他远远地瞧见山谷里出现了一个人。认清是杨臻后他们赶紧迎过去看顾状况。 杨臻用大氅把自己裹得过分严实,那副样子似乎是刚从冰窟爬出来一般。 “先生去哪了?”房孟鑫扶住他问。他俩在山谷里找了半天都不见人,杨臻到底躲在了什么地方。 “到山里转了转。”杨臻的声音听上去疲弱不堪。 “刘聂死了,你见到了吗?”乌显炀问。 杨臻点头:“回吧。” 房孟鑫与乌显炀对视一眼,房孟鑫惦记着终于有了点结果怎么未必捎上这具证物回去交差,不过看着杨臻似乎并未这么想。 “走吧。”乌显炀比杨臻更利索,同杨臻往外走。 第三十九章 言之有预 穆琏早已在荆州集结起了不少人马,以他所见,这些人马足以雄踞昆仑以客代主。被摆在他眼前的这几个昆仑派的弟子看上去就如同杨臻平日那般绵软好拿捏,只是不知他们是否也阳奉阴违包藏祸心。好在对他们无需对杨臻一般,这些人若无用处了,大可直接了结掉。 只是连日无归,派出去看着杨臻的两条眼线也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穆琏唯一知道的是从抚州递过来的信,说是项东衢和房孟鑫打过一场,莫名其妙地了结之后又一同离去。穆琏燃掉飞鸽传书之后不禁冷笑一声,房孟鑫才从军营出来几天,竟这么快便成了此等不体统的德性,项东衢其人更甚,自从停了计划他再无登任掌门之机后便与侯府若即若离,穆琏把他从穆淳手下接过来之后更是跟没了这个人一般。 他本想用项东衢看管杨臻,房孟鑫监视项东衢,不成想这两人都不中用。江湖果然是污涅之地,不仅其中之人杂乱不堪,还极能秽染白沙。之前的换血计划果然是必然之行,败只败在不够痛快不够彻底。 陈情檄文被递上京去,穆琏正在门内踌躇满志之际,忽而听闻前院来人通报杨臻房孟鑫一行人回来了。穆琏的一只脚直接迈出去停顿片刻后又收了回来,稳当地坐回太师椅吩咐道:“传他来见本侯。” 总算伤愈复职的黛衣领命寻人,临到前院之后才知晓旁人动作都比他快。前院里围了几层人却并不喧嚷,黛衣稍微走近了才听见人群在说什么。 黄拂衣穿堂风一般地掠过众人,一头扎进杨臻的怀里抱住他,险些把杨臻撞倒。房孟鑫在后头听着她不知所云地持续倾诉担心与牵挂时松了口气,也幸在她是个女人,不然奔过来的架势更像是意图不轨。 林半夏和穆淳等人也快步赶来好一番关切。 穆淳等着林半夏给杨臻号脉的过程中难免紧张:“你脸色很不好……” “舟车劳顿,无妨。”杨臻答。 林半夏伸手叹气,一时间令闻者愈发不安,她拉开黄拂衣后道:“既然如此就赶紧回屋休息吧。”杨臻如今大病没有,但却虚弱得几乎风过即折,哪怕有龟苓丸撑着,也还是这副样子,林半夏也没办法。 一众人围着便往后头屋里去,此时黛衣才有机会开口:“梅先生,侯爷召见。”话说出来后,他便极轻易地发觉对面的一群人向他射过来了数道敌意与抵触十足的目光,哪怕是前几日伤愈同他一起赶过来的犀月也复刻着穆淳的样子敌视他。 在有人开口驳斥之前,杨臻先应下来解了黛衣的紧迫。闲杂人等退却,但穆淳要跟过来黛衣根本无关否定。 房孟鑫有面见宿离赴命之意,随杨臻穆淳一同离开。宿离总又不放心,不说他话,等那几人走远了些后也悄悄跟了上去。 林半夏在原地焦躁地转了两圈后又抬头问:“不对啊,小雪和那位方家小兄弟呢?” 无人能回答她。 “项东衢也没回来。”叶悛往道门外看了看说。 两拨拢共五个人,出去一趟只回来了两个,实在令他们摸不着头脑。 穆琏通过四敞大开的屋门一眼便看到往这边走过来的杨臻,杨臻的病态样子在他的意料之外,但他没兴趣关心寒暄,要是杨臻没撑住即刻倒了,倒能令他紧张两下,一下为耽搁大业,另一下为殉蛊可能会有的意外之险。 “你总算舍得回来了。”穆琏亦不在乎杨臻在外经历了什么,“如何,这下有心思办正事了吧?” 杨臻点头,穆琏没开口赏座,反倒是穆淳扶着杨臻将其安放在了椅子上。 “果真吗?”穆琏出于多日来的习惯有此一问,“何时动身?” “明日。” 一言二字引得众人讶异,他虽然把话说了出来,但旁人明显都是不信的,又或者说他们都不愿信或不敢信。 穆琏静默中盯着杨臻看了许久才开口问:“你这话当真吗?” “侯爷若另有计划便全依侯爷。”杨臻说。 穆琏冷不丁地笑了一声,连连点头,“明日就明日,”他招手朝青衣吩咐,“通知下去,紧备行囊明日启程。”穆琏调转回来时面上的笑意暂时忘了收敛,对上杨臻的眼睛之后突然冷静了许多。拖延折磨了这么多时日,没头没脑地变得这么熨帖,穆琏想不怀疑都难。正襟坐回去之后,穆琏端茶品香道:“你可有什么要求?此去长途,本侯希望能顺利了事。” 杨臻逢问即答:“长途困苦,雪川艰难,侯爷千金之躯,希望不要以身涉险。” “哼……”穆琏又笑出了声。他放下茶杯忍不住起身打量杨臻,看来看去只剩玩味。“放任你一人去勘探府库?”穆琏往外迈了几步,看到了候在门外的房孟鑫。 “侯爷没打算给我指派帮手吗?”杨臻问。 穆琏背手点头。“对,正好,”他招手示意房孟鑫入堂听候,“本侯正要好好嘱咐房千总几句,你回去歇着吧。” 杨臻听话地在穆淳的注视中离开,被藏在堂外的宿离接走。 “如何?”穆琏把目光从自己儿子的脸上上回来问房孟鑫道,“听说房千总这一路并不顺利,怎么不见项东衢?” “回禀侯爷,项东衢去夔州调查刘聂的底细了。”房孟鑫答。 “底细?”穆琏和穆淳都有些疑云满腹,刘聂是他们父子二人手底下的人,利用之前肯定是事先便查过的,而今再谈底细,难免有些奇怪。 “为何要查他的底细?”穆淳问。 房孟鑫在片刻的沉默中盘算了许多:“卑职找到刘聂之时其人已经死了。” “死了?”穆琏分外惊愕,“是他干的?” 此处之他没有第二人,房孟鑫懂穆琏的意思,但他也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答复。“卑职不清楚,看刘聂的死状似乎是中毒而亡。”他道。 “中毒,那必然是他干的了。”穆琏切齿。 穆淳斜了他一眼,喃喃道:“他不是会用毒杀人的人。” 穆琏哼了两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像他那样阳奉阴违忤逆不忠的人,哪怕是小心提防都会有二心,你还信那些?” “坦诚以待是相互的。”穆淳道。 房孟鑫噤声不语,这些话可不是他能插嘴的。 穆琏还是冷哼,他一个上位者为何要与世间的蝼蚁坦诚相待。穆琏不想与穆淳争辩,转向房孟鑫问:“本侯派你去看着他,你如何会什么都不清楚呢?” “卑职当时遇上了乌显炀,一时不得脱身,因而有所遗漏,还请侯爷恕罪。”房孟鑫拱手伏低。 “乌显炀?”穆琏有了一丝缓和,“对了,还有他,刘聂或许是死在了乌显炀手中也未可知啊……” 穆淳幽幽地望着穆琏,隐隐发觉了一丝端倪,便道:“死了便罢了,如此一来了了他的心愿,他也就能收心办事了。” “确实如此,可铺陈了这么些日子都一无所获,而今他一出马刘聂便死了……相形之下本侯的通缉令真是成笑话了。”穆琏道。 穆淳隐约有一丝笑的样子,但却并未被对面之人看到。他道:“房大人且去安排吧,父亲若不放心,咱们或许可以派人去传乌显炀过来问话。” 穆琏听得眉开眼笑,连连答应道:“好好好,去办吧。” “侯爷,您的车驾要不要备上?”房孟鑫探问。 穆琏即答:“当然!” 房孟鑫大概也猜得到穆琏绝不会听杨臻的劝,抬眼间从穆淳的脸上看到了些奇怪的表情,困惑间应下退出。 第四十章 言人人殊 房孟鑫在指挥手下弟兄整装备行之时迎来了那位金玉世子。 “房大人,你真的不知道刘聂是怎么死的吗?”穆淳并不废话,眼看房孟鑫屏退左右迎上来时直接问。 房孟鑫抱拳施礼道:“实不相瞒,方才侯爷也问过下官这个问题,下官确实不知,应侯爷吩咐,下官已经派人去调查乌显炀了。”房孟鑫迎着穆淳淡淡的目光大方地回视,他不知道穆淳信不信他的话,何况他是真的拿不准,坦然对视的话起码能显示自己问心无愧。 “他让项东衢查刘聂的时候你在场吗?”穆淳问。 “在场。” “当时是什么情形?”穆淳又问。 房孟鑫默默吞了口气,这位世子明显比镇原侯上心许多,镇原侯在意的是刘聂死于谁手,而世子关心的却是那位先生在外经历了什么。 “那时我们刚在崇安衙门与先生汇合,还未说几句话他便开口拜托项东衢去调查刘聂的妹妹葬在了哪里。”房孟鑫观察了一下穆淳的样子,继续道,“项东衢离开后先生又要想去药师谷,下官本想陪他同去,可先生却又托下官去寻乌显炀。” “如此说来,当时是他只身一人去了药师谷?”穆淳道。 “是。”房孟鑫道,“下官找到乌显炀后与其一同赶到药师谷后便发现刘聂死在了谷中。据——据乌显炀所说,刘聂似乎是死于隗冶的紫螈。” 穆淳皱了眉,隗冶是当时他让犀月杀的,如今杀了刘聂的人当然不可能是隗冶,只是那紫螈——穆淳大概猜得出在谁手中。 房孟鑫等了半天都不见穆淳有个回应,瞧他的样子似乎失神又似是沉思,可房孟鑫手里还有活计要忙,不能陪这位皇亲干耗下去。他试探着低声道:“殿下?” 穆淳的凤眸动了动,看了他一眼挂上了一层几不可察的笑:“多谢房大人了。” 房孟鑫难免惶恐,躬身送走了穆淳。 他以为穆淳是谢他坦诚相告,穆淳谢的却是他对穆琏有所隐瞒。 穆淳仍有猜测需要判定,凭他所料或许再去见一见林半夏便可有结果。 他找到林半夏之时项东衢竟然也在。项东衢本惬意地坐在椅子上放松心神,瞧上去显然已经快入定了,乍看到穆淳自然尴尬到不行,照常理来说他回来之后应先去向镇原侯汇报,眼下在这里被抓了包,他短时间内真想不出什么搪塞的说法。 “调查结果如何?”穆淳问。 项东衢还在慌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穆淳在问什么。 林半夏在荆州这么久,自认为多少能看得懂穆淳的某些举动,便替项东衢回答道:“刚和若佟说完,刘聂的妹妹被葬在夔州城外,若佟说要把刘聂挪过来和他妹妹葬在一起。” “他呢?”穆淳问。 “回屋歇着了,说是明日便要出远门。”林半夏说。 “听说刘聂死于隗冶的紫螈,怎么回事?”穆淳问。 项东衢愣住了,林半夏也有些懵,他们都未来得及知晓刘聂已死的事,方才听杨臻说把刘聂和刘羽舒葬在一起,他们只以为是抓到刘聂并将一切了结之后把他们兄妹二人埋在一起,原来是真的死了吗? 项东衢张开嘴后没把住声:“刘聂真死了?” 穆淳稍微点了下头算是答复他,仅是如此都令项东衢受宠若惊心情复杂。他又问:“此事林大夫怎么看?” “若佟干的?”项东衢稀里糊涂中忍不住又问。他刚把话问出来便被穆淳斜了一眼,瞬间安分下去后又忍不住暗地里低估了句:“我就知道他得死在若佟手里。”一句小话又引来穆淳诧异地注视,项东衢更加收敛,缩着身形退到了一旁。 林半夏请穆淳入座道:“当初隗冶死在抚江侯府,他的紫螈被若佟找到送给了我,本是想研医入药,但我琢磨了许久都没什么收获,所以将那东西转交给了竹叶青。” “竹叶青如今在哪里?”穆淳问。 “不清楚。”林半夏也不大觉得刘聂是死于杨臻之手,她倾向于是竹叶青找去崇安给女儿报仇这种可能。项东衢同她说药师谷已经被刘聂焚毁,因而此人死去她并不会有多少怜悯。 点到为止,穆淳无法从林半夏得知再进一步的消息,便问:“搬运刘聂的人,已经派出去了吗?” “没有,我以为若佟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林半夏说。 穆淳起身,看起来林半夏并不了解杨臻,穆淳不愿意承认的是他好像也不了解杨臻。“我来办吧。”穆淳在项东衢和林半夏的注视中离开了此处。 林半夏的困惑更甚,项东衢也刚到不久,前几日的经历到目前为止都未能跟人讲清楚,嘴皮子最好使的鸿踏雪又没回来。项东衢也看得出她的心思,一时冲动眼看便要去把杨臻摇起来问个清楚之际又收住了好奇。 “我去帮顾师弟收拾行李,林前辈你也同去吗?”项东衢道。 林半夏几乎别无选择,她不知道林年爱被杨臻送去了哪里,想尽孝而不能,鸿踏雪尚未归还,即便回来也是要寻往她和杨臻所在之处,她一同前往既为照顾杨臻也为给鸿踏雪以方便。 项东衢穿院过廊即将进屋时却瞧见穆淳从一间房里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他记得那是杨臻的房间。穆淳也发现了余光之中项东衢,项东衢不由得紧张起来,虽然穆淳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直接离开,但他仍十分担心。 当初跟许重昌搭上线接触到换血计划后他便很快发现穆淳在刻意护着杨臻,而且凭他所见的自始至终都是如此,虽然结果每每超出穆淳的预期而伤及杨臻,但穆淳对杨臻的袒护是他和单以谋许重昌都看在眼里的。项东衢搞不懂为什么,若说他在计划中总会多顾及杨臻几分是因为同在江湖脾气相投且杨臻其人确实值得他青睐,穆淳这个金尊玉贵的朝廷琉璃人是为何? 如今换血计划都被掐了,穆淳还要接近杨臻又是为何? 项东衢越发忐忑,待穆淳走远后一调步子推开了那扇刚被穆淳阖上不久的门。 床榻上的杨臻就着即将躺下的动作暂时停住看着他:“东衢大哥?” “你没事吧?”这话问完,项东衢自己便先有了否定之明。看杨臻那副疲态,好像多喘口气就得耗费二十年阳寿一样,项东衢都怕他第二天醒不过来。 杨臻换了个身架半躺着靠到床头说:“没事。” 项东衢的视线偏移,忽然看到了一只有些眼熟的睡猫,他没多想,往前几个大步走近了些,抬手在杨臻的脑门上捂了捂,坐下来道:“你都快凉了。” 杨臻动了动嘴角,却也算不上是个笑。 项东衢直接问:“刚才世子来干什么?” “有事问我。”杨臻道。 “刘聂的事?” 杨臻点头。差不多吧。 “他没欺负你吧?”项东衢又问。 杨臻不解,此话中的“他”指的是谁? “奇怪了,他为何这么关心刘聂?不应该啊……”项东衢摸来桌上的茶壶灌了口水,“刘聂竟然能让世子这么在乎他?” “有比他更在乎的。”杨臻道。 “谁啊?”项东衢被方才那口凉透了的茶水激得没听出杨臻话里的寒意。 杨臻呼了口气,并未回答。 项东衢在乎的不是这些,只问:“你老实跟说我,刘聂是不是你杀的?” “是。”杨臻的回答简洁干脆。 项东衢了然,一副果然在他意料之中的样子连连点头。从前他就觉得杨臻那套从不杀生的名头不正常,脑袋上没戒疤的人搞这些虚名作甚?大闹神女峰之后的杨臻在项东衢眼里才是个正儿八经的江湖中人。 第四十一章 兵临门下 昆仑虽然是六大门派之一,但多少年来都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方通淮经过一番斡旋交涉,把大部分人马拦在了山门之外,这是他能为昆仑先辈们争取的最大的尊重。 穆琏带着青衣黛衣两个侍卫由房孟鑫领着五个弟兄护送着踏入昆仑山门时明显累得够呛。他虽不似那些整日饱食皇粮思淫欲的亲贵一般养尊处优,但也没经历过这等穿越雪川的艰苦。 在山脚下时他还有今日一马平川一往无前,直接就开始探查府库,结果迈进山门之后便清醒老实了许多。何况看与他同行的杨臻那副半斤八两的样子,都到这一步了,暂且歇口气也无妨。再说他给杨臻备的一份大礼还没到,再等两天也不迟。 方尔玉和鸿踏雪竟比杨臻更早到昆仑,他们已经在此候了三五日。其间方通淮的周旋令杨臻省心不少,他总览内外消息,明白镇原侯穆琏一定会迫不及待赶过来,既然如此,与其让方尔玉从梅里再去荆州扑个空,不如让他直接来昆仑等着,也好早为一切做准备。 鸿踏雪蹲在山门上等到林半夏和杨臻后越发欢乐得意,一来杨臻交给他的任务他圆满完成,对他们师姐弟二人也好交代讨赏,二来他不过在梅里待了不到两日却反复见证了许多热闹。 “老杨你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你家老驴头吃那么大的瘪!”鸿踏雪捞着杨臻往里走道,“他在方老爷子面前根本就牛不起来,哈哈哈!” 他们将林年爱护送到梅里后便与方寨的人一起张罗把深鸣涧海兰湖变成林年爱新地盘的事,早已在故里安顿下来的方廷和也一直参与其中。林年爱在知道方廷和是杨臻的另一位先生之后闲聊之中便生起了十足的胜负欲,他自认为他于杨臻而要如师如父又如爷爷,天底下没人比他更了解杨臻也没人比他更疼杨臻,可与方廷和辩过几个来回后他却不甘地发现,方廷和较他赢在了杨臻最初的那前八年。杨臻遇到隗冶之前的时光林年爱一无所知,杨臻也稀里糊涂地并不清楚,方廷和却是看着杨臻长大的人。 林年爱不了解方廷和,若是时日允许,他还会发现杨臻像方廷和比像他更多一些。 鸿踏雪说起林年爱在梅里的遭遇时无疑是幸灾乐祸更重,他从来也没跟林年爱有什么过节,只不过林年爱他心目中从来都是他师父云轻捏造出来的恐怖形象,如今看着林年爱挫败,他难免有他师父终于出了口气的风凉意。 杨臻长日毫无生机的脸上有了一丝难得真切的笑意,他这两位是师父从前俱在中原时一直无缘得见,如今能聚到一起胡闹,令杨臻有了来日方长的感觉。 本还竭力与杨臻并行的穆淳忽然愣在了原地。 勾佩犀月随他驻步,可雪原上风霜催人,他们都怕自家世子在外头喘一口气会冻坏。 “小侯爷,侯爷请您过去。”青衣前来通传。 穆淳望着杨臻一行人拐进一间屋子后收回目光随青衣去见穆琏。 穆琏坐于火炉旁边,招穆淳过来一同取暖道:“如何,你可还好吗?你膝上旧疴多年,虽曾得到过医治,却也不好经历如此风霜吧?” “你呢?”穆淳带着浑身上下的寒意坐到穆琏对面回敬他几句关切,“从来养尊处优,能受得起这些劳苦?” “人老啦,”穆琏笑,“圣贤书里少见这等艰险穷山,若是年轻个二三十岁,为父倒不妨在此地好好游览一番。” 穆淳暖手道:“此乃神山仙境,多少王侯竞往而不能,如今你我至此不知是有缘还是无缘。” “此事为父一直没想明白。”穆琏接了青衣奉来的茶抿了一口,“那温氏逆贼是如何选定这里埋藏府库?且既然是朝廷的东西,为何朝廷中一点线索都没有,反倒要靠温氏余孽才能找到。何况那块被刘聂偷走的温氏遗佩至今仍未找回,是否会耽误府库的事呢?你一向颖慧,帮为父参谋参谋。” “温氏与朝廷的事早有定论,从前的星垂君指引世间之事,但于定数而言他的存在何尝不是定数,温氏千机君既然是个更胜星垂君的人,要猜到朝廷对温氏的打算也不是难事。”穆淳道,“听闻夜牙玺八假一真,并由温家人分送于多处,全貌不清,但我了解到的多处收到夜牙玺的人都与温氏有过节,那东西与其说是赠礼,倒更是诅咒。一旦发起寻玺开库之事,夜牙玺只能引来无数麻烦。” 穆琏皱眉:“如此说来,这番波折源自温氏逆贼对朝廷的报复?” 穆淳望着火炉口,眼中辉影闪动。若追究起源,又怎会止于温氏的报复之心呢?“玉佩的事也只是猜测,依传言看,还是夜牙玺更重要一些。”他道。 “说得也是。”穆琏点头,“你提醒我了,先前担心夜牙玺被抢所以一直没向他讨要,如今是该他们交出之时了。” “你还想亲自进山不成?”穆淳问。 穆琏欢欣于他的关切,心中却也有所顾忌。一路登山涉川至此已令他身心俱疲,眼下山中情形不明,任他去折腾一个来回恐怕得折寿三五年。他招手命黛衣去传杨臻,又道:“先听听他的口风再做打算也不迟。” 穆淳呴气,不再多劝一句。 穆琏起身围着火炉踱步松缓腿脚,思忖之间又突然道:“会不会……温氏玉佩也是他要追查刘聂身后的原因?” 穆淳听着外头的风声说:“你有这些猜测,倒不如直接问他,他大概不会瞒你。” 穆琏下意识想笑,转念一想,他发现自己既不怎么相信杨臻会瞒他,又不信杨臻对他有多少坦诚。 黛衣推门引杨臻一人前来,屋中的暖意一烘,冷热相逼之下催得杨臻忍不住咳嗽起来。角落里的勾佩接了主子眼色,赶忙阖门掩帘阻挡寒风。 穆琏坐下来待杨臻的咳嗽逐渐平复之后道:“既然已经到此,那夜牙玺……”他的话还没问完便见他掏出一只木匣递给了黛衣。黛衣愣了一下,明白情况后立刻调面将盒子奉于穆链面前并给木匣开盖。一对切面朝下的半块玉疙瘩就此呈于穆琏眼前,穆琏盯着这双精致的残品端详了许久却并未伸手去探。“怎是如此情状,确定是真的吗?”他问。 杨臻称是,具体情形完全不必他来解释,穆琏若真想了解,应该早就透彻查过才是。 “既已破损,是否需要修补?”穆琏又问。 杨臻只答不知道。 穆琏眈眈而视片刻后发出一声哼笑:“既然你不知道,那本侯就找知道的人来问一问。” 杨臻面上的疲惫中有了些许警惕,他大概猜得到穆琏想干什么,无非是跟钱津达一样,只是这些行为名为襄助实为威胁,杨臻实在有些看厌了这些把戏。 “之前你说的玉佩,可曾从刘聂那里讨回来?”穆琏继续笑着。 “没有。”杨臻摇头。 “既然没有,为何不与本侯说明呢?”穆琏乐于琢磨杨臻神情的微末变化。 杨臻茫然地看着他说:“我以为找回玉佩之事一直是侯爷在办。” 穆琏猝不及防地怔住之时半边脸上的皮也抖了抖,他忽然意识到确实如此。如今回想当时磋商寻找环雀玉佩的情形,杨臻只说玉佩于林中丢失,而穆琏应下海捕刘聂的事之后便将其与玉佩归于一处,此刻杨臻说这话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第四十二章 心盛力缺 徐枢很快便被扈坚良携从押解上了昆仑山门。 不过,虽然口口相传的说法是押解,但真到杨臻面前之时徐枢却没有多少徒刑犯人的样子。相较之下,徐枢看杨臻时的眼神更悲伤许多,他与牧云决离开之时杨臻还未醒过来,周从燕也还未出事,如今再见,徐枢只觉得杨臻是他从未见过悲苦。 千般万种的关心他都未说出口。杨臻的详细情况他都从扈坚良和林半夏的对话中了解了,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只期自己能做点什么帮到杨臻一些。 一番繁琐絮叨后,此刻屋中只有他与杨臻、宿离、方尔玉四人。“有件事不知是福是祸,”徐枢说,“穆琏命扈坚良押过来的途中应该惊动了不少人,而今江湖上知道了神兵遗藏在昆仑且朝廷还要动遗藏的事,恐怕到时难免会有浑水摸鱼之辈。” 宿离因早有被江湖围逼之前鉴,再遇及此等事端难免先担心起来:“名门正派还好说,怕就怕那些心术不正的人趁机捣乱,那样的话昆仑岂不完了?” 方尔玉未必了解中原情势的门道,只望向杨臻等他的态度。 杨臻把嚼了半天的龟苓丸吞下去,清了清嗓子说:“祸福相依,穆琏自己招来的机缘任他去磨便是。” 宿离原还有担心之处,但顺着杨臻的话往下想了想却也有些了然。此一时彼一时,昆仑即将面对的情况与他不同,方通淮的处世之道亦与他不同,因而未必会是他忧虑的结果。 杨臻过两天安生日子,季菱随他们回到昆仑,算是波折了一圈最后回到了故里。季风轻希望她留在昆仑,她则想逗留几日便回登州。于此,季风轻也没法多劝,如果届时昆仑无事,他想陪季菱去山海阁。 肖代篆从山下跑来送信之时方通淮师徒几人也在。之前随叶悛回夔州打扫山头,如今又被叶悛派来替杨臻他们看守昆仑之外的动静。据他所传,昆仑山前镇外这几日里聚集了不少外来者,有些是江湖中人,有些肖代篆弟兄几个都看不出到底是何身份。他脾气不好,已经跟山下的人有过摩擦,这倒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山下凑热闹的人彼此之间似乎也闹得很凶。 他在转述情况之时盯着杨臻的侧影难免有些恍惚,从前教主用来挽发眠凤黑檀木簪如今别在了杨臻的发间,只论相处氛围的话,这何尝不是他的教主在时的模样呢? 方通淮对山门外的事并不意外,似乎是早就有所了解。 方尔玉难免好奇,山门外那么多外来人方通淮却一点紧张之色都没有,寨子里的人都说方通淮心大,可这样未免心太大了。他问:“世叔不做应对吗?” 方通淮朝杨臻飞了飞眼色,“有他在,还需要我动脑子吗?”他已经暂时把人都拦在了山门之外,再出什么事都不是他的责任。 “有穆侯在,用不着别人操心。”杨臻依旧是这个态度。 穆琏在房中摔了碗盏。多年来他都未再当着穆淳的面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何况屋中还有勾佩等许多人看着。穆琏并不是气屋中的任何一个人,让他恼怒的是山下的那群刁民。早在丐帮出事之时夜牙玺归属朝廷的事便传开了,如今穆琏亲自挂帅主持携夜牙玺开府库,竟然还有那么多人闻风而来。他纳罕那些乡野之人怎会有如此胆量,没了萧岩流那样的铁腕之人就压不住那些池中杂鱼吗? 他不信。 “把那些混账全都抓起来!” 房孟鑫难免有些害怕,他一直以为那些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们不会动怒,从前他在京城所见识也都是些像画里的神仙人物一样。“可……”他很为难,“要以什么罪名抓呢?”衙门官差再蛮横,抓人都得有个名头,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侯爷怕是不了解此事。 穆琏确实不注重这些,他瞪了房孟鑫一眼:“不敬,暴民,妨碍公干!哪个不能定罪?” 房孟鑫不愿触霉头,应下来往外去。外头寒风凛冽,房孟鑫难免更心虚,原还有向杨臻请教一下的想法,没走出去几步又听见镇原侯差人去传杨臻来见,如此只能作罢。心里琢磨了许久,这几日山原外那些凑热闹的人虽然没闹出什么大事,但频繁集聚也给当地百姓添了许多不便,他也只能勉强用为民清障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去收拾那些江湖中人了。 奔波至山下,房孟鑫自知这一趟下来没有几日很难回去,找去军中弟兄囤聚的客栈时正好碰上了肖代篆和扈坚良两拨人。 扈坚良虽然一直跟随穆琏从荆州赶到了昆仑地界,但穆琏却根本没把他算在行动之列,来时未曾安排扈坚良的行程,到后也没发带他上山的话,他人微言轻,只能老实地呆在山下等着穆琏指不定何时会来的差遣。 逮到机会与房孟鑫搭话之时,扈坚良开口便问:“那位怎么说?” “下官并未来得及见到先生。”房孟鑫刚把穆琏的命令交代下去,扈坚良应该多少听到了一些,这一问虽然没讲清楚到底是谁,但房孟鑫却下意识地知道他说的是杨臻。 在肖代篆看来,他们二人的对话满是相互间的尊重。扈坚良虽然担着侯爷之名,但他自己清楚这个名头摆在真正的官爷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对房孟鑫礼让恭敬源于自知之明,而房孟鑫对他友好谦和,他只以为这可能是房孟鑫并不了解他的身份几何。 “那抓捕之令该如何是好?”扈坚良问。 房孟鑫略有诧异,难不成这个光杆虚侯也想出一份力? 扈坚良在山口附近呆了几日眼见了不少情况。以他们目前手里能用的人,即便抓得着也看不住,当地的都司衙门离他们太远,有兵力也鞭长莫及。何况山口处聚集的不仅是穆琏口中的乌合之众粗鄙暴民,扈坚良眼见更多的是中原各大门派的人。这几日里与他走得最近的是丐帮大理分舵主尤老六和崆峒的汤允。这些人并不掩饰,都问及过夜牙玺与宝藏的事。依他所见,直接撒手抓人反而会惹得江湖人团聚闹事。 房孟鑫对此并无多少怀疑,但仍需要跟山下的弟兄们核实一下。搞清他们确实不可能应对得了山口前后那么多人之后,房孟鑫修书一封腿脚最得意的弟兄把信送进了昆仑山门。他虽然想争求穆琏的态度转圜,但却对那位镇原侯没什么把握,因而在此事上动了点心思。 昆仑山门内的穆淳当着杨臻的面收到了房孟鑫的信。 穆琏奔波一路又生了刚才那一顿气,扰得生了病,穆淳替穆琏来寻医问药,这封信暂时断了他的事。 房孟鑫把事说得很明白,穆淳转手把信给了杨臻。方才穆琏发火下令之时他便把此事当笑话看,把这封信直接摆到穆琏眼前还不得再给穆琏气出个好歹。 杨臻把信还回来时,穆淳问:“你怎么看?” “殿下自断便是。”杨臻还是那个说法。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穆淳看着他说。 杨臻抬眉看了他一眼道:“生民要紧,都司难辖,若是边民不安,再从天降下一个暴乱的罪名,谁都受不了。” 穆淳听着,不禁露出个苦涩的笑,莫须有的罪名最适合用来欺负势弱之人,他虽不便明说,但这样的事从来就没停过。他问:“要过去看看吗?” 杨臻随他起身,虽然穆琏倒下了,但他还有许多虚弱要演给穆琏看呢。 第四十三章 暗藏杀机 听完穆淳的解释,穆琏许久都未开口。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的确不同于中原,穆淳的话虽然能安抚穆琏的冲动,但却未知能否改变他的心意。 穆琏不肯即刻表态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杨臻还在给他搭脉,他曾隐约闻说神医的望闻问切能看透人心,面对杨臻,他满心都是戒备。穆琏审视杨臻的目光中有难掩的讨厌,明知应该提防他,但又频频不禁相信他。仅是这种毕生难有的矛盾之感便足够令穆琏讨厌杨臻。 “如何?”话最后被方通淮问了出来。神医眉眼低无论如何都令人不安,方通淮当然不希望这位侯爷在他的场子上病出个好歹。 “劳逸失度,肝气上逆,胃火攒聚。”杨臻说完便要去拟方。 青衣忍不住问:“很严重吗?”他不外是在场唯一一个不通医道且当真关心穆琏的人。 “舒心安养十日便好。”杨臻提笔。 “这么久?”穆琏问。青衣接了他的眼色将杨臻的方子拿来呈上,穆琏把方子看了两遍,多少会怀疑杨臻要在他的病上做文章。 “侯爷,你的岁数摆在这里,”杨臻的话让穆琏怒也无力悲也无能,“我不能用重药。” 穆琏顾不上生杨臻的气,他愈发困惑地发现杨臻这些混不吝的话似乎特别容易逗笑穆淳。 方通淮再无多余的话可讲,送青衣带着方子去抓药。屋中仅剩下三人之后,穆琏清下心思注视着杨臻问:“你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杨臻不答话。 “钱津达和刘聂害你吃了不少苦,所幸如今他们都死了。”穆琏眼看杨臻掩口闷咳道,“死了也好。” “是。”杨臻吞了口气。 穆琏盯着他又看了片刻:“刘聂是你杀的吗?” “侯爷要替他讨公道?” 穆琏的情绪又被挑了起来,他不过随口一问便又被杨臻赖上了,真是可笑。“本侯一个局外人都对此人的罪孽深重略知一二,你觉得本侯要讨什么公道?”可笑归可笑,穆琏更觉得此人放肆无礼,事到如今还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死去,都会有人鸣冤哀悼,侯爷不是滥情之人,自然由不得我菲薄。”杨臻说。 穆琏被揶揄得脸皮直抖,“退下吧。”他笑得难堪。 穆淳的目光在穆琏开口之后收了回来。 “刘聂果然是他杀的。” 穆淳在穆琏的果不其然中回头,看他的样子,似乎确定杨臻果然如他想象之中一般邪慝是一件多么得意且畅快的事。 “你到底在介意什么?”穆淳看着他问,“刘聂从头到尾也没跟你多久,你想给他立牌坊?” “什么笑话!”穆琏不悦连穆淳也这么想他,“贩夫走卒而已,为父只是担心会坏事,刘聂死在他的手里为父倒不意外,可若是刘聂死前对他说得太多……” “你怕刘聂说什么?”穆淳说,“你我的所作所为,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还轮得着刘聂补充?” “当时派他除掉钱津达后就不该留着他。”话说出来之后,穆琏喝了几口茶之后发现穆淳眼神怪异地盯着自己看,不禁抬手摸了摸老脸:“为父脸上有东西?” “你让刘聂杀的钱津达?”穆淳想得到穆琏为了清理肘腋肯定会除掉钱津达,但用刘聂达成此事却后果极其严重,“你不知道刘聂的所作所为吗?” 穆琏搁下茶杯摊手道:“后来知道了。正因如此,刘聂知道得太多,若是他狗急跳墙把所有的事都盖到你我,盖到朝廷头上,挑拨得杨臻再生二心,岂不是祸患?” 穆淳呼气:“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有什么祸患,即便是担心也该是他们担心事了之后会被灭口吧。” 穆琏眯眼隐笑:“还是你明白为父的心思。” 穆淳屏息盯着他,听他又道:“以杨臻的身份,留他到现在也只因为此事非他不行,其余那些江湖人,就更不在话下了。眼下为了边陲安定,给他们些好脸色倒也无妨。”穆琏话说到最后抬眼之时正巧穆淳垂了眼。“还有,”他又道,“找几个靠得住的人,仔细检查一下他刚才开的方子。” 穆淳站起来给了他一个笑,扭头离开。 穆琏有些懵,从前他少见穆淳那张脸上有笑的样子,刚才那个笑看上去真实无比,但穆琏却觉得很假——自己这个儿子竟然还会假笑吗? 守在山口的房孟鑫眼看下来传信的是勾佩便知道他的算盘打成了。 扈坚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侯爷改主意了?”他一个只能听差办事的人,但也明白那位镇原侯和他这个光杆虚位不一样,想让那位正经侯爷向江湖人“屈服”实在不大可能,何况只仅仅是靠房千总的一封书信,怎么会这么容易? “总之,不可与江湖中人太过冲突。”勾佩道。 “这真是侯爷意思?”扈坚良又问一遍。 房孟鑫有些无语,看扈坚良的目光也有点无可名状。他道:“请侯爷世子放心,下官与扈侯会妥善周全的。” 勾佩心细一些与他们二人多交代了两句,等其离开之后扈坚良拽着房孟鑫迫不及待地嘀咕道:“这该不会是若佟——似寒的主意吧?” “是谁的主意有那么重要吗?”房孟鑫说,“你我在此不用腹背受敌就已经是万幸了。” 扈坚良尴尬地点头,顺带着也撒了手:“是这个理儿没错……”他心里一直没底,在此等蛮荒之地面对这么复杂的情况,连喘口气都发颤。“有他在,知道有他给我出主意,我会安心好多啊……”他稀里糊涂间把自己的心里话顺便说了出来。 房孟鑫这几日的感同身受已经有点习以为常了,扈坚良等着被摸顶超度的心比他更重。“既然有了准信,事不宜迟,赶紧开工吧。”他招呼外头的兄弟道,“大家伙稍微换换脸面模样,不要再想什么压制不压制了,能稳得住山口外的这些人就行。” “这么说来,咱们不仅要以礼相待以诚相待,还要把前头那几日闹得不愉快调解一下是不是?”扈坚良发现了问题却并没有多少畏惧退缩。 房孟鑫没那么多闲工夫,只想先绕开问题:“态度反复,再要解开疙瘩握手言和怕是不易,还是……” “没什么不易!”扈坚良信心满满,“从前我在中都试武大会上见识过小周教主帮巫奚教和武林调解的功夫——嗐,说来惭愧,也颇为遗憾,小周教主不幸早逝……我大概未必能干出她的十之二三……” 房孟鑫听得困惑,毕竟都是些他不曾经历的事,他也不信,扈坚良这副德性能成什么事? 原本与他们走得较近的便是崆峒和丐帮,如今要改换风向还得与这两派协作。两日下来,房孟鑫有些怀疑,何故汤允和尤老六会这么配合他们的活动?可他又不好开口问,毕竟眼下不是能以和盘托出的姿态试探他们的情况。 好在忙中偷闲听来的悄悄话使他豁然开朗。 扈坚良其实与他有同样的不解,只是扈坚良不会额外顾忌,直接便开口问了尤老六。 “侯爷不要多心,我帮帮主早有交代,万事看梅先生的眼色行事,你与先生多有来往。你的吩咐自然是不会有差错的。”尤老六如是回答。 扈坚良欣慰又骄傲,同样的话问过汤允后得到的回答也一样:“那位先生于我派掌门和崆峒有恩,掌门说了,凡事按那位先生的话做便是。” 第四十四章 外生枝 昆仑门中忽然闹了起来,脸色稍微见好的穆琏在屋前催人的风雪中奔来踱去,金尊玉贵的模样几乎不见,他急三火四地吆喝了半天后又把力气使到了杵在他旁边的方通淮身上。 鸿踏雪趴在一块巨石上探风,即时为杨臻等人传达情况。 “嘿嘿,夜牙玺竟然丢了……侯爷这是要把事赖到昆仑掌门头上吗?” “出了事总得有人担责。”徐枢和方尔玉一左一右把杨臻夹在中间,“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都是一个心思。” 林半夏喊鸿踏雪下来躲风,鸿踏雪难得不听话,赖在巨石上罩着耳朵听声:“什么什么,他说什么?温氏的玉佩没找到,夜牙玺又丢了?” 徐枢骇目而视,眼里的寒光尽数埋进了风雪中。 “什么温氏玉佩?”鸿踏雪往下看着杨臻和徐枢问。 徐枢垂眼,倘若如他所想,那便是自温氏覆灭之后就了无痕迹的环雀玉佩。 杨臻抬眉与鸿踏雪对视:“从前你把夜牙玺当宝,如今弄丢了,你都不着急?” 鸿踏雪嘿嘿笑了几声蹦下来挤开方尔玉说:“你不知道,把真货凑齐了之后我就把它们都带去给我师父看了,你猜怎么着,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这么说也不对,他还是有想法的,知道镇原侯要来昆仑掘宝以后他肯定早就藏到这里了!” “啊?”林半夏吃惊,“我怎么不知道?” 鸿踏雪忽闪着大眼睛说:“这又不是要干什么好事,他哪敢让姑姑你知道啊。” 林半夏颇为困惑,方才她只是吃惊,却并未有云轻要捣乱的猜想,可经鸿踏雪这么一说她忽然就觉得不对劲了。“他想干什么?”她问。 “莫不是云轻把夜牙玺偷走的?”徐枢猜测道。他虽然被架过来帮杨臻办事,但中情而言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此行能成,一不愿师长旧迹被翻动,二不甘见朝廷如愿以偿。 方尔玉和徐枢的心思差不多,当初他受寨中尊长安排来到中原,为的就是阻拦天下人翻找昔日的神兵遗藏。 杨臻调头想回屋里去。云轻要是这般监守自盗,当初大可不必让鸿踏雪带夜牙玺过来,鸿踏雪口中的不干好事极有可能涉及温凉,但这种事又不可能当着林半夏和徐枢的面说出来。当初玉佩丢了,找玉佩是穆琏的事,如今夜牙玺被偷了,寻回夜牙玺依旧是穆琏的事,与他无关。 鸿踏雪还未热闹够,拉着杨臻又把他扯回来道:“别呀,大家伙都在这看戏呢,你要自己藏起来啊?” 杨臻张嘴开口还未说话,先吸了一口冷气咳了两声。林半夏三人催他赶紧回屋藏起来,鸿踏雪还有可惜,眼看就要闹起来了,杨臻一走就索然无味了。 “小方过去看看,拉方掌门一把。”杨臻临进屋前道。 “先生就托由林医仙照顾了。”方尔玉送他们进屋后顶着风雪找上了方通淮,鸿踏雪还馋那一口没到嘴的热闹,也跟了上去。 方尔玉上前冲着还没把火撒完的场面直接道:“世叔。” 在场众人无不尴尬,鸿踏雪比他机灵很多,虽然不乐意,但还是拱手朝穆琏问了个好。 穆琏的老脸因为这两个不速之客的表现阴晴不定,他似乎也认得方尔玉这张脸,指着后者道:“来得正好,把杨臻叫过来,本侯有事找他。”这几日他已经无心计较杨臻在如今的江湖中叫什么了。 鸿踏雪还在构思如何给杨臻规避麻烦,方尔玉先他一步开了口:“先生病了,派我来相机帮衬。” 一帮人各有各的诧异情由,但对此的回答却是一样的:“又病了?” 方尔玉也不负责多作解释,把话带到即可,再多说他也不懂,何况方才杨臻确实戗风咳了两声。他默不作声中被穆琏上下打量了几遍,他不大在乎也看不大懂穆琏的审视是什么意思。 穆琏鼻息间长而缓地换了两口气道:“方掌门,既然是在你的地方,寻回夜牙玺的事阖该你来负责。” “侯爷说得是。”方通淮没别的话说,虽然没有头绪,但只能答应下来。 “这昆仑山头不小,可山门之内的人就那么些,及时封锁山口,一一盘查,想来不难办。”穆琏侧目。连日相处下来,他总觉得这个昆仑掌门滑不留手,看上去恭敬安分,实际上也只是些表面功夫,根本不是个会踏实办事的人。 “侯爷说得是。”方通淮道。 穆琏费劲地迟缓换气,胸口堵得慌,乜斜了一眼对方尔玉道:“既然你是过来帮忙的,也去吧。”撵走方通淮等人,穆琏扭头进屋后冲着内室烤火的穆淳把方才在外面发的火又发泄了一通。 “不是让你少生气么?”穆淳并不抬眼。 穆琏来来回回唾谩了许久,累得折腾不动了之后也就逐渐安静下来。“贼心不死,”他仍是有气,“夜牙玺才在为父手中待了几日?这就被偷了?” 穆淳沏茶刮沫,点头道:“是,还是放在他们那里更安全。” 穆琏坐下来后久久等不到一杯茶,忍不住自己动手道:“你觉得会是谁干的?” “你不是已经安排人去找了吗?”穆淳说。 穆琏总算喝上了口茶,舒气道:“这个道理你不懂吗?昆仑派人虽少,但地盘却大得很,偷走夜牙玺的人若是死了心难为人,即便咱们守住山口也无处搜寻。何况那个杨臻又病了,只靠那些人能成什么事。” 穆淳好不容易盛好的茶一口没碰直接塞到了穆琏的另一只手中道:“我也去瞧瞧。” 穆琏端着两杯茶眼看他起身披上大氅离开,右手往旁边一伸,那杯见底的茶被黛衣接走,双手捧着穆淳给他的茶暖手。 外头风雪更重,穆淳出门之后一时间都无法辨明方向,混乱中迈了几步后被犀月搀住,两人抵力前行了一段路后忽然听到了两声夹在风雪中的叫喊,听上去像是女人又惊又喜的笑声。二人来到杨臻屋外时,顾慕之还未来得及进屋。 仔细一听,里面确实有女人说笑的声音。 “这个大家伙还真灵啊!” 雪豹比女孩更早冲进屋,裹着一层细雪和寒气直接扑向杨臻,林半夏被吓得不行,徐枢也未来得及反应,眼看杨臻接住那只大猫后仍有些惊魂甫定。 穆淳进屋后旁观了许久,惊异地确认那只大花猫确实没有危险之后才问那个女孩道:“你是何人?” 女孩回头看到穆淳后难免惊艳,清脆地笑了两声说:“小女子祝希和。” 众人困惑,从未听说过。 “长明宫主,何故在此?”杨臻问。 “听说这里有热闹呀!”祝希和把背后的挎包转到了身前。 林半夏请几位来客落座,她看向祝希和的时候眼中不自觉地掺杂了许多柔情,多日来的雪原上忽然出现一抹桔红,令人眼中多了许多生机,何况这个女孩看上去真的很像游出深林的精灵仙子。 祝希和没有一点犹豫也不带丝毫顾忌地从挎包里掏出来了一块玉疙瘩,瞬间令屋中众人瞪了眼。 徐枢甚至都未多想,伸手便把玉疙瘩抢了过去。 “是你偷走的?”穆淳觉得不可思议。既然费劲偷走了夜牙玺,又为何这般随意地亮出来。 祝希和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眼看徐枢有意把玉疙瘩递给杨臻才没伸手去抢。 “还有一半呢?”穆淳问。 “丢了。”祝希和道。 “丢了?”众人皆惊。 “怎么回事?”杨臻问。 祝希和嘿嘿笑了几声,“我拿着它们跑进山,没走几步就迷路了,是它把我领回来的。”她大着胆子摸了摸雪豹的背毛,“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了,可能是掉在半路上了吧。” 第四十五章 旁逸斜出 夜牙玺失窃后只回来一半的事令林半夏又生愁绪,她从来拿这些事没办法,只是怕杨臻再添烦恼。既然穆琏要纠查到底,这半块留在手里便只会徒生嫌隙,可要是交出去又该怎么说呢?把祝希和供出去是最简单的法子,但他们没人会肯。 “交给我吧。”穆淳在僵持中开口。 徐枢攥着夜牙玺不愿撒手,他不信朝廷之人是一,何况真玺乃是出自千机君之手,这世间还有几样千机君的东西?让他如何舍得拱手交出去。 祝希和一双明亮的眼睛在穆淳和杨臻之间来回着落,最后还是同屋里的人一样等杨臻一个态度。她明白得很快,自己这趟事给许多人添了麻烦,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或许这个曾经在试武大会上几次翻江倒海的人能给她出个主意呢。 “要不然……”林半夏不大敢想直接还给穆琏之后会有什么后果,“让小雪偷偷把它放回去?”正好她知道鸿踏雪还留个一块假玺,暂时鱼目混珠也能拖延一下。 杨臻一颗龟苓丸在嘴里嚼了许久,等所有人都各抒己见之后才费劲地把那口难吃的东西吞下去道:“给他吧。” 徐枢还有不舍,杨臻又唤了一声之后徐枢才把夜牙玺递了出去。 穆淳收好夜牙玺与杨臻嘱咐了几句后妥当离开,屋中其余众人才问出心中疑惑,熟与不熟的人都不懂杨臻为何偏要把夜牙玺放到穆氏父子手中。 “你不是……从前总防备着那个世子吗?”林半夏与他们相处这么久总看不大明白这些年轻人之间的关系,不过是有鸿踏雪早先跟她讲过的,说杨臻处处提防穆淳,这也情有可原,前几年武林中的那些祸事哪件与他无关? 祝希和在确定穆淳的身份之后也道:“为何要给他呀,给他不就相当于给了镇原侯吗?”这样一来她就白折腾一回了。 “要搜查夜牙玺,昆仑山门之内的人都躲不开。”杨臻给压在腿上的大猫顺毛。 “这倒也是。”林半夏点头,“与其被搜出来徒生尴尬与嫌隙,不如直接交出去。”她沉默片刻后有些看不下去,想伸手但又不大敢:“你腿伤刚好,别让它压太久。” 杨臻听话得很,直接撇开板凳搂着雪豹坐在了地上。顾慕之及时给他放上坐垫,陪杨臻一块坐下后被杨臻拉近便听到了他的耳语:“你们知道这位祝宫主何时到昆仑的吗?” 顾慕之摇头以对。 徐枢也知道人在矮檐下,他可能来一趟只为了结执念,更不愿给杨臻添麻烦,既然是杨臻的决定,他遵循便是。徐枢想到此处不由得叹了口气,不成想这声叹息却正好得到了祝希和的附和,不过祝希和的叹气声听上去似乎更轻巧一些。 “看来这里也没多少热闹了。”祝希和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之后便要起身便要告辞走人。 “祝宫主留步。”杨臻把大猫搬开起身道。 祝希和颇为期待地忽闪着眼睛看着他,等他说话。 “谁让你来的?” 祝希和愣了愣:“你这话好不客气……” “你能在昆仑门人的觉察之外来到这里,没人帮衬么?还是说长明宫那么了解昆仑派?”杨臻说。 祝希和撇嘴:“还真忙不过你啊,嗐,怪不得他说让我尽量避开你呢……” “谁?”林半夏与徐枢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 “就是……从前侯府那个萧凉。”祝希和道。 “他也在昆仑。”杨臻的问话基本没有疑问之意。 祝希和点头。 徐枢和林半夏都有意外,但却都没有了从前听到温凉的事便急切激动更动容的反应。 “云轻前辈也到了吧?”杨臻平白一猜。 祝希和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看了许久问:“你怎么知道?” 杨臻揉了揉眉心:“猜的。”他看了林半夏和徐枢一眼,这两个人一来,事情怕是会麻烦很多。眼下看来那半方丢了的夜牙玺多半是丢在了温凉手中,不问过程,最后再见多半会是在温凉那里。他吸了口气,温凉连九五之尊都敢刺杀,如今上了昆仑,穆琏就摆在眼前,温凉会没有动作吗?他把眼前人看过一遍,温凉要是真动手,把谁放到穆琏前面都不如他亲自去好使。他要往外走,大猫和顾慕之都往外跟。 “你要去哪儿?”林半夏问。 杨臻呼了口气:“去找穆侯圆一圆谎。”出门前他又对祝希和道:“姑娘,你还是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好。” 祝希和有兴致想说些讨巧的话,但杨臻把话撂下就走了,并未给她开口的机会。两人一兽离开后,林半夏和徐枢只等着送走祝希和便跟过去瞧瞧,可祝希和却直接道:“我不想走了。” “小宫主。”徐枢还想劝她。 祝希和在他们二人的注视下坐了下来:“何必这般客气,咱们也算是关系渊远嘛。” 林半夏二人并未立时回话,从前的长明宫确实与昔日的抚江侯有不少来往,温家人也与先代的长明宫主颇有交情,但抚江侯府败了,神兵城没了,还有谁能跟她这个新来的小辈续关系呢?僵持片刻后,林半夏道:“留下来,恐怕也不大方便让别人知道,既然如此,你就先与我同住吧。” “多谢姐姐!”祝希和笑得灿烂。 林半夏微笑,祝希和管她叫姐姐实在有些差辈,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些小节。 外头有人急切敲门,应门之后肖代隶跟着黄拂衣匆匆进了屋。 “拂衣?你怎么来了?”林半夏帮她掸去风雪。先前在荆州的时候黄拂衣一直陪着他们,他们往昆仑来之后黄拂衣便被送回了武陵源,如今才分别了几日竟然又见面了。 “似寒呢?”黄拂衣依旧急切,“我……”话没说完,她先看到屋里的祝希和:好奇、困惑,这人是谁? “怎么了?”林半夏看她这副样子便觉事有不妙。 黄拂衣复归愧疚:“那个,我是来报信的,之前似寒托我们照顾的那对姐妹俩,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林半夏问。 “她们跑了……”黄拂衣说,“表哥说一路上都好好的,安排他们在庄子里住下之后也没生什么事,相安无事地住了十日之后她们却跑了,他们已经派人找了,武陵源周边都不见人,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就是她们故意躲着我们,不想再被我们找到。” 林半夏心绪复杂,钱津达和尤不谖的这两个女儿始终是她的一件挂心事,人虽放在武陵山庄但她心里也有负担,如今负担自己走了,她仍不敢安心。“两个小女儿家的,能去哪里呢?”她叹气。 “表哥与形影会的人联络过,我们琢磨着,她们或许会回荆州,所以还在沿途搜寻。”黄拂衣又道。 林半夏还是叹气:“麻烦你们了。” 黄拂衣摇头,仍有歉意道:“是我们没照顾好她们。” “找人呀?是女孩儿?”祝希和拎着凳子往前凑了凑,“需要帮忙吗?” 黄拂衣重新被吸引住了视线,她总觉得这副亮晶晶的耀眼样子熟悉又亲切。 林半夏为她们二人简单介绍过后道:“且稍等等,等似寒回来是什么想法吧。” 肖代隶把人送到,候了片刻都没等到吩咐便要走,徐枢送他离开,多少也替杨臻过问两句:“山下情形如何?” “戮力同心,一切向好,有捣乱生事的也只是些闲杂人等,不成气候。”肖代隶道。 第四十六章 反客为主 杨臻站到穆琏眼前之后,穆琏便没收回过审视的目光。事发之时,若说他一点也没怀疑过杨臻那是假话,只是他左思右想都参不透,如果真是杨臻所为那么杨臻到底图什么。如今杨臻站到他面前同他一起等待搜捕结果,是真无辜还是欲盖弥彰,他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 穆淳虽然拿走了那半块玉疙瘩,但却并未直接交给穆琏。穆琏只顾着打量琢磨,有些该说的话便由他来引给穆琏听。 “你这几日身子见好,倒肯主动出门了。” 杨臻随穆淳坐下来道:“波折频生,耽误了太多时日,再耗下去何时才能了结。” “能用上的人都派出去了,且再耐心静候几日。”穆淳道。 “波折频生……”穆琏不由得念叨着,搁下茶杯问:“你觉得此事是何人所为?” 杨臻摇头:“如今昆仑内外情形复杂,是山门之内的人所为还好说,若是山门之外的人,那便难说了,搞不好就是从头再来。” 穆琏忿忿吐气,隐隐切齿道:“从头再来?还容得了从头再来?”火气发了大半,他又自觉间收住了不稳定的情绪,重新捏起茶杯摩挲道:“如今本侯才有暇多想一步,被温氏藏起来的那些东西难道真就要有这两块碎玉当引子不可吗?” 杨臻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道:“这我确实没想过。” 穆琏哼笑了两声,他懒得管杨臻是不是真的没想过,既然问不出来他想听的,他不如换条路走。“去把徐枢带来。”他挥手吩咐了句,眼见杨臻起身要去办差后又立刻道:“罢了,本侯亲自去找他。”他想听点不一样的话,自然不会给杨臻和徐枢串供的机会。豁然起身阔步前行,来到门前要开门之时门上条桱上糊着的明纸突然破了一个洞,正对门扇的穆琏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模糊间看见了一条银线刺破窗纸射进了屋。他还未反应过来,从身后掏过来的一只手便把他扯到了一边。 混乱甫定,黛衣先喊了声护驾,穆琏前后看了两圈才发现屋中桌沿上钉着的一根极细的针,好生新奇,那似乎是一根医者施针所用的银针。 黛衣后续的几声护驾才让穆琏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意识到方才扯开的人救了他一命。他回头看去时,杨臻正往前迈了几步挡在了门前。受他刺激,黛衣直接冲上去破门而出,而后屋中众人便纷纷看到了风雪中的温凉。 穆琏不服输,等了片刻不见双方有动静起身也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温凉后直接砸了手中的茶杯:“大胆!你个逆贼还敢现身?!”他认识温凉这张脸,当初他在兖州大营便仔细审问过温凉,无奈此人骨头太硬什么都没审出来,他纳罕温凉的本事,不过是掉进囚牢中了一片落叶,温凉便用那一截小叶竿逃出了正值练兵的兖州大营。此刻面对温凉,穆琏的愤怒远大于恐惧,他不怕温凉动手,只遗憾眼下无法抓住这个逆贼。 穆琏出现后,温凉的目光便从杨臻身上挪开了,凉飕飕地盯着穆琏,手上还有其他动作。穆琏不明情况,杨臻却摆开黛衣又上前了两步挡在了众人之前。 温凉的目光在杨臻脸上逗留片刻后转而看向穆琏,换手动作从身后掏出了一块所有人都眼熟的玉疙瘩,面带笑意地抛接了两下,在穆琏的气急败坏中扭头便跑,转眼间消失在了风雪中。 “站住!”穆琏追出去后只能跺脚干着急,“是他干的,早该料到是他!” 穆淳靠近杨臻给他披上大氅低声问:“此人亮这一相意图何为?” 杨臻没带他,只静静地看着穆琏在风雪中无能狂怒。 “来人!”穆琏招来黛衣,“把人都给本侯叫回来,全力搜捕逆贼温凉,死活不论,一定要抓住他!” 风雪入夜方休,徐枢林半夏等人各自回房,他们来见杨臻想说的话无外那几句。 “果然不出你所料。” 吹灯入睡,接下来的几日恐怕都不会太安生。 子亥之交时,杨臻忽然睁开了眼,面前悬着的一张脸愣了下后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对十分标致的虎牙:“醒了啊?跟我走吧!”说罢,那人随手捞起几件衣裳,扛起杨臻便跑。 “我的药……” 那人只顾着跑,压根没听见杨臻说什么。 他们刚翻出屋隐进夜色,鸿踏雪便破门而入。 “老杨?”鸿踏雪轻声一唤,不得回应,他又放高了些声音叫了几回,进屋转了一圈都没感觉到有人在。 “怎么了?”林半夏揉着眼睛跟了过来。 “老杨不见了。”鸿踏雪借着月光掌了灯。 林半夏清醒了许多,随他一通搜寻,最后在床上发现了一张纸。 若要寻人,沉藏再会。温凉。 “啊?”鸿踏雪有些懵,“温凉把老杨绑走了?” 林半夏攥着那张薄纸,不觉间已经将其揉成一团。“阿凉应该是要带似寒进山。”她埋头在屋中翻找起来。 “进山?”鸿踏雪从门口看出去,望着夜色中模糊的山影。他觉得可怕,更觉得不可思议:温凉能有多少轻功本事,把杨臻偷走,而他只有后知后觉迟来一步的份?他心中暗道倒霉,不会是他师父云轻把人偷走的吧?当时云轻只说来看热闹,却没说到底要干什么,如今要和温凉合伙坑朝廷也不是不可能。 林半夏从床头匣子中翻到了装着龟苓丸和白葵籽油的瓷瓶,焦心起来:“似寒的药都没带,不能由着他胡闹,得赶紧去追他们。” 鸿踏雪紧张起来,这架势老友重逢,难保不会旧情复燃。“姑姑你先等等,就咱俩能干啥呢,不如去告诉镇原侯和世子、方掌门还有那个小方兄弟,大家一起拿主意吧,要说找宝藏,镇原侯肯定比咱们着急啊!” 林半夏十分冷静:“你说得很对。” 二人以最快的速度告知了所有阖该知道的人。众人各有各的着急,穆琏忙着点兵点将,方尔玉、徐枢与鸿踏雪已经收拾好了行囊。 他们三人本想连夜动身直接追过去,却被穆淳堵在了门内。 “你们不能单独行动。”穆淳道。 三人的反应首先是直接撞开只身前来的穆淳继续走他们的路,穆淳也看得出来他们的心思,又道:“如果你们不想给他添麻烦,就等穆琏的人一起走。” “不是,殿下,”鸿踏雪对他还有敬畏,说话也还算客气,“老杨是被绑走的,平时的药都没带在身上,你也该知道的吧?没了这些救命的玩意儿他会死的。” 穆淳叹气:“我知道。穆琏容你们在此就是为了帮他为穆琏找府库,眼下他被人所胁,你们若是不管穆琏的人先行一步,穆琏必定会怀疑你们早有图谋,如此一来将后患无穷。” 鸿踏雪有些惊讶,他从未听穆琏一下子说这么多话。 徐枢更惊讶,穆淳这话说得似乎他并不与穆琏站在一边,反而处处在为他们着想一样。他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既然如此踌躇满志,应该是已经知道了前行去路,穆琏的人需要带路的人,你们能分开行动还好,若不能,便必须等穆琏一同出发。”穆淳拿出了那半块夜牙玺直接递向徐枢,“带着它等穆琏一起出发,我会尽快让穆琏准备完全。把他找回来,至于以后的事就看你们了。” 方尔玉和鸿踏雪这几日不在并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面对将夜牙玺拱手让出的事已经吃惊不小,徐枢更是目瞪口呆,绕了一圈夜牙玺又回到了他手中。 鸿踏雪搡了搡徐枢道:“收下呀!” 徐枢伸手握住半块玉疙瘩,算是答应了穆淳。 第四十七章 可言放下 银月之下雪原之上飞奔的一大团人影突然刹住步子,一松手把肩上扛着的人放下来问:“你刚才说了句什么?” 杨臻有点无语,都扛着他跑出去七八里地了,才想起来问这么一嘴。如今周遭上下银白,晶莹可视,杨臻才看清传说中的云轻长什么样子。相貌小巧标致,鬓发麻黄微有卷曲,冠上别着根燕尾簪,瞧上去甚至有一点文质模样。鸿踏雪那一口牙长得歪七扭八,云轻的一对虎牙却十分靓丽突出。不知为何,此人看上去比温凉要年轻一些,不是乌显炀那种古怪异态的年轻,是单纯地看上去年轻。 杨臻呼了口气:“算了,无所谓了,前辈还是继续赶路吧。” 云轻摸不着头脑间稀里糊涂地“噢”了一声,刚要把杨臻再次扛举上肩,却又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你知道我是谁?” “大名鼎鼎的云中燕?”杨臻语气中微末的疑问给云轻留了一点面子。 云轻一眼大一眼小地看着杨臻,对这个回答满意又困惑,熟虑片刻后又问:“所以你刚才说了句什么?” “我想带上我的药来着。”杨臻说。 云轻站起来挺直了腰板不禁往后退了半步:“你知道我要来偷你?” “猜得到。” 云轻撮嘴:“那你也知道是谁让我来的?” 杨臻点头。 云轻长吸一口似乎永不会满的气,终于明白了为何临行前温凉提醒他最好不要多跟杨臻说话。他盯着杨臻看了半天,扭头道:“那就走吧。” 杨臻坐在雪地上问:“您不继续扛着我走吗?” “你都醒了,什么都知道了,还用我扛着走?”云轻说。虽然杨臻真的不重,但他也是真的懒怠。 “可您刚才……并没有把我的鞋子一起偷出来啊。”杨臻眼巴巴地望着他。 云轻哑口,想了想还真是这样。他在原地几步的范围中转了几圈后伸手往后一掏扯下了自己的斗篷把杨臻罩住,并将其挪到了近旁的巨石避风处。云轻轻轻拍了拍杨臻温凉的脸说:“你在这等我。” “啊?”杨臻不可思议。 “我回去一趟,把你的鞋偷回来。”云轻蓄势待发。 “不必了吧……”杨臻心中无语,这师徒俩真的是亲的。 云轻已经窜了出去,留下了一句落在空中的话:“还有你的药呢!” 当一众人被穆淳拦在门内劝解之时,林半夏在屋里收拾行囊,身后却有双手悄无声息地拿起桌上的小药匣子递了过来,林半夏以为是鸿踏雪,但回头竟发现是云轻。她不免被吓了一跳,刚接到手里的药匣脱手而落,又被眼疾手快的云轻矮腰搂住。 云轻朝她笑:“老姐姐,我来取那小子的药。” 林半夏说不出话。云轻的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让她眨了下眼。她慢吞吞地把两瓶药从怀兜里摸出来,云轻伸手拿过来后又说:“还有他的鞋。” 林半夏盯着他,基于从前的过分了解,她很快明白了情况。“等着。”她搁下俩字,面色如常地出了屋,片刻后,她便拎着一包东西回来,交给云轻时嘱咐道:“你们要照顾好他。” 云轻再次变成了大小眼,怎么林半夏也看得明他们要干什么?他眼下不能拖沓,乖乖答应着接下包裹,朝林半夏笑了笑后便消失在了她眼中。 一盏灯奄奄一息,林半夏没想挑灯芯,只在昏暗中缓缓坐了下来。时隔多年,云轻和温凉又凑到了一块,或许这中间他们二人也相聚过,不过此刻的林半夏已不在乎那些。她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当初热热闹闹的抚江侯府如今只剩下这几人,温凉和云轻能重聚协作,乌显炀却不在,真的有点可惜。 “姑姑?”鸿踏雪诧异地探进来半个脑袋,“醒着吗?”门没阖严,灯却没点,他明明方才还见林半夏出来过。 林半夏叹息间应了一声。 鸿踏雪轻巧地蹦进来掌了灯凑到林半夏脸前,忽闪着大眼睛问:“姑姑你怎么了?” 林半夏的一双眼睛重新聚视后看到了鸿踏雪俏丽的小脸,不由得倏然温暖而灿烂地笑了起来。 鸿踏雪的眼神也因她的笑而灿烂起来,他从未见过林半夏这么漂亮的样子。 “没事儿!”林半夏拉着他坐下来问,“怎么样,什么时候动身,商量好了吗?” “我们打算听世子的,等镇原侯的人一起。”鸿踏雪说,“姑姑你放心,我觉得世子对老杨的心思很靠得住,他不会害老杨的。” 林半夏微微皱眉,从前她听周从燕说得与此类似,可穆淳的安排却经常会误伤杨臻,如今她也不愿放心相信穆淳。不过杨臻的药已被送过去,林半夏知道杨臻恢复到了什么程度,也相信杨臻能应对得了那些事。“好吧。”她道,“好好休息准备。” 鸿踏雪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姑姑你不去吗?” 林半夏摇头:“我就不去了,我相信你们。”她把手边的包袱往前推了推又说:“似寒需要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你带给他吧。” 云轻离开之后才突然有了一种紧张到胆颤心惊的感觉,林半夏多少也算是他心中牵挂的人,虽然这段时间一直有鸿踏雪送信让他得以了解林半夏的近况,但到底也是多年久别重逢,面面相觑一番回头一想,竟然就只剩了那么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他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多想无益,不如赶紧办正事。前行数里临近安置杨臻的巨石之时远远望了一眼不禁一惊,背风那面似乎有个什么个头不小的毛茸茸的东西,观察到那里有根像是粗长尾巴的东西绕着弯动了动之后更有些害怕。他只走了这么一会儿,难不成那小孩就被雪山里的野兽吃了? 急匆匆奔过去后才发现是一只黑白花的大胖豹子趴在杨臻怀里,杨臻也用斗篷罩着大猫,只露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大尾巴露在外面惬意地扭动。 “这是什么东西?”云轻站得略远了些,尽管他俩看上去十分亲昵,但云轻的胆量仍不足以支撑他直接凑上去。 “山里的朋友。” “四条腿的朋友……”云轻觉得过于新奇。 杨臻拉了拉斗篷,任雪豹把脑袋露出来,两双眼睛一同看着云轻道:“毒尊前辈的朋友还只有一只脚呢。”雪豹看着云轻并没有什么敌意,不知是觉得他没威胁还是觉得他不好吃。 云轻看久了他俩依偎的样子,竟觉得自己也有些冷了,这才反应过来他俩这是在相互取暖,杨臻被放在夜雪中这么久差不多该冻透了。他摊开包袱让杨臻赶紧把衣裳穿全,又道:“你见过小黑了?” 杨臻点头,他不确定云轻说的是人还是鸟,反正他都见过。 “那只乌鸦可厉害了。”云轻感慨了一句。若是数腿,他还见过浑身是腿呢…… 杨臻站起来仍把大猫拢在腿边。 “走吧小子。”云轻把包袱重新划拉起来道,“别让阿凉等急了。” 杨臻跺了跺脚,震散了腿上的麻意,带着大猫跟着云轻前行。一路披星戴月,没有昆仑门人带路,杨臻也分不清情况,同行的大猫或许认路,但云轻似乎用不上。 埋头向前时,云轻冷不丁地开口说了句:“你知道吗?我越看你越觉得眼熟。” “嗯?”杨臻换步的动作微顿,虽然原本云轻也没跑多快,但这么一停还被落下了许多。 “我听人说,你是阿凉他妹妹,温婉的儿子?”云轻转身看着他,“那你爹是谁?” 杨臻脸上实在没有什么表情可言:“谁知道呢。” 第四十八章 双路齐进 杨臻好奇过那西域云中燕是凭什么在茫茫雪原上做到轻车熟路的,仔细观察了半路倒也有迹可循。山行有势,记得住自然足以应付,何况云轻手中还有一枚装着细碎磁丸的琉璃小盒,想来应该是寻路所用。 他实在无需费这些心力,大毛总能找到他,有它在,杨臻总是走不丢的。 云轻带他所到之处,竟似是比昔年他随昆仑门人进山时的入口更佳。 山势俊朗,风雪不侵。 “不过是些险山,有什么好看的。”雪原中有人出声,听着比凛冬更寒。 杨臻知道那是温凉,眼下却没心思跟他计较。人在高处,自然更早遇见拂晓,杨臻隐约辨出了眼前高山:“这不是玉虚?” 云轻颇为意外:“你竟然认得出来?” 杨臻凭着心中的猜测扭头看向身后,晦暗的晨光中远远地矗立着一座山,那才是玉虚峰。 “玉虚峰是昆仑禁地,你我进不去,只能从玉珠而入。”温凉说。 杨臻只消略略寻思,便有些惊异,先前温凉在玉虚峰里留下过痕迹,如今说他只能从这里进,莫不成这两座遥遥相望的高峰内里竟然是相连的。 温家人做事从来都会留第二条路。温凉如是说道。 玉珠巍峨更甚玉虚,温凉领着他们择穴而入,没进多深便与外头出升的日光再难会面。温凉不用火把,而是同云轻一人拿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前行引路。逼仄的窄穴中不燃明火确实便利许多,但那两团冥魅的绿光看久了总有点诡异之感。杨臻低头歇眼睛,正巧对上了雪豹的一对荧绿泛银光的眼睛,异曲同工,避无可避。 “钱津达到底是怎么死的?”云轻突然问。 “刘聂用四寸长的银针斜刺他的后颈教他断了气。”杨臻说。 “啊?”云轻诧异,看向温凉又问杨臻,“他不是你杀的?” 杨臻摇头:“我还有很多事没问清楚,不能杀他。” 温凉忍不住问:“那你是怎么制服他的?”他在黄州城外帮林半夏等一众寻到人后也大概听闻了不少,当时连舟渡与几人合力围攻钱津达并未收效,却是钱津达自己倒下的,凭他所想只能是杨臻做的手脚。何况当时他曾一度动容想带杨臻一起走,可杨臻却说还有事要办偏要留下。 杨臻驻步,前头两个人停住后便是此路不通,停下来歇一会儿也好,许久没走这么多路了,他不大习惯,膝骨之下已开始隐隐不适。“可曾听闻过游经走穴?”杨臻说。 云轻一向乐呵呵的脸上突然垮丧了许多,偷摸看了温凉一眼,温凉的面色也难掩古怪。“何止听过……”云轻咂舌,“游殊屹凭这一招可没少让我们吃苦头。” 杨臻未免意外,游经走穴是大师兄綦少臣与他提过的,他却并不清楚这门功夫是谁琢磨出来的。此刻再听到那位活在传说中的二师兄,他难免有旷别难逢的遗憾。 温凉虽然与杨臻仅有几次接触,但却完全相信杨臻有这样的本事,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仔细打量着杨臻:“你用游经走穴废了他?” “不止如此。”杨臻说,“他想实现二元并行,以为冲经能助他功成,我在冲经心诀里改了几句,按我教的学成之后他的气海会异于从前,能在短时间之内承载住两种不同的真气,到他来拿逆元气的时候我又动了些手脚,当时我无力做成什么游经走穴,只能靠十二师兄他们与钱津达交手之后的真气对撞引发游经走穴之效,刺激越大见效越快。” 温凉和云轻一时异常沉默,听不太懂也想不大明白,游经走穴、冲经、逆元什么的他们都知道,但合在一起却完全懵了。懵归懵,但有一个词任凭哪个江湖中人听了都会精神百倍。 “二元并行,是奚山君的二元并行?”温凉问。 “是周振鹤那种二元并行?”云轻追问。 “不是。”杨臻道,“据我所知那两位前辈都没能真正做到二元并行。” 云轻看着杨臻这股毫不收敛的傲气,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讲。“你做到了?”他有点在讲笑话的样子。 杨臻就这么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如此态度足以令云轻笑不下去了。“你会冲经还会逆元?”云轻试图弄懂。鸿踏雪没给他讲过此事,他原本也一直以为药师谷的人都不会武功,可如今把杨臻放在他眼前——杨臻是林年爱和秋清明的徒弟这事他还是知道的。 “还有你们寻常的真气。”杨臻一点都没想藏。 温凉忽而呼了口气,仿佛是在叹惋英年早逝的骄傲,他道:“原以为两个会游经走穴的人一死一废就够遗憾的了。”他摇头时还是想笑:“钱津达求索二元并行……怕是因为见识过周振鹤的本事才动了心思。” 云轻在不可思议中接受了刚才听到的事,转而加入了对钱津达的评判:“就凭他?他有这能耐?” “非分之想,所以才要难为他。”温凉指了指杨臻扭头继续往前走。 云轻没有继续跟上去与温凉并行,而是省了几步凑到了杨臻旁边。杨臻右边的野豹子不肯给他让地方,他只能绕到左边去。最开始的问题虽然有了答案,但眼下他又多出了许多好奇与困惑。 “我只听踏雪那小子说你差点被害死,你……你真的……还没好全吗?”云轻还不至于忍心直接说出“废了”之类的话。 杨臻看他:“前辈,坦白说,如果您真觉得我好全了,还敢三更半夜来偷我吗?”云轻在他看来,很像是上了点年纪之后的鸿踏雪。 云轻瘪嘴,确实如此,都道杨臻今时不同往日,不然他哪敢夜半偷人?他抬手在杨臻的肩上搂着重重地拍了几下,以示同情与鼓励。 天色大亮时,方尔玉等一行人才来到了玉虚峰下。 穆琏站在队伍最前头,杨臻不在,如今没有人会多劝他几句不要进山的话,青衣黛衣哪怕有心也没有胆量,更知自己不配改变侯爷的想法。 方通淮为了避嫌,只派了项东衢和顾慕之过来,名为帮衬带路,实际上只是凑数罢了,毕竟在他们昆仑的山头上,他们不出点人实在说不过去。 穆淳甚至未多送穆琏两步,等他随众出发之后便直接扭头回屋烤火。劝穆琏别去的话他很早之前就说过,如今穆琏巴不得赶紧追杨臻而去,穆淳更懒得再说什么。 进玉虚峰之前由项东衢师兄弟二人带路,而山前的禁门对于徐枢而言实在不成问题。重门新开之际,穆琏便站到了一众人最前面,先前徐枢与杨臻绘制的舆图也到了他手中。比起徐枢,穆琏更愿相信项东衢师兄弟二人,哪怕舆图摆在眼前,他也会怀疑徐枢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穆琏对徐枢的不信任甚至远超对杨臻的忌惮,毕竟徐枢是个真正从逆贼窝里走出来的人,能留着徐枢用他寻觅府库已经是穆琏能接受的最放肆的事情。 徐枢清楚自己的处境,眼下杨臻不在,这里没有一人有心思护他,把舆图给穆琏反倒能省去很多烦扰,反正那幅图里的东西他早就刻在脑子里了。 路上他们便仔细盘算过,项东衢和顾慕之进过玉虚峰,所以进山初期还由他们二人带路。青衣黛衣开路,引着穆琏先一步进去,项顾二人紧随其后。 虽然目的不同,但个人的紧迫却是一点也不逊于旁人的。徐枢与方尔玉等人也不多说,只一步不落地跟着穆琏前进。 第四十九章 犹不可说 洞穴石道中暗无天日,杨臻粗略盘算着大概前行了两日。他们带的那些干粮不能给雪豹当食,方才调头窜出去,留他们三人继续赶路。 空间逼仄,但因着云轻话多,倒也不至于太多无聊。一多半的时候是云轻挑动温凉的话头闲叙过往,偶尔瓜葛到杨臻之时他也肯附和着说几句。从他们二人所聊的内容来看,这两人当真是多年未见,自打从前的抚江侯萧岩流死了之后云轻便没见过温凉,如今一合计他才知道他还不如林半夏和乌显炀,好歹这两人还有与温凉相见或擦肩而过的机会,他越想越愤愤不平。 聊到林半夏,云轻不免又起了好奇之心:“你和林大姐还有戏吗?” 温凉没搭他的话,杨臻却不禁竖起了耳朵。 “她找了你那么久,好不容易求来了见你几次的缘分,你就没给她一点儿回应吗?”云轻问。 温凉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开口道:“她和从前不一样了,而今她执念散尽……实话实说,我或许想过了结一切后去找她,也不枉她为我浪费了这么多年,但她应该不需要我了。” “啊?”云轻听得有些糊涂。 杨臻跟在后面不免佩服起了鸿踏雪,看起来鸿踏雪对林半夏心思未曾向云轻暴露过一丝一毫。 迈入一片开阔的洞穴之后,云轻带着他们就地坐下来歇口气。想明白了之后不禁自嘲般地笑着道:“得,又多了个鳏夫。”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用错了词,他和温凉算什么鳏夫,顶多是老光棍罢了,旁边那个年轻人才是真正的鳏夫。 杨臻本来顾着听水声,没听清云轻说了什么,不过温凉又哂笑补了一句:“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鳏夫。”声音不高,但却神奇地令杨臻觉得周遭隐约难辨的水声变得嘈杂了许多。 温凉的话其实并没有点杨臻的意思,提起鳏夫,他想到的是他爷爷温居延、平右定左两位老将军、秋清明、杨勖、杨恕等许多老鳏夫,至于杨臻,他甚至不知道杨臻是否成亲,更不知道周从燕是谁。 “你这话说得跟叶深似的……”云轻偷偷往杨臻那边看,夜明珠在空旷宽阔的地方光亮明显不足,杨臻一人缩在角落里显得更伶仃孤苦。 温凉冷笑一声,时至今日还能听到叶深的名字,也是有趣。 云轻不大会安慰人,面对阴郁下来的杨臻,他只会往远处躲。温凉因为云轻过于明显的异样而注意到了杨臻的变化。印象里,他初见杨臻时便觉得那等倜傥神采照得他自惭形秽,哪怕后来沦为阶下囚,他也未曾在杨臻身上看到过一丝屈服与颓丧,杨臻如今这副了无生机的样子,即便温凉看在眼里也不大相信,他甚至更信是自己看错了。 “他怎么了?”温凉问了句,又想往杨臻那边靠过去问两句。云轻一伸手把他扯了回来,遮掩着嘴压着声音道:“你不知道吗?他的事……”云轻低声且飞快地把他从鸿踏雪那里听来的事与温凉说了一遍,把温凉惊得不行。 温凉愕然看向缩在角落里的杨臻,闷了许久后缓缓开口问:“害他的那个人如今怎样了?”他从无什么恻隐之心,但此刻若是云轻说刘聂还活着,他必会先去解决掉刘聂再忙别的。 “听我那徒弟说是他用隗冶那条紫螈做成的毒药给毒死了。” 温凉更加不可思议,药师谷的人竟然会用五毒宗的东西杀人?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温凉悠悠道:“我是不是错了?” 云轻纳闷:“跟你有啥关系?” 当初从徐枢口中得知杨臻的身世后他便冲到京城去与杨恕对峙过。当时杨恕只说杨臻是温婉的儿子,他也理所当然地以为杨恕玷污了温婉——他对自己的妹妹再恨铁不成钢都不妨碍他觉得杨家人配不上温婉。本是想教训杨家人,也有逼杨臻与他同路的心思,但后来事情愈演愈烈,杨恕死了,嵬名岘死了,杨臻被钱津达害惨了,周从燕也死了……温凉望着杨臻时的眼神愈加复杂。 “喂,”云轻搡了搡他偷摸问,“你知道是谁吗?” “什么?” 云轻拉着他又往边上靠了靠:“听说杨恕都不知道那小子——你外甥的爹是谁,我是不大信,可杨恕人都死了,咱们也没法问了,温婉是你妹妹,她跟谁有苗头你总能猜得到吧?” 温凉微愣,认真想过之后脸色骤变,若不是面前摆着两个冒绿光的夜明珠,不然他脸上铁青和黑绿定然会被云轻发现。 “怎么样,想得到是谁吗?”云轻还在好奇。 温凉侧脸将忐忑埋入阴影,哼笑道:“管他是谁,二十多年都过去了还想那些干什么,请他回来坐享其成吗?” 云轻抿嘴,温凉不觉间说话的声音便大了许多,云轻估摸着杨臻肯定多少听了点:“说得也是。”他同样是个不知生身父母的人,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了,又何必盘问旁人。 两人鬼鬼祟祟的悄悄话最终因洞口深处突然亮起来的两枚银绿色的光豆戛然而止。 云轻陡然警惕,一连几日憋在山穴之中,除了他们几人之外再见什么多余的活物难免让他觉得紧张,他腰包里的零碎玩意对付锁头对付人还好使,对付皮糙肉厚的野物就两说了。 温凉没云轻那些杂乱情绪,他不像云轻一样转眼便忘了他们一行人中还有个四条腿的家伙。 两粒银绿的豆光又往前几步,毛脑袋探入夜明珠的光晕中,温凉和云轻便看到了它嘴里叼着的一根硕大的腿,乍一看辨不清是羊还是鹿,但瞧着肯定比他们包袱卷里的窝头和腊肉干好吃。云轻已经准备好起身相迎了,可雪豹却一扭头叼着腿走向了对面的角落,一松嘴把带回来的食儿搁在了杨臻身旁。 云轻看着颇为眼馋,又因畏惧杨臻的压抑情绪不敢靠近,只敢对温凉抱怨:“你说奇不奇,这小老虎就认他。” “那是雪豹。”温凉说。 “啊?不是白老虎?”云轻纳闷。 温凉摇头。 “它会给咱们带路,可见着你外甥之后就不搭理咱俩了,这算不算见色忘义?”云轻道。 温凉哼笑了一声,哪里来的什么义。“当年来昆仑,不过是分给了它一口食吃,这么多年不见,它还能认得我就已经不可思议了。”他道。 “什么时候?”云轻问。之前的事温凉并未跟他说清楚。 “有十年了吧。”温凉粗略估算。 “你十年前就来过?怪不得……”云轻从一开始就觉得温凉对这里颇为熟悉,“来这干嘛?” 温凉轻叹:“我当时并不知道遗藏在此,只是想在世上找到一点跟温家有关的残余,神兵城已毁,只有徐枢那家伙守在那里。我祖母姓方,记忆中是远方来的人,据说与从前的扶阳君有些渊源,我查了多年终于找到了滇南梅里的方寨,可那里的人似乎并不愿意提起我家的事,混在方寨调查了许久都没有什么收获,却无意中发现那群姓方的和昆仑派有往来,方通淮就是那里出来的,所以我才找到了这里。” “你等会儿,”云轻来了精神,“你是说方通淮和扶阳君是一家子?” “起码都是方寨之人。”温凉道。 云轻瞪了眼:“怪不得啊……”他们年轻那会儿江湖上最厉害的几个人游殊屹有秋清明教,周振鹤有凤中天带,原以为就方通淮一个横空出世得莫名其妙,结果好家伙这人竟然是扶阳君家的。 第五十章 狭域相逢 云轻吃得很饱,但单行单向的道路中一马当先。杨臻本紧随他们二人之后,前行某步时忽而发觉前头似乎有人,便悄悄放缓了些步伐。 温凉和云轻还未觉察到什么,前面的甬道中的人却先发现了他们。 “嗐哟,你们可算是来了!” 清脆明亮的声音在狭长的甬道中碰撞回响,杨臻按住腿边的雪豹,他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衣着略显混乱的祝希和蹦起来的时候差点撞到甬道顶壁。 “你怎么在这儿?”云轻问正事之前还不忘调侃她那副不伦不类的打扮,上半身明明是她平日里爱穿的橘红衫子,下半身却是一派兵丁将士的衣裳。 “还不是因为他们。”祝希和甩手指向身后靠着石壁半躺着的两个人道,“要不是为了看着他们,说不定我早就到地方了!” 欹在甬道中的两个男人身负显而易见之重伤,他们不识得温凉和云轻,可越过他们二人看到其后的杨臻却难免有些激动。 “梅先生……”将士打扮的人是五军营中房孟鑫的手下池昶,杨臻常在房孟鑫周围见到此人。杨臻没犹豫,穿过几人便开始直接着手给二人查看伤势。池昶旁边歪着的则是穆琏的近身侍卫之一黛衣,这人几个月前刚在黄州受过重伤,如今再逢此劫,伤得比池昶严重太多,池昶多少还能动弹,黛衣则昏迷未醒。 展开包袱,林半夏给他装上的药匣正好派上用场,搽药施针包扎伤口,虽然许久没做过了,但杨臻干起来依旧行云流水。 祝希和几人在围观之时也顺便把情况仔细说了说。 穆琏一行人进了玉虚峰之后没走多远便难再由项东衢师兄弟二人带路,然而穆琏又对徐枢心存芥蒂,总不肯利落地相信徐枢的指引,频繁掣肘间,他们便在附近的一条甬道中触怒了机关。一行人中大多都未遇到过那等情况,一群高手竭力掩护,逃出生天之际仍损伤严重,几乎所有人都多多少少受了些伤,且数黛衣和池昶伤得重。 “那个侯爷派你保护他们?”云轻问。 “哪儿啊,那老家伙嫌弃他们碍事拖后腿,又不舍得派几个人把他俩送出去,就随便指了个人留在这里看着他们咯。”祝希和在杨臻不远处坐下,小心地替他撸住想凑上去舔血的雪豹。 “你就成了那个随便?”云轻听乐了。 提起这茬祝希和便来气,这身行头她费了好些工夫才给自己扮上,没想到刚进山还没走出汗便被撇在了这里。 池昶老实听了半天,见缝插了一句:“你扮得真的很像,房大人跟我们兄弟几个都没发现。” 刚开始祝希和卸掉伪装之时,他只忙着担心那个兄弟童顺擘本人身在何处是否安全,如今安下心来后才闲心夸一句。 祝希和了然地清楚自己的扮相足够以假乱真,所以对于池昶的夸赞亦不至于志得意满,但却疏而不漏地捕捉到杨臻看了她一眼之后难免有些不自觉的得意。 “听我们头儿说您被人掳走了,这是……”池昶往杨臻身后看了两眼。 “殊途同归。”杨臻简单回答。 黛衣转醒之时,一双难掩绝望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杨臻,令旁人看来实在有些可怜。“杨……”黛衣开口艰难,因而得以三思而言,“梅先生……侯爷受伤了,求您……”不过寥寥几字,虚弱换气时口齿间已经有血溢出。 祝希和在一旁笑出了声:“你主子都把你扔了,你还惦记他?” 黛衣一时激动,咯血更甚。旁观者看得清楚的事他未必不明白,伤成这样被放在暗无天日的石穴里,穆琏又不可能料到先他们一步出发的杨臻反倒会从后头追上来,实际上便是任他自生自灭了,可穆琏是他的侯爷,当主子的并不必要为他的生死费心,他也没什么怨言,只是多想一步后,会害怕自己的兄弟青衣若是也受重伤后的下场。 杨臻给黛衣喂下几粒药丸姑且续命,并按下他的复杂情绪。“你伤势严重,在这儿耗下去不是办法。”杨臻道。 “那就送他回去呗。”祝希和道。 一阵沉默后,云轻有些奓毛:“你们看着我干嘛?要我送他回去吗?”不服归不服,不乐意归不乐意,但他把眼前情势看清之后也明白,除了他似乎也有可托付之人了。总不能让祝希和一个小女儿家去,更不可能让那舅甥俩把时间浪费在这等小事上。“好吧。”云轻迅速在心中完成自圆其说后叹气道,“我去就我去。” “云叔叔你真好!”祝希和立即给予崇拜与赞扬,哄得云轻心旷神怡。 “你也跟云轻回去吧。”温凉忽然斜插了一句。 祝希和方才与云轻嘻嘻哈哈逗出来的畅快心思瞬间被打散,直接拒绝道:“我不要!” 温凉不动声色地窥了杨臻一眼后对她道:“你没戏。” 祝希和突然轻佻了许多,哼哼了两声却并不再与他说什么。 一旁的池昶看懂了杨臻的眼色,缓了几口气起身道:“先生放心,我已经无甚大碍,可以随这位大侠一同把黛衣兄弟送回去。” 云轻乐了:“这感情好啊!”这下子不用他扛人了。 “有劳了。”杨臻说。 别道前行后,三人一兽间明显安静了不少。祝希和蹦蹦跶跶地跟在温凉后头走一段路后突然扭头朝杨臻扮了鬼脸:“呔!” 杨臻茫然抬脸看了她一眼,引得祝希和低落不少:“什么嘛,根本吓不到你……”她省去几步与杨臻近乎并行,俏皮地叹了口气说:“这次和温叔叔来昆仑办事能这么顺利我们都没想到,我觉得肯定有你暗中帮忙才能如此,嗐,我就说,你能做到什么事我都不觉得意外。” 杨臻只顾往前走,祝希和却突然把小脸探到了他面前,没话找话道:“你知道我是怎么跟温叔叔他们凑到一块儿的嘛?”杨臻仍不搭话,她识趣地收敛了一些说:“我师父对温叔叔的心思,跟藏花楼主对你的心思一样,都属于明白求而不得所以只能敬而远之那一类。” 杨臻总算看了她一眼,眼中直白的离奇令祝希和嘻嘻笑了起来。杨臻是纳闷,平白怎么会扯到程莞颜,这小丫头连这茬都知道? 祝希和还是笑:“我觉得这样挺好,什么苗头都往男女情好上扯就太俗气了。” 温凉白了她一眼,小妮子是真不肯吃亏,这就开始点他了。 祝希和虽这么说,但得以对上杨臻的目光之后却不舍得让其移开,不禁又嘻嘻哈哈道:“不过有时候我真想随俗一回!” 杨臻几乎是一瞬间又想到了程莞颜的那句咒语,立马收回目光道:“我无意……” “我知道啊!”祝希和也是立刻道,她不愿杨臻多说下去,心上人刚芳魂别世,这会子能有意的话祝希和反而会付以鄙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有意无心的,我都懂。”祝希和仍嘻嘻哈哈地说,“有件事你得理解,白日做梦是凡人柴米油盐之外的佐料,你挡不住人家肖想的。” 杨臻面色晦暗了许多,他知道祝希和想说的是什么,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何况拿什么上古既无之类的辞令再给他实在太过抬举他,只是旁人的白日梦害得他太苦,这样的道理委实残忍。 祝希和谈锋尚劲:“何况我才十六嗳!我不着急。” 温凉伸手把她扯过来道:“你要不先把你这半身丑皮换掉?” “为何要换?”祝希和踢腿道,“干练利索,比寻常的衣裳可方便多了。” 第五十一章 隔世相望 温凉似乎另有目的之处。杨臻还记得当初随昆仑门人进山之后的前进路径,当时他与顾慕之同行,项东衢和季风轻那两条路他虽不甚清楚,但起码以他当时所走之路来看,温凉的前进方向明显不是先前通行之路。 杨臻虽有所觉察却并未戳破,毕竟温凉对这里比他更熟悉,既然是同行,且目的一致,温凉总不至于会害死他。 祝希和少言之后场面难免有些压抑,温凉与杨臻还好,即便是一世的哑巴也不会有难捱之处,祝希和再不活泼也耗不过这两个心思极重的人。之前有她多嘴活络两句,但也不好说得太多,何况她又有多少本事能逗笑杨臻呢? 在前面开路的温凉没有半点征兆地突然停了下来。祝希和借着荧光看见温良面前似乎有一堵石门,她尚且纳闷,一路过来似乎并未再发现穆琏一行人的痕迹,这堵石门更不像是被人动过的样子。她知道这位温叔叔心思沉重,深不可测,更猜不出他到底想干什么。 温凉在他们二人的注视下刮去石门及周围的几处积年厚尘,对着上面的一处凹陷将环雀玉佩装了上去。 等待片刻后,三人面前的石门沉重而缓慢地开启,一抹悲凉惨淡的幽蓝先一步从门缝中漏出来。因为雾光色泽稀奇,他们皆对此瞩目不已,然而石门洞开之后,温凉手中的荧荧绿光立刻压过幽蓝,掩掉了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幽静。 温凉用手稍稍遮了遮夜明珠的光,率先踏入石门之内。祝希和想跟进去,却发现杨臻似乎并不想往里去,一时不知该作何选择。杨臻也只是抵触了片刻而已,温凉这次进玉虚的目的可能不只是温氏遗藏,眼前这处小门之后恐怕也是他们温家人留下的买卖。杨臻是无所谓温凉有多少心思的,他更惦记前头未明情状的徐枢穆琏等人。 祝希和等到杨臻的回应之后才放心地过了石门,石门之后虽算不上多么宽敞,但也绝不至于逼仄,调步拐过一块影背墙似的磐石后祝希和与杨臻便看到了方才幽蓝雾光的源头。 石室尽头墙根处有一枚幽蓝亮点,似乎也是一颗夜明珠类的东西,只是没有温凉那颗大罢了。不过也因温凉把他那颗珠子放在了另一端远些的墙角,才给那抹幽蓝留出了一丝喘息之隙。 那粒幽蓝被置于一副干而未败的枯骨上,枯骨则呈一派禅坐之态。看衣着似乎是个女人,且细看之下骨骼纤细,想来也八九不离十。 祝希和不禁打了个冷颤,方才还觉得这幽蓝别有意境得好看,眼下却诡异了起来。 温凉单膝触地在枯骨前蹲下来,沉默端详片刻后抬手轻轻抚上了枯骨干瘪凹陷的面孔。 祝希和不由得躲到杨臻身后,盯着这吊诡的场面,满脸都是莫名其妙。 “爷爷的雀眼石竟然在你这里,”温凉将那枚幽蓝的珠子捡起来道,“我还以为它在那场大火中被焚毁了呢。” 正当杨臻与祝希和还在猜测此人身份之时,温凉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杨臻寒毛奓起。 “想来也是,父亲连环雀佩都给了你,此物又算得了什么。” 杨臻瞠目,温氏的环雀玉佩由杨恕转交于他,他又给了温凉,但归根究底,这东西是从温婉留下的,玉虚深处这副孤独的枯骨竟然是温婉吗? 温凉垂眸间发现敞衣与襦裙中间似乎夹盖着什么,他捏住几根流苏穗轻巧一抽,取出了一枚同心结。金线编织,其中仿佛杂有青丝佩带之类,上头还分散穿着四颗红玉珠。温凉只看了一眼,便寒目皱了眉头,只是他背对着杨臻和祝希和,所以那两人也看不到他的神情变化。他起身时已是神色如常,前进几步便把同心结递到了杨臻面前。 杨臻并不伸手去接,只道:“还不是要轻动得好。” 祝希和从旁伸手想把同心结拿过来仔细看看,却被温凉绕弯躲开。温凉朝后摆了一眼道:“你难道猜不出她是谁?” 杨臻面色难过,对着那副枯骨想看却又不敢看。 祝希和还想拿来好好瞧瞧,她觉得这枚同心结的编织之物似乎有些不寻常。 温凉仍是躲开道:“这不是你能碰的。” 祝希和虽然心有不服,但看温凉脸色严肃,便要暂且作罢。 温凉拉过杨臻的手把同心结塞到他手中道:“拿着,就当留个念想。” 杨臻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同心结,视线不禁模糊起来。身旁的祝希和好奇地问:“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啊?” 这个人是谁呢? 杨臻握紧同心结,上前几步缓缓跪在枯骨近前。从前他跪师父,跪死去的杨恕,如今也跪给素未谋面的母亲。这张枯干的面颊对于从前相识的人而言仍可辨别模样,但对于杨臻却毫无怀念想象的余地。他抬手扯下身上的大氅小心翼翼地罩在了枯骨肩上,又为温婉把大氅上的兜帽戴好。他眼瞧着温婉这一身实在单薄,生前苦寒死后孤凄,既然她选择长眠于此,杨臻也不能勉强什么入土为安、魂归故里,能为她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温凉安静许久后摸出一枚与云轻一样的装有磁丸的琉璃小盒,摆正看了看后忽而嗤笑一声道:“面朝东北,你到死都还在做梦。” 祝希和听得困惑,她一早注意到枯骨禅坐的方向不对门也不顺墙,但也因在石道中转了太久而辨不大清方位,平白听温凉说这么一句更是摸不着头脑。这边厢搞不清状况,再看向另一边时,却发现杨臻正是俯身而起,竟似乎是刚叩首磕头过的样子。如此一来疑惑更盛,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温凉已经站在入口处。从前神兵城里何等繁荣和睦,他至今还记得他双亲琴瑟和谐的恩爱情景,后来哪怕温氏覆灭,这世上好歹还有温婉与他遥遥相应,而今,兄弟姊妹四个就只剩了他自己——温氏只剩他这一缕孤烟了。他回头看向跪在温婉跟前的杨臻,虽然血脉不可分割,但这个放在哪里都是异类的人日后或许更有大用。 “如何?继续前行吧。”温凉捡回夜明珠扬声道。 祝希和没吱声,方才她便明白了,这个地方没她说话的份。她站在拐弯处只等着杨臻起来,埋面扭头往外走。 自此之后杨臻变得愈发安静,远远跟在温凉与祝希和之后只勉强不跟丢罢了。 温凉心中难免咋舌,其实他是有心思等着杨臻问几句的,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简明扼要的答案,可杨臻竟然什么也不问,从前不好奇,他只觉得是杨臻无趣无心,时至如今还不好奇,他是真的不理解。 “温叔叔,那个人是谁啊?”祝希和却憋住好奇之心。搅扰一番,几乎什么也没干,最后离开之时又把石门复原如初,恍若他们从未来过一般,到底是为什么? “我妹妹,温婉。”温凉的声音足以让后头的杨臻也听清。 “你妹妹?”祝希和约莫是听说过,“她为什么会……会在那里?” 温凉微微侧脸,窥视杨臻一眼道:“玉虚峰的事她应该比我知道得早,都以为她失踪了二十多年前,原来是藏在了这里。” “她二十多年前就找到这里了?”祝希和讶异,“她这样……是不是没找到你们的宝藏啊?” “婉儿未必在乎这些。”温凉说。 “那……” 温凉沉沉叹了口气:“可能是一种狐死首丘吧。” “啊?”祝希和越问越糊涂。 温凉原还有心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只是念及深处难免有一点残存的心软,还是暂且到此为止吧。 第五十二章 见者有份 山外俨然一副洪水滔天之状。 进山入派之处有一座小院,原是给外来访客暂且歇脚的地方,如今成了扈坚良的办事衙门。案头摆在大门口,连着几日下来他已是心力交瘁。从前应天的侯府他再忙也不过是算账之外管点琐事,哪有这里的麻烦事这般催命。 穆琏率众进山之后的次日,温氏旧藏的传言便莫名其妙地彻底流传出去。先不说那些大派即便故作矜持也难掩蠢蠢欲动,光是那些缺乏约束的小门小派便足以令扈坚良焦头烂额。 方通淮和宿离正镇坐于扈坚良身后,外人想要闯入昆仑禁地玉虚峰,方通淮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可道义所束,方通淮不可能跟山门之外的人彻底闹翻。虽然有个宿离从旁帮衬,但他和他手底下的人碍于还未淡去的魔教身份,亦不能明目张胆地插手。 “侯爷!”小捕快急匆匆跑进来时,扈坚良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围上来了,又围上来了!”小捕快着急忙慌赶回来,外面兵临城下的气势已经逼至门外。 扈坚良及时闯到门外,这些日子下来,这些人似乎已经看透他不过是个无甚威权的摆件,若不及时站出去拦路,那群人只会径直冲进山去。 “黑云压城啊。”方通淮站在门槛之内望着势单力孤的扈坚良说。 扈坚良阔展双臂拦在隘口处,冲着正从山下迫近的压境之势高声道:“列位,就此止步吧,何苦彼此为难呢?” “说得好!”邹卓元率领淮南盟攒聚于人群相当显眼的位置亮声回答,“你马上让开道路,予谁都是方便,岂不皆大欢喜!” 扈坚良脸上维持着最简单最基本的微笑:“邹掌门说笑了,公干紧要,本侯不能放诸位过去。” “别在这拿着鸡毛当令箭!”一人张扬驳斥,“你扈坚良从前不过是萧岩流那老贼手底下的一个杂役,如今是山中无老虎了,你也想称霸王?” 扈坚良不认识这人是谁,不过看样子多半是从前在前任抚江侯手中侥幸活下来的人。 那人又道:“你不过白担一个侯爷的名头,说到底都是朝廷的走狗罢了,横竖你是寡不敌众,还是赶紧逃命去吧!” 扈坚良在那人不愿罢休的嘲笑声中勉强插了话道:“你既知此乃朝廷公务还敢叛乱生事,还不速速散了,不怕罪加一等吗?!” “你放屁!”窦顺波大刀一抡,铁环作响,“那分明是温氏旧藏,既然温氏覆灭,那这东西便还是全江湖的,阖该人人有份,请你空口白牙就想把宝藏据为己有?想得美!” “没错,从前丐帮申舵主的合玺宴被搞砸了,说不准就是朝廷贪心不足从中作梗,故意遮掩不让咱们知晓!”又有人道。 “那杨臻可不就是朝廷的人嘛!凭什么他在济南折腾一顿夜牙玺的事就被盖下去了?”郑麒荫虽然不往前挤,但几句话说完后却引得众人愈发议论纷纷。 扈坚良不禁汗流浃背,人言可畏,有些事他也不甚了了,被郑麒荫这么一说,他竟也有些动摇了。 “正是这话呢!”窦顺波趁机又道,“这几年里几大门派接连生变,我听说似乎都有杨臻参与其中,怕不是他们早有预谋……” 宿离听得窝火,先前杨臻为了周全那些门派的事受了多少无妄之灾,如今怎容得那些人这般议论诋毁。峨眉门人虽然也位列其中,但却没有一点为杨臻正名的动迹,哪怕是崆峒和丐帮,来的也不是当家主事之人,即便张嘴也是人微言轻。他欲踏出门去给那些混账些教训,却被方通淮抬手拦住。他尚且不解,但见方通淮捋顺衣襟垂袖出了门。 方通淮站得比扈坚良更靠前一些,抄手呵了口雾气道:“局外人就是轻巧些,两瓣嘴上下一碰便能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方掌门,难道您也要做助纣为虐之人吗?”邹卓元义正词严地问。 方通淮好一阵哼笑,“昆仑山门何时变成谁人都能踏足的地方了?你们想过去可以,有一个算一个,赢得过我,”他往后一指,“便是坦途!” 人群霎时静了下来,片刻后又逐渐起了许多窃窃私语,但却许久没人敢有动作。终于,窦顺波在周遭的支持与怂恿之下大着胆子道:“你别以为我们会怕你!你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再厉害能有我们这么多江湖豪杰厉害吗?”话是逞能的话,旁人也都听得出来他声音里的哆嗦。 “我说了,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放马过来。”方通淮笑,自从当了掌门,何曾有机会再容他放肆一回。先前他以当家人的身份考虑,或许还顾忌武林颜面之类的东西,如今却觉得,有些人就是不打不行。 又是一阵安静,正在扈坚良满心满眼地只顾着佩服方通淮之时,邹卓元和窦顺波伙同另外三个人一齐飞身上前,立时便与方通淮短兵相接。 扈坚良被吓得连连倒退,虽然这些人联手也不见得能胜得了方通淮,但终究不是扈坚良能掺和的打斗。 五人中有两个本事不济的,落地还未站稳便被方通淮推掌轰退,两三个回合下来也不过是邹卓元和窦顺波在打主力,这二人虽然仗着一刀一剑打得颇凶,可也不能奈方通淮何。不过方通淮却也有些诧异,这两人的本事相比从前实在是大有长进。 围攻之人褪去一拨又围上一层,反复几回,远处的扈坚良看得直替方通淮心惊肉跳。 窦顺波引身使出一招银蛇胁肋又追上一记弹腿,顿时禁锢住了方通淮的左右余地。方通淮脸色微变,顿足生力轻功骤起飞腾至半空,在滞空之隙中犹如浊浪排空般贲放真气,直接将欲趁人之危围上来的一群人打散。袖手落地之时,面前已是一片人仰马翻状。 方通淮前进一步想把窦顺波拎起来问两句,方才那两招组合技分明是从前他四师兄常用来招呼他的花样,那样架势的弹腿功夫更明摆了是昆仑的本事,虽然窦顺波摆弄得实在欠火,但身为昆仑门人仍能一眼发觉端倪。 “且慢!”参宿出声呵止,“切磋而已,方掌门难道要赶尽杀绝吗?” 宿离觉得可笑,车轮战似的围攻,算什么切磋,换做是他,山口怕是已经躺满人了。 “既然说是切磋,自然得留些余地。”方通淮呼气缓息,方才那几档子人虽然不甚厉害,但缠斗顿时他也难免疲累。只是看参宿这副架势似是要亲自下场,他有把握不败,但其后若是再来几回车轮战便难说了。 “好!”参宿洪亮一笑,“方掌门敞亮,那便再接贫道几招!”搅动拂尘间,参宿已摆好了出招架势。 方通淮重振旗鼓坦荡接招,参宿作为峨眉当家人,身怀之技自然不同于先前那些闲杂人等。引臂拉拳,招招结实,方通淮欲抽身压招占据主动,却被参宿操纵着拂尘绞住了一手前臂,几番拉扯非但未能挣脱,反而绞缚更紧。方通淮又一次被扽回来时终于失去了耐心,掣力牵动真气于前臂后放肆迸发,直接将拂尘的千百缕韧丝撑得崩裂四散开来。 韧丝注力亦十分锋利,两帮人纷纷退散躲避间,方通淮与参宿已经重新交上了手,彼皆决然,调足真气对轰,他二人不动如山,但不远处围观的人已是大受震动。 僵持许久,烘得周遭人直觉得口干舌燥几乎再耐不下去,二人乍然各自被撞开,参宿沉重地倒退几步收势稳住气息,方通淮则直接倒滑出去,直至被及时冲出来的宿离抵住才止住。 方通淮欲开口言谢,却先呼出了一口白气。 第五十三章 老友重聚 扈坚良也凑上来搀扶方通淮,宿离距方通淮近,更明白他的状况。方通淮并不至于受伤,只是长时间缠斗真气动荡,整个人甚是乏累,起码是需要歇息片刻的。 宿离催扈坚良扶好,上前一步道:“真人,切磋多时,不妨暂且停手如何?” 参宿大概也看得出宿离不像寻常武夫,略有防备地问:“你是何人?” 宿离还未及开口,郑麒荫搡到参宿身旁道:“他是魔教从前的教主,现在魔教无主,怕不是又得他当家了?” “魔教?”参宿的目光明显冷淡轻蔑了许多,“没想到昆仑也有跟魔教同流合污的时候!” “参宿真人,连你都说这样的糊涂话吗?”扈坚良听得实在不服,“小周教主在的时候为了周全江湖的和气付出了多少努力辛苦,难道你们峨眉就没从中受益吗?怎么还一口一个魔教说得出这番话?” 郑麒荫放肆地冷笑两声:“不过是些表面工夫,冠冕堂皇道貌岸然,说到底是魔教人罪孽深重,他们不过随手赎了点罪做了做样子,我们还得感激他不成?” “你……”扈坚良气得胸膛里抽痛却不知该怎么回驳。 宿离吐气,这郑麒荫未能收回霜寒剑的怨气撒不了钱津达身上便撒到了他们这里。他心里觉得可笑,周从燕辛苦一场,这些人竟似乎不在乎,有点委屈,但更多的是愤怒,既然人人都以魔教声讨他,那他就让这群白眼狼见识见识什么叫魔教中人。反正肖代篆兄弟二人的怒火他也快摁不住了,如此不摁也罢。 肖代篆已经挤到了宿离前头,连肖代隶都没了再拦他的心思。 宿离盯着这兄弟俩的背影,心头突然开始动摇,幻视眼前两人是周从燕和杨臻,面对这样的情况,周从燕会怎么做?杨臻会怎么做呢? 肖代篆骂骂咧咧地撸袖子往前去,却最终被宿离拉住。无巧不巧,后方的方通淮以为宿离要冲上去替他泄愤,也伸手要拦,也是正在此时,他身后伸出来一只大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方通淮半边身子一沉,就感觉像是被熊掌盖住了一样,不过这种感觉也熟悉得很,欣喜中急忙回头,果然看到了料想中的脸。 一个面相上西域风味浓重的高大男人哈了口气,棕褐色的鬓发便在寒风中显得更加虎虎生威。 “六师兄……”方通淮的问好还未说完,男人便往旁边一靠,亮出了潇洒叉腰的亓甯。 “师姐?”方通淮笑不出来了,“你怎么来了?” “嘬嘬嘬。”亓甯像逗狗一样迈到他们前头,对着参宿等众人道:“哎呀呀,可真热闹呀!” 参宿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身后那群人中也实在少有识得那两人的,而真正知道这两人是谁的人多半已噤声潜逃。 郑麒荫问:“这俩人是谁啊?” 参宿盯着亓甯那张飞扬嚣张的脸,老眸中不知不觉已经有了许多恨意:“荆维义座下,排行第二的亓甯和排行第六的蒲塔西。” 压境之军一时安静了许多,若说亓甯和蒲塔西的名头不够如雷贯耳的话,昆仑前掌门荆维义有谁不知道呢? 蒲塔西颇为满意地拢了拢自己下半张脸上的一大团胡子,难得外头还有人记得他是谁。“这不是峨眉的那个谁吗?”他说。 参宿脸色奇怪,他能明确地道出他们两人姓甚名谁,这家伙却连他叫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是因为多少有些了解,他才知道蒲塔西不是在奚落羞辱他,而真不记得了。 亓甯哼哼了两声换了个跋扈的姿势道:“是了,这么多人聚在我们家门口,是要找事儿吗?” 参宿仍黑着脸盯着亓甯。众人见他久不作声,不禁有了许多诧异。“真人,你怕他们干嘛,咱们有这么多人呢!”邹卓元怂恿道。参宿白了他一眼,一个方通淮他们或许可以凭人多车轮战将其耗垮,但把亓甯和蒲塔西摆在眼前,他便绝不会再有这种想法。 “是啊,你们有这么多人呢,千里迢迢来一趟,可别空手而归呀。”亓甯说。窝在玉虚峰里那么多年,也就前两年方通淮给她送来的几个年轻人能让她稍微松松筋骨。眼下这些人既然来了,亓甯当然不会轻易放他们走。 “嗯?”蒲塔西难免纳闷,回头问方通淮,“他们是来抢劫的?” 方通淮缓气:“的确是有所图。” 蒲塔西颇为不屑,又与亓甯议论起来:“我还以为他是来报复师姐您的呢。” “他不是已经出家了吗?”亓甯也是笑,“出家人不入荤不吐秽,还能那么小肚鸡肠?” 参宿听不下去,怒呵道:“住口!”他重重地往前进了两步,指着亓甯道:“从前你与魔头周振鹤为伍,不听劝教,迷途不返,如今还要血口喷人?” 亓甯哈哈直笑:“哎哟喂好真人,怎么我看不上你还成罪过了吗?” “你还敢胡言乱语!”参宿的恼火过分明显,“执迷不悟!周振鹤已死,你还不知悔改!” 胡言乱语,亓甯来了兴致,也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胡言乱语:“真人足下,你是哪个太岁神仙指下来度化我的吗?想度我成仙还是成佛?既然说要教我回归正途为何还会偏生私心呢?搞双修可不是什么正途啊。” “放肆,放肆!”参宿暴起冲上前来,朝亓甯使出的招直是一副让她再也说不出话的架势。 亓甯稍微摆开架势,拉肘一拳打出去与参宿相撞,瞬间便把参宿打得倒飞出去。 山外一帮人竟然无一人上前接揽他,直至参宿踉跄落地噔噔倒退几步稳下来之后,郑麒荫等人才围过来稍微扶了他两下。参宿怒火中烧气涌如山,不顾形象地摆开围上来欲搀扶他的人,跺地飞踏又冲了上去,但这次直接被亓甯扫袖跟脚踹了回来。 窦顺波等人虽然惊愕害怕,但也不至于怯战退缩,毕竟看参宿的样子,虽然屡屡被打退但却似乎并未受重伤。想来这个女人只是花架子多罢了,真动起手来恐怕没有多少实在本事,再围攻几轮的话他们未必没有赢的机会。 邹卓元上前一步道:“不过是比武切磋,你何必如此不给人面子?” 蒲塔西伸了伸脖子,一群人围着欺负一个,这算什么切磋。 邹卓元胆子又大了一点,往前迈了一步道:“何况那温氏旧藏本来就是从天下人手中搜刮去的,如今还于天下人是应该的。” 蒲塔西前脚还乐呵呵地听着,眨个眼的工夫便把巴掌扇了出去。他也是手比别人长些,熊掌似的手扇过去直接把邹卓元打得转了两圈躺在了地上。 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阵安静,邹卓元仰面躺在雪地里,呆愣愣地许久都没能反应过来。 “就你们,如何代表天下人?”蒲塔西讥讽,“不过是趁火打劫浑水摸鱼,从前神兵城遭过的,抚江侯府也遭过。不过你们可看清楚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邹卓元被搀着半坐起来时,羞辱恼怒盖过了恐惧,嚷嚷道:“你昆仑从来就不跟我们中原一条心,从前敬你们做名门大派是给你们面子,如今果然原形毕露了!” 几句话把人群的激愤情绪又挑了起来,一群人簇拥着参宿真人以他为首步步逼近。扈坚良看着害怕,心生怯意,但昆仑那三位和宿离等人却没有要退却一分一毫的念头。 “好啊,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放马过来。”亓甯棉袍一撩立于山口前面向乌泱泱的压境之军。 第五十四章 行则当至 穆琏一行人进了玉虚峰之后只好似是一串点燃的炮仗,一路前进一路响,周全无恙的人也越来越少。房孟鑫的手下身手再好也难护好这位矜贵的侯爷,除却头一回放下的池昶两人,后来又不得不搁下了几个弟兄,如今几乎只剩下了他们几个领头人。若不是实在害怕穆琏身边没有亲信,以青衣的残败状况早就不能继续跟着拖他们后腿了。 仅剩的几人间气氛极差,项东衢师兄弟二人从前走过的路不过尔尔,大部分时候还是要靠徐枢领路,可徐枢接手他们这些人遭的罪反而更多,穆琏自然不会给徐枢好脸色。 房孟鑫和项东衢等旁观者其实看得也明白,起先徐枢指挥得一点毛病都没有,可惜他与穆琏之间谁也不信任谁,互相看彼此不顺眼,难免暗中较劲,如此一下再好的指引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即便如此,他们三个又改变不了什么,穆琏面前他们开不了嘴,徐枢更不适合能跟他们说得上话的。就这般别别扭扭地熬到如今,穆琏也有了两处皮外伤,他们总算是服了输,就此停下来开始了看不到头的歇息。 穆琏受的那点伤放在房孟鑫他们身上根本算不上什么,但于穆琏而言却是未曾经尝之痛。困顿之中,穆琏逐渐睡了过去,昏昏沉沉间隐约听到了有人在他身边交谈。他听得太过朦胧,只感觉自己好像是躺在水底听岸上的人说话,业心不死,硬顶着疲乏也睁开眼,不过等感觉到腕内被轻轻按住后他便晓得来人是谁了。 费劲睁眼后他果然看到了杨臻的脸,不过风水轮流转,如今杨臻倒成了高高在上俯视落魄的一方了。冷眼往旁边一扫,温凉也在。穆琏挣扎着起身冷笑道:“看起来他把你照顾得不错。” “侯爷受苦了。”杨臻虽无心跟他较劲,但随便一句话仍能令穆琏多心窝火。 穆琏心里咬牙切齿了许久,不愿多看杨臻一眼,又怕少看一眼会漏掉杨臻对他的别有用心,待到面对着杨臻递过来两个丹丸踟蹰怀疑时,他才发现其他那几人基本已经包扎完毕,一派整装待发的模样。心中暗恨出师不利考虑不周,如今自己竟成了拖后腿之人,烦躁不已间,他接过药丸直接吞了下去。 “侯爷放心,您撇在半路上的那些人我们都想办法替您送出去了。”祝希和嘻嘻哈哈道。 穆琏只瞟了她一眼,微一点头便罢。依他看来,这个小丫头片子必定是温凉的同伙,专门说这话纯粹是替温凉恶心他,他实在不想搭理。 重新上路,半道上雪豹又在某处拐角不见了踪影,一行人长途跋涉行至终点,穆琏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房孟鑫从旁搀扶,连他们都颇为疲累,何况是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穆琏。 项东衢捧手哈了口气,眼前便是一片白雾。“挺冷啊。”他不禁道,“这是到哪儿了?”他在昆仑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后半段路他明显感觉得出他们在走下坡路,此刻身处之地已是一派溶岩垂洞的景象。 无数石锥裹着霜雪从洞顶倒垂下来与洞穴底部长在一起,洞穴层叠错落,看上去颇为复杂,又因一片冰晶,被夜明珠的光一照映得十分晃眼。 多少人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唯独从滇南来的方尔玉晓得这是什么,只是寻常的溶洞中都带着许多水汽,终年潮湿,自然不便保存什么金银细软,这里却有些少见,不知被冰封了之后能不能留住什么。 徐枢站在杨臻身旁,开口时本是轻声耳语,与杨臻对过一眼后便敞亮了道:“舆图所示的只到这里,再往前的话情形不明,还需小心。” “还要小心?”杨臻未说什么,穆琏却先抵触起来,原是要发火,但面对杨臻之时他又硬生生把火气压了下去:“一路过来已经坎坷颇多,与你汇合之后才安生了些,如今还要说这个?” 杨臻紧了紧斗篷咳了两声,带着颇重的鼻音道:“侯爷有何见教?” 穆琏的一双眼睛盯着杨臻,余光却把其余之人挨个打量了一遍。他伸手从房孟鑫手中拿过毛皮暖手,把手一袖道:“既然已经到这里了,前头的路就只你我二人去吧。” 杨臻皱眉,其他人亦是纷纷不服。 “侯爷,前头危险啊!”房孟鑫道。 “正因为危险,所以本侯相信,”穆琏笑吟吟地看着杨臻,“你一定会护好本侯。” 徐枢温凉无声冷笑,项东衢替旁人恨得牙痒痒,他们身后的鸿踏雪却突然敢大声说话道:“老杨他的伤还没好呢,就算真有事也保不了你啊。” 穆琏还是笑,问杨臻道:“你说呢?” “听侯爷的。”杨臻回答得干脆且简洁。 项东衢有火却不知该怎么发,他觉得很奇怪,从前何时见过这么软弱熨帖的杨臻?这一两年来杨臻的经历他大概都听说过,杨臻的血性和脾气被磨没了他也能理解,但总归会感到遗憾与惋惜。 穆琏冷眼看徐枢鸿踏雪等人轮番劝阻嘱咐杨臻,他没有多少耐心观赏这些依依惜别,一句话便催杨臻与他进了溶洞。杨臻往前走得义无反顾,穆琏却有一步三回头之态。 溶洞内意外地有些滑,穆琏一脚迈出去险些滑倒,幸亏身旁有杨臻扶他。初入溶洞时,洞口周围附着的一层冰晶令他当心了许久,步步谨慎地好不容易踏过去,里头的冰层已无,夜明珠光下也看不到其他东西,只有踩上去之后才知道洞底洞壁上长着不少细密的青苔。 “侯爷当心。”杨臻出声提醒。 穆琏攀着杨臻的胳膊站稳后反过来攥紧他的上臂道:“本侯知道,那群人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外面,我管不了他们还管不住你么?找到府库所在之后你若劝不住温凉那厮,本侯必定让他们都走不出昆仑山。” 杨臻微微皱眉,仿佛是穆琏掐疼了他。 “听懂了吗?”穆琏盯着杨臻那双无神的眼睛问。 杨臻点头。 穆琏十分满意,挟杨臻继续前行,溶洞外的一众人则正在闹不愉快。 “你怎么回事?”项东衢问鸿踏雪,“镇原侯要若佟陪他进去,你怎么也不拦着点?你不是一直想找宝藏吗?” 鸿踏雪拿着酒袋听项东衢数落了他半天,回嘴道:“老杨想干什么我可能猜不到,但镇原侯说不许咱们跟过去咱们就不进去了吗?” 温凉哼笑了一声。 “哎呀呀,房大人,他连你都不带,就只要老杨跟他进去,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鸿踏雪冷嘲热讽道。 房孟鑫不回话,坦白说,对此他颇为心虚,方才他对杨臻的担忧比对穆琏还多,已是不忠,因而穆琏不再用他,他一点脾气都没有。 “所以呢?”祝希和被一群大老爷们晾在一旁等了半天问,“咱们什么时候进去?” 徐枢侧耳仔细听了听动静道:“走吧,只要稍微和他们拉开一点距离便好。” 方尔玉就等这句话,立刻一马当先地跨入溶洞,鸿踏雪也不甘落后,一踮脚直接窜了出去。 祝希和跟在温凉和徐枢后边往里去,不禁纳闷道:“不是说要拉开距离嘛,他们跑得那么快干什么?” 徐枢也不放松,竭力跟上方尔玉他们的脚步。旁人可能还混沌不清,可他一直与林半夏一起照顾杨臻,因而隐约清楚,杨臻眼下那副病弱样子多半是装出来的,穆琏以为如今的杨臻是软柿子好拿捏实在有点打错算盘了。徐枢十分好奇且期待杨臻肯单独陪穆琏前行是不是有何打算。 第五十五章 如愿以偿 前路虽不够坎坷,但穆琏行到此处难免力不从心。他有疲态,可又因好面子不愿与杨臻提起,不过杨臻仍然十分贴心,主动提出稍且歇脚,并以冲经为穆琏顺息盈神。 穆琏感受着逐渐舒缓的身心情绪,再硬的心肠都难免被照顾得软了不少。“本侯真是不得不叹服你们江湖的花样本事了。”他道,“也就是一把年纪为时太晚,不然本侯也想在江湖里好好体验一番。” 杨臻只顾着给他调息,眼都不抬地说:“若有心何时都不晚。” 穆琏笑出了声:“怪不得本侯总觉得你阳奉阴违,即便到了现在,言语上还这么有骨气,本侯到底如何才能让你甘心俯首帖耳?” 调息已毕,杨臻依旧低着头,默不作声。 穆琏哼笑了一声,捡起地上的夜明珠亲自拿着照明前路起身复行。远处似乎有滴水凿石之声,静心去听甚至有些音律,穆琏甚至觉得那点模糊的曲调有些耳熟。不觉入神间忍不住侧耳细听,脚下却一步踏空顺着近乎垂直的石壁跌滑下去。 夜明珠着地之时直接摔成了几块,穆琏直至躺实之后都未及时反应过来。长久换气,能动弹时,穆琏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缓缓坐起来,过于不可思议地看着晦光中的杨臻,若不是杨臻奋不顾身地救他,他早已像夜明珠一般摔碎了。 杨臻的左手掌心在穆琏眼中堪称血肉模糊,一路坎坷磕碰下来,杨臻身上的伤远比穆琏要多。 “你……”穆琏惊魂未定,凭他想象,这世上有谁能为他做到这个程度吗? “侯爷无碍。”杨臻刮净手心的碎石,从中衣上仅剩的几处干净地方扯下布条包扎伤口。他的动作虽不够快但仍旧十分熟练,但看得过于惊悚的穆琏还是忍不住想上手帮他一把。 穆琏的一句感谢最终也没有说出来,起身捡起一块大些的夜明珠碎片纵览四周,很快发现不远处似乎有一扇门。他一时激动,往前走了几步后被杨臻唤住。 “侯爷当心,”杨臻站起来道,“前头似乎还有一道裂崖。” 杨臻并未吓唬他,穆琏提着心往前试探了几步当真在石门前半丈的地方看到了一刃裂隙,未知深浅,他干脆将一块明珠残片抛下去。一片荧绿轻佻地坠下去,直至微光消失不见仍未听见落地之声。穆琏的一颗心不禁提得更高更紧,凭目测这道裂隙不过丈半而已,但对他而言简直是天堑。正当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杨臻已收拾好自己跟了过来:“终门近在咫尺,不知对面情况如何,侯爷如何打算?” “你可还能带本侯过去?”穆琏问。 杨臻点头。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不进则退。”穆琏屏气。 杨臻颔首,带上穆琏直接从裂隙上飞跃过去,动作轻巧,但落地时却有些不稳当,好在虽有坎坷仍平安着陆。穆琏没多在意别的,只顾拉着杨臻往石门前去。 这道门瞧上去只是扇寻常的小门,不甚精致也无甚讲究,厚土尘封,就好似从未有人来过一般。穆琏在门前来回踱步打量,唯期尽早发现发开石门的机关奇巧之处。 杨臻在沉默中等了许久,直到穆琏忍不住询问他的意见时,他才上前抬手在对扇的石门上推了一把,竟真的轻而易举地将石门直接推开。 穆琏被惊得不行,鉴于一路而来的遭遇,原本他还有闪躲的防患之心,但委在杨臻身后却迟迟不见有什么多余的动静。杨臻也不便说什么让穆琏先请的话,自觉抬步前进,直接迈进了石门。 明珠晦光照映之下,石门内一时泛起了一层幽暗诡异的荫翳金光。 杨臻以火石点亮门后的一盏灯,星火传递,无数盏灯依次亮起,一时间映得此处甚至有些耀眼。 穆琏抬手遮眼,饶是他这样天生富贵的人,看着眼前的景象不免瞠目结舌。 场域偌大,悬阶七层,高差悬殊,每一层宏阔的崖阶上都堆摆着满满当当的金银珠玉。全是金银珠玉,也只有金银珠玉。 穆琏在悬阶下方的空场中转了半圈,不禁赞叹了一声。“温氏,果然,不愧是温氏!”穆琏振臂高呼,“真是不可思议啊!” 他的欢叹恰好盖过了杨臻的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金山银山如此,也算是令他们得偿所愿了,可温家人的东西藏得这么深、找了这么久,竟然真的只是些黄白之物,杨臻觉得这才是不可思议的地方。 穆琏忘乎所以地自顾自高兴了许久,目光落至杨臻身上之时才重归冷静。“杨臻,”他几步迈过来拍上杨臻的肩膀,“本侯替天下苍生谢谢你。” “侯爷忠义可叹,接下来如何打算?”杨臻问。他动了动鼻子,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这里似乎不知何时有了一丝朦胧的香味。 “如若只是寻常数量,但还不至于担心,可这里的贮藏实在太多了,山外还有那么许多虎视眈眈之辈,本侯必须想法子召人前来将此处看守起来。” “是。”杨臻颔首答应。 穆琏眯着眼盯着杨臻,只觉得越看越顺眼。“走吧!”他抖擞精神往外去,跑到裂隙边沿时,金靴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那枚险些被他踢下去的东西是枚同心结,穆琏以为自己看错了,捡起来之后却更加不敢置信。“怎么会……”穆琏一时想过了千丝万缕,此处只有他们两人,难不成这是……他猛然回头,原本应该跟在他后面出来的杨臻却不见了。穆琏困惑不已,左右环视两周仍不见人影,想回石门另一边找人,才发现石门也不见了。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后又看到了石门,可此刻的石门却是虚掩着的。困惑愈重,一扇门而已,方才杨臻推得开,难道他就不行吗?这么想着,他便伸手去推门,但门却自己开了。 将木门从另一边推开的是一位年轻妇人,面若皎月仙,行如春轻絮,照面仿佛与桃花相映,生息好似同荷丛共处。穆琏看愣了,一时间恍惚不明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去哪儿了?”妇人看着他清清一笑,回头往里去道,“晌前不是说要教淳儿下棋吗?” “论下棋,”穆琏懵懵懂懂地跟着她往里去,“我哪里是你的对手。” 妇人还是笑:“琴棋书画,总要给你留一样吧?” 穆琏进屋之后一眼便看到了抱着棋盒数棋子的穆淳。 “父亲你去哪儿了?刚才母亲又咳嗽了。”穆淳攥着两枚棋子望着穆琏道,“大夫说母亲病了。” 穆琏上前抱起穆淳,又对妇人道:“怎么回事,琰妹,怎么又病了?” “没事儿。”妇人笑着抚着穆淳的小脸。 “父亲你去哪儿了?”穆淳眼巴巴地看着穆琏又问了一遍。 穆琏看着穆淳明亮漂亮的眼睛,却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去了哪里,转而道:“淳儿想学下棋吗?为父的棋艺虽然比不过你母亲,但也能教你。” “嗯。”穆淳从穆琏的怀中回到了榻上,“父亲你为何什么都比不过母亲呢?” 穆琏脸上的笑愣了愣,是啊,自己的发妻未出阁前便是有名的才女,连三五岁的娃娃都知道他什么都比不上她。 妇人刮了刮穆淳的额头无限温柔地问:“怎么样,数清有多少枚棋子了吗?” 穆淳眨了眨出去初具的凤眼回答:“没有。” 穆琏看着低头继续数棋子的穆淳,本想再问妇人几句,外头却有人通报求见。 第五十六章 了却生前 杨臻跟出石门之后看到的不是穆琏而是杨恕。 “臻臻。”杨恕如常地笑着朝他招手。 杨臻向前迈了几步,这个人不是不要他了…… “臻臻。”杨恕还在招手唤他。 杨臻不想在乎那些不对劲的地方,只想走过去,靠近他,回到他身边,就像回到从前一样。 “小师父!”一声急切的轻唤在背后响起。 杨臻茫然且意外间兀地回头,果然看到了苏纬,他有一瞬间的心慌,他明白再见苏纬一面极其不易,也有奔向苏纬的冲动,但心中却有更强烈的念头,他对苏纬道:“阿衡,你先等等我。”他还是想去找杨恕。 前进几步,“佟哥。”又有人在身后喊他,这一声直令杨臻心口一震,他猛然回头,周从燕正站在那里,和苏纬一起等着他。 杨臻泪意上涌,多少个日夜,他甚至不敢在梦回之时稍有肖想,他都不曾见过周从燕最后一面,如今竟然还能有重逢之日?他的丫头,他的大小姐,他的教主,如今就站在那里。 “臻臻,”不远处的杨恕依旧在唤他,“到爹这里来。”杨恕笑着伸出手,张开双臂,不知为何,恍惚间,杨恕似乎已经到了近在咫尺的位置。 “爹……”杨臻的心脏在胸膛里咚咚直跳,杨恕还是要他的,这就是他的父亲。天大的遗憾与不舍混杂心间,他在纠结中又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两步。 一只手略显粗鲁地突然攥住了他的胳膊,他有些抵触地回头看过去时,真正近在咫尺的却是嵬名岘。 嵬名岘死死地攥着他的胳膊拉住了他,一如既往地以微微皱眉的样子看着他,一言不发。一切的一切,恍如昨日。 杨臻的泪无声地落了下来,嵬名岘也回来了……他极其想把这些人全都紧紧地箍进怀里,他不愿再失去他们…… 失去他们?他曾经失去过他们吗? 混杂的思绪与执念搅得他有些喘不上气,神识模糊,他真的快站不住了。 “嗷呜!” 一声短促的低喑兽鸣如同一道惊雷,令他眼前一白。仿佛招魂成功一般,杨臻重新看清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裂隙边沿,而他没掉下去正是因为雪豹在他身后死死地叼着他的衣裳拽住了他。 雪豹紧绷后腿弓背发力,使劲往后一扯,杨臻便几步踉跄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杨臻张着嘴费力地换了两口气才缓慢地与雪豹对上了眼。雪豹蹲坐在杨臻面前等了片刻,优雅地起身弯着大长尾巴勾着他又往石门处走。杨臻被领着走近石门仔细一看才明白其中关窍,石门的两侧门轴中各夹着一枚兽皮做成的小巧囊袋,之前他推开石门时,石门与门框就这门轴研磨便将囊袋挤压破裂,里头装着的东西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散发了出来。 粗略一品,囊袋中的成分大概有毒蝇菇、曼陀罗花粉、洋金花、荔枝仁等许多东西,方才他闻到的香味便是因此而来,这剂嗅香的致幻作用极强,哪怕他带着鸽血吊坠也难逃此遭。 运气平息,也是冥想回味。全是幻觉,那些人全是幻觉,他真的已经失去他们了。 雪豹凑上来用毛脑袋蹭掉杨臻脸上不断新生的泪,又被杨臻搂进怀里。它虽然沉醉于温馨的人气,但也不忘提醒他此处还有一人。 杨臻此刻才有暇注意到从石门里重新走出来的穆琏。 穆琏引门而出看到的人是刘聂。 “怎么是你?”穆琏在阶上站定,背手俯视着刘聂道,“钱津达迫害杨臻之事你可有参与?” 刘聂跪地拱手:“不敢欺瞒侯爷,小人确实帮钱津达制住了杨臻。” “那你还敢现身?”穆琏皱眉冷眼。 “侯爷,钱津达身涉多事,此前许多事都有您和世子的操作,如今他栽到了杨臻手中,如果不除掉他,等杨臻醒了若是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恐怕杨臻就不会再与您合作了。”刘聂道。 穆琏怪笑了两声:“刘聂啊刘聂,事到如今你还想威胁本侯?除掉你本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何况是个不省人事的钱津达。” “侯爷英明一世,又怎会考虑不到若是您亲自动手难免会留下痕迹,来日被杨臻发觉依旧会生无穷的后患,倒不如小人替侯爷干了这些不干净的差事,小人只求侯爷能留小人一命。” 穆琏凝眸片刻后道:“好,本侯答应你,你去除掉钱津达,事后本侯会放缓追捕你的动作,能逃多远就看你自己了。” 刘聂叩首谢恩退下后,穆琏抬步前行,即便有如此安排,仍有不放心之处,还是得亲自去看看才好。 杨臻看着穆琏昂首阔步地朝裂隙走去,眼睛一动却愕然发现穆琏倒背的手中攥着一枚同心结,至此他才发现怀兜里的同心结不见了,想来是之前越隙而来弄掉的。杨臻快步追上去,在穆琏即将一步迈下裂隙之际拉住了他。 穆琏幡然惊醒,看清身后的杨臻和脚下的深渊后不禁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他反过来握住杨臻的胳膊攀着他退回来,急迫地喘了几口气。 “你让刘聂杀了钱津达?”杨臻过分直白地问。 穆琏并未迟疑多久便给了他答案:“没错。”如今大业已成,即便把话全说开了他又能如何呢?倒是另有一件事更让穆琏在意,他攥着手中的同心结举到杨臻面前,因紧张而略带颤抖地问:“这个,是你的吗?” 杨臻看着他,却不回答他的问题。他让刘聂杀了钱津达,他明知刘聂的所作所为却隐而不宣,让刘聂混在石院里,刘聂杀了钱津达,或许还因掩盖事实而杀了老大夫吴乃学,更甚者,周从燕在此期间发现了刘聂的行径,反被刘聂杀害…… “是不是你的?这枚同心结是不是你的东西?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你的?你怎会有此物?你从哪里得来的?”穆琏竭力压制着激动问。 杨臻面上虽没有鲜明的情绪,却被冲天的怒恨催得有些忘记该如何呼吸了。 穆琏攥着杨臻的胳膊,久等不来杨臻的回答,稍微缓了口气道:“你不愿说也罢,咱们先回去,先回去如何?” “回去?”杨臻的声音弱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你还想回去?”穆琏能回去,可他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咱们先回去,先答复皇命,”穆琏拉着杨臻便往前走,“之后你再慢慢告诉……”他的话没说完,杨臻却振臂摆开了他的手。困惑之间,他本想回头仔细看看杨臻,旋即便感觉背后被推了一把。穆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杨臻直接推下了深渊。惊愕瞪眼,竭力所能的也不过是最后看了杨臻一眼,那张因神色冰冷而不再那般好看的脸上一眼望去了无生机。 直至听到一声沉闷的夯地动静后,杨臻才能重新恢复呼吸。他垂眼看着裂隙底部几不可见的微弱荧光,沉重而又艰难地呼吸着。 沉默片刻后,他纵身直接跳了下去。雪豹急切地叫了一声,也紧随着跳了下去。 杨臻追着夜明珠碎了一地的光辉轻盈落地,取出火折子姑且照明。活活摔死的穆琏仪容惨烈,手中却仍旧紧紧地握着那枚同心结。杨臻将同心结取回揣进怀兜,靠着坚硬冰冷的崖壁坐下来,收起火折子,揽着追下来的雪豹闭上了眼睛。他不在乎穆琏为何那般在意同心结,无论如何,暂且到此为止吧。 第五十七章 遗憾永固 鸿踏雪率先从裂隙上窜过去,一头扎到了石门之后。 “哇!” 一声过分夸张的叫叹声令一行人一时却步。 祝希和没有旁人的顾虑,跳上前便要跟过去,但只走出去一步就被徐枢拦了下来。 “干嘛?” “小心些,门上藏着往生散。”徐枢道。 “往生什么,什么东西?”项东衢好奇地往门后巴望。 “姑姑,姑姑,等等我啊!”鸿踏雪追着并不存在的影子跑了出来。 徐枢眼疾腿快,一伸脚直接将鸿踏雪绊倒,而后从铁臂上抽出一根并不细的针,拎起鸿踏雪的脑袋直接了当地在他的人中上扎了一下。 鸿踏雪大叫了一声清醒过来,捂着下半张脸呜嗷连连。 “吸入此物会产生幻觉,只消屏气缓息即可防备,大家都当心些。”徐枢通告众人。 出自温家人之手的东西,他和温凉自然一眼即明,不过温凉压根没有一点想要提醒别人的意思。温凉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径直穿过石门,其余众人也随之跟上。看清门后的景象之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全是金银玉器,竟然有这么多,不怪他们见识短浅,哪怕是国库又能壮观到什么程度呢? “不对啊,”鸿踏雪率先把心思从宝藏之上挪开,“老杨呢?这里明明是有人来过的样子啊!” 徐枢陡然紧张,方尔玉也害怕起来。往生散不只是温家的秘宝,此物从前在方寨中曾被用在那些病入膏肓濒死垂危的人身上,也算是让那些人能在临死之前稍稍了却遗憾,如今想起那处裂隙——方尔玉一把夺过温凉手中的雀眼石,跑到裂隙前径直跳了下去。 “哇……”鸿踏雪心生敬佩,不知深浅不明安危,就这么干脆地蹦下去,真是让他佩服。 顾慕之也点燃火把跳了下去,鸿踏雪也不甘人后,接过徐枢递来的火把后也追了下去。 雪豹被接连下来的三个人惊醒,原还有戒备攻击之势,好在它认出了顾慕之,才安分下来。 “我的个娘啊……” 顾慕之和方尔玉的注意力全在倚墙而眠的杨臻身上,唯有鸿踏雪还能注意到横死在一旁的穆琏。 “喂,老杨没事吧?”他躲着穆琏的尸首,靠近他们一同查看杨臻的状况。 “伤处不少,但并无大碍。”方尔玉道。 鸿踏雪能做的除了看遍杨臻身上显而易见的伤痕以外,仅仅是抬手试试他是否发烧。他道:“我上去跟他们说说,看这个情况,还是尽快带老杨离开这里才好吧?” 他离开之后,杨臻才缓缓醒来,只不虽然睁开了眼睛,人却不大清醒。 其余的人陆续下来,在意穆琏之死的人也不过是多了房孟鑫和项东衢而已。 “镇原侯这……他怎么死了?”项东衢问还未完全清醒的杨臻。他不至于对穆琏有多少关心在意,这么一位尊贵的侯爷死在昆仑山,很难说不会给昆仑惹出许多不便。 房孟鑫平复下错乱情绪之后,看了看疲弱的杨臻说:“想来是侯爷产生幻觉后不慎跌落下来,梅先生追下来想救却没能留住侯爷吧……” 一阵沉默后,鸿踏雪眼力见十足地说了句“原来如此”。连朝廷派下来保护穆琏的官爷都这么说了,旁人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来路坎坷,如今已经不能原路返回,何况杨臻沉眠不醒被方尔玉和顾慕之轮流背着走已经颇有不便,房孟鑫和项东衢还要抬运穆琏更是艰难。行至半路时便因石道坍堵而被迫改道,新入的路不在家徽地图之内,温凉与徐枢也十分谨慎。凭他们看来,后面这些路似乎不是出自温家人之手。 如果杨臻醒着,他会认识现在的路,可惜当时这段路项东衢和顾慕之并未走过,因而一行人行至最后时那间山内宅居之时他们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华老头手里端着碟子形状各异的菌子,直起腰看着从拐角处进入视线的一群人,领头的温凉和徐枢率先戒备,华老头因他二人的面貌也觉得他们都来者不善,眼看便要动起手来。 “你们瞧上去,相当复杂嘛。”华老头道。对面一群人站得紧凑,他一时间还未能把所有人都看全。 项东衢有些兴奋,搁下潦草做出来的担架,上前道:“您是华师祖吧?” 华老头他和看着随后跟出来的顾慕之,两个小辈跪下便拜,稍微有点阴阳怪气地说:“嚯?还是有昆仑门人的嘛……就你俩?” “是。”项东衢答。 华老头直接怪笑了两声,方才他还有点纳闷,这回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一下子给他送进来这么多练手的,事情看起来蹊跷得很呢。“怎么的,这么多人来,总不会是踏青来的吧?”华老头袖手问。 “其实我们……”项东衢想得到他师父方通淮没知会过玉虚峰内的师祖前辈们,眼下他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华老头本来还在为项东衢的支支吾吾不满,注意力却被一群人后头的动静吸引过去。“你……”他一时间颇为诧异。 杨臻在方才被从顾慕之倒给方尔玉之时便醒了,现下让方尔玉放他下来后便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朝华老头拱手道:“前辈安好。” 华老头往前进了两步,仔细盯着杨臻看了片刻后咋舌吸气道:“不过两年的光景,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从前杨臻闯到此处之时虽有狼狈之态,却不似如今这般颓废。 “世事无常。”杨臻甚至叹不出一口气。 贴在他腿边的雪豹似乎感受得到他的悲伤,不停地紧贴着用脑袋蹭他。 杨臻低头看了看雪豹,在府库门前时他甚至没来得及跟周从燕和嵬名岘说句话,哪怕是那是幻觉,就算是梦境也无妨,可他都没能和他们好好告别,何时才能不再有遗憾呢? “晚辈受命深入昆仑寻找温氏旧藏,归途至此,打扰前辈清修,还请恕罪。”再抬头时他仍要办好正事。 项东衢难免汗颜,他不知道能不能说、该怎么说的事被杨臻三两句话便解释得清清楚楚。 华老头猜得到他们受谁的命,听杨臻话的意思,他也能明白他们应该是已经找到了他们想找的。几步迈近,抬手拍在了杨臻的肩头,仅是如此一搭手,他再次诧异起来:“你是杨臻吗?” 项东衢突然激灵了一下,心道还是老前辈心思多,他只纠结杨臻最近性情大变,却未曾想过这等被调包的可能。 杨臻沉默片刻道:“不是了。”他还是他,不过杨臻其人已经不是他了。 华老头终归见多识广,面对这样的情形也不至于太困惑。他和老伴守在这里此处几十年,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但千机君的东西就这么被拿走,他终归是不乐意的:“昆仑私地,如今倒成了你们游戏之地,真让人生气啊……” “前辈息怒,早该提前与您说明的,只是情势紧迫不得机会,实在抱歉。”项东衢道。 “行已至此,前辈要如何才肯放行?”杨臻问。 项东衢在他旁边偷偷捣他,只怕他说得这么直白会惹老前辈生气,更难成事。再抬头间又看到远处石门中出来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妇人,赶忙又拉着顾慕之参拜行礼。 华老头总算在杨臻身上看到了点从前的德性,在众人讶然中直接揽上杨臻乐呵呵地说:“难得这里能有点额外的人气儿,你也知道老夫,再陪老夫练练手如何?” 徐枢方尔玉等人都揪起心来,眼见寿老太上前来,听她责备道:“你这老头子又要难为年轻人?” 华老头被拉走后与寿老太嘀咕道:“我看他今非昔比,难道你不想试试?” 第五十八章 过路留财 旁人未听见那老两口在嘀咕什么,只看到那两位老人家忽然整齐划一地看向了杨臻,眼神明亮,目光炯炯,甚至感觉有点贪婪。 方尔玉站了出来,房孟鑫也撇下了穆琏想为杨臻挡灾。 徐枢倒不大担心,还有心思跟温凉讨论那两位老人家是谁,如果真是寿华二仙的话,徐枢是知道的,很多年前,他听师父和老城主提到过。 “老人家,你要是想切磋几下,我等皆可奉陪,但梅先生尚在病中,还望老人家体谅。”房孟鑫拱手道。 “还在病中?”华老头上前几步掐上杨臻的桡腕脉条,摸清情况之后又阴阳怪气地问房孟鑫等人:“既然说他病着,又为何让他顶着岁寒进山?你们这些人的心肝何在?” 房孟鑫被说得哑口羞愧,旁边的鸿踏雪却有不服,他指着隔了层担架横陈在地上的穆琏道:“老前辈你误会了,硬逼着老杨来这儿的是他,跟我们可没关系!” 华老头至此才多看了那横尸之人一眼,也不是他铁石心肠,只因那人虽然一脸死相周身狼狈,但光看其衣着之华贵便不是什么平头百姓。对温氏库藏有觊觎之心的人不在少数,但真正能找到这里的必得有朝廷中人,他亦不会对朝廷中那些能共患难却不能共享福的人有什么好脸色。 寿老太多看了两眼,过于明显的一脸死相,她也不必多费一分力去查看情况,只问:“这是何人?” “镇原侯穆琏,方才不慎失足坠亡,我等正打算把他送出去。”房孟鑫答话。 “镇原侯?”寿老太与华老头对视一眼道,“好大的名头啊,怕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吧?” 鸿踏雪来了精神:“两位老人家不知道啊?穆侯可是当今圣上的舅舅啊!” “嗐哟喂……”寿老太咋舌,“听着可真唬人呐。” 项东衢跟在两位老人家身后道:“师祖,摊上这事儿咱们怕是会有大麻烦,咱们……” “死都死了,有谁能把他救活吗?”华老头没心思管这些。 项东衢看了看杨臻,神医都回天乏术的事,旁人哪还有那个能耐。 一群人态度各异,华老头二人更看得出他们心不齐,不过他们也无所谓,只拉过杨臻来问:“别任他们岔开话题了,许久不见,再过两招如何?” 方尔玉等人还有意阻拦,徐枢总算伸了伸手让他们暂且看着。他随林半夏而略知杨臻的状况,那两位老前辈不是一般人,不过几眼便看出杨臻这副病弱模样只是表象。 “请前辈指教。”杨臻引掌请他出招。 华老头狂喜不已,上前便要摆开架势动手,却被寿老太扒拉开抢了先。“见者有份,这回该我了!”寿老太挽着袖子往前走。华老头虽然心有不甘,但老太婆既然都发话了,他也会乖乖让开。 不管旁人什么说法,对阵的两人动起手来十分利索。杨臻迎着寿老太的动作拉臂蓄力,与挟肘相撞时劲力迸泻,威慑以二人为中心兀的向四周震荡开来。 围观之人且不论站不站得住脚,仅是呼吸都一时阻滞不得喘息,震撼的威浪更是冲得他们脸皮一阵发麻。 寿老太老眸难得晶亮,老头子说得没错,这小孩委实是个宝贝疙瘩。 一老一少默契撤招,再接手时亦是有来有回。寿老太扫掌被挡,跟出一爪钳住杨臻单边的肩膀,两厢掣力间相持几圈后,寿老太直接把杨臻掀了起来,杨臻拧着劲下甩回来时赠上了一记奔着寿老太腹肋的膝踢,催得她撒手自卫,撞击之下,两人倒飞倒滑各自退开。 即此一时沉寂,缩退到远处的众人谨慎压低的呼吸声才明显起来。多数人都结舌而不可思议,这真的是长久以来都病怏怏半死不活的杨臻吗? 温凉盯着杨臻时,眼中尽是吊诡的玩味,这已经不是杨臻头一回给他惊喜了,他们未来可期,也前途无量。 寿老太铲腿被杨臻侧身云里翻躲开,追上去时几招缠住更使战况胶着。“你们真的找到温先生留在这里的东西了?”寿老太在紧密的出招间插话嘀咕着问了一句,杨臻虽未回答但已是明显地默认,寿老太又追上一句:“我劝你不要把那些东西散露出去,好不容易太平几天,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鸿踏雪躲在众人之后,纳闷道:“那老太婆嘀咕什么呀,以为谁听不到吗?” 杨臻以缩身躲开寿老太的掏心爪,收绞双手拧着寿老太直接凌空旋了两圈。寿老太也是霸道,哪怕是悬在半空依旧能不动如山,抵着杨臻的劲力生生反推了他几步。 场面骇人,不明情况的人还会以为是杨臻拉着寿老太挪了几步。杨臻倒是心知肚明,即便此刻他再厉害,都不可能胜得了这等老前辈。 鸿踏雪被周围人的神态吓得不敢大喘气,但心里又猫挠似的好奇,凭一股愣劲吆喝道:“不过是些黄白之物,您老人家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寿老太的攻势稍微停了一停,对着杨臻的眼睛直视了片刻,终于确定了情况。揽月摘星的招式突然狂放了许多,昆仑派长久在江湖中看热闹混日子的作为,已经让人们快忘记其原本的样子了,如今这位昆仑老前辈的威风才是记忆里或传闻中昆仑门人的样子。 杨臻被寿老太提肘干扰又遭推掌袭腹,略有剐蹭躲避也算及时,踏着寿老太弓步的膝阶腾空旋踢,被挡下来之后又紧接转身再追出一踢。跟招太快,险些得逞,寿老太仍反应得过来,收腹躲开了杨臻的放肆,扣手掐住杨臻的脚踝侧身收力把他拽了回来。杨臻看得出老人家玩开心了,甚至还有点要出阴招的痕迹,跟旁人过招他能跟人比谁坏,跟这样的老太太可不行。他把能动另一条腿一曲,害得寿老太自己招来了一记膝击。 寿老太撒手提防的同时直接躺身前滑躲开,起劲上弹时直接把还未落地的杨臻抬飞,寿老太不容他下坠,哈哈笑着追上去与他倒悬在凹凸不平的壁顶上缠斗。 鸿踏雪看了半天,脖颈逐渐不适,低头揉捏跟旁边的项东衢等人嘀咕:“要不咱们趁这个机会溜吧?” 项东衢瞅他:“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不总说你是若佟的姐夫吗?怎么能丢下他不管?” “你看他那个样子用得着咱们管吗?”鸿踏雪说,“而且那俩老家伙也没想为难老杨吧,不然你师弟早就冲上去了。” 项东衢一时结舌,似乎确实如此,那位华师祖这么久了也只是在看热闹而已。 半空缠斗的两人总算着了地,此时他们较量的重点已经变了,花哨的招式只不过是给寿老太解闷,真正能令老前辈兴奋地是实打实的内力比拼。 此前打斗在场中震落的碎石如今被搅动地周旋飞舞,寿老太压臂轰排真气,过于强硬地使飞沙走石安分下来。默契十足,混元气海周转神阙,对峙比拼的推掌各自带着骇人的力量隔空对上,一时翻涌蒸腾之势以寿老太和杨臻二人为圆心迅速波及周围众人。 鸿踏雪本事最差,两个呼吸后便有些喘不开,忍了片刻后又憋又热得实在受不了,本想向旁边的人求救,却发现他们的状态并未比他好到哪儿去。 “要死了要死了,他俩打一场还没出结果呢,看戏的要先死了!”鸿踏雪给自己扇风,但却发现自己说出来的话自己根本听不见,以至于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压根没出声。 第五十九章 尚未尽兴 两相沉迷对峙许久,等到双方发现大事不妙无法撤手之时已经晚了,各自是否都尽了全力都已不重要,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是此刻哪一方先加一分力都会重伤对方,撤一份力亦会自损一千,此等僵局他们二人谁都无法打破。 鸿踏雪觉得自己已经没命继续观战了,调头直接拐进了来时走过的石道。有他带头温凉项东衢等人也跟过去避难,如今的较量于他们而言过于悬殊,他们也看不出多少乐趣。 华老头抖出袖手逆着气势走上前去道:“行了,就此打住吧?” 寿老太乜斜了他一眼,都这个时候了还有空跟她玩商量。 无人反对,华老头从旁伸手在寿老太的肩上稍稍施了一分力,推偏了寿老太的身位和排力方向,一老一少就此分开,失去抵制的劲力顺势放肆前迸。杨臻冲出去的真气在石壁上轰出了一个深坑,连带着碎石纷落。寿老太的真气则依势砸向老两口的老窝,直接轰碎了他们的石门,石门碎裂后被推进屋中把里面砸成了人仰马翻的样子。 两位老前辈各自念叨了一句挺脏的话。 逐渐安静下来之后,鸿踏雪才敢把脑袋探回来:“打完了吗?”无人回答,但他看明白了情况,跑到杨臻身旁跟他说悄悄话。 项东衢率先关心起了两位老人家的隐居宝宅:“两位师祖,这间屋子弟子一定修好!” 鸿踏雪跟杨臻嘀咕的就是这事,这俩老太岁可别因为这个不让他们走了。 寿老太摆手只道不用,项东衢机灵得很,又道:“不如师祖们同我们一起回去吧!眼看这样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好,您二位也长久未曾回山门了,咱们……”他一度越说越激动,但又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该替老师祖拿主意,便也逐渐止了声。 短暂的沉默里有项东衢浓郁的尴尬,而后总算听到了寿老太的一句“好主意”。项东衢忙着欢喜,招呼顾慕之准备去帮两位师祖搬家。 “这里天地局促,施展不开手脚,你我出去之后再好好练练如何?”寿老太笑眯眯地看着杨臻问。 “前辈厚爱,正中晚辈下怀。”杨臻抱拳。 鸿踏雪乐开了花,张罗着便要往外走:“那感情好啊,既然都说好了,咱们就赶紧走吧!在山洞里过不得什么好日子,出去了我请二老好好撮一顿!” 雪原上窜行着三三两两的人,于终年了无人烟的雪山来说已经足够热闹。 寿华二仙难得出来喘口凉气,不免戗风轻咳了几声。 “那是什么人?”华老头指着远处雪原上凌乱奔袭的人影说。 项东衢和顾慕之背着寿华二仙的几大包零碎家当,好不容易看清那些人的形状之后有些不可思议,昆仑山上何曾有过这么多外人? “不好,”房孟鑫道,“怕不是前头山门口失守了吧?” 华老头听鸿踏雪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后便生了气,“岂有此理!”他大步上前朝那些人叱喝道:“站住!”声音虽不高亢但足够响亮,骇得雪原上的人骤然停步。 “玉虚禁地岂容尔等擅闯!”沉钟一样厚实的声音在雪原上传得甚远,但雪原上的外来者却并未有多少退意,山门口那两个牛哄哄的老家伙都未能把他们尽数拦住,这个更老的家伙又能如何。不过他们走近了些之后才发觉不对劲,老家伙后面怎么还有那么些人? 对面的人很快便认出了杨臻,势有退却之意,杨臻却没管他们的反应。“房大人,”他转头与房孟鑫道,“鱼龙混杂难免生乱,你赶紧回去与世子和方掌门说明,尽快派人守住玉虚峰。” 房孟鑫深知事关重大,又害怕回去之后会有比这更难交代的事:“那侯爷……” 杨臻扫了担架上的穆琏一眼,还未开口,鸿踏雪先道:“我跑得快,陪房大人一同送他回去。”杨臻谢过他,目送他们二人火速离开后跟上华老头与他助威。 那些人只看杨臻向他们走来便节节畏退,他们仍不识得杨臻前面的老头子是谁,他们更在乎的是杨臻的态度。 “杨兄弟……”领头人刚开口,便被身后的弟兄捣了两下,一帮人嘀咕了片刻后,领头人再抱拳时也改了口:“梅先生,久仰大名,传闻不如一见……”说到此处,他又觉得自己这话不讲究,毕竟此刻杨臻的形容实在算不上体面周全。 杨臻往群山那边看了看说:“前路艰险,疑难不定,你们最好就此打住。” 领头人裹了裹并不合身的毛皮衣裳,收敛着表情问:“瞧先生这般狼狈,我们倒也信得过你的话,只是一路过关斩将,已经艰辛至此,谁还怕那点儿困难呢?” 华老头一阵高兴,忍不住便要撸袖子上前,先前在山里被他家老口子抢了机会,此刻有这么多人愿意帮他松筋骨,他怎能不高兴。 “如此,”杨臻侧身让路道,“请便吧。” 众人皆愣,华老头更是困惑难当,怎么能把人放过去呢?不过看对面那些人的踟蹰样子,他倒也有些明白了杨臻的用意,甘心被杨臻拉开,扭头便要离开。 “且慢!”对面的人喊住他们,“你真要放我们过去?” “大路朝天,无关无卡,各位随意。”杨臻仍要走。 领头人笑了两声道:“既然如此,先生何不送佛送到西,告诉我们温氏旧秘在何处呢?” 项东衢领人凑过来过分明显地讥讽玩笑道:“你想得挺美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地盘呢!” “那得看你们待客之道了。”领头人嘴皮子也够厉害。 项东衢恼火起来,想要动手,却见杨臻直接朝玉虚峰的方向一指道:“玉虚秘境,便是埋宝之地。” 一片噤声中,杨臻果断离去,带着华老头方尔玉等一众人纷纷跟上,唯留一群不速之客杵在雪原上发愣。 “宝藏在玉虚峰?这么多山头,哪个玉虚峰?” “你瞎呀?杨臻刚才不是指明白了嘛!” “你傻呀?杨臻能有那好心告诉咱们?” “昆仑派有玉虚玉珠两座神山,杨臻肯定是唬咱们的,他想让咱们走弯路!” “没错!鬼才信宝藏在玉虚。” “那就只剩玉珠峰了……” 华老头同杨臻走远了些之后给了他一软拳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项东衢也直夸杨臻鬼精,这招他老学不会,但却见杨臻百试百灵。有这么一遭混淆视听,他们回去也就有余地派人来把守玉虚峰了。热闹间,他环视之下忽然发现少了点什么:“诶?那个温凉呢?”他并不是第一个发现问题的人,其他人对此几乎都没有同等的诧异。 徐枢在寥寥几句的质疑中开口道:“他自有他要忙的事。” “他不会是回玉虚峰搬……”项东衢的话不敢说得太明白,他尚不确定两位师祖对此知道多少。 徐枢冷笑:“他一个人能拿走几斤?” 项东衢梗舌,这倒也是。 “不过……”徐枢与杨臻在风雪中低语,“夜牙玺并未派上用场,会不会是……” “是。”杨臻了当地回答。那满洞的金山银山并不是温家人真正藏起来的东西,他也更愿意相信这个猜测。 昆仑山门内外尽是一片人仰马翻状。多少昆仑弟子都拦不住源源不断涌上来的闲杂人等。 扈坚良终于等到杨臻之时,险些激动得哭出来,他一个朝廷里闲杂人等,如今放在这里竟然还被逼得非成气候不可了。 休整停当,便得面对庞杂的麻烦。 “你可算是回来了,”宿离好不容易从人堆中脱身,“这里都快闹疯了。” 第六十章 以命填壑 杨臻朝委在一旁几乎是半截入土的扈坚良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宿离着急了半天总算是在杨臻歇口气的时候插上了话:“镇原侯怎么就死了呢?” 鸿踏雪躲到了火炉后面,他心里有鬼,又想替杨臻说两句话:“就那么死了呗,你看不出来啊?” 宿离当然看得出穆琏是怎么死的,“他,朝廷重臣,皇亲国戚,就那么死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能有什么问题?”鸿踏雪觉得不是问题。 宿离不想搭理他。鸿踏雪一个人来去自如拔腿就走,穆琏死了自然影响不到他,可昆仑派和他们巫奚教就两说了。他对杨臻嘱咐道:“自从镇原侯被抬回来之后,我就看那个世子的脸色,越看越怪,你可要当心,仔细提防着点他。” 杨臻没说话,旁人也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扈坚良被稳定好后才想起正事:“穆侯殉职,我来时世子正要草拟上报,不知朝廷会作何反应,为保安稳,咱们要不要提前和世子说道说道。”他的话说完之后还未得到旁人回应,肖代篆却开了条门缝偷偷溜了进来。 “先生,镇原侯身边的那个护卫死了!”虽是感叹语气,但话却是悄悄话。 鸿踏雪探出半边身子道:“哪个死了?”有此一问无可厚非,当时先被云轻送出来的黛衣虽得救治但伤势甚重,后来的青衣也因伤重难行而被勉强挪出了玉虚峰,如今他俩谁先死还真不一定。 “是那个叫青衣的。” 杨臻反倒有些诧异,那兄弟二人都经过他手,在他看来伤势都不至于要命,即便有所不慎,也是黛衣更凶险些。“你有何看法?”他问。依杨臻观察,肖代篆长进颇大,如今也算得上是大智若愚、粗中有细。 肖代篆果不其然地笑了出来,难掩得意地抱拳郑重道:“属下一直盯着那边的动静,那世子把镇原侯的两个护卫分开照顾,那个青衣也是死得突然,而且世子紧接着就命人把青衣送去给镇原侯陪葬了。” 扈坚良挠头,听上去是有点奇怪,可他却猜不透个中情况。 “黛衣什么反应?”杨臻问。 “没动静,似乎是还未醒过来呢。先生您让云中燕前辈把他送回来的时候他便只剩您给他吊住的那半口气了,幸亏有林医仙接手,不过那人伤得太重,一时也好不了。”肖代篆答。 杨臻轻轻呼了口气,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扈坚良仍有上进之心,从旁试问是否需要他去看看,却被后续进来的房孟鑫堵住了去路。 “先生!”房孟鑫刻意地冷静难掩过分的慌张,“世子殿下把青衣杀了!”虽是耳语,但他的糟糕表现令旁边的几人也都听了个清楚。 扈坚良一屁股坐了回去,再不敢提往穆淳跟前凑的事。 “为什么?”鸿踏雪忍不住问。这年头还有殉葬一说? 房孟鑫自知失态,但事已至此也再无需顾忌。其实他也未知全貌,当时听着青衣所在的屋子里似有异动便悄悄凑了过去,然后便听到穆淳问了句“你有以身殉主之忠吗”,青衣最终的回答是“有”,等房孟鑫点破窗户纸偷窥时,正好看到穆淳抹了青衣的脖子。 扈坚良也惊恐得不行,不过远没有房孟鑫的反应滑稽,他们都无法想象的是穆淳那样的神仙人物竟然也会杀人,凭他们所知,穆淳应该是那种不慎搡死一只蚂蚁都要焚香沐浴的人。 “所以,为什么?”听了半天,鸿踏雪都没得到准确答案。 房孟鑫过于木讷地摇了摇头。 鸿踏雪撇嘴,早知如此还不如被他赶上这起子偷窥的买卖。 “师姐呢?”杨臻问他。 “忙着呢,那么多伤员病号。”鸿踏雪道。 “你不去帮忙?”杨臻问。 鸿踏雪答应着往外走,他不愿意伺候人,但想想是跟他林姑姑一起伺候人倒也不错。 杨臻也随鸿踏雪往外去,宿离等人还想拦他。“你自己还伤得这么狼狈,外头林医仙领着那么多人,就别去了。” “无妨。”杨臻毫不耽搁,他再不过去,怕是连那黛衣都活不成了。 人到半路,正逢方通淮方尔玉陪着亓甯和蒲塔西迎面而来,见礼过了几句话后,四人送走了要回玉虚峰守山的亓甯二人。他们的说法是,要看山雨欲来,两位师祖出来喘口气还好,他们却必须回去守好昆仑的老底,何况玉虚峰里还藏着那么多诱人的东西。 “如今山门外都是蠢蠢欲动之人,你们回来的时候应该也遇到过,师父座下最横的两位师姐师兄都挡不住漏网之鱼,朝廷的人没到位之前,我这山头基本上就是块野地。”方通淮的牢骚抱怨说出来后反倒像是风凉话。 “我明白。”杨臻点头。 方通淮不想给他压力,扬手揽上他拍了拍说:“没事儿,我这块野地也不是一般的野人能闯的,瞧着吧,那些人费劲浑水摸鱼闯过山门,用不了几天就得冻得梆硬,也不用太在意他们。” 杨臻跟他对了一眼,这几句风凉话听起来偏偏听着像是牢骚。“昆仑神境,您也不愿意把这里变成乱葬岗吧?” 方通淮哈哈笑了几声,拉过一旁的方尔玉塞给他道:“知道你心思通主意正,赶紧忙去吧!” 山风一过,杨臻平白被激得哆嗦了一下,如今这时节,人间四月,神境却料峭得紧,裹着大氅都扛不住。 方尔玉血气方刚的人,身上没有多余的衣裳能扒下来给杨臻罩上,便道:“先生伤病未愈,有什么事就让我去办吧。” 杨臻也拒绝也不答应,拉着他往前走:“屋里去。”他们俩只比穆淳到得稍微晚一些,门帘掀开时,穆淳还立在火炉旁暖手。 “你怎么来了?外头这么冷……”穆淳问。 冷热相胁,杨臻边咳边往里屋去:“情况怎么样了?” 穆淳瞬间明白了他的来意,一时并未回应。 “在山洞的时候花那么大力气保住他的命,可别让我的辛苦都白费了。”杨臻径直坐到了横陈黛衣的床边,低头一看倏然笑了一声:“哟?你醒了?” “梅先生……”黛衣乍醒反应过来之后难免激动,身子一绷又看到了杨臻身后的穆淳,“世子殿下,侯爷!侯爷他……” “侯爷殉职了,”穆淳一句话便令他崩溃,可后半句话更让黛衣发蒙,“青衣也已殉主。” 分明毫无精神的黛衣两个眼睛却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穆淳,竟无法及时反应过来穆淳话的意思。 穆淳紧接着又道:“你可有心相陪吗?” 杨臻难得有些烦:“穆淳。” 众人皆是一凛,穆淳也就此住嘴。 杨臻压下烦心给黛衣号脉,也暗中递几撮冲经为其续命。看似事了起身后,他又轻轻将手覆到黛衣心口上道:“不必有负担,安心静养便是。” 黛衣下巴颏直抖,目送着杨臻离开后,眼前一阵发白,莫名其妙间便昏睡了过去。 杨臻往外走时随手摆开了方尔玉,最后只任由穆淳一人跟着他转入连廊的另一间房中。 “此人留不得。”穆淳道。 杨臻鼻息一声:“没有必要。” “有他在,日后难免节外生枝。”穆淳又近一步。 “难免节外生枝,”杨臻喃喃道,“为保万全,你接下来是不是要把勾佩和犀月也除掉?再甚者,房孟鑫、扈坚良都得死?” “如果他们自作聪明的话。”穆淳仍不肯让步。 杨臻扭头盯着那双凤眼,过于直白地说:“我杀了你爹。” 第六十一章 竹篮打水 分明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但穆淳听完后却异常平静。 前前后后这么多事下来,杨臻也接受了穆淳从一开始就在保护他这个说法,可保来保去只剩了这一条孤命,还要如此的话真不如不保。但再有心报恩有意保他,什么能让穆淳跨得过杀父之仇呢? “我羡慕你,做了我不能做的事。”穆淳说话的样子平和且坦然。 杨臻多难得惊惑交加,他阅历有限,自然难以理解穆淳想杀了自己亲爹的心思。 穆淳静静地看着他。于此,穆淳没有把自己的苦难讲给他人品味的习惯,因而也不做进一步解释,只又道:“他早二十年前就该死了,洗心革面给我看没有任何用处。” 杨臻也只能静静地回视他。他有纳闷的心思,不过却没有多行一步问一句的想法。 “我钦佩你千帆过尽还愿意在乎他人性命,既然你开口了,我会暂时留下他的。”穆淳说。 杨臻几不可察地轻息,留住黛衣的法子很多,他也明白世上没有谁能渡得了所有人。只是治标难治本,穆淳虽然嘴上说恨极了穆琏,可他的行事风格跟穆琏没什么两样,从头至尾,从最开始的崆峒派到前不久的钱津达,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结不成就继续灭口,一直杀到没有人可以再开口,前后又搭进去了多少无辜之人……穆淳再恨穆琏,都挡不住他变成第二个穆琏。 “玉虚之下的情况房千总应该都禀报过,殿下如何打算?”杨臻问。 “你放心,几路重兵都在路上。”穆淳带他坐下烤火取暖,“不过我的打算是,把玉珠峰围起来。” 杨臻险些没压住会心一笑,这缺德招揍的心思跟他真是如出一辙。 穆淳亦有笑意:“你和那些人说实话他们多半不会信,我再派重兵把守玉珠峰,哼,正中下怀了。” “殿下不会为了做全计划而把从玉虚峰出来的人也一一除掉吧?”杨臻的语气尽量做出了一副玩笑意味。 “啧。”穆淳竟也做出一副玩笑模样,“他们——应该不会那么不识抬举吧,你觉得呢?” 杨臻深吸一口气侧过脸后重重呼了出来。真他娘的…… 穆淳笑出了声:“放心,我会好好安排的。” 鸿踏雪溜到林半夏跟前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都忙完了,被拎着去帮忙分拣草药时,好不容易得了个两人独处的机会。他倚在一旁问:“姑姑你觉得,我爹娘会长什么样呢?” “肯定会很好看吧。”林半夏随口回答。她早就习惯了鸿踏雪的各种心血来潮。 “嗯,我也这么觉得。”鸿踏雪颇为自豪地乐呵了两声,又凑近了些,“老杨他娘长什么样?” 林半夏笑进了回忆里:“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 鸿踏雪不出所料地点头,又道:“那,小侯爷他娘得长成什么样啊?” 林半夏捡药的动作顿了顿,慢慢坐下来道:“我收回刚才的话,温婉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之一。” “嗯?”鸿踏雪来了精神。 “当年江南有一碧双荷,不过因为身份悬殊,所以只是坊间传闻。”林半夏拣出了一根成色不好的莲心扔进了口中,“双荷之一是江南第一才女许琰,我曾受人之托给她看过病,我觉得她也堪称第一美人。” “许琰?”鸿踏雪觉得陌生至极,“没听说过啊。” “她跟温婉她们不一样,家事平平,只勉强算书香门第,就如世间万千女子一样,从小到大都被藏在深闺,所以她的才名比艳名大很多。”林半夏道。 “哦……她是小侯爷的……”鸿踏雪老实了些。 林半夏点头:“我听说她后来嫁给了镇原侯,约莫是三五年之后吧,又听到了她病逝的传闻……她本就患有不足之症,生子后保养不慎的话,芳魂早逝也……不奇怪。” 鸿踏雪没有再追问什么,方才他趴墙角偷听到了几句穆淳对杨臻说的话,一时起了好奇,但个中究竟恐怕只有穆淳自己有谱,他是期待杨臻顺便问一嘴的,不过事与愿违,他也打听不出什么。 不过两三日的事,鸿踏雪便有些不敢再出门。从前他偷桃盗丹的时候怎么没见过朝廷的兵丁们有这般精神的效率,他眼所见所不能及的地方都被重兵把守。他没逛过这边的都司衙门,看不出那些衣着不同的兵丁将士分属哪些卫所,光凭人人虎背熊腰的体格,鸿踏雪便不敢往前凑,只怕随便挨一下自己就碎了。但他也有新收获,房孟鑫这几日常与他们走动,原本他便稍稍觉得房孟鑫不太像那些官老爷,如今相处久了更信此人可造。 房孟鑫同鸿踏雪一样过于意外周边的卫所能在短时间内集来这么多人,且不说此处山高皇帝远,多迈几步甚至会误入化外之地,州府卫所更是分散难协,何况哪怕是在中原又能有几个卫所这么好使唤呢?想来想去,他觉得恐怕是镇原侯和世子早早地便越过他请旨得到了调令。 “这些军爷们查问过穆侯之死吗?”鸿踏雪问。 “这倒未曾听说,世子处理得相当周全。”房孟鑫答。 鸿踏雪有了不少笃定,如此说来调兵遣将之事恐怕纯粹是穆小侯爷的主意。 房孟鑫难免觉得有些失落,他原以为在离京以来走过的那些地方、这穷山恶水里,他是那对父子最坚实的依靠,结果人员调动,偏偏还是军营卫所里的那点事他都参与不得,到头来他才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 “嗐哟,你都这岁数了还没把官儿当明白?”鸿踏雪笑道。 他二人杵在门口的议论,里屋的杨臻等人也都听得到。 林半夏帮杨臻给大毛顺毛,又替鸿踏雪讨好道:“房大人别听他胡诌,他懂什么。” 房孟鑫想逞强两句挽尊,却又被鸿踏雪扒拉了两下分了心。鸿踏雪揪着他贴在门缝偷窥道:“看看看,又逮住人了。” 宿离撂下手中的书卷凑上来看了两眼:“这是第几波了?” 没人有心思记这个。鸿踏雪却道:“那人是不是淮南盟那个,那个谁……” 宿离目力穷尽好不容易才拨开风雪看清道:“是邹卓元。”当初钱津达攒局围剿神女峰的时候这人跳得甚欢,近两年江湖上的大事他没什么名声、小事也鲜有缺席,所以宿离认得出他。“可……”宿离又觉得有点奇怪,“前几天他跟着峨眉参宿叫阵,本以为他被方掌门打得不轻,没想到他还有精神混进雪山寻宝。” “这话说的,”鸿踏雪没见识过当时的场面,并不觉得有什么,“要不是看过那些金山银山,我也对温家人的东西很感兴趣。”鸿踏雪从前好奇是因为觉得温家藏起来的都是世所罕见之物,这一趟回来反而使他对温氏祛魅了。遗憾未完,他又有灵光闪过,扭头凑到杨臻耳边嘀咕两句,杨臻却并不答话。“是不是啊?”鸿踏雪摇晃着他耍赖道,“哎呀你就告诉我嘛!” 旁人看他这副样子也纷纷好奇起来,围过来还未追问几句,鸿踏雪先一步退让撒手道:“算了,我不问了。”众人见他败了兴,也不再纠缠。 鸿踏雪堆到了林半夏旁边扮乖,他的好奇散得没那么轻易,只是如今人多眼杂,大可改日再论。他不大甘于温家人留给世人的真的只是一堆金银是一,现在仔细回想起来,那个地方似乎根本没有夜牙玺的容身之地,倘若真没用到,他们这么多人找这么多年不就成笑话了? 第六十二章 人外有人 宿离的疑惑很快便得到了印证。 试图闯进玉珠峰的人中,本事不济的落败之时已然注定他们在雪原上命不久矣,邹卓元则与其他的人不同,他的本事实在不一般,将士们合力把他制服之后才把他押解下来。 玉珠外守山的两名守将之一陆岱岳觉得邹卓元的本事不像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因而有随便除掉之后会引起冲突的顾虑。 邹卓元被摆到杨臻面前之时,杨臻才有心思琢磨方通淮跟他说过的疑点。 “陆将军说,跟这人一伙的窦顺波在乱战中死了,所以只带了他回来。”穆淳道,“江湖的门道我不懂,你来给路将军解解惑?” “殿下言重了。”陆岱岳起身过礼,他看杨臻时的态度有些武人少有的谦逊温吞,“还请先生赐教。” 杨臻的目光并未在那张饱经风霜的中原面孔上停留多久,径直站到了形似徒刑重犯的邹卓元近前,他不得不承认,从前他眼中的那些“丧家之犬”给了他很多意外。 “杨臻!”邹卓元逆着畏惧朝杨臻义正词严,“你果然做了朝廷的走狗!” 陆岱岳发现了穆淳过于明显的不屑与厌烦,撩袖摆好虎爪似的巴掌准备修正一下邹卓元的态度,却见杨臻直接掐住邹卓元的桡脉。邹卓元好似是被扼住了命根子一般扑棱反抗,陆岱岳见状立刻上去按住了他。 邹卓元愈挫愈勇:“走狗!你把秋清明和林神医的脸都丢尽了!” 杨臻一个利索清脆的耳掴子果断地扇在了他脸上,直接看呆了一旁的穆淳、陆岱岳二人。 邹卓元也有些被打懵了,但很快反应过来之后反而笑出了声:“你打我耳光的样子像个恼羞成怒的女人。” 陆岱岳隐约听到了咬牙切齿的声音,原以为是杨臻被羞辱愤怒所致,但仔细一看又不是,左右确认了一番之后才发现是穆淳在生气,相较之下,杨臻反而没有一点动怒的样子。 邹卓元不过是想逞口舌之快,占些便宜,但见杨臻这样都不生气后反而更生畏惧。 “给你个活命的机会,”杨臻撒开他的桡脉道,“你若是能在百招之内赢了陆将军,我就放了你。” 邹卓元盯着他看了片刻,又瞥向一旁的穆淳和陆岱岳,嗤笑道:“你说了能算?” 穆淳冷哼一声,陆岱岳领了眼色,只等动手。他虽壮年有志,但有着先前抓捕邹卓元和窦顺波的经历,他对战胜邹卓元并无信心。 邹卓元顶着枷锁站起来道:“这里地方小,出去比试如何?” 陆岱岳获得准许之后牵着邹卓元出屋,待穆淳和杨臻跟出来之后才解了邹卓元的枷锁。外头难得停了风雪,他们出门后鸿踏雪也及时出现在了屋檐某处。 邹卓元活动了两下手腕脚踝,眼底狡猾地观察了片刻,在陆岱岳抽出雁翎刀之前蹬地蹿起,驾着轻功瞬间便越过了院前的墙头。陆岱岳被唬得不行,先前抓邹卓元的时候可没见识过他显露出这样的本事。他收刀刚想追上去,耳后却听到了一声弩镞突射的动静,警惕回头时为时已晚,一条细索迅速擦过他耳边的寒冷直奔邹卓元,正中其后腰命门之上。 “嘶……”趴在屋檐边的鸿踏雪不禁幻痛,这一幕实在似曾相识。 细索被向后一扽,还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邹卓元惨叫一声被拽着重重地摔在院中。邹卓元窝成一团,愣愣地看着自己小腹上的窟窿和窟窿外耷拉出来连着细索的箭头,被将死的恐惧逼得连连惨叫。 鸿踏雪从屋檐上翻下来凑到杨臻身后,蹑手蹑脚地撸起杨臻垂着细索的袖子,轻轻摸着他胳膊上像护膊一样的铁家伙问:“我说,这不会是我之前挨过的那玩意儿吧?徐枢那老家伙给你的?” 杨臻点头。他与徐枢闲来无事之时,做过不少小玩意,只不过他从头到尾也没用过几次。 “啧啧啧。”鸿踏雪心有余悸地捂着自己的小肚子,蹲到还在乱扑腾的邹卓元旁边道:“老兄,我劝你还是别蛄蛹了,这事儿我有经验,越动死得越快。” 邹卓元真就安静下来,瞪着眼睛盯着鸿踏雪,他倒是想看看到底是谁下此狠手,无奈鸿踏雪说他不能动。 穆淳皱眉,侧脸把这副愚蠢的场景从眼中清出去。 “不过连我也得夸你一句,轻功真不错呀,”鸿踏雪问,“你在哪儿学的?” 邹卓元不敢说话,唯一舍得的动作便是在杨臻走近时用目光追捕他。“救我……”邹卓元憋着一口气只敢说不足一句话。 有人笑出了声,鸿踏雪听笑了,但笑出声的人却是穆淳,他二人觉得好笑所在是一样的,即便至此,邹卓元下意识中还要向杨臻求救。 “回答他。”杨臻道。 “我……”邹卓元只不过梗了口气,便感觉伤处又汩出了不少湿热。 杨臻蹲下来连点邹卓元的鸠尾中脘等穴位,他也很快平静下来,略显艰难地说:“有人教我,内力、轻功,还告诉我们,你和钱津达在帮朝廷找温家的宝藏,钱津达已死,我们只能盯紧你的动作。” “谁啊?”鸿踏雪过于好奇,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不认识,没人识得他,”邹卓元松懈了许多,“生的是一副面孔中原面孔,可口音却有些奇怪。” 鸿踏雪脑子转得飞快,“口音怪?”不是中原常驻之人,又对昆仑的事十分了解,“是这里的人?” “不,不对,更奇怪。”邹卓元有心仔细描述,但无奈见识有限,无法具体形容。 陆岱岳已和穆淳悄声交谈许久,至此道:“那人身形相貌如何,说清楚些算你将功补过。” 邹卓元歇了两口气的工夫,勾佩已经领来了两个衙门师爷模样的人,审问般地纠察了许久才罢休。公家的买卖暂得归到一旁整顿,杨臻又问了句别有在意的:“窦顺波那些昆仑内家本事也是这么得来的?” “是。”邹卓元答。 杨臻看了他片刻问:“你没好奇过,那是什么人物吗?操着怪异口音的中原人,身怀江湖多家门派的心法,还肯无偿传授于你们?” 邹卓元的眼神在思索中由空洞逐渐变得凝聚,竟然还努力费劲笑动了下半张脸:“好奇过啊!天底下哪来那么厉害还那么好的人?他都不在乎教的是些什么人,这种情形,谁不会怀疑他别有所图?可那又怎么样,他都不会看不起我们,也没有什么门户之别,他教的可都是些真真切切的好本事,在江湖上混的人,多大造化才能得这样的缘分?既然如此,就算被利用了又如何呢?” “被摆布得心知肚明啊你,一个愿打一群人愿挨?”鸿踏雪还有很多话想笑给他听,但邹卓元已经说到了动情处:“我们在少林混不出名堂,另立门户以后虽然不至于沦落到旁门左道之流,可在武林眼中终归是姨娘养的,又有谁真把我们淮南盟当回事呢?占山帮就更不用说了,前有抚江侯后有你,丧家之上又加断脊,可笑费人杰还怂恿窦顺波找你报仇呢……” “够了。”穆淳听烦了,挥手道,“把他押下去。” 邹卓元复归紧张,扯住杨臻袖子道:“救我,杨臻,你答应过我要救我的!” 杨臻静静地看着邹卓元腹口上几乎已经安定下来的伤口,却没有别的动作。 鸿踏雪哼笑了两声道:“你想挨救可以,不过我得提前跟你说清楚,这个伤要治好必须剖腹断肠、剐肉剥筋,你还敢治吗?” 邹卓元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得几乎要决堤,拽着杨臻袖口最后哆嗦着蚊喑道:“救我……” 第六十三章 犹有竟时 邹卓元被拖走时放开憋了半天的嗓门吆喝了一路,从卑微求助到最后崩溃咒骂失信,直到隐入风雪之后仍能隐约听到他的遗言。 穆淳拉着杨臻进屋躲避风雪,院中的狼藉自留给旁人收拾。 “不必在意那些黑心话,眼下找出那个捣乱之人才是当务之急。”穆淳在橱柜中一阵翻找,捧着一套棋件一丝不苟地摆开,“这里的事该了了。” 杨臻盯着棋盘一时无言,想来确实许久未摸过棋子了,至于邹卓元那边,在外面的时候他就暗示过鸿踏雪去告诉林半夏,他倒也不用着急过去。 穆淳眼看他主动坐过来开棋盒,愈发谈兴上涌:“那人既然能几乎摸得清全局情况,必然不是什么不相干之人,至于是哪一方的人,若是朝廷里的,了解这些安排不成问题,但却难有能力教那些人江湖人的拳脚本事,如果是江湖中人,说实话,我不大愿意相信到如今江湖中还有这等人物。” 原本还有沉浸之心同他共思的杨臻忽然翻了个白眼,他没回应穆淳对几案至今未擦净摆正的牢骚遗憾,只道:“若是游方呢?” “何等游方之人能摆弄得了这些事呢?”穆淳与杨臻拢子猜先,并把自己手中的两枚棋子先放在了棋盘上。 杨臻思绪中一阵漩涡周转,从前在荆州从钱津达的亲子团口中审出来的那个流亡在外的魏君歌突然有了模糊的形象,刘聂身死之时,并未带着那两本被偷走的全图,如果是刘聂曾先于钱津达之列与魏君歌见过面呢? 穆淳看着逐渐出神的杨臻,也乐意为他手中攥着的几枚棋子等下去:“无所谓。我要抓人自然比穆琏干脆,无论是什么人,都逃不掉。” 杨臻抬眼与他对视,这倒确实无须怀疑。 “我也想看看这个藏到如今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穆淳眼中有真切的笑意,“说到底,世上终究是棋手少棋子多,有对手自然趣味横生,可若是没人当棋子,这盘棋还怎么玩下去?” 杨臻猝不及防地皱了眉,他突然觉得眼前三百六十一个点烦乱恼人,掌根一紧,松手之时把几瓣碎掉的白棋子撒在了棋盘上,起身道:“我不想下棋了。” 穆淳愣愣地看着他利索地离开,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到随后奉了两杯茶来的勾佩走近时才低下头仔细地把棋盘上的碎屑拼成了两枚白子。“该他先行的。”穆淳不无委屈地落子道。 “殿下,秦大夫似乎是去找邹卓元了。”勾佩道。 穆淳没搭理他,继续自己摆局,付出近五十手后才出声道:“为何有那么多善心呢?” “秦大夫乐善,是连秦大夫的死敌们都深信不疑的事。”勾佩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从前秦大夫救殿下也……”勾佩险些说到动情处时突然住了嘴,他从未像方才那样被穆淳用眼神剜过,久违的恐惧涌上心头,勾佩直接跪了下去,哪怕他没想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邹卓元见到林半夏时已经耗没了大半条命,林半夏着手施救之时,他多半的力气仍用在了咒骂杨臻上。 鸿踏雪想抽他嘴巴:“你有点人心眼儿吧!要不是老杨安排,你以为我跟姑姑懒得搭理你?” “凡人见死不救尚且要遭唾弃,何况是你们这些做大夫的!”邹卓元定要在临死之前发完这辈子没来得及发的疯。 鸿踏雪好笑道:“敢问你活到现在拔刀相助过几回?” “我?我哪能跟你们比,你们有我望尘莫及的造化,就该有我不可企及的作为。” “你有病吧?”鸿踏雪骂道。 邹卓元就剩最后两口气了也要嘲讽他:“怎么?恼羞成怒了?堂堂盗灵悠着点气量?就你们这些人……” 鸿踏雪瞅着他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知道这家伙是自以为没救了而无所畏惧,他突然有了一种很吊诡的想法:若是哪一天我到了这一步得多厉害? 邹卓元几乎早骂断气了,但在断气之前他先平复了下来。盯着出现在视线中的杨臻,他瞬间乖巧懂事了许多。 “好绝望的热闹。”杨臻道。 “少见吧?”林半夏把药碗递给他,“快闹腾死了。” 邹卓元及时知道了好歹,乖乖干完了一大碗药,在脸上捯饬出一副自认为楚楚动人的样子对杨臻一通真情流露,但没说几句便因药效发作戛然而止倒头昏睡。 鸿踏雪本来还有热心给林半夏和杨臻打下手,但看他俩动手后没多久便被吓退了。当初杨臻救他时他不省人事,虽然后来缠着林半夏说道过,但没亲眼见识过终究是没概念的,现下旁观幻痛反而更加真切,他实在有些受不了。“?好吧,这世上有几人能有你这待遇?两个神医一起伺候你。”即便邹卓元听不到,他也得说一句才罢休。逃到屋外哕了半天,风雪依旧,他干脆另谋别处求暖。 找到宿离等人时,他们正围着桌子商量着什么。 “瞧什么呢?”鸿踏雪迫不及待地把脑袋往人堆里凑,“呦呵,谁的信?” “从燕……从燕家里递来的。”宿离满眼悲伤。 “给老杨的?”鸿踏雪问了句显而易见的废话。没人回答,他盯着信封上的落款看了片刻道:“奇了怪了,之前他们不是来把大小姐的东西全带走了吗?”沉默依旧,鸿踏雪又道:“你们怎么想的,这东西要给老杨吗?” “什么意思?”方尔玉没他那些顾虑和心眼。 宿离道:“我也有些犹豫。” “这段时间老杨好不容易精神了点儿,这封信里不管写了什么都会让他不痛快吧?”鸿踏雪说。 “那就先压着吧。”徐枢定音道。他当然无所谓别人会怎么样,如今温凉不在,他只需要考虑杨臻便好。 方尔玉看着他们三个就此把事说下,便也不再多言。 杨臻回来时,信已经被他们藏了起来。邹卓元已经被挪出了监禁之地,伤愈只待时日。此事完全不在他的担虑之内,如今昆仑山上的不速之客络绎不绝,总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何况温氏的事想要了结必然需要他回京一趟,继续拖延下去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 “你想怎么办?”宿离问。他早已有返程之心,神女峰该他回去看看了。 “我想,”杨臻说,“既然已经有了结果,朝廷就不会让穆淳一直留在这里,远司之臣他们未必信得过,多半是要派钦差过来主事,到那时我们就能走了。” 鸿踏雪几人难免有些侧目,即便他们这些江湖中人再讨厌朝廷,对于这些勋贵之人也没有直呼其名的时候。 “可是,那个世子要回京的话,不会要你也随他一起吗?”徐枢明显更了解朝廷的办事风格。 宿离也紧张起来:“你绝对不能跟他回京!你的身世在朝廷肯定不是秘密了,若是到了京城那还得了?” “非要如此的话,”杨臻叹气,“就让朝廷再多一个逃犯吧。” 徐枢笑出了声:“那样的话,皇城里的那位恐怕就没好觉睡了。”他知道杨臻没有什么为温氏平反的心,也不希望杨臻去干那等玉石俱焚的事,何况,这些事还有温凉呢。 林半夏回来时,鸿踏雪趁他们闲聊之时拉着杨臻跑出了屋,他憋不住了,总得赶紧问明白:“夜牙玺是不是没用上?不许瞒我,仔细一想的话,锁着金山的那扇门上根本就没有放夜牙玺的地方,对不对?你在玉虚峰里其他的地方用到过夜牙玺没有?” 第六十四章 物是人非 “确实没用到。”杨臻的回答很干脆,“你可以把它们带回去给云中燕前辈了。” “谁稀罕呀!”鸿踏雪锤他,“师父他要真有想法,跟温凉跑掉之前就把它顺走了!” 杨臻哦了一声,反倒与后面跟过来的宿离聊了两句。 “这不是重点!”鸿踏雪把他扯回身边道,“咱们这么一大群人,为了这两块破玉忙活了这么久,到最后压根儿没用着,你不觉得奇怪吗?” 宿离听得困惑,他未深度参与,并不知道鸿踏雪在说什么。 “是有点怪。”杨臻想装糊涂。 鸿踏雪又给了他一拳:“别跟我装傻,我不信你现在才意识到。” “有话好好说,为何总要动手?”宿离问。 杨臻道:“如今玉虚峰无人在意,你可以带上夜牙玺再回去看看。” 鸿踏雪确实有过一瞬间的心动,但也立刻反应了过来,冲他指指点点道:“宿先生你看他多欠揍,你以为我傻啊?方通淮的那些师姐师兄们不是都回去了吗?我打得过谁?” “你们到底……”宿离插不上鸿踏雪的话,好不容易有机会开口时,房孟鑫又快步而来断了他的机会。 “先生,朝廷下派的钦差到了。” “这么快?”鸿踏雪过于意外:朝廷什么时候办事这么痛快过? 房孟鑫颇有些着急的样子:“侯爷请您过去呢。” “侯爷?”宿离和鸿踏雪纳闷,穆琏不是死了吗?是扈坚良支棱起来了还是朝廷派来的是个侯爷? “是,”房孟鑫道,“钦差大人是带着圣旨来的,世子继任镇原侯,等回了京城再举行册礼庆典。” 杨臻与他同归:“来的是朝中哪位大人?” “兵部左侍郎,”房孟鑫迎着杨臻看过来的目光道,“闻南曜闻大人。” 杨臻愣了片刻后笑了一下,还以为要等到回京之时才能再见。 扈坚良也在场,他正向顶头上司闻南曜汇报近来的情况,不过后者似乎并不感兴趣,尤其是杨臻进屋后,他干脆地站了起来险些便要迎上去了。 “见过两位侯爷、闻大人。”杨臻摆礼作揖。 闻南曜看了他许久:“你还好吗?” “蒙大人垂问,一切无恙。”杨臻还在装。 闻南曜坐了回去,心中苦笑何来“无恙”一说,他只凭听闻便要疯了,何况是亲历者? “坐吧。”穆淳替他们周全道,“闻侍郎此次是与这三位将军一同前来的。” 一旁早已难掩动容的韦润、段泓和勉力矜持的索阆彧各自忍住站起来的冲动一起抱拳见礼。韦润身后还站着方副将,段泓旁边的人亦有拱手的动作,杨臻认得他,是之前被王鹤龄老大人安排到庐州的骆轶。 杨臻难免心绪复杂,他虽世事沧桑,可再见这些故人却依然如旧。 “除了本地都司,加上兖州、庐州和成都大营的将士,应该足够了吧。”穆淳问。 杨臻笑:“足够了,太宗西征也左不过如此。”这么大的阵仗,摆明了是此地无银,往后玉珠峰恐怕还要热闹许久。 这话也就扈坚良和骆轶听了会害怕,其他人只会为杨臻的毒嘴而欢乐。 “圣上的意思,那些东西不能一直留在深山之中,但真要运出来又有些艰难。”穆淳道。 “侯爷放心,咱们这么多人呢。”索阆彧直言道。 穆淳看了他一眼,并未接话,只等杨臻开口。 杨臻回神道:“昔年千机君将它们放进山底必有捷径,仔细勘察把捷径打通的话,运出那些黄白反倒无需多少人力。” “捷径,”穆淳斟酌道,“你有几成把握。” 面对着所有人期待地注视,杨臻简单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穆淳看他。 杨臻实话实说:“我确实不知有几成把握。” “你想再去一趟?”穆淳问,“需要谁相随吗?” “我只要,”杨臻稍作思索道,“徐枢和鸿踏雪,其他的任侯爷指派。” 穆淳的眼神多少有些幽怨:“容我想想。” 闻南曜有点纳罕,他何曾见过穆淳有改日再议的时候。协众告退,闻南曜拉着杨臻径直去了自己的房中。 韦润等人与杨臻好一番叙旧,许久不见,杨臻看他们是一如既往,他们在杨臻身上看到的全是物是人非。一通热闹之后逐渐安分下来,闻南曜才开了口:“几位各自去忙吧,容我与他说几句。”从头至尾,也就他和索阆彧未曾插话罢了。 一阵沉默后,索阆彧却是恋恋不舍最后离开的一个。 “闻大人有何指教?”杨臻意犹未尽,还有心思玩笑。不过闻南曜只是盯着他看,长久都不回答。“侍郎大人家的小千金近来可好?”杨臻又问。仍不得回应,对视片刻后,杨臻轻轻笑了一声:“哥……” 闻南曜总算松了眼色,抬手按在他的袖子上道:“苦了你了。我听说从燕……” 杨臻的笑意猛地被冲散,缓缓低下了头。 闻南曜看着他的样子便后悔开口了,实在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握紧他的手陪他沉默。 “我想她……”杨臻的声音低哑而又颤栗,“怎么办,哥,我想她……” 闻南曜也仿佛跌回了在京城中接连听闻不幸的那种汤滚油煎的无力感,他多番走动得以来到这里为的是什么呢?为了能和杨臻抱头痛哭吗?“对了!”他奋力起身,扭头去翻包袱,“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杨臻的视线中被塞进了一个小酒坛,闻南曜为他揭开封口道:“松顶香,还记得吧?” 确实有点稀罕,杨臻看着坛口微微震荡的酒纹:“就一坛?” “就只有这最后一坛了,可别让索将军看到,不然酒坛就得被嚼碎。”闻南曜想让他舒缓心绪。 “好。”杨臻答应,细细地嗅着坛中飘出来的沉稳又悠远的酒香。他明白闻南曜的心思。 “快尝尝,很久没喝过了吧?”闻南曜把酒坛推到他面前,“上次还是在你十六……” 杨臻光是闻酒香便觉得有些恍惚,循着闻南曜的话回忆,但闻南曜后面的话他却听不见了。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好像是被钱津达父子锁在笼子里的时候。上一次喝松顶香是什么时候?不对,不是十六岁给闻南曜过生辰的时候,还要更晚……他记得是在地窖里,是嵬名岘陪他喝的。 有什么东西落进了酒坛中,闻南曜五感不够灵觉,并未发现,只见杨臻抱起酒坛猛灌了一口。“慢点喝,”闻南曜给他递帕子道,“知道你能喝,但这酒劲儿大,当心别醉了。” 杨臻没接帕子,他多想赶紧喝醉,一醉能解千愁,解相思情也解离别苦,可恨眼前只有一坛酒。他神思杂乱,捧着酒坛仰面喝第二口时却感觉有些头晕,他甚至以为这是错觉。容不得他确认,等放下酒坛伏到案上之时,他便莫名其妙地睡了过去。 闻南曜以为他还在心里难受,硬着头皮软着声音安慰道:“从燕是个好姑娘,她心里有你,你也一直念着她,你们还是在一块儿的。人世常苦,已经发生的事谁也左右不了,都会过去的……”他说得心虚,这些话连他自己都不信,只是杨臻久久没有回应,令他更不安心。直到意识到杨臻是醉到沉睡后,揪心便变成了困惑。 不是装的,真的是醉倒了。 这一点闻南曜在把杨臻搬到榻上时便肯定了,可为什么只喝了两口便醉了?这还是杨臻吗? 恰逢外头有人敲门,闻南曜开门后只看到了穆淳一人。 第六十五章 故人重聚 闻南曜忙着给穆淳行礼,穆淳却径直迈进了屋:“他在你这儿?”他还未来得及说点什么,穆淳已经看到了里屋的状况:“这是怎么回事?” “舍弟……醉酒成眠,让侯爷见笑了。”闻南曜懒得再改口。 “醉?”穆淳笑看他道,“闻侍郎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闻南曜无奈指了指案上剩的大半坛酒道:“确实是醉了。” 穆淳将信将疑,走上前去想给杨臻盖条毯子,靠近之后忽而瞧见了他歪斜的衣襟处露出了点眼熟的东西,扭头道:“看来是好烈的酒,闻大人还不赶紧封起来,任酒香这么跑了岂不可惜?” 闻南曜也如此觉得,一丝不苟地把松顶香盖好系紧。穆淳则趁此机会抽出了隐在杨臻怀中的东西,只是一眼,他便被那枚同心结吓住了,赶在闻南曜过来之前勉强把同心结藏入袖中,掩饰着慌乱道:“什么好酒,值得闻兄与秦大夫藏起来细品?” “不过是早年间偶然淘到的酒,因记着他喜欢便一同带了过来,此刻老友重逢,想来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闻南曜道。 穆淳兜紧袖口道:“既然秦大夫好睡,点兵点将的事就请闻大人同去吧。” 半日忙碌,闻南曜返回时恰好遇上遍寻杨臻无果的方尔玉和宿离。本来无事,他原本甚至没想告诉他们杨臻在他屋里,只因闻南曜多看了那少白头一眼。 “等等,”闻南曜几步退回来扯住宿离的袍袖死盯着他那张脸道,“你是何人?” 宿离越看越紧张,坦白而言,起初第一眼之时他也只是觉得这个人、这副面孔眼熟,但越想回忆越清晰后他便有些后悔出门了。 闻南曜也逐渐变得不敢置信,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就没有认错,这张脸,竟然还是个活生生的面孔:“你是江晓?” “你认错人了……”宿离硬着头皮说着为时已晚的狡辩。 闻南曜怪异地笑了一声,摇头道:“我倒希望是我认错了。” 多年前,整天带着杨臻在太师府下学堂听学的正是闻南曜和江晓,江晓虽比闻南曜小三岁,但当时在学堂上最得意的却是江晓,江晓的父亲是先生方廷和最得意的门生是原因之一,但也因小小年纪的江晓做学问并不比闻南曜差。两个人又因为都给杨臻当兄长所以走得格外近,只是江家被满门抄斩之后闻南曜便没敢再在杨臻面前提起过江晓,唯恐杨臻说错话惹来灾祸——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有些庆幸杨臻的意外失忆,这样他们就不用想方设法地哄他骗他了。 “十七年了。”闻南曜盯着宿离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啊,初阳。” 宿离的眸子抖了抖,这世上有几人能叫得出他的乳名。他的冷静来得异常迅速:“麻烦你,还是当江晓已经死了吧。”原以为闻南曜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可片刻僵持之后后者却再自然顺畅不过的换了一副脸色。 “怎么,都站在外面?”穆淳信步而来,其后还跟着陆岱岳和索阆彧,“光潜兄,秦大夫可还在这儿吗?” “正巧了,方才还说让两位小哥把他接回去呢。”闻南曜笑着领几人进屋,几人目送着方尔玉背着杨臻同宿离离开后安静了许久,最后由索阆彧打破了沉默:“什么好酒?” 闻南曜赞他好灵的鼻子,又道:“不过这酒已经送出去了,改日得了好的必定请索将军痛饮一番。” 索阆彧畅笑中与他说定,并及时安静下来供上司们发话。 “侯爷可是安排再度进山的事?”闻南曜先开口道。 穆淳摇头:“进山的事改日再议也不迟,眼下却有件更要紧的事。” 陆岱岳会意接话道:“现如今仍不断有人闯上昆仑企图浑水摸鱼,我等虽然一直照侯爷的吩咐尽数捉拿看押,但长此下去牢狱里怕是要人满为患了,这些人多少都有些本事,亦不便轻易下发到地方上的衙门里。” “侯爷的意思呢?”闻南曜问,这个问题可不是他想个什么办法便能解决的。 “继续下去,属实是暴殄国帑。”穆淳道。 索阆彧当然不乐意把家国精力浪费在这些事上:“这些人,说是犯上作乱也不为过,碰上难办的大可下狱重判。” 陆岱岳跟索阆彧的想法差不多,不过他来得早些,见得多些,大概猜得到面前这位新任镇原侯的心思:“说句不好听的,现在的情况还不如抓捕之时误杀误伤、不治身亡来得利索。”如今抓住的多半是江湖中没什么大名头的人,就算直接除掉恐怕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他看得出镇原侯有赶尽杀绝、一劳永逸之心,至此不言或许是不方便亲自开口,他不妨做那个贴心的下属。 闻南曜的视线在陆岱岳和穆淳脸上流转过后便明白了状况。他虽不是地方切实的父母官,但也有齐家治国的为官之道,这种直接杀绝了事的行径不可能在他的考虑之内。 长久沉默,陆索二人都在穆淳表态,穆淳却一直没有明言。 闻南曜在过于冗长的沉默中愈发狐疑,按说陆岱岳的想法应该很对穆淳的心思,他甚至腹诽,若是此刻坐在这里的是老侯爷穆琏,赶尽杀绝什么的大概都不值得犹豫片刻。穆淳何故迟迟不肯答复呢,凭闻南曜猜测,莫不是这位转性子了?他轻呼一声道:“陆将军,侯爷与本官及其他几位将军等都是远道而来,不了解这边远之地的民生图景,依你所见,从重从严处置那些人当真不会生乱吗?本官身在兵部,不妨与你交个底,眼下北边鞑子又有躁动之迹,东南海境亦有倭患,虽未成气候,也难保来日安然。倘若我们在此地善后的动作过大,让土司诸部听到风声,你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索阆彧听出了一身冷汗,陆岱岳则直接立身连连请罪:“大人恕罪,卑职考虑不周!”还是钦差眼界长远,怪不得镇原侯久不作声,想来也是有此顾忌才总有踌躇。 “所以才道此事要紧。”穆淳抄手在袖兜中细细摩挲着什么。 闻南曜实在胆寒,他方才那番话确实有夸大的成分,如若不说得严重些,这座地理志中的神山便要沦为乱葬岗了。 索阆彧倒是有一句肺腑建议,但又觉得不该讲,起码不该当着穆淳和陆岱岳的面讲。他不禁把目光逐渐注视到了闻南曜的侧脸上,闻南曜的视线路过他时他不退反进,难掩期待地想说点什么。闻南曜虽未明其意,但也知道再耗下去难有结果,便道:“事关重大,不若到时召集段泓韦润两位将军一同商讨如何?集思广益,也好妥当处事。” “也好。”穆淳并未掩饰自己的扫兴。 杨臻醒来之时耳边尽是鸿踏雪的嘲笑声,吵嚷不断,闹得他有些耳鸣。 “瞧瞧他!”鸿踏雪对林半夏说,“他竟然醉倒了,大白天的。你能不能行啊?我可听说了啊,当年你把嵬名岘那家伙喝趴扔在酒馆的事,你本事……”林半夏原本还听着热闹,见鸿踏雪起了兴脑子又追不上嘴巴后直接蹬了他一脚逼他赶紧闭嘴。 杨臻瞟了他一眼,无语间给自己抚胸顺气。他忽然一愣,随即在怀兜一番摸索。 “怎么了?”林半夏问。 “我……”杨臻有点着急,“谁把我弄回来的?” “你那小方,”鸿踏雪说,“还有宿先生。” 第六十六章 冰释前嫌 杨臻找过方尔玉和宿离之后得知他们二人都未见过他的同心结,不止他们没见过,照顾他醒酒的林半夏和鸿踏雪也没见过,连送他酒喝的闻南曜都未曾见过。从闻南曜的屋子到他的屋子,一段不长的路他来回犁了数遍,也逐渐灰心下来。 索阆彧与骆轶公干归来正好与杨臻迎面相遇,二人各有心事,已备好认真问好的姿态,谁知杨臻一心扑在路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险些便要错过时,骆轶开口唤住了他。 “公子。” 骆轶大概知道,杨臻已不是那位杨家公子,他倒是晓得杨臻换了新名,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过于生分。索阆彧亦是如此,他比韦润他们晚一届,虽然年岁差不多,但他来得晚,认识杨臻时所见的完全是那个将门虎子,如今再见,他也不知该如何相谓。 “找什么呢?”索阆彧以他生平最温和的语气问。 “我娘……”杨臻稍有恍惚后又改口,“找一个念想。” 索阆彧心思飞转,他有一瞬间想到了恩师的亡妻,但又立刻意识到杨臻说的应该是温婉——温婉呐,这个人,他曾经在人海中见过一次,仅是一眼,足以让他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明媚绚烂。 “我们帮公子一起找吧!”骆轶道。 杨臻好似此时才看清眼前人是谁,摇头道:“不用。” 骆轶虽然期待与杨臻偶遇,但真到对面之时他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把机会拱手让于索阆彧。 索阆彧在沉重中编好了一长串客套辞令,临到开口时只剩了三个字:“对不起。” 杨臻暂时收了埋头寻觅的心,茫然地看向索阆彧,未及开口,索阆彧又道:“之前在将军府门外,我不该把气撒到你身上。” 不知为何,看到这副不敢抬头的认错模样,杨臻忽然感到一股五味杂陈,隐约又是一种阔别重逢的熟悉。“原本也是我的错。”他说着直接靠在了一旁的廊柱上。 索阆彧立时想要否认,但又不知该如何表达。骆轶耐不住此等尴尬的场面,绞尽脑汁地替索阆彧找补道:“从前的事都过去了,眼下咱们也算是故人重逢,何不聊点开心的事呢?”说完之后他反倒觉得更尴尬了,如今能有什么开心的事供他们聊? 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骆轶悄悄扯了扯索阆彧的袖子道:“索将军,咱们还有不少……” 索阆彧并不领他的情,反而道:“骆大人,你先去忙吧。” 骆轶尴尬且无语,但仍不失风度地与二人各自道了别后干脆地离开了。 “将军最后那段日子,一直惦记着你。”索阆彧垂首道,“将军受伤之前我不在场,也不大知情,刚听说的时候我以为是见泽他们在跟我开玩笑。那段日子里我们几个一直陪着他,和——新来的,和将军的儿子一起陪着他,我不明白将军为什么那么惦记你,你不知道,我也看得出那位的脸色越来越臭,他大概也想不明白吧,或许他都不愿意去想到底是为什么。” 杨臻任他念叨,只安静地听着。 “与牧和见泽劝我说,将军的事不该怪你。”索阆彧似乎出了神,“你知道吗?将军最后病糊涂了的那两天里一直在忏悔、道歉,说对不起你,对不起他的亡妻,还对不起一个叫‘婉儿’的人,唯独……” “唯独没说他最对不起的那个人?”杨臻笑得十分乏力。 “确实没提到如今那位平右将军……”索阆彧虽不确定花千树是不是杨恕最对不起的人,但还是把原本的话说完了。 杨臻不愿与人评判到死都在犯糊涂的杨恕:“骆大人说得没错,事情都过去了,值得高兴的是平右将军府的英名还在。” 索阆彧终于敢抬手搭在了杨臻的肩上说:“没有这个结果的话,我可能这辈子都想不明白。” 杨臻笑了一下,还想说什么,闻南曜径直朝他们走过来道:“你们两个坐这儿干嘛?春寒料峭的,不怕伤寒?” 索阆彧明白闻南曜这话的关心里没几两能剐蹭到他,赔着罪便要送杨臻回屋。 闻南曜谢过他好意,转而选择自己陪杨臻回去。直到进屋之时,杨臻还在跟闻南曜客套避嫌:“侍郎大人跋涉至此只为这般赋闲吗?” “油嘴。”闻南曜欢喜他有心思开玩笑,抄手从广袖兜中掏出来一团东西展开道:“这是心柔和母亲给你做的护膊,来,赶紧换上看看。” 久违的亲切,银缎棉锦做成的护膊上绣着两只比画还要传神的红梅。柴心柔学的是苏绣他一直都知道,今时今日还能收到她的绣品,也是恍惚感怆。 “针尖是母亲紧的,图案是心柔绣的,如何?”闻南曜为他把护膊戴好后颇为骄傲地问。 杨臻细细端详得有些失神,周从燕也给他留下很多绣纹,可惜有些人已经看不见摸不着了。 “多好看啊!”鸿踏雪的清亮声音招回了杨臻的神,“是吧姑姑,你什么时候也给我弄几个好不好?” “我是捻得了针,不过我的针只能循经灸穴,不会穿针引线。”林半夏撑脸道。 闻南曜被他们二人的调笑搞得有些尴尬,鸿踏雪不出声他都没意识到里屋内还有旁人,且不只有这两人,再往里看还有宿离、徐枢和方尔玉。 “我也不是赋闲……”闻南曜有心想多观摩宿离一些,便顺势坐了下来道,“侯爷给我们出了个难题,我没主意,不想回去看侯爷的脸色。” 徐枢仅是冷眼而已,只好笑闻南曜口中的“我们”到底意味何如。 “什么难题?”鸿踏雪来了精神,“我们这伙人别的本事没有,脑子倒有不少,说来听听呗!” 闻南曜自打坐下之后便在追捕宿离的视线,无奈后者总不愿与他有任何目光上的接触。他道:“眼下闯上山来的闲杂人等太多,抓不过来,牢狱里也快装不下了,侯爷正为此事犯愁呢。” 鸿踏雪纳罕地撇嘴道:“这有什么好犯愁的,照你们从前的行事风格,直接杀绝了事不就得了。” 闻南曜道明缘由后,鸿踏雪更加诧异:“侯爷竟然在乎这个?见了鬼了……不是被什么喇嘛和尚下降头了吧?” 林半夏连忙捂他的嘴:“你说的是什么鬼话?” “姑姑你不知道镇原侯那爷俩……”鸿踏雪还有话狡辩,跟她悄悄话起来。 徐枢冷不丁地哼了一声:“兴许是被老和尚的亡魂附体了吧。”他也不屑相信朝廷里的人会在乎那些。 闻南曜看清了这一屋子大多都是对朝廷有偏见的人,亦明白他们给不出什么像样的主意,想着跟杨臻说两句便走了,却见他的表情有异,便问:“怎么了?” “需要我的想法么?”杨臻道。 “你有主意?”闻南曜期待。 杨臻点头:“外头群山万壑,不正是绝佳的囚牢吗?” 闻南曜问:“你的意思是……” “把他们引进雪原深处困住,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就是了。”杨臻说,“总比有朝一日耗尽了穆淳的耐性惹来杀身之祸的好。” 闻南曜苦笑:“没错。” “此事要与方掌门商量,毕竟是昆仑的地盘,哪里能去哪里有去无回,于方掌门他们而言,也不愿昆仑神境变成那么多江湖人的埋骨之地,把人往哪里引的事要问清楚一些。” “我明白。”闻南曜答应,临走前仍不忘多看宿离一眼。 鸿踏雪凑上来问:“老杨,你这引路的活该不会是给我找的吧?” 杨臻摩挲着护膊上细腻的绣纹摇头:“你,徐叔和我,还有其他事要办。” 第六十七章 重游秘境 鸿踏雪一直期待着杨臻所说的另外有事要办到底是什么,以至于直到三更半夜都没能安抚自己睡下,便干脆悄悄摸出门去找杨臻问个明白。溜进杨臻房中之前他还好奇屋里亮着灯火,进屋之后却被吓了一跳。 “我的个亲娘咧……”他贴在门板上盯着屋里光着膀子背面照镜子的杨臻说,“美成什么样值得你大半夜这么欣赏?” “你也知道是半夜?”杨臻扯来中衣披上道。 “等会儿!”鸿踏雪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两步上前一把抢走了杨臻的衣裳,总算看到了杨臻后肩上的东西。“嚯!”鸿踏雪箍着他不让他动弹,“啧啧啧,哎哟喂……”早就有所耳闻的温家秘密终于被他看到了,他也确实赞叹不已,哪怕这已不是一副完整的画。杨臻右侧肩胛骨下方有一道竖立的剑痕,鸿踏雪只是看一眼幻感有些呼吸困难。 “看够了么?”杨臻问。 鸿踏雪晦涩地笑了两声,贤惠地给他披好衣服:“不好意思啊,没见过……”杨臻转身系衣裳时他又瞄到了正面胸口的剑痕,更有些喘不动气了。“不得不说,”他迷蒙又混沌的脑子挣扎着想说点什么掩饰尴尬,“大小姐吃的是真好啊……” 杨臻把脸转向他臭着面色道:“我能掐死你么?” 鸿踏雪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句什么后了当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对不住对不住!你就当我梦游吧。” 杨臻极其不想理他。 鸿踏雪眼看杨臻便要动手把他请出去了,赶忙说正事:“别别别,告诉我你想让我跟那个老鬼干什么,你不说我睡不着!” 杨臻被气笑了,找出两块夜牙玺扔给他道:“给它找用途。” 鸿踏雪被撵出来之后反而因杨臻的话更加兴奋,回屋围着桌子转圈,好不容易熬到破晓又兴致勃勃地跑出来。 无人知晓间,三人再次进入了玉虚之内。 鸿踏雪精神头十足地前头开路,其后的杨臻和徐枢却哈欠连天,杨臻他知道,也不好意思再调侃,徐枢就另当别论了。“怎么了徐老头?不是说上了年纪的人觉少吗?”他似乎忘了自己与徐枢初见时便被后者扎了个对穿。 徐枢懒得理他。这里是高山雪原,虽说是天色见亮,实际上时辰却甚早,被鸿踏雪闹起来之时他并未眠下多久。 岔路时,鸿踏雪不敢再轻易迈步,转而跟在杨臻身后继续絮叨道:“刚才进来的入口是上次陪那俩老神仙出山的那个吧?我怎么感觉现在走的路跟之前走过的不大一样呢?” “入口是那个入口,路有一部分是我之前走过的路。”杨臻道。 “一部分?”鸿踏雪虽跟在杨臻后面,但闭塞狭窄的甬道中再细微的滴水落粒声都能令他心惊肉跳,前行许久之后他才彻底相信杨臻领的这条路真的没有先前那些吓人又要命的凶险机关。心庆侥幸之余,他忽然明白了昨晚半夜杨臻对镜自照是为何。“老杨,你真能记得住那些路吗?”他问,“我知道你脑瓜子好使,你身上的花纹儿也精致得很,那么复杂的玩意儿当地图是不是有点夸张啊?这黑咕隆咚的羊肠里,不知东西南北不知日月时辰,你真能记得住?” “谁知道呢。”杨臻没有其余的回答。 “你又这样!”鸿踏雪突如其来地聪明了一下,“你该不会是……记我的仇,专门把我拐进来打算把我撇在这儿吧?” 杨臻一声似哼似笑:“竟然被你看破了。” 徐枢被他这句玩笑彻底提起了精神,鸿踏雪却当了真害了怕,挂到杨臻身上耍赖求情不肯下来。杨臻也有法子对付他,周遭有限,他只消稍稍一抬肩膀就送鸿踏雪以头撞到了道顶上。鸿踏雪狼狈地下来后仍不肯放弃求饶,杨臻却拉着他往前一送,他以为杨臻要把他塞进山沟石缝中,哭爹喊娘地抱着杨臻的胳膊不撒手,徐枢却举着夜明珠超到了他们前头。 鸿踏雪这才发现前头已是一块颇为宽阔的地界。 “那是块碑?”他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 “肇国八年……”徐枢轻念碑文的声音越来越颤抖,他识得老城主的字迹,直到读完都觉得不可思议、恍如隔世。 杨臻吊了吊嘴角,能找到这块石碑就证明他能在玉虚峰找出一条众生路。 大毛从另一条甬道中窜出来,蹭在杨臻腿边乖乖叫,杨臻摸着它的脑袋问徐枢道:“徐枢对这块碑有何打算?” 徐枢思绪甫定,看向他问:“这就是你之前说过的……” 杨臻拍了拍大毛的头道:“正是,也从前找到鲲游的地方。” 鸿踏雪凑上去看了片刻:“不会吧,这真是千机君的手笔?” “开山辟路,这块碑留在这里难免会被日后来搬运金银的人看到,徐叔可想将其遮掩一下?”杨臻问。 徐枢跪在石碑前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碑文刻痕,哂笑道:“没什么好遮掩的,是独夫民贼还是丰功伟绩我们心知肚明,无所谓旁人怎么议论。” 重回玉虚深处的石门时,鸿踏雪又一马当先地跃过了裂隙,在石门处里里外外查看了多遍,依旧没发现有什么能放置夜牙玺的地方。 三人在金山银山中转了几圈依旧没有什么收获,鸿踏雪不甘心,又跑到外面去搜寻痕迹。徐枢不免有些怀疑:“有没有别的可能?” 杨臻与他同立于金银中思索,如果是他,如果真有在千机君父子看来重于这些金银的东西要藏,那么这些金银诱惑正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法,而为了抵消多余的顾虑,夜牙玺也应该在石门在就得用,否则便是授人以柄,教着后来人多想一步。石门只是一扇门,那么机巧就该在…… “老杨老杨!”鸿踏雪在外头吆喝。 二人出去后只见他凑在石门在左边的一堆高低不齐、拔地而起的石堆前端详。 “你看这里,”他指着一根大半个人高的石锥上半端道,“这里是不是有一条切割痕迹?” 确实如他所说,石锥顶部一尺半的位置有一圈平整的痕迹,因被尘土与苔藓覆盖着,所以极难辨认。他发现它之后并不敢轻举妄动,生怕里头藏着什么能要他命一百二十遍的机关暗器。 这样的设置徐枢自然一眼便明,直接上手箍住割痕以上的石锥顶部施力向右一拧,然后便把石锥顶端掀开取了下来。 “哟?”鸿踏雪谨慎地凑上去看了看,去掉石锥帽的地方有个方形凹槽,他好不激动,掏出两块夜牙玺合在一起,征得徐枢和杨臻的肯定后将夜牙玺放了上去,果然严丝合缝。 夜牙玺入座之后便微微下沉了半分,随后石门后传出了一阵砖石摩擦的声音。他们跑过去时,一方长三尺余宽二尺欠的箱子已被锁链吊着从洞顶放了下来。 “我就说还有宝贝吧!”鸿踏雪蹦过去抽出发簪中的家伙便要开锁。 “这会儿不怕有玄机了?”杨臻问。 鸿踏雪确实紧张了一下,但他手太快太麻利,锁头已经被他撬开了。已然如此,他也不管那些了,干脆地掀开了箱盖。 “什么嘛,全是羊皮书?”鸿踏雪撇嘴。至此,其实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期待看到什么了。 徐枢拿出一卷解开看了几眼,几乎是一整张羊皮的长度,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他递给杨臻道:“是些武学功法吧?” “几年前跟昆仑门人进来时,风轻大哥也在一条甬道中得过一块羊皮书,看样子似乎跟这些的做工一致。”杨臻草草看了三行后却不禁诧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