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传》 苻坚传之南方北方 据说,苻坚是神的孩子。也就是说,在他出生这件事上,他的爸爸苻雄没帮什么忙。他的妈妈苟氏,作为苻雄的正妻,进门时,苻雄的妾生子苻法都满地跑了。母以子贵,没有子,拿什么和人比,苟氏急于产下一子,稳固在夫家的地位,可是偏偏肚子不争气,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一天,她和娘家的几个好姐妹去漳水游玩,看见河边有一座西门豹的祠堂,西门豹是能吏、直臣,就是把巫师扔到漳河里,让他向河神汇报工作的那位,他呢,聪明正直,死而为神,当地百姓修建祠堂纪念他。苟氏一心想要孩子,也不管人家西门豹是负责什么工作的神,跪下来就拜,当天夜里就梦见与神仙交合,苻坚就这样被播撒到人间。 燕赵大战 338年暮春的一个日子,苻坚降生了。 这一天,他的祖父、伯父、父亲正在战场上血战,此日大雾,迷雾中不辩南北,燕军在三王子慕容恪的率领下一路追杀,后赵军队一路溃逃,到处都是战死的,踩死的尸体,苻坚的祖父苻洪(此时叫蒲洪)率领五万军士也跟着大部队后撤,他们本是中军,此刻先锋部队全部溃散,燕军直入中军,蒲洪率部顽强抵抗,这支以氐人部族为主的军队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大雾中,丝豪不乱阵脚,蒲洪的第三子蒲健、四子蒲雄护卫父亲左右,燕军数次冲击,都被扑杀。 今晨发起反攻以来,慕容恪第一次遇到如此沉着的后赵军,他下令撤退。 为什么这么快就撤退,因为慕容恪只带了2000骑兵,趁大雾攻入后赵军营,赵军犹在睡梦中,很多士兵来不及穿上盔甲,就被燕军杀死,剩下的哪里还有斗志,撒丫子就跑,整个先锋部队3万余人,死的死,逃的逃,燕军一路追杀,直至蒲洪中军,始遇顽强抵抗,慕容恪担心一旦被后赵军看出自己只带了几千兵马,那么陷入重围的大概就是自己了,于是下令回军,去找大部队汇合。 蒲健要追上去,蒲洪说保护天王要紧,率军去找后赵天王石虎。 大雾中,后赵军被燕军主力撕扯得七零八落,石虎亲率的一万护卫军被燕军拦在一片谷地,四面都是喊杀声,士兵们以为主力部队已全部覆没,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那可是十八万大军呐,都没了,我们还逞什么能呢,于是又是一个字——逃。石虎打着打着,发现身边只剩200多士兵。燕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石虎愤怒欲狂,两眼通红,他打了几十年仗,从未遇到这么窝心的仗,十多万军队,不是打没,而是吓没的。他挥刀狂砍,燕军轮番上前,竟近不得他的身,忽然一支箭射中他的头盔,将头盔掀翻,掉在地上,石虎披头散发,大喝一声,声振山谷,燕军一时气怯,像被按了暂停键,攻击停了一会儿。很快,燕军再次压缩包围圈,燕军主帅喊话:“活捉石虎,重重有赏。” 石虎仅剩百余人,他发了狂似的猛砍猛杀,他的马被射杀,石虎摔倒在地,他拄刀撑地,站了起来,继续战斗,这世上,只有战死的石虎,没有投降的石虎,三名燕军手持长戈攻向石虎,石虎挥刀拨开,这时,他的背后,十多支长矛,一同刺出,石虎感到丝丝冷风逼来,世界忽然安静下来,耳边的喊杀声忽然如梦飘远,原来不管身边有多少人,死亡来临时,人是孤独的,看不见,听不见,周围的一切原来都是假相。他站直了身子,静静等着长矛穿透身体。 “我——来——也”,一个声音振谷穿林而来,一个白袍小将手持长戟旋风似地卷入阵中,手中长戟拨开刺向石虎的长矛,他像豹子一样敏捷,狮子一样勇猛,在数万燕军中,如入无人之境,杀进杀出,燕军阵脚大乱,此人正是石闵,随后,他率领的3000骑兵悉数赶到,杀退了燕军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燕军暂时后撤休整。 石闵下马,跪倒在石虎面前,说:“孙儿救驾来迟,请天王恕罪。” 石虎拉着石闵的手,眼含悲泪说:“好孙子,快起来,这回要不是你,阿爷只怕要死在这里了。” 二人商议,这支燕军有两万余人,是燕军主力部队,已方只有3000人,纵是骁勇,终是难敌,如今只有且战且退,出了这山谷再说。 石闵依计行事,保护石虎且战且退,燕军紧紧追咬。 危急间,蒲洪率部赶到,燕军被击退。 石虎率军回到邺都,这一仗,真正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白白折损十多万兵马。 第二章 送礼原来是个套儿 这晚,邺城王宫中,后赵天王石虎拧着眉头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石虎一生大战无数,输得这么没头没脑的,还是头一回。他仔细回想这次出征前后的事,想发现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起初,也就是去年冬天,燕主慕容皝的弟弟慕容汗和将军扬烈悄悄来到邺城,求见天王,而且是私殿密谈,叙礼寒暄后,石虎单刀直入,问:“不知二位所为何来?” 慕容汗笑答:“兄长(慕容皝)对天王您的文治武功非常仰慕,对大赵的强盛富庶更是羡慕,王兄希望赵、燕能世世通好,相互照应。为此,王兄还准备了一份大礼。” “大礼?”石虎扫了一眼刚才奉上的几样礼品,两件白狐皮,几包药材,四只玉碗,这也算大礼?石虎在心里一声冷哼。 扬烈见状,笑说:“这些礼物只是略表我王的敬意,真正的大礼,是段部鲜卑。” “愿闻其详。” “段氏鲜卑自从段辽主政后,屡次侵犯我燕境,抢马抢羊抢人,我主忍无可忍,想发兵讨伐,无奈段辽那厮勇猛过人,用兵多奇谋,燕地狭人少,我主担心报仇不成,反招其辱。我主素闻天王威名,希望天王能发兵,赵燕联手,灭了段辽,我主愿向贵国称臣。”扬烈将军说。 慕容汗接着说:“为表诚意,兄长命我留在这里侍奉天王。” 这是要做人质的意思,石虎心道。段部在燕看来是个劲敌,对强大的后赵,则是只肥羊,送到口边不吃,还好意思叫虎?双方很快达成协议,相约来年春天出兵,为表示对燕主的信任,石虎礼送慕容汗一行回燕,并没留下他当人质。 出兵前,石虎专门去邺宫寺拜见大和尚佛图澄,询问此去吉凶,佛图澄看着佛塔上的金铃,静听良久,说:“有吉有凶,陛下慎重。” 可是不等石虎慎重,不省事的段辽又上门找事了,他派堂弟屈云攻打后赵的幽州,幽州刺史李孟守不住,退到易京(今河北雄县西北)。好家伙,我还没打你,你居然先打上门了,来而不往非礼也,石虎以桃豹为横海将军,王华为渡辽将军,率领十万水军由漂渝津出发,又以支雄为龙骧大将军,姚弋仲为冠军将军,率领步骑七万人为先锋,讨伐段辽。石虎亲率大军殿后。 石虎出兵后,慕容皝随即发兵,亲率大军攻令支以北的城邑,不过,慕容皝不以占领城池为目的,只是抢牛羊、抢财物,劫略人口,打一枪换个地方,抢了大批的战利品,押回燕地。段辽心疼啊,北地苦寒,攒点家当着实不易,白白被慕容皝抢了去,他咽不下这口气,派弟弟段兰去打慕容皝,慕容皝在半路设伏,大败段兰,斩首数千级,缴获大量军资,掳掠五千户百姓、畜产数以万计,回家去也。 石虎这边也很顺利,很快打败段辽,攻占蓟城,段部四十多个城邑全部沦陷。段辽逃到密云山一带打游击,大片的土地成为赵国的战利品。 战事至此,本来可以结束了,地也得了,人也抢了,大可以高高兴兴回邺都庆功。 可是有件事让石虎很不爽,本来约好和燕军一起会战段辽,可段辽都被打跑了,还没见盟军的人影,派人一打听,燕主慕容皝不地道,他是出兵了,从西面进攻段部鲜卑,可段辽的兵力基本都用来对阵赵军了,燕军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在后方抢了大批的战利品,回老家了。也就是说,石虎在前面拼了老命打仗,慕容皝在后方摘桃子,之前说的称臣,更成画饼。 石虎若大度一点,反正我也得了好处,让慕容皝占点便宜也就算了。但石虎天生脾气火暴,咽不下这口气,或者说,这事恰好给了他伐燕的理由,反正已经出来打了,打一个是打,打两个也是打。石虎紧急召开常委会,讨论征燕事宜。当时大和尚佛图澄也在军中,他劝石虎:“燕乃福德之国,未可加兵。”石虎一听就不高兴,但是又不敢反驳,只好忍而不发。转而询问其他将军的意见,武将们深知石虎一心求战,大多顺着他说燕该打。 星象专家太史令赵揽见状,跪地进言:“臣夜观星象,岁星正当燕的分野,出师必然无功,请陛下三思。” 石虎闻言大怒,大和尚说燕是福德之国未可加兵,你就说岁星正当燕的分野,出征无果,这么好的时机不出兵,以后再全民总动员伐燕,更不知何年何月。大和尚是一味慈悲,不愿刀兵之事,你也跟着瞎起哄,真以为自己是神仙,这么能断吉凶,还要武将干什么,多培养几个星象专家不就结了。石虎站起来,让人拿来他的鞭子,二话不说,朝赵揽抽去,边打边骂,“叫你妖言惑众,叫你扰乱军心。” 佛图澄见状,知道这鞭子是打给他看的,石虎这是要自己闭嘴呢,他轻轻叹口气,转身走了,第二天就离开军中,回到邺宫寺。 没了反对者,石虎意气风发,沙场动员,将士们,我们要不畏辛苦,乘胜扩大战果,一举拿下燕地,扬我大赵国威。赵军一路攻城,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所到之处,守城将士闻风而降,连下36城,直打到燕的都城棘城(今辽宁义县西北),兵临池下。 拿下这座城,慕容家族就只剩下亡命天涯了。 慕容皝见后赵军势大,心里害怕,想弃城而逃,他的第四子慕容恪和主战的几位大臣提醒他,您已经和石虎结下大怨,咱们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他穷追猛打,死而后已,不如定下心来,势死悍卫家园,棘城易守难攻,加之赵军一路得胜,已是骄矜之旅,正可寻机杀敌。 慕容皝想想是这么个理,再说祖宗留下的基业,不到最后关头,岂可轻言放弃。他动员全体军民,保家卫国,英勇杀敌。 支雄和姚弋仲等人在城下冲锋数次,无奈棘城上下一心,连战数日,久攻不下。这日又是一日苦战,无果,支雄下令士兵休息整顿,来日再战。后赵军出征日久,士兵疲惫不堪,倒头呼呼大睡。 第二天清晨,大雾弥漫,五米外不见人,士兵们假装天还没亮,继续睡大觉。这时,15岁的四王子慕容恪带领2000骑兵,在大雾中,忽然杀入后赵军营寨,慕容皝亲自擂鼓以壮军威,马蹄声和着鼓点敲打着后赵军的梦境,士卒们从梦中醒来,刚出被窝,甚至来不及拿起武器,燕军已杀到眼前,手起刀落,血溅他乡,一时间,惊叫声,喊杀声,马啼声,在大雾中有如鬼域,后赵军仓皇奔逃,燕军乘胜追击,斩杀俘获3万多人。 这个意外的胜利让慕容皝大喜过望,那天,慕容恪要偷袭赵营,他只是抱着试试无妨的态度,让儿子沙场历练一番,谁知慕容恪初试啼声,一战成名。 石虎吃了大亏,恨意难平,屡次试图收复失地,却屡战屡败,一路损兵折将,逃回邺都。去时17万大军,回来只剩下三分之一,实力保存完好的,蒲洪算一个,石闵算一个。石闵领着他的3000骑兵,一路且退且战,有章有法,石虎几次遇险,都亏了石闵拼死护驾。至于蒲洪呢,一是他的部队不是前锋,位置稍靠后,撤退时位置就靠前,加上氐人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号令统一,基本没什么损失。 石虎越想越不甘心,当初要是警惕心能高一些,要是不要这么贪胜,见好就收,抢了百姓和财物就走,或者乘胜逼燕割地赔款…… 现在想什么都晚了,这一腔怒火和怨愤之气,怕是这辈子都消不干净,不过,光生气有什么用,打了半年多的仗,总该给国民一个交待,给出征将士一个交待,可是这个前赢后输的仗,该怎么算功过?石虎如笼中猛曽,在寝宫大步走来走去,一夜未眠。 第三章 一池蒲草 这一晚,在邺都永贵里,则是另一番景象。这里住着两位重量级将军:蒲洪和姚弋仲,蒲洪是氐人,他的部众也以氐人为主,姚弋仲是羌人,部属亦多羌人。二人一起随石虎去征段辽,姚弋仲还是先锋,出发时,老姚兴冲冲,气昂昂,想着这回终于压下蒲洪的气焰,做了主帅,而蒲洪,不过是随石虎大军殿后。谁知老姚没高兴两天,被燕军大败,士卒折损大半。而蒲洪这家伙命好,士卒无损,还救驾有功,回来的路上,被石虎表扬了一路。 两家人从战场上归来,都受到了家人的热情接待。只要父子安好,家里的女人才不在乎谁输谁赢。两家的女人早备好酒菜,专等为勇士们洗去征尘。 蒲洪是下午回来的,和他的四个儿子(蒲杰、蒲勇、蒲健、蒲雄)和一个孙子(蒲菁)骑着骏马,一路飞奔,跨过北中国大片大片的谷子和豆田,谷子绿油油,豆子则沉甸甸的,在秋日斜阳中,一望无际的金黄,非常壮丽,马儿都不由得兴奋起来,不待扬鞭自奋蹄,在满天彩霞的辉映下,回到阔别已久的家。蒲洪把缰绳递给仆人,从古朴的黑色大门走进来,夫人姜氏早已领着儿媳、家人在院内等候。 蒲家的院子很大,周围分布着一座座板屋,土墙、木架构屋顶,在绚烂的霞光中,墙和地一色金黄,温暖、壮观。蒲洪深吸一口气,笑说:“哈哈,还是回家好啊。” 姜氏屈膝行礼,一边笑说:“欢迎英雄们归来,我已备好酒宴,大家快去换衣服,准备入席吧。” 蒲雄见迎接的众人中没有夫人苟氏,脸色微动,姜氏微微一笑,说:“雄儿,想夫人啦,她在屋里呢,你的第二个儿子,已出生半个多月啦,快去看看吧。” “真的?”蒲雄满心欢喜,一溜烟跑了。刚进自家的小院, 5岁的蒲法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向父亲跪拜行礼,蒲雄张开双臂,蒲法跑过去,跳进父亲怀里。 “这小子,几个月没见,长高了,也胖了。”蒲雄笑说。 “是啊,你不在家,他可淘气了。”蒲雄的妾狄氏笑说。 蒲法从父亲怀里溜下来,拉着父亲的手,“咱们去看弟弟,胖嘟嘟的,像只小猫一样。” 蒲雄走进夫人苟氏的房间,苟氏在炕上倚枕而坐,微笑着点头,欢迎夫君从战场上归来。婴儿躺在她身边。蒲雄凑上去看,他的小脸红红的,圆圆的,紧闭双眼,小嘴巴咧过来咧过去,这是要奶吃呢。 “他可真能吃,刚吃饱,不多会儿就饿了,回头得给他找个奶妈,我的奶水不够。” 蒲雄坐在炕沿上,拉着苟氏的手问长问短,狄氏端了碗羊汤进来,见他俩情意绵绵的样子,微笑着退了出去。 “这些日子我不在,你又有身孕,真是难为你了,连你生孩子,我也没在身边,你怕不?” “怕,真怕,天天站在院子里,望着大路,盼着你们平安回来,前方打胜了,害怕,打输了,更害怕,心总悬在噪子眼里,怕急了,我就摸着肚子跟宝宝说话,问他你父亲现在好不好,他就轻轻踢我一脚,好像在说“好”,这小子聪明着呢,我说的话他好像都懂。” 蒲雄把苟氏拥在怀里,吻吻她,正要说话,使女翠环进来,说老爷请入席呢。 蒲雄只好站起来,冲苟氏笑笑,出门去了。 酒席就摆在池塘边,池塘边长着一丛丛绿油油的蒲草,蒲洪向来以老家的蒲草自豪,在邺城的府邸,专门让人种了蒲草,夫人知他爱这一池蒲草,在此设宴。 席间,蒲洪第三子蒲健说:“这次征段辽,天王吃了大亏,回来的路上一直黑着脸,他打仗这么多年,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不知他会拿谁出气,这些日子,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妙。这次,咱们祖孙三代齐上阵,打了几场漂亮仗,又护驾有功,不知天王会如何赏封?” “哥哥还惦记着封赏?咱们爷几个能平安回来,已经是神灵保佑了,十几万人窝窝囊囊战死他乡,留下多少孤儿寡母受苦受难,战争,造孽啊。”四弟蒲雄说。 蒲洪道:“这次征段辽,我本想带着你们历练历练,也向石天王表示我们的忠心,谁知这仗打成这样。好在,咱们蒲家没丢脸。姚弋仲这老家伙,被慕容恪一个小娃娃打得溃不成军,老脸都丢尽了。今天本来和咱们一路走,推说有事,让咱们先走,硬拖到天黑才回来。不过谁也没想到,慕容家一个15岁的娃娃,竟这般有勇有谋。” 说到这里,他笑着拍拍蒲菁的肩,夸赞我家菁儿也不错,做战勇敢,指挥有度,天生是做将军的料。 蒲菁得祖父夸奖,十分得意,倒了一碗酒,敬祖父说:“不是菁儿好,是祖父教的好。”蒲洪哈哈大笑,一饮而尽。 长子蒲杰道:“说起少年英雄,石闵这回可是露了脸, 15岁的小将,穿白袍,骑骏马,阵前救主,好不威风,更难得的是,这小子不但生猛,还懂带兵,他率领的3000军士居然全军而退,实在难得,天王以后定会对他加以重用。” 蒲洪看着池边的迎风起伏的蒲草,在擦黑的天色里乌央乌央的,不由怀念起略阳老家的蒲草。蒲氏起家略阳,是当地一个氐族部落的首领,那年雨水丰沛,老家的蒲草连生五节,如竹节一样,修长青翠,比竹子更绿几分,引得远近的人都来看稀奇,人们说起他家,就会说:“那个蒲草长得像竹子一样高的蒲家。”他们家本来没有姓,人们都叫他们“蒲家”,干脆就此姓了“蒲”,这个家族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姓。蒲洪深爱这一池蒲草,每搬新家,都要依样凿池种植蒲草。 “这里的蒲草可比老家的差远了。”蒲雄说。 “在人屋檐下,人都要矮几分,何况草木?不过,话又说回来,不到外面来,守在略阳老家,我们父子纵有一身本事,也没地儿施展,哪有机会见大世面,我们氐人也不可能有今天这样大的家业。来,今儿高兴,咱们好好喝几杯。”蒲洪有几分醉了。 与蒲家半里之隔,姚弋仲领着他的28个儿子,除了小的几个,尚不会饮酒,其余的父子纵横,开怀畅饮,老姚豪侠之人,几杯酒下肚,豪情顿起,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姚家好男儿,绝不输给蒲家那几个小子。你们以后要好好练兵,一定给我练出一支比氐军更能打更听话的军队,听见了吗?听见了就把这碗酒喝了,下次再吃败仗,谁带兵,我就打他200军棍。姚襄、姚苌诸子都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算是给父亲立下了军令状。 第四章 石天王的家事 石虎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沐浴更衣,来到建于邺城中心的邺宫寺,拜见大和尚佛图澄。 佛图澄不在,一个二十四五岁年纪,黑而瘦小的僧人不急不徐,领着数十位僧众,走出大门迎接石天王。 他双手合掌,口念佛号“阿弥托佛”。 石虎合掌回礼,笑说:“道安师父,多日不见,大和尚呢?” 石虎边说边朝大殿走去,道安法师答:“师父已于五天前去了邺城郊外新建的法华寺,那里正在举办消灾祈福法会。” “噢……”石虎语气颇为失望,他正有满腹愤怒想要大和尚化解,谁料扑了个空。 道安沉默不语,安然陪石虎走进佛殿,石虎拈香拜佛,然后退出大殿,道安请石虎到偏殿喝茶。石虎本想回宫,忽然想到,平日里常听人说,道安法师虽然年轻,但是佛理晓畅,辩才了得,是大和尚最得意的弟子,今日不妨一试。 客堂不设胡床,设几只蒲团,一个低矮的原木方桌,小沙弥奉上茶来,悄然退下。 石虎在蒲团上坐下,请道安法师也入坐,道安法师谦让了一番,在石虎对面盘膝坐下。 “陛下请用茶。”道安法师说。 “听说安法师是大和尚最看重的弟子,法师小小年纪,就有这般盛誉,将来定是高僧大德,这是苍生之福,也是我大赵之福。” “小僧才德浅薄,陛下过誉,愧不敢当。” “法师对此次出征想来也有耳闻吧。” 道安见石虎两眼血红,目光狂乱,知他此刻心中怨怒难平。亦不肯多言,只说:“小僧是世外之人,只知念佛看经,军国大事,如何敢胡言乱语。” “朕倒是想听听你的胡言乱语,既然大和尚不在,朕今天能不能安下这颗心,就靠法师了,实话说,昨晚我一夜没睡,这仗怎么就输了呢?我是真不甘心。” 道安知道这话头是躲不过去了,那就不躲了,他喝口茶,说:“其实,这一仗虽败,但也不是一无所获,陛下与其自苦,不如定下心来着手做些事,从段部迁来的2万多户百姓,需急早安顿,使他们安居乐业;去年旱灾严重,最近又闻冀州八郡遭蝗灾,百姓饥困穷愁,加之,这次出征日久,伤了农时,今年的饥荒会更严重,望大王体恤百姓疾苦,开仓赈济;同时抚恤死难将士,尽量减少战争带来的创伤,赏功罚过,勤修内政,百姓自会感激陛下的恩德。” 石虎看看道安,笑了笑,说:“果然是大和尚的徒弟,语气、胸怀和大和尚一个样,开口闭口就是百姓疾苦,这次出征前,大和尚曾劝诫我,这不是出征的好时机,当时也说到百姓困苦,又说太子新立,正宜多加教导……” 石虎忽然打住了,说起教导太子,石虎胸中一痛,那根埋藏在他心里的毒刺饲机又起,拔不出来,咽不下去。一代强人石虎,几乎杀尽了石勒子孙的石虎,这几年来,最大的痛苦恰恰是自己的儿子们。 他起身告辞,道安也不相留,送出寺外。 “去太武殿还是回寝宫?”刘公公问。 “回寝宫吧,今日不早朝了。你去让百官都散了吧。” 刘公公领命而去。 石虎回了寝宫。 石虎这个人,对妻妾们很残暴,爱来爱煞,一不顺心,动辄殴死。但是对儿子们则很纵容,他认为石家天下,正是因为司马氏父子兄弟自相残杀才得到的,所以很希望石家父子、兄弟之间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同心协力,光大后赵。在这样的主导思想下,他对儿子们严加管教,只是他的管教方式着三不着两,特别随性子,让人摸不着北。比如对前任太子石邃,有段时间他为了历练石邃,让他代自己处理部分朝政,石邃有些事拿不定主意,向他讨教,石虎很不耐烦,说“这点小事也值得禀报”,石邃想那我就自拿主意,这也不行,有些事稍微处理得不称“虎”心,他又责骂“为什么不禀报?”石虎一生气,不是鞭打就是棍抽,太子已是成年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动不动被棍子抽,这脸往哪搁?吃人魔王石邃岂是受这窝囊气的,他兽心一横,对老爸动了杀机。 石邃装病在太子府不出,暗养死士500多人,伺机弑君篡位。石虎听说太子病重,很是担心,他本想亲自前去看视,佛图澄劝道:“陛下不宜时常去东宫。”石虎多了个心眼,派女尚书去哨看(石虎在宫内另组织了一套由宫女担任的微型朝廷,专门处理内宫事务。)女尚书到了东宫,向太子问安,太子对她说:“你走近一点,我有话转告父王。”女尚书上前,被石邃一剑刺死。 你或许会问,这太子疯了吗?父亲的使臣也敢杀。此人还真是疯子,残暴好杀,尤其好杀美女,常常将漂亮的侍女打扮好,然后将头割下来,洗干净血盛在盘子里,供宾客传看;又喜欢劫持有姿色的尼姑进宫,先奸后杀,将她们的肉和猪、牛、羊肉混煮,给手下分食。这些恶行石虎想来也有耳闻,但是并未对他多加责罚,大概在他看来,这儿子就是爱好特别一点,不算大事。在这一点上,父子有一拼,石虎残暴如兽,石邃禽兽不如。 杀了女尚书,这可和杀一两个俏尼姑不同,这是直接挑战石虎的权威,石天王怒了,下令拘捕太子的近臣李颜等人拷问,这些人受刑不过,说出了石邃打算弑父的阴谋。石虎惊怒交加,杀掉李颜等30人,将太子幽禁。不过,到底是亲生儿子,过了不多久,杀人不眨眼的石虎居然对儿子心生怜悯,将他放了。 石虎让人将太子带到太武殿东堂,他本想上演一出太子悔罪,慈父原谅逆子,父子相对大哭,一泪抿恩仇的大戏。可是石邃此时恨透了父亲,他一言不发,给石虎磕了个头谢恩罢,转身就走。石虎准备了一肚子台词,全噎在喉咙里,气恼之下,命人叫住石邃,对他说:“大子应朝见皇后,怎么能这么快就离开。”石虎大概想着,你小子不跟我说话,总该跟母亲说几句掏心窝的话吧。谁知石邃理都没理,不顾而去。这下彻底惹毛了石虎。当晚就派人冲进东宫,杀死太子和夫人张氏等26人,并将他们合葬在一口巨大的棺材里。 按长幼顺序,太子之位轮到了石宣头上,不过,石虎打心眼里喜欢的是和石宣一母所生的石韬,只是立长不立贤,石虎为江山计,放弃了立石韬的打算。作为补偿,他对石韬格外恩宠,基本石宣有什么待遇,石韬就有,石宣没有的,有时石韬也有。这就给两兄弟不和埋下祸根,他的每一次偏心,都在石宣心里刻下一道深深的伤痕和担心,同时在石韬心里激起一种隐秘的欲望,兄弟二人明里暗里较起了劲。而石虎的其他儿子,石斌、石遵、石鉴等,谁都不是省油的灯,石虎教子乏术,想了个办法,让儿子们每5天拜见大和尚佛图澄一次,以期高僧风范春风化雨,化儿子们的暴戾之气为友爱精神。 第五章 封侯的滋味 回到邺城已经两个月了,朝堂上,石虎只字不提出征的事,他不提,其他人谁敢提?可是不提,不等于不想这个事,石虎在想,满朝文武更是悬着心,这一棒槌迟早要落下来,还不知要打在谁身上,吃了败仗,总该有几个顶缸的吧。 好在,天王听了佛图澄和一些大臣的建议,决定尽量朝好的方面想,以奖赏安抚为主,批评教育为辅,并在新修复的鹳雀台进行了封赏大典。天王石虎总结了这次征段辽的得与失,对在大雾中惊慌失措的将士进行了批评,证明平素的训练不过硬,单兵作战能力和应急能力太差,对桃豹降职处分;要求前锋部队统率姚弋仲、支雄等要深刻反省;对蒲洪军表现出的训练有素、上下齐心予以充分肯定,晋封蒲洪为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雍秦二州诸军事、雍州刺史、略阳郡公;对表现抢眼的小将石闵赞赏有加,加封他为游击将军;最后,对这次战争中涌现出的中年将领王华、雷弱儿、牛夷、麻秋等提出表扬,称他们是大赵未来的中流砥柱。 这日,蒲洪从封赏大典回来,喜笑颜开,一路上和部下梁平老、雷弱儿有说有笑,他一进蒲府大门,就看见3岁的蒲生(蒲健的二儿子)蹲在一棵树下安静的玩,保姆远远地站在旁边,蒲洪平日里不怎么待见这个生来独眼的孙子,今天心情好,又难得见他如此安静,走过去,一把抱起他,逗他:“你在玩什么呢?” “我在玩青蛙。”蒲生奶声奶气地说。 蒲洪低头,就看见两只四分五裂的青蛙,他一阵恶心,放下蒲生,一声不吭地步了。 回到自已的中院时,夫人姜氏带着几个侍女在院子石桌上做小孩衣服,苟氏抱着小坚头在旁边看,见公公进来,忙站起来行礼。蒲洪笑说你们在做什么呢? 姜氏说:“天凉了,给小坚头做几件小夹袄。” 蒲洪看看堆在竹篮里的各色花布,笑说你们忙吧。说完转身就进了屋。 姜氏也跟了进来,蒲洪一边换衣服,一边得意地说:“你男人封侯啦。” “什么?真的吗?”姜氏高兴地张大眼睛。 蒲洪说比珍珠还真,快去准备庆功宴,今日是我们氐人大喜的日子,两千多名将士均被封关内侯,我被封为平西郡公,关内侯领侯。 姜夫人带领儿媳仆妇们兴高采烈地去准备宴席,蒲洪则和儿子、部下聚在会客厅,纵情豪饮,尽情享受这做梦也梦不到的荣耀。 大赵败了,蒲洪率领的氐人部族却成了大赢家,一日两千侯,这手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蒲府张灯结彩,百里外的枋头城,此刻更是热火朝天,人们奔走相告,到处欢声笑语,氐人部族统共就二万多户,二十万人,2000侯,也就是说每10户就有一位被封侯,算上被奖赏的,这个比例更高,这么多年跟着蒲洪从略阳迁到高陆,又从高陆迁回略阳,再从略阳迁到枋头,每隔几年,就来一次几十万人大迁涉,水路、旱路,扶老携幼,一走就是几个月,每到一地,建房、挖井,搞建设,那个男儿身上不是道道血痕,哪个女人没有对着月亮哭过,现在,一切总算有了报偿。 与蒲府的热火朝天恰成对比,半里之外的姚府则冷冷清清,满地落叶一如主人乱如麻的心事。姚弋仲的发家史和蒲家非常像,蒲洪是略阳氐人部落酋长,姚弋仲是南安郡赤亭(今甘肃省陇西县)羌人部落酋长,和蒲洪一样,老姚也在保卫家园的战斗中,逐渐发展出一支实力雄厚的革命队伍。石虎为稳定北方局势,蒲家和姚家都是拉拢对象,为了削弱这两家在当地的势力,石虎把两个部族都迁到了邺城附近,蒲家在枋头,姚家在滠头,石虎还觉得不够近,又在邺城永贵里,给蒲家和姚家各建了府邸,让他们住在自己眼皮底下。 这两人不但经历像,命运像,性格也像,都梗直,对石虎说话都不客气,石虎也怪,对臣下铁血高压,偏偏对这二位,挨了骂还陪上笑脸。当年石虎废黜石勒之子石弘自立,姚弋仲称病不来朝贺,石虎数次派人去传召,他才满脸不高兴地来了,来了也没好话,黑着脸批评石虎:“奈何把臂受托而反夺之乎!”我很怀疑大老粗姚弋仲会这么文绉绉地说话,但大意是不会错的,译成白话文就是“您是辅佐之臣,为何反而夺权?”石虎被当场打脸,心头火起,好在只一瞬,他就平静下来,给老姚解释说这事真不是我想这么干,只是太子年轻懦弱,这国家交给他,实在让人不放心呐。之后,为了安抚老姚,升任他为持节,十郡六夷大都督、冠军大将军。 包括这次封赏,他大封蒲洪,但是对吃了败仗的姚弋仲,一句重话都没敢说。就这,老姚还是想不通,不是对石虎想不通,是对自己想不通,他表情阴郁,一碗一碗地喝闷酒,他左想右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打了一辈子仗,怎么就败在慕容恪这个半大娃娃手里了?这老脸都丢到国外去了。虽然石虎并没有处罚他。可是看看人家蒲洪,就知道这次输得有多惨了。果然是有福之人不在忙,自己辛辛苦苦,一路正面冲锋,谁知功亏一篑;而蒲家父子,因是后续部队,有反应时间,在败退中纪律严明,且战且退,反而赢得了石虎的尊重和赞赏。人比人,气死人呐。 另一个意难平的是小将石闵,石闵,字永曾,小字棘奴,石闵的身世比较复杂,他本是汉人,他的父亲叫冉良,打小在晋朝军队里混日子,冉良12岁的时候,后赵石勒和晋朝陈午打仗,冉良虽小,也参加了战斗,并且做战勇敢,很是拼命,最后力尽被俘。石勒很喜欢他,就叫他的侄子兼爱将石虎认冉良为义子,石虎将冉良改名为石瞻,对他悉心教导,委以重任,安以妻室,石瞻因此对石虎忠心耿耿,每有战斗,必为前锋,后战死,他死时,独子石闵才5岁。小石闵像极了父亲,长得像,脾性更性,好勇斗狠,石虎对他很怜爱,十分照顾这对孤儿寡母。在石爷爷的亲手裁培下,石闵很快成长为智勇兼备的英雄少年,这次征段辽,石虎特意让石闵带领3000骑兵,作为自己的护卫部队,他起初的想法不过是让他历练历练,积累一点实战经验,没想到石闵表现得如此出色,大军兵败如山倒时,他偏能一师独全,舍身护驾,救石虎于危急之中。石虎打心眼里为这个养孙叫好。 石闵心想,石爷爷这么看重自己,我当然要以保卫石赵天下为己任。他跑到邺宫,求见天王。石虎正在偏殿和儿子石韬密谈,听见石闵求见,石韬躲在屏风后。石闵进来后,叩拜行礼,石虎说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必拘礼,坐下来咱们爷孙俩好好喝一杯。石闵谢座后,在石虎对面坐下,宫女送上两只酒杯,斟满,石虎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 “你母亲身体如何?你这次跟我出去这么久,她肯定急坏了吧?” “托天王的福,我母亲身体还好,只是因为想念孩儿,经常流泪,眼睛不太好,经常红肿痛痒。” “一会儿我叫太医去看看,务必治好你母亲的眼疾,你这次表现得这么好,真给我长脸,算我没白疼你。来,咱爷孙俩干一杯。” 石闵举杯一饮而尽,说:“谢天王赐酒,为大赵尽忠,是孙儿的职分所在,天王平日对我们母子这么好,孙儿若不拼命向前,还算个男人吗?” 石虎笑说:“不错,有志气,你我本是一家人,照顾你们母子是我的本分,你不要挂在心上,这不算什么。大赵的未来,还靠你攻城略地,征战四方呢。” “天王吩咐,水里火里,义不容辞。” “好,好,好。果然是我石虎的好孙子。” 两人对饮了几杯,石虎试探着问:“不知道这次封侯,臣子们私下里有没有不同意见,百姓有没有什么传言?” “陛下论功行赏,奖有功罚有过,出征前,您曾许下有战功就封侯的诺言,现在,您不折不扣地兑现了诺言,言必信,行必果,正是取信天下的英明所在,一日封侯两千,更是亘古未有的大手笔,文武百官,士卒百姓,谁不信服!只是……”石闵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你尽可直言,跟祖父,还有什么不好直说的。” 石闵睁大黑亮黑亮的眼睛,说:“恕孙儿斗胆,您论功行赏并没有错,可是孙儿担心,这样以来,蒲洪势力大增,蒲家世代都是氐人酋长,蒲洪更是人中豪杰,将士们对他忠心不二,蒲氏四个儿子,个个英雄了得,天王赐他们在枋头安居,据孙儿得知,蒲洪在枋头兴修水利,兴建民居、船厂、冶铁作坊,枋头现在人丁兴旺,热闹得很,长此下去,只怕将来尾大不掉,不如趁现在刚起步,偷偷做掉他,以绝后患。” 石虎闻言,急塞两耳,虎眼圆睁,怒道:“不得胡说,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怎么会自断一臂,以后再不许说这样的话,否则绝不轻饶。退下吧。” “可是……” “退下——” 石闵无奈地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回来。” 石闵转身回来,石虎指着桌上的酒坛,说这酒你带回去喝。石闵不语,抱起酒坛,眼里噙着泪水,转身走了。 石闵走后,石虎吩咐宫女,传太医去给石闵母亲医眼疾,又命宫女送几样御花园的果子去给他们母子吃。 石韬从屏风后出来,在父亲对面坐下。 “闵儿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儿臣听见了,儿臣还听说关于这次封侯,民间传言颇多,什么‘侯多必乱国’‘蒲氏有王气’等等,父王不可不妨。” 石虎冷笑一声,说我岂不知蒲洪不是等闲之辈,所以这次出征,我本来想让蒲洪做先锋,就是担心他风头太盛,这才决定让老姚打头阵,把这功劳让给这个老羌,借机平衡两人的势力,谁知老姚不争气,功没捞着,臊了一鼻子灰。蒲洪不管是前期围攻段辽,还是后期撤退,都表现卓越,我能怎么办?把之前的诺言当屁放吗?这样还怎么激励将士为王前驱。现在杀蒲洪,明摆着卸磨杀驴,大臣们谁会服气,何况现在正是用驴的时候。而且假如杀了蒲洪,老姚会怎么想,他要萌生退意,回到老巢去,我又断一臂,以后还拿什么攻城略地,眼下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石闵这小子,口无遮拦,我怕他出去乱说,不得不对他疾言厉色,他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意。” “父王考虑周祥,儿臣也会多接近蒲洪诸子,及时了解他们的动向。最近,儿臣又听到一桩怪事,有一种传闻,说蒲雄的第二个儿子蒲坚出生时,背上有一行字,‘草付又二土王咸阳’,所以给他取名叫蒲坚。” “有这事?” “满城都这么传,蒲氏忽然飞黄腾达,流言多也正常。” 石虎父子当晚聊到深夜。在诸子中,石虎十分偏爱石韬,的确,石韬聪明俊秀,是石家兄弟中最有文化的一个,可以说,他是石虎一半的精神支柱和情感寄托。 第六章 枋 头 蒲府最近喜事多,向来俭朴的蒲家忽然宾客盈门,这刚冷下来没几天,又迎来了蒲坚的百日宴。本来,蒲洪和儿子们商量,举行一个小型家宴就可以了,对外,只邀请苟氏的娘家,以及少数至亲好友。可是人气旺时,想低调都难,蒲氏一日两千侯,小坚头又有王咸阳的传言,半月前开始,就有亲友,故旧,朝中官员陆续送礼来,就连人家姚弋仲,心情这么不好,都送来了礼物。更让蒲洪父子震惊的是,太子石宣、秦公石韬也都派人送来珍贵的玩器和礼物,帝国接班人主动示好,这个面子实在太大了一点,这让蒲洪且喜且惊且惧,联想到近日各种对蒲氏不利的流言,蒲洪内心的忐忑,常常让他一夜三醒,心惊肉跳。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不能光收礼不待客吧,只好广发请柬,增加厨子和杂役,搭建长篷,日日忙乱。蒲洪白天事多,晚上又睡不着,毕竟五十多岁的半老汉了,渐渐精力不济,说东忘西,两眼通红,神思恍惚。姜氏见状,劝他回枋头(今河南浚县东南)去休息几天,将诸事交给儿子们料理。 蒲洪一听也对,他带着蒲菁和梁平老、吕婆楼等人,回枋头去了。 枋头在邺城南边,一出邺城,但见秋天的田野,种着一望无际的粟(小米)和高粱,粟已出穗,半黄半绿,沉甸甸地低下头去,高粱则顶着红红的稻穗,在田间地头,似一列列骑兵,护卫着庄稼地。大片的庄稼直通天际,正好纵马扬鞭,天空碧蓝碧蓝的,南归的大雁似和奔马比赛,飞得老有劲了,大家都忙着回另一个家。 蒲洪一路走,一路贪看早秋的爽朗,回到枋头时,天已黄昏,弟弟蒲突早已在城外等着他们。 “怎么这会儿才来?我想着你们午后就到了,饭早都备好,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来。” “路上耽搁了一阵儿,回来迟了,让你久等。” 一边说着,一行人来到位于枋头北坡的蒲府,比起邺城石虎为他安的那个家,这里的房子朴实无华,土墙板屋,呆头呆脑,里面的陈设也很朴素,但是蒲洪真心喜欢这个家,五年前,蒲洪奉石虎之命,带着2万户氐人从略阳迁到枋头,这支庞大的迁徙队伍,离开自己水草丰美的故园,一路跋山涉水,扶老携幼,来到枋头。枋头是个军事要地,也是黄河渡口最为密集的地区,但是经过连年战火,百姓十户仅存一两户,百业萧条,只有黄河水,不管人间废兴,日夜挟裹着沉重的泥沙,奔流不息。蒲洪带领族人、将士先搞安民工程,选址规划,这里建民宅,那里建集市,大家齐动手,迅速盖起一座座房屋,然后兴修水利,整理农田,建起学堂,这里原本有船厂,后来废弃了,蒲洪让蒲突重建船厂,又新建了兵器厂,手工业一条街。忙时农耕,闲时练兵,几年下来,枋头发展得风生水起。蒲洪后来虽然搬到邺城去住,但时刻关注着枋头的发展和安危,他命弟弟蒲突守着枋头,一有风吹草动就向他汇报。 秋夜以有些许冷意,蒲突体贴哥哥,将酒饭摆在一张大炕桌上,蒲洪坐在自家的热炕上,面前都是他爱吃的家乡菜,地上火炉煮着羊汤,心里说不出的妥贴。 “大哥,有阵子没回来了,是不是邺城那边出啥事了?” “出啥事?还不是封侯的事,别人封侯,大家屁都不放一个,轮到咱们家封侯,可就炸了锅,到处有人说风凉话,连大和尚佛图澄也说什么“蒲氏有王气”,你说这话怕不怕,我千小心万小心,生怕犯点错,给人抓到把柄。人家封侯,那是当了大爷,我倒好,平西郡王、关内侯领侯,听着阔气,实则封侯封成了孙子,吓得门都不敢出,出多了,人说你四处串连,闭门不出,又说躲在家里密谋,枋头也不敢轻易回,都快想出病了。” “也难怪,咱们氐人这次大大的露了脸,谁不羡慕妒恨,过几时,他们也就习惯了。来,今儿哥哥好容易回来,您就放开了喝,放开了说,咱枋头这么多氐人,您可是大家的主心骨,可不敢憋出病来,几十万人,靠谁呢?” 这一席话,跟热炕头一样,让蒲洪的心里舒坦多了。 吕婆楼笑道:“是啊,回家了,就把糟心的事都忘掉,咱养足了精神,什么事对付不了,一点流言怕什么。” 几个人正说着,喝着,雷弱儿走了进来,向蒲洪行礼毕,也在炕沿上坐下,仆人添上碗筷酒杯。 “刚才船厂出了点事,所以晚来了一步,请侯爷恕罪。” “出了什么事?” “船厂起火,已经带人扑灭了。” 蒲洪一听船厂起火,几乎从炕上跳下来。 雷弱儿皱眉道:“这火明显是有人故意放的,船厂守卫森严,一般人根本进不去,我刚仔细查了查,来人是用带挠钩的绳索扒住墙头出入的,身手不错,我猜八成是陈山坞的人干的。” “陈山坞?我们向来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怎么会来烧船厂?”蒲洪问。 雷弱儿说:“这事我也纳闷,咱们来枋头好几年了,一来两家就划了地界,立了界碑,各不相扰,前些日子,咱们的人在公共草坡上放牛,他们非说牛啃了他们的庄稼,来了一群人,把咱们30多头牛向坞里赶,索要赔偿,我带了两百士卒去要牛,谁知他们早有准备,沿坞壁埋伏了几十名弓箭手,射死射伤咱们七八个人,幸好蒲二爷带人来增援,他们抵敌不住咱们的强弩,死伤甚众,这才把牛送了出来。我正想着这两天去枋头,跟侯爷说这事。” 蒲洪道:“竟有这事?陈山坞的人哪来这么大胆子,敢跟咱们做对?这背后一定有人暗中支持,你须仔细追查,同时加强船厂、铁器厂警戒,敌在暗我在明,弱儿,这事就靠你了。” 蒲洪倒了杯酒,敬雷弱儿,雷弱儿一饮而尽。蒲洪又问:“最近水军训练得怎么样了?” 雷弱儿说:“天凉了,只在午后下水练习,主要进行船上格斗训练。”说完,雷弱儿又道:“听说躲入密云山的段辽有意向大赵投降,石天王正在考虑受降大军人选,如果选中咱们,又可以露一手啦。” 梁平老摇摇头,说:“你就安心坐你的热炕吧,天王现在的头等大事,大概就是培育一支更强大的力量,好制衡咱们,怎么可能再让咱们积累战功。” 蒲洪说:“你们猜猜,天王会派谁去呢?老姚吗?” 梁平老冷笑一声,说:“估计老姚没戏,天王这次虽然没有处罚老姚,但心里不爽是肯定的,不会派他去,我猜大约会选一个新人,石闵或者麻秋等人?” “石闵虽然有勇有谋,但毕竟年少,难当大任。大约会在麻秋和夔安中间选一个。” “大哥这次打算在枋头待多久?不是正准备坚头的百日宴吗?怎么突然回来了?”蒲突问。 “回来看看,理理头绪,时间长了不回来看看,心里总不踏实。果然,他们开始在枋头下手了,这帮孙子,明里跟我套近乎,背后捅刀子。这次也只能小住几天,那边事多,也离不开。” “大哥既然回来了,就踏踏实实歇几天,养好精神。枋头这边,我会多加小心,您处理好邺城那边的事就好。” 这天晚上,他们吃着喝着聊着,最后都醉了,几个老伙计在炕上横七竖八,胡乱睡了一夜。 第七章 绣衣山贼 蒲洪回枋头去后,家里就由老大蒲杰主事,分工协作,为百日宴做准备。府里只有一个大宴会厅,大约可摆放三十多张几案,留给女宾用。给男宾需要另外搭建长棚,早秋的天气,早晚凉,午后又热,长棚周围用草帘包起来,白天隔热,晚上挡寒。又将中院的花厅,命人洒扫干净,铺排桌几陈设,接待贵宾。 一切准备就绪,可是到了预定的日子,蒲洪没有回来。蒲洪说好了会是百日宴前三天回家,却没回来。 蒲杰不放心,第二天让二弟蒲勇带人去枋头找,这一去,直到天黑,连蒲勇也没回来。 百日宴前一天,蒲突来了,两眼血红,他说大哥两天前就回邺城了,昨天蒲勇来枋头,说父亲没有回邺城,蒲突忙增派人手,让蒲勇带人去找,结果直到天黑,也没见蒲勇派人回去报信,他不放心,所以赶到邺城来看看情况。 这下,蒲家的爷们都坐不住了,枋头到邺城就这么点路,蒲洪、蒲勇,还有那么多随从,就这么消失了? 蒲健说我带人去找。蒲杰想了想答应了,不过他让弟弟不管找到找不到,天黑前一定回来。 天黑前,蒲健回来了,黑着脸,一言不发。蒲杰也不再问,弟兄三个坐在一起发愁。 蒲洪到底去哪里了呢? 百日宴三天前,蒲洪一行离开枋头,准备回邺城,半路上,蒲洪远远看见巍巍太行山,忽然动念,想去看看山景,散散心。 他还有另一层意思,听说大和尚佛图澄正在鼓山一带修寺庙,他想去看看,上点布施,巴结巴结大和尚。蒲洪为什么想起来去讨好大和尚呢?这还和流言有关,蒲洪封侯后,石虎一边使劲表扬蒲洪,一边又不放心,暗地里让大和尚看看蒲氏的运势如何,佛图澄看后,说了句“蒲氏有王气”。这话让石虎和蒲洪都坐立不安。 蒲洪想对大和尚示好,希望他以后口里超生,别再说“蒲氏有王气”这种话了。可是,蒲洪一不识字,二不听经,怎么入大和尚的法眼啊!于是,蒲洪想到了给大和尚送钱,建庙不得花钱啊。 于是,一行人打马向西,不到半日,就进入鼓山(今响堂山,属太行山支脉)一带,山路积着厚厚的落叶,底下是沉年的褐色落叶,上面则洒了一层金黄的新鲜落叶,一路如软金铺就,马蹄踩上去,都有减震的效果,让人心里酥酥的。他们在一面山坡上休息了一会儿,吃点干粮,也让马儿吃草,蒲洪躺在软黄的野草上,阳光温和地洒在身上,他闭上眼睛,竟迷糊睡去。 一时,蒲洪醒来,带领众人继续进山,翻过一座山峰,进入山谷,到底是秋天,和山坡上的暖阳不同,进入背阴的山谷,山风冷飕飕的。一行人随路曲折,时隐时现,忽然,跑在前面的三匹马惨叫一声同时倒地,蒲洪的三名卫士也被挠钩拖入草丛,蒲洪等人见状,勒马停下,梁平老等人拔剑在手,围随在蒲洪前后,紧张地打量着四周。只看见有十多匹马散落在四处,悠然吃草,有马就有人,蒲洪机警地瞄着大片初黄的草丛,草高且茂,正是埋伏的好地方。 蒲洪朝草密处放了一箭,果然听到一声惨叫,只见十多只箭同时从几处草丛中射出,幸亏蒲洪等人穿着铠甲,又不停手挥刀剑挑拨箭头,未曾受伤,又一批箭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群蒙面黑衣人,他们黑云一般滚入阵中,见马蹄就剁,马儿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薄洪等人反应快的,自己跳下马,慢一点的被摔下马,好在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很快站稳脚跟,展开反击。 黑衣人攻势凌厉,招法拼命,蒲洪还好,梁平老、吕婆楼慢慢处于下风,几次险被刺中。特别是梁平老,已被逼到草丛边上,蒲洪眼尖,见一双铙钩抛出,他一把拉过梁平老,就地朝草丛一滚,三名黑衣人紧跟着扑上来,蒲洪又一滚,躲开一剑,这时从草丛中射出一箭,射中蒲洪右肩。 梁平老就更倒霉,眼看黑衣人一刀砍来,想滚身躲过,却被一块石头绊住,滚不动,刀到了脖子上,他闭上眼,想不到半生戎马,这就要完啦。 “当”的一声,一支箭撞飞刺向梁平老的那把刀,接着,黑衣人扑倒在梁平老身上,黑衣人的背心,深深插入两支箭。 梁平老使劲推开压在身上的黑衣人,只见一群人,骑马的在前,步兵在后,将正战斗的双方包围在中央,为首的一人,身穿黄金甲,手持大刀,声若惊雷,下令:“弟兄们,把这些人全都给我拿下,有钱的当肉票,没钱的当肉馅,敢反抗的,死。” 蒲洪眼见自己的人多数被杀,逃命无望,这时听说有机会做肉票,要钱就好商量,他使眼色命还活着的七八个人放下武器,束手就擒。那十多名黑衣人却死也不肯降,一声唿哨,向后冲去,拼死突围,被乱箭射死大半,剩下的5个黑衣人仍在以命相搏,“黄金甲”的部下死伤惨重,“黄金甲”下令一个都不许放走,见包围圈被黑衣人撕开了个口子,他一面命部下迅速补上,一面朝一个冲出包转圈的黑衣人,射去一箭,正中背心,黑衣人扑倒在地,剩下的四个黑衣人见逃生无望,有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举匕首自己抹了脖子,自杀了,另外两个重伤被擒。 “黄金甲”面色凝重,让人把死去的黑衣人掩埋,将蒲洪一行带回山上。 蒲洪等人被五花大绑,他本有伤,这一绑,鲜血迸流,顿时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窝棚里,梁平老和吕婆楼坐在他身旁。他动了动,想坐起来。 “侯爷,您醒啦,伤口还疼吗?” 这一提,蒲洪想起他肩上的伤,顿觉钻心的疼。 “这伤口怎么这么疼。” “这些人真他妈狠,箭上有毒,只好将周围感染的地方深层清理,所以伤口较深,您最好躺着别动。” “这是哪里?” “侯爷您忘了,我们在山上,是那个“黄金甲”的肉票,他昨晚来,拿了一些药给您抹上,见您重伤,留下我俩伺候,其他人都被关在旁边的草屋里。” 正说着,“黄金甲”掀起草帘进来,身后跟着两位卫士。今天他不穿黄金甲,而是一身锦绣,光彩夺目,好一个翩翩佳公子,实在很难把他跟山大王联系起来。 “尔等是何人?黑衣人又是何人?为何在这山谷中撕杀?” “大王您又是何人,这座山我们以前也常来,没见过您?” “现在是我问你,要脑袋的话,就回答问题。” “我叫贾胡,是邺城的一个员外,伙着几个兄弟贩马,黑衣人我们也不认识。” “贩马?没见过马贩子还穿盔甲。”山大王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穿得这么漂亮的山主我们也是头一回见。”蒲洪回敬道。 “好说,你们爱穿什么贩马我不管,马呢?” “随后就到。” “有多少?” “300匹。都是好马,这批马本来是要卖给太子石宣的,现在看来,大概得归您了。” “你还算识相,马什么时候到?” “后天。” “有多少人押马?” “30多人。” 锦衣大王沉吟良久,说:“你们乖乖待在这里,5天后,我自会放你们下山。” 这时,随从端来一碗药,锦衣大王让蒲洪喝,说这药治箭伤很有效。 蒲洪也不客气,一气饮干。 “好,豪爽,是个汉子,你就不怕我下毒?” 蒲洪笑道:“要我死的话,就不用带我上山来,把我扔在山谷里,我早就被野兽活撕着吃了。” 锦衣大王也笑了起来,说我就爱跟你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一点就透,不像有些笨蛋,打着都不明白。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你们只要乖乖地在这儿待5天,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蒲洪喝了药后,疼痛果然减轻了一些,他表示想见见他的随从。 “不行,5天后你自然可以见到他们,这之前,你们休想见面。” 蒲洪沉吟片刻,说:“冒昧问一句,您不是拿我们当肉票吗?怎么不……开个价?我一定照付” 锦衣大王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鄙夷地说:“小爷我这回不要钱。你最好给我闭嘴,小心我改变主意。” 说完,锦衣大王准备离开。 “可是我明天一定得走。”蒲洪大声说。 “你走一个试试?存心要找死,小爷我就不客气了,反正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不在乎多你们几个。” 锦衣大王脸上杀气顿现。 “可是你留我们在这里有什么用呢,明天之前我回不了家,会出乱子的。”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那么,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问问黑衣人,是谁派他们来的。” “没法问,那两人在上山途中,跳崖自尽了。” “看来您惹上大麻烦了,我要是您的话,大概会赶紧跑路,以免惹来杀身之祸,您选的这个地方,真的不是地方,离邺城太近了,天子近旁,岂是你撒野的地方。据我猜测,这些黑衣人,多半是太子的人,也可能是其他权贵派来的,你杀了他们的人,迟则明日,快则今天,必来报仇。” 锦衣大王微微一笑,说:“有您在,这个我倒不担心,那些行刺你的人既然宁死不肯当俘虏,肯定是怕泄露身分,可见行刺你的人,对你十分忌惮,他傻啊,派人来寻仇,不就等于招认他就是行刺你的幕后主使?” 蒲洪还想说话,锦衣大王拔脚就走,蒲洪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只好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对梁平老和吕婆楼说:“这可怎么好?后天就是百日宴了,咱们却被留在这里,他又不要钱,也不要命,他到底想要什么?” 吕婆楼说:“侯爷您先别急,一会儿我想法出去看看情况。” 吕婆楼忽然抱住肚子,直喊肚子疼,梁平老走到门口,大声喊守在门外的四个土匪,一个黑胖的小伙子过来,问怎么回事?吕婆楼说他内急,要上茅房。 小伙子押着他出去,吕婆楼抱着肚子,慢腾腾地走到茅房,从茅房的门斜着看出去,可以看到一大块空地,锦衣大王正在和手下调教马,这些马,正是蒲洪他们和黑衣人的马,偷眼望去,满院都是马,也不知有多少匹,一群精壮小伙各自挑马试骑,有的马不肯让生人骑,又跳又撂蹶子,有几人被掀下马去,有一匹马性烈,将骑手摔倒在地后,回身抬蹄,一副要踩死他的架势,幸好被另一人死死拽住缰绳,这人从马蹄下逃出,二话不说,竟又一跃上了马背,紧紧勒住缰绳,两个偏执狂死磕起来。 吕婆楼看得入神,听见外面的人喊:“你快点,拉完了没,磨叽啥呢。” 吕婆楼整衣出了茅房,慢慢走回草棚。 “怎么样,看出什么门道没?” “没有,就见一群人在院子里驯马。” 第八章 梁安 这边蒲洪三人商量对策,那边,蒲家老二蒲勇带人一路找到枋头,蒲突说你父亲昨天就回邺城了。蒲勇心想,这可奇了,从枋头到邺城,就一百多里地,都是大路,平原开阔,父亲一行四十多人,怎么平空就不见了。他带人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青天白日,庄稼地也没法藏人呐。 “侯爷会不会进山了?”有人提醒蒲勇。 “胡说,家里有事,侯爷跑到山里去做什么。”蒲勇道。 那人不敢再说话。蒲勇四下看了看,实在看不出一点眉目。说不定,父亲真上山去了,听说大和尚正在鼓山建寺庙,父亲会不会真去了?想到这里,蒲勇一挥手,带众人向鼓山一带奔去。 进入山谷时,见山谷的枯草上隐约有血迹,荒草东一块西一块被踩倒,证明之前这里发生过打斗。蒲勇命士卒分头上这周围的几个山头,没多久,就见两人架着一名侦察兵一路单脚跳过来,他的右脚被倒插在地上的铁箭头扎伤。蒲勇接过士兵递过来的铁箭头,制作的十分精妙,用铁不多,十分尖锐,尖头朝上埋在土里。 如此防范,证明此山有问题,蒲勇让人一路细细地挖,这条铺着厚厚落叶的羊肠小道上机关密布,有暗器,有铁箭头,竹箭头,还不时设陷阱。蒲勇一行十分小心,一路清除暗器、填埋陷阱。他们从中午干到天黑,终天登上了山顶,却发现,山顶空无一物,唯有鸟曽的鸣声随最后一缕红霞一起隐没。 上当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想下山时,之前做的路标全不见了。一条条岔路机关密布。加上天黑,蒲勇不敢硬来,下令回到山顶,搭建简易草棚,捡来树枝,生火取暖,啃点干粮,待天明再说。谁知天公不作美,天黑透后竟下起了冷雨,草棚很快被冷雨打透,众人衣服都被打湿了,围着火堆取暖。 蒲勇一行在山顶烤火喝冷风,蒲洪在另一座山顶,烤火吃烧鸡,这是锦衣大王特意让人送来的。 眼看回家无望,蒲洪反倒不急了,他不在家,儿子们也会撑住场,一个百日宴,又不是生死场。他索性放开怀抱,撕着烧鸡吃。 “烧鸡须有酒才好吃,可惜你有伤,喝不得。”锦衣大王掀帘进来,边坐下边说。 “有肉吃我们就知足了,要不是大王您救了我们,这会儿,我们早被黑衣人杀了,做人要知足。只是这样白吃白喝,心里过意不去,你们山上也不富裕。” “不要客气,其实把你们留在这里,我也是不得已,放心,三天后,我定会放你们下山,我保证说到做到。” 为什么一定是三天后,蒲洪心里迅速转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前些天,邺城人都说,太子最近要处决一个叫梁成的人,还有他的兄弟、族人近百人,我们本想回邺城看个热闹,现在看来,是看不成了。”蒲洪慢悠悠地说,一边观察锦衣大王的反应。 只见他八字眉逐渐倒竖成两道杠,他紧咬牙根,仰天长叹,泪流满面。 蒲洪假装大惊,问:“莫非大王认识梁成?” 锦衣大王满眼怒火,说:“你到底是何人?” “你不说你是何人,我就不说我是何人?” 锦衣大王脸一沉,说你想死啊,我成全你,来人,把他们拖出去斩了。 蒲洪微微一笑,说:“我死不要紧,只是我死了,就没有人能救梁成了。” 锦衣大王听了这话,做手势让跟的人都出去。然后他扑通跪倒在蒲洪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先生真的能救我父亲吗?您到底是谁?” “略阳蒲洪是也。” “您就是蒲侯爷,久仰大名,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侯爷大人不计小人过。” “大王有何过?大王救了我的命,还给我治伤,是我蒲洪欠大王一个人情。快起来。”他命吕婆楼扶他起来。 锦衣大王跪地不起,说:“望侯爷救我父母和家人,今后我定当效死马前。” “你父亲到底犯了什么罪?” 锦衣大王咬牙切齿地说:“我父亲冤呐,请侯爷听我细说缘由。在下叫梁安,是梁家的长子,我们家世代经营铁器作坊,远近闻名。去年,前太子石邃曾在我们家订制一批武器,预付了定金,武器做好后,正要派人送去,谁知石天王杀了太子一家26口,这批武器就一直留在库房里。前一阵,游击将军石闵亲自来我家,说是要买一批刀剑、长矛,我父亲带他去库房看货,他挑选了一部分,说好了十天内提货。谁知过了三天,我家忽然被官兵包围、抄家,见人就抓,见东西就砸,说我父亲是前太子石邃余党,罪证就是库房里那批武器。他们抓走了我的父母、叔叔、弟弟和近百口族人。我当时因为带着家人在外地订购生铁,躲过一劫,不等我进邺城,就有友人在城外拦住,让我千万不可回城,官兵们天天守在我家,等我自投罗网。无奈,我才带着弟兄们在山上安顿下来,一边偷偷招兵买马,一边派人潜进城了解情况。得知他们将在三天后处决我家人,我准备当天劫法场,问题是马不够,昨天听说山下有两批人火并,两边加起来大概有50多匹马,我就动了心思,想把你们都劫上山,暂借马一用,完后就放了你们,我本不想杀人,谁知那些黑衣人宁死不屈,只好大开杀戒,这又不知得罪了谁,不过现在也顾不得,只要瞒过这几天,我救了人就举家远走高飞,再不回邺城。” “足下有多少胜算?” “有多少算多少,总要拼一把,大不了全家人死在一处。”梁安咬牙说道。 “有血性,好男儿就该这样,该拼命时就得拼命。你起来吧,我定当设法救你一家,算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侯爷打算怎么办?”梁安说。 蒲洪说,不急,咱们先给他们演一出好戏。 第九章 百日宴 百日宴这天早上,颇为清冷,昨夜一夜西风,蒲健一觉醒来,听狂风依然呼啸,忙起身穿衣,他想去看看长棚有没有问题。夫人强氏听见动静,朦胧着两眼,说:“天还没亮呢,再睡一会儿吧,起这么早。” “不行,这么大风,我担心长棚上的草帘子挂不住,得去看看。你也早点起身,今天来人多,你早点去母亲房里帮忙。” 强氏不高兴地说:“为一个小孩子,闹这么大动静,给老爷过寿,也没这么折腾。想想咱们蒲生,真是可怜,老爷嫌弃他只有一只眼,连百日都没给他过,到了坚头,这样大摆宴席,这也太偏心了。” “说够了没有?”蒲健脸一沉。 “知道你不爱听,好,我不说了,我就不信,你心里就没一点怨气,你就装吧。”强氏边说,边起身梳洗。 蒲健忙忙去看长棚。强氏梳洗完,天已大亮,她带着侍女翠衫,慢慢朝婆婆姜夫人的正房走去,刚出小院,就碰见蒲杰的夫人柳氏。 强氏屈膝行礼,笑问:“大嫂这是去母亲房里问安吗?” “是啊,弟妹也去啊,正好同路。” 两人走着,看见满地落叶,强氏说:“一天比一天凉了,风飕飕的,吹到脸上都有些疼。” 柳氏悄声说:“你听说没,今天可能太子妃会来。” “真的?这小坚头,面子可真大,不但老爷偏疼,连太子都给面子。去年蒲菁大婚,也没见太子来,客人也没今天的一半多吧。” 柳氏低声说:“我们菁儿拿什么比坚头,虽说是长子长孙,可是生下来不过就是个凡人,哪像坚头,人家命好,一出生咱们老爷就封侯,人家将来还要王咸阳,难怪老爷、夫人偏心。” 强氏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说:“这么点个小人儿,还不定会怎样呢,凡事也别太张扬,咱们走着瞧吧。” 两人来到姜夫人房里时,苟氏已抱着坚头先来了,强氏一见,满面春风地给姜夫人行礼后,一团火似地走过来,从苟氏手里接过坚头。说:“小家伙真招人疼,两天不见还真想他,黑豆豆的眼睛,又大又饱满的额头,瞧这小脸,圆嘟嘟的,真是可爱。” 柳氏就强氏怀里看了看坚头,也帮腔说:“我们坚头看着就一脸福相,怪道人说将来要王咸阳呢,长得多气派。” 姜氏脸一沉,说:“什么王咸阳?这话可不敢乱说,也不知道谁这么没意思,给咱家编排这种流言,别人的嘴挡不住,自己人可不敢也跟着起哄,省得越传越利害,传到天王哪里,咱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以后再别提这话。” “母亲教训的是,我记下了。”柳氏嘴上应着,心里则打翻了一盆火,“这话又不是我说的,外面人都这么说,我说了一句,偏就拿我做法,说给众人听,什么意思?” 蒲家兄弟一大早都不约而同来到长棚查看,好在大棚无恙,只有部分草帘被吹散,需要重新补充,蒲雄带人重新苫好。 吃罢早饭,陆续就有亲友上门。太阳越升越高,上午过去了大半,客人也大多都上门了,可是蒲洪还没回来,派去接应父亲的蒲勇也没回来。蒲家兄弟满心焦急。 一时,姚弋仲带着四个儿子和女眷来了,蒲杰和蒲雄在大门外接着,蒲杰笑说:“惊动姚伯伯亲自上门,真让我们内心不安。” 一边说,一边接引众人入内,女眷被请去姜夫人那里,蒲杰带领姚家父子到会客厅。 “你父亲呢?客人都上门了,这老家伙怎么影儿都没有?”姚弋仲边走边粗声大气地问。 “父亲前两天出去办事,很快回来,您先喝杯茶。” “什么事比孙子的百日宴还重要,客人来了一河滩,主人却不在,真有他的。” 这边姚弋仲父子刚坐定,家人来报,太子妃驾到。 蒲杰一听,急得直冒汗,起身向姚弋仲告罪,让管家陪着姚家父子,他和蒲健、蒲雄忙去门外迎接太子妃。 姜夫人也亲自出来迎接太子妃吴氏,她和儿子们一起走出大门,只见十二个太监分两排在轿前,姜夫人率儿子们跪下,姜夫人说:“不知太子妃娘娘驾到,未曾远迎,望娘娘恕罪。” 吴氏在帘内说:“快快请起,夫人不必多礼,本来太子今天也要来,只因母后身体微恙,太子入宫侍疾,让臣妾前来表达祝贺之意。” “小孙过百日,有劳太子妃娘娘亲来道贺,何以敢当。”姜夫人说。 “夫人不必客气。”太子妃道。 说罢,众人围随着,抬轿入府,一径来到姜夫人为女宾准备的会客厅,停轿,两名宫女扶太子妃下轿,姜夫人将太子妃迎入里间,谦让一番后分宾主落座。女仆奉上茶来,姜夫人笑说:“娘娘一路辛苦,请喝口粗茶润润噪。” 太子妃接茶,略沾了沾唇,说:“府上又添新丁,可喜可贺,对了,怎么不见小宝宝?” “刚才抱去给男宾看,我这就叫人把坚头抱过来。” “坚头?这名字好,听起来就虎头虎脑。” “他生下来头大,随便叫着玩,这小名就叫开了。” 蒲健的夫人强氏走到门口,叫一个妇人去传话。 蒲雄正抱着坚头供来宾传阅,听见太子妃要见坚头,忙把他交给奶妈青梅,又命两个家人跟着,一起送过去。 他们经过池塘时,见李威站在池塘边,看着水面发呆。李威是苟氏的姑表兄弟,苟氏的母亲是李威的姑姑,李家和蒲家素来交好,所以将苟氏嫁给蒲雄,李威和蒲雄更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因为这几层关系,蒲家、苟家、李家完全成了利益共同体,关系十分密切。李威见奶妈抱着坚头过来,正想逗逗小坚头,一条黑狗忽然从身旁窜了过去,吓得奶妈大叫一声,差点把坚头扔出去,李威扶了奶妈一把。就见6岁的蒲苌(蒲健的长子)拿着弹弓,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嘴里大声吆喝着:“小黑子,哪里走——” 看见李威,他停下来,行礼说:“李叔叔好。” “原来是你追的小狗乱跑,今儿人多,别闹了啊。”李威说。 蒲苌看见坚头,凑上去,他抽抽鼻子,说他真好闻,他扔下弹弓,给坚头做鬼脸,他使劲皱着鼻子,用脏兮兮的小手拉扯着嘴角,呜呜地叫,坚头高兴地咯咯笑起来,蒲苌高兴地喊:“他笑了,他会笑。”他缠着奶妈要抱抱坚头。奶妈笑说别闹啦,太子妃还等着呢,你快玩去吧。蒲苌不依,拉住奶妈的衣襟不让走,非要抱抱。 奶妈不理他,自顾自走了。 蒲苌很生气,看着奶妈的大屁股一扭一扭的,于是捡起弹弓,对准奶妈又圆又大的屁股,一时决定不了打左边的好,还是右边的好,他眯着眼,一个石弹打出去,管它左边右边,打中那边算那边。结果哪一边都没打着,石子正中奶妈的腿弯,奶妈一下子跪倒在地,怀里的蒲坚也滚了出去,旁边就是池塘,蒲坚裹着圆滚滚的包裹,一路溜溜地滚入池塘里,奶妈吓傻在原地,也不知道起来,也不知道哭喊,张着嘴瞪着眼傻了。身边的侍女们正要喊人,就见李威几步跳下池塘,在水里抱起坚头,送回岸上,好在包裹厚,并未进水,坚头安然躺在里面,或许还觉得刚才那下子比较刺激,小脸红红的,咯咯笑着。 可怜李威浑身湿透,遇西风一吹,那个冷,直往骨缝里钻。他把坚头交给惊魂未定的奶妈。奶妈接过坚头,依然傻站着。李威只好提醒她:“快去给坚头换衣服。” 奶妈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抱着坚头回家换衣服。 李威转身,就见蒲雄闻迅赶来,蒲雄见李威水淋淋的在冷风中发抖,他脱下披风,裹住李威。 两人到蒲雄屋里,苟夫人和侍女都不在,蒲雄自已乱找一通,找了几件衣服让李威换上,北方人衣服宽大,李威虽比蒲雄高大,衣服还勉强穿得上。 换好衣服,二人又赶到男宾大棚,父亲还没有回来,真是急死人,眼看已近午时,再不开宴,可就失礼了。 奶妈抱着坚头刚进姜夫人院门,就见苟氏的贴身侍女月芽儿跑过来接着,埋怨她说:“你怎么才来,夫人都催好几回了。” 奶妈一肚子委屈,没好气地说:“喊什么喊,这不就去了。” 奶妈抱坚头进去,苟氏三步两步过来,瞪了奶妈一眼,接过坚头,转身抱进屏风后,奶妈委屈地两眼泪汪汪,又不敢哭,走出去,在院子里吹了一阵风。 太子妃把坚头抱在怀里,夸他虎头虎脑好可爱,一面命宫女拿一块玉偑,一个荷包做见面礼。 姜氏笑着道谢,说前日已蒙赏赐,今日又赏他,他小人家,怎么担得起如此厚爱。 太子妃笑说:“些小微物,略表心意罢了。对了,我还给坚头做了几件小衣裳,不知合身不?” 一名宫女拿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有红绸小袄,皮坎肩,小斗篷。太子妃将小夹袄在坚头身上比了比,笑说好像大了些,今儿天凉,也不敢试,把这件皮坎肩试试吧。苟氏忙又道谢,一边上来帮着解开坚头的包裹。太子妃说我来吧,我已经养过两个儿子,最喜欢妆扮小孩子。她亲自动手,将皮坎肩套在坚头的贴身小棉袄上,装作理衣服,迅速掀开坚头的衣服,瞄了一眼他的背…… 这时,蒲健派人悄悄请母亲出去,商量开宴的事。姜夫人略一沉吟,说开宴吧,让老大代替父亲说几句。 姜氏进来,依旧和儿媳们陪太子妃说笑,又出来招呼女宾们,就见有人来请入席。 男宾、女宾均已入席,酒菜也已上桌,这边姜夫人招呼着女宾。 那边男宾们虽入席安座,但一个个神色诡异,都在猜疑这蒲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请客,客人坐了一屋子,主人却不见身影。 姚弋仲对坐在他旁边的石闵说:“你知道蒲洪这老家伙去哪儿了吗?让咱们干坐了一上午,这是什么意思?” 石闵微微一笑,说我哪里知道,人家现在又封王又封侯,哪里把咱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蒲杰兄弟满耳里听到各种猜疑,也只好装听不见。 蒲杰见等无可等,理理衣服,喝杯洒壮壮胆,走到台上,对众宾说:“今日是我四弟蒲雄的二儿子蒲坚的百日吉日,我父亲奉王命——” 刚说到这儿,只见蒲洪带着梁平老和吕婆楼走进来,腰板挺得笔直,只是脸色略微有些苍白。他走上台,向大家拱手施礼,朗声说:“今天实在对不住各位,这两天枋头那边出了点事,没能及时赶回来,怠慢了诸位,蒲洪在这里谢罪了,一会儿定当自罚三杯。今日是我小孙子蒲坚的百日喜宴,诸位登门道贺,实在是给我蒲洪面子,我在这里谢谢大家……” 蒲洪一路说着,姚弋仲悄悄对儿子姚襄说:“这老家伙不太对劲,脸色苍白,中气不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回头你派人去查查。” 老姚再扭头,发现石闵的脸色比蒲洪还苍白,拿酒杯的手微微抖动。 蒲洪强撑着感谢完来宾,请大家开怀吃喝,他趁机回房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又来到席间给宾客敬酒。 到姚弋仲跟前时,蒲洪一再给老姚道歉,说:“今儿对不住,回来晚了,我自罚一杯,再敬您三杯。” 姚弋仲说:“自罚一杯也能叫罚,至少得三杯,来,我老羌也不占你便宜,你三杯,我陪三杯。” 蒲洪面有难色,说我让健儿代我喝行不。 姚弋仲笑说:“就你有儿子,我也让儿子代,咱们三杯对三杯,一直拼下去。” 蒲洪笑说:“这我哪敢,您有28个儿子,我才4个,哪敢跟您拼。好吧,这酒我自己喝。” 他把三杯酒折在一个碗里,仰脖喝下去。姚弋仲大笑,连说痛快。蒲洪拱手谢过姚弋仲,转向临桌的石闵。石闵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大概觉得躲得很可笑,又迅速回头正视蒲洪。 “石将军,我敬您一杯,感谢您和您母亲亲自前来。” “岂敢岂敢,您是长辈,应该我敬侯爷才对。” 蒲洪微微一笑,淡淡地说:“今儿我回邺城的时候,在郊 外见了几十匹好马,牧马人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呢,也不知是谁的马,本想把它们带回邺城,再找失主。您猜怎么着,果然老马识途,这些马竟一路跑回您的军营,我才知道原来是您的战马,我已将马交给您的马夫,今儿石将军可欠了我一个人情。良马难得,以后可得看好了,别再跑了马。” 石闵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半日,才支支吾吾地说:“谢侯爷还马,改日当专程登门道谢。” 蒲洪一笑收住,也不再多话,继续给宾客们敬酒。蒲雄跟在父亲左右,见父亲左上臂的衣袖慢慢渗出血来,他忙用身体挡住父亲,悄悄耳语了几句。蒲洪让蒲杰替自己继续敬酒,他和蒲雄悄悄离席。 一离开众人的视线,蒲洪提着的那口气一松,差点瘫倒在蒲雄肩上,蒲雄半背半扶,梁平老和吕婆楼在后遮掩,一行人慢慢走到距离最近的蒲健房里,蒲洪让仆人打些温水来,蒲雄帮父亲解开绷带,只见右肩,一处深深的箭痕,之前已上药包扎,因为长途骑马,刚才又喝了几杯酒,伤口又崩裂出血。 蒲雄问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蒲洪摇摇手,说:“这事一时也说不清,让我休息一会儿,席散了,还得送人呢。” 蒲雄不敢再问,倒了碗水给父亲,蒲洪一口饮干,倚着炕沿,闭目宁息。 蒲雄坐在门口,让人哨探着,席快散时就来报告。 姜夫人的使女锦儿走来,说太子妃要走,夫人让老爷、少爷去送送。 蒲洪在屋里听见,由蒲雄扶着,来到女宾席,快到时,他放开儿子,挺直腰板,又是一个神采奕奕的蒲侯爷。太子妃出来,两名宫女扶着上了轿,蒲洪在轿前行礼,说:“微臣何德何能,劳太子妃娘娘亲自前来,招待不周,还请娘娘见谅。” “侯爷不必多礼,您的爱孙真是可爱,多加教养,将来定是国之栋梁。今日母后凤体微恙,恕我不能终席,就此别过。” 蒲洪率领妻子儿女送太子妃出了蒲府大门,眼看着太子妃的车轿远去,才转身回府。略事休息,就有人来报:“已上了丸子汤了。”也就是说,席马上要散了。蒲洪父子赶到男宾席,一一送客。 姚弋仲父子走出长棚,蒲洪迎上去,口里连声说招待不周,请老哥见谅。 老姚呵呵大笑,说宴席很好,你个老家伙就别瞎客气了,说着,他一把抓住蒲洪受伤的那只胳膊,使劲一捏,拉他到旁边,小声问:“那些马到底怎么回事?” 蒲洪疼得差点闭过气去,哪里说得出话,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姚弋仲故意问道:“瞧你累的,跑来跑去的,这大冷的天,竟热成这样!”蒲洪恨不能一拳打落他的牙。 蒲雄见状,上前拉住姚弋仲的手,说:“姚伯伯,您今天能亲自来,小侄真是万分感谢,今日事多,没陪您喝好,改日再陪您好好喝。”他边说边拉着姚弋仲往门口走,姚弋仲也不再闹,出了蒲府大门,带领儿子们扬长而去。 客人散后,蒲洪再也支持不住,靠儿子们扶持着回到房里,倚在炕上,姜夫人煮了滚热的羊汤,蒲洪喝了一碗后,精神好了一点。 蒲健问父亲:“您刚才跟石闵说的是真的吗?您真的将马还给了他?” 蒲洪冷笑一声,说:“这么好的马,买都没处买,我怎么舍得还他。今天我进来时,他一看到我,神色就怪怪的,我不过是诈他一诈,他倒老实,就认了。” 蒲健弟兄哈哈大笑。 这时,房间里走进来两个人,蒲勇和梁安。 梁安向蒲洪跪拜行礼,之后,又拱手向蒲家诸子一一行礼。 蒲洪让姜夫人拿出一块玉璧,直径约15厘米,厚约1厘米,此玉晶莹剔透,温润光洁,背面无纹,正面刻着龙凤和鸣,刀法细腻,可谓美玉良工。这是蒲洪起先投降匈奴刘曜时,刘曜送给他的见面礼,蒲洪本想拿这块玉璧世代相传。他把玉璧交给蒲雄,让他去找秦公石韬,营救梁成一家。 深夜,蒲雄回府,告诉梁安,明天中午,你去邺城监牢接人。 梁安扑通一声跪倒,连磕十几个响头,拜谢蒲雄,蒲雄和蒲健拉他起来。 第十章 兄弟斗法 第二天上午,梁安等人赶着马车前去监牢接人,在门口等了一阵,就见父亲被两名衙役架着,一步一颠地走出来,他浑身是伤,血迹斑斑,每走一步,都忍着极大的痛苦。梁安哭叫一声父亲,迎上去,将父亲抱起放在车上,接着,就见他的叔父、弟弟、母亲等依次出来,个个都是新伤间旧痕,足见在牢里吃够了苦。 母亲扑进梁安怀里,梁安紧紧抱住母亲大哭,母亲哭着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还能活着看见你,老天爷终天开眼了。” 话音刚落,梁安就被从母亲怀里拉开,几名衙役将梁安五花大绑,梁安大惊失色,大声喝问怎么回事。 “太子有令,将罪人梁安一并捉拿归案。” 随后一行人又被押回监牢。 原来,蒲雄去找石韬后,转眼就有细作告诉了太子石宣。石宣冷笑说:“好啊,我正愁捉不着梁安,他倒好,自己送上门来。” 石韬前脚放,石宣后手就让人抓回牢里,兄弟俩杠上了。 兄弟顶牛这种事,前太子石邃和现太子石宣就曾经干过,两人斗得你死我活,十分激烈。现在,石宣被立为太子,石虎不吸取教训,又干这种两子并宠的事,他把国事交给石宣和石韬去处理,赋予两人同等的“生杀拜除”的权利,并且不需要向他禀报。 所以石韬放了梁成,是依法办事,而石宣再抓梁成一家,也是依法办事。兄弟俩各依各的法,只苦了梁成一家,才脱虎口又入地狱。 蒲洪得知梁安也被关进牢里,一口将刚吃的汤药吐了出来。他召集儿子们,事情紧急,现在两手准备,一方面,他再去设法斡旋,同时,让儿子们做好劫法场的准备,而且这事不能让人看出来是他蒲洪干的。 这边,几个儿子迅速召集各自豢养的死士,安排明日劫法场的细节,蒲洪则吩咐仆人备车,亲自去找石韬。 他见到了一脸盛怒的石韬。石韬已得知此事,气得七窃生烟,石宣也太嚣张了,明摆着就是要打他石韬的脸。石韬正要带人去监牢亲自提人,蒲洪劝他先别冲动,为今之计,只有请天王石虎出面调停。石韬想想也是,他们弟兄俩火并,除了激怒父王,不会有任何好处。 石韬让蒲洪去拜见石虎,说明事情原委,石虎要是下令放人,他就不出面了,若不肯,他再去说情,否则他直接去父王那儿告哥哥石宣,和石宣的梁子可就越结越深了。蒲洪沉吟片刻,他想,现在帝国二号人物和三号人物杠上了,我一个正被猜疑的外人,去石虎面前数黄道黑,怕是不会有好结果,万一天王一怒,梁家人死得就更快了。一念及此,蒲洪说,我去说情,这中间又牵扯太子和您,天王怕是不会听,我想起一个人来,他若肯出面,这事或许能成。 “大和尚佛图澄?”石韬脱口而出。 蒲洪点头。 这个备受石虎敬畏的佛图澄到底是什么人呢? 第十一章 高僧佛图澄 佛图澄,西域龟兹人,本姓帛,也有记载本姓湿,出身王族,自幼出家,显密兼修,他的身上,有很多神异之事。 佛图澄来中土时,是在晋怀帝永嘉四年(公元310年),相传他在定中看到中国有难,特别是北中国,妖氛四伏,一个大分裂大混乱的时代即将到来,众生苦难到达极点。一个佛门弟子,发愿到最痛苦的地方去,用佛法给众生一个心灵的港湾,给无边的苦难洒一缕温暖的阳光。这一年,他已经78岁,本该安享晚年,他却只身来到洛阳。 起初,佛图澄想在这里建一座寺院。谁知没多久,就暴发了永嘉之乱,前赵皇帝刘聪攻入洛阳,斩杀2万余人,王宫被洗洗劫一空,邙山皇陵被盗掘。晋怀帝逃往长安途中被俘,太子司马诠被杀。 被洗掠一空的洛阳,只剩下哭声、饥饿和破败,谁还会有心思帮一个异邦的僧人,建什么佛寺。 而此时,石勒在葛陂大开杀戒,杀得百姓纷纷逃窜。佛图澄想来想去,不如先度化石勒,此人暴戾异常,至少设法让他少杀些人。 佛图澄并没有直接去见石勒,石勒出身贫苦,自小与人为奴,后投身行伍,一步步成了大将军,大字不识一个,佛法更不曾听闻,直接去见他,只怕教化不了他,反被石勒以妖僧杀了。 但是石勒帐下有一个叫郭黑略的将军,此人是石勒“十八骑”之一,他笃信佛法,佛图澄先来见他,郭黑略一见到佛图澄,当场拜佛图澄为师并受持五戒。自此郭黑略每每出战,常出奇谋,且能预知祸福胜败,几次仗打下来,石勒就很纳闷,找郭黑略来谈心,说黑略呀,不是哥看不起你,你的智商哥清楚,怎么忽然高出这许多啊!是读了什么兵书,还是遇了什么高人? 郭黑略趁机举荐了佛图澄。此后,佛图澄助石勒称帝,常劝石勒少行杀戮,每当石勒欲杀人,佛图澄得知后,必去劝解,为他所救者十有八九。石勒称帝后,对佛图澄奉若神明,每遇疑难事,必向佛图澄请教而后行。 石虎是石勒的侄子,后来废了石勒的儿子石弘自立,是为后赵。石虎对佛图澄更加尊奉,朝会之日,佛图澄上殿的话,不用下轿,常侍以下的大臣都须帮助抬轿。又命太子和诸王子每5日,拜谒大和尚佛图澄一次。 可以说,佛图澄在后赵,那是神一样的存在。不过,石虎和石勒相比,石勒虽暴,但还听得进良言,对佛图澄言听计从。石虎不一样,暴而刚愎,对佛图澄表面尊崇,做事却常常一意孤行,比如上次的伐燕,佛图澄劝他此时并非时机,他就是不听,导致大败,十多万子民命丧他乡。 且说这日石韬骑马到邺宫寺,随从们在门外等候,因为常来,他和寺里的僧人都熟悉,路就更熟,直走到方丈室外,道信师父迎上来,似乎想跟他说什么,石韬心急,也没在意,三步两步进入方丈室,石宣赫然在坐,石韬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他向大和尚行礼,之后给石宣行礼,毕竟人家是兄长,又是太子,石宣满面生春,笑着让石韬坐在身旁,说你来的正好,咱们一起听大和尚讲经。石韬真想一拳把那个假惺惺的笑脸打碎,可他也只能干笑两声,和石宣并排坐在佛图澄对面,一幅兄友弟恭的温暖画面。 佛图澄对石韬说:“你这么晚来,不会也和你哥哥一样,突然想听佛法了吧!” 石韬笑说:“这么晚来打扰大和尚,我倒不为听经,而是有件礼物想送给您。” “什么礼物这么重要,深更半夜还来送?”石宣皮笑肉不笑地问。 “本来不便惊动大和尚,只是我今儿意外得了一本佛经,是后汉安世高所译的《修行道地经》原本,大和尚近来正组织僧人们译经,可能用得着,所以急着送来。” 佛图澄接过经书,略一翻看,果是好,他叫来徒弟道安和道信,将经书递给他俩,道安一看,爱不释手,这个手译本他找了很久了。 佛图澄向石韬表示感谢,让道安收起经书,和道信退下。 佛图澄看着这哥俩,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微笑,说道: “你们兄弟不去杀人打猎,忽然敬重三宝,反倒让我不适应。” 石韬哈哈一笑,说:“大和尚说笑了,弟子爱打猎不假,杀人并不敢,我倒想救人,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正发愁呢。” 石宣哂哂讪笑两声,说:“大和尚见教的是,弟子受教,以后少打猎,至于杀人,并非弟子好杀,只是国法如此,若不秉公执法,上对不起父王的信任,下对不起百姓的期望,如何治国立威,纲正法纪,弟子不敢循私情而忘法度。” 石韬闻言,胸中大怒,好你个不敢循私,为了霸占梁家产业,制造冤狱,要杀人全家,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纲正法纪!他强忍怒火,看着佛图澄一言不发。 佛图澄对石韬说:“你刚才说想救人,想救谁呢?” 石韬正要说话,石宣截过话头,说:“韬弟心软,想救一个犯了谋逆大罪的人,为这事正跟我闹脾气。其实,这事是父王定的,我只是按律执行,韬弟实在是冤枉我了。” 佛图澄心想,你们哥俩是我看着长大的,心里有几根毛毛虫,我还不清楚?怪不得石宣今天一直赖在我这儿不走,这是防着石韬呢。佛图澄若有所悟,也不说破。他淡淡教导了哥俩几句,希望他俩能齐心协力,多为百姓着想,为天王分忧。 夜深了,佛图澄表示出送客的意思。石韬本不想走,可石宣的样子,分明就是你不走,我就不走。石韬只好向大和尚告辞。石宣也起身告辞,佛图澄亦不相留,目送二人出了方丈室,道信和几位僧人送他们出了寺院大门。两人一出门,石韬狠狠地瞪石宣一眼,打马离去,石宣嘲弄地看着他的背影,冷笑说:“跟我斗,你也配?。”他也带着随从一溜烟走了。 他二人走后,蒲洪悄悄从树下出来,轻轻敲开邺宫寺的门,闪身进去。 第二天早朝,石虎听大臣禀报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说这些事就交给太子和秦公处理吧,若无大事,退朝。他正要起身,听见宫人报:“大和尚到。” 佛图澄乘撵进来,太子、王公和众大臣迎上去,大臣们帮着扶撵上殿,太子等人围随,在大殿停撵,太子及众大臣才归位。 石虎笑说:“大和尚这会儿来,有何见教?” 佛图澄说:“见教不敢,只是有件事想和天王商量。” “何事?大和尚请明示,我好照办。” “邺城外的白龙寺落成,就缺一口大钟,贫僧近日化得一些铜来,可是之前为邺宫寺铸钟的匠人却找不到了,闻听此人被抓,说是前太子石邃余党,今日要处斩。贫僧想和陛下讨个人情,能否暂缓行刑,待此人为白龙寺铸钟后,贫僧再将此人交给太子,任由国法处置,不知陛下可否通融一下。” “大和尚说的是梁成吧,这事太子跟我提过,说他和石邃是一伙的,石邃府里的兵器都是他提供的,他的铁匠铺就是石邃的小金库,国家盐铁专卖,石邃都委托他主办,矿山的开采,买卖,他也是经办人。而今,在他家又搜出大量兵器,又听得他儿子梁安秘密招兵买马,意图劫法场,这不是要谋反么?这样的恶人,纵是铸了钟也不灵啊,大和尚要铸钟,朕今日就下旨,在全国找能工巧匠,为白龙寺铸钟,大和尚意下如何?” 佛图澄道:“陛下明断,梁成是否是前太子余党,现在已无人能做证,至于在梁家搜出的兵器,梁家世代铁匠,既铸铁锅、打铁梨,也曾给邺宫寺铸钟,国家出征,也曾为国效力,铸造兵器,梁家是生意人,主顾出钱,他就给货。那时前太子当政,以国家的名义,向他订一批兵器,他能不卖么?至于梁成插手盐铁专卖,据贫僧了解,他只在矿山开采时,检验铁矿成色,至于买卖诸事,从未参与。 石虎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说:“梁成的供状我看过,这些罪状都是他自己招供的,有他签字画押,大和尚说他冤枉,又有何为据?” 佛图澄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这里有梁家父子的诉状。” 石虎接过诉状,内容和之前的供状完全相反。 石虎放下供状,说:“大和尚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件事来?您又如何得到梁家父子的供词?” “出家人本不过问世事,只因铸钟,想起梁成来,这才得知他已入大狱,即将处斩。贫僧昨夜人静后,让一个小沙弥站在面前,贫僧在掌心里倒了些麻油和胭脂,研磨细匀,以掌心对小沙弥,让他细看,小沙弥说他看见梁家父子在牢里,梁成一身血污,梁安手腕、脚脖子上都套着铁链,梁成对儿子说,我梁家一门,可怜明天就要身首异处,那诬陷我们的人,却将飞黄腾达,老天爷不公,我父子竟无处申冤,这阳间不得明白,死后总也要做个明白鬼。他让儿子用手指醮血,撕下一片衣衫,写下梁家的冤曲,之后把这片布在腰上绑紧,准备今天带着状纸上黄泉路。贫僧照着这张供状抄了一份。陛下如不信,可去狱中一查。 石虎大睁虎目,瞪着太子石宣,石宣吓得浑身颤抖,拜伏于地,说之前的供状是狱吏给他的,他就信以为真,或许此事真有委屈,他愿带人现在就去监牢重新查问。 石虎大喝一声,摆驾,他要亲自前去邺城监牢查验。 他们赶到邺城监狱的时候,牢在人空,梁成一家已被押赴菜市场,梁家人一字排开,跪了半条街,每人背后站着一名手执大刀的刽子手,在晃眼的阳光下,大刀寒光凛凛,看客们一个个都禁不住脖子发凉。 午时三刻已到,主刑官宣布行刑,刽子手举刀向天,这时,从人群中冲出一群乞丐,他们如一阵狂风卷入刑场,挥刀直刺刽子手,士兵们冲过来助战,正乱成一团,一人单骑冲过来,一边大喊:“圣旨到,刀下留人——” 大家顿时愣在原地,面面相觑,转眼间,那些乞丐散入人群,不见了。然后天王驾到,行刑官忙上前跪接。 石虎在车上,命人去梁成腰间一搜,果然搜出血书,内容和佛图澄所录一模一样。石虎大怒,命人将梁家人当场放还,送回梁府。 回宫后,他命人取来鞭子,下令抽太子二十鞭。下人下手轻,他挽起袖子,夺过鞭子,下死劲抽了七八鞭,扔下鞭子,恨恨而去。 石宣被抽得皮开肉绽,抬回太子府。 过了几天,朝会后,蒲洪和秦公石韬一起出宫,石韬悄问:“那天到底怎么回事?我本想找大和尚求情,被太子拦下,大和尚怎么知道梁家的事?是不是你捣的鬼?” 蒲洪笑说:“大和尚神通广大,有什么不知道的。干我什么事?”说完,告辞而去。 石韬看着蒲洪的背影,恨恨一跺脚,说这个老狐狸,肯定有事瞒着我。 梁成父子回家,为防人耳目,未敢去蒲洪府上谢救命之恩,半个月后,梁安一人单骑,来到枋头,蒲洪早已在此等候,梁安一见蒲洪,滚鞍落马,跪倒在地,拜谢蒲洪对梁家的再造之恩。蒲洪笑说,这有什么,你救了我和我的部下,我救了你的亲人,这叫不打不相识。 蒲洪带梁安参观枋头,码头,街市,手工作坊,船厂,最后来到兵器厂,这里规模不小,但是出于技术限制,仅能制造几样粗重兵器,大刀,长矛等,像宝剑、匕首、飞菱等相对精密、打磨细致、雕刻精巧的小型兵器,就加工不出来。 “如果你们梁家能加入枋头兵器厂,你们只需要派几名能工巧匠,年终我分4成利润给您,您觉得怎么样。” “侯爷救了我们父子,梁安此来,本就打算跟随侯爷,鞍前马后,任凭驱驰。既蒙侯爷看得起我梁家,愿和梁家合伙做生意,梁安求之不得。我梁家已然得罪了太子,城里的铁匠铺也难再开张,我们愿将整个铁匠铺搬到枋头,以后就由侯爷派人统一管理,年终按2成分红,您若同意,这事就成了。” “2成太少,我白白得一个大铁铺,又得两位人才,咱们五五分成,才是公平交易。” “3成,您要是再不同意,就当我之前什么都没说,让我父亲另寻买家。” 蒲洪拍拍梁安的肩膀,说你小子竟敢威胁我,好吧,就按你说的办,枋头正需要人,得你们父子相助,生意自会越来越兴旺,不怕没有机会回报你们父子。 二人并肩走了一会儿,梁安几次欲言又止,终于问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大和尚和梁家素无往来,怎么会甘愿得罪太子,救我全家,是不是您向大和尚求情?” 蒲洪道:“我何德何能,大和尚肯给我蒲洪面子,大概是他老人家心怀慈悲,不忍你们无辜受难?这才出手相救。” “可是大和尚如何知道我家的底细,那个送进监牢的血状纸又是怎么回事?”梁安问。 蒲洪道:“大和尚神通广大,有什么做不到的,你就不要再多心,人家大和尚为你们得罪了当朝太子,你不思报恩,反倒疑神疑鬼,这可不是大丈夫所为啊。” 梁安和蒲洪对视一眼,读懂了他的话外音,此中原委你就不要再追问了。 梁安也是灵透人,此后再未提及此事。 第十二章 受降密云山 梁家和枋头成了生意伙伴,蒲洪十分高兴,这一年,真是万事顺遂,虽然其中多有曲折,总算最终都遇难成祥,坏事变好事。 而这一年,对石虎来说,注定是多事的一年。 自打征燕回来,石虎是越想越气,时时刻刻想着报仇雪恨。9月,石虎打算进攻昌黎(今河北省东北部,东临渤海),于是派渡辽将军曹伏率领青州兵马去卫戍蹋顿城,可是此城缺水,无法驻军,只好在附近找了一个海岛,石虎派人运送谷物300万斛供给卫戍部队。又派典农中郞将王典率领一万多军队在海滨屯田,同时下令青州负责造船一千伐燕做各项准备。 在积极备战中,冬天来了,似乎一切该沉寂下来了,这一年,确实是杀气腾腾的一年,一开春,就征段辽,征完段辽,又和燕火并,其间,太子石宣又率众两万击败朔方的鲜卑酋长斛摩头,斩首四万。眼下又要征昌黎,又将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就在这时,一个利好消息传来。躲在密云山中的段辽和他的两万多士众,扛不下去了,秋天的时候还好办,虽然口粮不够,山里有的是野兽、野果,温饱不成问题。到了冬天,天寒雪冷,鸟兽绝迹,草木凋零,身上无衣,腹中无食,段辽走投无路,向石虎请降。 石虎大喜过望。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段辽虽然败了,密云山里还有两三万人呢,有人就意味着税源,兵源,在那个战乱不断、人口锐减的时代,人命贱如蚁,那是针对个体生命而言,对统治者来说,有人就有粮,就有钱,那是财富,是战斗力。两万多人,其中多数还是战士,石虎能不大喜吗? 征昌黎的事先放下,搞定段辽再说。 石虎决定派麻秋率领三万士卒去密云山受降,临出发,再三叮咛麻秋,受降如同迎敌,这个段辽向来不老实,千万小心呐。 段辽向石虎请降后,很快又后悔了。他又派遣使者去向燕主慕容皝请降,毕竟都是鲜卑人,总比白白便宜了羯人强。慕容皝和石虎一样,大喜,他亲自率领部将前去迎接段辽。段辽派使者对慕容皝说:“羯人贪而无谋,我向石虎请降,他必定派重兵来迎,大王如能埋伏重兵偷袭他们,定能成功。”慕容皝于是派慕容恪在密云山埋伏七千精骑,等着石赵军队往口袋里钻。 麻秋率领军队昼夜兼程,希望再立新功。石虎之所以让麻秋领队,一是麻秋在这次征段辽的战役中表现突出,是大有前途的中青年将领之一,多给他锻炼的机会。本来,这次受降和蒲洪没什么关系,石虎不想再让他立战功,担心氐人坐大,非我族类,总是不放心。但是麻秋快出发时,石虎让蒲洪的长子蒲杰跟着麻秋一起去,麻秋负责军事行动,蒲杰负责迎降礼仪。 麻秋急火火地行军,阳裕(段辽的旧臣,投降了石虎,石虎特别派他做麻秋的司马)又一路煽风点火,鼓励麻秋快点,再快点,以免夜长梦多,万一段辽变卦,又打别的什么主意呢。蒲杰觉得不太对劲,临近密云山时,他建议麻秋先派先锋部队去迎接段辽,大部队在平原地带陈兵以待,以防密云山山大林密,段辽万一使坏,后果不堪设想。 麻秋不听,认为此时的段辽恰如丧家之犬,要粮没粮,要装备没装备,他还敢怎样,还能怎样? 就这样,麻秋率领3万部众一头扎进密云山,进了慕容恪的埋伏圈,后赵军队被杀得人仰马翻,折损大半,麻秋徒步逃走,阳裕则被生擒。慕容皝大喜过望,收编了段辽的所有兵马,待段辽以上宾之礼,并任命阳裕为郎中令。 得到战报时,石虎正在吃饭,听到麻秋大败,一怒之下把吃的东西全吐了,马上下令免去麻秋的官爵。 几天后,在无比焦虑中,蒲洪得到消息,蒲杰阵亡,尸体正在回来的路上。蒲洪号啕大哭,蒲杰是他最得意的儿子,勇猛多谋略,这些年跟随自己南征北战,从未有失,谁知第一次离开自己,竟死于非命。 半月后,蒲杰的尸体被运了回来,身被六创,血肉模糊,姜夫人当场哭晕了过去,蒲杰的长子蒲菁更是哭得吐血。蒲洪难过得无法自持,真想给自己一刀,当时干吗同意让儿子跟麻秋去,他要一直在自己身边,岂能有此不测。这时,跟随蒲杰去前线并将蒲杰尸体带回来的家人荆奴,悄悄拉拉蒲洪的衣袖,蒲洪会意,带他到自己的内室。 荆奴悄悄说:“侯爷,您先别哭,且听小的说,您刚才应该看到了,少爷身上致命的伤是射入后心那一箭。当时,我们一群人正在突围,我和大少爷被打散了,当我奋力杀到大少爷身边时,看见他倒在地上,背部中箭。我抱起大少爷,上马逃走。到了安全的地方,小的抱大少爷下来,此时大少爷还有一丝气息,小的给大少爷喂了一点水,他渐渐醒过来,断断续续说了半句话“我是……被人暗……”话未说完,大少爷就去了。 回来的路上,小的越想越觉得奇怪,那时我们已经快突围出来了,围堵我们的燕军只有数十人,眼看就突出包围圈了,少爷身上有几处伤口,但是并不严重,而且燕军在我们前面阻截,少爷背心上这一箭显然是从背后射来的,当时我们背后没有燕军,那么只可能是自己人。 蒲洪紧皱眉头,两行悲泪无声长流,他说你出去吧,让我静一静。荆奴退了出去,蒲洪扑通坐在地上,默默想事,忽然一阵钻心的痛,原来他不知不觉,以手抠地,用力过猛,竟将左手食指指甲盖硬生生掰了下来,他站起来,擦一把眼泪,快步走回灵堂。 这边,姜夫人、柳氏已将蒲杰清洗干净,换上一套新衣,蒲勇、蒲健、蒲雄也带着家人收拾好了灵堂,三兄弟跪在灵前痛哭,蒲莆更是哭得气绝,被四叔抚胸良久,才苏醒过来。 蒲洪走进灵堂,大喝一声:“都不要哭了,你们大哥为国捐躯,是我们全家的光荣,你们应该以大哥为榜样,为王前驱,舍身忘死。一个个男子汉,岂能学妇人样,只知哭哭哭啼啼,你们要是个男人,就当为大哥报仇,打败燕人,活捉慕容恪,以慰兄长在天之灵。菁儿,不要哭,你父亲是英雄,你是英雄的儿子,岂可学小儿女之态。” 蒲洪这几句话说得雄壮,蒲家男儿们一时热血沸腾,都有种和谁干一架的冲动。这时,姜夫人看见蒲洪手指在滴血,她撕下衣襟,让仆人取来伤药,将蒲洪的食指包扎好。 蒲家长子为国捐躯,天王石虎下诏,追赠蒲杰“忠烈将军”,蒲洪坚辞不受。 蒲家人都对此觉得很疑惑,蒲勇受众人之托,怯生生地问父亲:“大哥力战阵亡,难道不应该得到嘉奖吗?” “该。” “可是父亲为什么要拒绝天王赐予的将军称号,有这个称号,大哥的葬礼也能风光些。” 蒲洪看着蒲勇,用足力气给了他一耳光,说以后再不许提什么嘉奖。 蒲勇这一耳光挨得可真是冤,但他看见父亲充血的眼睛,以及父亲最近奇特的表现,似乎心有所悟,他不再说话,悄悄退下。 刚才这一耳光十分响亮,在室外的弟弟们也都听到了,蒲健和蒲雄吃惊地看着二哥脸上五个鼓得老高的指印,面面相觑,父亲这是心疼疯了吗? 安葬完蒲杰,很长时间,蒲洪杜门不出,除非石虎宣他入朝,他基本不上朝,蒲杰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蒲杰的死,也是个讯号,他蒲洪在石赵,潜藏的敌人很强大,甚或就是石虎本人。这事蒲洪没跟儿子们说,他担心他们年轻气盛,沉不住气,引来更大的祸患。 蒲洪在府里闭门伤心,太极殿里,又败一阵的石虎差点气爆,这一年老天爷存心跟他过不去吗?这回本来以为捡了个大便宜,谁知又跳坑里去了。在这样恶劣的心绪中,捱过残冬,迎来新春。 这时,从江南传来一则消息,石虎又坐不住了。 东晋征西将军庾亮任命毛宝为豫州刺史,让毛宝与西阳太守樊峻率领精兵万人,渡江驻守江北的邾城,准备北伐。伐谁呢?当然是伐后赵,伐他石虎。 第十三章 偏安江南 在讲述瘐亮北伐之前,我们先来大略看看东晋的偏安史。 讲东晋偏安,得从西晋覆灭开始。汉室衰微,末代子孙汉献帝被曹氏蹂躏来蹂躏去,最终国破家亡,江山姓了曹。曹氏末代子孙又被司马氏蹂躏来蹂躏去,最终家破人亡,江山从此姓司马,司马氏在魏国的基础上发扬光大。晋武帝司马炎早年任贤举才,对内安抚百姓,颁布了一系列的德政,还时不时地给孤寡群体发点米面油,努力让百姓过得好一点,但是那时生产力水平低,水旱蝗灾此起彼伏,史书上随处可见某郡“饥”“大饥”的记载,但是考虑到统治阶层在努力向好,久经离乱的百姓,对西晋政府始终抱持着信心和希望。 对外,司马炎任命钟会、邓艾攻伐蜀国,阿斗率百官投降,蜀国归入西晋的版图。对吴国,司马炎任命羊祜等主战大臣,对吴国胡萝卜加大棒交替使用,公元280年,吴国末代君主孙皓率百官降。此时三家归晋,一统山河,一时风光无限。 可惜好景不长,后期的司马炎逐渐好色昏庸,朝政日下,这还不算,他最大的败笔是立智障儿子司马衷为太子。司马炎也知道太子傻,可是他对皇后杨艳十分痴情,不舍得违背她的心愿,硬是把大好河山交到司马衷手里。更不幸的是,好像怕一个司马衷还不够闹心,司马炎给傻儿子又娶了个丑而且恶的皇后贾南风,其实当时的皇后人选还有卫家姑娘,卫家帅哥美女辈出,着名的卫阶就是因为生得太美被人看死的,可是武帝思来想去,选了贾充的女儿。司马炎死后,司马衷上位,很快就闹出那个着名的笑话,听说百姓饥饿而死,小皇帝很惊讶地问:“何不食肉糜?”足见他实在不是处理政务的料,他的丈人贾充逐渐执掌权枘,朝中大事基本他说了算,皇后贾南风跳得更高,专横、凶暴到她的亲生母亲都看不下去,劝她收敛一些。 贾家当权,司马家的人不答应了,这江山明明是我司马家连抢带打拿下的,凭什么贾家摘果子,欺负我们司马家没人吗?赵王司马伦(司马懿第九子)首先发难,以清君侧的名义发动兵变,对贾南风先废后杀,清除外戚,之后废掉司马衷自己做了皇帝。 这下,司马家的其他人又不干了,都姓司马,凭啥你当皇帝,何况还是个昏庸凶暴的皇帝,其他王表示不服,于是引发八王之乱,打着打着,这些王的兵力严重不够,成都王司马颖召匈奴刘聪率军入中原,以为援军。自古请神容易送神难,胡人进入中原后,不想走了。于是内乱逐渐过渡到胡汉战争,胡胡之争,将大好河山硬是打成了马蜂窝。 且说在西晋将亡未亡之际,琅琊王司马睿逐渐显山露水。司马睿是司马懿的曾孙,不过,司马家的子孙多了,像他这种被边缘化的曾孙,本来和皇位是没什么关系的。八王之乱中,琅琊王这一支也没法独善其身,被卷入宗室内乱中。永兴三年(304年)七月,东海王司马越挟持惠帝司马衷亲征邺城,当时势力最盛的是皇太弟成都王司马颖,坐镇邺城的正是司马颖。也就是这一战中,司马睿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官职,拜员外散骑常侍,后升为左将军,奉诏参与征讨成都王司马颖。两军在荡阴展开激战,司马越兵败,逃回封国东海,晋惠帝及随军大臣全成了成都王司马颖的俘虏,这其中,也有时年29岁的司马睿。不久,司马睿叔父东安王司马繇被司马颖杀害。这一来,司马睿十分惊恐,担心下一个刀下鬼就是自己,于是找个机会偷偷逃跑了,一路历险,最后几乎单骑逃回洛阳。 虽是吃了败仗,也算积累了一点带兵经验,到底是皇族,东海王司马越重整山东诸路兵马起兵时,再次启用司马睿,封他为辅国将军,镇守下邳。那时晋惠帝已被张方迁到长安,几番苦战,东海王越成功地迎惠帝回到洛阳。 司马越因功封太傅,增封下邳、清阳二郡。惠帝经过这轮番废立,一会儿投东,一会儿奔西,颠沛流离,逃亡途中,经常一碗粗米饭都吃不上,几番折腾下来,回洛阳后,仅5个月,惠帝驾崩,也有说法,认为是司马越毒死了惠帝。皇太弟司马炽继位,是为怀帝,改年号为“永嘉”,朝政基本司马越说了算。后来,怀帝亲政,两人关系出现裂痕。 此时,西晋政局风雨飘摇,命悬一线,而且,趁晋室内乱,北方的五胡开始大踏步略地称王,特别是刘氏匈奴政权,对西晋虎视眈眈,战事不断,如果此时君臣一心,稳定大局,一切尚有可图,可惜,得了势的司马越只知弄权,诛杀异已,搞得官、民俱不聊生,大失人心。 司马睿见此状况,心情十分担忧,此时,他听从好友兼首席谋士王导的建议,移镇建邺(今南京),那里远离北方战场,局势较安定,或可安身立命。司马睿上表请求去江南,为北方筹集粮草,稳定后方,司马越准了。 永嘉元年(305年)七月,朝廷下诏封司马睿为安东将军、都督杨州江南诸军事,假节,镇建邺。九月,司马睿带着他的所有兵马,移镇建邺。 司马越也没想到,这个并没怎么当回事的人事安排,,竟为司马氏政权留下一支香火,得以在江南接续。 司马越本人呢,此刻距离王位就一步之遥,这一步要不要跨上去?不跨上去,做了这么多准备,不甘心,上去吧,就成了众矢之的,等待他的将是口诛笔伐,义兵四起,他就是这样起家的,他太懂,在上与不上的煎熬中,司马越一病不起,竟很快病亡。 司马越死后,怀帝松了一口气,谁知很快,更大的灾星来了,匈奴刘氏大兵压境,先后于永嘉五年、建兴四年两次攻陷长安,怀帝、憵帝先后死于国难,西晋亡。 第十四章 王与马,共天下 且说司马睿到江东后,一个多月了,当地豪门大族,没有一个登门拜访的,他被晾在一边,真真一个孤王。 王导就更可怜,江东士人埋怨他说:“江南是文物繁盛之地,你为何引一俗物至此,以秽洁地?”被冷落的司马睿也报怨王导,都是听了你的话,让我来这儿坐冷板凳。 南方大族为什么不理司马睿? 你若是南人,你也不愿理。本来,他们在江南美美地做着大地主大富翁大官僚,现在忽然来了大批北人,上有皇室子弟司马睿和王导等大士族,下有源源不断的流民武装。这些人来了,要吃要喝要地盘,司马睿和王导他们还要全面接管南方统治权,江南大族在自己的地盘上,将有沦为二等公民的危险,搁谁,谁也不能服气。 不服气,也不能翻脸,更不敢将司马睿等赶回去,人家可是朝廷诏封的安东将军,替朝廷管理政治、军事。流民们也惹不起,说是流民,都是一支支武装力量,不收留他们,道义上过不去,毕竟都是大晋子民,北方有难,南方能看着不管。再说,真不管,他们会抢的。更大的背景则是,北方虽危在旦夕,但尚有刘琨等爱国将领在做最后的抵抗,祖逖等武装力量则在江淮之间抗击北方胡族,使石勒不敢再向南方推进。也就是说,没有大批北人誓死扞卫,南方何以偏安?所以赶走司马睿,是万万不能,也是万万不敢的。 南方士族保持观望。 王导明白南人的心思,苦思破解之策。这时,王敦来了。 王敦是王导的堂兄,这可是个实力派,带着军队来的。王导高兴极了,天助大晋,天助我也。王导高兴地对司马睿说,这回成了,看我给您导几出好戏。 开戏前,先简要介绍一下王敦,王敦出身高贵,个性高冷,能力高迈,又是晋武帝司马炎的附马,年轻时热爱交游,和京城名士,豪门大族都有交往,有一次他去王恺家喝酒,王恺就是和大富翁石崇斗富的那位,王恺爱炫富,更爱炫酷,残酷的酷,他请人喝酒,让美丽的侍女给客人倒酒,客人若不饮,或未饮干,就把侍女拖出去斩了。侍女给王敦、王导倒酒,王敦不喝,侍女顿时花容失色,浑身颤抖,王敦面不改色,冷冷地坐着,王导一看,没办法,他本来不会喝酒,也只好一口饮干,总不能眼看着侍女被杀吧。回去后,王导就跟人说,王敦这家伙面冷心狠,将来怕要惹出乱子来。 八王之乱中,王敦眼光精准,手段高明,出手大方,先是劝叔父司马彦响应诸路义军,共同讨伐篡位的赵王伦,有功,惠帝反正后,任命王敦为散骑常侍、左卫将军等职。后来天下大乱,王敦将老婆襄城公主陪嫁的百余名侍女全部配给手下的士兵,又将家中金银宝物散给士众,有趣的事,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带着队伍去投靠谁,或者自创山头,前者他可能不屑,或者形势不明,怕明珠投暗;后者,他的实力还嫩弱,不够称霸一方。既然二者都不可为,他索性只身回到洛阳的家里,闭门静观形势变化。 司马越掌权后,诛杀异己,恰好王敦此刻无门无派,赋闲在家,司马越对他比较放心,于是任命他为扬州刺史,相当于扬州市长,而且是军政财一把抓的市长,手中有兵,库里有钱。之后,司马越或许对他不太放心,想把他调回中央,任命王敦为尚书,王敦不干,带着兵马投奔司马睿来了。 这对要钱没钱要兵没兵的司马睿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对王导来说,有了这个实力派哥哥,心里更有底了。 好戏开场。 第二年三月上巳节(306年),民间这一日有很多民俗活动,这一日,只见司马睿一身华服,乘坐肩舆在前,王导和王敦等有名望的北方士族在后,骑马跟随,一个个非常恭敬的样子。江南士族纪瞻、顾荣等一见,心中一惊,这个没人理的司马睿原来这么受拥戴,而且连王敦这样的实力派都支持他,看来此人不可小觑。 王导见时机已成熟,前去拜访贺循和顾荣两位南方士族首领,王导会说话,能容人,先是奉承这二位,家学渊源,血统高贵,逐渐过渡到士人高洁,就要为国效力,北方大乱,大约是守不住了,南方士人再不支持司马睿,大晋只怕真的要亡了。北方亡了,江南还会远吗?大晋生死就在您一念间,你们贺氏肯鼎力相助,扶持司马睿,大晋就有希望。一番话,情词肯切,说得贺循、顾荣等人心潮澎湃,决定相助司马睿。 司马睿趁热打铁,任命顾荣为安东军司马,贺循为吴国内史,后又任命其他士族相应官职,这样以来,江左豪门大族也都渐渐团聚在司马睿周围,晋室的政治中心逐渐转移到建邺(后更名为建康)来。 司马睿在建康另立中心,这让一些人很不爽,不时有人出来唱反调,想把他搞下去。 第一个跳出来的是华轶,他是江州刺史,他说,我的官是朝廷封的,我只听命于朝廷,至于你司马睿,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我不服。 不服就武力征服,王敦出兵,把华轶砍了。 下一个是叫杜弢的地方军阀,向司马睿叫板。还是王敦,挥师灭了杜弢。 这样以来,其他大家族不管内心怎样想,知道王大将军不好惹,轻易都不敢造次,江南局势逐渐稳定下来。 可是王敦怎么也没想到,下一个造反的,竟是自己。 此事再次证明了一件事,共患难易,共享福难。 晋憵帝亡后,司马睿在江南正式称帝,王导、王敦辅佐有功,琅琊王氏也成为东晋第一大族。后人所说的“王谢风流”,不是并列,而是先王后谢。首先,王氏是旧族,按王氏自己修的族谱,一直上溯到了黄帝的玄孙后稷,后世子孙有秦国大将王翦、王贲父子,秦灭汉兴之际,王翦的曾孙王元举家迁往山东琅琊(今山东临沂一带),是为琅琊王氏。东汉时期,琅琊王氏又出了个着名人物——“二十四孝”中卧冰求鲤的王祥,王祥不但是孝子,还是忠臣,能臣,从王祥开始,琅琊王氏再次发迹,进入豪门系列。 到了王衍,他是当时的名士首领,口谈玄学,手握重权,他的女儿,一个是愍怀太子妃,一个嫁给贾充的孙子贾谧,西晋末年宫斗激烈,王衍既结后党,又结太子党,两边观望。王衍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裴遐,裴遐是东海王司马越妃子裴氏的堂兄,王衍于是和司马越又搭上了关系。八王之乱末期,司马越和王衍结成黄金搭挡,司马越给琅琊王氏提供权力保障,王衍则为司马越网罗名士,装点门面。这二人的结合,差不多是“王与马,共天下”的前传。 在江南,王导、王敦更上一层楼,将王家送上了顶级豪门,“王与马,共天下”,这个政治格局持续了20年。王家人打心眼里,看别的家族是要低一等、甚至几等的,包括对谢氏,也不例外。 在谢安还年轻时,有一次他和弟弟谢万路过吴郡(今苏州),谢万说,哥啊,咱们不如去拜访一下王导的儿子王恬,到他府上喝杯茶。谢安说我不去,人家会让咱们难堪的。谢万不信,一个人登门拜访。王恬招呼他坐下,就起身到后堂去了。谢万以为他去安排酒宴接待自己。结果过了很久,王恬才蓬头散发地出来,原来人家洗头去了,见谢万还没走,王恬又跑到院子里晒头发,意态安闲傲慢,根本没有招待谢万的意思。谢万也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只是花无百日红,王家的牛气让很多人不爽,其中最不爽的当属司马睿,司马睿对王家的感情很复杂,没有王家,就没有他司马睿的今天,而且王导为政,宽和清静,颇有春风化雨之效,司马睿在政治上完全依靠王导,而军事上,则主要依靠王敦,当时虽有祖逖、桓彝、温峤、陶侃等中兴名将,不过实力最盛的,还属王敦。王敦有多厉害呢?多年以后,桓温灭蜀,大开庆功宴,大臣们纷纷赞誉桓温是军事天才,雄才大略古今罕见,在座的一名叫周馥的将军则冷笑着说:“恨你们不见王大将军啊。”这个王大将军,说的就是王敦。 一文一武两个厉害角色,都让司马睿碰上了,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心病。司马家的江山是从曹家夺来的,万一,哪天王家人起了念头,以现在的情势,要取代他司马家,也是顺水行船的事。所以,司马睿想培植新的力量来削弱王家的威势。司马睿开始亲近新人刁协、刘隗,疏远王导;另外,司马睿起用戴渊都督兖、豫六州军事,刘隗都督青、徐四州军事,率大军驻扎在首都周围,名义上是防备北方的羯族首 领石勒,实际上是为了防备王敦。 面对司马睿的卸磨杀驴,王导忍了,可王敦岂是好惹的,他祭起“清君侧”的大旗,造反了。 事实证明,王大将军确实了得,虽然司马睿早有布局,王敦大军还是势如破竹,一路攻入建康,此刻司马睿成为王敦案上的鱼肉,要杀要剐,都在王大将军的一念之间。不过,王敦并没有对司马睿怎样,只是杀掉了司马睿重用的几个“新人”:戴渊、周顗、刁协、刘隗等,然后便撤兵了。 王敦杀周顗,其实是桩大冤案,周顗这个人,为官清正,刚直不阿。王敦初起兵时,王导是不同意的,为表忠心,他每天带领宗族子弟跪在司马睿的宫殿外边待罪,一次,周顗(字伯仁)从旁边走过,王导向来和周顗交好,大声求他在司马睿面前求情。周顗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并未理会王导。但是晚上回家后,就写上奏章,极力为王导说情。王导不知道这一情节,对周顗的见死不救非常憎恨,后来王敦攻入建康,对周顗一时拿不定主意怎么安置。 于是请示王导该怎么处置周顗。 王敦问:“可为三公?” 导不答。 又问:“可为尚书令?” 又不答。 最后王敦说:“那么只有把他杀了。” 王导仍然不答。 三不答后,王敦有了主意,将周顗杀了。后来清理宫廷档案,王导发现了周顗相救自己的奏章,十分后悔,长叹道:“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这次,王敦虽然没有动司马睿,可他这一闹,司马睿脸面全无,实力更是大损,好容易培植的一点力量,被王敦一杆子全灭了,司马睿恼羞交加,一病而亡。 太子司马绍继位,这个年仅24岁的皇二代,年轻气盛脾气大,他恨透了王敦,于是一方面起用亲舅舅庾亮以抗衡王导,另一方面下令让王敦入朝,准备跟王敦决一死战。 王敦再一次起兵造反了,他一路杀向首都,可惜这次幸运之神在司马绍这一边,杀到半路,王敦得了重病。司马绍乘机调动各路大军,围剿王敦,危急时刻,王敦死在军中。司马绍终于打赢了王敦,替父亲司马睿报了仇。 可叹王敦,卿本佳人,最终还是做了贼。 因为王导始终忠于王室,坚决反对王敦造反,所以王敦死后,王导并未受牵连,仍然留在朝中,只是没有了枪杆子支撑的王家,就成了个空壳子,很快被出身颖川的另一个世家大族庾氏兄弟取代。 晋明帝司马绍打败了王敦,报了父仇,可惜没痛快几天,325年闰七月,司马绍在27岁的花样年华与世长辞,5岁的儿子司马衍继位,庾太后临朝。太后临朝,最相信的当然是娘家人,这时,司徒王导仍录尚书事,表面上依然是统辖一切的宰相,小皇帝司马衍每次见王导都要拜他,写手诏给王导要称“惶恐言”,命中书写诏令给王导要称“敬问”,足见王导的尊贵。 但那些是表面文章,实权则陈仓暗渡,逐渐转到了和他共同辅政的庾亮手里,谁让人家是帝舅呢。 第十五章 朝堂暗战 庾太后和国舅庾亮对王导有意打压和疏远,王导虽然心里不爽,表面上还是忍让了,且让庾氏表演吧。 庾亮主张从严治国,这听起来也没有错,但是怎么个严法呢?这里头学问可就大了。庾亮显然拿捏不准。 第一招,拿宗室开刀,杀猴给鸡看,庾亮上任半年后,就诛杀了宗室南顿王司马宗,免去西阳王司马羕的官职,降爵为县王,又贬逐大宗正虞胤(元帝虞后弟)为远郡太守。司马宗和虞胤在明帝时分任左、右卫将军,率领禁军,很受明帝信任。有一次明帝生病,庾亮晚上有事要进宫见皇帝,向司马宗要宫门钥匙,司马宗不给,骂庾亮的使者说:“这难道是你家的大门?”庾亮就此恨上了司马宗。庾亮掌权后,就将左右将军都换了人。本来换了也就换了,谁知这时一个叫钟雅的官员弹劾已经失势的司马宗,告他谋反。庾亮一听暗喜,就派新任的右卫将军赵胤去抓他,司马宗刚被撸了官,现在又被诬谋反,一时血气上涌,武力反抗,当场被杀。 这件事让很多人对庾亮很有看法,包括年仅6岁的成帝,有一天,他问庾亮:“以前常常看见的白头公公哪里去了?”庾亮说是因为谋反被杀了,成帝当场就哭了,边哭边说:“舅舅说别人造反,便杀了;如果别人说舅舅造反,该怎么办呢?”庾亮想不到小外甥竟问出这么尖锐而有深度的问题,大惊之下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第二招,逼反苏峻。王敦之后,东晋手握兵权的人主要有陶侃、祖约和苏峻,庾亮和三个人关系都不好,按他的逻辑,每个手握兵权的人都有可能造反。这三个中,他最担心的是苏峻。苏峻是山东莱阳人,永嘉年间,在本县纠合数千家,是一支地方武装力量,也就是流民帅,后来他率领部分人马南渡,在平定王敦之乱中立了大功,实力大增,封冠军将军,历阳内史。庾亮对苏峻极不放心,下诏征苏峻入朝。他的想法是,假如苏峻要反,不如趁他现在实力还在可控内,逼他早点反。 苏峻果如庾亮所料,或者说所愿,打着清君侧,诛庾亮的旗号和祖约一起反了。 可是庾亮显然低估了苏峻的实力,同时高估了朝廷的实力和号召力,他怎么也没想到,苏峻这一反,把东晋掀了个底朝天。平定苏峻之乱,历时两年之久,这是东晋偏安以来最大的内耗。苏峻的军队战斗力很强,双方损失巨大,首都建康的宫室化为废墟,庾太后忧愤自尽,年仅32岁。历史学家蔡东藩为之叹息:“三十二年悲短命,九原应自怨亲兄。” 经此一乱,庾亮在朝中威望大降,叛乱初平的时候,庾亮很有点悔不当初、诚惶诚恐的样子,甚至要求“阖门投窜山海”。但他毕竟是皇帝的亲舅舅,小皇帝几番安抚,他就放下思想包袱,出任都督豫州、宣城诸军事、豫州刺史,镇守芜湖去了。 苏峻之乱后,东晋形成了陶侃、温峤、郗鉴、王导、庾亮共同主政的局面。 这五个人中,除了王导,都是地方大员,手握兵权,只有王导,表面上名高位重,实际上,没有王敦的王导在朝中始终处境尴尬,身居高位,却没有枪杆子支撑。王导当然也没有闲着,这些年,他苦心孤诣,想培植忠于或者至少支持琅琊王氏的地方实力派,王敦死后,他收留王敦的旧部,设法任用。 同时,拉拢无门无派的地方大员。329年,温峤病死,推举刘胤接替自己,王导顺水推舟,任命刘胤为江州刺史。温峤此人,眼光韬略、胸怀气度都了得,可在继任问题上看走了眼,这个刘胤,自得了江州,贪污枉法,民怨沸腾。他还得罪一个人,就是流民帅郭默,郭默在平定苏峻之乱中立功受赏,从一个流民帅正式升级为朝廷命官。可是,此人爱好自由,不喜欢正规编制,就喜欢做草头王,所以,在朝廷让立功人士填表受赏时,他想委托刘胤向朝廷说明,自己不想做官,而是想要笔钱继续做草头王。刘胤没有答应他,只在这年腊八时,给他送了一坛酒、一头猪。郭默将猪和酒怒沉长江,随后杀入江州,斩了刘胤。接下来,他向朝廷上表,我郭默要当江州刺史。 王导居然就同意了,真的任命郭默做江州刺史,借此拉拢郭默。 陶侃怒了,这还有没有王法?他给王导写信:“郭默杀了刺史,就做刺史,要是杀了宰相,是不是就可以做宰相?”这话说的,真是甩了王导一个大耳括子,王导也只好受着,还得给陶侃说好话:“我这是先稳住他,好争取时间让你出兵。”陶侃二话不说,出兵江州,灭了郭默,顺势将江州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他还不解气,一度想废了王导,只是庾亮、郗鉴都不同意。郗鉴不同意,是因为他和王导私交好。庾亮不同意,可就耐人寻味了,本来,他一直视王导为眼中钉,巴不得他早点下野。可是这次事件,他对陶侃也有意见,因为他本来想带兵灭郭默,然后将江州和自己的豫州连成一片,却被陶侃抢了先,所以庾亮也是一肚子气,就不肯帮陶侃对付王导,再说,陶侃废了王导,朝中还有谁牵制得了陶侃? 咸和九年(334年)六月,陶侃去世,庾亮顺势执掌东晋的大部分军事大权。这一年,王导任命他的堂侄王允之为“宣城内史,监扬州江西四郡事,建武将军,镇于湖。”算是为琅琊王氏争得一席之地。 335年,风闻后赵石虎即将南侵,王导抓住这个好机会,顺势任命王允之改镇芜湖,其后进号为西中郎将、假节,趁机扩大了王氏势力范围。 “镇芜湖”为什么这么重要呢?这事还得从庾亮说起,苏峻之乱后,庾亮没脸在朝中混,就想到地方去韬光养晦,去哪里呢?他给自己在荆州和扬州之间划了一块地,在江淮之间,大约包括淮河南、庐江、安丰、弋阳四郡,与江州隔江对望,侨置了一个郡——豫州。朝廷任命庾亮为豫州刺史,镇芜湖。豫州和江州一样,近在首都建康肘腋。 豫州也就成为操纵晋廷实权的大族们反复角逐的地区。王导让王允之镇芜湖,这一人事安排等于将豫州、扬州之江西、宣城诸郡,统统纳入琅琊王氏的势力范围,不过,豫州刺史仍由庾亮兼任。 公元338年,也就是蒲坚出生这一年,王导达到了人生的顶峰,他被任命为太傅、都督中外诸军事,不久改司徒为丞相,由王导担任,也就是说,军政都是王导一把抓。 不过,这依然是表面现象,手握重兵的庾亮正一步步以高压态势,挤压王导的权力空间。 第十六章 多亏了郗鉴 只是,庾亮再强大,他毕竟在地方,朝里自有王导,他插不上手。而王导虽主持朝政,地方实权却半归庾亮,他指挥不动,两人暗中较着劲,一时谁也找不到突破口。 庾亮想啊想啊,终于想到了一个人——郗鉴。 郗鉴,字道徽,中兴名臣,郗鉴以流民帅起家,后在苏峻之乱中,立大功,和温峤、陶侃齐名,驻兵京口,京口在东晋的军事地位十分特殊,既是建康门户,又威摄三吴,所以郗鉴的话,在东晋那是很有份量的。 这日,郗鉴午睡醒来,仆人报:“外面来了个人,说是庾刺史派来的,要见您。” “庾元规派来的?——让他进来。” 一个约30岁左右的精瘦男子走了进来,拜见郗鉴,郗鉴赐座。 “不知你家主人有何赐教?”郗鉴问。 “赐教何以敢当!我家主人说,现在石赵新败,国内空虚,他想驻兵邾城,伺机北伐,希望郗将军能助一臂之力。” “怎么助?还请明示。” “我家主人上表时,希望将军附议。” “就算我同意,若是太傅不同意呢?” 来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郗鉴。 郗鉴看信:“主上自八九岁以及成人,入则在宫人之手,出则唯武官小人,读书无从受音句,顾问未尝遇君子……主之少也,不登进贤哲以辅导圣躬既盛,宜复子明辟,不稽首归政。甫居师傅之尊,成人之主,方受师臣之悖……” 信的大意是说,君主已当盛年,应当还政于王,可是王导却仍以太傅自居,凡事自专,您和我都身负先帝重托,应同心协力,除掉这样的大奸,还政于王。 郗鉴读一句惊一句,但心内翻似海,表面却平静如常说:“请转告你家主人,晋室衰微,强敌环伺,现在这个安定团结的局面来之不易,我等身为股肱重臣,正当齐心协力,辅佐幼主,抵御外敌,收复山河,岂可自杀自乱,这样的教训还不够多,不够深重吗?我郗鉴宁死不敢做这种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 “可是……” “送客——” 说完,他站起来,神情冷峻,来人无趣,讪讪而退。 来人走后,郗愔(郗鉴的长子)进来,见父亲一脸怒意,遂不敢多话,在旁侍立。 郗鉴示意儿子坐下,说了刚才的事。 “这个庾亮,智小谋大,才高识寡,净出些馊主意,父亲打算怎么办?”郗愔问。 “我能怎么办,当然不干,但是这事也不能张扬出去,王导要知道这事,两人矛盾更深。你这就回建康去,及时打探那边的消息。” 郗愔领父命,回到建康,他去拜访过王导几次,但他记得父亲的话,并未提这事。 他不提,可是有人提了,这个人就是陶侃的儿子陶称。陶侃和王导因为郭默一事,一度关系很差,但是王导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大度,另一个优点就是喜欢表扬、任用名门之后,如对谢尚、谢安、王允之、庾冰、何充等人,他都不吝珠玉,赞赏有加,将谢尚比做王戎,常叫他“小安丰”。还曾收罗谢尚、庾冰在他身边工作。王导对陶称怎样,史书没有记载,但是以王导的为人来看,他对陶称应该也不错,所以陶称愿意帮他。或者,就是陶称继承了父亲对王导的不满,故意在庾王之间制造摩擦。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在庾亮手下做事的陶称,得知庾亮想废掉王导一事后,写密信给王导,让王导多个心眼。王导给陶称回信说:“庾公是皇帝的舅父,你要好好服事他。” 王导在东晋政坛几十年,大风大浪见多了,特别知道凡事要沉住气,敌人没来,先自乱了阵脚,是最愚蠢的事。除非庾亮明刀明枪和他干,否则他不能和庾亮公开闹翻,你庾亮不是说我是和事佬吗?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对我玩阴的,我依然待你如初见。 除了陶称,有不少人闻到了火药气,劝王导要有戒心,王导表白说:“我与元规(庾亮的字)休戚与共,决计没有这种事情,假使真有其事,元规若来,我便解职归私第,没有什么可怕!”也就是说,只要江山无恙,我王导做回一介布衣,也可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就再没人拿庾王之争说事了,王导和庾亮继续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不过,话是这么说,王导毕竟是凡人,会有化解不了的怨恨,庾亮咄咄逼人,他能不气吗,有一次,大概当时没有外人,他终于说了真心话,那天,西风刮起,王导以扇掩面,自言自语:“别让元规的灰尘又来污人。” 第十七章 庾亮首倡北伐 庾亮一计未成,反而让王导抓到了把柄,心里十分不爽。 正在这时,慕容皝遣使来朝。 他来干什么?这事还得从燕赵大战说起,当日慕容皝大败石虎,在麻秋接收段辽投降时,慕容恪又设伏大败麻秋。两次大胜让慕容皝信心暴棚,从此视石虎为纸老虎,再也不怕了。同时,慕容皝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和东晋要点什么了。于是派长史刘翔、参军鞠运,到东晋报捷,并乞册封。为什么要向东晋乞封,因为此时,表面上,燕还是晋的属地,虽然北方乱了,燕主依然忠于东晋,当然,财、政、军是完全独立的,赋税、纳贡是不可能的,这个忠于朝廷,只是名义上的。 刘翔一入江南,自恃燕主豪强,并未把江南士人放在眼里,所以谁也没有去拜会,而是直接入朝堂,向17岁的成帝司马衍汇报战绩,递上表文,请求册封慕容皝为燕王。 成帝让刘翔先回去休息,然后召集群臣,讨论怎么答复。王导说我朝有异姓不封王的成规,这规矩一旦破了,以后就乱了。可是不同意的话,燕实在太远了,万一慕容皝怒了,直接自立,称王称帝,我们也拿他没辙,天高皇帝远呐。 太常蔡谟说,东晋和燕之间,隔着一个后赵,燕主慕容皝早就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一不交税,二不纳贡,三不出兵,人家早已是化外之地,封王还是不封王,慕容皝都不会给东晋一兵一卒,一草一木。但是,话又说回来,他至少表面上还承认大晋,有这个名义上的属地,对后赵石虎就是个有力的牵制。 综合朝臣们的意见,封王不可,但也不能直接拒绝。 成帝又致书郗鉴和庾亮,询问他们的意见。 庾亮一见书信,十分生气,这个慕容皝,打了两场胜仗,就敢明目张胆的要封王,明摆着鄙视东晋朝廷,不敢惹石虎。 这是欺负江南无人呐。 庾亮回书:异姓封王没有先例,应该驳回。 成帝拿不定主意,这事就耽搁起来,迟迟不给刘翔回复,刘翔等不来答案,也就没法回燕复命,只好在建康等着。 不久,庾亮回到建康,上书朝廷:我要北伐。我大晋,不能让慕容皝这个边地蛮子看不起。 成帝仔细读了庾亮的表文,虽不敢比诸葛亮《出师表》的深沉痛切、高风亮节。但庾亮的表文也是相当的慷慨激昂,而且有实际步骤,第一,临川太守庾怿,可命他都督梁雍二州军事,使领梁州刺史,镇守魏兴;第二,西阳太守庾翼,可充任南蛮校尉,使领南郡太守,镇法江陵。第三,请授征虏将军毛宝,都督扬州及江西诸军事,与豫州刺史樊峻,同率精骑万人,出戍邾城;庾亮自己则调集大兵十万,分布江沔,移镇石城(不是建康附近的石头城,应该是江沔附近的地方),伺机伐赵。 成帝年轻气盛,看了舅舅的表文,心潮澎湃,于是将表文颁示群臣,让他们商议。 王导读了表文,虽是初夏,已然汗流浃背,这是嫌我大晋死得慢的节奏啊,以东晋现在的军事力量,北有后赵,西蜀有李氏政权,自保尚可,出兵伐人,拿什么伐?他忽然十分怀念陶侃,虽然陶侃曾经想废了他,但陶公若在,怎么轮得上庾亮如此胡来。 关于邾城,陶公曾有精辟的论述,陶侃曾驻兵武昌(今鄂州市),与邾城对岸,当时就不断有人建议他加强邾城的兵力,陶侃“每不答”。后来,有一次,他故意带众将领渡水打猎,让大家仔细察看邾城地形,然后说:“我们设险防御的根本,就是长江,邾城却在江北,城内没有依靠,城外连接着西阳蛮夷,五水西阳蛮夷部落中有很多财富,而晋人贪财好利,很可能会去劫掠,夷人应付不了,肯定会招诱石赵军队入侵。所以,驻军邾城,这是招来灾祸的办法,而不是来防御敌人的,并且,东吴时候防守此城有三万精兵,如今哪有如此多的兵力,即便有,也对江南无益。退一步说,假如石赵要进攻江南,也不会以邾城为出兵的基地。” 陶侃对邾城的看法,王导是赞同的,朝中文武大多也是赞成的,庾亮不知抽什么风,偏偏想要驻守邾城。王导满心不愿意,可现在兵权掌握在庾亮手里,自己这个太傅,差不多就是个名义上的军事统帅,出言反对,未必有用,反而彻底和庾亮对立。 朝会开始,成帝先问王导:“太傅,您怎么看?” 王导说:“北伐事大,不如先听听大家的意见。” 庾亮心想,这个老狐狸,又在打太极。 成帝目光扫视一遍朝臣们,似乎在问,谁先说? 骠骑将军何充(字次道)上前几步,说:“臣以为,虽然石虎新败,但是石赵各州驻防严密,并无机会可乘,且北人善于骑马,南人便于用船,我军现在要用所短去攻敌人所长,无疑是兵家大忌。以陶公大才,也是以守为主,只在敌军进犯时反击,我军现在并不比陶公时兵力强盛多少,岂可轻易言战?” 庾亮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陶公时,后赵石勒颇得人心,且又兵强马壮,不宜主动出击,但现在石勒已死,石虎当政,此人残暴无谋,人心丧乱,被慕容恪一个小将,打得落花流水,实力大损,此时不战,难道就这样坐等他恢复元气,继续凌霸我大晋吗?” 给侍黄门侍郎谢尚说:“石勒和祖逖将军对峙时,后赵还不到现在的一半版图,祖逖将军闻鸡起舞,做梦都想收复山河,可是也只能面对现实,并未大规模北伐。苏峻之乱中,后赵趁火打劫,抢走了很多地盘,现在后赵的版图比祖逖将军时大了近四倍,虽然新败,主力犹在,一时还未可图。” 接着,文武官员陆续发表意见,大同小异,基本都认为此时伐赵,时机尚早,并对驻军邾城表示反对。 庾亮转头又问王导:“太傅,您怎么看?” 王导心里明镜似的,看看这人事安排,摆明了庾亮想借北伐进一步扩大庾氏势力。但北伐是每个大晋子民的梦想,庾亮既举起北伐大旗,我能说个不字吗?我若执意反对,不就是和世道人心唱反调,更显庾亮高风亮节,有骨气,有志气。那就且看你庾亮表演吧,你若真能伐成,算你本事,若栽了跟头,可别怪我没拦着你。 只见王导微微一笑说:“庾元规能行此事,还有何说,不妨请旨施行。” 郗鉴老实,以为王导真心同意庾亮北伐,忙接口道:“这事不行啊,千万不能这么干,现在军粮未备,兵械尚虚,如何大举?” 郗鉴这话一出,百官又跟着附和。 这时,早有准备的太常蔡谟,发了一大通议论,洋洋洒洒,气势磅礴,说理透彻,实在是好,这里抄录如下: 盖闻时有否泰,道有屈伸。暴逆之寇,虽终灭亡,然当其强盛,皆屈而避之,是以高祖受屈于巴汉,忍辱于平城也。若争强于鸿门,则亡不终日,故萧何曰:“百战百败,不死何待也。”原始要终,归于大济而已,岂与当亡之寇,争迟速之间哉?夫惟鸿门之不争,故垓下莫能与之争。文王身圮于羑里,故道泰于牧野,勾践见屈于会稽,故威申于强吴。今日之事,亦犹是耳。贼假息之命垂尽,而豺狼之力尚强,为吾国计,莫若养威以待时。时之可否,系于胡之强弱,胡之强弱,系于石虎之能否。自石勒举事,虎常为爪牙,百战百胜,遂定中原,所据之地,同于魏世,及勒死之日,将相欲诛虎,虎独起于众异之中,杀嗣主,诛宠臣,内难既定,千里远出,一举而拔金墉,再举而擒石生、诛石聪,如拾遗,取郭权,如振槁,还据根本,内外平定,四方镇守,不失尺土。以是观之,虎为能乎,抑不能也?假令不能者为之,其将济乎,抑不济也?贼前攻襄阳而不能拔,诚有之矣,但不信百战之效,而徒执一攻之验,譬诸射者百发而一不中,即可谓之拙乎?且不拔襄阳者,非虎自至,乃石遇之边师也。桓平北桓宣为平北将军,见前。守边之将耳,遇攻襄阳,所争者疆场之土,利则进,否取退,非所急也。今征西指庾亮。以重镇名贤,自将大军,欲席卷河南,虎必自率一国之众,来决胜负,岂得以襄阳为比哉?今征西欲与之战,何如石生?若欲守城,何如金墉?欲阻淝水,何如大江?欲拒石虎,何如苏峻?凡此数者,宜详较之。石生猛将关中精兵,征西之战,殆不能胜也。金墉险固,刘曜十万众所不能拔,今征西之守,殆不能胜也。又当是时洛阳关中,皆举兵击虎,今此三镇,反为其用,方之于前,倍半之势也。石生不能敌其半,而征西欲当其倍,愚所疑也。苏峻之强,不及石虎,淝水之险,不及大江,大江不能御苏峻,而欲以淝水御石虎,又愚所疑也。昔祖士稚在谯,田于城北,虑贼来攻,预置军屯以御其外。谷将熟,贼果至,丁夫战于外,老弱获于内,多持炬火,急则烧谷而走,如此数年,竟不得其利。是时贼唯据淝北,方之于今,四分之一耳。士稚不能扞其一,而征西欲御其四,又愚所疑也。或云贼若多来,则必无粮。然致粮之难,莫过崤函,而石虎首涉此险,深入敌国,平关中而后还。今至襄阳,路既无险。又行其国内,自相供给,方之于前,难易百倍,前已经至难,而谓今不能济其易,又愚所疑也。然此所论,但说征西既至之后耳,尚未论道路之虏也。自淝以西,水急岸高,鱼贯泝流,首尾百里,若贼无宋襄之义,及我未阵而击之,将如之何?今王师与贼,水陆异势,便习不同,寇若送死,虽开江延敌,以一当千,犹吞之有余,宜诱而致之,以保万全。若弃江远进,以我所短,击彼所长,惧非庙胜之算也。鄙议如此,伏乞明鉴? 蔡谟雄文,大意有三:北伐是好事,但要看时机,目前显然不是时机;北伐道阻且长,粮草转运十分困难;南人素习水战,北人陆战为长,北伐,是以己所短击敌所长,焉能有胜算。 此论一出,群臣无人敢再辨,成帝刚刚被庾亮鼓捣出的一点热情,迅速被浇灭,于是暂罢北伐。 第十八章 谢尚来访 退朝后,庾亮气哼哼回到府里,对弟弟庾冰、庾翼抱怨:“王导这个老狐狸,身居高位,却只顾谋身不谋国,他们都怕石虎势大,不敢北伐,可是怕有用吗?现在不伐他,将来他必攻我大晋,这不是典型的养虎为患吗?朝中诸人都拿陶侃的几句酸论说事,哪里知道,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一个个就会当缩头乌龟。” 庾冰说:“兄长一心为国,无奈朝臣一个个畏首畏尾,此事也不可操之过急。” 庾翼说:“大家不同意驻军邾城,是受陶侃的影响。说白了,还是怕石虎。哪里知道石虎已经是外强中干,燕地狭小贫弱,慕容恪一个初生牛犊,就让石虎两次惨败。江南半壁江山,但是王师所在,三吴形胜,怎么就不能和石虎一战?依愚弟之意,做大事不拘小节,大哥既要北伐,想出兵邾城,只管放手去做,朝臣们爱说什么,由他们去吧。” 这边庾氏兄弟愤愤难平。 王导下朝后,也是一肚子不高兴,不过,他并不说出来,而是回府沐浴更衣,在花园里修剪花木,一边晒头发。 家人报:谢尚来访。 “谢家侄子不是外人,请他到后院来吧。” 谢尚来到后院,见王太傅宽袍大袖,长发半白,散在腰际,手里拿把花剪,那风度,有天人之想。 王导见谢尙,笑说:“贤侄请坐,恕我礼数不周,衣冠不整,来,喝米酒。” 谢尚笑说:“太傅见爱,花园相见,小侄求之不得。” 两人坐在花园里晒太阳。 王导喝口米酒,微笑说:“你家安石(谢安的字)近日可好,他有好些日子不来看我了,想是我真的老了,让年轻人觉得厌烦。” 谢尚笑说:“太傅说笑了,他呀,我都整天见不到人。前一阵,在白马寺和支道林混在一起,前两天,又在王仲祖(王蒙的字)家里,和许询、支道林他们,开讲坛,论庄子呢,几天不见人,前日才回家,今天又不知跑哪去了。” 王导哈哈大笑,说:“这事我也听说了,还是你家安石起的头,让众人就《庄子·渔父》篇各做一篇论,支道林先成,作七百语,众皆称善,安石压轴,洋洋洒洒万余言,都说最是才情如醉,潇洒出尘,满座为之倾倒。连王蒙这样自视颇高的名士,也对他青目有加。” 谢尚谦道:“四弟年轻,不知轻重,把自己那点粗浅的家底一古脑儿抖出来,人家王蒙雅量,由着他逞能罢了。” 这个王蒙是什么人呢,他是东晋的并列第一的首席大名士,和他并列第一的,是大名士刘惔,两人亦是好友。王蒙不但学问好,名气大,家世好,而且长得帅,帅到连自己都惊讶,每揽镜自照,自言自语:“天呐,王文开(王蒙的父亲)怎么会有这么帅的儿子!” 这样的人,轻易不肯见人,但是对谢安一见倾心,他们初识时,谢安还是翩翩少年,谢安去拜访他,他出于礼貌接见了他,谁承想,两人越谈越投机,越谈越让他惊讶,这个少年年纪小,懂得可真不少,见识更是超群拔俗。此后,谢安常到王蒙家做客。 王导说:“你们弟兄,各有绝活,你的鸲鹆舞,无奕(谢奕的字)的酒量,安石的洛生咏,老天怎么独独钟爱你们谢家,真让人羡慕。” 谢尙笑说:“哪里敢比王氏子弟,羲之的书法,允之的将才,王恬的棋艺,那才是真正的琳琅满目,让人望尘莫及。” 王导一笑而过,接着话风一转,说:“你这会儿跑来,不是就想和我喝茶聊天吧。” “太傅说笑了,今日朝堂上,庾元规(庾亮的字)咄咄逼人,我替太傅不平呢,他大概早忘了苏峻之事吧。” 王导冷笑一声,说:“好了伤疤忘了痛,也是人之常情,庾元规现在手握重兵,他若要一意孤行,我又能怎样呢?” “或许有一个人可以劝劝他。” “你是说郗鉴?” 谢尚点点头。王导想想也只能试试。 之后,王导果然给郗鉴写了封信,让他劝劝庾亮,不要出兵邾城。郗鉴回信,说庾亮一定要进驻邾城,怕是挡不住,此人刚愎自用,劝进还行,劝退根本没用,他非要自己找抽,也只好由他去。 不久,在庾亮的坚持下,成帝下诏任毛宝监扬州之江西诸军事、豫州刺史,将军如旧,与西阳太守樊峻率一万人进驻邾城。 第十九章 谢安:豪赌与邂逅 不提朝堂暗战,对于谢安来说,与其关心这些权力核心圈的人在做些什么,何如诗酒吟啸,山水逍遥,难得青春正好,岂可辜负。 这一年,陈郡谢氏还只是个二流士族,谢安的父亲谢裒官至太常卿,伯父谢鲲曾任豫章太守,是“江左八达”之一。不过,伯父早逝,父亲也谢官在家,此刻在朝为官的,是他的堂兄谢尚和不太靠谱的大哥谢奕,谢奕就是着名才女谢道韫、名将谢玄的父亲。 谢奕个性张扬,豪放不羁。他年少名高,早早就做了剡县县令,后来入朝为吏部郎,然后又出为晋陵太守,官做的不算大,但总算是按部就班地走在上升路上。 有兄长在官场撑着场面,18岁的谢安和一帮富二代、官二代、文二代,好好学习,天天快乐,游山玩水,清谈古今,时不时地,也会豪赌。 这天,大名士刘惔郊游回来,半路上碰见谢安,见他手拄一根棍子,缓缓而行。刘惔命车夫停车,问:“安石这是要去哪里?怎么车也不坐,马也不骑,仆人也不带,一个人顶着大太阳在野外闲走?” 谢安笑说:“牛车和驾车的牛都输了,只好自己走回去,这不,怕路上有狗,捡根棍子防身。” 刘惔哈哈大笑,拍拍身边的位子,示意谢安上来。谢安也不客气,跳上车,两人一路谈笑风生,到了该分手的地方,十分难舍。刘惔说:“安石一路辛苦,不如到舍下歇歇脚,喝杯茶。” “真长兄赐茶,求之不得。”谢安笑道。 这刘惔是谁呢,现代人可能觉得他的名字陌生,在当时,可是一代玄宗,清流领袖,和会稽王司马昱(后为简文帝)交好;和桓温是连襟,刘惔和桓温都娶的是晋明帝司马绍的女儿,二人亦亲亦友,桓温爱重刘惔的才华和气度,刘惔欣赏桓温的能力和手腕。刘恢交游广泛,与老一辈的王导、蔡谟、何充,同一辈的大名士王蒙、许询、谢安,桓温、殷浩等都有交往。 此时的谢安和刘惔相比,虽然同辈,实际却有谢安仰攀、刘惔俯就的意思。 谢安随刘惔进府,两人对座饮茶。 “你和人赌什么,输成这样。”刘惔笑问。 “下围棋,连输三盘。” “这么惨,这样吧,不如咱俩下一盘,你赢了的话,我把我的车子和车夫送给你,输了的话,你做首诗如何?” “我的诗价码可真高,值一辆马车,刘兄厚爱,在下愧不敢当。” 刘惔哈哈大笑,说千金难买一笑,何况一诗,安石今日竟也扭捏起来。 谢安笑说,既蒙青目,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摆上围棋,在四个星位摆上四个座子,刘惔执白先行(那时是白棋先行),第一手走在天元,古代棋手很少第一手走天元的。 “刘兄这手棋有意思。这是有意让我一步呢。” “你想多了,这是我新近的研究,雄踞中央,君临四方。” 谢安小飞挂角,笑说:“我这是飞马缔角,稳扎稳打,以不变应万变。” 刘惔也不多话,白子靠,黑子扳,白子扭断,直接近身肉博。谢安凝神细思,黑子挖打,白棋长,两人你一子我一子,斗智斗勇,直到中盘,还是势力相当,难分高下,刘惔有些急了,他自持棋力要高出谢安一筹,没想到下到现在,一点便宜都没占到,看来,几月不见,谢安棋力见长。两人斗到最后,刘惔失算,竟让谢安在自己的右上角内有望做活,这一来,要大败了。 眼看败局已定,刘惔死死盯着那个角,陷入长考,他总觉得这个角似乎有那么一点问题,可是问题在哪里呢?刘惔看得两眼发花,黑白子搅做一团,还是看不出眉目来。 谢安安如磐石,如如不动。 这时,书童走进来,手捧着一盘糕点,对主人说:“小姐说二位弈棋辛苦,特送点心给二位吃。” 刘惔拈起一块点心,用白糯米做的软糕,圆圆的,状若棋子,甚是可爱,他咬了一口。忽然会心一笑,拈起白子,“团”了一手,将里面白子全部当点心送给黑棋吃,黑棋提子,白棋点。谢安放下黑子,双手抱拳,说:“刘兄果然高明,我输了。” 刘惔抱拳回礼,笑说:“承让,承让。” 谢安嘴里虽然漂亮的认输,心里则是愤怒万分,今天连输四局,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很想拉着刘惔再来一局,可那样就有点输急了的意思,样子太难看,他十分郁闷,却装作若无其事地饮茶,刘惔请他吃点心,他拿了一块点心,吃着吃着,若有所悟,看着刘惔笑了,刘惔也笑了。 送点心的意思,原来是提示刘惔送子让谢安吃,谢安虽吃五子,但这里有个“倒脱靴”(围棋术语),依然没法做活。 谢安微笑说:“刘兄今天胜之不武,不过我愿赌服输,只是这幕后高人,可否请来一见。” “拙妹年幼,不懂礼数,不敢见佳客。”刘惔可不愿让妹妹抛头露面。 “原来那个高人就是令妹,刘兄才情,当世第一,谁知令妹,竟比刘兄还厉害,我向来以为我家道韫聪明伶俐,举世无双,谁知令妹兰心慧质,真是天外有天。我家道韫,真长兄是常见的,到了令妹,真长兄却如此推却,真让人遗憾啊。”谢安言下颇为惆怅。 谢安才艺风度俱佳,又正值青春年少,惆怅的样子竟让刘惔这样放达的大名士也心生不忍,他告诉仆人,去请小姐出来。 躲在帘后的刘小姐,哪里还用请,她冲丫头青杏吐吐舌头,高兴地差点跳起来,等不及要掀帘进去,青杏拉住她的手,示意小姐矜持一点,咱可是女孩子呢。刘小姐甩开她的手,拿着身段,慢慢进去,像个小大人似的向哥哥、谢安行礼。12岁的刘小姐刚刚开始发育,天真中已微透少女的意韵,她里头穿一件月白色的衬裙,外套粉蓝的长袍,系一条白底红梅腰带,举止娴雅,未开口,满面笑意,更衬的一双秋水眼弯弯可人,饱满的额头光洁如玉。 谢安心道,这姑娘聪慧过人,又美貌天成,温婉如玉,老天爷真是偏爱她啊。 刘惔笑对妹妹说:“出来见客,衣襟上还粘着糯米粉呢,都不知道换身衣服,快来见过谢家哥哥。” 谢安哈哈一笑,说这才是才女本色,不拘小节,天真率性。 刘小姐笑说:“您就是那个会洛生咏的谢家哥哥吗,早就听闻您的大名。” “你想听吗?刚好安石欠我一首诗,一会儿让他给咱们现场咏一下。” 谢安笑道:“我那点才情,如今在两位高才面前,早吓到东山后头去了,哪里还做的出一句诗?这样吧,小姐选一首你喜欢的诗歌,我只好献丑,咏它一咏。” 刘小姐让青杏抱来她的诗本子,里面都是她抄录的喜欢的诗词,她递给谢安,说:“这里面都是我喜欢的,您能一一为我咏吗?” 谢安翻翻诗本子,少说也有几百首。 谢安笑说:“这个好说,我一天念两首,几百天也就念完了,只怕我不烦,你却腻了呢。” 刘惔笑说:“只念前两首吧,这丫头,真是不懂事。” 谢安心情大好,用他的洛生咏,也就是河南腔连咏数首,声情并茂,哀感动人,听得两兄妹浑然忘身之所在。 窗外晚霞正好,归鸦正忙,一轮红日逐渐隐没在西山。不说这三人陶醉,帘内,刘惔夫人庐陵公主也听得入了神。她轻声吩咐仆人,悄悄进客厅点上腊烛,谢安正觉得光线有些黯淡,忽然红烛高烧,映得刘小姐更是明艳可人。 天已黑透,仆人请示庐陵公主,晚宴已备,何时入席。庐陵公主这才掀帘,冉冉走进来,那三位才从如诗如幻的境界中醒来。谢安见天色已晚,忙起身告辞。庐陵公主说,难得佳客到此,怎能不吃饭就走,晚宴已备好,请三位入席,好诗好咏,还须好酒,才算完满。 刘惔一力邀请,谢安只好道声相扰,相随入席,宾主欢宴,美食、美人、美谈。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真是有道理,今日要不是输光了,哪得有此奇遇。 晚宴后,刘惔派车夫送谢安回家。那天晚上,谢安梦见自己在一面开满鲜花的山坡上游荡,忽然,一只小白兔从花丛中蹦出来,滴溜溜的一双圆豆豆眼,凝视着谢安,谢安示意它过来,它转头,一蹦一跳地没入草丛中,忽然不见,谢安望着芳草坡,即使是梦里,亦是钻心的惆怅。 第二十章 胎死腹中的北伐 且说庾亮自解豫州刺史,以毛宝为豫州刺史,和西阳刺史樊峻率精兵一万进驻邾城。 毛宝又是什么人呢?毛宝,阳武(今河南省原阳县)人,西晋灭亡之际,毛宝只身南渡,后来得到温峤的赏识,任温峤参军。苏峻之乱中,陶侃最初因为种种原因迟迟不肯加入平叛联军,温峤非常着急,这时,毛宝像他的祖先毛遂一样,自愿做说客,前去说服陶侃共同起兵,那年,毛宝30岁。 毛宝不但识见超群,做战更是勇猛,一次战斗中,因力量悬殊,他的部队被打败,敌军的箭射穿了他的腿,把他牢牢钉在马鞍上,毛宝让人踩着马鞍,硬是把箭从马鞍上拔了下来,他不顾伤痛,迅速整顿败军,追悼阵亡将士,之后才治疗自己的箭伤,然后率军连夜反攻,收复失地。毛宝一战成名,威名远播,在苏峻之乱平定后,毛家四代将门,成为名门大族。 庾亮对毛宝非常赏识,这才自解豫州刺史,让毛宝接任,进驻邾城。毛宝深知邾城是座孤城,前面和后赵接壤,后面是长江天险,一旦有失,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所以,他一到任,就积极布防,加强防御工事,挖护城河,增派守城士兵,储备军粮,以防被围打孤。 进驻邾城,庾亮算是如愿以偿了。但是另一半,移镇石头城的计划,遭到郗鉴和侍中蔡谟的坚决反对,这两位和朝中大多数大臣,认为后赵虽败了几阵,但实力仍然十分强大,伐赵纯属以卵击石,自不量力。蔡谟的结论是:凭着长江天险,胡若送死,则敌之有余,若弃江远进,以我所短击彼所长,是不可能取得胜利的。成帝听取多方意见后,下诏不准移镇,庾亮只得忍气服从。 几个月后,王导、郗鉴相继去世,东晋朝堂上,能制约庾亮的两个朝臣突然去了,这对东晋来说,是两大损失,对庾亮来说,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没有人能阻止北伐大计了。 他任命弟弟庾冰为中书监、扬州刺史、参录尚书事,代王导辅政,弟兄两人,一内一外,好戏就要开锣了。 可是不等庾亮大展鸿图,出兵北伐,后赵先打上门来了。石虎对晋军进驻邾城十分不满,命石鉴、夔安、石闵、李菟等率军五万攻扰东晋边境,命张狢渡率两万人进攻邾城。 兵临城下,邾城守将毛宝站在城楼上,望见黑云一般望不到边的敌军,盔甲在正午的阳光下,甲光向天,似乎和远远的天际连成一片,毛宝一生身经百战,所历凶险无数,但今天,他觉得害怕了,毕竟他守的是一座孤城,城中只有一万士兵。 毛宝一边指挥做战,一边派人向庾亮请求火速支援。 可这时庾亮却不好分兵,因为后赵军沿着边境线全线发动游击战,牵制各地驻兵。庾亮心想邾城坚固,兵精粮足,应该能支持一阵,所以没有及时增援。邾城这边,怎么都等不来援军,张狢渡日夜攻城,亲自擂鼓激励士卒,士卒们手执盾牌,冒着如雨的箭矢,推着圆木冲车一路向前冲,毛宝站在城楼上督战,指挥士兵弓弩齐发,射向敌阵,后赵军一排排地倒下,又一排排补上,眼看到了城门,毛宝下令抛滚木、石块、将烧得滚烫的热油泼下,到处是鲜血,烧焦的人肉发出刺鼻的腥臭味,张狢渡将鼓交给手下,让他继续擂鼓助威,张狢渡则骑上战马,冲到前沿督战,但有士兵后退,当场斩杀。 在这样凶猛的攻势下,战斗只持续了一天半,城门被攻破,邾城陷落,两军近身砍杀,晋军寡不敌众,毛宝率6000士兵突围而出,被一路追杀到长江边,现在他们面临两个选择,做俘虏或者跳入长江。毛宝长叹一声,跳入长江,这个东晋的天然屏障,如今成了一代名将的埋骨之所。六千将士无一投降,毅然跳入长江,滚滚长江,尸身翻滚。 邾城失守,毛宝和6000将士溺死的消息传到建康,庾亮大恸,一病不起,挨过残年,竟撒手西去。东晋的第一次北伐被扼杀在家门口。 第二十一章 晋封燕王 东晋的政坛三巨头王导、郗鉴、庾亮相继死去,这个权力真空并没有空多久,很快就有了接班人。 王导临死前,推荐何充入中书监,任中书令。 这个何充是谁?他是王导妻子的姨甥,是晋明帝的挑担(何充的妻子是庾文君的妹妹),庾氏兄弟是他的大小舅子,有这些好亲戚,在那个重视门阀的时代,他想不做官都难。而且因为他和王氏、庾氏都是亲戚,两边都能接受。何充最初是王敦的幕僚,他为人公正,直言不讳。王敦曾让他的弟弟王含出任庐江郡守,有一次跟何充说:“家兄在郡定佳,庐江人都表扬他呢。”何充没客气,直接说:“我就是庐江人,听到的和你说的不一样。”王敦当时下不来台,后来找茬把他贬为东海王文学。因祸得福,王敦之乱平定后,何充一路升迁,做到了中书侍郞。王导死后,何充顺利接棒,和庾冰成为东晋政权的左右护法。 另一个中书监庾冰,是庾亮的弟弟,但比庾亮更有头脑,被庾亮称为“庾氏之宝”,此人有谋略,有勇气,在平定苏峻之乱中,功高封侯,但庾冰并不接受,大约觉得苏峻是打着“杀庾亮”的旗号反叛的,庾家自己惹的乱子,乱平封侯,脸上挂不住。王导死后,朝廷曾打算起用庾亮入中书监,庾亮那时手握大军,不愿入朝,就让弟弟庾冰入朝做中书监,意图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好办事。 何充和庾冰入主中书后,很快联手做了一件大事。 这事还得从燕使刘翔说起,刘翔到建康已经一年多了,却依然没能等到晋廷的答复。朝臣们讨论来讨论去,结论都一样,按旧制:大将军不处边,异姓不封王,所以不能封;可是慕容皝又太强大,不能激怒他,也不能拒绝。围棋有个思路,当这步棋怎么走都不好时,那就不走,先在别处行棋。王导这个人围棋水平不怎么样,但棋理运用却颇有心得,于是就不定论,不答复,一直到拖他驾鹤西游,这事还在那儿摆着。 刘翔心里急啊,起初,他不愿和建康的名士们多接触,认为这些穿着宽袍大袖,神仙般的人物,吃着白米鱼虾,口吐老庄玄言,处事无一能,误国第一流。可是后来发现,建康朝野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并且崇尚这样的人,清谈水平的高低甚至直接决定名望地位的高低。看惯了慕容皝朴实执政,励精图治,开强拓土的刘翔,只好入乡随俗,奔走于名士之门,多方游说。其中就包括何充,起初,何充也是清谈名家,和刘惔、王蒙打得火热。那日刘翔去见何充,何充老大不乐意,嫌扰了他的清谈party。又不能不见,于是满心不乐意地和刘翔相见。刘翔知何充之意,老实不客气地说:“天下大乱,已经30多年,宗庙成灰,生灵涂炭,这种时候,身在庙堂,正该卧薪尝胆,鞠躬尽瘁,但是我在这里一年多了,却只见到士大夫们歌舞升平,花天酒地,以放诞为贤士,以狂妄为性情,长此以往,何以恢复中原,替君主解忧,为百姓解困呢?” 一席话说的何充羞惭满面,从此收敛了许多,致心政务,再不敢以清谈为高迈,视政务为俗事了。 这时,慕容皝又干了一件大事。 石虎败于慕容皝后,时时防备燕偷袭,一边伺机伐燕,为此,石虎以乐安城为边防重镇,集结士卒五十万,大船上万艘,从河通海,运粮一千一百万斛到乐安城。同时在幽州以东至西狼山一带,大兴屯田,搜取民间马匹四万余。一切准备就绪,石虎亲自率军在宛阳大阅兵,准备伐燕。 慕容皝见状,召集众将讨论对策。会后,慕容皝对慕容恪说:“石虎既然把防守重点放在乐安城,都城蓟城一带,必然兵力空虚,儿啊,你速速率众去攻打蓟城,烧其粮草,屠其城池,记住,一定要快,迟了可能就召来援军,事不成矣。” 慕容恪依计而行,率众火速进军,攻入赵境,连破城池,很快,直抵蓟城。守城的是幽州刺史石光,拥兵数万,怕蓟城有失,不敢出战,只闭城坚守。燕军几次攻城不下,也不恋战,转渡武遂津,入高阳城,沿途遇粮仓就烧,见官兵就杀,见百姓就抢。 待石虎回军来救,燕军已带着大批战利品和三万余户百姓,卷土而去也,直气得石虎肝胆俱裂。 这一招避实就虚,围魏救赵真是用得妙,石虎从此再不敢小觑慕容皝,这个边地蛮子原来有勇有谋,绝不好惹,暂时放弃了伐燕的想法。 慕容皝这一战,胜得那叫一个爽,自觉当世豪雄,舍我其谁。只可恨东晋,一个燕王至今还不舍得给我。他直接给庾冰写了封信,好一番数落。 节录如下: 君以椒房之亲,舅氏之昵,总据枢机,出纳王命,兼拥列将州司之位,昆弟网罗,显布畿甸,自秦汉以来,隆赫之极,岂有若此者乎?以吾观之,若功就事举,必享申伯之名,如或不立,不免梁窦之迹矣。每观史传,未尝不宠恣母族,使执权乱朝,先有殊世之勋,寻有负乘之累,所谓爱之适足以为害。吾尝忿历代之王,不尽防萌终宠之术,何不以一土之封,令藩国相承,如周之齐陈?如此则永保南面之尊,宁复有黜辱之忧乎?窦武何进,虚己好善,天下归心,虽为阉竖所危,天下嗟痛,犹有能履以不骄,图国亡身故也。方今天下有倒悬之急,中夏逋僭逆之寇,家有漉血之怨,人有复仇之憾,宁得安枕逍遥,雅谈卒岁?吾虽寡德,过蒙先帝列将之授,以数郡之人,尚欲并吞强虏,是以自顷及今,交锋接刃,一时务农,三时用武,而犹师徒不顿,仓有余粟,敌人日畏,我境日广。况乃王者之威,堂堂之势,岂可同年而语?若之何不自振作,反为胡人笑也?《传》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几。”幸执事图之! 好一句“一时务农,三时用武”,“敌人日畏,我境日广”,又提点庾冰,外戚专权,除非功成事举,鲜有好下场。直读的庾冰时而满面羞赧,时而汗流浃背。 何充和庾冰两人一合计,这事确实不能再拖,再拖下去,谁知慕容皝会干出什么来。于是二人联名奏请,乞封慕容皝为大将军、幽州牧、大单于、燕王。成帝下诏,就这么办。 刘翔苦等一年多,总算等来了诏书,喜孜孜准备回燕复命。为表彰刘翔办事敬业,忠正耿直,朝廷又授刘翔为代郡太守。刘翔既为慕容皝的人,未经慕容皝同意,万不敢做晋室的官,力辞不受。 朝臣们在都门外给刘翔送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众人皆喝得微醉了,刘翔乘兴,慷慨发表告别词:古时少康兴夏,一成一旅,尚灭有穷;勾践霸越,甲楯三千,终沼强吴。蔓草尚宜早除,况国仇乎?今石虎李寿,志在吞噬,王师即未能澄清北方,亦当从事巴蜀,一旦石虎先人举事,西并李寿,据形胜地以临东南,虽有智士,恐也不能善后了。” 刘翔的话说了三层意思,一是要有亮剑精神,不能因为偏安而消磨了志气,总说什么江南地狭兵少,地再狭,总比燕地阔,兵再少,当年勾践灭吴,只有三千甲士,照样灭吴;第二,时刻不忘国仇,这还是激励志气的意思;第三几乎就是作战方略了,石虎强大,一时难图,先从蜀地李寿来呀,否则若让石虎占了先,并有蜀地,江南危矣。 这是第一次有人明确提出了伐蜀,江南公卿们,听了刘翔这番有骨气,有见地的话,无不热血沸腾。中护军谢广(谢安的叔叔)激动不已,从座中起身,把酒对诸位道:“刘君高论,实获我心,我们应该努力啊。”说完,众人一饮而尽,慷慨而别。 第二十二章 桓温出场 其时,江南朝野北伐呼声还是很高的,虽然反对的声音几乎一样强烈。庾亮死后,他的三弟庾翼接替他镇守武昌,继续扛起北伐大旗。此时,庾冰在朝,庾翼在外,兄弟相辅,声势比庾亮在时,似乎更胜几分。 除了二哥庾冰,庾翼的北伐布局篇里,另外一个重要人物就是桓温。 说起桓温,他的出场像武侠小说一样,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话说公元331年,泾县县令江播去世,他的三个儿子在父亲灵前守丧,这一日,一位少年一路捂脸哭着进来,到了灵前,忽然抬眼,抽出匕首,刺中长子江彪后,又追杀他的两个弟弟。江家本来给一个人办丧事,这回变成了四个。这个少年就是桓温,这一年,他18岁。搁现在,他是杀人犯,可在当时,他被时人誉为英雄,也没被追究法律责任。反而声名鹊起,朝野又发现一个人才。 桓氏不像王谢,是老牌世家,特别到了桓温的父亲桓彝这一代,基本就是个穷二代,加上战乱,桓家日子难过,桓彝带家人南渡,桓彝为人聪明亮直,好结交名士,逐渐跻身“江左八达”之列,做了宣城太守。他最大的政治投资就是与明帝司马绍密谋平定王敦之乱,使得桓家的家族地位有所上升。 桓温是桓彝长子,在他还不到一岁时,有一次温峤到桓家做客,极口称赞这孩子长得英气勃勃,将来定有大出息,桓彝于是给他命名为温,借温峤吉言并以温峤为榜样的意思。 桓温的童年和少年是幸福的,在父亲的护佑下,这个官二代和一帮纨绔子弟,过着东游西荡,吃喝玩乐、驾鹰斗狗的好日子,他还嗜赌成性。 话说有一天,少年桓温烂赌归来,输得不名一文,还欠了一屁股债,又不敢让父亲知道。一个人在家闷头丧气待了好几天,连他母亲都觉得奇怪,平日不着家,这两天咋这乖,又是帮家里干活,又是娘前娘后地叫,无事献殷勤,其中必有诈。这天下午,果然债主逼上门来,桓温找母亲求救,母亲说你有本事赌,就有本事自己还债,这事别跟我说,小心你父亲知道了,看你小命还要不要?桓温急了,身上没钱,母亲又不帮忙,他病急乱投医,想起好朋友袁耽来。袁耽在当时,那是远近闻名的赌神,可是,袁耽正在服丧期间,岂可参与赌博。桓温抱着试试的态度,来找袁耽,袁耽二话没说,脱了孝服,穿上便装,戴上帽子就跟他去找那个债主,说要和他赌一把。 债主大约知道桓温赌术不怎么的,虽然此时带了个外援,估计也不过是泛泛之辈,他随口说:“赌就赌,你总不可能就是袁彦道(袁耽的字)。” 袁耽也不答话,直接上了赌桌,他大叫一声,将赌注拍在桌上,双目紧盯对手,大叫来呀,有种就跟啊。债主被激,就跟袁耽开赌,袁耽每次下注,都大呼小叫,旁若无人,很快就赢了上百万钱。袁耽见赢得差不多了,他将怀中的布帽扔向债主,说现在你知道袁彦道的厉害了吧。 桓温的债务危机就这样解除了。 袁耽和桓温是铁哥们儿,袁耽有两个妹妹,一个嫁给了殷浩,一个嫁给了谢尚,他对桓温说:“我要再有一个妹妹,就嫁给你。”可惜袁耽25岁就死了,否则以他的才情,以桓温后来的发迹,他大概也会在东晋政坛留下一笔。 桓温的好日子因为父亲的战死戛然而止。328年,苏峻之乱时,桓彝被叛军将领韩晃杀害,泾县县令江播是出卖他的叛徒之一。这一年,桓温15岁,桓冲刚出生。父亲的尸体被送回后,桓温痛哭流涕,两眼出血,他在父亲灵前发誓,不报父仇誓不为人。 平叛之后,江播却得到了赦免,桓温几次请求官府严惩凶手,以慰父亲之灵,可是都杳无音讯,没人把这个少年当回事。 官府靠不住,那就只有靠自己了,此后,桓温白天苦练武功,晚上枕着兵器睡觉。江播知道这事后,也很害怕,身边不离家丁,终日闭门不出,他的三个儿子也都随时带着武器,以防桓温上门报仇。 桓温一时找不到机会下手,同时,家庭生活日渐困难,这让做惯了阔少的桓温倍感痛苦。桓彝做了烈士,进一步提升了桓氏的社会地位。不过,地位是空的,留下孤儿寡母,日子难过是真的,有一次,桓温母亲生病,医生说需要吃羊肉,桓家穷,买不起羊,就把桓冲典押给一个富户,待将来有钱了,再付羊钱赎回桓冲。那个富户为富颇仁,又很喜欢桓冲,就告诉桓温,买德郞(桓冲小名)我给你们养着,不用以他为质。 桓温一面苦练武功,一面交结士人,借父亲的令名扩张人脉,寻觅升迁的机会,改善家庭处境。 此时,朝中庾王之争愈演愈烈,桓温想发迹,首先得找个大树靠靠,他选了庾亮。为什么选庾亮,其实也不是刻意,王氏是老牌贵族,高贵难攀。而庾氏,和桓氏就亲近得多。当年,桓彝和温峤交好,而温峤和庾亮关系亲密,一来二去,桓彝和庾亮成了朋友,两家有通家之好,桓温和庾翼尤其对脾气,二人都好武,性格中都有风雷气,更显亲近,庾翼还曾向明帝举荐过桓温。 桓彝死后,桓温闭门谢客,苦练武功。3年后,江播去世,桓温没能亲手杀死江播为父报仇,父债子还,他在江播的葬礼上,手刃江播的三个儿子,算是曲线报了仇。 这桩杀人案要是放到现在,桓温肯定是一个死罪,可在当时,桓温不但没有被叛罪,反而一杀成名,成了少年英雄。这和武松的际遇十分相类,桓温在父亲死后,要求官府惩罚江播,无果;武松在武大郎死后,要求官府惩治西门庆,亦是无果。后来,武松杀了潘金莲、西门庆,为兄长报了仇。大家敬他是个英雄,官府也对他多有回护,不过叛了个流配。而桓温更幸运,成为一众少年的偶像,庾翼更是极力热棒,说服姐姐庾文君,将南康公主下嫁桓温。又极力向哥哥庾亮推荐桓温,庾亮正筹划北伐,十分需要像桓温这样的血勇之人,对桓温多加提携。很快,桓温被拜为附马都尉,又袭父爵为万宁县男,正式踏上权力直通车。 335年, 23岁的桓温出任琅琊内史(相当于太守),正三品,后又拜辅国将军,率军出镇金城(今南京市东北长江南岸,东晋南渡后曾侨置琅琊郡于此),开设军府。桓温受命北伐,心情十分激荡,迅速率军开赴金城,桓温在此种下几行柳树。多年以后,桓温第三次北伐时经过此处,见柳树已十围,感岁月如流,青春不在,老之将至,竟潸然泪下,抚树长叹:“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当然,那是后话。眼下桓温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一心想着为国征伐。庾翼和桓温经常书信往来,共同谋划北伐蓝图。 第二十三章 提亲 340年暮春,莺飞草长,柳絮杨花,半付流水。东晋先后经历了重臣王导、郗鉴、庾亮的离世,经历了邾城陷落,毛宝等6000将士为国捐躯的耻辱,朝野士气委顿。好在成帝已成年,且聪明善断,颇有想法,中书监庾冰、何充,与民休息,与官休息,稳定持重,东晋这条船得以在长江的怀抱里,暂时风平浪静。 这天,桓温从金城回建康,向朝廷汇报工作,其实主要是夫人南康公主想去武平陵拜祭父母,刘惔和庐陵公主夫妇也陪着一起去拜祭。 过了几天,桓温夫妇双双来到刘惔府上。两位公主共话家常,刘惔和桓温这对老友,则在书房喝茶聊天,并特意请了王蒙来做陪。 不一时,谢安驱车来访,谢家帅哥来助兴,大家都很高兴,忙让家人带他进来。 谢安一进门,见桓温、王蒙在座,一一相见。刘惔笑说:“安石今天怎么有空来,听说你近日和支道林在瓦宫寺静修,怎么得闲来窜门?” “真长兄说笑了,我本闲人一个,随兴所至,到处走走,何谈静修?支公若听了这话,还不笑掉了大牙。” 众人说了一阵,刘惔说,这样漫谈,收益不多,支公不在,谈庄子便不尽兴,不如趁着酒兴,我们谈谈《周易》如何?众人说好啊,请出题,刘惔说今天就谈谈屯卦,请诸位各出高论。 王蒙先谈,屯卦从水从雷,屯卦的主卦是震卦,客卦是坎卦,震卦表示万物新生,坎卦属水,水性柔而下,震为雷,水为雨,雷雨交加,险象环生,但春雷一声惊万物,万物初生,步步维艰,若能在困境中安稳守中,一心一意,砥砺前行,必能花开枝头欣欣向荣。 桓温听了这番话,心中有所动,说:“屯卦正是我朝现在的情状,朝中俊彦相继凋零,又有外敌虎视,如舟行浪中,正需掌舵人凝神静气,手段高明,方能险中求稳,稳中求进。” 王蒙和桓温说完,刘惔、谢安也发表了各自的见解,之后展开讨论。这四人各发高论,此刻窗外正是春光明睸,两位公主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喝茶,吃点心,刘小姐则撩起裙摆和几个少女踢毽子,对面的女孩将毽子踢过来,刘小姐撩起裙摆,像只蝴蝶,轻轻跳起,将毽子踢向空中,待毽子快落下,她又跳起来,右脚绕到左腿后,一脚花式踢将毽子踢回队友。 谢安从半开的窗看去,恰好看到刘小姐踢毽子,不由入了神,桓温问他话,他竟也没听见,桓温好奇,悄悄过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脸上不由浮现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桓温说喝了酒,我热了,出去散散。只见他系紧腰带,走到花园里,刘小姐见他来,因常见,也不躲避,继续踢毽子,桓温经过时,她正将毽子踢向空中,桓温一把抓住,刘小姐娇呼:“桓大哥还我。” 桓温笑笑,说接住了,他将毽子踢过去,刘小姐又踢过来,两人对踢起来,桓温小时候常玩这个,也是个中高手,刘小姐十分高兴,踢得越发精神。 王蒙隔窗看见,也来了兴致,束紧衣带,加入踢毽子战队,引得两位公主和刘惔、谢安都来围观。 “两个老男人,欺负一个小女生。”刘惔笑说。 两位公主都笑了起来。 谢安至晚方归,晚饭后,虽还未入夏,但屋里已是闷热,谢裒和儿子们在花园纳凉,月满中天,银汉灿烂,谢奕近日从任所回家探望父亲,陪着父亲在花园纳凉,谢安挨着哥哥坐下。谢奕说:“安石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总这么晃着,该找个宜室宜家的女子,成家了吧。” “婚娶大事,岂可草草?”谢安不以为然地说。 “没打算草草,总要门当户对,女孩温柔端庄,知书达理才好,近日,倒有好几个人跟我提你的亲事,想给你做媒,不知你是怎么想的。”谢奕说。 “大哥,说实话,我现在还没想这件事,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多好!” 谢奕正要说话,谢裒忍不住插话了,“三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还想玩到什么时候?这事我已经跟你说过好几回了,今天蔡谟又找人跟我探口风,他想把侄女嫁给你,我想蔡家是旧族,蔡谟为人方正雅量,家风雅肃,他的侄女一定差不了,我是满心情愿,不知道你怎么想?” 蔡谟在朝中威望颇高,如能和他结亲,对于谢家来说,倒是谢家仰攀了,蔡谟此人,儒学功底深厚,为政风格稳健,敢于直言。他不喜欢玄学,不好清言,这一点常被名士们诟病和冷嘲热讽,他气量大,一般不计较,但真要惹急了,他会怼得你几个月缓不过神来。有一次刘惔和王蒙到蔡谟家做客,王蒙出言不逊,直接问蔡谟:“您自己说说您比王衍怎么样?”蔡谟回答说:“我不如王衍。”王蒙和刘惔相视而笑,又问:“您什么地方不如?”蔡谟答:“王衍没有你们这样的客人。”刘、王二人臊了个大灰脸。 据说,陆玩也有意和谢家结亲,陆家是江南旧族,他是东吴名将陆逊的侄孙,陆家自恃身分,对来自北方的士族,根本看不上眼,当年王导想和陆玩结亲,被陆玩狠狠嘲笑了一顿,他说:“小丘长不出松柏一般的大树,香草和臭草不能放在一个器物内,我虽然不才,但也不能为这些乱伦常的事开先例。”高调且带有侮辱性地拒绝了王导,王导雅量,也没往心里去。 可现在,不肯和王导结亲的陆玩,却对谢安比较看重,谢安少年名士,高标傲世,正好对了陆玩的脾气。 谢安此时满心不愿,蔡家女子也好,陆家女子也好,王家女子也好,对他来说,都只是一张张精美的网,等着他陷落。他颇为羡慕支道林,寄身佛门,心慕庄子,出入世间繁华,游弋于权门势要、高人雅士之间,却两袖空空,全无挂碍。 父亲见谢安不语,逼问:“这事我跟你提过几回了,再不回话,就要失礼了,肯或不肯,你给句准话。我也好回话。” 谢安说:“父亲,孩儿还小,正是求学的最好时候,待学业有成,再考虑亲事也不迟。” “你少来这一套,你心里想什么,我清楚。我知道你的心思,嘴里不说,心里是不是想着像支道林一样出家,我告诉你,咱家谁出家都行,就你不能,你大哥往好里说是个酒仙,往坏里说就是个酒疯子,难成大器,你二哥死得早,你四弟自恃才高,放达诗酒,性情急躁,其他弟弟们还小,将来谢家大约还要靠你,所以你早点死了这条心,安安生生找个好女人,好好过日子。” 谢奕说:“父亲啊,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我是您的长子,原来在您心目中,我就是酒鬼一个,这话多让人寒心呐,世人都说安石好,世人这么说,我没意见,您可不能这么偏心。” 谢裒笑笑,说:“你要少喝点酒,看我偏心不偏心。” 谢安也笑说:“父亲,您可真高看我了,您儿子我,才是众兄弟里最无用的一个,我是一点功名心都没有,只想默默无闻,放情山水,诗酒自娱,如此一生,比什么都好。至于出家,儿子暂时没有这样的打算,这世上可留恋的东西,实在太多,我虽经支道林一再点化,还是看得破忍不过,好吃的,好玩的,好书、好酒一样离不了,您压根就不用担心我出家,您儿子没那个慧根。” “知道就好,我明天就找人给蔡谟回话,秋凉就给你订亲。” “好我的父亲,只听说秋后算账,秋后问斩的,您竟然要给我秋后订亲,听着都不吉利,还是等到明年春天再说,好不好?” “你又想拖,不过也好,明年春天就明年春天,我就给人家回话了啊。” “不行啊,父亲。”谢安急道。 “怎么又不行。”父亲的语气有几分怒意。 谢安低头不语,忽然计上心来,不如果拿刘家妹妹抵挡一阵,于是对父亲说:“实话跟您说吧,我有心仪的人,您就不要瞎张罗了。” 谢奕和谢万等兄弟都来了精神,“是谁啊,谁家女子这么有福气,竟入了你的法眼。” 谢安在大哥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月色下,谢奕眼睛睁得圆鼓鼓的,半日说了句“真有你的,哥服了。” “到底是谁啊?”父亲着急地问。 谢安起身说你问大哥吧,我先回房睡了。 “到底是谁家姑娘啊,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一手。”父亲问。 谢奕笑说:“安石跟我说,真要提亲,就去找刘真长。” “你是说,他看上了刘惔的妹妹?她好像还是个孩子。” “不是好像,当真还是个孩子,我前几天还见过,虎头虎脑跟个男孩子似的,这安石,不是有病吧。” 第二天,谢弈去找桓温商量,说你跟真长熟,先去问问,看看人家能看上我家安石不?桓温哈哈大笑,说这可不行,我还想为我家买德郎(桓冲的小名)提亲呢。 谢弈只好找谢尚商量,说:“大哥,安石看上刘惔的妹妹,你跟刘惔熟,不如你去试试风,刘惔向来心高气傲,一直想把妹妹嫁到皇室,未必肯俯就咱们谢家。” 谢尚一听也乐了,这安石,口味真独特,这么多名门淑女不娶,偏偏看中刘家小妹妹,那个女子,可是出了名的聪明淘气,和咱家道韫有一比。好吧,我找机会说说看,真长看不上咱谢家,但未必看不上谢家安石。 这日午后,谢尚专程造访刘惔,刘惔正和王蒙饮酒,见谢尚来,忙邀入座,谢尚也不客气,举酒一饮而尽,三人尽情豪饮,王蒙酒醉,遂起身舞蹈,谢尚见状,拿起琵琶,向窗而立,弹琵琶为王蒙助兴,王蒙意兴更佳,俯仰自得,旋转飞舞,刘惔高兴地说:“阿奴(指王蒙),你今日比得上昔日向秀的率真啦。” 王蒙醉极,跳完舞倒在刘惔床上睡着了。 谢尚放下琵琶,回座,敬了刘惔一杯酒,说:“今日有一事相求,望真长兄成全。” “何事?但说无妨。” “好,痛快,我也不拐弯,我想为安石求骋您的妹妹。” “什么?安石,我妹妹,这小子,怪到这两年老往我家跑,我还以为是我这主人有德行,看来会错意了。安石啊安石,我向来还猜过几回,什么样的女孩能配得上安石的风采,原来他属意我家兰熙,论才情,倒是玉人一对,只是拙妹尚幼,这事还是过两年再说吧。” 刘惔心想,谢安虽是少年名士,可是好赌成性,喜好玄言,厌恶世务,这样的人,做朋友固然佳,可是做妹夫,似乎不堪托付。 谢尚回家后,见谢安站在院子里,逗架上的鹦鹉。 谢尚走到他身边,表情沉重。 谢安故做悲伤地问:“他拒绝了。” “没有。” “他同意了?” “也没有。只说拙妹尚幼,过两年再说。女子13,正好找婆家,所谓尚幼,怕是托词吧,看来,还是我们谢家的门第不够高啊。” “也或许,是对我不满吧,真长兄貌似豁达,其实骨子里很重实际,见我至今白身,悠游无事,怕是不放心吧。” 谢安说完,表情沉重,慢慢转身走开,一过花架,立刻笑开了花,驾上牛车直奔白马寺,支道林见谢安满面含笑,笑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哪里是开心,是伤心,伤心之极。” 支道林看着谢安,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愣是没看出到底哪里伤心了。他说:“观君眼角眉稍全是得意,别人伤心,最多做到不动声色,安石果然不是凡人,竟伤心得心花怒放,贫僧今日开眼了。” “真的伤心,今日大哥去为我提亲,对方拒绝了,我能不伤心吗?陪我去竹林走走,情之一字,最是恼人,还是清风明月好,从不负人。” 支道林哈哈大笑,说我就知道你小子又捣鬼。 二十四章 豪侠少年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暮春时候,支道林遁已于去秋云游,至今未回,前日托书来,说是在会稽,那里山水佳妙,正好流连,归期怕要迟上一两月。本来谢安可以找刘惔、王蒙等老友玩,可是提亲遭拒后,虽然这是他的本来意愿,但真被拒了,他对刘惔有了点小看法,平日里关系这么好,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真到提亲,就试出来了,到底不是他心中的才俊人物。一念及此,就觉得再见刘惔,亦觉无味,此后轻易不登刘府大门。此时的谢安有些后悔,本不该拿提亲一事儿戏,本以为一件趣事,如今方知戏不得,硬生生毁了一段自己相当看重的友谊,哪怕只是场面上的友谊,也弥足珍贵。 这个春天真的好寂寞,眼看柳浪成荫,梅子挂满枝头,竟还未出游过,天天闷在家里,对几本书,一壶酒,生生把这柳绿桃红辜负了。 这日,谢安打起精神,命仆从陈浪整治食盒,套上牛车,他打算去郊外游一日,算是与春风践行。久不出门,郊外麦苗青青,菜畦成行,远山近树,柳絮飘飞,亦如满天散淡的云,无问东西。谢安兴致渐高,越走越远,最后在一片槐树林里停下,槐花的清香弥漫数里,任是满腹愁肠,到此也心神俱醉。仆人铺设好坐垫,酒菜,谢安说这里没外人,坐下来一起吃吧,陈浪也不客气,对面坐下,此人原是谢尚的一名侍卫,谢安见他身手不凡,向谢尚要了来,名为保家护院,事实上成了他的私人保镖和陪练,无事就陪他练习拳脚剑术。二人喝了几杯,谢安正要举箸,忽见不远处的小竹林里,隐约露出一面酒旗,竹林后隐着一个酒家,这倒有趣,谢安扔下筷子,拔脚就走。陈浪忙收拾东西,套好牛车跟上去。 小酒店坐落在芳草坡上,屋前一片小竹林,虽是乡村野店,颇有几分野趣。他走进大堂,店面相当宽敞,摆了七八张桌椅,且是收拾得窗明几净,老榆木桌椅也都抹得干干净净。店内约有十多位客人,或者三五团坐,或者一人独酌。谢安挑了一副靠窗的桌椅,跑堂的是位中年男子,身量健硕,眉宇间一股英气,这身材,当跑堂可惜了,应该去从军,谢安心想。不过,兴许人家就喜欢跑堂呢,他可不想操心别人的志向。跑堂的走过来,阴沉的脸硬挤出几分笑容,问:“客官想要点什么?” “一壶酒,一碟牛肉,一盘海蜇丝,素炒龙须菜,一尾鲜鱼汤。” “好的,您稍等。” 等酒菜的工夫,谢安四下看了看,与隔座的一位少年目光相遇,那少年忙扭头,佯装喝酒,谢安觉得这少年似乎哪里见过,但是哪里见过呢?又想不起来。这时,陈浪进来,头上都是汗。 “就热成这样?”谢安笑问。 “那牛倔得要死,吃草,不肯走,我死拉活拽,费了老鼻子劲。” 谢安递过酒壶,说这酒不错,喝两口解解乏。 酒菜上桌,二人随意吃喝,直吃到日影渐西,客人大多散去,谢安朦胧有了睡意,倚窗休息。 这时,那位跑堂的换了一身青衣,肩上跨个搭链,看样子准备出门几日。他刚要跨过门槛,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冲出来,哭着叫父亲,抱着他的腿不放,跑堂的弯腰抱起儿子,含泪说:“牢之不哭,爹爹去几日就回来,你好生在这儿待着。” “父亲骗人,烧火的小二哥说,父亲把我卖了,不要我了。” 跑堂的眼泪刷地滚了下来,他扭头抹掉眼泪,强笑对儿子说:“小二哥骗你的,东家让我去买牛,过几日就回来了。” “真的吗?我和父亲一起去买牛。” “你太小,走不动道,听话,在这儿等爹爹回来。” “不,我不,我能走,父亲忘了,我们来时走了好几个月,孩儿何时走不动道了。” 店主人和伙计们这时都围拢过来,好几个伙计都悄悄抹泪。 跑堂的沉下脸,将儿子塞进一个伙计怀里,转身就走。 男孩急了,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父亲,无奈伙计紧紧抱住他不放。男孩急了,一口咬住伙计的手臂,那人负痛,手一松,小男孩箭一般冲出店门,在院子里追上父亲,抱着他的腿不放。跑堂的一脚将孩子踢开,他在房檐下找了一根绳子,将儿子绑在树上,最后亲了一下儿子的额头,在孩子耳边说:“你等着,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他朝店主人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磕得额头渗出三道血痕,说:“请善待我的孩子,拜托了。”说完,跋脚走了。 “什么父亲呐,能生却不愿养,枉你还是七尽男儿,何不找个地缝,自我了断。”围观的青衣少年讥讽道。 跑堂的瞠目而视,沉声不语。 少年走到小男孩身边,解开绑他的绳子,拉着他的小手,问:“你爹爹为什么卖你啊?” “爹爹欠了店主人好多钱。” 少年转头问店主:“这个“好多”是多少?就要人家父子离散。” 店主人说:“不关少爷的事,还是别耽误刘兄上路了。” “原来你姓刘?和本少爷同宗,这闲事看来当真得管管了,你能欠了多少钱,儿子都不要了。” 跑堂的含泪说:“我的儿子我岂不疼,可惜我刘建时运不济,千里投人不着,流落在这店里,盘缠用尽,去冬又生了场大病,若非这店家收留,我父子只怕早已饿死在路边了。只是欠下店主二十余两银子,只好将孩儿卖与店家,店主好心,又赠我几两盘缠,准备回家去。” 少年闻言,对店主人说:“银子呢,我身上没有,不过,你看这黄牛和这牛车,不知值不值二十两银子。” 店主人笑说:“少爷说笑了,二十两银子,哪能买得了一头牛,这牛车,黄铜镶的车辕,也值不少钱。” 少年微微一笑说:“既如此,让这父子一起走,牛和牛车归你了。” 刘建闻言,“扑通”一声给少年跪下,伏地不起。 少年扶他起来,说,进店去,慢慢说。 二人回到店中,谢安也回到座位,细听原委。 原来这刘建本是将门之后,他的祖父刘羲曾是晋武帝司马炎身边的武将,曾任北地、雁门太守,西晋亡国之日,刘建的父亲死于乱军之中,于是刘建率家人一路南逃至江淮之间,途中为盗贼所劫,家资被抢,后流落到兖州,为保命,加入流民组织,忙时耕田,闲时练兵,结坞自保。刘建的祖父在洛阳时与王导关系不错,他本想投奔王导,却因家资全无,一家老小靠他保护,不敢轻易上路,一直耽搁到前年,逐渐攒了些家私,开春,他带着儿子刘牢之到建康投奔王导。这一路,走了两个多月,待他到了建康,恰逢王导风光大葬。刘建此时所带路费十去七八,本指望王导相助,谁知斯人已逝,刘建欲哭无泪,欲回家无路费。昔日曾听父亲说起过与郗鉴略有交情,他想碰碰运气,于是又辗转到京口去投郗鉴,好容易到了京口,郗鉴病危,几天后驾鹤西去。 这回刘建已不是欲哭无泪,而是五雷轰顶。千里投奔,却一再落空,而今路费已尽,带着这幼子,真真是有国难奔,有家难回。无奈之下,他将祖父留给他的宝剑当了,一路省吃俭用,走到这家旅店时,身上只有几枚铜子了,秋雨连绵,父子二人衣衫破败,难敌这秋风秋雨,迁延在店里,不敢上路。入冬后,父子二人相继染病,店主本想赶二人走,一来欠账太多,这一走,就彻底打水漂了,二来看他们实在可怜,总不能任由他们病饿路旁吧,特别是刘牢之,这么小,却从不叫苦,有饭吃,定要与父亲同享,没东西吃,硬是一声不吭,和父亲一起挨饿。店主生了三个女儿,老板娘对刘牢之越来越喜爱,也就一直容留他们父子。 可喜爱归喜爱,欠债归欠债。刘建和店主商定,在店里做工还债,吃住除外,每月工钱六文钱,他欠店主20两银子,也就是说,得在这里打三年工。好在暂时衣食无忧,他一边做工,一边写信给妻子报平安。 半月前,妻子写信来,说刘母病重,想见儿子一面。刘建至孝之人,听闻母亲病危,着急回家,就打算留下儿子为质,待将来凑足欠银,再来赎儿子。店主夫妇亦有留下刘牢之的意思,就答应了。 谢安想,怪道此人一身英气,却在这里跑堂。而这青衣少年,人生得瘦小,出手却十分豪爽,一头大黄牛说送就送,可见不识世务,白白让人占了便宜。他走过来,从袖里摸出一块金子,约三两重,他将金子交与刘建,说这些大约足够抵债了。 刘建站起来,正要施礼道谢,青衣少年一拍桌子,大声说:“本少爷行侠仗义,谁让你多管闲事。君子一言,四马难追,我说了用牛抵债,就用牛抵,凡事都有个先来后道,你若先拿金子抵债,我无话说,现在却来做好人,本少爷不喜欢。” 谢安心想,人不大,好大的脾气。他微笑说:“既如此,谢安不敢争功,我这金子,就送与刘兄父子做路费吧。” 刘建推辞道:“先生盛情,刘建心领,这金子断不敢受。” 谢安道:“刘兄别推辞,路上用得着,别让孩子再受罪了。” 刘建接过金子,满心感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日,转身问青衣少年:“不知少侠尊姓大名,他日定当厚报。” 青衣少年笑说:“在下一介布衣,不敢比谢氏高门,贱名不足挂齿。再说我帮你也不是图回报,只因我自幼丧父,深知无父的痛苦,所以不忍你们父子离散。阁下不必放在心上。” “世上真有如此高义之人,我刘建何德何能,得遇二位,也罢,大恩不言谢,此恩,我刘建记下了。就此别过,愿老天爷可怜我,他日再相逢。” 刘建父子喝了一杯壮行酒,和谢安及少年洒泪而别。 二人目送他们父子远去。 谢安笑对青衣少年说:“今日出游,不想遇这等奇事,大为快意,你我相遇,也是缘分,刘公子不肯告诉刘建你的名字,总该告诉我吧。” “这是当然,在下刘小甲,家住秦淮河畔的永宁巷。” “太巧了,我家在青衣巷,和永宁巷并不算远,我们也该回去了。公子的牛车没了,不如坐我的牛车同回如何?” 刘公子的脸刷地红了,拒绝说:“不劳谢兄挂心,天色尚早,春色如此好,正好边走边赏,谢兄只管请回,不必管我。” “既如此,我和你一起走,你我说说笑笑,更有趣。” 刘公子无法,只好和谢安同行,二人的仆从跟在身后,牛拉着空车,慢悠悠地跟随,难得惬意一回。 走了几里地,刘公子的额上就布满细密的汗珠,体力渐不支,他逞强,不肯说出来。谢安想,这个刘公子,也太娇生惯养,走了这点路,就累成这样,还有十多里路呢。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谢安说:“不知刘公子平日喜读什么书?” “我因自小体弱,并未认真上过学,家里也没多少藏书,肚子里着实没什么学问,不像谢兄,出身诗书礼乐之家,家学渊源,博学多识,着实让小弟羡慕。” “你又打趣我,今日几次讥讽我出身高门,我还没找你算账,这会儿又拿这个噎我,你虽不肯说,可你这双眼睛全都说了,如此聪慧的双眼,说你肚里没学问,鬼才信。” 刘公子吃吃地憨笑,看着谢安不语。 “又在想怎么圆谎,省省吧。” “那你又喜欢读什么书呢?”刘公子反问。 “我生无定性,诸子百家,诗书佛经,琴棋书画,见一样爱一样,结果样样不精,成为学人的笑话。” 刘公子哈哈大笑,说:“谢兄欺我,你当年和王蒙等人通庄子《渔夫》篇,洋洋洒洒两万字,满天下谁人不知,这会在我面前装谦虚。” 二人说说笑笑,不觉又走出几里路。这时,不知谢安说了句什么,刘公子不高兴了,赌气不理他,谢安拉他的衣袖道赚,刘公子扑哧一笑,顺脚向一块小石头踢去,石头飞了出去,刘公子也跌坐在地,抱着脚喊痛,原来石下有一小截树枝,刺进刘小甲的大脚指,鞋袜都刺破了,往外渗血。 “怎么啦?”谢安、陈浪、青扬(刘小甲的仆从)都围了上来。 血从鞋子里渗出来,刘公子脱掉鞋,袜子被染红了一大片,谢安说脱了袜子,看看伤到哪里了?可是刘公子死活不肯,又急又痛,眼泪只在转眶里转。 谢安扶他站起来,看能不能走,有没有伤到骨头,刘公子走了一步,疼得心里直哆嗦,腿一软,人就往下溜。谢安一把抱起刘公子,向牛车走去。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谢安理都不理,将他抱上车,说你就乖乖坐着吧。 一行人走了几里路,忽然一伙强人从树林里窜出来,约一二十人,手持凶器拦住去路。谢安拔剑挡在牛车前,护住刘公子,两个仆人也背靠背护在主人前面。 为首的强人大声喊:“识相的放下武器,跟我们走,否则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忌日。” 谢安道:“你们想干什么?要钱,我身上还有一些,牛也送给你们,放我们走,如何?” “这牛能值几个钱,有二位在,还愁换不来一百头牛?” “你们这是要绑票?” “我就爱跟聪明人说话,一点就透。怎么样,是自己跟我们走,还是让我们捆了,拖在地上走。” 谢安想,陈浪虽勇,自己也能抵挡一阵,可对方人多,怕是凶多吉少,可是就这么不抵抗就被人绑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扭头看刘公子,只见他虽然脸色苍白,但并无惧色。 谢安低声说,冲出去。 陈浪和青扬扑进敌阵,左冲右突,杀出一个缺口,谢安用剑背在牛屁投上猛击一下,牛痛极,四啼生风,直冲过去,谢安追着牛车跑了一里多地,牛劲泄了,前腿跪地,满口喷白沫。谢安见牛指望不上了,眼见强盗追过来,他俯身,说:“快,我背你走。” 刘公子说不,我不走,你快走,不用管我。 谢安说:“既如此,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吧,生死交由天定。” 刘公子急道:“这又何必,你我素昧平生,今日偶遇,岂能连累谢兄白白送死,你快走吧。” 那伙强人边打边追,离二人的牛车越来越近,刘公子催促谢安快走,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谢安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刘小甲,那眼神明明白白:你不走,我就不走。萍水相逢也好,素无交情也好,只相处了半日也好,可是难得我们一见投缘,我认你为红尘中一知己,所以,生也好,死也好,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刘小甲无法,只好说你过来吧。谢安在车厢前微俯身,刘小甲红着脸,伏在谢安背上,抱住他的脖子,谢安背着他向前跑去。 陈浪二人断后,开始还能背靠背互相照应,很快被分头包围,二人身上早已结结实实挨了好多棍,体力渐不能支,若非强人们不想杀人,只想生擒,他们早成断头鬼了。强人们留下五六人收拾残局,其余人急追谢安。 一条小河挡住去路,谢安放下刘公子,让他藏在自己身后,他按剑护在他身前。强人们扑上来,谢安挥剑迎上,他的剑术本就平常,此刻还要顾及刘公子,更是左支右绌,敌人的包围圈越压越紧,衣服被割得像渔网,若非对方一心要活的,他早死八回了。 正危急间,一个身影杀入阵中,接连砍伤数名强人,强盗们不敌,唿哨一声,逃散了。 原来是刘建。谢安二人惊魂初定,问刘建你怎么来了。 这时,刘牢之从竹林里跑过来,依偎着他父亲,满心都是崇拜,刚才父亲勇斗群寇的英姿,看得他童心怒放,之前还对父亲卖掉自己生气难过,此刻只感到骄傲自豪。 刘建抚摸着儿子的头,对谢安说:“我走在半路上,先后见好几拨壮汉朝酒馆方向走去,我就有几分好奇,后来听其中一人说,这样的呆鸟一个都难找,这回碰上俩,咱兄弟们这回准发财。我就悄悄跟踪他们,他们在洒馆旁不远处的小树林里集合,然后五六人骑马上路,十多人跑步随后。我忙和牢之紧随其后,总算及时赶到。 谢安拉住刘牢之的手,说:“你跑这么多路,累坏了吧。走,到叔叔家去,叔叔请你吃好吃的。” 刘建说:“这前面已无危险,我们就不去叨扰了,赶路要紧。” “天色已晚,明日再走不迟,你不累,孩子如何受得了。而且,在下还有一言,正欲与刘兄相商,请不必推辞。” 刘牢之见了谢安和刘公子,顿生亲近之心,不想分别,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刘建心下也想结交谢安,只是怕打扰人家,见此情状,也就同意了。 一行人边走边聊,经过刚才的恶战,大家情绪高涨,并肩作战后,三路陌生人,顿时亲如故友,聊得十分开心,不知不觉,到了刘公子家附近。 刘公子要在这里下车,让仆从扶着下车,和众人一一别过,从头上拔下一支玉簪,插在牢之头上,说这个送给你,留作纪念。 牢之甜甜地一笑,说谢谢刘哥哥。 刘公子轻轻一笑,转身靠在仆从身上,一步步往家挪。 谢安满心不舍,而且连刘小甲的家都不知道,他日想去看他,都不知哪里找,一念及此,他唤了一声“且住,刘公子。” 刘小甲回头。 “让陈浪背你回去吧,别伤了脚骨。” “不用了,真不用了,我能走回去,等我脚好了,我就去找你。” 谢安听懂了他的话,此刻不能让你知道我住哪儿,你知道,就等于刘建知道。 谢安不好再强求,看着他的单弱的背影,硬硬心肠,和刘建父子回家去了。 晚上,谢安设宴招待刘建父子,席间,谢安说:“刘兄既为将门之后,身手又如此了得,不知刘兄可有心从军?” “在下日思夜想,千里投奔,也是想谋一军职,只是投人不着,有心杀敌,报效无门。” 谢安笑道:“家兄谢尚,现任建威将军,驻军历阳,最喜招纳英才,刘兄可愿到家兄麾下效力?” 刘建大喜,纳头便拜。道:“谢将军风流多才,名满天下,在下仰慕已久,若能在他麾下效力,平生所愿。待我回家安顿好妻小,定去投奔。” 谢安要来纸笔,写了一封推荐信,交付刘建。当晚,宾主尽欢而散。 第二十五章 忘忧棋院 自和刘公子别后,谢安甚是挂念,不知他脚伤好了没。当日他说伤好了就来找谢安,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也没来,人没来,来几个字也好啊。人家不来,大约是不想继续这段友情的意思,按谢安的脾气,向来不愿勉强他人,既无缘,放手就好。可是这一次,刘公子的身影却始终挥之不去,一想起当日背着他逃命,刘公子的心跳就打在他的背上,“咚咚,咚咚,”那声音一响起,谢安的心里就热乎乎的。 谢安不知道,这刘小甲正是刘惔的妹妹刘兰熙,这丫头,喜欢到处乱逛,嫌女儿身不方便,束了头发,戴上葛巾,换了男装,不时外出游逛,刘惔不放心,让家丁青扬随时跟着。谢安一是两年多未见,二来刘小姐长大了许多,又是男装,谢安虽觉刘小甲有几分面熟,却压根没往他是女儿身上想。 谢安到当日分别的地方去过几次,将周围的街巷走遍了,却没能“偶遇”刘公子。 幸好支道林到建康了,有他相伴,谢安失落的心情,稍有好转。 这日午后,谢安刚睡醒,支道林来访,二人吃了一回瓜果。支道林说:“安石可听说忘忧棋院的事?” “何事,看你一脸兴奋,咱是僧人呐,矜持一点。” “这事矜持不了,忘忧棋院前不久来了位高手,据说曾得祖纳亲传。此人一月前到建康,在忘忧棋院做擂主,至今无敌手,赢了不少利物,更有人趁此设赌局,咱去看看如何?” 谢安一听来了兴致,祖纳是祖逖的哥哥,祖逖死后,他无意官场,闭门不出,以围棋自娱,号称“忘忧”,据说棋艺出神入化,可惜其人已故,不得与他手谈一二,常引为憾事啊憾事。 “既是祖纳的弟子,师父与世无争,弟子却设擂获利,会不会是冒牌的?”谢安不由生疑。 “管他是也不是,既是高手,听着就让人心痒,自前年和王恬手谈两局,至今就没下两盘过瘾的棋。手痒,心更痒。” “你这话什么意思,敢情我和你下那么多局都不算数,太欺负人了吧。” “算不算数你心里清楚,我就奇了,你这人事事都好,怎么棋艺就是不长,你家玄儿,再过两年,我看你都不是对手了。” “支公辱我。”谢安佯装生气。 支道林拉着谢安就走,二人到忘忧棋院后,只见棋院大堂挤满了人,正中设一方立着的棋盘,此时,二楼对局室,正有人挑战擂主,记谱人将棋谱抄下来,棋友们按谱摆上大棋盘,大家围在大棋盘前,七嘴八舌地议论这步棋下得妙,那步棋是俗手,说得热火朝天。 谢安和支道林挤进去一看,已下到中盘,果然下得不错,支道林看了一会儿,说不好,不出二十手,黑棋要输。 大家一听这话,都回头看这和尚,明明黑棋盘面稍占优势,怎么二十手内必输。谢安也看不出黑棋何以要输,不解地看一眼支道林,支道林也不解释,说等着吧,白棋正在长考,咱们且去喝茶。 这家棋院上下两层,楼上设对局室和茶酒室,可对弈,可三五好友坐以论道,楼下中间是大堂,两边分设十多个小厢房,可喝茶、对局。 谢安二人走进茶室,要了一壶茶,两样点心。 谢安说:“现在说说,黑棋何以要输。” 支道林小声说:“黑棋有处致命缺陷,白棋跨断后,被黑棋割下一子,白棋利用弃子,在右下腹滚打包收,之后,向右下角延伸,有一个“相思断”的手筋,可吃掉黑棋三子,救活右下角一条小龙,黑棋若护右下角的空,中间被掏一大洞,亦是输棋。” “可是白棋若发现不了这个相思断呢?” 支道林白谢安一眼,那眼神分明说,都以为跟你一样,没这点眼力,还敢设擂? “黑棋可有法补救?” “倒是有一法,需要断然弃子,而且后续算路十分精准。就是白棋跨的时候,黑棋脱先,拔掉右下一白子,使之后的滚打无法凑效,白棋割下黑棋的尾巴,黑棋转而攻击左下角,双方在左下角形成一个打劫活,有趣的是,双方劫材相当,各有五处,但是,黑棋如果能从外面紧一气,局面又不一样了,什么时候紧这一口气,关系双方生死,就看二人如何较力了?” “你觉得黑棋会这样下吗?” “多半不会,黑棋气势过于凌厉,只怕要意气用事,不肯让眼前这一步。” 二人喝茶聊天,半日只听大堂内一片嘘声,黑棋投子认输了。 不一会儿,只见擂主下楼来,堂内一片欢呼,二人从竹帘看出去,此人二十出头,羽扇白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经了刚才的恶战,有几分迷离。 “好一个乱世佳公子,这风度,倒和我大哥年轻时有几分相似,越看越不该是祖纳的弟子。”谢安道。 “祖纳的弟子就该质木无文,这是偏见,人家翩翩少年,干吗要像个老头似的。”支道林回敬道。 棋迷们请白衣擂主指点一二,他好像累了,一句话不说,往后院去了。 众人无趣,又不肯散去,眼巴巴地等着挑擂的棋手下楼,可他半天不下来,考虑到输棋人的心情,人们慢慢散了。 “咱们也走吧,改日再来。”支道林说。 “你不想和擂主手谈一局?”谢安问。 “他今日累了一天,哪还有精力,再说,他是擂主,现在和他下棋,是要拿着银子来下战书的,我一个方外人,焉能做此事。来日有缘,再和他下吧。” “不下棋,请他吃顿宵夜,也不错。”谢安道。 二人安然闲坐,忽然谢安睁大双眼,一脸震惊,望着楼梯方向,支道林很好奇,什么人让他如此动容,大家都知道,谢安是最能装的人,任是惊涛在前,亦是气定神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青衣少年缓缓走下楼梯,眼神仍有余哀。 此人正是刘小甲,也就是刘兰熙。此时既是男装,且称他吧,只见他无精打采地下了楼梯,拐弯处撞到一个人身上,吓了一跳,抬眼看时,却是谢家哥哥,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满面通红,说:“你……你” 谢安面无表情,说:“我……我怎么样?” 刘小甲静下来,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我倒想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说好了,伤一好就来找我,找到这儿来啦。” “本来是要去找谢兄的,路过这里,听说有位高手摆擂台,一时心痒,就进来了。” “在公子眼里,原来我还不如一盘棋,枉我一直悬着心,不知你伤好了没。” 刘小甲嘟着嘴,说:“怎么跟我哥哥一样,就知道训斥我,人家都输了,不说安慰我,就知道指责我,小气,不理你了。”她拧身要走。 谢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你还想去哪儿,我要是你哥哥,何止是训斥,打你一顿的心都有,上回送人一头牛,这回又输了几两银子?小小年纪,败家的本事倒不小。 刘小甲低头不语,心里犯愁,今天为了比棋,把头上的金钗都当了,凑了十两银子,这下全输了,后日和嫂嫂出门,金钗没了,怎么过关呢。 谢安见他面有悔色,不再难为他,拉他坐下,给他倒杯茶。指着支道林对刘小甲说:“你想下棋,眼前就是位绝世高手,高僧支遁。” 刘小甲听哥哥说过这位高僧,佛理、玄学、棋道都是当世名家。刘小甲起身行礼,拜见支道林。 支道林笑道:“小兄弟,快请坐,今天的棋其实下得相当不错,就是后半盘有些气力不继,小兄弟生得单弱,下棋也是体力活,身体出状况,头脑必不清楚,情绪定然受影响。所以,想要成为一流的棋手,身体也得一流。” 刘小甲点头称是。 谢安问:“今天输了几两银子?” “十两。” “十两?小甲你可真是大手笔,愚兄佩服。” “还说我呢,你不也曾连牛车都输掉了。” 谢安被噎得无语,怔怔地瞪着刘小甲。 支道林哈哈大笑,说安石也有被问住的时候,快哉快哉。 刘小甲扑哧一笑,说:“谢兄大量,小弟错啦,我以后不赌棋了,好不好?” “不好,明日再赌一局,至少把银子赢回来。”谢安道。 刘小甲说:“可是他真的好厉害,万一明天又输了,怎么办,再说我也没银子了。” 谢安说:“有支公在,你还怕什么,银子我出。” 支道林也说:“今日这棋,其实不是输在算力,而是输在心浮气躁。” “支公说得是,进入中盘前,我的心情很平静,临近收官时,忽然心一跳,此后就有些乱了。” “公子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的——”刘小甲想起当时正专心下棋,忽然心动,那日和谢安逃命的场景忽然跳在他脑里,挥之不去,此后,他强自镇定,但是内心不时泛起阵阵热流,头就晕晕的,后来就莫明其妙地输了,其实心里也是很不服气。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刘小甲当然想复仇,可是拿别人的银子,万一被哥哥知道了,后果很严重。但是,管他呢,他点点头。 三人去酒楼吃饭,席间,刘公子将平日学棋遇到的不解之处一一请教支道林,支道林倾囊相授,谢安冷在一边,不时替刘公子夹菜,刘公子哪里还顾得吃,只专心听支道林讲棋。 第二天一早,三人在忘忧棋院会齐,刘公子到柜台前交了银子,说要继续比赛。 老板去后院问白衣公子,也就是擂主:“昨日的少年又来了,还是十两银子一局,不知可否?” 白衣公子冷冷一笑,说:“人家钱多,我哪能不领情,下。” 二人上楼,进了对局室,擂主执黑,挑战者执白先行。除了记谱人和裁判,所有人不得入内,对局期间,二人亦不可与他人接触,吃饭、如厕都有人跟着。 谢安和支遁在茶室等着,自有仆人将棋谱及时抄来。 下到121手时,支遁小声在谢安耳边说:“不妙”。谢安急道:“怎么啦?” “这手打入有问题,黑棋若弃子转身经营右边,白棋就亏了。黑棋此时长考,定有大谋。” 谢安凝眸细思,看可有破解之法,时近中午,店伙计端了两个食盒上楼。 谢安计上心来,叫来仆役,让厨下做两样点心。 刘小甲和擂主吃过饭,店伙计又送来点心和茶,说是一位棋友送的,请二位慢用。刘小甲一看就知道是谢安送的,心中会意,面上并不露出来。 午后,稍事休息,继续对局,该擂主着棋,黑棋压根不理打入的白子,果然经营右边去了。因为此时要是和这颗杀入黑阵的白子捉对厮杀,若围堵,白棋外面就有了很多借用,不理它,让白棋在黑空里做活,虽实地有损失,但外面黑加厚,右身又有所得,算起来,还是黑便宜。白衣公子看刘小甲一眼,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是胜利在望的微笑。 刘小甲轻轻拈起一子,既不跳出之前打入的白子,也不在开拆以图做活,而是在远远在中腹一间跳的两个黑子间挖了一手,这手挖下得莫名其妙,擂主心想,看来白棋阵脚已乱,不过,他还是仔细计算了一番,方落子向上方打吃,白棋长,黑棋贴。接下来,你一手,我一手,走着走着,白衣公子出汗了。 最终,白棋中盘认输。 从棋院出来,刘小甲大声欢呼,一路小跑去典当铺赎回首饰。谢安和支遁在外面等着。从典当铺出来,刘小甲高兴地说,走,我请你们喝酒。 三人在酒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定,刘小甲心情大好,点了一桌菜。 他以茶代酒,敬支遁一杯,说:“谢支公指点,方有今日之胜。” 支遁道:“今天的点心,可是安石让人做的,刘公子聪慧,竟能迅速领悟,佩服佩服。” 敬完支公,刘小甲给谢安倒上酒,敬他道:“谢谢安石哥哥提醒,当时一看到点心,我就猜是你送的,三个桂花糕,一般人摆盘,会放成三角形,可是这次,三个并排放,中间那枚糕点正中点着红点,两边的却都是白糕。而送给擂主的点心上,却没有这个红点。我顿时明白,这是让我挖断的意思,为怕他看出什么来,我一口把糕吃了。对了,安石哥哥,你怎么会想到送点心?” 谢安笑说:“之前,有人用过这一招,害我输了棋,那会儿想起这事来,没想到真管用。” 刘小甲忽然脸一红,忙低头喝酒。 “才喝了一杯脸就红了,小甲酒量可没有棋艺高啊。”支遁打趣道。 那天,谢安一心想灌醉刘小甲,好借机送他回家,认认门。只是,刘小甲更喜欢和支遁谈棋,二人只顾喝茶聊天,谢安虽也自围棋高手,但比起这二位来,段位又差了一截,竟插不上话来,只好一个人喝闷酒,刘小甲照顾谢安的情绪,不时也陪谢安喝两酒。喝到二更,刘小甲没醉,谢安醉了,伏在酒桌上睡着了,支道林和刘小甲将谢安扶上牛车,支道林送谢安回家。 刘小甲看着牛车远去,微微一笑,自语道:“想灌醉我,再练练吧。”说完,一蹦一跳地回家去了。 第二十六章 竹林相会 这个夏天,谢安总觉得浑身不对劲,书读不进去,平日最喜欢出游会友,也是懒待动,整日恹恹欲睡,心里常想起刘小甲,他很纳闷,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兄弟,何以让他如此牵肠挂肚,这日午睡,更是荒唐,梦见在一片开满鲜花的山坡上,刘小甲坐在花丛中,对着他笑,彩霞映在他脸上,那样灿烂,那样好看,谢安走过去,坐在他身旁,说我找了你这么久,原来你在这儿。刘小甲说我本来就在这里,他的语气那样轻柔,谢安心神一荡,醒来了。 这醒的可真不是时候,正幸福呐,怎么就醒了,谢安闭上眼睛,想继续入梦,可梦已断,如何相续。他惆怅地起身,坐在床上出神,想着想着,心里就慌了。什么意思,难道我对刘小甲竟有了那种想法,不可能啊,我怎么会对一个男人有那种情丝,对女人都不曾有过。难道我真的对男人有兴趣,谢安越想越怕,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他一直认为,自己要么出家,要么会择一人(女人)而终老。可没想到,现在居然对一个男子动了心思。这太可怕了! 谢安终究是理性之人,一旦察觉事态严重,就不会由着自己向下坠。男大当婚,不婚则乱,他决定听从父兄的意见,尽快订婚。 谢安即将订婚的消息,很快传遍建康。王蒙听到消息后,跑去找刘惔。 “真长可听说,谢安要订亲了,怎么样,心里有没有酸酸的。” 刘惔叹口气,道:“岂止酸酸的,简直疼疼的,如此妙人,要与他人做女婿,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啊!” “令妹还未订亲,要是真舍不得,我去跟谢安说说。” 刘惔眼光如刀,狠狠挖一眼王蒙,那意思,我的难处你还不知,还有心打趣我。 王蒙笑说:“我知道,你是左手舍不得谢安,右手放不下桓冲,左右为难,是也不是?” “知道还故意气我,论交情,我和桓温是好友,又是挑担,但是和谢尚、谢奕、谢安亦是好友,当日拒绝谢尚提亲,心下着实难受了一阵,安石风流不羁,正是我辈中人,而买德郞(桓温的弟弟桓冲)也是少年英才,才略见识不在桓温之下,似乎比安石更可靠一些。再说桓温老早就跟我说过此事,虽未正式行聘,只因兰儿还小,过几年再说。哎,我若再有一个妹妹就好了,两全其美。” 王蒙大笑,道:“这话让我想起当年袁耽和桓温的旧事来,袁耽也曾说,我若再有一个妹妹,一定嫁给你。看来,妹妹总是不够用啊。” 二人说笑,不防刘兰熙在里间全听到了。 刘兰熙这才知道,原来谢家早就上门提过亲,被哥哥拒绝了。她关了房门,将自己全身捂在毛毯里。 晚饭好了,刘惔和夫人庐陵公主坐在桌旁,等着刘兰熙一起吃饭。刘小姐的侍女青杏走过来说:“回公主,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开门。” 庐陵公主奇道:“姑娘哪里不舒服吗?我去看看。” 公主和青杏过来,见房门紧闭,公主敲敲门,叫道:“兰儿,快开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里面毫无声息。 公主又提高声音说:“妹妹怎么不吃饭,是不是病了?要不找大夫来瞧瞧。” 还是不声不响。 刘惔也过来了,狠劲敲敲门,说再不开,我就撞了啊。 门猛地开了,露出刘兰熙在毛毯里捂得通红的脸,大睁双眼瞪着哥哥。 “这丫头这是怎么了,你这是要吃了我吗?眼珠子瞪那么大!” 刘兰熙扭身回到床上,又把自己包进毛毯里,庐陵公主过来,轻轻揭开毛毯,笑说:“好妹妹,这热的天,看捂出一身痱子。你到底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病了?” 刘惔冷笑说:“这样子,不像有病,像是有气。” 刘兰熙翻身坐起来,气呼呼地说:“你说得对,就是有气。” “好好的,谁又惹大小姐不高兴了,青杏,发生什么事了。”刘惔见妹妹不理他,又问青杏。 青杏摇摇头,一脸茫然。 “跟青杏没关系,就是你惹我不高兴了。” “我一天都没见你的面,怎么就惹你了?”刘惔很委屈。 “就是你,就是你惹我了。”刘兰熙说着眼圈红红的。 “你倒是说说,我到底怎么招惹你了。” 刘兰熙红着眼,红着脸,扭着身子,不说话。 刘惔说:“好了好了,别闹了,去吃饭,有你爱吃的糖醋鱼。” “不吃。”刘兰熙又赌气躺下了。 刘惔也来了气,拉着夫人就走,说她不吃就饿着吧。 庐陵公主柔声说:“妹妹,那你好好休息,饭给你留着,饿了,热给你吃。” 刘小姐当晚不吃饭,第二天还不肯吃饭,刘惔出门会桓温去了。 庐陵公主实在不放心,到小姑子房里,细细盘问,刘兰熙就是不肯说。 庐陵公主皱皱眉,计上心来,她说:“你知道你哥哥今天做什么去了?” “我才不管他做什么。” “他去见桓温,商量给你和冲儿定亲的事。” “给我订亲?”刘兰熙惊问。 “是啊,你也快15岁了,可以订亲了,冲儿虽比你小一岁,可是他呀,聪慧过人,少年老成,你哥哥很喜欢呢。” “不行啊,我才不要订亲。嫂子,你快去叫人跟哥哥说,我不订亲。” 庐陵公主摸摸小姑子的头发,说谁家姑娘大了不嫁人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以前常来咱们家那个谢安,最近也打算订亲,你还小,不懂事,我们做哥哥嫂嫂的不操心,谁给你操心。冲儿你也见过,难道你还看不上他不成。 嫂子说得句句在理,刘兰熙听得句句惊心,都说谢家哥哥要订亲,看来是真的了,这可怎么办。她急得眼泪直打转。 庐陵公主抓住小姑子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我嫁过来时,公婆都不在了,你哥哥虽心疼你,但他是男人,多在外奔波,是我一手将你养大,你名义上是我的小姑子,其实也跟我女儿差不多,有什么话,还不能跟嫂子说吗?你这样折磨自己,我看着心里也疼啊。” 刘兰熙“哇”地一声,扑进嫂嫂怀里哭了起来,将一腔心事全说给嫂子听。 公主听完,开玩笑说:“好个不识羞的丫头,小小年纪,竟然为一个外人生你哥哥的气。那安石纵好,也好不过你哥哥,你哥哥不同意,也是为你好,你竟然不识好人心。人说女大不中留,妹妹还没嫁呢,已经向着他人啦。” 听到安石的名字,刘小姐捂住脸,扭过身子不看嫂子。 “这会儿知道害羞啦。”庐陵公主拉住她的手,笑说:“嫂子哪能不懂你的心思,平日里提起谢家哥哥,你就脸红,只是不太敢朝这方面想,毕竟你还是个孩子呢,谁知你们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刘小姐拉住嫂子的手,摇晃着说:“嫂子你帮帮我,劝劝哥哥好吗?” “不害臊的丫头,这么急着找婆家。你哥那个死脑筋,估计很难劝过来,不过,只要那谢安真和你同心同德,嫂子一定设法帮你。就不知道谢安到底对你心意如何?之前,谢家虽来提过亲,被你哥哥婉拒后,他就不再上咱家门,他若真心待你,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刘兰熙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明天让哥哥带你出门一天,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我去问问他。” 恰好,次日是王蒙夫人的生日,刘惔夫妇去王蒙家做客。 兄嫂出门后,刘兰熙迅速换上一身男装,扮成刘小甲,带着男仆青扬,赶往白马寺。 白马寺在建康城东,支道林在建康时,多住在这里。白马寺规模相当大,佛殿林立,僧人的竂房依山而建,一直延伸到半山腰,刘兰熙最喜欢后山上的几千竿竹子,山风吹来,竹叶沙沙作响,越显得林深幽邃,最是夏秋好去处。 竹林深处,谢安已等着了,他已准备了酒果、食盒,地上铺了草席,坐褥。昨日,刘兰熙偷偷让青扬去给谢安送信,约他今日在白马寺竹林相见。谢安见刘小甲准时到来,心中欢喜,跑过来,携了他的手,在草席上相对而坐。 刘小甲让青扬去外面等着,叫时再来。 青扬走后,刘小甲喝杯酒,说:“近闻谢兄要订亲,是真的吗?” “哦?你的消息倒很灵通,还没定呢?家父和大哥的意见不一致,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 “那,你的意见呢?” “我没意见,不管谁家姑娘,我又没见过,何谈意见。这种事向来都是家长说了算的。” 刘小甲不屑地嘟嘟嘴,说:“我一直以为谢兄特立独行,不把世俗礼仪放在眼里,谁知在婚姻大事上,竟如此没有主见,任由家长摆布。” 谢安心想,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思,若不是因为你,我何以急着回归世俗,借世间礼法来约束自己。刘小甲见他不说话,一脸愁闷,心一软,说:“是不是你的父兄逼你订亲?” 谢安说:“不是的,这次是我自愿的,之前自以为风流高标,认为婚姻是牢笼,是作茧自缚,迟迟不肯订亲,现在想来,不过是年少轻狂,其实婚姻也是保护人的……”他想,若是我早早结婚生子,又怎会陷入今日这奇妙的难堪境地。 刘小甲只觉今日的谢家哥哥很奇怪,全无平日的潇洒,说的话也听不懂,只是她今日也是一腔心事,她想挑明了问谢安,假如我是女子,你喜欢我吗?可是又说不出口,心里斗争得很厉害,谢安说的话,她半听半忘,也没在意。她想不如多喝几杯,把自己灌晕,酒壮人胆,就好开口了。于是一连喝了好几杯。 二人喝着说着,刘小甲十几杯酒下肚,头脑还是一片清明,酒量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只好继续灌。谢安见刘小甲如此有兴,心想这孩子是不是中邪了,哪有这么灌自己的,好在备了一坛酒,不信你能喝光。 谢安夹了块肉,喂给刘小甲吃,说你别光喝酒,吃点东西垫垫。 刘小甲不好意思,半拒半迎,吃了肉,小脸羞得通红,谢安以为是酒热,也没在意。 头终于晕晕的,心里热乎乎的,她看着谢安,鼓起勇气说:“你不要订亲好不好?” 谢安惊讶地看着刘小甲,问:“为什么?” 刘小甲摇摇头,说:“你真是个傻瓜,我……我……我……” 刘小甲摇摇晃晃,要倒的样子,谢安坐过去让他倚靠着在身上,一边问:“你……你怎么样?” “我——头好晕啊。”说完刘小甲身子一歪,倒在谢安怀里,睡着了。 “谁让你喝这么多,真拿你没办法,说是有话要跟我说,话没说几句,酒喝了小半坛。” 他摇摇刘小甲,可是再摇不醒,只好让他躺下,枕着自己的腿,又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他低头看他的脸,好清秀的两道眉,皮肤十分细腻,像女孩子一样,他伸手轻轻摸摸他的脸,好烫,他吓得一哆嗦,收回手去。他强迫自己向远处看去,可是怀里的这个小东西实在太诱人了,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他睡得真香,脸上泛起两朵红云,谢安俯身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他的心咚咚直跳,只觉浑身发热,骨头都酥酥的。“不可以这样啊?”他告诫自己,勉强坐直身子。他双手合掌,嘴里念“南无阿弥托佛,南无阿弥托佛。”心里一千次的祷告“菩萨救我,菩萨救我。” 支道林救了他,他午睡醒来,跑来找谢安和刘小甲玩,看见刘小甲在谢安怀里睡着了,谢安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念佛,此情此景,着实怪异。支道林大声说:“喝酒念佛,闻所未闻,安石又在搞怪。” 听到支道林的声音,谢安长出一口气。 支道林叫人煮了一壶茶送来,刘小甲还是叫不醒,支、谢二人喝茶。支道林见谢安一脸愁容,满腹心事,亦不相扰,只是盘膝静坐。 日渐黄昏,青扬来催小主人回家,见他醉卧在谢安怀里,青扬脸色大变。 谢安说你来的正好,去把牛车赶到后门,离这里近,你家公子醉了。 一时,牛车停在白马寺后门,出了竹林就到了。谢安抱起刘小甲,穿林而出,他真想就这样一直抱着他,走到天边,走到世界尽头。可是竹林虽大,终有尽头,他将刘小甲放上牛车,看着主仆二人离去。 “你看起来很惆怅啊!” 谢安怔怔地看着支道林,半日说道:“真羡慕你,道心坚固,心无挂碍。” “这么说,你的心有挂碍了?” “岂止挂碍,简直是魔障。” 支道林哈哈一笑,说既是魔障,咱俩狮吼一声,让妖魔尽散。他俩来到竹林深处,深呼吸,谢安一声长啸,声音由低沉而高亢,宛转而嘹亮,之后徐徐回落,消散在竹林风声中,支道林不待声音散尽,悠然吹起口哨,谢安啸声再起,二人音声相逐,声音穿林而出,寺中僧人正在做晚课,忽闻此天籁,心神为之一荡,诵经声与啸声,浑然忘机。 刘兰熙这一醉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醒。庐陵公主守在她床边,见她醒来,忙问:“你说了没,他到底怎么想的。” 刘兰熙摇摇头,将事情经过一一说给嫂嫂。 公主嗔怪道:“哪有你这样的,找人说事,先把自己灌醉,真是的。” “我本想借酒劲好说话,谁知道就醉了。” “算了,我就知道你没用,到底是女孩子,脸皮薄,这样吧,改日我以你哥哥的名义约他来家里,我亲自问他。” 刘兰熙想想也只好如此,即使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恐怕也和昨日一样,根本开不了口。 这日,刘惔和王蒙出去游玩,庐陵公主让人去请谢安。 一个时辰后,仆人回来,报:“听谢府人说,谢安两日前和支道林云游去了。” 刘兰熙惊问:“去哪里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只听说一年半载回不来。” “那,他不是要订亲吗?”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 庐陵公主笑道:“傻丫头,人都走了,还订什么亲,再说又是跟支道林走了,我看出家倒有可能。” “嫂子!”刘兰熙扭过头,生气啦。 公主笑说:“你该高兴才是,至少他不会订亲啦。” 第二十七章 东山上的谢安 且说谢安和支道林一路游玩,自建康骑马到京口(今镇江一带),在北固山住了些日子,之后从京口乘船,经江南运河、浙东运河,一路买舟而下,到达会稽,见到了传说中的会稽山水,谢安早就欣慕会稽山水,这回劈面相见,满眼绿的山,紫的霞,青的烟,秀的水,只觉相见恨晚,谢安写信告诉父兄,要在这里隐居。 当然,谢安的隐可不同于多年后陶渊明的隐,陶渊明是真隐,草屋八九间,经常穷到喝不上酒,吃不上饭,还要亲自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 谢安在东山,是有真金白银做后盾的。谢裒知道这个儿子劝不住,于是不劝,而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让谢安在东山经营一个田庄出来,全当为谢氏置产。 谢氏最初也想在建康置产,但好房好地好山好水,早被江南旧族占了,空间十分有限,之前也曾在京口一带治了些房产地亩,只是京口是军事重地,游民聚居,亦不是理想的居所。会稽居三吴腹心,山美水美,物产丰富,民多富庶,正是好家园,王家和郗家早已在会稽封锢山泽,建立庄园,谢安既无心仕途,留在建康也没什么大用,不如给谢氏置办一份产业,好为子孙万代计。 谢安把庄园建在半山上,遍植茂林修竹,亭台楼榭,可以修身养性,可以三五好友乘兴而游,还可开大型party。更重要的,庄园占地广大,又收留众多侨户耕种渔猎,相当于谢氏的一次圈地运动。数十年后,谢氏后人谢灵运在他的《山居赋》中说:“春秋有待,朝夕须资,既耕以饭,亦桑贸衣,艺菜当肴,采药救颓……”也就是说,谢家庄园物产丰富,人丁兴盛,不止是居家好去处,更是一条生财路。 庄园建成后,他和支道林又在东山上建造了国庆寺,有这二位文坛新锐、玄学霸主在此,国庆寺香火日盛,之后,又增修了白云、明月二堂,东西各修一座亭子,以供游人远眺。 且说谢安在东山过得正好,朝廷的诏书来了,这是第四次,前三次谢安都拒绝了,这一次,招募他的是中书令、扬州刺史庾冰,作为帝舅,庾氏权力正盛,庾氏兄弟个个人杰,论才学胆识,人品才情,都是当世之俊,特别是庾冰,被称为庾氏之宝,从私人感情上,谢安对庾氏兄弟是颇有好感的。加之,此时谢安的堂兄谢尚顶头上司就是庾翼。 尽管一百个不情愿,谢安去赴任了。可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庾冰待他很友好,但再友好,也是居高临下的友好,每天上班跟坐牢似的,见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谢安越想越气闷,我在东山待得好好的,诗酒闲游,入山学道,下河泛舟,没来由跑到这儿,处处不自在,人生苦短,争权夺利的事,留给他人做吧,我何苦受这个罪。 勉强忍耐了一个多月,谢安强行辞归,此后,朝廷又征诏过他几次,谢安干脆不奉诏,朝廷一怒,下诏:对谢安同志永不起用。 谢安大喜,这东山,终于可以住安稳了。 第二十 八章 土断和江州之争 这边谢安在东山逍遥,那一边,朝廷再次准备北伐。 341年,庾冰着手准备第二次北伐,为了这次北伐,庾冰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土断,二是江州之争。 所谓土断,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就是西晋末年,大量北方侨民南渡,政府临时设立了许多侨州、侨郡、侨县安置侨民,侨人的户籍称为白籍,不入正式户籍,白籍者不负担国家调役。但是这些侨置郡县,只相当于一个办事机构,并无实土,只是在现属州郡拨一块地,集中安置侨民,但是地少人多,侨民们于是三五成群,散落到各处,寻找更适宜落地生根的地方,这样以来,他们散落各处,户籍却在侨郡、县,这就和他们的南方邻居有了很大区别,一样的种地打粮食,一样的生儿育女,侨人的粮食就留下来自己吃,无需给国家上交公粮,侨人的儿子就可在家里种地,无需上战场打仗。而他们的南方邻居则要承担沉重的赋税、兵役。 另外,有些侨人大族,在新的地方广占田园别墅,很多侨人就依俯在庄园里,沦为部曲和佃户,这些大族就像一个个独立小王国,只要不造反,东晋政府就完全不管他们。如此以来,在南方有限的土地上,就拥有大量不纳粮不当兵的侨人,这让南方土着居民极为不满,这里本是我的家,一下子拥来这么多北方人,都是汉人同胞,躲避战火来到南方,我们只得接受,对,划了地给他们,他们人多不够分,又散落各处见缝插针,开荒拓土,我们也忍了,但是他们还不纳粮不当兵,真拿我们本地人当冤大头啊。 南人不服,政府也不乐意。本来想着在南方只是暂时的,很快将要打回北方去,这些北方佬自然跟着回北方老家了,可谁知打了这么些年,北方胡人更加强势,别说打回去,守住江南都已不易。这些侨人由暂住渐渐变成长住,而且他们发现,南方其实很不错,气候适宜,土地肥沃,种瓜得瓜,种米得米,鱼虾成群,水美蟹肥,于是安心住了下来。留下来就留下来,他们还成了化外之民,这如何了得?同时,南方的旧有大族,也吸收了大量侨人到自己的土地上,这些人不对政府负责,只对庄园主负责,谁不乐意用? 这样以来,东晋政府能控制的纳税人口就少得可怜,国库长期空虚,国家既征不出兵,也拿不出养活军队的粮食。没有钱,没有粮,没有兵,皇帝说话从来不硬气,多是士族们说了算。皇帝想改变这个局面,336年,成帝就曾下诏禁止豪族将山川大泽私有化。可是天下皆然,禁谁去? 341年,庾冰协助成帝推行土断,就是将侨人按现住地址落户入籍,成为政府的合法兵源和税源。 政策一出台,南方平民很支持,但南北大族都不乐意,东晋政府差不多就是个大地主联盟,大地主们都不乐意做的事,推行难度可想而知,当时在朝中当权的,多是北方士族,他们大多是侨民政策的既得利益者,所以,这个土断,执行得很是阳奉阴违,士族豪强们不过做做样子,各拿出数十数百人交差,算是给王室一个面子,彼此相安。 这次土断浮皮潦草,执行得很不彻底。但总算给北伐扩充了一点家底。 另一方面,庾氏着手争夺江州的控制权,江州是庾氏兄弟一直想得而未得的,得了江州,就可将荆、江连起来,做为北伐基地也好,做为庾氏势力范围也好,这两州能统一号令,统筹调配,行动力会翻倍。 关于江州之争,庾氏到底做了什么,史载不详,却记载了一件疑点颇多的风波。342年春天的一天,豫州刺史庾怿派人给江州刺史王允之送了一坛酒,王允之不放心,喝之前先给狗喝,狗暴毙,这说明,酒有毒。王允之把这事密奏成帝,成帝大怒,说:“大舅(指庾亮)已乱天下,小舅复欲尔耶?”庾怿听到这话后,大惧,饮鸩自杀。 这个王允之是王导的侄子,也是琅琊王氏此时的顶梁柱,有人要毒死他,这是要彻底铲除王氏势力的节奏,老太傅王导,于国有功,曾经的“王与马,共天下”是多么辉煌,如今他刚死不久,难道真就人走茶凉,卸磨杀驴,朝廷得给个说法。 而被指控的庾怿,是庾家老四,庾氏兄弟个个了得,久历官场,能文能武。庾王相争多年,地球人都知道,庾怿公然给政敌送毒酒,这个智商,显然有硬伤。而且,以成帝可怜的威力,庾怿竟因他一句话,害怕到自杀,殊为难解。史书对此事记载太过简略,其中曲折已随历史湮灭。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庾怿在这场斗争中死了,庾氏四兄弟只剩下两兄弟,庾冰和庾翼,庾冰在朝,庾翼在地方。庾氏兄弟刚筹谋北伐,又折了四弟,他们兄弟向来友爱,二人实是伤心不已,北伐放缓了脚步。 这时,事情又意外地出现了转机。 这一年,王导已死3年,王导之子王恬守丧期满,可以出仕了,朝廷任命他做豫章(约相当于今江西吉安以北的地方)刺史,堂堂丞相之子,只给了这么个小官,王允之不服,上书说王恬是宰相之子,理应受到优待,不可出任远郡,他呢,自请解除江州刺史的职务,请朝廷转授王恬。这是给庾冰施压呢,您不能这么欺负我们王家!史书说庾冰看到上书后,很是惭愧。 但是他接下来的安排一点也看不出惭愧在哪里,他呢,改任王恬为吴郡太守,而以王允之为卫将军、会稽内史,这就是说,吴会地区我都给你王氏家族,这可是江南最富庶的地方。但是呢,江州你王允之要让出来,有了江州,就可将荆、江连成一片,长江上游都在掌握之中。王允之明白庾冰的意思,虽说吴会是好地方,得之,大惠,但是从权力角逐的角度讲,王氏在东晋的军政地位从此休矣,王允之十分不乐意,他以会稽的“会”字和自己的祖父王会同名,不去就任。 好,不去就不去吧,庾冰又给了他一个卫将军的名号,让他回建康保卫首都去,也就是说,不管去哪儿,总之,江州必须让出来。王允之气怒伤身,还未到任,就去世了。 第二十九章 成帝驾崩 这一波斗争刚告一段落,更大的灾难来了,成帝忽然驾崩。可怜成帝6岁继位,一直在王导和舅舅庾亮的双重管制下,委委屈屈地长大,好容易熬死了这两座大山,熬到自己成年,谁知还没来得及做一两件大事,就在22岁的青春妙龄撒手西去了。 成帝驾崩,谁来继位?朝中两大重臣庾冰和何充有两种意见,庾冰认为强敌环伺,家国危乱,宜立长君,就是自己的另一个外甥,即成帝的同母弟司马岳,这样他还是帝舅;何充认为成帝有子,应该父死子继。庾氏有兵,所以庾冰的意见占了上风,司马岳继位,是为康帝,何充、庾冰、武陵王司马曦、会稽王司马昱、尚书令诸葛恢为顾命大臣。 一次闲聊,康帝司马岳对庾冰和何充说:“朕的皇位,是二位爱卿的功劳。” 何充面不改色,说:“陛下即位,是庾冰一人之功,若依愚臣的主张,陛下您就不能君临天下了。”说得康帝当即变色,又愧又怒,又不好发作。 康帝既为庾氏所立,自然重用庾氏兄弟。 庾氏兄弟位高权重,而且眼看江州即将纳入怀中,这时,半路又杀出个褚裒来。褚裒是康帝皇后褚蒜子的父亲,身为外戚,他十分退让,不肯在朝中任事,“苦求外出”,刚好江州此时空了出来,几番权衡,庾冰任命褚裒为建威将军、江州刺史,镇于半洲。 庾氏兄弟那个失望啊,要个江州咋就这么难呢,北伐咋就这么难呢! 343年初,何充不愿在朝中受制于庾冰,要求外任,康帝于是让他出任骠骑将军,都督徐州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假节,兼任徐州刺史,镇守京口。这一安排可以看出,康帝虽不喜何充,还是十分信任他的,京口相当于建康门户,把这个重要的军事重地交给何充,就是把京师安全交给何充,同时以此牵制诸庾。 江州给了褚裒,京口让何充坐镇,皇帝的意思很明显,舅舅们要北伐,尽管去伐,伐成固然大妙,伐不成,有禇裒和何充在,不愁北方打进江南来。换句话说,庾氏北伐,就靠现有的实力去伐,想要再扩充实地实力,朝廷不给。 庾氏兄弟犹豫了,到底伐,还是不伐? 这时,两件事坚定了庾翼的心意。 什么事呢?第一件事,后赵汝南太守戴开率所部几千人向庾翼投降。大概戴开在控诉石虎的暴虐中,用了夸张的手法,加之常听到各种关于石虎年老昏聩的传言,庾翼认为此时石虎“奢淫理尽,丑类怨叛”,此时不伐,他日昏君死,新君立,后赵太子石宣能打仗是出了名的,再要北伐,怕是痴人说梦了。 第二件事,则被前燕刺激着了。。 第三十章 慕容翰归来 就在庾王争夺江州的这段时间。远在北地的燕王慕容皝闷着头干了两件大事,一是派阳裕至龙山西麓筑城,建立宗庙宫阙,取名龙城,足见慕容皝之心。 二是发动了两次对外战争,先后打败了高句丽和宇文鲜卑,开土略地,解除了燕在北地最大的两个危胁。 说起攻打高句丽,就必须说到一个人——慕容翰。 起初,慕容皝本欲先征宇文部,又不知宇文部虚实,一时踌躇。 慕容恪提醒父亲:“父王怎么忘了,伯父就在宇文部,何不将伯父迎回?” “我怎么就忘了他,只是不知他心意如何,肯不肯回来,又恍惚听人说他疯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伯父人中俊杰,怎么说疯就疯了,这其中必有原故。” 几天后,一个叫王车的商人,奉慕容皝之命,带着商队,驾着三辆马车,满载毛皮、马鞍、胭脂水粉等物,前往宇文部做生意。他走街串巷,遇集市就去发货,货价要的很高,至于客人爱不爱买,他根本不在乎,嘴里应付着,眼睛只管四下里滴溜溜地看。 这天,他终于在集市上见到了慕容翰,只见他一身泥污,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质地,正伸手向摊主讨要烧饼,摊主嫌他赃,递给他一个烧饼,让他快点滚。慕容翰拿了烧饼,跪在泥水里,向摊主拜谢后,这才大口大口吃起了烧饼。他吃得那样香甜那样贪婪,看得王车眼里一阵酸,王车向他走近几步,慕容翰看见王车,向王车使了个眼色,不让他靠近。他不说话,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点点头。王车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就走。 王车昼夜兼程,回到棘城,对慕容皝说:“慕容翰想回来。” 慕容皝大喜,命王车再去宇文部,接大哥慕容翰回来。 王车走后,慕容皝不顾天寒地冻,命工匠将慕容翰的旧时府邸修缮一新,静待他归来。 慕容翰为什么会在宇文部流浪?说起来,都是命运捉弄人。慕容翰本是慕容皝的同父异母大哥,是慕容廆的长子,却不是嫡长子,因为慕容翰的母亲出身低微。慕容皝虽是老二,但他的母亲段氏出身贵族,是嫡妻,所以慕容皝是嫡子。老爸归天后,这份家业就由慕容皝继承。 慕容廆有十个儿子,前四个十分了得,个个勇而多谋,文治武功皆佳,慕容廆十分喜欢。慕容皝继位后,就对大哥慕容翰,三弟慕容仁,四弟慕容昭十分猜忌。不久,老三和老四就密谋反叛,老三慕容仁带兵跑了,后据辽东而叛,老四慕容昭没来得及跑,还在城中,被慕容皝赐死。老三在辽东坚持了三年,终被二哥慕容皝灭了。 慕容翰呢,既担心二弟不容自己,又不愿像老三那样起兵反叛,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带着儿子逃往段部鲜卑。段辽素闻慕容翰的才干,对他很器重。 338年,段辽被燕赵合力灭掉,慕容翰继续流亡,逃到了宇文部。宇文部首领宇文逸豆归妒忌慕容翰的才能和名望,又听说了一些他在段部却心向慕容鲜卑的传言,对慕容翰很不放心,不但不肯重用,还时时派人盯着他,一旦他有风吹草动,就做掉他。 慕容翰无奈,便装疯,饮酒狂歌,睡在自己的大小便里,饿了就披头散发,肚子饿了,就给人跪着,讨口吃的。宇文部的人见他这么不堪,也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了,由着他四里八乡地游走。慕容翰有心人,把宇文部的山川地形,道路交通,都默记在心。 得知弟弟慕容皝要接他回去,慕容翰归心似箭,多年流离,这种飘篷似的日子他早过够了,只想回到燕山燕水,回到旧园故居,回到亲族们身边。 王车悄悄告诉他,在回去的路旁,我已埋下了一张弓。慕容皝知道大哥一身力气,拉弓之力可达三石多,特别为他督造了这张弓,弓大箭长,除非慕容翰,别的人休想拉得开。 340年2月,慕容翰趁夜溜进王宫,偷出宇文逸豆归的名马,带着两个儿子,跑到城外大道旁,挖出强弓,上马逃归。 天明后,宇文逸豆归才得知他跑了,派一百多名骑兵追杀慕容翰,眼看追上,慕容翰勒马回身,对追兵们说:“我久客思归,既得上马,断无还理,我在你们部族住了这么久,装疯卖傻以图性命,但我的武功箭艺一日都未荒废,不信的话,百步外,请立一把刀,如果我一箭射中,你们就回去吧。如果我射不中,你们尽管来抓我。” 追兵们面面相觑,有一个人下马,解下佩刀,插在地上,慕容翰在马上拉弓,那张巨大的弓渐渐被拉成满月状,一支长长的箭稳稳搭在弓弦上,只听嗖地一声,长箭破空而来,叮当一声,正中刀环。 追兵们看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想送死,迅速拍马逃散。 慕容翰于是缓缓骑马回来,慕容皝亲自在郊外相迎,兄弟二人执手大哭。慕容皝送大哥到府邸,连日大摆宴席,为大哥接风洗尘。 慕容皝对大哥十分倚重,仍拜他为建威将军。 在外流浪多年,尝尽人间辛酸的慕容翰,得王弟如此相待,自然满心欢喜,十分安慰,从此一心一意,愿为燕,为燕王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第三十一章 攻打高句丽 咸康八年(342年)十月,慕容皝迁都龙城。气象比以往又大不同。 一次宴会上,慕容皝再提征宇文部和高句丽的事。慕容翰道:“宇文部强盛日久,不过,宇文逸豆归却不是明主,他本是篡权夺位,又无胆识,为人平庸昏昧,族人多不服他。而且我在宇文部日久,知道他的将帅没有才能,又疏于边防,虽说他依附强大的石虎,但石虎太远了,一旦有事,根本救援不过来。所以,要灭宇文部,并非难事,难就难在,一旦我们对宇文部用兵,就怕高句丽从背后乘虚而入,高句丽离我们太近了,实在是心腹之患,不若先征高句丽,回头再攻取宇文部,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慕容皝深以为然,于是准备攻打高句丽。 这时,又是慕容翰献计:“通往高句丽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北道大路,一条是南道,地势险要崎岖,非常难走。高句丽人肯定认为我大军会走北道,南道易守难攻,必然只派少量兵力把守。我们恰好可以利用这一点,大王应当亲率大军由南道出兵,直扑都城丸都(今吉林省集安市),必唾手可得;另一路遣一上将,由北道朝进发,即使遭受挫折,他们的腹心已经溃败,四肢便无以为力。” 慕容皝依计而行,亲率四万精锐士卒从南道进发,以慕容翰和慕容霸(也就是慕容垂,慕容皝第五子)为先锋。另一路由长史王寓率众一万五千由北道进发。 高句丽古称朝鲜,是周时箕子的封地,汉初为燕人卫满所簒,两世而亡,土地又归西汉。至汉元帝时,高朱蒙在此聚众自立,创建高句丽国。后来日渐强大,屡冦辽东。慕容氏据有辽土,与高句丽时有争战。 此时,高句丽王是高朱蒙的十世孙高钊,他果然把防守重点放在北道上,高句丽国王高钊让他的兄弟高武率兵五万在北道迎战,高钊自己则带领老弱士卒把守南道。 慕容翰如猛虎般忽然从南道杀出,部下都是精锐,一时如饿虎入羊群,所向披靡,高钊逸力截击,东拦西阻,无奈他虽尚勇,可手下无强兵,眼看兵势将崩,慕容皝又率主力杀出,众人再无斗志,很快溃散。高钊单骑逃出,不敢回都城,燕兵长驱直入,杀入都城,将高钊的母亲妻子全俘虏了。 接下来,就是燕兵的酒神节,狂欢节,烧杀掳掠,府库被抢劫一空,高钊父亲高利的坟墓亦被盗掘。城中能抢的都抢了,最后又抢了男女五万余人,包括高钊的母亲妻子,以及父亲的尸体,回家去也。 为什么这么快回家了呢,因为北道败了,怕高句丽大军回师救丸都,又生变数。 再说了,抢一把就跑向来最对慕容皝的胃口。慕容皝的目的也只是把高句丽打怕,打残,真要一口吃了它,现在还没有这个实力。 慕容皝回龙城后,高钊收拾残众,不得已向燕称臣。 第三十二章 慕容霸霸气出场,慕容翰悲情落幕 高句丽既破,宇文部孤立无援,慕容皝按部就班,准备灭掉宇文部。 宇文逸豆归当然不肯坐以待毙,派国相莫浅浑率兵击燕。 “他倒先来了,也好,家门口的仗更好打。”慕容皝对哥哥慕容翰说。 二人如此这般,计议已定。 莫浅浑远道而来,急于求战,挑战数日,慕容皝下令将士,严守堡寨,闭门不出,由他骂去。 莫浅浑耀武扬威了很多天,见燕军不敢出战,以为燕军怕了,于是向宇文逸豆归发战报:燕军胆怯,不敢做战,由此可见,燕兵在连年战争后,已是疲弱之极,我们之前的担心,看来是多虑了。 宇文逸豆归得了这个信,大喜,于是也不征兵,不备战,每日里花天酒地,怎么开心怎么来。 如此一月有余,慕容皝觉得该收网了,这日,莫浅浑例行在阵前叫骂一番,见燕军依然没反应,乐呵呵回到营帐喝酒。这时,燕军忽然冲出营寨,向莫浅浑部发起猛攻,莫浅浑正喝得高兴,忽见卫士冲入营帐,报:燕军杀进营寨来了,我军不敌,眼看就要崩溃。 莫浅浑扔了酒杯,拿起武器冲了出去,燕军已攻到中军帐附近,莫浅浑见大势已去,骑马逃走。士卒多为燕军俘虏。 宇文逸豆归这才着了急,大骂:莫浅浑误我,于是急整军队,由涉奕干率军,迎战追来的燕军。 燕军这回倾巢出动,建威将军慕容翰为先锋,率骑兵二万扑向宇文部,慕容皝又以广威将军慕容军、渡辽将军慕容恪、平狄将军慕容霸及折冲将军慕舆根,兵分三路,紧随慕容翰之后进军,慕容皝自己亲率大军以为后应。 宇文部将领涉奕干,是宇文部第一猛将,燕军势大,他也不惧。在道上截住慕容翰,双方更不答话,就是一番恶战,从日中直打到日落,未分胜负。 天快黑了,慕容翰鸣金收兵。 涉奕干见燕军要撤,他正斗得好,哪能就这么散了,涉奕干拿起梆铃,猛一顿敲,只见宇文部阵内箭如雨发,射向燕军,燕兵躲闪不及,伤者无数,连主将慕容翰、刘佩、高诩也都中了流箭。三人忍痛,勉力支持,亲自断后,让军士们迅速退回营中。 一时,燕军还营。慕容翰让伤兵们各回帐中疗伤,他和刘佩、高诩也相互拔出箭头,幸亏都未伤及要害,于是敷药包扎。之后,向慕容皝写信汇报战况。 慕容皝指示:涉奕干勇悍,不可轻敌,不如暂避锋芒,待他骄怠,再一鼓而战,自可制胜。 慕容翰接到指示,心里犯嘀咕,虽然这话从战略上没问题,但具体到涉奕干这个人,未免太高看他了。 慕容翰曾在宇文部住过几年,对涉奕干很熟悉,知道他勇敢,也知道他性情急躁,没脑子,略施小计,自可手到擒来。 于是,他给侄儿慕容霸写信,和他相约夹攻涉奕干。 接下来的五天里,慕容翰只做伤病,高卧不起。涉奕干屡次挑战,慕容翰龟缩不出,任他儿子王八蛋的骂着,他严令士兵,不许出战。 第六天,涉奕干又来叫阵,将士们齐声叫骂,从早晨骂到日中,骂得口干舌躁,噪子冒烟,仍不见慕容翰出来,就让士兵们散坐休息。 忽见燕军寨门大开,慕容翰全身披挂,一马当先,率众出战。他在马上大喊:“涉奕干休要猖狂,你的死期到了,看我取你首级——”慕容翰高大威猛,声如洪钟,如狂风卷地,杀入敌阵。 涉奕干见慕容翰来势凶猛,忙命士兵们上马,退后里许,站稳脚跟,再行接战。 可是战场上,岂可轻易言退,士兵们接到后退的命令,还以为涉奕干害怕了,主将心怯,战士如何勇敢,这一退,直接退得行不成行,列不成列,被慕容翰军追上,杀倒数千。 涉奕干大怒,打马回身,举起大刀,向慕容翰砍来,慕容翰会家不忙,举戈接着,两人都是大力士,刀戈相压,谁也奈何不得谁。两人战至十多回合,慕容翰伤情未愈,渐落下风。 副将刘佩打马上前,接住涉奕干,慕容翰退下休息。待二人又战数合,慕容翰命高诩接替刘佩,继续缠斗涉奕干。 只是这三人之前都受过伤,虽轮番上场,竟奈何他不得,涉奕干反倒愈战愈勇,手中大刀雪片似的在高诩头顶乱飞,晃得高诩直欲晕倒。 眼看高诩不敌,慕容翰不由心里着急,正想上阵助战。 忽一将杀到,手中双槊势大力沉,左槊架住涉奕干的刀,涉奕干竟动弹不得,右槊直刺涉奕干心窝,涉奕干来不及躲闪,入肉两寸,鲜血狂喷,从马上摔下,双眼圆瞪,死了。 涉奕干到死都无法相信,有人竟能将他一击毙命。 这个人正是慕容皝第五子慕容霸,也就是后来的慕容垂,这一年,他18岁,已是他带兵打仗的第五个年头,每出战,必创佳绩,风头直逼四哥慕容恪。 涉奕干既死,没了主帅,士众溃散,一个个拼命逃跑,慕容翰和慕容霸乘胜追击,斩杀大半。之后,慕容霸做先锋,慕容翰率众压后,直入宇文部。 宇文逸豆归听闻涉奕干惨败,连向后赵石虎求援,石虎也没敢怠慢,发兵疾驰宇文部。 可他还是来晚了,宇文部主力已在之前的两战中消耗大半,剩下的已是惊弓之鸟,毫无斗志,慕容霸如入无人之境,很快杀到宇文部都城南罗城,守城士兵无心作战,一触即溃,死的死,逃的逃,不到半日,南罗城陷落,宇文逸豆归单人匹马逃往漠北。 慕容皝收到捷报,心花怒放,率众赶来,犒赏三军。将南罗城改名为威德城,让弟弟左将军慕容彪据守。随后,带着宇文部五万余众和大批牛羊等战利品,回昌黎去了。 当后赵军在右将军白胜和并州刺史王霸率领下赶来时,南罗城已变成了威德城,城中墙垣残破,十室九空,几近废墟。 来都来了,是废墟也得打,不然怎么给石天王交待,就算是空城,也得抢回来。 白胜和王霸率众攻城,城墙虽破,燕军却如钢铁战士,坚决守城,后赵军连日攻打,但这破城就是攻不下来,燕军一次次击退后赵军,后赵军伤亡惨重,不得已,撤兵。 慕容彪见后赵军撤退,率众出城追击,后赵军又败,弃了辎重,轻身速退。慕容彪也不再追,打着得胜鼓,将粮草辎重抬回城中。 仗打完了,完胜。燕军人人欢天喜地,可惜高诩刘佩本就受伤,又经一场恶战,回师不久,竟箭疮崩裂,相继而死。 慕容翰伤势较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在家静养多日,箭伤渐渐平复。 这日在院中闲步,到了马厩,忽来了兴致,让人牵马来,他扶着儿子的肩,踏上马蹬,手脚同时加劲,一举上了马,慕容翰很高兴,骑马跑了起来,“是将军就得在马上。”他高兴地对儿子高喊,一面纵马飞奔。 这件小事,本来十分正常,但就有人看出了不正常,向慕容皝打小报告,说慕容翰之前那是装病,躲在家里秘密串联,意图谋反。 慕容皝小肚鸡肠,全不念大哥连立战功,或者说,正因为大哥刚一回来,就屡立战功,特别是打宇文部这一次,竟不听自己指挥,私自和慕容霸相约攻打涉奕干,这眼里还有自己这个王吗?而且这两战下来,大哥在军中的威望无人能比,连自己的两个儿子慕容恪和慕容霸,都成了伯伯的小迷侄。长此以往,还有谁会认自己这个王?万一慕容翰起了二心…… 一念及此,慕容皝下令赐死慕容翰。 慕容翰长叹一声,道:“我当初负罪出逃,所幸又回到故园,直至今天方死,已是迟了。只是我死不足惜,但恨羯人雄据中原,我不自量,本想为国家荡平天下,一统山河,这一志向不能实现,实为恨事,大概这也是命数使然,尚有何言呢!”说完,慕容翰仰药而死。 第三十三章 蒲生的战斗 北中国的小蒲坚转眼间6岁了。这6年里,后赵屡屡对外兴兵,只是,每次军事行动,石虎都有意无意忽略蒲洪,或者只让蒲洪派小股兵力参加战斗,没有一次让蒲洪做主要将领的。蒲洪明白石虎的心思,既如此,仗,你们先打,既然没我蒲家多少事,且休养生息,养精蓄锐。 对蒲坚来说,大人世界里的事,离他太远,他的世界里,有吃有玩就天天快乐,受他父亲的影响,蒲坚也喜欢读书,跟着父亲认了不少字。当然,他最喜欢的是跟着蒲生哥哥到处游玩,长生(蒲生的字)哥哥9岁了,会打弹弓,还有一支弓箭,比父亲的小了一号,蒲生力大,拉满弓,力道可射杀一只野狗;他还会骑马,小小的人儿挂在高头大马上,小猴子似的,两只小手拽住缰绳,将马儿治得服服帖帖,有时候,他也偷偷抱蒲坚上马,一起慢慢溜几圈;他还喜欢领兵打仗,经常带领一群孩子玩攻城游戏。总之,长生哥哥是蒲坚的偶像,每天一睁眼,就闹着要找长生哥哥玩。 蒲生生性执拗,因为天生独眼,经常被嘲笑,他只好苦练筯骨,浑身精瘦,像纯铁锻造,遇到嘲笑他的孩子,扑上去就是一顿拳脚,把对方打服贴为止。可是他可以对付来自小孩子的嘲笑,但是面对比他大很多的大哥哥,成人,他也只好咽下愤怒的泪水,暗暗发誓,有朝得志,定要报仇。他差点永远失去报仇的可能,有一次,他的祖父蒲洪竟当众嘲弄他:“听说一只眼的人,只有一行眼泪。” 祖父平日里偏疼别的兄弟,特别是对坚头,怎么看怎么亲,怎么看怎么可爱,夸他懂礼,夸他举止贵气,夸他将来有出息,可是看见蒲生,一个笑容都舍不得给,经常挑他的错,衣服脏啦,举止粗野啦,总之各种不是,这也就忍了,可是这一次,祖父竟拿他的残疾开玩笑,蒲生忍不了。 他抽出刀,刺向自己的瞎眼,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他大声说:“这只眼睛也会流泪。” 蒲洪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烈,一时生气,骂他:“你竟敢跟祖父叫板,再这么嚣张,就罚你去做奴隶。” 蒲生也不示弱,大声说:“做奴隶就做奴隶,石勒也做过奴隶,我一定混得不比他差。” 后赵石勒是典型的从奴隶到将军,到君王,石虎继承的就是石勒的天下,蒲生拿石勒的出身做例子,往小里说,童言无忌,往大里说,就是造反。 蒲洪忙跑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说我的小祖宗,这话岂可乱说,传出去,咱们家还有命吗? 蒲生死命挣扎,推开祖父,平日里不敢想不敢说的,劈里啪啦全蹦了出来。 蒲洪大怒,命蒲健将这逆子杀了,以免将来惹祸。 蒲健一听这命令,头立刻轰的一声,如遭雷击。他一巴掌搧到蒲生脸上,蒲生住嘴了,愣愣地看着父亲,一阵恐惧攥住他幼小的心灵,他不能死,他还没长大,还没上过真正的战场,还没报复那些欺负过他的人,还没享受人生的丁点乐趣,他不可以死。 蒲健示意他去求祖父,跪着认错。可是他哪里错了?蒲生不服,倔强的看着脚尖,一动不动。 “快去,留下这惹祸的东西,迟早要出事。” 蒲洪这样说,也不全是小题大做,老大蒲杰已被石虎暗中除掉,蒲洪痛失一子,能不怕吗?蒲生这话要传出去,万一石虎又借题发挥,谁知又会引来什么祸患,他本就厌恶这个孙子,一怒之下,竟起了杀心。 蒲健抽出刀子,眼含热泪,举刀的手抖个不停。蒲雄忙上前,拉住哥哥的手,夺下刀子,说:“孩子还小,多加教导,自然会慢慢改变……” 强氏闻讯赶来,顾不得男女之妨,阿公威严,散着头发抱住蒲生大哭,厉声对丈夫说:“要杀他,先杀了我。”又哭道:“可怜的生儿,从小没人疼,现在还要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杀掉,天底下哪有这样没天理的事,我的儿啊——” 强氏号啕大哭,蒲健也心疼啊,他岂能忍心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老婆这一哭,更是让他五内如焚,手脚颤抖,刀子掉到了地上。 蒲洪见状,也觉得刚才的命令过分了,再说,今天的事,虽然蒲生狂郣,说到底,也是自己先失了分寸。他摇摇头,转身走了。 因为感谢四叔的救命之恩,蒲生对蒲坚还是比较友爱的,加上蒲坚对他又十分崇拜,满足了他小小的虚荣心,所以,他也喜欢带着蒲坚玩,甚至比对自己的亲弟弟还好。 他们经常玩各种战争游戏,特别是攻城游戏,玩伴们分成两队,两队从两个方向同时向某高地(一个大土堆)发起猛攻,先攻上并能守住阵地者,就是赢家。蒲生的队伍里蒲坚是个拖油瓶,年龄最小,不但没什么战斗力,还得消耗战斗力,得给他派警卫啊,万一他被对手打伤,没法向祖父交待。 这天,有个小伙伴发现了一个特别大的土堆,跟个小山丘似的,蒲生一听,来劲了,带着伙伴们跑去看,土堆在城西,离家很远,不过,管他呢,反正找得着路。蒲生一看那个大土堆,心喜若狂,这太适合练兵了,有20多米高,50多米长,像是一截废弃的堤坝,又像是一座小山丘,原本浓密的树,大多被从根部锯掉,被人拉回去当柴烧,留下圆圆的矮木桩,像一个个埋在地里的小凳子,还剩下十来颗小树,大概太小,没人看上,所以还挺立在山顶上,山坡上稀疏地长着一丛丛野草。离小山不远处,有一个大池塘,水深绿深绿的,这要到了夏天,又是游泳的好地方。 孩子们高兴地在小山上跑上跑下,滚来滚去,像一群撒欢的小野驴。 大家乐够了,蒲生大喊一声:“集合啦。”共有19个大小孩子,大的十几岁,小的七八岁,坚头最小。蒲生和另一个男孩做队长,各自挑了7名队员,坚头自然归属蒲生战队。 蒲生告诉蒲坚:“做为副将,你要紧紧跟在我后面,你的任务是发现敌军的弱点,及时告诉我,你不要和敌人正面战斗,那不是副将的职责,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好,所有人听令,向山上冲啊。” 两边军队像一个个箭头,直冲向山顶,蒲生一马当先,坚头在后面追啊追,小腿像风车似的快,可是怎么也追不上,他气喘吁吁地跑啊跑,等他跑到山顶,战斗都已接近尾声,对手有好几个都被打得滚下山坡,蒲生哥哥以一敌四,还占上风,坚头大叫“长生哥哥威武。” 蒲生更显神威,很快又扔下去两个,对手投降。 接下来,两队交换场地,重新再来一次。 这时,姚苌带着一群孩子也来了,姚苌远远看见蒲生,就嘲笑说:“这不是蒲家那个独眼龙吗?” 蒲生也不答话,顺手捡起一个硬梆梆的土坷垃,脸上堆着笑,说:“这不是姚苌哥哥吗?你们怎么也来这里了。” “这里本来就是我们的地盘,你这野小子,也敢来这里撒野?” 蒲生说:“不敢,不敢……”说着凑到姚苌身边,土坷垃结结实实砸在姚苌头了,虽未流血,那个疼啊,姚苌大怒,扑上去打蒲生,蒲生敏锐,东跳西窜,姚苌怎么也打不上,姚苌这边人也都扑上来打蒲生这帮人。 蒲生跳出圈外,大叫一声:“这样乱打,不如攻山头。” 姚苌一听,喝住伙伴们。 “攻山头就攻山头,让你见识一下老子的厉害。” 从人数上讲,蒲生这队多了两个人,但是其中一个是蒲坚,只能算一个负战斗力,而且蒲生战队明显平均年龄要小一两岁,多了两人,也算公平。 这回蒲生特别叮咛坚头,你千万别参战,就在一边呆着,他还不放心,又派了两个大孩子守着坚头,命令他们,你俩今天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我弟弟。 双方集结完毕,姚苌大喊一声:“一、二、三、冲啊……” 两边军队都大喊着冲上山去,蒲坚也急了,跟着跑,两个警卫跟着他,别人都上山去,两队人马贴身肉博,不时有一两名战士从山坡上滚下来,被树桩挡住,一轱辘翻身跳起,又冲上山顶参加战斗,双方战斗十分激烈,人人奋勇向前,蒲坚看得热血沸腾,恨不能也找个对手捉对撕杀,可惜没有和他身高、体格相配的,都比他大几个号,他只好急得干咽唾沫,他的长生哥哥则十分威猛,左右出击,灵敏如兽。姚苌到底比蒲生大3岁,他不是一味酣战,而是边打边观察形势,指挥作战,他派了四个人将蒲生团团围住,围而不攻,就是不让蒲生出圈,蒲生急怒攻心,拳打脚踢,可是怎么也冲不出去。蒲生战队逐渐落了下风,“战士们”被一个个扔下山坡,惨叫声此起彼伏。蒲坚给两名卫士耳语几句,卫士领命而去。 姚苌站在山坡上,边打边指挥,眼看胜利在望,他的小心脏快乐出花来,这时,忽然两只脚被两个人抱住,往下一扯,他扑倒在地,被扯下山顶,蒲坚把自己的腰带递过来,两名卫士将姚苌双手反剪,紧紧绑住。 蒲坚奶声奶气地大叫:“主帅被擒,战斗结束;主帅被擒,战斗结束。” 蒲生见状,大喜,大家一起大喊:“主帅被擒,你们输啦。” 姚苌十分生气,可是游戏规则就是这样,愿赌服输,可他就是不服,明明是己方优势,最后却一时大意,被人俘虏。蒲生走到他面前,说现在怎么样,向我道歉,我就放了你,要不然,我就押你回你们姚家,你父亲那个暴脾气,要是看见你这怂样子回去,接下来的事,你自个儿想象吧。 姚苌梗着脖子,表示不服。 蒲生一挥手,说:“走,一起去姚家。” 姚苌说:“不行,咱们再比一次,三打二胜,才公平,一次胜利不说明有问题。” 蒲生冷笑说:“你当我傻啊,你比我大3岁,高一头,你的伙伴,也大都比我的伙伴大,我们赢一次,不容易,还来第二次,人能死两回不?” “这回咱不比打架,比骑马,就咱俩比。” 说起骑马,蒲生来了精神,父亲去年给他买了一匹枣红马,个头不高,但奔跑如风,性子刚烈,蒲生好容易制服了它。蒲生非常喜欢它,天天早上起来给它刷毛,没事就骑马去河边吃草,男儿天生要在马背上,这是祖父最爱说的话。蒲生对祖父又怕又恨,但是每当祖父做战前动员,那些豪言壮语总让他热血沸腾,不能自已。祖父常说,生当乱士,每个男人生下来就是战士,就要保卫家园,开壃拓土,否则的话,只能被强者奴役,一辈子活得不如一只蚂蚁。 当蒲生有了枣红马后,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男儿,在跑马场狂奔时,耳边的风呼啸着,他全神贯注,紧紧抓住马缰,一人一马,此刻似乎完全融为一体,全力冲刺,冲刺,让热血奔腾,让被这个残疾的肉体困住的心灵,在一种不可思议的狂喜中,灵魂出壳,远离尘嚣。 姚苌说要比骑马,这就骚到了蒲生的痒处,他答应了,明天上跑马场。 那天晚上,蒲生和蒲坚一路笑着跑回家,他们太高兴了,没有什么比打了胜仗更让人兴奋了。跑到家门口,只见家门大开,很多人出出入入,他们奇怪地问一个仆人:“怎么这么晚还不关门?” 那个仆人一见他俩,长出一口气,说:“少爷倒会问,还不是您二位闹的,天黑透了还不回家,老爷正派人到处找你们呢?” 蒲健从大门外进来,一见他俩,一耳光扇到蒲生脸上,厉声问:“死哪儿去了?还知道回来。” 蒲生脸上鼓起五个高高的指印,气得小脸通红,他一声不吭,闷头走了。 坚头跟上去,拉他的手,他也甩开了。 蒲坚“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蒲洪和蒲雄,以及姜氏和儿媳妇们也闻迅赶来。蒲洪见坚头大哭,以为蒲生欺负他了,他骂蒲生:“你对弟弟做什么了?你们这是从哪儿回来,看看,两个泥猴似的,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蒲生没来由被父亲打,被祖父骂,这要在之前也就算了,可今天明明打了胜仗,非但没有像英雄一样受到欢迎,反而先打脸,再诛心,他终究还是个孩子,一时委屈,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强氏担心公公又要打他骂他,忙过来护着蒲生。 蒲洪见状,瞪了蒲生一眼,他转向蒲坚,把他抱在怀里,给他抹眼泪,笑着逗坚头:“多大了,还哭鼻子,跟阿爷说说,到底去哪儿了?” 蒲坚虽小,但是语言能力超强,他绘声绘色地讲了今天下午的战斗。 蒲洪听说蒲生以小博大,打赢了姚苌,不由乐得哈哈大笑,他放下坚头,把蒲生抱起来,转了好几圈,说阿爷错怪你了,我孙子真有出息,明天赛马,阿爷去给你助威。 蒲生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祖父如此夸奖,高兴地直流眼泪。蒲洪一手拉着蒲生,一手拉着坚头,说阿爷请你们吃烤羊肉,今天可得好好犒劳两位小英雄。 第三十四章 离家出走 第二天下午,练兵场,蒲洪和姚弋仲各自领着亲友团来看比赛。 “您老亲自来啦,稀罕稀罕。”蒲洪迎上去笑对老姚说。 “你都来了,我能不来吗?孩子们小,骑马射箭的,不放心呐。” “就是啊,多不放心呐,特别是我孙子,才8岁,上马还得人抱上去,能不操心吗?都是您儿子闹的,非要比什么骑马。” “你小子就别说风凉话了,是好汉是孬种,一会儿就知道了。” 比赛快开始了,蒲生将腰带束紧,蒲健扎个马步,蒲生踩着父亲的腿上马,和姚苌并排站在起跑线前,准备开始第一个项目:跑马场跑五圈,先到者胜。 发令官一声令下,两匹马冲了出去,姚苌豹头铁臂,骑着黑骏马,操控自如,马蹄如飞;蒲生也不示弱,人虽小了一号,两条小短腿用力一夹,枣红马心领神会,紧紧追着黑骏马,它比黑骏马略小一些,但是它跳得高,跑得更轻盈,奔跑起来,更是神采飞扬,天马行空。两人两骑,全力奔跑,前三圈一直并驾齐驱,第四圈开始,黑骏马慢慢占了上风,到第五圈时,逐渐超出枣红马两个马身的距离,蒲生两腿猛夹枣红马,枣红马也拼得很凶,一点点将差距缩小到一个马身,可是只剩下半圈了,照这样下去,根本追不上,蒲生急了,情急之中,他嘴里忽然发出“呼——荷荷荷——”的狂叫,和马叫声非常像,蒲生平时很喜欢听马的嘶鸣声,也经常背着大人学马鸣,这会儿一着急,他竟和马儿发出一样的鸣声,枣红马忽然听到马鸣声,忽然生出万马奔腾的幻觉,它精神大振,四蹄腾空,几乎不是跑,而是跃到了终点,超出黑骏马一个马头。 蒲生赢了,他抱住枣红马脖子,哭了起来。蒲洪和蒲健等人围了上来,等他哭够了,情绪平稳了,这才将他抱下来,大家把他抛向空中,欢呼着庆祝胜利,蒲生脸上又是泪又是笑。 休息一阵后,开始第二局:障碍跑。 路障并不规律,有栏杆,有高地,有急拐弯,有水洼,这个障碍跑,有模仿实战的味道。这一环节中,蒲生明显不敌姚苌,他的骑术毕竟比较单一,就是喜欢狂奔的痛快,至于其他技巧,那都是要反复磨炼才能掌握,蒲生不肯下那个苦功,所以这一比,就露怯了,跳栏杆还可以,急转弯处,速度就下来了,至于跑水洼、探虚实,就更不善长。姚苌一看就是经过全面训练的,各种技术都较蒲生娴熟,他一路领先,顺利拿下第二局。 第三局:骑马射箭。箭靶设在百米外,两人骑马跑到距离30米的时候,开弓射箭,之后,跑回出发点,用时和准确度综合评估,决定谁是胜者。 两人同时出发,从两侧绕到靶场,蒲生举起自己的小弓箭,单眼瞄准,嗖地一声,正中靶心,他得意地笑了笑,飞奔而去,谁说独眼没优点呢,射箭就比两只眼准。 姚苌也不错,略偏了一点,在他这个年纪,能飞马射出这个成绩,已属难能可贵,谁让他碰上了蒲生呢,人家是天生的好射手,所以,当时商量第三个环节时,蒲生要求射箭,姚苌欺他年小力弱,就答应了,没想到,蒲生的力度和精准度竟如此厉害。 愿赌服输,姚弋仲的儿子输给了蒲洪的孙子,老姚脸都气成灰的了,一言不发,带着亲友团走了。 蒲洪则高兴地冲上去,把孙子抱下来,转了好几圈,他哈哈大笑,吩咐蒲雄,快去叫人准备宴席,咱们好好庆祝一下,没见老姚的鼻子都气歪了。 蒲生又踩着石头跳上马背,抱着马脖子,喃喃地说:“你真好,你真棒,你是我的小福星,咱俩以后就是最好最好的朋友。”马儿似乎呼懂了他的话,非常惬意地慢慢走着。 蒲坚过来说:“长生哥哥,能让我也骑骑马吗?” 蒲生说好啊,你上来吧,蒲坚让人把他抱上马,他靠在长生哥哥怀里,分享着他的胜利,满脸得意,蒲雄喊道:“你俩小心点,快过来,咱们回家。” 蒲坚喊道:“我们再转一圈,就回来。” 他让长生哥哥带他慢跑一圈,蒲生让他抓牢马缰,喊一声得嘞,枣红马就慢跑起来,蒲坚高兴地咯咯直笑。他对长生哥哥说:“你刚才那声马叫,叫得真好听,你能再叫一声吗?” 蒲生说好啊哥叫给你听,他开始小声学马叫,叫着叫着,来了兴致,扯开喉咙,大声嘶鸣“呼——荷荷荷——” 枣红马听到这声音,又激动起来,再次绕着跑马场狂奔,蒲生害怕了,他紧紧抱住坚头,一边勒紧马缰,叫它安静下来,可能枣红马今天兴奋过度,此刻竟不听指挥,风一样地往前冲,蒲坚吓得大哭起来,谁知这哭声似乎更刺激了它的野性,它跑得更欢。蒲洪见壮,急了,让人四下里围堵枣红马。 枣红马见前面有人拦,竟高高抬起前蹄,一跃而起,或许它是想吓走来人,或许它起了野性,真想一脚踩死拦路者。它这忽然一停、一跃,蒲生抱着蒲坚被扔下马背。 蒲生从地上爬起来,揉揉摔疼的屁股,他见蒲坚躺在前面不远处,忙一瘸一拐走过去,叫“坚头,你没事吧。” 蒲坚不吭声,他又凑近一点,蒲坚的头恰好撞上一块石头,正扑扑地向外冒血。蒲生全身的血“哄”地一下冲上头顶,他只觉得天眩地转,似乎要晕过去。这时,蒲洪和儿子们都飞奔过来,见状,蒲雄忙扯下衣襟,按住他的伤口止血,一边让人快去请郞中。 蒲洪脸色煞白,蒲健青着脸,瞪着蒲生,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你等着。” 蒲生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害怕了,坚头若出事,自己还有命吗? 他越想越怕,趁祖父、父亲、四叔他们忙乱,他悄悄溜走了。 第三十五章 流浪 蒲生不敢回家,就向城外走去,走着走着,就到了漳河边,他顺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河滩上长着一丛丛芦苇,正值盛夏,青绿青绿的,大片大片的,若是诗人见了,定要诗兴勃发,蒲生只觉湿地难走,芦苇叶可恨,将他的手上脸上腿上,划出一条条血痕,可他又不愿离开这片芦苇地,茫茫芦苇像一个绿色迷宫,他既怕又想迷失在这迷宫里,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再没有人会鄙视他,会嘲笑他,这里的天地是他一个人的,这种心灵的大自由,让他快意;而天地茫茫,那沉重的孤独,又让他害怕。 天慢慢黑下来,芦苇丛越来越显得可怕,远处黑丫丫的树林更是神秘恐怖,会不会有狼啊,他心里惊惧起来,或者是长蛇,甚至鬼怪,专门晚上出来吃人。蒲生越想越怕,他赶紧穿过芦苇丛,腿上被划了无数道血印子,他竟也不觉得。他走了很久,才找到一条田间小路,看到了大片的田野,和田野间的一排排白杨树,远远的,几点灯火似隐似现,也就是说,附近有人家。蒲生顺着灯火的方向,也不管是路,是田野,只管一路穿过去,结果一脚踏进一片刚浇过的田地,半条腿都陷进泥地里,蒲生一脚深一脚浅,好容易把自己从泥地里拔出来,回到正路上,这回他学乖了,再不敢乱走,顺着田间的小路,一步步前进,那晚无月,四野漆黑,蒲生吓得头发一根根竖起来,他想跑,可是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后面追一样,他更害怕了,只好停下来,继续轻手轻脚的走,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鬼魂似的,在这无边的黑夜里飘荡。 远远的几点灯火,也如鬼火飘忽不定,他甚至于怀疑,那或许真的只是几点鬼火,一群魔鬼正等着他自投罗网。可是那点光太吸引他了,他又累又饿,两条腿越来越不听话,只想躺下来睡一觉,他用残存的意志,坚持着,向前走去,他听到了狗的叫声,也就是说,离村子应该近了,他的精神振奋了一点,加快脚步,他终于来到了村子里。 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庄,似乎只有几户人家,他走到一户还亮着灯的人家,敲门,男主人问:“谁啊?” 蒲生说:“叔叔,我迷路了,能让我在您家睡一晚吗?” 那男人一听是个小孩子的声音,他打开门,见蒲生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门外。 “就你一个人吗?你家大人呢?” “我自己跑出来玩,迷路了,回不了家。” 那男人让他进来,在昏黄的油灯下,蒲生看见,这是个30多岁的男子,高高壮壮的,这家的孩子们已经睡了,听到有人来,一溜烟都从炕上跳下来,跑到堂屋来看生人,大大小小6个男孩子,齐刷刷站在堂屋里,小小的堂屋一下子拥挤起来,他们上下打量蒲生,对他十分好奇,他的独眼,他质地很好,但是到处是破洞的衣服,他的马靴。有个6岁左右的男孩子蹲下来,摸摸蒲生的马靴,问:“这是什么鞋,好结实啊。” 蒲生说这是骑马时穿的鞋子。 “你骑马了吗?在哪里?” “我没骑马,我饿了,能给我点吃的吗?” 女主人去厨房端来一瓢凉水,两个粗面饼子,蒲生先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女主人从他手里抢过瓢,让他歇会儿再喝,蒲生拿过饼子,饼子是七分豆面三分白面,又干又硬,他就着凉水,大嚼大咽,浓浓的豆香麦香十分好吃,吃第二个的时候,他看到那些男孩子们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他,随着他的吞咽运作,整齐地吞咽口水。蒲生吃完了第二个饼子,他还饿,还想再吃两个才好,于是他又眼巴巴地看着女主人。 女主人说:“不能再吃了,你饿坏了,一次不能吃太多,再说,我家粮食也不多,孩子们的晚饭,从来没有吃饱过,还饿的话,一会儿再喝些水。” 吃完饭,男主人让他和男孩子们挤一个炕睡,他一进男孩子们的房间,一股浓浓的汗味,脚臭味,差点把他熏出来,但他实在太困了,看见那土炕,实在是亲切,于是往炕上一倒,就呼呼睡去。 早上起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大的三个男孩子和男主人下地干活去了,三个小的还睡着,蒲生打量了一下房间,他生平第一次搞懂了一个成语:家徒四壁,这个房间真的是只有墙和门窗,一个大土炕,上面铺着一张大竹席,没有家具,没有被襑,枕头也没有,一个孩子一块砖,用油纸一包,就是枕头。地上没有鞋,他纳闷地想,他们穿什么?过了一会儿,男主人带着3个大孩子从地里回来,他注意到他们都是光着脚,他后来才知道,这些孩子整个夏季都是光着脚的。 早饭是稀饭、饼子和咸菜,大男孩每人3个,小的两个,他是客人,按大孩子对待,也是3个,稀饭其实是就稀面糊,因为饿,他吃的很香甜。 饭后,男主人问他:“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这个问题,蒲生早上赖在炕上时,已经想好了,他低下头,一行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他哽咽着说:“我没有家了,我被主人赶出来了。” 接着,他讲了他的“故事”,他叫李宝,从小被卖给一个大户人家做奴隶,平常主要陪主人家的孩子读书、骑马,也做些喂马、洒扫的杂事,昨天他陪小主人练箭,不小心射伤了小主人,主人一怒之下,打了他一顿,又将他赶出家门。 男主人听了他的故事,半信半疑,不过他也不在乎。 “那我就没办法了,我家房子小,地少,孩子多,养不活人,你只好另想办法了。” 说实在,即使男主人愿意接纳他,他也不想留下来,这家太脏了,在阳光下,显得更脏,地上到处是鸡粪,东一处西一处散落着柴草,再想想男孩子们房间的味道,他实在没有勇气再进去。 他谢过主人的好意,说他去附近村庄看看有没有大户人家要雇人。 主人也不留,女主人给他手里塞了两个豆饼,同情地目送他向田野走去。 蒲生在附近村子,找了两家房子看起来比较大的,问人家要不要雇人干活,那两家人看看他的小身板,直接把他推出门去。 他找不着活干,只好在地里溜达,中午饿了,把那两个豆饼吃了,晚上他钻进一户人家的柴房里,睡了一夜,早上趁人不备就爬墙出来了。这样混了两天,身上的衣服更破了,两天来,除了那两个饼子,有一次,他在鸡窝偷了两个生鸡蛋吃了。 他饿极了,在村子里来回溜达,希望能找到点吃的,村西口有个大池塘,水墨绿墨绿的,水面上游着数十只鸭,几只大肥鹅,有几个妇人在池塘边洗衣服,他在草丛里仔细寻找,希望能找到几枚鸭蛋,但是除了蚂蚁和蚂蚱,他什么也没有找到。蚂蚁也像他一样,忙忙碌碌地找食物,他忽然很羡慕蚂蚁,它们吃一点点就够了,而且到处都有吃的,可是遍眼绿草,他却不能用来充饥,饥饿像蚂蚁一样在他的骨缝里爬来爬去。 黄昏时分,那几个妇女洗好衣服回家做晚饭去了,整个池塘就剩下他一个人,接下来的动作,他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中一气呵成,脱鞋,跳入水中,抓住一只鸭子,抽出随身带的匕首,一刀割断鸭脖,上岸,穿鞋,飞跑到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地,可是没有火,他切了片生肉,塞进嘴里,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让他一下子吐了出来,他又试了一次,还是吞不下去,最后,他捏住鼻子,硬是吃下一片生肉,吃了几片肉后,饥饿感稍缓和了一点,他再也没勇气吃了。 这时,他听见一阵狗吠声,声音越来越近,他站起来想看看怎么回事,就见一只大黄狗朝他跑来,远远地跟着三四个男人。 “不好,准是主人发现鸭子少了,找来了。” 他拎着鸭子,拔腿就跑,待到黄狗离他近了,他将鸭子扔给大黄狗,本来希望狗转移目标,去吃鸭子,可是主人跟在后面呢,黄狗从小就知道,私自吃自家的鸭子,自己的狗腿就该折了,鸭群是它保护的对象,今天它一时贪玩,跑去会母狗去了,结果就丢了一只鸭子,主人非赏它一顿大棒不可,它若敢吃一口鸭子,纯粹就是不想活了。 所以,大黄狗闻都不闻鸭子一下,而是对蒲生展开更激烈地追逐,可怜蒲生的两条小细腿都快跑断了,眼看大黄狗越来越近,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大黄狗忽然猛地一跳,一扑,将蒲生扑倒,一口咬住他的小腿,一阵钻心的疼痛让蒲生发出一声凄厉地惨叫,情急之下,他一刀刺向黄狗的脖子,鲜血噗地喷射出来,洒了蒲生一身一腿,狗依然咬住他的腿不放,他一刀又一刀,刺向大黄狗,直到它终于松开嘴,他看见,腿上的一块肉差点被狗撕下来,疼痛、恐惧、血腥的场面,让蒲生浑身颤抖,他放声大哭,绝望的喊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恰似一只离群的孤狼在撕心裂肺地嚎叫…… 那三个男子赶来时,也被眼前的血腥场面吓了一跳,蒲生腿疼,靠一条右腿撑着,手里举着匕首,大声说:“你们不要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你。” 其中一个40多岁的男子看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安抚他说:“你别激动,你家大人呢?” “我家大人早死了,我是个孤儿。”蒲生张嘴就来。 “那你一向住在哪里?怎么跑到这儿的?” 蒲生将之前讲过的故事又讲了一遍,他说我太饿了,我都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们能给我点吃的吗?我给你干活,赔你的鸭子和狗,行不行?” “那你把刀子给我,我带你去我家,给你饭吃。” 蒲生此刻也没有别的选择,大不了一死,他把刀子给了那个男子。男子拔了一把狗毛,把黄狗埋了,然后把蒲生背回家。 这家人姓李,李姓男子让老婆给蒲生找了件儿子的旧衣服,换下那身又脏又破的血衣,蒲生洗了手脸,穿上另一件破布似的衣裳,好赖还算干净。男主人将那把狗毛烧成灰,敷在伤口处,用一块布条包扎好。之后,让他和家人一起吃晚饭,这家的晚饭也很简单,窝头、稀饭,小菜,这些饭要在平日,蒲生看也不会看一眼,如今却如稀世珍宝,十分香甜可口,女主人又端上来一盘炒鸭蛋,蒲生独眼放光,可他毕竟是大家子出身,饭桌上的礼数是懂的,直到男主人下筷,其他人也都吃了一口,他才伸筷夹了一块,盘子也基本就见底了,他吃了一口蛋,好吃到他又想哭,男主人将盘子放在他面前,剩下的炒蛋全给了他。 吃完饭,男主人跟他商量,你是打算继续流浪呢,还是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蒲生说他想找个活干,可是问了几户人家,都不肯要他。 “那你肯给人当儿子不?” 蒲生想了想,点点头。 “你要愿意给人当儿子,我们村李骡子家两口子一直没娃,家境还不错,家里有田地,菜园,酒坊,还有马车,有大走骡,我去问问看?” 蒲生同意了,男主人出去了一会儿,带来一个30岁左右,长得像半截铁塔似的男人,小眼睛,朝天鼻,身上油黑油黑的,胳膊上的腱子肉,就像两个铁疙瘩。那人打量了一下蒲生,说实在,他不喜欢蒲生,觉得这孩子身上有一种戾气,但是这孩子生得健壮,这一点他喜欢。 “你愿意给我做儿子吗?你要愿意,我给你做新衣裳,给你饭吃。” 蒲生点点头。 他把蒲生背回家。 第三十六章 新家 女主人早已在大门内等着,女人年近30,风韵正当年,白白净净,脸圆圆的,观之温柔可亲,蒲生对她立刻有了好感。这家的房子比较大,三间正房,面南背北,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一进堂屋,客厅方桌上,摆着四盘菜,一壶温热的米酒,一盘凉肉,一碗炖鸡,一盘青菜,一盘盐水煮黄豆,这待遇一下子让蒲生心里暖暖的。女主人扶蒲生坐下,让他随意吃喝,蒲生吃了一顿简薄的晚餐,意犹未尽,此刻见了酒肉,早已急不可耐,但他忍着,等男主人落座,举筷,给他夹了个鸡腿,他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女主人看着他急吼吼的吃相,微笑着递上一杯米酒,柔声说慢点,别噎着。 吃完饭,男主人说咱家姓李,大家都叫我李骡子,以后你就叫李天赐,好不好? 蒲生说好,以后我就叫李天赐。 女人铺好炕,李骡子把蒲生抱上炕,说你好好睡吧,然后吹灭油灯,走了。 几天来,蒲生第一次睡在干净的凉席上,他觉得浑身说不出来的舒服,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以后的一周里,李骡子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干活了,女人也是天刚亮就起床,做饭,喂鸡,洒扫前后院,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这才叫蒲生起床,待他梳洗过,早饭就摆好在桌上了,这家的早餐还算丰富,白面馒头,小菜,稀饭,还有煮鸡蛋,而且不限量。午饭和晚饭也都比较丰洁,而且只要李骡子在,顿顿有酒。他们常年酿两大缸酒,一缸米酒,一缸高梁酒,自己喝,也卖给村里村外的乡亲。 这天上午,女人给蒲生量了尺寸,给他裁了几件衣服,午后,就一针一线地缝起来,蒲生凑到她跟前,看她缝衣服,女人对他笑笑,她似乎比蒲生还怕生,不知道该对这个半大孩子说些什么,蒲生天生不爱说话,两人就静静地坐着,缝到一半时,她在蒲生身上比了比,说正合适,于是甜甜地笑了。 蒲生忽然想母亲了,母亲找不到他,不知道哭得多难过,那个家里,会为他难过的,大概也只有母亲了。他鼻子酸,眼泪就要掉下来,他不想让女人看见他哭,就把头靠在她膝上,女人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她没说什么,只是停下针线,摸摸他的头。 三天后,衣服做成了,蒲生穿上新衣,他的腿已能行动,他去后院给女主人抱了捆柴,走进厨房,说:“阿娘,柴不多了,斧头在哪里,我去劈柴。” 女人回头热辣辣地看着蒲生,说:“你叫我什么,你再叫一声。” “阿娘。” 女人一把抱住蒲生,说:“我的好儿子,以后,我会像亲生儿子一样对你。” 蒲生的腿伤好了后,这天早上,李骡子起床,也叫醒蒲生,说:“你是男孩子,这么大就该干活了,从今天起,你跟着我一起出活。” 蒲生不声不响地起来,洗把脸,堂屋里已经摆下饭了,女人一脸不高兴,说男人:“娃还小,让他再玩几年不行吗?” “你知道什么,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9岁也是小男人了,就该干小男人的活。” 女人剥好一个水煮蛋,递给蒲生,说:“娃儿呀,你干活趁着劲,累了就歇着,别怕你爹。” 蒲生点点头,说没事的阿娘,我有力气,你放心。 吃完饭,李骡子套好车,蒲生坐上去,李骡子驾车,两人出发去邻村,邻村有户人家准备盖房子,在地里做好土坯,雇李骡子的马车拉回家去,李骡子家有匹大骡子,自家地里活不忙时,就干点给人拉东西,耕地等杂活,挣点零用钱,所以李家日子过得比较富裕。 到了地里,一排排土坯码得整整齐齐,土坯长约40厘米,宽约28厘米,厚约8厘米,很重,李骡子一次能搬五六块,他让蒲生一次搬2块,蒲生搬3块,后来搬4块,李骡子不让,怕力气出过了,影响长个子,蒲生说我能行,比这重的我都搬得动,他想,这倒是练力气的好方法,将来好拉强弓。拉了两车后,就到中午了,主人做了一锅汤饼,爷俩坐在树下的小方桌旁吃饭,干了一上午活,一歇下来,蒲生的两只胳膊酸痛发软,碗都端不起来。 “让你少搬点,看你逞能,胳膊疼了吧。”李骡子将自己碗里的两块大肥肉夹给蒲生。 吃完饭,稍事休息,下午又拉了两趟,天就擦黑了。爷俩收工回家,路过镇上时,李骡子买了一斤猪头肉,一包豆腐干。 回到家,李骡子先在酒缸舀了半瓢酒,一气饮干,他又舀了半瓢,递给蒲生,蒲生渴极了,也是一气喝干。 女人咯咯笑着,看着蒲生在饭桌旁坐下,女人在灯下看蒲生的手,一天下来,打了6个血泡,她瞪一眼男人,说看看你干的好事。 蒲生说:“阿娘,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 女人把针在灯火上烤烤,将血泡挑破,用布包上,说明天歇歇吧,等手好了再说,快吃饭吧。 干了一天活,又累又饿,这时能吃上一块肥肉,喝一碗温酒,真是通体舒服,那个滋味,妙不可言。 这天晚上,他早早就上炕睡了,第二天一大早,李骡子没叫他,独自套好车,刚出门,就见蒲生追上来,跳上车,接着就见女人追出来,给蒲生手里塞了一个夹肉的馒头,一只鸡蛋,抱怨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拗,让他别去,非不行。” 李骡子笑说:“这才是男子汉,好样的。” 蒲生也笑了。 女人在门外看着这爷俩走远,才转身回屋,关了大门,开始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她的嘴角含着笑,她是真心疼这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孩子,她想他以前肯定吃了不少苦,以后,她要用加倍的爱,让他幸福。 第三十七章 邺宫寺 蒲生在这边安顿下来,安安稳稳做他的农家儿郎,干活累,吃饭香,和他的新爹新娘,关系日趋佳境。 另一边呢,那天蒲坚头破血流,昏迷不醒,杜赟来后,处理了外伤,但是他说坚头可能颅内出血,至于他还能不能醒过来,全凭天命。 蒲洪闻言心如刀割,他命人套好马车,在车厢里铺上狗皮褥子,将坚头平放,蒲洪盘膝坐在坚头身边,蒲雄坐在另一边,蒲健驾车,往家里慢慢走着,蒲洪忽然命停车,调头,往邺宫寺去。 马车停在寺外,蒲洪独自进寺,在方丈室见到佛图澄,倒身下拜,泣不成声,佛图澄忙扶他起来,说:“蒲侯爷这是何意,还请明示贫僧。” 蒲洪再拜,请求佛图澄救救自己的孙子。 佛图澄让把孩子抱进来,不一会儿,蒲雄抱着坚头进来,将他放在胡床上,佛图澄仔细看了看,皱皱眉头。蒲洪怯生生地问:“可还有救?” 佛图澄说:“伤实严重,只能试试看了。” 佛图澄命弟子端来一碗清水,滴入一滴朱砂,在坚头额上点了几滴清水,口里念念有词,说的是梵语,蒲洪父子一句也听不懂。 念完咒语,佛图澄说:“这样吧,孩子现在不宜挪动,就让他住在我这里。” 蒲洪再拜,含泪拜谢大和尚,之后留下蒲雄陪着坚头,蒲洪等人告辞而去。 蒲洪一行回到家后,蒲洪阴着脸,让人把蒲生找来。众人找了一圈,枣红马在,蒲生不见了。 “这小子,一定躲在外面不敢回家,我看你躲到啥时候,有本事就一直饿着别吃饭。” 夜半,月明如昼,蒲府也是灯火通明,谁也睡不着,一半为坚头,愁的睡不着,苟氏不吃不睡,长跪佛前,为儿子祈祷。强氏那边,也是心急如焚,蒲生还没有回来,强氏急得大哭,蒲健派了家人和部下四处去找。一家人闹到天亮,坚头也没有醒,蒲生也没有回。 这样愁惨地过了两日,蒲坚醒了。他醒来后,头稍一动,就晕,就疼,他见一个长相奇特的老头在自己身边,就问他:“您是谁?我阿爷阿娘呢?” “你阿爷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我是佛图澄,你现在觉得怎样?” “我头疼。” “你别乱动,看着我的眼睛,你睡吧,再睡一会儿,睡着了就不疼了。” 坚头看着怪老头的眼睛,只觉眼皮越来越重,又睡了过去。 之后的几天,蒲坚有时醒来,吃点米汤,跟父亲说几句话,就又睡去了。 这天他醒来,问长生哥哥呢,我梦见长生哥哥被狗追着咬,他在哪里?他怎么不来和我玩啊。 “大和尚说你要静养,不让人来和你玩,等你好了,回家和长生哥哥玩。”蒲雄安慰儿子。 “大和尚就是人们常说的佛图澄大和尚吗?他的眼睛长得好奇怪,像个陷阱一样,每次看到他的眼睛,我就想睡觉。” “大和尚说你要好好休息,所以让你多睡觉。” “阿爷,我想阿娘,能让阿娘来看看我吗?” “等你好了,就接你回家,那时就见到阿娘了。” 半个月后,蒲坚已大好了,可以在邺宫寺里走来走去,僧人们见他活泼可爱,说话有趣,见人有礼,都很喜欢他。早上,他听到僧人们诵经的声音,悦耳、详和,他的小心灵有种莫名的感动。有一天他溜进藏经阁,里面有数十个大书橱,堆满了各种书,有的书,比砖头还大还沉,他十分好奇,那么大的书,里面全是满满的字,哪得几辈子才看得完?这时,他看见佛图澄盘膝坐在地上,几上放着一本又大又厚的书,佛图澄神态安祥,有种古木森然的气场,坚头不敢去打扰他,悄悄顺着书橱朝外溜。 “坚头你过来。”佛图澄合上书,轻轻叫他。 蒲坚一溜小跑过来,给大和尚跪下,拜了三拜,起来,也盘腿坐在大和尚面前。 他好奇地问:“大和尚,这本书好玩吗?里面有故事吗?” “你想听故事?” “我想听,在家里,每天晚上睡觉前,阿娘都给我讲故事。” “好啊,我讲给你听。” 于是,佛图澄给蒲坚讲了佛陀的故事。 “从前有个叫乔达摩·悉达多的印度王子,他从小无忧无虑,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长大后,国王给他娶了美丽的妻子,又选了很多漂亮的侍女陪他玩。为了不让他见到世间的苦难,国王从不允许他出门,但是有一天,他偷偷溜出王宫,驾着马车出城去,看见一个又老又丑的老人,颤危危地独自行走,要不是有拐杖支撑,早就倒在地上了。太子向来只见年轻美丽的姑娘和健壮的青年,第一次见到这样衰老的人,心里很是震惊,惊问驾车的人,这是什么样的人?驾车人说这是老年人,年轻人慢慢老去,就会变成这个样子,然后死去。 悉达多王子听了十分震惊,问驾车人:‘有一天,我也会像这个老人一样老去吗?’ 驾车人说:“每个人都会这样的,不管富贵还是贫贱,每个人都会老,这是自然的法则,谁也逃不了。 太子心想,有一天我也会像这个老年人一样老去,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此后,他又先后见到疾病和死亡的人,明白人生有生、老、病、死四种苦难,于是发心要为自己,为众生解脱这种种苦难,于是他逃离王宫,出家修行。” 坚头听得似懂非懂,这个故事一点都不有趣,但是这个故事里有种奇特的东西,让他觉得神秘而悲伤。 他说:“您读的这本书就是讲悉达多王子的故事吗?” “对啊,这里有他的故事,还有他讲的话。” “祖父说您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比我聪明的人多了。” “父亲说您救了我的命,要我以后好好报答您。” “我没有救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是我自己救了自己?” “是啊,这世上,人都是自己救自己,反过来说,人也都是自己害自己,别人既救不了你,也害不了你。凡事都是因果。” 蒲坚听得一头雾水,佛图澄不再难为他,让他出去玩,坚头跟放赦的小囚徒一样,跑出藏经阁,一到院子里,看见鲜花、蓝天,他如释重负,心情一下子轻松了。 三天后,蒲坚回到家里,他一进家门,就嚷嚷着要长生哥哥,家长们都不说话,蒲坚隐约觉得出什么事了,他越发哭闹起来,苟氏无奈,领着他回房。 见坚头完好无损地回来,强氏更伤心得死去活来,都是孙子,一个被捧在天上,而他的长生,生死未卜,公公蒲洪一心都在坚头身上,对他们家蒲生不闻不问,真真让人心冷。 强氏日哭夜哭,蒲健心烦,躲在练兵场不想回家,连找了半个多月,一点音讯也没有,蒲健渐渐灰了心。蒲雄劝哥哥,这事也别心急,小孩子一时闹别扭,说不定过一阵儿,他想开了,自个儿就回来了。咱们也别灰心,继续找,他一个小孩子能跑多远。 蒲雄暗地里叫来李威,说你朋友多,心细,多留点心,我哥嘴里不说,其实心里挺疼这孩子。 李威说你放心吧,我一准儿给你找到。 此后,李威常带人骑马在远近几百里地转悠,找一个正常孩子不容易,找一个独眼孩子,见过他的人一定会留下印象。 第三十八章 回家 夏去秋来,他还真找着了。 这日,李威带着蒲健、蒲雄,他们三人,四骑,直奔李家庄。蒲生正在地里和他的新爹李骡子犁地,李骡子吆喝着他家的大骡子犁地,蒲生在后面提着竹筐撒种,爷俩配合默契。 蒲健看得眼湿,这小子,干活还真是一把好手,有模有样的。他们俩犁到地头,又调头朝回犁,李骡子这才看见三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蒲生人小,被李骡子挡着,什么也没看见,只顾撒种,李骡子问:“天赐啊,看这四匹马,多神气,特别是枣红马,真是神骏呐。”蒲生这才抬眼看去,他吓得扔掉筐,拔腿就跑,枣红马远远认出了小主人,四蹄生风,满心欢腾,奔向蒲生,看见枣红马,蒲生挪不动脚了,他多想念他的马儿,枣红马走到蒲生身边,低下头,用身子轻轻蹭蒲生,蒲生把脸贴在他的肚皮上,闻着它的气息,说不出的舒服。 这时,蒲雄骑马过来,等这一人一马情绪平定一些,他走到蒲生身后,轻轻抱住他,说:“长生啊,可算找到你了。” 一滴泪落到蒲雄手上,烫烫地,蒲雄心里不由抽了一下,他更紧地抱住蒲生,说:“走吧,去见你父亲。” 蒲生不动,而是问:“四叔,坚头没事吧?”蒲生忐忑地问。 “他早就好了,天天哭闹着要他的长生哥哥。” “太好了,这些日子我吓死了,真怕坚头出个啥事。” “没事了,都过去了,咱们回家去。” 他把蒲生抱上枣红马,蒲生骑马在地头小跑几圈,然后来到父亲身边,跳下马,向父亲和四叔、李威叔叔行礼。 蒲健此刻悲喜交加,见儿子又壮了一圈,心头着实欢喜,他抓起儿子的手,一个9岁的孩子,双手竟长满老茧,他不由悲从心起,恨恨地看着李骡子。 蒲生见状,忙问:“爹爹,你们怎么找来的。” “你还好意思说,我们苦苦找了你三个多月,你倒好,早把我们忘了,在这儿找了阿爷阿娘,你个白眼狼……” 李骡子将众人邀请到家里,他老婆一见天赐的家人来认亲,只觉两腿发软,两眼发黑,她一直暗自担心的事,终于来了。 蒲雄拿出一对黄金酒杯,三千钱,放在桌上,说小儿不懂事,打扰了你们夫妇这么久,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收下。 李骡子不吭声,女人只是哭。 蒲生忽然抬头说:“爹爹,你们回吧,我不回去了,我在这儿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您儿子多,祖父的孙子更多,不差我一个,我李家爷娘就我一个儿子,你们就把我留在这儿吧。” “胡说,你是我们蒲家的儿孙,是我的亲儿子,说什么也得跟我回去。” “我就不回去。” 蒲健气得一耳光搧上去,蒲生被打得栽了个跟头,他爬在地上,扭头气恨恨地说:“你就会打我,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回去。” 蒲健听到这话,更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你这个孽子,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认,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姓蒲。” 他在地上捡了根棍子,向蒲生抽去,蒲雄和李威忙拦住他,蒲雄夺下棍子,扔了,他劝哥哥:“你别急,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打娃。” 女人蹲下来,扶起蒲生,用手轻轻摸摸他脸上鼓起的指印,眼里含着两包泪。 蒲生推开她,伏在地上,板着脸,一声不吭。 蒲健见状,一时后悔自己下手太狠,低头想了想,说;“你起来吧,我不打你,以后我都不打你了,咱们回家吧,你阿娘想你,天天在家哭,你就真的不想她吗?” 说起阿娘,蒲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哪有儿不想娘的? “还有,你不想骑马打仗当将军了吗?真的打算在这儿种一辈子地?”蒲雄劝道。 “枣红马也天天想你,它性子烈,不让别人骑,整天在你的小屋前溜达,你不要它了?”李威说。 在蒲雄和李威的双重攻心下,蒲生的心理防线逐渐崩溃,最后,在蒲雄和李威的调停下,蒲健父子达成以下协议: 一、以后,无故不可责罚、打骂蒲生。 二、蒲生认李骡子夫妇为干爹干娘,每年至少回来探视 两次,蒲家人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挡。 要离开了,女人抱着蒲生哭地喘不过气来,蒲生替她抹抹泪,说阿娘你放心,我会回来看你的,将来我做了大将军,您就是将军的阿娘,我让阿娘住大房子,穿好衣服,天天啥活都不用干,好不好?” 女人含泪点点头,久久抚摸着他的头、脸,然后放开他,哭着回房去,将给他做的几件新衣包起来,交给蒲生。 “这是阿娘给你做的夹衣,别嫌粗糙,留着做个纪念吧。” 蒲生又哭了起来,说阿娘我舍不得你,你和我一起回去吧。 女人哭着说:“傻孩子,这里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你啥时想回来就回来,阿娘在这里等着你,记住,孩子,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说完,她转身回房,关了房门,再不出来。李骡子送他们四个出门,蒲健对李骡子说:“这些日子,生儿给您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他把自己腰上的一块玉佩解下来,送给李骡子,表达他的谢意,并表示,只要李骡子愿意,他们夫妇可以随时到邺城来找他,他一定会安排好他们的生活。李骡子说我在这里很好,天赐是个好孩子,希望您善待他,这孩子干活不惜力,是个男子汉,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他们边走边说,来到村口大路上,蒲健说:“您请回吧,我们这就走了。” 蒲生拉着李骡子的手,又哭了一鼻子,李骡子将他抱上马,蒲健他们也翻身上马,四人四骑扬尘而去。 眼看着他们一点点消失在田野尽头,李骡子这个铁疙瘩一样的男人,也不由流下两行热泪。 四人到邺城时,天已黑透,城门早已关了,只好在城外找了家旅店,胡乱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打马归来。 蒲洪刚起床,正在洗脸,听见孙子回来,扔下手巾就走。 刚到院门口,就见蒲健、蒲雄领着蒲生进来,蒲洪一把抱起蒲生,掂了掂,放下他,说:“这小子,长墩实了,我都快抱不动了。” 他吩咐下人,快去备筵席,今天好好热闹一下,欢迎我孙子回家。 爷儿几个聊了一会儿,蒲洪说:“生儿,快去见见你娘去。” 蒲生一溜烟跑了。蒲洪父子三个坐在堂屋里,听蒲健讲述找到蒲生的经过,正说着,部下来报:“天王要召见侯爷,说有重要军情相商,请侯爷快速进宫。” 蒲洪忙忙更衣,骑马进宫。 太武殿里,石虎召见众武将,太子石宣、秦王石韬分列两侧,一时,众将毕集。 石虎说:“今日得报,东晋平北将军桓宣出兵丹水,庾翼又要北伐了,诸位有何高见?” 大家都看太子石宣,石宣刚打了一场大胜仗,击败鲜卑斛谷提,斩首三万,是近年来,后赵对外征战中,难得的一次大胜,此举让他在朝中威望大振。所以,有他在场,众人都不肯先说话。 太子石宣说:“父王勿虑,依儿臣看,东晋此时的实力,并不足以和我军对抗,只要丹水守将李罴坚守城池,急调邻近州郡兵力增援,桓宣若败阵,庾氏兄弟必然死了北伐的心。 真正让人忧心的是燕,慕容氏新灭了鲜卑宇文部,实力大增,我军派去增援宇文部的部队,也被慕容彪击败,这才是我大赵心腹大患,我军布防重点还应该是燕。” 石宣说完,众将纷纷表示太子所言极是。石宣见众人都附和自己,内心十分得意。 石虎也捊捊胡须,点头赞许。不过,为万全计,他让蒲洪和麻秋做好战前准备,一旦前线失利,随时准备开拔。 第三十九章 襄阳,襄阳 桓宣出兵丹水,又是怎么回事呢?这事还得从庾氏兄弟说起。 慕容氏在北方的连战连胜,大大削了石虎的锐气,也大大激发了江南的朝野士气,一时,北伐呼声再起,主导北伐的主角是庾冰、庾翼兄弟。 庾翼要出兵,庾冰也行动起来,为夺江州,343年十月,以北伐的名义,庾冰自解中书之位,出任方镇,都督荆江宁益梁交广七州、豫州之四郡军事,领江州刺史,镇武昌,和镇守荆州的庾翼相呼应。江州就这样被强行纳入庾氏势力版图。庾氏兄弟掌握的军事力量,前所未有的膨胀,几乎掌控了整个长江上游地区,之前的王敦、陶侃等,相比之下,都是小儿科了。 接下来,在上游地区,就剩下襄阳了,驻守襄阳的是流民帅桓宣。 流民帅,简言之,就是两晋交替之际,中原大乱,一些大家族和民众渡江避乱,但是在沦陷区和半沦陷区,在东晋和后赵的拉锯区域,一些汉族地主豪强,建立武装部队自保,他们修筑坞堡、自称刺史、太守,称霸一方,依形势,有时臣服于东晋,有时臣服于后赵。 桓宣本不是流民帅,起初是元帝司马睿的丞相舍人,后来,协助祖逖收服盘踞在兖、豫一带的流民帅张平、樊雅,祖逖顺利进据谯郡。后赵石勒大惊,派石虎引兵包围谯城,桓宜率军救援,石虎收兵退去。 一年多的苦战,让祖逖和桓宣结下了深厚的战斗情谊,祖逖于是请朝廷留桓宣为谯国内史,协助自己。 后来,桓宣凭着累累战功,受陶侃任命,镇守襄阳,这一守就是十多年,在这十多年里,桓宣礼贤下士,体恤民情,力拒后赵,339年,石虎派七千骑兵,进攻襄阳,后赵军从三面挖地道,想出其不意拿下襄阳,桓宣带领兵勇,奋力拼杀,大败赵军。 桓宣在襄阳经营多年,深得民心。可是庾氏兄弟对他还是不放心,认为他是“约党”,所谓“约党”,就是说他和祖约(祖逖的弟弟)是一伙的,祖约和苏峻一起打着“清君侧,杀庾亮”的口号起兵叛乱,虽然桓宣在苏峻之乱中,一直站在朝廷一边,但是因为他和祖逖的渊缘,依然被目为“约党”。 祖逖在世时,不计生死,立志北伐,以攻为守,起到了保障东晋偏安的作用。但即便如此,他也始终没有得到司马睿的真正信任,东晋朝廷只是利用他保家卫国,从未让他进入权力核心,对东晋政局,他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 东晋朝廷需要这样的人,需要这样能战斗的军事力量,但是又始终不放心这些人,担心他们手里的武装力量,尾大难治。 祖逖的哥哥祖纳,对此明了于心,于是在祖逖死后,不问政治,沉迷围棋,终成国手;祖逖的弟弟祖约继承了祖逖的军团,面临着比祖逖时代更尴尬的政治局面,终因参与苏峻之乱,身败名裂。 桓宣一心为国,却被划入“约党”。只是他实力强,威望高,庾氏兄弟不敢直接把他怎么样,既然挪不走,那就升,把他往刀尖上逼,朝廷任命桓宣都督司、梁、雍三州以及荆州之南阳、襄阳、新野、南乡四郡军事,梁州刺史,持节,平北将军,并命令他率部到丹水,与后赵军作战。 桓宣被任命为北伐先锋,先行开拔到丹水,他前脚率部离开襄阳,庚翼后脚就向朝廷上书:我要移镇安陆。 当然,他不是真的要移镇安陆,他的真正目标是移镇襄阳。 庾翼瞄着襄阳不是一天两天了,包括早年庾亮,也非常想把襄阳收入怀中,将荆襄连成一片。只是桓宣在襄阳多年,深得士众百姓爱戴,不能轻易将他挪开。 这回好了,借北伐的名号,给了桓宣一个北伐先锋的名号,终于让他挪了窝。 康帝和朝臣们也不傻,知道庾翼的小心思,于是诏不许。庾翼一不做二不休,管你朝廷许不许,继续开拔,到了夏口,在这里再上表:移镇襄阳。 康帝见舅舅铁了心,也不敢再硬下去,只好下诏回授庾翼都督征讨军事;命车骑将军庾冰镇守武昌,作为庾翼的后援。 庾翼率军抵达襄阳,召集僚佐,组织了一场大阅兵。这一日,秋高气爽,旌旗烈烈,甲士如云。庾翼豪情顿生,拿起弓箭,对众说道:“我今日引众北行,有如此箭,左右可取正鹄在百步外,由我连射,试看我能射中否?” 士兵们很快在百步外立了箭靶,只见庾翼拉弓,射箭,三射三中,满场欢呼,庾翼一时踌躇满志,心情大好,只觉此次北伐,定能功德圆满。 第四十章 何充回朝 庾翼占了襄阳,这让北伐先锋桓宣情何以堪,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据为己有,明摆着借北伐把我搬开嘛。 桓宣憋着半肚子火,与后赵李罴战于丹水,结果,兵败。 这给正在兴头上的庾翼,兜头浇了盆冷水。 本来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一阵,东晋主力未损,完全可以集结再战,但是庾翼不会给桓宣这样的机会,他“震怒”,狠狠贬了桓宣的官,桓宣年事已高,经此挫磨,不久怨愤而死。 北伐失利,东晋朝野大失所望,庾翼正待调兵遣将,积囤粮草,另行北伐。 这时,年轻的康帝又病了,御医百般调治,施药施针,却越治越重,眼看不起。 这日,皇后禇蒜子抱着不到2岁的儿子司马聃,守在病榻前,康帝喝了几口汤药,示意不喝了,禇蒜子劝他:“再喝一口,好吗?” 司马岳苦笑说:“都喝了几个月了,药方常换,可药都一个味,苦,我的舌头遍尝百苦,病却一点未减,喝它何益?” 他摸摸褚蒜子的脸,又软又温暖,因为苍白,更显楚楚可怜,他不由滴下泪来,说:“我若有失,留下你们孤儿寡母,一般强臣虎视眈眈,如何放心得下。” 褚蒜子内心忧苦,又不敢流露出来,只安慰他:“陛下不会有事的,您一定要振作起来,聃儿还小,需要陛下教养,守护。臣妾自侍奉陛下以来,陛下对臣妾情深意切,臣妾只盼陛下龙体康健,你我夫妻,恩爱绵长,陛下切不可胡思乱想,安心养病,一定会康复的,想着臣妾和聃儿吧。” 这时,司马聃挣脱母亲的怀抱,晃晃悠悠地走到父皇身边,拉着父皇的手,奶声奶气地说:“父皇,起来和我玩。”康帝抱住儿子,抱住老婆,痛彻心肺,对他来说,青春正好,荣华正盛,却不得不抛却美妻娇儿,抛下这半壁江山,他如何能甘心,如何能放得下。他真想大哭一场,可是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坐了这么一会功夫,他支撑不住,放开妻儿,躺下来休息。 褚蒜子让人抱走聃儿,正要说话,侍卫报:“左光禄大夫蔡谟求见。” “让他进来。“康帝有气无力地说。 褚蒜子退下,蔡谟进殿,见皇帝气色灰暗,面若蒙尘,心中一沉。 蔡谟脆拜礼毕,康帝说:“蔡老请坐,咱们好说话。” 蔡谟屈膝跪坐御榻前,康帝让侍卫们都出去。 “陛下今日觉得怎样?” “不过还是老样子,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今日召蔡老来,正是有要事相商。” “可是立太子一事?” 康帝点点头,说我正为这件事为难,担心会有大臣阻挠。 “五位辅政大臣,安陵王和会稽王都在各自封地,诸葛恢闭门不出,现在手握重兵的只有庾氏兄弟和在徐州的何充。 庾氏兄弟的想法,臣下不好猜,但何充的意见是素来明确的,陛下想必还记得,成帝驾崩,何充坚持要立成帝子为新帝之事吧” “您的意思是,应该把何充调回来,主持大计。” “陛下圣明。” 数日后,何充在徐州收到皇帝诏书,召他迅速回京师,再入中书监。 何充接到诏书,心中疑惑,康帝此时召自己回京,是几个意思?他知道康帝不喜欢自己,诸庾更是防着自己,现在庾冰出镇武昌,皇帝反而召我回朝,岂不惹庾氏思量,除非…… 一念及此,何充出了一身冷汗,应该不会吧,皇帝才23岁,正富春秋,虽然听说最近身体不好,还不至于…… 他不敢想下去,忙派人去请桓温,将召他还朝之事与之相商。 “此事事不宜迟,明公应该早点回朝,以免被他人占了先机,掌握机要,那时就不好办了。” “好,我这就收拾回朝,徐州就交给你了,我会表奏你为徐州刺史,你可得给我把徐州守好了。” “明公请放心,温当不辱使命。” 何充回朝后,先未面圣,而是秘密去了蔡谟家,两人一番密谈。 第二天,何充入宫,康帝面色如金,几乎都坐不起来了,垫了好几个枕头,勉强坐着。 “何爱卿,你可算回来了,这两日,想是听到什么风声,庾冰接连从武昌上书,要求回京探病。我拒绝了,以军情紧要为名,让他不可擅离武昌,说我的病不过是咳喘,尚不防事。眼下之事,依何中书之见?该如何处置。” “陛下放心,庾氏强盛,但是国家自有忠良之臣,眼下,宜急立太子,以免他人觊觎。” “卿言正和孤意,这事就交给何爱卿了。” 庾冰在武昌听到何充回朝后,非常着急,这一切都表明,皇帝的龙体大约不妙,正在为继承人布局。庾冰知道何充的意见是父死子继,可眼下北伐刚刚开始,国家内忧外患,一个聪明持重的大人尚且应付不来,让一个不满两岁的孩子坐在龙椅上,这半壁江山还是司马氏的江山吗?更关键的是,这残山剩水在各有怀抱的权臣手中,守得住吗?庾冰上书给康帝,首先希望康帝保重龙体,接着话锋一转,暗示皇帝万一有事,切切以大局为重,天下多难,宜立长君。这个‘长君’,暗指会稽王司马昱。 写完上书,他命人快马加鞭,送往建康。 这一夜,他睡意全无,独自徘徊月下,反复吟诵“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想到这个他寄予了很大希望的外甥,又将在花一样的年纪,步大外甥的后尘,撒手西去,于国于家,宁不痛断人肠。 另一方面,皇帝病危,不召我这个亲舅还朝,却召何充回朝,可见皇帝对我庾氏有意见,对我这个舅舅心怀不满啊! 想到这里,庾冰觉得十分委屈,这些年来,为了司马氏的江山,在哥哥庾亮死后,我庾冰一心为国,不贪不占,一改王导晚年万事抹稀泥的作风,严格管理,转变官员作风,提拔后进,广揽贤才,配合成帝实行“土断”,为国家整理户籍,查出一万多名未记录在册的人户,这都是国家的财富。弟弟庾翼人中龙虎,一心北伐,为国争光,是的,大家都说后赵仍然强大,现在北伐不是时机,我们弟兄又不是傻子,不知道北伐艰难,别的不说,粮草、牛马的征发,惹的百姓咸怨,民不聊生,都在怨恨我们兄弟。这次首战失利,更是听尽了冷言冷语,风言风语。可我们这么做,又是为了谁?真的像人们揣测的那样,只是为我庾氏门户利益吗?我庾氏威望是要维护,但更重要的是,皇帝将国家大事托付于我弟兄,我们能不尽忠职守,明知北伐事重任远,难上加难,可是偏安已久,再不提北伐,只怕积弱日久,北伐更成泡影,我们弟兄此举,正是要提振人心,收复山河,就算不能得全功,以攻为守,也胜过总是被动防守,这个苦衷又有谁能明白?可是一番辛苦,却连皇帝都对我们兄弟起异心了,北伐又暂时搁浅,这政局,如何了局啊? 这一夜的建康,风雨如晦,才是9月,却已风冷雨冷,片片黄叶在冷雨夜中飘零,此刻,康帝亦如风中败叶,眼看灯尽油枯,在风中瑟瑟颤抖。何充跪坐御蹋前,手捧诏书,一字一句念给康帝听,康帝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他费力地伸手,在诏书上按下指印,何充眼含热泪,收好诏书。 这几天,康帝的状况时好时坏,已基本不能进食,偶尔喝几口汤,此刻他的精神似乎清爽了一点,吃力地向何充伸手,何充握住皇帝的手,枯瘦如柴,他不禁潸然泪下,皇帝摇摇头,示意他这不是哭的时候,他忙收泪,康帝一字一蹦,说:“聃儿——就——交给——你——”说完,康帝支持不住,躺下休息,何充含泪告退。 第二天,何充进宫,康帝交给他庾冰的加急密信,康帝已没有力气说话,只用目光示意他,此事交给你处理。 何充立即以康帝的名义回书,告诉庾冰朕的身体暂且无妨,请他不必挂念,至于继承人问题,到了必要的时候,会召他回京商量。 何充将回书交给来人。之后,他又写了一封信,交给一名侍卫,命他火速送到历阳,务必亲自交给镇守历阳的建武将军谢尚本人。 第四十一章 康帝驾崩 太子继位 次日,庾冰在武昌收到回书,半信半疑,他问捎书人:“你进宫时,皇帝有没有召见你?” “没有?” “皇帝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 “问宫人,都说不知。不过,后来小人通过守卫宫门的堂兄了解到,皇帝已有四五日不曾进食了。” 庾冰一下子瘫坐在胡床上,这么说,皇帝命不久矣,我可怜的外甥,老天爷这是开的什么玩笑啊,他还那么年轻! “不行,我得去建康一趟。” 他召集群下,交待相关事宜。午后,正准备出发,家人报:“谢将军求见。” “请他进来。” 谢尚一身戎装,意气风发走了进来,向庾冰行军礼,一面说:“拜见庾都督。” “谢将军请坐,上茶。” 谢尚坐下,喝口茶,说:“庾都督似乎正要出门,这是打算去哪里?” 庾冰笑说:“我正想去军营看看,最近士兵情绪不太稳定,北伐不顺利,眼下又是农时,很多新征发来的士兵闹着要回家收水稻,扰乱军心,我不放心,正想去看看,抚慰将士。” “我今天来,也正为此事,当时为了响应北伐,历阳也征调了大批牛马、壮丁,现在,北伐暂时难以成行,这些人情绪日益暴噪,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很可能引起士兵哗变,到时很难收拾,所以请求都督,可否将这些临时征发的牛马士兵,暂时放归,待北伐出师时,再行征发,这样一来顺应人心,不至出事,二来不伤农时,也可积聚些粮草,不知都督意下如何。” “将军所虑甚是,此事容我和三弟商量后定度。眼下,北伐何时出兵很难定下来,近闻皇帝龙体不适,此事着实让人心忧。” 谢尚安慰庾冰说:“皇帝正值盛年,纵一时龙体微恙,不久定当痊愈,将军别太担心。” 两人又说些军中事务,看看已是黄昏时分,庾冰命家人摆酒设宴,款待谢尚。 谢尚一再相谢后,欣然接受。与此同时,他带来的十多名军士,正在武昌军营中会亲会友…… 一时,酒宴已备,此时庾谢二人各有怀抱,哪有心情在酒上,特别是庾冰,忧思烦乱,怎么也掩饰不来。谢尚见状,浅饮几杯,以一路劳顿,希望休息为由告退,庾冰也不苦留,命人带谢将军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谢尚辞别回历阳。庾冰吃过早饭,命备马,他刚出府门,就有侍从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远远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庾冰问什么事不好了。 “今天一早,忽然有很多士兵聚众闹事,闹着要回乡收稻,营中长官弹压不住,还请都督快去看看。” 庾冰一听,二话不说,打马就去了军营。 练兵场上,数千名士兵分成十多个方阵静静站着,每个方阵前的地上都写着几个大字:“我们要回家收稻。” 庾冰骑在马上,面对数千名泥塑木雕似的士兵,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显然是有人精心策划,有备而来。 庾冰鼓足中气,字正腔圆地喊话:“士兵们,你们的想法我很理解,眼看秋收在即,诸位牵挂父母妻儿,老弱无力收割庄稼,担心一年辛苦白白坏在地里,这个我非常理解,也和你们一样挂心。但我们是什么人,是军人,军人的首要职责,不是种庄稼,而是保家卫国,让父母妻儿不受外敌侵犯。既然从军,就应以王事为重,征战天下,方显英雄本色。我朝偏安已历20余年,北有后赵,西有成汉,都对我朝虎视眈眈,特别是后赵石虎,亡我大晋之心日盛,后赵铁蹄几次三番袭扰大晋,此时再不振作,立志北伐,待到敌人壮大,我大晋危矣。 洛阳倾覆,前车之鉴,我大晋男儿,焉能不惊醒,不时时鞭策自己。现在后赵内乱,正是伐赵大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北定中原,在此一举,这才是真正保卫父老妻儿,一秋欠收,朝廷会设法赈济,你们放心,朝廷不会让你们在前方冲锋陷阵,而让你们的父母妻儿在家受冻受饿。请你们相信我庾冰。” 庾冰为官清正,礼贤下士,向来甚得众心,他这一番入情入理的讲话,士兵们逐渐松动。 一个士兵说:“都督之言,我等信服,我等愿为都督前驱,出师北伐,可眼下,北伐耽延日久,我等愿立军令状,只要都督同意我们先行回家收庄稼,待北伐出师,我等克期归队,绝不相负。” 士兵们都大喊:“克期归队,绝不相负;克期归队,绝不相负。” 庾冰见此事一时谈不下来,他提出士兵们派几名代表到营中跟他细谈,其他人先解散。 士兵们接受了这个建议,但表示,如果所求不豫,他们将再次集结抗议。 庾冰跟士兵代表商谈了一下午,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双方各自据理以争,庾冰的想法是,国有国法,军有军纪,岂能谁想回就回,这不乱了套了。 这些临时征发的士兵们本是农人,心里自是以秋禾为重,说是北伐,又不见动静,别北伐不成,反而耽搁了庄稼。庾冰又无法给出一个确切出征的日子,他怎么给,北伐能不能进行下去,和皇帝龙体,和由谁继任有莫大关系,若是自己拥立的会稽王继位,北伐尚有可图,若是何充拥立的小太子继位,北伐又成泡影,眼下,你让他怎么说? 这边双方相持不下,那一边,康帝正和死神做最后的抗争,死神正从他身上拿走最后一分元气,他看看身边的皇后、幼子,似有悲戚之意,但已说不出话来。褚蒜子哭得死去活来,少年夫妻,恩爱情浓,眼看阴阳两隔,永世不能再见,她五内如焚,眼睁睁看着他缓缓闭上眼睛,停止呼吸,她哭昏了过去。 她醒来时,何充和蔡谟在殿外求见,此时已是深夜,但值此特殊时刻,谁也顾不上白天黑夜,男女大妨,两人隔帘相见,禇蒜子泪流满面,哽咽难言,何充也很伤感,他说:“皇后,此时不是哭的时候,正该早定大事,以免节外生枝。” 褚蒜子硬压着心中酸痛,说道:“此事但凭二位大人作主,忽然遭此大难,只觉五内如焚,昏昏默默,恨不能以身相随,焉能料理他事,只求大人以江山社稷为念,秉公理事,莫负先帝相托。” 何充道:“皇后既以心腹相托,微臣敢不尽心国事,夜深了,微臣告退,请皇后节哀。” 褚蒜子含泪点头,蔡谟、何充再拜,退下。 这一夜,建康无眠,何充连夜召集官员,谋划布局。 庾冰这边,也是焦头烂额,心急如焚,不知皇帝龙体如何。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士兵聚众闹事,他正给弟弟写信,商量如何处置。 这边还没商量出个结果,建康传来消息,康帝驾崩,何充拿出皇帝遗诏,拥立太子司马聃继位,是为穆帝,年号永和,皇后褚蒜子为皇太后,临朝摄政。 庾冰听此消息,只觉两眼发直,舌头发硬,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诏书到,宣庾冰入朝辅政。 庾冰忽然明白,这是何充和谢尚联手,摆了自己一刀。 庾冰一病不起。 第四十二章 明星将军谢尚 两个月后,庾冰去世,东晋朝堂上,好戏再开锣。 这日早朝, 2岁的穆帝坐在龙椅上发呆,年轻的太后禇蒜子隔帘听政。 宰相何充出班启奏:“庾都督驾鹤西去,是我朝巨大的损失,他镇守的江州、豫州等地,急需文韬武略之士前去镇守,谢将军(谢尚,其时为建武将军)历练多年,治军理政,才干超群,宜擢升为江州刺史,都督豫州四郡军事。 太后在帘内问:“众爱卿以为如何?” 司徒蔡谟奏道:“江州、豫州乃我朝重地,不可一日无主,宰相所言极是,谢将军正值盛年,久历武职,堪当此任。” 大臣们此时心里都明白,谁来接替庾冰,这是此刻最敏感的事,庾冰虽死,庾翼势力正盛,让谁接替庾冰,都是从庾氏虎口拔牙,庾翼绝不会坐视他的地盘被人白白划走。谢尚就是朝廷的一张牌,是一招试应手,看庾翼接下来的反应。 为什么是谢尚呢?首先谢尚确实有才,深得两任宰相王导、何充的赏识。 其次,太后褚蒜子的生母是谢尚的姐姐,换句话说,谢尚是太后的舅舅,此时太后临朝,大臣们附庸新贵,也是人之常情。 再次,谢尚和庾翼过过招,之前,谢尚曾拜建武将军,历阳太守,后都督江夏、随、义阳三郡军事、江夏相,多次前往庾翼驻守的武昌商议军务。以前,庾翼对谢尚的风流轶闻听过不少,知道他能歌善舞,弹得一手好琵琶,长得又帅,是个娱乐男神。所以呢,庾翼想逗逗他,让这个娱乐明星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男子汉,于是提出和谢尚比箭,军士们也跟着起哄,谢尚也不多话,他拿起庾翼的强弓。 庾翼等着看他的笑话,微风拂起谢尚额前的几缕发丝,果是男神,连弯弓瞄准的姿势都那么优美,庾翼忽然有些后悔,何必在众人面前折辱如此美男,他笑说:“只要能上箭靶,我就将我的鼓吹送给你。”话音未落,谢尚一射正中靶心,一众欢呼,庾翼当即将鼓吹送给谢尚,这个男神原来还真不是绣花枕头,庾翼再不敢小觑谢尚。 不过,这一回,比的可不是箭,而是真正较腕力,挖地盘。永和元年(345年),朝廷下诏,任命谢尚为江州刺史,都督豫州四郡军事。江州乃军事重地,物产丰富,地盘广大,其地位堪比荆州,是朝廷非常倚重的方镇。 谢尚得此任命,且喜且惊且忧,多年来,庾氏为得江州,费尽周折,庾怿甚至为江州搭上了身家性命,又硬生生逼走王允之,调离褚裒,庾冰不惜离开中央,坐镇武昌,自领江州刺史,硬是把江州抱入庾氏怀中,现在,荆、江都是庾氏故旧,我这一去,能顺利接手吗? 在谢尚且喜且忧的时候,坐镇襄阳的庾翼听到了这个消息,一口血喷了出去,他大怒,真是人走茶凉,哥哥刚死,朝廷就来抢地盘,这么费心巴力得来的江州,你说给就给,我庾翼还没死? 他召来儿子庾方之和诸将,让方之驻守襄阳,他自己 忙忙去了夏口,将哥哥的士众全都收入帐下,一面委任侄子庾统为寻阳太守,命庾统迅速上路,抢占先机。 他安排好这一些,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着谢尚来。没有兵,寻阳又被侄子占领,江州的白菜心没了,我看你谢尚 怎么搭台唱戏? 可怜谢尚,空担了个江州刺史的虚名,却不敢去上任,江州事务,依然是庾翼说了算。 谢尚虽没去江州上任,但朝廷也没取消谢尚江州刺史这个头衔,双方僵在那里,谢尚就在历阳遥领着这个有名无实的江州刺史。 庾翼虽然还霸着江州,但多少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意思,心里难免有压力,现在谢尚隐而不发,但哪天他若不想忍了,出兵硬来,人家携天子之诏,我可就成了抗旨之臣,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不过,以谢尚现在的实力,倒还不足为惧,双方就这么打着心理战,表面上庾氏占着上风,事实上,江州本来就不是谢尚的,他这方面是没有成本的,输了不亏,赢了净赚。 在这样的情形下,或许有人从中斡旋,庾翼和朝廷达成某种默契,朝廷下诏庾翼还督江州,同时担任豫州刺史,庾翼收下江州,但是辞掉了豫州刺史,此事耐人寻味,自庾亮死后,庾翼一直亲领豫州刺史,可见他对豫州的重视,可是这一回,他却推辞掉了,只能说,庾翼为得江州,相让豫州作为对朝廷的妥协。 庾翼虽让出了豫州,却不想给谢尚,他推荐了赵胤,赵胤是庾亮旧人,朝廷再次退让,委任赵胤为豫州刺史。这样绕来绕去,豫州还在庾氏手里,有一件事可以做证,庾亮、庾怿、庾翼任豫州刺史时,镇所都在芜湖,而赵胤出任豫州刺史后,镇所改在了牛渚(今马鞍山市采石镇),不言而喻,芜湖镇所还给庾翼留着。 庾翼牙关咬得真紧,一口肉都掏不出来。朝廷和谢尚也只有干咽唾沫,虎口夺食,谈何容易! 那就先捡容易的做,暂时放下庾翼这边,先设法加强皇室实力,再图庾翼。还是娘家人,朝廷征诏后父禇裒进入中枢,与何充共同辅政。 第四十三章 后父禇裒 后父禇裒,为人低调,低调到经常吓人一跳。有一次,他和几个朋友在钱塘驿亭投宿。第二天,钱塘县令沈充来钱塘亭设酒待客,亭吏一看急了,赶紧让禇裒诸人住到牛棚去,把客房腾出来。晚上,县令沈充和朋友们吃得酒酣耳热,此时,钱塘江忽起大潮,声壮如雷,沈充吓了一跳,于是站起来在院中闲步,见牛棚里有客人,就随口问亭吏,牛棚里是什么人?亭吏答:“昨晚来了一个伧父(当时,南方人对北方人的蔑称,意为粗俗鄙贱之人),因为您今天来,所以把他移到牛棚里去住。” 沈充有了几分酒,带着几分不屑远远喊话:“北方佬,要不要来一起吃面?你姓什么,来,一块聊聊呗。” 禇裒举手施礼,朗声答:“河南禇季野。” 褚季野,这不就是当朝皇后的父亲吗?沈充一下子酒醒,忙让人送上名片,躬身走入牛棚谢罪,于是命人杀鸡烹鱼,款待禇裒,又将亭吏鞭打一顿,以示谢罪,禇裒也不多话,与沈充随意吃喝,对自己被轻慢一事只字不提。 禇裒自称“河南禇季野”,事实上,他在河南根本没有生活过,在他出生前,禇家已移居江南。禇裒祖籍河南阳翟(今河南禹县),他的祖父禇盘出身寒微,但贫而好学,聪明善断,后来和名将羊祜结为好友,羊祜向晋武帝司马炎推荐了他,逐渐升迁至安东将军,禇氏从此成为官宦人家。后来晋室内乱,禇盘带着家人从河南阳翟迁到了江南丹阳。禇盘有五个儿子,禇裒的父亲禇洽排行第三,禇洽官至武昌太守,在看重出身的东晋社会,出身于官宦人家这一点,是非常傲人的资本。所以禇裒自幼被各种名人看好,桓彝称赞他有皮里《春秋》,时人赞他少有简贵之风。善于给人看相的郭璞给禇裒算了一卦,说:“这不是人臣的卦象,不知道这少年怎么会显示出这种祥兆呢?二十年后,我的话才能应验。” 禇裒少年起就被目为名士,他的正式发迹是从出任车骑将军郗鉴参军开始,此时正值苏峻之乱,乱平后,褚裒因功被封为都乡亭侯,迁司徒从事中郎,除给事黄门侍郎。这时琅邪王司马岳将要娶妃,朝廷选来选去,认为禇氏家风好,根正苗红,选了禇裒女儿禇蒜子为妃,父随女贵,禇裒升任豫章太守,成了独当一面的地方大员。 没承想,年轻轻的成帝突然驾崩,兄终弟及,皇位砸到了琅邪王司马岳的头上,司马岳继位,禇蒜子升级为皇后,禇裒成为皇帝的岳父,于是四海仰望,要求给他升官晋级的奏章,一封又一封摆在康帝面前,343年,康帝任命禇裒为卫将军,兼领中书令,相当于宰相了。 禇裒自幼饱读经史,深谙进退之道,面对这泼天的富贵,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推掉,一定要推掉,捧得高,摔得狠,身为国戚,干得好都可能落下专权的名声,干不好就会被扣上外戚乱政的帽子,更要遗臭万年。珍惜名节的禇裒在中书令任上干了不到一年,就坚决推掉,苦求外任,朝廷只好改任他为江州刺史。后来,庾冰外镇,硬将江州纳入自己麾下,为安慰褚裒,将他改任左将军、兖州刺史,都督兖州、徐州的琅邪诸军事,假节,镇守金城,兼领琅邪内史。 第四十四章 京口再换帅,桓温下野 金城?琅邪内史?这些名词怎么这么耳熟,对了,这金城正是桓温之前种柳的地方,这琅邪内史正是桓温的官职。褚裒来了,那桓温去哪了? 桓温当然是去更广阔的天地了。343年七月,庾翼准备北伐,任命桓温为前锋小督。后来庾冰为助弟弟得到江州,自解中书,求镇江州,将时任江州刺史的后父褚裒调回中央,褚裒不肯多事,再说朝政也不能没人理。 十月,何充被征调回朝辅政,何充和桓温交好,他离开京口时,就让桓温接替他接管徐州,镇守京口。 桓温到了京口,志得意满,京口做为建康东门,军事地位十分重要。不过,这里和桓温之前所历的地方大不同,江南多富庶之地,京口却地贫人乏,多森林草莽,虽经郗鉴安置了大量北方流民在这里,让他们开荒种地,安家落户,依然是草比麦多,兽比人多。见惯江南风物的桓温,对此地很不喜,好在经郗鉴苦心经营,蔡谟、何充等接力安抚,此处兵精粮足,且士卒强悍,纪律严明,与桓温之前所到之处,大是不同。桓温感叹说,京口诸样不好,但有两样好,酒好喝,兵好用。桓温是为北伐来的,兵好就是真的好,他安下心来,加紧练兵,随时准备领命北伐。 这一等,一年多又过去了。 这时,又一个晴天霹雳,康帝驾崩,新帝继位,太后临朝。褚裒更加低调,更加不肯干政,再次要求外任。褚太后虽十分不乐意,她多么希望父亲能留在朝中帮自己,这一年,她也才22岁,搁现在,大学刚毕业,已经是全国最高行政长官,她自幼长在深闺,嫁人后更是后宫深似海,哪里知道天下是什么样子,更别说如何治理!可是褚裒有自己的想法,女儿既已主政,那么必须学会处理政务,不能事事靠父亲,她得学会如何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管理者,再说朝中自有司马昱、何充等朝臣,慢慢教她,助她。 褚裒的另一层意思是,司马氏虽有王者之尊,却无王者之实,晋室数郡,朝廷说了算的没几个,特别是江南的军事重镇,几乎全在庾氏手里掌控,他得替女儿一点点争取过来,有实地才有实力。 褚太后是明白人,遂授褚裒为卫将军、徐州刺史、兖州刺史,镇京口,加上他本就领琅琊内史,也就是说,属于桓温的一切,都到了褚裒手里。 褚裒来了,桓温被解除兵权。 何充来信,让桓温回建康,但也没说回建康干什么,多半是给个京官当当。 这让桓温受伤的心多少有些安慰,但他不感兴趣,做过地方大员、三军司令的人,再做京官,未免无趣。庾翼也有书来,邀他去荆州。不过,桓温对庾氏兄弟的北伐,从开始的心热如火,如今已成鸡肋,两年多了,北伐部署了再部署,动员了再动员,可是空闻雷声不见雨。他对庾氏北伐的诚意和能力,打了大大的问号。 在桓温看来,北伐要么说走就走,凭手中兵力,打了再说,打得赢就继续,打不赢就回来。可庾氏自从上次北伐,失了毛宝等六千将士,力求万无一失,这个万无一失,要求三个统一,一是兵力调动统一、二是粮草调动统一,三是完全控制朝局,政令统一。光一个兵力调动统一,庾氏耗费了六七年,却被朝廷一纸任命,褚裒就横刀夺了桓温的兵权,庾翼却完全无能为力,足以证明他左右朝局的腕力,已经大大减弱。粮草统一调动更是一个梦,东晋是个大地主联盟,一个个大地主不但拥有广阔的庄园,并且有私人武装,奴隶以及依附他们的平民,还收留了很多北方来的流民,这些人在东晋几乎处于隐形状态,朝廷不知其数,没有户口就没有税收,所以东晋小朝廷历来府库空乏,兵源匮乏,历次战乱,从来都是大地主之间的权力再分配。 要等这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再北伐,显然超出了庾氏兄弟的能力,但是借着北伐的旗帜,在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中,壮大庾氏实力,是可以做到的。现在,已经很难说庾氏是为了壮大实力而北伐,还是为了北伐而扩充势力,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总之,桓温此时对庾氏北伐已不报希望,他觉得厌倦了,厌倦了这无休止的内斗和空耗。自晋室偏安以来,先是北方士族斗南方士族,再是王氏斗庾氏,现在又是新外戚斗旧外戚,其间,王敦之乱、苏峻之乱等大小叛乱,前仆后继,叛一次,本就弱柳扶风的江南小朝廷元气就伤一次,再不思振作,如此下去,北伐将永远只是梦幻泡影。 说起来,王导、庾亮、陶侃、郗鉴、庾翼、庾冰、甚至包括褚裒等,都是桓温私心喜欢的人,无论能力、人品、学问,他们均是一等一的人才,可是这些一流的人才,却在各种明争暗斗中,永远无法形成合力,数十年过去了,朝政依然无力而混乱,百姓依然水深火热。 第四十五章 桓温: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桓温想静静了,细细思量今后该怎么走,决不能再盲目行事,凭感觉站队,他要给自己找一条路,可能的话,还想给朝廷、百姓找条路,二者不可兼顾时,至少给自己找条路。 他决定暂别权力场,江湖浪迹一番,开开心胸也好。 桓温只带了几个随从,开始了漫游时光。第一站,他到了江州,为什么到江州,是为了庐山,为了王羲之。 王羲之为什么会在庐山呢?名士和名山,本来是佳话。只是王羲之到庐山,却着实有几分尴尬,庐山是他向往了很多年的地方,但是以这种方式到庐山,则是他很多年内心深处的痛点。 说起来,王羲之也是个苦命人,从小失去父亲,长大后名声不小,仕途却并不顺利。其实他的政坛开局还是不错的,26岁时,被任命为临川(今江西临川)太守,年轻轻就成了一个地级市的父母官,这个起点是相当的高,他带着母亲和妻子到临川上任,期间颇有政绩,可惜这官只做了两年,母亲病亡,王羲之带着母亲的灵柩回乡,守丧三年。 三年后,他在庾亮麾下做基层官员,直到340年,庾亮临终前,上表举荐他做江州刺史。 王羲之兴冲冲到江州上任。可是到了江州,他发现自己高兴地太早了。刚上任没几天,庾亮的四弟庾怿带兵入驻半洲,半洲是江州腹地,王羲之成了空头刺史。就这空头刺史也没做几天,庾怿和王羲之的堂兄王允之争夺豫州,有兄长们撑腰,他很快占据豫州,之前的豫州刺史王允之带兵进了江州,顺势做了江州刺史。这一换防,把王羲之彻底换一边去了。再之后,褚太后的父亲褚裒不肯在朝辅政,强烈要求外放,朝廷下诏,任命褚裒为江州刺史。 王羲之彻底死了心,刺史做不成,隐士总没人跟他抢,于是他在庐山结庐安居,读书、写字、与诸名士、名僧往来交游,逍遥亦如东山的谢安。得山水滋润,他的书法日益炉火纯青,挥洒自如,当世第一书法家的名号从此无人撼动。 桓温来访,一路细赏庐山的山青水润,王羲之的别墅建在庐山南面金轮峰下的玉帘泉附近,桓温看这玉帘泉,果然“悬瀑如散丝,随风悠扬,堕潭无声。”看得人神思邈远,心旷神怡。桓温心想,王羲之真是会选地方,如此仙境,我也想多住几日。 曲曲折折,峰回路转,王羲之的家到了。门半掩着,几个家人正在照壁前晒太阳,见有客人来,慢悠悠迎上来,桓温说明来意,仆人说家主正在喂鹅,准备去通报,桓温摇摇手,悄悄走了进去,仆人见他生得奇伟,又早闻桓温大名,知是主人旧友,所以也不阻拦,只是紧跟了过去。 只见,王羲之躬着身,在园中东一处西一处撒饲料,嘴里发出咕咕的叫声,唤鹅来吃食,因为饲料洒得分散,鹅边走边吃,洒完饲料,王羲之坐在石上,惬意地欣赏鹅一啄一饮的情态。 “王兄雅意,高山流水,果然不是凡间人。”桓温朗声说。 王羲之回头,见是桓温,喜出望外,忙起身相迎,笑说:“元子(桓温的字),原来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他执了桓温的手,二人在石桌前对座,又命家人拿米酒来。 桓温笑说:“你这神仙福地,我早就想来了,如今无职一身轻,正好完此夙愿。” 王羲之说:“元子欺我,你可是朝廷的大红人,庾氏北伐,正仗你出力,如何能放你?” “王兄果然只顾做神仙,完全不理世间纷纭,连我的三州刺史尽归褚季野都不知道。”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在这里闭门谢客,闲时写写字,养养鹅,竟没听说此事。” “不听也罢,所谓世事,左不过这个升了那个降了,这个胜出那个落败,多年以后,再回头看,都是云烟。倒不如这飞瀑流泉,清风明月,开人心胸,慰人肺腑。” 王羲之笑道:“这话从元子嘴里出来,着实新鲜,历来见元子,都是高谈阔论,顾盼自雄,头一回见元子如此恬淡,元子果真不是凡人,做将军和做名士,转身自如。来,喝一碗,给元子洗洗风尘。” 二人举杯对饮,桓温笑问:“王兄养这么多鹅做什么?喜欢吃鹅肉?早知道我带几笼来。” 王羲之笑道:“你不觉得,鹅的姿态很优雅吗?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仪态万方,啄食的时候,长长的脖子,一曲一伸,那弧度,多完美,更不用说这雪白的羽毛,浮在绿水上,红掌轻拨,那个颜色,那个从容,我竟形容不出。如此好物,怎么会想到吃它呢?” 桓温心想,敢情老王养这一大群鹅,就是为了看啊,老牌贵族,果然玩得是范儿。他笑说:“从前列子求学归来,帮他老婆养猪,他伺候猪就像伺候人一样,三年成道。王兄爱鹅成痴,书法大成,和列子,千载之下,心领神会矣。” “列子喂猪成道,我则玩物丧志,哪敢和圣贤比,元子别吓我。” 接着,王羲之话题一转,问桓温:“元子今后有什么打算?难道真想像我一样,与山林为伴,以鹅为友,了此残生吗?” “我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喽。倒是王兄,正当盛年,现在就说残生,只怕太早了些,即使王兄愿意,世人也不会答应。” “世人是何人?如今朝政都是新、旧外戚说了算,我王氏一门凋零,还有谁会记得我?我又何必去是非场找不痛快,何如在这山林里逍遥自在。前日谢安有书来,问我何时回会稽,说东山烟霞虽不及庐山壮观,也颇有意趣。我也正想着,庐山虽好,毕竟是客居,将来还是要回会稽去,有谢安等人做伴,一世逍遥,足矣。” 桓温道:“说起谢安,真真叫人羡慕,有父兄罩着,在东山享清福,不像你我,早年失父,又无兄长护佑,只好早早当家,左右营谋,以求出人头地,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到头来,还是被排挤出局。王兄虽不得志,好在天赋过人,书法天下闻名,而我,就只剩一腔热血,留给岁月消磨。” 说到伤情处,桓温一碗一碗地喝米酒,颇想在这青山环抱中,大醉一场。米酒醇香,用来消愁,烈度不够,数碗下肚,没喝出泪,心情反而一点点平复,生出淡淡地喜悦。 “你这酒,草药酿的吧?” 王羲之奇道:“从来只听说草药泡酒,不曾听说草药还能酿酒,元子何来此问。” “本来一腔愁绪,喝着喝着,愉悦起来,却又不是兴奋,喝了几十年酒,不曾有此佳境,所以发问。” 王羲之哈哈大笑,道:“非是酒好,而是米好,看到那一小块梯田没有,这米,是我引山泉水灌溉,泉水日夜不息,稻田的水干净清洌,种出来的米,回味清甜,滋味绵长,我没舍得吃,全用来酿酒,所以,这酒是山川精华所在,自然醇香无比,不染杂尘。也就是你,别人来了,我还不舍得给喝呢,我平日,一饭最多喝两碗,你这一顿,把我十天的酒都喝了,心情能不好吗?” 桓温闻言,起身长揖,“王兄抬爱,一饮一食,莫不是心境,寻常如种米,用心浇灌,结果都大不同,小弟记下了。” “元子有心人,能有此悟,愚兄惭愧,不过是为几口美酒,不惜用心费力,今日闻君语,倒是点醒我这个梦中人。” 桓温在庐山住了半个多月,二人就学问、时局畅开心扉,各抒已怀,时而意境深远,时而感慨激昂,多年郁积的块垒和犹疑,都被拿到阳光下暴晒,大呼快意,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忽然开解。庐山,果然来对了,王羲之,果然够朋友。 只是,盛宴必散,庐山虽好,不必久恋。桓温辞别王羲之,继续上路,山一程水一程,这一日,来到了会稽。 第四十六章 会稽风情 来会稽,是为了谢安,桓温和谢奕交好,此时,谢奕在任上,他不去找谢奕而来找谢安,当然不是因为谢安更有趣。若论有趣,谢氏诸子,谢尚才气逼人,又长得太帅,和他在一起,多多少少让人有些自惭形秽;谢安别看年纪小,且以名士自居,放荡山水,却是行止有度,颇有城府,桓温亦是不敢放飞自我;谢万、谢石则才气风度较兄长们差了几分,桓温打心眼里没太看上。唯有谢奕,人物风度俱佳,最是放情任性,且酒量极大,桓温那么能喝,就是喝不过谢奕,他又不像刘惔那么刻薄,不拿学问压桓温,桓温和他在一起,最为放松,愉快。 他找谢安,因为谢安此刻是闲居。桓温对庾氏失去了信心,想和后党靠近,是靠近而不是投靠,褚裒为人端方,又是长辈,对桓温身上的军痞气,极不喜,而且还时刻防着这小子对朝廷,也就是对女儿和外孙不利,所以走褚裒的路是走不通的。娘家走不通,褚太后的舅家谢氏就成了桓温最好的选择,他本就和谢尚、谢奕交好,但这二人现在都是朝廷的红人,虽目前官阶不高,但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去找他们,难免有巴结新贵的嫌疑。但谢安闲人一个,找他玩,就是志趣高洁,名士风度。 接到桓温将要到访的书信,谢安挺高兴,着手安排接待事宜,他和孙绰等商量,桓温的日常起居,当然就在谢家山庄,之外呢,应该再组织几次活动,一来对桓温到访表示欢迎,二来显示会稽日常生活情趣。桓温好清谈,那么举办几次文人雅集;桓温好武,组织一次世家子弟骑马打猎;桓温还好色,按理应该邀请他去红楼,可是谢安家教严,身边又有支道林形影不离,那地方至今没去过,不能为了桓温破例,去红楼一事,容后再议。 桓温如期而至,谢安友好接待,第一项,文人雅集,在东山寺举行,支道林做主持,与会者有孙绰、许询、谢安、谢万等人,考虑到桓温的学问层次不高,本次清谈的主题,不谈学问,谈北伐,当伐不当伐?如何伐? 众人有主张伐的,有主张不伐的,主张伐的主要从道德情感出发,大好河山半落胡人之手,不抢回来,何以有脸见祖宗。主张不伐的主要从实际出发,南渡后的晋室,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拿什么伐?朝中的主伐派伐了这么多年,无非拿北伐说事,借机将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上,何曾伐到了一城一池?还不是枉用本就空乏的国库和民力。 众人说完,都把眼光投向桓温,这可是从北伐前沿下来的,应当最有发言权。 要是两个月前,桓温的答案肯定是伐,不顾一切地伐。经过两个多月的沉寂、思考,他的答案还是伐,但要有步骤有规划地伐,也就是这次集会,他提出了一个想法,北伐难度大,何不先伐蜀,再北伐。 这个思路当年燕使刘翔曾提过,也曾激得在座士人热血翻涌,慷慨陈辞,但后来就没了下文。桓温今日旧事重提,众人为之一震,这家伙向来志向远大,他日若得志,必有一番功业。 桓温接着说:“还有军制问题,目前可用的军队,多由流民组成,流民帅就是各支军队的实际统率,打起仗来,各有怀抱,影响战斗力;再加上政府招募的士卒,这些年,屡次平叛,屡招新兵,本就数量少,消耗大,这部分士卒数量很少。为了解决政府财政和兵源问题,庾冰曾协助成帝搞了一次土断,但很不彻底,杯水车薪,不解决问题。没有像样的军队,哪有坚强的战斗力,又何谈北伐?” 桓温慷慨激昂,将心中所想一股脑道出,众人听得入了神。只是心里难免又有小九九,这些名士中,除了支道林是方外之人,其余的,谁家不是庄园主,谁家没有侨人佃户,北伐呢,大家都愿意,可是要自家出钱出人,毕竟肉疼。 这是桓温第一次提出治军方略和伐蜀想法,这是他这两个多月来苦苦思索的结晶。一出口,就艳惊四座。 谢安对桓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前觉得他就是个血勇莽夫,今日看来,这个莽夫已破茧而出,有了智谋方略,他日,兴晋室者,必桓温也,只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到时,会是谁来约束桓温呢? 谢安不愿深想这个问题,国家大事,他素来不甚关心。那么多人争着做官,总会几个能人吧。如是良辰美景,青山如梦,清流如玉,且玩去吧。 于是,谢安等人天天陪桓温游玩,踏遍会稽山水,吃遍山阴美食。桓温是武人,年少时常混在市井,入仕后多在军营,这样天天活在仙境里,他反倒有些心虚。 在谢府住了几日,为接地气,他坚持搬出去住,谢安知他生性如此,亦不勉强。 桓温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要了两间上房,周围都是普通百姓的房舍或者店铺,没有亭台楼阁,没有茂林修竹,没有侍女伏侍,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小百姓为每日口粮奔波的脚步声和吆喝声,如此,甚好。 桓温为人豪爽,又不摆架子,很快就交了好些市井朋友,他有时和农人下地干活,有时和卖布的小伙儿一起到乡下去收布,各家的小媳妇手捧自家织的绢、布、丝绸,说着吴侬软语,与布贩讨价还价,真是好听。 当然,他还在几位帮闲的指引下,去了几处妓馆,对会稽的风流事业,初步有了了解。 这天,他忽然想起,自来会稽,多蒙谢安等人照顾,也该回请回请,礼尚往来嘛。他找来孙绰,二人商议良久,决定三日后在梅花坞请朋友们。 听说要去梅花坞,谢安心中犯了嘀咕,早就听说梅花坞的曲凌云、曲飞谣姐妹,一个弹得好琵琶,一个吹得好笛,引得会稽子弟如痴如醉。谢安好音乐,颇善抚琴,只是不及堂兄谢尚高明罢了。父亲管教极严,向来不许他出入声色场所,如今虽一人独居会稽,父亲鞭长莫及,但若是传入他的耳朵,只怕这会稽就住不成了,很可有会被召回建康再教育。 桓温一再保证,这次雅聚,除了请曲氏姐妹弹琵琶吹笛,没有任何其他娱乐活动,就是吃饭聊天而矣。 谢安早就心痒痒,被桓温这么一挑动,半推半就,从了。到了这日,谢安梳洗一番,和孙绰出发了。这是他第一次到梅花坞,于是着意观看。梅花坞建在山脚下,半依青山,到了门前,青石的围墙,木雕门楼,匾额上书梅花坞,字体端正秀雅,竟是曲凌云亲题。进了大门,两侧种着翠竹,十多步外,迎面一块玉屏风,被数株青松半围着,从两侧分出两条小路,绕过玉屏风,只见数座楼宇亭台,花遮树掩,错落其间,从若耶溪引来一股活水,弯弯曲曲穿园而出。 谢安一路走来,看一处,爱一处,心想这梅花坞名不虚传,除了比我的庄园规模小一点,园林设置一点不比我家逊色。桓温请客的小楼叫凌云渡,背靠假山,依水而建。 “这里不错吧。”桓温笑说。 “桓兄真会找地方,不错,这地方真不错。”谢安拱手作礼道,一边随桓温进了凌云渡。 “有凌云渡,就该有飞谣阁了吧?”谢安笑着打趣。 “还真有,就在那边山坡上。一会儿上去赏月,如何?”孙绰笑说。 当晚主客四人,桓温、孙绰、许询、谢安,因是风月场所,未请支道林。四人分宾主坐定,每人面前一张木几,放着酒菜。大家近日常聚,彼此也不客气,随意吃喝。 不一时,进来八位美人,对众人盈盈一礼,两位绿衣美人坐下,一位弹古琴,一位吹笛相和,其余六位美人身穿粉色纱衣,随之起舞,一个个身形曼妙,柔若无骨,旋转飞舞,此刻堂内红烛高烧,灯影人影,只觉满室彩袖飘摇,香风阵阵,谢安也曾在家宴时看过歌舞,可是如此风情缭绕的舞姿,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觉得头晕晕的,似梦里又似雾里。再看桓温,已是两眼发直,脸上升起意义不明的微笑。 一曲舞罢,舞女们退下,只留下曲凌云、曲飞谣姐妹。孙绰来定宴席的时候,只说是京口客商在此会客,并未透露几人身份。曲凌云细打量这四位客人,虽说是细打量,亦不过是一瞥之间,只见桓温,端然而座,面色温和,却难掩英豪之气;谢安口角含笑,虽未开口,已觉满腹锦绣,恰似公瑾正当年。孙绰、许询亦是大袖飘飘,潇洒出尘。曲凌云是职场老手,见这四众气度不凡,料非常人,不敢怠慢。只见她慢启朱唇,道:“诸位贵客来梅花坞,我们姐妹万分感谢,自当尽力为诸位助兴,只恐我二人才艺浅陋,还请海涵。” 谢安细看,这曲凌云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体态丰满,皮肤白晳,出语自带娇态。曲飞谣十四五岁的年纪,体态轻盈,桃脸杏腮,秋波转处,含情、含羞、含笑,别样青涩的娇媚。 接下来,曲凌云独奏一曲《高山流水》,时尔高亢,若巍巍高山,时而低回,行云流水,众人不觉心神飘荡。谢安还好,毕竟他的叔父谢鲲、堂兄谢尚,堂嫂宋袆都是乐中圣手,包括大哥谢奕、五弟谢万都精通音律,谢安自己也极善抚琴。这曲氏姐妹虽好,毕竟他听过更好的,所以还把持得住。而桓温常居军营,听惯了号角连营,忽闻如此妙音,如坐云端。 曲罢,桓温举酒道:“良辰美景,佳人如梦,此情此景,当饮一大碗。” 众人饮酒毕,孙绰道:“刚才听了凌云姑娘的琴音,让人心神俱醉,不能自己。听说飞谣姑娘的笛声亦是绝妙,不知可否赐教一曲。” 曲飞谣虽在风月场,却很怕羞,一般场合都由姐姐出面应付,她只是吹吹笛,遇到特殊的客人,有时也会跳跳舞,一般都是陪坐不语。 曲凌云笑道:“我这妹妹,极是怕羞,见了生人,话都不敢说,让诸位见笑了。飞谣,这几位客人,想来都是音律大家,不妨将新学的《梅花引》试奏一曲。” “《梅花引》?这不是桓伊的佳作么?飞谣姑娘竟擅长这个,我今天有耳福了。”许询高兴地说。 可是曲飞谣却不动,亦不说话。 气氛一时紧张起来,许询热脸贴了冷屁股,自觉无趣,桓温已是沉下脸来。谢安倒是对曲二姑娘有了几分好奇,这姑娘当真是被宠坏了,什么人面前都敢耍性子。 曲凌云忙陪笑解释,“是我一时忘了,我妹妹常说,这首曲子,不可轻奏,亦不可轻听,要隔水吹来,或是林深之处,在那月明风清之时,细细吹来,又必是知音倾听,方不负此曲。他日有缘,再吹奏给诸位听吧。” 桓温道:“既如此,今晚月色最好,我们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不如就上山走走,对月闻笛,更有意趣。” 曲飞谣一听这话,更是惶恐,低头不语。 曲凌云笑道:“客官好雅兴,只是时值隆冬,天气寒冷,妹妹身体病弱,怕是受不了风寒,还请诸位见谅。” 桓温浓眉倒竖,要发作的样子。 谢安笑道:“既如此,我们改日再领略吧,就请飞谣姑娘随意吹一曲自己喜欢的曲调吧。” 谢安的声音温和磁性,寻常之语,听来亦觉意味悠长。曲飞谣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她从盒子里挑了一支竹笛,也不说话,轻轻横放唇边,乐音如微风拂过海面,一片祥和,众人的心顿时安静下来,接下来,一个音忽然异军突起,曲调迅速急促轻快,似海浪嬉戏,十分欢快,接着曲调又一转,好似繁忙的一天结束了,一切都归于沉寂,曲调宁静重归无波的海面。 谢安越听越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曲飞谣,这个曲子他曾听堂嫂宋袆吹过,那时他还是少年,宋夫人虽年近四十,却依然风姿绰约,十分美貌,他当时就想,将来若能如堂兄谢尚一样,找一位知音知已的女子为妻,方不负此生。一念及此,刘小甲的面影忽然闪现心头,若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刘小甲,那该多好!他定睛看着曲飞谣,恍然出神。 桓温欲饮酒,转头时,正好看见这一幕,心下大奇,他还从未见过谢安对哪位女子深情凝眸,当然,他们每次相聚,都是一群大老爷们,也没有机会对谁凝眸。桓温乐了,原来这小子也是好色之徒,平日装清高罢了,这才像个男人嘛,他反而更喜欢谢安了。桓温本有些不悦的心情,此时一扫而光,循着谢安的目光看去,他忽然觉得,这个曲飞谣,还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像赵飞燕,这姐妹二人,一个丰满如玉,一个身轻如燕,若非家里有南康公主这个母老虎,真想把这对姐妹花带回去。 待他回过神来,恰好曲飞谣吹落最后一个音符,徐徐放下竹笛,当晚第一次开口道:“山野村笛,有污清听,见笑了。” 谢安道:“不知姑娘这首曲子,是从哪里学的?” 曲飞谣含羞道:“是跟乐师学的。”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乐师只说是采自民间。” 谢安急切地问:“不知可否告知令师尊姓大名?” 曲飞谣奇怪地看着谢安,连羞怯也忘了,说:“不是我不说,而是连我也不知道乐师的名字,也不知他是哪里人,他只是偶尔来住几天,考教我们的功力,若是见我们没有长进,就会大发脾气,所以我们不敢怠惰,日日勤加练习,只是我们姐妹资质平平,难得让师父满意。” “二位有此功力,已是十分难得,想来令师必是世外高人,我辈竟无福得见,真是遗憾。” 谢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姑娘当真不知这首曲子的名字吗?” “难道先生知道?”曲氏姐妹十分惊讶。 “这首曲子叫《采珍珠》,是当年绿珠所作。” “《采珍珠》不是失传了吗?怎么会是这首曲子,我师父又怎么会吹这首曲子?” 谢安微笑道:“姑娘所问,正是我想问姑娘的。” 曲飞谣红了脸,却没有低下头去,而是目光热切,直直地看着谢安。 孙绰等人心想,有谢安在的地方,他总会成为主角。有谢安又有女人的地方,总会有故事。幸好这小子不慕女色,他若如桓温一样好色,不知有多少女子沦陷。 桓温也奇道:“当年绿珠姑娘死后,她创作的曲子大多散失,你何以知道,这首就是《采珍珠》?” 谢安含混地说:“我曾在一个地方听过,所以知道。” 桓温忽然想起,谢尚的二夫人宋袆是绿珠的得意弟子,谢安定是听她吹奏过。可恨谢尚,将夫人深藏闺中,轻易不肯见人,更别说让她出来演奏了,和他结交这么多年,竟未听过一次他们夫妇合奏,更别说宋夫人独奏,当真气死个人。 孙绰道:“说起当世音乐,琵琶高手,当推谢尚将军。而笛中圣手,应属宋夫人和桓伊将军,桓伊将军的《梅花引》,我曾有幸听过,真是好听,让人至今神往。可惜至今无缘听宋夫人一曲,深以为憾。至于古琴,依在下看,凌云姑娘当居首位。” 曲凌云微微一笑,道:“小女子貌寝才拙,哪里敢和大方之家相比,先生说笑了。桓伊的《梅花引》,流传颇广,只是这《采珍珠》,久已不传,我姐妹也是今日才知,师父所教,竟是《采珍珠》,真是让人惊喜。” 桓温此时酒已有七八分,闻言哈哈一笑,说:“这有何奇,绿珠姑娘的高足宋祎,就是他的嫂嫂。” 谢安看一眼桓温,眼中掠过一丝恼怒,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既已说破,怒又何益,他低下头,只做饮酒。 曲凌云自语道:“宋夫人是他的嫂嫂,那么……” 她大睁双眼,不敢相信的样子。 “您就是隐居东山的大名士谢安?” “大名士这三个字,安何以敢当,今日得遇二位姑娘,聆此琴音笛语,三生有幸。” 曲凌云道:“谢氏一门,多是乐中圣手,早知您在座,我姐妹二人何敢献丑,真是丢死人了。” 谢安道:“姑娘这么谦虚,倒叫我无言以对。”他转念一想,可不能便宜了桓温这小子,说好了不说名姓,转眼就把他卖了,你既卖了我,你也别好过,我大不了被父亲责骂一顿,你家可有个母老虎等着呢。 谢安笑指桓温,对曲氏姐妹说:“我不过是江湖闲人一个,这位可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姑娘可知他是谁?” 曲凌云笑道:“可容我一猜?” “你猜。” “这位客官,一身英气,眼如石棱,满面紫须,莫非就是传说中手刃仇家三子的桓大将军?” 桓温含笑不语。 曲凌云拉着妹妹起身,再次向桓温行礼,道:“真没想到,能同时见到两位传奇人物,愚姐妹真是三生有幸。” 她又转头向孙绰、许询道:“两位既是这二位的朋友,想来亦是当世高人,可否请教高姓大名。” “太原孙绰”。 “高阳许珣”。 这两位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曲氏姐妹行礼道:“今日何其有幸,得遇四位高士。”曲凌云叫来侍者,吩咐道:“将那坛给乐师准备的好酒拿来,再添上几样好菜。” 那晚,众人饮酒听音乐,桓温酒后撒泼,一再相请谢安弹琴,谢安无奈,用曲凌云的琴,弹起了《凤求凰》,弹着弹着,只听门外小河边,笛音袅袅升起,与琴声相和。 谢安抬眼,才发现曲飞谣已不在屋内,那么,这笛声…… 曲罢,谢安望着门的方向,等着曲飞谣进来,可是她没有回来。曲凌云招来几个姑娘,陪桓温等人喝酒。 众人酒已喝透,谢安起身告辞。曲凌云送了出来,临出大门时,曲凌云趁人不注意,轻轻捏了一下桓温的手。 桓温送走谢安三人,返身进了梅花坞。一名侍女将他领到曲凌云房里,曲凌云另备了几样小菜,一壶好酒,她散挽乌发,换上一件大红披风,端坐竹席上。见桓温进来,曲凌云娇笑道:“桓将军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 “美人示意,我若不回来,岂不是不解风情的蠢材喽。” “这么说,桓将军很解风情啦?”曲凌云乜斜着眼,夹了桓温一下,又说:“我可听说,你家夫人管教极严,家中侍女,你多看一眼都不依,不知将军这风情从何而解?” 桓温一把抓住她的右臂,将她拉进怀里,在她耳边说:“喝醉了,自然解。” 曲凌云拍拍桓温的手臂,白他一眼,扑哧一笑,说:“原 来天下闻名的桓大将军,也不过如此,我以为胆子有多大呢,谁知还得借酒装疯。” 桓温笑道:“我这辈子,打嘴仗从来赢不了,平日说不过刘惔,今日竟连一个小女人都说不过,算了,真男人,战场上见。” 他一把抱起曲凌云,走进内室。 此后月余,桓温醉在曲凌云的温柔乡里,留连不去。为怕夫人起疑,他写信告诉南康公主,山阴是个好地方,山水形胜,土地肥沃,特别适合建别墅,反正仕途不如意,不如在这里结庐安居,治一份家产。现在,王家、谢家、郗家都在这里抢占山水,置房买地,这里将来必成为一个隐性政治中心,进可入朝为官,退可经营产业,逍遥余生。 南康公主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同意了,还派人给他送了好多钱来。 桓温更是乐不思蜀。 倒是谢安,担心桓温这样闹下去,迟早要出事,悄悄写信给刘惔,让他设法将桓温弄回建康去。刘惔让人捎书到会稽,信中说南康公主临产,身体有恙,让桓温速归。 桓温再荒唐,对这个发妻还是很爱重的,忙辞别众人,又与曲凌云依依惜别,山盟海誓,洒泪登舟。 到家后,见公主站在院中,挺着大肚子指挥家人种树,怎么看都不像有恙。他上前见过夫人,二人携手进房,相拥而坐,互道别后相思。 安慰完夫人,桓温骑马直奔刘府问罪。刘惔笑呤呤地命家人煮茶奉客,桓温板着脸,道:“拿酒来,我不喝这苦汁子,你为什么骗我?” “我若不骗你,就有人要揍你了,别以为你在会稽干的那些事,别人都不知道,早传遍京城啦,要是让南康公主知道,你小子,怕不得挨五十军棍。” “真的?谁这么嘴贱,管别人闲事?” “一个落魄将军,一个绝色佳人,又在名士成堆的山阴,这个香艳,谁不艳羡,别说是你,连谢安那小子,都快被人说成登徒子啦,他父亲专门写信去,骂了他一顿。” “说他是登徒子,一点都不冤枉,那日在梅花坞,他和那个曲飞谣眉来眼去,郎情妾意,完全一副色迷心窍的样子。谢家老爷子骂得一点都不冤枉。” 刘惔笑问:“你说的是真的?” 桓温道:“当然是真的,那日当着我们的面,他俩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那姑娘跟我们都不说话,却跟他说个没完。我们想听她吹奏《梅花引》,她不肯,说是怕风寒,后来谢安抚琴,她也不怕冷了,一人跑到溪边,吹笛相和,和的还是《凤求凰》,这什么意思,不是明摆着吗?” 刘惔心道,这小子,平日在我们面前装清高,原来也是好色之徒,幸亏当日没将妹妹许给他。 第四十七章 曲氏姐妹 桓温走后,谢安不时邀约曲氏姐妹,特别是妹妹曲飞谣,参加他的宴游活动。 他慢慢了解到曲氏姐妹的身世,她们本是常山人,跟着父母族人一起逃难到扬州。父母在途中染病身死,姐妹二人被堂兄卖到一个大户人家,给夫人做侍女,那时曲飞谣还小,尚未解事,所以虽经离丧,仍是天真烂漫,生得又好看,很得夫人喜欢。曲凌云13岁,豆蔻年华,却眉间常蹙,每念及父母,常自悲伤难抑,只是不敢在夫人面前流露出来,她是夫人的贴身侍女,伏侍夫人日常起居。 这家主人姓顾,是江南大族顾氏的一个遥远分支。这位顾公子也是个雅人,守着家产,不肯出去作官,每日只是读书,吹萧,家里养了不少歌舞伎,不时举办家庭舞会,后来又选了8个聪慧美丽的女孩,教她们乐器,曲氏姐妹同时入选,从此曲凌云忙时伺候夫人,闲时学习音乐,曲凌云好琵琶,曲飞谣喜欢吹笛,二人颇有天赋,很快就在这些女孩中脱颖而出。 随着二人慢慢长大,曲凌云出落得肤如凝脂,眼若星辰,丰满的身体像成熟的苹果,主人抵不住这夏娃的诱惑,强行将曲凌云收入房中。家主十分宠爱曲凌云,正房夫人妒恨,趁家主出门办事,污蔑曲凌云和一位男仆私通,将曲凌云痛打一顿。家主回家后,替曲凌云出气,又将夫人痛打了一顿。夫人大怒,回娘家告状,又到顾氏族长处告老公宠妾灭妻。妻族和宗族同时发难,强烈要求将曲凌云驱逐出顾家,否则,顾氏这一支将被永远踢出宗族。 顾公子很爱曲凌云,但没爱到愿意舍弃一切和她私奔的程度。他将曲凌云姐妹暂时安置在一位李姓朋友家中。开始还好,可是不久,那个朋友也看上了曲凌云,对她展开了日益疯狂的追求,曲凌云坚决不从。一天,他趁曲凌云姐妹午睡,溜进房中,意欲用强,曲凌云拼死反抗,却被他死死按住,曲飞谣情急之下,拿起桌上花瓶狠命砸了下去,李公子头破血流,晕了过去。 曲飞谣以为打死了人,吓得浑身颤抖,曲凌云飞速收拾了一些金珠细软,拉着曲飞谣逃走了。 谁知刚离狼窝,又入虎口,渡河时恰上了贼船,被一路转卖到会稽,进了梅花坞。二人从普通员工做起,逐渐成为行业佼佼者,后来梅花坞在扬州开分号,原老鸨被调去主持工作,这里就交给曲凌云打理。 当时,为了把曲氏姐妹培养成优秀从业者,老鸨不惜本钱,给他们请了专业教习,教授音乐、书法,还有读书,曲飞谣尤喜读书,一有时间就待在书房里,好在,老鸨对她读书十分支持,并不急着让她接客。何以故?在那个时代,对普通女子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对贵族女子来说,读书是为了兴趣,或者博一个才女的名声;对妓女,特别是艺妓,读书就是一项基本功,这样,男人说什么你才听得懂,想什么,你才猜得出,在那个贵族公子个个风雅,或者假装风雅的时代,没有这点基本功,就没法在风月场混。 谢安很同情曲氏姐妹,对曲飞谣尤其爱怜,二人常相往来,在谢安心里,已逐渐将她视为红颜知己,经常带她一起出游,在那东山顶上,侍者摆上美酒食盒,众宾据山石而坐,把酒谈玄,清风徐来,笛声幽咽,人生至此,欢娱何极。 谢安私下问曲飞谣,可愿他替她们二人赎身。 “赎得自由身,又有哪里可去?” “可以在我家,也可以自立门户,都随你。” 曲飞谣冷笑一声,“自立门户?我们姐妹只会弹琴理曲,不会种田,也不会织布,难道学习卓文君,当垆卖酒?一对弱女子,只怕酒也卖不安生。” “那就到我家,我会像妹妹一样照顾你们。” 曲飞谣心下一阵感动,这些年来,想纳她们姐妹为妾的人层出不穷,头一回,有人要将她们赎出做妹妹,可见,这是真正的善意。只是,这太天真了,男女之间难得容许真正的友情存在,何况是一个贵族青年和一对名妓,而且是在士族礼法最为严苛的时代。 曲飞谣道:“明媒正娶,我就去。” 这样当头将一军,谢安头嗡地一声,他没想到曲飞谣向来羞怯,竟能如此说得出。借他两个胆,他也不敢娶一个妓女做正妻,纳妾,只怕都要经过一番家族苦斗。再说,他并无意结婚,这世上,他只对刘小甲动情过。 对曲飞谣,他只是怜其才悦其色,视她为红尘知己,若说全无爱意,这话连自己都骗不过,但是他很明白,这不是爱情,至少不是全心投入的爱情,他完全没有在刘小甲身边的那种激动和幸福。 谢安说:“男女相处,一定得是夫妻吗?亲人、朋友不行吗?” 曲飞谣摇摇头,果断地说:“不行。” 她也有她的道理,在这个世上,没有名分,如何在一个大家族里待得下去,姐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那顾公子,对姐姐何尝不是真心实意,只是一个人的好意,在世俗冷眼的围攻中,往往不堪一击。何况谢安于她们姐妹,不过是同情罢了,如何安住?他现在一人独大,一切还好说,将来有了妻室,万一不容她们姐妹,是该沦落街头,还是再次沦落烟花? 第四十八章 账本 转眼冬去春来,东风日暖,谢安想,梅花坞的柳树应该绿了吧,这日,他约了几位友人,到梅花坞去赏柳,夜宴。 得知谢安要来,曲飞谣午睡起来,就细细梳妆,准备迎候谢安。这时,侍女来报,凌云渡来了两位客人,点名要见曲飞谣。 曲飞谣皱皱眉,说:“今日没时间,告诉他们我出门去了,让别的姑娘伺候吧。” 侍女回到凌云渡,座中两位客人,一个青衣公子,一个黑衣男子,黑衣男身材魁梧,剑眉横目,四十岁左右的样子,青衣公子则是翩翩少年,听了回话,那少年微微一笑,说:“既如此,给我们上几样菜,来两壶酒,请几位美人来,我这位大哥最喜欢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美人歌舞。” 侍女退了下去,中年男子瞪一眼少年,少年扑哧一笑,说:“你一路辛苦,放松一下。” 中年男子气恨恨地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样子。 一时,酒菜上齐,美女轻舒红袖,款款起舞。少年喝了几杯酒,说想出去散一散,留下中年男子,独自享受,自己洒然而去。 他只做闲逛,东看看,西转转,一时从南坡上山来,坡上一片柳树林,中间杂着数株海棠和桃树杏树,柳树已经吐出嫩芽,软绿鹅黄,望去,一片云烟似的,那样朦胧的绿,最是早春意味。海棠正盛开,东一树,西一树,映着绿柳,比天边红霞尤艳;杏花半开,柔嫩的粉色更衬得海棠火辣辣地红,桃树刚着花苞,半透微红,似含羞的小妹,在春风中微微颤抖。 少年走着看着,到了山顶,飞谣阁赫然在目,这飞谣阁建在山顶,倚着一面陡峭的山坡,小巧精致,飞檐高挑,似要凌空飞去。 “今晚他们就是在这里吗?”少年自语道,他看了一会儿,顺着北坡下山。 北坡是一片常绿树林,主要是松树和榕树,小路两边,则种着数十颗桂花树。松林中树高而密,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鲜有人来。少年走下主路,朝松树最密的地方走去,隐在一株树后,坐在石头上,他看上去很满意这个位置,没有人会发现他。他倚在树上想心事,一边慢无边际地看,忽然发现,在一颗大松树后面隐着一个山洞。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好奇地走过去,洞口不大,但里面并不很黑,他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不由发出一声惊呼,原来里面颇为宽敞,床褥皆备,且设有几案、笔墨,两个大书架恰似两个屏风,将休息区和读书区隔开。书架上摆满了成册的书,地上铺着石板,石板上铺着素雅的地毯,看上去,这里像是一个书房。可是谁的书房会建在这里?一个风月场所,居然有这么好的书房!再说,谁又会把书房建得鬼鬼祟祟的。少年别提多诧异了,假如他在这里找到了一堆珠宝,他都不会这么惊讶。 他在书架上抽了一本围棋书,随意翻看,里面都是难得一见的古谱,他不由看得入了神。 “凌云拜见乐师,”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少年吓得一激灵,他本能地回头扫了一眼,只见一个女子正拜伏于地,他忙转过头,因为紧张,背挺得笔直。他不敢说话,只含糊嗯了一声,从背后做了个手势,让她站起来。 曲凌云起身,见“乐师”依然背对自己,显然是不想被打扰。只好说明来意:“这是去年的账本,请乐师过目。” 少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可又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只好嘎着噪子,挤出两个字:“很好。”再不敢说话。 曲凌云等了一会儿,见乐师再无一句话,只好失望地说:“乐师既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就先退下了。” “嗯。” 曲凌云满眼惆怅地看一眼“乐师”的背影,悄悄退出。 少年听着她的腿步一声声走远,忙放下书,好奇地看一眼桌上的账本,随手翻了翻,觉得一点也不好看。嫌弃地扔下书,昂然出洞。 刚出洞口,就见一人迎面走来,来人青衣葛巾,竟和自己一模一样,二人相见之下,就像与另一个自己劈面相见,不由都愣了一下。要不是二人都心怀鬼胎,定要笑出声来。少年很快回过神来,匆匆下山去了。来人奇怪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说声不好,急跑进山洞,见桌上放着被翻乱的账本。他迅速将账本装入怀中,跑出山洞,朝少年追了上去。 少年见有人追,更是没命地跑,忽然他的脖子被一只细瘦却很有力的胳膊箍住,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说:“不想死,就别动。” 少年忙道:“我不想死,你那些东西我什么都没拿,你干嘛要抓我。” 那人不说话,只是拖着他往山洞方向退回。 少年急了,张口狠命咬了一口那人的手臂,那人负痛,松开手臂,少年拼命往山下跑,那人紧追不舍。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这时,只见谢安、孙绰和曲飞谣等沿北坡上山来,少年大喊一声“安石哥哥救我”,一边张开双臂飞奔而下,他头上的葛巾被树杈挑掉,一头秀发飞散开来,在风中飘曳,他扑进谢安怀里,吓得浑身发抖。 谢安的身体猛然一抖,他抱紧这个冲进怀里的娇小身体,深深闻着她头发里微微的汗香。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良久,“少年”想从谢安怀里出来,谢安却将她抱得更紧。 曲飞谣脸色煞白,她转身走了,留下孙绰等人,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这一对,依然旁若无人地抱着,岂止无人,天地万物,全都不存在了,只有彼此呼应的心跳,倾诉这一路的相思。 “你到底是谁?你骗的我好苦啊。”谢安的声音温柔而微颤。 刘小甲抬起脸,一脸娇羞,说:“你先放开我,这么多人看着呢。” 谢安道:“这一次,你不许再跑了。” “我不跑,你放开我,听我慢慢说。” 谢安这才放开她,但仍然握紧她的手。 “有人要杀我。”刘小甲这才想起刚才的凶险。 “谁要杀你?”谢安问。 “刚才追我的那个人,他的飞刀擦着我的头发飞过,这会儿头皮还冷嗖嗖的。” 在刘小甲扑过来的时候,谢安隐约看见她背后一个人影一闪,不见了。 “他为什么杀你?” “我也不知道,我正在路上走,他追上来就要杀我,我拼命狂奔,我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简直像飞一样。这时腿还在抽筋。” 刘小甲在石头上坐下,一面揉腿肚子。 谢安笑道:“咱们第一次见面,也是被人追得拼命逃跑,那次我背着你跑,这次,还是我救你,咱俩这是什么缘分啊。” 谢安又道:“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小甲说:“听说你在这里风流快活,小弟心中艳羡,想让哥哥你带着我一起快活。” “这又是谁说的?” “桓大将军回京后,到处夸说会稽山好水好人更好,说你在这里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我就动心啦。” 谢安心道,我就知道准是桓温回去后乱说,害得父亲写信来训诫我一顿。 他笑说:“他的话你也信?我好心好意招待他,他反倒坏我名声。” 刘小甲娇嗔地白谢安一眼,说:“你的名声,还用得着他坏,我今天可全看见了,刚才和你在一起的美人是谁啊?” 谢安这才想起曲飞谣,回头一看,怎么不见她人了。 “飞谣姑娘刚走了。”孙绰笑说。 谢安说:“她怎么走了,我还想问问,刚才想杀小甲的人是谁?” 说到这里,他又正色问刘小甲:“你真的叫刘小甲?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装扮成男子?” 刘小甲低了头,含羞说:“咱们走吧,总不能在这里说。” 谢安说好吧,他对孙绰等人说声对不起,改日再请各位喝酒。 刘小甲吹了个口哨,不一会儿,青扬跑了过来,三人去了谢府。 此时,在密室里,曲凌云跪在地上,乐师责骂道:“你怎么这么粗心,人都没认清,就把账本交出来,那人是什么来头,为什么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难道有人察觉了什么?” 曲凌云满脸羞愧,磕头道:“属下知错,请乐师责罚。” 乐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去查查,那人到底什么来头,他和谢安什么关系?重点是,他对咱们的事,到底知道几分?” 曲凌云答应着,准备退下。 “等等,那个桓温,你看如何?” 曲凌云说:“王霸之才。” 乐师沉吟了片刻,又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他想去投奔庾翼。他的意思是,庾翼北伐,不管是真心还是虚张声势,不管有几分胜算,总是北伐,是男儿该做的大事,他不想回建康做京官,不想在金丝笼里消磨。” “好了,去吧。” 第四十九章 订亲 谢安和刘小甲、青扬回到山庄,仆人报,有位从京城来的客人正在竹谣轩等着。 “那就让他再等等,我这会儿有要事,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说完,谢安拉着刘小甲就往花园走。 这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大老远跑来,安石竟不肯见,刘某告辞了。” 谢安转身,竟是刘惔,白衣绿袍,羽扇纶巾,清雅绝伦,只是面色凛然,来者不善呐。 谢安迎上去,陪笑说:“原来是刘兄,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真真让人意想不到。”他执了刘惔的手,相携去客堂。一边指着刘小甲,吩咐仆人:“带这位刘公子去内室。” “不必,让‘刘公子’一起来吧。”刘惔说。 刘小甲小嘴一瘪,冲刘惔瞪了一眼,说我才不去呢,转身就跑了。 谢安十分意外,看样子二人十分相熟,难道…… 二人来到客堂,分宾主坐下,刘惔道:“我为什么来,你大概心里明白了吧。” 谢安惶恐道:“难道刘小甲真是刘小姐?” 刘惔叹口气道:“这孩子,真是让我惯坏了,没有她不敢干的事。十天前,她忽然带着青扬离家出走,起初我还以为她又出去玩了,可是天黑了还没回来,我这才着了急,满京城找了一夜,后来还是夫人提醒我,她可能去会稽了,在我的逼问下,她大略讲了你俩的事。没办法,我只好一路追来。家门不幸,出了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让安石见笑了。” “令妹伶牙俐齿,刁钻精灵,又蛮横得紧,我哪敢笑她,只是她骗得我好苦,早知她就是刘小甲,我大约也不会逃到这里来。安石才浅德薄,本不敢高攀令妹,望刘兄念在我一片真心,为她苦等多年的份上,成全小弟的这番心意吧。” 刘惔起身走了几步,看着谢安,道:“以安石的人品才貌,能做我刘家的女婿,我还能说半个不字吗?只是兰儿小,又被我宠坏了,还望安石以后多包容,多教导。” 谢安大喜,起身向刘惔长辑,“谢刘兄成全。” 刘惔兄妹在谢府住了两日,就悄悄回了建康。 一个月后,谢安和刘小姐正式在建康订亲。 得知刘惔将妹妹许配给谢安后,桓温很生气,桓冲很郁闷,他已到青春期,隐约听哥哥说过要和刘惔求亲,让他把妹妹嫁给自己。刘小妹比桓冲大一岁,小时候,和刘家小姐姐常一起玩,刘家姐姐才貌俱佳,性情爽利,非常对他的小心思。少年的心里暗自想过许多回,他骑着白马,她穿着红色嫁衣…… 可是,现在她将成为他人妻,桓冲想不通,只要哥哥不在家,他就偷偷喝酒,开始小饮忘忧,后来就成了海量,无酒不欢,再后来,还学着人家嗑药。 桓温发现后,非常愤怒,本想让弟弟成为一世豪雄,国之栋梁,没成想这小子也学人家沽名钓誉,玩名士范儿,走放浪形骸线路。他找弟弟谈了好多次,说时桓冲态度诚恳,有时还泣不成声,但好不了几天,酒虫药瘾发作,一切又归原样。 这日桓温回家,见桓冲醉卧花阴,心中大怒,端来一盆水,满头满脸泼下去,桓冲一激灵醒来,见哥哥紫眉倒竖,怒视自己,这酒就醒了一半,满面羞惭低头不语。桓温鞭子已经高高举起,见状,心一软,这鞭子迟迟落不下去。 他扔掉鞭子,坐在弟弟身旁,良久,说:“今天我不给你讲道理,就问你一句,你心里不爽,就这样颓废,颓废是要资本的,你是家底比人厚?姿色比人强?才气比人高?哪样你都不如人,刘惔为什么不把妹妹许你,还不是咱们桓家是新出门户,底薄势单,而谢家老牌士族,谢氏诸人多在朝中为官,特别是谢尚、谢奕、谢万,个个官做得好,学问更好,褚太后又是谢家外甥,所以人家谢安高卧东山,依然名满天下,你高卧咱家花园,不过死狗一条,能比吗?” 桓冲此刻更是羞愧,泪落如雨,桓温心又一软,语气温和了许多,继续开导:“你小时候那么聪明,学问亦比大哥好,大哥对你寄予厚望,想当年,父亲死后,家中贫困,母亲生病,郎中让喝羊乳,咱家没钱买,只好将你典质给人家,母亲和我当时心有多痛。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发誓,将来必当出人头地,让我的家人从此不再受苦,不再骨肉分离,让天下百姓不再骨肉分离。之后,我就学习祖逖,闻鸡起舞,苦练数年,终于手刃仇人三子,为父报仇。可我一人,就算再英勇,能成什么事,打虎还要亲兄弟,人家谢家为什么如此荣耀,还不是弟兄几个个个人杰,咱家要翻身,没有你们帮衬,我能走多远,即便侥幸成了事,后继无人,亦是枉然。” 桓温说到动情处,两泪长流,桓冲翻身跪倒在地,伏地不起,哭道:“冲儿再不这样了,从今天起,我一定听母亲和哥哥的话,好好读书,好好练剑,将来也要像哥哥一样,做个大英雄。” 兄弟二人相拥大哭。 第五十章 庾翼之死 桓温正打算去投奔庾翼,忽然听说庾翼病危。这消息如一大棒,打得桓温不知何去何从。 起初,庾翼背上忽然长了一个大疮,他没放在心上,可这个疮越长越大,越长越硬,越长越疼,疼到他白天吃不下饭,晚上只能扒着睡,疼得他牙关紧咬,怎么也睡不着。如此不上两月,庾翼心力俱碎,自觉不久于人世。 他十分不甘心,为这半壁江山,为北伐,他们四兄弟呕心沥血,却在短短的五六年间,一个个英年早逝,留下他悲伤难抑,更现实的是——独木难支。更可恨的是,他在这里苦心经营北伐,朝廷不但不支持,反而防贼一样,抬出褚裒、谢尚等压制他,先是要江州,江州不成又要豫州,虽未得逞,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事,实在让人心冷心累,都说气怒生疮,这个疮焉知不是气怒忧伤所致。 不久,庾翼病死,年仅41岁。 庾翼死得十分不甘心,荣华正好,年富力强,正是好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时候,也正是各方势力,特别是朝廷意欲削弱庾氏势力的时候,作为庾氏势力的擎天一柱,他不能死,可是老天弄人,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收走了这个文能与名士周旋,武能把守江山的一代英豪。 庾翼临死前,上表朝廷,希望让他的儿子庾爰之继任荆州刺史。这当然是痴人说梦,何充以“荆楚,国之西门,得之则中原可定,失之则社稷可忧,岂可以白面少年当之哉!”为由,拒绝了这一提名。 庾翼一死,谢尚虽恨庾翼跋扈,也不免惆怅了几回,毕竟一时人杰,那样才气超拔,率性豪迈的男儿,毕竟世所罕见。惆怅之后,一种压抑已久的兴奋继之而来,终于轮到帅哥我扬眉吐气了,果然人算不如天算,庾翼拼了命把江州、豫州抓在手里不放,一旦命归黄泉,江山如故,还和他庾氏有关系吗? 第五十一章 会稽王司马昱 庾翼死后,庾氏势力土崩瓦解。朝廷不再需要褚裒挂帅,与庾氏势力搞抗衡,褚太后又想让父亲到身边来帮自己了, 于是又下诏,征召褚裒入朝,与何充共同辅政。褚裒坚辞不就,并推荐了会稽王司马昱,让他入朝辅政。褚太后便拜司马昱为抚军大将军、录尚书六条事。 这个一直被传说,在朝野均负盛名的名士范儿王爷,终于走到台前,正式在东晋政坛领衔主演。 司马昱是元帝司马睿幼子,明帝司马绍的异母弟。 司马昱自幼聪慧,深得司马睿宠爱,也曾被着名相士郭璞预言:振兴晋朝的,一定是这个人。 话是这么说,在司马昱的成长轨迹中,似乎晋朝总也轮不到他来振兴,先是哥哥做皇帝,哥哥英年早逝后,又轮到侄子,侄子和自己年纪相仿,也是青春美质,满腔抱负的人,做为宗室,一味潜退,都担心皇帝猜疑,根本别想插手政治。 司马昱从小长于皇宫,深谙进退之道,所以只以读书、清谈自娱,因为有钱,有身份,是贵族中的贵族,那些风流名士们无不以结交司马昱为荣,他则美滋滋地做着沙龙男主人,其座上客,有当世玄宗刘惔、王蒙、殷浩等,包括桓温,也曾是他座上客,当然,那时的桓温凑在这些名士堆里,基本搭不上话。司马昱以王爷之尊,勤学苦练,经常提前做功课,即使这样,一旦辩论起来,无论玄学妙理,还是遣词造句,还是被刘惔、王蒙、殷浩等人面上恭敬,腹中鄙薄。 司马昱座中佳客,首推刘惔,有一次,司马昱又在家里设论坛,殷浩、孙安国、王蒙、谢安等都在座,殷浩和孙安国讨论《易象妙于见形》一文,孙安国那天意风豪迈,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殷浩诸人明明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就是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一座竟为孙安国所屈。司马昱感叹道:“要是真长来了,肯定能制住你。”于是命人去请刘惔。 提到刘惔,孙安国就有几分怯意,见了刘惔本人,气焰又矮几分,刘惔请他先说自己的理论,孙安国遂又说了一遍,自己都觉得没有刚才说得好。刘惔几乎没有思索,当场剖析入理,侃侃而谈,说得孙安国理屈词穷,只好投降,一座皆拊掌大笑。 在《世说新语》里,众人都有为他人所难,理屈词穷的时候,唯有刘惔,是真正的江南不败,口舌场上,从未输过。是司马昱座中最得意的清谈家。在刘惔眼里,能和他并驾齐驱的,江左半壁江山,唯有王蒙,堪称双璧,至于王羲之、谢安等,此时尚欠火侯,不足为敌,而另一位为当世所推的大名士殷浩,刘惔说他就是个乡巴佬,也敢学人清言。 包括会稽王司马昱,有一次桓温问刘惔:“听说会稽王清谈水平见长,是真的吗?” 刘惔说:“很有长进,不过还是第二流人物。” 桓温好奇地问:“第一流人物又是谁呢?” 刘惔答:“正是我辈。” 这个我辈其实是给桓温一个面子,事实上指的是他和王蒙,桓温的学问水平,又低司马昱一个档次,人家才二流,你桓温能不能入流都是问题。 不过,虽说嘴上常占桓温便宜,真正让刘惔看重并且头疼的,正是桓温。 桓温混在名士堆里,靠的不是学问,不是口才,而是霸气,天生的大丈夫气概和军事天赋。桓温和刘惔是挑担,两人关系走得很近,桓温仰慕刘惔的学识,刘惔看重桓温的雄才大略,两人每闲谈,桓温常会觉得气概不由低了下去,又低了下去,他就跳起来,骑马狂奔几圈,顿觉豪气填胸,再到刘惔面前,又是一个大丈夫。 司马昱和刘惔、桓温关系都很好,他仰慕刘惔的学问辩才,而对桓温的生猛豪横,也是由衷地欣赏又忌惮,那是他向往而又学不来的霸气果断。 司马昱本来安心做个富贵王爷,可是世事流转,现在国政半委于他。 第五十二章 刘惔的建议 桓温被褚裒拿走徐州后,自我放飞数月后,回到建康,暂时赋闲。 这时,庾翼病死,天哪,好大的蛋糕空了出来,何充有意推荐桓温出任荆州刺史,桓温那个小窃喜,可是几个月过去了,这个馅饼明明就在头顶,却就是不肯掉下来,他急在心里,又不敢露出来。 不久,褚裒被诏入朝辅政,桓温一听满心高兴,以为机会来了,荆州舍不得给我,徐兖青三州还给我也不错。可是褚裒拒绝入朝,而是推荐了司马昱,徐兖青继续在褚裒掌中。 桓温又空欢喜一场,他知道,想要咬到肉,还得司马昱点头。好在都是老熟人,桓温没事就往司马昱府上跑,混在名士堆里,尽力提高自己的学问,迎合司马昱的趣味,司马昱对桓温向有好感,加之这次又是何充提名,何充是老执政了,自己刚入中书,没有充分理由,不宜驳他的面子,他也想顺水推舟,玉成此事。 这日午后,司马昱午睡醒来,坐在茶几前发呆,茶几上积着一层灰尘,上面数行老鼠的足迹,一朵朵小梅花似的,他觉得十分可爱。 这时,他的好友兼首席谋士刘惔来了。 仆人送来一壶茶,两只玉杯,司马昱让仆人退下,他亲自给刘惔倒茶。一边笑说:“真长怎么一个人来,王长史呢?” “支道林回京,长史找他谈佛法去了。” “哦,他俩谈佛法,你居然舍得不参加,还有心情到我这里来,看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相王法眼,果然厉害,我今儿确有要事和相王相商。” “但说无妨。” “听说何中书举荐桓温出任荆州刺史,您怎么看?” “眼下似乎他是最合适的人了,桓温和何中书关系不错,和庾家关系也不错,眼下庾翼虽死,但他的侄子庾方之、儿子庾爰之还在荆州,只有桓温这样的铁腕人物才能迫使他们就范。” 刘惔一听,摇摇头,说:“不然,不然,相王只看到了一半的事实,桓温这个人,天生王霸之才,用他来制服庾氏,当然不是问题,但问题是,他一旦手握重兵,又占据荆州这样扼守长江咽喉的地方,谁又能再节制得了他?依臣愚见,对桓温不可轻用,不能让他占据战略要地,对他的地位、封号也应当经常变动,贬抑,不可让他在一个地方经营日久,否则朝廷将无法节制他。” “真长说的何尝不是,可是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论能力、论威望,除了桓温,还有谁更合适?” “相王自己啊,若想振兴王室,手里没有强有力的军队,怎么应对各路地方豪强,相王可以亲自出镇荆州,牢牢掌控长江上游,刘惔愿为军司。” “什么?我出镇荆州?”司马昱满脸惊愕。 “我刚进中书监,入朝辅政,岂可轻易外任,庾冰自求外镇,结果受制于人,殷鉴不远,不得不防啊?”司马昱说。 “在下不才,愿替相王出镇荆州。”刘惔道。 司马昱说我考虑考虑。 论能力,他对桓温和刘惔都信服的,可是桓温曾长期担任地方军政一把手,让他去荆州,水到渠成。刘惔虽名满天下,毕竟无治军经验,庾氏经营荆州多年,他去了,能顺利接手?能镇得住吗?再说了,何充一力推举桓温,朝野也都看好桓温,自己若力挺刘惔,会不会有任人唯友的嫌疑?司马昱拿不定主意。 这边可急坏了桓温,眼看到嘴的肥肉,却只是在眼前晃啊晃啊,就是吃不上。桓温跑到何充府上,问此事何以迟迟定不下来。 何充说:“上次朝会,司马昱已经口头同意,谁知第二天早朝,又说此事关系重大,容后再议。我催问了他好几次,他都说再考虑考虑,我也不好硬来。” “会不会有人在他耳边吹什么风了?”桓温问。 “要不,你去打听打听。”何充说。 几番周折,桓温蓦然发现,众里寻他千百度,坏事的,原来是天天和自己称兄道弟的刘惔。 他怒冲冲打马到刘府,刘惔尚未起床,桓温一路闯入卧室,刘惔赖在床上不理他,桓温也不客气,举起弹弓,装上一枚石子,弹弓拉圆,一弹子打在刘惔枕头上,刘惔大约枕着玉枕或者石枕之类,弹子竟撞得粉碎,碎屑直弹到刘惔脸上,刘惔惊怒,恨道:“被窝这种温柔乡,怎么能当战场用呢?”桓温也不理他,恨恨而走。 第五十三章 谢奕 桓温气呼呼地上马,直奔谢府去找谢奕,谢弈本来在晋陵太守任上,近期因为谢安的婚事,回到建康小住。 谢府位于乌衣巷附近,占地五六亩,经过两代人的营造,屋舍楼台,花园草树,风光雅异。桓温是老熟人了,将马交给仆人,先穿过花厅,走进后院,拜见谢裒,谢裒正在院子里赏菊,桓温长稽行礼,一面说:“谢伯伯安好,好些日子没见,您老身体还好吧。” “三天好两天不好的,人老了,不中用了,看见你们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真好,来,坐下喝杯茶,这是新采的白茶,味道不错。” 桓温陪谢裒喝了几杯茶,聊聊家常,见谢伯伯脸有疲态,似乎体力不胜,于是站起来告退。 谢裒也不虚留,知道他急着找谢奕,笑着说:“去吧,没事常来看看伯伯。” 桓温躬身退出,一出谢裒的院子,一溜烟小跑,跑到谢奕住的西院,也不让人通报,直接走进谢弈书房。 谢弈随意挽着头发,白衫上套一件半旧的宝蓝色长袍,意态潇洒,虽年届四十,依然面如冠玉,风神散朗,观之忘俗,他将两岁的谢玄抱在膝上,教他念《诗经》,小家伙居然一本正经,跟着父亲念“伯也投殳,为王前驱……” 见桓温进来,谢玄不待大人教,就站起来,学模学样地长稽行礼,奶声奶气地说:“桓叔叔安好。” 桓温喜的一把抱起他,笑说:“玄儿好乖,叔叔改日一定亲手做个小弹弓送给你。” “真的吗?”谢玄小脸乐开了花。 “当然,叔叔什么时候骗过你。”之又玄 “桓叔叔真好。”谢玄将桓温脸上的紫髯拨开,尽量找到一块平整干净的地方,亲了一下。 桓温大笑,说:“也就玄儿夸我好,刚还被人嘲笑是大老粗呢。” 谢弈让人抱走谢玄,一边说:“又是谁嘲笑你,这世上敢笑你的,我算一个,刘真长算一个,这个人又是谁呢,我倒要会会他。” “还说呢,就是刘惔,我刚去找他,他见我进去,躺床上动都不动一下,我顿时来了气,用弹弓打中他的枕头,他就讥讽我是没文化的粗野老兵。” “你真的用弹弓打他?打得好,他骂得也好,各值一碗酒。” 谢弈命人拿来一坛酒,说这是安石从东山带来的,是用山泉酿的,你尝尝。 桓温满饮一杯,说果然清洌爽口,你家安石可真会享清福,羡煞我等俗人。 两人说着饮着,桓温满腹心事,酒入愁肠,神色渐渐阴郁起来。 谢弈叹口气,对着酒杯说:“酒啊,酒啊,你是这人间最好的东西,一杯下肚,再无闲愁,我一生最怕人喝闷酒,暴殄天物啊,辜负好酒,大是不敬。” 桓温不由笑了出来,说:“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对酒骂人。” “那你说说,好端端的,做出这副死样子,给谁看呢?”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不就是荆州吗?何必忧,是你的终究是你的。” “关键现在有人想横刀夺爱,我不得不愁啊。” 说到这里,桓温站起来,说不喝了,再找他论理去。 “找谁?” “刘惔。” 谢奕本想劝阻,桓温不由分说,拉着他的胳膊就走。 两人向王蒙家走去。 “不是去找刘惔吗?” 桓温道:“对呀。” 两人到了王蒙家,刘惔果然在那里,和王蒙喝茶清话,桓温和谢弈进去后,刘惔洋洋不采,王蒙忙命人铺上草席,两人踞席而坐,王蒙命仆人重新沏壶茶,亲自给桓、谢倒茶。 桓温沉着脸,死死瞪着刘惔,一言不发。 “我怎么得罪你了?一大早跑到我家用弹弓打我,这会儿又摆脸子给谁看呢。” “就给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看,是谁天天和我称兄道弟,是谁口口声声说我是当世英雄,现在又是谁从中作梗,不让我得荆州,您是要我这英雄一辈子没用武之地,才心满意足吗?” “原来为这事儿,明人不做暗事,委实是我劝会稽王不要用你出镇荆州,我这是为晋室江山着想,也是为你着想,怕你终究会做天下的罪人。” 桓温说:“早上那一弹弓,我真不该打在枕头上,应该一弹敲碎你那个愚蠢的脑袋。” “脑袋还在,随时恭候。” 王蒙见二人越说越离谱,忙劝桓温,“此事最终的决定权还在会稽王手里,元子(桓温的字)这样咄咄逼人,传到王爷耳朵里,只会让事情更糟,您二位就听我一句,各退一步,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对谁都没有好处。” 谢弈一把拉住桓温,说元子醉了,咱们走吧,半拖半拽,将桓温拉走了。 第五十四章 其乐融融 这些年,有父兄在朝为官,谢安有闲有钱,美美地住在东山,直到回建康大婚。 这日,他带着一队人马,拉着几车东西,浩浩荡荡地进了建康的家,这时已经是半下午的光景,碧空如洗,暖风如醉。 他命仆人们把东西拉到库房,交给管家。自己到花园闲走,侄子侄女们一大群都在花园里玩,几个女孩子在踢毽子,男孩子们捉迷藏,谢朗已经长成翩翩少年,和叔叔谢石、谢铁在亭子里下棋。 大家见三叔回来,都高兴地围过来,谢道韫看见三叔过来,跑过去扑进谢安怀里,谢安抱起她,转了几圈,说道韫长大了,三叔都快抱不动了。他放下道韫,又抱起谢玄,谢玄摸摸三叔的脸,说:“你和脸和父亲的一样,光光的,桓叔叔的脸好好玩,都是大胡子。” “哦,你喜欢桓叔叔的胡子,过两年,三叔也留胡子好不好?” “好。” 谢安哈哈大笑。 谢石和谢朗过来,给谢安行礼。 谢安放下谢玄,和弟弟、侄子说了几句话,就去拜见父亲。谢裒这两日又犯咳疾,痰中常有几缕血丝,怕家人担心,他也没说。这会儿,老人家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夫人王氏(谢安兄弟们的生母庄氏已仙逝,王氏是续弦)和侍女们忙着收被子。见三儿回来,谢裒高兴地指指身边的竹床,让儿子坐下,谢安刚坐下,父亲又咳了起来,咳得满脸紫胀,一口气半天上不来,谢安起身给父亲拍背揉胸,老人家好容易缓过气来。 谢安见父亲脸色腊黄,身体消瘦,心里一沉,问道:“父亲近日身体怎样,是不是咳疾又犯了,有没有吃药?” “吃着呢,这一个多月,药就没停,就是不见效,年年秋天都这样,交了冬,就没事了。你也是马上要成亲的人了,别光顾着玩,也该帮着你兄嫂料理料理。对了,晚饭想吃什么,让你嫂子给你做点好吃的。” “母亲刚才已经下厨做去了,说要做三叔最爱吃的酱排骨。”谢朗(谢安二哥谢据的儿子,谢据早亡)说。 “大哥呢?”谢安笑问父亲。 “你大哥哪有在家的时间,大约又和桓温喝酒去了,还有你四弟万儿,这家伙才是个野人,天天在外和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一个个书没念几本,都以名士自居,喝几口酒,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也学人家品评人物,做几句歪诗,说他也不听,前两天训了他几句,这倒好,三天了,还没回家。你见了他,好好劝劝他,你的话,他兴许能听进去。你一个人回来的?那个支道林呢?” 谢安笑说;“支遁去瓦官寺了,今晚瓦官寺里有佛事,他明天就来拜见父亲。” “我说呢,你俩称不离砣,他能让你一个人回来。”谢裒笑说。 “三哥,我也想去东山,你娶亲后,带着父亲和我也去东山住吧。”老五谢石说。 “好啊,只要父亲愿意去,那里是真清静,不比这建康,是个是非窝,没法心净。” 仆人李甲走过来,说:“老爷、少爷们,饭备好了,夫人请您过去。” 谢裒说我不吃,你们去吃吧。 谢安再拜,和兄弟子侄们去饭厅吃饭。 饭厅里,谢奕的夫人阮容,谢据的遗孀王娞,都在那里看着给各房分饭。谢安向两位嫂嫂行礼,说有劳两位嫂嫂。 “三弟不必多礼,快点入座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谢安和侄子侄女们,每人面前一张小几,两位嫂嫂带着仆妇们一一分好菜,放在各人面前。谢安笑说:“我要考考你们,听说你们最近在学《诗经》,我说上句,你们对下句,答对者奖励一块排骨。” “好啊,好啊。”孩子们正技庠,个个跃跃欲试。 “青青子矜,” “悠悠我心。”谢允(谢据第二子)嘴快,第一个答出来,得了一块排骨。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道韫答,也得了一块排骨。 “蒹葭萋萋,” “白露未曦。”谢渊(谢奕第三子)抢答,谢安笑着夹了块排骨给他。 接下来要出个难一点的。 “不遑启居,” 谢探远(谢奕第二子)说这有何难,张口而出:“猃狁之故。” 再提难度。 “我黍与与,” 这回孩子们果然答不上来。 谢安数到三,孩子们还是答不上来,他说那我就自己对了啊,“我稷翼翼”,说完,他夹一块排骨,得意地吃起来。 道韫说:“刚才叔叔考我们,现在该我们考叔叔了,答错了,罚酒一杯” 谢安想,就你们学的那几首诗,还想难人?今天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满腹诗书。 他笑说,放马过来。 道韫抿嘴一笑,说:“窈窕淑女” 这小妮子,居然拿娶亲的事打趣三叔,谢安脸顿时通红,不能发一言。 道韫大乐,阮容说:“韫儿没规矩,没大没小的。”说着也不由笑。 谢安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说我家道韫厉害,三叔认输。 谢允少不更事,冲口而出:“三叔,下句是‘君子好逑’,这都不知道。” 谢安脸更红了,两位嫂子也背过身去,吃吃地笑。 吃完饭,两位嫂嫂带谢安去看新房,谢安的房子在西南角,三间青瓦房,飞檐高挑,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卧房,都装饰一新,床上挂着粉红纱帐、大红被褥上手绣着点点梅花,煞是喜人。 “为了给三弟准备床帐等物,从去年起就叫了绣娘,住在家里做绣活,总算差不多了,三弟再看看,还有什么我们没想到的,现在赶着做还来得及。” “这些我也不懂,只觉得满眼都好看,平时用惯了青布被褥,忽然满室绮绣,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两位嫂嫂都笑了,说新房理应如此。 第五十五章 美人宋袆 过了两天,谢尚也从历阳赶了回来,他之所以忙忙赶回来,是因为妹妹谢真石,也就是褚太后的母亲,谢安的堂姐,也会在这两天从京口回来参加婚礼。 谢尚本来要带夫人袁氏回来,不巧的是她前一阵子扭了脚,行动不便,于是带着爱妾宋袆一起回来。 谢安心里不免有些小激动,又可以听嫂嫂吹笛了。 说起宋袆,实是一段传奇,她是大美女绿珠的弟子,能歌善舞,特别善于吹笛。大富翁王崇被政敌整死后,他收藏的一众美女流落到形形色色的男人手里,宋袆成了大将军王敦的爱妾,王敦十分宠爱。不过,王敦后来听人劝,认为美色伤身更伤志气,不是真男儿所为,于是解散众妾,全心全意王图霸业。 这些美女,有的送回家,有的送人,大美女宋袆,被送给了晋明帝司马绍。司马绍深恨王敦,认为是王敦让父亲颜面扫地,恨归黄泉,一心要找王敦报仇,可是对于王敦送的大美人宋袆,则十分欣喜,朝欢暮乐,恩宠有加,谁知好日子没多久,明帝就缠绵病榻,眼看小命不保,群臣劝明帝将宋袆送出宫。 明帝倒也听劝,那天朝中大臣们都在明帝寝宫,明帝就说:“你们中哪位愿意带走她?”众人低头无言,大名士阮孚当时是吏部尚书,昂然说:“愿以赐臣!”明帝就将宋袆送给了阮孚。 送走了宋袆,也没能挽救明帝的命,不久,明帝驾崩。 宋袆跟着阮孚走了,还不到一年,阮孚又一命归西,宋袆再次成了小寡妇。 谢尚久闻宋袆大名,将她纳为妾室,宋袆要比谢尚大好几岁,但她风韵犹盛昔日,谢尚和宋袆都是音乐发烧友,一个善吹笛,一个善弹琵琶,花前月下,你抚琴我吹笛,郎情妾意,高山流水,一时佳话。 谢尚携宋袆回到建康的家,谢奕、谢安、谢万、谢石、谢铁都在大门外迎接,谢尚跳下马,和众位堂弟一一相见,阮容、王绥则迎到宋袆的轿前,两个中年仆妇扶着宋袆下轿,谢奕兄弟们都留神细看这位传说中的江南第一美女,虽然女神人到中年,其神情之清,身段之美,依然有种夺人魂魄的力量。 谢尚一手拉着谢奕,一手拉着谢安,大步进府,去拜见二叔谢裒、三叔谢广。 阮容和王绥在前引领,一众妇人围随,宋袆也来到后院,宋袆向王氏跪拜行礼,王氏说:“不必多礼”,忙扶起她,请她坐下,阮容、王绥依次归坐,使女奉上好茶。 王氏道:“一路劳顿,喝杯茶润润。” 宋袆细看茶杯,里面有新鲜绿茶和各样细果,她浅饮一口,笑说:“谢婶婶赐茶,果然色味俱佳。” “你喜欢喝就好,这次来,多住几天,这些年,跟着尚儿东奔西走,居无定所,苦了你们了。” “多谢婶子爱惜顾念,我也想多住几天,在婶子身边尽点孝心,和姐妹们多处处。” 阮容趁后母和宋袆聊天的工夫,仔细打量了宋袆一番,只觉得越看越美,心想,怪不得大哥当年不顾家人反对,执意要纳这位克夫专家为妾,确非常人可比,式样并不特别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有别样风采,光彩夺目起来。 阮容笑说:“怪道世人都夸嫂嫂美,嫂嫂的美真是不同凡响,每次相见,似乎都更好看一些。” 宋袆笑道:“妹妹这话,真叫我无地自容了,如今人老珠黄,哪里配‘好看’二字,倒是两位妹妹,才貌双全,宜室宜家,让我羡慕不已。” 宋袆这话倒也不全是谦虚,想她虽然美丽,可是命运奇特,被这些有权有势的男人们送来送去,还落了个红颜祸水的骂名,后来嫁给谢尚,二人才貌相当,两情欢好,可毕竟是妾,比夫人袁氏大十多岁,却在人名位下,处处谦让,而且嫁给谢尚这么多年,并没有生个一男半女,谢尚妻妾成群,自己终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前路孤凄,大约是可以想象的未来。哪里及得阮容,是谢奕正配,儿女成群,那才是女人妥妥的幸福。即使是王绥,虽然寡居,尚有三子绕膝。 一念及此,宋袆不由心下黯然,她推说路上可能着了凉,有些头痛,想休息一下。 阮容和王绥送她到谢尚的东院,知道他们回来,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添了些新家具,给谢安做新床帐时,给谢尚也做了几床,大红的被面绣着大朵的牡丹,宋袆忽然有做新妇的感觉。 她笑说:“两位妹妹费心了,这里真好。” “姐姐喜欢就好,姐姐还需要什么东西,千万不要客气,在自己家里,别不好意思。不打扰姐姐休息了,回头来请姐姐吃晚饭,” 阮容两人告退,宋袆送二人到房门口,一面说:“闲了来玩,咱们姐妹难得相聚。” 二人答应着走了出来,各自回房休息。 第五十六章 江州风再起 这边谢裒、谢尚、谢奕、谢安、谢石依次坐下,寒喧毕,谢裒问谢尚:“最近朝廷可有消息?庾翼死后,你应该可以顺利接手江州,我谢家能有自己的地盘了吧。” 谢尚苦笑道:“我看未必,前次朝廷任命侄儿为江州刺史,庾翼强力抵制,此事遂做罢,如今庾翼虽死,风闻何中书有意举荐王羲之做江州刺史,如果真这样,这事可就玄了。” 谢奕说:“前次,何中书举荐大哥为江州刺史,没几个月,怎么又要举荐王羲之,这种出尔反尔的事,不像何中书所为?大哥是听谁说的,消息可靠吗?” “此事目前悬而未决,接下来就看太后的态度了,在立储一事上,何中书立了大功,太后对他十分倚重,如果何中书执意委任王羲之,太后大约会给他这个面子。” “可是何中书不是和你有约在先吗?怎么忽然又要推举王羲之?”谢裒问。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他推荐我,是想借侄儿打压庾翼,现在这个障碍不存在了,侄儿就不是唯一人选了,他想将江州作为一份大礼,送给琅琊王氏。何充上位,是故相王导临终前的遗命,加上何王本是姻亲,眼下王氏不振,自王允之死后,王氏势力日薄西山,何充此举,是要给王氏势力续命。王羲之一介书生,本不足惧,可是故相王导对我谢氏一门,尤其对侄儿,多有提携,反倒不好硬来。” “眼看到手的肥肉,又被人横插一杠,我谢氏竟如此命薄,求一方镇怎么就这么难?”谢裒长叹一声,满脸戚容。 谢安见父亲伤感,出言劝慰道:“父亲不必过虑,以大哥的人品、威望,朝廷自当重用,现在江州的事也还未定,一切还有转圆的机会。” 谢安又接着说:“说来,王羲之和江州之间,也是颇有渊源。6年前,庾亮临终前,推荐王羲之为江州刺史,那时庾氏势力最盛,王羲之本以为此事必成,就收拾行礼去了江州,谁知诏命出来,江州刺史变成了王允之,不过,他没当也好,那几年,江州刺史就是个风波亭,谁上谁倒霉,先是庾怿送毒酒给王允之,事败后被逼自杀,后来,王允之被明升暗降,调离江州,他怨怒交发,一病而亡。再后来,姐夫(褚季野)临时顶上,不上一年,又被庾冰挤走,庾冰自己兼任江州刺史,一年后,庾冰去世,朝廷任命大哥为江州刺史,还没上任,又被庾翼强力抵制。这些年,庾氏为了江州,明争暗斗,使尽手段。庾翼一死,别说江州,荆州也眼看要丢。只可惜大哥多年来,为王事奔忙,临了遇到王羲之这个不是敌人的劲敌,可知冥冥中自有天意,大哥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谢尚笑说:“羲之在庐山建别墅,练书法,和名僧学佛法,你在会稽建山庄,和支道林日夕共游,说来你二位还真像,难得的两个乱世闲人,羡煞我辈名利客。” “不敢不敢,不过是无用之人罢了,哪里敢称“贤人”,大哥缪赞,愧不敢当。” 谢尚笑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说:“我说的不是这个‘贤’,是闲暇的‘闲’。” 举座大笑。 说着,已是掌灯时分,仆人报,宴席备齐,请入席。 谢裒也该吃药了,他让子侄们去吃饭,他吃了药,只吃了碗白粥静养。 第五十七章 上坟 几天后,谢尚的妹妹谢真石,也就是褚裒的夫人,太后褚蒜子的亲生母亲回到娘家,参加谢安的婚礼。 谢夫人年约四十,硕人颀颀,身段匀称,语言爽利,父亲谢鲲对这一双儿女十分得意,均悉心教导,谢夫人虽不及哥哥谢尚才名远播,但也知书达理,见识超群,诗词歌赋,样样来得。 谢夫人和亲人们一一相见,携手叙旧,谢安忙忙走来,向堂姐躬身长稽说:“拜见姐姐。” 谢夫人扶他起身,含泪笑说:“安石越发出息了,这些年,虽很少见面,但到处听人说起你。想我当年出嫁时,你还是个小孩子,拉着我的手,哭着不让姐姐走,现在想来,还像昨天的事一样。” 谢夫人嫁褚裒时,谢安还是穿开档裤的小屁孩,她经常抱着他,教他识字,陪他做游戏, 20多年过去了,眼前的谢安,玉树临风,姿容绝世,青春逼人,声名更在谢尚之上。 谢万、谢石也都不是等闲之辈,谢氏兄弟一个赛一个,芝兰玉树,各竞芬芳,实是谢门之幸,谢夫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内心十分快慰。“要是父亲还活着,看到子侄们如此优秀,一定十分高兴。”谢真石想起父亲,不由泪出。 谢尚和谢真石的父亲谢鲲,也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谢氏起家寒微,直到谢鲲的祖父谢缵才开始出仕,官至魏典农中郎将、父亲谢衡在晋武帝、惠帝朝担任诸如国子博士、国子祭酒、太子少傅等官职,基本属于学官系列,属于当世硕儒,可见谢氏家学渊源,其来有自。 谢鲲的仕途很不顺利,先是投奔长沙王司马乂,不被待见,后又投奔东海王司马越,被辟为掾,后来又被除名。那时天下大乱,谢鲲于是和弟弟谢裒、谢广一起南奔,此时琅琊王司马睿和王导正招贤纳士,对谢氏兄弟比较礼遇,特别是王敦,十分欣赏谢鲲,任命他为长史,有一次,学术美男卫阶,就是那个因为帅被看死的大帅哥,来拜访王敦,谢鲲做陪,结果卫谢二人越聊越投机,王敦完全插不上话,做了一夜陪客,赞叹道:“过江之后,终于又听到正始之音啦。” 谢鲲儒学功底深厚,又酷好《老子》《易经》,儒玄兼修,他还多才多艺,爱唱歌,善弹琴,谢安这样追慕伯父“若遇七贤,必自把臂入林”,在他心里,伯父谢鲲是阮籍、嵇康一流的人物。 谢鲲为人挑挞,对美女情有独钟,有一阵子,他喜欢上邻居家的美少女,常去搭讪,有一次,少女正在织布,见谢鲲又来轻薄,随手将手里的梭子砸过去,也巧,正中谢鲲面门,打落两颗门牙。此事一时成为访间笑谈,常有人拿此事嘲笑谢鲲,谢鲲不以为意,笑笑说:“没有牙,我照样唱歌吹口哨。”直到数百年后,宋朝大诗人苏轼还拿此事入诗“佳人未肯回秋波,幼与欲语防飞梭”,幼与是谢鲲的字。 谢鲲虽与王敦交厚,但是当王敦起兵时,谢鲲极力劝阻。王敦不听,攻入建康后,王敦叹道:“我不会再做辅佐君王这样的事情了。”谢鲲又劝:“您为什么要这样呢?只要从今以后,逐渐忘却君臣之间的嫌隙就可以了。”之后,谢鲲又建议王敦任用周顗、戴渊,以安众心,他还不知道,周戴二人此时已被王敦杀害。王敦说:“他二人不合适,我已将其收捕。”谢鲲和周顗是好朋友,听到这话,十分震惊,后来得知周顗已死,更是痛心不已,从此和王敦离心离德。王敦此前早已任命谢鲲为豫章太守,但一直不舍得他赴任,至此嫌他啰嗦,便让谢鲲去豫章上任,把他从身边打发走。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谢鲲离开了王敦这棵参天大树,仕途受阻,但后来王敦做贼,谢氏却也因此未受牵连。 谢尚出仕,就从豫章太守起步。谢裒、谢广也都入朝为官,前者官至成帝朝吏部尚书,谢广也做到了六部尚书,给谢氏在江南打下一定的政治基础,同时积累了相当的财富。 过了两天,谢真石要给父亲上坟,谢氏兄弟和几位夫人都陪着,加上仆从,十几辆牛车,浩浩荡荡,前往建康城外乱石岗的墓地。 谢鲲去世时,谢家刚刚起步,还没有实力买墓地,乱石岗相当于一个乱葬岗,谢家就在这里选了块地,埋葬谢鲲。 后来,随着谢氏发迹,谢尚在父亲的墓地四周遍植松柏,命人四时打理,这里常年松柏青青,打扫得干干净净。 乱石岗上大多埋葬的是平民百姓,墓地粗陋,所以谢鲲墓园看上去很醒目,望之蔚然而深秀。谢夫人下车,谢尚兄弟在前导引,众夫人跟随其后,来到父亲墓前,人未至,泪已纷纷,她将供物整齐摆好,焚香,放声大哭,想起母亲早亡,父亲没有续弦,一手将他们兄妹养大,而且是高质量高水准的养大,父亲给了她幸福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特别是少女时代,因为有这个特立独行的爹,她没有像其他世家小姐一样,活在各种规矩和女红中,而是和男孩子一样受教育,一样弹琴欢唱。她能享受这样的自由,天性不受压制,都是父亲所赐。 父亲给她的是满满的幸福,又为她挑了一个学识出众,为人谦和的好老公,可是自己一天孝道未尽,父亲去世时,她刚生了女儿褚蒜子,硬是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见上,每念及此,都让她心痛不已。 阮容和王绥一边安慰谢夫人,一边陪着哭,宋袆也哭着在坟前跪拜,给这个从未谋面的公公行礼。谢尚带领众弟兄给父亲跪拜行礼,伏地大哭。仆从们等谢氏兄弟哭得差不多了,纷纷上来劝慰,谢尚慢慢收泪,从地上起来。谢夫人,依然伏地不起,哀恸欲绝,多年压抑的伤痛,此刻,在父亲的坟前尽情释放。 谢夫人哭了很久,才在众人搀扶下,缓缓站起来,她两眼红肿,噪子干痛,已说不出话来。谢奕命人在不远处的一片芳草坡上,铺上草垫,摆下酒盒,食盒,众人团团而坐,随意吃喝,赏玩秋景。 仆人们捡来干柴,生火煮茶,温酒,谢夫人喝了几杯茶,仰面吹吹阳光下温和清爽的秋风,慢慢地,头痛消失了,大哭一场后,胸中痛快了许多,她说:“秋日晴空,真让人心驰神清,多年不听哥哥的歌声,父亲生前最喜音乐,此情此景,哥哥若能高歌一曲,父亲定当欢喜。 谢尚笑道:“好说,好说,如此秋日晴空,最助人兴,拿琵琶来。” 仆人笑着递上琵琶,众人倾耳以听,谢尚先弹了一段,说:“小时候,父亲按中原太乐的唱法,给我们教了好些《诗经》里的诗,其中《黍离》一首,是他最爱,我就唱一首《黍离》吧。 彼黍离离, 彼稷之苗。 行迈迟迟, 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 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 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 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 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歌声清越,词调悲凉,听者无不下泪。 一曲歌罢,谢尚放下琵琶,敞开衣襟,意态潇洒,看着远处的荒坟,默然不语,谢奕举杯敬谢尚,说:“闻君一曲,绕梁三日,今日信矣,敬大哥一杯。” 谢尚,举杯一饮而尽。 谢安也笑说:“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听到大哥和姐姐合唱《诗经·木瓜》,真是好听,至今音犹在耳,今日难得兄弟姐妹齐聚,希望大哥大姐能再合唱一曲《诗经·木瓜》,以慰我多年之相思。 谢夫人一听,忙笑着婉拒:“多年不唱,早都忘了。” 谢安道:“多年未听姐姐妙音,真想听听,今日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又无旁人,姐姐就唱一曲吧。” 谢尚说:“这首诗也是父亲教我们的,小时候常一起合唱,妹妹不必推辞,我们兄妹就在父亲坟前,再唱一回,让父亲高兴高兴。” 谢夫人见谢安殷勤恳请,哥哥又发话了,只好红着脸说:“那我就试试,多年不唱,唱的不好,还望弟弟妹妹们不要见笑。” 谢尚将琵琶交给谢奕,谢奕抚琴,谢尚先唱第一段: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据,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谢夫人轻启歌喉,唱第二段: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谢夫人歌声婉转,音清意远,加之姿态娴雅,听者无不心神俱醉。 两人合唱第三段: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们反复吟唱,音韵和谐,伴着琴声,真是说不出的好听。 唱着唱着,谢尚望着远处荒坟,忽然心中一懔,眼前浮现出一个久违的画面,花园里,他和一个红衣少女相依偎,观赏一池红荷,唱的也是这首《木瓜》,他忽然语调悲凉,澿然泪下,众人心生诧异,如此欢快的一首诗,何以让他这样伤情,谢真石也觉得奇怪,哥哥这是怎么了?转念一想,也许是想起父亲了吧,那时父亲在北窗下,教他们唱歌的场景,至今想来,依然让人胸中甜痛交加。 两人歌罢,谢尚脸上尚有泪滴,宋袆看着谢尚不语。 谢尚边拭泪,一边说道:“想起父亲在日,我们三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天下那么乱,在父亲的羽翼下,我们却过得那么幸福,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才知那是多少世才能修来的福气。” 谢夫人也流泪说:“父亲为人,潇洒不羁,忠正不阿,只可惜他走得太早了,真让人越想越痛。” 那天,他们边说边喝,哭哭笑笑,唱歌吟诗,酒酣耳热之际,谢尙众兄弟散开头发,敞开衣襟,随意坐卧,个个意气风发,妙语联珠,谢夫人和弟妹们看着谢家的男人们,此刻一个个都没了正形,彼此会心一笑。 直到红日西沉,众人才扶醉上车,回家去也。谢尚上车前,他叫来一名仆人,指着远处一座长满野草的荒坟,说那个坟,你这两天带人去修整修整。 第五十八章 入宫 过了几天,宋袆陪谢夫人入宫。 知道母亲要来,褚太后早早退朝,给穆帝司马聃换上家常衣服,将他抱在膝上,叮咛他今天外祖母要来,聃儿要向外祖母行礼,这是私殿,不讲国礼,只讲亲情。 “外祖母是谁?” “外祖母就是母后的母亲。” “母后也有母亲啊!” “当然啦,每个人都有母亲。” “母后为什么不和母亲住在一起?” 褚蒜子笑着摸摸他的头,说:“因为母后要和聃儿一起住啊。” 见他一头雾水的样子,褚蒜子苦笑说:“你是男孩子,哪里知道女人的苦,女孩子长大了,就要离开母亲,嫁到别人家去和丈夫、孩子一起住。我都好几年没见过母亲了。” 说着,褚蒜子一阵悲伤,两行热泪刷地掉下来,落在聃儿的衣襟上。 宫女报:“谢夫人到。” 褚太后忙拭拭泪,站起来,谢夫人和宋袆进来,褚太后喊一声“母亲”迎上去,一把抱住母亲,母女抱头痛哭。 宋袆本想劝慰几句,可是见她们哭得那样忘情,一时又羡慕褚太后,虽然寡居,尚有父母疼爱,亲戚扶持,而自己从小被父母卖到王崇家,再没见过父母亲人,哪里能有这样的福气,在母亲怀里痛哭一场! 还是聃儿见母亲痛哭,吓得大哭起来,这才惊醒谢夫人母女,褚太后抱起聃儿,带泪笑说:“聃儿不哭,聃儿不怕,这就是外祖母,你来拜见外祖母。” 她把司马聃从怀里放下,小聃儿跪伏于地,清脆地叫声“外祖母”。 谢夫人忙抱起小皇帝,说我的小宝贝,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还是个不足一月的小家伙,现在都会满地跑了。她从怀里拿出一枚串着金链子的玉佛,挂在聃儿脖子上,说:“神佛保佑我们聃儿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谢谢母亲,您何必破费,咱们家又没有什么钱。” “这是我和你父亲的心意,外孙子都这么大了,才第二次看到他,还不如平常人家,母女倒可常见。每想起我女儿,年纪轻轻,竟遭此大难,每每让人吃不下,睡不下,我早就要来,你父亲却总说,皇家规矩大,外戚要守好本分,就是不让我入宫,我的儿,你受苦了。” 母女俩再次相拥而泣,宋袆站在谢夫人身后不远处,默默流泪。 褚蒜子这才注意到宋袆,她曾和母亲去过舅舅家,认识这位姨娘,她坐直身子,收泪笑说:“宋姨娘也来了,快请坐。” 宋袆拜伏于地,向褚太后行礼,褚蒜子命人扶起她,说这是私殿,只论亲情,不必行国礼。 褚太后请宋袆坐下,问舅舅身体可好,以及家中诸事。 宋袆一一做答,她本想探探太后的口风,又怕多口,弄巧成拙。 褚太后知道宋袆此来,必为江州而来,本来谢尚接任江州刺史是顺理成章的事,她也很想为舅舅谋这个美缺,可是何充正为王羲之求江州,王允之曾做过江州刺史,王氏在江州有故旧有基础,似乎也是合适人选。此刻她也不好表态,只好避口不谈此事,宋袆也不敢造次。 宋袆笑说:“太后和夫人难得一见,我就不在这里碍手碍脚了,我想到宫里四处看一看。” “姨娘离开皇宫很多年,是该看看,自苏峻之乱后,宫室被焚毁、损伤无数,后来也只做了必要的修缮,远不如您在宫里时的盛况。”褚蒜子说。 “画眉,你带姨娘去游玩游玩,顺便吩咐御膳房,备宴。” “是,太后。” “画眉?”宋袆狐疑地看一眼这个姑娘,她25岁左右,眉目如画,声音婉转娇嫩,十分悦耳。 “夫人请这边走。”画眉带领宋袆走出褚太后寝宫,转过回廊,她忽然转过身,扑通跪在地上,向宋袆磕了三个头,边拜边说:“画眉拜见母亲。” 宋袆忙扶她起来,仔细打量她,惊喜地问:“你真的是小画眉吗?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你都这么大了,长得这么好看!” “是,我是小画眉。” 宋袆一把将她抱进怀里,说这些年我一直牵挂你,不知道你是否还是宫里,这次进宫,一是陪夫人,二来也是想打听你的消息,没想到真的遇到了你,老天,真是太好了。 画眉紧紧抱住宋袆,喜极而泣。 两人携手慢步,走到绣春殿,这里曾是当年宋袆的寝宫,现在则是御书房。苏峻之乱时,御书房被焚毁,绣春殿倒是没怎么破坏,战火后,稍加修缮改造,就成了现在的御书房。 “可惜不得而入,真想再进去看一眼。” “母亲想看的话,我可以带您进去,御书房由女儿掌管,钥匙也是我手里。” “怎么会?御书房不是由宦官掌管吗?” “此事说来话长,一会儿坐下来慢慢说。” 画眉带宋袆走进院门,门房里值事的四个太监见画眉进来,都垂手侍立,二人穿过长长的花廊,走到御书房门口,画眉打开房门。 宋袆进去一看,眼前已无故物,只见满架的书,一张巨大的书案,上面摆着几本书,一个很大的笔架上大大小小的笔,密如栽葱,一只凤砚,虽洗得干干净净,仍余墨香。 画眉请宋袆在一张胡床上坐下,她挨宋袆坐下,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画眉是个孤儿,刚生下来三天,就被扔在皇宫门外,是一名侍卫将她捡进宫,元帝司马睿见她生得眉目清秀,这么小就被抛弃,实在可怜,就收容了她,命人请了个奶妈梅氏照顾她。她在宫女和梅妈的照顾下,在宫里一天天长大。宋袆进宫那年,她刚刚5岁,那时她还没有名字,宫女们都叫她妞妞,宋袆说她的眉毛好看,天然如画,又声如莺啼,就叫她画眉。小画眉从此有了名字,宋袆见她聪慧可人,就教她识字,吹笛,唱歌。小画眉天资聪颖,一点即通,识字速度惊人,令宋袆十分惊喜,闲暇时,就以教养她为乐。后来干脆认了她做义女,小画眉终于和别人一样,有一个可以叫母亲的人。 小画眉对宋袆十分依恋,常缠着她学这个弄那个,这让宋袆想起和师父绿珠学笛时的情景,绿珠待她,名为师徒,情同姐妹。在金谷园的日子,如梦如幻,醉生梦死,只可惜很快,风云变幻,绿珠坠楼,她被卖给王敦做妾,之后又被送给明帝,明帝对她十分宠幸,再无正眼看其他妃嫔,连皇后庾文君也成了闲人一个。 谁知好景不长,一年后,明帝染病,缠绵床榻,眼看不起,朝臣们一口咬定都是她这个狐狸精害的。病榻前,众臣们一致要求,让明帝送宋袆出宫,明帝无奈,问谁原意接手,名士阮孚欣然请命,众臣怕明帝事后变卦,当场让人叫宋完袆来。 宋袆正在教画眉吹笛,听见皇帝宣召,笑说你自己先练习,我一会儿就来。 她没有回来,小画眉等到黄昏也没见母亲回来,后来听宫女们说,母亲被人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她放声大哭,向宫门方向跑去,被宫女们抱了回来。 此后,她常常思念宋袆这个养母,想念她的时候,她就吹笛。有一次太后庾文君(325年,明帝司马绍崩,成帝司马岳继位,庾文君升格为太后)在花园散步,听到笛声幽咽,就问是谁在吹笛,宫女们将画眉带到庾文君面前。庾文君见她清秀聪慧,也很喜欢她,就将她带回寝殿,找了位精通音律的宫女教她吹笛,读书,继任的师傅虽不如宋袆人美,笛子也没有宋袆吹得好听,但是对画眉来说,亦是难得的机会,画眉如饥似渴,能学到的通通学,后来,宫女实在教不了她了,她就自己找书读,自己练习吹笛。庾文君也不干涉她,不要求她学女红,也不拿她当女使培养,由着她的性子生长。 可惜好景又不长,苏峻之乱暴发,建康被围,几番争战,建康失守,乱军攻入皇宫,此乱由庾亮而起,苏峻打着“诛庾亮,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庾文君担心受辱,准备吞药自杀,此时6岁的成帝司马衍和王导等在太极殿上,她抱着刚刚5岁的小儿子司马岳亲了又亲,之后,让画眉带他到隔壁房间去玩,没多久,画眉就听到太后寝室传来宫女们的哭声,她拉着司马岳跑去看,庾文君装饰一新,静静躺在地上,如睡着一般,司马岳要扑上去叫母后,画眉虽然不明白死是怎么回事,但她死死拉住司马岳,不让他过去,司马岳气得咬她的手,她竟也不觉得痛,只是眼泪刷刷地流下来。这时乱军进宫,到处放火烧杀,画眉抱着司马岳坐在地上,宫女们围着他们,旁边躺着庾文君的尸体,大家静静地坐着,大气也不敢出,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另一边,宰相王导临危不惧,叛军攻入皇宫,他命侍中褚翜快将成帝抱出来,坐在龙椅上,王导临时任命刘超做右卫将军,让他和钟雅、褚翜两个侍中立在皇帝身边,王导则站在御床旁,叛兵拥进大殿,褚翜大声呵斥:“苏冠军(苏峻为冠军将军)来靓至尊,军人不得胡来。” 这些当兵的也不知苏峻下一步会做什么,一时不敢乱来,果然从大殿退出。但是其他宫室可就没这么幸运,士兵们冲进后宫,大肆掳掠,金珠美玉,年轻宫女几乎被劫掠一空,皇宫内,到处鸡飞狗跳,宫女们四处奔逃。 他们冲进太后寝殿时,却见宫女们围着太后的尸体,默然而坐,见乱兵闯入,亦不惊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处都是乱兵,逃又何益?乱兵们见她们如此镇静,又有太后的尸身躺在那里,反而被镇住,为头的乱兵一挥手,众人退了出去。 苏峻进城后,一时拿不定主意要怎么做,庾亮已逃跑,暂时诛无可诛,建康攻下来了,要不要自立为王?他心里没底。所以暂时也没拿皇帝和王导等大臣怎么样,让他们继续做皇帝的做皇帝,做司徒的做司徒。 另一面,庾亮逃出去后,几番奔波,先后联络温峤、郗鉴、陶侃等地方大员,起兵讨伐苏峻叛军。 苏峻渐渐撑不住了,他决定坚守石头城(南京老城城西的石头山一带),走时将小皇帝也挟持在身边,王导虽竭力劝阻,也无济于事。成帝哭哭啼啼地上了车,刘超、钟雅徒步跟随,不离左右,荀菘等几位官员也跟了去。 王导依然留在建康,名义上仍是国家的宰相。那时他的自由也大受限制,只能秘密进行一些活动,他使人以太后的名义令三吴(吴郡、吴兴、会稽)的士民们起义兵救皇帝。在各地义军和苏峻军做战的十个月里,王导很多时间赋闲在家,什么都不能做,无事就教司马衍等王子王孙学习,王导见画眉聪明伶俐,司马岳在母后去世后,寸步不离画眉,所以给司马岳等讲课时,也让画眉一起听,有这样的大导师授课,画眉只觉脑洞大开,原来语言可以这样美,这样让人上天入地,穷尽古今。一众学生里,她是听得最入神的一个,也是问题最多的一个,王导赞她道:“你若是个男子,定是庙堂之器。” 鉴于天下分崩,内外忧患,王导觉得只教皇子们学文化课,是不够的,没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就不会有一个强健的灵魂,更没有治理天下的气魄和体力,于是他又请了武师,教他们武功。画眉也闹着要学,王导就让她打扮成小太监的模样,跟着一起学。 十个月后,温峤、陶侃、郗鉴、庾氏兄弟等率领义兵平定苏峻之乱,成帝从石头城回到建康,文武众臣归位,东晋这艘船,顶风破浪,磕磕碰碰,继续向前。 因为从小和成帝、康帝一起长大,特别是康帝司马岳,拿画眉当亲姐姐一样。哥俩一天天长大,画眉也出落成美貌天成、风致超然的少女了。作为成帝的同学兼密友,成帝大婚前,御书房交由画眉掌管,成帝学习、处理政务都喜欢有画眉相伴。成帝大婚后,皇后认为女人掌管御书房,有越本分,免了画眉的职务。后来康帝继位,又恢复了画眉的职务,御书房依然交给画眉掌管。 褚蒜子做了皇后,她很聪明,知道康帝看重画眉,对她颇为谦让,虽为宫女,也拿她当姐姐一样尊重。画眉知书达理,且历经磨难,耳濡目染,遇事有主张,明决善断,深知进退,尽心尽力辅助褚蒜子,两人相处融洽,共同辅助康帝。康帝驾崩后,褚蒜子如遇山崩,五内俱乱,此时多有画眉从中主张,帮她渡过最艰难的时刻。褚蒜子临朝听政后,凡事也多与画眉相商,现在不但御书房由画眉掌管,连太后凤印,也由画眉代掌。 画眉简略讲了这些年的经历,宋袆听得唏嘘不已。 “这辈子,我最感激两个人,一个是母亲您,一个是故相王导。是您教我读书识字,给我打开一扇和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大门。也正因为您的启蒙,才有后来太后、宰相王导等人对画眉的看重,否则一个无知无识无依无靠的小宫女,在这勾心斗角势利相倾的宫中,别说被精心栽培,恐怕要保住小命亦是不易。宰相王导器量过人,不以画眉为卑贱女子,竟如皇子们一样悉心教导,实实让我感愧于心。” 那天,本来谢夫人和宋袆打算当晚就出宫,但是两对母女情深,实难分离,褚蒜子苦留母亲多住几日,两人直到谢安结婚前一天,才依依难舍地出宫。 谢尚趁没人时,悄问宋袆:“江州之事若何?” “江州你就别想了。” 谢尚一脸失望,宋袆抿嘴一笑:“亏你一向自命放达,稍受挫折就灰心丧气,放心吧,有亲外甥女主政,你还怕被冷落吗?何况我的女儿,也就是你的义女,现在是太后最信任的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几时又冒出个女儿来,三天时间就在宫里发展了个义女,还是太后的红人,我的亲亲,你可真行啊,果然没白带你来。”谢尚抱着她狠狠地亲了一口。 宋袆笑推开他,小声说:“也不怕人看见。” “我亲我老婆,谁爱看谁看。” 宋袆一笑走开,去找阮容,看还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事。 第五十九章 豪门盛宴 因为谢安的婚事,星散各处的谢氏兄弟姐妹们,团聚一堂。不过,人虽多,但是各忙各的。谢尚忙着和何充、司马昱等政坛大佬周旋,谢奕天天和桓温喝酒,谢万则抱着酒坛和一帮朋友出去喝,谢安从会稽带回的三十坛好酒,不等婚宴开始,已经十去七八。只有谢石和侄儿谢朗,倒是愿意帮忙,只是两位少年郎,最多跑跑腿,写写请柬什么的。谢安发现,回来的人越多,他需要服务的范围就越广,事越多。俗事可厌,但也需要人去做,遇上他们家这些名士范儿十足的兄弟们,他只好硬着头皮,调度柴米油盐,处理内外事务,只有两位嫂子,看他可怜,忙前忙后,替他出主意,相帮着料理家务。 终于到了娶亲这一天,谢府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一大早,他这个新郎最后核实了一遍今天娶亲的各个环节之后,才忙忙吃口饭,坐在镜子前,散开长发,仆人细细梳理,挽好发髻,用一枚玉簪别好,笼上宝蓝色方巾。然后换上新衣,胸前戴一朵大红花。 卯时,娶亲队伍出发,秋高气爽,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温和宜人,鼓乐队走在最前面,谢安骑着白马,紧跟在乐队后面,之后是三叔谢广,他提着一个黑色描红盒子,里面装着香、腊烛和几样细果,到了女家,谢广要代表男家给女家的祖宗牌位跪拜上香,表示对女方列祖列宗的尊重和感谢;再后面是捧喜莲的,提四色盒的(洗梳化妆用品),抬箱的,众人各司一职,之后才是今日的重中之重——大花轿,乐队一路细吹细打,鼓乐如仪,到了刘府。刘府门外的大路种着两行桂花树,香气袭人,刘惔喜欢落花,不让家人扫去,迎亲队伍踩着花香,到了刘府门口。 这条路常走,但是作为新郎,今天重走这段路,谢安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到了家门口,刘府家人将迎亲队伍接了进去。安排在花厅吃饭。 谢安的两个侄子谢渊和谢靖,谢渊12岁,谢靖9岁,两人今天的任务是给新娘提包袱,当然这只是象征性的,就是提一个小小的红绸包袱,里面装几样头巾手帕等细巧物件。但是因为是直接给新娘服务的,所以今天两位小官人受到的礼遇也不一般,按礼仪,本来应该由新娘的哥哥刘惔亲自陪他俩吃饭,不过,因为父亲不在了,刘惔升格成一家之主,要陪谢广等迎亲成员,他们家又没什么族人,就只好由庐陵公主代劳,陪两位小官人吃饭。 刘小姐在闺房里,盛装而坐,头上的金珠首饰压得她脖子僵硬,脸上厚厚的脂粉闷得她透不过气来,特别是嘴上鲜红的胭脂,一阵阵浓香直冲鼻翼,熏人欲呕。喜娘将早饭端进来,请她吃饭,她哪里吃的下去,喜娘说这会儿不吃,喜宴基本没时间吃,这会儿一定得垫一点。刘小姐只好硬着头皮,吃了两口,只觉满嘴胭脂味,一阵干呕。喜娘无法,只好同意她擦掉嘴上的胭脂,她勉强吃了碗汤泡饭,就推开不吃了。之后,喜娘给她重新涂上胭脂,补补粉。 谢安坐在外面的花厅下,趁人不备,刘小姐偷偷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看见谢安戴着大红花,更衬得面白如玉,神采飞扬,他正和大舅子侃侃而谈,细听之下,两人竟谈开了《周易》,大喜之日还不忘学问,也真是醉了。 刘小姐正看得入神,庐陵公主进来,见两位喜娘偷偷笑,她关上窗,将小姑子扶回梳妆台前坐下,打趣她:“马上就要嫁过去了,以后天天守着他看,这会儿装也得给我装淑女,好不好?” 刘小姐羞红了脸,说我哪有看,气闷得很,开窗透口气而已。 庐陵公主说:“嫁过去后,可不能再像个野丫头似的,天天疯玩,夫家家大人多,可要步步小心,多学学几位嫂嫂的样,不能由着性子来,明白吗?你哥哥可是把你宠坏了,真让我担心。” “嫂子,您就别吓我了,本来人家就心虚得要命,这些年,哥哥就教我读书,写字,家务、女红一点都不会,这可怎么办呐。” 庐陵公主抿嘴一笑,说:“这会儿知道急了,我平日要给你教,你就装肚子疼,这会儿肚子不疼,头疼了吧。” “嫂子坏,人家心里急,还笑我。” “别紧张,谢家也是诗礼人家,会包容你,给你适应的时间,安石这么爱你,岂能让他心爱的小媳妇受委屈?” 刘小姐羞得脸通红,背过身去。 庐陵公主笑说:“快收拾一下,马上要上轿了。上轿前,要哭一哭。” 花轿在新娘房外停好,家族里一位脸若银盘,眼如水杏的长辈,用灯烛将花轿里照了照,寓意前途光明,之后,新娘顶着红盖头,在两位喜娘的搀扶下,两位小官人提着包袱紧紧跟在新娘后面,刘小姐颤巍巍地上了花轿。 喜娘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要哭两声,可是刘小姐怎么也哭不出来,喜娘猛得掐了她一下,刘小姐哇得哭了出来,怕眼泪花了妆,喜娘递给她一块手帕,嘱咐她轻轻沾一下。 刘小姐脸上糊着一层脂粉,这让她十分难受,连风中飘来的桂花香闻着都不是味。头上的盖头更让人气闷,可大人们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掀开。就这样一路闷着,到了谢府。 新郞谢安到大门外迎接花轿,新郎在前接引,喜娘搀着新娘,走入临时搭建的礼堂,也就是一个简易长棚。礼堂里设着一张大方桌,点着一对大红烛,中间香炉里,燃着几柱香。只听傧相叫到:新郞新娘拜天地,三叩首。 有人在地上铺了两个蒲团,喜娘扶新娘跪下,谢安也跪下,两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拜完天地拜父母。 夫妻对拜。 傧相再叫:新郞新娘入洞房—— 就有人拿一条红毡铺在地上,新郞先走,然后新娘再走,走过的红毡拿起来,接到前面去,这样一路进了洞房。走到床边,新郎坐在右边,新娘坐在左边,这叫“坐床”。 新郞新娘站起来后,就有人将“花果”从头上撒下来,花果撒了一地,花花绿绿的,可惜刘小姐顶着盖头,看不到,不然一定欢喜。 刘小姐这天被领来领去,做完各种奇怪的事,总算是熬到了仪式结束,真正洞房里,只剩下新郎新娘两人。谢安揭开刘小姐的盖头,刘小姐白若面团、艳若红霞的一张脸,吓了谢安一跳,他笑说:“谁把你折磨成了这样?” 刘兰熙笑说:“你也和我差不多,戴着大红花,骑着大骏马,不知道多可笑。” 谢安捏捏她的鼻子,笑说:“谁家新娘子,这么没规矩,公然取笑老公,来,把脸洗了。” 喜娘抿嘴偷偷地笑,一边端来洗脸水,刘小姐洗下半盆脂粉,喜娘将水倒了,轻掩房门,退了出去。 谢安牵着新娘的手,让她坐在梳妆台前,他亲手替她缷下满头珠翠,将她满头乌黑的秀发披散下来,衬着一身红裙,十分俏丽。 谢安捧着她的脸,俯身轻吻她的眼睛,她觉得很紧张,微闭双眼,从心底升起一阵阵颤巍巍的暖流。谢安对着镜中的她,柔声说:“你到底来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不是梦里吧,就像我之前那么多梦境一样,明明你在身边,待睁开眼,你却那么远,那种沮丧的感觉,我再也不要了。” 刘兰熙拍拍他的手,她站起来,转身抱住他,脸轻轻贴在他的胸膛,想想谢安这么多年的等待,一个豪门子弟,一个少负盛誉的大名士,明明有那么多美丽贤淑的女子可以选择,他却耐心地等着她长大,7年,他让最美的青春在书籍、山水中流过,只为静待她慢慢长大。 “谢谢你这么多年的等待,谢谢你这么爱我,我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子,真怕配不上你如此厚爱。” “傻丫头,为你做什么,我都是快乐的,等你,看着你一天天长大,这本身就是幸福,无可比拟的幸福。” 不言新郞新娘卿卿我我,此刻,洞房外面,豪门盛宴正在上演。 那时候的宴席,和现在不一样,不是八个人团团围座一张桌子,而是分餐制,一人面前一张小桌,类似茶几,座位更有讲究,君王和臣子之间,君王面南背北而坐,臣子坐在对面,一般的宴席,则以东向为尊,次者南向,再次北向,西向为侍坐。 这日谢府所有的会客厅都坐满了人,院中还搭了两个长棚,里面也是坐满了宾客,男宾一棚,女宾一棚,女贵宾在小花厅,男贵宾占了两个大会客厅,一间由谢广做陪,招待蔡谟等朝中老臣,另一间由谢尚、谢奕做陪,招待何充、桓温、刘惔、王蒙、殷浩等人。外面大棚里,男宾区由谢万、谢朗等做陪。小花厅的女宾有谢夫人、司马昱的夫人、桓温夫人司马兴男及朝中大臣的夫人们,宋袆、阮容、王绥做陪,主要是宋袆陪客,阮容和王绥也就做做样子,吃了几口就下来了,四处张罗着,还要招待大棚里的女宾,谢裒续娶的夫人王氏,并没有出来,留在屋里照顾谢裒。 会稽王司马昱之前说好了要来,可是直到开席,也没见来,谢尚也没敢撤预留给他的位子,依然在何充对面空着。 谢尚先举酒,笑说:“今日我家安石大婚,劳动诸位大驾光临,在下深感不安,先敬大家一杯。” 众人举酒,一饮而尽,谢尚又命给众人倒上酒,正要发话,只见谢安走了进来,他和新娘温存一番后,谢安让喜娘陪着新娘,自己出来给客人们敬酒。 “新郎官来啦!”众人笑道。 谢安笑道:“在下婚礼,惊动诸位,实实让我不安,难得今日群贤毕集,美酒良辰,正该放怀畅饮,来,我先敬大家一杯。” 众人各饮杯中酒,桓温走下席来,一把拉住谢安的衣袖,笑说:“今日安石大婚,我也敬安石一杯。” “何以敢当?” 桓温不由分说,让书童倒上酒,谢安只好一饮而尽。 接下来,众人你一杯,我一杯,轮番灌谢安,再这样下去,就要送回洞房一个醉新郎啦。谢尚和谢弈忙替弟弟挡拆,谢弈拉了桓温,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大呼小叫,喝得不亦乐乎,牵制住这个刺儿头,其他人就好办了。谢尚、谢安周旋于众人之间,顿觉轻松不少。 桓温的声音越来越高,颇有几分刺耳,原来,谢弈喝得兴起,早忘了自己是主人,只管和桓温一杯接一杯地灌,他酒量大,桓温则高了。 他忽然扔下谢弈,对谢安说:“安石,你今天要好好喝,要不是有人从中作梗,这个新郎你早当上了,何至于等到今天。”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这明明是说刘惔不地道,因为刘惔迟迟不同意,把一对好姻缘硬是推迟了好几年…… 谢安微微一笑说:“正是良辰佳日,何以言迟,桓兄说笑了。” 桓温有心发作,话说得更露骨:“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有人就是不自量力,喜欢坏人好事,为自己的一点小算盘,置王室安危而不顾,任百姓流离而后快。” 这简直就是酒后骂街了,骂刘惔阻了他的荆州刺史。 谢安脸上挂不住,在婚礼上,骂他的大舅子,这让人情何以堪。 谢奕按住桓温,说:“此事自有朝廷处置,你和真长向来情同兄弟,岂可为这点小事,反目成仇,为天下笑,今儿是安石大婚,给他面子,咱不提这事。” 桓温恨恨坐下来,一手执壶,一手执杯,一杯一杯地灌闷酒。 谢尚走上去,抢走桓温手里的酒壶,笑看桓温不语,桓温想抢回酒壶,谢尚一个漂亮的转身,躲了过去,桓温再抢,谢尚侧身躲过,两人现场玩起双人酒舞,东晋第一舞男谢尚虽已年过40,身段仍不输少年,旋转俯仰,美目顾盼,看得众人连声叫好,桓温虽是一介武夫,在名士堆里熏陶日久,各样雅事也都略知一二,加之一身好武艺,此刻以武术招式融于舞姿中,竟也有慷慨潇洒。 众人抚掌大乐,开怀畅饮,大声叫好,连司马昱何时走进来都没有注意。 司马昱估摸着何充对面那个空座位,大约是留给自己的,就悄悄坐了,看两人对舞。 两人舞罢,各自归坐,桓温满头大汗,用衣袖拭面,谢尚很白的脸上升起两朵红云,更是帅得让人自惭形秽,司马昱也不由叹道:“怪到人称谢将军为妖冶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谢尚这才注意到会稽王司马昱,忙站起来,拱手道:“相王什么时候到的?在下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我进来时,见你二人舞兴正浓,不敢打扰,今日真是让本王开了眼。”说完又转头对桓温说:“向来只见桓将军马背上的英姿,没想到桓将军舞起来,潇洒利落,更是豪情飞扬。” 桓温红着脸谦道:“相王过奖,实不敢当、我一介武夫,哪里懂什么跳舞,不过是斑衣戏彩,博众人一笑罢了。” “将军不必过谦,我朝有诸位文武高才,实是大晋之幸,他日克复神州,正在诸公。” “说得好。”谢尚举杯大声说:“诸公都是朝中栋梁,正该继承先辈遗志,共同戮力王室,收复神州。来,大家痛饮一杯。” 众人继续饮酒。 第六十章 桓荆州 话说司马昱为什么姗姗来迟呢?其实这天午后,他小睡片刻,就换了衣服,命仆从摆车驾,准备出发。在等待备车的时候,一个人坐在茶几边,茶几上布满灰尘,灰尘上散着几行老鼠脚印,梅花朵朵似的,司马昱看得入了神。 他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陷入沉思。 刘惔劝他出任荆州,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好容易入主中枢,就这么放弃了,委实不舍。另一方面,他从小长于深宫,毫无军事经验,虽读了几本兵书,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何况就连纸上谈兵,也是二流的水平。假若真的出镇荆州,万一守土失责,自己的脸往哪儿搁,王室的脸往哪儿搁?让桓温去吧,万一将来尾大不掉?后果不堪设想。可让别人去吧,真长一腔热血,毕竟也无实际经验,万一控不住场,晋室危矣。 这样想着,书童送上一杯茶,他随口喝着,不知其味,太阳向西斜了几分,阳光被窗外的芭蕉遮住大半,室内光线暗了下来,有几分黄昏的感觉,这时,就见一只大老鼠大摇大摆地出来乱窜,仗着主人向来保护它们,也不知道怕人,小眼睛瞪得圆圆地,滴溜溜转个不停,这时,马夫进来通报车已备好,这个马夫是新来的,看见有个大老鼠,一个健步冲上去,一脚踩死。 司马昱又惊又气,手指着马夫,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爷您别怕,我这就扔了它。”马夫以为贵人胆小,惊着了,哪里知道自己闯下大祸。 “你是哪里来的野人,快来人,将他拉下去斩了。” 马夫大惊失色,慌忙跪地,磕头如捣蒜。 侍卫急步进来,见状,一边让人把车夫拉出去,一面私下里劝司马昱:“王爷您怎么能因为一只老鼠而杀人?这是一国之相应有的气度吗?” 司马昱一听,顿觉惭愧,叫人放了新来的马夫。站起来准备出发。 侍卫匆匆进来,报:“庾翼部下干瓒、戴羲起兵作乱,杀了曹据将军。” 司马昱刚站起来,不由又跌坐下去,长叹一声,自语道:“必须有个决断了,老鼠做乱,须勇悍之人一举灭之。” 他主意已定,登车前往谢府。 几天后,司马昱上奏褚太后,举荐桓温出镇荆州。褚太后下旨:委任桓温为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军事,并领护南蛮校尉,也就是说,长江上游的兵权尽归桓温。 桓温仰天大笑,大鹏终于展翅啦。 桓温升任荆州刺史,还没赴任前,没事就去找谢奕,又是帮忙,又是送酒,两人本是旧交,现在更是十分情好。谢奕倒没多想,他二弟谢据的遗孀王氏则看出了眉目,她对谢奕说:“桓荆州这是想让您和他一起去荆州呢。” 果然没多久,桓温就任命谢奕为司马。两人一起去荆州赴任。 第六十一章 兵荒马乱 在东晋朝局重新洗牌的时候,后赵石虎开始了他生命中最疯狂的折腾。在他之前,秦始皇征发民夫,大修长城,搞得民不聊生,二世而亡;在他之后,隋炀帝大征民夫,修大运河,民怨沸腾,天下大乱,隋炀帝身死国灭。不过,前者至少是为了保家卫国,而后者所修大运河,为大唐开启了一个盛世。 而石虎呢,他征发数万民夫,是为盖房子,也许是小时候穷怕了,一旦得势,就想住最大的房子,享用最好的美食和一眼望不到边的美女。别的君主建宫殿,一般就地在国都建,石虎盖宫殿,则是四处开花,邺城东西二宫、襄城宫殿、洛阳宫殿、长安宫殿,同时开工。那时生产力低下,运输基本靠牛马,马还要用于做战,所以运输队主力就是牛,一砖一瓦一石一木,全靠人力、蓄力搬运、建造。石虎大手一挥,各户男丁五抽二,一半去打仗,一半去盖房。宫殿不能是空殿,在建宫殿的同时,征发美女的工作同步进行,前后征发了两万多名美女,充实各地宫殿,石虎似乎要做到,在他的国土上,每个城市都有他的新房和新娘。 石虎只知自己享受,哪里顾到多少夫妻离散,母子漂零,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都如荒烟蔓草,淹没在历史长河里。 石虎的第二个嗜好是打猎,他晚年体胖,骑不了马,于是造了专门的猎辇,他的猎辇装有豪华的华盖羽葆,由二十人推行,座下有转轴装置,可以根据猎物的方向转动。为了尽兴,石虎下令将黄河以北的大片良田划为猎场,在这里,野兽是保护动物,除了石虎打猎,所有人不得侵犯,百姓和野兽狭路相逢,兽食人是天性,人若杀兽,连正当防卫都算不上,属于犯兽,轻则罚粮罚款,将农民的牛马免费征用,作为犯兽的赔偿,重则妻离子散,男的充军,女的为奴。 上行下效,有荒唐的君王,就有变本加厉的地方官,趁机巧取豪夺,百姓十不存一,那时候,一个人出门都不敢朝树上看,冷不丁就可以看见一个吊死鬼,大批百姓踏上逃难的征程,天下之大,哪里是乐土呢?穷极怕极的百姓们已顾不得前路迷茫,一心只想越过后赵边境,怎么都比被石虎折磨死强。 石虎在这边疯狂折腾,后赵的邻居兼宿敌燕,则蒸蒸日上,走在励精图治的路上,燕的第一代领导人慕容廆曾在晋武帝司马炎朝中多年,其才干深为司马炎和朝中大臣们赏识,后来天下大乱,慕容廆始终没有裂土自立,虽然实际上建立了一个独立王国,但表面上依然向晋朝称臣。他死后,儿子慕容皝继位,慕容皝雄才大略,对外,他远交近攻,继承父亲的对晋政策,奉东晋为正统,请求东晋小朝廷封自己为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幽州牧、大单于、燕王。对周边小国,则火力凶猛,强兵压境,先后打服了高句丽和代国以及鲜卑宇文部。 对内,慕容皝重视民生,发展生产,安置抢夺来的人口和流民,由国家发给耕牛,让他们耕种土地,繁衍生息。345年,慕容皝采纳阳裕的建议,轻徭薄赋,之前,农民凡自有耕牛的,要交纳收成的十分之七给政府,凡是用政府提供耕牛的,交纳十分之八,阳裕建议,前者降为二分之一,后者降为十分之六。这件事在当时是一件大德政,也就是说,农民至少要交出收成的一半,居然是要载入史册的德政,乱世里底层百姓有多苦,至今读来仍使人泪下。 慕容皝不但自己能干,亲贤臣,远小人,善于察纳雅言,他还有两个特别厉害的儿子,一个是名将慕容恪,另一个是慕容垂,这二人超级能打,以后将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有这样的阵容,在和后赵的争战中,虽然燕弱小,后赵却屡吃大亏。 总之,看上去很强大的后赵,拿燕一点办法也没有,气得石虎寖食难安又无可奈何,几次想复仇,都只带来更大的羞辱。对此,石虎并不想着发展民生,强本固基,反而最大限度地掠夺百姓,使得耕者无其牛,无其地,到后来,连耕者都没有了,全都拉去打仗的打仗,盖房子的盖房子,自杀的自杀,逃难的逃难。整个后赵上演着你能想象到的所有悲情剧和灾难片。 第六十二章 乡村教师 在345年这次难民潮里,乡村教师张坤也在一天早晨,推着一辆手推车,小小的车箱上放着一卷铺盖,一袋小米,和一些日用品,6岁的女儿张若涵靠着被褥坐在车上,父女二人踏上流亡之路。 张家村在洛阳城东,平原沃野,阡陌纵横,本是富庶之地,民多殷实,只是多年战乱,逐渐民生凋敝,张坤的祖父、父亲都是儒生,世代在村里设馆教书,张坤长大成人后,继承祖业,教授远近村民的孩子。石虎上任后,年年抓差,常常误了农时,苛捐杂税却越来越多,收税的不管天灾人祸,交不上粮,就拿耕牛、家禽和一切能换点钱粮的东西去抵税,很多人被逼到赤贫的地步,口中无食,过冬无衣,人们结伴逃亡,村里人家十去七八,学生越来越少。到了345年,更猛烈的一轮抓壮丁,征收耕牛运动铺天盖地而来,人们开始大规模地自杀和逃难。走在路上,你都不敢朝树上看,枝头上不见瓜果,却不时可见吊死的难民。 这年春天,就没有学生来上课了,张坤守着空荡荡的学堂,一筹莫展,没有收入,家里仅存的那点粮米一天天少了下去,日益见底的面瓮让张夫人不敢直视,藏在楼上的粮仓,张着空洞的大嘴,似乎要把人的心都吞下去。在这样的穷愁中,张夫人一病不起,竟抛下老公和年幼的女儿,撒手去了。 张坤眼见呆不下去,只好带着女儿去逃难,没有路费,他打算到邺城投奔师叔徐统,借点盘缠去江南。 这天早上雾很大,他最后看了一眼祖祖辈辈生活过的老屋,跪下来,朝着老屋磕了三个头,他不只是在和往昔的生活告别,也是和亲人们的亡魂告别,我走了,你们以后不要再回家了,家里没人了,没有生者,亡魂何依?这几间老屋,很快会被蜘网鼠洞驻空,被野草藤蔓吞噬,亲人们啊,请各自投胎,再奔前程,月下霜天,莫要再绕着空屋悲啼,我们去了,彼此都不要再挂念了。 张坤抹抹泪,推着女儿上路,走出村子没多远,浓雾中,他听见几声幼儿的啼哭声,声音断断续续,似乎就在前面不远处。大清早的,谁家孩子跑到这里哭?不是迷路了吧,他循着声音找去,低着头,使劲推着车子,哭声越来越近了,忽然他的头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抬头,原来是被踢了一脚,可是,谁的脚能踢得这么高,他心中一凛,猛抬头,一对夫妇双双挂在树枝上,他的头就撞在男的脚上。女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忙把女儿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车旁,他找把剪刀,爬上树,将绳子剪断,这对夫妇掉下来,躺在地上,他剪下他们的衣襟,盖在两人的脸上,不让孩子们看到他们可怕的样子。若涵这会儿已经不哭了,她将那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拉在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给他,小男孩吃着馒头,不哭了。 这对夫妇是邻村的,男的叫张大喜,是个木匠,因为有手艺,日子过得还不错,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热热火火地过小日子,谁知年前做活时,左腿让房梁压断了,至今拄着拐杖,拖拉着一条腿走路。雪上加霜的是,半个月前,官府来人,说他们兄弟二人,要抽一人去洛阳修宫殿,并且自备一头牛,一辆牛车。大喜腿有伤,只好二喜去了,可人好说,牛怎么办?他们家没有牛,主要靠兄弟俩给人做活度日。几天来,他们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是不够买一头牛,官差来了,不由分说,猪拉走,粮食拉走,连老父亲的一副桐木棺材,也给抬走了,老父亲不舍得他的棺材,一直哭,一直哭,没几天,竟一命呜呼了。 兄弟二人用炕席裹了父亲下葬。五天前,官府来人催逼,强行将二喜带走,剩下大喜夫妇和二岁的孩子,家里要米无米,要面无面,靠吃野果充饥,孩子没饭吃,就靠母亲越来越稀少的奶水度命,饿得直哭。母亲的奶水越来越少,后来他吸出来的奶带着一股浓浓的腥味,他恶心地吐了出来,他吸的竟是带血的乳汁。 这天早上,大喜拖着伤腿,老婆一手扶着大喜,一手牵着狗蛋,慢慢走到村外,在浓雾中,女人在树枝上绑好绳套。两人对视一眼,女人转过身去,大喜的两只大手掐住儿子的脖,孩子晕死过去。 张坤在地上挖了个大坑,将大喜夫妇合葬,他勉强垒起一个坟堆,在坟前埋了一只朱红色的碗,他心里想着,多年以后,假如光景好转,运气好的话,狗蛋或许还可以找到这座荒坟。 他让狗蛋跪下,在坟前磕了三个头,之后,对狗蛋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看你虎头虎脑的样子,以后你就叫张武吧。小家伙半懂不懂,只是忽哧忽哧地哭。张坤将武子抱上手推车,坐在女儿身边,他叹口气,推着车子继续上路,两张嘴都养不活,这又多了一张嘴! 一路饥餐渴饮,每天早上,他煮一锅小米粥,一人喝碗粥,就上路了,包里有一点干粮,他不舍得吃,到中午,给孩子们泡在粥里吃一点,他就喝碗稀粥。晚上没钱住店,不过,沿途的村庄十室五空,不空的也多是老人和小孩,苦挨日月。所以住的地方倒是不愁,随便找间空屋,三个人挤在一床被褥中,在初秋还算温和的夜里,靠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 第六十三章 流浪,流浪 这样走了六天,他们到了邺城,不幸的是,他要投奔的徐统不在家,被石虎派到代国出使去了。他摸摸钱袋,只有几枚铜子,这可咋活呀! 没死就得活着,就得吃,得住,他将一套冬天的棉袄送到当铺里,当了三十钱(后赵使用的五铢钱),天气还不太冷,身上的夹衣还扛得住,总得先吃饭。 从当铺出来,天色已晚,他在城南找了家小客栈,客栈主人是对中年夫妇,男的打量一眼张坤爷三个,说住一晚五钱,先交钱后住店,包饭的话,一天十钱。 张坤咬咬牙,先交了两天的房钱,不包饭,老板娘送来一壶开水,张坤拿出三块干硬的烙饼,用水泡软,三人将就吃了一餐,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干粮了,张坤目测了一下小米袋子,大约还有三两斤的样子,够喝几天稀粥,这之后,张坤想都不敢想。 第二天,他让两个孩子在客栈玩,他到街上转了转,市面冷冷清清,在石勒时代,他曾来过邺城,那时商家如云,物品如织,颇有几分欣欣向荣的样子,如今苛捐杂税让商户们不堪重负,很多人关了店铺回老家种地,当然,种地也越来越难,345年的超级税,五丁出二丁,每五人出车一乘、牛两头、米谷五十斛、绢十份,凑不齐就等着人头落地,逼得农民们纷纷破产,四散奔逃。 张坤转了半天,想不出一个可以生钱的办法,眼看米尽面干,三个人三张嘴,他还饿得一两天,两个瘦得皮包骨的娃娃,可怎么办? 两天转眼过去,老板又催上了店钱,赶晚不交,就让腾房。这两天,张坤每顿饭都煮稀粥,老板娘知道他们穷,怕拖欠房钱,一日三逼,张坤说尽好话,希望老板夫妇通融两天。 “我也知道你一个男人,带俩孩子不容易,可是我们也要吃饭,家里四五口人就指着这点房钱吃饭,给你通融了,我们就得喝西北风,这年头都不容易,你也别怪我们狠心,你去街上看看,满街的流民,拖儿带女,晚上就蹲在屋檐下,冻得娃娃们直哭,听得人心里难受,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我们店小利薄,也常常闹到揭不开锅,真没法给您通融,这房,您有钱就住,没钱,您就走人。” 张坤逼急了,说“您看,我会算命,要不,我给您算一命,您让我再住两晚,怎么样?” “这兵荒马乱的,还用算命,大家都一个命——苦。您也别跟我缠了,还是趁早收拾铺盖走人吧。”老板娘叉着腿,站在门口,立等张坤一家走人。 张坤没招了,默默地收拾东西,若涵眼里噙着泪,一声不吭,也帮父亲收拾行礼,武子脸通红,拉着姐姐的手,说姐姐我头疼,张坤摸摸他的额头,好烫。他心里一紧,这孩子发烧了,这可怎么办?孩子本来就营养不良,这又病,再冻上一夜,这不是要孩子的命吗?这一急,他的眼泪刷地掉了下来,他抖抖索索地叠被子,怎么都叠不到一起。 老板娘叹口气,说:“算了,孩子病成这样,真是看不下去了,今晚我就再收留你一夜,明天,你在我家门外摆个算命摊,你不是会算命吗,明天要是有顾客,能赚几个钱,你就继续住,如果不能,就别怪我狠心。” 张坤擦擦泪,连声说谢谢。老板娘走后,他到灶下给孩子熬了碗姜汤。若涵拿毛巾给武子擦额头、手心降温。 第二天一早,他用身上最后几枚铜子上街买了半斤小米,给孩子们煮了两碗粥喝,若涵先给父亲盛一碗,张坤喝了一口,将剩下的粥分给两个孩子,让若涵照顾弟弟,他忙着出去摆摊。 他借老板家一张桌子,放在树下,倚树靠着一块木板,书写“测字、打卦、相面”。 他坐在桌前,茫然地看着远方的隐隐青山,内心忐忑,盼客人上门,又怕人上门,他哪懂算什么命啊? 若涵给弟弟喂粥,武子摇摇头,他一口也喝不下去,后半夜时,他退烧了,此刻又浑身火烫,头重得抬不起来,若涵吓得扔下碗,哭着跑来喊父亲。 张坤进去一看,武子烧得抽搐起来,他让若涵照顾武子,他去买药,药店有好几个,可是钱呢?他在药店门口转了好几圈,最后鼓起勇气走进去,将身上的夹衣脱下来,对店小二说:“我儿子病了,浑身火烫,再不吃药,娃可能就不行了,我没钱,您看能不能用这件衣服换幅药,求您了。” 店小二叫来老板,老板是个约30岁的青年男子,他看着在秋风中只穿件单衣的张坤,又看看这件夹衣,衣服七成新,质量、针脚都不错,看张坤,能穿长衫的,应该不是普通的庄稼人,观他一双光滑的手,也定不是贩夫走卒。 “您是做什么的?” “半月前,在下是教书先生,现在是流浪汉。” “天气正冷,你把夹衣当了,这冻,怕是受不起?” “孩子病重,冬衣已经当了,我身上就剩下这夹衣,还值几个钱,希望您行行好,救我儿一命。” 老板将衣服还给张坤,说:“我这里不是当铺,要你的夹衣没用,这样吧,你带我去看看孩子。” 张坤听说人家不要夹衣,急得差点要跪下,又听说要去看孩子,这才转悲为喜,忙在前带路,男子走在前,一个仆人跟着,背着药箱。 到的时候,若涵正抱着武子哭,张坤心一沉,莫非…… 男子三步两步过去,抱过武子,翻翻眼皮,看看舌胎,他回头,表情凝重,对张坤说:“这孩子,怕是不行了。” 张坤如五雷轰顶,半日不能言,这孩子,直如此薄命。 老板看他实在可怜,留下两副药,说煎了给孩子吃吃看,他若吃的下去,或许有一线希望。 若涵接过药,在客栈的厨下煎药去了。张坤送男子出门,他太伤心了,以致于一句客气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男子看见树上的牌子,问:“这是谁挂在这里的?” “在下挂的。” “您会算卦?” “真人面前不敢说假话,略懂一二,但从未给人算过,今日事急,只好试试,连我也不知是否效验。” “这倒有趣。” 男子拿出几串钱,交给张坤,说这权当卦金,改日等你精神完好,给我算一卦,这钱,我先付了,给孩子买点吃的。” 张坤深深长辑,满腔谢意,此刻都不知从何说起。 “敢问足下高姓大名,在下若能度此难关,定当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在下梁忍,这药店是蒲侯爷家开的,我是主管。有事,可来找我。” 说完他拱拱手,带着仆人离去。 张坤回房,轻轻给武子擦身子,过了一阵,若涵将煎好的药端来,可是武子已经神志不清,牙关咬得紧紧地,根本喝不下去,若涵拔了跟头发,在狗蛋鼻孔里轻轻搔动,狗蛋触痒,先还没什么感觉,忽然就打了个喷嚏,张坤趁机捏住他的脸颊,他的嘴张开了一些,若涵用汤匙慢慢灌了几口药,过一会儿,又灌了几口,到黄昏时,狗蛋清醒了,要吃东西。若涵把早上留下的小米粥热了,给他喂了几口。 当晚张坤付了店钱,又让老板娘给孩子煮点软软的汤饼(汤面条),自己也饱饱吃了一餐,逃难至今,张坤第一次吃了顿饱饭。 第二天,他跟老板商量,租了一间小小的门面,门外竖起两块牌子,一块写着测字、算卦,一块写着装裱字画,他在屋里支张桌子,静等客人上门。 其实乱世里的命哪里还用算,但是可怜的人啊,哪怕在绝望的泥潭里,也总报持着一点微弱的希望,或许,明天会苦尽甘来呢,或许,我的命会不同呢。张坤的生意居然还不错,差不多每天都有几文钱进账,爷三个暂时饿不死了。 装裱字画则一直没人上门,兵荒马乱的,又是被胡人占据的北方,有几人有闲情赏玩字画。 没人算卦的时候,他闲得无聊,现在手头有点余钱,他买来纸笔,写了几幅字,裱糊了挂起来,小小店面顿时有了几分雅致,找他算卦的人更多了,他每天摇唇鼓舌,将《周易》、《阴符经》,甚至《论语》《庄子》《道德经》里的话,说得云里雾里,天花乱坠,听得人一头雾水,半懂不懂,他说这就对了,这就是命。 张坤的字苍劲有力,飘逸落拓,不过,他还有个本事,就是临摹他人的字,特别是王羲之的字,绝对高仿。那时,王羲之的字在北方也有流传,张坤五年前在徐统家做客时曾见过,有真迹,也有临摩本,一见就爱如珍宝,临别时,徐统送了他一幅《孔侍中贴》的临摩本。这几年,他已将王羲之的字临摹得真假莫辨。 这幅《孔侍中贴》,是他随身至宝,他临了两幅,一幅挂在店里,另一幅包了起来。 第六十四章 算命 这日秋高气爽,张坤买了两样点心,领着两个孩子,到了普仁药店。 天气转冷,梁忍领着伙计赶制一批驱寒药丸,这些药是免费送给穷苦人的,北方寒冷,凛冽冬天,对穷人来说,就是一道生死坎,缺柴少食,其他季节,还可挖些野菜哄哄辘辘饥肠,北方的冬天,看不见一丝绿色,山、原、林、河,大地山川,就一个色——灰里透黑,黑里透灰,看得人心都灰了。本就冻饿,若遇疾病,可怜的受苦人,九成性命就攥在阎王手里了。这几年,每年蒲洪都会让药店准备散众的丸药,今年形势更严峻,梁忍早早下手,药丸堆了一屋子。 听说张坤上门拜访,梁忍忙出来相迎,将爷三个接进里屋,分宾主坐下。 他给两个孩子一些炒豆、糖果,若涵姐弟坐在旁边安静地吃。 张坤放下点心,梁忍说:“足下真是见外,手头又不宽裕,买这些做什么,一会儿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张坤笑说:“足下高意,在下深感于心,落难之人,不敢言谢,一点小意思,聊表寸心。” 他站起来,打开一个蓝布包袝,取出那副字,说:“这副字送给先生,这是我临摹的王羲之的字,先生莫要见笑。” “真的?这是您写的字,写的真好,飘逸灵动,真正不错,先生高才,在下佩服。” “高才绝不敢当,先生喜欢就好。” “那日相见匆匆,都没来得及问足下是哪里人,不知先生乡籍何处?” 张坤叹口气,将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 “原来这孩子是你路上捡的,足下果然是慈悲好善之人,我果然没看错。” “那天要不是先生高义,这孩子……”张坤哽咽着说不下去。他定定神,又说:“不说这些了,现在总算挺过来了,等来日好转,我定将先生所赐钱财还上。” 梁忍哈哈大笑,说:“些微外物,何足挂齿,再说,那些钱,不是借给你的,是我的卦金,别忘了,先生还欠我一卦,那日闲了,一定找您好好算算命。” “先生说笑了,我哪里懂什么算命,真懂的话,何以沦落至此,不过是骗口饭吃,哪敢在您面前唐突?” “先生不必过谦,我可听说,找您算命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说您算得很准,而且越传越奇,有人甚至说,您连今天出门是否会摔跤都算得出来。” 张坤哈哈大笑,说:“我要有这本事,何以差点饿死途中?您不嫌弃,在下就给先生算一卦,权当一笑。” 张坤从身上摸出三个大钱,说就用这个卜一卦。 “这也行吗?” “也可以,意思是一样的,咱们以有字的一面为阴爻,有花纹的一面为阳爻。” 张一儒说您心中想一事,我来卜吉凶。 梁忍问:“替朋友问也可以吗?” “可以。” “在下已想好了,先生开始吧。” 张坤双手将三枚铜钱捂在掌心,摇一摇,抛在桌上,两枚花纹朝上,一枚字朝上,两阳一阴,取其阳,所以,第一爻,初九,为阳爻;张坤将三枚铜钱再抛一次,三枚字都朝上,第二爻为阴爻;如此六次,得出一卦,为蒙卦。他仔细研究卦象,张坤卜卦,本为一时应急,近日恶补各类卦书,他天资聪明,也颇有所得,加上口才又好,连蒙带吹,故弄玄虚。他想逗梁忍玩玩,于是作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低头沉思,眉头紧锁,忽然抬头,面色凝重,说此卦大凶。 梁忍变色问:“可有解?” 张坤摇摇头,说:“不知先生所卜何事?正宜急流勇退,迟则大凶。” 梁忍噌地一下站起来,拱手说:“我现在就去设法阻止,但愿还来得及,今日失礼,不得相陪先生,改日上门赔罪。” 张坤刚想大笑一声,说我逗你呢,谁知梁忍已经像 鱼一样滑出门去,从柳树上解下马缰,打马而去。 张坤咽口唾沫,这戏演过了,本来是谢恩来了,反倒吓恩人一跳,这玩笑开得有些大了。 第六十五章 蒲雄父子来访 这天上午,天下大雨,没有客人上门,张坤让一双儿女坐在身边,他写了两个字“不争”,告诉武子,说这是阿爹给你起的字,你的名字叫武子,字不争,男子须勇武,但勇而不争,才是有智慧的男儿,同时,阿爹也希望你长大后,能活在一个不争的世界里,这你争我夺的世道,何时是个头啊? 正说着,一对父子进店来,父亲30多岁,儿子7岁左右,两人衣着朴素,均是青布衣裤,套着皮坎肩,皮坎肩是上等羊皮做的,这年头,能穿得如此体面,已是不易。父亲浓眉浓须,五短身材,精壮英武,腰佩宝剑,剑鞘上镶珠点金,由此可见,必出高门大户。那孩子眉清目秀,眼若明星,十分清亮。 张坤起身相迎,含笑让座,问道:“下雨天来贵客,幸甚幸甚,不知贵客是算卦,是测字?” 来人一笑,道:“在下慕名已久,今日天雨,难得闲下来,特来相访。”他奉上五两白银,说:“望先生不嫌轻微,给小儿看看相如何?” 张坤心想,这又是富贵人家没事找事,喜欢找相士吹几句吉利话,反正你给钱,我就顺着吹。 张坤看了看那个孩子,说您儿子,相貌奇特,命非寻常,在下学艺不精,实在看不明白,这些银子,还请先生收回,在下万不敢领。 男子心想,是不是嫌钱少,他摸了摸身上,摸到腰间玉佩,他解下玉佩,双手奉上,说这块玉佩跟随我多年,还请先生不弃,为我儿看看相。 张坤一看有料,真想一把抓过银子和玉佩,可是既然要做职业相士,就不能这么眼皮子浅,得视金钱如粪土。 张坤笑说:“先生此言差矣,不是在下贪图卦金,实不相瞒,在下才疏学浅,门口“算命”这块牌子,实在只是骗口饭吃,自从做了这一行,我是日夜难安,唯恐误人,更恐信口雌黄,有伤阴德。足下大概误听坊间传言,以为在下真会算什么命,让先生白跑一趟,心里颇不安,我看足下一直盯着这副字看,想来有几分喜欢,我将此字送给足下,以示我的歉意和诚意。” 他将临摩的王羲之的《孔侍中贴》取下来,包好,双手奉送男子。 男子笑了,说:“先生果然是高人,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竟以字相送,实古今罕见之高义。” “先生又过奖,这字是我没事写着玩的,不值几个钱,略表心意罢了。” 男子从怀里摸出一包糖果,送给若涵,若涵正色说:“父亲说,不可以吃他人的东西。” “连我们药店的药都敢吃,还怕糖里有毒吗?” 张坤听了这话,忙站起来,拉着武子跪下,两人向来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来人忙拉他们父子起来,说这何以敢当。 张坤不肯起身,来人也忙跪下,说先生既然不肯起来,咱们就跪着说话。 两人相视一笑,相扶起身,分宾主坐下,张坤问:“敢问先生是蒲侯爷什么人?在下听说,普仁药店是蒲侯爷开的,本想上门拜谢,只是身份卑微,不敢轻入侯门,没想到,今日您亲自上门,这让在下情何以堪!” “在下蒲雄,蒲侯爷第四子,这是我的二儿子蒲坚,小名坚头。” 张坤笑道:“就是那位相传要王咸阳的公子吗?” 蒲雄叹口气说:“说来这个传言,真是不知从何说起,完全没影的事,弄到满世界皆知,可以说,我大哥的死就是被这个谣言害的;今年初,侍中徐统在路上偶然见到这孩子,又说他将来必大贵,弄得谣言又起,半月前,又间接害死了我二哥。所以我才想让先生替他看看相,我心里也就有底了。” 张坤想,骗谁也不能骗恩人呐,于是真诚地说:“所谓命相,不过是合着时辰八字,面目特征,各人依所学杂识,解释一通,其实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哪里是人能揣测的?先生公侯之子,征战沙场,饱读经书,岂能如常人,相信命相。” “看来您终究是不肯说。” “不是不肯,是不敢在恩人面前虚言浮词。” “那么,当日预言二哥之死,也是随口瞎说的吗?” “这话从何说起,在下何曾预言过令兄之死?” “此卦大凶,宜急流勇退,迟则大凶,这话先生还记得吧?” “记得,那日给梁忍卜卦,我也不过随口说说,可这跟令兄之死有什么关系?” 蒲雄一听此话,眼泪不由流了下来。原来,梁忍是梁安的堂兄,和蒲雄的二哥蒲勇素来交好,那日梁忍所问之事,正是替蒲勇问的。蒲勇两个月前被石虎升为御前侍卫,石虎待他颇为恩宠,三日一小赏,五日一表扬,越是这样,蒲勇越觉得哪里有问题?可他又说不上问题在哪里?他曾将这隐秘的担忧透露给梁忍,所以,那日梁忍就此事让张坤卜一卦。就在那天,蒲勇随石虎出猎,被乱箭“误伤”,当场死亡。 “先生还要坚持自己才疏学浅,不会算命吗?” 假到真时真亦假,一时玩笑,又落了个神算子的口实,现在,硬是不肯算的话,反倒显得矫情,忘恩负义了。 那就捡好听地说呗,张坤说:“恩人既如此说,在下只好献丑了。此子额角宽广,眼若闪电,声如钟玉,将来必贵不可言。” 蒲雄还待细问,张坤不再多言,他叫来老板娘,吩咐备一桌酒饭。 一时,酒饭齐备,二人对坐饮酒,又拨了几碗菜让蒲坚、若涵、武子在旁边的地上吃。 两人谈讲些时事,学问,越喝越投机,越聊越有味,半年逃难,张坤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 两人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三个孩子坐在一处,若涵给武子的小碗里装了半碗米饭,捡几块煮软的碎肉,挑最嫩的菜叶夹给他,武子先还艰难地用筷子往嘴里扒拉,后来干脆上手,手抓饭,吃得满手满脸都是油,乐得蒲坚和若涵咯咯大笑。 蒲坚悄声问若涵:“他们说的水性至柔,处下不争是什么意思?” “《老子》里有一句‘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句话就是从这一句来的,大意是水滋养万物,但是从不认为自己有功劳,不像人们,只知争名夺利。” 蒲坚崇拜地看着若涵,心想你小小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可你说的话,我居然都听不懂,可是多好听啊。 此时雨打秋叶,晰晰沥沥,秋意初浓,室内一对大人,两个小孩子,各自相遇知已,谈兴如春。武子吃饱饭,靠着姐姐睡着了,若涵将他抱在怀里,将父亲的外套盖在他身上,蒲坚挨若涵坐着,两人咕咕叽叽地说个不停。 黄昏时分,雨停风静,好一片干净的天地。蒲雄起身告辞,张坤相送到门外,目送他们父子上马远去。 他忽然想起来,今天这卦没算好,说得太满了,不符合祸福相依的命理,应该加上几句,“虽说这孩子将来必大贵,但眼下宜韬光养晦,善加教养,木秀于林,必招风至,需要有能护佑他辅助他的人在身边,方可平安长大。” 他又觉得这几句还不够味道,太平淡,作为专业相士,应该说“这孩子,将来让蒲氏名留青史的是他,只是福大祸亦深,将来给蒲氏带来大难的,也是他。” 这才是专业相士的用语,只是怎么能恐吓恩人呢,张坤自己笑笑,回头,准备进门。 “是谁在妄议天命,什么是他还是他。” 原来刚才那句话,他不但在心里想着,嘴里也说了出来,张坤颇为不好意思,像被当面揭穿的骗子。 第六十六章 初识王猛 好在,来人并没听清他的话,也不知道他在演练卦术,顺嘴就这么一问罢了。 来人是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散着长发,一身灰色葛布长袍,草鞋布袜,飘然而立,望着张坤,眼若含笑。 “在下张坤,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在下青州王猛,路经此处,听见先生说什么名留青史,心中疑惑,出言冒昧了。” 张坤见此人相貌堂堂,出语清朗,笑道:“好说,好说,可否请足下入内一叙?” “先生相请,本该欣然从命,奈何我寄居在邺宫寺,天晚就要关庙门,今日只好留下悬疑,改日再来拜望。” “在哪里都是一宿,何必一定是邺宫寺,先生风神散淡,飘然出尘,怎么这么看不开?” “人穷气短呐,在下做客邺城,却无钱住店,只好寄居寺庙,在人屋檐下,就要守人家的规矩呐。” “这邺宫寺可不比普通寺庙,大和尚佛图澄深得两代君王尊崇,邺宫寺更是赵天王专门在王宫内修建的,为的是方便亲近大和尚,别说普通百姓,就是达官贵族,也不是谁都能踏进邺宫寺的,足下能寄居邺宫寺,可见不是一般人。” “说来,我曾在洛阳和道安法师有过一面之缘,这次来邺城,再与法师相见,承他盛情,相留邺宫寺。” “漆道人道安?他不是在飞龙山吗?早知道他在邺城,我早就去拜望了。” “道安法师早从飞龙山回来了,这几年,他和多位道友同修,共同译经,心下却始终多有疑问,所以又回来,跟随老和尚修习。” “原来如此,改日有缘,定去寺中拜望法师。先生请里面奉茶,在下亦是客居于此,同是天涯漂泊,相逢就是缘分,木榻草床,与君抵足而眠,共话良宵,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王猛笑道。 两人入内,席地而坐,张坤让老板娘煮了一壶茶,说这是刚才那位朋友送的,北人很少有机会饮茶,张坤还是多年前在徐统家里喝过几回。 那时的茶和现在很两样,人们先把茶叶碾成细末,加上油脂,制成茶饼,喝茶的时候,就把茶饼捣碎,煮着喝,也有人把茶和米混在一起煮成粥。那时运输不便,茶在北方是名贵的东西,一般只有王公贵族能喝得起,普通人难得一尝。王猛之前从未喝过茶,近日在邺宫寺,曾和佛图澄、道安喝过几次茶,初喝苦涩,第二次喝,就觉回味甘甜,余香满口。 张坤倒碗茶,说声“请”。 王猛轻轻喝了一口,笑说真是好茶,果然提神醒脑,沁人心脾。 这个王猛,日后将辅佐苻坚统一北方,创造一段君臣佳话。只是此时,他还是一个一穷二白的文艺青年,来到邺城北漂,希望能混进公务员队伍,改善自身境遇,施展满腹才华,可惜来的日子不少,今儿投东,明儿投西,奔走于权贵门下,却没人将这个穷酸青年放在眼里。王猛出身贫寒,深知百姓疾苦,这一路行来,更是满眼血泪,妻离子散,死者相望,人间几成地狱。王猛眼见石虎暴虐如斯,江山不久矣,也无心仕进,打算归山去矣,以待天时。 “先生年纪轻轻,所学渊深,识见不凡,将来必成大器。”张坤安慰王猛说。 “对了,今天来的是什么人?那一对父子?” “哦,是蒲侯爷第四子蒲雄和他的二儿子。” “蒲家这几年风生水起,有枋头为基地,基业渐稳,势炎正炽,他居然会来拜访先生,可见先生绝非常人。偶然听见先生说什么是他还是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口胡谄罢了,算命的人,嘴里难免云里雾里的,职业病,职业病。” 王猛知他不想深谈此事,也不再多问,两人各述平生所学,胸中报负,十分相投。 老板娘知张坤手头宽裕了,见来了客人,自作主张煮了一锅羊肉汤,烙了几张饼,温一壶好酒,送上来,老板娘退下。王猛笑说:“好一个殷勤知趣的妇人,先生真是有福之人。” “先生只见其温婉知趣的一面,当日雨中逐客的情景,君若在场,该做何想?” 王猛哈哈一笑,说:“世情原是如此,世人都识阿堵物,识人识命的,能有几人?此次邺城之行,能够结交道安法师和先生,也算不虚此行。” “我一介乡野村夫,怎敢和道安法师相提并论?先生真是高抬在下了。” “先生过谦了,在下才真正是一介草民,家贫命贱,漂泊无依,先生不嫌鄙吝,一见如故,待以好茶好酒,初次见面,竟欣然留宿,待如知己,这份高情,古今罕见。” “感君天涯漂零,我亦离乡背井,带着一双儿女流落他乡,君若不弃,你我结为兄弟如何?” 王猛当即离座,拜张坤三拜,口称大哥。 王猛叫来老板娘,借来香炉,两人焚香跪拜,结为异姓兄弟。 第六十七章 蒲坚拜师 不知不觉,蒲坚7岁了,在祖父和父辈的护佑下,虽逢乱世,但坚头兄弟们吃的好,穿得暖,无忧无虑地一天天长大,蒲坚每天依然跟着哥哥蒲法、蒲生,哪里热闹哪里玩。有一天,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在邺宫寺养伤时,佛图澄在藏经阁里读书的情景,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黑丫丫的一排排书架,那里边一定有他所不知道的神秘世界。 这天吃完早饭,蒲生约他去打鸟,他不说话,也不动,蒲生觉得很奇怪,往常只要他一吹口哨,他指定屁颠屁颠跟着跑,今天这是抽什么风了!不但蒲生诧异,蒲洪和蒲雄也好奇地看着他,小家伙脸胀得通红,忽然对祖父蒲洪说:“祖父,我要读书,请给我找个老师吧。” 蒲洪吓了一跳,跟蒲坚说,我们氐人,向来只知骑马打仗,读书写字,是那些酸腐汉人干的事,西晋的江山不就是让这些读书人搞掉的?学这个有什么好处,白白的劳神费力,好男儿就该战场上见分晓。 “不嘛,我就要读书。” 蒲洪不由笑了,说:“我们氐人向来只知喝酒打仗,你这小子居然想要学习。好啊,祖父就给你找个好师傅。” 给蒲坚找老师,蒲洪首先想到了侍中徐统,徐统的学养和德行,在后赵诸贤中,算是贤中贤,而且徐统身为朝廷重臣,若能拜他为师,蒲氏在朝中,又多一个人脉。 徐统和坚头之间,颇有缘分,一次蒲坚在御道上玩耍,遇上了徐统,徐统笑说:“你这孩子,在这里玩,不怕差役把你抓起来吗?”坚头说:“官差只抓有罪的人,不管小孩子玩耍。”徐统见这孩子反应敏捷,不慌不忙,就对身边同行的友人说:“这孩子有霸王之相!”后来,有一次,徐统又遇到了坚头,越看越觉得这孩子不一般,专门把他拉到一边,说:“小蒲啊,你的骨相不一般,将来一定大贵,可惜我年纪大了,等不到那一天了。”蒲坚说:“如果将来真如您所说,我一定不会忘记您的恩德。” 也就是说,徐统很看好坚头,那么请他做坚头的老师,他虽位尊权重,也未必会拒绝。 蒲洪想好了就做,当晚,他就带着蒲雄父子去徐府拜访。徐统近日刚从代国出使回来,正好去拜望一下。 蒲洪一行到了徐府,门人说老爷不在家,今日早朝散后,老爷直接去了邺宫寺,此刻还未回来。蒲洪想既然来了,那就等等吧,他总该回家睡觉吧。谁知等到上弦月隐入黑夜,巡夜的已经上了街,再不回,该犯宵禁了,也没见徐统回来。蒲洪等人只好灰头丧气地回家。 那么徐统在哪儿呢?那天下朝后,徐统几乎一路小跑,到了邺宫寺,小沙弥将他领入道安法师的寮房,道安和张坤、王猛围着一张茶几席地而坐,几上一壶清茶,几只茶碗,别无他物。徐统顾不上和道安寒暄,一把拉住张坤的手,说:“几时到邺城的?偏偏我又出使去了,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 张坤让徐统坐下,他倒身下拜,说:“师叔别来无恙。” 徐统扶起张坤,说贤侄不必多礼,想当年,你我同依先师膝下,一起读书,研讨心得,晚上偷偷用功,比谁背诵得更多更快,一切犹如昨日,回首却是大半生都过去了。 “是啊,祖父弟子众多,多数是本村临近子弟,像师叔这样住在我家的很少,师叔待我如亲侄,至今想来,心中依然温暖。没想到,近年来,家中屡遭变故,每况愈下,直落到流浪天涯的境地,我实在无法,前来投奔师叔,没想到师叔恰好外出,这几月来,更是饱尝人情冷暖,今日幸得与师叔相聚,颇有再世为人之感。” 徐统的老家距张家村不远,他曾拜张坤的祖父为师,从小吃、住、学在张家,那时张坤还小,五六岁的样子,祖父给弟子们上课,他也跟着听。徐统在张家学了八年,徐统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小师侄,两人名为师叔师侄,实则为忘年学友,一起上课,一起吃住,一起到树林里背书,游玩。 后来,徐统学有所成,在师友的引荐下,入朝为官,而且官越做越大。徐统一直深念师恩,屡次回乡看望师父。也曾邀请张坤到邺城小住。这几年,张坤接管家学,开门授徒,两人才少了来往。 张坤说:“对了,光顾咱们说话,忘了介绍了,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朋友王猛,青年才俊,满腹韬略,非愚侄所及。” 徐统笑对王猛说:“我这贤侄,不轻易表扬人,他如此推崇足下,可见足下必非常人。” “在下出身草野,家贫无以致学,不过零星读了几本书,哪里如二位,有名师硕儒指点,所学渊深。” 道安笑道:“景略(王猛的字)何必过谦,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贫僧还是更爱你旁若无人、顾盼自雄的样子。” “谁让今天遇到真佛了,在下只好敛声屏气,怕露怯的意思。”王猛说。 道安哈哈大笑,说王猛也有犯怵的时候,稀罕稀罕。 徐统又说:“先生这次来邺城,不知有何感想?” “乘兴而来,所遇无非魑魅魍魉之人,颠倒黑白之事,满腔济世救民之火,顿作冰消。” “先生在野,冷眼观时局,不知有何良策,在下可代君呈送君王。” 王猛从怀里拿出一封奏章,说:“这是在下苦心所拟,本来想进谏天王,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了,先生若有兴趣,可以一读,在下平生报负,都在里面。” 徐统展纸细读,读一句,惊一句,奏章大意,一劝天王爱惜民力,停止大修宫殿,二劝天王暂停征伐,十年生聚,养精蓄锐,待实力充足,百姓归心,再伺机而动。他分析到,现在同时并存的地方政权中,代国国弱民少,暂不足虑。在北方,能对后赵形成危协的,只有一个慕容氏,燕正逢其盛,慕容家族人才辈出,慕容皝诸子皆贤,个个骁勇善战,其中慕容恪、慕容垂更是当世良将,比世子慕容儁更受慕容皝宠爱。不过,将来燕也必会因为“诸子皆贤”而起祸乱,一旦慕容皝驾崩,围绕王位,必有一争,待燕乱生,方可伺机图之。至于凉国张骏,此人庸碌无谋,只求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关起门来称大王,等燕平定后,可一举灭之,如此,北方其他小国必闻风而降,到时和东晋南北分治,再图发展。 徐统放下奏章,握住王猛的手,热切地说:“先生果然不凡,简直就是未遇刘备时的诸葛亮,未掌兵前的司马懿,可惜啊……” 可惜后面的内容,大家都心知肚明,现在,石虎专制暴虐,大臣凡有进言,触怒龙颜,轻则杀头,重则用热油活活烫死,纵有济世良策,谁听? 徐统说:“先生若不弃,能否屈就在下的功曹呢?”所谓功曹,大抵就是个高级文秘。 王猛笑笑,抱拳说:“足下爱惜之意,在下心领,既然时机未至,还是回家再读几年书吧。” 那天,四人放开怀抱,尽兴而谈,直到夜幕降临,徐统和张坤同往客栈,又做彻夜长谈。 徐统本想让张坤去他家住,拖儿带女的住在客栈,多不方便。 “师叔好意,愚侄心领。只是我想,还是不去府上打搅的好,明年开春,我就去江南,在师叔家里,天天好享受,将来一旦上路,万事不易,路途辛苦,到了江南,更不知怎么生活下去,或许还得依靠卖字卖画卖卦,不如趁现在多加练习,将来也多一分活下去的能力。” “你既来了,何必定要去江南,难道我还养不了你们三个吗?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师叔这话言重了,多年前,我就想举家南迁,只是父亲年迈,家中各种牵挂,总未成行。现在好容易下定决心南奔,岂可贪图安逸,放弃我多少年来的江南梦。” 两人讨论了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各退一步,目前张坤可以自给自足,钱财上无需徐统助力,不过将来出发时,徐统可提供一笔路费。 蒲洪见到徐统已是五天后,他开门见山,提出想让徐统教授坚头,徐统闻言,微微一笑,说:“君家小坚头,是该好好课以圣贤之书,将来必能兴家安邦,只是在下老矣,浑浑噩噩,精力不济,说东忘西,只怕误人子弟,尤其是坚头这么有前途的孩子。” 蒲洪见徐统拒绝,心下很是沮丧。蒲坚更是难过,扑通一声恭恭敬敬给徐统跪下,磕头行礼,然后抬起头,大声说:“请先生教我吧,我想念书。” 徐统拉起蒲坚,说好孩子,有志气,我真的很想教你,只是确实事多力弱,老迈难当,这样吧,我最近恰好认识了一位新朋友,虽然年轻,却有十分学识,明天我就去找他,征得他的同意,就带你去拜师。 蒲洪拱手施礼,道声“有劳足下”,就带着蒲雄父子回家了。 第二天,徐统一下朝,就忙去邺宫寺找王猛,道安告诉徐统,王猛前天回家去了,不及面辞,特意让我转告先生。 徐统一拍大腿,连连跺脚,说这可如何是好? 道安奇道:“什么如何是好?” 徐统大概说了事情的经过,道安笑道:“真是不巧,若早点说,王猛或许会留下来,可惜啊。” 看着徐统沮丧的样子,道安笑说:“先生何必发愁,走了王猛,还有一个现成的老师,先生怎么忘了。” “张坤?” 道安点点头。 徐统命人去请张坤,张坤很快来了,徐统说了这件事,张坤低头不语。 “莫非贤侄不愿意?” 张坤说:“能有个落脚处,自然胜过在街头卖卦,只是我一直想着,带孩子们到江南去,江南是我向往半生的地方,那里山明水秀,名士风流,刘惔、王蒙、王羲之、谢安等人天下闻名,现在,路费已足,我正想跟师叔道别,一时不忍分离,还没有说。邺城,我真的不想留下来,还请师叔见谅。” 徐统叹口气说:“江南虽好,毕竟山高水长,两个孩子还小,特别是武子,才2岁,长途辛苦,他受得了吗?再说我也老了,一旦和你分别,怕是再也见不了面了。不如且留下,等孩子大一些,你再走,如何?而且坚头这孩子,真的不错,蒲洪父子豪爽过人,值得一交,贤侄不信的话,改日我带蒲雄父子去见你,这孩子,你若看得上眼,就教,看不上眼,你去江南,我不拦着。” “这孩子我见过,所以我不想教他。” “为什么?” “怕终究有一天会难过?” “此话从何说起?” “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看着这孩子,心里就很悲伤,总觉得将来要发生不好的事,所以我不想和他的命运有太多牵扯。” 徐统微微一笑,说:“摆了几个月卦摊,真拿自己当相士啦。” “不敢,不敢,师叔面前,哪敢班门弄斧。” 徐统说:“你执意要走,我也不硬拦着,人各有志,我老了,一把朽骨埋在哪里都一样,你还年轻,前程万里,去江南,以贤侄的才华,定是如鱼得水,只是现在路上这么乱,流民们互相抢夺钱物,路上白骨遍野,流民们都是结成帮派才敢上路,你一介书生,又带俩孩子,这路上,真让人不放心,你走的时候,记得一定跟我说,我派人送你们上路,可不敢像王猛这二楞子,说走就走,万一有个意外,我怎么向师父交待。” “放心,我肯定跟师叔说,还指着师叔打发我盘缠呢。眼下残冬将过,不便出门,待来年春暖,我才走呢?” “这一走,先师的坟茔怕是再无人祭奠,衰草秋坟,只有鸦雀相伴了。”徐统伤感地说。 张坤听了这话,心中又是一痛,想当日拜别祖坟的凄凉情景,胸中好一阵翻腾。 道安说:“逝者往生,各自循业奔下一世的前程,坟墓 里,不过是必朽的皮囊,有何可恋?在这离乱世间,苦难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男儿正该火里种金莲,内修此心,外济苍生,人身难得,当勇猛精进,披荆斩棘,方是男儿本色。” “安法师一言,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让我茅塞顿 开。”张坤十分激动,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大步走,他下了决心,这就走,去他向往已久的江南,去那个有王羲之,有谢安,诗人比花还烂漫的江南。 那天,张坤怀着无比激奋的心情回到客栈。和他恰成对比,徐统心情沮丧,一是友情难舍,二来又不好回蒲洪话,自己信誓旦旦要替蒲坚找个老师,结果一个走了,另一个也要走了…… 第六十八章 石宣来访 冬去春回,柳枝吐绿,桃花临水,张坤心情欢快,他收起招牌,将那些字画,送人的送人,打包的打包,打算后日辞别了道安和徐统,就要带着孩子们,下江南啦。 有人进来,张坤正蹲着卷画,觉得光线一暗,抬头,是一位青年公子,青衣素帽,却给人一种彩绣辉煌的感觉,两道浓黑的剑眉十分醒目,造型凌厉的眉毛下,是一双深陷的眼睛,张坤从未见过如此锋利的眉目,来人居高临下,看着张坤,一言不发。 来人既不说话,张坤更无话说,继续卷自己的画,卷 好后,直起腰来,和另外一摞卷好的画放在一处。 “先生这是要停业吗?”来人看一眼空荡荡的墙壁,问道。 “是的,足下要买字画的话,请到别家店去看吧。” “我对字画没有兴趣,听说先生会卜卦,我想请先生为我卜一卦。” “不好意思,足下也看到了,鄙人已经关门大吉,不算卦了。” “看来我来得不巧了,不过,足下如果想顺利离开这里,还是最好为我卜一卦,否则先生就好好为自己卜一卦,看看明天会在哪里?” “来者不善呐,”张坤心想。此人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在哪里呢?张坤脑如雷电,画面狂闪,他想了起来,在邺宫寺时,他曾远远地看过他几眼,此人正是太子石宣,怪到语气如此强横。他来干什么呢? 他略一沉吟,说:“足下既如此说,在下只好献丑了。” “好说,我心中有一事,望先生为我指点迷津。” “不知足下所问何事?” “可否请先生一猜。” 这是考我呢,张坤心想,此刻唯有鼓捣三寸肉舌,蒙得过就好,蒙不过也只能听天由命。 张坤定睛看了来人一会儿,说:“足下眉间坟起如山,眼神凌厉中却有几分迷离,脸色焦黄,主内怀大忧,疑神疑鬼,睡卧不宁。” 年轻人脸上抽搐了一下,剑眉倒扬,发出一声尖利的笑声,说:“先生这是看相呢,还是看病?” “相理亦如病理,身体和命运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据在下看来,足下所患之症,非药石可医,此乃冤魂索命。” 来人脸色大变,拱手长辑,说:“此事不知可有解救之法?望先生不吝赐教,救我此难,我必有厚报。” 张坤心里松了口气,看来暂时蒙对了。所谓冤魂索命,是他借王波父子五人被冤死之事,随口一诌,石宣心里有病,果然害怕了。 说起来,王波父子之死,真是天下奇冤。公元344年,天现异象,出现了荧惑守房(也叫荧惑守心)的天文现象,所谓荧惑,就是火星;所谓房(心),就是今天所说的天蝎座,天蝎座由三颗星组成,中间那颗是心宿二,另外两颗星就被称为心宿一和心宿三;所谓守,就是行星暂时在某个区域滞留不去,这就叫守。合起来,就是火星在心宿,也就是天蝎星座附近长时间停留。 这本来是正常的天文现象,可是古代的星象学家,特别会拿星象说事,认为天蝎座是天子的明堂,中间最亮的心宿二代表天子,心宿一是太子,心宿三是庶子,当荧惑这颗漂移不定的灾星靠近心宿时,天子就将有不祥的事情发生。这种无厘头的附会,遇到圣明之君,自然不攻自破。 比如春秋时期的宋景公,就碰到了一次荧惑守房事件,当时就有人劝他想办法嫁祸于人,先提出转移到宰相身上去,宋景公说不行,我还要靠宰相治理天下;有人又劝,那就转移到百姓身上去,宋景公说百姓是国家之本,我不能祸害百姓;其三,那就转移到收成上去,宋景公再次说不,收成不好百姓吃什么?三个馊主意,宋景公都没听,老天爷也没拿宋景公怎么样。 但是石虎信这个,古来暴君昏君都信这个。当星象学家赵揽报告石虎这个异象时,石虎十分害怕,问赵揽这可怎么办?赵揽说只能转嫁给大臣,而且是姓王的大臣身上。 “谁合适呢?” 太子石宣恼恨禁卫军领军王朗,王朗曾上书石虎,说太子石宣滥用民力,耽误农时,于是石虎下令让太子停止修宫殿,解放民夫回家种庄稼。这事让石宣恨上了王朗。这次荧惑守心,石宣心想报仇的机会来了。 赵揽和石宣早串通好了,正盼着石虎这一问。他说:“领军王朗地位尊贵,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王朗是石虎的眼前红人,石虎舍不得,又问:“还有谁合适呢?” 这个问题赵揽和石宣可没事先沟通过,事急之下,他随口说:“中书监王波。” 石虎一拍大腿,这个可以有。王波这个人爱出馊主意,五年前,成汉荆州刺史李闳被晋军俘获,途中逃跑,一路跑到了后赵。第二年,成汉皇帝李寿写信给石虎,希望把李闳送回来。信的开头称呼石虎为“赵王石君”,那时石虎自称后赵天王,比称帝谦虚了一个档次,但是他可以自谦,别国国君在国书里,只称他为王而不为帝,他就很不高兴,不想搭理李寿。王波建议,成汉虽无礼,但他日可联合成汉,夹击东晋,不宜得罪。不如不要计较署名这种小事,和成汉通好,礼尚往来。石虎一听,有道理,就写信给李寿,当时恰好挹娄国向后赵贡献楛矢石砮(楛矢,是用长白山区的楛木,也有人认为是桦木,制作的箭杆;石砮,则是用松花江中坚硬的青石磨制而成的箭头。)王波又建议,不如将这楛矢石砮转送给成汉,让他们见识一下我大赵威服远方的煌煌国威。 石虎就按王波的提议办了,送回李闳,送上楛矢石砮等大礼,向李寿示示好。这个李寿,其祖上李特也不过就是个流民帅,在和晋朝的拉据战中,逐渐占了蜀地为王,他却无端认为自己比石虎这个羯人高级,于是高调昭告四方“羯使来庭,贡其楛矢”,搞得好似我央央成汉才是天朝大国。石虎一听这事,气坏了,将王波罢官,但还想用他,所以不免职,“以白衣领职”,什么意思呢,活你照干,待遇就别想了。 现在赵揽提出用王波代替王朗,石虎立马想起那次被李寿公然打脸的事,动了杀心,斩草除根,石虎将王波和他的四个儿子集体腰斩,尸体扔到漳河喂鱼。可怜王波父子,无端身死,且死无葬身之地,渺渺冤魂,何枝可依? 王波之死不是石宣本意,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杀人无数的石宣,近日经常神思恍惚,睡梦不稳,常梦见王波父子血淋淋地爬到他的床前,伸手抓打他,张嘴撕咬他。 石宣心里害怕,又不敢声张,听说张坤算命准,于是微服来访,想找张坤算算生死路。 没想到张坤脱口而出“这是冤魂索命”,正中石宣心病,石宣对张坤,立刻信服,于是请求解救之道。 张坤苦思半晌,说:“近日忙乱,心神不宁,今日实在精力不济,阁下不如三日后再来,待我斋戒三日,再请龟甲,细细谋算一番。对了,来时请带一件阁下平日常用的木器。” “这是何意?” “阁下想必听说过,东晋宰相王导曾将噩运转嫁在一段木头上,在下想效仿此法,移花接木的意思。” 年轻人微眯双眼,死死盯着张坤看,张坤强自镇定,一脸漠然的样子,最后,年轻人在桌上留下一锭黄金,约十两左右,算是卦资,然后拱手告别,说后日此时,他会再来,望先生莫负此约,并且,万望先生保密,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 随后,他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眸,那意思,明白警告张坤,你最好老实点,想耍滑头的话,先看看自己有几颗脑袋。 第六十九章 张坤收徒 来人走后,张坤瘫坐地上,“这可如何是好,眼看要走了,却被这魔头盯上。眼下唯有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只捡最重要的东西带了几样,将两个孩子放上手推车,结清房钱,推车出门,刚走了不到50米,四个黑衣大汉,背上各背一口长刀,迎面走来,挡住去路。 “请先生回客栈,先生有何差遣,我家主人命我们在此伺候。” 张坤眼见走不掉,只好回到客栈。老板娘正为走了这样一位模范房客伤心抹泪,见张坤回来,她十分高兴,一把抱起武子,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先生不走啦?” 张坤脸色凝重,一言不发,呆呆坐在胡床上。 “出什么事啦?” 张坤说你过来,帮我一个忙。 那晚,蒲洪一家吃完晚饭,爷几个在厅堂里,煮酒闲话,忽然,门人来报,侍书徐统来访。 蒲洪忙命快请进来。 徐统跟随家人到了大厅,和蒲洪父子相见礼毕,蒲洪请徐统入座,上酒。 “先生向晚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徐统说:“还不是为给坚头找师父的事,蒲将军亲自登门,请我教坚头,我是有心无力,本想另托他人,谁知不巧,一个回家乡去了,另一个又要远走他方。我一直心里愧疚得很。” 蒲洪道:“先生这又何必,我虽是粗人,也知道凡事自有缘分,岂可强求?” 徐统笑说:“我今天来,恰是送坚头一个师父……” 徐统大致说了张坤今天的遭遇,让蒲洪想办法救他。 蒲洪心下很不以为然,为一个未曾谋面的儒生,去得罪当朝太子,值吗?给坚头找个师父,虽然要找像徐统这样的,很不容易,但要找个一般的博学儒生,还不是一抓一把。想来张坤不过一介穷儒,能有多大学识,值得和太子去较劲。 徐统见蒲洪迟迟不肯答应,也明白是畏惧太子之意。他正想告辞,蒲府不答应的话,他只有去邺宫寺找道安法师,求佛图澄出手相助了。 徐统站起来,正打算走路,蒲雄忽然接话说:“先生请稍等。”然后转身给父亲磕了个头,说:“请父亲成全,救下这位儒生,并恳请他留下,教授坚头。” 他在父亲耳边耳语了几句,蒲洪听完,说:“徐侍中请放心,我一定设法救您的师侄。” 几个人商量了一番,徐统打道回府,这里,蒲府又准备了一番。 第二天上午,蒲洪、蒲雄带着蒲坚和一堆礼物,领着一彪人马,一路浩浩荡荡来到悦来客栈。张坤出来迎接,宾主施礼毕,蒲洪让人将所送东西尽数搬进来,然后不等张坤说话,蒲雄领着蒲坚纳头便拜,口称师父。古人拜师,父亲要和儿子一起拜,以示尊师重教。张坤忙扶蒲雄起来,一面说:“将军快快请起,这何以敢当?” 蒲雄拉住张坤的手,诚恳地说:“还望先生看在蒲氏三代人的诚心,看在坚头这孩子一心向学,请先生教他几年,将来若还想南下,我们决不阻拦,并将一路护送先生到江南。” 事急从权,而蒲氏父子又如此礼贤下士,张坤还能说什么,只好答应了下来。 蒲坚再次行了拜师大礼,张坤拉着坚头的手,心想,相由心生,如果能让这孩子从小读书识道,依正道而行,或许,命运会不一样吧。不管怎样,能教导如此聪慧、命相奇特的孩子,亦是千载奇缘,有些缘,或许,躲掉更不祥。 临近中午,石宣正打算出门,这时,那四个卫士回来,告诉石宣刚才发生的事。 石宣气得脸通红,问道:“他真的跟着蒲洪父子走了。” “千真万确。” 石宣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恨声自语:“好你个蒲洪,屡次与我对着干,真不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死了两个儿子,还不长记性,哼——走着瞧。” 第七十章 蒲洪进谏 这年春天,连日阴雨,大路小路都泡在泥汤里,行人往来,披着蓑叶,穿着高高的木屐。若要推车,则半截车轮都泡进泥水里,十分难行。 而在邺宫里,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被雨水洗得更青了,宫人往来,打着雨伞,穿着低低的木屐,雨中走来,叭嗒叭嗒的声音,响脆好听。石虎在宫中闷得无聊,和宫女们变着花样玩游戏。 这日天放晴,春光明媚,菊花盛开,石虎心情大好,下令尚书朱轨快点清道,他要在两天后去打猎。 朱轨劝石虎道:“今年自夏至秋,大批百姓都被征发到洛阳和长安修宫殿,阴雨日久,泥泞不堪,清理官道泥水需要大量人力,而且铲掉泥巴,需要干净的黄土垫道,下了这么多日子雨,到哪里找干燥的黄土去?望陛下缓几日,臣组织民夫将路面修平整,让太阳晒几日,陛下再去出猎如何?” 石虎闻言很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世上的事怕就怕被小人惦记,尚书朱轨和中黄门严生关系不好,这个严生趁机就在石虎面前打小报告,说朱轨不但不想尽快修道,反而故意拿话堵陛下,说什么民夫都被陛下征发去修宫殿,这不是批评陛下只顾自己享受,滥用民力,是无道昏君吗?这还不算,朱轨经常在群臣面前说陛下的坏话,妄议朝政,搞得流言四起,人心思乱。 石虎这个人,其凶狠远超前任石勒,但心胸就大大不如,石勒虽残暴,但是还听得进直言忠告,而石虎,一听有人批评他就怒了,他想啊,这天下是我的,我小时流落异乡,没饭吃,没地儿住,现在阔了,多盖几座房子怎么啦?天下百姓都是我的,我要几个美女,怎么就天怒人怨了!这些大臣着实可恶,不杀几个,如何让他们闭嘴。 可怜朱轨,就这样被下大狱,等路好走了,即将被处死。 蒲洪听说朱轨下狱,三魂七魄顿时走了一半,这石虎,也太昏暴了。他单人单骑,到邺宫拜见石虎。此日春光明睸,百花盛开,石虎在戏台观看女骑手们赛马,美女们头带紫纶巾,身穿彩绣骑马衣裤,脚蹬五色纹绣的马靴,美艳若天女下凡,矫健若小鹿乍奔,只听一声号令,声声娇声叱咤,如道道彩虹策马奔驰,石虎大悦。 听说蒲洪来了,石虎放下洒杯,皱皱眉头,偏偏在此时来败人兴致,他让蒲洪在偏殿等着。 过了一会儿,石虎究竟有些心虚,摆驾去见蒲洪。 蒲洪一见石虎酒气喷人的样儿,心里的怒意又添几分,石虎命人上茶,蒲洪闷头喝茶,半天不说话。 石虎自知酒意上涌,喝了几杯茶醒醒酒,见蒲洪闷声不语,他说:“秋高气爽,征伐在即,爱卿不去练兵,跑来见朕,不知有何要事?” 蒲洪说:“臣此来,正为陛下千秋大业而来,臣听说圣王治理天下,吃简单的饭菜,住破烂的芧棚,赏功罚罪,累累分明,而亡国之君则恰恰相反,住着华丽的宫殿,锦衣玉食,依然不满足,一心想着满足自己奇特的欲望,不管百姓死活。现在陛下拥有襄国、邺宫两处宫殿,足以安居,又征发民夫大修长安、洛阳宫殿,意欲何为?陛下爱好打猎,耽于女色,猎车千乘,养兽万里,夺人妻女,十万盈宫。如此下去,不亡何待?尚书朱轨,忠心耿耿,德高望重,却因为道路不修,就被下大狱,施酷刑,陛下想想,天雨多日,天晴方两日,即使有鬼兵百万,也来不及修整,何况是凡人呢?陛下施政如此,就不怕史笔如椽吗?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停止洛阳、长安的宫殿作役,放宫女还家,赦放尚书朱轨,以安天下之心。” 这番话说得那叫不留情面,直刺石虎的所为,是率兽食人的暴君,是侈靡好色的昏君,是不辩忠奸的亡国之君。这话也就蒲洪敢说,之前金紫光禄大夫逮明委婉进谏,被活活打死,满朝文武再无敢谏者。 今日蒲洪若不是救朱轨心切,这番话怕也是不敢出口,此刻他已顾不得自身安危。石虎心中大怒,好你个蒲洪,把我说得禽兽不如,他沉着脸,真想大喝一声;“来人,把蒲洪拿下,送入大狱给朱轨做伴。” 可他硬生生忍住了,石虎对蒲洪那是真心喜欢,这样耿直豪迈的汉子,所谓英雄相惜,杀了他,他竟舍不得,另一方面,蒲洪深得人心,实力强大,杀了他,十万氐人,还不把朕的江山搅个底朝天。 他静了静,说:“爱卿所言,直指朕的过失,朕最需要的就是如爱卿一样的直臣、忠臣,爱卿所言,我一定认真考虑。” 那天,蒲洪离开邺宫后,手心里全是汗。 石虎虽然没有治蒲洪的罪,但是他还是杀了朱轨,而且,为了变相表达对蒲洪的不满,石虎出台了一个法令,就是私论朝政之法,鼓励吏员密告上司,奴告其主,谁敢私下里乱议朝政,一律治罪。这样一来,公卿之间,路上相逢,只有大眼瞪小眼,一句话也不敢说,就连睡里梦里,都不敢说胡话。 这次冒死进谏,也起了一半的作用,石虎下令,停止了长安、洛阳的工程,百姓们可算是舒了口气。 第七十一章 谢尚:青阳二三月 永和二年春(346年),在石虎拼命折腾后赵人民的时候,东晋朝野则呈现出难得的和谐与欣欣向荣。桓温到了荆州后,迅速以霹雳手段,镇压反叛力量。庾翼临终前,举荐自己的儿子庾方之接管自己的大部分兵力和地盘,桓温一到任,下令将庾方之、庾爰之流放到豫章。令是下了,但庾氏兄弟会不会乖乖走人?他心里也没底。这时,他做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动作,任命刘惔监察沔中诸军事,也就是让他接替这哥俩的地盘。刘惔曾公然反对桓温入主荆州,桓温一上台,反倒不计前嫌,委刘惔以重任,这说明桓温对刘惔的能力是很信服的。 刘惔也没辜负桓温的信任,他一到任,很快这哥俩就收拾好行礼走人了。至于刘惔用的什么方法,是凭着天下第一名嘴让这二位折服,还是武力缴械,此事史书无载,只记了一个结果,就是这哥俩一声没哼,走了。 桓温接管荆州的最大障碍,就这么让刘惔搞定了。 荆州形势稳定下来,这里的荆州,指的是广义上的荆州,包括首府位于江陵的荆州和首府在武昌的江州。摊开东晋的地图就可以发现,它的政治版图主要沿长江展开,最主要的两个行政区就在上游的荆州和下游的扬州,荆州和扬州的户口占了东晋的一大半,剩下的州郡要么人口稀少,要么地处边远。扬州是中央政府枢纽所在,而荆州则是“甲兵所聚”,镇守荆州的军事长官,基本就是东晋实力最雄厚的军事长官。这个局面直到多年以后,北府兵组建才得到改变。 桓温稳定了荆州局势,也就等于稳定了东晋局势。 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谢尚也终于迎来事业的春天,朝廷下诏,任命他为豫州刺史,谢氏渡江几十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这为谢氏以后的腾飞提供了实力基础。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谢尚带着一彪人马,春风得意,走马上任,一路说不尽桃红柳绿,杏花春雨。路上休息的时候,谢尚登上一座酒楼,几杯酒下肚,谢尚意兴盎然,弹起心爱的琵琶,唱道:“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 清歌入云,谢尚倚窗而座,东风吹拂衣袂,飘然若神,身旁的随从们虽不懂他唱的什么,但斯人斯景,宁不畅人心怀! 此时,酒楼里的客人,路上的行人,忽然听到如此优美的琴声、歌声,一个个如痴如醉,可惜歌太短,尽管歌者连唱了三遍,还是意犹未尽。就在大家纷纷猜测唱歌的是什么人时?谢尚收起琵琶,大笑出门,打马而去。 路过牛渚时,他驻马矶头,眺望浩浩长江,奔腾澎湃,瞬息不停,只是奔啊,奔啊,这样奋斗不息,这样勇往直前,水之至柔,竟有此刚猛,一浪压一浪,水中大石在浪花中若沉若浮,谢尚忽然悲从中来,这样拼命地奔向未知的命运,自以为前程似锦,谁知一浪头就被砸下深渊,宦海沉浮莫定,斯如是哉。 谢尚在牛渚没有久留,就又赶路去了芜湖。 芜湖人民听到他们的男神市长来了,一传十十传百,人们纷纷赶来围观,都想一睹谢刺史风采,谢尚一行缓缓而行,人越涌越多,马越走越慢,马上的谢尚姿态优雅,俯仰自如,向围观群众频频致意,人群中不时传来“谢刺史”的欢呼声。 在百姓的簇拥下,谢尚来到刺史府邸,这个府邸是庾亮当年修建的,朴实无华,青砖青瓦,坚固清雅,办公区和生活区紧挨着,占了半条街,在生活区也修了几处亭台水榭,凿了一方池塘,点缀几处野草闲花。谢尚心想还不错,有庾氏尚俭的风范。 不过,谢尚心里一直想着牛渚那个地方,牛渚是长江三大矶头之一,形势十分险要,为南京上游咽喉要地,李白曾有诗云“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说的就是牛渚。谢尚觉得牛渚地势开阔,大江雄奇,且又是兵家必争之地,他的心里有了一个想法,想改扩建牛渚治所,前任赵胤在牛渚待了一年,有一些基本建筑,但样子难看,且功能严重不全。 他到任没多久,就着手修建牛渚驻地,有住所,有练兵场,有营房,一时大兴土木,豫州人民心想,果然谢市长气象不一般,不爱烟柳繁华,偏爱这大江奔流,万木萧萧、风霜高洁。谢市长亲自勘探地形,设计图纸,军民合力,昔日荒凉的牛渚,顿时人声鼎沸,采石当当,伐木丁丁,一派繁忙景象。谢市长见百姓支持自己,心中感激,与军士约法三章: 一、不可欺压百姓,打百姓者鞭五十。 二、不可拿百姓一针一线,若有偷窃百姓财物者,轻者 杖五十,情节严重的,就地正法。 三、不得拖欠百姓工钱,按劳付酬。 有此约法三章,牛渚驻所建设井然有序,谢尚大为欣慰, 豫州,来对了。 第七十二章 司马谢奕 这一年的风流是属于谢氏兄弟的,谢尚在豫州搞建设,如火如荼,谢奕在荆州做司马,无酒不欢。 桓温请谢奕做自己的司马,一是二人关系不错,二来也是借重皇后舅舅这层关系,自古裙带关系最好办事,可他发现,这个谢奕常弄得他很头疼,一有空就拉着他喝酒,侃大天,可怜桓温,喝也喝不过他,说也说不过他,常常被谢奕弄得很狼狈。有一次,桓温和谢奕在书房饮酒,桓温被灌得要吐了,他想偷偷溜走,谢奕不肯,拉着他的衣袖不放,逼着他继续喝,桓温勉强喝了几口,谎称要更衣(上厕所),这才逃出来,刚出来,谢奕就觉得不对,这小子又想溜,他忙追了出来,桓温见他追来,情急之下,钻进老婆房里不敢出来,他老婆是南康公主。自谢奕来后,桓温日日和他混在一起,已经很久没进公主房里了,公主见桓温狼狈跑进来,藏在被窝里不敢出去,又惊又喜又好笑,说:“如果没有这个放荡的司马,我还见不到您呢?” 谢奕虽然喝得有些高,脑子还明白,没敢硬闯,他又拉了一位老兵,陪他喝酒,不无自得地说:“失一老兵,得一老兵。” 也就是说,在他眼里,桓温虽是手握方镇的重臣,亦不过一介老兵,可见,在士族眼里,哪怕是一个二流士族眼里,出身刑家,靠军事起家的桓家,终究是没文化没底蕴的老兵。可怜桓温在名士堆里白白混了这么多年,还是被目为粗鄙之人。怪不得桓温得势后对这些名士说话很不客气,屡次表示,没有我在前方打仗,保家卫国,你们还想在这儿烤着炉火,喝着茶吹牛? 桓温和当世名士的关系大抵如此,他喜欢和他们在一起,但又相互有些看不上眼,和刘惔、王蒙如此,和谢奕如此,和会稽王司马昱,又何尝不如此? 那个时代的好处就是,不一样的人,尚能容得下对方,不像其他时代,一个下属整天不知深浅,纵酒发疯,还公然嘲笑领导没文化,试试?杨修不过逞了几回能,就被曹操借故砍了脑袋。 这日清早,桓温和谢奕在练兵场四周的杨柳下,沐着春日阳光慢步,边聊天边看军士操练。 谢奕说:“元子来荆州也有半年了,平定叛乱,将庾氏子孙一个个挪窝,现在是三军归心,军威大震,可算是扬眉吐气啦。” 桓温微微一笑,说:“好说好说,这都是小意思,眼下,荆州局势已定,是不是咱们大大的干一票,让天下震动一下? “你不是也想北伐吧。” “北伐?哦,不,我还没头脑发热到这程度,自庾氏两次北伐后,现在朝廷听见北伐估计都头疼,再说就荆州这点兵力,还想北伐?” “那么,就是……伐蜀?”谢奕猜道。 “知我者,无奕也。” “我知道你对这事上心已久,不过,你到底有几成胜算?” “你说呢?” 谢奕笑笑,话题绕了一下,说:“我倒想知道,假如刘惔知道此事,他又会怎么说?” “他怎么说不重要,关键是朝廷的态度,没有朝廷的支持,说什么都白说。无奕啊,你说,朝廷会支持我吗?” “收复失地,展我大晋神威,我想不出朝廷为什么要反对?” “当年我曾和庾亮相约,共同戮力,收拾山河,庾氏兄弟两次北伐未果,而且均壮志未酬身先死,每想起和庾亮当年的誓言,实让我寝食难安啊!” “庾氏兄弟,都是一时俊杰,可惜时机不对,北伐不成,反倒天怒人怨,所以元子想先从蜀地李势下手,眼下真是绝好时机。李势能力差脾气大,正好拿他开刀。” “无奕啊,此事暂时不要外传,咱俩先好好琢磨一阵儿,回头再叫上袁乔,都商量妥当了,再向朝廷汇报此事。”桓温说。 谢奕点点头。 这个夏天,军务之余,二人常常关起门来偷偷喝酒,醉了就睡在军营,司马兴男几乎整月见不着夫君的面,心里没少埋怨这个谢奕,自他来后,本就热爱军务的老公,更是以军营为家,哪里还将她这个夫人放在眼里。 不过,她的烦恼很快结束了。谢奕收到建康来信:父病笃,速归。 第七十三章 梅花三弄 谢奕回到建康时,谢裒已是油尽灯枯,水米不进,他想说话,可是已经发不了声,眼角一滴浊泪缓缓流出,谢奕伤心得握住父亲的手,真想一掌打死自己,他十分后悔,明知父亲有病,干吗还去荆州上任,以至没能在父亲的人生最后一程,伺候床前,陪他病痛,他跪在床前,泪流满面。谢裒也是伤感,他轻轻摇摇手,示意谢安带大哥出去,他想静一会儿。 谢安扶哥哥起来,来到堂屋,细说父亲病情,早春时,天气转暖,桃花开的时候,父亲很高兴,常常坐在园子里赏桃花。清明时,还坚持到城外石子冈给哥哥谢鲲上坟,谁知上坟回来没多久,病就急剧加重,咳嗽越来越严重,后来竟至常常吐血—— 谢尚回来时,刚赶上谢裒咽下最后一口气,黄昏的时候,已经昏迷了两天的谢裒醒了过来,大口大口的喘气,他拼尽全力,想吸入一口气,想把憋在胸中的那口气咳出去,谢奕兄弟们抚着父亲的背,轻轻拍打着,谢裒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总算吐出了那口气,缓了过来。 谢尚进来时,众人正忙乱着,没有注意到他,待谢裒平静下来,谢安才看见谢尚。 谢尚滴泪道:“两个月前我走时,叔父还好好的,怎么就病到如此地步。安石也不早点写信,好让我能在叔父身边伺侯汤药,尽尽孝心。” “父亲不让惊动你们,说两位哥哥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不要为他耽搁了,硬是不让我写信。” 又一次揪心的咳喘开始了,这一次,谢裒没能扛过去,哽着脖子咽了气。 谢尚、谢奕众兄弟子侄放声举哀,谢府挂孝居丧,设置灵堂,往来吊唁官员、亲友络绎不绝。 这日午后,谢尚兄弟们都在灵前默然膝坐,连日劳倦,谢尚毕竟人到中年,有些熬不住,打起盹来。谢安劝他回房休息一会儿,谢尚初不肯,被劝不过,回房去了。 谢安又劝大哥谢奕也去休息,谢奕倒不困,可是这些日子居丧,不让饮酒,可把他熬坏了,谢安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回房去。 谢奕狐疑地回房,发现书桌上放着一把酒壶,两个小菜,“这个安石,不是存心让我犯错吗?真是个可人啊!”他关上房门,自斟自饮,顿觉神通大道,四肢熙熙然,如沐春阳。 谢尚确实累了,回房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向西斜了大半,仆人端来洗脸水,谢尚胡乱擦把脸,忙忙要去灵前。 “主人慢走,黑五有句话,想跟主人禀报。” 这个仆从叫刘黑五,是刘建的堂弟,那年谢安和刘建别后,刘建回乡安葬了母亲,安置好家小,就到历阳找谢尚投军,谢尚见刘建生得威猛,且胸中颇有韬略,又有谢安的荐书,就让他在帐下做了一名参将,凡事多与他相商。 刘建又推荐了堂弟刘黑五,谢尚喜欢黑武勇武有力,又不多话,让他做了贴身侍卫,黑五对谢尚忠心耿耿,他向来不爱说话,今天说有话说,那一定是重要的事。 谢尚道:“什么事,你只管说。” 黑五给谢尚跪下,磕了个头。 谢尚说你这是何必,有话就说,我能帮上忙的自然帮忙。 “此事非同小可,事关主人声誉,这话本不该小人乱说,只是小人想来想去,万一将来真出了什么事,小人更该死了。” “到底什么事,你再绕来绕去,我就走了。”谢尚不耐烦地说。 黑五咬咬牙,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说:“是宋夫人,这些日子,她有三次去听风阁,和一个青年男子相会。” “哦?你怎么知道?”谢尚惊问。 “那天夫人命我去给主人买几块衣料,原是上午说的,偏小人上午有事,下午才去布店,小人买了布,正算账时,看见宋夫人的轿子从门前过去,我匆忙结账,打算前去护送夫人,谁知轿夫走得飞快,停在听风阁门外,然后就见宋夫人的从轿里下来,四下望了望,低头迅速走了进去。‘夫人到这儿干吗?’小人心里纳闷,就躲在远处守着,约一个多时辰后,夫人出来,坐轿回家。过了一会儿,一个长得十分俊美的年轻男子从客栈出来,匆匆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这事让小人更疑心。此后,每逢宋夫人外出,小人就悄悄跟了去,共有三次,都是同一个男子。” 谢尚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宋袆年近五十,还会有小帅哥为她倾倒,果然是尤物啊。接着,他就感到几分惆怅,看来我真的老了,这两年,官越做越大,我正庆幸辉煌人生刚刚开挂,谁知再灿烂的前程,也掩盖不了我已是年老色衰的老男人这个事实,以前,想我谢尚,所到之处,必引芳心无数,谁知今日一还一报,我的夫人竟在我眼皮底下和人私会,真是好奇,什么人竟让一个中年妇人奋不顾身?” 不等谢尚细思,家人来报,桓伊前来吊唁,三叔谢广请谢尚前去。 这个桓伊,是东晋名将桓宣的族子,其父桓景,曾任丹阳尹,虽是地方官的公子,桓伊可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他修文习武,雅好音乐,尤善吹笛,当时的大名士刘惔、王蒙对他十分欣赏,其才学名声,不输于少年时期的谢安。 翩翩少年桓伊代表父亲来访,本来有谢安接待就可以了,只是谢尚曾和桓伊有过一面之缘,对他的笛艺十分推崇,所以听说他来了,万事先放下,回头再说。 谢尚到灵前的时候,桓伊已在灵前三跪九拜,行礼完毕,和谢安退入偏厅叙话,二人携手坐着,一个劝世事无常节哀顺变,一个说惊动对方心有不安,两人互相望着,那是两个相互倾慕已久的人,蓦然相逢的欣喜,只是谢府正逢丧事,不好彼此表达这份欢喜,所以两人强做悲伤的表情,心里却在互道幸会,内心的喜悦和表情的悲伤,这两人此时的情景,真是丹青高手也难描画。 见了谢尚,桓伊放下谢安的手,向谢尚长辑行礼,表达了致哀之意,谢尚握住桓伊的手,说上次和小兄弟一会,让我牵挂至今,小兄弟的风采,更胜当日了。 桓伊刚要说话,家人来报,桓冲奉家兄桓温之命前来吊唁,话音刚落,桓冲已进灵堂,谢尚、谢安忙回到灵堂,桓冲磕头行礼罢,与谢氏兄弟一一相见,也被谢安邀入偏厅,和桓伊相见,两个青年佳公子,往前回溯几代,还有点亲戚关系,桓伊桓冲虽初次见面,又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终究难掩满心欢喜。 谢奕还在房中,听说桓冲来了,忙从床上跳下来,就要走,妻子阮容拉住他,让他喝了一碗浓浓的茶,去去酒味,这才放行。桓冲向谢奕行礼后,说家兄十分牵挂司马,担心司马悲伤过度,熬坏身体。他拿出一封书信,是桓温写给谢奕的,满纸都是殷切劝慰。 谢尚命人备饭,招待桓氏二少。最近来人多,菜肴常备,不一会儿,宴席备好,桓伊、桓冲的几案前,放满丰盛的的菜肴,而谢氏兄弟面前,都只是几味素菜相陪。 席间,谢安说:“早就听说叔夏(桓伊的字)吹的好笛,《梅花三弄》堪称一绝,可惜居丧期间不可闻音乐,他日再相遇,定要请教。” 谢尚笑说:“安石果是没福,叔夏的笛声我曾听过一次,果是人间极品,我深爱之,并讨要了《梅花三弄》曲谱,试用琵琶奏之,虽然不及笛声,也还可听,改日愚兄为你用琵琶演奏《梅花三弄》,自然和叔夏的笛声天差地远,聊资想象罢了。” 谢奕听了这话,心中痒极,说:“素来听大哥弹琵琶,自以为天上人间,大约再无妙音可仿佛一二,据大哥说来,对《梅花三弄》极为叹服,真让人心痒难耐,既然二位高手难得相逢,我辈岂可为礼法所拘,当面错过,才是罪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大哥和叔夏合奏一曲《梅花三弄》,使我们一饱耳福,同时也可寄托对父亲的哀思之情。” 在座诸位一听这话,都来了精神,只是不敢说出来,都眼巴巴地看着谢尚。桓冲年轻心热,更是热切地盼望二人能答应下来,谢尚见状,让人去取琵琶。谢安点上蜡烛,众人凝神静听。 桓伊从腰间取下笛子,缓缓吹起来,曲调哀宛悠扬,渐渐转急,似阵阵寒风来袭,在那极高处却是极宛转,一波高过一波,似寒梅在雪中傲放,那香气流连天际。到了第二弄的时候,脆亮的笛声在高处响,温宛的琵琶如泣如诉,在低处应和,似红梅和白雪,相语相戏。第三弄时,笛声呜咽,而琵琶清扬,接着笛声嘹亮,琵琶弦声转急,如热锅上炒豆,音乐达到高潮,然后是突如其来的停顿,有那么一秒钟,笛也无声,弦也无声,四座静寂如夜,忽然,似从天外飘来淡淡的笛声,幽幽咽咽,似断似续,琵琶声忽如流星划过夜空,极闪亮地蹦了一下,然后琴笛皆静,唯余白雪寒梅在天地间自在飘飞。 众人也都醉在这如诗如画的意境里,很长时间,谁都没说一句话,直到有人鼓掌,大家才击掌叫好,各叹绝妙。 桓伊收好笛子,笑说:“谢将军只听过一次《梅花三弄》,仅靠揣摩曲谱,竟能和到如此佳妙地步,小弟自愧不如。” “哪里?哪里?小兄弟才气横溢,我因为太喜欢这首曲子,才敢贸然唐突。” 谢奕笑道:“二位就不必过谦了,活了小半辈子,头一回听到这么动人的和鸣,琵琶和笛子竟能和谐共处,相得益彰,大约也只有二位音乐圣手,方能如此。我们今日有福了。” 那天,在谢尚的带领下,在座的青年才俊们纵情阔论,来访的桓氏二少,几乎忘了自己是来吊丧的,而谢氏兄弟,也几乎忘了居丧的本份,一时主客相欢,忘乎所以 第七十四章 画眉 发丧在即,这日入殓,也就是正式盖棺之日,着名的阴阳师夏侯弘推算一番,定了正午时分完成入殓大礼。 早饭后,亲友们逐渐来了,朝中大臣们也纷纷前来,谢氏一门新贵,众人都想套套近乎。刘惔专程从驻地赶回来,亲家公仙逝,他又和谢尚、谢奕、谢安兄弟们向来情好,说什么也得回来。刘惔在灵前痛哭祭奠,谢奕、谢安上前扶他起来,刘惔握着两兄弟的手,看着妹夫消瘦的脸,真是心疼,殷勤劝慰一番,他向左右看看,问仁祖(谢尚的字)怎么不见? 谢奕这才注意到,好像有一阵子没见大哥了,忙让人去请,家人去了一会儿,回来悄悄地在谢奕耳边说了几句。 谢奕脸色一变,我的天呐,今天可全靠大哥主事呢,他倒不见了。 谢尚到底去了哪里呢,早饭后,他在灵前刚坐下,黑五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谢尚站起来拔腿就走,出了后门,黑五早已备好两匹马,二人上马,朝听风阁奔去。 听风阁二楼最西头的客房里,一个青年男子,眉目俊俏,面白如玉,衬着两道黑须,煞是黑白分明,宋袆坐在床边,男子一袭蓝色缎袍,腰间系一条月白丝绦,坐在地毯上,倚在宋袆膝头, 只听那蓝衣公子说:“《采珍珠》第三节高潮部分这三个音,转得太急,根本吹不出来,每到这里,我只好将中间这几个音略去,略去后曲调就显单调了,这里应该如何吹才好?” 宋袆说:“这一节主要表现采珠人的悲伤,这三个音正是最尖锐的伤痛,如何可以略去,只是吹时,第一个音前可以有一个骤然停顿,就像人的心忽然一痛,屏住呼吸一样,然后再有力地吹出第一个音,第二个音则轻轻带过,像心灵的微微一颤,之后正常吹就可以。” “原来如此,我说呢,按曲谱根本回转不来。原本这个音前有停顿。” “这支笛曲本是师父即兴之作,情绪到了那里,就忽然停了一下,本是人心自然流淌,你搜集的乐谱没有详解,所以吹不出来。” 蓝衣公子从腰间解下玉笛,试吹起来,果然通了。他十分高兴,继续吹了几个音。 宋袆见他有几缕头发乱了,就轻轻替他拢上,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枚金钗,替他别好。 青年男子吹完笛,回头笑吟吟地看着宋袆。宋袆摸摸他的鬓角,笑说,眉目如画,鬓若刀裁,好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好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谢尚一脚踹开门,眼前春色无边,胸中怒火万点。 宋袆惊呼一声,站起来,想要迎上来。 青年一把拉住她,说:“怕什么,有我呢。”他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宋袆脸一红,说你别闹了。 “放心,我有分寸。”他冲宋袆挤挤眼睛。 谢尚见他俩竟然当着他的面卿卿我我,更是恼怒万分,恨不能一剑劈了这对狗男女。 这位翩翩公子看着谢尚杀气腾腾的眼睛,轻轻一笑,说:“这位先生,相貌俊美,风姿绝世,想来就是大名鼎鼎的谢将军了,久仰久仰。” “既知道我是谁,还敢动我的女人,我倒想知道,什么人这么有胆?” “贱名不足挂齿,谢将军文武双全,妖冶风流,天下无人能及,在下自然望尘莫及,只是谢将军妻妾成群,宋夫人虽美,毕竟人到中年,谢将军有的是少年娇娃,何吝一个宋夫人,在下才拙貌寑,有的只是一颗真心,我和宋夫人真心相爱,今天既被足下撞破,还望将军成全,让我带她走,条件您尽管提。” 谢尚鄙视地瞪了他一眼,走过去,拉住宋袆的手,说咱们走,今天我有事,改天再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轻薄儿。 “想当年,谢将军年少,最喜欢穿着花裤子,流连风月,今日身处富贵,就拿起架子,摆出一副德高望重的脸,教训起轻薄儿来,在下虽然荒唐,比起当年的谢将军,可是望尘莫及。” 谢尚一耳光搧了上去,蓝衣公子轻灵地蹲身后仰,趁势抓住宋袆衣袖,宋袆站立不稳,往后一倒,他伸臂一揽,宋袆就到了他怀里。 谢尚抽出长剑,也不说话,一剑直取他的咽喉,蓝衣公子见谢尚来势凶狠,也不敢怠慢,将宋袆往旁边一推,同时侧身闪开,两人你来我往,蓝衣公子身轻如燕,在屋里上窜下跳,左右飘移,谢尚虽然在兵器上占便宜,但是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蓝衣公子忽然被桌腿绊了一下,向前扑倒,谢尚纵身跟上,高举长剑,急刺而下,那人忽就地一滚,猱身而上,匕首抵住谢尚腰眼。 “谢将军,你输了。现在我可以带她走了吧。” “要杀就杀,废什么话。” “你真的愿意为她死?” “大丈夫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了,留不住,不如死了算了。”谢尚眼望窗外,慨然说。 宋袆一听这话,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这么多年,虽然和谢尚琴瑟和谐,从未红过脸,可谢尚娇妻美妾,家花野花,应接不暇,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一年比一年少,她以为,在谢尚心里,自己的地位早已边缘化,亦如这无情岁月,日驰日远,没想到,在他心里,她依然是他心爱的女人,护不了,留不住,宁肯一死。 蓝衣公子似乎也被谢尚视死如归的气势震住了,拿刀的手有些颤抖,他收刀入鞘,将唇上的胡须取下来,向谢尚跪拜行礼,朗声说:“画眉拜见义父大人。” “原来你就是画眉?”谢尚且惊且喜。 “请义父恕画眉无礼。” “刚才可真是吓了我一跳,这样一个美貌少年和我抢媳妇,我哪里是对手?”谢尚开玩笑说。 宋袆白了谢尚一眼,说我都这把年纪了,你居然怀疑我…… 她说不下去,转身朝窗外看去。 画眉嫣然一笑,忽拱手行礼,道声后会有期,就从窗口飞了出去,跳在一棵白扬树上,三跳两跳,从后墙走了。 留下谢尚夫妇愣了一下,这时黑五进来,提醒他入殓时间快到了,需赶紧回去。 谢尚点点头,忙忙出了听风阁,黑五递过马鞭,二人上马,赶回谢府。到了门口,黑五递过孝服,谢尚穿上,从后门进府。 此时已近正午,谢氏兄弟正急得团团转,见谢尚来了,不及问话,谢尚也顾不得解释,忙在自己的位置站好。司仪走进灵堂,成殓仪式开始。 孝子团团围满灵堂,司仪大声说:“吉时已到,孝子贤孙、亲朋好友,依次瞻仰遗容。”谢广在前,谢尚谢奕等随后,一一绕棺,最后看一眼逝者遗容,众人泪流满面,依次行礼,谢安兄弟们一个个哭得上不来气。 随着棺盖盖上,灵前大放哭声,成殓大礼结束,谢裒的一生就此盖棺论定,一切归于尘土。 成殓礼成后,招待诸位亲友吃了顿饭,之后客人逐渐散去,只有桓冲、支道林等少数人留下来,谢奕和桓冲回房说话,支道林则和谢尚、谢安、谢万在灵前坐着说话。 谢尚假装更衣,回到自己的院子,顺脚进了宋袆所住的东侧耳房,宋袆给他端了一碗参汤,谢尚接过碗,问宋袆:“画眉找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见你,干吗不到家里来,鬼鬼祟祟的跑到听风阁去,差点要了我半条命。” “她是宫女,怎么能随便出宫,幸好太后处处依赖她,常让她女扮男装出宫办事,她才找机会溜出来,和我见见面,谁知你心眼比针尖还小,竟怀疑我有二心,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脸色这么苍白?” “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还说我小心眼,你跑出去三番两次见男人,又不跟我明说,还怪我起疑心。” “我倒是想说,这些日子能见到你人吗?你白天守灵待客,晚上在书房睡,见面容易,说句话可真难。” “对了,她是托谁给你传话的?” “你猜。” “这我哪猜的出来。” 宋袆抿嘴一笑,说知道你猜不出来,实话告诉你,她用的飞鸽传书,画眉鬼大着呢,养了一大群信鸽,消息可灵通啦。 “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子。” “这不算什么,这孩子,从小跟我学吹笛,识字念书,又陪太子习文练武,她的师傅可都是国师级的,后来又得到宰相王导亲传,说她是女诸葛,恐怕一点都不夸张,太后,也就你外甥女,现在最信任的人就是她。” “这么说,以后还要和她多往来了。” “那当然,承她不忘旧情,对我十分依恋,大约从小孤苦,特别希望得到母爱吧。” “你们慢慢谈情说爱,我得走了。” “别急,正事还没说呢,画眉今天来,是让我告诉你——”宋袆话没说完,黑五在房外咳嗽了一声,说谢奕派人来请。谢尚起身就走。 宋袆哎了一声,说我还没说完呐。 “回头再说吧,我先走了。”谢尚边走边说。 宋袆叫进黑五来,问他;“谢奕那里还有谁在?” “只有桓冲一个,两人密谈了半天。” 宋袆一跺脚,说坏了,要是别人还好,偏偏是他。她叮嘱黑五,一会儿谢尚出来,让他务必抽时间过来一下。 黑五答应着退了出去。 且说谢尚到了谢奕书房,桓冲见谢尚进来,起身施礼,待谢尚坐下,他才重新在对面坐好。 桓冲开门见山地说:“将军身忙事多,本不应打扰,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冲受家兄所托,有几句话想和将军相商。” “什么事?但说无妨。” “家兄说,自我朝偏安以来,每一位有血性的男儿,都梦想着北伐胡虏,收复失地,恢复大晋河山,当年的刘琨将军、祖逖将军,后来的庾氏兄弟,都曾扛起北伐大旗,只是,胡虏强大,刘琨将军以身殉国,祖逖将军和各路反抗力量,也只能和石勒相抗,保住东晋偏安,至于北伐,还取旧京,暂时没这个实力。后来庾氏兄弟北伐,虽然兵势粮草比祖逖将军时,要充足许多,但石赵强大,两次北伐,均草草告终,徒然损兵折将,未有寸功。家兄认为,欲要北伐,必先强大自己,眼下,石虎虽然荒唐暴虐,但实力尚在,一时仍未可图。而成汉李势,地小国弱,李势贪而无谋,暴虐不输石虎,大失民心。眼下又出了一件大事,蜀人李奕举兵反判,从者数万,李势抽调大军忙于内乱,边防必然虚弱,此时伐蜀,必事半功倍。家兄意欲亲率大军,千里远征,收复蜀地。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壮哉元子,有此大志,果然有胆有谋,谢某佩服。” 他又转头对谢奕说:“此等大好事,这么些日子,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谢奕笑说:“在荆州的时候,元子和我也曾多次讨论过伐蜀的事,担心朝中大臣从中阻挠,还没有正式上奏朝廷,元子也曾嘱咐我,得空和大哥说说伐蜀一事,希望将军能说服太后,同意伐蜀。 谢尚心里,自然是十分赞成伐蜀的,其实不管伐哪里,他都赞成,能收复山河,一尺和一丈,都弥足珍贵,只是鉴于东晋立国以来,外战没占到过便宜,内战又此起彼伏,搞得上下疲惫,国力空衰,轻易不敢挑起战事。 桓温接管荆州以来,兵势日盛,守土有方,百姓归心,在朝中威望日隆,此人胆识过人,有勇有谋,眼光准下手狠,正是我朝难得的将才,他既有此美意,我定当尽一己之力,玉成此事。 他让桓冲转告桓温,此事,他定会尽力周旋,助此大志,共成大事。 谢奕大喜,命人拿酒来,谢尚说你又胡闹,居丧期间怎么能饮酒。 谢奕给每人斟了一杯,说就喝三杯,聊壮此志。三人聊起伐蜀事宜,越谈越兴奋,三杯酒早变成了三壶,高烧红烛,彻夜长谈。 第二天,送走了桓冲,谢尚才想起来宋袆,他回到房里,一脸憔悴,两眼通红,谁见了,都会心疼这个孝子。 宋袆问:“桓冲跟你说什么了?让我空等一夜。” 谢尚笑说:“怎么,想我了?” 他抱住宋袆,说我也想你,快去铺床,我要睡一会儿,累死了。 宋袆推开他,说你严肃点,我有正事跟你说。 谢尚笑说,你有什么正事,我们昨晚聊的才是正事,真是大快人心。 “可是伐蜀的事?” 谢尚奇道:“你怎么知道?” 宋袆白了他一眼,说:“太后让画眉提醒你,如果桓温找你商量伐蜀的事,你不可以答应。”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反对他,收复山河,是我梦寐以求的大好事,我干吗要反对?太后又为什么不同意?” “没让你反对,总之,不支持,不反对就对了。” 谢尚冷笑一声,说:“我明白了,不支持是怕桓温坐大,无人能制;不反对是因为伐蜀是光明正大的好事,王室若反对,那是打自己的脸,所以,要我们这些手握军队的人,和桓温阳奉阴违。” “夫君冰雪聪明,一猜就中。” “真是妇人之见,我的外甥女,怎么也如寻常妇人,眼里只有皇室权威,置光复大业于不顾。以前我还疑心,为什么我朝几次北伐,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草草收兵,现在看来,都是皇室、军政大员、士族之间各有怀抱,相互掣肘。伐蜀也好,北伐也好,若不能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焉有一丝胜算。” “难道你想违背太后旨意?” “这话再说吧,我会找机会跟太后面奏,劝劝她,眼光放长远,土地和主权永远是最珍贵的东西,至于其他,都是这上面开出的花。桓温虽强,朝中自有忠正之臣,军中更有忠肝义胆的将军,量他桓温也不敢怎么样?再说,人家还没怎么样呢?” 第七十五章 旧事 谢尚睡了一日,赶晚才起来,家人报,夏侯弘来了。谢尚忙命快请。 夏侯弘是个风水先生,也是谢尚的好友,谢尚请他来踏看墓地,选择出殡吉日。夏侯弘自言能通鬼神,有一次,谢尚心爱的白马死了,他气急败坏地来找夏侯弘,说你若能令我的马复活,我就相信你真的能通鬼神。夏侯弘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你的马没有死,是庙神喜欢你的马,把马弄去了,玩玩就还给你,你这马还能活。”谢尚半信半疑,守在死马身边,过了一阵,果见一匹白马从外面跑回来,跑到死马跟前就消失了,那死马跳起来就能走了。 两人最近常见面,一次身边无人,谢尚问夏侯弘:“上回足下帮我医好了马,现在能再帮我一件事吗?” “何事?” “你猜猜看。” “可是为子嗣之事?” 谢尚多年来,女儿生了一个又一个,可就是妻也好,妾也好,专生女儿,不生儿子,眼看人到中年,官运亨通,却无儿子继承,岂不空劳一场? 夏侯弘说:“这事你若不提起,我也不敢说。其实有件事埋在我心里已有数月,正想着该怎么跟你说。” “什么事?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其实我早明白你的心事,也问过几个我认识的小鬼,可他们都搞不明白怎么回事。直到去年腊月,有一次我出城办事,回来晚了,半路上碰见一个鬼魂,他坐着新牛车,穿着青布袍,带着十几个随从,悠闲地走过,我灵机一动,上前抓住牛鼻子,车里的鬼问我:‘为什么拦住我?’我说跟您打听点事,谢尚将军至今没有儿子,他这人不错,为什么要让他断了子孙香火?车里的鬼说:‘这话亏得你问我,别人也不可能知道,这谢尚正是我儿子,他年轻时曾和一个丫环私通,并向她发誓将来一定娶她,可他却违背了誓言,那姑娘含恨而死,在阴间告他,所以才惩罚他不使他有儿子。” 谢尚听完,如头顶响了个闷雷,轰得他头晕目眩。多年来,这事一直如丝如缕,不时在他心中泛起,那个姑娘是谢府的一个丫环,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这丫环聪明伶俐,善于唱曲,谢鲲常时教一双儿女吹拉弹唱,她很喜欢在旁边听,后来也就一起教她。谢真实出嫁后,这丫环就成了谢尚的同学兼密友,二人经常一起弹琴一起唱歌,十分快意。长大后,一个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一个是潇洒风流的美少年,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两人暗生情愫,继而暗通款曲。 谢尚答应非她不娶,可真要娶谁,又岂是他做得了主?后来,父亲做主,为他娶了袁耽的妹妹袁氏。袁氏出身名门,哥哥袁耽是大名士,更是当世闻名的赌王,就是他,曾帮桓温赢回赌债。有这样的哥哥,袁小妹的才情智商,自然错不了,少年夫妻,情投意合,哪里还记得那个“非她不娶”的丫环,待到再想起她来,苦命的丫环已经忧郁而死。 多年来,他春风得意,美女绕膝,渐渐淡忘了这件事。如今忽然被提起,曾经的伤口被一把撕开,痛得他一口气吸进去,半天呼不出来。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此生再也不要为多情所困。守着家中妻妾,再不招惹情债。 第七十六章 你也说伐蜀,我也说伐蜀 建康城南石子冈,曾是乱葬冈,穷人买不起墓地的,多在此处埋葬亲人。当年谢鲲去世时,虽然他曾做过豫章内史,封咸亭侯,但是那时谢氏渡江不久,家业初兴,没有能力选择风水宝地,置买墓园,只好将他葬在这里,只是墓室规格较一般人尊贵。后来,谢尚逐渐发达,将墓园进行了改扩建,又修建了祖庙,几间墓舍,并栽花种树,定期派人前去修整,曾经乱无章法的石子冈,硬是让谢家人围绕谢鲲墓整出一片风景佳园来。 谢裒的墓地在哥哥谢鲲附近。此时谢氏实力大增,满门新贵,谢裒的葬礼,比起哥哥谢鲲来,可谓风光大葬。出殡那日,半个建康城都出动了,出殡队伍摆了一条街,百姓挤挤攘攘,跟着看热闹。中国人就是有意思,那里人多那里挤,什么事都爱看热闹,行刑要看,杀猪要看,娶新妇要看,人家出个殡,也要跟着去看,放着自家正事不做,偏有心看各种不是热闹的热闹。 出殡三日后,谢家兄弟再到墓前陪陪伯父、父亲,哀哭尽礼,之后,将谢裒的牌位安放在祖庙里。谢尚、谢奕兄弟们哭得悲伤欲绝,几度昏了过去。后来,谢尚让人强行送他们回去。 随后,他看着人将这里收拾好,这才坐上牛车,准备回去。 这日,刘惔和王蒙在乌衣巷桓伊家见面,三人小别重逢,桓伊备了好酒好菜,准备好好乐一天。 王蒙笑说酒过一会儿再喝,咱们先喝茶开开胃。我从家里带了好茶来,连茶炉茶壶我都备齐了。 王蒙好喝茶,在东晋是出了名的,而且他还特别喜欢招待别人喝茶,可很多人喝不惯茶的苦涩味道,一提起去王蒙家,都有些头大,说是又要遭“水厄”之灾。桓伊就是怕去王蒙家遭这罪,特意请他二人来家里喝酒,结果王蒙不依不挠,竟把全套家伙搬到桓伊家了。 桓伊和刘惔相视而笑,只好由着他煮茶。 王蒙对桓伊说:“你不知道,昨天在会稽王府里,大家清谈,殷浩辞锋最盛,他问:‘大自然赋予人类什么样的天性,本来是无心的,为什么世上好人少,坏人多呢?’大家都答不上来,只有真长,张口就来:‘这就好比把水倾在地上,水只是四处流淌,没有恰好流成方形的,或者圆形的。’当时一众叫好,臊得殷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桓伊大笑道:“和刘兄斗嘴,任谁都是自取其辱。” 王蒙也笑说:“是啊,一别几月,真长更有长进了。” 刘惔淡然说:“这有何奇,就像天本来就那么高而矣。” 桓伊大笑,笑够了,忽想起一事,说:“对了,听说谢仁祖今天去石子冈给二叔上坟,石子冈离这儿不远,不如请来一叙。只是人家热孝在身,请来喝酒,合适吗?”桓伊又有些犹疑。 刘惔说试试呗,他叫人去请谢尚。 男仆赶来,在谢尚牛车前行礼,说我家主人请使君前去。 “你家主人是谁” “刘惔。” “真长?他在哪里?” “王长史和我家主人都在乌衣巷桓伊家,派小人特来请将军。” 谢尚一听心里有点痒,可是还穿着孝服呢,太失礼了吧。可是他还是停住了车子。 正想着,刘惔又派人来请,谢尚掉转车头,驾车到了桓伊家,众人都在门外相迎,宾主初见,有些尴尬,特别是刘惔,此刻才想到人家刚从墓地回来,而且是从亲家的墓地回来,这就叫人来喝酒,是不是有点太离谱?谢尚知众人之意,拉着刘惔的手跳下车来,亲热地挽着王蒙和桓伊的手臂,进了家门,二话不说,端起酒就喝。 王蒙说:“今日本不该冒昧相请,只是仁祖和真长难得回来,怕错过机会,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聚,还请仁祖见谅。” “这是哪里的话,这些日子,虽和诸位见了几面,都是来去匆匆,人多事杂,说不上几句话,正想拜访诸位,畅叙胸怀,今日相聚,在下求之不得。” 刘惔笑说:“今日不情之请,一是老友相逢,二来,有件事,我想听听仁祖的意见。” “什么事?” “伐蜀。” “这事,真长是听谁说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从哪里听来的,并不重要,其实,现在半个朝廷大概都知道此事,仁祖何必遮遮掩掩。这可不像仁祖为人呐。” “桓荆州有此大志,让我十分振奋,只是细想来,真的是难上加难。仅凭荆州那点兵力,伐蜀谈何容易,可是要号令诸军,一起伐蜀,首先桓温如何号令得动?再说大兵去伐蜀,万一石赵乘虚而入,那才是得不偿失,每念及此,都让人食不甘味。” 刘惔笑说:“不然,我知元子,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不会有这个想法。” “何以见得?” “我常见元子蒱博(一种赌戏),没有必胜的把握,他就不博。” 谢尚笑说:“真长说元子赌博,没有胜算就不博,这也太看得起他了。他当年也曾输得一屁股债,还是我大舅子袁耽帮他赢了回来,真长都忘了吗?” “现在的元子,早不复当年的顽劣少年,这家伙的赌术越来越精,老谋深算,出手狠辣。而且这一年来,他在荆州治兵的成效,大家有目共睹,手段霹雳,恩威并施,荆州军士,上下齐心,莫不听从桓温号令。这样的治军能力,试问我朝能有几人?我不担心他拿不下成汉,我只担心他伐蜀之后,谁来牵制他?” 这话和太后的意思何其相像,看来朝中有此想法的,不在少数,可是难道因此就因噎废食吗? 谢尚正色道:“只要功成,何虑其他,我朝正需要元子这样的强势人物,方能成就不世之功,都这样前思后虑,畏葸不前,一样大事也做不成,这就是我的意思,希望诸君都能抛开一切思虑,共同助力元子,先伐蜀再说后话。”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没有后手,断然行棋,总要吃亏的。”刘惔说。 “可现实终归不是行棋,谁又能真正算得到八步十步以后,变数太多啦。不过,现在这事还在酝酿阶段,太后的意思,也想让朝中大臣们多议议,再做定论。”谢尚说。 “我朝许多大事,议来议去,就没了下文,但愿这一次,会有个好结果。”桓伊沉声说,心中不无担忧。 王蒙也说:“是啊,好多事,议着议着就没了,且看元子如何行事吧,此人所作所为,常出人意外,不是你我可以预料。咱们先不必替他担忧,今日欢会,且放开怀抱,不可辜负了好酒、好茶。” 谢尚说就你心大,好吧,得逍遥处且逍遥。 大家聊了这半日,酒喝了几壶,谢尚觉得身上发热,准备宽衣,这才发现孝服还没脱呢。 第七十七章 牛渚赏月 丧事后,按旧制,谢家兄弟要守孝三年,可眼下谢尚刚升任豫州刺史,牛渚建设初具规模,加之朝局刚刚稳固,太后特下旨意,谢尚不必居丧守制,应以国事为重,继续出镇豫州。谢奕则弃官回家,守丧三年。 谢安在建康又待了一段时间,带着夫人和部分兄弟子侄去会稽东山,在那里的青山绿水中为父亲祈福。 刘夫人到了东山,看见满山翠竹,泉水叮咚,溪流蜿蜒,欣喜若狂,没人处,一下跳进谢安怀里,夸我的老公真能干,这里真是人间仙境。 谢安亲亲夫人,笑说只要你喜欢,咱们在这仙境里住一辈子,如何? 此后,谢安夫妇带领子侄们读书游玩,谢安常常组织家庭读书会,让侄子侄女们畅谈学习心得,赋赋诗,下下棋。或者和支道林、孙绰等人往来闲游,纵谈古今。 谢尚则回到豫州芜湖驻所,经过半年多的建设,牛渚驻地建成,谢尚喜欢这里大江奔流的气势,于是将治所从芜湖搬迁到了牛渚,在长江边上办公,练兵。 风雅如谢尚,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埋头工作,一有余暇,就带着三五好友四处闲游。有一次出游,野餐时,他们坐在一块大石上,谢尚以手叩石,伴着节奏唱起了歌,忽然他觉得这石头声音清脆,异于常石,他想起父亲以前说过,古时太乐,有石磬伴奏。谢尚有心,就命人将这块大石抬回府中,裁割之后,制成磬石。谢尚小时常听父亲谢鲲讲述太乐的美妙,心甚向往,可惜南渡后,朝廷忙于自存,哪有闲心操持太乐之事。他很想重现太乐盛况,可惜乐人流散,乐器更是不存,即使是父亲,也只是在中原时,有幸参与太乐盛会,会唱几首诗歌,何曾留心乐器制作,乐工之间的配合等细务。谢尚虽制成磬石,可也不知道具体怎么用,只是不时玩味,聊做安慰罢了。 公务之余,谢尚最喜欢带几个幕僚和卫士,游山玩水,江上泛舟,美酒鲜鱼,白日笙歌,月夜闻笛,谢市长过得那叫一个风雅,自在。 一个秋月夜,谢尚见月色如水,让人搬了一坛酒,几个食盒,上船漂流去也。此时天朗气清,谢尚起身站在船头,月涌大江,波光闪烁,两岸浓密的树林,黑漆漆的,笼着一层薄烟。这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吟诗,没听全,隐约有几句吹到耳朵里“中庸难为体,狂狷不及时。”“躬耕南山下,芜秽不遑治。赵瑟奏哀音,秦声歌新诗……”情致动人,辞藻清丽,谢尚起了兴致,吹起笛子,给吟诗人奏起背景音乐。诗人听到笛声,声音抬高了一度,更加清亮,又吟了一首诗,这回谢尚听得清清楚楚。 “周昌梗概臣,辞达不为讷。 汲黯社稷器,栋梁表天骨。 陆贾厌解绉,时与酒梼杌。 婉转将相门,一言和平勃。 趋舍各有之,俱令道不没。” 以汲黯、陆贾自期,看来这也是个自视颇高的主儿,志大才亦高,谢尚顿起爱才之意。 他吹起一支欢快的曲子,向诗人示好。 知对方有相邀之意,诗人划着一叶扁舟,踏月而来。 来人上了谢尚的船,原来是个少年书生,布衣布袍,眉目清朗,灵秀天成,和这月夜很配。 “在下袁宏,见过谢将军。” “你认识谢某?” “谢刺史风采,何必见过面才识得,您在的地方,怕是月色都要逊几分。” “诗才了得,口才更了得,谢某都有些飘飘然了。” 谢尚命人给少年书生倒上酒,说:“足下小小年纪,才 情抱负不凡,不知和陈郡袁氏可有渊源?” “晚辈袁宏,正是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随祖父过江南渡,父亲任临汝令时,举家到了豫州,后父亲去世,我和寡母相依为命,家贫,靠给人在船上佣工度日,闲暇时,读几本书。今夜在船上留守,看月色清明,心中一时有感,念了几句歪诗,不想惊动将军,得与刺史大人相会,大幸,大幸。” 谢尚笑道:“陈郡袁氏,是陈郡着名的世家大族,且与 敝族出自同郡,这么说我们还是老乡呢,只是你我都出生在江南,竟无缘到故乡一游,实是恨事,他日克复中原,你我同归陈郡,方是人生大快意事。今日相遇,实是有缘,如伯牙遇子期,高山流水,我虽痴长几岁,可惜学业不精,老大无成,小兄弟不嫌弃的话,你我结为忘年之友如何?” “谢氏世代文宗,将军的父亲、叔父文名播天下,谁人不知,将军文采风流,琵琶绝技,连桓荆州都惊为天人。将军的堂弟谢奕、谢安、谢万,无不是当世俊彦,玄门高手。将军如此谦虚,倒叫我不敢仰攀了。” 谢尚哈哈大笑,说:“咱们就别谦来让去,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兄弟,好不好?” “痛快,小弟敬您一杯。” 那晚两人促膝而谈,一见如故,聊了一整夜。 这个袁宏,16岁,祖上曾经很阔,七世祖袁滂曾任东汉灵帝时的司徒,六世祖袁涣任过曹魏时的郞中令,但到了袁宏的父亲袁勖时,袁勖刚入仕途,任临汝令没多久,不幸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家境日衰。他一边读书,一边帮人在船上佣工养家糊口。此子有心,知道谢尚文采风流,最喜才学之士,他想亲近谢尚,但一个高官显贵,一个贫穷书生,怕人家不待见他,于是趁谢尚月夜泛舟,特意隔船吟诗,以诗为进见之礼,谢尚果然递来了橄榄枝。 此后,谢尚经常组织文人雅士在牛渚开party,赏月吟诗,反正谢尚有的是酒,袁宏有的是才,这里有诗、有酒、有音乐,有月光,有豪爽洒脱的沙龙主人,在这里可以吟诗做赋,指点江山。在这二位的带动下,牛渚逐渐成为一个文化胜地,和谢安的东山交相辉映。 第七十八章 荆州爱情故事 谢尚在牛渚风雅,谢安在东山更是快乐似神仙,家有娇妻,软香慧语,出则支公等名士同游,家里有使不完的银子,田里有吃不尽的米谷,林间有飞禽走兽,池沼有鱼虾之鲜,小日子过得人见人羡。 只是,他有多幸福,曲飞谣就有多痛苦,自从娶了刘小姐,谢安早把曲飞遥忘到九霄云外,在他失意时,她给了他多少娱悦和安慰。谁知谢安婚后,再也不来了。曲飞谣满腔愁怨,又不好说出来,眼见一日比一日瘦。 曲凌云隐约猜到了飞谣的心事,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一个世家公子,一个烟花女子,原本就不会有结果,这份情,就当是妹妹的人生第一课吧,走了这条路,这辈子,就和爱情无缘了。她也不说破,只是多抽时间陪妹妹,亲自下厨做她喜欢吃的菜。 这天黄昏,她做了飞谣爱吃的几样菜,两人在假山上吃饭,看夕阳,这时,她看见一人一骑远远奔来,那人披着鲜红的披风,骑着大白马,映着满天彩霞,那样炫目辉煌,像天神一样飞扬。她正疑惑这是谁呢,会稽竟有如此人物!只见那人在梅花坞门口下了马,将缰绳递给仆人,大踏步走了进来,曲凌云的心忽地一跳,这个步态……桓温来了。 曲凌云眼神荡漾,粉白的脸在霞光中艳若桃花,飞谣赞道:“姐姐真好看,像花一样好看,不,比花还好看。” 曲凌云摸摸妹妹的头,说:“你也好看,花和姐姐都没你好看。” 曲飞谣忽然拍手叫道:“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是桓将军。他不是在荆州吗?怎么会来这里?” 曲凌云笑而不答,给飞谣嘴里塞了一个虾仁。 桓温走到花园里,看见了山坡上的曲氏姐妹,凌云手里拿着帕子,轻轻摇了几下。桓温三步两步上得山来,笑道:“你们跑到这里,叫我好找。” 曲凌云行礼道:“不知贵客光降,未曾远迎,桓大将军恕罪。” 曲飞谣也跟着姐姐行礼毕,下山去了。 桓温在石椅上坐下,见桌上铺排着几碟菜肴,一盘饺子,用手捏起来,一连吃了几个,连赞好吃。 曲凌云道:“将军怎么能吃剩菜呢,想是一路奔波,饿了,我这就叫人做去。” 桓温道:“有现成的好菜不吃,反傻等着,我是军人,不是那些酸腐文人,才不干那傻事。” “这是傻事?好吧,你既要做聪明人,我也不勉强,还替我省顿菜钱。” “对啦,过日子能省则省,还有多少人吃不上饭呢。” 曲凌云扑哧一笑,道:“这话从附马爷嘴里出来,听着新鲜。” 桓温边吃边笑说:“我这附马爷是粗人,少年时也曾穷的没饭吃,深知一粥一菜来之不易,不是那等天生富贵之人,不识人间疾苦。在荆州,我也多是和士兵们在军营中吃饭,士兵吃什么我吃什么,很少和夫人在家吃饭。” 桓温风卷残云,盘子很快见底。曲凌云心想,一个大将军,竟肯吃我们姐妹的剩菜,而且吃得这样自然,这样香甜,可见他确实生活朴实,为人率真。她倒了碗米酒,递给桓温,桓温并不去接,而是凑上去直接饮干。 “将军军务繁忙,怎么有空来看我们姐妹?实在让凌云受宠若惊。” “让你去你又不去,我只好来了,现在又说什么漂亮话,受宠若惊,我看你一点都不惊。” 曲凌云道:“将军屡次盛情相邀,凌云岂不感激,只是我们姐妹在这里日久,早已将这里当成家乡了,所谓故土难离,再说,将军家有严妻,我若真去了,你那个公主夫人,还不打上门来。到时闹出事来,小女子微不足道,岂不伤了将军威名。” 桓温一把搂过曲凌云,说:“我也知道我家那个母老虎难惹,可是心里又放不下你,每次这样偷空跑来,住一两日就得走,越发让人心里难受。你这么聪明,就不能想个法子,让我能常常见到你,又不让母老虎知道。” 曲凌云扑哧一笑,用手指戳了他的额角一下,说亏你还是个上阵杀敌的大将军,怕夫人怕成这样,既怕夫人,又偏要招惹我,既招惹了我,又怕人知道,反要我想办法,你还真开得了口?” 桓温道:“我家夫人脾气大,动辄家法伺候,惹又惹不起,躲又躲不掉。让你受委屈了。” 曲凌云道:“你我萍水相逢,渐成红尘知己,亦是前生有缘,凌云自知命小福薄,原不敢奢望能常伴将军左右,能这样偶然相聚,于愿足矣。” 桓温叹息道:“可见你是个薄情的人,我常怀思念,你却只是风清云淡,我在不在,你根本无所谓。” 曲凌云好笑地拍拍他的手背,说你这个人,真该一辈子不理你才好,明明自己没用,反说我薄情,你既如此说,这次我就跟你走,你可有胆娶我回家?或者让我效仿花木兰,在你的军营里做个侍卫?” “好主意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真的,你不如女扮男装,随我在军中,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桓温兴奋地站起来,抱着曲凌云转起圈来。 两人开怀大笑,笑声伴着最后一缕彩霞,渐渐隐没。桓温抱着曲凌云,向山下走去…… 三个月后,曲凌云到了荆州,不是木兰从军,而是文君当垆,她将梅花坞卖了,在荆州城南长江边上,买了一所别墅,稍事改建,经营起了“曲水酒家”,卖酒,做菜,以淮扬菜为主,席间,也会有女孩子丝竹助兴,但是卖艺不卖身,算是正经生意。 有桓温罩着,曲水酒家日渐红火。 这日,曲凌云忙了一天,吃了碗馄饨,正准备睡觉,有人用中指轻叩房门,三声,顿一下,四声,再顿一下,又三声,声音很低,曲凌云却吓得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她披件红纱外罩,对镜用粉扑迅速打打脸,忙去开门,一个人闪身进来。葛巾,蓝衣,眉目如画,眼神清冷,正是乐师画眉。 曲凌云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此间生意如何?”一身男装的画眉冷冷地问。 曲凌云从地上爬起来,打开梳妆台下的小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缎袋子,递给乐师,乐师看了一眼,并不伸手接。 她将袋子放在乐师身旁,跪下禀道:“来这里两个月,生意还不错,这是这两个月的收益。当然,比不上梅花坞的利润。凌云私自卖了梅花坞,跑来这里,还请乐师责罚。” “你做得很好,我为什么要罚你?梅花坞本是我送你的,是留是卖,本就由你。” “师傅当真不怪我?” “要怪你,我何必来。”乐师说完,拿起袋子,递给曲凌云,又拉她起来,说:“我让你盯着桓温,在会稽盯还是在荆州盯,本就由你,卖掉梅花坞有什么可惜,你已经替我挣了好几个梅花坞。以后,曲水酒家的收益,不用交给我。有钱好办事,你在这里,我不能常来,遇事要舍得花钱,不够的话,尽可以找我要。” 曲凌云没想到乐师如此宽容,她曾亲眼见过乐师清除叛徒,宣读罪状,一招毙命,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曲氏姐妹来荆州,主要是为了飞谣,不想她待在会稽伤心,于是顺水推舟答应了桓温的央求,来了荆州。这事,她本想禀报乐师,也曾派信鸽到建康报信,线人回报:乐师目下不在建康。眼看着飞谣恹恹成病,那边桓温催得又急,连别墅都替她选好了,曲凌云一横心,自作主张卖了梅花坞,去了荆州。安顿好后,就给乐师写了封信,说明原委,请乐师恕罪。 “桓温近期在忙些什么?” “还不是伐蜀的事,日日加紧督造战船,只是军费严重不足,朝廷不支持,荆襄富室经过历次北伐,伐一次,剥一层皮,桓温从他们身上也征不出多少钱来,战船造造停停,愁得他头发都白了好多。” 曲凌云说完,看着乐师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乐师冷着脸,淡淡地说。 曲凌云抬眼,鼓起勇气说:“求乐师帮帮桓温,他一心光复大晋,伐蜀这样的伟业,仅凭荆州的力量,无论如何是完不成的,我知道乐师和朝廷能说上话,求您帮帮他,成全他这番壮志。” “胡说什么,让你盯住桓温,不是让你帮助桓温,本来让你逢场作戏,现在看来你是真的爱上了他,女人真是没用的东西,经不得男人两句好话,本来以为你吃过亏,有几分定力,谁知还是这样,我错看了你。” “不是的,我并没有爱上他,我只是想帮他,他想伐蜀,为大晋恢复山河,这有何错?朝廷为什么不但不支持,反而百般阻挠,凌云不解?” 乐师自知话说重了,语气有所缓和,说:“有些事没这么简单,你不明白。不过,我也不勉强你,我说过,你是自由的,帮我还是帮他,或者别的什么人,你自己做主。好了,今晚就当我没来过,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乐师说完,夺门而去。 第七十九章 世上还是老婆好 且说桓温正为造船发愁,一会儿料没了,一会儿工匠的工钱没钱发了,这样干两天歇三天,何时方能完工,兵贵神速,这样拖拖拉拉,何时方能出兵?他写了好几封书,请求在朝的朋友帮忙,说服朝廷,准许他出征,最好还能提供点士卒和钱粮。可是写给友人的信,回书都很是漂亮话,可就是不给真金白银,写给朝廷的奏章更绝,压根没下文。 他正在书房犯愁,毛穆之进来说,今天工匠们来说,再不发工钱,他们就要回家种地去了。 “这怎么行,这些战船年内就要完工,工匠走了,谁来造船?我知道欠了他们几个月的工钱,这不正想办法解决嘛,你先去,稳住他们,五天,五天内我一定搞到钱来。” 毛穆之苦笑一声说:“现在仅有的一点钱,只够发军饷,从哪里搞钱?再说,这样做做停停也不是办法,上月买了木料和铁钉,现在还有少一半的缺口,眼下最缺的是龙骨,须大量上等樟木或者杉木,这也是一大笔钱,愁死个人。” 桓温叹口气道:“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这样,你再想想办法,我明天就去建康,朝廷不给钱,我就借,京城那么多豪门大族,我就不信弄不到钱。” 毛穆之去后,桓温骑马回家,准备让夫人备几份礼,他上建康化缘去。他进了夫人的卧室,夫人不在,但是屋子里堆了好多箱子和包袱,这是要搬家吗?桓温满腹狐疑,问南康公主的侍女这些包裹是怎么回事。 “夫人两天前就命奴婢将她的嫁妆、首饰收拾出来,说她有用,但没告诉奴婢,到底做什么用?” “夫人去哪儿了?” “去厨房了,一大早,夫人就命厨房做了好多饼子,煮了几大锅羊肉,说要给将军送到军营去。” 正说着,南康公主回房来。桓温指着地上的东西问夫人:“你这是要搬家吗?是不是又嫌我冷落你了,最近实在是太忙了,请夫人宽恕,温这就给夫人赔罪。” 南康公主白了桓温一眼,道:“少来这一套,就会假殷勤。这些东西,我正要和羊肉一起送到军营,可巧你回来了。我知道你急用钱,这些首饰、嫁妆,放在家里也是白放着,你卖了,拿去发工钱。” 桓温怔怔地看着老婆,南康公主瞪他一眼,说你傻啦,快走吧,羊肉凉了就不好吃了。桓温说这不是做梦吧,我家母老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贤惠了? 南康公主一脚踩上去,桓温大叫一声,抱着左脚跳来跳去。 “这下满意了吗?”南康公主笑吟吟地问。 “太满意了,这才是我那个有情有义有胆有识的母老虎。” 桓温抱起南康公主,狠狠亲了又亲,说还是我的老婆最好,最仗义,最疼我,说着桓温不由泪光闪烁。 南康公主依在桓温怀里,深情地说:“我的男人要做一件大英雄事,我不能让别人看他的笑话,朝廷不支持你,为妻支持你,你放手去做,家里有我。” 桓温拉着夫人的手,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南康公主依在丈夫怀里,桓温深情地抱着她,这种温馨的感觉,南康公主许久没有感受到了,自到荆州,桓温就忙于军务,见上一面都难,更别说像这样温存相拥了。 二人温存罢,带着酒、羊肉、大饼去军营,船坊就设在军营的空地上,因工料短缺,工匠们已闲了五门天了,三三两两坐着,百无聊赖。见桓温夫妇带着酒肉进来,工匠们一下子来了精神。仆役们支好肉锅,每位工匠一碗肉,一碗酒,两个大饼。 待大家酒足饭饱,桓温说:“工友们,你们辛苦多日,桓某在这里谢谢大家啦,你们放心,三日内,我一定会把工钱跟大家结清,这些战船务必于年内造好,还望诸位鼎力支持,万不可半途而废才好。” 工匠王六说:“刺史大人放心,不是我们不肯出力,只是造船物资一直缺东少西,拖延工时,大家心里也急啊,这样空等着,白吃饭不干活,我们心里也不忍,这才想着不如先回家去,等物资齐备,再来赶工,还能省点工钱口粮不是?” 众工匠也都随声附和。 桓温正要说话,这时,袁乔赶着车队进来,车上拉的全是上等樟木,一连十数车。 桓温大喜道:“这些樟木哪里来的?” 袁乔兴奋地说:“我一个朋友,他们家在襄阳有几座山,山上长着好多樟树,听说咱们造船缺樟木,派人给我送了几车来。” “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回头我一定大大封赏你这位友人。”桓温高兴地说。 第八十章 情义值万金 木料有了,工钱有了,造船总算正常进行了。可是又出新问题了——战马。 船只能将他们送到蜀地境内,一旦入境,就得靠大量的战马。可是南方本就少马,马也不如北方高大跑得快,须去北地采买大批战马,这又是一大笔费用。 为了造船、打造铠甲兵器,府库早就空了,这买马钱从何而来?桓温又犯上愁了。 他在曲水酒家喝闷酒,曲凌云说你这样也不是办法,一个刺史,一个大将军,本该威风八面,却天天为钱愁,没马你可以从民间征用啊。 “你懂什么,南方马本就少,只有豪门贵族家里才养马,再就是驿马,普通百姓很少养马,征马,朝谁征去?我当政,不能把富室逼上绝路,更不能把百姓弄成叫花子,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士人归心,我和那些庸碌之辈、贪脏枉法、苛刻无能之辈又有何不同!”。 “说得好,这才是桓大将军英雄本色,赤子之心。”江夏相袁乔走进来说。 “你怎么才来?都等你半天了。”桓温迷着眼,不满地说。 “还不是为买马的事,我挑了七八个善相马的军士,让他们随时待命,去北地买马。” “找你来,就是想商量买马的事,买马好办,问题是钱在哪里?”桓温说。 “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卖房卖地,找亲友借,我就不信,大家齐心协力,还凑不齐买马钱。”袁乔一脸慷慨。 “壮哉,彦叔(袁乔的字),从谋划伐蜀开始,其他人都有动摇,只有你,始终如一的支持我,给我鼓劲,帮我解决一个个难题,现在还要卖房卖地,真让人情何以堪啊!你放心,不出五日,我自会弄到买马钱。” 二人商议了夜宿,袁乔回军营去了。桓温留了下来。红绡帐中,曲凌云问桓温:“你真有把握在五天内弄到钱?” 桓温苦笑说:“不过信口这么一说,我到哪里弄去?我是怕他真卖房卖地,这小子真干的出来,为伐蜀,他比我还豁得出去。” “我就说么,五天内,你从哪儿弄几万银子去,原来又扯谎,我看你到时怎么圆谎?” “管他呢,到时再说喽,兴许有神仙帮忙呢!”他抱着曲凌云,说且让我忘了这些烦心事吧。他像个孩子一样,枕在她腿上,蜷缩着身子,埋头在她怀里,轻嗅着她的香气。 曲凌云抚摸着他的胡须,胡碴很硬,她的手指轻柔地抚过,被胡碴扎得微微麻痒,第一次,她心疼他。 次日,桓温在习武场看将士们操练,侍卫禀报:“谢司马送了十坛酒来,押送的人说要亲自交给您。” “几坛酒还要我亲自收,这个谢奕,又搞什么鬼?”桓温不满地说,一边离开习武场。 押送酒的仆役见了桓温,跪拜行礼后,奉上一封密封的书信,说这是我家主人送给大将军的好酒,并请大将军一定要亲自开封。 桓温笑说回去转告你家主人,他的一番心意,桓某深自感激,这酒我一定亲自开封。 他命人将酒搬进自己的营房,展开谢奕的书信,谢奕在信中说,因朝廷态度暧昧,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有暗送百金相助,聊表寸心,请桓温莫嫌微薄,亦不必在他人面前提起。 桓温明白,他这是怕太后知道了埋怨他这个舅舅。谢奕这片苦心,着实让桓温觉得温暖,这个朋友果然没白交。 他用手指轻轻敲击酒坛,发现其中两坛声音不太一样,似乎更清亮一些。他打开其中一坛一看,吓得往后退了几步,里面全是金灿灿的黄金,他打开另一坛,亦是黄金。其余的,则都是酒。 五日很快到了,袁乔来找桓温,桓温一看讨债的上门了,就朝南康公主房里跑。 “将军快站住,又想往哪里逃?”袁乔腿快,早进了屋。桓温一看跑不了了,回头嘿嘿一笑,说我不是想逃,我是给你取金子去。 桓温回内室,抱出一个箱子,打开,里面全是金饼。 袁乔看见这么多金子,大喜,问桓温是哪里来的?桓温笑说是老天爷赏的,你收着就是了。 袁乔也不再问,又说:“只是这些金子也不够啊。” “你再宽限几日,我再想想办法。”桓温道。 “可是没时间了,务必要赶在隆冬前将马买回来,北方苦寒,要是赶上暴风雪,就麻烦了。” 桓温想了想,说我这就去建康,说什么也要弄些钱回来。 “只怕钱弄不回来,能碰几鼻子灰来,建康就在天子脚下,朝廷不支持,谁敢公然帮咱们。放心吧,钱我已经准备好了,刚才已经打发军士和马夫们上路。您就不用操心了,现在万事齐备,就差一道圣旨,您做好这件事就行了。” 桓温道:“你从哪弄的钱,不是真卖房卖地了吧,你也太胡闹。” 袁乔笑道:“没有,我家的房子好好的,地也好好的,钱从哪儿来的,您就不用管了,只许神仙帮您,就不许神仙帮我不成?”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实话告诉你,这金子是谢奕偷偷给我的,你也老实说,你的钱从哪儿来的。” 袁乔先是不肯,后来经不起桓温一再追问,这才道出实情,这些钱,他找亲友借了一部分。前天下午,曲凌云让人请他去一趟曲水酒家。他去后,曲凌云让人抬出六个箱子,里面全是白银,又打开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四颗绿珠,每颗都有鸽子蛋那么大,晶莹温润,袁乔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玉,他惊愕地看着曲凌云。 “我把曲水酒家卖了,加上多年积蓄,凑了这两万两白银,这四颗珠,本是要送给一个朋友的,为得这几颗珠,不知费了我多少心思,你拿去卖了吧,它们至少值千金。你都拿去买马吧。” “这事桓大将军知道吗?”袁乔急问。 “先别告诉他,事成之后再说吧。” “这不行,他若不同意,这事我不敢干,他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 “脾气顶用吗?他脾气一上来,就算没马,也敢率兵就走,那样才是真的害了他,害了你,害了将士们。你告诉他,这钱算我借他的,等将来伐蜀功成,他可以还我,再说,这曲水酒家本来也是他买给我的。” “可是店卖了,你准备去哪儿?” “你转告桓温,我的伙计王六儿,他老家在枣阳桃花村,我和妹妹准备去那里隐居,桓温若有心,待伐蜀归来,可到桃花村找我。” 袁乔说到这里,桓温急问:“她什么时候走?” “她昨天已经走了。” 桓温二话不说,命侍卫立刻备马,他追了上去。两个弱女子,坐着牛车,一日能走多远? 果然,他在肖家桥附近追上了曲凌云。曲氏姐妹均一袭布衣,脂粉不施,发饰全无。 曲凌云见桓温来了,她实在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脂粉不施的土包样子,躲在牛车里不肯出来。桓温一把拉开轿帘,将她拉下来,他跳上马,一把拉曲凌云上马,二人向野外奔去。 桓温纵马急奔,曲凌云只觉得秋风如刀,吹得脸上一阵阵疼,桓温在一片果园里停下来,他抱紧她,说事以至此,我也无话可说,只有一句话,放在你肚里,假如我桓温不死,待伐蜀回来,一定娶你进门。 曲凌云心里一阵酸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盼着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他们在一起好几年了,在曲凌云,一开始是逢场作戏,谁知就成了真。而在桓温,又何尝不是,本来只是偶入花丛,却被她的柔情和豪气感动,再也轻忽不得。 刚刚真心相拥的二人,转眼却要分离,出征在即,前路凶险,曲凌云看着桓温的眼睛,泪流满面,说我在桃花村等你,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桓温重重地点头,打马离去。 第八十一章 伐蜀,说走咱就走 347年早春,桓温一早醒来,见桌上花瓶里插着几枝新开的红梅,夫人司马兴男正在梳妆,侍女将几朵梅花插在夫人发髻上,更衬的发乌黑,梅红艳,桓温凑上来,在夫人头上嗅了嗅。 “真香。” 南康公主笑说:“你今天怎么不急着去习武场,倒有闲情看我梳头。眼看出征了,你反倒不急了,战船都建造完了?” “差不多了,这事多亏了故将军陶侃。我刚上任的时候,见军营里堆了一大堆破竹根,就命伙夫拿去劈柴,把地方腾出来。有个下级官员跑来说,这是当年陶侃将军留下的军用物资,让我三思。我想思个屁啊,一堆破竹跟,也配叫军用物资,不过既然是陶将军留下的,出于对他的尊重,我就暂时放过了这堆破竹。谁知近日造船,还真派上了用场,劈开做竹钉,十分好用。以后,还真得继承他老人家的遗风,物尽其用。” “船都造好了,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哎,说来都是泪,我是万事俱备,就欠朝廷这道旨意,昨日谢仁祖写书来,他一力苦劝,太后和抚军将军司马昱仍是拿不定主意,梅花都开了。去岁蜀地李奕反叛,我本想乘机入蜀,却被各种事耽搁,如今李奕被李势灭了,大好时机又一次错过,真让人灰心。” “我说呢,你怎么肯窝在家里,原来这是心里有气啊。” “正是。” 他从侍女手里接过眉笔,说反正无事,我也学学那张敞,给夫人画眉如何。 夫人“扑哧”一笑,说你真是闲出毛病啦,还不快去军营呢,别在这里瞎闹了。”侍女们也偷偷地抿嘴笑。 侍卫在帘外报,江夏相袁乔求见。 桓温说让他在书房等着,我就来。 他把眉笔交还侍女,洗了把脸,就过来了。 袁乔一身黑衣,身材笔挺,他满脸喜色,起身相迎桓温。 “彦叔(袁乔的字)红光满面,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有三个好消息,说了你也会和我一样高兴。” “什么事?” “据探子来报,蜀地山区忽然冒出好多獠人(少数民族),这些獠人本来深居谷中,最近忽然聚集起来,滋扰百姓,抢粮抢米,东一处,西一处,官府竟不能制。第二,李势现在越来越向石虎看齐,看见谁家女人好看,就将丈夫杀死,夺妻入宫,又大杀忠良,贪财好货,总之,亡国之君的爱好,他基本都有了。第三件大好事,还是探子来报,石虎正在全国范围内,征兵征粮征装备,准备再度讨伐前凉。” 桓温心中狂喜,真是天助我也,一个就等着被摧枯拉朽,一个要投身战事,无暇南顾,天赐良机也,只是朝廷实在不给力,别说要兵要粮,要个痛快话,都跟便秘似的。 袁乔笑问:“将军是否担心兵力不足?” “可不是吗?现在这形势,想要调动各镇兵马,朝廷肯定不同意。我想再招兵买马。” “有时,我们可能高估了事情的难度。其实,仔细算一算,或许现有的兵力就够了。”袁乔说。 “愿闻其详。” 袁乔说:“蜀国李势是个昏君,自以为蜀地险要,不作防备,如果我们只带一万人轻装上阵,快速奔袭,定会取得成功。后赵既要伐前凉,绝不会和我朝再举战端,何况我方主力部队都在,量他石虎也不敢轻易来犯。” 桓温一思量,是这么个理,凡事若等万全,只怕等白了头。准备了这么久,是该放手一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天纵时机,错过了不会再来。 他上书朝廷,表示要立即率军伐蜀,拜表即行,也就是说,不等朝廷回复,带上人直接开拔。他留下安西长史范汪负责荆州事务以及梁州四郡的军事。命袁乔率二千人为前锋,先行开拔,桓温随后亲率八千大军出征。 第八十二章 蜀道难 以一万谋一国,这事也就桓温敢想,敢干,他曾只身闯灵堂,以一敌三,手刃仇人江播的三个儿子,确实猛,确实二,确实置之死地,能不能后生,全交天命。 当年魏延向诸葛亮建议,以士兵五千出子午攻长安,诸葛亮都绝对不肯行险,而那也只是谋一城。 钟会、邓艾伐蜀时,分三路大军,钟会为主将,领十多万人,邓艾领三万人,诸葛绪领三万人,总兵力十六万人。 而且魏延的身后有诸葛亮做后盾,钟会和邓艾身后,有强大的魏国做后盾。桓温有什么,漫说朝廷态度冷淡,就是朝廷全力支持,以东晋那点可怜的家当,北方又有虎视眈眈的后赵,根本分不出多少兵力做后援。一个重要的例子就是,桓温出发后,在路上走了三四个月,这段时间,如果朝廷真的担心他的死活,绝对有时间调兵遣将,增派兵力入蜀,朝廷没有,一个兵都没有。 这事也不能全怪朝廷,东晋的朝廷,一直是王与马、王与庾共天下,现在,则是王与各方镇共天下,要想形成举国统一的伐蜀方略,几乎是永远也完不成的任务,各人都有自己的小利益。各大家族都有自己相对独立的经济和政治利益,每个庄园都有自己的人口、土地、林木、池沼,这些不纳入政府的兵源和税源。 这样以来,朝廷的兵源和税源十分有限,外有强敌,还要防着内乱,又担心桓温坐大,竟一兵一卒一草一木都未增援桓温。 桓温深知,指望朝廷是没有用的,指望其他地方大员私自出兵,和自己并肩作战,更是想都别想,所以这个超级赌徒决定豪赌一把,赌的就是李势到底有多无能。 李势还真是配合,数十年来,成汉从不把东晋放在眼里,蜀地险固,而东晋强敌环饲,只有成汉骚扰东晋边境的,东晋则很少主动向蜀地出过出兵,其间庾亮和庾翼都曾小规模出击成汉,但目的不是攻伐,只是让成汉规矩点,不要生事,扰乱他们的北伐大计。 成汉瞅准了东晋软弱,才在漫长的边境线上,毫不设防,没想到他遇到了桓温这个楞头青,也就是说,敌人的傲慢帮了桓温的大忙,让他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他兵分两路,一路让袁乔率领2000先锋部队先走,他和征虏将军周抚、辅国将军司马无忌率7000水军随后,另外一千军士,属于后勤保障部队。 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不上路不知道蜀道难,这一回,桓温可算深切地体会到了。刚开始,一切都如预计的那么美好,浩浩荡荡的船队沿着长江逆流西上,一路还算顺利,到三峡时,船队暂停。 荆州水军,天下独步,自以为水上功夫了得,大江大河不在话下,可是到了三峡,才知道之前那点水上功夫,都不叫功夫,三峡行船,不是玩技巧,是玩命。只见两岸峭壁,直耸入云,水势湍急,波涛汹涌,胆小的都不敢睁眼看,可是怎么办呢,总不能被吓回去吧,这时候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桓温长叹一声,既是自语,也是激励将军,“即为忠臣,难为孝子,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呢,上船,把命运交给上天。 船入三峡,掌舵的船夫全神贯注,小心翼翼避过险滩、急流,士兵们则揪着一颗心,一边欣赏两岸美景,一名士兵抓了只小猴,逗弄着玩,船顺流而行,两岸猿声不住,声声哀鸣让人越听越悲凉,其中似乎有一只猿猴鸣声尤其悲伤,而且跟着船队,百里随行,一路叫个不停,纵是热血男儿,也听得肠断。后来,这只母猿用尽力气跳到船上,众人围上去看,它已经力尽而死,那只小猴子跑到它身边,哀鸣不已。军中有曾做过猎人的,说此猿定是小猴之母,后来有人剖开母猿腹,只见肝肠寸寸断裂,这里不是修辞,而是真的一寸寸地断了。桓温听说此事后,大发雷霆,要重责捉猴军士。众人苦劝,才算免了小伙子一难。这只小猴怎么办呢,有人建议放归山林,让它回家去。 “母亲都没了,哪里还有家。”桓温说,他命侍卫们好生照料小猴,就将它养于军中。 桓温这一路,险则险矣,好在没有遇到成汉军队,不像千里远征,倒像野外探险。大军顺利抵达彭城,在这里弃船上岸,继续陆路行军。竟然还是没有遇到防守蜀军。桓温满心窃喜:“这李势,不亡何待?” 347年(永和三年)三月,大军到了虁关(今重庆市奉节县南)前不远处,桓温骑在马上观望,只见前面山势险峻,江岸广阔,杀气阵阵,起自江岸,桓温害怕前面有埋伏,下令军队后撤十里,令千骑前去探看虚实。 回报:“无军,江边只有乱石东一堆西一堆地堆着。” 桓温还是不放心,找来当地土人,问这些石头是怎么回事?土人说,据老一辈人讲,此处地名鱼腹浦,这些乱石是诸葛亮入蜀之时布下的,常有气从内起。 桓温听罢,带着数十骑人马,仔细前来踏看,后来又上到山坡上,居高临下,只见四面八方,皆有门户,每堆乱石都是八行,一堆距另一堆约二丈。 诸将都看不出什么门道,笑说:“这都是诸葛亮五迷三道,迷惑他人耳目,全无用处。” 桓温说:“不然,这是按八卦图布阵,内隐常山蛇势,当年陆逊难怪被困在里面。冒然进去,又遇迷雾天气,不被困才怪?” 他领众人下山,闯入石阵,但见怪石林立,重叠如山,江涛汹涌,如战鼓声声。桓温领军直过石阵,一路行军到青衣县(今四川芦山县)。 第八十三章 成汉的前世今生 这日李势在宫中,倚红偎翠,喝着小酒,看着歌舞, 忽然侍卫来报:“在青衣,发现大量晋军。” 李势大惊,忙撤去酒席,命文武百官火速上殿。 在战事正式拉开之前,我们先简要介绍一下成汉的前世今生。 成汉政权的创始人李特,其祖先是巴西(今四川阆中)的氐人,他们不喜欢居住在大山深穴,这支氐族部落乘船一路漂流到汉中一带,在此繁衍生息。刘邦坐镇汉中时,招蓦这支氐人部族,相助平定三秦,功成后,他们没有留在关中沃野,而是要求回归故里,又回到了四川。汉末时,信奉天师教的张鲁据有汉中,巴人笃信鬼神,张鲁那一套特别对他们的胃口,于是纷纷来奔,团结在张鲁周围。魏初时,迁到略阳(今甘肃秦安东北)。 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北方陷入大混战,大饥荒,大批北方人民一路逃亡到汉中、巴蜀,李特(这支氐人部族的第n代首领之一)也和族人杂在流人队伍里。 他们一路走到剑阁(今四川省广元市剑阁县),坐下来休息,李特看到剑阁山势险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由叹到:“刘禅有如此之地而面缚于人,真的是庸才啊。” 流人进入蜀地后,大部分给人佣工为生,暂时安定下来。可是很快,局势又变了,现任刺史赵廞是太后贾南风的亲戚,此时赵王伦废了贾南风,朝廷下诏征赵廞为大长秋,也就是让他出让地方大员的实权,回京去居闲职。赵廞大怒,起了割据蜀地的心,于是招募李特、李痒、李流兄弟,利用流民武装起事,后来见李氏兄弟治军有方,又很是忌惮,于是故意找茬杀了李痒。李特和李流一腔怒火,率领流民武装攻入成都,同时上表朝廷,揭露赵廞的不臣之心,很快,赵廞在逃跑中被杀。朝廷此时无力顾及蜀地,顺水推舟,下诏对李特兄弟封侯拜将,暂时稳住局势。 接着,委任梁州刺史罗尚为平西将军、益州刺史。罗尚贪财好货,李特听说罗尚要来,派弟弟李骧带着金银财宝在路上迎接,罗尚尽数笑纳。李特又亲率士兵带着牛酒相迎,随行的王敦、辛冉等劝罗尚:“既如此,正好设下鸿门宴,让他李特有来无回。”罗尚拿了人家的钱,又想着李特出手阔绰,态度温顺,不同意杀他。 很快,朝廷下诏,要将流人从蜀地遣反。这可真是晴天霹雳,流人们十分害怕,纷纷依附在李特兄弟周围,李特三番两次请求罗尚延期遣反,至少到秋收后,流人们好赖备点粮再上路。罗尚表面上答应了,可随后就派大兵围剿李特兄弟,好在李特兄弟早防着这一手,和政府军打了起来,结果政府军大败。之后,政府军和流人武装展开拉据战,互有胜负,后来,在一次战斗中,李特战死。 李特死后,其四弟李流成为流人武装的新任领袖,和他的侄子李荡、李雄等继续和政府军战斗,李流自称大将军、大都督、益州牧。李流病终前,将这一摊子交给侄子李雄。 李雄接手后,很快打了个大胜仗,拿下成都,罗尚连夜逃走。此时军事上虽然形势大好,可流民军严重缺粮,李雄率军挖野芋充饥。 李雄于晋永兴元年(304年)自立为成都王,赦其境内,安抚百姓,又通过一系列的军事行动,逐渐拿下整个蜀地和汉中地区。一年多后,李雄称帝,国号大成,辖地包括今天四川、陕西西南部、云南和贵州北部,和三国时期蜀汉的国土差不多。 李雄雄才大略,任贤用能,善加抚恤百姓,在他治下,在北方乱成一锅粥的情形下,蜀地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休养生息,过了30年太平日子。 李雄临终前,放着自己的十多个儿子不立,反而立哥哥李荡的儿子李班为太子,他的意思是这元首的位置本来是哥哥的,哥哥早年战死沙场,这位子才落到自己的头上,现在应该还回去。还有,就是这个李班仁义,常有爱民言论,对李雄又极尽孝道,李雄生病时,早年受的刀伤一并发作,化脓,发出恶臭,他的儿子们都恶心得躲得远远的,可李班却很心疼伯伯,侍奉汤药,用嘴吸出伤口的脓血。李雄觉得这孩子这样孝顺,又宅心仁厚,定会抚恤百姓,施行仁政,让他做继承人,蜀地百姓的幸福生活才有保障。 可这只是他一厢情愿,他前脚刚崩,李班继位没几个月,就被李雄的儿子李越、李期杀于灵堂。 不久李骧(李特的弟弟)之子李寿又杀了李越,废了李期,自己称帝,改国号为汉,后人便称这支李氏政权为“成汉”。 在李寿之前,李氏政权的领导人都坚持一个原则,就是不和晋室为敌,李雄还不时给东晋进贡钱粮宝物。 李寿则改弦更张,准备和石虎结盟,夹击东晋。 李寿在位初期,尚有李雄遗风,吃穿用度简朴为上。后来,他派遣的使臣到后赵去了一趟,回来跟他描绘了一番石虎皇宫的富丽气象,办公区多么雄伟壮丽,休闲娱乐区如何侈奢刺激,生活区是怎样的香艳旖旎。听得李寿一愣一愣的,同是做皇帝,自己咋就过得跟个土鳖似的。于是学习石虎好榜样,旧宫殿住不得了,重新改扩建,美女不够用了,在民间海选,强征入宫,做王的女人。在统治手法上也向石虎看齐,杀人立威。蜀地人民在李雄治下过惯了宽松富足的日子,现在被这突如其来的横征暴敛和白色恐怖压得喘不过气来。 六年后,李寿享尽人间富贵病死,蜀地人民可算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是出早了,继任的李势,比父亲更疯狂,怎么奢侈怎么来,同时,诛杀忠良,任用奸小,蜀地人民敢恨而不敢言。 直到桓温忽然入蜀,惊破伊人春梦。 第八十四章 决战笮桥 李势命将领李福、昝坚率大军赶赴合水,抵御晋军。 此时桓温在彭模略事休整,在这里开了一次战前会议,桓温打算兵分两路,攻向成都。袁乔认为,我方本来兵力就少,若分兵两路,就更薄弱,如果一军军败,大势就去了,不如集中兵力,轻装上阵,如同一把匕首,直捣成都。桓温留下参军周楚、孙盛看守辎重,其余士兵只带三日粮食,也就是说,整个部队就是个超级敢死队,三日取下成都,功成名就;不成,战死沙场,否则,也得饿死。 老天爷再次帮助了桓温,当时,成汉有将领建议,在合水南岸设伏,料定桓温弃舟登岸后,没有船可用,不会走水路,只能走山阳到合水这条陆路。可是昝坚不同意,他认为水路迅速,如果己方从江北鸳鸯琦渡江,向犍为(今四川彭山东)开进,水路迅捷,可在半路上截击晋军,来一个迎头痛击,可他率军走了一路,晋军的影子也没见着。 李福、李权兵分两路,进军彭模,李福的运气比昝坚好不了多少,他一路到了彭模,打算端了晋军粮食和辎重,让晋军彻底沦为一支没吃没喝的孤军。李福大军到彭模后,孙盛统率少量士兵,坚守营寨,占尽天时地利的李福竟然被屡屡打退,看着晋军的粮仓徒唤奈何。 与此同时,桓温亲率步兵一路向成都进发,沿途与李权的部队相遇,三战三捷,顺利抵达成都十里陌。 昝坚听说桓温已到成都,慌忙带领大军回师成都,军士们白白被折腾一番,回来时,反倒被敌人占了先机,桓温以逸待劳,趁昝坚部立足未稳,军心焕散,奋力一击,昝坚军一触即溃。 自入蜀以来,桓温军一路所向披靡,连战连捷,桓温内心大悦,只待来日攻下笮桥,拔掉成都外围的最后一个大钉子。 派出去的精锐部队都成了肉包子,李势无奈,只得集结剩下的所有兵力,在成都城南约两公里的笮桥与晋军决战。 为什么选笮桥决战呢?这是成都特有的地理位置决定的。那时成都水系发达,江河密布。当年,秦朝的李冰在修都江堰水利工程时,包括了在成都南郊对原有水道进行疏导和改造,形成两条河流,就是着名的成都“二江”——郫江和检江,郫江又称内江,是今天府河的前身,检江又称外江,是今天锦江、南河的前身,在这二江上,相传李冰按北斗七星的方位,修了七座桥,笮桥就是其中之一。所谓笮桥,就是用竹索编成的桥,这是世界史上记载的最早的一座竹索桥。建造时用三个大铁椎来系桥柱,紧竹索,悬挂在河上。桥面狭窄,高悬空中,摇晃不定,易守难攻,最不利大军过渡。所在,李势将此作为成都的最后一道屏障。 这日早上,朝阳如血,桓温让士兵们饱餐一顿,饭后,集结部队,他身披银色铠甲,骑在马上,做最后的动员演说。 “大晋的战士们,三日之粮已经吃完,决一死战的时刻到了,我们已没有任何退路,只有冲锋陷阵,勇往直前,杀出一条生路,扬我大晋神威,收复山河。今晚,我们要么在李势的皇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要么血洒战场,身死他乡,这中间没有第二条路,将士们,报效大晋的时候到了,拿起武器,完成我们的最后一攻,千秋功业,在此一举。” 桓温剑指前方,一马当先,7000士卒们紧随其后,冲向笮桥。 李势虽然长于深宫之中,打仗还是有点经验的,他亲临战场,坐阵指挥,数千名弓弩手在岸边排开,分列两队,前队射完,退后,后队立刻补上,千箭齐发。桓温一面让弓箭手还击,掩护敢死队冲上笮桥,意图冲过浮桥,近身搏杀,一方猛攻,一方死守,冲上桥的士兵一波一波被射杀,偶有几名士兵冲过笮桥,等着他们的,却是一排排大刀长矛。眼看着战士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中,桓温的心一阵阵抽紧。 这边桓温率主力正面猛攻,袁乔则另派两路敢死队,在侧翼架吊桥,就是派善于游泳的士兵带着绳索游到对岸,然后将绳索在两岸固定,将竹筏摆放在绳索上,供士兵过渡。袁乔抽调数百名弓弩手放箭,射退敌阵,掩护敢死队架吊桥。 此时,李势军箭阵更密集,一次次打退晋军的猛攻,参军龚护战死,前锋部队几乎全军覆没,桓温催马向前,挥剑让第二梯队扑上,李势军箭如雨下,一支箭直射到了桓温的马前,不怕死的晋军,此时也不由胆寒,诸将劝桓温退兵,再作打算。桓温见死伤惨重,士兵们一拨一拨地冲上去,一个个惨死在箭矢下,他开始觉得后悔,鲁莽终于要付出代价了。 他挥泪下令:撤退。 鼓吏抡圆双臂,慌乱中,却将收兵鼓擂成了冲锋鼓。又是袁乔,将错就错,大声督促军士浴血奋战,士兵们在漫天鼓声中,舍生忘死,奋勇向前,此时,数座吊桥也已架好,士兵们冲上吊桥,扑向敌阵,终于反败为胜,打退驻守笮桥的成汉军。 李势骑马逃回成都,率军固守,晋军乘胜追击,到达城下,桓温命士兵纵火烧城门,攻入城内,李势眼看守不住,乘夜色逃出东门,一路逃到晋寿。 桓温攻入成都,一面派兵收编残余蜀军,封锁府库,安抚城中百姓。一面纵兵冲进皇宫,将皇室人员收监,待抓到李势后,一起处斩,以血还血,为死难的士兵们报仇。 又是袁乔,建议桓温,我们孤军拿下成都,但是现在各种反抗力量都在,包括成汉军主力,并未大损,绝不可小视,还是安抚为上,用兵为下,毕竟,经过这场血战,我方生力军锐减,假如李势召集旧部,卷土重来,实在凶险之至。所以,眼下还是善待皇室宗亲,稳定官僚集团,安抚百姓为上。 桓温知道袁乔说的有道理,只好硬咽下这口恶气,他走入后宫,阎太后正和妃子李氏以及公主李嫣抱头痛哭,见一个紫髯环眼的将军仗剑而入,自以为必死。此刻,她反倒镇静下来,坐直身子,擦干眼泪,一言不发看着桓温。 李嫣躲在生母李氏身后,低头不语。 桓温抱拳行礼,说:“惊扰太后和公主,在下特来问安。” “亡国之人,何言问安,将军客气,要杀要剐,全凭尊意。”阎氏正色说。 “太后您放心,我奉王命,千里来奔,让蜀地重回晋室怀抱,这是我朝百姓和蜀地百姓都热切盼望的大好事,蜀地百姓本是我大晋子民,我绝不会滥杀无辜,定会妥善安抚,让百姓安居乐业。如果李势肯降,我也必将善待皇室宗亲,我为收复蜀地而来,不为灭蜀而来,请太后放心。” “你这话当真?” “军中无戏言。” 太后低头沉思,这时,桓温看见了李氏身后的公主,听到桓温没有杀她们母女之意,李嫣缓缓抬起头,恰好落入桓温眼中,她脸上泪痕犹在,更显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美貌倾城。桓温一见之下,魂飞天外,世间竟真有如此佳人,他呆呆看着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太后见状,轻咳了一声,说:“如果将军不准备杀我们母女,就请回吧。” 桓温自知失态,喏喏而退。 第八十五章 李势投降 李势趁着夜色逃走,一口气跑出90多里地,到了晋寿,这个大胖子累得浑身骨头似乎散了架,滚落马下,随行昝坚扶他在胡床上坐下,李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在自己的国土上沦为难民,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昝爱卿啊,现在怎么办呢?” “昝爱卿”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作为首席将领,白白丢人现眼,输得窝窝囊囊,此刻还敢说什么,要不是他,李势还不至于输得这样惨。 “你倒是说说,现在怎么办才好?”李势不耐烦了。 昝坚跪下,说:“都是臣的错,请陛下治臣之罪。” “现在说这些还有屁用,朕让你害惨了,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让谁来治你的罪。难得你不离不弃,这时候还跟着朕。”李势看看周围,居然只剩下十多骑人马,不由潸然泪下。 走投无路的李势决定投降,他派人送降书给桓温。降书云:“伪嘉宁二年三月十七日,略阳人李势叩头死罪,伏惟大将军节下,先人遭难流亡,凭恃险要的地势,在乱世中窃据汶蜀。末帝愚昧无知,接掌权位,苟且偷安,没有能够改弦更张,归顺大晋。竟然麻烦您大驾,来到这险峻崎岖的地方,将士狂妄愚鲁,犯了天威,使我惭愧悔恨,精魂飞散,甘刀斧,来祭大军的战鼓。伏惟大晋,天网恢弘博大,恩泽遍及四海,如阳光普照大地。今紧迫匆忙,逃亡草野,于今在白水城,谨派私自委任的散骑常侍王幼奉笺呈交,并命令州郡放下武器,如枯池中的鱼,时刻等待着救命的消息。” 桓温看完降书,露出满意的微笑,入蜀之战,终于可以圆满了。侍卫来报:“李势已到帐外。” 桓温走到军营门口,只见李势绑着双手,旁边跟着载有棺木的牛车,向桓温请降。桓温忙上前亲为李势解索,下令焚烧棺木,对李势好言劝慰。将他安置在军营,立国44年的成汉自此灭亡。 伐蜀功德圆满,桓温十分高兴,大宴众将。 酒过三巡,他举起酒杯,对袁乔说:“这一杯酒,我敬袁将军,要不是袁将军为我筹谋,入蜀之事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将军当立头功。” 袁乔忙起身,谦道:“将军言重,伐蜀功成,一是将军英雄盖世,众将士出生入死;二是蜀地百姓存心归附,乔何德何能,敢称头功。” “不必过谦,桓某心里有数,此次冒险成功,若非将军胆略过人,鼎力相助,桓某还真下不了决心入蜀,这一路行军,又多亏将军出谋划策,随机应变,笮桥之战,若非将军随机应变,激励将士拼死向前,后果不堪设想,桓某自认胆大过天,那一日,也觉得心胆俱寒,一想到一万热血男儿因为桓某执意犯险,即将身死他乡,给后世徒留笑柄,桓温百死难辞。对了,要破格嘉奖那位击错鼓的传令官,若非他击错鼓,我军可就真的完了,此是老天护佑我大晋啊。” 他举杯向众将大声说:“入蜀以来,众将士备尝艰辛,九死一生,桓某十分感激,在此,桓某敬诸位一杯,今晚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众将齐声说:“不醉不归。”众人举酒饮干,纷纷称赞主帅豪情壮志,胆略胸怀,古今罕有,夸得桓温云里雾里,酒不醉人人自醉。 袁乔拿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桓温,似有话要说,想想又咽下了,且让众人先痛乐一晚吧。 那晚,众将大醉,袁乔不放心,带人到各营查看一番,吩咐把守士兵,恪守职责,切莫大意。 桓温带着七分酒意回到房间,如此兴奋,如何睡得着,他在侍卫耳边吩咐了几句。 侍卫来到后宫,宣公主李嫣进见。 李嫣当时在生母李氏(李势的生母,是李寿的妾,李势继位后,封嫡母阎氏为太后,生母李氏并未受封赏)房里,闻听此语,花容失色,她哭着抱住母亲,说我不去。 那日见桓温神态后,李氏已料定有今日,亡国后妃、公主,除了任人鱼肉,还能怎样。她流着泪,紧紧抱着女儿说:“当年我的父亲李凤,被你祖父李骧所杀,我被没入宫中,成为仆役,不久被你父王纳为妾,委曲求全,生儿育女,身为妇人,我报不了杀父之仇。谁知今日,拜你那不争气的父兄所赐,再次国破家亡,我生来命苦,忍耻偷生至今,并不足惜,只可怜你还这么小,却要经历我当年的命运,如何不让我痛断肝肠。” 李氏死死抱着女儿,怎么都不肯放手,侍卫不耐烦了,连连催促,就差动手拉开她俩了。 李嫣知道该来的终究要来,她推开母亲,擦干眼泪,跟随侍卫到了桓温房里。 桓温命随从们都退下。房里就剩下他们二人。 桓温让公主坐下,亲手给公主倒了杯茶。 李嫣低头,不接茶,也不说话,桓温放下茶杯,轻轻扶起公主的下巴,这张美丽绝伦的脸再次让他呼吸困难,他放开她,强忍内心的冲动,退后坐下。说:“你的哥哥投降已有些日子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安置他,有人建议我送他回建康,听侯朝廷发落,还有人建议除掉他,以免有人借此生乱。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想听听公主的想法。” 李嫣抬头,冷笑一声,说:“皇兄无德无行,葬送祖上数十年基业,任何处置于他都不为过,要杀要留,悉听尊便,亡国之女,并无话说。” 公主言词凛冽,表情漠然,但声音依然美妙婉转,似黄莺绕梁,听得桓温中心如醉。半日才回过神来,说:“公主果然刚烈,只是你真的就不关心你的母亲以及李氏宗亲数百口人的存亡安危?” “将军的意思是,李氏数百人的安危系于李嫣一身?我本来以来将军是个英雄人物,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个乘人之危的得志小人罢了。” 桓温血气上涌,刚刚被众人捧为空前绝后的大英雄,转眼就被一个小姑娘拉下云端降为小人。他怒火中烧,被酒烧红的脸成为紫色,和紫色的胡须交相辉映,凶相毕露,血红的眼逼视公主,沉声说:“你好大胆,竟然当面骂本将军小人,真以为我不会杀人吗?” “兵临池下,血流成河,本是将军本来面目,何况杀几百个人,李嫣还是那句话,杀或不杀,全在将军,我自会随母依兄,生则相随,死时同归。将军之意,李嫣不敢装糊涂,作为战利品,本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是李嫣生来执拗,不遇良缘,宁死不遂。” 桓温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看着公主,说:“这倒有点意思,好吧,我不逼你,是不是良缘,咱们走着看。” 他命人送公主回府。 第八十六章 蜀宫大宴 第二天一早,袁乔进见,桓温还在床上宿醉未醒,袁乔叫来一营士兵,在桓温帐前演练,士兵们杀声震天,惊醒桓温,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惊问袁乔:“蜀军反了吗?何以杀声震天?” 袁乔笑说:“这是我们的士兵在演练,惊扰将军春梦,是袁某之过。” 桓温长出一口气,说:“你干吗一大早跑来吓人,这几个月来,好容易睡个安稳觉,你都不肯。” 袁乔笑答:“昨晚将军兴高,末将不敢扫将军的兴,但眼下,绝不是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李势虽降,蜀地诸将手中仍有大量兵马,他们随时都有起兵反叛的可能,蜀地百姓被李氏政权控制数十年,特别是李雄当政时,中土大乱,此处独全,很受蜀地百姓爱戴,百官、百姓难免心恋旧恩,万一有人聚众起事,我军孤军在蜀,恐怕不好应付。” 桓温拍拍袁乔的肩,沉声说:“我虽沉醉,心里一刻也不曾忘记此事,古来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不知彦叔有何高见?” 袁乔说:“现在李势在我们手里,对他一定要妥善安置,以免激起民变。另外,安抚军中诸将,能拉拢的尽量拉拢,不能拉拢的,也善加抚慰,只要军中不叛,蜀地百姓大概不会为李势舍生忘死,起兵勤王。” 桓温说:“袁将军之言,正合我意。” 袁乔又说:“近日,末将和蜀地官民多有交流,谁贤谁愚,谁君子谁小人,大概心里也有了谱。蜀中旧将王誓、王瑜、邓定、常璩是贤能的人,宜加任用,只是这些人,未必肯为将军所用。” 桓温冷笑一声说:“肯不肯,先用了再说,暂时稳住他们,即使有反心,也让他先隐忍不发,给我们留足时间,整顿军旅,将蜀兵一部分发给粮米,解甲归田,剩下的重新整编。至于这些旧将,愿意合作的话,欢迎,真心要反,正好给大王送菜,平叛立威,恩威并施,方是良策。“ 袁乔含笑称是。 桓温下令,任命蜀中旧将王誓、王瑜、邓定、常璩等人为参军,另一方面,他选拔蜀地贤能之士,任用汉司空谯献之等人作为参佐,处理政务,以蜀人治蜀地,保证政权平稳过渡。 同时,他将李势和他的弟弟李福(一说是他的叔父)、从兄李权等宗亲十多人送往建康,好绝了一些人的念想。 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中,桓温志得意满,平蜀半个月后,桓温召集军中诸将、蜀地旧将和官员士绅在宫中宴饮。 巴蜀一带的大官绅没有不来捧场的。桓温见蜀中人士如此给面子,心情大好,他举杯向在座诸位说:“蜀地本属大晋,蜀地百姓本是大晋子民,只因八王之乱,惠帝蒙尘,天下大乱,蜀地阴差阳错,落入李氏之手,自李寿接管政权后,残暴无道,百姓水深火热,辗转沟壑,温每念及此,寑食难安,常怒发冲冠,暗自发誓,定要救蜀地百姓于水火,让蜀地重回大晋怀抱。今日承蒙将士们舍生忘死,蜀地军民多方支持,温终于完成此愿。来,我们共饮一杯,为晋室复兴,为蜀地百姓幸福安康,为今日盛会,饮干这杯酒。” 诸将群情激昂,纷纷叫好,蜀地官绅也不敢不叫好,只见满场叫好声,众人一饮而尽,纷纷盛赞桓温是孤胆英雄,千秋功臣。 桓温被夸得有些飘飘然,他顾盼自雄,高谈阔论,纵论古今英雄,他说:“凡成不世之业者,必有过人之举,所谓成败皆在人为,存亡的关键并不是客观条件,而是人才,人永远是关键的动因。” 说到这里,他再次向袁乔敬酒,大声说:“比如袁将军,此次入蜀,若无袁将军,大概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坐在这里。袁将军,桓某敬你一杯。” 袁乔无奈,勉强饮干杯中酒,一边向桓温悄悄使眼色。 桓温明白,自知得意太过,晋军的胜利和喜悦就是蜀地旧将们的耻辱和创伤,此刻显然不宜张扬。他干咳一声,转身和几位蜀地官员聊起李雄治蜀和诸葛亮治蜀时的往事,表达了他想向这二位看齐,还蜀地一个太平盛世的愿望。 桓温仪态俊伟,豪气干云,满座无不称赞桓将军是人中俊杰。 桓温起身更衣,众将犹在吹棒。寻阳人周馥摇了摇头,幽幽地说:“可惜你们没有见过王大将军(王敦)啊。” 桓温事后听到这句话,他很不高兴,说起来,王敦一度曾是他的偶像,英雄盖世,最重要的是桀骜不逊。他曾在王敦坟墓前意味深长地赞叹:“可儿,可儿。” 可是被人说成比不上王敦,他又很不忿,我怎么就不如,他王敦再能耐,也是窝里横,几曾见他收复一寸国土。于是不满地说:“王敦算什么,在我心里,真正的英雄是刘琨、祖逖二人,祖逖将军一生高举北伐旗帜,使石勒不敢南顾,而刘琨将军坚守故土,讨伐胡虏,死节晋室。绝命诗中那句“何意百练钢,化为绕指柔”,至今让人泪下。王敦算什么,刘琨将军的死也有他一份,而他终究又做了贼,这样人,拿我比他,他也配!” 这边开宴,李嫣则陪太后和母亲在后花园赏花,年年花相似,只是今年,换了一双双泪眼,即便这样,大约这也是最后一次在蜀宫看花了,三人相对无语,各自流泪。这时,桓温的一名侍卫在宫女的陪同下送来几个食盒,说是桓将军送来的。宫人将果菜一一摆上,之后,又拿出一盒桔饼,所谓桔饼,就是放了馅料的胡饼,状若桔子,宫女说这是桓将军特别送给公主的。 李嫣看了一眼圆圆的桔饼,双眉微蹙,颇有不悦之色。阎太后见状,笑对侍卫说:“多谢桓将军美意”。 侍卫去了,李嫣叫来一名宫女,问她:“邓参军来参加宴会了吗?” “他来了。” “还有谁和他一起来?” “邓家大公子也在。” 李嫣说:“多日不见邓夫人,我心甚念,你让人把这盒桔饼送到邓府去吧。” “还是不要再生枝节了,孩子,认命吧。”李氏拉着女儿的手,满眼忧伤。 “母亲,难道您想让女儿和您一样,含羞忍耻,和仇人同床共枕,度此一生吗?” 李氏掩面而泣,阎太后不解地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不就送一盒饼吗,怎么就横生枝节了。” 李嫣苦笑一下,说:“是母亲忧伤过度,什么事都怕,太后说的对,不就一盒饼,能有什么事。送去吧。” 那天晚上,邓家大公子邓博刚进府门,就被母亲请过去。母亲让他坐下,他坐在母亲身边,见茶几上放着一盒饼,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豆沙馅的,十分香甜。 母亲问:“这饼好吃吗?” “好吃。”邓公子赞道。 “你知道这是谁送来的吗?” “谁送的?” “公主送来的,据说,这是桓大将军送给公主的桔饼。公主又命人送给我。” “想是公主想念母亲了。” “你还不懂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吗?” “孩儿愚钝,请母亲明示。” “也难怪你不懂,只知在军中打打杀杀,哪里懂这些。桔饼寓意吉饼,是男方求婚用的,桓大将军送桔饼给公主,这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邓公子一下子扔掉手中的饼,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 “现在你明白公主的意思了吗?” “孩儿明白。母亲请放心,我这就去办。” 邓夫人说你回来,我话还没说完。邓公子转身看着母亲。 “我们邓家世受李氏厚恩,你和李嫣公主打小就一起玩,这几年,你们渐渐大了,懂了人事,人前人后,像是生分了,但你们那点小心思,为娘心里明镜似的,你这一去,定要小心,救走公主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第八十七章 蜀兵反叛 在蜀地,每年春三月,有一个最重要的节日,就是先蚕礼,相传,蜀人是最早发现野蚕,并学会养蚕的,蜀字的本义,就是蚕的意思。而蜀国的第一个王,叫蚕丛,他掌握了先进的养蚕术,教导当地百姓如何养蚕,深受百姓爱戴。 蚕桑在蜀地历史悠久,意义非常,每年的先蚕礼,是蜀人最隆重的礼仪,历届领导人都十分看重这个祭礼。往年先蚕礼由皇后主持,今年呢,蜀地没有君主,自然也没了皇后,这个先蚕礼还搞不搞? 蜀地官民最近都在议论蚕桑祭祀的事,蜀人看重蚕桑祭礼,认为这关于今年蚕桑的兴衰,而蚕桑在蜀地,只许兴不许衰,衰了这一年就意味着一多半的经济来源断了。 此事迫在眉睫,桓温召来蜀地官员,商量有没有变通的方法。办法,只要想总会有的,有人提出,用官祭代替国祭,以祭蚕神代替先蚕礼。先蚕礼需要皇后娘娘率朝廷命妇们完成,祭蚕神则不同,可由地方官组织,百姓参与,其中一个重要环节就是选择一位美丽的少女骑在马上,手捧一盘茧子,寓意着蚕花娘娘,带领祭祀队伍走到地头,由当地的贵族妇女们带头,亲自采几条柔桑,完成采摘礼仪,之后,“蚕花娘娘”率队回到祭坛,由这位民选“蚕花娘娘”将蚕茧献上祭坛,众贵妇陪祭。 仪式完成之后,则是大开庙会,卖吃的,吹糖人的,练摊的,走江湖卖艺的,搭棚唱戏的,舞狮子的,农产品交易的,贩牛卖马的,一句话,祭祀过后,是百姓的狂欢。 这个提议真是说到了桓温的心坎上,这个与民同乐的狂欢场面让他遐想不已,更让他遐想不已的是,假如这个美丽的“蚕花娘娘”,让公主李嫣来扮呢?头戴花冠,一袭白衣,飘然若仙,想想都让人心醉神驰。 桓温一拍几案,就这么定了。 人散后,袁乔若有所思地看着桓温,微笑说:“将军是想让公主当这个‘蚕花娘娘’?” “除了她,还有谁配?” “可她毕竟是成汉公主,将军就不担心她的美丽会让蜀人怀念李氏?一想到这么美丽的公主,即将被带到遥远的建康,再也不可能回到蜀地,蜀人会不会为公主而战呢?” “或许,蜀人会因为我优待李氏宗亲而归心呢。”桓温辩解道。 袁乔想,对一个色迷心窍的老男人,真是说什么都没用。 祭礼定于清明节前一天在成都郊外举行,参军邓定受命搭建祭台,参军王誓抽调2000名军士,专门负责祭祀治安,有司官员核定相关礼仪。 4月4日,天清气明,春暖花开,成都南郊,锦江岸边,人们挑壶担浆,携儿带女,说不尽公子踏青,仕女游春,不过,今天公子无心观仕女,都想一睹公主风采。 辰时,桓温登上祭台,面向东方,跪拜上香,典礼官宣布,祭礼开始。由仪仗队开道,仪仗队由年轻的贵族公子担任,领队就是邓定的大儿子邓博。之后,李嫣公主穿着白色丝裙,披着白色披风,头带鲜花花冠,手捧装着蚕茧的盘子,骑在马上,神情较白衣犹清,桃腮比鲜花更艳,美目偶一顾盼,满城春色顿时有了灵气,目光拂过的心灵,内心最柔软的那根弦倏地一颤。 公主后面,跟着一众贵妇,再后面,则是鼓乐队和舞狮队,巡游队伍缓缓到了桑树林,公主下马,亲手在树上采下三条柔桑,之后,贵妇们各采柔桑数条,公主重新上马,巡游队伍绕过桑树林,穿过农田,沿锦江岸边走回祭台。公主将蚕茧和柔桑放上祭台,然后焚香,三跪,六拜,一众贵妇随她一起行礼。之后,公主退下祭台,将一条黄色丝带系在树上,祈祷风调雨顺,蚕事顺遂,五谷丰登。 之后,公主回到供她起居的锦帐中,她的母亲和侍女已在里面等着她。 此时祭台旁,唱曲的,弹琵琶的,舞狮的,杂耍的……开始给蚕神表演;卖吃食的,卖玩艺儿的,农产品交易的,纷纷登场,有钱人家在青草上铺上席子,摆出酒盒食盒,一边赏玩春色,一边吃着、看着,享受这春日暖阳,分享这热闹气象。 桓温大悦,和袁乔及诸将坐在临时搭建的帐中,临江而鱼,开怀畅饮,眼前的繁华景象让他胸中大快,蜀中果然天府之国,富庶、安适非他处可比,将这样一份大礼送给东晋小朝廷,恰如一声惊雷,落下满天金雨,天地都要起六种震动。 邓定斟满酒杯,端到桓温面前,满面春风地说:“今日睹此盛况,大快人心,将军入蜀,立下不世功业,蜀地在将军治下,官民共乐,实是蜀人之幸,邓定敬大将军一杯。” 桓温大笑,说:“桓某何德何能,全赖诸位扶持,蜀中气象,果是不凡,桓某今日大开眼界,十分快慰,来,咱们一起喝。”桓温举杯,和邓定一饮而尽。 邓定又去敬袁乔,对袁乔的勇略机谋极尽奉承,袁乔满面含笑,也是一饮而尽。 邓定之后,众蜀将你一杯,我一杯,纷纷去敬桓温,桓温来者不拒,渐渐双目朦胧,有了七分醉意。 不久,桓温伏在桌上,睡着了,邓定上前,轻轻推一推桓温,桓温醉里哼哼了两声,抬起头来,说你是谁呀? “在下邓定,来给大将军敬酒。” 桓温呵呵一笑,拿起酒杯,说:“满上,喝酒……喝酒。”说着头一低,又睡着了。 邓定见状,忽然摔掉手中的酒杯,大声喊:“来人呐”,只见十多名刀斧手闯进帐来,直扑桓温、袁乔等人。 袁乔忙离座,拔剑护在桓温身前,大声说:“邓定,你这是要造反吗?” 邓定说:“我只是要打走强盗,复我汉国。” 在席的四位将领和袁乔一起,护住桓温,和刀斧手激战,这时,一名士兵冲进帐来,背上中了一支箭,他口吐鲜血,拼尽力气喊了声:“王誓起兵造反,彭模告急。”说完喷出一口血,倒地而死。 袁乔怒目圆睁,挥剑直取邓定,邓定举刀相迎,杀做一处。越来越多的叛军将营帐包围,帐中杀得昏天黑地,血腥气熏人欲呕,桓温还是沉睡。 另一路,邓博带着人马冲进公主的锦帐…… 又有数名军士冲进桓温帐中,和邓定夹击袁乔,袁乔奋力战斗,渐被士兵逼到角落,邓定绕到桓温身后,提剑,直刺桓温背心,桓温在醉中忽卧倒在地,这一剑刺中盘中烧鸡,邓定回剑,烧鸡飞到空中,直扑一名蜀兵面门,蜀兵腾不出手来,情争之下,张口咬住。邓定撤回长剑,再刺桓温,桓温就地一滚,跳起身来,拔剑横在身前,两眼瞪圆,须发皆张,死死盯住邓定。 邓定害怕,后退了两步,说:“你、你、你……” 桓温冷哼一声,说:“你以为我真的醉了吗?看剑……”话音未落,剑尖已至,邓定展开身法,和桓温斗在一处。 这时,一名士兵冲进大帐,大声说:“报将军,隗文率军一万进攻成都大营。” 桓温命袁乔快去成都,“这里有我,你快走,成都若有失,平蜀之功,毁于一旦。” 袁乔杀出一条血路,带领数十骑人马,奔回成都。 此时,帐中涌进更多叛军,桓温手刃数人,帐中横尸累累,血腥气熏人欲呕。桓温抖擞精神,他的贴身侍卫只剩下5人,他们5人围成一圈,迎战四方来敌,人人浑身血污,血红的眼紧盯敌人,在倒下之前,拼尽最后的力气。 这时,晋军在几名下级军官的带领下,从背后杀散邓定叛军,军士逃散,晋军冲进大帐,营救主帅,邓定见事不谐,领着数十骑人马杀出重围,逃了出去,晋军要去追,桓温说算了,穷寇莫追,料他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桓温四周看看,遗憾地对身边的士兵们说:“好好的一个庙会,本想与民同乐,谁知闹成这样,百姓们都散了,真可惜。 桓温率兵回到成都,此时,袁乔已打退隗文军队,隗文率军溃逃。 桓温命周抚率兵去彭模平叛,五天后,军士来报,周抚将军阵斩王誓、王瑜,打退叛军。 叛军四人组至此均已落败,叛乱暂时平定了,桓温脸上的阴云却日渐浓密。更让他忧心的是,袁乔病了,咳喘严重,常常一句话说到半截,忽然咳得抽成一团,半日方苏。近日,桓温让袁乔好好休息,吃药将息,不必到军营来。 第八十八章 公主李嫣 这日上午,桓温从习武场回来,一个人独坐帐中,他让侍卫拿酒来,喝了几杯,拧着眉毛,在帐中走来走去,心里只是闷闷不舒。他很想叫袁乔来,可又担心他的身体,只好自个儿喝几口酒,叹一会儿气。 这时,袁乔来了,桓温先是一喜,接着板起脸,说你怎么又来了,快回去躺着,我这里一切都好。 “你这像是一切都好的样子吗?地砖都快让你磨透啦。” “当日凭一腔血勇,你我率军入蜀,一心只想着打败李势,收复失地,可是对拿下蜀地后,该怎么做,明显后手不足啊。以至今天进退两难,久居此地,必被朝廷猜忌;率兵退去,蜀地反抗势力必定卷土重来,叫我如何甘心。” 袁乔说:“将军所虑极是,我这几日……也正为此悬心,我军孤军在此,朝廷又无增援,叛军回过神来,必将再度集结,围攻我军。”说到这里,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袁乔满脸潮红,眼泪都咳出来了。 桓温焦急地过来,抚着他的背,说你就别操心了,有我呢,快回去养着吧,你可是我的智囊,以后北伐,我还靠你呢。放心吧,这里一切有我,快回房间休息去。桓温命人送袁将军回去。 袁乔摆摆手,喝口温水,说:“让我把话说完,我们不如且退,暂时放弃成都,这里无险可守,距离江南补给线又太远,主力部队撤离后,肯定守不住,不如留下部分军队在彭模驻扎,从江南到彭模,水路可通,补给相对容易,他日成都乱起,再逐渐平定,方是良策。” 桓温说我都听你的,你快去休息,以后,除非我去看你,再不可来见我,否则以军法处置。 袁乔笑笑,由侍卫扶着,回房去了。 桓温看着袁乔的背影,内心十分忧虑。 侍卫报:“公主求见。” “带她进来。” 李嫣素衣素面,不施脂粉,不着绫罗,不戴珠翠,反而更衬得脸若桃花,雅淡天成。 “你是为邓博来的吧?”桓温冷声说。 “是。”李嫣低头,不敢看桓温。 “抬起头来,看着我。”桓温说。 公主抬起头,看见桓温喷火的双眼,被那火焰一燎,忍不住就想低下头去,可她不甘示弱,硬是逼着自己顶住那火辣辣的逼视。 “好一个不出闺门的公主,居然联络情人,起兵反叛,你可知罪?”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只求将军,让我和邓公子一起死,他因我而死,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死。” “想做一对亡命鸳鸯,想得美。我对你们这么好,你们却时刻想着在背后捅我一刀。幸亏袁将军急时提醒,我才免作他乡之鬼。” “可是,袁将军是从哪里看出端倪的?难道是有人走露了消息?” 桓温冷笑一声,说:“还记得我送你的那盒桔饼吗?你把它送到了邓府,这让一个妒火中烧的老男人,起了疑心。接下来,邓定的表现就更可疑,之前,他虽然接受了我的任命,但一直冷面冷眼,禁口不言,可他偏偏对这次祭礼很上心;今日宴会上,他更是口灿莲花,对我极尽恭维,无事献殷勤,我那个聪明决断的袁将军料定其中必有诈,他让人悄悄给我送来醒酒汤,又不动声色地布局,让我的士兵埋伏在锦江岸边待命。之后,袁将军派人将你们母女引开,在你的帐中埋伏刀斧手,邓博很配合,很快带人钻了进来。接下来的事,你大概都听说了,否则也不会来见我。” “可是,你们既然如此万全,为何会让邓参军逃走?” “死了一个王誓已经够了,我若抓住他,你让我拿他怎么办?杀一儆百?血债只会引起更多的血债,蜀人是我大晋子民,我何忍他们一再流血,可是我要不杀他,又如何服众?”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们输了,任凭将军处置。” “真的任凭我处置?既然如此,公主何必来见我。” “你?”李嫣又被猜中心思,满面娇嗔,说不出话来。 桓温强忍住想将她揽入怀里的冲动,继续摆酷,你不说话,我也不说。 李嫣沉默良久,抬起头,半羞半怒,满面通红,鼓足勇气说:“将军雅量,能否放我二人出去,我们会逃得远远的,隐姓埋名,永不回来。” 桓温冷冷地说:“他可以走,你得留下。第一,你是成汉公主,留你在蜀地,终究是一个不安定因素,你得跟我回建康去,所有的王子王孙都要去。”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嫣。 “第二呢?”李嫣满眼喷火,火中含泪,悲愤而无助。 桓温顿了顿,走近李嫣,凑近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第二,我喜欢你,你必须是我的女人。” 李嫣伏地痛哭。 桓温爱怜地看着她,柔声说:“原谅我,带给你如此沉痛的伤害,可是你必须离开,你在,李氏的火种就在,我怎么能放心呢,蜀人又怎么会放过你,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你,借你这面旗帜,达成他们的野心。跟我走吧,相信我,我会保护你,保护你的家人不受伤害。” “我凭什么相信你?”李嫣抬头,哭着说。 “你只能相信我,现在,除了我,没有人能保李氏周全,也没有人有这个意愿,你明白吗?” 桓温一把抱起公主,朝内室走去,李嫣在他怀里挣扎,他的双手如两把铁钳,紧紧将她贴在胸前,李嫣张口咬住他的手臂,钻心地疼痛让桓温浑身一哆嗦,他咬咬牙,目光坚定,身体挺得笔直,抱着她走进房里。 第八十九章 退兵 十多天后,桓温留下周抚在彭模驻军,自己率领半数蜀军离开蜀地,山一程,水一程,向江南回军,正是暮春,风和日丽,歌舞升平,和入蜀时的凶险与血腥恰成对比。途经德阳县时,这里远山依依,小桥流水,十里柳堤,百里稻香,都在春风中沉醉。桓温很喜欢这个地方,下令军队在此扎营,略事休整。 兵士们埋锅造饭,桓温则携着公主李嫣之手,在河边柳堤慢步,满眼是缓慢起伏的红土地,长着绿油油的庄稼,远处,疏林如画,芳草依依,人家隐隐,炊烟袅袅升起,黄鹂在树间婉转娇啼。桓温不由感慨万端,他说:“真想就这样握着你的手,永远生活在这美妙和平的世界,再不要狼烟四起,再不要血洒战场。马放南山,战士们解甲归田,守着妻儿,男耕女织,享这太平岁月,该有多好。” 李嫣苦笑一下,说:“将军大概忘了,蜀地百姓本来就过着这样的日子,拜将军所赐,蜀地血流成河,百姓流离失所。” “公主此言差矣,蜀地在李势治下,生民涂炭,妻离子散,没有这场战争,哪来今日这种喜乐和平的气象。只是战争残酷,多少好男儿魂断沙场,又给这世上留下多少孤儿寡母,桓某深自难安,所以才有此叹。以后这里就叫遂宁吧,愿此中百姓再无离乱,永享太平。” 李嫣闻言,面朝故宫,焚香而拜,泪流满面,虔心祈祷“李氏既亡,我心实伤,唯愿蜀中百姓永享福宁,从此安居乐业,永沐春光,亦可稍慰我心。” 桓温扶公主起来,说:“我定会尽我心力,让蜀中百姓,天下百姓,同享太平。早年,我曾和庾亮相约,共同扫平天下,收复故土,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如今言犹在耳,庾兄却早已做古,不知还有谁,能和我协力同心,完成此愿?”说完,桓温不胜唏嘘,想起此次孤军入蜀,这一回去,虽说英雄凯旋,声威大振,但从此功高震主,猜忌丛生,前路或许更加艰险…… 公主略微猜到桓温的心意,亡国以来,对这个男人,起初满腔憎恨,在她眼里,桓温就是个攻城略地的嗜血狂魔,可他入蜀后,处理政事,宽厚仁恕,面对叛乱,指挥若定,平乱后,并未滥杀无辜。对她及她的家人,亦是颇为尊重,并未横加侮辱,这一切,逐渐改变了她的心意。虽然她极力抵抗,可是爱,和恨一样,都是不由自主的。而今又看到他内心温存的一面,她不由轻轻将手放进他的手掌,一股温暖的震颤滑过桓温的心房,他紧握她的小手,此时彩霞满天,群鸟思归,小桥流水,他幸福得想哭。 第九十章 我见犹怜 桓温带着成汉公主回到荆州,英雄凯旋,万众瞩目,城中百姓有的走到郊外远接,大多数则守在通往荆州军营的大路旁,等着一睹桓大将军威武。桓温和袁乔并肩骑着战马,身披铠甲,率众归来。荆州城大小官员早早在郊外20里地相迎,桓温与众僚属相见毕,大家纷纷赞美桓大将军英明神武,功高盖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桓温被夸得身心荡漾,如履云端,在满城百姓的拥戴和围随中,回到荆州府邸。 回到荆州后,桓温并未急着去建康汇报工作。众人的吹捧并未让他忘乎所以。蜀地来报,他前脚率军离开,邓定、隗文就率军攻入成都,拥立范长生之子范贲为王,这个范贲没什么特别,官二代加神二代而已,但他的父亲范长生很厉害,他出身土着豪族,是成都一带天师道的领袖,曾资助成汉政权的创始人李流军粮,助他渡过难关,后成为李雄时期(成国)丞相,李雄待之如国师。现在,邓定拥立范贲,也不过是借重其父曾经的名头和影响力。 桓温得报,非常着急,日日和诸将整顿军务,商量如何稳定蜀地局势,周抚兵力寡弱,镇守彭模,自保尚可,平定叛乱则远远不能。桓温和袁乔等人商议,尽快增兵蜀地,疏通蜀地和荆州的交通线,使双方人员调度,物资往来畅通无阻。 他忙着军务,军务之余,则怀抱美人,躲在军营享艳福。只可怜南康公主司马兴男,继续在家守空房。司马兴男越想越郁闷,老公走了大半年,自己独守空房也就罢了,盼星星盼月亮,提心吊胆,生怕他的小命留在蜀地,他做烈士,自己就得做寡妇,本无信仰的她,在家里建起佛堂,日日祈祷,如今好容易回来了,却整天泡在军营里,这仗不是都打完了吗?还有多少军务要处理?司马兴男想不通,他派人去请桓温,桓温每次匆匆而来,只说蜀地发生叛乱,军情紧急,略略温存几句,又回军营去了。司马兴男长叹一声,自语道:“人都道我命好,嫁了个大英雄,可我倒真怀念他当年不得志的时候,常常在我身边。”侍女樱儿递过一杯蜂密水给公主,说:“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南康公主说:“你又弄什么鬼,跟我还来这套,明知我最讨厌人吞吞吐吐,还嫌我心里不够堵啊,快说。” “我听说,主人在军营里藏着一个女子,据说是成汉的公主。” “有这事?你听谁说的?” “现在外面都这么说,只瞒着咱们,我也是偶然听到的。” “这个老家伙,胆可是越来越大了,这眼里还有我吗?”司马兴男天生脾气火暴,眼里不揉沙的性儿,听了这话,立马就要带人去闯军营。 樱儿劝道:“夫人不可冲动,夫人这会儿去,万一传言不真,岂不伤了夫妻情分,惹将军怪罪。” 司马兴男哪里按捺得住,从墙上抽出宝刀,领着家丁直扑军营。 桓温正在房里和李嫣卿卿我我,安慰她不要想家,在这里安心住着,说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的。 李嫣淡然一笑,说就凭你,连家门都不敢让我进,把我藏在这里,还说什么照顾我一生一世,只怕夫人一怒,你扔下我就跑了吧。 “怎么会?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桓温也是堂堂男儿,身经百战,死且不怕,会怕夫人,笑话。我只是最近太忙,过些日子闲了,我就找个时间和夫人说,好接你回府一起住。” 正说着,侍卫急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夫人带人杀进来了。” 桓温一听这话,也顾不得李嫣,一步跨出大门,跑得没影了。 司马兴男杀气腾腾地进来,只看见李嫣公主在窗前梳妆。 司马兴男大声喊:“桓温老贼,你给我出来。” 喊了几声,哪里有桓温的影子,看来这小子是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走了,这个贱人还在,正好拿她开刀问斩。 司马兴男刀指李嫣,厉声问:“你是谁?竟敢勾引我夫君?” 李嫣轻轻拢起长发,用一根缎带束好,然后双手合拢胸前,向司马兴男施礼,轻启红唇,说:“亡国之人,早该以死殉国,苟活至今,实愧于心,夫人要杀就杀吧,也算圆了我一个心愿。”她声音娇柔,语气凄凉哀惋,言辞不卑不亢。 司马兴男心中一震,李嫣公主这话,忽然让她的记忆回到儿时,苏峻之乱,建康陷落,舅舅庾亮、庾冰等跑了,皇兄被囚禁,母亲庾文君自杀,自己年幼,在宫人和王导等人的保护下,保住了小命。如今半生荣华,但每每想起儿时创痛,便知所谓繁华,是靠不住的,谁知道哪一阵风来,一切都会在瞬间化为乌有。眼前的李嫣公主何尝不是,贵为公主,却忽然国破家亡,被大自己16岁的男人霸占,堂堂公主沦落到为人妾,还怕正妻知道,躲在角落里不敢见人。命运的无常,只有经历过的人,更明白那永不愈合的伤痛。 司马兴男顿生怜爱之心,扔下手中刀,上前抱住她说:“好个美人,我见了你都心生怜爱,何况我家那个老色鬼。” 李嫣扶司马兴男在床沿坐下,跪下拜了一拜,说谢谢夫人不杀之恩。 司马兴男拉她起来,在身边坐下,说:“妹妹收拾一下,跟我回府吧,这哪是人住的地方。” 李嫣说:“姐姐美意,妹妹拜领,以后,我当如侍奉母亲一样,侍奉姐姐。” “一个娇滴滴的公主,孤身到此,想想都让人心疼,谁还忍心让你服侍,放心吧,我会拿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 大夫人带着小夫人上轿回府,桓温才从仓库里出来,士兵们想笑又不敢笑,桓温假装没看见,一本正经回到自己的营房。 黄昏的时候,他打马回府,到了夫人房里。南康公主正襟危坐,就当没看见他,桓温讪讪地,朝夫人作了个揖,嘴里说:“夫人息怒,且听小的解释。” 南康公主扭过身去不理他。 桓温挨公主坐下,陪笑说:“我听士兵们说了,夫人今天的表现,实在是气量非凡古今罕见,为夫十分佩服,娶妻如夫人,我桓温真是祖上烧了高香,积了大德。” 南康公主推了一把桓温,说一边去,嘴里抹了蜜,心中冷似刀,我算看透你了,说到这儿,不由眼圈一红。 桓温心里也是一阵难受,说:“我错了,是我不该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一时把持不住,动了色心,寒了你的心,不过你放心,我桓温不是忘本的人,我知道,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一切,更不可能有今日的桓温。” 他抓住南康公主的手,贴在他胸前,说相信我,你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司马兴男叹口气,说:“事已至此,我也只好认命,大概女人都是这命,当年曹夫人那样刚硬,王丞相还是背着她在外面纳妾,何况是你,又差王丞相一层。说来倒是我妹妹庐陵公主命好,妹夫刘惔名重天下,却始终只爱她一人,真让人羡慕。” 桓温听了这话,更加羞惭,只好转移话题,说:“再别提这个刘惔,你老公都快被他害死了,这家伙自恃聪明,口无遮拦,我做荆州刺史,他扬言说我将不可复制,这次伐蜀,别人都笑我鸡蛋碰石头,找死,别人笑就笑吧,我赢了,他们就不笑了,就该夸我胆识超群英雄盖世了。可他倒好,又大嘴巴,说我一定胜利,只是取胜后,威望剧增,再无人可制。现在,他的预言实现了一半,我伐蜀成了,本就担心功高震主,引来猜忌,他倒好,说什么再无人可制,这不是让整个朝廷都拿我当假想敌吗?人都是朋友害死的,这话一点不假。” “这个刘惔,只图一时嘴里痛快,哪里管你的处境尴尬,好在我叔叔会稽王(司马昱)信任你,有他在,朝廷不会拿你怎么样,只要你立心忠正,日久朝廷自会明白。” 桓温心想,事是做出来的,势力是打出来的,脚下有地,库里有粮,手里有兵,谁还能拿我怎么样。但是心里可以这么想,话可不能这么说,柔弱胜刚强,这道理他懂。于是,桓温抱住夫人,说幸亏我有个好夫人,最明白我的心意,总能替我分忧。 九十一章 后赵伐凉 桓温一战功成,名震天下,东晋朝野沸沸扬扬,都在赞颂他的不世功业,这可是东晋立国以来,第一次胜得如此漂亮,如此不可思议。 北方的石虎也十分震惊,起初听到桓温伐蜀的消息时,石虎的第一反应是出兵东晋,和李势来个前后夹击,好好教训一下不自量力的东晋朝廷。随后听说桓温只带一万人入蜀,石虎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他一定疯了,我派兵3万攻打小小的前凉,还吃了败仗,他竟只带一万人,就敢长驱直入兵强民富的蜀地,简直是以卵击石,白白送死。” 可话又说回来,既然此人只带了一万军队伐蜀,也就是说,东晋的主力部队都在,不宜出兵东晋,还是按照既定计划,先收拾前凉,没了这个后顾之忧再说。 就在这时,传来了桓温胜利的战报,石虎这回惊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想我石虎,当年在石勒帐下,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堪称战神。如今竟被这野小子抢了风头,以一万灭一国,他是真敢想,真敢干,还真干成了,而我石虎,屡派大军,竟拿不下一个小小的前凉。 不能让这小子看扁了,这年4月,石虎下令,再度攻伐前凉。 石虎为什么要攻打前凉? 首先,他倒是想打燕,当然,燕还是其次,他心心念念的头号敌人是东晋,只有灭了东晋,他这个灭了正统的后赵,才能理直气壮地以正朔自居,号令天下,可是从石勒时代起,后赵和东晋打了几十年,谁也奈何不了谁,落了个暂时相安的局面。和邻居燕,从338年起,大仗小仗打了几十仗,没占到半点便宜,反而屡屡吃了亏。石虎总结经验,思路和桓温很像,杮子先捡软的捏,拿前凉先祭刀,恰好这一年,前凉领导人张骏驾崩,幼子张重华即位,孤儿寡母,正好欺负。 战争开始之前,先简要介绍一下前凉的前世今生。说起来,前凉政权和燕一样,也是一个渐进式政权,它的第一任领导人张轨是西晋的凉州刺史,西晋末年,天下分崩,晋室南渡,张轨和晋室之间,被后赵隔开,成了晋室在北方的一块飞地。张轨本人效忠晋室,抗击后赵,在战斗中逐渐扩大地盘,成为一方“诸侯”,他始终心怀晋室,不肯独立称王,以晋臣自居,可到了他的儿子、孙子,就把那个不争气的晋室不放在眼里了,乱世出英雄,王图霸业,此时不图更待何时,于是表面上依然接受晋室的封号,向东晋称臣,但在国境之内都以王称之,歌舞使用为诸侯、宰相专用的六佾(即六行,六列,共计36人),所设置的官职衙门与王者一样,只是稍微变更一下称谓。永和元年时,当时的前凉领导人张骏将全国分为三个州:凉州、河州和沙州,张骏则自称大都督、大将军、代理凉王、管辖三州。 张骏是个有作为的领导,在任期间,从石赵手里窃取了秦陇部分地区,设置武卫、石门、候和、漒川、甘松五个护军,与石勒分境,后战败,转而向石勒称臣,双方之间维系了长约11年的和平。 和后赵暂时达成和平协议后,张骏将目光投向了西域诸小国,派兵远征西域,讨伐鄯善、龟兹等国,将西域诸国收服为前凉的附属国。 对外有辉煌战绩,对内,政治比较清明。有几件事可看出张骏的胸怀和策略。西域长史李柏曾请求攻击叛将赵贞,结果吃了败仗。有关部门要求诛杀李柏,张骏说:“我常常以为汉武帝杀了败将王恢,不如秦穆公释放败将孟明视高明。”于是没有杀李柏;张骏曾想通过严刑峻法来加强统治,参军黄斌提出反对意见,并暗示现行法律没有适用于权贵,张骏当即改容,并提拔黄斌为敦煌太守;有一年,境内饥荒,有人建议将国家粮仓中的粮食赈济灾民,等到秋后回收三倍的粮食,从事阴据劝谏:“古代,西门豹治邺的时候,将国家的粮食存放到老百姓家里。另外一个大臣解扁治东封,国家粮仓里多收了三倍的粮食。魏文侯说:‘西门豹有罪但可赏,解扁有功却应罚。’如今因人饥馑,而要归还三倍粮食,老百姓将会因为归还裘皮而伤及皮肉。”张骏采纳了阴据的意见。 张骏对庞大的石赵始终感到不安,他曾联络晋室,试图与燕一起讨伐石赵,未果。咸康六年(公元340年),那时石虎一再败于慕容氏,前凉对石赵的态度就微妙了起来,派往后赵的使臣也言语傲慢起来,这让石虎很不爽,本欲斩使发兵,又担心头号敌人东晋趁机和凉前后夹击,暂时忍了这口气。 只是,双方的蜜月期算是到头了,此后屡有摩擦,344年4月,为配合庾翼北伐,河州刺史张瓘率兵在三交城(陕西省宝鸡市),将石赵休屠王擢击败,前凉试图从陇西渗透到陇东。 可惜庾翼的北伐因为庾冰的突然去世而夭折,此后,后赵和前凉之间的梁子就更深了。 机会来了,346年5月,张骏病逝,世子张重华,年仅16岁,青葱少年,软弱可欺。石虎大喜,很快命令王擢、凉州刺史麻秋、征西将军孙伏都等袭扰前凉边境。王擢率兵奔袭武街(今甘肃省临洮县南),活捉前凉护军曹权、胡宣,并将那里的七千多民户迁往雍州。 同年秋,麻秋和孙伏都攻陷金城,凉州城一片震恐。 张重华集中兵力,交给征南将军裴恒指挥,裴恒在文武(甘肃省永登县)设下大营,却久久不敢出击,他天真地认为,石赵补给线长,采取持久战,即可拖垮麻秋军团。 两军对峙,麻秋一时也不敢孤军贸然深入。 347年4月,石虎大概被桓温入蜀刺激到了,也想一鼓作气,拿下前凉,于是增兵金城,命凉州刺史麻秋、将军王擢等率大军发起总攻。 危难之际,张重华临阵换帅,任命谢艾为中坚将军,让他率5000步骑迎击麻秋。谢艾指挥将士奋勇杀敌,打退了第一波猛攻,麻秋退保大夏(今甘肃广河西北)。张重华大喜,封谢艾为福禄伯,只是到底年少耳根子软,听了几句谗言,很快又将谢艾打发到酒泉做太守。 石虎令将军石宁率领2万生力军增援麻秋,又集结在河湟地区的屯兵十余万兵马,卷土重来。前凉将军宋秦等人率领两万余户闻风而降,面对空前的危机,张重华再次想到了谢艾。 谢艾统领步骑三万,从姑藏出发,直抵黄河北岸,两军对歭于黄河,谢艾坐着轺车,让部下擂鼓而行。 麻秋大怒,道:“谢艾不过是个年少书生,两军交战,竟不穿铠甲,不乘战马,如此轻视于我!”他命令300黑矛龙骧骑兵,直冲凉州军团的阵脚。 见敌军来势汹汹,部将劝谢艾乘马,这样万一有变,跑起来较快,可谢艾压根没想过逃,他干脆车也不坐了,让人在阵前摆了张胡床,他稳坐胡床,指挥若定。 麻秋见他如此镇定,以为后面有伏兵,不敢轻进,犹疑间,谢艾部将张瑁领着敢死队抄小路切断麻秋军后路,前后夹击,麻秋慌了,下令撤军,谢艾乘势进击,大败后赵军,俘虏、斩首1.3万人,麻秋仅单骑逃往大夏。之后,屯兵长最(今永登南),意欲对前凉京都姑臧(今武威)发动大总攻,遭谢艾军队反攻,后赵军大溃,麻秋逃归金城。 5月,麻秋与石宁重整兵马12万,再战谢艾,8月,经过三个多月的苦战,谢艾对麻秋所部发动反攻,大破麻秋兵团,麻秋再度退回金城。 之后,麻秋率兵包围枹罕,枹罕护军李逵率众七千投降。麻秋又在河陕袭击凉州将领张琩,斩首三千余级,至此,石赵军终于拿下了枹罕,尽取黄河以南的地方,黄河南岸的氐羌部众也都归顺了石赵。 经过一年多的战斗,石虎算是拿下了凉州的黄河以南之地,但是,他灭亡凉州的野心却没法推进,双方暂时对峙于黄河两岸。 第九十二章 拜占廷使者 12万大军打了一年,就占了几个城池,这和桓温的以一万得一国相比,确实有些丢人,谁让前凉命好,有谢艾呢。 当然这个结局也不算太坏,毕竟压制住了前凉,使他无力向南推进;而另一个邻居燕,也不敢主动生事;至于东晋,桓温新取成汉,呼声正高,大大提振了人心士气,但是蜀地并不稳固,桓温前脚走,邓定、隗文就率兵攻入成都,拥立范长生为帝,东晋得有一阵时间去消化蜀地,绝不敢在此时贸然北伐。 换句话说,此时的后赵,是高枕无忧的后赵,至于百姓困苦,怨声载道,石虎并不放在心上,在他心里,自己的幸福是第一位的,必须满足的,而百姓,就不配有幸福,他们只是他的税源、兵源和苦力。 为了自己和子孙后代更加幸福,347年9月,石虎命太子石宣代替自己去“祈福于山川,因行游猎”。石宣乘坐大车并被准许建天子旌旗,率领士卒18万人,从金明门出发,石虎登上凌霄观观望,见石宣威风凛凛,身披战甲,骑着高头大马,游猎队伍浩浩荡荡,心中大乐,笑说:“我家父子如此,自非天崩地陷,当复何愁!但抱子弄孙,日为乐耳。” 这一年,石虎52岁,开始向往“抱子弄孙”的晚年生活。 前凉这边,此时亦是君臣相欢,失了黄河以南的地方,固然痛心,总算大局仍在,张骏大开宴席,犒赏将士,特别是头号功臣谢艾,他亲奉一杯酒,看着白衣如雪的谢艾,满心感激,说:“孤继位之初,石虎欺孤年少,大兵压境。这一年多来,谢侯儒士临阵,三战三捷,麻秋终不能跨黄河一步,保我大凉江山,孤有谢君,夫复何忧,孤敬谢侯一杯。” 谢艾一饮而尽。 宫人来报,一支来自古拜占庭的使团,称奉罗马国王君士坦提乌斯二世之命,前来拜见我朝皇帝。 张骏一脸茫然,问谢艾:“这个拜占庭是什么地方?罗马帝国又是个什么东西?” 谢艾道:“这个拜占庭,微臣也不清楚到底在哪里,不过,古罗马帝国倒是有记载,曾经在西汉时期就和我国建交,简单说,我们在丝绸之路的最东端,古罗马帝国就在最西端,中间则隔着西域诸国,走陆路穿过波斯、阿拉伯、希腊等国,即可和罗马帝国相通。曹魏时期,还专门增辟了与罗马帝国交往的新北道,由玉门关转向西北,通过横坑,经五船以东再转西进入车师前部,然后,转入天山北麓,穿越康居、奄蔡,便可渡黑海,或者翻越高加索山与罗马帝国相通。” “这就是传说中的丝绸之路,海外贸易,听起来好神秘,这么说,孤今天就可以见到这个神秘国家的使臣了,宣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宫人领了十来个使臣进来,为首的使臣年约30岁。身材高大笔直,皮肤很白,深鼻高目,和鲜卑人有点像,不同之处,头发是金黄色的,像波浪一样地蜷曲着,眼睛是蓝色的,像大海一样,清澈而深不可测。他们穿着奇怪的礼服,披着披风,向张骏屈一膝行礼,嘴里叽哩咕噜说了一堆,递上国书。 使团中的波斯翻译将这段话翻译给张骏:“我叫蒂图斯·盖留斯·西塞罗,我的副手叫昆图斯·安东尼·萨乌斯,我们来自拜占廷,奉国王君士坦堤乌斯二世之命,前来和丝绸之国建立外交关系,希望双方相互友好,互通有无。听说您是凉王,我们可以和您建立使节关系吗?” 说完,使臣奉上很多精美的礼物,有玻璃器皿,珍宝、皮毛等物。 张骏说:“贵国既然想和‘丝绸之国’交往,我凉国偏在一隅,素来不理蚕桑,更无丝绸,物产稀少,只可惜,现在胡人乱华,天下分崩,晋室偏安江南,不能让您看到我大晋曾经的盛世气象。不过,孤一定设法让你们抵达江南,亲自面见晋朝皇帝,虽然今非昔比,但江南是烟柳繁华之地,也可一睹我中华人物之盛,物产之美,不枉来了一趟‘丝绸之国’。” 他回头对谢艾说,此事就交给谢侯了。 张骏又说:“今日国宴,罗马使臣又到,快去多备几席,请远来的客人入席,品尝我们北地的美食和美酒,也正好听听这一路的人物风土,诸位远来,路上必有奇遇,说与孤听听。” 波斯翻译转译后,罗马使臣个个满面喜悦,向凉王张骏表达了谢意。 这个使团,使臣、武士加上商队共200多人,西塞罗和十多名使臣在殿内饮宴,其它人则在驿馆设宴款待。 谢艾命人给客人们倒上美酒,他举杯向使臣们说:第一杯酒,敬你们的国王君十坦堤乌斯二世,为他的伟大情谊和博大胸怀致敬,祝罗马帝国和我中华友谊长存。” 使者们饮干杯中酒,这酒和他们家乡的酒,味道完全不一样,十分醇厚,回味悠长。 谢艾又命人斟满酒,再次举杯说:“第二杯酒,欢迎远方的客人,你们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历尽艰辛,来到这里,这杯酒,向诸位不畏艰险的精神致敬,谢艾先干为敬。” 他一口饮干杯中酒,使臣们见主人如此热情周到,亦是十分高兴,饮干杯中酒。 谢艾又一次举杯,说:“第三杯酒,祝愿诸位本次来华,顺利完成与我大晋建交的任务,双方建立友好关系,让丝绸之路重放光芒。干杯。” 酒过三巡,西塞罗代表君士坦堤乌斯二世和使团成员,回敬凉王张骏和谢艾等人,表达了对他们诚挚招待的谢意,也表达了对此次建立邦交的良好祝愿。 那晚,宾主相欢,开怀畅饮。 第九十三章 遭遇山贼 使团在姑臧逗留了几天,略事休整,之后,在谢艾的安排下,踏上了前往江南的征途。 这一路,并不好走。首先,在东晋和前凉之间,隔着后赵和仇池两个政权,仇池好说,他们对使团不会有太大的恶意,因为他们总不至于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代晋与拜占廷建交。可石赵不一样,石虎自恃强大,做梦都想灭东晋而代之,如果被石虎发现,使团能顺利抵达江南吗?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谢艾建议西塞罗,将使团改装成商团,只说是拜占廷商人来中华做生意的,这一路来,他们吸收了不少波斯人,亚述人、迦南人和西域各国的使者、商团,本就是个多民族混各使团加商队。 西塞罗接受了这个建议,让武士们穿上普通商人的衣服,保护商队上路。谢艾也派了数十名军中高手,扮做商人,收拾了几十担货物,一起随行。 在西塞罗一行离开姑臧的时候,姑臧城西吉祥客栈的老板,一个长满络腮胡的黑胖中年男子,放飞一只白色信鸽,它将飞去遥远的建康…… 按谢艾的安排,使团将渡过黄河,进入枹罕,向南穿越太子山一带,进入藏族人聚居区(今甘南一带),然后进入仇池国,仇池国于317年陷入分裂,分为左贤王杨难敌占据的下辩和右贤王杨坚占据的河池(今甘肃徽县),陇南大部分地区都在他的势力范围。因兄弟内斗,国力日衰,基本处于自保状态,很少惹事生非,不想在这乱世中无端树敌,应该会以礼放行,之后,他们将进入蜀地,顺长江漂流而下,直抵建康。 那个时候,出门不易,经商更不易,遍地是强盗,山有山贼,水有水鬼,这还都是小巫,更大的“强盗”是大大小小的军阀,包括名震青史的祖逖,也曾靠抢劫解决军需。 西塞罗一行昼行夜宿,小心翼翼,尽量不惹人注意地前行。 可事实上,他们刚进入枹罕就被麻秋的人盯上了,也难怪,如此稀奇古怪的多民族混和商队,数十匹骏马,更重要的是牛背上沉甸甸的行囊,岂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这日早饭后,麻秋开完军事会议,诸将散后,他铺开纸笔,写下近期战况,向石虎汇报,并表达了打算回邺城复命的想法。 这时,探子来报,那支神秘商队即将进入太子山一带,由此往南数十里,就是藏人聚居区,再想下手,就难了。 麻秋想了想,叫来一名低级将领,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那人领命而去。 西塞罗一路行来,多是荒凉、苦寒之地,或黄沙漫漫,或茫茫戈壁,到了河州一带(今临夏回族自治州),只见水草丰美,林木茂盛,虽是早秋,仍是绿意盎然,不见枯黄之色,绿野平畴,一望无际,江山如画,这异国的美丽景象瞬间让他们惊呆了,怪道人说中华山河锦绣,果然名不虚传。 他们边走边看,边看边叹,如行画中,个个心旷神怡,全忘了旅途疲惫。众人只顾贪看沿途风景,一时忘了时间,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迅速黯淡了下来,西塞罗等人才意识到,他们错过了在沿途村镇投宿的机会,他们走到了太子山(甘肃省临夏州南部,相传秦始皇皇长子扶苏曾带兵征战于此,因此得名)脚下,不敢再往前行,前面山川相连,在白天翠色无边,此刻,则像一团团浓重的黑影从天际倒垂下来,只觉恐怖。 西塞罗命令大家停止前进,且在此搭建临时营帐,过了今晚,明日再上路。众人七手八脚,伐木丁丁,有的搭建帐蓬,有的支锅造饭,武士们则悄悄各就各位,四面把守,紧紧盯着远方…… 西塞罗和萨乌斯坐在草丛上,看众人忙忙碌碌,西塞罗嘴里咬着一根草,说:“翻过这片山,就是藏人部落,之后,我们就可抵达仇池国,出发的时候,谢侯爷一再嘱咐咱们在进入仇池国以前,要万分小心,看来,谢侯爷多虑了,北方并不像他说的那样遍地豺狼。” 萨乌斯说:“还是小心为妙,特别是今晚,加强警戒,越美丽的地方,往往越凶险。” “你说的对,咱们也别坐着啦,走,四处看看。” 两人站起来,带领一队武士,绕着宿营地仔细察看。 夜半,西塞罗看书累了,吹熄蜡烛,准备睡去,忽闻喊 杀声四起,一名侍卫跑进帐篷,说从太子山上冲下来一伙山贼,已杀到帐外,武士们正拼死抵抗。西塞罗匆忙披上盔甲,拔剑冲出帐篷,加入战斗,萨乌斯跑了过来,和西塞罗背靠背,迎击敌人。 他大声喊:“你们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 山贼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波斯翻译又喊了一遍,为首的山贼说:“我们是太子山的好汉,牛马留下,货物留下,人可以走。” “抢人还算好汉?欺负我不懂汉语吗?” 翻译悄对西塞罗说:“‘好汉’就是你们所说的强盗。” 西塞罗闻言,不再答话,挥刀直扑贼首,两人一个使刀,一个使剑,刀光剑影,似寒星万点,随身形飘动。武士们将使团成员和商队财物保护在中央,双方激战惨烈,山贼们久攻不下,为首的头领打一个唿哨,贼人翻身上马,如一阵疾风,呼啸而去。 西塞罗清点了一下,发现己方有五人死亡,十多人受伤。 对方则留下三具尸体,没有一个活口。 此时,夜行怕前路有埋伏,原地休息又怕山贼引来追兵, 西塞罗召集各族头领召开紧急军事会议。 一个前凉士兵说:“我觉得这些人不像是山贼,这里是 中原和雪域交汇的地方,杂居着氐人、羌人等多个民族,还有大量的藏民,可是今晚这些人,以汉人和羯胡人为主,若是山贼,该是以土着居多,我怀疑这些人是麻秋的军队假扮的。麻秋不能明火执仗地抢劫商团,但山贼可以,所以就让士兵化装成山贼。” “若是这样,他们吃了这个亏,能善罢干休吗?”萨乌斯担忧地说。 “不如我们连夜赶路,如何?” “这里山连山,路径难辨,白天尚且难行,何况走夜路,万一迷路,天知道会走到哪里去?加之我们的货物主要靠牛车,这速度就算连夜走,又走得了多远?” “前进不得,后退不能,难道就在这里等死吗?” “还有一个方法,就是弃了牛和货物,我们轻身上路,在附近村子找个向导,连夜进山,抄小路进雪区。”前凉士兵说。 “弃了牛和货物?”西塞罗想了想,对萨乌斯说:“唯今之计,只有兵分两路,你带上十来个人和20名前凉士兵,带上国书和献给晋王的珍宝,走小路进仇池,我带大队人马和行礼在此吸引后赵军注意力。” “不行,要走也是您走,您是使团头领,来时,尤利安大帝特意吩咐我,一定要照顾好将军,我不能让您以身犯险。” “刚才交战时,很多贼人已经认识了我,如果他们发现我不见了,定会起疑心,听我的命令,快带着人走,迟了,咱们谁都走不了,放心吧,就算麻秋抓住我,我是罗马使臣,他也不会拿我怎么样。” 向导找来了,这边萨乌斯也收拾好珍宝细玩,点好人马,和西塞罗洒泪而别。西塞罗挥挥手,说快走吧。 萨乌斯带领众人上马,跟着向导走了。 第九十四章 西塞罗落入麻秋之手 西塞罗命令大家原地休息,天亮时,他们吃了些早饭,继续南行,缓缓向永固县走去,那里就是雪区了。 临近中午,他们在大夏河边停下来,生火做饭,让牛马歇一歇,吃吃草。 伙夫做了两大锅面片汤,大块的牛肉,洒上葱花,香气四溢,侍从给西塞罗端来一碗面片汤,几块面饼。西塞罗将面饼在汤里泡软,吃起来又有肉香又有嚼劲,十分美味,连赞好吃。 这时,一个黑色的方阵,似大团大团的乌云,从天际缓缓压过来,渐闻马蹄声由远而近,数百骑兵飞奔而至,隔了约50米停下来,为首的军官一挥手,叫来一名军士,吩咐了几句。那名军士飞马过来,朗声说:“你们谁是商队的头领,我们将军有请。” 这阵势,要么走着去,要么被抬着去。西塞罗放下碗,走到阵前,说我叫西塞罗,来自罗马帝国,是商队的头领,我跟你去见贵将军。” 麻秋命部队原地休息,生火做饭,他下马,走到一片高地上,在一块大石上坐下,让人把西塞罗带过来。 西塞罗身体前倾,向麻秋行见面礼。麻秋略微颔首,算是回礼。 他请西塞罗和波斯翻译在对面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问:“阁下从哪里来?” “我来自遥远的西方,一个叫罗马的国家,我家世代从商,我从小很向往东方,于是带领商队来中国做生意,一路上经过很多国家,又吸收了不少商队加入,成为一个联合商队。” “既为商队,不知有什么奇货,能否让本将军开开眼?” “好说。”西塞罗命跟从的人去拿一些货物来,不一会儿,他们送来一些玻璃碗、酒杯,玛瑙,黄金饰品、皮毛等物,在麻秋面前一字儿摆开。 别的不论,麻秋很喜欢玻璃酒杯,晶莹剔透,又十分轻巧精美,问这是什么? “这叫玻璃,在我的家乡,这是很平常的东西,物离乡贵,到了这里后,才发现这是稀罕物儿,大家都很喜欢,早知道我多带一些,将军喜欢的话,我送将军一些。” “你们从前凉来,想必也送了凉主很多物品吧。” “中国有句俗话叫礼多人不怪,伸手不打送礼人,我们出门在外,远道而来,自然要向沿途国家的君主表达友好情谊,不然怎么在人家国中做生意。” “阁下能说会道,不但能说,还能战,一个商队,打败一伙山贼,已经很厉害了,您的商队居然打败了一支军队,作为一个将军,我很惭愧。” “出远门,担心路不平,故多挑选勇壮之士,昨夜以为是山贼,才拼死搏斗,若知是将军人马,我们如何敢冒犯,自当双手奉上宝货,任凭将军处置。” 麻秋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侍卫押着三名西塞罗的随从,个个血淋淋的,由两名士兵架着过来,侍卫手里拿着几封书信。 侍卫报:“从商队搜出几封沿途各国写给尤利安皇帝的书信,大意是愿意和罗马帝国建交,双方互通使节,加强商贸往来。另外,据这几位拜占廷使者交待,西塞罗是罗马帝国的一个将军,深受罗马皇帝器重,他的祖上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是着名的政治家、演说家,法学家,曾当选为罗马帝国执政官。这次,罗马皇帝派遣他率使团出使‘丝绸之国’,建立外交关系和商贸往来。” “阁下还要坚持自己是商人吗?” 西塞罗知道抵赖已没有用。答道:“将军圣明,非是西塞罗有意隐瞒,只是到了这里后,发现天朝已经四分五裂,我心踌躇,不知该去投奔谁,这才化装成商队,且行且看,寻找合适的建交对象,还请将军见谅。” 麻秋哈哈一笑,说:“好说,好说,你嘴里说拿不定主意,依我看,阁下的主意正得很,是想穿越仇池国和晋建交吧,这一定是谢艾给阁下出的主意。这个谢艾,存心误导阁下,自古谁得中原之地,谁就是天下共主,现在我赵国占据中原,拥有两京,疆域最为辽阔,国力最为雄厚,赵王礼贤下士,爱惜百姓,天下归心,可谓一代贤王,他才是真正的中华之主。阁下远来建交,只知晋室南渡,哪里知道,晋室本就是因为自杀自灭,亲王们相互攻伐,才失了天下,现在躲在偏远的江南,苟延残喘,而且此时的晋王,也就是个名义上的王,实际权力被豪门大族瓜分,哪里还有王者气象。阁下跋山涉水去找他,真是明珠投暗,找错人啦。不如跟我上邺城,见识真正的中原气象,大国风度。” 好汉不吃眼前亏,西塞罗答应下来。 第九十五章 显阳殿 拂晓,画眉推开房门,走到院中,她住在显阳殿西侧的一个厢房里,显阳殿内外,悄无人声,宫门紧锁,几名侍卫无精打采地站在门外,站岗到这个时候,是最犯迷糊的,几个人都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木桩一样站着。 画眉看他们一眼,蹑手蹑脚走到宫墙边,一纵身,跃上宫墙,一路飞檐走壁,来到御花园的柳树林中练功,她在一块大石上坐下,面朝东方,深深地呼吸,练习吐纳。之后打一套飞鹰拳,这是当年的宫廷武师教的,身形迅疾,出拳线路诡异,落点精准,此拳最大的特点是,收拳比出拳更快,一旦攻击落空,立刻收拳,身形急转,伺机再攻,即使遇到比她强大很多的对手,也绝难近身抓到她。换句话说,这套拳的核心思想,不在攻击,更重全身而退。当年师傅教她这套拳,也不过是让一个女孩子,在乱世里自保罢了。 但画眉执着,每天坚持练功,王导见她勤奋,曾逗她说,你这样盲修瞎练,是练不出什么来的,武功一道,身法和心法相应,才能进益。她问什么是心法,王导笑说,要学心法啊,先把老子的《道德经》和庄子内篇七篇背下来,我再教你。 画眉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终于背得滚瓜烂熟了,一日碰到王导,跪下,说:“太傅,我已经背完了《道德经》和庄子内篇,望大人教我武功心法。” 王导很震惊,说你背背看,画眉站好,不紧不慢地背“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也,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洋洋洒洒5000言,画眉一字不差背了下来,之后,又背庄子,王导摆摆手,说不用往下背了,我服了你了,连我都背不了这么熟,可解得么? 画眉皱眉说:“正是解不得,虽然记熟了,可就跟天书一样,读起来很上口,心里也很快活,像是要飞起来的感觉,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求丞相指点迷津,教我武功心法。” 王导笑说:“慢慢解吧,心法就在里面。”说着飘然而去。 画眉愣在原地,看着王导的背影发愣。王导则在心中暗笑,这小姑娘,逗逗她,还真当真啦,我哪知道什么武功心法,我若懂心法,练得一身好武艺,文能安邦,武能上阵杀敌,何至于让苏峻如此猖獗,现在乱平,又被陶侃屡屡相逼,七郡军事指挥权都归了陶侃,我差不多就是个空头宰相,饶是这样,陶侃还想起兵废了我,要不是郗鉴从中斡旋,身家性命都难保。 在画眉心里,王导是精神导师,是危难时的庇护所,敬他如神,哪里料到他只是开个玩笑,既然王丞相说心法在这里,那么就一定在这里面。多年来,她时时在心中体味,结合一招一式,用心琢磨,倒真是武功进境,日新月异。 除了飞鹰拳,她的第二个绝技是柳叶刀,师父说女孩子用拳,终究力道薄了几分,真到了关键时刻,还得用刀,师父的刀法刚猛,但画眉细弱,师父只好教她以快攻取胜,创了一套刀法,画眉问这套刀法叫什么名字,师父也不知道,看眼前数行柳树,就说叫柳叶刀,此套刀法,飘逸若柳,来去如风,仍是以快见长,也就是说,不求杀伤力,但求脱身迅捷。 画眉在和一些江湖高手交手后,逐渐发现自己的不足,她聪明好学,从他人的招式中,细心揣摩,同时为弥补自身劲力,每日早朝后,她就将太极殿后的一堆石头,从墙西头搬到东头,第二天,再从东头搬到西头。码得整整齐齐,褚太后闲了,也喜欢站在檐下,看画眉搬石头,若非太后之尊,她甚至想一起和画眉搬石头,画眉脸上豆大的汗珠,常常让她暗生羡慕,有时也让她隐隐有些害怕,这个娇小的身躯内,隐藏着怎样一颗坚强的心,又蕴含着多少她无法揣测的能量,自她进宫,画眉就日渐成为她的心腹和依靠,在她的支持下,画眉掌握着一支庞大的间谍队伍,散布在江湖,散落在石赵、凉、燕以及刚刚被桓温灭掉的成汉等政权,他们之间以信鸽和信使交相使用的方法传递信息,这些信息的最后集散地就是画眉,褚太后借此身不离宫,却知晓天下大事,为她处理朝政提供更多的思路和角度。 画眉练完功,悄悄回到显阳殿院中,天刚蒙蒙亮,宫门依然未开,但太后的寑宫里有了动静,一排排的蜡烛被点亮,侍候太后的宫女们已经起身,在灯影中往来忙碌。画眉回屋,略事梳洗,换上宫女的衣服,这时,宫门开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画眉走进显阳殿,褚太后已经梳妆好了,太后新寡,并未如何修饰,头上只戴一枚玉簪,其余再无珠翠,左手腕也只拢着一只玉镯,守身如玉的意思,身上再没有其他妆饰,看上去雅淡天成,但是手握重器,口含天宪的人,再怎么雅淡,亦让人望之生威。太后见画眉进来,笑说你来了,走,陪我去佛堂进香。 自从做了司马家的寡妇后,褚太后就在显阳殿东侧殿设了一个佛堂,每日早晚礼佛。佛堂供奉着观音菩萨,地上铺设三个蒲团,两侧有胡床,铺着黄缎褥垫,闲时,褚太后请几个有道的尼僧,讲讲经卷,说说因果,以打发这漫长的后宫岁月。 太后上了香,念了几卷经,在胡床坐下,示意画眉也坐下,宫女递上一杯香茶,太后正觉口渴,喝了几口。 “桓温回来有两个多月了,却迟迟不回建康复命,这是什么意思呢?” 画眉若有所思地说:“假如,我是说假如,桓温来建康了,太后又有什么打算呢?” “正是此事让我为难,桓荆州居功至伟,叫哀家拿什么封赏他,恩重了,怕他骄纵,恩浅了,怕他不服,与皇室离心,所以呢,他不来,哀家不高兴,他若来,哀家怕是觉都睡不好了。” 画眉笑说:“太后不必过分忧心,此事还有朝中大臣呢,不如交付朝臣公议,恩重恩寡,也就怨不着谁了。” “哀家也是这个意思,昨日为此事,王叔(司马昱)还和哀家急呢,说不要冷了功臣的心。他提议封桓温为豫章郡公,说大功必用大赏,这叫赏罚分明。不过,尚书左丞荀蕤当即反驳说:‘此事万万不可,收复蜀地,晋封为豫章郡公,他日收复两京,又该拿什么封赏?’两人说的都有道理,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正头疼呢,算了,不说这事了,先放放再说吧。” “对了,听说麻秋抓了拜占廷的使臣,要将他们押往邺城,现在怎样了?”太后问。 “画眉正想向太后汇报此事,昨日接报,麻秋派人送西塞罗使团入赵。不过,另据报,有十多名拜占廷使者已进入江左,不日即可到建康,如此以来,西塞罗等人危矣,万一麻秋发现上当,以他的狠辣,西塞罗等人只怕凶多吉少,他们眼下已过潼关,此事紧急,我得亲自去一趟。” 画眉在宫中的地位很特殊,她曾是宋袆的养女,可是因为宋袆算是红颜祸水一类,她没有公主的身份,可也不是奴婢,褚太后在私下里有时叫她姐姐,但画眉焉敢在太后面前以姐姐自居,每奏事,常自称姓名,以示谦虚。 太后皱皱眉,说:“既是使臣,量石虎也不会为难他,我这里多少事,还得你做,这事哨探着,别出大乱子就行。咱们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画眉顿了顿,说:“前天晚上,线人送来了一本地图册,谢艾所选的30名护送西塞罗的武士,有一个是我们的线人,那天麻秋叫走西塞罗,命人搜检行礼时,他趁乱偷了一本地图册,手绘本,记录了从罗马一路经过的山川地貌,配有文字介绍,都是番文。其中有一张陇西的地形风貌,画得十分细致,又不像风景画,又不像地图,很怪异。画的一处山谷,谷口处有十二株红柳,沿谷口进去,有一丛丛酸枣树,几处怪石,接着画了一弯溪水,断断续续,转了几个弯后,又是一片红柳,隐约可见一个山洞,他在这里标了几个字。我把这几个字描下来,让人问那个波斯翻译,他说是“黑色的金子”。从这本图册看,此人心思细密,学识不凡,机心难测,他到底想干什么,使者?探子?那个罗马帝国到底有什么企图?“黑色的金子”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是一张藏宝图?总之,这个人不能落在石虎手里,我实在是不放心。” 褚太后想了想,说你就是什么都好奇,想去就去吧,把他带回建康。 两人出了佛堂,褚太后回到显阳殿,牵着小皇帝的手,来到太极殿,小皇帝坐上龙椅,太后坐在纱帘后,开始早朝。 第九十六章 围猎 这日午后,石宣的祈福军团走到豫州,当地官员早早发 动干部群众打扫路面,黄土垫道,洒上清水,豫州太守姚忠出城三十里迎接,并准备了盛大的入城式,欢迎太子驾临。 可是石宣不入城。冷冷地问:“猎场准备好了吗?” “一切准备周全,太子殿下旅途劳顿,是否进城休息一日再去山场?官衙里已备好酒宴,为太子殿下洗尘。” “不必,去行宫吧,月黑风高,正好行猎,现打的野曽,下酒有味。” 太守得令,亲率卫队陪太子军团去龙头山猎场。 到龙头山猎场时,太阳已偏西,太守引路,请太子进入行宫,一个月前,听闻太子将来豫州地界,太守忙征发民夫、工匠,紧急选址,日夜赶工,建起这临时猎宫,猎宫占地约百亩,中间是太子行宫,白墙黄瓦,飞檐上来不及精雕细刻,只用朱砂涂饰,大殿共五间,里面梁柱巍峨,布幔华丽,设施齐备。其余人等,则搭建临时营帐,拱卫太子行宫。行宫里散发着淡淡的油膝味,虽熏了香,更觉得气味嘈杂。 石宣皱皱眉,说这里憋闷,住不得,换个住地吧。 太守脸若死灰,这周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找更好的住处?太守急得满头大汗,计无所出,伏地请罪。 石宣哈哈一笑,说这事你不管了,你只需要睁大眼睛看着就好。他指指远处山脚下,说那里开阔,就在那儿吧。你建的这些营帐,可让士兵们住。 石宣一挥手,士兵中的能工巧匠们手执各种工具,磨刀霍霍,扑向林中。 此时,正是归鸟还巢的时候,鸟儿们悲伤地发现,鸟巢不见了,它们赖以栖身的大树没有了,只剩下矮矮的树桩发出浓烈的新锯过的原木气息,它们沿着这死亡气息,看到一大群人伐木丁丁,垒石为基,圆木为柱,青帖做顶,帐幔围墙,一座座营帐变戏法似拔地而起,就像雨后忽然长出的一个个大蘑菇,不对,蘑菇长得也没这么快,太守看得目瞪口呆。 鸟儿们惊恐万状,顾不得寻旧枝觅旧巢,呼啦乱飞,声声悲啼,石宣则目送斜阳,心随鹜飞,他和姬妾们坐在草地上,吃着烤肉,喝着美酒,看着士兵们搭帐蓬,埋锅造饭,布置安防,来来去去,忙忙碌碌,夕阳在山,秋山如画,心情那个怡然。 天黑前,石宣的帐篷已建好,这个临时帐篷相当宽敞、牢固、精美,挑最直最圆,且粗细相等的圆木做支架,上覆牛毛织成的毡毯,毡毯上平铺树枝和野花,美观鲜香,助人好梦。石宣十分满意,赏了众工匠几头死兽,两坛美酒。 他邀请太守坐下,说让孩儿们去忙吧,咱们来喝酒。 太守诚惶诚恐,盛赞太子指挥有方,胸有丘壑,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建成如此美观坚固,天然意趣的临时行宫。而且井然有序,一丝不乱,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佩服不已。 “所谓熟能生巧,做得多了,自然手到擒来。”石宣微微一笑,又说:“你是没见过陛下的禁卫军,那才叫令行禁止,雷厉风行。” 太守正想该怎么称赞石家父子才贴切,侍卫来报,麻秋将军送了一伙人来。 “哦,什么人?” “说是拜占廷使者,一行约百人左右。” “带几个头人进来。” 说完,他走入营帐,命太守去休息。他打开麻秋的书信,简略读了读。 西塞罗走进营帐时,见一个深目高鼻的青年男子端坐胡床,他有些诧异,此人长相倒似欧州人,只是皮肤黄黑,否则倒像他乡遇故人? 石宣看到西塞罗,也是一惊,原来这个拜占廷人长得和自己倒有几分相似。 西塞罗单膝跪地,向石宣行礼。 石宣满面春风,抬手示意他起来,一边说:“贵使从哪里来?” 西塞罗咕里咕噜说了一大串,石宣一句不懂,波斯翻译说:“我们来自遥远的西方,那里有一个叫罗马的国家,国王君士坦堤乌斯二世听说在东方有一个神奇的国家,人们穿着绸缎,用着精美的瓷器和各种奇异的珍宝,吃着美味的饮食,喝着醇香的美酒,很是向往,所以派我前来‘丝绸之国’拜会国君,希望两国世代交好,互通有无。所以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 石宣大悦,我中华帝国果然美名远扬。他说:“感谢贵国君主对我国的友好情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晚的行猎即将开始,正好与贵使同乐。” “打猎?”西塞罗一脸迷茫,不是应该在白天打吗,黑灯瞎火的,再说鸟归巢,曽归洞,大晚上的哪有猎物?看来东方习俗果然不一样,倒要见识见识。 石宣也不解释,起身说,吉时已到,走吧。 他和宠姬坐上马车,让西塞罗坐上自己身后的马车,驱车来到猎场。 西塞罗睁大眼睛,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阔大的猎场和临近的龙头山上,到处是手执火把的士兵,整个猎场和山场火光辉映,晃如白日。他曾陪君士坦堤乌斯二世多次狩猎,国王会亲自骑马陷阵,追逐野兽。 西塞罗跳下马车,等着石宣下车换马,可是不见他下车,也不见有人牵马过来。 石宣笑说:“贵使有什么事吗?” “不骑马吗?” “骑马?不不不,咱们就坐在车上看,那些粗活,就让骑兵们干吧。” 只见数百名集结好的骑兵全副武装,就地待命,石宣挥一挥手,五名侍卫吹起号角,只见数百头野兽忽然从四下里窜出,原来众人架鹰纵犬,硬是将山林中的野兽驱赶到猎场,火光中,受惊的野兽横冲直撞,四下奔命,可是逃到哪里,都有官员士众举着围子将它们拦回来,骑兵们纵马狂奔,驶入曽群,张弓射箭,野兽的哀号和众人的欢呼,让这夜晚狰狞诡异,华丽如地狱的舞会。石宣兴奋地驱车往来观看,西塞罗打过无数次猎,可从没想过东方的帝王会这样行猎,这不是打猎,完全是屠杀。杀戳的场面和刺鼻的血腥气让他震惊不已,眼前发黑。 石宣则双眼血红,嗜血的狂热,在火把的踊跃下狰狞地闪耀,动物的鲜血让他兴奋不已,忽然他大叫一声“白狐”,西塞罗看去,一只毛色纯白的狐狸在马蹄缝中狂奔,它想逃命,可是跑到哪里都是马蹄和猎人,石宣拉满弓弦,瞄准白狐,包围圈一点点缩小,无数马蹄像铜墙铁壁,白狐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一支箭射过来,白狐痛苦地嚎叫了几声,倒地而死,这一箭,正中它的左眼,士兵们发出一阵阵欢呼。 “太子殿下英勇神武。” “太子殿下是神箭手。” 石宣心花怒放,好一张完美无缺的白狐皮,父王一定欢喜。 打猎一直进行到午夜,所有的野曽都被杀尽,石宣大赏将士,大开篝火晚会,新鲜的烤肉,浓烈的美酒,石宣仰望星空,心想这才叫人生。 太守早已累得浑身骨头疼,可是又不敢走,只得拼着老命陪太子继续这撒旦的狂欢,石宣之前的猎杀他曾经耳闻,可亲眼看了,才知道什么叫魔鬼在人间。 第九十七章 祈福 第二天,石宣直睡到午后才醒,这一路,真是玩痛快了,他想起正事来,此次出行,父王交给他的使命是祈福山川。他找来司礼官,说三天后我要上龙头山,进行祈福仪式,不知祭台修好了没有,还有,各项礼仪都准备好了吧。 “臣昨天上山看了,祭台没有问题,一切准备就绪。” “你办事多年,应该有谱,祈福是大事,切不可大意。三日后卯时上山,你去通知大家,不得误时误事。” 司礼丞退下。 按计划,石宣将登上山顶,在古人看来,这是天和地相距最近的地方,虔心祈祷,最易感天动地。石宣此行的目的就是祈求山川神灵,永保大赵繁荣昌盛,可是他走了一路,也不肯看一眼,这世间哪里还有繁荣昌盛,到处是衰败饥饿,百姓不是流离失所,就是坐困穷愁,繁荣昌盛早已如同水中花,消失在逝去的旧梦里。 这三日,石宣因为斋戒,不能打猎,不能饮酒,不能让美人帐下歌舞,实在是痛苦,而此时,他又得到一个消息,更让他恨苦不已。原来,石宣这一路豪华游,引起了秦王石韬的羡慕嫉妒恨,石虎为了平息石韬的不满,答应在石宣回来后,让石韬也率队来这么一次,路线自己选,规模排场与石宣相当。 这让石宣情何以堪啊,“我是堂堂太子,他不过是秦公,凭什么处处和我平分秋色,秋色可以共享,大赵天下却终究只能有一个王,父王到底什么意思,对我不满,随时准备一个备胎敲打我,还是替他培植羽翼,时机成熟时,取我而代之?” 石宣越想越气,这时又一条消息来了。 据报,一个拜占庭使团到了建康,向东晋朝廷进献了很多珍宝,递交了君士坦堤乌斯二世的亲笔国书,东晋朝廷高规格地接待了使团。 石宣一想,不对啊,麻秋给我送来的使团,进献的礼物,只有几件毛皮和几只玻璃碗盏,数张地毯,连个国书都没有,当然,还有使团团长西塞罗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沿途风光,探险故事,各地民俗,讲得天花乱坠,听得我自惭形秽,想我石宣,虽也四处征战,盛大出游,可毕竟没出过远门,谁知道这家伙表面上应付我,背地里却骗我,把真正的使团派到建康,却带着大批人马来我这儿混吃混喝,不但白吃白喝,还等着带大批的丝绸和中华宝物荣归故里,摆明了空手套白狼嘛。 石宣大怒,命人将西塞罗绑了,这个外国骗子正好拿来祭神。使团成员则罚做苦工,到大赵最偏远的地方去,开垦荒地,支持边疆建设。 “太子殿下息怒,这西塞罗是罗马帝国的使臣,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那个罗马帝国天高地远,人家远来表示友好之意,殿下一时生气,杀了使臣,岂不寒了外邦人的心,谁还敢再来和我大赵主动交好?望太子殿下明察。”石宣的亲信赵生说。 “明察,明察,一个远在天边的番邦小国,也敢欺我,想来,王波之事,你还记得?我意已决,卿不必多言。” 说起王波,赵生纵有满肚子道理,也不敢再说,石家父子行事,确实不是常人所敢于揣测的,这个王波,前面说过,就是因为在和成汉建交的事情上让石赵没面子,石虎将他和他的四个儿子一起腰斩,抛尸漳河。 西塞罗被五花大绑,扔在一个摆着许多动物尸体的营帐里,它们是被选就的牺牲,其中就有那只白狐,西塞罗作为现场活祭,也住进了这间祭品屋。他看看身边的同伴,结果看到一双双眼睛都睁大了看着他,他吓坏了,这些动物诈尸了吗?还是自己眼花了,他再定睛看去,才发现,因为死前的恐惧,这些动物,好多都双目瞪得圆滚滚地,满眼都是恐惧,它们的灵魂升天了,可恐惧还留在眼睛里,此刻这一双双死不瞑目的大眼睛都瞪着西塞罗,他生来胆大,此刻也不由浑身颤抖,他算是活着见到了地狱。难道我就要和这些野曽、狐狸一道,成为石宣送给上天的礼物吗?我西塞罗的美好人生刚刚开始,就要不明不白死在异国他乡吗?命运之神啊,您可真会捉弄人!扑鼻的血腥气让他一阵阵窒息,想吐,又被嘴里的一团麻堵了回去,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他痛苦地倒在地上,连抱怨命运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九十八章 采药人 祭礼前的晚上,司礼丞上山最后又检查了一遍祭台,确定万无一失,这才下山去,留下八名士兵看守,临走三回头,一再叮咛,夜里灵醒点,别让人趁夜做什么手脚,再有,小心野猪,还有,万一有个暴风雨,你们记着盖好青毡。司礼丞走后,士兵们横七竖八坐在祭台旁的破草棚里,这破草棚,不知哪个没良心的搭的,四处漏风。 最后一丝霞光隐没后,天黑了下来,好在星月当头,洒下满山银辉,山顶大石映着月光,清冷如霜。士兵们在地坑里生起一堆火,围着火堆坐着,啃着又硬又干的饼子,那时人做饼,还不常使用酵母,面粉未经发酵,做出来的烙饼,非常有嚼劲,放上一天后,更是考验人的牙齿,非青壮,不敢试也。士兵们现在吃的就是这种放了好几天的干饼子,实在难以下咽,就喝口泉水。一名年轻的士兵边咬饼子边抱怨:“这会儿要能吃烤肉喝烧酒,多有意思,这饼子,啃得人牙都快掉了。” 年长的士兵说:“快别说这话,传到太子耳朵里,还要命不,咱们是守祭台的,不能饮酒吃肉,司礼丞一天说八遍,你还不长记性。” “我也就这么一说,至少发点好吃的点心,就给了这些快发霉的饼子,我不信你咬得动。” “忍着点吧,现在这世道,可是天天有人饿死呐。能吃上口饭,就烧香吧。” 几个人你一嘴我一嘴地说着,忽见一个人背着背篓上山来,他们拿起兵器站起来喝问:“什么人?” 那人见山顶有这么多士兵,似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然后定下神来,陪笑说:“我是这山下的药农,上山采药,走得深了,赶晚下不得山,想着这山顶有个洞子,我们山里人常在里面备点柴火盐巴,还有简单的锅灶,碗筷,洗洗就能用,谁要下不了山,就在这洞里将就一夜,不知军爷们何故在此?” 士兵们一听,是此地山民,就放松了警惕,又听说还有一个山洞,岂不比在这野外枯坐暖和多了。 为头的老兵说:“我们是在此守祭台的,不知道这儿还有这么一个山洞,你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 山民说:“我就说,这山上常时没人来,今晚怎么会有军爷呢,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官府派人来抓大虫的捕兵。” “你说这山里有大虫?” “有,常出来伤人,去年官府派猎户抓了好几月,也没抓着,所以,草民误以为几位军爷来捉大虫。” 士兵听说这山里有老虎,更添了几分恐惧,问采药人山洞离这儿有多远? “不远,转过那快大石头背后就是。” “要知路远近,须问乡里人,我们在这儿待了两天,天天啃干粮喝冷风,都不知这山上还有个洞子,早知道,昨晚就可以换班休息,不用白白吹一夜冷风。”老兵说,他让两个小兵跟药农过去看看。 不一会儿,那两个小兵回来,高兴地说:“洞子挺大,里面还有两个草铺,铺着干草,有锅碗,水桶,还有几捆干柴,咱们可以把这饼掰成小块,煮煮吃,既热乎又容易咬。 老兵一听也来了兴致,他留下三个士兵守祭台,带着其余人去洞里煮饭,见药农提了一桶水进来,众人相帮,洗刷地洗刷,生火的生火,煮起饭来,一时,面饼汤煮好了,洒上点盐巴,士兵们一人一碗,蹲在地上吃了起来,这热乎劲,真是爽快。 老兵让给采药人也盛一碗。 采药人推让道:“这是几个军爷的口粮,草民岂敢吃,我有豆饼。” “客气啥,若不是老兄你,我们还在风地里嚼干饼,哪来这口热汤喝,山高风冷的,快来喝碗热汤饼。” 采药人不好再推,加上这碗热汤饼也实在诱人,端起碗吃喝起来。 “这才对嘛,看老兄也是个爽快人。对了,你这背篓里里,都采了些什么药?” 采药人神秘地低声说:“这次上山,运气真好,采了不少好药,有当归,止血草,防风根,这些都不算,还挖到了至少生长了二十多年的黄芪。” “有人参吗?” “这山上不产人参,但产一样比人参更好的东西。”采药人故意停下不说。 “到底是什么呀?还卖关子。” “灵芝。” “这山上有灵芝?” 采药人指指对面那个峰顶,说今天在那个高峰上,到峰顶有一段路非常陡,几乎是笔直的,我攀着藤,硬是手腿并用爬了上去,我两手攀上峰顶,刚一露头,就被甩了一个大耳光,打得我两眼直冒金星,我还以为山上有人,原来是一条绿花大蟒蛇扫了我一尾巴,我吓得差点掉下崖去,幸亏它并没有伤我之意,往草深处游走了。 我本想再爬下去,可是两腿累得酸疼,又吃了一吓,腿抖得像一块破布,只好先在峰顶休息一下,这时我发现几步外有一朵灵芝,生在一棵大树旁,这么鲜润肥厚的灵芝,生平罕见,我忙采下来,怕大蟒蛇再回来,忙忙下峰来,见天晚回不了家,就到这里来了。 众人听说这背蒌里就有传说中的灵芝,十分好奇,都想看看。 采药人笑说:“这东西说奇也奇,不过再奇,也无非是一味药,一年中总能见到几回,众位想看的话,尽管看好了。” 他从背篓中,小心捧出灵芝,放在土台子上,众人凑上去细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看不明白这个暗红色的肉乎乎的东西,名贵在何处呢? 采药人见众人好奇,就讲述了灵芝的诸多妙用,可以健脑消痛,滋补强中,特别是能让男人更男人,他还讲了许多实际案例,听得这几位神乎其神。采药人忽然一拍大腿,说今日既与众位有缘,又吃了诸位军爷的面饼汤,今日这朵灵芝我不卖了,泡汤给大家喝,让诸位尝尝这灵芝的味道。 “这怎么成?足下冒险上崖采的灵芝,我辈粗人,可消受不起,还是卖给大户人家,换钱买粮米过日子吧。” “大哥此言差矣,那些富人家里哪里缺这个,正是咱们这些受苦人,辛苦一辈子,难得尝一回,不用说了,这灵芝再金贵,也是老天生成,我不过碰巧采了,既遇见诸位,都是有缘人,大家别客气,咱们今天也尝尝这灵芝的味。” 众人其实心里也很想尝尝,见采药人豪爽若此,也是欢喜,果真起锅烧水,采药人将灵芝切片,下在锅里,煮了一会儿,给众人各舀了半碗,众人喝罢,算是领略了灵芝的味道,又换值班的那三位,那三个吃了饭,各喝了一碗灵芝汤,往草铺上一躺,浑身舒坦。 采药人笑说:“诸位继续聊,在下出去方便一下,顺便给火堆添把柴。” 采药人走出山洞,往一条小道拐去,众人等他半天不来,火烤得太舒服了,众人朦胧有些睡意。 采药人再出现的时候,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六人小分队了,此时,八个士兵都已沉沉睡去…… 士兵们醒来时,天已大亮,他们吓了一跳,怎么都睡得这么死,采药人见他们起来,笑说我这就走了,他日再相逢,再请诸位喝灵芝汤。 说完,采药人背上背篓,向白云深处去也。 众人相送罢,忙跑到祭台边,好在,祭台无羌,那三个看守祭台的大兵,还在草棚里睡着。 为头的老兵摇醒他们,数落说你们还真睡得实,也不怕大虫来把你们吃了。 那三个揉揉眼,见天光大亮,也惊了一跳,众人都奇道:“怎么睡得这么死,别是那灵芝汤被人动了手脚。” 众人仔细检查了祭台,和预先准备好的柴堆,好在一切如常,才放了心。 这时,司礼丞又派人上来查看,来人说,太子一行已经上路,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 第九十九章 从天而降 祭礼在午时准时开始,按礼仪,先由八个巫师跳一段祭天舞蹈,之后,石宣身着禇黄色礼服,面向东方,焚香礼拜,诵读祭文,向上天表达了赵国国君和百姓的崇敬之意,希望上天护佑赵国子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千秋万代,幸福安康。 之后,重头戏开锣了,西塞罗被押上山顶,一眼就看见一堆垒好的木柴,他两腿一软,眼前发黑,要不是被人顶着,就要晕死过去。他猜了很多种死法,偏偏猜中了最痛苦的一种,火刑,石宣要烧死他。 他被吊到柴堆上空的树枝上,待司礼丞将那些动物尸体一一摆好后,就轮到他这个活祭了。 “点火——”司礼丞喊道。 一支火把扔进柴堆里,火焰舔着干透的柴堆,火势迅速凶猛,西塞罗觉得一股股热浪袭来,他仰天大呼,却只发出长长的闷哼。 石宣咧嘴笑了。 忽然,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祭台被炸飞了,站在观礼台上的石宣和侍卫们也被炸得扑倒在地,一群蒙面人冲过来,抽出长刀和官兵们杀了起来,这时,漫天烟火中,从树上飘飘荡荡落下许多绿叶,一个蒙面人披着绿叶做的披风从天而降,在空中,一把抱住西塞罗,斩落他头顶上的绳子。两人滚落在山坡上,顺势一路滚下去,沿沟底跑了,山上的蒙面人见主人已得手,且战且退,沿小路一溜烟消失在群山中。 石宣大怒,大骂道:“一群废物,快去给我追,拿不到西塞罗,你们都得给我死。” 这边士兵们分头追击,那边画眉拉着西塞罗飞跑,按计划,他们跑到白水河边,就有人接应,可是西塞罗这几日连饿带吓,又生了病,根本跑不到,两人好容易到了河边,却没有人,只有一只小船弯在一棵老树下。 地方是这个地方,人却不见那个人,画眉不敢上船,正犹疑间,七八个官兵从四面合围而来,画眉抽刀在手,又给西塞罗手里塞了一把匕首,二人背靠背迎敌。 官兵步步逼上来,包围圈越缩越小,画眉瞅准一个看起来略弱的士兵,忽然跃过去,左手挥刀佯攻旁边的那个兵,右手直取目标咽喉,那人应声倒地,血流如注,在地上痛苦地挣扎,这一招凌厉霸气,官兵一时气怯,画眉趁势杀开一条血路,拉着西塞罗就跑,可惜西塞罗不争气,跑了没几步,就差不多要闭过气去,很快被官兵追上,双方再战,两名官兵被杀,画眉和西塞罗又跑,忽听“哎哟”一声惨叫,西塞罗倒了下去,画眉一看,他肩上中了一飞刀。 画眉咬咬牙,背上西塞罗跳进河里,奋力游到对岸,两人像密林深处逃去。 他们一路且逃且走,在一个荒村,眼看西塞罗失血过多,马上要昏过去,画眉心一横,见一户人家门口坐着一个老婆婆,剥煮熟的毛豆给小孙子吃,她扶着西塞罗过去,谎称他俩是兄弟(画眉是男子装扮),到舅舅家走亲戚,被土匪抢走了行礼,哥哥又受了伤,天色已晚,希望婆婆发发好心,收留他们一晚,明早就走。 老婆婆见弟弟眉清目秀,哥哥深鼻高目,生得奇异,咋看都不像一对兄弟,只是见哥哥重伤在身,实在可怜,就让他们快进屋。 看来这是一户殷实的庄户人家,前面是正房,中间两侧有厢房,后面还有几间草棚,应该是存放家具和杂物的。 老婆婆让画眉二人在西厢房住下,画眉扶西塞罗躺好,又央老婆婆帮忙烧了些热水,她轻轻拔出飞刀,清理伤口,从腰间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又是一层油纸,三层后,才看见一些淡褐色的药粉,她洒了一些在伤口上,老婆婆给她了一些白细布,将伤口包扎好。 天擦黑时,高老公公带着儿子儿媳们从地里回来,见家里来了客人,将老婆婆扯到一边,问客从何来,老婆婆讲了这兄弟俩的遭遇,老公公说不会是骗子吧,这年头,凡事多留点心,别好心招来灾祸。 “什么灾祸,你是没见,那人的伤得那样,半条命都没了,还骗子。” 老婆婆想了想,说:“老头子,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现在想想,还真有点不对头,这两人既是兄弟,长得可着实不像。” “要不,你再去问问。”老公公说。 老婆婆再进去的时候,西罗塞昏睡过去,画眉也靠着炕头,睡着了。两人睡得好么沉,看来确实累坏了。 老婆婆悄悄退了出去,直到吃晚饭时,才叫醒画眉。 “罗二公子,起来吃饭了。” 画眉睁开眼,心想,这“罗二公子”叫谁呢,难道这家主人姓罗?她正想说“罗老太太好。”忽然想起来,这“罗二公子”叫的正是自己,当时老婆婆问她们兄弟贵姓,她知道他的名字叫西塞罗,就随口说姓罗。 她忙从炕上跳下来,说谢谢婆婆,我就来。 吃饭期间,老婆婆有意套问她的家乡,年纪,家里都有什么人,画眉胡乱说了些地名人名,匆匆吃了饭,推说要照顾哥哥,端了碗稀粥回房了。 她扶西塞罗喝了几口汤,他有些发烧,不想吃饭,又倒头睡了。 画眉放下碗,看着他叹气,心想,这个样子明日可怎么上路,这回和线人又断了联系,这里人生地不熟,接下来可怎么办啊?她愁眉紧锁,双目含泪。 西塞罗迷迷糊糊中,看见她满眼泪光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清醒了一些,他握住她的手,嘴里呜哩呜噜说了句什么,画眉也没听明白,他冲她微微一笑,又睡去了。 夜半,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高家长子高升硬着胆子问:“是谁?” “抓逃犯的,你家今天有没有收留两名男子,男的长相奇异,肩上有刀伤。” 高升看着老婆婆,老婆婆摆摆手。 “没有人来过。”高升说,明显有抖音。 “真的没有?若让我们搜出来,你们全家可就别想活了?” “真……真没有。” 忽听哐的一声,当兵的砸门了,边砸边喊,明明有血迹,到你们村口就看不见了,肯定在这几户人家。 高升怕砸坏了门,忙将门打开,说军爷别生气,真没在我家,不信,你们搜。 官兵们把家里搜了个底朝天,连衣柜都细细打开看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老太太从后面厨房进来,拿了一坛酒,又让媳妇们去准备几个下酒菜。 老太太颤声说:“几位军爷,家里真没藏人,小门小户的,往哪儿藏啊?这夜深了,露水都上来了,几位军爷,喝口酒,吃点热乎菜,再去找人吧。” 这几个官兵跑了一天,正是又饿又累,看见酒菜,哪里还走得动,吃喝一回,对老太太谢了又谢,上路去了。 老头子埋怨老太太,都是你收留的好人,差点害一家人没命,那两个人呢? 老太婆说早走了,你们快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下地呢。 众人安歇后,老太太悄悄开了后门,她轻轻学了三声猫叫,过了一会儿,画眉和西塞罗从高粱地里出来,悄悄回到厢房,睡了半夜,一早就怀揣老太太给的几个粗面饼子上路了。 第一百章 枋头 近日,蒲洪带着蒲生、蒲法、蒲坚三个孙子回到枋头,随行的还有梁平老、吕婆楼、雷弱儿等人,以及蒲坚的老师张坤,若涵、武子姐弟俩。枋头是蒲氏的大本营,蒲洪每隔一阵总会带着儿孙回来住几天,最近,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蒲生心情抑郁,蒲健特意请求父亲带蒲生回枋头散散心,蒲洪想蒲法、蒲坚兄弟和蒲生关系较亲密,就带着三个孙子一起回来。坚头好学,走到哪儿,也要带着师父,功课不能落下,于是带着这爷三个一起来了。 这日,秋云漠漠,眼前的山水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雾,吃过午饭,蒲生和蒲法就不见了,蒲坚找不到哥哥们,就和若涵跑到山上玩,山上正有秋花可摘,秋叶可玩,当然,对于两个小孩子来说,满山野果才是最诱人的,红的柿子,紫的野葡萄,酸到骨头里的酸枣,忍过那个酸劲后,回味甘美。坚头摘了几串熟透的野葡萄,两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吃。 蒲坚吃了几口,说这葡萄真好吃,咱们给长生哥哥和法哥哥留一点儿吧,长生哥哥好几天这些日子总绷着脸,我真担心他。 若涵问:“长生哥哥到底怎么了,你们从他干娘家回来,他就不理人,一个人躲起来,也不上学,也不和咱们玩。” 蒲坚说:“你就别问了,长生哥哥真的很可怜,他不让我跟人说。” “跟我也不能说吗?”若涵问。 “那你发誓不告诉别人。” 若涵笑说:“瞧你一本正经的样儿,其实我猜大人们早都知道了,要不你祖父怎么会带长生哥哥回枋头来,我父亲提到长生哥哥时,也是怪怪的,就是不跟我们小孩子说罢了。” “那你也不能告诉别人。” “好吧,我答应你。” “半个月前,长生哥哥说想去看望他干娘,我也想去, 父亲就让李威叔叔带了几个人陪着我俩去,我们一大早出发,半下午时才到村里,可是他干爹干娘都不在,大门锁着,长生哥哥一脸失望,干爹出去干活,干娘一般都在家啊,难道是出去走亲戚了吗? 这时从邻居家走出一个老爷爷,长生哥哥认识他,叫他‘花子爷爷,你还认识我不?’ 花子爷爷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说你就是李骡子家那个干儿子天赐啊,你怎么才来啊,你干爹让人抓壮丁了。据花子爷爷说,五个月前,李骡子在地里干活,大军正好从这里过,说是去打前凉的,直接把李骡子和他的骡子、大车一起征用了,当场被大兵押着上路,都不让回家说一声,生哥哥的干娘听说这事后,跑出去追,可怜追了十里地,脚上都是大血泡,却连大军的影子都没见着,脚疼得走不动,爬在地上哭,最后,还是村里人找到她,将她拉回村里。 ‘我干娘呢,她怎么不在家?’ ‘以前有你干爹,你干娘不用下地干活,现在也只好自己下地,一个女人家,真是可怜呐,这会儿可能去地里摘豆角了吧。’ 长生哥哥抹抹眼泪,忙跳上马朝地里跑,地里长满了谷子,谷子已泛黄,谷穗沉甸甸地弯着头,大片大片的,飘着丰实的香味,间或有一块块的豆田。我们在地头下马,长生哥哥走在前面,他走得很快,地里高一脚低一脚,很难走,我一会儿就落在后面一截子。忽然,一阵低低地呜呜声传来,长生哥哥飞跑过去,我也跟着跑去,只见一小块空地上,一个男人爬在女人身上,两手紧紧掐着女人的脖子,长生哥哥大叫一声,拔出刀子朝男子后心刺了下去,他一脚将男子踢开,一个女人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长生哥哥扑在她身上,大声哭叫干娘,女人似乎还有意识,看了长生哥哥一眼,眼角滴下几滴泪,忽然浑身抽了几下,死了。 长生哥哥大哭,接着扑上去,拔刀刺向那个男人的胸口,一刀又一刀,空气里全是血腥气,我哇的一声,吐了一地,李威叔叔过来,把我拉到一边,叫人背着我出去。 我们在地头等了很久,才见李威叔叔和长生哥哥他们出来,长生哥哥抱着他干娘。 我们在村里留了两天,安葬他干娘后,才回到邺城,从那以后,长生哥哥就是这个样子。” “长生哥哥真可怜,他干娘更可怜。”若涵托着腮,伤习地说。 坚头指着不远处说,你看那是什么,好像是有人从山上下来了。 若涵顺着手指看去,此时两人转过一段弯道,恰和若涵正对着,两个人相扶着跑下山。 再近一点,坚头看清其中一个男人似乎受了伤,左手搭在青衣男子肩上,两人相扶着走,边走边不时回头,看有没有人跟上来。 看到两个大孩子时,二人愣了一下。 蒲坚问:“你们是什么人?”这时,他看清那男子高鼻深目,有点像羯族人,但眼珠是奇异的蓝色,又不像是羯人,难道是羯人的另一个分支吗? 蓝眼珠男子不说话,青衣男子看了坚头和若涵一眼,说:“救我们。” 像是请求,又像是下令,蒲坚指指左下方十多米处的一棵大松树,说你们躲到树后面去。 青衣男子此刻已别无选择,他的同伴失血过多,已处于半晕厥状态,他扶着他向大树走去。 坚头和若涵继续坐在石头上,一边吃酸枣,一边抓石子玩,不一会儿,十多个士兵跑下山来,见了他俩,问有没有见到一高一矮两个男子过来,其中一个左肩有伤,蒲坚指指下山的路,说他们下山去了。 那些人追下山去,蒲坚见他们走远,正要起身去看那一对,若涵抓住他的手,大声说:“坚头,咱们回家吧,太阳都快下山了,大人们该找咱们了。” 蒲坚点头会意,说好吧,咱们走。 两人向山下一路小跑,正跑着,那一队军人又上来了,见了他们,说小孩,你们没骗我们吧,我们找到山下,也没找到他们,那男的身上有伤,跑不远的。 蒲坚拉着若涵的手,说咱们走不理他们。他们刚走两步,蒲坚只觉脖子上一冰,一柄长刀横在他脖子上,他停下来,昂首站着,看着眼前的士兵。 “说,他们到底在哪儿?” “说了你们又不信,有本事自己找,我们要回家,迟了大人们要罚的。” “说谎可是要死的,明白吗,小孩,惹怒了军爷,捏死你就像摁死一只小蚂蚁,再问一遍,他们去哪儿啦?” 刀刃一条冰似的,蒲坚脖子一凉,心里一哆嗦,为两个陌生人去死,似乎不值得。可若涵看着他,而且刚才那位青衣男子两弯秋水似的美目,在他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既许救他们,又出卖他们,非君子所为,祖父要知道了,更会骂自己是孬种,不配做氐人。 坚头硬着胆子,挺挺胸,朗声说:“当兵的不去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却来欺负一个孩子,也配称我们大赵的士兵吗?” “呦嗬,小小年纪,牙尖嘴利,今儿就让你见识一下啥叫大赵的士兵。”说完,他一掌打在蒲坚脸上,蒲坚头晕眼花,摔倒在地,若涵扶起他,哭着说你没事吧。坚头的嘴角渗出几缕血丝,他用手抹了抹,说没事。 那个士兵狞笑着走上来,抬起脚,朝蒲坚踢去,若涵大叫一声,扑在蒲坚身上,她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来临的巨痛,可是疼痛没有来,她听到一声惨叫,回头一看,那个混账士兵倒在地上,凌空飞起的脚还保持着高高跷起的姿势,过了一会儿,才颓然落地。 这时,她看见蒲生和蒲法带着一群人上来,蒲生手里举着弹弓,正瞄准另一个为头的士兵,引而未发。 蒲法见坚头倒在地上,鼻青脸肿,嘴角还渗血,急道:“坚头,你没事吧,他们打你了?” 蒲坚说我没事,这些人蛮不讲理,他们找不着人犯,非说我骗了他们,就打我。 蒲生问:“谁打的你?” 蒲坚指指地上躺的那个人,蒲生冷哼一声,拔出长刀,就要上前杀了那人,几名军人见状,围上来,护住他。 蒲生也不答话,冲上去挥刀就砍,蒲法怕他一个人吃亏,带领众少年上来助阵,双方混战起来,在枋头,每个男孩从八岁起,就要接受武装训练,十二岁,就可以随身佩带刀剑,所以蒲生带的这个少年队的战斗力,丝毫不逊于这些受过正规训练的军人,双方正斗得好,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众人停手,向来路看时,蒲洪带着梁平老等人大步上山来,边走边说你们这是干什么,长生,快给我过来,你可真是个闯祸精,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蒲生无奈,走到祖父身后。 蒲洪朗声说:“在下蒲洪,见过各位。” 那为首的士兵听说是蒲侯爷,忙收好长剑,拱手做礼,说:“见过蒲侯爷,在下蒙不弃,是太子帐下一名校尉,奉命追踪两名逃犯,与几位小爷发生了一点误会,还请侯爷见谅。” 蒲洪笑说:“一定是我这几个不懂事的孙子惹恼了诸位,都是我管教不严,我代他们向诸位赔个不是,请大家赏个脸,到舍下喝杯酒,今日天晚,就住在我家,明日再去追捕人犯不迟。” “打扰侯爷,何以敢当,既然是侯爷的孙子,我等不敢计较,就此别过。” 梁平老笑着上前,挽住蒙不弃的胳膊,说:“阁下不必客气,您这边有人受了伤,怕是难以走动,还是到我们侯爷府上休整休整,给这几位兄弟治治伤,不然的话,我们侯爷心上也过不去。” 荤不弃看看躺在地上哼哼的那几位,只好答应下来。 蒲洪哈哈大笑,说这才对嘛,不打不相识,都是好兄弟。 一行人说说笑笑下山去也。 听到人声渐远,画眉松了口气,靠在她身上的西塞罗发出微弱的呼吸,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几日来,两人东躲西藏,一路逃到这里。她轻轻摇摇他,西塞罗微睁一下双眼,还好,还活着。画眉四下里看看,不远处有一眼泉水,她走过去,尽力喝个饱,将手帕洗干净,让手帕吸足水,拿过来一滴滴挤入西塞罗嘴里,得了这点甘露的滋养,西塞罗振作了一些,画眉扶他到泉水边,说我要给你清洗一下伤口,伤口有些化脓。西塞罗一脸茫然,画眉指指他的伤口,指指泉水,西塞罗明白了,温顺地倚树半坐,画眉让西塞罗咬住手帕,画眉用泉水清洗伤口,重新洒上药粉,之后撕下自己的衣服下摆,裹住伤口,又撕下西塞罗的衣襟,扯成布条,系起来结成长条,将伤口包扎好。 此时,最后一缕阳光隐入西天,画眉问西塞罗:“你还能走吗?这儿没法过夜,那些人也随时可能回来。” 西塞罗在中国呆久了,常用的字眼能听懂一些,他半听半猜,大概明白画眉的意思。他点点头,表示可以。 第一百零一章 三个少年 画眉扶他起来,两人慢慢走下山,沿河边走了一会儿,看见不远处有点点火光,似渔火又似人家的灯火,他们朝火光走去,走到了造船坊,船坊附近有一带民居,画眉本想混进船坊,找个仓库藏身,可还离了几十步远,就听见船坊里一片狗叫声,只好做罢。他俩走进村里,画眉跳上墙,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第三家后院里有一个较大的草棚,她跳进去一看,是个柴房,且喜这家后院没有狗。她轻轻打开后门,将西塞罗扶进来,将后门关好。 他俩进了柴房,画眉在地上铺下一堆干草,让西塞罗躺好。可怜西塞罗,重伤中奔波了一天,骨肉皆痛极,累极,此刻躺在这草铺上,只觉这是今生睡过的最舒适的床,他很快沉沉睡去。 画眉悄悄出去,跳出院子,村里很安静,家家户户都熄了灯,人们劳累了一天,此刻香梦沉酣,呼噜声和虫鸣声相和,偶然几声犬吠,在各家后院零零落落地彼此响应,亦是懒洋洋的。画眉轻手轻脚地走着,一边留神细听,她听到一串鸽子呢喃似地咕咕声,她敏捷地靠近那户人家,一股腥味,应该是家肉店,她学鸽子叫了三声,过了一会儿,又叫三声,再三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男子悄悄出来,画眉摊开掌心,一枚柳叶飞刀,冰片似的在暗夜中微闪寒光,那人单腿跪下行礼,画眉示意他起来,不必多礼,交给他一张纸条,迅速转身离开,整个过程,两人未发一言。 回到柴房,西塞罗还在沉睡,两天两夜没合眼的画眉,此刻也累得要散架了,明知不是安睡之地,她想先睡一会儿,天明前,就得走,否则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她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她一轱辘坐起来,就看见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男孩,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把镰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画眉咽口唾沫,下意识地向男孩伸出双手,说:“别出声,你认识一个叫坚头的男孩子吗?”她忽然想起昨天那个女孩叫男孩“坚头”。 “认识,我们是朋友。” “你能带他来这儿吗?我们和他是朋友,别让你们家大人知道,行吗?” 男孩的母亲在院里喊:“叫你抱个柴,这么久还不来,想不想吃饭呐。” 女人边说边朝柴房走来,画眉的心一下子提到噪子眼,她抽出匕首,一只温暖的手掌贴住她的后背,她想躲开,可又觉得这温热此刻有一种说不出的安慰。 男孩看看画眉,忽然扔下镰刀,抱着一捆劈柴出去,几乎和母亲撞了个满怀。 “怎么搞的,磨磨矶矶,你爹还等着吃了饭去船坊,迟了又要被扣工钱,你等着喝西北风吧。” 女人的唠叨声走远了,画眉长长出了一口气,她回头,西塞罗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她低声说:“你可真心大,这时候还笑得出来。” 西塞罗说:“死,没关系。” 画眉白他一眼,说你能了啊,生死关头,连我们的话都学会了。想死,没那么容易,我救了你半天,你死了,不是白忙活了么。 西塞罗说:“他们,会来的,你走。” 画眉说:“放心养你的伤,最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会有办法的,到了潼关,就安全了。” “那男孩?” 画眉皱皱眉,心想,万一这男孩出卖了我们,可怎么办,这坚头也不知道是谁家孩子,能信他吗? 她问西塞罗,你还能走吗? 西塞罗摇摇头,指指伤口,说疼,又指指肚子,说饿。 这时,门轻轻开了,男孩进来,手里提了一罐水,从衣襟下偷偷摸出三个馒头,递给画眉,画眉轻声说谢谢,递给西塞罗一个馒头,他一口咬下小半个馒头,噎得咽不下去,男孩把水罐递给他,一边嘿嘿地笑。画眉也笑了,咬了一口馒头。 男孩怕母亲找他,匆匆掩门出去。 吃了东西,西塞罗有了点力气,他坐起来,说走吧。 画眉说别忙,我先出去打探一下。她正要出去,男孩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广捕文书,给画眉看,上面画着一个高鼻深目的男子和一个眉目清秀的青衣男子,正是西塞罗和画眉。上面说,捉拿归案的,悬赏一万钱,提供线索的,给3000钱,窝藏二人的,与二人同罪。 画眉想,这男孩能拿来给自己看,说明没有出卖他们的意思,可他没有这意思,他的父母,族人却保不齐没这个意思,重赏之下,什么人没有,什么事做不出。她问男孩:“你想拿我们怎么办?” “我父母下地去了,你们就在这儿,我去找坚头,现在外面到处贴着这个,你们跑不了。” 说完,男孩跑了出去。 画眉皱皱眉,心想走不了,只好等着,两人的性命竟然交付在一个大孩子手里,这也太儿戏了吧。 蒲坚来了,他的哥哥蒲法陪着他一起来,三个少年走进柴房,蒲法仔细打量画眉和西塞罗,一个眉目如画,让人顿生好感,一个昏睡如泥,面白如纸,让人心生怜悯。 “怎么办,哥哥,救不救?” 蒲法没答话,而是问画眉:“你们是哪里人,太子为什么要追杀你们?” 画眉未语先流泪,哽咽着说:“这位叫西塞罗,是罗马帝国的商团领队,他在枹罕被麻秋俘获,麻秋将他送到太子处,不知为什么,太子要杀他祭天。小人张田,是凉国谢艾的仆人,奉我家主人之命,在刑场救了西塞罗,却因接应的人出了问题,我二人这几日东奔西逃,几度险些惨死。” 画眉说不下去,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石宣的暴力行径,蒲法兄弟早有耳闻,二人年少心热,看画眉哭得伤心,顿时生起保护良善的豪情来。三个少年商量,当务之急,先让西塞罗养好伤,然后再设法送二人上路。 三人分工,照顾他俩的任务就落在大朋(少年的名字)身上,他们兄弟则负责供应食品和药品。之后,怕被人发现,三个少年各自走散。 随后的几天,大朋的母亲愉快地发现,儿子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呢,逮着机会就出去玩,最近可听话多了,天天在家里帮忙,劈柴打水,洒扫庭院,一看灶下缺柴,立刻去柴房抱了来。 休养了五六天,西塞罗的伤好多了。两人准备上路,恰好蒲坚来看他们,画眉说:“这些日子谢谢你们了,若非蒲少爷当日舍命相救,我二人早就死在山林了,我二人若有将来,定当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画眉从腰间摸出一个金扇坠,送给大朋,说:“这几日辛苦你了,烧水端饭,这个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她对蒲坚歉然一笑,说:“小人出身微贱,身无长物,这位西塞罗,本来有一个商队,好货无数,可惜全落到了麻秋手里,竟找不出一件像样的礼物相赠。” 蒲坚摇摇头,说施恩图报,哪里是君子所为,小哥哥不必客气。 “小哥哥?”听到这个称呼,画眉觉得新鲜有趣,不由微微一笑。 大朋拿来父亲的旧衣服,画眉穿上就跟床单似的,拖在地上,路都没法走,大朋的衣服又太小,情急之下,大朋拿来母亲的衣服,她穿着长短刚好,稍有些肥,用一条青布带系了腰身,顿时成了一个乡村美妇,只是发型不对,画眉梳着男子的束发,没有女子的发髻。大朋拿来一块蓝底白花的头巾,画眉系上,这回,是地道的小媳妇啦。 “原来你是……”西塞罗和众少年看着画眉,大笑起来。 被看破了女儿身,画眉更不好意思,扭过头去。 而西塞罗,穿了大朋父亲的衣服,从背面看,顿时成了地地道道的中国北方农夫,可正面呢,高鼻梁,蓝眼珠,白皮肤,实在滑稽,众人大笑,怕人听见,忙捂住嘴,大朋找了一顶破草帽,低低压在西塞罗头上,这回顺眼多了。 第102章 被俘 出门的时候,二人各拿了一把锄头,和蒲坚、大朋洒泪而别。此时正是半晌午,村道上没什么人,人们下地的下地,上工的上工,只有几个老头在大门口晒太阳,聊大天,两人闷头走出村子,按计划,只要顺利走到河边,找到蒲坚备好的船,二人顺流直下,就可直抵黄河,然后进入潼关,一路就有画眉的人接应了。 他们穿过田野,朝船坊走去,船坊就在淇河边上,这时,蒲洪带着一群人从船坊出来,回村里去, 迎面走来,躲也无处躲,藏也无处藏,硬着头皮,各走各路,西塞罗压低帽子,埋头走路。 蒲洪眼尖,枋头他熟,这个美貌少妇,他却没见过,不知谁家小哥新娶的媳妇,他含笑停下来,问西塞罗:“这位小哥,向来少会,您贵姓?” 西塞罗低头不语,画眉说:“有劳先生下问,可惜我夫君命薄,生来是哑巴,我夫家姓陈,我们从邺城来,去走亲戚,路过贵地,不识尊颜,还请见谅。” 好个小妇人,眉目似柳叶含春,说话若流莺娇啼,本应侯门配贵婿,谁知嫁了个哑巴。 各人各命,蒲洪也不在意,向这对小夫妻挥挥手,告辞而去。 走了没几步,他回头,大声说:“二位请留步。” 二人转过身来,蒲洪笑问:“二位刚在路上,可曾见过一群半大男孩,我的几个孙子说是要游泳,我刚去河边,没找到。” “不曾见。”画眉含笑说。 “不好意思,打扰二位走路,别过。” 蒲洪走了几步,悄悄在雷弱儿耳边嘱咐了几句。雷弱儿领命而去。 画眉二人继续走路,再经过一片田野,就到河边了,这时,有五个官军走了过来,画眉拉拉西塞罗的衣袖,二人走进一片豆田,挥舞锄头,干起农活来。 这队官军走过来,继续朝前走去,画眉偷眼看见,正满心欢喜,一个官军又折了回来,接着几个人都站在地头,看着画眉二人,画眉头皮一阵发紧,被发现了? 一个官军嘴里咬根草,饶有兴味地蹲下来,看画眉二人干活,笑说:“这俩是有病呢还是有仇呢?” 众人也都笑了,反正也不知道去哪里找犯人,看看热闹再说。画眉见官军看着,更紧张了,手里的锄头挥得更欢,大片大片的豆苗在他们脚下倒下。这二人,一个是老牌贵族,一个自幼生长在深宫,哪里知道农活是怎么干的,光看见别人锄地,人家是在锄草,他们不分草豆,乱挖一气,已经半熟的豆角惨遭腰斩。 见几个官兵站在这儿看热闹,附近的农夫也好奇地停下手里的活儿,跑来围观这两人干活,画眉越发紧张起来,只觉头皮阵阵发麻,也不知道这些人看些什么,笑些什么?这可怎么办啊,总不能扔下锄头拉着西塞罗就跑吧。 不一会儿,三个年轻农夫气喘吁吁跑到了地头,中间那个大喝一声:“什么人,跑这儿来撒野,想死啊。” 画眉见状,扔下锄头,拉着西塞罗就跑。 “还想跑,快给我站住。”三个小伙在后面追。 地里都是庄稼,高一脚低一脚,还总被草蔓绊住,画眉和西塞罗哪里走过这种路,没跑几步,连摔了几个跟头,很快被三个庄稼汉围住。 那几个官兵也慢慢穿过豆田走来,一个个眉眼含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你们干吗锄豆子?” “什么锄豆子?”画眉一脸茫然。 “装什么傻,俺家跟你有仇吗,看看这一地的豆荚,都快能吃了。” 画眉看官兵马上走过来了,情急生智,说:“对不起,我们是蒲候爷家仆人,坚头小少爷说想吃豆子,让我们到地里弄一些,我俩不常下地,是不是走错了,这不是蒲侯爷家的地?” 小伙子们一听,是坚头少爷想吃豆角,怒气顿时减了一半,可是就算是吃豆角,也没有这样干的,摘饱满能吃的豆角就行了,干嘛连根砍,正熟豆子呢,还砍得这么难看,高一锄低一锄的,烧柴都不整齐。 “你们真是蒲侯爷家的人?” “是的,不信去找坚头少爷,他们在河里游泳。” “算了,算了,也就几颗豆子,既然少爷想吃,我们一会儿给少爷送去,你们走吧,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怎么派你俩活宝来了。” “我是坚少爷房中的侍女,平时只管照料少爷的饮食起居,说实在的,这地里的活确实不在行,误伤了庄稼,还请几位原谅。” 三个小伙见画眉人美嘴甜,又是坚少爷的仆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反而满面堆笑,说:“少爷若爱吃,只管叫人来说一声,我们摘好了送去。” 画眉说声谢谢,和西塞罗告辞而去。 “站住——”一个官兵拖长了噪子喊。 画眉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军爷是叫我吗?” “是,叫你,还有他,转过身来。” 西塞罗只觉全身的肌肉都僵住了,这一转身,还有命吗?他长长吸口气,迅速摸了一下腰间的匕首,大不了,拼死一搏。 他缓缓回过头来。 官兵用刀尖拨掉他的草帽。 西塞罗此时倒是定下心来,死,也要死得有个贵族样,他双目寒光内敛,神情严肃而平静,稳稳地站直了,虽然伤口紧张得似乎都要裂开了,表面上,凛然不惧,不动。 这个表情让画眉心里一动,而那几个官兵更是一惊,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难道我的气势竟如此凌厉,让几个经年的老兵都心生畏惧。” “他怎么这么像太子啊。”为首的官兵悄悄对旁边的同伴说。 “是啊,怎么这么像呢,别是什么亲戚吧。” “咱们可别拿错人,万一得罪了太子,还想有命么!” 画眉见官兵们嘀嘀咕咕地,犹豫不前,也深感怪异。 这时,只见蒲法、蒲坚等人一溜烟跑过来,若涵的弟弟武子也迈着小短腿,吃力地跟在后面跑。 蒲坚远远地就喊:“你们还不来帮我钓鱼,还在这儿磨叽什么。” 画眉忙接话道:“少爷忘了,您去游泳前,嘱咐我们来挖豆子,说晚上要煮豆子吃,我们正挖豆子呢,完后去河边找你们。” 蒲坚一看满地惨象,心想这二人到底是什么人,我虽没干过农活,也至少能分清麦草黍豆,这俩良莠不分,乱砍一气,就算是外国人,外国就不种地?不过,此刻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笑说:“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不过,这不是我家田地,你们挖错了,哪位是地主人,晚上到蒲府找我,我一定照价赔偿。” 地主人笑道:“早知坚少爷爱吃豆,我们早送到府上去了,还要什么赔偿,坚少爷真会说笑,我们一会儿就把豆子送到府上去。 蒲坚一想,你们送到府上,让我祖父知道了,事儿可就大了,他眼珠一转,笑说:“既然三位大哥盛情,我们能否将这豆子抱到河边去,刚游完泳,有些饿了,我们煮豆吃,才叫有趣。” “好啊,我们哥三个给少爷抱过去。” 蒲坚摆摆手,说:“不劳三位大哥,我们人多,一人抱一些就够了,多余的,大哥带回家去吧。” 男孩子们一人抱一捆豆苗,跟着蒲坚兄弟走了,当然,画眉和西塞罗也跟着去了。 官兵们见这二人是蒲府家人,也不再追问,眼睁睁看着他们去了。 画眉二人到了河边,一棵老树下,横着一叶扁舟。 蒲坚说快上船吧。 二人上船,抱拳作别而去。 船顺流而下,接下来沿淇水入黄河,一路到潼关,就有接应的人了。 一去四五里,夹岸秋草半黄,树丛茂密,树头亦是半黄,不过仍是枝繁叶茂,西塞罗半躺在船头,这异乡的秋色,伴着水声依依,若非逃命中,颇有几分醉人。忽然,前面不远处,两条小船横在水面上,挡住画眉的去路。 蒲突站在船头,朗声说:“二位请留步,在下蒲突,奉家兄之命,在此等候二位。” 画眉一听,他叫蒲突,家兄,应该就是蒲洪了。不知他叫我们去是何意?看这架势,去不去由不得我们了。 她嫣然一笑,说:“侯爷美意,民妇心领,只恐我夫妇草野之人,不识规矩,让侯爷见笑。” 蒲突笑说:“蒲氏出身草莽,家兄最是豪爽,从不将礼法放在心上,二位尽管放心,请跟我来。” 二人在蒲突等人的陪同,或者说押解下,来到船坊。 第103章 船坊 船坊很大,分工作区、仓库区和休息区,休息区由一个大饭厅、两排土木结构的厢房构成,工人们在这里吃饭和休息,帐房和会客厅也设在厢房里,画眉二人被带到会客厅,蒲洪已在此等候。 蒲洪指指地上的席子,说声请坐。 仆人送上茶来,画眉喝了口茶,又苦又涩,她差点吐了出去,硬是直着脖子咽了下去。西塞罗平静地喝下去,这和他在前凉喝的茶,口味差不多,那时的茶,运到北方的,多是陈茶、粗茶,根本喝不到上品绿茶,画眉在宫里喝的都是极品,哪里知道世上还有如此难喝的茶。 她看蒲洪,倒是很享受的样子。蒲洪也在看她,那样难以下咽的表情,要么从未喝过茶,要么和之前喝的很不一样。 “是不是不合夫人口味,给您来碗羊乳吧。” “不用不用,这个就很好。”画眉想想羊乳的膻气,胃都抽筯。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要去哪儿?”蒲洪问。 “我夫妇二人本在邺城开店——” 不待画眉说完,蒲洪摆摆手,示意她暂停。 “请说真话,蒲洪是粗人,不爱听故事,就爱听实话。太子的人说他是拜占廷使臣,是真的吗?既是使臣,因何要杀他。” 画眉敛眉挺身,说:“蒲侯爷何必多问,既然知道我们是太子要杀的人,何不送给太子请赏。” “这是我的事,不劳夫人指点,还请夫人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那好,我先问侯爷一个问题,您是否早已知道我二人的行踪。” “从你们进入枋头,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里,你以为,靠几个毛孩子就能保护你们吗?没有我暗中保护,你们早落到太子手里了。” “侯爷为什么要救我们,得罪太子,可是大事。” “大事小事,都是我的事,现在回到第一个问题,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画眉心中急转,这个男人久经战阵,久历官场,连石虎都敬他几分,绝不是一般人,恐怕不好糊弄。 “侯爷果然爽快,既如此,小女子不敢再欺瞒,他叫西塞罗,确是来自拜占廷的使臣,他们本想去建康和晋廷结交,半路上遭到麻秋劫持,西塞罗将使团分成两路,一路继续前往建康,另一路被麻秋送到太子手里,石宣本想带西塞罗回邺城,后来听说另一路使臣已到了建康,恼羞成怒,要杀他祭天。小女子是谢艾的婢女,正是我主谢艾建议使团前往建康,他得知麻秋押送西塞罗入赵后,派我一路跟随,暗中保护。七天前,我带人在刑场救了西塞罗,一路逃到这里。这就是真相。要杀要送,任凭侯爷处置。” “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去见谢艾,还是去建康?” “去建康。” “现在太子到处张榜抓人,就凭你二人,怎么可能到建康。” “还请侯爷相助。”画眉说。 蒲洪哈哈大笑,说:“我为什么要相助?弄不好,要引火烧身的,谁都知道,太子不好惹。” “不杀,不送,也不助,请放我二人自生自灭,我亦是感激。” 蒲洪心想,放你们自生自灭?那不等于让你们去送死! 他忽然一拍桌子,大叫一声来人,四个守卫一拥而入。蒲洪指着画眉二人,怒道:“这二人欠债不还,将他们押下去,男的罚在船坊锯木头,女的去厨房洗碗,用工钱给我抵债,没我的命令,不许出船坊一步。” 画眉见蒲洪忽然翻脸,花容失色,本以为小命休矣,好在只是罚做苦工。 守卫们押着二人下去,将西塞罗交给锯木车间,工头给他手里塞了把锯子,指着一堆下角料,让他锯成木条。 画眉被带到厨房,厨师指着池子里的一堆碗,说快点洗出来,那一池乌黑的脏水上泛着五颜六色的油花花,泡着几十个肮脏的粗碗,画眉跑到院子,吐得肠子都要断了。 第104章 风起云涌 不言画眉在枋头做粗使丫头,且说蒲洪在枋头又待了几天,带着孙子们回了邺城。 此时,石宣也带着他的祈福部队回来了,邺城人民夹道欢迎,争相再睹太子威风。石宣骑在马上,顾盼自雄,一路进了邺宫,拜见父王,向石虎详细汇报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所到之处官员的贤愚清浊,以及祈福盛况。当然,他没说那场没能完成的火祭。 石虎大悦,赞道太子越发能干,不但能出征打仗,还懂得走访民情,体察政事,有进益,今晚,为父要设宴为你接风洗尘,你先回去歇一歇。 石宣回东宫换了身衣服,没敢歇,而是匆匆来到邺宫寺,拜见大和尚佛图澄。 石宣一路进入佛殿,大和尚正在礼佛,石宣侍立一旁,待大和尚做完佛事,这才上前,恭恭敬敬一拜。 “拜见大和尚,大和尚一向安好?” 佛图澄微微含笑,说:“太子请起,出家人四大皆空,有何安与不安?倒是太子一路辛苦,又是行猎又是祈福,累坏了吧,不在家歇着,还牵挂着贫僧安不安?贫僧可当不起。” 石宣讪讪地一笑,说:“大和尚又说笑了,多日未听大和尚教诲,只恐德业有失,所以急急前来,希望聆听大和尚法音,洗洗俗肠。” 佛图澄心想,就你这小子,走一路杀一路,杀了野兽不算,还想杀人,拿一个外国人火祭,还敢说什么德业有失,这德业何曾有过,从哪里失? 大和尚沉着脸,说跟我来,带他进了客堂。 石宣让手下人捧上送大和尚的礼物,有各地特产,佛教典籍,还有一尊玉佛。 佛图澄说:“见过你父王了?” “见过了。” “怎么说?” “父王表扬我会办事,说是晚上要摆家宴给我洗尘。” 说时,石宣满脸得色。 佛图澄沉默不言,目光凝视几上茶碗,好似不曾听见石宣的话。 石宣正要说话,沙弥报秦公来拜。 秦公石韬走进方丈室,见石宣在坐,满脸喜色顿了一下,表情有些僵硬。 他倒身下拜,说见过大和尚,又转身向石宣不情不愿做了个辑,说拜过太子殿下。 佛图澄说不必多礼,请入坐吧,你兄弟二人多日未见,正好叙叙。 石韬转头向石宣说:“太子辛劳数月,为国祈福,今日回来,本应出城接驾,只因偶感风寒,父王命我不必出城,待晚宴时再向太子问安,还请恕罪。” “好说,好说,弟弟身体欠佳,正该好好养着才是,岂敢劳烦大驾出城远接。” “养怕是养不成了,父王命我三日后,再度率军祈福山川,时间紧急,准备工作千头万绪,韬今天来,就是向大和尚辞行的,不想巧遇太子,在此一并别过。” 佛图澄心想,苦也苦也,百姓何辜,被石宣无端祸害一遭,还没喘口气,石韬又来了。 石宣此时更是百味杂陈,这个石韬处处与我相争,父王偏偏宠爱于他,助长他的气焰,长此以往,他还会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吗? 大和尚见石宣面如土灰,担心这兄弟俩矛盾升级,终成水火,这个天王,还嫌天下不够乱,既立太子,又宠溺石韬,处处让二人分庭抗礼,好好的兄弟俩,如今仇恨日深,将来难免有大祸啊。 石韬一句话,将二人都说成了木头,低头各参其味,竟没人接他的话,将他冷在哪儿,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场面颇有几分难堪。 大和尚看了他一会儿,说:“此次出行,老僧别无他言,但愿秦公体恤沿途百姓,替你父王广施善政,替太子分忧。” 三人又说了一阵话,兄弟二人起身告退,二人彬彬有礼地走出大门,谁也不看谁一眼,分道回府,背影迅疾而绝决。 太子石宣满腔怒火,硬是忍成内伤。三天后,石宣陪父王一起送石韬出城,石韬生来俊美,此时一身锦绣,神釆飞扬,似比自己更具王者之相。石虎怎么看怎么帅,不由心花怒放,连声赞叹,真是我的好儿子。石宣心头万火齐发,却只能附和道:“韬弟英气逼人,俊美异常啊。” 石虎安抚石宣道:“韬儿虽俊美,却不及你豪迈英勇,男儿本色。你是太子,又是兄长,要爱护这些弟弟,弟弟们也自会扶持你这个兄长,兄弟和睦,我就可抱子弄孙,安享晚年了。” 石宣躬身道:“父王所言极是,孩儿记下来,定会尽心照顾弟弟们,请父王放心。” 石虎龙心大悦,摆驾回宫。 石宣的一颗心则已扭曲如黄河九十九道弯,此时,他一心全在石韬身上,至于那个罗马使者,再也无心过问了。 蒲洪传书蒲突,放那两个人去吧。 第一百零五章 分 手 在蒲氏暗中护送下,画眉和西塞罗一路过潼关,经蓝田,出武关,直抵襄阳,再山一程水一程,回到建康。其实他们本可以从枋头一路南行,渡淮河,回建康,这一线要近得多,只是这一路须途经后赵大片统治区,风险系数较大,于是选择了绕道襄阳这一线。 进入襄阳后,画眉并未启用飞鹰门势力,继续和西塞罗微行,以免惊动他方势力,特别是那个鼻子比狗还灵的桓温,一旦让他嗅到太后身后这个秘密组织,定会引来大麻烦。 另一方面,刚从敌占区的白色恐怖中逃出来,画眉委实想放松一下,常年生活在深宫,难得出来见见这花花世界,山河大地,寻常巷陌。虽是残冬,山河略瘦,但是枯藤老树,蒲草石桥,别有一番风味,不妨暂作漫游人,抛却尘俗烦恼,过去现在未来统统不存在,太后不存在,画眉不存在,眼前的西塞罗当然存在,但他是异样的存在,萍水相逢,然后各自西东,亦可当他不存在。 一路行来,画眉换上南方女子的寻常装束,布衣裙裳,素衣素面,一头乌发简单地挽起来,街边买来一枚铜钗,插上亦是好看。 西塞罗看着眼前的佳人,窈窕若纤纤轻荷,雅淡如清水芙蓉,眉目如画,气息如兰,言笑间秋波漫转,若非曾亲见她一袭黑衣,手起刀落,连杀数人,西塞罗简直无法想象,那个凌厉的“飞刀”和眼前这个温婉女子竟是同一人。 这日,路上无人,画眉教西塞罗汉语,近日来,西塞罗中文水平日新月异,日常交流已无障碍,有时竟能蹦出几个成语来,且用的相当贴切,比如此时,他问画眉“巧笑倩兮”什么意思,画眉讲解了几句,他点头含笑,看着画眉,说我懂了,就是你微笑的样子。 画眉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说胡说什么呀,快赶路吧,错过了宿头,就麻烦了。 西塞罗看一眼满天彩霞,说了一句罗马语。 画眉问他你说什么? 西塞罗含笑不语。 画眉也不再追问,只是加快了步伐,她本来轻功就好,西塞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胸口仍有余痛,这一跑就觉得胸闷气喘,痛苦得不得了。 他拉住画眉的衣袖,说慢一点,疼。 “哪里疼?” 这儿,他将画眉的手拉到自己胸口,画眉忙缩回手。 “求你了,走慢点好不好?” “你刚才说了句什么?” “你比霞光更好看。”西塞罗热切地看着她的眼,冲口而出。 画眉满面娇羞,说你胡说什么呀,她转过身,不语疾走。 西塞罗一面追,一面喊道:“真的很疼啊,你慢点。” “活该啊,谁让你乱说话。” “这怎么是乱说话,在我的国家,我要是这样夸一个女子,她不知道多高兴呢。” “那是你的国家,在我们国家,男女授受不亲,见面都要隔着帘子。” “可你是我的妻子啊,我赞美我的妻子都不行吗?” “再胡说,我就不管你了。” “这可不行,在我们国家,夫人要听丈夫的,在你们国家,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不能抛下我。” 他倒会用词了,画眉又羞又恼又好笑,坐在一块石头上假装生气。 西塞罗看着她满面娇嗔的样子,中心如醉,美女他见过许多,可那是体态丰满的罗马女子,至于波斯、西域诸女子,也多是高大丰满,热情似火那一类,像画眉这样轻盈柔媚的女子,生平第一次见,且三生有幸,竟得她一路照料一路相伴,人前夫妻相称,有时真想就这样流浪一辈子才好。 沉默了一会儿,画眉忽问道:“一直想问你,西塞罗这个姓很好听,很有诗意,它是什么意思呢?” 西塞罗笑说:“它的意思可一点也不诗意,就是鹰嘴豆,我们家乡的一种豆子。” 画眉宛尔一笑,没有说话。 西塞罗笑说:“虽然只是一种豆子,不过,在我的国家,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姓氏,我的祖先马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曾是古罗马的执政官,他还是个着名的法学家、哲学家。” “什么是执政官,是国君吗?” “不是的,那个时候,我们国家没有国君,由元老院、执政官和部族会议共同处理国政,但事实上由几个大家族控制国政,我的祖先西塞罗是个特例,是民众选举产生的执政官。 “没有国君?”画眉睁大了眼睛,一个国家怎么会没有国君,这于她真是闻所未闻。从三皇五帝开始,中国百姓就生活在帝制中,除非是乱世,大家杀来杀去,谁也不服谁,但终究会打出一个王来,像现在,司马家虽然只占有不到一半的江山,那也是半壁山河的王。没有王,那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不会乱的,国政由大家,当然,主要是贵族通过元老院商量着来。” “那谁最后下旨呢?” “由执政官来下令,但实权在元老院,事实上,经常由三个最有影响力的政治领袖来决定国家大事。” “那元老院都是些什么人?” “元老院是贵族们选举产生的。” “就是说,还是那些有田地有奴隶的人掌权了?” “对。” 画眉心想,和我们这里也差不多,司马家虽贵为君王,可是能控制的土地和百姓非常有限,很多事都是那些大家族说了算,之前的王氏、庾氏、现在是新升起的桓氏、谢氏,等等。这样一想,她似乎略微明白了,但还是有很多问题想不通,一一向西塞罗询问。 西塞罗不厌其烦,仔细解答,尽力满足她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你的祖先一直担任执政官吗? “没有,他后来被政敌派人暗杀,他的头和手都被砍了下来。”说到这里,西塞罗黯然神伤。 过了一会儿,画眉又追问:“那你们国家现在还是这样吗?” 西塞罗叹口气说:“早就不是了,我的祖先西塞罗死后,执掌军队的屋大维慢慢成为罗马的实际领导人,罗马逐渐过渡到元首制,这样又过了三百多年,直到戴克里先被推举为罗马皇帝,罗马又进入帝制时代。” “现在的国君是谁呢?” “君士坦堤乌斯二世,我就是奉他之命,千里迢迢来到贵国,谁知道命运不济,差点被烧死,若非女神相救,灵魂岂能再返故乡。对了,还未请教女神芳名?” 一句话把画眉从遥远的罗马拉回现实,我的芳名? 画眉想“我的芳名”连我都不记得,无名无姓,在这世上,我只有一个代号——画眉,他的姓氏是一种豆,而我只是一只鸟,没有来处,没有去路,生于宫廷,长于宫廷,至于将来,画眉习惯于不想将来。 “我没有名字,我用这把飞刀救的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叫我柳叶刀。” 西塞罗张着嘴,哦了一声,这样柔媚的女子,偏偏要做一把刀?“我还是叫你女神吧,是你把我从火焰中救了出来,你就是我的火焰女神。” 西塞罗满心期待地看着画眉,画眉皱眉说:“到了建康,就把我忘了吧,把之前的事都忘了吧,有人问起,就说你自己逃出来的。” “为什么?” “这事没法说,不能说,你只记住一件事,你从未见过我。” “可是把我从火刑现场救走,是大家都知道的,怎么解释?” “那天没有人看见我的脸,也没有人知道我是女人,你只说是谢艾派人救的你。” 二人山一程水一程,这日到了建康郊外,离建康只一步之遥,画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日,他们经过一片竹林,已是正当中午,二人吃了些干粮,在竹林中休息,西塞罗靠在竹子上睡着了。画眉随手砍了一段竹子,用飞刀砍削一番,做了一只竹笛,她将竹笛放在唇边,轻轻试吹了起来,音色还不错。她不想吵醒西塞罗,走开几十步远,恰有一条小河,从竹林边弯弯过去,甚是有趣。画眉吹了一曲《采珠引》,好久没有吹笛,这优美的曲调让她的心亦如这江南春,整个人都荡漾起来,接着她又吹了一曲《飞云调》,这是她自编的一段笛曲,曲调欢快,轻柔,渐而忧伤、怅惘……那是她为曲凌云、曲飞谣姐妹写的,纪念她曾经教她们学音乐,三个人在琴笛相和的午后,度过的那些愉快日子。 她看着风中微皱的水面,眼神十分温柔。 “真好听,这是什么曲子。”不知什么时候,西塞罗到了他身后,她仍在出神,竟没感觉到。作为一个武林高手,这样大意,真是不该。 “哪有什么名字,随口吹着玩的。”画眉淡淡地说。 “这么好听的曲子,没有名字岂不埋没了它,我送它一个名字,如何?” “你懂几句中文?还会给乐曲取名字,真真可笑。” “我虽不懂中文,但这竹子我认得,眼前的美人我认得,就叫它“竹枝美人”,可好?” 画眉哈哈一笑,道:“真俗,亏你想得出来。” 西塞罗第一次见画眉开怀大笑的样子,他笑说:“这样多好,明明这么好看,却整天板着脸。” 画眉收了笑容,正色道:“再往前十里地,就是建康了,之后的路我不能陪你了,咱们就此别过。” 西塞罗忽闻此语,如遭雷击,几个月来,二人天天在一起,同吃同宿,虽无男女之亲,但早已习惯了有彼此相伴,突然分别,别说是热情似火的西塞罗,冷静如画眉,亦是伤感。 西塞罗一把抓住画眉的衣袖,她想缩回去,他抓得那么紧。 “你要去哪儿?咱们还能见面吗?” “不能。” “可是到底是为什么?”西塞罗心有不甘。 画眉道:“你我终有一别,我有我的事要做,你终究也要回到你的国家去,又何必为此伤心呢?”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送给西塞罗,笑说:“这个治伤很好,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西塞罗见她去意已决,苦笑说:“至少也要送我一样像样的礼物嘛,送瓶药算什么。” “可惜我身上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谁要那些,你的一缕青丝,或是手帕什么的。” 画眉心想,你想的美,那些是定情物,岂可乱送人。她向西塞罗一抱拳,道声珍重,转身就走。 西塞罗急追,拉住她的手腕,画眉回头,他说:“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可以吗?”他伸出左手手腕,说咬一口,留个牙印吧,也算你我相识一场。 这算哪门子要求,画眉欲待不理,西塞罗热切地看着她,说快啊,按我们国家的习俗,好朋友分别时,就是要互相咬手腕的。 “真的吗?”画眉半信半疑。 “真的。” 画眉下意识地将双手放在背后,说:“不如还是按我们国家的礼仪,折柳道别,可好?” “可是这里只有竹子,没有柳。” “那,我们到河边去,用手捧水,全当是分别酒。” 西塞罗无奈地点点头。 二人在河边蹲下,各捧一掌心水,相视一笑,一饮而尽。画眉正要起身,西塞罗忽然抓起她的左手,在她手腕上用力一咬,画眉疼得大叫一声,抽出手来。 “这下中西礼仪都有了。”西塞罗大笑,他伸出手腕,说该你咬了,画眉满心气恨,抓起他的手腕用力咬了一口,西塞罗疼得浑身一哆嗦,却一声没吭。 画眉放开他,在竹林里三转两转,不见了。 第106章 蒲健西行 第106章 蒲健西行 蒲洪放走西塞罗一事,石宣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杀西塞罗,不过是他一时心中不爽,没杀成,于大赵和他石宣本人,也没什么损失。只是石宣不明白,蒲洪为什么和自己对着干,西塞罗和他蒲洪八竿子都打不着,他为什么宁肯得罪当朝太子,而救一个不相干的人,这个人身上有奇特的东西?还是蒲洪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抑或是,蒲洪就是看自己不爽,事事要和自己对着干,以示好石韬? 联想到以往蒲洪的种种不恭顺,石宣觉得该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石宣入宫,拜见父王,石虎心情好,又夸了几句,说石宣会办事,刚回京,沿途官员都递上奏折,称赞太子体恤百姓,一路秋毫无犯,回京时连当地官员准备的土特产都不肯接受,官民们实在太感动了。 石虎把奏折给石宣看,石宣读毕,喜笑颜开,石虎更是龙心大悦。石宣趁机说:“为父王分忧,是儿臣职分所在。”说完,他收起笑意,愁眉紧锁,微低了头,似有无限心事,不知当不当讲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说,好好儿的,眉毛拧成个疙瘩,又有什么事?” 石宣缓缓开口,说到:“儿臣日夜忧心一件事,此事说了,难免让父王忧心,不说,又是我大赵性命攸关的大事,故此为难。” “你我父子,有话直说。” “去岁晋国桓温伐蜀,一战功成,据线人来报,现在江南举国欢腾,把桓温捧上了天,更可怕的是,伐蜀成功,刺激了他们的野心,从上到下,北伐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儿臣闻此,吃不下睡不安,想我国中,连年战争,特别是和凉打了一年多,兵力、粮草,甚至兵器都损耗严重,万一桓温来犯,我们能抽调的兵力和各项储备,只怕不足以对付桓温。” 石虎笑到:“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孩儿放心,晋国国小力弱,别说伐人,自保都难。伐蜀成功,存属侥幸。至于北伐,他们最多就是嚷嚷几声,从前庾氏兄弟叫嚣北伐,当时晋国多一半的兵力都在庾氏兄弟手里,可是怎么样,庾亮北伐,出兵株城,为父先下手为强,发兵四路,庾亮首尾不能相顾,根本无暇援救株城守将毛宝,被我军打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6000多人溺死长江。 所谓北伐,晋人不过是喊喊口号罢了,借他一个胆,他也不敢真来伐,说实话,我正盼着他来伐呢,省得我劳师远征。这些年要不是北方未定,燕、凉时常做怪,加上长江天险难以突破,为父早就兵指江南,灭了晋国,让司马氏来给你喂马。” 石虎豪情万状,从龙椅上站起来,似乎即刻就要上马,率兵攻打江南去。 石宣说:“父王神勇,我大赵江山永固,儿臣大概是过虑了。不过,桓温是个狠角色,非庾氏兄弟可比,加上他手下一员名将,谋略过人,此人名叫袁乔,伐蜀之功,首推此人,其人之智不在诸葛亮之下。听说他们准备联合燕、凉,一齐出兵伐我大赵,这燕、凉一直和晋人眉来眼去,这些年没少让我们吃苦头。如果他们真的联合起来,只怕……” 只怕后面的话,石宣没有说出来,石虎心领神会,一时沉吟不语,半晌,说:我儿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石宣说:“眼下唯有积极备战,补充兵马,沿线布防。现在我军兵器落后,又严重不足,连年征战,消耗巨大,现今各处矿山减产,铁矿开发不足,各地的铁匠铺子也关了不少,当务之急,是要恢复和扩大生产,总不能敌人来了,士兵手里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这仗怎么打?” “你说的何尝不是?可我国中铁矿本就不多,铁器生产能力原比南人落后,难道去抢吗?” 石宣微微一笑,说:“父王不必忧虑,近闻秦岭一带,发现好几处矿山,铁矿储藏量非常大,不如派一个可靠的人去实地察验一下,父王意下如何?” 石虎抚须含笑,说:“盐铁事关国之命脉,秦岭若真有铁矿,可是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派谁去合适呢?你可有人选?” “此事本来应该派兵部的人去,可是这些人大多眼高手低,说到开矿冶铁,究竟没有亲手干过,纸上谈兵罢了,倒是蒲氏在坊头,就有冶铁厂,兵器厂,经验丰富,蒲洪的儿子蒲健、蒲雄做战勇敢,行事干练,似乎更适合做这件事。” 石虎含笑点头,颇有赞叹之意。 两日后,石虎召见蒲洪父子,命蒲健速速前往关中,考察秦岭铁矿。 数日后,蒲健带着侄儿蒲菁、儿子蒲生和众多家人士卒,往长安去了。临行前,蒲洪一再叮嘱,这一路多加小心,特别要当心太子的人。知道此去凶多吉少,蒲洪十分伤感,老泪纵横,给儿子倒了杯酒。他一共四子,长子、次子均已遭石虎父子暗算,这次明显又是石宣在捣鬼,蒲洪老了,脆弱的心承受不住再失一子的疼痛了。蒲健接过父亲递过的酒碗一饮而尽,见父亲伤心,他心中亦是惨恻,为了安慰老父亲,他爽朗地一笑,说:“父亲请放心,我定会保护他们周全,我带多少人去,就带多少人回来见您。” 蒲洪给两个孙子也一一倒酒,蒲菁、蒲生接过酒,一一饮干,和祖父洒泪而别。 石宣在城墙上看着蒲健西去,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接下来,是矿难呢,还是遭了山贼,得好好谋划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