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沈小姐被人暗恋了?》 第1章 丝帕扫过鼻梁 时至初夏,远方天空才露鱼肚白,沈盛便悄悄地起床了。 丫鬟纱柳进来,摸黑将灰色右衽交领长袍拿来,伺候他穿好,又将泼墨般乌黑的头发束成冠,伺候他洗了脸,用了早饭,待收拾停当,才低声道“奴婢已将诊箱检查好,交代元冬拿马车上去了。” 沈盛问“小姐起了吗?” “没有呢,奴婢刚才来时,还没见小姐房里掌灯呢。” 沈盛点点头,俊郎的脸庞露出些许笑意,他本就长身玉立,雅致非常,如此一来,更显动人。 纱柳看了,不免觉得脸红心跳。 沈盛行过院门,来在马车旁,待小厮元冬挑开门帘,本应空无一人的马车,靠窗坐着一个美人! 这姑娘身着湖蓝色绣金菊窄袖长裙,头梳垂挂髻,髻上各簪绒花两朵,粉脸桃腮,即娇也俏,乌溜溜的大眼睛睡意朦胧,仍不忘撒娇,道“我的好哥哥,你怎地才出来呀?” 沈盛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这些日子太子李锐明病的越发严重,兴安城里风雨欲来,是以他只想沈红绵乖乖待在府中,沉声便道“下来。” 沈红绵不肯动,笑着摇摇头。 车厢地方狭窄,沈盛知晓她笃定自己不会叫人上车捉她,才敢如此放肆。 叹了一息,便无奈了。 他上车来,端坐着阖目养神,沈红绵挪到他身旁,白嫩手指勾着宽大袖子卷来卷去,笑嘻嘻的问道“哥哥,咱们是去给太子殿下治病吗?” “嗯。” 太子李锐明乃是已故孝惠皇后甄氏所出,自小体弱多病,沈红绵依稀还记得,少时在文华殿读书,他咳嗽猛了些,便脸色煞白,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陈年旧疾,我看不好治吧……” 她话没说完,沈盛侧目睨她,眼锋压迫。 唬的沈红绵立即改口道“虽然如此,但哥哥你必有妙手回春之能!一定能治好!” 沈盛严肃道“能不能治好全在各人命数,江洲山高皇帝远,任你高兴胡来,可这里是兴安,是天子脚下!我们既回来了,便要小心行事,且不可再胡言乱语,记得了?” 这些话,从江洲一路听回兴安,小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沈红绵浑不在意的应了。 沈府在渭水街,太子府在大良街,行了一刻钟,马车便停了。 兄妹两个下来,随着李管事前往偏殿,青石板路上,迎面走过来一个身着玄色飞鱼服,头戴黑乌纱,脚穿同色皂靴,腰间挎着绣春刀的男子。 此人身长如松,剑眉菱唇,鼻梁直挺,眼眸深沉,正是端宁帝第七子,李锐祯是也。 李管事停下行了礼,沈盛随即拱手施礼,微低头道“微臣太医院院判沈盛,拜见七王爷。” “起来吧。” 男子声音甚是嘶哑,沈红绵听了,抬头一瞧,见是他,便很欢喜,但碍于沈盛在前,也不敢放肆,只将两手交叠在身侧,扮个乖巧状,行了万福礼,道“臣女沈红绵,也拜见七王爷。” 李锐祯一贯是喜怒不形于色,深邃的眸底,似有些东西急闪而过,面上仍是无甚表情,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说罢,他手握身侧长刀,与沈盛擦肩,迎沈红绵而来。 许是欢喜过了头,待他行到身侧,沈红绵忽的抬高小手,以粉色丝帕扫过了他直挺的鼻梁。 日头温热,微风阵阵,带着女儿家的体香涌进来,勾的人心头火燥,胡思乱想。 李锐祯定定神,剑眉微拧,垂下眼睑,深沉眸子左挪,正与她目光撞上。 沈红绵浑不在意的扮个鬼脸,心满意足的跟着沈盛往偏殿去了。 高大的男人缓了片刻,轻吁口气,才抬腿离开了。 兄妹两个来了偏殿,李锐明早已等在塌上,沈红绵偷偷打量他两番,见他瘦的皮包骨头,眼下乌青,心里便道,这身子怕是比小时候更不好了! 沈盛拱手施礼,道“微臣太医院院判沈盛,拜见太子殿下。” 李锐明以右手搭桌子,撑住身子,道“不必拘礼,坐吧。” “谢太子殿下。” 待兄妹两个坐下,李锐明便道“沈院判回来几日了?” “两日。” “府邸可住的习惯呐?” 六年前沈之鹤突然暴毙,沈盛思父成疾,紫金城的御医,民间的大夫,来了一拨又一拨,大半年内银钱花去不少,病情却丝毫没有好转,沈红绵便做主,将家里值钱的物件能卖的卖,不能卖的拿去当了,银钱备的足足的,买辆马车雇了人,带沈盛云游四海,寻访名医去了。 许是沈盛命不该绝,寻访大半年,便在江洲寻到了半程山的老道人,医好了沈盛的病,后来又收他为徒,兄妹两个在江洲一住就是五年。 今年太子李锐明病重,朝廷在各府寻访名医,江洲府尹便给端宁帝写了奏折,是以,沈盛便回来了。 而那破旧的沈府,也被翻盖一新,好似从前的模样。 听李锐明问了,沈盛恭敬道“谢太子殿下体恤,微臣住的很好。” 李锐明点点头,咳了两声,望向他身后,道“这位姑娘可是令妹沈红绵?” 沈盛道“正是。” 沈红绵正歪头瞧着瓷碟里金黄色的糕饼,不知是个何滋味,突听点名,回过神来,便冲李锐明笑了笑。 李锐明道“沈姑娘,你可还记得林慕姝?” 林慕姝? 沈红绵心里一动,这名字她怎会忘记,那可是她的至交好友! 便道“回太子殿下,我记得。” “那便好了。”李锐明点点头,身子往前倾,道“她在我府上。” “你府上?”沈红绵不解的问“我林姐姐为何在你府上?” “绵绵!” 二人说的正热,被沈盛打断,沈红绵不解的看向他,他又道“不可直呼太子妃为姐姐。” 太子妃?我林姐姐? 沈红绵反应过来,道“我林姐姐嫁给你了?”” “绵绵!”沈盛抬首,温润眉目含着薄怒。 “无妨,无妨!”李锐明笑着靠向软枕,道“沈大人不必在意,我与她也算自小相识,无妨的。” 沈红绵这才察觉有些失态,待他饮了一口茶,才道“太子殿下,臣女想去看看我林姐……”轻瞟沈盛,立即改口“看看太子妃,可以吗?” “去吧。” “谢太子殿下!臣女告退!” 第2章 受惊的马车 待沈红绵疾步离去,沈盛便提着箱子上前,替李锐明诊了脉,又见他眼下乌青,舌苔发黄,心中便有了判断。 收了脉枕,复又坐回椅子,恭敬道“太子殿下最近饮食可好,睡眠如何?” “每吃即会呕吐,夜里常有惊醒。” “除此之外可有别的不适?” “没有。” 沈盛又道“那太医院的其他人如何说?” “不肖他们说,”李锐明笑道“我已知晓我这身子是药石无用了,我这是中毒所致,且毒性已侵入心脉,可对?” 沈盛心里一惊。 他所中之毒,名唤藜芦,这植物乃是近水而生,茎上开花,根在沙土里,和莲藕很是相似,因兴安靠淮河,每到夏季便有贪嘴的人会中此毒,可这毒原也不难解,怕就怕长年累月入药,侵入心脉,便无力回天了。 他见沈盛沉默,便又问“你可知,这药是谁下的?” 沈盛道“微臣愚钝,不知。” 李锐明道“沈院判何必自谦,你才华横溢,机敏过人,年少时在兴安城便颇负盛名,如今回来了,假以时日必定入阁,首辅也当得。” 两人眼锋相交,沈盛微垂眼帘,回道“微臣只是一介医者,无意在朝堂搅弄风云。” “我知道,我知道,咳咳……”许是刚才话说的过快了,李锐明紧咳两声,从怀中抽出绵帕,遮掩双唇,连擦几下,只见白色帕子一摊乌红色血迹,很是醒目。 待他气息匀了,才道“沈院判不必担心,我已是将死之人,不能拉你入局,谋权夺位。” “既如此,”沈盛起身,拱手施礼,道“微臣会如实将殿下您的病况告知陛下,微臣告退。” 李锐明缓缓的又道“沈院判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想知道,为何身体一向康健的沈大人,会突然暴毙吗?” 狭长眸子紧缩,沈盛内心已如翻江倒海,站定了,没有答话。 殿内针落可闻。 李锐明靠软枕而坐,道“沈院判,这世上中毒而死的人,有的如我这般长年入药水滴石穿,有的一碗下肚七孔流血肠穿肚烂,我说的可对?” 沈之鹤当年死状,却如他所说,杀父之仇在心,绕是沈盛端的一派温润如玉,却也险些耐受不住,低声道“太子殿下,你究竟想说什么?” 李锐明道“你父亲身亡,乃为人下毒所致。” “太子殿下如何知晓?” 李锐明贵为太子,太医院的人怕他死后有连带责任,便只肯给他些无关痛仰的汤药调理,他隐忍不发,心中却怕等不到林慕姝平安生产,便在头半年费尽千辛万苦查清了沈之鹤当年暴毙的真相。 他道“沈院判若是能护住我的心脉,拖到太子妃平安生产,到时侯我自会如实相告。” 这五年,虽派过不少人回兴安打听当年的事,但大多数都无功而返,沈盛知晓定是有人从中刻意阻拦,才会如此棘手。 现下,李锐明所查出来的真相,正是他最想知道的,故此,他便应了李锐明所求。 翌日,他取了药,交给沈红绵,嘱托她一定要亲自交到太子手上。 沈红绵欢快的应了,从沈府出来,记起林慕姝喜好酸食,便去了靖水楼,买好酸梅子冰糕,到了太子府,先将药送到李锐明殿里,告退出来,直奔园子里花谢去了。 林慕姝捧着孕肚站在合欢树旁纳凉,沈红绵跑下廊子,娇声唤道“姐姐!我可又来看你啦!” 林慕姝回头见是她,连忙喜道“你真的来了,我的好妹妹,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呢!” 沈红绵将食盒放在桌上,假模假式的行个万福礼,凑前握住她的手,道“姐姐,你猜我今日来看你,还有什么重要差事?” 丫鬟丁香将绵蒲团子拿来铺到石凳上,二人手拉手坐好,林慕姝才道“我猜不出,是什么呀?” 沈红绵笑道“我刚刚给太子殿下送去一瓶药,是我哥哥交代我拿来的,能医他病的!” “真的!”林慕姝激动地道“你没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呀!”二人四目相对,看她还不放心似的,沈红绵又道“我哥哥医术了得,他肯给太子殿下拿药,那便说明太子殿下的病无碍,这回你应宽心了吧?” “那便好了……”林慕姝低头抚摸圆滚滚肚皮,鼻头一酸,竟是哭了。 这几个月,李锐明食不下咽,夜不能睡,帕子上血迹斑斑,她见了,虽不问,却也忧思却甚重,今日听说能治的好,忍不住便哭了。 丁香在旁宽慰道“夫人,有法子能治便是好事,莫要哭了。” 沈红绵也道“姐姐!怎地你都嫁人了,还是个爱哭鬼!” 林慕姝抽噎着,轻轻以帕子拭面,娇嗔道“你莫笑我……” 她怀孕七月有余,身着淡粉色圆领对襟宽袖长衫,头梳堕马髻,端坐着,神态温温柔柔。 沈红绵不免心生怜爱,抽出帕子,替她擦干净脸,道“是我不好,不该说你是爱哭鬼,如今双燕姐姐不在,也没人帮我哄你了!” “唉……”林慕姝长叹一声,舒了心中愁绪,又道“你也莫提双燕妹妹,她也病了,我许久都没见过她了。” 她也病了?这兴安城刮的什么妖风,怎地一个两个都病了? 沈红绵吃惊道“她得了什么病?” “我也不清楚,自打一年前上元节过后,她就病了,我成婚那日,她只叫丫鬟白芍送了贺礼来,之后我去夏府几次,她都没有见我。” 沈红绵道“她可看大夫了?” “看了,便是宫里的御医,夏伯父都请了去。” “那御医们怎么说?” “只说气血两虚,开了无数的方子,病也没有好。” “是吗?”沈红绵点点头,道“许是她病的太严重,怕你见了伤心,所以不敢见你。” 林慕姝叹道“这也有可能……” 沈红绵又道“姐姐莫担心,待我去她府上瞧瞧,再来告诉你,如何?” “那最好不过了,”林慕姝道“你离开五年了,双燕妹妹定是十分想念你,你去见她,她应该会很高兴,不像我,去过好几次,都被拒绝了。” 她说着眼眶又红红的,又要哭起来,沈红绵只好耐着性子哄道“我的好姐姐,连我和双艳姐姐的醋你都押,我看这酸梅子冰糕,你也不用吃了!” 林慕姝以帕子从她肩头扫过,道“你贯会取笑我……” 第3章 抱上马车 沈红绵掀开食盒盖子,将酸梅子冰糕端出来,姐妹两个正吃着,前院管事的大丫鬟枝莲突然急匆匆行来,端手施了礼,将前门沈府马车受惊跑了的事说来,沈红绵唬了一跳,道“可有冲撞人?” 枝莲答“没有。” 林慕姝道“好生的怎会受惊了呢?” 枝莲又答“回太子妃的话,我听李管事说,是有人在门庭前扔了炮竹。” 太子府门前也敢扔炮竹,这人怕是嫌命长了。 沈红绵又道“可有人去追马车了?” 枝莲回“七王爷的人去追了。” “李世安的人怎会知道?” 李锐祯,表字,世安。 枝莲一下没反应过来,疑惑道“谁啊?” 沈红绵急道“就是七王爷!” 枝莲点点头,道“我听李管事说,当时七王爷的人正巧路过。” 这般巧麽? 沈红绵疑惑,原地转了两圈,随即道“我也去府门看看。” 说罢,行了几步,又回头问“林姐姐,酸梅子冰糕可好吃?” 林慕姝扶着腰身点点头,道“好吃的。” “那便好,等下次看你,我再给你带!” 说罢,疾步离开了花谢。 丁香扶着林慕姝坐下,道“夫人,这沈小姐果然如你所说,不拘小节,有趣的很。” 林慕姝道“是呀,她自小便古灵精怪,若是我和双燕姐姐有什么不高兴,让她知道了去,她总有千百种法子逗笑我们。” 丁香叹道“沈小姐人真好。” 林慕姝点点头,复又拿起勺子继续吃那碗酸梅子冰糕了。 沈红绵来在府门口,果然没见到驾车的老刘,因担忧马车受惊的事会先传回沈府,所以她也没多想,下了台阶,便上了门前的黑漆马车,撩开帘子,车内靠窗而坐的高大男人,正与她四目相对。 她一愣,问“李世安?你怎地在这?” 李锐祯淡然道“送你回府。” 送我?为何? 沈红绵打量他两眼,心道现下可不是叙旧的好时候呀。 见他身着玄色飞鱼官服,头戴乌沙帽,立即心生一计,没开口先递出三分笑意,道“指挥使大人公务繁忙,我就不劳您费心了。” 她今日身着鹅黄色圆领对襟窄袖长衫,下搭织金三褶马面裙,梳双平发髻,髻上绕着两根银白色发带,随着她低头,正巧顺在白白嫩嫩的脸颊两旁。 端的是柔顺乖巧,贴心可人,绕是一般男子见了,定会给糊弄过去,可他李锐祯常年和靖水楼打交道,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沈红绵的这点小伎俩,他一抬眼皮,就看破了。 “你乃沈院判的妹妹,送你安全回府,本是我分内之事,不算费心。” 美人计失败。 他不吃这一套,沈红绵也不气馁,转而又道“这兴安城乃是天子脚下,我又乘太子府车架出行,没人敢动我,你放宽心吧!” 李锐祯道“那也未必,你沈府的马车停在太子府门前,不也受惊了吗?” 要不是侍卫石海在靖水楼里受过良好训练,有那心有惊雷还面若平湖的定力,此番话听了,手里的马蹬都要惊掉了。 难道,这沈府的马车,不是大人您亲自派人赶跑的? 这马车到底为何受惊,沈红绵也摸不准,但见他镇定自若的要送自己回府,便越发觉得古怪,笑容也顾不得了,道“我自己能回去,还是劳烦指挥使大人下去吧!” 二人眼锋相交几个来回,他敛着唇边荡出的两分笑意,声音嘶哑的道“你不敢让我送你回去,是怕我向你哥哥告你的状吗?” 沈红绵瞪大眼睛,反问道“我有何状让你告?” “马受惊了啊。” 马惊了能怪我啊?这也能怪我啊!! 沈红绵恼了,瞪他一眼,扭头即要退身下车,怎奈李锐祯动作更快,往前探身,双臂张开迅速将她抱了起来。 沈红绵只见飞鱼绣纹忽的在眼前放大,一股子清淡而冷冽的竹香萦绕而来,待她回过神,人已坐在了软座之上,稳稳当当的。 他又退回原位,冲外面吩咐“走吧,送沈小姐回府!” “好嘞!” 石海得令,跨上马车,将车蹬放在身侧,一拉缰绳,道“驾!” 别看他声势摆的足,两匹油光水滑的枣红马并肩发力,却是缓缓地行在渭水街上。 沈红绵懵了好一会,缓过来,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左瞧瞧又看看,忽的问道“李世安,你订亲了吗?” 李锐祯呼吸一窒。 好好的平坦路,不知为何突然多出块儿石头,车轮子正巧滚过,使得整个车厢晃了晃。 瞧他不答话,沈红绵又道“没有对吧?你看看你,如此粗鲁,定是没有女子想嫁给你。” 李锐祯道“你觉得,我将你抱上马车很粗鲁?” 沈红绵点点头“对呀。” 他凝她须庚,才道“那昨日在太子府上,你以帕子扫过我的脸,就很矜持吗?” 沈红绵嘴硬道“我那丝帕轻的很,我不过是随手一挥,怎知它便飘到你脸上去了!” 李锐祯也不搭腔,端坐着,只一双眼睛盯着她,幽深锐利,须庚,沈红绵耐受不住,低着头避开了。 马车轻晃,时光后退,仿佛回到了端宁十四年。 那年,八岁的沈红绵奉诏进宫做伴读女侍,随着八公主和皇子们一起在文华殿读书,初时张大学士授课,课业都很简单,她又是个聪明伶俐的,背会了,闲极无聊,就在书本上画小人书。 什么狐妖鬼怪,画的有模有样。 三皇子李锐骞偶然发现,便跟着她要来看,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起来了。 有一次,张大学士留课业,李锐骞不肯写,便将沈红绵拖来,替他完成了课业。 张大学士老眼昏花,批注课业的差事,便落到了甲级学生李锐祯手里,要说这课业上的字迹有九分像李锐骞亲笔,也不知这李锐祯是如何察觉不对的,他将二人揭发后,李锐骞和沈红绵两个人,被罚抄礼记中庸,各五遍。 沈红绵熬到夜半写不完,憋着气,便将进宫时沈之鹤嘱咐她不可莽撞不可乱来的事儿都忘在了脑后,子时起来,去红墙根下,深挖泥土,得着几根蚯蚓,如获至宝,用帕子包了,翌日,起个大早,赶到文华殿,偷偷将帕子夹进了李锐祯的书本里。 天可怜见呀!毫不知情的李锐祯翻开书,见到那几只蚯蚓,脸都吓白了。 沈红绵抿着唇,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报仇了,爽快了,过后又很怕他会来报复,提心吊胆着,每每撞上他目光,她便急忙垂头避开,一如现下这光景。 第4章 愿望是当厨子 二人相对而坐,待马车来在沈府门口,沈红绵敷衍的行了礼,挑开帘子下来,伺候她的冬葵迎上来,说沈盛正在前厅等着她,她怕沈盛担心,这便急匆匆的进府去了。 石海朝马车里恭敬的道“大人,要将马车还回太子府吗?” 李锐祯望着对面的软座,没有应声。 沈红绵见了沈盛,告诉他已将药妥善送到,又解释马车受惊时,她正和林慕姝说话,所以没受到惊吓。 沈盛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便放心了。 他虽没说什么,但沈红绵琢磨,他心里一定不喜欢她和皇子们走的太近,所以接下来几日,便颇为自觉的待在闺房,冬葵怕她觉着无聊,便拿了针线和丝绵帕子,打算让她绣花解闷。 可她绣了没几针,便将丝绵帕子扔进竹筐里,穿着绣花鞋奔后院的鱼池去了。 这鱼池不大,且水也不深,池面上稀稀落落几朵盛放荷花,圆润的大绿叶子浮贴在水面上,五六尾通体红色的大鲤鱼,在下面悠哉悠哉的游动。 沈红绵从小拱桥上经过,心里坏水冒出来,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朝荷叶扔过去,“咕咚”一声,便惊的那些鲤鱼全都四散了。 从小拱桥下来,她又折返回房里,和冬葵两脸相对,大眼瞪小眼。 如此过了两日,心里估摸沈盛应该不追究上次的事了,便带着冬葵来在厨房,这功夫厨子婆子都不在,偌大的厨房空无一人,沈红绵便指使冬葵在灶上烧火,她洗了手,将木桶里的鱼杀了去鳞,准备煨个新鲜的鲈鱼汤。 她干活麻利,直看的冬葵连连惊奇,忍不住询问她是从哪里学的厨艺,沈红绵便将亲自照顾沈盛饮食的事讲来,又将鲈鱼放进紫砂罐子里,捡起灶上的棉布帕子擦手,将炸好的莲藕夹子放在碗里,递给她,道“尝尝味道怎么样?” 冬葵放下烧火混子,也不顾烫,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直夸好吃,沈红绵喜笑颜开的又问“你觉得我这手艺,去给靖水楼当厨子怎么样?” 冬葵把莲藕夹子咽了,谨慎的道“老爷不能让吧?” 沈红绵噗嗤笑了,“看把你吓的,我浑说的!” “那就好!”冬葵欢喜的应了,又不解地问“小姐,你以后该不会真想当个厨子吧?” 厨子有何不好? 若是以后能开个酒楼,又能赚银子又能吃,岂不美滋滋? 沈红绵也不和她细说,待这道菜做好了,她又将菠菜烫了,切成小段,剥好温水煮的新鲜虾仁,放到一起凉拌好,又弄了其余两样清淡的炒时蔬,一应菜品,都是沈盛爱吃的。 全都弄好以后,叫冬葵端进房里,自己去找来一瓶葡萄佳酿,又预备两个琉璃花杯,找件干净衣裳换了,这才出门寻沈盛去了。 不消一会儿,便拖着沈盛回到了房里。 日头落山,格子窗开着,窗前的槐树开满花,香味十分清幽。 两人相对而坐,沈盛一向都是食不言寝不语,沈红绵乖乖的陪他吃完,待冬葵把桌子上的菜都撤了,另换两杯春茶,兄妹二人坐在窗边,正望向外头朦朦胧胧的月亮。 茶水正热,沈盛以盖子轻煽,道“你有何事?” 沈红绵自然知道心事瞒不过他,便道“哥哥,我上次去太子府听林姐姐说,我双燕姐姐病了。” 沈盛眼皮也未抬,道“是吗?” “嗯!我听林姐姐说,她病的极为严重,一年多都没出门了!” “你想去看她?” 沈红绵点头如捣蒜,“正是!” 将茶杯放置桌子上,沈盛起身,见他要走,沈红绵立即拉住他宽大的袖子,唤道“哥哥……” 沈盛回头,遮住了月亮照进来的光,见她娇小一团,被笼罩在阴影里。 如此情景,仿若是端宁十二年那个冬天的夜晚,脏兮兮的她被抱进来,小小的一团,脸颊鼻子全都红红的。 唯独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屋黑的瞳仁里,倒映着自己的脸。 就如此刻一般。 “你想让我陪你去?” “嗯……” “给她医病?” “对。” 袖子还被她握在手里,一股子力道由左侧肩膀向下,仿佛整个人都被钳制住了。 沈盛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将袖子抽回来,缓缓地道“那便去吧!” 沈红绵没想到他能这么痛快的答应,又重复问了,看他仍是点头,这才飞扑过去,将他抱了个结实! 沈盛由着她在怀里蹭了许久,这才推门出来,月光倾泻如银,他渡步在回廊之上,白色的长衫,略微有些红晕的脸,俊美非常。 不知何时跟上来的元冬,与他边走边说,将情况一一讲明了。 吏部实乃天官,六部之首,且不说这夏渊才能平平,居然可以稳坐吏部尚书之位十几年,如今又得长女夏双燕赐婚七皇子李锐祯的圣宠,实属蹊跷。 当年夏渊和沈之鹤关系最为亲厚,这个沈盛也是知道的,即听元冬讲了,便打定主意,明日借着给夏双燕诊病为由,探一探夏渊的虚实。 第二日,沈红绵难得起个大早,好生打扮梳洗了一番,这才和沈盛坐上马车,马蹄飞快,不肖一柱香的功夫,便行到了夏府门前。 兄妹两个下车登门拜会,沈盛便报了太医院来例行看诊的名头,又嘱咐沈红绵且不可胡乱造次,待仆役进去通报,须庚管家便出来相迎,带着兄妹两个在黑瓦白墙间徐行至后院,停在一黄梨花木对门前,管家道“沈太医,这便是我们小姐的闺房了。” 沈盛点点头,狭长的眸子垂下又抬起,打量木门两番,心里道,其他人家的木门虽下部封住,上部则用绢纸,这怎地连整扇门都封住了? 他疑惑间,身旁的沈红绵急着探望夏双燕,耐不住性子轻搡他手臂,他回过神这才道“多谢管家。” “不客气,沈大人请吧。” 第5章 和罗香 沈盛提着药箱,推门进入,一股子若有似无的异香马上扑鼻而来。 他跟着半程山的师傅学习多年,医术高明极是擅长望闻问切,在这四样能耐中,其中的闻,又是他最拿手的。 这屋内的熏香味已是极淡,路过中厅行至卧房,记忆回拢,他心里大惊,这香味乃是西方柔然的和罗! 这和罗树生长于柔然的干燥沙漠,树干矮小香味清幽,早些年在通往西域的路上,有商人旅途寂寞,便砍下分段晾干,从西域返回家时,便拿出来或相赠或自用,这和罗香初闻会有通体舒畅之感,闻久了,便会使人身体畏寒,四肢无力。 此时乃是夏季暑热,沈盛见床铺中卧着的夏双燕身盖棉被,心里就已经有七八分眉目了。 夏双燕的贴身丫鬟白芍微微掀开帷帐,弯腰进去俯在她耳边小声道“小姐,沈太医来了,想给你瞧瞧。” “好。” 这声音细如蚊呐,可见她身体确实不济。 白芍扶着她起来靠在青色满面绣海棠大迎枕上,起身将纱帐掀开用钩子别了,又步履匆匆的搬来矮凳放置床头,这才道“沈大人请坐。” 沈盛坐下打开医药箱将脉枕拿出,狭长深邃的眸子看向夏双燕,二人目光相触,她立即咳嗽一声,避开沈盛的目光,以手帕遮掩苍白嘴唇,悠悠道“劳烦沈大人了。” 沈红绵立在沈盛身后,探头探脑的观察,只见夏双燕脸无血色,双目涣散,虽醒着却如同泥人一般毫无精神,心里不仅十分疑惑,少时我的双燕姐姐可不是这样的呀? 端宁十五年深秋,沈红绵未得赏赐,衣衫还单薄,亏的夏双燕心思细腻,量了布料,找人赶制几套厚实新衣,又去大良街采买些女子常用的物件,都预备妥了,便托皇后宫里出来采买的王公公拿去交给沈红绵,内附书信一封,嘱咐她要好生照顾自己,无论需要什么,一应都可叫公公传话出来。 沈红绵捧着书信,再看那几套衣裳,又想这初入冬的鬼天气,夏双燕等在紫金城门口吹冷风,不由的眼泪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遂回书信一封,叫她不用挂念,一切安好,又怕她生病,殷殷问候写于纸上,待收到回信,迫不及待拆开来看,只见上面字体娟秀,诉完相思之情,最后道,我自身体康健,勿念。 待她出宫回沈府后,便日日和夏双燕,林慕姝玩儿在一起,要说三人中,夏双燕确实是身体最好的,偶尔叫沈红绵和林慕姝闹着,她爬上树摘枣子,也是有的。 沈红绵心里道,奇怪呀,怎地一年多,就病成这样了? 隔着丝帕,沈盛修长的手指搭在夏双燕手腕上,默了须庚,中指加大力度向下按压,脉象仍是无力,沈盛心里已是了然,必和那和罗香脱不开关系。 自从和庆十六年柔然背叛大端被扫平后,便再也没有和罗香进入中原地区,她是从何处获得此香的? 沈盛收起脉枕,白芍问道“沈太医,我们小姐病情如何啊?” “不算严重,只是有些气血两亏,待我给你写个方子,你抓药来煎了,早晚两次伺候你们小姐服下,就可以了。” 白芍叠手施礼,道“那就劳烦沈太医了。” 沈盛灼灼地目光从夏双燕脸上划过,又望向白芍,这才问“近日你们小姐都吃些什么?” 白芍显然放松下来,答话也快了,回道“也能喝些米粥,但油腻的凉的都不行,前几日我们老爷吩咐灶房送来一碗酸梅子冰糕,小姐没吃几口就吐了。” “可有请别的太医来瞧了?” “瞧了,也说是气血两亏呢!” 沈盛点点头,见白芍顺着他话回答,便清楚这是夏双艳所教,她病了这么久不见好,恐怕是根本没有按太医所开的方子服药,究竟是何事,值得她如此费心? 沈盛满腹疑惑,复又去看夏双燕,两人目光再次想触,他眼锋凌厉,仿佛能把人心刺透,对视须庚,夏双燕迎接不住,只能颔首道“劳烦沈太医给我医治了。” 沈盛这才拎着药箱起身,白芍引着他往中厅写药方子去了。 沈红棉等了大半会儿,早已心急难耐,凑上前去便问“双燕姐姐,快看看我是谁!” 夏双燕靠着迎枕,微眯双眼,打量沈红棉两番,心里一喜,急问道“你是绵绵?” “是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夏双燕挣扎着软弱无力的身子坐起,拉过沈红棉的手,待她坐床边,才气喘吁吁的道“我好生惦记你!” 沈红棉也喜道“我也惦记你呀!” 姐妹两个双手紧紧交握,目光相接,一时都有些泪湿眼眶。 须庚,夏双燕才道“当年你走时,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家,如今出落的这般白净,可见在江洲并没有受苦。” 沈红绵笑笑,见她说几句话便要气喘,抽出手来将她重新扶靠迎枕,这才关怀道“姐姐,我记得我走时,你还好好的,如今这是怎么了,病的这样重?” “唉……”夏双燕用丝帕遮唇,又咳嗽一声才道“一年前上元节晚上,我出门去淮河岸赏花灯,被人劫了钱财去,我……” 沈红棉惊讶的问“哪里来的歹人?胆子这么大,连吏部尚书的女儿都敢截?” “就是一个无名的毛贼,我把银钱给了他,他也没有多为难我。” “过后可报官了?” “报了。” “抓到人了?” “没有,”夏双燕又轻轻咳嗽,靠着迎枕,缓了一缓,才继续道“不过就是个毛贼,当日正值上元节,万岁爷特许没设宵禁,恐怕他拿了我的银钱,一早溜出兴安了。” 沈红棉气愤地点点头道“也是!出了兴安,天大地大,哪里能寻到他!” “说的是呢,当日天寒,我被冷风吹透,回来后便病了。” 第6章 姐妹情深 兴安城地处北方,倒春寒的冷风比冬日更加刺骨,人被吹透了而受风寒,这不稀奇,可怎会病这么久还不好呢? 沈红棉打量她,心里道,一定是被那贼人截钱受惊所至。 她不禁想,如果我在兴安,必定会和双燕姐姐一起出门赏花灯,那她就不至于被人截去钱财,受到惊吓久病不好了。 想到这,心里不免难受,复又拉起夏双燕的手,宽慰道“姐姐,你莫担心,我哥哥医术高明的很,这次你吃了他开的方子,只要你不嫌那药苦不入口,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两人双手交握,夏双燕被她所劝,心头一酸,泪花又冒出来,垂眸轻轻点了点头。 沈红绵又道“姐姐,待你病好了,便和我一道去太子府看林姐姐,她也很想你呢。” 自打沈红绵离了兴安,林慕姝和夏双燕结伴玩闹都觉得少了些滋味,再加上两人都已到及笄之年,便颇为自觉的待在闺中绣花学规矩,等候嫁人。 大约两年前,端宁帝将林慕姝指给了太子李锐明,二人将要成婚时,夏双燕也被指给了七王爷李锐祯。 过后林慕姝有孕在身,不便出门,夏双燕又病倒了,说起来,姐妹两个也有一年多没见过面了。 此番听沈红绵提了,夏双燕面露些许愧色,道“林姐姐成婚时,我病的严重,只让白芍送去贺礼,实在有些对不起她……” “可不是麽!”沈红绵故意板着脸打断她,道“你也知道林姐姐贯是个爱哭鬼,前几日我去看她,她还很怨你呢。” 夏双燕立时有些慌了,挣扎着坐起来,道“真的吗?这可如何是好……” 见她急了,沈红绵立马改口笑道“哎呀,我浑说呢!她可没有怪你,只是和我一样,想你想的紧呢!” 夏双燕咳嗽两声,又靠回软枕,端着脸训她,道“你这丫头,一别五年,越发学坏了……” 这话听着耳熟,沈红绵讪笑,陪着不是,同她相对而坐,又说了许久的话,等到沈盛回禀完夏渊再回来,才依依不舍的起身,同夏双燕告了别。 兄妹两个打道回府,沈盛贯是话少,奇就奇在沈红绵,靠车窗端坐着,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 二人下车进府,元冬将马车交给管家,默默在后面跟着,路过前厅,沈红绵矮身行了万福礼,即要回自己闺房去了。 沈盛将她叫住,问道“你不想知道夏双燕病情如何吗?” 沈红绵点点头,道“想,也不大想。” “为何?” 听他问了,沈红绵复又回想起夏双燕虚弱的样子,便觉得心痛难忍,眼眶霎时就红了,哽咽着道“我见她说几句话便要咳嗽气喘,我只……只怕她病的很重,我……” 她越说越悲伤,秀眉微蹙,只怕稍一合拢那双勾人的眼睛,顷刻间就要泪如雨下。 沈盛不忍心再看,只轻声安抚道“无需挂怀,她病的不算重。” “真的吗?” “嗯。” 得了他允诺,沈红绵提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下了,这才高高兴兴地回闺房去了。 待沈盛推门进来中厅,在椅子上坐了,元冬将门板关合,沈盛才道“可查出什么结果了?” 元冬摇摇头,回道“这几日我走遍了咱兴安城的大小医馆药铺打听,皆无人认得那是何药。” 许是受“和罗香”启发,沈盛听了也不急,只道“明日你将那药渣再取些,到大良街上拣些做生意的酒馆旅馆老户,问问有没有外来人识的。” “老爷您是怀疑这药材不出自咱们中原?” 沈盛低头饮茶,元冬疑惑的又道“老爷,既然太子殿下肯将这药材的来历告诉咱们,咱们只需等到太子妃平安生产即可,为何还要费心去查呢?” 如果真如太子殿下所言,是四王爷李锐祺的人要害他,只怕不会轻易罢手,更何况他已是油尽灯枯,虽有药力护持,也不过拖延几月有余,人之将死,谁能晓得阎王爷何时来收魂? 靠不住的…… 沈盛将茶杯放下,才道“我此行回兴安,就是要查出当年我父亲被害的真相,如此重要之事,我们且不能图安逸,便将希望都放置于他人身上,知道吗?” 他端坐着,语气虽柔和,冷俊面容也无怒意,但那双狭长眸子,在看似平静的眼波下暗藏着些许锐利,只盯的元冬颇有些受不住,连忙拱手道“我明白了。” “去吧。” 元冬得令出去,沈盛依旧端坐着,心里知道,如若这月余,太子真的驾鹤西去,恐怕林慕姝难以平安生产,如此一来,绵绵那丫头,怕是又要伤心了。 兴安夏时多雨水,连着几日天公都不作美,豆子大小的雨珠噼里啪啦的砸在油纸伞上,沈红绵捧着一匹上好的南锦布,比后头撑伞的冬葵行的还快。 待主仆两个推门进来闺房,冬葵把伞收了,将棉布帕子拿来,边给沈红绵擦发梢的水珠,边道“小姐呀,你何苦这么着急呢?我昨晚才看过日子,太子妃还需大半个月才能生产呢!” 沈红绵将布匹放置八仙桌上,插着杨柳细腰,来回打量两番,道“哎呀,你不懂,我这手艺不行,到时候做不成,还要去找双燕姐姐帮忙呢!” 冬葵道“小姐你这是何苦呢?大良街上的裁缝铺子里,可是什么都能做,别说是小儿衣裳了,就是仙女衣裳也能做的出来!” “你看,这你就不懂了吧!”沈红绵侧目看她,娇嗔道“这送人礼物,最重要的便是心意,再说了,这可是我林姐姐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我的第一个外甥,我必须要亲手缝制,那才好呢!” “行吧!” 冬葵应了,将剪刀找来,备好针线,主仆两个裁了上衣,缝制起来,前后襟长短不一,沈红绵不死心,又裁了裤子,结果裤管又是长短不一。 如此折腾到晚饭时候,终究是气馁了。 第7章 靖水楼 翌日,天放大晴,留下冬葵将屋子里受潮的床下墙角用茶叶熏了,沈红绵独自出门,去夏府前又来在靖水楼,打算再带些新鲜吃食去看夏双燕。 她今日身着湖蓝色对襟圆领窄袖短衫,下着白色三褶马面裙,头梳垂挂发髻,左髻处斜插进珍珠步摇一只,走起路来,端的是娇俏艳丽。 待她一进靖水楼,众人的目光便不自觉的落在了她身上,这是谁家的小丫头生的这般好? 听说是沈院判的家妹。 沈院判?哪个沈院判? 哎呀,就是近来万岁爷从江洲召回来给太子爷诊病的那个沈盛沈院判呀,这你都不知道! 这沈盛可是当年沈之鹤之子? 正是呢,这貌美如花的小女子就是沈大人当年收养的义女…… 这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传进耳朵了,许是习惯了,沈红绵也不甚在意,立在柜台前,选了核桃酥,雪花饼,定胜糕等等,待小二端上来,便将都放置在紫檀食盒里,提着便离开了。 靖水楼里,相临柜台不远,正立着一扇纱织屏风。 屏风后置八仙桌,相对而坐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收回望向门口的目光,道“世安兄,刚刚那离开的可是沈小姐呀?” 桌子上六道菜,两冷四热,卤香鹅和清蒸鲈鱼还冒着丝丝热气,李锐祯只顾低头吃饭,闷声道“是吗?” “是呀!”赵辰沛显然兴致颇高,单手撑着脸,又道“你不觉得吗?她真人可比一年年从江洲传回来的画像要好看多了!” “不觉得。” “呦~”赵辰沛表示不相信,又笑着问“既然如此,那为何前几日无缘无故送人家回府呐?” “马受惊了。” “是吗?”赵辰沛探身又要问,李锐祯将米饭咽了,略微一抬眸,隔着桌子,唬的赵辰沛立刻后退坐好,正色道“我的世安兄,如今宫里宫外都在传三王爷要干一番大事业,这关头,万岁爷将沈盛和沈小姐急召回宫,恐怕就是为了牵制他,这年少时,三王爷钟情于她,可是传的满兴安城无人不知……” 李锐祯将筷子放下,赵辰沛连忙改口道“当然了,你我都知道那是假的!是谣言!可这空穴来风,必定有因!” 李锐祯这才收了目光,拿了桌上的帕子擦了嘴,低头道“无需过分担心,也不必有什么行动,如今形式都出在太子府上,事已至此,顺其自然吧。” 他将帕子扔回桌子,才起身站定,又问“我叫你寻的接生大夫,你可找好了?” 赵辰沛又复了笑意,道“找好了,昨日人就进兴安了。” 李锐祯点点头,起身出门了。 沈府马车行了一柱香有余,来在夏府门口,沈红绵右手提着食盒,左手提着包袱,也不用管家带路,便寻到了夏双燕闺房门前,她正觉得手臂隐隐发酸,想唤白芍来接一把,却听得里间有人在说话。 “姐姐可有吃药啊?” “吃了的。”这声音是白芍。 那姑娘又问道“即吃了药,为何还不见好?” 靠着迎枕的夏双燕轻咬下唇,没有答话。 那姑娘又道“莫不是,那沈院判的医术不灵?” “不是的……”夏双燕紧咳两声,道“不是沈太医的错,乃是我这个身子骨不好罢了……咳咳……” “小姐慢些答话,免得更难受了。” 看似屏风那头的两人正亲亲热热的说话,沈红绵也不大好进去打扰,便将食盒放下,静静地在门口等着,白芍话音落了,只听那姑娘话锋一转,又问道“姐姐你生病也有一年了,宫里的太医,民间的大夫,来了不知多少,怎地就无法痊愈呢?” 白芍道“二小姐,这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病痛,如今我们小姐久病不愈,心里已经很不好过了,您明白吧?” 那姑娘眉梢一吊,道“我与我姐姐说话,你这死丫头插什么嘴?” 白芍心里气不过,望一眼冲她使眼色的夏双燕,只得端手矮身赔个不是,道“是奴婢多嘴了。” 夏飞燕娇哼一声,转而又看向夏双燕,这才道“姐姐,你身子一直不好,你又是长姐,挡在我前面,如今……”她装模做样的叹口气,才道“如今,真叫妹妹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再听下去,不知她又要说出些什么浑话来,沈红绵提着食盒,从屏风后走出来,笑道“我在外面听了,只当是谁呢,原来是飞燕妹妹呀。” 端坐在床边的夏飞燕见来人是个身量不高,又极美貌的女子,便仔细打量两番,起身道“这位姐姐是……” “你不记得我,也不奇怪。” 沈红绵说话间也不看她,只和靠迎枕坐着的夏双燕交换了眼神,然后将食盒递给白芍,在床头旁的圆凳上坐了,捋好马面裙,端出几分姿态,这才回道“我离开兴安时,你不过才十二岁,五年过去了,如今也出落成这般水灵灵的大姑娘了。” 夏红燕仍没记起她是谁,听她夸自己,便端手施了一礼,道“姐姐谬赞了。” “你也不必如此客气,看你这般懂礼数,想必你姨娘将你教养的极好,所以,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姐姐请说。” “据我所知,夏渊夏大人乃是当今吏部尚书,每年食俸六十一石,养你和双燕姐姐这两个女儿,绰绰有余,对吗?” 提起父亲夏渊,夏红燕颇为自豪,道“那是自然的!” 沈红绵收了笑容,问道“既如此,你小小年纪,为何还要着急嫁人呀?” 以至于亲生姐姐病重都不顾,赶来卧房里催促? 夏飞燕虽是善妒,却也不是个没脑子的姑娘,叫她问的小脸一阵白一阵红,便反驳道“谁着急嫁人了……” “即不着急嫁人,那刚刚为何又谈婚嫁之事?” “那是……那是因为……” 沈红绵见她支支吾吾的答不出话,便又问道“飞燕妹妹不妨道来,中意的是兴安城里哪家公子啊?” “不是什么公子。” 沈红绵又道“难道是哪家的世子?” 她道“也不是世子!” “啊……”沈红绵点点头,道“即不是城里的公子,也不是各世家世子,那便是紫金城的皇子了?” 夏飞燕突然急了,嚷道“不是的,你别浑说!” 起先沈红绵也只是乱猜,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就知道猜中了,心里快速盘算,如今太子李锐明早已成亲,三皇子李锐骞长年出征在外,她怕是都没见过,七皇子,哼,那个臭男人又没订亲,肯定也不是。 倒是九皇子李锐敏和她年纪相当,可他常年在宫里住,她应该也没见过,而十皇子年龄尚小,更加不可能了。 如此算下来,就只有一个人了。 沈红绵又复笑容,也不看她,只朝夏双燕故作惊讶地道“姐姐呀,原来飞燕妹妹中意的是四王爷啊。” 第8章 夏双燕的秘密 这答案正戳夏飞燕的心窝子,她到底是年纪小,藏不住事,扬声反驳道“这位姐姐说的哪里话,皇族姻亲岂是我能高攀的?” 沈红绵转而盯住她,道“这怎么是高攀呢?你有心气儿有样貌,早晚飞上枝头做凤凰,可千万别把自己看低了才好呀!” 夏飞燕绕是跋扈,可这话外恭维话里却是软钉子,叫她实在挑不出毛病,直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低着头绞手帕没有言语。 夏双燕与她虽不是同母所出,却也见不得她难堪,便摆摆手将她打发走了。 沈红绵将矮凳子搬到夏双燕床前,道“姐姐,你这妹子着实讨厌。” 白芍将食盒里的吃食奉上来,道“沈姑娘,你不知道,自打我们夫人前几日去山清观为小姐祈福,二小姐便得了机会,三天两头往我们院里跑,尽说些酸话,惹我们小姐生气!她……” “白芍,别说了。” “小姐!”白芍知道她们两个的情谊,便更是不吐不快,又道“这沈姑娘又不是外人,与她说说又怎么啦,依我看,二小姐明明就是嫉妒你,所以年初才巴巴地随老爷去给四王爷过生辰,如若没有那一次,四王爷能看上她吗……” “白芍!”夏双燕紧咳两声,从靠枕上挣扎坐起,厉声道“不许再浑说!” 白芍似乎还是气不过,矮身行了一礼,挑帘子出去了。 夏双燕将沈红绵拉到身边坐着,然后才问“你又是如何猜到与她相好的是四王爷?” 沈红绵笑笑,“我浑猜的。” “你呀!”夏双燕也笑了。 沈红绵心里记挂缝制小儿衣裳,便将包袱拿来,从裁剪到缝制,逐一请教夏双燕,如此忙碌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有模有样的赶制出来了。 两人又从众多图案中拣出云鹤纹一幅,沈红绵实在不忍心再要夏双燕帮忙,便将衣裳裤子叠了,装进包袱里,打算回府以后,自己慢慢绣来。 这功夫白芍又挑帘子进来,端着手道“小姐,七王爷来了,想进来瞧瞧你。” 七王爷?李世安? 沈红绵疑惑地道“他来做什么?” “看我们小姐呀。” 沈红绵又问“李世安为什么要来看双燕姐姐?” “哎呦!”白芍轻拍自己脑门,道“你看,我竟然给忘了,沈姑娘你刚从江州回来所以不知道,我们小姐一年前就被万岁爷指给七王爷了。” 沈红绵惊讶道“真的?” “那还有假嘛,不信你问问我们小姐。” 沈红绵手里还攥着包袱一角,转头笑问“你真的和李世安,订亲了?” 夏双燕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目光相接,须庚,沈红绵才道“这,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你怎么不写信告诉我呢?” 不待夏双燕回答,白芍插话道“沈姑娘莫怪我们小姐,万岁爷赐婚后,她就一直病着,就是想给你写信,手上没力气也握不住笔呀。” 沈红绵道“那你不会帮她代笔?” 这白芍也是个直性子的,脱口便道“沈姑娘,我阿娘要是有钱供我读私塾,我何至于来我们小姐这里讨生活啊?”转而又问“那小姐你见不见七王爷?他在府门等回话呢。” 夏双燕本就体力不济,又让沈红绵闹了半响,这会儿头昏沉的厉害,便道“不见了,你让他回吧。” 白芍满心不情愿,又没得法子,只能道“那好吧。” 夏双燕似又想到什么,叫住她,转头问道“绵绵,你从江州回来,是不是还没有逛过兴安城?” 沈红绵点点头。 “即如此,那让七王爷代我陪你去逛一逛,可好?” 不待沈红绵答话,白芍出声打断,急道“小姐,不可呀!” 夏双燕也不看她,只拉过沈红绵的手,笑道“你莫要拒绝我,我知道你得了空闲,一定会在兴安城里玩闹一番,今日有他陪着你,我也放心些,免得你没轻没重,像小时候一般,穿了男装连怡红楼的门头也敢闯。” 怡红楼,兴安城里有名的勾栏院,少时沈红绵拉着夏双燕和林慕姝乔装打扮也去过,怡红楼的姑娘们见她们三个年纪小,又以为是哪个贵人家的俊俏公子哥儿,便放肆的给三人灌酒,想多糊弄些银钱出来。 没想到沈红绵是个千杯不醉的,姑娘放倒了五六个,她倒越喝眼睛越亮,将那些姑娘挨个摸一遍,倒也没发现她们比其他女子有何特别之处。 心里也不禁疑惑,都是女子,为何她们就能勾的男人一掷千金? 年少时做了多少糊涂事情,现在听来,沈红绵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让他陪我去就是了,你莫要再笑我了。” 她起身低头整理一番马面裙,将右衽薄纱衣襟整理规整,又捋了捋双耳后的垂发髻,这才往出走。 白芍跟着她,俩人行至中厅,她边走边侧头问道“李世安经常来看我双燕姐姐吗?” 白芍道“是的,每隔几日便来,七王爷对我们小姐可上心了。” 沈红绵心里道,怪不得会碰上呢,原来也不算巧合。 待两人行至府门,向李锐祯行了礼,白芍将夏双燕的意思转达了,便留下沈红绵,回到了夏双燕闺房。 待她挑帘子进来,急急的凑到床前,道“小姐呀,你怎地能让沈姑娘和七王爷一起出行呢,这不妥的!” 夏双燕只觉得脑子昏沉的厉害,轻声答道“有何不妥?” “这沈姑娘长的真是仙女一般,你就不担心吗?” 担心?担心什么?七王爷变心吗? 如若他真变了心,那岂不是正好? 夏双燕合着眸子,眼见着是听天由命了,白芍气不过,扶着她躺好,才道“小姐呀,我知道你不中意七王爷,可就这么等着郭公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郭公子郭绍便是夏双燕的心上人,一年到头,只有交账时,才能随老管家从太原老家来兴安一次,夏双燕思念他思念的肺腑发热,猛然听到他名字,一口气显些上不来,白芍吓了一跳,话也不敢再多说一句了。 第9章 男婚女嫁 许是连日大雨刚放晴,此时不过巳时,地面却蒸腾起了许多热气,一阵阵蝉鸣在垂丝柳树里传来,只吵的人心浮气躁。 待白芍进了府门不见踪影,沈红绵才朝李锐祯端手行过万福礼,推脱道“臣女今日身体不适,就不劳烦指挥使大人相陪了。” 说罢也不管面前的男人允不允许,几步迈上木凳子,便上了马车。 石海望着她飘进车厢里的裙角,心里道,好一个拥有熊心豹子胆的沈小姐,居然敢给咱们爷撂脸子呢! 他正准备听吩咐将人拉下马车,却见面前的男人两步也跨进了车厢。 沈府的马车自然不比太子府车驾宽敞,精壮的男子一坐来,沈红绵几乎与他膝头对碰,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便道“指挥使大人,还有何事?” “送你回府。” 开元街和渭水街紧临,此时昼市正盛,沿街两侧商户都将店门大敞,门口小商贩将玲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摆上桌,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 为避免尴尬,沈红绵将小窗子推开,小臂搭在窗杦上,侧身而坐,由近向远举目,只觉得入眼皆是繁华,确实非江洲可比。 她心里暗暗道,这有什么? 江洲虽是个小地方,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却好呀,故事讲的好,人也长的周正,若是我以后开个饭馆,定要从江洲挖个说书先生过来,让他从白蛇传讲到西游记,再讲到红楼梦,啊,不,红楼梦不好,结局不好,宝玉那厮太蠢了,连自己的林妹妹都认不出来…… “你在想什么?” 沈红绵正琢磨的入神,听李锐祯问了,老大不情愿的回道“没什么……”说罢又问“你几时和我双燕姐姐定亲的?” 车厢悠悠晃动,二人的目光相撞,他垂眸避开,“问这个做什么?” 闲来无事聊个天,哪有这么多做什么? 他不上道,沈红绵心知他自小脾性便如此,并不气馁,又问道“李锐骞也定亲了吗?” 李锐祯复又抬眸,盯她须庚,才答“没有。” 当年在兴安时,沈红绵除了与林慕姝、夏双燕交情好,剩下的就是三皇子李锐骞,如今林慕姝已怀有身孕,夏双燕也已定亲,时隔五年,沈红绵没想到李锐骞还没成亲,脸上又复了笑容,以手指拨弄包袱,道“我听我哥哥说,他这次去乌木打仗,又是大获全胜,是吗?” “嗯。” 答话的声音已是有些不耐,怪只怪他声音嘶哑,沈红绵又不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也未察觉出来,只顾着赞道:“他可真厉害!” 二人目光相接,李锐祯垂眸避开,道“是吗?” “是的呀!他什么时候回来?” 李锐祯默了须庚,才道“打听他做甚?指望他回来与你定亲?” 他声音更低了,沈红绵没听清,向前探身,问道“定亲?定什么亲?” “你不是自小便倾心于他吗?”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都默了。 且说沈红绵替李锐骞代笔挨张大学士处罚以后,李锐骞便觉得心中有愧,立志奋发图强,认真学习,好好背书。 可人的本性难改,课堂上听了,课堂下温习,没有半柱香,便能昏睡过去,沈红绵气极了,便揪他耳朵,将人拉醒,他只捧着耳朵哎呦哎呦的叫疼,也不见真生气。 如此有沈红绵在旁看着,他课业虽没有突飞猛进,可也总比以前好看许多,偶然几次,也得了张大夫子夸奖,是以,为了报答她,李锐骞每次出宫回来,便会给她带着女子爱的小玩意,如此三四年的光景,满兴安城都传出风来,说三皇子李锐骞和沈府二小姐沈红绵情投意合,只等成年以后,端宁帝下旨赐婚了。 这档子风声,沈红绵从来没放在心上,此时忽听他提起,笑道“谁告诉你我倾心于他了?” 李锐祯道“你从夏府出来便愁眉不展,如今又问我三哥的婚事,难道不是想嫁给他?” “我哪有愁眉不展?” “你有。” 他甚是笃定,沈红绵看他两番,心里的坏水止不住的往外冒,这便坐正小身子,道“我和李锐骞,男未婚女未嫁,我就算为他愁眉不展,想嫁给他,又有何不可?” “浑说!” 他吐出两个字,唇线平直,绷着脸,气势甚是压人! 马车行的慢悠悠,握着缰绳的石海,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敢动。 沈红绵是个识相的,闭上小嘴不闹了,心里琢磨这个“浑说”到底是何意,琢磨来琢磨去,想明白了,心里道,这怕不是觉得我身份低微,配不上他那潇洒倜傥的好三哥。 哼,我还不想嫁呢。 马车停了,沈红绵挑帘子下来,冬葵将她手里的包袱接过,主仆两个往前厅去了。 李锐祯也下来,石海将缰绳交给沈府小厮,小心翼翼跟在身后,提醒道“大人,时候不早了,靖水楼还请您过去一趟。” 李锐祯点点头,走了几步,突然唤道“石海?” 石海道“在!” 他负手而立,头也未回,问道“你觉得我三哥……如何?” 石海顿住脚,脑子转了又转,道“属下不敢妄议绍勇将军。” 李锐祯回头盯住他,唬的石海紧忙又道“如今绍勇将军与乌木之战大获全胜,风头正劲,待他班师回朝,圣上定会给他赐个门当户对的女子,所以依属下看,小门小户的,没有希望。” “你觉得她配不上我三哥?” 石海耿直地点了点头。 李锐祯垂眸,转身便走了。 且说沈红绵进了沈府,冬葵少不得要嘱咐她多说些沈盛爱听的话,一口一个老爷地叫来,只听的沈红绵甚是别扭,越发想笑,两人疾步而行,来在前厅门口,沈红绵小声吩咐她将包袱拿到闺房放好,这才端着手走进去了。 沈盛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未抬眼皮。 沈红绵知他中饭未吃就在等自己,便将客座的椅子搬到他旁边,紧挨着他腿坐下,凑头过去,打量他看的医书。 她惯爱用各样花瓣沐浴,这一靠近,若有似无的香味便扑的沈盛满口满鼻,侧头想躲开,沈红绵反应更快,拉住他的袖子,笑嘻嘻地道“哥哥你没吃饭呀?” 沈盛想将袖子抽出来,奈何她拽的实在太紧,便将身子里挪,眼睛仍旧看着医书,道“你吃过了?” “也没有呢,我想回来和哥哥一起吃。” 她冲沈盛笑的更是见牙不见眼,沈盛面色还是冷冷的,语气却不自觉地温柔了些,道“回房换身干净的衣裳鞋袜再来用饭,去吧。” 第10章 难以完成的约定 夏季暑热,又在夏府足足折腾一上午,席间陪着沈盛用饭,沈红绵勉强吃了些,便嚷着要回房休息,沈盛拗她不过,便准了。 沈红绵回了房,急忙吩咐冬葵将包袱拿来,脱了绣花鞋,盘腿上床,打开包袱,将小儿衣裳裤子取出来,又唤冬葵拿来装针线的竹筐,这便认真绣了起来。 冬葵低头打量着,道“小姐,你骗老爷,就是为了回房绣这个东西?” 沈红绵打了个哈欠,不满的嘟囔道“我哪有骗他,我确实是困呀!” 她说完仰首看着冬葵,一对杏眼微含泪光,显然是身子也乏了。 冬葵道“那不然我帮你绣,你先睡嘛。” 沈红绵摇摇头,推开她的手,解释道“那不好,我要亲手绣,然后交给林姐姐才好,这可是我的宝贵心意,不能假手于人的!” 见她打定了主意,冬葵便不再言语,只将各色线捆挑出来放在一旁,等她绣完一只仙鹤,天也黑了,便烧了热水,提来放进浴桶,待她沐浴更衣结束,冬葵伺候她上床,将床头的蜡烛罩了,便趴在床边,手持摇扇,轻轻的上下轻扇扶,格子窗开着,一股子好闻的合欢花香味飘进来,不过一刻,沈红绵便睡熟了。 她忽地做起梦来,梦里回到十五岁那年,时值中秋佳节,她在厨房和面弄馅料,做了些许月饼,放在盘子里想端给沈之鹤尝尝。 不待她走到前厅,便有丫鬟慌慌张张的跑出来,脸色发白话也说不利索,问了半响才知道沈之鹤刚刚吐了一大口鲜血,现下人已经昏死过去了。 沈红绵将手里的盘子交给那丫鬟,提着裙子便往前厅跑,早晨出门和人秋季狩猎的沈盛正好回来,手里提着一只死兔子。 下了府门台阶,喊住她,便问“慌慌张张的跑什么?” 沈红绵回头看他一眼,沈盛这才惊觉不对,将那只死兔子交给旁边的元冬,大步也进了前厅。 须庚,一声撕心裂肺的“父亲”从里面传来,沈红绵停在对扇门前,泪如雨下。 窗外的月亮弯如银勾,点点的光华落于床上,翻了个身,沈红绵将脸伏于枕头上,一声“父亲”,即哀且叹,接着便呜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若是没有沈之鹤,那夜被人从堂子里踹出来,寒冬腊月,她必定会冻死在街上。 即使不会冻死,七岁的她又能去哪里呢?也不过就是再回堂子里任人宰割罢了。 幸亏沈之鹤将她收留,养在府上,才保她后半生平安。 沈红绵越想越伤心,只觉得心口钝痛不能呼吸,便下床寻到桌边,饮了一口茶,待气息慢慢匀了,只听得一阵笛曲从窗子外飘了进来。 这笛声所吹之乐曲甚是悠扬,不知不觉间沈红绵便来在了窗边,双手搭在窗棂上,侧耳听了半响。 待笛曲停了,夜风徐徐,直吹的她心中惬意,便不再思量刚才的梦境,这便就抬手合上窗子,转身又奔床铺而去了。 心里道,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且说沈红绵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冬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从被窝里拉起来,伺候她更了衣,洗漱好,又绾起长发,待她坐在梳妆台前,才真正清醒。 这一清醒可了不得,想起昨日还没完工的小儿衣裳,便匆匆吃了饭,一针一线的绣起来,如此两日光景,一副云鹤团纹图终于绣成了。 且看这一整套小儿衣裳乃是嫩绿色,布料顺滑微微泛光,识货之人自然都知道价值不菲,可这上衣胸前的图案,鹤眼略微斜视,鹤腿也不够直立,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沈红绵自知手艺不行,也不敢拿给沈盛显摆,只偷偷的叠了藏进包袱里,第二日一大早,便欢天喜地的出门了。 她先到夏府取了夏双燕要送的贺礼,这才折回马车,马蹄飞快,不肖一刻钟便来在太子府门口,沈红绵提着包袱和首饰盒子,由管家带路,缓步徐行到了林慕姝卧房外面。 待管家通报了,丁香将门打开,沈红绵只觉得一股子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沈红绵道了谢,便随着她进了里间。 林慕姝卧在床上,见她来了,挣扎着要坐起,又是喜又是怨,道“你怎么才来看我?” 丁香快步过去将织金绣牡丹花大迎枕塞于她后背,服侍她靠稳妥了,将床前的冰桶挪远些,这才给沈红绵搬来圆木凳,沈红绵落坐后,赔着笑脸,将手里的包袱放到床上,打开后才道“喏,就是这个耽误了功夫,费了我好大力气呢。” 林慕姝将小儿衣裳拿在手里,前后查看两番,颇有些惊讶,道“这是你……你亲自绣成的?” “对。” 听她肯定答复,林慕姝心里自然是十分感动,颇有些娇嗔道“你这是第一次绣东西赠予人吧?” 沈红绵点点头,道“怎么?你嫌弃我绣工不好呀?” 林慕姝憋着笑意,眼睛弯弯的看着她,沈红绵立即作势要来抢,唬的林慕姝立刻将衣裳塞进包袱里递给了丁香。 沈红绵假意气恼的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人呦,要不是看你是个大肚婆,我肯定抢来不给你!” 林慕姝朝她吐吐舌头,抚摸着肚子问“你可去看双燕妹妹了?她病情好些了吗?” 且说刚刚去夏府取东西,沈红绵因为走的急,也没仔细瞧夏双燕,只凭感觉回忆,她仍是气色不佳,又恐怕说出实情会叫林慕姝担忧,便笑着将手边的两个盒子也放到床上,回道“我见着是好多了,许是不久还能来看你呢,喏,这是她让我带给你的东西。” “那就好了。”林慕姝将盒子一一打开,只见里面放着玉质长命挂锁一对,和织金绣虎头小儿鞋一双,显然也都是给林慕姝肚子里的小儿准备的。 林慕姝将盒子收了,递给丁香,道“你回去帮我谢谢双燕妹妹。” 沈红绵应了,见她面露忧虑,一只小手来来回回地轻抚高高隆起的肚子,便问道“怎么了?怕生产时会疼吗?” 林慕姝点点头,沈红绵拉过她的手,安慰道“莫怕,女子总要有这一遭,生完就好了!” “可我还是好怕!你知道,我娘亲就是生我的时候难产,我怕我也会如此……” “不许浑说!”沈红绵握住她的手,道“你且要勇敢一些,放宽心,你娘亲虽然不在了,但我还在,待到你生产那天,我一定会来陪你着的,莫怕!” 林慕姝眼泪簌簌而落,道“绵绵,你真的会来吗?” 沈红绵望着她,坚定的道“我保证。” 丁香在旁也直抹眼泪,道“沈小姐,你要是能来就好了,我们夫人不在了,嫁到太子府又没有亲近的姑娘,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沈红绵点点头,抽出袖口里的丝帕,将林慕姝的眼泪擦干净,道“还有这最后几日,你只管安心待产,等你生了孩子,养好身体,双燕姐姐的病也好了,我们就可以一起过中秋了,你说好不好?” “好……” 沈红绵又接着道“我听说兴安城外十五里地,那里的五花山,到了秋季,树叶子会变成各种颜色,红的黄的绿的连成片,特别好看,到时候咱们和夏姐姐一起去看,好不好?” “好是好,”林慕姝迟疑道“那我去了,孩子怎么办?” 沈红绵噗嗤一声笑出来,嗔怒道“那就不带你去,我和双燕姐姐自去!” 林慕姝听了,自然好大不乐意,最后还是沈红绵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决定一个孩子三个姑娘轮流抱,必定不能撇下她,姐妹两个又畅快的说了好一会儿话,沈红绵这才打道回沈府了。 第11章 救人于水火 又过了几日,天黑更早了些,傍晚的风微醺,用过饭,沈红绵便叫冬葵搬来竹椅,极是惬意的躺在院子里,向前院里管事的徐妈妈细细的问了关于生孩子的注意事项,眼看着天擦黑了,便撑起身向院墙外张望,果然,不多时便又响起了那悠扬的笛声。 沈红绵奇怪道“徐妈妈,你可知这院墙外,吹笛子的人是谁?” 徐妈妈端着手,恭敬的回道“二小姐,这我可不知道。” “那后面可还有人家住?” “没有的,我听管家说,咱这院子后面是一大片竹林,直通淮河岸,”她想了想,又道“兴许……是这竹林的主人在那儿吹笛子吧。” 竹林的主人?天天傍晚来这里吹笛子,想必住的也不会太远,既然是邻居,没有不来往的可能呀,嗯,很有必要认识一下。 沈红绵从躺椅上站身,徐妈妈便急忙问道“二小姐你想做什么?” 沈红绵笑道“徐妈妈莫要紧张,我只是想过去看看这吹笛子的人。” 这院墙由青砖所垒,足有一丈高,徐妈妈急道:“那可使不得,院墙这么高,你如何能过去?不如我去前院叫几个小厮来,搭着木梯过去……” 在江洲时,沈红绵上树抓鸟下河捞鱼,快活肆意的很,回兴安这月余,林慕姝也见了,夏双燕也见了,便觉得整日待在府内,好不自由,今天心血来潮,将裙子撩高,便要去爬墙,边走边道:“哎呀,不必劳动,我去去便来。” 徐妈妈和冬葵大惊失色,就怕她会从院墙摔下来,一左一右拉住她,冬葵急道“使不得呀,小姐,使不得!” 沈红绵想抽开手,三人正拉扯间,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钟鸣,这钟声很是响亮,余调幽长,一声未消便又是一声。 沈红绵早已经把刚才的嘻闹抛在脑后,拉住徐妈妈的手,道“这响的,是不是礼院报丧钟?” 这礼院在紫金城内,那口钟,每次响起,非得有三四个小太监合力去撞才行,按大端礼制,帝王崩了鸣钟九次,太子薨了鸣钟七次,以此类推,各有不同。 沈红绵话音落了,已是又传来两声。 她静站着,不多时,足足七声,便停了。 徐妈妈道“听这钟声,应该是……太子殿下薨了……” 沈红绵只觉得气血上涌,李锐明死了??? 那我林姐姐怎么办?如今她生产在即,如何能受的了这般刺激? 不行的! 想到这,也顾不上冬葵的拦阻,提着马面裙便往前院跑,跑出沈府,又到开元街,直奔太子府,好在两街紧临,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远远地便见着大门上挂着两只白色灯笼,便更是着急,好不容易来在太子府门前,却被门口身挎长刀的守门士兵给挡住了。 “来者何人?” 沈红绵勉强将气喘匀了,道“我乃沈院判的妹妹,特来求见太子妃!” 守门士兵面无表情地道“太子殿下薨了,此乃国丧,我等奉兵部张尚书之命,来此守门,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 沈红绵急道:“我不是闲杂人,我乃是太医院院判沈盛的妹妹,太子妃和我有约,劳烦您进去通报一声!” 这士兵动也不动,胳膊伸的老直,沈红绵恨不能将他就地打晕,一时急上了头,拽下腰间佩玉,递过去,哀求道“我真和太子妃有约,求您高抬贵手,放我进去吧!” 太子府门前行贿在职士兵,若有人看到,捅到卫所去,按大端律,轻则打板子,重则除军籍,那兵卒一把将沈红绵挥开,冷声道“姑娘你若再不离开,我便叫人抓你了!” “你!” 沈红绵恨的咬牙切齿,原地转了两圈,视线捋着院墙远眺,见每隔不远便有士兵把守,心知翻墙也是无望,莽莽撞撞地便要往里闯,那士兵反应也是极快,将腰间佩刀抽出来,只听的“刺啦”一声,沈红绵闭起眼睛,心道,死就死吧! 长夜渐深,太子府门前白灯幽幽,那士兵的刀尖上正插住一角鹅黄色娟纱布,这布的另一端正是沈红绵的衣裳袖子,高大的男子将她揽在怀里,后退了两步。 清淡而冷冽竹叶香萦绕在小巧鼻尖,沈红绵抬头一望,拉她退开的人,正是李锐祯。 他今日身着深蓝色常服,头发用银冠束起,眉头敛着,不知为了何事,脸色十分难看。 待二人站定,他目光未与沈红绵交汇,倒是左右打量她两番,见她无碍后,这才负手向前,微一转身,从敛着的眉头眼底迸发出一丝肃杀,叫他端正面容变得阴森骇人,刚刚拦住沈红绵的守门士兵,脸色已是煞白,冷汗直冒,边拱手行礼边道“参、参见指挥使大人!” “起来吧。” 他话音落了,才侧身问沈红绵,道:“何事如此慌张?” 沈红绵急忙上前道:“我要进去见太子妃!我和她有约!” 他听后点点头,便道:“随我来吧。” 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来人不仅是当朝七皇子,更是镇府司指挥使,刚刚的守门兵卒立定站稳,拦也不敢拦了。 沈红绵随着李锐祯进门,不远处厅子门前站着的李管家和枝莲正在说话,二人腰上均缠着白丧布,她正要过去,只见丁香从拱门出来,边跑边大嚷道“李管家!太医到了没有!!” 李管家没答话,枝莲回头扶住她,摇了摇头。 丁香急的眼泪要下来,嚷道“这可如何是好??太医们都死哪去了??” 枝莲叱道:“你莫要浑说,是宫里的贵人突发急病,太医们都进宫了!” “那就去找大夫啊!如今我们夫人都要生了!总不能让她就这么干耗着呀!她疼的哭都哭不出来了!” 沈红绵知道丁香所说的夫人即是林慕姝,当下心内大惊,想她果然是抵不住夫君突然过世的惊吓,就要临盆了,眼见这是没有大夫和稳婆,提裙子就要过去想办法,李锐祯拉住她,轻声道“莫急,长街第三家,有个稳婆,开元街广施药铺,大夫今晚留宿,叫人去喊来即可。” 沈红绵点点头,也顾不得道谢,三两步跑过去,将这好消息告诉李管家,速速去请人了。 第12章 鬼门关 丁香听得能找到大夫和稳婆,连连向沈红绵道谢,沈红绵将她扶起,也不多说客气话儿,随她来到林慕姝卧房,推开门,路过中厅,挑了帘子,便喊道“姐姐,你如何了?可还好吗?” 林慕姝面朝内躺在床上,听到她声音,勉力从床上坐起,伸手道“绵绵,你怎么此刻就过来了?” 沈红绵急忙奔过去抓住她的手,坐在床边,道“我不来怎么行?担心你呀!” “绵绵……”林慕姝再说不出一句话,趴在她肩头,眼泪决堤而下,须庚,才退开些,抽噎着问道“绵绵,你是听了礼院的报丧钟声,才赶过来的吗?” 恐怕沈红绵答出些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旁边站着一直没出声的田妈妈,突然咳嗽了一声。 沈红绵自是明白她的提醒,心里道,只怕这是李锐明突然死了,下人们都拦着林姐姐,不肯让她过去瞧,所以她才会这么问我。 沈红绵将她因肚腹疼痛而汗湿的头发拨向耳后,望着她,心里说不出的疼惜,忍了又忍才道“没那钟声,我明早也要过来看你呀,今日不过提早了些……” 二人四目相对,林慕姝又道“你不要骗我了,报丧钟响了……”她顿时感到心痛难忍,边哭边道“响了七次,太子殿下……没了!” 这一声“没了”呼喊而出,回荡在卧房里,止不住的悲戗,田妈妈流着眼泪跪在床边苦苦劝道“我的好小姐,你莫要伤心了!你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 “我想什么……我还想什么……”她趴在沈红绵怀里,心痛难忍,肚痛又袭来,脸色已经惨白,冷汗早将后背衣裳湿透了。 林慕姝虽说是小门户出身,母亲早亡,也没有娘家可依,但自打成婚以后,李锐明不仅将府里原来的妾侍们都打发了,就是通房也没留下一个,待她如珠如宝,林慕姝得了这么个知心有情郎,日子过的比在娘家时舒服了百倍千倍不止,这样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的夫妻情意,沈红绵本也是羡慕的不得了,又看今日这光景,不仅在心里道:难道真的是情深不寿? 林慕姝哭了好一阵子,沈红绵轻抚她脊背,叹了一声,连句“节哀”也说不出来了。 床头蜡烛灯,昏昏黄黄,田妈妈将小厨房送来的参汤端过来,俯身劝道“我的好小姐,你莫要哭了,这样下去不行的,如何能有力气生产?” 林慕姝头也不抬,沈红绵和田妈妈交换了眼神,将她扶起,轻声道“姐姐,听我说,你今日就算哭死在这里,人也活不过来了,你懂吗?” 这话听着残忍,实乃一济猛药,林慕姝望着沈红绵,又低头望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喏喏道“既然人都会死,那我为何还要生下这个孩子……” “我的好姐姐,眼下你若不打起精神将这孩子生下,将来何人能给他父亲立牌位,传香火?” 沈红绵向来都是身前快乐不管身后事,更曾想过又朝一日她要死掉了,便将身体用火化了,得来骨灰,往淮河尽数撒了,淮河水流到哪里,她便飘到哪里,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赏遍山川美景,岂不逍遥快活? 眼下为了能哄得林慕姝,看她听了这立牌位传香火之语,情绪有些缓和,眼泪也止住了,便加把劲儿接着又道“你若为你夫君着想,便要刚强起来,你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他唯一血脉啊!” 林慕姝似眼泪流干了,边摸肚子边又重复道“这是二郎唯一的血脉……” “是的呀!”沈红绵将她眼泪擦了,回手接过田妈妈奉过来的参汤,一勺接一勺的喂她喝了,又扶她躺下,歇息半刻不足,她肚子又疼起来,田妈妈便道“妇人家生孩子之先,最好先在地上多走动,如此才好生产。” 林慕姝哭的身子发软,沈红绵便架着她,来来回回在厅子里转悠,如此折腾了许久,她肚子疼的越加频繁,便坐在床上歇息,沈红绵趁机来中厅灌了一大口茶,这功夫丁香终于将稳婆和大夫带回来了。 眼见着稳婆挑帘子进了卧房,沈红绵的心,呼啦一下便归位了。 大夫是个身量不高的老头儿,许是跑的太急,帽子都歪在了右侧,他坐在沈红绵对面休息,呼呼喘气,把山羊胡子吹的连翘不止,好不滑稽。 因沈盛就是大夫,沈红绵自是比谁都知道医者父母心这个道理,便坐下拣个茶杯,倒满,递了过去,道“您累坏了吧?快喝一口!” 这老头儿的小臂搭着八仙桌,也不客气,伸手拿过来便喝了,待他放下茶杯,沈红绵才注意到,他左侧额头至下眼角一道粗长的疤,使他看起来严肃中带着凶气,沈红绵在江洲浑待了五年,也算什么人都见过,压住吃惊,心里道“李世安这找的什么大夫?道上混的?” 那老头只顾瞧她,沈红绵好心提醒,道“您帽子歪了。” “啊……”这老头如大梦初醒,抬手调整好帽子,唤她把里间的情况说明了,便要来纸笔,写了方子,沈红绵接过来粗略扫了一眼,认得是助产的“达生汤”,便唤来丁香去煎药了。 林慕姝疼的越发频繁,稳婆算好了时辰,便叫她躺在床上,支起双腿,慢呼慢吸,沈红绵在旁侧握住她的手,她虽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喊,仍是热汗顺着白嫩面颊而下,丫鬟进进出出地将一盆盆热水端来送去,过了好一阵子,稳婆才叫她用力,许是她哭的久了,憋红了脸来回两番,便抓着沈红绵的手,边摇头边哭道“绵绵,我真……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稳婆向沈红绵眼色,没有力气怎么行?这才刚开始呢! 沈红绵立即意会,伏在她脸旁,道“你莫要灰心,想想你的二郎!他也在看着你呀!” “是……我知道,二郎也想看这个孩子……” 李锐明初为人父,少不得要伏在娘子高高隆起的肚皮上,听里面的声音,再用手去摸,和那小生命互动,满脸欣喜的道“他用脚踢我呢!” 林慕姝的眼神逐渐恢复些光彩,银牙暗咬,随着稳婆的指挥,又使了几番力气,恰巧她又要不行了,丁香便将达生汤端了进来。 沈红绵伺候她喝了,不过一刻,突听稳婆大叫“夫人用力呀!见到孩子头顶了!” 第13章 人生无常 熬了这许久,终于孩子要生了,沈红绵伏在林慕姝脸旁,道“姐姐!你听到了吗?孩子要出来了!” 林慕姝也甚感欣慰,点点头,觉得身上又多了些许力量,连连使力气,须庚,忽听得婴儿哇哇啼哭,稳婆道“给夫人贺喜啦!是个公子!” 顿时全屋子的丫鬟都松了口气,由丁香带头,跪在床边,齐声道“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 林慕姝笑了笑,眼泪又流出来,道“罢了,我有何喜可贺?” 沈红绵替她擦了眼泪,宽慰道“莫哭,你现在可是全兴安城最厉害的女子了,比我都厉害百倍!” 二人正说话间,稳婆已将孩子包在新被子里,沈红绵抱过来,打量了两眼,便道“这孩子怎么皱皱巴巴,活像个小老头似的?” 稳婆边给林慕姝做清洁,边笑答“小娘子,这你就外行啦,刚生出来的娃娃,现在看不好看,长大看惊天艳!” 沈红绵笑着将孩子放在林慕姝身旁,笑道“惊天艳,快来叫你娘亲摸摸吧……” 她话音未落,只听得稳婆惊呼一声“不好了!” 沈红绵的心又绷起来,急忙问道“怎么了?” “血、血止不住了……” 早听说妇人生产如同鬼门关里走一遭,没想到今日就发生在林慕姝身上,沈红绵顿时两眼发黑,转身快步撩帘子跑出来,顾不得礼数,冲大夫嚷“大出血了,您快想想办法啊!” 这老头稳坐如山,将八仙桌的药碗递过来,沈红绵接了,连忙返回卧房,一股脑的伺候林慕姝喝了。 “姐姐,你感觉如何?” “还好……” 还好?那不成啊! 沈红绵放下碗,随即又挑帘子出来,道“只喝一碗够吗?” 大夫道“足够。” “几时能有效?” 大夫又道“稍等片刻,如若仍是血流不止,只怕……” 沈红绵打断他,厉声道“您别浑说!” 撂下话,沈红绵心里直道: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有事的,便扑向床边,见稳婆将血湿的红帕子扔进铜盆里,抓住林慕姝的手,哽咽道“姐姐,你还好吗?” 林慕姝仍答“还好,”许是血流的太多了,她又道“我有些冷……你将孩子抱给田妈妈,和我说会儿话吧。” 沈红绵强忍着泪水,把孩子抱给田妈妈,又将被子角两面塞严实,才柔声问“你想说些什么?” “绵绵,你可还记得,前几日你说,等我生产完,便和我,还有飞燕妹妹一道去五花山看枫叶吗?” 沈红绵点点头“记得。” 林慕姝虚叹口气,道“如今这光景,怕是去不成了。” “别浑说,不会的……” 姐妹两个四目相交,缠缠绕绕,林慕姝轻声道“好,我不浑说,我只是想起来,六年前春季围猎,我和二郎初次相遇,也是在那个山上,那次你也去了,你都忘了吧?” 沈红绵一贯爱忘事,若是平时,她定要矢口否认不肯认输,今日乖乖地道“我不记得了……” “我就知道,所以,那山……我也不必再去了,以后你和双燕妹妹,自去便好……” 忍到这时,沈红绵的眼泪才一双一对的下来,道“我们都约定好了,你不能变卦呀。” 她默了半响,似是渐渐地没那么痛了,眉头也舒展了,将手伸出来,捋着沈红绵耳后的垂挂发髻,微微笑道“傻绵绵,人生无常,你可知道?” 在夏双燕,林慕姝,沈红绵这三个姑娘中,平日里最爱讲人生道理的就是沈红绵,夏双燕端庄贤淑,沈红绵在她身上无处下嘴,所以多时都是讲给林慕姝听,林慕姝又最是单纯,怎样说便怎样信。 今日风水轮流转,轮到她给沈红绵讲道理了,她收了口气,又道“我在娘家时,因母亲去的早,也不得父亲宠爱,有幸嫁给二郎,过了这些圆满日子,我早已知足了,所以,你不必为我过分伤怀……” 沈红绵眼泪不止,以手掩住她苍白的嘴唇,道“别浑说了……” 她拿下沈红绵的手,道“你让我说完,我此生,能嫁给二郎,又得你和双燕妹妹这两个好姐妹,早已没有遗憾,只是我那嗷嗷待哺的孩子……” 她转头看向田妈妈怀里的孩子,流露出许多眷恋,待她收回目光,才道:“他还没有着落,我去后,盼望你能帮我照看两番,我不盼他金银富贵加身,只希望他一生平安稳妥,你答应我……” 沈红绵哭道:“你的孩子你自管去,我不操这个心……” 林慕姝大限将至,回光返照,撑起上半身,双手死死抓住沈红绵,道“你答应我!” 二人四目相对,沈红绵知道她不行了,顿感心如刀扎一般,强忍疼痛,艰难地点点头,道“我答应你了。” 林慕姝随即笑了,“扑通”一声躺回满面绣枫叶海棠枕,仰面睁眼,似是看到什么希望,越发荣光焕发,嘴里喏喏道“二郎,你来接我了……” 沈红绵从太子府出来,默默地行在开元街上,此时宵禁没过,街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 月亮西沉如勾,朦朦胧胧。 足足折腾了一夜,沈红绵疲累至极,拖着脚步路过街尾饱经风霜的垂丝大柳树,拐上渭水街,转身问道“你为何一直跟着我?” 李锐祯负手而立,答道“送你回府。” 沈红绵道“谁要你送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宵禁没解,还是让我送你回去吧。” 第14章 梦境 沈红绵依稀记得,快要离开兴安城那年,大良街的裁缝铺子家有个小娘子,不满意家人给配的夫婿,偷偷和人私定终身,夜里私奔,被巡防的士兵抓到,当街乱刀砍死了。 听说,那小娘子的死状,难看极了…… 沈红绵默了默,才道“怎么,你怕我也被巡防的士兵抓走?” 兴安城里的巡防士兵直属上京卫,而上京卫又划在镇府司名下,所以今夜几班兵,什么时候轮过岗,李锐祯一清二楚。 此时刚过寅时,原不是换岗的时辰。 两人相离不过一丈远,他仍是负手而立,道“你若被抓了,只怕你哥哥会很伤心。” “那又与你何干?” 忽地刮来一阵风,直吹的大柳树枝条轻晃,沈红绵站在那里,小小的一只,鹅黄色衣裳袖子没了半截,露出白嫩小臂,在灰蒙蒙的夜色里,格外扎眼。 李锐祯的喉结动了动,没有答话。 待她休息够了,行在渭水街,月亮将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拉的老长。 看她进了沈府,天色渐渐清明,李锐祯才要离开,元冬赶马车过来,奇怪道“老爷,咱们府门前,好像是七王爷,他来做什么?” 沈盛缓慢睁开狭长双眸,半分也不见讶异。 待马车停好,他低头理了理宽大的灰色袖口,撩帘子便下来了。 沈盛端的是芝兰玉树风姿,拱手弯腰施礼道“微臣刚从宫中回来,不知七王爷驾到,有失远迎。” 李锐祯道“无妨。” 今日下午,皇后陈氏突犯心疾,沈盛进宫不久,便听到礼院报丧钟响了七声,太子薨了,太子妃焉能安好?故此,他早已猜到,沈红绵无人管束,一定会跑去看林慕姝。 他又施一礼,道“怕是我这不成器的妹妹,又劳您费心了,上次马车受惊,您送她回府,我还没有登门谢过您,这次又劳动您……” 李锐祯打断道“你我同朝为官,分内之事,不必客气。” “深谢大人。” 二人就此别过,元冬随着沈盛进了沈府,边走边道“满兴安城里都传七王爷是个活阎王,但今日我看了,不像呀。” 沈盛道“哪里不像?” 府里的小厮杂役们闲来无事,也爱看个画本子,最近城南画坊新出了连环册,写的就是神鬼奇事,他们买来,有时候元冬也会看上一眼,那里面的阎王像,各个眼睛瞪的像铜铃,歪嘴大耳,小娃娃见了都会吓哭的模样。 元冬琢磨一番,道“长的不像……” 沈盛已推门进来卧房,问道“你何时见过阎王爷了?” 元冬虽只有十七八,脑子却是个好使的,感觉从刚刚看到七王爷开始,沈盛的脸色就不明朗,连忙改口道“小的从没见过,胡说八道呢。” 沈盛将长衫退了,递给他,又用温水洗了脸,坐回床上,道“今日上午你得空,再去城南画坊搜罗些有趣的,姑娘家爱看的画本子,带回来。” 元冬连忙应了,道“老爷果然神人也,居然能猜到我是从画本子里看的!” 沈盛不受他恭维,摆摆手赶他出门去了。 在宫里折腾一夜,沈盛合目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心里盘算,如今太子薨了,位置悬空,端宁帝应该不久之后就会从避暑山庄赶回来,到那时候,恐怕又是一轮新的血雨腥风。 在这偌大的兴安城里,做生意能日进斗金,开学堂也能受人尊敬,做什么都好,做什么又都比不得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受万人敬仰更好,为了得到那个位置,不惜手足相残,宁可踏着万人尸骨,真是愚蠢,可笑至极! 许是秋季快来了,大响午,日头还是热的,凉风却一阵阵从院子里刮过,丫鬟们忙着将兰花捧进屋里重新置放,忙忙碌碌。 沈红绵坐在院子的回廊里,一坐便是一整日。 冬葵小心翼翼的陪在她身旁,熬了三五日,便担忧的不得了,跑到沈盛书房,将沈红绵的情况交代一番,沈盛也不稀奇,只将新画本子交给她,吩咐她好生看着沈红绵,伺候她吃饭睡觉,便再没有别的吩咐了。 如此半月有余,某一天半夜,冬葵被打雷声吵醒,迷迷糊糊的起来检查窗子是否都关严实了,回来便见沈红绵坐在床头,唬了一跳,将蜡烛燃了,扣上油纸罩子,凑过去关怀道“小姐,你、你想什么呐?” 沈红绵的头发又黑又密,散在耳后,趁得她越发白净艳丽,不细看,恐怕魂都要被勾去。 她呆呆地道“冬葵,我林姐姐,没有了……” 是呀,太子妃没有了,这都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啦,冬葵也摸不准她为何这么说,只能附和道“是,没有了……” 沈红绵转转眼珠,心里仿佛有些东西要明白过来,盯着冬葵道“你觉得,我林姐姐还能再回来吗?” 人死不能复生,如何能回来? 床头的檀木柜子上还放着厚厚一摞神鬼奇事画本子,冬葵越发害怕,道“我的好小姐,你莫要胡思乱想了,来,躺下睡吧,睡醒了……明天就好了,天亮就好了……” 这一夜沈红绵做了许多梦,每个梦里都有林慕姝。 九岁那年,在夏双燕的生辰上,她认识了林慕姝。 那时,她刚从黑堂子来到沈府,听多了林慕姝抱怨在家里受了主母多少委屈,忍不住回她几句,哎,你还是我们三个中最大的呢?怎么半点也没有做姐姐的样子? 林慕姝惯爱哭鼻子,回道,姐姐给你做好了,有什么稀罕的。 沈红绵故意逗她:你不稀罕我更不稀罕,爱哭鬼。 她越逗,林慕姝哭的越凶,所以每次都是夏双燕从中调停,她们两个才会乖乖听话,然后三个人聚在一起,吃一碗酒酿圆子,挤在一个被窝里说话,手拉手逛街挑美丽的衣裳,约定以后互看夫婿,看谁能找到更好看那个……等等,沈红绵梦到了许多美好的场景。 日上三竿后,冬葵在床头轻声唤道“小姐,快醒醒,夏小姐来看你了……” 第15章 去山清观 沈红绵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得冬葵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竞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正滴进合欢花绣枕里。 她眼睛虽然睁开了,心思却好像还在梦里,呓语似的问道“姐姐,你怎地来了?” 冬葵道“夏小姐专程来看望你的……” 这不过半个月光景,沈红绵已清减不少,夏双燕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敛住担忧神色,笑道“我的好妹妹,这都辰时了,你怎地还在赖床?” 冬葵陪笑道“许是昨晚没睡好吧。” 说罢转身去架子上拿衣裳,夏双燕随过来,低声问道“你家小姐这几日如何?” 冬葵点点头,倒豆子似的小声道“自从那日我们小姐从太子府里回来,便跟丢了魂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半夜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昨日夜里,忽的坐起来问我,太子妃是不是没了……” 夏双燕点点头,道“你且莫声张,我听说山清观里的玉修道人专会看这些,待会我带她去拜一拜,上一柱香,回来便能好了。” 这半个月,沈红绵郁郁寡欢,冬葵也跟着睡不好觉吃不好饭,这时听到夏双燕要帮忙,随即想施礼道谢,夏双燕扶住她,二人装作无事的样子又返回了床头。 冬葵伺候沈红绵起床,梳洗打扮,又将小厨房做的鸡丝糯米粥端来,伺候她吃了,一切收拾停当,临出门时,从楠木柜子里取来白纱斗笠,替她戴好,这才将人送出门了。 姐妹两个路过正厅,在青石板路上往府门行去,在厅子里饮茶的沈盛将杯子放置在桌上,又拿起太平圣惠方来看,元冬收回目光,连连感叹道“老爷,这夏小姐当真说话算话,昨日看了你的书信,今日病也好了,人就来了呢!” 沈盛将书翻了一页,道“你怎地今天如此空闲?上次我让你查的那药,查出来了吗?” 他的声音温润,听着和风细雨,元冬却丝毫不敢怠慢,正色道“回老爷的话,已经有眉目了,只是太子殿下留给您的那本书,上面的药材奇多,要验证清楚,还需时日。” “嗯。” 元冬不解地又道“老爷,既然太子殿下有意告诉咱们那药是什么,为何还要跟咱们绕这么大圈子?” 沈盛将书放下,拿起竹夹子将香块儿拣了,扔在瓷香炉里,不肖须庚,只见那香块儿受微火熏烤,丝丝的青烟便飘了出来。 李锐明薨了那日,沈盛曾去他府上拿回来一本百草书,而这本书里,正有当年沈之鹤所中之毒。 按李锐明原本的打算,是想一点一点地将沈之鹤身死的真相透露给沈盛,以换来在这世上多待些时日。 可人算毕竟不如天算,他的命,只够熬到将百草书交给沈盛,剩下的秘密,只能都带到皇家陵寝去了。 沈盛合上香炉盖子,道“绕圈子又如何?死了的狮子不如狗,想他做甚?去吧,做你该做的事。” 元冬应了,拱手施礼出去了。 且说沈红绵和夏双燕姐妹两个出了沈府,坐上马车,行在渭水街,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沈红绵似是有些醒悟,问道“姐姐,你怎么能来看我?你病好了吗?” 二人紧贴而坐,夏双燕脸色变了变,前一阵子,天降大雨不停歇,沈盛裹挟一身雨气而来,将窗前的兰花摔碎在地,白芍唬了一跳,道“沈大人这是做什么?是给我们小姐治病还是来添病的?” 沈盛也不多说客气话,弯腰以拇指和食指轻轻捻起地上的泥土,放在鼻前轻嗅,然后抽出怀中的帕子擦拭脏污,回道“久病不好,以药养花,如此诓哄太医,欺瞒圣上,拒不成婚,算下来,你家小姐够砍头几次的?” 白芍彻底蔫了。 夏双燕咳嗽了一声,轻轻握住沈红绵的手,道“好的差不多了。” 不好还能怎么办?继续装病吗?欺瞒圣上,这是抄家灭族的重罪,她如何能担的起? 担不起,便要顺应圣意赐婚,嫁给……七王爷…… 沈红绵靠在她肩头,没有发觉此时她心里已如吞了黄连般苦涩。 所以,她今日来山清观并不单单是为了帮沈红绵,也是想为她自己算一算将来能是个什么姻缘。 马车出了城,到了二十里地外的五花山脚下,此时虽没到秋季,但天高云清,气候怡人,空气里夹杂着草木的清香,扑鼻而来。 夏双燕身着湖蓝色宽袖中长衫,下搭三褶马面裙,沈红绵身着粉色直领大襟窄袖短衫,下搭蓬松的白色绣团云纹长裙,两人都戴着白纱斗笠,互相挽着手,踏上了前往山清观的路。 这山清观建于端宁二年,观主名唤玉修道人,年约四十,擅长看相炼丹,制药批卦,所以在兴安城颇得百姓尊敬。 夏双燕久病在床,日子难熬,闲极无聊,便听白芍讲过些这玉修道人的逸事,传闻他一把桃木剑舞的虎虎生威,辟邪消灾,炼制丹药亦能进贡到紫金城,看相批卦更是一绝,实乃神人也。 夏双燕久病体虚,沈红绵这半个月来也没有好好吃饭休息,自然乏力,这一小段上山路,姐妹两个互相搀扶着,走的气喘吁吁,白纱下热汗津津。 好不容易来在山门内,夏双燕取了一香置于大香炉内,又取了些银钱放在功德箱里,才带着沈红绵来到三清观前,排在人流的队伍里,等着进去。 沈红绵道“姐姐,这里人好多。” 夏双燕点点头,道“许是这芸芸众生,都有烦恼吧……” 沈红绵笑道“如此多的烦恼,全都堆到神佛面前,他们岂不是要愁坏了?” 不待夏双燕回答,她们二人前面的老妇女,回头道“小娘子,我看你年级轻轻,生的又如此好看,怎好对三清道人出言不逊呢?” 沈红绵抬手将白纱撩开,略带轻蔑地笑道“我有出言不逊吗?我只是实话实说。” “哎,你这个小娘子!”这老妇人也有些恼,挎着篮子回身道“你既然不信,为何又要巴巴的跑来拜一拜?” “我……” 夏双燕将沈红绵拉在身后,摘了斗笠,陪笑道“大娘你莫生气,我这妹子天性顽皮,惯爱说笑,你莫要理她。” 夏双燕虽然清瘦,气质却是端庄和婉,老妇人叫她一劝,便不再言语了。 二人排队进了三清殿,只见三尊列在其上,身着宝蓝披风,黑眉黑胡须,静静地凝望众生。 夏双燕跪在草蒲团上,双手合十,沈红绵依样画葫芦,也跪在旁边,双手合十。 夏双燕笑着摇摇头,便不再管她,独自许愿道“三清道人在上,信女夏双燕,有事相告,信女今年二十有一,得蒙圣上赐福,将我许给七王爷,此等婚事,在外人看来艳羡至极,但信女所求非此,信女只盼能和有情郎朝朝暮暮,如若能成,信女愿意一辈子吃素,以表诚心。” 第16章 路遇截杀 沈红绵见她半响不动作,心里道,既然我手都合上了,不如我也许一个,她道“我今日来到这里,纯属偶然,你们在上,如果真能听见我说话,一我愿许我哥哥沈盛升官发财。二我愿许我夏姐姐此生无忧。 三嘛……沈红绵沉吟须庚,只觉得心内如翻江倒海一般的折腾,心里恨恨地接着道:三我愿许我林姐姐百世无忧,千世荣华,万世富贵,永永远远活着!你们可能听的到?!做的到啊??!!! 不知不觉间她的双手已由合十变成交叉紧握,心里不断回忆起林慕姝难产而亡的那天晚上,心里道,什么三清道人!!什么狗屁神佛!!皆是废物!!!妄受香火! “绵绵!!” 沈红绵睁开眼睛,小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夏双燕担忧的问“你怎么了?还好吗?” 沈红绵抬头仰望,只见那三清道人依然还是岿然不动,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道“姐姐,你如此诚心诚意向他们祈求,你真的相信这些眼不能看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死物,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绵绵……” 沉默须庚,沈红绵侧首,笑道“姐姐你猜猜我刚刚向他们求什么?” 夏双燕摇了摇头。 “我向他们求,如果他们在天有灵,就使我林姐姐复活,你说,他们能不能做的到?” 半个月前,礼部拟定了日子,由上京卫开路护卫,已将太子殿下李锐明和太子妃林慕姝,送往皇家陵寝入土为安了。 从此姐妹三个,一个去往黄泉路,两个留在人世间,阴阳相隔,再也不能有往来了。 听了沈红绵如此祈求,夏双燕心里也不好过,因她抗旨拒婚,只能装病不出闺房,竟连林慕姝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她哽咽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伤心到什么时候才好呢?” “若是我的伤心能将林姐姐换回来该有多好?” 沈红绵的小鼻子泛酸,眼泪涌上来,道:“你记得吗?她生产的前几日,我去她府上,她说她怕生产时会疼,我信誓旦旦的向她保证,说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如今看来,我说的全是大话……” 夏双燕道:“她提前生产,又是你如何能预料的?” “不是的,”沈红绵又道:“她生产的时候我也赶去了,她痛的哀哀叫,浑身冷汗热汗一起冒,好不容易熬到孩子生了,谁知道那血竟止也止不住了,我在旁边看着,丝毫办法都没有……” 这半个月来,沈红绵无时无刻都感到心如刀绞,以两手复面,哭道“我答应了她,我却没有做到,我真该死……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夏双燕抬手臂环抱住她,亦是哭道“莫要哭了!莫要怪自己了!林姐姐也不会怪你的,她若在天有灵,看到你此番样子,只怕走也不会走的安生……” 姐妹两个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子,香台旁的黑色垂帘突然被人挑开,出来一位身着蓝色道袍,手持浮尘的年轻道官,走到二人不远处,道“两位小娘子,莫要伤心了,我们观主有请。” 二人互相搀扶着起身,将眼泪以帕子拭去,整理了头顶的玉簪步摇,这才随小道人来到里间。 这里间甚是宽敞,左右贴墙而立均是书架,地中间放置一个三足瓷香炉,炉内熏香正袅袅而出。 香炉前又立一杨木雕仙鹤屏风,沈红绵仔细打量,隐隐见到后面有人相对而坐。 两人在屏风前站定,虽不见这玉修道人的真容,夏双燕仍是极有礼数又端庄地施了一个万福礼,道“信女夏双燕,特来求解。” 沈红绵揉揉刚刚哭红的眼睛,心里道,我无所求,自然不用拜了。 屏风后传来问话“你想解什么?可是姻缘吗?” 夏双燕神色一亮,和沈红绵交换了眼神,连忙道“正是。” “说来一字听听。” 夏双燕犹豫片刻,才答道“盼字如何?” 屏风后又问“可是目加分字的盼字?” “正是。” 屏风后沉默须庚,夏双燕越发紧张,两手握住丝帕在身前,呼吸都屏住了。 沈红绵不免觉得好笑,心里道,这老道人装神弄鬼搞名堂,待会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定要拆了这破观解恨! 她正琢磨着,忽听屏风后道“姑娘,你姻缘坎坷,不久之后,应有大劫,如若能平安度过此劫,日后定能达成心中所愿。” 沈红绵心道,这厮浑说,双燕姐姐已和李世安定亲了,姻缘还怎会坎坷? “你这个老道人,莫要浑说了!你知不知道你面前站的是谁?你又知不知道与她定亲的是谁?” 屏风后也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道:“是谁?” 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颇为嘶哑,沈红绵一时便愣住了。 夏双燕施礼道“信女谢过道长解惑,来日再登山门,定当多多重谢。” 说罢便拉着沈红绵挑帘子退了出来。 屏风后面,李锐祯正伸手将黑色棋子捡回竹杯里,道“您赢了。” 对面的道人身着黑色道袍,头戴道帽,眉毛直顺到脸侧,胡子垂在胸前,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模样。 此道人正是山清观观主,玉修道人。 他将竹棋盘祺杯拿起,递给身后的小道人,笑地意有所指,道“今日我能赢了,全然是你分心的功劳。” 李锐祯不置可否,起身拿起塌上的佩刀挂在腰间,道“给我父皇进奉的红丹,您可炼制好了?” 玉修道人自信的点了点头,道“这是自然。” 第17章 差点被杀 沈红绵扶着夏双燕从山门出来,眺望着远方湛蓝的天空和绵延不断的山林,用力吸一口气,便觉得连日来盘踞在胸口的闷痛减轻了许多。 二人走了片刻,沈红绵见夏双燕似乎面有愁容,心道,都怪那老道人浑说,才会使双燕姐姐如此不高兴,等有机会再来,我一定要推了他的香炉,摘了他的匾额,将他痛打一顿才好! 沈红绵道“姐姐,你是在因为那道人的话不高兴吗?” 夏双燕没答话。 沈红绵又道“他说的话当不得真,他敢浑说,不过是因为我们没有挑明身份,若他知道你是吏部尚书的女儿,你说他会如何?” “如何?” “他定是会唬一跳!你想啊,和你定亲的可是李世安哎!”沈红绵笑道“谁不知道他那镇府司指挥使的恶名,白天出来,小孩子都要吓哭,半夜出来,鬼都要吓跑!” 夏双燕被她逗笑了,道“他有这般穷凶极恶吗?” 沈红绵娇哼一声,绕到她身前,以手指撑开自己乌溜溜的大眼睛,边倒身向前边嘻笑道“他差不多就是这般模样,你说恶还是不……姐姐!快躲!” 夏双燕唬了一跳,双臂已被沈红绵握住,猛地向前弯腰,只听的头顶“嗖”的一声厉风而过! 夏双燕身后的杀手见一招没有得手,便握着刀向下劈来,沈红绵拉住夏双燕侧身躲开,推开她喊道“姐姐快跑!” 夏双燕怎肯扔下沈红绵独自逃命? 站着犹豫不动,沈红绵拍着腰间荷包,急喝道“快跑啊!!难道你想我们一起死在这?!” 荷包里的毒粉乃是沈盛所配,为她做防身之用,虽不能一时取人性命,却可使人暂时失明,夏双燕也知道这个,便不再耽搁,向山下跑去了! 沈红绵喘口气,将荷包缓缓扯了下来。 面上小心翼翼地陪笑,道“这位好哥哥,你要杀我,也得让我死的明白呀,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谁想杀我?” 那杀手缓步逼近,沈红绵强忍着惧意,嫣然笑道“哥哥为何不回答我?” 她长的娇俏,笑起来更艳丽,这杀手提刀,不知不觉犹豫了两分。 沈红绵笑的越发灿烂,娇滴滴的又道“我的好哥哥,您怎地也是条好汉子,怎能被我这小女子迷了心窍!” 话音刚落,白色粉末尽数扬了出来,直奔那杀手面门! 沈红绵得了机会,转身便往山下跑,那杀手在原地缓了须庚,随即提刀追了上来! 沈红绵心中清楚,若是这次让他追上,定然没命了,所以憋足力气猛跑,不肖片刻,便感到胸腔已如老太太拉风箱,两腿沉重,有心想迈过眼前土坑,却脚下一歪,整个人都扑了出去…… 沈红绵两眼一闭,心道死就死吧,反正我是跑不动了…… 她这么琢磨,忽的感到后背被人抓住,牢牢地将她提了起来。 不待她站稳,又听见身后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石海将刀从那杀手肚子里抽出来,插回刀鞘去了。 沈红绵想回头看,后脑却被一只青筋微凸,骨节分明的大手给摁住了。 “别看!” 这声音甚是厮哑,沈红绵抬头向上一瞧,喜道“李世安!” 李锐祯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垂眸睨着她,“嗯”了一声。 待石海将那杀手尸体检查一番,又拖进密林子里,须庚,钻出来摇摇头,示意没有其他杀手同来,李锐祯这才将手放下来。 沈红绵笑道“今日多谢你了!” 李锐祯不答话,反低头看向自己胸前,接着轻声道“放松,人已经被我杀了。” 沈红绵顺着他视线同看,只见一双圆润小手正死死抓着他衣服,连胸前的团云纹,都被抓皱了。 沈红绵立时好不尴尬,松开双手,边笑边退,没成想双腿无力,“扑咚”一声闷响,便跌在了地上。 当然,还有李锐祯面前。 这就非常丢脸了呀! 沈红绵挣扎着想起来,奈何双腿实在无力,“扑咚”一声,又跌了回去。 石海忍不住了,转过身吭哧吭哧笑出了声。 山路上又有一对年轻男女下来,好奇地从旁路过,女的娇嗔道,你可不能学那些臭男人,自个夫人跌倒在地都不管! 年轻男人连连应声,打量沈红绵两番,眼睛一亮,不自觉地回道,要是我得此美娇娘,定不会让她坐在地上受冷落……哎呦! 他话没说完,耳朵已被拎起,年轻女人厉声道,你说谁是美娇娘?啊?! 是你!是你!还不成吗?!疼呀!快松手! 随着两人越走越远,嘻闹声逐渐听不清了,山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李锐祯将面红耳赤的小姑娘捞起来,声音嘶哑的问“受伤了吗?” 沈红绵垂眸,摇摇头。 石海将马牵过来,李锐祯道“上马。” 这匹马通体红棕色,长的膘肥体壮,甚是高大。 沈红绵握住马鞍,抬了两下腿,小脚都从马蹬上滑下去了。 她回头望着他,尴尬又无奈的笑了。 李锐祯也不多说话,大手握住她纤细腰身,略微发力,便将她送到了马鞍上。 夏季衫薄,腰腹被握的紧热。 沈红绵呆愣着,他又吩咐道“将腿拿过去,莫要侧身坐着。” 说罢,从石海手里接过缰绳,吩咐他骑另一匹快马赶回城里报平安信,便也翻身上马,两臂前伸环住沈红绵,双手抓住了缰绳。 沈红绵:…… 第18章 乌木异瞳猫 天高云清,日头温热,一匹枣红马上坐着一对年轻男女,拐过山林间的弯路,踢踏而来。 时光后退,回到了端宁十六年。 那时正是暖春,万国来贺,乌木派出使臣也来了兴安,要谈马市和贸易互通之事。 随着进贡来一只白猫,这猫天生异瞳,一蓝一绿,它从笼子里被放出来,左右不走,直奔龙椅上的端宁帝,当时大臣把心都提到了喉咙口,就怕这猫有什么异动,伤了人。 端宁帝倒是神色坦然,与那猫对视须庚,那猫竟“嗖”地一下,跳到了他的腿上,喵喵两声,卧着不动了。 端宁帝只是笑,群臣反应过来也跟着笑,那朝堂上的乌木使臣笑的最大声,道,此乃灵猫,遇人不惧,所以我才将它关在笼子里带来,没想到它一见陛下,竟也俯首称臣了!陛下实乃真龙天子也!这是大大的祥瑞之兆啊! 端宁帝听后大笑不止,将猫收了,又厚赏了那名乌木使臣,边疆的马市和互通贸易自然也是谈成了。 过后不久,偶然一日八公主来在养心殿陪端宁帝说话,父女两个谈的高兴,端宁帝大手一挥,便将这“祥瑞之兆”,啊不,是这只异瞳猫,赏给了她。 李千凡乃是科里特族公主所出,每日除了功课,便常听科里特氏讲起部落中的奇花异草凶禽猛兽,心里向往已久,如此得了个异瞳猫,便如宝贝般对待,早也哄着,晚也宠着,偏偏这异瞳猫还有些脾气,偶然有一次嘻闹之中,便抓伤了她的手。 公主实乃万金之躯,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油皮都没破过,心道,我待你如此的好,你这畜生竟不知好歹!便命令丫鬟教训教训它,想给它点苦头吃吃。 这丫鬟下手也是个没轻没重的,将猫抱下去,心里只想着给李千凡出气,找来镊子,便将它挠人的那只爪指甲,生生地拔出来了。 沈红绵作为李千凡的伴读女侍,少不得要到她寝宫陪读,偶然见到她手背的抓痕,和那窝在扁竹筐里没精打采的猫儿,心里便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许是被抓伤了,许是新鲜劲儿过了,李千凡也不大注意这只猫儿了,沈红绵便偷偷带了纱布和金疮药给它包扎,心里道,这紫金城,四四方方一片天,外人看来,何等荣华富贵,可这都是假的,这里终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我被送进来,都是身不由己,这次我给你治好了,以后你可千万不许再拧着她性子来啦,你会受伤的! 这猫儿似乎真能听懂她的话,爪伤好了以后,每每沈红绵再来八公主寝宫,它便缠在沈红绵腿旁,更有一次,众人都在文华殿背书,张大学士也不在,那猫儿不知怎地跑出来,跳过高高的窗杦,落在了大殿内。 殿里这些皇子们,除了习文,练武亦不可少,它落地的声音虽轻,还是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九皇子与三皇子紧临,惊呼道“三哥!这有个猫!” 李锐骞侧首一看,便笑了,道“你来找谁啊?嘴里还叼朵儿花?真有意思!” 八公主李千凡在另一侧,见那猫儿奔自己而来,骄傲地笑道“当然是我呀,这可是父皇送我的灵猫!” 她话音落了,这猫儿叼着花,施施然也与她别过了。 李锐骞又笑道“八妹妹,我看好像是你在自作多情哦。” 李千凡哼了一声,脸色由白转红,目光向后看去,只见那猫停在沈红绵读书的岸几前,叼住花,一跃而上,正落在她面前。 显然,就是来送花给她的。 入宫之前,沈之鹤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不能强出头,不能显露与人前,要学会藏锋露拙,才能保得平安。 沈红绵一直不大理解这番话,如今被众位皇子盯着,也被李千凡盯着,登时就领会了沈之鹤话中真意,面上已经窘迫的不行,从那猫嘴里拿下花朵,拍拍它的脸,小声道“莫要大庭广众之下来找我呀,快走吧。” 那猫儿以脸蹭她的手两番,跳下案几,原路返回,跳窗子出去了。 众位皇子这才收回目光,与她斜坐的李锐骞,笑着将宣纸柔成团,抬手向她撇去,笑道“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她到底只有十一岁,强做镇定握住笔,继续抄书,头也不敢抬了。 待到散学,沈红绵回了卧房,用了晚饭,躺在床上,便觉得心绪不宁,到底是放不下那只猫,便穿衣穿鞋,将头发松松的用竹簪子挽了发髻,便出了卧房,溜到八公主寝殿,正要和守门的水苏通个气,想进去看看那只猫,只见门被人拉开,水苏正用绸缎布抱着一团白色物体出来了。 沈红绵越发感到不妙,便跟着水苏直到御花园,待水苏将那团布放在地上,她才看清,布里面包的正是那只异瞳猫。 月光之下,这猫儿的眼还半睁着,有血从鼻头嘴角流出来,肚皮朝上,仰躺着,一动不动。 沈红绵唬了一跳,急急跑上前,蹲着将食指伸向它鼻头,水苏也唬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是沈红绵,道“别探了,都死了!” 沈红绵侧头盯住她,厉声道“怎么会死?” 水苏这才将话说了,原来散学后,李千凡回到寝殿越想越觉得丢了面子气不过,便叫人捉来这只猫儿,狠拍它头面两下,以解气恼,又念在它只不过就是个畜生,也听不懂人话,便吩咐人将它抱走了。 说来也是巧,抱走它的,正是上次拔它指甲的那个丫鬟。 这丫鬟一心想争宠得主子疼爱,眼下得了机会,焉有不抓住的可能? 便翻来随身携带的毒药,掺在猫碗里,喂猫吃了,果然,不肖片刻,这猫便一命呜呼了。 沈红绵听了,只将水苏打发走了,见那猫双眼还睁着,便以手覆上,将猫眼睛合了。 须庚,又将它的小爪子搭在手心,觉得还有些余温,顿时感到心里难受,忍了又忍,再也忍耐不住,哭道“是我对你不住,我向你道歉……” 这猫已经死透了,哪里还能回应呢? 她哭的泪水连连,挖了土坑,将猫埋了。 刚要起身,便看到面前伸过来一只手,这手骨节修长,正握着一块儿绣竹叶手帕。 沈红绵抬头一望,正和李锐祯四目相对。 他道“莫哭了,起来吧。” 第19章 绣竹帕子 沈红绵记得,那年他十四岁,身着青色常服,头戴白银流光方巾,因还未成年,身量比现在矮些,虽不是很壮,看着却结实,声音也很清亮。 枣红色的骏马还在奔驰,随着树林缓慢向后,土路不断变宽,兴安城的永华门已遥遥在望,沈红绵心里疑惑道,小时候他声音可不是这样呀,没有这么嘶哑呀…… 琢磨到这,她突然想回头看看身后的男人,微一转身,这才察觉,不知不觉间,她整个人都靠在李锐祯胸膛上了! 目光回挪,小小的身子也跟着前挪,沈红绵以右手轻轻覆面,连细嫩的耳根子都红透了。 李锐祯仍以手臂环着她,勒着缰绳,使马放慢速度,唇边终于荡出了两分笑意。 二人将马停在离露天茶寮一丈远的距离,翻身下来,相对而站。 李锐祯问道“你可带手帕了?” 沈红绵将手伸衣进袖里,取了个空,尴尬的笑道“弄丢了。” 李锐祯从怀里抽出来一条绣竹叶手帕,递到她面前,道“系在脸上。” 今日被贼人狂追一通,要多狼狈又多狼狈,所以沈红绵也不与他客气,将帕子接过,覆在面上,双手交叠在身前,规规矩矩的施一个万福礼,道“多谢指挥使大人。” 李锐祯默了默,她未起身又道“还有上次指挥使大人送我回府,也劳烦了。” 李锐祯盯住她,道“莫要耍嘴皮子功夫,你若真觉得我与你有恩,以后行事,量力而为之,可记得了?” 沈红绵乖乖应道“记得了。” 他先是讶异,又似是微微叹气,点点头,沉声道“走吧。” 待沈红绵路过茶寮,进了兴安城,李锐祯才翻身上门,夹紧马腹,也跟进去,不多时便来在靖水楼门前,翻身下来,将马缰绳递给早已等在这里的石海,问道“可去夏府报完平安信了?” 石海点点头。 李锐祯翻身上马,往靖水楼去了。 未时已过,靖水楼里客人不多,跑堂徐六是个机灵的,将搭在肩上的白帕子拿下来,恭敬地将他引到屏风后,便退下了。 赵辰沛道“我听石海说,那杀手甚普通是麽?” 李锐祯坐下,“嗯”了一声,倒茶来饮,解了渴,才道“兴安城里最近可有其他组织混进来?” 兴安这座城,主街十六道,南北两个大集市,酒楼,乐坊,画舫,学堂,医馆,每天来往的人不计其数。 从港头出苦力的伙计,到推木车赶集市卖香梨的小贩子,再到乐坊头牌朱舞娘,或是王府里某个不起眼的小丫鬟,都极有可能是靖水楼的暗线,每日他们互不相识,又互相传递消息,最后汇报到靖水楼来,由内务人员分类汇总消息,报与楼主赵辰沛。 他思索片刻,道“应该没有。” 天子脚下,突然窜出来一个来历不明的杀手,不查明白怎么行? 赵辰沛又道“你放心,我已经放出风去查,最晚不过明日,就能有确切消息。” 二人默了须庚,赵辰沛笑道“你觉得,他是冲谁来的?是夏小姐呢,还是沈姑娘?” 今日在山上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李锐祯拿下放在桌上的手,没有答话。 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也不知赵辰沛是如何发觉他情绪不对,连忙又分析道“我不觉得是冲沈姑娘来的。” “为何?” “你想啊,她哥哥沈盛是个身家清白的太医,又没得罪过人,所以不可能有人寻仇,而这沈姑娘嘛……”赵辰沛继续笑道“虽说顽皮了些,可却也不能凭白惹出这么大个仇家,要人雇凶来杀她,对吧?所以算下来,这杀手就是冲夏小姐来的。” 二人交换了眼神,心中都清楚,这夏渊虽是吏部尚书,但这几年在朝中处理事情,多半是豁稀泥,谁都不得罪,老好人一个。 而夏双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得罪人更无从谈起了,所以…… 赵辰沛眯了眯桃花眼,笃定道“杀手是冲着你来了!” 自古以来,婚事嫁娶,夫妇一体,同荣同辱,李锐祯如若将来和夏双燕奉旨成婚,吏部尚书夏渊必定为他马首是瞻,如今太子薨了,谁握的权利多,谁就能上位,所以,有人要杀夏双燕,也就不奇怪了。 李锐祯望向窗子外头被风吹飘的柳树枝条,道“是我四哥的人。” 太子薨了,三皇子李锐骞随军停留乌木未归,九皇子向来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十皇子又年龄尚小根本不具备争储的能力,如此一来,对四王爷李锐祺能构成威胁的人,就只有身居镇府司指挥使的李锐祯了。 赵辰沛不屑地笑道“他这也太心急了,人还没回兴安呢,却给你送了这么一份大礼,要我看,只怕三王爷留在乌木的事儿,也和他脱不开关系。” 第20章 受了惊吓 历朝历代,大军出征打了胜仗,必定要第一时间班师回朝,将帅加官进爵,士兵按人头领赏,拿了真金白银,与家人团聚才是正理。 而如今,端宁帝一道旨意传来,须等到乌木移民安置完才能班师回朝,如若这二十万大军不是李锐骞亲领,恐怕早都翻身不干了。 李锐祯默了须庚,道“你再以飞鸽传信给我三哥,告诉他在边境切莫急躁声张,想必不多几日,应该就能回来了。” 说罢起身,赵辰沛忙问道“那是否需要我通知避暑山庄那边做些什么?” “不必了,如今夏双燕差点死在五花山,想必夏渊亦会放在心上,他乃言官出身,想巴结他的人不计其数,待我父皇从避暑山庄回来,”他转身边向外走去边道“到时候,我四哥就会知道,什么叫欲速则不达。” 李锐祯从屏风后走出来,步子迈的端正,临桌的两个女子见他身着黑色圆领窄袖长衣,脚蹬黑皂靴,腰束翡翠玉带板,甚是气宇轩昂,便想仔细瞧瞧他样貌如何,这一瞧,都吓的缩了脖子,凑头小声道“长的倒是周正,脸却黑似阎王,好怕人呦……” 另一个附和道“是呢是呢,可惜了。” 且说这沈红绵因林慕姝之死,悲愤交加,好些日子没有正经吃饭,又在五花山被那贼人狂追一通,现下终于放松,从永华门来在开元街这一路上,她只觉得脚步越来越重,双腿如同坠了铁块,好不容易来到沈府门前,待冬葵将她扶进厅子,刚和夏双燕没讲几句话,人便晕死过去了。 沈盛从太医院赶回来,慌乱间仍能自持,和夏双燕点头示意,才来在床边,替沈红绵诊脉后,见她无甚大碍,这才回房沐浴更衣去了。 夏双燕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沈红绵才醒过来。 “姐姐,你怎地还没回府呢?” 夏双燕哽咽道“我见你醒了才能安心,你可有哪里不适吗?” 沈红绵勉力坐起,待冬葵将绣合欢花枕头放在她背后,她靠好了,才笑道“没有,我好的很。” 她嘴唇仍无血色,小小的一个靠枕而坐,甚是叫人心疼。 夏双燕与她双手交握,低头自责道“都是我不好,不该丢下你一个人……” “姐姐莫要说这个了,我这不是好端端的,没事嘛。” “可是……” “哎呦,可是什么呀,”沈红绵轻拍她手背,道“你若不跑,凭那贼人武艺,我们两个便都会被他杀了。” 夏双燕抬头道“你自小就有勇有谋,不似我这般女子,遇到事情,只会自乱阵脚,是姐姐……是姐姐拖累你了……”她越说越激动,双眼泪珠滚滚落下,哭道“我跑下山来,甚是后怕,你若是被他杀了,我独活,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知道……” “我心想跑回去看你安危,也知自己手无缚鸡之能,便连滚带爬地跑回城里,报了官。” 她一向端庄,几时这样失态过,想必也是吓坏了。 沈红绵道“姐姐报官便好了,天子脚下,不日就能查出那个贼人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对我们行凶。” 夏双燕点点头,刚刚在山上,匆忙之间,她也见得那贼人绝不是一般山匪贼寇,如今报了官,留了案底,将来再有类似之事,也好旧事重提,一并发落。 姐妹两个又说了半天体己话,沈红绵甚是疲乏,不由的连连哈欠,如此,夏双燕便不再追问逗留,出门回府去了。 待她走后,沈红绵稍睡须庚,便又惊醒了。 此时已到傍晚,房内朦朦胧胧,冬葵正推门进来,将外间的灯烛点了,用油纸罩子扣好,这才挑帘子进里间,见沈红绵披散乌黑秀发,身着乳白色寝服,呆坐在床上,着实唬了一跳“哎呦我的小姐!你怎地这么快便醒了?” “什么时辰了?” 冬葵将手里的药碗放下,麻利地将床头灯烛点燃,凑近了答话,道“刚到戌时了。” 沈红绵轻轻叹气,道“才这个时辰呀。” 许是最近聊斋志异的画本子看多了,冬葵见她痴痴愣愣的样子,便觉得心慌,画本子上可说了,女鬼索命前,人都是这般,三魂没了七魄的。 冬葵小心翼翼地问“这个时辰,怎么了吗?小姐?” 沈红绵将小手放置耳朵后,歪头望向窗外,似是回过来神,颇有些俏皮地道“那吹笛子的人,还没来呀?” 啊,原来是在等那个吹笛子的人。 冬葵松一口气,道“没有呢,许是今天有事脱不开身,所以没来吧。” 沈红绵点点头,心里道,这也有可能,毕竟之前也是三五不日的来一趟,没甚规矩可言。 冬葵又道“小姐,你还要再睡一会儿吗?” 沈红绵摇了摇头。 “那你起来吧,老爷吩咐,不管你何时醒了,都要去前厅回话呢。” 沈红绵掀了被子躲进去,奈何冬葵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挖了出来,伺候她穿了衣裳,将及腰的长发挽了,主仆两个这才往前厅行去了。 月亮初升如勾,点点银华撒于回廊之上,一丝丝晚风吹的主仆二人裙摆微飘,来在厅门前,冬葵嘱咐道“小姐,你进去了,老爷问什么,你只管答什么,且莫和姥爷顶嘴,我可听元冬说了,你昏睡后,老爷就一直在厅子里看书,一动不动的,怕人的很! 沈红绵作势要走,冬葵拉住她,忙将门推开了。 沈红绵迈步进来,沈盛乜她一眼,握着书的手指忽的合拢,又放松,这才将书放回桌上了。 第21章 沈盛的心思 待沈红绵站定,沈盛拉过她纤细白嫩的右手腕,将手指搭在上面,诊过脉象,确认无碍了,才抬头问道“身子上可还有外伤?” 沈红绵乖巧的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坐吧。” 兄妹两个分拣两把主位,一左一右,桌子上小莲花香炉正丝丝飘着青烟,闻起来非常清甜,沈红绵不由自主地就向前挪了挪小身子。 沈盛睨她一眼,复又拿起医书,道“说说今日发生的事情。” 沈红绵这才将她和夏双燕上山,到山清观里求字解姻缘,下山没多久就遇到贼人的事一一道来,待全部讲完,只觉得口干舌燥,便端起茶杯来足足饮了一口。 沈盛微抬眼皮,见她嘟着小嘴儿不肯将茶水咽下去,颇有不耐,便道“依你之见,这贼人是何来历?” 在半程庙里,有个书屋,很是阔大,里面除了成排的医书古籍,还有不少奇闻异志,其中有一个架子上,便放了如今江湖中各门派的武功招式,还有一些外族文字的典籍,沈红绵日日在那里留连,所以印象颇深。 她回忆道“那贼人从密林突然中钻出,身法极快极诡异,出招却是古板又狠辣。” “是吗?” “是的呀!那贼人身法老练,横扫竖劈,”她边说边伸手比划,道“虽是如此,却是双手握刀,不似我们中原武功,唯快不破,所以才被我用药粉迷了眼睛!蠢笨的很!” 见她有些得意,沈盛以拇指和食指微拢,揉捏自己鼻梁,心知那药粉不过能使人暂时失明,做女子防身之用,如何能救人性命? 想到这里,强压住心中怒意,须庚才又问道“那你觉得,这贼人是想杀你,还是想杀夏双燕?” 沈红绵愣了愣,答道“应该是想把我们两个都杀了吧,当下虽有药粉暂时拖住他,我也让夏姐姐先跑了,但他确实武艺高强,如若那时李世安不出现,他定然追上我,先将我一刀杀了,再追下山把夏姐姐也杀了!所以……” “住口!” 他陡然高声,沈红绵唬了一跳,呆住了。 沈盛气息不稳的道“这兴安城乃天子脚下,你和夏双燕不过出城二十里,到了五花山,怎地就能碰到武艺如此高超的贼人?” “许是巧合?” “巧合?”沈盛怒极反笑,道“如若真是巧了,那为何七王爷会突然出现,救你于水火?” 沈红绵又答不上来了。 她本以为用了沈盛所制的药粉死里逃生了,沈盛会很高兴,所以才得意洋洋的对他讲了事情经过。 现下让他训斥一顿,便只好低眉垂目,委委屈屈。 沈盛不再看她,平复了心绪,只道“我早已告诉过你,这兴安城里不太平,你何时才肯听?” 沈红绵低声道“李世安不是来救我了嘛。” 一句话刺的沈盛心头血又再翻涌,道“他去岂是救你?你与他有何关涉?他真正想救的,不过是夏府小姐夏双燕,今日没有她,你必死无疑!” 沈红绵彻底蔫了。 沈盛转过头来,微微阖目,心里甚是后悔叫夏双燕带她去山清观,如若不去,便不会遇那贼人。 可就算不去山清观,她也总不能安分待在府里,兴安城风云诡谲,只要一日不离开,她一日便处在危险当中。 可她自己却不明白。 他能将她如何呢? 又不能真的将她禁锢在府里。 怒意渐退,有些无力,沈盛深深的看她一眼,将袖口处微握成拳的手松开,捋顺衣裳下摆,须庚,才扬声唤道“冬葵进来!” 冬葵如惊弓之鸟般站定,沈盛道“送小姐回房!近日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她出府门一步,如若被我发现违背命令,你,杖责五十,你的小姐,一年不得出府门。” 冬葵急忙应了,过去将沈红绵捞起来,连忙伺候她回了闺房。 连着几日大雨天,沈红绵待在闺房,甚是无聊,冬葵出去几趟,便将兴安城里的八卦逸事将给她听。 什么广施药铺的坐堂大夫不知受了那个贵人的好处,出来独立门户开医馆了…… 什么稳婆也开月子行当,教妇女们接生啦…… 更有甚者,前几日大良街上又有小女娘趁夜和男人私奔,而那男人武艺高强,连上京卫的人都没抓到呢! 沈红绵从一堆吃食果子中抬头,含糊不清的道“真的吗?上京卫都没抓到?” “是呀!小姐,我可听说了,俩人骑着快马冲出城门关卡,一口气跑出去二十里地,把京卫们远远地甩开了!” 啧啧啧,李世安御下无方啊! 沈红绵咽下嘴里的吃食,摇摇头的功夫,莫名的想到了那天沈盛说的话。 “他去岂是救你?你与他有何关涉?他真正想救的,不过是夏府小姐夏双燕,如若今日没有她,你必死无疑!” 双手上粘了些许糕饼上的黑芝麻,沈红绵低着头,一粒一粒的捡起来,胡乱塞进嘴里,心里又道,莫不是因为最近忙着去夏府安慰双燕姐姐,所以才放松了对属下的管束? 很有可能啊。 第22章 玉扳指 正是午正,沈红绵也吃了个七八分饱,待冬葵拿来棉布帕子擦了手,褪去衣衫,她便躺回床上,合目问道“除了这些新鲜事,可还有别的?” 冬葵立在床边,犹豫道“还有一些是关于夏小姐的。” 双燕姐姐? 沈红绵翻身坐起,忙不迭的问道“什么传闻?说来听听!” 冬葵便将传闻讲了。 那日夏双燕跑下山来报了官,官府贴出告示,说那一带有山贼出没,前两日,又贴出告示,说山贼抓到了,并且兵马指挥司的官老爷还专程到夏府向夏双燕表达了谢意。 沈红绵听后,放下心来,心里盘算,这定是李世安怕未过门的娘子名声有损,和兵马指挥司打了招呼,所以才会有此传闻。 她又躺好,似为了确认,沈红绵又问“现下兴安城里是如何说双燕姐姐的?” 冬葵替她盖好丝被,道“那可真是将夏小姐夸奖的天上有地下无,什么聪慧过人记忆超群啦,什么有勇有谋敢为人先啦,我去靖水楼买果子时,见说书先生都在讲这段故事呢。” 沈红绵噗嗤笑了,脸蛋枕着手臂,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不时便沉入了黑甜梦乡。 时节转入初秋,昼短夜长,冬葵早已回仆房休息,灯烛无人打理,渐渐快要熄灭,沈红绵起身下床,光着小脚丫踩在冰凉的木板上,从柜子里翻出来新的蜡烛换好,也懒得扣油纸罩子,捧着烛台,挑了帘子出来,便伏在安几上,津津有味地看起话本子来。 酉时到了,冬葵过来唬了一跳,见她眼下两团黑云,趴在安几上睡了,便匆匆给沈盛报信去了。 隔日早晨,沈红绵才净了面,元冬便带着裁缝过来敲门了。 女子裁制新衣,先要选布料,后要量体记数,从臂展到腰身,无不仔细。 最是麻烦的。 又因近来昼夜颠倒看书,沈红绵只觉得精神不济,站在八仙桌旁,任由摆弄,仿佛一尊没魂儿的木头美人。 如此半个时辰,才将裁缝送出门去,冬葵兴奋地道“小姐,你知道这裁缝是谁吗?” 沈红绵伸直两条腿,极没淑女样子地靠着八仙桌而坐,摇了摇头。 “我的好小姐,他可是大良街上最有名的李师傅,年初还为福临长公主做过新衣,手艺精着呢,他做的衣服,我保管你穿上比天府仙子都好看!” 沈红绵嘟囔“哪有何用,我哥哥又不许我出门。” 冬葵俯身靠近,嘻嘻笑道“并不是呦,李裁缝走时交代了,三日后新衣制成,要您亲自去取呢!” “真的吗?”沈红绵的双眸立即一亮,坐正道“你说真的?” 冬葵笑着点点头。 许是有了盼头,这三日沈红绵便自觉乖顺起来,就连昼夜颠倒看书的毛病也改了,沈盛颇为欣慰,便放任她出门取新衣裳去了。 且说这兴安城,每到月初便有集市,商户将货物拿到沿街两侧摆放,吃喝用度一应俱全,此时大良街上人来人往,沈红绵一路四处打量,垂挂发髻在耳后轻摆,粉色衣裙随风飘荡,端的一派娇俏,自是惹来不少男人垂涎的目光。 她倒也浑不在意,带着冬葵取好衣裳,打发她先行回府,自个边走边逛,来在一个玉石铺子前,好奇的左右打量。 这玉石铺子老板五十多岁,是个矮胖子,扶着肚皮问“这位姑娘想要个什么宝贝?” 这些玉石做的小玩意琳琅满目,集市人多手杂,想必越是靠近老板的东西越贵重,沈红绵问道“那个玉扳指多少钱?” 胖老板低头看看那扳指,笑道“姑娘你好眼力,这个玉扳指,可是个好玩意儿!” 沈红绵一听便来了兴趣,单挑秀眉问“哦?怎么个好法?” 胖老板将那玉扳指捡起递过来,沈红绵拿在手里上下把玩,老板神秘兮兮地道“姑娘,这可真是个好玩意儿,我收来时,听说这是沈之鹤沈大人的随身扳指……” 沈红绵正做势将那扳指套在拇指上,听他一说,心忽的猛跳,急急左右转动扳指两番,都没见到那标记的“沈”字,抬眼看向胖老板,道“你做生意就做生意,胡说八道做什么,这根本就不是沈大人的扳指。” “哎呀,你这小姑娘,”胖老板插腰,问道“你见过沈大人的扳指是怎地?” 沈红绵何止是见过那玉扳指,满兴安城也找不出比她更熟悉的人了。 她出生时是个弃婴,被人抱到黑堂子里,长到七岁,便和一帮小孩子混在一起,给看堂子的人挨家挨户去讨要银钱。 如若稍有顶嘴不顺从,便会被看堂子的人又打又骂,几日不给一口饭吃。 有一回,堂子里和她交好的小丫头受了风寒身子发热,她便私自做主没让那丫头去讨钱,被堂子里的人抓到,连夜将她踹出去,叫骂她不要到钱,不准回来。 那时正是端宁十二年的初冬,天黑的早,家家升起暖炉子,闭户关门,她哪里还能要来钱? 一面走一面哭,走到沈府门前,坐在台阶上,又冷又饿昏昏沉沉将要虚脱,一双温暖大手将她抱了起来。 当夜她迷迷糊糊的在沈府睡下,梦里面还在哭,死死抓着沈之鹤的手,不让他离开。 沈之鹤陪了一夜,第二日赶着上早朝,便把玉扳指脱下来,塞到她手里了。 自从她被沈之鹤收养,不论冬夏,总要握着那玉扳指睡觉,才能安心,踏实。 沈红绵随手一抛,将那玉扳指扔回铺面,道“你别管我见没见过,总之,你这玉扳指根本不是沈大人的。” 第23章 靖水楼请饮茶 玉石铺子老板见她年龄不大,本以为是个好蒙骗的,没想到她会言之凿凿的反驳,越发地恼怒,扬声喝道“你说我这是假的,那你把真货拿出来看看啊!” 他声音洪亮,集市上人来人往,不消一会功夫,里外便围上了三四圈看热闹的人。 沈红绵左右打量两番,心里道,我今日出来的急,既没带面纱,也没带斗笠,如若冒然在这里争辩,恐怕不日传到沈府,哥哥不会再叫我出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不和你争。 遂转而笑道“你这老板也不必咄咄逼人,我既然说你的是假货,那我肯定见过真的,只不过……” 当年,沈之鹤突然暴毙,沈盛思念父亲过度,长病不起,一两年光景,沈府银钱散尽病也没瞧好,沈红绵为了凑够去江洲的车脚费和生活费,便把那玉扳指当了。 而这在典当铺当东西,分为活期当和死期当两种,活期当就是指签字画押,在一定期限后还可以来赎回的物件,而死期当,说白了,就是卖给典当铺了。 当时沈盛病的严重,沈红绵只想多些银子傍身,便一狠心,便把那玉扳指当了死期。 此时她心里清楚,典当行物件流通快,她又走了五年,那只玉扳指应该早都不知道流向何方了。 想到这里,顿觉得心里刺痛,便说不下去了。 玉石铺子老板见状更加得意洋洋,嘲笑道“只不过什么,你倒是说啊!” 人群中传来嗡嗡的感慨,哎,这么漂亮的美娇娘居然是个骗子,可惜了。 旁边的男人附和,你不知道越漂亮的女子越会骗人吗? 就连围观的妇女也道,这样的女子最是可恨,我听说前一阵天风舞坊新来个舞娘,也像她这般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儿,最会勾引男人,呸! 另一个凑近,哎,我说,你家老张昨夜又出去鬼混没回家吧? 他不回家,还不都是被这些小妖精勾引的! 声音嘈杂,忽听有人道“我看你这玉扳指也不是沈大人的。” 这声音沙哑粗糙,甚是易辨,话音落了,沈红绵侧头望去,果然见到了人群中的李锐祯。 他身高八尺,站在人群中本就高的显眼,又身着圆领黑色窄袖常服,头发用银冠束起,面容端正,气度十分沉稳,虽没有表情,却也叫人不敢轻视。 玉石铺子老板上下打量他两番,便觉得不好对付,语气也犹疑起来,道“沈大人将玉扳指交给你了吗!?” 沈红绵心道,这玉扳指早被我给当了,又怎么会交给他呢? 不料却听李锐祯道“五年前,沈府公子沈盛久病不愈,沈府小姐便将这扳指当在了永宁街的宣和当铺,同年,当铺拍卖,据我所知,这玉扳指早已被有心人收购了去,是以,你手里玉扳指的必是假货无疑。” 他言之凿凿,玉石铺子老板自是不敢强撑,麻利地将那枚假扳指收在袖口,堆起笑脸,改口道“这位大爷,照您所说,看来我确实被小人蒙骗了,既然您知道这沈大人的玉扳指流落何处,不如您开个价!待我去将它寻来!如何啊?” “不可!” 这玉石老板能把铺子开在热闹的大良街,必是有些财力,如若真叫他收来玉扳指,再想在拿回来断没指望! 沈红绵如此盘算了,才会急忙制止,看向李锐祯,未说话先递出七分笑意,眉眼弯弯的,柔声道“指挥使大人可用过午饭了?” 越漂亮的女子越会骗人,并不是没有根据,一张美人脸,才好打开局面,温柔的声音,才能惹得人心生怜爱。 让人甘心情愿掉进她的温柔乡。 心中缱绻,负手而立,李锐祯垂眸轻睨着她,道“用过了。” “是呀,这么不凑巧?”沈红绵接着又道“那我请指挥使大人饮茶吧!” 说罢,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当街拉扯有失体统,推着他便往不远处的靖水楼疾步行去了。 午时刚到,靖水楼的食客颇多,赵尘沛在柜台里扒拉算盘,一抬眸,便见到了进来的李锐祯。 来到柜台,沈红绵从他身后俏皮冒头,道“有没有雅间?” 赵尘沛的一双桃花眼,虚虚的望向李锐祯,见他垂下眼眸,意是允许,便笑容可掬的点点头,回道“有,二楼就有。” “那就好!”沈红绵接着道“上一壶好茶,弄两碟子不要太甜的糕饼,快些送来!” 说罢,沈红绵颇为自然的拉着李锐祯的黑色衣袖,随着小二引路,上楼往雅间去了。 赵尘沛的目光紧随,忽的便笑了。 二楼雅室名唤竹舍,墙壁字画,屏风摆设皆于竹子有关,屋中熏香亦是清冽,丝丝青烟,颇有镇定安神的功效。 一张矮脚长条松木桌,两个绵蒲团子,沈红绵与李锐祯相对而坐,须庚,店小二将一壶龙井茶,一碟子芝麻饼,一碟子桂花糕端来放置妥当,又贴心地将临街的窗子关合,这才退出去了。 二人目光相交,沈红绵将桂花糕夹到他盘中,笑容越发灿烂,道“你尝尝,这个糕饼可好吃了。” 李锐祯盘腿端坐着,双手置于双膝上,敛着眉目,直视于她,没动。 别这么看我呀,你倒是吃呀!你不吃我怎好讲出求人的话呀! 空间静谧,若不是香炉正丝丝飘出青烟,沈红绵真怕他会盯着自己看到地老天荒。 二人相距不过尺余,沈红绵总觉得叫他瞧的好不自在,遂垂眸避他目光,端起茶壶,倒满一杯,双手推到他面前,笑容已不似刚才明艳,道“不吃糕饼喝点茶,这可是我双燕姐姐最爱喝的茶了。” 他好似观赏够了,道“你倒是挺了解她的喜好。” “那是自然!她可是我的至交好友!” “那又如何?” “你可是我双燕姐姐的未婚夫!” 他状似无谓,又道“那又如何?” 第24章 你若要,我便给你 他左一个“那有如何”又一个“那又如何”,直叫沈红绵越发没底,又一琢磨,刚刚在那玉石铺子老板面前,他将玉扳指之事,说的十分详尽,所以他一定清楚那玉扳指被何人收了去。 沈红绵小心翼翼的道“既如此,你未婚娘子的至交好友,问你几个问题,你不会知而不言吧?” 他照旧坐着,将杯子端了,饮了一口,咽下后,剑眉微皱,道“问吧。” 他表情还是无甚变化,语调却低了两分。 这是不高兴了? 沈红绵也猜不透他为何不快,只好道“我只有几个小问题,不会耽搁你太久,更不会耽搁你去看双燕姐姐!” 李锐祯眉头拧的更重了。 好像更不高兴了…… 沈红绵越发疑惑,只得连忙言归正传,道“你是从何处知道我将那玉扳指卖给永安街宣和典当铺的?” “偶然所得。”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典当行拍卖玉扳指的?” “偶然所见。” 偶然? 全都是偶然? 沈红绵不信,道“那你可知这玉扳指被谁买走了?” 李锐祯道“你请我饮茶,吃糕饼,就是为了要那玉扳指?” “不然呢?”沈红绵道“你究竟有没有玉扳指的下落?” 二人目光相接,沈红绵越发觉得委屈,遂坐下,道“怎么说我和你也算从小便认识,你既知道那玉扳指的下落,为何推三阻四不肯告诉我呢?” 她垂首而坐,委委屈屈。 李锐祯默了须庚,道“你既想要玉扳指,为何不直说?” “直说又如何,你也不肯告诉我。” “你怎知我不肯?你若说了,我便告诉你。” 沈红绵嗖的抬头,道“我想知道玉扳指的下落,你告诉我吧。” 深邃眼底似有笑意,李锐祯又道“你是想要玉扳指的下落,还是想要玉扳指?” 这两个有区别吗? 沈红绵被他绕蒙了,疑惑的道“有了玉扳指的下落,我才能把玉扳指找回来呀。” 李锐祯凝着她,道“二选一,选一个。” 沈红绵道“那我自是想要玉扳指了,可……”她话一顿,反应过来,似是不信,道“玉扳指在你手里?” “对。” 沈红绵与沈之鹤感情太过亲厚,喜到忘了形,道“那你给我看看!” 一双小手,圆润白嫩,抓着他小臂,却仿佛抓住了他的心。 是了,不止一枚玉扳指,任何物什,哪怕它是天边月,海上花,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晶莹透绿的玉扳指就摆在八仙桌正当中,沈红绵坐在圆凳上,与它面面相觑,已经半个时辰了。 待冬葵收拾好今日从裁缝铺子里取回的新衣裳,挑帘子出来,忍不住上前,学她模样,好奇的道“小姐,你从大良街回来就盯着它看,可看出些什么来啦?” 沈红绵的眼珠都不挪开一下,道“这是我父亲的玉扳指。” 冬葵惊呼“沈大人的?你今日从大良街集市买的?” “并不是,”沈红绵边说边摇头,“不是我买的。” 冬葵更惊讶了“那是谁给你的?老爷吗?” “也不是。” “那是谁呀?” 沈红绵趴在桌上,伸出青葱食指去摸那玉扳指,摁住它光滑冰凉的一面,转个圈,又想起那男人将这玉扳指从袖口拿出,放在她手心,道“送你了。” 就着姿势,沈红绵将小脸儿埋进臂弯,心里道,为何他早就将玉扳指带在身上却不说? 即不说,为何又要拿出来送给我? 真是奇怪…… 她叹气,冬葵道“小姐你怎么了?” 沈红绵声音闷闷地道“没事,你将玉扳指收好吧。” 冬葵将玉扳指收了,挑帘子出来,心事重重的问“小姐,这玉扳指,该不会是旁人送给老爷的礼物吧?” 沈红绵不解道“怎么?最近有很多人给我哥哥送礼吗?” “是呀!小姐你最近总被关在闺房,所以不知道,我听元冬说,因为万岁爷就要回京,最近有许多人来咱们府上送礼呢!” 端宁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此番突然从避暑山庄回京,太医院的人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而沈盛身为太医院院判,不似张院首那般古板,又比普通太医有权,所以有心想往上的爬官员,便都来巴结了。 沈红绵整日忙着自己的事,根本没注意他们,遂道“不是他们送的。” “那就好!”冬葵扶她起身,出来房门,十五六岁的年纪,怀揣一副老妈妈的热心肠。 边下回廊边嘱咐道“老爷喜静,我听元冬说,他最近被这些送礼的人搞的很是不快,待会小姐你到了前厅用晚饭,可千万别在惹老爷生气了。” 沈红绵乖巧的应了,来到饭厅前推门而入,秋季风凉,夜晚尤为如此,沈盛怕冷,元冬唤了声小姐来了,便迈出门去,麻利地将房门合上了。 饭厅不大,菜香扑鼻,在大良街浑逛一天,此时饥肠辘辘,沈红绵唤了声哥哥,便挨着主位坐下,夹起一块糖醋鱼便塞进了嘴里。 沈盛将盛好的冬瓜竹笋汤放置她手旁,吩咐道“先喝汤,暖暖身子。” “呜。”她吃的两腮鼓溜溜,答话也是呜咽,像个七八岁的幼童,医书云,贪食急食,都于身体无益,她这毛病沈盛已改了五六年,都没见到成效。 沈盛无奈,只得放下筷子又嘱咐道“慢些吃,将嘴里的吃食咽下去。” 他语调和缓中透漏着些许不容质疑,沈红绵侧头与他对望,眼睛圆溜溜,嘴巴鼓着红艳艳,不肖须庚,他便认输了。 状似叹了口气。 活像那画本子里本应不染凡尘的谪仙,却机缘巧合下正为人世间的疾苦而忧虑。 沈红绵道“哥哥,你是在为每日来府上送礼的人而烦恼吗?” 沈盛将吃食咽下,未做答复。 沈红绵又道“为医者,习得岐黄之术,本是为了救死扶伤,现如今,竟也成了权利的附属品,真是可悲可叹啊。” 第25章 想将她搓圆揉扁 她装模作样的论述,沈盛不接她的话,只道“你今日去裁缝铺子取来的衣裳,可好看啊?” “嗯,好看。” “即好看,以后每换季,便唤那裁缝过来,为你缝制新衣裳,可好?” 衣裳几套,是何款式,沈红绵全然没放在心上,为了不拂沈盛好意,她只好乖巧的点点头,转而又道“哥哥,你说我刚才讲的对不对?” 沈盛头疼,随口道“什么?” 沈红绵侃侃而谈,道“我是说,哥哥你虽是太医院院判,也不过是个医者,而医者最大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可现下因为端宁帝要回来,攀附权贵的人都跑咱们府上巴结来了,这还不是世风日下,可悲可叹吗?” 知她说的不错,沈盛垂眸,满眼皆是时令菜色,他却没了入口的欲望,遂放下筷子,揩净唇边,将棉布帕子放回桌面,颇有高洁之风姿,道“天子脚下,人人都想光宗耀祖,送礼,实乃投石问路,拉进关系的利器,有何奇怪?亦无甚可悲可叹……” 他话锋一转,侧目道“你若用完饭了,便回房去,或是寻得话本子来看,或是寻得针线女工来做都好,莫要在这里磨牙,去吧。” 这历朝历代,官员送礼成风都不是什么好现象,如此下去,贪腐频发,国家败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沈红绵心里道,这般事情,万岁爷都不管吗?她转念又想,应不是不管,只是太子李锐明突然薨了,他还在伤心中吧。 想到这心里又是一动,叹道,我怎地将林姐姐的孩子给忘了! 这些日子,她在闺房浑待,人也郁闷,居然将林慕姝死前把孩子托付给她的事,忘的一干二净了! 想到这,放下筷子,礼也顾不得行,起身推开门,唤了冬葵,主仆两个疾步离去了。 元冬推门回来,小心翼翼的道“老爷,您又教训小姐了?” 沈盛摇摇头,清瘦的下颌线紧绷,他将桌上握紧的手又松开,沉声吩咐道“近日多盯着小姐,她每日几时出府几时归来,去了何地与何人会面,都要向我逐一报来。” 元冬不解的问道“老爷,这是为何?我看小姐被关了好几日,刚放出来,对您乖顺……” “住口!” 此声已含薄怒,彻底将元冬的心思从冬葵那里拉回来,俯身低头再不敢直视沈盛狭长眼眸,连忙瑟缩道“小的失言,请老爷责罚!” 沈盛心中清楚,沈红绵是个重情义又心善的性子,刚才急急出去,定是琢磨了什么事情。 他道“你派人盯着小姐,如若发现她有不对,打晕带回来即可。” “是!”元冬再不敢有一丝丝怠慢疑惑,麻溜儿的退出门去,唤人去了。 翌日,沈红绵出来逛街,见来回都有人跟着,便装模作样打道回府了。 因心里的盘算,她自是不敢冲到前厅去质问沈盛,便在闺房里待了两日,到第三日夜里,连诓哄带威胁冬葵,要她天蒙蒙亮便穿上自己的衣裳,戴好斗笠,先行出门引开那些人,这才换了丫鬟衣裳,一溜烟直奔大良街靖水楼去了! 这绣石榴橙色抹胸襦裙随体随身,双平发髻又在耳后扎的甚稳妥,全身上下除了发髻里的红色丝绒小花朵,并无别的配饰,她撩着裙子跑的脚底生风,不多时便阔步迈进靖水楼,单臂搭在柜台上,呼呼气喘道“茶,茶水!” 赵尘沛敛了惊慌,忙不迭站起来,倒一杯,递过去。 沈红绵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颇是豪迈的以袖口擦掉鬓角细汗,转而两只手臂交叠,往柜台里探头,声音如同做了贼。 “哎,你把李世安叫来。” 赵尘沛眨巴眨巴桃花眼“啊?” 沈红绵只好又强调“我说,你把李世安叫来!” 赵尘沛做恍然大悟状,陡然拔高音量,边说边笑道“啊!你找李大人呐!你找他,应该去镇府司递名帖啊,上我这来,可是找不到的!” 时间宝贵,沈红绵不想浪费,又道“您不要和我装糊涂,上次我凑巧带他过来,问您有没有雅室,我可看见您对他使眼色了,您和他的关系,绝不是酒家老板和食客那么简单,所以,您一定有比我去镇府司投名帖更快见到他的办法,是不是?” 二人四目相对,片刻,赵尘沛忽的笑了,问“你找他何事呀?” “自然是急事。” 急事?那好哇。 “即如此,”他话音拖长,又恐不远处的竹屏里突然会飞出什么暗器,便急忙道“我带你去见他,我可有什么好处哇?” 求人帮忙,自然要备厚礼。 这个道理沈红绵懂得,但她此番出来的急,别说厚礼了,薄礼都拿不出一个。 但她又不想知难而退,站直小身子,诚恳道“我身上没带值钱物什,从前在江洲时,倒是多在酒楼听人说书,你若不嫌弃,我便在这里表演一番,就当做是谢礼,如何?” 只怕你表演完了,我这靖水楼会被某人拆顶破基,你这谢礼,谁敢要哦? 赵尘沛扶额,笑道“那也不必了……”接着扬声唤来跑堂的徐六,吩咐道“带这位小姐去竹屏。” “得嘞!” 沈红绵朝赵尘沛规规矩矩地行了矮身礼,道了谢,这才随徐六往里面行去了。 她停在屏风处,隐隐绰绰地,便觉得里面的人很眼熟。 此人身着墨蓝色常服,盘腿而坐,从背后望去,肩膀宽厚,头发用银冠打理的极为妥帖,待走近一瞧,不是李锐祯还能是谁! 沈红绵先是喜不自胜,提着裙子便想绕过屏风进去,见他忽地拿起茶杯的手,顿时又踌躇了。 这只手,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微起,因长年习武,指腹有茧,将玉扳指放置她手中,划过软嫩肌肤,他道“送你了。” 送你了…… 成片的麻痒从手心传来,交织而上,直哄到脑顶,惹的沈红绵只想逃,当然,她也确实逃了。 仿佛身后是什么洪水猛兽般,连句谢谢也没说,携带人家送的玉扳指,头也不回的逃跑了。 啊,对了,酒和糕饼的钱还没付。 隔着屏风,感知到她的目光,李锐祯没有放下杯子,反而目光徐徐向上,微一抬眸,将她捕捉个正着! 这一张艳丽的小脸,杏核眼,小鼻子,花瓣一样肉嘟嘟的双唇,看着,精明非常,可时而又会流露出又呆又痴心的模样,自小如此,引的人想将她护在怀里,又想将她搓圆揉扁,听她声声哀求。 隔着纱织屏风,他的目光甚是古怪,无端端地,面皮热的厉害,沈红绵有心想跑,可又清楚,在这偌大的兴安城,能最快帮上自己的人,必然是他! 强做镇定,勉强复了笑容,沈红绵绕过纱织屏风进去了。 第26章 聪慧过人沈小姐 沈红绵落座,道“指挥使大人安好呀。” 李锐祯无甚表情,只道“找我何事?” 他没提玉扳指的事,也没提要她还上次的酒钱,沈红绵轻吁口气,便将找他的目的说了。 林慕姝的遗腹子,也是太子李锐明的孩子,如今虽养在陈皇后的宫里,不过是暂时的,待到端宁帝回宫,一定会为他另寻住处,后宫人人争宠,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无力自保,若是夹在各宫娘娘的阴谋诡计里度日,恐怕不多时候,便会如当初的乌木异瞳猫一般,小命都没有了! 许是看出她忧心太过,待她饮了茶水,李锐祯才问“那你想如何?” “孩子是林姐姐的,我答应过要她保住他的性命,我不能言而无信。” 李锐祯颇具耐心,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二人所坐位置三面环墙,过道处仅用一张满绣竹的纱织屏风遮挡,不时便有人走动,沈红绵恐怕计划泄露,便也顾不得男女有别,挪动小身子,来在他身侧,也学他盘腿坐好,小手揪住他前胸墨蓝色衣襟,将人拉了过来。 李锐祯垂眸,睨着那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混乱的想法从眼底一略而过。 她一副说秘密的架势,凑他脸旁,道“李世安,我想见福临长公主殿下,你能带我去见她吗?” 她的声音温吞,尾音又不自觉拖长,软软的搔着耳膜,直通心口窝。 他的目光仍旧盯着那只揪着他衣襟的小手,眸色暗了又暗,就像暴雨将至的云层,浓墨般,翻翻滚滚,若不控制,水破云包,倾撒而落,便具有惊人的破坏力,可在没发作前,定力惊人如他,又藏的十分妥帖,宁静。 在那个角度,沈红绵只能看到他眼尾有些犯红。 李锐祯缓慢地转动颈项,终于将目光锁定在她诚恳的小脸上。 “为什么,”他吐咽口水,短短一句话,断成两句,道“想去见她?” 沈红绵松开他,伸出大拇指道“如今陈皇后时有病痛,所以孩子一定不会继续养在她宫中。” 似是为了平复心头热血,李锐祯点点头。 沈红绵伸出食指,接着道“科里特氏贵妃虽然得宠,但她终究是个外族贵妃,膝下已有三皇子和八公主,所以万岁爷也不可能将孩子给她养。” “对。” “万岁爷也绝不会将他交给九皇子的母妃侯氏,我记得我初进宫那年,侯氏因为犯了错,差点被贬斥,幸而后来有人从中说项,她才能幸免于难,所以她也没资格。” 李锐祯似笑非笑的道“你记的不错。” “最后,就只有十皇子母妃刘氏了,她出身不良籍,所以万岁爷断然也不会将孩子交给她,”沈红绵收紧手指,握着小拳头在李锐祯眼前晃,示意以上所数之人已全军覆没,断定道“其他各宫妃嫔,要么早就不得圣宠,要么就是进了冷宫,我在江洲时听说,万岁爷这几年身体不好,越发疑神疑鬼,所以他断不会轻易将孩子交给人。” 二人默了须庚,目光对视,沈红绵忽的想到什么,即而谦然地笑问“我这样讲万岁爷,你不会生气吧?” 柜台里的赵尘沛实在没忍住,扒拉着算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对着当朝镇北司指挥使说着万岁爷的八卦逸事,于公,按大端律,妄议在上者,轻则打板子,重则就地诛杀,于私,当着人家儿子的面说人家老子疑神疑鬼有毛病,这礼貌吗?啊?这一点都不礼貌! 我可真是佩服您的勇气,居然还问,您不会生气吧? 这显然是拿捏住了啊! 李锐祯没甚表情,摇摇头,抬手斟茶,道“或许,我父皇想将他养在身边,也未可知。” “不会的。”沈红绵分析半响话,正觉得口渴,见他将茶杯推过来,想也没想,拿起来便饮了。 接着道“从避暑山庄到兴安城,路程不过一个月,可你看,太子殿下薨了,现如今已快满三个月了,这就说明,”她放下茶杯,笃定道“万岁爷定是身体不济,走走停停,才会如此耽误时间。” 李锐祯将她握在手里的杯子接过,冰瓷的触感已被握的温热,他道“这些,与你想见福临长公主有何关系?” 福临长公主,本名李慧珠,乃是端宁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坊间传闻,端宁帝初登大宝,帝位不稳,为了巩固他的实权,她便放弃了自己所爱之人,转而下嫁于当时屡立军功的镇国公司马家大公子司马玉,二人成婚不久,未有后嗣,柔然战事频发,这司马玉不幸战死沙场,福临长公主也成了寡妇。 大端朝并没有寡妇不许再嫁之说,但为了拢住司马家的人继续为端宁帝效力,遂福临长公主便自愿一辈子没有再嫁。 这也算为李氏江山,当朝百姓,牺牲了自己。 她如今所住府邸仍是当年端宁帝所赐的司马府,因她极少出来露面,人又高洁清雅,所以在兴安城里颇得美誉。 沈红绵凑近,又再一副说秘密的架势,道“万岁爷对福临长公主殿下有愧,是以对她爱重有加,如若孩子能给她养,第一,锦衣玉食肯定少不了,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第二,他远离紫金城,自然不会轻易被人算计,第三嘛,年少时我在宫里也见过福临长公主殿下,她性情很是和婉,定会将林姐姐的孩子教养的极好!所以,你不觉得她才是养孩子的最佳人选吗?” 李锐祯放下茶杯,忽地正色道“如若我姑母不答应你呢?甚至向我父皇告发你,告你居心叵测,区区女子,竟敢谋划、参与皇家秘事,你可知,你一定会被砍头,以死谢罪。” 柜台里的赵尘沛将狼毫笔从架子取下,沾满墨水,脸上早已没了半分笑意。 从紫金城深宫到当今皇帝心思,再到福临长公主,识人心,句句笃定,谋事情,算无遗策,实乃可怕,可听着又像是随心一猜,充满了女儿家的天真之态。 狼毫笔尖顿住,一滴新沾的墨水顺绺滑下,滴落在宣纸上,成了好大一个墨点子。 赵尘沛忍不住侧目,就恨自己当初这贯耳之技没学的再通透些,如今戏已听完大半场,眼见着结局听不到,岂不遗憾?岂不可惜!! 他索性把笔扔了,快步从柜台里绕出来,疾步行到离竹屏最近的桌子,一屁股在圆凳上坐了下来。 好了,这回可以知道,就算你沈姑娘聪慧过人,面对这道抉择题,也不好选吧? 是信守承诺保旧友的孩子呢?还是撒手不管保自己的小命呢? 你会怎么选呢? 第27章 去司马府 会被砍头吗? 甚至还会以死谢罪? 真会如此严重吗? 这几日急昏了头,沈红绵一心只想完成对林慕姝的允诺,此时经李锐祯点拨,恍然大悟般明白过来,是了,心里道,她虽是我林姐姐,可也是太子妃,是皇家儿妇,诞下的那可是皇孙啊! 在这兴安城里,天大地大皇家最大,在这满天下,岂不也是如此吗? 所以,一个不小心,我便极有可能,将小命搭进去了。 想到这,沈红绵忽的笑了。 李锐祯道“何事可笑?” 竹屏外的赵尘沛双手环胸,也是好奇,是啊,何事可笑? 沈红绵还维持那笑容,摆摆小手,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林姐姐刚去时,我夜夜都能梦到她,嗯,还有我双燕姐姐,我们都是十三四岁模样……” 她渐渐收了笑容,道“可每到后来,我双燕姐姐便不见了,只剩下我林姐姐,她被裹在迷雾里,大着肚子痛的哀哀叫,有时叫我的名字,有时叫我救她……” 那一夜的经历仿佛又回来了,沈红绵屏着气息,哽咽道“有时她也会披头散发掐住我的脖子,叫我给她偿命……” 杯子仍在骨节分明的手里握着,手背青筋延伸至上臂,力道再多加一分,这南宋的珍贵白瓷杯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 李锐祯的语调仍是沉静,道“妇人生产顺利与否,只看她自己体质,于旁人无关,你不必自责。” 眼泪就要落下来,一般世家千金,都是抽出帕子,以食指和中指夹着,轻轻擦拭泪花,端的是姿态优雅,哪有一个似她这般,抬起手,便将泪水擦了个干净。 浑没样子的。 她道“我知道与我无关,只不过心里自责,但人死终究不能复生,我已经想开了。” 呵,还挺通透。 赵尘沛腹诽,右脚跟啪嗒啪嗒点地,忍不住就猜,如此通透,也能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般简单的道理吧? 何况,人性本就如此,不是吗? 她破涕为笑,南宋白瓷杯也跟着逃出升天,李锐祯松开手,道“还去见福临长公主吗?” 沈红绵忙不迭点头,道“见!为何不见!” 竹屏外没客人走动,赵辰沛点地的后脚跟陡然停止。 屏风里传来软糯却清晰的声音。 “来日我去找福临长公主殿下,若是死了,言而有信,也算死得其所,若是侥幸没死,我亦对得起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沈红绵笑道“如此里外都占好处的事!怎能不做!” 她豪情万丈地拍桌定了,出了靖水楼,摸进裁缝铺子寻来冬葵,主仆二人互换衣衫,高高兴兴地回到了沈府。 因为要偷偷地去司马府,沈红绵这两日便格外乖顺,加上天降大雨,她更是待在闺房,门都没有出过。 这日,晨暮,雨过了,沈红绵将写好的信交给冬葵,嘱咐道,如若傍晚她还未回家,再将这信交于沈盛,冬葵接过信,应下了。 她换了丫鬟的青衫襦裙,系上青色披风,将头发挽好,又以面纱遮脸,酉时刚过,遮遮掩掩地疾行出了府门,今日是福临长公主生辰,再过三日,端宁帝便会抵达兴安城,如果真能劝的了她帮忙,一切自然会顺顺利利。 如此盘算了,虽脚下湿滑,沈红绵仍不敢有丝毫怠慢,提着裙子,一路疾行。 她从街尾拐过来,由远及近,如同一抹暖色残阳,给这大雨过后,晨风裹挟着湿冷的气息里,带来些许暖意。 当然,只能暖到某个身高八尺,在靖水楼门口等待的男人。 赵尘沛双手环胸,收回远眺的目光,啧啧感叹,道“老天爷真是不公平,这世间女子,有的如花美貌却聪慧稍欠,有的智慧过人却姿色平平,可这沈姑娘两样都独了,真是难得呀!” 李锐祯望着那过来的青色身影,无甚表情。 赵辰沛与他同看,不由得又道“如此妙人,自是要有良人来配,只可惜她来到这天子脚下,怕是没有自由啰。” 天本就冷,此时从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周围又冒出一股子寒气,赵尘沛怕自己没老命去睡回笼觉,连忙又陪笑道“若是能有人如今日一般,日日相护,她定能自由自在!想嫁谁便嫁谁!” 李锐祯负手而立,待她一溜小跑过来,便将人带上马车,不肖一个时辰,便来在司马府,此时门前宾客来往络绎不绝,其中除了朝廷命妇诰命夫人们,还有许多世家千金小姐,皆打扮的十分漂亮艳丽。 不待递名帖,门口通传的女管事便认出了李锐祯,遂快速于前人结束寒暄,穿过几层人障,来到李锐祯跟前,矮身施了一礼,道“张妈妈拜见七王爷。” 沈红绵插手在后面站着,因有面纱遮住,也不慌张,只规矩的站了。 李锐祯道“起来吧。” “谢七王爷,请随我来。” 李锐祯微微回头,沈红绵立即歪头与他眼神余光相交,然后在面纱里露出来一个“放宽心,我在呢”的微笑。 二人随着张妈妈穿过人来人往的前院,走上长廊,路过一个又一个红色柱子,人渐渐稀少,拐下长廊,走入不远处的青白石拱门,沈红绵只觉得香气扑鼻,放眼望去,才明白什么叫豁然开朗! 这青石拱门内,赫然开凿出来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此时已是深秋,湖中却开满荷花,远远望去粉嫩肥美连成一片,叶子碧绿伏贴水面,偶有几只娟鸟飞过,叫声甚是悦耳。 而湖中心的亭子里,一位身着紫色长袍,形清丽的妇人侧身而坐,似是在拂琴。 沈红绵知道,那一定是福临长公主李慧珠。 优美的琴声与微风相伴,此情此景,令人仿佛置身梦中,沈红绵痴望着,忽见前面的李锐祯从后腰处抽出一根通体纯黑的笛子,放在唇边,手指微动,便与那湖心亭的琴声,相和起来。 琴声悦耳,笛声悠扬,交织而来,美妙动听,若是再配美酒,人生岂不快哉! 沈红绵转念又琢磨,待会我将心事倾吐,如若长公主不肯帮忙,能死在这种地方,也算不枉此生了! 第28章 见到福临长公主 如此想,沈红绵放下心中所虑,欣赏美景,目光由远及近,不知不觉,就落在了正吹笛的男人身上。 他侧身而立,身长如玉却不单薄,脚蹬黑色锈金线皂靴,身穿枣红色圆领窄袖长衣,腰束黑带板,头发亦用黑冠束起,侧颜英挺,眼眸半垂,浓密且纤长的睫毛以极流畅的弧度顺到眼尾,鼻梁挺直,而那双唇,正在吹奏出美妙无比的音乐。 这幅模样,怎是一个端正了得? 都说人靠衣装!这话果然不假,看看这平时木头一根的男人,装扮起来,竟也如此,如此的好看…… 沈红绵垂眸,想将这感觉压回脑海深处,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湖心亭。 福临长公主李慧珠,今年虽已过四十,保养的却是极好,身着紫色对襟长袄裙,上锈金菊朵朵,头梳飞天发髻,步摇金簪横插入鬓,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 并且这种雍容华贵不会令人感到不适,就像夏天和韵的晚风,一如当年。 那只乌木异瞳猫死了后,沈红绵在它小小的坟前哭的涕泪交加,如此丑态,竟被路过的李锐祯全数看了去。 少年绷着一张冰块儿脸,古道热肠,还不懂最好的安慰就是回避,反而凑上前,递了一条手帕。 绣竹叶的手帕。 少女寄人篱下的痛哭本来就够让人难堪啦,你还往上凑。 沈红绵以刚刚抓过土的手抹脸,又回手用袖子擦,结果自然是越抹越脏而不自知,还要骂人“我不要你假好心!猫儿死了,就是你们这些皇子公主干的,你们都是杀猫凶手!” 他举着手帕,脸憋的通红,反驳“不是我……” “就是你们!就是你们!” “真的,不是我……”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猫死了,诚然是八公主李千凡的毛病,根本不关李锐祯的事儿,许是伤心急了,许是在这四四方方困的难受,她越哭越凶,嘴里还嚷,“猫死了,你也欺负我!上次功课背不下来!张大夫子!张大夫子要你打我,你竟然真的用戒尺打我!好疼的……” 她这眼泪珠子就像不要钱似的,噼里啪啦往外掉,直哭的少年头也大了,心也麻了,平时冰块似的脸绷也绷不住了,凑上前去,想用帕子替她擦脸,沈红绵一把打掉他的手,连那竹叶帕子都翻飞出去,还不忘口吐恶言,“我恨死你们了!不让我回家!我恨死你了!” 说完扭头,啪嗒啪嗒的跑远了。 无人注意到那少年是如何失魂落魄的回到暂住的寝殿。 沈红绵哭的凶,跑不多远,小小的身子抽干了力气,伏在不知道往那个宫殿去的石子路上,一动也不动。 此时恰巧路过从永宁宫里出来的福临长公主李慧珠,那时她回宫暂住,便把沈红绵带回自己宫里了。 后来,她传口信给张大学士替沈红绵请了假,又替她向端宁帝报告一声,沈红绵这才能安心待在她寝宫里,两人年龄相差许多,没想到相处之下居然意外合得来,记得她回司马府时,沈红绵还茶不思饭不想了半个月有余。 今日遮住面纱,恐不能尽诉思念之情,还是办正事要紧。 沈红绵轻吁口气,忍住要慢慢涌出来的泪水,垂眸不再看李慧珠了。 许是她目光太过留连,李慧珠唤李锐祯坐下,随即往沈红绵身上打量一眼,忍不住疑道“你这丫鬟从哪里寻得,怎地好像绵……” “姑母,”李锐祯叫住她,从袖口处抽出来一个镶金小盒,递到李慧珠面前道“这是送给姑母的生辰礼物。” 李慧珠被那盒子吸引,便不再盯着沈红绵观察,低头将盒子打开,见里面躺着一对小巧的金镶玉耳饰,略微观看,便认出这玉乃是南方出产极少的青瓷玉,遂拿在手上,染红的青葱指甲,和那玉球甚是相得益彰,她肤白赛雪,如若真的戴起来,眉间轻点花钿,自是不同凡响了。 她笑道“将这么好的东西送于姑母,可是有事相求?” 李锐祯道“正是。” “我就猜到你小子呀,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想你年少时,我回宫暂住,你得罪了沈红……” “姑母!” 沈红……沈红啥?? 沈红绵将耳朵都吊起来老高,却一下被打断了。 李慧珠住了声,笑的更开心了,晃晃手里的玉珠子,道“你从小就这般,喏,满腔心意不表达,哪个会知道呀?” 她将耳坠子放置盒子里,递给张妈妈,这才道“难不成你终于改换心意看上别家姑娘了?想让姑母帮忙,才故意约我来这里提前相见?” 沈红绵更专注了,心里道,若是真被我逮到你除了双燕姐姐还敢对别的女子动心,我定然要打爆你的头!哼! 李锐祯微微侧头,不知是在看远处的湖面,还是在看什么,沉声道“外间并没有令我中意的女子。” 李慧珠好不可惜地道“你看,今日这外间,有多少已成婚的男宾假借给我贺寿前来猎艳,又有多少女宾痴傻一心,不多日就会发现被骗?” 李锐祯没有答话。 沈红绵不由的又注目看他,总觉得他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李慧珠接着道“唉,世间男子多风流,怎就独有你一个痴情种?” 李锐祯嘴唇动了动,仍旧没有答话。 默了须庚,李慧珠似是回过神来,才问“你今日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李锐祯也敛了神色,问道“姑母常在府邸,可知太子妃难产而亡的事?” “知道,听说她虽是难产而亡,却奋力为我们李家又诞下一支血脉,可是此事?” “正是,如今这男婴养在中宫,只等三日后,父皇回来定夺他将养在何处。” 李慧珠极是聪明通透,道“后宫之首乃是中宫,权利最大,依我看,他能养在我皇嫂处,已是极好的。” 李锐祯沉沉地道“姑母,话虽如此,可中宫身体多有不适,如今统领后宫的是科里特氏,待我父皇回来,她必定会争养此子,此风一开,只怕会引得有心人马蜂拥而来,孩子还小,恐怕经不起如此折腾。” 这孩子引得人争抢,并不是他有何特殊,只不过因为他是端宁帝最爱的二皇子李锐明所出,人怕移情,如若端宁帝回来,真的将对李锐明的感情投注在这婴儿身上,那么谁能养大他,谁继位登大宝的胜算就多一分。 李慧珠面露难色,道“别说我从不参与国事,即使我有这个权利,也无法替你说项,你现在家都没成,无论如何,皇兄是不会让你……” 沈红绵一口闷血差点吐出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李锐祯见她误会了,解释道“姑母,我并不想养这个孩子,今日所来求你的,另有其人。” 第29章 牙齿变得黑黑的 “另有其人?在哪里?” 好戏终于要来了! 待她话音落了,沈红绵恭敬地施了矮身礼,面纱后红唇微开,道“臣女沈红绵,给福临长公主殿下贺寿,臣女祝福临长公主殿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哎呀!”李慧珠惊呼着站起,连声呼着平身来到沈红绵面前,喜的拉住她,道“快!快!揭开面纱给本宫瞧瞧,“你是何时从江洲回来的?” 沈红绵也是喜,回手摘了面纱,哽咽道“回来已有小半年了……” 李慧珠泪眼婆娑地摩擦她软嫩的脸蛋,道“你这丫头好没良心,即回来了,为何不到我府上来请安呢?” 沈红绵糯糯的道“您喜静,我怕打扰了您……” 她小时候长的便甚是好看,如今出落的更是艳丽,粉脸桃腮,一双眼眸清亮如泉水,语调糯糯的仿佛小猫抓心,李慧珠本就喜爱她,此刻突然见到她,左右仔细打量,悠悠地道“我说世安这孩子怎么谁都不要呢,原来你……” “姑母!” 这亭子面积本就不阔,因他忽的站起,更显拥挤,他声音仍是哑着,人却阔步往外行,边走边道“你们叙旧,我就不打扰了。” 沈红绵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总觉得他今日颇为扭捏怪异,心里道,真是根奇奇怪怪的木头。 来不及细琢磨,便被李慧珠拉到圆凳上,二人相对而坐,她的目光徐徐扫过沈红绵脸颊,仍是有些哽咽,道“你说,当年你带着你哥哥去寻名医,我差人送你银钱,你为何全数退回来了?” 当年沈之鹤突然暴毙,沈盛又得了急病,沈红绵卖了尽数家当,自觉够做寻医的费用,便推了她的好意。 如今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遂拉着她双手,歉然道“我那时候不懂事,刚出宫来,除了我双燕姐姐和我林姐姐,其他世家千金都不与我结交,尽说我是攀高枝儿失败了的烂麻雀,我心里不服,出宫后,便没来你府上请安,连我走时,你给我的银钱也没有要,我那时候真不懂事,你要是还生气,就骂我两句出出气,打我几下也行呀。” 她歪着头,粉面团子似的,眼睛晶亮的望着你,真是纯真的只想让人喜欢,根本凶不起来。 李慧珠将眼泪擦了,心里笑道,难道我那侄子也被她这小白兔似的假象给骗了? 她假意嗔怒道“我看你并非是不懂事,而是出宫来有了朋友,便把我忘了。” “哪有的事呀!”沈红绵装似无恙地叹道“虽然你说的不对,但我那两个姐姐确是极好的女子,只可惜,有一个,如今已经亡故了。” “亡故?”李慧珠讶异道“正值年轻,怎么会呢?” 话既开了头,断没有不接下去的道理,随即,沈红绵便将她从小与林慕姝交好,此番回兴安城又恰巧陪她生产,答应她临终之事,都对李慧珠讲明了。 她听完,站起身,缓行几步,望向远方,道“依你所言,想必这林慕姝即是刚刚过世的太子妃了?” 沈红绵亦起身,道“正是。” “那她才诞下的孩儿,我皇兄的亲皇孙,便是你要守护的孩子了?” “正是!”沈红绵激动道“公主殿下,刚刚您与李世安谈论,想必心中已然清楚,这孩子虽在紫金城,但处境却十分危险,所以,我才拜托李世安来求见您的!” 李慧珠转身,道“我如何能帮的了你?” “您帮得了!”沈红绵扑跪在李慧珠身前,仰面望着她,这些天憋在心里的急痛,通通化作眼泪,顺着眼角而下。 “殿下,万岁爷对您一直心怀愧疚,您说的话,他一定会听的。” 当年,李慧珠确有爱慕之人,且两人情到深处已经共许白头,本欲成婚,奈何和庆帝突然驾崩,端宁帝继位,过不多久,他便做主,将李慧珠的婚事安排到了镇国公司马家,只为了巩固他的皇权。 野史所传,这一部分是对的。 后来,司马玉战死,福临长公主本欲和原来心爱之人再结连理,那知道,他竟然会,一夜之间暴毙了。 好好的大活人呐,突然就,暴毙身亡了! 后来李慧珠多方奔走,暗中查探,已然知道那人暴毙的真正原因,这些年,她独居司马府,远离紫金城,并非喜静这么简单,她不想见的人,正是端宁帝! 如此拿不上台面的过去,李慧珠不想叫沈红绵知晓,见她不肯答应,沈红绵将心一横,也顾不得眼泪还在流,从袖口里拿出那枚玉扳指,放在掌心,双手托送向上,道“公主殿下,您可认得这玉扳指?” 这玉扳指在她小小的手心躺着,内部的沈字在光照下,反射出微光。 李慧珠倒吸一口气,只觉得头晕目眩,勉力站稳,道“你、你从何时知道的?” “公主殿下,我并非有意冒犯您,可您还记得您回司马府的前一夜,我赌气待在房里,没去您的寝殿吗?” 李慧珠点点头,只觉得心跳一阵快过一阵。 沈红绵又道“其实,我后来去找过您,正是夜半时分,当时,你饮了酒,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副画,端详了许久,再后来,你好像醉了,那画像便从你手中脱出,滑落在地,我看到,那画像之人……” 沈红绵的眼泪复又流出,哽咽道“正是我的父亲,沈之鹤。” 李慧珠的眼泪也是夺眶而出,将她拉起来,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堂堂的大端公主,为何会对一个进宫的伴读女童如此上心,百般照拂? 自哪一夜后,沈红绵终于想通了这一点。 她拉过李慧珠的手,将玉扳指放上去,诚恳地道“公主殿下,我们都知道,紫金城,华贵无比,却是座四四方方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子,我知道您宅心仁厚,断然不会看着一个小婴儿掉进火坑不顾,所以,我恳求您,求您救救那个孩子,好吗?” 天气渐冷,从司马府出来,才推开马车木门,沈红绵便觉得一股子热浪扑面,仔细一瞧,便见车厢里,摆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火笼子。 她刚刚在亭子里跪久了,又受秋风吹透,此时也不理埋头读书的李锐祯,只并拢膝头而坐,从披风里伸出两只白嫩小手,置于火笼上方,马车行的慢悠悠,她烤了半响,人暖和了,就靠着车厢臂,端详起眼前的男人。 虽是看书,他坐姿却也放松,同沈红绵一样,靠着车厢,微低着头,从沈红绵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得他眼角眉梢比平时更锋利些,但也无甚表情,和平时差不多。 头发倒是蛮黑的,眉毛也很黑,看来平时黑芝麻黑豆你吃的不少哇,如此下去,将来牙齿会不会也变的黑黑的,一笑起来,哇,吓死人了! 沈红绵自觉好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30章 再不让她吃一点苦 李锐祯姿态没变,微抬双眸,道“笑什么?” “没什么……” 许是车厢里太暖和了,许是连日来所担忧之事终于办妥,此刻沈红绵只觉得脑子有些发昏,便没话找话又道“你为何不问我事情成没成呢?” 李锐祯复又抬眸,盯她须庚,道“那究竟成没成呢?” 他学她的语气,偏的他声音像磨刀石般沙哑,听起来怪异又好笑。 沈红绵莞尔,道“成了……” 他点点头,一副“我就知道如此”的模样。 马车轱辘辘滚过地面,吱吱做响,车厢轻晃又带动火龙子里的碳火“咯吱”一声,沈红绵越发的不自在,又觉得浑身骨头都在酸痛,便吸吸小巧的鼻子,软绵绵的抬手将窗子推开一条细缝,企图让温度降低些,因为,不知怎的,她竟觉得难以呼吸似的…… 李锐祯盯着她,无甚表情的脸,透露出些许笑意。 沈红绵侧身而坐,将小脸更靠近那条细缝,鼻翼嗡动,贪婪的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青砖瓦房,高矮不一的从雾蒙蒙的杏眼中路过,沈红绵道“李世安,我问你一个问题。” 他端坐着,“嗯”了一声。 “今日在湖心亭,你独自先行离开,去哪了?” “没去哪儿,随便走走。” 沈红绵这才回头,眼睛微眯,不知是乏的还是表示不信,道“你别骗我,你是不是去外间找世家千金私会去了?” 粗眉微皱,语气也是颇有无奈,道“没有。” “真的?” “真的。” “那你为何突然燃起火笼子?” “……” 她到江洲时,他也进了京卫,手中无权,只得花钱雇人去江洲。 他本来以为,差人到药铺和她碰面,告知老道人在半程庙即可,那知道她会迷了路,跌在深坑里,昏迷一夜,被大雨浇透了。 她如风中残烛般病卧在床的画像,传回兴安时,他便发誓,定要事事做到最好,然后,再不让她受一点苦。 那双眸子又黑又沉,像一汪深潭又像吃人的妖怪,再看下去,怕是魂魄会被吸走。 明明现下已是深秋,心口却像热风吹动搬鼓涨,脸颊也随着发热,沈红绵心里道,窗子还是要开大点,不然这火笼子这么热,要把我蒸熟了…… 她又道“你既然没有私会外女,为何对我这么好?难道……” 她语调软绵绵的顿住,歪头打量眼前的男人。 她只顾盯着他的脸,没有注意到那默默滑动的喉结。 “难道什么?” 沈红绵一副想清楚的样子,疲惫中透出些许得意,道“你是想让我在双燕姐姐面前多为你美言几句嘛……” “不用。” 他沉声说完,复又低头,敛着眉目,极快的将书又翻了一页 好端端地,又生气了…… 沈红绵便道“我这也是胡乱猜测,若是冤枉了你,那我对你不住,你……” 他幽然抬眸,眼神发凶,嘴角平直,唬的沈红绵急忙住了口,连谢谢他带自己来司马府这茬都给忘的一干二净了。 待她进了沈府,元冬倒是急急迎上来,道“小姐你可回来了。” 沈红绵只觉得头晕脑胀,“嗯”了一声便要离开,元冬忙道“小姐莫要急着回闺房,快随我来,老爷等你半响了!” “等我?为何?” 元冬催促她快走,边走边把事情讲了。 原来今日沈盛从太医院回来,路过大良街时,正巧看到冬葵捏着信在裁缝铺子门前张望,他以为沈红绵必定也在里面,遂把冬葵叫来问话,冬葵本就做贼心虚,叫他一问,扑通一声跪了,哆哆嗦嗦把沈红绵换衫偷跑出去的事情,全给交代了。 回来后,沈盛拿了信,也不见读,先命人仗责冬葵二十,那知她身子骨太弱,四下打完,人就昏死过去了。 沈盛端坐着,脸越来越黑,不多时,便喷出一口鲜血,直到现在。 完了。 沈红绵也顾不得害怕,推开前厅门,热浪扑面而来,隐隐又夹杂着一股子血腥气,沈盛在主位,单手撑着扶手,平日里向来黑顺的头发从后背滑置身前,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沈红绵顾不得他,见地上还躺着一人,仔细打量,正是还穿着自己衣衫的冬葵。 沈红绵只得以手势吩咐元冬,待他过来,小心翼翼的将冬葵带出去,这才来到沈盛身前。 昨夜大雨,今晨她跑着去靖水楼,鞋袜都污了。 “哥哥,我回来了。” 沈盛声音低极了,道“去哪了?” “没去哪里,随便走走……” 沈盛猛然抬头,狭长的眸子犯红,瞳孔中似有火在烧,道“不许撒谎!究竟去哪了!” 刚刚到现在,沈红绵只觉得眼前景象一阵模糊一阵清晰,叫他一吼,顿时心脏狂跳,像要破腔而出一般,她勉力站着,捂着心口,劝道“你莫要生气了……” 兴安城里本就不安宁,因为端宁帝即将归来,那些送礼的官员天天上门,除了手中的礼物,言语中也不乏威胁之意,人为了往上爬,什么做不出来? 是以,他才会叫人盯住她,保护她,哪知她不服管束,竟敢偷穿丫鬟衣裳偷跑出去! 万一,万一出了事…… 他已然不敢再想下去,起身道“休要敷衍我,”平日里俊美非凡的脸,因为怒气越发生动,“我只要你告诉我,你究竟去哪里了?” 我去了哪里…… 沈红绵垂眸,再抬眸,觉得甚是吃力,终于心头一松,昏死过去了。 她贯爱如此,稍微受寒,便要生病。 这毛病是在到江洲第二年时落下的,那时,为了治沈盛的病,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钱都花在给请大夫上了。 绕是如此,沈盛的病还是没有起色,过了不久,有一次她在药铺子买药,偶然碰到从半程山里修习回来的人,便听说半程山里住的老道人有妙手回春之力,专治疑难杂症。 遂第二日,沈红绵起个大早,带着干粮,用竹筒子装了水,奔半城山去了。 这半城山距江洲十五六里路,面积阔大,在山上奔波一整天,眼见着日暮了,沈红绵也没看到那门前有棵大柳树的半城庙。 秋风萧瑟,她虽不死心,可也害怕晚上山中有野兽出没,便收拾好了,往山下行去,那知道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又缝天降大雨,山路最是泥泞,纵使她小心又小心,还是崴了脚,滚落山坡,活活在坑子里浇了一晚上雨水,自打那以后,她便受不得半点凉气了。 今晨出去,她从渭水街急行到大良街,人被冷风吹透,在司马府又跪了冰凉的青石板半响,回程上虽有火笼子取暖,可寒气已经入体,哪能轻易除去? 她昏了已有一日,脸色仍旧煞白,半点没有转醒的意思。 沈盛向太医院告假,留在家里照顾她,从开方到煎药,无一不细致,而那封信,已被他收进了卧房里。 第31章 兄妹和好 如此又过一日,沈红绵才悠悠转醒,因身体乏力,便在床上赖着,冬葵后背上也有杖责之伤,主仆两个更加惺惺相惜了。 虽是如此,每顿吃药,冬葵还是不敢怠慢,眼镜瞪的像铜铃,守在床边,就怕沈红绵嫌汤药苦不肯好好喝,沈红绵问了,才知道这是沈盛所吩咐的,便也不敢抱怨什么,乖乖的将药服了。 按照以往,这样一日三顿灌药,早都好了,这次不知怎地,四五日后下床还是脚软,冬葵扶着她安慰道“许是病的严重,按老爷开的药吃,很快会好的。” 沈红绵是个倔强的性子,光洁的额头已冒出细细汗珠也不肯休息,挑了帘子来到八仙桌旁,忽听元冬来报,说大内来了御医,要进来给她瞧瞧。 主仆两个低声议论,沈红绵不解道“按理说我哥哥就是御医,怎地还要派人来瞧?” 冬葵道“是好生奇怪呀。” 转而扬声道“请问是哪个宫里派来的?” 门外传来又尖又细的男人声音,回道“沈姑娘,我们是万岁爷派来的。” 万岁爷?! 沈红绵立即叫冬葵拿来外衣穿好,端坐在圆凳上,待大内的太监领着御医进来,乖乖的让人把了脉,这御医五十几岁的模样,穿着墨蓝色官服,甚是严肃古板,须庚,收了脉枕,只道是风寒所致的体虚之症,调理些日子,便会好了。 沈红绵堆着笑,行了万福礼送人出去,心里道,还用你说,我哥哥都诊断的出呀! 傍晚,待沈盛从太医院回来,沈红绵早早的便在饭厅等着她了。 兄妹两个目光相接,未说话,沈红绵先递出满分笑容,就像夏季的芙蓉,冬天的腊梅,惹人怜惜。 脸色确实不太好…… 沈盛默着,走过去坐了,拿起筷子,沈红绵见状,立即往他碗里夹了一片清炒藕片。 “哥哥,这个好吃。” 声音软软糯糯,像轻柔的羽毛般搔的人心口发痒。 如此,还怎么能够继续生气?如此,还怎么能够怪她让自己担心? 沈盛微叹气,又将筷子放下,侧目道“身子还没好,想吃饭,为什么不叫人送到房里?” “我不饿,”沈红绵顿了顿,专捡他爱听的说,道“我只是想见你,哥哥,从我生病了,你都没来看我,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呀?” 冬葵得了命令,绝不敢把每日她睡后,沈盛都会亲来探看一番的事说出来,故此,沈红绵才会这样埋怨。 沈盛凝着她,勉强压着爱怜之色,脸虽板着,语气却不知不觉温柔起来,道“我早都告诉过你,这兴安城里不太平,为何你去哪里还要瞒着我?” 那日她去司马府所求之事,正如李世安所说,确是皇家秘事,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沈红绵拉住他袖子,也不说去哪里了,只是低眉顺眼地卷来卷去,须庚才抬头,诚恳的道“哥哥,我知道你是怕我有危险,才会这样严严的管束我,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这次真的没有闯祸,你相信我,好吗?” 沈盛道“你确认你不会有危险?” 沈红绵继续卷着那袖子,道“不会有危险的,待到事成了,我便都告诉你,好吗,哥哥?” 她这番卷袖子,绕是多硬的心,也给卷化了。 默了须庚,沈盛才道“吃饭吧。” 沈红绵立即娇呼道“谢谢哥哥!” 席间,她又问了沈盛吐血之事,得知是急火攻心,便饭也不吃了,伏在他胸口,道“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沈盛哪肯信她,揪着她的衣裳领子,将人拉起来,沈红绵咯咯的笑,一顿饭下来,说说停停,好似有讲不完的话,最后沈盛唤来冬葵,带她回房了。 她才离开,元冬推开门,快速进来将冷风隔绝,立在桌前,恭敬地道“老爷,你让我查的事有下落了。” 那日冬葵被带回沈府,除了手里的一封信交出来,再不肯多说一个字,气怒之下,沈盛才吩咐元冬打她,不轻不重的挨了四下,两眼一抹黑,人就昏死过去了。 不用诊脉,必是惊吓所致。 事后,沈盛便吩咐元冬去查,冬葵和沈红绵换了衣衫,这就是线索,门前常有在大良街做买卖的小摊贩路过,稍微一问,使些银钱,便有了答案。 沈红绵何时离开,何时到了靖水楼,去了哪里,都叫元冬查个一清二楚。 沈盛听罢,只是疑道“她去司马府了?” “是,而且,是和七王爷一起进去的。” 沈盛默了半响。 她故意装扮成李锐祯的侍女,又求到福临长公主头上,想必是为了件棘手的事,究竟是何事呢? 难道……是为了林慕姝的孩子? 沈盛不能确认,转而又觉得八九不离十,放下心来,起身离开饭厅,元冬随着,主仆二人在青石板路上一前一后,气候已经快要入冬,院子里的槐树,叫风扫过,枯黄的叶子簌簌而落。 元冬道“老爷,小的还有一个消息禀报。” “说。” “如您所料,今日午间,万岁爷派人来瞧咱们小姐了。” 前两日端宁帝归来时,特召过沈盛进宫,他将李锐明的病情,死因回禀后,端宁帝还专门问起了沈红绵,沈盛以她病重为由,搪塞过去了。 王子公主,臣家贵女,既食百姓禄,就该忧百姓事,一旦真有需要,大可仿若福临长公主那般,联姻,和亲,解决问题。 是以,端宁帝为何问起沈红绵,沈盛心里无比清楚。 边走边道“可是张院首亲自来的?” “老爷果然神机妙算,正是。” 端宁帝生性多疑,只怕当日没有全信自己的话,所以才派人来确认,如此看过了,绵绵吃的药,也该停了。 这丫头,也算,因祸得福吧。 第32章 三皇子李锐骞 兴安城地处北方,每到冬季,多有冷风,距离上次病愈,已有小半个月,沈红绵仍是蔫蔫地不愿出门,只叫冬葵把地笼子烧热,每日除了坐在窗前听院墙外的人吹笛子,便是窝在被窝里看话本子。 冬葵在外间整理好厚厚地一摞人像纸,挑帘子进来,道“小姐,你真不看看吗?” 沈红绵头也不抬,道“看什么?” “哎呦,”冬葵凑近,抖抖手,那些人像画便哗啦哗啦直响,她劝道“我的好小姐,自打你病好了,媒婆都要把咱府门踏破了,这么多公子画像,你就不想看看?不想选一个见见?” 既要见面,就要梳洗打扮,还要迎着冷风跑到饭馆,这麻烦也就算了,还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假意堆笑,没话找话,想想那画面,沈红绵便觉得可怕,遂将书翻了一页,道“不想看也不想见。” 往日在江洲时,也有不少媒婆登门来娶,哥哥都将人打发了,怎地到兴安来便放纵不管了? 难道……还在气我没告诉他上次去哪里吗? 如此琢磨,书也没心思看了,便道“冬葵,这几日你看我哥哥来看我时,神色如何?” 冬葵将人画像放到柜子里,道“老爷待小姐是极好的,一向如此呀。” “那为何还让我去相看其他公子?” 冬葵立在床头,噗嗤一声笑道“我的小姐,这有何不可?你今年都二十岁整了,在咱们兴安城,像你这个年岁的女子,哪个没有嫁人?孩子都抱上了呢!” 嫁人? 这问题沈红绵从没想过。 在她的小脑袋瓜里,除了吃,睡,话本子,怎样玩儿的高兴,好似在没其他了。 沈红绵似懂非懂,冬葵接着道“你看,与你相好的太子妃,虽然不在了,可也留下一个孩子,还有夏小姐,不是也和七王爷定亲了吗?如若不是病情耽误,她也早嫁到王爷府去做王妃了!” 男大成婚,女大出嫁,实乃人之常情,怪就怪在既无母亲给沈红绵讲解,也无父亲给她安排,所以她才会从没想过这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她呆呆的,元冬忽来叩门,道“小姐,有人来看你了。” 冬葵挑帘子出来,道“谁呀?” “三王爷。” 三王爷?李锐骞回来了? 沈红绵立即喜的忘了刚才“与人相看”之事,急唤冬葵回来取出粉色绣花袄裙穿了,连蹦带跳的奔过去将门开了,来人身高八尺有余,身着宝蓝色曳撒,头戴同色束髻巾,脸型窄而长,眼睛与鼻子倒与李锐祯有七分相似,端的是英姿勃发。 鹰爪似的手里捧着两个小巧的雕花木盒子,边进来边笑道“绵绵,五年没见,想我没有呀!” 沈红绵引他来到八仙桌旁,也笑道“莫要浑说,我看是你更想我才对!” 二人同桌而坐,虽是五年没见,却觉得分外亲近,李锐骞一脸你说什么都对的模样,坐下后将盒子打开推过去,道“送你的。” 冬葵端了茶水过来,立在沈红绵身侧,也是好奇的打量。 这两个木盒子虽然小巧,里面所置物件却是不少,乌木的红宝石,当地女子所戴头饰,样样数数,均是价值连城。 沈红绵从未对冬葵讲过她和李锐骞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是以冬葵眼睛都瞪大了。 这些宝物若是在沈盛病还没好,急需诊费药费时,沈红绵自当十分高兴,如今回了这兴安城,吃穿不愁,她便显得兴致缺缺,翻来覆去看了半响,弯弯唇角,对着李锐骞露出个笑容。 若是别人只怕会被这笑容敷衍过去,李锐骞却看出她不甚中意这些物件,便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顺着桌子扔了过去。 沈红绵接过,见这匕首甚是小巧,触手冰凉,稍微抽出,刀身光洁瓦亮,反映出那双透露欣喜的大眼睛。 李锐骞解释道“此刀乃是我从乌木的一个老铁匠手里抢来的,通体纯银,锋利无比,小时候你不是总羡慕我们男子能习武还能带兵器打仗吗?如今给你一把,将来你再有机会走南闯北,用做防身,可好?” 沈红绵点点头,想起刚才和冬葵的谈话,无不可惜的道“好是好,可我恐怕难有机会再出去玩儿了,最近有许多媒婆子来我家提亲呢。” 李锐骞将茶水咽了,笑道“提亲做什么,有人想娶你?” 沈红绵点点头“啊。” 他笑的更欢了,道“这可不成!小时候在这兴安城里,谁不知道你要嫁给我?” 小时候的风言风语还能当的真? 沈红绵也不见脸红,道“当初要不是你整日在大良街晃晃荡荡没个正形购买胭脂水粉送与我,能有那些传言吗?” “哎,你这话说的,那你每日帮我写作业,糊弄张大学士,后来又管我学业,如此辛苦,我怎么能不报答报答你呢?” 他这报答报答全然都是恶作剧的成分,沈红绵抽出匕首来,刺啦一声,假意威胁道“你若再胡说八道,我就割了你舌头,看你还怎么回军营去做威风堂堂的大将军!” 他笑的见牙不见眼,胸腔嗡动,道“反了你了!反了你了!你即知道我是大将军,还敢如此无礼,真是胆大包天!” 沈红绵越发恼怒,这若是在年少时,必定一跃而起,揪住他的耳朵,叫他求饶,如今都长大了,便只能瞪着眼,生干气,道“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惹我生气的!” “好嘛。”他渐渐的收了笑,一条腿伸直,以手肘支撑头部,道“你这五年在江洲过的如何?” 沈红绵盯他一会,悠悠开口,也回道“就不告诉你!” 话音落了,两人都嗤嗤的笑了起来。 默了须庚,沈红绵道“你回来几日了?” “两日。” “见过万岁爷了?” 李锐骞道“见过了。” 按理说,领兵之将面完圣,理应举办庆功宴才对呀。 沈红绵大为不解的道“那你为何不去参加庆功宴?” 却跑来看我? 李锐骞看透她的小心思,失意里也忍不住想笑,低声道“没有庆功宴。”他似是怕沈红绵听不懂,复又解释道“父皇说,二皇兄刚过世不久,不宜大肆庆祝铺张浪费,所以,将庆功宴取消了。” 第33章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二皇子李锐明乃是前皇后甄氏所出,端宁帝与她伉俪情深,继位第二年,便将李锐明立为太子,并将其带在身边,父子同吃同住,关系亲厚非同一般。 而三皇子李锐骞乃是外蒙科里特氏所出,皇后甄氏过世后,端宁帝思妻心切,忧郁寡欢许久,直到科里特氏的到来,才使他重复笑颜。 所以,在众皇子当中,除了太子李锐明,他最看中的儿子,便是三皇子李锐骞。 当然,那是早些年。 后来,端宁帝的身体时常有恙,平日里,除了上朝,便只许李锐明在养心殿伺候,其他皇子均见不到他。 李锐骞与李锐明只相差两岁,同为皇子,本来所受宠爱相差无几,如今,一个可以服侍在身侧,另一个则连见面也是难事,长此以往,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怎能没脾气? 早前李锐骞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后因整日里在军营浑待,张大学士苦劝无法,上书给端宁帝,他也曾被打过板子,罚过站,禁足抄过书,虽有科里特氏给求情,可端宁帝似乎再也不将他放在心上了。 他向来有反骨,课业落下再也不去管,整日逗蛐蛐玩小猫儿,听曲哼歌,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光景。 直到沈红绵进宫做了八公主伴读,刚开始时,李锐骞只觉来了新的玩物,上课揪她辫子,下课藏她书本,连散了学,也要在她回寝殿的路上,拦住她不许她走,有一次,逗弄的狠了,沈红绵抓住他的手,不管不顾的咬下去,差点将他食指咬断,然后边哭边道“你整日里锦衣玉食,放着课业不做,欺负我做甚?真有能耐,考出个满分,叫张大学士称赞你,叫万岁爷满意你,那才是正事!不然,做这皇子又有何用?还不如去黑堂里给人要钱财去!乞丐都比你强百倍!” 她连哭带骂,过了瘾,骂完就跑,李锐骞,也消停了。 自打那以后,再不胡乱欺负她,反倒是缠着她要画本子来看,又过了些日子,便不再看画本子,专心补起落下的课业,时又不会,便也不问其他人,专问沈红绵,如此一来二去,两人越来越熟悉之际,他的课业也突飞猛进,偶然几次,也得了端宁帝夸奖,他心里高兴,琢磨着沈红绵思家心切,便来在大良街,买了些胭脂水粉,又托过人从江洲带过些水果,他心中坦荡荡的全是感谢,可在外人眼里,就变了味道,渐渐便有人传,他和沈红绵情投意合,只等长大后,端宁帝下旨赐婚了。 这传言曾在兴安城里盛极一时,直到沈红绵去了江洲,才日渐没了动静。 她去了江洲,李锐骞也入了军营,从烧火小兵做起,渐渐熬出头,能以上阵杀敌,凶猛无双,头两年戍边,打的乌木闻风丧胆,后来获封绍勇将军,越发荣耀,今时更是彻底扫平乌木,将扩大草原尽数收于大端版图,如此辛劳,一顿庆功宴,怎么办不得? 少时渐渐失去端宁帝宠爱,始终是李锐骞心里的一根刺,想起来,便觉得难受。 他落寞而坐,沈红绵也不大会安慰人,想了又想,只道“你若想要庆功宴,却也不难,靖水楼的竹叶酒和乌鸡人参汤,味道都不错,咱们一起去吃,怎么样?” “不必了,我从乌木回来,身上乏的很,”他起身,展臂,舒展瘦而结实的腰身,仿佛刚才落寞的人不是他,懒洋洋地笑道“你若真有心哄我高兴,便去城南画舫给我购置些新出的画本子,许久不看,还真想的紧。” 沈红绵点点头便应承了,翌日,起个大早,用过饭,将头发梳成垂挂发髻,插了翡翠珠花,换了翠绿绣蝴蝶袄裙,外搭同色貂毛披风,手握汤婆子,便出门了。 兴安城里擅于写画本子的作家不少,其中最有名的便是玄青,在他笔下,无论是男女情爱还是狐妖鬼怪,均都有血有肉,引人共情。 来时沈红绵已向冬葵打听过,他今日新书上架,如若来晚了,恐怕会被抢购一空,所以沈红绵才会出门这么早,天寒地冻,渭水街上行人都不多,叫冷风吹着,打个寒颤,沈红绵便甚是后悔没听冬葵坐车出行的提议,有心想折返回去,又怕书会买空,遂按咬银牙,握紧汤婆子,直行去了。 天色阴沉,墨色的厚实云朵在东方压下,挺拔而矫健的高大身影,自屋房瓦顶轻巧落下,悄无声息。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城南。 这里挨着西集市,所以行人比渭水街上多,时有抗着冰糖葫芦的小贩走动,遥遥望见画舫楼前已经聚了不少人,沈红绵吁了口气,收回想吃冰糖葫芦的心思,快步过去,仗着身子瘦小,在人缝之中,硬是挤到了屋里。 这里是卖书的,不是读书的,人多起来,吵吵嚷嚷,更有爱书成痴的人为绝版书籍骂来吼去,进来不过片刻,玄青的书没找到,她脑仁却像被扔到油锅里烹,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环顾四周,老板忙着收钱,伙计忙着找书,她哎了两声也无人回应,只能将汤婆子放下,在成排的书架前转悠起来。 青葱一样的手指捋过那些成排的画本子,她边向前走边念那些书的名字。 为了找到玄青的书,她颇为专注,丝毫没注意有人在身后跟着。 平日在镇府司中,那双深沉的眼睛,今日越发柔和,随着前面女子的动作,隐隐之间,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急切。 一排走到尽头,也没有找到玄青的新书。 放哪了呀…… 沈红绵喏喏,转过身,陡然见到了李锐祯。 不由得喜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人声吵杂,她的声音又软糯,就像小石子丢进湖泊,应该听不真切才对。 可对他来说却不然,足足一个月没有见过,他可以屏退所有恼人的杂音,只为了将她的声音尽数收进耳中。 以治服黑色布料下,躁动不止的心。 第34章 一路护送 他不答话,沈红绵只好又凑近几步,嫣然笑道“为何不说话?你也来买书吗?” 红唇开合,就像美丽的花瓣,不止悦目,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他是没经验,可也二十岁有余,血气正旺,刚刚只是鼓动的心,越发急躁,泵出许多热血,往小腹汇去了。 太过想念,以至于背在身后的手,已然曲握成拳,克制自己,想往前,再往前拥她入怀的冲动…… 高大身躯遮住了窗子透过来的光线,他垂眸,无甚表情,道“我路过。” 路过?这么巧呀? 沈红绵疑道“你也来买书?” “不是。” 不买书来画舫?沈红绵更疑惑了,“那你来做什么?” “见人。” “见到了吗?” “见到了。” 见到了便好,见到了就可以帮我找书了。 沈红绵道“你既然见完了,能不能帮我找找玄青的书呀?” 他点点头,阔步走到老板身边,低声言语几句,老板便麻利的在靠近柜台处抽出来一本书,恭恭敬敬的递给了他。 这功夫,沈红绵等着,百无聊赖,隔着来回走动的男女,歪头瞧着他。 他今日身着黑色窄袖圆领便服,胸前用银线绣的团云纹,头发以发冠束好,同那老板讲话,姿态沉稳,贵气隐而不露,拿着书走过来,虽是无甚表情,却又有几分柔和。 嗯,是根非常非常可靠的木头桩子……沈红绵如是在心里总结。 二人出了画舫,他递过手里的汤婆子,道“你能自己回府吗?” 这话问的,什么叫我能自己回府吗?我自己来都来了,回去又有何难? 遂道“可以。” 他似是忧心,点点头,道“我要去三哥府上办事,这天要下雪了,你快些回去,莫要在路上逗留,知道吗?” 他这语气,浓稠的如同天边化不开的云,可惜的是,声音太过暗哑,所有眷恋便都悄无声息地淹没在了尾音里。 沈红绵哪里能捕捉的到? 她只听了前半句,喜道“你要去李锐骞府上吗?” “嗯。” “那正好呀!”沈红绵递过书,道“你把这书带给他,就说是我送的!” 冷风刮过,似能吹熄满腔热血。 刚刚还柔和的面容,突然有些阴郁,他道“你起个大早,天又阴冷,跑到这画舫,就是为了买书赠与我三哥?” 汤婆子握在手里已经快凉了,沈红绵被冷风吹傻了,还笑着,小巧的鼻尖红红的,道“对呀!” 对什么对! 他眉头拧着,将书拿过来,低声嘱咐“快些回去”,转身便走了。 沈红绵只觉得他甚是怪异,却也看不出所以然,贯会自我安慰的说,不和一根木头计较,全然忘记了人家帮他找书的功劳。 深冬将至,年二十九,沈府的桨洗撒扫完毕,正午时,沈盛将仆役丫鬟聚到院子里,发完例钱赏钱便打发他们各自回家去了。 年三十早晨起来,偌大的沈府,只剩下兄妹二人,好在沈红绵是个做饭的好手,晨间起来杀鱼炖了汤,又熬了粥,弄些小菜便和沈盛吃了。 到了中午,系了棉布围裙,挽起头发,颇有厨娘干练的架势,在厨房里,洗菜,切菜,站灶台,一手全包,忙忙碌碌,傍晚时分,挨次将十个菜端进饭厅以后,又折返回房间,快速换了干净衣衫,才去请来沈盛,兄妹两个落座,沈红绵直往他碗里夹菜。 两人吃吃停停,以桃花酿佐餐,在熟人面前,沈红绵向来能言,每道菜如何做法,火候怎样掌握,说的头头是道。 沈盛边吃边听,如此一个时辰后,菜也凉了,人也微醺,才结束了晚饭。 沈红绵以小手托腮,道“哥哥,你还生我气麽?” “气什么?” “气我前些日子偷跑出去,一直没告诉你去了哪里。” 上次已经谈过,今日又拿出来说,无非是她接到了司马府捎来的信,得知孩子已经到安然接到司马府了。 沈盛道“怎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哪天的去处了?” 沈红绵点点头,一双杏核眼,水汽冒出来,借酒逞凶,偏的这个凶手,还可怜巴巴的。 “其实,我那日是去了司马府,我去见福临长公主,求她向万岁爷陈情,把我林姐姐的孩子要出来,带到司马府去养……” 许是饮了酒,气血翻涌,沈盛合目,须庚才道“你知不知道,此事稍有不甚,你会没命的。” “我知道,”沈红绵软塌塌的靠向他胸口,仰面道“我虽知道,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有危险而不管呀,那可是我林姐姐的孩子……”她顿了顿,眼泪流下来,默入灰色衣袍,晕染出一小片水渍。 沈盛垂眸轻睨她,须庚,以食指轻轻地抚去了她脸颊的泪水。 沈红绵颇为受用,纤细手臂挂住他脖颈,小脑袋在他胸口胡乱蹭,像只困乏的小猫,道“哥哥,好哥哥,你别生气了……” 软糯的话,就像春雨,绵绵而落,滋润那冰冷的心,使那因为只想复仇而枯竭的土地,长出一枝红豆,四季长青,从不衰败。 沈盛柔声道“我生气,只是怕你有危险。” 怕你会突然离开,像当年的父亲一样。 “不会的,我不会有事的……” 她的保证,就像小孩子吹牛,毫无可信度。 就着姿势,沈盛俯身,将她横抱起来,行过青石板路,又路过长廊,回到了闺房。 沈红绵窝在被子里,眼皮微搭,道“哥哥我不困,我还要守岁呢。” “还是睡吧,明年再守也无妨。” 说罢,转身要走,沈红绵急忙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灰色长袍下摆。 沈盛回头,无奈道“又怎么了?” 酒精作祟,周公欲来,沈红绵的眼皮再也睁不开,只轻声道“哥哥,有你真好……” 默了须庚,沈盛将袍子抽出来,将床头的红烛点了,扣上油纸罩子,这功夫,元冬来叩门,他便出来了。 月如弯钩,微风清冷,主仆二人伫立在回廊的红灯笼之下,元冬满是欣喜之色,道“老爷,有结果了。” 当初沈之鹤暴毙以后,在药罐子里残存的汤药渣里沈盛发现一味难以辨明的草药。 这些年,他多方打探也没有结果,直到回了兴安,偶然从将死的李锐明手中得到那本奇草异花录,才算有了些线索。 李锐明过世了,这本奇草异花录由何人撰写根本不得而知,故此,那药渣子想和这本书里的草药相和,便只能一点点试验。 排除法虽慢,可也确保万无一失。 等了这许久,沈盛自是激动,道“那药是何来历?” “那草药名唤夜叉。” 第35章 上元节 夜叉,株矮,叶椭圆,四季长青,虽有剧毒,若是与其他草药搭配得当,治疗肺疾,可生奇效。 此草药生于南方达蒙的冰川之畔,极其稀有,若是有幸摘得叶片,也需闭光,再辅以冰块,才能保存。 达蒙离兴安万里之遥,想要将这种草药运来,势必要花费大量人力钱财,如此,兴安城里挂名的药坊医馆,全都脱不了干系。 狭长的眸子,垂下又抬起,眼波流转之间,颇有狠厉之色,沈盛道“元冬!” “在!” “从今日起,好好查一下六年前的九月中旬,在兴安城里有哪些药坊医馆卖过夜叉,卖给谁了,也要一并查清楚!” “是,老爷!” 元冬应声出去了。 过了两日,沈红绵吩咐厨房的赵妈妈宰了鸡,清洗干净,放进砂锅,配以最新鲜的笋尖和蘑菇,用小火慢慢煨了两三个时辰,待到清香扑鼻时,才盛到保温的罐子里,放进红漆紫檀木食盒,来了司马府。 在前厅,张妈妈将鸡汤盛出来,恭敬地奉给李慧珠,她品尝后,自是连连称赞。 沈红绵起身道谢,李慧珠看出她惦念孩子,便拉着她来到后院,此时屋内地笼子正热,孩子躺在竹木摇篮中,身着上好的水蓝绸缎布,刚喝饱奶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胡乱地蹬着小胖腿。 这便是我林姐姐的孩子…… 沈红绵注目打量着,只觉的心头发热,李慧珠手持摇鼓,在孩子上方转了两下,道“你看我给他养的如何?你可满意呀?” 沈红绵掩去泪水,笑道“那肯定是极好的啦,公主殿下是谁?乃是神人也!” “浑说……”李慧珠也笑。 默了须庚,沈红绵转身,正色道“公主殿下,我还有一个请求。” 李慧珠仍看着孩子,道“你莫不是想求我,教导他即使有朝一日长大了,也不要涉足朝堂纷争,最好做个闲散王爷吧?” 沈红绵不解道“不好麽?” “我就知道你夸我神人,准有所求。”李慧珠轻点她额头,由张妈妈扶着,坐回不远处的椅子,道“这孩子如今才四个月有余,距离长大,少说十五六年,你可知道?” “知道。” “既如此,那时他的命运如何,我怎能晓得?” 也是,人生波折,命运多舛,明日的事尚且说不准,如何能要公主殿下为那么久的事情作保呢? 不切实际呀。 李慧珠见她表情似是明白了,便端起茶杯,微红双唇轻开,微微吹抚茶面,才道“虽是如此,你这份为他尽力谋划的心,本宫已经知道了。” 沈红绵规规矩矩地行了万福礼,道“公主殿下大恩,绵绵自当永远铭记在心。” 她只饮一小口,垂着眼眸,似是想到什么,便放下茶杯,抬手将人唤至身前,笑道“你这模样,倒叫我想起了当年的事……” 沈红绵与她双手交握,道“什么事呀?” “跟我的蠢笨侄儿,李锐祯有关。” 蠢笨侄儿? 沈红绵不解的道“他怎么了?” “你可还记得,那乌木异瞳猫死后,我将你带回寝殿照顾的事?” “记得。” 李慧珠柔声又问道“那你是不是认为我照顾你,全然都是因为你是沈之鹤女儿的缘故?” 沈红绵乖巧的点点头。 “其实除此之外,我那蠢笨侄儿李锐祯也来过好几次,”李慧珠笑道“他每次都以请安之名过来,带着大良街的酥酪、石榴汁等等,分量又多又大,虽没明说,但我也看出,是带给你吃的,我能吃到,也只不过是沾了你的光而已。” 是带给你吃的…… 我也只不过是沾了你的光而已…… 他每次都以请安之名…… 其实我那蠢笨侄儿也来过好几次…… 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我记得我当时明明朝他吼了一通,还把他好心给我的手帕打飞了…… 即如此,他为何要来看我,还给我带好吃的呢? 沈红绵琢磨来琢磨去,心道,莫不是他那时候就与双燕姐姐情投意合,所以才会顺带着关怀于我?? 很有可能呀。 正巧上元节来了,沈红绵盘算趁机会,仔细询问一下夏双燕和李锐祯来往的经过,她和沈盛知会了,穿着粉红色绣鸳鸯袄裙,外搭貂绒披风,因怕冷风吹头,遂将帽子也戴了,手握汤婆子,踏雪出门见夏双燕去了。 今年尚算风调雨顺,是以交完赋税,百姓手中还有余钱,而眼下这上元节,又是除了春节,北方人最看重的节日,所以,家家户户都煮了芝麻汤圆,门口挂着成串的大彩灯,难得没有宵禁,成群结队的人在大良街上走动,有的猜灯谜,有的呼朋唤友去饮酒,头戴方巾的小孩子们,凑在一起放炮竹,一派祥和。 沈红绵挨着夏双燕缓步而行,几番想要问出心中疑惑,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踌躇间看到卖冰糖葫芦的,遂各买一支,放进嘴里,贝齿微合,“咯嘣”一声,又酸又甜的味道,便充满了口腔。 沈红绵含糊不清的问道“姐姐,你那个甜吗?” 夏双燕道“甜的。” “我这个不甜,不然把你的给我咬一口。” 夏双燕将糖葫芦伸到她唇边,道“喏,咬吧。” 冬日雪花微微撒落,就像能带来许多哀愁。 沈红绵“咯嘣咯嘣”的嚼着,夏双燕不由的道“绵绵,如果你林姐姐也在这,她肯定会怪你咬了我的冰糖葫芦,说不定,还要责怪你是一只馋猫儿,你说对吗?” 她神色黯然,沈红绵连忙将糖葫芦咽了,抬手将她披风合了合,俏皮地笑道“姐姐,人死不能复生,她不会再来找我们,只有我们变成七八十岁的老妇人去找她,她先走,是占了大便宜呢!” 夏双眼不解的道“为何?” “你想啊,”沈红绵挽住她手臂,继续道“她先走,正值青春荣华,等我们再见到她时,想必也是如此,而咱们就不一样啦,到那时必是满脸皱纹,比不过她,所以,最好看的,肯定是她了!” 夏双燕仍似忧愁,道“你说,人死以后,真的还会再见面吗?” 以沈红绵的性子,向来是活在当下,所以从来不信什么来世之说,但此时听她问了,便拍胸脯保证道“一定会再见的。” 第36章 打人的汤婆子 二人并肩而行,路过一家灯笼铺子,便驻足观望,老板见是两位漂亮姑娘,遂朝长相更加艳丽的沈红绵热情招呼道“姑娘可是想猜灯谜?” 如此绕圈子又颇费脑力的玩意儿,沈红绵向来不擅长,但为了哄夏双燕,便付了银子,道“我猜不来,你给我姐姐出一个吧。” “好嘞。”老板麻利的抬手,将正上方橘色灯笼下的字条抽出来,打开后道“小姐请听好,是药不是药,却可治百病,是毒不是毒,却可要人命,薄如蝉翼也,古来已有之,两厢情浓时,却也解相思。” 沈红绵犹疑,道“是酒吗?” 老板笑着摇摇头,回道“酒不治百病,也没有薄如蝉翼啊?” “那是什么?”她侧目看夏双燕,道“姐姐你猜出来了吗?” 夏双燕似是忧愁更甚,水蓝色貂绒披风里的身子轻颤,唇瓣微张,顿了顿才道“是情人间写的相思信。” “姑娘真是聪慧过人,”他向身后竹架子上琳琅满目的玉佩一指,道“姑娘想要哪个,请说。” 沈红绵正伸着小脑袋观察架子上的玉佩,忽的旁边窜出一个身影,扑到夏双燕身侧,定睛一瞧,这人身着黑色粗布衣裳,发冠凌乱,两眼犯红,哆哆嗦嗦地道“我终于等到你了!我终于等到你了!” 沈红绵唬了一跳,行动却是极快,捉住夏双燕小臂,用力往后一扯,这功夫,另一只小手抬高,手里的汤婆子,直奔那人面门而去! 粉腮透红,杏眼圆睁,嘴里不忘骂道“无耻之徒!竟敢当街轻薄我姐姐!” 那人面门中了一汤婆子,连步后退,再站稳时,鼻血已然喷出,他似不顾疼痛,还欲上前,嘴里悲呼道“双燕!是我啊!” “别动!”沈红绵喝住他,回头想问问这是什么人,只见夏双燕身子发抖,泪珠簌簌而落,哭道“我不是写信叫你走吗?为何……为何,你还在这里?” 那人用袖头擦了血,也是哽咽道“你在这里,我那里也不去。” 沈红绵虽不清楚二人为何如此,但见周围的人都在驻足观望,便觉得人多口杂,只怕停留在这里越久,明天会有越多风言风雨传出来,遂一手拉着夏双燕,一手拉住那人,疾步往街尾的胡同行去了。 热闹一散,人流又恢复起来。 歪倒在雪地里的汤婆子,可怜兮兮。 赵辰沛弯腰拾起,以手擦拭纹路里的泥巴,打趣道“真狠啊,说动手就动手,毫不留情,哈哈。” 李锐祯负手而立,唇角似是微微勾起,只那一瞬,盯着三人消失的方向,又露出些许担忧神色。 赵辰沛道“你莫要操心了,依我看,那夏小姐与她情意甚笃,她不会有什么事,说不定,经她一劝,这夏小姐就发现,人活一世,真爱难寻,然后自发放弃与你婚约,到时候,”他微扬下巴,笑道“你和她,岂不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夏渊断不会同意此事。” “那又如何?”赵辰沛不以为然,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说不定,这夏小姐为了有情人,回家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她那老父亲不同意也得同意呢!” 李锐祯垂眸,道“就算夏渊同意,我父皇,也不会允许的。” 爱女心切的老父亲有可能妥协,但需要皇子婚姻巩固皇权的帝王,绝不会允许。 这是事实,不能说笑。 赵辰沛叹了口气,道“从前我只以为人没饭吃,饿肚子最苦,如今,看看那夏小姐,再看看你,我才明白,这人世间最苦的,是爱而不得啊!” 雪势加重,鹅毛一样的雪花,倾撒而落,没有答话的李锐祯,拿过那只汤婆子,只觉得仍有余温。 结尾的胡同,黑漆漆。 沈红绵没了汤婆子,只得用两只小手拽紧披风,白里透红的脸颊埋进貂毛领子里,在这美好的上元节,心甘情愿给人做哨兵。 再往里走几步,夏双燕将眼泪擦了,道“我该说的话,都在信上说清楚了,你为何还不回太原?” 面前的男人,就是郭绍,道“我走可以,但是,你要和我一起走!” “你疯魔了吗?”端庄如夏双燕,若不是心里急痛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她与郭绍,一个吏部侍郎之女,一个管家之子,在夏府一起长大,春来秋往,酷暑寒霜,渐渐生了情愫,后来,夏渊在老家太原的庄子,铺面无人打理,这才派老管家去了太原,子不婚从父,是也,郭绍,也跟去了太原。 又是春来秋往,酷暑寒霜,郎有情妾有意的二人,从没断过书信来往,直到一年多前,夏双燕被赐婚,单方面切断了和郭绍的联系。 郭绍也是个执着的,在太原左等右等,等不来回信,便收拾包袱,带些银两,千里迢迢,找来了兴安。 初见到他,夏双燕自是喜悦非常,两人暗中往来一段时间,情到浓时,夏双燕便将与七王爷定亲的事,也告诉了他,他是个脑子活络的,便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和罗香的用法,在去年上元节,教给夏双燕,故此,夏双燕才能拖延时间,迟迟没和李锐祯完婚。 若能一直这样拖下去,虽不是办法,却可解暂时之忧,坏就坏在,沈盛突然回了京城。 他诊治几次,便发觉了她装病的事实,那时候,因为林慕姝之死,沈红绵伤心过度,整日郁郁寡欢,沈盛不得其法,便威胁她来探望沈红绵,故此,她不得不停了和罗香,乖乖喝药,直到年前,身体就完全康复了。 她康复了,端宁帝也回宫了,她心里只怕与李锐祯的赐婚很快就会成真,又怕郭绍冲动起来做出不可挽回的傻事,便每日忧思,悔恨当初应该心意狠绝,立斩情丝,不该拖到这一步为难之处。 思来想去,在前日,提笔写信,大意是她已决意嫁于李锐祯,劝郭绍早日返回太原,莫在兴安城逗留了云云,然后叫人送给了郭绍。 郭绍恋慕她,年日久长,情根深重,又怎肯轻易离开? 遂日日在夏府与大良街上徘徊,其状态倒真如夏双燕所说,疯魔了一般,钱袋子被偷了,旅馆也不许他再住,又扒了他的衣服抵债,现下身上这秋季的棉布衣裳,还是某个路过的叫花子,怕他冻死,好心给他的。 第37章 出发在即 大雪飘洒,衣衫单薄,他已经冻的瑟瑟发抖,牙齿上下打颤,若有灯,就可看到他双眼爱火挑旺,几乎能燃了他这只飞蛾。 “你说我疯魔了,”他点点头,道“你说的对,我看了你给我的信,你说你要嫁给也与你从小相识七王爷,可是真的?” “真的。” “好,我再问你,你对我,真的没有半分情谊了吗?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休想要骗我。” 夏双燕已是心如刀割,黑暗中泪珠滚滚而落,哭道“对。” “我不信!我不信!”悲痛难忍,身后即是石墙,郭绍转身便狠狠抡了上去,夏双燕唬了一跳,摸索着扑过去,哭道“莫要伤害你自己!莫要伤害你自己,算我求你了……” “我郭绍这一生,不能娶你夏双燕做娘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眼前大雪纷飞,已经看不到远处的红灯笼街景,身后男女交织的哭声缠绵在一处,充满了绝望。 爱情真的会让人如此吗? 地笼子很热,沈红绵坐在床沿,已经脱了鞋子,将两只小脚丫子放在炭盆上方,贪婪的吸取热气。 她惯爱分神,烤着烤着,两只小脚丫即要落下,冬葵端着茶壶进来,急忙提醒道“小姐,脚不要啦?” 沈红绵这才反应过来,将脚收回床上,仰面躺着,问道“冬葵,你爱慕过别人吗?” “小姐问这个作甚?” 她不答反问,一定有古怪,沈红绵又问道“你爱慕的,不会是元冬吧?” 冬葵将将剪好烛芯的蜡烛放好,又扣回油纸罩子,道“才不是呢。” “那是谁呀?” 总不好说是老爷吧? 冬葵道“反正有一个呢。” 她不想说,沈红绵也不强迫,心里只道,她爱慕过人,也算有经验的,便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听啊。” 冬葵在床边站定了,沈红绵侧身躺好,幽幽地道“从前有个姑娘叫小红,有一天呢,她父亲给她定了亲,但是她自己是不愿意的,你说她该怎么办?” “那……父母之命,应该听吧?” “那如果她有了爱慕的人呢?” 冬葵道“那应该和定亲的人家商量,看看能不能取消婚约,如……” “不可能取消的!”沈红绵打断,道“除非这个小姐死了,否则不可能取消。” 冬葵也是个机灵鬼,道“如果已经到了非生即死的地步,说明她是非嫁给定亲之人不可,在这世上,哪里还有比命更重要的?” “是吗?”沈红绵犹疑道“我却不这么想,如果真不能和相爱之人永远在一起,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她顿了顿,又道“假若是你,你不爱慕元冬,却非要受人强迫嫁给他,你可愿意?你可高兴?” 冬葵噗嗤一声笑道“高兴谈不上,愿意还是可以的,毕竟他每次上大良街回来,都给我带好吃的呢!” 沈红绵无语,转而躺平,将被子拉高,盖住脸蛋儿,低声闷闷的道“我觉得郭绍说的对,宁可死,不枉活。” 冬葵将她鞋子摆好,炭盆拿远了,自言自语的道“要我看呐,最惨的不是小红,也不是她所爱慕之人,而是和她定亲的那个人。” 被子里传出疑惑的声音,道“为何?” 冬葵道“这个人既然愿意定亲,必定爱慕小红,但他却不知道,小红早已心有所属,假如小红真的嫁给他了,那他天天守着的就是小红的空壳子,这岂不像一颗真心挖出来,扔进淮河里,顺着河流飘走,连个回声都听不到,这还不惨吗?” 同床异梦,且要一生一世都如此,这确实是人世间最惨的事儿了。 李世安即与双燕姐姐从小相识,一定是苦恋于她,才会拜托福临长公主来照顾我,用来讨好我双燕姐姐…… 奈何,我双燕姐姐早已被那郭绍近水楼台先得了月,只怕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双燕姐姐心里根本没有他…… 如果他真的娶了双燕姐姐,就是娶了一具空壳子,就是把一片真心扔到淮河里,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哎呦……这么惨的事情,怎么就落到你头上了呢,李世安…… 此事不比处理林慕姝遗腹子之事,所以沈红绵颇为无奈,将自己关在闺房里,思来想去的琢磨,却不得其法。 郭绍还在兴安城留连,他一日不离开就表示不愿意放弃,夏双燕人在府中,心却犹坠冰窟,沈红绵去看她几次,她都麻木不已,眼下这光景,若真的奉旨嫁给李世安,那才是自愿到阎王爷殿里去报道,命不久矣。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圣旨比天大。 如此苦闷到阳春三月,夏双燕人形枯槁,郭绍去了码头出苦力,换了钱,便到酒肆打酒喝,整个人,已然接近癫狂了。 沈红绵每日忧愁,人都清减不少,忽听的朝廷有人上书,说南方达蒙突发鼠疫,短短数日,竟波及数十个村镇,被感染者近千,死亡者已过百人,要朝廷速速派人前去支援。 即已收到上报,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因太子之死,端宁帝伤心过度,归来后便一直没有上朝,监国大事皆由四王爷代理,后经六部协同太医院商定,由镇府司指挥使李锐祯,太医院院判沈盛,户部员外郎尚洪,一起前往达蒙处理此事。 沈红绵得了消息,一扫往日愁闷,因时间紧迫,便提笔写信给夏双燕,信上说,她与李世安的婚期定在五月,此去达蒙,山高路远,又是治疗鼠疫,非有四五个月不能归来,如此,应放宽心,待李世安归来后,再做打算。 她派冬葵将信送去夏府,自己又跑到大良街酒肆寻郭绍,不过月余没见,他已经瘦如竹竿,双眼深陷,窝在酒肆门口,就像秋叶,风一吹,就会簌簌而落。 都这副光景了,还不忘求店家再买他一坛酒。 离他几步远,沈红绵喝道“郭绍何在?” 他正被老板连推带搡的驱赶,猛然听见人喊他,反应一会,扭头道“何人叫我?” 沈红绵娇哼一声,道“是我!” 郭绍仔细打量,认出她来,便觉得那日面门中了汤婆子,还在隐隐作痛,遂急忙捂住鼻子,道“你来找我作甚?” “自然是有事!” “何事?” 沈红绵默了须庚,上下打量他,才道“你还想娶我双燕姐姐吗?” 乍听双燕二字,他的眼睛猝然发亮,不过却一闪而过,随即他痛苦的道“我现在连见她一面,都难如登天,何谈娶她?” 第38章 奔向达蒙 那日他和夏双燕在胡同里相拥痛哭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沈红绵不由也有些同情他,声音也柔和些,便道“你若真想娶他,还是有法子的。” 这回他眸子彻底亮了,道“什么法子?” 沈红绵便将达蒙爆发鼠疫,李锐祯要远行的事说来,他似半信半疑,道“这七王爷成婚在即,怎会前去治疗鼠疫?你的消息可靠吗?” 哥哥说的应该不会有错呀? 沈红绵微怔,随即道“后日寅时他们便会出发,你若不信,自可到永华门去盯着。” 郭绍点点头。 沈红绵又道“待他回来时,和双燕姐姐的婚期早过了,即过了,就要找礼部重新选日子,那就不知又是何年何月了,你懂吗?” 郭绍丧眉搭眼地道“那终究有一日,他们还是会成婚的……” 若不是手臂太短,沈红绵真想猛拍他后脑勺解解恨,道“想那终究有一日作甚!人要活在当下,知不知道?” 郭绍心中清楚,夏双燕与李锐祯的婚事,是由端宁帝亲定,想要毁婚,难如登天,如今,能暂得拖些日子,也是好的。 遂点点头,应承下了。 沈红绵又道“我看你这幅鬼样子,我双燕姐姐还是嫁给七王爷的好,嫁给你,喝兴安城的西北风,你都抓不来!” 郭绍被激动了,伸出三指朝天,发咒道“我要是真能和双燕共结连理,我愿痛改前非,再不喝一口酒,好好打理自己,挣钱,养活她!” 沈红绵道“真的?” “若我郭绍有半个字假话,我就天打五雷轰!” “休要浑说了!”沈红绵从袖口里抽出钱袋子,刚要扔给他,许是被汤婆子捶怕了,郭绍立即后退了一步,面露惊恐之色。 沈红绵再也忍不住,笑道“给你些银子,就当是生意的本钱,待我从达蒙回来后,如若见你真能成事,我定会助你和双燕姐姐成婚!” 说完了,又摘下右边的珍珠耳环,连着银子一块扔给他,道“如若想给双燕姐姐写信,便拿着我这只耳环去沈府找冬葵。” 郭绍握着银子和耳环,全都一一应下了,心里暗暗发誓,定不负誓言。 办完了这一茬,沈红绵的心也没宽多少,仗着跑的快,又溜到马市,想雇一辆车,毕竟达蒙远在万里之遥,靠走的,肯定不行。 马市虽有个马字,却不只是贩马,其中也有牛,羊,驴等等,这些牲畜一个个拴在木头柱子上待价而沽,忍着臭气,里里外外跑了两圈,谈了几个,车夫一听是去达蒙,因为害怕鼠疫,便都撒腿就走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老车夫,胡子眉毛都白了,马也是匹老马,又很瘦,再看那车,堪堪叫车吧,车厢木板因为常年受风吹雨打,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漆色,掀开有股霉味的竹帘子,里面除了一个矮座,什么都没有了。 沈红绵从来不娇气,倒不嫌弃,就是怕这车半路散了架,马会累死,在老伯极力保证出事自负的情况下,沈红绵才与他签了合同,付了一半定钱。 如此折腾完,返回家中,已经到了晚饭时候,她怕沈盛发现自己去过马市,便胡乱洗了澡才去吃饭,桌上沈盛殷殷嘱咐,要她在家里听话,不能乱跑,不能受凉,病了要看大夫等等,事无巨细的交代了一遍。 她都装模作样的应承了,回到闺房,向冬葵交代了郭绍的事,又交代了自己要去达蒙,冬葵哪里肯让,转身便要出去通知沈盛,一把叫她扯了回来。 冬葵满脸为难,道“小姐,真不行的!达蒙太远啦!我听说那里连着冰川,长年又冷又潮湿!你如何受得了?” 沈红绵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你放心吧!” “我放心什么呀!”冬葵都快急哭了,道“上次你偷着去司马府,吹透冷风,回来病了那么久才痊愈,你真不能跟着老爷去达蒙!” 上次确实病了许久,这也是事实,硬拦着她肯定不行,沈红绵放下衣服,道“我哥哥,也就是你口里的老爷,五年前生过一场大病,你知道吧?” 冬葵泪眼婆娑的点点头。 “你知道就好,那时他病的快死了,是我带他找到老神仙,将病医好了,你常和元冬说话,应该知道,我那哥哥勤翻医书,仁心仁术,忙起来,根本不管自己的身体,如若这次他去了达蒙,发现鼠疫病人太多,忙过头,又犯了病,你说会如何?” 冬葵动摇道“会如何?” 沈红绵故意压低音量,作可怖状,吓唬道“会死的。” 冬葵陡然打了个寒战。 沈红绵想笑,还要故意板着小脸,道“所以,你说我该不该和他一同去?” “可是,可是……” “哎呀,别可是,快来帮我收拾东西,等会儿还要翻墙出去,忙着呢。” 故此,终于勉强将她说服了。 二人快速收拾了包袱,将衣服装了,又拿些驱虫药膏,汤婆子自然忘不了,另用布巾装了一兜子糕饼,带着银钱,亥时过了,沈红绵爬上竹梯子,翻过青石砖墙,蹦落在竹林子里,向淮河岸跑去了。 月朗星稀,竹叶都在沙沙做响,沈红绵背着沉甸甸的两个包裹,跑的飞快,再看那张平日白皙美艳的脸,因疾跑而微微犯红,再往上一瞧,那对棕色眸子中,流露出的喜悦藏也藏不住! 达蒙!我沈红绵来啦! 她的两个灰色包袱,搭在两个肩头,随着被风刮起的裙摆,一颠一颠的就像两个即将张开的翅膀,带着她,奔向远方更奔向自由! 竹林深处,高大的男人极目远眺,看到她上了破旧的马车,这才转身走了。 钦天监夜观天象,算出后日寅时即是出发的好时机,时间紧迫,要交代的公务太多,是以,李锐祯又回了镇府司。 出去时还拧着眉的大人,怎地回来就好啦?手捧案卷的小兵问另一个小兵。 不知道哇,难道是,不用去达蒙了? 不可能的!小兵将案卷放在木箱子里,万岁爷下的急召,怎么可能不去? 也是哈!哎,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咱们大人,刚才去见心上人了? 李锐祯坐在桌后,没什么表情。 另一个小兵偷瞄他一眼,接话,我觉着很有可能。 咱们大人真是不一般,我听说,本来万岁爷是想派三王爷去的,可咱们大人却以三王爷才从乌木回来,理应和科里特王妃好好聚聚为由,硬顶上去了。 两人将箱子盖好,一致认为,指挥使大人为了国家大义,实乃可佩可敬大人物也! 第39章 追上了 两人抬箱子出去了,石海挎刀进来,见李锐祯脸色,似乎面有笑意,便道“大人,有何高兴的事吗?” 李锐祯抬眸,“没有。” 声音仍是沙哑粗糙。 明明就是有高兴的事啊。 石海不敢说出来,便转移话题道“我已将在京各卫指挥官的名单送去了三王爷府上。” “嗯。” “靖水楼那边,我已经和赵老板通过气,他说您只管安心的去,有急事他会给您飞鸽传书。” “嗯。”李锐祯顿了顿,问道“你可知,兴安城里哪一家铺子的糕点即好吃,还可以久放?” “啊?” 李锐祯将狼毫笔放回砚台处,望着他重复,道“糕点。” 鼠疫突然爆发,此去达蒙,一定是很忙的,但石海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忙法儿。 夜已深了,还要到饭馆酒馆挨家挨户去问,什么糕点好吃又耐放,问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一家,可因为太畅销,白天卖断货了。 石海价钱出到三倍,店家才答应给烧水,揉面现做一份。 当然了,做的时候,店家杀人的眼神藏不住,仿佛手里的面团就是石海的脸,要不是他穿军装,烧火棍早捅上去了。 辛苦就算了,关键是,这糕饼,甜唧唧,糯唧唧,给谁吃呢? 大人一向不喜甜食呀,真是奇怪。 端宁二十四年,三月十五日,晨分寅时,五匹高头大马自兴安城永华门鱼贯而出,马上之人,为首的身着黑色暗花圆领对襟长衫,身披同色貂裘披风,正是李锐祯,其后石海,身着银色铠甲,再后是户部员外郎尚洪,此人三十多岁,身着曳撒,外搭紫色绵袄,留着络腮胡子,端的是稳重,他的随从,年纪和石海相仿,脸圆且身矮,正扬鞭打马,勉力跟上。 最后急驰而行的男人,身行修长,身着素色长袍,外搭银色披风,墨黑长发,在脊背处拍打,远观,飘逸如九天谪仙,近瞧,端的是面冠如玉,俊美非常,沈盛是也。 一行五人,急速南下,骏马踢踏,日行五百里,夜间便在驿馆住下了。 翌日,因李锐祯心中急切,寅时刚到,便吩咐石海叫大家起来,稍作洗漱,简单用过早饭,便在黑色里顶着冷风,又再次上路了。 一行人照旧日行五百里,天黑之后,在驿站落脚休息,翌日,李锐祯似乎更急切了,还未到寅时,便将所有人叫起来,更换马匹,尚洪的随侍小九,眼睛都睁不开,上马时一个不稳,差点栽下来,幸得石海眼疾手快,揪住他衣领子,将人送到了马背上。 小九拍着胸脯,惊魂未定,道“谢谢小哥!谢谢小哥!” 石海作凶脸,道“小心一点!” 说罢翻身上马,扯了缰绳往外走,小九满脸堆笑,道“小哥有所不知呀,不是我不小心,实乃我太困了,睁不开眼睛。” 石海没说话,翻了个白眼。 驿卒将木门推开,二人打马扬鞭,先后都出了驿站。 经过早上一事,小九自觉的和石海亲近了些,路上跑的慢时,便没话找话,道“小哥,你困不困呀?” 石海没答话。 他自顾自的又道“你们习武之人就是厉害,昨夜我见指挥使大人亥时出去,子时归来,寅时便招呼咱们起来,他只睡了几个时辰,今日还能精神抖擞的赶路,真是佩服!” 石海心下吃惊,望着远方急驰的身影,心里道,大人昨夜出去了?去哪了? 石海自打当兵便作了李锐祯的随从,出来进去,无不忠心,是以,李锐祯也极为信任他。 他也觉得,还算了解这个话少,表情也少的大人,当然,那是在这次出行之前。 这又做糕饼,又急急赶路,连夜出去又折返回来,大人到底打算做什么啊? 石海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顺着小九的话,答道“我家大人一心为民,踏实肯干,这回你知道了吧?” 小九点点头,路渐好走,二人专心骑马,便都不再言语了。 如此急行约有半日,行到凉山地界,经过一片杨树林子,春风吹树梢,叶子便哗啦哗啦响成一片。 远远地见到那架破旧马车,一双深黑色眸子,悠然发亮,菱唇微勾,放松双腿,直起上身,李锐祯缓勒缰绳,骏马小跑,绕过去了。 因后边还有马蹄声儿,赶车老伯只得靠了边,“吁”了一声,将车停了。 尚洪,沈盛,石海和小九,依次行过。 沈红绵缩在凳子上,屏息静气,白玉般的小耳朵竖起老高,仔细听外面动静,动也不敢动。 如此骏马,一行五人,急行赶路,不用猜,肯定是哥哥追上来了! 怎地这般快呀! 那日,她收了包袱,钻上马车,心中暗自得意,待我先行两日,等我哥哥赶到发现时,我离家少说也有几千里,如此远,他肯定不能赶我独自回去,这样,我也就能跟着去达蒙了! 她这主意甚好,行动力也不错,奈何她不知道,她刚上马车时,便被某个男人知道了。 是以,她虽先行出发两日,还是被追上了。 更有甚者,似要找回失落在她身上的珍宝一般,昨夜,大家都睡了,只有那个男人,趁着夜色,冒着冷风,纵使疲惫,仍然单枪匹马赶路,只为追上来偷偷瞧她一眼,是否安全,是否康健。 那时她就睡在马车里,他从怀里拿出那油纸包的糕点,塞进了她的包袱里。 轻柔的动作就像隐入尘烟的清风,淹没在了灰暗的春夜中。 他们依次路过了,沈红绵提着的心也快放下了,心里道,只要我哥哥不发现我,纵使这达蒙山高路远,我也能慢慢跟到! 她如此琢磨,轻吁口气,正待放松,忽听得马蹄声又折返而来,那人扬声道“老人家要去哪里?” 这声音嘶哑易辨,正是李锐祯! 不远处的尚洪,石海,小九,还有沈盛已然掉转马头,不解的望向了这里。 沈红绵紧握着裙摆,听那老伯靠着车厢壁,答道“小老儿要去达蒙!” 李锐祯又道“那你可知,达蒙现下鼠疫猖獗啊?” “知道。” “那为何还要去?” “我是受人所雇……” 听到这里,沈红绵猛地扑向竹帘子,小声呼道“老伯!老伯!且莫说是我雇了你!” 第40章 同路而行【一】 那老伯年纪大了,猛然被沈红绵打断,后面的话接不上,便吞吐道“我、我、我是……” 李锐祯自马上居高临下,轻睨着那老伯,握住身侧长剑手柄,缓慢向外抽出。 “达蒙离兴安万里之遥,你一个白眉老儿,去哪里做什么?依我看,你应是外族细作,特来我大端刺探情报的。” 按大端律法,私通外敌者,一经查实,就地诛杀。 小九越发摸不着头脑,道“小哥,这指挥使大人不着急去达蒙啦?怎地又和这老伯纠缠上了?” 我怎会知道? 石海也是越发糊涂,便恶声恶气地道“我们大人一心为国,虽着急去达蒙,但路上遇到了细作,也不能不管,你懂什么!” 小九抻脖子打量,道“你看这老伯,胡子眉毛都白啦,又是个罗锅,怎么看也不像细作啊!” 就你话多! 石海硬着头皮道“这细作各式各样,不分年龄不分男女,能隐入尘世,不被发现,那就是好细作,依我看,这老头定是细作无疑!” 小九还欲再说,被尚洪以眼锋止住了。 沈盛垂眸,调转马头,也往车边行过来了。 刀身修长,且泛冷光,老伯已被吓的滚落在地,连连磕头,道“大人冤枉啊!小老儿真是去达蒙的!不是什么细作!不是细作!” 这两天赶路,沈红绵闲极无聊,便靠着车厢与这老伯说话,知道他今年已然六十有二,只因儿子好赌,输光了家里银钱,娘子又得了咳血之症,偶然听旁人说,达蒙的夜叉可以治这病,便将娘子托付给亲戚,本想到马市将老马破车卖了换点盘缠,正巧遇到沈红绵,如此被她所雇,既能去达蒙,又能挣笔银钱,他自然乐开了花。 看出沈红绵着急,一路上鞭子抽的飞快,只盼能早点赶到达蒙,寻了夜叉,回家救自己娘子。 这也是个苦命人,隔着破旧的竹帘子,沈红绵见他的罗锅时起时伏,哀声连连,顿时觉得耐受不住,抬手便将帘子撩高,扬声道“李世安,你做什么?!” 远处的尚洪和小九不明所以,石海更是吃惊,停在李锐祯身侧的身沈盛,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春风飒飒吹过,叶子沙沙作响,李锐祯垂眸,缓缓将刀身斜插入鞘,似有笑意,道“我不知道是你。” 不知道是我,你来逼问老伯做什么?简直可恶至及! 她正欲说话,沈盛已然翻身下马,沈红绵只得小心翼翼的也下来,兄妹两个在马车旁站定,沈盛道“你跟来做甚?” 伸手不打笑面人,这道理沈红绵自小就知道,遂堆起满脸笑意,一双小手,绞着宽大的袖子,左右轻晃,道“我一个人在家不成的,我会想念哥哥,忧思成疾的……” 沈盛不受她糊弄,抬手将袖子抽了,冷声道“此去达蒙是治疗鼠疫,这病症感染率极高,且凶险万分,你去不得!” “我怎么去不得?好歹我也曾拉着你走南闯北寻过名医,也算经验丰富的,跟着去了,说不准能帮上……” “休要浑说!”气极了,沈盛微微气喘,怒声道“你那皮毛的功夫,风寒发热都治不得,何谈治疗鼠疫,休要胡闹!快回兴安去吧!” 他铁了心,沈红绵也顾不上拿腔拿调了,只道“好!好!我回兴安,待我一回去,定要将天捅个大咕隆,你从达蒙回来,就给我收尸吧!” 说完,撩了裙子,手脚并用往车上爬,在马车里颠了两天,浑身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她笨拙的行动,惹的小九发笑,道“这沈姑娘可真有意思。” 李锐祯静望着,没说话。 她爬了半响,沈盛叹口气,又怕她摔倒,只能伸臂将人搂进了怀中。 安抚道“听话……” 这次出门,白日里路途颠簸,糕饼就水,凑合一顿,夜晚还要睡在马车,沈红绵越发委屈,仰面道“哥哥,这些年我们日日在一起,现下你要去达蒙,就丢下我,不管了吗?” 沈盛柔声道“不是不管,待鼠疫治好了,哥哥就回来……” “那何时能治好呢?” 医术再高超的大夫,也需望闻问切,此时还没到达蒙实地考察,几时能回来,沈盛真的说不准。 他不说话,沈红绵又道“看,几时能回来你也不知道……”水气晕染,一双勾人的眸子,雾蒙蒙的,她道“你却要把我丢在兴安,我不干,我不同意,求求你了,带我一起去吧。” “不……” “求求你了,哥哥……” 沈盛叫她磨的心也化了,顾不得此去达蒙山高路远,危险重重,将她眼泪擦了,算是认命了。 沈盛向李锐祯禀告了,他同意的甚快,小九拍拍旁边的石海,又道“小哥,你们大人心肠真好。” 石海理所当然的回道“那是自然。” 饶是带着,沈红绵一个女子与五个男人出行,多有不便,疫情又紧急,沈盛身为太医,绝不能慢行,尚洪即是户部员外郎,理应最先抵达疫区了解民情,最后,李锐祯将腰牌摘了,递给石海,吩咐他做先行官,带着沈盛,尚洪,小九先走了。 如此,李锐祯骑马开路,沈红绵仍坐老伯赶的车,继续南下去了。 起先几日,由于李锐祯抽刀吓唬了老伯,走走停停,沈红绵均没给过他好脸色,不过由他带着,再不用风餐露宿,夜晚投住驿站,还有热水可以泡澡,晨起赶路清粥小菜也能吃得,那老伯为答谢沈红绵当日解围之恩,特拿了棉被,将马车厚厚的铺几层,白日行路,沈红绵坐乏了,躺着睡觉,也是有的。 故此,觉得惬意许多,随着渐渐往南,对李锐祯的那点怨气也渐消了。 心里道,他毕竟是镇府司指挥使嘛,平日里管的就是皇城安全,出门在外,谨慎小心些,也算尽职尽责。 待到天黑到了饭馆,她便殷勤起来,唤了店小二,要了米饭,鱼和青菜,临吃前还将筷子用热水烫了,这才递过去,李锐祯接了,低头吃饭。 不言不语的。 沈红绵边吃边道“李世安,我问你,我们走的慢不慢呀?” 她言下之意就是,会不会耽误你的事儿? 李锐祯敛着眉目,道“不慢。” “如此甚好!” 沈红绵高兴了,吃过饭,照例泡了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时至半夜,她口渴,便起来找水喝,忽听到窗外有人吹笛子,这笛声时而婉转,甚是悠扬,听起来叫人倍感放松和惬意。 沈红绵不通音律,只觉得好听,便把茶水咽了,回到床上,合目听了一会,便又睡去了。 第41章 同路而行【二】 又行几日,朱老伯似是受了倒春寒,赶着车,鼻涕眼泪横流,咳嗽不止,沈红绵担忧他病情加重,路过王家镇时,便带他寻到医馆,此时他已发热不止,脸颊凹陷,有些站不住脚了。 沈红绵扶着他躺在床上,待大夫诊治了,开了方子,李锐祯跟去拿药,她站在床边,道“朱老伯,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朱旦勉力睁开眼睛,点点头,不忘道“姑娘你别担心,我躺一下便起来,咱们继续赶路。” 他老了,身子骨又不是个强壮的,病来如山倒,想起来,谈何容易? 沈红绵抿抿嘴唇没说话。 朱旦立即想证明自己没事,谁知,刚挣扎两番,便“扑通”一声,又跌回到枕头上,他不死心,又继续挣扎,奈何脊背无力,只有脖子向上抬,模样滑稽又可怜。 拖着这幅身子,跟去达蒙,肯定是不行的。 沈红绵道“朱老伯,莫要挣扎了,你在此休息养病,我雇你的银钱照付,你不必送我去达蒙了。” 他喘着粗气,眉毛紧皱,白胡子一动一动的,将气喘匀了,道“姑娘,你是个好姑娘……” 顿了顿,想起临走时,站在亲戚家门口,拄着拐棍盼望他早日回家的老娘子,立时觉得心痛难忍,眼泪滚滚而出,哭嚎道“你是好姑娘,不嫌我老雇了我!可我没用啊,我拿不到夜叉,便救不了我老伴的命,我真没用啊!” 偌大的诊室,并排十五六张窄床,头痛的,牙痛的,摔倒崴了脚的,只要长眼睛了,便都看向了他。 啥事哭的这般伤心啊? 怕不是得绝症了吧? 转而又看向沈红绵,这丫头咋不说点好话,让他宽宽心呢? 沈红绵再待不下去,转身便跑出来,她立在药铺门口,望着面前的人来人往,将眼泪擦了,仔细琢磨,如今达蒙疫情严重,绝不能因为朱老伯,便拖住李世安,石海虽拿了他的令牌先去了,但石海毕竟不是他。 达蒙需要李世安。 或者,他先去,我留下,等朱老伯好了,再赶去达蒙? 眼下这光景,与李世安分开,是最好的选择了。 她又飞奔进了卖药的屋子,与李世安同站在窗前,道“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他道“何事?” “朱老伯病的严重,恐怕不能和我们一起走了。” “那有如何?” “你不知道,这朱老伯冒着被鼠疫感染的风险也要去达蒙,是因为他家娘子得了肺疾,他是去达蒙找夜叉,给他娘子治病的。” 草药已用油纸包好,李锐祯从药铺伙计手里接过,提着往外走,道“那就留他在这里,我们自去达蒙。” “他不会同意!”沈红绵亦步亦趋的跟在旁边,道“他倔强的很,只怕我们前脚离开,后脚他便偷偷上路,以他现在这副光景,恐怕没到达蒙,命都没有了。” 二人横穿医馆大厅,李锐祯道“留他不得,也不能带他一起上路,你要如何?” 沈红绵快走几步,绕到他面前,道“不如这样,你先去,我在这里等他病好了,再一起去,如何?” “不行!” 沈红绵不解的道“为何?” 熏香的青烟从旁边的三脚铜炉丝丝冒出,屋内来回有人走动,他道“独留下你,有愧沈院判所托,是以不行。” 这理由也算说的过去。 沈红绵苦恼了,无奈的原地转两圈,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能怎么办?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老伯送死吗?” 他没答话,提着药,挑帘子进了诊室。 沈红绵在后面跟着,不知他要作什么。 待他来到床边站定,朱旦哭的早已没了力气,干瘪的手抓着他黑色衣袍下摆,连那日被他抽刀吓唬的害怕也顾不得了,只道“这位大人,你行行好,就带我这小老儿一起去吧。” 李锐祯双手背后,低头道“你去达蒙,即是想找夜叉,那你可知道,草药长在什么地方啊?” 朱旦道“冰川之畔。” “你觉得,依你如今的光景,即使勉强到了达蒙,能寻来那草药吗?” 朱旦躺着,听了他的话,更觉得浑身无力,两眼阵阵发黑,便道“我知道那药不好找,但是为了我娘子,我宁可死在找药的路上,也……”他深吸口气,才道“也不愿空着两手回去,让她失望……” 李锐祯呼吸一窒。 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的握紧了。 人怕移情,本来他与朱旦毫无关联,可现下听到朱旦的内心剖白,已然联想到了自己。 须庚,他俯身,道“你且安心在此处养病,我答应你,待我到达蒙寻了那草药,便即刻差人来这里寻你。” 朱旦浑浊的双目清明些,老脸疑惑。 他又道“即或你不信我,你总该信绵……”菱唇微抿,他顿了顿,才道“你总该信那沈姑娘吧?” 沈红绵只觉得心头一热,便不由的站直了小身子,朝着朱旦重重的点了点头。 是以,朱旦终于安心在医馆住下了。 二人来在医馆门口,日头正高,春风微拂,他将朱旦的老马换了,途中觉得热,便把披风解下,欲扔车厢里,沈红绵立即凑上前接过,笑嘻嘻的道“我帮你拿着吧。” 他似也想笑,眼角眉梢都变的柔和些,低声道“好。” 沈红绵复又站到旁边,见他步履稳健牵过自己的马,单臂将车辕抬起,吹出一声口哨做令,那匹枣红色的马儿,轻甩尾巴,顺从地进去了。 沈红绵不由的叹道,马儿都听你的话,可我双燕姐姐却不爱慕你…… 上了马车,又行几日,终于靠近了达蒙。 自打那日套车热了,李锐祯便常在午时解了披风,扔回车厢里。 他身高八尺,体型又宽厚,这披风自然够大,所以躺着时,沈红绵便扯来盖上做被子,甚觉得温暖。 略微张望,便又能透过破旧的竹帘子看到他的身形,仔细端详,便越发迷惑,不仅起身,爬到车门口,道“李世安,你爱慕我双燕姐姐吗?” 第42章 同路而行【三】 马车速度不慢,顺利拐过大弯,李锐祯趁机回头,道“问这个作甚?” 微风撩拨,二人隔帘子相望,马车晃动间,沈红绵只觉得浑身不耐,自耳垂开始发热,缓慢来到脸颊。 便急忙后退一步,道“我就是随便问问!” 此路乃在大山之间,赶马必须专注,李锐祯转头,握紧缰绳,没跑多远,忽地左右山头颗颗大石滚滚而来,他拽住缰绳,不顾马蹄高昂,握住剑,回手将帘子扯了,长臂一伸,就着披风,将沈红绵抱了下来! 脸色冷峻,声音嘶哑地道“跟紧我,有埋伏!” “好!” 沈红绵唬了一跳,双手捧着他披风,亦步亦趋,缩着小脑袋,活像一只跟着老虎的小兔子。 二人谨慎脚步前行,没几步,前后左右冲出人来,忽听粗野的汉子喊道“兄弟们!咱们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这有粮食的主儿盼来了!” 周围人振臂回应,整个呼喊声几乎淹没了山谷。 那人又道“自从大脖瘟来了,陈成那狗官便躲去了四阳,反正咱们横竖也是死!今日!就抢了这对小夫妇,痛快痛快!” 说罢,这人翻过石头堆,手提大砍刀,极速冲了过来。 李锐祯倾身向前,躲避那汉子迎面一刀,微微侧身,长腿微曲,一脚正踹在那汉子的刀身上,“当”的一声闷响,只见那刀硬生生从汉子手中脱出,向后飞去了。 沈红绵赞道,好身手! 那粗野汉子没了刀,懵在当场,李锐祯也不恋战,折身回来,将长剑贯于地面之中,抽出沈红绵手里的披风展开,绕到她身后,利落地在毛绒绒的发顶打了个活结。 在未合拢的缝隙间,沈红绵仰头只能看到他刚毅的下巴,叹道“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呀!” 他低声道“杀人流血,无甚可看。” 说罢,便提起剑来,以沈红绵为中心,招招看似狠辣,又招招留情,多以剑身横拍或剑柄将人捶晕,随即收手。 朦朦胧胧中,沈红绵只感觉有股子风流在身边转悠,竖起耳朵,又听得惨叫之声不绝,过了片刻,打斗之声终于停了。 “大爷饶命啊!大爷绕命啊!” 李锐祯单手持剑,置于那粗野汉子颈项处,微侧身,便解开了沈红绵头顶的绳结。 披风落下来,沈红绵趁势抓住,捧在身前,转动小身子,仔细打量,好家伙,由远及近,刚刚还叫嚣的人群,或晕或躺,全都起不来了。 啧啧啧……果然好武艺! 李锐祯已然转过身,沈红绵在他身后,歪头喝道“说,你们是哪个道上的土匪?” 她这问话,纯粹是画本子看多了。 李锐祯垂眸,复又抬起,忍着笑意。 因剑在颈,那汉子也不敢隐瞒,哆哆嗦嗦的将事情说了。 原来,此处名唤驼峰谷,距离达蒙不过还有三里多路,二个月前,爆发了鼠疫,而陈成作为当地父母官,不仅不思救治,反而恐怕被传染,假借养病之名,早早跑到四阳府,避祸去了。 他这一走,达蒙简直乱了套,原来鼠疫刚爆发时,根本没人懂得,医馆也只当发热来治,更有穷苦人家,连大夫也不看,自己凭经验便去药铺抓汤药,浑吃一气,自然死的人更多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鼠疫爆发十日有余,城内便短了粮,老百姓便去临镇买,刚开始还能买到,后来,一听说是达蒙来的,不仅不卖,更少不了一顿拳打脚踢。 所以,这汉子才会领些没被感染的年轻壮丁,出来抢劫。 李锐祯听完,只道“鼠疫乃是天灾,但你们趁着天灾出来截道,这便是人祸,你可知罪?” 这汉子哆哆嗦嗦,不忘咬牙切齿,恨声道“知罪又如何?怪只怪没人管我们!家家挨饿,时有死人!难道我们只能等死不成!” 他说着,竟忍不住眼眶发酸,挺大个汉子,两行眼泪流过粗糙的脸,竟哭了。 沈红绵扯扯李锐祯腰间的衣裳,待他回头,才道“依我看,他抢劫咱们,也是肚子太饿的无奈之举,要不然,便将他们放了吧。” “放了?让他们再去打劫别人?” “哎……”沈红绵低声笑道“我哥哥来了,你也来了,不日,达蒙的鼠疫危机肯定能解除,待一切恢复如初,他们有了正经营生,怎会再想出来打劫呢?” 李锐祯垂眸,她绕到那汉子身侧,道“我问你,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这汉子抹了眼泪水,道“我是县令府的衙役。” “婚配没有?家里可还有什么亲人?” 他眸子暗了暗,道“有个定亲的姑娘,还没有成婚,家里除了一个五十老母,再没旁人了。” “嗨呀!”沈红绵叹道“你看你做这事多傻呢!若真因为干这个抢劫的行当出事了,你那未过门的娘子,还有你那五十岁的娘亲,可该怎么活?” 他真是憋久了,眼泪花子又冒出来,道“那我能如何!吃的没有了,大脖瘟又严重,我又能如何!” 这大端朝万里河山,此时阳春三月,兴安城内自是歌舞升平,人人安乐。 可这偏居一偶的达蒙百姓,却每日都在挨饿,在惶惶不安中迎接死亡的来临。 都是大端百姓,差距为何如此之大? 沈红绵叹了一声,道“你此话差矣,你能做的很多,你可以将你这些兄弟召集起来,返回达蒙,我听说,一个月以前,万岁爷已经派人来了。” 那汉子一把抹了眼泪,似是不信,李锐祯将剑收了,道“骗你做甚,如今达蒙正是用人之际,待到鼠疫治好了,你也可算将功补过!” 李锐祯自上而下轻睨着他,黑色衣袍,单手握剑,静静伫立,气度自是不凡。 他疑道“敢问公子你是……” 沈红绵装凶,将披风交给李锐祯,双手插腰道“问那么多作甚?待你回到达蒙,自然知道他是谁了!” 第43章 在达蒙【一】 驼峰谷被截,马儿受惊后拉着那架破马车的跑的无影无踪,春季日照,冰雪消融,道路泥泞难行,沈红绵提着裙子,歪歪扭扭地跟在李锐祯身后,如此约行一里路,便气喘吁吁,李锐祯转回来,将剑递给她,背过身去,微弯了腰。 道“上来。” 男女有别,怎好叫你背我呢? 沈红绵双手握着他的剑,急忙摇摇头,道“不必了,我自己能行!” 他似着急,声音嘶哑的催促道“天快黑了,你上来,我背着你走的更快些。” 达蒙鼠疫严重,他腿长步子大,背着我确实能早点赶过去。 想罢,沈红绵将额头的细汗擦了,纵身一跳,蹦到了宽厚的背上。 他托着她,只觉得身上的小身子柔软至极,呼吸之间,香味环绕,撩动心弦。 是以,他未做停留,背着她一路疾行,山谷纵深,两人出了杨树林子,远处的落日,又圆又红,正缓缓接近山头,视野开阔,沈红绵将下巴搭在他坚硬肩头,须庚,她才唤道“李世安。” 他嗓音低低地回应“嗯?” “前些日子,我去司马府探望福临长公主了。” “是吗?”他迈过石头,似了为了转移注意力,话也多了,又道“孩子如何,好吗?” 听他主动问了,沈红绵略感诧异,下巴左旋,望着他侧脸,便答道“很好,白白胖胖的,可乖巧呢!” “那就好。” 沈红绵立即也道“是好呀,这我还要深谢你带我去见福临长公主呢。” 他双臂发力,将人向上颠了颠,沉声又道“不必客气,那也是我二皇兄的孩子。” “是呀,论辈分,他还要叫你一声皇叔呢。” “对。”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他做的事却非如此,沈红绵夸道“你可真是心地良善。” 她耍嘴皮子功夫,李锐祯也不甚在意,反倒勾起唇角,带着些许笑意哼了一声。 仿佛心情不错的样子。 应该是心情不错吧?毕竟赶了一个月的路,终于要到了。 既是高兴,不如探探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纤细手指轻扣剑身,犹犹豫豫地,沈红绵又道“李世安,你知不知道我离开兴安城那年,有个小娘子犯宵禁,被砍死在大良街上的事情?” 远处的落日已经隐入山头半张脸,是以,周遭温度便有些下降了。 开春时分和深秋季节,微凉的风,总是有些相似的。 那小娘子,年方十八,被京卫以两箭警告,仍跑的飞快,故此,最后一箭穿胸而过,当场横死。 李锐祯道“她是被箭射杀,并非乱刀砍死。” 是吗? 沈红绵默了默,心里以为他即是镇府司指挥使,必定看过当时京卫的夜行记录,所以才如此了解。 但她想说的又不是小娘子怎么死法的事儿,便接话道“不论是乱刀砍死还是被箭射杀,她都死了,对吧?” “嗯。” 沈红绵又道“那你可知道,她为何会犯宵禁呀?” 当夜,将那小娘子尸体拉去义庄停放,翌日,她的父亲母亲来认尸,痛哭当场,夜里,更有一男子,使银钱,打点了看门卫兵,伏在冰冷的尸身上,哭了许久。 嘴里嚷着“不该在城外等你,不该妄想带你走……” 这门口卫兵,嘴角平直,一双黑色眸子,望向远方残阳,正如此刻。 李锐祯摇摇头,道“不知。” 沈红绵奋力往上拱了拱,双手环住他,小脑袋往前探,道“我听说,她是有了爱慕之人,想和那人私奔,才会这么不要命的。” 李锐祯道“是吗?” “是啊,”望着他侧脸,沈红绵小心翼翼地问道“假如,我是说假如,我双燕姐姐也有爱慕之人,你当如何?” “不当如何!” 嘶哑的话音落了,他站直身体,微松双手,将人放了下来。 绕道他身前站定,沈红绵道“你可曾想过,不与她成婚?” 何止想过? 简直日日都在琢磨。 他道“我即已来了达蒙,返回时婚期必是过了,暂时不会成婚。” 说完便走,没问到答案,沈红绵自然不死心,正欲在问,忽地发现二人早已走出山谷,面前一条土路,蜿蜒向前,极目远眺,便能看到尽处有座城镇,越靠近那城,一股子奇怪的臭味顺风飘来越清晰。 沈红绵稍作分辨,便知道是雄黄的味道。 二人疾步而行,进了达蒙城。 一直等在这里的小九迎上来,将二人带进临时开辟的屋子,将这几日的事,一一说了。 三日前,石海做先行官,和沈盛,户部员外郎尚洪,还有小九一起抵达了达蒙。 此时城内富户都已屯粮屯菜,闭门不出,而穷苦人则到山里挖野菜充饥,街道上除了时有送殡的队伍,鲜少有人走动。 这鼠疫严重,感染之后,人先是发热,接着打摆子,不消两日,脖子肿大异常,既而疼痛难忍,最后,吐血而亡。 沈盛到来之后,便派石海去临县将所有的雄黄搜罗来,先熏了身,在吩咐石海在街道两旁,每隔五米,架起火堆,待到烧着时,便将熊黄块子扔进去焚烧,用以随风消毒。 所以,沈红绵才会大老远便闻见了雄黄的味道。 可光是消毒是远远不够的,沈盛又叫石海将城门封了,不许人出城,更不许人离开家,但现下这兴安城已是严重缺粮,有些人家没发病,自然不能饿死,便来硬闯好几次,是以,小九不仅在城门处等着李锐祯,更是做守兵,不允许人出去。 李锐祯道“你家大人呢?” “他昨日离开去临镇找粮食了。” “那石海呢?” “小哥跟大人同去,说是去调兵,沈大人说了,镇上污秽冲天,必须得找人来清理。” “沈大人在何处?” 小九往窗户处一指,忘了外面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道“沈大人在那面的屋子里做汤药呢!” 李锐祯点点头,随即吩咐小九找来两块子雄黄,在院子里架起火来,熏好衣衫,叫沈红绵也来熏,暗夜星空下,细柴烧着,噼里啪啦做响。 他已问小九要来棉布帕子,遮住了口鼻。 沈红绵疑道“你要出去?” “对,”他想了想,道“你哥哥就在隔壁做药,你若不想休息,熏好衣裳,戴好帕子,去见他也可以。” 二人相对而站,他似是担心,微俯上身,靠近些,又道“且莫去镇里,记得了?” 黑色棉布帕子上,只有一双黑瞳晶亮。 许是离火堆太紧,烤的热了,沈红绵只觉得耳垂发痒,便抬小手揉了揉。 他又重复道“记得没有?” 沈红绵避他目光,道“记得了。” 他这才吩咐小九带着,急往镇子上的富户家里去了。 第44章 在达蒙【二】 熏好衣衫,用帕子遮了脸,沈红绵便到隔壁找沈盛,推开门,便能嗅到一股浓重的汤药味儿,院子里摆了三排炭火炉子,正在熬药。 沈红绵进了屋,沈盛正在伏案查医书,与他打过招呼,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便立在桌边替他研磨。 如此待到亥时,沈盛头也未抬,道“回去歇息吧。” 在江洲时,沈盛学有所成,下半程山开了医馆,他坐堂看诊,沈红绵负责卖药,只因他医术了得,不到半年,每日来馆里看病拿药的人便不计其数。 沈盛寅时起,子时睡,熬病了一回,沈红绵便不许他再拼命接待病人了。 眼下鼠疫猖獗,沈红绵怕他又会如此,便将他手里的伤寒论抽了,放在案上高高地一摞医书上,道“哥哥什么时候歇息?” 绕是姿容再盛,熬了几夜,狭长的眸子下也隐隐发青,俊美的脸庞,透露些微疲倦。 沈盛道“很快便去。” 沈红绵不信,拉着他袖子,将人带进卧房,又吹熄蜡烛,这才走了。 翌日起来,小九将餐食送来,沈红绵望着桌上的清粥小菜,不由得疑道“这镇上还有粮食吗?” 小九喜道“本来没了呀,但指挥使大人昨夜召了现有的兵卒,让我带着,去那几个富户的家里,进去先报身份,便拿粮食,稍有不顺,指挥使大人便吩咐过去打板子,所以,抢出来许多粮食呢!” 人挨饿,就会焦躁,焦躁了,便管不得什么鼠疫,是以,先让达蒙百姓吃上的饭,才是当务之急。 沈红绵在心里赞了一句,李世安,做的好! 自从到了达蒙,小九一直吃青菜裹腹,今晨终于吃到粮食,便更加崇拜李锐祯,道“你说指挥使大人厉不厉害?威不威风?” 沈红绵咽了粥,道“眼看着打板子,那些富户就没有叫家里的壮丁出来拦着?” 越是富的流油的人家,越有危机意识,常豢养些身强体壮的家丁,用以自保,所以,沈红绵才会有此一问。 小九道“怎么没人反抗?但指挥使大人武艺高强,”他说到激动处,起身比划道“如此三两下,便把人全都解决了!厉害的很!!” 这倒是,他确实很厉害。 小的时候文采斐然,常得张大学士夸赞,长大了武艺超群,十分可靠。 沈红绵笑笑,小九以为她不信,便道“小姐你若不信,待下次去抢粮食,你也和我们一起去,见见指挥使大人的威风!” 沈红绵倒是想去,只是明白这鼠疫严重,确实不能胡闹,便道“我信了。” 用过早饭,她绕去沈盛处,见他还在看医书,便悄悄退出来,极目远眺,除了青砖白瓦的房子,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收回目光,见隔壁的烟筒正在冒烟,窗子也开着,便有些好奇,走过去张望,见一头裹布巾,不施粉黛,身着粗布衣衫的女子正在烧火。 城里的人都被封在家里,只有这女子的屋子敞着窗子,沈红绵问道“你是本镇的姑娘吗?” 她唬了一跳,握着烧火棍子,猛地起身,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道“你是谁?” 沈红绵道“你莫怕,我是从兴安来的。” 女子仍在防备,沈红绵只好后退一步,道“你手里拿着烧火棍子做武器,而我却两手空空,无论如何我也打不过你,再说了,我只是闲着无事,想和你说说话而已。” 她打量沈红绵两番,才将烧火棍子收了,擦擦眼泪,将自己是谁说了。 原来她姓李名绣娘,是临镇李屠户的女儿,三天前的清晨,因放心不下未婚夫婿张三,便从家里偷溜出来,到达蒙后,见到张三,知道他聚了些衙役,要去驼峰谷弄粮食。 这驼峰谷只有一大片杨树林子,哪里有粮食? 故此,绣娘便猜到他去不是干好事,便苦劝于他,他不肯听,只道,你若还念着我们定亲的情意,便在达蒙照顾我五十岁老母几日,待我回来,必有重谢! 绣娘痴情,又毫无办法,便按他说的做了。 因她是临县人,又才到达蒙,是以,才会被石海挑出来,给镇上的人做饭。 刚刚她在烧火,正思念张三,不知道他离开这许久,安危如何,才会掉眼泪。 她讲完,眼泪花又冒出来,哭道“这个杀千刀的,前脚才走,后脚朝廷派的人便到了,如今也不回来,不知道死去了哪里!” 沈红绵略微思索,便道“你那未婚夫婿张三,可是左眼下有个大痣的?” 绣娘狐疑点点头,道“你怎会知道?” 沈红绵心里道,我怎会知道?他差点就抢了我呀,我当然知道了! 这便就将在驼峰谷的遭遇说了一通,道“他有些兄弟被打晕了,所以不能当即回来,但是应该也快了。” 绣娘顿时喜笑颜开,握住她的手,道“真的吗?” 沈红绵郑重的点了点头。 二人说完话,她做饭,沈红绵便在旁烧火,也算找到了营生。 做好饭,又挨家挨户去送,达蒙镇子不小,虽有兵卒帮衬,沈红绵和李绣娘也累的不轻,第三日,不知怎么,石海也加入了送饭的队伍。 他身强体壮,干这跑腿送饭的差事,比那些慢吞吞又颇为不耐的兵卒不知道强了多少倍,是以,沈红绵和李绣娘都轻松了许多。 送完饭,二人提着空木桶往回走,沈红绵道“好在有石海,不然我们两个腿都要跑断了。” 绣娘也点头,将右衽衣衫扯开小口子,以手作扇,边走边扇,道“是呀,这还要深谢和你同来的那位大人呢。” 李世安? 沈红绵不解的道“谢他做甚?” 绣娘推开木门,才道“昨日你在屋子里装菜,他来了,将我手里提着的木桶拎过去,试了试,没说话就走了,当时我还奇怪,直到今日石小哥来了,我才明白,他应是怕你和我一起送饭太累,才会派石小哥过来帮忙。” 日头暖哄哄的,绣娘热,正打了盆水在洗脸,沈红绵也觉得热,将桶放下,没有说话。 又过几日,夜里子时,沈红绵在熟睡中被吵醒,翻身下床,出来一看,平日里安静的街道上,突然涌出许多男男女女,大部分都手持火把,乌泱泱的往前挤。 当下她唬了一跳,被赶来的石海又赌了回去。 原来,初到达蒙,沈盛便要来地图,将达蒙一分为三,将重症感染者挑出来放一处,并告诫石海,如有感染死亡者,立即拉到城外就地焚烧。 而和重症感染者接触过的人,又另放一处观察,如若十日后仍没有发病,便可放出,如有发热症状,立即送往重症区。 最后,那些不常出门,完全未和感染者接触的,又独放了一处,观察时间从十天缩短为七天。 在这三拨人中,第一拨是最听话的,每天等着兵卒送饭给药,无有不从。 而这第二拨和第三拨人,因为没发病,看起来便和常人无异,被关了些许日子,便常有闹事者,石海管了几次,镇压下去了。 今夜,突然进城一伙人,他们戴了面具,穿着红巫服,一路敲锣打鼓去了镇广场,说是鼠疫控制住了,要奉县令陈成之命,向上苍祈福感恩! 故此,被关了许久的第二拨和第三拨人在屋内听了,各个兴奋的冲出门来,忽地人潮汹涌,兵卒们措手不及,这才乱了套。 石海说完,嘱咐道“我家大人说了,你待在这院子里且莫出去!要记得!” 沈红绵道“他去哪了?” 石海边往外走边道“骚乱刚起时,我家大人到四阳府抓陈成去了!” 第45章 在达蒙【三】 夜空漆黑,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寅时三刻,忽地飘起小雨,沈红绵等在院子,听得门外一阵马蹄声急驰而过,便冲出门来,正好和寻来的绣娘撞在了一处。 沈红绵急道“刚才过去的可是指挥使大人?” “是!”绣娘更加激动地道“我家三郎好像也跟过去了!” 许是张三从驼峰谷回来,正好和李世安碰上了。 沈红绵道“你想去看看吗?” “想!” 此话正合了沈红绵的意,遂二人手拉手,直奔到了镇广场。 此时虽在下雨,但中间土台子上的红服巫人们,还在阔步蹦跳,狂呼嚎叫。 达蒙,与外部科里特接壤,故此,有些仪式,非同中原。 但沈红绵识得这不过是祈福祝祷舞,便无甚惊奇,可这达蒙百姓却不一样,冒然被关好几日,自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这些男女老幼以土台子为中心,向外延伸,借着火把的光亮,神情肃穆的看着,望着,希望通过这些巫人的舞蹈,能够得到上苍垂怜,快快将这“大脖瘟”的瘟神赶走! 他们这么想,却不知道,治疗鼠疫,最重要的就是闭门不出,否则,一旦传染起来,得病的人将不计其数。 沈红绵左顾右盼没看到沈盛,放下心来,不由的对绣娘道“我哥哥若是看到这些人都聚在一起,非要气吐血不可!” 绣娘道“咱们不也在这里吗?” 是啊! 沈红绵给她个嗔怪的眼神,揶揄道“你找到你那心爱的三郎了?” “嗯,”绣娘点点头,面露少见的羞色,抬臂指向不远处,沈红绵顺势而观,见张三正立在李锐祯身后,而李锐祯冲石海吩咐了什么,石海一抬手,忽的有兵卒冲上土台子,将那些红服巫人强押下去了。 周围百姓先是疑惑,既而面露不耐,呼道“做什么!做什么抓人!” 一个喊来,第二个声音紧随其后,接着就有第三个。 这些人,看起来手无寸铁,眼睛却都猩红,他们将赶走“大脖瘟”瘟神的希望,都押注在这群巫人身上,如今眼见他们被抓,自然群情激奋! 沈红绵与绣娘牵手而立,不由得都有些紧张,只怕真的冲突起来,会血流成河。 雨势渐大,火把光亮,情势一触即发时,李锐祯提着身着墨绿色县令官袍的人,上了土台子。 绣娘呼道“是和你同来的大人!” 沈红绵喜道“他上去就好了,保管无事。” 陈成扶正官帽,伸出两手安抚,喝道“大伙稍安勿躁!” “是陈大人!是陈大人!” “陈大人回来了!” 喜悦之声交杂,有一人扬声高呼道“陈大人您病好了吗?” 陈成闻言,面露愧色,回头望着李锐祯,讪讪地笑了。 他会如此,皆因李锐祯赶到时,他正在淮花楼里搂着两个女妓寻欢作乐。 今日,他听说达蒙病情止住了,本想喝个花酒,明日就返回达蒙,又怕失了达蒙人心,便连夜找了一伙红服巫人,赶到达蒙来祈福来了。 这厮可笑做法,实乃愚蠢至极,李锐祯也不同他废话,亮了身份,当即将人提出来,扔上马,赶回来了。 沈红绵不解的道“绣娘,我问你,为何这陈成都将达蒙抛下了,达蒙百姓却还对他如此关怀?” 绣娘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偶然听三郎讲过,他确实为百姓做过不少好事,三郎以前常说他是个好官,谁知道大脖瘟来了,他就跑了!” 读书考功名,当官为百姓,话虽如此,可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做了官,便加重赋税,中饱私囊,不管百姓死活? 说起来真是不计其数,而陈成,尚算有良心的,从他上任,便以手中权利,为百姓修个桥补个路,有案子送来,大抵也能公允判断,所以,这些年达蒙百姓,对他印象都还不错。 鼠疫来了,达蒙百姓读书少,没见识,可他到底是去过兴安城的人,看出这不是好病,也怕被感染,所以,趁在疫情刚起来时,便收拾东西,拿上银子,对外宣称身体有恙,跑到四阳府去了。 达蒙百姓虽莽撞,却也单纯,对他这套说辞,自然深信不疑,县令就是城镇父母官,他们苦等陈成许久,见他此刻好模好样的回来,自然觉得有了依靠。 这正中李锐祯所料。 达蒙山高皇帝远,百姓们见过最大的官,便是县令陈成,是以,他说一句,应比旁人说十句还管用。 眼下消灭鼠疫要紧,不是治罪的时候,李锐祯朝着百姓微抬刚毅下颌,示意他说话。 陈成轻吁口气,转过身来,道“我身体已经痊愈了!所以回来和你们在一起!” 刚刚发声的大汉又道“陈大人!这祈福的人可是你派来的?” “是我!” 底下又要骚乱,陈成连忙道“你们别急!这事儿错在我!咱们这个病,不叫大脖瘟,叫鼠疫,现在朝廷派人来,就是专门给咱治这个病的!” 他喘口气,将脸上雨水抹了,继续道“我没回来时,朝廷要你们怎么做啊?” 一个妇女道“他们把我们圈在屋里,好几天不许我们出门!” 另一个妇女道“就是!我关我家狗都没这么严!” 沈红绵噗嗤一声便笑了。 陈成又道“刘家大嫂子,话不是这般说,这鼠疫,最怕就是人群密集,一个传一个,今日,是我做错了,将你们都从家里叫出来,你们快些回去吧!” 底下交头接耳,须庚,有个年轻人喊道“那这鼠疫,啥时候能彻底治好哇?” “这……” 眼见陈成答不出来,连夜赶回来的尚洪迈上土台子,站定后拱手弯腰施礼,道“诸位!我乃是户部员外郎尚洪,这些日子据我观察,见你们粮食短缺,我已经去过周围临镇调粮食,后日便会送到,你们放心!这鼠疫不治好,我们便不离开,我们不离开,你们就有粮吃!” 底下默不做声,陈成道“都回家去吧!不用干活还有饭吃,此等好事,哪里去找!” 如此,人群由兵卒看管着开始分散,绣娘道“沈姑娘,我看台子上的那位大人,正在看你呢。” 沈红绵垫起脚尖,定睛一瞧,隔着人流,正和李锐祯视线相接,想起石海的嘱咐,甚觉不妙,扯起绣娘,转身便往回跑,边跑边道“不好啦!我们快快回去!” 绣娘与她同跑,道“怎么了?” “哎呀,你不知道,李世安,就是你说的那位大人,不许我出来呢!” 绣娘道“他已经看见你了,你现下回去,岂不被他逮个正着!” 也是啊! 想罢,调转脚步,扯住绣娘,急忙往她家跑去了! 第46章 你是不是担心我 翌日,卯时刚过,沈红绵还在睡梦中,绣娘便以湿帕子贴脸,将她唤醒,又帮她穿了衣服,带到了院子里。 石海侯了多时,早有不耐,道“沈小姐请吧,我们大人要见你。” 李世安要见我,定是为了昨夜的事! 雾蒙蒙的大眼睛清明几分,她本以为昨夜他没有找来,便是无事了,谁知道躲的开初一,又躲不过十五。 去了,免不得要被训斥,说不定还会被责罚。 沈红绵笑道“你先回吧,我还没睡醒,待我睡醒了再去。” 石海高声道“我们大人说了!要是沈小姐推三阻四不肯来,那便是就地打晕,也要带来!” 绣娘正烧火,噗嗤一声便笑了。 沈红绵朝她挤眉弄眼地示意,快帮帮我呀。 绣娘回,你就去一趟吧。 沈红绵越发着急,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绣娘作摊手状,转身又烧火去了。 沈红绵无奈了。 经过昨夜骚乱,百姓的安置又要重新规划调整,李锐祯正坐在书案后看名单。 外面漫天的雄黄味,这屋子倒清新,一股子竹叶清香盘旋在鼻尖。 沈红绵轻呼轻吸,站在门板前,也不动,待他抬头看过来时,立即递出笑脸,眉眼弯弯地讨好道“指挥使大人早呀。” 他今日身着墨蓝色圆领绣暗纹窄袖直身长袍,发以玉簪束起,端坐着,道“过来。” 沈红绵笑道“作甚呀。” 粉面团子似的,一双大眼睛透亮,勾住你,装作无辜的模样。 他手里还拿着写满人名的纸张,拧着眉,不受蛊惑,沉声重复道“过来!” “好嘛!”沈红绵应了,一溜小跑定在他书案前,继续笑问“何事呀?指挥使大人?” 明知故问。 李锐祯垂眸,扫了一眼桌上的书,复又去看手里的纸张,吩咐道“拿起来读。” “哦。” 虽不清楚他是何用意,沈红绵还是乖乖地将书拿了起来。 他又道“第十二页,出声读。” “哦。” 沈红绵又应了,翻到第十二页,单手握书,以食指向下捋字,出声朗读,道“大脖瘟,乃鼠疫之症,由老鼠引起,多发于春冬两季,病起甚快矣。” 沈红绵顿住声,不解的望向他,他眼皮未抬,低声道“继续读。” “自嘉兴年间,便有此症发生,年遭干旱,民颗粒无收,时立冬,遂以鼠肉果腹,未几日,瘟疫爆发矣。” “和庆年间,亦有之,病隐时,人未感,与常人无意,病显时,亦与风寒之症甚似,医若不查,必浮尸千里,屠城也。” 起初刚入半城庙时,沈红绵是和沈盛一同拜在了元妙道人膝下,沈盛苦学不倦,沈红绵是看书本便要头疼,是以,她的医术才学了半吊子。 将书翻页,心中虽有不耐,也是忍着,继续认真读道“医若查得,当将人群分离,家家闭户,先以雄黄消毒,再以麻黄、桂枝、炙甘草、杏仁、红枣、生姜、石膏为方,煎好汤药,连服数日,方可药到病除耳。” “此疫症,人传人,初始咳嗽,既而高热不退,伴有惊厥,颈项肿大异常,疼痛难忍,病患常胡言乱语,耐受不住,自毁其身,死状极惨矣。” 来了达蒙,也常能看到死人,可那些死人都是装在棺材里,见不得庐山真面目,是以,沈红绵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得了这鼠疫,死时竟这般痛苦。 不由得顿声,缩缩小脖子,才继续读下去,道“故,此疫凶险非常,应防患与未然,勤洗手,避生水,多通风,管理环境卫生,可保无虞也。” 将书合上,她已明白,为何他要逼她念这医书,只怕是想用这“疼痛难忍,死状极惨”吓唬她呢。 便道“指挥使大人,我读完了。” 他抬头,明知她察觉了自己的心思,仍无甚表情的道“可明白这疫症的厉害了?” 沈红绵乖巧地点点头。 他将纸张放下,道“即明白,便不能再如昨夜一般,随意乱跑了,记得吗?” 沈红绵解释道“不是我要乱跑,是绣娘想去看张三,我才跟去的。” 他道“她想见张三,她自去便是,你跟着做什么?” “那是因为你也回来了呀,我……” 她攸的顿住声,意识到说错话了。 李锐祯望住她,道“你怎么了?” 白嫩指尖扣弄着蓝色书皮,唇瓣仿佛上了锁,叫他幽黑的眸子盯着,沈红绵更觉得舌头短了一截。 他又道“你怕我有事?” “……” 他向前倾身,伸长小臂,将手指放置在她扣弄的书本上,他的手,骨节分明而修长,平日里,挽缰骑马拔剑杀人,皆随心所欲,从不会像此刻,小心翼翼地试探,遮遮掩掩的靠近。 动作虽压制,话语却步步紧逼,他又道“你是不是担心我?” 叫他逼问的越发焦躁,沈红绵将手收回,道“就算是吧!四阳府虽离这不远,但你走的时候还是夜里呢,我想你去抓陈成,又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他忍着笑意,道“然后呢?” “毕竟你是我双燕姐姐的未婚夫婿,你若出了事,待我回了兴安,我该如何向双燕姐姐交代?” 刚刚还晶亮的眸子,瞬时就暗了。 原来并不是担心我的安危……而是,要向别人交代。 他将书拿回来,沉声道“我的安危,你向她交代什么?” 沈红绵懵懵地道“你们定亲了呀。” 他靠回椅背,仍还盯住她,先是气郁,须庚,又颇有无奈,道“刚刚让你读的,都记得了?” 沈红绵点点头,道“记得了。” “既然记得了,便莫要在乱跑。” 沈红绵又点点头,道“好。” 他听后,继续低头看名单,沈红绵轻吁口气,见他没有要责罚自己的意思,便转身出来,到绣娘家里,先喝了水,埋怨一通,绣娘将晾的萝卜干翻面,道“不是我不救你,而是我看这位大人待你极好,他叫你去,肯定不会责罚你的。” 沈红绵心里道,你这是待在山高皇帝远的达蒙,不晓得他镇府司指挥使在兴安诚里响当当的威名罢了。 遂道“你休要浑说了,他若真生气,我的小命都不保。” 绣娘道“他怎会对你真生气,我看出他对你有意,处处体贴都来不及,他……” 沈红绵心里一跳,道“不是有意!你想错了!” 说罢,急忙解释,话语中隐去夏双燕真实身份,只说自己姐姐和他定了亲,他才会如此。 绣娘道“那他定是极为爱慕你姐姐。” “这是肯定的。” 自小相识,一见倾心,长大之后,终于得了万岁爷赐婚,双燕姐姐卧病在床,四时八节仍有礼物相送,平日里他又常过府探望,这就是爱慕极深了吧? 沈红绵如是琢磨。 当夜骚乱过后,李锐祯找了沈盛商议,这几日便忙着将百姓重新归置,又唤来石海,问了才知道,现下达蒙城的兵卒,都是从四阳府借调来的。 四阳府,位置偏僻,物产富饶,而且多年来没有战事,所以这些兵卒平日里无所事事,便由上级调度,统一去种了田。 石海在军中历练多年,一看他们脚步虚浮双目无神,便知道有问题,但眼下无人可用,还是将他们带到达蒙来了。 可来是来了,干活却吃力,提汤桶送个饭,气喘吁吁,清理街道,亦是毫无气力,更别说面对一群被关了许久,渴望自由,蜂拥而出的达蒙百姓,简直就是毫无招架之力,所以,当夜才会发生如此大的骚乱。 李锐祯听了,心中清楚兵卒操练,乃在平时积累,现下想让他们出力干活,必要下剂猛药,故此,打发石海回到四阳府,将他们家里的老父亲老娘亲或是妻儿请来一部分,安置在城外,自此,这些兵油子才肯踏踏实实地干活了。 骚乱过后,达蒙城里又恢复了平静。 第47章 要嫁就嫁一心人 清静几日,沈红绵琢磨,这些百姓敢随意出来,定是不晓得鼠疫凶猛,而自己来达蒙一趟,不做点贡献,说不过去。 便跟绣娘要来纸张,回忆起那日在李锐祯处读过的伤寒论,按画本子形式,将鼠疫原因,发病过程,怎样预防诊治,画个清清楚楚。 趁着和绣娘送饭的功夫,便将画本子一并送进去,这些百姓被关久了,对这画本子自然好奇,随意翻看,通俗易懂不说,又十分生动有趣,便渐渐的理解了为何不能出门,往后再让他们配合,无有不从的。 而李绣娘的未来婆婆于大娘,五十有余,劳苦一辈子,双眼昏花,绣娘给她送完饭,便贴在门口,一页一页念给她听,她听完了,拄着拐杖,嗔怪道“老妇人听也听过了!可以走了吧?” 虽隔着门板,绣娘急忙道“您走是走,饭还是要吃的,你……” “莫要装好心!我知道你如何想!” 绣娘委屈道“我如何想了……” 门板内,尖酸刻薄的声音传来,她道“凭你个屠户之女,也想嫁与我儿?发梦去吧!” 哎?你这老妇人怎地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沈红绵在旁听了,欲上前争辩一番,绣娘拉住她,道了一声大娘您慢吃,便离开了。 沈红绵委实气不过,绣娘便把她为何如此,一一说了。 原来,这李绣娘乃是屠户人家出身,她虽是女子,性子却要强,每当李屠户来临镇送猪肉时,她也会挑担出来,帮李屠户的忙。 去年上元节,她随李屠户来给达蒙的孙员外家送猪肉,正巧碰到了也去孙员外家办事的张三,二人便相识了。 张三眼下有颗大痣,字也不识几个,虽没什么大本事,但哄女子开心却有一套,故此,李绣娘也就动了心。 二人来往不久,张三的亲娘,于老妇人便知晓了,她嫌弃李绣娘是屠户人家出声,又是个贯爱抛头露面的姑娘,所以便要张三和她断了来往,但张三宁死不从,到了中秋,于老妇人气的犯了病,张三主意却正,找人算好日子,自己去李屠户家提了亲,就把日子定下了。 至此,李绣娘对张三更是死心塌地了,她听说于老妇人尚在病中,便带着猪肉,果子,香梨等等来探望,伺候在身侧,于老妇人心中气郁,又拿张三没办法,便趁张三不在时,将气撒在她的身上,邻居偶然来看时,她便用言语诋毁李绣娘,可李绣娘也不恼,倒是张三听说了,和她大吵一通,将李绣娘送回临县了。 二人提着木桶往回走,沈红绵忍不住道“这老太婆委实不知好歹,明日饿她两顿,看她还敢不敢给你撂脸子!” 绣娘嗤嗤笑道“你莫气,你看,她老了,再活能有几十年?管她作甚,只要三郎和我一条心,处处帮着我,处处为我想,那便行了。” 这李绣娘看似粗糙,却有内慧,成家过日子的事,沈红绵是半句也不懂,遂道“三郎和你一条心就够了吗?” “那是自然了,两人若不是一条心,漫漫余生,可该怎么过?” 是呀,漫漫余生,许多繁琐事情,若不嫁给同心合意之人,如何能过得下去? 如此说来,双燕姐姐既与郭绍情投意合,那嫁给他,便是天下正道!沈红绵琢磨,绕是那木头桩子李世安再可怜,也不能挡天下正道不是? 待到五月,气温回暖,重症区已不再有死人抬出,街道上清理完毕,趁着天气回暖,李锐祯又带着人,将排污水的地下管道通了,又挑出几个可靠的老伯,按月给银钱,嘱咐他们负责清扫街道,至此,达蒙的鼠疫,终于控制住了。 户部员外郎尚洪八百里加急送折子回紫金城,沈盛带着药方和李锐祯赶去下一个镇子,沈红绵也想跟着去,沈盛不许,她自是不同意,后尚洪开口,说沈红绵的画本子似对安抚民心有奇效,让她留在达蒙多画些,她这才同意了。 六月中旬,暖阳微醺,沈红绵坐在院子里,单手持笔,手托香腮,眼皮微合,状似认真做画,实则已快进入梦乡,绣娘凑近一瞧,不由打趣道“你把老鼠画的像只猫。” 沈红绵睁开杏眼,打个哈欠,道“我今日还有几份要画?” 绣娘道“我听三郎说,李大人他们又去了新镇子,所以你得赶紧画,说不准石海下午就会来取呢。” 沈红绵一副认命的模样,道“我这就画。” 她摇摇头,赶走周公,提笔又忙碌起来。 待到傍晚时分,已画出十几本,绣娘将画本子装在盒子里,沈红绵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舒展了窈窕身子,正在琢磨弄些什么来吃,忽听马声嘶鸣,须庚,石海推木门进来了。 绣娘从屋子里奔出来,喜道“你看!我就说石海今日会来吧,果然来了!” 张三从驼峰谷回来,便跟在李锐祯身边,为了将功补过,干活出力比那些兵油子还多,达蒙鼠疫清空后,他又随着去了别的镇子。 每到新镇子,李锐祯派石海回达蒙取新画本子时,张三便趁着机会,将信捎给绣娘。 此时,太阳下了山,院子里的桂花树被晒足整日,枝头郁郁葱葱的粉白花朵,散出来甜腻腻的味道。 绣娘拿了信,欢天喜地的进屋去了,只留沈红绵站在树旁,疑惑地道“你还有事吗?” 石海闻言,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桌子上,道“这是我们大人给你的!” 沈红绵诧异道“什么东西?” 石海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道“糕饼。” 沈红绵更加奇怪了,道“什么糕饼呀?” 朦朦胧胧的光亮里,石海一副你明知故问的样子,装凶还不敢,道“我们大人给你买的糕饼!” 自打沈红绵回了兴安,李锐祯和她接触时,石海在旁看了,只觉得她胆大包天,人人都怕的镇府司指挥使大人,她居然不怕。 是以平日里对沈红绵也有些好奇,他隐约觉得,上次自家大人要的糕饼是给了她,又没有实据,直到今日回来取画本,李锐祯又将他叫来,特意嘱咐路过临镇再买些糕饼,他才恍然大悟,联想到,果然都是买给她吃的! 故此,便有些不忿,古人常道,有情易老,无欲则刚!在兴安城,在镇府司,太被感情心绪左右,那是会被吃掉的! 是以,石海忧心了,说罢,气哄哄的便走了。 第48章 有个朋友叫绣娘 给我的糕饼? 沈红绵以两手叉腰,趁着天没黑透,渡步过去,将盒子打开,拿出里面的油纸包,解开麻绳结,凑近打量,见六只软糯的白色丸子。 这丸子是由糯米和面粉做皮,红豆沙作馅,吃到嘴里,绵密软糯,十分清甜,沈红绵一口气吃了四个,将剩下的两个,给绣娘吃了。 因怕鼠疫反噬,天完全黑透后,门外又来了兵卒,放下干树枝,架起火堆,将雄黄块子扔进去,不肖一会,淡淡的臭味掩盖住花香,沈红绵将窗子合了,绣娘烧好饭,二人吃完,将蜡烛点了,扣上罩子,头挨头并排躺着,沈红绵好奇地道“你的三郎在信上都写什么啦?” 情人间的信,本来私密,不好对外人讲,绕是大大咧咧地绣娘,也有些羞赫,道“没写什么,就是说些家常话。” 沈红绵不信,转身侧躺,轻搔她丰韵腰间的痒肉,道“说说嘛,别这般小气!” 绣娘嗤嗤的笑,抓住她作怪的小手,清清嗓子,道“三郎说,这个月末,他们便能回来了。” “真的吗?”沈红绵喜道“那我哥哥也能回来了?” “嗯,还有……” 她吞吞吐吐,沈红绵又道“还有什么,快快如实招来!” “三郎说,他回来便要和我成亲……”说完,随即以两手拢面,掩着发烧的面颊,道“我要嫁给他了。” 沈红绵打趣道“恭喜你呀,终于要嫁给心心念念的三郎了!” “你别取笑我!”绣娘表示不服,用肩头轻撞她肩头,道“你也二十了,就不想嫁人吗?” 嫁人? 怎地这事情最近总被提出来? 沈红绵躺平小身子,双手交叉放在肚皮上,观望着屋顶灰扑扑的横梁木,除了江洲与她浑吃浑喝的玩伴,一时竟想不起来还认识什么男子,便道“我认识的男子太少,结不成婚的。” 绣娘噗嗤一声便笑道“那你可以托媒人相看呀,我听说,兴安城又大又繁华,好的公子定然数也数不清,多看几个,总会有中意的!” 沈红绵回忆道“前一阵子,确实有许多媒婆子来我家,说有人想相看我。” “那你去没去呀?” 那时她生病才痊愈,心里也觉得“与人相看”之事甚是麻烦,便没在意。 道“没去。” 绣娘无不可惜地道“哎呀,你怎地不去呢?说不准,错过好多不错的公子,就像李大人那样的。” 此次从兴安来的男人,除了小九和石海,还有李锐祯,沈盛和尚洪。 尚洪四十有余,一看就已成家,而沈盛除了鼠疫严重的头几日来巡查过,后面多半在屋里查医书熬药,故此绣娘没拿他们两个做比。 两只小手搓弄着被子,白嫩指尖微微泛红。 沈红绵道“你觉得李世安很好吗?” 绣娘点头,道“是很好呀,个子高,长的周正,做事也可靠,而且又是当官的,前途也不错,多好。” 沈红绵笑道“他真有这么好?你看不到他平日里不苟言笑,活像根木桩子似的……” 绣娘想了想,才道“你这说不对,你知不知道,他离开达蒙时,特意吩咐我先不要回家,留在这里照顾你,说是照顾,我看他是怕你一人孤单,如此细心的男人,世间都少有,又怎会像木头桩子呢。” 许是外面烧雄黄,热浪翻滚,无端端溜进屋中,躺在被子里,沈红绵便觉得心头发燥,遂将被子拉低些,才道“他是为了讨我姐姐欢心才会如此……” “是吗,”绣娘合眼,道“不论怎么说,你也应该向他道声谢,毕竟,现下受他照顾的是你,又不是你姐姐。” 绣娘说完便睡去了,沈红绵却睡不着,翻来覆去琢磨绣娘的话,心里道,那糕饼的滋味儿确实不错……有绣娘在这里相陪确实安心许多…… 是应该谢谢他的。 故此心里装了事,就像春天的荒原长了草,日子过一天,这些草便拔高一寸,待到月末时,已经堵的她满心都是。 六月三十,卵时刚到,绣娘便起床,浆洗打扫完毕,又去镇里买了活鸡和青菜,她到底是李屠户的女儿,拿了把刀,不费吹灰之力便宰了鸡,烧水褪毛,手法十分娴熟。 沈红绵与她在厨房忙前忙后,待到午时,饭做好了,张三也回来了。 绣娘识得他脚步声,喜的从屋子里奔到他面前,似想拥抱,又面色绯红,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许久未见的未婚娘子就在眼前,张三亦是也想抱,绣娘急忙摁住他抬高的手臂,道“有人在呢,沈小姐在这里呢!” 忽听点名,不出来都不行。 沈红绵尴尬地笑笑,走了出来,张三一见她,即面露敬意,拱手道“沈姑娘好。” 沈红绵摆摆手,道“不必这般客气……” 张三激动地道“那可不成!” 从驼峰谷回来,他便跟随李锐祯前后出入,还没有机会将驼峰谷的事情细说给绣娘听,故此,绣娘疑惑地道“发生何事了?” 张三道“绣娘,你我今日能在这里相见,都是沈姑娘的功劳哇!” 他坐下,饮茶一杯,将那日在驼峰谷设埋伏劫道,后被李锐祯治服,沈红绵让他回达蒙的事情细细道来,言语中充满感激之情,绣娘听后亦然,斟了茶,奉到沈红绵面前,行了万福礼,沈红绵耐受不住,道“你这是做甚?” 绣娘郑重的道“三郎说的不错,我们确实该感谢你。” 苦难之中,能有几人保持本心不变? 人性,这东西固然好,可也脆弱,经不起考验。 那日张三拦路抢劫,确是因为没有粮食又有鼠疫,两相夹击,火气上头,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也可以理解。 沈红绵连忙道“你和我怎地如此见外呢?” 绣娘复又端起杯子,二人相对而立,她道“我知道你施恩不求回报,但你受了我这杯,记得,道路再远,你在达蒙永远有个朋友叫绣娘,来日你若需要,我定当鼎力相助!绣娘深谢过姑娘了!” 沈红绵眼眶也有些发热,接过杯子,道“你的话我记下了!” 说罢,仰首一饮而尽。 张三与李绣娘许久未见,自是有许多话想说,沈红绵也不便打扰,放下茶杯,便出来了。 第49章 和糕饼有关 六月天,头顶骄阳,耳后的垂挂髻轻晃,身上的右衽粉色绣芍药纱裙尚算凉快,偏的沈红绵不耐热,疾步而行进了李锐祯屋子,见他从屏风后出来,身着成套黑色内服,上衣大敞四开,春光乍泄。 蜜色肌肤包裹在腹部紧实的肌肉处,目光上眺,一道细细的疤痕自左胸口蜿蜒而上,爬过锁骨,直停在脖子侧方。 这般长的疤痕,如何来的? 清亮的眸仁左右轻晃,似想仔细探看…… 其他女子,遇到这般景象,自然要羞的不知如何是好,哪有一个会如她这般模样,痴痴缠缠,没完没了。 直叫人心头火燥。 二人目光终于相交,李锐祯柔声喝道“还看!” 犹如大梦初醒,沈红绵立即转过身,道“不看啦不看啦,你快将衣服穿好吧!” 青天白日里洗澡,疯魔了吧! 他在身后轻笑,道“去外面等我。” 沈红绵琢磨,他的声音嘶哑粗糙,与小时候差别极大,定然与那条长到脖颈处的疤痕脱不了关系。 可他贵为皇子呀,谁敢伤他?莫不是在镇府司执行公务时没注意被人伤到了? 沈红绵立在桌前琢磨,须庚,见他身着圆领黑色绣暗纹窄袖长袍出来,有了领子遮挡,便见不到那条细长疤痕了。 连日来奔波操劳,他靠着椅背,洗去一身疲惫,换了干净衣衫,姿态放松些,眼角眉梢便有些倦意,藏也藏不住似的。 他靠椅而坐,道“找我何事?” 沈红绵柔声道“我听绣娘说,你临走时吩咐她留下来陪我,可有此事?” 他轻点下颚,垂眸睨她,道“有。” “嗯……”沈红绵又道“那糕饼,也是你吩咐石海送的?” “是。” 二人对视须庚,沈红绵将双手交叠在身侧,矮身行了万福礼,道“深谢指挥使大人了。” 自打回兴安,她几时向他行过如此正式又郑重的礼数? 眼下这一拜,好似忽的将所有关系都拉远了…… 他望着她,剑眉微皱,道“起来吧。” “谢大人。” “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沈红绵点点头,道“那日我和绣娘说话,她劝我应该来谢谢你,我觉得她说的很对。” “她还说什么了?” “她说,虽然你是因为双燕姐姐才对我照顾有加,但毕竟受你照顾的是我,我理应来感谢你……” 沈红绵越说,便觉得他眉头拧的越重,所以渐渐地尾音都含在了软糯糯的嗓音里,停了下来。 心里道,被人感谢,不是好事吗?为何又不高兴了? 他不说话,她便只能默着,心里又有些后悔,不该傻唧唧的凑到他跟前,现下这情况,进退两难了。 默了须庚,他突然道“等朱旦要的草药找到,我们便启程回兴安,那糕饼,”他顿了顿,才问道“你还想吃吗?” 沈红绵正琢磨以何理由退身出去,听他问了,懵懵地回“什么糕饼?” 他坐着,她站着,隔桌而对。 她垂着眼,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扮无辜,总之,白净净的让人想咬一口…… 他眉头皱的更深,沉声道“上次石海送回来的糕饼。” 那糕饼绵密软糯的滋味儿,吃过一次便忘不了。 绕是如此,沈红绵也不敢与他得寸进尺,摇摇头道“不想吃了。” “达蒙与兴安万里之遥,此次回去,兴许你有生之年都不会再过来了,真不想吃那糕饼吗?” 二人对视,他眸子又黑又深,叫他望着,沈红绵越发自责,虽然那天和绣娘说话,她已经认定夏双燕嫁给郭绍才是天下正道,但此时却忍不住愧疚,走过去,将两只小手塔在桌沿,试探地问道“假若你回了兴安,发现有些事情变了,你当如何?” 他仍旧靠着椅背,抬眸看着她,道“何事会变?” 就是你和双燕姐姐的婚事呀! 话欲脱口,又生生咽下肚,沈红绵道“我给你打个比方,你看,今日我还觉得你买的糕饼好吃,说不准,明日我又觉得旁人送的糕饼更可口,人是会变的,你究竟明不明白呀?” 她以糕饼做比,为了说明,夏双燕早已心有所属。 那人姓郭名绍字幻之,他早已知晓,在她还未回兴安时他便知晓了。 更有甚者,和罗香的来源、用法,都是他派人倾囊相授于郭绍,是以,他和夏双燕的婚约,才会拖了那么久。 但现下,既然装了,便要装到底。 他状似无谓的道“糕饼而已,你若想要,只管说来,我都买给你,也无妨。” 沈红绵心头一动,不知该说什么了。 自打南下,除了绣娘的陪伴,临镇买来的糕饼,往前想,路上他的照顾也是无不尽力,便不提这些,在兴安时,他将拍卖购来的玉扳指还回,又带自己去司马府见福临长公主,还有那日在五花山遇到歹人,也是他出现救了自己。 还有,刚回兴安那时,林姐姐要生产,接生婆子和大夫也是他找来的…… 桩桩件件,都不知他帮了多少…… 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沈红绵便琢磨,受他恩惠越多,便是亏欠他越多,长此以往,如何还能帮双燕姐姐毁婚呢? 如此琢磨了,沈红绵便旁敲侧击问了绣娘夜叉是何样子,又将张三叫来,请他讲了北面深山的地势,画了图,塞进包袱里,又跟绣娘借来披风,便要上山为朱旦寻药,张三道“你一个人去,定然不行的,那山里常有野熊出没,你若遇到,小命都没了。” 沈红绵从怀里抽出李锐骞所赠银刀,笑道“无妨,我有匕首护身。” 张三急道“你那一把小刀,能当何用?你还是让我和你一起去吧!” 此番给朱旦寻药,沈红绵最不想让李锐祯知道,便道“这些日子你常跟在李世安身侧,只怕你与我同去,会引起他怀疑,所以你还是别去了。” 说罢,系好披风,又不忘嘱咐“若你们二人还以我为朋友,待到李世安发现我不在时,替我隐瞒两分,我便深谢了。” 绣娘跟到院子里,担心地道“那你几时回来?” 沈红绵边往出走边道“傍晚就回,莫忧心了,回去吧!” 她向张三借了马,一路疾驰,不肖两个时辰,便来在容山脚下,挑个草势甚好的地方将马拴了,扬起披风角,往深山里去了。 第50章 要走一起走 容山,北接达蒙,南临外部科里特,蜿蜒绵亘,以山体为线,将两国区别开来。 沈红绵进山后,便将地图拿在手里,穿过一片杨树林子,见到自西向东的小河,她将地图收了,摘了叶子舀水,解了渴,沿河流而上,往容山深处去了。 申时三刻,绣娘在门口张望,张三看完于老妇人,从家里出来,远远地便问“沈姑娘还没有回来吗?” 绣娘迎上来,忧心地回“是啊!” 落日已接近山头,张三道“我这便去找她吧!” 绣娘道“再等等吧。” 且说沈红绵在容山深处,走走停停,路过许多溪流,或湍急或轻缓,纵使她不停地弯腰在植物间翻找,也未寻得那夜叉草药的影子。 难道不长在河边? 沈红绵一时有些迷茫,抽出怀里地图打量,凭着记忆对照,吃了一惊,原来她走过的河流与这地图所示,大部分都对不上,心里微一琢磨,便明白了。 定是夏季温度高,溪流上的冰化了,又受雨水冲刷,才会改了河道。 即改了河道,那夜叉也会淹没河底,所以就找不到了。 这可如何是好哇…… 沈红绵一下犯了难,有心想下山,但朱旦那殷殷期盼的目光又叫她挪不动步,遂叹了口气,认命的又在河岸的植物丛里翻找起来。 又过大半个时辰,仍然一无所获,她便来到河边,以手捧水,盛在嘴前,未等喝呢,猛然听见“嗷嗷”两声,侧目望去,顿时杏核眼圆睁,心跳如雷鼓,三魂吓掉了七魄! 是棕熊啊!!!!!! 这只熊,体型硕大,正沿着河岸,信步渡来。 沈红绵噤着声,双手握拳,缓步后退,小身子正怼在一棵参天大树上。 她回头望去,见这树枝丫细密,抬手可触,不由地心里大喜,回身抓住一根树岔子,便奋力往上爬,这深山老林子,鸟叫都没有,只能听到那棕熊的四掌碾压泥土的声音,若是被它一爪子拍中,恐怕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沈红绵可不想死在这种地方,是以一刻也不敢停,更不敢回头看,拼了老命奋力向上爬,人在急难中,小胳膊小腿也爆发出超强能力,待她停下,呼哧呼哧喘气,白净面颊透血一般红时,离地面已有五六米高了。 她向下一望,立即感到头晕目眩,而那只大棕熊正在树下转来嗅去,她将气喘匀了,搂着巨大的树干,与它僵持。 申时过了,日头已落入西山,张三用布条缠了裤管,道“我这便去吧!” 绣娘道“你去迎一迎她也好,我去知会李大人!” 二人商议定了,张三去衙门找了马,扬鞭也往容山去了。 天色灰蒙蒙的暗了,那只棕熊在树下绕来绕去就是不肯离开,沈红绵双臂环树,脚踩枝丫,光洁额头渗出许多汗珠,累坏了。 心里咒骂这熊,在江洲学来的,看画本子学来的,都骂一通,这棕熊可能有所感应,缓步后退,状似要走了。 沈红绵心里大喜,微微动身,松了点手臂的力量,谁知道那本在腰间挂着的银匕首,脱绳而落,直线下降,正砸在棕熊大脑袋,刮过它左耳,蹭到了地上! 苦煞我也!!! 沈红绵脱口便道“我的匕首!” 好嘛,白装哑巴了! 棕熊也发现了她,似要以肥厚的身子撞击树干,趁它后退两步的功夫,沈红绵麻利的往下退,待估摸距离够近了,摘下荷包,以嘴迅速解开,快准狠地往那熊头撒了下去! 这粉末乃是沈盛所制,为她防身之用,里面新加了许多辛辣香料,此时仰仗着距离够近,密林无风,给那棕熊撒了个兜头兜脸。 “嗷嗷!!!!” 霎时间,那熊便被辣疼双眼口鼻,引颈长啸不止,沈红绵连忙蹦下来,捞起银匕首,如同离弦之箭,嗖的一声跑远了! 这番奔跑,她使出浑身力气,嫌那披风刮树叶子,都被她扯了,身后的棕熊回过神,闻声而来! 偌大的林子,娇小的女子被阔大的棕熊追赶,任谁看,这都是死局! 沈红绵怎能不怕,回头看,那棕熊所过之处,地动山摇,各色植物东倒西歪,心里呼道,我今日完了…… 刚呼完,脚下一软,被藤蔓拌跌出去,她扑在地上,顾不得疼痛,睁着眼,泪珠滚滚而落,将这辈子的求生欲都用上,伸直手臂,薅着不远处的植物,企图将小身子往前带,身后的棕熊,霎时追了上来,高高扬起右前掌,当即就要拍在她背上! 这一拍,必是口吐鲜血,震碎五脏而亡! 沈红绵扭着身子,奋力挣扎,熊掌离她脊背两寸远时,忽地纤细手臂被一只大手死死握住,沈红绵抬头一看,泪眼朦胧中,正是李锐祯的脸! 二人目光相接不过一瞬,男人坚实脊背迅速发力,手臂紧绷,将她贴着地面,釜底抽薪一般,硬生生拽了出来。 沈红绵被甩在数丈开外,跌坐在地,灰暗朦胧间,见他双膝曲跪,运力举剑,与那熊掌相接而击,剑刃入肉,棕熊吃痛,收回爪来,李锐祯迅速起身,这功夫棕熊速度更快,又掀左掌,他再也躲避不及,锋利无比的爪子顺着他左腿直线而下,墨蓝色长袍下摆被割裂,黑色袭裤内,小腿皮肉开绽,一股子血腥味霎时就侵染了草木清香! 沈红绵躲在树后,下唇几乎咬破了。 他头也不回,吼道“快离开!” 沈红绵心如雷鼓,犯了傻劲,眼泪簌簌而落,在树后嚷“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李锐祯脸色难看,顾不得说话,弯腰撕了衣摆,迅速将伤口包扎,待那棕熊再飞扑到面前时,随即弯腰后仰,身法极快地从它身下略过,轻点树干,借力飞身回来,在那熊还未落地时,手中长剑迅速直逼棕熊双眼,霎时间,一阵响彻山林的嗷叫从棕熊巨大口中吐出,李锐祯落地,飞奔至树后,捞起沈红绵的手便狂奔起来! 山路湿滑,沈红绵被他带着,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呼……你的……呼……腿……” “哼……”他绷着脸,鼻翼嗡动,给了个不算回答的回答。 第51章 与旁人无关 天色完全黑透了,二人一路疾跑,拐进了这个不知名的山洞。 外面忽的大雨倾盆,沈红绵坐在石头上,将气喘匀了,从怀里抽出火折子,拔掉盖子,微吹两番,火苗出来,将这幽暗干燥的山洞霎时照亮了。 这山洞不大,满地都是随风刮进来的干枯树叶,她恐怕火折子随处放会燃了,便找个靠墙的石头,将火折子放了上去。 李锐祯也坐在石头上,双膝支起,手臂搭在膝头,气息早喘匀了,望着她,无甚表情。 甚至眼底都是冰凉凉的。 沈红绵觉得,他似乎在气恼什么…… 洞中烛火摇曳,她与他目光对上,探究两分,须庚,他立即将头撇向一侧,不看她了。 好吧,真的在生气…… 气什么呐? 沈红绵打量他须庚,终于想通,定然是因为救我受了伤,而觉得我很麻烦吧…… 他正身而坐,也不好打量那伤口,沈红绵便挪过去,也不说话,只低头将他裂开的衣袍掀到大腿上,见那伤口被他包扎的马虎,便从怀里抽出银匕首,想要割开包伤口的布,还未动手,半响没反应的男人突然捏住她握刀的手,沉声道“谁给你的刀?” 沈红绵挣了一下没挣脱,抬眸看他,幽幽地道“李锐骞。” 绕是刚刚天色灰暗,他从远处依然清晰看见,若不是这把匕首突然掉落,她绝不会从树上冒然跳下来,甘心情愿去喂熊! “哼!”他鼻翼嗡动,似自嘲似冷笑,道“就因为这一把破匕首,命都不要了?” 若是平时,沈红绵还能找些借口出来堵他的嘴,今日蹲在他身侧,却不知该怎样辩解,只好垂眸,将手抽出来,屏住呼吸割开他绑伤口的衣摆,又割开黑色袭裤,只见四道手指粗的细条伤口在小腿侧处,足有五六寸长,血肉翻滚,正潺潺流血。 一定很疼…… 沈红绵抬眸,眼泪涌出来,他看着,又撇过头去。 此时沈红绵也顾不得他为何与自己生气,将泪花胡乱擦了,从随身携带的另一个荷包里,拿出一个白瓷小瓶,打开盖子,柔声道“可能会有点儿疼,你忍着些……” 当年的京卫小兵,今日的镇府司指挥使,身上若没有些刀剑伤疤,能镇得住谁呢? 他不怕疼,早习惯了。 侧目盯着那摊在枯黄叶子上的银匕首,他没说话。 沈红绵小心翼翼地,一手握住瓶身倾斜,任由药面撒出,一手扶着他小腿,就着蹲在他身侧的姿势,低头,轻吹那伤口。 一股细细的凉风自腿上汹涌而起,又疼又爽。 两股感觉交织,暂时缓解了他想将那匕首折为两段的想法。 吹拂好半响,药都上完了,她起身,用匕首割了自己衣袍下摆,自上及下,给他包扎。 二人沉默须庚,李锐祯道“你上山做什么?” 正打结的小手一顿,心里以为,他能找来,定然不是巧合,只怕是绣娘看我日落未归,将我上山寻夜叉的消息告诉他了。 沈红绵抬眸,诚实道“我来找草药……” 他打断“什么草药?” 她声音越发小,糯糯地回“夜叉……” 沈红绵哪里知道,张三上山寻她,绣娘跑去找李锐祯根本没寻到,只因他今日一早也上山来找夜叉了。 否则以容山之大,哪会如此容易便碰到她呢。 他拧着眉,脸色比刚才问银匕首时更加难看,道“给朱旦找药?” 沈红绵心里瑟瑟,将包扎伤口的结捋平,又将他衣摆拿下来,蹲在他身侧,手臂环着小腿,低着头,也不答话。 他声音更沉了,道“是不是?” 被逼无奈,沈红绵从细嫩的嗓子里,“嗯”了一声。 含糊不清的。 他似气的更狠了,气息都有些乱,转头看向洞外,大雨滂沱,又盯住她头顶,声音嘶哑的道“在王家镇医馆,我是不是已然答应朱旦了?” “嗯……” “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是不想亏欠你太多…… 她垂首,平日里的巧言令色都使不出来了。 他气恼道“这容山,深山老林,什么猛兽没有?今日我若晚来片刻,你就死了!知道吗!” 二人挨的极近,他一贯深沉的眼眸似有火在烧,沈红绵叫他吼一通,加上刚刚的又惊又累,眼泪再也忍不住,喷涌而出,边哭边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不应该自己上山找药,害得你也受伤,可是我能怎么办嘛,你总是对我那么好……” 气势汹汹的男人错愕,怎么也没料到是这个理由。 她顿了顿,似不愿意承认又不行,哭道“自打我回了兴安,我林姐姐的事,我在五花山被截的事,还有我父亲的玉扳指,你帮了我太多……现下来了达蒙,你又给我买糕点,又叫绣娘陪我,这些事,我怎么还的起……” 她揉搓着自己破烂的衣摆,绞的手指尖通红,哭的黏黏糊糊。 他坐着,一汪的眼泪浇下来,只觉得心头越发火燥,眉头拧着,道“我又没要你还!” 就是你不要我还,我才压力好大呀!若是回到兴安,我真的帮助双燕姐姐逃婚了,那我岂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人!! 永远都对你不住…… 沈红绵只顾着哭,袖子擦了又涌出来,似有天大委屈一般。 他哪里知晓她弯弯绕绕的心思,只以为她不想欠他太多,与他瓜葛太深,是以,才会自己上山来寻夜叉,甚至不顾丧命的危险。 她哭着,伸直手臂奋力向前爬,躲避那头棕熊的画面又在脑海里出现,真叫人心惊肉跳。 心头那股燥火直往喉咙顶,他恨她总有本事撩拨自己的心绪,见她抽抽搭搭哭的实在伤心,便张开虎口钳住她的脸,道“若我三哥似我这般对你,你会如何!” 李锐骞? 沈红绵不明所以,道“他怎么了?” 修长五指微拢,嫩滑粉腮微微嘟起,他又道“我三哥从乌木回来,送你银刀,你又回赠他画本子,可见你们情谊甚笃,是不是?” 突然从他与夏双燕定亲的事情跳到李锐骞身上,沈红绵反应不过来,只呆呆的道“我和他自小一起长大……” “难道我们不是?”他边说,大手轻晃,在那股难耐的火燥里又涌出两分嫉妒,道“难道我们就没有半分自小长大的情谊?” 沈红绵本就哭的晕乎乎,叫他晃的耐受不住,小身子跌坐在枯树叶子里,轻声道“李锐骞和我,坦坦荡荡,他待我好,我自然受的……” 他打断“难道我们不坦荡吗?” 二人对视,叫他连连逼问,沈红绵也不顾得什么掩饰了,只低声道“我知道你待我好,都是因为双燕姐姐……” 李锐祯怒气反笑,问“谁告诉你的?” 沈红绵低头,喏喏道“无人告诉我,我也知道……” 李锐祯望住她头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烧,气郁的狠不得就地将她脑壳劈开,看看里面都在装些什么。 洞外大雨微歇,洞内烛光摇曳,他声音嘶哑的道“我待你好,便是待你好,与旁人无关!” 第52章 做了一个梦 沈红绵做了一个梦。 那是端宁十六年的秋天,福临长公主李慧珠出宫后不久,她照原样子,返回八公主李千凡寝宫居住,陪伴她上课读书。 偶然有一次,李锐骞又不写作业,叫沈红绵发现了,在廊下拽住他耳朵,轻声喝道“你怎地如此不长进?想把张大夫子气死?” 那时他窄长的脸还有些稚气,也不顾疼,笑嘻嘻的道“你帮我写嘛,你帮我写!” 沈红绵松了手,道“我才不帮你!上次被打戒尺,今日还疼呢!” 他浑没样子的靠前,捞住她小手,捧在眼前,上下翻看打量,装模作样的道“是我对你不住,我给你吹吹,这就不疼了!” 他作势要吹,沈红绵立即将手抽回来,道“你是堂堂三皇子,我可受不起!” 说完转身即走,李锐骞高他一个头,在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笑道“求求你了!再帮我写最后一次嘛!求求你了!好绵绵!!” 最后,沈红绵拗他不够,还是帮他写了。 二人字迹甚是相似,也不知这次张大夫子又是如何发现的,也是大雨滂沱的天气,张大夫子发了怒,众皇子都在案几前端坐,各个瑟瑟。 李锐祯握着戒尺,缓步走来,沈红绵更加惧怕,跑也不能,那模样,活脱脱一只待宰的小羔羊。 心里早将前排看也不看她的李锐骞咒了十八遍! 李锐祯到她安几前站定,居高临下垂眸,菱唇微开,吩咐道“伸出手来。” 沈红绵心道,上次在御花园埋那只乌木异瞳猫,你好心安慰我,反被我数落一通,如今落到你手里,我还能好嘛? 自然不能。 她抬头,认命般笑笑,然后伸出了右手。 那时她才十一岁,就像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白嫩手指圆润饱满,颤颤巍巍的。 李锐祯仍是一张冰块脸,以戒尺轻点她白嫩手心,按回案几,然后高高扬起胳膊,“啪叽”一声,戒尺不偏不移正落在她手边。 沈红绵缩着小脖子,惊恐又疑惑的望着他,他做了个口型,道“叫!” 沈红绵立即反应过来,配合着“啊”了一声。 接下来的五下,二人似有默契,一声“啪叽”一声“呼痛”,也亏得她坐在最后一排,无人回头查看,张大学士又被李锐祯身体挡住,堪堪算是唱完了这一场戏。 待到散学,二皇子李锐明赶去养心殿侍奉端宁帝,四皇子陪同,李千凡生辰快到了,拉着嬷嬷去看新衣衫,九皇子的蛐蛐跑不见踪影着急去寻,而李锐骞怕被沈红绵教训,书本都没拿,一溜烟跑走了。 大雨停歇,偌大的文华殿,针落可闻。 李锐祯在前面收拾好案几起身,沈红绵小心翼翼的凑过去,伸手示意,轻声道“深谢你了。” 他侧目,与她对望,须庚,道“你若真想谢我,以后便莫要再帮我三哥。” 沈红绵收回手,点点头。 他又道“莫说皇子,就是普通百姓,在我大端朝,但凡是好儿郎,自然要学文习武,不然将来如何保家卫国?你如此帮我三哥作弊,不是帮他,反而是害了他,懂吗?” 义正言辞地说罢,抬脚便走了。 沈红绵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脸,正与梦中的脸渐渐相融,脱口便唤道“李世安……” 他倚洞壁而坐,手里握着快要熄了的火折子,侧头道“嗯?” “我又想起一件事儿……” “何事?” “在文华殿读书时,你不许我帮李锐骞写作业,还打过我戒尺……” 李锐祯起身,将熄了的火折子扔进微风细雨中,黑暗里,道“只打过一次。” 火折子没了,洞中幽黑,他站在洞口,模模糊糊一个影子。 ——我待你好,便是待你好,与旁人无关! 刚刚二人争吵,以他的话结尾,沈红绵噤了声,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只是心里琢磨,不是因为双燕姐姐,为何待我这般好呢? 难道真是因为自小的情谊? 不可能吧…… 沈红绵实在琢磨不出来,转头不再看他,靠着洞壁,不知不觉便又睡着了。 此番倒是没做梦,睡的沉了,浑身发软,几欲栽倒,后半夜不知靠在什么上,又暖和又舒适,睡了个好觉。 翌日,大雨停了,二人从山洞出来,山路湿滑,沈红绵怕他扯到伤口,便一手握他的剑,一手扶着他手臂,往山下行去了。 将出密林,山风吹拂,忽听身后一声娇喝,道“狗男女给我站住!” 狗男女? 沈红绵心道这怎地还骂人呢! 转过身来,见来人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便道“这位姑娘,你为何无缘无故骂人?” “无缘无故?”这女子身着翠绿衣衫,身前两个及腹长麻花辫,上面点缀各色小铃铛,肤色偏黑,一双眼睛倒是晶亮。 她似要往前来,被身侧高大威猛的男人拖住手臂,动弹不得,她侧目,银牙咬着,道“你给我放手!” 那男人神色恭敬,向沈红绵身侧扫过,呼吸一窒,紧抓着她,低声安抚道“莫要惹事!” 二人对话间,言语皆不是中原语言,沈红绵与李锐祯交换眼神,转身欲走,那女子顿时嚷道“给我站住!你们这对狗男女!将我家二郎眼睛弄瞎了,还想跑!” 二郎? 沈红绵讶异,李锐祯收回目光,轻声道“是那头棕熊。” 沈红绵恍然大悟,心里快速盘算,容山与外部科里特相连,看这女子衣着打扮显然也不是中原人,家里能豢养棕熊,出来又有侍从保护,想必这女子定是科里特贵族了。 如此,便好办了。 她将手里的长剑递给李锐祯,转身道“是我们弄的,你要如何?” “我要如何?”这女子气的上了头,从那高大威猛的男子手中挣脱,往前几步,怒道“我要你们偿命!” 沈红绵道“这位姑娘,你可好生看清楚了,我们并没有取那笨熊性命,只是伤了他的眼睛!” “伤了眼睛也不成!也要拿命来!” 你还真是不讲道理! 沈红绵道“绕是你那头笨熊眼睛多尊贵,也不能一双眼睛换我们两条性命吧!” 女子娇斥“一只眼睛换一条性命,岂不正好?” 沈红绵亦不示弱,道“只怕,有些性命,你换不起。” 第53章 趁夜偷看 山中微风飒飒,自东向西,吹过树梢,将破了的襦裙下摆吹翻,向后刮去。 李锐祯抱剑倚树,稍作休息。 那女子道“就算你们的命多金贵,也抵不过我二郎的眼睛!” 沈红绵笑道“你可知我们是谁?” 她身侧高大威猛的男人俯耳与她轻说,须庚,她神色露出少许慌张,向沈红绵身后瞟去,声势便弱了,道“就算不用命抵,你们也别想走!” 沈红绵本想胡乱编个身份吓唬他们,见对方似乎知道李锐祯身份,便就坡下驴,道“你即明白我们身份非同一般,就更该知道,达蒙穷乡僻壤,我们出现在这里,绝不是无缘无故,”她顿了顿,才道“达蒙正在闹鼠疫,你可知道?” 女子道“那又如何?” 沈红绵道“你知道便好,我们此番前来,便是冒着性命危险治疗这病,今时你耽搁我们下山,待鼠疫蔓延,翻山越岭,过到你们科里特部去,任凭什么公主郡主,一旦被传染,高烧不退,脖子肿大异常,三两天之间,命就没有了!” 沈红绵越说越可怕,那女子面露怯色,道“你少吓唬我!” 伤寒论没白看呐! 沈红绵颇有得意,道“我是不是吓唬你,你与我下山一看便知,如若我有半句谎话,任你杀刮,绝无怨言!” 说罢,她往前走,李锐祯抱剑缓步跟上,那高大威猛的男子眼锋与李锐祯相交,随即强拉住那女子,边退边道“回去吧!莫要惹事了!” 这女子心有不甘,嚷道“难道我二郎的眼睛就白白被刺瞎了!我不要!你放开我!” “回去吧!” “不要!” 这女子挣扎不休,那高大威猛男子将心一横,扬起手来,照着她后颈便是一手刀,势罢,将她抗在肩头,转身便走了。 沈红绵愣了须庚,转而噗嗤一笑,拿过李锐祯的剑,扶着他继续下山,边走边道“那男子好像认识你?” “嗯,”绕过石头,李锐祯道“他是科里特大汗的养子,孟克。” 早些年大端与科里特关系不睦,后来因着科里特贵妃在宫中周旋,已多有缓和,久无战事,所以,沈红绵奇道“他怎会认识你呢?” 靖水楼的专业画师可将人像描绘出八九分,兴安城有这些能人奇士,科里特部自然也可以找到,两国紧邻,表面和平没有战事,不代表暗中也没有波涛汹涌。 是以,刚刚四人对上目光,李锐祯与孟克,仅以眼神交流,便互通了身份。 一个大端朝皇子,一个科里特部养子,真动起武来,便不在是“一双熊眼睛换两条性命”如此简单,而是,两国邦交能否再继续维持和平。 其中厉害关系,李锐祯懂的,那孟克自然也懂的。 故此,两个男子都没动,任由沈红绵和那女子来言去语对话半响。 李锐祯将各中情由讲了,沈红绵怨道“早知如此,亮了你身份便是,何苦我还与她多费口舌。” 李锐祯只是轻笑,将手臂横搭在她肩头,低头走路,没有说话。 他身量高,半个身子欺过来,沈红绵勉力撑着,小心翼翼的道“你不生气啦?” 李锐祯侧目扫她一眼,没答话。 这就是还在生气嘛…… 沈红绵道“你莫要生气了,我以后不再乱跑就是了。” 二人默了须庚,他似有些无奈,声音嘶哑的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总要保证自身的安全,否则好事做不成,命就没有了。” 沈红绵点点头,也觉得此番上山找草药甚是莽撞,垂眸见他挨着自己受伤的左小腿,应声道“我记得了。” 她声音软糯,乖乖顺顺。 李锐祯这才侧头看她,二人对视须庚,他道“莫要耍嘴皮子功夫,要牢牢记住才好。” “知道了……” 二人继续往山下行去,沈红绵心里琢磨,孟克即是科里特大汗的养子,为何还会对那女子束手无策? 只怕那女子身份比他更尊贵些…… 疑惑道“刚刚那女子可是科里特大汗唯一的女儿,乌兰?” 李锐祯点点头,道“正是。” 科里特大汗妃嫔无数,膝下亲子养子十余人,但公主只有乌兰一个,适以平日里娇纵非常,棕熊也能豢养。 李锐祯道“你如何知道她?” 在半程庙阔大的书屋里,关于大端朝四周的风土人情志有许多,沈红绵便是在那里读过,她道“以前在半程庙里看过些。” 二人同路而行,李锐祯默了默,才问“你师傅,对你好吗?” 沈红绵点了点头。 他又道“还看过些什么书,讲来听听。” 叫庞然大物欺身压着,沈红绵本不想讲,垂眸见他受伤的左腿,轻吁口气,认命了。 她肚子里奇闻异事极多,从科里特部讲到乌木,再到从前的柔然,娓娓道来,倒真有几分说书先生气质。 李锐祯时有搭话,引的她越讲越高兴,时而还要笑半响,如此走走停停,二人相扶出了杨树林子,石海带着人马迎了上来。 远远地,李锐祯便将手臂抽回,身上重量一轻,沈红绵以袖子擦拭鬓旁汗珠,轻吁口气。 日头高升,温热的微风将这片林子吹的哗哗做响。 今日下山,不知何时能再听她讲故事…… 更不知何时还能将她抱在怀里,哄她睡去…… 李锐祯靠树而立,深邃目光已是缱绻温柔,唤她“哎。” 沈红绵抬眸,笑道“怎么啦?” 二人对视须庚,他道“夜叉已经找到了,昨日我在山上遇到张三,吩咐他送去王家镇了。” 沈红绵喜道“那可太好啦!” 不待二人细说,石海已疾步行至眼前,李锐祯翻身上马,沈红绵坐另一匹马上,由其他兵卒护送,一行人往山下去了。 过了两日,兵卒传过一轮信报,见周围镇子鼠疫也已止住,户部员外郎尚洪便先行回了兴安。 七月十二日,张三将绣娘送回临县,因她朋友极少,沈红绵便一道也跟了去,翌日,过了纳彩、纳吉,问名时张三使了许多银钱给王媒婆,这婆子欢天喜地收了钱,合了两人八字,带到于老妇人跟前,直把二人婚姻夸的天上有地下无,于老妇人迷信,也就勉强同意了。 李屠户虽是个粗人,却极疼爱绣娘这个女儿,纳征送聘多少也不在意,倒是陪嫁不少,如此便把婚期定在了七月十七,张三选这日子也是有缘由的,因绣娘生辰也是这日子。 七月十六,夜里绣娘睡不着,在屋里饮桂花酒,沈红绵见她屋里亮着灯,便寻来与她同饮。 二人坐在窗前,月光姣姣。 绣娘道“我真舍不得我爹。” 她幼时丧母,人人都劝李屠户再续弦,可李屠户坚决不同意,就怕绣娘日子不好过,为父亲的,总不似娘亲能言,对子女有多少疼爱,尽都埋在肚子里。 傍晚用饭时,李屠户吃不下,便只往绣娘碗里夹菜,绣娘低头吃着,心头自然不好受。 沈红绵看在眼里,安慰道“莫伤怀了,达蒙离这儿也近,你嫁过去,若是想家了,回来看看便是。” 绣娘擦了泪花,道“你说的是,我若想家,便叫三郎送我回来。” “是呢!”沈红绵点点头,笑道“我看你的三郎很是把你放在心上,成婚后也必定事事顺着你意,你莫要胡思乱想,饮了这杯,早些睡吧!” 说罢起身,将要关合窗子,猛然见到远处的屋脊上好似站个人,沈红绵唬了一跳,咬着下唇探身细看,眨眼的功夫,月色朦胧,屋脊上又没人了。 她心道只怕是饮酒饮醉了,便将窗子合了,吹熄蜡烛,与绣娘头挨头躺下,不肖片刻,二人便都睡熟了。 第54章 成婚 翌日卯时,东方刚泛鱼肚白,沈红绵便起来,换了粉色绣云纹右衽宽袖短衫,下搭同色马面裙,头梳垂挂发髻,又在两侧各簪了红花,利落地打扮好,便将绣娘也唤起来,待她更衣梳妆后,端坐在床,沈红绵拿了团扇给她,一切准备就绪,便等新郎张三上门来接。 辰时三刻,迎亲的队伍终于敲敲打打上门来,李屠户是个卖猪肉的生意人,他为人厚道,因此在县里风评甚好,故此,来送亲的人颇多,将大门口堵的严严实实。 绣娘的几个本家哥哥打头阵,又要张三吟诗作对,又要张三舞刀弄枪,一番折腾下来,张三累的气喘吁吁,胸前的绸子大红花都戴歪了。 绣娘在屋里等的急,沈红绵便前来探看,见此场面,憋着笑,将绣娘的一个本家哥哥拉到旁边,低声耳语几句,这才勉强放张三进了院里。 奉茶时,绣娘身着绿色喜服,以团扇遮面,李屠户坐在椅上,红了眼眶,嘱咐几句,要她在婆家好生过日子云云,摆摆手,便要她走了。 绣娘泫然欲泣,沈红绵只好俯身上前,轻声安慰道“莫哭,莫哭,新妇出家门前,不能哭的。” 绣娘点点头,忍住眼泪,俯身拜别父亲李屠户,由沈红绵扶上轿子,张三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引路,喜的嘴都合不拢,一行人吹吹打打,往达蒙去了。 仲夏季节,微风阵阵,行过哗哗作响的杨树林子,便到了花开满目的矮坡,沈红绵随行在轿侧,将鬓侧的汗珠擦了,嗅一嗅花香,也不得不感叹,时间真是过的好快,来时刚到三月,现下已经七月中旬了。 遥遥相望,达蒙城静静矗立在蓝天白云之下,似乎已没有了鼠疫的影响。 一行人进了城,往张三家行去,越靠近便越热闹,时有扎着麻花辫和头戴四方巾的女童男童在接亲队伍中穿梭,快到时,听的门前有人大呼一声,张三接回新妇啦! 很快,便有人燃起炮竹,噼里啪啦响动时,刚刚跑来跑去的孩子们都被妇人搂在怀里,男人们围在张三家门口抻头张望着,各个喜笑颜开,只等李绣娘下轿来了。 沈红绵环顾四周,入耳皆是笑声,入目皆是笑颜,心里不仅叹道,这一趟啊,真的没白来。 媒人王婆子头簪大红花,压下轿来,掀开帘子,沈红绵将绣娘扶下,将张三手里的红绸子递给她,二人各牵一头,由众人簇拥着,往院里行去了。 沈红绵不敢怠慢,跟在后面,这院子她也是第一次来,下了三层台阶,一条红毯子直铺到主厅,红毯两侧依次摆开许多圆桌,此时已坐满了人。 沈红绵踏在红毯之上,目光左眺,便见到远远而坐的沈盛。 他今日身着灰色右衽宽袖长袍,黑发半束,端坐着,俊美非凡,似与这热闹的人间烟火格格不入。 沈红绵笑着冲他挥挥手,眉眼弯弯地,露着小白牙,娇憨美艳。 这姑娘谁呀? 说话的男人四十岁开外,挺着肚皮,正是镇上的孙员外。 与沈盛临桌而坐的男子侧头,笑道,她和新妇一起过来,想必是新妇的娘家妹妹? 浑说,我听张三这小子说过,新妇可没有妹妹。 他盯着沈红绵,满脸垂涎,沈盛侧目望他,自然满眼嫌恶,冷声道“她是我妹妹。” 孙员外是个人精,认出他来,立即拱手奉承道“我说呢!原来是沈大人的妹妹!沈大人仪表堂堂,令妹也美似瑶池仙子!真是好生叫人羡慕!” 沈盛冷哼一声,他夸了个没趣,便不再言语了。 沈红绵早已随绣娘进了主厅,拜过天地后,于老妇人端坐在椅上,另一侧放置张三父亲排位,绣娘奉了茶,她饮了,也无笑颜,嘱咐几句,早日开枝散叶云云,媒人王婆子再喊夫妻对拜,张三便与李绣娘相对而站,两人俯了身去,王婆子再喊:礼成!送入洞房! 声罢,刚刚围观的许多人,涌上前来,捉住张三,誓要将他灌醉,令他今夜软趴趴成不了事! 绣娘羞赫,沈红绵扶着她,二人由人带着,急急往新房去了。 张三被县令府的衙役们灌了好一会儿酒,见李锐祯回来了,便肃了肃面容,过去拱手道“拜见大人。” 李锐祯侧身而坐,小臂搭在桌上,抬起手,道“起来吧。” “谢大人。” 张三拿了酒壶,倒满一杯,双手握着奉上,恭敬道“此杯敬大人,多谢大人没有因驼峰谷之事怪罪于我,我张三能有今日,都是大人所赐!” 李锐祯接过,仰首饮尽,将杯子放于桌上,道“知错能改便是条汉子。” 张三道了声是,既而又道“这些日子我随大人办事,深觉得增长不少见识,待我婚后,也想随大人去兴安,报效国家!” 石海在李锐祯身后静立半响,心道你小子倒是挺会找门路哇。 李锐祯不说话,石海便道“按大端律,新成婚者,一年内不许投军,你跟不了我们大人。” 张三一哂,酒气上来,眼下大痣周围也红了,道“我不知道这个……” 院子里吵吵嚷嚷,时有饮酒划拳嘻笑之声。 大端朝以南方为尊,是以,与李锐祯这桌相临其他几桌,都是达蒙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如今户部员外郎尚洪回了兴安,想必不多时候,就会有罢免陈成的文书送到,那时候新的县令走马上任,必定会重新安排衙役人手,他若查过城内情况,便知张三是个可用之人。 紧邻几桌向这里探望,李锐祯道“报效国家不拘在何处,如今达蒙刚刚稳定,县令府也缺人手,你留在这里吧!” “是!”张三点点头,又拱手道“我听大人吩咐!” 李锐祯摆摆手,他便又被拉去敬酒了。 一场婚宴,从午时到傍晚,绣娘与沈红绵等在婚房,二人整日都未吃饭食,饿的前胸贴后背。 沈红绵偷偷溜出来,见日头已经下山,席面上人已散去不少,张三去送客人,沈红绵见于老妇人折身回来,便迎上去,道“大娘,可有吃食?绣娘饿了。” 于老妇人今日身着棕色衣袍,头梳矮发髻,拄着拐棍,忙碌整整一日,头晕眼花,愣是没有认出沈红绵,只当她是跟来送亲的丫鬟,端着长辈架势,教训道“忍忍便是了,怎地就那么饿!” 忍忍? 沈红绵可不是能随便忍忍的姑娘。 第55章 勇敢的青蝶姑娘 绕是心头火燥,碍于她是绣娘未来婆婆,沈红绵便不好直接发作,心思转了转,笑容可掬的道“大娘说的好,古语有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绣娘既然嫁过来了,自然当以夫家为尊,饿上一两天,也不妨事!” 这话面上恭维,细想委实不中听,好似不给绣娘饭吃,张三便如鸡似狗,反正不是人。 于老妇人护儿心切,手里拐杖猛杵地面,喝道“你浑说什么!果然是屠户家出身,没教养的东西!” 她扯了面皮,居然连一天好婆婆的样子也不肯装,不治治她,只怕绣娘以后没有好日子过! 沈红绵仍是笑着,道“你说的不错,绣娘是屠户家养的,没教养能忍耐你,我可不是,我乃是兴安城里来的,就是当今万岁爷也见过,我这人护短,见不得旁人待绣娘不好,”她顿了声,凑上前去,忽的收了笑,狠声道“我问你,究竟有没有吃食?” 二人距离尺余,她眸子盛怒,气势逼人,将于老妇人唬的心头猛跳,这才记起来听旁人讲过,此次来治鼠疫的人中,有个年轻姑娘。 绕是她再不满意李绣娘,却也忌惮沈红绵身份,强忍心头瑟缩,应了声有,便去厨房下面条了。 沈红绵独自等着甚是无聊,见沈盛走到大门口,便追上去,唤道“哥哥!” 沈盛回头,道“怎么了?” 沈红绵迈上两个台阶,正与他一般高,笑问“哥哥吃饱了吗?” 露天酒席,多有风尘,沈盛贯爱干净,任桌上菜色多么丰富,他亦没有动筷子,倒是饮了几杯水酒。 听沈红绵问了,也不答,只反问道“你没吃饭?” 沈红绵立即苦兮兮的牵住他的手轻拍自己小肚子,撒娇道“没有呢,我整日都没吃饭了。” 沈盛垂眸,堪堪压住爱怜神色,抽回手,道“怎地不吃饭?” 如此从头到尾的参与旁人成亲之事,沈红绵也是头一回,本以为到了新郎家,礼成以后,在婚房里待着时,肯定会有人来送吃食,谁晓得也是白等半响。 她道“哪里是我不想吃,是没人给我送饭吃呀!不止我,就连绣娘也没吃呢!” 许是对刚才吓唬于老妇人的事颇为得意,她以小手拢音,凑到沈盛跟前,挑眉笑道“但是不怕,张三的亲娘老子已经去给我们做饭了!” 日头下了山,院子里还有些白日的温热。 沈盛垂眸,见她仰面望着自己,眉眼含笑,纯真烂漫的样子。 不由想到,在江洲时,她也如此,言语常没规矩,但贯是笑容满面,待回了兴安城,林慕姝死后,她大病一场,后来痊愈了,笑容也少了。 伸手将她肩侧碎发拨至身后,沈盛道“你喜欢这里吗?” 沈红绵点点头,随即道“哥哥在哪里,我便喜欢哪里。” 心头仿佛被谁捏了一把,酸涩不止。 沈盛再也忍不住对她的爱怜,抬手轻拍她光洁额头,哄道“傻瓜……” 沈红绵佯装恼怒,笑嘻嘻地与他别过,转身回来,想去看看饭食做好没有,便感到一股灼热视线紧盯自己。 侧目望去,正是坐在南面,与她遥遥相望的李锐祯。 七月十一日晚,微风夹杂着小雨,绣娘在屋里收拾明日要回临县的物什,沈红绵握紧瓷白的小药瓶,来到李锐祯所住的院子,轻叩房门两声。 “进来吧。” 桌上燃着的香炉正丝丝冒着青烟,是熟悉的竹叶香,味道冷冽而清幽。 怪好闻的。 沈红绵轻嗅两下,走到桌前站定,将白瓷瓶放在了桌上。 李锐祯向来是过目不忘,扫一眼,便认出这瓶子与她在山洞里给自己上药的瓶子是同一个,便点点头,敛住唇边的笑意,问“给我的?” “对呀,”沈红绵献宝似的又道“这是我哥哥做的,专治外伤,可好用了!” 李锐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当时他神色淡然,看不出是否会用那瓶药,此时叫他紧盯着,沈红绵不紧疑惑,莫不是药不好用? 她正琢磨,于老妇人将饭食端出来,她接过,笑嘻嘻的道“多谢大娘体贴,大娘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好相于的,待我回了兴安,也能放心绣娘在这里过日子了。” 说罢,往李锐祯那里看一眼,扭身便走,也不管于老妇人在身后作何想法,趾高气昂的很。 席面人都散了,李锐祯也起身离席,出了院子,往城东行去了。 算起来,二人已有五天没见,因担心他的腿伤,沈红绵将吃食送到婚房,麻利的将床头柜的红烛点了,扣上油纸罩子,与绣娘别过,匆匆跟出来,也往城东行去了。 达蒙不似兴安城,夜设宵禁,此时虽然月亮升起来,街道两旁的商户仍是敞着大门,各色灯笼自屋檐垂下,将街面照的通亮。 时有结伴而行的男女,提着灯笼,或是进到酒楼,或是在露天铺面饮茶,一派合乐景象。 李锐祯腿长步子大,沈红绵紧随其后,路过济善药坊时,她正想疾步追上去,忽的从路边站出一女子,挡住了李锐祯去路。 这女子身着黄色宽袖长裙,头梳飞天发髻,步摇在鬓侧,鹅蛋脸,一双单凤眼,生的几分多情。 沈红绵不由的好奇,便在卖油纸伞的铺子前,定睛观望,卖油纸伞的胖大娘与她同看,疑惑道“哎呦,这不是青蝶吗?” 见她认识那女子,沈红绵兴致更胜,道“你认识她?” “是呀!”胖大娘从铺子里绕出来,与她交头接耳,道“这青蝶是孙员外通房生的,孙员外的正房娘子待她可不好啦,动辄打骂还不给饭吃,可怜这么水灵的姑娘了!” 沈红绵点点头,胖大娘又道“这姑娘若是不嫁人,早晚让她主母把命祸害去。” 嫁人? 沈红绵心里一动,莫不是想嫁给李世安? 青蝶双手交叠,行了万福礼,道“小女子青蝶,拜见大人。” 李锐祯负手而立,微侧首,垂眸睨她,道“何事?” “小女子是来向大人道谢的。” 李锐祯打量她两番,道“何事谢我?” 第56章 狂押闷醋 青蝶微愣,她本以为,以她的姿色,凡是见过面的男人,至少会对她有些印象,没想到李锐祯已经全然将她忘了。 她生在孙员外家,本应是千金小姐,可孙员外的正房娘子实在泼辣,不仅服侍丫鬟没给她,平日里,更要找出许多错处,横竖看她不顺眼。 陈成打发红服巫人们来达蒙祈福那日,引起了非常大的骚乱,她看着娇弱,主意却极正,将平日绣帕子卖的银钱拿了,偷溜到街上,想趁乱逃跑,可她到底是个弱女子,在人流中被推来搡去,正要摔倒,那时李锐祯正要去四阳府捉陈成,上马前,顺手将她扶了起来。 这一扶,便扶到了她心坎里。 乱定之后,她又回到孙府,使了些银钱,跟管事的婆子打听,便知晓李锐祯是从京城来的大人物,前途可谓无量,便动了心,傍晚梳洗打扮一番,来在街边堵住他,想要与他倾诉衷肠,更想要倾诉之后,李锐祯能将她带走,救她脱离孙府苦海。 她打定主意,略去心中不快,柔声道“大人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城里的乱动?” 李锐祯仍没记起她来,只道“怎么?” 她也不气馁,继续提醒道“大人那日急着打马出去,可还记得在院门前扶起过一个姑娘?” 自打来了达蒙,连日奔波劳累,除了某个女子,其他人,李锐祯全然没放在心上。 此番听青蝶提示两次,勉强想起她来,点了点头。 青蝶一喜,上前一步,双手交叠在身侧,行礼道“大人记得我便好了,那日若不是大人及时扶起我来,只怕我会任人踩踏受了重伤,青蝶深谢大人!” 啊……是这么回事…… 沈红绵正欲上前,胖大娘伸手拉住她,道“再看看,还没完呢!” 李锐祯道“不必客气,你起来吧。” 说罢抬脚欲走,青蝶扯住他窄袖,将他拉住了。 沈红绵正看过去,“啧”了一声。 青蝶道“大人莫走,我还有一事相求……” 李锐祯侧身,想将手臂抽回,眼眸微抬,扫过身后卖油纸伞的铺子,便不动了,轻舔下唇,道“何事相求?” 青蝶这十八年在孙府过的很是不好,眼下有逃离的可能,自然激动,也顾不得女儿家扭捏姿态,道“大人既救过青蝶,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青蝶想随大人一起回兴安城……” 胖大娘笑道“原来是想以身相许报恩呐!” 沈红绵也盯着看,心里道,你若同意带这女子去,便是对双燕姐姐不忠,既然如此,我帮双燕姐姐跟了郭绍,也不算对你不住。 她面上极是镇定,想看看他会如何回答。 夜风阵阵吹拂,同路而行的男女经过,男子提灯笼,女子挽住他胳膊,二人一路说笑,自是羡煞旁人。 李锐祯微微向后扫一眼,心头便莫名气郁,将手臂抽出来,仍旧背后,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受不得。” “为何受不得?”青蝶疑惑,既而垂眸,以帕子轻拭鼻尖,道“大人莫不是嫌弃我的出身?” 李锐祯默了默,青蝶不忍希望破灭,急忙道“若是因为这个,大人不必忧心,青蝶只想侍奉大人左右,不求什么名分的。” 李锐祯声音嘶哑的道“我已有中意的女子,她极是善妒,容不得旁人在我身侧,是以,我不能留你。” 说罢,抬脚便走了。 胖大娘感慨,这大人还真是个痴心人呢! 青蝶得不到回应,眼泪滚滚而落,沈红绵路过她,心中也是可惜,又不知如何安慰,便只能疾步追上李锐祯,二人并肩而行。 她道“你腿伤好啦?” 他只顾走,沈红绵只得再问“我给你的药好用吧?” 李锐祯看她一眼,嗯了一声,算是答复。 沈红绵又道“你刚刚怎地胡言乱语?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我双燕姐姐最是大方得体,哪里善妒了?” 李锐祯默了须庚,反问道“你怎知我说的是她?” 不是双燕姐姐? 沈红绵愣了下,“那你中意的是谁?” 他不答话,许是因为在婚宴上饮了许多酒的缘故,此刻气血翻涌,只顾往前走。 沈红绵亦步亦趋跟着,道“说话呀,李世安,你中意的不是双燕姐姐吗?” 二人行至桂花树旁,他忽的转身,沈红绵躲避不及,叫他握住双臂,步步后退,摁靠在了树干上。 桂花树足有一人粗,男子也高大,将娇小的沈红绵夹在当中。 他低头,眸子又黑又沉,眼尾犯红,唇线抿直,再无平日里稳重八方的样子。 那日她独自上山找草药,后来在山洞里痛哭一场,将那弯弯绕绕的小心思露出来一角,李锐祯何等敏锐,待她睡着后,抽丝剥茧,便猜中了其中缘由。 她知晓夏双燕与郭绍情谊颇深,便不能看着夏双燕与自己成婚,只怕她连日来的盘算,也都与此有关。 琢磨透了,便觉得心中更加气郁,那日下山来,他耐不住,冷脸教训她几句,她乖顺的应了,事后想来,又觉得自责。 她陪绣娘去临县的前一晚,送了药来,笑颜如花的嘱咐,药很好用,她关怀他,他自然高兴,可一想到那把银匕首和她回赠的画本子,便又堵的慌。 自打她回了兴安,他总想着,对她好一点,更好一点,他也确实如此做了,但有什么用呢? 他到底不知她想法如何,心思如何。 这几日她不在身边,仔细琢磨这些事,心绪便如狂徒入穷巷,适才婚宴上,见她与沈盛亲热说话,更觉得心头火起,痛饮几杯酒,起身离了席。 谁知半路被人拦住,来言去语半响,她只看,既不上前打断,也不阻拦,他便甚是恼怒,抬脚便走,哪知她会跟上来,不停的问自己中意的姑娘究竟是谁! 是谁呢!究竟是谁呢! 她仰着脸,一双杏眼,睫毛颤颤巍巍,望着他。 桂花香飘散,酒气上了头,他又往前,低头声音嘶哑的道“你猜猜是谁?” 纤细肩头被大手箍着,小身子动也不能动,略带酒味儿的气息一靠近,沈红绵只能扭头避开,心里盘算,即不是我双燕姐姐,难道是…… “是不是沈红?” 李锐祯微怔“什么沈红?” 沈红绵答“那日在司马府,福临长公主殿下说你年少时爱慕过一个女子,就叫沈红呀。” “……” 李锐祯哑然,松开手,抬头望天,忽而轻笑,自嘲道“你猜对了。” 第57章 人生短暂,不能抱憾 真是沈红? 年少时,众位皇子都养在紫金城各宫里,每日卯时起床,用过饭便去给殿中长辈请安,然后去文华殿读书,中午有一个时辰小休,下午或学习骑射或到防城卫所参与操练,直到日暮西山才能回寝殿,虽是劳累一整日,用过晚膳,也不能歇息,要再温习一到二个时辰的功课,才可以睡去。 是以,皇子们的课业并不轻松,日复一日,整年里,只有上元节,中秋,春节,才能稍有休息。 平日里,同皇子们共同学习的还有各世家的公子以及贵族女眷。 沈红绵也是自幼入宫,她在脑海里搜罗一大圈,便只想出来,当年教导过端宁帝的老太傅,是姓沈的,而且他家里小孙女沈如意,也在文华殿里学过一段日子。 可沈如意又与沈红对不上,她心里道,兴许是她乳名叫红红,所以连起来,便是沈红了。 沈红绵一向记不得人,能记得这沈如意,还是因为当年在文华殿读书时,她和八公主李千凡打过一架。 那是端宁十七年,临近春节,张大学士给每个学子都准备了礼物。 八公主李千凡得到的是南海夜明珠,而沈如意得到的是绣珍珠团扇子,两相比较,其实还是李千凡的夜明珠更金贵些,可她一向是个得陇望蜀的性子,散学后,又想要沈如意的绣珍珠团扇子。 沈如意的祖父沈老太傅,连端宁帝也教过,父亲又官至工部侍郎,是以也有些身份,哪里肯轻易将绣珍珠团扇子让人,李千凡跋扈罢了,作势便去抢,沈如意也不甘示弱,两个姑娘撕扯半响,众皇子们碍于男子身份,不好去拉,三皇子李锐骞与八公主李千凡同母所出,不忍见妹妹吃亏,急求沈红绵去将她们拉开,当时局面,两个姑娘都红了眼,沈红绵勉力将她们分开,小细脖子不知道被谁的指甲划了一道细长的口子,见了血,李千凡与沈如意,终于消停了。 绕是她们身份多尊贵,闺阁女儿家打架,却也上不得台面,事后二人都被叫到陈皇后宫中回话,也没受什么责罚,只有沈红绵,被殃及池鱼,受了无妄之灾,小脖子上的口子,足足半个月才痊愈。 沈红绵琢磨,沈如意自小便不爱笑,又敢和八公主叫板,想必长大了,性子善妒,也有可能。 沈红绵依树而立,先是疑惑,接着沉思,再是震惊,最后恍然大悟的道“你既有中意的女子,为何还要与我双燕姐姐定亲?” 他在前回道“赐婚,乃是我父皇亲下旨意,我理当应承。” 夏双燕和郭绍在兴安等着,如此探他心意的大好时机,沈红绵自然不想放过,跟着他又问“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雷霆雨露,均是天恩,违背圣旨,稍有不慎,便会祸及自身。 他答“没有。” “怎么可能?”沈红绵拉住他,道“世间万事,除了生死,只要仔细想想,总有法子能解决,你既然有中意的女子,娶了我双燕姐姐可会好过?” 李锐祯侧身,声音嘶哑的问“不好过,又如何?” 沈红绵正欲再说,他拉着她,面向来时走过的路,只见月光如银铺散,屋檐下灯笼澄明,人流交织,夜风吹拂,欢声笑语不止。 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民,尽是臣民,今日,达蒙的百姓能安居乐业,皆因鼠疫平息了,如若朝廷不派人来,还会有这番景象吗?” 那鼠疫之厉害,沈红绵自是知道的,若是从阳春三月到今日都没人管,达蒙恐怕早都沦为死城了。 沈红绵不答话,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对。 他又道“若是想举国各处都是此番景象,就必要有人负重前行,你怜惜你的双燕姐姐,可你也要知道,她父亲乃是吏部尚书,年俸六十一石,这俸禄均出自大端百姓,她即食天下粮,便要分担天下事,有何不可?” 这些朝堂大事,沈红绵从来没琢磨过,在她小小的心思里,只觉得中意谁,便要和谁在一起。 她道“分担天下事,就嫁给自己不爱的人?” 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是如此纯真,纯净的仿佛一汪清泉,以至于李锐祯不忍心再去争辩。 如今太子之位悬空,朝中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吏部又好似天官,主管官员晋升之路,而夏渊身为吏部尚书,又是言官出身,自然各方人马都想拉拢。 端宁帝似乎早已料到有今日,为了防患于未然,才将夏双燕指给了李锐祯。 说起来这也是有缘由的,镇府司专管稽查之事,平日里好似黑夜里的眼睛,杀人不见血的利刃,行动不属六部管理,专归端宁帝调遣。 这些年,李锐祯任指挥使,所有公务,从未踏错一步,如此高度忠诚又谨慎小心的儿子,自然有资格与吏部尚书的女儿婚配了。 二人继续同路而行,李锐祯沉默。 沈红绵侧目看着他,不由得生出些不忍来,问道“那女子知道你的心意吗?” 李锐祯道“谁?” “就是那个……”沈红绵难得地斟酌一番用词,才道“就是你中意的那个女子,沈红,她知道你的心意吗?” 他侧目,深深地看她一眼,道“问这个作甚?” “你刚刚不是说她善妒,绝不可能和旁人分享你嘛,既如此,你若与我双燕姐姐成了婚,她和你,就再无可能了呀。” 李锐祯的目光凝住她,月光下,她的小脸白白嫩嫩,红艳艳的嘴唇,似还有话想说。 他继续沉默,沈红绵便道“我不懂得什么国家大义,我只知道,中意谁,爱慕谁,便要和谁在一起,人生短暂,不能抱憾。” 第58章 计谋 从达蒙返回兴安城已有十日,夏季暑热,沈红绵唤人在院子里支了凉棚,午时过了便在竹椅阖目小憩,待她睡醒,冬葵将甜碗子端来,她吃了半碗,觉得凉快了,便起身整理交领右衽绣薄纱衣衫,捋顺马面裙,未及出门,前院管事的徐妈妈带来一位老翁。 此人很瘦,眉毛胡子都白了,又是个罗锅,正是朱旦。 二人在厅子里谈话,原来他娘子服用夜叉后,咳血止住了,病情也有好转,故此,他特拿了一捆新采摘的莲蓬,来拜谢沈红绵,沈红绵听了,也是高兴,叫冬葵将东西收了。 将朱旦送走,她戴了白纱斗笠,来在大良街,见郭绍的酒摊子前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心头一松,轻吁口气,往开元街行去,过府探望夏双燕去了。 夏季暑气打头,一路上虽有斗笠遮着,也免不得香汗淋漓,沈红绵到了,夏双燕便吩咐人将摇扇挪近,又从小厨房端来冰镇梅酱,姐妹两个边吃边说话。 沈红绵道“姐姐,我来时又去了郭绍的酒摊子,仔细瞧了一会儿,他的生意真不错呢!” 郭绍自小随着他父亲管理夏家在太原的铺头庄子,耳濡目染,便也有些经商头脑,沈红绵临去达蒙时,扔给他一荷包银钱,他接了,深知这是沈红绵考验与他,便把酒戒了,又以此为门路,把守街边开个小摊子,这半年来,攒了不少银钱。 他借着来夏府送酒的时机,将信捎进来几次,夏双燕看了,知晓了前因后果,身体也就慢慢康复了。 夏双燕点点头,道“这还要深谢你,若不是你……” “你跟我客气什么。”沈红绵浑不在意的打断,将木勺子放下,见她似是面有愁容,便问“姐姐,怎么了?” 夏双燕垂目而坐,心中酸楚,须庚,摇摇头,以手中帕子拭了脸颊泪珠,没有言语。 绕是她不说,沈红绵也晓得,李锐祯回兴安后,虽以腿伤为由没有复职,只待在府邸,但端宁帝还是吩咐礼部重新甄选他和夏双燕的婚期,昨日,日子选定,正是下个月初七。 现下八月初三,眼见着,没几日了。 夏双燕与郭绍青梅竹马长大,郭绍去了太原,两人便以书信往来,后来,她有了婚约,便写了诀别信,郭绍看了,匆匆来了兴安,情人久别重逢,夏双燕哪能恨下心,两人和好后,为了拖延婚期,她不惜用和罗香自损身子,称病在床,拖得一日算一日。 更后来,沈盛回来了,拆穿她的计谋,她身体好了,婚期也近了,便想和郭绍分手,正值今年上元节,郭绍将她堵在大良街上,二人多年秘情,便被沈红绵知道了去。 临去达蒙时,沈红绵给她来信,信上说,既然李锐祯也去达蒙,且拖着,待到回来再说,现下,李锐祯回来了,婚期也定了,不多几日,她便要穿着婚服,嫁去王府,做王妃了。 过往种种,想起来,撕裂心头,夏双燕哭的越发伤心,沈红绵也不好受,挪动矮凳子,与夏双燕相对而坐,握着她双手,凑头安慰道“姐姐莫哭……” 夏双燕已哭的双眼犯红,哽咽道“绵绵,我真的……不想嫁给……七王爷。” 白芍在旁也忍不住哭道“小姐,你莫伤心了,再哭坏身子可怎么好……” 主仆两个泪水连连,沈红绵打量两番,将心一横,又将夏双燕拉的更近些,望住她,轻声道“姐姐,你莫哭,我有法子能让李世安娶不到你。” 夏双燕怔愣,沈红绵吩咐白芍将窗子和门都关严了,又派她去把守门风,一言一语将连日来心中所谋讲了个清清楚楚。 夏双燕道“事若真成了,你找何人做那体力活?” 沈红绵心中已有人选,便笃定道“这个你莫管,我已想好找谁了。” 屋子里针落可闻,天渐渐黑了,又没点灯烛,将相对而坐的两个女子,包裹在虚虚的黑暗里。 自古以来,以天子为尊,天子所出旨意,若敢抗命,事情败露,不仅祸及自身,更有可能株连九族。 夏双燕忧心道“我怕我父亲受牵连……” 此事非同小可,沈红绵也不敢给她画饼保证,只道“这也是有可能,”她见夏双燕又要哭了,便复又拉住她的手,安慰道“但我会尽力将这事做的密不透风,若真成了,你和郭绍便可以远走高飞,永远在一起了。” 朦朦胧胧的光亮里,她的眼睛又圆又大,黑色的眸子,似鼓励又似无限勇气,夏双燕受她鼓舞,道“我自是想永远和郭郎在一起。” “那就是了!”沈红绵又道“姐姐,此事若成了,你便要和郭绍先躲上一阵子,风餐露宿,会受许多苦,你能忍耐吗?” 夏双燕点点头“能。” “还有一个,”沈红绵略微沉吟,自问与郭绍认识不久,除了能看出他对夏双燕一往情深,至于他为人品性如何,心性如何,根本无从得知。 沈红绵是黑堂子讨饭出身,虽说在沈府过了两年自在日子,后来奉召入宫,又整日周旋在公主和皇子中,学的就是察言观色,再后来,为了给沈盛治病,到了半程庙,亦没少看她师傅的脸色。 是以她别旁人更清楚,要想看清一个人,非有三年五载,多来往处事才行,可夏双燕与郭绍这事又紧急,她只能临去达蒙前给郭绍一袋子银钱,心中盘算,倘若他能戒酒,又能挣钱,至少她的双燕姐姐以后不会过那“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生活。 画本子里可讲了,感情再好的夫妇,也经不起没银钱使的苦闷日子,沈红绵深以为然。 回来后见郭绍果然将酒戒了,又开了酒摊子,观察几日,见生意颇好不是虚的,才敢将心中谋算讲给夏双燕听了。 绕是如此,她也不免担心,又再提醒道“此事若成了,必要瞒住你父亲娘亲,自此以后,你便不再是夏府的大小姐,往后你能依靠的也只有郭绍,姐姐,你想好了吗?” 颠沛流离,依靠郭绍,夏双燕倒是不怕,只是听了以后再不能和父亲娘亲来往,亦无法尽孝膝前,便十分舍不得,她又伏在沈红绵肩上哭了许久,这才下定了决心。 第59章 和李锐骞玩叶子牌 这几日天公不作美,小雨微微缠绵,屋内墙角地面均有些返潮迹象,沈红绵受不得半点闷热,便吩咐人将凉棚维帐拆下来,换上竹帘子,又吩咐冬葵拿来丝被,她在藤椅躺了,看画本子累了,便顺手放置脸上,想要小憩,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盘算,不知夏双燕如何了。 冬葵立在藤椅旁,忽见竹帘子被掀开,唬了一跳,待那人露出脸来,便急忙矮身行万福礼,道“三……” 李锐骞抬手打断她,唇边噙着笑,静悄悄的来在藤椅旁站定,弯腰将书掀开,道“看个画本子都能睡着,你是猪麽?” 府上来客人,都是在前厅由沈盛接待,突然来个男人,窜到后院,沈红绵也唬了一跳,待看清是他,心里高兴也要佯装温怒,瞪他一眼,将丝被扯高,盖住脸蛋,闷声闷气的道“你才是猪呢。” 李锐骞贵为当朝三皇子,又获封绍勇将军,自然身份显赫,在这兴安城里,敢骂他是猪的估计没几个,冬葵将热茶放了,在旁听了,不免要为沈红绵捏把汗,又偷瞟李锐骞神色,看他也不恼,只是道“既不是猪,那便是达蒙山高路远,你一路奔波回来,累着了。” 这还像句人话。 沈红绵将丝被掀开,也不起身见礼,道“你来找我有事呀?” “无事。” 棚外小雨飒飒,微风拂过院子里花开正盛的大槐树,阵阵清幽的香甜飘来,李锐骞低头翻着话本子。 他今日身着绯色长袍,头戴黑乌沙,低头垂目,而他手里的书,名唤谑浪,正是由郁履行编录的笑话合集。 这可是城南画舫最畅销的笑话大全,他翻了几页,不仅没被逗笑,眉头反而微微拧了起来,沈红绵知他心中定是烦恼,便坐起身,提议道“你即无事,咱们来玩叶子牌吧?” 李锐骞这才抬头,不等他应声,沈红绵便兴冲冲地吩咐冬葵将叶子牌拿来,铺到矮几上,抬头道“你还记得叶子牌的玩法吧?” 李锐骞点点头,将玩法稍微讲了一遍,沈红绵点头称是,嘴里嚷着光这么玩没意思,咱们得有点赌注。 李锐骞表示同意,沈红绵便又吩咐冬葵取来笔墨,放置岸几旁,一切准备就绪,二人便你一张我一张的玩起来,头几把,李锐骞还表现的兴致缺缺,后来越赢越顺手,直把沈红绵的脸画成了大花猫,额头一个王字,杏核眼被圈住,小鼻头黑黑,粉腮上各三撇胡子,模样要多滑稽便有多滑稽。 上次李锐骞从乌木回来,便来看过沈红绵,那时他送她两盒子乌木的珠宝首饰,还有一把银匕首,冬葵在旁看了,心里以为二人必是情投意合,可今日再看二人玩闹的状态,便觉得不太对味,世上有哪个男子会蠢笨到将自己中意之人涂的满脸谯黑? 活像戏班子里打杂的。 李锐骞将笔一扔,笑的胸腔嗡动,指挥冬葵,道“快去取个铜镜来,让你家小姐照照,哈哈!” 冬葵气死了,应了声是,挑竹帘子进屋去了。 他笑的高兴,沈红绵拿过毛笔,在砚台里猛戳几下,作势威胁道“你若是再笑,我也画你几道!” “那可不成!”李锐骞环胸,抬长腿轻踢她坐的藤椅,道“你可不能输不起呀,可是你要玩这叶子牌的!” 沈红绵气的直哼哼,见冬葵端铜盆回来了,也不与他计较,起身洗手净脸,李锐骞道“你这玩牌的手艺退步许多啊,我记得在宫里时,你脖子受了伤,都能打的我落花流水呢!” 沈红绵道“我何时脖子受过伤?” “看你这记性,”李锐骞道“有一年春节,我妹妹和沈老太傅的孙女因为张大夫子给的礼物打在了一起,你去拉架,脖子被刮了一道口子,忘记啦?” 陈年旧事,非得有人提醒才记得起来,沈红绵将脸擦干净,回头凝住他,道“我记得了,当时还是你让我去拉架的!” 李锐骞讪讪笑道“是我让你去的,可我也承了你的情,给了你好些礼物不是!” 冬葵听了,偷瞄他一眼,见他浑没样子的坐着,面容虽不多出众,气质却是英姿勃发,心里默默道,人真是不可貌相呀,兴安城的姑娘要是知道您满肚子坏水,还会想嫁给您吗? 不可能的。 净了面,又擦了些许胭脂,沈红绵这才坐回藤椅,来回轻晃,吱吱呀呀中,望着竹棚顶,道“你那些礼物中,只有一个是好东西,那药膏味道好闻,抹起来凉凉的,不大一会儿我的伤口便不痛了,所以才能把你打的落花流水。” 李锐骞道“那药膏是我七弟给的。” 摇晃的竹椅忽的顿住,仰面望棚的美艳女子,目光也有刹那怔愣。 沈红绵偏头,道“是吗?” “是啊,”李锐骞点头,道“那日你受伤后,我七弟便把药给了我,说是张大夫子从太医院寻来,专治外伤还不留疤痕,”他顿了顿,盯着沈红绵左右打量两番,道“看你这神色,确实没留疤痕吧?” 许是叫他瞧的颇不自在,心头也有些发热,沈红绵便扭过小身子,又提起丝被,道“我困啦,你无事便走吧。” 二人只顾玩闹,却不知雨何时停了,温吞的日头藏在薄云里,晒的院子里昏黄。 李锐骞望她一眼,侧头问“什么时辰了?” 冬葵在藤椅旁静立,道“酉时了。” 原来都这个时候了。 十日前,西城卫所里有两伙兵卒一言不合扭打起来,造成三人重伤,后经大理寺查实,冲突起因竟是因为两个兵卒争论,为何圣上不给绍勇将军举办庆功宴。 其中一个兵卒替李锐骞说话,大意就是打仗辛苦,出生入死,一次庆功宴办不得了? 另一个兵卒安抚他,说是现下礼部正准备七王爷的婚事,忙不过来。 那兵卒不干了,便争道,都是万岁爷的儿子,怎地还两种待遇呢? 这兵卒是京卫调过来的,听了也不服气,便道,我们大人不仅守卫皇城,连达蒙鼠疫也能平息,自然得万岁爷另眼相看了! 他一说“我们大人”,另一个兵卒炸毛了,好家伙,原来你是故意气我的,如此,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凶,动起手来,旁边吃饭的其余兵卒不知怎么疯魔了,看来看去,也卷了进来。 这两伙人,无论是跟李锐骞出去打仗回来的,还是属李锐祯从京卫调过来的,都是实打实的练家子,发起狠了,各个跟不要命似,故此,才会造成三人重伤的后果。 大理寺上书端宁帝,端宁帝看了折子,勃然大怒,罢了兵部侍郎王勇信的官。 第60章 李锐祯的府邸 王勇信被罢免,圣旨上写的理由便是束下不厉。 其实说来,此等小事绝不至于使一个兵部侍郎被罢免,王勇信丢官真正的原因,乃在于和李锐骞这个绍勇将军过从甚密,端宁帝眼里容不下沙子而已。 李锐骞因念着二人曾在乌木共同上阵杀敌的情谊,便上书为王勇信求情,可那折子如同泥牛如海,半个回音都没有。 他气郁,却又无可奈何。 今日在镇府司点完卯,便在街上闲逛,逛着逛着,来在沈府门前,抬腿便来了后院。 他来时,还在下着小雨,沈红绵在藤椅上躺着,他将她唤起来,她陪他打叶子牌,玩玩闹闹,不知不觉两个时辰便过去了。 他心中快活,被她撵了也不生气,只是起身,道“绵绵,你除了江洲,还去过哪里?” 当年沈盛病重,沈红绵拉着他确实走过几个地方,听他问了,一时竟想不起来具体是哪里,便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锐骞站在竹帘子前,目光越过开满花的老槐树,向远方望着,道“这几年,我在乌木待的最久,那里的山坡一望无际,三四月份,吐尔根杏花开的到处都是,到了暑热,一架子一架子的葡萄,紫黑的,绿的,黄的,满满当当,还有一种你从来没吃过的瓜,金黄色,很是香甜,到了冬季,南乌的雪下的极大,有时一夜过去,我们行军的帐篷便被埋住半截,我们清理了帐篷,用雪水煮羊肉吃,掀了盖子,那羊肉在大锅里炖的软烂,羊汤白而浓郁,喝上一口,香的家在哪里都忘了……”他顿住声。 冬葵已经听的入了迷,连沈红绵都已起身坐着,他回望过来,笑道“口水要出来了,赶快擦一擦!” 沈红绵回神,肚子咕噜一声,冲他嚷道“馋谁呢你!” “哈哈!馋你啊!”李锐骞笑的止不住,沈红绵抓起桌上的话本子打过去,他顺手接了,道“南乌的姑娘也似你这般泼辣,只不过她们长年和羊群骆驼为舞,各个锻炼的腰细腿长,不像你,只知道躺在藤椅上享受,活像只小猪!” 沈红绵也恼了,起身抓起矮几的毛笔,不管不顾的撇过去,骂道“你给我滚——” 李锐骞掀帘子躲出来,边笑边道“话本子我拿走啦,你那么好笑,不用看这玩意儿了!” 笑声渐远,沈红绵跌回藤椅,喘了好一会儿气,心里磨牙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好心和他打叶子牌,哼! 许是叫他引的馋虫大动,傍晚沈红绵便吃了煮羊肉,翌日又喝了羊汤,用过早饭,沈红绵换了碧色对襟褙子,下搭豆青绣蝴蝶纱裙,头梳双丫髻,在两侧簪了蝴蝶钗,打扮完了,她坐在铜镜前,粉脸桃腮,细眉入鬓,一双杏核眼,眸子晶亮,眼尾弯弯,嘴唇红润,端的是明艳动人,又娇又俏。 冬葵将胭脂盒盖了,忿忿道“我们小姐这么漂亮,三王爷有眼无珠,才会可劲儿欺负你。” 沈红绵起身,走到八仙桌旁,解开白纱帷帽,笑道“你哪知眼睛看到他欺负我了?” 冬葵跟过来,道“昨天呀,他和你打叶子牌,画的你满脸都是,可恶的很。” 将帷帽戴了,沈红绵道“昨日我是看他不开心,故意输给他的,你别替我打抱不平啦。” 故意输给他?做什么要故意输给他? 冬葵不解,沈红绵边出房门边道“那厮不高兴,找我来寻乐子的,我也不能叫他失望不是。” 更何况,不肖几日,我还有求于他呢。 沈红绵出了府门,行到大良街,来在郭绍摊子前,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如今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欠一股东风,盘算了好些时候,这当头一刀落不下来,她便始终静不下心,路过普济药坊,鬼使神差的进去买了治疗外伤的药,又鬼使神差的朝太平街行去了。 李锐祯的瑞王府,正在太平街上。 沈红绵提着油纸包,与门口守卫面面相觑,已有一刻钟了。 府邸高门,两只大狮子雄壮威武,五六节台阶。 果然是王爷府邸,确实阔气。 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接着她又自问,你来做什么? 她又自答,找李世安啊。 另一个再问,找他作甚? 她犹疑两分,当然是,那当然是,看看他腿伤好没好啦,我还拿药来了呢! 呦呵,你看他住这地方,像是没药用的苦命人嘛? 沈红绵心里点点头,确实不像,但是他的腿伤又确实没好呀!自打他受伤,这都一个多月了,就怕他府上的是庸医哦,嗯,很有可能是庸医,所以我才拿了药来看看呀! 另一个她终于被说服了,没声音了。 她戴着白纱帷帽看不清模样,又不上前询问,门卫耐不住,粗声粗气的道“王府门庭,闲杂人等无事退开。” 沈红绵道“这位军哥,我是来探望你家大人的,”她举着手里的油纸包,强调道“我是来给他送药的。” 守门兵卒疑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沈。” 守门兵卒看了眼与他同站的兵卒,道“那你在这等着,我去通报一声。” 沈红绵喜道“劳烦军哥了。” 她这厢站定,须庚的功夫,黑色大门向内打开,一位身着灰色长袍的老伯疾步出来,凝她一眼,似是确认了,连忙下了台阶,道“可是沈院判的妹妹沈红绵?” 沈红绵一愣,道“正是。” 这老伯似了松口气,笑道“那快随我进来吧!” 自打李锐祯十八岁出紫金城另立府邸,元伯便在瑞王府管事儿,是以,合府上下,对他也极为敬重,刚才看门的兵卒,见他对头戴帷帽的女子甚是客气,不由得也多看了两眼沈红绵。 元伯领着沈红绵沿中路行过阿斯门,路过一宫门和二宫门,才向左路行去,绕过假山,亭台楼阁,才到了偏殿,元伯在前介绍“沈姑娘,这便是我们大人的寝殿了。” 这寝殿琉璃瓦顶,硬山大脊,屋檐下垂,坠了六只大灯笼,顺着青墙而下,路过三层台阶,左右各摆两口门海,里面培育睡莲两三朵,几尾红鲤鱼。 向上望,两棵高大槐树,开满了白色花朵,香味扑鼻而香甜。 沈红绵本以为她院子里的槐树已经够高了,没成想,与这两棵想比,那根本不值一提。 李锐祯她认识好多年了,到他府邸,却是头一次。 沈红绵从不知道,他住的府邸,竟是这般阔大。 她捏着手里的油纸包,跟上元伯,二人停在门前,元伯语气轻快地道“王爷,沈院判的妹妹沈家姑娘来看你了。” 第61章 不能离开 元伯说完,在大槐树上栖息的画眉鸟,叫了两声,里面却没有任何回答。 怎地?我来瞧你,你还摆起谱来了? 二人等了须庚,元伯歉然地冲沈红绵笑笑,低声解释道“可能是睡下了,姑娘莫急,我再喊一声就是了。” 沈红绵道,我哪里着急了! 面上仍规规矩矩地,道“您请。” 元伯声音更大些,“王爷!沈院判的妹妹,沈家姑娘来瞧你啦!” 殿里传来“咔啦”清脆的一声,不用细辨,也知道是杯子掉落,与木头地板相撞,碎了的声响。 沈红绵皱眉,怎地?不高兴我来,还摔杯子啦!哼! 里边又默了须庚,才有嘶哑的声音传出“进来吧。” 元伯推门而入,沈红绵随在后面,一股子冷冽而清幽的竹香争先恐后的钻进帷帽里,沈红绵嗅了嗅,站定了。 他是真的刚睡醒,下身穿着黑色裤子,上身的同色右衽寝衣松垮的套着,胸前敞着些,袒露出的蜜色皮肤,肌理分明,平日里用发冠束妥帖的黑发,现下只用银色绸缎绑了,一长一短的银带子,搭在肩头。 许是在他府邸的缘故,他看着比平日姿态更放松些,不那么严肃了。 元伯见他光着脚站在地板上,连忙折身去取布巾,他低头系上右腰的带子,将右衽衣襟带平整,抬眸望过来,没来由的笑了。 菱唇微张,笑容侵染进那双幽黑似潭的眼睛,他道“都进来了,为何还戴着帷帽?” 这竹香从前沈红绵只觉得好闻,今日不知怎地,竟觉得有些熏人,粉腮透红地抬手解了帷帽带子,摘下来,这功夫元伯回来了,拿着扫帚和撮箕,匆匆将茶杯碎片收了,又用布巾将地擦拭干净,退身出去了。 “吱呀——” 门关上了。 这屋子很是阔大,沈红绵左手边放置长条岸几,后置卧榻,旁侧两排五层高书架,摆放满满当当。 再看右侧,一扇六开屏风,上绣远山风景,沈红绵仔细打量,越看越觉得其上风景很是眼熟。 李锐祯转身坐回床上,道“来找我何事?” 沈红绵回过神,心里对他磨磨蹭蹭开门,似还有怨气,嘟囔道“我来看你腿伤好没好,有没有整日疼的睡不着。” 他坐在月洞架子床上,也不答,抬抬下巴朝旁边的圆凳子示意,道“过来坐。” 绕是沈红绵平日里多么浑没样子,到底是个女儿家,这里是他的寝殿,他又只穿了寝衣,孤男寡女的,不大好吧…… 沈红绵想就近找个地方坐了,听他又道“过来。” 这声催促透露些许不耐,沈红绵只好放下帷帽,捧着油纸包,过去坐好了。 二人目光相碰,沈红绵歪头避开,去打量那被黑色裤子包裹的左腿,道“你腿伤还没好吗?” “嗯。” 低头将手里的油纸包打开,拿出里面翠绿瓷药瓶,沈红绵道“这个药早晚两次涂抹,很快便会好了。” 李锐祯也不接,目光在药瓶和她脸上逡巡,道“你买的?” 沈红绵诚实的点点头,“啊,我买的。” 他忽的又笑了。 笑什么?! 沈红绵大为不解,根本想不出哪里好笑,坐在圆凳子上,左右动了两下,莫名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哇,太诡异了。 她四顾打量,也没见到臂展之内能放药瓶的地方,便抬手向他示意,道“拿着呀。” “呵。” 他第三次笑了,还笑出了声。 戏本子里说秋香三笑留情对唐寅,引的唐寅上演点秋香,你这三笑是怎么个意思? 沈红绵越发坐不住,脸颊火烧火燎起来,直到细嫩的耳根子,全都红透了。 将药扔到床铺上,道“你用就用,不用便算了,”说罢,站起来,道“我走了!” 没两步,忽听外面元伯大声通传道“王爷,万岁爷派人来瞧你了!” 来不及反应,沈红绵只感觉腰腹被人从后面握住,接着双脚离地,迅速后退,昏头转向的功夫,便被扔在了床上,接着被子兜头兜脸蒙下来,将她全身藏了个严严实实。 做什么啊! 她要起身,脖颈被一双暖呼呼的大手握住,将她摁趴在被子里,黑暗中,听着嘶哑的声音在旁低喝“别动!” 李锐祯抬手将两侧的黑帷幔扯好,坐在床上,无甚表情。 “吱呀”一声,门开了。 王公公领头进来,道“拜见七王爷。” “起来吧。” 王公公弓着身子,恭敬的道“您腿伤迟迟不愈,万岁爷很是忧心,特请顾院首来给你瞧瞧。” 李锐祯道“劳烦公公跑这一趟。” 王公公腰弯的更低了,笑道“七王爷这话儿便是折煞内臣了。” 说罢,回头示意,一直站在他身侧的顾院首提着诊箱上前,李锐祯伸出左腿,轻抬下巴,微微后仰,将左手伸进帷幔内撑着上身,道“有劳顾院首。” 沈红绵伏趴着,竖着小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忽的从被缝里,探进来一只手。 这手长年挽缰握剑,是以手背青筋凸起,虽是手指修长,但却略显粗糙,一看就……充满了力量。 沈红绵微微呼吸,闭上眼睛,越发觉得脖颈和腰腹一阵阵发热发痒。 都是他刚刚碰的地方…… 沈红绵想,他是不是有毒哇…… 待她再睁开眼睛,那手忽的抽走了。 她轻吁口气,听外面说道“王爷这伤愈合前,仍需忌口,臣上次给您的药,每日三次涂抹,很快便会痊愈了。” 李锐祯道“深谢顾院首。” 顾宏将枕箱收了,后退站好,王公公又吩咐身后的随侍放下两个紫檀食盒,道“王爷,这是皇后娘娘让内臣送来的,里面是鲈鱼汤,皇后娘娘说,吃了对伤口愈合也有好处。” 李锐祯道“劳烦王公公替我谢谢母后。” “王爷哪里话儿,都是内臣该做的,王爷既没有别的吩咐,内臣便退下了。” “去吧。” “是。” 说罢,王公公领着一行四人,退身出去了,元伯随着,将门关上了。 夏季暑热,在被子里藏半响,沈红绵露出头来,碎发贴在额头脸颊,一双眼睛明媚晴朗,轻声道“他们都走啦?” 李锐祯坐在两侧落下来的帷幔中,侧身点点头。 实在是太热了,沈红绵也顾不得许多,爬起身来,将被子掀了,一把蹬掉,拨弄脸侧碎发,道“你这什么被子,怎地这么热?” 这被子是由鸭绒制成,薄薄一层,夏季盖来最是适合。 可沈红绵就是不耐热啊,脸蛋红扑扑,想爬下床,李锐祯长臂一挡,又将她挡了回去。 月洞式架子床,四围以黑色帐幔遮挡,下床这侧雕刻成圆月形式,以此得名。 李锐祯把守在床侧,是以,沈红绵便被困在了这一方天地里。 沈红绵道“热呀,我要下去。” 他侧身而坐,声音嘶哑的道“不行。” 沈红绵不解“为何?” 他垂眸,又抬起,道“王公公刚走不久,说不定还没出府门,你现下出去,岂不是被他逮个正着?” 沈红绵不死心,道“那我不出去,我就在屋里等,你这床上热。” “那也不行,万一王公公又回来呢?” 沈红绵皱眉,凝他须庚,叹了口气,颇有逼上梁山之感,盘起腿来,浑没样子的坐着,认命了。 第62章 情动不自知 殿里静悄悄的,帐幔之内更是如此。 两人都默了半响,沈红绵道“我听我哥哥说,顾院首的医术很是厉害,有他给你开的药,你怎地还没好呢?” 顾宏的药再厉害,不往伤口涂,那也是废药,更何况他每两日便要涂些至腐的药膏,怎么好的起来。 李锐祯道“他的药,我没用。” 沈红绵讶异“为何不用?” 如今四皇子李锐祺监国,三皇子李锐骞暂代镇府司指挥使一职,朝中大臣暗地里分成了两党。 李锐祯不想卷进去,所以从达蒙回来便以腿伤为由,迟迟没有复任。 这等尔虞我诈的事,她不问,他也不讲,她问了,他便也不瞒着,便略略的解释了一番。 朝廷里的事,沈盛为了保护沈红绵,从来半个字也不肯讲,所以,偶然听来,沈红绵也觉得甚有意思,听完了,点点头,道“你说的,是不是国家机密?” 从达蒙回来后,李锐祯便借腿伤称病,待在府邸,独处久了,心中所思所盼,便越发分明。 晨暮,他睁开眼,便会发现她躺在身侧。 三餐,她在旁亦吃的香甜。 练功,她会拍手叫好。 夜更,她会伏在他胸口,沉沉睡去。 更有甚者,她会潜入梦里,故此,他躺在床上,听元伯喊,沈院判的妹妹沈家姑娘来了,他还以为是幻听,脸色阴沉的下床来饮茶,递到唇边,元伯的第二声又传来,他听真切了,手却发抖,将茶杯掉在了地上。 两人已有半个月没见,她送了药便想走,恰逢王公公来了,他便将她扔到自己床上,禁锢她,找理由,找借口,骗她多在这里待一会儿。 她确实留下来了,坐在他的床上,和他讨论了半响“国家机密”。 李锐祯望着她,道“你说是就是吧。” 沈红绵点点头,道“我会帮你保密的。” 说完,要下床,他便长臂伸过她头顶,手向外撑,撩开了黑色帷幔。 沈红绵在他胸口处侧头,他撑着手臂,亦低头。 帷幔被掀开,床上亮起来,二人目光相交。 很近很近的。 近到可以看到她晶亮的眸子里倒映着他的脸…… 近到可以感受到她红唇里吐出的香气…… 李锐祯心头一凛。 又黑又深的眸子似有东西在烧,他的喉结上下滑动,沈红绵垂眸避开,觉得自己快热死了。 爬下床来,怎知腿软了,一个踉跄,歪歪倒倒,他反应是极快的,就像窥视猎物许久的饿狼,起身一把握住了她纤细手臂。 二人再次目光相撞,沈红绵嗖的将手臂抽回来,道“我走了!”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声音嘶哑道“直接回府,不要在外面乱逛。” 沈红绵拉开门,头也不回地道“我知道啦!” 她溜的飞快,出了瑞王府,从太平街来在渭水街,回了沈府。 这几日无风无浪,沈红绵便窝在藤椅上,或看画本子,或吃甜碗子,待的也算消闲。 又两日,因沈盛作为随行御医,平息鼠疫有功,端宁帝便赏来好些稀罕物什,内臣王公公走后,她拣了一把玉骨团扇子,扇的呼呼生风。 冬葵疑惑道“小姐,从前老爷总是管着你,不许你出去,你反而不停往外跑,现下老爷日日被召进宫里,你怎地反倒不出去了?” 沈红绵心里有事,只敷衍道“天气热,不想动。” 兴安城地处北方,是以秋季来的也早些,冬葵将甜碗子收了,道“热不了几日了,这都九月初三了。” 沈红绵心里咯噔一声,没在言语。 她盘算着,还有四日,应当快了。 九月初四,司礼监已将婚礼所需用品,一应准备妥当。 九月初五,李锐祯协同礼部侍郎余坤和前往天地二坛祭祀。 九月初六,余坤和又携圣旨前往夏府,将纳征聘礼三十六箱放下,站在院中,朗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夏府女夏双燕,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瑞王妃,钦此! 夏府以夏渊为首,身后侧跪当家主母常氏,再其后妾氏三名,再后便是各房子女,因这圣旨于夏双燕相关,故此她跪在正当中。 待王坤和宣读已毕,夏渊叩谢皇恩,起身接了圣旨。 同朝为官,王坤和少不得要恭维他一番,夏双燕站在后头,只觉得头顶的日头,晒的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须庚,她清丽身姿“噗通”一声,跌在地上,昏死过去了。 原本喜气洋洋的院子,立时叫嚷起来,夏渊再也顾不得与王坤和寒暄,直奔夏双燕而去,喊道,快去将大夫请过来! 夏府乱了套,王坤和匆匆退出来,打马直奔紫金城,进了养心殿。 那时端宁帝正与沈盛下棋,王坤和犹疑两分,端宁帝头也未抬,道“说。” 王坤和这才快速将情况禀明,端宁帝听了,便吩咐沈盛前去看看。 沈盛领命退了出去。 一时养心殿寂静无声,端宁帝盘腿坐在榻上,单臂搭着炕几,锐利的眸子仍盯着棋盘,手里来回转动黑棋子。 转了半响,抬头道“夏府乱了?” 古往今来,成婚都是喜事,若是婚姻由皇帝所赐,那便更是喜上加喜,如今礼部尚书位置悬空,王坤和身为礼部侍郎,心里清楚,若这差事做好了,得赏赐事小,一跃升了尚书也是有可能。 是以,整个婚礼所需用品,他都亲自准备,昨日,陪同李锐祯去祭祀完毕,今日,又携圣旨来到夏府,心中盘算与夏渊寒暄结束,便可回宫领赏,哪知道,他还未离开,夏府小姐,夏双燕,明日即将成婚的新妇,突然摔昏在了院子里头。 平头百姓家,成婚前一日,发生此等大事都为不吉,何况这是皇家婚事,王坤和弓身站着,后背冷汗冒出,声音干涩的道“回万岁爷,是的。” 端宁帝又沉思片刻,道“你仔细想想,夏府可去请大夫了?” “请了的,”王坤和垂眸,想起什么,忽的又道“不过好像不是外请的。” 黑色棋子被扔回玉碗子里,棋撞碗壁,“当啷”一声脆响。 端宁帝声音已沉了两分,道“好像?” 第63章 挖坟进行时 他不似一般皇帝,脸胖肚子大,相反身骨硬挺,穿着黄色盘领窄袖长袍,袍上前胸和两肩各用金线绣盘龙,端坐着,锐利眼睛比那胸前盘龙更有气势,似是能将人心看透。 王坤和垂眸避开他的凝视,答道“夏府小姐晕倒时,臣听夏大人说——快去将大夫请来,臣留意那应声老仆,见他往后院急急行去了,所以,依臣之见——” 他顿了顿,端宁帝道“说。” “是,”王坤和继续道“依臣愚见,应当早有大夫住在夏府了。” 二人又默了须庚,端宁帝抬手,王坤和便退下了。 且说沈盛从养心殿出来,路过金水桥,出了紫金城,先吩咐元冬回府去看着沈红绵,这才上了马车。 行了一个时辰,来在夏府门前,只见门头已挂起白灯笼,有两个小厮正在台阶下,给石狮子的脖子缠上白绸带。 怎地如此快? 沈盛吃了一惊,面上不动声色,进了院里,迎面见到朱管家,见了礼,说明来意,便由朱管家引着,到了后院,此时院内哭声一片,灵棚四角均挂黑白稠花,白色棚纱帷幔随风轻飘,内中一口黑漆大棺材,不肖说,躺的正是夏双燕了。 朱管事进了棚子,通传过后,夏渊出棚来,沈盛拱手施了一礼,道“夏大人节哀。” 夏渊身着紫色官服,头戴乌沙帽,显然是接了圣旨后,再没有来得及更换衣衫,强忍住悲痛,回了礼,将先前给夏双燕诊治的大夫唤来,沈盛与他在棚前交涉半响,与夏渊别过,又返回紫金城,进了养心殿,将在夏府的情况禀明,便退身出来了。 这便就急忙回到府中,进卧房吩咐沙柳将月白色右衽交领宽袖长袍取来,快速更了衣,直奔饭厅去了。 今日,徐妈妈吩咐厨房做了六菜一汤,沈红绵等了许久,见沈盛进来,娇呼道“哥哥,快来用饭!” 沈盛乜了元冬一眼,元冬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沈红绵还不知道夏府丧事,沈盛放下心,在主位坐了,沈红绵将筷子奉给他,这才低头吃起来。 沈盛一向食不言寝不语,倒是沈红绵,边吃边说,一餐饭,吃吃停停,足有半个多时辰,待她吃完了,起身行了万福礼,回自己闺房去了。 元冬道“老爷,还需盯着小姐吗?” 适才她笑颜如花,吃了不少,想必定是不知夏双燕已经身亡了,此时盯的越紧,只怕越会引起她怀疑。 沈盛摆摆手,道“不必了。” 元冬点点头,道“老爷,还有一事。” “说吧。” 沈盛去达蒙前,以那夜叉为线索,曾吩咐元冬在兴安城内打探六年前九月份有哪些医馆药铺卖过此药,元冬领命,将兴安城大大小小十六家医馆,二十四家药铺彻查一遍,今日有了结果。 元冬道“城南的普济药坊,六年前端午过后,来过一个四十多岁的白面书生,在坊里卖了三个月夜叉,当年九月份辞工不做了。” 时间全都对的上,沈盛不由得心头一紧,道“你可向普济药坊的老板问了,这人姓甚名何,哪里人士?” “问了,老板说此人姓王名孝仁,是从宣城贺县逃荒来兴安的。” 宣城?沈盛疑惑,这地方离兴安不过两千里,因风景秀丽,又有温泉,端宁六年,工部和礼部联名上书,在那里建了行宫,如此地方,怎会有饥荒? 他道“你可查清楚了?” 元冬急忙解释“小的查清楚了,六年前在宣城贺县确有饥荒,那白面书生没有说谎。” 沈盛点点头,道“明日你去宣城,找到这个人。” 元冬应了声是,退下了。 自打从达蒙回来,沈盛每日除了去太医院,还要奉召进宫,端宁帝以“看到他便会怀念与故友沈之鹤往日的情谊为由”将他留在养心殿下棋,他的这番说辞沈盛是一个字都不相信,但碍于他是九五之尊,便也忍了。 今日,二人一盘棋未分出胜负,礼部王坤和突然来报,说夏双燕昏倒了,沈盛心中讶异,因他清楚,早前夏双燕用和罗香自损,是他将她身子医好,毫无后患,今日无缘无故晕倒,必有蹊跷。 待他奉命出来,从紫金城行到夏府,不过一个时辰,夏双燕居然死了,这显然更不合常理。 他不用过心便知,如若夏双燕是被谋杀,那么三、四、九、十这四位皇子,必有一位脱不开干系。 如今太子之位悬空,东宫仿佛一座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外面砌金雕玉,引的各皇子都想进去,手足自相残杀,简直令人作呕。 他从夏府返回养心殿,还要将情况回禀端宁帝,端宁帝听了,也不过一句“爱卿辛苦了”便叫他退下了。 在这兴安城里,纵有许多人为了利益大动干戈,但都不如争皇权来的恐怖可怕。 今日夏双燕死了,夏渊痛失爱女,白发人送黑发人,几番悲痛欲绝,而对于大端王朝来说,不过是死了只蝼蚁,无关痛痒。 夏渊贵为吏部尚书,爱女都可有此遭遇,如若有朝一日,轮到自身,轮到绵绵,又当如何…… 月白色袍袖内,修长无指合拢,握紧。 沈盛心如火燎,再也不敢盘算下去,心中只期盼,待元冬从宣城回来,能带来好消息。 翌日,天降大雨,沈红绵待在闺房里,吩咐冬葵将竹筐子取来,拣了针线,想绣个帕子,因心绪不安,针头戳破食指,以失败告终。 再一日,夏府送殡的队伍,往松山去了。 晚上沈盛从宫里回来,沈红绵依旧笑颜如花的陪他用完饭,回到自己房里,像往常一般,由冬葵伺候,洗手净面,穿着小衣进了被窝,冬葵放下碧绿色帷幔,将蜡烛芯子剪了,重新扣好油纸罩子,也去休息了。 待到子时,圆月被厚云遮蔽,乌黑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松山密林深处,四名男子将火把贯入地面,点着了,照亮两丈之间。 山风飒飒吹来,杨树叶子呼啦啦响成一片。 火把光亮在黑夜里忽明忽暗,其中一个眉骨英挺,脸型窄长的男人,对另外两个壮实汉子道“是这里吗?” 稍胖点儿的语气恭敬道“回将军话,是这里!我亲眼看见他们填的回填土。” 李锐骞点点头,侧头望向只到自己胸口的女子,眸子里火光闪烁,道“挖吗?” 沈红绵点点头,绷着小脸,道“挖!” 她一声令下,李锐骞带头,另两个壮实汉子紧随其后,三人挥动铁锹,来回交错,须庚,地面草皮被掀起来,坑子越挖越深。 最后一个头戴方巾,身着黑色粗布衣衫的男人,哭丧着脸道“你们在挖什么?双燕究竟在哪里?” 此人正是郭绍。 先前沈红绵到他摊子前,只交代让他把酒都卖光,银钱备好,九月初八,便会让他和夏双燕远走高飞,他问,婚期定在九月初七,若是九月初八才走,岂不一切都晚了? 沈红绵娇喝,你照做就是,无需问那么多! 自从面门中了一汤婆子,他便有些惧怕沈红绵,便不敢再问了。 他将酒摊子清空了,九月初六,便传来夏双燕身死的消息,他强忍着万分悲痛,熬到九月初八,夜里,等在永华门外,忽见一架马车急驰而出,不由分说将他抓进去,他以为夏双燕必在其中,结果大失所望。 车内除了沈红绵,还有李锐骞,他更不敢多问了,随着马车靠近松山,三人下车来,和赶车的两个壮汉,拿了火把和铁锨,到了密林深处,还未见到夏双燕,他又见李锐骞和那两个壮汉挖的热火朝天,心态便撑不住了。 第64章 应是没救了 救人如救火,沈红绵哪有心思与他多说,弯腰捡起地上铁锨,递给他,道“你若想和我双燕姐姐远走高飞,便快挖!” 郭绍怔愣,接过铁锨,卖力挖了起来。 沈红绵抬手将披风解了,卷成一团,扔到不远处的草地上,也捡了铁锨,参与进来,李锐骞扫她一眼,手上动作不停,呼哧着道“用不着你!” 沈红绵道“我多挖一捧土,墓道便能早一刻被挖开,你休要多说!” 四个男人各站四角,沈红绵把守一边,一时无声,只有铁锨上下翻飞,泥土飞扬。 由近及远,树影婆娑,一人坐在粗壮枝干上,望向这里,悄无声息。 过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土坑子已有半丈深,忽听“轰隆”一声,李锐骞脚前塌出个窟窿! 沈红绵心里一喜,扑过去便要往里钻,李锐骞将她拉住,抽出身侧短刀,道“你莫进去,此处是墓道,离主墓室还有些距离,我们四个下去便是!” 绕是夏双燕下葬的多匆忙,夏渊爱女心切,为防盗墓贼,只怕也会在甬道设下机关,故此,沈红绵便不再勉强,只道“你进去小心。” 李锐骞侧目望她,笑道“放心,没拿到你给我的谢礼,我绝不会死在里面。” 说罢,由他领头,身后两个壮汉紧随,郭绍断后,四人都下去了。 来在后半夜,山风越吹越大,今日为了行动便利,她穿着天青色胡服短打,下搭同色裤子,脚穿矮靴,此刻叫风一吹,只觉得遍体生寒,便不再望着土坑中的窟窿,手脚并用爬出深坑,从怀里抽出帕子擦干净手,拣起披风,又重新系好了。 轻吁口气,原地转了两圈,好似密林中突然迷了路的小动物,有些无助,还有些彷徨。 远方的树枝轻动,淹没在了滚滚山风中。 长这般大,沈红绵从来不信鬼神,此时独自站着,便觉心头越发惶恐,默默伸手,十指交握,举在胸前,合目道,林姐姐,你若在天有灵,听我一句,千万……千万要保佑双燕姐姐平安无事……求求你了…… 眼眶发热,但她知此刻绝不是哭的时候,遂深吸口气,奔去马车旁将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拿下来,提在手上,又扯了一条薄被,回到深坑旁,将薄被铺了,放好包袱,如此等了半个时辰,忽听墓道里有脚步响动,她弯腰向里看,只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李锐骞先钻出来,回身伸开胳膊,里头的郭绍将怀里的女子送出,沈红绵娇声喊道“双燕姐姐!!” 李锐骞抱着夏双燕几步便迈出土坑,沈红绵站在铺好的薄被旁,吩咐道“放这!” 待李锐骞将人放下,郭绍和那个壮汉也跟了出来,四条汉子,围着一躺一跪的两个女子,低头好奇的打量。 人都死了,抱出来还有何用…… 夏双此时已在棺椁里待了两日有余,身上的红寿服更衬的她脸色苍白,因双目紧闭,幽黑一条细线描于眼睑,唇色紫红,看不出半点平日里的清丽模样。 这模样,都是因为服用了抑息丸。 这药丸的方子,是沈红绵在半程庙的书屋里偶然所得,闲着无事照方做来,没有收好,被飞进窗子的鸟儿叼了,“咕噜”一下,就给吃了。 这只鸟,名唤黑喉雀,是她师傅最喜爱的宠物,是以,她吓坏了,将鸟尸藏了,不知如何向她师傅交代,三日后,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听床头柜有动静,掀了维帐,那只本该死了的鸟扑腾着翅膀飞了进来。 沈红绵小脸煞白,吓的动不了了。 后来,她又偷偷观察那鸟儿,见它除了头几日多有瞌睡,不能远飞以外,其他一切都正常,便慢慢放下心来。 趁着师傅闭关,她又多做几粒,捉来老鼠喂了,情况也如那鸟儿一般,先是心跳脉动气息都没了,如同死了一般,三日后便又会活过来。 绕是这抑息丸多么管用,她以前也只在老鼠身上试验过,在人身上,能不能成事,说起来,沈红绵也只有七八成把握。 此时跪在夏双燕身侧,勉强压住眼泪,快速解开包袱,抽出绵布卷子,向前甩开,只见里面摆列了许多长短不一的银针。 她抽出一根短的来,头也不抬的喝道“郭绍,将我双燕姐姐的鞋和罗袜脱了!” “啊!”郭绍应了,懵头懵脑的蹲下给夏双燕脱鞋袜,李锐骞和那两个壮汉识趣的转身不再看了。 沈红绵俯低身子,轻按住夏双燕额头,缓慢将银针扎了进去。 第一针扎完,她侧身从棉布卷子里抽出第二根,微微扯开夏双燕身上的红色右衽衣襟,缓慢将针扎了进去。 两针扎完,丝毫不敢怠慢,拿着棉布卷子来到夏双燕腿侧,照旧跪好,抽出两根较长的,俯下身去,在她脚底各扎了一根。 四针扎完,她控制住手抖,爬到夏双燕身侧,捞起她的右臂,从上到下,不停揉搓,嘴里喝道“郭绍!揉腿!” “好!” 郭绍应了,急忙捞起她的左腿来回揉搓,半响,又换右腿,沈红绵亦是,放下右臂,又捞过她左臂揉搓! 二人左右忙碌,身上使出十分力气,两刻过后,郭绍双颊通红,沈红绵也已是热汗津津。 银针刺体,打通气脉穴位,外力揉搓,可以使气血尽快畅通,是以,沈红绵绝不敢停手。 山风飒飒,火把光亮已经快要熄灭了。 躺在薄被上的夏双燕,仍是双目紧闭,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郭绍的两只手臂,已有僵麻之感,他耐力揉搓着,颤声道“沈姑娘,双燕会不会……” 沈红绵呼哧着道“不会!” “那为什么她还不……” “你闭嘴!”沈红绵侧目瞪他,叱道“你给我闭嘴!” 郭绍收了声,李锐骞和其他两个壮汉不知何时都转了过来。 沈红绵仍在卖力揉搓着,眼泪簌簌而落,从前她总觉得,人活在世,若是前盘算后踌躇,便是什么事都做不成,所以才会允许夏双燕吃了那抑息丸,她以为七八分的把握不少了,可她却忘了,这是在赌命! 若是真中了那两三分,夏双燕便再也活不过来了。 此刻沈红绵才感到后怕,松开夏双燕手臂,爬了两步,俯下身,双手颤抖地捧住她的脸,轻声呼道“姐姐,快醒醒,姐姐,快醒醒吧……” 那两个壮汉交换眼神,皆叹了一句,应是没救了。 她如此,郭绍再也耐不住,跌坐在地上,双眼空洞,整个人都麻木了,须庚,撕心裂肺喊出一句“双燕啊!!是我害了你!!!” 第65章 天亮了上车吧 呼声悲呛,穿过树影,荡向远方,又再回来。 沈红绵眼泪纷纷而落,她根本不信夏双燕真的会死,她仍俯在她脸旁,哭道“姐姐,你快醒醒,你醒了,便可以和郭绍走了……我答应你的……要让你们远走高飞……你不能躺着不动呀……姐姐……” 她双手抖的如同打摆子,李锐骞再也看不下去,弯腰抓住她手臂,未等用力,她便回头道“莫要拉我……我要等我姐姐醒过来……” 李锐骞心中一痛,叹道“绵绵……” 他想说人死不能复生,但又说不出口了,只能松开手,转过身去,骂了一句。 沈红绵又俯下身,将夏双燕胸前银针拔了,凝住她的脸,只觉得悲从中来,痛到无法言说,低头趴在她胸前,呜呜地哭,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此情此景怎不叫人伤心,那两个壮汉也红了眼眶,转过身去,不忍再看了。 山风吹拂,火把微微跳跃,一下两下,抵不过第三下,终于是灭了。 躲在乌云后一整晚的圆月,也没有钻出来,酉时到了,天色蒙蒙亮起来了。 一直紧闭的紫红嘴唇微张,夏双燕微声道“绵绵,你压住我了……” 此声出来,沈红绵心里一惊,顾不得擦眼泪,凑上前,喜道“姐姐!你醒了!” 夏双燕缓缓睁开眼睛,“嗯”了一声。 李锐骞与那两个壮汉转过身来,表情也是一喜,郭绍扑过去,激动道“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沈红绵将眼泪擦了,定定心神,倾身将她头顶银针拔了,又转到脚下,拔干净后,想往棉布帕子里插,手抖的怎么都对不准位置,李锐骞弯腰抽出来,帮她弄好了。 沈红绵又将包袱里的酒葫芦拿来,吩咐郭绍扶起夏双燕坐着,“啾”的一声打开塞子,将酒缓慢喂进了她嘴里。 这酒名唤秋露白,虽不辣喉,度数却高,抿一小口下肚不觉得,须庚,便肚腹发热,蔓延四肢,头脑也清明许多。 待夏双燕气喘匀了,轻轻拉住沈红绵双手,道“你吓坏了吧?” 沈红绵小鼻子一酸,眼泪又要涌出来。 “莫哭了。”夏双燕轻拍她手背,道“是姐姐不好,都是姐姐不好,让你担忧了。” 沈红绵摇摇头,瓮声瓮气的道“你醒过来便好,你醒过来,我便不再担忧了……” 夏双燕点点头,道“其实我早听见你与我说话,只不过心头憋闷一股气,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 心头憋闷一股气? 沈红绵心里道,莫不是那胸前银针没拔的缘故? 她也摸不准,便道“姐姐,你能站起来吗?” “应当可以。” 郭绍在后扶着,夏双燕便缓缓站了起来,沈红绵拉住她的手,两个女子缓缓而行,向马车旁走去了。 李锐骞收回目光,吩咐两个壮汉将铁锨拣了,到坑边填土,他来在郭绍身边,道“东西呢?” 郭绍望着马车旁正交谈的女子,没反应过来,随口答道“什么东西?” “镂雕云纹仙鹤玉牌。” 郭绍心里一惊。 适才下到主墓室,四人合力起了棺椁,他将夏双燕抱出来,眼睛一歪,瞟到她枕旁的玉牌,也不知如何想的,顺手抓出来,握在手里,趁着将夏双燕放在地上,四人回去盖棺的空隙,塞进了怀里。 他自认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竟不想被人发现了。 他不答话,李锐骞冷声道“怎么,不想拿出来?” 今日为了行动方便,李锐骞身着黑色胡服短打,黑发用布带随意绑了,姿态潇洒中又隐隐带了几分威势。 郭绍耐受不住,垂眸道“我拿那个,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此去我带着双燕离开,还不知道在哪里落脚呢。” 两个女子亲亲热热的在马车旁交谈,一个身着红色寿服,头梳百合髻,身姿如弱柳扶风,另一个,双丫发髻有些凌乱,身上青色披风也已脏污,很是狼狈不堪。 李锐骞望着,叹了一息,道“既如此你带着也行,不过我好心提醒你,那物件一看就是兴安城的手作,来日你若用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道理你可要记得!” 郭绍道“谢好汉提醒,我记下了。” 天色完全亮透,山风渐消,林间的气息迎面而来,三五不时的,便有鸟儿鸣叫,若是稍稍动作,便会惹的鸟儿振翅飞去了。 沈红绵已将夏府的情况都拣好的说来,又推开马车门,夏双燕侧身观看,沈红绵道“姐姐,车上我已放了被褥,还有冬季的袄子,另有兴安城里时兴的话本子,喏,那还有一把古琴,你闲着时,便可以谈来听听。” 夏双燕点了点头。 沈红绵将门关合,从怀里抽出一封信,道“姐姐,这是我在达蒙交的好友,你拿着我的信,到达蒙的县令府,找一个叫张三的衙役,他自会好生安顿你和郭绍的。” 夏双燕心头发热,接过信,道“姐姐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沈红绵低头道“你和我客气什么……” 二人默了须庚,沈红绵忽的反握住她,将她拉进,凑头轻声轻语的道“姐姐,我在马车上,你睡的枕头中藏了五片金叶子,到了达蒙,你寻来好机会,拿出来,定要自己放好,不可给任何人知道!” 二人对视,夏双燕扭头想看郭绍,沈红绵又再将她拉回,道“郭绍也不行!记得吗?” 夏双燕点点头,道“我记得了。” 沈红绵轻吁口气,道“记得便好。” 说罢,扭头道“郭绍过来!” 郭绍在远处等了半响,心中早已难耐,是以小跑过去,在夏双燕身旁,站定了。 沈红绵的目光轮番在他们二人脸上来回,最后只凝着夏双燕,强压住眼泪,吸吸小鼻子,道“姐姐,天亮了,上车走吧。” 夏双燕顿感心痛难忍,复又握住她的手,眼泪已经流下来,柔声道“你要保重………照顾好自己……” 沈红绵拨开她的手,也不看她,只向郭绍吩咐“愣着做甚,扶我姐姐上车。” “啊,是!”郭绍应了声,将矮凳拿下来摆好,转头对夏双燕道“时候不早了,上车吧。” 第66章 受伤的手 夏双燕点点头,提着裙子,上了车凳子,待郭绍将车门推开,她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进去了。 “吱呀”一声。 门关了。 沈红绵握着小手,抬起头来,郭绍将车凳子收了,对沈红绵道“郭绍多谢沈姑娘大恩。” 沈红绵咬着下唇没应声。 待李锐骞走过来站定,郭绍又拱手道“好汉大恩,郭绍永生难忘,来日若还有机会再见,定当结草衔环,牛马为报!” 李锐骞摆摆手,道“走吧。” 郭绍这才拿了马鞭,抬腿上车,倚门而坐,握着缰绳,喝一声“驾”,棕红大马得令,踢踏行去了。 从前姐妹三个,八九岁,夏季扑蝴蝶,冬季赏梅花,好生温馨。 后来,沈红绵进了宫,只有上元、端午、中秋、春节,可以告假两日,她一日待在沈府,一日便要去找林慕姝和夏双燕,三个人窝在一张床上,同看一个画本子,说说笑笑,好生快活。 再后来,她出宫回府,姐妹三个,十四五岁,夏季游淮河,挤在一艘小船上,谁也不换船,俯身放河灯,又许愿,自是盼着岁岁常相见,年年都如此。 到了秋季,去爬山赏枫叶,顺带围猎,有世家男子送来野兔野鹿,无论谁得了,都要被嘻闹一番。 最后来,沈之鹤暴毙,沈盛也病了,她将沈府里值钱的物什都卖了,偷偷溜了,怕分别会惹她们泪湿衣衫。 一别五年,回了兴安,林慕姝已嫁为人妇,夏双燕也有了未婚夫婿,好似只有她,还是孤孤单单的。 可天知道,她从不在意这些,她从不在意自己过的如何,她只期盼她们两个可以平安健康,日子美满百年。 可惜呀可惜,天不遂人愿,走到今日,一个,与世长眠,另一个,远走天边。 现下,此刻,真的只有她一人了。 从子时足足折腾到天亮,沈红绵只觉得浑身疲惫,走过去将薄被上的酒葫芦拿起来,饮了一口,塞回盖子,提着它,往山下走去,李锐骞跟在后面,颇为忧心的道“你还好吗?” 沈红绵道“有何不好?” 李锐骞快走几步,与她并肩而行,道“我也说不出来,总感觉你怪里怪气的。” 又绕过一棵大树,沈红绵笑道“你才怪里怪气!你全家都怪里怪气!” 李锐骞吓唬道“你不想活啦?敢这么说我?我可告诉你,我全家有当今万岁爷!” 沈红绵头也不回,笑的更欢,道“有万岁爷又怎地,我还怕你不成,你去告吧!” 李锐骞紧跟着,嘱咐道“你慢点走,否则不等我告到宫里,你先滚下山坡摔死了。” 沈红绵回头,将酒葫芦撇过去,娇声呼道“我若真摔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两人打打闹闹往山下行去了。 跟在两人身后数丈远的其中一个壮汉,声音粗嘎的道,这小姐怎能对万岁爷出言不逊呢? 另一个捧着薄被子,边走边道,估摸是伤心疯魔了,胡说八道呢! 那壮汉又道,看不出来呀,这笑的挺快活呀! 另一个横他一眼,无奈道,老三啊,不是我说,你这个,这个头啊,太笨!怪不得找不到娘子。 那壮汉似不服气,气哄哄的走着,也不说话了。 一只红嘴鸟儿迎面飞来,从他们身侧飞过,翅膀伸展,越飞越快,直到被挖的墓道处,与翻过石头出来的黑衣人擦肩而过。 这黑衣人来在已回填平整的墓道口,左右打量两番,转身从另一条路下山去了。 辰时到了,日头升起,温热铺撒,林子里的鸟叫虫鸣越发多起来。 石海从树上跳下来,走到另一棵树旁,仰头道“大人,刚刚那是四王爷府上的金护卫。” 两人合力才能抱住的老树,往上五六节枝丫,在右侧最粗的一根上,身着黑色圆领窄袖长袍的李锐祯坐在那,黑色皂靴从袍摆处露出来,两只大手向前摁着树枝,虚撑在身体两侧,他垂眸,道“看清了?” 金侍卫,名唤金阳,此人自小在四王府长大,右手天生六指,是以特别好认。 石海点头,道“不会错,就是他!” 李锐祯点点头,坚实腰腹发力,略微起身,右脚轻点树干,飞身下来,便走便道“刚刚夏府小姐穿的衣裳,你可看清了?” 石海脚步微顿,道“也看清了。” 李锐祯道“既如此,下山后,你去大良街,照她穿的衣裳,仿制一套,晚间再去义庄找个无名女尸,给她换上,带到这,送墓里去。” 如今夏双燕跟着郭绍走了,棺椁空着,必是授人以柄,石海立即明白了李锐祯意图,道“属下下山便去办。” “嗯。” 二人又走须庚,李锐祯又道“别忘了将脸毁了。” “是。” 这功夫李锐祯扶树而过,石海目光停在他手背上,一下就愣了。 只见他左手的关节处均破裂红肿,似是…… 酉时未到,天还暗着,那厢夏双燕醒不过来,沈红绵俯在她身上,哭的肝肠寸断。 是以,郭绍,李锐骞和那两个壮汉都没注意到远处树上的闷响。 石海离的近,当时听的真切,至于是何响动,他却不知道,现下见了李锐祯的手,愣在原地,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捶树捶的啊! 李锐祯回头,扫他一眼,石海立即反应过来,快步跟上了。 且说那日沈红绵翻墙回了沈府,匆匆将脏污的衣衫除了,又换回小衣爬回床上,闭眼假寐,待冬葵端着水盆进屋时,只当她赖床不肯起,便也没有疑惑。 翌日,辰时到了,沈红绵便将冬葵唤来,伺候她洗手净面更衣,装作一副满是期待的模样,嘴里嚷着要去夏府,参加夏双燕的归宁宴,一切收拾停当,待出门时,冬葵哭丧着脸,将她拦住,将夏双燕初六身死的消息说来,沈红绵自是要装作不信,问道是不是我哥哥怕我去夏府胡来没有规矩,才让你编这么个瞎话蒙我? 她脸色煞白,冬葵边哭边发咒起誓的作保,沈红绵这才勉强信了。 也不见哭,幽幽折回床边,爬进去,将维帐落了,躺下,一动不动了。 她想,折腾的太久了,她实在需要歇一歇。 冬葵见她此番模样,吓的六神无主,哭着奔到前院想找元冬,可元冬奉沈盛之命去了宣城贺县找那白面书生,也不在府里,冬葵急的没了法子,和徐妈妈商量了,赶紧派小厮去太医院告知沈盛去了。 小厮到太医院扑个空,原来沈盛已奉召去紫金城了。 待到申时,沈盛归府,冬葵诚惶诚恐地上前把话说了,沈盛原知道这消息是瞒不住的,便也没有责怪她,只是吩咐她去厨房将饭食端来,二人一道去了沈红绵闺房。 沈盛将帷幔掀起,用钩子挂好,站在床旁,沈红绵坐起来,倚软枕而坐,笑道“哥哥你回来啦。” 她脸色苍白,笑意也是强撑,沈盛心里一痛,点点头,微微侧目,冬葵立即将矮几搬来,又折身将两菜一汤放好,握着托盘退下去了。 第67章 挖坟后遗症 沈红绵刚被沈之鹤抱回府时,黄毛及肩,两个发髻高低不平,脸颊被冷风吹透,又红又干,身上灰色的粗布衣衫满是脏污,隐隐一股子怪味。 趁她睡了,十岁的沈盛站在床旁,打量完,掩住口鼻,不由的后退了两步。 沈之鹤的手还被床上的小怪物抓着,抬头笑道“你躲什么?” 沈盛道“她丑的很!脏的很!” “呵,”沈之鹤笑出声,将沈盛拉在怀里,那时沈盛才及他胸口,他侧低头道“盛儿莫怕,养养便能干净又好看了!” 沈盛自小生的玲珑心,听了此话,便知道沈之鹤要将这“小怪物”常留府上,是以惊恐道“父亲!不可啊!” 沈之鹤笑的胸腔嗡动,更显俊郎,道“为何不可,你平日自己在府上,不也常常觉得孤单麽?” 沈盛自幼丧母,沈之鹤每日忙于公事,自然无瑕顾他,他自小是个面皮薄,从来不曾将这心事说给旁人听,故此,听沈之鹤问了,疑惑道“父亲是如何知晓的?” 沈之鹤左手被床上的“小怪物”拽着,动弹不得,只好用右手抚他后脑两下,不重不轻地,意思便是,我是你父亲,有何不知! 沈盛面皮泛红,只低头道“这么难看,养不养的好呀?” 许是沈府伙食好,沈红绵住了些日子,气色逐渐好起来,小孩子嘛,身上有些肉,脸蛋圆润了,便可爱些,再过一年,好似眼睛都大了些,夏季穿着薄纱衣裙,在大槐树下荡秋千,银铃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再落地时,冲廊子上的沈盛娇呼“哥哥!哥哥!你来啦!!” 沈盛自是越瞧她越顺眼,秋天,端宁帝下旨,她奉旨入宫,沈盛便在那秋千上也荡了几回,总觉得她的笑声还在耳边似的。 她在宫里三年,只有重要的四节能出来,每次回府,都要从得的赏赐里找出一两样,送给沈盛,沈盛得了,也不见高兴,倒是转头便收在柜子里,来在她十三岁,端午回来,沈盛提笔写扇面,终于回赠给她,她得了礼物欢喜的不得了,又是给沈之鹤瞧,又是给下人瞧,连晚间睡觉都要抱着,后来,还是经丫鬟提醒,这扇子竹骨制成,总这么搂着,只怕没两个月便坏啦,她听了,才恋恋不舍的叫人收好了。 后来她出宫来,自由了,沈之鹤也宠着,她便散漫许多,整日和夏双燕还有林慕姝玩在一起,沈盛课业也忙碌,那一年似是很平淡的过去了。 再后来,沈之鹤突然过世了,沈盛也常病不起,她便做主,带他到处寻访名医,那时兄妹二人,从马车下来,到客栈,找医馆,看大夫,大失所望,再去另一个地方,周而复始的循环,仿佛没有尽头。 到江洲后,正值中秋节,家家合乐,月升柳梢头,他与她在院子里坐着,咳嗽不止,沈红绵起身给他倒水,手忙脚乱地将茶壶打碎了,割破了手指,他咳的双眼泛红,忽的觉得很没意思,便提议想回兴安,是沈红绵又哭又哄,劝他留下了。 再不久,去了半程庙,他的病也治好了。 所以说起来,沈盛自小便是面皮薄,因着后来沈之鹤突然暴毙,他自身又病了,性子变的越发阴沉,是以,在江洲这五年,常是沈红绵哄着他,他自己只是受用,却也觉察不出。 待二人回了兴安,沈红绵被管束着不能出门,他自然知道她不高兴,他听说大良街的李裁缝有名,便将他请来,上门来为她制衣,后来林慕姝死了,他又怕她伤心,不惜拆穿夏双燕用和罗香装病的事实,只为了唤她前来,陪着沈红绵。 今时,夏双燕也死了,她的至交好友,一个两个都没了。 沈盛微微叹气,道“你伤心归伤心,饭还是要吃的。” 沈红绵眼尾泛红,挪动小身子,到炕几前,将筷子拿了,深吸口气,开始吃饭。 沈盛坐在对面,舀了花生当归乌鸡汤到碗里,送到她面前,她喝了一口,抬头看沈盛,还是笑着,道“有点咸哦……” “是吗?” “嗯。”沈红绵点点头,又问“哥哥你用饭了吗?” 沈盛道“还没有。” 她将木勺子放回碗里,拿起筷子道“那哥哥也去用饭吧,我在这里自吃便好。” 沈盛皱眉,垂眸将袖口抻平,道“你吃你的,无需管我。” 沈红绵嘻嘻一笑,道“那好吧。” 说罢,低头吃起来,也不再言语了。 约是一刻钟,吃完了,沈盛唤来冬葵将矮几撤了,看她躺下,又将维帐落了,嘱咐冬葵好生守着沈红绵,便也回了卧房。 来在半夜,沈红绵睡不着,只觉得胃口难受,冬葵睡在床下,听见她动静,去厨房做了甘草酸梅汤端来,伺候她喝了,后半夜她才安生了。 连着几日,冬葵年纪小便熬不住,沈红绵打发她回去睡了,她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床维帐,心里尽是从达蒙回来的每一幕。 那时,她早已想好了整个计划,抑息丸也做好了,可她却不敢告诉夏双燕,只是每隔两日,便去大良街闲逛,顺带观察郭绍的酒摊子生意如何,后来礼部将婚期定了,她才敢把整个计划对夏双燕说了。 九月初七,礼部的人到夏府宣读圣旨,夏双燕便偷偷将药丸吃了,发作起来,片刻不到,人便假死了。 因沈红绵嘱咐她前几日装作头晕,是以夏渊早请了大夫在府上,今日正好在旁验她鼻息脉搏,便确认了。 虽未礼成,她到底是有了圣旨的王妃,夏渊上报端宁帝,端宁帝特赐了她贤静郡主名号,九月初八,送去松山埋了。 那日,沈红绵照常赖床,吃甜碗子,看话本子,累了便在藤椅上小憩,待傍晚沈盛归府,她便早早等在饭厅,与他边吃边说。 实际上,嘴里吃食什么味道,她都品尝不出,吃完了,回了闺房,因怕冬葵看出破绽,还要笑,直到爬回床上,维帐落了,她才发觉,脸颊都笑酸了。 绕是如此,仍不敢掉以轻心,熬到亥时,轻手轻脚的换了胡服短打,翻墙而出,与李锐骞接了头,二人穿过竹林子,直奔松山,到了地方,她心中急迫,拿了铁锨,也挖起土来,好在后来墓道通了,夏双燕被带了出来。 连日来的经历盘旋脑海,停在此刻,沈红绵合目,翻身侧躺,蜷缩起小身子,再不敢想下去了。 第68章 爱情保安赵辰沛 小半个月过去,气候已转入初秋,轻风微凉,树叶渐黄,兴安城里的人都褪去薄衫,换了棉布衣裳。 沈红绵躺了这许久,人也清瘦,本来圆润的脸蛋,下巴尖显出来,鼻子越发秀挺,一双杏核眼,眼尾弯弯,带出些许疲惫。 冬葵伺候她穿了鞋和蓝色马面裙,又再穿上湖蓝色绣海棠对襟窄袖短衣,低头系着她身前带子,不由的心疼道“小姐呀,你瘦了好多。” 沈红绵也低头,抬起手来,发觉指缝间是宽了些,骨节也更明显了,道“好像是哦。” 冬葵点点头,沈红绵又吩咐她去柜子里拿了湖蓝色遮面帕子,戴好了,独自出门去了。 在一年的四节中,沈红绵最喜欢的便是初秋,既不冷也不热,日头也不晒人,是以,她走的缓慢,从渭水街来在大良街,见到不远处的靖水楼,便折身去了旁边铺子,买好东西,往靖水楼行去了。 赵辰沛在柜台后发呆,待跑堂的徐六将身姿窈窕,遮着湖蓝色面纱的女子引进来时,他眉头一跳。 豁!可算见着活的了! 之前为了林慕姝的遗腹子,沈红绵要见李锐祯,曾来找过赵辰沛,那时他帮了忙,沈红绵还一直记在心上。 她看过来,赵辰沛摆摆手,道“沈姑娘好哇。” 沈红绵点点头,将手里的物件放下,推了过去。 赵辰沛盯着那崭新的竹算盘,抬头疑惑道“给我的?” 沈红绵略去到司马府找福临长公主的事不讲,只道“前些日子,你帮我找了李世安,这是我的谢礼。” 赵辰沛凝着她,记得那次她来时,站在柜台前呼呼气喘,还要了茶水喝,一看便是匆忙跑来的。 为了逗弄在竹屏后坐着的男人,他曾管她要谢礼,可那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怎料今日她还记在心上,更记得他柜台里的旧算盘很破了,所以才送个新的来。 不得不说,这可真是个既实用又合时宜的礼物。 赵辰沛以舌头轻抵内腮,忽的笑了,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唤来徐六,吩咐他将人带去二楼竹韵阁,徐六一愣,提醒道“老板,那可是七……” “是什么是!”赵辰沛瞪起桃花眼打断,喝道“赶快将沈姑娘带过去!” 徐六忙不迭的点点头。 沈红绵来这里本打算送个谢礼便走,见赵辰沛满脸堆笑,便也不好拂了他的意,便随着徐六往二楼去了。 待人看不到了,赵辰沛将算盘收了,唤来另一个身着胡服短打,头戴四方平定巾的小二郑七,与他俯耳轻说,郑七得令,急急出门去了。 且说沈红绵来在二楼,店小二将她引到竹韵阁,便退下了。 竹韵阁地板由松木铺成,阁中间放置纱织屏风,上绣远山景色,共八开,将房间一分为二。 这一侧对面墙壁挂置牌匾,上写高山流水,下方是一副笔墨风景画,画中景色,沈红绵甚是觉眼熟,琢磨半响,也没记起来是在何处见过,遂放弃了。 墙角各放一架立式花枝灯,杆如杯口粗,两侧各有四个灯盏,夜晚点起来,灯火通明,将八仙桌照亮,桌上有晚宋青花瓷茶具一套,围桌摆放四把梨花木凳子,这一间,处处透露雅致非常。 转身右行,过了八开屏风,入目便是关着的两扇格子窗,黑色绣银线的帘子打起褶来,以银色锻布绑着,垂在地板上。 墙壁两脚不远处,摆龙泉直筒青瓷香炉各一,丝丝青烟缓缓而出,沈红绵叹道,怪不得有股子竹香,原来是熏了两炉。 她走到地中间的矮几旁,以脚轻踢蒲团子,调整好位置,坐下后将湖蓝色帕子摘了,不多时,徐六端来南乳小凤饼,桂花糖,荔枝,樱桃各一碟,又放下一壶枣酒,还有两个琉璃花杯。 沈红绵疑惑,却也没多说什么。 徐六将东西放好后并不急着走,弓身抬抬手,便又进来了两个汉子。 二人均有四十开外,穿着粗布衫子,一人手握笛子身挎小鼓,一人腋下夹着竹影窗,手里提着木箱子。 沈红绵不解,徐六忙解释道“沈姑娘,这二人的灯影戏表演的极好,是我们老板特叫来给你观赏的。” 灯影戏? 沈红绵乜了徐六一眼,从前在江洲浑待,她整日吃吃玩玩,自是知道有些江湖手艺人会和酒楼老板打商量,换来进门给客人表演的机会,若是得了赏钱,给老板些银钱也就是了。 这都是苦命人,混口饭吃,所以,沈红绵也不戳破,点点头,便让徐六退下了。 手握长笛的汉子来在屋角规矩的站了,另一个走到窗前,将竹影窗抻开两只脚,摆放稳妥,又打开箱子,拿出两盏八捻油灯点燃了,摆在影窗两侧,这才手持表演所需小皮人,在影窗后站定了。 手握笛子的汉子轻敲小鼓,好戏便登场了! 故事讲的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叫周郎,路过密林时,见一只小狐狸被捕兽夹捉住了,便心生不忍,将它救下来,带在身边,赶考的路途当中,二人同吃同睡,虽然这小狐狸不通人语,却十分贴心,晨起时以尾巴轻搡周郎脸颊,夜更时周郎苦读不倦,它便以小爪子扇风,吹熄灯烛,让周郎休息,故此,周郎越发喜爱它了。 在江洲时,皮影戏沈红绵也看不过不少,所以头开始便兴致缺缺,但这一番看下来,见那书生小人平眉顺目,身着黑色长袍,很是俊郎,再看那只小狐狸,更是双耳毛绒绒,憨态可爱,便也看的投入了许多。 一幕完了,影窗后换了第二幕,那书生,就是周郎,进京赶考结束,果然金榜高中,是以,小狐狸也满心高兴,夜里化了人身来与他相会—— 看到这,沈红绵不由得好奇,这表演的是个汉子,也没女子,怎能替这狐狸所化女子发声? 须庚,她发现她多虑了,到底是能进这靖水楼的江湖手艺人,那影窗后的汉子,一声娇滴滴的周郎出来,沈红绵噗嗤一声便笑了。 且说这灯影戏,继续表演,头开始,周郎还甚是惧怕,后几日,又见这狐狸所化女子,身姿款款,臻首娥眉,眼波风流,便按耐不住,与他欢好了。 第69章 灯影戏 许是看对面是个独坐的小娘子,表演的汉子将“人狐欢好”的戏码撤掉了。 沈红绵看的话本子又多又杂,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心里甚是可惜,但也不好提出异议,便倒了枣酒,痛饮一杯,继续观看。 纱织屏风后,负手而立的男人,长身如松,眼眸黑沉的望向她,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 第二幕完了,接着第三幕,且说二人欢好结束,女子便向周郎说了自己身世,原来她叫胡媚,是只修行千年的狐狸,之所以化了人形来与周郎相会,都是为了报答当日他救命的恩惠。 周郎听了,心里更加珍爱她,待得了朝廷封的官职,便打马回乡,这一时,春风得意,正所谓人生四大喜事已占其二,金榜题名外加洞房花烛,是以,与胡媚两个,化作新婚夫妇,一路走一路温存,好生快活! 影窗里的两个小人相互依偎,看向远方落日,沈红绵叹了一息,心里盼着夏双燕远在达蒙,也可以过上这般好日子。 想罢,又痛饮一杯。 接下来是第四幕。 这书生周郎与胡媚朝夕相处又有鱼水之欢,自然如胶似漆,待二人快要行到周郎家乡,有一日傍晚,胡媚似有愁容,周郎待她如珍如宝,便将她抱在怀里关切,为了逗她一笑,甘愿将心都刨出来,胡媚答,我虽然是个精怪,却不吃人心。 周郎诚恳地道,那你要什么? 胡媚与他对望,道,这些日子,我与你恩爱,已将你当初救我的恩惠还完了,我昨日掐指算过,九月初八,便是你我分离的日子。 九月初八? 真是巧啊…… 夏双燕正是这日夜里离开松山的,是以,沈红绵又饮了一杯。 且说这周郎听了此番言语,搂住她,强做镇定,只道还有好些日子,不着急。 二人亲热,时光犹如流水,哗啦啦便到了九月初四,欢好结束,胡媚道,我今夜就该走了。 周郎抱着她,道,娘子算错日子了,今日才初四。 胡媚道,是初四不错,可我也该走了,她作势起来穿衣服,周郎这才急了,拖出她不肯撒手,二人在床上撕扯半响,胡媚道,你若强留我,便是有违天道,你以后不仅官做不成了,还要丢了性命呀。 周郎爱她入骨,只道,我不管什么天道,我只要你! 他如此说了,胡媚心痛难忍,伏在他胸口,呜呜痛哭不止,须庚,抬起头来,道,莫要如此说,你还有爹娘在家乡,你若没命了,叫他们如何活的下去? 闻言,周郎不言语了。 胡媚又道,你苦读诗书许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高中了,做官了,又怎能不返回乡里造福百姓呢? 心上人与爹娘、理想博弈,确实不好抉择。 想罢,沈红绵又饮了一杯。 周郎沉默不语,胡媚将眼泪擦了,亲亲他的嘴,道,我早走三日,便是给你留了机会,待你回了家乡,做个好官,十年后,我还可以再回来与你相聚三日,如何? 情人间正可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是十年? 故此周郎不同意,胡媚道,你若如此倔强,便是要将你我都害死了! 她又哭又骂,周郎无奈,只好同意了,她穿好衣衫,下地来,打开房门,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至此,第四幕结束了。 沈红绵盘腿而坐,双手交叉抚摸肚皮,感觉肚子被枣酒熏的发热,这功夫,影窗后又开始了第五幕。 沈红绵便停了手,专注的看着,想知道这人狐恋的结果如何。 且说这狐媚走后,周郎收拾东西,回了家乡,果然不负胡媚所想,他任了县令,恪尽职守,勤勤恳恳,县令府里也上行下效,是以,那一城的百姓,渐渐地都过上了安居乐业的好日子。 十年过去,周郎已三十有五,既没有娶亲也没有外室,更没有通房,他娘亲急的生了病,他父亲与他总说,他也不过是嘴上应了,照旧我行我素,有一次,他父亲急了,吃着饭,桌子也掀了。 周郎不发一言,只是亲自打扫干净,又回县令府看公文去了。 演到这里,沈红绵知道他是在等胡媚回来,不由得鼻子发酸,轻吁口气,继续看了下去。 熬着熬着,周郎终于等到胡媚来赴十年之约,那是夜里,胡媚来到他的房中,只穿了件小衣,便钻了进去。 这一幕,缓解了沈红绵要哭不哭的心绪,她暗道,虽是情人间久别重逢的戏码,只怕又要拉灯不演了。 故此,又倒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且说这狐媚身上柔弱无骨,缠在周郎身上磨蹭,不肖几下,周郎便被蹭醒了,似是不敢睁眼,也不敢动,只是颤声道,你回来了,娘子…… 影窗后操控小人的汉子,似与周郎合二为一,这一声娘子,唤的饱含酸楚,窗边半响没动静的另一个汉子,将笛子置于唇边,悠悠吹了起来。 两个皮影小人只是交叠而卧,安安静静,并没有拉灯的情节。 胡媚应道,我回来了。 周郎缓缓睁眼,转头看向她,又道,娘子回来了,便好了…… 笛声凄婉缠绵,沈红绵盯着那影窗,也不知再想些什么,渐渐的竟连喉头都酸楚起来。 十几二十岁的女子,最是多愁善感,看了这一幕,无不哭的以帕子拭面,我瞧着那沈姑娘又是个火热的性子,她看了,定会哭的泪水连连…… 李锐祯上二楼前,赵辰沛是这么给他介绍这出“狐妖记”的,是以,他饮着茶,心里美滋滋,还以为二楼竹韵阁内,必是已经上演了“男子哄女子高兴”的戏码了。 哪知道,矮几前的沈红绵,憋的小身子微微起伏,眼眶红润,却没掉一滴眼泪。 李锐祯的眉头早皱了。 灯影戏还在继续,已到了最后一幕。 虽说周郎与胡媚初见没有拉灯,第二日和第三日却是拉了灯的,圆圆的小红日由东拉到西二次,再开场,周郎便抱着胡媚坐在了床上。 胡媚道,周郎,三日之期以满,我要走了。 第70章 哭出来吧【一】 经过十年,周郎似是成熟许多,将下巴置于她头顶,脸色平缓,问“娘子要去哪里呢?” 胡媚道,这是天机,不能泄露的。 周郎还有笑意,柔声道,连为夫也不能知道吗? 胡媚娇笑,都说是秘密了。 她在他怀里转身,道,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周郎回,何事? 胡媚便将托媒婆子在临县为他寻了新夫人的消息说来,周郎玩弄着她的小手,也不言语。 胡媚道,我走后你将她娶来,为你开枝散叶,可好。 周郎摇头,道不好。 眼见着快到子时了,胡媚也不与他多做纠缠,只吓唬道,你若因我的缘故,不娶妻生子断了后,我便罪孽深重,以后都不能得道升仙呢! 周郎仍是摇头,只道不好。 其实胡媚说的也是假话,见他模样,心里难受,也没了法子,转身揽过他肩膀,与他交颈相拥,柔声道,人妖有别,你怎地如此痴傻? 这一句问来,周郎仰头合目,顿觉心如刀扎,再睁开眼,眼泪簌簌而落,低头望向胡媚,问道,我若死了,便能和你永远在一处了吗? 胡媚哭道,你休要浑说…… 打更梆子敲了三声,正是子时到了,胡媚起身穿衣,下地,开门,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影窗后,只留一个周郎,坐在床上。 沈红绵拧着细眉,垂首,不忍再看。 周郎是个重责任的男子,胡媚走了,想必他仍会继续照常生活,审案子看公文,以自身才华能力造福百姓,他会成为百姓口中的好官,也会因为不娶妻不生子,成为父母口中的不孝子。 然后如同行尸走肉般,时时忍受思念胡媚的蚀骨钻心之痛,如那十年一样,了却残生。 人生在世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而是明明得到了,却又失去了。 这种滋味,沈红绵也晓得。 笛声停了,小鼓一响,周郎也消失在影窗上,有声音道,三日之期结束,以后就是永别,再不能相见,正可谓,人妖殊途,难成美眷,我劝诸君,切莫贪恋。 说罢,收了箱子,折好竹影窗,与那握笛挎鼓的汉子,一道出去了。 二人走下楼梯,赵辰沛道“如何?那沈姑娘痛哭流涕了吧?” 挎鼓的汉子,叹了一息,摇摇头。 “没哭?”赵辰沛不信,道“没哭吗?” 挎鼓汉子又点点头。 赵辰沛心道,不应该呀,她的双燕姐姐可是才过世,如此悲情的戏码,她怎能不哭? 是以,他又转问拎着木箱子的汉子,质疑道“你功力退步了吧?” 那汉子也有些奇怪,道“没有啊,我见她从第四幕开始,眼睛便红起来,看到第五幕伤心处,眉头拧着,似是很想哭,但就是没掉一滴眼泪!” 这是为何? 赵辰沛胡猜,莫不是躲在府里半个月,将眼泪都流干了? 他本打算借灯影戏让她大哭一场,好给某个男人制造机会,如此听了,便知道白费了功夫。 想罢,起身往柜台去,道“必是你们演的不够感人!”他抽出匣子,拿出四两银钱,道“我的诉求,便是将那姑娘演哭,你们也没成事儿,扣一两!” 虽说扣一两,可赵辰沛本就比别的主顾大方,是以两个汉子也不好说什么,领了钱,出门去了。 且说二楼竹韵阁内,沈红绵仍旧低头坐着,李锐祯来在她对面,坐下了。 拿起酒壶,自斟一杯,喝了起来。 沈红绵抬头,轻吁气息,将自己的酒杯推过去,二人目光相触,他便也给她倒了一杯。 阁内一时没人说话,龙泉直筒青瓷上青烟缠绕而出,枣酒橙红色的液体自壶嘴缓缓流出,接触杯底,“哗哗”响声时有时停,不肖一会儿,酒壶便空了。 李锐祯起身,下楼又取了两壶进来。 沈红绵自倒一杯,又饮尽了。 这枣酒是以红枣酿成,入口醇香,度数虽不算高,但若喝的又快又急,也能使人有醉酒之感。 沈红绵已被自肚腹而上的酒气蒸的发热,两腮酡红,眼睛雾蒙蒙的。 她又倒一杯,拿在手里,道“李世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李锐祯抬眸看她,“什么?” 她将酒杯放在一旁,小臂搭在矮几上,凑头神秘兮兮的道“我跟你说,前些日子,我挖了一座坟。” 李锐祯“……” 为了配合她,他还做个略微惊讶的样子,剑眉拧了拧。 仗着离的近,沈红绵便捕捉到了,有点兴奋,道“你猜猜,我挖了谁的坟?” 他道“谁的?” “嘻嘻,”她未说先笑了,好似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拿起酒杯来,又一饮而尽,才道“我双燕姐姐的坟!你想不到吧!” 其实他不仅想到了,他还看到了。 “是吗?” “是呀!”她点点头,跪起来,手臂交叠伏在矮几上,仿佛竹筒倒豆子,将她怎么做了抑息丸,怎么安排夏双燕吃了,怎么交代郭绍清了酒摊子,又是如何和李锐骞商量好的,全都一一倒来,说到激动处,再饮一杯,道“当天夜里,我们便赶到了松山,挖通墓道,李锐骞他们四个进去了!不多时便将我双燕姐姐带出来了!” 李锐祯道“然后呢?” “然后啊,”她顿了顿,拿下手臂,又盘腿坐了,笑嘻嘻的道“没然后了。” 接下去便是费好大功夫救夏双燕,可能有一瞬间,她也以为救不活了,哭到不能自己。 她不肯细讲,大抵是因为那经历太过恐怖,叫她害怕了。 李锐祯凝住她,没言语。 虽说喝了大半响枣酒,可沈红绵还是没醉,见他盯着自己,还以为他是因为不能和夏双燕成婚而气恼,便问“你做什么这般看我?你既中意别的女子,我双燕姐姐也倾心郭绍,你们二人没有半分情谊,做不成夫妇,岂不是更好吗?” 李锐祯低头,拿起酒壶,边倒边说“我与夏双燕的婚约乃是我父皇所赐,你这般做,不怕被人发现?” 整件事情,沈红绵自问做的还算周密妥当,便摇摇头,笑道“应该不会被人发现的。” 他声音嘶哑的又问“那你就不怕抑息丸只对动物有效,你双燕姐姐吃了,再也活不成了?” 沈红绵一愣,渐渐的不笑了。 那夜黑漆漆,火把光森森,夏双燕躺在薄被上,一动不动,没心跳,更没有气息。 沈红绵浑没样子的坐着,忽的感到心口刺痛,闭着眼睛强压下去,别过头去,倔强的道“她到底没死……” 还是嘴硬,后怕到不敢去想不敢去说,还不承认。 李锐祯默了默,道“对,她没死,被你千辛万苦的救活了,却将你抛下,和别人走了。” 第71章 哭出来吧【二】 夏双燕吃那抑息丸,本就是为了逃婚和郭绍永远在一起的,这个事实打从开始沈红绵便十分清楚,此刻听李锐祯说了,却莫名有股子怒气,抬头道“你别浑说,我双燕姐姐才没有抛下我!” 他一针见血的又道“你与她自小交好,她与郭绍一走了之,可曾想过你的感受?可曾问过你会不会难过?” 那几日事情紧急,沈红绵心里忐忑,唯恐露出马脚被沈盛发现,所以她甚少去见夏双燕,如此也就没机会问她,但以二人的关系,绕是不问,她也知道,夏双燕心里也不好过。 虽是如此,又能怎么办?人生本来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她憋着气,道“女大当嫁,我双燕姐姐能嫁给心爱之人,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会难过?” 李锐祯将手臂搭在桌上,倾身凝住她,道“不难过吗?那你为何眼睛红红的?” 他声音轻轻的,似是融合在清幽的竹香里,涌动在周围。 沈红绵垂眸,细眉微皱,想说话,水润的嘴唇动了动,再也忍不住似的,低声咒道“都怨那该死的圣旨……” 李锐祯应声“嗯。” 她吸吸鼻子,眼泪流出来,继续咒道“还怨那该死的郭绍!” “对。” 她长这般大,无论何时对人,都是笑嘻嘻的,像个开心果,甚少将脆弱无助的一面袒露给人看。 许是今日饮了枣酒,人便放松了,又许是叫他连连逼问,句句戳中心事,忍了又忍,满腹委屈,她终究是没忍住,边哭边骂“对什么对!!你们男人都是乌龟王八,专做破坏旁人情谊的坏事,我恨死你们了!” 李锐祯附和“对,我们都是坏人。” “前有你二皇兄,将我林姐姐带走了,后有这该死的郭绍,将我双燕姐姐……呜呜……也带走了!我讨厌死你们了……” 她哭的眼泪滚滚而落,打湿了湖蓝色衣襟,李锐祯不再应声,也不再饮酒,只是目光定定的看着她。 她嚷道“你看我作甚,你也走,你也是坏人,我也讨厌你!” 李锐祯不动,她边哭边道“你不走是吧,我走!” 她哪里是真想走,借着酒气上了头,胡乱说也敢胡乱做而已。 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出去了,旁人见到可怎么好? 她刚要起身,李锐祯动作更快,长臂一伸,绕过矮几,捞住她细白的右腕子,将人摁住了。 沈红绵挣了两下没挣脱,更气恼了,伸手拍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不管不顾抽打,道“你松开我!” 手背吃痛,李锐祯“嘶”了一声,抓住她泄愤的小手,按在了矮几上。 右手腕子被握着,左手又被压住,她动弹不得,气的哭也忘了,喊道“李世安,你欺负人!!” 声音太大,连一楼都听到了。 食客惊掉了筷子,哎呦,哪家的小娘子,这么凶? 徐六忙上去安抚,兴安城的小娘子哪个不凶? 食客表示不忿,道,若是我将来娶的女子这般凶,我定会写了和离书,将她送回娘家去! 徐六心道,你就吹吧你! 面上陪着笑,这位老哥有所不知呀,这楼上的小娘子,美的像天仙,所以脾气也大了些。 食客更不忿了,能有多美?还能美过天风舞坊的朱舞娘? 徐六是个跑堂的,日子也不多富裕,是以也没见过什么朱舞娘,正要再说,抬头忽见沈红绵下来了,便拍拍那食客肩头,瞟向楼梯,轻声道,就是她,您掌眼瞧瞧,和朱舞娘比较,如何呀? 但见扶梯而来的女子,身着湖蓝色衣裙,纤腰嫩手,圆脸细眉,眼睛乌溜溜,嘴唇粉嘟嘟,端的是娇俏可人。 眉眼之间似还有些娇嗔,简直活色生香。 那食客不由的紧盯着瞧,便也没注意到这女子身后,还跟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徐六眼睛毒,回头瞧见了,忙推搡他,小声嚷,您快别瞧了!一会儿再把命瞧进去! 那食客眼珠子都要掉在沈红绵身上了,待她出了门,还在意犹未尽的张望,忽的感觉眼前一股劲风扫过,回头一瞧,一把黑柄匕首“当”的一声,插进了他面前的饭桌上。 食客唬了一大跳,正要起身发作,被徐六一把按回去,凑头道,那可是你惹不起的大人物! 说罢,拔了匕首,颠颠给送出去了。 且说从靖水楼回来后,沈红绵的气色便一日比一日好,吩咐冬葵唤人将院子里的凉棚撤了,将去大良街买回来的梅树栽好,兴冲冲的对冬葵道,明年冬天便可以踏雪赏梅了。 那梅树苗子才到冬葵胸口高,小手指般粗,冬葵道,真的能养活吗? 沈红绵点点头,表示当然没问题! 种下这梅树苗子不久,有一天夜里,忽的下起暴雨,夹杂着狂风,沈红绵担忧那梅树苗子被吹折了,刚将窗子推开一个缝儿,硕大的冷雨点子拍过来,她眼前一亮,接着远方就是“轰隆隆”的一声巨响,她自小便怕打雷,关了窗子,“嗖”的窜回床上,心道,听天由命吧! 翌日起床,冬葵将热水端进来,喜道“小姐,那梅树苗子还真坚强,没被吹跑呢。” 沈红绵也是欢喜,推开窗子,瞧过去,它杵在那棵槐树旁,仿佛经过昨夜风雨的洗礼,变的更坚强了。 沈红绵甚感欣慰,跟院里的小厮要来些粪肥,也不嫌臭,给它浇了,心里只盼它快快长大,能开出两三朵梅花来,供她欣赏。 待到晚上,兄妹两个吃完饭,沈盛将昨夜养心殿被雷劈引起火灾的事说来,沈红绵吃了一惊。 忙问道“万岁爷无恙吧?” 沈盛点点头。 昨夜风雨交加时,端宁帝正在软塌上批折子,忽听的房脊上一声炸响,接着火舌便自房角而下,王公公不亏随侍圣驾多年,将浮沉扔了,过来伺候端宁帝穿鞋披衣,主仆两个急匆匆奔殿外去了。 今日上朝,工部侍郎沈宝明启奏,说这养心殿重修,需要两个月时日。 紫金城内寝殿颇多,再拣一个暂住就是了,端宁帝便没言语。 翌日,散了朝会,钦天监张典张监副又来禀告,说这已是今年紫金城的第二场火灾,便夜观天象,推算过后,得出紫薇星利往东。 端宁帝听了,便想吩咐王公公找个偏东的寝殿,张典又回禀,还是出宫暂住一段时日吧。 端宁帝挑眉,想了想,允了。 第72章 沈红和胖女眷 又过几日,大队人马从紫金城的承天门出来,卤簿队伍最前方为指南车,其次是旗队分列两侧,共有身着缂丝绣衣旗手五十六人,所举各色旗帜在风中烈烈飘荡。 其后是教坊司鼓吹队负责行进奏乐,跟着引驾十二重,每辆战车都由双马并驾,其上站着卫所指挥使各一,铁盔银甲,威风凛凛。 再后便是端宁帝龙辇,辇后由上京卫禁军护卫,李锐祯骑马行在最前方。 最后便是各位大臣,以及各家的男亲女眷的车架了。 沈红绵坐在车里,低头看着话本子。 那日她听沈盛说了养心殿被雷电火烧了的事,虽吃了一惊,也没在意,又过几日,沈盛说带她出去玩,便将她送上了前往宣城行宫的卤薄女眷车架。 自打那日在靖水楼看了狐妖记的灯影戏,沈红绵便对这类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致,所以这趟出来,她怕在行宫里待着没营生,便拿了许多本。 她靠窗而坐,看的津津有味,忽的感觉马车停了,心里疑惑,便将书放在软垫子上,回手推开车窗,见外头景色仍是一片黄绿交杂的平缓山坡,便越发奇怪,探出半个头来,打量前面,须庚,才看明白,原来前车的车轱辘脱轴,正有掉落的危险。 而那辆车的女眷,已经下车来了。 这女子身着青白色右衽长裙,头梳单螺髻,髻中单插一只玉兰,脸型秀气,一对细眉,两只凤眼微挑,鼻梁秀挺,红唇微薄,沈红绵眯眼打量半响,心里道,这不是李世安中意的那个沈红姑娘嘛。 沈红,姑且叫沈红吧,大名沈如意,乃是沈老太傅的孙女,她乘坐的那架车正是女眷头车,她的车停了,便将其余车架也拦住了。 其余女眷如同沈红绵一般,有的推开窗子探头来看,有的将窗子开个小缝,暗暗观察。 只见那身姿清丽的沈如意在马车旁站了,为她驾车的驭夫与她说了几句,便疾步跑向队伍前方,须庚,只见一个身着玄色飞鱼服,头戴黑乌沙,腰挎绣春刀的男子勒马行出队伍,过来了。 李锐祯本就长身如松,两腿夹着马腹,稳居马背之上,握着缰绳,端的是气宇轩昂。 沈红绵正探头看着,待他近了,忽听后车女眷由衷叹了一句“他也太好看了吧……” 沈红绵噗嗤便笑了。 李锐祯来在沈如意身旁,翻身下马,沈如意端手行礼,他点点头,也不与她多说,只是过去检查一番车轮,确认无法前行后,与她轻说几句,大手一伸,指向沈红绵的车架,沈如意点点头,便行过来了。 沈红绵不敢怠慢,连忙缩回头关了窗子,又起身去把车门打开了。 沈如意上来,她还扶了一把。 沈如意道“多谢。” 她声音如她模样,也是清清冷冷的。 二人默坐须庚,马车又恢复了行驶。 沈红绵捞起身旁的话本子,热络的问“你看不看?” “不用了,多谢。” 她端坐着,冷漠而疏离。 这不好弄呀。 沈红绵心里还惦记着李锐祯中意她的事,便想与她多说说话,打听看看她有没有中意的男子。 将话本子放在腿上,沈红绵又问“你是沈太傅家的孙女,沈如意吗?” 听她问了,沈如意垂眸子又抬起,打量她一番,面前这女子,身穿碧色绣金菊对襟长袍,头梳双平发髻,小脸圆润饱满,笑意盈盈的,不像有恶意。 便道“是我。” “真是你呀!”沈红绵装模作样的轻呼,道“你记不记得我了?” 沈如意侧目看她,摇了摇头。 沈红绵也不气馁,继续道“我是沈红绵呐,你仔细想想,端宁十六年的时候,你来文华殿读书,我们见过的呀!” 沈如意凝着她,面容一动,娥眉微蹙,道“我记得你了。” 沈红绵点点头,又道“我记得那时你还和八公主打架,是我将你们两个拉来的,还记得吗?” 沈红绵说完,她忽的冷了脸,扭过身子,面向车门,不理人了。 怎地了? 沈红绵懵了,靠回座椅,将刚才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默默的道,我也没说什么呀。 她撂了脸子,沈红绵便不和她搭话了。 只是心道,李世安呐李世安,这回我可帮不上你了。 想罢,便拿起话本子又重新看了起来。 车队一路疾行,第二日傍晚便到了宣城行宫。 这行宫建于端宁六年,起初建造乃是因宣城河下流接长河,长河再向西汇入淮河,因这宣城河每到雨季便会堵塞,不易运送物资,端宁帝下令疏浚,在治理过程中,偶然挖出温泉,是以,便建造了此行宫。 待卤薄停稳妥了,京卫从千光门鱼贯而入,先行进去检视了。 各大臣与各家男亲女眷,下车来恭敬的站在青石板路上。 傍晚微风阵阵,裹夹着草木清香,铺面而来。 两刻左右,李锐祯疾行出来,来到龙辇旁站定,拱手道“父皇,已安排妥当。” 端宁帝点头,王公公忙将车凳摆好了,随着他起身,礼部侍郎王坤和声调拖长,高声喊道“跪——” 各大臣和各家亲眷便统一的跪了,双手伏地,低头齐声道“恭送万岁爷——” 整个卤薄,共千人,一时齐齐发声,当真是震耳欲聋。 喊完了,沈红绵正跪着,她旁侧的微胖女眷似乎跪不住,圆润身子轻撞过来。 沈红绵微微侧目,那微胖女眷也是,朝她小声道“对不住呀,我膝盖头有个小石子。” 悄无声息的,沈红绵便往旁边挪了挪。 那微胖女眷意会,也动作轻轻的随过来,正要道谢,忽听王坤和又喊道“恭送贵妃娘娘——” 两人顾不得再说话,只得跟着众人又再同声道“恭送贵妃娘娘——” 话音落了好大会儿,王坤和才又喊“起——” 众人这才起身站了。 此时太阳落了山,温度降下来,已经有些冷了,但还不能进行宫里去,沈红绵心里不耐,刚刚轻撞她的微胖女眷似是更不耐,嘴里小声嘟囔,早知如此麻烦,我便不来了。 沈红绵憋着笑,心道,你这话若是让我哥哥听到了,可死定了。 待礼部的指南车,旗手,教坊司都进去后,便有嬷嬷出来,挨次将女眷们领进后殿去了。 第73章 请安 天色将黑,沈红绵随着嬷嬷到了住处忘忧阁,因在马车里折腾了两日,沐浴完,便睡下了。 翌日,用过早饭,她正在院子里转悠消食,昨日在行宫门口,膝盖头压了小石子的那微胖女眷寻来,与她说话。 二人见了礼,沈红绵吩咐伺候她的丫鬟青儿搬来圆凳子,两人便在台阶前坐了。 尚双儿先是自我介绍一番,然后又道,此番来宣城行宫,是随着她父亲户部侍郎尚洪一起来的。 她一提尚洪,沈红绵便有了印象。 问道“你父亲升官了呀?” 尚双儿点点头,道“是呀,从户部员外郎升侍郎了,姐姐,你怎地知道?” 沈红绵笑笑,将和尚洪一起去达蒙的事说来,尚双儿听了,激动抓着她手臂,道“姐姐,原来你便是赫赫有名的沈红绵呀!” 赫赫有名? 沈红绵不解“什么名呀?” 原来这尚双儿是尚洪的小女儿,她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尚如山,一个叫尚如海,平日里,这两个哥哥对她十分宠爱,尚洪更是如此,是以,她娘亲刘氏便觉得甚是头大,听尚洪讲了沈红绵跟去达蒙治鼠疫,又能画画本子,便在她耳旁常念叨,让她跟沈家姑娘多学学,不要整日想着下河捉鱼回府打狗,闲了还要上树掏鸟蛋的浑事。 刘氏日日说,终于将沈红绵说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在尚双儿心里,她觉得沈红绵哪哪儿都厉害。 听她解释了,沈红绵便道“我跟去达蒙也是去玩的,我可什么都没做。” 尚双儿一脸“姐姐你太谦虚了”的小模样,沈红绵便不再解释,由着她去了。 反正天长日久,自己什么样,她总归会知道的。 自从有了这番对话,往后几日,尚双儿便常过来,闹着要沈红绵陪她玩,两人有时候看话本子,有时候在院子里踢毽子,沈红绵瘦些,动作也灵活,时而还要玩些花样,看的尚双儿好生羡慕。 两个姑娘踢累了,便吩咐青儿端来糖蒸酥酪,各捧一碗,在日头下坐了,吃的嘴甜肚也甜。 如此又过了两日,晚间的时候,嬷嬷过来传话,说明日要女眷们到梦宁宫给纯慧贵妃娘娘请安,因这是到行宫后的头一次请安,所以沈红绵也不敢怠慢,便早早地睡下了。 翌日,她洗漱完毕,穿了水绿色右衽宽袖长裙,头梳双丫发髻,簪了银色绒花,打扮好,出来后,正碰到尚双儿。 二人端手行了万福礼,尚双儿还没有睡醒,不停的以胖乎乎的小手掩唇,想把哈欠堵回去。 沈红绵将她鹅黄色衣襟扯规整,道“你昨夜又做了什么?这般困?” 她凑过来,神秘兮兮的道“姐姐你可不知道,昨夜我那屋里钻进来一只好大的耗子,我堵它半响,没捉住,叫它给跑了。” 没认识她以前,沈红绵觉得自己就算顽皮的,今日见了她,才知道什么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不由得也觉得好笑,便不再说话了。 二人同行,路过青石圆拱门,远远地望见假山凉亭,待走近了,才发现身旁的岔路也过来两个女子。 在前的身着妃红绣白牡丹圆领对襟长袍,脚穿织金绣鞋,头梳飞天发髻,侧鬓簪金钗,额前一串珍珠华胜,脸稍长,眉黑眼窝深,端着姿态,肆意昂扬,正是八公主李千凡。 在她身后的女子,身着茶白色宽绣短衣,下搭马面裙,头梳花包发髻,左右各簪步摇一个,珠挂顺耳垂下,正搭在脖颈处,趁的她越发纤细娇弱,此女正夏府二小姐夏飞燕。 她的眉眼与夏双燕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不及夏双燕端庄大气,沈红绵见了,心中不免又思念夏双燕,所以便不去看她了。 四个姑娘停在石拱桥前,站定了。 李千凡道“这是谁呀?这不是沈府二小姐嘛?” 在文华殿读书时,沈红绵做为她的伴读女侍,便被她经常使唤,是以也不大在意她这奇怪又酸溜溜的语气,便端手行了万福礼,道“臣女沈红绵拜见公主殿下。” 尚双儿在旁也照行了。 李千凡盯着沈红绵,偏要为难她,也不叫她起身,头一扭,挽起披帛,先上石拱桥,过去了。 待二人自行起来,夏飞燕才端手施礼,道“沈家姐姐安好。” 从前夏双燕还病着时,有一次沈红绵去看她,便撞见过夏飞燕,那时她在夏双燕闺房里,口口声声急着嫁给四王爷,以此来惹久病不愈的夏双燕生气,沈红绵听了,将她堵了回去。 绕是她此刻多么娇弱可怜,沈红绵也喜欢不起来,只是端手回了礼,便听八公主在桥那头娇喝“还不过来,磨蹭什么!” 夏飞燕立即疾步行过去了。 二人过桥,尚双儿道“姐姐,八公主好似不大喜欢你,为何呀?” 在文华殿读书时,除了沈红绵,也常有其他女眷来听课,李千凡虽娇纵跋扈,却不见对其他人冷声冷语,唯独对沈红绵,常常没个好脸色,那模样,好似沈红绵霸占了她什么好宝贝不还似的,沈红绵琢磨许久,也想不明白,便由她去了。 所以说起来,沈红绵也不晓得她为何不喜欢自己,苦笑道“我与她无冤无仇。” 尚双儿道“会不会因为你比她厉害,你会画画本子,而她不会。” 沈红绵噗嗤一笑,心道,她可是公主,抬抬手,不知道有多少画本子送上门了,还用亲自画吗? 两人下了石拱桥,来到梦宁宫,由守门女官引路,来在了屋中。 这屋不算阔大,正前方挂扁,上书一碧万倾,下挂春云叠嶂图,主位两把金丝楠木椅子,中间一张四方桌,上置一细口玉瓶,瓶中插白色栀子花三支,又有一三足铜熏炉,正丝丝冒着青烟。 客椅分两侧,各三把,右侧靠近主位的椅子,坐着李千凡,其后是夏飞燕,沈红绵也不与她们眼神触碰,便拣了左侧中间的椅子坐了,尚双儿在她身后也坐了。 四个女子都默了须庚,门开了又进来一位身着水蓝色对襟齐腰襦裙,容貌脱俗,但神色冷漠的女子。 沈红绵瞧了,便认出是沈如意。 经过那日马车的事,沈红绵心里还觉得有些尴尬,便垂眸盯着地面,沈如意神态淡淡的扫过来,走到左侧第一把椅子旁,向八公主李千凡行了礼,也坐了。 沈红绵偷瞟那边一眼,心里道,估计李千凡没有认出她来,不然以她的性子,定要和沈如意吵上几句才肯罢休。 五个女子都默了半响,科里特氏纯慧贵妃才由人扶着,款款出来了。 她身着浅紫广袖圆领对襟长袍,袍上以金线绣藤纹,两肩搭的金蕾丝珍珠霞帔垂在腹前,头梳惊鸿髻,肤白而眉黑,鼻梁挺直,眼窝深邃,一双眸子,棕中透蓝,唇边隐隐带着笑意,在主位坐了,仪态万方。 在文化殿读书时,她来接八公主李千凡下课,沈红绵偶然见过她一次,时隔七八年没见,沈红绵竟觉得,她不仅没变老,反而姿容更胜从前了。 第74章 不觉得他好看 几人行过礼,纯慧贵妃又挨个问了姓名,待沈如意报完后,李千凡眉头一皱,侧目打量她两番,满脸厌恶的将头扭开了。 沈红绵心道,这定是记起来了,碍于在这里不好发作,才将头扭过去了。 众人答完了,纯慧贵妃又吩咐女官端来核仁桂花藕粉膏,在这几个女子中,吃的最香的便是尚双儿了。 纯慧贵妃道“好吃吗?” “好吃的!”尚双儿点了点头。 沈红绵头大,只好从旁小声提醒“要说——回贵妃娘娘。” 她立刻又道“回贵妃娘娘,好吃的,非常好吃。” 纯慧贵妃笑着点点头,目光徐徐挪过来,问“你便是沈院判的妹妹吗?” 沈红绵将青花瓷碗放下,道“回贵妃娘娘,是我。” 她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沈红绵道“回贵妃娘娘,二十了。” 她点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沈红绵继续端碗吃核仁桂花藕粉膏,对于李千凡投来的热辣目光,全当没看到。 待几人告退出来,她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事的原则,拉着尚双儿胖乎乎的小手,脚底抹油,溜了。 李千凡怔愣在殿门前,沈如意行了礼,不管她作何想,转身也走了。 她转头问夏飞燕,道“她们一个两个这是什么意思?跑那么快,难不成怕我吃了她们?” 夏飞燕道“公主威仪,她们自然是要害怕的。” 这句恭维李千凡听着很是受用,点点头,边走边愤慨,道“我看这沈姓的女子,都与我有仇!” 沈如意和李千凡在文华殿里打过架,满兴安城里无人不知,有仇也正常,但从没听说,她和沈红绵有什么过节啊? 夏飞燕道“公主殿下为何讨厌沈家姐姐?” “沈家姐姐?”李千凡停下,转过身来,娇喝道“你若跟她好,以后便不要再来找我!” 夏飞燕唬了一跳,喏喏道“我还是要和公主好的。” 李千凡哼了一声,气势昂扬的走了。 且说沈红绵拉着尚双儿一路小跑,行过行宫中最高地势的望月台,又行过璇源堂,尚双儿甩开她的手,弯腰气喘吁吁地道“我可跑不动啦,刚刚吃的藕粉膏都要颠出来了!” 沈红绵也是气喘,伸手一下一下拍她后背,道“可别吐在这,太难看了!” 尚双儿被逗笑了,直起腰来,道“姐姐,我看那公主殿下不仅和你有仇,她和刚刚那个沈家姐姐,也有仇!” 沈红绵道“你如何知道?” 尚双儿神秘兮兮的反问“她俩小时候打过架,你不知道吗?” 沈红绵一愣,心说我不仅知道,我还将她们拉开了呢! 她不回答,尚双儿挽住她手臂,得意洋洋的道“你看沈家姐姐总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你知道为何吗?” 沈红绵与她同行,道“为何?” “因为她定不了亲。” 定不了亲? 沈红绵更好奇了,道“为何定不了?” 尚双儿一脸“姐姐你怎地变笨了”的表情给她解释道“这沈家姐姐和八公主打完架,被撵出宫了,你知道吧?” 沈红绵点点头。 “我听我大哥说,她被撵出宫那年,她父亲便是工部侍郎,这都过去七八年啦,她父亲还是工部侍郎,一直没升官呢。” 朝廷大事沈红绵虽不懂,可她到底是个聪明伶俐的,一点便透了,道“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沈家妹妹和八公主打过架,所以耽搁了他父亲升官?” 尚双儿摆摆小胖手,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大家都这么认为,沈家姐姐的祖父虽然是太傅,可八公主的亲爹老子却是万岁爷,哪个大,不是很明显吗?” 两相比较,定然是端宁帝更大,而得罪了八公主便是得罪了端宁帝,在兴安城里,谁敢得罪天子? 所以自打沈如意十六岁及笄到如今,都没有男子向她提过亲。 沈老太傅心疼孙女,又不愿意让她寻个外地的远嫁,所以尚双儿才说她定不了亲。 沈红绵听后,因清楚当年李千凡与沈如意打架缘由,便对沈如意有些怜惜,道“沈家妹妹也真可怜。” 两人说了大半响,已来在石拱桥前,尚双儿停下,疑惑道“姐姐,你怎地对沈家姐姐如此上心?” 沈红绵一怔,道“我有吗?” 尚双儿点点头,笃定的道“有哇!” 沈红绵反应过来,心道,我这也是帮别人上心呀。 想罢,与她走上石拱桥,迎面来了两个男子。 在前的身穿青蓝色圆领宽袖长袍,黑发半用玉簪挽起,年方十七岁,笑容灿烂,正是还未出紫金城另立府邸的九皇子李锐思。 他扭头道“七哥,这里有两个好看的小姐姐。” 李锐祯身着黑色圆领窄袖长袍,腰束蹀躞带,停在桥上,长身如松,无甚表情。 只有那对深邃黑沉的眸子,望了过来。 沈红绵的目光只与他相触一瞬,小臂忽的吃痛,只听尚双儿小声娇呼“姐姐!是他!” 勉强将手臂抽出来,沈红绵道“谁呀?” “就是他呀!”尚双儿脸蛋绯红,面露羞涩,顺着她视线望去,沈红绵才知道她说的是李锐祯。 这功夫,那十七八岁的男子疾步行过来,道“见了九皇子,为何还不行礼?” 沈红绵连忙端手行礼,道“臣女沈红绵拜见九皇子。” “你起来吧。” 李锐祯也行过来,沈红绵便向前几步,错过李锐思,在他面前站了,端手又行了万福礼,道“臣女沈红绵,拜见七王爷。” 她起了身,听后面的李锐思对尚双儿道“你为何还不拜?” 尚双儿这才反应过来,端手也行了万福礼。 待李锐思与李锐祯下桥走远了,尚双儿收回张望的视线,两只小胖手握拳,放在脸颊,轻扭圆润身子,又羞又喜的道“哎呀,他也太好看啦!” 沈红绵明知故问,笑道“你说谁?七王爷?” “是呀是呀!”二人往桥下走,尚双儿道“你不觉得他好看嘛?” 沈红绵摇摇头“不觉得。” 尚双儿一副“姐姐你完了你眼睛瞎了”的样子盯着她,好似不服气,将来行宫那日沈如意车架坏了,李锐祯骑着高头大马的样子形容来,一路搡沈红绵身上的软-肉,强迫沈红绵改了口,直夸李锐祯风度翩翩,丰神俊朗,她才罢了手。 第75章 乱点鸳鸯谱 夜里月亮被乌云遮住,空中漆黑一片,只有小雨微微飘洒,落在宣城行宫各处。 亥时过了,忘忧阁的灯还亮着。 丫鬟青儿已经去睡了,沈红绵还坐在软塌上看话本子。 这本讲的是徐州有个男子,寒窗苦读二十载,中了状元,后又被公主看中,做了驸马,二人成婚一年多,他远在徐州的娘子寻了过来,他不仅不认,还瞒着公主,派人将原配娘子逼死了。 原配娘子死后不甘心,附身在年轻貌美的女子身上勾引与他,他便动了心,日日与之欢好,不久以后,被公主发现了。 平头百姓家,男子做出此等龌龊事来,都是丢人现眼,更可况是皇家,故此,这位公主也不发作,寻到那原配娘子,想用银钱将她打发了。 原配娘子含冤而死,哪里肯受,便将自己身份说了,公主也是深明大义,并不揭发原配娘子,反而与她联手,将那负心汉诛杀了。 用了一个时辰,沈红绵终于将这个故事读完了。 她将书放在塌几上,扭头观察窗外,见小雨飒飒,便轻叹了一息,下地来,想吹熄蜡烛回去睡了,好似又不死心,行在门前,刚要伸手去推,门忽的被拉来,一股子凉风灌了进来。 沈红绵疑惑仰头,李锐祯也是一怔,垂眸敛着笑意,动作却快,按下她的手,抬脚进来了。 今日在石拱桥碰到,那厢七皇子李锐思正在质问尚双儿为何不行礼,沈红绵趁机来在李锐祯跟前,行了礼,悄悄道了一句,来找我。 当时他虽没有应声,但却微微拧了眉,所以沈红绵知道,他定然是听清楚了。 傍晚,用了饭,她便拿了话本子,边看边等他。 从戌时等到亥时,他也没出现。 沈红绵想,我是女眷,我来这宣城行宫是散心游玩,而他却不同,他是镇府司指挥使,还要负责整个行宫的安全,定是公务繁忙,所以便不能过来了。 如此想着,打算去休息,可心念一动,不知为何,又往门口去了,这才与正进来的李锐祯撞在了一处。 沈红绵折身往回走,脱了鞋子,爬上软塌,道“你怎地才过来?” 李锐祯跟进来,坐在软塌另一侧,声音嘶哑的道“去见了我父皇,耽搁了。” 傍晚,端宁帝将他与九皇子李锐思和七王爷李锐祺召到浮图宫里,将紫金城新送来的折子递给他们看了,里头提到兵部侍郎王勇信被罢免后,兵部事情繁杂,急需一个新侍郎,上书没有人选,如此,端宁帝便将他们三人召来,交谈须庚,选定了由四皇子推荐的工部侍郎沈宝明平调,结束了谈话。 即是见了万岁爷,必是有公务,沈红绵便敛了情绪,不再与他计较,道“我今日去给纯慧贵妃娘娘请安了。” “是吗?” “是啊,”沈红绵道“你猜我见着谁了?” 二人中间隔着四方小塌几,上面放着灯盏,随着烛火摇曳,红色的蜡烛渐渐被融化了。 李锐祯挑眉,道“谁啊?” 沈红绵往前挪了,紧挨着塌几,对他勾勾食指,待他靠过来些,才道“我见着沈老太傅的孙女沈如意了!” 李锐祯心里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我还听旁人说了一些关于她的事,你要不要听?” 李锐祯“……” 他不答话,沈红绵便又催道“要不要听嘛?” 高大的男人,凝她须庚,道“说吧。” 沈红绵跪坐起来,两只小臂伏在榻几上,凑的更近些,将今日在尚双儿那里听来的消息,一股脑的全说了。 烛火跳动,映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粉唇水润,开开合合。 李锐祯右肘撑榻几,手扶额角,凝着她兴奋的小脸,耐心听完了。 他心里已清楚,她定是将在达蒙听到的“沈红”与“沈如意”联想在了一处,所以才会将他叫来,他心里更清楚,她对他的婚事上心,他是高兴的,可此刻却又不是完全高兴。 “你想让我去沈老太傅家提亲?” 沈红绵忙不迭的点头,道“现下你与她同在行宫,你抓住机会将心意向她表明了,待我们回到兴安后,你再去她府上提亲,我保管事能成了。” 他眉头都拧起来,又问“你想让我娶沈如意?” 沈红绵懵了须庚,反问道“难道你不想娶她吗?” 李锐祯放开扶额角的手,拿了塌几上的话本子,右手拇指捋动书页,翻的“哗哗”作响,声音嘶哑的又反问道“你为何对我的婚事这般上心?” 沈红绵挪动小身子,退回软塌,心道,总不好说,我对你有愧吧。 那日在靖水楼,她到了竹韵阁,徐六放下两只琉璃花杯。她便猜到,他会来。 果然,看完灯影戏,他来了。 之后二人饮了许多枣酒,她一个没忍住,将那些本来打算烂在肚子里的事,全对他说了。 又一个没忍住,对他又哭又骂,还撒泼打了他。 事后想起来,真是太自责了。 正是因为存了这般心思,她才会对他格外上心,才会帮他向尚双儿打听沈如意的事啊。 她以为他听了会很高兴呢,谁知道二人来言去语说到这,他好似并没有多高兴。 为何呀? 都说女子的心好似海底针,此刻沈红绵却觉得,面前的男子,更难琢磨。 见他还盯着自己,沈红绵只好随便说个缘由,道“我对你的婚事上心,是因为我们自小相识,总有几分情谊呀。” 话本子在他手里合上了,一时只能听见外面雨打窗子的声响。 “如若来日事情真的成了,我该如何感谢你?” 他这语气甚是古怪,似乎有些恼了。 沈红绵更加摸不着头脑,只能从善如流的道“感谢倒是不必,你能和她白头偕老便好了。” 话刚落地,他起了身,大手拿过塌几上的全部话本子,道“整日闲着无事做,少胡思乱想,少看这些狐妖鬼怪挖人心的话本子,明日我派人给你送些好的,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在兴安城时,若是在沈府里没意思,还可以到大良街逛逛,可来了这宣城行宫,出来进去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沈红绵就是怕待着没营生,才会拿了许多画本子。 见他捧着便往外间走,她跟下来想把话本子抢回来,可他腿长步子大,终究是没追上。 原地转了两圈,不忘骂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气哄哄地回去睡了。 第76章 抓只黄鹂鸟 李锐祯向来是言出必行,翌日午间,便派石海送来了九连环和松木七巧板。 尚双儿来了,沈红绵与她合力玩了一上午九连环都没解开,便放弃了。 第三日,石海又送来些面果,细细一根木棍,插在油面糖蜜做的各种小动物身上,活灵活现。 尚双儿见了,拿了三个,坐软塌玩的不亦乐乎,玩够了,塞嘴里,嗦起来,含糊不清的夸道“姐姐,你可真有先见之明。” 沈红绵将小兔子尾巴咬下来,含在嘴里,道“什么先见之明?” 尚双儿胖乎乎的小手指指塌几上成排的面果,道“从兴安城里带来这些好玩意儿呀,我就想不到。” 小兔子尾巴在嘴里化开了,甜滋滋的。 沈红绵笑了笑,又去咬小兔子耳朵,尚双儿又问“姐姐,你还带什么来了?” 这哪是我带来的,这是我用话本子换来的。 沈红绵有些忿忿,不由的猜,李世安定然是把那些话本子收了偷偷看去了。 哼。 她不答,尚双儿又唤“姐姐?” 沈红绵回过神,推脱道“晚间我找找,明日你再来看。” 听她如此说了,尚双儿欢喜应了,翌日,起个大早便过来了。 沈红绵站在八仙桌旁,正放下厚厚的一摞书籍,她过来,问“姐姐,你还带来这么多书?” 沈红绵无奈点点头。 青儿不在,这厚厚一摞书从石海手里接过,都是她自己搬进来的。 拣了个茶杯倒水,听尚双儿一本一本的念书名字。 “女则。” “内训。” “备急千金要方。” 茶杯停在唇边,沈红绵心道,李世安这选的都是什么书,古板的要命。 尚双儿又拿起一本,似有疑惑,轻“咦”了一句,念道“金瓶梅。” “!” 沈红绵喷出一口茶水来。 李世安怎地送这种书? 尚双儿唬了一跳,忙问“你怎地了,姐姐?” 沈红绵顾不得答话,用袖头擦了嘴,抽出她手里的书,仔细一瞧,墨蓝色书封,白框黑字——金瓶梅。 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 尚双儿没看过这书,凑头过来同瞧,疑惑道“姐姐,这书好看吗?” 叫她问的脸颊火烧,沈红绵将书放下,郑重地摇摇头,道“不好看。” 尚双儿似不信,想要去拿,道“这书讲的什么呢?” 沈红绵抓起书扔向一旁,道“这书是讲三个女子嫁人的故事,繁琐的很,一点都不好看。” 说罢,随意抓了另外两本,拉她到榻上看去了。 尚双儿读了两页,便要瞌睡,不大会便歪在软塌上睡熟了。 沈红绵悄悄的来在八仙桌旁,将那本“有色读物”拿了,折身回到床上,塞在了枕头底下。 做完这些,又爬回塌上,只觉得脸热心也热,暗道,什么书我没看过,小小一本还能把我吓着? 将手里的“异域风土人情志”翻了两页,瞄一眼睡熟的尚双儿,又恨起李锐祯来,道,送书来都不检查一下吗? 哼!简直误人子弟!! 石海返回听风楼,进门来在桌前站定了,拱手道“大人,书都送去了。” 李锐祯靠椅背点点头,将手里话本子翻了一页,道“这两日你可见着金阳了?” 石海微愣,回“是四王爷府上的金阳吗?” “嗯。” 石海道“见着了。” 李锐祯抬眸,道“你给赵辰沛传书,待金阳返回兴安后,让赵辰沛盯住他。” 前两日,李锐骞领兵去了西南平叛,兴安城只有内阁协助十皇子李锐瑾处理政务,如今秋收已毕,不多时日,全国各地的商船便会自淮河交汇,涌向兴安,皆时,船税对于朝廷来说,便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在十皇子李锐瑾监国期间,若是这笔船税有了差池,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 李锐祯将心中盘算讲了,石海道“大人是怕四王爷对十皇子不利?” 李锐祯轻哼一声,道“我四哥一向如此,你只管让赵辰沛盯住金阳,保船税无事便好。” “是,大人!” “去吧。” 石海领命出去了。 李锐祯将话本子放在桌上,伸手拿了狼毫笔,在砚台里蘸了,将话本子上第三竖行第二个字圈了。 “宫”能写成“容”,简直误人子弟。 有了那些古板书籍,李锐祯便停了几日不再送东西到忘忧阁了。 沈红绵知道他这是想改了自己看“狐妖鬼怪”话本子的习惯,便偏不如他的意,唤青儿找了一根长麻绳,拉着尚双儿玩起来,连蹦带跳两三日,尚双儿还好,她却腰疼腿疼,玩不动了。 时光如流水,不知不觉来宣城行宫已有半个月了。 这日大清早,沈红绵刚用了饭,尚双儿便风风火火的跑来,说要拉她去个好地方。 沈红绵拿来碧色披风系了,见她只穿了月牙白襦裙,便又拿出来一件鹅黄色披风,给她也披好了,二人这才挽着手,直往后山去了。 说是后山,也不过是行宫西北角的一处小地方,左右不过十丈,秋风瑟瑟,将成片的格桑花吹出了粉白花海,一浪又一浪的。 沈红绵跟着尚双儿在花海里埋伏,须庚,她娇呼一声,“捉到了捉到了”,便往前跑去了。 沈红绵疾步跟上来,见眼前两丈空地,青黄色草皮参杂,不远处一只竹筐子倒扣在地上,尚双儿双手摁住那筐子,冲她喊道“姐姐你去把鸟笼子提来。” 沈红绵顺她视线过去,找到鸟笼子提来,听竹筐子里传来“喳喳”两声。 尚双儿将手伸进去,闭眼摸索半响,一把掀了竹筐子,抓着鸟送到沈红绵眼前,笑道“姐姐,快看!” 这鸟毛色嫩黄,头顶与翅尖一道浓黑,霎是可爱。 沈红绵也笑道“是黄鹂。” 尚双儿点点头,待沈红绵打开笼子门,她将鸟放进去后,沈红绵仔细瞧了一眼,才道“这鸟右腿受伤了。” 尚双儿也随着瞧,见那鸟神情呆滞,栽在笼子里,便心疼道“是不是我刚才抓的太用力,给它右腿弄折啦?” 又仔细打量两番,沈红绵道“应当不是的,你看它腿毛上的血渍都干了。” 说罢,两人起身,尚双儿提着鸟笼子,边走边气恼道“我整日去你那里蹭吃蹭喝,本来想捉只鸟送你解闷的,等了好几日,却没想到捉了只伤鸟。” 自从那日跳麻绳累瘫了,沈红绵躺着没营生,便认命的啃起了那些“古板的书籍”,她以为尚双儿没来找她,是觉得不好玩去了别处,今日听她说了才明白,她这是来捉鸟了。 一时有些感动,沈红绵笑道“鸟腿伤了也不怕,养好也就是了。” 尚双儿道“姐姐你会吗?” 沈红绵想想李锐祯送的古板书籍里正巧有医书,便道“姐姐不会,但姐姐屋里有医书,照着医总没错的!” 尚双儿终于笑了,叹道“姐姐你可真厉害,什么都会!” 姐妹两个出了后山,穿过林荫小路,顺着宣城湖边往回走,远远地便见到了迎面过来两个女子。 在前的妃红衣裙,妃红披风,头梳飞天髻,髻上金钗闪闪发亮,正是八公主李千凡,跟着她的正是夏飞燕。 沈红绵心道,大白天的撞见鬼了。 这里的青石板路依圆形湖泊而建,前后左右都没遮蔽物,避无可避,只能迎头而上了。 沈红绵拿过尚双儿手里的鸟笼子,小声嘱咐道“待会儿莫要多说话,记得了?” 尚双儿也知道李千凡娇纵跋扈又不喜欢沈红绵,点点头便应了。 第77章 被拉去梦宁宫 日头温吞,凉风吹拂,四人越走越近,李千凡和夏双燕站定了,沈红绵放下鸟笼子,和尚双儿同时行了万福礼,又同声道“臣女拜见公主殿下。” 李千凡端着手,道“起来吧。” 二人起身站了,又与夏飞燕见了礼。 夏飞燕凝着那只鸟,她便认出了这是纯慧贵妃养的黄鹂鸟,今日早晨,这鸟趁宫女喂食的时候,飞出了笼子。 从前在夏府沈红绵教训过她,她还记着那仇,眼看着今日是个报仇的好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她道“这是谁送给沈家姐姐的黄鹂鸟?” 尚双儿心道,这是我抓的。 不待沈红绵答话,李千凡听这话,便也去瞧那鸟,似是离的远看不清,挽着披帛往前来几步,弯腰瞧了,脸色一变,起身怒目喝道“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连我母妃的黄鹂鸟都敢抓,不要命了!” 尚双儿唬了一跳,便想出声解释,沈红绵连忙侧身站了,挡住她,道“公主殿下此话何意?” 李千凡指着那鸟笼子道“这是我母妃养的黄鹂鸟!” 她说完,夏飞燕也凑上前来,打量须庚,起身道“沈家姐姐,就是这只鸟。” 她身着茶白色宽袖长裙,身姿是娇娇弱弱,声音是温温柔柔。 沈红绵不由得有些厌烦,冷声道“你怎地也如此清楚?” 她一怔,压住心里对沈红绵的恼恨,握紧手中帕子,听那声音都快哭了,道“我在纯慧贵妃娘娘处见过的。” 听了半响,尚双儿忍耐不住,站出来道“天下的黄鹂鸟都差不多,我们抓的这只,许是和纯慧贵妃娘娘的鸟长的相似罢了!” 夏飞燕又道“尚家妹妹在何处抓的?” 沈红绵轻扯她衣袖,她也顾不得,道“在西北角后山那里,我设了竹筐子陷阱,等了好多日呢!” 说完了,侧头看沈红绵,道“怎地了姐姐?” 姐姐快被你害死了。 沈红绵无力的松了手,听夏飞燕道“公主殿下,依我看,纯慧贵妃娘娘的这只鸟应当是飞出来,无意之下中了她们的陷阱。” 李千凡点点头,将鸟笼子提起来,左右晃了两下,见那只鸟“喳喳”两声,栽着身子起不来,不可置信的转头叱道“你们两个真是狗胆包天呐!居然为了抓鸟,将鸟腿弄折了!” 尚双儿喏喏道“不是我们弄的……” “还敢浑说!” 李千凡瞪着眼,颇有几分威势,尚双儿被她唬住了,低头不敢答话了。 夏飞燕道“公主殿下,这可如何是好呢,这只鸟可是纯慧贵妃娘娘专门从紫金城带过来的,她最爱惜这只鸟了。” 沈红绵微阖目,知道她这一长串啰啰嗦嗦的形容,不过是为了火上浇油。 李千凡果然中了她挑唆,道“弄坏了便要赔,你们两个和我一起去见我母妃!” 沈红绵叹了一息,知道是躲不过去了,便道“陷阱是我设的,鸟是我抓的,与尚家妹妹无关,公主殿下让她先行离去吧。” 尚双儿握住她手臂,急道“姐姐我不走!” 李千凡望着她们,夏飞燕在旁又道“公主殿下,既然鸟是沈家姐姐抓的,尚家妹妹也不肯离开,不如将她们两个都带到梦宁宫,由纯慧贵妃娘娘亲自问话,如何?” 沈红绵扭头只望着远方波光粼粼的湖面,心里道,你还真是宁杀错不放过。 李千凡听了她提议,点点头,一行四人便往梦宁宫行去了。 整个宣城行宫,地势最高的便是西北方的望月台,一袭绯色飞鱼服,头戴黑乌沙的高大男子在第三层的栏杆处,目光下眺,正见到四个女子沿着湖堤缓缓而行。 石海挎刀上来,拱手道“大人,全行宫都巡视完了。” 李锐祯头也未回,又吩咐道“你去看看她们去哪。” 石海抻头,目光也是下眺,见其中一个女子微胖体态,便认得是尚洪家的尚双儿,其余三个却认不出,便收回视线,应了声是,领命下去了。 且说沈红绵一行四人来在梦宁宫,李千凡将引路女官打发走了,提着鸟笼子走在最前面,其后是夏飞燕,再后是沈红绵和尚双儿。 她紧紧的挽着沈红绵,低头走着,两腮的软肉,微微起伏,嘴唇紧抿。 沈红绵凝她一眼,轻声问道“怎地,你怕啦?” 尚双儿侧头,道“有姐姐在我不怕。” 沈红绵一怔,顿觉心头酸软,握住她胖乎乎的小手,道“待会见了贵妃娘娘,你千万不要多说话,可记得了?”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二人说话间,便来在了梦宁宫,门前手持浮沉的王公公弓身行礼,道“内臣拜见公主殿下。” “起来吧。” “谢公主殿下。” 王公公起了身,李千凡道“我父皇也在这?” “回公主殿下,是的。” 他话音落了,李千凡与夏飞燕即刻回头来看沈红绵,两个人四只眼睛透露的意思倒是相同——你今日死定了! 尚双儿心头瑟瑟,缩着小脖子,道“姐姐,她们两个好似要吃人。” 沈红绵默了默。 她敢跟八公主李千凡来,便做好了被纯慧贵妃训斥的准备,但端宁帝也在,那便不同了。 小时候在文化殿读书,端宁帝三五不日的便会来抽考皇子们的课业,轮到谁,他提了问题,若是答不出,便要被他抽戒尺,其中挨抽最多的便是李锐骞,每次打完了,他筷子都握不得,整个手掌连着手指,肿的像小萝卜。 所以沈红绵自小便怕他。 但是她又想,怕也没有,左右都来了,若是挨打,忍着便是了。 一行四人由王公公引着,进了房中,李千凡提着鸟笼子,掀开珠帘,先进去了。 房内熏香漫漫,珠帘晃动,沈红绵略微抬眸,便能看到盘腿坐在塌上的明黄色硬挺身影。 端宁帝似乎感知到外间的目光,侧头看过来,唬的沈红绵立即将头低下了。 李千凡立在纯慧贵妃身侧说了半响,大意就是,沈红绵与尚双儿抓了黄鹂鸟,还将鸟腿弄断了,罪该万死云云。 她说完了,忽听一道女声传来,道“你们进来吧。” 闻言,尚双儿的小身子抖了抖,沈红绵拉着她的手进去了。 第78章 来晚了 这屋子也是用屏风隔开,里面床,外面塌。 此时右塌坐着端宁帝,正低头翻腿上的书,左塌坐着科里特氏纯慧贵妃。 沈红绵与尚双儿还有夏飞燕行了礼,起身垂首而立。 那装着黄鹂鸟的笼子,就在塌旁。 笼子里黄鹂鸟名唤萨那胡,是科里特语,翻译过来便是思念家乡的意思,纯慧贵妃已养了它三年多,所以有些感情,今晨它偷偷飞走了,她心情很是不痛快,端宁帝知道了,便过来了。 二人正说话,八公主拎着鸟笼子进来,说鸟找到了,鸟腿还受伤了,她便有些恼怒,但碍于端宁帝在侧,只好忍耐了。 纯慧贵妃道“是你们将鸟抓住的?” 沈红绵道“回贵妃娘娘,是我抓的。” 李千凡在旁道“母妃,是她和那个一起抓的!” 她说的“那个”便是指尚双儿,如此无名无姓唤人,太没有规矩,纯慧贵妃微蹙峨眉,乜她一眼,嗔怪道“那是户部侍郎家的三小姐,尚双儿,你怎地如此叫她?” 李千凡讪笑,道“我忘了嘛。” 纯慧贵妃不再看她,只看向尚双儿,道“我问你,鸟是你抓的吗?” 此声虽柔和,却隐隐有些压人威势,像是审判官已经知道了答案,却给个机会让罪犯自己招供一般。 她如此笃定,皆是因为刚刚李千凡说抓鸟也有尚双儿一份时,她瞧见尚双儿的身子抖了抖。 她久在深宫,想看透一个黄毛丫头,太容易了。 尚双儿抬头,见纯慧贵妃端坐在塌上,手中握着玉串珠,一袭浅紫绣云纹对襟广袖长裙,眉黑而肤白,最要紧的是那双棕蓝色眸子,摄人心魄似的。 她哆嗦道“回……” 声音才出,沈红绵“扑通”一声便跪了,站着的三个女子齐齐看向她,连纯慧贵妃也有些惊诧,满屋子里只有端宁帝,面不改色,将书翻了一页。 沈红绵道“回贵妃娘娘!鸟是我抓的!” 她一贯糯唧唧的嗓音也变的铿锵有力了些。 尚双儿侧头,眼泪汪汪的看她。 纯慧贵妃将串珠放在塌几上,道“你如何抓住的?” 沈红绵道“我在行宫西北角用竹筐子设了陷阱,底下撒了谷子,引鸟来吃,便捉住了它。” “鸟腿也是你伤的?” 沈红绵摇摇头。 纯慧贵妃默了须庚,又道“你抓鸟作甚?” “臣女只是觉得屋中憋闷,所以才如此做了。” 能随圣驾来行宫,已是天大的恩惠和赏赐,竟还觉得憋闷? 纯慧贵妃轻撩眼皮,见端宁帝将书放在软塌,微支右腿,还在看书。 她便道“抓鸟事小,可你一个女子,不看女戒,不看内训,也不好生的修身养性,谨言慎行,竟做这等设陷阱的浑事,你还有规矩吗?” 尚双儿在旁听了,眼泪已经流出来。 沈红绵倒是不卑不亢,只低头道“回贵妃娘娘,臣女知道错了,请贵妃娘娘责罚。” 纯慧贵妃静默一瞬,见端宁帝似两耳不闻窗外事,便唤道“赵嬷嬷!拿戒尺来!” 李千凡也常不服管束,在纯慧贵妃这里,不知挨了赵嬷嬷多少次打戒尺,此时听见沈红绵要挨罚了,心头甚是快意,便和夏飞燕交换了眼神。 夏飞燕仍是柔柔弱弱的,对她笑了笑。 李千凡觉得好生没意思,便不再看她,待赵嬷嬷拿来戒尺,沈红绵将右手摊开,一时安静的屋中,只能听见“啪啪”不止的声音,十分响亮。 王公公在门前守着,见无甚表情的李锐祯带着侍卫石海迎面过来了,握着浮沉弓身,道“内臣拜见七王爷。” “起吧。” 他向院内张望,道“我父皇在吗?” “在的。” 听罢,他卸了绣春刀扔给石海,便要往里走,王公公出声拦住,道“七王爷的事若不紧急,稍后再来禀告也可。” 李锐祯似答话来不及,只顾往里走,王公公道“七王爷听内臣一句。” 高大的男子停下,侧目睨他,眉头敛着,眼锋顿时涌出一股肃杀。 在这些皇子中,李锐祯的眉眼与端宁帝最相似。 王公公常伴端宁帝左右,正所谓伴君如伴虎,见了此刻更年轻更锋利又如此相似的眼神,不免心里一惊,道“今晨纯慧贵妃娘娘的黄鹂鸟飞了,刚刚被公主殿下找回来,说是被沈院判的妹妹抓住了,此刻她正在里面受罚,您还是稍后……” 这些废话他早听石海讲过了。 他进了院子,石海挎刀立在门口,待王公公回过头,二人相对站着,石海道“王公公莫怪,我们大人有要紧事向万岁爷禀告。” 王公公握着浮沉,笑一笑,道“内臣理解。” 且说李锐祯穿过院子,直奔后房,到了门前,大声道“父皇,儿臣有要事禀告。” 须庚,听到里面传来“进来吧。” 他推门便往里走,正巧刚刚进来的女眷们,掀了珠帘挨次出来了。 他的目光在四人身上巡视而过,停在最后一个娇小女子的脸上,垂眸快速向下扫,顿住了。 他的声音嘶哑易辩,刚才在里间,沈红绵便听出来是他来了,见他此刻盯着自己红肿的右手,顿时觉得好似比刚才挨打还疼,为了忍住眼泪,便咬着下唇,默默将右手往红色披风里藏了藏。 还是来晚了。 李锐祯抬眸,正望到她眼含泪水,咬着下唇,憋着不哭的小模样。 顿时觉得心尖刺痛,剑眉也拧了起来。 自小到大,李千凡几乎都没见李锐祯笑过,更不要说他此刻表情还有些骇人,便更觉得可怕,端手规矩的行了礼,道“七哥安好。” “起吧。” 夏飞燕也行了礼,尚双儿扶着沈红绵只顾抹眼泪,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无甚表情的掀珠帘也进去了。 待一行四人出来,渐渐离了梦宁宫,在分别的青石板路口,李千凡扭头得意洋洋的问“沈红绵,以后还敢惹我吗?” 在梦宁宫里折腾大半日,沈红绵只觉得心累手也疼,便单手行了礼,道“公主殿下威仪,臣女以后再也不敢造次了。” 青石板路旁,不知是哪个年月种下的垂丝柳树,长成了,足有一人粗。 凉风吹来,柳树枝条轻荡,沈红绵行了礼,李千凡盯着她,先是错愕,再是失落,转而恼怒,一把将脸侧的柳树枝条挥开,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你想的绝不可能成真!有我在,绝不可能!哼!” 说罢,拢着披帛,气哄哄的走了。 夏飞燕瞄了一眼沈红绵的手,道“沈家姐姐,你房里若没有散淤消肿的药膏,可以来我房里取。” 沈红绵心道,你的戏这般好,不去南曲班子真是浪费了。 她不搭腔,尚双儿眼睛红红行了万福礼,道“深谢夏家姐姐了。” “不必客气。” 说罢,夏飞燕转身也走了。 第79章 夜闯香闺【一】 尚双儿一路扶着沈红绵回了忘忧阁,二人来在屋里,沈红绵唤了两句“青儿”,没听着回答,便笑道“她又不在。” 尚双儿点点头,将自己的披风解了,放在右侧,又伺候沈红绵解了披风。 然后便在塌旁立着,可怜巴巴的。 沈红绵坐在塌上,道“你怎地了?” 她似还想哭,瓮声瓮气的答“我没怎地……” 沈红绵歪头示意道“那你坐呀。” “我不坐,我站在这伺候你。” 沈红绵噗嗤一声便笑了。 她在家里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小姐,说出这种话来,就算自跌脸面了。 沈红绵道“我不用你伺候。” 她瘪了嘴,眼泪汪汪的道“可我害的你受纯慧贵妃娘娘责罚了……” 话没说完,哇的一声便哭起来,边哭边道“你还被……呜呜……被打了戒尺……呜呜……好疼的……” 她哭的小胖脸涕泪横流,沈红绵是即心疼又好笑,拉过她来,道“没事了,莫哭了。”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哭的更凶了。 沈红绵心道,怎地好似林姐姐,都这般爱哭…… 想到这,略微怔愣,想到林慕姝已经不在了,心里难受起来,便不再管尚双儿,解下腰间的荷包,拿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来。 旁的女子荷包里都是装香粉香包,尚双儿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从里面拿出药瓶来,好奇道“这是什么?” 沈红绵用嘴叼开红布塞子,道“这是散淤消肿的药。” 尚双儿听了,快速将眼泪沫了,拿过药瓶,道“那我帮你涂。” 沈红绵点点头。 二人上了软塌,相对而坐,尚双儿以食指抵住瓶口,将药瓶倒立,待药膏流到她食指上,她道“姐姐,你不怕纯慧贵妃娘娘吗?” 沈红绵道“不怕。” “那万岁爷呢?” 药膏倒了出来,尚双儿拿过她肿似小山包的手心,轻轻涂了上去。 沈红绵“嘶”了一声,许是听她夸厉害夸的多了,便不想承认她对端宁帝的惧意,只道“为何问这个?” 尚双儿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勇敢,刚刚在纯慧贵妃娘娘那里,你扑通一声便跪了,真厉害!” 这话是夸人的,可怎么听怎么别扭。 沈红绵便没说话。 药膏擦完了,她将红布塞子放回去,小胖手捏着白瓷瓶,忽的问道“姐姐,你觉得我坏吗?” 沈红绵正在看手伤,听她问了,抬起头来,道“不坏呀。” 尚双儿塌着圆润肩膀,神色无奈的道“可我娘亲总说我坏,她说我玩劣不堪,整日除了吃,便是睡,再就是竟做些没规矩的浑事,有时还说我蠢出升天没救了。” 她语气平缓,沈红绵听来却觉得心酸。 “你娘亲还说了什么?” 尚双儿瘪瘪嘴,又要哭了,她低着头道“她还说,兴安女子多窈窕,不像我,身材肥硕,将来不会有人肯娶我,我会在家里做老姑婆。” 沈红绵默了默。 她抬头又问“姐姐,你说真的不会有人娶我吗?我真的很坏很坏吗?” 她脸圆润,有些肉,眼睛不大,鼻梁也不秀挺,论长相,是扔到兴安大街上,都找不出来那一种。 再加上四书不通,女工不懂,到了适婚的年龄,刘氏便心急,一急了,便要口不择言,为了她好,却不知道已将她小小的心灵,伤到怀疑人生了。 可她到底还是有个好爹爹和两个好哥哥,平日里对她万分娇宠无有不依,所以她才能继续肆意妄为的生活。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总夸沈红绵,你好厉害呀,满脸羡慕沈红绵的模样,其实她不知道,沈红绵也很羡慕她,羡慕她被人宠爱,羡慕她有家人庇护。 凝她须庚,沈红绵才道“你坏不坏我不知道,但我感觉你好似很想嫁人。” “不是想嫁人,”她有些羞赫“我没有想嫁人!” “那你担心什么,”沈红绵顺嘴浑说,道“人的姻缘都是天定的,不论你好还是你坏,时候到了,良人自然就出现了,莫担心。” 尚双儿点点头,又问道“那姐姐你有中意的人吗?” 沈红绵一怔,忽的想起在纯慧贵妃屋子里和李锐祯碰到了,顿时觉得心头一跳,脱口便道“没有。” 听她斩钉截铁的答了,尚双儿也不再问了,在沈红绵屋里又赖了许久,直到傍晚青儿提着食盒回来了,她才离开。 沈红绵用了饭,也不过问青儿去哪了,她心里盘算,左右不过在这宣城行宫再待一个半月,回去有冬葵伺候着,便好了。 如此想着,只吩咐她再给自己涂了药,用棉布条将手裹了,也就是了。 天黑下来,又下起小雨,因为手疼,沈红绵也睡不着,便坐在塌上看那本“内训”。 这也是李锐祯拿来的。 好些时候,沈红绵都觉得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今日在梦宁宫,挨完打,她疼的额头冒汗,纯慧贵妃又对赵嬷嬷吩咐,要给她找女戒和内训来看,她听了,便记得塌上有这两本,便婉拒了纯慧贵妃的好意。 怎么说呢?也算找回点脸面吧,虽然什么用。 想到这,沈红绵噗嗤一声便笑了。 李锐祯掀帘子进来,道“还能笑?手不疼麽?” 沈红绵唬了一跳,见是他,嗔道“你走路怎地也没声儿?” 他不答,在右塌坐了,扫一眼塌几上的“内训”,道“如今看也晚了,戒尺都打完了。” 沈红绵道“我这是有备无患,防止以后再被打。” 李锐祯敛着唇边笑意,道“倒也不必有备无患,凡事只要量力而行,便不会再被打了。” 沈红绵知道他这是讥讽她不自量力,帮了旁人,反将自己搭了进去。 她想恼了,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很对,便低头看“内训”,不说话了。 窗外小雨淋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回沈红绵听到了。 李锐祯道“你的丫鬟呢?” 沈红绵道“她早去睡了。” 李锐祯扭头,侧耳听了须庚,道“是你哥哥。” 我哥哥?! 沈红绵吃了一惊,急忙下地来穿鞋,还未奔到帘子旁,忽听人已到门前了,心里一急,折身回来在软塌前,掀开油纸灯罩子,“呼”的一下,将蜡烛吹灭了。 第80章 夜闯香闺【二】 蜡烛光灭了,屋子陷进了黑暗里。 沈红绵往右边挪两步,站在李锐祯腿旁,小声嘱咐道“别出声。” 沈盛撑了油纸伞,停在门前,收回骨节分明的手,道“绵绵你睡了吗?” 沈红绵神色紧张的道“要睡了,哥哥。” 李锐祯叉腿坐着,黑暗里,感觉一股甜香从四面八方涌进鼻子里,他知道这屋子没点熏炉,是以,这香味便是她身上的了。 他轻嗅两下,抬手去摸塌几上的茶壶,沈红绵唬了一跳,摸索着想制住他动作,却忘了手伤,黑暗里正与他坚硬手臂触上。 “哎呀。” 她小小声呼痛,收回手,李锐祯立即放下水壶,握住了她的右腕子。 黑暗里,过于温热的手掌缠上来,沈红绵呼吸都忘了。 雨打油纸伞,“噼里啪啦”的声响,今日傍晚,沈盛正收拾东西要回住处,纯慧贵妃院里的小德子来找跌打损伤的药,沈盛拿了,他又道,多拿些,都试试,指不定哪个能好使。 沈盛道,都好用,小德子便笑了,那可不一定,这不是给人用,是给鸟用的。 之后,他又讲了尚双儿和沈红绵因为抓鸟,在纯慧贵妃院里受罚的事,沈盛听了,也不与他多纠缠,拿了油纸伞,匆匆便来了忘忧阁。 雨越下越大,沈红绵熄了灯,虽然两人是兄妹,可他也不好开门进去,便问“你今日去纯慧贵妃娘娘院里了?” 右手腕忽的被握住,沈红绵缓了缓,想抽回来,怎耐他力大无穷似的,紧握着不放。 他道“你答你的话,我自看看。” 一只裹了棉布条子的伤手有什么好看的呀? 再说,这黑漆漆的能看清什么? 她仍想将手抽回来,忽听外面又唤了一句“绵绵?” 沈红绵只好答道“啊,对,我今日去纯慧贵妃娘娘院里了。” 说罢,见手抽不回来,摸黑用另一只手捶他肩头,她使了七分力气,捶了两下,仿佛打在铁板上。 捶的她手疼。 黑暗里,他嗤嗤的笑,微一抬手,又准确无误的将她左手腕子捏在了手里,然后双臂发力,就着叉开腿坐的姿势,将人拉到了身前。 沈红绵登时就僵住了。 外间的沈盛道“你的手受伤了?” 黑暗里,他抬着下巴,道“回话啊。” 沈红绵动也不敢动,只觉得心要跳出嗓子似的,须庚才道“没事了,我已经涂过药了。” 沈盛似不放心,又道“真的涂过了?” “真的,哥哥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沈盛转身离开,出了忘忧阁,路过望月台,回了他住的秋水居。 他不耐冷,还没到十一月,便烧了地笼子,将青色官袍褪了,换上银灰色宽袖右衽长袍,唤来丫鬟端水来,洗手净面,正用饭呢,元冬推门进来了。 身上还穿着蓑衣,头戴蓑帽,显然是冒雨回来的。 沈盛吩咐给他拿了帕子擦身,又煮了姜汤,才问“查的如何?” 元冬道“我到了贺县,确实查到了这个王孝仁,可他并不是个白面书生,反而是个满脸胡须的大汉,我问他去没去过兴安,他答没有。” 沈盛心中焦急,又问“后来呢?” 丫鬟将姜汤端来,元冬喝了一口,道“我见他答话时犹犹豫豫,目光躲躲闪闪,我便留了个心眼,连着几日蹲在他家门口,这不,叫我发现了,他前是去兴安了。” “你跟着去了?” 元冬点点头,道“我发现他住了大良街的悦来客栈,我也住进去了,可他住进去后,在房里一直也没出来过,直到今日,又返回贺县了。” 沈盛道“他不出来,可有人进去找他?” 元冬摇摇头,也是疑惑道“没有啊,我就住在他对面,白日里紧盯他房门,夜里我又顾了一个叫花子和我倒班,没看到他出来过。” 沈盛阖目,心里明白,八成是那叫花子夜里打盹,没留意到有人进去见了王孝仁。 元冬虽是个办事伶俐的,到底是年纪小,一时被他哄骗过去了。 此事再办倒也不难,待回了兴安,多使些钱财,问问店小二便知道了。 盘算完了,沈盛睁眼,道“把姜汤都喝了,回去用热水洗了身子再睡觉,免得受风寒。” 元冬点头应了,一股脑将姜汤都喝完了。 且说这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忘忧阁里,漆黑一片。 沈红绵竖着小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待人走远了,她轻吁口气,道“李世安,你松手!” “我看完便松手。” 沈红绵无奈,气急败坏的道“黑灯瞎火的你能看清楚什么?” 他声音嘶哑的问“那点灯来看,如何啊?” 两只手腕被捏着,沈红绵只觉得晕头转向,也没听出他话里不大对劲的意味,便道“好吧。” 她话音落了,李锐祯松开左手,到黑色衣襟里摸出火折子,单手将竹盖子褪了,举在身侧,轻吹两下,火苗便窜了起来。 将旁边一坐一站的人都照亮了。 他坐着,右手握着她手腕,轻抬下巴。 沈红绵低头,正好撞上他深沉漆黑的眸子。 沈红绵心里一动,好似耐受不住,夺过他左手举的火折子,俯身将蜡烛点着了。 然后抬起他还握着的右手腕,将缠着棉布条子的伤手递到他眼前,道“看吧看吧,你快看吧。” 这棉布条子缠在手掌上,松松垮垮,一看便缠的很敷衍。 李锐祯道“谁给你包扎的?你的丫鬟?” 沈红绵点点头。 他轻抿唇,似微微叹气,低头边解那乱七八糟的棉布条子,边问“她叫什么?” 沈红绵不解“谁呀?” “你的丫鬟。” “青儿。” 他不说了,因为那棉布条子在手上只剩了薄薄的一层。 他低着头,剑眉微拧着,两只大手捏着白色的棉布条子,即小心翼翼又灵活。 沈红绵歪着头,轮番打量着他的脸和他的手,只觉得刚刚那种心“咚咚咚”要跳出胸口的感觉又来了。 她唬了一跳,耐受不住,去盯着一跳一跳的火苗去了。 片刻后,他道“好了。” 沈红绵低头看,见布条自手腕而下,绕过拇指,一圈压一圈的裹着手心,直到指缝。 上下翻看两番,沈红绵不由得的赞道“包的也太好看了吧?”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也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从怀里又拿出来一个油纸包,放在榻几上,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那油纸包折紧四角,用麻绳系了,在灯烛旁泛着柔和的微光,沈红绵打量一眼,问“这是什么?” 他边往出走便回“饴糖。” 见他掀了帘子,沈红绵忙道“你什么时候将我的话本子还来?” 他回身道“我送来的女戒,内训,你都看完了?” 沈红绵道“那些不好看。” 她静站着,还捧着那只受伤的书,小模样有些哀怨。 李锐祯凝她须庚,便觉得心头发软,只得装过身来,道“不好看也要先看着,装装样子,待回了兴安,你要多少话本子都可以。” 说罢,掀开帘子便走了。 第81章 打马球【一】 翌日,沈盛大清早便来了忘忧阁,沈红绵正坐在软塌上看内训,因昨夜没睡好,精神便有些不济,蔫蔫的唤了声“哥哥来了。” 沈盛点点头就算应了,拿过她受伤的右手将棉布条子拆了,又重新涂了药包扎好,才问起昨日的事,沈红绵也不瞒他,便一五一十的讲了。 来宣城行宫前,夏双燕刚过世,沈红绵整日郁郁寡欢,沈盛这才将她带来宣城行宫散心,此刻听她说了,心里便生出些悔意,狭长的眸子乜了一眼她裹着棉布条子的手,忍不住又要嘱咐两句,道“如今万岁爷和纯慧贵妃娘娘与我们同在行宫,你行事更要小心谨慎些,切不可再胡闹了。” 沈红绵嘻嘻笑了,拿起塌几上的内训书,道“哥哥莫担心,你看我都读这些东西了,自然会小心的。” 她性子散漫顽皮,自小到大都不爱读这些专责教导女子规矩的书,沈盛见她忽的也求上进,心里又有些不忍,叹了一息,道“你知道便好了。” 沈红绵浑不在意的点点头,打开塌几上的油纸包,挖出来一颗饴糖,扔进嘴里,不忘递给沈盛道“哥哥吃麽?可甜了。” 她不是细心的姑娘,断没有出门给自己备着吃食的习惯,沈盛也不接,俊美温润的脸透露些许疑惑,道“你自己买的?” 沈红绵一怔,心道坏了,忘了这饴糖是李锐祯拿来的了。 她知道沈盛总不喜欢她和皇子们走的太近,便道“我吩咐丫鬟青儿出去买的,可甜了,比兴安城卖的还甜。” 瞧她答话自自然然,沈盛便不再多问,只道了一句,少吃些,免得坏牙齿。 沈红绵点点头应了,沈盛放下心来,起身离开去医堂了。 看了两页书,耐不住眼皮打架,睡着后,又开始做和昨夜相同的梦,梦里她变成了【公主,被可恶的妖怪金毛吼捉去,要她当压寨夫人,她抵死不从,幸而两只白嫩手腕都带了扎人的环子,才刺的那妖怪金毛吼不敢造次。 她醒了,甚觉得好笑,也不大在意,翻身又睡了。 但接下来连着好几日都做相同的梦,她便有些耐受不住,暗下决心,以后无论多有意思的狐妖鬼怪话本子,她都不看了,李世安拿走的也不要了,待回兴安后,定然也要将吴老先生的三字游记送给旁人,免得再做这些奇奇怪怪的梦。 气候进入十一月,虽还没下雪,但冷风整日吹着,沈红绵便不再去院子里消食,用过午饭,只在屋子里转悠两圈也就是了。 尚双儿身着杏色袄裙,外搭同色锦缎斗篷,风风火火的跑进来,说在马场别院,正在举行马球比赛,要与沈红绵一道去看,沈红绵听了也是高兴,便换了水绿袄裙,披上碧色斗篷,两人将帽子戴了,由丫鬟玉竹引着,手拉手往马场别院行去了。 路上行在宣城湖岸,尚双儿疑惑道“姐姐,你怎地换丫鬟了?青儿呢?” 自打手伤了,青儿便不见了,午间这叫玉竹的丫鬟来了,经过几日相处,沈红绵发觉她比青儿可靠多了,干活也麻利,她便将青儿忘了。 忽听尚双儿问了,便问身侧玉竹,道“你知道青儿去哪了吗?” 玉竹笑笑,答“奴婢不知。” 沈红绵侧头,胡乱猜道“许是有更要紧的主子要伺候,被调开了吧?” 尚双儿点点头,不再问了。 玉竹本是和青儿住在同一间仆房的丫鬟,想起那日早晨,青儿脸色难看的回来收拾东西,说要搬去下侍院住了。 下侍院是给养鸡养狗的小杂役住的,是以她有些奇怪,便问为何突然被调走,青儿都快哭了,只道是管事下的命令,便走了。 不多时,管事来了,吩咐玉竹去忘忧阁伺候,玉竹年纪不大,心却玲珑,怕伺候不好也会被赶去养鸡,便给了管事银钱,打听青儿为何被赶走,管事悄悄的道,青儿有此遭,都是因在忘忧阁不尽心伺候,被七王爷发现了,玉竹听了,谨记在心,到了忘忧阁,对沈红绵的衣食住行,无不尽力。 此刻听沈红绵问了,便更加谨小慎微,路上行着,一颗石子都要提醒几句,待到了马场别院,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这别院承长条形,阔三百于丈,四围由青砖垒墙,高一丈半,地面草色青黄,两侧挨次建造竹棚,右侧男席,左侧女席。 沈红绵和尚双儿进来时,马球赛已经打了两场,玉竹在女席找了个空位,抽出帕子擦了四方矮几和圆木凳子,沈红绵和尚双儿便落坐了。 待坐好后,尚双儿吩咐玉竹去打听今日是什么打法,扭头回来,见到与她相邻而坐的沈如意,兴高采烈的打招呼,道“沈家姐姐安好呀!” 沈如意侧目望过来,月白色袄裙斗篷,更显的她神色淡淡,点点头,就算应了。 沈红绵也与她点点头,转而对尚双儿道“莫要大声喊,吃太多冷风,回去你要肚子疼。” 尚双儿欢快的应了,这功夫玉竹回来,将场上的马球比赛讲了。 原来今日有如此多的男子女子来看马球,是因端宁帝亲设了彩头——三枚翡翠玉牌,这玉牌是由玉雕大师陆子冈所制,他琢玉技艺高超绝伦,所制玉牌皆巧夺天工,在大端朝贵族中风靡一时。 尚双儿扭身望着远处由挎刀京卫守着的亭子,便道“玉牌在那吗?” 玉竹点点头,又道“场上分做两队,每队五人,手持黑色球杖的守左侧,手持红色球杖的守右侧,左侧有……” 她话没说完,尚双儿忽的起身,指着远处道“姐姐,我哥哥也在!” 沈红绵顺她所指望去,只见头梳高髻,身着深紫色胡服短打的男子手持红色球杖,跑起马来,颇有凌厉之势。 沈红绵道“你大哥?” “不是!”尚双儿摇头,坐下道“我二哥,尚如海。” 沈红绵点点头,玉竹又道“小姐,这右侧还有九皇子,”沈红绵目光远眺,见了身着宝蓝色绣团云纹曳撒的少年,认出正是李锐思,便点了点头。 玉竹快速又道“左侧分别是七王爷,还有张大学士的孙子张昌平。” 沈红绵又一一看去,见张昌平身着赤色胡服短打,头戴四方平定巾,脸上有些书卷气,身姿却挺拔,矫健的稳坐马上,手持黑色球杖,将木彩球高高抛起,传给了李锐祯。 这一球距离不近,李锐祯越过与他纠缠的尚如海,接住马球,迎来两席一片喝赞,玉竹还要再介绍其他人,尚双儿摆摆手打断,道“你莫解说了,我们自看吧!” 玉竹点点头,退下了。 且说李锐祯,击着木彩球,深夹马腹,飞驰至球门五丈远,抬臂发力,一举将球送进了门洞里! “好!打的好!”尚双儿与两侧众人同喝,一时热闹非凡。 第82章 打马球【二】 沈红绵右侧相邻的女眷道“五局三胜,如今七王爷胜了两局,九皇子胜了一局,若是下一局仍是七王爷胜出,比赛可就结束了。” 与她同桌而坐的女眷可惜道“怎地这般快?我还没欣赏够呢。” 尚双儿回头乜她们一眼,对沈红绵打趣道“我看她们不是没欣赏够马球,是没欣赏够这些打球的男子。” 沈红绵笑着轻掐她肉乎乎的脸蛋,笑道“你不也是巴巴的赶来了吗,还说旁人。” 尚双儿吐吐舌头,转头去看马球,不和她说了。 比赛来到第四场,两队人马分居中线两侧,裁判将木彩球放好,后退数步,伸臂,吹了哨子,向下一挥手中蓝色三角旗,比赛便正式开始了。 右侧五人由尚如海统一部署,安排两人左右围住李锐祯,一人守门,他率先躲球,再传给九皇子,二人交叉前进,左右传球,马蹄快如闪电,势如破竹,最后关头,尚如海用力挥杖,将球击进了球门里。 众人欢呼声再起,尚双儿以小胖手拢音,站起来高呼“二哥厉害!二哥威武!!二哥一飞冲天!!!” 沈红绵将她拉下坐好,她激动起来,眼睛发亮,道“我二哥厉害吧?” 沈红绵笑着点头,配合道“确实厉害!” 这一番团战甚是默契,尚如海颇为满意,勒了缰绳,调转马头,路过张昌平,拱手道“承让了,张兄!” 张昌平亦拱手回礼,道“尚公子打的确实很好,在下佩服!” 世上没人不爱听恭维话,尚如海自然也是,轻夹马腹,与他错过,来在李锐祯身旁,道“如何呀?李兄?” 尚如海与李锐祯同年进的西城卫所,二人相识已有六七年,有些交情。 李锐祯握着缰绳,收回看向女席的目光,声音嘶哑的道“还有一局,输赢未定,莫轻狂。” “呵,”尚如海轻笑,点点头,挑衅道“我们赢定了。” 李锐祯不置可否,喝马往左侧行去了。 沈红绵也收回目光,问道“双儿,你哥哥认识七王爷?” 尚双儿点头,嘴里吃着杏子蜜饯,含糊不清的答“认识的,我哥哥和他是在西城卫所服兵役认识的。” 西城卫所?服兵役?李世安贵为皇子,怎会做这些事? 沈红绵不仅疑惑,还要再问,场上忽的一声哨子响,第五场比赛又开始了。 且说上一局,尚如海和九皇子使用“唯快不破”的方法搞突袭赢了,这一局,李锐祯与张昌平摸到关窍,纵马急行,迎上前去,率先夺球,连击数丈,尚如海反应敏捷,迅速跟上,左勒缰绳,将球夺回,猛击出去,传给了九皇子。 二人相聚南北疾驰,只见那彩球飞起,在蓝白天空下,画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地,九皇子迅速接住,纵马直奔左方而去! 这一时场上其余九匹棕色高头大马,狂奔不止紧随其后,若是九皇子李锐思能以领先优势奔到球门,便有胜算把握,是以,他骑的飞快,眼见球门越来越近,忽的从右侧窜出一匹马来,骑马之人正是张昌平! 且看他面色沉着冷静,夹紧马腹,勒转马头,向左俯身,长臂一伸,红色球杖稳稳勾住彩球,向右行去了! 这一番动作完成的行云流水,惹的男席阵阵喝彩,马背上下起伏间,李锐思额上青筋暴起,大喊“张昌平!!” 可惜他喊也无用,马球比赛只看输赢,不看尊卑,张昌平充耳不闻,一路击球,躲过三个迎面夺球的对手,将球传给李锐祯,九皇子李锐思追上来,与他并驾,李锐祯转臂,又再将球击回,随着众人一路动作,此时已接近右侧球门,张昌平勉力运球,在与球门几丈远时,尚如海忽的窜出来,侧俯身,也勾住了球! 一时二人都是球杖勾球,勒马快速旋转,僵持不下,张昌平将心一横,兜起球来,奋力一击,只见那木彩球脱杖而出,直奔左侧女眷席而来! 顿时男席女席响起一阵惊呼! 李锐祯侧马狂奔而来,高喊道“躲开——” 尚双儿拣蜜饯吃,沈红绵垂眸喝茶,哪里注意球已越飞越近,她将茶水咽了,忽的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被推翻出去了。 地上薄薄一层草皮,坚硬而结实,沈红绵摔落了,疼的“哎呦”一声。 待她睁开眼睛,见伏在她身上的沈如意,紧抿红润薄唇,脸都疼白了。 彩木球从她清薄的肩胛骨处落地,蹦跶两下,正滚到沈红绵眼前了。 看一眼那球,沈红绵立即明白过来,急忙问道“你没事吧?” 沈如意强忍背部疼痛,摇了摇头。 尚双儿飞扑过来,趁势将她扶起,急道“沈家姐姐没事吧?” “没事。” 尚双儿又将沈红绵扶起来,前后左右打量两番,才道“姐姐摔疼了吧?” 沈红绵道“还好。” 凉风瑟瑟,吹翻围过来的各家女眷衣角,这些女子有的单单在观望,有的却在幸灾乐祸。 幸灾乐祸的这些女子,往日在兴安城里常和沈如意打照面,沈如意不与她们说旁人长短,她们便以“和八公主李千凡打架的事”编排起沈如意来,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传到沈如意耳朵里,她在沈府设宴,将她们召了来,按在一起,逼她们互相对峙,最后,冷眼旁观看她们狗咬狗,撕扯起来,衣裳,妆容都烂了,才将她们放走。 是以,她们怕沈如意,也恨她。 此番瞧着沈如意苍白的脸,便觉得心里甚是快意,嘴上不敢,心里还有呸一句,贱人自有天收! 她们瞧过来,沈如意只当没发觉,转身回了自己座位。 她后背太疼,她必须得坐下缓一缓。 李锐祯勒了缰绳,将马停了,无甚表情的垂眸望下来,菱唇微抿。 沈红绵将斗篷帽子戴了,抬眸,目光与他搭上,勉强笑了笑。 他不仅没高兴,反而拧了眉头,勒缰绳往亭子那边去了。 待他离开,那些只是观望的女眷见马球打完了,便结伴散去了,只剩十一二个要瞧沈如意笑话的还不肯走。 这功夫尚如海打马过来,不待他站定,尚双儿便上前一步娇喝道“二哥你这技术不行了!退步了!怎地将球往场外打呢!” 尚如海红着脸皮,道“是二哥没打好。” 张昌平也下马过来,解释道“尚家妹妹,莫怪你哥哥,是我将球击飞了。” 尚双儿与他不熟,便努努嘴,不说话了。 第83章 送玉佩 张昌平先来在沈红绵身前,拱手施了一礼,沈红绵便也端手,回了万福礼。 二人礼罢,张昌平道“姑娘可有受伤?” 沈红绵道“没有受伤。” “那便好了。” 他说完,向左看来,又对沈如意施了一礼,道“在下是张仁清张大学士独子,张昌平,问小姐安好。” 沈如意起身,端手回了万福礼,声音似还忍痛,低低的回道“张公子安好,我是沈如意。” 他道“小姐可有惊吓?” 沈如意摇摇头。 他又道“那可有受伤?” 尚双儿挽着沈红绵手臂,凑头轻声道“他怎地对沈家姐姐这般关怀?” 沈红绵轻捏她手背,掐起一溜软肉,她吃痛了,便不再言语了。 旁边女眷,大多都认得张昌平,见他对沈如意如此客气,渐渐由嘲笑转为了嫉妒,甩开帕子,都离去了。 偌大的球场,闲杂人都走了,沈如意便松口气,答“没有受伤。” 他还要再问,手捧木托盘的年轻内臣小贵子,弓身站在竹棚外,嗓音尖细的道“打扰张公子与尚指挥使,比赛结束了,万岁爷的赏赐在这里。” 张昌平与尚如海出了凉棚,去领赏赐,尚双儿垫脚望着,道“姐姐,那托盘里可是万岁赐的玉牌?” 沈红绵道“应该是的。” “我也想要。” 沈红绵给她出主意,道“让你二哥给你就是了。” “说的对!” 尚双儿欢喜的应了,翘首等着尚如海领完赏,沈红绵也与她同看,微一侧目,见身着黑色曳撒,脚穿长靴,无甚表情的李锐祯,缓步走了过来。 他已拿完了玉牌,张、尚二人也拿了,尚双儿娇呼道“二哥,过来!” 尚如海折身回来,尚双儿小手一伸,他宠溺笑笑,便乖乖地将玉牌放在她胖乎乎的手心里了。 尚双儿拿着欣赏两番,也没见多特别,便道“姐姐你要麽?” 这怎地也是万岁爷所赐的金贵之物,沈红绵忙推脱道“我可不要,这是你哥哥给你的,你好生留着吧。” 她听了笑笑,又冲凉棚外的张昌平唤道“张家哥哥!” 张昌平回身,道“何事?” 尚双儿道“你的球冲撞了沈家姐姐,你可知道?” 张昌平一怔,微微侧目,正与沈如意目光搭上。 沈如意垂眸避开,他才道“在下知道。” 沈红绵不知尚双儿要做什么,但看她一手挽着自己,一手捏着红绳子将玉牌甩来甩去,便知道她要使坏,凑头小声道“你要作甚?” 尚双儿也轻声道“姐姐莫管。” 说罢,又大声道“你知道便好,你即冲撞了沈家姐姐,焉能没有赔罪之礼呢?” 张昌平点头,道“尚家妹妹说的是。” 话音落了,他抬脚进来,向左行了两步去,尚双儿急忙将他叫住,道“我沈家姐姐在这里!你去哪?” 张昌平挺拔身形一顿,回过头,打量尚双儿与沈红绵两番,道“这位是?” 尚双儿摊手在沈红绵身前,介绍道“这位就是沈院判的妹妹,沈红绵。”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张昌平哪里知道这两个女子都姓沈,一时也有些怔愣,道“是吗?” 尚双儿又道“如假包换。” 尚如海抱臂椅着棚柱子,觉得眼前这事,可比看戏有意思多了。 张昌平反应过来,又再去看沈如意,见她正望向别处,这才朝沈红绵走来。 李锐祯就在竹棚外,剑眉拧着,微抬下巴,垂眸睨过来,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的。 沈如意适才被球砸的不轻,沈红绵心想他不走,多半是在担心沈如意。 便收回目光不在看他,张昌平已来在她面前站定,送上手里的玉牌,道“今日之事,都是在下球技不好,冲撞到沈姑娘了,请沈姑娘莫怪。” 沈红绵恐怕她不接玉牌,张昌平转手便将玉牌送给沈如意,坏了李锐祯的事,便行了万福礼,两只白嫩小手接过玉牌,道“谢谢张公子。” 她声音本就软糯,如此乖顺,又平添几分娇憨。 张昌平道“沈姑娘不必客气。” 日头温吞,冷风阵阵,吹起了棚檐的短帘子。 李锐祯转身便要走,沈红绵见了,急忙唤道“七王爷!” 李锐祯脚步一顿。 仍是背对着,负手而立,头也未回“何事?” 何事?沈红绵心道,你个怂货,明明在这里等半响了,为何又什么都不做便要走,还得我来帮你。 她道“刚刚打马球,进球最多的便是您,您也得到玉牌了吧?” 李锐祯侧头“嗯。” 沈红绵往前两步,道“那便好了,你看,这里的女子,双儿和我都有玉牌了,只有沈家妹妹还没有,你何不将自己的玉牌送给沈家妹妹呢?” 她话音落了,张昌平,尚如海,还有沈如意,均是一愣。 只有尚双儿觉得此主意甚妙,便附和道“七王爷,我觉得姐姐说的对,你便将玉牌送给沈家姐姐吧。” 李锐祯默了须庚,转过身来,抬手一抛,沈红绵正好接住,笑道“深谢七王爷。” 李锐祯转身便走了。 沈红绵将那玉牌给了沈如意,沈如意也不见多高兴,起身也离开了。 尚如海与张昌平拱手施了礼,也出了球场。 沈红绵从球场出来,没回忘忧阁,拉着尚双儿去了医堂,问沈盛拿了消肿散淤的药,直奔隐月阁去了。 沈如意到了屋中,唤来丫鬟甘草解了身上斗篷,洗手净面,绕进屏风,将袄裙褪了,微微解开小衣,背着铜镜而站,回过头来,果然瞧见右侧肩胛骨处椭圆一个印子,紫红色,和白嫩皮肤对比着,显的尤为吓人。 她“嘶”了一声,重新穿起衣服,打算吩咐甘草去医堂拿药膏来涂,出了屏风,甘草道“姑娘,外头有人要见你。” 刚刚在球场那些女眷幸灾乐祸的样子,沈如意也见了,心里以为是她们要跟上门来嘲讽,便道“不见了,你就说我睡了,叫她们回吧。” 甘草应了一声,折身出来,到了门前,行了万福礼,道“这位公子,我们姑娘睡下了,您改日再来吧。” 第77章 落英水榭谈话 夜色深深,冷风吹面,双手紧握汤婆子,渐渐离了行宫的主楼阁宫殿,沈红绵惯是怕黑,便急匆匆路过假山,好在早已等待多时的小夏子手提灯笼迎了上来。 二人一路同行,从小路进深,周围环绕的白色雾气越来越浓,远处的四柱水榭若隐若现,上了桥,沈红绵才看清,原来这水榭正是建在温泉源头旁侧,天气寒冷,温泉水却很热,如此冷热参杂,便形成了许多白色雾气。 这水榭在雾气中,四面依檐而下又遮着白色帘布,烛灯昏昏,乍看之下,充满了诡异之感。 沈红绵不有自主地打个寒颤。 硬着头皮下桥,掀帘子进去,见圆石桌摆满佳肴,端坐在旁的男子,正是四皇子李锐锋。 今日他身着紫色圆领长袍,两肩及前胸均以银线绣做海浪花纹,嘴边噙笑,道“你来了?” 熟络的仿佛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便不提尊卑有别,二人虽是自小相识,可那不过是个脸熟,关系何曾如此亲厚? 沈红绵微微一笑,矮身行了万福礼,低头恭敬的道“臣女拜见四王爷,不知四王爷漏夜约见臣女,有何吩咐?” 少时在文化殿读书,她可不是如此假模假式。 李锐锋记得清楚,每当李锐骞没有完成张大学士留的课业,在廊子里,她扯着李锐骞的耳朵,骂他不上进,那画面才是活色生香。 与她今日不施粉黛不饰珠钗的样子,相去甚远。 如此装扮,莫不是怕我? 李锐锋笑的亲切,道“沈姑娘,你我许久没见,权当叙旧,快快坐下。” “多谢王爷。” 沈红绵落坐,小夏子忙进来填酒一轮,李锐锋道“沈姑娘尝尝看,这酒如何?” 茶杯是汝窑瓷,在烛光下反射出柔和光芒,沈红绵盯着瞧,听他忽然道“酒里无毒。” “王爷说笑了。” 沈红绵缓缓端起酒杯,小口抿了,酒香醇厚微甜,入喉之后一股子梅香涌在口中,很是特别。 沈红绵猛然睁大双眼,略做惊讶道“这是,这是……” 李锐锋笑道“不错,这正是你亲手酿过的梅酒。” 当年,那只乌木异瞳猫死了以后,沈红绵住在福临长公主李慧珠寝殿里,郁郁寡欢好一阵子,李慧珠恐怕她忧思成疾,这才教她酿梅酒解闷,后来李慧珠出宫回司马府,她自己又依样酿了两坛,就埋在住处的院子里。 此事他如何知晓? 沈红绵纳闷,又不敢流露太多,只打趣道“臣女竟不知王爷有收藏美酒的癖好。” 李锐锋也不反驳,从善如流的答“美酒佳人,难得一遇,谁能不爱呢?” 李锐锋似乎对当年的事很感兴趣,引了头便要不停说下去,当沈红绵酿酒的秋季,皇后陈氏生辰,宫里摆席庆贺,不着调的李锐骞放着酒席上的佳肴不吃,偏去御花园里钓鱼,钓上来用网兜装了,提到御膳房招摇过市,御膳房的刘总厨一眼认出这是皇后陈氏养的爱鱼,怎肯让他宰杀炖汤? 李锐骞听了,假做放生,却将鱼摔在地上,这鱼本就离水难活,如此折腾,自然一命归西去了! 他倒是肆意洒脱,嘴里嚷着死都死了,埋了可惜,便做主将鱼开膛破肚,涮洗干净,去头去尾去刺,做成鱼生,随着送菜队伍一道往皇后宫里去了。 刘总厨恐怕事后祸及整个御膳房,便将消息传到服侍皇后的近身嬷嬷耳中,再经嬷嬷告知了皇后陈氏。 不凑巧的是,那两年后宫中,皇后陈氏体弱势微,空有中宫之名,后宫大小事务,实则是由科里特氏纯慧贵妃在打理。 而三皇子李锐骞正是科里特氏纯慧贵妃亲生。 皇后陈氏在生辰宴上不快,端宁帝自然深表关怀,一问来,知晓李锐骞做的混账事,便命人将他捉来,那几年他正叛逆的紧,脖子比铁硬,怎么都不肯低头认个错,沈红绵急了,也顾不得沈之鹤劝解让她忍锋藏拙,在众目睽睽中,走上前来,以“鱼跃龙门”为大吉,浑说一通,又献福临长公主殿下李慧珠所酿“梅酒”一坛,才将此事遮掩过去了。 少时李锐骞确实张狂混账,自己冒头帮了他,也得罪了皇后娘娘,但说到底,这些不过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提来做甚? 想找我算账? 沈红绵料不准他的目的,只能附和笑道“皇后娘娘仁慈,不与三王爷和臣女计较罢了。” “仁慈……”李锐锋好似自嘲的重复,仰头又饮一杯,敛了情绪,感慨道“你对我三哥极好,他待你也是有情有义,你们良才女貌,天作之合。” 冷风从帘子缝隙溜进亭子里,浓稠的白色雾气在飘荡,呼吸之间,已有水气之感。 沈红绵道“王爷莫要拿臣女寻开心了,少时那些风言风语听听就罢了,如今三王爷青云直上,他岂是我能高攀的?” 李锐锋深看她一眼,又自顾自斟酒,抬眸笑道“沈姑娘的哥哥不也是青云直上麽?” 话及此,沈红绵终于明白,他漏夜设宴相邀,只怕是他正在猜测自己是否会嫁给李锐骞,以巩固李锐骞的朝中势力,如今若是给他留下猜忌的余地,只怕日后会对李锐骞不利。 沈红绵直视他的双眼,决然地道“臣女与三王爷关系虽好,但从未想过嫁给他,以前没有,以后更不可能。” “那你看我如何?” 沈红绵一怔,随即明了,他先前提起李锐骞不过是障眼法,今夜这鸿门宴,他真正的目的果然是想借自己去拉拢哥哥! 少时在紫金城冷宫,有多少废妃官女子,她们或痴或癫,蓬头垢面,咬破手指以血匀脸,盼望能爬出红墙去瞧端宁帝一眼。 好似失心疯。 现下沈红绵明白了,其实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和紫金城有关连,根本没一个脑子正常的人。 譬如眼前这一位。 沈红绵已然演不下去了,起身道“夜深了,想必王爷也乏了,臣女便不再与王爷玩笑,告退了。” 说罢,矮身行了万福礼,转身即走,刚掀了帘子,忽听身后道“沈姑娘是心高,可我却也有几句好言相劝。” 沈红绵头也未回,道“王爷请说。” “你若想在兴安城里待的安稳,婚事自当尽快定下,若是等到我父皇赐婚,便由不得你做主了。” 握着帘子的手一紧,沈红绵侧头道“臣女多谢王爷。” 撂帘子出来,沈红绵提了灯笼,自行离开了。 小夏子将手里捧的黑色披风伺候李锐锋穿好,二人站定,他道“王爷觉得她所知多少?” 李锐锋边斟酒边道“应是一无所知。” 他将酒杯递到小夏子唇边,做投喂状,小夏子微微张口,他似是不耐,猛的一灌,酒气入喉,小夏子弯腰猛咳几声,起了身,面色潮红的道“那还写信给道人吗?” “不必了。” 说罢,便领着小夏子出了落英水榭,往寝殿去了。 第84章 嫁给谁 说到此处,李锐锋又自斟自饮一杯,不忘感慨“沈姑娘,我三哥能与你做朋友,定是极好的。” 从进来落英水榭,坐在这里,蜡烛已经燃了半根,沈红绵不耐听他绕来绕去,按着之前心中所猜,引了话头,道“依臣女看,也并非如此。” 李锐锋道“此话怎讲?” “王爷有所不知,我曾有过两个至交,便是夏渊夏大人之女夏双燕,以及太子妃林慕姝,我们自幼交好,如今,她们却都不在了。” 李锐锋仍旧稳坐,略略诧异道“你与她们交好,我倒是不知,只不过,太子妃过世,乃是产子所致,夏大人之女,乃是因病而亡故,又与你何干系?” 冷风飒飒,吹动白色帘子,雾气升腾间,沈红绵直视李锐锋双眼,须庚,道“话虽如此,可现下满兴安城的人,都说我是扫把星,先克死了我父亲,又克死了我双燕姐姐和林姐姐,靠近我,便是不祥之兆啊。” 夜路走多了,总怕遇见鬼。 她面皮白净,眼眸乌黑,嘴唇自带血色,盯着人瞧,目不转睛。 李锐锋心头猛的一跳,高声道“何人如此浑说!让我七弟晓得,拔了他们舌头!” 那日打马球,他稳坐马背不动,端的是气势,后来被抢了球,一声高喝,青筋爆出,什么风度也顾不得了。 正如今夜一般,把人约到这僻静处,搞来梅酒,扯张狐狸皮做笑脸,云里雾里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行为动作又无法匹配他的野心,故此,轻轻一刺激,便露出了马脚。 往常他能将各种阴损之事做的滴水不漏,背后定是有高人指点。 沈红绵笑道“这些话我也是随便听听,王爷莫要动怒。” “嗨呀,”他叹了一句,道“你看开便好,这人传口舌,都是各随己心,哪有人管真相如何,太子妃与夏大人之女前后离世,你已伤心难耐,再不要理会旁人言词了。” “王爷说的是,我林姐姐死时,我虽在旁侧,但她疼痛难忍,话说不得一句,我夏姐姐离开,我更没见上一面……” 她顿住声,抽出帕子假模假式擦拭眼泪,不忘自证清白,道“臣女只知道她们突然离开都是命数,都是老天不开眼呐……” 言下之意便是,你做了什么,我全然不知道的。 李锐锋凝她须庚,道“沈姑娘莫要伤怀了,那次你护了我三弟,他就常把你放在心上,这便是最好的。” “此话何解?”沈红绵抬头道“我不明白。” 李锐锋道“你自小便聪慧,怎不知我三哥对你……” “王爷哪里话!”沈红绵猛然起身,急道“是,少时是有些风言风语,可我父亲健在时,万岁爷尚没有赐婚,如今我父亲都不在了,三王爷却处处打胜仗,青云直上,他岂是我能高攀的?” 李锐锋深看她一眼,又自顾自斟酒,仰头一饮而尽,酒杯重重落下,道“你说的不错,我三哥,确实出色,非我等可以高攀。” 沈红绵道“你与三王爷同为万岁爷爱子,无甚比较。” 他忽的笑了。 笑容中透漏些许自嘲,这神态沈红绵也曾在李锐骞脸上见过,那时他与乌木打仗,大获全胜返程,因太子李锐明薨了,是以,一顿庆功宴也没办成,那时,他的自嘲中还夹杂着些许落寞。 端宁帝共育有二,三,四,七,九,十,这六位皇子,二皇子李锐明是已故皇后陈氏所出,被立为太子,他在世时,常年圣宠不断,可他也没有躲过皇位之争的暗流绞杀,如今,风雨欲来,兴安城只怕会血流成河了。 怪不得哥哥总说有危险,原来这就是危险。 他又道“你真不想嫁与我三哥?” 话及此,沈红绵才明白,他设宴相邀,只怕除了想看看自己究竟是否清楚林慕姝和夏双燕的死因外,还要加上他正在猜测自己是否会嫁给李锐骞,以巩固李锐骞的朝中势力。 如今若是给他留了猜忌的余地,只怕对李锐骞不利,沈红绵神色决然道“从未想过。” 李锐锋一双眼睛五分审视,沈红绵迎锋而上,须庚,他才继续笑道“那你看我如何?” 沈红绵一怔,随即明了,自己虽然身无长物,但哥哥却圣宠正浓,朝中也多有人来府上送礼,那么他想拉拢的人,必是哥哥无疑了! 夜半深深,寒风飒飒,吹起四围白色帘子,东飘西荡。 沈红绵低头垂眸,见自己灰粉色裙摆也在向左翻飞飘荡,一阵寒意自裤腿而上,冷的她牙齿发颤,不得不抓起汤婆子握住,强做镇定道“夜深了,想必王爷也乏了,臣女便不再与王爷玩笑,告退了。” 说罢,矮身行了万福礼,转身即走,刚掀了帘子,忽听身后道“此番回兴安后,沈姑娘也不必总在府中困顿,常出来走动,也是好的,我的府上随时欢迎你。” “臣女多谢王爷美意。” 撂帘子出来,沈红绵将小夏子打发了,提了灯笼,自行离开了。 小夏子将手里捧的黑色披风伺候李锐锋穿好,二人站定,他道“王爷觉得她所知多少?” 李锐锋边斟酒边道“应是不多,你瞧她痴傻天真,与小时候没有两样。” 他将酒杯递到小夏子唇边,做投喂状,小夏子微微张口,他似是不耐,猛的一灌,酒气入喉,小夏子弯腰猛咳几声,起了身,面色潮红的道“那还写信给玉修道人吗?” “不必。” 说罢,便领着小夏子出了落英水榭,往寝殿去了。 且说沈红绵手提灯笼,出了假山,恐怕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吃人豺狼,只怕走慢些,便会落得个死无全尸。 若说众位皇子心中所向往的是端宁帝宠爱,那沈红绵所向往的便是余生能和沈盛过安生日子,逍遥快活。 今日她突然认识到,若是不远离兴安城,只怕此愿便会落空了。 想罢,鼻息微叹,心中又有气郁,咒骂道,该死的李锐锋,你也不瞧瞧自己那死样子,打主意打到姑奶奶头上来,谁给你的雄心豹子胆?依我看,还是不要劳烦李世安去拔别人的舌头,先拔了你的为妙! 哼! 想罢左右猛甩灯笼两下,直甩的烛火颤颤巍巍,心里又道,若是你敢放肆,我也不怕与你同归于尽,想娶我,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她脚步急行,忍耐着迎面而来的西北冷风,才镇定些,猛然注意身后几丈远有脚步声,心里唬了一跳,小跑起来,那人步子也加快许多,待她停下,那人也停下了。 莫不是李世安? 沈红绵壮着胆子,提灯笼转身,仔细打量,果然见一身黑的身影,挺拔而立。 “是你吗?” 那人声音嘶哑道“是我。” 果真是李世安! 沈红绵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提了灯,往忘忧阁行去了。 第85章 担忧 吹了许久冷风,进了屋来,顾不得解披风,沈红绵直奔八角桌旁,倒了热茶,仰头一饮而尽。 忽听身后人声嘶哑的道“你去见我四哥了?” 沈红绵握着青花瓷茶杯回头,道“对。” “你与他说了些什么?” 得到了多此一问的确切答案,李锐祯的表情有八分严肃,道“你与他说了什么?” 昨夜,玉竹来到望月台,将她看了行宫地图要找落英水榭的事,告知给石海,石海虽不耐烦,还是禀告给李锐祯,李锐祯料不准是何人要见她,今日,便派人一直守在忘忧阁,直到她睡下了,他这才将人撤了。 临睡前,他不放心,专程又来瞧一眼,只这一眼,便见到她小心翼翼出门来,直奔落英水榭去了。 他有心想拦住她,又恐怕坏了她的打算,因不放心她的安全,便一路跟到假山,见了迎上来的小夏子,明了她要见的人是李锐锋,他才真是急了。 这些年,他身为镇抚司指挥使,见过的脏事太多了,而他的哥哥四王爷李锐锋,行事更脏。 下药,雇凶,谋杀,为了达成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手段之龌龊狠辣,怎是她可以对付的? 眼见着她进了落英水榭,他忧心如焚,小夏子在外面守着,他便不能轻举妄动,好在他贯耳之术颇精,将他们二人谈话听的八九不离十,这才料定她没有危险,放下心来。 一路护送她回忘忧阁,他越想越气郁,气她胆大包天,什么人都敢去见一见,郁她三缄其口,拿不准的事也不晓得来找自己商议! 她终究是不明白,他跟着她进来这忘忧阁,是怀着怎样焦急的心情,她不明白,他为她忧心啊! 二人所离不远,他粗眉皱起,嘴唇珉成一条线,胸腔起伏略微明显,这种神态变化,显然是恼了。 沈红绵竟觉得有些想笑,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好!”他点头,重复道“好,不说便罢了!” 说罢掉头便走,沈红绵急忙放下杯子,在灰色门帘子旁拉住他坚硬手臂,道“你怎地又恼啦!” 他侧身而立,直视前方,声音嘶哑的道“谁让你去见我四哥的?” 沈红绵道“他约我,我便去了呀!” 他猛然侧头,胸腔起伏,声音已经哑的不成样子了,道“他约你,你便去?你不晓得他是什么人吗?他约你,你不会推拒他吗!啊?” 他双目犯红,神情激动,显然是真的动怒了。 沈红绵再不敢轻忽,由握住他手臂,改为轻扯他袖口,垂眸又抬起,望着他,道“你吼我做什么,深夜里我赴他的约,我也很害怕啊。” “你即知道害怕,为何还要去!” “我本不想去,可他约我定有他的目的,我若逃避,岂不是叫他胡乱猜忌?” “不惹他猜忌重要,还是命重要?” 沈红绵道“他怎么敢动我?万岁爷还在行宫呢!” “你倒是会想!” 他气的心血翻涌,还是要走,沈红绵没了法子,一把扯住他手臂,道“莫恼莫恼,你看,我这不是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嘛。” 李锐祯微微闭目,缓了一缓,再睁开双眼,沈红绵忽的朝他递出一个笑脸,十分乖巧可爱。 此番哄法,他哪里还气的起来? 垂眸避她讨好神色,又见她紧握自己手臂,微微动作,她便牢抓不放,拉拉扯扯,忽的叫他记起来,去达蒙时,自己追上她,以致她被沈盛发现了,沈盛要将她赶回兴安,她不同意,又哭又闹,也曾这般捉住沈盛的袖子,卷来绕去。 他晓得,她与何人亲近,便会无意识做此般行为。 乜了一眼袖口,他叹了一息,仍板着端正面容,扬手掀开帘子,道“玉竹!” 玉竹得令推门进来,站在外厅,道“奴婢在。” 他道“烧些热水提来,伺候你们姑娘沐浴,再吩咐小厨房预备些姜汤,多放些蔗糖。” 沈红绵静站着,仰首瞧他,自银色头冠,到脖颈两侧宽肩,再到腰间躞蹀带,黑色袍子,规规矩矩。 啧,这身姿确实伟岸挺拔,十分可靠。 玉竹端手应了声是,他又道“你将地龙子烧热,煤炭不够,自有石海送来,记得了?” “奴婢记得了。” 吩咐完了,他这才放下帘子,回过头来,沈红绵正与他四目相对。 只听门外吱呀一声,大抵是玉竹出门烧热水去了。 李锐祯道“即知危险,又是害怕,为何不寻个人,与你同去?” 寻个人?寻谁? 尚双儿?她如何能靠的住? 再说,这些年来,她已经独行惯了。 沈红绵垂眸,复又抬起,老老实实的道“我不知道寻谁同去。” 李锐祯一怔,知晓这几年她过的实在是苦,心中气郁尽数转为心疼,又叹一息,道“寻我。” 对他的话,沈红绵有些似懂非懂,轻蹙秀眉,“啊?”了一声。 李锐祯不耐再与她多言语,深邃目光从她唇瓣一扫而过,转过身去,声音嘶哑的道“早些睡吧。” 说罢,便掀帘子离开了。 在落英水榭与李锐锋谈话,甚是费脑力,待李锐祯离开后,就这温度相当高的地笼子,沈红绵睡到天光大亮才醒。 伺候她洗漱用饭,玉竹边从衣柜里替她挑选衣裳袄子,边将今日午时纯慧贵妃在梅园设宴的事说来,若是去了,不免要和各家女眷来往,还要与八公主李千凡照面,最是麻烦! 沈红绵头大,有心托病避开,又怕如此随性连累沈盛,叹了一息,换上水绿色对襟袄裙,外搭银白色披风,戴了兜帽,还是去了。 昨夜下了大雪,此刻天地银装素裹,嫩豆腐状的雪块伏在屋脊两侧,一路上,深绿色松树枝条,挂满银花,微风吹拂,细小雪粒刮在脸上,吹得沈红绵很是不耐,偏的这梅园又建在大西边,她只好握紧汤婆子快快的行去了。 今日宴席乃是纯慧贵妃亲设,避风的亭子见方约三丈,坐北朝南,正中置一红漆楠木桌子,旁设雅座,正是为端宁帝与科里特氏之位,沿着木地板,顺四层台阶而下,左右两旁分设男女席位,冬日里煮茶赏梅这般消遣,最是雅致,故此,席位上人员上座八九成,却只听得微微细语。 沈红绵进来梅园,绕过冰嬉场,离的还远,尚双儿便已发现她,扬手招呼道“姐姐来这!姐姐来这!” 如此欢呼,沈红绵自是想抬手回应,只不过见席中男女纷纷望过来,便收了打算,低眉垂目,快快过去了。 第86章 赏梅宴 沈红绵进来亭子,玉竹将鹅绒垫子摆好,伺候她坐了,又斟一杯热茶,奉给她,态度自是恭敬。 沈红绵端着茶杯饮一口,为了暖肠胃,稀里糊涂咽下肚,自然也喝不出这君山银针的好处,她将杯子放了,找个理由与尚双儿遮掩自己为何来的这般晚,推脱掉后,便观察起来。 宣城行宫依山而建,此时望去,能瞧见远处几座山峰矗立,收回目光,五瓣金缕梅开满枝头,红红火火。 对面男席,首位便是四皇子李锐峰,沈红绵的目光与他擦过,只当没瞧见他端茶示意的轻微举动,挨着的是两位沈红绵不认识的大人,再来正是在达蒙见过的尚洪,如今他已是户部侍郎,身着=,胸前綉=补子,半年未见,他倒是也认出了沈红绵,向她微微点了头,便算打过招呼了。 接着是张昌平,他似有心事,正在执笔作画。 尚双儿也留意到他今日与那日在马球场意气风发的样子不同,便道“姐姐,你说张家哥哥在画什么呐,这般专注?” 沈红绵道“相离这般远,我怎么晓得?”想到什么,又打趣道“你喊他呀,像打马球那日一般,问问他在画什么。” “啊?”尚双儿疑惑道“人这般多,不好吧?” 沈红绵嗤嗤笑道“呦,你还知道不好呀!” 尚双儿这才明白过来被她戏耍了,气呼呼的道“姐姐连你也笑我!” “好嘛好嘛,好双儿别生我的气,我给你赔礼,我错了。” 她探身过来哄人,笑眼弯弯,生的肌薄,冷风一吹泛着淡淡红晕,在银白色披风衬托之下,比冬日里的梅花更显姿色。 现下端宁帝还未现身,可守卫早已将偌大的梅园围住,李锐祯身着绯色飞鱼服,头戴黑乌沙,手跨绣春刀,立在主亭子的台阶前,收回目光,也无甚表情。 将尚双儿哄好,沈红绵侧首打量女眷席,首位虚设,想必是留给八公主的,第二第三位她也不认识,再来便是沈如意,她今日身着粉色綉鸳鸯披风,头梳单螺发髻,双唇匀涂淡粉色胭脂,更衬的她容貌端庄清丽。 如此打扮,沈红绵察觉她今日似比往日更加漂亮,不由得多看几眼,轻声感慨道“这般姿色的女子,难怪他动心......” “姐姐你说什么?” 沈红绵早就知道尚双儿中意李锐祯,听她问了,也不便回答,便将手旁的一碟子花生端给她,道“没什么,来,吃花生吧!” 望着那碟子花生,尚双儿摇摇头,道“我不吃。” “为何?” 尚双儿也不答话,只是抬头扫过对面男席,有些羞赫的小声道“我娘说,在外头吃花生不太雅观。” “不雅观?” “对呀,扒皮的时候咔嚓一声,还要一粒一粒的吃,不雅观......” 沈红绵无奈,唤了声玉竹,尚双儿急道“姐姐我想吃就回屋里在吃,在这不吃了,在这不能吃!” 瞧她属实为难,沈红绵也不在勉强相劝,心里道,这只怕是因为李世安在这,所以她才不敢做自己,心里不由得又疑惑道,难道这就是中意一个人?连做自己都不能?也太不自由了吧? 她想的出神,忽听王公公尖细的嗓子传来“万岁爷驾到!” 众人立即起身跪了,沈红绵双手交叠,面伏其上,只听得一阵有序的脚步声过去了。 片刻,听到主亭子内,一声低沉的男音道“起吧。” 众人再恭敬回道“谢万岁爷。” 说罢,起身落座,一阵窸窸窣窣,众人垂首,沈红绵也瞧不见端宁帝模样,只听他又道“今日爱妃设宴,你们可随意些。” “谢万岁爷。” 众人虽是如此应承,可真正随意之人却没有,沈红绵自幼受到宫中规矩,也是端坐,再偷眼去瞧尚双儿,两人都一般局促模样,不由得有些想笑,可场合不对,也只能强忍着了。 纯慧贵妃身穿黑色裘狐大氅,姿容华丽,微一抬手,身后侧的赵嬷嬷将今日的冰嬉剧目递给王公公,王公公接过打开,念了几出戏,众人皆再等候,无一人言语。 沈红绵伺机抬眼望过去,见端宁帝身着对襟盘扣黑色狐裘,头戴=,双手置于膝盖,不怒自有天威,须庚,听到微抬下巴,王公公立即会意,下去了。 不肖片刻,以方木栅栏围成的冰嬉厂便有爆竹声四起,随着响声,众人皆注目望去,只见冰嬉场内,身着彩服,头饰花冠的百多人飞一般地滑行围栏后,面向端宁帝跪拜行礼。 这阵势沈红绵在江州也不曾见过,所以十分好奇,见他们各个腰挂弓箭,鞋底安有形似火镰的刃片,他们既行了礼,便在冰上时而像闪电瞬间即逝,时而如鱼嬉水,跃上潜下,同时拉满强弓瞄准后侧高悬的花束依次射去,每当射中,花束中自然响起一串鞭炮声,炸响间,对席男子们皆高声呼好,气氛一时热烈! 大端朝尚武,就连端宁帝未即位时,也曾领兵十万扫平西方柔然,他如此,自然对皇子们也如此。 待众人表演完毕,领赏退去,纯慧贵妃状似感叹道“此番景象,若是静和看了,定然欢喜,” 静和乃是三皇子李锐骞表字,沈红绵在文华殿读书时,偶然听太子李锐明唤过他,当时他嫌这表字颇有女气,对李锐明还撂了脸子。 年少时他便随性而为,洒脱不羁,坐在这天寒地冻四面漏风的亭子里,一时想起他来,惹的沈红绵好生羡慕。 纯慧贵妃感叹完,男席中免不了有人要回禀一声,类似将军出征劳苦云云,端宁帝倒是只低头饮茶,片刻,李锐锋道“启禀贵妃娘娘,儿臣今早收到紫金城传书,说三哥已经回来了。” 前几日,纯慧贵妃与端宁帝商议,亲修家书一封回科里特部,内中自然先叙思念,又谈往日恩赏,再讲若是科里特部真与大端交恶,必定血流成河,科里特部若想安居,断不可挑起争端。 科里特大汗前几日回信,称他近日病重,庭中事务多由=代理,其心反叛,他必料理。 纯慧贵妃虽是久居深宫,但战事结果她早已知晓,压下不表,自是有意在端宁帝面前卖弄李锐骞的劳苦,这厢听了李锐锋的话,显得又惊又喜,对端宁帝道“四王爷说的,可是真的?” 科里特氏身材高挑,面容也比中原女子英气,此刻忽的泪湿眼眶,平添几分妩媚,怎不叫人爱怜?端宁帝见她此番模样,便低应了一声。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她道“今日设宴,围炉煮茶,水是无根水,茶是=茶,诗情画意,本宫也诚邀诸位执笔,以显我大端风情,岂不美哉?” 众人齐声应了声是,纷纷起身,唤来身后侍从研磨,各个执笔就绪,颇有文人风貌,此情此景,只叫沈红绵不耐烦,她只想赶快回忘忧居,将地笼子烧的热热的,再来碗热汤,拣个话本子来看,那岂不是真的美哉? 心里虽这般想,她却也不敢不配合,待玉竹研好磨,她拿狼毫笔随意沾几下,也不知画什么好,这便去瞧旁侧的尚双儿,只见白色纸上,圆月当空,一方院子以竹子做装饰,正中立一持笛男子,身形挺拔。 她画的惟妙惟肖,沈红绵盯着瞧,须庚,看出来了,轻声道“你画的李世安?” 第87章 赏画 二人闲谈片刻,已有几位挥毫画笔将大作完成,展示后各得端宁帝赏赐,一时来在张昌平,只见他身旁的内侍将镇尺挪开,举起画纸,正面向主亭子方向展示,画上乃是梅花一支,绕是他笔法甚好,却也有些单调。 李锐锋笑道“文辉兄,你既是来了便在伏首作画,怎地只画一支梅花?莫不是嫌桌子上的笔墨不足用?或是——瞧不起这赏梅宴?” 宴席乃是纯慧贵妃亲设,笔墨怎会不够用?张昌平若是有此番心思,便是大不敬! 李锐锋言辞如此偏颇,大抵是想报那日马球被他抢了之恨,沈红绵也顾不得再画雪人,抬头望去,只见张昌平回道“四王爷误会了,微臣所画,乃是九九消寒图。” 他话音落了,沈红绵便听见沈如意疑惑一声,这便放下画笔,悄悄挪到红漆柱子旁,抻头向沈如意处望去,注目她的画作,心里叹道,你也画消寒图?真是巧了! 张昌平画的消寒图梅花一支,九朵九瓣,日落东升,每日涂一瓣,待到画作完成,便正是春风入户时,若将图纸保存好,踏青之时相赠他人以表思念也是极妙。 沈如意的葫芦消寒图亦如此道。 李锐锋道“既是九九消寒图,文辉兄可有相送之人?” 张昌平闻言侧首向沈如意望来,二人目光相撞,沈如意垂眸避开了。 沈红绵离的近些,见她面泛红晕,这便也笑了。 饶是沈红绵还不懂得儿女情长,可那日在马场,她也瞧出来张昌平应是对沈如意起了心思,眼下这光景,只怕不是单相思,若是沈如意的婚事真如尚双儿所说的那般坚难,张昌平这一举动,便是告知在场所有人,他心悦沈如意,这也算给沈如意一颗定心丸吃了。 沈红绵又去瞧李锐祯,见他挺身昂首,一派老武将势头,不由得轻啐一句“不中用呀不中用!” 说罢,转身回到桌前,继续提笔画雪人,尚双儿道“姐姐,你看什么?” “没什么。” 她三两下挥笔,一个头圆肚子大,头戴竹斗笠,眼如芝麻粒的胖雪人便跃然纸上,尚双儿凑头来瞧,道“姐姐,你画的好丑。” 沈红绵故作高深的笑道“你不懂,我这是豪放派。” 尚洪对尚双儿宠爱非常,见她不爱读书,便请了兴安城各色有名画家教她,沈红绵的豪放派她却没见过,便打趣道“哪里是什么豪放派,我看明明是姐姐你自成一派,胡乱画的......” 沈红绵也不反驳,只嘻嘻一笑,应承道“画的如何?” “不好。” “我看很好。” 不待二人悄声说完,这厢已轮到女眷展示画作,当内侍公公将八公主李千凡的画作举起来时,众人皆是默不作声,只见画纸之上,一只九尾凤凰翱翔于天,颇有气势。 纯慧贵妃道“静怡,你所画何意?” 八公主李千凡起身道“回母妃,臣女所画乃是心中所愿,自是祝愿母妃凤体康健,岁岁无忧。” 自古以来,皇帝乃是真龙天子,与之相配的皇后才是凤仪天下,科里特氏不过是皇贵妃,她若真敢以凤凰自居,便是犯了蔑视中宫的不敬之罪。 四皇子李锐锋乃是中宫陈氏所出,看到这副画不禁怒火中烧,反而笑道“八妹妹画的好哇!” 李千凡贵为公主,何曾受过旁人一点委屈,心思纯粹也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道“四哥哥谬赞,改日我也为你画一幅,如何?” 李锐锋轻哼一声,回道“深谢八妹了。” 他话音落了,沈红绵忽听身后亭子有女声道“八公主所画的凤凰翱翔与九天之上,实乃好意,可万岁爷乃是真龙天子,他仍稳坐与此,凤凰岂能独飞?” 众人随端宁帝一起看来,夏飞燕施了一个万福礼,道“启禀万岁爷,纯慧贵妃娘娘,臣女也有画作一幅。” 夏双燕诈死脱身后,夏渊痛失爱女一病不起,此次来宣城行宫,他并没有伴驾,即便如此,夏飞燕也要独自前来,便打算在端宁帝跟前露脸,今日她身着茶白色披风,头梳发髻,低眉垂首,显然做了些准备。 相比夏双燕,她虽显得端庄不足,又稍差清丽,姿色尚算小家碧玉,若是再凭着首辅爱女身份,在兴安城里寻个王孙公子也是嫁得,可她生的心比天高,那时夏飞燕与七皇子李锐祯定亲后,她便央求夏渊带她去四皇子李锐锋的生辰宴,暗中便和李锐锋纠缠上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李锐锋从未有娶她过门的心思,此次授意她跟来行宫,不过是想在八公主李千凡面前插个细作罢了。 自古女子多痴情,又多被情郎误终生,这道理她还不懂得。 此番听李千凡与李锐锋言语交涉两番,心中料定这是一个可以在端宁帝跟前露脸又能帮助李锐锋说话,还可以挑明身份从此以后不必在与李千凡虚与委蛇的好机会,便开了口。 她要展示画作,端宁帝自然允准,道“起吧。” 夏飞燕强压喜悦,恭敬回道“谢万岁爷。” 说罢,急于展示画作,也不用内侍公公帮助,自己挪了镇尺,将画拿起,展示道“请看,臣女所画乃是水中鸳鸯,琴瑟和鸣,臣女祝愿万岁爷与贵妃娘娘如这鸳鸯一般,年年有今朝。” 尚双儿嗤嗤笑了,凑头对沈红绵压低声音道“姐姐,这女子怎地比我还不如?古语云,夕为鸳与鸯,今为参和商,且不说这是形容男子与男子的,就是这鸳鸯的寓意,也与劳燕分飞无差,她怎好画这个?” 沈红绵道“静听就是,再多话小心你父亲的眼刀!” 尚双儿偷眼去瞧尚洪,见他果真嗔怪自己,也就不言语了。 和庆在位时,对众皇子的课业教育最是上心,故此端宁帝自幼饱读诗书,夏飞燕肚子里有多少文墨,他一听便清楚,也不与她的画纠缠,只问道“你父亲身体如何了?” 夏飞燕连忙道“回万岁爷,我来时他仍卧病在床,忧心国事呢。” 蠢笨之人不能多言语,多说多错,不晓得吗? 沈红绵凝着她,老父亲卧病在床,你却有心思出来玩?待他日传回兴安城,旁人会如何看你?真是蠢出升天了! 第78章 自在 自打那日从落英水榭回来,沈红绵便窝在忘忧阁,一边将女训来来回回地翻看,一边琢磨李锐锋所说也不无道理。 她既知晓夏双燕是被端宁帝赐婚才不得不诈死脱身,便埋怨自己那日在马场,收了张昌平的玉牌甚是大意,起先她只以为会惹来女眷嫉妒,没想到却把端宁帝有可能会赐婚这一茬给忘了。 如今沈盛没有辞官离京的打算,若真被糊涂赐婚,依她性子,只怕会做出比诈死更大的祸事来。 可,我若捅出祸事来,岂不连累哥哥? 这日匆匆用过早饭,沈红绵便吩咐玉竹拿来粉色斗篷,将玉牌塞进白色绣合欢花袖口内,握着汤婆子来寻沈盛了。 冷风吹拂,路过园心湖沈红绵一路加快脚步,来在安吉堂门前,见沈盛正出门来,欢喜的凑到他跟前,道“哥哥要去哪里?” 沈盛淡淡道“去给八公主请平安脉。” 沈红绵点点头,瞧他今日身着苍色大氅,胸口处两枚玉扣交叠,黑色长发半束,端的是芝兰玉树风姿,俊朗非常,又去瞧元冬手提的诊箱,垂眸心道,哥哥这般人物,若是留在兴安城,日后必定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我怎好把他扯进这些乌糟事里,惹他烦心呢? 她想的入神,沈盛只得又唤道“绵绵?” “啊?”沈红绵回过神来,笑意盈盈的道“哥哥不是要去给八公主请脉嘛,快去吧!” 沈盛微微疑惑,打量她两番,拉过她那日在纯慧贵妃处挨戒尺的手,见细肉已恢复白嫩,这才放下心来,嘱咐道“今日天气寒冷,你也快些回忘忧阁去吧。” “知道啦,哥哥。” 沈盛点点头,元冬随着他而行,二人走了不远,沈盛道“这几日绵绵都在屋中?” 元冬道“是。” 默了须庚,沈盛忽的又问“除了尚双儿,可还有旁人去过她屋里?” 元冬微愣,自打在江州他被沈盛从叫花子堆里捡回来起,他便晓得沈红绵是沈盛心尖尖上的人儿,所以这次来宣城行宫,为了方便看护沈红绵,他便收买了专门伺候女眷的老嬷嬷做耳报神,他可没听老嬷嬷说还有别人也去过忘忧阁啊。 元冬诚实的道“应是没有。” 二人下了桥,沈盛道“晚些时候,你去她房里将那日打马球时,张府公子赠与她的玉牌拿来。” 元冬道“是,老爷。” 二人下了青石板桥,远远能望见八公主李千凡的住处纯香苑,沈盛脚步不停,又道“直接找来便是。” 直接找来?那不就是偷? 元冬不解,道“适才为何不直接问小姐要呢,反正小姐对老爷也是无有不从......” 沈盛顿住脚,侧脸垂眸,虽看不清表情,却隐隐有股子凌厉之势,唬的元冬立即改口应道“小的今夜便去!” “手脚利落些。” “知道了,老爷。” 且说兄妹分别后,走了不远,沈红绵将袖口的玉牌抽出,上下翻看两番,重重叹了一息,话本子里总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可她觉得,即便男人选错了行当,换一个也就是了,但女子若是嫁错人,即便能和离,那不死也要扒层皮,更遑论,若真是端宁帝赐婚,那是绝无和离的可能。 但若真让她随便与哪个男子一生一世,还不如干脆杀了她! 一时之间,沈红绵快愁死了。 磨磨蹭蹭快到圆心湖时,远远瞧见一身绯色飞鱼服,头戴黑乌沙,腰挎长刀的男人立在堤岸上,这男人长身如松,身板宽厚,不待细瞧,沈红绵便认出来了,正是李锐祯。 待悄悄走近几步,探头与他同瞧湖里,只见一群红的黄的白的鲤鱼左右缠绕游动,场面十分欢快。 沈红绵心道,我正万分愁苦,你们却游的欢畅,可恶! 想罢,左右寻找两番,捡个拳头大的石头,两三步过去,猛的朝湖里一丢,“咕咚”一声,但见那群本来十分欢快游玩的鱼儿纷纷惊慌不已,左游右摆盲头碰撞,乱做一团。 沈红绵笑道“嘿嘿!知道怕了吧!” 李锐祯侧目扫他一眼,目光向下,正搭在她左手的玉牌上,扭头便走。 干了洋洋得意的混账事儿要是无人分享,那多无趣呀? 沈红绵颠颠的跟着他,道“你看到那群鱼没有?” 李锐祯只顾走,沈红绵亦步亦趋的道“你看见没有呀!” “看到了。” “好玩儿不?” 李锐忽的停下,沈红绵来不及收脚,整个面门结结实实地撞在他坚硬的后背上,疼的哎呦一声,再也顾不得耍宝卖萌,双手捂住鼻子,哼哼道“疼死了,疼死我了......” 李锐祯早已转过身来,有心想上手检查她的鼻子,又唯恐给人留下话柄,强忍着动作,盯着瞧,也不说话。 待到稍稍缓过神来,沈红绵气恼道“你撞疼我啦!” “......” 他面容虽是端方,唇也不薄,但无甚表情时,却也冷峻。 沈红绵又嚷道“木头桩子!” 此时虽是天寒地冻,行宫里鲜少有人在外走动,但若任由她闹下去,只怕不妙。 李锐祯声音嘶哑的道“你跟着我作甚?” 沈红绵被问的一呆,丝毫没有觉察出自己在胡搅蛮缠,只是心道,你撞着我不道歉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倒打一耙? 好大的胆子! “这条大路连接行宫各处,怎么?只有你指挥使大人能走,别人走不得?” 今日她梳垂挂发髻,左右摇头,发髻跟着摆动,鼻头红红,很是滑稽。 那日她收了张昌平玉牌,李锐祯心里还有气郁,便不接她挑刺的话头,只道“你把鱼都赶跑了。我没怪你,你倒恶人先告状。” 沈红绵得意起来,忘形的握着玉牌绳子甩起来,回击道“我竟不知道,原来大人是这般小肚鸡肠的人呢。” 李锐祯扫一眼那在空中打圈的玉牌,忍耐两番,忍不住道“你既要了人家东西,便该稳妥收着才是,如此这般招摇过市,作甚?” 与他插科打诨半响,沈红绵刚忘了为这玉牌苦恼一事,听他又提,想起那日是为何收了这玉牌,也不遮掩,边走边道“这玉牌岂是我想要的?那日若不是因为张昌平要送给沈小姐,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李锐祯放缓步子,与她并肩而行,他何等敏锐,霎时便猜出来她的心思了。 便道“你是为了我才收这玉牌?” “不然呢?”沈红绵道“那张府公子的身份虽不如你尊贵,但他父亲到底是内阁大学士,他又生的相貌堂堂,若真让他送出这玉牌,难保沈小姐会动心,到时候便是你肠子悔青了,也无处买后悔药去了!” 到了巳时,虽是天冷,日头却也有些暖意,知晓了她收玉牌的真正原因,连日来的气闷一扫而空,李锐祯忍俊不禁的笑道“你还真是煞费苦心,”笑后似怕对她鼓励不够,又道“好计谋。” 以为他嘲笑自己,沈红绵怨道“你真没良心,若不是因为你,我何苦将自己陷在这两难境地?” “如何两难?” 二人一路同行,沈红绵隐去为嫁人一事愁烦的心思,只道自己不想要这玉牌,各中情由,李锐祯也不细问,只道“那有何难?你将玉牌还给他也就是了。” “你说的轻巧,那日在马球场,他将玉牌赠给我,众目睽睽之下,我已出尽风头,这不多几日,我若再主动去找他,岂不更落人口实?我才不去......” 她话音未落,李锐祯已将她手中玉牌抽走,声音嘶哑的道“不必再为此事费神,我替你还。” 沈红绵道“你如何跟他说?” 二人来在忘忧阁前,他道“这个不肖你管,回去吧。” 第80章 赏梅 沈盛主仆二人来在纯香阁门前,伺候八公主李千凡的丫鬟水苏脚步匆忙的迎上来,行过万福礼,满脸焦急的道“沈大人您可来了!” 沈盛淡淡回道“发生何事?” 水苏道“昨日夜里,公主腹痛难忍,本来奴婢想去请您,可公主不许,硬生生熬到现下,还在痛着!您快随我吧!” 二人进来屋中,热浪扑面袭来,内中夹杂一股子淡淡血腥味,沈盛扫一眼里间月影纱帐合拢的楠木床,听得女子低声轻哼,便微微皱起了眉头。 才到宣城行宫几日有余时,李千凡也来了月事,正如这般腹痛难忍,沈盛便提醒她切莫贪凉,可李千凡性子骄纵,怎会肯听他的话? 为医者,最恼这种病人。 水苏前去通禀,在软塌端坐的夏飞燕起身,对沈盛行了万福礼,道“拜见沈大人。” 沈盛只当她是李千凡的闺中密友,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听水苏报名来人,李千凡哼唧一声,还记得上次他嘱咐自己不可贪凉的场景,两腮便有些发热,推脱道“哎呦,依我看也不必搭脉了,我便是腹痛,请沈大人给我开些止痛药也就是了!” 沈盛拿着脉诊和帕子,走到床侧,道“请公主殿下伸出手来。 纱帐内没动静,沈盛微吸一气,又再道“还请公主殿下伸出手来,微臣诊过,也可记档。” 夏飞燕扭身柔声劝道“公主殿下,您还是要听沈院判的话,他是妙手,给您诊过,您也可安心呀。” 李千凡这才缓缓将手伸出,沈盛搭上便知又是寒凉之症,故此收了诊具,写了方子交给水苏,吩咐道“公主殿下腹痛难忍,乃是凉食多用所致,依方抓药,明日便可痊愈了。” 清冷的话音未落,月影纱帐猛地被从里面分开,李千凡娇嚷道“还要明天,我没命了呀!” 屋内热,她只穿了乳白色寝衣,此番贸然出来,甚是不雅,沈盛反应及快,低头避开,道“药到才能病除,公主殿下切莫心急。” 若是换个医官,李千凡肯定又要回嚷,痛的可不是你了! 但现下瞧着低眉垂目也显身姿俊秀的沈盛,忽地有些舌头打结,退回纱帐内,须庚才道“那药苦不苦啊?” 沈盛又答“良药苦口利于病,公主殿下。” “哼,”李千凡想反驳,夏飞燕道“公主殿下不怕,药苦的话吩咐小厨房送碗甜汤来喝吧。” 她这才没了声响,沈盛收到诊具,提着箱子出来了。 女子来月事都畏冷,所以这屋子温度颇高,待他离开后,李千凡又拉开纱帐透气,问夏飞燕,道“你来月事,也腹痛吗?” 夏飞燕本不腹痛,但仍旧附和道“也痛的。” “那你痛,也会叫沈大人去瞧喽?” 两个女子对视须庚,隐隐的夏飞燕似乎晓得她为何如此问,便垂眸答道“沈大人乃是太医院院判,臣女可是万万不敢用的。” 李千凡忽的笑道“真的吗?” 夏飞燕点点头,一时二人都不再言语了。 进了十二月,气温更低了些,沈红绵不耐冷,便吩咐玉竹将地笼子烧热,窝在床上看李锐祯送来的书,也就是了。 过了几日,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她本不想出门,可奈何纯慧贵妃在梅园设摆宴席,便只得换了玫红色对襟袄裙,披上同色披风,出门来了。 气候干冷,天地银装素裹,入目皆是白色,嫩豆腐状的雪块伏在房脊两头,一路上,深绿色松树枝条,挂满银花,微风吹拂,细小雪粒刮落飘下,如同银花般晶亮。 行在梅园内,只见金缕梅在雪色映衬之下,迎风而立,怒放枝头,别有一番景色。 供人避风的亭子坐北朝南而设,见方约有三丈,正中置一红漆楠木桌子,正是端宁帝与纯慧贵妃之位,沿着木地板顺四层台阶而下,左右两旁分设男女席位,冬日里煮茶赏梅这般消遣,最是雅致,故此,席位上人员上座八九成,却只听得微微细语。 忽的尚双儿扬手招呼道“姐姐来这!姐姐来这!” 沈红绵本不是面皮薄的女子,但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觉得如芒在背般尴尬,低眉垂目,快快进来亭子,玉竹将鹅绒垫子摆好,伺候她坐了,又斟一杯热茶,奉给了她。 沈红绵饮一口,为了暖肠胃,稀里糊涂咽下肚,与邻桌的沈如意颔首打了招呼,她今日身着碧色綉鸳鸯披风,头梳单螺发髻,双唇匀涂淡粉色胭脂,更衬的她容貌端庄清丽。 如此打扮,似比往日更加漂亮,不由得多看几眼,轻声感慨道“这般姿色的女子,难怪他动心......” 又再去瞧左右女子,各个美妆粉黛,盛装打扮,心里叹道,兴安城的妖风是吹人,但水土却好,瞧这些小娘子美的很呐! 再去瞧男席,首位便是四皇子李锐锋,那日在落英水榭,二人谈话并不算愉快,所以沈红绵的目光与他擦过,只当没瞧见他端茶示意的举动。 挨着的是尚如海,他是个黑皮肤,叫身上的月牙色窄袖长袍一衬托,还有些姿态,显然也是在铜镜前踌躇半天衣衫才穿出来的。 接着是沈红绵也认不得的两位公子,看年纪,都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再来便是张昌平,今日他身着绿色长袍,微微低头,似有心事,瞧见他,沈红绵心道,也不知李世安那根木头桩子有没有将玉牌还给他,这便搜寻李世安,远远瞧见王公公引路过来,便急忙起身跪了,只听尖细的嗓子传来“万岁爷驾到——纯慧贵妃驾到——” 众人也都跪了,片刻,听到主亭子内,一声低沉的男音道“起吧。” 众人再恭敬回道“谢万岁爷。” 一阵窸窸窣窣,众人起身落座垂首,沈红绵根本瞧不见端宁帝模样,只听他又道“今日爱妃设宴,你们可随意些。” “谢万岁爷。” 众人虽是如此应承,可真正随意之人却没有,沈红绵自幼受过宫中规矩,勉强端坐,再偷眼去瞧尚双儿,两人都一般局促模样,不由得想笑,可场合不对,也只能忍着了。 纯慧贵妃身穿黑色裘狐大氅,姿容华丽,道“万岁爷即说可随意些,你们放开些吧。” 众人又再回“多些贵妃娘娘。” 众人还是不言不语,八公主李千凡出声道“母妃,孩儿听说今日有冰嬉?” “嗯。” “那快给儿臣看看!都有什么曲目!” 这一场宴席,是以赏梅为名义,行的却是为李千凡选个东床快婿的目的,故此她如此恣意张扬姿态,纯慧贵妃心下宠溺,却也觉得不合时宜。 便微微扫了一眼男席,又瞧向她来,颇有责怪。 这一来一回的动作,沈红绵偷眼瞧了,她何等机灵,顿时明白了大概。 心里笑道,做公主还是有些好处,与人相看阵仗都大多了! 众人无声默默,忽听女子柔声道“回纯慧贵妃娘娘,臣女也想看看有什么戏。” 不肖抬头,沈红绵便分辨出是夏飞燕。 自从夏双燕诈死脱身以后,夏渊病在府中,此次也没有随驾来行宫,这夏飞燕是自行前来的。 沈红绵知道此事,如今听她冒然发言,便忍不住去瞧她,今日,她身着白色绣花对襟袄裙,头梳矮发髻,静静的站着,真是体如弱柳扶风,态如小家碧玉般惹人怜爱。 可沈红绵到底不是第一次见她,知道她的心肠九曲十八弯,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有她的意思。 在这行宫,各家女眷的动静纯慧贵妃一清二楚,她与李千凡来往密切,如此发言,虽然冒失,却也不算错误。 微一抬手,身后的赵嬷嬷将今日的冰嬉剧目递给过去,二人翻开几页,又再递归赵嬷嬷,不肖片刻,以方木栅栏围成的冰嬉厂便有爆竹声四起,随着响声,众人皆注目望去,只见冰嬉场内,身着彩服,头饰花冠的百多人飞一般地滑行围栏后,面向端宁帝跪拜行礼。 这阵势沈红绵在江州也不曾见过,所以十分好奇,见他们各个腰挂弓箭,鞋底安有形似火镰的刃片,他们既行了礼,便在冰上时而像闪电瞬间即逝,时而如鱼嬉水,跃上潜下,同时拉满强弓瞄准后侧高悬的花束依次射去,每当射中,花束中自然响起一串鞭炮声,炸响间,对席男子们皆高声呼好,气氛一时热烈! 第81章 情意暗许 大端朝尚武,就连端宁帝未即位时,也曾领兵十万扫平西方柔然,他如此,自然对皇子们也如此。 待众人表演完毕,领赏退去,纯慧贵妃感叹道“此番景象,若是静和看了,定然欢喜。” 静和乃是三皇子李锐骞表字,沈红绵在文华殿读书时,偶然听太子李锐明唤过他,当时他嫌这表字颇有女气,对李锐明还撂了脸子。 坐在这四面漏风的亭子里挨冻,一时想起他的洒脱不羁来,惹的沈红绵好生羡慕。 纯慧贵妃感叹完,男席中免不了有人要回禀一声,类似将军出征劳苦云云,端宁帝倒是只低头饮茶,片刻,李锐锋道“启禀贵妃娘娘,儿臣今早收到紫金城传书,说三哥已经回来了。” 前几日,纯慧贵妃与端宁帝商议,亲修家书一封回科里特部,内中自然先叙思念,又谈往日恩赏,再讲若是科里特部真与大端交恶,必定血流成河,科里特部若想安居,断不可挑起争端。 科里特大汗前几日回信,称他近日病重,庭中事务多由长子巴特尔代理,其心反叛,他必料理。 战事结果纯慧贵妃早已知晓,压下不表自是有意在端宁帝面前卖弄李锐骞的劳苦,这厢听了李锐锋的话,显得又惊又喜,对端宁帝道“四王爷说的,可是真的?” 科里特氏身材高挑,面容也比中原女子英气,此刻忽的泪湿眼眶,平添几分娇媚,如此反差,怎不叫人爱怜? 端宁帝见她此番模样,便低应了一声。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她道“今日设宴,围炉煮茶,水是无根水,茶是洞庭碧螺春,诗情画意,本宫也诚邀诸位执笔,以显我大端风情,岂不是好?” 众人齐声应了声是,纷纷起身,身后侍从公公上前研磨,各个执笔就绪,颇有文人风貌,此情此景,只叫沈红绵甚是不耐烦,她只想快快回了忘忧居,将地笼子烧的热热的,再来碗热汤,拣个话本子来看,那岂不是真的美哉? 她烦闷的很,打量四周,见到不知何时出现的李锐祯正立在端宁帝座位侧前方,目不斜视。 顺着他视线扭头望去,远方成群的青松树,长势正好。 几棵大树,有什么好看? 沈红绵收回目光,也拿狼毫笔随意沾几下,却不知画什么好,便去瞧旁侧的尚双儿,只见白色纸上,圆月当空,一方院子以竹子做装饰,正中立一持笛男子,身形挺拔。 她画的惟妙惟肖,沈红绵一下便看出来了,轻声道“你画的是李世安?” 尚双儿瞄她一眼,羞道“姐姐聪明,果然看出来了.......” 沈红绵瞧那幅画,便有些痴了,尚双儿以为她没听过李锐祯吹笛子,便提议道“姐姐,待咱们回了兴安,叫我二哥哥唤世安哥哥来府上,给你吹奏一曲,好不好?” 李锐祯时任镇抚司指挥使,平日公务繁忙,哪里有闲情专门为我吹曲子? 沈红绵自以为想的不错,面上也不拂了尚双儿好意,只道“那便深谢你了。” “姐姐与我客气什么!” 二人闲谈片刻,已有几位挥毫画笔将大作完成,展示后各得端宁帝赏赐,一时来在张昌平,只见他身旁的内侍将镇尺挪开,举起画纸,正面向主亭子方向展示,画上乃是梅花一支,绕是他笔法甚好,却也有些单调。 李锐锋笑道“文辉兄,你怎地只画一支梅花?莫不是嫌桌子上的笔墨不足用?或是——瞧不起这赏梅宴?” 宴席乃是纯慧贵妃亲设,笔墨怎会不够用? 张昌平若是存此番心思,便是大不敬! 李锐锋言辞如此偏颇,沈红绵也顾不得再画雪人,抬头望去,只见张昌平回道“四王爷误会了,微臣所画,乃是九九消寒图。” 他话音落了,沈红绵便听见沈如意疑惑一声,这便放下画笔,向沈如意处望去,注目她的画作,心里叹道,你也画消寒图?真是巧了! 张昌平画的消寒图梅花一支,九朵九瓣,日落东升,每日涂一瓣,待到画作完成,便正是春风入户时,若将图纸保存好,踏青之时相赠他人以表思念也是极妙。 沈如意的葫芦消寒图亦如此道。 李锐锋道“既是九九消寒图,文辉兄可有相送之人?” 张昌平闻言侧首向沈如意望来,二人目光相撞,沈如意垂眸避开了。 饶是沈红绵还不懂得儿女情长,可那日在马场,她也瞧出来张昌平应是对沈如意有了心思,眼下这光景,只怕不是单相思。 沈红绵又去瞧李锐祯,见他挺身昂首,一派老武将势头,不由得轻啐一句“不中用呀不中用!” 说罢,转身回到桌前,继续提笔画雪人,尚双儿道“姐姐,你看什么?” “没什么。” 她三两下挥笔,一个头圆肚子大,头戴竹斗笠,眼如芝麻粒的胖雪人便跃然纸上,尚双儿凑头来瞧,道“姐姐,你画的好丑。” 沈红绵故作高深的笑道“你不懂,我这是豪放派。” 尚洪对尚双儿宠爱非常,见她不爱读书,便请了兴安城各色有名画家教她,沈红绵的豪放派她却没见过,便打趣道“哪里是什么豪放派,我看明明是姐姐你自成一派,胡乱画的......” 沈红绵也不反驳,只嘻嘻一笑,应承道“画的如何?” “不好。” “我看很好。” 不待二人悄声说完,这厢已轮到女眷展示画作,当内侍公公将八公主李千凡的画作举起来时,众人皆是默不作声,只见画纸之上,一只九尾凤凰翱翔于天,颇有气势。 纯慧贵妃道“静怡,你所画何意?” 八公主李千凡起身道“回母妃,臣女所画乃是心中所愿,自是祝愿母妃凤体康健,岁岁无忧。” 自古以来,皇帝乃是真龙天子,与之相配的皇后才是凤仪天下,科里特氏不过是皇贵妃,她若真敢以凤凰自居,便是犯了蔑视中宫的不敬之罪。 四皇子李锐锋乃是中宫陈氏所出,看到这副画不禁怒火中烧,反而笑道“八妹妹画的好哇!” 李千凡贵为公主,何曾受过旁人一点委屈,心思纯粹也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道“四哥哥谬赞,改日我也为你画一幅,如何?” 李锐锋轻哼一声,回道“深谢八妹了。” 他话音落了,沈红绵忽听身后亭子有女声道“八公主所画的凤凰翱翔与九天之上,实乃好意,可万岁爷乃是真龙天子,他仍稳坐与此,凤凰岂能独飞?” 众人随端宁帝一起看来,夏飞燕施了一个万福礼,道“启禀万岁爷,纯慧贵妃娘娘,臣女也有画作一幅。” 早先夏双燕与李锐祯定亲,却久在病中,夏飞燕虽早已和李锐锋通了款曲,却也被耽搁了。 如今夏双燕已过世,她巴巴的跟来行宫,自然不能错过每一个露脸得势的好机会,她想,只要能讨端宁帝开怀,或是有了恩赏,再不济留下些印象,她嫁去四王府,便不难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李锐锋从未想娶她,此次授意她跟来行宫,不过是想在八公主李千凡面前插个细作罢了。 自古女子多痴情,又多被情郎误终生,这道理她还不懂得。 她要展示画作,端宁帝自然允准,道“起吧。” 夏飞燕强压喜悦,恭敬回道“谢万岁爷。” 说罢,急于展示画作,也不用内侍公公帮助,自己挪了镇尺,将画拿起,展示道“请看,臣女所画乃是水中鸳鸯,琴瑟和鸣,臣女祝愿万岁爷与贵妃娘娘如这鸳鸯一般,年年有今朝。” 尚双儿嗤嗤笑了,凑头对沈红绵压低声音道“姐姐,这女子怎地比我还不如?古语云,夕为鸳与鸯,今为参和商,且不说这是形容男子与男子的,就是这鸳鸯的寓意,也与劳燕分飞无差,她怎好画这个?” 沈红绵道“静听就是,再多话小心你哥哥的眼刀!” 尚双儿偷眼去瞧尚如海,见他果真嗔怪自己,也就不言语了。 和庆在位时,对众皇子的课业教育最是上心,故此端宁帝自幼饱读诗书,夏飞燕肚子里有多少文墨,他一听便清楚,也不与她的画纠缠,只问道“你父亲身体如何了?” 夏飞燕连忙道“回万岁爷,我来时他仍卧病在床,忧心国事呢。” 蠢笨之人不能多言语,多说多错,不晓得吗? 沈红绵凝着她,老父亲卧病在床,你却有心思出来玩?待他日传回兴安城,旁人会如何看你?真是蠢出升天了! 第82章 醉酒 她表忠心卖弄自己,端宁帝却也不甚配合,只道一句,夏爱卿劳苦,也就是了。 这场宴席本为李千凡选婿而设,众人看过冰嬉,又作完画,自然还要起来赏一赏开的正好的梅花。 尚双儿跑去与尚如海说话,沈红绵得片刻清净,握着汤婆子,戴着帷帽进来梅林中,溜着青墙边转悠,打算找个小门,偷偷溜回忘忧阁。 李锐锋单手捧着一小坛酒,在后面跟着她,须庚,待沈红绵转过身,二人打了个照面。 宴席没结束便要偷偷溜走,说不心虚是假话,沈红绵本就生的薄面皮,冷风吹着又心慌,顿时两腮就红了,微微矮身,行了万福礼,道“臣女拜见四王爷。” 李锐锋盯着她,笑道“人人都在赏花,你怎地跑到这偏僻地方?” 沈红绵低头道“臣女走岔了。” “是吗?”二人本就相近,他忽的上前一步,握住沈红绵小臂,道“那我带你回去可好?” 一股子烟味儿混合着冷风灌进鼻子里,沈红绵转手甩掉他的手,道“不劳王爷费心了,臣女这便回去了。” 她才转身,李锐锋又想将她拉住,沈红绵早有准备,急忙后退两步拉开二人距离,抬起头来,一双眸子中已有怒意,道“四王爷究竟有何事!” 她的衣裳红,脸蛋红,都比不过那双眼睛,三分无奈五分嗔怪,细细看好似还有两分情意,眼尾弯弯的,勾的人心痒难耐,想把她弄哭。 李锐锋有些失神,转而又笑道“再怎么说,那日在落英水榭,你我同桌用饭,也算朋友了,你为何防我如同防贼一般?” 同桌用饭便算好友,那全江洲都是我朋友了! 沈红绵忍着恼意道“臣女怎敢与四王爷做朋友。” 李锐锋道“你虽这般说,我却想交你这个朋友,喏,你看这是什么?” 他将一直捧着的小坛子举起来,正对沈红绵。 沈红绵逡巡两番,道“臣女不知。” “是梅酒啊!沈姑娘!” “……” 沈红绵哑然,不晓得他捧着酒追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他道“那日在水榭,我看你也没饮几口,这酒到底是你亲手酿的,送给别人,可惜了。” 不知为何,沈红绵甚是怕与他扯上关系,便拒绝道“四王爷好意,臣女心领了,可时隔多年,臣女早不喜好这酒了。” “是吗?”李锐锋笑道“即如此,你送给你哥哥尝尝,也是极好的啊!” 冒然提起沈盛,沈红绵便有些拿不准他用意,二人对视须庚,沈红绵最怕因为自己,对沈盛有什么妨碍,便接过酒来,道“臣女多谢王爷。” “哎,这就对了嘛。”李锐锋盯着她,沈红绵也不与他说话,二人离了墙边,小夏子寻来,他便离开了。 沈红绵捧着酒,一口气没松呢,夏飞燕从不远处行过来了。 她心里啐道,今日出门不宜,竟撞些冤头鬼! 夏飞燕跟上来,二人并肩而行在梅林的蜿蜒小路上。 “姐姐刚才可是与四王爷说话?” 沈红绵右手握着汤婆子,左手还要捧着酒坛子,心里不耐与她说话,便只“嗯”了一声。 “我记得早前双燕姐姐生病时,你来看望她,猜过我是否中意四王爷,姐姐可还记得?” 她提起夏双燕,沈红绵再是不耐,也要忍着,便道“我记得。” 二人转过一颗碗口粗的梅树,她叹了一息,道“当日我没有承认,但姐姐冰雪聪明,猜对了。” 沈红绵侧目瞧她,夏飞燕容貌与夏双燕有四五分相似,瞧着瞧着,沈红绵忍不住心道,双燕姐姐与我许久没联系,不知道她在达蒙过的好不好? 郭绍那厮有没有欺负她? 她有没有想我? 心头酸涩,再想下去,就要流出眼泪,不提本身沈红绵有多倔强,便是在夏飞燕跟前,忍她也要强忍住,道“如今我双燕姐姐不在了,你若想嫁给四王爷,没有阻拦了。” “唉……”夏飞燕轻叹一息,须庚才道“并非如此呀,姐姐。” 如今夏双燕突然离世,夏渊久在病中,夏府的荣光早已不复从前,夏飞燕身为二小姐,想嫁进四王府,仍是高攀。 她道“女子嫁人,一荣俱荣,如今姐姐不在了,我若再不在万岁爷面前争取,我和父亲该怎么办呢?” 二人已从梅林走出,远远瞧见避风亭,此时端宁帝与纯慧贵妃已先行离开,女子与男子们各聚一处,有的闲谈,有的作画,有的则在品茶。 李锐祯与尚如海还有尚双儿同站一处,沈红绵停下脚步,听她又道“姐姐你也中意四王爷吗?” 沈红绵这才收回目光,侧目瞧她,听她道“依姐姐你的样貌,没有男人见了不动心的,我瞧四王爷对你……” 她垂眸,扫一眼沈红绵捧一路的酒,接着道“对你是极好的。” 一坛酒就能证明李锐锋的好处了?可笑! 沈红绵将酒捧到她身前,道“莫说这种话,这酒给你好不好?给你吧!” “不不不!”夏飞燕连忙摆手,道“姐姐说笑了!四王爷给你的酒,我怎么敢要呢!” 二人推拉两番,冷风瑟瑟,细小的雪粒子飘落周围,此处虽不是紫金城,但却又好似紫金城。 令人疲于应对。 沈红绵索性也不演了,只道“有些话我本不想说,可你提起双燕姐姐,我便要说几句。” 夏飞燕双手交叠,姿态乖顺的道“姐姐请说。” “你即中意四王爷,他可中意你?” 自打去四王府参加完生辰宴,这几年夏飞燕与李锐锋暗中来往不断,李锐锋也是柔情蜜意居多,所以夏飞燕垂眸点点头,道“中意的。” “那便好了,”她又去望避风亭,见张昌平隔着人群去看沈如意,神色恋恋。 今日当着端宁帝与纯慧贵妃的面,他所言所表,均能让人知晓他心意如何,待他日回了兴安城,张府上书求赐沈府,端宁帝不会意外,沈如意也早有预料,所以张沈二人结局,必是极好的。 “自古以来,男子中意女子,无不是费尽心思排除万难也要将女子娶进门来,你与四王爷既然情深似海,等着他来娶你也就是了。” 夏飞燕不算个机灵的,有些茫然的道“请姐姐明说。” “唉呀……”沈红绵也叹一息,心里虽不喜欢她,又因她是夏双燕妹妹,便不忍见她受苦,只好点破道“四王爷乃是皇子,他的婚事,决计不是你在万岁爷面前耍个小聪明就能决定的,以后切勿随意卖弄。” 话虽难听,理却不糙,夏飞燕听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有羞有臊,这才觉得自己蠢笨,平白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姐姐教训的是。” 沈红绵哪里是教训她,只希望她以后不莽撞行事,惹祸上身才好。 捧着酒坛子回到忘忧阁,先行回来的玉竹早已把地笼子烧暖,沈红绵倒了那梅酒来喝,想起以前与夏双燕和林慕姝在一起的种种,心中快意,不多时候又觉得痛苦,直喝到天色暗黑下来,趁着玉竹将桌上的吃食收去小厨房,只穿着对襟长裙,举着酒杯推房门便来在了院中。 冬季干冷,好大个风圈拢着圆月,不甚明亮。 沈红绵有些微醺,却还记得自己不在沈府,要小心谨慎,如此高举杯子对明月,轻轻声道“双燕姐姐,林姐姐,来!咱们喝!” 说罢,一饮而尽,又斟一杯,晃荡两番坛子,坛口空空,一滴酒也没有了。 她不死心,边晃身子边嘟囔道“书到用时方恨少,酒到喝时不足用,什么狗屁……狗屁四王爷……” 骂完了,自己嘻嘻笑,忽听一声嘶哑男音道“还没入夜,你发什么酒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