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鬼破军传》 序章 狮王庄血战盘龙岭 右鬼司死祭摘星计 天朝腾龙七年五月初一,天大雨,晦阴,宜狩猎,其余诸事不宜。 倾盆大雨中的盘龙岭颇有几分诡异之味。盘龙岭素来以蜿蜒曲折着称,此夜的雨更是让原本就难走的土路变得寸步难行。有经验的车夫都知道,在这种时候过盘龙岭,无异于硬闯鬼门关。可是此日,盘龙岭上却有五个身影在黑夜之中极速飞奔,然而不仅身体没有一丝起伏,连脚下也不带起一丝泥泞,甚至连个薄薄的脚印也不曾留下。 人,绝对没有这等轻功。 远处羌家寨的老人远远望见都是不寒而栗,战战兢兢的回头给儿孙们讲起了盘龙岭恶鬼的故事。可是此时却另有几十个个身影或明或暗互相掩护着追赶着前方的五人,又似乎终是害怕着恶鬼般不敢过分逼近。时不时会有一人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毫无征兆地跌下崖去,仿佛有看不见的厉鬼突然把他们扔下去一般。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回荡在盘龙岭的山峰之间,犹如万鬼啼哭般摄人心魄。 终于有个人受不得这般精神的折磨,大叫一声,往岭下跑去,可是还没跑几步,就被一阵剑风扫为了两段。 狮王庄雍州路守备使王俭把宝剑插回了剑鞘,对着属下冷冷地说道:“这次总舵传来庄主亲谕,急令我等凉州圣庄所有分舵好手倾巢而出,务必捉拿这五个妖人归案,死活不论。此事事关重大,总舵主三申五令绝对不能有丝毫差错。再敢临阵脱逃者,就以这武都分舵主为样!” “头儿,你说这五个妖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从中原跑到西凉,本庄前后共折了两路守备使,二十五员分舵主,七十八员支舵主,却别说擒拿,连这五个妖人的面孔都没见到。”王俭身后一人开口说道,“这十几天既没吃饭又不睡觉,现在在这泥路上更连个泥点子都没留下,还不明不白折了这许多弟兄,他们,是人么?” 王俭从接到任务的一刹那就凭着多年来腥风血雨中摸爬滚打锻炼出来的本能感到这趟任务不简单,此时听到这话,不禁一颤,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竟敢扰乱军心散布妖言,当斩!”王俭拔剑在手,回头一剑刺去。就在剑尖碰到身后那人的一刹那,后者忽然炸裂,化为了一阵血雾,向着王俭扑面而来。 “不好!”王俭情急之下运起内力震开了血珠,而身边功力较弱的几个支舵主却在沾到血雾的一刹那化为了森森白骨。 “大人!那五个妖人不见了!” 王俭心下一惊,运起天眼通的功夫向四周扫去,却什么也没看到。按说以王俭的功力,天眼通至少能在黑夜里看清三里以内的一草一木,可是此时却分明不见了刚才还近在眼前的那五个要犯。 “给我赶上去,三人一组搜查盘龙岭三里以内洞穴,每隔一炷香时间互相通气。掘地三尺也务必要把这五个妖人找出来!” 不出一顿饭的时间,王俭的手下就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却没有任何收获。王俭大怒,抬手往一个分舵主脸上打去,这个分舵主却突然指着自己一起回来的同伴大叫到:“报告大人!他是个死人!” “放屁!死人怎么能站在这!”王俭抡圆了手臂掴了那分舵主一掌。 “大人!小的亲眼所见他被人抽了头骨!先前害怕,不敢直言,请大人做主啊!” 被他指着的那个人却突然跳了起来:“大人!他血口喷人!小的明明看见他给人剜了心!” 两人的话听得王俭不寒而栗:“都放屁!哪有死人在这里说话的道理!” “大人不信你看!”那人一把揪住了分舵主,解开了衣服,果然看见心脏的位置被人挖出了一个窟窿。同时分舵主在那人头上轻轻一拍,那人的头就瘪了下去。两人相视一笑:“原来我真的死了。”便一起瘫倒在了地上没了呼吸。 王俭被这一幕吓得不轻,哆哆嗦嗦还没开口,就听见属下们已经乱成了一团:“报告大人!他被剥了皮!”“大人啊!他才被掏了肠!”“大人,这家伙已经没了脊椎啊!”“你小子肺上不是给破了个洞?” 你一言我一语中,王俭带来的部下一个个倒了下去,死法奇形怪状,各有千秋。 王俭也怕死,可是想到狮王庄刑罚的恐怖,他宁愿在这里被恶鬼弄死,也不愿去尝试那一份求死不能。王俭把全身的真气提到了最高,厉声怒喝:“妖人!还不现身受死!妆模作样作甚!” 突然,王俭的脑后凭空出现了一把大刀朝着他砍来,王俭听到风声,在千钧一发之际拔出腰间宝剑,砸在了大刀上。两柄兵器碰到的一刹那没有发出任何金铁交击之声,大刀直接化为了一阵血雾随风消散了。 “居然连续两次躲过我二哥的血笔成真,真的是好本事!比你的前任强多了!”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在王俭脑后响起,可是当王俭回头的时候,视野中却分明空空如也。王俭细细一看,却看见一张人皮垂在自己身后。王俭大惊之下,一剑扫去,可是人皮却贴在了剑刃之上毫发无伤。 “开!”王俭一声怒吼,运起罡气把人皮震为了碎片。 “师爷的皮影鬼戏也不是被破了?”另一人戏谑的话音刚落,王俭就看到一根水火棍朝着自己头上打来,运气去接的时候却感到犹如泰山一般沉重。“咔嚓”一声,两条手臂顿时被震为了断骨。 “老五别闹了。还是快些结果了这厮比较好。”一条锁链绕上了王俭的脖子,一瞬间拉下了王俭的脑袋。 “这厮身体健壮,到可以做好几碗肉羹,俺们也好久没开荤了!”一个胖乎乎的厨子打扮的人,走上前来,在王俭的尸身上用手拍了两下,就把王俭分成了一堆白骨和一堆血肉,厨子随即掏出一只大碗把王俭的肉装了进去。 “哼哼老六的着肉换形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好了,只是这人肉断头饭只要吃入口中就算是入了鬼门关,我等可消受不起。”手执水火棍一身皂衣的人冷冷说道。此人身材又高又瘦,浑身却仿佛没有一丝血肉,漆黑色的衣服也是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就仿佛是一个从坟里刨出来的腐烂了大半骷髅一般,简直与肉羹大厨完全相反。 “呜嘟嘟嘟嘟嘟嘟!”悠扬的号角声同时从盘龙岭两端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阵阵的马蹄声。 “嗯,共有两百八十骑,五百二十步卒。另外还有十几个高手随行,其中至少有三人不在这个王俭之下。”骨棍衙役把手中的水火棍往地下一插,凑耳一听就直起身来向汇报。 肉羹大厨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几块人肉伴着血水撒到了地上,落地之处立刻泛起阵阵焦烟。可是肉羹大厨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问道:“师爷,好像是边军雷豹卫。我们怎么办?” “我们从京城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又天南地北地绕了好几个弯迷惑狮王庄的人。雷豹卫不可能这么快就在这里完成集结,一定是有人把我们的行踪泄露给了朝廷鹰犬!”没等师爷开口,兵卫打扮手执锁链的人就忿忿说道,随手用手中的锁链把王俭的脑袋抽的稀烂。此人身材矮小,似乎四肢都缩在了身体里,旁人若是不仔细看只能看到一个大球甩出了一根绳子砸烂了旁边的一个小球。 “若是在平时,这几个朝廷鹰犬也不在我们几个的眼里,”从山后转出来了一个一袭青色长衫,一缕长须,手执折扇的书生,不过虽然打扮儒雅,此人却瘦得皮包骨头,蜡黄色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不过现在关系到摘星大计,若是和朝廷鹰犬动上了手,不免多增麻烦。如何处置,还请二哥示下。” 皮扇师爷话音刚落,地上流了一地的血忽然凝聚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大字:“隐” 四人一看到这字便立刻都行动了起来。筋链狱卒干脆把头也缩进了身体里,整个人像一个肉球一般咕噜噜地滚下了山去,落在了一堆乱石之间,黑夜之中看去,和一块落石还真没任何区别。骨棍衙役则把手在脸上一抹,顿时面目全非,看着活像一个惨遭狼吻暴尸荒野的过路商人。肉羹大厨抬手在自己身上噼里啪啦地拍了数掌,每次都抬手从自己身上带出一大块肥肉,不几下就变成了一个消瘦的男子,再换上一个死了的分舵主的衣服,真是连皮扇师爷也差点没认出来他。皮扇师爷阴测测一笑,左手在一个支舵主头上一按,右手在自己头上一按,转瞬之间就把两人的皮都扒了下来,师爷把那人的皮往自己身上一套,拿着扇子拍打了几下,顿时宛然就是那个支舵主一样。 三人刚在死人从中躺了下来,地上的血字就凝结成了一个血球,从高空落了下来,把三人身上溅满了鲜血,与周围惨死的狮王庄高手并无两样。 不出一盏茶的时间,雷豹卫指挥庸唐就带人找到了这片屠场,饶是庸唐身经百战,看到这些人的死相的时候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转向身旁一人微微躬身,似乎是要请他示下。那人一袭白袍纤尘不染,只有左袖上用金线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雄狮,在潇洒中透露出一丝霸气,正是狮王庄左路军副指挥使路黄泉。 “不错,看来正是血海孤星门的手笔,也与之前牺牲的那些庄众被杀死的手法几乎完全一致。这次这五个妖人屠戮本庄门人证据确凿,本座倒要看看右鬼司的那些家伙还怎生包庇他们!督主,这次捉拿妖邪,还要多亏了北缉事厂出力啊。” “哼,路副军放心。这等妖邪素来无法无天,杂家身为北场督主,岂能容他放肆!这妖邪虽然诡计多端,又怎能逃出杂家的手掌心!”路黄泉左手边一人尖声尖气地说了起来,那不男不女的声音在荒野之中显得格外渗人。天朝北缉事厂掌印太监俞润突然把眼一翻,对着庸唐怒喝:“人呢?” 庸唐身为一支精锐边军的主帅,在这两人面前却无丝毫的话语权,被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下,连连叩头:“属下不知,属下不知。雷豹卫已然封山,又有左路军和北场坐镇,这五个妖人决计逃不出盘龙岭!” “给我搜!若是找不出妖人,杂家唯你是问!”俞润果然看都没看一眼散落在在地上的尸首,交代了庸唐一句话便和路黄泉走到一旁去了。 混在乱石堆里的筋链狱卒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路黄泉又折返了回来:“给我挨个查验死在这儿的弟兄们腰牌,立刻找认识的兄弟认明真身辨尸登记,也好日后让他们在忠义堂内受一份香火。”筋链狱卒吃了一惊,这样子查验下来皮影师爷固然无事,面目全非的骨棍衙役也能满混过去,但是肉羹大厨却非暴露不可。筋链狱卒把手微微一颤摸向了人筋锁魂链,想先下手为强干掉路黄泉。可是筋链狱卒刚一动,立刻感到自己被拉着后颈提了起来,饶是他一身武艺,在身后那人手下竟然如同稚子一般毫无抵抗能力。路黄泉抬手耙筋链狱卒扔进了旁边的一个囚车里,冷笑道:“本座一激你就忍不住了。可是没想到本座修炼的‘明察秋毫’的功夫连你动根手指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里一定还有藏他的妖党,给本座一把火烧了!” 庸唐指挥刚在尸体上浇上火油准备焚烧,就感到一阵阴风扑面而来,灭了他手中的火把。他手下一个士卒大踏步走了出来,对着庸唐冷冷一笑:“本司的人,你也敢动?”庸唐刚要开口呵斥,那人就飘忽冲到了庸唐面前,炸成了一堆血珠。庸唐虽然身披重甲未被血珠伤到,但只闻到一股腥风,就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庸唐落地之时,土中的忽然开始冒出腾腾血气,就仿佛是有人把先前渗入土里的血液都蒸了出来。浓郁的血雾遮住了众人的双眼,等路黄泉回过神来的时候,四人早就都不见了身影。 路黄泉勃然大怒,正要下令缉拿,身后一人就已经把手轻轻地搭到了他的肩上:“本司的人,你也敢动?” 路黄泉心下一惊,以他的功力而被人欺近身后却浑然不知,对方的修为至少已经达到了窥玄境界甚至更高。当下变手为爪,一招金龙探爪向后扫去,却落了个空。随即感到手腕上一紧,身后那人用小擒拿手法绕上了他的手腕,只需再轻轻一绕,立时就可以卸下他一条臂膀来。路黄泉顺着身后那人之力飞身而起,卸去了手腕之上的压力,顺势飞起一腿,直取身后那人的首级。携带刚猛无比的真气的一腿正中身后那人的脑袋,可是对方却在被击中要害的一刹那化作了一阵黑烟瞬时消散。路黄泉一见到这股黑烟就勃然大怒,开口呵斥:“魂刀刽子手,你也敢背叛圣庄?” “清除本司败类,是本座的事,尔等外人,最好不要插手!”魂刀刽子手的话清清楚楚地路黄泉的耳中,可是路黄泉却居然没有办法判断对方说话的位置。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数里之外发出。顺着一阵清风才偶然飘到了路黄泉耳中一般,杂在雨声之中,说话之人的位置,根本无从推断。 此时一员雷豹卫偏将赶来,正要扶起庸唐,却被怒气正盛的路黄泉踹了个跟头:“不用管他,给本座搜山,绝对要把右鬼司这几个混蛋找出来!” 盘龙岭顶的雨势丝毫不弱。一处山洞里,一个身披朱红袍,头戴乌纱帽,面色血红的官吏正盘膝而坐,左手托着一尊龙形的青铜塑像,右手手执一支通体血红的毛笔对着这尊雕像连连挥舞,口中念念有词,头顶凝聚着一团白色的水汽,却仿佛被什么力量限制住了一般久久不散。他的下手并排坐着四人,正是刚才死里逃生的皮扇师爷一行。四人现在已经都没了先前举手虐杀王俭的逍遥霸气,全都面色焦虑地盯着血笔判官运功,却又不敢开口说话。洞穴之外不断有雷豹卫的探子走过,然而双方竟都把对方视为无物,皮扇师爷等人并不对洞外人出手,而洞外之人也仿佛没见到洞穴一般匆匆而过。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血笔判官头上的白雾渐渐散去,而他手中龙像则泛起了一阵紫光,血笔判官终于呼出一口长气。皮扇师爷等四人见状,喜上眉梢,一起跪下:“我等才能有限,竟使二哥作法之时分心出手相救,弱势延误了摘星大计,我等死有余辜!” 血笔判官摆了摆手示意四人不必如此,忽然脸上血色一下褪尽,双目直直盯着洞口。皮影师爷等回头一看,一颗心也都瞬间凉了一半。只见穴口黑烟弥漫,渐渐凝聚在一起,化为人形。那人中等身材,面沉似水,双目不怒自威,带着一股浓烈的杀气缓步走入洞穴。皮扇师爷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哥你。。。” “你们的瞒天大法只有小成,虽然能蒙蔽凡夫俗子,但难道还想瞒过本座不成?”来者双目似电直逼五人,“想我等六人昔日义结金兰出生入死,尔辈却盗取本司秘宝叛逃,又以本司之名四处屠戮朝廷大员,不知给本司添了多少麻烦!此次尔等竟然谋杀当朝皇上亲弟东王,便是本座也包庇不得你们!把东西拿来!” 皮扇师爷不知哪来的勇气挡在来者面前:“大哥怎地全然不顾香火之情?” 来者勃然大怒,开口怒叱:“尔等又可曾念过香火之情?尔等盗宝叛逃之时,可曾想过本司司主会被圣庄施以狮王天刑?尔等冒用本司之名谋害朝廷命官之时,可曾想过本司多少弟兄会被牵连下狱?尔等推行所谓的摘星大计之时,可曾想过本司怎生受左路军刁难排挤?尔等残杀本庄兄弟之时,又可曾想过本座要怎生面对圣庄同僚?右鬼司待尔等不薄,尔等何苦做下如此!” 皮扇师爷长叹一口气:“如此种种,我等怎能不知。知此种种,我等怎能不痛!我等师出血海孤星门,本为奉命入鬼司之奸细,又怎会料到能遇到大哥这等义薄云天的鬼司兄弟?奈何血海孤星门门规森严,我等不得不如此!我辈这些年来又何时不在忍受煎熬?我等望大哥看在昔日情面上容我等从容发动摘星大计。了结此事之后,我等自随大哥回去,在圣庄鬼司亲自破腹抽皮,断筋焚肉,碎骨沥血,自散魂魄向这许多弟兄们赔罪!望大哥成全!” 皮扇师爷话音一落,五人在来者面前一齐跪下,扣头不起。 魂刀刽子手看着眼前此景,长啸一声,抖落了眼中泪水,颤声说道:“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非是大哥不念旧情。只是此事实在干系太大,大哥我非得拿回摘星龙尊不可!”说完伸手去拿血笔判官身边仍然泛着紫光的龙尊。 “大哥定要如此,莫怪小弟无情!”骨棍衙役忽然跳起,挥舞着手中人骨水火棍朝着魂刀刽子手砸去。后者伸手轻轻一握,就把足有千斤之重的人骨水火棍握在手中,往回一挥,就把骨棍衙役的两条腿打得稀烂,摔倒在地。筋链狱卒抬手甩出人筋锁魂链,势如游龙般直扑魂刀刽子手面门,魂刀刽子手把手一抹,又把人筋锁魂链轻松抓在了手里,顺势一甩把筋链狱卒绑了起来。皮扇师爷打开了手中的人皮逍遥扇,挥舞了一下,从中飞出几道人皮鬼影扑向了魂刀刽子手,与此同时肉羹大厨右手提起大碗向着魂刀刽子手当头罩落,左手则运起着肉换形功夫打向对方腰眼。魂刀刽子手冷哼一声,运真气震碎了人皮鬼影,伸手夺过人皮逍遥扇,转瞬间连打四下打断了皮影师爷四肢骨骼。同时回手一扣,把肉羹大厨手中布满剧毒的碗扣回了他自己的脸上,肉羹大厨哼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血笔判官长啸一声,满脸血红,提起人血朱玉笔往魂刀刽子手脸上点去,后者抬起右掌手往血笔判官手腕上砸去。血笔判官在半路忽然变招,血笔斜掠,从旁边画了个圈绕过了刽子手的右臂,点向其左肩。 刽子手右掌已在外门,一时不及收回,急忙侧身躲过了这一击,然而肩膀却仍觉得一凉,原来衣服被血笔扫到的部分已然化为雾气凭空消失。血笔判官一击不中,把血笔从右手交到左手,反手往刽子手右腰点去,刽子手从腰间摸出了一柄短棍,格开了这一击。血笔判官连退几步,看到魂刀刽子手手中的短棍时,脸色忽然一变:“想不到相隔十年再次看到这柄人魂鬼头刀的时候,他的目标竟会是我。” 魂刀刽子手手中的短棍虽是黄铜打制,却色作漆黑,只有短棍一头有一尊镶有金线的一只獠牙外露的恶鬼,与其说是一柄鬼头刀,更像是一个卸下来的刀柄。血笔判官忽然运足中气,脸色一红一白地变换了十二次,同时山洞外的血水一道道飞入了洞中,凝聚在人血朱玉笔的笔尖之上。 血笔判官笔走龙蛇,使出成名绝技血笔成真,在空中划出诸般妖魔法相,一个个凝聚成实体,冲向了魂刀刽子手。魂刀刽子手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鬼头刀柄一挥,从恶鬼的嘴中就吐出了一柄鬼气森森的刀身。魂刀刽子手借由人魂鬼头刀外放的纯阴真气与诸路魔鬼略一触碰,后者便纷纷化为一阵阵血雾消散。 魂刀刽子手借机抢上,用鬼头刀在血笔判官右腕上一划而过,虽然不见一丝鲜血,血笔判官却已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右手,当啷一声把人血朱玉笔落在了地上。魂刀刽子手收起了人魂鬼头刀,弯腰捡起了龙尊,却听见洞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路黄泉、俞润带着左军北场好手和雷豹卫不知何时已然赶到了洞外。 “魂刀刽子手,给本座把你手上的摘星龙尊留下!”路黄泉先前受了一肚子的气,好不容易跟着血笔判官召集的血水追到了此处,见到魂刀刽子手便尽数发泄了出来。 “此龙尊乃是本司秘宝,被本司叛徒盗取,现在本座已经收拾了叛徒,这龙尊自然也得由本座带回本司总部。”魂刀刽子手冷冷回答,完全将路黄泉视为无物。 “放肆!本座奉庄主之命配合北缉事厂擒拿右鬼司皮扇师爷一干妖人,龙尊这么要紧的证物自然要由本座带走!” “哼!本司的人,本司的龙尊,你要是有本事,自己来本座手上抢下便是了。” “大胆!你想要违抗庄主之命吗!”路黄泉火气上涌,抢上一步,双手微微颤动,显然已经随时准备出手。可是他还没动手,身旁就有一人展开如鬼似魅的身法冲到了魂刀刽子手面前去抢夺龙尊,正是北缉事厂督主俞润。魂刀刽子手显然也没料到这个装腔作势的死太监居然会是个修真境界的武林高手,情急之下来不及抽出人魂鬼头刀,只能凭一只肉掌和俞润斗了起来。 路黄泉虽然对魂刀刽子手心中有气,然而见俞润擅自对狮王庄同僚出手毕竟略感不满,干咳了一声:“督主,此是本庄家务事,请让在下——”路黄泉话音尚未落地,俞润便尖声叫道:“路副军快来助阵,若是跑了这个妖人在圣上和贵庄庄主面前可都不好交代了!” “督主,你这——”路黄泉听到俞润的命令不免心中更增不喜,正要开口制止却又被俞润打断:“众人听令:北缉事厂奉诏捉拿杀害东王的鬼司逆贼五人,夺取摘星龙尊。这厮与五妖人乃一丘之貉,胆敢阻拦者就是阻挠圣意,都给杂家一并拿下了!”俞润命令一下,雷豹卫便摆出了冲锋的阵型,几个武功较高的北场番子也加入了战团合斗魂刀刽子手。 路黄泉看了看身后杀气腾腾的雷豹卫,强忍怒气抽出了腰间宝剑直取魂刀刽子手。魂刀刽子手虽然武艺精湛,奈何一只手里还提着摘星龙尊,单凭一只肉掌怎是这许多高手的对手?不得已只得把摘星龙尊向外一抛,借机化为了一阵黑烟,消散而去。 俞润跳出战团,抬手就把还泛着紫光的摘星龙尊抓在了手里,后搓数步稳稳站定。路黄泉眉头一紧,抢上两步,开口说道:“督主,这龙尊还请交还本庄。” 俞润冷冷一笑,把手一挥,十几名北场番子挡在了两人之间,手握刀柄,显然只需俞润一声令下便会上前将路黄泉乱刀分尸。数个左路军好手亦不甘示弱,前前后后护定了那路黄泉,怒目相对。 路黄泉扫了眼两边杀气阵阵的雷豹卫及北场番子,心中又惊又怒,暗地运起真气聚于右掌,只等俞润发难便尽全力发动绝技幽冥黄泉掌力求与其同归于尽。俞润却丝毫不忙,阴阳怪气说道:“路副军,杂家无意与尔为敌,只是这五个妖人与龙尊关系甚大,圣上亲命捉拿。杂家须得亲自审问过后方可交还妖人龙尊。” 俞润说罢,便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路黄泉出洞。路黄泉权衡再三,一振长袖,转身带着左路军好手怫然离去,步入了洞外急雨之中。说来也怪,这雨下的固然紧,路黄泉身上长衫竟丝毫不湿,雨点落在路黄泉身上之时却仿佛被烈火炙烤一般瞬间化为阵阵水汽。路黄泉前脚刚走,俞润便令北场番子尽数出洞如一道人墙般封闭了洞口,只留下自己及血笔判官六人。 前后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洞外的路黄泉只是盘腿坐在雷豹卫及北场番子之间闭目养神,除了身上阵阵腾起的水汽,谁也看不出他此时内心的波动。突然间路黄泉双目一睁,浑身煞气暴涨,炯炯目光直逼洞口的北场番子。 俞润分开众人,缓步从洞内走出,其相貌变化之大不禁令所有人吓了一跳。俞润原本虽则略显苍老,然而现在的俞润却有如一具骷髅,眼窝深陷,面色蜡黄,仿佛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衰老了数十岁一般。俞润将一只干枯的手臂微微一摆,示意路黄泉入洞,后者轻哼一声,双足一蹬,翻过北场番子头顶跃入洞内。洞中深处一片尽是黑暗,更无一丝声响。 路黄泉晃亮了手中火折点燃了火把,却被面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只见右鬼司五人围成一圈坐着,却有六道黑血聚向他们正中的摘星龙尊。路黄泉上前一摸,五人早已都没了呼吸。路黄泉吃了一惊,正要拿起摘星龙尊去寻俞润问个究竟,背后就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摇曳的火光下,俞润的面庞更加显得阴森恐怖,宛如鬼魅。 “路副军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杂家。”俞润阴测测一笑,“不过杂家却想问路副军,对于血海孤星门,可有所了解?” “血海孤星门乃是朝廷和本庄的头号死仇,一众妖人已然负隅顽抗了数百年,却始终盘踞在帝国内部为非作歹蛊惑良民。此次这五个妖人便是血海孤星门下。”路黄泉对俞润这版盘问稚子一般的口吻更增不满,随口应道。 “然而不然,路副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俞润淡然一笑,“血海孤星门分为四宗,饮血宗精通武技,苦海宗以智取胜,孤峰宗博采百家,耀星宗则法术通神。” “那又如何?”路黄泉双眉一挑。 “饮血宗祖师乃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花家当主花迷踪,其时花家号称剑拳骑射四绝,却遭到朝廷捕杀惨遭灭门。花迷踪于是闭关十年,悟出饮血剑法,纠结江湖亡命,首创饮血宗,立誓杀尽天下朝廷爪牙。苦海宗系少林高僧苦海大师所创,昔日苦海大师两名爱徒入朝为官遭同僚排挤冤死,苦海禅师一怒之下入京寻仇却发现帝都之下守备森严,饶是他一身武功也难以行动一步。不得已下苦海禅师废去全身武功,自毁容貌,扮作仆者隐忍数年终于混入仇人府中同归于尽。其传人精通谋策定计,乔装易容之术,为纪念苦海坚忍,组建苦海宗立誓杀尽天下贪官,后来被饮血宗掌门欣赏,遂并为血海门。”俞润缓缓说来,“孤峰宗乃是四宗中唯一以首字入名之门派,系鬼谷子传人,每代虽然只传一名弟子,然其却必定三教九流各门各派所学无一不通无一不晓。而耀星宗则收留了不少江湖术士,原本依附于孤峰宗掌门麾下,现在也成为了血海孤星门的术流依靠。路副军,你觉得这四宗里,哪一宗最是厉害?” “那又怎样?本座须不是来听你讲说掌故,只要剿灭妖人便是了!”路黄泉早有八分不耐烦,“管他哪宗,本座都要叫他有来无回!” 俞润却仿佛没感受到路黄泉的愤怒一般,只是惨然一笑,自顾说道:“饮血宗忒鲁莽,孤峰宗太势弱,耀星宗过闲散,想来还是苦海宗最是高明。” “嗯?”路黄泉也感觉出了一丝不对,手伸向了剑柄。 “路副军还没看出来么?这五人乃是本门耀星宗弟子,而杂家,则是苦海宗传人!” 五日后,两封只有八个字的急报被分别千里加急送到了狮王庄庄主狮天镇和天朝皇帝姚伯光手中: 山摇地动,龙腾星落。 第一回 乱天京四凶谋逆 定大都子剑登基 诗云: 奸佞妄言乱圣听, 君庸臣溃妖孽行。 忠臣良将徒无奈, 待到霹雳震九重。 话说自从盘古开天,伏羲定世以后,三皇五帝禅让,却传到虞舜手上。当时有那四个部族,各有一不肖子,舜帝便把他斥逐四方,却化作四只凶兽。一曰饕餮,二曰混沌,三曰梼杌,四曰穷奇。而后这天下分分合合,三代轮转,周分七雄,秦匡六合,两汉一统,三国纷争,晋吞蜀吴,南北并立,隋唐继之,正不知过去多少年来。 其时这中原九州共主却谓之天朝,原来大唐因安史之乱中衰,本与我等熟知历史相同,然至唐懿宗咸通年间,却出了一位异人,唤作姚独闇。这姚独闇协同天下第一大帮派狮王庄横扫四境,代唐而立,尝对人言道:“一甲子后,大唐分崩,北方胡患大盛,先有辽金,后有蒙古,令华夏数百年受尽折辱。吾非欲篡唐,实为中华社稷故。以天为号,非敢无礼,乃欲令蛮夷识天朝上国神威也。”遂立国号为天朝,发兵攘夷,北则契丹,西则吐蕃,南则大理,东则倭国,四夷称服。 且说天朝自姚家太祖威武帝姚独闇一统天下,定大都以来,四海无事歌舞升平,传到其玄孙明帝姚伯光之时已三百年矣。天朝祖训,每朝天子必亲统大军北伐胡族,姚伯光年轻之时亦是个厉害帝王,闻北胡部族女真与契丹不睦,便煽动其首领完颜阿骨打反叛契丹。自家却大兴中原兵马八十万,与女真里应外合灭了契丹,后者残部只得狼狈西迁,无力为患,姚伯光遂改年号为靖康。 不料那女真虎狼之性,灭契丹以后不过于靖康三年便撕毁和约,以宗室大将完颜兀术为首侵犯天朝。那完颜兀术虽是蛮夷之属,用兵却甚是厉害,天朝又是无备,被他连夺数镇,更有一路兵马直侵入河南腹地汴梁,大掠而归。姚伯光甚怒,当即发天下军马讨逆,大破女真,使其数十年再不敢有侵犯之心。 然则姚伯光既连破契丹女真,除了天朝三百年的心腹北患,不免狂妄自大,刚愎自用,老来又逐渐自负暴虐。却是在祭天之时喝得酩酊大醉,道:“天地人本并列三才,朕自是千古人皇,位列至尊,何故要称天子,屈膝以君父事天帝?” 这番话却是恼怒了天帝,令人往四荒之地取来了四凶魔兽,投往人间要去坏他江山。舜帝闻知,诚恐那四凶就此乱了人间,令华夏生灵绝种,故而奏准了天帝,叫取太阳、破军、天同三位星君降世除魔,又谴三十六天罡相助。嘱咐他三十九员星宿只可乱了天朝江山,却不可灭了中华社稷。 不久明帝姚伯光病死,次弟东王弑其幼子,僭位称帝,史称东王之乱。伯光幼弟伯云借那狮王庄之手,引军袭杀东王,狮王庄遂扶立姚伯云为帝。伯云继位未久,女真狼主完颜迪古乃引军又犯,亦是狮王庄出力击退,此后狮王庄权势更盛。 转瞬间,这姚伯云也坐了二十年江山。其得位本是不正,便大肆猜忌怀疑,害死了无数忠志大臣,信用阿谀小人。当时奸佞在朝,以致朝纪崩坏,重臣离心,各郡县不遵中央号令,各自为政。又逢天帝降罪,连年大旱,百木凋零,民不聊生。关中地震,黄河逆流,日食山崩,二十年间天灾不绝,凡一十八次之多。 那姚伯云之太子名龙,字子剑,身高八尺七寸,面白唇红,满腹韬略,更兼勇力绝伦,生的正是: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若非天上降神主,人间岂有此英杰?原来却是其母梦感太阳星有孕而生。 那姚子剑自幼在狮王庄中作质子长大,聪明机灵,不以出身为夸,为全庄上下喜爱,故而习得一身本事。后自狮王庄出归朝,姚伯云又令名儒教以经史子集,授以仁德爱民之道,俱各通晓。后奉父命巡行天下,剿除四夷、盗贼大者十八,小者三十,名动海内。 姚子剑不忍江山崩坏,因见四方盗贼尽起、百姓流离,却道治标尚需治本,故而屡次进言与其父,指望姚伯云亲贤远佞,重整河山。奈何姚伯云沉迷酒色,无心朝政,却把这家国都交到那四凶奸臣手里。 哪四凶奸臣? 谓之光禄大夫涛铁、扬威将军荤顿、中常侍陶吴、武库令琼齐。 这涛铁乃是上古凶兽饕餮投胎。其幼时与邻舍少年玩耍,邻舍翁出三钱,左执其一,右执其二,任这涛铁挑选。涛铁思虑良久,乃取其左掌中一钱,笑曰:“此钱多也。”邻家少年皆以为其不识多寡,乃大笑之而言于乡里。乡人闻之,多有不信者,乃出钱往试之,涛铁皆取其少者,乡人引为笑谈。其父唤涛铁问其缘故,涛铁乃笑曰:“取其多者不过二钱,岂复有乎?今取其少者,已得百钱矣。”其父大奇之。 后涛铁入朝为官,却最善以巧言惑上,甚为姚伯云宠信,用作光禄大夫,权倾朝野。其仗姚伯云之宠把持朝政,上蒙圣聪,中结私党,下虐黎民,贪得无厌,敛财无已,时人皆谓之“金银大夫”。 那荤顿乃是上古凶兽混沌投胎,自幼便生的十分雄武,性情暴躁。十五岁因与同乡少年争斗,失手杀之,乃亡命边疆。却因军功遭际了涛铁,便得其一路提拔至扬威将军,引为心腹。那荤顿素来残暴好杀,引军出战,必以获首为务,不论降卒边民,尽驱兵马杀之,筑京观以为夸耀。边民外族闻荤顿军至,皆旦暮舍家而奔,遂有“白地将军”之名。 内侍陶吴,乃是上古凶兽梼杌投胎,官居中常侍,专一探听内廷声息,阻隔外臣忠言。或有言于姚伯云者,伯云乃笑曰:“陶吴无子宫人,无私则当存公,岂有负朕之理!”陶吴闻之,愈发嚣狂,外臣若有所奏,无贿则皆寝之,莫有能闻于圣聪者。其与涛铁内外勾结,正不知害了多少忠志大臣,时人皆以秦之赵高、汉之张让比之。 另有武库令琼齐,乃是上古凶兽穷奇投胎。其为人贪诈而狡,最好祸事,常夜行乡间,见村舍大火,乃令从人取油数桶泼之,而诈言曰:“夜暮昏暗,油水不分,吾本好心救火也。”其后因机缘巧合巴结了涛铁,便以其为京城武库令之职,所有兵马调遣支取兵械,俱各一一记录,报闻涛铁。 这四凶因见姚子剑十分本事,嫉恶如仇,诚恐将来为其所害,故而一面排挤朝中忠志大臣,一面多进酒色谗言,以远伯云子剑父子,一面又与姚子剑之弟济北王姚子萌私自交通,多竖私党,只待日后夺位。其时涛铁把持朝政,荤顿把持兵马,陶吴把持宫禁,琼齐把持甲械,早存了废立之心,只是碍着姚子剑府中亦多能人异士,故隐而未发。 这四凶之中,涛铁、荤顿、陶吴俱各官居要职,唯琼齐只任小小武库令之职。琼齐口中不言,然心中颇不平之,常有怨怼之意。一日琼齐无事,恰在那里整点兵械,见有长戟五十不合规格,乃使人查其支取,却是曾派往太子府中。 琼齐心觉此事蹊跷,乃秘访之。原来却是太子见四凶为祸,诚恐为其所害,故而在府中私造兵械,暗绪死士以防不测。不料府中卫士大意,误将私造长戟还归武库。琼齐秘访数日,颇得此事,心中大喜,便欲往言涛铁。 其正欲出门,却又转念道:“我虽将此事报与涛铁,扳倒了太子亦只是他的功劳。何不径将此事去要挟太子,亦可得其富贵。”当下思虑已定,便往太子府中而去,欲以此事挟之。 不料姚子剑素来瞧不起琼齐为人,故而推称外出,不见琼齐。琼齐自卯时等至日暮,姚子剑只是不见。门吏因见他在外守候良久,心中苦之,乃不合将实情以告。琼齐闻之大怒道:“今日之事,盖汝欲求我,非我求汝耳!”乃拂袖而去,径投涛铁处,备言太子私造军械之事。比及门吏异其言语,报知姚子剑要去赶时,早已不及了。 当时涛铁听闻琼齐进言此事,喜道:“姚子剑素来行事谨慎,不露把柄。今日合该受死,乃有还戟之事。此诚天助我也!”又恐此事未能必废太子,密令人作木偶一,以铜钉穿其心,书姚伯云之名,并“请西岳慈父圣母收姚伯云神魂,如此形状,勿令散荡”字样,诈言自太子府中取得。 二人商议已定,遂连夜密奏此事与伯云。那姚伯云本是东王之乱之中弑兄继位的,素来猜忌其子之能,子剑又屡次犯颜直谏,心中早有不喜。当时得了二人密奏,大惊失色,怒道:“逆子果然负朕!”即欲下令擒拿子剑。 那中常侍陶吴在后听得分明,却知太子素来行事小心谨慎,诚恐此乃太子之计,搜捕不得谋反实证,反坐诸人,乃进言曰:“太子多绪死士,广结江湖亡命,又与狮王庄交结甚厚。朝中更有许多党羽,此时已养成气候,若是强行擒拿,只恐生变。” 姚伯云听了大惊道:“逆子已成如此大患,汝等何不早言?”陶吴乃哭拜其地,顿首道:“太子气焰嚣张,朝中上下尽其党羽。光禄大夫与奴才虽欲早言于陛下,却不忍离间陛下骨肉之情,总想太子或有悬崖勒马之日。今日事实急矣,陛下若不早做打算,老奴与光禄大夫皆不得再侍奉陛下矣!” 姚伯云大惊失色,却看着那涛铁道:“今日之事,全看爱卿做主。如何除了这逆子,匡扶社稷?”涛铁便进言道:“朝中有一员虎将,名曰荤顿,现任扬威将军之职。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更兼忠心耿耿,不为太子所惑。今请陛下召太子入宫,令荤顿埋伏于旁,俟机刺之。太子已死,灭其余党可如探囊取物。” 陶吴又道:“扬威将军虽勇,然则老奴闻太子亦颇有莽力。若被太子走脱,恐陛下有楚成、隋文之祸也!”涛铁闻之又道:“既如此,可令南缉事厂太监浩方率南厂番子埋伏于旁。浩方此人善使一条毒蛇软鞭,少有敌手,人称毒刺白蝰。南厂番子又武艺高超,训练有素,何惧太子?” 原来天朝设有南厂北厂,与明制东厂西厂相类。北厂厂督俞润武功通神,二十载前北厂好生兴旺。然后来俞润死于东王之乱,北厂便即凋零,眼下却以南厂为尊,常与涛铁勾结陷害忠良,故而涛铁推举浩方相助。 陶吴却因与那南厂浩方争权,多有不睦,诚恐其得了功劳夺了宠,便进言道:“浩方此人本是江湖亡命出身,南厂又多做刺客之事,陷害忠良恶名昭着,乃是有名的见利忘义之徒。老奴诚恐其事泄露,反生祸患。” 涛铁听了却道:“常侍既然信不过南厂时,臣麾下尚有力士猪天剑,有千斤力道。若得此人与荤顿联手,饶太子有三头六臂,也决计翻不出一点儿水花来。” 姚伯云听了大喜,便令陶吴传那荤顿、猪天剑二人面圣。当时两人领命,都来宫中见驾。姚伯云看时,那猪天剑生的鼻高眼大,豹头燕颔。膀阔腰圆,身长九尺。一部落腮胡子,满脸浑如黑漆。 再看那荤顿时:手执混铁棍,勇如子路;身穿烈火袍,好似专诸。头上簪钻狮子骨,腰间绦系老龙筋。为餐虎肉双睛赤,因刺麒麟十指青。若不是原水镇上王彦章,必定是灞陵桥边张翼德。 原来这荤顿乃是上古凶兽混沌投胎,猪天剑则是上界天剑星转世,都非人间凡夫,故而生得十分雄壮。 姚伯云看了大喜道:“有此两人在此,何惧那逆子势大?便依着涛铁计较,为朕除了这逆子罢!”陶吴听了,便点了金吾卫精锐强壮的兵丁百人,由涛铁,陶吴,琼齐,荤顿四人分别领着,各执刀斧埋伏左右。那猪天剑却侍立姚伯云身后,只是要怕姚子剑暴起发难,惊扰圣驾。 陶吴安排妥当,禀过了姚伯云,只等次夜传诏令姚子剑入宫请安,到时摔杯为号,四人便一齐杀出,要来害子剑性命。 却不料那猪天剑素来与太子有交,敬佩太子英武,当时听闻此计,大惊失色。归到家中思虑再三,却密泄其谋与太子,曰如此如此,太子可速行逼祸。太子听了大惊道:“不意这伙奸人竟然如此狠毒。若非猪兄来说,岂不白白送了我的性命?” 正在慌乱之时,却听得帘响,一人抢将入来,厉声喝道:“好好好!今日奉诏捉拿叛逆姚龙!” 姚子剑大惊失色,急忙看时,只见那人: 眉飘偃月,目炯曙星。鼻若胆悬,齿如贝列。神爽朗,冰心玉骨;气轩昂,虎步龙行。锋藏锷敛,真未遇之公卿;善武能文,乃将来之英俊。 却认得是昔日的东宫侍读傅程鹏。那傅程鹏素有智计,韬略满腹,只因被涛铁进谗,发回原籍。姚子剑爱他智计,故而偷偷纳在府中,听其计策。姚子剑见是傅程鹏,其心方才稍定,问道:“傅贤弟何故作此言语?倒叫我吃这一惊。” 傅程鹏却道:“方才之事,小生已听多时了。今太子府中甲兵、死士俱全,当此之时奋力一搏,犹未可知。若是径自只身奔逃,则那奸臣画影图形,一亭长可致太子于阶下矣!” 姚子剑听了,却犹疑道:“昔日诸葛孔明曾为刘琦计道:‘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吾府中虽有忠勇之士,却恐得不孝之名而受巫蛊之祸耳!” 傅程鹏听了,乃正色道:“其时事尚未急,故晋文得徐徐外图,今奸臣之计旦日便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子何处得求秦、楚哉?况此时得蒙猪兄密泄此事,是贼在明而我在暗耳。太子既知巫蛊之祸,独不识玄武门乎!若不趁此时图之,恐天下为奸臣所有,欲复求贞观之治,其可得乎!” 太子听了傅程鹏之言,沉吟良久,方才说道:“我非为此身权位,但忧家国社稷耳。况若是此时远遁他乡,不仅叫父皇更添怀疑,还要叫天下好汉笑话。只是难得猪兄如此重义,何不就舍了涛铁,在我太子府中做个门客?日后父王晏驾,却也好提拔了猪兄,以报今日之恩。 猪天剑请辞道:“古人云:受人之禄,忠人之事。臣虽是山野莽夫,却也知道这般道理。臣既然为涛铁部属,当生死以之,若太子必不速行,猪天剑唯有从涛铁而已。”姚子剑听了,感叹一番,却也不来勉强,只是再三嘱咐猪天剑不可泄露了此事,自与傅程鹏计较去了。 却说次夜太子奉诏入宫见父,心中暗暗戒备。伯云见子剑至,笑道:“皇儿连日辛苦,今日且陪朕喝上几杯。”姚子剑看时,猪天剑紧紧立在姚伯云身后,却是往一旁努嘴连连。姚子剑往一旁细细一看,果见两侧幕后隐隐有凶器之光。当时姚子剑拜过了父皇,却道:“不知儿臣何罪,要令父皇这等大动干戈?”姚伯云听了一惊,情知败露,登时大喝道:“逆子已到,给朕拿下!” 登时四方呐喊,涛铁,陶吴,琼齐,荤顿四人各自引兵杀出,来拿太子。姚子剑一脚踢翻酒桌,冷笑道:“父皇若要杀孩儿,只是一道诏书一瓶药酒的事,却何必这般舞刀弄枪?只是可叹儿臣乃是父皇嫡长亲子,那猛虎尚不食子,不意父皇倒听信谗言,布下如此奸计害我!” 姚伯云见四凶已领兵将将太子团团围住,其心方才稍定,斥道:“逆子请西岳慈父圣母之时,又可晓得姚伯云是汝何亲?” 其话音未落,四周早起喊杀之声。太子府中数人引兵杀散皇宫禁卫,踊跃而至。为首一个太子府首席武功教师全景明,飞身越过了宫墙,一棍早把陶吴打翻在地。又有太子太傅黄家道,只一刀,把琼齐挥做两段。众兵士见两人如此勇武,各各胆寒,谁敢近前? 荤顿恃勇,大步上前,却早被东宫勇士朱恒吉、李昌道截住。荤顿一身武艺,以一敌二,全然不落下风。战到二十合,黄家道亦舞刀夹击荤顿,荤顿见不能胜,爆喝一声,奋尽全力震开三股兵器,回头就走,一路挡者披靡,哪里拦得下。 涛铁见不是头,撇了姚伯云,拔腿往外便逃。姚子剑远远望见,怒从心起,拔佩剑在手,叫一声:“奸臣哪里走!”拔步赶上,一剑刺去。却只听得一声:“休伤我主公!”一柄巨剑从旁掠过,姚子剑猝不及防,急退三步方才站稳,一眼看去,一条黑黝黝的大汉,正是猪天剑。 姚子剑横眉怒道:“猪兄一定要拦我?”猪天剑微微躬身为礼:“猪天剑食禄于涛公,不敢相负!”姚子剑道:“既然如此,休要怪我无情!”两人各起神威,那场好杀: 一个说我家主人汝休伤,一个道乱臣贼子岂容生。一个一心护主不惜命,一个欲报大仇心似火。两剑相击,声如巨雷。一个是万夫不当之勇,一个是国家栋梁之才。打到三十余合,一人毕竟气力不加。 原来太子不过欲擒反贼,又爱惜猪天剑刚勇,不下杀手,猪天剑却是拼命护主,舍弃了防守,将一身千斤蛮力都聚在进攻之上,巨剑横扫直劈,的确是万人难当。太子后退五步,止住道:“猪天剑!再战无益!速速束手就擒!”猪天剑回首看时,原来涛铁早被全景明拿住,和陶吴绑在一处。 猪天剑一见大怒,挥剑砍向全景明,黄家道拦刀封住,猪天剑未及再出手,早被全景明于小腹之上重击一拳,肚腹欲破。黄家道顺势一刀,斩下了猪天剑的一根小指。姚子剑爱惜猪天剑忠义,止住众人,再问:“猪天剑,你降是不降?” 猪天剑见大势已去,只得说道:“太子若要臣死,臣今日必死,太子若要臣降,却要依臣三件事。第一,臣主公叛逆犯上,为太子所擒,已无生理,太子杀臣主公而臣再降太子,是为将不义,愿能恕他自裁,留一全尸,更赦其九族,以全臣义;第二,臣奉王命杀太子而不力战,是谋事不忠,愿太子能受臣三剑,以全臣忠;第三,太子败臣而臣降,是作战不勇,愿太子能假血于臣之剑,以全臣勇!” 姚子剑听了,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依你便是。”那黄家道接了猪天剑一剑,此时仍然气血翻涌,谏道:“此人蛮力天下无双,三剑之下,难有生理。涛铁谋逆,祸及太子,当夷灭九族,千刀万剐,岂能轻裁?又兼以君血润臣剑,有违纲常,万万不可!” 太子一笑:“这涛铁既然必死,又何必计较死法。君者,为国而生,将者,国之栋梁,能得栋梁,何惜滴血!至于这三剑,本是我欠他的。若无猪兄事先提醒,泄贼人奸计,我已是涛铁逆贼刀下亡魂矣。猪兄请了!” 姚子剑说罢,把手中长剑一翻,众人登时都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太子手中之剑色作漆黑,黑夜之中更是不泛起一丝光芒,世人都赞宝剑曰锋芒毕露,可是这柄长剑却是丝毫不露锋芒,然而视之犹如万丈深渊,又像酆都地狱,使人不寒而栗,剑上唯有“湛卢”二字翻起一丝微光,更增诡异。 然而在场众人大多早见过这柄宝剑,使其吃惊者,乃是这持剑之人。只见太子持剑而立,虽然一动不动,众人却觉有一股排天倒海般压抑之感,比之阵战之中千军万马的杀气也不遑多让。饶是在场众多武林高手、百战骁将,一时也被这煞气压得心烦意乱。猪天剑赞道:“不愧是太子殿下,好胆识,好宝剑,好气势!小心了!” 猪天剑说毕,踏上一步,第一剑当头劈至,呼呼有声,姚子剑双手持剑,高举过头一封,火星四溅,姚子剑只微微一晃,随即站稳,赞道:“好剑!”猪天剑见太子稳稳接住这第一剑,心下也暗暗佩服,喝一声:“第二剑!小心了!”用尽全力横扫而至。 姚子剑再次封住,后挫五步,仍是稳稳站定,又赞道:“好剑!”姚子剑脸上虽不动声色,但猪天剑天生神力,他这两剑硬接之下,早已两臂发麻,胸中气血翻涌,竟似要破胸而出。姚子剑自知第三剑来势必定更甚于前,心念一转,左手拔出金刚刺,先向猪天剑刺去。猪天剑横剑一封,顺势上略,姚子剑将右手剑在猪天剑巨剑之上一撘,顺势飞出,稳稳落地,不待猪天剑再行出手,就赞道:“好第三剑!” 猪天剑虽然必杀之剑未曾发出,但也佩服姚子剑智勇,又是天命星宿,自然意气相投,当时将巨剑往地上一插,跪下道:“罪臣心服口服,请太子处置!”遂降姚子剑。 那姚伯云本就耽于酒色,此日又受惊吓,当夜遂崩,谥为灵帝。太子自责过甚,哭得晕厥三次,主丧登基,改年号致元。姚子剑又道:“朕既为天子,海内避讳。龙字常用,不便。闻古人云:山气巃巃,触石兴云。巃字可也。”遂更名巃,天下称善。 且说姚子剑继位,将那陶吴以下众反贼尽数斩首,更枭陶、琼首悬于城上,唯有涛铁留予自裁。猪天剑有报信之功,赦从乱之罪。姚子剑爱猪天剑忠勇,用为荡寇将军。又因猪姓不雅,难为上将,故以其字形,赐姓为褚,后曰褚天剑。 姚子剑在位,励精图治,整肃朝纲,亲贤远佞,任用那青年才俊傅程鹏为相。因朝中未定,又将三朝元老凯鑫、寇磊启用。其门生阮雅文、王绵阳、邱宇允、梅怡庆、陈研坤五人,皆谦和有才之士,并称京左五贤。姚子剑因凯寇之荐,俱厚礼聘来,令其官居要职,以为傅程鹏之辅。 又封了东宫一应功臣,太子太傅黄家道为大将军,总领天下兵马。全景明为抚军将军,钦点为天下兵马总教头。朱恒吉为虎威将军,总管天子亲军,李昌道为龙骧将军,同管天子亲军。当时朝中文则凯寇,武则黄褚,文臣武将各司其所,又有兴兴向荣之势。 姚子剑自正月继位,数月间雷厉风行,大整朝纲。却说那建业太守符剩文,乃是上天天败星降世,平素与涛铁勾结,目无朝廷,横行一方,听闻涛铁已死,姚子剑又要整顿各路军阀,生怕受到牵连。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起兵反叛,批姚子剑弑父篡位之罪,以为姚伯云及涛铁复仇为名,整顿兵马,攻城略地。 那姚伯云死的蹊跷,又有涛铁余党与济北王姚子萌心腹四处散布谣言,祸乱人心。是以符剩文一时间兵势极盛,三月之间,几乎尽收江南一带。徐州守将告急文书如雪花般飞至大都,姚子剑急忙聚集众将商议对策。却有一条大汉闪出,豪言欲往。 姚子剑定睛一看,正是新任荡寇将军褚天剑:“臣获罪于陛下,而受封为将军之职,并无寸功,问心有愧。请予以精兵五千,我当一鼓打破建业,擒得匪首符剩文献于阶下!” 姚子剑嘉其言,遂许之,任其拣选长状军卒,就于武库支取器械刀仗,统兵直扑建业,有道是:要图定国安邦计,预备擒龙捉虎人。毕竟此战如何,还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首立功天剑败剩文 定密计程鹏淫衫耀(上) 诗云: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这一首《圆圆曲》,乃是明末清初大云道人所作,单讽那平西王吴三桂为了陈圆圆一人,竟与闯王翻脸,以致老父吴襄与一家三十四口俱被杀死。自古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除此吴三桂以外,更有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吴夫差亡国宠西施,都只为了一个女子,便断送祖宗基业,以致亡身,又何其痴哉?此理人人知之,然则那美色临身,任你虎胆豪杰,风流才子,又有几个割舍得下爱欲,放弃得眼前的佳人? 却说那太子姚子剑斩了三个反贼,适得涛铁残部符剩文在江南作乱,便用褚天剑为荡寇将军征讨。这褚天剑原为上界天剑星降世,祖上本姓朱,乃关中人氏,为是得罪前帝,故改姓为猪,复蒙姚子剑赐姓为褚。猪天剑少孤,乃是其母独力养大,天生有千斤蛮力。 其少时曾往集市,有贩牛者缰绳不牢,其牛触怒而奔,一市尽恐,莫敢当者。天剑乃上前,手握奔牛之尾,一力扯回。那牛咆哮嘶吼,摇首甩尾,四蹄刨土如飞,终不得脱,众人皆惊,乃谓之曰:“此非许仲康再世乎!”许仲康,名褚,东汉人也,亦尝倒曳蛮牛,后投奔曹操,官至武卫将军,人称虎候。天剑闻言喜道:“生时忠勇无双,威震天下,死后流芳百世,配享太庙。大丈夫得如虎候,复何憾也!”于是遂以“虎候”为号,常将许褚自比,其时年十二岁。 其邻村有屠户,聚恶少年为祸乡里,尝笑猪天剑之姓猪曰:“汝猪豚也,吾肉屠也,岂非天意相克?”众少年皆笑。天剑乃怒曰:“祖宗不幸,得罪帝王。汝何人也,竟敢以此嗤笑,吾必杀汝!”因其母老弱,故不妄行,众人皆以为狂语,不复在意。年二十,其母卒,乃备席请屠户及诸少年笑者吊之。彼辈尽忘此事,欣然而往,天剑乃闭门绝户,尽杀其辈十余人,血染孝服,乃割屠户首奉于堂前祭之。后官兵闻知来捕,天剑乃左手持屠头,右手抱母尸,大步抢出,数十官兵莫敢缨其锋。 后猪天剑流落天涯,做独行杀手的买卖。尝大战巨剑门掌门,百余合杀之,夺其镔铁巨剑裂土佩带,练就三手杀招,唤作裂土三剑,未尝失手,自谓天下无敌。因在大都犯事,为涛铁部属所擒,涛铁心思谋反,爱其勇力,故释而用之。自是,褚天剑遂为涛铁家丁,又对涛铁甥女沈米凡有爱慕之意,后来进言赦涛铁家眷,故因其忠义,亦以此女为念耳。然涛铁谋反被杀,其家属惊慌未定,遂连夜逃窜投奔涛铁旧部符剩文。褚天剑一来欲要立功,二来欲得此女,故而请兵征伐。 大军开至广陵,广陵太守庸良接着,备述符剩文攻伐之苦。却说那符剩文不过一个建业太守,如何却能横扫江南?原来那符剩文身长一丈三尺,燕颔虎须,环眼青面,貌若灵官,更兼天生异象,浑身肌肉虬结,刀枪不入,乃是斗部三十六天罡之中天败星降世,要来首先败坏他天朝江山的。曾在涛铁麾下与贼兵战,涛铁部曲皆溃,唯符剩文以一人之力,怒破兵车十乘,贼兵丧胆,涛铁遂挥军反攻,大获全胜。涛铁班师回朝,乃保奏符剩文为奋武将军,姚伯云见符剩文之威武,亦心爱之。 昔日姚子剑出生之日,司天监曾有星师奏曰破军星冲撞紫薇星宫,落下建业去了。姚伯云心恶之,生怕破军星出世乱国,故而在建业添增精兵强将镇压,胜过别处郡县十倍,顾满朝文武,唯有符剩文可堪此任,遂领建业太守。是以符剩文能以一府兵马,连破了江南六郡,杀到这广陵城下。 这广陵太守庸良也是一条好汉,世代为将,其父庸唐曾任西凉边军雷豹卫指挥。其父亡后,朝廷乃以其长子庸杰为侍卫中郎将,却令次子庸良往广陵任太守之职。这庸良能使两柄金瓜锤,也有那几百斤气力,只是不敌符剩文兵强马壮,故而收兵城中固守。此日得了褚天剑援军,心下胆壮,便请缨出马,要出城战那符剩文。翌日两军在那城外排开,庸良当先出马,怎见他好汉? 头戴一顶熟钢狮子盔,脑后晃一颗斗大红缨;笼着一领绯红团花袍,领上垂两条绿绒缕带。身披一副铁叶攒成铠甲,腰系一条金纹兽面束带,胸前护一面青铜掩心镜,足下蹬两只斜皮气跨靴。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手里横着两柄打将杀敌流星锤,坐下骑着一匹惯战能征雪白马。 当时庸良凭着一身本事,在那两军阵前连败符剩文偏将八人,恼的那符剩文怒从心头起,亲自出阵,来战这庸良。这符剩文怎生打扮?但见: 头里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扭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手执一柄紫金开山大斧。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身长丈三,腰阔十围。 那符剩文身材长大,也不骑马,有如巨灵神一般冲向庸良。那庸良见了符剩文这等魁梧,心中早怯,拨马往回便走。符剩文大喝一声,开山大斧脱手而出,飞出数丈,早把庸良座马砍翻,把他颠下马来。 符剩文大步赶上,却有这庸良阵中飞出两骑来救。看那符剩文时,却是会者不忙,赤手空拳抢上,两手抱住左边那将座马之颈,只一勒,这马早断了气。符剩文提起那砂锅也似铁拳,望那将便打,哪消三拳,早打得口喷鲜血,昏死过去。右边这将眼见符剩文这等厉害,没奈何,提枪望那符剩文脑后便刺。符剩文轻轻躲过,把那枪在腋下一夹,咔哒一声,断为两截,将那半截断枪一扫,把这将打得筋折骨断,落下马来。符剩文却自大踏步上前,右手把那巨斧轻轻一提拿得在手,左手却将庸良一提,有如幼童一般拿住了望本阵便走。 褚天剑远远望见,喝令麾下八将一同出马去救,八骑得令,飞奔出阵。符剩文听见敌来,把庸良捏闭了气,扔在一旁,回过身来把开山大斧一摆,来战八将。待到八骑近前,大斧直劈,早把正中一将连人带马劈作两截,回身又是一斧把两将打下马来。其余五将见他只攻不守,一身爆喝,五柄长枪齐刷刷刺向符剩文。这符剩文也不躲闪,待到枪头着身,却是稳稳不动,五将一惊,收枪一看,符剩文身上连红点也不见一个。原来这符剩文天生异象,皮糙肉厚,有如铠甲一般,寻常刀斧莫能伤其一根汗毛,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唤作铁甲金刚符剩文。 五将先前就见符剩文许多英勇,又更兼刀枪不入,哪敢再战,拨马就走。符剩文刷的一斧,先把身前那将劈下马来。又扔下巨斧,握住两将枪头,轻轻一提,把两将提下马来就空中一撞,筋折骨断,也丢在一旁。符剩文却两手前探,握住了剩余两将座马之尾,奋起神威一扯,竟生生把两匹战马扯倒在地,把两将一人一斧头也劈做了亡魂。 褚天剑看见这符剩文这等嚣张,哪里按捺得住,大剑一挥,就来战符剩文。符剩文提起巨斧,又向着褚天剑扫去,两般兵器相撞,火星四溅,金铁交击之声震耳欲聋。这符剩文连败一十一将,未免心下轻敌,未使全力,交手一合,竟然拿捏不住大斧,险些脱手而去,顿时心下一惊,再不敢小觑褚天剑,摆个门户凝气待敌。褚天剑一招过去,也觉手臂微麻,暗赞:好将,此人气力还在巨剑门掌门之上。当时两将战在一处,正是: 一柄开山大斧,一把镔铁大剑。开山大斧横扫,江南第一将恰似盘古开天地;镔铁大剑直劈,荡寇大将军犹如蚩尤逞凶威。一个道背主投敌死有余,一个说叛国求荣岂猖狂。一个像猛虎哮山,一个似雄狮攫食。猛虎啸山,巨灵大神踏破南天门;雄狮攫食,金刚力士剑劈少华山。英雄褚天剑,无双符剩文。 堪堪打到三十回合,褚天剑见两人不分胜负,心下焦躁:想我本属乱党,幸得天子超拔,力排众议封我为荡寇将军,此番请缨出马,皇帝面前立下军令状要破此贼,今日首战就折了十一员大将,若不力败此贼,岂不是叫天下好汉笑话?当下心念一转,把那裂土剑全力直劈,使上了自创的裂土三剑。符剩文举斧相迎,当的一响,久战之下符剩文终究气力不加,登时两臂发麻。 褚天剑巨剑一转,又从左横扫而至,又是一声巨响,符剩文虎口迸裂,一柄开山大斧拿捏不住,脱出手来。褚天剑眼见得手,把手一翻,裂土剑绕将上来,第三剑又是当头直劈,符剩文在那危急关头用脚抄起那柄开山大斧垫在身前,硬接了这一剑。虽然躲过了开膛破腹之灾,褚天剑剑上力道却隔着这柄斧柄完完整整地传到了身上,登时只觉得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不敢再战,飞也似奔回本阵去了。褚天剑也不追赶,救下了庸良,把手一招,大军呐喊一声,冲杀向前。反军见主将重伤,无心交战,被官军一阵赶杀,逃回建业去了,褚天剑却自然记下庸良头功,以及诸将功劳。 第二回 首立功天剑败剩文 定密计程鹏淫衫耀(下) 却说这姚子剑得了褚天剑捷报,说道大败贼兵,提督江南十二郡兵马,围贼于建业城中,不日攻城器具完备,即当举城斩贼来报。姚子剑心下大喜,一面令人传喻褚天剑,叫他城破之日,切莫扰民,一面又下令排宴与百官同庆。席间更是令爱妃张衫耀陪酒,哪里料到却又引出一段是非来。 那张衫耀原系江陵鼎鼎大名的销金窟醉迷舟上花魁,端的是凤眼柳眉,口若樱桃,肤赛凝脂,纤腰一捻,更有一对酥胸,不知叫多少好汉倾倒。正是: 貂裘翠帽,一似出塞昭君;杏脸桃腮,不亚前朝贾氏。朱唇款动,开一颗樱桃;皓齿轻掀,露两行碎玉。湘裙紧系,恰像吴宫西子;金莲缓步,浑如蓬岛仙姑。 姚子剑为太子时巡查江陵,竟一见倾心,连宿三月。后来登基仍不能忘情,立时差人下江陵取来了张衫耀为妃。此时张衫耀在这大宴之中待客,却有一人早被迷了心窍,思虑万千,一双识才慧眼只管打量这张衫耀,却是这当朝宰相傅程鹏。 原来这傅程鹏乃是上界天机星降世,三岁便能识字,五岁便能吟诗,却是那姚子剑东宫侍读出身。后来长成,诸子百家无所不通,有经天纬地之才,初为柴桑令,恩威并施,律法与教化齐行,不出两载,治理得井井有条,男女异路,目不斜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正是: 平生正直,秉性贤明。常怀忠孝之心,每存仁慈之念。户口增,田野辟,黎民颂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潜,父老诓歌喧市井。攀辕截镫,名标青史播千年;勒石镌碑,声振黄堂传万古。果然是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方正胜龚黄。 后姚子剑巡行江南,偶过柴桑,两人谈论起昔日情谊,又讲些治国之道,各自大喜。姚子剑因思朝中乱党甚众,需得一个辅佐之人,遂聘傅程鹏入朝为郎官之职,收在府中。傅程鹏因而时常为姚子剑献些计策,无有不中。那涛铁怕他计较厉害,故在姚伯云面前进了许多谗言,将他发回原籍江陵为民。 这傅程鹏乃是青年风流子弟,自然时常与一般的文人往青楼歌馆玩耍。这醉迷舟乃是江南第一个销金窟,傅程鹏如何不去?张衫耀昔日在醉迷舟上接客,恰恰是傅程鹏的相好。此日傅程鹏再见张衫耀,怎由得他不色心顿起?奈何礼法森严,张衫耀此时乃天子宠妃,他傅程鹏除了闷喝苦酒,愁肠满腹又能如何?不过这百官大宴之中,傅程鹏身为当朝宰相,又是前途万里的青年俊秀,自也难免为他人所打量。 适有那督造大将刘志秀,乃是上界天巧星转世,惯会制作诸般机关。只是为了出身不好,始终不得重用,唯有那荤顿时常赞他。是以刘志秀素来与荤顿交好,荤顿事发后便一直藏匿于其家,苦于无计脱罪。此时刘志秀见傅程鹏只管把眼去看张衫耀,心下也已猜出了三分,在肚中琢磨如何巧用此事救助荤顿。那刘志秀正在琢磨,把头一抬,却见这宴中,另有一人的目光也是追随着张衫耀不离分毫,不过此人却是个光头和尚。刘志秀认得这和尚乃是护国大法师红轮上师。刘志秀暗暗奇道:这红轮上师素来戒律森严,为举国尊敬,便是胜过这张衫耀的妇人也未曾能动其禅心,怎地此时只管盯着张衫耀? 刘志秀思虑再三,摸不透红轮上师之心,不敢妄加揣度,却把这傅程鹏失魂落魄之状看在眼里。这张夫人昔日名动江南,刘志秀轻而易举便打听到了其入宫之前之事,心下已有了五分把握。一日请傅程鹏宴饮,席间便把话引向那风流佳人,故意赞那江陵醉迷舟上美人。刘志秀见傅程鹏听得醉迷舟三字便流露出一股黯然之色,便知这事有七分了,谎作酒醉,叹一口长气道:“不过以下官看来,这醉迷舟上许多美女,却并无一人及得那张衫耀夫人,只是可惜了这等人间尤物竟然落入宫中,深宫紧锁,却不得叫天下人享用,实在痛哉!”说罢,便把眼去瞟那傅程鹏。 那傅程鹏虽官拜宰相,年岁却不过二十出头,风流倜傥,毕竟仍是少年心性,这话正是戳着他痛处,哪里忍得?抚掌击桌,长啸一声,把一众侍从吓得不敢靠前,旋即仰头把一杯烈酒灌下肚中,叹道:“不得如此佳人,纵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又有何用!奈何!奈何!” 刘志秀一见,便知道事情已有九分了,遣开众仆,对傅程鹏说道:“相爷休忧,下官有一人要请相爷一见。”刘志秀把手一拍,只见那帘后走出一员夜叉也似的彪形大汉,对傅程鹏纳头便拜,正是荤顿。傅程鹏一见荤顿,顿时酒醒了一大半。他年纪轻轻能做到宰相,怎是蠢人,暗叫一声不好,把脸一沉,说道:“此事恕下官力所不及,帮不了了。”刘志秀被傅程鹏点破了心事,却不怒反笑:“相爷帮我们,也是帮相爷自己。” 傅程鹏满色阴沉,问道:“怎么?”刘志秀附耳说道:“皇城外墙高不可及,宫内更是处处有精兵把守,相爷想要与张衫耀夫人幽会,本是绝无可能。不过以荤顿的身手,要进宫行昆仑红拂之事,简直就是易如反掌。”傅程鹏心中已动,但嘴上却说:“包庇重犯,劫走皇妃,可都是杀头灭族的重罪。”刘志秀哈哈一笑:“不愧是当朝相国,果然颇知法度。不过,相国大人的拍案惊语,我这府中仆役十数人可都听在耳里啊。依我天朝法度,不知该当何罪?”傅程鹏双眉一挑,冷汗涔涔而下:“你待如何?” 刘志秀哈哈一笑:“当今圣上对相国大人恩宠有加,下官希望相爷能向圣上引见荤顿,免了重罪,更谋个一官半职。”傅程鹏没料到荤顿不只是想脱罪,竟有如此大的胃口,冷冷说道:“荤顿乃是谋刺圣上的钦犯,是赏金万两的天字一等谋逆重贼。若是面见圣上,别说让他谋个一官半职,连我都要被加上个‘包庇叛逆,窝藏钦犯’的罪名,此事绝对不可!”刘志秀打个哈哈,又上前说道:“如今涛铁残党作乱,圣上正是用人之际,我这个兄弟恰好有破敌妙计。傅相国只需引他面见圣上,后面的事我等自会处置,事成之后,相国更可得美人在怀,岂不妙哉?” 那傅程鹏思虑再三,权衡利害,终于开口道:“要我帮你们,却也并非不可,只是不能让荤顿直接面圣,却得绕个圈子才能保得安全。”刘志秀闻言大喜:“相国大人请讲。”傅程鹏叠起两只手指,说道只须如此如此,方可成事。 三日之后夜间大黑,不见一丝月光,天子宠妃张衫耀独坐宫中,忽地露出一丝冷笑,把手按向了身边的一把金伞,冷冷问道:“哪一路的好汉竟敢擅闯皇宫内院?所为何事?”托的一声,梁上落下两条身影,说道:“娘娘噤声!” 张衫耀定睛一看,一个彪形大汉,另一个却是昔日江陵相熟的傅公子。傅程鹏看着张衫耀身边那金丹笑道:“当年衫耀你一支蜂蝶金伞舞,不知叫多少好汉倾倒。这许多年,你原来还带着这把伞。”张衫耀微一失神,说道:“这伞是昔日一个至交相送。” 傅程鹏嬉皮笑脸道:“我闯入皇宫内院来见你,你倒还想着那位至交,可好没良心。”张衫耀咯咯娇笑道:“傅公子此次前来,究竟是为了何事?”傅程鹏把手指着荤顿说道:“实不相瞒,一来是我相思的紧了,二来么,却是为了这个朋友。” 这皇宫内院冷冷清清,虽说姚子剑宠爱有加,毕竟雨露分沾,却哪里比得醉迷舟上此去彼来的欢乐?此时张衫耀又见故人,欢喜无限,把樱桃小口微张,笑道:“傅哥哥但言不妨,只要是做得到的,一定无所不允。” 傅程鹏佳人在抱,早就意乱情迷,却终究是干大事的人,便把荤顿想要引见之事说了:“还望娘娘美言。”张衫耀哪有不允?自把那星眸微张,朱唇半启:“本宫允了你了,还不快来酬谢本宫?”那两人早搂作一团,滚在床上成了那云雨之事,乐极情浓,后来竟叫那荤顿一并上榻,一夜未眠,欢乐无尽。 三人顽了一夜,天明前又千叮咛万嘱咐,两人才依依不舍照原去了。那傅程鹏得了好处,翌日却在早朝启奏,备述利害,言道四凶昔日从党甚多,若是多加催逼必然反贼并起,祈求圣上宽赦从贼,着优任用,姚子剑兀自沉吟未决。荤顿、傅程鹏二人此后数夜,自均是夜来朝去,夜夜成那好事。却一夜,三人正在欢愉,宫外内侍叫道:“圣上驾到,传张妃出宫接驾!”当时慌了傅程鹏和荤顿两人,正是:怜香惜玉无情绪,煮鹤焚琴惹是非。毕竟三人此番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释旧怨仁君用荤顿 结新仇智相止岁币(上) 诗云: 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 嫉邪霜气直,问俗春辞柔。 日户昼辉静,月杯夜景幽。 咏惊芙蓉发,笑激风飚秋。 鸾步独无侣,鹤音仍寡俦。 幸沾分寸顾,散此千万忧。 这一首诗,乃是唐代孟郊所作,道那古之君子,宽宏大量,能够释前怨,因贤举人,不计仇雠,不避亲戚,方能亲贤远佞,使国家兴隆。 却说那傅程鹏、荤顿、张衫耀三人正在宫中偷欢,却听得内侍报道圣上驾到,直慌得荤顿没落脚处。那傅程鹏却是对张衫耀道:“如今正好行事。”张衫耀遂不慌不忙,把二人在宫内轻轻藏过了,重匀粉面,再整云鬓,方才出来迎接这姚子剑。 姚子剑道:“如何今日这等迟慢?”张衫耀陪个笑脸,说道:“为是今日身体困倦,已是睡下了,闻得君皇驾到,只得起身接驾,梳妆打扮,不免耽搁些许。”那姚子剑也不多问,与这张衫耀入宫作乐。席间张衫耀见姚子剑愁眉不展,不免动问缘由,那姚子剑叠着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只教:一朝罪臣带甲征,十万雄兵尽来降。 姚子剑说道:“方今符剩文盘踞建业,虽是褚天剑胜了他一阵,却吃他现在把住了建业城门,随你怎样搦战,只是坚守不出。那建业俱是精兵强将,连日攻城,却折了不少兵马,急切打不下城来,是以烦恼。” 那张衫耀不听便罢,一听时翻身便拜:“贺喜陛下,恭喜陛下!” 姚子剑倒吃一惊,连忙问道:“爱妃平身,却是何喜之有?” 张衫耀却不起身,口中说道:“若是陛下能恕贱妾之罪时,贱妾却有一计。不须一月,管教那符剩文束手就缚。” 姚子剑闻言大喜,一把扶起张衫耀抱至怀中,先在面孔上香了一下,便问:“爱妃何罪之有?不论大小,朕尽数宽宥便是了。” 张衫耀当时言道:“若是陛下能恕贱妾包庇钦犯之罪,才敢教陛下见过此人。”言罢起身,却从宫后引出一个人来,姚子剑看时: 身长九尺,腰阔十围,如砂锅铁拳打得南山猛虎,似蒲扇巨掌擒得北海蛟龙。蓄一部如枪似戟络腮胡,瞪两只不怒自威豹子眼。身着一件藏不住虬结肌腱布衫,头戴一顶止不得冲冠怒发头巾。三军称将首,荤顿阵中王。 姚子剑见了这荤顿,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身上却未曾带得兵器,顺手抄过一把檀木椅兜头砸去,那荤顿也不躲闪,口中直叫道:“陛下杀臣虽可,管教建业之不得也!”姚子剑闻言却带住了那椅子,问道:“那反贼且说,朕如何杀不得你?” 荤顿伏在地下,却把一番话说来:“陛下用臣,好处有三,杀臣,则坏事亦三。其一,方今天下战乱,正是用人之际。陛下用臣,则天下能人见陛下之求贤若渴,当蜂拥而至矣。陛下杀臣,则天下群雄道陛下之嫉贤妒能而不仕,人才凋零,国将不兴。其二,建业之兵将虽众,多为涛铁旧党,惧祸而反也。陛下用臣,则贼将心安,安肯标首而战乎,必尽去贼而降矣。杀臣,则反贼愈慌,必拼死而战,拼死则士气长,而陛下难胜也。其三,江南诸郡,多为裹胁于贼而不得不反,陛下用臣,可以往说厉害,竟倒戈击贼者可也。杀臣,则诸郡必惶恐不安。虽困兽暴起亦可伤人,况数十万之师乎?有此三条,是故臣云陛下之必用臣也。微臣闻东汉王允不释李傕、郭汜之辜,乃有宣平楼之祸,唯陛下明鉴。” 姚子剑本是个爱才宽和之人,当时闻言遂喜,教扶起那荤顿来,也不问他如何躲在张衫耀宫中,竟直接取御笔写来,赦免其诸般大罪。次日早朝,准了傅程鹏议案,又御赐荤顿鞍马一副,用为讨逆先锋。荤顿却得傅程鹏赠送锦囊三枚,吩咐到时可开,便领了必胜军令,日夜赶去那褚天剑帐前叙用,只待破敌之日将功赎罪。 不说那荤顿前去立功,只说这姚子剑不觉已然在位半年,此时下元佳节临近,早朝中却转出两人启奏,姚子剑自认得是三朝元老凯鑫、寇磊。当时二人出班奏曰: “天朝自陛下即位以来,重振气象,委实可喜可贺。虽有逆贼残党为乱,自有诸员上将征讨,料想亦不足为道矣。方今下元节日渐近,例当与狮王庄送去岁币若干,微臣见陛下至今未做准备,深恐陛下初立而得罪于彼庄,不免教我山河动摇,社稷逢危。故敢斗胆进言,望陛下伏怜圣听,早令礼部筹备,是我等老臣之福矣。” 那姚子剑尚未开言,左手班中早又转出一人,只见那人: 头戴乌纱帽,足蹬朝天靴,身上披一件巧手缝制御赐飞鱼赤罗袍,腰里系一根内府打造钦定镶金白玉带。身长七尺,玉树凌风,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宋玉见时形愧,潘安遇着应羞。有两只饱读诗书识才慧眼,并一双笔走龙蛇如玉妙手。天机星降世奇才,江陵城翩翩公子。青年好才俊,锦绣傅程鹏。 那傅程鹏闪出班来,却摇手说道:“两位国老此言差矣。我天朝圣上乃是天下共主,受万民供奉。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岂有反向江湖势力进贡之理?传将出去,却叫天下人笑话。” 寇磊身为三朝元老,初时见那傅程鹏年纪轻轻无有寸功便官居高位,心中早有不喜。此日见他竟敢出言顶撞,哪里忍耐的住,厉声叱道:“我天朝太祖威武帝能得天下,固然是天意使然,又兼太祖智勇过人,然而狮王庄亦功不可没。自此定下祖训,天朝代代帝王均需年例向狮王庄赐予岁币,以示我朝不忘旧恩。纵使是数代不肖帝王,亦未敢稍歇岁币,也正幸亏如此,才得狮王庄之力,数次拨乱反正,保我江山社稷无忧。方今流寇四起,尔青年小辈,如何身居此位却不思为君分忧,倒来搬弄口舌欲破祖制。依老夫看,无非便是标新立异意图博宠耳。这等以国家祸乱为己进身之阶者,只应逐出朝去永不叙用,以正朝纲!” 姚子剑便问那傅程鹏:“国老所言虽不免略有偏激,亦是为我天朝着想。傅爱卿可更有什么话说?” 傅程鹏听得此言,不慌不忙,张口说道:“国老所言大谬不然,下官此议恰是为国家社稷着想。如今虽则流寇猖獗,于下官看来,俱不过手足藓疥之疾耳,唯有狮王庄乃是心腹之患,动摇江山。彼承先帝宽宥,对王公无礼,见命官不拜,私自召集江湖亡命,号令山野匪徒,跋扈作恶非少。狮王庄纵使有德与先帝,赦免其罪亦已忒过,又何谈供奉之说!况今圣上英明神武,不在太祖之下,何乱之有?又岂用狮王庄来拨乱反正?便是昔日三凶作乱之时,亦不曾见狮王庄出面除凶。其有何功劳于陛下,而索年年供奉?” 凯鑫却自奏曰:“陛下青年有为,自然无需狮王庄镇守。不过执政日浅,未知彼庄厉害之处。此时正值百废待兴之时,能得狮王庄倾心协助,必能重振国威,扫除贼众。至不济也不当开罪彼庄,徒惹是非祸水。况违反祖训则不孝,罔顾前功则不义,背盟不赐则不信,化友为敌则不智。陛下乃一代明君,岂会做那不孝不义不信不智之徒!” 姚子剑听了,却问那礼部尚书阮修道:“此事本是礼部该管,阮卿所见如何?” 原来这阮修,字雅文,乃是上界天富星投胎。其祖上乃襄阳人氏,其父任职户部,故举家迁入大都。那阮雅文生的方面大耳,肤如美玉,眼似点漆,自幼聪慧。其习修《礼记》有成,拜在国老寇磊门下,授临淄县令之职以试其能。 临淄之民乖猾,豪富互为奸党,不遵王法。阮雅文到任,悉召县中豪桀、乡党,责以忠信之礼,教以《礼记》之中周公礼仪十日。学毕,尽数遣散,令其归家教以族人。众皆以为迂腐而多不行。有豪富王氏归,私笑之曰:“新令腐儒耳,不足为道也!”阮雅文闻之,自闭于室中三日不出,饮食不进,自泣涕曰:“教民以周礼,民阳奉而阴笑之,吾之过也!” 三日后,再召豪桀、乡党,告以王氏之言,乃令其演周礼:“礼者,中华之所以异于蛮夷禽兽之理也。子笑吾腐儒,则必熟知礼法,更胜于吾也!今众聚于此,且试教吾。”王氏不能,众豪桀皆笑之曰:“三日前习之,今则不能,王氏子盖蛮夷禽兽之流也!”王氏大惭,阮雅文遂复教之以礼,仍复遣之。 王氏归家,羞愤不已,言曰:“腐儒竖子敢当众辱我,我必报之!”遂刻意令家人坏礼法。阮雅文闻之,复自闭于室中不出三日,泣涕曰:“教民以周礼,而民无礼更甚,吾之过也!”乃复召王氏,更授以周礼,令归而行之。王氏归,以阮雅文为无能,遂复如故。 第三回 释旧怨仁君用荤顿 结新仇智相止岁币(下) 王氏归家又三日,人复报其乱行。阮雅文申书状,举王氏之罪,复召豪桀、乡党,责以王氏之行。阮雅文问曰:“似王氏如此,奈何?”豪桀皆暗笑阮雅文迂阔,乃假正色曰:“王氏子无礼,宜复授以周礼。”阮雅文乃瞠目怒曰:“王氏习礼而不为,吾以为其不知礼,故复教之。教之再三,虽蛮夷亦当知礼矣!其知礼而不行,是渎礼法也!事可再不可三,今当斩之以明礼义!” 遂令县尉拔剑斩王氏首于堂上,众豪桀、乡党皆惊,颤栗而拜曰:“公温文敦和,教我等以礼仪,实爱民也。今斩王氏,乃知公之威也!”遂不敢复有违礼者,三年而临淄大治。又迁为陈留郡守,时河水泛滥,淹没民居甚众。阮雅文乃行大礼于河边,跪而祭拜之。拜之再三,忽有山崩,落石河中塞之,河水遽退,人皆以为神明。寇磊闻知,乃荐阮雅文补礼部,素有卓效。 涛铁权盛之时,闻阮雅文之名,乃以厚贿欲结之,雅文不受,责之曰:“吾二人,国之大夫也。不思忠心报国而私为结党,非礼也。”又,陶吴数以内侍言政务于姚伯云之侧,灵帝言听计从,阮雅文闻之,乃为奏章曰:“古之道,宦竖不言政事,因其身体残缺,非大夫之礼也。秦有赵高,汉有张让,晋唐此事不绝,皆因此而败也。唯陛下熟虑之。”涛铁、陶吴乃深为嫉恨,旦日言阮雅文之短于灵帝之前。 阮雅文恐为其所害,乃自谓曰:“礼,谏再三。不入,可退效萁子也,毋为比干,何益于世!”遂辞官隐居乡里,荆州刺史虚子臣数闻其贤而征之,其谢曰:“礼,戴罪天子,不可以从诸侯。”遂不仕。其每事必礼,盖如此类也。后姚子剑登基,寇磊言其贤于姚子剑前,乃复用为礼部尚书。 当时姚子剑问阮雅文以狮王庄下元岁币之事,阮雅文乃再拜山呼,言曰:“臣敢言于陛下:礼,天子不可以无信,子孙不可以逆祖宗。先帝既定岁币之事,而陛下欲废之,是外失信而内绝孝,非所以定天下而安宗庙也。臣窃为陛下所不取。” 傅程鹏正欲开言,圣音却道:“凯寇二位国老与阮尚书所言极是,不需再做争执。狮王庄供奉之事,朕心中亦早挂念多时,不过国家未定,未得其便罢了。今日之事至此可也,退朝罢!” 傅程鹏心下不乐,邀集了一班诗友雅士,却往京城鼎鼎大名的青楼温香馆内喝了一番花酒,免不得猜拳行令,赋词作文。酒兴起来,各自俱左抱越女,右拥楚娃不提。到晚间归得府中,却见堂内坐着一个一袭黄衫的儒雅书生,手中拿着一卷簿册,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读。 傅程鹏正要发作,却见府中用人各自低头而行,竟对堂中擅穿黄袍,私闯相府的书生视而不见,管家敬达暗暗摆手,神情大有惊慌之色。傅程鹏心下生疑,从容步至堂中,问道:“傅某小生,不知阁下哪位先生屈降贱舍,所为何事?” 那书生打个哈哈,笑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今日造访相国贵府,不过是偶得一本奇书,想与相国大人共赏。”书生说罢,起身将手中簿册递与傅程鹏。傅程鹏这才瞥见书生衣襟之上用金线绣有一只怒吼雄狮,不由得心下一惊,情知是狮王庄中人,不敢疏忽,接下了簿册细细翻阅。那簿册色作深蓝,封面上提着“江陵傅程鹏”五字,翻开细阅,只见里面详尽列着傅程鹏生平所作所为,大小文章,隐秘韵事,不所不有,旁边更有无数朱笔圈画批注。 傅程鹏越看越惊,冷汗涔涔而下,急忙翻到尾页,只见自己与张衫耀幽会之事亦赫然其上,连几日几时入,何日何时出也是一清二楚。末里却是今日朝中所言,一字不差,连墨水仍尚未干,旁有朱笔批注:“着京城走访使细查。” 傅程鹏大惊失色,失手将簿册落在地下,挤出一丝笑容,强笑道:“原来是京城走访使下降,有失远迎。贵庄果然耳目通灵,傅某见教了。”书生哈哈一笑:“相国乃是聪明之人,料想不用在下多嘴,还请自重。”说罢傅程鹏眼前黄影一闪,那书生早不见了。傅程鹏低头看时,连那簿册也不知去向,不由暗暗心惊。 傅程鹏今日朝中折了一番,又受了狮王庄这一番惊恐,不免闷闷不乐,独自一人倒在屋中饮闷酒。荤顿走后又不得再勾入宫与张衫耀厮会,忧从中来,长叹一声。却听得脑后一声响,从梁上落下数个人来,为首的却是南缉事厂管事太监浩方。傅程鹏只道张衫耀事发,唬得魂不附体,说话不得。浩方却自开言,说道圣上请相国议事,把手一挥,两个南厂番子早把傅程鹏两腋夹住,越墙带入宫中去了。 傅程鹏心中兀自未定,早转到一处宫殿之中,浩方把傅程鹏关于殿中,便自带着南厂众番子退去。傅程鹏不知此举是何意思,只管在肚中猜忌。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时,傅程鹏急转身,只见一人走来,头戴冲天唐巾,身着九龙黄袍,腰系五宝玉带,足穿金丝朱履,却是那天朝圣上姚子剑。傅程鹏惶恐无度,登时跪倒在地,把头如捣蒜一般乱磕,口中只管连连喊饶。 姚子剑不知傅程鹏心里有鬼,只道其乃是畏惧狮王庄威势,早朝之时自家又不用其言,是以畏罪求饶。便快步上前,躬自扶起傅程鹏,慰道:“相国日间所言正和寡人心意,奈何狮王庄耳目众多,朕方才不得已准奏凯寇二国老之言。此时秘召爱卿入宫,正为与爱卿细细剖析此事原情,还望爱卿休得猜忌。” 傅程鹏本乃聪慧绝顶之人,不然如何轻轻年纪便能位极人臣?此时听得姚子剑这一番言语,便知姚子剑兀自未知张衫耀之事,把一颗心放下肚来。那傅程鹏却自寻思,今狮王庄执其把柄,倘若不除,则其终为狮王庄所制,难有施为。唯有令姚子剑先绝狮王庄之好,皆时彼庄纵有所言,姚子剑也绝无信之而责他的道理。当下思虑已定,遂与姚子剑细细陈说厉害,备言狮王庄欺行霸市之行,奏请圣上早加剿除。 傅程鹏那一张嘴好不厉害,哪消一顿饭功夫,早把姚子剑说的龙颜大喜,在腹中暗暗点头,口中却仍然问道:“然狮王庄有大德与本朝太祖,祖祖辈辈俱恪守祖训,未敢偏废。朕今初承大统,未立寸功于国,无施微德于民,而背弃祖制,恐为凯寇等老臣所阻,万民所讥,如之奈何?况黄家道虽为朕之太傅,朕一身武艺其实尽由狮王庄中人所授,虽无师徒之名,实有师徒之分。爱卿岂不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之说?朕若是反背彼庄,岂非背信弃义,知恩不报之徒?又阮尚书所言违礼之事,亦不可不虑也!” 傅程鹏对曰:“凡是必有一先,而天下从之。昔日商鞅初变法,上书批评新法者不计其数,不过三年而众皆称赞,可见愚民者众,俱随大流也。若秦孝公亦畏惧愚民之讥,老臣之阻,则虽千载亦不得使僻远之弱秦通三川而统九州也。是以谓之:‘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不敢欺瞒陛下,臣今日朝上奏闻如此,归家便遇狮王庄中人威胁,其耳目之广,肆意之强,手段之快,实在可惊可怖。今狮王庄区区江湖门派,竟使得陛下与众臣于朝中尚且不得自由,又令当朝国老畏惧如此,着实叫人心颤不已。也正因历朝均有凯寇阮修这等食古不化之徒,才使得狮王庄日益猖狂。如此日久,必使天下人只知狮王庄而不知有陛下矣!若论师徒之事,自古成大事者不顾小节,何况此事福泽万民。社稷之重,百姓之安,岂可以小恩小怨轻废?何况陛下与彼庄原无师徒之名,又何虑焉?” 姚子剑闻言大喜,随即准奏,便要次日朝中驳回二老之议。傅程鹏却担心狮王庄闻知而令张衫耀事发,乃奏曰:“今狮王庄势大,耳目众多,若贸然发难,只恐二老所言之祸果至。今宜于朝中盛赞狮王庄之美以安其心,更复私下另做安排。万事具备,再袭之不备,其事可图矣!”姚子剑闻言喜道:“微傅卿,朕几自误!” 两人秘密安排,只待来日下元节时发作。傅程鹏是夜即留宿宫中,与姚子剑彻夜阔论古今天下之事。傅程鹏博古通今,素有才学,姚子剑亦胸怀安邦定国之志,着有见解。君臣许久未曾促膝长谈,此刻俱是大喜,通宵未眠。不觉早玉兔西落,金乌东升,早有奏事官呈上军情加急文书。两人拆开看时,却是那荡寇将军褚天剑所奏建业战事,有分教:狰狞虎豹添牙爪,因水蛟龙失雨云。毕竟建业胜负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云龙死战独冲阵 泰富荤顿两诈降(上) 诗云: 天用莫如龙,有时系扶桑。 顿辔海徒涌,神人身更长。 性命苟不存,英雄徒自强。 吞声勿复道,真宰意茫茫。 人道那乱世出英雄,却不知这英雄豪杰代代皆有,只是太平治世,没他的用武之处。纵有关张之勇,若非黄巾作乱,也不过护院屠夫之辈耳。所以才见这英雄人物故当要有胸中本事,亦当生逢其时,才得一展宏图。君不见那汉飞将军李广,武功岂在卫霍之下,却终有难封之叹,以致子孙受辱。至若赵括、荆轲之徒,学成些许本事,便自道天下独步,小瞧了那世间能人,败师亡身不提,更为天下所笑。才知刚愎自用,不听人言者必败也。 却说那褚天剑虽然在广陵城外杀败了反贼符剩文,大兵长驱直入,寿春等郡县城池俱皆望风而降,把那符剩文围在建业,却奈何不得建业兵强马壮,又城墙高厚,急切不能攻下。每日随你怎生搦战只是闭门不出,军马若是哨将前去,便有那无数飞箭灰瓶如雨点一般打下,损折不少。褚天剑是以不敢攻打,只能调集附近州郡兵马团团围住了建业,指望慢慢困死了城中士卒。 不料建业乃是符剩文贼巢,囤积粮草弓矢无数,足以支撑得岁余,所以大军围城许久仍不得拿下。喜得新任讨逆先锋官荤顿每日领兵搦战,身先士卒。那城内贼党原本多是认得荤顿的,得他每日宣扬,知晓了朝廷宽容招安之意,加之被困日久,中秋佳节临近,终究斗志渐退,人心思安。符剩文屡次派人突围前往周围贼郡求救之人犹如石沉大海,无有半点回音,料想城终不可守,却与谋士泰富商议对策。 泰富言曰:“将军无忧,褚天剑此人出身卑贱,性情刚猛而暴躁,贪功而少虑。此人为将尚可,为帅却是不足。姚子剑合该军败,却用此人为三军主帅,又调荤顿为辅,我见其只在中秋之际,必然溃败。” 符剩文听了,奇道:“褚天剑勇冠三军,武艺在我之上,荤顿亦是勇猛绝伦。更兼两人都是涛公旧部,每日乱我军心,招降士卒。如今江南城池多被褚天剑那厮夺取,唯有吴郡、会稽、柴桑三城有我心腹猛将驻守,至今未失。吾深以此二人为患,缘何军师却道此二人领军必败?” 泰富道:“褚天剑围城日久,见我军久不出战,其意已骄。方今中秋临近,官军必然人心思归,盼望团圆,又或结彩庆祝。若得一员猛将拼死突围通知吴郡三城兵马,星夜启程,水陆并进。趁其中秋佳节防备懈怠之际三路并举,城内精兵尽出,里外夹击,当可大破那等鹰犬。将军乘胜击之,必然可以广有江淮。” 符剩文却道:“军师此言虽则有理,然而吴郡、会稽两城俱被官军围住,兵马如何得勾来此?若是只有柴桑一路兵马,又恐不能济事,反倒弄巧成拙,丢了城池。” 泰富呵呵一笑,却道:“褚天剑与荤顿均是叛将出身,急于立功。然自广陵大战至今已然三月有余,其围城久攻不下,反多折士卒,必然心焦。急功则少思,心焦则不查。将军若谴一人往褚天剑营中诈降,便趁势写书召吴郡绒里、会稽王辉投降官军,引军共取建业。褚天剑一勇匹夫,更兼贪功心切,必然信以为真。只等中秋之夜,大军一齐发作,里应外合,褚天剑纵有十分本事,亦难免大败而归。其时将军进则一路杀到大都,平复天下,退亦可依仗长江天险坐拥江南,不失为孙仲谋矣。” 符剩文道:“军师此计果然大妙,只是有一件:若是褚天剑不中这诈降之计,如之奈何?”泰富听了,便问符剩文道:“某且问将军,如今我等是利于速战,还是利于久战?是利于正兵,还是利于奇兵?”符剩文便道:“军师且说,何为速战,何为久战?何为正兵,何为奇兵?” 泰富道:“若是将军自信可以拒城而守,使官军粮尽自退,则是利于久战。如若不然,就是利于速战。若是将军兵马粮草、将士战骑都胜于彼军,可以用堂堂之师破之,则是利于正兵。如果不然,便是利于奇兵。” 符剩文听了笑道:“我今坐困孤城,自然是要速战、要奇兵。”泰富道:“将军所言正是,故而我等不可坐守孤城,定要用计,方可险中求胜。然则又有一件,将军以为那褚天剑是利于久战还是利于速战,是利于正兵还是利于奇兵?”符剩文道:“我等利于奇兵速战,那褚天剑自是利于正兵久战。褚天剑拥朝廷大军,兵马钱粮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以孤城抗天下,他只消围住城池,不出两年则我必败矣!” 泰富闻言,乃哈哈大笑曰:“将军所言虽然有理,说的却是官军,而非褚天剑与荤顿。此二人者,固利于正兵,却是欲求速战耳。”符剩文奇道:“军师此话怎讲?”泰富便道:“我前有言,褚天剑与荤顿俱是叛将,故而急于立功。今其围城日久,损兵折将已多,恐怕朝廷降罪,故而必求速战速决,才好将功赎过。” 符剩文便道:“军师所言果然有理,然则虽则如此,缘何却道褚天剑必中此计?”泰富道:“官军连日大胜,其士卒已骄。然褚天剑与荤顿急于立功,其意便燥。兵骄而将燥,上下离心,此兵家之大忌也。褚天剑求于速成,必欲得城中内应,速破此城。由此料来,其必中诈降之计矣。”符剩文道:“虽则有理,只恐还有差池。” 泰富乃道:“将军若虑褚天剑有疑心,可待绒里、王辉军至,便登楼大骂叛贼,引兵交战以固其心。又一件,将军亦知我等利于奇兵速战,故而今用此计行则胜可求,不用此计困守孤城则败必至也。” 符剩文便道:“以军师之见,谁人可去诈降?”泰富便道:“为此诈降之计者,必胆大而心细,又当有十分威望,招降绒里、王辉二人之时,褚天剑才愈不起疑。非是在下自夸,这建业城中,非在下亲自走这一遭不可。” 泰富说罢,符剩文大喜道:“军师大才,不在太公、武侯之下。日后事成,军师当为丞相,总摄万民!”泰富连忙拜谢,却又说道:“然则却必先得一员勇将往三城而去,将此计始末备细说了才好行事。不然若是在下亲自传递声息,恐怕难逃褚天剑耳目。” 符剩文连声称是,便击鼓传令,召集众贼将,问谁敢杀出去送这一封书信。其时褚天剑与荤顿领兵将建业城四面团团围住,每日攻打不休。众将畏惧褚天剑、荤顿勇猛,守城尚自胆怯,哪个敢杀将出去送死?符剩文连问三遍,帐上并无一人敢应。符剩文勃然大怒,大骂众将无能怕死。骂犹未绝,厅下却闪出一员将来,高声欲往,却是骑哨云龙。 这云龙乃是西凉羌人,迁来江南避乱的。其人天生有几百斤力气,自幼无父,六岁丧母,乃是同村邻舍养大。后拜高人为师,得授一套飞龙剑法,一套腾龙枪法,俱无双无对,未逢敌手。只因性烈如火,恶了上司,故而郁郁不得志,只做骑哨微职。 云龙闲时读古人将帅之事,常将项藉、赵云自比,谓人曰:“大丈夫生而在世,若不得如霸王纵横无敌,亦当效子龙长坂坡边七进七出的忠勇。我武艺不在两人之下,却怎肯碌碌无为,藉藉无名一世!”此时见诸将胆怯,便越班而出,请缨出战。符剩文定睛看时,但见: 熟铜盔上撒红缨,轻铁甲外罩青袍。利剑腰悬,敛住杀气腾腾,长枪手握,泛起寒光阵阵。豹子眼顾盼生威,狮子口声若洪钟。九尺虎躯能骑劣马,垂膝长臂善开硬弓。生有倒曳九牛之威,常存万夫不当之勇。将霸王自比,笑存孝无能。三军场内,一杆枪无双无对,一千年中,两只拳罕逢敌手。枪起处子龙丧胆,拳落时武松酒惊。人道破军降世,且看云龙冲阵。 符剩文此时见这云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又兼胆色出众,心下大喜。遂传令赐给名马一匹,鞍鞯一套,烂银战甲一副,团花征袄一领。云龙却不受其赏,立在一旁,插手禀道:“云龙蒙主公恩典,当肝脑涂地以报。然不欲受此甲马之赏,只愿将军另许一事。” 符剩文闻言奇道:“你有何事,尽管说来,本帅绝无不允。”云龙再唱了个大喏,说道:“末将斗胆,万望主公莫要怪罪。”符剩文呵呵大笑道:“我这一城军民干系,尽在你一人身上,有何所求但言便是,如何这等婆婆妈妈,不像个男子汉行事!” 原来这涛铁甥女沈米凡投奔符剩文后,符剩文因要收拢涛铁残部之心,遂依泰富之计将其收做义女。那沈米凡偶然观三军操练,一眼望见云龙威风凛凛一表非俗,便对左右道:“此人中之龙也,必非久居人下之徒。”因知符剩文严厉不敢相求,却密与云龙有私。云龙故再拜告曰:“今为主公卖命,别无他求,只愿得主公义女沈氏为妇。”符剩文闻言,勃然色变,怒道:“沈氏乃大夫之女,岂能配走卒之流?” 话犹未决,那谋主泰富慌忙附耳道:“当今众将胆怯,欲能突围送信者,非此人不可。沈氏又非主公亲女,便许他何妨?主公当以大局为重,正好叫他努力。况且此人出去死生未知,便是当真能回得来时,主公只推说战事未宁,将此事稍缓。若是果然容不得他时,另寻别过斩之,又或者毒其饮食,他岂能翻出浪来?” 符剩文听了,乃回嗔作喜道:“沈氏乃大夫之女,岂能配走卒之流?然本帅看你大是一条好汉,正堪与吾女为配,故今将你破格升做兵马提辖,统领一军。自古良将必与名马美女并称,今且先受铠甲马匹,待到事成归来,即定佳期与汝二人成婚!” 云龙闻言大喜,拜倒在地,谢过符剩文恩典。便即披挂了,只待夜间突围送信。符剩文又怕云龙一人有失,责令左右兵马指挥使李凯、文峰调军三百,策应出城,护送云龙投送军情文书。 第四回 云龙死战独冲阵 泰富荤顿两诈降(下) 却说那夜恰逢广陵猛将庸良值夜,只听得城内一声炮响,城门大开,三百精锐拥簇着为首三将突出。庸良催开坐下马,提起金瓜锤,领巡哨众军迎将上去。登时金鼓齐响,战马嘶鸣,三军俱从梦中惊醒,纷纷操戈执刃,预备应敌。 那庸良麾下副将亨通贪功,见敌将人少,拍马上前直抢敌军。那云龙不慌不忙,勒住马,带住枪,拉开铁胎弓,抽取狼牙箭,离开数百步嗖的一声射去,正中亨通面门,倒撞下马去,乱军中踏为肉泥。 庸良见折了亨通,大怒,催开战马,来战云龙,却被李凯一柄三尖两刃刀拦住,捉对厮杀。云龙并文峰两个,却引军冲突去了。那李凯与庸良战到二十余合,气力不加,卖个破绽拨马往城内便走,只见脑后一道金光闪过,早被庸良脱手一个飞锤连盔带头打得粉碎。那三百骑见主将身亡,被杀的七零八落,多半退回城内去了,唯有数十骑随文峰云龙冲杀出去了。 却说文峰与云龙带部脱离战阵,往东便走。行不到数里,只听得金鼓齐鸣,火把乱晃,早被一支军马拦住去路。为首一将: 头赛笆斗,脸如黑漆,眼环口阔;头上戴着乌金莲子箍,左右插着两根雉鸡尾,身上披着乌金铠甲,坐下一匹高头黑马,手使一杆茶杯粗细的混铁棍。 文峰看时,只得叫声“苦也!”原来却是旁边小寨中讨逆先锋荤顿听闻贼兵深夜溃围而出,诚恐有失,是故点兵来救,恰撞上文峰一行。文峰等都是素知他本事的,当时见了荤顿,身子犹如雪狮子向火,登时手足酸软,坐不住战马,与那荤顿交手只一合,跌下马来,早有官军中挠钩手把他搭去了缚绑起来。 云龙大怒,绰枪纵马来战荤顿。荤顿仗自己一身本事,只道无敌天下,哪里惧他一个无名小军?便舞动手中混铁棍来斗云龙。两人斗不到十合,云龙卖个破绽放荤顿一棍打来,却自那马鞍上腾身飞起,伸左手将这棍死死在身下按住,右手那枪如毒蛇吐信,直往荤顿面门上刺去。 荤顿岂料云龙有这般本事,猝不及防之间,那枪早到面门。荤顿急弃了混铁棍要躲时,那枪堪堪擦着耳朵过去,却是大惊之下坐不稳鞍马,径自摔在地下。云龙见荤顿落马,更不打话,挺枪便刺。却不料那荤顿久经战阵,在鞍边另备一杆混铁短棍,当时随手抽了出来,翻身便是一棍将云龙马头打得脑浆迸裂。 云龙座马被毙,四面官军围上,却是凛然不惧,稳稳落地。其将荤顿那杆混铁棍随手掷出,立时便打得一排小军筋折骨断。余者胆怯,谁敢上前?只是团团围住。云龙却把枪指着荤顿,瞠目骂道:“兀那敌将休仗人多,可敢再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荤顿本性狂傲残忍,方才死里逃生,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来,便手绰短棍滚将进来,直取云龙。然则荤顿虽然勇猛,哪里是云龙这根出神入化的神枪对手,斗了五十余合只办得遮拦,毫无还手之力,卖个破绽脱开战团,急令众军齐上。 云龙一人一枪浑然不惧,径自往前夺了荤顿座下黑马,一杆枪舞作点点银花,官军虽众,莫能近身。云龙正待冲将进来要抢文峰,却不料庸良杀败了李峰,领军赶到,合力厮杀。云龙被那数千兵马围在核心,一人一马一枪一剑浑然不惧,往来冲突如入无人之境。 庸良见云龙威风,便骤马舞锤来斗云龙,那里荤顿亦换了马匹取了长棍,两将一前一后,各领一彪精锐,直取云龙。云龙以一敌众,仍是旗鼓相当,只为有要事在身,又见褚天剑已引大军赶来,料想寡不敌众,不欲再战,便卖个破绽拨转马头翻身便走。庸良见云龙要走,脱手便是一个金锤往脑后砸去,不意云龙听见破空风响,将那枪一拨,那金锤反飞将回去,正将荤顿打落马下。 众军急忙救下荤顿,却是因见云龙十分勇猛,谁敢拦他?云龙遂连催座马,竟独自一骑于这千军之中杀开条血路投吴郡去了。 却说来日褚天剑整点军马,记了庸良、荤顿等将功次,却把文峰押上帐来细细审问。那文峰不敢隐瞒,却只得把实情招出。却是泰富留了心眼,未曾将计谋告知文峰,便只晓得是往吴郡三城送信,却不知所送何信。褚天剑便道:“昨夜那反军贼将十分骁勇,不意我三军竟无敌手。符剩文着此人送信,料来必有奸谋。” 褚天剑正与众将议论,忽听哨卒报来,说道捉到了一个奸细,自称乃是城中谋士泰富的家丁。褚天剑便喝令左右将那人押上,却听那人叩首言道:“符剩文举城造反,家主迫不得已从之。然符剩文悖逆朝廷,却又莽而无谋,不用家主之谋,久之必败。家主久有归顺之意,苦于符剩文城内耳目众多,未能得便。昨夜大乱,故谴小人趁乱出城,投至将军营中,以通款曲。建业北门守将乃家主至交,不日得便就将偷开城门,迎官军入内荡寇。” 褚天剑闻之大喜,令此人下阶领赏,却问众将主意。当时有那讨逆先锋荤顿,呵呵大笑道:“那贼将虽勇,不过匹夫而已。今泰富投降,我这却正有一个计策,管教将军半月之内便取建业!”叠着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计较来。管教:坚固高城立时破,猖獗反贼指日擒。 原来昔日荤顿出兵之日,傅程鹏曾赠送锦囊三只,要他能立功劳,也显得傅程鹏提拔之意,却嘱咐中秋临近之时可开第一只。荤顿此时见了云龙突围,虽然只是筋骨小伤,却咽不下这口气来。当时念及此事,拆开锦囊细细看了,却来褚天剑帐前献计。褚天剑闻计大喜,随即调遣众将,各自领命早做准备,又谴人将允降密书绑于箭上,射入北门中去。 不说官军密谋,只说建业城中泰富得了褚天剑密书,急忙往符剩文处说了,便欲出城诈降。不料先前沈米凡在帘后听得泰富要设毒计加害云龙,心中恼怒,而后便对符剩文说道:“泰富此人多智而少忠,见利则忘义,乃反复小人也。今虽献计诈降,安知其心?若是他见建业终不可守,竟假戏真做,岂不反倒将一座建业城着他送给了褚天剑去?此诈降以破官军之计成之甚难,而反间以夺建业之事则易如反掌。将军若是谴泰富出了建业,恐怕反受其害。” 符剩文由是推说军中事物多要请泰富参详为由,将泰富留在城中不谴,只令其写书答复褚天剑,并将劝降吴郡绒里、会稽王辉之书一并送出城外。泰富力争不得,只得应允,却自有怨怼之意。 却说这里褚天剑得了泰富劝降书,便差人往吴郡、会稽两城送去,那里绒里、王辉二将已得云龙递信,早知了泰富计划,便各自引军归降。褚天剑果然大喜,翌日又令二将提兵攻城,与符剩文血战一日。因见二将厮杀卖力,又兼符剩文骂声不绝,遂更加深信不疑,便将二将拨于庸良管下,于中军大帐之左另立起一座营寨来。 绒里、王辉正加庆贺,却忽闻士卒报来,说道讨逆先锋官荤顿来请。二人不知其意,不敢得罪荤顿,急忙往荤顿帐中而去。却见荤顿屏退左右,唤二人近前,悄声道:“你二人与泰富的诈降之计,我已尽知了。” 二人听了荤顿所说,只唬得魂不附体,跪地叩首,连声抵赖。荤顿便呵呵笑道:“官军围城已久,也曾招降过你二人数次。缘何先前拒城而守多时,今日却一齐归降哉?若非尔等用计,哪有这般巧事?这般伎俩,只好骗得褚天剑那等莽夫,岂能瞒得过我?” 绒里慌忙道:“将军误会!先前官军攻打甚急,虽有招降,我等不知其意,未敢便降。而今得泰先生手书,备知朝廷美意,更兼泰富既反,则建业必失,符剩文已乃瓮中之鳖耳。我等亦知天命,岂肯负隅顽抗乎?” 不料荤顿听了,却往前扶起二将,说道:“然则若是我有一计,可以破得褚天剑,却又如何?”二将不知荤顿何意,各自面面厮觑。却见荤顿哈哈大笑,向前来道:“我知你二人乃是诈降无疑,故而有一句体己话说与你听:我虽蒙赦免,毕竟与陛下有切齿相杀之仇,日夜不安。如今在军中亦多受排挤,虽然随军出征,不过权宜之计耳。若你二人果然是诈降时,便可知会符剩文,我与他里应外合,当可一举斩杀那褚天剑,共图大业。” 绒里闻言将信将疑,王辉却复伏地叩首道:“我二人顺降官军,绝无二心,先锋休要试探。再要如此言语时,我二人没奈何,只得报与荡寇将军,请其定夺。”荤顿闻言,倒竖双眉,勃然怒道:“我好言相劝你每,哪知尔等这般畏首畏尾。我料你二人亦是降将,怎敢不思光禄大夫之仇,乃作此犬马之态!今既已谋泄,只得斩你二人首级,以消后患!” 荤顿言毕便取过剑来,作势要杀二人。二人这才相信荤顿真心,连忙俯首讨饶,将泰富所定诈降之计和盘托出。荤顿闻言大喜,便令绒里书密信一封,约定明日中秋之夜在官军内里发作,联合城内守军,里外夹击,务必全歼官军,斩褚天剑首级来报。又谴一个体己小军随一名吴郡兵士偷偷叫开建业北门,去报与城中知道。 那符剩文闻报大喜,随即唤军师泰富同来商量。泰富听说,把绒里来书细细看了几回,认得是绒里亲笔,又唤送信军士来细细问了,晓得是吴郡兵卒,却把眉头一蹙,说道:“此事好生蹊跷,若非反了绒里,必是荤顿奸计。”符剩文大惊,忙问为何。 泰富说道:“那荤顿素来残忍好杀,人称‘白地将军’,又是素无信义。今既蒙朝廷宽宥前罪,只该摩拳擦掌,待要屠城建功,哪有反助我军的道理。况且建业被围得水泄不通,这吴郡军士如何却能堂而皇之来城北叫门?若是被巡夜的官军看到,岂不坏了大事?是以我料这必是荤顿见我诈降,故亦行诈降之计,要来赚我城池。如今计谋已泄,则大事不成矣,将军可以速令三城兵马趁夜急回本身城池镇守,以防官军乘虚偷袭。当今只宜各自坚守城池,等待时机方可出战。” 符剩文哈哈笑道:“我道为何,原来只是军师猜测。荤顿有言得明白,乃因姚子剑怀猜忌之心而褚天剑存排挤之意,故而愿投我军。想那荤顿官任先锋,独掌一面,送个军士入城又有何难?依此便说荤顿有诈,军师却是多虑了也!”遂不用泰富之言,密令城上往荤顿营中射下书信,约定来日一齐行事。 原来荤顿拆那傅程鹏第一个锦囊妙计,便道中秋时分若仍是围城胶着,则城中必行诈降之计,可以将计就计,反去诈他。若是贼将应允,便可拆第二个锦囊,谴人往城内通情。如果城中谋主泰富识破了此计而符剩文不用,便可依那第二个锦囊行事。这傅程鹏出军之前所书妙计,竟而此时一一应验,乃是傅程鹏那少年宰相千里见机,第一个锦囊的妙处。 不是今日荤顿拆了这两个锦囊,有分教:一城反王,死于非命;数万贼兵,竟成画饼。毕竟这第二个锦囊中所言何事,请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三路军智破建业城 金银棍生擒符剩文 诗云: 献凯日继踵,两蕃静无虞。 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 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 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躯。 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 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 杜工部这一首诗,单道世间偏有那等将领,统领大军不思报效家国,只把夸功为意。外收贿赂,内贪军饷,弄得军心离散,百姓愁苦。却又骄纵异常,不听人言,擅行杀伐之事,全然不将帝王为意。乃知明主用将,切不可将大军交在这等人手上,以致天怒人怨,祸乱一方。 却说那荤顿的心腹小军见符剩文信了诈降之计,便依着傅程鹏第二个锦囊之计,径投泰富府上,竟把傅程鹏所定荤顿诈降之计尽数说了。泰富闻言却道:“你这等伎俩虽然骗过了符剩文,却自瞒不得我。可恨符剩文不听我言,必遭大败!只是你既是荤顿心腹,却为何反将这计谋告知于我?” 那人便道:“今符剩文中计,只在明夜便要兵败。我家先锋爱惜先生大才,不忍玉石俱焚。因知晓此计骗得天下人,却独独骗不过先生,故令在下来此明言,以示诚意。我家先锋有一言,还请先生自思:今能救符剩文否?能救建业否?如若不能,城破之日先生何以自处?既然先生前曾设诈降之计,何不竟假戏真做献了城池,便可立功免罪?”泰富见符剩文不听己言,料到此城必破,嗟叹良久,遂也归降了天朝,秘密约定来日献城。 待荤顿心腹走后,泰富却又想道:“我虽降官军亦不过免罪,而符剩文虽不用我言,毕竟以我为心腹之臣。其勇猛无双,可图大事,又有旧日情分,怎好便这般卖他?也罢,也罢,明夜可再谏一计,若是他用我时,我自将计就计反赚官军,若是依旧不用,则是天欲亡他,怨不得我了。” 却说那中秋之夜,月如玉盘,露似真珠,天朝百姓家家户户都团圆赏月,唯有建业城中却是杀气弥漫。这符剩文令将士刀剑出鞘,弓弩上弦,只等荤顿信号,便要出城厮杀。 那泰富在旁踌躇良久,却上前言道:“禀将军,这番厮杀,需要小心褚天剑的诡计。他若知我诈降之计,则必然空营诱我,而趁虚来夺建业。若是将军自出,则建业难保。建业一旦有失,则我大军俱无归路矣。依某之见,将军不若令一员上将引军往褚天剑营中,自己却统大兵埋伏城中。若是荤顿无诈,则并力破敌,若是褚天剑来取建业,则我等将计就计,四面杀出,先擒褚天剑,再取城外大营未迟。” 符剩文听了,却把手一摆道:“先生今日也有诈,明日也有诈,如何用兵!褚天剑这厮骁勇无比,我若不亲身前战,只恐被他走脱,后患无穷。况且绒里、王辉俱我心腹大将,岂会与荤顿一同诈我?” 正说之间,忽地只听得城外一声炮响,兵马纷攘,旌旗散乱,金铁交击之声不断,褚天剑大营之中忽地腾起一把大火来。符剩文在城上看见,知道是荤顿与绒里、王辉兵马发作了,便不顾泰富苦劝,径自大开北城门,手搦开山大斧,亲自引军杀出,冲入官军阵营。 杀入营中,只见四面大火,却无一人。符剩文听得后营尚有杀声,急忙引兵去时,亦是空空如也,连杀声亦是停了。符剩文情知中计,冒烟突火倒拖大斧往城内便跑。 奔至北门,只见吊桥高高收起,城北楼上早早竖起天朝旗帜,却是泰富见褚天剑不用己言,已引官兵入城,夺了北门。那建业军民久被反贼压迫骚扰,见到官军,各各夹道欢迎,却让褚天剑兵不血刃占了城池。此是傅程鹏那江南名士识人无差,第二个锦囊的妙处。 符剩文大怒,正要喝令打城,只听得战鼓齐响,正不知多少军马从旁掩至,为首一将,魁梧黑面,手持一柄巨剑,正是荡寇将军褚天剑,符剩文挥起开山大斧迎上。战不十合,符剩文心下胆怯,卖个破绽,撇下众军,只带数十个精勇军汉杀开条血路出去了,褚天剑也不来追赶,只把反军乱杀。 符剩文却不敢回城,只管绕城而走。行至东门,听得一声锣响,又有一支军马杀出,当先一将,铁甲皂袍,手中擎一根混铁棍,正是讨逆先锋荤顿。符剩文见了,勃然大怒道:“匹夫怎敢用计赚我城池?”荤顿哈哈大笑道:“褚天剑,我是诈降,你家军师却是真降!” 符剩文闻言大怒,提斧上前便来抢这荤顿,荤顿举混铁棍拦住,这场好杀又与前日几番大战不同,但见:凶神提铁棍,金刚擎大斧。一个斗部天罡恶杀神,一个洪荒四方凶异兽。棍来斧迎,斧去棍挡。使棍的,摆一个大圣偷桃势,弃恶从良,急于立功怎容情?用斧的,使三招咬金拼命招,穷途末路,欲待逃生哪放空? 两人乒乒乓乓斗了六十余合不分胜败。符剩文毕竟大伤初愈,渐渐气力不加,直劈一斧,趁那荤顿闪避之时觑个破绽,拖倒巨斧,也顾不上众军,领着零零落落几将冲条路杀将出去。荤顿且不追赶,引军攻入东门去了。 行不上数里,又是一声炮响,只见广陵太守庸良领着降将文峰又引一支军马杀到。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庸良要雪前耻,招呼众军抢上,团团把符剩文团团围在中心,好个厮杀!这符剩文虽然怪力惊人刀枪不入,然而毕竟大伤初愈,急切连斗褚天剑、荤顿,再加上长途奔走,绕着偌大一座建业城走了半圈,哪里是这如狼似虎般的两员大将对手? 三人战到百合,庸良一锤打在这符剩文左肩,登时把肩胛骨打得粉碎。符剩文怒吼一声,声振寰宇。文峰本是符剩文属下,素来知晓他的厉害,只吓得心胆俱裂,大叫一声,落于马下,竟被活活吓死。符剩文也不敢恋战,抓着文峰空缺,急急奔走去了。庸良见折了文峰,也不敢追赶,自引军夺了南门。 此时符剩文损了一臂,正是: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望南只管乱走,却又望见一支军马迎来。符剩文暗叫一声:苦也!今日折了一臂,如何还能脱身? 待军马开到面前,符剩文却认得是往三城递信的部下云龙所率兵马赶来。却原来是那柴桑守将周轰星得云龙递书,说道:“此计虽妙,只恐官军中亦有人识得。若竟倾巢而出,恐怕柴桑难保。”便自家留下一半军马守城,另分了一半军马交与云龙,要他往建业哨探。如若反军得胜,便提兵相助,如若官军得胜,便当救得符剩文回柴桑,再定计较。不意途中逢秋雨连绵,误了路程,却恰在此时赶到。 当下符剩文见了云龙援军,死里逃生大喜过望,备说中计之事。两人正欲商量回军柴桑,却闻金鼓齐鸣,又早有一支官军赶到。云龙自挥军迎上,却叫符剩文从乱军中走了,投奔柴桑而去。 符剩文虽然损了一臂,又吃了许多惊恐,却喜得保全了性命。不敢行大路,只捡小道而行,免不得饥餐露宿了一夜一日。次日看看日色将晚,寻思找个人家寄宿一晚再行。奈何这荒郊野岭之中何处有人家?只得摸黑在密林里乱走,却远远见到前方影影约约透出些火光来。符剩文大喜,加快了脚步飞奔而去。走近了细细一看,却是不大不小一个庄园。符剩文寻思若是能居于此地慢慢养好了伤再行,却不是好。料来无人知会,官军怎能寻到如此偏僻地方? 当下挪到庄口,叩开了庄门,自言乃是护院,过路遭了强贼,被打坏了一臂,祈得此处安歇一晚便行。那把门庄丁见他身材魁梧,手提巨斧,又满身血污,早信了八分,却去飞报了庄里官人,请符剩文庄内坐地,安排酒肉饭食相待。符剩文见这庄里人丁无多,自思:这鸟汉子却去通报甚么官人,想来也是个朝廷鹰犬居所,必然广有钱财,便尽数砍翻了,不留一个活口,又有甚人知道,却不白白得了许多盘缠。当下计议已定,正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也是那庄丁晦气,恰好来与符剩文收拾残羹,早被他手起一斧剁在地下。符剩文却摸到墙边,要再冲入屋里砍人,却听得脱答一声,身后落下一人来,把门砰地一关,骂道:“哪里来的狗头,却来太岁头上动土,到老爷家里杀人!”符剩文见那人好轻功,心下先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却见了一条好汉: 身材不满六尺,双臂长过丈余,圆腮上蓄赤虬髯,青丝外挽白头巾。素袍素服一身雪,黑带黑靴几点墨。右擎一条三十六斤镀金盘龙棍,左执一根二十八斤烂银跃鲤棒。右手起龙腾九天,左臂落鲤过海门。棍法天下无双,拳技未逢敌手。上界天威星降世,人间猛教头投胎。江湖人称金银棍,深山服孝全景明。 原来这里的庄主不是别个,正是那昔日平定四凶之乱有功的东宫勇士全景明。那全景明本乃上界天威星降世,天生异象,不怒自威。身材矮小,双臂却长,自幼学得一手好拳棒,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声,唤作金银棍。曾在那荆襄五路交通要道搭下擂台,邀天下英雄好汉挑战。那擂台足足搭满百日,来战的好汉不计其数,并无一个能胜得全景明的。遂留居襄阳,开馆授徒。 荆州刺史虚子臣闻知,厚备金银来聘,全景明亦闻虚子臣好贤之名,乃叹道:“大丈夫生于乱世,胸有天下,岂可碌碌江湖?今名驹遇伯乐,吾当从之。”居数日,因见虚子臣外宽内嫉,乃封金银财宝还之,自家孤身而去。虚子臣谴其徒封样追之,全景明便与其道:“虚子臣貌似宽和好贤,内心歹毒难测,随之必难善终!不若随我弃之而去,可保安身立命。” 封样闻言不从,复归虚子臣府中备言全景明之语。或有劝虚子臣追杀全景明者,虚子臣乃笑曰:“此五短匹夫,焉知吾之志哉?奈何与其争锋!”然虚子臣终惧全景明传扬其恶,秘谴刺客十数辈暗杀之。不意全景明武艺高强,所谴刺客竟无一生还,虚子臣乃止。全景明亦恐虚子臣势众,遂隐居深山不出。 后来姚子剑巡游之时,失众为山贼所惊,全景明恰巧路过,双棍抢出,须臾打翻山贼一十七人。贼众大恐,虽百余人莫敢上前,皆作鸟兽散。姚子剑大喜,问起全景明来历,遂聘入东宫当那首席武功教师。为是四凶之乱时保驾有功,得以加官进爵,钦点为天下兵马都教头、加授抚军将军。只是因为当夜一拳打伤了姚子剑欣赏的爱将褚天剑,诚恐不容,又恰逢老母身故,故而告准了丁忧,回祖贯九江守制。 全景明到得九江,却得一个相师指点,说道移居此山必有富贵,便带了家眷,几个亲随弟子,又有十数个小厮搬到这深山之中盖起这一座庄园来,与外隔绝,却恰好避过了符剩文之乱。怎料到此时符剩文兵败逃窜,恰好奔来此处,作现成富贵送与全景明来。 当下全景明不知此乃谋反大逆,只是见他来路凶猛,不敢轻敌,摆个门户等他攻来。符剩文只道他胆怯,心下便慢了,抬手一斧横扫过来,却不料他身材长大,而这全景明身材却又矮小,只一曲腰,轻轻便躲过了这开碑裂石的一击。全景明见他左臂垂在身旁,早瞧到破绽,滚将进去,右手只一棍,把他左胫打为两截,又一棍,早把他打倒在地,喝令众人一齐向前,把他绑了。 全景明道:“此人极为凶悍,又兼来路蹊跷,必非良人,若非江洋大盗,便是逃走顽凶。尔等只宜将他紧紧缚绑,细细拷问的真实,却好押去官府请赏,也是尔等众人进身之处。有了这件功劳,日后待我丁忧期满归朝,才好提携尔等则个。又有一件,不可冻馁了他,又要治了他几处断骨,不然日后解官之时若是面黄肌瘦,便不见了我等的厉害之处。”众徒大喜,随即带了符剩文去到后堂,严加看管,却也倒让这符剩文赚了好些酒食。 不说这里符剩文被擒,单说那荤顿杀入城中,却拆开傅程鹏的第三个锦囊来看,乃是教取一女子,荤顿不得诀窍。然而前两个锦囊实在神妙,荤顿不敢违抗,便带领军士入城中寻得了那女子藏在军中。那女子是谁?原来正是那涛铁甥女、符剩文义女、许配了云龙为妻、褚天剑中意的沈米凡。 当时褚天剑夺了建业城,尽诛反军,记下了荤顿首功、以及庸良以下诸将功次。同时约束兵马,不得侵扰百姓,张榜号令,教建业城中都复为良民。待得纷扰结束,褚天剑来寻沈米凡时,却早已经人去屋空,并不见半个人影。褚天剑焦躁起来,令军士搜寻,盘问邻舍,都只推说不知,原来众人听说是当朝宰相傅程鹏之计,哪里敢来多嘴?只叫褚天剑空自烦劳了数日。 荤顿见了,只是在肚中冷笑,才知道傅程鹏这翩翩公子料事如神,这第三个锦囊的妙处。褚天剑耽搁了数日,当不住荤顿等将催促,只得兴起大军,扫荡江南其余反城。其时绒里、王辉情知为荤顿所赚,又见泰富真降,没奈何亦只得自缚谢罪,将会稽、吴郡降了褚天剑。柴桑周轰星见大势已去,独力难支,又不得符剩文消息,也只得弃了城池,带金银细软与心腹亲随亡命山林。 褚天剑克定江南,本当班师回朝。却因不知沈米凡下落,故而借口未得魁首符剩文,且不回军奏凯,每日只是谴人四处搜寻这沈米凡下落,又耽搁了月余。却有建业大族阮浚见褚天剑英武非凡,大出家财劳军,以结交之。 话分两头,却也是那符剩文合该受死,一日这搜索军卒倒走到全景明庄中,备言前事。全景明大喜过望,随即令众徒收拾起身,带着一众人等亲自押送那符剩文投建业来,不料却又惹出一番是非来,有道是:争功从来坏事,好色难为丈夫。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全景明南郭争功 褚天剑内城夺女 诗云: 千里修书只为墙, 让他三尺又何妨。 长城万里今犹在, 不见当年秦始皇。 这一首诗,乃是那清代张文瑞所修家书。原来当年张家祖宅与邻家吴氏相近,那吴氏遂占用张家三尺之地。张家恼怒,乃千里驰书京城,报知张文瑞,要他为之出头。张文瑞遂回书此诗,要家中休要争此三尺之地,以结怨仇。张家得书,遂让出三尺与吴氏。吴氏见之惭愧,亦让出三尺,遂成六尺巷,至今古迹犹存。这世间怨仇宜解不宜结,若观那张飞暴躁,庞涓嫉妒,俱为了忍不得一时小愤,以致结仇丧生。假使都得张文瑞这般心怀,岂不其乐融融? 却说那时金银棍全景明擒得了建业贼首符剩文,押解上建业来,早有军士飞也似报了褚天剑。褚天剑心下只要用符剩文为由搜寻沈米凡,哪料到竟当真有人献上符剩文来,心下早有五分不喜。又不见了他破敌的本事,更加平添两分不乐,当下借口为防贼人奸计夺城,下令偏将润康将来人请在城南暂驻,只将匪首符剩文独自押入城中帅府内亲验。 润康登城望下宣读将令已毕,就要来取装那载符剩文的囚车。哪里料到城下全景明听罢将令,怒道:“我须也是与你一般的朝廷命官,天子驾前的功臣,来献反贼,如何偏偏有奸计夺城?即是信不过我,我却也不来夺你城池,径自献上大都去,且看我夺不夺城!”说罢与众弟子转头便走。 润康素来骄狂,哪里受得这般怄气?登时大怒,急点亲信十余骑马军,打开城门,一骑当先就来出城抢人。南城总领阻拦不住,只得一边申报褚天剑,一边视谕众将严守岗位,不得擅自出击。却说那全景明未行一里,早听得身后城内有军马来抢,回头看时,只见十余骑飞奔而来,为首润康策马扬鞭,指着全景明骂道:“兀那矮子,若不速速献出符剩文,连你一并拿了!” 全景明天生异象身材矮小,平生最恨人提起此事。当时见润康当着众人呼其矮子,立时怒道:“孺子何敢欺人太甚!”于是全静敏假意教众徒撇下囚车四散奔逃,只等润康近来。润康看见众人散去,只道俱是无能胆怯之辈,要抢首功,策马加鞭抢上前来。不意全景明觑的较亲,手起一块飞蝗石照面门打来,早将那润康打落马下去。 一骑见润康落马,忙赶来枪夺,又被全景明一棍把坐骑马头打得粉碎,也落下马来。其余众骑见他这等厉害,不敢抵敌,呼哨一声尽数往城内逃去,飞也似报知褚天剑去了。全景明叫众徒把两人缚绑做一块,指着那润康啐道:“你今如何不骂了?怎地不将俺一并拿了?”便令将那两人拴在囚车后面,一并押着再去建业城下来羞他。 城内那荤顿闻报,急忙登城楼来看,却认得是当今圣上为太子时便属东宫的抚军将军、天下兵马都教头全景明,忙叫大开城门,迎入城内。荤顿知全景明与姚子剑有旧,有心巴结,便又再把好言劝抚,才放了润康两人。 褚天剑此时却得消息,听闻逃回的众骑说道来献俘之人连伤两将,怒气早有九分,手提裂土大剑,传令众将,要去南郭雪耻。到得城南,早有人报知荤顿,就迎入军中,细言前事,又教润康谢罪过了,褚天剑怒犹未歇,便令献俘之人上来拜见。不见犹可,见着时,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原来昔日四凶为逆之夜,全景明曾与黄家道两人联手大战褚天剑。黄家道削去了褚天剑一根小指,全景明却是一拳打伤了他胸腹要害,后来将养了月余方才痊愈。此刻褚天剑见是那昔日痛殴自己的全景明,九分怒火并做十分,拍案而起,怒道:“我道是哪个大胆刁民胆敢袭击朝廷命官,原来却是你这个肆意妄为胆大包天的狂徒!尔伤官军之罪尚且未作深究,今番如何见了本帅却不跪拜,兀自直挺挺立着?” 全景明定睛一看,自也认得那褚天剑,便哈哈大笑道:“你这矬鸟不过是戴罪反贼,得今上隆恩浩荡超拔,算作甚么大帅要我跪拜?又来屡次三番刁难俺,你岂不认得俺是皇上钦点的兵马都教头?我想你原与贼军共事一主,今番又来阻挠俺献上此贼首,正不知安的是什么祸心!早知如此时,昔日四凶之乱时,在皇宫之内,就该将你这狂贼立时格毙!” 褚天剑闻言大怒,提剑直抢全景明。全景明挥棍轻轻格开,笑道:“你且来,今日却不比往时有圣上护着你,定要见个胜负生死!”褚天剑道:“怕你的不是好汉!”两人话不投机,登时斗在一处,那场好斗比前日却又不同: 白袍素衣金银棍,金甲银盔荡寇将。荡寇将把镔铁重剑横扫,勇武威猛真乃国家将才;金银棍将左右双棒齐格,丝丝严密不愧天下教师。银鲤跃起金龙现,巨剑触地土寸裂。全景明双棍左旋右绕挟风雷,褚天剑单剑直劈斜掠重万钧。虽不如万军冲阵,也着实生死较艺。三军将帅俱变色,只为两人心中愤。 却说这两边有荤顿以下许多猛将,如何却不来劝解?只为在场多是反军降将,全景明戴罪反贼一说却把众人都刺在里面。又兼全景明擅擒润康,分明有个瞧不起城中守将的意思,所以荤顿等人心中只要褚天剑赢了全景明好看。两人堪堪打到四十余合,全景明敌不过褚天剑这等神力,渐渐招架不住,余光瞥见身后似有一巨物,左手伸棒搭住,翻身便越将过去。 褚天剑杀得兴起,巨剑紧随而至,剑才到半途,心中只得叫声苦也。原来全景明身后的却是关着符剩文的囚车,褚天剑收手不住,早把囚车打得粉碎,符剩文见着机会,怒吼一声,夺路便跑。却是全景明吩咐将符剩文身上伤势尽数医好了,又得好酒好肉养的愈发壮了,此时犹如困兽得释,奋起神力把身上缚绑的绳索挣断,发强冲将出去。 众将变生肘腋,措手不及,哪里阻拦得住?更兼符剩文本人天生异象铜头铁臂,纵有几个反应过来了的,被他一撞亦是筋折骨断,吃他直撞入南门守军里去了。全景明见了大惊,撇了褚天剑,提着金银双棒追将出去。褚天剑怒恐交集,急忙吩咐众将,各自分头去追。 褚天剑追到南军营中,左右搜寻不见符剩文,心下焦躁。转到一处,却听得荤顿帐内有金铁交击之声。褚天剑只道是符剩文藏匿其中,大喜,正要转入,却被荤顿不知从何处出来拉住,言道全景明已然把符剩文逼在一处,请速速前去收拾。褚天剑虽然心疑,仍是撇下了此处,提起大剑赶去。 待得两人赶到,早见前方无数将领团团围住,中间金光一片,银色一团,全景明挥舞双棍望符剩文身上乱打。符剩文虽然脱出,却是不得趁手兵器,只抢了一杆大刀,勉强遮拦。也是全景明一来先前久战耗力,二来不见众将出手相助,心中疑虑不定,未出全力,两人才战到百合。 然而符剩文毕竟渐渐招架不住,连挨了数棍,饶是他皮糙肉厚,也觉得疼痛难忍,吼声连连。褚天剑怕全景明夺了功劳,从后掩至,觑的较亲,手起一剑劈落。那符剩文虽然一身横练功夫,亦只不过防得寻常刀剑,却是被那褚天剑以开碑裂石之力把半个头颅连着肩膀劈做两段。众军发声喊,都齐声叫好。可叹天败星降世,投在符剩文身中,虽有那千百尽力气,刀枪不入功夫,只为率先发难,竟命丧于此,一道魂灵直归天界复命去了。后人有诗为证: 天降凶星败家国,勾连权奸恶果播。可叹建业猖狂日,不见今朝首级落! 当时全景明见杀了符剩文,把双棍一收,退后站定,怒道:“俺正要生擒此贼,尔如何却来抢功,到把他杀了?”褚天剑拔剑一掠,笑道:“此等反国毛贼,纵然押解上京也免不得千刀万剐,我把他杀了又有什么关系?我看你力气不加,念在同为朝廷将佐份上好意出手相救,你如何却不知恩图报,还来反咬一口?”全景明大怒,又要抢上厮拼,却得荤顿死死拉住,将好言宽慰了,才同意上京面圣,细细分说。两人自先回城去了不提。 众将收拾了符剩文尸身,缓缓且回城内,恰恰又途径褚天剑先前所过之处。褚天剑分明听得帐内有女子之声,呵呵笑道:“我道荤顿是个甚么良将,我分明下令不得侵扰百姓,如何却在营帐内藏了个女子?” 褚天剑拉开帐子闯进去一看,登时不由得呆了,但见: 雪里梅开出粉墙,一枝寒艳露凝香。腰肢袅娜金莲窄,体态风流玉笋长。一转秋波含望眼,两弯新月锁愁肠。广寒仙子临凡世,月殿嫦娥降下方。 那美女是谁?原来竟是这褚天剑朝思暮想的沈米凡。褚天剑大惊失色,忙唤守帐军士盘问。那军士见搜出了沈米凡,不敢抵赖,只得一五一十都说了。 褚天剑勃然大怒道:“兀那荤顿匹夫,怎敢欺我太甚!”当时手持大剑,便要冲入城去和荤顿厮拼,却得庸良死死拦住,谏道:“陛下以将军为荡寇将军,提督征讨符剩文之事,非止因将军英勇神武,深谙兵法,更因将军能分轻重缓急,调和众将。如今荤顿破敌功大,而将军何苦为一女子有损威名耶?” 褚天剑听罢,方不予计较,吩咐将符剩文尸身收敛,具表申奏朝廷,令三军都收拾起身,明日奏凯回都。荤顿回营见沈米凡已然被夺去,自觉理亏,亦不来声张,只假作不知,此事不提。褚天剑又爱惜庸良勇猛,一心想收作部下为将,假借庸良功大为由,亦令协同大军,同朝天子。却又担心沈米凡事发,不知圣意如何,权且将其留在建业城中,着心腹阮浚为建业留守好生看觑,待到奏闻天子,再来搬取。 另说那柴桑反将周轰星,乃是上界天暗星降世,善造火炮之类,以此得近符剩文,镇守一城。自家惯能使两管火铳,两百步之外取人无有疏失。当时听说符剩文兵败,不敢抵敌褚天剑大军,收拾了细软及兵器之类,带着数十个心腹将校弃城而去。却日夜北行,抢在褚天剑大军之前。于回京必经之路九里山设下埋伏,布下火炮地雷无数,只等官军兵到。正是:得胜奏凯当狂,焉知自投罗网。毕竟褚天剑如何脱身,还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周轰星九里山设伏救主 姚子剑洛阳城进贡定功(上) 诗云: 南风不竞多死声,鼓卧旗折黄云横。 六军将士皆死尽,战马空鞍归故营。 时移道革天下平,白环入贡沧海清。 自有农夫已高枕,无劳校尉重横行。 大抵这世间有才能的帝王,喜的是建功立业、开疆拓土,厌的是恭俭仁爱、休民守成。何故?若那秦皇、汉武之辈,虽然杀得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却得以耀武当世,肆意享乐,更兼后人看时,谁见那百姓怨声载道,多是赞其英武,或曰“过在当代,功在千秋”罢了。至若那守成之主,不仅自家朝夕操劳,要省吃俭用,节省国费,对着外国亦不得肆意扬威,全无些做皇帝的乐趣。若是割地赔款以息刀兵时,尚要被后人骂一句卖国昏君,于地下尚不得安宁。然那兵戈一起,农业荒废,百姓流离,将士死者十之八九,只为了出一时气愤,贪后世虚名,又何其谬哉! 却说那褚天剑荡平了江南反贼,斩了符剩文,又得了沈米凡,三喜临门,不胜欢喜,一路凯歌回朝,前部全景明早行到九里山地界。说话的,荤顿乃是讨逆先锋官,为何全景明倒做了先锋?原来褚天剑与全景明不睦,只管叫他开路搭桥,是个要他受些麻烦劳苦的意思。 也是全景明命数未尽,行至九里山中时,恰被随军回朝的降将王辉拉住,立马于路边洽谈军情。只听得耳边一声巨响,前面九林中中闪起一阵火光,残肢断臂与血肉一并横飞。全景明大惊,与王辉前去看时,前部一千兵马早被地雷炸得七零八落,只有走得慢的十余骑马军,三十来个步军却逃得回来,说道前路布满地雷无数,又有火炮齐发,前部众将不论骑步尽为火灰。 王辉言道:“将军莫忧,我知此必是柴桑反将周轰星无疑了。此人惯造硫磺火炮之类,奈何本身武艺稀疏。想小将投诚以来,未见大功,今日请赶上前去,立擒此贼,报效将军提拔之恩。”全景明大喜,急令那逃回的马军都随王辉上前。 行不到一里,却看到面前一人戴着一顶绿缎子包巾,绣着一朵牡丹花,身上穿一件绿缎绣花战袍,红坎肩,红扎袖,软金带勒腰,脚穿一双银底绿缎靴,手中横着两柄手铳,引着两个军汉拦住去路。 王辉定睛看时,正是周轰星,大喜喊道:“周兄,现今符剩文已然身死,褚将军宽容大德,你又何苦如此执迷不悟?”周轰星指着王辉骂道:“负义反贼!符公英明神武,刀枪不入,如何会死在尔等鼠辈之手?我想符公何处负你,你竟因贪生怕死,相助官军骗了建业城池!今日不是你,便是我!”王辉大怒,欺周轰星孤身,拍马舞刀要来捉他。不料周轰星四周早设下埋伏,一炮发出,正中王辉,连人带马炸做肉泥。可怜王辉南国猛将,投效官军未立寸功,今日便翻为画饼。 随行马军见王辉殒命,登时大惊,拨转马头就逃,却被周轰星埋伏的士卒赶出,绊索挠钩齐出,不曾走了一个。全景明不得王辉回报,又听得前路人仰马嘶之声,情知不济,不敢向前,与步卒翻山越岭而走,哪里料到四周尽是地雷,行不到半里,早有数人被炸为碎片。全景明不敢再走,下令众军原地休息,只望等褚天剑大军来到救应。 却说褚天剑领大军开到九里山口,早被庸良拦住说道:“九里山地形险恶,素为五省通衢徐州门户,最宜设伏,不等前部全景明回报,不可进军。”褚天剑哈哈大笑道:“庸将军未免多虑了,想我军自奏凯还朝以来,从江至淮,有多少险要之处?若是有残贼时,也只在江淮那里设伏。此处乃是那徐州治下,贼兵不曾渗透,如何却有埋伏?想来是全景明这厮贪杯,过了九里山在哪家酒肆之中喠酒醉倒了,这才忘了回报。若是他半日不醒,难道我等竟半日不进?回军之期日紧,只宜催促行军,怎可却在这里耽搁?” 庸良见褚天剑不听,却自家讨了一千兵马,滞后策应,只管将哨马来回去哨,半个时辰为期,不曾停歇。 褚天剑率军过岭,一路炸了数个火雷,死伤了十余个军士,虽然诧异,心下却也不疑,只教军士行路小心,一路扫查地雷,缓缓而前。行至中途,却恰遇见全景明帅着二十来人躲在一处高地之上。褚天剑见状大惊,忙问唤来询问,得知他尽折了前部兵马,又损了王辉。褚天剑大怒道:“枉圣上封你为抚军将军,竟然这等无用,丧了这许多兵马!”喝令刀斧手把全景明拉下斩了,却得众将死死拦住,才教随军听用,等回京圣上定夺。 全景明折了这一阵,不敢多言,把从前许多猖狂尽数收起,低头无话。大军一路小心排雷,行了约莫一炷香时分,听的前路传来阵阵山歌之声,歌云:“三军得胜兮欢喜来,锣鼓喧天兮把心放。火炮齐鸣兮天雷响,立时成泥兮不须忧。”褚天剑心中生疑,策马向前,却见一个樵夫,头戴青纱抓角儿头巾,身披一件短挂麻衣,生的目炯明星,鼻如悬胆。却把一担柴横在身边,靠着一棵大树坐地,自在唱歌。 褚天剑见他生的非凡,令一个军士向前询问,哪知走到那樵夫身前,立时化为一团火球,却是踩着了火雷。那樵夫跳起身来,指着褚天剑骂道:“朝廷鹰犬,可曾听过你周轰星爷爷的名号么?”褚天剑大怒,喝到:“朝廷命官,不闻反贼鼠辈之名!谁敢与我立擒此贼?”褚天剑部下偏将润康听得全景明说周轰星武功稀疏,又见他始终只管放炮设雷,心下便慢了,知晓了那小军所行之路无有地雷,便径自策马抢上来劈这周轰星。 周轰星等到润康走得近了,却把身边这担柴望润康面门扔来。润康不知是计,挥刀去格,哪里料到这担柴里却藏有火雷,立时爆炸,早把润康炸做肉泥。褚天剑大怒,亲自舞剑抢上,不料周轰星从树后抽出一把火铳来,抬手一枪,褚天剑急躲时,右臂早中,血流如注,拿捏不住裂土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下。 众军发声喊,急忙上来抢得褚天剑归阵。周轰星见褚天剑人众,不敢抵敌,飘然退去,说道:“尔等奸臣听着:若是好好将符剩文将军归还时,便放尔等过九里山,如若不然,明日午时,教尔俱为齑粉!”众军害怕周轰星神枪,又不知何处还有地雷,不敢追赶,只面面相觑,没个主意。褚天剑强忍疼痛,令众军寻路出去,哪里料到四周不知何时已然密密麻麻都是火雷,竟不知那周轰星如何设下。四面又无树木标记,只是团团而转。又要排雷,又要识路,看看到晚也未能得出山界。 褚天剑正在焦躁,只听得军士报道左手山上有一面红旗招展。褚天剑定睛看时,只见周轰星与数人在那面红旗之下喝茶,朝着官军只管指指点点。褚天剑大怒,吩咐大军攻山,只管望红旗处乱走,全景明谏道:“贼人自现其行,必有诈,不可妄攻。”褚天剑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我军如今陷在此处,如何能脱出,必须擒得此贼首,才自然脱困!” 褚天剑下令大军不惜代价火速抢上,一路不知炸死了多少军马,才到得丘上,只见那红旗兀自插在那里,周轰星等人却早已没影,只有一条小路,四面却被乱柴塞死。全景明又谏道:“此时天色已晚,军士难见足下火雷,不如且令大军修整,等后队援军赶到。” 褚天剑道:“若如此时,后队管教还要再吃一场惊恐,况且我军粮草辎重都在后头,三军肚内饥饿,如何能久撑?我料周轰星这厮虽设火炮地雷,不过寥寥数十残党耳。我数千大军若是被他吓退,岂不吃天下人笑话?” 正说之间,只见一片黑暗中右手岭上又显出一片火光来,影影约约似有数人在那吃酒行令。褚天剑急令大军再赶去右手岭上,黑夜中又不知多少兵马踩着火雷殒命,待抢到右手岭上,又不见了周轰星。也只有一条小路,亦被乱柴塞死。 褚天剑大怒,听见山下又有锣响,急忙再催促三军赶下山去,全景明苦劝不住。到得岭下,哪里有半个人影?全景明道:“我等不识此间路途,只管望小路而走,却一路被他埋伏的火雷伤了好些人马。当须先寻个识得路途的来,问明了大路,天明却好行走。” 褚天剑未有言语,却有小校报来,说道有人求见。褚天剑便令唤来时,却听那人道:“小人乃是本地人氏,依靠打柴为生。近日来了一伙强盗,占住了九里山,不叫我等走动。小人今日听见外头厮杀,不意却撞见元帅大军,千万饶命则个!” 褚天剑听了大喜,却问道:“兀那汉子,本帅且问你,识得过这九里山的大路么?”那汉子听了,却道:“回帅爷,小人是本地人氏,如何不识得?却是这大路俱被那伙强盗埋伏了火药地雷,走动不得。只有岭下一条小路,唯我每本地人识得,可以悄悄过去。”褚天剑大喜,便令赏了那汉子一两银子,要他带路过山。(注:古白话中“我们”常作“我每”) 不料众军随着那汉子左拐右绕,只在那山中团团而走。走了一夜,尚不见些出路。众军本就先上山下山跑了两遭,十分疲乏了,如今又走了一夜未眠,早是七零八落,都气喘不已,饥饿交迫,各自席地而坐,任由褚天剑如何催促,那里还站得起来? 褚天剑见军士劳累,便问那向导道:“怎地还不见出路?你莫不是在骗本帅?”那向导忙道:“小人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将军。再有一炷香时分,便可出山。”又走了一阵,看看天明,四周鼓声大作,霎时闪出数十处火光,扬起十余面红旗,正不知有多少兵马——原来却是周轰星令人绕山放火插旗,伪造声势。 褚天剑急令寻那向导时,早不知往哪去了。急要备战时,军士都又饿又乏,行动不得。只听得火炮齐鸣,四面八方不知多少火炮打将下来,将岭下化为一片火海,充耳都是军士惨呼之声,有被火炮打死的,有被烧死的,有失足摔死的,也有活活吓死的。 有诗赞曰: 火炮落时城郭碎,烟云散处鬼神愁。流星炮轰驰风弹,双铳名闻四百州。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褚天剑也觉伤势发作,支撑不住,左手持剑摇摇欲坠,亏的是全景明金银双棍舞得密不透风,护住两人。 恰在危急之时,却听得东南,西南两面炮声渐息,红旗都倒。原来却是这庸良生怕有失,令人持令调集了广陵本身守军精骑星夜前来,又知会了附近郡县调兵,再汇合了荤顿后部,一齐并作近万大军,分两路袭来。周轰星原欲趁乱去抢符剩文,此时见大军掩至,不敢抵敌,只得仓皇向北逃窜,遗留下火药大炮无数,都被庸良得了。 说话的,为何周轰星不怕褚天剑荡平江南数郡的大军,却被这广陵兵马赶得乱窜?原来褚天剑征讨符剩文之时,不过带了五千兵马,后来又得了荤顿率领三千援助,合计不过八千之数——征战之中又有损折——其余都是临近州郡调来的,此时贼破,自然各回卫所去了,褚天剑朝京的兵马不过七千五百。况且周轰星原本能够大破褚天剑,乃是靠先前设下的埋伏机关,又用疲兵之计,此时都已经发作。庸良兵马来时,周轰星正是黔驴技穷,量他不过数十人,济的什么事?是以不敢抵敌,只得退走。 褚天剑如逢大赦,急急与庸良汇合,招收残兵败将,检点时,除了后部一千五百,并庸良调走一千,其余从京城带出来的近五千人马十不存一,只有零零落落几支部队。褚天剑悲从中来,强打精神,谢过了广陵精骑及周围郡县援军,记点功劳,庸良头功不提。自是褚天剑愈爱庸良。 第七回 周轰星九里山设伏救主 姚子剑洛阳城进贡定功(下) 不提这里褚天剑损兵折将,单说那日姚子剑与傅程鹏得了褚天剑的加急捷报,备说已然荡平贼寇,符剩文已然伏诛等等,两人不胜之喜。傅程鹏当时言道:“仰赖陛下洪福,如今谋逆反贼已经剿除,正好可以大刀阔斧毫无顾虑革除狮王庄之弊。只是狮王庄之事重大,不可泻露风声,陛下只宜照旧准备下元节供奉等等。却借口新登基要朝见狮王庄庄主,于下元节时亲自押运供奉。彼庄素来狂妄自大,必然不会阻挡。到了庄内,臣却舍了这条三寸不烂之舌,与陛下说的彼庄哑口无言,叩首应允,绝不肯作丝毫阻拦。只是一件,陛下万金之体,却不宜深入险地,万一这等亡命之徒惊扰龙体,倒是得不偿失。或者陛下假微臣以名,由微臣做替身自去就是了。” 姚子剑说道:“爱卿不必多疑,狮王庄虽然猖狂,毕竟是我天朝治下,又怎敢侵犯于朕?况且狮王庄素来与朕有交,事起仓促必然不及反应。又有一件,褚天剑这一支得胜大军却不要他回营,只管开去狮王庄总舵弘农附近策应,也借这一股得胜气势,好扬我大国军威。”傅程鹏叩首称是。姚子剑即密令各人自去准备,又传下诏令,教褚天剑大军无须解散,只管往洛阳待天子检阅。 当时姚子剑令礼部阮雅文置备岁币书礼等等,其不知姚子剑与傅程鹏有计,早都安排完善。阮雅文又道:“天子出巡,必先有礼。”乃先请姚子剑沐浴更衣,于南郊祭天地,复往太庙告祖宗,谢狮王庄扶立国家之恩,方谴安车驷马,金吾卫前后拥簇,着朱恒吉、李昌道二人领着禁军护卫,随驾望南而去。 却说褚天剑恰恰初过九里山,接着了天子诏书,急忙召集众将商议:“想我这支军马出征之时俱是精兵强将,如今只剩的三千不足,如何面见天子?”荤顿说道:“依我看来,这诏书却已经是做成活的。诏曰:‘尽到洛阳见驾。’分明是教我各路大军莫要解散之意,如今之计,可以此为由速去知会扬州、徐州、荆州三州刺史,于各郡抽调军马,齐来取齐。就合作征寇大军,一起往洛阳朝见。诸路大军雄赳赳气昂昂,我等三千人马夹在其中,又有甚么人看得出端倪?又说‘不要归营,’这却又是一件好处,不必立时检点伤亡人数,却又好上下打点,买通了路数。” 那褚天剑听罢大喜,自去下文通达各路州府不提。原来这荤顿虽然勇猛,惯会使诸般伎俩,曲解文书,欺上瞒下,作奸犯科,劳累民夫,谎报大功,搜刮钱财以为己用。为是昔日事发,却得陶吴帮他瞒过了,是以得以与三凶结交。后来戴罪之身则只得收敛许多,此时连立大功,不免把旧时习性都耍将出来。 全景明等虽觉此事不妥,然而毕竟兵败,又见褚天剑欢喜,都不敢多说,任由他做去了。大军在小沛停留了半月,等候扬州、徐州两路军马取齐,往西便行,于路又接着了荆州刺史虚子臣麾下一支军马,浩浩荡荡。虽是于路紧赶慢赶,亦是半月有余才到了洛阳,其时却正好是十月十三。 彼时姚子剑与傅程鹏、阮雅文已带着供奉到了洛阳,当日阮雅文安排,以天子劳军将之礼检阅了兵马。姚子剑看见三军雄壮,不胜欢喜。褚天剑又献上符剩文尸首,以及众将功绩,姚子剑一一赏赐,就于洛阳行宫中与傅程鹏拟诏: 荡寇建军褚天剑率军平叛,功第一,加封为车骑将军,封子爵;讨逆先锋荤顿献计夺城,功第二,尽数赦免以前罪过,封为奋威将军;抚军将军全景明擒得贼首,功第三,加封为卫将军,封男爵;其余众将,各有功劳,有待回京之日加官进爵。 阮雅文见了,却止道:“今陛下行天子军礼,慰劳将帅士卒可也。然拜将之事,当先归大都,与兵部、吏部同参。今于行宫径拜上将,在礼不合。”姚子剑听了,怫然不悦,然终因阮雅文名重,只得从之,却私谓傅程鹏曰:“久闻阮修名儒,今始知其拘礼迂腐如此。” 傅程鹏却道:“方今国家未定,正是用人之际。阮修清名素着,世称大儒。且宜从之,以揽声名。”姚子剑遂罢拜将之事,只是摆酒令褚天剑、全景明二人言和。自是阮雅文遂与褚、荤、全三将有隙。 姚子剑阅军已毕,下令将符剩文首级在城门号令,褚天剑大军就洛阳屯扎,自己带着傅程鹏,整点了行装,亲自往弘农郊外狮王庄而去。阮雅文言道此事本乃礼部该管,待要随去,傅程鹏却怕他坏了计较,乃秘于其食中放了泻药,以阻其行。姚子剑遂令朱李二将领禁军三十护卫,自与傅程鹏往狮王庄去了。有分教:明天子下元躬奉,风流债一朝事发。毕竟姚子剑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魏清波引路递信 傅程鹏献酒破阵(上) 诗云: 天生圣明君,必资忠贤臣。 舜禹竭股肱,共佐尧为君。 四载成地理,七政齐天文。 阶下蓂荚生,琴上南风薰。 这世间的明君,必要贤臣辅佐,才能做出一番功业来。是故项王力能扛鼎,终有乌江之危;刘备起于微贱,得有三分之幸。至于商纣不用比干而亡国,李密嫉贤妒能而丧身种种,不计其数。于是方知这天下所贵,皆在知人善用,宽和御下八字。 单说这圣明天子姚子剑与傅程鹏两人,赏赐了荡寇大军,领着供奉人众径直取路往狮王庄总舵而去,一路无话。这日傍晚众人却早到一处山脚之下,看那山时,端的是高耸入云,顽石林立,密林丛生,不愧是:华山山麓脚下,层云云海迷中。众人见这山高不可攀,都思绕路而行。姚子剑指着这山,对傅程鹏说道:“是了,此处想来就是狮王庄外八坛中艮山坛的东北高山阵。虽然耸立云霄,不过乱石堆成,借助奇门遁甲,风水法术迷人耳目罢了。” 傅程鹏掐指一算,说道:“今日属火,艮属土,火生土,不可强入高山阵。火克金,应当径往西北,从兑金之位而入。”姚子剑哈哈大笑,抚傅程鹏之背道:“爱卿果然学识渊博,不过我等此次前来进岁币,岂有破门而入的道理?狮王庄自然会有人出来迎接我等。” 姚子剑话音未落,众人听见远处山中传来一声巨响,一颗巨石从万丈绝壁滚落,众人慌忙躲避不迭。巨石未曾落地,姚子剑已然感到一股排山倒海而来的压迫之感,暗暗把手扣在腰间湛卢剑上,凝神待变。 却见那块巨石随着一声巨响落于地上,顿时迷雾四起,烟尘弥漫。傅程鹏朗声说道:“此是当今天子亲临驾到,押送下元岁币,并谒见贵庄庄主。无有恶意,还请贵庄放行。”迷雾之中听得那巨石呵呵而笑,活动起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原来这并非什么巨石,乃是一个足有三丈来高的巨人,浑身作褐绿之色,远远看去与生满青苔的顽石无异。 那巨人突然一声暴喝,纵身扑向姚子剑一行。姚子剑心下一惊,拔出湛卢剑在手,忽然从龙袍之上腾起一条金龙,张牙舞爪扑向那巨人,一口叼住那巨人,将其远远丢了出去。原来姚子剑这一领黄袍,却是昔日唐太宗遗物,只因昔日太宗被那李建成鬼魂缠扰,故而请大贤魏征做法,将一条五爪金龙封在其中。若是这一件黄袍穿在真龙天子身上,自有一股龙游之气,但凡术道之物相侵害,那金龙辄腾跃而出护驾。 姚子剑暗赞这唐宗黄袍果然威力非凡,只听得背后声响,又有一人缓步走来。那人一身黑袍,双目犹如点漆,一头及腰黑发如瀑布飞流而下,随风飘荡颇显雅致,然而行动之间浑身竟如水般灵动,却是一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女子。 姚子剑剑眉挑起,逼视来人,说道:“阁下看来是狮王庄八卦坛坎水坛之人。朕与贵庄有约,躬身前来缴纳岁币,却被艮山坛之人袭击,还请阁下给个解释。” 那女子咯的一声娇笑,转瞬之间已然走到众人身前,一双媚眼只管往傅程鹏身上打量。众人见这女子竟对当朝天子的质询不理不睬,心下都有不满。傅程鹏轻咳了一声,说道:“这位姑娘,此是当今圣上。” 那女子这才把目光从傅程鹏脸上挪开,一双如水妙目在姚子剑脸上滚了一滚,微微抿嘴一笑,才道:“方才远处就觉得有一股帝王霸气逼近。久闻当今圣上英武神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小女子乃狮王庄至德至明文武双全智赛诸葛武胜达摩貌如潘安谋策无遗玄功通天圣庄主座下,执掌坎水坛朱坎心坛主属下,魏清波,参见圣上!” 那朱恒吉执戟在后,听了心中暗笑:“这狮王庄庄主名头倒长。”却见姚子剑暗暗点头,问道:“你姓魏?” 魏清波答道:“正是。” 姚子剑赞道:“小小年纪能做到副坛主之职,很不容易。” 魏清波抿嘴笑道:“圣上谬赞。昨日艮山坛的秦坛主比武较艺输给了家父,不免心下烦躁,冲撞了圣上大驾,小女子代其致歉了。” 魏清波这话说得颇为无礼,想这冲撞一国之君之罪岂能由一句话便带过了。然而姚子剑却不发怒,呵呵一笑,道:“既然姑娘告罪,朕便不计较了。” 魏清波双目流转,嫣然笑道:“谢过陛下。如今高山阵是进不去了,还请诸位移步往正北碧水阵一行。” 第八回 魏清波引路递信 傅程鹏献酒破阵(中) 傅程鹏心中惊疑不定,趁魏清波转身之际,凑耳问姚子剑道:“陛下认得此人?” 姚子剑微微一笑:“自然不认识。” 傅程鹏心下惊惧转增,奏道:“果然如此,臣不敢再献退狮王之计矣!” 姚子剑微微一怔,随即明白是自己随口说出魏清波担任副坛主之事叫傅程鹏疑心自己相欺,故而笑道:“爱卿不必多疑。朕昔日幼时的确曾与狮王庄中人多有往来,却识得坎水坛前坛主魏坎神,知道其有一爱女,年龄正与这魏清波相符。这坎水坛素来由朱魏两家轮流执掌,算来现在魏坎神正值壮年,却将坛主之位让给了朱坎心,那么其女必任副坛主之职。况且其前来之时的身法纵使比之于一流高手也不遑多让,绝非普通属下可比,由是知其身份。朕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必然有进无退,绝不赚爱卿。” 傅程鹏说道:“臣怎敢怀疑陛下?不过以备万全而已。” 说话之间,一行人早转过高山,下见一潭清水,看去不过数尺深,清澈见底。魏清波抿嘴笑道:“此处便是碧水阵入口了,诸位还请小心。”进贡队中却有一人,早不满魏清波目中无人,哈哈笑道:“小心?我天朝的男子汉,涉这区区浅水还不用小心!”说罢抬脚便踏入了水中,姚子剑不及阻拦,却见此人宛如踏入万丈深谷,忽然把握不住重心,失足落入潭中,直直坠下,登时化作一个黑点。 众人面面相觑,却见魏清波微微一笑:“说了让诸位小心,此人正是自取其死。”众人听了此话,正要发作,却被姚子剑拦下:“魏姑娘,朕所带此人的确是粗鲁了些,又见识忒短浅,不识贵潭妙法,言语冲撞姑娘,是朕管教不严。然而毕竟罪不至死,朕还请姑娘看在薄面上宽宥了此人,收了法术救他上岸来。” 魏清波的两只如水媚眼在姚子剑的脸上又滚了两下,方才说道:“这碧水阵属正北洪水之象,虽羽毛之轻而不浮。看起来清澈见底,其实深不可测。常人落水,必为鱼鳖所食,绝无生理。不过既然是陛下亲自开口,我便去救他上来便是了。” 魏清波说罢,一个猛子钻入了湖中,然而却不见一丝水花,仿佛是跳入了异世一般顺畅,渐渐也化为了一个黑点。众人不由得暗暗喝彩。约莫半盏茶时间,众人仍不见魏清波上来,不免焦躁起来,各自跺脚搓手,甚有数人竟窃窃私语,对着潭水指指点点。朱恒吉、李昌道二人立在姚子剑身后,数易眼色。 姚子剑凝视着这汪潭水,忽然双目一眯,伸手拔出了腰间的湛卢,一剑平平向前刺去。此时水中忽然泛起无数气泡,一股水流卷了上来,竟然化为了人形。不过此时却恰好遇上了姚子剑前探的湛卢剑,那人随即一转,翻身平平稳稳落在了姚子剑横翻的剑身之上。姚子剑冷冷道:“这是朕在狮王庄境内第二次被戏耍,朕不希望有第三……” 姚子剑的话音未毕,便被众人一阵低呼之声打断。姚子剑转头看剑上这人时,正是魏清波,不过此时浑身上下不着片丝,肌肤柔嫩似水,美艳不可方物。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没一个说的出话来。饶是姚子剑满腹不爽,也看得呆了,两眼亦挪动不得。良久方才将目光从魏清波的一双雪白娇小的赤足上拿开,轻咳一声道:“湛卢剑性阴冰寒,有伤贵体。” 魏清波咯的一声娇笑,从剑上轻轻跃下,将一双素手搭在姚子剑身上,将头凑到姚子剑耳边道:“妾仰慕陛下大名,特借坎水葫芦灵力与陛下作个小小戏耍,可千万不要介怀才好。”姚子剑心中一荡,随即见魏清波立起身来,笑眼盈盈对众人说道:“诸位的朋友已被救下,已然先行进入总舵。小女子适才通报了坛主,请诸位稍待,阴阳两位总舵主将亲自前来迎接诸位。” 自傅程鹏以下,众人目光之落在魏清波水嫩胴体之上,哪里有心听她说了什么,不过唯唯而已。魏清波见状一声轻嗤,笑道:“小女子衣不蔽体,颇为无礼,先行告退了。”旋即魏清波全身似被抽了骨头一般缓缓倒下,又化作清水流入了潭中。 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一阵轻响传来,随即地上碎石亦随之跳跃不已。响声渐近,众人便见潭水另一头有一条巨蟒前来,宽有数丈。姚子剑双眉一挑,面露不怿,把手又摁向了刚收入鞘中的湛卢。朱恒吉李昌道二将亦横身姚子剑左右,严阵以待。不料那巨蟒逐渐靠近,众人方看出那是一片大道,正由机括牵动,迅速连接碧水阵两岸。那大道之上立满了各式服色之人,魏清波此时换上了坎水坛管事服色,立在第二排,而为首的却是一男一女两人。左手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右手则是个正当妙龄的女子。正是: 黑衣飘飘,俏丽佳人一头乌丝,白袍素素,威严老者满首银霜。佳人阴柔,纤细腰肢一捻不足,老者阳刚,魁梧胸膛三停有余。弯刀如月,恰会夜半饮血,洒下点点银露;圆锤赛日,偏能午中杀人,溅起阵阵金涛。双刀起定逐天狗,单锤落必赶后羿。黑影闪过,阴舵内百人易首,白光降临,阳舵里三军成泥。玉兔傍地走,金乌振翅飞。阴阳调和真奥妙,黑白两气实神通。妙人出在年少,英雄何惧年高。 原来这狮王庄格局,比普通帮派不同,自庄主以下,却分为左中右三军司。左则左路军,掌管狮王庄麾下军团,自军主以下有五行堂、四余将,按天上九曜分作九队,另有军法堂归军主直接统领,以监察之。右则右鬼司,掌管狮王庄属下术士,自司主以下有十人匠、八卦坛,各有异宝,总设生死堂以督之。中则阴阳舵,总管江湖帮派事宜,内设掌印、掌旗、掌笔、掌剑四掌使,外按中原九州设九路守备使,按东南西北设四方游走使。以下再有分舵、支舵,都归阴阳总舵调遣。这阴阳总舵外由八卦坛护卫,内按太极阴阳,分有阴、阳二位总舵主,那穿黑衣的女子便是阴舵主,白衣的老者便是阳舵主了。 当下阴阳二总舵主率众人接着了姚子剑一行,无非说些有失远迎无意冲撞之类的客套之话,令属下自去交管了岁币,便请姚子剑移步入内。傅程鹏过了碧水阵,却见亭台楼阁,榭宇危楼,虽然都是黑屋黑瓦,其中气派奢华不在皇宫之下,而精巧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由的暗暗赞叹。魏清波转过身,抿嘴一笑道:“总舵中道路复杂,机关重重,诸位可得跟紧了。” 众人先前见碧水潭这等厉害,料想这总舵之中必然更加凶险,哪敢疏忽,脸色立变,紧紧跟在魏清波之后。一路果然有许多分叉路口,自大路转入小路,又自小路转入大路,忽然左转,倏忽右行,众人都已头晕脑涨,唯有傅程鹏口中却是念念有词。 良久众人却终于来到了一处厅堂之上,早有狮王庄庄丁前来招呼。姚子剑吩咐随行众人留在此处,自家却和傅程鹏两个,由朱李二将贴身护卫,随着阳阳二舵主入内。众人分宾主坐定,傅程鹏却见阴舵主坐了左手边第三张桌席,而阳舵主则坐了右手第三张,空下了正中三个位置。左手第二把椅子上插着两面金旗,椅背上刻有一块令牌。右手那把椅子上,用黑玉雕有两个狰狞人首,椅背上刻有一口棺材。正中的那张椅子之上,则有四只玉琢金镶的昂首雄狮,其一仰天怒吼,其一张牙舞爪,其一足踩断戈,其一口含厉鬼,椅背上则是一柄形状奇特的宝剑。 傅程鹏未及细细欣赏,忽地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之感,随即便见狮王庄自两总舵主以下都离席伏地叩首。傅程鹏急向姚子剑看去,后者微微颔首,示意傅程鹏看向门口。傅程鹏看去,之间那门口两扇铁门虽然无人推动,竟而忽地打开,旋即两人一前一后从门外缓缓踱入。 行在后那人一身白袍,唯有左臂之上用金线绣有一只怒吼雄狮,年纪不过四十,隐隐有儒者气息。他身前那人却是一身黄袍,不带头巾,脑后散发略显焦黄,随风舞动跳跃,脸上却散发着异彩,傅程鹏细细一看,方才见得其乃一副黄金面具。那人脸上虽然遮去了面貌,如电双目却依然掩盖不住一股王者霸道。傅程鹏与其对视一瞬,便浑身打了个哆嗦,不由将目光移向别处。 那人走到姚子剑身前,姚子剑急忙长揖为礼,那人也不回礼,只是微微颔首,沉着嗓子道:“皇上远来辛苦。”便自顾自坐到了正中的椅子上,示意狮王庄众人起身落座,而他身后那人则在左手第二位坐下。 那焦黄头发之人坐下,旋即开口言道:“本座狮天镇,忝为狮王庄庄主,谢过天朝皇帝亲来交付岁币。今日之筵,无谓甚么庄主陛下,只要尽欢。诸位请了!”其声若洪钟,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随即便有庄丁献上诸般山珍海味。虽无龙肝凤髓,也有鱼翅烹熊掌,燕窝炖人参,千年的灵芝,三头的网鲍,飞禽走兽,水果游鱼,琼浆玉露,无奇不有,无所不至,的是人间极品。 酒至半酣,姚子剑起身为寿狮天镇,朗声说道:“本朝仰赖贵庄庇佑,得享国祚三百余年,年年缴纳岁币未敢稍歇。然现今正逢先帝驾崩,天下大乱,众臣离心,边疆不守,百姓凋零,藩将谋逆,流寇盗贼四起,国库匮乏,入不敷出。朕虽然有心报效贵庄,奈何此时正是百废待兴之际,国家财政捉襟见肘,实在余力不足。此次勉力献上,已令府库一空,还望贵庄免去本朝日后年例岁币,自姚某以下天朝将官百姓必当深感大德。” 第八回 魏清波引路递信 傅程鹏献酒破阵(下) 此言一出,席上众人耸然动容。只听得“砰”的一响,坐在右手第六张椅子上的一个须发赤红之人将手中茶杯捏为了碎片,瞠目欲裂,发上指冠,一股灼热气浪扑面而来。姚子剑知道这是烈火堂的独门内功,显然只等狮天镇一声号令,那人就要动手。李昌道见状,将右手扶剑,瞪视那人。姚子剑轻哼了一声,并不回头,只是手托酒樽,微微一笑,直视着狮天镇那副黄金面具中露出的双目。 狮天镇接过了酒樽,在手中微微摇晃了一番,尽数倒在了地上,沉着嗓子说道:“陛下的这杯意外之酒,本座可不敢喝啊。” 姚子剑正要开言,傅程鹏却也从座位之上起身,手持酒壶再为狮天镇满上一杯,说道:“陛下此次缴纳岁币,傅某原本颇为反对。只是陛下心念贵庄功劳恩情,执意前来,傅某不得不同意。然而傅某以为,此事于狮王庄却颇为不妥。” 狮天镇又举起手中的酒杯,微微晃动,沉吟道:“傅丞相的这杯酒,不知是辣是酸,本座亦不敢轻尝。” 傅程鹏说道:“华夏自秦汉以来,历朝兴衰更迭之时,其后皆有贵庄之名。贵庄于千余年来积累不绝,至前朝之时已是天下江湖魁首。上听朝政,下制草莽,谁不仰慕?又助我朝先帝一统天下,横扫六合,同心立盟,结万世之好,愿与江山共有之。更钦定为江湖百家之首,总管天下侠客武士,不受国家法度约束,全凭狮王庄自行管束,俨然一国,其名不可不谓之高。狮王庄于是召集江湖武士,广设分舵支舵,人丁无算,日进亿钱,四海八荒,凡是有井水之处,必有狮王庄之人,其势不可不谓之强。 然臣窃闻:祸福相依,物极必反。名至高则天下妒之,势至强则四海图之。天下妒而四海图,则灭顶之祸且作也。如利剑之悬顶,不知何时将落,必日夜受惊。又天朝昔日岁进赐币,盖以资狮王庄之费也。而方今贵庄商百业,贷万家,江湖山寨莫有敢不供奉者。可谓日进万金,夜进万银不为过也。国朝岁币,如九牛之一毛,利不足道也。而贵庄若免岁币,陛下必感厚德,是以与狮王庄愈亲而永结同欢也。为牛毛之小利,弃大国之欢,而致灭顶之祸者,非智者所为,窃为大人不取也。” 狮天镇合上双目待傅程鹏讲完,手中酒樽微微摇晃,问道:“听闻日前天子于洛阳大会三军,此举何意?”傅程鹏笑道:“某闻洛阳多贼寇,盖阅军以震之耳。倘有异动之贼,即当大驱三军之众,以雷霆之势剿之。”狮天镇听了,缓缓睁开两眼,睨视了傅程鹏许久,方才将酒樽中美酒一饮而尽,赞道:“相国果然好酒,本座竟不得不饮。然洛阳临近本庄总舵,若有贼寇,请本庄灭之即可,不必劳师动众。”傅程鹏与姚子剑微微一笑,无视四座之上众人目光,各自归位落座。 此后众人各自无话,气氛颇显沉闷。姚子剑傅程鹏一边品酒,一边打量着厅上众人。除那先前袭击姚子剑的艮山坛坛主秦山之外,其余众人似均无胃口,多停箸不动。狮天镇虽然与众人推杯换盏,然心思显然并不在酒席之中,而一股股灼热气浪仍不断从那须发皆赤的烈火堂堂主郑炎所坐之处传来。姚子剑昔日为质子之时便曾认得这两人,也多与在座众人交好。此时见双方剑拔弩张,亦不由得微感可叹。姚子剑目光流转,落在了魏清波身上。此时酒过三巡,魏清波面色微微红润,衬在雪白的肌肤上更增娇艳,姚子剑念及在碧水潭外所见魏清波胴体娇嫩雪白,竟不禁心中一荡,神思飘荡起来。 姚子剑正在思想,忽闻一阵咳嗽之声,只见狮天镇不知何时已然起身,沉声说道:“今日之筵,蒙皇帝、相国来访,颇为——咳咳——有趣。本座很是尽兴,散了罢!” 狮王庄众人肃然起立,待狮天镇扬长而出后便亦纷纷鱼贯而出,竟无一人留下来招呼姚子剑四人。那大厅转瞬间便即冷冷清清,竟然连仆役庄丁也不见去处。姚子剑大窘,转向了傅程鹏,后者慌忙叩首道:“阴阳舵中机关无穷,道路曲折,若无阴阳舵主引领,常人绝难脱出。彼庄虽不敢与陛下动手,却弃我等于此,亦是威慑试探陛下之意。臣致陛下深入险境,罪该万死!” 姚子剑却扶起了傅程鹏,笑道:“然而傅爱卿既然让朕前来,就必有妙策使朕离开,然否?”傅程鹏闻言微微一笑:“臣不才,先前来时已将道路转折尽数烂熟于胸。”朱恒吉赞道:“傅相国强记之功,名动海内,却要令这狮王庄中人大吃那一惊。” 四人相视一笑,却随着傅程鹏在那空无一人的雕梁画栋之间穿梭往来。约莫走了一盏茶时间,依然不见坎水坛所在,姚子剑忽瞥到一只将猛虎摁于爪下的石狮,便即停下了脚步:“相国,我等方才来过此处。” 傅程鹏原本心中也是满腹怀疑,此时头上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陛下……臣强记之功,绝不会有些许偏差……” 姚子剑两条剑眉竖起,冷声道:“八卦相成,阴阳轮转,狮王迷道,南北莫名。阴阳总舵虽为建筑,却可由巨型机关驱动,房屋变幻,道路改易。我昔日在狮王庄时就听说此一十六字,今日总算见识到了狮王庄的恐怖之处。其机括一旦打开,即使是千军万马也一样会被这奇门遁甲之术困在其中,首尾不得相望。朕没想到狮王庄中人虽然不直接发难,却发动了迷阵企图将我等困于此处。这不关相国的事,是我等太小瞧狮王庄中人了。” 傅程鹏沉吟道:“奇门遁甲为九天玄女传授给黄帝之神术,共有四千零九十六局,再配合八卦气象,阴阳轮转,原本极难破解,不过——” 姚子剑余光一扫,瞥见身后一栋房屋上的黑瓦被突然翻起,随即整座建筑变成了纯白之色。恰在此时,又有一门忽闭,与墙壁无异,而其边墙之上则突然又开一门。那屋子须臾间便即面目全非,不可辨识。姚子剑脸色微变,却仍用平稳声音问道:“不过如何?” 傅程鹏往四周打量了一圈,却道:“此法虽难,却终究有迹可循。若陛下可用龙游之气找出此时变化的规律,臣不才,于此奇门遁甲之术略有耳闻,请试作演算,若非臣自不量力,当可在原本所记路线之上推算出一条生路。” 姚子剑哈哈一笑:“傅爱卿若是也只略有耳闻,那天下怕也没有此道高手了!”说罢,姚子剑拔出了腰间的湛卢之剑,左手捻个剑诀,突然双目精光爆胜,黄袍之上腾起一条五爪金龙,盘旋了几圈便穿墙而去。 傅程鹏口中念念有词,无非甚么“玄武”、“飞宫”、“生门”一类,姚子剑三人不懂,却也不问,只是以内力催动那金龙依着傅程鹏所言往来游曳,将所见言之。只见那傅程鹏手中掐指连算,汗透重衫,领着三人往来而行。走了不到一盏茶时分,却忽然大喝一声:“陛下,便是左三之门!” 姚子剑双眉一挑,爆喝一声:“开!”便见左手第三扇门忽被一物从对面撞开,旋即那条五爪金龙果然从中飞出,缓缓又落在了姚子剑的龙袍之上。姚子剑见状,急忙拉起傅程鹏,运起缩地成寸的功法,转瞬间从那扇门里溜了出去。朱李二将各使轻功随上,鱼贯而出。只见户外碧水蓝天,阳光明媚,已是早晨,四人却正站在碧水潭边。 姚子剑与傅程鹏对视一眼,忽地仰天大笑起来,其声如龙游一般,在那潭边径荡开来,卷起涟漪阵阵。傅程鹏自识得姚子剑以来,便见其始终忧心国事,少有笑容。此时见他笑得舒畅,心中亦是一喜,随之长笑起来,却道:“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龙离浅滩,当可扶摇冲天,再不受人所困矣” 正说之间,狮天镇之声忽在两人耳侧响起:“两位以为这就永脱本庄掌中了?”姚子剑吃了一惊,立时拔剑转身,然而身后却是空空如也,除了朱李二将以外,并无半个人影。姚子剑一惊之后便即心下明了,这必是狮天镇不愿现身,在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威胁两人。姚子剑嘴角微微勾起,用足中气朗声道:“贵庄主既然喝了傅相国的这杯酒,想来必定愿与我天朝永结同欢,又何来掌控之说?” 狮天镇微一沉吟,随即说道:“汝等四人能活着走出阴阳舵,便已是本座心意明证。然傅相国这杯美酒,本座日后必当奉还。” 此次狮天镇说话之时姚子剑早运起天耳通,想寻出狮天镇的所在,却发觉这声音浑浑密密,似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如同千千万万个狮天镇一同说话一般,根本无从辨别来处。姚子剑心知狮天镇内功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只得放弃,道:“此次朕的随从人办,也还请贵庄一并释放。” “他们未能凭自己的本事走出来,便永远出不来了。这是狮王庄的规矩,便是庄主也不可破例。几位若不速行,只怕也要被留在这里。”与狮天镇沙哑嗓音截然相反的甜美柔腻之声忽在四人耳畔响起,令众人不仅全身一颤。却见魏清波不知何时已然立在四人身旁,咯咯娇笑道:“庄主特地令我来送两位过碧水阵,无需多疑。”朱李二将见此人来去无声,不由得心中骇然。 魏清波话音甫落,两人便感到脚下一阵震动,魏清波不知何时打开了机括,与四人缓缓前往潭水彼岸。 姚子剑与傅程鹏两人双足踏岸之时,不禁喜上眉梢,吐出了一口长气,隐隐有逃出生天之感,都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君臣四人谢过了魏清波,正要离去,不料魏清波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金质小盒,递给了姚子剑:“此是本庄庄主特地赠给陛下的物件,望陛下等到了洛阳与大军会和之后方可打开玩赏,相信陛下一定会获益匪浅。” 姚子剑接过了金盒,藏于怀中,谢过了魏清波,哪知又惹出一段是非来,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毕竟盒中何物,还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焚书封侯两得心 除逆征北双议兵(上) 词云: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间。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这一首词,乃辛稼轩公所着,单言那汉飞将军李广,武艺绝伦,用兵如神,直杀得那匈奴闻风丧胆,不敢交兵。终是时运坎坷,屡遭劫难,不得封侯而死,至叫子孙罹难。那为人臣子的,一生所求莫过扬名立万,封妻荫子。是以项王宽和,却因惜爵而众叛亲离;汉帝无礼,只为封地而天下归心。那明主贤君,必当以此为念,以慰众臣之心。 不说这姚子剑两人上路,单提魏清波交付了那件物事,回狮王庄内复命,见着了坎水坛坛主朱坎心与狮天镇。朱坎心见魏清波回来,眉间稍显忧色,问道:“属下还是不明白庄主为何答允此事……” 狮天镇叹了口气,道:“此次朝廷突然发难,可谓事起仓促,我等全未准备,而姚子剑敢亲自前来,朝廷必然有着后手。前日洛阳走访使来报,道姚子剑在洛阳检阅征南大军,本座原以为只是凑巧,如今想来,正是大有文章。我看这傅程鹏胸有成竹,伶俐机辩,未可轻敌。”朱坎心又道:“那何不就扣了彼辈下来?” 狮天镇哼了一声,“若是扣了下来,你想怎地?本座故设阴阳迷道,一来要试他们本事,二来亦是加以威慑,看其心意。如今看来,姚子剑心意决绝,傅程鹏才智惊世,未为可以轻视。若是彼辈坚持不退,我等总不见得便杀了当今天子,枉惹弑君之名。终是要放了出去,反倒堕了本庄威风,又增仇怨。本庄虽然实力强大,终是依赖皇权庇佑。与朝廷结仇,纵使得胜,也必然大伤元气,分崩离析指日可待,将沦为三流帮派。想我狮王庄万世基业,历代好生整治,才有如今规模,怎能因不忍小愤而毁于一旦?” 朱坎心听了,却忽然跪下,压低声音道:“果真如此,庄主何不直接杀上大都,登基称帝,把这皇权夺在手中?”魏清波猛地一颤,看向周围的侍从时,人人神色各异。狮天镇眉头一挑,言道:“本座之心中自有定数。此等言语,原非是尔这等身份说得的。”狮天镇说罢,转身拂袖离去,却道:“朱坎心妄言非语,不可再任坛主之职。传本座之令,叫魏清波继掌坎水坛,至于朱坎心,且调来本座近卫四灵门中任职,另有处分。” 却说这姚子剑与傅程鹏等四人虽然得以生出狮王庄,毕竟惊魂未定,急急如漏网之鱼,忙忙似丧家之犬,日夜趱行,早到洛阳城中,见了驻扎的大军,心头方是松了口气。姚子剑召傅程鹏与褚天剑同来,当着两人之面,打开了魏清波所赠小盒,取出了一件物事来,只唬的那傅程鹏牙齿捉对厮杀,身子软在一旁,说不出话来——原来却是那本题着《江陵傅程鹏》的蓝色簿册。 姚子剑见了,先是一愣,立时明白关窍,哈哈大笑道:“傅爱卿正是国家柱石!”便把那簿册往火烛之上去靠。只见一阵风吹过,火光一晃即灭,一人于梁上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请天子三思。”姚子剑假作失惊,脱手将簿册落在地下,俯身去拾,随手却拔出了腰间湛卢宝剑,飞身而起。全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梁上那人甚至连哼都没哼就落在了地下。姚子剑朗声说道:“此人竟然如此大胆,夜闯皇家禁卫!来人,给朕查验这刺客身份!” 褚天剑见这人竟夜入天子营帐,而直到其发声自家竟全然未觉,不禁面上失色,却斜眼瞥到此人脖颈之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线,显是被姚子剑方才一刃断喉。而这血线已将一处小小的青色纹身劈做两段,那纹身两长一短,正是八卦中的巽风之象。褚天剑认得这是狮王庄巽风坛标识,朝姚子剑使了个眼色,正要禀报,却见姚子剑微微一笑,将手摇了摇,对褚天剑说道:“这刺客来历蹊跷,不知是何方所来,还请褚将军多多用心。”褚天剑登时会意,知姚子剑不愿与狮王庄明着结仇,急忙唱了声喏,指挥侍卫将这尸首拖了出去。 待到帐内仅剩姚傅两人,傅程鹏忽地跪下,连连叩首,道:“臣该死,请陛下降罪。”姚子剑哈哈笑道:“爱卿不必多疑,朕前言爱卿为国家柱石,非为反讽,实是真情。想爱卿前曾言为狮王庄所威胁,必然正是此事。而爱卿知入狮王庄之险,又知为狮王庄所执柄,而不思苟且偷生,仍为朕定下妙计,正是先朕而后己,实为国家之幸,朕之幸也!狮王庄送来此等簿册,又派巽风坛中人监视我等,居心险恶,意图挑拨我等君臣之情,不烧何益!” 言毕姚子剑再取来一只火烛,把那簿册转瞬间烧作了灰烬,竟未一瞥。傅程鹏耸然动容,将从前许多机巧心思尽数收起,自是死心塌地效忠姚子剑不提。 两人正说之间,朱恒吉报来,说道礼部尚书阮雅文求见。姚子剑连忙唤入,那阮雅文行礼已毕,自言前日腹泻难行,万望天子恕罪。子剑便以嘉言抚慰,那阮雅文又问起狮王庄中所见等等来,姚子剑不会说谎,便欲以实情告之。 傅程鹏连使眼色打断,却临场自编了一套说辞,七真三假。那阮雅文又是个志诚君子,坦然不疑,便将此事瞒过去了。阮雅文听得狮王庄中许多见闻来,叹道:“可叹臣贱体不适,竟而不得亲见彼庄之礼!”傅程鹏见阮雅文诚惶诚恐,全然不疑,却在后心中偷笑。次日众人上路,缓缓回京,一路无话。 且说那姚子剑回到大都,解散了兵马,各有军功。召集文武百官庆功,却终究瞒不过凯寇二老,被其套出实情。凯寇二老怒姚、傅二人欺己,称病不朝。寇磊却自召阮雅文入府内责之:“老夫以狮王庄重任托汝,汝随行而去,怎不但不能谏君正礼,更浑浑噩噩,至今不察其事!” 阮雅文至此方知为傅程鹏所欺,羞惭满面,自上书言道:“臣敢言:臣闻明君以礼匡国,昏君以诈取胜。故而文王功德八百,始皇不过数年,盖秦绝礼义以用诈力也!礼,天子不可以无信于天下。今陛下听佞臣之言,背信绝孝,更诈伪以欺国老、尚书以下百官。如是君无信于臣,则臣无信于民。天下无信,礼崩乐坏,将蹈奸秦覆辙,臣深痛之!宜斩傅程鹏以谢天下,奉其首以重修狮王之好!” 姚子剑见奏,召傅程鹏入宫共观,乃作笑曰:“卿前言此儒名盛当从,今朕将从其言以斩卿也!”傅程鹏惶恐称罪,姚子剑乃执其手笑曰:“朕特与相国戏耍也!此公迂病复发,岂听之哉?”君臣大笑,姚子剑乃曰:“今凯寇二老不朝,可复议昔日加官进爵以赏功臣之事矣,只恐此腐儒复作妄语。”傅程鹏乃曰:“臣当庭辩驳,晓之以理,其岂敢多语?”姚子剑卒不复阮雅文之奏。 不数日,朝中宰相傅程鹏奏道:“方今江南贼寇方平,狮王庄又离疏,四方未稳。今东有倭寇扰乱江闽沿海,南有蛮族屡叛云贵郡县。西方赞普塔里苏重统吐蕃,素有侵犯之心,北方百余部诸胡尽归女真,常存南下之意。若有有心之人煽动四境,四方将领权轻位卑,难以服众镇压,如此则必然危害社稷,诚可虑焉。依臣愚意,可以将陛下信臣猛将分封四方守国,一来震慑鼠辈,二来也显得陛下能用功臣之意。” 姚子剑令事下公卿议之,阮雅文果与一班儒生奏曰:“曩者何进破黄巾,分封诸将,遂致汉域割裂,军阀并起,百年纷扰不息,陛下其熟虑之。” 傅程鹏辩曰:“何进,市屠小人也,才不能御下,德不能服众,是以天下叛之。今陛下雄才武略,朝中英才济济,岂是何进之辈能比?众臣爱戴陛下,陛下若裂地封以信臣,孰敢叛乎?使天下本已离心,虽无分封之事,守令百姓岂不叛乎?昔武王建诸侯,赏功臣,而周八百犹存;秦始皇不立同姓,不封功臣,是以秦不过二世。岂偶然哉?大将军家道、车骑将军天剑功大,请先就封。” 上曰:“善。”阮雅文因屡言不用,更兼为傅程鹏所欺,自言:“夫切直之言,非人臣之利,乃国家之福也。今人主虽明,不用忠言,乃令佞臣数欺吾!”遂羞愤成疾,托病不出。姚子剑即令中书省拟诏,颁布天下。诏曰: “唯元年冬月朔,帝念众臣功劳,裂土封之。有左丞相傅程鹏者,内举良将,外退强敌,保皇有功,封咸阳郡侯,备西戎。不令就国,听朝供职。大将军黄家道平叛扶立有功,封天水郡侯,备北胡。不令就国,听朝供职。车骑将军褚天剑,破建业反贼功大,封会稽郡侯,备东夷。卫将军全景明扶立有功,破贼有功,封西川郡侯,备南蛮。嗟尔四人,朕所信焉,今裂土封之,当思忠信之事,为备敌寇。保国安民,可不慎之?使毋负朕。” 当下分封已毕,众人尽皆欢喜不尽,唯有荤顿自恃功大而不得封,心中怨恨。正在封侯之时,却听得一声炮响,满城屋瓦震动。姚子剑大惊,急叫人看时,却道不知何人释放火炮,把大都南门炸得粉碎。早有人奏道这必是符剩文旧部周轰星所为,姚子剑大怒,即令众将各自带兵绕城而搜。 原来那周轰星九里山设伏不成,心下懊恼,却秘密赶制一批开山火炮,夹杂来京,只管绕城释放。其为人心思缜密,众将来时便退,一去便又来放炮。来来回回,众将如何能捉拿得到?满城百姓尽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却有那督造大将刘志秀,奏道有擒贼之方,姚子剑大喜,急问其计。 原来那天朝之中,机关术只有两家厉害,一谓之天造门,一谓之地设门。天造门人多入朝为官,以征战兵器为擅长,而地设门则是有名的掘墓门派,专攻守墓机关一类。故而天造门机关多大开大阖,以攻为主,而地设门机关则精巧慎微,以守为长。这刘志秀单名轩,乃是上界天巧星降世,自幼拜在天造门下,心灵手巧,学成十分本事,更胜其师。只是为了出身不好,便遭同门嫉恨,只任督造大将之职,令他管理京城大小建设,并不得重用。自从助荤顿官复原职以来,见他统兵赫赫,亦心痒之,只是没有建功之机。 当时刘志秀出班奏道:“臣想周轰星之意,不过欲为旧主复仇耳,岂特欲谋逆哉?臣蒙皇恩,自幼学成机关傀儡之术,世间无对。今陛下诚能赐微臣以符剩文尸首,臣能使其手足复动,与生时无异。以此机关傀儡守于城外,不日而周轰星必自缚而前,投于陛下。”天子大喜,即令刘志秀制造机关傀儡。有道是:天暗星天昏地暗,天巧星巧计擒贼。 第九回 焚书封侯两得心 除逆征北双议兵(下) 话犹未决,早闪出那兵部侍郎梅怡庆来,奏道:“量周轰星不过一残卒耳,虽有炮石,终究力寡,何足为惧耳!今以死尸为机关,诈罔为胜机,于礼不合,于心不仁,更为天下笑。臣不要多,请提甲士一百,径往城外搜捕,必斩此贼之首!” 姚子剑心中正厌阮雅文之事,因见这梅怡庆亦是凯寇门生,却道:“爱卿之意甚壮,然捕寇擒贼与阵面厮杀大异,且先令刘志秀试之!”梅怡庆力争不得,归府怨恨,却是刘志秀会做好人,亲诣其府谢罪,备言无奈之意。梅怡庆信之,遂与刘志秀攀谈之下,反为至交,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那周轰星见连日兵马绕城,不敢释放火炮,躲在山中观望京城动静。却有一日见城外兵马调离,心中大喜,急忙喝令亲信部署,将火炮运下,往东门释放。烟尘之中却见前方一条大汉立于门口,周轰星道:“你看那厮,却不是来讨死?”一枚风火雷放出,直奔那大汉而去。却见那大汉不慌不忙,抬起手来便把那雷霆万钧之势的铁弹捏在手中,扔将回去,竟然比火炮更远数倍。周轰星大惊,定睛看时,只吓得魂不附体,则声不得。但见: 铜头包铁脑,钢筋连铁骨。铜头铁脑,上阵何须戴盔,钢筋铁骨,破敌不必穿甲。丈三巨人,原有千斤力量,江南凶将,素来刀剑难侵。穿脑红发如落日,连臂银斧散寒光。红发穿脑,自此首级不落,银斧连臂,以后兵器不离。机关发动万军颓,谁知原是死尸来? 周轰星定睛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却是刘志秀将符剩文尸首做成的机关傀儡。说话的,那符剩文自建业兵败被杀至此,已然数月,却缘何倒能被做成傀儡?原来这符剩文乃天败星降世,天生异象,皮如甲,肉如钢,非但刀枪不侵,更兼不腐不败。褚天剑当时将他尸首随军带来,刘志秀改为机关之时又做手脚,看来竟如生时一般无二。若是换了常人尸体来做成这个机关傀儡时,且不说改造之时骨骼肌肉就当不起那机关之力,纵然做成,不消数日亦早皮消骨烂了。是以刘志秀拟人形机关之策久矣,至今方能一展手脚。 且说那周轰星见了符剩文神威凛凛站在东门,吓得屎尿齐流,倒在地下,连连叩头。却有奋威将军荤顿,立于城上大喊:“兀那周轰星!你家主人早已降服天朝,你犹在那里为非作歹,着实可恶。如今若能迷途知返,投降天朝,尚自能留性命,若是不从时,教你欲得全尸也难!”周轰星吓得手足无措,只管连连扣头,因见符剩文死而复生,便与众亲信降了天朝。这是有名的话本,唤作:天暗星炮打大都城,刘志秀收服周轰星。 当时刘志秀将周轰星押上殿中,姚子剑却令释其缚绑,问道:“朕闻汝以‘轰星’为名,却有何本事,出此大言?”周轰星道:“臣做那火炮,有上中下三等。下等谓之千铳炮,轻便易携,两人即可搬运,更兼不论砖瓦岩石,尽能做炮石射出。有此炮在城,虽连战百日,弹药不绝。中等谓之风火炮,其炮发出,凡有所中,立时化为烈焰,十五步之内尽为焦炭。臣火烧九里山之时,用的便是此炮。上等谓之轰天雷,能发一千八百步外,去若流星,不论山石壁垒,中时尽数成泥。其中炮弹,又有子母、流星、焦雷、焚城、烟雨五色,各有所能。” 姚子剑听说大喜,加封刘志秀为材官将军,就将周轰星赦免了本身罪犯,拨在其管下,令合力研制诸般各色机关炮石之类。比及周轰星知晓符剩文已死,实乃机关傀儡之时,已然莫及,只得平素多与刘志秀亲近,欲要学得其术。看官牢记话头,以后另有分晓。 却说荤顿见姚子剑分封了褚天剑与全静敏两人,心中嫉恨羡慕,便亦欲更立战功以博封侯。只因北方诸胡近岁相安无事,无由用兵,南蛮、倭寇虽数叛,自有全景明、褚天剑镇压。当时却自转出朝中,献上一策道:“陛下分封四方,非止为彰功臣,亦为内震官僚,外御蛮夷之意也。今大将军虽受封天水郡侯,却留朝不谴,恐难御北方。臣于先帝之时尝与胡虏数战,今请不避寒苦,提一旅之师坐镇朔方,观其情势待机而变。退可以保卫北疆,进则俟机直取漠北,剿灭胡虏,为天朝永绝胡患!” 姚子剑闻奏,便令百官议之,却有那兵部侍郎梅怡庆闪出,瞠目怒道:“此正是祸国殃民之计也!荤顿久附叛逆,只思建功立业,全不思国家之患,焉可为将?”姚子剑闻言不喜,却道:“尚书何出此言?” 梅怡庆乃上前奏曰:“北疆胡患,古来有之。商之鬼方、周之戎狄、秦汉匈奴接连不绝,往往侵扰中原不休,中国不过守备而已。及至秦皇汉武之时,亦思永绝北患,故有蒙恬屯兵朔方,冠军勒石燕然之事。以秦汉之强,数击匈奴,深入千里,终不能绝之,反令中原板荡,民不聊生,国遂弱亡。以臣所见,其由有三。” “其一,夫戎狄丑类,兽聚鸟散,逐水草而居,往往千里无人迹。我中原兵马,以战甲刀刃为长,骑士弓箭为短。攻城略地是我所擅,野战游击是敌所长。拒守关隘,胡虏控弦十万不能度古北;出兵漠北,戎狄精骑三千可以忧大军。必欲北出,分兵则众寡难敌,难免李广雁门受围之危;聚众则行军迟缓,恐有轻车云中无功之劳。盖以其地广而民稀,硬弓辅轻骑,我兵少则难敌,军迟则难觅之故也。” (注:汉武帝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李广领万骑出雁门攻击匈奴,然因为众寡悬殊被俘,孤身逃回。同年,轻车将军公孙贺领军出云中,匈奴提前得到消息撤离,无功而返。) “其二,北方蛮荒之地,无以种植。若欲久守,必自中原转输粮草,出雁门,转古北,积朔方。又有胡虏轻骑抄袭,轻兵送之则难全,重兵护之则耗费甚剧,征发十石,至前线不过五斗,皆为途中用度损耗。大军久屯,日费千金,不出数载,则中原疲敝,民不聊生。” 其三,胡虏数分部族,四散漠北。一族强,则胁百族附之,及其弱灭,自有他部兴起,复令诸部。是以汉灭匈奴,鲜卑继之,成五胡乱华之祸。唐吞突厥,回鹘继之,为中原百年之患。北方之地,自林胡以来,而后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回鹘、契丹、女真不绝,虽有可灭者,我终不能长保其地,反令别部遂强,是杀狼喂虎也。” 故古之明君圣人,必保中原为本,只设关隘不令南下,未有兴兵欲灭其种者。盖其战则难胜,其守则巨费,其民不足教化,其地亦不足得之故也。今北方契丹女真两部并立,勾心斗角,无力南侵,而中原疲累,大旱地震在前,反贼为乱在后。自守尚恐不足,何力出兵相攻?况今蜀地蛮夷数叛,江南倭寇屡侵,俱是用兵之处。此两处未平,何故复兴兵北征?臣恐马邑之仇易结而难解,中原之患难除而易生也。” (注:汉武帝元光二年,诱引匈奴进攻马邑。以韩安国、李广、公孙贺等率三十余万大军埋伏,试图诱歼匈奴。然而计划被匈奴识破,劳而无功。从此之后两国断绝和亲,进入战争状态。) 荤顿听了,不待姚子剑发言,便驳斥道:“北胡之患,自天朝立国有之。历朝无不北向用兵,互有胜负,何有如此之患?今陛下登基、万民仰慕,自当开疆拓土,流传千古。汝虽掌兵部,不过一介腐儒,岂有我亲上疆场杀敌之人所知详细?” 姚子剑闻言,却问那大将军黄家道曰:“卿官居大将军,为武将之首,是朕之卫青、李靖也,今胡虏之事,卿以为如何?” 黄家道便上前言道:“两位所争,非用兵之道,乃立国之道耳。臣一介武夫,只知军事,何足同议?”姚子剑笑道:“卿试言之。”黄家道遂奏道:“臣实不知仓禀百姓之事。然陛下若可予臣精骑五万、辎重不计,臣自信可于三年之内尽灭北胡。予臣甲士三万、良马八千、粮饷上亿,臣可勒兵北境,令诸胡入朝。如不能支,臣保境安民有余,未敢言征伐之事。” 姚子剑便问那傅程鹏道:“大将军所言粮草军械,饷银军备,耗费甚剧。相国以为如何?”傅程鹏亦以梅怡庆所言为是,然虑张衫耀事发,颇有将荤顿谴出之意,便奏言曰:“大将军所言,恐国中空虚,尚未能备。然臣闻契丹、女真二者今已释兵怨,连接诸部,恐有所南图。今虽不应大费刀兵,却可使奋威将军领五千精锐屯住朔方观其动静,再定后策。” 姚子剑闻言大喜,便令以此而行。却又有兵部员外郎陈研坤素知荤顿暴虐好杀,恐其擅兴刀兵,难以后制,却又越班言道:“相国所言甚是,然则虽令奋威将军北镇朔方,当得一员良将为副,同掌兵马。”姚子剑亦虑荤顿独掌兵权恐有他谋,便准此议。却有黄家道保举奉车都尉五原汪芸,有勇有谋,可堪其任。姚子剑遂以奋威将军荤顿为镇北大都督,汪芸为朔方太守、镇北副都督,领兵屯驻朔方,探听北胡消息,此是后话不提。 话分两头,却说那会稽郡侯褚天剑领了平定倭寇镇守吴越之责,辞圣就国,于路却又听说一个消息,立时只气的面如喋血,气若蛮牛,怒发冲冠,竟两眼一黑,昏倒过去。但见: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毕竟是何消息,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智云龙巧设激将法 莽任萌大闹留守府 诗云: 兵去人归日,花开雪霁天。 川原荒宿草,墟落动新烟。 困鼠鸣虚壁,饥乌啄废田。 似闻人语声,县吏已催钱。 这世间最伤民力的,便是战争一事。且不论那杀得尸横遍野之时叫多少兵丁罹难,只说兵戈已毕之后,府库破费,尸体横野,瘟疫横行,更兼农业荒废,田园荒芜,百姓家家户户不得余粮。便是那鼠类、乌鸦之流,亦难以饱食,何况人哉?是以老子曰: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当此之时,纵不开仓赈民,亦当轻徭薄税,以安百姓,以复民生,如汉时文景故事也。若当此百姓流离之时,更有一班贪官污吏要去夺他最后的那些口食,岂能不应着那“官逼民反”一句? 且说这褚天剑当时接到了建业留守阮浚急报,称说被那反贼余党云龙大闹了建业,抢走了沈米凡。褚天剑大怒,急令人探听备细。 原来昔日四凶乱后,涛铁甥女沈米凡来投符剩文之时,便是云龙迎送,当时云龙便见那沈米凡十分姿色,心中动意。沈米凡见云龙相貌堂堂,亦数瞩目留意,云龙见在眼中,只因自身职位低微,未敢开口。而后符剩文阅军之时,沈米凡瞧见云龙武艺非凡,芳心大悦,谴人与云龙私通款曲,约往府后一见,遂私定终生。云龙大喜,乃为誓曰:“若此生不以小姐为念时,教云龙众叛亲离,死于炮火之下。” 后来云龙突围送信之际,请符剩文赐婚,符剩文虽然一时许之,却并无此意。建业城破之时,云龙领着柴桑一支军马来接应符剩文,恰逢符剩文兵败而逃,便率军拦住官军追兵,大杀了一阵,阵斩了那新降反将绒里。终因寡不敌众,率军退回柴桑时,周轰星已然弃城而走。 云龙没奈何,只得就地遣散了众军,自家却是挂念沈米凡,妆作农夫,夹在难民之中混入了建业。却见到符剩文府前密密麻麻列着无数军士,不敢靠近,只在旁边住下。连日却听得褚天剑满城搜寻沈米凡,云龙不知沈米凡已被荤顿劫走,只道失陷于乱兵之中,不由得心下惊惧。 后来闻得全景明擒来符剩文时,云龙有心去救,计议尚自未定,符剩文却已然为褚天剑所杀,便只得罢了,依先在城中住下。云龙待到朝廷大军撤走多日,再去沈米凡居所哨探时,都只说先前那宰相傅程鹏差了员大将取走了。又打探了数日,也不知再有消息,只得收拾行装,指望寻上大都去,虽然不能敌得当朝宰相,总要见着一面才好。 也是合该有事,此日正在道上走时,却听得吵闹之声。捱过去看时,原来是个长大汉子在和三四个留守府中的兵卫放对。云龙定睛看那人时,但见: 双眉剔竖,两目晶莹。腮边倦结淡红须,耳后蓬松长短发。疙瘩脸横生怪肉,邋遢嘴露出獠牙。粗豪气质,浑如生铁团成;狡悍身材,却似顽铜铸就。师从如龙金银棍,行事常莽由真性。好个一条刚直汉,须知不是等闲人。 却认得这汉子乃是全景明次徒任萌,昔日全景明擒得符剩文往城中夸耀之时云龙倒也见过。却是听闻此人因感染风寒,未曾朝京。此时喝醉了酒,不知为何却来留守府闹事。那任萌手起拳落,早把一个兵卫打翻在地,其余几个害怕他勇猛,不敢上前,只团团围住。云龙心下见机,大步向前,从后一把抱住任萌,口中喊道:“任大哥,如何却在这里厮闹!” 云龙向兵卫赔了礼道:“任大哥今日多灌了几杯黄汤,无意得罪,还希望诸位看在全教师的面子上不要计较。”口上说着,手下却用小擒拿手扣住了任萌,也不管他如何,拉着便往人丛外走。拖到旁边一处僻静茶馆,云龙令茶博士沏了浓浓一壶醒酒茶,灌下任萌肚去。 任萌酒略醒,想起前事不禁后怕,当时翻下椅来,纳头便拜。云龙连忙扶起,却听那任萌说道:“若非仁兄古道热肠,仗义相解,小弟今日倒难收场。”云龙呵呵笑道:“任大哥不必多礼,小弟乃是襄阳人氏,蒙全教头曾点播过几路棍法,是以今日认得任大哥,却来帮衬。却不知任大哥与那大人们却有甚么过不去,惹动留守府近卫?” 任萌呸的一声,把一口浓痰啐在地上,骂道:“仁兄不知,昔日俺师傅擒得了那匪首符剩文,押上建业来,多受这褚天剑欺侮,却喜有个荤顿先锋能做好人,才免了许多气恼。岂知那荤顿先锋为是陪着俺师傅,却被褚天剑那厮闯入帐中抢了一个女子,如今寄在这留守阮浚处。俺师傅过意不去,令俺假作风寒,留在城中,俟机打探这女子消息。没想小弟今日贪嘴,多喝了两碗,激发了胸中之情来,却险些误了大事。” 云龙听在心里,又惊又怒,自是暗暗计较,仍生怕有差,却问:“任大哥可知这女子是何来历?” 任萌道:“俺也不知,只听人说好像原本也是那荤先锋在城内掠来的,似还是那匪首符剩文的什么义女。” 云龙心中暗喜,却不觉把这手中茶碗捏得粉碎,急忙佯怒道:“这阮浚原来这等可恶,我却不知。任大哥,小弟得蒙全教头指点枪棒,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日师门有用,小弟怎可袖手旁观!任大哥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那任萌本是个莽夫,当时听得此话,哪里按奈得住,一掌把桌子拍做两段,喝到:“足下与俺师傅不过数日恩情,尚且如此重义,俺深受师恩十数年,岂能碌碌无为,退居仁兄之后!” 云龙见满座之人尽把头望向两人,急忙道:“此处耳目众多,任大哥噤声!”正拉着任萌出去,却听得街上吵闹之声,两人出去看时,却是一支铁甲骑兵开过,随后跟着许多轻甲兵士,只管四处劫掠,把一众街市之人赶得乱跑。 云龙两人挨在人丛里问时,却有个老者说道:“两位原来不知。如今皇上要检阅讨贼大军,上头持了兵符,连夜赶来建业,教把精壮兵马点起,立时北上洛阳会和。那精锐军马还好,反是那不入选的杂牌军,及原属反贼的降军,倒是最无军纪。这许多军中将佐,每日只知**百姓,哪里却会约束兵马。借准备粮草辎重为由,只管纵部下四处骚扰百姓。” 云龙听罢大喜,急扯着任萌到了一处小巷之中,说道:“此正是天助我也!任大哥若是果然想要为师门出力,小弟却有一计,管教这阮浚手足无措,也出了全教头心中这口恶气,才见得我等孝顺。” 任萌听了大喜,忙问其计。云龙说道只需如此如此,必可成事,听得任萌大喜。此时任萌却才省起一事,忙问道:“俺与仁兄说了半日,却未曾请教姓名?”云龙笑道:“小弟姓胡,名大。”说话的,为何这云龙却自称胡大?原来云龙自知前番突围送信,必为官军通缉,不敢轻易透露真实名姓。只因是羌胡人氏,便自称姓胡。两人当时定下了计策,约定明夜大军出发了便去行事,各自回头准备,一日无话。 却说那夜阮浚正在留守府中夜读,忽然听见府门口喧嚷之声,早有家丁来报,说道门口一群灾民吵闹不已,直要抢入来见阮大人。阮浚大怒,急忙到门口去看时,早见数十个百姓纷纷攘攘,冲击侍卫,口中只说要见阮大人。众人见了阮浚,更加纷扰,控诉军队压榨百姓之事,要阮浚将为首军官法办。 众言纷纷,阮浚却是大怒道:“我量你这等刁民俱是从贼乱党,当时城破,依着本官意思,都是该死的罪犯。如今朝廷隆恩,赦尔等各自归家,不究罪过,哪想尔等凶顽不改,又来留守府前闹事!来人,给本官尽数赶出,再不走者,如反贼残党杀之!” 众兵卫得令,大刀长戟向前,来驱赶这方百姓。这百姓之中却有数个长大汉子,把住了兵卫在那里争执,四方却涌出愈来愈多难民,都只管口中嚷嚷着向前便挤。又有好事之人见了,四方奔走相告,不多时早有百余人熙攘而前,那兵卫渐渐拦挡不住。阮浚知若不早加制止,必然酿成民变,有心调军队来击杀乱民,却被把住了府门,出去不得。 阮浚心下慌张,只管喝令家丁精壮都上前阻拦,哪里拦挡的住。却见有一条长大汉子分开众人而来,口中喊着:“留守休慌,俺来助你!”阮浚心中一轻,急忙招呼那汉子近前,却见那汉子大踏步而前,站到了兵卫面前,砰的一拳早把为首一个侍卫打倒在地。阮浚大惊,那汉子却一手揪过了阮浚,喝到:“这等贪官污吏,留之何益!” 一众灾民见那汉子动了手,群情激奋,你争我抢,一时涌入这守备府中,只管打砸。阮浚府中虽也有兵卫家丁,此时见阮浚被擒,本就乱作一团,哪里是那上百乱民的对手?只各自做鸟兽散了。 待众人抢掠的够了,那汉子却阮浚丢在地上,召集众人都来。阮浚只道要杀自己,早唬得魂不附体,浑身犹如筛糠一般抖个不住。说话的,这汉子是谁?原来正是任萌。两人先煽动了乱民,此时再借机撞入府来,却让云龙趁乱救出沈米凡来,是为瞒天过海之计也。 那任萌召集了灾民,问阮浚道:“你这狗官,可都知罪?”阮浚吓得话也说不得,只管抱头颤抖。任萌把阮浚一脚踢倒在地,骂道:“你这狗官,若是速速将自来搜刮的民脂民膏尽数归还百姓,还能留你一条狗命,不然立时教你身首异处!” 阮浚连连叩首,颤声道:“下官知道,下官知道。府中财物都献与大侠,只求大侠高抬贵手,放下官一条生路。” 任萌将阮浚拴在了庭柱之上,自家混在难民之中,钻出府去了,却去秦淮河边约定之处等待云龙取齐,直等了一个更次,哪里却等得到?任萌此时方知被云龙所欺,勃然大怒,自思阮浚一旦得卫兵所救,自家必然被通缉,不敢回城,只得往深山里旧时居所躲避去了。 却说云龙当时趁乱潜入后府,杀散了侍卫,接着了沈米凡。两人相见,不胜欢喜,不及细叙别情,急忙出了府衙,混在乱民之中往城外便走。 哪知那日城内守军得知留守府有变,急忙调遣兵马四处镇压乱民。云龙两人堪堪走到北门,身后兵马赶来,众人都要急急出城,你推我搡,竟又与沈米凡在人丛之中失落了。 云龙到得城外,往来寻觅不见沈米凡,心下焦虑,只道其被众人推搡,没能出城,急忙折回去寻觅,哪里却能找到?原来这沈米凡随着人潮出城,不见云龙,心下惊慌,四下觅路而走,又不识路径,看看天色渐明,却在小道之上撞到了一个光头和尚。有道是:方出狼窝,又入虎口。毕竟这和尚是谁,还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西明和尚单擒沈米凡 云龙豪杰独战四骁将(上) 诗云: 卑男哄弄获僧衣, 脱了凡尘下翠微。 俨抱佛经谈五戒, 路逢财色眼偷飞。 那佛教自释迦摩尼草创,汉时传入中土,便即于此生根,愈发兴盛起来。原来这世间高僧大德虽有,却是那等奸僧居多,为了省这一分出家人的田赋徭役,便即抛弃满头青丝,告得一本度牒,好来快活过日罢了,那里却来参禅念佛?又偏有那几个如梁武帝般喜佛的帝王,便大兴土木修造寺庙,常常摆下水陆道场传扬教义,正不知耗费了国家多少钱粮。是以苏东坡云:不毒不秃,不秃不毒,转秃转毒,转毒转秃。盖是讽刺这等奸僧也。 却说这沈米凡趁乱一路奔逃,却于小路之上撞见了个和尚。那和尚见了沈米凡姿色非常,又是深夜一人急急而行,心内纳罕,向前打个稽首,问道:“这位女施主,如何孤自一人在这荒郊野岭而走?”沈米凡见这和尚相貌慈和,语音温柔,不由得将那心中之事尽数吐出。这不说不要紧,那和尚当时听得此事,顿时喜上眉梢,笑道:“妙哉,妙哉!想不到小僧发迹在此处!” 沈米凡听了嗔道:“我好心将自家烦恼说与你听,指望大和尚指点迷津,你怎么全无些出家人的样子,倒笑起来?”那和尚笑道:“女施主原来不知,小僧乃是天朝国师红轮上师的再传大弟子,法号西明,奉本师法旨,教来江南之地取一份功劳。女施主身份非常,若是随小僧回去建业,岂不是作成小僧的一妆造化?” 原来这西明和尚本是氓徒出身,因是家中难以过活,方才拜在红轮上师门下。其样貌慈和,内心狡诈,因见红轮上师法术高深,便专心研习。其心思虽然狡诈,天赋却是奇高,数月间竟为同辈之中翘楚。其师荐于红轮上师面前,不料上师见其心志不良,却道:“佛法佛法,先有佛而后有法。心中无佛,何以习法?”却令不得再教他本事。 西明心中恼怒,却也害怕红轮上师威名,并不发作,只唯唯称是,却对其师曰:“上师虽然误解于吾,其理是也。佛门弟子以参禅为上,法术者不过为辅而已。此皆是个人命数,何苦强求哉!”其师大奇之,曰:“汝佛法根性超脱俗物,吾不如也。良玉埋没,此是上师之误也。”遂许每夜偷传法术。 自此之后,西明每日白天假作念佛,夜间偷学法术,忽忽数载,竟也有小成。一夜观天上星相,忽见江南分野罡星大作,掐指一算,料到此去当有富贵。那红轮上师有一个法宝,唤作铁乾坤,可以夺人气力以为己用,西明趁夜盗了这件宝贝,径投江南而来,却好撞着沈米凡。 当时西明和尚再不等沈米凡多言,抬手扣住了沈米凡手腕,运一股真气封住了其周身大穴,立时行动不得。西明和尚抬手抓起了沈米凡,大踏步便往建业而来。沈米凡于路悔恨不已,却是无计挣脱,只得随他去了。 话不多说,这西明和尚早已行到建业城边。把门兵士遭了前夜这场惊恐,如今哪敢怠慢?看见西明和尚来路蹊跷,急忙上前拦住盘问。那西明和尚呵呵大笑道:“莫来缠我,莫来缠我!小僧有要事须办!”那西明口中念个法诀,催动铁乾坤之力来。这把门的兵士竟一个个膝盖酸软,移动不得,只得看着这西明和尚入去了。 一路众人见这和尚这等厉害,一个个吓得惊慌失措,四处躲避去了,连那沈米凡也是看得呆了。这西明和尚也不管,扛着沈米凡径直走到守备府前。却见房屋坏败,砖瓦遍地,正是前一晚众人劫掠的景象。西明哈哈大笑,声振屋瓦:“想这守备必然也是个无能之人,竟使府邸破落如此!” 却说这阮浚受了昨夜一场惊恐,虽然终得赶来守军所救,毕竟屋舍衰败,家中财物被劫掠一空。此时正召集了一应官员商议申报朝廷镇压乱民,却听见门外一人放身大笑,言语冒犯,哪能不怒?急令侍卫出去看时,却走入一个光头和尚。那和尚把沈米凡往地上一放,说道:“那守备,且来看此女是何人?”阮浚认得是沈米凡,顿时惊喜交集,把一腔懊恼都放在一旁,问道:“上师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那西明和尚讲了自家来历,又道:“小僧昨夜仰观天象,看来留守大人今日还有一劫。况且此女既然被小僧捉回,昨夜煽动乱民之反贼定会再来。此时留守府已然残缺破烂,不可固守,留守大人应当与此女迁到军营之中,令众军加紧巡逻,以备万全。” 阮浚听了大喜道:“大师所言,正和下官心意。”便令众人四处准备,自家却与西明牢牢看住了沈米凡,移到军营之中。 却说那云龙打探了一日,不见沈米凡消息,心下焦躁,恼将起来,咬碎两口钢牙,要去杀这阮浚出气。待寻到留守府中,早已人去屋空,并无半个鬼影。云龙不知那阮浚何在,只得在街上乱走。也是那云龙该有这一劫,却听见一处屋后隐约传来喝骂之声。云龙探头去看时,却是两个官兵拿住了一个老叟,只以乱民为名,要诈他财物。云龙定睛细看,却认得这老叟是前街卖饼的王大,昔日也曾买过他饼吃。 云龙胸中正恼,因见这两个官兵仗势欺人,哪里忍得住?当时一脚蹬开了房门,指着那两个官兵便骂:“尔等是何处的军汉,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财物?”那两个官兵骄横惯了,登时勃然大怒,回过头来便要打云龙。云龙不慌不忙,见一个军汉近前,轻轻一闪身避过其拳,就使小擒拿手法,喀的一下,早将其右腕掰折,又是一记手刀斩在其后颈,立时昏厥过去。 另一个官兵见云龙这等厉害,急抽刀在手,大喝一声当头斩下。云龙怒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不过言语冲突,如何便来伤我性命?”那兵不应,只管砍来,云龙将左手一摆,竟把那刀震开,旋即蹂身而上,把右拳往那官兵脸上一晃。那官兵大惊,急要躲时,不意云龙左手早夺了这刀来,顺势一下,早取了其性命。 王大见云龙杀了官兵,只唬的面无人色,便道:“苦也!你那何处汉子,如何在我家中伤了官兵性命?老夫却不吃你连累!”急忙夺门便走。 云龙笑一声,把手轻轻一探,早将王大拿在手里,道:“王老丈休忧,我乃符太守手下兵马提辖云龙是也,昔日也曾买你饼吃。今日只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别无恶意。” 王大此刻被云龙提在手中,一把几十斤的老骨头如何挣扎得动?因见云龙无有恶意,便陪个笑脸道:“原来是云提辖,是老夫老眼昏花,竟未识得。今日之恩无以为报,便请往屋后吃一杯淡茶再走。”云龙谢过,放下了王大往屋后便走,王大急掩上了房门,便随云龙入屋,便去厨房沏茶。 云龙于房中坐了许久,却不见王大奉茶来,肚中正在生疑,却听得屋外人声嘈杂,竟又是一伙官兵抢将入来。却原来是那王大见杀死了官兵,诚恐惹祸,却借沏茶之名自小门溜出,竟寻见了寻街的官兵,说道:“有反贼云龙,霸占小老儿家中,又杀了两位兵爷。今特来出首,万望兵爷莫罪。” 那伙兵丁听了,便押着王大来屋中拿人,恰见云龙。那王大一见云龙,便把手指着道:“逆贼便是此人,两位兵爷见杀在外,实与小老儿无干!”云龙勃然大怒,便道:“我本好心救你,如何恩将仇报?” 云龙当时胸中气愤,拔步上来便要拿这王大。那伙官兵可十余人,见云龙气势汹汹心中本怯,却见他并无兵器,又兼孤身一人,便各自拔刀举枪来杀云龙。云龙凌然不惧,见为首一人把枪戳来,便伸手一绕,缠上那枪头,发力一夺,早抢在手中。顺势一顶,枪柄正中那人胸口,立时昏厥过去。 此刻恰有两人一左一右,各自举刀来砍,云龙一仰身避过左边那刀,顺势把那枪杆一扫,立时将右手那人双腿打断,摔倒在地。又起身把那枪一挑,早把左手那兵勇打翻。那伙军士见云龙转瞬之间便打翻三人,更兼夺枪在手,神威凛凛,发声喊,一齐抢上。云龙喝一声,把那杆枪使动开来,早又连挑数人。 云龙正斗之间,瞥眼望见王大要跑,立时怒从心起,也不理众兵丁,一个腾跃朝着王大扑去,一枪当头扫下。王大一闪,那枪扫在墙上,竟把一面土墙打烂,这兵勇的木枪亦吃不起云龙神力,喀的一声从中断作两截。云龙见王大已跑去街上,便运起神力将那半截断枪掷出,这断茬之处亦是十分锋利,竟立时透胸而过,将王大杀死于街上。 街上人见云龙如此行凶,惊呼一声各自逃窜。云龙待回头寻那伙兵勇时,亦各自而逃了,唯有几个断腿晕厥的无处可走。云龙恼动了凶性,随手取过一柄刀来,早将几个兵勇尽数杀死,恰要来杀最后一个,却听那人叫道:“云提辖莫要杀我!我本王辉手下士卒,没奈何投降官军。却望看在昔日同袍,于符太守面子上饶我则个!” 云龙便一脚踏住了那人,喝问道:“既要活命,且说那阮浚藏身何处?”那人慌忙道:“今日已将阖家搬去军营之中驻扎。”云龙便道:“你这厮本效命符公,如何相负!别个尚且可饶,独饶你不过!”遂一刀斩下,不料那刀本非良品,连杀数人那刃早卷了,这一刀下去竟不能斩断皮肉,独独将那人颈骨敲烂,虽然活不得,却一时亦死不了,嗬嗬喘气不迭。 第十一回 西明和尚单擒沈米凡 云龙豪杰独战四骁将(下) 此时那伙逃命了的兵勇知会了本营兵马,作数十人队伍来拿云龙,已至街上。云龙孤身一人不愿恋战,却自那些士卒身上搜出了些银两,又剥了一套士卒衣服揣在怀中,自后门无人处翻墙溜回下处,换去了血衣,将银两买了酒肉,吃了个酒足饭饱。 云龙听得街上纷纷攘攘,要挨家挨户捉拿贼人云龙,只冷笑一声。他取了披挂刀枪,将那官兵衣服罩在外头,便混去军营口埋伏。过了多时,云龙听得三更鼓响,看看四处无人,托地跳入军营围墙之内。 也是天意要叫云龙逢着那西明和尚,此时建业城中因是镇压乱民严苛,这等官军多有连坐刑讯之类,却恼了为头砸抢留守府的一伙好汉。有道是官逼民反,那夜发作起来,以东门李秉为首,一众人杀了东门军士,放火大烧民房,扬言要杀尽狗官。一时间城内人声鼎沸,人人惶惶不安。阮浚无奈,只得调了一支兵马前去镇压。 此时建业城内本就被褚天剑朝京调走了大半精壮,留下的兵马苦不甚多,又多是反军降卒,此时见乱民势大,谁肯用力向前?只管连连败退,也有逃跑的,也有投降的。却被云龙见着机会,摸到草料场中,便去身边摸出火种来,也放起火来。 那时阮浚见城中两处火起,呐喊之声震天动地,正不知有多少乱民杀来。只吓得肝胆俱寒,哪敢久留?急令众人收拾起身,指望弃城而逃。火光烟尘之间,却见刀光乱闪,似有敌贼杀来,连忙喝令手下四个骁将帅兵拦住,自家却与西明和尚并几个亲信取了家眷往北而逃。那四将急忙上前看时,来者却只有一人,但见: 头戴凤翅卷云冠,身穿鱼鳞镔铁甲。手执滚金枪如龙,腰悬披风刀似虎。挂一张铁胎弓,悬一壶凿子箭。披一件白战袍,跨一匹银鬃马。面白唇红,微须三绺;腰圆膀阔,头大声洪。真个是:英雄盖世无双将,百万军中第一人! 原来正是那云龙见城内大乱,便杀入官军马厩之中夺了一匹好马,趁乱直杀过来。当时弯弓搭箭,早把一将射于马下。剩下三将见了,心下早怯,被云龙抢进身来,又是一将早被戳于马下。剩下两将不敢抵敌,急忙守住门户,催促兵士一齐上前,大刀长枪围住了云龙。 云龙不慌不忙,把一杆枪使得神出鬼没,众兵士人数虽多,都是老弱病残,哪里能进到五步之内?那两将见云龙这等厉害,自保尚且不足,怎能指挥兵士厮杀?却只是仗着人数众多,缠住了云龙任其乱杀而已。 云龙遥遥望见阮浚奔逃而去,身边却又有一个女子,不是沈米凡又能是谁?云龙急于上前,却苦于被这众人缠住,不由得勃然大怒,奋起神威。枪交左手,右拔腰刀,往来腾跃,忽而上鞍,忽而下马。那军士不是被一枪捅个对穿,便是被一刀劈做两段。只见血光阵阵,惨叫之声不绝于耳。那众兵士心下恐惧,发声喊都要逃走。 那两将慌忙也要走时,云龙却早枪尖一掠,将一人齐肩削去了一条手臂,反手又将另一将打下马来,就马蹄下做了亡魂。云龙也不管那众军士,催起胯下马,便往前去赶那阮浚。有道是:百战百胜非圣手,人外有人定须知。毕竟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西明河上擒将 栩杨洞中结义(上) 诗云: 韩魏多奇节,倜傥遗声利。 共矜然诺心,各负纵横志。 结交一言重,相期千里至。 绿沉明月弦,金络浮云辔。 吹箫入吴市,击筑游燕肆。 寻源博望侯,结客远相求。 少年怀一顾,长驱背陇头。 焰焰戈霜动,耿耿剑虹浮。 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 云起龙沙暗,木落雁门秋。 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 人生在世,最少的是知音。人人生而不同,长成境遇又是不同,纵使是那亲生兄弟,亦常有许多观念不和,何况他人?这世间多少有才之士,心怀不世之志,只是得不到个鉴赏之人。是以伯牙一亡,子期乃摔琴绝奏,终无高山流水;子光听萧,伍员乃献计刺僚,成就吴王霸业;燕丹沽酒,荆轲乃萧萧易水,图穷击秦殿上;玄德顾庐,孔明乃破曹定蜀,两朝死而后已。更有种种,如那管鲍、蔺廉之属,尽是千秋美话。知得一知己之难,方知何以有那许多舍生全知己之人,正是:得知己如此,此生何憾! 却说那云龙斩了四将,杀散了众兵士,策马便去追赶那阮浚。直追到秦淮河边,才见前方阮浚等人正携着沈米凡疾走。云龙爆喝一声,连加数鞭,眼看将要赶上阮浚,不料座马奔袭脱力,失了前蹄,把云龙颠下马来。那阮浚急忙令众人登了河边一条小船,登时荡将开去。等云龙赶到河边,阮浚早已在江中了。云龙眼尖,瞥见旁边有一叶渔船飘来,一个纵身跳到船上,对那撑船的渔夫道:“丈人可为我速速赶上前头那艘船时,决计不敢短少相赠银两!” 那渔夫见云龙身材魁梧,浑身浴血,杀气冲天,手中长枪微微颤动,心下早先有三分恐惧,不敢不听,执橹向前一荡,便驾船去赶阮浚。这渔舟轻快,不过多时与阮浚船尾已然不到一丈。西明和尚见云龙来的凶猛,飞手一个飞蝗石打去,却被云龙轻轻一抄,抓在手里。官军船上,也有几个会射的,张弓搭箭照着云龙和那艄公射去。云龙眼明手快,舞起长枪,并没有半个箭头落在两人身上。饶是如此,也把那艄公吓得面如土色。 西明和尚原先欺云龙孤身一人,心下怠慢,此时见他这等身手,不由得也暗地吃一惊,缓缓抽出戒刀在手,喝问道:“兀那反贼!我想你这厮孤身一人,如何敢来撩拨你佛爷的虎须?”云龙将手中抢指着西明笑道:“你这秃驴却不知你龙爷爷的厉害!”说罢,将手一挥,将那飞蝗石掷出去,早把官军船上艄公打下水去。此时两船离得近了,阮浚就火光下看去,却认得是当日符剩文手下连杀数将突围送信的杀神,吓的惊慌失策,忙躲到了西明和尚身后。云龙看了冷笑。 不料阮浚手下亲信中却有个会水的,唤作翻江龙庞冰,当时泅到云龙船下,趁云龙疏忽之际拔了船塞,登时江水便往船中乱滚。云龙虽然英雄豪杰,却不会水,眼见坐船将没,就船上放了长枪,奔到船头纵身而起,指望跳到阮浚船上。哪料到那里西明和尚口中念念有词,催动那铁乾坤,做起法来,云龙立时觉得手足酸软,移动不得。云龙身在半空,身下便是滚滚河水,怎能不慌?却被西明和尚觑的较亲,抬手又是一个飞蝗石打来,正中额角,被打下水去,连吃了几口江水,不多时便昏厥过去,早有官军船上的挠钩手搭去绑了。 阮浚见捉了云龙,登时不胜之喜。急忙令会撑船的把船泊到了秦淮河边,把云龙绑的死死地,押解上柴桑去调集救兵平乱,也显得自家虽然丢了建业,仍有大功抵过。云龙此时醒来,终是见到了这魂牵梦绕的沈米凡,然而竟是如此情形,也只得相视苦笑罢了。 却说阮浚连夜赶路,到了柴桑,令人去建业哨探了备细,却得知一伙乱民杀散了兵丁,以李秉为首拒城而反,整顿人众四处掠地。阮浚急叫西明和尚来商议时,那和尚说道:“依小僧想时,如今江南军马大多被调遣朝圣,各郡县剩下不过老弱病残。这建业乃是江南第一个大去处,尚且被这伙乱民抢占了,再调集别处兵马多也无益。当今之计,只是先打点周围郡县官员,瞒过此事。速速将云龙解上京城,送到褚天剑府中,别请大队军马镇压。褚天剑因平定建业反贼得功,必然不敢向圣上奏明建业再反。就是有周围郡县上报之时,他也要压了下来。况且此时见抓了云龙,必然大喜,于公于私都当帮恩相了结此事。想昔日符剩文数万雄兵尚且被褚天剑打破,量这伙草贼济得甚事!这正是化祸为福之计也!” 阮浚闻计大喜,急修书一封,令两个心腹体己之人,无非便是那张三李四,打了一副囚车,押着云龙绕路送上京城去,嘱咐再三要仔细看管,便任他上路去了。 却说张三李四与云龙三人向北而行,不消两日早到江北,入了徐州地界。此地先前饱受符剩文攻伐之苦,一路都无甚人烟。两人只管赶路,不觉错过了宿头,放眼望去,并无半个人家。李四慌将上来,问道:“三哥,此地如此荒凉,若是无处安身,可如何是好?”张三道:“如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能赶路,只是随处囫囵睡了罢。偏生又带着这个贼囚,倒要留一人守夜才好。” 两人便定了张三守前夜,李四守后夜。云龙只在囚车里装睡,却把两人的话都听在肚里。此时乃是冬月,虽在江南,夜来也是寒冷非常。张三面着一堆篝火,尚且瑟瑟发抖,只得喝酒御寒。看到囚车里云龙睡着,便将一口痰啐在地上,骂道:“你这贼骨头睡得安稳,倒要老爷在这吹冷风。”好容易熬了一阵,困倦不过,便去推那李四:“已是子时了,还不起来值夜?” 这李四正睡得舒服,却被张三搅了一番好梦,迷糊之中乱将言语推诿,只是不起。张三连唤了数次,李四只是要睡,张三大怒,一脚踢那李四起来,骂道:“你这直娘贼,更鼓打了多时,怎地只管推诿,不来换班,叫你爷吹这冷风?”李四此时醒来,寒冷非常,也是大怒道:“你这扯谎不打稿的贼骨头!这里连户人家也无,你却从哪里听来的更鼓?正是当面扯谎,还来耍弄你老爷!” 第十二回 西明河上擒将 栩杨洞中结义(下) 张三被李四拆穿了把戏,也恼将上来,两颊通红,仗着酒劲就来打这李四。两人扯作一团厮打,却倒在地上滚灭了这堆篝火。李四骂道:“你这入娘贼,只管与乃公厮打。如今这寒夜里扑灭了篝火,大家只是死休!”张三也怒道:“你爷让你起便起,如何有许多推诿,到来怪在你爷头上!”两人又骂了一阵,身体寒冷不过,搂作一团睡过去了。 云龙听得两人吵闹,微微睁眼看得清楚,却依旧假装未醒。云龙自月光下见两人睡的深沉,摸出身边藏着的锉刀,去挫那镣铐,不消一顿饭功夫便已经见了一道深痕。云龙忽然见李四梦中微一抽搐,害怕两人醒来,运足指力,便去扯那手铐脚镣。这枷锁先被锉刀挫坏,哪里当得云龙神力,铮的一声早断成两截。云龙更又打坏了囚车,舞起枷锁上铁链,借着月光,照着张三脑壳砸去,登时砸的昏倒过去。李四惊醒时,早被云龙一脚踏住,也一铁链砸倒。云龙却把两人用铁链绑了,拴在囚车之上。 云龙砸晕了两人,就李四身边摸出刀来佩了,又觉得肚饥口渴,把葫芦里的烈酒一干而尽。再于两人身上觅出了银两,踉踉跄跄望南便行。原来这空腹饮酒,后劲最大。走不到一里,寒冷中酒劲涌将上来,云龙本又疲累脱力,被冷风一吹,却支持不住,两眼一黑,摔倒在路旁,滚到一条小涧之中去了。 好在当时乃是冬月天道,溪水正涸,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云龙虽不会水,却不至淹溺。然而那水虽浅,却是寒冷的当不得。云龙被其一激,挣扎着爬起来时,浑身都湿透了,饶他一条精壮汉子,也如筛糠一般抖个不住。云龙虚着醉眼,却把手指天骂道:“你个臭老天,竟也敢来冻我!”正骂之间,却忽然见得前头火把齐明,闪出数十个官兵来。云龙一惊,急忙要拔刀时,那柄刀却是落在溪水里了。云龙酒劲未去,便欲伸手去捞那刀,哪里捞得到,竟是头重脚轻,扑通一声又落入水中去了。 原来那伙官兵乃是建业败兵,只因前夜被反民杀散,故而只得逃奔丹阳县而去。那伙官兵本不知云龙何人,只是因见他行为古怪,故而一拥而上,要来看个究竟。却有一个眼尖的官兵,本就是符剩文手下降卒,却认得云龙道:“你看这汉子,莫不是日前要送信突围的那云龙么!”众官兵大惊,急忙认时,或有认得,或不认得,各说纷纭。 云龙因见这伙官兵在那里七嘴八舌,却挣扎爬起,瞠目戟指怒骂道:“只我便是云龙,那个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云龙言毕,那官军里却有个青年气盛的后生啐道:“你看这厮讨死!”云龙大怒,挥拳便要去打那人,却因酒劲尚大,又是往前摔在地上。众官兵七手八脚,早将云龙缚绑了,又议论道:“今日虽然擒得了这个云龙,却是杀了的好,解了的好?” 有个官兵道:“如今建业已失,我等自身难保,留着此人何益?不如是杀了的好。”却又有个老成的道:“话不是这等说。如今建业已失,我等行止未定,不宜便先杀人。留着此人,将来要生得生,要死得死,或许还有用处。”众兵士听了都道:“正是如此。” 早有三四个精壮汉子把云龙架起,众人沿溪便往北便行。众人心下惶惶,只怕背后建业城中贼兵敢来,只顾贪黑便走。不料行不到半里,忽见一条大汉从前路策马奔来,却横着一杆狼牙棍,拦住了众人喝道:“吾乃萧山大王张阿大,尔等速速献出钱财,饶你不死!” 众人急忙定睛看时,那汉子生的膀大腰圆,赤脸粗眉,头上戴着一顶渗青巾帻,身穿一件海兽皮袄,好不威风凛凛。众人起先大惊,后来见那张阿大只孤身一人,便把心慢了,喊道:“何处蟊贼,竟来打劫官军!”那张阿大横着一杆狼牙棍,指着那伙官兵喝道:“尔等既是官兵,如何十数人聚在小涧之边!” 那老成的见此人相貌非凡,绝非寻常以下之人,不欲多生是非,便上前拱了拱手,说道:“吾等奉命押送反贼云龙,因雪天路滑,误将此贼落入溪中。因有公事在身,着实未带钱财,望好汉看个方便。”那大汉听了,呵呵大笑道:“俺此处规矩,便是天王老子过,也得留下了买路钱来。既是尔等没钱,便把这犯人留下为当,待取得钱财了来赎,却不是好?” 众官兵听了大怒,其中那后生却道:“你看这贼子大胆!如今一并拿下了解上官去,却不是为民除害!”言毕率先拔刀抢上,众人都喝一声,大刀长矛早一拥而上。那汉子大怒,抬手扔出一个流星锤来,便往那为首之人脸上砸去。那人急忙横刀去封时,那锤沉重异常,登时打得脑浆迸裂。 张阿大一招得手,催动胯下马,径奔上前。一个官兵挺枪往那张阿大胸前刺去,后者一侧身,轻轻躲过,挥起狼牙棍一扫,便将那长枪从中打成两截。众兵士见他神力,不敢硬敌,却有一人大叫道:“射人先射马,兄弟们并肩子上,打他坐骑!” 话音方落,早有两人分从左右抢上,左边那人横刀去斩马脚,右边那人却挺枪去刺他马腹。张阿大怒道:“好奸贼,既然不敢一决胜负,便该早早纳降,怎敢用这奸计?”狼牙棍扫去,左边那人天灵盖上遭着,登时脑浆迸裂而死。右边那人吃了一惊,手上慢得一慢,早被张阿大转过身来,一狼牙棒扫在胸口,登时直飞出去。众人看时,连甲带胸都被抽烂,众兵士大恐,发声喊,各自散了。 原来那个张阿大,乃是陕中人氏,双名栩杨,盖是天勇星降世。其生性莽直,最重情义。曾经为友报仇,在集市之中径斩仇首而出,一市百余人莫敢当者。不料后来他那友人为了自己脱身,反将他卖与官府,遂被擒拿,问成大辟。却喜那当案孔目念他是条好汉,为他上下打点开脱了文书,改做刺配寿春充军,却靠着一身本事做到偏将地步。为是他能使一杆混铁狼牙棍,两柄三十六斤流星锤,故而博得“狼牙飞锤”之名。 后来只因符剩文反叛,寿春郡守弃城而逃,故而张栩杨转投庸良麾下。却因性格粗莽,言语中冲撞了阮浚,被他一番谗言陷害。褚天剑偏信阮浚,故而将张栩杨削职为民。张栩杨本待去投符剩文,却见建业已然被褚天剑打破,没奈何,才只得在这徐州道上剪径为生。 也是天意不绝云龙,却教张栩杨今夜在此路而过。因是听见有人在路边声唤,过去看时却见得张三李四两人被拴在囚车之上。张栩杨昔日在徐州也曾见过两人,过去执定两人拷问了明白,又见了阮浚写给褚天剑之书信,才尽知前因后果。张栩杨昔日便曾闻云龙之名,当时打死了张三李四,却沿路来寻云龙,恰好将其救起。 当时张栩杨杀散了官兵,却连忙翻身下马,扶得云龙起来,竟已晕死过去。又怕官兵复来,将云龙抱上马去,带去一处洞中,生起篝火为其御寒,云龙只是不醒。张栩杨伸手去摸时,云龙浑身烫如炭火,竟是酒后受冻,染作风寒。张栩杨乃自谓曰:“俺本听闻此人好汉,故拍马去见。今既救人半途,安忍弃之!” 张栩杨乃往山中寻得草药,却也不会配甚么方子,只胡乱煎了药汤,便给云龙灌下。也是云龙身体健壮,喝了这一昧不按君臣的药,竟而承受得住,却渐渐醒转过来。张栩杨见了大喜,连忙与云龙备言前事,各诉衷肠。云龙听了,滚将下来,拜倒在地,说道:“如此说来,阁下却是小弟的救命恩人了!恩人要云龙火里来便火里来,水里去便水里去!” 张栩杨连忙扶起,就与云龙说道:“不须这般,俺实是听说了云兄许多好汉行径,方才特意赶来相助。云龙兄若是瞧得起俺时,就这里结拜为异姓兄弟如何?” 云龙大喜,当即两人撮土为香,就望天拜了八拜,祝道:“皇天在上,我云龙、张栩杨今日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违此誓者,被雷火打做肉泥!天地为证,特此为誓!”云龙年长,便做了大哥。 当时两人结拜了,云龙又与张栩杨讲论些武艺,各言胸中之志,才知这张栩杨虽然性格粗莽,却是个心地至纯之人,便与他说道:“我二人如今既然做了兄弟,大哥心头却有一件事未曾了结,如今说与你听。”张栩杨道:“莫说一件事,便是一百件俺也绝不推脱!”正是:英雄从来惜英雄,何必多言心早融。毕竟云龙说出哪件事来,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新结义云龙闯柴桑 显神威栩杨破西明 诗云: 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 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 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 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 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 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 这世间百姓最恨的,便是那许多课税徭役。你想那百姓人家不过一亩三分之地,辛苦耕种一年,又要有天时灾害,老幼病累,能得多少余粮来?更要叫他贡赋税,行徭役,掠夺民脂,荒废农时,怎不叫他民怨沸腾?这等赃官污吏,只知仗势欺人,却不知官逼民反,终有一日要遭报应。 话说当时云龙与那张栩杨结拜为了异姓兄弟,两人大喜。却听得云龙说道:“我原本有个私定终身却尚未过门的女子,唤作沈米凡。本来蒙那符公恩典,正要成婚,却奈何建业城破之时在乱军之中被朝廷鹰犬掠去了。我几番前去营救,都失落了。想那朝廷鹰犬素来贪淫奸诈,如何能做出什么好事来?是故你大哥一向神伤。” 张栩杨听了,大怒道:“既然如此时,小弟立时便与大哥杀将回去,砍了那个狗官的驴头,夺回大嫂来!” 云龙喜道:“贤弟果然有这片心时,我却说于你听。前晚闹了建业,这狗官吃我一场惊吓,弃城而逃,此时正躲在柴桑伺候救兵。其柴桑兵马无多,这狗官生怕泄露建业城反,也不敢从周围郡县调取救兵。我等速速赶回,料来可以成功。可虑者唯有一个云游妖僧,惯会法术,发作起来手脚都是移动不得。然我二人前后夹攻,击其不备,仍可制敌。” 当下两人定了计较,张栩杨又执意让云龙在洞中修养了两天。等云龙退了风寒,身体略略健壮了些,执意要行,张栩杨阻拦不住,两人便直奔柴桑而去。饶是两人脚程快速,到柴桑也是傍晚了。云龙两人往城外觅了一家村店,寄存了马匹行李,挨到傍晚,却对店主人道:“我二人有紧急公事往城中去,今晚或回,或不回。你只管把马匹喂养好了,加倍奉还房钱。”那店主人唯唯而喏。 柴桑虽为江南一镇,不过一个小小县城,只有低矮土城。两人哪消费力,早越墙入了城中。却见城中熙熙攘攘,纷乱不已,处处都有官兵往来盘查。张栩杨吃了一惊,道:“有这么多官兵,我们如何偷偷行事?只是打将进去罢了。” 云龙拉了拉张栩杨,示意他休要声张,又匿在众人中看了一阵,呵呵笑道:“这些官军本就无多,尽数放在这大街之上,县衙守卫必然不足。况且这些鹰犬训练又颇为松散,搜寻毫无章法可言,不过是掠夺钱财罢了。城内如此混乱,县衙如此空虚,到正好方便我等动手。” 云龙说罢,故意伸脚把旁边一人绊倒在地,却于人群中放声呼喊曰:“阿爷!兵士杀人矣!”那街上众人听得,心下慌张,各自都夺路而跑,虽有几个兵士想挤进来看的,给人群一冲,都站立不定,急忙发讯号求援。 两人在人群中捱捱挤挤,却在县衙门口寻个阴暗处藏下了,果然看见许多兵马从四面往先前发出警报之处聚集。云龙叫张栩杨去县衙后藏了,忽地飞身而出,扑向县衙大门。门口虽有两个守卫,哪里是云龙对手? 两人心下正自奇怪警报为何而来,只见面前人影一晃,早被云龙探出二指,先将左边那人眼珠挖去。那人惨呼之声尚未出口,云龙却提起他脑袋往右手那卫士枪尖上撞去,立时殒命。右手那卫士变起仓促,不过一瞬同伴便已脑浆迸裂,竟是哼了一声,活活吓晕过去。 云龙取了一杆枪,爆喝一声,一脚把县衙大门蹬得直飞出去,提枪抢入。那阮浚正与西明和尚并柴桑令三人议事,虽然警报声作也未曾注意。只听得一声巨响,早见云龙抢将近来,把县衙兵卫乱杀,犹如砍瓜切菜一般。阮浚见了云龙,只唬的面无人色,急向后门逃去。 那西明和尚见云龙闯入,却也不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铁球来,对上了云龙。云龙见了大怒,骂道:“兀那妖僧!前番着了你妖术,失手被擒。若是好汉时,今日便就武艺上见个真章!” 那西明和尚哈哈大笑道:“手下败将,还来讨死!且吃我一轮!”果然也不做法,飞手便将那铁球掷出,呜呜有声直取云龙。云龙见这轮来路凶猛,心下一惊,不敢怠慢,把长枪一挑,去拨这铁球。只听得“垮它”一声,一杆木枪被绞作两段,与这铁球一并落在地上。西明和尚见此良机,和身欺上,一柄戒刀直取云龙。 云龙大喝一声,将手中半截断枪朝西明和尚掷出。西明身在半空,躲避不得,急用刀去挡时,却如被蛮牛撞了一般,登时将一柄精钢戒刀撞做废铁,力犹未消,又折了一只手腕。原来这西明和尚武艺苦不甚高,只是仗着法术厉害。先前的铁球却是他的法器铁乾坤,为是前日飞蝗石伤云龙不到,是以将法力加持着铁球,只作暗器打出,果然打坏了云龙的兵器。然而之后挡这截断枪,用的却是本身力量,哪里抵敌的住云龙神力? 西明落在地上,见云龙随手抢了一杆枪又杀将过来,心下大恐,急忙遍地乱滚,摸着了那铁乾坤,催动法诀,立时将云龙定在原地。西明乃哈哈大笑道:“你那莽夫,空有一身蛮力,如何与佛爷相抗。” 云龙身不能动,口中兀自骂道:“呸!早晚拿住你这妖僧时,须不叫你跑了。”西明恼将起来,待要上前结果了云龙,却听得脑后一声大喊,一员大汉忽然抢出,一柄狼牙棍直取西明,口中喊道:“休要伤了我的哥哥!”正是张栩杨自后门杀入。西明不意云龙尚有帮手,急忙又催动法诀,再把张栩杨也定在了地上。不意西明先受了伤,又连用两次法术,中气不济,脸如金纸,自身亦瘫坐于地。 那伙兵勇都是些病残老弱,贪生怕死之徒,先前见了云龙这等凶悍,早都走得无影无踪,此时县衙之中只有这三人,却都移动不得,一时僵持在那里。不料这张栩杨虽然被定住了双脚,却喜得西明法力不济,两手仍能活动,便从身边摸出流星锤来,朝那和尚砸去。 西明见了,心下大急,急忙起身躲避时,却仍是被打折了左腿,又跌倒在地,一时泄了气,内伤发作,无力催动法术。云龙手足能动,早抢上几步,一枪结果了这贼秃。可怜这西明和尚,一场到手功劳,反成杀身祸事。有道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傍。” 张栩杨先上前取回了流星锤,却从后门旁将那五花大绑的阮浚拽了出来,笑道:“俺见大哥在前门发作,正要从后门枪入,不料这厮却胆小如鼠,恰好蹿出,却不是自投罗网?”兄弟两人笑了一回。张栩杨却道:“只是有一件奇怪,兄弟先闯入过室内搜查了一番,却没有女子踪迹。不知这个狗官却把嫂嫂藏在哪里?”云龙听了奇怪,自去寻了一番,也没找到,却回来找这阮浚。 云龙把带血的枪头一扫,早把阮浚一只耳朵割了下来。阮浚只见寒光一闪,自己半边脸便是一凉,立时血流如注,只吓得屎尿齐流,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云龙问道:“那狗官!如何三番四次刁难我!今日还不是在老爷手上讨死!老实说出沈米凡所在,还饶你一条狗命!” 阮浚见西明和尚惨死,云龙神威凛凛,又料来再无援兵,忙道:“沈米凡委实不在此处!” 云龙怒道:“你这厮还敢嘴硬,正是活的腻了!”枪尖前探,早把阮浚左眼戳瞎。 阮浚原是扬州富豪,只因以家财结交了褚天剑方才做到如此地位,却本非军官出身。当时血流如注疼痛难忍,急忙道:“下官说的委实是真,前些日子张三李四送大爷走后,我等一直留在此处。不料昨晚便有贼人趁我等众人不备,夺了沈米凡而走。有认得的守卫所说,却像是前日带头大闹守备府的那个莽汉。下官此日在城中严加搜寻,便是为了找回此女。想来此事距今不久,若是急急搜寻,还应能觅到。” 云龙听了,情知是任萌所为,登时咬碎一口钢牙,怒道:“这匹夫蛮牛,必是自将沈米凡解上京城献给荤顿去了!”三步并作两步,也不管阮浚,与张栩杨径自出城,往落脚的店中而去。二人也不敲门,径自翻墙入内,取了随身金银细软,披挂兵器,又往马厩中取了马匹,放开四蹄,径直撞开大门,取路往北去了。那店主人正在梦乡,忽然听得一声巨响,大门洞开,马匹嘶鸣,自然又是一场惊恐不提。 原来当日任萌晚上见了建业熊熊火起,心知有异,急忙快马往建业而去。却恰好于路上听得人马嘶鸣,匿于林中小道见着了阮浚等人经过,尽数见得分明。为是担心寡不敌众,便偷偷尾随至柴桑。其时阮浚与西明已将云龙押解北去,防备松散,比不得在建业之时。这任萌是全景明次徒,本领也是非同小可,径自觅得个机会于晚上劫走了沈米凡。又因生怕再有失疏,藏到了先前所居庄园之中。 云龙哪知此事,只道任萌将沈米凡解往大都全景明处,故而急急向北,却一路往建业疾行。也是合该有事,云龙行至建业城外,却在路上碰着三骑飞出。为首一人,浓眉大眼,漆发童颜,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坐下黄骠马,手持安汉刀。云龙心中奇之,便上前搭话。 有分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毕竟此人是谁,还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任萌单棍战英雄 云龙三言赚佳人 诗云: 我本良家子,出师亦多门。 将骄益愁思,身贵不足论。 跃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 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 中夜间道归,故里但空村。 恶名幸脱免,穷老无儿孙。 这历朝历代,总有那许多反贼四起。以秦汉之强,亦先有那陈吴大泽乡奋臂,后有王樊绿林山赤眉。至于张角、黄巢之属,不计其数。难道是偏生便有那许多恶人要反,来篡夺这天下龙位?盖生而为人,受礼义教化,胸中总有一颗忠志之心。岂有人不愿做忠臣青史留名,偏要当那反贼遗臭万年?只是为那官府所逼,难以为生,才只得揭竿而起,以死求生。此盖陈胜所言:“等死,死国可乎”之理也。若得秦律宽限,百姓衣足饭饱,怎至振臂一呼,山东便如土崩?是以古语云:仓廪足而知廉耻。岂虚言哉? 当时云龙与张栩杨两人,各自骑了一匹好马,又带了一匹马以备长途追踪更换脚力,向北而去,不消一夜,天尚未明,早到建业城边。说话的,为何昔日符剩文兵败,从建业走了一天一夜尚未到柴桑,而云龙与张栩杨这等迅速?原来当时符剩文一来身受重伤,心体劳顿,二来为了躲避官军走的尽是丛林小路,不知绕了多少圈子,十分延迟。如何比得云龙和张栩杨两个乘马在大路上奔驰的神速? 闲话休提,却说云龙与张栩杨两个行到建业城边,却看见城门大开,三骑飞马而来。云龙见为首那人器宇轩昂,非同等闲,心下纳罕,便按住了辔头,停在道上,问道:“敢问那几位使君,却是有何要事在身?” 为头那人道:“俺非为使君,盖是建业居民,姓李名秉。为是受不得朝廷压迫,前日随众而反,占了这座建业城。有道是:蛇无头则不行。俺们虽然也有得万余兵马,众人没个勇猛之人带领,如何能抵挡朝廷大军?俺们听说前日有个大汉硬闯守备府,生擒阮浚那厮,十分勇悍。却有认识的说是金银棍全景明的徒弟任萌,闹了守备府后便向柴桑那里山中一座庄园去了。便派了俺们三人去请来任萌,也好得个助力。看两位装束,该当也是流亡军人,若不嫌弃,便也请上建业相助如何?” 云龙听了,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逢着此人,岂不是当面错过?当时计上心头,说道:“如此甚好,只是我等无人引荐,怎么能混入建业城去?不如便随着三位一同去请了那任教师,再一同回来便了。” 那人大喜,道:“若是两位不辞辛苦时,如此最好!” 云龙又道:“只是依你说来,那任萌却住在深山之中,我等如何便能寻到?” 李秉把手一指身后同来的一人,笑道:“此人却是官军里的降卒,唤作马明,以前曾去过全景明的庄园。有他带路,万无一失。” 云龙听了,方才大喜,通了名姓——仍用胡大假名——和张栩杨转过马头来随着李秉马明三人而行,却找到任萌庄上来。 却说那任萌自劫得了沈米凡,恐怕官兵追捕,星夜藏回那全景明旧日的庄园之中。却是知道如今事体闹得大了,自家必被识破,不知计之所出,惶恐无地。欲要写了书信请全景明定夺时,又无人可寄,故而只是躲在全景明庄园之中,担惊受怕。 当日任萌听得庄外响声,心中惊异不定,猫在门后张时,却认得这个云龙。任萌恼恨为云龙所欺,登时大怒,提了一杆熟铜棍,推开门来就要来打云龙。云龙吃了一惊,一来大病初愈力气未复,二来连日奔波身体劳倦,三来一心都在那沈米凡上,猝不及防,竟被一棍打翻。 张栩杨怒道:“你这莽夫!如何敢伤俺大哥!”便要抢上来打这任萌。任萌不慌不忙,用熟铜棍接住了张栩杨的狼牙棍,就门前厮杀。那三个建业乱民见两人这等凶悍,都看得呆了,谁敢上前?却见张栩杨与任萌这一场好杀: 熟铜棍,狼牙棍,棍棍取要害;摧心掌,铁砂掌,掌掌要性命。双棍相击,赛得晴天霹雳;两掌相对,着实摧枯拉朽。一个是九江郡内天下教师高徒,一个是寿春城边杀人如麻猛将。熟铜棍斜掠,任萌尽显师门本事,狼牙棍横扫,栩杨如回浴血战场。熟铜棍长,一寸长有一寸强,狼牙棍短,一寸短有一寸险。一个说背信弃义之徒何敢来,一个道趁火打劫之辈怎猖狂。 原来这张栩杨武功非同小可,只是连日奔波身体劳累,任萌才得以走到四十余合,当下张栩杨瞧见任萌破绽,大喝一声“着!”抢上一步来夺任萌手中的熟铜棍。任萌心慌,不敢再战,虚晃一棍,跳出圈子来,指着云龙骂道:“胡大你这狗匹夫,如何骗了老爷不算,还敢来此处当面欺人!” 云龙知任萌是个有勇无谋的直性汉子,便唬他道:“任大哥休要恼怒,那日小弟委实带出了沈米凡,不料出城之时却被人群截断了,下落不明,却又被西明那贼秃掠到了城中。小弟赶去营救时,又中了妖法被擒,幸得这位兄弟唤作张栩杨的相救,才赶去杀了那贼秃。却听说沈米凡在任大哥处,恰逢这三位也是来找任大哥的,便并做一块前来。任大哥见了我,却不由分说来打,我这兄弟又性格暴躁,才起了这般事情。还请任大哥休怪。” 任萌本是个莽夫,听了云龙这番话肚中也觉有理,又寻思自家不是这张栩杨对手,既然云龙把话说的客气,便也不好发作,正好顺着台阶而下,只得说道:“既是这等时,倒是俺错怪了胡大哥了。那三个,你们来找俺又有何事!” 那建业的乱民李秉听了,忙说了来意。只见那任萌把头乱摇,说道:“俺是钦点天下兵马都教头的徒弟,清清白白男子,如何来与尔等反贼为伍,污了祖宗姓氏,脏了恩师门庭?尔等速速快走,俺看在胡大哥面子上不来杀你,走得晚时,只是擒将下来解上官府去休!” 那三人听了,面面相觑,没个作道理处。却听得云龙笑道:“任大哥如何还觉着自己是清白男子?那日夜闯守备府,正不知多少双眼睛看见任大哥行凶。建业不入朝廷手中还好,不然略加盘问,任大哥这‘袭击命官’的罪名可是决计逃不掉了。杀官便是造反,任大哥大闹建业留守府,一场罪过非小。任大哥便是不随我等去建业时,也是个反贼了。” 任萌那天晚上一时激愤与云龙闹了守备府,后来仔细想来,一直担心此事,好生后悔。当时听了,心下也害怕起来,嘴上仍强道:“俺闯入留守府,不过是冲撞官员,又是为师门办事。师傅官居要职,哪有压不下来的道理?这拒城而反,却如何分说得通?” 马明听了会意,却笑道:“任教师休要嘴强。你如何却只是冲撞官员?百余人分明看见你带头造反!若不是你带头,这建业怎么会反?” 任萌怒道:“你这厮怎地血口喷人?” 云龙道:“我等虽然知道任大哥并未造反。然而建业城破以后,那些朝廷官员可会知道?任大哥不论来不来,眼下建业城中人人都知任大哥带头造反。况且想全教头虽然名声响亮,在朝廷之中却并无多少实权,又和那当红的褚天剑有仇。况且这阮浚又是褚天剑亲信,褚天剑知了此事,哪有放过的道理?休说任大哥当真是为头闹事,就算没有时,他也要生事来陷害。全教师若是来包庇你时,只怕连自身也是难保。” 任萌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长叹一声:“罢罢罢!我本意为师门办事,哪知竟然闯出这般祸事来,如今骑虎难下,今日只是反休!” 云龙等人大喜,急忙帮任萌收拾了物事,投建业而来。云龙自去庄内,领出了沈米凡,两人相见,不胜欢喜。众人回到建业城中,却公推任萌为首,称奉天将军,以云龙、张栩杨、李秉、南门豪杰马英为四校尉,各领一军。其时乃致元元年十月末也。 任萌既占建业而反,便叫张栩杨、马英引军巡掠周围郡县,云龙、李秉于建业操演兵马、制备武器,预备与朝廷厮杀。云龙自与沈米凡成亲不提。 却说那柴桑的兵勇待云龙走了多时,方来救了阮浚。阮浚得了性命,不敢怠慢,选了一匹快马,绕过了建业,日夜兼程飞速往京城而去,于路上却恰好撞见了受封会稽郡侯前来任职的褚天剑,备说建业造反、沈米凡被夺之事。褚天剑本封候拜将,欢天喜地要来与沈米凡成亲,当时听了此事,急怒攻心,登时昏倒过去。却幸得众人救起,急忙整点了军马,来往建业厮杀。有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毕竟这场厮杀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庸良大战任萌 云龙三退官军 诗云: 宋公仗钺诛燕后,英雄踊跃争趋走。 小会衣冠吕梁壑,大征甲卒碻磝口。 天门神武树元勋,九日茱萸飨六军。 泛泛楼船游极浦,摇摇歌吹动浮云。 居人满目市朝变,霸业犹存齐楚甸。 泗水南流桐柏川,沂山北走琅琊县。 沧海沉沉晨雾开,彭城烈烈秋风来。 少年自古未得意,日暮萧条登古台。 这一首诗,单道那南北朝之时,宋帝刘裕引兵北伐,大破南燕,执其伪帝杀之,名动天下。北兵虽众,再不敢正眼觑那建康城。人常言燕赵北地多豪杰,今以刘裕观之,才知南方亦有英雄,绝不可小瞧之也! 话说当时褚天剑听闻建业造反、沈米凡失陷,只气得昏厥过去。醒将来时,便欲点起了亲军兵马,率军直扑建业。却是庸良谏称云龙武艺非同小可,不可轻敌,当先将建业反状申奏朝廷,再以大军镇压。褚天剑恐朝廷知晓建业再反加责,便不申奏朝廷,只称倭寇作乱,以车骑将军名义征召各郡县士兵。待到二月末时凑出万余大军,恰好冰霜解冻,便用庸良做先锋,杀向建业。一路惊动百姓,早有人报知建业城来。 建业城里任萌听说了此事,急忙唤众人来商议对策。当时这任萌说道:“那褚天剑乃是当今驾前一等一的武将,便是俺师傅也不能在他手上占得便宜。如今这褚天剑亲来征伐,而我等手下皆是些散兵游勇,老弱病残,乌合之众济得甚事?不如趁早投降了庸良,还能分说明白。” 云龙听了,一声冷笑,道:“说的明白?若是和朝廷说的明白时,谁来冒着该死的罪过聚众而反?便是旁人说的明白时,你须说不明白。褚天剑本与你师门有仇,你又伤了阮浚,更抢了沈米凡。在他眼中,你分明便是个该千刀万剐的贼徒,如何说得明白?” 任萌听了,忙问:“那如何是好?” 云龙道:“如今之计,只有先破了这先锋庸良,也杀杀他的威风。” 任萌斟酌再三,又道:“庸良易破,奈何这褚天剑见破了庸良,必然更添愤怒。大军杀过来时我等如何抵挡?” 云龙怒道:“大丈夫做事,何来这许多婆婆妈妈!如今便是一死,也要落得个后世英雄名称!” 任萌见云龙动怒,知晓他本事厉害,又见李秉在旁有不平之色,不敢再说,只得吩咐披挂上阵,亲自出城战这庸良。想那符剩文与阮浚俱非善类,都只是一昧压榨百姓。那建业城里,多是些久被官军压迫得苦了的。此时见官军又来,各各摩拳擦掌,只要厮杀。恰逢张栩杨征粮回城,遂令李秉分兵五千守城,任萌与云龙、张栩杨两人一同领了其余军马,往城外摆开,以待官兵。 却说那庸良点了广陵一千轻骑,做先锋赶来,早到建业城下,却好撞到任萌,两军列开阵势,且待厮杀。那庸良远远望见反军阵中拥出一员大将,结束的端是整齐,但见: 铁兜鉴上红缨飘,叶片甲后锦袍扬。提一柄良匠打造熟铜棍,骑一匹名师饲养青鬃马。背悬一壶狼牙利箭,腰挂一张牛角硬弓。牛皮鞍鞯坐良将,青铜硬盾护勇士。建业城公推大帅,大丈夫不愧任萌。 那任萌在反军阵中也看那官军往来,定睛看时,却见一员上将立马于阵前,打扮的好不威猛,但见: 锁子盔外镶金虎,连环甲前藏心镜。执两柄名匠锻造金瓜锤,坐一匹百里挑一黄骠马。背悬一壶追风羽箭,腰挂一张铁胎硬弓。咒皮鞍鞯乘名将,烂银铁盾藏猛士。广陵郡闻名太守,猛先锋果然庸良。 当时庸良与任萌见了,都暗赞一声好将,也不答话,催马上前厮杀。一杆熟铜棍,两柄金瓜锤,只打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庸良见不能胜,卖个破绽拨转马往回便走。任萌急催动人马赶时,庸良觑的较亲,回手一记飞锤打来。任萌急用熟铜棍去格挡,奈何那棍禁不住那飞锤力道,当的一声从中弯了开来。 任萌吃了一惊,不敢追赶,只得往本阵而走。庸良见任萌没了兵器,急忙来赶。却见眼前银光一闪,一支羽箭早到面门。庸良鞍里藏身,堪堪躲过了这箭,却把个金盔被射落在地上。庸良吃了一惊,看那箭来路时,却见正是那昔日从建业城中突围而出送信的那将。 原来云龙在后军见任萌吃亏,是以急忙放箭相助,见庸良居然躲过,心下也暗暗佩服。庸良知道云龙本领高超,又见反军有备,不敢恋战,引军去了。云龙当下逼退了官兵,亦不穷追。任萌收军入城,却分了些兵马与云龙,叫马明辅佐,在城外扎寨,互成犄角之势。 却说庸良引军在城北远远扎了寨,接得褚天剑大军到来。褚天剑问道:“先锋今日胜败如何?”庸良道:“如今建业反军之中多是乌合之众,唯有两将厉害。其一身材长大,能使一柄熟铜棍,末将战到五十余合不能取胜。此将尚可,却有一员青年小将,射的好神箭,险些要了末将性命,却是昔日中秋节前杀出建业送信的那将。” 阮浚在一旁听了,忙道:“是了,那使熟铜棍的长大汉子想必便是带头围攻守备府的贼首,那青年将军想来便是那杀了西明和尚的云龙了。”原来那阮浚是褚天剑心腹,此次虽然坏事,褚天剑却是爱惜他,只要他随军立功抵罪,便拨在后军策应粮草。为是他熟悉反贼情况,此时也一同在营内议事。 褚天剑哼了一声,冷笑道:“这两人虽然猖狂,岂能胜过那符剩文本事?且看我明日阵上一鼓斩之,立破这建业城!你众人今夜都好生休息,且待来日厮杀。” 翌日清晨,东方红日将将升起,早有士卒报来,说有个青年反将领了人马在寨外搦战。褚天剑听了大怒道:“我尚未来打你,这厮何赶先来挑衅!取我衣甲来!” 当时褚天剑披挂了,提了镔铁大剑,来寨前看时,果然见那云龙提枪跃马在营前挑战。此时云龙占了建业,自在武库内寻得了一副好甲披挂起来,比前日做小卒时不同,但见: 戴一顶三叉紫金冠,冠口内拴两根雉尾。穿一领衬甲白罗袍,袍背上绣三个凤凰。披一副连环镔铁铠,系一条嵌宝狮蛮带,着一对云根鹰爪靴,挂一条护项销金帕,带一张鹊画铁胎弓,悬一壶翎批凿子箭。手搦梨花点钢枪,坐骑银色拳花马。 褚天剑见云龙兵马不多,急令士卒拨开鹿角,出寨交战。哪知那云龙看见一队士卒拨开了鹿角,张弓搭箭,嗖地射去,早把为头的那人透胸而过,钉在地下,眼见的是不活了。云龙却射得好连环箭,就马上连放十箭,那伙士卒想要跑时,都钉死在地下。寨前的官军见云龙这等厉害,害怕他神箭,大喊一声各自乱了,褚天剑哪里弹压得住? 那云龙却催开坐下马,舞动起腾龙枪法,引军直杀过来。一杆枪如同游龙相似,只见一派银光把官军乱杀。又被马明引一彪军马自侧首杀来,官军大乱。褚天剑收不住军马,只得后撤出了大寨,一直退到寿春地界方才止住了乱兵,列阵扎寨。云龙害怕官军人众,也不敢穷追,带人乱杀了一阵便也退了回去,却夺了褚天剑大寨,申报城中任萌,又让张栩杨分了一支兵马来守他先前小寨。 当下褚天剑检点兵马,伤亡千余,又有无数辎重落在大寨之中不及带走,都被云龙夺了。褚天剑正在苦恼,却听得士卒报来,说天下兵马都教头,领卫将军,封西川郡侯全景明来访。褚天剑心中却纳罕道:“全景明自受任西川,如何却到我江南来?”然两人自九里山之战同生入死后已释前怨,故而褚天剑不敢怠慢,急忙请入营寨商议。 当下两人厮见了,褚天剑问起来意。那全景明笑道:“不为别事,却是为了这建业乱事来做个人情买卖。”褚天剑听了,忙问详情。全景明道:“俺有个徒弟,唤作任萌,前些日子却是恶了将军手下的阮浚,在建业一场小小厮闹戏耍。哪里料到有一伙反贼借机占了城池,却胁迫得俺这徒儿做了贼首。他如今写了一封书信与我,备言此事,情愿献城,只求赦免了他从贼的罪过。兵不血刃夺了建业,破了乱贼,便是送将军一场人情。瞒了任萌从贼之事,便是请将军送的人情。这一来一回,便是俺说的人情买卖。” 褚天剑听了,肚里不以为然,想这被裹挟从贼,只是从贼便了,如何却能做了贼首?必然是先反了建业,后来害怕,又不敢投降,方才编了一番言语来糊弄众人。然而褚天剑一来拗不过全景明面皮,二来却也难破建业,当下呵呵笑道:“果然如此却是最好。全教师的人情,自然是好的。只是如今反军之中有一个青年将领,唤作云龙的,射的一手神箭,近他不得。只有先除了此人,才见得一片真心。” 全景明却是个武痴,当时听了,心下暗喜,却道:“这云龙果真好本事时,俺明日却去打他营寨,与他大战一场来看。”却有庸良在旁说道:“这云龙今日侥幸胜了一场,必然自满。我等晚间却去劫寨,可获全功。”褚天剑与全景明听了大喜,便吩咐众人准备。 那云龙在营寨之中,早聚集了众将说道:“这官军今日折了一阵,晚间必来劫营,我等可以将计就计,再杀他一阵,就趁势夺了寿春也好。”便令人又去小寨里寻了张栩杨,吩咐如此如此,要点他一支军马来用。 却说晚间褚天剑与全景明点起了军马去抢云龙营寨,却令庸良与阮浚两个守着本身营寨,以防有变。不料那云龙令张栩杨点了五百悍勇,从旁边小路直杀到褚天剑寨前。庸良见张栩杨来的凶猛,急忙上马,提了两柄金瓜锤来战张栩杨。斗了二十余合,庸良自知不是张栩杨对手,只得卖个破绽拨回了马头而走,只要张栩杨来追,便好放飞锤打他。 张栩杨见庸良逃走,急忙策马来追,却见金光一闪,一柄金瓜锤当面飞来。庸良只道此番成功,却不料张栩杨本身也是个使流星飞锤的高手,因见庸良马快,也早从身边摸出流星锤来。当时见庸良掷出这金瓜锤来,便也把这流星锤脱手飞出。当下两锤在空中对撞,火星四溅,如同凭空打了个霹雳一般,把众军都震得耳鸣。 庸良见一击不中,心下害怕,不敢再战,拨开众军催马便走。张栩杨恰要赶时,却见那阮浚伏鞍而走,心下好笑,催马上前轻舒猿臂,款扭狼腰,登时把这阮浚擒将过来,令众人在这营寨内放起火来。 话分两头,却说褚天剑杀到云龙营内,只见火把明亮,却并无一人。褚天剑情知中计,急忙与全景明引军往回。方在回军之时,却见本身寨中火光大起,急忙催动军马加速奔回。堪堪行至半途,只听得一声炮响,两边杀出来无数军马,把官军截做两段厮杀。怎见得那场好杀?但见: 剑戟共旗幡照日,征云并杀气相浮。天昏地暗,雾惨云愁。舞动刀枪若电闪,跑开战马似龙游。那边一意夺乾坤,拚得你生我死;这里忠心保社稷,博个拜将封侯。直杀得:草地磷磷堆白骨,涧泽滔滔血水流。 褚天剑在后,却看见云龙引军厮杀,如入无人之境。按不住心中愤怒,提起裂土剑便来抢这云龙。云龙见褚天剑来时,不慌不忙,提起长枪就来战那褚天剑。云龙见褚天剑巨剑沉重,不敢硬接,却把一杆长枪舞成一片银光,往褚天剑身上乱刺。 两人斗到三十余合,一杆长枪竟不与巨剑相碰。褚天剑剑剑劈去,尽数落空,又见云龙一杆长枪化作无数枪头往身上扎来,心内害怕,不敢再战。原来这褚天剑只是蛮力惊人,寻常与人相斗,只是三合便足定胜负,若是斗到三五十合,已是少见。再斗下去时,气力不加,剑便慢了。与人斗到三十余合而兵器不交,却是从来未曾经历。 褚天剑心中焦躁,在火光中看见云龙面目,却似与姚子剑一般无二,不由得大惊失色,脱口叫道:“陛下?”云龙不知褚天剑何意,却见他失惊之下露出破绽,一枪骤出,正中褚天剑肩窝。当下褚天剑心下更添慌张,情知再斗下去有死无生,急忙拨转了马头便走。 云龙因见褚天剑本事,却也不敢穷追,只是引军冲杀官兵。正杀在热闹之时,却听得脑后风响,一块飞蝗石打来。云龙急忙低头躲过,却见一阵金光,一片银色当头罩来。云龙心下纳罕,却不知褚天剑军中还有这等高手。 原来却是全景明引军在前,见后面涌出军马把大军冲做两段,情知中伏,急忙收住了前队,回头杀来,却恰好撞见云龙。云龙本以为官军先见营寨火起,后又被截断,必然四散奔逃,可虑者唯有褚天剑,却不料军中还有个全景明勒住了前队回头杀来。云龙心下吃惊,不敢轻敌,急忙提枪应敌。 全景明挥金龙棍格开云龙枪头,正欲使银鲤棒去打其腰肋,却忽然瞥见云龙面目与姚子剑十分相像,不由得亦是大惊,手上一慢,便被云龙抢了先招。全景明却比褚天剑沉稳许多,情知姚子剑此刻断然不该在此,虽然心中惊疑不定,不敢相攻,却亦见招拆招不显疏漏。全景明又拆了十数招,胸中疑心大起,把棍逼开了云龙长枪,纵声问道:“陛下何故在此?云龙又是何人?” 云龙心下纳罕,不知一夜之间为何两人都管自己叫做陛下,便即不答,只是抢攻。全静敏见云龙枪出如龙,又先前听闻了他许多厉害,也不敢托大,把两根棍棒使得密不透风,守住了门户。斗了一阵,那反军虽然气势颇佳,奈何都是乌合之众,更又人少,不是褚天剑麾下官军对手,渐渐败下阵来。马明欺褚天剑受伤,急忙引军追赶,欲扭转颓势,不料却被天剑一剑斩之,其部大乱。 云龙有心相救,却被这全景明缠住,脱身不得,只得凝心对敌,想先破了这全景明。没想到这全景明虽然身材短小,气力比不得褚天剑,武功却是一流,当下只守不攻,与云龙战到百余合仍是不分胜败。那全景明本是姚子剑东宫武功教师,自然熟知姚子剑武艺,拆到此时,早知云龙并非子剑,心下一宽,虽然仍是不敢便下重手,守住门户自然不难。 两人正杀之间,却听得身后喊声大震,又有反军杀来。原来张栩杨受命截杀败军,却只听得喊杀之声,不见云龙催赶官军来到,心知有变,引军杀来,却好夹住官兵厮杀。云龙见后援又到,心下放心,却来加力厮杀。又斗了百合,全景明不敢恋战,又不知云龙身份,只得放他去了。 云龙见一夜混战,料得难占便宜,也不追赶,急忙鸣金后撤,乱军之中却又让这阮浚走了。双方翌日整点伤亡,都损失不小。官军犹可,云龙本就兵马无多,又折了马明,情知守不住褚天剑大寨。便把先前缴获的粮草辎重送入城内,放了把火烧了大寨,自家却收了兵马退守建业城边小寨。 那褚天剑见大寨火起,情知云龙已退,正要商议再去打他小寨,却见全景明拿了一封书信来,说道已然给任萌定下计策,商议好了只在明晚便能擒得云龙献来。有道是:饶你如何猖狂,自有天罗地网。毕竟定下什么计策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传书信泰富赚城 中奸计云龙被缚 诗云: 鄙吝不识分,有心占阳春。 鸾鹤日已疏,燕雀日已亲。 小物无大志,安测栖松筠。 原来世人往往有眼无珠,明明一个惊世之才,却只欺他贫寒,冷眼于他,待到飞黄腾达时,却又厚着脸皮去巴结,岂不可笑?然而寻常朋友相交,不能识人也罢,若是君王如此,则诚足以叫人扼腕。这世间忠臣能人最恨的,莫过错投庸主。饶你有那测定乾坤之机巧,万夫莫当之勇猛,若是落到庸主手中,全然没些用武之地。不用尚可,那庸主偶尔听信谗言,嫉贤妒能,反倒要把一个好好忠臣杀害。君只看那三国之时,河北沮授田丰多智,江南黄忠魏延骁勇,只因投在袁绍、韩玄手下,便如明珠蒙尘,与瓦砾无异,更至性命难保。至若那许攸、周仓,才能不过中人,却因逢着了曹孟德、关云长,才显出那十分的本事来。再有贾文和、徐公明等等弃暗投明的,不计其数,皆此理也。 话说当时全景明手执一封书信,说道已有破城之计。褚天剑急忙叫来看时,却是建业降将泰富写来。原来全景明与荤顿交好,此次前往建业,知道泰富为人多智,又熟悉建业人情地貌,便问荤顿要过了此人,随同前来。为是泰富于路上感染了风寒,是以留在了广陵城中修养。此时全景明加急送信说了云龙厉害,泰富却写了一封书信回来,说道只需如此如此,定可生擒云龙。 当下众人看了大喜,褚天剑却面有犹疑之色。全景明已知其意,便道:“褚将军可是见到这云龙面貌与陛下相类么?”褚天剑惊道:“全教头也如此见着?我还只道是自家眼花了。”全景明摇首道:“我昨日与云龙交手多时,火光下看得分明,果与陛下十分相似。然而我与他拆到数百合上,此人虽然武功高强,却与陛下所学不同。” 褚天剑道:“这可当真么?”全景明道:“相貌或可作假,武功决计不能作假。我熟知陛下武艺,与这云龙虽然似出同源,却并不相同,绝非一路。此人必非陛下无疑,然而恐是皇亲血脉,终究不好便去伤他性命。还是依着泰富此计将他擒来便知。”褚天剑闻言,便令各人依计准备。 却说那云龙正在小寨里与张栩杨两个庆功,忽然有巡逻兵来报,说道截下了一个奸细。云龙急忙推上来审问时,那奸细急急跪下,说道:“小人是奉全侯爷之命,给建业城内任萌大人送信的。两家约定了明日献城,两路夹击力破你小寨。今日被擒,并无话说。” 云龙闻言大惊,喝问道:“任萌为将军,总领建业,如何反要献城?你既然如此说时,那信却在何处?”早有人从那奸细身上搜出一封书信来。云龙看时,那信里道: 任萌爱徒亲启: 爱徒能弃暗投明,重回国家怀抱,实不愧余悉心教导多年。余甚欣慰。彼云龙者,莽夫也,不足为惧。余兵马已到城外,明日午时佯装攻城。爱徒可速兴警报,令云龙回军解救。待彼至城下,切闭门勿纳。余与褚帅必夺其城北小寨,届时两路夹击,无不胜之理。待云龙已除,爱徒可以开城纳降。褚帅已知爱徒被迫苦衷,必不追究,只绞杀反党而已。爱徒切莫自误,慎之慎之。 师全景明亲笔。 那张栩杨见了书信,大惊失色,忙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等好心推他为建业之主,他反倒要献城来卖我每!如今只是趁他不备,闯入建业杀了这厮,自家守建业罢了!” 云龙却把这书信来来回回又看了几遍,忽然跳起指着那奸细大喝一声:“给我打!”众反军急把那送信人架起,便要来打。那人大恐,忙道:“小的知无不言,不敢欺瞒将军!” 云龙怒道:“你当这里皆是三岁小儿吗!任萌这厮明明是个粗人,却写这么一封文绉绉的信给谁看!”那送信人方要辩解,早被架起,打了三十大板,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方才喊道:“小人愿说!小人愿说!” 云龙令众人止了,却来问道:“你这奸贼还有甚么话说!若实在有半句虚言时,只是砍了你的这颗狗头号令!” 那人忙道:“小人不敢。这委实是褚侯爷的计策。想要引将军与城内火拼,他却来借机夺城。” 云龙又问:“我们便在城内火拼时,他如何夺城?” 那人道:“只等将军离了小寨,车骑将军立刻便领大军掩至,夺了小寨。卫将军自领军往城边埋伏,只等城内发作,立刻便来攻城。” 云龙又怒道:“还来扯谎!来啊!拖出去斩了!” 那人哀嚎一声,忙道:“将军料事如神,小人委实不实。那大军却要在今晚绕开城北小寨,过了秦淮河。明日从南面山里攻城,只怕将军前去救应,所以特地令小人来此传这一封假信,来使将军与城中两相猜疑,不能救应。” 云龙道:“这才是了。来人,拉下去严加看管!” 张栩杨待那人被拖了下去,才问道:“大哥怎地知道此人所说非实?” 云龙笑道:“奸细行动,只是要信息简短隐蔽,怎会写这一封又臭又长有名有姓的书信装在封皮里去送?况且此人一来便滔滔不绝交代,显然有诈。我打他一顿,吓他一番,如今说的方是实话了。” 张栩杨道:“大哥之言是矣,这贼骨头不打如何肯说?只是如今我们却该如何是好?” 云龙道:“如今我却通知了城里加紧守备,自家再调了一支军马去城南山中埋伏。等他来时,也要再杀一阵才出得心中这口恶气。这城北小寨,就交给兄弟镇守了。”云龙说罢,果真点起了一支军马投城南而去,留下张栩杨守寨。 当晚张栩杨心知官军已往城南而去,不会来打小寨,正在席上安睡,却不料听得喊声震天,往小寨而来。张栩杨急忙起来看时,只见北面无数军马涌来,火把照的如同白昼也似。张栩杨不敢怠慢,急忙披挂了,喝令众军坚守营寨。 众军睡梦方醒,忽然见了这满山遍野的官军,心下胆怯,抵挡不住,被褚天剑引着官军乱杀。原来这方是泰富计划,情知寻常计策骗不到云龙,却定下这连环计策,把云龙兵马调离,再来夺寨,叫他无处安身。张栩杨情知不济,带了亲信兵将急退到建邺城下,乱叫城上开门放行。 哪里料到叫了半天,城上不见一丝影响。此时身后官军赶到,一片乱杀。张栩杨力战了一阵,指望夺路而逃,却恰好碰上这褚天剑。张栩杨久战力竭,哪里是褚天剑这员如狼似虎的大将对手?不到三十合早被拿去绑了。任萌在城里见捉了张栩杨,急忙开门迎接褚天剑入城。 褚天剑大军入城以后,阮浚说道这建业城中尽是乱民,反了又降,降了又反,将来多半又要再起祸事。褚天剑听了,纵兵把无数平民大杀,血染秦淮河。那贼首李秉看见情势不好,领了数十亲信奔走山林。后恰好遇着马英巡粮回来,便合兵一处,聚集了有胆略的反贼数百,逃往太湖为寇。往近百姓惧朝廷之祸者皆往附之,至数万之众,又勾结倭寇横行一方,官府莫能禁止。李秉乃自号曰荡天大王,以马英为平天将军,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那云龙在城南山中,见城中火起,杀声震耳欲聋,情知中计,只得散了众人,各自逃生。云龙与几个亲随的士卒在山里走了半日,肚中饥饿起来,不敢生火,就身边取出干粮来吃了。却自寻思任萌那山中庄园偏僻,权可过得一日。当下思虑已定,往那庄园之处便走。 走到半途,云龙却想:那任萌庄园虽然偏僻,近来却多有人去,若是有人泄露了,官军必然在那里等待。云龙忙止住了众人。却又有一人说道:“虽然去的人多,也只是陷在城中。不过半天时间,官军如何能审问得出?再要说从建业赶到我们前头去那里埋伏,怎生可能?将军不要疑虑,只管去便是了。胡乱过个一夜,放把火烧了又有什么人知道?” 云龙听了,也觉得有理,便依旧往那山庄而去。众人到了庄外不远,却听得里面有女子啼哭之声。众人惊道:“莫非真个有人在内?听这声音,却不像是官军。”云龙令众人在外等待,自家却下了马,从后墙翻将进去。偷偷看时,却见一间屋内,一个身材猥琐的汉子正抓着一个女子要行奸淫,先前众人听到的,正是这女子叫声。云龙心里正挂念沈米凡安危,见了这女子惨状,登时怒从心头起,哪里按捺得住?一脚踹开房门,喝道:“你这厮怎敢强奸良家女子!” 云龙说罢,因是房中长枪使动不便,却拔剑便去刺那汉子后心。只一剑,结果了性命。那女子见云龙神威凛凛枪入来杀了那汉子,心下呆了,登时倒在云龙怀里说不出话来。云龙见这女子晕了,生怕惊吓到她,却把宝剑插回腰间,俯下身去看这女子情况。云龙方才俯下身去,却听得脑后风声,一块飞蝗石打来。云龙大惊,急忙滚将开去。回头看时,却正是前夜交手的那官军将领全景明。 原来泰富料到云龙必来此处躲避,却早早通知了全景明来此守候。然全景明前夜与云龙交手数百合,亦害怕云龙这根神枪,却安排了一个烟花女子在房中演戏,引诱这云龙放松警惕。当时那全景明指着云龙呵呵笑道:“如今这建业贼巢已破,量你能有何能耐?还不束手就擒?” 云龙大怒,却不及取枪,只得拔剑在手,抢上去与全景明放对。却不料这全景明本来身材短小,恰善近身步战。此时欺云龙手中无枪,把两条棍使得泼风也似,一团银光,一抹金色,罩住了云龙。这云龙虽然武艺精湛,但是久劳之后,一柄剑哪里是全景明这两条棍棒的对手?直斗了七十余合,只办得遮拦,毫无还手之力。 此时却听得外面乱喊起来,云龙只道是庄外的士卒发现不对,想要进来救人,却不料房门开处,闯进来一条黑黝黝的大汉,提剑往云龙腰眼里砍去。云龙全神贯注在全景明身上,见这剑来的凶猛,不及变招,只能挥剑去挡。原来这大汉不是别人,正是那褚天剑到了。这镔铁巨剑一扫之下的力道,岂是云龙手中这柄铁剑所能承受的?只听得“当”的一响,把手中长剑撞成废铁。 全景明见褚天剑得手,心下一喜,却不料云龙当即弃剑抢上,撞入身来,一拳早着全景明眉心。全景明吃了一拳,站立不住,只觉得头晕目转,瘫倒在地上。然而云龙硬受了褚天剑这一剑,胸中气血翻涌,又暴起伤人,伤势发作,当即只觉得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随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云龙这一倒不要紧,有分教:江南祸水漫天下,引动无数豪杰来。毕竟云龙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苏秦北游赵,张禄西入秦。 既变嫂叔节,仍摈华阳君。 万世金石交,一饷如浮云。 骨肉且不顾,何况长羁贫。 原来世人往往有眼无珠,明明一个惊世之才,却只欺他贫寒,冷眼于他,待到飞黄腾达时,却又厚着脸皮去巴结,岂不可笑?然而寻常朋友相交,不能识人也罢,若是君王如此,则诚足以叫人扼腕。这世间忠臣能人最恨的,莫过错投庸主。饶你有那测定乾坤之机巧,万夫莫当之勇猛,若是落到庸主手中,全然没些用武之地。不用尚可,那庸主偶尔听信谗言,嫉贤妒能,反倒要把一个好好忠臣杀害。君只看那三国之时,河北沮授田丰多智,江南黄忠魏延骁勇,只因投在袁绍、韩玄手下,便如明珠蒙尘,与瓦砾无异,更至性命难保。至若那许攸、周仓,才能不过中人,却因逢着了曹孟德、关云长,才显出那十分的本事来。再有贾文和、徐公明等等弃暗投明的,不计其数,皆此理也。 话说当时全景明手执一封书信,说道已有破城之计。褚天剑急忙叫来看时,却是建业降将泰富写来。原来全景明与荤顿交好,此次前往建业,知道泰富为人多智,又熟悉建业人情地貌,便问荤顿要过了此人,随同前来。为是泰富于路上感染了风寒,是以留在了广陵城中修养。此时全景明加急送信说了云龙厉害,泰富却写了一封书信回来,说道只需如此如此,定可生擒云龙。 当下众人看了大喜,褚天剑却面有犹疑之色。全景明已知其意,便道:“褚将军可是见到这云龙面貌与陛下相类么?”褚天剑惊道:“全教头也如此见着?我还只道是自家眼花了。”全景明摇首道:“我昨日与云龙交手多时,火光下看得分明,果与陛下十分相似。然而我与他拆到数百合上,此人虽然武功高强,却与陛下所学不同。” 褚天剑道:“这可当真么?”全景明道:“相貌或可作假,武功决计不能作假。我熟知陛下武艺,与这云龙虽然似出同源,却并不相同,绝非一路。此人必非陛下无疑,然而恐是皇亲血脉,终究不好便去伤他性命。还是依着泰富此计将他擒来便知。”褚天剑闻言,便令各人依计准备。 却说那云龙正在小寨里与张栩杨两个庆功,忽然有巡逻兵来报,说道截下了一个奸细。云龙急忙推上来审问时,那奸细急急跪下,说道:“小人是奉全侯爷之命,给建业城内任萌大人送信的。两家约定了明日献城,两路夹击力破你小寨。今日被擒,并无话说。” 云龙闻言大惊,喝问道:“任萌为将军,总领建业,如何反要献城?你既然如此说时,那信却在何处?”早有人从那奸细身上搜出一封书信来。云龙看时,那信里道: 任萌爱徒亲启: 爱徒能弃暗投明,重回国家怀抱,实不愧余悉心教导多年。余甚欣慰。彼云龙者,莽夫也,不足为惧。余兵马已到城外,明日午时佯装攻城。爱徒可速兴警报,令云龙回军解救。待彼至城下,切闭门勿纳。余与褚帅必夺其城北小寨,届时两路夹击,无不胜之理。待云龙已除,爱徒可以开城纳降。褚帅已知爱徒被迫苦衷,必不追究,只绞杀反党而已。爱徒切莫自误,慎之慎之。 师全景明亲笔。 那张栩杨见了书信,大惊失色,忙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等好心推他为建业之主,他反倒要献城来卖我每!如今只是趁他不备,闯入建业杀了这厮,自家守建业罢了!” 云龙却把这书信来来回回又看了几遍,忽然跳起指着那奸细大喝一声:“给我打!”众反军急把那送信人架起,便要来打。那人大恐,忙道:“小的知无不言,不敢欺瞒将军!” 云龙怒道:“你当这里皆是三岁小儿吗!任萌这厮明明是个粗人,却写这么一封文绉绉的信给谁看!”那送信人方要辩解,早被架起,打了三十大板,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方才喊道:“小人愿说!小人愿说!” 云龙令众人止了,却来问道:“你这奸贼还有甚么话说!若实在有半句虚言时,只是砍了你的这颗狗头号令!” 那人忙道:“小人不敢。这委实是褚侯爷的计策。想要引将军与城内火拼,他却来借机夺城。” 云龙又问:“我们便在城内火拼时,他如何夺城?” 那人道:“只等将军离了小寨,车骑将军立刻便领大军掩至,夺了小寨。卫将军自领军往城边埋伏,只等城内发作,立刻便来攻城。” 云龙又怒道:“还来扯谎!来啊!拖出去斩了!” 那人哀嚎一声,忙道:“将军料事如神,小人委实不实。那大军却要在今晚绕开城北小寨,过了秦淮河。明日从南面山里攻城,只怕将军前去救应,所以特地令小人来此传这一封假信,来使将军与城中两相猜疑,不能救应。” 云龙道:“这才是了。来人,拉下去严加看管!” 张栩杨待那人被拖了下去,才问道:“大哥怎地知道此人所说非实?” 云龙笑道:“奸细行动,只是要信息简短隐蔽,怎会写这一封又臭又长有名有姓的书信装在封皮里去送?况且此人一来便滔滔不绝交代,显然有诈。我打他一顿,吓他一番,如今说的方是实话了。” 张栩杨道:“大哥之言是矣,这贼骨头不打如何肯说?只是如今我们却该如何是好?” 云龙道:“如今我却通知了城里加紧守备,自家再调了一支军马去城南山中埋伏。等他来时,也要再杀一阵才出得心中这口恶气。这城北小寨,就交给兄弟镇守了。”云龙说罢,果真点起了一支军马投城南而去,留下张栩杨守寨。 当晚张栩杨心知官军已往城南而去,不会来打小寨,正在席上安睡,却不料听得喊声震天,往小寨而来。张栩杨急忙起来看时,只见北面无数军马涌来,火把照的如同白昼也似。张栩杨不敢怠慢,急忙披挂了,喝令众军坚守营寨。 众军睡梦方醒,忽然见了这满山遍野的官军,心下胆怯,抵挡不住,被褚天剑引着官军乱杀。原来这方是泰富计划,情知寻常计策骗不到云龙,却定下这连环计策,把云龙兵马调离,再来夺寨,叫他无处安身。张栩杨情知不济,带了亲信兵将急退到建邺城下,乱叫城上开门放行。 哪里料到叫了半天,城上不见一丝影响。此时身后官军赶到,一片乱杀。张栩杨力战了一阵,指望夺路而逃,却恰好碰上这褚天剑。张栩杨久战力竭,哪里是褚天剑这员如狼似虎的大将对手?不到三十合早被拿去绑了。任萌在城里见捉了张栩杨,急忙开门迎接褚天剑入城。 褚天剑大军入城以后,阮浚说道这建业城中尽是乱民,反了又降,降了又反,将来多半又要再起祸事。褚天剑听了,纵兵把无数平民大杀,血染秦淮河。那贼首李秉看见情势不好,领了数十亲信奔走山林。后恰好遇着马英巡粮回来,便合兵一处,聚集了有胆略的反贼数百,逃往太湖为寇。往近百姓惧朝廷之祸者皆往附之,至数万之众,又勾结倭寇横行一方,官府莫能禁止。李秉乃自号曰荡天大王,以马英为平天将军,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那云龙在城南山中,见城中火起,杀声震耳欲聋,情知中计,只得散了众人,各自逃生。云龙与几个亲随的士卒在山里走了半日,肚中饥饿起来,不敢生火,就身边取出干粮来吃了。却自寻思任萌那山中庄园偏僻,权可过得一日。当下思虑已定,往那庄园之处便走。 走到半途,云龙却想:那任萌庄园虽然偏僻,近来却多有人去,若是有人泄露了,官军必然在那里等待。云龙忙止住了众人。却又有一人说道:“虽然去的人多,也只是陷在城中。不过半天时间,官军如何能审问得出?再要说从建业赶到我们前头去那里埋伏,怎生可能?将军不要疑虑,只管去便是了。胡乱过个一夜,放把火烧了又有什么人知道?” 云龙听了,也觉得有理,便依旧往那山庄而去。众人到了庄外不远,却听得里面有女子啼哭之声。众人惊道:“莫非真个有人在内?听这声音,却不像是官军。”云龙令众人在外等待,自家却下了马,从后墙翻将进去。偷偷看时,却见一间屋内,一个身材猥琐的汉子正抓着一个女子要行奸淫,先前众人听到的,正是这女子叫声。云龙心里正挂念沈米凡安危,见了这女子惨状,登时怒从心头起,哪里按捺得住?一脚踹开房门,喝道:“你这厮怎敢强奸良家女子!” 云龙说罢,因是房中长枪使动不便,却拔剑便去刺那汉子后心。只一剑,结果了性命。那女子见云龙神威凛凛枪入来杀了那汉子,心下呆了,登时倒在云龙怀里说不出话来。云龙见这女子晕了,生怕惊吓到她,却把宝剑插回腰间,俯下身去看这女子情况。云龙方才俯下身去,却听得脑后风声,一块飞蝗石打来。云龙大惊,急忙滚将开去。回头看时,却正是前夜交手的那官军将领全景明。 原来泰富料到云龙必来此处躲避,却早早通知了全景明来此守候。然全景明前夜与云龙交手数百合,亦害怕云龙这根神枪,却安排了一个烟花女子在房中演戏,引诱这云龙放松警惕。当时那全景明指着云龙呵呵笑道:“如今这建业贼巢已破,量你能有何能耐?还不束手就擒?” 云龙大怒,却不及取枪,只得拔剑在手,抢上去与全景明放对。却不料这全景明本来身材短小,恰善近身步战。此时欺云龙手中无枪,把两条棍使得泼风也似,一团银光,一抹金色,罩住了云龙。这云龙虽然武艺精湛,但是久劳之后,一柄剑哪里是全景明这两条棍棒的对手?直斗了七十余合,只办得遮拦,毫无还手之力。 此时却听得外面乱喊起来,云龙只道是庄外的士卒发现不对,想要进来救人,却不料房门开处,闯进来一条黑黝黝的大汉,提剑往云龙腰眼里砍去。云龙全神贯注在全景明身上,见这剑来的凶猛,不及变招,只能挥剑去挡。原来这大汉不是别人,正是那褚天剑到了。这镔铁巨剑一扫之下的力道,岂是云龙手中这柄铁剑所能承受的?只听得“当”的一响,把手中长剑撞成废铁。 全景明见褚天剑得手,心下一喜,却不料云龙当即弃剑抢上,撞入身来,一拳早着全景明眉心。全景明吃了一拳,站立不住,只觉得头晕目转,瘫倒在地上。然而云龙硬受了褚天剑这一剑,胸中气血翻涌,又暴起伤人,伤势发作,当即只觉得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随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云龙这一倒不要紧,有分教:江南祸水漫天下,引动无数豪杰来。毕竟云龙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重乐诈取英雄 云龙怒闹襄阳 诗云: 苍蝇点垂棘,巧舌成锦绮。 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 仲尼鲁司寇,出走为群婢。 假如屈原醒,其奈一国醉。 一国醉号呶,一人行清高。 便欲激颓波,此事真徒劳。 上山逢猛虎,入海逢巨鳌。 王者苟不死,腰下鱼鳞刀。 这世间的英雄好汉,最怕的便是与那嫉贤妒能之辈共事。你道皆是一朝为官,将心坦坦然地待他,他却反而去进了谗言,要有许多设计来害你,如何防得?以那箕子、比干、孔子、屈原之贤,尚为谗言所退,何况碌碌?然则孟子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云云,盖谓成大事者必逢此磨难也。 且说当时云龙与张栩杨两个中了泰富之计,兵败被俘。褚天剑便令取过云龙来,与全景明两个盘问备细。云龙怒目圆睁,破口大骂不绝,却有昔日建业城中识得他的兵士备述其来历,乃是建业本地人氏,自幼父母双亡。褚天剑听得云龙背景明白,绝非皇室后裔,恼恨两人屡次坏他好事,令人将两人押去立斩报来。 全景明持重,本待劝阻,后转念一想:此人相貌与陛下别无二致,留在世上终为祸患,不如趁别无他人知晓,及早除之,便不言语。 却有那提刑官翟工素来爱才,最喜结交英雄豪杰,以前与便与云龙甚是交好。又爱惜他两条好汉,言道:“近来兵马连日厮杀,杀气最重。又这建业原本是江南第一个大去处,只因符剩文造反至今,十不存一,民生凋敝。此时不宜再杀勇悍之人,只怕要遭天谴。”褚天剑听了,道:“依着你说,却该如何?” 翟工道:“以下官看来,应当养兵三日。又要请来高僧大德,大排水陆道场,告慰建业数万亡灵。直等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可以杀人。” 褚天剑怒道:“这两人不死,本将军寝食不安,如何等得七七四十九天?况且俺自来杀人也不眨眼,又何必在乎这两个来。” 翟工又道:“爵爷息怒。这两人却比不的普通人,我近来仰观天象,见这江南之地两道红光冲天,想来正印此二人。这二人怒气通天,杀了只怕大有不吉啊。” 褚天剑听了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怒道:“你这厮身为朝廷官员,如何处处回护这两个反贼?如今更来编造谣言,恐吓本帅,莫非是有串通谋反之情?汝休要多嘴,不然时,也做叛逆乱党一并斩了!” 这翟工见褚天剑发怒,不敢再多说话,退到一旁。褚天剑却下令明日午时当街活剐了两人以正典型。却又被翟工打点了上下刽子手,都只推说不会凌迟之刑,纷纷攘攘又拖了好几日,终究拖延不过,只得要剐云龙。 那日午时三刻,那满城之人听说要把两人凌迟,都跑来观看。连附近丹阳等县有好事之人听的了,也来看这一场热闹,早把一个十字路口围个水泄不通。云龙和张栩杨两个,各带了一头铁枷,犯由牌上明明白白写了姓名。 云龙在那刑场之上,看看日时将午,情知命在须臾,不由得流下泪来。张栩杨见了,怒道:“大丈夫死则死尔,何用此妇人之态?”云龙乃瞠目喝道:“我岂贪生怕死哉?只恨这一身本事,上不能为家国出力,安定四边,下不能为百姓除害,名扬一方。好一条九尺之躯,竟做反贼而死,故而流下泪来。” 两人正说之间,却听得监斩台上褚天剑一声令下,那刽子手都叫起恶杀来。那刽子手却是个老手,把那尖刀望云龙右胸一插,就要剜下一块肉来。却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大喊,喝道:“刀下留人!”那人虽仍在极远之处,却声若洪钟,震得众人耳内都是嗡嗡作响。 褚天剑望来路看去,却见一个和尚漫步而来。只见: 削发拨缁,不会看经念佛;狠心恶胆,那知问道参禅?头上戴金箍,身如金刚玄甲;手中提铁杖,脚赛骏马雕鞍。初见时,好象梁山泊鲁智深无二;近前来,恰如五台山杨和尚一般。上界降下天佑星,佛前走来狠金刚。 不过那和尚虽是漫步,脚下路程却是奇快,早到众人面前。褚天剑习武之人,知这个和尚内力轻功都是上乘,不敢怠慢,问道:“这位大师何故惊扰法场?” 那和尚道:“小僧乃国师红轮上师座下亲传二弟子日正,特奉本师法旨,教来追回叛逃师门的孽徒侄西明。” 褚天剑听了西明的名字,心下纳罕,朝身边的阮浚看了一眼,又道:“即是要寻西明和尚,他却已经被这两个反贼杀害了。大师可以等某剐了这两人,再取他首级回报。” 日正和尚笑道:“这件事,小僧已然知了。却为是有一件师门重要物事在这叛徒手上,小僧却寻找不见,是以要将此二人押去襄阳细细审问。听闻另有一女子也在现场,小僧也请一并带走。” 褚天剑听时,道:“红轮上师住持大都智化寺,却为何要押上襄阳?” 日正和尚答道:“这是本师法旨,小僧也不敢窥其奥妙。” 褚天剑素知红轮上师威名,乃是天朝御赐的国师,武功佛法俱臻化境,自姚伯云至姚子剑均对其礼遇有加,虽素来不干俗事,然而地位远在封疆大吏之上。褚天剑见红轮上师要人,虽然不知何意,然不敢抵抗,却不愿交了沈米凡,便道:“这两个反贼带去倒是无妨,只是这女子与大师一同上路不便。”日正笑道:“既然如此时,小僧便先将这两人取走,将军再把那女子慢慢送来。” 日正说罢,径去法场边领了云龙张栩杨两个,却待要走。不料褚天剑身后泰富见他行为有异,急急叫道:“大师慢走!这两人乃是谋反要犯,轻放不得。非是下官不信大师,还要请大师证实一下身份。” 日正听了,不慌不忙,笑道:“倒是个心细官儿。”却去身边摸出度牒来,果然是红轮上师剃度的,法号日正。泰富虽然心中疑惑,也无可奈何,只得赔了礼,送日正出城。云龙与张栩杨两个,死里逃生,却又不知这红轮上师要寻甚么物事,只得面面相觑。 却说日正将两人带出了建业,向西便走。那人脚程好快,虽然扛着云龙并张栩杨两个壮汉,其速却更逾奔马。不过半日,早到石亭地界。那和尚却放松了两人枷锁,笑道:“我来松一松你两个。你且实说,那物事却在何处?” 张栩杨见这和尚笑的奸邪,心下不屑,瞪着两只大眼道:“你若是要杀你爷时,便来动手。要问甚么物事,你爷却不告诉你这贼秃!” 云龙觉得手上松了,在背后暗暗运起指力来扯这镣铐,却只作没听见这日正说话,不来搭理,只是闭目养神。 日正哈哈笑道:“果然如徐大官人所说,是两条好汉。我且与你们实说,小僧并非是甚么日正和尚,自是法号重乐。却是前两日得了徐大官人从飞鸽传书,教我去建业救两个人。我急忙到了建业,却在一个破庙里碰见了这个日正。我见这贼驴鬼鬼祟祟,却用摄魂大法摄住了他心术,拷问明白。原来此人乃是奉命来建业捉拿叛徒西明,又说是有个甚么宝物也在西明身上。却不料这西明被你二人杀了,宝物也不知去处。小僧当下心生一计,便杀了这贼驴,取了他度牒衣物等等,扮作这厮的模样来建业救人。如今两位肯说了吧,那宝物却是什么,所在哪里?” 原来这重乐和尚俗家姓童,名乐,乃是上界天佑星降世。自幼刁顽,身强力壮,却拜得名师,学了一身本事。只因一怒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之上,为躲避追捕,故而削发为僧。其却自言:“人生苦短,行乐最重。”是以法号重乐。其人最好梁山鲁智深为人,常将其自比,平生不忌酒肉杀戒,只是爱打抱不平。又学那鲁智深使一杆六十二斤水磨禅杖,行侠天下,莫敢当者。 尝有泰山贼彭翁引众奸**子,为重乐撞见,重乐遂将贼党十数人一并打死。彭翁孤身逃走,重乐又直打上泰山寨去。寨中贼众数百迎敌,被重乐一阵杀散,退回寨中闭门坚守。重乐遂在山下倚禅杖而立三日三夜,后乏食方去,贼众终莫敢一出。重乐去后五日,才敢离寨。又后一月,贼众心方安定,重乐复侯泰山贼于村中,又袭杀渠帅以下十七人。泰山贼震恐,遂逐彭翁以谢。重乐随彭翁至江夏而杀之,名动天下。 云龙与张栩杨面面厮觑,不来回答重乐和尚。重乐和尚却道:“如今你两个却仍以为小僧要来诳你。也罢,我便指与你两个一条明路。你二人如今只有速速前去荆州襄阳城,去城里打听这位徐大官人。那里却是无人不知,立时便能与其相见。那位徐大官人最好天下豪杰英雄,专收各路亡命之徒,便是朝廷也不敢来缉拿,那时便无忧了。只是一件,你二人当速速前行,不可拖延。褚天剑不多时便能知晓我放了你两个,那时你两个身为要犯,轻易走动不得。” 云龙见重乐和尚说的详细,才道:“这西明贼驴惯能使妖法定人手足,然而有什么法宝我二人却着实不知。便是有时,如今也都在那阮浚手里。我当时杀了这厮,急急赶路,倒是未曾检查,多半却被阮浚这狗头拿了。” 重乐和尚听了,拔步往回便跑,远远喊道:“你二人何不早说?我只当在你身上,害得我白跑一趟,枉走许多路程!”那重乐和尚脚程好快,转眼便不知去向。 云龙待重乐和尚走得远了,却问张栩杨道:“这徐大官人是你谁人?”张栩杨惊道:“俺只道这大哥认得这个徐大官人!”云龙摇头道:“既然如此,却不知这徐大官人怎地知晓我二人?也罢,今日走投无路,只得上襄阳城走一番。”两人计议已定,急急上路往襄阳去了。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却说两人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好容易到了襄阳脚下,看时,果然好个去处,有文豪欧阳修一首《襄阳人》为证: 嗟尔乐哉襄阳人,万屋连甍清汉滨。语言轻清微带秦,南通交广西峨岷。 罗縠纤丽药物珍,枇杷甘橘荐清樽。磊落金盘烂璘璘,槎头缩项昔所闻。 黄橙捣齑香复辛,春雷动地竹走根。锦苞玉笋味争新,凤林花发南山春。 掩映谷口藏山门,楼台金碧瓦鳞鳞。岘首高亭倚浮云,汉水如天泻沄沄。 斜阳返照白鸟群,两岸桑柘杂耕耘。文王遗化已寂寞,千载谁复思其仁。 荆州汉魏以来重,古今相望多名臣。嗟尔乐哉襄阳人,道扶白发抱幼孙。 远迎刘侯朱两轮,刘侯年少气甚淳。诗书学问若寒士,樽俎谈笑多嘉宾。 往时邢洺有善政,至今遗爱留其民。谁能持我诗以往,为我先贺襄阳人。 当时两人看见街上往来人群之众,竟不亚于建业昔日,果然不愧为荆州首府,江上天都。两人赏玩了一回,却见路边一个老者拄着一根拐杖,斜着眼瞥两人。云龙上前一步,问道:“动问阿公,可知道这襄阳城中有个徐大官人?” 那老者嘿嘿一笑,道:“两位身犯重罪,却在这大街上任意走动,好不自在!” 云龙一惊,急忙躬身为礼,道:“久闻襄阳乃孔明故乡,人才辈出。某确实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老丈竟能料洞天机。某等走投无路,还请丈人指点一条明路。” 那老者哈哈一笑,道:“非也非也。老夫可识不得天机,不过略加推理罢了。这徐大官儿藏匿流亡罪犯,荆州人人尽知。两位行色匆匆,身带刀剑,上来便问徐大官人,若不是身犯重罪投奔他的,却又是作甚?也罢,看你诚恳,便给你指一条路。此处沿大道而走,见着第三棵柳树左转便是了。” 云龙急忙拜谢了老者,与张栩杨拔步便走,悄声道:“襄阳城乃是诸葛孔明隐居之处,素来多能人智士。便是路上一个无名老者,竟也有如此智慧。如今只得小心而前,莫要被做公的撞见,在此处送了性命。”两人急忙戴上了斗笠,低着头往前便走,把起初许多张扬尽数收起了。 两人依着老者所指而前,果然见到好大一座庄园。云龙瞥见庄口几个人,若非肌肉虬结,便是虎口生茧,显然都是习武之人,心下便知这徐大官人果然喜欢交结江湖之人。云龙见那众人人都冷眼看着自己两人,不敢怠慢,急忙走到了庄前,说道:“江湖残命二人,久闻徐大官人英名,求见徐大官人。” 早有庄丁前来招呼二人,请他两个入内,云龙看那徐大官人府中,果然非同小可,但见: 画栋雕梁,珠帘翠箔。堂中罗列,无一非眩目的奇珍;案上铺排,想多是赏心的宝玩。苍头并赤足,一行行阶下趋承;紫袖与青衣,一对对庭前侍立。主人有礼,晋接处自然肃肃雍雍;客子何来,投止时不妨信信宿宿。正是:潭潭堪羡王侯府,滚滚应惭尘俗身。 云龙观之不足,却暗暗道:“这徐大官人不知究竟是何来历,这府邸比之王侯亦不遑多让!”须臾两人到得厅堂之中,那庄丁奉上了茶水,问道:“两位大侠是自己来的,还是有人引荐?” 云龙忙道:“在下二人是重乐大师引见而来。”那庄丁听了,嘿嘿一笑,说道:“请两位稍等。”便撇下两人,竟自出去了。 云龙与张栩杨两个坐在那里喝茶,把一壶茶泡了又泡,寡淡如水,却依然不见人来。云龙心下纳罕,对张栩杨说道:“此处颇有蹊跷,我出去看看。”云龙不敢从前门出去,却在房中窗上一望,未见有人,便翻身出去了。 云龙去未多时,却从窗内翻回,汗透重衫,对张栩杨说道:“兄弟噤声,那老者不存好意!此地处处都是公服衙役官吏,并非什么徐大官人住处,却是荆州刺史私宅!那庄丁把我们骗在此处,必有阴谋,我等不可再从前门离去,只是随我翻窗越墙遁走。” 张栩杨听了也是一惊,急随云龙而走。两人刚刚翻出后墙,却听见金刃破空之声从脑后而来。云龙急忙与张栩杨往前一扑,避过了偷袭,落地看时却见十余人手执刀剑围住了自己。这二十余人约有半数身着官府衙役兵卒服饰,手执佩刀,其余之人则是服色不一,有和尚道士,白发老者,也有凶悍匪类,彪形大汉,有持枪握盾的,亦有提剑带刀的,来路不一。 云龙与张栩杨见这伙人来意不善,又人数众多,不敢托大,分别取出一柄长剑,两柄流星锤,凝神待敌。说话的,云龙与张栩杨两个惯使长枪狼牙棍,如何却不用趁手长兵器?两人先前被擒,兵器已然全失,这都是再重新打的,仓促之间,却打不成长兵器,只能先买了现成趁手短的。况且两人乃在逃重犯,岂敢拿着长枪狼牙棍招摇过市?是以手中只有剑锤。 却有一个兵勇不知厉害,仗着人多,大喝一声:“你这厮鸟,当此是何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真是太岁头上动土,活的腻了!”说罢大步抢上来戳云龙。云龙见对方枪长,自家剑短,不敢硬敌,却自侧身抢进。那兵勇长枪已在外门,不及收回,只得撒枪后撤。 云龙却反手夺过了这枪,使将开来,如同银蛇一般,把众人都逼在一旁。云龙见众人之中颇有几个好手,不敢恋战,长枪一抖,开出一条路来,张栩杨急忙舞起两柄流星锤跟在后面。众人见云龙要走,都奋力向前。 此时人人动手厮杀,比先前对峙又是不同。不到一盏茶时分早人人见血,围攻云龙之人当中更是已然倒下了数个。然而云龙与张栩杨虽然手足受些轻伤,毕竟无碍,反倒激发了凶性,一前一后大杀起来。 云龙两人正杀得兴起,却听见一人爆喝一声,怒道:“何处狂徒,敢在徐大官人府上撒野!”云龙看时,只见一人:头巾侧一根雉尾,束腰下四颗铜铃。黄罗衫子晃金明,飘带绣裙相称体。兜小袜麻鞋嫩白,压双腿护膝深青。手舞雌雄双股剑,目瞪犹如朗明星。 云龙看那人来势凶猛,不敢轻忽,急忙把枪使个巨蟒盘根势,守住门户。那人见云龙守势,哪里容情,双剑舞动起来,犹如瑞雪纷飞,兜头撒将下来。两人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负,云龙焦躁起来,却使个灵蛇吐舌势,把枪一抖,如有数十个枪头一般,往前便刺。那人遮拦不住,连连后退,正在危急之时,却又听得弓弦声响,一支狼牙羽箭朝着云龙面门射来。 云龙急用枪去拨那箭时,只听得咵嚓一声,竟把那木头枪杆绞为两段。云龙大惊,急把眼往那箭来路看时,却见一条青面好汉持弓而立,正是: 齿白唇红双眼俊,两眉入鬓常清,细腰宽膀似猿形。能骑乖劣马,爱放海东青。 射戟穿杨神臂健,弓开秋月分明,雕翎箭发迸寒星。封喉百步外,翼赦且标名。 观尤未定,那人大喝一声,弓开如满月,一串连环箭射来,把云龙逼得躲避不迭。云龙亦是善射的,此时见了那人神箭,却不由得骇然失色道:“今日始知天下有如此英雄!”张栩杨闻言大怒道:“哥哥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遂把那流星锤使动开来,要冲杀上去。旁边早又有一员武师抢出,提一杆熟铜棍拦住,两人斗了十余合,未分胜负。先前那使雌雄双股剑的好汉复引众杀来,围住两人一通好杀。 正斗在危急之时,却见一人一边急急跑来,一边高声喊道:“别打了!看在我徐某面子上,诸位好汉都且息怒则个!” 不是这人来,管教:天同逢破军,搅动天下惊。毕竟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虚子臣揽天下豪杰 傅程鹏辩满朝老臣(上) 词云: 江尽处,东海有龙焉,伏卧廿余年。安居休憩藏牙爪,潜身流俗众人间。待腾时,稍展志,竟冲天。 排兵阵,轻关张李郭;演武道,赛孙吴卫霍。羞虎豹,笑鹏鸢。人间笑傲豪龙胆,威名赫赫震狼烟。纵横心,飞剑意,待王宣。 这一首《最高楼》,乃秀林生所作,道得是那昔日一个江南豪杰。青春年纪,匹马纵横,横枪立剑,兵法武功俱是一流,却被埋没于流俗众人之中,如龙在田,郁郁不得志。若得一个明主护持,便如渴龙得水,前途岂可限量哉? 且说当时云龙听得一声大喊,转过头来,见一人在一群护卫拥簇之中跑来。看那人时,头上戴一顶素白包巾,顶上绣着一朵大红牡丹花;身上穿一领素白绣花战袍,颈边披着大红绣绒坎肩,两边大红扎袖,腰间勒着银软带,脚蹬乌油粉底靴。约莫四十余岁年纪,身材高瘦,生得一张国字脸,鼻弯眉淡,两条细眼,眼角微见鱼尾,却是满脸堆笑,甚是和蔼。 那人止住众武师,大步走到云龙面前,正待开言,却把眼往云龙身上一扫,脸色大变,慌忙拜倒在地,叩首奏道:“罪臣不知陛下躬身来此,有失远迎,这一干粗人竟敢对天子刀剑相向,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万死难辞。” 众人闻言皆是大惊,慌忙纷纷跪倒,张栩杨却提声问道:“甚么陛下?”云龙心想道:“先前褚天剑、全景明两贼也将我错认为甚么陛下,莫非我的相貌与那昏君倒有几番相似么?”心念一转,便急忙止住张栩杨,拿腔作势道:“本皇帝为了甚么道理来此,你可知么?” 那人心思深沉,听云龙说话不伦不类,又听了张栩杨言语,心下便即起疑,说道:“罪臣听闻江南云龙、张栩杨法场被劫,逃窜至此。我想这两人虽然是谋反重逆,然而久闻其英雄事迹,绝非怙恶不赦之徒,若能好言劝慰为国家效力,效陛下赦免褚车骑之举,实是一举两得的妙事。然某却担心这二人未必肯从,故而令府中武师护卫,谁知竟而冲撞了陛下——好在陛下武功通神,不然若是被这些泥腿子损伤了龙体,罪臣可就万死难脱其咎了。” 这一番话八面玲珑,挑不出一丝毛病,又隐隐将云龙捧了一番。云龙虽然吃他捧得舒服,却也知这必然是朝廷中人,不敢大意放松,便即说道:“若是能劝得云龙与张栩杨两人为国效力,自然是最好。你且退吧!” 那人一愣,随即伏地问道:“罪臣府中这些粗人冲撞了陛下,本是万死莫辞。然而彼辈皆是不识礼数的山野粗人,此事皆是罪臣一人之过。不知陛下可否天恩浩荡,免了彼辈之罪,只杀某一人。” 云龙急于脱身,心中却也敬佩他以身代过的气概,便随口说道:“尽数免了你们的罪。朕尚有要事须暗中去做,尔等不必相送,我自与这位兄弟去了。”说罢转身欲走,此刻那人早知云龙绝非子剑,便即起身呵呵笑道:“云张两位大侠休走!在下便是请了重乐和尚的徐大官人是也,绝无恶意!” 云龙吃他叫破行藏,本待动手,却又听闻他说出重乐和尚与徐大官人之事,便不发作。然而亦知此人必是朝廷中人,不敢懈怠,便提枪喝道:“我并非你们甚么皇帝。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南云龙是也!请问徐大官人敢是与这朝廷鹰犬有所往来么?”那徐大官人听了,呵呵笑道:“非但有所往来,某便是这荆州刺史,姓虚名贺的便是!” 云龙一惊,急忙把长枪一摆,喝问道:“你苦心积虑,把我二人骗来此处,是何居心!大爷我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但若是想要设下阴谋诡计来羞辱我等,却是绝不能够!先来问问我手上这杆长枪!” 虚贺见两人动怒,忙道:“两位大侠还请息怒,某平生最爱招揽天下豪杰。只因是官身,以本名行走江湖不便,才改虚为徐,江湖上的弟兄都以为下官姓徐,博得一个名号,唤作徐大官人。在下久闻江南之地两位英雄的大名,听闻两位有难,便急忙请重乐和尚前去请了两位来。这几个与两位豪杰厮打的,却是在下府中请的几位武师,也有几个与两位境遇相仿。却是因为见在下对两位好生敬重,时常挂在口边,故而心中不服,串通了门子,约集人手想要来与两位大侠一较高下。却不料两位大侠武艺高强,这几位武师眼见抵敌不过,方才通知在下前来。先前多有得罪之处,还请两位不要往心里去。” 原来这虚贺字子臣,祖上乃是荆州豪族,广有田财。他自幼仰慕古之孟尝、柴进为人,曾与其叔父道:“大丈夫纵有关张之勇、管乐之谋、李杜之才,却终不过为人卖命,须看他人脸色。何如孟尝君之流,招揽天下贤士,虽鸡鸣狗盗不拒,才得进退自如。七国虽然称王,却对其莫不敬仰恭维。时乱则封候拜将,时安则自守一方。人生在世,当如此子耳!” 其时虚子臣年方十岁,其叔父奇之,遂多与他钱财,任他广交友辈。后因见虚子臣所交多凶戾之人,恐他乱事,乃复绝之。虚子臣闻知大怒,秘令所交流亡逃犯张千屠其叔父一家,卷其财宝而去,其时年方十四。 虚子臣长成,只因喜好结交江湖上豪杰,十余年间将家财挥霍一空,却流落到江湖之上。后来在二十年前东王之乱之时,因机缘巧合救下了狮王庄总舵阳舵主,遂得他帮衬,一路做到这荆州刺史之职。 原来天朝虽依唐制设立郡县守令,却间杂秦汉与后世宋明之制,设有九部刺史,监察九州。而这九部刺史之中,唯有虚子臣靠着狮王庄权势,在荆州只手遮天,俨然一霸。却又假托徐大官人之名结交江湖中人,收留亡命在府,遂有小孟尝之称。因他乐善好施,又兼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常以笑面待人,故而又称“笑面菩萨”,名动荆襄一代。 云龙和张栩杨此时听虚子臣说了,想起昔日果然听得江湖上有如此一号人物,方才放下心来,随虚子臣再入府内。虚子臣自然令人替他两个收拾了伤口,好生款待不提。却把云龙两人与府中的豪杰尽数引见过了: 那使雌雄双股剑的好汉姓高,名芸,字艳明,乃是陇西人氏,不苟言笑,江湖人称冷面寒剑。自幼习读兵书,文武双全,却因五年前考武举之时,不愿贿赂考官,被其屡番刁难。又在考场之上言语得罪,遂被勒令不得复考。高艳明仗剑大闹考场,斩考官之首,策马径出。比及官军来捕之时,其已去的远了,却闻得笑面菩萨之名,故而来投。 那射箭的青面好汉姓夏,双名翼赦,丹阳人氏,乃小养由基庞万春再传弟子,射术无双,人称百步封喉。其弓乃是汉飞将军李广所用裂石灵宝弓,寻常人等莫能拉动。本任天朝积射都尉,拨在荤顿管下。只因不遵荤顿之令,遂匹马孤身夜离军营,投奔虚子臣帐下。 那使熟铜棍的好汉姓封,名样,乃是长沙人氏。全景明昔日在襄阳授徒之时,封样随之,习得一身本事,人称飞天大圣。却因犯下了人命官司,逃走在虚子臣府中。那府中的好汉以此三人为首,其下各有许多,都与云龙两人厮见了。 席间云龙说起建业故事,众人都听得尽兴。而后大家谈论些武艺,众人都称赞云龙本事厉害,自然尽欢而散。虚子臣却把云龙两个独独拉到一边,问了重乐和尚救二人经过,才安排了一间耳房给两人居住。 却说虚子臣安排好了云龙两个住处,自家却也归房休息。却见房中无一童仆,早有一人在那等候。那人赤面红须,正是狮王庄烈火堂堂主郑炎。虚子臣一怔,然而显然对郑炎颇为熟识,并未慌乱,而是自顾自的走到几旁举起茶杯抿了一口,才问道:“郑堂主今日好兴致,怎么到下官这来了?” 郑炎不答虚子臣的话,却说道:“徐大官人,你此回却玩的太大了。私藏江湖亡命就够那狗皇帝杀你好几回了,此番你复让重乐那个贼秃杀了红轮的徒弟,又劫了褚天剑的法场。却幸好本庄的人路过,处理了日正的尸体,不然得闯下多大祸事!你是道那狗皇帝没理由治你,想被诛九族么?” 虚子臣苦笑一声,把脸上先前待客的笑容尽数收起,苦着一张脸回头说道:“堂主以为在下想如此这般么?这两天朝廷闹腾不休,本官身处荆州,就没睡好过。此番我让重乐和尚去救人,也没让他去惹红轮上师不是。他闯出这种祸事来,在下岂不头大?此番不免又要多费些唇舌、财宝,才能买江南那帮家伙口静。不过不管怎么说,总算把云龙这两位给请来了。” 郑炎道:“哼,重乐这老疯子做事没分寸你岂不知道?你喜欢结交豪杰,往常也不过是收容一些流亡罢了,怎么这回非要千里迢迢让这贼秃跑去江南弄这两个死囚回来?” 虚子臣看向四周,确认无人之后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是不知,我前些天做了个怪梦。梦见有五个青面獠牙的魔王要来伤我,却从东方飞来一龙一羊,把这魔王尽数驱离。哪知醒来就收到建业一位故人之信,请我去搭救两个人,便是这云龙、张栩杨。原本在下是绝对不会去惹褚天剑这个莽夫的,不过细细一想,这不正是东方的一龙一羊?此梦太过古怪,我也不敢懈怠。思来想去,也只有重乐和尚有这本事。恰好他还欠我一个人情,急忙飞鸽传书去请他帮忙。我原本心下还有怀疑,才令人试探他两个本事,却不料我府中这些养了数年的武师,竟然不堪一击。如今看来,却是不枉了我这番麻烦。” 郑炎哼了一声,才道:“本座此次亲自前来,却是传来阳舵主口谕,说这些日子狮王庄在朝中影响不比往日,让你收敛些。现在看来,我来得还是晚了一步。” 虚子臣一笑:“君言是也,傅程鹏那竖子这两日便一直都在作妖,就没消停过。” 第十八回 虚子臣揽天下豪杰 傅程鹏辩满朝老臣(下) 此时千里之外,大都相府内,那正在准备来日奏折的傅程鹏忽然打了个喷嚏,一笔带歪,却在纸上留下了好长一道墨痕。傅程鹏叹了口气,又取来另一张纸来,重头写起。不觉已到深夜,而傅程鹏却毫无倦意。写之愈久,落笔之时愈发有力,如欲将这笔墨化为刀剑砍在什么见不着的仇雠身上一般。 傅程鹏奋笔疾书之际,不觉天色渐早,更夫敲起四更来。傅程鹏封起了奏折,令下人为自己换好了朝服衣物,藏好了奏折,才往乾清门而去。正走之间,忽见那户部尚书王景暖轿行来。这王景表字绵阳,乃是上界斗部天立星降世,本是西川人氏,前朝状元及第。因是凯鑫主考,故而算作凯鑫门生。 王绵阳初授马岭县令,其地民贫而多盗贼,前令多捕之,狱中尽满,然盗终不绝。王绵阳到任未久,天子赦天下囚徒。恰逢新春佳节,王绵阳乃尽召集狱中死刑以下囚犯,不言赦令之事,但谓之曰:“古人云:百善孝为先。今春节将至,宜归家省亲,尽孝道,然后归而服刑可也。”遂与众囚约十五日,各赐盘费谴归乡里,众皆涕泣叩首盛言其德。 十五日后,囚十余人复自系归狱,王绵阳令尽解其缚,言以天子赦令,各赠库银十两为本,令其各归乡里,复为良民。余众闻知,皆自缚系狱,王绵阳尽赐以库钱三百,仍复遣之。或有不解者问之曰:“天子赦令,奈何先纵复收,再赠钱财以谴邪?”王绵阳乃笑曰:“民虽为盗,多有为生计迫而不得已者,吾盖欲见其中忠信之辈也。又吾不忍见其民负信,故以财诱之耳。” 王绵阳遂拜先至囚犯十余人皆为捕快,令收捕四方盗贼。其囚多曾为盗贼,素与贼众相稔,乃四处盛言王绵阳之德于巢穴之中,十日中县内盗贼尽自缚来投。王绵阳依先赐予钱财,释放归乡。左右有问之者,王绵阳曰:“民之为盗,盖为贫也。天子赦之而无以为生,必复为盗。今赐以本金,乃为良民也!”或言:“盗贼反复,今日财用尽,而明日复为盗,奈何?”王绵阳乃曰:“吾不负民,民何忍负我!” 有李家少年为盗,后得王绵阳之财而归。月余财尽,复出而为盗。王绵阳闻之,乃掩面哭于堂上,道:“吾为令而民复为盗者,是吾令其不得谋生之过也!何面目复为此令!”又令从属诈称使者东来,言:“马岭县令王绵阳私释囚徒,耗府库,与贼一党,今当免。”其民闻知争相传告,李家少年大惭,言曰:“王公待我等如子,却因我等受罪。今更负之,何面目生于天地!”乃自刭而死,令其亲属奉其头言于使者。王绵阳复抚其头哭曰:“民纵为盗,罪不至死,此吾之过也!”旁者皆泣涕,遂无复有为盗者。 王绵阳因见民众为盗多年,田地荒芜,乃出榜令艮荒田者复其租一岁。其民闻之大喜,皆竭力耕种,岁收倍于前年。其民感王绵阳之恩,尽归昔日所赐钱财于府库。库吏检点之,竟反多出有余。王绵阳问于众民,皆曰:“此吾等所以报王公之德也!” 又,马岭多猛虎,前令张榜悬赏、责比猎户,多设陷阱、阑干,然终不得除此虎患,反伤人更甚。王绵阳到任,乃曰:“虎虽凶猛,不过月食三牛。今以此事催逼,猎户十日一比而搏命虎吻,百姓月缴百钱以修筑阱阑,甚于虎患数倍!苦民者,奸贪之吏也,岂猛虎哉!”遂尽罢陷阱、栏杆,复除责比之事,令属吏不得以此事征用民力。后,有客于马岭遇虎,其虎咆哮跳跃,竟不啮人,客奇而言之,众皆以为乃王绵阳教化之功也。 王绵阳到任半载,百姓莫不心怀其德,马岭遂大治,以致其旁诸县盗贼亦有来投者。后三岁,迁为宁州郡守,马岭之民数百皆攀辕泣涕曰:“愿向朝廷复得借王公三年!” 凯鑫闻知,复召王绵阳,问曰:“闻子治马岭,盗攀辕泣,虎不啮人,行何德政至此?”王绵阳再拜叩首曰:“某固无德,此皆偶然耳!”凯鑫见其为政爱民,为人谦退,故而大喜,令补户部,累迁至侍郎之职,与阮雅文素来交好。后亦因朝政混乱致仕,直到姚子剑登基,前尚书因与涛铁一党而免,方才复聘王绵阳为尚书。王绵阳因见阮雅文为傅程鹏所辱,故心下亦颇不喜之。此时见到傅程鹏,勉为一礼,旋即扬长而去了。 不多时天子升殿,群臣山呼万岁已毕。那姚子剑端坐于龙椅之上,却令左右近侍问道:“众卿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却在文臣之中,那傅程鹏早闪出来,奏道:“臣有事启奏陛下。” 姚子剑见是傅程鹏,忙道:“爱卿请讲。” 那傅程鹏不慌不忙,呈上奏折,略云: 太祖有言:中原自五胡乱华以来,饱受胡患。匈奴南略,突厥东侵。天朝不立,则燕云十六州必自后晋石敬瑭割与契丹,凡数百年不归中原所有。而后金灭契丹,鞑靼继之,屡侵扰中国。 幸太祖得天明示,雄起于庶民,拨乱反正,驱逐鞑胡,光复中原。时太祖先帝定都大都,唯天子守国门之意,震慑北方蛮夷,扬我大国雄威。囊者契丹远遁,女真复败,数十年不敢南下,北方肃清,万国来朝。方今天下,可虑者唯狮王庄而已。臣万死,乞请陛下迁宫室,移銮驾,降临洛阳。其益处有三。 其一,洛阳临近狮王庄弘农总舵,陛下迁都洛阳,可以震慑彼庄,使其不敢有任意擅为。其二,洛阳乃千年古都,周公旦所兴,光武帝钦定,皇朝气运,尽聚于此。其三,洛阳地处中原,富庶无比,交通便利。又有八关河洛之险,易守难攻。而燕京孤立北方,物产不丰,人员用度俱须从南来,耗资无数,非陛下爱民俭用之意。臣无才无德,受陛下隆恩居丞相之位,不敢自善,诚惶诚恐,特具此表愿陛下迁都洛阳。 那姚子剑看了,说道:“爱卿所言甚是在理,然迁都之事非小,可以令百官议之。” 姚子剑话音刚落,文臣班中却转出一人,正是那户部尚书王绵阳。王绵阳当时奏道:“都者国之本也,今竟欲迁都,有如植树而动摇其根,未闻有能生者也!况且大都乃先帝所定,为万民之统率,今欲改易,是背先帝而弃万民也,臣不忍闻之。” 傅程鹏笑道:“王尚书言都者国之本,然根本若是不正,其树岂能不斜?是以盘庚迁殷而商始定,平王营洛而周常兴。愿陛下熟计之。” 王绵阳听了,又道:“大都得历朝经营,好不兴旺,今欲尽迁其民,耗费无数。如董卓迁长安,隋帝营东都,必致山河板荡,万民愁苦,此非爱民之计也!” 傅程鹏道:“非也非也!下官提议迁都,却非迁民。北方百姓,留居北方。洛阳人丁兴旺,何必再迁民众?况且如今大都孤悬北方,用度耗费日巨,王尚书当比下官知之更明。” 傅程鹏言毕,早转出那三朝国老凯鑫来。那凯鑫奏道:“微臣以为,迁都之事万万不可。夫太祖先帝英明神武,料断天机,故而定都大都。祖宗陵寝俱在此处,陛下岂可弃祖先祭祀于不顾,而南下迁都?” 傅程鹏道:“凯国老所言,尽非如此。我朝先帝,尽为神灵,何处不可享受祭祀?况太祖定都此处,不过为防胡患。彼时胡患在北,故定都燕京,今患在三川,自然当移都洛阳,以天朝国威震慑。若放任国患滋长,久必无国。国之不存,何以祭祀?陛下当以陵墓为轻,天下为重,必迁都洛阳。” 傅程鹏刚刚说完,那三朝元老寇磊亦转出班来,奏道:“傅相国所言,恰欲置天下于危难之中。想我朝方绝狮王庄供奉,彼必然心怀不满。此时迁都洛阳,临近彼庄总舵,非但不可震慑,反增彼惊惧之意,若彼庄暴起,以洛阳之近,岂不要危害陛下?是以老臣以为,不可迁都。” 傅程鹏又道:“寇国老所言,亦非正途。天朝明君,以天下为己任,必不避险难,唯欲除国患而后已。是故彼时太祖先帝漠北挥戈,极北饮马。当今天子,英明神武不亚太祖,岂会畏惧狮王庄小小江湖门派?况狮王庄若反,于大都难以调兵遣将镇压,则中原非天朝所有。唯陛下以国威震慑三川,方可保无虞。放着我满朝文臣武将,固守八关河洛之险要,岂会让这江湖门派惊扰陛下?” 左手班中,又转出凯鑫门生邹森来:“此事不可。洛阳临近荆州,荆州刺史虚子臣善交江湖豪杰,藏匿流亡罪囚。陛下不可身居险地。” 傅程鹏笑道:“既然如此,将此虚子臣拿下问罪便是。量他一个刺史,有什么能耐?倒是邹大人,明知彼有如此罪犯,何不早早奏闻。想是与此人素有交结,串通一党,故而包庇此人。” 右手班中,寇磊门生陆焱越班奏曰:“此事大大不利!洛阳于东汉末年为太师董卓奸贼烧毁,已成废墟。虽然后朝几加修缮,毕竟皇朝气运不存,岂堪为帝都哉?”傅程鹏道:“皇朝气运风水,岂是奸臣一把火烧的完的?长安于汉时亦为战乱焚毁数次,岂不见大唐兴盛于彼哉!只有满朝文武都如阁下般不思进取,这国家方才算遭遇一劫!” 当时朝堂之上,自凯鑫、寇磊以下,那许多大臣,尽以迁都为不便,更相诘难。傅程鹏连辩大臣一十三人,都说的哑口无言。凯鑫恼将起来,奏道:“陛下春秋富,与傅相国这等少年才俊自当远图求变。老臣年岁日增,难以远行,不敢报效陛下,请告老还乡。”那众多老臣及门生故吏,尽数跪下,请求辞官。姚子剑见跪倒了一片大臣,急忙说道:“众爱卿乃朕之肱股,国之栋梁。凯寇二老受两朝先帝赏用,岂忍弃寡人于此危急之时乎?” 傅程鹏见姚子剑动容,忙道:“即是诸位国老难以远行,又执念大都为都之善,臣还有一计。” 姚子剑道:“爱卿但讲无妨。” 傅程鹏不慌不忙,叠着手指头说出一番计较来,管教:飞鸟入林龙出田,腾身共跃洛阳渊。毕竟傅程鹏说出什么计较来,还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王景触柱死谏迁都事 红轮坐坛轻放日正仇 诗云: 一柱高香了凡尘, 两袖轻浮断孽根。 三生石前望前世, 四季静坐德道人。 这一首偈语,单赞那世间有那一等高人,不以凡尘为念,超脱物外,洒然于心。其本志只在自然清静,无所谓甚么山野荒老、国师住持的分别,比之陶李那等刻意避世之隐士,却又要高出一等来。盖不过是因缘法在此,故居此位,待到命数已尽,岂复恋恋?奈何偏生有那一等慕名求实之人,非要争那一口闲气,长这一份脸面,便忙忙碌碌,涨红了面皮东奔西走,反倒叫天下人看他笑话。因而老子曰:至誉无誉,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闲话休提,且说当时傅程鹏当朝奏道:“陛下可以迁都洛阳,却依然以大都为陪都,令诸位不愿前往洛阳的阁老镇守。按旧制,仍设丞相公卿,三省六部,总管北方事物,与如今无异。” 姚子剑闻言大喜,即令朝中分作两等,愿行的便随同前往洛阳,官加一等,不愿的,便留在大都。却晋升凯鑫寇磊为大都左右二丞相,分管北方公务。当下凯鑫寇磊以下众臣虽然心有不满,却亦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勉强谢了皇恩。唯有王绵阳挺立不谢圣旨,仰天长叹道:“可叹祖宗千年社稷,毁于今朝一旦!” 此言一出,百官公卿尽数骇然失色,王绵阳复泣涕道:“臣愚顿之材,虽知其事不妥,竟不能力辩之!今以言谏不从,以死谏可也!”遂一头便往庭柱之上撞去,旁边那兵部侍郎梅怡庆急忙去扯时,早已血流满面。 姚子剑初闻王绵阳之语,本甚是恼怒,待要将其治罪。然而姚子剑毕竟是个仁德之君,此时见了王绵阳惨状,怜他一片赤胆,心中不忍,却道:“王尚书胡言乱语,诽谤朝廷,本当下廷尉治罪。然朕见其亦情出至诚,虽然寸目不见大体,亦是为社稷为念,且先赦之,毋令再犯!” 圣音已下,王绵阳竟不肯叩首谢赦,捶胸大恫曰:“雅文兄尝言:‘忠铮之言非人臣之福,乃明主之福也。’吾今为社稷言,而竟反获罪,是彰人主之不明。若谢陛下之赦,使人人知臣因忠言得罪,是扬陛下之过于天下也!愿陛下收回成命,臣死何足惜!” 姚子剑听了,却又怒道:“王景,朕念汝名儒,又心为社稷,故而赦汝。何故在此口强如是,以钓名誉!”因令左右金瓜卫士齐上,扳住王绵阳,必要令其跪拜谢恩。王绵阳血泪满面,大叫三声:“君不君,则臣不臣!”叫毕,却因失血过多,又心情激荡,竟在那大殿上昏死过去。姚子剑令将王绵阳收治廷尉,又要抄没其家。 当时凯寇二老闻诏,先上前言道:“王尚书出语无状,获罪帝王。老臣在朝为其上官,在外为其师傅,愿与同罪!”其余梅怡庆等人亦上前跪言:“臣等与王尚书同朝为官,愿共当其罪!”姚子剑见那满朝大臣立时又跪倒一片,心中不定,却是余怒未歇,竟不睬众臣,自转回宫中去了。众臣待姚子剑去后,皆怒目以视傅程鹏,只是碍在朝中,不得发作。 王绵阳素有贤名,此事一出,大都左近士子争相传告,数百人聚于傅程鹏相府门前,十日不散。此外上书言事者不计其数,姚子剑大恐,乃召傅程鹏入宫曰:“朕实不意大都之下,凯寇一党如此之众!”傅程鹏乃再拜顿首道:“夫重疾不用猛药,岂能治哉!臣死且不避,愿君皇熟虑之!” 那阮雅文本告病在家,听闻此事,亦上书言曰:“臣修敢言:礼,刑不上大夫。王尚书素清名儒,居六部地官。陛下必欲责之者,免之可也,罢之可也,赐死可也。今收诸牢狱,令隶卒之流侮辱,抄没家产,令其妻子显乖露丑。此是折名儒之节而堕盛官之威,臣不知天下万民将何以言陛下也!” 适逢那去查抄家产的金吾卫回报,说道王绵阳家徒四壁,妻无金银之饰,子无膏粱之食。家中财不过三十两,唯有古籍、经典、政务方略不计其数。姚子剑闻知,乃叹曰:“朕闻汉光武帝时,洛阳令董宣以其诏非正,拒不拜谢,以头触阶而终不顺君命,光武乃令武士抱持其出,竟不加罪,成董宣‘强项令’之名。今王景忠心不下董宣,朕独不如光武乎!”遂复赦王绵阳,官复原职,更谴太医看视其伤。大都众士子之论至此方罢,然王绵阳终不谢赦。 闲话休提,且说那姚子剑因见凯寇二老在大都势力之盛,急于迁都洛阳以避,故而一切从简。那洛阳又是千年古都,也不必额外营造宫室,不到一载,早把事体都备办完毕,便于致元三年春,轻车简从,启程望南而走,却令傅程鹏参乘。 那傅程鹏见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奏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姚子剑道:“微爱卿,此计何能成也!王景之事,朕至今心有余悸。”当下车马一路向南,早出直隶,姚子剑顿觉心情大爽,与傅程鹏谈笑起来。却听傅程鹏说道:“陛下此次迁都之事虽然顺利,然而诸位老臣所言,亦不可不防。应当令大将军黄家道提兵镇守三崤,以防弘农有变。此外荆州刺史虚子臣,就算陛下宽宏大量,不愿处置,也应调离去别处任职,不可处于国都心腹。”姚子剑说道:“正是如此,且待寡人于洛阳安定以后,便可立即推行爱卿所言。” 话分两头,却说那国师红轮上师俗家姓严,出生官宦门第,然而自幼便不食荤腥,人皆以为怪异。三岁之时曾有一云游老僧夜扣府门,说道:“老衲见贵府上妖气弥漫,五年内当有血灾。且喜那妖气却被一片红光照定,老衲推算之下,知府上令公子与佛法有缘,且请收为徒弟,五年后可渡此劫。”其父大怒道:“何处妖僧,竟来我府上胡言乱语!”便令家丁乱棍打出。 然红轮虽然自幼聪慧,过目不忘,却不爱读经史子集,只爱打坐参禅,不论打骂劝诱,终禁止不得。其后五年,其父之仇纵火烧毁其家,阖家烧死,唯有红轮坐于火中,以其身护住其弟红凯,周围一片佛光照定,竟安然无恙。那老僧复至,见二人坐于焦瓦之中,乃问红轮曰:“今父母俱丧,岂不悲伤?”红轮道:“生死有命,各安其数。命数之尽,投往轮回乃天地之道,何悲之有?况父母不过此身所出,此身不过一时皮囊,则父母与草木行人又有何异!” 那老僧又问道:“然则却又何故以身护弟?”红轮垂首应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故护人,非特护弟耳。”那老僧熟视两人再三,乃长叹曰:“此非天命乎!”遂收两人为徒。然其弟严红凯素来凶性难改,后竟逃走往江湖上而去,唯有红轮与其师孤坐荒山十载,佛法大通。待其师化去,乃出山访遍名僧,论以佛法,又兼武艺绝伦,法术高超,人皆以为活佛降世。 后姚伯云因屡见天降灾异,闻红轮之名,乃聘为国师。或问之曰:“我师佛法高深,何竟为虚空名爵,弃山水之乐哉?”红轮合掌叹道:“人世碌碌,红尘漠漠。心怀空和慈悲,朝堂何异灵山!”后因姚子剑迁都,遂令红轮上师引一众弟子先去住持洛阳城中白马寺,为新都祈福,更要日后摆下道场,传扬佛法。 当时那白马寺中一众僧人围坐,只听那红轮上师说道:“阿弥陀佛,此处乃汉时佛教东传入中土,第一个生根之处。佛法广大,源远流长,栖于此处,众人可觉感悟无尽?” 其徒纷纷叹服,却有最前一僧问道:“动问我师,去岁褚帅所言日正劫走法场之事,毕竟如何?”红轮上师把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吾去岁便知日正生机已绝。这亦是他的命数,不必再言。” “阿弥陀佛!”众僧闻言,一齐诵念佛号,忽然却见座下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人起身问道:“师尊!你既早知日正师兄身死,缘何从前我等问时,只是推脱不说?我师先前有言,西明亦死于云龙之手,而这云龙逃走在荆州地界。今神都洛阳去荆州不过数日路程,我等何时去找那云龙报仇!”众僧听毕,都抬起头来,望向红轮上师。 红轮并不抬头,只默念道:“善哉,善哉!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也是日正的命数。况且日正并非云龙所杀,若是去找云龙寻仇,又是何道理?” 那僧人日行又道:“师傅,日正师兄并非云龙所杀,但也是因为云龙而死。况且不论如何,西明师侄却的确是云龙亲手杀害。” 他话音未落,坐在最前的一个僧人日心便站起来怒斥道:“日行,这西明乃是师门叛徒,提他作甚!还不坐下听师傅说法!”日行亦怒道:“这西明是叛徒,云龙那厮又怎么知道?他心中要杀的分明杀的就是本门中人,丝毫没把师傅放在眼里!况且,依你这般说,日正师兄的大仇还报不报了!” 红轮上师听了,却忽然道:“日心,西明不论背叛师门与否,都是你的徒弟,也是一条性命。你身为老衲的首徒,到现在还这么看中人我之别么?” “善哉,善哉!”日心以下众僧都一齐叹道。唯有日行仍直立站着,怒目而向,道:“我先前归入师傅门下,只为师傅佛法高深,受人尊敬。如今被这个云龙连着杀害了两个门人,却还在这里畏首畏尾,只管善哉善哉!也罢,便当我这五年是有眼无珠,我就此别过,自己上荆州去杀了云龙为师兄报仇!” 日行说罢,摔门而去。众僧面面相觑,手足无措,也有看日行去处的,也有看红轮上师的,只有少数几个坐的近的,才自家低头打坐,将此视若无物。良久,红轮上师才抬起头来,叹道:“善哉,善哉。杀念一起,便入魔道啊!” 却说那日行在红轮上师座下修行五年,也颇得些法术,脚程非比凡人。不到半月,早到襄阳城内。当时日行看见这襄阳繁华,人丁兴旺,才猛然省到:“褚天剑来信上只说有贼人扮作日正师兄取走了云龙。却不知云龙所在何处,还是师傅点明云龙去处在这荆州,却怕我等寻仇,未曾说的详细。奈何这荆州如此之大,我却上何处去寻这云龙?也罢,我昔日和这荆州刺史虚子臣曾有一面之缘,且去问问。”当下心念已定,问明了路径,径往虚子臣府上来。 也是事有凑巧,那日云龙却正从府外回来,恰好撞见日行。云龙与张栩杨两个此时在虚子臣府中亦已住了岁余,与这襄阳人物也都熟悉了。因见日行相貌魁伟,手执一杆混铁禅杖,器宇轩昂,绝非以下之人,又兼其行路似是欲投虚子臣府上去,便走快几步,上前问道:“我师可是要去徐大官人府上?在下乃是徐大官人府上武师,若不嫌弃,便请让在下为我师通报如何?” 那日行只知云龙名字,却不认得他相貌,当时大喜,便与云龙作了一路,却说道:“在下乃是红轮上师之徒日行僧人,曾与徐居士有一面之缘,便请阁下为小僧代为转达如何?” 云龙听了是红轮上师之徒,与日正一辈的和尚,心下先有三分惊惧,却不动声色,又问道:“大师远来,所为何事?” 日行忿忿道:“居士不知,近来江南之地出了个贼人,唤作云龙,官府屡次禁他不得。却是先杀了在下的师侄西明,又杀了在下的师兄日正,逃走在这荆州地方。小僧却想来请徐居士来寻这云龙,也好除了此害。” 云龙听了大惊,却故作了然道:“原来如此,这厮果然无礼。且让在下去知会了徐大官人,看他是否有些消息。” 云龙入到府中,急忙寻见了虚子臣。虚子臣见他来色匆忙,忙问何事,云龙却把日行之事说了。虚子臣听罢,沉吟道:“这日行出家之前也是绿林中一条好汉,却是犯了事曾落在虚某手上。某爱惜他这条好汉,私自放了转荐去红轮上师处落发为僧,是以欠着某一个大大人情。即是他来时,却莫要恐慌。只是他侍奉红轮上师身边,却如何说知道大侠杀了西明、日正二人,着实可虑。若是红轮上师已知此事,便是某也包庇不得两位了。”云龙连称不敢。 当下虚子臣却定下心来,令人传日行来见。日行见了虚子臣,不免先谢了往日大恩,又叙些别情,再问到这云龙身上来。虚子臣听了故事,道:“按师兄说来,却是这会稽郡侯褚天剑说前岁有贼人假扮日正师兄的模样,劫走了云龙。如此这般,师兄却为何认定日正师兄已然被杀?” 日行怒道:“若是没有被杀,这度牒衣袍怎会落到他人手上!况且师傅前日洞察天机,也道日正师兄生机已绝,不是被云龙贼党杀了,却是如何?” 虚子臣颔首道:“果然如此。然则日正师兄在建业遇害,师兄如何却来荆州追凶?” 日行道:“这一件,也是国师推算所得。” 虚子臣忙道:“既然如此,师兄想来已然知晓这凶手所在?” 日行道:“这一件事,却是小僧自己一意来办,是以并不知晓云龙贼徒所在,才来请教大人。” 虚子臣问道:“这却好生奇怪,师兄难道并非奉上师法旨而来?” 日行又怒道:“此事说来可气,国师平日里庄严肃穆,遇事却好生畏缩不前,是以是在下私自前来。” 虚子臣心中一喜,面皮上却不动声色,长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虚某看在师兄面皮上,一定相助。便请师兄放心。” 当下日行会了虚子臣,留下吃了些斋饭,摇摇摆摆出来。走不多远,却听得身后一人对自己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等当面错过的蠢人,也是世上少有。” 日行听这人话说的蹊跷,转过身来,却见了一个老头嘿嘿而笑,打量着自己。日行忙上前打个稽首,问道:“动问老丈,方才言语,作何解释?” 不是这日行撞见这老者,有分教:五年修行一愤弃,数载招贤一怒反。毕竟这老者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欲报仇日行堕魔道 显神通天同得龙袍 联曰: 若不撇开终是苦, 各能捺住皆成名。 这一副妙联,却取着五个字来:那一个“若”字,比“苦”字只多一撇。这一个“名”字,却比“各”字只少一捺。一撇一捺,却又作成一个人字。这上联单道那世间庸庸碌碌,有许多烦恼临身,或是功名利禄,或为血海深仇。若是撇不开心中这一份执念之时,却是苦恼无穷。下联却道人生在世,有那无穷诱惑,或为美女佳人,或是高官厚禄,奈何人心不足,得陇望蜀,不知个收手之时。谁知人生福禄天定,若是竟消受尽了时,少不得有要还将回去之时。待到身败名裂,方才追悔前事,又何益哉?才知这一撇一捺之间,正是人生真谛。 且说当下日行见那老者笑的蹊跷,忙问备细。那老者却道:“不是老夫夸口,这个云龙所在之处,老夫心中却是清楚。只是此处非同小可,你可要想明白了,是否定要寻这云龙报仇不可。若是心中还有迟疑,休要来问老夫。老夫却担不得这般干系!” 日行听了,忙道:“请老丈明示。就算是天涯海角,追南逐北,奔东投西,也要将他揪出来!”老者进上一步,问道:“若是杀不了云龙,却又如何!”日行见老者咄咄逼人,心下纳罕,却是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得颤声道:“小僧就算送了性命,也要为师兄报仇!决计不敢相负,如有不实者,天地厌之!” 老者笑道:“既然如此,你便算是与老夫签订了契约,反悔不得。老夫便来告诉你,这云龙所在,非南非北,不东不西,非是天涯海角,只在和尚身后!” 日行回头一看,只见数里坦途,除了虚子臣宅邸,再无他物。日行心中疑惑,回过头来又道:“小僧愚钝,还请居士明——”这日行回过头来,哪里还有那老者的影子?日行大惊,自家沉吟道:“这老者方才还立于此地,如何转眼便消失不见?莫说是这般一个老翁,便是我也不能在这转瞬之间跑没了影。莫不是白日见鬼?” 却听得脑后一声咳嗽,那老者声音又飘到了身后,道:“的卢不惊,水镜已没。檀溪水边,魔古道人。老夫并非是鬼,却连鬼都不如。嘿嘿,嘿嘿。”那老者又干笑了几声,便彻底没了踪迹。日行心下惊惧无比,然而追随红轮上师五年,虽未亲遇,诸多妖魔鬼怪之事亦颇有耳闻。当下虽然惊恐,不久心念已定,却来细细想到:这老者非是凡人,想他所言,岂不正是这徐大官人府上?虚子臣向来喜欢结交天下豪杰,遮莫是把这云龙藏在了府上? 当下日行回过头来,却去路上打听行人,:“徐大官人近来可曾收留过甚么从建业来的使枪的流亡罪犯?” 想那云龙与张栩杨来时大闹了一场,这里谁人不知?早有好事的说道便在数月之前,有两个江南口音的汉子投到虚子臣府上,为首的一个,拿一杆枪连败了府上不知道多少有名武师。日行问了备细,怒极反笑,道:“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我与这虚子臣交情虽不甚深,却奈何要来当面扯谎!”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下径直再往虚子臣府中而去,门子见这和尚怒气冲冲折返回来,不敢阻拦,急忙报知虚子臣。 虚子臣此时正与云龙阔谈江湖轶事,见这日行又赶将回来,却对云龙道:“这厮不知又来何事,贤弟且在此稍等,由某自去相会。莫高声妄动,免得绝撒了!”云龙道:“自然省的。” 那虚子臣却又转将出来,日行一见,破口骂道:“老匹夫,如何敢戏弄佛爷!快快把那云龙奸贼交出来,由着佛爷千刀万剐!”虚子臣见日行出言无礼,早把事体猜了个八分,却假作不知,道:“师兄为何如此愤怒?莫不是有什么人在师兄面前搬弄口舌,说了下官的不是?” 日行是个鲁莽之人,原本见路人话语与老者符合,便认定虚子臣欺己,这才闹上府来。此时见虚子臣不慌不忙,丝毫不见心虚,肚中却又思量:“江南使枪的众多,却也不一定是云龙那厮。徐大官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又不得证据,如何在恩人府中撒野?这老头来路蹊跷,莫不是果然中了那老头奸计,冤枉了恩人?” 日行登时转怒为愧,连忙跪下,道:“小僧愚钝鲁莽,想来果真中了小人奸计,竟对恩人撒野。还请恩人大人大量,莫要与小僧一般计较。” 虚子臣见自己说话奏效,大喜过望,正要上前扶起日行好言宽慰,却听得一声暴喝,一员大汉手提一杆狼牙棒抢出,骂道:“哪个贼驴,来大官人府上骂俺云龙哥哥!” 原来正是张栩杨在房中歇息,却是天意要惹出这一场祸事来,教他听见外头有人大骂云龙。那张栩杨性格粗莽,当时按耐不住心头火气,取了虚子臣为他新请高手匠人打造的六十八斤精铁狼牙棍,抢将出来,却正好撞上日行。 日行听了,忽地站起身来,取过禅杖横在身前,指着张栩杨骂道:“那厮你却说,云龙是你谁人,现在何处?”张栩杨不知前后事体,怒道:“你这贼秃,怎敢对你爷这等无礼?我且说与你听,俺结拜的哥哥云龙,乃是江南第一个豪杰,现在这徐大官人府上也是座上嘉宾。你这秃驴要撒野,却上别人家去!” 日行闻言大怒,激起那昔日绿林中习性来,一挥那混铁禅杖便来战这张栩杨。张栩杨也不胆怯,舞起狼牙棒便来交战。众人看时,果然是一场好杀,但见: 一个是江南有名豪杰,一个是绿林皈依僧人。豪杰愤怒,六十八斤狼牙钢棒横扫,僧人仗胆,五十四斤混铁禅杖直迎。一个道杀人偿命,且还我师兄命来,一个说秃驴大胆,怎敢来骂我哥哥。英雄发怒,哪管徐大官人,和尚生嗔,不顾如来法教。烈性豪杰今日遇,满座英雄尽丧胆。 却说两人打到三十余合,日行气力不加,卖个破绽,退后三步跳出了战团。当时把禅杖一摆,却对虚子臣怒道:“老匹夫,今日还有甚么话说!” 虚子臣见事情觉撒了,笑道:“不错,云龙的确是某救下了。只是日行你这人却也好没分晓,我前日救得你,难道如今偏救不得云龙?是何道理?” 日行正要开言,只听得风声响,随即胸口心窝一痛。日行一惊,低头看时,却见半截箭杆落在地下。只见不知何时,那先前引路的青年武师手执一张弓,立在远处纷扰众人之后。那武师厉声喊道:“兀那贼秃,休要无理!今日便叫你知道,只你爷爷我便是云龙!你那等的秃驴,莫说一个两个,便是百十个来,也是一般杀了。你若是爱惜自家性命,且速速遁走。我这下一箭,却未曾取下了箭簇!” 云龙骂毕,只见高艳明、封样等人亦都闻声而出,手按兵刃围住了日行,怒目而视。日行见虚子臣府上高手众多,又害怕云龙神箭,当时怒道:“你这奸贼听着,佛爷今日卖徐大官人面子,且不来和你计较。日后休要让佛爷再撞见你这仗势欺人的贼!” 日行说罢转身便走,肚中却自思量:“原来这武师便是云龙,却果然是当面错过。如今虚子臣这老匹夫府上人多势众,我却如何替师兄报仇?待要回去寻师门找场子,却是自己先破门而出,要来荆州寻仇,却如何再好回去?”待要罢手,却咽不得这口恶气,又想起当时誓言,心中害怕。当下思来想去,唯有再去寻那老者。 日行念及这个老者,却暗道:“那老者临去时说的一番话,莫不是要我去檀溪边去寻他的意思?这魔古道却听师傅说过,乃是极阴邪的功法。罢罢罢,今日无可奈何,只得去走一番。” 那日行出了城,迈开大步便走。方到檀溪边,天色却渐渐黑了。日行立在水边,放眼望去,哪里有半个人影?日行又寻了一阵,看看天色已晚,正欲回城,却听见水下有动静。日行回头看时,只见无数气泡漫将上来。日行心觉奇怪,返回水边向下看去,却只一个人影从中缓缓爬出。 日行连忙双手合十,念起大悲咒来,说道:“那溺死冤魂,莫要纠缠!既有业因,必有业果。待贫僧超度你来!且往生极乐,休要迷恋尘世!”那水中爬出的人影却丝毫不见迟疑,径直爬向日行,口中喊道:“我并非溺死,是被杀死!师弟不见么,死的好惨啊!” 日行心中胆怯,向后缓缓退去,却不料那人影忽地扑将上来,双手攥住了日行的衣襟,贴上来嘶声喊道:“师弟答应了为我报仇!师弟答应了!”日行这才看出那人扭曲的脸孔竟与自己的师兄日正颇有几分相似,两排牙齿捉对相击,颤声难言。那日正的鬼影又厉声喊道:“我死得好惨呐!师弟可知道吗?” 日行见这鬼影的一张面孔早不成人形,泛着臭气贴将上来,只吓得魂不附体,双膝一软倒在了地上,口中只管念念有词:“一定报仇!报仇!”说来也怪,那鬼影立时便化团烟雾不见了,而日行却两眼一黑,没了知觉。良久,日行的双眼之中却忽然流下了两道鲜血,长啸一声,竟然腾空飞起,如同鬼魅般飘向襄阳城中。 日行一路飘到襄阳城中,如入无人之境,全城竟无一人看得到他的身躯,便连他在守城兵卒面前飘过之时,后者亦浑然不觉。而此时日行双目蒙血,放眼望去尽是血红之色,不见一物,唯有前方府内的虚子臣、云龙和张栩杨三人谈笑的模样在眼中一清二楚。 日行一见云龙的身影,忽然七窍流血,浑身大颤,怪叫一声,径直从空中往虚子臣府中撞了过去。然而就在日行越过院墙的一刹那,忽然有一条五爪黑龙从庭院之中腾起,冲向日行,登时贯体而过。日行惨叫一声,随即化为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竟从空中直直落到了地下。 檀溪水边,那团鬼影又凝聚成形,却是那先前的老者。那老者远远望见城中龙衔日行,却亦惊道,“日行这以命换功的术法绝非小可,当真动起手来老夫也不敢便称必胜,而竟被一招击毙。久闻虚贺这厮广交豪杰,不意府中竟藏有此等高人么?况且那黑龙与我所修本乃一体,却竟而强过十倍有余,那人又是甚么来历?” 那老者正在惊疑之间,一个黑袍蒙面之人忽地在老者身后落下,厉声喝道:“皇天后土,岂容尔等妖魔放肆!”那老者闻言,却嘿嘿一声干笑,转过头来说道:“又是个捉鬼的道士?老夫这一千年来,倒也吃过那么几十个道士,正在思量去寻觅两个,你倒自家送上门来。” 那黑袍之人闻言,呵呵笑道:“刘琮,这一千年你也活得够了!”原来那老者正是汉末荆州牧刘表之子刘琮,因含冤被曹操害死,一点怨魂不散,却修成妖体,食人以夺其精气,竟反倒练成一套妖术。那刘琮自称魔古道人,在这檀溪边传授了三四个徒弟,为祸一方。虽也时常有百姓请些云游术士来破他,却都法力不济,奈何不得他。 刘琮为人又甚是谨慎,虽以食人精血以修妖术,却也从未大肆杀戮,多选本有罪业之人,故而亦不曾触动天怒,倒被他肆意至今。此日因见日行乃是红轮上师之徒,有心要赚其术法,方才假作日正吓坏了他心智,以供他更用邪术驱策。 当时刘琮听得自身来历被那黑袍之人叫破,杀心顿起,两手一挥,便凭空搓出一黑龙来,盘在身侧,喝道:“你既知我之名,尚敢来此处讨死!”说罢把手一推,那龙便朝前咆哮而去。那黑袍人见了这龙来,却是不慌不忙,只从怀中摸出两只水晶球来,冷笑一声道:“刘琮,你黄泉路上,可须记得是死在我御龙林之手!” 话分两头,却说虚子臣此时正与云龙张栩杨两个在府中点灯畅谈,商议今后事体,却见空中划过一道耀眼流星,随即随着一声巨响落入院中地下,登时屋瓦震动,竟顿觉异香扑鼻。三人都心觉有异,急忙都出庭中来看,却见一块土地泛起赤红之色,却又松软异常,竟似有人刚刚掘过一般。 虚子臣大惊,急令家丁上前挖掘。挖到深处,却寻见了一具炭黑焦尸埋在地下。有一件却是奇怪,这焦尸身上布满符咒,甚至还隐隐有些温度,竟如刚被烧焦一般。云龙看了这焦尸,道:“是了,这焦尸想来便是方才那颗流星落入地下所化。想是哪路神仙犯了天条,被雷火劈死,落下界来。”虚子臣却说道:“不对,想这焦尸如何却会异香扑鼻?必然还有什么物事,被这焦尸引动,激发开来,再给我向下挖!” 众人挖了半夜,除了香气愈来愈浓,却并未寻到任何异物,只是都碍着虚子臣坚持,不断挖掘。虚子臣正要放弃,却忽见金光耀眼,星月不如,从那洞中直散发上来。虚子臣大喜过望,急忙令人加快挖掘,将那物事取上来看。却听得底下挖掘的庄丁一声惊呼。张栩杨心急,托地跳入那坑中,将那件东西取了上来,承到众人面前,却是一件金绣九龙黑袍。虚子臣见了,也是张口结舌,说话不得。 原来昔日东汉末年狼烟四起,刘表单骑任荆州刺史,平定叛乱,后来受封荆州牧,带甲十余万,称雄一方。当时中原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唯有荆襄一带有刘表镇守,安宁如故,因而远近士人多往归之。 当时有善于天象之人见汉献帝气数已衰,而另有汉朝宗室苗裔将兴于荆州,故而秘密做了一领天同九龙黑袍,与王朝气运相连,送给刘表。不料刘表只有偏安之心,并无称霸之意,不愿仗此袍以争天下,却令人掘了一个深坑埋于地下。后来刘表身死,次子刘琮不战而降,却被曹操派人暗杀,而汉昭烈皇帝刘备借得荆州,果然根据此地成就季汉霸业,却再没人知这九龙黑袍之事了。 虚子臣见了这龙袍,自不知为何府中深处竟然埋有这样一件物事,更不知为何天上落星、地出焦尸,只觉得太过神异,惊疑不定。他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且要令众人收拾起了龙袍,却不料那张栩杨是个直性汉子,见了这龙袍,嚷道:“这却正是天意。徐大官人便穿了龙袍做个皇帝,俺大哥便做个元帅,我等都是将军,杀上朝廷去,却夺了那狗皇帝鸟位,岂不痛快!”虚子臣大窘,急忙喝令张栩杨闭嘴,却见墙头上有一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张望。 云龙眼尖,暗暗从背后抽出一只羽箭,嗖地射去,一箭正中,那人倒撞下墙头去了。虚子臣急忙令心腹去取那汉子回来问话,却早不知踪影。原来那人却是个南厂番子,有些武艺在身,云龙又只道是普通贼人欲来盗宝,是以只稍作惩戒,却未下杀手,只中了那汉子左臂。那南厂番子走脱,径往城外而去,却又惹出一番事来。 闲话休提,这里虚子臣不知那汉子来历,虽然心中猜忌,倒也不甚引以为意。只是见这龙袍金光实在耀眼,生怕再惊动旁人,急令人去收拾起了龙袍。虚子臣却来问这云龙:“今日先是惹了那和尚,又得了这领来路不明的袍子,却不知是福是祸。” 不是当日刘琮与御龙林引出这件龙袍来,有分教:英雄血战十四载,兵马纷乱两百年。毕竟虚子臣如何处理此袍,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姚子剑龙颜大怒 虚子臣皇袍加身(上) 诗云: 青枫林下回天跸,杜若洲前转国容。 都门不见河阳树,辇道唯闻建业钟。 中原悠悠几千里,欲扫欃枪未云已。 英雄倾夺何纷然,一盛一衰如逝川。 这世间但凡是个有本事的英雄,终究没几个甘愿潜伏的,只要博得名扬四海,方称心意。若是遇着太平治世,说不得只能去一刀一枪搏个功名,然而久居人下,要看上官心意,终究觉得没个爽利。若是到那乱世之时,四面群雄并起,便都各自为尊,要定一个胜负,见一个高下来。是以秦失其鹿,而天下共逐,汉室倾危,则军阀四起。可叹那一个花花江山你争我夺了数百载,却依旧好端端在那,然则其时英雄,却早已尽为枯骨矣。 却说是夜正是春去夏来之际,姚子剑正在洛阳寝宫之中安寝,却忽被一阵喧闹吵醒。姚子剑心下纳罕,急忙唤小黄门来问。却听那小黄门禀道司天监星师夜闯皇宫,自言有紧急之事禀报。众侍卫见那星师神志失常,不敢放入禁卫,他却死活不走,已在宫外高喊多时。姚子剑自建业反后,素来不信这等星师,见此人深夜而来,心下早有三分不喜。然而毕竟以国事为重,不敢怠慢,急令小黄门服侍自己更衣,宣司天监星师来偏殿面圣。 却见那星师急急而来,也不行大礼,嘶声奏道:“陛下!陛下!祸事了!”姚子剑又见星师无礼,更平添两分不乐,沉声道:“说。”那星师尖声喊道:“陛下,黯淡了十数年的天同与破军星位忽于荆州分野先后大明,必有祸事啊!”姚子剑听了,不得头脑,登时添作八分怒气,道:“那又如何?” 那星师奏道:“此乃先前所言破军出世也!臣看荆州分野,分明有一条黑龙盘踞,此是帝王之气,必然乱国!”姚子剑听了,并做十分大怒道:“又是这破军出世!星宿或明或暗,本属自然。两颗星光重出,有何稀奇?尔等司天监所谓天师,无才无德,便会假借天命,招摇撞骗。先皇一时不查,被尔等妖言所惑,添了许多精兵镇守建业,不然这符剩文如何能反?如今尚嫌不足,又来蛊惑朕!来啊!给朕乱棍打出!” 众内监正要动手,却听得殿外一人朗声说道:“启奏陛下。老衲夜来入定,见天下落下妖星,坠入襄阳城中去了!”话音未落,红影晃动,一个光头和尚身披一件大红袈裟,从殿外直闪到姚子剑面前。正是护国大法师,住持白马寺的红轮上师。 姚子剑虽然素来听闻红轮上师佛法高深,此时正在气头之上,喝道:“国师也是与这妖人有所商量而来,要来欺瞒寡人么?”那红轮上师一怔,奏道:“老衲夜来忽觉南方腾起一股妖龙之气与陛下真龙气运相互对抗,故而神游前往查看,并未知晓星师有何奏言。” 姚子剑正欲开言,却见南方天空忽然大亮,金光照耀犹如白昼。姚子剑大惊道:“此非国师所言之异象乎!国师既能先见此妖,必有破解之法。万望我师看在天朝社稷面上,休要隐瞒,还请明示。” 红轮上师听了,却道:“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老衲虽见此事,本无意来告君王。只是见那妖龙杀气太重,唯恐生灵涂炭,故而深夜至此,请陛下早做打算,救那万众黎民。” 姚子剑却道:“荆州刺史虚子臣勾结狮王庄,招纳流亡罪犯,朕素知之。傅相国前日亦曾献计迁降此人,却不知这异象可是映在这人身上?”红轮上师微笑摇首道:“荆州当有黑龙出世,十年间天下兵戈四起。至若究竟映着何人,老衲却不敢言之。”姚子剑道:“有朕做主,国师有何不敢言之?” 红轮上师呵呵笑道:“陛下错解老衲之意矣。天机玄奥,故而老衲不敢言之,岂惧俗世之身哉?”姚子剑固请红轮上师明言,那红轮上师推辞再三,却道:“阿弥陀佛,老衲见天朝气数未衰,虽有一时惊恐,都是命中注定,陛下不必忧惧。” 红轮上师说毕,不论姚子剑如何催促,再不肯言,只与姚子剑讲些佛法。姚子剑此时心急如焚,哪里听得进去?红轮上师见了,正要告退,却听得脚步声响,小黄门奏称南缉事厂管事太监浩方有机密要事前来禀报。 原来天朝设有南北二厂,与明朝东厂西厂相类。北厂前任厂督俞润在位之时权倾朝野,然俞润因东王之乱牵连身死,北厂便即一蹶不振。此时南厂用事,打听天下机密声息。姚子剑听闻浩方有机密要事相禀,忙宣其来见。 那浩方见深夜之中皇宫禁卫竟有这许多人,亦是一惊,却素知姚子剑常彻夜处理公事,不以为意,疾步上前附耳道:“启禀陛下,荆州办事的役长飞鹰传书,奏称天有流星落入荆州刺史虚子臣府中,随即金光耀眼。南厂番子前去探查,见虚子臣从地下掘出龙袍一件,却被虚子臣府中一个护院武士打伤。事有蹊跷,不敢隐瞒,故连夜告知陛下。” 姚子剑听了大惊,道:“这岂不是正映国师所言?如今事不宜迟,浩方,速速传令荆州关防人众,以袭击坐监,伪造龙袍,聚众谋逆之罪将这虚子臣拿下了,移交京城送审!” 不说这里姚子剑恼怒,单提那里虚子臣见掘出了龙袍,又伤了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云龙说道:“大人休要烦恼,云龙有一句体己话,却不知当不当讲。”虚子臣忙笑道:“某待贤弟一见如故,有如兄弟一般。此处都是某心腹亲信,但言无妨。” 云龙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这张栩杨兄弟,只是急性,说话粗鲁了些。然而依着我看来,却是话粗理不粗。这天降流星,地现龙袍,正是神旨,天赐祥瑞,是要恩公身登大宝的意思。想恩公养士十年,江湖上谁不听说笑面菩萨徐大官人?厚积薄发,现今却正是可用之时。况且先前那人,来路蹊跷,若是将此事报知朝廷,却有一番惊恐。如今朝廷之中,昏君用政,奸臣当道,正是主暗臣奸,岂会听大人分解,必然惨遭陷害。当今之计,只有索性反了,杀上天京,才见出路。这天朝百姓,久被残害,必然都矫首以待。一来顺应天道,二来推翻暴政,解万民之苦,三来也不枉了恩公数载栽培人才的意思。” 虚子臣大惊,沉吟道:“此事如何使得?某虽在江湖上有些薄名,济得甚事?况且我等沐浴皇恩,当忠诚为国,岂可反邪?君且莫再言此事,枉惹是非。”云龙一时兴起,来劝虚子臣造反,见说不动虚子臣,心下也好生后悔,当下唯唯而退。 云龙归入房内歇息,一夜未眠,心中思量:“我本是谋反待死之人,侥幸得这虚子臣收留在此。我等却不合今日见了龙袍,当众说出了这番话来。想虚子臣是个朝廷刺史,一州长官,与我等戴罪之身自然不同。怎肯舍了这安逸日子,拼了性命来造反?今后虚子臣看我兄弟二人,却必然不同。他虽然喜欢结交些江湖武士,又待我不薄,却与我等毕竟非亲非故。若是日后想将起来,生怕今日事发,知会了朝廷,将我二人捕去,我二人却又如何能跑得掉?也罢,梁园虽好,却非久恋之乡,只明日收拾了细软,留封书信,便与张栩杨离了此地罢!” 云龙思来想去,哪里睡得着觉?翻来覆去了一夜,次日一早,虚子臣出门办理公务,云龙便与张栩杨说了此事。张栩杨本是个没主见的,听云龙说的在理,哪管许多?当日午时,两个收拾了东西,又留了书信告辞。 正欲走时,却见得那高艳明急急跑来,一把抢入府中,恰好撞着两人。高艳明劈手揪住云龙喊道:“云大侠,祸事了!徐大官人被南厂的狗腿子扣住了!”云龙大惊,急忙舍了包袱,便问备细。 高艳明道:“今日大官人正在公堂议事,忽然来了一伙黑衣剑士,自称是南厂番子,奉了皇命来擒拿大官人,口中言语好不叫人发恼!我等侍从的,忍耐不住,便交起手来。却是禁不住他们人多势众,便谴在下突围回来,请两位好汉和府中武师赶去助战。” 云龙尚未答言,那张栩杨先道:“这徐大官人待我等好生不薄,原本要走却也无妨。然而现在正在危难之际,我等若是不去助阵,一走了之,与无义禽兽还有甚么区别!大哥不论去是不去,俺定要去助徐大官人!” 云龙听张栩杨这等说了,怒道:“我岂是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徒!先前与兄弟商量欲走,只是因惹了日行,不愿给大官人更添麻烦。现在大官人有用,我云龙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要保护大官人周全!且待我等取了兵器,立马便来!” 第二十一回 姚子剑龙颜大怒 虚子臣皇袍加身(下) 当下云龙与张栩杨两个,取了虚子臣为两人请高手匠人打造的龙胆亮银枪、混铁狼牙棍出来,早见府中数十个武师都取了兵器去助阵。云龙恰待招呼众人同去,却见一个汉子灰溜溜缩在墙后。云龙认得也是府中一个武师,却是素无本事的。当时见众人都去助战,那人贪恋性命,待要躲着,却被云龙两人撞见。 张栩杨怒道:“你这厮怎地这等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留着何用!”云龙不及发言阻拦,张栩杨早一棍削去了那人半个天灵盖,眼见是不活了。众人有听到声响来看的,都被吓得不轻。云龙喝到:“众人听着!徐大官人对我等恩遇有加,如同父母。今日大官人有难,此人贪生怕死,思虑逃走,被我等撞见杀了!今日众人都要奋力向前,报答大官人知遇之恩。若有临阵脱逃的,便以此人为样!” 众人群情激奋,呐声喊,都提了兵器而出,便是有些犹豫不决的,也都去取了兵器随众而出,也有骑马的,也有小跑的,也有飞檐走壁的。云龙取了一匹快马,冲在最前。未至刺史衙门,早听见金刃交加之声。 云龙策马急前,却早有三四个黑衣汉子从旁抢出,要来拦挡云龙。云龙大怒,喝到:“尔等鼠辈,谁敢当我!”长枪横扫,早把两人开膛破腹。剩下两个见来者人众,早有三分害怕,又见云龙这等神勇,不敢抵挡。恰待要走时,一个被云龙长枪透胸而过,另一个回头之时被马蹄踏倒,晕在地下。云龙也不理睬,策马向前。又有几波黑衣剑客要来拦截的,多被云龙杀了。便有几个未死的,也被后面赶到众人剁为肉泥。 云龙直冲到府前,从马鞍上直飞而起,落到里面。云龙尚未落下,早闻到一股血腥味,见了几具尸首倒在地下,也有穿黑衣的,也有虚子臣府中侍卫,也有身穿公服的官员。却见公堂之上刀光乱闪,一群黑衣人把虚子臣并五六个侍卫逼在一角。饶是那几个侍卫武功高强,那伙黑衣剑客却也身手不弱,也有一个高手,与四五个好手,且又人多。云龙到时,那伙侍卫颓势已现,眼见要败。 云龙爆喝一声,扔了长枪,抽出佩剑来,加入战团。那伙黑衣剑士先前因见高艳明逃走,亦知虚子臣府中救兵必至,故而在来路设下几道暗桩埋伏。本待先杀了虚子臣,则其余党必散,可以分而击破,却没料得云龙马不停蹄,竟将暗桩视若无物,来的这等之快。却有个黑衣汉子见了云龙,立时尖声叫道:“便是此人!前日射我下去的贼人!” 那人话音刚落,原本在围攻众侍卫的黑衣剑士中,忽然有一人抢出,拔剑来刺云龙。云龙横剑封住,喝一声:“尔乃何人?”那人不答,挺剑直刺。云龙见此人武功不弱,为黑衣剑士之最,甚至胜过了多数虚子臣府中武师。又见那伙剑客对此人态度恭敬,料来是个头头,当下展开武艺,一路抢攻。不到二十合,那黑衣剑客不是云龙对手,手中长剑早无章法,却被云龙瞧着破绽,一剑斩去了右手。恰逢夏翼赦此时飞檐走壁到得堂前,弯弓搭箭,早把那人钉死地下,手足兀自乱动。 云龙见那箭来时气势非凡,情知夏翼赦已到,竟未回头,撇了那黑衣高手便往虚子臣处赶去。众侍卫没了那高手作对,虽然被那伙黑衣剑客围着,却也尽支撑得住。此时见云龙再杀将入来,都心中一喜,爆喝一声,放开手段厮杀。混乱中却不知谁见了那高手尸体,喊了句:“档头被那厮杀了!” 众黑衣剑客见档头与云龙厮杀未回,而云龙却又完好无损再入战团,心下本就慌乱,被那人一喊,登时心下慌张,不敢再战,都要夺路而逃。此时恰好张栩杨领着虚子臣府内众武师赶到,与云龙等大杀一阵。当时高艳明堵住前门,封样堵住后门,夏翼赦占住了高点,一手连环神箭四方策应,不曾走了一个黑衣剑客。多半杀了,却也捉到数个俘虏。 当时云龙等救出了虚子臣,把那伙黑衣剑客押将上来,好生审问。那剑客只是称是南缉事厂番役,奉命随着档头来擒拿虚子臣,不知别事。云龙在那为首的黑衣高手身上摸索了一阵,果然寻见了姚子剑御玺盖了的密诏,要来捉拿反贼虚子臣,登时把虚子臣吓得不轻。 云龙说道:“小人所言,大人之前还只管不信。有道是:匹夫无辜,怀璧其罪。大人得了那龙袍,自然有人盯上。如今朝廷昏暗,大人虽无反意,尚被朝廷缉拿。此番杀了这许多南厂番子,岂非要抄家灭族?大人数载积累,荆州武备钱粮,绝非其他州郡可比。昔日符公剩文仗建业一郡,便足以横行江南。现在满府武师,都愿与大人同生共死,还望大人及早发兵,莫要为朝廷所制。” 虚子臣见了满地尸首,又看众武师各各摩拳擦掌,思前想后,再无别法。只得召集了众人来道:“某年少之时,亦曾行走江湖,却遭际了一位大人物,得他提携,方能在朝中做到如此地步。奈何近来昏君姚巃弑父篡位,任用小人,压榨百姓。某忝为荆州刺史,原本只求能保得一方太平,又爱惜诸位勇猛,是以才纳入府中。奈何朝廷实在不明,定要设下奸计要来害某,却喜得诸位相救。如今我等皆是聚众杀官之罪,再无退路。恰前日天降流星,地现龙袍,正是叫我等拯救万民于水火之神意。诸君若是胆小不愿的,便请离去,虚某绝不阻拦,另赠归乡盘费。若有想随我等匡扶国难的,却请留下。” 当时众人一时激奋,齐声呐喊欲从。虽有几个胆小的,却想方才杀了南厂番子,如今已无退路,横竖是死,不若追随虚子臣,力求一线生机。虚子臣急令人打扫了尸首,又从府中取来龙袍,就在刺史衙门中南面而坐,自号大楚天王。便以清君侧为名,发檄文昭告天下,要共讨弑君弑父篡位的姚巃,别祭宗庙,另安新君。 众人山呼千岁已毕,云龙说道:“既然恩相愿意率领我等众人推翻暴政,还有一件却要小心。大人虽然原为荆州牧,统领荆州七郡,治下却并非都是恩相心腹,恐怕未必会响应我等。又有朝廷新封善战功臣全景明、褚天剑分于长江上下,不可不备。” 云龙话语未毕,却有一人闪出,说道:“非也非也!若是能依照小人计策,大人却无需担忧!”云龙看时,认得是虚子臣府中幕僚颚更。那颚更本是南郡世家子弟,博学多才。只因被人陷害,全家抄斩,却只有一个逃了出来,藏在虚子臣府中。云龙见颚更口出大言,便问道:“依你说时,却又如何?” 颚更说道:“荆州七郡之中,零陵郡,南阳郡,武陵郡,长沙郡,此四郡太守若非大人举荐,便是大人门生,只需一封书信,绝无有他。其余三郡太守虽非大人心腹,然而久闻大人威名,急谴良将率一支兵前往,再加以好言劝慰,决计不敢反抗。届时大人则可以将其迁往别处任职,却选用心腹领太守之职,此乃万全之策。 四面众州郡无有良将,唯有云龙所言全景明与褚天剑两个。全景明为西川郡侯,虽然离荆州极近,却四面都是崇山峻岭,若要前来,必走长江水路。只需谴一员良将领兵夺了永安,又或者镇守巫峡,扼住险要之处,西方便可保无虞。褚天剑为会稽郡侯,本职乃坐镇江淮,防止符剩文残党及倭寇作乱。况且如今建业两度造反,他怎敢私自擅离?便是真个奉命来时,荆州长江天险上却仍有昔日关公警御孙吴所建烽火台,只需严加守备,饶他褚天剑如何勇猛,东方决计无失。 如今可虑者,只有北方。朝廷最近方才移都洛阳,震慑狮王庄,是以武备森严。又洛阳去南阳郡不远,一旦发觉事态有变,不出半日即可兵临城下。而也正因洛阳离荆州太近,若是在朝廷发现之前,我等可以先行从速发兵,定然可以打他措手不及。 若是夺得了洛阳,有三大好处。若能就此擒获了昏君,则天下可定,是为最上之策。不然发兵进取函谷关,亦能断绝关、汉、蜀三地与朝廷联系。大人派人劝慰之下必然投降,则可兵不血刃坐拥嵩山至洞庭湖以西。得此半壁江山,是为中策。若是以上两策俱不行,打破首都洛阳,至不济也能增长我军士气,更使朝廷兵马丧失勇气。不然,荆州四战之地,长久绝不能守。 又有一件,如今狮王庄新被朝廷贬弃,心怀不满,而大人却与狮王庄中人有交。若是打下洛阳,大人更可以进军弘农,示以我荆楚之力,便请狮王庄相助。狮王庄见我大楚之强,必然欢欣鼓舞,以为大人助力。其分舵支舵遍布中原,若能得其之助,可事半功倍。是以如今之计,只有请一员大将速速领兵北上,攻打洛阳。” 虚子臣听了,连声称赞,便问众人哪个愿去。早有云龙闪出,豪言欲往。虚子臣见了大喜,便封云龙为神武大将军,张栩杨为扬威将军,封样为英武将军,协同率军北上攻打洛阳。又令人传书号令荆州七郡,另书檄文颁布天下。又令高艳明引军带书去替桂阳太守,夏翼赦引军去替江夏太守。别选了心腹武师,又领了两支兵马去巫峡、南郡两处,依颚更之计而行。此处按下不表,看官牢记话头。 却说云龙急忙整点了兵马,次日便出襄阳北上,未过半日,却听得前方哨卒来报,说道南阳已失。云龙大惊,急忙动问备细。有道是:智士定计较才智,良将相逢耐厮杀。毕竟南阳如何陷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傅程鹏急献秘计 许晨奇飞夺南阳 诗云: 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 青毛骢马参差钱,娇春杨柳含缃烟。 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 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 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 羞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 这一首诗,乃是那唐时诗鬼李贺所作,叹这世间主昏臣暗,叫那英雄豪杰都没个出头之日。饶你有那凌云的壮志,也都磨得淡了,却只得如那平原君一般撇开了豪情万丈,以酒色自娱。然则言虽如此,但凡是个有志气的男儿,却有哪个是愿如纨绔一般了此余生的?故而都只盼着能为帝王所用,搏个封候拜将出来。 且说神都洛阳紫薇宫中,一个小黄门急急奔走,直冲入外殿之中,朗声道:“宣!”殿下一名赤衣官帽的青年儒生显已等候多时,当时听得小黄门传旨,急急拔步便在廊中疾走。其虽步履之中潇洒依旧,却不免多了一丝焦虑。那儒生走不多时,早到殿内,尚未下拜行礼,便已脱口而出:“陛下!臣闻陛下破晓之时飞鹰传书,令南厂番子缉捕虚子臣,此事有乎?” 姚子剑端坐于龙位之上,正色道:“然也。朕本欲令人觅得爱卿细细商议,奈何事态紧急,不得不发。正要请爱卿共论此事,不意爱卿却先至了。”那儒生正是当朝宰相傅程鹏,闻言大惊,顿足破声喊道:“坏了!此事万万不可!”姚子剑脸色一变,问道“爱卿此话怎讲?” 此时傅程鹏面色通红,双手微微发抖,竟不顾君臣礼仪,勃然怒道:“当初献上此计之人何在?请陛下立刻拖出去斩了!”姚子剑双眉一挑,却道:“此事乃是朕自己的意思。”傅程鹏正要开言,却忽然脸色一变,急忙跪倒叩首,道:“罪臣无意冒犯陛下。实在该死!” 姚子剑素敬傅程鹏之才,虽然先前因其无礼,故而心中不悦,毕竟不以此事为介。姚子剑见傅程鹏叩首,面色立时缓和,却说道:“朕不罪卿。然先前说这虚贺不可置于荆州的本是爱卿,如今又言此事不可。朕却不知爱卿到底何意?” 傅程鹏抬起头来,奏道:“这虚贺结交狮王庄中人颇深,又召集亡命,无视国法,是以臣提议陛下打压其势力。然而虚贺毕竟盘踞荆州已久,势力根深蒂固,手下武士亦颇肯用命。好在虚贺号称笑面菩萨,心下其实十分胆小,只要有一线生机,绝不会冒险。原本对付此人,只宜先用甜言蜜语麻痹其心,再分化剪除其党羽,然后逐渐将其贬斥。若是强加擒拿,虚贺退无可退之时必然放手一搏,何况此次是以谋反重罪逮捕?凭荆州办事的那些个厂卫,怎么可能拦挡得住?” 姚子剑听了一惊,连忙说道:“是朕一时不查,疏忽了。现在朕就立刻手书旨意,飞鹰传书给南厂之人,再派人去安抚虚贺。” 傅程鹏奏道:“陛下破晓时分下令缉拿虚贺,如今已是辰时,荆州那里估计已动上手,却是已然太晚了。当今之计,莫过于立刻下诏书给虚贺,令他缉拿南缉事厂伪造诏书的欺君罪臣。如此这般,虚贺心中必然疑惑动摇,可以解脱此难。” 姚子剑闻言,心中不以为意,却摇首道:“南缉事厂中人为朕做事,朕岂忍以欺君之罪卖之于贼?”傅程鹏情知姚子剑素以仁义为念,连忙再顿首道:“以虚贺的势力,不论陛下下不下诏书,这些南厂番子都已与死人无异了。陛下所图,乃是国家太平,岂是凯寇等老臣所谓的腐儒道义?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速速下诏,不然追悔莫及!” 傅程鹏言毕,姚子剑登时面露不悦,道:“爱卿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朕就算不下诏,量他虚贺区区一个刺史,能翻出多大的浪来?南厂高手众多,未必便不是他的对手。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若是竟以此事将南厂卖与虚贺,岂不叫人心寒?传扬出去,天下又有何人再敢为朕卖命?此非为甚么腐儒道义,乃为人之本也!” “若陛下执意如此,臣请辞官归乡,不敢再侍奉陛下。”傅程鹏说罢,顿首不语,只是连连叩头。姚子剑熟视傅程鹏良久,方才霍地站起,左右皆惊。姚子剑把手摁在龙椅扶手之上,对身旁侍从道:“为朕去备笔墨纸玺罢!”傅程鹏面露喜色,却见姚子剑跨下龙位,以手抚其背道:“爱卿记着,今日朕为此不义之举,不为荆州虚子臣,只为朝廷留栋梁。” 傅程鹏慌忙扣头谢恩,却早有小黄门取来了御笔端砚,贡墨宣纸。原来那姚子剑心中不以此事为意,只是迫于傅程鹏以辞官相逼,方不得不允,却是有意在那拖延,只要等荆州那里先见分晓,以免行事不义。故而姚子剑待那墨渐渐磨得浓了,才去缓缓蘸得笔满,又谴文造字,许久方才手书成一份诏令。正要发去中书省再议,却听得外头急急报道:“陛下!反了荆州虚贺,杀了南缉事厂番子,更枭首悬于城外,伪自立为大楚天王,发大逆不道檄文通告天下。” 姚子剑掷笔于地,假作失惊道:“朕悔不早用爱卿之言!如今江山社稷在爱卿一人,爱卿别有何计,朕无奏不允!” 傅程鹏再拜,沉默了一阵,方才对曰:“陛下谬赞,臣惶恐无端。依臣之见,如今当先号召江南各郡及关中三川之地警备勤王,通示贼情。再立刻调集西川郡侯全景明与会稽郡侯褚天剑两支军马从东西两向夹击荆州。江夏太守并非虚贺一党,褚天剑急驱而至,可以下之,而后屯兵于江夏,加以震慑。江夏一下,彼长江天险已失,不得不调兵防守江上。 而后可令全景明顺长江而下,大军从永安而出,直取南郡,再与褚天剑会师,封锁长江南北两岸。如此一来,襄阳贼巢与武陵、长沙、零陵、桂阳四郡联系已断,必然独木难支。 此外南阳郡与洛阳太近,太守又是虚贺门生,必然一党,需防备贼人拼死反扑,惊扰神都。须谴一员大将急引一支善战军马去夺了南阳郡,届时可以南北齐下,围困襄阳,不出三月,虚贺必为所俘。” 姚子剑大喜道:“爱卿果为朕之肱股也!如此行计,正是所谓师出有名,兵动有利也!只是一件:却谴何人去打南阳?” 傅程鹏奏曰:“南阳距离神都极近,贼人不会不知。一旦南阳有了准备,坚城深沟以待官军,则非急切可下,又要大费刀兵,使生灵涂炭。是以必须急切出兵,最好明日便可至南阳城下。臣思之,唯大将军黄家道镇守三崤的这支兵马可用。”姚子剑曰:“善,即拟诏宣大将军黄家道引兵渡洛水,取南阳!” 却说那小黄门急忙出去,却与宫门外撞见一个人来。那人一把揪住小黄门道:“你去哪里?”那小黄门看时,那人穿戴的好不齐整,但见: 凤翅盔高攒金宝,浑金甲密砌龙鳞。锦丝绒花簇阳春,锟铻宝剑摄五缤。刺绣护腿圈翡翠,玉玲珑带束麒麟。猩猩罗袍展红云,弯弯硬弓落飞禽。 那小黄门认得是骠骑将军许煊,不敢隐瞒,答道:“奉陛下之命,请大将军黄家道去打南阳反贼。”许煊大怒道:“放着京城许多精兵猛将不用,去找黄家道作甚!” 原来这许煊表字晨奇,乃是上界斗部三十六天罡之中天捷星降世。其祖上于战国时乃是赵国人氏,响应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屡立战功。后来秦灭六国,又随内史蒙恬北上讨伐匈奴,积功封不更之爵。而后汉初之时许家俱被废为奴仆,因善养马之术得汉飞将军李广赏识,用为部将。后来随李广之孙李陵北伐匈奴,兵败,许家祖上亦被匈奴掠去,随李陵而降。世代居于漠北,又向匈奴习学骑射驭马之术,与先前所学结合,代代相传。后于五胡乱华之时随匈奴回入中原,因骑术上嘉无对,人皆以为单于。是后许家即自称单于宗,混迹武林之中。 天朝太祖起兵之时,许家响应,多立功劳,封关内侯,世代为将。而后东王之乱之时,许晨奇之父为灵帝御车马避难有功,故而得封湖阳亭侯,训练出一支精锐骑兵,唤作影麟精骑兵。许晨奇自幼随其父出征,于塞外连破胡兵二十三阵,升为骠骑将军。只是后来与涛铁交恶,被他在伯云面前进了许多谗言,故而解了兵权,不得再去厮杀。太子登基以后,又多用故人。许晨奇见那黄家道等人以小功俱封候拜将,位自己之上,十分看不过,却亦无可奈何,只得每日在家中纵情声色,借酒浇愁。 许晨奇当日本在家中饮酒,忽而听闻满城都称荆州反叛,连忙换了衣甲来宫前伺候。本指望统军出征,好来立功升爵,哪知姚子剑尚未召集众将,竟又要去寻黄家道。许晨奇当时大怒,拖住了小黄门,入宫来寻姚子剑,奏道:“启禀陛下,杀鸡焉用牛刀?臣骠骑将军许煊,愿替大将军黄家道为将,也不须朝廷增派军马,就用本部兵马,征讨荆州叛逆!” 当时姚子剑见许晨奇拖来了小黄门,又听他说了来意,勃然大怒,正要发作,却听傅程鹏奏道:“启禀陛下,许煊世代为将,弓马娴熟。况其受封湖阳亭侯,湖阳乃是南郡治下,现属贼党。臣想其为夺采邑,必然用命。且影麟精骑兵最善长途奔袭,可以替大将军此行。” 姚子剑听了,却问那许晨奇道:“既然相国如此说了,朕且问你,何时可以出发?”许晨奇奏道:“臣所属影麟精骑兵,日日操练,夜夜备战,只需陛下一声令下,今夜便可出征。彻夜奔袭,一早可至南阳城下,明日此时,陛下可以得捷报矣!”姚子剑道:“闻将军纵情酒色已久,恐怕不当此任。” 许晨奇听了,叩首道:“末将许煊虽湎酒色,雄心未已,忠志未酬,岂敢疏忽!愿立必胜军令,如若五日内不克南阳,甘受军法从事。”姚子剑道:“军中无戏言,此事甚大,将军且莫夸口。”许晨奇听了,瞠目应道:“大丈夫不能克敌扬名,便当马革裹尸,何面目醉死于娇妻怀中!” 小黄门急忙取来纸笔,那许晨奇也不用墨,竟咬破手指,立下血书军令一份,递与姚子剑过目。姚子剑见了,乃回嗔作喜道:“将军壮志凌云,不在卫霍之下。兵贵神速,将军愿意与国家分忧,再好不过。即刻便可先去整饬本部兵马,待朕检阅完毕,便可领了虎符军令状,立时南下!” 不多时,许晨奇早把兵马检点完毕,请姚子剑检阅。姚子剑看时,果然是好一支雄兵,但见: 枣红马在前,青鬃马合后。左翼骑乘名驹,右军胯下异兽。先锋催开紫骝宝马,偏将按住大宛名种。炎麟骑中,人人持马铳,雷麟骑内,各各披铁铠。风麟骑尽带硬弩,逆鳞骑都摘銮铃。开路骑兵,狼牙铁棍宣花斧,冲阵大军,锁子重甲连环马。虎面骁将,身穿烂银铠甲,黑衣校尉,腰悬牛角硬弓。白马将军自愧,玄甲铁骑不如。使虎豹突骑亲身至,怎能敌这等精兵? 原来这影麟精骑兵分作四部,谓之风麟骑,炎麟骑,雷麟骑,逆鳞骑。风麟骑都是青甲青旗,硬弩快马,最善往来干扰,又或传递军情,取孙子兵法“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之意,多为前部先锋。那雷麟骑都是白甲白旗,尽是连环甲马,冲阵之时人莫能当者,取孙子兵法“不动如山,动如雷震”之意。炎麟骑都是红甲红旗,配有三眼马铳,又多带火药,专一以火器为务,发动之时天崩地裂,响声慑人,取孙子兵法“侵略如火”之意。又有逆鳞骑,乃是黑袍黑甲,都是会说四方乡谈的伶俐汉子,渗透敌军,刺探军情无有不能,取孙子兵法“难知如阴”之意,又谓之“麟之逆鳞,触之必死”。此四部各有统领一人,都是许晨奇亲信将领,另有本部军兵,却是许晨奇亲自率领。 姚子剑看了这支兵马,雄赳赳气昂昂,登时大喜,令有司赏每人肉一斤,酒一坛,银一两。即时发下虎符,令许晨奇领兵出城南下。 却说那南阳太守,午时得了虚子臣手书,又见了檄文,登时拒城而反,令全城武备,加深壕沟,以待来敌。次日天尚未明,便听伏路小校报来,称有一支兵马杀到。那南阳太守急忙令军士上城,关闭城门,凝神待敌。却见远处尘头起处,一支骑兵开来,到城下停住。南阳太守在城楼上看时,见来者不过百余骑,打着骠骑将军旗号。 为首一员将军,金甲红袍,手持一根金马槊,指着城上大骂。南阳太守大怒,喝令城上放箭。奈何距离太远,羽箭射敌军不到,却听那将军骂声不绝。又令众骑兵都下马席地而坐,齐声大骂。南阳太守勃然大怒道:“狗贼怎敢辱我!”又见城外人少,下令大开城门,出城迎战。那城外骑兵见了南阳军士涌出,登时大乱,急急上马奔逃而走,遗落兵器者甚众,不成队形。南阳太守更不疑有他,下令城中倾巢而出,赶杀敌军。 那追击兵马,赶不上那等骑兵马快,渐渐追赶不上。且待回城之时,却见那金甲将军引兵杀将回来,又听得四面喊声大作,火铳齐鸣,正不知多少伏兵发作起来。南阳军马登时大乱,纷纷奔逃回城,却见城上早竖起官军旗号来。 原来正是许晨奇设计引出了守城兵马,另谴麾下逆鳞骑三百趁虚突入,早从中夺了城池。南阳兵马见本阵已失,不敢再战,溃不成军。又被身后官军赶杀,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不到一盏茶时分,早被赶杀殆尽。 许晨奇收束了自家兵马,令大小兵士都来到南阳城中整点献功:此一役斩首反贼数百级,生擒无数,自家只损折了一骑,重伤一人,轻伤二十余人。许晨奇记下了众将功劳伤亡,具表申奏朝廷,将这反军尽数收监,又把南阳太守押上洛阳去。有道是:影麟精骑一朝怒,满城叛逆尽啼哭。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鹊尾坡云龙夺马 新野郊影麟小胜 诗云: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这世上若是论起这千里奔袭的本事,再无一个及得汉武帝时那名将霍去病的。其当时以数千精骑出塞,转战奔袭,大小百余阵未尝一败,擒得王侯无数,直杀得那匈奴控弦数万闻风丧胆。乃至单于避庭,皆哭曰“亡我焉支山,使我妇人无颜色”。霍去病遂封狼居胥,扬威于万里之外,至今流传。那汉武帝为彰其功,遂首设骠骑将军之职。而后千年,但凡身居此位的,却有哪个不想着霍骠骑的英姿? 且说那云龙引兵从襄阳北上,直到新野地界,却听那南阳败回的残兵说道宛城已被官兵飞骑夺了,登时心下又惊又怒。急忙问时,那伙败兵都被杀得魂不附体,把影麟精骑兵说的各各胯下都是猛虎恶龙、喷火异兽,马上骑着的都是铜头铁臂,丈三巨人,又有为头的一个,打着骠骑将军旗号的金甲将军,更是青面獠牙,三头六臂,无人能挡。 众将士听了,都各各色变。云龙怒道:“依你说时,这哪里是甚么骠骑将军?分明是一伙妖精!你这厮夸大敌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动摇军心,不斩待何?”当下云龙即令人将那败兵押下去斩了,把头在新野城外号令,众军才稍稍安定,然而毕竟心下猜疑不定,军心浮动。 云龙却与张栩杨说道:“骠骑将军许煊这人,我在建业为卒的时候也曾听说过。乃是其父于东王之乱时立下的功劳,组建的影麟精骑兵最善长途奔袭,号称夏侯妙才再世。如今不料被这一支军马一日之内抢先夺了南阳。按说这支兵马以骑兵为主,山林野战之时极强,而攻城则不为其所长。我等理应严守新野,依仗城池击退敌军。奈何其飞夺南阳,令我军士气大挫。若不及早击退,我军亦不可久守。加之我等本就是以一州之力逆抗天下,只宜速战速决,不可拖延。还是开城出战为妙。” 张栩杨说道:“大哥所言,甚是有理。不过大哥说他最善野外交战,我每弃城出战,岂不正中那厮下怀?” 云龙道:“虽然如此,我军士气太过低迷,必得一场大胜来鼓舞士气。正是因为敌军擅长野战,我等若可与野战之中胜之,便可令士卒放心,勇猛向前。若不然时,必败无疑。不过具几个逃兵所说,这许晨奇乃是先将南阳兵马骗出城来,才乘虚夺了城池。我虽然领兵出战,贤弟却得另帅一军,牢牢守住新野城池。我知贤弟脾气暴躁,然而此战乃生死胜负之关键,不可大意。” 张栩杨听了,只得称是,当下云龙便留了三千兵马交付张栩杨守城。亲自点起大军,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往北而去。临行又好生叮嘱张栩杨,严密守城,不可出战。 云龙向北而行,却到鹊尾坡地界,那封样便对云龙道:“此处乃是昔日诸葛孔明截战曹仁之处。”云龙听了,问道:“从南阳往新野,却有几条路走?”封样道:“北面有安众,安乐两座县城,都可通行去到南阳,然南面去新野,只此鹊尾坡一条路走。”云龙听了,却与封样并随军几将说道:“这许晨奇惯设伏兵,我等却不要与他交战,只做个将计就计之策,在此埋伏则个。” 众将各各称是,方在坡旁埋伏完毕,便听得马蹄声阵阵,尘头起处,一支骑兵开来。云龙看时,见一面大大红旗,上书“天朝骠骑将军许”七个大字,又有几面绿旗,上面写一个“风”字。云龙看了,不知何意。那支军马开到面前,云龙见有两百余骑,奔行急速,然而却队形齐整,丝毫不乱。云龙心道:“果然好一支严明精骑,绝非南阳那乌合之众可比。我不可妄动,定要一击制敌。”云龙放过了前部,却看那中间拥簇着一员银甲青袍大将,骑一匹高头大马,指挥若定。 云龙暗暗道:“是了,这必然便是那许晨奇了!”当即便抽出狼牙箭,张开铁胎弓,觑的亲切,嗖的一箭过去,正中那将面门,直落下马来。那股骑兵见了主将落马,登时大惊,云龙见着机会,帅伏兵杀出。那伙骑兵见了云龙伏兵从两侧杀到,阵型不乱,呼哨一声,勒转马头往回便跑,唯有走得快的前部三十余骑被云龙截住杀了。 云龙检点兵马,乱军踏死一人,无有重伤,但被那伙骑兵羽箭射伤的不计其数。云龙心下恼怒,审问俘虏,才知这一伙骑兵乃是影麟精骑兵下属负责急速奔袭的轻骑兵队,唤作风麟骑,都是轻甲快马,取孙子兵法其疾如风之意。那被射死的银甲大将并非是许晨奇,却是风麟骑的领兵。 然其胯下之马,却有讲究,为是风麟骑担任快速奔袭要职,乃是许晨奇亲赐的宝马。原来这马乃是西域异种,身高颈长,通体雪白,并无一根杂毛。可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并不喘一口大气,唤作骕骦玉狮子。又因所过之处,踏草为泥,军士嫌那骕骦玉狮子拗口,便唤作草泥马。当下众将听了,都来贺喜,便请云龙乘坐此马。云龙道:“此番在此设伏,倒被他射伤了好些兵士。虽然得了这些好马,却奈何走了那许多贼骑,又泄露了我军所在,如今却不可再设伏,实在是得不偿失。” 当时封样问道:“那我军是否应当后撤回新野城中?”云龙摇头道:“不可,影麟精骑兵号称如影随形,无当麒麟。我等多是步兵,后撤之时若是被敌军重甲铁骑赶上,必败无疑。如今只是仗着人多,于坡后摆开阵势,修养待敌,以长矛阵破他骑兵。又有一件,骑兵擅长迂回偷袭,应当大张两翼,预备应敌。”当时众将听了,尽皆称是,便依云龙所说,布下阵势,就地休息。 未及半顿饭功夫,却听得远处传来阵阵马蹄之声,云龙急忙令众将准备迎敌。云龙令步兵重盾在前,长矛在后,一个隔一个列成方阵,如同刺猬般封住了道路,又令弓箭手与或在两旁埋伏,或在方阵之后,都弓弦上紧,只等敌人到来。 云龙却喝到:“有艺高胆大的且来随我杀杀狗官们气势!”自家骑了那匹骕骦玉狮子,又选了封样以下武艺高强的二十壮士,骑了夺来的风麟骑好马,手持戈盾,打开阵势,杀向敌军。云龙哨到敌军近前,定眼看时,都是连环甲马,大斧长戈,中间拥簇着一面白旗,上书一个“雷”字。旗下面有一员大将,银甲白袍,手搦金蘸斧,横于马上,正是雷麟骑统军许霹雳。 许霹雳见云龙近来,急令放箭,却不料那云龙一杆枪神出鬼没,把箭头都拨落了,身后众将也都身有武艺,又有皮盾重甲,并无损伤,直杀到阵前。恰在此时,那骑兵阵中闪出一员将来,骑着一匹甲马,浑身只露双眼,手提一杆狼牙棍,来战云龙。 云龙带住了马,收住了枪,就于鞍上抽取长箭,嗖的一箭过去,正中那将心口。登时火星四射,原来那将却带了掩心镜,是以未曾受伤。云龙见那将不落马,大怒,催马提枪上前。云龙坐下马快,早到面前,那将猝不及防,被云龙一枪戳下马去。 也是事有凑巧,许霹雳先前见云龙弓箭厉害,生怕出战那将不敌,却又点了两将出马。哪料到那两将打开阵型方出,先前那将竟已死于云龙的龙胆亮银枪之下。那两将大惊,措手不及,早被云龙瞧着破绽,弯弓搭箭,正中一将面门。其虽戴生铁面具,却当不得云龙这箭神力,登时落于马下。另一将急走时,被云龙马快,赶上透胸一枪,也死于马下。 云龙却趁着这个空隙率二十武士,从连环马军打开的缺口中直直撞进去,大杀起来。这连环马军虽然冲阵之时势不可当,却奈何都是拴束着的,十分行动不便,阵型一破,绝无能重整之机。许霹雳却没有料到云龙这等马快,能连杀三将闯入阵来,登时全军大乱。许霹雳待要来战云龙时,被封样一杆熟铜棍拦住,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负。 云龙后军步骑见之,急忙掩至,随云龙大杀。那连环马军移动不便,后撤不得,却喜得多是甲马,兵士亦带重甲,一时却不至溃败。杀了足有一顿饭功夫,却听得一声炮响,喊杀声起,无数骑兵从鹊尾坡后杀将出来,马铳齐鸣。当先一将,打扮得好不齐整,但见: 头戴嵌宝三叉紫金冠,身披嵌珠锁子黄金甲,衬着猩猩血染绛红袍,袍上班班锦织金翅雕,腰系白玉带,背插虎头牌。左边袋内插雕弓,右手壶中攒硬箭,手中掿枣阳金马槊,坐下骑赤鬼红鬃马。 原来却是那许晨奇趁云龙兵动,率亲卫及炎麟骑自鹊尾坡两面迂行而至,向下趁势杀散了云龙两翼兵马,从后夹击。云龙兵马不料身后会有敌军杀出,登时大乱。云龙大窘,喜在麾下大半都是步兵,行动便捷,便趁着正面连环马军已乱,率领兵马杀开一条血路,撞将出去,径自投北面去了。后面许晨奇兵马赶到,却反被自家乱了的连环马军拦住去路,追击不得,只得罢了。 那许晨奇收束了兵马,召集众将检点,却对许霹雳怒道:“你可知雷麟骑这一个雷字来源何处?”那将垂首答道:“雷麟骑冲击之时,其势不可当。此乃孙子兵法云:不动如山,动如雷震是也。”许晨奇破口骂道:“你却原来还知道!风麟骑不幸主将遭贼人暗算身死,实为可惜。依着本将军原意,教你这支雷麟骑发挥鼓荡冲击之优势,从正面迎击贼兵,我却与炎麟骑从两路包抄,可全歼贼兵。奈何你这厮却玩忽职守,被那贼将杀散了阵型,溃围而出。依军法当斩!” 众将都跪下求情,称此乃用人之际,不宜自斩良将。许晨奇怒犹未歇,骂道:“若是这等脓包也可称为良将时,天下人人都可为上将了!且看众将面上,饶了你项上这刀,许你戴罪立功!若是再有失疏,决不轻饶!” 许霹雳急忙扣头谢恩,却有炎麟骑统领许烈问道:“如今可当再领军往北去追云龙?”许晨奇说道:“云龙兵败已乱,不足为惧,而新野兵众城坚,必须一鼓下之,此乃兵法所谓不可久顿于坚城之下之理也。你炎麟骑至今未有疏漏,本将军颇为满意,必有嘉赏。且与风麟骑同去追赶败军,斩首立功,务必守住安众、安乐两座县城,莫要令其作困兽之斗。本将军前日已令逆鳞骑中人混入新野,声称出城反军大捷。具逆鳞骑来报,新野守将乃是个莽夫,听说城外大捷,必然出城来战。却令许霹雳领雷麟骑配合逆鳞骑作战,给本将军拿下了新野,再将功赎罪。” 众骑听许晨奇分配得当,赏罚严明,各自唱了声喏,都去准备。有道是:胜败乃兵家常事。毕竟许晨奇此计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张栩杨新野大战 云大帅安众却敌 诗云: 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 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 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 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且说那张栩杨奉命领了五千兵马镇守新野,不久听得外头纷纷攘攘,都说云龙大捷。诸将便请张栩杨出军助战立功,却见那张栩杨把头摇的跟拨浪鼓相似,道:“俺奉哥哥将令在此守城,岂可轻离?”任凭众将如何劝说,张栩杨只是按兵不动。 得到傍晚时分,却听得北方传来隐隐雷声。张栩杨急上城楼看时,却见远处一条黑线压将过来。却听伏路小校报来,称那是骠骑将军许煊属下的连环甲马军,唤作雷麟骑。张栩杨见对方人少,不过两百来骑,正要点兵出战,却猛然想起云龙言语来,当下吩咐众将关闭城门,准备灰瓶滚木,利箭飞石,以防备敌军攻城。 令下未久,那马军早开来城下,却不上前,只在射程以外远远停住。张栩杨城楼上看时,那一支铁甲马军果然比别个不同。别处甲马,不过护住头脸要害罢了,这雷麟骑的甲马,却是从头到脚,自口至尾,尽数裹着铁甲的,单单只露两只眼睛在外。其马如此,战士甲胄装束,更不用提。 城中楚军见了,都暗暗心惊:“如此一支刀枪不入的兵马,却如何敌得过他?”正在议论之间,那骑兵中,雷字白旗下,却拥出一员大将来,银甲素袍,正是雷麟骑统领,许晨奇家将许霹雳。那许霹雳手搦一杆金蘸斧,骑一匹浑身带甲的白马,出阵来喊道:“兀那反军!何不出城一战!” 张栩杨听得了,也从那城楼上把狼牙棍指着许霹雳骂道:“我想你这厮乃是许煊那狗头帐下一无名小卒,岂配与爷爷一战?况且如今许煊那狗头自家已被俺云龙哥哥杀败,生死不知。你不去救你主子,却来此处寻死!” 许霹雳呵呵笑道:“你这厮却不是黑白颠倒?将军的兵马已然把那反贼尽数杀尽,不曾走了一个。便是为头那个使枪的,也早早砍下了头颅,如今正在那里做京观哩!” 张栩杨大怒,急令手下放箭,却不料那城外的骑兵,都是人穿重铠,马披厚甲,又兼离得远了,羽箭无力,丝毫不曾损伤。许霹雳坐在马上,横着金蘸斧哈哈大笑道:“反军果然都是些酒囊饭袋。早知如此时,何须将军出马?便谴我这一支军马便可夺下了襄阳,砍了那虚贺的狗头!” 张栩杨因是不闻云龙兵马消息,而见官兵到来,早有三分忧虑。此时又听许霹雳如此话说,担心云龙安危,此时转忧为怒,哪里按捺得住?回身喊道:“众将士听令,且随我出城,砍了这厮的这颗狗头为云龙哥哥出气!”当即下令大开城门,提了混铁狼牙棍,当先抢出。那城中将士早都满心火气,奋勇而出,杀声震天动地。 许霹雳看时,这张栩杨果然一条勇猛好汉,但见:头戴明霜镔铁盔,身披耀日连环甲。足穿抹绿云根靴,腰系龟背狻猊带。衬着锦绣绯红袍,执着铁杆狼牙棒。身藏两柄八楞百斤流星锤,坐下四蹄双翼千里越影驹。 许霹雳见张栩杨来的凶狠,急令连环马军冲击,自家却手搦大斧,拍马来斗张栩杨。却不料张栩杨这一杆混铁狼牙棍重六十八斤,使动起来呼呼有风。许霹雳虽然力大,一柄金蘸斧却抵挡不住,战不数合,早手臂发麻。许霹雳不敢再战,拨马要走,却被张栩杨一棍打在座马后腿之上,那马虽然带甲,经不住这杆棍重,登时连着重甲一并打做粉碎。那马嘶鸣一声,摔在地下。 张栩杨抡起狼牙棍,正要结果了许霹雳性命,却听得耳畔风响,急忙仰身,却见一支羽箭擦着面门飞过。张栩杨心下一惊,暗道一声侥幸,看那箭来路时,却见远处又有一支骑兵明火执仗,漫山遍野开来,为首一将,金甲红袍,胯下骑一匹红马,手提一张弓,想来便是放箭之人了。 张栩杨大怒,撇了许霹雳,拍马直取那将。原来那将正是许晨奇,见张栩杨来,也不慌张,放下了手中灵宝弓,催开座下龙纹赤兔马,使开金马槊直取张栩杨。那龙纹赤兔马乃是大宛汗血宝马名种,与昔日三国名驹赤兔同种,正是:火中照见五名驹,恍若龙飞实罕希,四足衬银踏白雪,浑身噀血染红脂。那马奔行极快,又通人性,昔时吕布、关公,都爱不释手,靠它所向披靡,人莫能当。是以有言: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张栩杨只见红影一闪,许晨奇竟从十丈之外欺到面前,一杆金马槊早到面门。张栩杨大惊,急忙躲过,不敢怠慢,使开了狼牙棍应敌。两人斗了二十余合,许晨奇敌不过张栩杨勇力,料不能胜,卖个破绽拨转马头便走。张栩杨看见,见许晨奇马快,恐怕失了功劳,急忙取出了流星锤,望许晨奇后心砸去。 许晨奇诈败而走,早取得弓箭在手,心下只要张栩杨来追,好放箭射他,是以按住了龙文赤兔,并未急行。却听得身后呜呜风响,偷眼看时,一柄流星飞锤早到身后。许晨奇不及躲避,只得顺势落下马去,却喜得骑术甚佳,当时竟而勾住了马镫,藏在马腹底下。 张栩杨见许晨奇落马,只道一击奏效,急忙催马上前,要夺功劳。许晨奇却在马腹下看得亲切,弯弓搭箭,一箭望张栩杨面门而去。张栩杨猝不及防,只见面前银光一闪,急急低头避开,却被许晨奇将一顶头盔射落地下。张栩杨见许晨奇骑射厉害,不敢再追,调转马头便走。 许晨奇怕弓箭透不过张栩杨铠甲,便翻身上马,急忙策马来赶。许晨奇马快,不多时早到张栩杨身后,挺起金马槊望张栩杨后心便刺。张栩杨听得身后金刃破空之声,伏鞍躲过,却把狼牙棍横扫,来取许晨奇马头。许晨奇急忙拨开龙纹赤兔马,躲过这击。两人却又施展本事斗在一处,这场好杀又比先前不同,但见: 吼声阵阵,杀气腾腾。荆州大将厉吼,狼牙棍直取天灵;朝廷骠骑善杀,金马槊立横遮挡。一个是能征善战良将,一个是祖传骑射爵爷。许晨奇愤怒,金马槊直刺前胸;张栩杨仗胆,狼牙棍左遮右挡。一个道影麟精骑莫敢当,一个说昏君爪牙岂猖狂?狼牙飞锤张栩杨恼怒,立要战甲溅血;骠骑将军许晨奇从容,灵巧马上腾跃。混铁狼牙棍欲要饮血,龙纹赤兔马阵阵嘶鸣。素来未逢对手,今日酣战难分。 且说两人又斗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负。张栩杨见许晨奇兵马众多,生怕有失,不敢再恋战,当头直挥一棍,趁着许晨奇格挡,拨转马头便走。许晨奇害怕张栩杨飞锤厉害,也不来追赶。当下张栩杨收拾了兵马,鸣金回城,整点兵马,死伤不少。许晨奇也收军向后,扎下了营寨,记了各将功劳赏罚。此日张栩杨被许晨奇诱出城外大战,被许晨奇骑兵杀了一阵,此后便一面下令坚守城中,再不出战,一面申报襄阳,再请添派兵马。看官牢记话头,此处按下不表。 却说那云龙当日撞破了雷麟骑,引军杀出。许晨奇所率都是骑兵,不如云龙的步兵行动便捷,反被自家雷麟骑的连环马军拦住,追杀不得。云龙摆脱了追兵,往北而去,却又不敢回军厮杀,便与众将商议行止。众将都说当回军与张栩杨会和,坚守新野。 却独有一个武师都恩道:“不然,我等奉命北上去打洛阳,却先失了南阳,又被许晨奇杀了这一场。虽然也杀了他一个统领,几个偏将,却是功不抵过。而我等如今若是回军,此处到新野之间却并无城墙守卫,都是郊野平原。若是遭遇敌军,我等多是步卒,野战之中如何是他冲阵骑兵的对手?回军新野,乃是下下之策。只宜再行北上,先夺了安众、安乐两座县城,县城虽小,亦能自保,才是上策。” 众将听了,连称有理。当下云龙兵分两路,自家带了一半人马,投安众而去,却分了一半兵马交由都恩,去夺安乐。 那许晨奇兵马本就无多,又没料到贼兵竟能突围北上,只分了数人监督着军民来看守安众。云龙兵马到了安众,如何抵挡?早被云龙轻轻松松夺了安众。云龙道:“许晨奇用兵有方,见我等突围,必然派遣兵马追赶,如今不可大意,须要早做准备。”便令众将各自埋伏定了。未过多时,却听得南方声响,一支骑兵开来。云龙看时,都是红甲马军,也是一面大大红旗,写着许晨奇名号,又竖另几面小红旗,写一个炎字。 那炎麟骑统领乃是许晨奇家臣,唤作许烈,生性急躁,作战极敢用命,往往冲在前列,多立功劳,是以许晨奇令他统领这一支炎麟骑。当时云龙见这一支兵马都手执马铳,不敢怠慢,急令众将休要列阵,都各各散开,唯独自家一人一马立于城前。许烈见云龙阵中尽数散开,心下一惊,道:“这贼将竟然识得俺的厉害!” 原来这马铳原本毫无准头,只是仗着人多,一排齐射却能对步兵方阵造成极大损伤,云龙令众将散开不列阵,却教这马铳没了用武之地。许烈见云龙一骑独出,立在前路,心下疑虑,喝住了兵马,自家上前,端着三眼火铳问道:“兀那贼将,可是解散了兵马,自家出来投降?” 云龙呵呵大笑,拿着长枪指着许烈道:“你这狗头如何不识好歹,来太岁头上动土?若是早早退兵而去,劝你那狗将许晨奇来负荆请罪,尚能留得性命。不然时,看你云爷杀你个片甲不留,拿住了你这厮千刀万剐,剖腹沥心,想要全尸也难!” 云龙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枪响,原来却是许烈按捺不住,发铳打他。奈何距离太远,三眼火铳准头又差,却不知道把个弹石打在何处。云龙一愣,随即哈哈笑道:“现如今又不是大年初一,你这狗头如何倒给你云爷爷放起鞭炮来?” 许烈大怒,急忙催动兵马向前。却听一声哀嚎,身旁一骑忽地不见。原来却是云龙知道许晨奇骑兵厉害,早早在城外布下了陷坑铁钉一类,专要来来对付马军。当时许烈已然催开大军,奔跑之时急切收不住,不知陷了多少兵马,登时乱成一团。云龙见炎麟骑临近,生怕马铳厉害,拨转马头退入城里去了。许烈急令赶时,城上羽箭齐下,又折了些兵马。 当时有炎麟骑属下校尉薛鹰谏道:“元帅令我等追击贼兵,却不料贼人脚快,已然夺了安众城池。我每多是马军,不宜攻城,只当于外围住了安众,再请元帅定夺。”许烈怒道:“依你说时,如何对得起这许多中了贼人奸计身死的弟兄?贼兵早被元帅大军杀败,城中尽乃丧家之犬耳,何足道哉!你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管打破城池,取那贼将出来,砍了头祭奠弟兄们。”于是不听劝告,下令加紧攻城。 炎麟骑损失不小,方才攻到城下。却听得一声响,那城门被众人一推之下竟自开了。许烈大喜:“这贼人这等大意,连城门也未关好。”薛鹰又谏道:“贼人虽然大意,岂会如此疏忽?将军不可进军,必然有诈。”许烈道:“既已至此,岂能回头?”于是只管教众军入城。受不住那薛鹰苦劝,方才留了小半人马与他守在城外。 许烈引兵入城,却见些许贼兵在城中乱跑,急令众骑去敢。却不料云龙在路旁民居里安排了大队枪兵,待炎麟骑分散开了,一齐发作。那骑兵马铳都没准头,又不能连发,此时分散了如何是这大队长枪兵对手,登时大败,都往城外退却。许烈看势头不好,急忙引了众军夺路望城门便走。却早见一个百人长枪队并盾牌手、弓箭手堵住了城门。许烈正要闯过,却听得脑后风响,被一支狼牙羽箭透胸而过,钉在地下,正是云龙在后放箭。 那众军乱成一团,马匹于城内小路间又转动不变,凡是进城的炎麟骑,不曾走了一个。城外薛鹰待要领兵马抢入城中相救,两面伏兵又起,见势头不好,呼哨一声都急急退了。云龙杀退了敌军,众将都来献上功劳。此战损失五人,重伤三人,轻伤百余,击毙炎麟骑二百三十六骑,生擒十余人,缴获良马、马铳各百余。云龙赏赐了众军,分配了战利品,却令人把俘虏带将上来。 云龙问道:“你那狗头们且老实说来,那许晨奇有多少兵马,都在何处?”一个大汉怒道:“俺大帅统领兵马二十万,都在南阳,指日便踏平你这伙反贼!”云龙笑道:“倒是个勇敢汉子,来啊!砍了!” 早有兵卒拉了那人下去,不多时便将那人首级呈上,云龙令放在那人先前所站之处,又问:“我且再来问你们,许晨奇兵马如何?”炎麟骑众人都闭口不答。 云龙怒道:“怎地都是聋了,留着何用?把那左手第一个拉出去砍了!”众军应诺,那人早也被兵卒拉下斩了,首级依先放于左手第一个。 云龙连斩了十人,看看杀到第十一人处,那人却哆哆嗦嗦说道:“我每是炎麟骑部属。又有风麟骑,去安乐赶杀了,其余兵马一半随大帅在打新野,一半戍卫南阳。”云龙道:“你每有多少人来?”那人答道:“我每兵马漫山遍野而来,小人实不知数目。” 云龙怒道:“又来扯谎,你道你不说,本帅就问不出么?没了你,自有别人答我!”当即下令要把这人拉下斩首。那人大恐,忙道:“小人愿意实言!”云龙道:“既有实言,何不早说,必要先扯其谎,指望欺瞒本帅?若非本帅识破,岂不被你骗过?留你在此,怎知后面所言是真是假?”言毕早令人把其拉下,此人惨叫求饶之声尚犹在耳,便被斩了首级放于原处,众皆骇然。 却又有一人言道:“炎风雷每部四百骑,主帅中军九百骑。”云龙问道:“可还有其他?”那人连忙叩首道:“无有。” 云龙冷笑一声,道:“不尽不实,斩了。”那人首级未上,早有一人说道:“另有逆鳞骑四百。且南阳委实只有一个屯戍守,其余都在新野。”云龙便又问道:“那逆鳞骑所在何处?”那人颤栗说道:“逆鳞骑属元帅直接指挥秘密行动,我等实在不知。”云龙又道这人不尽不实,亦把他拖下去斩了。又连问连杀数人,只剩了两人,却仍是一般说法。 原来云龙此前不过是要吓唬那伙俘虏,故而大行杀戮,此时见得只剩两人,却不再杀。将那两人收监下去,要分在两个囚室之中,又单独盘问了几番,总是一般口实。云龙听得了,方才点齐众将,说出一番话来。有分教:白马将军展神威,立教江山社稷危。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排众议云龙孤身打南阳 再立功逆鳞夜袭夺新野 诗云: 临义而思利, 则义必不果。 临战而思生, 则战必不力。 这一首诗,却说这世上有两等人。其一以道义为名,然则事到临头,却偏要去想那利弊之事,弄得义不成义,利不成利,不但自家凄凄惨惨得不到个好处,反倒搏个沽名钓誉的臭名出来。又有那一种人,已然操戈执刃上了战场,却反要顾生念死,不思杀敌取胜,倒把一门心思想着兵败以后如何逃生。若是如此时,哪里能打个胜仗出来?是以那古之名将动兵以前都要深思熟虑,待到临上战场,却都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了。 却说当时云龙召集众将,竟道:“如今先遭一败,难与许煊硬敌,倒不如径自北上,反取南阳。”众将闻言都是一惊,昭武校尉恩建说道:“如今许煊深入我军后方,兵马雄壮,攻打新野。我等就算不回军支援,也该坚守安众,怎能反再北上去打南阳?何况南阳宛城城高池深,我等如何能打下?若是被许煊从后掩至,必然要全军溃败。” 众将皆言有理,唯有一人笑而不语。云龙看时,认得是虚子臣府中一个辩士方冷。那方冷表字艺灵,乃是天孤星降世,口舌如簧,与人辩驳未尝一败。却是因曾当众与颚更辩论驳了其面子,故而被其在虚子臣面前说道:“方冷善逞口舌之利,惯会颠倒黑白,却并无才智。”方冷又因口舌之事多得罪诸生,料到在虚子臣文臣幕中毕竟不得施展,故而主动请缨,来做随军记室。 云龙当时见那方冷掩口而笑,便问道:“方先生所见如何?何故只管哂笑?”方冷慌忙避席说道:“将军议论,某拜听而已,何敢哂笑?不过是猜到了将军心意,故而不禁会心。”云龙听了笑道:“那便请先生说说,我是何主意?” 方冷道:“正因南阳城高池深,为襄阳到洛阳之间第一个要紧去处,将军才非要去打南阳不可。先前听来,许煊急忙南下,未及于南阳留守兵马,我等急驱而至,可以一鼓下之。彼时我等占据南阳,坚壁清野,与新野、安众、安乐三处呼应,可将许煊困在四城之中。他都是骑兵,又没有粮草辎重,能撑几时?” 却又有一员偏将姓钟名颖,字德阳的上前禀道:“艺灵兄所言虽然有理,然此计利则利矣,恐怕未稳。我等方杀败了炎麟骑,许煊必然再引大军来打。我等若俱引兵北上,只怕安众难保。安众一失,宛地便与荆州隔绝,要此孤城何用?” 方冷道:“德阳何必多虑?许晨奇心高气傲,杀败了我等一阵,便定然不将我等为意,一心只要夺取新野。况且有元帅义弟张栩杨在新野城中,许晨奇害怕被其掩杀,主力必然不敢撤离。若是小股兵马再来时,仍用先前计策,决计无失。” 恩建又道:“方先生岂不闻孙子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用兵贵在谨慎,必求万无一失。南阳虽固,不过一座城池而已。得之故然如虎添翼,失之却也未有大害。如今许晨奇重兵顿于新野城下,新野若失,我等孤军必败。是以言之必救新野而舍南阳也!” 方冷听毕,呵呵笑道:“昭武校尉只见其一,不见其二也。新野城墙坚固,又有张将军镇守,料来无失。然而若不速速夺下南阳,等朝廷大军一至南阳,却是再也休想北上。彼时以荆州六郡之力,如何能抵挡朝廷天下大军?我等都死无葬身之地矣。是以新野虽然必保,南阳亦必夺也。如今新野易守而南阳易得,只有速速北上,夺了南阳才是上计。” 云龙听罢,哈哈大笑道:“方先生大才,如何仅为记室?我义弟张栩杨虽勇,奈何脾气暴躁,恐怕有失。先生若不辞艰险,便请往新野去助其一臂之力如何?”方冷闻言,却道:“影麟精骑兵围住新野,某如何得入?”云龙听了,却对方冷道:“便请先生先绕回樊城,等候天王后续兵马取齐了,再往新野相助,里应外合,必破许煊。”方冷不得已,只得领命去了,此是后话不提。 那钟颖一时被方冷言语挤兑住了,无话可说,却终觉何处不妥。此时见方冷去了,却又上前对云龙言道:“艺灵先生所言虽然有理。然我军本就无多,又是兵分则弱,大帅若将兵马都调去打南阳,则安众必然更加空虚。况且破炎麟骑之计一用尚可,此时许煊已有准备,岂可再得成功?纵然许晨奇不以大军掩至,仅谴风雷逆一部骑兵,只怕依旧难以坚守。”云龙笑道:“我却没说要带兵马去打南阳。便是我帅先前冲击雷麟骑的二十人,骑了那二十匹风麟骑好马星夜北上,夺取南阳足矣!” 满座众将听了,都是大惊,连声劝阻不可:“大帅乃是荆州安危所系,岂可犯险?”云龙道:“我已有计了,尔等休要惊疑。此处安众,便请恩建镇守,德阳辅之。我意已决,那二十骑,若是好男子的,便随我去南阳!” 那二十人都是虚子臣府中血性汉子,当时齐声叫好,当夜收拾披挂鞍马起身。却穿了炎麟骑的衣甲,拿了马铳,星夜北上。天尚未明,早到南阳城下。那南阳值夜守军见南方有兵马来,急忙传警,各各弯弓搭箭,对准了云龙等人。云龙喊道:“休要放箭!我每是骠骑将军属下炎麟骑之人。将军已然攻克新野,指日抵达襄阳。我等奉命前来,要调南阳守军南下支援。” 那城中巡哨听了,急忙报知南阳留守。那南阳留守听了,正要请云龙等入城,却有一将拦住,说道:“将军送信,向来都是用奔行迅速的风麟骑,怎地这回却动用交战主力炎麟骑来?留守务必小心,只怕有诈。” 那留守听了,问道:“依你说时,该当如何?”那将道:“不如将为首那人吊入城中,细细勘察。却把他随从都留在城外,莫要轻易放入。”云龙在城外等了一阵,却听得城楼上放下一个吊篮来,叫道:“为首来人乘篮入城,其余人等,就地等待!” 云龙听了,便下了马,坐入吊篮之中,城上收起绳子,将他接入城中。云龙被带将进去见了那留守。那留守道:“可有身份校验?”云龙道:“唯。”便从身边摸出了那炎麟骑的令牌,交到身边侍卫手中,那侍卫再递到留守手上。南阳留守细细检验了半天,才道:“果是炎麟骑无误。我且问你,可有将军调兵书信符令?” 云龙道:“自然有,不过将军调兵符令,不可假手他人,请留守亲自来取。” 那留守见了云龙的炎麟骑令牌,又是孤身坦然而来,心下不疑有他,大步上前来取。云龙待他走到身前,从身边摸出许烈的三眼火铳,抵在他头上开火,登时脑浆炸裂,死在地上。云龙又连发两枪,把身边离得近的两个侍卫也俱打死,又把三眼火铳奋力掷出,将两个偏将脑袋砸得粉碎。众将变生肘腋,都一时呆了。云龙却夺过一杆枪来,散开点点银光,直奔城门下,众人都拦挡不住。云龙一枪挑断了城门吊索,放二十武师入来。云龙亦取了龙胆亮银枪,坐骑了骕骦玉狮子,翻身杀入城中。 云龙令二十武师绕城高喊:“贼将许煊已然全军覆没,神武大将军云龙奉大楚天王之命收回南阳。凡即刻投降反正者,赦从乱之罪,仍为大楚良民,各居原处,各安其职。若有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那南阳城中军民本在虚子臣治下已久,畏其威势,此刻听得云龙众人喊声登时大乱,手忙脚乱把官军将领尽数缚绑,不曾走了一个。天明之时云龙随即整点编制城中百姓户籍,又谴人向安乐、安众和襄阳报捷,再坚城深沟,预备应敌官兵。此时安乐守将都恩捷报也到,依仗城池击退风麟骑攻击,无有损失,唯有轻伤三十四人,合计斩首四级,俘虏两人。为是风麟骑被云龙射死了统领,本就群龙无首,心下惊惧。见安乐已失,不敢恋战,稍作试探即全军撤退,又为是风麟骑马快,是以安乐守军斩获不多。 不说此处云龙重得南阳,单说那里许晨奇那日于新野城外大杀了一阵,却被城里张栩杨紧闭城门不出,不免心下焦虑。又得了炎麟骑、风麟骑回报,安乐、安众已失,炎麟骑更折其大半,连爱将许烈也陷在城中。许晨奇又惊又怒,一口鲜血喷出,倒在地下。众人急忙救得醒转,却见许晨奇脸如金纸,气若游丝,口中叹道:“我世代为将,岂料今日折在这一个无名小卒手上!” 许晨奇问向身边一员黑甲黑袍,脸戴乌铁面甲的将军:“那使枪的贼将究竟是何人?距鹊尾坡之战已过数日,逆鳞骑岂还无消息么?”那黑甲将军却是逆鳞骑统领乌麟,当时听得许晨奇发问,连忙应道:“那将唤作云龙,乃是西凉人氏,曾在建业太守符剩文麾下为兵马提辖,又在符剩文被剿灭后再次据建业而反。后被车骑将军褚天剑擒获,行刑时逃逸,褚天剑至今仍在搜捕。却不知如何到了虚子臣府中,伪封为神武大将军,率军北上。” 许晨奇沉吟道:“此子经历不凡,且谴人往江南褚天剑处问个备细,建业城中或有晓得他来历之人却也未必。”乌麟又道:“这云龙惯使一杆枪,乃是虚子臣请高手匠人仿制常山赵子龙所用龙胆亮银枪所制,重二十八斤,长七尺。眼下时间仓促,逆鳞骑也只知道这些。” 众将面面厮觑,作声不得。却是许霹雳大着胆子上前问道:“将军,如今是否当回军安众,与云龙决一死战?”许晨奇沉吟半晌,摇首道:“我吩咐逆鳞骑做的事,可准备好了?” 乌麟垂手应道:“都妥帖了,今夜便可行事。”许晨奇叹道:“既然如此,那便依照原先计划行事。”许霹雳道:“可是安众、安乐那里——” 许晨奇道:“我想他些许兵马,也夺不下南阳。我等所失,不过两座县城而已,量他能掀起多大风浪?北边的事,便交由朝廷后续大军自己解决吧。我等如今被云龙占据了粮道,必要打破新野,夺了粮草才有立足之地。为将者若是若是瞻前顾后,如何能成大事?传令诸将,都各去准备,三更造饭,四更动军!” 是夜张栩杨正在帐内安睡,忽然听得一声炮响从平地直炸起来,旋即人声鼎沸。张栩杨急忙跳起,但见新野城东火光四起,照的如同白昼也似。张栩杨情知有异,急忙取了披挂兵器,往东边而去。未至半途,忽然听得又是一声炮响,城南竟也燃起一派火光来。张栩杨急忙抓住了一个迎面跑来的军士,问道:“怎地回事?” 那兵士应道:“不知何人在城东放火,烧了一片民宅。”原来正是乌麟手下逆鳞骑在前日大战之时扮作难民混入城中,此时得了暗号一齐发作,在城东民宅、城南草场两处放火为号。 张栩杨心下一惊,连忙下令军士都去城南、城东两处救火,安定民心。然而此时城中两处火起,满城都是大乱,急切如何能够约束?张栩杨正在那里焦躁,忽然听得北边又是一声炮响,随即杀声阵阵,铁蹄隆隆,正是许晨奇兵马赶来。 张栩杨大恐,急急向北而去时,却见迎面百姓军卒都往城中跑,道是城中奸细杀了北门守军,已然大开城门,迎接官军入内。张栩杨待要引军去厮杀时,满城都乱,纷纷扰扰都望西门而走。张栩杨没奈何,只得自家骑了匹马,也从西门走了。 沿途聚集败军百姓,堪堪走到樊城地界,方才收住了败逃兵马,急忙令樊城守将嘉恩大开城门,接应入内。检点兵马时,损折大半,不免捶胸顿足。张栩杨悲从中来,对那嘉恩道:“俺哥哥信得过俺,令俺留守新野,却不料一时大意,丢了这要紧去处。如今也不知俺哥哥兵马胜负生死如何,怎地还在能此苟且偷生,只是死休!” 张栩杨说罢,便要自尽,却被那嘉恩死死拦住,说道:“如今北方兵败,正是荆州危难之际,我等只宜血染疆场,怎能躲在这城中自杀?将军受了这场惊恐,且先南下襄阳,告知天王为上。”张栩杨听了,方才止住,却令人将自己五花大绑,装在囚车里望襄阳而去。有分教:亡羊补牢犹未迟,威震江上今方始。毕竟张栩杨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得巧说张栩杨负荆拜将 守贞心沈米凡断发立约 诗云: 广溪三峡首,旷望兼川陆。山路绕羊肠,江城镇鱼腹。 乔林百丈偃,飞水千寻瀑。惊浪回高天,盘涡转深谷。 汉氏昔云季,中原争逐鹿。天下有英雄,襄阳有龙伏。 常山集军旅,永安兴版筑。池台忽已倾,邦家遽沦覆。 庸才若刘禅,忠佐为心腹。设险犹可存,当无贾生哭。 这一首诗,单道那汉末三国的蜀汉烈帝刘先主,本乃皇室后裔,只因家道中落,以织席贩履为生,却终胸怀大志。适逢黄巾贼乱,先主遂仗着两柄雌雄双股剑而奋起,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等赤壁鏖兵以后,夺荆襄,入西蜀,战汉中,竟成鼎足之势。若是其亦如那西楚霸王一般,一战之负便自刎而去,岂能竟成帝业?才知成大事者皆忍辱负重也。 且说这里张栩杨败军折将,将自家缚绑了送上襄阳城中去。那襄阳城里虚子臣早听到消息,急令众人前来商议。那军师颚更说道:“南阳乃是我军第一个重要之处,却被朝廷夺取了。这便罢了,张栩杨这厮怎地又失了新野,将我荆州暴露在朝廷利刃之下?更兼折了这许多兵马,依我之见,只宜速速斩了,以正军法。再有一件,此时新野已失,襄阳不稳,还请天王避其锋芒,南下驾临南郡。” 虚子臣尚未置可否,又有一人闪出,说道:“此事不妥。”虚子臣看时,却也是府中一个谋士,唤作何枫,表字君威。其家本是岭南巨贾,因行商至襄阳,仆从杀人故而被官司留住。虚子臣其时正思招揽豪杰,苦于财富未能,闻其富豪,故令释其狱,延至家中,攀谈三日。何枫知虚子臣必非久下之人,乃自笑曰:“古人为商者,莫若吕相不韦。今此亦奇货也,焉有不居之理?”遂尽取家财以赠子臣,子臣深感其德,常以“吾之萧何”谓之,尽将府上财物出入归其打理,再不过问。 当时何枫奏道:“天王顺应天命,讨伐无道暴君,是以遣神武大将军及扬威将军率军一路北上。奈何暴君手下贼将,奇兵突出,先取南阳,再夺新野。如今神武大将军生死不明,若是斩了扬威将军,却使我荆州无人能抵御暴君大军。况且放弃襄阳,正是昭告天下陛下害怕那暴君也,必失民心。是以如今还请陛下赦扬威将军之罪,重整兵马,坐镇襄樊。若能击退官军,便仍可雄图天下也!” 虚子臣说道:“两位爱卿所言,都颇在理,众卿且议之。” 那满朝策士,登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也有说当斩的,也有说应赦的,也有要南迁的,也有想固守的。众人争吵了半天,并无结果,却听人报来,说张栩杨自缚而来,已至门外。虚子臣急忙出去看时,却见张栩杨把自己手脚捆得死死的装在一辆囚车之中,背负荆条,只管不住叩首,额前都已血迹淋漓。 虚子臣见了,心中好生不忍,正要开言发落,却听人报来:“报!永安细作传言,西川郡侯全景明与益州刺史聂选得朝廷敕令,整点兵马,预备兴兵永安。永安兵少,恐难抵敌,故请天王添兵镇守!”虚子臣闻言大惊,急忙问众臣道:“如今我等北方失利,朝廷鹰犬指日南下,怎能照顾永安?如今是急急调北军回援的好,还是竟弃永安,直取洛阳的好?” 何枫奏道:“襄阳以北尚有樊城护卫,而永安若失,伪廷兵马,旦日顺长江可到襄阳城下矣,请谴勇将镇守!”颚更亦道:“永安若入伪廷手中,敌军将从蜀中源源而至南郡。彼时陛下纵欲南迁,亦不可得,请添兵支援!”虚子臣听了,道:“即使如此,何人可去?” 正问之间,忽然听得侍从报来,说道云龙麾下随军记室方冷来见。原来方冷受云龙所托,往樊城而去,却听得守将嘉恩言道张栩杨兵败,失了新野,已然自缚往襄阳去了。方冷自言道:“枉我巧舌如簧,却始终不见出头之日。难得云帅有心提拔,将其义弟托付与我,我岂忍弃之?”是以急急离了樊城,径往襄阳而来。 当时朝中众臣多半都是与方冷争吵输过了的,当时听见方冷到来,肚中多在计较:“此长舌贼主动随军出征,好容易安静数日,如何当此之时竟又归来?”颚更却独上前奏道:“此人惯会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如今朝廷议论家国大事,岂可令此人来见?”虚子臣听了,却笑道:“颚军师此言未必太过。不过方冷先生自北面远来,想来鞍马劳顿,便请其先往府中修养片刻,孤料理完了此间事物,再去见他不迟。” 那人领命去了,却又复转将来,言道:“方冷先生说道,有云大将军书信一封,万望天王过目。”那人便递了云龙书信,虚子臣读了一遍,见其中盛赞方冷之才,却抹不过云龙面子,说道:“既然大将军有书信来荐,且请方先生上殿来说。” 去不多时,方冷早升殿来见。虚子臣起身道:“先生在虚某府中数年,不意某竟有眼无珠,不识如此才士,以致毛遂藏囊,傅悦筑板,诚枉有虚名。今先生既奉大将军之命归来,必有赐教。”方冷慌忙拜伏道:“天王府中人才济济,俱是安邦定国之才。方某残命小生,不过一时得云帅青眼,安敢在众位大人面前搬弄唇舌?” 那何枫听得此言,却把眼去看方冷,肚中暗道:“往昔俱在幕中之时,此人性格狂傲,口德极差。不意今日一举大事,竟能为此谦卑之态。不论才智如何,单是这一份能屈能伸的本事,就绝非以下寻常之人。不如竟先卖他一个人情,观其行止再定计较。”当即心念已动,踏上一步说道:“禀天王,臣有一言,愿请天王一听。” 何枫话尚未毕,忽撇眼见方冷在旁看着自己而笑,心中登时一凛:“莫非此人早早算到此招?”然则话已出口,只听得虚子臣应道:“君威但讲无妨。”何枫因虚子臣动问,不及细思,只得奏道:“臣见扬威将军张栩杨,虽一时不查中贼人奸计而败,然实乃万人敌也。请以扬威将军领兵西行镇守永安,击退敌军,将功赎罪!” 颚更道:“败军之将,不可言勇。张栩杨败军折将,弃城奔命,心胆已破,不可领兵担此重任。何先生先后保举此人,不过是见云龙得宠,心思结交营党而已,唯天王熟计之。”当时颚更话语方毕,忽然听得方冷仰天大笑三声,转身往外便走。 虚子臣心中异之,连忙令人唤回,问道:“先生何故发笑而走?”方冷转回,拜伏奏道:“臣见颚军师所言,有三条好处。天王若能用之,其善无穷,不必方某操心竭虑,天下自定。故而大笑三声,转身去也!”当时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何枫心中亦暗道:“此人分明是云龙张栩杨一系,我好心助他,如何反出此言,是何用意?”当时揣摩不透。却听得虚子臣问道:“先生且说,有哪三条好处可笑?” 方冷言道:“臣闻战国之时,弱赵臣事强秦,素来无事。奈何将相结党,廉颇蔺相如为刎颈之交,遂致赵国大强,为秦所惧。于是秦谋伐赵,连战数十年,终成长平大患。今见天王不容将相之和,使国弱而不强,有以楚国臣事天朝之心。如此必然不致重蹈赵灭之覆辙,此一笑也。 臣又闻秦晋战于崤山,孟明视尽丧大军,将帅被虏,只身逃归,秦穆公竟不杀之。三载之后,孟明视引军大破晋军,秦为中原一霸。而至今千载,路人皆曰:‘秦用败将而霸,奇耻大辱也!’今见天王不用败将,必不至如此为人所哂,此臣二笑也。 臣又闻古之用兵,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只消张良、孔明堂上议论,不必樊哙、关张上阵杀敌,贼兵闻谋士妙计自然溃败。今见天王从颚军师之奇策,退扬威将军之莽勇,正和此意,蜀兵必破,此臣之三笑也!” 虚子臣听毕,变色避席道:“孤岂如宣厉之昏,以致先生如此反言讽谏邪?先生所言,本和孤心。便请扬威将军来见,看视伤势,择日出征。”言毕便叫人将张栩杨从囚车之中取出,去了身上荆棘缚绑,换了衣服,收拾了伤口,上殿来见。 张栩杨见得子臣,连忙跪下,又连连叩头道:“罪臣败军辱命,死有余辜!”虚子臣忙令人扶起了张栩杨,笑道:“孤不罪将军。只是如今西川鹰犬犯境,孤想谴一员大将镇守白帝城,不知将军去不去得?” 张栩杨忙道:“如何去不得?便有万千毛贼,俺也定要横冲直撞一番,让他知道俺们荆州上将本事!”虚子臣大喜,道:“果然是个壮士!孤令你即刻披挂,带精兵三百,调集南郡兵马尽往永安而去。到时戴罪立功,仍为我荆州栋梁!方冷先生大才,便请为随军司马,策应行事。” 不说这里张栩杨、方冷两人谢恩领命,整点兵马西去,却说那会稽郡侯褚天剑得了朝廷加急诏命,下令西行征讨荆州叛逆,急忙召集诸将来商议。有那谋士泰富说道:“建业新定,将军不可擅离。况且大江自荆州东下而至会稽,我等逆流西进,不和兵法,枉自损兵折将。将军且先按兵莫动,看天下大势为妙。” 褚天剑道:“陛下令我等出兵征讨,如何推辞不去?况且那荆州叛逆猖狂,不可置之不理,本将军必要征讨。建业再反,元气已伤,留良将一员镇守即可,何必忧虑!”泰富苦谏,褚天剑却是自恃其勇不听,径自转回府内,早有丫鬟阿青迎上。褚天剑见了阿青,却问道:“小姐如今在做何事?” 说话的,这褚天剑半生匹夫,如何府中却有得一个小姐来?原来正是那涛铁甥女,符剩文义女,云龙之妻沈米凡。当初建业城败之时,褚天剑本要遵泰富之计往山中去擒云龙,却是因有昔日荤顿之事,故而先急急抢入城中,令阮浚与任萌引兵士团团围住云龙住所,不要叫旁人进入。后来擒得了云龙与张栩杨两个,褚天剑交由全景明监管,自家便急急奔回城内,径往云龙宅中来寻这沈米凡。 当时褚天剑闯入宅中,方至后房,却见房门内栓,里头扑通扑通怪声作响。褚天剑心下惊疑,便挥剑破门而入,却见沈米凡竟是用那三尺白绫吊在梁上,脸色青紫,外吐白沫。褚天剑见了,慌得魂不附体,急忙上前解下白绫,将沈米凡在床上横放了。却喜得沈米凡上吊未久,还有一丝游气残息,急令随军医士调理,竟而救得一条性命回来。 原来这人要寻死,不过是一时短见,若是死不成时,便多把这一颗心放了。沈米凡得褚天剑救回,却满眼垂泪,呼其旧名道:“猪天剑,昔日在舅父府上之时,见你是个好男子,亦时常相敬,如何现今却定要为此禽兽之行?” 褚天剑听了,却正色道:“小姐天姿国色,气质高贵,褚天剑仰慕已久。只是往日身份悬殊,不敢言之。今封候拜将,绝不辱没了小姐之名,万望小姐成全!”沈米凡听了,却道:“承将军厚意,然妾家门不幸,惨遭屠戮。后喜得义父成全,许配云龙。虽然许多坎坷,前日却是已然成婚的了。”褚天剑闻言大惊,仰天怒道:“云龙此贼,何敢玷污小姐,我必杀之!” 沈米凡问道:“我夫已为将军所获的了?”褚天剑不答,却道:“云龙反国叛逆,死有余辜,岂堪为小姐之偶?褚天剑一片真心天日可鉴,万望小姐成全!”沈米凡正色厉声道:“妾闻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汝先叛我舅父,又杀我义父,今更欲逼难我夫,岂能相容!只是念在往日情分上,不与将军翻脸,若是定要相逼,妾虽弱质女流,亦当奋身一搏!” 褚天剑闻言,慌忙道:“褚天剑对小姐不过一片敬爱之心。若是小姐竟不欲从之,亦当奉如亲姊,岂敢苦苦相逼!”沈米凡脸色稍缓,却道:“侯爷厚意,妾今生已许云龙,只得来世报之!”言毕又泪如雨下。褚天剑连忙宽慰道:“小姐不需如此。” 沈米凡哭了一阵,却又问道:“拙夫已为官军所获了么?”褚天剑不会撒谎,却将泰富定计之事备细说了。沈米凡闻言呆了半晌,却忽地咬牙道:“将军若必欲妾来从之,却也未必不可。”褚天剑听了,连忙问道:“小姐请说,褚天剑力之所及,无有不从。”沈米凡泣涕而下,却道:“便请将军放了拙夫,妾即报大德,委身将军矣!”褚天剑见沈米凡为云龙如此,胸中郁郁,却道:“此事甚大,且容褚天剑细细思之,小姐且莫忧虑过度,有伤贵体。”又选了名伶俐的侍女阿青服侍沈米凡,便自往外头出来。 褚天剑恰在府中长叹,忽听全景明收拾城中兵马已毕,来此寻褚天剑同贺。因见其愁眉不展,便动问其情,褚天剑备细说了。全景明听毕,却哈哈笑道:“将军这不是呆么?那沈米凡与云龙相识多久,便能有何等情分来?今竟自把云龙杀了,便骗她说已将云龙放去出家为僧,她又如何知道?待到断了她的念想,却比云龙更加倍待她。妇人水性,何愁不为感动,移情将军?”褚天剑听了,嘿然道:“吾封候拜将,奈何竟以妄语欺一女子!” 全景明听了,却变色道:“终不成将军真要放了云龙?此人不除,终为巨患。”褚天剑仰天叹道:“我深受国恩,安敢为私事罔乱国法?云龙我必杀之,只是加倍厚待小姐,指望她将来回心转意罢了。”全景明听了,亦嗟叹不已道:“本道将军粗人,不意却是个明法度的良将,存温柔的情种!” 后来云龙为重乐救走,亦有左右劝褚天剑向沈米凡诈言放了其走的,褚天剑道:“我既属意此女,怎可尚未婚配,便先以虚言骗之!”终是不从,只是将其一直供养在府。沈米凡亦曾听得些许风声,更兼亦感褚天剑之意,却也渐渐宽和下来,不似初时那般视若仇雠的了。 且说当时褚天剑不从泰富之语,气愤愤竟转回府内,却听得那阿青道小姐在园中刺绣,便即移步前去,果见那沈米凡倚在一颗树下,但见: 身穿缡索,腰系素裙。不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懒染铅华,生定天姿秀丽。云鬟半整,有沉鱼落雁之容;星眼含情,有闭月羞花之貌。恰似嫦娥离月殿,浑如织女下瑶池。 褚天剑看了,心神荡漾,却不自觉得早走到跟前。沈米凡见褚天剑来,却将手中刺绣一放,问道:“将军今日公事可繁忙么?”褚天剑回过神来,侧眼看去,那刺绣竟是一副云龙策马图,不由得心中一痛,只得假作不见道:“今日得朝廷诏令,教点大兵征讨荆州叛逆。” 沈米凡听了,却问道:“妾闻下人说道拙夫亦在荆州军中,此事有乎?”褚天剑本待不认,却终是撒不得谎,只得道:“云龙现在果在荆州,伪封元帅,统军作乱。”沈米凡呆了半晌,却又双眼噗漱噗漱落下泪来:“荆州远离,自有别将征讨,将军何必亲自前去,两者相斗,叫妾心如刀割,不知所依。” 褚天剑闻言道:“国家有命,褚天剑亦不得不从。”沈米凡听了却道:“然则拙夫勇武,只怕将军难敌。”褚天剑道:“除我以外,国家更起大将军、骠骑将军、卫将军三支能征善战人马,四面围之。荆州以七郡弹丸之地,四面抗天下之敌,云龙一勇匹夫何用?”沈米凡却道:“然则拙夫之败是已成定局的了,万望将军看在贱妾薄面上,放他一条生路。”褚天剑叹道:“国家法度,岂能废之!” 沈米凡闻言,却忽然说道:“既然将军必去,妾却有一言当讲:妾亦不过是慕拙夫英雄豪杰,故身心许之耳。将军诚能打破荆州,则妾见将军之勇武更胜矣。更能因妾之言而放之,是妾亦偿其之情矣。此间两断之后,再无牵挂,当感将军之大德,委身心以报也。” 褚天剑却是头一回听沈米凡如此娇声细语而言,心中却听得痴了。却见沈米凡从怀中摸出一柄随身小刀来,割下一缕青丝交到褚天剑掌中说道:“妾立誓在此。若是将军果释拙夫,便当身属将军。然若是拙夫竟为所戮,则妾只得相随之于地下,再不得见将军矣!一旦有违,则有如此发。”褚天剑未及回复,沈米凡竟自转身归房去了。 当下褚天剑呆了半晌,归去房中思前想后了一夜,却竟不知该当如何。次日因朝廷催促,便令建业太守阮浚带兵五千为前部,即刻发兵北上。褚天剑引兵自为中军,以车骑将军整点江南兵马,合计两万余,随后而来。却留得力爱将庸良辅佐扬州刺史庞亨留守会稽,防备逆贼残党作乱,保障补给线安全。 不出一月,阮浚麾下先锋早到江夏城下。此时镇守江夏郡的,却是虚子臣府中武师夏翼赦,领兵一万,替了原先的江夏太守,坐镇城中。当时夏翼赦见到东边狼烟忽起,情知有敌来犯,急忙喝令全军戒备,且待厮杀。有道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毕竟这场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屡偷生阮浚长坂丧身 心不坚任萌巫峡归天 诗云: 人道山东入职方,书生胆小虏空长。 遗民似蚁饥难给,侠士如鹰饱易扬。 未见驰车修寝庙,先闻铸印拜侯王。 青齐父老应流涕,何日鸾旗驻路旁。 这世间之人,皆有一颗畏惧之心,此乃趋利避害之本性也。盖因有那畏惧之心,才叫礼法得以施行,奸虑得以收敛。然则人虽畏惧,毕竟事有可以避者,有不可以避者。何谓可避者,何谓不可避者?如若在那兵阵之前,行伍之中,径自弃众抛戈而逃,固然非丈夫所为。然若是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却被掳从军者,亦无可厚非。如那管夷吾一时逃之,后来竟佐成霸业,此谓之畏而可避者也。然虽可避之,毕竟偶然为之,不复作此。然又有一等人,既要搏那封候拜将,平日里身居将帅作威作福欺压士卒,待到临阵之时却又贪生怕死独自逃生,弃三军于不顾。此等人侥幸得生,却不以此为耻,自责免将,反倒再三为之,岂知天意冥冥之中,自有报应,却是自招那不可避之祸也。 且说当时阮浚在建业被张栩杨所擒,却在乱军之中寻了机会跑了,直在林中躲了一夜,等云龙兵马尽数退了,一点人声不闻,方敢出头,再投入褚天剑帐中。褚天剑本就爱他,被他一番花言巧语撇清了败军之罪,事后仍旧向朝廷保举他为建业太守。阮浚死里逃生,只道此番可以安枕无忧。 哪知虚子臣荆州反叛,朝廷调集兵马征讨,却又被褚天剑点起,作前部兵马开到江夏城下。阮浚见了江夏城池坚固,江水滔滔,心中早有三分恐惧,哪管许多,只令兵马蚁附登城。想那江夏兵马本是阮浚两倍,又有长江天险,急切如何能够打下?第一日只白白损折了无数兵马。 阮浚正在帐中烦恼,却听帐外士卒来报,说道擒了一个奸细。阮浚大喜,喝令将那奸细带入审问。却见那人噗通一声跪下,连声大喊,说道自己并非奸细,乃是来投诚的。阮浚哼地一声冷笑,道:“你这厮如何来当面扯谎!你若不是奸细,可有甚么证据!” 那人环顾四周,低声道:“小人此来,委实有紧要情报告知将军。还请将军屏退左右,小人才敢实说。” 阮浚挥手示意众人都到帐外伺候,却问道:“兀那汉子,如今并无杂人。你且与本官说来,是何紧急情报?” 那人压低了声音道:“实与将军说,我乃是江夏守将夏翼赦心腹。夏大人本是朝廷积射都尉,如今虽则被迫从贼,其实一片忠心,指望为国效力。见将军兵马来到,是以遣小人来说与将军知道。若是将军应允时,小人便回城去知会夏大人,明日便来送上江夏民簿,开了城门纳降。却是城中多有虚子臣反贼心腹,是以不能明降,只得晚间偷偷开了城门,还要借将军兵马入城镇压。” 阮浚大喜,急忙手书了一封书信,无非说些劝抚言语,令那人再回城中,通报夏翼赦。阮浚一心只想着等夏翼赦来纳降,好兵不血刃立功,是日此日也不上前攻打,只在城外寨中安等。待到晚间,果然城上用绳索缒下一人来,请入军中献上降书与江夏簿册,约定子时开门纳降。 阮浚略略看了,便令将那人好生款待,自家却点起了兵马,都饱食了,伏到江夏城边。未过多时,阮浚听得城中敲起三更来,急令全军戒备。只听得城门响,果然有几个兵士缓缓洞开了东门,又放下吊桥来,在旁守候。阮浚大喜,便令全军向前,都入城中去。 大军方入城中,只见一派寂静,并无丝毫影响,阮浚心疑起来,待要止住后军,退出城去。却听得空中忽地响起一阵哨声,破空急速而来。阮浚心下诧异,呆了半晌,忽然不知谁人惊道:“哨箭,哨箭!二三子速退!” 那人话音未歇,阮浚已见远处城楼上无数羽箭飞来,登时大惊失色,纵马要跑。却不料那阵箭雨来的极密,登时射倒不少军士,官军都是大乱,挤挤挨挨纷乱不住。 阮浚只管鞭打座马,指望挤在乱军之中寻原路出城。却不料又有箭雨从城门密密射来,正不知何时又有一伙射手登上了东门城楼,放箭乱射截断阮浚来路。火光之中照得为首一将分明:身长一丈,眉目俊秀,却是青脸红须,戴一顶万字皂包巾,穿藕色道袍,粉底乌靴,手执一张震天弓,引众乱射。 原来这夏翼赦单名一个扬字,本是上界天满星转世,落在丹阳投胎。面目虽然俊俏,却是天生青面红须,如那灵官一般。后来习得那小养由基庞万春毕生射术,端的是百发百中,箭无虚发,人称百步封喉。那夏翼赦本道自家射术已独步天下,时常目中无人,后来又读那唐时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之事,才自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将那许多张狂尽数收起,行走江湖遍访名师,却又遭际异人,习得好轻功,又得了薛仁贵所用震天弓。后来投军,因射术惊人而至积射都尉,奈何不服上官,故而逃走入虚子臣府中。虚子臣爱他本事,府中武师以他和高艳明为首,尝谓人曰:“吾有夏、高,如刘备有关、张也。” 当时夏翼赦奉虚子臣之命,星夜赶至江夏,替了原先的太守。定下了诈降之计,将阮浚兵马骗入城中,再四面八方一通齐射,官军登时死伤无数。 阮浚见了那夏翼赦神威凛凛立于城头之上,唬得魂不附体,也不管众军士,打马只顾乱走。那城楼上夏翼赦见阮浚要跑,急忙拉开了震天弓,搭上了透骨箭,觑的亲切,嗖的一箭射去,正中心窝,阮浚登时翻身落马。 当时夏翼赦指挥众人,不多时便把官军赶杀殆尽,一座江夏化为血城,都是密密麻麻插着羽箭的尸首,五千大军不曾走了一个。当下夏翼赦收住了兵马,令众将检点战果,独独不见了阮浚。夏翼赦怒道:“尔等如何这等不仔细?本将军亲自射他落马,如何便不见了?想是杂在哪堆尸首中了罢!”众人又乱哄哄搜寻了一夜,仍是不见阮浚下落,只得罢了。 却原来当时阮浚身穿重甲,又带着掩心铜镜,是以夏翼赦虽然射他落马,其实却不曾身死,竟趁乱摸到水军营边,寻了个时机跳入江水里去了。却喜阮浚自幼在建业江边长大,水性极佳,竟然挣扎上岸。阮浚急急上岸,不敢走大路,只是藏在山野草丛之间,思量觅路去寻褚天剑。 行了未远,却见那月光下映着一座破庙,阮浚饥寒交迫,又兼受了惊恐,却急忙往那破庙而去,指望暂歇一番。探头去看那庙时,但见: 墙垣颓损,殿宇倾斜。两廊画壁长苍苔,满地花砖生碧草。门前小鬼,折臂膊不显狰狞;殿上判官,无幞头不成礼数。供床上蜘蛛结网,香炉内蝼蚁营窠。狐狸常睡纸炉中,蝙蝠不离神帐里。 阮浚见这庙十分破败,料来无人,却思量往殿中寻些柴草生火烘干了衣服身体。不料忽地后颈一凉,竟被一人不知何时来到身后,如同擒鸡一般高高举起,笑道:“佛爷寻了你多时,原来却藏在此处!你说,那物事呢?”阮浚大惊,急侧眼看时,却是个大胖和尚,只得叫声苦也。 原来那人正是重乐和尚,当日于石亭听了云龙所说,便飞奔回建业来要寻阮浚讨要宝贝。在要入城之时,却又想到:“徐大官人让我来取这两人,却不叫我来拿这物事。如今建业城中都只道我是日正那厮,是以放我三人而去。我若再回城中,给人撞见认得了,岂不是坏了大事?若是褚天剑更谴兵马,竟又去追得了那两人,我这老脸却何处安放?”当下便下定了决心不管那物事,掉头便往别处去了,岂知今日往江陵拜访友人姜玉函,恰在这破庙之中宿歇,又在此处撞见阮浚。 重乐此时拿住了阮浚,呵呵笑道:“佛爷早就听说你这厮偷拿了日正的宝贝,却一时无空,不暇来取。前番听说你这厮要带兵去打徐大官人,我便想道你这厮若去,必然兵败,岂不是可惜了这件宝贝?是以辛苦赶来,要与人商量个计策拿得你住。却不料计策未动,你倒先撞将上来,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只是不知你不去统领兵马,躲在这草丛里作甚?” 阮浚听重乐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只是一头雾水,哪里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心下害怕,只是撇过了头不去看他。重乐见阮浚不理他,怒道:“你这贼驴,如何不回答佛爷问话?正是讨死!”重乐说罢,捏闭了阮浚穴道,扔在地上,自家却绕到远处冷眼看着。良久,重乐和尚见阮浚不理睬他,心下又按耐不住,再快步上前,又问道:“你这厮说是不说?” 阮浚见了,虽然惶恐,肚中却也暗暗好笑,心道:“这贼秃也是个莽夫,倒却是小孩心性,且待我想个甚么法儿来,却骗过了他。”正在那里思量,重乐却又怒道:“你这厮两只贼眼咕噜噜地转些甚么!必然没有甚么好主意,要来骗你佛爷!”阮浚忽觉眼前一黑,早被重乐一掌打晕过去。 重乐打晕了阮浚,却把他扒了个精光,细细检查了一番,哪有甚么宝物?只得自言自语道:“我本意寻这厮来要宝物,却不争打晕了他。这厮也忒可恶,竟不把宝贝带在身上,却如何是好?也罢,且先把他带去襄阳,慢慢再来审问,也正好再去见见徐大官人,赚些酒肉银两。” 重乐和尚拽开脚步,扛起阮浚飞速而去,不多时早到南郡附近长坂。阮浚却悠悠醒转过来,叹道:“唉,好个痴和尚!这等拖延,那人已然要将宝贝带走了!”重乐大惊道:“如何却被人带走了?” 阮浚道:“我早将宝物交到了褚天剑大人手上。你只管带着我乱走,如何能寻觅得到?若是褚天剑大人见我久久不回,说不得便又将这宝贝转赠了他人了!”重乐和尚大惊失色,怒道:“你怎不早说!”阮浚假作吃惊,叹道:“你须也没早问啊!”重乐大急,登时把阮浚丢在道旁,自家翻山越岭一溜烟去了,早没了踪影。 阮浚见重乐去的远了,方自言道:“却果然是个莽和尚。我本意教你带我回到将军处,却丢下我自己一个跑了。也罢,也罢,等我穴道解了,自去寻路归去便是。”原来重乐和尚内力深厚,此时阮浚身上被封穴道尚未解开,行动不得,只得自家一个倒在路旁,却是暗自庆幸急智脱身。 话分两头,且说那张栩杨领了虚子臣诏令,点起军马,出襄阳,投永安而去。却是为了往江陵调兵,是以恰好路过长坂,却见前路一个人孤零零躺倒在那里。早有前部兵马通知了张栩杨,他策马来看,却认得是阮浚。 张栩杨见了阮浚,奇道:“俺只道你这厮躲在江南,如何却直挺挺掉在俺的路前?”阮浚见了张栩杨,只唬的魂不附体,说不出话来。张栩杨正待将这阮浚收监,却又心念一转,道:“按说俺不该趁你孤身一人又被点了穴道之时动手杀你,只是你这厮太过贼滑,在俺手里屡次三番逃了。想来当时便该杀你,今番便取了你性命,亦是让你多活了许多时日,休要怨我!” 阮浚只吓得屁滚尿流,连声求饶,道:“张将军,饶了我罢,先前都是无意冒犯啊!臣愿改过从新,投入将军大寨啊!张爷爷饶命则个!” 那方冷听闻此事,急往前军谏道:“此人不会无缘无故躺在此处,显是被人点了穴道,再故意放到我军之前,不知是何用意。且先收押后军,细细查问,不宜当即便杀了。”张栩杨摇头道:“此人正是上天扔于此处给我等犒军的,休要管那许多,只是砍了罢。” 阮浚听了,嘶声惨叫道:“爷爷!祖宗!饶命啊!祖宗,我亲祖宗!不要啊!”张栩杨怒道:“死便死了,如何这等噪聒!”当下抡起混铁狼牙棍,把阮浚脑袋打得稀烂,眼见不活了。可怜阮浚一世油滑,今日命丧长坂。后人有打油诗道: 长坂单枪七往来,救主龙胆前事在。可笑阮浚亦在此,只因鼠胆天灵开。 那张栩杨杀了阮浚,却叫人收拾了尸首,往江陵点齐了军马,投永安而去。大军方至建平,却见一股数十人的兵马飞也似朝这里而来。张栩杨不敢怠慢,急忙提起狼牙棍,催马上前,却见乃是荆州兵马服色。张栩杨急忙拦住喝到:“兀那些个兵士,待往何处逃窜!” 那伙人马见了张栩杨大军雄壮,旗帜齐整,赶忙上前,伏地说道:“敢报扬威将军,白帝城已然失了。”张栩杨大惊,急问:“你等莫不是胆小逃跑,是以编了这等谎话来骗我?”那伙人道:“扬威将军原来不知,那官军里有个使熟铜棍的,好不厉害。太守帅我等前日出战,被他几棍打翻,官军一拥而上,登时破了城池。” 张栩杨见他几个说的诚恳,忙道:“不好,若是白帝城果然已失,长江天险不保。我每且速速行军,务必将官军在巫峡拦下!”登时催开大军,往西急行。恰到巫峡,却见江上密密麻麻,数十艘船队开来,旗号鲜明。张栩杨不看尚可,看了时,勃然大怒,却下令全军抢攻。原来那队官军打得,正是全景明次徒任萌旗号。 且说那里西川郡侯全景明方到成都未久,便受了朝廷飞鹰急诏,下令发兵荆州,剿灭叛逆。全景明急忙点起各路将佐,商议起兵。却有一人奏道:“如今爵爷方到西川,人心未稳。若要大兴刀兵,只怕南蛮有变。依某之见,只需谴一员得力大将,选轻舟劲卒浮江而下,旦日便可至白帝城。岂不闻李太白诗云:‘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那虚子臣只道我军征调兵马少来亦需月余,自西川至荆楚又当月余,是以必然不备,可一举下之。既至白帝城,复进军巫峡,扼川楚之喉,届时再以大军缓缓征进,何愁虚子臣不灭?” 全景明看时,认得是谋臣古月氏。原来古月氏乃是西川那里西南夷部落中人,学了些文字兵法,被朝廷征召而来,在成都为官。全景明听了,喜道:“先生所言,正合吾意!”于是便选了二徒弟任萌,带了水师,投长江而去。 那任萌自当时建业反后,便随全景明东去西川赴任,充在手下做个裨将。当时指望将功折过,领兵顺水南下。沿途调集兵马,待到临江地界,已有万余。却听得先哨来报,奏称前两日荆州叛逆突袭永安,守城人马无有防备,已被叛逆夺了白帝城。任萌听了,问道:“除了白帝城,可还有别路可以东下?”那向导说道:“若要沿江而下,白帝城乃是第一个要紧之处,除了此路,再无别路可以出蜀。”任萌怒道:“既是如此,且令全军摆开阵势,随我去打那白帝城!” 那先哨奏道:“不知白帝城中兵马多少,其实不宜强攻。”任萌怒道:“依你说时,且待如何?终不成便停在此处?”当下喝令全部兵马顺水而下,直取白帝城。那白帝城守将欺任萌兵少,便开城交战,却是被任萌仗着武艺高超,一棍打杀,余众见川军神速本就心下惧怯,便即一哄而散。任萌夺了白帝城,便一路追赶败军至此。 那官军只道白帝城有守军,破城后便可以一路顺行。却不料此处还有这一支雄壮兵马,只以为是些许残兵,未做准备,早被张栩杨率军冲到任萌军前。张栩杨指着任萌骂道:“想俺哥哥与俺当年,共扶立你为建业之主。你在城内安睡,我每在城外大小数战,拔寨陷阵,并无半句怨言。你却倒好,通情官军,献下城池。可恨我每何处负你,竟又设下歹毒奸计,要将我二人出卖!” 那任萌也是个直性汉子,当年卖了云龙二人,本就跟耿于怀,听得张栩杨怒骂,登时张口无言,面色通红。张栩杨觑准时机,腾空而起,直跳到任萌船头,舞起狼牙棍来打任萌。任萌本就不是张栩杨对手,见他来势汹汹,更是害怕,只得勉强使熟铜棍来接。 那任萌心下怯了,又心怀愧疚,一杆棍全然不成章法,哪里敌得张栩杨这杆六十八斤狼牙棍?不到二十合,天灵盖上早着,登时脑浆崩裂,瘫倒在地,眼见是不活了。可叹任萌生性莽直,只因当初信了云龙那一番话,受了诸多惊恐,今日又殒命异乡。 那些官军本来依仗任萌勇武,此时却见张栩杨十余合便轻松杀了任萌。这等厉害,谁人不怕?又兼失了主将,全然无些章法,登时大乱。张栩杨挥军赶杀,又夺了白帝城,斩首生擒无数。张栩杨令人将阮浚与任萌尸首一并盛了,再申表奏上襄阳去。却说后来那夏翼赦见张栩杨杀了阮浚,便道他夺了自家功劳,是以两人有隙。看官牢记话头,此处按下不表。 不提这里江上官军两路大败,只说那里云龙又夺了南阳,一面令人深沟坚城防备官军,一面又整点了兵马,预备北上攻打洛阳。有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虚子臣略议访贤才 两小将苦战广成关 诗云: 君因风送入青云,我被人驱向鸭群。 雪颈霜毛红网掌,请看何处不如君? 这一首《鹅赠鹤》,乃是唐时白居易所作,单道那世间许多人物,才华本在伯仲之间。只因有的遇着明主,便得封侯拜相,名扬千古。另有些不遇其时,满怀着一颗壮志雄心,却只得与走卒为伍,不见个出头之日。然则话虽如此,个人际遇本是不同,若得胸中有那一份才华,也许十数载默默无闻,直到一日便扬名立万,亦未可知。 且说当时虚子臣虽然谴了张栩杨出征,心中毕竟未定,却有那何君威瞧科,在旁奏道:“如今我大楚旱路有神武、扬威两位大将,皆是万人之敌,空中亦有百步封喉夏翼赦神箭,可保无失。只是天王尽聚人才,却少一员大将统领水军。我荆州江河无数,若是觅得一员水性上佳的好汉,何惧官军百万!” 虚子臣却道:“话虽如此,我等如今却向何方寻这一个会水的好汉来?”何枫听了,却把手往南一指道:“只是江陵那人便可。”虚子臣闻言抚髀道:“君威所言,莫非江陵姜玉函乎?孤亦久闻其名,屡番遣使往聘,却都被他封还礼物,并无一复。若得此人,果然何惧官军?” 何枫听了却道:“天王不知,这姜玉函与方艺灵先生素知。艺灵先生出军之前,曾与微臣手札一副,备言姜玉函才干,若得天王亲自与臣一同往聘,必然成功。” 那颚更在旁,却恐何枫当真聘得姜玉函,立了功劳夺宠,却上前言道:“臣闻那姜玉函素有风流狂剑之称,往来秦楼楚馆之间,纵情声色,日夜饮酒不缀,醉醒不分,癫狂不已。此等狂徒,只需武士二三人持诏而往,来则聘之,不来则绑之,何劳天王千金之躯下降?” 虚子臣呵呵笑道:“非凡之人,自有非凡之志。昔日刘先主三顾茅庐而得孔明,孤又何不可亲聘大将?此人既然喜好酒色,便取美酒佳人相赠,何愁不来?”何枫在旁听了,却道:“天王若是果然肯时,却不要人多,只消天王与微臣两个并一坛府中佳酿,略施小计,管教天王得此姜玉函也。” 何枫说毕,虚子臣本待便往,却见颚更在旁有不平之色,恐伤其意,却笑道:“君威此计虽好,然则我大楚新立,众心未定。孤日夜操劳,一时未能得空行此计较。可先请君威取府中佳酿‘血色玛瑙’一瓶,往江陵聘他。若是肯来时自然最好,不然等日后国中稍定,孤巡视江陵之时再去,亦未迟也。”何枫见了,察知其意,便也言道:“天王所言甚是。微臣敢不尽力!” 众臣正在议论之间,忽然听得云龙军报已到,奏闻北面战事。虚子臣自新野失后,交通阻隔,再不闻北面军事,此时听得云龙有报,急忙命人读来。 且说当时云龙于南阳召集了众将,说道:“如今朝廷大军未到,被我等拿下了南阳,坚壁清野,可以待敌。只是若是拖延日久,终究难守。况且我等领命攻打洛阳,如今不过侥幸保全了荆州领土,实无寸功。应当借机北上,乘胜大破官军,才是大丈夫本色!” 众将听了,齐声叫好,却有英武将军飞天大圣封样谏道:“许煊兵马在我等之后,乃是心腹大患,理应先与剿除。况且朝廷大军此时必然南下,若是旷野相斗,难以成功,还是坚守南阳为妙。” 云龙当时尚不知新野已失,只是摇首道:“许晨奇元气已伤,又无补给,不足为道。只以新野、南阳、安乐、安众四城将他围住,久之必降。至于朝廷大军,必然多是些贪生怕死之徒,若随许煊之后扫荡百姓则能力有余,若是旷野相持,如何是我等如狼似虎大军对手?便令德阳领五百人守着安众,都恩领五百人守安乐,都只许守城,切不可开城出战。恩建再从旁绕去新野,替了我义弟扬威将军来,叫他领千人守着南阳,可保无虞。其余众军,随我都起北上。” 封样便即言道:“如今北上,若欲直取神都,却有嵩山天险阻隔。更兼自汉以来洛阳设有八关,其中广成关、伊阙关、太谷关、轘辕关四关均用以把守南面,素有重兵防守。除此以外,却有两条路可走。一条东出博望,下昆阳,可至许昌,扼守洛阳东面咽喉。又一条西入武关,越商下湖,可到弘农,阻断洛阳西面援军。不知大元帅却欲选哪一条路?” 云龙怒道:“兵贵神速,如何这等东出西进绕远?只是一路北上,越龙门,翻嵩山,可直至洛阳脚下!”众将听了,都是大惊,面面相觑。云龙道:“尔等岂不闻邓艾走阴平小道灭蜀之事?况且既然有关,便是有路,强若邓艾之时多矣。众将休要疑虑,只管随我出军便是。” 当即众将见云龙发怒,不敢多说,大军开出了南阳,往北便行。行不数日,却听向导言道:“前方乃是阳人聚,是洛阳八关最南第一关广成关的要道。广成关素称‘两山夹一川’若要过广成关,非得先下此城不可。” 云龙道:“南阳贼兵被我每一网打尽,想来此处尚且不知许煊之事,我等依前之计,再可轻而易举夺了这城。”于是令大军就地休息,自家依先带了二十武师,穿了那炎麟骑装束,往阳人而去。 却说这阳人聚守将,姓杜名宇,乃是那总管天子亲军、虎威将军朱恒吉的外甥,年方十七,平生仰慕方腊手下大将方杰,又学使一杆单耳方天画戟,是以人称赛方杰杜宇。为是朱恒吉素来知道许晨奇厉害,料想此去必胜,是以令杜宇随行立功,却不料许晨奇素来不喜朱恒吉一干东宫信臣,又嫌杜宇年纪小,是以却把他留在阳人,并不前去攻战。 当时杜宇听了云龙来意,要调他这一支军马南下增援,只道许晨奇回心转意,登时大喜,急忙令人招呼云龙等二十一人,自家却去整点兵马。却不料那二十一头大虫在城中发作起来,把人乱杀,大开城门,招呼大军一齐抢入,城中登时乱作一团。 杜宇见势头不好,急忙开了北门,率军往北便走。方到崆峒山上,却见前方人影绰绰,又有一支军马开来。杜宇急忙止住了兵马,定睛看时,却见前面军中走出一个人来,正是: 头戴烂银狮子盔,身披镔铁狻猊铠。宽罩堆翠绣青袍,紧勒缕金碧玉带。手擎大刀凤鸣处,身坐龙驹玉块青。 杜宇一见,登时大喜。原来那人姓闻名恩,乃是那同领天子亲军,龙骧将军李昌道的师侄,堪堪一十八岁,惯使一柄凤嘴刀,常以梁中书手下栋梁大刀闻达自居,人称闻大刀闻恩。朱恒吉与李昌道虽为正副,却是十分交好,乃是八拜之交的异姓兄弟。这闻恩杜宇两人年纪又相仿,是以便因着朱李二人关系,亦结作了义兄弟。此次却被许晨奇留下镇守广成关。 当下杜宇见了闻恩,忙说了阳人兵败情况,闻恩勃然怒道:“我正不满那许晨奇将我二人置于此处,打算率军往阳人与贤弟会和,共去前线立功。谁知那贼人竟敢杀到此处,又用诡计夺城,实在可恶!贤弟莫忧,我二人这便合军而下,杀了那伙贼人,来立功劳!”二人都是少年心性,哪管许多,当时便催起兵马,再下崆峒山去。方到半途,却见楚军兵马攻上山来。为首一将,银甲白马,手搦长枪,正是云龙。 原来云龙原本见杜宇年少,是以心存轻视,却不料杜宇见机极快,竟弃城而走。云龙恐泄露了消息叫官军有备,急忙引军追杀。此刻杜宇见了云龙,勃然大怒,拍马舞戟抢上,直取云龙。云龙见杜宇马来,也不慌张,觑的亲切,张弓搭箭直射杜宇面门。杜宇远远便见云龙放箭,急用长戟拨落。 云龙弓箭素精,因见杜宇拨落了羽箭,却也不敢怠慢,催开胯下骕骦玉狮子,直取杜宇。云龙马快,虽是上山,也早抢到杜宇面前,一杆枪,一支戟,杀在一块。斗无数合,闻恩见杜宇力怯,遮拦不住,急忙拍马舞刀,加入战团。这场好杀,但见: 龙胆亮银枪直刺,单耳方天戟横扫。凤嘴刀横劈直砍,玉狮子前驱后退。使枪的如同子龙再世,用刀的无异闻达显威。这个似方杰大战清溪,那个如赵云血染长坂。云龙仗胆,自信长枪天下无对;杜宇从容,金兰协力其利断金。闻大刀吼如霹雳,赛方杰戟化寒光。白马壮士恃勇,赛铁枪王彦章神威连挑后梁大将;青年将军恼怒,似吕方郭盛两兄弟合斗小将曾图。枪去戟挡,刀来枪接。虽然不若三英战吕布,也着实惊心大战。 三人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负。云龙暗暗道:“这两员小将各自武功也不过如此,若是单打只须十余合便可拿下。然而两人配合之默契,竟如淫浸数十年一般,着实厉害。” 原来朱李二将情同手足,各自将本身武艺练得精熟以后,却在较艺杀敌的攻受配合中另创了一套功夫出来。这一刀一戟配合默契,一攻一守,一左一右,招式间将对方破绽尽数掩去。攻的不必分心守御,如狂风骤雨,守的不必分心伤敌,如渊渟岳峙,的是第一流的武功。朱李二将见闻恩杜宇结为兄弟,便将这一套武艺传了两人,是以两人纵然功力尚潜,却也竟不弱于云龙这一手惊世骇俗的腾龙枪法。 云龙大军乃是仰攻,而二小将兵马则是面朝山下俯战,更兼崆峒山地型曲折,官军却是熟稔占了地利,是以人数虽少,一时竟能支撑得住。 楚军阵中那封样本在领军而攻,因见云龙不胜,故而舞起熟铜棍来助云龙。闻恩杜宇久战云龙,甚觉此人武艺为毕生所见之最,此时见他有了帮手,亦不敢恋战,撇了云龙,引军去了。云龙见二将配合精妙,必从名师,也不敢穷追,只是把官军乱杀,趁势夺了广成关。 话说闻恩杜宇两人一路败退,直退到嵩山上方才又立营寨,急忙奏闻申报朝廷。且说那姚子剑连日不见许晨奇消息,心下本就疑惑,正待与傅程鹏商议。当时见了表文大惊,急忙召集百官议事,说道:“骠骑将军自夺了南阳以后便不见消息,朕甚虑焉。如今南方急报,已被伪军夺了阳人聚并广成关,指日兵临神都。众卿,朕前日便令整饬的大军可已然都齐备了?” 却有那宰相傅程鹏于班中转将出来,叠着两根手指说出一番话来。有道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毕竟傅程鹏说出什么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猛枪王折将痛断亮银枪 大将军受命初败荆州兵 诗云: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这一首诗,乃是唐代王昌龄所着,单言一个大将领军征战。夫兵者凶煞之气,足令月色一寒。交兵之后鼓声未歇,刀上血迹未干,人人皆欲再战。何故?因其领兵大将之故耳。才知兵虽有强弱之分,犹在于将也。夫能识兵法、知进退、辨强弱、分阴阳、善奇正、明赏罚、恤士卒之将方可战无不胜,然终不世出也。 且说当时那圣明天子姚子剑令百官商议迎敌,却早有宰相傅程鹏闪出奏道:“启禀陛下。大军都已整饬完毕,只需一声令下,随时便可出军。只是如今贼兵已过阳人聚、广成关,洛阳以南唯有嵩山、龙门与伊水、洛水可守。嵩山与龙门山险峻异常,闻恩杜宇两将亦有十分本事,只需增派兵马便可固守。却有一件:骠骑将军世代为将,弓马娴熟,练兵有度,贼军若竟能毫无声息便打退骠骑将军,更北上反攻,必有非常才能。寻常大军,难以应敌,只怕洛水有失,而后神都不保。臣请陛下谴大将军黄家道,即刻从三崤出军,进屯宜阳洛水南岸。” 姚子剑听了,道:“爱卿所言极是,前番若非骠骑将军主动请缨,朕亦要令大将军应敌。且传朕诏令,即刻令大将军屯军宜阳。另分一半军马,往嵩山归闻恩杜宇二将指挥。” 却说那大将军黄家道,单名一个浩字,乃是关中人氏,将门世家,自幼熟读兵书,惯会排兵布阵。更兼祖传的一手刀法,委实有万夫不当之勇,一柄凄月刀使将开来,人莫能进,盖上界天罡星转世也。 黄家道少时学刀,人称赛石宝,后又学矛,人称小林冲。黄家道听了,却怒道:“石宝、林冲,俱一勇匹夫耳。大丈夫在世,当如蜀汉新亭侯张翼德,能文能武,匡扶国室,成就功业,封妻荫子,也得流芳百世!如此这般,才不枉了大丈夫一世!” 众人当时听了,都是嗤笑。黄家道青年之时,被选为皇宫侍卫,尝于东王之乱时组织宫人死守宫门护驾,立下大功,是以封伯爵,加授太子太傅。是时众人才知他厉害,便都唤作胜翼德黄家道。又因辅佐太子登基有功,加封天水郡侯,领大将军。姚子剑迁都之时,为防狮王庄暴动,便令黄家道领军坐镇三崤。那三崤离洛阳极近,不多时早接到调令,急忙召集了兵马,令众将都来议事。 当时那黄家道说道:“诏令上令我尽起兵马,与神都大军会和,军屯宜阳。然而狮王庄地处弘农,濒临神都,不可轻弃三崤。若是狮王庄暴起进犯神都,则我等腹背受敌,俱为俘虏矣。又荆州叛逆敌军来路、数量、士气、将佐等等吾辈无一知晓,岂可轻敌贸然交战。背洛水列阵,若是不敌,则全军溃败矣。兵法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当兵分三路,一路大作声势,留守三崤,使狮王庄不敢擅动,一路随我进军宜阳,却另留一路进屯洛水北岸永宁,以策万全。” 众将听了,唯唯称是,各自下去准备。黄家道兵马于路接着了朝廷大军,分兵一半,进屯永宁,布好阵势。黄家道整阅兵马已毕,此时方才领军进屯宜阳。怎见得黄家道英雄?正是: 黄骠马上皮鞍鞯,锁子甲外红征袍。金盔闪闪,引领八方军马;银甲肃肃,震慑十路鬼怪。旌旗招展,大将军扬名天下,战马嘶鸣,黄家道久无敌手。右手蛇矛透多少敌将心,左手宝刀饮无尽英雄血。凄月刀起人头落,新亭侯胜似石宝劈风刀;丈八矛舞敌将陨,张翼德强过林冲红缨枪。排兵布阵赛韩信,武功通神似霸王。熟读兵书,孙吴兵法胸中烂;常练武艺,祖传功夫在手边。撒豆成兵虽不能,万军斩将亦等闲。天生大将黄家道,要令云龙受此劫。 且说云龙连破了几座城池,又过了广成关天险,不免志得意满,催军大进。向导却道:“如今我等已然兵临洛阳,指日可下。却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翻越嵩山,便可直达洛阳脚下。二是西出伊阳,沿伊水而下,亦可直逼洛阳。” 云龙问道:“我且问你,这两条路,哪条近些?” 向导道忙:“向北越嵩山乃是直线最近。然而中岳嵩山,险峻非同小可。若是被官军在上先扎营寨,或取重兵把守太谷关,则非急切可下。往伊水虽然稍远,却是水路,只消过了伊阙,当能先至。” 云龙道:“我等当今形势,务必速战速决,不可拖延。况且荆州军马,惯习水战,便去走伊水好了!”当即催动大军,先至伊阳。那里伊阳守军全不料云龙来此,登时被其夺下。云龙就取其中船只,径直沿着伊水而下。不料方至伊阙,却得知此处已然先被闻恩领兵占住,不得前进。 云龙唤来向导,却又问道:“除了强攻伊阙之外,可还有别路可至洛阳?” 那向导应道:“若是自西绕过龙门山,可至宜阳。而后顺洛水而下,便可直至洛阳。只是这一条路十分难走,又要绕好大一个圈子。” 云龙喜道:“既然有这条路时,夺取洛阳只在此处。” 封样奇道:“先前我献策取弘农、许昌之时,元帅说道兵贵神速,执意径直北上。如今既已得广成关,却为何反而这等绕远?” 云龙道:“朝廷兵马先前尚且不知南阳已复,故而我言兵贵神速,须得在朝廷有备之前速战速决。如今洛阳南面门户既然已被闻恩、杜宇两将把守,则我等不利强攻。用兵之道,贵在意‘奇’,如今朝廷仗着伊阙天险,断然不料我等竟将西出宜阳,必然不及准备。” 众将听了,尽皆拜服,云龙却令大军屯在伊阙与敌军僵持,更令轻骑往东面太谷关处假造声势,作为疑兵,自家却点起精锐军马暗中绕过龙门山,直取宜阳。 不数日间,兵马已过龙门山,云龙却道:“今奇兵突出,贵在神速。也不用大军冲击,只我帅马军去出其不意飞夺了城池便可。” 当下云龙点起了两千马军,自家骑了骕骦玉狮子,提了龙胆亮银枪,一骑当先,飞奔而去。方到宜阳县外,却见前方旌旗严整,城上弓箭手密密麻麻,心下一惊,急忙约束兵马,不可乱进,就城外列下阵势,耀武扬威挑战。只见宜阳门开,一支军马涌出,打的乃是大将军黄浩旗号,为首一将出马,端地结束整齐,但见: 戴一顶紫金冠,披一副烂银甲,穿一领蜂红袍,弯一张皂雕弓,插几支狼牙箭,坐下骆驼大的黄骠马,使的是一丈八尺长蛇九曲矛。恍忽天神下降,犹如陆地金刚。 云龙见了那黄家道列阵有方,杀气凌凌,心下不敢怠慢。却有那偏将封样,诨号齐天圣的,为是连胜了数战,又仗着本身武艺高强,是以目中无人。当时喊道:“不必大帅出手,且看末将斩了敌将首级立功!”云龙阻拦不住,早被这齐天圣封样打开阵势,一骑直扑敌阵。 那黄家道也不使丈八蛇矛,只抽出了凄月刀,催开了黄骠马,来战封样。两骑马错身而过,竟无金铁交击之声。三军不知两人何意,都是呆了。却听垮它一响,黄家道马上,一个人头落在地上。云龙一惊,急忙看时,却见封样早已没了首级,然而身躯尚自提着熟铜棍,骑着马狂奔。又奔出一段,方才从颈中狂喷鲜血,落下马来。 官军齐声呐喊叫好,荆州兵马却都是大惊失色。黄家道立住了马,收起了凄月刀,再提起了丈八矛,厉声喝道:“那反军可还有能战的?” 云龙见黄家道厉害,待要不战,却怕士气已失,难以应敌。一咬牙,只得催开座下骕骦玉狮子,挺起龙胆亮银枪来战黄家道。云龙马快,早到黄家道面前,黄家道心下一惊,不及抽取凄月刀,却使丈八蛇矛来战云龙。当时两个在马上,一杆枪,一柄矛,你来我往,那场好杀,正是: 白马素袍青年将,黄马红袍真帅才。白马素袍,一杆枪散点点梅花;黄马红袍,一柄矛现阵阵寒光。草泥马四蹄翻飞,黄骠马声声嘶鸣。丈八矛来,气势恢宏,如巨蟒吞象;亮银枪去,神鬼莫测,似游龙戏水。吼声阵阵,杀气凌凌。一个说叛贼猖狂,一个道朝廷昏庸。各仗武艺,俱显神通。一个青年力胜,一个沙场娴熟。红影飘过,龙胆枪几中金盔;白袍飞起,长蛇矛险透银甲。云龙显神威,家道仗武艺。青年将军,如凉州锦马超;常胜帅才,赛燕人张翼德。今日小小宜阳外,再现昔日葭萌关。 且说两人两马相交,枪矛并举,乒乒乓乓战到百十余合,不分胜负。黄家道心中暗道:“这贼将果然好生厉害,却也难怪几处兵败。我久斗下去却不如这青年后生气力旺盛,不可力敌,当以智取。”当下黄家道把丈八蛇矛一摆,卖个破绽,拨马转身便走。云龙见黄家道往本阵而走,急忙策马追赶。那骕骦玉狮子脚程何等之快,转瞬早到黄家道身后,一杆龙胆亮银枪直取后心。 云龙本道成功,心下一喜,却忽觉手上一轻,当啷一声,却见一个枪头掉在地下。却是黄家道知云龙来赶,暗暗拔出凄月刀在手,回手一刀,斩落了云龙枪头。原来这凄月刀乃是昔日江湖上一流的锻造宗师、铁锤门掌门人陈永生亲自采集玄铁五金为姚独闇炼制,以九十九名死囚血淬火。刀成之后,杀气冲天,引动万鬼啼哭,阴云闭月,是以唤作凄月宝刀。 却是因为黄家道功大,是以姚子剑亲赐与他佩戴,端的是削铁如泥。云龙见黄家道只一刀便削去了枪头,心下大惊,却是临危不乱,枪柄横扫,打在黄家道肩甲之上。黄家道顿觉一条手臂不听使唤,也是一骇。 当下两将都不敢再战,各自指挥兵马掩杀。云龙军马人少,又兼连日翻山越岭奔波,远不及黄家道的兵马约束严谨,进退有度,战不多时颓势便显。云龙虽然夺了一杆长枪使用,毕竟不如龙胆亮银枪使起来顺心如意,又生怕黄家道厉害,不敢恋战,引军急退,欲与所后步兵汇合。 黄家道赶杀了一阵,望见前头有尘土飞扬,生怕有伏兵,也不敢离宜阳穷追,亦鸣金收军,收拾了兵马,教众将都会宜阳城内献功。却喜肩膀虽然疼痛,然而只伤皮肉,筋骨无事。 云龙折了这阵,回军与兵卒汇合了,背靠龙门山,面朝宜阳扎下了营寨。云龙虽然未曾大败,却也害怕起来,心道:“我使龙胆亮银枪尚且不是他蛇矛宝刀对手,如今没了趁手兵器,如何抵敌?况且我看他今日交战,兵马雄壮,列阵高明,合乎兵法。虽然不及许晨奇那厮部下精锐凶悍,却是一支大军,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下思来想去,只怕黄家道来劫寨,一夜未眠,却未得破敌良方。 而黄家道处亦惧云龙勇猛、楚军势大,只是坚守不出。朝中谴人催促进兵,却得黄家道复信曰: “楚逆新叛,连克数城,兵锋正锐,将勇兵强,实难以直缨其锋,只宜坚守待变。臣虽挫之一阵,实赖敌轻军妄动,非臣之功也。近日观其军势,行伍严整,纪律严明,非通俗草寇之辈。以臣观之,若短兵相接,胜负未可知也。况贼将深谙韬略,善用奇兵。狮王庄处亦未见其心。若用大兵离城征进,恐宜阳三崤有失,届时神都危矣。 “臣闻或云:大军既发,日费千金,是以孙子云‘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 “然今之势,天朝四境税收亿万,军费充足,而楚逆以荆州逆抗天下,必难持久。或粮草耗尽,或后方有变,彼半载之内必将退军。届时挥军掩杀,乃必胜之策也。 “臣闻或云:楚逆新叛民心未附,宜从速征讨,久之则民心变矣。 “然臣以为夫虚贺任荆州数十载,广施恩德,招纳豪杰,收买人心。楚人尽知小孟尝,而少有忠于陛下者也。今以大军征进,彼辈必各各自危,与虚贺同心为逆。然若虚贺兵马久劳无功,我等再以恩信招抚,示以天下大势,贼党必然瓦解顺降,荆州易定也。 “是以天朝利于久战,而楚逆欲求速战也。夫若欲舍必胜易定之策,而求未安虚危之战,臣不敢为之,请自免兵权,另由良将征进。” 姚子剑得信,遍示群臣,令勿复言征进之事。又以诏曰:“征战之事,唯大将军专之。” 黄家道遂坚守不出,云龙屡番搦战,均不得交战。欲偷渡洛水,却得黄家道早已分兵永宁镇守,枉自损兵折将。欲待另取别路自龙门山与伊水用兵,却又被闻恩杜宇二将奉黄家道军令死死把守伊阙、太谷二关,亦不得攻。是以两军僵持数月,云龙难进分毫。却又得知新野已失,粮道不保,不免十分忧虑。 那一日云龙正在那里瞧着半截断枪苦恼,却听得守门兵卒报道,有两名铁匠求见,称有破敌良方献上。云龙听了,虽不甚信,仍请两人入帐内商议。当时这两人通了名姓,管教:高手匠人前来,霸王神器出世。毕竟这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陈焊阳试铸霸王枪 黄家道再败荆州兵 诗云: 闻道君牙帐,防秋近赤霄。 下临千雪岭,却背五绳桥。 海内久戎服,京师今晏朝。 犬羊曾烂底,宫阙尚萧条。 猛将宜尝胆,九泉必在腰。 黄图遭污辱,月窟可焚烧。 会取干戈利,无令斥候骄。 居然双捕虏,自是一嫖姚。 落日思轻骑,高天忆射雕。 云台画形像,皆为扫氛妖。 这诗乃是唐朝杜工部所作,单赞的是那英武逼人的将军。却有一件:凡行军布阵,最要紧的是进退有度,调度自如,是以孙武子未战而知必胜,诸葛亮七纵而复七擒。至若那身赴敌阵,操戈执刃,亦不过力敌百人而已,岂可恃之? 却说当时云龙见了那两人,心下一凛。却见为头的一个大汉,身长丈余,肥肥胖胖,头上歪戴着一顶红头巾,身上穿一件短衫,露出雪白也似胸口来。后头一个,却是身材短小,面色红黑,作学徒打扮。云龙见两人形状古怪,先有三分惊异,便问道:“你每二人,是什么人氏?可有何计可以破敌?” 那为头的白大汉唱了个喏,说道:“将军为何难敌官兵?” 云龙蹙眉道:“那大将军黄家道有一柄宝刀,削铁如泥,如何能敌?” 那白大汉听了,呵呵笑道:“既然如此,那却极好。” 云龙听他语言蹊跷,连忙问道:“这却如何是好事?” 那白大汉把眼一翻,忽然喝道:“我的包袱呢?” 云龙不知他此言何意,却见一个偏将快步跑来,说道:“这位先生的包袱太沉,五六个兄弟们团团抱住了都搬不动,实在是难以拿来。” 那白大汉哼哼一声:“我先前便说要直接拿入来,你每只是不肯,如今却有何话说?” 云龙听了,知这二人必然神力,便陪个笑脸道:“不知两位有什么要紧物事?且待云某去取来。”当下云龙拔步出帐,来到营前,果见一伙兵士团团围在那里,言语纷纷。云龙分开众人看时,却见众人都看着一个寻常包袱,未及合抱大小。 云龙怒道:“这小小一个包袱,如何这许多人还拿不动。”当下便伸手去拿,却不料一提之下,那包袱竟然不起。云龙大惊,急忙催加劲力,却依旧稍稍提起便又落回地下。云龙忙双手都握紧了那包袱,才能提得在手。云龙奋起神力,转将起来,却把那一个包袱直扔出去,从营门直飞到帐外,砰地一下竟是砸出一个巨坑来。 那白大汉见了,哈哈大笑道:“好!果然是个神勇将军!这包袱虽我师徒二人合力,亦要十步一休息,不意云将军竟能一掷百步,实天人也!”便把那包袱打开,云龙看时,乃是一个锤子,一个钳子,并一块黑铁。 云龙惊道:“这些铁匠物事,却有何讲究,这等沉重?” 那汉子呵呵笑道:“不瞒将军,我乃是铁锤门陈焊阳,最善锻造炼铁之术,江湖诨号雷神锤。这后生乃是我徒儿,唤作黑钳琴子翌。这一锤一钳,却都是天外玄铁打造,刀枪难伤,烈火不侵,是以沉重异常。然而真正令这包袱沉重的,却还是这块黑铁。” 云龙问道:“这块黑铁不过一个拳头大小,却有何讲究,这等沉重?” 陈焊阳笑道:“先辈采集天下奇铁神石,炼作这乌金神铁。黄家道那厮的凄月刀,不过用了三指大小神铁,却不知这拳头大小神铁,将能造成何等兵刃?” 云龙听了大喜,忙道:“两位大匠实乃非常人也,想来定能铸造出胜过那凄月刀的兵刃罢。” 陈焊阳呵呵笑道:“这凄月宝刀乃是本门先祖亲自打造,刀成之时用九十九活人之血淬火,方才炼成。自带无尽杀气,惊天动地,乃是刀中之王,原本绝无敌手。小匠毕生追求,不过是铸出一柄能胜过前人凄月刀的神兵。事有凑巧,小匠前日得了一张图纸,乃是西楚霸王枪之图。然而神兵若无神人使用,却是被白白糟蹋,不见神威。小匠思来想去,唯有将军号称子龙再世,天下枪王,可以用此神兵,与凄月刀一战!” 云龙大喜,重谢了两人,又把亮银龙胆枪的枪杆一并付于二人,便令他回广成关去,铸造霸王枪。 云龙见两人向南走远,方才长叹一口气。却有虚子臣府中武师,素来与云龙交好的,唤作滚刀龙东阿,上前贺喜:“恭喜云兄,若是果然能得此神兵,何愁官军不破?”云龙摇首叹道:“昔日小霸王孙策以七日七夜,仿制霸王枪,亦不过得一狮头火纹良枪而已。铸造神兵,谈何容易,岂是旦日可就?若是要等他每打造兵器,则我等早已粮草殆尽,俱为朝廷阶下死囚矣。” 东阿听了,大惊道:“即使如此,云大哥却有什么主意?”云龙道:“两军交战,却并非是一将之能。堂堂之阵,无良将则士气必低,而若我军竟趁夜偷袭敌军,黑暗之中乱作一团,却可挽回颓势,一举夺下宜阳。届时顺洛水而下,便可直达洛阳。”东阿听了,喜道:“云兄所言,果然丝毫不错。我大楚有如此神武大将军,何愁不能横行于天下?” 当下令众军准备,待到黑夜,造饭饱食,三更出军,直奔宜阳而去。云龙一马当先,冲到宜阳城下,果然都无戒备。云龙引军撞开了城门,直杀入城中,并无守军来战。云龙抢入城中,四处放火,登时惊起了无数百姓,都从睡梦之中惊醒,哭爹喊娘,城中乱成一团。云龙正在得意,忽然省道:“这城中已然乱作一团,如何却无一个官兵出来迎战!”暗叫一声不好,急令大军都退出城去。却不料大军夜袭宜阳,一时涌入城中,人声鼎沸,云龙一时约束不得。 云龙心下惊疑不定,自家先领了东阿以下一十九骑武师——封样已然阵亡了——往黄家道军营而去。恰到营门,却听得几声炮响,登时城中四面都着起火来。云龙急闯入营中看时,却果然是座空寨。云龙情知中计,急引了十九骑往南门冲突。 却听得城外喊声阵阵,金铁交击之声震耳欲聋,正不知多少兵马在外交战,果是伏兵已起。云龙骂道:“这黄浩也忒毒了。为了麻痹我军,竟不管这满县百姓生死!” 云龙顾不上众军,领了十九骑并些许兵马奋力透围杀出。行未一里,云龙见无有追兵,便道:“你每众人可以先退保营寨,我再杀回城中,多接应些兵马出来。”众人听了,都劝道:“大帅乃是大楚柱国,不可以身犯险。”云龙道:“此败本是我疏忽所致,岂可弃众军于不顾?” 众人苦劝不住,东阿却道:“既然如此,小弟请从。”众将听了东阿言语,齐声呐喊,都要随云龙回去救人。云龙道:“我本是回去救人,岂可再让诸位重入虎穴?况且守护营寨,亦是重要。”云龙经不住众人坚持,只得点了一十九武师随行,却令其余众人回营寨会和留守兵马,坚守勿出。 云龙等二十人催开战马,拉成锥形,如利刃般杀入围城官军,直入西门,于路聚集了些残兵,约莫百余,再从东门贯城而出。 云龙救出了这些兵马,又复回身杀入宜阳,再从东到南,由南而西,三进三出,打乱了官军阵势。那黄家道肩膀有伤,难以厮杀,本引着兵马监战,却听得三面急报,都说反军一个银甲白马大将引人杀散了阵势。 黄家道大怒道:“这厮侥幸逃得性命,竟这等无礼!”急忙亲领亲兵,顺众将说法,往西门堵他。黄家道引兵方到西门,便见前方一员大将,一杆长枪洒下点点银光,挡者披靡,率领百余人溃围而出。官军虽然人众,却如鱼肉逢刀俎,阻拦不住。黄家道看那云龙血透征袍,尚自奋力厮杀,一骑白马,一身银甲,与身后兵马如利刃割豆腐一般撞开官军,实在不下与昔日常山赵子龙血战长坂坡之勇。 黄家道看了,暗暗心惊道:“也难怪先前众多兵马都拿不下荆州,原来却是有这等猛将在,官军如何能是对手?想来前日却是侥幸,若非有凄月宝刀在手,便是我,如何能战下如此虎将!此子不除,我等终无宁日!”当下黄家道指挥亲军,直扑云龙。 云龙远远望见前方又有一股兵马铺天盖地而来,为首的正是黄家道,暗叫一声不好,便道:“尔等众人,现下即刻速速赶回营寨,不可拖延。前方这股敌军来头不小,且让我来托住官兵!”众人待要随云龙厮杀,却禁不住他坚持,只得以十九武师为首,杀开条血路往南而走。 云龙却自家提枪跃马,指着黄家道骂道:“你那贼将,着实可恶,竟将满城百姓生死安危置于不顾,也难怪天下人都要反你这昏君爪牙!”黄家道见了,传令众将道:“贼兵无多,俱已丧胆,赶杀无益。只管奋力向前,擒拿此银甲白马贼首。有生得者,本将军亲在陛下面前保奏,进爵一级,加封千户,赏金百两,田百亩!有格杀者,亦可有爵一级,银百两,田五十亩!” 众将听了,各各呐喊,奋力向前,来战云龙。云龙催马挺枪,连挑数人,却丝毫不减官军锐气。云龙又杀了一阵,当不住官军人多,思量自家兵马已经去远,当下撇了官军,拨转马头,往东面山林之中便跑。却听耳畔风响,却见黄家道从左赶上,挥刀砍来。云龙害怕他宝刀厉害,不敢硬接,用长枪又已不及,只得弃枪拔剑往黄家道喉头刺去。 黄家道一来见云龙神勇,先有三分害怕,又兼肩膀有伤,转动不便,况且刀重剑轻,刀未近云龙身,剑已入内门。黄家道急忙翻手上扬,铮的一声,砍断了云龙佩剑。云龙料到黄家道武功厉害,这一剑不求制敌,只求脱身。趁着黄家道翻手功夫,催开草泥马,一骑绝尘奔入山林之中去了。云龙马快,官军追赶不上,密林又大,哪里搜寻得到?黄家道只得长叹一声,暗道天不助我。 不是云龙此败奔入山林,管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毕竟云龙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云龙得神兵 休烈重现世 诗云: 红光罩体困龙飞,征马冲开长坂围。 四十二年真命主,将军因的显神威。 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 古来冲阵扶危主,只有常山赵子龙。 这一首诗,却是赞美昔日东汉末年那刘皇叔麾下大将常山赵子龙于长坂坡七进七出,血染当阳,斩敌将,救幼主的掌故。却不知千年之后,竟又出了这么一员虎将,也是骑白马,穿银甲,擎长枪,配宝剑,四进四出,透穿大军重围,大闹宜阳。更又孤身一人,引开了无数兵马,叫天朝大将军黄家道气得抓耳挠腮,尽失风度。 却说那时云龙一人一马,摆脱了大军,遁入深山之中,不识路径,只得乱走。看看天色将晚,只得胡乱找了个山洞歇脚。云龙方才坐下,便见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纷纷落下,哇哇乱叫。云龙怒道:“今日兵败,竟这等晦气,连尔等贱禽也敢欺我!” 身边却无兵刃,便取了一杆枯枝,去赶那伙乌鸦。却不料那伙乌鸦此去彼来,呼朋唤党,赶之不尽,竟愈发多了。云龙赶了一阵,亦是累了,搁下了树枝,倚在山壁上,怒目而骂道:“你这伙贼禽,只管在老爷身边噪聒作甚!” 待到云龙见了身上血迹,才哑然笑道:“这却难怪,这飞禽必是闻着了我身上血腥味,才飞集而来。嘿嘿,只是可惜了,你云爷的肉太金贵,你每可吃不起!”云龙生怕这伙乌鸦在晚间来啄他,却又恐惊动官军不敢生火,只得往洞内便走。不料那洞穴却是极深,里面黑黢黢的不知深浅。云龙不敢再进,只得寻了块巨石坐下了。云龙略打了个盹,肚中却饥饿起来。云龙听那洞口的乌鸦尚未散去,骂道:“你要来吃老爷,却不料老爷恰恰要拿你垫饥!” 云龙猫在洞中,却待张头向外看去,却见红日西下,恰好经过洞口。那一伙乌鸦便如是赤轮之上点点芝麻,蔚为奇观。云龙见此奇景,不由得呆了。却见那伙鸦群忽然狂躁起来,在洞口拼命拍打着翅膀,似有甚么可怕之物将来。 云龙心下惊异,下意识向身后洞穴中看去,却见几道光束在洞穴岩壁之间来回反射。云龙大吃一惊,急忙往最近的一处光束反射之处去看时,却见一面铜镜置于彼处。说来也怪,这铜镜虽然形式古老,镜面却是光洁如新。 云龙急忙往别处看去,果然还有十余面铜镜被镶嵌在岩壁之间,再有洞穴深处,云龙却未敢去看。云龙奇道:“这些铜镜分明是按着甚么规律被人排放在此,却不知有何用意?”此时红日渐渐从洞口落下,那些光束便也渐渐消失了,便连先前噪聒的鸦群亦渐渐安静了下来。 云龙晃亮了火折,折些枯枝点了个火把,却顺着铜镜摆放之处渐渐寻去,却在洞口第一个转折之处寻见了一个老旧的火把架子,那伙乌鸦却均已飞走了。云龙好奇心起,将手中火把置于其中,却见火把亮光立时从上头的一个小孔中化为一束透将出来,在对面岩壁上的一面铜镜之中一作反射,便又传导了下去,直入洞中。 云龙顺着光束找去,虽有几面铜镜上起了些许锈迹,妨碍了光束,但云龙稍加擦拭即便无碍。云龙生怕干扰了光束,也不敢另点火把,只是随着光束七拐八绕向洞中走去。于路虽有些岔路,但云龙随光束而走,并无停留。 云龙暗暗惊道:“此处如同迷道一般,若是未曾发现这些铜镜,怎知这洞内深处竟然别有洞天。”未走多远,便见了一处七岔路,然而已然暗淡的光束却直直射入其中一条道路中去。云龙往那条岔路口边望去,却又见了一个火把架子。云龙急忙出洞,又捡了几根枯枝,选一个做了火把,插入这架子之中。 一如在洞口之时,又有一道光束射出,经由数面铜镜反射,传递而去,指引岔路。而每当光束渐渐衰弱之时,便会又有一个新的火把架子。云龙连插了数支火把,心下暗暗称奇:“设计此洞之人必是聪明绝顶,煞费苦心,竟不知藏了甚么天大秘密在其中?” 云龙缓缓向前,却终于在一处光束笔直地射入了一条坦直的通道。云龙大着胆子,又点了一个火把,照着向前,却见两旁道路上立着二十八个石像,都是全副披挂的武将打扮。云龙继续向前,不过百步便到了通道尽头。 尽头亦是一座宏伟巨大的石像,身穿战甲,手执宝剑。而石像身上则掩着一件龙袍,头戴十二旒黑玉冕,足蹬冲天朝靴,对着云龙怒目而视,似乎随时要拔剑斩杀云龙。云龙吃了一惊,自言自语道:“原来却是一代帝王所造,难怪精巧无比。”云龙细细看时,却见石像左右两边有两行大字: 秦皇铸四海,霸王裂河山。 旁边又有一石碑,刻道: 于昭明堂。 明堂孔阳。 圣皇宗祀。 穆穆煌煌。 上帝宴飨。 五位时序。 谁其配之。 世祖光武。 普天率土。 各以其职。 猗欤缉熙。 允怀多福。 丞相破董贼,发丘中郎将奉诏谨立。 云龙喃喃道:“发丘中郎将……董贼……传闻董卓曾盗掘洛阳皇室陵寝,曹操亦曾设立发丘中郎将与摸金校尉盗掘陵寝补充军费。此处必然是汉朝皇室墓葬无疑了,从碑文来看,或者竟是汉光武帝刘秀陵寝也未可知。只是却从未闻说发丘中郎将还有为墓主立碑的,却是奇怪。” 云龙看了一番,不得头脑,再转回去看那二十八武将时,却见左边最近的一个胸口有一盏灯。云龙急去右边看时,也都有灯。云龙将火把伸去,点着了右手第二个胸口的那盏灯。忽地火光一闪,一道光束从那石像左眼射出,落在对面石壁上。云龙急执火把,又点着了右手第一座石像胸中那盏灯,又一股光束从石像口中射出,落在先前那道光束旁边。云龙心下疑惑,依此点着了通道内所有石像之灯。忽地火光爆闪,二十八道光束竟是汇聚到了通道尽头那巨型石像右手长剑剑鞘的一个点上。 云龙急忙快步上前看时,却见那里刻着一行小字,道:“秦皇既崩,霸王已没。高帝天下,唯朕匡扶。二十八侯,在朕左右。皇帝休烈,天地为鞘。”若非光束指引,绝不可见。 云龙反反复复读了几遍,暗道:“以此看来,这必然是光武帝陵寝无疑了。那二十八座石像,当是云台二十八将了。却是这最后两句,说甚么天地为鞘,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云龙又再细细看了那石像及其余大字,仍是不得诀窍。云龙却见那些光束射到这石剑之上,竟顺着那柄石剑琉璃所制血槽而下,通体晶莹。 云龙心念忽动,顺着那血槽看向所指的角落地下,果见一块青砖有些与众不同。云龙运劲一推,只听得咔擦一响,光武帝石像右腿忽然打开,露出了一个把柄。云龙快步上前,向左一拧,毫无反应,再向右一拧,却听得机关作响,灰石纷纷而落,光武帝石像竟望左右两边分开,露出了其背后的一个通道。 云龙大喜,手执火把正要入内,忽地笑道:“云龙啊云龙,你也忒呆了。既然董贼和发丘中郎将都光顾过此地,还能剩下甚么物事?”云龙便不入内,依先出来了,却忽地想道:“这光束为何不落在别处,偏要落在剑上?况且天地为鞘,所说的岂不正该是柄宝剑?先前那机关把柄,莫非便是剑柄?不论对错,且去细细看看再说。”云龙急去看那把柄时,果见做工精巧,非像寻常机关。云龙执火把去照时,却见一行蝇头小字:“此剑出,天下乱。” 云龙喜道:“果是一柄宝剑。却不知何等宝剑,竟能令光武帝这等高看?”当即运起劲力,奋力来拔这剑。只听咔嚓一声,云龙顿时瘫坐在地,却已将那剑拔将出来,然没握稳,落在地下。当时那柄剑忽地震动起来,云龙顿觉劲风扑面,一股排天倒海杀气扑面而来,竟使他双膝一软,欲要跪倒在此剑面前。云龙强定心神,伸手而出,死死握住此剑剑柄,任他如何颤动,只是不松手。 良久,此剑震动方才止歇,云龙也觉压力渐渐消失。云龙把此剑在火光下一照,见其色作血红,唯有三尺不足,花纹雕刻巧妙绝伦。其剑通体无暇,唯有剑身上离剑柄三寸左右之处有个小小缺口,想是启动机关所用。剑身之上,又刻有“休烈”二字。云龙喜道:“皇帝休烈,天地为鞘,原来正是此剑。谁知这整座机关要塞的重中之重,竟是作为机括的这柄宝剑。可笑董卓曹操两番洗劫,竟是漏了这个宝贝。虽然年代久远,然以刚才气势来看,却当不弱于黄家道的妖刀了!” 云龙在火光下把玩此剑,爱不释手。良久方才省道:“此地不宜久留,我若是在此送了性命,要此剑何用?”当下便把这休烈剑插入腰间剑鞘之中。却也奇怪,这休烈剑形状比云龙原先佩剑大是不同,却竟随手而入,并无阻碍。云龙走了两步,却忽然想到此点,顿觉大是奇怪,伸手摸时,那休烈剑却不在腰间。云龙急回头看时,那剑却插在地下。原来这休烈剑方才于内划开了剑鞘,落在地下,实因锋利异常,竟破石而入,毫无声响。云龙奇道:“这剑却原来这等厉害!”回头捡起了宝剑,一手执火把,另一手执剑,再向外走去。 云龙未走多远,只得叫声苦也。却原来云龙在里面耽搁时久,外头先点的火把竟已然灭了。没了光束指引,这洞穴岔路无穷,又必有机关重重,如何能出的去? 云龙不敢再进,只得退回甬道之中。云龙暗道:“罢了,现今原路须是回不去了,只得往里探一探,或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云龙心念已定,大着胆子将火把望光武帝背后通道之中照去。提了休烈剑,缓缓入内。云龙本以为这石像之后便是墓室,然而其之后依然只是一个长长的甬道而已。云龙正在犹疑,忽然听到机关声响,身后光武帝的石像竟然开始缓缓合拢。云龙一急,正要拔步冲出,忽然想到:“出去也不过是困毙而已,还不如一往直前,探个究竟。” 当下云龙不管身后机关,自家缓步上前。行不多时,却见了一块石碑立在路中。云龙把火把去照时,却见那石碑上刻着“大汉丞相魏王曹公操之墓。” 云龙先是一惊,随即哑然失笑道:“都说曹孟德奸诈疑心,死后设立七十二疑冢,竟不料把一个设到了光武帝陵寝里。”云龙再向前行,果然又在路边见到了一个陪葬石室,里面放着一副棺椁,装饰式样似乎较其余为新。云龙叹道:“若这并非疑冢,而果然是孟德死后要陪葬光武帝之真墓,则其一片忠心,却是被后人误会了。” 云龙上前细看,却见到那一副棺椁也已被撬开,其中物事早被洗劫一空,也不见尸身下落。云龙嗟叹了一回,转身再向甬道走去,却忽然感觉自己两足被突然握住,云龙看时,却是两只青铜机关手。云龙挣扎不动,便被那机关手向旁边拽去,随即被扔进了那副棺材。却不知何时那棺材底板已被抽走,露出了下方的一个密室,云龙便直接掉将下去。 云龙大慌,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身周一片漆黑。云龙摸索了一阵,方才找到了先前失手落下的枯枝。云龙晃亮了火折,点上了枯枝,才发现自己眼下身处一个铁质牢笼之中,而周围则散落着无数形状扭曲的枯骨,更有不少铁铲罗盘之类,想来多是盗墓之人误中机关在此困毙。 云龙试着掰了掰那铁笼,却纹丝不动,竟是百炼精钢打造。云龙心灰意冷,倒在地下,看着那些个枯骨叹道:“想不到我云龙没死在疆场之上,却要来此与诸位摸金校尉相伴。” 云龙长吁短叹了一阵,猛然省道:“此处乃是密室,为何我吐纳之间却丝毫不受阻碍,连火把也燃烧得这等旺盛?必然有通气之处!”云龙把火把往周围细细照去,果在左手边有一个堪堪能容人出入的小口。云龙喜道:“不愧是光武帝陵寝,与人留有一线生机!”云龙急要去那口看时,却觉自家身处铁笼之中,行动不得。云龙大急,想道:“既然留了此孔,怎会用这一个铁笼将人困死?必然还有机关。” 云龙点着火把,在铁笼四周细看,却见了一处铁栏中间,有一条与众不同,标记着天干地支字样,分作六条,可以转动。云龙喜道:“必然是只需转对了字样组合,便能出此牢笼!”云龙便在那里试将起来,直到手指酸软,却是毫无反应。云龙再细细看时,却见那处栏杆上写着一行小字:“六道甲子,千变万化。纵有神通,丧命笼中。”云龙大怒道:“这厮竟敢戏弄乃公!想乃公好容易得了休烈剑,如今居然——” 云龙忽地一颤,似是想起甚么,急用火把往四处照时,果见休烈剑插在旁边地下,只露出一个把柄。云龙拔出了休烈剑,往铁笼上砍去,拳头粗的精钢条应手而断。云龙大喜,又是一剑,登时卸下了铁笼上数根铁条,便可出入。云龙去看那通风口时,却见痕迹尤新,竟像是新掘的一般。云龙虽然心下诧异,却管不了许多,握着休烈剑向内爬去。不知云龙在其中过了多久,方才见到前方的一簇亮光。云龙心中一喜,爬到彼处钻出,却见身处一处密林之间。云龙顿觉神清气爽,心情开朗,竟不禁仰天长啸。 这一哮不要紧,竟又惹出一段是非来,有分教: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毕竟云龙遭遇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云龙奇夺嵩山 何枫江上遇贤 诗云: 寻真误入蓬莱岛,香风不动松花老。 采芝何处未归来,白云遍地无人扫。 这一首诗,唤作《寻隐者不遇》。原来这世间凡俗人等学成文武艺,便欲货与帝王家。若不得志,便有十分不满,大则效黄巢拒城而反,小则如宋江啸聚山林。然则那些真个有本事的,却反不把这些俗世虚名为务,便是人主亲自来访时,若无三顾茅庐的诚意,则亦不出也。 且说当时云龙逃出生天,仰天长啸。哮声未歇,便听得人语喧哗,竟有十余官兵赶来。云龙笑道:“好!正要拿尔等祭此宝剑!”云龙飞身上前,挥剑战敌。却不论是刺是砍,是挑是劈,铁甲兵器,骨骼血肉,都是无声而过,如同以剑划水一般,不见丝毫阻力。哪消几个呼吸,那伙官兵便都尽数死于地下。云龙看那休烈剑时,却不见丝毫血迹,宛然如新。云龙喜道:“有如此神兵,何惧于天下!” 云龙杀了这伙官兵,却不知身在何处,只得在山中乱走。却听得四面锣鼓鸣响,人语喧哗。云龙暗道:“是了,必是别处官军发觉了先前那些鹰犬尸首,四处在缉拿我了。这休烈剑虽然厉害,却是短剑,如何是大队官兵敌手?”云龙忙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流星,预备释放。云龙在草丛之中伏了未久,早有眼尖的官兵看见,大呼小叫,招呼同袍来战云龙。 云龙此时方才释放了火流星,只见一道红光冲天而起,众兵士却又看得呆了。云龙趁此机会,飞身而出,早把最近一人挥作两段。那伙官兵武艺稀疏,云龙这柄休烈剑使将开来,谁是敌手?登时大乱,呼喊之声不断。 云龙正杀之间,却望见前面有一将骑着一匹马,提枪而来。云龙飞身而起,一剑砍掉了这将半个脑袋,落在地下。云龙便夺了枪马,力透重围,向外冲击,那伙兵士如何阻拦得住?云龙正在走时,却见前方一将骑一匹马手执凤嘴刀迎来,却认得是那先前守广成关的小将闻大刀闻恩。 原来云龙自宜阳郊外遁入山林,自那光武帝陵中出来,却恰好撞入这龙门山前伊阙关后。闻恩本听说云龙引军与黄家道在宜阳对峙,忽闻关后有警,本以为只是楚军偏师,故而领兵来看。此刻突然见道云龙本人,心下惊疑未定,拨马便欲逃走。云龙却拍马挺枪上前,来战闻恩。 两人战到十余合,闻恩不是对手,卖个破绽拨马便走。云龙夺来的这匹马却比不得那骕骦玉狮子,一时追赶不上。闻恩逃回了营寨,云龙却紧紧赶至。闻恩急忙要整点军马交战之时,却又有山下荆州兵马望见了云龙火流星,立时引军抢攻上来。为首一个亦是虚子臣府中武师,唤作飞天夜叉汪三,引军把官军乱杀。官军变起仓促,更不知有多少敌军,登时溃败。 闻恩守不住伊阙关,只得撇了军马东去投太谷关杜宇。云龙正欲追赶,汪三却道:“今日奇夺伊阙,军士皆是仓促出战,已经十分劳累。须防敌军伏兵,不宜穷追。” 云龙道:“我自光武帝陵而出,忽在伊阙关后。连我自家也是意想不到,何况朝廷鹰犬,哪里却有伏兵?今日之战我等虽然仓促,然而彼辈亦是仓促,更兼不知我如何至此,还平添几分惊恐。我兵实少,而闻恩杜宇亦非碌碌之辈,今日得胜,皆因出其不意耳。不趁此敌军丧胆之时就势掩杀,何日可破官军!” 于是云龙令留下汪三与十余兵士把守伊阙关,招引大军进驻,自家却领着其余兵马卷甲急追而去。追到太谷关后,云龙却令众士卒伏在关下,自与十名敢死之士假换天朝士卒装束,假扮伊阙败兵混入关去。后来听得满营都在传伊阙失守之事,却忽然发作起来,四处放火。云龙夺了一匹好马正在那四处乱杀,忽见前头两将迎来,正是: 一个皮主腰,乾红簇就;一个罗踢串,彩色装成。一个双环扑兽创金明,一个头巾畔花枝掩映。一个白纱衫遮笼锦体,一个秃袖半露鸦青。一个将凤嘴斩鬼刀手中挣,一个把描金方天戟马上横。 原来那里闻恩兵败而逃,急急奔去太谷关下,叫开关门。闻恩遇着了那赛方杰杜宇,备说云龙攻打之事。那杜宇听了,也是十分恼怒,取了单耳方天画戟,便欲点起兵马去夺回伊阙关。因听得满营都乱,故而上马巡视,恰遇云龙。 三人互相望见,更不打话,便骤马交战。斗到三十余合,云龙想道:“这两将配合巧妙异常,若不先杀了一人,急切却是难以取胜。” 当下云龙卖个破绽,放那闻恩凤嘴刀砍将入来,却左手以休烈剑一挥,早把那凤嘴刀砍得只剩个光秃秃刀柄。杜宇一惊,见闻恩失了兵器,急忙把方天戟横在闻恩面前要来护他。却不料云龙右手枪一送,把杜宇戳于马下。闻恩大怒,抡起刀柄要打云龙,却被云龙左手剑一翻,砍掉了半个脑袋。可怜二将少年英雄,兄弟情深,竟然命丧此处! 天朝兵马见云龙这等神勇,纷纷大乱。此刻关下楚军也一并发作起来,那关上驻扎的官军本听闻云龙奇夺伊阙之事,忽见满营起火、主帅被杀、关下又杀声一片,登时大乱,四散而逃。云龙撞开关口,迎部下杀入关内,官军死伤无数,剩下的大半逃了,小半却投降了云龙。云龙将几处降卒拆散了编制,分到各处拨给守将调遣。这是有名的话本,唤作:新得宝剑杀二将,云龙走马夺两关。 云龙未及休息,却对众兵马道:“如今我等已然夺下伊阙、太谷两关,只需越过龙门,立时便可到洛阳脚下,与昏君决一死战。洛阳城高万仞,又有洛水护卫,更有昏君亲卫爪牙无数。此战,必是我军最艰难之战。然而我等受天王重恩,今日至此,有进无退。将士们,我等多少辛劳,只为此日。荆州万军生死,只在此战。天下万民皆翘首以待,只等此时!” 那大军听了,一齐呐喊,吼声阵阵,都愿随云龙攻打洛阳。云龙便带着汪三这支兵马翻过了龙门山,直杀到洛水河边。洛阳城中当时听闻伊阙军败,急在洛水南岸调派了一支百人亲军驻守,尚未安稳,却被云龙拍马上前,先一枪戳死了那领军校尉。那南岸官兵登时全军大乱,又少船只,被云龙大军掩杀,不曾走了一个。云龙却于洛阳城南扎下营寨,令汪三自伊阙引兵前来汇合。 或劝云龙把宜阳外所屯荆州精兵调上前线御敌,云龙却道:“若舍宜阳,黄家道必大举进兵,来与我相争。此将极善用兵,两阵相持,我未敢言必胜也。不如令东阿仍屯宜阳,大作声势。两路互为疑兵,使黄家道不敢轻动。黄家道救洛阳,则令东阿掩杀其后,我截其前,两相夹攻,必获全胜。他若按兵不动,则我急攻洛阳,间其君臣,而后见机用兵。” 众将齐声称是,云龙便传令宜阳寨中东阿,说道黄家道大军不久必然撤退,届时追击可获大胜,走水路至洛阳城下会和。又谴人往宜阳东北山林之中去寻觅那匹骕骦玉狮子来,置备攻城器械,只等进兵。 话分两头,却说那里虚子臣见北面南阳云龙、东面江夏夏翼赦、西面永安张栩杨都传捷报,南面桂阳高艳明也报来称南蛮九洞大王塔坤率服,更兼国中亦稍稍稳定,便对众臣道:“今四境井然,唯有许晨奇占住新野,虽已无力南侵,却是数次截我粮草辎重,为祸非小。孤意,当另谴一军收复新野,以除此腹心之患。然许晨奇精于用兵,哪位将军敢去迎敌?” 这虚子臣府中武师虽多,原只有夏翼赦、高艳明、封样三人出众,今封样已被黄家道斩杀,夏、高、云、张四人分兵四方,襄阳中已无上将。众人先前听闻许晨奇影麟精骑兵飞夺南阳郡、血战鹊尾坡、计取新野城的威风,哪个敢去送死?便都面面相觑,无一做声。 虚子臣见无人敢应,便恼道:“我荆襄九郡,岂无好汉乎?”那何枫见虚子臣发恼,心下瞧科,便闪身道:“前奉天王使命,以血红玛瑙一瓶往聘江陵风流狂剑姜玉函。今使命回报,言于姜玉函所居之处徘徊半月,未见其人,只得归来。臣愿复亲往江陵,执艺灵先生手书,再聘姜玉函。” 颚更恐何枫建功,便道:“姜玉函何足为道,不过天王治下一白衣耳,岂敢如此倨傲?只消传檄江陵太守,将他阖家绑来,他复能狂乎?” 何枫便说道:“不然,军师岂不闻江陵民谣乎:大江之北龙山南,江陵十绝谁敌堪:诗赋文章白玉箫,金鹏策论动天关。千斗踏浪歌百首,风流狂剑姜玉函。文武双壁留恋处,浩瀚烟江醉迷船。曲可销魂色迷人,蜂蝶衫耀舞金伞。这诗赋、文章、玉箫、策论四绝说的是那奸相傅程鹏,舞曲、金伞两绝乃是醉迷舟花魁张衫耀,而那千斗不醉、踏浪而行、狂歌百首、风流剑客说的便是姜玉函。此人能与傅程鹏并称文武双壁,岂是凡夫哉?” 虚子臣闻言大喜,便欲即刻复加酒十坛、金十封、绢十丈,一并交予何枫。何枫却呵呵笑道:“启禀天王,姜玉函既称风流狂剑,素有异名,其性亦与凡夫不同。若谴车马、具礼物,大张旗鼓去迎,恐其未能便至。然今恰逢新春将至,臣便执此一瓶玛瑙,一卷手书,愿舍此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其心,届时天王再加赏赐未迟也。”虚子臣大喜,便令何枫即刻出发,往江陵去觅那姜玉函。 却说何枫领命,当日收拾行装,次日便即出发往江陵而去,却不要人随从,只是自家扮作书生,又挑了一个伶俐的小厮扮作书童随行。主仆二人星夜兼程,顺汉水而下,恰是于腊八之时到得潜江,便欲转行陆路,往江陵而去。 两人到得潜江渡口,却不料那一座浮桥竟是断了半截,漂在江中过去不得。两人因贪路错过了宿头,看看日色将暮,只得急欲寻一渡船而过。叫得几声,上游却划下一条船来,看那艄公生的深目高鼻,戴一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个棋子布背心,腰系着一条生布裙,赤着双脚,提着长蒿直荡将过来。 何枫便道:“那位艄公,且从速渡我等则个,自有重谢。”那艄公打量了何枫一番,只道是富家公子,便将船傍岸,口中说道:“今天色正晚,本不接客了。若欲渡时,银钱十文。”何枫笑道:“莫说十文,二十文亦是当的。” 那艄公大喜,便叫二人上了船,却见舱中已然坐着一个白衣公子,蹲在那里瞌睡。艄公待二人上了船,更不打话,把蒿一点,直荡到江中去,口中却唱起歌来:“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何枫听他那歌词怪异,心中便有三分忐忑,然则回头望去,其船儿已离得岸边远了,便也无可奈何,只得暗暗祈祷。 却说那艄公把船荡到江心,却把长蒿一放,说道:“你那三个挫鸟,却是要吃板刀面,要吃囫囵馄饨?”那小厮听了,便道:“你这艄公好不懂事,只叫你渡江,须不曾叫你造饭,如何却吃起刀面馄饨来?更兼言语无礼,正是讨打!” 这艄公却也不恼,只是哈哈笑道:“哪个与你造饭?这浮桥便是我拆的,只要叫你每富家公子来坐我渡船。但凡渡将来者,便把船趁到江中。若要吃板刀面时,我这船板底下有泼风也似快刀,一刀便剁你下去,管不叫有半点苦楚。若要吃馄饨时,却剥了你的衣裳,扔入江中去!” 两人听了,各自惊恐,舱中那书生却依旧兀自睡着。何枫却道:“我每二人身上并未带得多少钱财,若是好汉肯放了我两个时,日后必奉重金酬谢。”那艄公听了哈哈大笑道:“你当我三岁小娃儿么?俗话道赊十不如现一,今若放了你两个上岸,自然跑去报官,哪里却来还钱?今你三人,爷爷半个也不放,只是拿了你身上钱财,有多少算多少便是!”小厮大恐,便道:“你可知我每是何人,便敢如此放肆?” 那艄公乃啐道:“你是何人干我作甚。爷爷乃是这汉水有名的一霸,唤作汉水泥鳅姜玉龙。有道是:七尺身躯三角眼,黄髯赤发火红睛。三江称魁首,荆南有声名。冲波如水怪,跃浪似飞鲸。恶水狂风都不惧,蛟龙见处亦魂惊。海中魔王生陆上,天差列宿害生灵。汉水江中住,一身玉龙鳞。休说你不过一个书生,就是那襄阳虚贺亲来,也要买了一碗馄饨!” 何枫听得他名姓,便惊道:“好汉名叫姜玉龙,可与那风流狂剑姜玉函有何亲戚么?”姜玉龙便道:“只我便是姜玉函胞弟。”何枫听了大喜,连忙道:“实不相瞒,我正是携带美酒礼物,欲往江陵拜会尊兄。今日在此遇见,却不是天意?”不意那艄公听了,只啐一声,笑道:“我岂管你去寻谁人,若有礼物自有爷爷收下,你且吃碗板刀面罢!” 言毕那姜玉龙便自那船板下摸出一柄快刀,一刀早剁那小厮下去,待要再来杀何枫时,却听得船舱之中那书生言道:“咦?外头何故喧嚷?”姜玉龙便道:“兀那白脸儿,你是要吃板刀面,是吃馄饨?” 却听得那书生走将出来,笑道:“若要吃板刀面,只恐你这刀没我的快。还是吃个馄饨罢!”说罢也不脱衣裳,竟而径直跳入那江中去了。姜玉龙见了啐道:“好绸缎衣服,如何不与爷爷留着?”因知何枫不会水,却提着刀纵身直跃入江中去,要扯那书生衣裳。 此时初春未至,东风正紧,寒冷无比,何枫见两人纷纷跳下水去,料来必然冻毙。只唬得面无人色,急提了那长蒿欲往岸边靠去。奈何其却从未撑过船,只在江中滴溜溜地打转,自是大急。不意一盏茶的功夫,那江水中竟冒出一股血水来,何枫大惊失色,早跌倒在船上。 正在惊恐之间,却见那江面一晃,姜玉龙破水而出,踏江便走。旋即那书生亦随后而出,急追而去,竟如履平地一般,直飞过去。那艄公见走不脱,骂道:“兀那白脸儿休狂,你可知我哥哥何人?鼎鼎大名风流狂剑姜玉函——你若不怕死的便来杀我!” 那书生听了哈哈笑道:“正要杀你这个借名行恶的贼!”那艄公见吓不走那书生,喝一声,又待遁入水中,却被那书生赶上,手中长剑一掠,早将其头砍下,提在手中,又踏水而回,依旧如凌波微步,转瞬便回船上。 何枫此时看这书生时,只见他二十余岁年纪,生得白面红唇,朗目细齿。双眉入鬓,凤眼朝天,目炯明星,鼻如悬胆。语言洪亮神清朗,玉骨冰心气宇昂。胸襟豁达称英俊,善武能文是丈夫。虽然身上依旧未干,却自是风流俊雅超然。 何枫因见此人一表非俗,更兼水性通神,便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何某感恩不尽。我观公子水性武艺,恐不在那风流狂剑之下,难怪竟敢戮其胞弟。只是其人号称歌酒水剑江陵四绝,恐怕日后必来寻仇。” 那书生将姜玉龙首级往船上一掷,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香妃金扇抖开,笑道:“姜玉函有何本事,敢称江陵四绝?不过区区虚名而已。况他素来乃是家中独子,何来一个胞弟?我知此人自是汉水泥鳅张龙,却假借着姜玉函名义在此摆渡杀人劫财,着实可恶。我久闻其恶名,有心来此杀他,却不料他动手好快,已伤了你那书童性命。” 何枫听了,心念一动,却问道:“公子莫非认得那姜玉函么?”那书生一愣,随即笑道:“曾见过数面,却未深交。我前面在船舱里听得,似乎兄台亦是要去江陵寻他。却不知何事?”何枫便道:“在下久闻风流狂剑江陵四绝,有心结交,故而备了血红玛瑙酒一瓶去前去拜会。” 那书生听了,稍一思量,却道:“咦?吁……我闻姜玉函近日不在家中,外出访友去了,只恐阁下要白跑一趟。只是一件,这血红玛瑙乃是稀世珍酿,不知阁下却是何处得之?”何枫笑道:“在下另有一友,亦颇慕姜玉函之名,只是事务繁忙,不便远出。故购得此酒,托我送去。” 那书生提起蒿来往南岸荡去:“也罢,只得我自家撑船过去。却有一件,你那朋友莫不是荆州小孟尝徐大官人么?”何枫便道:“正是。言及此处,却想起尚未通过名字。鄙人何枫,表字君威,敢问恩公姓名?”那书生微一沉吟,却道:“贱名不足挂齿,叫我书生便罢。只是不知那徐大官人却要你去访姜玉函作甚?” 何枫道:“实不相瞒,乃因慕其高名,英雄相惜,故而欲请其共图大业耳。”书生便道:“姜玉函此人风流成性,受不得约束,恐怕此去枉然。”何枫心中已有八分瞧科,便指着那书生怀中佩剑道:“此剑剑鞘乃是少见青革,上头所嵌玛瑙亦非凡品。恕某眼拙,不过这恐怕是北海特产之碧血丹心也。” 书生闻言大喜,却执剑手中,笑道:“不意阁下这等好眼力!此剑精致优雅,飘然仙风,乃是秦末张子房所配名剑,唤作凌虚。某去岁觅得此剑,爱若性命,却自觉配不上这一个虚字,遂将其改名凌狂。”书生言及此处,却自觉失言,依旧撑船去了。 此时何枫已有九成把握,便取出了那瓶血红玛瑙来,对那书生道:“既然姜玉函不在府中,我二人何不就船中共饮这瓶美酒,一则压惊,二则就着江景赏月?”书生闻言大喜,把长蒿一放,立时回身问道:“这酒乃是徐大官人送与姜玉函的,我喝了恐怕不好。”何枫笑道:“我与阁下一见如故,更兼阁下救我性命,乃是救命恩人,如何喝不得?至于姜玉函那里,徐大官人久慕其名,必然不吝再备厚礼相聘。” 书生大喜,便停了蒿,与何枫共饮,却道:“这酒却自是你赠与书生喝的,非是姜玉函收了徐大官人之礼。”何枫笑道:“这是自然。”两人便开了那封,就船中望着那月共饮。此时寒冬腊月,那书生一身湿衣,却在朔风之中丝毫不见寒冷,反犹若仙人一般。喝到美处,书生却唱那后唐庄宗李存勖的歌来:“一叶落,搴珠箔。此时景物正萧索。画楼月影寒,西风吹罗幕。吹罗幕,往事思量着。” 何枫便赞道:“不意恩公这般好歌喉。”书生谢过。两人就寒风之中赏月对饮,畅舒胸怀,大是投机。待到饮毕,却又不觉早是日出之时。那书生便又唱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书生唱毕,将船撑去岸边,待何枫上了岸,却长揖到地,说道:“承蒙君威兄赐此美酒,书生相见恨晚。徐大官人与兄台美意,我亦必转告姜玉函。只是此人风流成性,恐不能为徐大官人效力。然则江陵城北有一处怪石村,里头有一人唤作沈诚,字家墩,乃是披甲门传人。此人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更在建业符剩文之上,人称玄铁金刚。此人忠勇双全,若能为徐大官人所用,则必在姜玉函之上也。”书生言毕,又是一揖,早踏浪飘然去了,只留何枫那在嗟叹。 正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毕竟何枫此后如何行止,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访荒村何君威错识人 行孝道沈家墩拒富贵 诗云: 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 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 原来那魏晋之时,岭南官吏多贪赃黩货,官府禁止不得。却是因那广州石门有一汪泉水,虽然看似清澈无比,一旦去饮,立时便贪不可止,故而唤作贪泉。其时新任广州刺史吴隐之路过此地,却不信曰:“自是人欲贪耳,何怨泉水。使伯夷叔齐日饮此水,亦必不贪也。”遂饮水上任,整肃吏治,清操逾厉,常食不过菜及干鱼而已。卸任之时,行囊萧萧,船舱空空。果不贪也。生尝闻人云:人无不贪,盖其利未足也。今以吴隐之观之,非利之足匮,乃人之操守有别耳。 且说当时何枫别了那书生,自取路往江陵而去,一路却听得沸沸扬扬人传,道是汉水泥鳅张龙假借风流狂剑姜玉函之名杀人劫财,被姜玉函斩杀,张榜悬头于潜江城外,以示众人。何枫听得,自知那书生正是姜玉函本人,其所言意思,乃是不欲出仕耳。 何枫于除夕至江陵姜府,家人却道姜玉函远游未归。何枫乃上奉拜帖,于江陵守候十五日,每日必去拜访,俱无音讯。乃于元宵十五之日将方冷引荐之书随拜帖一并奉上,却依其所言,投城北乱石村而去。 到得乱石村外,果见村如其名,周围怪石林立,团团围住那村,只留一处入口。何枫虽然不过是个商贾出身,却因常在虚子臣府中结识江湖豪杰,识得这乃暗合奇门遁甲,便暗暗称奇。 进得村内,却见家家户户门后都倚着数杆刀枪,更是稀奇。何枫心下纳罕,却觅得一个老者,问道:“动问老丈,这村里可有个沈诚沈家墩么?”那老者便眯着眼将何枫打量一番,说道:“你是何人,找沈诚作甚?” 何枫便道:“某乃因江陵风流剑客姜玉函之荐,特来此拜访沈家墩,还望老丈指个去路。”老者听了,把手望南一指道:“既是江湖中人,只是沿此路望南而行,第三个小巷拐进去,自然见着。” 何枫谢过老者,望南第三条小巷拐入,却见了一座大院,两三个村汉守在门口。那村汉瞧见何枫打扮,知其并非寻常村夫,便围将上来问道:“这位先生敢是来弄钱的么?”何枫听了眉头一皱,却隐隐听到那厅内吆五喝六之声,心下了然,却知必然是个赌场。 何枫心下纳罕:姜玉函往来有超世之姿,绝然不沾人间烟火俗气,这沈家墩既与他相交,也只该是个潇洒的好男儿,如何却在这荒村中开场行赌?然何枫心中鄙之,却拱手道:“鄙人何枫,因江陵风流剑客姜玉函之荐特来此处。可不知这里可有一位叫沈家墩的好汉么?” 那姜玉函乃江陵名士,此处虽是偏僻村落,亦无人不识。那伙村汉听闻乃是姜玉函引荐,不敢怠慢,急令一人奔入庄中通报。过不多时,早有一条大汉转出。何枫看时,那汉子面相凶恶,一道刀疤贯脸而过,额角贴着一块膏药,却是隐隐透出刺配金印来,显非良善之徒。 何枫见此人毫无出众之姿,只似寻常村中恶霸,不由得大失所望。然又想道:既能得姜玉函青眼,必有非常之处。于是上前略行一礼,问道:“在下何枫有礼。阁下可是沈诚沈家墩么?” 那汉子打量何枫一番,却道:“俺道是甚么高人,原来这厮鸟却是个书生。俺虽不认得姜玉函,却也知他名望。这样的大剑客,哪个你这酸儒相交?”何枫听他言语粗俗,心中更有不喜。而闻其所言,竟是不识得姜玉函的模样。 何枫暗暗道:“姜玉函既不愿来,如何却将寻常村汉为名搪塞,叫我空走一遭!”不由得大失所望,转身便走。不意那汉子却竟自后一把拽住何枫,口中说道:“既然来了俺沈诚的赌场,岂能转身便走。下场来赌也好,不赌也罢,须留下十文进门钱。” 那汉子说毕,几个村汉亦围拢上来,讨要钱财。何枫冷笑一声,应道:“姜玉函乃翩翩公子,风流侠客。他不与我相交,难道却与那光天化日抢劫十文铜钱的粗鲁村汉相交?”那汉子闻言大怒道:“这厮讨打!既无银钱,怎敢来俺庄上撒泼!且先打这穷书生一顿,轰将出去!” 何枫冷笑一声,随手掷出一块银子,说道:“这里少说也值百十文钱,尔等拿了速速退开,休要来缠障。”便见那汉子上前一把捡起,拿在手中,却不放何枫走,说道:“未曾听闻有人将百十文银子随手便扔的。你这穷厮将银粉裹了铅,也敢来糊弄老子?”何枫听了怒极反笑道:“你只管剪开来,若是铅块时,我任你处置。” 那汉子便令人自赌场内取来了剪子剪开那银钱,果是白花花的真银,立时眉开眼笑道:“原来真是个富家先生,是俺失了礼数。既然来此,何不入内再赌两把?若是嫌弃那伙村汉粗鲁时,俺自寻几个婆娘来陪你。” 何枫见此人模样,心下鄙之,哼一声,说道:“你道我是何人?襄阳城天王府中大小人等,谁见我不称一声先生?从速闪开,不然明日便叫江陵城守将尔等这私赌给禁察了!”那汉子听了又是一惊,早换上一副谄媚模样,将那银钱还给何枫道:“早知达官爷是天王府中,哪敢要这银钱?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这次。”然而其相貌凶恶,作此神态更是恶心。何枫眉头一皱,更不理睬,拔腿便往外走去。 不意那汉子却慌忙赶上,躬身讪笑道:“实不相瞒,俺非沈诚,自是村头李虎。只因沈诚从前欠了俺百钱,故而将其名号借俺开这赌坊。说是甚么价值百两,只消报他名号,便是龙山的寨主来了也不敢撒野。俺只道这厮大话,不料他却果然能叫这般的大官儿来访!” 何枫听了一惊,慌忙回头问道:“既然你非沈诚,那沈诚却在哪里?”李虎便道:“沈诚只在村下那里一座破屋里住,种三亩薄田为生。虽然有几分力气,哪知道他竟与天王府中的大官儿往来!”何枫转怒为喜,便将那银钱依旧赏了李虎,便往其所指之路过去,果见了一处破屋。 何枫看时,那屋儿虽破,却自是整洁,显是有人精心打理。屋后一个菜园,园中一口粪缸,却是臭不可闻。何枫正探头看之间,却见那屋后又飘出一口大缸来。何枫大惊,急定睛去看时,才发现竟是有一人捧着那大缸自屋后转出,轻轻地便把那一口少说百斤的缸放在了园中,随即直起身来。但见那人: 身长一丈,平顶圆头,犹如笆斗,膊阔一庭,腰大十围。生一张黑威威睑面,短腮阔口,兜风一双大耳,两眼铜铃,朱砂浓眉,两臂有千斤之力。正是:铜铁铸就金刚体,上界落下天伤星。 何枫见了大喜,急忙问道:“那边那位好汉,敢是玄铁金刚沈家墩么?”那汉子闻言转过头来,便即应道:“只我便是沈诚,不知先生何人?”何枫却不报自家姓名,只道:“某乃岭南商贾何六,前番因在江上遇着风流剑客姜玉函,听闻好汉事迹,不胜仰慕,故而斗胆前来拜会。” 沈诚听了,却笑道:“既然是那人的相识,想来亦绝非庸人耳。若不嫌弃寒舍粗陋,便请入内奉茶。”何枫应允,便随沈诚入内,却见屋内虽无华贵之物,却是收拾得井然有序。正中间摆一张方桌,两把高椅。沈诚却不坐,先往内室问道:“孩儿有个朋友来访,乃岭南商贾何六,可以奉茶否?” 却听屋内一阿婆应道:“既是正经生意人,尽管相交便是。然若是亡命之徒,切不可兜揽。”沈诚便道:“孩儿晓得。”言毕又恭恭敬敬往室内一拜,方才起身请何枫落座,又取茶水点心相待,说道:“家母管教甚严,还请先生见谅。” 何枫道:“好汉这般孝顺,着实难得。”两人便谈些江湖异闻。何枫见多识广,又在虚子臣府中结识了许多好汉,自有话说。而那沈诚虽然孤居荒村,相貌粗犷,竟也颇有谈吐见识,叫何枫暗暗称奇。两人自然相谈甚欢。 说话间,何枫无意敲了那桌子一下,却是猛然一惊。原来何枫本是岭南大贾出身,虽然称不得富可敌国,亦识得百般异宝。这桌子看似寻常木料,这一敲之下竟发上好云衫木之声,不由得大异。再细细看那茶盏时,竟是陶土裹着的官窑细瓷。何枫心下惊异,再看那墙上挂着的书画,亦是名家手段,不由得暗暗奇道:“如此看来,这沈诚豪富非同小可,却将这许多好物妆作俗物,住在这荒村破屋之中。若非隐姓埋名的江湖大盗,亦必有非常之原因。” 方才念及此处,却听得沈家墩笑道:“先生好眼力,如此识货。”何枫不意自己微作思量之间一言未发,竟已被沈诚察觉,又是一惊:“此人看似粗鲁汉子,不意竟如此心细如发。”便起身谢道:“何某不过胡乱猜测罢了,却不知好汉既然有如此财宝,为何要居于此地,乃至为了百钱便将赫赫威名借给那村头无赖?” 沈诚便道:“既然先生是姜玉函朋友,自然不敢相瞒。鄙人幼时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流落到这乱石村中。不料这乱石村内有一人,乃是披甲门传人,因见我资质非凡,偷偷收作徒弟,传我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先生可知这披甲门么?” 何枫谢道:“恕何某孤陋寡闻,实因岭南僻远,不识中原好汉,实未听闻。”沈诚却笑道:“此非先生孤陋寡闻,乃披甲门行事低调耳。先生可知战国大魏之魏武卒么?”何枫道:“这个自然晓得。魏武卒乃是兵家亚圣吴起所创,尝于西河大破秦军,百年无敌。可惜后来中了孙膑之计,全军覆没。” 沈诚道:“正是如此。然则当时魏武卒中却有个高手未死,因见同袍都被乱箭射死,心下悲痛,却花毕生之力创出一门奇功。大成者刀枪不入,视战车如腐草。小成者亦有一身横练,寻常羽箭莫能伤其分毫。后魏国为秦所灭,其传人便称披甲门,流落江湖之中——披甲二字,便谓此功刀枪不入,犹若披甲也。这乱石村,则是披甲门后人隐居之处,那乱石亦非乱石,乃奇门遁甲耳。” 何枫闻言道:“竟有如此奇事异闻,何某受教了。”沈诚便笑道:“我当时瞒着母亲习武,略有小成,便自谓天下无敌。待师傅死后,随着几个朋友行走江湖,干些没本钱的买卖,也在江南闯下些许威名。不意后来闹的大了,却被官府知晓,谴人拿我。我其时不在家中,老母却被那官府拿了,下入牢中,受了许多苦楚。” 沈诚说到此处,潸然泪下,却道:“后来虽蒙风流剑客相助,救我老母出来,却亦自知十分不孝,只为了自家一时痛快,连累老母受此惊恐。今承蒙姜兄相助,再不敢胡为,便谢绝了以前一班故友,改过自新,在此地种田为生。” 何枫听了赞道:“家墩贤弟如此迷途知返,着实叫人敬佩。只是这一身本事埋没于荒村之中,岂不可惜?何不效力官府,搏个拜将封候?”沈诚听了道:“只是出身不好,恐怕官府不要。况且若是远离,却无人照料老母,心下不安。”何枫道:“既然如此,何不往襄阳投徐大官人?” 沈诚道:“何兄所言徐大官人,莫非荆州小孟尝、人称笑面菩萨的那位么?”何枫道:“正是此人。我闻其广散家财,结交天下豪杰,不吝千金。贤弟这般本事,若是去投他,其必然欢喜,也可叫老母享些清福,却不强似在这里受苦?”沈诚却道:“亦久闻其虚心下士之名,只是没个门路拜见。况闻荆州造反,恐怕路途不便,惊吓老母。” 何枫闻言大喜,便道:“实不相瞒,徐大官人即今大楚天王之化名也。某亦非别人,正是天王府中何枫,表字君威的便是。今日此来,一是风流剑客引荐,二来亦是天王久闻贤弟威名,特令我来拜会。若是不嫌弃时,便可即日收拾细软,携老母随在下往襄阳城去,必见重用。不但自身富贵,老母晚年亦沾荣光也。” 沈诚听了,踌躇半晌,却道:“此事甚大,还当禀过老母再说。”便即转入内室,备言此事。其母却道:“今在此隐居虽穷,亦衣食不缺,然若投虚子臣,其反国之贼,必不长久。官军到日,恐玉石俱焚,更惹贼名。况食人之禄,即当忠人之事,吾儿却岂可为此贼效死,行那欺君背国之事乎?” 沈诚拜道:“孩儿晓得。”别了老母转出,却对何枫道:“承蒙徐大官人与先生美意,沈诚感激不尽。然老母年事已高,不愿见我奔波,恐心中不安。故而辜负君威兄之美意,实在惶恐。还望转告徐大官人,就说沈诚难以效命了。” 何枫苦劝,又动以财宝,沈诚只是以母命为托。何枫见其心意坚决,只得取出一封金银道:“既然如此时,某岂敢强求。此些许微物不足为道,还望沈兄收下,聊表孝意。”沈诚却笑道:“若是沈某贪金银时,也不在这破屋中住了。”遂执意不收,何枫只得罢了。 何枫当晚留宿沈诚家中,次日拜别,却将那封金银偷偷藏在桌下,自取路回襄阳去,备言前事。颚更见何枫无功,却把话讥他道:“何先生果然厉害,一瓶玛瑙一封金银结交了两位好汉。”何枫却也不争。 待得众人皆退,虚子臣却令人秘传何枫,叫其又细细备言前事,问了许多细节,却道:“姜玉函性意洒脱,果然难致。然则此沈诚已有来意,只是碍着老母不许。若要他来时却也不难,只要其老母亡故便可。”何枫会意,却道:“天王府中,有许多刺客手段高超。若要人死,旁人决计看不出手段,只道是暴毙罢了。” 虚子臣闻言,却道:“先生心意太毒了,若要请人来效力,却先杀其老母,岂不叫天下人鄙夷?孤意,当令当地官吏抚慰其母,尽其孝道。一来此人至孝,如此可收其心,二来也叫天下豪杰瞧见此事,知孤虽不能致之,尚抚其母,是千金买马骨之理也。” 何枫忙道:“天王眼光,果臣所不及。然臣观其母身体孱弱,骨瘦如柴,恐怕沈家墩只能尽半年孝道,其母依然必死也。”虚子臣笑道:“正是如此,孤视之亦然也。”何枫会意,便道:“天王之意,何枫尽知了。此事不必天王劳心,臣自去安排,必叫天下人知天王爱才之意,而沈诚得尽半年孝心也。” 两人正说之间,却听人报来,奏闻北方云龙战事。正是:爱才害母笑面虎,领兵英雄得水龙。毕竟云龙于洛阳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洛阳边龙争虎斗 黄家道三破楚军 诗云: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这诗乃是晋时陶渊明所着,说的便是世事无常,人生多变。正当得意之时,便当广交朋友,四海兄弟,切不可浪荡蹉跎,枉此一生。 且说当时闻恩杜宇麾下败军逃回了洛阳,急忙奏知姚子剑敌情。姚子剑也不及召集百官,一面急调一支军马去守洛水南岸,一面令南厂番子速去请了傅程鹏来议事。姚子剑见了傅程鹏,却道:“虽然令大将军军屯宜阳洛水边,连胜数阵。却不料被这一个银甲贼将不知从何处寻了小路杀到伊阙关后,折了闻恩杜宇两员小将军。现今伊阙、太谷两关不保,贼兵指日可到洛水,却如何是好?” 傅程鹏尚未答言,却有两将转出,来见姚子剑。傅程鹏一见此二人,喜上眉梢,奏道:“既然有这两员大将时,陛下却无需担忧。”姚子剑急忙看时,却见是虎威将军朱恒吉、龙骧将军李昌道。朱恒吉与李昌道一齐上前叩首,言道:“末将朱恒吉、李昌道,再拜吾皇万岁。” 原来那朱恒吉乃上界天究星转世,使一杆方天画戟,人以为虽唐时薛仁贵尚有不如,便取个诨号叫胜薛礼朱恒吉。李昌道乃上界天退星转世,使一柄青龙偃月刀,便唤作赛关公李昌道。 两人各有万夫不当之勇,又自**好,便结为异性兄弟,宛若亲生手足。日则同出,夜则同眠。长久磨合之下,竟将刀法与戟法合二为一,一攻一守,一进一退,一左一右配合无隙,便是大将军黄家道也战他两个不过。 昔日姚子剑为太子时,便召他两个在府中做近侍,护卫东宫。后来于四凶之乱时护驾有功,姚子剑登基以后,便封为虎威将军与龙骧将军,令他们一同监管天子亲军。 姚子剑素知此二人忠勇,当时大喜道:“爱卿平身。如今贼兵已然过了龙门,正是国家危难之际,二位将军却有何计策?” 那李昌道说道:“末将二人此来,正是为了此事。我等听闻那贼将云龙偷袭伊阙,杀了我二人所爱后生闻恩杜宇,我等气恼不过,便来请命陛下,准我二人领兵出战。” 姚子剑喜道:“若能由两位领军,当可配合大将军一鼓而下贼兵。只是如今神都之中兵马无多,却不知两位将军要点多少兵马,何时可以出军?” 朱恒吉答道:“回陛下,如今已是紧要之时,胜则生,败则死。臣请陛下尽出禁军,交由末将二人占据洛水,驻守偃师,以遏贼势。如今兵贵神速,只宜及早出发为上。” 姚子剑听了,却向傅程鹏问道:“相国以为此计如何?” 傅程鹏奏道:“两位将军果然久经沙场,此计大妙。只是一件,皇城重地,不可没有兵马守卫。禁军本职乃护卫天子,岂可轻易搏命沙场?微臣前日始终请两位将军休要出战,而宁可从外调军镇压叛逆,便是为此。如今虽然情势急切,天子禁军亦不可擅离陛下左右。” 李昌道怒道:“那依着相国大人,却要如何?” 傅程鹏道:“加强警备,依仗洛阳高墙固守,等待大将军回军杀散敌寇。更再发天子诏令,号召各地勤王。” 朱恒吉道:“洛阳高墙可依,难道洛水天险便白白丢给匪军?相国虽然博学,终究只是一介书生,哪知行兵打仗的道理?” 傅程鹏笑道:“将军休要口强,某虽是一介书生,颇习兵法。近来听各地报告,这云龙行兵神速,惯会突袭劫寨。依着书生看来,此时洛水必然已失!” 李昌道叩首道:“禀陛下,闻恩杜宇之死,末将心如刀绞。绝不能容贼兵于皇城之下撒野!”朱恒吉亦道:“相国所言,乃是纸上谈兵,不足为道。神都乃是一国之重,若是竟让荆州叛军直开到城下,耀武扬威,成何体统?必然令天下耻笑陛下迁都之失。如今末将二人情愿领兵出战,与那贼军一较生死!” 姚子剑听了,禁不住他两人苦求,又见他二人同心协力,一心出战,便道:“既然如此时,朕却请两位将军领兵进屯洛水北岸,保护神都安全。”又经不住傅程鹏坚持,才留了五百步兵守卫皇城,一面急令黄家道回军勤王不提。 那朱恒吉与李昌道两人,当时取了虎符,点起天子亲军,出洛阳南下。两将引军渡河之时,却见前方人马喧哗,黑压压的一座营寨。 两将只道这是先前派去屯扎的百人队所立,却喜道:“不意他每倒知我意,已背水立寨以侯我大军。”说话之间,渐渐近岸,却见早有军马在岸边相候。只听得一声尖锐哨响,无数羽箭随着一支哨箭飞出,登时把走在前面的船上兵卒射伤不少。 饶是朱恒吉与李昌道武艺高强,一时竟也被逼的手忙脚乱。却见那寨中高台上,一员银甲白袍青年将军喝道:“朝廷鹰犬,今日你云爷爷已然来到,怎不束手就擒?”话音未落,张弓搭箭,寒光一闪,狼牙羽箭已到李昌道面门。 李昌道没有料到云龙这等神箭,一时猝不及防,却见从旁伸出一支方天画戟来,将那箭掐在两小枝之间,一拨一转,便把那箭折到地下去了。原来正是朱恒吉出手相救。李昌道死里逃生,不免吓出一身冷汗,便令大军后撤渡回北岸,休要去打营寨。 待大军退出了楚军射程,复归北岸,李昌道方才喘息稍定,道:“果然不出相国所料,贼兵已然逼至洛水。眼下洛水天险已失,是否还是退保洛阳为上?” 朱恒吉说道:“我等二人,当着圣上面前力争,方才得以出军。眼下先折了一阵,损伤不小。若是就这等狼狈退回洛阳,岂不叫众人笑话?说不得,如今只是在此列阵扎寨,拱卫神都,等大将军回军再说。”二人商议已定,便在城外北岸扎寨,李昌道在左,朱恒吉在右,成犄角之势。又令往来哨探打探云龙那边消息。 却说那里云龙急驱而至,后军尚未能赶到,也怕洛阳兵马攻打,是以早早面水扎寨,令强弓硬弩准备,吓退敌军。那时见朱恒吉一戟打落了李昌道面前飞箭,心下也是一惊,不敢轻敌,只是坐守营寨,置备攻城器械。又恐黄家道回军,故而令宜阳东阿密探消息。 直等了月余,兵马自伊阙乘舟而下,与攻城器械陆续都到,云龙方才点起了军马,留一小半守着本身营寨,却带着大半军马,来渡河打两将营寨。然而那里朱、李二将守得严整,并不叫云龙得渡洛水。两军相持许久,数度交战,却均不分胜负。云龙占不住北岸,官军却也攻不下南岸。 这般又过了数月,云龙兵马不但不退,却反而援军渐增。这一日云龙复引兵渡河,那里朱恒吉与李昌道早得哨卒消息,却相顾道:“今伊川已失,贼兵水运已济。若是依旧趁他半渡射退,我等却也无力南渡。如此迁延日久,何日能够破贼?倒不如放他军马过河,就城下决战。” 于是便开寨列下阵势,放出北岸一片空地,专等云龙前来。云龙大军到来,前锋都用强弓硬弩射住了阵脚。门旗开处,荆州兵马拥出一员大将,端地结束整齐,但见: 胯下草泥马,手中休烈剑。草泥马浑身雪白,日行千里气不喘;休烈剑通体血红,斩铁如泥竟无声。头戴银盔撒白缨,身披素袍罩银甲。双足蹬朝天战靴,单手执七尺长枪。悬一张铁胎弓,带一壶狼牙箭。恍若赵子龙长坂再世,又似马孟起潼关复生。一枪一剑小天下,无双枪王猛云龙。 那云龙提枪跃马,闪出阵来,看那官军时,果然是天子禁军,非同小可,但见: 旌旗齐整,自然进退有度;列阵有方,想来兵法熟识。左手兵马,白甲白旗,好似白虎西方一团雪。右手军士,青甲青旗,赛过青龙东方一片林。白虎咆哮,朱恒吉使开描金方天戟;青龙盘旋,李昌道舞动偃月关公刀。白虎杀气旺,利刃闪闪直冲云霄;青龙元气足,旌旗荫荫遮天蔽日。冲阵白虎无人当,擅惹青龙难脱身。 云龙见了,暗赞一声:“好阵!若非天子禁军,怎有这等精锐!”云龙却把长枪一摆,喝到:“神武大将军云龙在此,尔等残兵败将,还不速速弃暗投明?若是归顺我大楚,为我前部,披坚执锐攻下洛阳,尚不失封侯荫子。若是执意违抗天命,助那暴君残害天下,则必然身死族灭,难保全尸了!” 那里朱恒吉听了,勃然大怒,催开坐下马,舞起方天画戟就来战云龙。云龙不慌不忙,挺起银枪,催开白马,化作一团白光直取朱恒吉。 朱恒吉却早知云龙马快,舞起那杆描金方天戟,战住了云龙。三军看时,好一场龙争虎斗。两人在马上大战了三十余合,朱恒吉却忽然瞥见云龙面目,不由得悚然一惊:“这人与陛下好像!”惊异之下手上一慢,险些被云龙一枪戳下,慌忙遮拦不迭。李昌道见朱恒吉力怯,生怕有失,舞起青龙偃月刀也来助阵,与朱恒吉夹着云龙厮杀。那里三人三马,一十二只马蹄翻飞,众军都看得呆了。 战了十余合,云龙遮拦不住,暗暗称赞:“这两将武艺好生厉害,配合之严谨还在那阳人县二小将之上!”又战数合,云龙料不能胜,指望使休烈剑砍他们,却不料那一戟一刀,使得密不透风,并不放丝毫空隙,让云龙没起手处。又战数合,云龙见他两个厉害,不敢恋战,卖个破绽,拨马往回便走。朱恒吉见云龙马快,思量自家追赶不上,便弯弓搭箭,一箭直往云龙后心而去。 云龙听见脑后风响,回手一剑,却恰好斩在那箭簇上,把一支箭平平削作两半,从云龙两旁飞去了。三军见了,齐声叫好。朱恒吉大怒,便指挥兵马涌上,那里云龙也把银枪一挥,掉过马头,令军士厮杀。李昌道见了,急急也引军加入战团。 斗了多时,云龙见自家兵马敌不过禁军强悍,生怕有失,鸣金后撤。朱李二人本待追赶,不料云龙军马进退有度,虽在渡河之际,也丝毫不曾懈怠。二将生怕中云龙之计,也不敢追赶,各自引军归寨,计点伤亡并功劳。云龙回到营寨,下马卸了铠甲,却听传令兵报道,称宜阳那里,前日吃了一场大败。云龙大惊,急忙动问备细。 却原来当时东阿得了云龙将令,便令人哨探宜阳行军情况。那时方至二月新春,却听哨卒报道,说那宜阳城中官兵纷纷都起,却去四周收集船只。东阿大喜道:“果然不出云兄所料。官军收集船只,必然是要弃宜阳,顺洛水而下支援洛阳。我等趁此良机,尾随其后偷袭掩杀,必可获全胜!却是不可急躁冒进,恐遭埋伏。只宜等官军在洛水上散开,首尾不可救应之时,方可进攻。” 不出数日,早听哨探来报,说无数大小船只正顺洛水东下。东阿忙据船只数量计算官军人数,只等官军走了大半,方才点起了军将,直扑宜阳。大军一路开到宜阳县口,果然未受丝毫阻碍,虽有零星几伙巡路官兵,哪里是这支大军对手,都被杀了。东阿看着宜阳城门,火烧之迹犹新,触景生情,长叹一声道:“想我等数月之前,从此处死里逃生,何等惊险!却不料今日得以领军重回此处,这等皆是云兄功劳也!”那宜阳城中守军见东阿大军来到,谁敢抵抗,早都弃城而逃。 却说东阿将大军进驻了宜阳,四处搜寻时,哪里还有半个官军的影子?东阿看见一路之上民舍,十不存一,一群一群身着粗布褐衣,头脸灰蒙的百姓藏于屋后,大着胆子伸出头来看着耀武扬威的荆州兵。东阿本亦是寻常百姓出身,看着心头难受,却吩咐众人安抚了百姓,又张榜告示,不得侵扰百姓。 东阿记点宜阳民户已毕,留了一屯兵马守城,却点了其余兵马,又选了轻骑锐士,或骑马,或乘船,沿洛水而下追击官军。行未数里,早遇着官军后队在前,一阵赶杀。那官军不意后方敌袭,登时大乱,落水无数。东阿见官军无备,这才放下心来,催赶大军只管乱杀。 又杀了未多时,却见前面官军船只竟然都停在江中,似已等待多时。两岸之上又伏兵尽起,无数羽箭射来。东阿大惊,情知中了埋伏,急忙后撤。方到宜阳城下,却见城头不知何时竟又已竖起官军旗号。 却原来是那黄家道早料到楚军会来追杀,是以定下计策,放过追兵,却令永宁军马从后又夺了宜阳,自家再回军反杀。东阿军马前有坚城,后有虎将,卡在当中走投无路,被官军赶杀殆尽。唯有以东阿为首的那虚子臣府中几个武艺高强的武师,方才领了些残兵败将杀开条血路走了。 那伙败兵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急往本阵败退。方到己方寨前,却见寨中早早竖起大将军旗号,无数羽箭射来,原来早被官军夺了。东阿又被杀了一阵,只剩下百余人,却喜一十九武师都无大碍,都逃回伊阙关去了。 黄家道设计杀退了楚军,众将都要即刻顺洛水而下,救援洛阳。黄家道却摇首道:“兵者,诡道也。此番得胜,乃是因为我等出敌不意,奇兵突出。而此时洛阳警备,那云龙又并非蠢人,岂不知我等将沿洛水而下,必有准备。两军江上作战,荆州军马颇习水性,大占优势。我军又是后到,岂能得胜? “兵法云,十倍则围。荆州兵马精锐尽在宜阳,我料来洛水寨中,其兵马不过比神都城中官兵略多而已。况反军又不如禁军精锐,岂敢强攻?只要神都禁军固守,不出半载,伪军粮草耗尽,必然自退。兵者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此百战不殆之道也。 “况且我等受命镇守洛水要道,虽然此番杀退了伪军,焉知荆州不会再有兵马来打?如今龙门山脉阻隔,伊川也难堪漕运。伪军运粮不便,难以久战,而若宜阳一失,则粮草援军都可源源不断走水路运至洛阳城下矣。若是如此,洛阳方危。是以洛阳有泰山之固,宜阳有必守之理。我等不可轻敌冒进,只宜坚守宜阳、永宁,坚壁清野,把住洛水两岸。 “想那些反军如今虽然士气正高,却终究不过荆州一州之力,何以久撑?岂不闻曹刿论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直等避过了锋芒,又等西川郡侯、会稽郡侯两路大军东西齐击荆州,云龙又久攻不下神都,必然撤军回保襄阳。我等趁势击之,必获全胜。届时三路合围,则虚子臣与云龙俱为阶下囚矣!此正是孙子兵法所谓不战而胜之道也。岂可如骠骑将军一般,贪功冒进,以致丧师!” 众将听了,齐声称是,便在宜阳屯住。黄家道又另写了书信,嘱咐姚子剑固守洛阳,休要出战不提。 且说那东阿败回了伊阙关,一边知会云龙,一边又谴人往南阳而去,督促襄阳再添兵马助战。却有那铁锤门的陈焊阳自广成关来说道:“先前将军令我二人铸造神枪,我二人仿照那霸王枪古法,以龙胆亮银枪为基,重铸一枪,眼下已然将成。只有一件,若要铸造神兵,必用神物淬火,方可成就兵魂,否则杂质入内,终为凡品。” 东阿急忙问道:“如今云兄在前线杀敌,怎可没有趁手兵器?两位请说,却要用何物淬火?” 陈焊阳听了,呵呵而笑,说道:“兵者,凶器也。昔日先师铸造凄月刀,用九十九人热血淬火,方成此刀。今日陈某,亦想效仿先师,以活人淬炼也!” 不是此日陈焊阳要用人血淬火,有分教:万军丧胆豪杰怒,神兵不成妖孽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陈焊阳杀人铸枪 麦一帆驱鬼破蛊 诗云: 锐志休官去,皆缘道法灵。 一符方落笔,万怪已潜形。 原来这世间万物皆有运行之理,老子观之,谓之曰道。凡体悟得道者,顺天而动,往来游戏世间,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年,盖世人所谓神仙也。然道法难求,故须长久体悟,千年亦难有尽得者。乃有练气洗髓之法,以求脱胎换骨,延年益寿,以证大道。此等人者,寿元千载,腾云驾雾,如列御寇者,乃世间所谓地仙者也。又有一等人,未悟大道,然窥其一角,乃或画符,或炼丹,或作法,也得呼风唤雨,驱鬼捉妖,此即世间习道术者。仙人固难求,然道术亦未易习也。故有一般江湖郎中,假作高僧名道,卖弄本事,其实不过唬人耳目而已。长久为之,竟叫人皆不信那玄玄之事,只待鬼神临头,方惊觉不已。 且说当时那东阿被黄家道大败了一阵,退守伊阙关上,却听了陈焊阳要以人血淬火,勃然变色道:“我等替天行道,为民除恶,岂可以杀人以铸兵器?此等邪恶之事,唯有朝廷鹰犬方才做得出来,你再也休提!” 陈焊阳听了,也不懊恼,便道:“将军这话却说的不对了。徐大官人起兵,乃是为解民之倒悬,福泽万民。此乃是天下苍生之大计,岂可因一时不忍而轻易弃之?况且交战至今,必然多有官军俘虏,想这等祸国殃民的朝廷鹰犬,杀之何妨!” 东阿听了陈焊阳这等说时,一时沉吟未决。却有偏将说道:“陈大匠所言,甚是有理。云大帅的亮银龙胆枪敌不过那黄家道的凄月刀,没有趁手兵刃,如何能够厮杀?若是云大帅日后对阵那黄家道,少不了还有一败。如今天下百姓的生死性命,全系于云大帅一身,若有闪失,则我等都为千古罪人矣!” 东阿这才拿定主意,道:“既然诸位都是这等想时,东某却难推脱。只是此事还应当请云兄亲自定夺。” 陈焊阳笑道:“将军这等想时,确是不错。不过云大帅也是明白人,此事岂有不愿?还请先将那些死囚召到广成关,只等云大帅回复,便可杀人淬火!”东阿推辞不过,只得允了,一面派人飞报云龙,一面去调集各处俘虏死囚。东阿却想一见陈焊阳半成之枪,便与他同往广成关去。 却说是夜,乌云蔽月,北风呼啸,隐隐竟有龙吟之声。东阿奇怪起来,想道:“如今正是春时,该起东南风,如何却有这等渗人北风?”东阿方出营帐,一阵狂风吹来,忽觉浑身一凉,冷汗涔涔而下。东阿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天时,只见一片漆黑,莫说月光,便是星光也丝毫不见一丝一毫。 东阿正惊异间,忽然斜眼瞥见左手边一个黑影飞掠而过,恍惚间却似那先前死于黄家道手下的齐天圣封样身形。急忙转头看时,唯有一队巡夜兵士走来。东阿心下奇怪,便问那伙军士可曾见过有人从前走过。那伙军士面面相觑,都说未曾见过。东阿只道自己眼花,也不再追问。 又巡视了一阵,东阿禁不住风大,自回营帐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只听得帐外一声惊雷,照的四处都是通明,随即便是一片惨叫之声。东阿大惊,却不知是何事,急跳起身来,待要出去看时,却见一个浑身浴血的小卒,跑到帐前,嘶声吼道:“将军,祸事了!陈大匠已然疯了!” 东阿大惊,取了一柄朴刀,抢将出来看时,却见满营军马,都是大乱。东阿见四面兵马纷纷乱乱,只道黄家道引官军前来劫寨,急挺着刀四处收集兵卒,准备厮杀。却见众人都有惊骇之色,都只说陈焊阳疯了。 东阿急到陈焊阳住处去看时,登时大惊。只见四处血肉横飞,都是残肢断臂,碎肉烂肠。饶是东阿久经战阵,也看的一阵恶心。放眼看去时,果见陈焊阳举着一柄铁锤,四处挥舞。原来这陈焊阳乃上界天雄星转世,力大无穷,此时这一柄铁锤使将开来,擦着就伤,磕着就死。东阿大怒道:“兀那陈焊阳,如何敢屠戮我大楚士卒!”挺着朴刀,上前便去斗那陈焊阳。 这东阿也是虚子臣府中有名的武师,一杆朴刀出神入化,人称滚刀龙东阿。却不料被一人拦腰抱住,连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东阿回头看时,却是那陈焊阳的徒儿琴子翌。东阿怒道:“你这两个潜入我军中,假作铸枪,其实用心歹毒,竟来屠戮我军!且吃我这一刀!” 琴子翌闪过这刀,忙道:“将军误会了,小人其实一片好意。陈大匠一心想要铸造神兵,却因少了淬火引子,连日不成,心下时常焦躁,如今却失心疯了。陈大匠有千斤力道,将军若是贸然前进,必受重伤!” 东阿怒道:“你须也知我滚刀龙东阿名号,岂是袖手旁观之徒!”当下东阿仗着本身武艺,不听琴子翌劝告,提刀直取陈焊阳。 那陈焊阳见东阿抢来,爆喝一声,一柄铁锤脱手飞出,撞向东阿。东阿猝不及防,只得横刀来接。却听咵嚓一声,一柄精钢朴刀竟然如木板般碎为粉屑,却丝毫不减这铁锤威势。东阿大惊失色,闭目待死,却觉腰间一紧,被拉向一旁,避过了这一击。 东阿看时,却是那琴子翌不知何时飞身而出,用手中长长铁钳搭住了东阿,救了他一命。东阿死里逃生,见陈焊阳这等怪力,只吓得面无血色。 陈焊阳那铁锤虽然脱手飞出,其上却拴着铁索,陈焊阳拽着铁索一头,又挥舞起来。方圆三丈,都觉一股劲风袭面,站立不住。却听陈焊阳一声暴喝,把手中铁锤甩向地面,登时划出一道深深沟渠来,血水脑浆,都流入其中。东阿看那沟渠尽头,却见一片红光,正是那烧热了的神枪。 忽地又是一阵冷风飘过,四周火把都灭,登时一片漆黑,如同失明一般。东阿猛然感到一股凉意直透心头,浑身血液成冰,耳中陈焊阳怒吼之声也似有数里之远。又似有许多人在耳边轻轻吸气,更增凉意。东阿登时脑中一片空白,连自家身处何处也全然不知,只欲懒懒睡去,从此不醒。 正在昏昏欲睡之时,眼前一道雷电闪过,狠狠劈在数丈之外,那大地亦为之一震。东阿登时一惊,略清醒了些。恍惚间似乎又见到了一人,手提熟铜棍,一颗脑袋在头上摇摇欲坠,不是那被黄家道斩了首级的封样却又是谁?急定神看向四周时,却仍是一片漆黑,寒冷依旧。 东阿头痛欲裂,惨声叫道:“封大哥,可是你来了?”只见方前雷电落下之处,却忽然腾起一阵血红色光芒,随即传来一阵龙吟。东阿忽地一惊,却觉脚下一颤,背后又传来一阵悠悠龙吟,更胜先前。忽地狂风陡起,面前之处红光大盛,夹杂电光雷鸣,而身后则是一片黄光涌来。而东阿左右,则是漆黑寒冷依旧。忽地龙吟,雷声,风声,以及吸气之声,一齐大作,东阿登时两眼一黑,昏倒过去。 待到东阿悠悠醒转,却见自身已在营寨之中。往两旁看去,却见陈焊阳也躺在一旁。东阿大怒,挣扎起身要去杀他,却被一人拦住。东阿看时,却是个一身儒服的白面先生,三牙掩口长须,约莫三四十岁年纪。东阿细细看了,却不认得此人。 那人呵呵笑道:“将军休要担忧。陈大匠并无恶意,只是一心欲要炼制神枪,被有心之人下了蛊,是以才大开杀戒,欲用人血淬炼。不才前来,已然解了大匠所中欲蛊,只是大匠先前脱力,是以如今暂且还起身不得,只得在此静卧修养。”东阿只觉心如乱麻,全然不知先前发生何事,顿觉烦躁,却看着那儒生打扮之人问道:“究竟发生何事?先生又是谁人?” 那先生呵呵笑道:“发生何事,说来话长。若要问不才姓名时,却不知将军可曾听过驱鬼散人麦一帆名号!”却见那东阿先是一愣,脸上现出迷茫之色,才道:“原来是驱鬼散人,久仰久仰。”麦一帆自知东阿并不过客套而已,却也不恼,只道:“术道中人,平素行事诡谲隐秘,难免声名不响。无妨无妨。却不知将军可曾听过术法九驭?” 原来这术法九驭,乃神、妖、魔、鬼、尸、兽、禽、虫、鳞九驭,人数虽少,法术却是通神,能将外物随意使唤,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宗。不过虽称九驭,其中神妖魔三件不过附会而已,其实只分六门。又有十一件法宝,唤作灭神水晶丹、收妖黄金伞、镇魔七星剑、催命赶尸铃、控心摄僵蛊、聚灵招魂幡、一气存魄袋、驭兽伏虎鞭、驭禽凤鸣哨、驭虫牡丹花、驭鳞竹网篮,都十分厉害不过。 寻常武林高手惧其法术,虽少有往来,却流传得打油诗曰:“铃蛊幡袋死不休,鞭哨花篮百兽求。金伞银剑水晶丹,妖魔神至也无忧。”这麦一帆乃是上界天空星转世,盖九驭之中驭鬼宗掌门,执掌镇魔七星剑、聚灵招魂幡、一气存魄袋三件宝物,乃是术道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奈何东阿只混迹武林,不与术道往来,故而不识此人。 当时东阿听了,虽然不识,却把客气套话道:“我行走江湖曾听人说,术道之中,多有会法术的仙人,而术法九驭更是术道中流砥柱。东阿今日有幸得见先生,果然气宇轩扬,必非凡人。”麦一帆惨然一笑,不置可否。东阿却道:“前夜究竟发生何事,还请先生指教。” 麦一帆沉吟良久,才道:“不才区区,乃是术法九驭之中驭鬼术传人,能驭使鬼物,却是恰好路过此处。为是晚间见天空愁云密布,隐隐有雷电之势,又觉压抑异常。谴了一个小鬼前来看时,却说陈大匠在杀人以血铸造龙胆霸王枪。不才见这空中气势,知道此枪非同小可,一旦铸成,必定携带龙魂。这广成关乃是昔日轩辕氏黄帝时广成子得道之处,而广成子更是黄帝之师。那轩辕氏乃是厚土黄龙,万龙之祖,岂能容许兵器聚气饮血成就龙魂?必然要激发凶性,来与‘妖龙’搏斗。两龙相争,何等厉害,必然教山上周围众人尽死。不才一时动念,是以召集驭使了这周围诸多亡魂,匆匆前来,却得以恰好赶到,解了此祸。” 陈焊阳在旁听了,插嘴道:“那霸王枪中龙魂,现今怎样?”麦一帆摇头道:“那龙魂方成,又是用人血邪修,怎是厚土黄龙正气对手?若非被毁,也已深藏枪中,灵性全失了。”陈焊阳呆了半晌,哭道:“我毕生夙愿,眼看实现,怎知一时疏忽,竟然毁于一旦!” 众人见陈焊阳这么一个彪形大汉,竟如小儿般啼哭,都暗暗好笑。然而想起前夜之惊险万状,以及陈焊阳独立雷电之中浑身浴血的凶残情状,却又都是一凛。东阿却眉头紧蹙,不睬陈焊阳,良久方道:“如此说来,却还是陈焊阳这厮一心铸枪,罔顾我大楚兵马人命才惹出来的祸事!不把你千刀万剐,难给我大楚万民一个交代!” 陈焊阳止住了啼哭,怒道:“我杀人,还不是为了给你的云龙兄铸枪,好上阵杀敌!”东阿听了,亦勃然怒道:“谁却许你这等做了?况且你原说要杀死囚,乃公尚且不愿,如今却更是屠杀我大楚壮士,岂有此理!” 陈焊阳正要回嘴,那麦一帆却道:“两位休要争执,此事却非陈大匠本意。乃是有奸人下了欲蛊,才令陈大匠铸神兵之心倍增,惹出这等事来。” 东阿奇道:“先生两次提及这欲蛊,却不知是何物事?” 麦一帆道:“这欲蛊,乃是术道之中秘法,能使人迫切之欲望逐日倍增,甚至全然不知外物,为欲念驱使。虽不致命,又极易破解,却是利用了人之本性,极难防备。” 陈焊阳听了,忙道:“如今这欲蛊可已经除了?” 麦一帆笑道:“这欲蛊虽然歹毒,却并非高深法术。不才昨夜随手便除。只是不知是何人所下?”陈焊阳便道:“我每日相交,不过我这徒儿琴子翌与数人而已,却未知何人能有这般本事下蛊。” 正说之间,东阿却忽地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先生能够驭使附近鬼物,却可曾见过一个唤作封样的将军?”麦一帆摇首道:“我驭鬼之时,并不知道各鬼魂之名姓。”东阿道:“那封样诨号唤作齐天圣,使得一手好熟铜棍。平日较量武艺,封大哥往往夺魁。” 麦一帆仍摇首道:“我所招来亡魂,使熟铜棍的没有上百也有数十。况且为鬼魂之后,平生武艺不存,实在是不知何人。”麦一帆见东阿脸上忽现黯然之色,却问道:“这位封将军,可是死在这广成关附近?”东阿哽咽道:“是宜阳县外。封大哥与我素来最好,却不料误中小人奸计,如今阴阳两隔。”说到此处,喉头哽咽,再说不下去。 麦一帆叹道:“既是死于宜阳战阵,魂灵不得归天,想来昨夜亦被不才召来了。”东阿忽然双眼一怔,忙道:“先生今夜可能再令小将见封大哥一面?若能相允,小将粉身碎骨难报!”说罢东阿从病榻之上翻下,纳头便拜。 麦一帆却一侧步,不受此拜,面有难色。东阿忙道:“先生可有甚么难处?”麦一帆吃他盘问不过,才道“本来却不愿说与你听:昨夜我驭鬼而来,却不料这位陈大匠能引动纯阳天雷。此乃是鬼魂最怕之物,登时损折大半。后来与两龙相拼,更加是七零八落。如今那许多冤死亡魂,竟已所剩无几。” 东阿听了,登时呆在远处,说话不得。却听得马蹄声响,使者来报,说云大帅回复爱惜人命,令不得用人血祭枪。众人都是一惊,良久麦一帆才道:“云大帅心胸,果然非常,实乃一条好汉。天下大治,人鬼殊途,天下大乱,人鬼相杂。如今天下纷乱四起,是以人鬼混居一世,然而毕竟非为正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将军还是断了这念想罢!”东阿听了,半晌呆立说话不得,唯有两行浊泪顺两颊而下,透湿衣襟。 良久东阿却道:“如今我与封大哥虽然人鬼殊途不能勾得再见,然而这许多英勇壮士,生前为大楚流血,死后魂灵仍庇佑我等,怎可任由他泯灭三界之中!小将主意,便请先生做个法事,超度了这许多战死的孤魂野鬼,也不枉了我与封大哥相交一场!” 众人听了,各自落泪,一齐凑了法事祭品,便请麦一帆开坛做法。那麦一帆应允,一手擎着一面白帆,一手握着一柄银剑,在那台上念念有词,忽地拔剑望天一指,大喝一声:“疾!”顿时平地里卷起一阵狂风来,但见: 黄沙遮天,乌云蔽日,无数鬼哭四方来。三魂悠悠,七魄荡荡,多少冤魂无处依。也有荆州常备兵勇,亦有天朝素来良民。一日沙场战死,竟难入土为安。看那祭坛之上,好个阴阳先生!招魂幡猎猎作响,七星剑点点银光。幽灵四散,不知亲人何在;小鬼聚拢,只道今日重生。若非东阿一念转,不知何日得超生! 那麦一帆此番开坛做法,看的众人都是大惊,不住顶礼膜拜。不多时那祭品早光,又烧了些纸钱,祝他每枉死冤魂,早升极乐。 此处麦一帆与东阿等超度冤魂不提,却说那里大都城中凯寇二老,听闻荆州造反,各军连吃败仗,急忙召集众人商议派军勤王。那留守兵部尚书梅怡庆道:“荆州叛逆如此猖狂,影麟精骑兵并吴越川蜀兵马都战他不过,连大将军黄家道亦不敢进兵,想来确有过人之处。然神都墙高池深,储备甚足,只消大将军把住宜阳固守,不出一载贼兵必退,届时追击可获全胜,我等不必出兵。” 说尤未毕,却有兵部侍郎陈研坤道:“话虽如此,然神都乃天下我天朝都城,岂容贼兵久顿城下?今既然神都催援,我等还只得派兵相助。恰有前番奋威将军荤顿奉命出镇朔方,以备北胡。此人财狼之性,久必生变。不如便趁此机会令其领军去援洛阳,若败则借贼手除此后患,若胜则见我等助兵之功,乃两善之策也。” 凯寇二老闻之称善,便即刻拟起公文,令门生邹森、陆焱二人执往朔方,去调荤顿领兵回援。不是今日自朔方去调这荤顿,管教:神州宇内更添乱,一派鬼哭阴阳翻。毕竟邹森陆焱二人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间北胡荤顿囚炎霄 责亲将姚巃自统兵 诗云: 古人重守边,今人重高勋。 岂知英雄主,出师亘长云。 六合已一家,四夷且孤军。 遂使貔虎士,奋身勇所闻。 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 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 这一首诗,乃杜工部所作,单讽的是那许多帝王将相好大喜功,等闲用兵,直杀得天昏地暗,民不聊生。胡人故被长驱残杀,流离失所,然中原亦为之板荡,民不聊生。或云此乃保境安民一劳永逸之策,然胡人寇掠,不过边疆十万户而已。若如那汉武帝战端一开,不仅边境百姓死者更众,连那中原被征发者亦有百万之数。尚有许多身虽未死,然因此荒废农时,或者缴税破家者无算。似此耗国之战,虽胜又何足为功!只是为了帝王扬威,将帅升官耳。 且说那奋威将军荤顿昔日因见褚天剑等人封侯,心怀怨怼,便欲北伐胡族立功,乃说服了姚子剑,以其为镇北大都督,引精锐五千进屯朔方,观北胡动静,再做计较。荤顿既至朔方,却闻北胡以女真、契丹二族为首,各自相安,并无战事。荤顿急欲立功,却思得一计,要谴人往女真契丹二族中去,挑拨其相斗,而后再自引大军观其胜败,女真胜则取契丹,契丹胜则取女真,以立大功。 荤顿未及将此计上报朝廷,先请那朔方太守、镇北副都督汪芸相议。那汪芸表字炎霄,乃五原人氏,原是上界天杀星降世。其自幼在塞边长大,善使鸳鸯双刀,亦甚通兵法,累积战功,迁为奉车都尉。后因黄家道赏识,故提为朔方太守,以为荤顿之副。当时汪芸闻知此计,却道:“北境苦寒,地广人稀,得之亦无用,更且难守。故自古以来,但欲胡族不南下相犯即可。今胡虏远遁相安,正我所欲求耳。何苦以言挑之,另生他变?” 荤顿急欲立功,却道:“今虽相安,然北胡豺狼鸟兽之心,久必来犯。与其待其兵围城下,不若我等先引其相争,一劳永逸。此乃驱虎吞狼之计也,汝岂知之!”汪芸却道:“契丹、女真二族如今交好,若离间不成被其识破,恐反生祸患也。将军以此为驱虎吞狼,我恐反为引狼入室。我料将军虽以此计上闻,亦必不许耳。” 汪芸苦谏,荤顿只得假意听从。然其密谴心腹骑士往驰漠北,劫掠北胡牛羊子民。若遇契丹则称女真,若遇女真则称契丹,又谴伶俐心腹混入两族,以为离间。然亦料朝廷必然不许,却不上奏此计。又恐汪芸上报,故而只是偷偷行事,人皆不知。 然此计行之一载有余,毕竟有些风声传入汪芸耳中。荤顿吃汪芸逼迫不过,才只得备言前事。汪芸乃大惊曰:“如此,恐胡兵旦日起衅。今北境久无战事,往往疏忽,若事起仓促,必生大祸。只当即刻奏闻朝廷,添兵北境以备其乱。” 荤顿却恃其勇武,说道:“我昔日引兵与北胡交战,虽十倍于我尚不敢交锋。我兵锋所指,寸草不生,胡兵畏我如鬼神,以‘白地将军’呼之。今有朔方坚城、精兵五千,何惧胡虏。其不来时尚可,若要来时,管教杀他个片甲不留。”便不许汪芸上奏。 汪芸正待密奏天子,却恰逢荆州作乱,邹森陆焱持大都公文到此,令荤顿提兵勤王。荤顿欲要立功,自然大喜,即刻便欲引军南下。汪芸却大惊道:“今挑斗女真、契丹,随日便将有大战。将军若引精锐离去,恐漠北一旦有警,黄河以北非天朝所有也。请向天使明言此事,留军镇守。” 荤顿欲要立功,哪管此事,又怕汪芸坏事,乃令亲兵将其幽禁,诈称有疾,不许他见邹森、陆焱二人。而后尽起朔方精锐,随邹森陆焱南下勤王。那朔方城中久畏荤顿,谁敢多言?况且朔方僻远,亦少朝廷使节,故而竟无人知之。荤顿本欲就此害了汪芸,却因其乃黄家道所举,故而未敢动手,只待先勤王立了功劳,再以别罪加之。看官牢记此处话头,暂且按下不表。 话分两头,且说那里神都城中,姚子剑早知云龙兵马已渡洛水,与朱恒吉、李昌道连日交战,未分胜负。姚子剑站在那城楼之上,看向外面,只见三个阵营,整整齐齐布在外面。待要寻傅程鹏计议时,他却日夜操劳,又感染了风寒,卧病在家,难以理事,不免更增忧虑。 两军相持,骤忽半载,姚子剑日日见云龙在外耀武扬威,心下焦躁,因听闻黄家道三番大胜,大破宜阳贼兵,便屡次谴人催促,要他回援洛阳。黄家道却只是说道难以回军,只望朝廷坚守洛阳,以待贼兵自退之时方可追击。 那姚子剑之弟,福王姚子能因见云龙兵马兵临城下,日夜惊恐,却对姚子剑道:“黄家道久不回援,恐有引军自重,坐观成败之意。宜急谴人夺其兵权,调其军马回援。”姚子剑以此事问于傅程鹏,却听其道:“虚贺久欲谋逆,荆州兵锋甚锐,而我天朝久敝之下,不宜大战。今虽战而胜,亦必更加虚疲,恐别处再有祸乱。欲求必胜之策,大将军之计是也。” 却又有人言道黄家道、傅程鹏皆与楚军串通一气,故而楚军方才连连诈败,待要里应外合以取社稷。姚子剑毕竟年岁尚轻,还是少年心性,虽然不信黄家道等人别有它意,然听闻蜀、越两路军败,黄家道又只是推脱不回,难免忧恼。又被这云龙领军日日在城下挑战,终究按捺不住。恰逢周围郡县勤王兵马慢慢都到,便取了披挂马匹,大开城门,竟而统军直入朱恒吉营寨中来。 朱恒吉见了,不敢怠慢,急忙迎接,备述连日军情。姚子剑道:“如此听来,这伙贼寇却并无什么本领,如何却能连破了朕数员能征善战大将?”朱恒吉对道:“启禀陛下,这伙楚军俱不过是些流寇之属,原本不堪一击。只是有那一个领军反将,姓云名龙,惯使一杆银枪,神出鬼没,好生厉害。便是臣与龙骧将军联手也未能拿下,况且又熟悉兵法,不在大将军之下,也难怪先前许多败军折将。” 朱恒吉话犹未了,却听一人怒道:“大哥如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原来正是李昌道听闻圣上出巡军营,是以前来见驾。那李昌道行了大礼,却道:“想那云龙不过是一不发迹的走卒,哪有这等厉害?不是末将夸口,明日阵上,立擒此将,报效圣上恩典。” 姚子剑听了大喜,便令犒赏众军,预备明日厮杀。是夜姚子剑不肯回城,只在军营中另起了一个龙帐,在那里安睡。翌日清早,却听得喧哗之声,战鼓鸣响。姚子剑从梦中惊醒,忙唤人来问道:“可是寨外有贼兵来打?”那侍卫忙道:“启禀陛下,此乃是有小股贼兵来寨外挑战,并无大碍。” 姚子剑道:“这贼兵如何这等大胆,竟敢闯到我军寨前!速速取朕披挂来!”那姚子剑正要出马,却早有人通报了朱恒吉。朱恒吉连忙赶来,拦住了姚子剑道:“贼兵骚扰我军,时而有之,击退即可,并无大碍。陛下万金之体,不可亲临险地。若是嫌那贼兵吵闹时,待末将前去驱逐了即可。” 姚子剑怒道:“贼兵来犯,如何这等惫怠!难怪贼兵半年不退!取朕披挂坐骑来!待朕去杀他个片甲不留,也知我天朝厉害!” 朱恒吉奏道:“敌众我寡,只宜按大将军之计坚守,不宜擅动。若被敌军使了调虎离山之计,却是得不偿失。”姚子剑勃然大怒:“朕素来欣赏将军,才用做天子亲军统领,却不料这等胆小。外头分明是这么小小一股敌军,如何不敢厮杀,却说甚么敌众我寡!便令龙骧将军替了你做这禁军统领也可!” 当下姚子剑不听朱恒吉劝告,执意领兵出战。那伙小股游兵见官军寨中连日未曾出战,未作提防,却哪里是这一支天子亲军虎威营的对手,急忙退时,被姚子剑领军在后赶杀。朱恒吉生怕姚子剑有失,提了那杆描金方天戟,紧紧护卫左右,不敢擅离分毫。 却说那一股兵马,被姚子剑赶杀在后,急急退向本身营寨。那里云龙早知消息,取了披挂,一手执枪,一手提了休烈剑,布下阵势,预备交战。不是姚子剑与云龙两人今日相会,管教:飞龙斗跃洛水渊,白云游动天下惊。毕竟此战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子剑赌胜城南 两龙初斗洛阳 诗云: 嵇康巨源不为绝,戴崇彭宣本相得。 徐庶失老母,密如玄德不能夺之臣。 严陵薄宦情,狎如文叔不能止客。 包胥伍员不失其为友,羊祜陆抗不害其为敌。 这四句,乃宋人敖陶孙所着,单言的是那许多古人,英雄相惜,惺惺难舍,却奈何身在敌国,各为其主。譬如那嵇康骂山涛,绝交托幼子;再如徐庶辞刘备,走马荐诸葛;又如包胥哭秦庭,不泄子胥谋;乃至陆抗拒羊祜,饮药无一疑。此等皆是身为敌而心为友,不以公事废私交,亦不以私情误公务,公私分明,磊磊落落,坦坦荡荡,英雄相惜,才为千古佳话也。 且说当时姚子剑引兵追赶楚军渡河,恰遇云龙整军而待。云龙就门旗里看时,却见官军阵中白虎帅旗招展,捧出一员大将,当先出马,手执描金方天画戟,神威凛凛,正是朱恒吉。 云龙一生无敌,唯有先前被朱恒吉李昌道联手所败,此刻见了朱恒吉将旗不免心下一惊,急张目望时,不见李昌道,方才放下心来,骤马出阵,把手中一杆枪指着朱恒吉骂道:“那手下败将,还来讨死!今番怎地不见你与相好的一齐来以多欺少?可是昨夜床上争抢捅那后庭花,伤了和气?” 朱恒吉大怒:“你这厮怎地这等无礼!等乃公擒得你时,教三军尽来捅你后庭,然后千刀万剐,才出我这口恶气!” 云龙哈哈大笑:“你两个做得好事,我却偏说不得?且来大战了三百回合。今日不比昔日,有你相好的助战,定要见个真章!” 朱恒吉勃然大怒,挺起方天画戟,来斗云龙。当时两人一杆枪,一支戟,一时斗得难分难舍。朱恒吉知云龙好武艺,心下先怯了,斗到三十余合,渐渐不成章法。又碍着姚子剑在后,不敢回马,只得左支右撑,遮拦不定。姚子剑见朱恒吉一支戟不是云龙对手,生怕有失,急令鸣金换回朱恒吉。朱恒吉如逢大赦,拨转马头便回。云龙待要追赶,却见官军门旗里拥出一员大将,替下了朱恒吉。云龙看时,暗暗心惊,但见: 仪容清俊貌堂堂,两耳垂肩目有光。头戴黄金飞龙帽,身穿一领九龙黄。缕金靴衬盘龙袜,玉带团花八宝妆。腰挎神弓新月样,手执三尖两刃枪。力诛四凶声名远,弹打鋋罗双凤凰。天朝庄宗毅烈帝,武功赛过杨二郎。 原来正是那姚子剑按捺不住,亲自出马。当时两人就阵前打了个照面,都暗赞一声:好将!各自缓缓带住了马,上下打量,却俱暗暗一惊:这厮与我长得竟然这等相像!姚子剑见了云龙英武,心下喜欢,却不厮杀,立住了马问道:“你那反将,何苦悖逆朝廷,扰动天下万民?” 云龙见了姚子剑,也是英雄惜英雄,又兼面善,自有感应,便也不交战,应道:“你那厮,岂不知当今昏君当政,奸臣用命。荼毒天下,民不聊生。幸而大楚天王顺应天命,吊民伐罪,故而谴我引兵直取洛阳。我看你也是个英勇良将,何苦为昏君卖命?切当顺从天命,弃暗投明,立时倒戈取了昏君首级,才见得是个好丈夫。” 姚子剑摇首道:“有心存你这将性命,奈何不知好歹,只得见个生死了!”说罢,催开胯下一匹乌云千里驹,来战云龙。云龙不慌不忙,也催动骕骦玉狮子,上前交战。那场果然好杀,但见: 马上人对人,人下马对马。人对人,刀枪都响,马对马,八蹄翻飞。一个是天朝英明圣天子,一个是荆州勇悍猛将军。天子愤怒,三尖两刃刀使一个力劈华山;将军恃勇,雁翎银花枪挽一招百鸟朝凤。一如杨戬战大圣,又似赵云对文丑。千里驹如乌云盖雪,玉狮子赛明珠驱暗。若非冥冥自有意,两龙怎能今日逢? 却说那姚子剑与云龙在马上各仗武艺,直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负。两人正斗得兴起,却听咵嚓一声,云龙手中雁翎枪竟然断作两截。 原来姚子剑这柄三尖两刃刀却有讲究,乃是昔日姚子剑为太子时巡查都江堰,恰遇一伙强贼占着二郎庙,打家劫舍。姚子剑却直取了那二郎神手中三尖两刃刀,施展武艺,把这一伙强贼一网打尽。看这三尖两刃刀时,长九尺七寸又七分,通体晶莹,锋利无比。令众人试着举时,没一个能够举动。传说乃是昔日二郎神所用兵器,毕竟并非凡品。姚子剑是以爱它,时常携带。 此时云龙那龙胆亮银枪已毁,单凭一杆寻常银枪,却禁不住这等神兵,登时毁坏。云龙大惊,拨转马头便走。姚子剑却爱惜他好汉,并不追赶,只插了那柄三尖两刃刀,喝道:“那反将休走!此乃是你兵器不如,算不得朕本事,且去换了兵器,再来战过!” 云龙听了姚子剑自称为朕,心下一惊,方知此乃是那天子姚子剑。云龙暗道:是了,能令那禁军统领朱恒吉侍奉左右的,不是那昏君却又是谁?先前褚天剑、全景明、徐大官人都曾将我错认为这昏君,却不知面貌竟然如此相像。然则此人既然便是那昏君,却不知他放我再战是何用意? 云龙捉摸不透姚子剑用意,却早有兵士捧上了一杆长枪,给云龙使用。云龙提了枪,再出阵来,与姚子剑交战。两人又斗了十余合,早把这杆长枪又打作两截,云龙骑马又走。姚子剑却道:“那将,朕之三尖两刃刀并非凡品,你这枪却实在难称宝器。如此这般,朕虽然取胜,武艺上却难见真章。一来胜之不武,二来难以尽兴,颇为不美。你且待朕换了寻常兵器,再来战过。” 那朱恒吉听了,忙道:“陛下虽然神勇非凡,万金之体却不可与反贼较劲。况且孙子兵法云:兵者,诡道也。这伙反贼,只该千刀万剐,何须胜之必武!陛下切勿以妇人之仁,有失大体。” 云龙隔阵远远听了,勃然大怒,指着朱恒吉厉声骂道:“兀那狗头!你爷与你家主子说话,怎地擅自插嘴!” 朱恒吉大怒,又欺云龙无有兵器,挺起方天画戟,再要抢上,却被姚子剑拦下了。云龙也敬佩姚子剑英气,却不理朱恒吉,只对着姚子剑道:“皇上此言,亦有道理。只是这柄三尖两刃刀乃是奇门兵器,一时怎能寻到趁手替代?若是这等时,却又是我胜之不武了。” 姚子剑双眉一挑,问道:“然而我两军对垒与此,终不成便不斗了?” 云龙却笑道:“不知皇上可能开弓射箭?” 姚子剑颔首道:“朕自幼随军出征,弓马娴熟,如何射不得?只是弓箭却不长眼,壮士莫要自误。” 云龙呵呵笑道:“若是能以我一人换了皇上性命,便也值了。” 朱恒吉勃然怒道:“你挨千刀的反贼说话怎地全无上下尊卑!” 姚子剑却摆了摆手,示意朱恒吉噤声,却冷声道:“你且说,怎地比?” 云龙道:“我二人便就各自立在阵中,取强弓硬弩,先言对方阵中一物,若能射得中标的,便是胜了,若是不中的便败了。若是我败给了皇上时,便即刻退回宛城。南阳以北,尽还皇上。不过荆州地界,却不可一言而让了。” 姚子剑笑道:“果然有趣,却不知若是朕败了,你待怎地?可是要朕交出了神都,还是要朕的首级?” 云龙道:“以战论之,云龙本已大败,只是皇上非为那等小人可比,才来赌胜。若是云龙侥幸胜了,亦不敢多求,只请皇上兵马弃了城外小寨,退回洛阳城中,再看云龙凭本事打城。不知皇上是否应允?” 姚子剑颔首道:“这等,却还是朕占了便宜,如何不应允?既是壮士提议如此,便请壮士先射。” 朱恒吉正要出言劝阻,忽然想到黄家道与傅程鹏意思,都是要回城固守。只是碍着自家与李昌道两个请缨出马,面子上抹不开去,是以在城外扎寨。此番姚子剑胜了最好,便是不胜,亦可顺水推舟,落得回守神都。这万仞高墙,岂不强过粗建小寨?当下便不说话。 云龙却回马归入阵中,拉开了铁胎弓,搭上一支月牙羽箭,厉声喝道:“皇上看我这第一箭,射那左手第二面杏黄军旗!”云龙觑的亲切,嗖地一箭射去,早断绳索,那面军旗登时落下,三军一齐喝彩。 姚子剑也喝一声:“好箭!”却也张开弓来。那弓却有讲究,为九天陨铁打制,通体赤红,常人莫说拉开,便是举也难举起。此物唤作太阳神耀弓,自从天朝太祖之后便再无人使用得动,乃是天朝镇宫之宝。姚子剑天生神力,少时戏耍,竟然信手而开,当时众人都是大惊。姚子剑又曾于狮王庄学得一手神箭法,唤作穿云流星箭,自来箭术无对,是以愿与云龙对箭。 姚子剑当时喝到:“且看朕射你那右手第三面青旗!”拉开了太阳神耀弓,搭上一支金叉箭,觑的亲切,嗖的一箭过去,早把那面旗帜射到在地,官军都是呐喊。 云龙赞道:“我只道你这皇帝乃是昏君,却不料大是英雄好汉,武艺这等高强!正所谓闻名不如见面!” 姚子剑笑道:“如今可知朕本事,可愿来降,朕必重用!” 云龙道:“虽然如此,不可辜负天王大恩。这两军交战,挂着白旗也是不吉利,且看我第二箭射你那军中正中那面白旗!” 说罢,依先开弓,搭上了一支凿子箭,嗖地一箭射去,透过了旗面,正中那旗杆,直插进去,剑尾兀自摇晃不已。原来龙骧虎威二营取左青龙右白虎之意,故而虎威营皆是白袍白甲,又有一面白虎帅旗,正被云龙一箭射穿。朱恒吉见自己原本飘扬于风中的虎威帅旗被钉在旗杆上,如同一块死鱼皮,勃然大怒,正要抢上,却被姚子剑拦下。 姚子剑朗声道:“尔等且看朕此箭,也射你那中军帅字旗!”说罢抽了一支流星神箭,把太阳弓拉满,嗖的一箭过去。果然如同流星划太阳一般,竟于空中烧将起来。云龙只见一阵金光闪过,那箭早中帅字旗杆。却听垮塌一声,把个旗杆射得从中断绝,直倒下来,云龙军中躲避不迭。 朱恒吉见着机会,急忙指示兵马上前冲杀。云龙却道:“我与你主人比箭,这厮好生无礼!且看我这第三箭,射那银甲白袍,耀武扬威,不知好歹,手持方天画戟的那将!” 不是云龙射出此箭,管教:神都城中,翻作一片屠场;洛水河边,尽被血水染红。毕竟朱恒吉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姚子剑守信退军 猛云龙夜闯洛阳 诗云: 制作参造化, 托讽含神只, 海岳尚可倾, 吐诺终不移。 这四句诗,乃诗仙李白所作,单道那君子重然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虽山河相易,亦不改也。春秋时齐桓公于会盟之际为鲁大夫曹沫所劫,许其退还侵鲁之地。或有人曰:“曹沫无礼在先,何必顾及此诺?”而管仲劝桓公尽归鲁国失地,遂立信于诸侯之间,成春秋首霸。夫所迫之约尚且如此,何况他乎?乃知为人君者,当以信字为先也。 且说当时云龙怒将起来,拉满了弓,嗖地一箭射向朱恒吉。朱恒吉本是天朝有名的将官,武艺高超,胆气豪迈,更追随姚子剑日久,忠心耿耿,岂会怕死?然而他与云龙几番大战,早忌惮他武艺,又见他箭法高超,心下实甚惴惴。若是两人战场厮杀,朱恒吉纵令斧钺加身亦不会皱一下眉头,然而正所谓不怕贼偷却怕贼惦记,当时朱恒吉听见云龙扬言射他,不由得吓得魂不附体,拨马便走。虎威营见主帅奔逃,登时大乱。姚子剑急令弹压时,帅旗被钉住了挥动不得。喜得李昌道听说姚子剑亲出交战,急急引了龙骧营赶来助阵,两边堪堪抵住,各自鸣金收兵。 姚子剑收军回营,好生不乐,斥那朱恒吉道:“朕与那敌将比武,屡次令你休要擅动,你怎敢擅自引军出击,坏朕信义名声!这便罢了,战阵之上,又怎地带头先跑,若非龙骧将军赶来,岂非大败?只该推出去斩了!”两边军法官早来抢上。 那朱恒吉今日一时被云龙吓得六神无主弃阵而走,比及回过神要厮杀时,虎威营已然大败,本深自懊悔,羞愤交加。当时见姚子剑发怒,又兼理亏,当即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大声言道:“罪将何颜偷生于世间!然望陛下开恩,容罪将自裁!”当即拔出剑来逼退军法官,却往颈中抹去。 李昌道早料到朱恒吉有自戕之意,当即伸手一拨,挡开了朱恒吉的剑,却也跪下奏道:“朱将军虽然擅动,实是为国家着想,指望击退贼寇。况且眼下乃是国家多事之秋,用人之际,不可先毁大将。请陛下宽宥此次,令虎威将军戴罪立功。” 朱恒吉侍奉姚子剑多年,姚子剑本也只有惩戒之意,并无杀害之心。见朱恒吉横剑自刎,早已经将火气去了大半,又听李昌道求情,当时冷哼一声:“虽然如此,不可再令他领军。龙骧将军胆色出众,又用兵有方,解了此次兵败,可以替此人总领天子亲军。待敌寇退去,更可进爵。” 李昌道听了,急忙扣头谢恩。朱恒吉捡回了一条性命,也不敢多说,唯唯而已。 却说姚子剑心下不喜,离了军营,自回洛阳城中去了。李昌道方敢去朱恒吉营帐之中叙话,道:“大哥休要恼怒。陛下春秋富,于军阵之道不甚了解。又兼是圣明君主,是以不喜诡计。然而大哥忠义之心,谁人不知?陛下亦不过一时气恼罢了。等我每退了贼兵,再去请陛下把这禁军统领还给哥哥。” 朱恒吉听了,忙道:“贤弟休要这等说。我二人义结金兰,亲于手足,这统领谁做不是一样?只是为了阵上竟被那云龙吓走,威名尽失,是以懊恼。” 李昌道说道:“怕死惜命,乃是人之常情。哥哥也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我天朝谁不知道哥哥胜薛礼的大名?一时慌乱,值得什么紧?” 两人正在那里说话,却听传令兵报道:“传陛下诏令,令龙骧、虎威二将军即刻撤离营寨,回城驻扎。” 李昌道不知姚子剑与云龙赌箭之事,当时大惊道:“如今贼兵便在不远,相持半载。况且今日交战未分胜败,何必便就此撤军?” 朱恒吉道:“兄弟不知,陛下与那贼将赌射,若是不胜,便要撤军回洛阳。先前陛下一箭射断贼兵大纛,却吃我趁势引兵冲杀,坏了赌约。陛下素来讲究信义,必是嗔怪我引军上前,因此撤军。” 李昌道急道:“军阵大事,岂可一言而废?此事万万不可!”朱恒吉道:“贤弟新任统领,岂可顶撞君命?岂不见哥哥我么?”李昌道怒道:“哥哥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此时交战之胜负,定乎国祚之兴衰,岂可儿戏!便算是陛下事后怪罪下来,兄弟便舍了此官,与哥哥都往塞外去,又或作一山野村夫,又有何妨!” 朱恒吉听了,大为感动,道:“有这等兄弟,我朱恒吉亦不枉为人一世!”却听得一声长笑,一人在梁上说道:“好一个不枉为人一世,你这世,也就到此为止了罢!”两人大惊失色,一齐抽出腰间宝剑,周围侍从卫兵也都握紧了兵器,望着梁上。 但见一道黑影闪过,也不知那人如何动手,众人兵器竟而一齐都落在地上,叮当作响。朱恒吉大惊,急忙看时,却见一个黑袍人背着双手立在营口,影影绰绰看不清面容。那人长笑道:“你每这等稀疏武艺,还是趁早撤回城中的好,不要枉自送了性命!” 朱李二将怒道:“你是何人?怎敢闯我军营?”朱恒吉见那黑袍人背对营中,欺他无备,暗中自袖中摸出一柄飞镖,一面说话,一面早抬手一镖取其后心。那黑袍人也不回头,长袖一振,早把朱恒吉飞镖卷入袖中,呵呵笑道:“老夫无名无姓,替天行罚,古义刑是也。” 两将自幼习武,心意相通,联起手时威力倍增,自来未逢敌手,本甚是自负。然见此人夺剑收镖,武艺着实高超,生平未见,不由得心下胆寒。李昌道却道:“先生武艺通神,非寻常人等。今夜半至我营中,所为何事?” 古义刑一声冷笑,却道:“尔等若不速速回城,今夜必遭大劫,生死难料。老夫特来劝汝二人早立免战牌,退入神都,以避此难。却去觅那御龙林,便报我的名号,说他在荆州檀溪所做之事,故人古义刑已尽知矣!” 朱恒吉眉头一皱,却问道:“这御龙林又是何人?”古义刑嘿然道:“金伞银剑水晶丸,妖魔神至也无忧。灭神水晶丸,御龙柳杨林,嘿嘿,好了不起!你若今夜逃得性命,自去问你们皇帝便知!”说罢嘿嘿哑然而笑,黑影又是一闪,早不见了身影。只听得门外登时又响起一阵兵器落地之声,竟是径自直杀出寨去了。 朱恒吉与李昌道急忙聚集来看时,却见众人各说纷纭。有说被棍棒砸倒的,也有说被链索绞断的,也有说似被扇子扇了的,被毛笔画了的。更有甚者,竟说无凭无据,手腕一凉便无知觉了的。一时半会儿,七嘴八舌没个定数。 朱恒吉却转向李昌道说:“贤弟,方才分明只有一人,如何却似七八人同时出手一般?此人武功通神,军营之中来去如龙。他若有恶意,杀我二人犹如探囊取物。既然他教我们退入城中,自然大有道理。我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退回神都为上。” 李昌道摇首道:“此人纵能杀我二人,岂能杀尽我万千军马么?他若是真能对我军不利,怎会只恐吓一番便急急而走?我闻虚子臣府中多蓄江湖妖人术士,想来多半是反军派来吓唬我等的,切不可中他奸计。今既有此赌约,我料云龙必然不服,夜间定来劫寨。我等可将计就计,先挂免战牌,只推说是因输了赌约,故而收兵回城,却预先将兵马埋伏四周。云龙若不来占我营寨则罢,若来时,四面伏兵尽出,将他赶入洛水,他纵有三头六臂,又能如何?” 朱恒吉闻言大喜,便即拨调兵马,四面埋伏,却假称引兵回城。待到夜半时分,果见火把乱明,早有荆州兵马来夺寨。 却说那飞天夜叉汪三,自夺了伊阙关以来,许久未尝厮杀。今日因小校报来,说道官军尽弃小寨归城,便自告奋勇,引了一队兵马自下游渡河来探。当时汪三仗胆,挺起一杆三股莲花叉,直撞入朱恒吉虎威大营。朱恒吉与李昌道两个看得亲切,急令四面伏兵尽起,将荆州兵马团团围住。 汪三引军左右冲突不住,恰好撞上朱恒吉来。朱恒吉正没好气,见了汪三便舞起那杆描金方天画戟抢上,战在一处。斗不到十合,汪三知不能胜,正要回马而走,却被李昌道从后赶上,一刀砍断了两个马足。那马登时把汪三颠下马来,朱恒吉抢上,就要结果汪三。 却不料远处一只羽箭飞来,朱恒吉猝不及防,正中左臂。随即四面杀声大作,左有云龙,右有东阿,两支兵马卷来。却原来云龙今日大杀了一阵,却得背后东阿与麦一帆自广成关引大军赶到,正欲劫寨。却得报称官军已弃小寨,退入城中。云龙诚恐有诈,却令汪三引军数百先去哨探,自家却与东阿各领一彪铁骑自别处渡河,远远压阵。因见汪三中计,便急引军来救,恰遇朱恒吉赶杀汪三,便一箭救了汪三性命。 朱恒吉今日见了云龙神射,当时大惊失色,岂敢交战?拨转马头便走。两军正在厮杀,云龙阵中却忽然腾起一阵怪雾,漫将过来——正是麦一帆作法相助。朱恒吉被云龙射穿臂膀,本是惊弓之鸟,当时见了这阵怪雾,便与李昌道曰:“先前那古义刑道我二人今夜难逃大劫,恐正应此兆也!”李昌道见官军大乱,心下亦知难胜,只得一面整顿兵马,一面急求神都城中支援。 然官军先见朱恒吉中箭,又见这股黑雾,早无斗志,哪里弹压得住?纷纷败退城中。朱李二将无奈,亦只得退入城中,急报姚子剑。云龙杀了一阵,却与汪三道:“速速寻来了天王手下武艺高强的武师,都换了官军装束,跟在败军后面,混入城中去,都去城北会和。” 当时荆州军马一面赶杀官军,一面那些武师却早得号令,都取了阵亡官兵服色,挤挤挨挨,随着那伙儿乱军混到城中去了,独独留了东阿指挥军马。那把门的军士见这许多乱兵涌入,哪能细查,都放他入去了。不是这三十几只大虫入得洛阳,管教:南缉事厂一朝灭,千载神都一时陨。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休烈去刺斩蝰首 浩方苦战斗重乐 诗曰: 五千精锐下良乡, 云里旌旗斗日光。 诸将不知中使贵, 夜来马上别君王。 这一首诗,乃是明人韩邦靖所作。其时明武宗重用宦官刘瑾,东西二厂飞扬跋扈,权倾朝野。乃笑这碌碌诸将自谓兵权在握,哪知那宦官太监日夜随侍帝王之侧,威风权柄又岂能小觑之? 且说当时云龙混入了洛阳,到了城北,检点人数,自滚刀龙东阿、飞天夜叉汪三以下,共有三十五名武师,合着云龙恰是天罡之数。云龙喜道:“这是天意要叫我等成功。昔日梁山好汉白龙庙小聚义,也是这个数来。我等连日征战,不过为了此时。如今我等只管绕城去放火,官军必然大乱,再大开了城门,接应城外兵马入内,便可夺了此城。” 说犹未了,却听得身后一人尖声尖气笑道:“你每不躲在军营之中,却来这里受死!”云龙急回头看时,只见一个黑袍之人立在身后。云龙见那人颔下无须,自知必是南厂宦官。便即呵呵笑道:“你这不男不女之人,也敢来管老爷之事?”却听得身后又是一人说道:“沿路守军无能,被你每这些叛逆攻打到此。然而此处神都城中,却自有我南缉事厂坐镇,岂能容尔放肆!” 云龙回头看时,只见那人乃是一身白衣,约莫有四十余岁年级,肤色雪白,有两只三角怪眼,也无一根髭须。此人夜行而着白衣,显然甚是自负。云龙久闻南厂厂督浩方武艺高超,心下警惕,嘴上却笑道:“就凭你两个身体不全之人,也敢——”话音未落,却见那白衣人从怀中摸出一个铜哨,放在嘴边一吹,一阵尖锐哨声登时响起,响彻云霄。云龙脸色一变,喝道:“乱刀剁了这两人,都散开!” 那肤色雪白的宦官阴测测笑道:“想跑?哪有这等容易?”随即身形一闪,化作一团白影早到最近的一名武师身后。也不见他如何出招,便听得那武师闷哼一声,忽地七窍流血,死在地上。云龙大惊,急抽休烈剑在手,凝神待敌。 云龙持剑而立,那月也似乎立被休烈剑染红。那白袍人一愣,随即忽地朝云龙一抬手。云龙只见无数银针散作点点寒光而来,随即当当之声大作,那些银针竟尽数吸附到了休烈剑之上。白袍人一击不中,登时惊道:“此剑是磁石做的?” 云龙尚未回答,斜眼瞥见身后那黑袍人抢进,举剑砍来。云龙霍地回身,一剑斩去,把那人直接挥做两段。半截身子落在地上,手足尚动。而此时周围剑光乱闪,竟又有无数黑袍人围来。云龙见无数黑衣人手执长剑围住了自家武师,便是几个先走的亦被十数个黑衣人逼了回来,眉头一紧,心道:“此番棋差一招,不料被这伙死太监缠上了。久闻江湖上传说,南厂厂督浩方武功高强,一把银针,一条软鞭少有对手。不料今日在此碰上,却是难办。” 云龙把休烈剑一翻,便见那先前吸附的银针竟尽数被化作了铁水,顺剑尖滴下。那白袍人正是浩方,其本是将官世家,幼时其父却因冒犯姚伯光被杀,自家惨遭阉割,入宫中服侍。其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欺辱,却因偶然得宫中一个老太监青眼,传了一手银针,一路鞭法。后来于东王之乱中大显身手,又结交上了涛铁与姚子萌,竟一路做到南厂督主。姚子剑虽然颇为不喜其为人,然因其武艺高强,南厂势力庞大,便也不去动他。 浩方自忖以数十年内功修为,也不能将这些银针尽数融化,不由得大惊。眼见云龙年岁不大,绝不可能有此修为,便即问道:“此剑是何来历?” 云龙冷哼一声:“专用来阉那些个无耻蠢驴的。”一个黑袍人大怒道:“你可知你在与谁说话?此是南缉事厂督公!”云龙笑道:“南缉事厂?没听说过。不过久闻皇帝身边除了一个粉面宰相,好像的确是还有个后庭花挺紧的不男不女的东西,叫什么圆润的?” “圆你姥姥的润!”浩方本忌惮云龙这一手化针为水的功夫,不敢冒进。然他自负武功独步天下,少有敌手。此刻听得云龙言语相侮,不由得勃然大怒,又是一把银针洒出,却一时忘了云龙手中所执的休烈剑,叮叮当当,又尽数吸了上去,化作了铁水。 却有一个黑袍南厂番子按耐不住,霍地抢上,把剑砍来,被云龙又一剑从中挥做两段。那铁水却在其身上粘结,血水混着铁水横飞,又宛若是一团披了铠甲的烂肉,令人作呕不已。云龙假作惊奇道:“我自骂那没廉耻的畜生,你每这等激动作甚?” 浩方武功高强,少有敌手,只是身体残缺,不免性情偏执,引为毕生大恨。他从前同梁王姚子萌与涛铁勾结,执掌南厂,旁人若有半句冒犯,往往便以虚罪加之,灭其三族。此时听云龙屡番出言相激,岂能容忍?但见他面色不豫,血红嘴角微微斜下,两只三角怪眼盯着云龙,宛若一条蠢蠢欲动之怪蛇。浩方冷哼一声,尖着嗓子道:“能死在南缉事厂督公,毒刺白蝰浩方手下,亦是你的荣幸。” 云龙笑道:“毒刺倒确有这么几根,却都化作了废水。你这厮,白倒也是白得紧,也难怪阴阳怪气,想来不少人爱你。你且慢,你说你姓甚名谁?” 浩方道:“浩然正气之浩,方正刚强之方!” 云龙假惊道:“这等说来,乃公却想起来了。那并非是甚么圆润,正是浩方了。在下先前多有得罪,还请莫怪。只是你这名字,未免不好,况且割了那话儿,不免玷污祖宗姓氏。乃公且来帮你改改,便唤作猥琐小人之猥,阉人乱党之阉。猥阉,却不是好听许多?” 云龙话音未落,只见浩方右腕一抖,随即一条银光扑面飞来。云龙说这许多,只为忌惮浩方武功,要激他恼怒动手,好寻觅破绽。此时早有准备,侧身躲过这一击,飞步抢进。侧眼看时,却见那乃是一条银白色软鞭,带有细细鳞片,宛若一条雪白蝮蛇一般。 浩方盛怒已极,然而武功不失。眼见云龙抢入来,把蛇鞭一甩,那鞭头直翻过来,奔向云龙后心。那鞭头也作蛇头形状,其中却装有机括,可以张开,以其中毒牙伤人,不知断送了多少好汉。云龙急把休烈剑斜掠,只轻轻一下,早把那一个蛇头斩下。 浩方见云龙仗着兵器厉害,连破了他两件成名兵刃,又惊又怒。手腕连抖,那软鞭却不与休烈剑相交,只在云龙身周缠绕。此时南厂番子亦纷纷上前,与荆州武师交手。那武师虽然武艺均不弱,却毕竟人少,难以支撑。云龙有心救援,却抵不过这一条软鞭绵绵密密,神出鬼没,把他四面出路都封住了。云龙要用休烈剑砍他时,却又被他软鞭灵巧,数次躲过,来回只管偷袭云龙后心下阴等处。好在浩方忌惮休烈剑锋利,亦不敢逼近,是以云龙亦支撑得过。而荆州众武师,却早都带彩,一时险象环生。 正在危急之时,却听得一声暴雷也似声响,一条混铁禅杖不知从何处飞来,早把一个南厂番子活活砸为肉泥。众人急看时,却听得哈哈大笑,一个大胖和尚飞也似抢来,朗声道:“佛爷平生,最是看不过你这等不男不女的畜生!” 浩方惊怒交加,尖声问道:“那妖僧,你是何人!”那大胖和尚笑道:“且让你识得佛爷这条六十二斤混铁水磨禅杖!”浩方见这和尚掷杖功夫,心下早惊,听了这番话,却猛地想起一个人来,问道:“你可是那人称酒肉和尚、胜智深、狂佛、疯魔杖,法号重乐的!”那浩方声音本就尖锐,此时提着气,急急说了这好长一句,竟更尖了三分。于黑夜之中更增诡异,如枭啼一般。 那和尚哈哈大笑道:“佛爷十数年未在江湖行走,却难得你这小娃娃还记得佛爷这许多诨号。”云龙得空,急忙看时,却正是昔日与建业假扮了日正来劫法场的那个疯癫和尚重乐。 浩方素知重乐本事,此刻大敌当前,不愿多生枝节,便即冷声道:“大师久来闲居,不知如今为何来神都对南厂番子动手?可是这些奴才哪里得罪了大师了么?” 重乐大步上前,提了禅杖在手,笑道:“非也非也。佛爷受了一位故人所托,来取你的狗头是也!却不料你这臭屁太监却记得佛爷这许多名号,十分孝顺。也罢,佛爷便放你先跑一个时辰,再来追你便了。如何?”浩方怒道:“大师这是要决意与浩方为敌了?”重乐呵呵笑道:“若是不愿为敌,你这娃娃自家砍了脑袋送给佛爷也成。” 浩方勃然大怒道:“若是二十年前,杂家或者还畏你三分。如今你这老贼秃却休要欺人太甚!”重乐也怒道:“方才还称大师,如何一转眼就变了贼秃,正是岂有此理!” 重乐说罢,舞起那一条鸡蛋粗细的水磨禅杖便兜头砸去。浩方不敢硬接,急忙闪开,舞起那一条蛇鞭还击。云龙见两人打得一时难分胜负,却使开休烈剑,去杀那些个南厂番子。那伙南厂番子虽然也是好手,却哪里是这一柄神兵对手,被云龙如砍瓜切菜般一时都杀尽了。云龙待要回去助战重乐,却听重乐怒道:“小兔崽子休要来打搅佛爷兴致,该做甚做甚去!” 云龙见重乐一杆水磨禅杖,斗那浩方丝毫不落下风,料来无碍。却自往一边去,看视了众人伤口,都无大碍。云龙道:“如今南缉事厂已除,便仍依计行事,绕城放火,接应城外兵马便是。” 云龙见众武师分头放火,却担心姚子剑英勇非凡,又爱惜他这一条好汉,不忍他中计死于乱军,便自家提着剑,往皇宫去了,临去时却又不忘叫道:“大师手段高强,可一定要把这个阴险狡诈的猥阉干掉才好!” 重乐听了,笑道:“你这厮不是素来号称什么长虫蜈蚣之类的毒虫,怎地却恬不知耻,改名猥阉了?” 浩方大怒,连催软鞭,都下杀招,来来回回不离重乐心口下阴。重乐开口分心,不免疏忽,几次险被打中。重乐也怒道:“你这厮自己毫无廉耻,身体不全,却如何下手也这等阴险歹毒?今日留不得你!” 重乐说罢,抡起那六十二斤混铁水磨禅杖直上直下抢入,杖气被他浑厚内力激发开来,把周围砖瓦擦着的都打为粉碎。浩方自知内力不敌,不敢硬当,运起轻功身法,上下躲避。一时之见一团杖影,一圈红影,几层白光并在一处,难解难分。两人此时都生死相搏,打得好不激烈,但见: 一个是云游天下酒肉和尚,一个是坐镇禁中南厂督公。和尚愤怒,赛过醉酒鲁智深;督公恃勇,犹如出洞白蝰蛇。禅杖横来直去,招招寻头觅尾;软鞭左盘右绕,常常不离心口。云游天下本事,擦着就伤,磕着就亡;坐镇禁中功夫,绕上就断,缠上就死。一个酒肉花和尚,一个剧毒白蝰蛇。 两人又斗了五十余合,两个里却倒了一个在那沙尘之中。原来重乐打得兴起,一杆禅杖大开大合打将进去,早被浩方瞧着破绽,右腕一抖,一柄软鞭绕将上来,去缠上他的禅杖,盘将上去。 重乐见这软鞭如同毒蛇般绕将上来,心下也虚,急运内力去震他。却不料浩方软鞭一转,忽地跳起,直奔重乐面门。重乐猝不及防,不及格挡,便把一柄禅杖带着向外推去,同时急仰头躲闪,避过了这击。重乐旋即身形一矮,冲上前去又握住了禅杖。 哪料到这浩方盛名之下确无虚士,那软鞭变化万端,如一条真蛇一般在半空中霍地转向,袭向重乐后心。重乐方才前扑去拿禅杖,重心不稳,难以躲避,只得运起内力,把一柄混铁水磨禅杖奋力直打回来。 那软鞭一矮,避开了禅杖,旋即顺着那禅杖舞起的劲风之力左偏,直撞在重乐手臂之上。原来这一手乃是浩方看家杀招,唤作盘蛇出洞。连环杀招之下,武功稍弱些的早送了性命,便是武艺高强的,也避不开这最后臂上一击,鞭上毒液流入,也是死了的。正不知断送了多少武林高手。 浩方眼见得手,登时大喜,急按鞭柄机括,要那软鞭蛇头去咬重乐手臂。却是打得一时兴起,忘了那一个带毒蛇头早被云龙一剑剁下,释放不得,登时一愣。浩方身为阉人,虽然轻功身法厉害,膂力却差,若无这件机括,单凭软鞭抽打,于重乐深厚内力之前却是枉然。虽然打中,莫说伤了他,便是疼痛也不十分觉得。 重乐却见浩方露出破绽,大喝一声,抡起禅杖当头砸下。浩方措手不及,被打得脑浆迸裂,死在当地。重乐一番恶斗,虽然杀了浩方,一时也喘息不定。却见四面火光大起,乃是众武师都发作起来了。重乐看了一阵,却猛地一拍脑袋,叫道:“哎呀!只顾着杀这狗头,却忘了帮那位古义刑把话带给云龙那小娃娃了。如今四处大乱,却往哪里去寻他?” 有道是:以柔克刚的妙手,刚正破邪亦无漏。毕竟云龙去寻姚子剑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英雄分论别道 两龙再战洛阳 诗曰: 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 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 君去沧江望澄碧,鲸鲵唐突留馀迹。 一一书来报故人,我欲因之壮心魄。 这一首诗,乃是唐时诗仙李太白所着,单咏魏武帝曹操与吴大帝孙权两个人中龙凤于赤壁相争,那麒麟才子周公瑾借天公风威,用连环苦肉计将曹操百万大军烧作灰烬。曹军船只马匹、军械辎重尽损,狼奔兔突,侥幸得命,从此元气大伤,毕生不得踏过长江。遥想当年烈焰腾空,英雄豪杰隔江互望,何等惊心动魄? 不说重乐在此处懊恼,单提那云龙撇了众人,自家一个往禁中而去。此时四面火起,城外兵马攻城,都是大乱,却也无有甚人阻拦。便是有十数个卫士,也都被杀了,早被云龙抢入内去。原来姚子剑得了南厂急报,说有贼人渗透,便令李昌道与朱恒吉两个都点了剩下的禁军去捉拿奸细保卫百姓官民,故而皇宫守备反倒疏忽。 那云龙直抢入去,却见一人背着手,立在内宫门首。云龙看时,但见: 头戴平天黄金冠,万民尽皆仰望;身穿唐宗衮龙袍,不愧明君气象。威震蛮夷,腰系南越翡翠带;德服西域,手持和田白玉圭。身藏辟邪符,欲镇压奸臣邪魔;足蹬无忧履,却难免忧国忧民。两条长眉竖起,果然相貌堂堂;一柄宝剑在握,实在英气勃勃。德胜文景,武赛桓威。果然姚家贤子能孙,不愧天朝圣主明君。 却说那云龙看去,姚子剑早在那里执剑以待,见了云龙也不惊慌,只一颔首。两人都不说话,只四目相对,打量对方,都有惺惺相惜之意。姚子剑却先道:“壮士远来不易。朕,等你多时了。” 云龙便道:“皇帝早知云某来此?”姚子剑叹道:“胆敢离军闯入神都城中的,除了你这伙白马壮士,又有何人?凭着那些个南厂番子和禁军,岂能拦挡得住?浩方和龙虎二将都已亡了?”云龙漠然不答。 两者此时近在数丈,就火光中看对方眉目时,眼鼻口耳,尽与自己一模一样。姚子剑心念一动,便问道:“云壮士,你祖上可是落魄皇族么?”云龙闻言一怔,已明其意,乃哈哈大笑道:“云某一介布衣,哪有半点帝王血脉?非但不是帝王后裔,更连汉人也不是,乃是西凉羌人。” 姚子剑奇道:“既是羌人,缘何却在符剩文手下为军?”其问方出,心下已明,便颔首道:“朕昔日翻阅典籍,曾见一事。二十年前东王之乱后,父皇曾下令将西凉羌人分迁蜀中与江南各处。此事年代久远,早在朕出世之前,故而一时未曾记起。云壮士想必便是当时迁往建业的族裔了。” 云龙冷笑道:“当年我羌人自来未曾参与那东王之乱,只因小人谗言,便将我等部族拆散,流落四方。若是心恋故土不肯走的,便被那边军雷豹卫斩杀殆尽,白骨遍野。只为了尔等皇家内斗,不知几十万羌人妻离子散,背井离乡,更不知多少无辜羌人身首异处,葬身荒野!我生来无父,自幼丧母,岂不正是尔等所害!”云龙说道羌人所造磨难,不由得怒不可遏,发上指冠,而后念及自己身世,又不由得十分凄切,拄枪而立。 姚子剑本是个仁义明君,当时见云龙说得动情,不由得悯然生恻,长叹一声:“罢罢罢!你虽是羌人,部族却因我天朝皇室惨遭此厄。你与朕相貌如此相类,当非偶然。上代恩怨,终究要在我等两人间了结!壮士之言,朕记着了,日后必免羌人租赋,聊以相报。”云龙冷声道:“区区赋税,难道便能抵过千万羌人的性命?况且,皇帝只怕没有日后了。”姚子剑双眉一挑:“你是来刺杀朕的?” 云龙道:“皇帝以为呢?”姚子剑叹道:“朕还以为你是来送朕的。”云龙道:“皇帝既然知道洛阳必失,何不走避?”姚子剑苦笑一声:“一国之君,岂有弃城而走的道理!朕是天子,尔乃反贼,纵然相惜,终不能相容。动手罢!” 姚子剑说罢,藏起了手中白玉圭,却把湛卢剑一寸一寸缓缓抽出,握在手里。姚子剑持剑而立,背对皇宫宏伟之门,龙袍衣襟为微风带起,竟有出世离尘之态。云龙也不答话,亦把休烈剑一摆,凝神待敌。其时云龙背对火海,亦有烟尘阵阵,热浪滚滚,宛若自地狱而来的杀神一般。两者面目本是相似,只是一人如天帝高高在上,一人如魔鬼浴血来袭,气质大不相同。 两人又对峙了片刻,随即同时跃起,拔剑刺向对方。两剑相交,溅起一阵火星。两人收剑看时,都不见一丝缺口,暗赞一声好剑,便又杀在一处。云龙因念起自幼父母双亡的悲惨身世,杀心大长,率先一步抢上,挺剑去刺姚子剑心窝。姚子剑急忙后挫半步,举湛卢剑斜掠格开休烈剑,同时左手伸剑指在剑脊上一弹,再加气力荡开了云龙这剑。旋即长剑斜斜向下,反去削云龙的手腕。 云龙当姚子剑荡开手中长剑之时,早防其后招进击,当即斜肩错身避开,同时左掌在湛卢剑身上一推,任这剑自腋下穿过,紧接着手腕一抖,那休烈剑借着姚子剑方才一荡之力在手上绕了半圈,又朝着姚子剑脖颈斩下。 姚子剑此时剑在外门,若要收剑抵御已然不及,唯有撒剑后撤方能避过。然姚子剑知云龙休烈剑十分厉害,若是弃了手中湛卢爱剑时断然无可抵敌,当即立使险招,拼着颈项要害不守,却把手腕一翻,变刺为削,径取云龙肋间,竟是个两败俱伤的打法。 云龙自光武帝陵寝中取得休烈剑以来,破敌兵刃无往不利,眼见湛卢剑与休烈剑数度交锋棋逢对手,情知那剑必然也是数一数二的绝品。他虽然穿有贴身小甲,然而料来难以抵挡湛卢剑锋。一旦肋下被此剑重伤,纵然不至丧命,也必然失血昏厥,在这皇城腹心重地之中岂有生路?云龙与姚子剑本无怨仇,自然不愿如此两败俱伤,当即撤步放腰,回剑自保。 姚子剑不过欲解自身之危,本无意伤云龙性命,见他后退,便也不进击,撤剑当胸摆个龙横江海之势,凝然而立。云龙千钧一发避过开膛破肚之灾,又见姚子剑持剑而立毫无破绽,亦不敢上前,后挫数步站定,却将剑尖向下,摆个龙潜于渊之势。两人方才均是生死一线,情知对方武艺绝不在自己之下,稍有疏忽便不免送了性命。此刻两人均不敢再大意,各自摆了守势,凝神观着对方剑尖,以防异动。 两人僵持片刻,忽闻四面兵马杀声大作,想来是荆州军见城中火起,故而前来攻打。姚子剑双眉竖起,冷声喝问道:“天朝社稷,岂能丧于贼子之手?”云龙道:“天下唯有德有力者居之,当今朝政黑白不分,你姚家岂能久坐龙庭?”姚子剑怒道:“既如此,见个真章罢!”云龙道:“正是如此!”旋即两人又各自抢上厮杀,怎见得那场好杀?但见: 一个是天朝真龙天子,一个是赛过子龙上将。一柄春秋名器,楚昭王能行仁义方梦得;一件大秦宝物,始皇帝横扫八方才铸就。若非有道明君,湛卢不归;必是天命英豪,休烈方服。黑剑起,周处杀蛟卫社稷;赤剑落,高祖斩蛇定国邦。穿手剑,斜掠剑,剑剑杀手;连环步,上进步,步步惊心。山河破碎,姚巃一力挽狂澜;身世浮沉,云龙奋战求生存。虽不如杨戬大战孙悟空,也赛过秦琼力斗尉迟恭。若非身处乱世两阵营,英雄较艺岂搏命? 却说两人双剑相交,各显本事,直斗了三百来合仍是不分胜负。云龙心下暗赞:“这皇帝不仅弓马娴熟,竟不料剑法也如此出众。我这一手飞龙剑法自艺成以来,从未遇见如此敌手。”那姚子剑也暗道:“这反将一柄剑竟然如此厉害。朕自幼修炼武艺,自谓一手剑法不在昔日太祖之下。竟不知这反将这等厉害!难怪先前许多精兵良将不是对手!”两人本都有英雄相惜之意,又斗了一阵,恼恨之情渐去,惺惺之心大起,便都各自罢手,跳出圈子外去。 云龙道:“那皇帝,我二人武功不分伯仲,便是三天两夜亦难分胜负。我军马不多时都到,你不速走时,那时却要难堪。” 姚子剑把湛卢剑一摆,也道:“壮士这等武艺,这等胸怀,何必投在反贼帐下?便与朕一同重整河山,岂有不可?上代恩怨,朕虽无能为力,却愿优待羌人,与壮士共平天下,却不强过自相残杀两败俱伤?” 云龙尚未答话,只听得身后一声爆响,一柄铁锤幻作一道黑影而来,直取姚子剑。姚子剑猝不及防,急要用剑格挡时,那锤来势极快,胸口早着。饶是姚子剑急运了护体罡气在胸口,仍是喷一口鲜血,登时昏倒过去。但见: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 云龙急回头往那飞锤来路看时,却见一条胖大汉飞奔而来,不是那先前要铸枪的匠人陈焊阳,又是何人?有道是:英雄虽然相惜,奈何莽夫无礼。毕竟姚子剑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荆州兵大破洛阳 两路军勤王救驾 诗云: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贼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这首诗说的乃是唐玄宗年间安禄山作乱,叛军攻占洛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李太白时恰在左近,眼见一片兵荒马乱,只得过潼关,西上华山避难。其遇仙于华山之上,登高俯视,但见茫茫乾坤,洛阳一代尽是贼兵,嗟叹良久,故作此诗。岂知数百年后洛阳竟成天朝首都,随即又遭这一场大难! 且说当时云龙见陈焊阳一记飞锤打得姚子剑口喷鲜血晕倒过去,急忙迎上问道:“东阿先前所说广成关铸枪之事,我也颇为挂怀。却不知陈大匠身体如今可好些么,又如何到了此处?”那陈焊阳叹道:“大帅不知,前日铸枪,说来话长。却是俺身体略略有些不适,先前又误伤了将军些许人马,十分过意不去。如今却是将养得好了,特来前线助战,也是个赔罪的意思。恰逢洛阳火起,大军攻城,俺便也随来了。恰好见大帅与那贼人厮杀,便助一臂之力。” 云龙眼见姚子剑昏迷不醒,心道:那皇帝,我本欲放你一条生路,奈何尔执迷不悟。如今被人撞见了,若不杀你时,难免更多遭羞辱。罢罢罢,此番须怨我不得! 云龙便陪起笑脸,对那陈焊阳道:“大匠此来,正是时候。这打倒的非是旁人,正是那昏君了!我日后将此功奏闻天王,大匠富贵不可限量啊!” 陈焊阳忙笑道:“俺不过是区区一个山野村夫,粗鲁铁匠,谈什么富贵?便是富贵送上门来,俺这等不识礼仪之人也不能习惯。俺此来,不过是为了前日之事来略作补偿罢了。能铸成一柄神兵,便是必生理想了,若要俺作甚么将军大帅,却是力所不及,实在不能。” 云龙正要开言,却听见阵阵马蹄声响,一支军马开来,都是白袍白甲。当先一将,手执一杆描金方天画戟,正是那虎威将军朱恒吉。原来朱恒吉先前奉命去守卫城墙,却不料四处都是火起。朱恒吉听下属来报,说道南厂覆灭,担心皇宫禁卫有失,是以急急带了兵马而来。 云龙亦有心放姚子剑一条生路,便不与朱恒吉厮杀,却对陈焊阳道:“官军势大,我等不可恋战,且速速先走了罢!”说罢一手拽起了陈焊阳,一手舞起休烈剑,夺路便走。朱恒吉见姚子剑昏迷在地,又害怕云龙厉害,亦不敢穷追,急去救起了姚子剑。却禁不得满城大乱,反军大入,手下残兵败将抵挡不得,只得护着姚子剑弃城从东门而走。 行未多久,却见前方尘头起处,一支军马开来。朱恒吉大惊道:“却不料那贼军竟然这等狡猾,于此处还有埋伏!”急忙纵马而前,却见那支军马打得乃是天朝旗号。朱恒吉心下奇怪,上前看时,却是那奋威将军、镇北大都督荤顿。 原来昔日姚子剑迁都之时,为防北方胡人蛮夷趁虚而入为寇,本令荤顿统军留守朔方。却是当时大都得了洛阳急报,凯寇二老依着留守兵部侍郎陈研坤之计,特令门生邹森陆焱去朔方调荤顿率军南下勤王。朔方太守汪芸不从,荤顿急欲立功,遂将汪芸关押城中,却与邹森陆焱二人星夜领军来此,恰好撞着朱恒吉军马。 当时荤顿兵马接着了朱恒吉,听说洛阳已失,急忙令人安营扎寨,再令军医照看姚子剑伤势。喜是姚子剑内功精湛,身体又健旺,是以虽然昏迷,却不危害性命。 朱、荤、邹、陆四人正安顿了军马,商议待敌之事,却听得帐外喧哗,传令兵来报道:“禀告诸位将军,洛阳城方向又来了一支军马。”荤顿大惊,急忙披挂上马,令众将预备迎敌。待那支军马开得近了,才见都是青衣青甲,为首一将,手执青龙偃月刀,不是那龙骧将军李昌道又是何人? 李昌道初见这营寨,心下踌躇,不敢前进。却见营门开处,荤顿手持混铁棍抢出。两人于马前厮见了,却都认得。荤顿忙将李昌道人马迎入寨内。李昌道见了朱恒吉无事,大喜过望,却道:“我只道大哥陷于乱军之中,自此不得相见。却不料天佑大哥,仍教我手足团圆。” 朱恒吉道:“先前反军杀入神都,却不知贤弟如何能引军脱身?” 李昌道笑道:“那伙反军都是些无脑鼠辈,又不如我等熟悉神都道路地形。我见反军势大,不敢硬敌,却沿途设伏,败了他数阵,杀了他几队追兵。且战且退,方得全军而退。却不知大哥已然汇聚了大都援兵。” 朱恒吉道:“我先前见城中火起,深恐陛下有失,急忙引军望宫中而去。果见禁卫尽数战死,陛下亦陷那贼将云龙之手。我奋力向前,侥幸杀退了云龙,救出了陛下。我本待再杀将回去,拿我这条命报效天朝。奈何却见贼兵势大,不敢以陛下万金之体冒险,是以护着圣驾撤离,却恰好遇上奋威将军军马,是以在此安营寨扎,照料陛下。” 李昌道忙道:“陛下龙体可还安好?”朱恒吉道:“陛下乃是用力过度,又受钝器击打胸腹,是以一时昏厥。不过陛下年轻力胜,又兼内功精湛,性命却是无忧。”李昌道叹了口长气道:“你看么,我只顾厮杀兴起,却忘了陛下安危。还是大哥心思缜密,的确是我所不及。” 朱恒吉正要开言,却听得荤顿咳嗽一声,道:“两位将军一个退敌,一个保皇,都是十分厉害的大功劳,不必说得了。只是如今我每是引军重夺神都,还是且先护送皇上退守?” 那邹森道:“神都乃是国家社稷所重,岂可失却?只应速速进军,夺回神都为上。” 陆焱摇首道:“非也非也。神都虽然名为国都,然而却是新迁,有名无实,岂是皇上龙体可比?若是再有些许失疏,谁能担得这般责任?” 邹森道:“大谬不然。子曰:‘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如今圣上大智大勇,若是神思清醒,岂会弃国都于贼寇,而仓皇逃窜?我等尚有这许多雄壮兵马,若是这等贪生怕死,待圣上龙体康复,却如何交代?” 陆焱道:“并非如此。圣贤之道,以刀兵为下。是以孔子不言兵革之利。想这等不义反贼,岂能久撑?天必谴之也。我等只需等待,必可不战自胜。” 邹森与陆焱二人争执,你一言我一语,许久尚未决定。又有许多之乎者也,仁义道德,早把三将听的烦了。却只是碍着凯寇二国老面皮,不好去骂他,只得在一旁听着。众人商议未定,到得晚间,却听传令兵道:“报告诸位大人,西南方向尘土飞扬,有一支反军兵马开来!”五人听了大惊,急忙喝令众军备敌。 无多时那支军马早开到寨前,荤顿见其数量无多,正要下令开寨出战,却听得伏路斥候报道东南方向又有一大支军马黑压压开来,不计其数。众人大惊,急忙令众军士坚守营寨,乱箭射那队反军。李昌道与邹森留下迎战西南兵马,荤顿却与朱恒吉并陆焱三个往东南而去。却见尘土飞扬,人声马嘶,那支军马早到近前。朱恒吉看了那支军马旗号,登时大喜道:“既是此人兵马来时,神都却有救了!” 原来那来的不是别家军马,正是那先前平定建业反贼,数立大功的车骑将军、会稽郡侯褚天剑。却说褚天剑先前接到朝廷调令,攻打荆州。未至半途,早听说前部阮浚在江夏中计兵败,全军覆没,生死不知。 褚天剑听了此信,勃然大怒,便要催促大军都西进。却有谋士泰富死死拦住,谏道:“某先前便说,自吴越而伐荆州,乃是逆流而上。彼有长江天险,又有烽火连台,急切绝不能下。古往今来,也唯有吕子明倾全国之力,白衣渡江而成。何况纵是当时,若关公兵马未曾远出大战襄樊,以至后方空虚,亦不能成。如今之势,我等兵马不如孙吴远矣,而虚子臣麾下将领士卒,也绝非当时留守荆州的老弱可比,万难成功。” 褚天剑怒道:“若如此说,你待如何?” 泰富奏道:“发兵北上,至洛阳勤王。若如此,朝廷军败则得我军助力,有如雪中送炭,将军必然富贵不可言。若朝廷已胜,我等顺水推舟赶杀,必然也有一番大功劳,岂不强过在长江上对着坚城上箭雨载沉载浮?如是,进则可拥揽大权,退亦不失加官进爵,是乃上策。若是将军不愿发兵北上,亦当止兵修整,见机行事。扬州刺史庞亨懦弱,将军可以伐楚之名并吞其部。如是,以将军兵马之雄壮,顺天下大势而行,进则宰割天下,退亦不失裂土自重,乃是中策。若是如今强攻荆州,枉自损兵折将,弱己以成他人之功,是乃下策。” 褚天剑听了,大喜道:“军师之计,果然大妙。只是庞亨与我同朝为官,我一片忠心,岂能害他?”便令三军拔寨都起,往北向洛阳而去。后听闻黄家道与荆州兵相持于宜阳,云龙自领精锐强渡洛水,与禁军相持于洛阳城外,褚天剑便急欲前去救驾。 泰富却又言道:“今贼兵大众为大将军所牵制,然兵锋尚锐,直取神都,未能轻敌。大将军与禁军俱是能征善战之军,又有洛水天险、神都坚城,若是只守不攻,可保无虞。贼兵久攻不克,兵锋必挫,故当南归。我等只宜停军不动,增添军马,修整士气,于其后邀击,届时朝廷再自后挥军掩杀,可获大胜。” 褚天剑然之,在均州屯扎。泰富便传檄扬州刺史庞亨、徐州刺史洪印,令其各帅所部助战。那原本的扬州刺史早在建业之乱时便被符剩文所杀,庞亨乃是褚天剑平定符剩文之后所置,素来畏惧褚天剑威名,急点军马、备粮草前来。而洪印恼褚天剑夺了他猛将庸良,本就与他有隙,故而不从,作书回称:“徐州乃四省交通要道,若无朝廷调令,重兵不可擅离。况车骑将军统领数万之众,不急赴神都救驾,反拥兵自重,意欲兼并徐扬军马,是何居心!”褚天剑接信大怒,扯做粉碎,深恨洪印。 停军数月,因晚间见到神都大火,褚天剑急领轻锐铁骑星夜赶来,令泰富引大军再来汇合。恰逢朱恒吉李昌道兵败而出,又遇着了荤顿。当时两家兵马厮见了,都是欢喜。荤顿等忙将褚天剑迎入大帐,先参见了姚子剑——此时仍是昏迷不醒——再一同议事。此时李昌道已然破了追兵,与邹森也一同回到帐来。 李昌道说道:“先前邹陆两位参军议论多时,未曾定夺。如今交了一阵,依着本将军看来,贼兵虽然人众,却是乌合之众,不足一击。正可回军光复神都。” 荤顿颔首道:“先前我等兵马无多,是以不敢擅动。如今得了车骑将军这一支如狼似虎大军,却可以奋力向前。” 褚天剑亦道:“神都坚城深池,若是今日弃之,他日却难以打下。不如就趁此时贼兵立足未稳,回军赶杀。” 众将齐声称是,只因当日已晚,各归营寨。次日各自点起军马,正要起兵回攻洛阳,却有传令兵报道洛阳城中反军谴了一名小头目来,送了一封书信与诸位将军。原来却是那伙反军被杀败了,奔回洛阳知会了云龙。云龙初夺了洛阳,一来听闻褚天剑、荤顿兵马已到,二来满城都是大乱,也分兵不出,三来军马彻夜厮杀劳顿,却不欲再与官军血战。便急令人写了一封书信,送来议和。当时众人读了此信,又是纷纷乱乱,争执起来。 不是云龙送这封信来,管教:三军洛阳纷乱,万民尽皆胆寒。毕竟信中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云龙送和书 荤顿斥天剑 诗云: 不动刀兵惹事端, 一信忧患起波澜。 三军人众成惊骇, 将帅离心必互残。 且说当时那会稽郡侯褚天剑率军勤王,汇合了荤顿大都军马与神都禁军兵马,却待反攻洛阳,不料接得云龙谴人写来一封书信,略云: “大楚神武大将军、荆州兵马大元帅云龙致天朝皇帝及奋威荤将军以下: 运数轮回,皇权更迭,上不治则民不顺,此乃天道也。天朝既享国祚,数百年矣。上失其道,下失其方。奸臣用政,昏乱不堪。又数用兵,动乱天下。苛捐杂税,不减反多。当是时,民生凋敝不堪,百姓流离失所,盗贼四方而起,饥民易子而食。 故大楚天王受天命,顺民意,拨乱反正,解民之倒悬,以不负万民矫首以待之意。以是故,神武大将军挥军北伐。仰赖天运庇佑,无战不胜,无攻不下,无敌不取,无城不克,虽有惊恐,破军无碍。 乃直抵洛阳城下,出奇计,显神威,遂破洛阳、下宫室。大军略城之际,所获颇多,有天子皇后蒋氏者,亦为大军俘虏。竟仍有不识天命,违抗民意之辈,不急弃暗投明,献军纳降,竟自负隅顽抗,以求抗逆天怒,着实可怜哉!然神武大将军审视之,屡翻交战,惊扰百姓,伤亡甚多,非天王爱民之意。 故大将军愿先止兵戈,修民生,以福泽万民。故请立盟,以洛阳为界,西南则属大楚,东北则归天朝。大楚不更发兵追击皇帝,奋威将军亦勿引军攻打洛阳,各自相安。大楚愿交还皇后蒋氏,亦望皇帝能交还大将军夫人沈氏,以示诚意。生民涂炭之际,唯愿皇帝及荤将军详查其便。” 当时那褚天剑看了这信,勃然大怒道:“这厮这等无礼!我每休要睬他,只即刻兴起大兵,去光复神都便是!” 那陆焱却道:“不然,消兵止戈,修养民生,正乃圣人之意。岂有不行仁政,反用刀兵之理?况且我等交战,亦无必胜把握,难得反军自愿休战。岂可置万军生死于不顾,舍长治久安之道,而弃此良机哉?” 褚天剑却怎肯这般交出了沈米凡,怒道:“这封书信这等无礼,岂能同意!”瞥眼见一旁邹森在那低头不语,便道:“邹先生有何高见?” 邹森沉吟道:“陆兄所言息战止戈之事,虽然不错。然而褚将军所说,亦有道理。若是这等轻易同意,却是显得我等怕了这伙反贼一般。” 褚天剑大喜,说道:“邹先生所言,正有道理!” 那邹森却道:“然而如今却非昔比,皇后落于敌手,我等若是贸然攻打,贼人必然狗急跳墙。若是惊扰皇后凤体,这等罪责却是难当。不若先交换了皇后,再另觅攻打之方。” 褚天剑大怒,正要开口,却听朱恒吉道:“两位先生所言,不无道理。然而神都非比其他城池,乃是国家首都。若是以国都为界划分停战,令我天朝颜面何存?” 李昌道也道:“不错,况且神都粮草集聚,高城深沟。若是现今放弃,等那伙贼人立稳了脚跟,日后若要夺回,不知要损折多少人马?” 褚天剑听得大喜,连连点头,却听朱恒吉说道:“不过如今陛下昏厥不醒,龙体岂能颠簸于战阵凶乱之中?若是叛军肯将神都交还天朝,一时暂息干戈却也并非坏事。况且,这个叛军头目妻子沈氏究竟是何人?若能用此区区一白衣女子换得陛下龙体、皇后凤体安全,却是最好。” 那荤顿自褚天剑于建业夺去了沈米凡后,与褚天剑素来不睦,原本一声不作,忽地冷笑道:“这沈米凡么,先前在大都与江南之地,末将都有数面之缘了。这乃是涛铁甥女,符剩文义女,却不知为何迟迟未被官军所获上缴。褚将军,是不是啊?” 褚天剑自以为身居车骑将军,封侯爵,乃是六人地位至尊,却见那书信乃是写与姚子剑并荤顿的,而自家竟被以“以下”两字一笔带过,早有不满,此时听得荤顿这等说话,登时勃然大怒道:“你什么意思!” 荤顿却仍是阴阳怪气地说道:“没甚么意思啊,末将不过回答李统领的话罢了!”邹森见两人神色有异,早猜出了三分,便道:“这沈氏毕竟在何人军中?”褚天剑哼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李昌道怒道:“褚将军,这沈氏可是在你手中!”褚天剑又哼哼了一声,才道:“这沈米凡在我军中又怎地?不在又怎地?” 原来沈米凡担心云龙安危,执意要随军而来,欲于危难之时设法解救。褚天剑虽然吃醋,然而爱极了沈米凡,故而果然将她随军带来。此刻听得荤顿叫破机关,又被李昌道追问,只是哼哼不答。 李昌道勃然大怒,就要抢上厮拼,却被朱恒吉拦住道:“褚将军可是有何难言之隐?”陆焱踏上一步,逼视道:“如今山河破碎,好容易有个消战止戈良机,你这厮身为朝廷命官,不思为国分忧,怎地这等推阻!”邹森亦道:“不论这沈氏是将军何人,又岂可与皇后凤体相提并论!褚将军休要不识好歹!” 褚天剑勃然大怒道:“尔等众人,待要怎地!”荤顿素来不服天剑,见了云龙书信中俨然将自己作为官军的全军指挥,看着褚天剑吃瘪,暗暗得意,有心帮助云龙。便上前道:“邹先生说的明白,皇后凤体,岂可与寻常女子相提并论?请车骑将军交出沈米凡,立即遣使交换!” 褚天剑大怒道:“此处何时轮到你来指挥了?” 荤顿笑道:“这书信乃是写给陛下与本将军的,如今陛下龙体困倦,难以理事,自然是本将军担起大责。”荤顿见此言一出,其余众人忽地色变,忙又道:“况且若论才智,有邹陆两位博学大人,若论亲疏,有朱李两位禁军统领。他四位都顾全大局,与我意见相同,你区区一个藩臣,又来插甚么嘴!” 那四人被他言语挤兑住了,也不便反驳,都唯唯称是。荤顿又踏上一步,戟指骂道:“我看你就是为了一己私欲,将皇后凤体、天朝社稷都置于不顾!况且神都城中所陷,不知多少勋贵,任着你来,岂不都要命丧敌手!你这厮,正不知包藏着怎样祸心!” 原来云龙哨探,早知荤顿引军来此。他昔日在建业突围送信之时曾与荤顿交过手,知道此人十分厉害,百余合之内都难以拿下。更兼敌军军马方至,士气正足。反观荆州兵马,攻入洛阳后已现骄兵之态,若是当真厮杀,只恐胜负难定。而后又听人报,探得会稽侯褚天剑旗号亦现于城外官军之中,而更有大军分作三起自后而来——却正是泰富领军前来。云龙先前早知褚天剑屯军在后,本有计策迎敌,然此刻方克洛阳,荤顿、褚天剑两军齐至,料来难敌,若是再被黄家道引军三面夹攻,定然不保。 云龙正欲写书议和,恰逢虚子臣谴论客方冷来此,听闻云龙攻破洛阳,急急前来相见。方冷听罢云龙之言,却呵呵笑道:“荤顿与褚天剑素来不睦,待我写一封书信送去,管教此二人自相残杀,大将军不须费一兵一卒便可稳坐洛阳。” 方冷知褚天剑虽然忠勇,然而性情耿直急躁,沈米凡之事又是心头一忌,而荤顿虽然精明许多,却是好大喜功,狡诈弑杀,故而特意作书力捧荤顿以激怒褚天剑,更再提沈米凡之事,要引动他两人火拼。褚天剑虽然一心为国,心思却颇为单纯,当时果然中计,勃然大怒。欲要抢上去与荤顿厮拼,却见朱李二将怒目而视,环视四周,也多是禁军卫士,咬碎一口钢牙,气愤愤回头便走,回归自家营帐去了。 那里荤顿却自然令人准备了书信,往洛阳城中送去,约定止戈,明日交换俘虏。更谴了一员心腹爱将,带了亲兵二十人,往褚天剑军中讨人。 不是这伙人去褚天剑军中讨要沈米凡,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毕竟褚天剑如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褚天剑一怒为红颜 泰军师三信定秘计 诗云: 鼎湖当日弃人间, 破敌收京下玉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 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一首七绝,单道那明末清初,闯王李自成攻下大明首府燕京,崇祯皇帝于煤山自尽。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本已奉父命决意投顺,却听闻闯贼淫辱其爱妾陈圆圆。李自成一怒之下辄起大兵,开关迎满清大军,灭闯贼,遂逆天下之势。才知天下自有痴情男子,为着一生挚爱,足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乃至撼动大局气运。 且说那褚天剑因沈米凡固求,是以将她随军带来,却不料被荤顿得知,引出今日之祸。当时正在营帐之中生气,却听得近卫队长来报,说奋威将军派人前来军中。褚天剑没好气,只得令那伙人入内。却见那为头的军官,趾高气昂,目中无人而来,见了褚天剑也不跪拜,只是大咧咧问道:“人呢?”褚天剑麾下众将不知前因后果,见此人这等傲慢,将全军将士视若无物,都是怒目而视。褚天剑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那荤顿亲将冷笑一声,啐道:“不识好歹!弟兄们,给我搜!”那二十亲兵齐声称是,纷纷散开,便往褚天剑军帐之中走去。褚天剑军中有一员偏将见他们这等无礼,勃然大怒,拔剑而起,一剑把那往自家营帐内走的荤顿亲军挥做两段。那荤顿亲将大惊,却是在荤顿军中自大惯了的,又瞧不起褚天剑军马,叱道:“车骑将军还不将这反贼拿下!”未等褚天剑开言,径自大步上前,去拿那偏将。 褚天剑本来一肚子火气,当时见这荤顿亲将如此无礼,径自在他军营之中搜索,更擅自去拿他偏将,不由得并做十分大怒,再不管其他。只听他如平天打一个焦雷般怒道:“大胆!我量你不过一个小小军官,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你褚爷爷处撒野!” 当即挥起裂土巨剑,把那领头的荤顿亲将从中劈做两段。褚天剑军中众将见荤顿亲军无礼,早有不满,只是碍于主帅未曾开言,都只忍耐。当时见了,一拥而上,把那二十人都剁为肉泥。褚天剑见杀了这二十一人,料来荤顿决计不肯罢休,一不做二不休,便对那众将道:“实不瞒诸位,那荤顿挟制了天子,操控中军。又与反贼通情,要卖我全军。将士们,我等岂可束手待死?只宜趁先发动,剿灭反贼荤顿阴谋,救出圣上!” 那众将听了,一时都惊得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却不知谁喊了一声:“我等将荤顿亲信宰了,那厮绝对不会放过我每。若是想活命的,便去杀了荤顿!”众将登时齐声呐喊,吼声如雷,都去唤醒了部下,急令攻击荤顿营帐。 那荤顿原也料到褚天剑绝不会轻易交出沈米凡,也令兵马戒备,却不料褚天剑竟全军扑来,早把那些守夜的士卒全数剿灭。剩余兵马于黑夜之中仓促交战,难分敌我,登时乱成一团,火把乱明,四处皆是兵戈交击之声。 禁军帐内,朱恒吉与李昌道二人不知发生何事,只见外面乱成一团,只道云龙率军前来劫寨,都唬得魂不附体,领禁军护着姚子剑一路杀出,往北边大都去了。正是: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 却说荤顿兵马无有准备,仓促应战,哪里是褚天剑这一支如狼似虎大军对手?只因有镇守朔方的精锐铁骑,更兼人多势众,方才支撑得住。正斗在激烈之时,恰逢泰富领着援军赶到。原来泰富恐褚天剑性格急躁误事,将军马分作两半,扬州刺史庞亨领一半留守均州屯扎,却将另一半分作三起,一波押运辎重在后,庸良统大军在中为第二波,他自家却领了骑兵先来,只比褚天剑轻骑晚到了一日。 此时泰富领军赶到,恰见褚天剑军马在与人交战。黑夜之中分不清楚,急忙率军援战。荤顿兵马厮杀了半夜,忽见敌人又增援军,登时大乱。荤顿支撑不住,只得引了朔方精锐铁骑往北便走,直到黄河边方才收拢了些兵马。褚天剑赶杀了一阵,追赶不上,也只得收军回营。却听那传令兵报道:“军师泰富大人求见。” 褚天剑素知泰富足智多谋,急忙请见,问道:“多谢军师深夜驰援,不然褚某险些兵败此处。”泰富微一皱眉,道:“方才击退的敌军,可是荆州叛军夜来劫寨么?我先前见到有奋威将军旗号,不知他镇守朔方,如何却在此处?何不请来相见?”褚天剑一凛,他知泰富与荤顿交好,然而泰富实在精明,料想隐瞒不过,便道:“荤顿逆贼劫持陛下,企图投降叛军,是以本将军引军剿灭。若不是军师驰援,只怕要遭。” 泰富略一推敲,早知前因后果,心下大骂褚天剑无耻至极。然此时表面上却不露声色,沉吟道:“奋威将军素来勇悍,却不知犯下这等大罪!”褚天剑听得此话,将握在裂土剑柄之上的一双大手松了松,又道:“军师有何高见?”泰富沉吟半晌,方道:“此事非同小可,陛下现在何处?” 褚天剑道:“乱军之中,下落难明。如今我军腹背受敌,圣上又处危难,还要请听军师妙策,是否便强攻神都?”说罢便将率军前来遇见朱恒吉李昌道等人之事,与两人所述荆州军夜袭洛阳之事原原本本说了,却隐去了因沈米凡与荤顿起衅一节,只说是荤顿造反。 泰富听了沉吟半晌,却道:“说不得,如今我军大乱,荤顿与禁军所部皆不知去向,陛下亦是下落不明。况且我等就算能找到他们,亦不知此刻是敌是友。我等如今只有骑兵,而神都城高池深,万难攻下。唯有先行撤退,接着了庸良大军,随后再定计较。” 褚天剑发兵与荤顿交战,自知理亏,然本想着有姚子剑喜爱,况且自己本是来引军救驾,足可分辨。不料乱战之中姚子剑与禁军下落不明,又未能擒杀荤顿,朱李二将显然偏向荤顿,若是姚子剑醒来听了他们一番先入为主的言语,只怕要遭。 褚天剑念及此处,忙对泰富说道:“陛下下落不明,若是落到荤顿这逆贼手中,他必然倒打一耙,诬我谋逆。陛下若是一时被其蒙蔽,则荤顿与贼军里应外合之下我等岂不危矣?还是趁贼兵立足未稳,强攻神都为好。若是侥幸得胜,也见我等只有一片报国之心。只是经过一场内斗,平白损失了近一半的兵马,将士们也士气低落,不知如何是好?” 泰富心里咒骂:“我军如今果然实力大损,却不知是哪个王八蛋惹出的祸事?竟还能在此大言不惭,之前只当褚天剑这厮是个无脑匹夫,如今看来,脸皮之厚,着实不下京城那些个阁老们!”泰富心中怨恨,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说道:“如今情势,万难强攻洛阳。云龙既然有意议和,又愿送还皇后,将军便可行之。若是果然能够将皇后凤体护在军中,却也是一件大功。” 褚天剑听说又要议和,却不好直接便说沈米凡之事,只得愁眉苦脸道:“若与反贼议和通情,只怕更添话柄,又有劫持皇后之嫌。”泰富恼道:“某连献数策,侯爷只是不从。既然如此,又何必来问得?”褚天剑闻言大是惶急,手足无措。 泰富见褚天剑如此惶恐,心中暗暗道:“想不到这一件天大功劳,涛铁、荤顿、符剩文许多劳苦都不能得之,今日却落在我的手上!”见耍得褚天剑勾了,便即笑道:“官军内乱,焉知反军不乱?” 褚天剑听见此话,纵然再直也知泰富必然已有计了,慌忙问道:“此话怎讲?”泰富压低了声音,于褚天剑耳边道:“相国大人前日身体困倦,难以离府,然反军攻入之时却得以躲入家中密室。反贼慌乱,未曾发觉。相国大人探听消息,得知贼酋云龙欲与官军议和。相国便谴人四处煽风点火,斥责云龙通敌。眼下神都城中,主战派与主和派相持不下。只是云龙威望太大,方能一时压制。相国大人谴心腹出城,报往均州侯爷军营,要请相助。侯爷已率军先行了,却恰好被下官得了此信。” 泰富说罢,褚天剑大喜道:“既然反军内乱,我等只是挥军急攻便是。”泰富摇头道:“反军虽然分裂两派,然而依旧尽归云龙统属,未有可趁之机。若是我等攻城,反倒逼得他两派携手抗敌,岂能讨得好处去?只是请侯爷假装议和,若能将云龙等首脑牵制在城外,相国必然能在城中掀起大乱,届时里外夹击,可破贼兵。” 褚天剑沉吟道:“此计虽可,却不知有几成把握?”泰富答道:“相国书简仓促写就,十分简短,未能便述备细。然相国智计通神,侯爷武功盖世,下官料来,可有七成把握。”褚天剑兀自沉吟未决,泰富却道:“侯爷若不放心,可谴心腹入城假作商谈议和,下官却细作一书,备言计划,请那人送与相国大人增改,顺便再观城中情势。若是可行则行之,若是不行则撤军未迟也。” 褚天剑听了大喜,便令泰富作书假称商量议和,令心腹以车骑将军、会稽郡侯名义给洛阳城中送去。又令泰富草拟里应外合反攻神都之计,叫那心腹贴身藏了,给傅程鹏送去。待得褚天剑那心腹往城中去了,天色亦已大明,泰富出了营帐,拭去头上冷汗,又写了一封书信,令自家心腹持着,随斥候队伍去寻荤顿军马。 晚间褚天剑派去城中的下书人回报,说道城中兵马果然分作两派,散乱无章。又将傅程鹏回书送上,泰富读了大喜,便对褚天剑言道:“这事已然有九成了!相国已经说动了国师大人出山!”褚天剑一凛:“可是那红轮上师么?”泰富道:“正是。” 原来那天朝国师红轮上师,乃是一位得道高僧,武功佛法俱臻化境,只是素来不问俗事,只是与皇亲国戚文武百官讲论佛法而已。褚天剑听得傅程鹏竟然请动红轮上师出山,不由得大喜道:“相国好生本事,这红轮上师素来不管俗务,竟然也能请动。立即备信,约贼酋云龙明日于城外面谈!” 泰富凛然道:“遵令!”泰富忙备纸笔,约会云龙明日午时于洛阳城与官军营寨正中面议和谈事宜,双方各带兵马,护卫安全。归得自家帐中,那去觅荤顿的心腹人却也回报泰富,说道荤顿正领军在黄河孟津渡口驻扎。泰富大喜,又写了一封书信,再令那心腹给荤顿送去,要他依计行事。 话分两头,且说那洛阳城中因傅程鹏谴人挑拨,一时乱成一团,或战或和,争执不休。大多青年将领以及抽调来的新军兵马都急于立功,主张一鼓作气击溃官军,进而统一中原。而多数云龙初时带出的襄阳兵马与官军降卒则认为征战已久,士气低落,夺下富庶洛阳已然完成作战,应当休养生息,不应穷兵黩武。 便是虚子臣府中的武师,也分为两派。都只是碍着云龙面皮,不敢直接阻挠。然而军中却是争论不断,主和派骂主战派贪功冒进,而主战派则称主和派胆小通敌。不断有人求见云龙,欲要陈说厉害,把云龙愁的头疼欲裂。直到次日晚间,云龙才得空稍息。却有兵士报来,说那大匠陈焊阳求见。 云龙方才想起,自朱恒吉救走姚子剑后他便与陈焊阳各行其是。大军攻入洛阳,云龙身为主帅,三日之间,平定洛阳残余顽抗官军,安抚百姓,议和等等事体不断,陈焊阳屡次求见却始终未得空闲接待。云龙忙请陈焊阳入内,连称怠慢。那陈焊阳呵呵而笑,说出一番话来。有道是:尸山血海不可清,仁心宅厚难用兵。毕竟陈焊阳所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陈焊阳献枪进言 荆州军议和失城 诗云: 游龙一掷乾坤破, 孤枪九连国境绝。 狠绝天下百世兵, 冷凝来路万人坑! 这一首诗,单道那西楚霸王项羽,手执破阵霸王枪横扫宇内,秦、汉、齐、韩、魏、赵、燕、越诸国莫有敢当者。而这一杆破阵霸王枪也不知饮了几千几万敌人的鲜血,才博得这一个百世第一神兵的名号。才知那兵器凡欲成名,其主必先成名,而其主欲要成名,却又非得是自尸山血海内杀出来的不可。故而世间一等的兵器,皆是要豪饮鲜血方成,乃是大凶之器。 且说当时那大匠陈焊阳入见云龙,云龙先谢过前夜相助之恩。那陈焊阳却呵呵而笑道:“俺又岂知大帅恰于前夜攻破洛阳?不过巧合罢了。俺特地随军前来,不过是为了献上霸王枪罢了。” 云龙听了大惊,忙问道:“那枪不是已然被毁了么!”原来广成关铸枪之事一直是陈焊阳与楚军之间重大隔阂,云龙只是听东阿讲过事体大概,碍着陈焊阳面子,却未当面问过。陈焊阳脸色微变,长吁一口气,叹道:“不错,龙魂已毁,不为神兵。”云龙奇道:“那——”陈焊阳苦笑道:“虽然兵魂已灭,兵器犹存,仍非凡品。” 陈焊阳说罢,拍了拍手,那琴子翌却拿着一根短棍进来。陈焊阳道:“这便是小匠所铸破阵龙胆枪了!”云龙看了那短棍,平平无奇,连个枪头也无,怎么能叫破阵龙胆枪?云龙不知陈焊阳何意,便即笑道:“大匠休要取笑了!”那陈焊阳也不开言,取过了那短棍,轻轻一扭,登时变长了一截,又自枪杆中伸出一个枪头来。又一扭,更长一截,却变成一杆长枪样子。云龙看得呆了。 陈焊阳道:“小匠当日霸王龙胆枪中龙魂被毁,全枪断作三截。却喜我这个徒儿习得机关之术,依照霸王枪图纸加以改造,与小匠重铸此枪。内设机括,可长可短。短时可三尺五寸,如短棍样,可藏于身边自卫。一变机括,则为六尺七寸八分,如龙胆枪样,可以上阵杀敌。再变机括,长可九尺六寸三分,如霸王枪样,绝能挑将破阵。虽然因内藏机关中空,比不得霸王枪坚实,灵巧多变却又胜之,可谓因祸得福。小匠自作聪明,命名破阵龙胆枪!” 云龙见那陈焊阳说罢,登时满脸得意,合不拢嘴,如四岁顽童在向人炫宝一般,亦不禁莞尔。取过那枪来,入手果然沉重,非昔日亮银龙胆枪可比。云龙奇道:“这枪看来平平无奇,竟而这等沉重!”陈焊阳笑道:“此枪以天外陨铁与百炼精钢打造,重八八六十四斤,更胜昔日小霸王孙策所用的霸王枪。”云龙赞道:“是了,那神铁沉重,我却是早有见识。”当下舞起长枪,使了几路枪法,轻重长短无不趁手。枪风到处,数丈之外火烛亦能轻易扑灭。 云龙止住了枪,细细看时,通体乌黑,却有一条血痕如盘龙样绕着枪身。云龙又看了一番,摸了一番,赞道:“果然好枪!”却把那枪收作短棍,往旁几上一甩。那枪何等沉重,云龙手劲又大,这小小木几如何承受?咵嚓一声,竟将那木几透过,插在地下。云龙也不去看,叹道:“大匠将这枪取走,另寻明主罢!” 陈焊阳本见云龙对此枪爱不释手,极为满意,却忽然听得这番言语,不由得大惊道:“将军还嫌此枪不好?” 云龙双目之中忽地流下两行清泪,叹道:“枪是好枪。只是云某不忍挥舞着我荆州将士血肉上阵杀敌。”陈焊阳脸色一变,情知云龙尚念及自己在广成关为铸枪大开杀戒之事,便也不再说话。沉默良久,陈焊阳方躬身道:“告退!”说罢往外帐便走。云龙冷声道:“请把此枪一并取走。” 陈焊阳微一停脚步,又回头躬身道:“兵乃凶器。今日挥舞荆州将士血肉,是为了他日百姓不再流血!”说罢也不回头,径自向帐外而去。云龙愣在当地,口中喃喃,反复琢磨陈焊阳之话语。 云龙正在思索,却又有一干将佐,拥到帐前,口口声声都要商议讨伐官军残部。云龙尚未开言,滚刀龙东阿领着一伙武师抢出,破口大骂那伙将佐鼠目寸光。两伙人越骂越凶,竟至拔刀相向。云龙急忙横身拦住,尚未开言,却听传令兵报道,官军处车骑将军来信商议和谈。 云龙略略一读,便把那信传了一圈,众人又都是议论纷纷。云龙止住众人道:“诸位且先不要争执。先前某因方冷先生之计送出书信,便是为了引发荤顿与褚天剑矛盾。那荤顿回书表示愿意立即和谈,交换俘虏。后来荤顿再无音讯,这褚天剑又以车骑将军名义再发书来约定明日午时面谈。这两人必然嫌隙已生,官军势力大不如前。明日且去看看,若是官军兵马强壮则和,若是两人已然火拼内斗则战,只管见机行事便了。”众将齐声称是。 翌日云龙将主战主和各留一半在城中,又留了麦一帆、方冷与虚子臣府中四名武师督城。却怕两派火拼,将剩余兵马并双方掌军将领尽数带出,用一辆马车乘了蒋皇后,往官军寨处开去。行至一半,早见褚天剑军马在那里等候。云龙见褚天剑军马严整,旌旗密布,心下暗暗吃惊,却与众将道:“我等不可先输了气势!”便令虚子臣府中那十六武师一并涌出。那十六武师是谁? 左手八将:滚刀龙东阿,铁皮虎张千,没毛大虫沈炼,癞瞎子赖五,催命鬼万老三,没头胡替,小花荣李元飞,打虎将邓绝。 右手八将:飞天夜叉汪三,大刀李铭,蜕皮蛇张锋,毒蝎子刘东,太岁赵虎,黑无常程泰,白无常程平,蛮大王孟四。 云龙麾下本有二十武师,都是虚子臣天涯海角招募的武艺娴熟大汉。骑得都是风麟骑好马,惯善冲阵,身经百战,屡立大功。为是折了为首的那齐天圣封样,是以令那飞天夜叉汪三补上,仍做二十之数。此时留了四人镇压洛阳,仍有一十六人随来。当时一字排开,把个白袍银甲的大将云龙捧在正中,好不威武。褚天剑看了,心下暗暗一惊道:“此贼比昔日建业之时不同!” 却见十六将拥簇着云龙上前,伸手抱拳道:“褚将军,会稽一别,忽忽两载有余。不意今日竟在洛阳相逢,亦可谓缘分所致。我妻素蒙将军照料,今日既是将军来谈,自是再好不过。却不知我爱妻如今是在建业,在会稽,还是将军已随军带来了呢?” 褚天剑闻言,却哈哈笑道:“云龙!你这千刀万剐的反贼!上次被你侥幸走脱,如何却又背反朝廷,兴兵作乱?如今既然要与本侯议和,何不下马磕头,而尚敢手执凶器大放厥词?” 那飞天夜叉汪三大怒,挺着三股莲花叉喝道:“你这厮这等无礼!还不受死!”褚天剑呵呵笑道:“尔等乌合之众,也敢来本将军面前耀武扬威?我想你每叛逆,不过一时侥幸,被那守将无能,闯入神都。本帅须不比那些废物,一阵便可将尔等一网打尽!” 那蛮大王孟四勃然大怒,舞起金蘸斧,骤马而出就要来杀褚天剑。褚天剑冷笑一声,举起那裂土大剑凝神待敌。却见白影一闪,云龙仗着马快,上前拦下了孟四,对着褚天剑冷声道:“将军究竟愿不愿将沈米凡交回与我?” 褚天剑笑道:“尚未谈成,怎可交回?”此时众人早知褚天剑无意和谈,特做戏耍,各自不忿,都要厮杀。然而东阿与云龙交好,知此事牵扯到他爱妻,不愿便如此破脸,便上前朗声道:“大楚好意和谈,将军也请拿出相应的诚意。” 不意东阿说罢,褚天剑却摇首道:“本侯不曾听说甚么和谈,只是来接受反贼纳降。尔等何不快快下马就缚?”云龙怒道:“那便是没得谈了!看来你这厮本就无意还我爱妻!”褚天剑呵呵笑道:“不知建业城边受缚之时,却为何不谈?好叫你得知,我今已与沈小姐成婚了,如何却肯把她交给你这反贼玷污?” 云龙勃然大怒,跃马挺枪,来战这褚天剑。身后一十六将见了,引着大军一并抢上,两边厮杀。正在杀时,忽然听得那小花荣李元飞一声大喊:“皇后被劫了!”云龙大惊,急转头看时,却见一个书生打扮的白面俊俏公子立在那装着皇后蒋氏的马车顶上,左手搂着皇后,右手持剑傲然而立。 那铁皮虎张千本奉命看守蒋皇后,先前只见眼前白袍一晃,便被人一脚踢落马下。此刻见那公子夺了皇后立在车顶,登时大怒,怒吼一声便纵跃而上,哪料到这公子足不抬腿不动,只把右手长剑微微一晃,便恰好对准了张千来路,他若是仍要抢上时,便似自以额头去撞剑尖一般。一边蛮大王孟四见了,急忙抓着头盔甩去,将张千打歪开去,才逃过一劫滚落地下。 云龙素知张千之能,见了这公子轻描淡写一摆便将其逼落,时机角度拿捏得无不恰到好处,情知此人必然是使剑的高手,却奈何离得远了,急忙弯弓搭箭射去。云龙这弓箭劲力极强,料来那一个书生模样的公子剑法再高也难硬挡,非得放下蒋皇后不可。却不料那公子哈哈一笑,微一侧身,把那长剑在云龙箭上一撘一绕,手腕一抖,这箭竟自家激射上空去了,众人看得都是大惊。 却听那公子纵声唱道:“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逆旅淹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那歌声千转回肠,虽在军阵杀伐之中亦不改其调,叫人听得心头都是一荡。那公子一边唱,一边左手抱持皇后,右手舞剑朝着阵外杀出,竟无人能挡。小花荣李元飞急朝他后心射去连珠神箭,那公子竟头也不回便尽数用剑拨落,旋即几个起落夺了一匹好马,歌声未歇,早趁乱闪出阵去了。 云龙见那公子夺了皇后,有心催开骕骦玉狮子去追,却因兵马纷乱拦住去路,好不恼怒。眼见褚天剑在那哈哈大笑,心头火起,骤马挺枪便刺。褚天剑昔日于建业郊野见识过云龙厉害,打到十余合便也不敢再战,便引着兵马退走。褚天剑都是骑兵马快,走未一里,复又翻身再战。战无数合,回头又走,走未数里,翻身再战。 也是褚天剑兵马整顿严明,虽然且败且走,又被十六武师冲杀,却也阵型不乱。便一路且战且走,直直退到寨前。云龙军马见他屡番败走,心下慢了,发声喊便来奋勇向前,要夺他营寨。却听得一声炮响,那营寨两边,涌出无数伏兵,铺天盖地杀来。原来正是泰富定下的计策,要先骄云龙之兵,再设伏击之。 云龙麾下的荆州军屡战屡胜,自克洛阳之后本就军心浮动,犯着兵家的骄兵大忌。此刻又连战连胜,赶杀褚天剑数阵,早各自志得意满,全无准备。当时伏兵大起,荆州兵立时大乱,且喜人数众多,倒还一时支撑得住。不料正杀在紧时,远处尘头大起。云龙定睛看时,打得又是褚天剑旗号,原来恰是庸良领着大军到了。 云龙见事不好,急令三军都退。奈何云龙军马向前,一时三面受敌,哪里弹压得住?褚天剑见云龙军马都乱,回军赶杀。那一十六武师,济得甚事?但见: 滚刀龙满地打滚,蛮大王不敢发蛮。蜕皮蛇丢盔弃甲,铁皮虎抱头鼠窜。飞天夜叉难遁地,没毛大虫褪层皮。癞瞎子昏天黑地,毒蝎子毒汁淋漓。催命鬼慌忙逃命,小花荣弓箭不灵。两无常今日有偿,打虎将冲倒李铭。没头胡替,险些没头,太岁赵虎,几见太岁。 当时云龙军马纷纷乱乱,都往洛阳城中败退,褚天剑在后衔尾急追不提。正在走时,却见前头一人披头散发仗剑奔来,云龙认得,却是那驭鬼散人麦一帆。只见那驭鬼散人脸如金纸,拼命急奔,如被无数毒虫猛兽追赶一般。云龙心下奇怪,忙问备细。 却听那麦一帆道:“先前大帅一走,城中主战派的军队便突然暴变,袭击主和派军马。小生与四位武师正要镇压,却不料来了个和尚,一个红艳艳轮子使的好不厉害,擦着的就伤,磕着的必死。小生做起法来,却俱被他破了。又谴了金刚力士,直追我到此处。” 云龙大惊道:“如此说时,洛阳城中是去不得了?”麦一帆忙道:“去不得了,去不得了!若不速速回去,只怕走都走不得了!”云龙大惊失色,急令兵马南行,直到洛水寨边,方才扎住阵脚。褚天剑引军追赶了一阵,自浩浩荡荡开入洛阳去了。 那洛阳城中两派相争,本已乱作一团,又见红轮上师把那许多厉害武师打得屁滚尿流,谁敢出头?都是四处乱跑罢了。那褚天剑得胜兵马一到,并无阻拦,早开入洛阳城中。一面镇压叛军余孽,安抚百姓,一面急忙去相府谢过了红轮上师与仍在卧病的傅程鹏两人。 褚天剑问起那劫走蒋皇后的书生,傅程鹏与红轮上师却都不知。褚天剑虽因皇后被劫心有不安,然而想到自己立下这重夺神都的功劳,足可灭荤顿之口,便也不甚在意,只是一面令属下军马整顿洛阳防务,以防贼兵复来,一面令人去寻姚子剑下落,恭迎他还都。直纷乱了到夜,方才渐渐安定下来。褚天剑整顿了一天军务,劳累困倦不过,吩咐了泰富料理。自家卸了甲胄,于军营之中倒头就睡。 不是褚天剑此时睡下,有分教:荣华富贵一场梦,忠勇刚毅转头空。毕竟此夜发生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红轮上师逐豪帅 风流狂剑辞荣官 诗云: 轮转夏殷周,时复犹一人。 秦汉事谗巧,魏晋忘机钧。 猜忌相翦灭,尔来迷恩亲。 以愚保其身,不觉身沉沦。 以智理其国,遂为国之贼。 苟图容一身,万事良可恻。 可怜万乘君,聪明受沉惑。 忠良伏草莽,无因施羽翼。 这一首诗,单道那三代之时,君臣一心,共举天下,夏有伯靡,商有伊尹,周有周公,俱为一时名臣。至于秦汉魏晋,定赏爵之制,坏礼义之乐,使大夫百姓不以忠志为念,只把利益存心,弄得国家乌烟瘴气。朝臣不思忠心报效君恩,每日只在勾心斗角,寻思谋求高位,积财占地。遇着明君尚可,遇见昏君之时,却叫奸佞满朝,忠臣贬退。你只看那秦时李斯、蒙恬,一生为国,却被赵高陷害,终至丧命。然若待要随众合流保身,却又觉得尸位素餐,食人俸禄,便不忍见这家国崩坏。是以当此之时,良臣进则丧身,退则自愧,故而多辞官归隐乡间,不问世事,待时而动也。 且说当时褚天剑睡未多时,忽地隐隐有那喊杀之声。褚天剑惊醒时,早有侍卫来报,说那城中有兵马纷乱。褚天剑只道是反贼余孽作乱,正待勒兵镇压,却有报来,称那傅程鹏与红轮上师联名请车骑将军去相府议事。褚天剑满心只道与城内兵变有关,不敢怠慢,也不及披挂,急急取了裂土剑,带了亲信侍卫,直奔相府而去。 到了相府门口,那把门军士检查了褚天剑身份,便即让路。那随行侍卫欲要入内时,却被相府兵卒拦住了道:“奉相国大人与国师大人令旨,只令车骑将军一人入内。闲杂人等,擅进者斩!” 褚天剑拉下了脸道:“本将军先前率军平乱之时,大队军马出入皇宫相府尚不见阻碍。如今怎地连贴身侍卫也不许入内?才不过几个时辰,相国大人架子好大!”那相府护卫见褚天剑动怒,却依旧冷着脸道:“属下只是执行相国大人命令,其余一概不知!不便之处,还请将军配合!” 那褚天剑哪里忍耐得住,提起那砂锅也似铁拳,便要去打那护卫。周围护卫见了,一齐围上,褚天剑侍卫也不甘示弱,拔剑怒目而视。一时双方剑拔弩张,只要稍有不慎,便要动手。却听得耳边一个温厚声音道:“诸位居士休要动了嗔怒!” 话音未落,红影闪动,一人早从内庭直闪到面前,正是那红轮上师。褚天剑肚中暗赞:“人称红轮上师数十载坐禅,武艺通神。从这隔空传音,一闪现身来看,内力与轻功的是罕见修为。便是昔日在建业劫了法场那个贼秃,也有不如!” 那红轮上师打个稽首道:“褚将军,非是傅丞相架子大,实乃如今请将军商议的事体非同小可,乃是关系国家命数的惊天大事。”褚天剑听了一惊。 原来他虽受天子姚子剑宠信,却因出身卑微,素为众臣轻视,难在朝中立足。况且以他身份,虽则手握重兵,又赐爵拜将,终是外臣藩将,绝无商议国事资格。此刻纵然他兵马雄壮,执掌洛阳各处关防,身份地位依旧与那丞相国师不可同日而语。 今日国家危难之际,二人竟来邀请他商议国事,乃是极为抬举了。褚天剑素知红轮上师绝不打诳,既然如此说了,则此事必然关乎国家气运,自己日后竟能跻身决策重臣之列也未可知。当时大喜过望,早把不快置于脑后,留下了众侍卫,随红轮上师入内。 那傅程鹏虽然身体不快,亦斜卧病榻之上,早在等候。褚天剑见过了礼,便问二人何事。傅程鹏咳嗽两声,问道:“城中起了一些纷乱,将军可已然知道?”褚天剑忙道:“想是哪里的叛军余孽又在作乱,末将已令属下前去镇压,想来无事。” 褚天剑话音刚落,却见傅程鹏榻旁帷幕之中竟隐隐透出一丝亮光,竟似是兵器反光。褚天剑大惊,偷眼看向红轮上师与傅程鹏时,只见两人脸上神态平静,不见波澜,然而红轮上师两手却始终笼在袈裟之中。褚天剑尚未知何意,却听得傅程鹏道:“将军属下若是要去镇压,却恐怕必然有事!”褚天剑双眉一挑,问道:“相国此话怎——” 话音未落,只见刀光乱闪,无数刀斧手从旁抢出。同时一股杀气从身旁涌来,褚天剑只见红轮上师把袈裟一翻,双手各执一只血红色钢轮来。褚天剑大惊失色,急把裂土剑往身前一扫,逼开众人,趁势向外便走。却听得脑后风响,红轮上师一个左手轮飞掷而出,直奔褚天剑后心。 褚天剑急忙翻身一剑封住那轮,以他神力,却依旧如被蛮牛直撞了一般,登时气血翻涌,向后翻去。褚天剑一口鲜血喷出,却情知生死之地,不敢怠慢,借红轮之力向后翻去,早出相府,突围往军营急走。却喜是褚天剑先有怀疑,略有戒备,红轮上师一击不中,以他身份,便耻于再追,才令褚天剑得以逃脱。 褚天剑尚未到军营,早听得四面兵马调遣,都说要擒拿叛逆褚天剑。褚天剑不知何事,不敢再去军营,却往城门而走。正走之间,却见那南门上一个白衣公子抱剑斜倚,傲然孤立。褚天剑就月光下看那人面目,正是前日劫走蒋皇后那人。褚天剑不知此人是敌是友,不敢便即上前,却又往后退入城内乱军之中。 于路撞见爱将庸良,忙问事体缘由。庸良却称先前城中兵乱,他急奉命镇压时,却见那奋威将军荤顿军马,手执宰相傅程鹏密令,要剿除反贼褚天剑。大军听了惊恐,登时都乱,他却领着一伙兵马,冲突到此。褚天剑听了大惊道:“阿也!中计了!不知傅程鹏却如何与这荤顿做了一道?今日莫要栽在此处!” 庸良想荤顿等等既然布下埋伏,东南两门必然防备严密,便与褚天剑会做一处,趁着满城大乱,混在乱军中从北而出,又连奔了半日,直到日中,离得洛阳远了,方才得以歇息,转投均州大营而去。 却原来那褚天剑军师泰富与荤顿素来交好,见褚天剑兵变赶杀荤顿,虽然愤怒,一时无策。恰得傅程鹏联络,要接引城外大军里应外合重夺神都,便将计就计,密称褚天剑吞并扬州军马,发兵攻逐禁军与荤顿所部,有不臣之心。 褚天剑先前不奉命急攻江夏,反挥军北上,又在均州屯扎许久不进,傅程鹏早起疑心,只是当时云龙兵临城下,正是用人之际,故而未曾多言。此时听褚天剑自家的军师来报,荤顿亦遣使备言褚天剑拒交沈米凡与发兵相攻之事,傅程鹏自然确信无疑。便与泰富定计,要先借褚天剑之手击退叛军,再趁其立足未稳剿灭褚天剑。 泰富又谴人往北觅着了荤顿残部军马,只等褚天剑与云龙两相厮杀,方才秘密南归。待褚天剑重入洛阳,相府接管了神都指挥后,再令埋伏在城外的荤顿军马以相府名义入城。荤顿本是正统官军,又有相国手令,谁人有异? 待到入了城中,荤顿所部突然向褚天剑军马发动袭击,后者毫无准备,又有泰富里应外合,的确难当。同时傅程鹏再以丞相及国师名义召褚天剑往相府议事,借机生擒或格杀。若是褚天剑已除,料来其残部兵马于乱军之中多可收服。却不料被褚天剑一时戒备,逃脱出去,便制他不得了,只得通知荤顿加强东南两面防守,以备褚天剑向江南地界逃脱。 且说当时红轮上师一轮打伤了褚天剑,耻于再击,袈裟大袖一挥,早回傅程鹏身边。傅程鹏慌忙翻身拜道:“社稷危而复安,全仗我师佛威!”红轮上师用袖子一卷,傅程鹏便觉一股温和的大力将他搀起,放回榻上。却听红轮上师呵呵一笑,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老衲岂念俗事哉?只因前日破城之时观荆州军气象,知有术道中鬼王北来。又见其兵马纷乱,诚恐满城百姓遭殃,这才与丞相一同出手逐之,何功之有!” 傅程鹏却道:“然则若非我师,则京城必然落于褚天剑之手。此人心有异志,更兼手握重兵,战功赫赫。若变生肘腋,其患恐更在荆州军之上也!”红轮上师摇头微笑,却道:“反者本无心,因冤难自保。欲生唯一反,从乱吴越间。既已举城反,何能明无心?造化论因果,本是命数间。”傅程鹏听了不明其意,请红轮上师细言时,上师摇首道:“天机不可泄露,日后自然应验。” 红轮上师说罢,微笑而视傅程鹏。傅程鹏将红轮上师之语念了几番,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忽然有悟,连忙问道:“莫非上师想说褚天剑本无反心,是吃我等一逼才不得不反?然而若是上师知他清白,又为何不愿明言,要助我伤他?”上师笑道:“今日褚天剑被逐出神都,故其命也,他日相国后悔时,亦其缘果。老衲不过顺天而行,无功亦无过。” 傅程鹏大惊,慌忙又要拜倒,口中说道:“上师佛法通神,今天朝社稷存亡之际,万望明教!”红轮上师又一挥袖将傅程鹏扶回床榻之上,笑道:“天数纷纷,岂是人力所能撼动?老衲数十载清净,只愿弘扬佛法,不愿过问国事。之所以出手,不过是一来要因我佛慈悲之心相救百姓,二来欲应了劫数缘果罢了。居士才智绝伦,必能安定社稷。老衲乃佛前一僧而已,何能相教?居士身子不快,还是安心修养为好。” 红轮上师说罢,袈裟红影一晃,竟自飘然而去。傅程鹏卧在榻上,将红轮上师一番言语翻来覆去品读,竟不能知其究竟何意。正在思量间,忽闻得异香扑鼻,自帘后转出一人来,傅程鹏看时: 身躯袅娜,体态娉婷。鼻倚琼瑶,眸含秋水。生成秀发,尽堪盘窝龙髻;天与娇姿,谩看舞袖吴宫。 原来正是与傅程鹏有私情的天子宠妃张衫耀。傅程鹏自姚子剑狮王庄外焚书之后,便对姚子剑彻底倾心。再思以前污乱宫闱之事,悔惧交加,遂不再与张衫耀复有往来。张衫耀不知前因后果,只道是迁都后宫禁森严,又因荤顿被差在外才不得相见。直到此次洛阳被破,张衫耀离宫入相府中密室躲避,傅程鹏虽然不好不纳,只是待之以礼而已。 傅程鹏见了张衫耀,先行了个臣子之礼,口称:“张娘娘,皇后可还好么?”张衫耀本指望与傅程鹏再续前缘,哪知他依旧十分冷淡,不由得平添几分娇嗔,啐道:“昔日颠鸳倒凤之时,怎不口称娘娘?皇后自在后室安好,我只恨你如此负心!”傅程鹏见了张衫耀那眉目含嗔的模样,一时间心头一荡,果然想起昔日那温柔滋味,却是悚然一惊,拂袖道:“天子不日便将回驾,娘娘自重。” 张衫耀闻言大怒,正要开言,忽然听得窗外有人唱那一首《浣溪沙》道: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人歌喉婉转低沉,却自满城大乱中清清楚楚传来。而这词哀怨伤恨,恰戳中傅程鹏与张衫耀两人心事,各自悲哀。那张衫耀听到那“泼茶香”时,却猛地笑道:“好哇,风流狂剑到了,且让他评个理儿!” 正说之间,那歌声早已飘近,只听得窗格一响,面前便已多了一人。那人面白唇红,双眉入鬓,朗目贝齿。头带一顶晋阳巾,上嵌一块羊脂白玉;身穿一领藕素道袍,脚登一双雪白丝履。左执一柄湘妃金扇,右按一把翠青长剑。想来若不是富家的花花公子,必是偷香的风流魁首。正是日前劫走皇后那人。 那公子闪到室内,却指着傅程鹏呵呵笑道:“好你个奸相,差遣本公子四处跑腿,你却在这里与美人销魂!”张衫耀一见此人登时大喜,却娇嗔道:“姜公子说哪里话来,这穷酸好不负心!如今位极人臣,哪里还把人家放在心上,又何来销魂呢!” 原来这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江陵风流狂剑姜玉函。他本是上界天闲星降世,相貌俊朗,能剑能歌,更兼千杯不醉,平生号称“色酒剑”三痴,乃是江陵有名的风流人物。 昔日众人点评江南人物,作一首童谣道:“大江之北龙山南,江陵十绝谁敌堪:诗赋文章白玉箫,金鹏策论动天关。千斗踏浪歌百首,风流狂剑姜玉函。文武双壁留恋处,浩瀚烟江醉迷船。曲可销魂色迷人,蜂蝶衫耀舞金伞。”说得正是傅程鹏、姜玉函、张衫耀三人。 当年张衫耀乃是醉迷舟上鼎鼎有名的花魁,以一首销魂落魄曲与蜂蝶金伞舞名动天下。纵然是腰缠万贯的富豪、权倾一方的大官,要一见张衫耀也是千难万难。而傅程鹏和姜玉函都是相貌英俊的翩翩公子,合称文武双壁,分别以诗赋、文章、策论、玉箫,及豪饮、水性、歌喉、剑法与张衫耀的舞曲并称江陵十绝,却是素与她熟识。当时三人在醉迷舟上,或者由傅程鹏填词,姜玉函狂歌,张衫耀伴舞,或者由张衫耀抚曲,傅程鹏按萧,姜玉函舞剑,说不尽的绮靡风光。 姜玉函因荆州军北伐洛阳,恐傅、张二人有失,故孤身北上来援。于路听闻汉水泥鳅张龙借自己名号作乱,故将其除去枭首示众。却恰好遇着了何君威,与其一同饮酒相谈,竟大为投机,相见恨晚。后知何君威是虚子臣府中人,亦感虚子臣备厚礼诚心相邀之德,却想道:“我若助程鹏破了荆州,那徐大官人与何老兄必然无幸。如此是全了咱们江陵十绝的交情,却负了何兄与徐大官人的厚意。” 姜玉函心思不定,不知是助楚军好,还是助官军好。只是一路游山玩水,迤逦北上。待到洛阳附近,却放不下旧情,心中想道:“洛阳城高池深,楚军必难攻下,何必要我出手?我去城中与傅张二人叙话,只论往事,不谈军务,岂不正是两全之策?” 当下心念已定,便绕过楚军,自城北入了洛阳。听得傅程鹏操劳成疾,故先往其府中慰问。恰逢楚军破城,姜玉函便助傅程鹏藏入密室逃过搜捕,有几拨楚军离得近了,姜玉函恐其发现破绽,便都引到远处杀却。又往皇宫去接了张衫耀一同往傅程鹏处躲避,他武艺高超,自然来去无碍。 而后傅程鹏与泰富定计,要借云龙出城之际夺回洛阳,却又恐乱军之中伤了蒋皇后,便请姜玉函去趁云龙与褚天剑交战之时夺来。傅程鹏却担心褚天剑知觉,问及姜玉函来历,起了疑心,便将皇后藏于密室之中,由张衫耀相陪。此夜傅程鹏谋诛褚天剑,虽然请了红轮上师相助,然恐他出家人慈悲为怀不肯便下杀手。想褚天剑武艺高超、手握重兵,若是被他逃走则必然后患无穷,便再请姜玉函去南门等候褚天剑,将其截杀。谁知姜玉函傲视天下,竟然穿着一袭白衣抱剑倚门,却把褚天剑吓走了。 当时姜玉函无功而返,心中虽然惭愧,脸上却不以为意,只对傅程鹏道:“你这穷酸这番可算错了,我抱剑站了几个时辰,可没见着半个褚天剑。”傅程鹏一听,早知姜玉函必然是大张旗鼓吓走了褚天剑,又好气又好笑,却终究是央人办事不便发作,便道:“虽然走了褚天剑,然而前日万军之中劫救皇后,依旧是天大的功劳。” 姜玉函笑道:“甚么功劳苦劳,不过是想看看那皇后贵为六宫之主,姿色比咱们这位如何罢了。”张衫耀便咯咯笑道:“那却是谁更胜一筹?”姜玉函假作正色,调笑道:“皇后娘娘天姿国色,然而比之咱们花魁嘛,可还差着一点儿。”张衫耀啐道:“呸!甚么花魁?也不叫声娘娘?” 两人嬉笑了几句,又不免动手动脚。却听傅程鹏正色道:“这是天子皇妃,姜兄不得无礼。”姜玉函闻言一惊,旋即笑道:“傅兄,天下唯佳人与美酒不可辜负。你素来风流,却从哪儿学了这一套道学先生的迂腐来?我看张妃骂得正是!”傅程鹏尚未开言,那张衫耀早嗔道:“你看这负心汉,如今封侯拜相,早把旧人都忘个干净啦!你看我来时这穷酸不见丝毫笑意,还在那儿眉头紧蹙,倒好像见着瘟神一般哩!” 傅程鹏恰待分辨,却忽然想到红轮上师言语,便对两人说了,道:“依着上师意思,莫非褚天剑本无反心,另有隐情么?”姜玉函笑道:“那泰富、荤顿所言相符,褚天剑挥军攻逐禁军与荤顿所部之事又是多人所见,岂有别哉?我看你是被那老和尚唬啦!啊哟!你不近女色这一套,不会也是跟那老和尚学来的吧?”傅程鹏得姜玉函一说,心中宽慰,却依旧隐隐不安,便对姜玉函道:“姜兄此次居功甚伟,不如留在京中,待陛下回驾之时由傅某保奏,必然封候拜将。” 姜玉函摆手笑道:“傅老兄,我的性格你是最了解不过了。生来放荡不羁,是个闲云散鹤的命儿。要我封候拜将,天天对着那皇帝三拜九叩,我却是干不来的。饶了我罢!”傅程鹏正色道:“褚天剑之事尚有可疑,我心不安,恐有他变,危害社稷。姜兄就算不愿为官,也请在此盘桓一月,等陛下回京、局势已定了再走。” 傅程鹏说罢,岂料姜玉函反把眉毛一竖,说道:“傅老兄,你以前在江陵何等潇洒快活?你看你如今抱病在身,还思前想后。我自来到洛阳,便未曾见你一笑。待要与张妃给你讲两个笑话解闷时,你也绕来绕去只是社稷江山之事。要我说,何必为了他姚家的社稷每日间忧心忡忡?”傅程鹏答道:“当今天子英明神武,比前朝不同。我受他重恩相托,岂能不尽心尽力?” 姜玉函却又摇头道:“傅老兄,我劝你一句。朝廷昏暗已久,其弊非一世之功。如今天下将崩,亦非一人之力可以挽回。倒不如借此机会急流勇退,就与我和张妃一同归隐,岂不潇洒快活?” 傅程鹏只是不从,叹道:“姜兄,君王厚恩,岂容相负?待我二人携手,一同平复天下,报了陛下厚恩,就辞官归隐,再一同逍遥如何?”姜玉函听了,变色道:“人各有志,岂能强求?诸葛孔明何等大才,亦是星陨五丈原,哪里有平定天下,再退耕南阳的道理?你既不愿退,又何必拉着我一起?道不同不相与为谋,你与张妃好自珍重,就此别过!” 言毕身影一晃,早飘然而去了,却听得他歌声渐渐远去道:“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花开如绮鸟能歌,不饮旁人笑我。愤恨凭他驱遣,忧愁赖尔消磨。杯行到手莫辞多,一觉醉乡高卧。” 且说那城头荤顿听闻走了褚天剑,心下正在忧虑,却听得洛阳城南喊声大震,无数火把齐明。荤顿大惊,急上城头看时,却见远处洛水之上火光点点,显有一支军马顺流开来。而荆州兵马寨中亦有无数火把,并做几条火龙,向西迎上。两条火光搅成一团,显在交战。 那江上军马显然极盛,不多时便将荆州寨中的火龙吃尽。然而江上军马亦不乘胜追击,只停在当地。荤顿不知何意,不敢懈怠,只在城头观看。那兵马纷攘了多时,却早有一抹晨光从东而出,照在两军之上。 荤顿就着这初升的日光看清了那洛水上军马旗号时,大喜过望,竟忽地一阵长笑,连连拍手跺脚,把那一众兵将都唬得不轻。荤顿急呼亲兵道:“快快去报知相国大人、国师大人:大将军兵马到了!” 不是黄家道这一支军马开来,有分教:洛阳城边,顷刻兵马退尽,中岳山上,竟然自投罗网。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云龙洛阳撤军 楚军伊阙被围 词云: 塞上秋风鼓角,城头落日旌旗。少年鞍马适相宜。从军乐,莫问所从谁。 候骑才通蓟北,先声已动辽西。归期犹及柳依依。春闺月,红袖不须啼。 这一首词,乃是元好问初到嵩山所作,单道那从军报国之乐。少年一身武艺,蹬鞍上马,随军出征,敌寇望风远遁,大胜而还,却问闺中佳人又何必哭哭啼啼,担忧意中人的安危?岂知两军相交,血流成河,千家万户流离失所,纵有通天本事,又岂能定保平安?况且战阵凶险,变化莫测,哪有常胜将军?若是领军大将一个失误,饶你怎般雄心壮志,凭他如何战功赫赫,被敌人千万大军一围,又岂有逃生之理?才知战场凶险万分,闺中人所虑大有道理也。 且说当时云龙被大杀了一阵,丢了洛阳,急急退回洛水边小寨。检点之时,留守洛阳的四名武师只走脱了一个三窟神兔库免,剩下三个尽不知下落,多是陷在城中了。云龙想念他三个自新野起便一同出生入死的好处,也不免落了两滴眼泪。兵马纷乱,直到晚间方才整顿得当。却见那洛水上密密麻麻,火光映天,无数军马开来。云龙一惊,急忙谴了两支军马出寨查看。只听得兵戈交战之声不休,两面交手。战了多时,金戈杀声渐歇。 云龙情知交战已停,不知胜负如何,只待回报。却在那里等了多时,并无一个回来的。云龙惊道:“便是败了,也当有些败兵回来,怎地全无声息?终不成全军覆没了罢!”又怕那支洛水上兵马趁胜而下,进犯营寨,喝令众军小心防备。却不料那只军马只是停在江上,并不前进。直到日头初升,云龙方才见着那军旗帜,正是大将军黄家道军马。 只听得洛阳城楼之上官军忽然齐声呐喊大将军名号,着实声振寰宇。那东阿见了这等气势,忙道:“云兄,我等宜阳大败,不得不撤军退回伊阙关,再顺伊水来此。如今那黄家道已然识破,亲率大军赶来,我每将士多是吃过他败仗的,只怕难以应敌。况且我军新败,而城内鹰犬聚集,又添强壮兵马,若是开城劫寨,我每腹背受敌,只怕要遭。” 云龙道:“依着你说,该当如何?”那东阿忙道:“只是先撤为妙。”云龙叹道:“若是如此,则正中了黄家道奸计了也!”东阿等众将大惊,忙问备细。 云龙道:“那黄家道素来用兵谨慎诡谲,是以我每多有不胜。自宜阳顺洛水可到洛阳,人尽皆知,我等岂会不做防备?况且我军荆州士卒,水战习熟,他来强攻我军营寨又岂能占到丝毫便宜?若当真是黄家道回援,则主力必然不走洛水,反从岸上抄我后路,又约会城中起兵,包抄我军。此刻却大张声势,火把齐明,浩浩荡荡从洛水开来。更兼一口气吞掉了我两支哨探兵马,不放一个回来,何也?无非是为了伪造声势,威吓我军罢了。然而这样一支浩荡军马,却又为何梭巡不进?可见黄家道官军亦无把握击溃我军,只是得威吓便了。是以想来,黄家道主力必然未至,只是为了洛阳告急,被催逼不过,才谴这一支军马来吓唬我等,伪作声势。” 东阿却道:“然则城内官军,亦非同小可,岂可轻敌?” 云龙呵呵笑道:“他昨日未申之时便已夺了洛阳,却如何兵马纷纷扰扰了一晚?必然城内有变。若非如此,官军新胜,却为何见着了黄家道旗帜,便如同耗子见着大米一般高兴?只该害怕黄家道来抢功劳才是。依此推之,城内守军必然自度难胜我军,决计不敢擅动。城内城外两路官军各怀鬼胎,都只想叫对方先攻,自己坐收渔利,我等自然无碍。” 东阿又道:“然则——” 云龙道:“休要这等犹疑。那皇帝姚子剑在时,洛阳尚自不守,如今又有何用?我等若是仓促退军,则必然被他两路军马见着机会衔尾赶杀,那才是真的大败哩!如今只等我亲领一军,击破了那洛水上军马,则城内必然震动,可以乘势再夺!” 众将齐声称是,都去准备厮杀。云龙待众军都准备完毕了,下令拔寨都起,直往洛水上那支军马而去。东阿谏道:“可要留人守备营寨?”云龙笑道:“城内官军自家混乱,见我军势众,必然不敢擅出,何足道耳!” 当时大军掩向洛水之上,那里水寨早有人马出来,两边厮杀。战未多时,却见官军之中闪出一员大将,提着一杆丈八蛇矛指挥军马往来厮杀,正是黄家道装束。那荆州兵马,多是被黄家道杀怕了的,登时都唬得魂不附体。那大刀李铭觅着云龙,急道:“那黄家道亲自在此,只怕难以抵敌,还是先撤为妙。” 云龙怒道:“大丈夫如何这等畏首畏尾?”原来却是云龙此时得了休烈剑,有心要破他凄月刀雪耻。当时云龙催开坐下马,直奔那黄家道而去。那兵马纷乱之时,黄家道未曾提防,云龙胯下骕骦玉狮子又快,早被透胸一枪,戳在马下。官军见折了主帅,登时大乱,又当不得云龙人众,被赶杀了一阵,漫山遍野逃窜。 却说那云龙出战,洛阳城头上看得清楚,早有人飞奔去报了傅程鹏。当时那荤顿听得消息,便要去寻傅程鹏,请缨出战。方到相府,早见那泰富与傅程鹏在那里议事。荤顿见了便道:“那荆州反贼如今出兵与大将军交战,我等当速速出城助战!红轮上师与姜公子武艺高超,他二人联手,何惧云龙厉害?” 傅程鹏恰在感怀,喟然长叹,却道:“姜兄闲云野鹤,昨夜事了,便已出城去了。红轮上师佛法慈悲,亦不愿多造杀孽,早回白马寺去啦!”良久那荤顿却道:“不须国师出马,小将请领着本部人马,出城打他营寨,与大将军兵马呼应!”傅程鹏沉吟半晌,不置可否。却又有兵士报道:“叛逆军马已然杀散大将军军马!”荤顿忙道:“大将军率军远来,只为解我等之围,我等岂能负之?” 泰富听了,呵呵笑道:“这等便是了!先前这两支军马动向,有许多诡异之处,如今便说得通了!”荤顿奇道:“此话怎讲?”傅程鹏却与泰富相视一笑道:“城外兵马,绝非大将军主力!黄家道这将,果是帅才!你且看着,不出半日,贼兵必退!你可速速点兵,只等贼兵退去,便可去夺他洛水营寨。”荤顿听了,不明所以。却为素来佩服傅程鹏与泰富妙策,便也不敢反驳。 却说那城外荆州兵马在洛水边杀散了黄家道军马,劫掠了一阵,各自欢喜,正要回营休憩。却听云龙唤过传令兵来,急令全军趁势南下,直往伊阙营寨而去,不可停留,亦不可再回洛水营寨。东阿等将听了大惊,先止住了传令兵,忙往中军觅着了云龙,连问备细。 云龙道:“黄家道用兵有方,岂会一战即溃?况且方才那将武艺生疏,绝非黄家道本人。他谴这一支军马来,大造声势,岂是为了恐吓我军而已?必是为了拖延我军,声东击西。此时黄家道主力若不在打龙门,便是在偷广成关。若是两处失了一处,则我军后援辎重俱不得而来,必为其所困。是以不可在洛阳恋战,应当急退。然则若是慌忙后撤,城中追兵必出,军心亦将不稳。故而我等只有假作追赶江上败军,趁机南下,方可保无虞。因此缘故,我才叫众人带齐辎重,便可径弃洛水营寨,趁胜急回伊阙。” 那蛮大王孟四上前道:“既然如此,何不逆洛水而上,直接打下了那宜阳?” 云龙道:“黄家道用兵谨慎,定有军马留守宜阳。若是我等打不下宜阳,而先被黄家道断了后路,如何抵敌?如今只管南下,回伊阙去便是了。”云龙大军当即不回洛水边营寨,只是望南急行。早有前哨报知伊阙守将李武,急忙迎接云龙军马上山,安排宴席接风。 席间问起伊阙防务,李武说虽然近日与官军斥候或散兵有几场争斗,却并未有大规模交战。广成关营寨之中也多有往来,亦未曾听闻被围。众将听了,一齐鼓噪起来,议论纷纷,都可惜大军方夺了洛阳,便舍了那天大功劳狼狈而退,岂不无功而返。更有甚者,直斥云龙通敌。 云龙沉吟半晌,却叹道:“我等挥军北伐,本意欲为天王安定社稷。自鹊尾坡大战以来,我等连战连克,虽然在宜阳吃了黄家道三场败仗,却依旧直抵洛阳,破其国都,威震天下。岂料数日之间几番失策,不仅丢了洛阳,折了许多弟兄,更叫我中了黄家道之计,无功而返。洛阳城中多有能人,我这计策只可骗得过一时,此时官军必然已占了我等洛水营寨,我等再要北上,可谓千难万难。这许多将士的性命辛苦,竟是转瞬间化为泡影!此自是云龙之过,毋需多言!” 众人恰在唏嘘,却见南面一声炮响,一支烟花直飞上天来,登时四面喊声大作,旌旗飘舞,四面不知多少兵马开来。山上众人大惊,急忙令四面迎敌。云龙在那寨中高台上看时,南方一面杏黄旗,上面斗大一个“黄”字。滚刀龙东阿惊道:“云哥哥料事如神,岂知黄家道兵马果然在此!” 云龙道:“黄家道这厮前日按兵不动,原来是为了赚我到此!如此看来,只怕那洛水疑兵,也是他故意叫我识破的。”云龙急引了一支军马前去冲突时,黄家道却不交战,只是令重盾甲士在前,后面用那强弓硬弩乱射。云龙军马尚未近前,早折大半。云龙见情势不对,呼哨一声,回去山上,黄家道也不追赶。 那打虎将邓绝肩窝里中了一箭,一只手臂移动不得,眼见四面旌旗飞扬,俱是黄家道兵马,早被唬得神魂俱裂,便问云龙:“如今四面受敌,却如何是好?” 云龙见那众将俱不做声,只望着自己,情知众人均无良策,沉吟道:“黄家道兵马此来埋伏,李武兄弟在伊阙关中却并未察觉,想来数量无多,只是漫山遍野乱插旗帜伪造声势。难免既然兵多,东西两面,想来当有薄弱之处。”云龙便又引军往东西两面冲突,却不料都是一般的强弓硬弩。 待到晚间,云龙收兵回寨,心中也是纳闷,思来想去不知这许多官兵是如何四面埋伏,而竟令伊阙守备全然无知。众将才夺了洛阳,不料数日间连遭大败,又被黄家道大军围在伊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竟被都唬得面无血色,亦不敢搭话,各自出去巡视军营去了。 云龙次日引军挑战,黄家道依旧围而不攻,只是乱箭射退,并不接战。转瞬间云龙已被围月余,虽然龙门山山岳层峦,水源不缺,然而奈何大军粮草将尽,又无力突围,眼见要被黄家道困毙于龙门山之中。 这一日夜间,云龙想到这数载间大起大落,心中感怀,哪里睡得着?正在那里点灯思索对策,却忽觉帐外一派寂静,不闻丝毫人声。云龙急抢出来看时,帐前两个侍卫不知何在。云龙大惊,却听得脚步声响,那伊阙守将李武急急忙忙跑来,口称有要事相商。云龙急忙接到账内,动问何事。 那李武看看周围没人,却压低了声音道:“末将已然知道官军兵马先前如何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埋伏在此了!”云龙大惊,忙问备细。当时那李武低声禀道:“官军之所以能偷摸至此,想是我军之中有叛徒接应!”云龙素来与众将推心置腹,当时怒道:“我军俱是沙场里走出的一班弟兄,岂会与朝廷鹰犬通情!” 那李武压低了声音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帅可知朝廷出了十万两赏钱,只为了大帅的一颗首级!”云龙先是一惊,随即苦笑道:“想不到我云某人穷困了半世,这一颗脑袋却这等值钱!”李武道:“这叛徒姓名,末将已然打听清楚,便请大帅定夺!” 云龙大惊,急忙附耳上去时,那李武忽地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往云龙小腹上戳去。云龙武功虽高,奈何猝不及防,急闪身躲时,早从肚皮上擦过,虽然避过开膛破腹之灾,亦登时血流如注。 那李武狞笑道:“这叛徒姓名,便是末将李武了。不过还请大帅原谅小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武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这十万两,便由末将替大帅消受了!” 李武说罢,舞起匕首又是抢上。云龙不顾腹上伤势,急忙凝神对敌时,却觉四肢酸麻,提不起力来,一只手臂方才举起,又落地下,不由得大惊失色。那李武见状,嘿嘿笑道:“好教大帅得知,这匕首上淬有剧毒,中者必死。小人正是不忍心让大帅受此痛苦,才来亲自动手。”云龙伤口血流如注,扑地倒在地下。李武见状大喜,挺起匕首,往云龙心窝里扎来。 却不料云龙虽然惊怒交加,死生之地却有急智,乃是倒在地下装晕。云龙待那匕首近前,侧身闪过,休烈剑起处红光一闪,早把李武一条手臂连肩砍下。那李武吃痛,倒在地上杀猪也似大叫。云龙此番用力,顿觉头脑一昏,然知生死关头,不敢懈怠,奋尽精神抢上,用休烈剑指住了李武喉头,怒道:“解药在何处!交出来!” 李武惨叫道:“这是大将军亲给的匕首,无有解药!”云龙一惊,旋即大怒道:“你这奸贼与我一般是天王府中的武师,我视你为兄弟,你却这般害我!我看你这奸贼究竟有解药也无!”说罢拾起匕首,在李武胸口划了两条深深口子。李武目光之中忽现绝望之色,旋即大露凶光,嘶声叫道:“奸贼,你偏要害我,便同归于尽吧!” 云龙见李武神色,情知他手上果然也无解药,勃然大怒,掴了李武一掌,自家却盘膝坐下运气,欲将毒性压制。却不料身边李武忽地一声长啸,有若枭啼。登时四面火光大作,人影绰绰而来。李武叫道:“放箭放箭,休要管我!” 云龙大怒道:“你这厮死到临头,还这等奸邪!留你作甚!”便一剑结果了他性命。云龙将李武尸首向外掷出,登时外边乱箭齐发,射做刺猬相似。云龙藏在李武身后,趁势抢出帐外。正要拔步而走,忽觉手足酸软,倒在地下不起,正是药性发作了。云龙叹一声天欲亡我,旋即瞑目待死。 却觉四面阴风忽起,惨叫之声不绝。云龙睁眼看时,无数手执弓箭利刃的士卒均尸横就地,其状惨不忍睹。或被剥皮,或被剜肉,或被剔骨,或被抽筋,也有浑身稀烂的,也有尸身完好的。一摊一摊团在地上,诡谲之极。 云龙往四面看去,却不见一人,唯有一道黑影远去。云龙心下暗惊,看那尸首时,也有数十,竟在一瞬之间全灭,甚有许多刀剑尚未出鞘便已死在地上。而行凶之人,或行凶之几人,竟又在一瞬之间不见,着实可惊可怖。 云龙看自家身边时,却有一个小小瓷瓶,贴着一张黄纸,写着解药二字。云龙此时也不及细辨,死生关头,就是毒药也得喝了,当即咕噜噜饮下。那药入口极苦,云龙方才饮下,顿觉头重脚轻,两眼一黑,倒在地下。 不是云龙今日被李武一刺晕倒,管教:巍峨中岳,立大功尽化焦土;宜阳百姓,为报仇血流成河。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家道龙门火围 云龙宜阳焚城 诗云: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一首《已亥岁》,乃是唐朝诗人曹松感叹战争之惨烈而发。想那古往今来,多少名将战神,封侯拜将,却不知叫多少老者无子?想那一场场卫国大战,保卫了王朝江山社稷,却不知多少孤儿无父?想那无尽南征北讨,威服天下,却不知教多少妇女无夫?众人只见那史书之上光彩荣耀,然而战争对于百姓之酷烈,已非言语可述。 却说那里那荆州大帅云龙被部下李武所刺,一时毒发昏厥,人事不知。待到云龙醒来之时,却见无数面孔团团围住自己。当时见云龙醒来,那旁边的东阿登时大喜,叫道:“大帅醒了!” 旁边众人听得,纷纷围来看视。云龙略定神思,问起情状。那东阿道:“我等先前巡夜回来,便见无数人死在当地,云兄亦倒地不醒。云兄的近卫士卒赶来说道,多被李武那厮用计骗走,也有几个被他杀了。周围埋伏的乱兵死相恐怖,然而面目可辨者,尽是李武的亲兵,可见其反叛无疑了。我等细细肃察,应当已将通敌叛逆剿除。” 云龙听了,沉吟半晌,却见东阿几人吞吞吐吐,似有话说,便道:“尔等可还有什么要说?”那东阿急忙拜道:“说来惭愧,昨夜将军枕边忽然出现一封书信。然而我等彻夜守卫不休,竟未见下书之人。” 云龙一惊,脑中忽然又回想起那一片宛若修罗屠场般的景象。黑影一闪而过,无数人在一瞬之间惨死,血水遍地。这等可惊可怖之人,就在自己的军营之中往来穿梭,稍有不慎,简直不敢想象。恍惚之间,云龙竟又觉着这景象有些眼熟,颇有似曾相识之感。云龙顿觉头疼欲裂,怅然若失,良久才道:“那封书信你们已然拆看了?” 那孟四抢着道:“我每不知此信来意,已然拆看了。便是李武谋逆之事,我等也是看了这书信之中提示,加以推敲才能得出——我等先前还都以为是有刺客袭击大帅,李武拼死奋战而死呢!毕竟当场之人尽数死尽,大帅又连着半月昏迷不醒——” 云龙惊道:“我已然昏迷了半月?”那三窟神兔库免笑道:“大帅失血过多,数日昏迷不醒,水食不进。后来还是东阿主意,用米浆吊着肠胃。饶是如此,若非大帅身体健壮,只怕难以支撑。”云龙经他一提,顿觉腹中饥饿,把眼看去,却见众将也都面有饥色。云龙猛地省道:“我昏迷之时,粮草已然仅供十日。如今半月已过,岂不早陷于弹尽粮绝之境?” 东阿道:“此事云兄不必忧虑,粮草已到,尽可支撑得过。”云龙忙问备细,东阿却道:“云兄半月间只以米浆为食,身体虚弱,且先用了饭食,再说不迟。”云龙还待再问,众人只是不许,定要他先进饮食。云龙拗不过众人好意,只得吃了些饭菜,略充饥饿,东阿却早把那书信寻来递上。 云龙看时,却说了李武与黄家道通情备细,又约云龙去广成关边一片林中。云龙看了书信,不得头脑,却道:“既然是救命恩人相约,云某也只得走一遭了。”正待起身,忽然哑然笑道:“你看我呆么?如今被困在这龙门山之上,冲突不出,却还想着要去广成关!” 东阿等人面面厮觑,却道:“大帅不知,黄家道已然解围了。正因如此,才有粮草运到。”云龙大惊道:“这是怎说?” 汪三却道:“我等被困在这伊阙关之中,团团突围不出。眼见粮草食尽,将士只得杀马为食。却有那陈焊阳闯来,说道知晓一条密道,可以通到龙门山之外。乃是听闻大帅被困,故而特地赶来报知,走的也是此路。我等见大帅昏迷,又且山上粮尽,故而自作主张,选了五十名健壮兵卒,从那条密道抄将出去,恰在宜阳边上。宜阳守将懈怠,被我等闯过去大闹了一阵。我等人数稀少,亦不敢长久逗留,只得回来。那黄家道想来是听闻宜阳之乱,恐我援军已来,故而已然撤围了。陈焊阳称已然将功赎过,报答了大帅,便与他徒儿自去了。” 云龙听了,忽然念及昔日宜阳大战后单骑逃生,误入光武帝陵而直通伊阙关之事,连忙问道:“你每走的,可是一条地下通道,直通到宜阳边我昔日遗马之处?” 东阿奇道:“云兄怎地知道?”云龙不答,却问道:“你每是何时到的宜阳?黄家道又是何时撤军?”那大刀李铭答道:“我等是前日大闹的宜阳,黄家道是今日一早撤的军。” 云龙听了大惊道:“宜阳遇袭,消息不需半日便可到达伊阙关下,黄家道却为何等了两日方才撤军?你每地道狭窄,行动不便,怎能比得上军中飞马急报?尔等既然已经回到伊阙,宜阳军使岂会不到?黄家道撤军之时,必然已然知道尔等人少,不成大患,已然离开宜阳了。” 孟四道:“若是如此,他却又何必退军?况且我等生怕广成关有失,已然让万老三、程泰、程平三人带了一半兵马回守广成关了。探马来报,他三人一路直入广成关营寨,并无阻碍。” 云龙道:“正是如此,才令人忧虑!黄家道这厮素来奸猾,此次退军,必然有诈!想是将计就计,要来赚我。” 众人听了,都是大惊,忙问对策。云龙却道:“我方苏醒,许多事体尚未明了,也不知黄家道此举何意。好在腹上伤口似已痊愈大半,不足为患。虽然如此,毕竟尚未大好。如今且先不要轻举妄动,勒令全军部属一如被围之时便可。却有一件,要向四面大放斥候哨骑,探听声息,也来探听其余各处兵马消息。”众将轰然答应,都去准备,云龙自在那里调养身体不提。 且说当时那云龙四面放出侦骑哨探,打听黄家道兵马动向备细。方到晚间,早有来报,说那催命鬼万老三带去回守广成关的兵马被黄家道伏兵衔尾急追,截了后军,白无常程平乱军之中战死。万老三及程泰引兵来救时,官军早不知去向,只得来报。 众将听了都是大惊,云龙道:“我自出兵以来,并无阻碍,近日却连折了这许多兄弟!程平兄弟昔日飞夺南阳之时立功非小,不想今日折在此处!”众将听了,各自落泪。那东阿却道:“这黄家道忒无礼,先杀了封大哥,如今又损了程兄弟,饶他不得!”众人一时群情激奋,都请云龙率军讨伐黄家道。云龙一时沉吟未决。 此时天色已晚,却听得一声炮响,四面火光都起。早有斥候来报,说那官军不知何时又来,团团放火。众将听了都是大惊,忙问云龙如何是好。云龙道:“虽然四面烧山,然而龙门山何等大山,岂能烧尽?必然是另有诡计,想要逼我等突围避火,又或是随火攻山。众将士可以砍伐树木,延缓火势,各自寻觅山洞暂躲。切不可擅自出击突围,不然必中黄家道埋伏。又当小心谨慎,切防敌人奸计。只是这厮为了一时兵戈之利,竟而不惜大放野火焚烧,着实可恶!那能征善战的好汉且随我来,自地道去劫他宜阳!” 众将轰然叫好,各自去伐木避火。却选了百余精壮勇士,随着云龙从那隧道而出,到得光武帝甬道之中。却喜那癞瞎子赖五先前随着陈焊阳走过一遍这路,竟然尽都记得,一路七拐八绕竟而得出。云龙此时再走这甬道,心情各异,却见此处道路复杂,机关重重。若非赖五识路,决计寸步难行,不由得又暗暗吃惊:“那陈焊阳却不知是何路数,竟然对此地这等熟悉。”心中踌躇未定,早到宜阳外林中,急行一夜,此刻恰是拂晓时分。 云龙放下心事,对着众将说道:“黄家道这厮不知我等还有这条密道,必然未做准备,我等众人,便奋发而前,一鼓作气夺了宜阳,好叫他知晓我等厉害!”众将发声喊,一齐杀出,早到宜阳县外。那宜阳守将未作准备,急忙调兵时,早被云龙一伙人闯入城中,奋力大杀。那守将前番已被东阿闹了一番,见他来去无踪,常自惴惴。此时见云龙一伙好汉杀出,正不知有多少兵马,只唬的魂不附体,早早纳降,只求云龙饶命。 云龙占了宜阳,却见街上仍是一片衰败景象,想是先前数番用兵所致。家家却都闭门闭户,无有一个居民出来。 而街上的居民,则都现惶恐之色,却又不敢归家。云龙见了奇怪,便问那守将。那守将初时不说,后来被云龙催逼不过,料想此时难以隐瞒,才道:“我等奉大将军将令,在城中家家户户布满稻草火种。将军之后便将诈败西归,将兵马撤离此处,一旦好汉的荆州将士尾随到了宜阳,便火种俱发,将满城都化为焦土。为了生怕好汉生疑,是以禁止百姓逃离宜阳。” 云龙听了大怒道:“这黄家道怎地这等歹毒!且喜是我先到此处,识破了他阴谋,不然怎生能脱!” 却说那里黄家道放火攻山,带兵层层推进,截杀突围楚军。却有偏将李仲谏道:“神都近日屡发敕令,要教大将军撤军归国。将军反在此处大加攻伐,恐怕不好。”黄家道怒道:“这等朝廷中人,知道甚么!我等讨逆,兵不贵神速,只贵持久。本帅屡番谋划,好容易将贼兵尽数困在此地,不消一兵一卒,只需十天半月,伊阙关之中贼兵粮草耗尽,自然全军溃灭。偏生要屡加催逼,让本帅退兵,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黄家道家臣黄隆又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爵爷自领兵在这里围着伊阙关,又有何妨?” 黄家道摇首道:“我要急急速战,不为这诏令,只是为了神都情况有变。先前听闻贼兵打破神都,又听说荤顿平叛,而如今却又听说圣上龙体不适,诏梁王摄政。我虽在外领兵,也知神都必然数度易主,国逢大变。我军将士家眷多在神都,若是风声泄露,士气必丧。” 黄隆压低了声,悄声对黄家道说道:“恕小人大胆死罪。小人看神都之事,颇有蹊跷。梁王此来,恐怕图谋不轨。爵爷手握重兵,可要千万自重。” 黄家道叹道:“你所说的,本帅如何不知?只是我等军人,只当服从上命,不可擅自干涉国政。二来先前神都城破,固然是朱恒吉李昌道两人大意所致,然而必然有有心之人归罪于本帅不及早救援。如今神都情况未明,任意擅动,反落把柄,倒似我要谋反情状。三来我军将士大半出自洛阳,此刻家属多在梁王控制之下,当真敌对,也未必会为本帅效命。有此三条,是以不可轻举妄动。” 说犹未了,却有一人飞马来道:“禀告大帅,不知何处闯出一伙反军,夺了宜阳!”黄家道大惊道:“怎会如此?”话方出口,黄家道心中已经了然,嗟然叹道:“必是有一条密道自龙门山通到宜阳!先前云龙飞夺伊阙关、前日宜阳忽逢贼乱,必然都是由此路而行。我原想龙门山岩石坚固,若要修一条密道必然大费工夫,非三年五载而不可成,故而未曾料到此节,只道是些许贼兵残部作乱,未曾多想。既是久有此路,那也是天助云龙了。永宁守军可有消息?” 黄隆道:“将军忘了,此次围山,永宁守军已被调来大半,剩下那些,见了宜阳失守,怎敢出战?”黄家道本来正忧心洛阳变故,忽然计上心头,却道:“这伙废物,怎能指望得上!本帅一时不查,后方便即生变。说不得,神都情况未定,我军只得先撤了。料来龙门山中火起,贼兵也不敢追赶。” 黄家道当即传令三军,休要贪功赶杀,速速回兵宜阳。大军方至宜阳郊外,早见前面城头之上都是楚军旗帜。黄家道便教挑起那程平的头颅来,向城上大骂。城上楚军一齐鼓噪,乱箭射下。黄家道笑道:“贼兵虽然抄袭我后,诈取了宜阳,然而必然兵马无多,不敢出城交战。三军且一齐奋发向前,打下此城!” 三军得令,向前冲杀。虽然城头上也有灰瓶炮石打下,怎当得大军冲击?早被打破了城门,大军涌入城中,寻觅反军厮杀。黄家道方入城中,却见街上屋内,满城并无一个百姓。黄家道冷哼一声,一面下令洛阳先前调来的大军入城驻扎,搜寻叛贼,一面却自令亲信军马休要入城,往西而去。 行未数里,却听得一声炮响,身后宜阳满城火起。众将大惊,急要回军救援时,一员大将拦住去路。银甲白袍,白马银枪,众军却都认得是那云龙。云龙喝道:“你这厮定下这等歹毒奸计,却不料竟然都烧了自家兵马罢!” 黄家道骑在马上,哈哈大笑道:“你这厮也忒妇人之仁,要放火烧城,却把满城百姓都先行遣散,谁看不出来?本帅岂会中计?” 云龙道:“那城中烧的,莫不是你的兵马?” 黄家道笑道:“我的兵马,尽数在此。城中烧的,是神都朝廷的兵马,与我无干!” 云龙奇道:“你这厮乃是甚么大将军。朝廷兵马,如何不是你的兵马?” 黄家道叹道:“本帅乃是天朝的大将军,岂是神都的大将军?实不瞒你说,这支军马若是留着,于我不利。恰好借你之手,替我免除一个后患。” 云龙听了大惊,旋即大怒道:“你这厮歹毒至此,竟连自家手下官军也要下手!留你不得!”催开座下那匹骕骦玉狮子,舞起手中破阵龙胆枪,直奔黄家道而来。 黄家道不慌不忙,使动丈八蛇矛应敌。斗了十余合,黄家道却从身边摸出那柄凄月宝刀来,去砍云龙手中长枪。“铮”的一声,火星四溅,并无损伤。黄家道以凄月宝刀破敌兵刃从未失手,当时大惊道:“你却从何处觅得这样一柄好枪!” 云龙怒道:“我手中这枪,专杀你这等残忍非人之徒!”说罢把那破阵龙胆枪一抖,加力厮杀。黄家道不意这凄月刀竟砍不动云龙长枪,猝不及防。又兼此时一手持刀,丈八蛇矛使动不开,凄月刀又是短兵,不是云龙长枪对手,竟被打下马来,众将急忙抢上,救得归阵。 却见云龙一声怒喝,四周伏兵杀出。那官军见主将战败,士气已丧,怎是这些千挑万选精兵强将对手?虽然人多,全不济事,被杀的丢盔弃甲,狼奔兔突。云龙杀了一阵,为是人少,不敢穷追,与几个武师收住了兵马,却来看宜阳城中。 那宜阳城里官军,未料云龙已然知晓火攻之事,猝不及防四面火起,又寻不见主帅,都是大乱,只管自家逃命。那宜阳本是一个小小县城,塞了这许多军马,四面拥挤,急切怎能脱出?乱军之中踏死无数,又烧死无数。雄整大军,只有零零落落些许离城门近的团队,冒烟突火逃出,其余尽数死在城内。云龙来看时,满城都是焦味,血积成河,直没至踝。饶是在场多是精兵强将,手上沾过性命的人,见了也无不作呕。 云龙叹道:“也不必清理此城了。经这一场劫难,世间再无宜阳城了!”忽地省道:若非侥幸,这里死尸,本来都该是我每军马。便是这些官军,难道便都是该死的么?他们家中妻儿,此时必然也矫首以待他们归家,岂料竟会都死在自家主帅手上? 云龙嗟叹了一阵,却又想道:听黄家道言语,似乎洛阳忽逢大变,以致于他以大将军之身,竟要借我之手将所部兵马杀尽。莫非是褚天剑与黄家道不合,如今占了洛阳要与他为难么? 正是: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谁道洛水总无事,近来宜阳血争流。毕竟洛阳事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傅程鹏赌卦添字 严红凯错劈空楼 诗云: 易中秘密穷天地, 造化天机泄未然。 中有神明司祸福, 后来切莫教轻传。 这一首诗,乃是宋人邵康节先生所着《梅花易数》开篇所载。原来这世间自无中生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世间一切皆依道而行,莫有例外。伏羲、文王精于其理,依照河图、洛书,制先天、后天八卦,传于后世,时有通灵。 不提此处云龙重伤,单说那里洛阳城中,傅程鹏与荤顿见荆州兵马退尽,都是大喜。令斥候前去哨探时,也都是空寨。城内听闻反贼罢兵,都是欢喜不尽,歌舞升平,庆贺渡劫。直到此时,傅程鹏方才放下军务,得空重整民政。 然则傅程鹏想起先前红轮上师所言,总觉得褚天剑之事颇有蹊跷。又因姜玉函不肯相助而去,好生惆怅,忧思难忘。傅程鹏正在忧虑,那管家敬达说道:“如今贼兵远遁,又听闻大将军已于伊阙聚围贼兵,指日可破。陛下虽然一时下落不明,毕竟有禁军相随,料无大碍。此刻正是国家大难已去,百废待兴,普天同庆之时,相国何故忧虑?” 傅程鹏叹道:“其事本该如此,然则我夜观天象,破军天同明亮,夺紫薇之光,起卦占之,亦未见太平。红轮上师又有一番偈语,叫我百思不得其解,好生挂怀。”敬达便道:“料来红轮上师是不肯明言的了。”傅程鹏道:“若肯明言,我何致忧思!” 敬达听了却道:“这是红轮上师偈语,必有灵验。既然上师不肯详解,那白马寺中都是他弟子,料来也必不肯明说。不过佛家总是一脉,相国何不去问那西林寺的佛显和尚?” 原来那河阴西林寺乃前朝所建,好生兴旺,况兼相传有座子孙堂,极是灵应,若去烧香求嗣的,真个祈男得男,祈女得女,且又魁伟肥大,疾病不生。因有这些效验,不论士宦民庶眷属,无有不到子孙堂求嗣,就是邻邦隔县闻知,也都来祈祷。这寺中每日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布施的财物不计其数,都说是有罗汉送子。 这西林寺住持佛显和尚本是广西南宁人氏,幼时父母双亡,拐卖至中原,却被西林寺僧人收留。他自幼聪慧,佛经只读一遍即会背诵,后来接任住持,将合寺百余僧人一个个都分派得各司其职,有条有理。有来求子拜佛的游客妇女,举动接待皆有法度,又不许僧人主动开口募化,与别处寺庙不同。是以众人反道他是有道高僧,更兼子孙堂灵验,都愿加倍布施,反倒胜过别处十倍。河阴西林寺遂与洛阳白马寺、嵩山少林寺并称河南三佛堂,盛极一时。 昔日南迁之时傅程鹏途经河阴,还慕其高名,手书西林二字牌匾相赠,是以敬达便劝傅程鹏往河阴西林寺一行。傅程鹏听了,却道:“佛显和尚自然有其本事,然而西林寺以送子为验,若以国事咨之,恐怕未必能解。况且西林寺远在河阴,如今洛阳城中大小事体皆要我来决断,如何便能得空而去?” 敬达道:“佛家虽有不同,总是佛陀弟子。佛显和尚既然能请送子罗汉,岂不能解红轮上师偈语?况且河阴与神都不过半日路程,相国早晨动身,下午便至,在寺中参礼菩萨,问明偈语,住上一宵,次日便可回到城中,有何挂碍?” 傅程鹏本来便有病在身,又兼连日操劳,本已十分疲累,想道:“若得此空参礼古刹,便用这两日稍作休憩,调养身体,倒也未尝不可。”便即委托荤顿与泰富两个权摄政事,次日便带着两个随身书童动身往西林寺而去。 一路无话,傅程鹏早到那河阴地界,便往西林寺而去。到得寺前,只见山门对过乃是一带照墙,傍墙停下许多空轿。山门内外,烧香的往来挤拥。傅程鹏吩咐书童不要声张,自家便混在人群中来看这座古刹。那寺周围,都是粉墙包裹,墙边种植高槐古柳,血红的一座朱漆门楼,上悬金书扁额,题着“西林”两个大字,正是傅程鹏手笔。 傅程鹏见了大喜,却想起昔日题字时正是少年宰相春风得意,此刻却家国破碎,君王下落不明,不由得又是忧从中来。恰在感怀,却听旁边一人冷笑道:“好个牌匾,只怕因着此物,难免大祸临头。”傅程鹏一惊,转头循声定睛看去,只见说话的却是个道士打扮的书生,正是: 数髯瑟瑟,一貌堂堂。野服葛巾,绝似仙家妆束;开襟挥麈,更饶名士风流。果然顾盼非凡,真乃笑谈不俗。 傅程鹏见此人一表非凡,将原先不快尽数放过,拱手为礼道:“学生请问,不知这牌匾有何不妥?”那人呵呵而笑,却道:“相国写这字时,可曾占过一课么?”傅程鹏听此人叫破自己身份,不由得一惊,却道:“实未占过。不知先生何人,为何识得鄙人?” 那人笑道:“贱名不足挂齿。久闻相国料事无遗,何不袖占一课,便见吉凶?”傅程鹏闻言,指着那牌匾道:“好,就以此两字起卦。西字七画,得艮山在上,林字八画,得坤地在下,是山地剥卦。以上七画下八画总十五画,除二六一十二,零数得三,第三爻动,变艮;互见重坤。这卦好的很啊。”那人道:“有何好处?” 傅程鹏叠着两根手指说道:“艮山在上,常有倾覆之危,然有坤地以厚德载物,恰可承之,所谓稳如泰山是也。又艮坤俱属中央厚土,体卦、用卦、互卦、变卦皆非坤即艮,体用比和,一派安详,并无相生相克之理。西林寺佛显方丈不去募化,反得布施,正印此无相生而有比和之兆。佛家慈悲无争,又无相克,正印前言稳如泰山,自然是好卦。” 那人听了,摇首叹道:“相国得易数,而未得易理。解卦虽然中式,未能得其精髓。艮、坤俱属土地,天至阳,地至阴,此乃是极阴之卦。西林寺乃纯阳僧人之所居,所尚者阳气也,得此至阴之卦,何吉之有?况且山地剥卦下有五阴爻相连,唯有最上一爻是阳,此谓西林寺貌阳而实阴,一旦此阳剥去,恐有群阴剥阳之祸,合寺僧侣无一幸免。如此看来,正是大凶之卦,相国难道不知么?” 傅程鹏闻言,沉吟半晌,却道:“我若是在那林字双木下各添一勾,则下卦就是十画,除八得二,乃是兑泽属金。艮上兑下,乃是山泽损卦。第五爻变动为中孚卦。互卦见坤震。损者益之始,用互艮坤俱属土,并生体卦兑金,为吉卦,可以得安乎?” 那人道:“卦是好卦,只是逆天改命,强为不可为之事,恐怕终于难成。”傅程鹏听到此话,正戳着他心事,不由得又是一惊,径自拜倒在地,说道:“天朝社稷危如累卵,傅程鹏深荷皇恩,自当匡扶社稷。纵有不可为之事,傅程鹏拼上毕生所学,也总得一试。先生大才,万望相教!”那人避开不受傅程鹏此拜,却道:“老子云:强梁者不得其死。相国执念太重,恐怕未必善终。我本见你有仙缘,这才来度你,既然你俗事未了,那此刻便还不该受你此拜。” 傅程鹏慌忙问道:“请问先生仙名?何时才能再见?”那人笑道:“泾原乔冽,日后你若有缘,尚有拜我之时,只管往冀州寻我。”傅程鹏还待再问时,乔冽已然倏忽飘然而去,再没寻处。傅程鹏却兀自魂不守舍,喃喃道:“乔冽,这是百年前幻魔君乔道清啊?莫非真是仙人渡我,却被我绝了?” 恰在闷闷不乐,却不料他在这寺门前一拜一嚷,早惊动众人。却有听过傅程鹏名字的,晓得这是当朝宰相,一时叫开了。傅程鹏不欲多生枝节,本待便此而去,不料住持僧闻知相国亲来,撞起钟鼓,唤齐僧众,齐到山门口跪接。 傅程鹏见僧众殷勤,不好拂他面子,便往寺中而去。前番傅程鹏途经此地,公事繁忙,虽然提笔赠了一幅牌匾,并未去寺内多留。此时径到大雄宝殿,果然好间大寺,但见:层层楼阁,叠叠廊房。大雄殿外,彩云缭绕罩朱扉;接众堂前,瑞气氤氲笼碧瓦。老桧修篁,掩映画梁雕栋;苍松古柏,萌遮曲槛回栏。果然净土人间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傅程鹏看了一回,叫人点起三支香来,便在佛前跪下,暗暗祷告:“傅程鹏平生自负才智无双,素来不敬鬼神,不拜仙佛。如今功名利禄尽已享过,只望匡扶社稷,不负君恩。吾皇年轻有为,英明仁爱,所谓善有善报,万望佛祖保佑。一切灾妄亵渎之罪,傅某愿一人承受。日后陛下若得无恙归来,弟子必亲来佛前,重塑金身。” 拜了一回,佛显率众僧向前叩见,请入方丈坐下。又摆设茶食果品,相待十分尽礼。献茶已毕,佛显便道:“前番蒙相国相赠墨宝,合寺上下俱感厚德。今日又亲来鄙寺,实是叫此蓬荜生辉了。” 傅程鹏连称不敢,却屏退众僧,问起红轮上师偈语。佛显听了一遍,却道:“佛法高深,小僧虽然懂得,却不敢泄露天机。”傅程鹏苦求,佛显只是不说,便也只得罢了。晚间用过斋饭,傅程鹏却想道:“陛下正值壮年,却无皇嗣。久闻此处子孙堂十分灵验,何不去拜上一拜。若能求得一个龙种,百年后继承大业,也是不枉此行。” 便与佛显说了,那和尚登时赞道:“来此求子的施主多了,俱是为了自己一家香火,有相国这般胸怀的,着实少见。佛祖感相国之心,必然叫陛下多子多福,平安万岁。”便陪着傅程鹏一并从大殿旁穿过,便是子孙堂。 傅程鹏看这子孙堂,也是三间大殿,雕梁绣柱,画栋飞甍,金碧耀目。正中间一座神厨,内供养着一尊女神,珠冠璎珞,绣袍彩帔,手内抱着一个孩子,旁边又站四五个男女。这神道便叫做子孙娘娘,乃是观世音菩萨送子化身。神厨上黄罗绣幔,两下银钩挂开,舍下的神鞋五色相兼,约有数百余双。绣旛宝盖,重重叠叠,不知其数。架上画烛火光,照彻上下;炉内香烟喷薄,贯满殿庭。左边供的又是送子张仙,右边便是延寿星官。 观了一番,随喜过后,傅程鹏便也跪地祷告,请香拜佛。拜毕,傅程鹏回去大殿,却见那子孙堂旁有许多房间,便随口问道:“此是何处?”佛显答道:“有些来求子的施主,便在此处净室宿歇。”傅程鹏心中有事,也不加多问,又与佛显回方丈谈论了一番,忽地想起门前乔冽解卦之事,心中愈加不安,便与佛显说了,要取过牌匾于林字双木下再加两勾。 佛显不以为意,笑道:“如今江湖上装神弄鬼之辈多矣,相国何必挂怀。况且此人纵然真是乔道清,那也是道门中人,又哪里知道我佛门圣地的兴衰?”奈何傅程鹏执意要改,便令两个小沙弥去将牌匾取下,请傅程鹏添上两笔。傅程鹏写毕,其时夜已渐深,便各自宿歇去了。只等翌日墨干,再去装裱。想是这佛门圣地清心寡欲,饶是傅程鹏满腹心事,也睡得十分香甜。 翌日傅程鹏直睡到午间才起,挂念神都政务,只欲速回。唤书童更衣已毕,又用了斋饭,只待去方丈谢过佛显和尚,便即告辞归程。傅程鹏问起牌匾之时,佛显却苦笑道:“相国果然神算。若非昨夜将牌匾取下,已与山门一同被毁了。”傅程鹏大惊,忙问备细。 佛显便带傅程鹏往山门外去看,果然那好大一座朱漆门楼从中裂断,若非早将牌匾取下,恐怕亦已粉碎。傅程鹏见了惊道:“好好一座门楼,如何便忽然断绝?”又细细一看,惊道:“咦?这怎地似是人为所致?然而这天下哪有如此大力之人,一刀便将门楼劈碎?”佛显道:“我等侵晨听到山门动静,急出来看时,便见如此。却有个面生的丑脸和尚倒在地上,断了一条手臂,又被毒蛇所咬,昏死在地。我等便将他抬回寺中,疗毒治伤,至今未醒。” 傅程鹏大奇,便欲一见那个和尚。佛显便引着傅程鹏到了佛堂之后,净室内果然躺着一个和尚,双目紧闭,生死不知。傅程鹏看他相貌,却吃了一惊,但见: 黑铁炭一张瘦脸,狠粗疏两道黄眉。雷公嘴,浑如怪鸟;波斯鼻,活像油瓶。落腮胡,赛过鸡毛刷帚;蒲扇耳,尽道耙田祖宗。一双鬼眼,白多黑少;两只毛拳,好似铜锤。分明是催命判官,又道是无常恶鬼。 傅程鹏见此人形貌诡异丑陋,十分惊异。然而细细看之,更增诧异:原来此人面貌五官与红轮上师竟有五分相似,只是红轮上师垂眉善目,在那五分上多有慈悲佛气,便觉得十分和蔼顺眼。而此人则是杀气逼人,浑如夜叉降世,便更显得凶恶异常。傅程鹏奇之,便问可知道此僧姓名。 佛显称说此僧身上并无度牒,不知身份,只有两柄随身的雪花戒刀,并非凡品。看门楼断处,似乎便是此刀所劈。傅程鹏有心查明此僧蹊跷,却终究挂念神都之事,不便久留,便道:“我昔日读古书,曾见一方蛇毒奇药,或许有用。大师若是不嫌麻烦,可令人依方抓药,或许能救得此僧性命。”佛显应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何麻烦?” 傅程鹏便传了那药方,嘱咐佛显好生看觑此人,便即回往洛阳城去了。这凶和尚是何人?咱们书中暗表,乃是红轮上师的胞弟。原来那国师红轮上师俗家姓严,却有个胞弟,唤作严红凯。其人乃是上界天暴星降世,幼时出家,因为严红凯面貌丑陋凶恶,那师父道他日后必然多造杀孽,却不传他本事。严红凯一怒之下,愤然而去,竟得异人相授了一套心法,终至武功大成。兄弟二人后来相见,将所学本事互相印证,各有所得。 红轮上师将武功融入佛法,以武证佛,以佛修武。而严红凯则道:“世人皆碌碌,嗔贪痴三毒俱全。想那许多人间惨祸,俱是由人自取。佛家只知化人,殊不知人性本恶,有何化得?只消除恶,自然是行善。”于是铸造了雪花戒刀两柄,见恶即杀,吓得江湖上黑白两道闻之色变,因着他面容,便唤作怒面修罗。那疯魔杖重乐和尚多在南方活动,严红凯则踏遍北方,是以武林传说“南面疯魔,北边修罗。善恶有报,杀劫双佛。宁在疯魔杖下死,休去修罗刀下亡。” 这严红凯在江湖上行走了多年,听闻兄长红轮上师主持白马寺,特意回来相访。却被红轮上师相托,要他于今日申时去劈了西林寺的牌匾。严红凯不明其意,却想大家都是佛家一脉,正日间人来人往,劈了山门牌匾却不好看。于是便在破晓前摸上寺来,一刀劈断了门楼,黑夜里看不分明,却不知那牌匾早被傅程鹏取去加字了。 严红凯只道大功告成,便去门楼上摸那牌匾,想要取了半截断匾为证。不料那门楼看似朱漆蔚然,其中实则已经腐朽,有一窝毒蛇筑巢。当时门楼被劈断,那毒蛇游出,恰好严红凯伸手来摸,一口咬中。严红凯登时昏厥,自门楼上摔下,却又断了一臂,昏死在地。 且喜寺中僧人闻知动静,前来救起,后来又用傅程鹏所传药方治好了蛇毒。严红凯见众僧以德报怨,救了他性命,十分惭愧。又听闻傅程鹏摘匾添字之事,更信是上天保佑此有德之寺,虽知未能劈开那匾,却也不好意思再行此事,谢过众僧去了。 这严红凯因着此事,对西林寺大小众僧好生敬仰,然则红轮上师本是一片好意,要在傅程鹏走后劈了这匾,保持佛门一丝脸面。岂料天意难违,傅程鹏因与乔冽赌卦摘了这匾,严红凯又偏生提早动手,恰巧劈了个空,更被毒蛇咬中。日后正因这块牌匾,又引出那肖阳越火烧西林寺,傅程鹏弃官遁山林之事来,果然叫百余光头落地,千户婴孩丧命,又误了天朝社稷。 这皆是后话不提,且说那傅程鹏离了西林寺回去洛阳,方至宅中,那管家敬达便扑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口称死罪。傅程鹏大惊失色,连忙动问备细。敬达说出一番话来,管教:百代社稷动摇,万里江山离析。毕竟洛阳城中有何大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姚子萌摄政洛阳 古义刑夜授绝艺 诗云: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原来这一首诗,乃是感怀那三国年间诸葛孔明因刘先主三顾茅庐之德,便舍了南阳隐居之事,出山辅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遂成三足鼎立之势。奈何出师未捷身先死,英雄殒命五丈原,叫人好不叹息。只可恨刘阿斗听信谯周之言,开城纳降,将汉室兴复之望,尽数拱手送与邓艾。岂知世上皇权迭代,正无道理,姜伯约身在沓中,那里便想得到成都出事?唯有洒泪而已。 且说当时傅程鹏往西林寺解惑不成,只改了门口牌匾,回到洛阳府中,便见管家敬达哭拜于地,说道:“相爷不知,梁王老爷入京摄政监国了!”这傅程鹏不听尚可,一听时,只把傅程鹏惊得面无颜色,一口鲜血喷出。 却原来那济北王姚子萌乃是姚子剑亲弟,乃是上界天贵星降世,相貌英武,心思机敏。昔日姚子剑在狮王庄为质子时,姚伯云甚是宠爱姚子萌,常有废立之心。后来四凶之乱姚子萌与姚子剑争位不成,姚子剑宅心仁厚,颇觉姚子萌未必亲自谋划此事。又觉四凶已除,其爪牙羽翼尽去,不足为患,登基之后便不忍加诛,只是迁为梁王,镇开封。 此时姚子萌听闻神都军败,姚子剑下落不明,早就蠢蠢欲动。恰得泰富邀约,便趁势率军入洛阳,假借摄政王名义监国。说话的,这泰富与姚子萌是何关系,要请他来? 却原来昔日姚子萌为了夺权,那时在朝中绪有八个心腹党羽,四明四暗。哪八个心腹? 明里朝中争权四人:光禄大夫涛铁、中常侍陶吴、扬威将军荤顿、及建业太守符剩文。 暗中俟机而待四人:南缉事厂厂督浩方、西林寺佛显和尚、大都武库令琼齐、及扬州司马泰富。 那八人,或为天子近臣,或为统兵藩将,或为特务首脑,从军政谍武四面,把持朝政。那暗中四人姓名,姚子萌未防身份泄露,只有他一人知晓,再无别个知道。当时姚子萌为试探姚子剑及姚伯云心态,故而令琼齐自导自演了一场闹剧。不料涛铁不知琼齐身份,心急难耐,见着机会,未曾知会姚子萌便先行发难。而姚子萌并未做足准备,一时骑虎难下,竟而全盘溃散。浩方虽在京城之中执掌南厂,却未得姚子萌知会,不敢乱动。待浩方接到消息赶去时,东宫众人已然将四凶剿灭,见大势已去,不敢发难,只得继续隐藏。 此时涛铁、陶吴、琼齐三人已死于四凶之乱,符剩文在建业之战被全景明、褚天剑擒杀,而浩方亦在洛阳之战中被重乐所杀。姚子萌八员心腹只剩三,本以为夺权无望,岂料前日荤顿与褚天剑火拼,惊扰禁军皇驾下落不明。泰富便在当时定计,先借褚天剑之手逐走云龙荆州军,再诬告褚天剑谋反,与傅程鹏、红轮上师逐走褚天剑。此刻泰富荤顿一文一武皆在城中,只是碍着傅程鹏尚在城中,惧他忠智,不敢径自发难。 泰富本想直接夺权,不料傅程鹏虽然病体沉重,却始终亲自处理城中一应事务,叫他并无把握。泰富买通傅程鹏府中下人,听闻红轮上师偈语,更增恐惧,只怕傅程鹏与褚天剑再来图谋自己。他便定下计策,假称知晓傅程鹏忧虑之由,借着管家敬达要为傅程鹏分忧之心将他骗出城外,又令佛显下药绊住傅程鹏,好让他自由行事。 傅程鹏方出洛阳,泰富便即知会了姚子萌。那大梁离洛阳不远,姚子萌快马疾驰,半日便到,先行入主皇宫,掌控禁卫。随即其麾下兵马渐渐也到,与荤顿所部朔方精兵里应外合,控制了洛阳城池。当时姚子萌便颁布了诏书,称姚子剑下落不明,国不可一日无君,权以梁王承制暂代摄政王,治理天下。 此刻敬达早知自己中计,哭拜在地,说道:“奴才该死!此事皆因奴才而起,若非我一力相劝,家主如何会离神都!这天朝大好江山,竟毁在奴才手上!奴才百口莫辩,只求一死。但恐相国大人不知贼人之情中了奸计,才忍辱偷生至此。今奴才一死相报,还望家主多加注意,不要再中奸计!”言毕便往柱上撞去。 傅程鹏急忙拦住,说道:“敬达,你自幼在我府中,我二人名虽主仆,情若兄弟。我尚要定计光复朝廷,多要赖你相助。自尽之事万万不可。”傅程鹏嘴上说着,心中却想到乔道清所言“天命所定难以强求”之事,不由得惊怒交心,昏死过去。 且说当时泰富迎接了梁王姚子萌入主神都,满城震动。那姚子萌却在泰富侍从之下看那神都风貌。姚子萌见这洛阳城连造大劫,房室凋零,叹道:“孤昔日何等权势,岂料一夜丧尽,只得仰其鼻息,苟且偷生。岂知命运如此之妙,孤竟也有再执宰天下的一日!奈何如今天朝四裂五分,没有些许大国气象!不过若非如此,孤又怎能得够今天!” 那泰富奏道:“殿下明鉴,如今虽然陛下下落不明,殿下又已主宰神都,不过荆州贼寇肆虐,时刻威胁神都,割裂天下,不可不虑。” 姚子萌呵呵笑道:“那荆州的虚子臣么,素来雄踞一方,朝廷禁他不得。孤日为济北王时,也曾多有钱财往来,借其势力。孤却素知其为人胆小怕事。却不需忧虑,孤便以摄政王名义,赦其罪孽,加封楚王,其自然退兵。当今可虑者,唯有四人。大将军黄家道,车骑将军褚天剑,与卫将军全景明三将,都是皇兄亲信,又领重兵在外,更有相国傅程鹏,居于神都。若是不能安抚这四人,恐怕日后有失。” 泰富忙道:“殿下所言甚是有理,然则依着小人意思,俱不足动摇殿下。傅程鹏如今身在神都殿下掌握之下,岂敢违抗?那大将军黄家道虽然勇武,然而正镇守宜阳,与荆州大将云龙交战。殿下可以一面加封黄家道为凉国公,一面暗中协助荆州兵马与其交战。有道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此乃卞庄刺虎之计。又有西川郡侯全景明,身处蜀中,道路闭塞,神都兵力寡薄,难以禁制。何不密令虚子臣从荆州出兵攻打益州,许其加封食邑?此乃是驱虎吞狼之计。然而虽则如此,明面之上却要对彼辈均加官进爵,甜言蜜语哄住。届时三方乱斗,不论谁胜谁负,都必然难与朝廷抵敌,只得俯首称臣,此乃是笑里藏刀之计。” 姚子萌听了大喜,哈哈笑道:“爱卿一言三计而定天下,实乃孤之肱股也!只是四面都安排稳妥,却不曾提及这江南的会稽郡侯褚天剑?” 那泰富咬牙切齿道:“这个匹夫,王上必亲发兵诛之!”姚子萌奇道:“这是为何?”泰富顿首道:“殿下不知,昔日涛铁事败,正是此人泄密缘故。后又为虎作伥,击破建业,斩了符剩文,近日更又偷袭荤将军军马,几坏大事。此等忘恩负义莽夫,岂能留之!” 姚子萌听了,抚着泰富之背,缓缓而道:“褚天剑所为所做,果然可恶。不过如今天下未定,旧党虎视眈眈,不可擅动。世上绝无永忠之友,亦无必杀之敌,唯有利害二字而已。利则并,害则离,此乃是人之本性,强求不得。孤如今给他们的,日后孤也自然能收回。褚天剑之事,待日后天下平定了,再来追究不迟!” 泰富听了,连连顿首道:“殿下高明。然而世上虽无永忠之友,却有永忠之臣。微臣对殿下忠诚,永世不变!”姚子萌听了,微笑不语。 当时两人便拟定了诏书,颁布天下。这诏书之中,赦免荆州刺史虚子臣及其属下一切罪过,尽官复原职,虚子臣加为荆州牧,都督荆楚及南蛮诸军事,更封为楚王,镇襄阳。又加封天水郡侯黄家道为凉王,都督雍凉及西域诸军事,镇天水。加封西川郡侯全景明为蜀王,都督川蜀诸军事,镇成都。加封会稽郡侯褚天剑为越王,都督江东诸军事,镇会稽。又批与四王自治之权,皆听开黄府、仪同三司。再加封咸阳郡侯、丞相傅程鹏为英国公,升行军司马泰富为大司徒、智国公、使持节,升奋威将军荤顿为大司马、前将军、武国公。又以大都留守右丞相凯鑫为仁国公,大都留守左丞相寇磊为礼国公。恢复狮王庄素来待遇,恢复供奉,姚子剑的下元之约一应作废。 然而众人并不知晓,姚子萌于颁布此诏同时,又发出了四封密诏:诏令凉王黄家道交还神都中央虎符、兵权,即刻领本部人马罢兵归国。诏令蜀王全景明讨伐荆州叛逆,所下之地悉归蜀王自治。诏令越王褚天剑讨伐荆州叛逆,所下之地悉归越王自治。诏赐楚王虚子臣行兵征伐之权,假节钺,所下之地悉归楚王自治。 姚子萌颁布了诏书,又屡次请相国傅程鹏商议国事。傅程鹏只是推说身体不适,在家不出。姚子萌便封泰富为左丞相,总管政事,荤顿为前将军,管理军务。 这里姚子萌摄政未久,军士早起打水,忽见洛水之中尽犯红色,又隐隐有血腥味,情知有异,急忙报知城内。不多时,姚子萌与泰富荤顿都早知此事。那荤顿道:“洛水之中尽泛红色,必是上游大战所致。只是却不知是荆州兵马得胜,还是大将军兵马得胜。” 泰富皱眉道:“不论是谁得胜,都是一场大杀。大将军所带,都是神都兵马,而荆州兵马亦可用来消耗蜀越两方势力。前夜先是伊阙火光大起,如今又是血染洛水。这场大战,不论战果如何,对我等都非好事。” 姚子萌道:“孤已然下诏令大将军退兵归国,他却竟而违抗旨意,兴起这等大战,着实可恶。”泰富道:“这也难怪,大将军本就是太子太傅,乃是其亲信,也是情理之中。” 说犹未了,早有报来,说大将军宜阳兵败,溃兵已然逃到神都。泰富忙道:“荆州兵马虽然名义上已然招抚,却未知备细,若是被他顺流而下,神都危矣!应当即刻发兵镇守北岸永宁!”却听得兵马又报,说永宁兵马见宜阳火起,又见败兵来到,自家已然溃散了。 泰富急忙唤败兵来问时,都是魂不附体。口口相传,说的云龙青面獠牙,口喷烈焰,刀枪不入,身比泰岳,拳似猛虎,身上还有两条神龙盘绕,活脱脱一尊天神降世。城内官军家属,各各哭天恸地,一时间,几乎满城戴孝。白布价格十倍。自此提起云龙名字,洛阳便是小儿也不敢啼哭。宜阳一役黄家道损兵折将,借云龙之手大削神都军力,以致姚子萌始终军威不振,才有后来梁、燕、楚、晋、蜀、凉、越七国并立之事,乃是后话不提。 且说当时云龙击退了黄家道,嗟叹了一番,就地葬了程平首级。自然收束了兵马,退回伊阙。伊阙兵马接着,说道前夜被官军火攻,死伤不小。好在夜半之时官军退去,主力未有大碍。云龙计议道:“听黄家道所言,如今官军自家分裂,必然内乱。我等若是依旧兵临洛阳,反教他放不开手自相残杀。况且将士自夏初出战,如今已是冬末,兵马劳顿,人心思归。且留一支军马守着伊阙,其余兵马都效仿曹操引三袁自斗之策,各自退罢!”三军听了,各自打叠行囊,预备退军。 云龙自引军缓缓而退,先到广成地界,与万老三等人相见了。到得晚间,云龙不带侍卫,自家信步而走,却去那信中所说林中漫步。却听得脑后一声轻咳,云龙急回头看时,空空如也。云龙心下纳罕,转过头来,却见一张脸贴在自己面前。云龙吃了一惊,急忙后挫数步站定,才见不知何时一个黑袍人立在自己身前。 云龙情知这就是日前杀退李武麾下叛军之人,大着胆子,唱了声喏,说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那黑袍人尖着嗓子嘿嘿一笑,道:“前辈,嘿嘿,老夫什么时候成了前辈了?”云龙听着这声音熟悉,忽地脱口而出:“师傅!” 原来云龙自幼无父,母亲亦难产而死,是其舅父外公养大。云龙生性顽劣,没少受人欺辱。后来六岁之时天降陨石,将大半个村落夷为平地,其舅父亦死于此时。却是其师古义刑将其抱去,传授了一身武艺,又以飞龙剑法与腾龙枪法为最,天下无双。后来云龙习成本事,古义刑又要云游四方,故而师徒就此分手。云龙思念故乡,便去建业城投军,却有了这许多故事。 那黑袍人正是云龙之师古义刑,亦是前日夜闯朱恒吉李昌道二将营中之人。当时师徒相认,古义刑呵呵笑道:“不错,不错。当年那个毛头小子,竟然长成了这般一个统兵大将。”云龙纳头便拜道:“多谢师父栽培!”古义刑惨然笑道:“栽培么?呵呵,赎罪罢了。” 云龙不解其意,正要问询,那古义刑却道:“我先前知你要打洛阳,便料到与那白皮蝰蛇必有一战,便让重乐和尚过去助拳,顺便让他唤你来见我。却没想到这人疯疯癫癫,杀得兴起便把我的话全数忘在脑后了。” 云龙惊喜道:“原来是师傅请了重乐大师来助云龙的!”古义刑哑然笑道:“甚么大师!不过便是个老疯子罢了。也是你内力不足,断然不是这浩方对手。唉!非是为师不授你高深内功,只是老夫内功阴寒无比,与你天生阳刚的体质不和,是以难以教授。” 云龙一听,便道:“师傅所授飞龙剑法及腾龙枪法,本身精妙绝伦。云龙又仗着兵器厉害,一时倒也支撑得住。”古义刑奇道:“那毒刺白蝰的一条软鞭,一把银针,江湖上赫赫凶名,甚至有人称其武功不在昔日那北场督主俞润之下。你的兵器有何稀奇,能与他打成平手?” 云龙道:“云某也不知,是在宜阳外一个山洞里偶然觅得的。似是光武帝所留,剑名休烈。剁铜断铁,犹如砍瓜切菜一般,随手而断,并无阻碍。更有一件厉害,能吸附飞针,让他钢针尽成废物。”古义刑听了惊道:“休烈剑?昔日始皇帝收天下利器所铸成的天下第一剑?怎会被你得到?快快把出来给为师看看!” 云龙不敢违抗,取出了休烈剑,交给那古义刑。古义刑将休烈剑把在手中,端详了一阵,又舞了一阵,忽然爆喝一声,两指夹住了剑身,啪嗒一声,掰成两段。云龙大惊,黑袍人却道:“你这剑是假的。虽然重量外形与真品无异,却只是一个高手匠人仿制的罢了。若非如此,为师岂能信手掰断?” 云龙尚未开言,古义刑便将半截断剑扔在一边,说道:“你从前内功不到,便练不成轻功及掌法,只得依靠兵器补足,是以为师先前只传了你枪法及剑法。为师此次来,乃是觅得了一套内功心法,与你体质恰合,唤作盘龙吐纳术。你只需勤加练习,数月便可小成,而后再去修炼轻功及其它武功便无碍了。” 云龙大喜,当下便扣头谢了。古义刑便传了他一套内功,唤作盘龙吐纳术;一套轻功,唤作游龙绝尘步;一套抓法,唤作金龙生死爪。直教了一夜,才把基础传完。那古义刑见东方渐渐发白,便道:“龙儿,你资质聪颖,眼下基础已然尽传。只需勤加练习,必然可以大成。为师不喜日光,且先去了。” 云龙急忙谢恩,那古义刑走了两步,却折回来道:“说起来,你在襄阳久居,可曾听过甚么魔古道人名号么?”云龙道:“襄阳市井传说,檀溪水边是有个自称魔古道人的魔头,专一残害百姓,蛊惑良民。不过徐大官人也曾派人去找过几次,并没有蛛丝马迹,多半还是百姓编造出来的妖魔鬼怪罢!” 古义刑微微颔首,自言自语道:“果然,刘琮定是被御龙林这厮抢先杀了。”忽地又提高了声音,道:“你牢牢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哮风花前虎,摆尾竹间龙,展翅月下鹏,饮血雪夜蝠。若想成就大事,便去找这四个人罢。” 云龙正待询问,古义刑却忽地一闪,没入林中去了,留下云龙一个人在当地。云龙又练习了一阵,看看天色渐明,便回军营之中。当时东阿便来禀告,说军马都收拾完备,可以动身继续南下。云龙忽地心念一动,说道:“你且去通知了斥候部队,寻找陈焊阳下落,就说我要请他来当面道谢。” 不是云龙今日蒙古义刑告知休烈神剑已被掉包,有分教:天造地设争神剑,兄弟同袍分道扬。毕竟陈焊阳下落如何,又是否是他掉包了休烈神剑,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地设门乱斗引事 天造门火拼生隙 诗云: 曲邪除尽不疑猜。 昔日公输巧制来。 正是得人轻借力。 定然分别栋梁材。 这一首《锯子》,乃是明代才子解缙所作,单道那公输般祖师所创之锯子,不须天生神力力,便上可轻断参天巨木,下可剔除异枝怪瘤,较之巨斧胜过百倍。那公输般即鲁班也,其首创机关之术,神妙万方。这机关之术自战国以来流传百代,各有神通。到了这天朝年间,却分为两大宗门。其一唤作天造门,依附朝廷,专一研究火炮兵器,那天朝材官将军刘志秀便出此门。其二唤作地设门,流于江湖,专一研究守墓机关,却多为那摸金校尉之事。 却说那里云龙帅军南下,又令飞骑哨探打探陈焊阳等人下落。那大军之中,斥候好不厉害,哪消一日,早把附近地皮也都翻将开来,蚂蚁也不曾走了一个,却是不见那陈焊阳两人下落。 云龙在广成关侯了一日,不得消息,也只得罢了,却待要走,却听得斥候报来,说寻得那陈焊阳倒在一处林中,死活不知。云龙大惊,急忙提枪备马,带了东阿、万老三、孟四、李铭四人,并几个亲信士卒去看。 云龙看时,却见陈焊阳身被数创,都是剑伤痕迹,其中一剑,贯胸而过,却喜是避过了心肺要害,是以还有一口气在。云龙急令众人上前施救,却是流血过多,饶是陈焊阳身体健壮,也昏晕在那,叫唤不醒。 云龙想起陈焊阳前番诸多好处,担心他性命,却令那大刀李铭和蛮大王孟四两个护着陈焊阳先回营寨,请随军的金创医生好生看觑,要保他性命。云龙四处看去,却见几滴血迹隐隐向东北而去。东阿哪消吩咐,当即便道:“云兄且在此稍待,东某去去便来。”云龙忙道:“陈大匠武艺非凡,百十人近他不得。我看这伤他之人,武功非弱,贤弟不可托大。我等一同前去便是。” 正待要行,却被那催命鬼万老三死死拦住道:“不可,不可。大帅身为我荆州栋梁,上阵杀敌自然在所不辞。而如今为了私人恩怨,却贸入不测之地,非为上策。” 云龙当时瞪圆了双目,怒道:“你愿去便去,不愿去便不去,谁人强迫你来?众好汉,有愿随我走的,便一同走罢!”那些都是云龙亲卫,谁不愿去?轰然称是,都对着万老三怒目而视。万老三见头势不好,只得也随着他每去了。 众人一头追寻踪迹,一头防卫警戒,顺着那些血迹追击下去。行未数里,却听见前头人声。云龙生怕打草惊蛇,便令众人都下了马,伏在后头,自家却与东阿并万老三两个,缓缓而前,躲在草丛里听他。偷眼看时,却见两人正在那里争执。其中一个,身材短小,云龙认得是那陈焊阳的徒儿琴子翌。看那另一个时,却不认得。只见那人中等身材,四肢却长,身着一身紧身夜行黑衣,贼眉鼠眼,一脸奸笑。 却听那人道:“琴家兄弟,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我好心看在同门之谊上,替你料理了那铁匠。抢来了这剑时,却如何不归我所有?” 琴子翌勃然大骂道:“我呸!谁来请你帮忙?我兄弟拼死拼活,与那疯匠人血战。你这厮倒好,顺手溜了这柄剑走。是你先不义,休要怪我不念同门之情!今日若不交出来时,不是你,便是我!” 那人笑道:“我每多年同门,各自手段还不清楚?若论打时,十个邱义荣也不是你这柄灭魂剑对手。然而论跑时,你兄弟两个便各自再多长两条腿,也是赶不上我邱义荣一条单腿而跳!” 琴子翌勃然大怒,忽地拔出一柄剑来,霍地抢上,便去刺那邱义荣。云龙看时,这一剑又快又狠,竟似淫浸数十年功力,哪里有半点铁匠学徒样子?那邱义荣轻轻避开,也怒道:“好你一个琴子翌,原来全然无些香火之情!这柄休烈宝剑,我便是立时毁灭折了,也决计不交与你这狼心狗肺之徒!”说罢转身拔腿便走,琴子翌在后急追。 云龙听见那休烈剑名字,心下留意。却见那邱义荣奔行极速,琴子翌追赶不上。云龙暗暗张弓搭箭,看的较亲,一箭往他背心射去。两人都不料背后竟埋伏有人,以为是对方留下援兵,脚下都是一顿。 邱义荣猝不及防,急躲闪时,那里躲得过云龙神箭?虽然避过了要害,腿上仍是中了一箭,血流不止。邱义荣心中盘算:“这琴子翌一柄灭魂剑,号称我地设门之最,况他每还更有伏兵,我怎是对手?又不知这箭上有毒也无,不可运功。也罢,终不见得为了这柄剑送了自家性命!”当时心念已定,从背后摸出一柄剑来,将那剑脱手甩出,往云龙所在之处扔来,说罢拔腿就跑,口中骂道:“直娘贼!这等无礼!” 云龙看时,那剑通体红色,不是自己被掉包了的休烈剑又是甚么来?当时大喜,令东阿与万老三莫要轻举妄动。自家却拔步抢出,抢了那剑在手里。云龙方才握住剑柄,却听得背后金刃破空之声,急忙挥剑斜掠,避过了那剑来路。云龙看时,却见那琴子翌手执一柄长剑,疾风暴雨般直攻过来。云龙一边挡架,心下一面吃惊:“方才还见琴子翌在远处追赶那人,却怎地转瞬之间到我身后?若是有这等轻功时,却如何会赶他不上?” 那琴子翌与云龙拆了十余合,云龙这砍金断玉的休烈剑却竟而斩不断琴子翌手中长剑。云龙打得兴起,将那飞龙剑法由着这柄休烈宝剑使动开来,剑气纵横。琴子翌料来不是对手,托地跳出圈子,执剑问道:“你这厮是哪里鸟人,来坏大爷好事?” 云龙怒道:“这狗头倒来装傻。你在我军营里呆了许久,岂会不认得乃公!”琴子翌把长剑一摆,并不答话。云龙此时就着月光看那剑时,却见那剑修长,剑成银色,隐隐有不可侵犯之气。云龙不由得脱口赞道:“好剑!” 琴子翌微微一笑道:“此剑乃是越王八剑之七,名曰‘却邪’,妖魅见之则伏,乃是我地设门的至宝。” 云龙却道:“壮士已然有此宝剑,却又何必对在下的这柄休烈剑念念不忘?” 琴子翌尚未开言,却听得远处一阵枪响,脸色一变,道:“昔日始皇帝集合天下之兵,铸成十二铜人。而其中精华,则云集天下高手匠人,取会稽南海之水,铸成这一柄休烈剑。乃是一统河山,消珥六国纷争,要天下消战止戈,务生产耕耘的意思。始皇帝于会稽祭祀大禹碑文曰:‘皇帝休烈,平一宇内。’概谓此也。” 云龙冷笑道:“好个贪心不足蛇吞象!你若有本事,便来我手上把这柄剑抢了去!” 琴子翌冷着脸道:“好了不起么!这柄剑,不论如何我都要取去。地设门多少代门人努力,只为寻得此剑。今日见了,岂能置之不理!我实说与你听,这剑与你不过一柄神兵,到了我等手上,却是开启富贵的钥匙。” 云龙笑道:“钥匙么?这休烈剑倒的确是光武帝陵寝的钥匙,不过其中财物,早被盗掘一空,并没有什么富贵。”却听得身后一人沉声说道:“竖子不足与为谋,动手罢!”云龙顿觉身后杀气暴涨,一股剑风袭来。云龙大惊,急忙翻身躲过,却见琴子翌不知何时到了身后,一柄长剑圆圆密密,不留一丝空隙。云龙见这琴子翌忽前忽后,身法如鬼似魅,心下惊恐,奋起神威抢攻。却听身后一人道:“能教我兄弟一齐动手,果然好本事。只是可惜,我等今日非要拿下此剑不可。” 云龙急躲,避过了背后刺来的长剑。云龙这才看见,分明有两个琴子翌,面貌衣服均是一模一样,手执长剑,分进合击,好不厉害,竟比朱恒吉李昌道二人联手更为凌厉。云龙事起仓促,心下惊慌,只办得遮拦,毫无还手之力。禁不住他两个配合默契,不到十合身上早见血光。云龙不敢托大,正要唤东阿等一齐助阵,却听得脚步声响,又有一干人走来,喝道:“前面那可是地设门琴氏昆仲?速速罢手!” 琴子翌两人一惊,回头看时,却见三人从林中走来,为首一个书生,戴一顶桶字样摸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下面丝鞋净袜。身后跟着一个将官,浑身带甲。两人快步而来,云龙看时,却都不认得,往后看那身后远远跟着的一条黑黝黝大汉时,却直惊呼出声来。但见: 身长达丈三,腰阔有十围。虎目该生威,却自无生气。铁齿钢牙,真是钢铁铸就。铜头铁脑,果然良铜打造。丝丝红发,赛过林中野火。阵阵吼声,犹如猛虎咆哮。左边铁拳砂锅大,右边铁斧连臂膀。前世顽劣,拒城大造反;今世复生,全然无思想。若非江南殒命,怎会归顺天朝? 当时云龙看了那条大汉,登时翻身便拜,叫道:“主公在此,受末将一拜。”原来那条大汉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的建业太守符剩文,那将军是材官将军刘志秀,那书生,却是凯寇门生邹森。咱们前文说过,符剩文建业兵败被杀之后,其旧部周轰星炮轰大都,乃是刘志秀献计,将符剩文尸身做成人型机关,收服了周轰星。 先前凯鑫、寇磊令邹森、陆焱调荤顿的朔方精兵帅军南下勤王,又怕有失,因刘志秀与荤顿交好,便令其带着机关符剩文赶去增援。刘志秀赶到洛阳之时,荤顿泰富两人已然奉梁王摄政,邹森逃走在外,恰遇刘志秀。两人正商议行止,却于途听得地设门要取休烈剑之事,刘志秀本是天造门中人,与地设门素来不对付,便赶来早早埋伏此处。 当时琴子翌见云龙拜倒,有机可趁,飞身上前,一剑便去刺那云龙手腕。却觉一阵劲风从那三人所站之处袭来,急忙缩手时,却见一支短箭擦着手皮而过。琴子翌见了那机关符剩文,先有三分害怕,又见这等来去无踪的暗箭,也吃了一惊,双目一挑,便道:“怎地?我倒不知这个反贼头子还是天造门的人。” 邹森哼了一声,道:“人虽然不是本门的人,剑却是本门的剑。”东阿伏在背后那草丛之中,见云龙遭窘,有心相救,却是不得云龙命令,不敢擅动,坏了他计划。又兼距离太远,恐怕帮不上忙,反暴露了自己,是以不动。 却有那催命鬼万老三躲在旁边,肚中想道:“我前番不愿前来,想是恼了云龙这厮。他如今正是当权,深得天王宠信,日后若是要来对付我,却不是易如反掌?如今他受窘,我只该现身而出,杀散了这伙强贼,却不叫他另眼相看?”当下思虑已定,大踏步走将出来,怒道:“放你的骚屁!大帅的剑,有你分毫关系!” 众人见云龙身后竟还埋伏有人,也都是一惊。琴子翌之兄,便是先前手执却邪剑与云龙交手的琴子初。他见万老三身材魁伟,开口问道:“你这汉子,却是何人?”万老三拍着胸脯怒道:“我乃是徐大官人府中有名的武师,唤作催命鬼万老三!” 琴子翌摇头道:“江湖上行走多年,不曾听说有这一号人物。”万老三勃然大怒道:“乃公前日手执一柄砍山刀,连杀仇家二十三人,闯下催命鬼赫赫大名威震江东时,你还不知在何处!” 琴子初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个丹阳的亡命狂徒。不过二流而已,何足道哉!”万老三尚未开言,却听那邹森说道:“好啊!下官当年出仕,任丹阳令之时,为了你这桩血案,不知减了我多少功绩!今日这凶身既然在此撞见,决计不能叫你走了!” 万老三勃然大怒,爆喝一声,提起砍山刀,便向那人冲去。方到半途,却见银光一闪,闷哼一声,便倒在地上不动了。云龙等高手此时却看得分明,方才邹森袖中拢着一个小小弩机,望着万老三来路射出一支短箭,正中胸膛心口。 云龙见了大怒,提剑正要抢上。却见琴氏兄弟与那书生一行都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心下不由一惊。云龙却把休烈剑往地上一插道:“云龙昔日为符公部属,不可与主公交战。今日奉上此剑,便请告退!”云龙说罢,也不看万老三尸首,转头便走,却往东阿所藏之处打个手势,叫他留下。东阿瞧科,便不动弹,依先藏在草丛之中。 云龙回去牵了马,领了众士卒侯在远处,听得林中吼声阵阵,杀声震天,也自暗暗心惊肉跳,暗道:“我这手隔岸观火之计,虽然能引动他两方厮杀,却莫要将东阿兄弟陷在里面不好!又有一件,符公剩文与先前建业城破之时,分明被那褚天剑所杀,如何却又活生生到了此处,必然有异。” 又等了一番,听得里面金刃交击之声已歇,符剩文吼声亦已不闻,正要进去探查,却见东阿疾步跑出。云龙忙问备细,却听东阿说道:“先前琴子翌兄弟两个各施武艺,与那巨人大汉交战,却奈何不得他皮糙肉厚刀剑不侵。一人被他直打飞出去,另一人却中了那秀才官儿的暗箭。眼见得两人都是不成了的,却不料那将军却一步上前,从背后一刀砍掉了那秀才官儿的脑袋。两边讲开,却不厮杀。要寻休烈剑时,却又不知在何处。纷纷乱乱,便都散了。” 云龙惊道:“这书生分明与那将官一路,却如何自相残杀?何况好好一柄剑放在那里,如何却能自家不见了?” 东阿道:“我也不知,着实奇怪。” 云龙沉吟半晌,却道:“罢了,这也是天意使然,众人且都先回寨去,再让人去收拾万老三尸首。” 咱们书中暗表,那凯鑫寇磊二国老本出自天造门,然精研四书五经,竟做到三朝元老,北都首相,其弟子邹森陆焱便亦高人一等,不再仅以机关术为长。刘志秀虽与邹陆二人同出天造门,却非凯寇一系,便只得督造兵器弓弩,又受他二人节制,早有不满。此日刘志秀得了机会,遂袭杀邹森,欲嫁祸地设门人。此后他生怕此事败露,亦不敢再去神都,便又惹出一番事来,咱们暂且不表。 且说云龙众人启程,回广成关去。方到广成关上,说了备细,又去见了那陈焊阳。原来那剑却不曾伤及要害,不过失血过多便了。却喜得陈焊阳体魄健壮,又且武艺精熟,那伤虽重,得以及时调救,上了金创之药,虽然身体一时虚弱,已然无碍。 云龙问过了陈焊阳身体无碍,却问道:“却不知大匠如何受伤倒在林中?听那伙贼徒所说,却是被大匠的门徒琴子翌所伤。” 陈焊阳听了大窘,哼哼道:“谁敢请他做门徒!提起琴子翌名字,大帅或许不知。不过若是说起那人诨号,大帅却必然熟悉。” 云龙道:“我看他武艺高强,的确不像是等闲之辈,却不知他是何来头?”陈焊阳冷冷道:“灭世剑的名头,大帅可曾听过?” 在旁众人多是江湖上多年行走的,听了都是大惊。那癞瞎子赖五惊道:“可是那地设门的灭世剑?”陈焊阳苦笑道:“如何不是?众人多只知地设门有个魔头唤作灭世剑,身法诡谲,杀人无数。却不知他每是一母同胞兄弟两个,哥哥唤作创世剑琴子初,持一柄却邪古剑。弟弟唤作灭世剑琴子翌,持一柄灭魂古剑。兄弟两个一个在暗,一个在明,最是难防。饶你武功再是高强,也需着了他道。” 云龙却道:“大匠既然知晓此事,却为何仍与他每作一路?” 陈焊阳苦笑一声,道:“这些事体,却是他每先前方才说与我听的。他两个满心把我当做了死人,却不料竟被我逃过一劫,知晓了这一件大事。陈某平生,只是想打造一柄神兵,以此为心头大愿。大帅记得我铸造破阵枪所用的神铁么?那却并非是先师所授,乃是曹操用来压棺去邪的物事。先前那琴子翌寻到了我,以此神铁为饵,令我一同去盗掘魏武帝墓,便是我先前带诸位去劫宜阳走过之处了。 “这一件却又有趣,却原来曹操设立摸金校尉,曾寻到这一处汉光武帝甬道。曹操死时,生怕自家亦被盗掘,是以大设疑冢,却有这一个藏在光武帝之陵寝的甬道旁,又在棺木中设下无数机关。可笑人算不如天算,他费尽心机,终究还是被我等取走了其中宝贝。 “至于后来,我满心铸造神枪,却有了广成关夜半疯癫之事。我嘴上不说,心下却有疑心。不料却被琴子翌看穿,被他抢先一番花言巧语迷住了。后来在洛阳城见着了大帅手中之剑,却知必是旷世神剑。一时心动说与他听,便趁着大帅在伊阙关受伤昏迷之际取走了。却不料途中被他兄弟两个一并暴起而伤。若非大帅兵马撞见,只怕已然一命呜呼了!” 那蛮大王孟四听罢,破口骂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帅好心待你,原来这等歹毒!” 陈焊阳却道:“我陈某素来做事恩怨明白。广成关上杀了大帅的人,便也去神都杀鹰犬相报。拿了大帅的剑,便铸大帅的枪。一时不得以欺骗了大帅,便告诉尔等光武密道。我须非是尔等部属,却也是黑白分明的汉子!无愧于心!” 东阿却道:“然则此次云兄救你性命呢?”陈焊阳一时哑然,说不出话来,却恼了旁边一人。 不是东阿今日问出此话,有分教:豪杰罢兵归去,英雄难以重聚。毕竟恼的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颚更夺权受窘 云龙罢兵归楚 诗云: 日月异又蚀,天地晦如墨。 既亢而后求,异哉龙之德。 人生何所贵,所贵有终始。 昨日盈尺璧,今朝尽瑕弃。 这一首诗,单道那古来人心,最多的是猜忌妒恨,最少的是推心置腹。那帝王手握权柄,只恐稍松便为人夺去,更是死死执之,疑心最重。虽然往日里引为心腹的生死兄弟,一旦假以时日,却也要被那权利所伤,日渐猜忌疏离。以箕子之贤,不能守其位;比干之忠,不能保其身;孔子之智,不能居其国;屈原之才,不能匡其君,着实痛哉! 却说当时东阿说起云龙救了陈焊阳性命,却有与那万老三素来交好的没头胡替,忽地开口道:“你等众人前去,如何独独万老三一个身死?分明是你等见死不救,竟或为了铲除异己,害死他来也未可知!不然如何你这厮亲信都完好无事,连陈焊阳这外人亦得救回?” 那白无常程泰听了,却也怒道:“我说前番为何独独让我每三个领军突围,便中了黄家道那厮伏兵,折了我兄弟。这借刀杀人,好不歹毒!” 又那三窟神兔库免道:“这却难怪了,想来先前洛阳兵败,折了好些弟兄,也没一个与他走得近的!你且说,前日夜间出去,可是去密会那朝廷鹰犬?” 胡替道:“正是如此,不然那陈焊阳杀了我等这许多弟兄,他却如何反去营救?” 众人听了,一齐鼓噪,都大骂云龙奸贼。 云龙百口莫辩,却有那东阿勃然怒道:“尔等休要再说!云兄自投到徐大官人府中,与我等同食共寝,何尝有异?南厂贼寇危害徐大官人之际,是谁第一个闯进去相救?鹊尾坡前,是谁领着众人向前突围?南阳城下,是谁孤身入城?宜阳县内,是谁浴血冲突,不顾自身安危?洛阳城中,是谁力敌那阉党,战那昏君?我等二十武师,自封大哥以下,素来追随大帅。冲影麟,夺南阳,翻轘辕,战宜阳,灭南厂,斗洛阳,不离左右,情同兄弟。如今损折了这许多弟兄,难道我等便能不痛?二三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大帅劳苦功高,奋力为我,却奈何要苦苦相逼,全没些义气!” 当时众人都给东阿这一番话挤兑住了,作声不得。却听那李铭一声大喝道:“我大刀李铭,追随大帅左右!”当时那铁皮虎张千,没毛大虫沈炼,蛮大王孟四,小花荣李元飞,与飞天夜叉汪三一齐大喝,都愿效忠云龙。却有剩余几个,或仍怒气填膺,或是拉不下面子,或是仍存作壁上观之想,都不做声。 云龙见事态稍定,正要开言,却听得帐外一人说道:“好个神武大将军,原来却在此处拉帮结派,是何用意!” 当时门帘起处,走进来一个儒生,云龙却认得是那虚子臣的谋士颚更。云龙忙上前唱了个喏,那颚更冷冷不睬。云龙心头有火,却不知颚更来意,也不发作,便道:“本帅只道军师身处襄阳,却不料远来至此。”颚更冷冷一笑道:“不才原本还当走的更远些。满心欲在洛阳与将军相见,却不料在此轘辕关便见着了。” 云龙听他话头不善,便也皱眉道:“军师此言何意?” 颚更冷笑道:“天王接到将军捷报,奏称已然攻克洛阳。原本特令本官前来,接管北方军务政务,替回将军另有用处。” 云龙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等虽然一时攻克了洛阳,击溃了昏君兵马,却为是立足不稳,只得撤军回来。后续文书,只怕尚未送到天王之处。” 颚更道:“本官前来,已在军营里看过了。将军自出军以来,屡屡请求襄阳增员。兵备粮草源源不断。而本官方才看时,损折大半。将军倾国之力北伐,却为何仅仅止步此处?若是这等用兵,尚未过得黄河,这大军便十不存一了!损兵折将,谎报军情,拉党结派,三罪应当并罚。如今这般看来,只能请将军坐囚车回去了。” 说话的,云龙乃是虚子臣心腹之人,缘何这颚更却不怕得罪与他?原来颚更昔日倡议处斩张栩杨不成,日后想来,张云二人交好,只怕他报复。是以此次借机前来,欲要寻些罪过扳倒了云龙,张栩杨便不足为道了。 云龙尚未开言,那东阿便怒道:“放你的辣骚屁!大军作战,攻城略地,哪有不死人的道理。只要仗打赢了,城打下了,砍得狗头比俺们自家伤着的兄弟多就是了。大将军自从出军以来,身先士卒,横扫敌军,歼敌十倍于我军。你倒来这里说什么损兵折将!大将军重伤昏君,夺下洛阳,这里无数的眼睛都是见证!而后又能于鹰犬援军合围之前率领大军全军而退,阵脚不乱。更能反击追兵,有功无过,说什么谎报军情!至于我等将领,身在大将军属下,效忠大将军乃是本分,说什么拉帮结派!我只道你这厮是个读书先生,有几分尊重。如今看来,全不晓事!” 颚更冷哼一声:“尔等怎么打,本官全不在乎。我只知道,如今兵马损折大半,洛阳却依然在昏君朝廷控制之下!况且天王令我来接替云龙指挥三军,我便是此处指挥,尔等胆敢违抗军令么!” 众人多是些一勇武夫,此时听他言语厉害,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尴尬处,却听得一人说道:“云大帅还未交出虎符,他便是这三军之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人谎称上意,来此动摇军心,必有奸恶阴谋。云大帅,陈某请愿,立将此人斩首号令,以正军心。” 颚更大怒,回过头来看时,却见一条大汉倚着一柄大锤立在帐外。虽然看似奄奄待毙,毫无气力模样,浑身却散发着一股恐怖罡气。颚更不由一哆嗦,再不敢直视那人,却道:“吾乃天王亲自谴来的重臣。尔等想要做甚!” 云龙看了看众将,又看了看立在门外的陈焊阳,叹道:“你可有天王旨意么?”颚更急忙取出了那旨意,给云龙观看,果是要调云龙回襄阳之令。云龙细细读了一遍,又比对了虎符,也都匹配。长声叹道:“云某深受天王大恩,岂能不报!二三子,这厮虽然恼人,却是天王派来的,不可违逆!本帅去后,尔等须要听从调遣,不可违背天王意思!” 众将听了,都作声不得。那蛮大王孟四却怒道:“平日里一个个耀武扬威,如何现今这等胆小!让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领兵,不全军覆灭才怪!俺却不来这秀才手下做死鬼,归休归休!”孟四说罢,也不睬众人,径自起身昂首而出。 颚更大怒道:“你这厮贼头贼脑,竟敢背叛大楚么!左右,给我拿下,军法处置!” 却见左右侍卫都是云龙亲信,没一个移动分毫的。那东阿瞪了颚更一眼,狠狠道:“云兄纵然要去,也请云兄记着,这支军队,永远是大帅的军队!” 颚更勃然大怒道:“好啊!还说不是拉党结派,尔等想造反么!” 云龙一步上前,早封住了颚更穴道,冷冷道:“我自然会回襄阳去,向天王请命。不过等我归来之时,这些弟兄们若是少了一个,我可不保先生还能不能回到襄阳去。”颚更穴道受制,说话不得,见周围众将均如狼似虎盯着自己,不由得大骇。却听云龙说道:“诸位兄弟,云龙此去,不知来日还能否相见。然而不论如何,请诸位都要以报效天王为念!” 云龙说罢,提了枪,往外便走。东阿等一齐振臂高呼:“追随大帅左右!”当时众人听说云龙被罢免消息,纷纷奔出,自东阿以下,竟有数百人一齐哗变,追着云龙一并出军营而去,胡替等哪里遏制得住。 云龙见众人这等爱戴自己,亦颇为感动,心中想道:“欲要与这些兄弟一同南下时,只怕坐实了我结党营私罪名,若是竟弃他每与此时,颚更那厮必然要借此事来刁难他们。罢罢罢!只是一同南下了襄阳,且看徐大官人怎生说法。实在不行时,便辞了徐大官人,与他每一班弟兄逍遥江湖之上,岂不也快哉!” 当下拿定了主意,一行人浩浩荡荡径自南下,取路投南阳宛城去了。云龙一行到了宛城郊野,守将恩建得知消息,急忙令人前去迎接。云龙见南阳众人礼遇甚周,不见刁难相迫之意,心下稍定,便问起南阳境况。那恩建道:“好教大帅得知,自从大帅兵马去后,末将奉命严守宛城。徐煊那厮也来城外挑战了几次,末将都是坚守不出。却有援兵及粮草辎重等等,为是被影麟骑兵占据了新野,屡次派遣小股骑兵劫掠,都只得自樊城从安众以西淅水那里运来。不过近日却不曾听说新野那里消息。” 恩建说罢,也问些北面战事。云龙说起种种事迹,说到要紧处,那恩建听得也是大喜,叹道:“末将虽然也听说些将军战事,欲要插翅飞去相助。却奈何身处后方要地,不敢擅动。今日听将军再说这些战役,果然好生惊心动魄!” 那东阿在席上道:“云兄为人谦虚,这些还不算是顶厉害的,且听我来说云兄种种英雄事迹。” 众人当日都是尽欢而散,早把颚更之事抛在脑后,各自歇息去了。众人久战在外,辛苦劳累,日夜担惊受怕。此时回到荆州地界,到了南阳这大城,见了这许多繁华,心下安定,都是睡得安稳。 翌日云龙起来,却道:“如今北兵虽破,然而许煊这厮所部盘踞新野城中,劫掠我军辎重粮草,总是心腹大患。云某既被罢兵权,又得罪了颚更。今日却与诸位兄弟一同领兵破了新野斩杀许煊,一来赎私自哗变离军之罪,二来也出了那昔日鹊尾坡大战的恶气。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齐声叫好,便令恩建调集了两百精兵,云龙与众人领着直冲新野而去。到得新野城下,才见城门大开,并无半点声息。云龙只恐有诈,却令十余人进城哨探,却报称新野已成空城,再无半个人在。原来许煊早已经领军秘离此城,然而周围楚军都怕他影麟精骑兵厉害,从来不敢稍近,故而竟不知此事。 云龙见状哈哈大笑,乃令恩建仍回南阳镇守,自家则领着一班兄弟投襄阳而去。虚子臣闻知,亲率众臣往北郊相迎。言及颚更夺军与云龙率众叛归之事,虚子臣并不罪之,只一笑道:“颚军师与云贤弟一文一武,俱是孤之肱股。孤只因念及贤弟北伐多时,恐怕鞍马劳苦,故今颚更暂替回贤弟,岂有猜疑之意?不意颚更这厮做作,险伤同袍之情!” 云龙闻言慌忙拜道:“东阿等兄弟只因不服颚更,故皆弃军随我归来,万望天王恕罪。”虚子臣呵呵笑道:“此是诸位豪杰义气为重之故,何罪之有?尔等之事,撑死只是文武不和,待孤修书一封亲责颚更,他又有何话说!” 众人大喜,拜谢了虚子臣。虚子臣却令云龙下马同乘,亲执其手,共归城中,又令大摆宴席,一则洗尘,二则庆功。虚子臣道:“神武大将军身先士卒,复南阳,取轘辕,过嵩山,渡洛水,破神都,功劳盖世,理当重赏。” 云龙辞道:“洛阳得而复失,大军又险些覆没于嵩山,劳师费力,何功之有?”虚子臣笑道:“虽然如此,也大挫其锐气。今致元皇帝下落不明,梁王摄政,封孤楚王、行征伐,此皆仗将军之威也。岂言无功?”便令赏赐金银财宝、美女歌姬。云龙苦苦推脱,虚子臣只是不肯。不得已,却辞去了美女,收下金银,却令将其尽数分散三军,权作犒劳。虚子臣道:“卿真乃吾之霍去病、赵子龙也!”遂又添三份,大赏众军。 席间虚子臣又说起张栩杨永安大捷、夏翼赦江夏大捷,云龙赞道:“此皆是天王洪福也!”君臣大笑,虚子臣便又叫速备酒席,为云龙接风。 席间虚子臣说道:“云将军昔日在建业时,可认得一个叫李秉的么?”云龙想起当时建业造反,果有个东门李秉为首。后来任萌献城,云龙身陷囫囵,却不知李秉下落。当时云龙便道:“果然有个李秉,却不知天王如何得知?” 虚子臣却道:“那李秉于建业城破之后,领败军投太湖而去,落草为寇。近日好生兴旺,自称平天大王,又大败了褚天剑。他因与云兄弟有旧,故而遣使修书往襄阳来,愿里应外合,助我等夺下江南。” 不是李秉修书,那江南之地早也自是天翻地覆。有道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毕竟褚天剑与李秉遭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阮腾效忠建业 虎候首征太湖 诗云: 闻有太湖名,十年未曾识。今朝得游泛,大笑称平昔。 一舍行胥塘,尽日到震泽。三万六千顷,千顷颇黎色。 连空淡无颣,照野平绝隙。好放青翰舟,堪弄白玉笛。 疏岑七十二,????露矛戟。悠然啸傲去,天上摇画艗。 西风乍猎猎,惊波罨涵碧。倏忽雷阵吼,须臾玉崖坼。 树动为蜃尾,山浮似鳌脊。落照射鸿溶,清辉荡抛??。 云轻似可染,霞烂如堪摘。渐暝无处泊,挽帆从所适。 这一首诗,单道那太湖万顷波涛,七十二险峰,东西洞庭山遥望会稽,果是个不得了的去处。自从陶朱公范蠡辞越王,与西施泛舟湖上以来,多有豪杰在此居住。远的不说,只这数十年之内,便前有榆柳庄赤须龙费保、卷毛虎倪云、太湖蛟卜青、瘦脸熊狄成四兄弟,后有归云庄陆乘风、陆冠英两父子,俱是一时人杰。 且说那褚天剑只为当时一时疏忽,中了泰富之计丢了洛阳,慌慌忙忙奔走。直到了商丘附近,方才聚集起了败兵。褚天剑询问起来,七嘴八舌,都不知洛阳情况真实。正欲往均州与那扬州刺史庞亨所率大军相汇,却得了庞亨派出的哨探急报,称说太湖贼寇李秉造反,劫掠江南地方。江南本地官员飞报均州大营,庞亨不敢擅动,便请褚天剑示下。褚天剑闻言大惊道:“吴越乃我根基之地,倘若有失,为祸非小!” 褚天剑便令庞亨即刻撤军南还,自家领着铁骑急回。到了建业地界,早有本地官员接着,接风洗尘。那官员是谁?却是阮浚族弟阮腾。为是阮浚战死,褚天剑便保他暂领建业太守一职。 阮腾问起一路战事,褚天剑皱眉道:“一路放出侦骑哨探非少,也接着几路败兵,问起来时,全不晓事!有说大将军回援击溃了贼兵的,有说贼兵击破大将军的。更有甚者,还有说梁王兵马弑君的!想陛下当夜失踪,只该往北,梁王自在大梁,又干他甚事!细问起来,更没个说的明白的。却不知那李秉造反,如今怎地?” 褚天剑说毕,却听阮腾道:“荆州虚子臣造反,朝廷久不能克,反而损兵折将,声望大颓。先前那建业反贼李秉、马英二人逃走在太湖之上为寇,此刻亦趁势而起。那二人如今也聚集了万余贼众,又勾结了沿海倭寇,声势甚大。那李秉自称荡天大王,以马英为平天将军,祸乱地方。扬州军马悉随将军北上,故莫能制之。今太湖远近,多有归附李秉的。” 庸良听了冷笑道:“好大的口气,区区建业残寇,也敢妄想荡平我天朝基业么?”阮腾却道:“李秉马英不足为道,然而他二人勾结了沿海倭寇相助。那些倭寇漂洋而来,水性精通,又多是倭国落魄浪人武士,颇有武功,不可小觑。” 褚天剑道:“哼,李秉马英乃建业反贼残部,倭寇又是倭国武士落魄,落魄残贼联手,何足道哉?看本将军亲提虎狼之师,必一鼓而破太湖贼巢!”庸良道:“正是如此。只是侯爷一说,末将忽然想起,那李秉马英皆是楚逆云龙昔日旧部。若是太湖众贼与荆楚联手,恐怕难安。” 阮腾道:“正是如此。侯爷大军洛阳新败,士气萎靡。今北有徐州洪印,南有太湖李秉,西有荆州楚逆,正是用兵之时。一旦兵权稍散,恐有旦夕之威。何不就借讨伐太湖逆贼为名,不将兵马遣散,留在帐下听用。日后天下若有大变,侯爷亦可待时而动。” 褚天剑沉吟道:“此言甚有道理。然本将军深荷国家重恩,岂能相负?洛阳之事,必已叫陛下颇起疑心,若是再有拥兵自重之举,恐怕反增怀疑。”阮腾还要再劝,褚天剑却称奔波乏累,自歇息去了。 阮腾安排了褚天剑住处,却把庸良扯到一边道:“如今天下大乱,盗贼四起。侯爷手握重兵,又居于江南肥沃之地。虽然一时兵马折了锐气,根基未伤,足可撼动天下,庸兄可以小心辅佐侯爷。前些日子有个神都使者,加急快马往会稽去了,不知何意。建业乃是江南都会,前朝吴晋六朝所都,虽然前岁经符剩文与云龙两叛颇见衰颓,毕竟乃是险要之处。日后侯爷若是欲要举大事,阮某谨以建业追随马后。” 庸良听了,低声道:“此事非同小可,末将岂敢妄言?只是看侯爷主意罢了,休要再提此言,若是走漏风声,却是好大的干系。”阮腾又说了一番,庸良只是不置可否。 翌日起来,褚天剑便引军回会稽而去。却见会稽城门紧闭,并无半点声息。褚天剑怒道:“我乃陛下亲封的会稽郡侯,如何闭门不纳?”令人叫开城门,那会稽守将庞大金慌忙拜见。原来会稽紧靠太湖,李秉马英不时引军攻打,是以闭城不出。就在前日,马英正引兵劫掠,只因听闻褚天剑兵马归来,方才撤军回湖中去了。 褚天剑笑道:“马英乃本将军手下败将耳。昔日建业大战之后,此贼逃去太湖为寇,本不足为虑。不料本帅离此不过一载,竟至养成贼患。今马英听我威名闻风丧胆,未战先遁,足见其怯也。待本将军亲自统军剿寇,定一鼓而破之。” 庞大金慌忙道:“太湖团团三万六千顷,重重七十二高峰。中间有两座高山:东边为东洞庭山,西边为西洞庭山。东山莫厘峰乃贼寇扎营安住之处,由李秉与倭帅寺内信也镇守。西山又叫金庭,其上缥缈峰乃贼人屯粮聚草之处,由马英与倭帅北条独步掌管。他如今兵有五六千人,船有四五百号,未可轻敌。” 褚天剑怒道:“区区残寇,何足道哉?你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为人性急,也不等庞亨后部,径自扑那城西太湖而去。到得湖边,褚天剑勒令拒刷船只,统兵直捣东山。那船划入湖中,果然水天一色,好个太湖,但见: 天连远水,水接遥天。高低水影无尘,上下天光一色。双双野鹭飞来,点破碧琉璃,两两轻鸥鹭起,冲开青翡翠。春光淡荡,溶溶波皱鱼麟;夏雨滂沱,滚滚浪翻银屋。秋蟾皎洁,金蛇游走波澜;冬雪纷飞,玉蝶弥漫天地。混沌凿开元气窟,冯夷独占水晶宫。 有诗为证: 溶溶漾漾白鸥飞,绿净春深好染衣。 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常送钓船归。 正在湖中行时,忽然听得前头一人唱道:“老爷长在樱花国,禀性生来要杀人。荡平中原江南地,阿玛忒拉斯你撒撒给!”那人唱腔诡谲,混不似中原大调,吐字发音亦颇为不准,至于最后一句,则是全然叫人摸不着头脑。褚天剑急忙看去,却见一条小船摇来,一个黑衣人立于船上,把手指着褚天剑哈哈大笑。 褚天剑定睛看去,那人额高眼小,五短身材,生的十分难看,却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手里提着柄细长怪刀。庞大金认得那人,慌忙说道:“此人正是倭寇寺内信也。”褚天剑便令众人放箭,不料那寺内信也大笑三声,纵身遁入水中,那许多羽箭尽数落空。褚天剑道:“太湖浩荡,这厮讨死,跳入水中,岂有命在?” 庞大金道:“这班倭寇浮海而来,水性精通,只怕未必淹得死他。”褚天剑心中不信,却令大军依旧往东山开去。看看渐近滩头,只听得水面上呜呜咽咽吹将起来。褚天剑道:“这不是画角之声?且把船湾住!” 放眼看时,只见水面上远远地三支船来,每支上只有五个人,四个人摇着双橹,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头带绛红巾,都是一样红罗绣袄,手里各拿着留客住。三支船上人都一般打扮,左边船上果然是那寺内信也。庞大金便对褚天剑说道:“这另外两支船上那为首者,中间的是李秉,右边的是马英。” 褚天剑道:“你众人与我一齐并力向前,拿这三个人!”两边有四五十支船一齐发着喊杀奔前去。那三支小船忽哨了一声,一齐便回。褚天剑大剑一摆,向前来叫道:“只顾杀这贼!我自有重赏!” 那三支船前面走,背后官军船上把箭射将去。那三人去船舱里各拿起一片青狐皮盾来遮那箭矢,却往东山边芦苇荡中钻入去了。 褚天剑兵马赶不过二三里水港,背后一支小船飞也似划来报道:“且不要赶!我们那一条杀入去的船支都被他杀下水里去,把船都夺去了!”褚天剑慌忙回头看时,却不认得那船上之人。旁边庞大金急叫:“这正是倭寇北条独步!” 原来寺内信也相貌猥琐,与中原人士不同,而北条独步身材长大,是以得能混入众军之间。褚天剑急令众人去拿北条独步,却见那北条独步不躲不闪,把手一摆,他的小船登时着起火来,径直撞入褚天剑船队之中。 褚天剑勃然大怒,提剑便来砍北条独步,却不料他武艺气力虽然胜过,却不习水战。那坐船着了火,一时晃荡,褚天剑立足不稳,早滚在一旁。北条独步也不追赶,只是举火乱烧。却听他一声唿哨,四面蹿出一丛小船,两支价帮住,上面满满堆着芦苇柴草,刮刮杂杂烧着,乘着顺风直冲将来。 那百十来支官船屯塞做一块,没回避处;那头等大船也有十数支,却被他火船推来在钻在船队里一烧。那褚天剑所部船只一时间尽数烧起,登时大乱,却见四下里钻出七八支小船来。船上火箭似飞蝗一般射来! 众官兵急把船靠岸时,只见岸上约有二三十人,两头牵一条大篾索,横截在水面上,拦住去路。却待向前看索时,又被岸上灰瓶,石子,如雨点一般打将来。众官军只得弃了船支,下水逃命。 褚天剑就箭林里夺路时,只剩得三四支小船了,褚天剑便跳过快船内,回头看时,只见后面的人一个个都扑涌的跳下水里去了。一时军人能识水的,水里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里都活捉了。 褚天剑驾船正走,前头马英领着一队小船赶来。褚天剑情急拼命,往马英船上跳去,奋力一剑竟将那小船劈作两半。褚天剑急跳回自家船上,马英见褚天剑如此神力,吃了一惊,缓得一缓,那船早翻,却跌入水中。太湖众贼慌忙去救,褚天剑却趁乱驾快船疾走。恰逢庸良引军相救,李秉不敢追赶,才得脱难。待到城中检点败兵,十停里倒又折了九停。 不是褚天剑今日太湖兵败,有分教:英雄豪杰,番作委屈身死;吴越宝地,多受战火摧残。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褚天剑道中拜师 影麟骑迂行西归 诗云: 半生落寞逢龙腾, 镔铁巨剑舞似风。 环眼虎头生铁面, 吴越天下任纵横。 这一首诗,乃是称赞那昔日天朝第一大力士,封会稽郡侯,领车骑将军褚天剑的。那褚天剑使一柄裂土镔铁剑,从江湖武士直做到封候拜将,不知荡平了多少反贼,杀死了多少豪杰。 且说褚天剑于太湖吃了大败,狼狈归会稽而去。喘息未定,却听会稽守将庞大金报说前面一人拦住了去路。褚天剑心中正没好气,怒道:“不过一人而已,你手下多少兵马,不会驱赶了去?这等小事,也要来烦本将军,直这等无用!”那庞大金唬得魂不附体,跪下道:“回侯爷的话,一屯的兄弟上去,只一眨眼,也不见那人出手,便都倒在地上起不得身来。兄弟们见了害怕,再没一个敢近到百步之内的。” 褚天剑怒道:“胡说!本帅行走江湖多年,又南征北战,砍掉的人头比你见过的还多!却不曾听说这世上有人有这等功夫!可见是你等偷懒怠惰,误了路程,要来欺瞒本帅!左右来啊,给我加力打这厮!” 那庸良急忙拦住,却道:“此事果然蹊跷。庞大金素来守纪,料来不撒这等大谎。况且此事一见便知,到时侯爷再来惩罚未迟。”褚天剑道:“还是你言语有理。” 两人便拨开众人,直到军前看时,却见前路果然有一人盘膝坐在路中,身边尚有数十骑倒在一边,四肢蜷缩成一团,口中直哼哼有声,面现痛苦之色。庸良看那人时,果然形貌怪异,非同小可。但见: 黑衣似乌云,长须如银雪。狂风吹动乌云转,一手捻起银雪飘。手足枯槁,似无缚鸡之力;脊背佝偻,如有千斤重担。双目紧闭,满面横纹如乡农。两眼忽睁,千军万马势不如。膝横一柄短剑,不足二尺如童器。手掐一个剑诀,沉稳有加胜豪侠。宝刀未老真英雄,天下能得几人来?左路军中老耆宿,威名赫赫五行侠。 褚天剑看了那老者,一副弱不禁风样子,勃然怒道:“这老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便是一个寻常乡农,也能将他推手而倒。尔等精兵强将,如何不能抵敌!这等懈怠!” 庸良连忙拦住劝道:“禀侯爷,此人虽然年老,举手投足气度非小,不可轻视。” 褚天剑呵呵笑道:“庸将军,本帅只道你是人中豪杰,不料却也这般胆小。来啊左右,快把这老东西撵走!” 身边侍卫答应一声,早有两人大步上前,笑道:“老东西,还不快走!”却见两人方到那老者面前,忽地一声闷哼,都做痛苦之状,倒在地上。 庸良见了大惊,口中叫道:“左右护卫大帅!”自家却催开马,提了金瓜锤,望那老者冲去。 那马冲到老者身前,庸良正提锤欲打,却不料那马忽地猛然停下。庸良猝不及防,坐不住那马,被直颠飞出去。庸良身在半空,才见那老者右手食指轻轻点在马头之上。却听那马厉声嘶鸣了一声,竟而倒在地上。那马额头之上先前被老者手点之处有一个红点,鲜血脑浆都喷涌而出。这老者轻出一指便点死奔马,武功实堪称深不可测。 褚天剑在后看不分明,以为那老者用暗青子绊马索一类伤了那马四蹄,才把庸良摔出,勃然大怒,却道:“太湖水贼来用奸计败我,难道你这老东西也敢欺我!”当即把裂土巨剑一摆,披头往那老者砍去。那老者不慌不忙,后挫一步,便避开了这剑。褚天剑一击不中,手腕一抖,巨剑横扫而至。那老者一低头,又躲过了。褚天剑再把巨剑一摆,顺着前两剑之力斜里撩将上来,掀起一阵狂风——正是他拿手绝技裂土三剑。 两边士卒站的近的,都立足不住,向后退去。褚天剑见剑气把那老者衣袍须发都吹得猎猎作响,心里暗喜道:“这几日心中郁闷,功力倒有长进。”当下爆喝一声,加力扫去。那老者横过手中短剑,轻轻搭上,借力飘出。褚天剑顿觉如同一剑砍入浆糊之中一般,分明不觉阻力,却自然力道全消,使不开来。 褚天剑心中又惊又怖,暗道:我这裂土三剑劲力如同长江叠浪,一剑更加一剑。寻常人等,接得住第二剑便是少有豪杰,再从来没有接得住这第三剑的。便是那符剩文,丈三的巨人,也被打的口喷鲜血,仓促逃命。这老者显然未出全力,却得轻易化解这剑,虽然看似行将就木,武功实力还远在那符剩文之上! 褚天剑思虑未定,却见那老者慢步上前,轻轻把那手中黑黝黝短剑往褚天剑头上拍下。那老者动作虽然看似写意,褚天剑却觉一股劲风围住了自己,丝毫移动不得。于旁边众人看来,便似褚天剑被那老者吓傻了一般。褚天剑迫不得已,只得大吼一声,两手上托,把那裂土剑横在头上,封住了那老者剑路。 那老者却视若不见,依旧将短剑缓缓拍下,搭在裂土剑之上。褚天剑顿觉有千斤力道压来,浑身骨节卡卡作响。褚天剑情知生死关头,不敢松懈丝毫,死死撑住。却听咔的一响,一柄镔铁大剑竟而从中裂为两半,那老者短剑却丝毫无损,搭到了褚天剑头上。褚天剑长叹一声,只得瞑目待死。却觉那老者将短剑在自家头上轻轻一碰便即收回。褚天剑顿觉四周劲风消失,睁眼看时,那老者却背着手,立在路中。 褚天剑死里逃生,顿觉浑身虚脱。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这一个乡下田舍翁般的老者竟然身怀绝艺。惊惧交集,说不出话来。却有褚天剑侍卫先缓过劲来,大刀长矛团团围住了那老者。那老者却自闭目养神,恍若不见。褚天剑急忙喝止众人,向前纳头便拜:“多谢前辈不杀之恩!不知前辈尊姓大名,何故在此等候褚某?” 一时间,众人鸦雀无声,唯有褚天剑跪在地下,情知这老者一举手间便可让自己尸横就地,冷汗透湿衣衫,如有万针扎身。不知多久,方听那老者道:“老夫从前乃是狮王庄五行堂总堂主,近年挂职闲居,游历江湖。老夫江野闲人,无名无姓,叫我五行老者便了。你这汉子倒也不容易,竟有这等神力。若非你这柄破剑不是老夫这柄天尊神剑对手,老夫一时三刻还压不垮你。” 那老者说犹未了,却见远处一人高声喊道:“褚天剑何在!”众人看时,却见一人身穿黄色外袍,手中擎着一卷卷轴飞马而来。那人看见褚天剑旗号,快马奔到,众士卒慌忙阻拦时,却听那人喊道:“圣旨在此,众人还不跪下接旨!”褚天剑以下众将兵士听了,急忙齐齐跪倒在路上,唯有五行老者仍傲然而立。那黄袍之人大怒道:“圣旨在此,还不接旨!” 五行老者一声冷笑道:“梁王府的人,也敢穿黄袍,称圣旨?” 褚天剑听了一惊,偷眼看去,却见那使者太阳穴鼓起,显是内家好手,绝非寻常使臣。那人听了老者之言勃然大怒,飞身往五行老者扑来。老者不慌不忙,把短剑轻轻举起,顿从那人头上应手而入,无丝毫阻碍。看似是那人自己一头撞死一般,褚天剑却知道,必是那人亦被老者劲风封住了去路,无路可避。若非五行老者适才手下容情,恐怕自己亦已经尸横就地,不由得暗暗心惊。 原来这人的确是洛阳姚子萌派来的使者,敕封褚天剑为越王,并传伐楚密诏。说话的,那褚天剑先离了洛阳,而后半月有余姚子萌方才入主洛阳颁布敕令,却缘何那使者这般快马便到?原来褚天剑兵败,生怕荤顿追击,不敢走大路,一路七拐八绕而来,又带着大队军马,比不得那使者一路官道驿站的迅速。那使者径入会稽侯府,不料褚天剑入城后并未回府,直接点了兵马便往太湖。那使者听闻消息赶出,恰遇褚天剑兵败归来,便来宣旨,不料却死于五行老者之手。 却见五行老者把手一扬,将诏书扔到褚天剑面前。褚天剑急忙双手捧起,南面读了。众人听了,都是惊异。庸良道:“荤顿素来与梁王一党。眼下神都纷乱未定,陛下下落未明。这旨意不怀好意,分明是个要消耗爵爷力量的意思。眼下方遭兵败,爵爷万万不可再向荆州用兵。” 却有那偏将庞大金道:“虽则如此,毕竟是神都来的旨意,又封大帅为王,不可违背。”众人七嘴八舌,一时争论不休。却听那老者一声冷笑道:“老夫却有一计,不知尔等可愿一听?”褚天剑听了,急忙拜道:“请前辈赐教。” 老者笑道:“尔等所言,皆有道理,然而究其根本,只是力量二字罢了。今将军与荆州云龙有夺妻之仇,与洛阳泰富有背叛之恨。李秉作乱于根基,荤顿构陷于朝中。北不能制徐州,南无力定太湖。若无力量,不论是发兵荆州,还是北上勤王,都是枉然,诚乃危急存亡之秋也。然而若有十足力量,退则固守一方,进则宰割天下,便是自家做了皇帝,又有何不可?” 众人听了,尽皆骇然。褚天剑沉吟了半晌,默然不语。庸良却附耳道:“前日阮太守亦有此语,足见有志者所见略同。侯爷虽无谋反之心,不可无自保之策。”褚天剑素来信爱庸良,闻言又沉吟半晌,忽抬头对五行老者道:“前辈所言,分毫不差。只是不知这力量,却从何而来?” 那老者呵呵笑道:“你若问别个时,真是不知,然而若要问老夫时,却是最好。你可见老夫手段?”褚天剑忙道:“前辈手段高强,武艺通神,我每都是拜服的。”五行老者道:“既是如此是,你可愿拜老夫为师?若是如此,老夫自有妙策。”褚天剑听得大喜,当即便跪倒在地,拜了八拜,变口称师傅。 五行老者大喜,便道:“你既有此意,何不就此承梁王诏为越王,兼并扬、徐二州。却以太湖水贼未定为名,不奉诏兴兵西向荆州,只在会稽操演兵马,于东海演练水军。更多加囤积粮草,徐观天下之变?又有一件,老夫行走江湖多年,少有资质好似你的。我这一身功夫,唯有两门奇功,一个唤作燃血聚气术,一个唤作生克剑意,便皆传与你罢! 不过半载,你武艺小成,又兵精粮足,水军娴熟,太湖群盗可一鼓而灭。内忧既除,可观天下之势,或连楚,或顺梁,再行其事。待到你武艺大成之时,横锁长江天堑,坐拥江南富地,进为楚霸王,退效孙伯符,虎踞而龙视,何惧于天下!” 褚天剑慌忙道:“若非师父指点,小徒如何能够想到此策?”五行老者哈哈大笑,却道:“还有一件,为师有几个东洋友人,不久将要靠岸,却要教你部下休要错认倭寇阻拦。”褚天剑满口答应道:“这个自然。虽有海禁之令,这江南沿海却都是小徒部下该管。小徒一句话时,哪个敢来放屁!” 自是褚天剑拜那五行老者为师,修习武艺不提。却说那里许晨奇自从被云龙夺了南阳之后,便被困在新野之中。楚军害怕影麟精骑兵厉害,却也不来攻打新野,只是占住了四面的城池。许晨奇四处挑战时,都是奉云龙将令,坚壁清野,并不与他交战,叫他影麟精骑兵都无用武之地。 许晨奇四面受敌,又不得后方支援,只得困守新野。又都是骑兵,粮草渐渐消耗殆尽。先前还趁其不备打劫些楚军粮草,后来楚军却再不从新野周围经过,远远离开新野四面,宛若一座死城。许晨奇便令将合城百姓尽数驱离,夺其粮食充饥。又这样支撑了一年,连满城百姓的存粮亦尽数吃尽。因始终不见朝廷援军前来,料想北面不胜,新野已是一座孤城。若是坐以待毙,不另寻出路,待到粮草都无,便是全军覆没之日。 当即便令影麟精骑兵尽皆饱食,弃了辎重,带上数日口粮,趁夜全军弃新野东走。避开楚军城池哨探,于山林之间不分昼夜狂奔,直到淮水边上,再掉头北上汝南。楚军早已习惯坚守不出,却未料到许晨奇竟也不来打城,直弃新野而走,是以未作丝毫准备。 且说许晨奇带着那影麟精骑兵北上汝南,见过了那里守将,问起近来北面军情,才知姚子剑洛阳兵败北走,下落不知。许晨奇听了大惊,令军马稍作休息,便再奔洛阳而去。一面走,一面探听洛阳消息。到了许昌地界,却更听说黄家道宜阳兵败之事,更是大惊失色,加力赶去。 却有几处守将,坚称骠骑将军已然阵亡,不信许晨奇说辞,一口咬定他是反贼奸细,不肯开城。许晨奇没奈何,只得绕道而走。又不得入城,不知确切战况,只得道听途说,四处探听。于路消息甚杂,其言不一。未至洛阳,却在中牟听说梁王姚子萌入主了神都,暂摄国政。 许晨奇心中迟疑,不知如何是好,又见军马劳顿,只得令众将原地扎寨,稍作休整。一面派出风麟骑、逆鳞骑的斥候哨探前去打探消息,一面却坐在营帐之中自家苦恼。 未过半日,却听得逆鳞骑斥候报道,觅着了禁军虎威营密使。许晨奇登时大喜,急忙请来相见。却见那虎威营密使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若非身藏虎威身份令牌,与寻常乡农丝毫无异。许晨奇看见这使者这等狼狈,急忙动问。那使者拜见了许晨奇,登时泪如雨下,厉声叫道:“檄天之幸,将军兵马无碍!我天朝有救矣!” 那使者连日劳顿,又惊喜交集,激动之下竟而一头栽倒,昏厥不醒。许晨奇大惊失色,急忙令众人前去请来军医救治。不是此日这虎威营使者撞入许晨奇军中,有分教:危难之际得强援,君臣北地得重圆。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龙虎帐中献策 君臣让生争义 诗云: 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 怅别三河道,言追六郡雄。 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 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 这一首诗,乃是唐代陈子昂送友人魏绛北征所作。华夏自夏商林胡以来,北面胡患从未一断,乃至竟有五胡乱华、金元入侵之事。好在天朝太祖代唐而立,定都燕京,免燕云十六州之失,后历朝北击契丹、明帝又大破女真,遂除一时之祸。 且说当时许晨奇见那虎威营禁军晕倒,连忙令人寻来军医。好在那虎威营密使不过是过度劳累,却无大碍,不多时悠悠醒转,急忙说道:“禀告骠骑将军。陛下密诏,不许回归神都,即刻出军北上延安府会和。”许晨奇一惊,忙问备细原因,那密使从怀中摸出了虎威营的身份令牌,又取出血写诏书一封,厉声道:“奸臣篡立,外敌压境,手足相争,国难当头。虎威营二队总旗毛峰奉命传诏,令骠骑将军接旨!” 许晨奇心中诧异,检验一番,当即跪下,朗声道:“末将湖阳亭侯,领骠骑将军许煊,接旨!”毛峰登时大喜,两眼一黑,又要晕倒,许晨奇急忙上前扶住。毛峰喘息稍定,两眼泪水横流,哽咽道:“将军真是国家栋梁。女真契丹等一十三族蛮夷,北地大入寇!” 毛峰说罢,终于支撑不住,忽地脱力,昏死过去。许晨奇闻讯大惊,当即下令各部拔寨都起,绕过神都洛阳,火速进军延安府。那许晨奇治军严整,不过一炷香时分,大军一齐开动,列成队列,飞马往北而去。 却说那时褚天剑于洛阳城郊深夜发难,进攻荤顿营帐。乱军之中李昌道朱恒吉两人不明所以,只道是贼兵来袭,急忙领着禁军护送姚子剑向北而走。那姚子剑受陈焊阳飞锤所伤,一时昏厥,然而内功深湛,却未伤及性命。禁军渡过了黄河,到得河内野王北太行山地界,姚子剑却自然悠悠醒转将来。朱恒吉和李昌道两人听说,急忙前去看视请安,备述了自洛阳之战以后之前情。此时军马整顿,已知是褚天剑夜间发难了,却说与姚子剑知道。 姚子剑登时喷出一口鲜血,怒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枉朕不计前嫌,如此栽培这厮。朕只道他是个忠诚善良之士,却不料这等歹毒!”朱恒吉连忙跪下奏道:“陛下英明神武,用人并无丝毫偏差。然而陛下身居高位,耳目或有闭塞,亦为常情。是我等侍卫疏忽懈怠,不能广闻音讯,辨别奸良,早奏与陛下。末将罪该万死!” 姚子剑听了,龙颜稍悦道:“虎威卿不必自责,还是朕用人不明的缘故。此时我等神都已失,又被褚天剑这逆贼杀了一阵,却不知尚有兵马几何?” 李昌道忙跪下奏道:“启禀陛下。禁军龙骧营与神都之战大伤,后又掩护大军撤退,步卒损折不少。现检点有七百六十二人,整编为三个步卒队,四个骑兵队,分由两个把总掌管。” 朱恒吉亦奏道:“虎威营于神都之战中护着陛下及时脱离战场,未有致命大损。会稽侯之乱,亦未多受损折。现尚余有千四百五十三人,重新整编为九个步兵队,五个骑兵团队,分由三个把总掌管。” 姚子剑面露哀愁之色,叹道:“想朕昔日继位之时,铁骑万数,步卒以十万计,军马何等雄壮!禁军虎威龙骧二营,何等威武!却不料一载之间,三军俱灭,只剩这些兵马仓皇逃窜,此俱是朕之过也!” 朱恒吉李昌道二将听了,登时磕头如捣蒜,一齐奏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罪臣二人本欲就死,奈何想到陛下龙体未安,不敢擅行先弃陛下。臣等沿途收聚败兵,亦有千余。只等大军稳定,到了上党,臣等立请自刎,以谢陛下!请陛下勿要忧愁,有伤龙体。” 姚子剑忙道:“龙骧卿,虎威卿,尔等乃是朕之肱股,力挽山河社稷于危难之际,休要自责。待朕平复天下之日,愿与二卿共有之!” 二将听了,口称惶恐,匍匐在地。姚子剑思想了一阵,却道:“二位爱卿方才说道,我等正往上党而去?”二将忙道:“禀陛下,正是如此。” 姚子剑奇道:“尔等何不顺河水而下,不出一日便可直抵兖州。调集兖州兵马,非但可以自保,竟反攻神都亦未可知。如何却舍水行陆,取道上党,岂不延误大事?” 两将面面厮觑,都不言语。姚子剑心思却快,问道:“朕与尔等名为君臣,情同手足。两位爱卿于朕面前,不必隐瞒。可是为了梁王么?”朱恒吉顿首道:“陛下明鉴。微臣不敢擅言皇家事宜,然而神都下游有数城乃是梁王亲信,若要顺黄河而下,末将不敢不以备万全。” 姚子剑摆手道:“虎威卿不必多疑。御弟先前虽然多有执迷,然而颇识大体。当此国难之际,岂会不倾力相助?二卿勿忧,只管东去便是。”二将对视一眼,正要进言,却听得帐外派去上党的哨骑飞报而来:“臣贺陛下龙体无忧,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启禀陛下并二位将军,北胡颇有异动。契丹族贼酋耶律直鲁古已然兵围朔方。上郡、延安等地纷纷告急。上党守将王龙正欲发兵前去援助,如今暂时停兵,等候诸位大人旨意。” 姚子剑失惊道:“自从太祖北伐胡人以来,每朝必兴师北击。明宗皇帝大破北胡联军以后,北胡三十六族再不敢南下牧马。如今这契丹小小一族,已非当年大辽全盛之时可比,岂敢擅自侵夺我天朝领土!尔等可以再多谴侦骑哨探,刺探军情。朕于兵战之道所涉无多,亦不敢越俎代庖。龙骧卿,你觉得此战如何?” 李昌道连忙跪下道:“启禀陛下,契丹蛮子素来凶残野蛮。如今大辽虽灭,凶性未改。天朝北境却久无军事,只怕防备稀疏。长城若失,胡酋当可长驱而入,荼毒我中原百姓。依微臣之见,一来当令斥候打探北方消息,二来却应迅速调集周围郡县兵马,增强长城沿线守备。” 姚子剑道:“然则朔方被围,岂不当令上郡等地兵马救援?”朱恒吉道:“陛下爱民之心,尽人皆知。然而如今要务,乃是守住长城,将胡贼据于长城之外,护我中原百姓安全。现今楚逆占据神都,北方兵马难以擅离调动,只怕后方有隙。仅以这些兵马,若要南北两面受敌,恐怕难以保全。唯有北据长城以御胡虏,南仗黄河以敌楚逆,方能免天朝于此大难。再令西川、会稽郡侯合击楚逆,天水郡侯北击胡虏,便可光复我大好河山。” 姚子剑问道:“龙骧卿以为如何?”李昌道奏曰:“虎威将军所言,正是大好妙计,末将不敢有异。”姚子剑眉头微皱道:“既然龙骧卿也如此说了,便如此行事罢!我大军且先到了上党处,再定计策。二卿且退!” 朱恒吉李昌道二人谢过了姚子剑,说道:“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切莫要为军旅之事忧心。”两人出了营帐,巡视军营。朱恒吉却叹道:“陛下口口声声说道视我二人为肱股,终究还是恼怒我前日洛阳郊野之战的事,不喜我的计策,只听兄弟你的。”李昌道忙道:“大哥休要这等说法。大哥忠肝义胆,谁人不知?不过是为了陛下爱民如子,而大哥之计不和圣意罢了。然而大哥顾全大局,何过之有?” 朱恒吉苦笑一声,并不作答。两人又行了一阵,李昌道却又开口道:“大哥,你看此次契丹蛮夷大围朔方城,究竟是何用意?”朱恒吉道:“若只是契丹一族,决计不敢来捋天朝的虎须。我虽不习北地事宜,却也听说这耶律直鲁古乃是契丹贼酋之嫡子,此次亲临前线,可见是已然出动了契丹全族了。若是只为了一座朔方城,却何必这等大动干戈,以全族气运来赌这一座城池?朔方乃是长城外第一的坚城,纵然打下,也必然大受损失,远胜所能劫掠之物。可见契丹兵围朔方,不过是一个前锋罢了。能以契丹全族作为先遣,北胡此次必然大有所为,决计不可小觑!” 李昌道大惊道:“既然如此,大哥却为何不对陛下明说?”朱恒吉道:“陛下爱民如子,若是听说北胡大入寇,岂肯舍弃北地万民而去?必然令我等禁军支援长城守军。如今龙骧虎威二营均大受损失,非比从前。犹如杯水车薪一般,济得甚事?况且陛下龙体未安,再远行征伐,只恐有失。而若能护送陛下回去大都,调养好了龙体,以陛下之英武,大都守军之强悍,北胡虽众,何足道哉!” 李昌道听了,连声称是,便瞒过了姚子剑不说。大军迤逦前行,却喜一路并无阻碍,到了上党,守将王龙早早准备,迎接了大军,安排宴席接风洗尘。 席间姚子剑问起北方事宜,王龙却称太原等地兵马已然北上支援上郡。各地兵马亦都调动,预备北上迎敌。姚子剑便令在上党先建行辕,再探朔方与神都两面军情。 不过数月,却听说梁王入主神都,自称摄政王。又闻官军虽复洛阳,然而宜阳大战之后损折惨重。众人大惊失色,却怕姚子萌知道姚子剑下落后引兵追击,都要即刻护送姚子剑回归大都。姚子剑却执意不肯,定要先听北方战事,然后再定行止。 众人正在担忧,却有哨探急急来报道:“女真贼酋完颜胡土瓦率女真蒙古等四族联军十五万余进犯云中,破之,云中守将李猛战死。花拉子模贼酋塔喀什为首的回鹘、突厥等北胡六族联军二十余万袭击支援朔方的上郡兵马,上郡军马大溃。塔喀什兵马乘胜追击,已然兵临长城之下。与朔方交通往来亦被隔绝。”众人听罢,都是大惊失色。一时之间,都握不住手中杯箸,当啷当啷之声不觉。 只听得一声巨响,原来是姚子剑大伤未愈,一时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出,昏厥过去,倒在地下。众人大惊失色,急忙上前看视,手忙脚乱,扶姚子剑归榻。不多时,姚子剑悠悠醒来,叹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想我天朝竟这等多遭劫难!”众将一齐跪下,扣头不起。 姚子剑双目含泪,扫视众人,却道:“众卿请起,是朕无德无能,负了众卿!”众将只顾连连叩头,并无一个起身的。姚子剑道:“众卿,如今大祸,都是朕一人之过,却为了天下苍生,不得不连累众卿了。传令三军拔寨都起,北去上郡,守备长城!” 朱恒吉道:“启禀陛下,禁军如今实力大损,虽然又有王将军的上党兵马,终究不是大群胡寇敌手。况且以长城之长,若将禁军兵马分散而守,犹如杯水车薪,并无丝毫用途。请陛下明鉴。” 那上党守将王龙亦道:“臣受陛下大恩,无以为报。臣不才,请帅本部人马北上,力敌胡虏,粉身碎骨报答陛下。然禁军乃是国之精锐,不可有失。请龙虎二将军护送陛下北归大都,调集军马再来为臣报仇!” 姚子剑道:“朕岂不知此去艰险!然而我天朝只有迎难而上的皇帝,没有胆小怕事的懦夫!” 李昌道奏道:“陛下执意如此,臣等虽知必死,不敢有违旨意。龙骧营将即刻发兵北上,与王将军力战至最后一人,力挫胡虏。然陛下万金之体,不可冒险,请虎威营护送陛下回归大都!” 朱恒吉见李昌道一力回护自己,有心替李昌道而死,道:“不然。龙骧营与神都之战中损折太大,根本不成战力,岂能阻挡三十万胡虏南下?当由虎威营前去迎战,龙骧营护送陛下。” 李昌道佯怒道:“放屁!虎威营这些胆小怕事之徒,哪里比得龙骧营精锐?只该是龙骧营去应敌!” 朱恒吉亦佯怒道:“正是扯淡!你这厮鲁莽轻率,怎能用兵?” 李昌道斥道:“本将军现在以禁军总统领身份,令虎威将军朱恒吉即刻带领虎威营护送陛下返回大都,你敢抗命么!” 朱恒吉咬牙切齿道:“你这厮不过一时侥幸而已,要让我虎威营将士做缩头乌龟,先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姚子剑见他两人情深义重,心中也好生不忍,叹道:“朕不必人马护送回京,只要往上郡而去。现今要请两位爱卿随朕俱死,保卫我天朝百姓,二卿不要怨朕!” 朱恒吉李昌道二人一起跪下,奏道:“臣敢不奉命!臣等二人,即刻北上。然陛下万金之体,请王龙将军护送回大都!” 王龙怒道:“好啊!你两个禁军统领上边疆杀敌,青史留名。倒要叫我这个边将护送陛下!本将军却做不得这种事!” 姚子剑道:“三位爱卿舍生忘死,都是我天朝之宝!朕意已决,要与三位将军一齐与胡虏血战到底,绝不退缩!再敢阻挠朕意者,斩!” 朱恒吉与李昌道对视一眼,大步上前,一把摁住了姚子剑,取出腰带将他死死绑住,姚子剑身体虚弱,挣扎不得,怒道:“龙骧卿、虎威卿,尔等要谋逆么!” 两人一齐跪下道:“臣今日以下犯上,乃是抄家灭族之罪。万望陛下看在我二人即将战死沙场份上,放过我一家老小!来人,护送陛下回大都!”两人说罢,一起转身而出。 王龙亦跪在地上道:“王龙今日与禁军二将一同谋逆,罪死不赦。然而王龙大好头颅,胡虏将斩,却不能留给刑部的刽子手了!”王龙说罢,亦转身出帐。三将商议了一番,令虎威营骑二队护送姚子剑返回大都,而其余军马拔寨都起,往北而去。 不是众人今日北去,有分教:惊龙游云犹未定,蛮甸荒中又显威。毕竟北方胡患为何忽起,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汪芸死守朔方 庸杰舍命护主 诗曰: 秦王按剑怒,发卒戍龙沙。 雄图尚未毕,海内已纷拏。 黄尘暗天起,白日敛精华。 唯见长城外,僵尸如乱麻。 这一首诗,单道昔日秦始皇一统六合,横扫八荒,混一宇内,遂有兼并胡越之心。后来大业未成,而始皇帝身死、蒙恬被杀、赵佗割据,天下群雄纷纷而起,故而无力顾及北胡南越。然虽如此,北方塞外却有蒙恬所筑朔方坚城,流传至今。 且说先前朝廷以荤顿为奋威将军、镇北大都督,汪芸为朔方太守、镇北副都督,添精兵五千屯住朔方。荤顿贪功,欲挑拨北胡契丹、女真二族相斗,好从中取利。便不听汪芸之言,令手下轻骑来往胡中,行离间之事。而后荆州造反,荤顿尽领朔方精骑南下勤王,却恐汪芸泄露,令部属将其幽禁。 之后荤顿与泰富于神都迎立梁王姚子萌摄政,安享富贵,哪个却将朔方为意?不料先前契丹忽生政变,掌权太后耶律普速完被杀,其侄耶律直鲁古主政继位。荤顿先前所谴挑拨离间的一个心腹因此事一时疏忽,却叫契丹北院大王耶律特瞧着破绽,拷问逼打。几个月下来,那内间吃打不过,尽招实情,又说出中原乱事。 耶律特大喜,便奏过了那契丹辽主耶律直鲁古,备言此事。耶律直鲁古初登大位,急于显功,便有图中原之心。又恐势单力薄,便先遣使与女真狼主完颜乌禄通情。完颜乌璐亦久有进取之意,便以此为名,向诸胡挑破荤顿计谋。诸胡大怒,各愿起兵攻打天朝。 然众胡为天朝打压了三百载,犹有畏惧之心,耶律特便先引契丹人马兵围朔方。那朔方城中精骑已被荤顿调遣南下,余者见契丹大兵忽来,各自畏惧,便欲弃城而走。却自有朔方太守汪芸心腹将其救出,劝其一同逃回塞内。 那汪芸表字炎霄,乃天杀星降世,当时按剑怒道:“今北胡来犯,必因荤顿之策被识破之故。果然如此,则胡兵必知朔方城空虚之事,来者绝非止契丹一家,女真亦当响应。朔方乃塞外第一坚城,为我天朝北方屏障,我奉朝廷之令拜为太守,岂可不战而退?再有言弃城者斩!” 汪芸一面令人急遣使往云中、上郡等城池告急,令他早做准备,紧守关隘,一面聚集朔方城中所剩千余兵马,并发一应戍卒、百姓,急收城周麦谷、粮草,随即点火焚烧城外田地、民居,闭城作坚守之策。 耶律特引军来到朔方,见城中已有准备,却大喜道:“天朝何等强势,三百年来朝朝北伐。今我大军未至而其闭城抢麦,焚田烧地,必因城中空虚而不敢战,援兵难至而欲久守之故。可见天朝内乱之事千真万确。”于是便令大将耶律宗愚领军攻打朔方,夺城立威。 那里城中军民见辽兵来犯,各自惶恐,皆欲退散。汪芸想道:“今敌强我弱,士卒离心,城池如何能守?且喜辽军远来,立足未稳,又见我闭城而守,有轻视之心。今唯有一战大破其前军,振奋士气,才好固守。”思虑已定,先斩数个带头逃跑之人,随即领着有血性的将士百人突出城去。 耶律宗愚见汪芸忽然引军杀出,先吃了一惊。而后见汪芸人少,便不以为意,调动军马去围天朝官兵。不料汪芸不顾四周辽兵合围,引众人直冲到耶律宗愚面前。耶律宗愚大惊,急忙提枪迎战,那汪芸日月弯刀一闪,早将其头颅斩下,提在手中。辽军见主将被斩,一时尽皆大哗,城中兵马一齐杀出,大破辽军。 耶律特听闻耶律宗愚被杀,大军溃败,登时大惊,急令斥候再探消息。汪芸便令城中将士军民尽穿赤甲、内藏玄甲自城西而出,绕至城南换做玄甲,将赤甲藏在其内自城东而入,周而复始。那契丹斥候在北边望见,报称朔方城中有赤甲军数起往城西列阵,每起两千余人,又有玄甲军自城东而入,源源不断,每拨亦有两千余人。 诸胡闻信大惊,却道:“如此观之,朔方城中兵马数万,未可轻图。况且既有玄甲军源源不断赶到,必是天朝已有准备,我等不如趁其未发,早早散去,免遭屠戮。”耶律特见识超群,却止住众胡道:“若是朔方城中果然有这许多兵马,何故定要分作数起?况且一起自城西出,一起自城东入,数目相当,必有蹊跷。” 然诸胡久畏天朝,虽听耶律特之言,犹惧朔方城中果有大军,故而皆梭巡不敢前进。耶律特令人去捉拿朔方周围百姓,不料早早都被汪芸藏入城中,并不能觅得半个。诸胡不知城中虚实,进则恐天朝果然有备,不敢攻城送命,退亦盼耶律特之言是真,不愿弃此良机。于是僵持半月。 耶律特却先令人往其余边境城池哨探,探得诸城闻胡兵南来,各自震动,百姓逃亡。又捉得天朝百姓,才知中原果然内乱。耶律特大喜,便请女真狼主完颜乌璐长子完颜允恭领女真与其附属蒙古诸部进军云中,又令西域附庸花拉子模国塔喀什领回鹘、突厥等六族联军埋伏于南道,截断天朝援兵。 辽主耶律直鲁古恼恨先前为汪芸疑兵之计所欺,坐失良机,便与耶律特亲统契丹大军围攻朔方。不料那汪芸悍勇无比,死守不屈。朔方城池坚固,辽兵虽多,一时攻打不下,反倒损兵折将。耶律特欣赏汪芸智勇,欲将其纳入麾下,便令使者劝降。不料汪芸刀劈使者,将其首级用竹竿挑于城北。 耶律特大怒,复亲自督战攻城。自旦及午,辽军死伤无数,血流成河,犹不能登城,只得少歇。汪芸于城上见辽军锐气已钝,复领勇士杀出冲阵。耶律特不料汪芸竟敢主动杀来,猝不及防,竟被其直冲到辽主耶律直鲁古麾盖之下。只因辽主护卫森严,汪芸才无功而返,退回城中。 辽主吃了这一惊,却道:“此南蛮汉将勇冠三军,朔方未可下也。”耶律特恰在犹豫,却听得部下报来,说道女真完颜允恭攻破云中,斩杀天朝守将李猛,而花拉子模塔喀什亦用伏兵大破上郡援军,随即趁虚袭取上郡。 耶律特便对辽主耶律直鲁古道:“女真诸部本各有异心,今尽皆大捷,必先行南下劫掠。我等契丹若在朔方久耗,不但损兵折将,更且坐失争霸中原之良机。不如亦帅军南下,图谋中原才是大事。”辽主应允,便领大军南下。不料汪芸复引军抄袭辽军之后,夺了许多粮草辎重。 辽主转增忧虑,却对耶律特道:“我等本意先取朔方立威,不料如今欲攻则不能克,欲弃则如眼中钉肉中刺,不可不去,如之奈何?”耶律特便道:“朔方故不可攻,然而云中、上郡已破,即为孤城耳。我主只管帅军南下,只需留一支军马团团围住,断其收粮取薪之道,等他城中粮尽,自然可破。”辽主大喜,遂依计行事。自是汪芸困守朔方孤城不提。 却说那里上党王龙与禁军统领李昌道、朱恒吉三将听闻胡兵来犯,各愿往阵前效死。那天子姚子剑亦欲亲临北境,三将却要保他性命,遂趁其虚弱将他死死绑住,令虎威营骑二队将天子先护送回大都城内,再做计较。 那虎威营的把总庸杰寻了辆车,将姚子剑绑在车内,护送姚子剑往大都东去,一路上不论姚子剑如何晓以大义,动以私情,甚至出言威胁,那伙骑兵均不为所动,只是带着姚子剑急行。姚子剑勃然怒道:“尔等若是不送朕回去,到了大都皆以谋逆论处!” 庸杰头也不回,在前冷声道:“末将深受皇恩,身为军人,只知奉命。末将奉虎威将军将令保护陛下回京。至于到了京城,末将军令完成以后,陛下要如何处罚,却是陛下的事,与末将无干!”姚子剑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只得由着那队骑兵将他带着急行。堪堪到了壶关,却自有把关军士要来盘问。 那行在最前的一个总旗却高高举起了手中虎威营身份令牌,喊道:“天子禁军虎威营办事,闲杂人等一律退开!”那把关军士不敢怠慢,急急唤来了那壶关守将张梦,亲自看了那令牌,却问道:“虎威营此来何事?为何要从壶关而过?”此时姚子剑座车也已到关前,姚子剑心下一喜,正要开口,却被那把总钻进车里,一把捂住了嘴,作声不得。姚子剑勃然大怒,对着那把总怒目而视。 那把总庸杰却惨然一笑,悄声道:“末将所属虎威营,现在都是叛逆。末将罪上加罪,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望陛下到了安全之地,休要将末将交于刑部,允末将回去边塞上做个死士。能换几个胡虏,也显得末将头颅值钱些。”姚子剑一时漠然。 却听外头那壶关守将问道:“这车中装的,却是何人?”那为头的总旗冷声道:“虎威营办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那壶关守将却道:“好大的来头,便是天王老子从我壶关过,也不能这等撒野!”那总旗冷声道:“能让虎威营出动一整个骑兵团队护送的是什么大人物,将军自己想想。将军若是执意要看,末将也不敢阻拦。不过虎威将军将令,凡是看到车中这位大人物的,都得把脑袋给我等带着一起上路!” 那守将一怔,颤声道:“尔等想要谋害本帅么!”姚子剑车中的那把总庸杰忽然开口道:“毛总旗,给他看这个。”说罢从怀中摸出一面令牌,从窗口递出,早有士卒取了去给那守将看。那守将看罢,大惊失色,说道:“虎威营还有位千户把总也在此处?” 那毛总旗道:“此次虎威营奉命护送这位大人物,由虎威营千户把总亲自贴身侍卫。我等虎威营骑二队全员在此,共百二十骑,受命不惜一切代价,必当完成使命。必要之时,可直接斩杀侯爵以下任何朝廷命官!胆敢阻拦者,以造反论处!” 那壶关守将听了大惊,连忙跪下道:“末将不敢!只是神都军令,为防奸细渗透,是以才加紧边防。既然有虎威营千户把总在此,末将自然不敢怀疑,便请开关入内。” 当下姚子剑好生失望,众人却自过了壶关。姚子剑见这伙虎威营将士视死如归,却也好生敬重。行未多时,却心生一计,对那把总道:“虎威卿与尔等的同袍正在北去慷慨赴死,尔等众将士难道不愿随他们一同血染疆场,却要躲在此处苟且偷生么!”那把总面色一变,姚子剑只道自己说话奏效,暗暗一喜,道:“尔等血性汉子,何不去疆场上砍胡虏的脑袋,却在此处以下犯上,劫持于朕?” 那把总庸杰脸色一沉,却毅然道:“若是陛下允许,末将自然希望能追随虎威将军而去。不过那是我等到了大都以后了。如今末将只有一个命令,那就是护送陛下回到大都,保存我天朝的气血!” 姚子剑听了,耸然动容,道:“罢了罢了,跟尔等这些丘八是讲不明白道理了!既然如此,朕也无可奈何了。只得许你到了大都,仍可将功赎过,从军作战罢!”庸杰登时大喜,竟而双目流泪,喜极而泣道:“谢陛下隆恩。臣愿为陷阵死士,粉身碎骨报答陛下!” 却听得外头人声马嘶,车马骤然停下。那把总惊道:“怎么回事?”却有那姓毛的前队总旗来道:“回大人,有响马劫道。”庸杰怒道:“毛峰,虎威铁骑竟被响马拦住,可好生叫人耻笑!”毛峰应道:“回大人的话,这伙响马不简单,为头几个武功都不弱。”话音未落,却听见前边一个关西口音的大汉喊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是不把那车里的物事留下了,洒家叫你们都不得好死!”那人说罢,众响马一齐鼓噪。 姚子剑皱眉道:“这伙人好生奇怪,足有二三十人,都声音洪亮,想来内功不弱。然而口音各异,有关西的,亦有疆南漠北,两广川蜀的。却不知是哪路山寨,竟能天南海北汇集这许多好手?”那把总道:“陛下所言甚是有理。这伙人来路不善,一会儿若是情况不善,末将拼死拖住贼人,由毛峰护送陛下速行!”那把总说罢喝道:“天子禁军虎威营在此。尔等毛贼,若惜性命的,速速闪开!” 那伙响马里为首的那关西大汉呵呵笑道:“莫说你甚么虎威营,便是那皇帝亲自从此路走,也得留了下来!”虎威营军士给他说着心事,登时一阵骚动。庸杰把脸一沉,说道:“传令下去,冲锋!” 登时号角响起,虎威铁骑一齐向前冲去,马刀齐挥。那伙响马亦挥起兵刃,抢上厮杀。那虎威铁骑冲击之势何等厉害,冲在前头的两个响马猝不及防,早被踏作肉泥。那伙响马阵型被冲乱,都只得各自为战。两边杀了一阵,虎威铁骑鼓荡冲击之势却颓,而那伙响马武功又是极高,竟有几个突破了虎威阵型,冲向车来。 庸杰见那伙响马并不恋战,直冲马车而来,心下再无疑虑,说道:“这伙毛贼定是冲着陛下而来,又兼武功不弱,虎威铁骑只怕难以抵挡。臣斗胆,请陛下将龙袍赐给末将,由末将冲杀出去引开敌军。” 姚子剑摇头道:“危难之际,朕岂可令卿替死!”那把总庸杰说道:“如今情况紧急,容不得争论。末将斗胆,便动手了!”庸杰上手,将姚子剑黄袍褪下,自家穿在身上,回头对毛峰说道:“毛峰,你只等我走之后,便解开陛下缚绑,混在乱军之中退走。天朝气运,系与你一身,不得有误。”又对姚子剑道:“陛下,臣奉虎威将军之命,护送陛下回都。沿途多有得罪,末将惶恐,情知必死。如今恕末将不能完成使命,要先走一步了。” 庸杰总说罢,推开车门,提剑飞身而出。那伙响马看到这一道黄影闪过,登时大躁,撇了虎威营兵士,追赶那把总去了。虎威铁骑见那伙响马一时都走,都愣在当地,那伙响马轻功又好,早急行远去。此时毛峰已解了姚子剑身上缚绑,急令众军追赶。只听得远处吼声连连,又见刀光乱闪,姚子剑欲要前去,却被毛峰几个死死拦住。 过不多时,虎威营兵马回报,说道那伙响马尽去追杀那把总庸杰,群起而攻。庸杰被赶上后挥剑力敌了一阵,格毙了四名响马,身被数十创,力竭而死。虎威铁骑从后赶到,依仗奔袭之势,又斩了十余个响马。然而赶到之时,却仍被几个枭了那把总首级,施展轻功逃脱了。 姚子剑听了,叹道:“此人为朕而死,却是个忠臣。却不知姓甚名谁?”毛峰双目含泪奏道:“启禀陛下,把总姓庸名杰,乃是天水人,乃昔日雷豹卫指挥使庸唐之子,袭男爵。其弟庸良,现在车骑将军褚天剑帐下供职。” 姚子剑道:“好好好,朕却追他做个子爵,谥武烈子!若寻着子嗣的,再赐食邑百户!凡是此战之中阵亡的虎威营将士,一律以烈士计,再寻觅家属,更赐五十金!” 毛峰跪下道:“陛下不追究把总等犯上之过,反体恤宽怀。末将感激涕零,替武烈子以下全体虎威营官兵,谢过陛下隆恩!”姚子剑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如今武烈子已然阵亡,今后如何行止,却要定个计较。”毛峰道:“虎威骑二队受命于虎威将军,当护送陛下回去大都。” 姚子剑道:“如今朕却没了缚绑,尔等若想再劫持朕东归,确是休想!”那毛峰忙跪下道:“末将岂敢劫持陛下!只望陛下以大局为重,随我等回去大都,莫要令庸把总白白丧生!” 姚子剑道:“此事争执无益。朕却有个计较,尔等且来听了!”当下姚子剑叠起两个指头,说出这一番计较来,有道是:天子执意守国门,三军汇聚气森森。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姚子剑一言逼军 毛总旗三番求援 诗云: 文能安邦武定国, 仁义明君少有如。 北地奋战拼生死, 佞臣只将大权握。 且说当时那姚子剑说道:“众卿听朕一言,当初虎威卿令武烈子送朕回都,可曾专令尔等护送朕么?”毛峰道:“把总分管虎威营五个骑兵团,我等皆是把总下属。把总之命自然亦是我等之命了。”姚子剑微微笑道:“如此说来,尔等受的却非是虎威卿之令,而是武烈子之令了。” 毛峰道:“正是如此了。”姚子剑笑道:“如今武烈子已然为国捐躯,便命令不得尔等了。虎威骑二队由该有两个总旗掌管,如今却该当由谁发号施令?你一言我一语,岂不乱了套?只该由朕统领才是。”毛峰忙道:“陛下所言,甚是有理。请问陛下有何旨意?” 姚子剑道:“既然如此,众人听令:即刻回军,随朕杀贼!”毛峰道:“若是如此,恕末将不能从命。”姚子剑怒道:“朕既然赦了尔等先前罪过,尔等又不更以下犯上,便依旧是我天朝军兵。如何不听朕的旨意,反要令朕听你这小小总旗么!”毛峰一怔,随即哑着嗓子道:“把总牺牲,便是为了护送陛下安全回都,而如今——” 毛峰话音未落,姚子剑忽地放声大喝道:“尔等不欲杀贼乎!”姚子剑内功深湛,当时运足中气大喝,登时将众人耳内都震得阵阵鸣响,一时都呆住了。众人呆滞良久,并无一人出声,忽地不知谁人大喝一声:“愿随陛下杀贼!”那百余虎威铁骑登时群情激奋,一齐喝道:“愿随陛下杀贼!” 姚子剑笑道:“毛峰卿,如今非但朕意坚决,将士们亦壮怀激烈啊!”毛峰惨然道:“陛下英明,受万民拥护。然末将上不能劝阻陛下,下不能勒止部属,将令陛下身陷险地,无颜再见庸把总于九泉之下矣!”当即抽出了佩剑,便往脖子上抹去。 姚子剑急忙拦住道:“卿不必如此。这样罢。朕愿随爱卿回归大都,只是现今执意欲往西北延安府游览一番。奈何西北地界近来不甚太平,卿若欲完成使命,却得找来勤王的大军,击溃贼寇啊!若是卿能觅来军马,大破胡虏,凯旋而归,岂不胜过现在这般狼狈归逃?” 毛峰呆了半晌,忽地将佩剑收回鞘中,厉声喊道:“臣,遵旨!”毛峰翻身上马,又忽然放声道:“虎威骑二队的儿郎们,把总已然英勇就义了,尔等都当追随陛下左右,教那胡虏知晓我虎威铁骑的厉害!尔等不欲杀贼乎!” 于一片“愿随陛下杀贼”的声浪之中,毛峰策马而去,直奔魏郡。方到魏郡,说明了来意,却听那守将道:“虽然如此,梁王令旨,教各郡县军马都不得擅自调离,以备荆州叛逆。”毛峰怒道:“梁王的旨意,强似当今陛下么!”那守将面现为难之色,道:“虽然如此,梁王的旨意乃是加盖了印玺的诏令,而阁下的么……嘿嘿……日后若是上头怪罪下来,却是口说无凭呐!” 毛峰登时醒悟,说道:“那便是阁下不信在下,生怕日后梁王怪罪,不敢担这干系罢了。”那守将笑道:“将军也是个明白人,此事下官是真做不了主啊。不如先放下了军务,在这城中暂住几日如何?”毛峰又好说歹说了一阵,终究劝不动他,方才忿忿离去,那守将却在后道:“将军若是真个要调动军马,只得去寻梁王了。”那毛峰也不回头,翻身上马出城便走,口中喃喃啐道:“梁王、梁王,反了天了不成!” 却不料毛峰一路而行,所遇众城守将虽然均和蔼热情,然而都只推说梁王意思,不肯发兵。毛峰没奈何,只得往大梁而去。方才过了黄河,于途却又听说梁王已然入主神都,赶跑了荆州兵马,自称摄政王。毛峰听了,心下迟疑,却不知当不当去。思前想后,却暗暗道:“如今若要北上大都请救兵,定不及勤王。没奈何,只得往洛阳走一遭。但愿梁王尚念君臣手足之情,肯发兵援助,匡扶国难也未可知。” 当下急忙一路奔驰,往洛阳而去。沿途守将见了他虎威令牌,倒也不敢阻拦。毛峰马不停蹄,日夜奔到荥阳城外,那匹座马却吃不消,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口吐起白沫来。毛峰怒道:“你这畜生,枉我平日好生喜爱,全不管用!若误了陛下大事,如何是好!” 毛峰正在那里发恼,却听的马蹄声响,迎面竟有一骑走来。毛峰大喜,细细看时,却见是一队人马拥簇着一个文官而来。毛峰急忙上去,唱个大喏道:“末将乃是天子禁军虎威营骑二队总旗毛峰,现有紧急军务要汇报梁王,还请借大人的座马一用。” 那儒生打量了毛峰一番,却道:“虎威营乃是天子亲军,自神都之战之后便即失落,尔却如何一人在此?”毛峰道:“北地胡人大入寇,陛下坐镇太原行在,如今已统领禁军奋战前线,却命末将前来调兵勤王。”那书生听了,骂道:“你这厮恰在此处放屁!” 那儒生不是别人,却是那寇磊的门生陆焱。当时褚天剑夜袭,陆焱与众人于乱军之中走散,不识路途,耽搁了多时,才聚集了些残兵败将。陆焱听说姚子剑下落不知,而姚子萌入主神都称摄政王,赶忙前去投奔。那毛峰先前四处求请救兵,早有人报告了神都内姚子萌一干人等。泰富却定下了计较,要借北胡之手除去姚子剑,是以严令各地不得出军。此时陆焱却是奉了姚子萌之命,要去巡抚许昌,恰好撞见了毛峰。 陆焱当时骂道:“想尔等前日神都之战便不尽力,战端一起便不知躲去了何处,叫人好不着恼!如今想是失落了陛下,却扯这般瞒天大谎,将来骗谁!来啊左右,给本官速速拿下了!” 那毛峰连忙跪下,好生分说,涕泪俱下。那陆焱却冷声道:“正是放屁!北胡入寇这等大事,怎地我等全未听闻?想你这伙兵油子,临阵脱逃,又来编造妖言,死有余辜!左右动手!”当时左右一起涌上,便要来捉毛峰。 毛峰只管连连叩头,砰砰有声,口中直呼喊道:“末将死了不妨事,只是请大人说服王爷,速速发兵北上勤王啊!”陆焱只是洋洋不理,自令左右上前一齐把毛峰绑了,自往许昌而去。 将到晚间,众人都睡了,毛峰却见一人暗暗摸将过来,低声道:“将军噤声。我且问你,如今陛下果然在北方抵御胡患么?”毛峰道:“那是自然,毛峰此言若有半点虚假时,教我浑身肉皆烂尽!” 那人却道:“将军莫要疑虑,某乃是傅相国心腹。如今神都被梁王一众把持住了,相国只得托病不出。然而北地之事,关系我天朝气运,相国亦时常留心。如今那奸臣泰富献借刀杀人之计,要用胡寇除去陛下,好令梁王登基。我如今放了将军,将军切不可再往神都而去,枉自送了性命。必要去往别处觅得忠于陛下的兵马,才能解救此危。” 毛峰道:“然则放任胡患不管,长城一失,梁王岂能独善其身!”那人道:“呵,梁王那厮,识得甚么大体?不过是为了篡立而已!若是能身登大宝,他便算效仿那石敬瑭割地称臣,也未必不愿!” 当下那人替毛峰解了缚绑,消消送将出去。毛峰奔逃了一阵,忽地想道:“如今南有楚逆,北有胡寇,梁王又把持住了朝政,我却从何处觅兵勤王?如今闪的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不如只是死休!”当下便欲自尽,却听见马蹄声响,有几骑奔来。毛峰只道是陆焱发觉了,谴人来追,自思量道:“我便算要死,也先得杀他几个贼党才是!” 待骑兵奔到面前,毛峰却见都是轻甲骑士,装备式样,好生眼熟,细想之下忽地省道:“这莫不是骠骑将军麾下的风麟骑么!去岁骠骑将军南征荆州,攻克南阳宛城后便全军不知音讯。这风麟骑却如何在此处?” 毛峰心下大喜,正要向前招呼,却想到:“骠骑将军当年忽然断了音讯,却不知是败是降。这些个风麟骑若是能在天朝领土内往来驰骋,却如何从未听说他每传来消息?莫不是降了楚逆?我若贸然前进,正是方脱狼窝,又入虎口!”毛峰正在迟疑,那伙骑兵眼尖,却早看见毛峰,催马而前,喝道:“兀那汉子,鬼鬼祟祟作甚,莫不是奸细么!” 毛峰暗道:“罢罢罢,今日走投无路,只得先用言语探探风麟骑底系,若是果然忠于陛下时,岂不大妙?”当下毛峰挺身而出,摸出了虎威营身份令牌,喝道:“吾乃虎威营密使,奉陛下之命而来!” 那伙风麟骑听了,登时大惊。虽见毛峰衣衫褴褛,风尘仆仆,不似虎威营精兵样子,然而看了虎威令牌,却又不似伪造,也不敢怠慢,只得请起了毛峰,同去见许晨奇分晓,才有前文所说之事。 当时毛峰探知了许晨奇忠诚之义,传达了姚子剑旨意,登时脱力,昏死过去,却教许晨奇吃了一惊。然而此事事关重大,许晨奇亦不敢怠慢,急忙整点大军,绕过洛阳,往北延安府而去。 不是许晨奇这支军马北上勤王,管教:九州天下,免受蛮夷肆虐;天朝社稷,得保一时平安。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许晨奇千里奔袭 影麟骑强夺汾水 诗云: 塞外虏尘飞,频年出武威。 死生随玉剑,辛苦向金微。 久戍人将老,长征马不肥。 仍闻酒泉郡,已合数重围。 这一首《塞上》,乃唐代郭震所着。其献离间之计,乱吐蕃,破北胡,威震西域。然大唐虽连年告捷,却依旧被胡兵围困酒泉,足见胡患之劲也。今荤顿离间之计为女真、契丹识破,百万控弦之士跃马南下,却不知何人能力挽狂澜乎? 当时许晨奇兵马星夜北上,打起勤王旗号。那等投靠了梁王的城池守将,原本都道其已死。不料影麟精骑兵竟浩浩荡荡开来,都唬得魂不附体,躲在城中,哪个敢来阻挡?早被许晨奇于官渡过了黄河,一路向北。于路那毛峰却自苏醒过来,与许晨奇说了从前等等情状。许晨奇听了正在忧急,又有神都使者来到,要骠骑将军、湖阳亭侯许煊即刻罢兵返回神都。 许晨奇怒道:“今胡虏南侵,北地百姓生灵涂炭。以陛下万金龙体,尚帅禁军赴难。梁王何人,竟敢叫我罢兵!”令人将那使者乱棍打出,却又想道:“神都既然不肯发兵,我等皆已成孤军。若被胡虏得机先入中原,如何能敌?”心下焦躁,便令三军加速而行,欲要勤王。 却有身侧一员身着乌铠,戴面甲的将军,便是前日大破张栩杨夺了新野的逆鳞骑统帅乌麟,谏道:“孙子兵法云:‘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如今将军令全军奔袭,自新野而出便未得好好休息。横跨中原,岂止百里争利,分明是千里争利。影麟精骑兵不胜于人众,而胜于其精锐。如此一来,三军疲惫,锐气尽挫。纵使影麟精骑兵再精锐,这等长途奔袭,也敌不过一支杂牌残军。何况是那如狼似虎的数十万北胡铁骑的敌手哉!” 许晨奇一怔,随即叹道:“你道本帅不知么!本帅师出漠北单于宗,岂不知北军骑射厉害!只是如今形势危急,北胡蛮夷大举入寇,陛下率些少兵马亲临前线,安危未卜。眼下已非争利,而是争命!我等先汇合了陛下,将胡虏挡在长城之外,便是救驾不世之功。若是晚到一步,让胡虏先过了长城,攻破了延安府,整个中华大地便尽在他数十万把马刀之下了,我等必为千古罪人。况且届时我等无险可依,神都又不会再派援军,如何抵挡北胡倾巢之势?唯有抢先抵达,依仗地利给予胡虏前部迎头痛击,方能令其后部大军迟疑,梭巡不进,以赢得我军喘息之机。” 众将听了,尽皆拜服,不敢迟疑,飞速而前。未过数日,军马正行之间,却听得前面阵阵惊呼。许晨奇双眉微皱,正要令人询问,却早有传令兵来报道:“回大人,风麟骑斥候遭遇一股胡虏,已经交上手了!”许晨奇听了,闷哼一声,催开那匹龙纹赤兔马,向前队而去。远远早听得前方兵刃交击,人喊马嘶之声。许晨奇立马高处看去,果见一队胡人装束的骑兵,约有三百余人,在风麟骑的青旗之间穿梭。许晨奇望见那伙胡兵之中有个服装华贵,骑着高头大马的。 许晨奇冷哼一声,拉开了那灵宝弓,搭上了一支透骨箭,觑的亲切,嗖的一箭过去,正中那将心窝,从马上直摔下去。那伙胡人见了大惊,登时都乱。许晨奇引众骑一齐冲下,早把那伙胡人杀得遍地奔走,却又捉了两个活口。许晨奇急令审问,那两个却都不会说汉语,令懂胡语的去问时,亦听不懂。许晨奇恼怒不已,却自闷闷不乐。 却有那雷麟骑统率许霹雳道:“将军今日大胜,缘何不乐?”许晨奇叹道:“此处尚在汾水以东,西面除了汾水,更有河水、长城阻碍,怎会有这许多胡人骑兵?此处已然如是,不知上郡那里更是如何景象。我等这般急行,莫要终是晚来一步!” 许晨奇再令那乌麟好生审问一番,方才来报道:“那两个胡虏却会说些突厥语,虽然不甚明白,亦知是那回鹘里的一个小部,唤作甚么仆固。大帅射了的那将,却是个为首的胡虏,唤作甚么俟斤。再要动问北胡大军动向时,却都说不清楚。”许晨奇皱眉道:“再去问问,若是问不出时,便砍了罢,休要累了我行军之速!再去取了那些蛮夷的马匹,随军带着,轮换乘坐,以歇脚力。” 许晨奇兵马再行北上,虽然又逢几股小型胡骑,却无复有那仆固般的部族大军,多是数十成群的,却被影麟精骑兵一杀便都没了。大军到得汾水之边,却见前方铺天盖地,无尽胡人兵马渡河。许晨奇看时,却有数千规模,不由得暗暗心惊。那影麟精骑兵本有逆炎风雷每部各四百骑,加中军九百骑,合计两千五百骑。为是与荆州兵马交战,炎麟骑遭重创,风雷两部亦各有损伤,此时唯有两千余骑,又兼远来,是以许晨奇等众将看了敌军规模都是心惊。 许晨奇道:“兵法云:半渡而击。如今贼兵势大,必于此半渡汾水之时击之。不然,却是一场恶战。且令风麟骑先行哨探,就带了那俟斤首级,震慑那些胡虏。雷炎两部继之,务必夺回汾水东岸。本帅亲自坐镇中军,再令逆鳞骑两翼埋伏,以备有患。”众将听了,顾不得连日奔波劳苦,各自领命去了。 那风麟骑挑了仆固族俟斤的首级,向那先渡了汾水的胡兵冲去,却令会说突厥语的兵士教会了全军,一齐喊道:“天朝三十万勤王大军在此。仆固贼酋首级在此!”那胡兵先部听了,竟而一齐大哗,却有一员贼将,身着红袍,不知在那里呼喊了甚么,那伙胡兵复又聚拢来,舞起马刀,直冲风麟骑而来。 风麟骑气势丝毫不弱,直冲胡骑。看看两军将交,那伙胡兵将马刀尽举,催马上前。那伙风麟骑却忽地呼哨一声,侧过马头往两边而去。胡兵正不知何意,却见风麟骑登时弩箭齐发。那胡兵为了交阵厮杀,都挤挨在一处,那里躲得过这等箭雨?早把在前头的那百余胡兵都射得刺猬相似。 后队胡兵大怒,急来赶杀时,风麟骑往两边飞走。风麟骑本就马快,又是先行,那伙胡兵如何追赶得上?那伙胡兵赶了一阵,眼见追赶不上,只得罢了。却不料那风麟骑又折将回来,又是一通羽箭,射完也不交战,依先往两边便走。那伙胡兵见两军尚未交阵,便先折了这许多人马,怎能干休?都忿忿追赶。待胡兵不赶了,风麟骑便又折返回来,羽箭齐发。 如是四五番,那伙胡兵终究追赶不上风麟骑兵,反折了好些人马,都是恼怒。赶了一阵,那风麟骑来回奔驰,毕竟劳累,却不免慢将下来。那伙胡兵大喜,加力追赶。却不料那风麟骑再放了一阵羽箭,呼哨一声都散,从其后又奔出一队红甲骑兵来。 炎麟骑列开阵势,火铳齐鸣,早把追在前头的一伙胡兵都打作了筛子。胡人马匹大多未曾听过这等火器爆响,登时受惊,四散奔逃,那些胡人虽然弓马娴熟,岂能力制疯马?登时全军大乱。 却听得阵阵马蹄声响,如同雷鸣一般滚来,正是雷麟骑连环马军到了。当时许霹雳催动连环马军,铺天盖地冲来。那伙胡兵阵势本乱,岂能抵挡雷麟骑铁军?那红袍胡将见势头不好,爆喝一声,提枪跃马来冲雷麟骑阵势。当下许霹雳舞起金蘸斧抢上迎敌。两人斗到三十余合, 那胡将力怯要走,却被许霹雳瞧着破绽,爆喝一声,一斧剁下马去,登时身死。 那伙胡兵折了主帅,登时大乱,不敢抵敌,四处奔走。此时许晨奇亦催动中军赶杀,那伙胡兵溃不成军,多被踏为肉泥。唯有少数奔回岸边,夺船要走。那船上胡兵却也要走,两相抢夺,不知溺死了多少。早被许晨奇夺了汾水东岸,剩下的胡兵却不敢渡河,都退回西岸去了。 当下许晨奇收住了众军,却来检点功劳。合计斩首凡两千余级,生虏四人,缴获马匹不计其数,自家只损了一人,轻伤十余。当下天色渐晚,许晨奇不敢强渡汾水,便也罢兵。当下两边各自设下营寨,隔河相持。到了晚间,许晨奇却令三军饱食,不归营寨,随时准备渡河。那风麟骑新任统领赵猛却谏道:“大军连日奔波,都已疲惫不堪。今日好不容易得了这场大胜,得以暂歇。将军若是再令三军深夜强渡汾水,只怕难以取胜。” 许晨奇笑道:“不必多疑。我观这伙胡兵斗志不高,必非契丹、女真主力,不过一小部耳。其吃我今日大杀了一阵,军心必散。只在子夜之时,敌军必乱。我等渡河,并无丝毫阻碍,不过赶杀便了。” 却说这股胡兵,乃是沙陀族军,那为首的红袍将军,却是沙陀大太子朱邪明。是昔日沙陀汗朱邪尽忠之后,与后唐李克用乃是同宗。当下众人见白日阵上折了朱邪明,又损了小半兵马,都是惶恐。 却有个沙陀长老唤作朱邪策的,素有智计,却止住众人道:“我等帅我沙陀精锐男儿尽出,指望劫掠中原。却不料在此遇上这一伙凶残蛮子,杀了小大王。此番本就是女真与契丹人欲图染指中原,召我等助阵。想我沙陀须无甚实力,亦不奢望能一统江山,此次前来,无非是欲借着女真、契丹威势,来此打劫一番罢了。要与天朝官军交战,却是女真自己的事。先前那朔方孤军就如此厉害,何况天朝精锐?若是和这伙蛮子鏖战,损兵折将,岂不是本末倒置?我等不可恋战,趁着今夜撤军便是了。” 众人齐声称是,便即安排撤军事宜。却不料大军弃了营寨方走,便听得两边队伍一齐大乱,火光四起,似有军马自两侧加抄而来。朱邪策惊道:“今日匆匆撤军,却忘布置斥候了!”那伙沙陀兵本就士气已丧,黑夜之中又不知敌人数目,只觉两翼敌军源源不断而来,登时大乱。 那朱邪策于侍卫扈从之下正走,忽地前路斜里又杀出一路军马,把他侍卫尽数杀散。为首一员黑甲大将,与马上轻舒猿臂,将朱邪策活捉过去。原来许晨奇料定胡兵必退,令那逆鳞骑于下游偷偷渡河,两边埋伏,待他撤军之时突起而击。乌麟引军追赶,恰好擒得朱邪策,情知必是胡人中的首领,故令左右将其押回大营。 当时许晨奇见对岸大乱,情知逆鳞骑已然得手,登时大喜,令全军渡河追击。那伙沙陀兵都已吓得屁滚尿流,只顾逃窜,谁却敢回身交战?影麟精骑兵彻夜追杀,斩首不计其数,直杀到天明。 许晨奇见军马连日奔袭后又逢大战,俱已劳困,便令三军原地休整,整点军功,只令风麟骑衔尾追杀胡兵。大军休息了一阵,却令炎麟骑换骑缴获的胡人生力马匹赶上追杀贼寇,替下了风麟骑休憩。许晨奇后军缓缓而来,接上风麟骑部。 风麟骑统领赵猛报称胡骑心胆已溃,只顾奔逃,无力反击官军。以致风麟骑三百余骑将胡兵数千赶得狼奔兔突,不过两个时辰便斩首四百余级。许晨奇听了大喜,将全军分作五队,轮番赶杀胡虏败兵半个时辰,却再用两个时辰养精蓄锐,储备马力。 此时却将那朱邪策押将上来,好生审问。许晨奇听罢了那朱邪策说话,却道:“依你说来,此便是沙陀全族精锐了。想你沙陀族昔日晚唐时强盛无比,不输回鹘吐蕃,而后梁、晋二国俱一时鼎盛,甚至欲入主中原。如何现今却只剩这些人马?”朱邪策却自听得懂汉话,不等翻译开口便道:“我沙陀族昔日虽然鼎盛,近来不免衰落,沦为一个小部了。” 许晨奇冷笑一声道:“小小部族尚敢在此入侵华夏为寇,本帅今日便要教尔等灭族!” 朱邪策忽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浑身寒毛直竖,却道:“番邦小民,被契丹裹挟,实在无意冒犯天朝虎威。然虽为从逆,也着实罪孽深重,万死不辞。臣愿知无不言,助将军大破女真贼酋,还望将军饶我族男女一条性命。” 许晨奇冷哼一声道:“你说。” 朱邪策道:“这么说,将军允了?” 许晨奇冷冷道:“本将军从未答应你甚么。” 朱邪策道:“若是将军不愿保我沙陀族人性命,某却——” 许晨奇瞟了他一眼,道:“你还没有资格与本将军谈条件。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朱邪策吸了一口凉气,缓缓道:“罪囚不敢。实不相瞒将军,此前黄河边,当有花拉子模与马秦联军营寨,凡六万有余。将军若是唐突攻击,只怕要遭。” 许晨奇双眉一挑,道:“依你说时,难不成本将军便不追了?” 朱邪策道:“非也,依罪囚看来,将军不但要追,还当得加力追击,驭使沙陀族军冲击花拉子模阵势,方可浑水摸鱼,大获全胜。” 许晨奇怪道:“你乃是沙陀族人,又随花拉子模侵入中原,如何反倒献上这等计策?” 朱邪策叹道:“实不相瞒将军,罪囚本待请将军就此罢手。想将军已然大获全胜,所获颇多,就此班师,避其锋芒也未尝不可。然而从罪囚自身及我沙陀族想来,却非要教将军追杀败兵不可。” 许晨奇道:“此话怎讲?” 朱邪策道:“罪囚自知罪孽深重,只求一死。然而将军不杀罪囚者,无非是为了罪囚在沙陀族中稍有权势,可为人质砝码耳。然而若是将军就此班师,则罪囚败军之罪必不可辞,必被族中轻视。既被轻视,便难为人质,以将军对我族之恨,只怕生命不保。然若将军就此大破了花拉子模大军,则天下必知将军之神威,乃知非罪囚作战之失。” 许晨奇冷哼一声道:“以万千族人性命换取自己一人苟安,你这厮好生歹毒!” 朱邪策道:“将军错了。沙陀强,则罪囚或能得生,沙陀弱,则罪囚必死。我沙陀族等突厥诸部与花拉子模素来不睦。将军若不将其击溃,则其必然以此为由,打击我沙陀族,竟或将我灭族也未可知。是以我沙陀族、将军、与罪囚之命早已连为一体,同生俱辱。所谓富贵险中求,如今只有助将军大破了花拉子模,罪囚与沙陀才有一线生机。” 许晨奇听了,哈哈笑道:“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日后你沙陀族若愿弃暗投明,效忠天朝,本将军一力在天子面前保奏!” 朱邪策慌忙称谢,又道:“花拉子模首领塔喀什有勇有谋,兵强马壮,未可轻图。然马秦桃花石汗不过一碌碌庸才,素来不习兵备。若要破之,当自马秦入手。” 许晨奇道:“既然如此,我已有计较。” 不是许晨奇今日与朱邪策定计,正是:四夷得消战止戈,九州现一丝生机。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朱邪策浅谈利害 桃花石偷渡黄河 诗云: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一首诗,单道那边塞将士为国厮杀之景:想胡虏敌军百万,如黑云压境,然大小将佐凛然不惧,纵然血染寒夜,依旧号角不息,厮杀不止。众将士岂不知一战之后死生难料乎?只因欲舍此身,杀敌卫国以报君恩罢了。 且说影麟精骑兵一路赶杀沙陀败兵,昼夜不舍,直追到黄河边上。那黄河前屯扎的,却是花拉子模与马秦联军。左翼的花拉子模见了沙陀败兵奔来,生怕冲乱了阵型,急令强弓硬弩射退沙陀败兵。那伙沙陀军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慌不择路,却往旁边马秦军里闯去。 那马秦与沙陀同出突厥,素来交好,急令打开阵势,接纳沙陀败兵。却不料这伙沙陀军早已丧胆,又奔逃了一日,谁敢回头厮杀,撞入马秦阵中便要抢船渡河。马秦军见了沙陀军这等慌乱,不知有多少敌军追赶,登时大乱,亦要争船渡河。全军乱作一团,不成部属,众将哪里弹压得住? 只见东面青旗招展,正是风麟骑所部兵马追到。花拉子模守将见势头不好,忙令全军迎敌。却不料那风麟骑见花拉子模军容严整,而马秦纷乱,便往花拉子模军射了一通羽箭,却不交战,只往马秦军中赶杀。马秦军登时大溃,纷纷攘攘渡河,溺死无数。花拉子模军待要赶去相救时,东边隆隆雷响,雷麟骑连环马军赶到冲杀。 花拉子模军正欲相救,大军将动未动之时,最是不稳。雷麟骑铁骑趁此时杀来,登时撞穿了阵脚。花拉子模军支撑不住,正待要退,却不料背后风麟骑杀散了马秦军,又复杀将回来,两面夹击。花拉子模军首尾不能相顾,登时大乱。 许晨奇挥军大杀,早夺了黄河东岸。此役影麟精骑兵以两千骑,大破花拉子模与马秦黄河东岸的联军两万有余,只走了五千不足。其余若非乱军之中被杀,便是溺死河中。至今于西域北疆众胡人中,尚多有将许晨奇作战神供奉的。 当下许晨奇正要扎寨,那风麟骑统领赵猛却道:“如今我军虽胜,毕竟寡不敌众。若被敌军瞧出破绽,却难抵敌。当令全军一字在黄河边排开扎寨,每人必建一个营寨,生两堆篝火伪造声势。” 那虎威营总旗毛峰却道:“兵法:兵分则弱。若是这等将军马排开,守备必然薄弱。对岸贼兵人众,若是夜渡偷袭,却是难当。” 许晨奇听了笑道:“虎威将军用兵谨慎,部属果然也颇有其风。然而当今情势,敌数十倍于我,不可以常理而战。便算我等不一字排开,这数万胡骑若要强渡,又有何难?只是赵统领所言,却也不可。我等不过两千余人,便算如此又能有多大阵势?正是教对面胡虏笑我黔驴技穷了!” 两将齐声道:“依着将军说,却当如何?”许晨奇冷声道:“传令三军,退军一里扎寨。每屯只许设一个营寨,一堆篝火。将旗帜尽数放倒,只留每部主旗。若敌军渡河,休要理睬,擅出者斩!” 两将听了一齐大惊道:“我等兵本少,这等一来,更显势孤。何况退避一里,怎能守住黄河天险?” 朱邪策听了冷笑道:“今塔喀什虽败,两者联军尚有数万。便是再给你多一倍人马,难道便能守住黄河天险了?将军此计虚实难辨,反教塔喀什摸不着头脑,不敢妄动。” 许晨奇听了哈哈大笑道:“好!果然厉害!你若非是这一个小小沙陀的长老,而是契丹女真的大汗,我许煊旦日为你阶下俘虏矣!” 朱邪策忙道:“将军谬赞,罪囚惶恐。罪囚自知罪孽深重,只欲将功赎过,为将军帐下一小卒,苟延残喘而已。” 许晨奇却向赵猛道:“你随我征战多年,见识竟还不如这一个番邦长老。去吧!”赵猛羞怒交集,瞟了朱邪策一眼,方才唯唯而退。毛峰与许霹雳都自觉无趣,便也告退,去整顿兵马扎寨,只留下许晨奇与朱邪策两人。 朱邪策道:“将军一句话,却教罪囚得罪了这许多统领,必然死路一条啊。” 许晨奇笑道:“赵猛等随我征战多年,虽然为人刚直,不可受辱,不过纵然有些小个人恩怨,想来亦不会违抗我的将令轻举妄动。” 朱邪策听他话中意思,一旦自己离开许晨奇,只怕立刻便要遭赵猛毒手,不由得苦笑道:“罪囚今后,唯有死心塌地效忠将军了。” 许晨奇却道:“如此最好!”当下便给朱邪策松了缚绑。 朱邪策活动了一番,苦笑道:“原本罪囚虽然身有镣铐,尚有心逃奔。如今虽然缚绑尽去,却再不敢离开将军身边一步了。” 许晨奇道:“便请长老作本帅的帐上嘉宾如何?” 朱邪策翻身便拜道:“将军不杀之恩,罪囚感恩不尽。” 许晨奇道:“长老觉得,此战本帅有几成胜率?” 朱邪策道:“回将军,马秦部首脑桃花石汗志大才疏,见了将军大军神威,今夜必退。可虑者唯有花拉子模贼酋塔喀什,素来臣服契丹,又颇有谋略。若是被他识破,倒是不妙。” 许晨奇问道:“塔喀什此名我先前听着便觉好生熟悉。我且问你,莫非便是那个出奇兵截击上郡兵马的那个?” 朱邪策道:“正是此人。围云中,截救兵,此乃是塔喀什与契丹北院大王耶律特两人设下的围城打援之计。也正因如此,契丹辽主方才令他统率西域诸族联军。” 许晨奇道:“西域诸族?共有多少兵马?” 朱邪策道:“以花拉子模四万五千为首,下有马秦东西两部合计六万,西州回鹘四万,党项为首诸羌两万,突厥诸部三万,以及吐蕃五千。” 许晨奇听罢一惊,道:“这许多兵马难道都屯在黄河?” 朱邪策道:“这却不是。以某所知,西州回鹘及东马秦乃是契丹臣属。两军在破了云中城池后,便被辽主调去围困朔方。塔喀什先前在延安府与天朝禁军打了一场恶战,却在彼处耽搁了数日。而后塔喀什分兵一半继续围困延安府,其余一半则干脆绕过延安,与西马秦一同直扑中原。羌人诸部与突厥诸部却无统一部署,只是分为部族自行进军掠夺。” 说犹未了,只听得斥候报来,说道马秦部桃花石汗遣使者来见。许晨奇听了一惊,急忙令人延请入内。许晨奇看那使者时,浓眉大眼,身材高壮,显是英气勃勃。许晨奇一惊,暗道:“这马秦族中,竟还有这等英雄人物?”当下不敢怠慢,忙请那使者坐地。那使者望了一周,看到朱邪策时一愣,却道:“我身负重任,请与将军单独一言。” 许晨奇尚未开言,朱邪策却笑道:“桃花石汗好大的架子,在骠骑将军帐中撒野么?”那使者登时脸色大变,转身欲走。许晨奇抢上一步拦住道:“原来是桃花石汗,本将军却不知道。接待不周,还望大汗不要恕罪。” 那使者正是马秦之主桃花石汗,此时被叫破了身份,眼见走不脱了,嘴中用胡语骂了朱邪策一声,方才转过头来对着许晨奇。朱邪策道:“汗爷不必这等沮丧。认识汗爷的人千千万万,而吾不过一个小人物,汗爷不认识也是人之常情。况且马秦是马秦,沙陀自是沙陀,吾叫破汗爷,却怎么是胡奸了?” 桃花石汗大怒道:“你待怎地?” 许晨奇道:“大汗深夜前来,原本是为了与本将军谈判,如今便请坐下来谈谈如何?” 桃花石汗恼道:“本汗不谈了!现今要走!” 许晨奇道:“我中华是礼仪之邦,客人没有完成所愿,绝不会放客人走的。” 桃花石汗思索了一阵,方道:“罢了!既然如此,本汗便明说。吾乃大秦桃花石汗,今日来营中,是为议和。”许晨奇听罢,仰天哈哈大笑。桃花石汗怒道:“有何可笑?” 许晨奇道:“尔等蛮夷,不识厉害,擅入我中华土内,正如蚂蚁撼树,螳臂当车。本将军如今亲率天朝虎贲五十余万,屯在汾水之边。尔等蛮夷若要抗拒,即刻捻为土灰。若是识时务的,便及早纳降称臣,为我前驱,尚能留得性命。却何来议和之说!” 桃花石汗听了,却道:“吾知中原蛮子惯扯谎!甚么五十余万?若有五十余万,汝中原皇帝怎会被打的弃城而逃?吾看汝军,不过二十万罢!” 许晨奇听了肚中暗笑,却道:“大汗果然厉害。本将军却也不来欺瞒。明人不说暗话,本将军手下其实只有十八万骑兵。”那桃花石汗听了,点头道:“将军果然是性情人!吾愿与将军一并,打花拉子模!” 许晨奇道:“尔愿弃暗投明,尽忠天朝,本将军颇为欣慰。只是尔却为何忽然醒悟?” 那桃花石汗道:“吾等国,大秦,不睦于契丹。契丹贼酋,助伪秦击吾。塞尔柱苏丹助吾,契丹与花拉子模败之。吾,欲复仇!” 许晨奇听了,不得其意,朱邪策却道:“回将军,马秦数代以前分为东西两支。东马秦依附契丹,而西马秦则依附我突厥族的塞尔柱苏丹。桃花石汗乃是西马秦之汗。前日契丹贼酋萧朵鲁不助东马秦征讨西马秦,大破了塞尔柱国,西马秦这才归顺契丹。然而桃花石汗仍欲复国,不愿屈服契丹。” 许晨奇颔首道:“这却难怪——”话音未落,门外奔进一个哨探来,附耳禀告。许晨奇听罢,登时脸色大变,两人都不解其意。许晨奇却令人叫来了许霹雳、赵猛及毛峰三人。朱邪策看时,却不见那先前擒获自己的逆鳞骑黑甲大将乌麟。 桃花石汗见此阵势,情知有紧急军变,也瞧科要走。许晨奇却拦住道:“这里都不是外人,我便明说了罢!桃花石汗若果真想效忠天朝,只在今晚便了!”那桃花石汗大惊,忙道:“花拉子模人多,吾族仓促未备,只怕不妥。” 许晨奇冷哼了一声,向众人道:“先前逆鳞骑已随着沙陀败兵混入贼营。如今逆鳞骑来报,塔喀什退军了。”众人听罢,都是大惊。 朱邪策首先反应过来,当即跪倒道:“罪囚即刻写信,令沙陀全族追击花拉子模。” 许晨奇微微侧身,凝视着桃花石汗道:“沙陀战士虽然骁勇,然而恐怕寡不敌众。不必追击,只过河来投奔本将军便是了。待本将军主力兵团到了,再将黄河以西,荡为平地!” 桃花石汗被许晨奇一瞪,心胆俱碎,忙道:“吾便请即刻回营,令全族为将军击花拉子模!” 许晨奇笑道:“如此最好。只是兵阵危险,本将军颇忧大汗安危。便令毛峰同行,伺候大汗左右,以防有变如何?” 桃花石汗忙道:“不必了,吾自己便可。” 许晨奇满脸堆笑道:“大汗不必推脱。毛峰乃是虎威营有名勇士,五步之内饶敌军武功通天也躲不过他雷霆一剑。便令他守候大汗左右,好么?” 话音未落,毛峰便即大喝道:“末将得令!大汗请——”桃花石汗明知毛峰乃监视之意,却不敢违抗,只得与其一同出帐,渡黄河归营去了。 朱邪策正待跟上,许晨奇却道:“先生请慢。沙陀归降,不必急于一时,某身边还有用得到先生的地方。长老只需修一封书信教沙陀渡过黄河,归顺天朝即可。”朱邪策慌忙顿首道:“敢不从命。” 许晨奇待朱邪策写完了书信,却道:“我欲令沙陀为突厥之主,你看好么?” 朱邪策听了,急忙拜倒在地,说道:“罪囚沙陀部冒犯天威,侥幸得生已是奢望,岂敢言为突厥之主?” 许晨奇笑道:“长老乃是诸蛮夷之中首个从善的,本将军自当嘉奖。以我天朝之力,要令长老为突厥共主,并非难事。只等今夜杀败了花拉子模,立我天朝之威,便可请长老回归本部,联络突厥诸部。突厥诸部见马秦尚且归附,长老必然一言可下。日后击溃胡虏之时,便令长老为突厥之主,世代效忠天朝,岂不妙哉?” 朱邪策道:“将军放了罪囚,令归本部,就不怕罪囚与将军为敌?”许晨奇笑道:“此时桃花石汗已然知晓长老归顺了天朝。桃花石汗惜命,必令马秦转攻花拉子模。今夜战后,马秦与花拉子模便是死仇。桃花石汗若胜则不必说得,若是兵败,必然将长老供为首恶,契丹贼酋绝不会放过长老。故而当此之时,不论马秦是胜是败,长老都唯有对本将军死心塌地了。” 话犹未了,只听得河对岸纷纷攘攘,正是兵马动作。许晨奇下令全军拔寨都起,即刻往汾州退去。赵猛惊道:“如今马秦追击花拉子模,毛峰大人与逆鳞骑亦随军助阵,正是大破花拉子模的大好良机,竟可一举光复延安以东也未可知。将军缘何却反令撤军?” 许晨奇笑道:“便算破了花拉子模,那又如何?契丹女真的数十万铁骑,岂是小小马秦能挡?马秦若是能抵御契丹时,也不需投顺天朝了。我部孤军深入,所仗不过是敌军不知我虚实备细。若是此时出击,被马秦发现了我军其实无多,则立时反攻也未可知。届时如何能敌?如今胡兵锐气已挫,且让马秦去战花拉子模,我军从容撤退,退保坚城,修养待敌,才是上策。” 众将方才恍然,当时拔寨都起,往东退去。方至灵石,却听得风麟骑斥候报来,前方有大队胡兵驻扎。许晨奇大惊道:“听朱邪策所说,花拉子模与马秦正在内乱,女真在北入寇,契丹在打朔方城,其余诸族散而不集,怎会有大队兵马聚集在此?定然有异,全军且先停住,风麟骑再去哨探!” 未到一炷香时分,风麟骑回报,称自灵石而至介休、平遥、孝义诸县,尽是胡兵,至少万余,乃是突厥联军。许晨奇大惊道:“据朱邪策所说,突厥各部虽有三万兵马,却是分散行动,各自掠夺,却怎会在此聚集?好生奇怪!” 朱邪策听了亦道:“我突厥族自白眉可汗崩后,九大叶护互相不服,分裂为诸部,又遭回鹘打击,逐渐式微。此次虽然都受契丹胁迫进犯中原,却是各自为战。将军昔日击溃的仆固俟斤,便是突厥一支。”众人说犹未了,听得马蹄声响,却是逆鳞骑与毛峰领着沙陀兵马回报。许晨奇急忙唤入,问其经过。 那毛峰道:“回将军的话,先前逆鳞骑奉命混入沙陀败军,夜来制造混乱,又与末将一同助马秦追袭花拉子模。我等只等两军交手,便即撤离。” 许晨奇道:“尔匆匆而走,桃花石汗可曾察觉有异?” 毛峰道:“逆鳞骑本就混在胡兵之中,当时混乱,马秦自顾不暇,岂能察觉这百余战士撤离?末将虽在桃花石汗身侧,然而谎称得了将军急令,便也得以安然离去。” 朱邪策笑道:“桃花石汗虽非帝王之才,亦并非愚鲁蠢材,怎会看不出毛将军乃是挟持他性命的监军?毛将军要走,桃花石汗欢喜还来不及,怎敢阻拦?” 许晨奇亦笑道:“正是如此了。然则收服沙陀所部,可有阻碍?” 毛峰禀道:“沙陀被我军连续赶杀了数日,心力交瘁。闻着我军名号便要奔逃。朱邪策一封书信过去,立时归降。” 许晨奇道:“既然如此,那却最好。教逆鳞骑都扮作沙陀族模样,混在沙陀军中,由朱邪策长老带领前去与突厥诸部联军会和,探听声息。若是有机可乘时,便一齐发作,里应外合击溃突厥!” 赵猛忙道:“将军小心!这朱邪策颇为狡诈,又知我军备细。如将军所言,我军胜在敌军都不知我军虚实,若是令他回去突厥大军那里泄露了消息,我等俱死无葬身之地矣!” 毛峰亦道:“赵统领说的是。这朱邪策本是蛮夷,狼子野心。虽然擒获,本性难改。若是教此人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 朱邪策听罢,翻身扣头道:“罪囚身处嫌疑之地,不敢自明。恕罪囚此番不能从将军之命领军!” 许晨奇却转头向那黑甲大将道:“乌麟,你以为如何?” 那黑甲大将乌麟道:“将命所至,在所不辞!” 许晨奇笑道:“好!既然乌麟都没意见,那便好了!依前行事!” 赵猛毛峰两人尚欲再言,乌麟却冷冷道:“若是此人果然有变时,我逆鳞骑虽不敢大言能击溃突厥全军,要令他沙陀从此绝种,却并非难事!” 朱邪策浑身一颤,忙道:“罪囚不敢。” 当下逆鳞骑都扮作沙陀兵士,由朱邪策统领着,往介休县而去。不是朱邪策此时去会突厥联军,管教:英雄斗智,名将对垒。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河边尽班师 突厥大投诚 诗云: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这一首诗,乃唐代岑参所着,单道这边塞将士追亡逐北,大破胡虏之景。今大唐久衰,天朝却亦有将士,扞卫边疆,续汉唐之基业。 当时朱邪策去了未多时,只听得杀声阵阵,自北而来。许晨奇怒道:“这伙突厥蛮子竟敢抗拒天怒,众将士且努力向前,叫他知我天朝神军厉害!”三军一齐称是,向介休赶去,正见无数胡兵围着沙陀兵厮杀。许晨奇一声令下,风麟骑先行开去。那伙胡兵不意背后有一支敌军开来,未做准备,登时一乱。好在见其人数无多,急忙调军来敌。 却不料那伙风麟骑一通羽箭,射倒无数,旋即拨转马头便走。胡兵急要赶时,又追不上风麟骑马快。待要不赶时,风麟骑却又哨将回来,羽箭齐发。待那伙胡兵都疲乏了,炎麟骑与雷麟骑却又补上厮杀。那伙突厥兵乃仓促组织,本就松散,哪里经得住雷麟骑铁甲马军一冲?登时大哗,四散奔逃。许晨奇急挥兵掩上,左冲右突赶杀,直追到义棠地界。 许晨奇杀了一阵,害怕突厥诸部人众,恐怕中计,便也鸣金收兵,却唤朱邪策来问。朱邪策道:“罪囚先帅部而去,遇着了处月部兵马,又引见罪囚去见了其余诸部长老,见我沙陀归来,却倒也都和善。罪囚动问起来,才知突厥诸部原本分散掠境,却被一支官军占住西河城,屡出奇兵抄袭突厥。各族都吃了不小败仗,才商议合军先拔西河,除了后患,再各自东进。” 影麟精骑兵自新野以来,一路转战,不眠不休。虽然训练有素,又连得胜仗,毕竟孤军奋战已久,士气稍挫,不如从前那般精锐。许晨奇等众将听说附近有这一支强悍的友军,精神都是一振。许霹雳问道:“你可知那支是何处兵马么?” 朱邪策回道:“似是天朝禁军模样。”许晨奇惊道:“禁军?莫非陛下也在彼处?”朱邪策摇首道:“这罪囚便不知了。”许晨奇沉吟半晌,方道:“而后如何,你且接着说。” 朱邪策道:“罪囚当时听了,亦暗暗吃惊,却喜知晓那伙贼兵并非屯在此处迎击将军兵马。罪囚再用言语套问,果然都不知将军兵马来此。末将便先说了将军统兵五十万,屯军汾黄之间。又说了将军怎地大破了花拉子模,招降了马秦。那众族长老听了,亦是大惊。罪囚却于此时道明了来意,邀各族一同归顺天朝,合力击溃契丹,振我突厥帝国昔日雄威。” 赵猛冷哼道:“突厥帝国,好大的威风!是不是日后我们将军见了阁下,还得下跪行礼啊?”毛峰亦道:“突厥可汗,控弦之士凡数十万,好不厉害!” 朱邪策见众将都脸色不善,慌忙跪下道:“罪囚为了说服那些部族,不过一时权宜之计罢了,诸位都是明白人,切勿往心里去。况且突厥便算得势,亦不敢忘记大帅恩宠,愿为番邦,为天朝永镇北疆!”许晨奇亦道:“不妨事。谈判之时,言语从权,并无不宜。长老请勿在意。” 朱邪策又道:“一时之间众酋长议论纷纷,争执未定。却可恨有个突骑施部贼酋苏仙,当时说道此是我沙陀败军之后投靠天朝,为了逃避惩罚,却来觅得借口要卖突厥诸部。一时众人恼怒争执起来,便即大打出手。乌麟将军等在外见事不好,急忙引军冲突,却来大战。喜是将军兵马掩到,那伙突骑施却无准备,又不识备细,急忙退走。” 许晨奇道:“这苏仙好生可恶!却不知突骑施是何部族?有多少人马?”许晨奇语音虽然平稳,然许霹雳等素随许晨奇征战已久的将领却俱知其杀机已动,都微微一颤。 朱邪策道:“自我突厥衰落以后,突骑施乃是第一大族,此番出军,突厥三万四千余骑中,约九千余都是突骑施部。我沙陀虽算突厥大族,亦只有五千骑不足。” 众人正说之间,却听哨卒报来,称那突厥诸部都愿归降。乌古斯、葛逻禄、钦察、卡拉吉、样磨、处月、薛、延陀等各部胡酋都亲来纳降。许晨奇听罢大喜,急忙出帐迎接。当下请了众部族长老入内,各诉衷肠。 却原来突厥各部连日强攻西河不下,军兵士气已挫。听了朱邪策言语,尚自将信将疑,后来又被许晨奇大杀了一阵,都心惊胆战,各自商议道:“我每攻打小小西河尚且不下,如今天朝骠骑将军的数十万大军却如何抵挡?莫要失却了良机,惹动天怒,死无葬身之地。”苏仙瞧见情势不好,却早不知何在。 当下各部一齐哗变,把契丹监军使乱刀砍死,枭了首级来许晨奇军中纳降。许晨奇大喜,却假作不动声色道:“诸位能迷途知返,悬崖勒马,本将军甚是欣慰。虽然本将军提兵五十余万,本不在乎你这些许兵马。不过尔等为显忠诚,都当各选精壮兵马,少则数百,多则一千,都并入我军。又再请诸位大人子侄,一同来我中军为卫士可好?” 那延陀部叶护怒道:“这岂不是要教我上缴人质?”其余各部长老听了,登时冷汗涔涔而下,都对其怒目而视。钦察叶护更用胡语低声骂道:“你这厮欲要讨死,休要把我等尽数牵连!” 偷眼看那许晨奇时,却并不着恼,只是微微笑道:“不然。我影麟精骑兵中军,却非什么人都可入的,都是千挑万选勇士。如今本帅提兵五十万,即将横扫契丹。本帅教诸位子侄从军,乃是提拔之意,教他每多立军功,怎可说是人质?” 众部族首领不知许晨奇虚实,又被朱邪策诓骗,畏其军威。当时听了许晨奇之言虽然心有不满,却都只得满脸堆笑,唯唯称是。当下许晨奇谴逆鳞骑随众长老回归部族,点选兵马。 那突厥诸部受许晨奇招降,各自回去都拣选精壮兵马,次日便早凑齐五千军马,一齐到许晨奇帐中报告。许晨奇检阅了那队胡兵,却令与沙陀部编为一旅,唤作突厥骑。从影麟精骑兵中抽调强壮能干之士为军官,令毛峰为长整顿约束,却与炎麟骑剩余所部一同都屯在灵石地界。再将那诸长老之子侄另编一队,唤作胡卫营,交由朱邪策与十个逆鳞骑军官统领,只在中军伺候,不许擅离。许晨奇安排了当,方才带了亲信卫队与胡卫营,同往西河城而去。 那里西河城中,却早有突厥诸部谴人去说了降意,许晨奇只道必然早早迎接。却不料前部堪到西河城头,无数强弓硬弩列在城头,并不放行。前队领军薛鹰不敢前进,急忙奔回中军,请许晨奇示下。许晨奇惊道:“这西河城中,究竟是哪路军马?以孤城抗击数万胡虏不说,见了我骠骑将军名号亦防备不减,实有昔日大汉周亚夫之风!” 当下亲到城前,却朗声说道:“在下乃是天朝骠骑将军许晨奇,统影麟精骑兵奉诏勤王讨敌。现已收服突厥诸部,望借西河城中暂歇。却不知西河城内,是哪位将军领兵?”当时城上却坠下一根绳索,道:“眼下胡虏大入寇,西河守备汾州,不敢有失。若果然是骠骑将军亲来时,请独自进城讲话。” 朱邪策劝道:“将军统率三军,何等重要,不可有失。切莫自处危地,恐大军有变。” 薛鹰亦道:“西河城中好生无礼,这又分明是个不信将军的意思。又或是见将军立此大功,心下嫉妒,只是碍着大军在外,不敢动手。将军切莫弃我三军。” 许晨奇摇首道:“本将军身正不怕影子斜,岂怕闲人嚼舌根!这西河守将若不是个忠于我天朝的良将时,也不会独力抗击突厥联军了!他小心谨慎,正和兵法,是员良将。尔等休要多说,本将军定要去城中一遭。” 薛鹰道:“虽然如此,不可大意,三军不可无帅,便请以日落为期。” 许晨奇道:“可也!若本将军日落不归,便请逆鳞骑乌麟统领统率全军!”当下吩咐已毕,自去城边,攀住了那绳索,吊将上去。 许晨奇方到城头,早见前方排开阵势,无数兵马戒备。却见一将分开众人,来到面前。许晨奇却认得是那龙骧将军李昌道。两人各自相认,都是欢喜不尽。 正说之间,忽听李昌道一声大喝道:“许晨奇先降楚逆,再投胡虏,罪不可恕,都拿下了!”说罢左右兵士一齐动手,便要来拿许晨奇。许晨奇怒道:“本将军为国厮杀,昼夜未眠,如何颠倒作反贼拿住!” 李昌道厉声喝道:“你若非投降楚逆,如何自夺了南阳以后便无声息,又放任楚逆北上?胡虏势众,你能有几多兵马,令其投诚?可见是个反复无义小人,要来赚我城池!” 许晨奇听了,反不着恼,呵呵笑道:“本将军自出征以来,两年经历非同小可,旁人看来的确有异。” 当下却将这两年经历说了,自鹊尾坡大战云龙军起,直说道前日灵石大战突厥。西河城中众将听了,都是称赞不已。李昌道更是翻身便拜道:“末将无意冒犯骠骑将军虎威,不过身居险地,不得不谨慎罢了。望骠骑将军休要介怀。”许晨奇道:“龙骧将军为国分忧,戍守前线,力敌胡虏,实为国家栋梁。小心谨慎,正和兵法,何罪之有!只是禁军素来护卫陛下左右,如今却不知陛下何在?” 当下李昌道亦自云龙杀闻恩、杜宇,兵临洛阳开始,讲到上党分别。许晨奇听了,也是感慨万千,赞道:“真是名师出高徒。闻恩杜宇两员小将军忠义,不在两位禁军统领之下,却被末将昔日埋没!”李昌道苦笑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况且我等劫持陛下,可算是大逆不道反贼了,有何忠义可言?” 许晨奇道:“事可从权。三位将军为救家国,竟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却远胜那些道学先生百倍!日后陛下若要怪罪起来,末将一力保奏!” 李昌道忙道:“如是则多谢将军了。我等三人当时领兵出军,却为是兵少,又不知胡虏将从何而来,只得侥幸一搏。我等料想上郡兵马已破,长城必然难保,守之非但无益,反教三军劳累。却想延安是黄河以西第一座大军镇,若能守住,却能抵敌胡虏。当下引兵西进,往延安而去。却不料那胡虏来得好快,我等方过黄河,即闻长城已破,延安府已失。我等计议一番,却不愿无功而返。当下奇袭延安,大破胡虏贼兵,斩首数千,光复延安。然而此时虽然击破贼兵前部,延安却已然残破,料来难守,只得一把火烧了延安,且战且退。却喜胡虏被我新败,又不知我军马形势,亦不敢穷追。过了黄河,却被西北边这伙突厥散兵赶上厮杀。虎威将军与王龙将军帅主力退守太原,末将却引着龙骧营占据西河,阻截追兵。” 当下两将各叙了别情,又商议了些军略。那许晨奇见日色将晚,生怕军中有变,便即请辞,回归介休自家营寨而去。当夜大军正在修整,却听斥候来报,称突骑施贼酋苏仙率突骑施部骑兵近万作乱,袭击孝义。驻扎孝义的诸部抵挡不住,紧急求援。许晨奇一惊,随即问道:“驻扎在孝义县的,是哪部兵马?” 赵猛应道:“回将军,孝义县内是葛逻禄部。另有样磨、薛、延陀三部兵马亦在附近屯扎。” 许晨奇冷声道:“四部大军,难道还不敌一个突骑施?传令回去,教四部务在天明以前击溃突骑施。其余各部,不得本帅将令,一律不准出击!若有违令者,以灭族论!” 赵猛惊道:“先前数万大军,将军尚敢以数千击之。如今我众敌寡,将军却怎地不愿出军?” 那逆鳞骑统领乌麟亦道:“眼下突厥新降,各部未附,都矫首观望将军动弹。将军若是畏敌不出,反教各部心寒。” 许晨奇道:“先前我少敌众,我暗敌明,是以必以雷霆之一击立威,教其摸不着我军备细,才可取胜。而如今情势不同。突骑施有备而来,士气正旺,不可缨其锋。若是交战,难以一鼓而下,必为鏖战。眼下我军虽众,各自离心而不一。若见我战突骑施不下,必各生异心。况且大战突骑施,必伤我影麟精骑兵元气,难以再制突厥。此时我等只宜观望,那突厥诸部不知备细,又见我胸有成竹,更兼精锐子侄俱为我掌控,便不敢轻动。却令那四部与突骑施厮杀,两败俱伤,则届时影麟精骑兵待其疲惫之时,可一鼓剿灭突骑施,仍教诸胡各自胆颤。更能削弱彼四部突厥实力,乃是一石三鸟之计。” 众将听了,各各称赞不已。却听得北边杀了一夜,尚未分胜负。待到天明,杀声才阵阵淡了。却有一队败兵奔逃回来,说那苏仙兵马好不厉害,大破了四部联军,抢了孝义县城。许晨奇怒道:“尔等四部,合计兵马远胜于敌,又占地利,怎地不胜!影麟精骑兵的好汉都随我来,会会这个苏仙!” 当下点起兵马,留下了逆鳞骑与炎麟骑,却领着剩余兵马往孝义而去。未至孝义,早见无数败兵,一股股望南奔逃。许晨奇看了道:“这一路所见败兵,便不下数百。若能组织得起,如何不能一战?可见这葛逻禄等四部,着实无甚良将。” 当下许晨奇催动大军,进军孝义,早遇着突骑施先锋队。那突骑施厮杀了一夜,好容易得胜,各自懈怠,被风雷麟骑兵一通冲杀,登时大乱。许晨奇挥兵急进,直杀入孝义城内。那突骑施兵马全不能抵挡,只管四散奔逃。许晨奇正领兵追杀,忽然听得一声炮响,不知何处枪出一队军马来,把住了孝义城门,截断了许晨奇后队。 许晨奇大惊,急欲回去相救时,又见城东西两面一齐火起。许晨奇情知中计,急令大军向北冲杀。北面亦有一队兵马把住城门放箭,却当不住影麟精骑兵拼命冲杀,竟得以溃围而出,往北而去。却不料方至半途,又杀出一队胡兵,冲击影麟精骑兵两翼。许晨奇素来以少敌多,都是仗着雷麟骑连环马铁骑冲阵,此时侧翼遭袭,登时大乱。 正在危急之时,却见西北面胡兵大乱,四散奔逃。却是李昌道听闻有异,统军来救。当时两人合兵一处,左冲右杀了一阵,却收兵回西河城中,看那城外时,密密麻麻尽是胡兵,岂止突骑施九千兵马。 此时方知那苏仙恰逢了蒙古克烈部大军,合兵一处,才来设下陷阱。许晨奇与李昌道两人计议对策,一夜未眠。到得清晨,却见胡兵一夜之间尽数退尽,不知何处去了。许晨奇勃然怒道:“西河城乃是当年我兵家亚圣吴起子所筑,那伙蛮夷,怎敢鲁班门前弄大斧!”两人惊疑不定,却也不知胡兵何意。却有斥候报来,说马秦桃花石汗率部来投。 两人不敢怠慢,急忙请桃花石汗来见。却听那桃花石汗说道马秦与花拉子模于延安附近大战,中了塔喀什计策大败,不得已只得渡了黄河来投,尚余近万兵马。许晨奇好生宽慰了一番,却又将马秦精锐三千编入突厥骑,仍教桃花石汗统领其余兵马,就在孝义县驻扎。 当时突厥骑驻军灵石,龙骧营驻军西河,影麟精骑兵驻军介休,三面各成犄角之势,守备汾州。另有桃花石汗帅马秦驻守孝义,突厥其余各部自在平遥等县驻扎。 不是今日突厥诸部投降许晨奇,有分教:飞麟腾龙今朝会,胡虏散骑遍北疆。 第六十回 天朝将拒胡山西境 虚子臣赋诗杨春门 诗云: 古来不患寡,所患患不均。 单醪投长河,三军尽沉沦。 今人异古人,结托唯亲宾。 毁坼维鹊巢,不行鳲鸠仁。 这世间帝王最难的,便是用人不疑。你只想那每朝每代,哪一个人不想当皇帝,哪一个皇帝却又愿意叫那别人来当皇帝?又有那许多英雄,立身草莽之时,都是推心置腹,寝则同枕,出则同行的伙伴,立下誓言千秋万载永不相负。到得当真手握重权之时,却有几个深处下位的不动羡恙之心,又有几个身处上位的不揣测猜忌?只看那汉高祖擒杀三王,朱元璋杀尽功臣,便可见一斑。帝王心术本是如此,更有那生事的小人要来搬弄口舌,讲论是非,满朝大臣岂有立身之所?只教天下忠臣,弄得个进不进,退不退的局面,岂不可惜? 不说此处许晨奇与李昌道屡建奇功,单说那里姚子剑自毛峰去后,又谴了几波使者,号召天下勤王,却都无响应。只因姚子萌此时与泰富夺了洛阳,假传诏令,叫各城严密坚守,不得擅自出战,欲借胡虏之手杀姚子剑也。 姚子剑待要领壶关兵马去延安时,却想道:这壶关乃是太行山第一个险要之处,不可没有精兵良将镇守。便仍留壶关兵马不动,只带着虎威骑二队西去,于路却听闻胡兵已破长城,汹涌而下。姚子剑恐怕胡兵从北绕过了太行山袭取中原,便即北上太原。好在太原守将李霸用兵谨慎,未逢挫折。姚子剑便亲自坐镇太原,守卫山西。 不久朱恒吉与王龙亦自延安退守太原,君臣相见,都不胜欢喜。姚子剑说起虎威把总武烈子庸杰舍生救主故事,各人都是赞叹。姚子剑却赦了他两人前日冒犯之罪,朱恒吉见姚子剑心意已决,亦不敢多言。自是姚子剑等坐镇太原,预备应敌。 那契丹大汗耶律直鲁古此时令南院大王萧斡里剌统领着契丹军五千,帅东马秦、西州回鹘、与党项兵马继续攻围攻朔方,却替回北院大王耶律特。自家与耶律特引着契丹大军七万五千铁骑,舍了朔方南下,一路掠夺,冲州撞府,连破无数城池。只因听闻姚子剑亲在太原,便急急引军敢来,准备攻打太原。 两面斥候相遇,契丹兵马却不如虎威营哨骑精锐,先吃了几场败仗。耶律直鲁古不敢托大,却令兵马排成阵势,就太原北面屯扎。姚子剑虽然人少,却都是百战精锐,于汾水背水一战,大破契丹前部。姚子剑大胜之后,收兵回城,仗着太原城高墙坚,更西临汾水,尽支撑得住,教契丹不得南下。花拉子模沙赫(即君主)塔喀什虽在延安府大破马秦,亦不能突破西河前进,一时陷入僵持。 此时突厥诸部已知为许晨奇所欺,然而木已成舟,料来耶律直鲁古性情猜疑寡恩,必不相容。更兼子侄均落入影麟精骑兵之手,亦只得为天朝效命,与花拉子模对垒。北胡诸族自致元四年秋入寇朔方,直到此时方才被阻,然而天朝军力不足,亦只得自保,却难以分兵收复汾水以西。看官牢记话头,此处按下不表。 却说那云龙自被颚更夺权以后,领了一干亲信武师回归襄阳。虚子臣令大摆庆功宴席,却道:“今孤北有颚军师屯军广成,东有夏翼赦坐镇江夏,西有张栩杨把守永安,南有高艳明提督长沙,俱无忧矣。如今荆州境内稍定,梁王又赐孤假节征伐之权,正是用武之时。前日太湖李秉修书前来,说道与将军有旧,约我等里应外合,共破褚天剑,以图江南之地,此计如何?” 云龙道:“李秉果是云某建业故人,当时城破只道早已身死,不料却占住了太湖落草为寇。今既是天王之意,云某愿提一旅之师,出夏口,入长江,浮武昌,直取建业。而后与李秉共克会稽,再召集符公剩文旧部,江南可传檄而定矣!” 虚子臣大喜,正要开言,却见谋臣何枫微微而笑,登时会意,便道:“贤弟壮志可嘉,然云兄弟既然方才北征归来,岂有复向东操劳之理?况且此一路东去建业,俱是水战。那大江波涛万里,非等闲可比,孤闻贤弟不通水性,恐未能得便。只教夏翼赦领兵进军武昌便是。” 云龙还要再言,却听何枫笑道:“天王一片美意,大将军休要推辞。只是武昌乃江口重地,柴桑、豫章皆有重兵把守,未可轻图。某还有一计,可助夏将军成功。”虚子臣忙道:“愿听君威高见。” 何枫便道:“自古以来,交广二州为唇齿,东连吴越,西通川蜀。如今朝廷暗弱,交广二州蛮夷横行,又以九洞大王塔坤为首。天王何不谴一舌辩之士,厚具礼物以结其好。届时天王若欲伐吴,可令塔坤先率蛮兵于龙川作乱。褚天剑闻知,必调豫章军马往建安以防其北犯。当此之时,武昌唾手可得也。而后却令夏翼赦由水路先取庐江,再令高艳明由陆路而攻丹阳,同往建业取齐。比及褚天剑来救,却令李秉邀击于太湖。如此内外夹攻,水陆并进,江南可一鼓而平矣!” 虚子臣闻言大喜,便道:“谁愿往说塔坤?”那旁边早闪出一人,乃是辩士方冷,表字艺灵,上前言道:“某落难江湖,蒙天王收留。前番随大将军北伐,中道而归,并无寸功。二番北上,又失洛阳,实不曾有以报效天王者。今愿舍此三寸不烂之舌,为天王说服塔坤来投。” 云龙上前道:“方冷先生于洛阳城下献离间之计,以致荤顿与褚天剑自相残杀,实有大才。若得他去,万无一失。”虚子臣喜道:“昔日张栩杨兵败,亦蒙方冷先生巧说,免孤铸成大错。既然方冷先生愿去,孤又有何忧?”便令方冷领了彩缎十车,黄金百两,前去拜会南蛮九洞大王塔坤。约定事成之日,另有重酬,此话按下不表。 却说虚子臣又令人于城中为云龙起造一座宅院,好不气派!云龙推辞不受,虚子臣只是不许。自此云龙每日只是与虚子臣手下众人宴饮,谈论天下情势。不久又闻得李秉来信,说道在太湖大破褚天剑,只等荆州兵到,便可攻取会稽。众人皆是大喜,虚子臣便令夏翼赦早做伐吴之计。 不觉新春已过,早到二月,春暖花开,虚子臣却与众人往东门踏春游玩。其时春风拂面,莺燕斜飞,再看那柳树时,端地好看。有晁补之半首《杨柳枝》为证:素色清薰出俗华。腊前花。轩前爱日扫云遮。几枝斜。 当时众人看了,都觉赏心悦目,连声称赞。虚子臣此时与众人饮酒,却半醉了,叹道:“万物回春,和风荡漾,当以此处为最!孤在襄阳十余年,仍未看够这春光美景,当真天下无对。都说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孤便令此门为阳春门,众卿以为如何?”众人一齐称赞,都道:“天王所言妙极!”虚子臣却借着酒兴,唤人取过了纸笔来,泼墨即兴赋诗一首《咏阳春柳》: 阳春门外柳盈盈, 楚地长空尽燕莺。 壮士良才来此聚, 一壶美酒乐清平。 人皆道孤贼臣性, 哪个识我义胆心? 仗剑疾呼忠志意, 纷纷乱世只独行。 虚子臣写罢,又令姬妾歌女唱这一曲。那东阿听到一半,却勃然大怒道:“放屁!放屁!徐大官人这首诗,只该由大丈夫弹剑高歌。你这等委委婉婉,却怎能唱出其中味道!”当下众豪杰齐声称是,一齐放开了嗓子,借着酒兴高歌。唱到末一联,想起许多往事,众人都各各落泪。 云龙仰天长啸,道:“三载之前,云某建业兵败,走投无路,来此投奔徐大官人,岂知将识得这许多豪杰英雄!如今自起兵不过两载,自封样以下,不知少了多少弟兄!我等他日若是胜了,便是青史留名,万载功臣。若是败了,便是遗臭万年,动乱天下的贼!” 虚子臣叹道:“都是孤的不是,都是孤陷了诸位啊!日后虚某若能侥幸成功,绝不负诸卿!不然时,叫孤为雷火打为齑粉!”云龙却道:“徐大官人整首诗都好,只是末一联不妥。我等这许多志同道合弟兄,却如何是独行?一人仗剑疾呼,无人知晓,我等荆州数万人齐声疾呼,定要让天下都听到我大楚的声音!” 东阿喊道:“天下都叫我等楚逆,出了荆州便寸土不容。我等非要闯出一番事业,让天下知我大楚好汉的忠肝义胆!也为封大哥等诸位先去了弟兄们正名!” 众人轰然称是,都愿效忠虚子臣,闯一番事业。当下众人就那阳春门外放声高歌,弹剑豪饮,各各尽兴。众人正在那里饮酒,忽听得马蹄声响,一骑奔来,说有要事禀告天王。虚子臣已然大醉了,勃然怒道:“甚么要事!还有甚么事紧得过我众兄弟聚义么!” 那使者慌忙下马道:“回王爷,北胡数十万骑大入寇,破了长城,黄河以西,已然尽落胡虏手中了!”众人听了,把浑身酒意都作冷汗流出。云龙一把拽住了那使者衣襟,怒道:“这可是真的?”那使者道:“此事去岁便有,只是梁王封锁消息,故不能得知。然而今难民数十万逃奔河南,民论难防。小人初时也是不信,然而此刻豫州早已人人知之。若有半句虚假,教小人不得好死!” 东阿听了,忙向虚子臣道:“眼下胡虏入寇北方,中原旦夕不保。我等若是再来招引南蛮,只怕要令我华夏遭万年未有之大劫!” 那谋臣何枫却道:“不然,我等只该高兴才是。胡虏入寇北方,则朝廷绝无能力南顾。我等加力攻伐,可以坐拥长江以南!”东阿怒道:“然则长江以北呢?便令那千千万万华夏百姓为胡虏鱼肉么?”何枫道:“壮士息怒。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眼下我等若不握此良机壮大,日后等朝廷缓过劲来,兴天下之兵,我等何以抵挡?” 虚子臣道:“众卿所说,各有道理。云龙卿,你觉如何?”云龙不言。虚子臣道:“云龙贤弟与孤名虽君臣,情同骨肉,但讲无妨。”云龙道:“我本羌人,却自幼蒙汉人抚养长大,更兼深受天王大恩。助汉则为不孝,助胡则为不义,不敢在此妄言。” 东阿听了,却道:“天楚之争,是我华夏内斗。而胡虏入侵,则是国难。末将以为,如今我等便算不一同匡扶国难,至少不可再招引南蛮,使天朝两面受敌,也好令朝廷全力与胡虏周旋。”虚子臣道:“然则何先生所说的,也有道理。我等如今不动,令朝廷得以收拾胡虏。然则朝廷岂会因此感恩,日后便不再回过头来对付荆州?正是好人无好报。” 东阿跪下道:“天王岂不闻唇亡齿寒?天朝一灭,我荆州一州之力,如何抗拒千万胡虏?至善也不过退保江南半壁江山罢了,却要教江北万民沦为胡虏奴隶。我等起兵,本为万民。如今若为了我大楚一己私利,反陷万民于水火之中,岂不是本末倒置,与石敬瑭这等禽兽何异!最终如何决断,是天王的事。然而末将还是这一句话:纵不匡扶国难,不为万世国贼!” 虚子臣打量东阿良久,方才缓缓道:“传孤旨意,令荆州四面罢兵,胆敢进犯天朝一步者斩。再令人去见九洞大王,便说那彩缎黄金便当是我大楚送给九洞大王的礼物,然而情势有变,请九洞大王不必出兵了。” 何枫谏道:“如此这般反复,只怕激怒了九洞蛮夷,反来与我大楚为敌!”云龙发上指冠,怒道:“他若敢来犯我大楚,便叫他识得我大楚雷霆之怒!”当下何枫见众人都意志坚决,亦不敢再说。 待得席散,虚子臣却密唤何枫入府,说道:“南蛮吴越之事,君威主意毕竟如何?”何枫道:“何某本是岭南客商,素知南蛮之情。其俗鼠目寸光,重利而薄情。我若备礼有求,其贪贿必应。若遣使结好,其一时笑纳,日久却未必记心。”虚子臣道:“君威所言,正扰孤心。然则众将皆不愿出力,如之奈何?” 何枫道:“众将既然不愿引南蛮共取吴越,天王以仁义为本,亦不得强求。然褚天剑兵败太湖,此时不取,恐日后不能再得此良机矣。”虚子臣道:“南蛮既然不动,孤恐夏翼赦未必能取南昌。有心叫云龙去时,又,唉。”何枫道:“某知天王之意矣。云龙人中龙凤,必非久下之人。他本江南符剩文麾下大将,又与李秉等建业旧贼交厚,若由他去取吴越,便如困龙入海,不可得而复制矣。” 虚子臣道:“然若非云龙,难取江东。”何枫道:“敢叫天王得知,日前沈家墩老母已死,他如今守孝在家。”虚子臣大喜道:“如何便死了?”何枫应道:“天王无须多问,只是暴毙。沈家墩虽然痛心,亦绝不能寻得半点儿蛛丝马迹。”虚子臣道:“既然如此,可速备丧服祭品,待孤亲往江陵吊之,就招此人入府。” 何枫道:“虽然如此,然而云龙屡番请战,不可寒其心。今其义弟张栩杨坐镇白帝城,天王何不谴云龙提兵助之,就探西蜀全景明动静?”虚子臣笑道:“汉高祖有萧何,我有君威!”不是今日何枫献计,正是:北胡东吴犹未灭,西蜀南蛮又起兵。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献妙计小将破敌白帝城 中埋伏蜀王大意失夔关 诗曰: 唯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 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 两崖崇墉倚,刻画城郭状。 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 珠玉走中原,岷峨气凄怆。 三皇五帝前,鸡犬各相放。 后王尚柔远,职贡道已丧。 至今英雄人,高视见霸王。 并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 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 恐此复偶然,临风默惆怅。 这一首诗,乃是诗圣杜甫所作,单道蜀中剑阁山峦叠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则蜀道之难,又岂止剑阁?只因四塞不通,故而古往今来,多有依险割据之事。 且说虚子臣听了谋臣何枫计策,令云龙再起兵马,西征巴蜀,以报昔日永安之仇。云龙喜道:“我义弟张栩杨现在彼处,正可上报天王之恩,下叙手足之情。”云龙领兵自去,虚子臣却道东征亦是用人之时,将东阿等人尽数留在襄阳。 云龙引军西进,到了白帝城见了张栩杨,先说了虚子臣旨意,再问起永安战事。张栩杨说道他自大破任萌以后,便引军攻打夔关,然而全景明旋即谴其首徒刘劲镇守。那夔关占尽地利,更兼刘劲有勇有谋,故而一时难下。 云龙听罢,却道:“今全景明受梁王诏为蜀王,徐大官人受诏为楚王,可假称议和,探听声息。”便令人往夔关而去,称为大楚使节,欲入关见蜀王相谈。却不料那夔关之上并不放行,只是把他挡在关外。云龙派了几次,夔关都不放行。云龙又令人扮作樵夫,从山上绕去蜀中探听消息,也没一个回来。夔关便如一座铁幕一般,将整个蜀中与夔关以东隔绝开来。 云龙却与张栩杨计议道:“兵法曰难知如阴。如今刘劲那厮有意隔绝蜀地,不令外人入内,可见蜀中全景明必有异动。我等须得小心,不可大意。” 当下云龙自白帝城中大放斥候哨骑,打探西边消息,然数月过去,终不得知蜀中动旦。云龙正在苦闷,忽听得斥候报道:“全景明奉梁王诏为蜀王,益州刺史聂选不服,被其徒陈若寒斩之。今全景明已平定蜀中,亲提大军数万,出夔关往白帝城而来!不出数日,便将兵临城下!” 众人听了都是大惊失色,急忙令全城警备,预备迎敌。大军准备未定,早见西方尘头起处,全景明大军开到。云龙便对众将道:“全景明此次调兵而来,我等先前全未得知消息,并无准备。说不得,本帅便只得亲领一支军马出城杀杀他的锐气。尔等趁此时机,一面抓紧备战守城,一面速速申报襄阳,请天王发兵来救。”众将齐声称是,各自领命去了。云龙却令张栩杨总督城内守备,又令一支兵马在白帝城旁搭起小寨策应,以防有变。 当时云龙引军出战,早遇着蜀军先锋队。两军各自强弓硬弩射住了阵脚,列开阵势。那里蜀军阵中,一员大将当先出马。打扮的端地齐整,但见: 马上横一杆铁骨朵,腰间挎一柄精钢刀。销金的巾帻佛头青,挑绣的战袍鹦哥绿。腰系绒真紫色,足穿气软香皮。对悬锦袋雕鞍后,内藏打将飞蝗石。紧挂铜铃战马边,後插招风雉鸡尾。蜀军大将赛张清,刘劲先锋最当前。 来得正是那全景明首徒刘劲,当先出马,来战云龙。云龙不慌不忙,催开那匹骕骦玉狮子,舞起那柄破阵龙胆枪,便来交战。两人斗到十合,刘劲抵挡不住,拨马往回便走。云龙策马来追时,刘劲却暗暗取了飞蝗石,照着云龙面门打来。原来这刘劲虽跟全景明学得十八般武艺,只有这飞蝗石最精,奔马飞石,百步内无有不中,故人比之于梁山泊没羽箭张清。 不料云龙却是好武艺,见黄光一闪,早用枪把它拨落。刘劲见飞石不中,登时大恐,急急策马奔回阵中。云龙马快,跟在后面直撞入他先锋队里。一杆枪横扫直刺,往来如入无人之境。刘劲兵马登时溃不成军,往回都走,云龙却引兵马在后追杀。 走未一里,听得前方战鼓响时,又涌出一支军马。云龙见这队军马好生齐整,不敢擅动,急忙勒住了兵士,列成阵型。那敌军当先一将,金甲银盔坐在马上。云龙看时,那将非同小可,但见: 金字帅旗在阵前,统军大将自当先。全身黄金锁子甲,外披一件蟒龙袍。头戴凤翅烂银盔,腰束一条紫鸾带。金丝缰勒高头马,豹尾壶藏追风箭。左提烂银跃鲤棒,右拿镀金盘龙棍。身材虽无六尺,双臂岂止丈余。武艺精熟,钦点天下教头;劳苦功高,封作西川蜀王。江南擒贼第一功,金银双棍全景明。 两人当时在阵前见了,各自认得。云龙看那全景明此时做了蜀王,比昔日建业交战之时又是不同。虽然少些锐气,却更增威严。云龙策马上前,拱手道:“今梁王旨意,封汝为蜀王,我等天王为楚王。汝何故兴师,犯我疆界?”全景明哈哈笑道:“虚贺谋反僭越,人人得而诛之。孤奉朝廷密诏,特来讨贼!” 云龙把一杆破阵龙胆枪指着全景明骂道:“无义匹夫!先前在建业设下歹毒奸计害我时,可曾知有今天!”全景明于马上笑道:“乃公昔日建业之时仁慈,留了你一条性命。今时却比前日不得,定要叫你立时归西!”云龙大怒,飞马上前,提枪交战。全景明亦舞开双棍,阵前厮杀。 云龙此时修习了盘龙吐纳术,内力比昔日不同。又兼破阵龙胆枪沉重异常,全景明武艺虽精,斗到四十余合却觉膂力不加,心中暗暗惊道:“这狗贼昔日在建业城下枪法虽精,我还能斗得数百余合。数载未见,武艺竟然又如此长进。”当下又勉力支撑了数合,只办得遮拦,毫无还手之力。 全景明不敢恋战,卖个破绽,望本阵便走,刘劲在后却招呼大军齐攻。云龙引荆州兵又杀了一阵,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也不敢恋战,急忙鸣金后撤。全景明见着机会,却引大军赶杀。看看杀到白帝城下,却听得一声炮响,左翼又杀出来一支军马,为首一员小将领着,一杆楚戟连挑了数人落马。全景明见有伏兵,不敢穷追,亦引军后撤,就城外扎寨。 云龙自引军回去白帝城中了,检点伤亡,却召众将问道:“先前全景明兵马杀来之时,又一员小将提楚戟连挑数将,逼退全景明,却是何人?” 话音未毕,帐下一人应道:“便是末将。”云龙看时,却见一员少年将军,相貌英武,披挂整齐,正是: 如意宝冠珠灿烂,二龙抹额锦斓斑。柿红战袄遮银镜,柳绿征裙压绣鞍。束带双跨鱼獭尾,护心甲挂小连环。手持画杆方天戟,飘动金钱五色幡。 云龙见了大喜,即唤他上前问道:“那小将军,姓甚名谁,是何处人士?”那小将禀道:“回大帅,末将姓项,单名一个引字,表字公能。乃是山东密州人,为是犯了人命官司,逃走在江湖上,却搏了个诨号唤作小霸王。” 云龙奇道:“我看你才多大年纪,便犯了人命官司?” 项引答道:“回大帅,末将十二岁那年,父亲被贪官冤杀。末将忍不得这口恶气,却趁夜摸去那贪官家中,屠灭了他满门。后来逃命天涯,幸得天王收留。” 云龙赞道:“十二岁便有这等胆气,果然少年英雄!便是西楚霸王项羽,也要一十四岁才露头角。你莫说小霸王,待日后长成了,便作真霸王又有何不可!” 项引慌忙纳头便拜,口称不敢。云龙却问那项引道:“你可会兵法么?”项引答道:“回大帅,末将世代为将,自幼便由家父传授兵法。排兵布阵之事,虽不精通,尽都会得。” 云龙大喜,与张栩杨、项引两个计议道:“全景明此次亲来攻打永安,势在必得,必有倾国之兵。我等兵少,又不知天王襄阳兵马何时到来,难以久撑。官军今日白天挫了锐气,晚间必然防备稀松。且看我等去劫寨,再败他一阵。”当下便将兵马分作四队,留一队守城。教项引带了一队兵马劫他左寨,张栩杨带了一队兵马劫他右寨,云龙却自带了一支军马从中策应,教他首尾不能相顾。 当时张栩杨为头带着一支军马撞入蜀军右寨,只见一座偌大营寨,竟都是空的。张栩杨情知中计,急要走时,四面火光大起,无数蜀军涌来。荆州兵马登时大乱,张栩杨哪里弹压得住?却见那火光里闪出一员大将,两根棍棒劈头盖脸打将下来,正是全景明引军杀来。张栩杨勃然大怒,舞起那杆六十八斤精铁狼牙棍,就来战这全景明。 两人斗到三十余合,全景明两条棍法并无丝毫破绽,张栩杨一杆狼牙棒却渐渐散乱。好在云龙引军赶到,往来冲杀蜀军,接应了张栩杨兵马出去,奔回白帝城中。全景明见云龙有备,亦不追赶。 云龙到了城中,安顿了败兵,却对张栩杨洒泪道:“愚兄看见左右两寨同时火起,情知中计。却是与贤弟手足情深,没奈何,只得舍了左寨,前来右寨接应贤弟。只是惜了项引这员少年良将,竟为了愚兄一时大意,陷在左寨里了。” 说犹未了,却听得令兵报来,说小将军项引大破蜀军,归来复命。云龙听了大惊道:“这却好生奇怪。官军岂有右寨设伏,而左寨无备的道理?”便急忙唤项引进来讯问。那项引却道:“回大帅。末将领兵去打他左寨,沿途并未遇到斥候哨骑,到得营前,又无人声。末将是以疑心起来,却先谴了一支小队入内,果是空寨。末将情知贼兵有备,却将计就计,将大队埋伏在旁,令一支小队引他伏兵出来。我再驱大股兵马杀出,把他兵队撞成两截厮杀。又射伤了那贼将刘劲左臂,得以大破贼兵,从容而退。” 云龙听了喜道:“小将军不但武艺高超,更有满腹韬略。我荆州有此良将,何愁不能立足?”便令各处检点了功劳伤亡,申报襄阳。 两军又僵持数月,互有胜负,却奈何不得全静敏人多势众,云龙只得弃了城外小寨,退回白帝城固守。不久虚子臣闻报,又谴小花荣李元飞引军助战。 那云龙得了援兵,却与众将计议道:“古语有云蜀道难而难于上青天。古往今来,若非出奇兵,再无一个能强攻巴蜀之地的。若是蜀兵死守夔关,我等决计难破。如今全景明合该受死,却领大军出关扎寨,直逼到白帝城前。怎生定个计较将他一股歼灭,则蜀中可不战自定也。” 项引在旁听了,却上前叉手道:“末将有一计策,不知可行否?”云龙问道:“你有何计可破全景明?”项引道:“蜀道艰险,全景明粮草必然难以久支。白帝城南有一片稻田,如今将要稻熟,我料全景明不日必将分军去占。其西却有一谷,唤作天狼谷,正在夔关与白帝城中间。元帅可先遣一支军马埋伏于天狼谷,再令一支军马埋伏于田中。全景明若分兵而来,却令谷中伏兵放其过去,而令田中伏兵击之。全景明闻得败报,必亲提大军以继。待他过了天狼谷,只看我山上红旗为号,元帅便自引军去夺他营寨,却叫天狼谷中伏兵尽起,以绝全景明归路。” 云龙道:“此计大妙!只是一件不妥:稻田就在白帝城南,自可埋伏,那天狼谷却在城西,离全景明营寨不远,如何却能埋伏?”项引道:“不须人多,末将只带五十惯走山路的精细士卒,多备旌旗号炮,偷上谷去。全景明兵退时便扬旗放炮,伪造声势。他见有伏兵,必然惊疑,不敢强过天狼谷险路。待元帅先得夔关,再领大军回兵击之。”云龙大喜,便令张栩杨引军往城南稻田埋伏,项引往天狼谷埋伏,自领大军坐镇城中,只等信号便去夺寨。 那里全景明连月攻白帝城不下,却思久计,一面令人往成都取军师古月氏来助,一面却果令刘劲引兵五百去夺城南稻田。 刘劲统军往稻田而去,先至天狼谷中。刘劲道:“天狼谷乃咽喉之地,须防伏兵。”便令兵马分作三起,缓缓而进,互相救应。项引在谷上望见,却道:“此人果然谨慎。”遂按兵不动,放他过去。刘劲过了天狼谷,直到城南田中,见四面无人,心下大喜,便令军士割稻。 不料只听得一声炮响,田中伏兵尽起,张栩杨当先杀来,令军士齐声喊道:“全景明无谋匹夫,中我元帅计也!”刘劲急忙应敌,却禁不得张栩杨勇猛,楚军又是以有备击无备,登时大乱,往回便逃。张栩杨掩杀一阵,又令军士齐声骂道:“早是全景明不曾自来,不然定然拿住,披发裸衣游街示众!”却不追赶,自收兵回田中去了。项引见刘劲败回,亦不截杀,放刘劲败兵退回寨中。 全景明闻报,怒道:“张栩杨这厮怎敢无礼太甚?待孤亲提兵马,誓取此贼!”刘劲劝道:“师傅乃三军之帅,岂可亲入险地?若是营寨有失,岂不危矣?”全景明道:“我不要人多,只依旧带五百兵士。只在这手中两条棒上,定要擒得张栩杨匹夫,碎尸万段,以报任萌之仇!” 当下全景明领兵往城南田中而去,却令刘劲把守营寨。那天狼谷上项引见全景明旗号过去,却见他兵马不多,急忙谴了一个伶俐士卒穿着蜀军服色往全景明寨中而去,报称全景明在稻田中伏,急请援兵。 刘劲本忧此事,当时听报,拍腿大叫:“师傅不听我言,果然中伏!”不及细查,急忙亲提大军去救。项引待刘劲大军过去,喜道:“我计成矣!”急令人扬起红旗,知会云龙。 且说那里全景明引兵过了天狼谷,往稻田中去,却早见张栩杨列阵等待。张栩杨手提狼牙棍,指着全景明哈哈笑道:“全景明匹夫,你若是识相的,即刻下马就缚,还可饶你性命。不然时,任萌便是榜样!” 全景明大怒,舞动双棍便来打张栩杨。张栩杨略斗十余合,卖个破绽引军便退,全景明挥军掩杀,直追到白帝城脚下。城中小花荣李元飞早开南门放张栩杨进去,全景明待要赶时,李元飞一箭射去,正中全景明掩心铜镜。全景明大惊,急忙勒马停步,城上早拉起吊桥,将全景明拦在城外。全景明将手中烂银跃鲤棒指着城头骂道:“张栩杨匹夫,可敢出城一战!”骂犹未绝,忽听士卒报来,说道身后又有兵马杀来。 李元飞见后头烟尘大起,指着全景明道:“匹夫,你中了我家元帅之计矣!”全景明大惊,急忙勒马回军看时,却是刘劲旗号。全景明向前,果见刘劲前来,慌忙问道:“你不守营寨,何故来此?”刘劲惊道:“只因师傅中伏,故而统兵来救。”遂将前因后果说了。 全景明惊道:“那报信人何在?”哪里寻觅得到。却又有眼尖的说道:“天狼谷上有一面红旗招展,不知何意。”全景明急道:“中了云龙这厮奸计矣!且速速随我去救大寨!”刘劲道:“天狼谷既有旗帜,恐有埋伏。”全景明道:“天狼谷就在我寨左近,如何能有埋伏?料来不过些许细作罢了。” 蜀军急回至天狼谷时,只听得四面炮响,立起无数红旗,滚下擂木炮石来。只见山上项引喝道:“全景明,汝中我元帅之计,死期至矣!”蜀军大惊,正不知有多少兵马埋伏,急往回退去,却又被张栩杨与李元飞引军在稻田邀击,复大杀了一阵。好在全景明大军人多势众,张栩杨亦不敢穷追,只令军士拦住全景明归路。 全景明进退无路,仰天叹道:“不料我一世英名,今日死于此处!”忽然眼前银光一闪,正是小花荣李元飞放箭。全景明武艺高强,急将那箭接过抄在手中,却是急中生智,假装中箭落马。那里张栩杨贪功,望见全景明落马,立时催马闯入全景明阵中来捉,却不料全景明忽地弹起,一棍将张栩杨马头打得脑浆迸裂。 张栩杨毫无准备,突然落马,早被全景明一棍打翻,就令刘劲将其绑了,喝道:“若要张栩杨死的,尽管过来!”众人都知张栩杨乃云龙义弟,谁敢上前?只团团围住全景明兵马,急报云龙知晓。 那里云龙已经得了全景明营寨,正待去取夔关,忽然听得使者急报,说道张栩杨落于敌手,急忙令人传信项引,要他取缴获的蜀军衣甲,扮作全景明残兵去赚夔关。自家却催开骕骦玉狮子奔回白帝城下,果见全景明兵马正与楚军对峙,张栩杨却被绑在正中。 全景明见云龙归来,喝道:“云龙,今孤大意兵败,并无话说。只是你义弟张栩杨现在我手,如之奈何?”云龙怒道:“短匹夫、矮脚贼,你胆敢伤我义弟一根汗毛,我拿住你时,碎尸万段!”全景明却哈哈大笑道:“云龙,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义弟的性命却只有一条。你今放孤回去,孤自将你义弟还你。” 云龙骂道:“矮脚贼!枉称孤道寡,这般无耻!”全景明道:“既然如此,大家一齐死休!”作势提棒便要打张栩杨。云龙手足情深,急道:“既如此,允了你便是!”全景明道:“既然允了,你且令众军都退,放我兵马回去。”云龙道:“我非你等反复小人,既然应允,自然放你。” 全景明笑道:“孤亦非反复小人,既然应允,自然放他。”云龙焦躁,只得令众军散开,让全景明兵马退去。全景明令刘劲引军先退,自家却提棒押着张栩杨断后。只等大军走远,全景明方才将张栩杨推下马去,拍马急走。 楚军正待追击,云龙却道:“既答应放他,便由他去了。”急扶张栩杨起来——已被全景明打断左腿。那里全景明知营寨已失,汇合了兵马径奔夔关,却又已经被项引夺了。且喜刘劲镇守夔关已久,素知周围小路,多设哨卡,便引着残兵败将自小路回去蜀中。 云龙一面将张栩杨回白帝城养伤,一面自与李元飞引军往夔关来见项引。项引听闻走了全景明,连叹可惜。此时全景明谋臣古月氏却引兵前来接应,便与全景明会于巴郡,整顿城防,预备云龙来攻。 不是今日全景明丢了夔关,有分教:蜀楚相争不肯容,不意南蛮又来攻。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云龙离蜀南下 塔坤邕州议事 诗云: 蜀道如天夜雨淫, 乱铃声里倍沾襟。 当时更有军中死, 自是君王不动心。 这一首诗,唤作《读长恨辞》,单道那昔日安史之乱时玄宗皇帝为御林军所逼,赐死贵妃,成千古遗恨。然而兵戈一起,千万百姓流离失所,满营将士更是十不存一,却非君王文人所动心之事矣。 且说当时云龙用小将项引之计,在天狼谷大破全景明,就势夺了夔关天险。那里全景明与刘劲走小路奔回蜀中,喜得军师古月氏提军来援,屯于巴郡。云龙与项引提兵来攻,却因巴郡山势险要,未能成功。 两军僵持月余,张栩杨腿伤痊愈,便自白帝城来见云龙,要同夺巴郡,报全景明劫持之仇。计议未定,忽闻虚子臣特使来到,云龙慌忙请进。那特使却道:“奉天王之令,叫云龙速回襄阳,不得有误。”云龙大惊,急忙要文书来看,果是虚子臣亲笔所书,要云龙即刻启程返回襄阳,商议军情重事。 云龙忙问那特使道:“如今伐蜀正当建功,有何军情要务?莫非是那北面官军来犯?”那特使应道:“小人不知,天王只说速请元帅回去,却未曾说道缘由。”云龙道:“既然天王急令,自然不可不遵。” 张栩杨闻言便要下令撤军,云龙却拦住道:“不可。我闻那古月氏虽是蛮夷,却习熟兵法,诡计多端。全景明、刘劲亦皆是武艺高强,若见我军慌忙撤退,必然追击。我等须要定下个计策,方可保无虞。” 当下云龙便令张栩杨引一支军马在巴郡东南谷中埋伏,又令项引领一支军马在营寨东北山中埋伏,各自依计行事,其余大军自缓缓而退。却说当时巴郡城内早望见山下荆州兵马动旦,急急报知全景明。 全景明听了道:“荆州兵马雄壮,先前连日打关未尝稍歇,绝无退兵道理。此是何意?”刘劲道:“只恐是他久攻巴郡不下,粮草不济,故而退军。”全景明道:“然则是追还是不追?” 刘劲道:“依小徒之见,此乃诱敌之计耳。楚逆久攻不下,是以故技重施,只待我等追赶,便要再现天狼山之计也。只宜坚守,待他自退。”全景明听了,却见那古月氏在旁笑而不语,慌忙问道:“先生所见如何?” 古月氏道:“乡间戏法,一术尚不再用。又岂有如此诱敌的道理?我料他如今急急退兵,必是荆州内部有变。我等当衔尾急追,不可错失良机。然而云龙用兵颇得兵法,必有准备。可将城中兵马分作三起。令校尉童安领兵一千为第一起衔尾急追,刘将军领兵五千为第二起在后策应,若无伏兵则与童安共逐楚逆,若童安中计,则可接应。大王却与在下领其余兵马留守夔关,以防有变。”全景明大喜,便唤来童安,叫他与刘劲各领兵去追。 且说那里张栩杨引军埋伏,依照云龙指示放过了官军,并不截击。童安追上云龙后队,挥军掩杀。云龙后队大乱,拼命奔逃,遗落兵器辎重无数。童安兵马见了,多去争抢。却听得一声炮响,北面杀出一支军马。为首一员小将,使一杆楚戟,撞入阵来。正是那项引领军杀到。 童安兵马登时大乱,四散奔逃。童安大怒,拍马舞刀直取项引。却不料项引只一戟,早把童安戳于马下。云龙亦引军回身杀来,把童安兵马乱杀。那里张栩杨听见号炮,亦引军杀出,截住后路。童安这一支军马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四面都是荆州兵马,左冲右突不胜。 却不料刘劲第二起兵马开到,看着前面厮杀,情知童安中计,急挥军来救。张栩杨不料背后还有兵马,竟而两面受敌,登时大窘。张栩杨火光之下看着刘劲旗号,急忙舞起狼牙棍,直取刘劲。刘劲见张栩杨来,亦舞起手中铁骨朵来战。两人就马上斗了十余合,刘劲渐渐力怯,料来不胜,拨转马头便走,张栩杨在后穷追不舍。刘劲在马上看的亲切,暗暗取一块飞蝗石,嗖地打去。张栩杨猝不及防,被打下马去。 刘劲见张栩杨落马,急忙拨回马头,来杀张栩杨。却早有一队楚军抢上救下。刘劲施展起武艺,在楚军之中左冲右突。却喜此时项引杀尽了那童安一千兵马,引军赶到,两相厮杀。刘劲就乱军中与项引斗了二十余合,未分胜负。此时云龙兵马也到,刘劲不敢恋战,只得引军去了,却恰逢古月氏又谴军助战,接着刘劲。 云龙见巴郡蜀军早有准备,亦不追赶,自引军退去了,却记了诸将功劳,以项引为首。看张栩杨伤势时,却只伤头面,并无大碍。 云龙却对项引道:“果然将门无犬子。我这二弟虽然厉害,只是脾气暴躁,往往坏事。我留你在此做个副将,多多帮衬则个。” 项引急忙谢道:“多谢元帅提拔之意。末将粉身碎骨难报。” 大军回到夔关,云龙便留了项引分兵三千把守,又叫张栩杨依旧镇守永安。自家却与李元飞引兵西去,回去襄阳待命。 军马方至襄阳城郊,大刀李铭等人早得消息,都出城迎接,却不见东阿几个。云龙心中有事,也不及多问,安顿了兵马,谢过了众人,却自往虚子臣府中而去。那里虚子臣摆下接风宴席,众人尽欢。云龙却献上了功劳簿册,备言西面战事。虚子臣听了亦喜道:“这项引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本事,正是天降奇才与我大楚!”便令人封项引为鹰扬将军,永安司马。 云龙又道:“项引年青,突增官爵,只怕众将难服。”虚子臣便又加封扬威将军张栩杨为安西将军,领水军都督,统领西方防务。加江夏统制使夏翼赦为积射将军,领江夏太守,统领东方防务。加北军总帅颚更为军师将军,领南阳太守,统领北方防务。云龙言及紧急军情之事,虚子臣却一笑置之,自将话转向别处去了。 宴席已毕,云龙自回去宿歇,心中好生纳闷。忽听得门子报来,说道何枫来见。云龙慌忙迎入,却问道:“不知甚么风,将先生吹到此处?”何枫道:“此非说话地方。”云龙更增疑虑,慌忙屏退左右。 何枫却道:“南边有一件紧急消息,前日传来府中。天王恐军心动摇,不愿令众人知之,是以急唤元帅归来,却不在席间说起,而令在下私服来访,说与元帅知道。” 云龙大惊,慌忙问道:“毕竟是何军情,紧急如此?” 何枫又细细看了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道:“前月中时,南蛮九洞大王塔坤拥立大理明国公高贞明为北诏王,发兵侵占交趾、合浦、建宁、南海、永昌。广州、交州、邕州、道州、雷州等蛮夷同时响应,宣布从天朝之中叛归北诏。” 云龙奇道:“方冷先生去说南蛮起兵龙川,以牵制褚天剑吴越之兵。然而先前杨春门之会时天王已令人去止此事,如何南蛮又反?更牵扯出那什么大理北诏来?” 何枫摇首道:“正因如此,才恐动摇军心。方冷先生自去蛮中,本已谴人回报,说南蛮应允起兵。然而之后天王罢兵之使一去,便即杳无音讯,连方冷先生亦不知下落。天王是以忧惧,已急谴东阿、汪三、张千、孟四、沈炼五人星夜南下,助高艳明镇守南境。然而此番蛮夷声势非小,天王便欲请元帅再与李铭、李元飞亦往南方坐镇,以观蛮夷动静,不知尊意如何?” 云龙道:“既然如此,云龙岂有不去之理?只明日便与李铭与李元飞兄弟同去南面。” 何枫却道:“是战是和,大将军心中可有数目么?” 云龙道:“若南蛮倾国之力进犯荆州,我请为大王拒之,彰大楚虎狼之威。若不来进犯大楚,只割地自尊,则请为大王伐之,拔其数城。若有意臣服我大楚,则我将好言宽抚,不与结怨。” 何枫呵呵笑道:“妙哉!小生先前只道大将军乃一勇莽夫,只怕忍不得一口气,与南蛮擅自大起争端。今欲伐越,若得北诏相助,实强援也。然东阿等人拘泥于夷汉之别,必欲一战,天王忧之。如今看来,元帅却是个有勇有谋,识得大体的良才,不枉了天王好生器重!天王有宝剑一口在此,令将军配之,节度荆南。是战是和,将军自定,便宜行事即可,无须报至襄阳。” 云龙慌忙拜道:“天王厚恩,云龙虽粉身碎骨难报。若南蛮果有降意,我将领偏师借南蛮之地,出营道,下交州,观其动静。南则腾冲,西则建宁,东则建安,择其虚而伐之。或灭大理,或并巴蜀,或吞吴越,为我大楚开疆拓土! 何枫大喜,便将兵符宝剑交与云龙。云龙谢恩收了,次日侵晨起来,自去找李铭李元飞二人,同往南面而去,此处暂且不表,却来说说这南蛮反叛之由。 当时方冷领着礼物出了襄阳南下,探听得那九洞大王塔坤驻扎于邕州横山寨内,旋即便往,献上金银彩缎。那南蛮九洞大王塔坤一生长于蛮夷荒野之地,见了这许多礼物登时大喜,一面留方冷厚加款待,一面便令人唤蛮族四大酋长来共商起兵伐越之事。 哪四大酋长? 乃是九溪大王、通蛮大王、阿吉疼大王与龙编侯士迁大王。原来九洞大王、九溪大王、通蛮大王,均是蛮族世代大部酋长,这一代却公推塔坤为首。那阿吉疼大王虽出身小部,然而勇猛无敌,号称南蛮第一勇士,蛮人尚勇,故也十分尊崇。那士迁,却是三国龙编侯交州刺史士燮之后。昔日士家虽被东吴所灭,然而割据交州数十载,底蕴非同小可,仍有极大威信。待传到士迁之时,此人满腹韬略,胸有城府,大受蛮夷爱戴,故而也推他做个大王。 当时塔坤信使一出,不消数月那四路大王都到邕州,共来横山寨内商议起兵之事。那塔坤斜倚于一把虎皮交椅上,却问众人道:“如何?打是不打?” 左手一个头戴彩羽,身穿豹皮衣服的高瘦之人道:“天朝强大,不宜捋虎须。” 右手另一个身穿虎皮衣服的肥胖酋长道:“九溪大王,你不见这许多金银财宝么?若是能发兵相助大楚天王,更有赏赐!” 又有人怒道:“赏赐,赏赐!都是亡国奴!许多男儿的热血,就只值这么点钱?” 又一个浑身纹绣的健壮大汉则道:“士迁大王错了。天朝如今四分五裂,正是我族崛起良机!” 众人正在那里争执不休,塔坤却将眼神落到阶下一个汉服衣冠之人身上:“高寿昌,你怎么看!” 那人直起身来,说道:“如今虚子臣谴人来说我出兵龙川,无非是为了借刀杀人罢了。虚子臣与褚天剑两人都势力庞大,没一个是我等能敌的。若是事败,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若是事成,我等也依旧是他附庸。更且不论胜败,都是与天朝为敌,日后免不得再助他抵挡天朝讨逆军。何利之有?” 那浑身刺绣的阿吉疼大王勃然怒道:“放屁!高寿昌,你不过是一个走投无路逃来的丧家犬,也敢对我族事物指手画脚!”原来这高寿昌本是大理高家族长,只因政变内斗败于族叔高贞明之手,才逃入蛮中躲避,被塔坤收留作谋臣。阿吉疼却素来瞧不起他。 塔坤却道:“阿吉疼大王息怒,是我让他说的。”阿吉疼这才不言。 那肥胖酋长通蛮大王却道:“大大王留意。高寿昌指望我每发兵助他南下大理夺权,自然不愿我等北上去打天朝了。” 塔坤道:“我族自孟获圣大王被诸葛丞相打败以来,素来顺从中原朝廷。现今中原朝廷自顾不暇,倒的确是我等自立的良机。” 塔坤话音未落,却听得帐外士卒报来:“大理国使者求见九洞大王!”众酋长听了,都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士迁却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且先请他来见。” 当时只听得脚步声响,从帐外走进一个人来,只把高寿昌唬得面无人色,作势便跑。来者微微一笑,向塔坤作揖道:“在下大理国明国公高贞明,代鄙国利贞陛下及相国高观音政殿下,问九洞大王安好。”又转向了高寿昌道:“贤侄,许久未见啊。” 不是今日高贞明来到横山寨,有分教:交州大王新立,桂阳豪杰相争。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高艳明大闹酒席 古斯蓝焦躁惹事 诗云: 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 这一首诗,乃诗仙李白所着,单道这人生羁旅漂泊,若得主人殷勤好客,知己相交肺腑,则天下何处不为家。而若心怀嫉妒,貌合神离,如霸王之鸿门宴,则不免心惊肉跳,时时猜忌,此正古人之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也。 且说当时云龙与大刀李铭、小花荣李元飞三人轻骑出了襄阳,投东南而去。一路免不得风餐露宿,夜住晓行,却早到零陵。那零陵郡驻军大将听闻云龙到此,急忙出来迎接。云龙看时,不是别个,正是那滚刀龙东阿。众人见了都是大喜,东阿却请云龙往零陵城内一行。云龙入得城中军营之内,却见那铁皮虎张千,蛮大王孟四都在那里等候。云龙大喜过望,便道:“云某只道昔日襄阳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不意诸位兄弟都到了此处?” 东阿道:“先前我等随大帅逆反颚更,徐大官人嘴上不说,心中毕竟不免猜忌,是以始终不叫我等领兵。然而此次南蛮子忽然谋反自立,徐大官人猝不及防,便谴我等领着军马来此协助零陵防务。那里桂阳,领军的却是飞天夜叉汪三、没毛大虫沈炼两位兄弟了。” 云龙大喜,便与众人各叙别情。却听得脚步声响,帐外走进来一人。云龙看时,却是儒生打扮,但见: 头戴三梁高冠,貂尾扫金蝉;身着五品青服,银花衬白鹇。饱读诗书,双目自深沉;通达人情,举止当有度。乌角带束聪慧体,紫丝袖藏丹青手。零陵称太守,荆州李定保。 当下东阿急忙为云龙引见了,那人却原来是那零陵太守李封,表字定保。那李封先前不发迹时,多亏了虚子臣一力提携,才做到零陵太守,倒也颇有些功绩。虚子臣反时,李封一得消息便即率零陵军民尽反,效忠虚子臣,便仍教他统管零陵。当时李封听闻大楚神武大将军、总领荆州兵马大元帅云龙到此,急忙过来参见。当下众人续礼罢,李封便请众人赴宴。 席间云龙要请李封坐主位,李封死活不肯,只是说道:“大将军为荆州栋梁,又奉天王命便宜行事。大楚子民皆受将军节制。李某虽为零陵太守,不过将军帐下一小卒,如何敢上座?”云龙禁不住他众人苦劝,只得坐了首位,李封坐了对席,东阿在左,其余众人依次而坐。席间云龙问起南方事宜,李封说道:“南蛮那里,一向无甚消息。虽然不与我大楚通使,倒也未曾进犯我大楚疆域。” 云龙想起那蜀中进犯之事,摇首道:“不与我通使,封闭消息,是因有所欲掩盖,必有异动!”东阿却道:“云兄不必多虑。此处往南蛮多有通路,只管大放斥候哨骑,总能知晓南蛮动向。”云龙道:“不错,此处须不比蜀中只有夔关一路可以进出。本帅便不信那南蛮子能将交广这许多小路都尽数封死了!” 当下众人定了计较,便令大放哨骑,打探北诏南蛮前进动向,又再谴使节,求见北诏王高贞明及九洞大王塔坤。云龙审视了零陵兵卒,又安排了些军务,便辞了众人,往东边桂阳郡去了。 那里桂阳城中早知消息,飞天夜叉汪三等都出城来拜见了云龙,各叙别情。却有一件,原桂阳太守并非虚子臣心腹,是以虚子臣起事之初便依颚更之计,谴了府中武师高艳明统领一支军马来接管了桂阳,调取桂阳太守另用。那高艳明先前虽亦在虚子臣府中,却与云龙不甚熟稔,又在云龙初到时有些过节,故而只如常见了礼。亦摆了宴席为云龙接风,众人各自分宾主坐定。 云龙本不在意这等虚礼,只是先前在零陵被李封东阿等捧了一番,却不免有一些飘飘然起来。此时见高艳明这等,不免亦稍有不喜,却只顾与汪三等人把话,倒把高艳明那厮晾在一边。 那高艳明乃是上界天损星降世,本就心胸狭隘。他是虚子臣心腹武师,在桂阳素来说一不二,此时见自家被冷落在一旁,心头火气登起,暗暗想道:“颚军师先前便密信言道云龙这厮擅结党羽,教我小心防备。如今看来,这等桀骜不驯,必有异心!”当下高艳明借着酒意,却道:“都说大将军武功盖世,高某不才,便想领教一番!” 云龙半醉了,哈哈笑道:“昔日云龙初到徐大官人府前,与张兄弟大战尔等四十余人,难道不曾领教么?”高艳明拍案而起,怒道:“当日若非天王劝解,岂能容竖子成名!敢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么?”云龙心头也自有气,把剑敲着桌道:“来便来!怕的不是好汉!” 汪三急忙上前拦下了云龙,说道:“大将军身为荆州栋梁,高将军亦是桂阳统军,怎可火拼?只怕伤了和气。”高艳明却哈哈笑道:“鼠胆匹夫,不敢战么!”却恼了席中那一个蛮大王孟四,与云龙平素最好,当时拍案而起,提起那砂锅也似铁拳,便来打高艳明。 高艳明啐道:“匹夫也敢与我为敌?”当即挥拳拦住。两人你来我往,却拆了十数合。孟四斗得兴起,却觉得热将起来,便脱了博,露出一身黑肉来。那孟四胸口却纹着一个青郁郁虎头,双目直露凶光。众人看了,齐声喝彩。 孟四却取过了惯用的两柄板斧,敲得砰砰有声,指着高艳明喝道:“狗贼,还敢战么!”高艳明却取过了一对雌雄双股剑,呵呵笑道:“匹夫尚来讨死!”当下两人手执兵刃,又斗在一处。众人看时,果然一场好杀,但见: 一个是桂阳统军将,一个是荆州蛮大王。双股剑绵绵密密,两板斧进进趋趋。高艳明左合右击,莽孟四横劈直砍。一若饿虎夺食,二赛蛟龙抢珠。饿虎夺食,大斧掠过长剑;蛟龙抢珠,双剑封住板斧。艳明仗艺,剑剑不离心口;孟四恃勇,斧斧偏向顶门。今日桂阳接风席,番作霸王鸿门宴。 当下两人各展生平武艺,你来我往,斗了三十余合。高艳明瞧着破绽,左手长剑一抖,早刺中孟四手腕。孟四拿捏不住板斧,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孟四待要再战时,一柄板斧哪里是两柄长剑对手?登时险象环生。 云龙见孟四吃亏,勃然怒道:“鼠辈敢尔!”便即抢上前去,拔剑在手,一剑望他后心戳去。高艳明听的背后风响,急撇了孟四,回剑拦住,怒道:“要以多欺少么!”云龙冷哼一声,令孟四退下,却扔了手中长剑,对着高艳明道:“你这等鼠辈,本帅赤手空拳便可对付!” 高艳明勃然大怒,舞起双剑,便来杀那云龙。众人都是一惊,汪三等急忙抢上,要来救云龙。却不料云龙此时轻功指法都已小成,当下运起游龙绝尘步,早躲过这剑,身法一转,早到高艳明那厮背后。运起金龙生死爪,五指成钩,便往他顶门抓去。高艳明大惊,急忙回剑格挡,却不料云龙人影一闪,又到背后,又是一爪望后心掏去。 那金龙生死爪招招取人性命,高艳明没奈何,只得把两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护住了要害。云龙却自滴溜溜绕高艳明而转,但见空隙,便乘虚而入袭他要害。高艳明越斗越惊,把酒意都作冷汗惊出了,暗暗想道:“我只道云龙这厮枪法高明,不意身法爪法亦如此精湛!只以一双肉掌便将我逼得险象环生,若是用起兵刃,更不知要有何等厉害!” 当下高艳明不敢再战,又斗了数合,便将双剑往地上一掷,欲要说降。却不料云龙身法好快,早抢上一步,五指成抓,按在他天灵盖上。众人见头势不好,急忙上前来劝,云龙方才罢了。当下众人都不欢而散,高艳明却觉难堪,次日便托病不出,由云龙等自行去检阅兵马。 云龙一时仗着酒意与高艳明相斗,醒来之后虽喜自己新学得的两门绝艺厉害,亦颇懊悔莽撞用事,便写了书信赔礼,令孟四往高艳明处送去,要他以大局为重,休要记恨。 不料高艳明认定云龙相欺,孟四又言语不好,当时怒道:“云龙匹夫,仗武艺于众人面前羞辱于我不够,还令这蛮子寄信侮我!偏你识得大体,我就专会记恨!”当时将书扯得粉碎,孟四大怒,正待抢上厮拼,却被高艳明令左右将乱棍打出。云龙闻言,亦惹动了怒气,却道:“我好意服软,他颠倒弄作歹意。看在共事天王份上,且休睬他,待蛮兵退了再与他干休!” 未过数日,南边却有哨马报来,说南面蛮夷境内,一队人马往桂阳而来。云龙听闻南方有一队兵马开来,不敢怠慢,急令三军严整,预备待敌。不久便见南方尘头起处,涌出一堆军马来。云龙看时,都是兽衣草裙土人,舞刀弄枪,约莫有数百规模。汪三见了奇道:“塔坤又非蠢货,谴了这数百人来打我桂阳大郡,济得甚事?” 云龙道:“不可轻敌,且看他来意,再定计较。”却说那数百土人开到桂阳城下,为首一个身带白羽的土人高声叫道:“北诏使者到此,且让虚子臣出来答话!”云龙听了,呵呵大笑,高声道:“天王何等身份,其实你这蛮人想见便见的?若要见天王时,唤你那大王自来,备好香车礼物,才好去襄阳面圣。尔是何人,也敢要见天王!”那白羽土人大怒,厉声喝道:“吾乃北诏王麾下阿吉疼大王亲侄子,古斯蓝便是!” 云龙笑道:“甚么古斯蓝,阿吉疼?我却不管你是蓝是红,疼是不疼!”那古斯蓝勃然大怒,口中呼喝了一声,那伙蛮人便大驱而前,要来打城。桂阳城楼上一通羽箭,早把他尽数射退。古斯蓝怒道:“那里城中,可有能一战的么!”云龙见他人数无多,却转向麾下众人道:“这蛮夷好生猖狂,我等不可折了锐气。诸好汉,可有敢一战的么?” 当下麾下一员大将请缨出马,云龙看时,果然气宇轩扬,但见: 身着重甲,头戴钢盔。环眼塌鼻豺狼目,长身熊腰虎豹躯。青战袍遮乌油甲,掩心镜映九凤镋。征战南蛮第一阵,没毛大虫名沈炼。 当下那没毛大虫沈炼挺身而出,豪言欲战。云龙大喜,便令开了城门,教他出战。沈炼骑了一匹好马,手执九凤镗,骤马直取古斯蓝。那古斯蓝亦舞起手中一柄九环刀迎住,两边厮杀。那古斯通虽是步战,刀法着实凌厉,斗了三十余合,丝毫不落下风。 没毛大虫沈炼焦躁起来,招招抢攻。却被那古斯蓝滚将进来,咔嚓一刀,砍断了沈炼座马前蹄,早把沈炼颠将下来。古斯蓝大喜,抢上一步,挥刀往沈炼头上砍去。那沈炼急忙就地一滚,躲过这刀。古斯蓝待要再砍时,城楼上云龙觑的亲切,嗖地一箭射去,正中他左臂。官军急忙抢上,救了沈炼归去。 古斯蓝勃然大怒,骂道:“中原人便惯会以多欺少么!”云龙应道:“兀那蛮夷,若非你云爷爷手下留情,方才那箭便去了你性命!如今留你一条贱命,且去报与塔坤:明犯我大楚者,虽远必诛!” 古斯蓝见讨不了好去,便令蛮军都退。汪三进言道:“可要追击么?”云龙摇首道:“沈炼战败,我军士气已伤。况且这股贼兵以数百人便敢来桂阳撒野,必有后手。我等不可大意轻敌,只放他去便是了。” 众将齐声称是,各自整顿防务去了。未过半个时辰,却听得府外人语喧哗。云龙怪将上来,急忙谴人去问时,却报说桂阳统军高艳明领了亲兵三百骑兵出城抄小路截击,赶上古斯蓝后队兵马,大杀了一阵。又破了接应兵马一千,阵斩了那蛮夷大王阿吉疼手下的头号大将普路。 云龙听了,冷冷一笑,却也并不追究。高艳明虽然得胜,亦知不合军令,却也不来报功请赏,两面只做不知。 却说那里古斯蓝被大杀了一阵,奔逃回去含洭,见了阿吉疼大王,备说前事。阿吉疼登时大怒道:“这些狗头这等无礼,怎敢伤我爱侄,杀我大将!”阿吉疼一面点起大军往桂阳而去,一面却去知会士迁大王,一并起兵。 不是阿吉疼今日前来,有分教:天朝数载多事秋,北胡南蛮俱来侵。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阿吉疼临武大战 龙编侯营道破计 诗云: 繖幄垂垂马踏沙, 水长山远路多花。 眼中形势胸中策, 缓步徐行静不哗。 这一首诗,乃是宋朝名将宗泽所作。单道这统帅身负三军重任,必当谋定而后动。虽是兵阵厮杀,若是胸有成竹,却也如闲庭漫步一般。兵马严整,进不慌,退不乱,马无声,人不哗,这才是必胜之军。至于一怒而兴师,奋勇力以求侥幸,则落于下成了。此即孙子兵法云“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之道也。 且说云龙自高艳明伤了古斯蓝,杀了普路之后,更大放斥候哨骑,探听南方动向。那里含洭阿吉疼兵动,云龙早知消息。云龙却与众将道:“我等若是保守桂阳坚城,自可轻易击退南蛮军马。然而南蛮素来凶残,眼见不胜,必然劫掠附近县城、村庄,荼毒我大楚百姓。我等不可坐守桂阳,当主动出击,力破南蛮!” 众将齐声称是,当下云龙令飞天夜叉汪三、没毛大虫沈炼带着一半兵马配合高艳明坐守桂阳。云龙却自带了剩余兵马,交由大刀李铭、蛮大王孟四统领,往南面而去。未多时,早撞着阿吉疼前队。双方各自扎下营寨,隔着临武对峙。双方各谴斥候哨骑,打探对方军阵。两军斥候交了数战,荆州兵马却比不得南蛮土兵强悍,连折了数阵。云龙恼将起来,却令大军向前,约与蛮军来日决战。 次日两军会于那临武县前,都摆开军阵。云龙看那蛮兵时,见他阵型虽然不若己方精巧,然而兵卒都是长身大汉,更强似楚军。云龙看了暗暗道:“原来南蛮子这等雄壮,若非人数远少于我军,便是我也没把握能必胜,也难怪斥候屡番战败。” 却见对面蛮军之中,拥出一员大将,好不威武,但见: 刺青遍布九尺躯,大刀不离铁拳边。暗红皮肤,纹绣得遍体团花;象鼻重刀,捶打得暗泛银光。胯下骑一匹独角犀牛巨兽,鞍边放两柄伤人流星飞锤。若问北诏第一将,且看南蛮阿吉疼。 当下楚军见了那阿吉疼骑了犀牛这等威武雄壮,都先有三分害怕。那大刀李铭却纵身出马道:“末将请先去杀杀蛮兵锐气。”云龙道:“贼将非同小可,须得小心前去。” 李铭领命,提刀上马,飞出阵前,指着阿吉疼道:“尔那蛮夷,可敢一战么!”阿吉疼尚未答话,蛮军阵中飞出一将来,直取李铭,却是那蛮军左翼大将。那将手提一杆长矛,便与李铭交战。战到二十余合,李铭瞧着破绽,大刀一挥,早把那将砍于马下。 蛮军阵中却又奔出两将,手舞藤牌,来合斗李铭。李铭拍马舞刀上前,斗不上十合,手起刀落早把一人剁为两段。另一个待要走时,亦被李铭从后赶上,一刀砍了。 阿吉疼见了大怒道:“鼠辈怎敢杀我三员大将!”当下催开胯下那头独角犀牛,直取李铭。那犀牛冲撞之势何等厉害,只一合李铭便觉两臂发麻,不敢再战,急忙卖个破绽拨马便走。阿吉疼在后追赶,眼看撞入阵来。 云龙急忙弯弓搭箭,朝着阿吉疼便是一箭。阿吉疼于犀牛上一弯腰便即躲过,仍往云龙阵中撞来。云龙急令军中一齐放箭,却不料那阿吉疼一柄象鼻刀虽然沉重,却舞得密不透风,将羽箭都拨落了。便是有些许射到那犀牛身上时,那犀牛却皮甲坚实,不得穿透。云龙生怕阿吉疼撞坏了阵势,急忙提起那柄破阵龙胆枪,催开那匹骕骦玉狮子,亲自出马直取阿吉疼。两人就阵前捉对厮杀,但见: 一个是破军星君出世,一个是修罗杀神投胎。这个是荆州神武大帅,一杆枪中原少对。那个是南蛮英勇大王,一柄刀交广无双。一匹是奔行万里龙驹,骕骦玉狮子;一头是负荷千斤神兽,铁甲独角犀。这杆是玄铁打造,内藏机关,六十四斤九尺六寸三分,破阵龙胆枪。那柄是乌金炼制,千锤万打,八十一斤七尺八寸九分,斩神象鼻刀。星君愤怒,龙胆枪直取前心;杀神气恼,象鼻刀横斩颈项。何须天神下九重,只在临武战。 两人各展平生武艺,斗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负。阿吉疼本仗着大刀沉重,颇占优势。斗得久将起来,却渐渐气力不加,当不得云龙那腾龙枪法神出鬼没。阿吉疼眼见不胜,却横刀一封道:“且住!俺生长三十余岁,并无一个能在俺手下走过十合的。来将好本事,且先通个名姓!” 云龙呵呵笑道:“我不过是大楚一走卒而已,何足道哉!” 却有那古斯蓝看得分明,高声叫道:“叔父,此人便是前日桂阳城上射我臂膀的贼将!” 阿吉疼听了,却猛地想起,高声问道:“你可是那荆州大将军羌胡云龙么!” 云龙被他说破,却也不否认,便道:“只我便是云龙。” 阿吉疼颔首道:“俺们生长南边,也曾多闻听你荆州好汉名号。却早知虚子臣帐下大将军云龙,使一杆神枪无对,又射得一手好箭。今日见面,果然名不虚传,是中原魁首!” 云龙笑道:“何足道哉!云龙这等本事,我大楚遍地都是。便是强过云某的,中原也都尽有许多!” 阿吉疼惊道:“中原人光会扯谎!你华夏汉人羸弱,哪有如将军这般武艺高强的?” 云龙却道:“中原英才济济,然尔僻居蛮荒之地,见识短浅,倒却也难怪。我且说与你听,那天朝大将军黄家道,使一杆丈八蛇矛,有万夫莫当之勇。云某与他交手,连折了三阵,丢盔弃甲,只身逃窜。” 阿吉疼摇首道:“那黄家道名号,俺却也听过。他总管天下兵马,自当有些本事。然而此人惯用诡计,不是大丈夫行事。” 云龙又道:“更有那会稽郡侯褚天剑,使一柄重剑,更沉似你这重刀。他有千斤力道,昔日只一剑,便将云某打得口喷鲜血,昏死当场,却被他擒了。” 阿吉疼奇道:“中原竟有这等英雄?” 云龙道:“这尚不足为奇。有位重乐大师,使一柄水磨禅杖,擦着便伤,磕着就死,好不厉害!诸如此类者,中原武林不计其数。便是那天朝皇帝姚子剑,自幼娇生惯养的,也好本事。一杆三尖两刃刀使将开来,便是我也抵敌不住,须得要他饶我性命。又惯会开弓射箭,一箭出去,犹如霹雳一般,莫能抵挡!我却是一片好意,说与尔听。尔莫要夜郎自大,不识我中原人物,贸然进犯,枉自送了性命!” 阿吉疼听了大惊失色,道:“中原皇帝尚有这等武艺,正不知他的将军要有何等厉害!南蛮之人,不意冒犯天威。俺即刻退军,报与九洞大王知道。决计不敢再战!” 当下云龙大喜,两边讲和,阿吉疼却自引大军缓缓而去。云龙亦不追赶,只在后随着他出了荆州地界,方才奏起凯歌,回军桂阳。方至半途,却听得北面急报,称那蛮军大王士迁领军进犯零陵,自贺州强攻营道,现于道州蒲水两岸列开阵势,直逼永州。东阿不知蛮兵情形,不敢擅动,只是拒零陵城固守,请云龙看觑方便,回军救援。 原来那里士迁大王屯兵镇守交州苍梧,却接得阿吉疼消息,称楚军无礼,伤了古斯蓝,斩了普路。士迁看了消息,登时大惊,急忙唤使者来问道:“九洞大王令我等屯军在此,再谴使者与荆州议和,却如何反打将起来?” 那使者说了经过,又道:“那中原人好生无礼,古斯蓝小将军自去议和,却反被他射伤了右臂。普路将军去接应时,又被他用奸计斩了。” 士迁啐道:“阿吉疼这厮好生大胆!古斯蓝素来傲慢无礼,又兼脾气刚烈,阿吉疼又非不知。怎可选他护送使者去见虚子臣?必然打将起来。阿吉疼先前便欲发兵中原,竟不料他这等大胆,却罔顾九洞大王旨意,走出这一步来!” 长子士龙问道:“然则如何是好?” 士迁道:“北诏新立,原本不宜擅惹强国,是以九洞大王遣使交好虚子臣。然而如今荆州杀了我大将,又驱逐了我使者,若不一战,便显得我族男儿怕了他,日后永为他驭使了。说不得,如今只得发兵北上,败他两阵,而后再重新议和可也!” 当下士迁令少子士郎回邕州向塔坤通报此处情势,又令士龙镇守苍梧,自家却领了兵马北上,投桂阳而去。未至半途,却又转念一想,令三军休要合兵桂阳,反先去打零陵,教云龙首尾不能相顾。阿吉疼临武退军,却未曾来得及知会士迁。 且说云龙听闻士迁兵至营道,不由得勃然大怒道:“我只道阿吉疼这厮是个直性汉子,却不料这等奸诈!” 李铭言道:“蛮夷之人,不识礼义,不知信用,倒也未为奇怪。” 云龙听了,冷哼一声,道:“大胆蛮夷,竟敢戏弄本帅。众将士用命向前,本帅要叫他知我大楚雷霆之怒!” 李铭等听了,一齐喊道:“愿为大帅死战!大楚万岁!天王万岁!大帅万岁!”当下三军开拨,不回桂阳,却反向贺州营道开去。 那沿途的蛮兵守将见云龙兵马众多,却也不敢开城接战,只急急谴了哨探飞马报去士迁军中。士迁不知阿吉疼已被云龙劝退,忽然听闻云龙军马从后掩至,不由得大惊失色。他生怕腹背受敌,只得亦引军退出零陵地界。却把兵马分做两部,一部屯扎在道州蒲水,由他次子士虎统率,牵制零陵东阿军。士迁却自引大军南下,回到营道防备,却恰与云龙大军撞见。 云龙为是知晓蛮军斥候厉害,又兼士迁驻扎在城中不出,哨骑难入,却不谴哨骑打探士迁军势,只是令人写了战书,送去营道城中,约定决战。那战书却如石沉大海,并无丝毫回响。云龙连日打城不下,生怕蛮军后队自贺州攻来,首尾难顾,却唤众将入帐内议事,讨论军机。 那大刀李铭道:“孙子兵法曰: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散地无战。我每如今休要打城,只慢慢困着他,自然成功。” 蛮大王孟四却道:“不然,我众敌寡,营道又非甚么坚城,只管打便是了,如何这等畏缩不前?” 云龙却道:“两位兄弟所说,各有道理。然而营道所在特殊,本就是大楚永州与蛮夷永宁交界之处。先前虽然随顺大楚,然而周边多有蛮民,不可擅动。况且我奇兵突出,自南而北抄永宁突袭营道,如今营道蛮兵夹于零陵与我军之间,而我军则夹于营道及永宁之间。若是东阿兄弟零陵兵马先至,则可合兵一处,攻克营道。而若是永宁蛮军大队先至,断我粮草辎重,则我等腹背受敌,必死无葬身之地矣!” 两将一齐惊道:“然则如何是好?” 云龙道:“你且莫忧,来看我这条计策如何。”便令二将上前,都附耳说道只需如此如此,蛮兵可破。当下二将听了,连称妙计,却各去准备。 那里营道城中,士迁却也自困扰,便唤三子士彪,四子士覇,及帐下统军大将梅里存都来议事。那士迁道:“我等听了阿吉疼那厮消息,发兵零陵,指望与他两路夹击,大破云龙楚军。却不料云龙这支兵马怎地反从东南杀来?阿吉疼素来勇武,终不成这等轻易便败了,教他杀到此处?” 士彪却道:“父王休要忧虑。阿吉疼大王刚勇无双,绝不至这等大败。楚军偷渡而来,其中必有原因。父王只守住营道城池,等候大军来到,自然成功。” 梅里存却道:“若是小股贼兵,这等捡空偷袭尚有可能。然而这等一支大军,岂能偷渡而来。阿吉疼大王若是没败,岂会放他过来?” 士覇道:“莫非是阿吉疼临阵倒戈,投降了那楚逆?” 士迁叹道:“阿吉疼虽然有勇无谋,然而素来刚猛。若说他投敌,老夫决计不信。然而以阿吉疼本事,尚在半月之内便被云龙击破,我等确实难敌。”正说之间,却听哨马报来,说城外兵马动作。士迁等听了大惊,急忙都上城头看时,却见南面楚军都随云龙帅旗缓缓后撤。 梅里存见了大喜道:“此必是九洞大王帅兵马来到,袭他后路,教他不得不退!” 士覇亦道:“如今正宜大开城门,挥军赶杀。” 士迁听了,不置可否,却向士彪道:“彪儿,你看如何?” 士彪禀道:“两面夹击,正可大破贼兵!”士迁听了,长叹一声,便不言语。三人不解其意,只得面面厮觑。士彪却道:“贼兵已退,父王却为何叹气?” 士迁叹道:“尔等随余多年,如何这等大意?如今之势,云龙在大诏之北而在我之南。若是大诏发兵自南而来,则云龙腹背受敌,退无可退,必然励士,奋力北击,力求击溃我军而向北与零陵楚军会和。哪有放着营道不管,反而南下会战的道理?云龙并非蠢人,岂会自取其死?” 士彪听了道:“父王明鉴,正有道理。”士迁叹道:“我交州士家,自威彦公(即士燮,孙权封其为龙编侯)以下,素为岭南望族,代代人才辈出。然而尔等却如何这等愚钝?”士彪、士覇两人急忙双双跪下,说道:“孩儿无能,请父王责罚。”士迁却叹了口气,并不言语,只挥了挥手令三人自退。 却说那云龙果然定下计较,诈败南撤,却令李铭与孟四两人于两旁埋伏,只等截杀营道追兵,趁势夺城。大军侯了半日,却始终不见城中动弹,情知计谋不成,只得回军,仍在营道城下屯扎。云龙见城中不中他计策,心下懊恼,却没奈何,只得日日向那城下挑战。 又围困了月余,看看年关将至,却听得哨马报来,说南方永宁兵马集结,似有动作。云龙听了大惊道:“本帅满心只欲出奇兵击溃了营道蛮兵,解零陵之围,却不料反被蛮军抄了后路。如今迁延日久,却不闻东阿消息。不可恋战,且于明日伪造声势,假装打城,却自弃了粮草辎重,轻军奔回零陵去罢。” 不是云龙欲撤军北归,有分教:猛虎死命,蛮夷慑服。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士迁丧子奔命 方冷议和归楚 诗云: 奇功毕竟属吾曹,狄武襄无诸葛豪。 翠羽葆行禽孟获,金龙衣在失侬高。 春生洲渚千麾出,麦熟崆峒万矢橐。 从此南人不反矣,犂边犊是带边刀。 这一首诗,单道那季汉时诸葛孔明为扫平南蛮之患,亲入不毛,七擒孟获,终于令其怀德畏威,自言:“南人不复反矣。”遂定南方。然而自秦汉赵佗以来,蛮中时有叛乱。原来这蛮人之性,并无廉耻。若是大军来时,辄入深山躲避,大军一走,便复为祸一方。是以马谡言道:“攻心为上。”历朝既难尽除蛮夷,便以好言抚慰,使其安居足矣。然而一旦中原势弱,又或者官府贪得无厌,要起征敛之心时,蛮夷往往复叛,实为中原千百年难除之祸。 且说当时云龙计议未定,却听哨马报来,说南方一支骑兵开来,约莫百数,打得却是南蛮大王阿吉疼名号。云龙听了大惊,不敢怠慢,急忙点了亲兵三百,往南而去。早见前方尘土飞扬,阿吉疼骑着那独角骑牛,手提象鼻刀而来。云龙急令兵士弓弦上紧,预备待敌。自家却催开那匹骕骦玉狮子,飞出阵前,把枪指着阿吉疼骂道:“背信匹夫,尚敢来此受死!” 那阿吉疼却不交战,慌忙说道:“将军误会了!俺与那士迁大王先前约会起兵,却是一取零陵,一投桂阳。后来俺急急退兵,却是未得九洞大王旨意,忘了知会士迁大王,方有今日之事。俺在苍梧见了那士迁长子士龙,方才闻知此事。急急将兵马在永宁屯住,却飞马来此知会将军与士迁大王两个,各自罢兵。”云龙听了却道:“如此最好。便请大王随我往营道城下一行。只是兵马交阵,不可不防,却请大王将扈从兵马尽数留下此处。” 阿吉疼是个直性汉子,又仗着武艺厉害,便令众蛮军止步,却自随云龙而去。阿吉疼于路见了云龙兵马营寨整齐,更是佩服。不多时早到营道城下,云龙却令打起阿吉疼名号,再令能干的心腹往城中去说了议和事体。那里士迁被围困已久,看看难以支撑,听得阿吉疼到来,不敢怠慢,急忙回书约定次日于城外两面交谈。云龙便也撤军三里,在那城下留出一块地来。 次日两方却各谴斥候哨骑打探了对方军势,情知无有伏兵,方才都到城下赴约。士迁却恐云龙有计,令梅里存辅佐士彪守城,只带了士覇并百余亲兵,来到城下。云龙亦与阿吉疼带了百人,前来赴约。 两面各自叙礼罢,阿吉疼却向云龙道:“此位便是士迁大王了。他乃是当年孙吴龙编侯士燮大人之后,交州士家的族长,素来受我部族爱戴。他五个儿子,也都英雄了得,号称士家五杰,好不厉害!这便是他三子士彪了!” 当下云龙听了,不敢怠慢,急忙上前,口称久仰。阿吉疼又指着云龙道:“士迁大王,只这位便是当今那荆州兵马大元帅,大楚神武大将军,节制南方事宜的云龙将军了。一杆长枪神出鬼没,便是俺这杆重刀也战他不下。”士迁急忙赞道:“既然阿吉疼大王这等说了时,必是厉害的!” 当下两边尚未坐定,那士彪少年心性,按捺不住问道:“阿吉疼大王却不知为何在荆州军中,是何道理?”阿吉疼一愣,随即说了前事,道:“九洞大王本未叫我每用兵,只是俺擅作主张罢了。如今罢兵,正和道理。”士迁听了一愣,却欠身道:“不知云帅可愿令我二人借一步说话?” 云龙笑道:“停战之事非小,两位大王正当自行商议。”当下士迁便唤过了阿吉疼,往一边而去。云龙本欲探听,忽地想道:“他每说话,自用蛮语。我又听不懂,何必倒惹人嗤笑!”便坐在那里不动。 却说那士迁叫过了阿吉疼到一边,却道:“先前九洞大王本不曾叫我等起兵,你却偏令古斯蓝惹事,贸然开战。如今交战正酣,你却如何反而撤军,再来议和?”那阿吉疼摸着后脑勺道:“俺原本只道中原人好欺,指望一鼓作气,打下了北面花花河山,也让九洞大王知道俺们本事。却不料交了一阵,这云龙大是好汉,俺却难敌。依着他说,中原汉人更有许多强似他的。若是一起杀来,俺们如何能够抵敌?没奈何,便只得撤兵了。” 士迁听了大怒道:“两家交兵,岂是儿戏!你这厮奈何如此!况且枉你号称英雄,竟然这等畏首畏尾,被他一番话吓得屁滚尿流,成何体统!”士迁回去扯过了士彪,却自忿忿回城去了。云龙也不阻拦,却向着阿吉疼笑道:“不知大王说了什么,教他这等愤怒?” 阿吉疼也自生气道:“士迁这厮好生无礼。将军莫忧,待俺回去邕州,请九洞大王自来治他!”当下云龙送了阿吉疼离开军界回去永宁,却自引军仍复向前,屯在营道城下。到得晚间,云龙正在帐内休息,忽然听得北面喊声大作。云龙心下奇怪,正要唤人来问,却早有那蛮大王孟四闯入帐来,说道已然接着了东阿兵马斥候。 云龙听闻说接着了东阿前哨,登时大喜,急忙令他探听备细。那斥候尚未出军,却听闻说那里营道城内,士迁情愿议和纳降。当时士迁洞开了城门,与士彪、士覇二子一同出城,来到云龙寨前。云龙不敢怠慢,急忙整装出迎。当时那营道城下,火把通明,都照在三人身上。 当时士迁在前,对着云龙说道:“南蛮之人,轻信奸人挑拨,冒犯大楚神威。今日早间,将军言议和之事,某深感赞同。两国交兵,生灵涂炭,并非良策。今南蛮罪酋情愿与将军罢兵,归还营道城,率军退出荆州地界,互不相攻,约为兄弟之国。” 云龙笑道:“大王今日日间议和之时,好不气愤,如今却又如此急切罢兵,可与我那零陵的东阿兄弟有关么?” 士迁等人闻言,脸色一变,士覇更低吼一声,对着云龙怒目而视。士迁先是面色一沉,随即又淡淡道:“不瞒将军,小儿士虎兵马抵挡不住东将军,已然大败了。” 云龙听了笑道:“如此说来,大王是走投无路,不得不降了。”士迁道:“罪酋来和不来降。将军若愿意和,便请入城交割。将军若是不愿和,士某便请玉石俱焚!”云龙也不着恼,笑道:“东阿兵马已到,你这营道早为孤城一座,若不投降,又能如何?” 士迁凌然道:“老夫既然敢到将军营前,又告诉将军零陵军马已然合围,便不再存苟活之想。只是我父子三人死不足惜,却必然惹动楚诏两国交兵。如今荆州四面强敌环伺,若是要与我族兵马决一死战,只怕并非良策。老夫与将军无冤无仇,将军又何必要杀我三人,两败俱伤?” 云龙冷哼一声道:“本将军就不信,杀了你士迁一人,那些南蛮就定要与我大楚决战!”孟四在旁谏道:“俺生长南边,多知悉那里事宜。交州士家,自三国以来,素来极受各部拥戴。即使是九洞大王塔坤,也得卖他士家一个面子。若是将军在此杀了士家族长,塔坤等等诸部长老决计不会甘休!” 云龙听了,呵呵笑道:“士迁大王,正气凌然,全不惧死,果然气度非凡。罢罢罢,本帅今日却放尔等一条生路,便即刻退出了荆州地界,回你交州去罢!”士迁大喜,谢过了云龙,自与二子都回城中,不到半柱香时分,蛮军前队已出营道。云龙令众兵士放行,任他望南去了。 待到天明时分,蛮兵却早走的一干二净。那东阿零陵兵马,却也开到营道,与云龙合兵一处。众人见了,都是欢喜。云龙问起先前战事,东阿却道:“那蛮军有员小将,唤作甚么士虎,好不厉害。与俺阵前斗了七八十合,不分上下。又惯出奇兵,把我大军牵制在蒲水以北,不得南下。却喜前日两军交战,那蛮军小将被小花荣李元飞兄弟一箭射下马去,被俺当即赶上一刀斩了,大军方才得以破了蛮兵南下。” 云龙听了,悚然一惊,喃喃道:“无冤无仇?这士虎分明便是士迁之子了。此人初丧爱子,竟能说出这等话来?此人城府如此之深,留之必为我大楚之患!” 云龙急忙点起五十亲兵,带着滚刀龙东阿、大刀李铭、蛮大王孟四三个,一齐飞马往南去追赶蛮军。好容易赶上蛮军后队,云龙高声叫道:“在下荆州兵马大元帅云龙,忽得北方急报,欲请士迁大王同来商议!” 云龙叫了几番,赶到中军,却见那梅里存迎将上来,说道士迁急着通报塔坤,已然同二子先行南下,追赶不上了。云龙本意骗士迁回到营道软禁,又或就在军中刺杀士迁,再飞马回奔。眼下听得士迁已然不在军中,知他必有准备,不敢再追,只得谢过了梅里存,自回营道去了。 且说那里士迁带着二子,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离了大军,只带了亲信家将百骑,飞也似往南而去。一路无话,直到了永宁城下,叫开了城门,入得城池,才听得士迁仰天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倒在地下,登时不省人事。 士彪、士覇大惊,急忙赶上,救得士迁起来。那士迁气若游丝,哭道:“虎儿啊虎儿!老夫的虎儿啊!”士覇道:“二哥之仇,不可不报。我先前便欲在城外砍了那云龙,父王却为何定要求和?” 士迁一听,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怒道:“老夫一世英名,生出儿子却蠢如猪狗!云龙是何等样人?你能刺杀得了?况且营道已成孤城,若不求和必死无疑,还不如来赌一线生机。若是我等死了,还如何为虎儿报仇?”士彪忙道:“二哥新丧,父王且莫焦躁过度,伤了身体。” 士迁道:“不可,我等尚未脱险。彪儿,你且速速前去苍梧,叫你大哥领兵同来贺州取齐,与梅里存将军合兵一处屯扎。霸儿你随我星夜赶去邕州,去见九洞大王!” 士彪士覇一同谏道:“父王身体未安,不可远行。待孩儿们自去便是了。”士迁怒道:“孺子知道些甚么!若不能赶在阿吉疼之前见到九洞大王,虎儿之仇,休想再报!便是我等性命,也要堪忧。” 当下士迁留了一封书信与梅里存,教他大军休要待在永宁,须更南下,往贺州屯扎,等候士龙兵马到来。一面却与士覇两人星夜赶路,西行向邕州而去。 方至柳州,却听得前方人语喧杂,士迁问时,却听说乃是北诏王与九洞大王一同巡行来此。士迁大喜,急忙投城内而去,见着了高贞明与塔坤两个,正待分说前事,却早见阿吉疼立在一边。士彪见了勃然大怒,指着阿吉疼骂道:“你这狗贼,还我二哥命来!” 阿吉疼不知所以,听了勃然大怒,就要抢上厮拼,却被塔坤拦住道:“士虎的事情,我已知了,自有分晓。只是本王今日陪同北诏王前来此处,乃是要寻诸位大王商议这一件事:吐蕃国赞普图里斯欲要发兵与我同夺蜀中,诸位觉得如何?” 不说这里士迁遇上塔坤,单说那里云龙会和了东阿兵马,一同南下,开到永宁城下。那里永宁城中蛮兵没有主帅,哪敢迎敌?纷纷乱乱弃城而走。云龙大军开到城中,改换旗帜,至此方才收复荆州全境。 云龙本待罢兵,却听斥候报来,无数蛮军屯在贺州,不知何意。云龙因士虎之死,生怕有变,不敢懈怠,却将兵马分作三股,把守荆州地界,互为救应。却并无别事。 次年四月,南方却有一队使节前来。云龙急忙请将入内时,只见为首一个人,满脸堆笑迎将上来,说道:“一年半载未见,神武大将军风采更胜往昔!”云龙看那人面善,却记不起名姓,正自尴尬,那人却笑道:“大将军昔日出兵北伐之时,万人皆仰大将军风采。而方某届时不过是天王府中一个寻常书生罢了,大将军不识得却也难怪。” 云龙脑中猛地想起一人,问道:“阁下可是方冷先生?”那人笑道:“正是在下。大将军记得在下姓名,在下实在荣幸之至。”云龙定睛看去,果然是他昔日的随军计室方冷。两人原本交好,然而方冷在蛮中一载,衣服饮食俱与汉人不同,云龙一时竟没能认出来。 云龙忙道:“先前天王谴艺灵先生南下蛮中,随即南蛮便反,与我大楚不通使节。天王好生担忧先生,特令云某南下接应。如今先生平安归来,云某不胜欢喜!” 方冷连称不敢,却道:“方某先前奉天王旨意,领无数金银绸缎,说动塔坤大王助我攻打吴越。不料惊变陡生,那大理明国公高贞明忽地前来,也不知他说了甚么,竟让塔坤杀了与他素来有仇,逃奔蛮中的高寿昌。随即塔坤拥立高贞明为北诏王,率领各部蛮夷脱离天朝自立。天王又遣使要南蛮不攻吴越,塔坤恼怒被欺,便将方某软禁,直到前日方被放出。塔坤却说愿与我大楚再续前欢,并力伐吴,故而谴某回来知会天王。” 云龙沉吟道:“这伙蛮夷举动,好生奇怪,叫人揣摩不透。天王虽然令我便宜行事,此事太大,还是请先生回去襄阳,禀报了天王,请天王定夺。”方冷道:“将军此言,正有道理。还有一件,方某先前在蛮夷之中时,曾听闻他每说起,吐蕃及北胡亦发兵进犯中原,可是真的么?” 云龙道:“北胡自去岁便发兵惊扰北方,此事已然天下尽知,然而吐蕃之事,云某却未曾听闻。”方冷道:“虽然如此,将军不可怠慢,且待方某先回襄阳,再看天王意思。”云龙道:“如此最好。”当即方冷在永宁略略修整了一夜,次日便行北上,不数日早到零陵。那零陵太守李封却与方冷是旧交,拉着他宴饮了数日,方才放他北去。待到襄阳时,已然是六月末了。 方冷到了襄阳,先去拜见了虚子臣,说了南方事宜。虚子臣却不作评判,只是大摆宴席,为方冷接风洗尘。那策士何枫,却也与方冷过得好,却又摆了私宴,再请方冷同来饮酒。席间方冷问起这一年来情形,何枫摇首道:“我等僻处荆州,四面消息也不甚灵通。艺灵你说服南蛮同伐吴越,本是大功,可惜迁延太久了。前日听人报来,太湖李秉马英又与褚天剑大战了一场,折损不小。可恨众将拘泥于夷汉之别,不肯早听我言,错失良机。” 不是那李秉与褚天剑再战太湖,有分教:夺东山先斩倭帅,战太湖又见奇计。毕竟褚天剑如何与太湖众贼大战,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三路船大战东山 褚天剑再征太湖 诗云: 十年驱驰海色寒, 孤臣于此望宸銮。 繁霜尽是心头血, 洒向千峰秋叶丹。 这一首诗,乃明朝大将戚继光所作。明时倭寇猖獗,祸乱江闽,百姓皆遭其荼毒,民不聊生。然而朝庭兵将腐败不堪,兵无斗志,只是空领着一份俸禄,以致常有数千明军被百余倭寇打得大败溃逃之事。那戚继光先练士卒,再用奇计,与倭寇激战数百,总算除了此患。而数百年前,天朝亦有这么一员虎将,欲与倭寇一较高下。 且说当时褚天剑听了五行老者之言,以太湖水寇未平为名,不奉梁王诏命西攻荆楚,只是修习武艺,同时厉兵秣马,准备再战太湖,一雪前耻。当时他以梁王之命自称越王,节度扬州、徐州各地。 扬州刺史庞亨素畏褚天剑,立刻奉印归降。然而徐州刺史洪印认定梁王乃是篡立,并不奉诏。褚天剑申报神都朝廷,而姚子萌因黄家道在宜阳折了大军,始终军力不振,又忧心北面晋地胡兵与姚子剑的战事,无力顾及徐州,便拟诏令褚天剑自行攻讨徐州。 褚天剑得诏,阮腾、庸良等都来贺喜,说道既然师出有名,便可兼并徐州。而褚天剑以洪印乃姚子剑昔日所置,雅不欲亲自攻打,恐惹反名。况且先前大战之中沈米凡陷于神都,褚天剑屡次讨要,泰富正要以此挟制于他,如何肯还?褚天剑以此为嫌,颇不愿助梁王扫除异己,只是碍着时势,暂且奉其诏扩充自己势力而已。 褚天剑自为越王,执掌扬州以来,每日只是操练水军,又向五行老者习学武艺,并不曾为姚子萌办过半件事情。姚子萌自顾不暇,要买得东南安静,却也不来催他。忽忽一载,褚天剑已经将一套五行剑意学会大概,又练成了三支强悍水军。哪三支水军? 第一队名为‘炮火船’。船上四面架着炮火,交战之时把火点着,一齐施放起来,甚难招架。褚天剑只因前一番大战被李秉用火船烧了大军,故而特地练了这一支水军,叫他远远放炮,绝不令敌船近身。 第二队名为‘弩楼船’。头尾俱有水车,四围用竹笆遮护,军士踏动如飞。那船面上竖立弩楼,弩楼上俱用生牛皮做成挡牌,军士在上放箭。弩楼下军士亦用挡牌护体,各执长刀砍人。此是仿了昔日高太尉攻梁山泊时造的海鳅船,虽然规模小些,却也十分厉害。 那第三队叫做‘水鬼船’。若遇交战的时节,那些水鬼跳下水去,将敌船船底凿通,灌进水去,那船岂不沉了?褚天剑在打造弩楼船时想起来昔日梁山泊好汉张顺曾领水鬼凿漏海鳅船,故而特地又谴人在漳、泉州近海地方聘请来了这一班水鬼,以防重蹈覆辙。 当时褚天剑在会稽水寨内将三支水军操演得精熟,恰逢春暖花开,褚天剑便召集众将道:“自前岁十月被那太湖水贼烧了我大军以来,孤日日夜夜便欲荡平洞庭山以报仇。今三军齐备,春水横生,正是用武之时。众将以为如何?” 众人素知褚天剑深以太湖之战为毕生之恨,久欲兴兵报仇,谁敢说个不字?况且太湖水贼久居会稽心腹之地,终非长策,便各各称是。褚天剑大喜,恰逢一日东风大作,便用庸良领炮火船先行,自己领弩楼船居中,会稽守将庞大金领水鬼船合后,开了水寨,径入太湖而去。 那太湖浩荡,虽冬日亦不结冰,此时春水横流,自又是一番景色。褚天剑一心报仇,却无心赏景,领大军直往东山而去。庸良领石炮船当先而行,未至半道,忽然听得一阵梆子响,前面湖中闪出一队贼兵来。为首一艘大船,上书荡天大王李秉旗号,领着数十只小船,直朝庸良过来。 庸良冷哼一声,喝令麾下众船停步。原来此时两边船只离得尚远,炮火难及,故而庸良要暂且稍待,等李秉船只离得近了再放炮打他。中军褚天剑见庸良前部停下,急谴人去问备细,却听得梆子又响,左右湖面上各涌出一队贼船来。左边是平天将军马英,右边是倭帅寺内信也,都是一艘大船领着数十只小船。 众军士久惧太湖群盗威名,今见敌船三面隐隐成合围之势,不由得又是大恐。褚天剑登上自己坐船的弩楼,厉声喝道:“众将士听者,你每俱是江南之人,父母妻儿皆在此地。太湖盗贼祸乱地方,一日不除,你们上下老小一日不宁。你们请想,带着老婆孩子踏青出游,喝着小酒儿唱着歌,突然,就被湖匪劫了,那是何等滋味?所以,湖匪必须要剿,没有湖匪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褚天剑没有甚么文采,这话说得颇为粗俗,然而却正打到众兵士心头里。三军呐喊一声,褚天剑红旗摇动,先令一队小船往马英处过去,探其军势。那队小船划将过去,马英在大船上居高临下乱箭射来,登时折了不少兵士。待要用箭回射时,马英船只高大坚固,却射不上去,只得后撤。 马英见官军船只退却,招呼一声,驾大船领着众军齐上。褚天剑急令庸良放炮抵敌,庸良却并不开火,只是又谴了几队小船拦截。马英大船在前挡住官军弓箭,小船随后跟来,官军船小难敌,登时被撞翻了数艘。褚天剑大急,正不知庸良何故抗命。 那里李秉见官船阵脚松动,红旗一挥,众人各自领军围上。庸良恰要等他们三艘大船都离得近了,故而诈败引诱。当时一声令下,那一队石炮船上火舌乍吐,登时朝着三艘大船打去。李秉坐船主桅被打断,只能停在当地,难以冲锋。马英坐船离得最近,甲板船身都被打得千疮百孔,竟而沉没下去。众贼大乱,七手八脚打捞营救。 此日东风正紧,太湖群盗怕反烧了自家营寨,不敢放火,只是要仗着大船三面合围。其时炮火之术尚未流传,那群盗见石炮船转瞬间就伤了两艘艨艟,不由得都是大惊失色。然而这石炮放得一轮,便要重新装填弹药,十分费时费力,那倭帅寺内信也瞧出破绽,立刻便令众贼休要胆怯,趁此良机齐上。 那里官军早有准备,号旗舞动,庸良便领石炮船先退,褚天剑却率着弩楼船上来。那弩楼船不用桨不用帆,靠着水车踏动如飞,直朝着寺内信也所部冲去。寺内信也急令众盗放箭时,那弩楼船上都有牛皮遮挡,弓箭一时难穿。褚天剑一声令下,弩楼船上万箭齐发,登时将贼众射死不少,连小船也有几艘被巨弩射翻了的。 寺内信也大怒,口中哇哇怪叫,趁着官军一轮射毕,急令众贼抢上。哪料到庞大金在后看见,立令水鬼抢出,潜水而去,将贼兵小船一个个凿透。湖水滚将进去,贼兵小船登时又沉了不少。不料寺内信也麾下有许多倭国浪人,本是漂洋过海而来的,水贼中也有许多水性精熟之辈,纷纷跳下水去,与众水鬼斗在一处,竟是难解难分。 此时庸良所部的石炮船已经又有些装填完毕,然而两军已然交在一处,那石炮准头不佳,恐怕误伤友军,便不敢发射。只是又一轮射去,将寺内信也坐的大船又打沉了。贼兵三艘主舰两沉一毁,登时大乱,李秉慌忙叫两面副桅上打起风帆,借着东风往回便逃。众水贼本无军纪,眼见主帅先逃,哪个还敢拼命,纷纷都退。 褚天剑引官军赶杀了一阵,乱箭射死不少贼兵,只是可惜水鬼队不如水贼精悍,不然早将贼众小船尽数凿穿,哪里逃得掉一个?正在志得意满之际,忽听得身下军士大喊大叫,急忙看时,却见那寺内信也口中叼着一柄怪刀,从水中跳将上来,舞刀乱砍。 原来寺内信也坐船被毁,见部下都乱,却并不逃生。他勇悍至极,想到若要扭转颓势,只有先杀了敌军主帅,却泅水直至褚天剑坐船之下。那些牛皮挡牌被寺内信也一刀便即挥断,跳上船来。 那些官兵虽然修习了一年水战,却不过是能够勉强能在江中弯弓射箭而已。此刻寺内信也刀法凌厉,兵器又十分厉害,东砍西斩,众兵士哪里是对手?被杀得四处躲避不迭。 寺内信也又杀了水车内的官兵,攀着水车,却朝着褚天剑直冲过来。褚天剑上次因不习水性败在北条独步之手,深以为耻,此刻见这倭人如此凶悍,大喝一声:“来得好!”提剑抢上就战。寺内信也舞刀直刺,褚天剑因知他兵器厉害,却不去硬敌,使动五行剑意里的“水”字诀,若有若无,将他力道带在一旁。寺内信也从未见过中原高深武技,惊道:“这是什么妖法?”刀势一转,便欲再上。 不料褚天剑方才带偏寺内信也刀路,却早已经使动“木”字诀,绵绵密密,如柳叶抽枝,把寺内信也绕得滴溜溜直转。旋即褚天剑又使一个“火”字诀,仗剑急出,如烈火燎原,登时刺中寺内信也左肩。 寺内信也心中大骇,正欲筹思良策,船身却忽然一震。原来这船内水手都被寺内信也杀死,故而难以控制,却与旁边一船撞在一处。两船相撞掀起波涛,却更摇晃不已。寺内信也久坐海船,对此全然不以为意,如履平地,正要借此机会反攻,却见褚天剑运起一个“土”字诀,如泰山之镇,稳稳立在甲板上,丝毫不动。寺内信也心中骇然,转身便欲往船下跳去,泅水而走,不料褚天剑使一个“金”字诀,动如雷霆,飞剑刺出,登时透胸而过,倒撞入水车里去了。 只等褚天剑击败寺内信也,周围船上的兵士才刚刚来得及抢来救护。见刺客已经被主帅格毙,不由得欢声雷动。官军士气大涨,趁胜追击,直抵东山上岸。 李秉引着本部残兵驾船退往西山,马英却不及退走,收拾残兵败将回莫厘峰上老巢屯扎。马英整点军马,损折大半,而寺内信也所部则几乎全军覆没,只得紧守关隘,欲等李秉汇合了北条独步再引军来救。 褚天剑登陆东山,奖赏士卒,记点功劳,庸良却上前禀告擅命之罪。褚天剑哈哈大笑道:“若非庸将军按兵不动,引诱敌军贪功冒进,焉能将他一举拿下?依着本帅之法,恐贼兵见炮火厉害,立时便行撤退,哪有这等大功?庸将军有功无过。”言毕朝着庞大金扫了一眼。 庞大金大恐,慌忙跪下说道:“末将所部水鬼队无功而反,未能将贼兵拿下,请将军降罪。”褚天剑摆了摆手,说道:“这班子水鬼水性不如倭贼,那也没法子可说。好在我军大获全胜,虽走了些许残寇,也不足为道。” 言毕褚天剑与众将绕岛看山,只见那东山峰峦叠嶂,云气腾腾,树生石隙,枝叶翠丽,石牙横竖错落,似断欲坠,一片空青冥冥。褚天剑却道:“壮哉,不意湖岛之中,尚有这般高山!” 庞大金熟悉当地情状,却指着众峰道:“太湖七十二峰,其中莫厘、阳山、石鹤、铜鼓等等都在这东山岛上。那贼兵巢穴便搭于莫厘峰上。” 褚天剑与众人看了一回山势,见贼兵已将上山要道把住,设下关隘营寨,不由得眉头不展,沉吟道:“远远看来,这不过一岛屿而已。本以为既然破了贼兵水军登陆,便可一鼓荡平。怎知竟有这般险峻的山势!岛上难以运输攻城器械,若要强攻山寨,必然损折不小。” 庸良却道:“将军莫忧,想这东山乃是湖中一山岛耳,并无水源。我等四面紧紧围住,不许寨中贼兵出来打水,如是不出十日,贼兵必溃。”褚天剑大喜,便依着庸良计较,死死守住下山要道。 原来这太湖群盗素来横行四方,而太湖又物产丰富,随手可得,故而在寨中并未筹备多少粮食清水。这一伙退守东山的贼兵本就是不及逃去西山的残兵败寇,心无斗志。一日日过去,并不见西山发兵来救,而渐渐粮少水缺,不由得哀声载道,心生降意。 马英弹压不住,眼见势头不好,军心浮动,心想:“李秉被杀破了胆,不敢发兵援救。手下这伙狗贼近日看我眼神不善,有拿我向褚天剑献功之意。与其他降,不如我降。”一咬牙,便亲自开关献寨。 褚天剑大喜,令将群盗收在军中,先送回会稽,再与众将接手营寨。却见里头无数金银财宝,还有被掠来的女子。褚天剑正忧心沈米凡之事,见了不由得勃然大怒,传令会稽那里将群盗收监,日后再加审问。一面令人问询那些女子来历,送回良家,一面令大军稍作休整,发兵西山。 那三路战船出了东山,一路直往西山缥缈峰而去。看看驶到西山附近,却并没有半个贼兵出来交战。褚天剑大喜道:“李秉这逆贼一战丧胆,已经鸟兽而散了。”便令大军加速驶去,要占西山。不料一声梆子响时,四面涌出几十条大木筏来,直朝官军冲来。 褚天剑大笑道:“李秉的战船被打尽了,却草草扎了木筏来战!”便令石炮船一齐开炮。不料那些木筏上用竹子搭起竹城,后头垫了破旧棉絮乱草等等,见炮石来时,立刻放倒竹城,卧于其后。石炮打来,那竹城光滑,立时便即弹开,这棉絮乱草吸了力,筏中士兵便即无碍。更兼木筏极稳,虽被炮弹之力压入水中,立时又能浮起,并无大碍。 官军一通炮石过去,竟连一个筏子也没打沉,贼兵甚至只有数人被竹城压成轻伤,都无大碍,立刻又划着筏子攻上。褚天剑大惊,急忙喝令弩楼一齐放箭,那里木筏上唿哨一声,将竹楼猛地拉起来,登时将羽箭尽数挡下。 褚天剑见炮火与弩楼两队都被木筏所破,急要令水鬼队去时,猛地惊觉:“不对,那都是木筏,却怎么凿穿?就是能凿时,这些水鬼也不是倭寇的对手。”褚天剑不意自己辛苦训练的三支水军竟被简易的木筏竹楼所破,惊怒交集,火气上冲,竟而昏倒过去。 众将见主帅晕倒,登时大乱。庸良大惊失色,不敢交战,引军急退。此时那伙太湖水贼在木筏上点起火来,趁势冲入官军船只。那弩楼船烧起来时,一座座高高的弩楼从天砸下,众军士躲避不迭。炮火船着起来时却不得了,点着了火药,登时噼里啪啦炸开来,炮石木片火焰漫天横飞,军士立时死伤大半。 原来那北条独步虽是蛮夷之属,却颇习水战之道。当日听李秉败退回来,备言褚天剑三色战船的厉害,便即令人伐木砍竹,急忙做成此法,将褚天剑三色船只尽数破去。官军吃了这一场大败,兵马十停中倒折了七停,更兼许多辛苦打造的船只尽被烧毁夺取,元气大伤,守不住东山贼寨,只得退回会稽城中去了。马英听闻褚天剑兵败,好生懊悔,深恨自己不该一时开城,陷入囫囵。 然而太湖众贼这一役亦损失惨重,更兼寺内信也战死,马英被俘,两人的军马亦或死或降,其势大颓。李秉便令北条独步继任平天将军,招募沿海各地流浪倭寇,共破褚天剑。又急忙再遣使知会虚子臣,请他急速发兵相助,兵临吴越。 不说那东南地方倭寇与褚天剑这一番大战,那里北面姚子剑与北胡联军相持日久,却又生出一番事来。有分教:天子大破连营寨,四方蛮夷尽来降。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铁木真大战太原 姚子剑会和援军 诗云: 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 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师。 相公征关右,赫怒震天威。 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 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 陈赏越丘山,酒肉逾川坻。 军中多饫饶,人马皆溢肥。 徒行兼乘还,空出有余资。 这一首诗,乃东汉王粲所着,单道那从军之乐苦,皆在于所从之将帅。若是逢着那暴戾之将,无能之帅,动辄鞭打叱骂不算,临阵也是兵败如山倒,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哪里有半点乐趣?若是随着那神武之将,进退有据,赏罚分明,虽则一时军旅之中要抛头颅洒热血,然而百战百胜,克外敌如探囊取物。一战成功,而得以保家卫国,封妻荫子,岂不美哉? 且说当时姚子剑与虎威营及上党兵马会和,坐守太原,与契丹大汗耶律直鲁古所统兵马僵持不下。姚子剑见敌众我寡,不敢分兵,只得弃了汾水沿线布防,都回太原城内守备。耶律直鲁古打了数次,都被太原城中击退,损折不小,却也不来攻打,只是团团围住了太原。 太原乃是山西重镇,辎重积攒甚多,是以官兵一年半载间也足可支撑。两军僵持了数月,姚子剑在城中虽尚有粮草军械,眼见胡兵越围越多,也不免焦躁,却唤众将前来商议。 当时那太原总兵李霸道:“先前已得消息,骠骑将军与龙骧将军率重兵在汾州屯扎。若是我等能出奇兵打下清源,则可顺汾水而下,与他军马往来,互为救应。” 朱恒吉听了,却道:“李总兵此言,只怕是一厢情愿了。眼下太原被胡兵围得水泄不通,谈什么分兵清源?况且就算我等重夺汾水,太原也是在汾州上游。我等固然可以顺水可以救援汾州,然太原有警,汾州岂能逆流而上,救援太原?” 姚子剑道:“若如此说,却该如何?终不成便困守孤城待毙?”众将商议了半日,却是不得良方,只得各自散了。 是夜姚子剑正在那里苦闷,忽然听得城南喊声大作,急忙唤众将上城头去看。却见南面火把乱明,胡兵都乱作一团。姚子剑喜道:“胡兵不知为何大乱,想是骠骑将军已然破了花拉子模,帅军从南赶来了。” 朱恒吉看了军势,却道:“不然,城南胡兵虽然扰乱,然而只在数个营寨,大军并未有动作。若是大军杀来,决计不会如此。” 姚子剑不喜道:“虎威卿只是谨慎过度。我军困守孤城,若不趁此良机杀贼,更待何时?我军中可有敢厮杀的好汉么!”姚子剑话音刚落,面前闪出一员大将来,道:“末将愿往!”姚子剑看那将时,但见: 头戴银胄描兽纹,身穿镜甲盖丝绒。手握大刀龙吞玉,肩带护甲兽吐环。不怒自威猛虎目,力拔千斤顽熊躯。两臂惯能开硬弓,双腿素擅骑烈马。久战沙场今死难,上党豪杰是王龙。 姚子剑看时,正是那上党守将王龙,最早便随军征战的。姚子剑大喜,便赏了王龙一锺热酒,令他帅精骑五百出战。 王龙当时大开了城门,率军直扑敌阵。那里胡兵本就乱成一团,猝不及防,哪里是他对手?黑夜之中,又不知有多少兵马杀来,登时大乱。王龙手提一杆大刀,引着兵马一路左冲右突,看看杀到核心,却听得前面吼声阵阵,惨叫连连。杀进去看时,却是一员将军与一个大汉在那里乱杀胡兵。胡兵虽众,近他两个不得。 那大汉身长丈二有余,如同金刚一般,浑身更刀枪不入。那些胡兵只消被他大斧轻轻一碰,便登时筋折骨断,昏死一旁。此时那大汉身旁死尸已然累得犹如一座小山一般。王龙看那大汉正面时,缺吃一惊。只见那大汉半个头颅竟是用生铁打造,身躯行动亦是机关传动。那大汉正是机关符剩文,而那将军自是材官将军刘志秀了。 刘志秀与王龙却不认得王龙,混乱中只道是胡兵率军增援。刘志秀孤身踹营,不敢恋战,与符剩文直往城中冲去。那伙官军精骑要阻拦时,哪里拦得住,登时被他冲散。王龙一惊,正要前去拦截,却听得身后杀声大起,无数兵马杀来,却是驻扎在平晋的蒙古克烈部闻讯前来增援。为头两员小将,并马而来。 王龙拍马舞刀抢上,去杀那两员小将。却不料那两员小将一齐弯弓搭箭,就马上飞出两支箭来。一中王龙头盔,一中王龙心窝。却喜王头戴银盔,又藏掩心镜,是以无碍。王龙大怒,舞起大刀就去战那两将。那两员小将一齐骤马而前,两柄马刀并举。三人错马而过。王龙登时倒毙于马下。 那两员小将中年长些的吼道:“铁木真!”稍年轻些的又道:“扎木合!”两员小将又挥起马刀,引军冲杀。王龙带出的骑兵本就被刘志秀冲乱了阵型,又见主帅倒毙,敌军如恶鬼般冲来,登时大乱,溃不成军。克烈部大军直追到太原城下,方才耀武扬威而回。 姚子剑在城头上看见王龙战死,好不愤怒,拉开了那太阳神耀弓,搭上了一支穿云流星箭,嗖地一箭便往那领头的小将射去。那两员小将见姚子剑弓弦如霹雳一般大响了一声,随即长箭于空中燃烧起来,如流星一般飞来,却不慌乱,各自拉开弓,两箭一齐射出。 三箭竟同时在空中相交,叮当作响。那胡将的两箭虽然阻不住流星穿云箭,却也将他射的歪了,飞向旁边,把一个重甲胡兵透胸而过。蒙古人素来以骑射之术为英雄,两员小将见了这箭这等厉害,不敢恋战,呼哨一声,拨转马头回了。姚子剑见他两个竟能在空中射中飞箭,也是佩服。 当时刘志秀与符剩文进入城中,见过了姚子剑。姚子剑问道:“材官将军本在镇守大都燕京,却不知缘何孤身到得此处胡兵帐中?” 刘志秀道:“陛下可知么,末将原奉命南下往洛阳救驾,不料奋威将军迎梁王入主了神都。梁王自称摄政王,又听了邹森陆焱两个的奸计,勒令各路兵马不许北上勤王,才有今日之祸。末将却心念深受皇恩,不忍抛弃陛下,是以孤身前来,闹了这一场。”原来是刘志秀杀死了陆焱,不料被邹森瞧出蹊跷,诚恐被害,故而与符剩文北上,往太原来投姚子剑。 姚子剑听了一惊道:“朕受困孤城数月,屡次遣使求救,却始终没有兵马来勤王救驾。朕只道是胡兵截断路途,不料竟是皇弟在其中作梗么?”姚子剑嗟叹了一回,道:“四郎啊四郎,你若要恋朕这皇位,大可光明正大来夺,却何苦让北方这许多百姓流离失所,遭受战乱!” 姚子剑伤感了一回,却令各人记下功绩,又追赠王龙为子爵,谥号武正。次日那克烈部骑兵开到城下,那两员小将拥簇着一员老将出马,在城下搦战。姚子剑道:“我军困守已久,士气低落。昨夜又折了王龙将军,急需一场大战振我军心。朕今日亲自出马,可有哪位将军愿随的么?” 众将齐声呐喊,都愿随姚子剑出战。姚子剑便点了朱恒吉统领虎威营出战,其余兵马各自守城。当时太原城上羽箭射退胡兵,城门开出,姚子剑骑了那匹乌云千里驹,手提三尖两刃刀,当先出马,朱恒吉手执描金方天画戟,紧随在后。那虎威营在后列开阵势,端地十分齐整,但见: 人人虎体,各各彪形。当先一员虎将,统率四部骑兵;随后两个杀神,提督九队步卒。骑兵雄壮,高头大马长陌刀;步卒悍勇,钢盾铁甲红缨枪。前一队重盾封住去路,后一排硬驽射住阵脚。旌旗林立知进退,法刀监斩严号令。若非统兵有方将,莫近禁军虎威营。 看那对面军中,前日那两小将并肩出马。姚子剑看左边稍大的那将时,果然英勇非凡。后人有诗赞曰: 混沌草原闻鹫鸣,翱翔天际世皆惊。 纵横捭阖平欧亚,大略雄才傲杰英。 一代天骄威永在,无穷碧落月长明。 长河滚滚东流去,千古英名励鄂城。 再看右边那将时,也是丝毫不弱,后人有诗赞曰: 堂堂卷地青云起,铁骑强弓势莫比。 绿罗袍穿龙虎躯,咒皮甲挂豺狼体。 忠肝义胆豪杰志,一对安达万人敌。 英雄何必尽成功,威名赫赫十三翼。 当时姚子剑看了两员小将出马,想起王龙之仇,喝道:“谁敢为朕取这两将首级?”那虎威将军朱恒吉应声而出,飞马向前。右边那蒙古小将也催开座下马,上前交战。看看相交,朱恒吉喝道:“尔等蛮夷,不曾闻我胜薛礼朱恒吉名号么!”那胡将却不搭话,舞起马刀直砍将来。朱恒吉啐道:“这蛮夷这等不识礼仪!”抢上迎住。当时两人一柄马刀,一杆方天画戟,斗在一处。斗了五十余合,各自不分胜败。 那年长些的小将见了,却弯弓搭箭,要射那朱恒吉。姚子剑眼尖,抢先一箭射去,把那年轻的胡将射下马去。朱恒吉大喜,急忙提起方天画戟便要结果那将,却不料左手那将一箭射去,又中朱恒吉左臂。朱恒吉左臂在洛阳先前为云龙箭矢所中,此刻伤上加伤,疼痛难禁,撇了那将,奔回阵内。 姚子剑却与对面那小将一齐骤马向前,来阵中抢人。那小将叫道:“比铁木真昏,其禽和因!”(我是铁木真,你是谁?)姚子剑却听不懂蒙古语,不知何意,喝道:“那蛮夷,可会说我华夏语言否!” 那小将再不搭话,舞起马刀直取姚子剑。姚子剑也舞起那杆三尖两刃刀,战在一处,难舍难分。两人斗了百余合,不分胜败,两边都看的呆了。朱恒吉在后生怕姚子剑有失,却挥动大军一齐抢上,那里克烈部中老将亦引军冲杀。 两军斗了一阵,克烈部兵马却比不得虎威营雄壮,只得后撤。姚子剑引军赶杀了一阵,生怕城内有失,却也鸣金收兵,回去太原城中,记点功劳,却令人打探那两员小将来历。 却有会说蒙古语的哨探报来,说那两员小将,年少的十五岁,唤作扎木合,年长的十七岁,唤做铁木真,都是蒙古克烈部汗脱斡或邻勒的义子。姚子剑听了,叹道:“果然是英雄出在年少。这克烈部有这等少年英雄,日后必成大患啊!” 朱恒吉道:“这两将若是躲在漠北草原,或能成气候。然而如今悖逆,冒犯天朝,必死无疑,决计活不到明年此时,成甚么大患!” 姚子剑听了,喜道:“虎威卿有这等雄心,令朕心安不少啊!” 当时此战之后,胡兵不敢再过分逼近太原城下,四面都略略后撤,然而多设鹿角壕沟,依旧围住了太原。两军自致元五年四月以后,又僵持了近一年之久,看看又到一年三月。太原城被围困日久,虽然有姚子剑亲自坐镇,粮草军械也都十分充足,然而士气毕竟渐渐衰退。 许晨奇曾令桃花石汗率马秦援救太原,反倒被耶律特设伏击败。桃花石汗在乱军之中被铁木真一箭射中面颊,回去伤重不治而死。 (注:历史记载,西黑汗王朝君主穆罕默德·阿克达什·桃花石汗于1179年逝世。是否是死于铁木真之手,唯读者诸君自思) 姚子剑见了刘志秀以后,情知洛阳不会再有援军前来,不由得忧思不断,不知如何退敌。那一日,却见南方胡兵又起纷乱,姚子剑不知何意,却未敢擅动。 又过了数日,南方有官军斥候突破了胡兵阵营,来到城下。姚子剑急忙令人放入城中,动问备细。那斥候道:“启禀陛下,微臣乃是骠骑将军所部。将军兵马正在南面清源、徐沟一带与胡兵交战,指日可到太原城中觐见陛下!”姚子剑等都是大喜,连忙问起战况,却知花拉子模已退,李昌道与许晨奇各自无碍,都是欢喜不尽,矫首以待许晨奇兵马赶到。 未过一日,南面喊杀之声已在太原城中可闻。姚子剑道:“骠骑将军前来救驾,我等亦不可龟缩城中。便请李霸卿提兵五千,出城接应。”那太原总兵李霸接旨,点了精壮骑兵五千,大开南门,往胡兵阵中杀去。 此时克烈部却已撤走,南面驻扎的乃是契丹兵马。当时两面受敌,抵挡不住,被大杀了一阵,四处逃窜。李霸却与许晨奇大军在平晋接着,都是欢喜不尽。许晨奇却与李昌道、朱邪策一并往太原城觐见姚子剑。当时君臣相见,都是不胜欢喜。李昌道朱恒吉兄弟相逢,更有一番喜悦。 姚子剑却问起许晨奇别来之情。许晨奇自飞夺南阳说起,直说道西城大战,听得姚子剑赞不绝口。许晨奇却又说道:“前日我等正与花拉子模僵持,却得狮王庄神水堂及冀州路守备使兵马相助,引汾水倒灌花拉子模营寨,贼兵大乱。我趁势率军杀出,大破花拉子模大军,斩首数万。我见花拉子模已退,不成气候,却令桃花石汗之子哈桑自领着马秦与突厥残部追杀花拉子模。我却与龙骧将军点起军马北上勤王。现有影麟精骑兵一千九百七十四骑,龙骧营六百一十三人,新编突厥骑八千人,前来参见陛下。” 姚子剑大喜道:“将军以数千骑兵,千里奔袭,大破敌军,杀敌十数倍,更能降服各部,劝其弃暗投明,实在是我天朝良将,华夏柱国!”当下姚子剑便进封许晨奇为武平侯,许他天下安定后任意拣选大郡为其采邑。又封朱邪策为归命伯,日后统领各路来降蛮夷。其时马秦君王桃花石汗已于去岁战死,便封其子哈桑为马秦王,统领西域。朱恒吉、李昌道都封伯爵,李霸、刘志秀亦得封男爵,要他们勉力积功,天下太平之后,更有重封。 众人谢恩已毕,姚子剑却又道:“爱卿方才说,狮王庄的人也来了?” 许晨奇说道:“正是,神水堂堂主陈波、冀州路守备使冯忠都在此次汾水之战中立功颇伟。只是他两个说狮王庄与陛下有下元之隙,不敢来见陛下,只屯扎在交城边上。” 姚子剑听了道:“如今他两位既然肯来共御胡虏,便都是我华夏好男儿,还有甚么下元之隙?都唤他等来太原罢!” 不是姚子剑要令陈波冯忠来到太原,管教:狮王豪杰愤怒,天朝好汉逞威。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陈堂主威震太原 铁木真连斗数将 诗云: 朝来射黄羊,驰逐出塞游。 忽闻匈奴至,万骑寇幽州。 被袍不及甲,肘挟双刃矛。 飞身入重围,手取单于头。 归来饮辕门,独耻非伐谋。 这一手诗,单道那一员猛将闻得胡虏入寇,立时提矛上马,径入万军从中,取单于首级。得胜归来,将单于头颅一掷,宛若无事,潇洒自饮。虽然孙子兵法云“上兵伐谋”,然而勇武如此,又须何憾!当时致元年间胡虏入寇天朝,却不知天朝中是否也有这样一员上将? 且说当时陈波和冯忠两个听闻姚子剑召见,却商议了一番。冯波借口军务繁重,留守交城,只有陈波一个,带了神水堂五百精锐往太原而去。当时姚子剑在城头上看时,犹如天边飘过了一团乌云一般,远远停住。陈波就在城南扎住了兵马,却只领了几个亲信,径往太原城中而来。 此时胡兵南面军马早被许晨奇击溃,死伤两万有余,东面胡兵生怕后路被断,也不敢久留,趁夜撤离城下。唯有西北两面,仍有大队胡兵驻扎。此时陈波到得城南,姚子剑早令人备好鼓乐,迎接陈波入内。 当时姚子剑看那陈波时,只见他浑身黑衣,头戴一顶墨色斗笠,腰间两根乌带飘扬,足间也穿一双漆黑布鞋。其面色也犹如泼墨,阴晴不定,然一双黑眸对上众人之时,众人都只觉得一股寒流穿胸而过,不禁浑身一颤。 陈波走到姚子剑面前,却也不跪拜,只一拱手道:“狮王庄至德至明文武双全智赛诸葛武胜达摩貌如潘安谋策无遗玄功通天圣庄主座下,神水堂主,陈波。”姚子剑忙道:“陈堂主大名,朕素来听闻,乃是狮王庄五行堂里顶一个厉害的。昔日下元之会时,便想拜见。却不料匆匆一会,未得机会深谈。” 陈波依旧黑着脸道:“很好,多谢。” 姚子剑略觉尴尬,身后那朱恒吉先前见陈波无礼,早有不满,此时见他这等不理不睬,不禁恼怒,却碍着姚子剑尚未开言,不敢发话,只得怒目而视。陈波却将眼一瞥,一双黑瞳对上朱恒吉双瞳。朱恒吉心下一惊,暗暗道:“此人目光虽不犀利,却如无底深渊一般摄人心魄,好不厉害!”却怕输了气势,直瞪回去。 然而陈波只与他稍稍对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仍看着姚子剑。姚子剑亦不发话,只淡淡看着陈波。两人目光对视了一阵,陈波方才开口说道:“陛下,定力,很不错。”姚子剑哈哈大笑道:“陈堂主凄渊神功闻名天下,朕幼时便曾听闻得了,自然有所防备。然而陈堂主若是用尽全力,朕只怕还是抵挡不住。” 陈波道:“陛下,过谦。”姚子剑笑道:“子曰: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陈堂主正可谓如是了。言语虽少,却令十万胡骑溃逃,着实壮哉!” 当时姚子剑却令各人制备酒水,宴请陈波。那太原府乃是山西第一个大去处,虽被围困年余,物资依旧充盈。席间许晨奇与李昌道自来上前,向陈波谢过西城助战之恩。众人正说话之间,却听得探马报来,说那胡兵异动,似欲从南强渡汾水,反攻平晋,指望重新围困城南。姚子剑急忙唤众将,询问哪个愿去厮杀。陈波起身道:“神水堂,足矣。”姚子剑一愣,道:“神水堂虽然精锐,然而人数毕竟远少于胡兵,又且新到,不习地利,只怕独力难支。” 陈波一拱手,仍道:“足矣。”说罢起身离席而去,出城南回到神水堂阵中。姚子剑急忙与众人上城头观看。未过多时,果见胡兵那里无数大小船只开来,足有数千规模。 姚子剑一惊道:“胡兵动作非小,不可托大。虎威卿且领虎威营精兵千人出城往神水堂后屯扎助阵,再着李卿检点城中守军,随时策应。”朱恒吉、李霸两将领命,各自去了。 众人在城头上看那战局时,却见胡兵已然临近汾水东岸,而神水堂仍毫无动作,甚至不放箭射击。那后方朱恒吉按捺不住,却令人往神水堂中催促,均被挡驾。朱恒吉不喜陈波,却有意看他战败,便也不上前支援,只令虎威营兵马列阵,预备等陈波败后迎战胡兵。 却见胡兵前哨船只已然靠岸,神水堂阵中却忽然一声哨响,登时立起无数黑旗。那为头的胡兵一愣,不知何意,却觉脚下一晃,立足不稳。定睛看时,却见船尾忽然漏了一个大洞,无数河水涌进。那胡兵大惊,急要跳上岸时,却被为头的神水堂众拿着一个水桶一喷。那水桶中竟然都是硫酸,一着身体,登时皮消骨烂,化作一团血水。 后面的胡兵大惊,尚未反应过来,却见各自船只都不知何时被人拔了叉捎,纷纷沉下,都各自落水。却原来是陈波早早安排下善泅水的堂众四百伏在河中,只留了一百堂众手执喷射酸水的器械守在岸上。 那神水堂众却都是水性极佳的,在河中尽能藏得住。却只等那胡兵都在水中,先锋靠岸了,方才听得命令,一齐发作起来,都在水下把它船只尽数凿破,任那江水滚将进去。 对岸胡兵看见,哪敢来救?只管拼命放箭。那神水堂众自泅水回东岸去了,哪里射他得到?只白白射死了不少落水胡兵。那胡兵却都不会水,翻翻滚滚,都浸在那汾水里,不多时早死的透了。 原来这狮王庄分为左中右三军司,其中左路军设有十一曜大将,招募兵马,俨然一军。紫炁、月孛、罗睺、计都四余将辅佐正副军主坐镇弘农,而五行堂则分布各地,各有特殊精锐。这次陈波奉命出征汾水,带着的都是神水堂中最精锐的战士,各各精通水性,又带有神水堂特制的酸水,一旦碰上,立时皮消骨烂。 那胡兵虽然悍勇,却哪里见过这等兵马,是以溃不成军。对岸统军的大将却是契丹北院大王耶律特,看见船只尽毁,先锋尽折,不由得暗暗心惊,只得弃了强渡汾水的想法,引兵退去了。太原城上看见神水堂不折一兵一卒,大破胡兵,都齐声欢呼喝彩。朱恒吉见神水堂这等厉害,却不免暗暗心悸。 陈波率人破了胡兵,那神水堂堂众一齐喝道:“北方锋锐,乌云神水!北方锋锐,乌云神水!北方锋锐,乌云神水!”陈波却自安顿了神水堂众,回到城中,姚子剑不免又说了些称赞之词。 那朱恒吉见陈波建功,心下好生不乐,却谏道:“陛下,如今南面贼兵已破,又不能从西渡过汾水。是以贼兵必从北方而来。请陛下许末将领兵出城,往北面另设营寨屯扎。” 姚子剑道:“众卿以为如何?”李昌道道:“虎威将军所说,甚是有理。末将亦请领龙骧营助战。”许晨奇却道:“然而龙骧虎威二营乃是禁军精锐,不可擅离陛下左右,末将请领影麟精骑兵与突厥骑出城扎寨。”姚子剑道:“如此最好,我等明日便击退了北面胡兵,请武平卿出城扎寨。” 各将得令,都去准备明日厮杀。胡兵在汾水上折了一阵,当日也不打城,一日无话。却说次日姚子剑亲自领军出城,冲杀胡兵北面阵营。 却说那胡兵害怕城中官兵厉害,所扎营寨却也不逼近太原城池。待到姚子剑引军赶到,早已经列阵以待。姚子剑见他早有准备,却也不敢大意,也在外摆开阵势。却令龙骧营与虎威营一左一右护卫,龙骧营左是神水堂,虎威营右是影麟精骑兵,令李霸统领太原大军兵马在后。再令毛峰与朱邪策将突厥骑分为两部,一左一右在后策应。又防胡兵再从西面突袭太原,令刘志秀领军守城。 当时只听得号角声响,胡兵队中却竖起契丹大汗耶律直鲁古大纛来。姚子剑一惊道:“不意那胡酋亲自在此,哪位将军敢上前迎敌?”朱恒吉要立功劳,应声而出,提起描金方天画戟出阵,指着胡兵骂道:“耶律胡酋,还不出来受死!” 那里胡兵队中,那蒙古克烈部小将铁木真见是朱恒吉,勃然大怒,跃马提枪出来,也不答话,直取朱恒吉。朱恒吉拍马迎上,两面厮杀。朱恒吉斗了十数合,见铁木真枪法高明,不由得心怯起来,拨马往回便走。铁木真拉开长弓,搭上一支羽箭便射朱恒吉后心。当的一响,火星四溅,却正中掩心铜镜。 朱恒吉伏鞍急奔,却不料这铁木真惯会骑射,一面开弓射箭,一面马下毫不含糊,穷追不舍。铁木真见射朱恒吉不死,却仍旧提了长枪,来追朱恒吉。李昌道看见情势危急,挂念朱恒吉安危,便催开胯下青骢马,舞起青龙偃月刀抢上,与铁木真大战起来。两个斗了一阵,李昌道不敢恋战,卖个破绽拨回马头便走,铁木真又在后赶。 那里右翼许晨奇看见铁木真骑射高超,按捺不住,催开座下那匹龙纹赤兔马,提着那杆金马槊,直抢出来杀奔铁木真。众人之见一片红云掠过,许晨奇早杀到铁木真面前。铁木真见他马快,也是一惊,不敢怠慢,急忙凝神待敌。两人斗了数合,许晨奇拨回马头便走,铁木真追赶在后。 许晨奇正要赚他来赶,暗暗拉开那把灵宝弓,搭取一支长箭,口中祝道:“宝弓啊宝弓,昔日飞将军李广公曾靠你威震胡虏。今日我要杀贼,也休要误我!”瞧的亲切,一箭往铁木真面门射去。 那铁木真只见前面寒光一闪,一箭飞来,早到面门,急一后仰躲过。许晨奇却射得连环箭,第二箭又早飞来。铁木真有了准备,拿弓在手,却用弓弦把那箭拨落了。许晨奇见两箭不中,急射第三箭来,却被铁木真抄在手中,开弓回射,许晨奇急忙伏鞍躲过。 许晨奇只是骑射厉害,武艺却不十分高明,眼见铁木真手段高强,三射不中,心下却慌,不敢恋战,奔回本阵去了。铁木真见他马快,倒也追赶不上。 此时许晨奇千里奔袭,大破西路联军之事早已传遍山西。影麟精骑兵那“如影随形,无当麒麟,”八字当真是威震西域,响彻漠北。众胡人看见许晨奇比箭落败,都是大喜,齐声欢呼铁木真之名。 那里神水堂阵中,陈波暗暗笑道:“朝廷全没些人物。”策马抢出,众人看时,果然一员好将,但见: 狂风卷地乌云飞, 丈八蛇矛惯杀贼。 乌油锁子连环甲, 千里宝马色如煤。 力能斗破千人围, 智足堪令万众佩。 若非前日汾水边, 怎见陈波好英杰。 当时陈波骑着一匹乌骓马,手中横着一柄丈八蛇矛,抢出阵来。铁木真爆喝一声,抢上迎敌。两人你来我往,斗了二十余合。斗到间深里,辽军阵中闪出一将来助战,看旗号时,却是契丹先锋大将萧明德。 陈波远远望见,大喝一声,把矛逼开铁木真长枪,径自来战萧明德。铁木真在后看见,却弯弓搭箭,要射陈波后心。姚子剑怒道:“蛮夷鼠辈,怎敢暗箭伤人!”却弯开了那太阳神耀弓,搭上了流星穿云箭,一箭往铁木真射去。铁木真听得声响,急忙回过身来,一箭往来箭射去。 铁木真箭术高超,两箭却在空中相撞。然而姚子剑的穿云流星箭岂是铁木真寻常羽箭可比?早在空中把铁木真羽箭从中刨为两段,仍夹杂火光往铁木真射去。铁木真情急之下,只得举弓抵挡。卡塔一声,却把个牛角硬弓射断作两截。 姚子剑舞起三尖两刃刀,直取铁木真而来。当时四人四马,分作两对厮杀,端的好看,但见: 一个是天朝英明天子,一个是漠北少年英雄。一个是狮王庄统领堂主,一个是大辽国皇亲国戚。一个赛雕鹰逐狡兔,一个像猛虎啖羊羔。这边人吼如虎哮,那厢马嘶似龙吟。三尖两刃刀飞舞,不留一丝缝隙;丈八点钢矛进退,莫放半分空闲。 四人斗了一阵,那萧明德却不是陈波对手,被他大喝一声,一矛戳下马来。铁木真连斗数将,再战姚子剑,本就力气稍怯,见萧明德落马,不敢恋战,拨马往本阵便走。那里姚子剑与陈波两人见他要走,一齐骤马来赶。 两人坐骑的都是玄色宝马,一匹乌云千里驹,一匹乌骓马,如同两团乌云般一前一后扑向铁木真。铁木真两面受敌,猝不及防,却被陈波从怀中摸出一个套索来,一下拽下马来擒了。背后许晨奇望见,催动大军向前赶杀。胡兵抵挡不住,被杀的丢盔弃甲,只得弃了营寨,往后退却。 姚子剑引军冲杀,只管往他大汗大纛冲去。然而那契丹汗周围守备森严,却也难近。众人杀了一阵,也只得罢了。姚子剑自令许晨奇率突厥骑并影麟精骑兵在此设立一座小寨驻扎不提。却又令李霸另派遣军马镇守平晋、清源、榆次等地,保障汾水畅通。 姚子剑令众人检点功绩,各有所获,却将铁木真拿一副铁枷钉了,关在太原死囚牢里。大军又僵持了一月有余,却听得斥候报来,说那北面胡兵大动,不知何意。不久却有蒙古族克烈部遣使来见,许晨奇不敢怠慢,亲送到太原城下。姚子剑令他入内,却认的是那名叫扎木合的小将。不是扎木合此日前来,管教:英雄一怒为红颜,胡兵一夜皆退尽。毕竟扎木合前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克烈部大乱契丹 狮王庄新设北番 诗云: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这一首诗,说的是大军西征,讨伐异族。那天朝兵马尘黑似烟,鼓白如雪,三军齐呼之际,宛若海卷惊涛,山河为之摇动。应知中原历代人才辈出,古人固然武功赫赫,今人却更有胜者! 且说当时那扎木合见了姚子剑,翻身便拜,口中说话。姚子剑却听不懂这蒙古胡语,不知何意,那朱邪策却熟悉漠北诸族语言,奏道:“禀陛下,此人言道其乃是蒙古克烈使者。说他克烈部无意冒犯天威,如今情愿退兵,只请陛下放还前日阵前捉的铁木真。” 姚子剑道:“你这蛮夷之人狡诈无信,怎敢来此骗朕?你方今兵势正盛,哪有退兵的道理?”朱邪策却将话译作蒙古语,说与扎木合听。 扎木合急忙道:“启禀陛下。我族先前被女真契丹贼酋裹挟,不得不冒犯天朝虎威,实非本意。如今那蔑儿乞部贼酋脱脱又好生无礼,因见我安达阵前被擒,料来不生,却径自将我安达之妻据为己有。我部向契丹汗说理时,那契丹汗全不能做主,反将蔑儿乞部调去北面攻打朔方,与我部隔绝。为了此事,我部却要星夜北归,追击脱脱。便恳请陛下放我安达铁木真,同去复仇。” (注:蒙古历史记载,成吉思汗铁木真之妻孛儿帖曾被仇敌蔑儿乞部夺取,生下长子术赤。此事为成吉思汗毕生之耻,唯有《龙鬼破军》读者诸君知道此乃是天朝擒获铁木真所致。) 姚子剑听完朱邪策译毕,却问诸将道:“众卿以为如何?”朱恒吉道:“克烈部乃是蒙古第一大部,若愿与我天朝结欢,当可大减太原压力。” 李霸道:“虎威将军所言,甚是有理。然而蛮夷反复,不知是否真心。”李昌道又道:“不然,我如今两军持久,经年累月,大伤百姓。如今只宜速速击退胡虏,光复失地,救我黎民百姓。既能令其内乱,何乐而不为?” 许晨奇忽地想起一事,却令问道:“前日在孝义城中设伏的,可不是你克烈部么!” 扎木合道:“先前我部遇突骑施部苏仙求救,不知备细,却冒犯了将军虎威。然而不敢与将军抵敌,次日便即撤军北上了。” 许晨奇道:“那伏兵之计,却是谁定的?” 扎木合道:“正是铁木真安达。”许晨奇听罢,却不言语。姚子剑问道:“然则如何是好?”陈波上前道:“我知其意,鸡肋。”姚子剑奇道:“此话怎讲?” 许晨奇道:“启禀陛下。正如陈堂主所说,此乃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铁木真勇冠三军,又兼有奇计,若是放回漠北,则犹如放虎归山。然而如今两军相持,难舍难分。可我天朝强敌环伺,梁王篡立,楚逆逼近,听闻南蛮前月亦大有动作。我军当为长远之计,岂可在此久耗?契丹兵虽众,却不甚厉害,远不如克烈骑兵精锐。克烈部若果真能助我一臂之力,则确可立时反攻胡虏,解北方之危。末将正是拿不定主意,才不敢说话,还请陛下定夺。” 姚子剑道:“既然如此,却不如这般,先令克烈部助我袭破契丹贼虏,我再放铁木真如何?”朱邪策急忙将这话译与扎木合说了。扎木合听罢,道:“契丹势大,不可急取。”姚子剑道:“虽则如此,也并非要克烈部吞灭契丹,只是要显克烈与契丹势不两立,我等方能放心放人。” 扎木合道:“然而若如此,我部须得北归,届时安达离了太原,却如何能通过契丹防线,反倒白白送了性命!” 姚子剑道:“既然如此时,却请铁木真自来决定如何?”便令人往那死囚牢里提出铁木真来,除了团头铁枷,押上堂来。 扎木合见铁木真蓬头垢面,心下好生不忍,却道:“安达受苦了。”却自与铁木真讲了前事,铁木真听得须发尽立,说道:“岂有此理!我铁木真但有一口气在,绝不放过脱脱这厮!”却回过身来,对姚子剑道:“便依陛下说法行事便了。铁木真大好男儿,便不信还闯不过契丹乱兵了!”扎木合见铁木真态度坚决,只得允了。 朱邪策听了,急忙翻译与姚子剑听。姚子剑听了大喜,赞道:“果然好个男儿!”当下便许了两人,约定三日以后一齐发作。令人将扎木合送出城去,却将些酒肉与铁木真调养身体,预备厮杀。 三日之后,姚子剑却留陈波与神水堂守住汾水,李霸领五千人守住太原,其余将佐兵马趁夜倾巢而出,径到许晨奇城外小寨取齐。当时众人侯了半夜,正在焦躁,却听得北面火光大起,人马纷杂。姚子剑即一马当先,开寨往北杀去,龙虎二将率禁军紧随在后。许晨奇令旗招动,影麟精骑兵与突厥营都放开战马,两面包抄。刘志秀与符剩文率步卒紧随在后。 那里契丹军马事起仓促,都措手不及,值夜兵马先被克烈部砍杀了大半,后来天朝大军冲来,如何抵挡,登时溃散,各自逃命。耶律直鲁古被唬得魂不附体,令北院大王耶律特整点兵马断后,自家带着亲兵没命北逃。 契丹军本就大乱,见大汗大纛北去,更加慌张,耶律特哪里弹压得住?姚子剑领军追亡逐北,四面大杀契丹胡兵。那伙胡兵多有在睡梦之中惊醒的,不及上马不及披挂,甚至连兵器也未曾拿得的,怎地是天朝如狼似虎大军对手,如同砍瓜切菜一般都被砍杀。朝廷兵马见胡寇入侵,荼毒中原,早满心怒火,各自奋力追杀,没有丝毫手软,当晚便是砍得钝口了的钢刀便有数千。 官军当晚大破契丹所部七万大军,斩首逾三万级,一举光复天门关、赤塘关。胡兵一路奔逃,耶律直鲁古跑到管州,耶律特跑到忻州才各自收住了败兵,退入城中喘息,克烈部却自北上追赶蔑儿乞部了。塔塔尔等部族见契丹大势已去,也都各自引兵撤离,回归漠北草原去了,只留契丹人马守着管州、忻州。 那里姚子剑自检点了诸将功绩,放出了铁木真令他自行归去。朱恒吉等虽怕放虎归山,但知姚子剑素来重信义,却也不敢阻拦。姚子剑却将兵马分做两起,姚子剑自领一路往管州而去,却令许晨奇另领一路去打忻州。 大军方才发动,却听哨骑报来,说那花拉子模贼酋塔喀什在延安府南大败西马秦和突厥联军。当时桃花石汗阿克达什已经在去年去世,其子新立,不是塔喀什的对手,故而大败而归。 姚子剑听了一惊,急忙唤朱恒吉李昌道二将前来,说了此事。朱恒吉却道:“陛下不必忧虑。花拉子模先前于汾州惨败,元气大伤。纵然击破追兵,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哪敢妄图回军中原?便算他要回军时,骠骑将军亦在汾州留有守兵,况且不远还有狮王庄冀州路守备使冯忠坐镇,上游又是太原,半日可至,亦无需担忧。我等只管趁胜北上,追击胡兵便是。契丹虽然大败,然而实力毕竟强悍,决计不可令他得喘息之机,必又再生波折。” 李昌道道:“大哥所说,正是有理。”姚子剑便令三军拔寨都起,往北管州而去,追杀契丹败军,又追封桃花石汗阿克达什为马秦王、知命公。 姚子剑兵马追至管州,却见耶律直鲁古弃了管州,带着劫掠所得逃奔宁化而去。姚子剑一面令人安抚管州城中百姓,一面令众军再向北宁化而去。 陈波却道:“出奇兵,截岢岚、武州。” 姚子剑奇道:“这是为何?” 朱恒吉略一思索,才道:“契丹兵败,贼酋弃管州逃奔宁化,是不敢缨我军之锋。我军至宁化,则其亦必弃宁化北奔宁远。我军至宁远,则其必奔河曲。我军若只一路追赶,却不得厮杀。契丹于朔方城下尚屯有大军,若两路汇合,兵力则又大盛于我军,胜负难论。” 陈波道:“正是。” 姚子剑眉头微皱道:“朕于兵战之道不甚了解,不过也知兵分则弱。我军兵力本就不如契丹,岂可再分三路截击?龙骧卿,你看如何?”李昌道道:“回陛下,我军的确兵力不如契丹,只是仗着士气高涨,彼士气低落,乘胜追击而已。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是我等从前截击胡酋,彼退无可退,必然拼死一搏,大举反扑,则我军危矣!”朱恒吉道:“龙骧将军所言正有道理。还是陛下明见万里,此事若非陛下提醒,末将的确疏漏。” 陈波道:“斩草必除根。胡虏必除。神水堂自去。”陈波说罢,转身怫然而出。陈波方至帐口,却被一人从外抢入,一把推回帐内。姚子剑看时,却见那人身材魁伟,目有精光,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家高手。朱恒吉大惊,急忙抢上一步,手握佩剑,护住了姚子剑。李昌道却道:“大哥休要误会,这位便是狮王庄冀州路守备使冯忠大人了。” 那冯忠也不行大礼,只一长揖,唱个大喏:“见过皇帝陛下。”又转向众人,团团作揖,“以及诸位将军。” 姚子剑道:“久闻冯守备大名,只道冯守备坐镇交城,不意亲身至此,朕颇感喜悦。” 冯忠道:“陛下谬赞。本座此来,乃是奉狮王庄至德至明文武双全智赛诸葛武胜达摩貌如潘安谋策无遗玄功通天圣庄主之命,兼任圣庄新设极北镇番使,总管北方军务,特帅两路兵马来与诸位将军会和。” 李昌道奇道:“这是何意?”冯忠道:“为是北胡入侵,荼毒中原,圣庄特于九州九路之外加设极北番。在下因领兵与北胡交战,是以权摄极北镇番使之职。” 冯忠话音刚落,却见陈波脸色不善,又说道:“陈堂主身为神水堂堂主,事务繁忙。五行堂又是左路军直接统率,不归总舵管辖,是以不宜出任镇番使。” 原来狮王庄体制,在庄主之下,分为左中右三军司。陈波的神水坛等五行坛是归左路军麾下,而狮王庄在九州所设的九路守备使则是阴阳总舵领导。一直以来,九州九路守备使和阴阳总舵都只负责江湖事宜,而左路军才练兵讲武。此次狮王庄决定要破了胡兵在塞外加设极北番,那是个权利极大的肥缺,陈波只道自己兵法娴熟,必然由自己出任,不料却竟是冀州路守备使冯波兼任。 朱恒吉问道:“敢问冯守备,这狮王庄极北番管理何事啊?”冯忠道:“总舵主口谕,便宜行事。”李昌道大怒,立刻便要呵斥:狮王庄一个江湖帮派,岂有在兵阵外邦大事上“便宜行事”之权?却被朱恒吉拦住。 姚子剑亦是脸色一沉道:“原来如此。却不知冯守备要如何行事?”冯忠道:“兵出岢岚,劫道武州!”姚子剑道:“若要如此,恕我官军力薄,难以分兵,便请冯守备自从贵庄抽调人马出击。” 冯忠呵呵笑道:“不妨事,圣庄已然大派人手,倾北方之力出击,又有梁王相助,想来无碍。”姚子剑双眉一挑道:“皇弟也终于发兵相助了?”冯忠笑道:“梁王虽未发兵,然而亦承诺保障圣庄后勤,又特遣了一队高手武士相助。” 姚子剑道:“若有高手武士,何不请来相见?”冯忠道:“那些粗鲁之人,我只怕惊动了圣驾,是以留在帐外。若是陛下要见,我便即唤入。”当下冯忠出外招呼,走进一队武士来。姚子剑看时,果然都非弱者,暗暗想道:“朕竟不知皇弟竟还聚集了这一伙厉害武士。”姚子剑令人赏了这队武士,却又问道:“不知贵庄大军何时开拨?”冯忠道:“这却不急,我等且先在陛下军营中护卫陛下数日再说。” 不多时冯忠、陈波告退,各自归营。朱恒吉却悄声道:“陛下当心,这伙人来意不善。”姚子剑苦笑一声道:“虎威卿此话怎讲?”朱恒吉道:“梁王与狮王庄勾结,非只一日。梁王谴武士随冯忠来此,岂有善意?狮王庄若是有心勤王救驾,早半年便可发动,何必等到现在才派神水堂来救援?况且兵贵神速,何况是截击贼寇。只宜速速便行,没由来随我军耽搁数日作甚?必然别有所图。况且狮王庄飞扬跋扈至极,竟敢擅自发兵攻打城池。又说什么便宜行事,分明是要从我天朝北疆裂土而王。” 朱恒吉话音未落,却有一个先前护送姚子剑西去的虎威营总旗跑来,禀道:“启禀陛下、将军,方才那伙梁王府中武士开口之时,却与先前壶关袭击陛下圣驾的响马颇有相同。”姚子剑恍然道:“正是了!朕道这伙人怎地身形这等熟悉!不意国家危难之际,皇弟尚要来害朕!” 众人想到狮王庄与梁王勾结,击退胡虏是宾,谋杀姚子剑恐怕才是主。念及神水坛击退契丹兵马的威势,不由得都有三分惴惴。朱恒吉听罢,却奏道:“眼下情势危机,末将却有一计,可保陛下圣驾安全。”姚子剑道:“虎威卿既有此计时,便说何妨?” 当下朱恒吉奏道:“臣有一计,唤作瞒天过海。陛下明日且亲自检点了大军,浩浩荡荡北去。末将与龙骧将军护卫陛下龙旗北上,陛下却选一队禁军扮作斥候,暗暗离开军中,往东而去,与骠骑将军会和。狮王庄与梁王的人不知,比及要赶时,必已不及。” 不是朱恒吉献上此计,有道是:三军阵中偷主帅,五行堂中惹纷争。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姚子剑飞马东归 女真国燕京撤围 诗云: 身负绝艺胜豪侠, 英雄胆略天下压。 本是太阳神武将, 奈何生在帝王家。 当时姚子剑听了朱恒吉献上计策,皱眉道:“朕岂可弃大军而去?”朱恒吉道:“如今情势比昔日不同。当时北胡入寇,我等不得不力战保卫华夏江山。现下仰赖陛下齐天洪福,其大患之势已去,臣等领军,亦可荡平胡寇。可虑者乃狮王庄与梁王耳。若是陛下在此与冯忠等硬拼,勾心斗角,反教贼胡有喘息之机。若是陛下急去,则狮王庄等亦无可奈何,只得助我等追杀胡酋了。冯忠既然得狮王庄加封为北方的大军阀,岂有不用力的道理?是以陛下急去,反倒助我华夏大军成功。” 姚子剑听罢道:“既然如此时,却是最好。不过朕此去若有疏失,诸位便可以朕的旨意,共同扶立梁王为君。两位将军切勿冲动,须得好生辅佐。” 朱李二人一起大惊道:“梁王图谋不轨,阴谋篡逆。陛下此言何意?” 姚子剑道:“朕在,即为天朝正统。而朕若有疏失,当此国家危亡之际,不可无智慧明君主持。朕观先帝诸子,唯梁王一人可堪此大任。梁王虽然心术不正,然而智慧才干绝不在朕之下。况且梁王若立,更可得狮王庄助力,存我华夏天朝社稷。梁王谋逆,是我皇家之事。朕立梁王,则是为了家国社稷。尔等可明白么?” 朱李二将一齐扣头道:“陛下之诏,臣等虽有疑议,然岂敢不奉诏!不过陛下洪福齐天,千秋万岁,断然不会被宵小得逞。” 姚子剑见朱李二人应允,却也依计行事。次日姚子剑却聚集了三军,都检点出军。当时无数兵马,都看着姚子剑身着龙袍,佩剑带甲,立在那高台之上检阅兵马。怎见得兵马雄壮?但见: 绣旗飘号带,画角间铜锣。三股叉、五股叉,灿灿秋霜;点钢枪、芦叶枪,纷纷瑞雪。蛮牌遮路,强弓硬弩当先;火炮随车,大戟长戈拥后。鞍上将似南山猛虎,人人好斗偏争;坐下马如北海苍龙,骑骑能冲敢战。端的枪刀流水急,果然人马撮风行。 下头众军看姚子剑时,只见他在那九曲黄罗伞下,玉辔逍遥马上,头戴一顶冲天转角明金啐头,身穿一领日月云肩九龙砅袍,腰系一条金镶宝嵌玲珑玉带,足穿一对双金显缝云根朝靴,好不威武!众人看了姚子剑英武模样,都个个赞叹不提。便是那狮王庄的冯忠也暗暗道:“久闻当今天子英雄非常,便是昔日艮山坛坛主也斗他不过。今日将台上一见,大是好汉,岂是姚子萌那厮能比?奈何你定要忤逆圣庄,注定化为白骨。” 却说姚子剑当众整点了兵马,自家选了二十禁军卫士,换了装束,都选良马,混在斥候队里飞驰东去。却令朱恒吉李昌道二将仍护卫拥簇天子龙旗伞盖坐镇中军北上,众人都不起疑。 姚子剑离了管州,马不停蹄向东而去,早到徒河镇,遇着了突厥骑左部军马斥候哨骑。姚子剑等密言了来意,那伙兵马不敢怠慢,急忙飞报突厥骑左镇军使薛鹰。那薛鹰却不认得姚子剑,也不曾见过那镇国玉玺、白圭。听他来意蹊跷,只怕是有贼人冒认。然而待要不睬,又怕果真是皇上。 薛鹰当时听闻报来,不知如何是好,一时踌躇。却思量道:“我且问他取个信物,自以国君之礼见过了他,领去中军,自请骠骑将军定夺真假。若是果真是陛下时,自有功劳,便算不是,也只管说被他伪造国宝骗过,把罪责推在这人身上便是。” 当下薛鹰一面令人飞马报知许晨奇,一面却亲自迎得姚子剑,行了三拜九叩大礼。那薛鹰却道:“启禀陛下,末将虽然想护送陛下,然而有军令在身,不可擅离左军。骠骑将军军法最严,军吏敢擅离者死之。还请陛下草诏令末将护驾往中军,盖了印玺,才见得末将无罪。” 姚子剑道:“这有何难?”却令人草诏一封,盖上了印玺。薛鹰急忙捧过,谢了皇恩,自家珍重收过了,方才护送姚子剑往中军而去。一路姚子剑与薛鹰讲谈些兵法,却都懂得。姚子剑见他为人谨慎,却又言语聪明机变,大是欢喜。不多时那里忻州城下许晨奇听闻,急忙飞马来见过了姚子剑。 姚子剑说了前事,许晨奇大惊道:“若是果然如此时,末将军中也待不得了。”姚子剑惊问道:“武平卿此话怎讲?” 许晨奇禀道:“启禀陛下,前日末将军中,亦来了狮王庄左路军副军主左佳,带着五十余左路军高手,说是要助我军北伐。末将一时却未料到许多。” 姚子剑急道:“如之奈何?” 许晨奇道:“陛下如今可偷偷继续东行,待他发觉追赶之时,必然不及。等到了大都地界,却无忧了。” 姚子剑道:“然而北方军务,不可无人坐镇。武平卿立功奇伟,用兵如神,便请武平卿总督抗胡军务如何?” 许晨奇跪下道:“末将敢不用心!粉身碎骨报答陛下!” 姚子剑大喜,即草诏一封,加骠骑将军、武平侯许晨奇为太原、大同、中兴、延安四府总督,领太原节度使,都督并、朔、河等州诸军事,凡黄河以北军马,悉受其节制。加封禁军统领龙骧将军李昌道、虎威将军朱恒吉为方伯,分别镇扶河东、河北。加封材官将军刘志秀为征北将军,总督徒卒步兵。加封太原总兵李霸为镇北将军,总督马军骑兵。又加封陈波为乌衣伯,北地招讨使。 姚子剑盖了印玺,却对许晨奇道:“这一封诏书,切不可轻易发动。只掐准日期,待朕去后五日方可发布。若是管州那边事发了,便可立即颁布,吸引他每注意。”许晨奇连忙谢恩,口称明白。姚子剑又把诏书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方才交给了许晨奇,令他假造声势,掩护自家撤离。 当即许晨奇又令薛鹰另带了一百中军悍勇,并三十骑逆鳞骑精锐,并为羽林卫亲军,一同护送姚子剑离了忻州,又星夜东去,往大都而去。一路但见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姚子剑却与随从道:“这俱是朕之过也!” 众人迤逦前行,过平定、真定,定州,一路无话。不多时到得易州地界,过了紫荆关,依旧是这般残破景象。姚子剑却忽然想起一事,惊问道:“北胡入寇,俱被拦在太原以西,并无一个过得太行山的。此处中原腹地,却为何这等凄凉景象,连官府也都走的一干二净!若是一两处郡县,还或者是当地守将胆小而逃。我等此来,路过这许多州府,缘何一处也没有我天朝治下的意思!” 众人听了,都是大惊,各各面面厮觑,没个做道理处。姚子剑急忙寻着乡农问时,都只说有无数胡兵掠境,要问具体情形时,都不知晓。姚子剑只得令各人戒备,缓缓东行,沿途招募义兵,也有数千规模。直到涿州地界,并无一个城镇有丝毫人烟,俱做空城。一行人正在那里犹疑,却有路边一个叫花子拦住道:“诸位官人可是要去燕京?”姚子剑道:“正是如此,你却可知这里缘何四处都无人烟么!” 那叫花子摇着头道:“去不得,去不得!那女真国的胡兵破了长城,一路掠夺。那里大都的官老爷们却把临近郡县的兵马富户尽数收去大都城中。而后胡兵赶到,将沿途百姓尽做奴隶,如牛马般驱赶着前行。如今不知多少兵马铺天盖地围着大都,苍蝇也飞不出来一只。此处还好,只再往前,万宁地界,尽被胡兵占据。俺们汉人,被他见着,非死即奴。再无一个敢去的。官人既然不知此事,想是新从山西来的罢!” 姚子剑却道:“正是如此。”那叫花子道:“官人可是那骠骑将军属下么?”姚子剑道:“骠骑将军属下又如何?”那叫花子道:“俺们虽在山东,也曾听闻传说,讲那骠骑许将军带着两千马军,在山西连破胡兵。那人头堆得如山一般高,血流的黄河也赤。几百万的胡兵被他追得遍地乱跑,连那契丹的大王也被他一箭射死了。这可都是真的么?”姚子剑道:“虽然有些许夸张,却大体是实。” 那叫花子以手加额道:“谢天谢地,菩萨保佑。许将军可不是天神降世么!” 姚子剑却忽地想起一事道:“那汉子,骠骑将军大破胡酋的事,你这里可都知道么?” 那叫花子道:“俺们这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日夜只盼许将军兵马来救俺们百姓。”姚子剑道:“既然如此时,那里大都下胡兵遮莫也知晓些风声?”那叫花子道:“想来也有听闻。”姚子剑又问道:“征战一载,大都可有失么?”那叫花子道:“城内有凯寇二位国老领人坚守,又多造火器,并无失疏。” 姚子剑喜道:“朕已有计了。那汉子,不瞒你说,只朕便是当今天子。如今骠骑将军已然大破了契丹等部胡酋,提兵三十万杀向大都而来,护送朕还都。”那汉子听罢,慌忙跪下行了大礼。姚子剑见那汉子身材魁伟,却问一句道:“那汉子,你姓甚名谁?” 那叫花子道:“启禀陛下,微臣姓李,贱名阿三。” 姚子剑笑道:“李阿三,朕知你也。你可速速去知会了同伴,一同前来接驾。”那汉子慌忙扣头,随后一溜烟去了。 姚子剑却自冷笑道:“我等只先去涿州杀他一阵,胡兵必然自退。” 众人听了,一齐大惊道:“陛下万金之体,岂可身犯险地?” 姚子剑道:“此处沿途尽为焦土空城,连人烟也无。寻常百姓都饿的骨痩嶙峋,哪里来这么个肥肥胖胖的叫花子?朕看此人,必是女真听闻山西战事不利,派来沿路哨探消息的奸细。” 众人大惊道:“既然如此,陛下却缘何表露身份?” 姚子剑笑道:“胡兵素来残忍好杀,以放牧马羊为业。掠于饶野则莫当,久顿于坚城之下则士气必丧。又听闻骠骑将军兵马来到,必然吓得屁滚尿流,狼狈北归。” 众人又劝道:“虽然如此,然而焉知女真兵不来此处惊扰圣驾?” 姚子剑冷笑道:“自古以来,居庸关为燕京门户,紫荆关为燕京咽喉。我等自山西而来,途径紫荆关,并无一个胡骑守备。如此要地而不知守备,女真统将必为无脑鼠辈。只等朕再去杀他一阵,自然吓得慌忙退兵。” 且说当时那姚子剑点起了二十禁军侍卫及三十逆鳞骑,都往涿州万宁地界飞马而去,却令薛鹰带着兵马在旁埋伏。姚子剑与那五十骑却都是武艺高强的,飞马奔去,一路连杀了几队巡哨兵马,并没有一个走脱的。 姚子剑等趁着夜色,直撞入万宁城外营寨里去,放火大烧。那里万宁胡兵掌军的,却是那女真狼主完颜乌璐的四子完颜允中。当时早听闻李阿三报来,说有天朝骠骑将军许晨奇,统军数十万,护送皇帝姚子剑还都。姚子剑兵马,已到涿州。完颜允中一面急急申报狼主,一面却与诸谋士商讨对策。众人商议未定,却听得兵士报来,奏称城外火起。完颜允中大惊失色,急忙点兵出去镇压。四处搜寻时,姚子剑等早去了,毫无所获。 众人回报去城中,完颜允中却笑道:“必是二三鼠辈,趁我守卒懈怠之时放火,何足道哉!”却点了亲信两个猛安,带起兵马往西追赶。追未多时,却见前方影影绰绰有一只马军奔跑,约有十数人规模。完颜允中大喜,策马加力追赶。追得近了,却见那中间一人身上金甲黄袍,登时大喜过望。 完颜允中喝道:“那前面的便是天朝皇帝,有捉住的赏牛羊无算,封万户侯!”那伙女真兵马听了,发声喊,各自上前追赶。那里姚子剑跑了一阵,却立住马来,喝道:“天朝天子在此,谁敢无礼!”那伙胡兵听了,更是亢奋,各各加力追赶,恨不得便抽死了座马。 姚子剑却看得亲切,弯弓搭箭,嗖的一箭过去。那箭在空中忽地爆出火花,随即如流星一般掠过,把那为头的那个领兵猛安穿胸而过,余力未歇,却又把其后一个谋克也一并钉死在地下。 只听得四面杀声都起,纷纷竖起天朝旗帜,正不知多少兵马杀来。说话的,姚子剑的乌云千里驹和影麟精骑兵的座马何等之快,缘何却在此处被他赶上?原来正是姚子剑怕他城中兵马不来追赶,刻意放慢了马速,要赚他来赶,好叫伏兵发作。 完颜允中见四周伏兵大起,哪顾得细看人数?只唬得魂不附体,头一个拨转马头便走。女真兵登时大乱,四散奔逃。姚子剑挥军大杀了一阵,却自然去了。那里完颜允中败了一场,却不敢实说,只奏称许晨奇大破了契丹,已然夺了紫荆关,领了十余万铁骑而来。 原来当时诸胡共侵天朝,本是契丹北院大王耶律特提议,隐成各部之首。女真素来与契丹不睦,又曾经大败契丹,令其仓皇西蹿,颇有轻视之心。此番虽贪天朝花花江山,却不愿随契丹一同行事。他当时令长子完颜允恭率蒙古助以耶律特之计攻破云中,见各族都敬佩其妙计,不欲再成耶律特之名。恰好兵马统制完颜特鲁献计,便趁天朝虚弱,自领大军攻打燕京、河北一代。 契丹兵马后来于太原、河西受阻,屡次催女真挥兵相助,完颜乌璐只做不闻。后来被催逼不过,眼见北胡各族都有怨怼之心,才调蒙古各部前往助战,女真本部大军却依旧进犯冀州。天朝冀州大军原本都已经南调,准备支援洛阳迎战楚逆。后来姚子萌摄政、朔方被围、云中沦陷,各种事体纷至沓来,人心浮动,不敌女真精锐大军,登时溃散。唯有燕京乃天朝三百年首都,兵精粮足,城高池深,故而得以坚守。 当时女真第一名将纥石烈志宁已经病死,军中以宗室大将完颜特鲁为首。这完颜特鲁乃是当年金兀术之孙,颇有韬略,被完颜乌璐倚为左膀右臂。此次南下冀州,就是完颜特鲁之计。然而当时女真辽东腹地忽然有叛,完颜乌璐便令完颜特鲁和六子完颜允蹈回师镇压,却将此处战事交由长子完颜允恭统领。 完颜乌璐因见契丹兵势受挫,自家又久攻燕京不下,已存了退兵之心,故而纵兵大掠冀州,已经夺得了许多金银财宝。他久闻许晨奇影麟精骑兵的威名,此刻忽听许晨奇提兵来到,心内也自慌张,生怕腹背受敌,急唤众将商议。 却转出那驸马仆散揆来,奏道:“此事蹊跷。徐煊若是果有十万大军来时,怎地毫无动静,我等全未听闻便到了涿州边上?特鲁统制北上之前,曾令纥石烈志宁之子纥石烈诸神奴镇守紫荆关,为何也无报来,叫他直抵万宁四皇子军中?” 然而完颜允恭素忌完颜特鲁之能,又知完颜允蹈久有夺嫡之心。他深恐两人在后为患,久有退兵之心,便道:“前日已经听闻契丹于太原大败,联军土崩瓦解。如今若与天朝开战,是替契丹受灾也。倒不如见好就收,任徐煊去为咱们灭了契丹这世仇大敌。天朝官军毕竟不能在关外久居,到时候契丹一灭,我女真便是北方共主了。不然我们若是一时疏忽败于天朝之手,恐怕又要旧事重蹈。” 完颜乌璐一听,猛地一惊。原来他当年并非是嫡子,乃是因为前任女真狼主完颜迪古乃领军南侵,被天朝所败,完颜乌璐方才趁此机会在后得大臣拥立为君。此刻他听了完颜允恭所言,顿生惧意,却令众人带了所获俘虏财宝,解围而去。后来完颜乌璐才知是纥石烈诸神奴玩忽职守,领军掠夺百姓,以致紫荆关要道不守。然而看在其父面上,也并未重罚,只是懊恨错失生擒姚子剑的良机,日夜厉兵秣马,准备再攻天朝。 (按:正史1161年,金主完颜亮统军伐宋,其从弟完颜雍在后方得大臣拥立为主。完颜亮兵败于采石大战,被叛军所杀,死后追废为海陵王。本书中完颜乌璐原型即为金世宗完颜雍,完颜迪古乃则是完颜亮的女真名。至于完颜亮所伐究竟是天朝还是南宋,唯读者自思。) 姚子剑在涿州呆了数日,听闻胡兵退尽,却自往大都而去。那里凯鑫寇磊听闻圣驾降临大都,急忙摆好仪仗迎接。姚子剑见了大都众官,却睹物生情,叹道:“不意朕今日狼狈至此!” 众臣急忙都跪下行礼,口称惶恐。姚子剑问起大都情势,才知女真来犯之时,凯鑫寇磊将周围兵马尽数调来大都城中守备。又有那建业的降将周轰星打造了无数火器炮石,是以女真兵马连月攻打不下。大都城中却自物资充足,虽然又吸纳了周围郡县难民,丝毫不见一些儿短缺,仍是歌舞升平景象,与城外截然而异。 姚子剑却道:“前日胡兵撤退,城内兵马却缘何不奋力追击?” 凯鑫道:“胡兵围城日久,忽然撤离,老臣不知是陛下圣驾来到,诚恐有诈,是以勒令三军不得追击。” 姚子剑却拉下脸道:“此处方圆百里,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或为俘虏,俱是为你将守军调离来燕京之故。如今怎可推诿,不用心追击胡虏,解救黎民,反在此处偏安?”姚子剑却令加周轰星为积射将军,封男爵,预备兵马,准备北击。众人苦劝不住。此时已是致元六年八月事体,看官牢记话头,此处按下不表。却说那黄家道自从宜阳大战烧了神都兵马后,便自引亲信兵马退往西凉,又定下一番基业来。 有分教:花拉子模绝处逢生,天朝境内虎啸龙腾。毕竟西域之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黄家道兵制西域 五行翁浅谈武术 诗云: 酒泉太守能剑舞,高堂置酒夜击鼓。 胡笳一曲断人肠,座上相看泪如雨。 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 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归叵罗。 这一首诗,乃是昔日诗人岑参自西域东归,途经酒泉时所作。那昔日大唐年间国威赫赫,远近万国尽数来朝。酒泉太守座上,有许多羌族胡人的歌儿舞女,十分尽兴。后来中原衰弱,西域渐渐叛离,竟然连青唐甘肃也被异族夺去。直到后来黄家道受封天水,才复重得西域诸国。 且说那吐蕃国自唐末之时便崩溃瓦解,分为数部,互不相服。却有一个唤作唃厮啰的吐蕃藩王,原本因其祖在天朝太祖起兵之时响应,受封为王,世代占据青唐一带。他不服天朝调遣,惹动天朝攘夷,夺取青唐地界。唃厮啰不敌,却率部南下,大破了吐蕃亚泽王、拉萨王等部,于吐蕃本土立足。然而毕生都以夺取青唐为愿。那唃厮啰临死之时,唤三子至床前,令他世世代代当以重夺青唐为毕生之愿。 传了数代,却传到图里斯手上。这图里斯雄才大略,攻破拉萨,诛灭吐蕃拉萨王。亚泽王、阿里王闻知,亦遣使称降。图里斯定都拉萨,为吐蕃赞普之后,却欲再续先祖之愿,重夺青唐。 当时图里斯见天朝内忧外患迭起,各部胡兵横扫而入,当即发兵占据青唐,告慰祖宗之灵。当地守军不是对手,只得狼狈奔逃。图里斯见天朝兵马如此羸弱,却大生野心,约会南蛮九洞大王塔坤一同起兵,共分蜀中。 却不料塔坤那里尚未得回报,先得哨马报来,说天朝大将军、凉王黄家道领着大军来到,进犯青唐。图里斯听得,急忙先放下了伐蜀之事,调兵遣将守卫青唐。 黄家道自从致元四年九月宜阳大战西归以来,沿途因遭胡患,道路难行,直到五年三月才到西凉。那时恰逢图里斯进犯青唐,当地守军急向雍州刺史罗承海求援。罗承海见胡兵大起,自顾不暇,自然无力出兵,急忙转报黄家道。 黄隆等众家将都是随着黄家道屡番征战出身,因为黄家道用兵入神,除了宜阳故意借云龙手削弱梁王外并未吃过一场败仗,都请缨出马,要荡平吐蕃。黄家道却不许众将出战,只在天水、凉州招募乡勇,操练兵马。一载过去,到了六年三月,黄家道却忽然聚集众将,下令突袭青唐。 当时黄家道亲提大军出天水,令雍州刺史罗承海领边军风貔卫出凉州,共往青唐城下会和。黄家道练兵有方,更兼众将都憋了一肚子的气,当真是势如破竹。大军先破了兰州龛谷堡,再破了河州,又破了涅州,兵锋直指宗哥城。宗哥城守将不敢抵挡,弃城而逃,率军躲回青唐城内。不久凉州兵马绕雪山也到,自北面也兵临城下。 图里斯闻讯,急领大军往青唐而去,见城西守备不紧,拼死杀入城中。不料翌日黄家道旋即合围,图里斯再战之时,接连吃了几场败仗。原来黄家道想到吐蕃地形险恶,夺青唐虽然容易,但要击溃吐蕃却难,故而才故意示弱,引诱他大军来救。先前乃是特地放他兵马进入青唐城中,以求一举歼灭,永除后患。 吐蕃军见黄家道兵马厉害,不敢迎敌,只是固守青唐城不出,指望逼黄家道粮尽退军。两军相持了数月,那阿里王与亚泽王两个本就不愿臣服图里斯,只是为势裹挟。此时又见黄家道厉害,岂肯为了图里斯与黄家道交战?当下两人商议了,却欲夜半突袭图里斯王帐,斩图里斯首级投降黄家道。然而两王计谋被图里斯识破,反而先斩了两人,随即吞并其部。 黄家道见一计不成,又久攻不下,当即分兵一支与家将黄隆,南下去打濮哥城,截断图里斯援兵。那图里斯趁着黄家道分兵之际,奇兵望南突出城中,接着守军大杀了一阵。黄家道急领兵马来救时,吐蕃兵马却又退回城中去了。 却不料图里斯南面兵马乃是诱敌,却于此动乱之时领着亲信兵将从西面而出,遁入青海去了,只留了阿里亚泽两王兵马在城中。两王残部寻来觅去不见图里斯,商议之下,却开城迎黄家道兵马入内。 黄家道待要追赶图里斯时,早已去的远了。黄家道见吐蕃地势高峻,空气稀薄,兵士不惯,难以用命,却也不敢久居。只得却改编了阿里亚泽两王兵马,再安插亲信监军,同治青唐一带。黄家道却待班师,却听得报来,说那狮王庄利金堂堂主冯锋领兵来到,助黄家道攻打青唐。 两人见了,黄家道却说青唐已得,不必烦劳冯锋兵马,便可请回。冯锋怒道:“我率圣庄利金堂壮士来此,岂可无功而返!请大将军与我一同追击吐蕃贼酋!” 黄家道却冷冷道:“堂主若想追击,那请自便。本帅却无心做此无用之功。”冯锋恼怒起来,却自领着狮王庄人众西去。黄家道也不阻拦,留下黄隆守着青唐,自引军回天水去了。 大军奏起凯歌,方至半途,恰遇着塔喀什领着花拉子模残部西归。黄家道引军截击,又大胜了一阵。那塔喀什击溃了马秦追兵,全没想到归途上还有这一支如狼似虎的大军截击,登时大乱。急急退走只时,又被前面黄隆兵马在青唐截住,前后走投无路。塔喀什没奈何,却遣使通报了黄家道,说道契丹压迫太甚,他情愿率花拉子模臣服黄家道。 黄家道令人驱逐了那使者,叫令塔喀什自来献降。塔喀什眼见交兵难以得胜,自家又势弱无援,只得自用囚车乘了,来黄家道军中投降。黄家道见了塔喀什,却道:“你这厮引兵数犯天朝,破上郡,屠延安,想来都是你的手笔。你道本将军都不知么!你这厮罪孽深重,不在契丹胡酋之下,尚敢来此处诈降,当真岂有此理!左右,给本将军拖出去斩了!” 塔喀什却连连扣头道:“罪臣罪孽深重不假。然而此次投降乃是真情实意,没有半分虚假。”黄家道怒道:“本将军在西凉多时,早听闻尔父死后,兄弟争位。乃是契丹贼酋亲自领兵助尔复位。再向前亦是契丹击破了塞尔柱国,助你花拉子模立国。你如今却说要投降本帅,岂不可笑!” (注:1142年,西辽与统治着花拉子模的塞尔柱苏丹国决战,将其击败,从此花拉子模独立,成为西辽的附属国。1172年,塔喀什与兄弟争位,由西辽承天太后耶律普速完派遣其夫领兵,助塔喀什登位。) 塔喀什扣头道:“将军所说,尽数是实。然而契丹虽有恩与我,近来确实在压迫太甚。我花拉子模岁贡金银无数,百姓民不聊生。又更拘刷我国人民,冒犯天朝虎威,以致大军十丧其八九。如今罪酋情知罪孽深重,还请大将军宽宥,给予我改过从新之机。” 黄家道听了,却问道:“本帅如今欲要灭尔之国,易如反掌。却为何要给你改过自新之机?” 塔喀什连连叩头道:“中原动荡,乃大乱之世也。日后若是大将军需要之时,罪酋愿举倾国之力,助大将军称霸西域,进图中原。” 黄家道冷笑道:“尔至此时,尚想着进图中原!本将军却不是这样的小人!也罢,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将军今日便饶你花拉子模一次。日后千秋万载,不可再进犯中原,不然再有下次,本将军必屠灭尔国!” 黄家道收编了花拉子模残部,却问起中原战况。塔喀什不敢隐瞒,备细说了。黄家道听了却道:“如今胡兵已不足为道。可虑者唯有狮王庄屡次三番插手军事,不知是何居心。”黄家道听闻姚子剑在太原,有心前去相救,却又担心姚子萌从中阻拦。想来如今契丹大势已去,便也罢了。只扣下了塔喀什之子阿德丁·摩诃末为质,便放塔喀什领着花拉子模人马自去了。 塔喀什回到西域,其余诸部兵马却都征战未回。塔喀什见此良机,举国大兴刀兵,四处掠地,将花拉子模国土拓张数倍。而每下一城,必掠夺金银宝物,往天水送给黄家道。黄家道见他恭谨,却干脆令他守备青唐一带,替回黄隆兵马,一面教他打探冯锋军势不提。 自是黄家道自在天水练兵备战,却扶植塔喀什为西域之主。塔喀什情知如今已与契丹及黑汗帝国决裂,别无强援,亦小心服侍黄家道,不敢丝毫有异。 (注:史载塔喀什后期反抗西辽统治,击败西辽所扶植的势力。后来其子摩诃末又吞并黑汗、击败古尔帝国,掌控了整个中亚。唯有《龙鬼》读者诸君知道塔喀什乃是趁着诸胡乱华之际,靠着黄家道之助崛起。) 不说这里西面黄家道与塔喀什两个联手霸占西域,单说那里会稽之地,车骑将军褚天剑自从拜那五行老者为师以来,勤练武艺,终于将那五行剑意得以小成。然而他虽然以此剑意击杀倭帅寺内信也,一度夺下太湖东山,然而每每念及北条独步以木筏竹城破了他的三路大船之事,却常常郁郁。 那日五行老者却唤褚天剑来面前道:“尔随老夫习艺,至今亦有数载。剑法拳术,都有三分样子了。老夫却来问你,可知武术武术,何为武,何为术?” 褚天剑道:“小徒曾听儒生讲论过。止戈为武;思通造化、随通而行为术。”那五行老者听了,哈哈大笑道:“你本是一介武夫,却奈何要在此讲论文字!全然不通!”褚天剑垂首道:“还请师父明示。” 五行老者道:“武,战斗之本也。尔岂不曾闻这话么:‘上武得道,平天下;中武入喆,安身心;下武精技,防侵害。’凡武者,有外门,有内功。外门者,乃是强筋健骨,可以力拔千斤,刀枪不入,尔所习练者是也。内功者,乃是练气洗髓,可以身轻如燕,气吞宇内,此乃所谓上武得道者也。凡武者,或外门,或内功,俱是锻炼人体之方。术者,亦如此般。或驭鬼物,或变躯体,也不过是发扬人之真气,巧借人之身壳罢了。是以,武、术本出同源。俱是人自强之方也。” 褚天剑道:“谢恩师明示。然而却何以今日要来讲论武术之分?”五行老者道:“你尚不知么!尔如今受封越王,统掌一方兵马,当以平天下为念。然而尔如今武艺,都不过是下武,如何成事?如今天下将乱,唯有由武入术,再自术合武,才能速成。”这褚天剑听了,却摇头道:“若要我画符捉鬼,行云布雨,却是太难!” 五行老者听了,呵呵大笑道:“错了错了!这些都是道法,多少年内心清净之士静坐一生都难以参透分毫,你这粗鲁汉子如何学得?老夫要教你的,却是术。术与武同源,都是借助个人自身之力,并非假借外物之方!” 褚天剑忙道:“既如此时,便请师傅指教。”五行老者道:“术之核心,乃是一个气字。你虽然蛮力惊人,练气之道却颇为无知。老夫今日传你此术,唤作燃血聚气术。乃是将人之精血化而为气的功夫。”褚天剑听了大惊道:“父精母血,化而为气,我岂不是一命呜呼了么!” 五行老者笑道:“那术道练气之士,亦是要炼精化气,却不是多有成仙了道的?只是你所言亦不错,此乃是投机之术,不可施用太多,反伤身体。你且附耳过来。” 当下五行老者便传了褚天剑这燃血聚气术的功法。褚天剑试用了一番,顿觉神清气爽,只觉浑身力量源源不断而出,竟似无穷无尽一般。五行老者看了大喜,却道:“尔资质奇佳,正适合练此功法。日后只需勤加练习,自然无碍。为师在此羁留已久,却且要先去了。” 褚天剑大惊道:“师傅在此未及两载,如何便要去了?”五行老者道:“我本山野闲人,岂可在你这处久留?日后老夫若有用的到你的地方,自会传柬相召。为师却送你两句话来。其一曰:哮风花前虎,摆尾竹间龙,展翅月下鹏,饮血雪夜蝠。狮王庄世代相传此时当乱,得此四人者得天下。其二:吴越之地,东海之滨。倭出镰仓,越霸江南。你却自家领会便是。” 五行老者说罢,自越窗去了。褚天剑恰在那里伤感,却听得托地一声,五行老者不知何时又翻回屋内。 褚天剑正待开言,五行老者却道:“老夫走的匆忙,有一事却忘了。你那裂土镔铁剑昔日被老夫打断,你如今又武功大增,却没个趁手兵刃。老夫思来想去,天下唯有两柄剑能趁你手。一是老夫手上这柄天尊神剑,浑身用乌金神铁打造,灌注天地之力,虽然短小,实重九九八十一斤,威力非凡。老夫爱如性命,却与你不得。其二却唤作天阙剑,乃是昔日更始帝刘玄重铸巨阙剑所制,绝少有人使用得动。然而凡能舞起此剑之人,尽为搅动天下之辈。以老夫所知,上一个用得起此剑的,还是三百年前天朝太祖姚独闇。如今却不知失落在何处,尔可小心寻找。老夫的两句话,可得千万铭记在心!”五行老者说罢,便又去了。 褚天剑待五行老者去了半晌,却呆在当地,翻来覆去思量那两句话,不得其意。正在苦恼,却听闻报来,说庸良有要事求见。 不是庸良此来,有分教:两山水贼旦夕灭,一海倭寇指日平。毕竟庸良所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千叶常胤平定倭寇 吴越虎候三征太湖 词云: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辛弃疾这一首词,单道那东汉三国之际狼烟不休,天下大乱。那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刘玄德称皇叔而收民心,正堪为敌手。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也道那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然而曹操兵败赤壁,刘备铩羽夷陵,却都是折在一个后辈手上。想那孙权少年继位,武不及先兄孙策,文不如身畔周郎,外有强敌窥伺,内有豪强不服。当此之时,竟能屡挫强敌,横锁长江,安定江东,实是小一辈中独一无二的人才,才叫曹操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岂知千年以后,江南又兴起一个割据之人来。 且说当时褚天剑听得庸良有急事回报,忙令人宣其入内。却见庸良疾步跑来行礼,语音急促,褚天剑也不敢怠慢,急忙动问何事。庸良却道:“将军可还记得前岁下令解除海禁之令之时,曾有一队倭国船队靠岸么?末将当时见这伙人来路蹊跷,便一直谴暗哨跟着,却都音讯全无。直到前日,才有一个探子回报,原来那伙倭人却不是什么商人,自是一队武士。先前那些哨探,多被杀了,唯有他一个仔细小心,得以逃生至此。末将思想他每来此,却不知何意,将军千万谨慎。” 褚天剑听了大惊道:“这伙倭人,乃是俺师傅所交的朋友,终不成有甚么恶意。然而近来江浙福建一带,多有流亡倭寇袭击村庄,又与太湖水贼串通一气,的确不可不防。你每且先小心看着这伙倭人,休要打草惊蛇,坏了事体。” 说犹未了,听得侍从报来,说有一队倭国武士求见。褚天剑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可不巧么!”当即便宣那为首的武士入内。 褚天剑看那武士时,打扮奇诡,心下先有不喜。那武士向前施了一揖,抱拳为礼道:“吾乃千叶常胤,日本国关东千叶之主也!”褚天剑见他言语傲慢,更平添两分不乐,冷声道:“孤乃褚天剑,天朝江南越国之主也!尔等倭族武士,去岁擅自登陆东海,在我天朝境内游荡近一载,是何用意!” 那千叶常胤见褚天剑动怒,却道:“吾等日本武士,善群战技击之术,愿与天朝结欢。唯其国贼奸相平清盛者,把持朝廷,欲图悖逆天朝。有伊豆国主源赖朝将军,奉天皇密诏,将兴兵讨逆。故谴吾来访天朝,欲得天朝支持。奈何羁旅一载,见天朝动荡,料来一时无力相助。吾闻越王威名,特来此,欲得越王相助讨逆。” 褚天剑听了,本待一口回绝,忽地想道:“倭出镰仓,越霸江南。岂不正是要我与倭人携手的意思?”便口风一转道:“尔那倭人,却会甚么群战技击之术,来天朝夸口?”那千叶常胤听了,却道:“请取吾之刀来。” 庸良听了,却转身向褚天剑,请他示下。褚天剑微微颔首,随即庸良便令侍卫呈上了先前所取下千叶常胤之刀。褚天剑见这刀细直修长,却暗暗笑道:“倭国蛮夷之人,素无文化,竟连刀剑之别也分不清楚!” 但见千叶常胤踏上一步,取过了佩刀,嗖地一声拉出鞘来,寒光四射。褚天剑忽地拍案而起,惊道:“好刀!好刀!”但见此刀虽然纤直,然而却只有一面有刃,果然是刀非剑。那刃口薄如蝉翼,竟似一阵风也吹得断的。然而全刀虽然看似弱不禁风,甚至随风微微颤动,杀气寒意竟扑面而来。 千叶常胤轻嗤一声,挽了个刀花,说道:“更好的还在后面,得罪了!”当下千叶常胤取过了刀来,使了一路刀法。褚天剑看了他这路刀法,全然不和中华套路,出刀处处诡谲,然而正因如此,着实难测。褚天剑看了一路,颔首道:“这刀法果然有些意思。庸良,你看如何?” 庸良道:“回大帅。这刀法并不十分厉害,只是胜在轻盈灵动,变幻莫测。仓促遇敌,却的确难以抵挡。” 褚天剑亦道:“孤正是此意。这刀法虽然善于变幻,然而并非武学正途。突遇其敌或许难当,不过既然看过了一番,却也能轻易破之。” 千叶常胤道:“越王说的虽然有理。然而吾这千叶刀法,共有九路。战场之上迎敌,却不会一路路先使将出来给你观看。更何况我日本国中,流派各异,刀法层出不穷。若能教习众人习得,何愁不成无当神军?” 褚天剑道:“你这倭人休要夸口。我看你这倭刀虽然锋利,然而如此纤细,必然易折。战场之上,有什么用途!休要在此夸口,且与我庸将军比试一番,便见分晓。”千叶常胤道:“吾也不须用此宝刀,只需此刀鞘一柄即可。” 庸良道:“那倭人休要夸口,且吃我一锤。”庸良取过了那金瓜锤,兜头砸下。千叶常胤一扭腰,便躲过了这锤。庸良左手锤起,又从旁砸来。千叶常胤把刀鞘往锤上一撘,又翻过去了。庸良两柄金瓜锤使得泼风也似,把千叶常胤逼在外门,毫无还手之力。斗了良久,庸良锤稍慢,却不知那千叶常胤如何转身移位,刀鞘斜斜搭出,指在庸良咽喉之上。 褚天剑呵呵笑道:“果然有趣。不过你方才说的群战之术,又是如何?”千叶常胤道:“请将军挑选五员武士,来与我随从一战便是。”褚天剑当即又拣选了四员偏将,仍以庸良为首,再来战过。千叶常胤与四名随从上前厮杀,分进合击,捉摸不透。不到五十合,早把一人砍翻在地。褚天剑虽然见他伤人,却也不制止,只在旁观看。 没多时那五个倭人武士早把四将尽数砍番。庸良吼声连连,亦身披数创,眼看要遭。褚天剑长啸一声,随手取过身边一张椅子来,砰砰砰砰早把四人手中长刀尽数打断,只留了千叶常胤一人。千叶常胤大惊,急忙退时,褚天剑飞步赶上,一拳轰在他面门之上。千叶常胤登时倒飞出去,瘫倒在地。 褚天剑笑道:“你倭人刀法,轻巧有余,刚猛不足。虽然一时叫人眼花缭乱,终究有规律可循。在本帅看来,亦不过土鸡瓦狗尔!” 千叶常胤尚未答话,那四个武士忽地一声暴喝,将半截断刀插入腹中一提,登时肚肠流出,死在当地。褚天剑本还恼他那伙倭人下手伤了他四个部下,此时见他每切腹自尽,只道是畏罪自杀,惊道:“比试武艺之中伤人,原也寻常,却何必自尽?” 那四个偏将被他砍翻在地,多有伤残,本也恼怒,此时见了这等惨像,亦不由得一惊。千叶常胤道:“日本国之武士,身败刀断,毋宁死!” 褚天剑一怔,随即呵呵笑道:“好!好!这等血性汉子,的确难得!本帅却与你倭国金银绸缎,刀枪剑戟,火器炮石,助尔等讨伐平清盛贼。然而尔等却要助本帅收服天朝沿海流窜倭寇,更整编武士成军,归入本帅帐下指挥。” 千叶常胤听了大喜,忙道:“既然如此,却是最好。这伙流贼,亦不过是没饭吃的武士。若是将军果然肯自助金银物资,却有谁不愿为将军效力?” 褚天剑却与千叶常胤说起北条独步之事,说道此人与逆贼李秉一伙,霸占了太湖为寇,两番征剿都未能收服。 千叶常胤闻言,却道:“这北条独步原是我日本国豪族,也是因为被那平清盛逆贼陷害,这才流亡中原。此人素有智计,杀了可惜。鄙人与他乃是故交,愿亲往说他来降。” 褚天剑大喜,却问道:“然而自从本帅二月征太湖、破东山贼寨以后,众贼便固守不出,湖面上往来时有船只巡逻,却如何能混入进去?” 却听庸良上前一步,禀道:“末将心中有一计,不知可否?”褚天剑素知庸良颇多智计,连忙问他。庸良便将计策说了,听得褚天剑与千叶常胤两人都连称妙极,便令他依计行事。 话说这太湖贼平天将军马英在二月与褚天剑一战之后,不合开关献寨,做了褚天剑的俘虏。他后来听闻李秉与北条独步用木筏竹城破了褚天剑的炮火船与弩楼船,夺回东山,一直心中郁郁,深恨自己没有多坚守数日,以至于成了阶下之囚。他屡次想要俟机逃回太湖,然而没奈何褚天剑将其看管甚严,半年多来始终未能得便。 那一日褚天剑令人将马英带上殿来,对他说道:“如今李秉固守太湖诸岛,船只木筏往来巡逻甚密,本帅一时没有克敌之法。你久在贼中,必然知道备细,可与本帅细说。若是破了太湖,便许你将功折罪,反倒可以搏个出身。” 马英听了却道:“我昔日所部,不是死于炮火弩楼二船,就是在前日随我一同投降了。如今太湖应当都是李秉和北条独步的兵马,他们要如何部属,我如何得知?况且我与李秉曾对天盟誓,岂忍负之?” 褚天剑闻言大怒,喝令左右上前将马英绑了,喝道:“你不过是一阶下待死之囚,还敢这般口强?你们这伙建业流亡的逆贼,本帅全不放在眼里,可虑者不过只有那倭帅北条独步一人而已。你既不说,我便将你先押去朝廷正法!” 马英叫道:“你既许我降,又要杀我!天理昭彰,必受报应!”褚天剑愈发恼怒,便令将马英乘入囚车,谴了一队兵士相送,押解上洛阳而去。 囚车出了会稽,因为担心太湖水贼势大,不敢走水路,却从陆路奔建业而去。未至半途,却忽然听得几声怪叫,抢出一队倭寇来,径抢囚车。那伙士卒见倭寇来的凶猛,斗了几下不是对手,只得撇了囚车而去。 马英死里逃生,急忙叫那伙倭寇相救。他与北条独步和寺内信也等倭寇久居,也会说几句倭语,便简单说了自己身份,叫那伙倭寇将他送回太湖寨中,必有重谢。那伙倭寇叽里咕噜说了一阵,为首一人方才上前,自称是千叶常胤,久闻太湖群豪的大名,只是无缘拜见,今日见到了太湖二当家,幸之如何!马英大喜,便与千叶常胤等人悄悄潜至太湖边上,寻了两条渔船,咿咿呀呀地朝着湖中划去。 那船未行多远,早被巡湖的小喽啰见着,喝令他们立时停船。马英越众而出,用切口朗声说道:“我是二当家,平天将军马英!”众小喽啰大惊,急忙拿火把来照时,果然是日前陷于官军的二当家,连忙上来参见。 马英将获救经过简单说了,众小喽啰看同船之人果然都是倭人,更无怀疑,急忙领着众人回东山贼寨而去,同时急报荡天大王李秉。李秉闻询,慌忙亲自出迎——原来当时东山上的水贼都被褚天剑一网打尽,是以李秉等人都不知是马英主动投降。 当时李秉与北条独步摆下酒席,为马英庆贺。席间问起被擒获救的经过,马英只吹得天花乱坠,讲述自己坐船被击沉之后如何英勇奋战,收拢败军固守东山莫厘峰。又说之后被叛徒张家龙所卖,偷偷开了寨门,接应官军入内,将众兄弟一网打尽。李秉闻言拍案大骂:“张家龙这厮一向很讲义气,没想到重要关头竟然干出这等事来!若是拿住这直娘贼时,定要将他乱刀砍死!” 太湖众贼多有交好的朋友陷没于官军之手,登时群情激奋,千直娘贼万直娘贼的骂个不住。马英见状,心下惴惴,却急忙转移话题:“褚天剑自从二月之战以后,日日想要再兴大军前来收捕,却不可不防。他却说独独怕北条独步一人,好生无礼!” 李秉闻言,脸色一变,却朝着北条独步扫了一眼。那些最早与李秉马英一齐聚义的建业旧部也都面色不善,然而北条独步却浑然不觉,哈哈笑道:“那很好啊!这褚天剑已经两次败于我手,若是再敢来时,定要将他擒住!”那时倭人开化未久,素少勾心斗角之事,北条独步全然不知自己此言已经将李秉等人大大得罪了一番。 后来马英又说起获救经过:“那褚天剑用刑逼我说出寨中安排,我抵死不肯吐露半点儿消息。他一怒之下要将我押解上洛阳去千刀万剐,却喜得千叶常胤这几位兄弟伸手援助,救我归来。”众人肃然起敬,纷纷致谢,千叶常胤连称侥幸。 此时北条独步才认出他来,他乡遇故交,又有一番感慨,问道:“你素在伊东为主,怎地流落天朝?”千叶常胤便道:“还不是被平清盛那国贼所害!”两人同仇敌忾,用倭语骂之不绝。席散,各人自归,北条独步却邀千叶常胤同住,要彻夜长谈。 千叶常胤醉眼朦胧,却道:“北条老兄,你大祸临头,尚不自知!”北条独步大惊,慌忙询问。千叶常胤便叫他摒去左右侍从,将源赖朝意图起兵推翻平清盛,派遣自己来天朝寻求外援之事说了。又道:“如今我已经与越王褚天剑结盟,他叫我来扫平太湖立功。我因念及与老兄的旧情,故而不忍下手,特地前来劝你弃暗投明。” 北条独步闻言哈哈大笑道:“褚天剑有什么鸟用?他两番征讨,都在我手上折了下去。”千叶常胤摇首道:“他水战自然不是贤弟的对手,但是岸上武功十分厉害。我领着四名家族好手,却被他四招间将四人太刀尽数打断。更兼江南乃是富庶之地,若得他资助粮草军械,实可为我们讨逆军的大援。”北条独步依旧沉吟未决。 千叶常胤察言观色,知道他拿不定主意,又道:“老兄是直性子的人,看不出端倪。我见今日席上,李秉那伙汉人与老兄貌合神离。汉人歹毒,必要在暗中加害。汉人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怕老兄要遭。”北条独步闻言大惊,说道:“哪有此事?千叶老兄你容我再细细思量几日。” 不料李秉果然颇起猜忌之心,翌日便借口说马英归来,要北条独步将麾下兵马交给马英掌管,去守西山粮仓,而北条独步则留在东山。李秉话说的好听,道是什么“倚为左膀右臂,不宜远出,恐官军来犯”又是什么“念及辛劳,练军琐事无需挂怀”。 若在平时,北条独步多半就信了,可是有千叶常胤之话在前,立刻便知李秉是想夺自己兵权,登时大怒,拔刀而起。李秉全没想到北条独步会突然发难,猝不及防之下一招毙命。千叶常胤立刻就领着带来的一众高手武士一同发作,将李秉的亲信尽数杀死。 众盗见事起仓促,登时大乱,褚天剑却趁此机会领战船杀来,里应外合夺了东山贼寨。马英仓皇逃窜,领不愿随顺的盗贼退守西山。庸良又令先前捉到的俘虏说明马英献寨投降之事,众盗更又大乱,与马英自相争斗起来。褚天剑挥军攻山,早有数十大盗献了马英首级投降。众盗群龙无首,死的死,逃的逃,西山缥缈峰亦是一战而定。 褚天剑除了心腹之患,十分大喜,便令重赏了庸良和千叶常胤。自是褚天剑与千叶常胤相约,褚天剑把物资武器去助他讨伐那倭国丞相平清盛,倭国却当收拢倭寇之乱,并谴武士往褚天剑军中任职,就由北条独步统帅。 (注:日本源平二族之争持续已久,当时平清盛当权,将源赖朝流放二十一年,直到1180年才奋起反抗,起兵讨伐。源氏起初战况不佳,屡战屡败,可是十月间忽获大胜,后来建立了镰仓幕府。时人不知其故,而本书读者诸君却要知道这是褚天剑暗中相助之故。) 且说那里荆州襄阳城中,虚子臣听方冷细细说了南蛮议和之事,本欲趁此机会合军伐越,然而大军未动,却听闻褚天剑已经平定了太湖之乱。虚子臣想到褚天剑此时大胜之后兵锋正锐,又失了内援,便暂罢伐越之计。 恰逢此时北诏使者来见,约虚子臣共伐蜀国,虚子臣便令云龙引军南下,借道蛮军,自南伐蜀。又令张栩杨与项引自夔关进军巴郡,与云龙两路并进,剿灭全景明。不是今日大军望南而去,有分教:龙荒蛮甸心未附,腾龙难用海中潜。毕竟此战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士迁小赔笑 云龙大夺军 诗云: 兵罢淮边客路通, 乱鸦来去噪寒空。 可怜白骨攒孤冢, 尽为将军觅战功。 这一首诗,单道那战端一启,兵祸联结,多少军人百姓化为冢中枯骨。究其根源,却只是为了将军搏其战功而已。然而若再深思,假使帝王没有那通天的野心,将军又何能求取战功呢? 且说当时云龙接得了虚子臣旨意,已是冬时。却原来是谋士何枫奏称南蛮之地多有瘴气毒虫,燥热之时前去,只怕水土不服,遭逢大败。是以直等了一秋散去毒气,候到了冬时,方才令云龙领兵出征。 云龙领军南下,过了营道、永明,便到南蛮地界。那里北诏国主高贞明与九洞大王塔坤早早听闻消息,领着各族长老,都在桂州城内设宴迎接。东阿领着前队兵马,先在城外屯扎了,随后云龙大军都到。那里城中大开了城门,制备鼓乐酒宴迎接云龙兵马。 云龙等荆州将佐却与北诏众人都见了,诉说了两国和好同盟之意。云龙放眼望去,却见各部长老面色各不相同,有喜悦的,亦有愤恨不平的,而那士迁早立在塔坤身后。云龙正待开言,士迁却自移步上前来。云龙只道他要报杀子之仇,心下戒备,暗暗运功,五指成抓。 却不料士迁却陪着笑脸道:“大楚与大诏两国,都是被朝廷昏庸,奸臣昏君逼迫不过,才各自奋起反抗,实乃志同道合。前日虽有些小摩擦,令老朽颇为忧虑。却无碍我两国之为友好邻邦。神武大将军今日来此,足见大楚天王诚意,老朽实在是欢喜不尽啊!” 云龙看着士迁那热情洋溢之笑脸,冷汗涔涔而下,暗道:“此人城府之深,竟深不可测。古有谓之笑面虎者,当如此也。”云龙见他热情,也只得应道:“长老愿不计前嫌,自然最好。” 那士迁却忽地踏上一步,附耳在云龙边道:“如今在大大王面皮底下,老夫为了楚诏两国大计只得隐忍。日后等我等荡平了蜀中,两家兵戎相见之时,老夫定要将你这贼千刀万剐!” 云龙却也不着恼,笑道:“届时大王若有本事,便来取了云龙首级何妨!” 士迁听罢,哼了一声,侧身而去了。待到堂外,早有士龙、士彪、士覇、士郎四子迎上。 士彪将双拳紧握,骨节咔嚓有声,问道:“杀害二哥的血仇云龙和东阿都在此内,父王何不引兵杀入,将他每乱刀剁为肉泥,为二哥报仇!” 士迁道:“尔活了二十四岁,是把喝的水都装在脑中了么!云龙来此,不知大大王心意,岂会没有准备?便是云龙荆州卫兵,就不是我等亲卫拿得下的,何况九洞大王岂会坐视不管?我等未能碰到云龙一根毫毛,便要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士覇怒道:“然则二哥的仇便不报了?” 士龙喝道:“老四,父王这是欲擒故纵,你晓得什么!” 士彪一捋长须道:“龙儿年长,终究多些见识。” 士龙却道:“孩儿斗胆。只是父王故作此卑微之态,只怕云龙那厮反起疑心,更加防备。” 士迁道:“你每可知我方才附耳在云龙边说了甚么吗?” 士龙道:“孩儿不知。”士迁却把原话说了。 士郎大惊道:“阿爹这等说,不是反而大露敌意么?” 士迁把手捻着银须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如你大哥所说,杀子之仇若是不显敌意,那才是假的。我如今这等做,却叫云龙觉得合情合理,只道老朽惧怕九洞大王,在两国决裂以前决计不敢动他,反倒放松警惕。” 士龙道:“父王心思细密,果然非我等所能及。” 士迁道:“我士家自威彦公以下的偌大基业,岂能在老朽手中断绝!必须三思而后行。我看这云龙此来并非善意,早已屡劝北诏王与塔坤大王。他们两人却贪图荆楚的兵马厉害,不以为意,定要依其为援。如今阿吉疼领军在外,若是云龙骤然发难,我等无一可当。”于是令长子士龙偷偷溜出城,令他依计往南方大理国去了。 当下众人宴席已毕,却来商讨军事。云龙见阿吉疼大王不在,心中疑虑,却问起来。塔坤道:“阿吉疼大王夏时便已经领军北上伐蜀。连胜了数阵。连克牂牁、播州、珍州。虽在南平略略受了些阻碍,却又在泸州合战,大破了蜀军。为是全景明兵马回援江州,如今却在富州屯扎,与蜀兵僵持。” 云龙不悦道:“我两国相约起兵。你却如何不先知会我大楚,擅自发兵?早知江州兵马回援时,我等楚军趁势自夔关一同攻入,却不是好?” 说话的,这塔坤并非蠢人,南蛮中也有足智多谋之士,缘何先前却没料到这一点?却原来塔坤先前发兵,乃是约集了吐蕃图里斯一同瓜分蜀中,却怕虚子臣得知,来分这一杯羹。现今图里斯被黄家道大败了一场,仓皇奔命,自保也是为难,却无力南顾。南蛮一家兵马,却抵不过全景明大军,没奈何,只得请荆楚相助。然而这其中缘由,却是说不得的了。 当时塔坤见云龙动怒,正待发言,那却有一人开口说道:“伐蜀之事,大诏是主,将军是客。喧宾夺主,不可不可!” 云龙放眼望去,却见是个体态臃肿的蛮王,却方才引见过,认得乃是南蛮里一个有名的酋长,唤作通蛮大王。云龙听罢,也不着恼,哈哈大笑道:“不论这华夏花花河山姓姚姓虚,是蜀是楚,都是天朝上国。尔等不过一时窃据南方,假称王号,亦不过是我大楚南面附庸罢了。如今之事,并非主客,而是主仆!” 众南蛮听了,都勃然变色。通蛮更是大怒,提起那砂锅也似铁拳便要来打云龙。云龙冷哼一声,侧身避开。那通蛮收势不住,砰地一拳竟把云龙身后一根柱子打得垮塌一声,几欲折断。 云龙冷笑一声:“匹夫之勇尔。”说罢也不知怎地转身移位,早欺到通蛮面前。把他两只手一扭一绕,早卸下了关节。云龙膝盖一顶,通蛮登时痛得摔倒在地,口中哼哼有声。 此时高贞明方才反应过来,惊呼一声,拔步要走。塔坤勃然大怒,急令卫士上来捉拿云龙。却不料云龙一声长啸,荆州武士从四面围出,早把住了四周。塔坤大惊道:“你待如何?” 云龙冷笑道:“我等素为友好邻邦,自然不会为难诸位大王。只是诸位大王守备单薄,若有心怀不轨之徒,却颇为危险。是以云龙特遣了这一支精壮卫队来保卫诸位大王!” 人群之中,一个身材高瘦之人说道:“神武大将军的好意,俺心领了。不过俺们的卫队尽够用,便不必大将军劳心了。” 云龙看去,却认的是南蛮九溪大王。云龙冷笑一声道:“诸位大王的卫队,全不够用!不信大王且看!” 云龙一声令下,东阿等人拔刀上前,把那伙卫兵如砍瓜切菜般乱杀。那伙卫兵四散奔逃,却都被四面荆州武士把住了出路,不曾走了一个。不到一盏茶工夫,早血流成河。众人都看得呆了。 那九溪大王只唬的一跤跌倒在地,连连叩头道:“大将军饶命,大将军饶命!” 高贞明也唬得面无人色,道:“尔究竟待要如何?”云龙笑道:“云某说过,对诸位大王绝无敌意。不过是为了提醒下诸位大王,谁才是全军之主!” 众蛮王不料云龙初至此处便敢突然发难,又没料到荆州武士这等厉害,都没准备。没奈何,只得都听从云龙指挥。云龙查看人数时,才知士龙早已经不在此处,恰好逃过一劫。 原来乃是何枫密计,说道大理素有不臣之心,近日更与南蛮一同扶立北诏,大有窥视中原之意。南蛮此番邀荆楚合兵,其意未知,要云龙多加小心。若是南蛮随顺便罢,如有不从,便可俟机擒其头脑,以夺其军。云龙见士迁敌意甚重,其余众蛮王也大大咧咧不以为意,故而决意动手,不料还是被士龙走了。云龙与士龙打过交道,知道此人远不如其父,不足为惧,令人看住了众蛮王,却自接管了全军,浩浩荡荡往西而去。 大军一路所过,都是北诏地界,并无丝毫阻碍。云龙沿途招收土人兵马,兵势愈盛,迤逦前行,却到邕州地界。早有向导说道前方便是大理国界,不可擅意进军。只宜挥军北上,便可入蜀中夔州地界。云龙听了,冷哼一声,反令三军一齐向前,越过了大理国境,直扑罗雄。那里罗雄部土人听闻大军来到,见他旌旗严整,都唬得魂不附体,弃城而逃,飞也似跑去报知大理官员。 云龙军入大理,早惊动当地官员土司,都只申报羊苴咩城朝廷,各各闭门不出,哪个敢来讨死?云龙从邕州直入,将罗雄、师宗、夜苴等部都吓得望风而逃,径到了石城郡。大军耀武扬威了一阵,见大理军马不敢交战,这才令大军北上,往黔州开去。 不料大军方至于矢部,便有斥候报来,说大理后面无数军马,打着相国高观音政旗号,紧追而来。云龙听了,冷笑道:“本将军待欲放过他每,却这等不知死活,送上门来!” 当下云龙令军马屯住,休要前行,只候着高观音政兵马到来。不多时便见南面黑压压无数军马屯在边境之上。旋即便有一队伍骑兵飞马跑来。那队骑兵奔到城前,也不下马,为首一个将官模样之人喝道:“吾乃大理国高丞相麾下兵马统制使白灵,城中何人,竟敢擅自侵扰我大理国境!” 云龙在城楼上听了,哈哈大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我城下撒野!且看我这箭,给你提个醒儿!”云龙说罢,弯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去,正中那将头上金盔。那将唬得魂不附体,拨转马头飞奔而去。那伙骑兵呼哨一声,飞也似都去了。 那南蛮九溪大王见了,连连跌脚道:“将军此番闯了大祸了也!” 云龙笑道:“我挥军在大理境内横行也没事,射了这一个甚么统制,打什么紧!” 通蛮大王急道:“你便是打到羊苴咩城下也不打紧,不过是费些唇舌,签些条约的事。今番射了这一个,却是高观音政的部下,须没轻易干休。” 云龙道:“这高观音政不过是大理一个权臣,济的什么事!” 塔坤摇头道:“权臣权臣,你便是惹了大理国皇帝段智兴也不打紧,只是惹不得大理高家。” 云龙奇道:“大理高家?便算世代为相,又能如何?” 塔坤把手指着高贞明道:“又能如何?且告诉他,百年之前,高家干了什么事情?” 高贞明登时颇为尴尬,良久才道:“百年前善阐侯的确是权倾朝野——” 塔坤听了,哈哈大笑道:“甚么权倾朝野?百年之前,高家善阐侯高升泰废了大理保定帝自立为帝。后来虽然还政段氏,然而这大理终究是姓高不姓段。” 云龙问高贞明道:“既然高家如此厉害,尔又何必跑到天朝境内自立为王?” 孟四道:“将军不知大理情势。高家也分为两派,颇有争斗。先前高贞明这厮借着高观音隆,击败了高寿昌成了高氏家主,大理丞相。不过后来高寿昌又起兵反扑,这厮无能,被他赶去了鹤庆,自称明国公。而后高观音隆之子高观音妙、高观音政起兵,又赶跑了高寿昌,接任家主。是以高寿昌才一直流落蛮中,却做了塔坤的客卿。高贞明这厮已然失势,却不知如何跑来骗倒了这伙蛮子,杀了高寿昌,立他做什劳子北诏王。” 云龙听罢笑道:“原来如此。”云龙话音未落,却听得斥候报来,说大队兵马从鄯阐府浩浩荡荡开入石城郡了。云龙道:“来得好!便让本将军看看大理高家,有何厉害!”当下云龙令东阿带人看住了众蛮王,自家却点了亲信的荆州兵将,大开城门,列下阵势。 不多时早见几队蛮兵开来,衣着服饰与中原大相径庭,便是各自之间,也颇有不同。云龙细细观看了一番,却与大刀李铭道:“这些大理兵马,定然许久未曾厮杀。不要说与我荆州精锐相比,便是阿吉疼的兵马,也胜过他许多。” 云龙话音刚落,便听得蛮军阵里,竟远远传来鼓乐之声。云龙奇道:“两军交阵,怎地会有鼓乐之声,莫不是我连日劳顿,困乏了?” 却听得那鼓乐声音渐响,竟从阵后转将出来。鼓乐前导,兵士扈从,竟抬出一架八抬大轿来。却听那轿中有人咳嗽了一声,随即鼓乐立时全部止歇,众人肃立在旁,一动不动。两军阵中,只听得到云龙军中马嘶之声。 良久,却听那轿中人说道:“落!”随即八名轿夫整齐划一地将那轿子轻轻放在了地下,并无一丝震动。那轿中人又道:“是谁射了白灵啊?”那声音傲慢无比,云龙见此人做作,早有不喜,当时厉声喝道:“便是乃公我!你可是大理国丞相高观音政麽!” 却见那白灵原本侍立在旁,当时踏上一步,戟指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不知避大人讳字么!”云龙听了,哈哈大笑道:“天朝皇帝姚巃姚子剑乃公便也直呼其名,却来避讳你这番邦刁民作甚!” 白灵大怒,却是忌惮云龙箭法厉害,不敢上前。却听那轿中人轻轻鼓掌道:“射的好!白灵这个奴才,是许久未曾管教了。”白灵大恐,登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奴才知罪了请大人饶命。” 那轿中人又道:“然而孤的奴才,自有孤来管教。尔胆敢放箭射他,便是与孤为敌。罢了,孤大人不记小人过,此次不来和你计较,只给你个小小教训便是了。白灵!”白灵急忙低头道:“奴才在。”轿中人道:“取他首级来。”白灵大惊失色道:“这厮武艺非凡,奴才——奴才——” 轿中人一声轻笑道:“孤已然宽宥他了,他岂会反抗?孤又未曾叫你去与他厮杀,砍他首级。他自会砍下,只不过无法送来,是以孤叫你去取罢了。” 白灵两颊惨白,面无人色,连连磕头道:“万一这厮不服教化——”轿中人声音微显愠怒。道:“白灵,你想违抗孤么?”白灵惨嚎一声,从旁抽过一把刀来,向着云龙冲去。云龙手边那小花荣李元飞见了,一声冷笑,弯弓搭箭,嗖地一箭过去,早把白灵钉死在地下。 不是李元飞今日射了这个白灵,管教:大理愤怒,北诏兴兵。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楚兵大破大理军 蛮王谈论通天巫 诗云: 行多有病住无粮, 万里还乡未到乡。 蓬鬓哀吟古城下, 不堪秋气入金疮。 唐时卢纶游于塞北,忽见一伤病军人还乡,故作此诗。当时那军人退伍归乡,扶病万里而行,不敢稍缓,只得一步步挨着朝故乡回去,指望狐死首丘,叶落归根。然而却又无钱无粮,秋寒侵袭,只怕亦难撑到。虽然如此,比之战死沙场、埋骨蛮荒的同僚,却又幸运几分了。 且说当时李元飞一箭射死了白灵,那轿中人怒道:“孤已然宽宥了你这厮冒犯之罪,你却如何仍然纵容手下行凶?” 云龙笑道:“丞相分明说原谅了本帅,这厮却来砍本帅首级,岂不是违抗丞相意思?是以云某替丞相好好地惩罚了这厮。” 那轿中人道:“孤说宽宥尔,乃是说尔等九族可以不被牵连。然而尔当也有些自知,便当自刎谢罪,等白灵来取首级。” 云龙怒极反笑:“丞相好大的架子!云某只射了他的金盔,便要来诛灭某人的九族!来来来!今日便要叫你知晓我天朝男儿的厉害!” 那轿中人道:“尔好生无礼。孤不愿与尔纠缠,尔且去唤北诏大王和九洞大王来见孤!” 云龙笑道:“他两位现今忙得很,只怕见不了丞相。” 轿中人冷冷道:“便说是大理丞相高某,他两位再忙,也会来见孤。届时再来讨论如何处置你这大胆狂徒。” 云龙呵呵笑道:“如此说来,我更不可去唤他两位来了。丞相便在这里等着吧。” 那轿中人道:“孤看在族叔明国公面上,屡次三番宽宥你这刁民。你却如何这等拿腔作势,便是族叔在时,也饶你不得。孤且替族叔除了你这败类。”那人话音刚落,那大理兵马一齐爆喝一声,便向云龙冲来。 云龙笑道:“正是不知死活!”一招手,大刀李铭在左,蛮大王孟四在右,引着荆州兵马上前。那大理兵马哪里是荆州勇悍的对手,被云龙如砍瓜切菜一般乱杀。云龙在乱军之中杀了一阵,却不见了那主将下落,竟是连轿子带人早不见了。大理军斗不到一盏茶时分,早溃不成军。云龙引军赶杀了一阵,却收兵回城。 云龙令人将捉着的俘虏尽数带将上来,问明那轿中人正是大理国的宰相高观音政。云龙把俘虏压上来给高贞明、塔坤等众人看了,哈哈笑道:“本帅便算惹了高观音政,却又如何?若不是他跑得快时,现下早一并绑在此处了!” 众蛮王登时唬得面无人色,连声道:“祸事了祸事了!” 云龙问道:“尔等怎地这等胆小如鼠?他大理军已然被我杀败,又有什么祸事?” 通蛮大王苦着脸道:“俺们本来之所以敢拒城而反,自天朝独立,便是高贞明大王前来,以大理明国公身份劝塔坤大王。他说俺们若起兵,大理必然相助。北诏南理,永为兄弟,共抗天朝。俺们便是为此,才拥立他做这北诏王。说来说去,北诏毕竟还是大理的附庸。如今你打破了高观音政兵马,大理定无干休。” 云龙笑道:“你却不呆么?你原本依仗大理,如今我荆州兵马更强似大理,岂不是更胜原来?” 众人只管叫苦不迭。唯有士迁大笑道:“妙啊!如今我等都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这狗贼也有今天么!” 云龙道:“你这老东西莫不是失心疯了,却来颠倒乱说。” 塔坤苦着脸道:“你道老朽失心疯,为是你还不知道这高观音政厉害。他大理兵马虽然不过如此,高观音政却与大理一个通天巫交好,才能这等肆意妄为,作威作福。那老巫实有改天换地的本事,你如今破了高观音政军马,这老巫如何肯善罢甘休?我等必然都死无葬身之地矣!” 云龙听了,笑道:“本将军纵横江湖十余载,从未见过甚么改天换地的通天老巫。倒不信在你这南蛮之地,还有老巫能敌我三军。” 高贞明道:“我们南边人,谁不知这通天巫本事?” 云龙道:“这通天巫究竟是何人?本帅倒要会他一会。” 高贞明打个寒战道:“便是大理点苍山黄龙洞血蝠老祖!” 云龙哈哈大笑道:“不过一个老东西而已,何足道哉?我也不撤军攻蜀,就要在这里等着,看那血蝠老祖有何本事。” 不多时斥候报来,说道大理军吃了那场大败以后,纷纷退入山谷中去,就险而守。云龙笑道:“这伙鼠辈怕了咱们。”便令人往石城郡中去,说道北诏已经臣服大楚,要大理以后再不得干涉蛮中事物。如若不从,便约定来日决战。 不料次日使者回报,说高观音政不允决战。旋即斥候又报,说道有许多大理兵马在南盘江边洗马,往来不绝。李铭听了大惊,却道:“以此看来,大理援兵将至。高观音政固守不战,定是在等援兵赶到,并力攻打。我等还是趁此机会先撤回黔州,与后军汇合了才是。” 云龙闻言,哈哈大笑道:“李兄弟有所不知。这一招,乃是循环浴马之计,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众将大惊,一齐问道:“何为循环浴马之计?” 云龙道:“昔日后赵郭敬率军南侵东晋,为晋将周抚在襄阳所阻,兵不能进。郭敬便命令士卒退守樊城,不肯出战。一面伪造侯援的声势,一面又令人将战马牵去江中洗濯。周抚见不断有战马自北面而来,误以为后赵的大队援兵将至,吓得弃了襄阳而走,令郭敬不战而胜。其实后赵并无援军,只是将那么一群战马反复牵去洗濯而已。” 众将都从未听过此计,虽然一向知道云龙武艺高强,胆气雄壮,却不料他竟然连这样的古代掌故也都知道,竟是文武全才,不由得更加钦佩。 其实云龙没读过多少书,却因为被黄家道连败三阵,又在洛阳吃了一场大败仗,却想道:“我虽一身本事,却不过一枪一剑而已。然而若是如黄家道这般学得兵法,那才是万人敌,十万人敌也。”于是云龙自那以后便多向方冷请教,听他讲了许多轶事掌故。那日自樊城回襄阳之时,方冷见景生情,便与云龙说了这段典故。 云龙与众将说了郭敬的循环浴马计,笑道:“这大理偏僻之人,不学无术,不知哪里听了这个妙计,却将它依葫芦画瓢搬来。哪知露出了两个好大的破绽:其一,这大理国都羊苴咩城离此地足有一月路程,哪里数日间便有援军赶到?其次,滇马腿短矮小,远不如胡族的战马精锐,是以大理国自来不以骑兵见长,多是藤牌步兵。那高观音政刻舟求剑,岂知画蛇添足,倒叫我瞧出破绽来。” 众将齐声称是,便问云龙如何应对。云龙道:“此番既然识破,那就使一个将计就计。他要吓我,我偏偏按兵不动。待他等得焦躁起来,却引军退走,另外设下埋伏。高观音政以为我中了他计,定要来赶。我们两路伏兵,一路从中截击,叫他首尾不能相顾,另一路却径自往大理境内,乘虚夺了他的石城郡,不怕他不降。” 当时云龙便布置起来,到时候令滚刀龙东阿押着众蛮王和北诏军马先退,云龙与小花荣李元飞、蛮大王孟四领荆州大军殿后。令大刀李铭、铁皮虎张千引军埋伏在于矢部外,准备截击追兵,又令飞天夜叉汪三、没毛大虫沈炼引军埋伏在石城郡外,俟机夺取城池。 安排已定,忽听李元飞急急来报,说道军中忽然瘟疫横行,军士都腹泻不止,不能厮杀。云龙惊道:“如今方是三月,又未起瘴气,怎地便会忽然生了瘟疫?”正自计议不定,张千也退将回来,说道军马在林中埋伏,不料尽数上吐下泻,溃不成军。李铭以军令不敢擅退,却令张千先回来报信。 云龙大惊道:“这必是南蛮中有人下了蛊毒。速速传令汪三、李铭,快将两路兵马都撤回城中。”不数日间,两路兵马都回转将来,果然东倒西歪,十停里倒有九停腿是软的。云龙愁思不展,那伙蛮王却道这必是那血蝠老祖手下的巫师下了降头之术,若不早早退军,必然尽数死无葬身之地。 云龙听着那伙蛮王一口一个血蝠老祖,好不恼怒,耳边忽然却响起其师于广成泽边所说话来:“若想成就大事,却寻此四人:哮风花前虎,摆尾竹间龙,展翅月下鹏,饮血雪夜蝠。”云龙念及此处,忽然一惊,失声道:“饮血雪夜蝠,遮莫正映着这个血蝠老祖?” 众人听了,不解其意。云龙却不再说,急急转身出去了。却写了书信一封,抄做几份,叫心腹带着,去中原地界去找那驱鬼散人麦一帆。蛮大王孟四见了却道:“云兄为甚么要去找这麦一帆?” 云龙道:“这血蝠老祖,只怕当真有些本事。我平生所识之人中,唯有麦一帆法术最强,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只是麦一帆乃是游方术士,之前洛阳一别以后便不知下落,却不知能否及时觅得。也罢,先传令三军都休要往丛林内走动,若要出行时,必须伍什为伴,不可擅自走动。不可饮用江河之水,只在城内打井取水。更要小心饮食,以防贼人下蛊。” 孟四听了,说道:“若是说起这麦一帆的术法时,俺却认得一人,与麦一帆师出同宗,也颇会驭物之术。” 不是此日孟四说出这个人来,管教:术门九驭鞭猛虎,大战血蝠通天巫。毕竟这究竟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云龙造访兽王庄 三杰拜会武不凡 诗云: 九镜粼粼幻九天, 云峰沼树照人前。 蓬舟带雨移烟渚, 湖草因风上陌阡。 虎啸猿哀山绝响, 鸿惊雁断客难眠。 明朝何处寻幽寂? 无尽圈栏买路钱! 这一首诗,单道那云南地界,有一处草海。那草海茫茫百里,本是一座大湖泊,后来渐渐干涸,却变成一个沼泽。那沼泽之为物,车行将没,舟行不浮,最是难行不过。来往客人不论如何,总是无法得过,只好绕路而行。岂知在百里草海之中,却住着一个大豪杰。 且说当时云龙听说那蛮大王孟四认得麦一帆的同宗,急忙问起来,孟四却道:“那人姓武,双名不凡。乃是西凉羌人,迁徙至此。却听人说他祖上原先在西凉那里,有座万兽山庄,好不厉害。如今在此聚集了一班羌人,在草海边又建一座大山庄,驯兽为业,好不兴旺。俺昔日在南边时,也与他多有往来。” 云龙听了笑道:“孟四,你这人却好没分晓。麦一帆自是驭鬼,你这武不凡却是驯兽,大不相同。如何却说师出同宗?” 那铁皮虎张千听了道:“这却不是。那麦一帆不是说出身甚么术门九驭么?九驭之中,到确有一个驭兽。” 云龙道:“不论如何,只是一面寻找麦一帆,一面却也先去草海走一遭再说。” 说话的,这云龙分明瞧不上这驯兽之道,却缘何要去草海寻那武不凡?却原来云龙亦是羌人迁徙来中原的,此时听闻有个羌人山庄这等兴旺,自然想去。 当下云龙留下滚刀龙东阿、大刀李铭、铁皮虎张千、没毛大虫沈炼、小花荣李元飞几个看守城池,自家却带着蛮大王孟四与飞天夜叉汪三两个,往草海而去。 三人飞马而去,不多时早到草海,看那草海时,果然非同小可,面前千里茫茫,但见荒草芦苇,直通天边,并没一条路径。原来那草海本是一个湖泊,为是多长水草芦苇一类,日久天长,却成了一个沼泽。云龙看那草海广阔,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黄绿,皱眉道:“这里都是沼泽湖泊,莫说马匹,便是常人也莫能进。却如何去寻那个甚么武不凡?” 蛮大王孟四道,“不须我等入内,自会有人来接应。”蛮大王孟四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只火流星来,登时放了出来。未过多时,却听得面前芦苇中淅淅索索声响,旋即便忽然有一道红影闪过众人身前。云龙一惊,道:“什么东西?”蛮大王孟四却一喜,朗声说道:“俺是蛮大王孟四,与大楚神武大将军云龙,飞天夜叉汪三,请拜见万兽山庄武庄主!” 孟四话音刚落,却听面前芦苇之中一人忽地开口说道:“庄主近日身体不适,不愿见客,几位请回吧!”孟四道:“俺昔日与庄主乃是旧交,便请通报则个。” 那芦苇中人说道:“庄主说了,不见客。小的也不敢通报。”云龙听了,一声冷笑,运足中气,喝道:“在下羌胡云龙,受驱鬼散人麦一帆引见,来此拜访万兽庄武庄主,还请赐见!”云龙此时内功已然小成,运气而呼,只把众人耳中震得嗡嗡作响。那芦苇中人大怒道:“甚么大元帅,敢来万兽庄撒野!”那人话音刚落,云龙便觉得背后一阵杀气涌来,急忙飞身跃起,却见一道红影飞也似从下掠过。那骕骦玉狮子也是有灵性的,登时嘶鸣不已。云龙惊道:“这是什么妖孽!” 孟四道:“这是万兽庄看门的宝贝,赤焰灵狐。与黑沼神貂,闪电雪獒,盘龙青蟒并称万兽庄四大异兽,不可大意。”那芦苇中人听了,奇道:“你这人竟然知晓这四件宝贝厉害,果然是庄主旧交。也罢,看在你面子上,却也不来计较你每无礼之罪,快快去罢!” 那飞天夜叉汪三道:“吾等千里迢迢,自荆州而来,便是为了拜访庄主,终不见得,连万兽庄也未踏进一步,便自去了。”那芦苇中人道:“你每如何,我管不着。小的不过是奉庄主之命罢了。” 那人话音刚落,却又听得芦苇中又是一阵声响,另有一个人声道:“万兽山庄武庄主,特遣小人来,恭迎云大侠。”先前那人惊道:“庄主见客了?”后一人道:“正是,云大侠请——” 那人话音刚落,便见芦苇开出,荡出两个来木筏来,头上各立着一人,拱手为礼,通了名姓。云龙见两人都是高鼻深目,果是西域羌人模样。左手船上那人中等身材,约莫三十岁年纪,满脸戾气,便是放灵狐之人,叫做武利。右手船上那人则身材魁伟,相貌英俊,不过二十左右,听声音当是后来之人,叫做武四。 云龙三人见了礼,却都跳上木筏去。那两人撑木筏来,早转入芦苇之中,密密麻麻,不知他如何辨认道路。云龙看了,肚中暗暗吃惊。众人一路无话,约莫在芦苇荡中行了一盏茶时分,两人却忽地停下,道:“到了。”云龙见周围尽是芦苇,不见丝毫陆地,只道两人另有奸计,暗叫一声不好,给孟四汪三使个眼色,便要动手。却见两人径自跳下了木筏,往芦苇中跳去。 云龙暗道:“不好!这两人要弃了木筏而走。这芦苇丛密密麻麻,我等却如何走得出去?又不会水,岂不陷在此处?”当时云龙见机极快,飞身探爪便去扣武利肩膀。云龙满心只道两人要沉入湖中遁水而去,是以下手偏向下去。却不料那两人竟在沼泽之上稳稳立住,云龙却扑了个空,一头栽下湖中。孟四和汪三两个,急忙伸手抢上,把云龙提回木筏之上。云龙浑身是水,惊魂未定,却看那两人,稳稳站在湖上,不由得大惊失色:“你这两个莫不是妖精?” 那青年汉子武利哈哈大笑道:“云大侠何必这等急躁?你且看我脚下。”云龙定睛看去,才见两人脚下各有一个木桩插在湖中,只是隐在芦苇之中,若非指点,决计看不见。武利道:“此处向前,便都是沼泽,木筏却行不动了,只得上来步行。你每不知木桩所在,须得小心跟在我二人之后,不要一脚踏空,送了性命。” 当下两人在前,云龙等三人紧紧跟随在后,一路过去。行了未多时,那青年汉子却把手指着前面道:“前头那便是万兽山庄了。木桩到此便尽,须得过了这座铁索桥,才能入内。”云龙看时,果然面前拖着数条手腕粗细铁索。两人当头而前,云龙三人跟随在后。众人都是有武艺的,早从这铁索桥走过,却到对岸。 云龙一脚踏去,却是实地。孟四道:“这草海本是湖泊,万兽山庄便建在这湖心岛上。”云龙随那二人前行,却见好大一座庄子,用数丈高的围墙圈着。果然威武气派。却见那庄门之口,立着一个彪形大汉,见了五人便喝道:“武四,把什么人带来庄中!”那青年汉子却道:“八叔,这是庄主请的客人。”那大汉道:“庄主身体不适,请什么客人?” 武四道:“八叔,你方才不听么,这是云龙云大侠,方才在庄外呼喊的便是。”那大汉登时大惊,对着众人道:“那却失礼了。”却忽然对着与云龙同来的那中年汉子道:“武利,灵狐呢?”那武利大惊道:“阿爷!只顾随着他每入来,却把灵狐落在外头了。” 那大汉道:“庄主令你带着灵狐守着南面,你若是失落了这件宝贝,罪责非小。”武利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这灵狐最通人性,岂会走失?我自去外头寻回来了便是。”当即武利转头便走,又自铁索桥回芦苇荡中去了。 当下武四带着三人入去庄内,云龙与汪三都是初来此处,见那庄内处处都是稀奇猛兽,不由得都咂舌称奇。云龙却隐隐听得虎啸之声,问道:“贵庄还养了大虫么?”武四道:“大虫是万兽之王,如何不养?庄主养着吊睛白额大虫两头,另有异类大虫数头,都是养驯了的。” 云龙咂舌道:“都说一山不容二虎,这吊睛白额大虫更是凶性极重。贵庄主竟能养着数头大虫,当真是奇人也!”云龙看那庄内极大,各类奇异走兽从容漫步,见了人也不惊慌,大是称奇,暗暗道:“这草海从外看却不过一个沼泽,岂知里边别有洞天,有这等大一片好地方,又有人养着这许多稀奇猛兽。南蛮之地当真无奇不有。” 汪三却又问道:“你这山庄虽然极大,然而周围都是沼泽,又要住人,能养多少兽类?”武四笑道:“这湖心岛占地极大,都被山庄用高墙圈起,内养猛兽。除了四大看门异兽,没一个跑出沼泽去的。不过这庄中养的,都是稀奇异兽。草海外头平原山林都有,寻常猛兽,却都养在外头。”汪三道:“这却难怪了。” 众人说着,早到厅堂之内。武四令人给众人安排了茶水点心,却说:“三位在此稍歇,用些点心,我却去通报庄主则个。”三人忙道:“多谢!”云龙看那点心时,却都未见过。孟四却径自拿起一个塞到嘴里,说道:“云大哥不要错过了这美味。虽然做工粗了些,食材都是外头寻觅不到的山珍野味。” 远处一人哈哈大笑而来,朗声道:“哈哈哈哈哈哈!这等识货的,不是孟四老弟,还能是谁?”孟四急忙起身,迎道:“武大哥内功力又有长进,这等远便听得了。”云龙看时,却见武四伴着一人从内堂转出。云龙看那人相貌,登时吃了一惊。 但见那人身材魁伟,满面虬髯直竖,看相貌约莫四十余岁年纪。太阳穴高高鼓起,而浑身肌肉健硕,显是内外家兼修的武功好手。然而双目深陷,黯淡无神,脚步虚浮,竟似大病未愈的模样。云龙暗道:“武利说这武不凡卧病,到原来并非虚晃。” 此人正是万兽山庄庄主武不凡,乃是上界天猛星降世,自幼投在术道九驭门下,后来执掌驭兽伏虎鞭,能够驭使驯养百兽。他又从猛兽搏击之中悟出了数套拳法,其中尤以一套虎啸真形拳为首,威力更胜山野猛虎。当年他在西凉和云贵之地横行,堪称打遍南北无敌手,最后在草海定居,开宗立派,建起了这好一座万兽山庄。 孟四见了武不凡,亦大惊道:“武大哥得了什么疾病,竟然这等憔悴?” 武不凡惨笑了一下,摆了摆手,说道:“不妨事,不妨事。便是贱内近日产子,令人劳累了些。” 孟四道:“原来如此。”却不追问。 云龙在旁听了,却心中暗暗道:“这武不凡张口便是诳语,内功如此精湛,体魄又如此强健之人,哪能累成这副模样?这话不尽不实。”却也不点破,只在肚中冷笑。 那武不凡见了云龙,笑道:“这位想来便是云龙云大侠了!武某虽然僻处南蛮,也曾多听得我羌族有这么一位青年英雄。” 云龙急忙作揖道:“不敢当。只在下便是云龙。武庄主在此开辟这一个世外仙境,庇护我西羌族人,却胜过云龙苟且偷生数倍。” 那武不凡哈哈大笑道:“云大帅休要这等谦逊!如今羌人之中,只你,我,还有羌零寨木寨主,三人才大是好汉!日后云大侠若是厌倦了外头时,随时可来万兽山庄,武某必奉为座上嘉宾。” 云龙忙道:“不敢。” 武不凡问道:“云大侠先前传音,说是驱鬼散人引见而来?” 云龙道:“其实却是孟四兄弟引来。不过昔日云某北伐洛阳时,倒的确与驱鬼散人有数面之缘。为是听闻庄主与他师出同宗,贵庄庄丁又不放行,是以云龙才如此信口而言,实在得罪。” 武不凡脸色登时暗淡,却强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既是孟四兄弟的朋友,便在庄上住下罢。” 孟四道:“武大哥,我等前来,却不是来消遣的。乃是前日惹了那个血蝠老祖,想请大哥出山,帮衬则个。” 武不凡听了,脸色骤变,慌忙摇首道:“若是平时,自然无事。如今贱内新产,武某怎可擅离庄去与那血蝠老祖争斗?不可,不可。” 云龙见他脸色大有惶急之色,心中鄙夷,想道:“此人一听血蝠老祖的名号便如此慌张,忙不迭要撇清干系,不是好汉行径。那麦一帆看起来文弱,却比他这个师兄胆气雄壮得多了。” 孟四道:“既是武大哥不能出山时,却借异兽数头,又或者请了驭兽伏虎鞭去也好。” 武不凡听了道:“我庄中的猛兽原本任你挑选。然而若无我亲自压阵,却不见得能在血蝠老祖手下讨得好去。至于这驭兽伏虎鞭,乃是我看家的宝贝,几时借给过人?诸位在此好生休息,武某身体不适,且先告退,明日再说。” 云龙待武不凡去后,却问孟四道:“这驭兽伏虎鞭,又是什么物事?” 孟四尚未开言,汪三抢道:“我昔日却听那麦一帆说过,术法九驭乃是驭尸、驭鬼、驭兽、驭羽、驭虫、驭鳞、驭妖、驭魔、驭神九驭。其中驭妖、驭魔、驭神三门早已失传,不过传说罢了。九驭门中,却有四句歌谣,唤作:‘铃蛊幡袋死不休,鞭哨花篮百兽求。金伞银剑水晶丹,妖魔神至也无忧。’讲的是他十一件宝贝。铃蛊驭尸、幡袋驭鬼、鞭驭兽、哨驭羽、花驭虫、篮驭鳞、金伞收妖、银剑斩魔、水晶丹封神。这驭兽伏虎鞭,正是他驭兽门的镇门之宝,怎肯轻易与人?” 不是今日说起这件物事,管教:猛虎出山,妖狐现形。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众人听惨事 武猛托胞弟 诗云: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一首诗,乃唐时李商隐所着,单道那世间诸事纷杂,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许多至亲至爱之人,一别以后再无相见之日。有时三言两语间犯下事来,日后想起,却又多半觉得不值一提了。才知人生在世,最该谨言慎行,莫要因一时之气,以致终身遗恨,追悔莫及。 且说当时孟四摇头道:“驭兽伏虎鞭宝贵,武大哥自然不借。可是我军中了那伙巫师的奸计,终不成便空手回去?也须吃人笑话。”众人商议不定,却没个计较。不由得天色渐晚,武四来安排了晚膳,另备耳房一间,请他众人歇息。 云龙却叫住了武四道:“小武哥,我且问你,武庄主究竟是生了什么疾病?我荆州多有名医,或能医治也未可知。” 武四一愣,说道:“庄主夫人近来产子,是以——” 云龙笑道:“这些糊弄人的话,却不必说了。庄主身材魁伟,内功精湛,更是术道中人,善于练气,哪有什么操劳过度,变成这样不人不鬼的道理?” 武四脸色一变,似要说些什么,却又摇首道:“有些事,诸位客人问不得,我们当下人的也说不得。” 孟四道:“我与武庄主相识多年,岂是外人?况且我看武庄主对你信任有加,又岂是仅仅当下人使唤?武庄主这等待你,你难道就不想助他么?” 武四犹豫再三,几番欲要说话,却终于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诸位若真想知道,便去问少庄主罢。” 云龙道:“可否便请引我等去见少庄主?” 云龙话音刚落,便听得外头一人说道:“不必了,我已在此听了多时了!”房门响处,一人推门而入。武四急忙躬身道:“少庄主。” 云龙看时,那人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长身俊逸,身着一袭青衫,双目隐隐泛着光泽。五指尖生茧,而虎口不生茧,指关节毫无凸起,平整异常。云龙一见,便即了然,说道:“少庄主已将家传的拳法指法学了八成了。” 那青年一愣,随即道:“家父武功深不可测,猛不过得其一二罢了。” 云龙道:“我看老庄主气色,显是身子虚弱,却不知究竟是何疾病,难以启齿?” 那少庄主武猛沉吟了一番,却道:“此事本来颇为难堪,不宜在外人面前分说。不过如今情况紧迫,诸位身为外人,或许反能解救也未必。” 云龙道:“便请少庄主详叙。” 武猛道:“家父素来只有我这一个独子,是以自小便严加管教,教习文学武艺,练气术法,指望我继承家业。加之万兽庄日渐兴旺,倒是其乐融融。却不料家父前岁却忽然离家,也不带随从,独自往江陵而去。我等问他何事时,却都不肯言语。家父去了未久,家母却发觉自己早已有了身孕。却奈何家父其时不在身边,只得由猛领着家丁一力操持。待要写书信往江陵去寻家父时,却再没一个寻找得到。却不料去年秋时,家父归家了。” 云龙道:“武庄主归家,不是正好?” 武猛道:“原本家母身体沉重之时,家父若能归家主持家务,自然是再好不过。却不料家父回来以后,我等告诉家父家母有孕之事,家父却丝毫不睬,竟如未曾听见一般。” 云龙奇道:“这是为何?” 武猛继续说道:“却原来,家父还带了一个新纳的小妾回来。” 众人想到武不凡既然有了新欢,难免冷落了旧爱,虽然不是好汉行径,却也难怪,都暗暗点头。唯有孟四道:“以孟四所知,武庄主不是这等喜新厌旧的人。” 武猛道:“原本男子三妻四妾,却也难怪。虽然家父与家母数十年来素来恩爱,家母却当也能理解,只是这个女子实在蹊跷不过。家父自归家后,每日只与那女子关在房中‘修炼术法’,极少外出。除了家父自己,全庄上下更没一人见过这女子面目。便是猛,家父也不许踏入房中半步。每日饭食,只许放在门外,家父与那女子食毕,便再放出,令人收拾。先前有个管家,实在好奇不过,把头探入房中去看,却被家父活活拧掉了脑袋,说那管家有意对那女子图谋不轨。” 武四插嘴道:“仲叔生性老实,又忠心耿耿,哪里会图谋不轨?” 武猛叹道:“正是。猛幼时,还是仲叔带大的。猛见家父实在过分,却屡次过去房门之外,说家母待产之事,家父只是不睬。诸位请想,家母与家父素来恩爱,此时好容易老来又有身孕,偏生家父不在身边。好容易盼到家父归家,却每日与那新娶的小妾恩爱,对有身孕的家母弃如敝履,家母心中该有何等难受。” 众人道:“的确。”武猛又道:“日前家母实在气愤不过,却寻去那房门外,要找家父讨个说法。家父被逼不过。竟怒斥家母,说他离家日久,这孩子必是野种。”众人听了,又都倒吸一口凉气,哦了一声,隐隐觉得将有惨事发生。 果不其然,武猛忽地双目流泪,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武四接口道:“少庄主不要神伤,苦了身体。大夫人当日受了庄主抢白,难过气极,归去房中便一病不起。翌日便难产而去了。”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都觉此实乃世上极惨之事。武不凡枉称大豪,竟然如此活活气死妻子,实在令人不齿。 武猛哽咽道:“家母临去之时,却唤猛到床边,指着那婴儿说道:‘此乃你父母亲骨肉,是你亲手足也。你父亲在术道上行走,难免遇到些脏东西。我想你父亲与我素来恩爱,断然不至这等无情。我虽是妇道人家,不懂江湖事体,亦知那女子必是妖物一类,来叫我家破人亡。日后这妖物必然要来加害你兄弟二人,猛儿你须得小心谨慎,劝谏尔父。古之贤人有三通,此子便可名三通。’家母说罢,又嘱咐了些要我保护小弟,防备那女子的话,便即不省人事,不多时便撒手人寰了。” 众人听罢,耸然动容。饶是在场的都是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汉子,也觉得此事太过凄惨。良久,云龙却道:“女子十月怀胎,如此说来,庄主当是去岁六七月时动身去江陵的。” 武猛道:“不错,家父是七月初四早晨接了一封书信,随即便匆匆忙忙而去。”云龙沉吟道:“七月,可不正是南蛮遣使约会我等起兵的时节么?”汪三道:“云兄觉得此事与塔坤有关?”云龙道:“这却说不准,不过江陵是我大楚腹地,难保不是敌人有什么奸计。” 孟四插口道:“你们可有人知晓那女子来历么?” 武猛摇首道:“我等连那女子面目都不曾见过,知晓甚么来历?不过听去江陵的庄丁说,有人在江陵醉迷舟上见过形似家父之人。奈何寻过去时,并没有家父下落。” 汪三道:“醉迷舟是江南头一个有名的销金窟。若如此时,这女子多半是醉迷舟上娼妓,迷了武庄主。” 孟四摇首道:“我还是觉着,武庄主不是这等人。” 云龙道:“不论如何,如今事已经做下了。只是我等现今却也无能为力,只得等日后再去江陵调查一番。武兄弟——” 武猛连忙道:“诸位与家父平辈论交,都是世叔,休要这等折煞了猛。”武猛说罢,纳头拜道:“诸位世叔在上,小侄有一事相托。” 云龙连忙将他搀起,说道:“少庄主孝义双全,实是少有的青年豪杰。云某为是当下被军务缠身,困在此处,不得插翅飞到江陵调查此事,颇为挂怀。少庄主所托,但是云某力所能及的,一定做到。” 武猛听罢,连连叩首道:“既然如此时,多谢世叔了。这一件事,却是家母新生的婴儿。” 云龙奇道:“怎地是这婴儿?” 武猛道:“小侄想请世叔将这婴儿带走,寻个稳便处寄养,替家父家母留一丝骨血。” 孟四奇道:“那你何不与我等一齐走了?” 武猛抬头道:“家母气死,家父又被这妖孽缠住,淘虚了身子。猛岂可一人先走,誓死要与这妖孽见个胜负。不过猛留在此处,凶多吉少,却不可连累了亲弟。是以请几位世叔将这婴儿接走,存我武家一条血脉。” 众人听了,想不到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便有这等血性,不由得都耸然动容,敬佩不已。孟四拍案而起道:“武猛,老子交了你这个朋友!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只要一封书信来,老子就算和你爹翻脸,也非得帮你撑腰不可!” 云龙亦道:“既然少庄主信得过在下,在下一定一力抚养这婴孩成人,将毕生所学武艺悉心传授,教他名扬天下!” 武猛大喜道:“既然诸位世叔这等说时,猛明日便接出了这婴孩,交给诸位世叔带走。” 武四在旁听了,却道:“少庄主,云大侠虽然义薄云天,可是毕竟是外人。将小主人偷送给外人,这——” 武猛喝道:“你懂什么?家父现在这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阿弟若留在庄中,哪能活到明年此时?” 云龙道:“虽然如此,武庄主日后若是清醒过来,也未可知,却要留个表记。” 武猛道:“这却不妨事。家母有一幅花猫扑蝶图刺绣,便请诸位一并取去。猛虽然不能助诸位世叔,然而明日也可取来那四大异兽中的黑沼神貂,聊表敬意,也望能略有帮助。非是小侄不愿将其余三只神兽献出,实是其余三只都太过显眼,只怕被人看见,连累诸位世叔。”众人连忙交口称谢,却别了武猛武四两人,各自安歇,只等明日动身。 次日天方破晓,云龙便听得有人在窗边轻轻敲了三下。云龙猛地惊醒,起身到窗边看时,却是武猛。云龙急忙请他入内,却见武猛手中拖着一个襁褓,里面有个婴儿,睡的正香。 武猛一见云龙便道:“诸位世叔几时能行?” 云龙道:“东西都已收拾完备,只等天明辞了庄主,便可动身。” 武猛却道:“猛昨夜归房,接了这个孩儿,听他哭闹不已,却想起一件事来。这孩子哭闹起来,动静这等大,怎能携带出去?不如只是趁着现在天色微明,由猛亲自送几位世叔和这孩子出去。” 孟四与汪三此时却都醒了。孟四听罢道:“真是如此。不过俺与武庄主旧交,这等不辞而去,更偷子盗宝,实在过意不去。几位先走,俺明日天大亮了时,却去寻武庄主告辞。若是他问起来时,便说军务紧急,云兄清早便与汪三去了,只留俺在这里告辞。若是武庄主仍不见时,孟四自去,也还留得情分。” 云龙道:“如此最好。兄弟小心行事。” 当下武猛与云龙、汪三带了那婴孩,出庄而去。武猛自引开了庄丁,却带了云龙等过了铁索桥、木桩阵、芦苇滩。待到了草海边境,方才对众人说:“此处是草海极北,诸位只管向东而行便可。前面不远处却有本庄一个马厩,凭着我这封手书,两位任选宝马骑乘。两位的坐骑,且先留在此处养养脚力,小侄却再令人日后归还。” 武猛将一封书信给了云龙二人,旋即呼哨一声,那芦苇之中忽地一阵声响,一条黑影闪出,落在武猛肩上。云龙等看时,却是一条黑貂,浑身毛皮乌光发亮。武猛把头凑到那貂边,不知口中叽里咕噜说了什么,那貂嗖地一下窜到云龙怀里。武猛道:“这便是黑沼神貂,极通人性的。这神貂来去如飞,又身带剧毒,今日教他认了主,便可作几位世叔助力。” 云龙两人忙谢了武猛。武猛将那婴孩在怀中抱了一阵,竟又踌躇了起来。他父亲近日行事乖张,这新生婴儿若是留在庄内,恐怕必遭不测,可是真要就此将骨肉兄弟交给素不相识的外人,却又怎能忍心? 他虽知孟四乃父亲旧交,云龙等也都是义薄云天的好汉,但是凭着只言片语,便要背着父亲将弟弟和灵**由他人,这中间干系却实在太大。武猛年纪尚轻,并没有多少处分大事的经验,一时间仗着血气行事,临到事发,却又不由得犹疑了起来。 云龙见了武猛神色,已知其意,当即抽出佩剑来,在手掌中割了一道口子,滴血在地,说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云龙今日受武猛小兄弟托以亲弟武三通。云龙但叫有一口气在,必当竭力抚养此子成人,有违此誓,天地厌之!” 武猛慌忙拜谢,抱着武三通亲了亲,将他不舍地交给了云龙,目送他两人向东而去。直到云龙和汪三的背影消失,才撑起木筏,回庄内去了。 那里云龙与汪三两个,向东走了未远,果然有一座马场。云龙向那里管事之人出示了武猛的手书,便与汪三各取了一匹上好的高头大马,向军营而去,并无阻碍。两人见这马匹奔行迅速,又精神健旺,不知劳累,都是称奇道:“不愧是万兽庄养的马,还胜过了风麟骑的座马。” 不是武猛今日将这孩儿给云龙带走,有分教:万兽山庄,化为万鬼山庄;九驭门下,翻成修罗魔刹。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云龙夜擒士龙 塔坤议事遇刺 诗云: 东海波连天,三度成桑田。 高岸高于屋,斯须变溪谷。 天地犹尚然,人情难久全。 夜半白刃仇,旦来金石坚。 这一首诗,单道这世间变幻,莫名其一。若是时间久远,沧海可为桑田,山岳可变溪谷,天地尚且如此,何况人情?许多人一时称兄道弟,宛若至亲骨肉一般,可是过得三年五载,却同路人一般,甚至更为仇雠了。 且说当时云龙两人带着武不凡的幼子武三通,乘了万兽山庄的马匹,离了草海往南回去。看看天色将晚,路上都是荒草古木,两人不敢摸黑而前,便在一棵大树边拴了马,预备露宿。两人自取出干粮来吃了,又将万兽山庄调配的牛乳喂给武三通喝了。这小孩虽然出生未久,但父亲是武术名家,竟自十分健旺,小脸红扑扑地挥舞四肢,煞是可爱。 云龙和汪三生了篝火,只等天黑,不料那南方看看天色将晚,这太阳却迟迟不会落山。汪三便道:“云兄,小弟先去左近看看有没有什么獐子兔子之类的野味,打来烤了,却不香么?”云龙知汪三号称“飞天夜叉”,使一柄三股叉,本就是猎户出身,便道:“如此最好,我就在这儿看着孩子。只是天色已晚,不论打得到打不到,都得快去快回。” 汪三应了一声,提着叉自去了,云龙却抱着武三通坐在篝火边。红日渐渐西沉,最后没入地下,汪三却始终不回。云龙心下担忧,可是暗夜之中却也不敢离开了去找,只得等着。怀中的武三通在襁褓之中,小手紧紧抓着那副花猫扑蝶图的刺绣,双目紧闭,竟然是已经甜甜睡着了。 又过了一阵,天已全黑,汪三却依旧未回。云龙虽知汪三武艺高强、胆大心细,但是却也不由得十分担心起来。正在忧急之时,忽然见南方亮起一丛火光,那火光摇曳而来,显是有人打着火把前来。云龙大喜,正要上前相迎,却见那火光奔行迅速,又听得马蹄声响,竟是两匹马并骑而来,并非汪三。 云龙心想:这两人深夜疾驰,必有要事,不知却想要做些甚么。心念一动,便翻身爬上大树,隐身于树冠之中。他轻功卓绝,没留下一点痕迹,连树叶也不曾踏落一片。却听得马蹄声渐渐奔近,一人忽然“咦”了一声,说道:“那儿有两匹马。”此时那人尚远,可是云龙习练内功以后耳聪目明,却听得清楚。云龙听那人话音好生耳熟,却记不起是谁。他生怕被两人发觉,却不敢探头张望。 却听另一人说道:“既然有火有马,自然有人。”那人语音古怪,不似汉人,却与那高观音政的口音有几分相似。随即一匹马便疾奔而来,另一匹却在远处停下。只听得前一人说道:“周围都没人——这说不定就是这汪三贼子留下的。”云龙一听,不由得大惊,便欲直接跳出去将其拦截。 然而他尚未动,便听后一人说道:“既然没人,便不必久留了。”前面那人应了一声,却道:“这两匹马儿却好,不如正好换了走路。”言毕翻身下马。后一人策马赶来,说道:“士龙兄弟,须防有诈。”原来那前一人竟是士迁的长子士龙。当时云龙于宴席中一股捉了众蛮王,士龙却已经先早早溜了,却不知为何在此处遇见。云龙疑心起来,便不急动手,继续隐身树冠听他们说话。 士龙却已经解开了一匹万兽山庄的好马,翻身骑上,说道:“咱们急着去万兽山庄,连日奔驰,马匹已经受不了啦。这两匹高头大马脚力必足,再行半日便可到草海了。”云龙听他二人欲往万兽山庄而去,更是惊讶,暗暗想道:不知是否与武庄主有关。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暗暗祷告:“武三通啊武三通,莫不是你妈妈在天有灵,叫这两人在这儿被我撞上?” 另一人此时也已策马奔近,旋即翻身下马,说道:“老祖几次派弟子劝那武不凡一同相助大理,那厮却始终不允。这次老祖自去,也好几个月啦!若不是楚军忽然来犯,本不好去打扰他老人家。” 却听士龙道:“老兄,这说起来还是你心急了些。何不等楚军再进来些再动手下蛊,岂不是一网打尽?”原来云龙军忽生瘟疫,果是中了奸人的巫蛊。而听他们言语,那另一人应当便是操持此事的大理巫师。 那巫师哼了一声,说道:“那云龙又不傻,既然分兵而来,如何便能一网打尽?” 士龙听那巫师有不悦之意,忙道:“大师说得对。即使是现在这样,也令他大半军马上吐下泻。我军再等良机,必可大胜。” 那巫师听了这话,才笑道:“嘿,这还是你的计好。若不是你赶来报信,我等哪来得及调大军前来?” 士龙忙道:“这是家父授计。他老人家言道:云龙素来小视我等南人,恐怕要领军侵犯大理。是以派我赶来报信,又定下循环浴马之计,故意叫他瞧出破绽。” 云龙闻言暗暗心惊:怎么,那循环浴马计竟是故意露出破绽给我看的? 巫师说道:“士迁大王料事如神,却没料到云龙竟不引大军进前决战,却分兵埋伏。” 士龙道:“是啊,本以为云龙看出了循环浴马计之后,必然以为我们虚张声势,要统大军来石城决战。到时候我们伏兵齐出,又仗着地利释放蛊毒,管教他一人一骑不得北归。” 云龙听他们竟有如此奸计,自己险些因为自作聪明而步入陷阱。想到蛊毒的厉害,不由得暗称侥幸。 此时两人骑上了云龙和汪三的马匹,便欲继续赶路。云龙岂容他再走?飞身跃下,如同一头大鹰一般扑到士龙身后,立时扣住了他脉门,同时拔剑在手,一剑正中那巫师大腿,后者便倒撞下马来。两人全没料到头上竟藏有这般一个大高手,还未反应过来便遭了暗算。 士龙马上还趴着一人,一动不动,便如死了一般。云龙看那人衣着正是汪三,不由得惊怒交集,使金龙生死爪将士龙穴道封住,掷在地上。士龙看见竟是云龙,登时吓得魂不附体。那巫师摔下马来还待挣扎,却被云龙一剑掷出,穿过右肩钉在地下,疼得嗷嗷乱叫,再难起身。原来云龙怕这些巫师身藏蛊毒,是以根本不沾他身子。 云龙急忙将士龙马前那人面孔搬过,只见正是汪三。好在其尚有呼吸,只是中了催眠药物,并无大碍。云龙把汪三扶去篝火边睡了,再回来审讯士龙二人。此时两者性命都悬于云龙之手,又不知他已经在树冠上听了多久,料难隐瞒,这才只得招了。 原来当时士迁料云龙必有劫持蛮军之举,却令士龙偷偷离开,往大理通风报信,请他调兵前来——若是云龙有什么异动,便可以此解救,不然的话三家一同伐蜀,也不吃了亏。故而云龙兵马方至大理边境,高观音政便已经带着大军赶到了。当时士龙见云龙进犯大理,便依着士迁锦囊妙计摆下循环浴马计,故意露出许多破绽。 士迁料云龙狂妄自大,若是不识此计引兵退走还好——那不过就是被大理大军赶杀一阵——若是识破此计,必然率军冒进决战,他们便可将楚军引入埋伏,出其不意一网打尽。不料云龙竟然将计就计,反而准备埋伏大理追兵。那巫师贪功先对云龙伏兵下了蛊,倒叫云龙有了防备,收兵不出。 高观音政见此计不成,这才叫两人北上去找血蝠老祖。那巫师也只知道血蝠老祖是在草海,可是究竟在做些甚么,他却也说不出了。那汪三却是不合在打獐子之时撞见了两人,在与士龙交手时被那巫师使迷香晕住,一并擒来。 云龙见再问不出什么,便将两人绑在他们原来的马上,次日等汪三醒了以后备言前事,汪三暗称侥幸说道:“若非云兄见机,我与三军性命都折在这两个鼠辈手上。”云龙与汪三便各自上马,牵着士龙两人往回而走。 待得回到军营之中,东阿等人急忙出来接了,见到擒来了士龙与一个南洋巫师,各自诧异。云龙先问起军情,东阿却说大理尚未有动静。高贞明塔坤等人,也未有异动。云龙听了大喜,东阿却问起万兽庄事体。云龙便将往草海寻武不凡,而后遇见武猛,擒得士龙之事说了,众人皆感叹不已。 此时军中却寻觅不到人乳,武猛给的牛乳也要喝完。云龙一面令人寻找乳母,一面却令人将米饭都捣烂了,和着马乳配成浆水,给那小儿喂了。云龙将士龙去与众蛮王关在一起,士迁父子相见,别有一番唏嘘。又令那巫师配置解毒药物,给军士吃了,渐渐瘟疫便退。 云龙却与众人商议道:“如今惹了这个血蝠老祖,他蛊毒厉害,我们不便再深入其地交战。又兼带了这个小儿,不可久留此处。不如大军只管向北,去打下了蜀中,尽早回去荆州才是上策。”当下云龙却与众人看那地图道:“如今大军北上,可以西进成都,也能东出重庆。这两座,都是蜀中头等的大城,却不知走哪一路好?” 东阿道:“先前全景明屯兵巴郡,此时回援,大队兵马必然屯在重庆,强攻重庆不妥。而全景明倾国东进,成都必然空虚。我等奇兵突出,直取成都。蜀军见巢穴已失,必然溃散,我等乘胜击之,可定蜀中。” 大刀李铭却道:“不妥。全景明虽然东进,然而成都乃是他根基所在,又临近吐蕃,岂有不留重兵镇守的道理?况且如今我当务之急,并非平蜀,而是回归荆州,自然是从东走重庆为上。” 那小花荣李元飞道:“不然。如今不论攻成都还是重庆,都必然陷入久战。久战,则纵能拔得几城,蜀中各地援兵必至。我等战于蜀地,我军有穷而蜀军无尽也,必败。兵法: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我等如今,只宜悄悄行军,绕过了重庆等军镇,回去荆州。” 飞天夜叉汪三却道:“不可。我等此次,好容易制住了塔坤和高贞明,才能控制北诏蛮军。若是就这等偷渡回荆州时,岂不是错失良机?” 云龙听了道:“诸位所说,各有道理。只是我等奉天王之命,讨伐蜀中,的确不可无功而返。又有一件,我等若要挥军北上,必然遭遇阿吉疼军兵。那阿吉疼必然要见塔坤等,若是事情泄露,他这支军马必然与我等厮拼。到时候再被蜀兵瞧着空偷袭,不是戏耍的。” 汪三问道:“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再设个鸿门宴,把阿吉疼一并扣下了,却不是好?”李铭摇首道:“我与那阿吉疼交过手,其人勇力实在非同小可。若要设伏,只怕难成。况且其人刚烈,又深受部卒爱戴,若是伤了他性命,只怕要酿成军变。” 云龙听了,却道:“我等南有大理,北有蜀兵,更夹杂蛮夷之地,孤悬荆州千里之外,正是兵法所谓死地!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等必要齐力同心,杀开一条血路。大军且先依着李元飞所说,绕开富州、重庆等军镇,小心前行。直等绕到了蜀军后方,却奇兵突起夺了江州,接应夔关和永安的兵马过巫峡入蜀,再齐心协力一股作气荡平蜀中。”云龙便令众军收拾,准备起身。 次日蛮大王孟四也到,却将云龙坐骑的骕骦玉狮子也一并取回。云龙问起万兽山庄情况,孟四摇首叹道:“武庄主仍是只将自己关在房中,并不见客。俺只得托武猛替俺告了辞,自家归来。不料临去之时,武庄主却又在武四搀扶之下追将出来,再三嘱咐我要我去寻那驱鬼散人麦一帆,和甚么山药杖,俺却也记不清了。” 云龙急道:“这等事情,怎可记不清了?”孟四道:“武不凡气色好差,话也说不清楚。我待要问他情形时,他却反反复复只是这两句话。我实在不解其意,便只得先回来通报云兄。”云龙沉吟道:“却是作怪。他若是要寻麦一帆还有可能,要找山药作甚?莫不是在说胡话么?” 孟四道:“我看武不凡说话之时如醉酒一般眼神涣散,到也未必不可能。”云龙道:“山药,山药,莫不是要说他被山妖缠上了么?血蝠老祖既然身在草海,必然与此事有所联系。说不得,他术道中人的事情,我等也插不上手,只是先谴人去江陵看看罢。” 汪三道:“小弟不才,便请往江陵一行。”云龙道:“我这军中多有离不开你的地方,你若是去了,无异断我左膀右臂。”汪三笑道:“放着这许多弟兄,哪差我汪三一个?我自去了便是!” 云龙道:“兄弟若去,云某自然放心。却不如先将这孩儿一并带去江陵,岂不强过在这军中受苦?”汪三道:“汪三此次回去,还是从南蛮之地走。多有毒虫猛兽,若是惊吓了这小儿,却是不好。况且军中物资充足,还是教他随军罢。”云龙道:“既然如此时,兄弟小心前去。” 汪三道:“自然。”当下云龙等治酒送别了汪三,他自取原路回荆州去了。 云龙令大军次日东归,那滚刀龙东阿却道:“今大理兵马屯于石城,我等若是直接便退,大理兵马在后来追,如之奈何?不如还是趁夜而走为上。”云龙道:“高观音政心大而胆小,不过是仗着血蝠老祖的法术与士迁老贼的奸计而已。如今若是夜遁,是示其以我之惧耳,恰好长他志气,必生祸乱。” 于是便将那擒到的巫师斩去一耳,令他送信往石城中去,信中道:“士迁父子教汝为循环浴马计以诱我,已被识破。今荆州有变,大军即日东归。汝若不服,可早日出城决战!”高观音政见信之后果然大恐,说道:“我谋不成,云龙反告我以荆州有变,此必有计以杀我!”连夜领着亲信遁城而走。 次日云龙却自引兵马拔寨而走,大理将士夜失主帅,不敢追击。荆州兵马离了大理边境东进蜀中,过越嶲、牂牁、遵义,却都是阿吉疼已然打下的。云龙打起高贞明和塔坤的北诏旗号,并无半点阻碍,不多时已到珍州地界。那里众蛮王被他连日带着行军,却是自有一个营寨,趁着守卫在外听不得时,自在商榷。 士迁见长子被擒,机关泄露,料来大理已不能相助,却与众蛮王道:“阿吉疼兵马屯在富州,已然被他绕过了。如今已到珍州,只需北上,过了忠州、万州便到夔关,届时吾等再无逃生之机矣。” 那九溪大王道:“吾等虽被云龙扣留,不过名义上亦为嘉宾,想来却当并无危险。”通蛮大王亦道:“正是如此。云龙虽则用吾等掌控三军,然而毕竟北诏兵马还是只听吾等调遣。若是伤害了吾等,他正是自取其死。” 士迁呵呵笑道:“诸位大王好不晓事!正是因为北诏兵马只听吾等调遣,是以诸位觉得云龙岂会轻放吾等?必然要将吾等一直扣留,好来使动北诏大军。他虽然不伤害吾等,然而必然要请吾等再去荆州,当那‘座上嘉宾’!” 众蛮王惊道:“那却怎生是好?” 士迁道:“依着老朽看来,如今一来要想办法叫他这支军马被重庆蜀军撞见,两面厮杀,我等才有可趁之机。二来么,嘿嘿,嘿嘿!” 众人连忙问道:“二来如何?”士迁道:“此事太过机密,须防隔墙有耳,诸位大王,还请靠近了说话。”众蛮王听了,连忙挪动身体,都向士迁挤来。 士迁待众人都近了,露出满口黄牙低声笑道:“二来么——”随即塔坤惨呼一声,浑身大震,众人都吃了一惊,急忙看时,却见塔坤腹上插着一柄匕首,直没至柄。 不是今日塔坤遇刺,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龙画虎难画人。毕竟塔坤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南北双龙皆发怒 蛮儒众臣两逆上 诗云: 干戈满地客还家, 望里河山镜里花。 残月晓风南浦路, 一车摇梦过龙华。 这一首诗,单道昔日天下兵马纷纷,山河破碎,群雄并起。想那天下锦绣河山,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时得之,又岂能长保?便如那南柯一梦之间,世事便又几多变幻! 且说当时众蛮王看见塔坤腹上中刀,都惊得呆了。塔坤身体健硕,虽然遇刺,血流如注,却一时不死,神志仍十分清醒,指着士迁怒道:“你这老匹夫!你!”士迁冷声道:“这二来,塔坤大王必须得死!”塔坤大怒道:“你这老匹夫说什么!” 士迁冷笑道:“如今我等受云龙胁迫,不得与三军相通。方才通蛮大王也说了,若是云龙胆敢加害吾等,正是自取其死。吾等之中,只需有一人身死,消息传将出去,三军必然一齐暴动,是为脱身之策。而这里北诏王是外人,其余众大王威望则恐不够令三军愤怒,是以只有杀了塔坤大王,嫁祸给云龙,才能救得诸位!” 塔坤怒吼道:“为什么不杀了你这老匹夫!”说罢飞身扑上,提起那砂锅也似铁拳,就要来打士迁。那里士龙、士覇、士彪、士郎四子一齐抢上,早把塔坤按倒在地。塔坤腹上伤口血流如注,这一下终于支撑不住,早昏死过去。士迁冷声道:“谁说老朽不死?大大王先去一步,士某随后就来。” 士郎大惊道:“爹爹说什么话来?” 士迁惨笑一声道:“塔坤大王虽然身死,然而云龙必然封锁消息,又或者伪造谎言。如此一来三军虽然犹疑,未必便反。一会儿却请诸位大王绑了老朽,去云龙那里首告。依此计而行,云龙必然以为诸位大王与老朽并非同心,老朽亦可招作不合谋权,刺死塔坤大王。那时云龙要解释塔坤大王身死之事,必然斩了老朽,号令三军。如是,则大事成矣!” 士彪听了,大惊失色道:“爹爹休要乱说。如此这般,爹爹枉然身死,岂不是反给云龙解释塔坤大王之死的借口?” 士迁摇首道:“不然,不然。云龙为了解释塔坤之事,本来就必要从吾等之中寻一个凶手,才好向三军分说。老朽与他有仇,不找老朽,又找何人?是以老朽必死。还不如叫诸位大王绑了老朽去,还能消除云龙这厮对诸位的疑心,放松警惕。这计策巧妙之处便在此了:云龙空口要说老朽行刺塔坤大王,三军将士绝不能信。而云龙为了消除疑虑,必然叫诸位大王向三军作证。当此之时,众大王齐声一吼,说云龙谋杀塔坤,以老朽替罪,三军听了,如何不怒?届时饶他云龙防备森严,怎能压制我北诏数万将士之怒?而且如此一来,一命换一命,也赎了老朽以下犯上,行刺塔坤大王之罪!哈哈哈哈!” 士迁纵身长笑,如癫如狂,而其余众人则是惨然变色,面面相觑。良久那九溪大王才道:“士迁大王愿意舍生取义,我每十分佩服,感激。”士霸怒道:“狗贼!说什么!父王,不就是找个替罪羊么!我等便绑了这个九溪大王,有何不可!” 九溪大王怒道:“放屁!放屁!你这厮说什么!”士迁摇首道:“九溪大王与云龙无冤无仇,云龙必不满足。他必要借此机会,剔除异己。”士彪道:“何不绑了通蛮?通蛮与云龙本就不对,绑了正好!” 通蛮听了,顿时面无血色,尖声道:“士迁大王自愿就死,尔等瞎说些什么!” 士迁将双掌一按,说道:“不必争执了!塔坤本就是老朽所杀,老朽自当偿命。况且此次我等一着不慎,落入云龙掌握,固然是塔坤一意孤行要借荆楚外援,也是老夫见识不明的责任。若要拿别个替罪时,不能服众,老朽心里也是不安。” 士龙又道:“父王原本定下妙计,可由大理解救。是孩儿无能,被云龙擒得,泄露了机关。父王何不绑了孩儿,由孩儿替父王——” 士迁叹了口气,想到自己这长子做事颇少应变之能,如今方当乱世,自己死后交趾士家交到他的手上,只怕未必便能保全。然而此时若非行此险计,众人又岂能脱身,他又岂能向云龙报其杀了次子士虎之仇? 他眼光扫过士彪、士覇,见他们青筋暴露,愤愤不平,念及这两个儿子血气冲动,自己死后士龙恐不能制,难免又要生祸。却忽然看见小儿子士郎立在一旁,面色如常,忽地想到自己这个幼子年纪虽小,却胸有城府,行事颇有乃父之风,若得自己善加调教,日后定能称雄一方。 士迁心念稍动,却忽地惊觉:老夫行此计之前已经想过千遍万遍,决定舍生取义,一来振兴北诏与蛮族,二来杀了云龙报杀子之仇,如何事到临头却又贪恋舐犊之情?四个儿子虽然及不上自己,但也非泛泛庸才,若是天命不绝士家,何必多虑!便点头微笑道:“我意已决,快快动手吧。” 众人却都只呆呆看着士迁,并不说话。良久士龙方才双目含泪,跪下道:“孩儿不孝,请父王宽宥!”说罢士龙深吸一口气,长啸道:“杀人啦!” 士龙话音刚落,早惊动外头把守的荆州侍卫。说话的,缘何先前里边这等大闹,外头的侍卫都不听得?却原来云龙为怕众蛮王与外界交流,给他们独设了一副营帐,远离大军,又在周围划出一片地来,不许外人入内,是以外头侍卫离得远了,不知里面之事。 那日负责看守的武师却是小花荣李元飞,在外听得帐中大喊杀人,登时大惊。为是云龙有令,不得擅自入内,只得一面先团团围住了众蛮王所居营帐,一面飞速报知云龙。 不多时云龙早到,令李元飞领人四面围住营寨,休要懈怠,却与东阿和孟四两个往帐内而去。进到帐内,云龙一眼便见塔坤倒在血泊之中,登时大吃一惊,暗道一声不妙,忙把塔坤身躯翻将过来,却见腹上插着一柄匕首。云龙忙去摸塔坤脉搏时,却尚有一丝游息。 云龙急忙点了塔坤身上穴道止血,奈何创口在小腹要害,血只管流个不住。云龙一面将塔坤稳稳横放了,叫东阿急忙出去寻找金创军医,一面却转过头来,冷冷问道:“怎么回事!” 那九溪大王连忙道:“回元帅,士迁这老匹夫暗设奸计,刺杀了塔坤大大王。我每早已把他拿下了!”云龙听罢,一声冷笑,转过头来,果见通蛮将士迁死死按在地下,身后士家三子都怒目而视,唯有少子士郎面如土灰,似乎是被吓得厉害。 云龙凑到士迁面前,寒声说道:“士迁大王,您叛乱谋逆,可是让我很是为难啊。” 士迁冷然道:“你这奸贼杀害塔坤大王,又想要来陷害老朽。老朽虽然斗不过你这奸贼,却本就没想着再苟且偷生!”士迁说罢,登时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云龙脸上,随即自己昏死过去。 士家四子一齐惊呼,士彪士覇更欲冲上前去,却被士龙含泪拦住。云龙闻到血中隐隐含有甜香,但是事出突然,却也不及细思。眼见士迁晕倒,登时怒道:“这老匹夫想要一死了之,却让我来收这烂摊子,休想!这老匹夫在给三军一个供词之前,休想便死!” 汪三道:“士迁这老匹夫狡猾至极,想要借塔坤之死引发动乱,只怕不肯便招。” 云龙道:“他便算不肯招,那便拿他四个儿子动手。把他四子一个个千刀万剐,我就不信他还不招!”云龙话音一落,便朝着士龙兄弟四人看去。士龙明知他顾及士家在南蛮中的威信,决计不敢下此毒手,但与云龙的目光一对,仍是不由得心中一慌。 却听得士郎惨叫一声,哭道:“我招,我招!别杀我!饶了我,饶了我!”士郎缩在墙角,眼泪鼻涕俱下,显然是害怕至极。众人不由得都暗暗想道:士迁一世英名,不料小儿子这等窝囊。士覇更是怒喝道:“五弟,你成什么样子!” 云龙朝着士郎看了一眼,笑道:“这小娃娃倒是有趣,便让我来——”话音未落,忽觉得头晕目眩,两眼一黑,当即昏死在地。 不提此处云龙昏死,单说那里大都城中,姚子剑半年来日夜修整军马,准备北上追击胡寇,光复辽东。偶与众臣论起,众臣却仍道胡患不可尽除,不如还是与民生息为好。姚子剑不悦道:“昔日大汉兴兵北伐,霍去病勒石燕然在前,窦宪歼灭匈奴王庭在后,何来不可尽除之言!”说罢忿忿而归。 却有那燕京留守右丞相凯鑫令人呈送了一封奏章,说是略评东汉明帝、章帝、和帝三位帝王,希望能得姚子剑御笔删减。姚子剑素来不喜这班老臣,但是素知凯鑫是博学名儒,历史掌故极熟,却也乐得看他有何高见,便拆开读道: “明帝承世祖光武帝之后,天下凋敝,将相桀骜。乃严内外之别,行严苛之法,上以明天子之威,下以安黎庶之业,乃令百官肃然,天下震服。明帝在位,后妃戚族、阉人宦竖一概莫与朝政。以马援之功、马后之贵,其冤尚不得复,其功亦不得录,以其为后戚族之故也。虽未免矫枉过正之嫌,然天下遂定,较之历朝之二世,可谓唐宗以下第一也。遂至荒野复,人口增,乃谴使节行巡西域,以图武宣之旧业。 然以楚王英兄弟之亲,数谋反而不罪。及英薨,乃大兴刑狱,追捕余党,株连四万余户,天下震动。虽则为汉家孝友之道,亦伤废太子刘强之情,其亲疏之别,却终不为可取也。 明帝崩而章帝继之,遂有西域之反。时天子新丧,百官皆以为西域多事不便,宜弃舍之。章帝性素仁懦,然径发大兵以迎耿恭、班超,遂外震羌胡之意、内抚忠臣之心,震动北境。乃遂设戊己校尉、置西域都护,北击匈奴,西定种羌,以成强汉之名。又除楚王英株连之狱,得全者以万数。章帝继位不过数载,便已恩威数行,足令天下感恩畏威矣。 虽终明章两朝,所用无非云台旧人宗族子弟,然其承新莽余敝,内复民生,外震羌胡,令汉室复兴,功不可不谓伟也。虽所用皆出旧故,然既旧故多有俊杰子弟,又何妨哉! 魏文帝曰明帝察察,章帝长者,故言明帝之威与章帝之德也。然明帝法禁虽严,终其朝以兄事故废太子东海恭王刘强,又以天子礼之,兄友弟恭,较之后世兄弟阋墙者,其胜千百倍矣!魏文帝读之,又岂无有七步之愧乎?章帝虽数宽刑减赋,足称长者,然勒兵北境,复取西域,亦显大汉之威。乃知明帝亦有长者之风,而章帝亦非不能察察也。 又,终明章两朝,行西域、匈奴、鲜卑之兵,无非校尉、太守,未发一将军而北境井然,内无劳役之兴、不失文景之治,而外足震慑诸国、不下武元之功,足为万代之效也。 章帝崩而和帝继之,遂有太后窦氏秉政,乃至窦氏一门俱为显贵。以太后兄窦宪为尊,东汉外戚之贵自此始也。观其前朝阴后、郭后、马后,皆谦退守成,虽帝欲有嘉赏而不敢取,以至有车水马龙之叹,是以东汉之初,三朝后宫井然,未闻有跋扈乱政者也。 窦宪既仗太后之尊,屡犯法禁,又睚眦必报。初,谒者韩纡以事按宪父,及纡死,宪乃斩纡子,竟以其首祭于坟茔,其跋扈如此。 又齐殇王子刘畅因幸太后,宪又使客刺之,归罪于畅弟刚,若非何敞固争,则刚亦蒙冤矣。畅、刚俱王侯也,宪乃非止刺畅,又复归罪于刚。纵吕霍之时,未闻有如此猖狂之举也。 宪因畅事发获罪太后,乃遂代行车骑,北伐匈奴,以赎其罪。虽得遂灭北虏,然天下征伐数烦,其不若明章远矣。 尝见论者曰:窦宪虽有跋扈不法之举,然剿灭北虏,令单于远遁,此不下卫霍之功。老臣以为尽非如是。盖胡之习俗,比中原不同。其不事农业,逐水草而居。抄掠别部以为资,故其本性也,非为可以教化之民。 秦汉年间匈奴独大,乃并各部以犯中原。至章帝时,匈奴数分,乃怀抚南虏、鲜卑,令并力伐其北虏,而汉坐收其成。当是时也,北虏无力南犯,而诸胡得以汉谕并力抄掠北虏,所得颇丰,故感汉德,又见北利,不思南下矣。是以大汉不兴刀兵,而北方无事也。 窦宪既与诸胡共灭北虏,又复立右谷蠡王于除鞬为北单于,乃致北患未尽,而诸胡俱不识汉意,私生疑惧之心。其本意乃立于除鞬以为制衡之策,令南虏不得复大,然南北世仇,今南虏、鲜卑诸胡与汉共灭北虏,汉又复续北虏之国,南虏以下诸胡岂得心安哉? 又,其既立于除鞬,则南北匈奴皆汉之属国,使南虏无由北掠。而抄掠本匈奴习性,既不得北狩,久之必为南患。是以窦宪之策,内则兴大汉之兵,劳民伤财,外则失诸胡同盟之心,又添日后之乱。究其所得,竟为复续北虏之国而已。此是为耗己怒友,以娱仇雠,三岁小儿亦知其愚不可及,又何来“此亦窦宪功也”之说? 永远四年,孝和皇帝令郑众索故事,一夜之间令执金吾尽捕窦宪党羽,迫其自杀。窦宪把持朝政已久,朝中党羽遍布,又执掌军马多年。然《后汉书》中不过四句,而窦宪除矣。和帝之谋,深虑而勃发。其若硬弩也,弯弓蓄力以待时,及其发也则如雷霆之势,宪尚未知觉便已定大事,不使其得暇为乱。老臣读史至此,不由得抚掌而叹和帝之能也。 窦宪既死,于除鞬复叛,与诸胡更相攻伐,而鲜卑得其部十余万以遂强,终为后患。又,南单于安国与左贤王师子不睦,而度辽将军皇甫棱拥护师子,以致安国惊惧转增,遂有大乱。若窦宪未妄兴刀兵,而顺明章之策,则南虏一心北掠,何有此乱乎!此亦窦宪之辜也。 窦宪内则跋扈不法,外乃北患之由,未见其功也,而以冠军侯封之,霍去病九泉之下亦不得瞑目耳! 初,窦太后杀和帝亲母梁氏以自养之,又杀梁氏兄弟,流其宗族以灭迹。及太后崩,和帝知其事情而不加罪,此诚汉家孝友长者之道也。 后班超因年老而离西域,以任尚代之。超谓尚曰:“蛮夷怀鸟兽之心,难养易败。今君性严急,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下和,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此与生前论相同,而见任尚不以为然,乃心生不祥之感矣。 和帝初立,其政皆出窦氏,多有不当之事。既除窦氏以后,又逢边患数起,和帝虽尽相剿灭,然固仗明章余威,消耗国本,又多仗刀兵少施恩德。羌胡虽败而不见汉威,虽从而未感汉德,以致安帝之时有十五年羌乱,尽弃明章前功。虽此多窦氏之遗毒,未可尽咎和帝,然和帝之朝,终为由盛转衰之始,不当明君之称,权以无功无过论之。” 姚子剑细细品读,甚觉其言有理,然而忽然想道:“凯鑫盛赞明章二帝,却独独说明帝待楚王刘英太过宽纵,似乎隐隐暗指四弟在两番夺权之事。不过他随即又说章帝赦免谋逆同党与明帝手足情深之事,这两件却又是在为朕开脱。以古人喻今事,奖中含讽,警内藏赞,的是名家手段,之前却将他们这班老臣瞧得小了。” 转念又想:“然而此后他又大谈窦宪外戚之事,却是何意?朕的蒋皇后、毛贵妃等人皆有礼守分,其兄弟子侄都无干涉朝政之嫌,岂可与窦宪相比?”沉思了一阵,忽然明白过来,冷笑道:“朕没有外戚当权,那说的自然不是此事。只因朕日间夸奖窦宪剿灭匈奴王庭,这酸儒便以此来讽刺于朕,是想说纵然发兵北伐,那也无济于事,倒反而为祸。他说道和帝不能阻止窦宪北伐,后来却除去了窦宪,这才无功无过,那么朕若是一意北伐,可就是无功有过了。” 姚子剑冷笑了数声,暗道:“这老头儿为了贪图安逸,竟然这样大费周章……不对,他又言兄弟之事,又赞和帝剿除窦宪,那是要叫朕先与皇弟清算,再考虑北胡之乱。当初迁都之时,凯寇门生都留在了燕京,朕若是清算了皇弟,那神都这一班大臣必然都受牵连,到时候朝政岂不尽数落于他们之手?嘿嘿,为了谋权党争,竟然连外族之祸也不顾了!” 想到此处,姚子剑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令人拟定诏令,即刻起兵北伐女真。 不是姚子剑今日在此预备北伐,有道是: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众臣齐上表 凯寇共逼宫 诗云: 玄宗回马杨妃死, 云雨难忘日月新。 终是圣明天子事, 景阳宫井又何人。 这一首诗,单道那昔日唐玄宗年间安禄山、史思明作乱,席卷中原,直逼长安。玄宗皇帝仓皇出奔,却在马嵬坡被众将士所逼,不得不赐死了爱妃杨玉环,成千古遗恨。想那唐明皇昔日开元盛世之时,何等威风气派,只因一时失势,便为人所逼,连爱妃的性命也无从保全。故而古往今来的帝王,无一不将那“权柄”两字牢牢握在手中,只恐被他人得去。 且说当时姚子剑看了凯鑫以东汉明章和三帝讽喻自己不要兴兵北伐的论文,反增了三分恼怒,定下心意。次日升殿上朝,立刻便要发兵辽东,光复被女真所掠夺的土地子民。 朝中那凯鑫奏曰:“启禀陛下。去岁北胡肆虐,围困大都日久。现今虽然仰仗先帝庇佑,陛下神威,得以击退胡兵,然而中原疲敝,只该休养生息,不宜擅动刀兵。” 姚子剑尚未开言,燕京留守左丞相寇磊亦道:“启禀陛下。大都乃是中原北方门户,不可有失。若是擅将兵北伐辽东,大都必然空虚。倘若有些许失疏,则陛下必然腹背受敌,颇为危险。” 燕京留守礼部尚书阮雅文奏曰:“启奏陛下。礼,千金之子不坐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侥幸。陛下不可自处危地。” 燕京留守参知政事邱宇允奏曰:“启禀陛下。中原新遭劫难,不宜用兵。” 燕京留守户部尚书赵雄奏曰:“启禀陛下。大都累遭大战,民力已疲,钱财无多,不宜用兵。” 燕京留守刑部尚书张栻奏曰:“启奏陛下。梁王篡立,楚逆肆虐,如今当以平定逆贼,明正典刑为首务。不可擅自对外用兵,致使大都空虚,逆贼猖狂。” 当时满朝臣子,多是凯寇二老门生,各自而出,奏请姚子剑休要北伐女真。 姚子剑勃然大怒道:“昔日女真入寇,大都兵众将强,不思抵御胡患,反将兵马都退回燕京龟守,叫中原板荡,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骠骑将军以疲兵两千,尚千里奔袭,大破胡兵十数万。龙骧将军、虎威将军、征北将军、镇北将军等等,哪个手上有大都兵马十分之一?还不都慷慨赴难,血战胡虏,护卫我华夏百姓!尔等这些腐儒,自家胆小如鼠,不敢保家卫国,更寻觅出许多理由,要来阻朕重整河山,着实可恶!传令三军齐备,五日之后,辰时犒军,未时出兵北上!” 当时朝堂之上,众臣听了,都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凯鑫当先而出,跪倒叩首曰:“老臣年事已高,不堪重任,惹动天子龙怒。请辞官还乡,安度晚年。” 寇磊亦叩首道:“老臣年岁日长,颠倒黑白,有愧此位。请陛下赐老臣还乡。”当时朝堂之上,登时跪倒了一片大臣,都要辞官还乡。 姚子剑眼见此时分明是那致元二年迁都之议时的景象,不由得勃然怒道:“尔等尚当朕会如前岁一般么!朕自神都之战以来,出生入死,大小百馀战,杀得血流成河,岂会受尔等威胁!凡事可一不可二,尔等既然都要辞官,那么很好啊,朕便成全你们!诏自凯鑫寇磊以下,以抗诏犯上,畏敌避职之罪,悉免燕京留守朝廷五品以上官员。还乡之奏不准,一律从军戴罪立功!” 燕京留守户部侍郎王绵阳奏道:“启禀陛下。凯寇二老年岁已高,身体虚弱,只怕难以从军。” 燕京留守吏部侍郎周必大奏曰:“禀陛下。燕京众臣多为文官,不习军事,从军无益。” 当时姚子剑冷冷一笑道:“不习军事?孔老夫子说的君子六艺之中,岂没有射御么!尔等众臣妄称君子,难道连行兵打仗都不会么!孔夫子年七十尚能开弓射箭,凯寇二老又有何不可?尔等休要再言,朕意已决!明日出军,不得有误!” 姚子剑说罢,转身拂袖而去,众臣跪在阶下,各自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姚子剑退回宫中,薛鹰却上前参见。姚子剑自还都以来,为是禁军远在山西,却令原突厥骑左镇军使薛鹰以随从禁军及逆鳞骑为骨干,组建羽林卫,护卫皇城,由薛鹰暂代统率。 当时薛鹰奏道:“自从陛下前岁迁都神都以来,大都城中,多是凯寇二老旧党。如今陛下一封诏令,几乎罢免了所有管事官员。大都城内,只怕都要瘫痪。” 姚子剑笑道:“古语有云,不破不立。罢免了这些旧党又如何?免了尚书侍郎,就提拔员外郎上来。免了将军,便提拔都尉上来。朕倒不信,这国家离了这般腐儒,便得崩溃了!”当下薛鹰亦不敢再说,只唯唯告退,审阅皇城防务去了。 姚子剑回到宫中,看那里冷冷清清,比昔日登基之时大不相同,悲从中来,叹了口气,却自去安寝。是夜姚子剑忧心国家大事,前半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直到更鼓打过了子时,方才沉沉睡去。也是上天注定姚子剑当有此一劫,教他半夜未眠劳累,是以后半夜睡的着实沉重,叫唤不醒。 次日天明姚子剑醒来之时,却见十数个小黄门都跪在身旁。姚子剑一惊道:“尔等都聚集在此何事?”众小黄门面面相觑,没一个敢说话的。姚子剑焦躁起来,又问道:“究竟何事?”众黄门无人应答,只是把头磕得更低了。姚子剑勃然怒道:“怎么回事!朕问你们话,你们都聋了么!” 姚子剑恰在发恼,却有一个内侍亲信的小黄门,唤作李飞的道:“陛下切莫动怒,且先待小的们服侍陛下更衣。”姚子剑勃然大怒道:“朕问尔等什么事,却来更甚么衣!你道朕是好戏耍的么!” 李飞连忙磕头如捣蒜道:“陛下且息雷霆之怒,小的只是想,诸位大人们已然在宫门外等候了多时,陛下该当整装相见才是。”姚子剑大惊失色道:“尔说什么!谁在宫门外?来人!”李飞叩首道:“启禀陛下,这宫中,并不会有人来的了。” 姚子剑急忙问道:“这究竟是怎生回事?”姚子剑也不等李飞回答,自取了湛卢剑在手,拔步向外走去。不料方出寝宫,便有一队卫士将他拦下,姚子剑看他每服色时,都并非是羽林卫,而是寻常大都驻军。 姚子剑大怒道:“朕要出宫,尔等胆敢阻拦么!”为头的一个军士道:“启禀陛下,文武百官都已在宫门等候多时,为了陛下龙体着想,还是莫要随意出宫走动,先宣诸位大人入内为妙。” 姚子剑强压怒火,问道:“诸位大人在外何事?”那领头的侍卫道:“诸位大人的奏章,早已送来了。为是害怕惊扰陛下休息,先前未敢通知陛下。如今想来当在陛下寝宫之内。”姚子剑听罢,转身拂袖而去,回入寝宫,问道:“奏折呢?” 李飞听了,慌忙取出一卷案牍,呈给姚子剑,口中说道:“小的方才便要献上,只是陛下走的急——”姚子剑一挥手令李飞退下,却来看这卷奏折,略云: “臣燕京留守右丞相凯鑫、燕京留守左丞相寇磊冒死敢奏陛下: 国朝自太祖奉天立国以来,代出明君。仰天庇佑,得享国祚。外则开疆拓土,内则休息民生,是以家国日强,傲视海内。四海称臣,万国来朝。此非仅太祖神灵佑护,亦是上下齐心,民心所附之故也。 先帝之时,不幸为奸佞小人蒙蔽圣聪,以致四方动乱,妖孽满朝。先帝虽然神武,然一时为奸臣欺瞒,终有四凶之乱。幸得陛下继位,文韬武略,卓然于先帝诸子之间。平四凶,克建业,荡平诸贼,拨乱反正。天下有此明君,是家国之幸,社稷之幸,亦是我等老臣之幸也。 然陛下春秋富,虽则天生聪颖,毕竟年岁尚轻。陛下怀仁德之心,却不知人心险恶。傅程鹏者,江陵一书生尔,不知治国之策,而专务奸诈巧事,特事口舌之利,借以蒙蔽陛下。为一己私利,以诈智使陛下坏祖制,分封众臣,割裂天朝疆域。荤顿者,四凶之乱极恶也,而傅程鹏使陛下恕之,又更令其统御北境,以成胡患。褚天剑者,犯上谋逆之贼也,而陛下用为将军,裂土封侯。此三者,陛下之所信焉,而如今何在也?同随梁王逆也。 傅程鹏所言下元狮王庄之事,迁都洛阳之事,分封众臣之事。此三者,俱为祸乱国家之方也。其不思为国分忧,反为此奸巧之事,徒为博宠耳。臣等为直谏此诸事不妥,竟致惹动龙怒,遭弃大都。臣等不能劝谏陛下,便只得全心治理大都,望不负先帝之殊遇恩宠,愿报之于陛下也。 陛下用傅程鹏之计,遂有楚逆之乱,北胡之乱,南蛮之乱,梁王之乱也。方今天下,众逆猖獗,蛮族四顾,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臣等奉诏坐镇大都,不敢有失,以疲老之身,奋身于士卒之间,力挫胡虏,护卫大都。虽不敢言功,亦愿以此无用之躯报于陛下也。大都将士亦已奋战一载,疲惫已极。幸陛下为天恩眷顾,扫荡众贼,得以平安还都。胡虏闻陛下之神明,俱丧胆北奔,仓皇逃窜。是可见陛下果为天之子也。 然臣等以为,北胡虽退,楚逆未平,为南方之祸。梁王篡立,亦与傅程鹏等把持洛阳,伪诏天下。此两者,心腹之患也,不可不除。欲除此患,必休养生息,爱护民力,再携天威一鼓而平。而北胡者,虽则盘踞辽东漠北,自有骠骑将军御之,不过藓疥之疾也。陛下若兴兵北伐,则北方民生未复,反更加兵役劳苦,十户破家者九。 若如是,败且不论,纵陛下携天威大破北胡,光复辽东,亦必然使北方士卒离心,民生凋敝。当是之时,倘梁王楚逆兵犯大都,则百姓黎民岌岌可危,天朝社稷岌岌可危,陛下亦岌岌可危矣。陛下为搔藓疥之疾,而剧心腹之患,臣等俱为忧之。然臣等奏于陛下,陛下反以臣等为胆小之辈,免官而编于行伍之间。臣等虽不惜以此残破之躯报与陛下,却不愿见陛下执迷而自取其祸也。 臣等以为,天下所以有此明君而仍乱者,非但为傅程鹏等妖人扰乱圣听,亦是吾等贪生怕死,不敢力谏之罪也。臣等颇悔之。未免陛下重蹈前代覆辙,臣等与诸臣彻夜商议,奏为此表。请陛下居于宫中,由臣等效周召之事,行共和之政。” 姚子剑读到此处,勃然大怒道:“甚么周召共和,分明便是要软禁朕!岂有此理,这两个老贼竟然胆敢谋逆么!”姚子剑再向下看时,却见落款之处,分明写着: “臣等万死,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实为陛下及家国社稷也。陛下或龙怒未歇,然千秋百世之后,自有史官议之! 罪臣燕京留守右丞相凯鑫、燕京留守左丞相寇磊首议。 罪臣燕京留守参知政事邱宇允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吏部尚书刘焞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兵部尚书梅怡庆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户部尚书赵雄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刑部尚书张栻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礼部尚书阮雅文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工部尚书史浩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吏部侍郎周必大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户部侍郎王绵阳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兵部侍郎陈研坤附议。 罪臣燕京府尹王蒙以下大小官员一百三十六人附议。” 姚子剑看罢,倒吸一口凉气道:“朕先前为迁都神都,将这等老臣旧党都留在大都,以致大都为其党羽所制,不料今日自取其祸也!”当下姚子剑情知凯寇二老势众,斗争无益,只得令李飞等小黄门服侍自家更衣,却宣凯寇二老以下众臣入宫觐见。 不多时只听得脚步声响,无数官员随着凯寇二老都到姚子剑寝宫之前。凯寇二老霍地跪下,登时身后跪倒了一片大臣,一眼望去俱是各色官服。姚子剑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爆声喝道:“凯鑫寇磊,尔等可知罪么!” 凯鑫寇磊二人与身后百官当时齐声道:“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知罪。臣等罪在未能及早识破奸佞贼臣,以死直谏。以致贼臣蒙蔽陛下圣听,而有天下动乱也!” 姚子剑听了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凯鑫、寇磊,你二人是执意要谋逆了?” 凯寇二老说道:“臣等之忠心,天日可鉴。臣等不过是为陛下社稷着想,才不得已效周召二先贤行此共和之政。若日后陛下圣心安定,亲贤远佞,则臣等请立死于阶下,还政于陛下!” 姚子剑见二老准备周全,早已控制了皇宫内外,朝廷上下。更且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他也无可奈何,只得气愤愤令众人去了,却自坐在寝宫之内懊恼。姚子剑却唤李飞到身前问道:“朕问你,你且实说,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飞磕头道:“陛下,不是小的不说,实是小的不敢说啊。这要是被外头那些大人们听得了,小的性命不保啊。” 姚子剑拔出了湛卢剑怒道:“那些大人们杀得你,朕偏偏杀不得你么!” 李飞只管磕头如捣蒜道:“望陛下看在小的昔日服侍之功上,千万放过小的。” 姚子剑铮的一声将长剑收回剑鞘之内,叹道:“罢了,不用你说,朕也知道个大概了。也不需你说什么,只需告诉朕,朕的猜想对不对便可。昨夜大都军马哗变,来打皇宫,是也不是?” 李飞叩首道:“陛下明鉴。” 姚子剑又道:“薛鹰领着的羽林军不是对手,稍战即溃,是也不是?” 李飞道:“陛下明鉴。” 姚子剑再道:“随即众臣前来,安抚了军队,让他每把守住了皇宫,是也不是?” 李飞道:“陛下明鉴。” 姚子剑道:“尔等宫中之人为了避难,都躲到朕的寝宫之中。随后众臣上表,是也不是?” 李飞道:“陛下明鉴。” 姚子剑道:“乱党擒获了薛鹰,薛鹰随即被杀了,是也不是!” 李飞道:“陛下明鉴。薛大人本与众老臣本是一党的。” 李飞话音刚落,姚子剑便霍地拍案而起,怒道:“你说什么!薛鹰是骠骑将军的人,怎么可能!”李飞怔了一下,惨然道:“是小人多嘴了。望陛下看在小人服侍陛下的份上,不要告诉诸位大人,放过我一家老小!”说罢一口咬破了舌尖,口喷鲜血,昏死过去。 姚子剑见了,惨然笑道:“罢罢罢!原来凯寇二老这等厉害,只一句话便可将人逼死自杀。朕在太原城下大小百馀战,未尝一败,不料今日居然在国都受困于宵小之手!” 姚子剑想到此处,急怒攻心,旧伤复发,也是一口鲜血喷出,倒在地下。一众小黄门见了,乱作一团。正是: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蛮王怀诈大闹 云龙血战突围 诗云: 百战沙场碎铁衣, 城南已合数重围。 突营射杀呼延将, 独领残兵千骑归。 这一首《从军行》,乃诗仙李白所着,单道那征战之景:百战被围之下,战甲皆已粉碎,却尚有一位英雄弯弓跃马,撞入敌军之中,取其上将,凯旋而归。惜乎李白之未识云龙也! 且说那里凯寇二老联合燕京众臣逼宫姚子剑,把持朝政,发下诏令止住北伐之事,又申明神都姚子萌摄政王乃是僭越叛逆之举,令各郡县不得奉神都命令,统一以大都为准。黄家道、褚天剑、全景明等各镇侯都未回复,豫州等临近神都之地则拒不奉诏,唯有徐州刺史洪印与太原节度使许晨奇响应。那时正是致元七年五月事体,看官牢记话头,此处按下不表。 却说那里云龙昏死过去,人事不知。待到悠悠醒转时,却见众人都围在身前。云龙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在何处。旁边众人见云龙醒转,却都是欢喜不尽。 东阿连忙凑到云龙身前,说道:“云兄一连昏迷了数日,弟兄们都好不担心。”云龙这才想起前事,早知是士迁那一口血中有毒,啐道:“那士迁不想竟然如此歹毒,在口中含了毒物,一口毒血喷的我——不好,士迁这厮呢?” 东阿连忙上前说道:“士迁口中含毒,当场便死了。” 云龙惊道:“阿爷,此番如何是好?塔坤殒命,士迁又死,眼下死无对证,那伙蛮兵却不见得会相信我等。若是蛮兵忽然反将起来,可不是戏耍的。” 孟四笑道:“无妨,那士迁的长子士龙、少子士郎给我等一吓,早就一口招供士迁行凶情节。又有其他众蛮王作证,决计翻不了案。” 云龙想起来士郎当时的确被吓得哭泣求饶,心情略定,然而却隐隐总觉得有一事不妥,只是中毒初复,脑子却昏昏沉沉想不起来,便问道:“蛮军呢,可都信了么?” 东阿说道:“我等先前便将士郎供词说给了蛮军听,多半信了,虽有三四个当场发作的,都被立马砍了。不过这两日军中又似有人在散布谣言,有些不稳。为是云兄昏厥,是以我等自作主张,今日让士郎与众蛮王一齐检阅三军,让他每亲口说出士迁谋杀塔坤之事,想来应当无碍。” 云龙听了,大惊失色,忽然明白了何事不妥,急忙直起身来问道:“不好,是哪位兄弟在负责此事?” 东阿道:“是大刀李铭。” 云龙道:“中计了!士郎或许还有被吓坏的可能,士龙岂会不报杀父之仇?他与众蛮王必有奸计,只为与蛮军相见,便要发作。我等速速前去,还能赶上也未可知。” 众人听了,都猛然变色,抄起兵器,拥簇着云龙向外而去。众人方出营帐,便听得远处一声巨响,随即杀声大作。众人大惊道:“是大校场那里传来的,终不成蛮军真个哗变了?” 云龙道:“说不得。我等身处敌境,又是蛮军多,楚兵少。先前仗着偷袭制住了他众多首脑,这才好号令蛮军。若是蛮军当真哗变,不是好戏耍的。我等现在何处?” 东阿道:“我等已然离了珍州,一路取路北上,眼下正在黔州地界。” 小花荣李元飞道:“黔州离夔关不远,若是急急而行,或能及时赶到,会和张栩杨将军的永安兵马。” 云龙道:“不成了,蛮军熟悉地形,又敌众我寡,必被赶上。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说不得,只得趁着他新乱,侥幸破他一阵,教他不敢穷追,或者还有一线生机。” 众人齐声称是,各奉云龙之命自去收拢兵将,云龙却带了一百短兵近卫,舞起那破阵龙胆枪,骑了骕骦玉狮子,骤马往大校场冲去。方到校场之口,便见无数蛮兵围着中间一个高台,奋力仰攻。云龙定睛看时,高台上正是大刀李铭与铁皮虎张千两个,带着数十兵将,在苦苦支撑。 云龙却见那九溪大王提着两柄短矛,连杀了数人,眼看攻上高台。云龙开弓搭箭,觑的较亲,喝一声:“着!”一箭射去。那九溪大王也有几分武艺,听得背后金刃破风之声劲急,忙回身用矛去拨。不料云龙的箭来得太快,九溪大王身形甫动,早中后心,登时透胸而过,落在地下。 此时众蛮兵方才见到身后又有一支军马,不免一乱。却听那士龙在蛮军之中喝道:“大伙儿不要慌乱。这白袍的贼人,正是杀了两位大王的元凶!大伙儿奋力向前,将他踏为肉泥!” 蛮军大吼一声,登时分出一股兵马,向着云龙涌来。云龙催开座下马,舞起那杆六十四斤重的破阵龙胆枪,撞将进去。云龙展开那腾龙枪法,端地厉害无比,擦着的就伤,戳着的就死,并无一个抵挡得住。那一百短兵都骑着快马,舞起陌刀长矛紧随在后,登时杀开一条血路。如同一杆三角铁锥一般扎入蛮兵队里,直往那高台而去。 高台上李铭见着,急忙与铁皮虎张千引兵冲杀,和云龙合兵一处,再往外撞去。众蛮王见势头不好,急忙调兵遣将,把他团团围在核心。云龙引着众人左冲右杀,虽然杀敌无算,却终究闯不出去。云龙看看身边兵将越杀越少,自家也受了些伤,却对李铭和张千道:“云某一时失策,不意害了两位弟兄。”李铭道:“不妨事!云兄肯来深入贼中来救我等,我等已然感激不尽了!能与云兄死在一处,也不枉了昔日杨春门外结义一场!” 两人正说间,忽地听到外头一阵大喊,蛮兵队形登时松散,正是东阿等人各自领着楚兵杀到。云龙大喜,加力厮杀。那里蛮兵本就慌乱,又禁不住他两相夹击,登时溃散。众蛮王收势不住,只得散了。那士家四子却深恨云龙,领亲兵来追,不料被云龙引入山谷狭隘之处,杀得损兵折将,也只得退了。 云龙等杀退了蛮兵,九死一生,却都喘息未定。云龙道:“如今虽然侥幸杀退了蛮兵,毕竟我等孤立无援,只当速速北上,到了夔关方才算得安全。”众人道:“正是如此。” 当下云龙草草检点了兵马,损折小半,却令每人带了五日口粮,尽弃辎重,离了黔州,急行北上。于路云龙却问起李铭张千两人前事,要知道蛮兵为何便反。 李铭道:“此事说来话长。那伙蛮王本来尽数顺服,唯有士彪士覇两人仍是怒气填膺。我等心想无事,却接着今日在大校场上检阅兵马,召集了蛮军尽来,要他听士郎等人说话,好消除心头疑虑。却不料方到台上,这伙蛮王便齐声大喊说是云兄杀了塔坤和士迁。台下蛮军听了,登时大乱。那士郎又不知从何处觅得了一柄剑,杀了两个兵卫,随即众蛮王一齐都反。我急忙带人去镇压时,下面蛮军登时哗变,把我等围在核心,那伙蛮王却各自觅得了兵器,又救出了士家三子,一同厮杀。今日为了消除蛮军疑虑,是以只点了蛮军在校场,我荆州好汉却都在别处军营之中。却是那士龙主意,要先把我等都在此处杀了,休要走漏风声,而后再来偷袭云兄。我等有心杀出来报信,却被他没死死围住,冲杀不出。且喜云兄小心谨慎,识破了贼人阴谋,与诸位兄弟来救。” 云龙道:“说不得,今日吃了他这场惊恐,虽然侥幸走脱,然而兵马损折近半。若是再被敌军截击,不是耍处,我等还是快快北上为妙。”众人一面赶路,一面却都咒骂士迁歹毒奸计不已。大军走了一阵,免不得昼夜兼行,却到忠州南宾地界。云龙喜道:“只需过了南宾,便可到岷江。届时大伙儿顺岷江而下,武宁、万州、云安都没什么守军抵挡,指日可到夔州。届时便算安全了。” 众人听了大喜,招呼大军奋力向前。那南宾本是一个小小县城,能有多少守军?竟被云龙一马当先,直接突入县内。大军随后而来,为防走漏风声,将当地官员尽数杀了,并不留一个活口。 云龙当时占住了南宾,大开官库,补充了军械粮草,又令兵马休整了一夜,再往岷江边龙渠而去,却不料方至龙渠,却见整座城并无丝毫人烟,如同一座死城一般。要去渡口寻觅时,并没有一只船只。众人奇怪起来,不敢擅动,却去请云龙示下。 云龙见了,也暗暗吃惊,却令滚刀龙东阿守着大军驻扎在龙渠,多派斥候哨探附近周遭情况,自家却带着蛮大王孟四及铁皮虎张千两个往岷江边渡口查看。三人快马到了岷江边,但见江水滔滔,却并不见半个人影。云龙眼尖,却见旁有一座草屋,急忙招呼孟四张千两人同去。 三人查了草屋外围,并无埋伏,云龙又细细听那屋内,也无呼吸之声。此时云龙内功已然小成,寻常高手绝无可能藏过。当下云龙给孟四使了个眼色,孟四便抽出了腰间板斧,咔嚓一下把个门板劈开,大踏步入内。 孟四入到屋内,却道:“果然没人。”云龙叫张千在屋外等候,自家却钻入屋内,看那摆设时,却是极其简陋。只有一张木桌,上头堆几个锅碗瓢盆。旁边几团草堆,隐隐压有几个人形,想是作卧榻之用。孟四道:“云大哥看这可不怪么?便是我等赶路的军营,也比他设施齐全些。这等样子,如何住人?” 云龙摇首道:“这个想来是一个渔户所在岸上居住之处。你看他这草屋架构简单,又搭在江边,并不宜久居,想来只是飘摇江中的暂居之处。况且方才屋外看时,不见一个木桩么?多半便是用来绑他渔船的。你看那草堆上痕迹,当是两男一女,还有个孩子。” 孟四奇道:“两男一女可见,这小儿云大哥却怎能看出?”云龙大笑,指着那草堆道:“你看那里地上的,可不是奶水么?若无小儿,却怎地会有奶水?奶水痕迹尚新,犹未干透,想来是前夜洒下的。”孟四道:“纵然如此,这等渔户之家,也没什么好看的。我看这伙渔户多半今晨便出去江中了,没个十天半月,该当不会回来。我等还是另觅船只罢。” 云龙一把拉住孟四道:“老四,不对。依我看这伙渔户不要说十天半月,便是三年五载,只怕也不能回来了!”孟四笑道:“云大哥又在说笑了。这渔户打鱼,虽说随波逐流,过一阵子总是要回到岸上歇息。何况还带着小儿,怎会不回来?”云龙道:“你不见桌上的炊具么?” 孟四道:“炊具又如何?”云龙皱眉道:“渔户出江打鱼,吃喝拉撒都在船上,必然将生活用具尽数带齐,却为何将这些必备炊具留在此处?而且你看这些锅碗虽然随手洗过,然而那里墙角边却有大半条鱼肉带着汤倒在那里。普通渔户人家,怎会把这般大的半条鱼随手倒了?可见这家渔户必然是晚饭用到一半,便有外人闯了进来,将他每尽数带离。” 孟四道:“然则室内并无打斗痕迹,莫不是有些别个原因,才倒了这鱼?”云龙摇首道:“这正是奇怪之处。这家足有两个男子,室内却并无打斗痕迹。来者甚至将碗碟洗净以防留下破绽,可见其绝非寻常之辈。”孟四道:“云大哥多虑了,若当真是这等一个厉害的组织,却怎地会盯上这样一个破落渔户?依着俺看来,这家人只怕最值钱的,也不过一艘破渔船罢了!” 云龙双目如炬,说道:“正是为了这船!”孟四仍不解其意,问道:“什么意思?”云龙沉着脸道:“祸事到了。有人抢先来此一步,驱散了龙渠县民,又收罗了岷江边船只,正是为了阻挠我等东归!”云龙话音刚落,却听得屋外张千一声大喝:“什么人!”随即便有几支羽箭射穿了草屋,落到屋内。云龙脸色登时一变,说道:“快走!”云龙话音未落,便见几支火箭破屋而来。那草屋本就易燃,登时哔哔啵啵烧将起来。好在云龙与孟四都是见机快的,冒烟突火而出。 两人方出屋外,便见十余人围住了张千厮杀。张千把两柄竹节钢鞭舞得密不透风,然而左支右绌正在难堪之处。云龙看来者服饰,却都是寻常百姓打扮,然而出手狠辣,显是并非常人。云龙低喝一声:“杀!不要走了一个!” 孟四答应一声,舞起两柄板斧撞将进去,如同一阵旋风一般,早把两人头上着天灵盖打得脑浆迸裂。远处却还有几个骑马的,欺云龙人少,却分了十余人策马而来,另有三人留在远处照着云龙放箭。 云龙冷笑一声,翻身上马,轻舒猿臂,早把一支羽箭抄在手里,拉开了那铁胎硬弓,照着来人射去,早有在前的一骑惨叫一声,中箭落马。云龙见那射箭的三人中一人气质比其余两人不同,在那里指挥若定,料来是个头头,当即弯弓搭箭,觑得较亲,嗖地一箭过去,早把那人射死在马下。 那人身旁两骑大惊,急忙下马上前查看,却早死的透了。那两人大怒,催开马往云龙杀来。此时云龙舞起破阵龙胆枪,早撞入那伙骑兵之中。这破阵龙胆枪有着陈焊阳所制的机扩,上马则长,步战则短,极是灵便。那伙骑兵并无一个接得住云龙一枪,早有数个被挑于马下。 那里孟四和张千得了云龙帮助,亦大展神威,两柄钢鞭,两把板斧使得泼风也似,把那伙人乱杀。此时那远处那两个马弓手也到云龙身前,云龙看时,两人都相貌凶恶。一人使一柄宣花大斧,另一人使一杆长矛,都杀到面前。那使长矛的见了云龙装扮,忽地惊呼道:“你是——” 云龙不等他把话说完,长枪前送,早透胸而过,结果了他性命。那用斧的大怒,抡头一斧砸下。云龙把长枪一挑,带着用矛那人尸体一并上举过头。那人尸体早被一斧劈做两段,血水四溅。用斧那人与云龙斗了四五合,自知不是云龙对手,奋力逼过云龙长枪,拨转马头便走。云龙马快,从后赶上,登时透胸而过,死在当地。 其余众人见领头三人身死,云龙这等凶悍,登时大乱,欲要四散奔逃。却不料云龙马快,并不曾走漏了一个,尽数砍死,只留了一个活口,待要审问。却不料那人是极硬气的,竟而一刀了结了自家性命。 云龙无奈,只得与孟四张千先料理了伤口,且喜都是小伤,并无大碍。再来搜检那伙人身边时,并无什么物事。唯有为首的那人身上有个荷包,里头放着些碎金子,并一面豹头铜牌,上头写着“骑总管张”四字。云龙见了,不解其意,看看身后那草屋烧得正炽,浓烟滚滚而上,说道:“此地不可久居,料理下速速便回去吧。” 当下三人一起动手,将那伙人二十余具尸体都扔到火屋之中,料来都成火灰。云龙三人却上了马,往龙渠县回去。不是云龙此日在岷江边这一场恶斗,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毕竟此战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 刘劲飞石打将 若寒扬灰破敌 诗云: 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这一兽《战城南》,乃是昔日诗仙李白所作,单道那兵戈千年不休,名为吊民伐罪,往往只为了帝王逞其私欲。纵然一时军胜,开疆拓土,万国来朝,总免不得战士白骨露于荒野。至于后来国力一衰,终不能久保其土,倒叫无数将士百姓的鲜血皆化作尘烟消散,了无痕迹了。是以老子云:兵者不祥之器,君子恶之,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 且说当时云龙等三人在岷江边大杀了一阵,却寻觅不到船只,便往龙渠县而回。三人尚未走近,便听得前头城池处隐隐喊杀之声,云龙大惊道:“莫不是那伙蛮王赶将上来了?”张千道:“无妨,那伙蛮兵心胆已破,决计不是东阿兄弟对手。” 话虽如此,然而此刻荆州兵马深入险地,三人却也不敢怠慢,急忙拍马往龙渠县内。那里东阿见着,急忙请三人到县内,说道:“那伙蛮王恼恨塔坤、士迁、九溪大王三人身死,必要杀我等报仇。只因兵马势孤,却引众与全景明议和。全景明本在与北诏交战,忽然见他们来和,便谴部下的夔关总兵刘劲相助,一同领兵来打龙渠。弟兄们虽然折了他数阵,奈何终究众寡悬殊,难以力敌,正要请云兄统率。” 云龙大惊道:“夔关总兵刘劲?又是这厮!”众人问道:“云大哥认识此人?”云龙道:“这厮乃是全景明首徒,使一杆铁骨朵,又惯会飞石打人,有勇有谋。我昔日与二弟打夔关时,曾与他交了几阵,果然非同小可。后来夔关被我等设计夺下,此人便与全景明一同退守巴郡,不料竟又在此见着。” 东阿惊道:“那怎生是好?”云龙道:“无妨,这刘劲虽然不弱,在我手下走不过十合。只等明日阵前看我生擒了这厮,大伙儿并力厮杀,自然解围。只是有一件却实在不妥。”东阿连忙问道:“何事不妥?” 那大刀李铭早知云龙心意,便接口道:“便算解了围,那又如何?眼下并无渡江之方,离了龙渠县,平原旷野反而不利。到时候全景明与北诏的大军一齐赶到,我等终究还是困死在此处。” 云龙叹道:“不错,正是此事不妥。”那小花荣李元飞在旁听了,却笑道:“云大哥此番却是多虑了。耗在此处,对我等并无损碍。”云龙奇道:“此话怎讲?” 李元飞笑道:“云大哥请想,刘劲乃是夔关总兵,与全景明退守巴郡云安,自然当从东北而来,眼下却与众蛮王自西南杀来,这是何故?” 云龙道:“蛮兵大举北上,变生肘腋,更兼那阿吉疼大王有万夫不当之勇,是以全景明只得离了巴郡,亲自前往南方坐镇——此事我等先前便听那些蛮王说过了,兄弟何故再问?” 李元飞道:“不错,全景明移军南下,我等皆知,可是安西将军领已经攻克夔关,巴郡东面门户洞开。全景明手下能挡得住安西将军的将佐屈指可数,他岂会轻易将刘劲也调离云安?” 众人齐道:“正是。” 云龙却先明白过来,喜道:“刘劲既然不在云安,张兄弟的永安兵马必然已经长驱直入。只消传出消息,荆州大军指日便到。我两军汇合,补上了粮草辎重,何惧那全景明?” 这一件,却果然被李元飞和云龙料中:先前阿吉疼领北诏军马自南面急攻,蜀中将士不是对手,被他连克数处州郡,告急文书雪花般飞去。全景明不敢疏忽,留下刘劲镇守巴郡云安,与军师古月氏一同南下,汇合了徒弟陈若寒的兵马,这才在富州拦住了阿吉疼大军。阿吉疼虽然兵少,却知北诏已经约会吐蕃和荆楚一齐起兵,便也不急交战,只将全景明拖在富州。 那里荆州虚子臣谴云龙率军入蛮中自南面攻蜀,又令张栩杨领军自夔关攻蜀地之西,要叫他头尾不能相顾。张栩杨奉命进军,却被刘劲死死守住云安要地。刘劲自知兵少,任张栩杨如何挑战,只是仗着山地险要固守。两军僵持已久,却又是小将项引设下奇谋,大破了蜀军。刘劲匹马逃窜,投奔全景明军中。 全景明正在与阿吉疼僵持,忽闻云安失守,那一惊非同小可。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北诏却遣使议和,说道荆州云龙领了一队孤军逃往忠州,想请蜀军一同夹击。全景明不知北诏之人何意,生怕中了奸计,但是却又不愿坐失良机,便差刘劲先引军马去将岷江船只收起,截住了云龙再定后计。 且说次日云龙整点了兵马,大开龙渠县门,领军杀出,布开阵势。城外刘劲见了,不敢怠慢,急忙整军待敌。楚军中擂起战鼓,云龙于众将拥簇之下当先出马,怎见得云龙好汉?但见: 身穿龙鳞烂银甲,头戴凤翅紫金盔。稳坐骕骦玉狮子,虚按破阵龙胆枪。铁胎弓紧虎筋弦,狸蛮带系束雾袍。马旁端放豹尾壶,腰间斜插沙鱼鞘。龙渠县前杀气腾,岷江水边血色消。云龙英雄真好汉,白袍一袭迎风飘。 那云龙左右,六员高手武师领着大小将佐排开,亦甚是好看,但见: 蛮大王孟老四,勇冠三军称先锋;小花荣李元飞,穿杨百步领合后。左肩东阿持朴刀,人称滚刀龙;右手李铭仗大刀,有道赛关公。两柄刀左右护持,双猛虎侧旁守备。铁皮老虎张千,竹节钢鞭伺候;没毛大虫沈炼,九凤飞镗紧握。三军各个虎体,马步尽是狼躯。强将手下无弱兵,且看云龙如虎军。 当下敌阵之中,刘劲看了云龙兵马盛势,暗暗称道:这云龙果是少有良将,兵马长途奔走了半载,孤军悬于危地,粮草辎重尽弃之下,尽然丝毫不弱于昔日永安城下兵势。云龙就阵前暗暗看刘劲时,又比夔关之下不同,果然是员好将,但见: 头巾掩映茜红缨,狼腰猿臂体彪形。锦衣绣袄,袍中微露透深青。雕鞍侧坐,青骢玉勒马轻迎。葵花宝镫,振响熟铜铃。倒拖雉尾,飞走四蹄轻。金环摇动,飘飘玉蟒撒朱缨。锦袋石子,轻轻飞动似流星。不用强弓硬弩,何须打弹飞铃。但着处,命归空。夔关称总兵,刘劲赛张清。 刘劲知云龙厉害,不欲与他硬拼,便当先出马,提着那杆铁骨朵,指着云龙道:“兀那云龙,眼下天兵大至,早把龙渠围得水泄不通。你纵能一时暂保,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看你英勇非常,何必为小人身死?看在我师弟任萌面上,你只需速速下马受降,仍可用作吾师帐下良将。日后为国出力,前途不可限量!” 云龙听了,哈哈大笑道:“手下败将,怎敢在此口出狂言。左右,谁替我拿下这厮?” 那里蛮大王孟四听了,答应一声,当先出马,舞起金蘸斧直取刘劲。刘劲不慌不忙,持铁骨朵迎上。两人斗了三十余合,孟四渐渐招架不住,那小花荣李元飞见了,急忙弯弓搭箭,嗖地一箭过去。 刘劲听得耳畔风响,急忙伏鞍躲过。回头看时,却见是李元飞放箭。刘劲勃然大怒道:“鼠辈怎敢暗箭伤人?”把手成招宝七郎之形,一道流光闪过,喝一声“着!”早一个飞石正中孟四面门,打下马去,却有楚军抢上接得归阵。 刘劲把铁骨朵指着李元飞道:“你想来便是那小花荣了,乃公却号称赛张清。今日便作水浒寨中,八彪骑要得见个胜负!”李元飞怒道:“怕你的不是好汉!” 当下两人就在阵前厮杀,斗了十余合,李元飞不是对手,拨回马头便走,却暗暗张弓搭箭,要赚刘劲来赶。 却不料那刘劲就鞍旁锦袋里摸出一个石子,嗖地掷出,正中李元飞头盔。李元飞大惊失色,伏鞍急忙奔回本阵。铁皮虎张千和没毛大虫沈炼两人见刘劲这等厉害,使个眼色,一齐出马,双战刘劲。刘劲丝毫不慌,抢上迎敌。 当时三人四般兵器并举,连斗了四五十合,竟然不分胜负。刘劲焦躁起来,把铁骨朵逼开了张千双鞭,左手却从腰间挚出那柄腰刀来砍沈炼。沈炼猝不及防,被他伤了左臂,登时大惊,撇了刘劲,拨马往回便走。那张千见势头不好,也只得罢战住手。 云龙见刘劲连败四将,勃然大怒道:“鼠辈怎敢这等猖狂?”提起龙胆亮银枪,望刘劲便来。刘劲自知不是云龙对手,不敢交战,连发了三记飞石,也不看,拨转马头往本阵便走。云龙早把三颗飞石拨落,仗着马快来赶刘劲。 东阿见云龙胜了,挥军大进。刘劲被云龙追得逃跑还自不及,哪里能指挥大军?登时被楚军杀败了,四散奔逃。荆州兵正在赶杀,却听得一声炮响,一彪军马自斜落里奔出,当先一将喝道:“叛贼休走!”云龙一惊,急看那将时,但见: 头戴一顶铺霜耀日青缨盔,身穿一副钓嵌梅花榆叶甲,腰系一根红绒打就勒甲条,脚登一支黄皮衬底鹰爪靴,前掩一面狻猊兽面掩心镜,上笼一领白罗生色散花袍。肩上垂着条紫绒飞带,鞍边放着袋凿子羽箭,手中挺着浑铁点钢枪,背后负着皮靶牛角弓。 云龙看那将装扮非常,打着旗号乃是大将陈若寒,知道这人也是全景明得意门生,不敢轻忽,挺枪上前交战。斗了十余合,陈若寒卖个破绽,倒拖钢枪便走。云龙因见他伏兵杀出,诚恐中了奸计,便也不穷追,收兵回龙渠县中了。问起孟四伤情,却喜只是擦破了面门,反倒是沈炼左臂伤得较重。 刘劲免于大败,收兵回寨,慌忙来与陈若寒见礼,说道:“若非师弟领兵前来,这一场折得不小。”却问起陈若寒为何来此。 陈若寒道:“师兄走后不久,师父他老人家便与北诏蛮子细细商议,才知他们九洞大王、九溪大王、士迁大王三人都死在了云龙手上,已成死仇。云龙领军潜入我军地界,他们不敢追赶,故而才与咱们议和,并力先杀云龙。师父考察得事情真实,急遣我再带三千轻骑来助师弟。师父与众蛮王引大军为第二拨,那阿吉疼却召集原本在各地进犯的蛮兵为第三拨,随后便到。” 刘劲大喜,说道:“既然大军在后,何惧云龙这一支孤军?只是他兵锋锐不可当,我虽然已先派人截下了岷江船只,只怕还是拦他不住,如何是好?” 陈若寒却道:“云龙此人武艺高强,我只斗了数招便知不是他的对手,难怪大师兄和任师兄都败在他的手上,连师父也吃了他的亏。咱们不可力敌,只能智取。”当即便说出一条计策来,听得刘劲连声称好。 那里城中云龙杀败了刘劲一阵,只因陈若寒援兵来救,故而不敢穷追。后来收兵上城观看,却见其兵马不多,次日便又出城列阵挑战。刘劲率先出阵,与云龙交手,斗不数合,引军便退。云龙回军掩杀,那里陈若寒却又引兵截住。 云龙与陈若寒斗了十余合,陈若寒亦引军而退,云龙率军急追,刘劲复回身厮杀。斗了一阵,刘劲又退,而陈若寒复至,如此循环往复,且战且退。云龙恼将起来,怒道:“你二人有何诡计?就算车轮来战,我又岂会怕你?” 旁边大刀李铭谏道:“需防贼人有诈,不可穷追。” 云龙勒马挺枪,指着面前道:“蜀地多有山川险谷,的确须防伏兵。然而你看他们退路之上并没有险阻山林,从这里看去一览无遗,根本无从藏兵。唯一可见的,便是那远处有十几辆粮车,能藏得几人?我等逆风追击,可虑者唯有贼兵顺风放火。然而这一路上又无草木,就算车中装有引火之物,也无以燃烧,何必惧他!” 众将齐声称是,便各自率军赶杀。看看将近那粮车之处,陈若寒忽然一声唿哨,将旗招展,随即便见那粮车后涌出四五十个兵卒来。旗帜一招,那刘劲与陈若寒两人所领蜀军便一齐站定不再逃窜,翻身来与楚军相斗。云龙哈哈笑道:“这几个残兵败将,何足道哉?”并不理会,喝令众将上前抢车。 只见那伙蜀军纷纷抢上,举刀乱剁车上粮袋。刹那间忽见无数白灰从中腾起,顺风直卷过来。云龙尚未反应过来,那灰已到面前,迷住眼目。云龙慌忙伸手去抹,不料一抹之下登时剧痛钻心,两眼一黑,如有万锥凿刺。 原来蜀地盛产石灰,陈若寒便随军带来,故意选平坦开阔之地,要让云龙不疑来追。只等云龙军马追得近了,信号一发,蜀军立刻回头而战,却令伏兵在后顺风释放石灰。人眼最是脆弱,一旦石灰入眼,再加揉搓,立刻疼痛难紧,不可见物。若不及时医治,恐怕便成盲人。 刘陈所部蜀军已然回头,又早有准备,便不会被石灰所迷,楚军却是被那石灰当面一吹,前队登时大乱。虽有在后头的意识过来急忙闭上了眼睛,却经不住那石灰一吹入马匹之眼,那马也立刻便要疼痛发狂。又有蜀军在后掩杀,荆州兵马登时兵败如山倒,各自逃命不迭。 却喜那石灰不多,只打得一个猝不及防,过了一阵终归散去。城中蛮大王孟四、没毛大虫沈炼两人本在养伤,因见楚军大败,急忙开城接应。那刘劲与陈若寒兵少,也不敢穷追,杀了一阵便也回去了。云龙逃入城中,急令随军医士洗眼,敷以草药,这才疼痛渐止,却依旧不能见物。 云龙急问众将此战伤亡之时,却闻带出去的兵马损折大半,剩下的也有一小半均被迷了眼。前队大刀李铭、铁皮虎张千均被石灰烧了眼,张千背后还中了一箭,伤势甚重。后队东阿被惊马所踏,折了左腿,唯有小花荣李元飞无恙。云龙又怒又愧,忙令军医看觑大小将官伤势。直到三日以后,才渐渐可以视物,却知东阿、李铭、张千三人也都无大碍,渐渐好转。 那里蜀军得胜,连日在城下挑战,云龙眼伤未好,不敢迎战。过得十余日,全景明与众蛮王率领大军都到,团团围住了龙渠县城,并力攻打。不是全景明今日来此,有分教:撼山猛虎离草木,飞天蛟龙失雨云。毕竟云龙能否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全景明围城失粮 古月氏设计诱敌 词云: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一首《永遇乐》,乃稼轩居士辛弃疾所着,单道那多少文人风流,一旦刀兵骤起,并无半点作用。念及昔日孙权、刘裕,都曾仗着江南半壁,与北方强敌周旋,金戈铁马,岂不令人神思飘荡?然而若是贪慕武功,擅行刀兵,却又难免有宋文帝北顾之郁郁,海陵王扬州之惶惶。刘裕一鼓而灭后秦,光复洛阳、长安,可谓功业赫赫。然而还未还都,新的之地便尽为胡夏所占,险些连爱子也命丧敌手。故而若要用兵,须得有十分深思熟虑,切不可一怒而兴师,难免为毕生之恨。 且说当时云龙被陈若寒的石灰计伤了眼目,只得领孤军困守龙渠。陈若寒与刘劲两个领兵围住,十余日后全景明领兵亦到。楚军在城上望见全景明大纛远来,登时惊乱。云龙闻报,顾不得眼伤未愈,急忙亲入营中安抚,说以过去大败全景明之事,众心方才稍安。然而楚军连遭大败,士气不振,更兼兵少粮寡,进退无路,终有惴惴之心。 云龙巡营已毕,在城上看那四周时,密密麻麻不知多少官军排列在外,心下焦躁,却唤众人同来说道:“我等自去岁冬月时南下蛮中,至今已然半载有余。将士们多是零陵、桂阳两郡人氏,离家日久,军心本就不稳。又接连吃了几场败仗,兵马损折大半,如今更被困在此处,如何是好?” 小花荣李元飞说道:“说不得,如今只得等安西将军兵马来到,并力克敌,才有生路。” 云龙道:“奈何龙渠县内府库都已被他抢先搬走一空,我军省吃俭用,也不过半月口粮,不知能否支持得住。我观蜀军自南运粮而来,可得如何想个计较劫了他的粮道,便好从中取胜。” 大刀李铭谏道:“前日中那陈若寒之计,遭逢大败,将士军心已溃,兄弟们也多带伤。今蜀王全景明与南蛮联合,兵锋正锐,不可当也。况且大帅眼伤还未痊愈,若是贸然出战,只怕并非良策。”众将齐声称是,都劝云龙休要冒进。 云龙却道:“众位兄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北诏首领塔坤、士迁、九溪等人身死,又因石城之战与大理生隙,正是内外交困之际。他们迫不得已欲报大仇,这才与全景明联合,共来攻我。全景明亦知南蛮并非诚心归顺,正在猜疑之地。蜀、诏两国仓促而来,辎重粮草未及尽运。我等趁其新至,营寨未稳,可出奇兵劫其粮道。敌军只道我等乃是城中困兽,必不料此,定更相震恐。其胸怀猜忌,只不过鸟兽之合,凭一时锐气而已。一旦气沮,又惧张栩杨兄弟与项引大军赶到,必然望风溃散,川蜀之地可不战而得矣。若是迁延日久,蜀诏弥亲,各地大军先后而至,我等纵得张兄弟援军,胜负尚未易知也。” 东阿却道:“城外兵马围得如同铁通相似,若是开城出战,必然有失。” 云龙笑道:“这我亦有计了。可令军士自城中深掘地道,直通蜀军营后。我自领精锐壮士自地道而出,放火焚粮。蜀军欺我困守,必不设备。他本兵心不稳,忽见火起,必然自相扰乱。届时城中再与我里应外合,破之必矣。”只因众将伤势未愈,于是便只点了蛮大王孟四与小花荣李元飞两人,要他们领五百精锐出城而战。 众将苦劝,都说云龙眼伤还未好全,不可亲入险地。孟四也道:“既然是要去时,俺自领着孩儿们去劫粮便是。云哥哥只管安坐城中便可。” 云龙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兵马前后交绝,士气颓丧,正陷死地。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不率先力战,将士焉能用命?诸位若是怕死,云龙自去便了。”众将见他心意坚决,这才只能应允,各令士卒挖掘地道。 待到晚间,士卒报来地道已至蜀军营下,只怕惊动蜀军,不敢再行向前。云龙便留下东阿与众将守城,自与孟四和李元飞两人领着五百敢死勇士,先饱餐了一顿,自地道内潜行出城。令工兵掘开地道,正在蜀军营内。 云龙大喝一声,率先挺枪杀去。孟四生怕云龙有失,舞动两柄板斧紧紧跟随左右。众军呐声喊,纷纷自地道之中杀出,便往蜀军营中撞去。蜀军不意楚兵神不知鬼不觉杀到此处,登时纷纷大乱。云龙引军直撞入南面粮寨,举火焚之。 正在烧粮时,忽然听得杀声大震,蜀军自四面八方涌来。原来那蜀王府中有为首的一个策士,官领赞军将军的,唤作古月氏。这古月氏亦是蛮人,不过多读兵法经略,惯出奇计,是以全景明时常带在身边。那古月氏早对全景明说道:“我军新至立足未稳,贼兵今夜必来劫寨,需早做提防。”全景明从之,故而在营前埋伏,准备趁云龙开城劫寨之际趁虚夺城。却也不料云龙竟会掘地道忽出身后,营内并未准备,故而只等粮营火起,这才慌忙回救。 云龙不意蜀军这么快便即整军来战,只得弃了粮营,与将士夺了蜀军营内之马,奋力往城内冲杀。正杀之间,却听得空中风声呜呜作响,一枚飞蝗石打来。云龙急忙侧头一躲,往旁看去时,一人金甲蟒袍,不是那蜀王全景明又是谁?全景明抡起金银双棍,展开那双星棍法,劈头盖脸打下。云龙知道全景明厉害,不敢怠慢,连忙凝神迎敌。怎见得那场好杀?正是: 全景明虎头豹眼,猛云龙齿白唇红。龙胆枪欺霜傲雪,金银棍掣电飞虹。那个真是离山猛虎,这个分明出海游龙。一个呼喝若雷吼,一个人怒气满填胸。你杀我,捐躯马革何曾惜;我杀你,愿与皇家建大功。 云龙这一年来修习盘龙吐纳术,内功大进。全景明两杆棍虽然使得毫无破绽,却经不住云龙力大枪沉。斗不到二十余合,手上劲力已然渐感吃力。全景明肚中惊惧:“在建业城下时,足能与此贼相持数百合,到了白帝城大战时便有些吃不住劲。不料一年未见,他武艺竟又长进若斯!此贼今日不除,日后天下谁能制他!” 全景明杀机大起,欺着云龙一个破绽,把左手烂银跃鲤棒朝面门直点过去。云龙手腕一抖,那枪尾猛地跳将起来,格开此棒。不料全景明这一棒乃是虚招,借力从马背上腾身而起,早抢到云龙内门,那一柄镀金盘龙钢棍兜头直打下来。 云龙大惊,急忙使动金龙生死爪去夺这棒。他那金龙生死爪何等厉害,一扣住这杆金棍,便如生铁焊住了相似,任那全景明如何去夺,只是不动分毫。全景明落在马头之上,忽地松手送棍。云龙正在力夺,急切收不住手,便只得将那棍向后甩出。 全景明身材矮小,却在那马头上蹂身而进,使动拳法照云龙胸腹打去。云龙坐在马背之上,却不如全景明那来去进退的灵活,只得一蹬扯烂了马镫,急跳下马来。全景明足尖一蹬,立时将那马踢得脑浆迸裂,依旧如影随形抢上,两只拳头只顾往云龙怀里钻去。 云龙没奈何,只得也弃了枪,使开那一套金龙生死爪来,拆解全景明的拳法。全景明亦撇了烂银棒,拿出毕生本事,与那云龙相斗。云龙的金龙生死爪虽然厉害,但是毕竟只这一路,而全景明乃是钦点的天下兵马总教头,于各家各派的武技无有不精。此刻贴身相斗,却不比先前枪棒相交之时要以力碰力,全景明多用化力借力之法,并不与云龙较力。 全景明明于拳技之理,虽然未曾见过金龙生死爪这门武功,但是天下武功其理总是一般,却尽自支撑得住,连变六套拳法爪法,云龙也奈何他不得。待得云龙这一套金龙生死爪翻来覆去使了三遍,全景明便已经了然于胸,不似初见之时那般惊异。然而那爪法也的确凶悍严密,全景明却也破他不得。 正斗在间分之处,只听得一声炮响,士龙与众蛮王领着无数兵马铺天盖地自两翼杀来。楚军寡不敌众,登时大乱。云龙没奈何,只得撇了全景明,使动游龙神行步脱身而走。全景明轻功不及,却赶他不上。那里城内东阿等人见到城外火起,也急忙点军来救,这才接应到云龙等人,退回龙渠县内。两军乱了半夜,云龙检点兵马时,又损折小半。好在焚了蜀军粮草,却也不算无功。 那里龙渠城外,刘劲却对全景明道:“殿下如今将云龙围在此处,料来其必然无生,只是小徒离云安已久。那张栩杨和项引好不厉害,川东此时已必然难保。若是被他杀入蜀中,直捣重庆,与云龙两面呼应,只怕要遭。” 众蛮王都是被云龙杀怕了的,更兼粮草被焚,都有畏惧之心。当时听得刘劲此言,都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当时全景明细思无计,却唤那古月氏问道:“孤依你之计,尽夺岷江上船只,再三面埋伏,将云龙困在龙渠县中。如今虽然成功,他只是闭门不出,我大军虽众,竟而奈何他不得。如今一战之下,士气不振,粮草辎重又被焚大半。若是张栩杨那厮引兵来到,却如何是好?云龙与张栩杨都非庸手,又有那个少年小将项引,也十分厉害。一个还好说,若是三个汇聚一处,孤何能分身而战?” 古月氏道:“这一件事,臣已然考虑到了。如今云龙唯一生路,便是等张栩杨这厮援兵来到。既然如此,我等便将计就计,把那张栩杨援兵给他请来便是!” 全景明大惊道:“此是何意?” 古月氏道:“殿下不必担忧,臣自请刘总兵拒刷岷江船只之时,就早已有计了。只等蛮王阿吉疼来到,立时便可发动。管教这龙渠城中,不能走了一个!” 全景明听了,却转头问那高贞明道:“北诏王,阿吉疼兵马,如何还不来到,莫不成又生叛乱,复侵蜀中么!” 高贞明连忙拱手道:“番臣先前听信小人挑拨,兴兵冒犯大国。然而番臣早已前后写了一十四封书信给阿吉疼,要他速速领兵来龙渠会和。之前在富州时,亲令阿吉疼收拾军马抢来助战,大王也是亲见的。若是番臣有欺瞒之意,又怎会与诸卿尽数来到大王军营之中?眼下我等性命都在大王一念之间,怎敢有半句虚假!” 全景明冷哼一声道:“料你也没这个胆子。罢了,只是先等数日再说。” 却不料众人在龙渠县城外等了数日,并不见阿吉疼兵马到来。全景明渐渐焦躁起来,却再来问高贞明等蛮王,奈何高贞明也不知究竟为何阿吉疼兵马久久不至。正说话间,却得斥候飞马来报,说道吐蕃国赞普图里斯率军趁虚而入,攻克了永康,成都告急。 成都守将关方亮抵挡不住,急忙求援。阿吉疼生怕两面受敌,却不敢引军东进,只在原地整顿兵马,预备接应成都。全景明闻讯大惊失色,说道:“成都乃是我根基之地,岂可有失?传令大军即刻拔寨都起,随我回援成都!” 古月氏连忙道:“殿下,龙渠城破指日可待,云龙已与阶下之囚无异。错过今日之机,功亏一篑,犹如放虎归山,日后这云龙回军之时,必然后患无穷啊!” 全景明尚未应答,又听得使者来报,说有十万火急军情。全景明给唬得面无人色,急忙唤他入内,却报称张栩杨兵马自克云安以后,万州、开州、施州、达州等地望风而降。今听得云龙大军被困龙渠,张栩杨便亲率大军南下相救,已过梁山,兵锋直指忠州。那小将项引却领一路偏师,猛攻渠州。 全景明大惊道:“梁山离此处不过一日路程,张栩杨旦夕便至。如今这云龙是捉不得了,还是速速回兵成都为上。若是渠州有失,重庆也必不保。休要两面都吃大败,走投无路!” 古月氏咬牙道:“大王,如今没了阿吉疼相助,我原本定下的这计策并无十分把握。只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云龙神勇无二,今日不擒,楚患何日能平?况且现今我军虽然因成都告急,须得急急退走,云龙却并不知此事。孙武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请陛下暂给臣半日功夫,行此计较。若是事成则成,不成则退。” 全景明亦忌惮云龙,有心要借此机会擒他,便道:“罢了,你有何计较,快快说来便是。”古月氏连忙上前说出一番计较:“只需如此如此,云龙可擒!” 刘劲、陈若寒两人当时在旁听了,都连称妙计。全景明却道:“此计你有几分把握?”古月氏道:“不敢说能有十分把握活捉云龙,不过若是想要留下龙渠城内那些楚军,还是有九成胜算。”全景明沉吟半晌,道:“罢了,那便依你所说,叫众将都去准备吧。” 那里龙渠县内,云龙见自家军马将佐大半疲惫带伤,而那蜀军虽然粮草被焚大半,却尚能支撑,在外久围不去,心下十分焦躁。却为是没有船只,无计渡过岷江,却也不敢突围北奔,只得耗在此处,日夜期盼张栩杨消息。 云龙恰在那里烦恼,却有军中专门观望敌情的日者奔来报道,说东北面尘土激扬,似有兵马开来。云龙大喜,急忙看时,果然见着一支军马打着安西将军张栩杨旗号立在岷江对岸,无数军马烟尘滚滚,向岷江而来。云龙见了,冷笑一声道:“传令三军,弓弦上紧,刀枪擦亮,剑戟磨利,再喂饱了战马,带上三日口粮,预备出城厮杀!” 那蛮大王孟四听了大喜道:“在这个鸟地方被困了许久,今日总算好出一口鸟气!”大刀李铭却道:“云兄,张兄纵然兵马来到,亦不可能这等大张声势,泄露行踪。我看多半有诈,须得小心行事。” 孟四瞪圆了双眼道:“李兄弟,这话是何意思?蜀军若是绕过了龙渠,到东北方向转头再来,俺们岂会不知?这么大一支军队从东北而来,必是张兄弟无疑!若是大伙都这等畏首畏尾时,干脆都困死在这鸟地方!” 云龙道:“正是,这正是我等突围良机。”李铭大惊道:“云兄谨防有诈!”云龙冷笑道:“自然有诈。全景明手下兵将夺走了所有船只,张兄弟急切如何能拘刷到这许多大船?不过本帅可没说要去开城会和。我说的是,预备厮杀!蜀军要定计来诱我,我等却将计就计,夺了他的船只,渡过岷江去与张兄弟汇合,岂不是好?” 不是云龙在此说出这一番话来,有道是:强中自有强中手,聪明反被聪明误。毕竟云龙能否破得古月氏计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西蜀王水淹三军 五百骑横贯万兵 诗云: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 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 整驾肃时命,杖策将远寻。 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 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 崇云临岸骇,鸣条随风吟。 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 急弦无懦响,亮节难为音。 人生诚未易,曷云开此衿? 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 这一首《猛虎行》,乃是西晋时陆机所作。那陆机心怀清高之志,胸有定世之方,却因放不下成都王司马颖知遇之恩,明知其非良主,却依旧委身事之,最后遭谗遇害。然忠志之士,生死不改其节,岂可以常人遇之? 且说当时云龙看破了古月氏诱敌之计,吩咐三军都暗暗准备,随时准备开城厮杀,夺船而渡。不多时,那江上打着张栩杨旗号的兵马便至岷江南岸。南岸所守蜀军登时大乱,略略抵挡了一阵便旗号四散,各自慌乱,任那张栩杨兵马渡河往龙渠逼来。 云龙看了笑道:“这伙贼兵正是画蛇添足。半渡而击的道理,蜀军中岂会没人知晓?怎会让这股兵马堂而皇之地渡过了岷江登岸,又怎地会这等一触即溃?可见是定好的计谋无疑了。奈何这伙贼兵聪明反被聪明误,不料到被我识破了奸计,正是来此送船给我等渡江的!传令三军,即刻开城,不论旗号是蜀是楚,但杀无赦,立刻夺船渡江!”当时众将轰然称是,都去传令。 不多时龙渠县门大开,云龙一马当先,大军紧随在后,直往北杀去。这些荆州兵被困日久,都是满肚子火气。士气本来低落,但是此刻想到随时可以突围,却把那火气登时化作勇气,跟着云龙放手大杀,的确势不可挡,登时贯穿敌阵。 那里打着张栩杨旗号的兵马满心以为云龙军必来会和,哪料到云龙手起枪落,便把为首的一员校尉刺死于马下,登时大乱。云龙军马直杀到了岷江边上,那些船只却都不曾开走,尽数傍在岸上,被楚军一拥而上夺了。 云龙却不上船,与六员武师道:“诸位弟兄们,蜀兵见奸计不成,必然追来。大军半渡之时,若被袭击则颇为危险。让大军先走,点起精锐的马军五百,随我去蜀军里大杀一阵再说!” 蛮大王孟四道:“正是!今日不杀他个血流成河,难出我心中这口鸟气!”当即便拨转了马头,舞起金蘸大斧,翻身又撞入蜀军之中。云龙等点起精锐短兵骑卫,紧随在后,一通乱杀。此时蛮兵与蜀军早得到了消息,夺了龙渠空县,都蜂拥而来,被云龙等人截住厮杀。怎见得这场好杀?但见: 四野愁云叆叇,满空冷雾飘扬。扑通通鼓炮驱雷,明晃晃枪刀簇浪。将对将,如天神地鬼争功;马邀马,似海兽山彪夺食。骑着的紫叱拨、五花骢、银獬豸、火龙驹、绿骓骢、流金乌、照夜白、玉囗驹、满梢马、的卢马,匹匹是如龙骄骑,飞兔神驹。白色的浪滚万朵梨花,赤色的霞卷千围杏蕊;青色的晓雾连山,黄色的浮云门日。舞着的松纹刀、桑门剑、火尖枪、方天戟、五明铲、宣花斧、鏒金锤。必彦挝、流金镋、倒马毒,件件是凌霜利刃,赛雪新锋。飘飘絮舞,万点枪刀;滚滚杨花,一团刀影。虹飞电闪,剑戟横空;月转星奔,戈矛耀目。何殊天翻海覆,成个我赢你负。 当时李元飞拦住了士龙,孟四截住了士彪并梅里存,沈炼与张千双战士覇士郎,李铭单挑刘劲,东阿独战九溪大王手下大将司骨奋和通蛮大王两个。云龙却自与全景明两个鏖战,斗了十余合,陈若寒领着三员蜀将助战,五人刀枪并举,把云龙团团围住。云龙凌然不惧,将一杆枪使得出神入化,真如神龙遨游。斗了数十合,全景明却把右手金龙棍逼开了云龙长枪,喝道:“云龙!你已然中了我军师古月氏的妙计了,还不速速下马受死!” 云龙顺手将身边一员蜀军挑于马下,却笑道:“你这厮的奸计早已被破了,如何在这里逞强!”全景明道:“你这厮还不知我厉害!”两人又杀了一阵,云龙看看大军多半已然渡到岷江之中,离得岸边远了,呼哨一声,与众人撇了蜀军,正要奔到江边上船。 却听得一声炮响,江中的船只忽然都摇晃起来,竟不知何时都被凿漏,江水都灌将进去。饶是荆州兵马多是会水的,也当不得岷江这等波涛汹涌,只各自抱着些木板碎船在江中载沉载浮。又听得杀声大作,四面早有无数蜀军趁着小船杀来,挠钩搭索齐上,将不少荆州兵都从江中捉了去了。全景明此时帅着众军赶上,指着云龙呵呵笑道:“云龙啊云龙,我饶你这奸贼有十分狡诈,今日也是插翅难逃!” 原来这古月氏之计,并非要诱云龙出城,反是要令云龙夺船。那船却都是做了手脚的,到得江中自然沉没,却是欺云龙不会泅水,要在水中擒他。至于假扮张栩杨,不过是障眼之法,要叫云龙自以为识破此计,好不起疑心罢了。却也是怕云龙武功厉害,是以原先想请得阿吉疼这员大将来斗他,再能分出一支兵马在岷江北岸截击荆州兵。眼下却只得罢了,任由那先渡江的半数楚军去了。 当下云龙中计,眼见荆州兵马大半被擒,不由得勃然大怒道:“全景明,不意你这厮这等歹毒!不过凭你爷爷我的本事,你这奸贼便算交出几百个脑袋,也未必能拿着乃公!”全景明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孤就不信这里这么多军马,奈何不了你个云龙!”全景明招呼一声,大军一齐涌上。 云龙一马当先,六员武师领着五百短兵骑卫紧随在后。两军相交,云龙却与那通蛮大王打个照面,云龙喝道:“当时桂州城内,就该取了你性命!”云龙也不等通蛮答话,长枪一捅,早把通蛮戳个对穿。通蛮身躯肥大,当时从马上落下,竟又砸伤了后头几个蛮军。众人奋力向东冲杀,直杀得天昏地暗,却力透重围,走到一处小山丘上。 云龙检点兵马时,尚有三百骑,众武师都只轻伤,唯有张千左臂被长矛扎中,伤势略重。云龙看着蜀军慢慢追来,围在山丘下,却听得阵中一人唱道: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那人歌声哀怨凄然,众将士听了都不禁恻然。云龙看着坡下蜀军渐渐围上,黑压压地不计其数,不由得顿生无力之感。他自建业投军一来,大小凶险的恶战不知道打了多少场,都仗着自己的神勇盖世,从未有丝毫怯弱。可是此时想到东阿等情同手足的兄弟也要因自己的一时意气命丧此处,不由得悲从中来,万念俱灰。 云龙转头与众人说道:“我云某自建业大战以来,至今大小数十阵,未尝有如此惨败。天王好生信任云某,令云某便宜行事。却不料损兵折将,把桂阳零陵两郡数万兵马,折得只剩这么零零落落三百余人。纵使逃脱,有何面目回见天王!” 众人听他这话头不对,纷纷大惊道:“人孰无过,元帅休要自责!”云龙微微摇首,只是立马高坡,看着丘下聚集的蜀军。 那大刀李铭见了,上前说道:“云兄,说起来我还痴长你几岁,却始终唤你为兄,你可知为何么?” 云龙并不作声,李铭又道:“便是因为当今天下,能以一人之力保卫荆州的豪杰,只有一人。诸位弟兄们也都是相信云兄,才都叫你一声大哥。如今天下未平,难道云兄便忘了杨春门外的豪言,不愿带着弟兄们闯一番事业出来么!”云龙凄然道:“然则是我辜负了诸位兄弟了。” 东阿抢上一步道:“云兄,你看这坡下,密密麻麻这许多蜀军,为何只顾团团围住,却没一个敢冲上来的?难道是怕了我滚刀龙的名号?只是因为云兄一人在此罢了。只须这一身银甲还在这坡上,下头的鼠辈便终究胆战心惊。只须这一袭白袍还随着我大楚战旗飘扬,我等便始终战无不胜!” 云龙大为感怀,回过身来一抱拳,拱手说道:“多谢诸位弟兄们抬举。今日且先听云龙一言,便请都各自向东去罢。由我云龙在此为诸位阻挡追兵,诸位兄弟们冒死拼杀,未尝不可会着张兄弟的援兵。” 孟四听了,嗷嗷吼道:“云大哥说什么我都听,只有这一句,全当放屁!云大哥在哪,我孟四就在哪!众兄弟,你们意下如何?” 众人听了,一齐喊道:“与大帅同生共死!” 云龙道:“诸位不记得宜阳城边了么?那时黄家道这厮多少兵马也拿不住我云龙,便不信今日折在全景明这个车轴汉手上!” 李元飞道:“宜阳城边,那是我等要护送伤兵离开,今日在此,却是决计不肯舍了云兄而走!” 云龙道:“兄弟们不必多说的了,我心里已有计了。且待我先去会会那个全景明再说。”云龙此时见那全景明蜀王大纛开将过来,便也催马迎上。 全景明见了云龙在那坡上,笑道:“云龙,今日你须是走投无路了,还不速速纳降,更待何时?” 云龙哈哈笑道:“全景明啊全景明,乃公说了要走,谁能拦下!不过如今,云某正要纳降。” 众人一起大惊,孟四便道:“你说什么!” 李铭一把拉住孟四,小声道:“云兄不是这样人,必然有计策。” 那里坡下全景明听了大喜,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好一个云龙,不愧了荆楚枪王的名号!” 云龙又道:“不过现今要我纳降也可,却要答允我一个条件。” 全景明听了,哈哈大笑道:“云龙,你现在全军覆没,四面被围,孤兵力数百倍于你,你有什么资格来与孤讲条件?” 云龙道:“我方才说了,我要走,你休想拦下。我早在岷江边便有纳降之意,便是怕你不信,才特地杀了这一阵,走到此处,要你知道我的厉害。你若是不答允我这个条件时,我依先率军,自冲突去了!” 全景明听了,面色阴晴变幻不定,古月氏却附耳道:“殿下且先听听是何条件也无妨。毕竟成都告急,张栩杨大军又已逼近,大军不宜在此久耗。”全景明听了道:“兀那云龙,且先说来听听!” 云龙道:“这要求说起来也不甚难,大王动动嘴皮子便可。云龙纳降的条件,便是要大王放了云龙所部,渡他每过江!” 全景明听了大怒道:“你这狗贼,孤千辛万苦捉到的,岂能让你一言就放了!况且孤放了你的人,你又反悔起来,奔马而走,这里谁拦得住你!” 云龙喟然叹道:“大王岂不闻古人云: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云龙是个守信义的好汉,岂会言而无信?若非如此,昔日天狼谷之战时,大王岂能安然回到蜀中?也罢,若是大王应允,云龙为显诚意,便在此自缚双手,留在大王军中,目送众人过江!” 众人听了,都鼓噪起来。孟四举着大斧喊道:“云大哥!岂能中了那矮脚贼的奸计!”云龙却转头对众人道:“无需担忧,云某自有脱身之法,尔等自去便是,千万给天王报一个信来。” 那里蜀军之中,也是议论纷纷,一时拿不定计较。却是那古月氏说道:“以我之见,正该答允此事。” 全景明道:“依仗军师妙计,我等好容易将他打得全军覆没,却不知教多少将士身死。如今答允此事,岂不前功尽弃?” 古月氏呵呵笑道:“殿下莫忧,某有一计,管教云龙也得,三军也得!”当时古月氏叠着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有分教:饶你万千奸计,岂能忤逆天意。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云龙束手就缚 蜀王兵分三路 诗云: 子云文不在兹乎, 岂与常人论有无。 兴丧亦皆天意尔, 匡人於此莫如予。 这一首诗,单道世间万事自有定数,凡人欲逆天而为,行不可为之事,那终究难成。以诸葛武侯之奇才,终究落得一句长叹“天地悠悠,何薄于我”,而何况碌碌之人?故而古人云“尽人事以听天命”,岂是虚言哉? 且说当时古月氏奏道:“这云龙神勇非凡,又有这一班猛将护持。如今阿吉疼不在,我等终究难以强行拿下。他若是跑去会和了张栩杨,必成大患。我等且先假意应允了他,渡三军过江,骗得他自缚了双手。到时大军半渡,我等却发作起来,仍令军士将那伙荆州兵马擒下押回。届时云龙便算想要反悔,又能如何?” 全景明听了,皱眉道:“这等言而无信,不是江湖上好汉行事。” 刘劲道:“师傅,昔日行走江湖,自然要言而有信,然而如今两军对垒,正是兵不厌诈。师傅若是抹不开脸时,便让小徒来做好了。”当下刘劲拍马上前,走到坡下,对着云龙道:“大王允了你了,还不快快下马受降?” 云龙问道:“果真允了?莫非有诈?”刘劲说道:“这个自然。即刻便渡他每过江。”云龙道:“这等最好。” 孟四上前一步,说道:“云大哥——”云龙不等他说完,便道:“老四,你且安心随众人去,我自有脱身的办法。当今要事,是要见着安西将军,传递此处情况。不可有误!” 众人拗不过云龙,便只得按先前所说,乘着蜀军船只各各渡江。全景明亦将先前俘虏的楚军尽数放出,渡过江去。云龙却自绑了双手,下来蜀军营中。 云龙见刘劲与古月氏两个在那里眉来眼去,早料到他必有奸计,笑道:“王爷可千万不能反悔,不然心念一错,性命休矣!” 古月氏听得,冷笑道:“云大帅双手被缚,陷于我万军之中,不知如何还这等口出狂言?”云龙也冷笑道:“你道我双手被缚,便杀不得你么?” 古月氏尚未开言,便眼前一黑,随即身旁一名卫士便摁着自己喉咙,咿咿呀呀惨叫了几声,咣当一声死在地下。 众人一齐大惊,全景明怒道:“这是什么妖术!” 云龙嘿嘿笑道:“王爷在蜀中称霸,也有三载了,可曾听闻草海万兽庄么?” 全景明尚未答话,士龙先尖声惊呼道:“呀!这是武不凡养的黑沼神貂!” 云龙看了士龙一眼,缓缓道:“正是武庄主的看家神兽,黑沼神貂!这貂儿奔行急速,又携带剧毒。即使是天下兵马总教头,也不见得便能躲过它的雷霆一击。” 全景明面色铁青,双手紧握棍棒,两眼四处打量,沉声问道:“你待如何?” 云龙道:“这貂儿虽然厉害,不过若是伤了王爷,云龙在这乱军之中,也是必死无疑。只请王爷好好将我的人马放过了岷江,休要出尔反尔,不免两败俱伤。” 全景明面色铁青,只是看着云龙,左右并无一人说话。原来古月氏计较,已经令人自东面渡过岷江,去前方邀击。只是要先骗得自缚双手陷于军中,再行翻脸,依旧将楚军一网打尽。此刻见了那黑沼神貂厉害,迫不得已,只得令人放过楚军,任他们北去了。 云龙待众军都渡过了岷江,又去的远了,方才说道:“王爷,我们如今可以走了。” 全景明道:“你何不要挟于我,让我给你另备小船一只,你与神貂一齐上船,不也能逃脱了?” 云龙心中暗道:“乃公却也如此想过,奈何乃公却不会水。你只需谴人依先打翻了乃公座船,岂不是还是任你摆布。不如显得慷慨仗义,也好令你放松了警惕。”云龙呵呵笑道:“云某乃有信有义之士,岂会做此出尔反尔的勾当!” 全景明听了,轻咦了一声,点头道:“到是条汉子。孤且给你看看,为了关你特意打的笼子。”全景明一挥手,旁边便早有两头水牛拉着一个厚厚铁笼过来。云龙看时,暗暗吃惊。 那铁笼却比寻常囚车不同,不仅有无数竖直林立的钢条,更有密密麻麻许多水平的钢条在那纵横交错,两根钢条间约莫只有一寸缝隙,而每根钢条则足足有两指粗细。底下则是一块黑黝黝的铁板,足有三寸之厚。 云龙看了咂舌道:“这囚车当有数百斤重,难怪要两头蛮牛才拉得动。”全景明道:“这是我特地请高手匠人打的,共有一百零八根钢条,都是百炼精钢打制。不过这尚不是他厉害之处。” 全景明走上前去,把手在囚车下头拍了几拍,登时只听得嚓的一响,四面凭空升起四块钢板来,牢牢贴在笼子外头。 云龙看了暗暗心惊,口中却笑道:“这不是囚车,分明是个铁盒!这休要说是关人,便是阿吉疼骑的那头犀牛也休想移动分毫,不料到王爷这般看得起我云某。” 全景明道:“缚虎不得不紧,如此便要请君入瓮了。”全景明说罢,把手又不知在何处按了个机括,轰隆一声四周的钢板便都缩回了车底,又是一声巨响,一整面的钢条也都缩回了四周。 云龙啧啧赞叹,全景明却笑道:“云大侠不必看了,这机括只有在外头才能开,从牢笼里头人你有通天本事也打不开。”云龙道:“却不知这般厉害的一辆囚车,是哪位高手匠人打造?” 全景明道:“说与你听却也无妨,此人姓邱,双名义容,乃是——”云龙大惊道:“邱义荣!可是个中等身材,四肢瘦长,贼眉鼠眼的匠人!”全景明笑道:“原来你倒认识他。闲话休说,还是速速入囚车里待好罢!” 云龙也不说话,进入囚车之中,肚中却暗暗道:“邱义荣,邱义荣,可不正是偷了我休烈剑的那厮么!”原来当年云龙曾自光武帝陵中得了一柄宝剑,唤作休烈神剑。后来那大匠陈焊阳铸造假剑,将休烈剑掉包了去,却被地设门的琴子初、琴子翌兄弟袭击,抢走了此剑。那晚云龙追踪而去,琴氏兄弟却与同门的邱义荣和天造门的邹森、刘志秀相争。后来刘志秀袭杀邹森,与琴氏兄弟讲和,那一柄休烈剑却已经不知下落。云龙后来推想起来,必是邱义荣施展轻功盗走了。 此后云龙四处征战,已将此事放下了,却不料这邱义荣竟又跑到了蜀中,为全景明打造了这么一个机关铁笼来关自己。云龙肚中正在计较,却听全景明问道:“云大侠,你的神貂呢?”云龙方才回过神来,说道:“这貂儿极通人性,我方才已然令他自去寻我孟四兄弟了,无妨无妨。”全景明点头道:“也罢。”当下全景明再按了机括,将囚车封死,催动大军向西而去。 全景明却与众人道:“久闻这吐蕃国赞普图里斯颇有几分本事,关方亮虽然明于兵法,毕竟兵少将寡。前益州刺史聂选被若寒所斩,也有旧部不服,若是里应外合之下,关方亮只怕难以抵挡,我等须得速速回援成都。偏生这云龙囚车沉重,难以急行。又更有张栩杨这厮领着楚逆大队兵马逼近,项引又进犯渠州,三者都颇为可虑。依孤之计,不如兵分三路为上。” 众人都道:“王爷此言有理,便请王爷吩咐。” 全景明道:“成都乃是孤根基所在,不可有失。孤即领大军西去成都,请司骨奋将军领一千会骑马的北诏军马相随。张栩杨所率的楚逆兵马,声势浩大,稍有不慎则使我等腹背东西两面受敌。北诏与楚逆已成大仇,我这徒儿刘劲也与张栩杨多番交手。便着刘劲与陈若寒率领大楚精兵三千,再请士龙公子与梅里存将军领着北诏重步兵协防,务必将其拦在渠州以东,待孤平定吐蕃,再来破敌。重庆府是蜀中第二大的军镇,倘若成都有失,重庆府则为巴川中枢。又且重庆府临近北诏国界,便请士彪、士覇两位公子护卫着北诏王悉数领着北诏剩余兵马押着云龙囚车前去,便着古月先生统领江州军势。古月先生,你看如何?” 古月氏连忙道:“王爷所说,分配妥当,不才拜服。”当即众人各自领命而去,此处先按下全景明及刘劲两路不表,只说那古月氏与北诏王高贞明分配兵马妥当,押着云龙囚车往江州而去。 却是天意注定这云龙不当陷在此处,当时自然走到一个去处,唤作涪陵。这涪陵边却有座山,唤作三台山,乃是武陵山上一座有名的险峻去处,素有渝东门户之称。这三台山上,却被一伙人占住,啸聚山林,打家劫舍为生,唤作羌零寨。大小客商如要自东去重庆,却非要从此过不可,不知被他赚了多少买路钱。 当时众人押着云龙走到此处,古月氏却道:“久闻这三台山上毛贼是武陵山一害,聚集了数千小喽啰,专一劫掠过往客商。我大军昔日开去他不敢有动,如今兵马稀少,须要防他另生歹心。”说话的,他每领着许多蛮军,却缘何说兵马稀少?却原来古月氏计较,重庆府屯有大军,离贼兵又远,一路上料来不急需人手,反是张栩杨和项引的荆州兵马那里颇为可虑。是以撺掇高贞明将精锐兵马尽数拨去相助刘劲、陈若寒,只带着数千老弱残兵押送云龙。 那北诏王高贞明听了,道:“这却如何是好?”士彪听了笑道:“大王原来不知,这个三台山羌零寨上的,都是昔日东王之乱后迁来的羌人。为是不满天朝压迫,与我蛮中各部都颇为交好。这羌零寨建立之时,也多亏了九洞大王支持。只消大王一封书信过去,自然无碍。” 古月氏听了道:“如此最好。便请北诏王写起书信送去,我等便且先在此处休整一阵也好。”高贞明听了道:“这有何难?快快取纸笔来!”当下高贞明写了书信,又给古月氏等人看了,才令一队斥候送上羌零寨去,请他每放行,大军却自在山下搭了个营寨暂歇。 当时那信使去了未及多时,便听得人马嘶鸣,前面三台山上,走下一队人马来,为首一人身长九尺,高鼻深目,蓄着一部赤髯。不是这伙人来,管教:阴差阳错自天意,神机妙算岂能违?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木周设宴三台山 壮士获救羌零寨 诗云: 千里黄云白日曛, 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一首诗,单道那世间有一等人,声名远播内外,天下都仰慕他的为人才能。故而他却也不必恋恋于一地一人,反行走天下,处处都有人帮护于他。你只看那《水浒传》里的及时雨宋江,近则东溪村,远至江州城,哪一个不闻他的大名?宋江虽然没有什么本事,却也靠着这一份名声闯下那梁山水泊偌大的基业来,何况是真英雄,真好汉? 且说当时那三台山一队兵马拦住去路,一个赤髯胡人奔马到蜀军营前,朗声说道:“那里的莫不是北诏大王兵马么!”高贞明连忙谴士彪出去说道:“这里正是北诏大王,欲从三台山借道而过,还请放行!” 那赤髯男子听了,喜道:“原来是北诏王驾到,我等有失远迎。在下乃是羌零寨二把手,姓饥名唐,江湖人称赤髯太岁的便是。”众人看时,那饥唐如何打扮?但见: 铠甲斜拴海兽皮,绛罗巾帻插花枝。天生杀气人难犯,赤髯太岁是饥唐。 士彪听了,却道:“原来是饥大侠,久仰的了。吾乃交州士家的士彪便是。” 那里饥唐听了士彪说话,笑道:“士家五杰的名声,谁不听闻?竟然知晓我饥唐名号,荣幸之至啊!” 士彪道:“既然如此,能否便请贵部放行?” 饥唐听了,脸色一变道:“不行。” 士彪大惊,握紧了手中蛮殳,问道:“好汉此言何意?” 饥唐笑道:“公子误会了。大当家的得了北诏王书信,早已设宴以待。饥唐奉大当家之命,来山下迎接北诏王上山,还请万万不要推脱。” 高贞明听了大喜,与古月氏自到阵前,与饥唐讲话。当下两下欢谈,高贞明却与士彪、古月氏一并上羌零寨中赴宴。自留下了士覇与众军在山下看着云龙,也有山上的喽啰抬了猪羊酒肉下来给众军士享用。 当时三人领着一干亲随短兵,随着饥唐的人马上三台山去,一路观看,果然好个险峻去处。那里大路上山,也有三座关隘,把住了要紧去处,关下鹿角遍布,关上炮石林立。古月氏暗暗道:“这羌零寨果然厉害,也难怪涪陵本地兵马屡次征讨,都是有去无回。”当下众人到得羌零寨口,早见鼓乐铺开,无数喽啰拥簇着一个铁塔也似大汉立在寨口。但见那人: 立业三台山上,最称豪杰英雄。眉浓眼大面皮红。髭须垂铁线,语话若铜钟。凛凛身躯长八尺,能挥利剑霜锋。铁掌开碑练奇功。羌中称好汉,木周人如龙。 饥唐见了,快步上前,拱手道:“木大哥,人都到了。”那木大哥快步上前,对众人道:“咱便是这三台山羌零寨之主木周,江湖人称开碑手的便是。久闻北诏大王和士家五杰大名,今日光临小寨,不胜荣幸!”当下众人见了礼,分宾主坐定。古月氏却不称是蜀国军师,只说是高贞明北诏的谋士。木周见他相貌本是蛮人,也不起疑。 席间那开碑手木周却问道:“北诏大王,敢问九洞大王近来身体可还好么?咱久闻他的大名,颇为仰慕,奈何始终无缘识得其面。” 高贞明尚未答话,士彪早拍案怒道:“这事说来便有气。荆州那个云龙,用奸计将我等软禁了多时,又杀了九洞大王,更嫁祸到家父头上,当真岂有此理!” 木周大惊道:“如此说来,那江湖传闻说荆楚枪王云龙大闹蛮蜀之事却是真的了?这云龙当真十分可恶,若非全景明这厮不能容咱,咱便受了他招安,率羌零寨的弟兄们去拿这个云龙,好为九洞大王和士迁大王报仇!说起此事,咱又听闻近来东面龙渠那里,楚蜀两家在岷江边交兵,当真好一场大杀,可是真的么?” 高贞明此时酒已有五分了,呵呵笑道:“那可不是,云龙这厮号称荆楚枪王,吹得上了天去,也给擒下了。不瞒你说,我等正是从岷江边过来。” 木周摇首道:“北诏大王休要欺咱消息闭塞,便来诳咱。我闻那云龙一杆银枪,一匹白马,千百人都近他不得,不知断送了多少好汉。如何却便被蜀军生擒了?” 高贞明歇着醉眼道:“木兄弟,你可果然愿意归降蜀军么?” 木周道:“在此落草为寇,岂是长久之计?何况还有九洞大王之仇,只是在此却没个门路得进。” 高贞明呵呵笑道:“不瞒老弟,我大诏已然与他蜀国结盟。只这边这位古月先生,便是全景明身边头一个厉害的谋士。此次设计擒拿云龙,便都是他的主意。” 木周连忙道:“咱正是有眼不识泰山!”当下便亲自斟了一大杯酒,来敬古月氏。 古月氏连忙避席还礼,说道:“不才区区,为是不知好汉归顺忠志之意,诚恐不能见容,方才隐瞒了身份。” 当下两人大喜,又喝了一阵,却把话又说回云龙身上来。 古月氏道:“好汉先前不信小生擒得了云龙,如今却不瞒你说,这云龙正押解在小生军中,用一辆囚车乘了,要押上江州去。” 木周失惊道:“当真如此?” 士彪接口道:“这岂有虚假?明日请两位下山去看便是。” 木周咬牙切齿道:“云龙这厮好生可恶,可否就押上山来,教我等弟兄们把他千刀万剐,破腹剜心?” 古月氏想道:“那木周和塔坤与士迁老儿又不曾沾亲带故,为何巴巴地定要去杀云龙报仇,莫不有诈么?”疑心起来,却道:“云龙这厮已然降了蜀王,我大国行事,比山寨不同。好汉若是想要看时,明日自下山来我营寨中看便是了。” 木周一怔,随即笑道:“那正是了。先生满饮此杯!”木周走到古月氏面前敬酒,却忽然将酒杯一掷,一把揪过了古月氏,摔在地上。忽然杀声大作,四面冲出无数喽啰,早把三人侍卫制服。 士彪大怒,提起拳头便来打木周。那木周爆喝一声,左掌平平推出,与士彪铁拳相交,登时把士彪手腕折断。旁边饥唐冷笑一声,抽出一柄刀来,指住了士彪。士彪怒吼连连,然而右腕已折,怎地是饥唐对手,早被制服。 高贞明怒道:“你想要做甚!”木周笑道:“北诏王,我与你无冤无仇,也不来伤你性命,你快快令人交出了云龙,便放你等下山去。” 士彪双目似火,怒道:“你这厮,有本事便大道上赢了小爷。在此设下奸计来赚小爷,算什么本事!”古月氏却暗暗冷笑,并不说话。 木周见了,一把将古月氏提起来说道:“哼!你让士覇在山下暗暗戒备,若是你等过时不归,便发作起来攻山么?这等雕虫小技,岂能瞒过老爷面皮!” 古月氏登时脸色大变,原来他上山之前便担心羌零寨有诈,与士覇约定时刻。若是过了时辰山上还没消息,便叫士覇点兵来救,不料却已经被木周识破。木周见了一声冷笑道:“羌零寨的耳目遍布蜀中,你军中自然也有。那送下山去的酒肉里,都下了许多蒙汗药。眼下么,你三军该当都已被放倒了大半,咱就算硬抢,也能把云龙抢了过来!” 高贞明等三人听了,各自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木周冷笑道:“你们的动向,咱早就一直盯着了。你道咱是临时起意的么?咱早已准备多时了,只等你每自投罗网。眼下不必多说得,你只说是自家好好地交了出来,还是咱下山去抢?” 士彪怒道:“九洞大王待尔等不薄,如何这等忘恩负义?况且那云龙与尔等有何关系,设下这等奸计?”那赤髯太岁饥唐把刀往士彪头上虚按了按,斥道:“你这小子,哪有这许多话说!” 木周却道:“士小兄弟,看在蛮羌两家情面上,说与你听也无妨。咱有个拜把子的兄弟托咱来救云龙,是以推拖不得。如今咱救了云龙,便好好放尔等过山,便也是看在九洞大王面皮上。不然依着我那兄弟的意思,要将尔等尽数屠戮!” 高贞明三人听了,魂不附体,只得允了木周。木周将三人都用麻绳绑了,作一条拴在马上,往山下而去。方到山下,便见下头火光乱闪,兵刃交击不断,全然乱作一团。 众人看时,士覇却早与不知多少兵马一并倒在地上,丝毫不动。士彪手足情深,饶是知他乃因被蒙汗药麻翻了,也不由得心头一紧。却见仍有数十个不曾吃过酒肉的官军,还在与羌零寨埋伏在旁的三百小喽啰厮杀。 木周给高贞明使个眼色,后者连忙喝道:“都是误会,弟兄罢手吧!让他将云龙取了便是!” 众官兵本就支撑不住,只因被三台山喽啰围住了,不得不战。此时听了高贞明大喝,纷纷脱出战团,让开道路。 木周令人向前寻着了囚车,令高贞明打开了机括放了云龙出来,再取了云龙的枪马披挂,方才放了高贞明三人,引着小喽啰大摇大摆上山去了。过不久蒙汗药力消退,众人醒转过来,说起前事,各各懊悔不已。待要打山,却情知不是羌零寨对手。没奈何,只得偃旗息鼓垂头丧气过了三台山,往重庆府去了。 却说那里云龙被众人接上山寨,木周与饥唐等人也不答话,纳头便拜。慌得云龙连忙躲避不迭,口中连连说道:“云某身陷罗网,本已瞑目待死。多亏了诸位好汉路见不平,仗义相救。只该是云龙拜谢诸位,岂有受诸位大礼的道理?正是折煞云龙了。” 那开碑手木周说道:“云兄弟乃是我羌人中第一条好汉,有勇有谋。咱情愿在此以山寨之主之位相让,若得云兄弟引领,咱情愿做马前鞍后一小卒!” 云龙连忙推脱道:“恩人快快请起,休要这般戏弄云某。天下何曾有受人恩惠夺人之位的道理?若是再要如此时,云龙立时下山,自缚于北诏军中!” 饥唐等也上前劝道:“木大哥执掌山寨已久,众人都服。休要这等逼迫云兄弟,反叫人笑话。”当下木周才罢了。 木周却道:“云兄弟有所不知,咱有个拜把子的兄弟,唤作武不凡,乃是草海那万兽山庄庄主。此番正是他长子武猛写得信来,咱才知晓了此事。” 云龙听了,慌忙动问备细,那开碑手木周说道:“咱当时得了武猛贤侄的书信,说道云兄弟有大恩与万兽山庄,请咱务必保云兄弟安然出境。咱急忙发派人手四处探听,却恰逢全景明这厮领着大兵过境。咱谴人去寻云兄弟报信时,却没个着落。不久听闻云兄弟中了全景明的奸计被缚,急忙打听了备细,在此处设下了计谋来救云兄弟。却是饥兄弟的妙计,让我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成功。” 云龙暗道一声侥幸,若非昔日相助武猛,今日安能脱祸?正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云龙却急忙为礼谢道:“恩人为了云龙一人,这等大动干戈。救命之恩,云龙永生不忘。” 木周道:“咱却本也与他这伙官军有些梁子。咱先前着山寨中的马骑张总管领着二十几个好手前去岷江之边通报云兄弟,至今不见回报,多半是陷在官军中了。” 云龙道:“阿爷,云龙这条命却该是欠着这些弟兄们的。”云龙与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木周却令人给云龙安排了一间耳房歇息。云龙出得厅堂之时,无意间向上一瞥,却见那堂口挂着“羌零寨”三个大字,后头却是一个豹头,傲然俯视着堂下。 云龙猛然一惊,暗暗道:“啊也!这豹头好生眼熟,莫不是在哪里见过么。是了,可不正是岷江边那伙强贼头头腰牌上的图案么!骑总管张?莫非正是羌零寨的那个总管!那我可不是恩将仇报么!”云龙心虚起来,生怕被木周看出了破绽,却也不敢多说,自回房中歇息去了,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翌日早晨起来,木周与饥唐却又请云龙同来用早膳。饥唐见云龙气色不好,却问道:“云兄昨夜睡得不安稳么?” 云龙连忙道:“丧师辱国,怎能睡得安稳。” 木周却道:“云兄弟,不是我说,休要嫌我这山寨狭小,也有得数千人马,冲州撞府并无阻碍。蜀中羌人所居,只有万兽山庄与我这羌零寨两处最大。便在此处安身,也未尝不可。”云龙连忙称谢。 云龙在羌零寨中一住半月,每日与木周和饥唐两个讲论天下大事,又较量些武艺,两人都是佩服云龙。一日众人说话之间,却听得堂外脚步声响,一个小喽啰快步走来,见云龙在那,楞了一下,随即附耳到木周耳边便要说话。木周不耐烦,一把推开那小喽啰道:“这里都是自家弟兄,做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 那小喽啰急忙跪在地上,说道:“万兽山庄武公子飞鹰传书,写着十万火急,要大当家的亲启。” 不是武猛飞鹰传得这封书来,有分教:万兽庄血海万般,江陵城地覆江翻。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武猛飞鹰传血书 葵儡浸血下蛊毒 诗云: 苏秦北游赵,张禄西入秦。 既变嫂叔节,仍摈华阳君。 万世金石交,一饷如浮云。 骨肉且不顾,何况长羁贫。 这一首诗,单道那世间人情逐冷暖,贫富动人心。你只看那苏秦昔日落魄之时,连亲嫂嫂也时常嫌弃于他,日日尖酸讽刺。后来苏秦刺股志学,合纵天下以抗秦,以一人而佩六国相印,权势天下莫比,其嫂却又分外地优待于他。然而唯利是图者虽众,又岂能便说天下再无一个知心相交的好汉? 且说当时那小喽啰报来,说道万兽山庄大公子武猛飞鹰传书。云龙等三人一起大惊道:“什么!还不速速拿来!”那小喽啰急忙出去拿这书信,云龙却在肚中思量:“这莫不是那妇人的事发了么?难得武猛有勇有谋,更兼孝顺异常,何况还救了我性命。说不得,若是他果然有难,云龙须得走一遭来。”那小喽啰去不多时,早捧着一封书信前来。 木周急忙打开时,却只见四个大大血字:“世叔救命!”木周大惊,急忙给云龙等人都看了武猛寄来的这封血书。 却见云龙咔嚓一声将手中筷子捏为两段,拍案而起道:“事不宜迟,云某立时下山,南下草海去搭救少庄主!” 木周道:“武贤侄分明是找咱求救,哪有让云兄弟奔波的道理?不成,云兄弟只在此间休憩,咱自去便是了。” 饥唐却道:“山寨之中须得大当家的坐镇,岂可远离?只是让小弟去走一遭便是。” 云龙道:“不然,少庄主对云龙有救命之恩,不可不报。” 木周怒道:“你这恩情,难道重的过咱与武不凡的八拜之交?正是岂有此理!” 云龙摇首叹道:“云龙先前曾在草海万兽山庄待过数日,受少庄主密托一件大事。此事缘由,只有云龙知晓,寨主前去无益。” 饥唐道:“此事缘由既然只有云兄一人知晓,那如今在这里说与我等,不就都知晓了么!” 木周附和道:“正是如此。云兄弟休要推脱,咱与武老庄主是过命的交情,结义的弟兄,不是外人。” 云龙沉吟了半晌,却道:“此事本来说来有损老庄主名声,少庄主千万嘱托我休要外传。然而如今情况紧迫,顾不得这许多了。” 当时云龙叫两人禀退了一众小喽啰,却与两人说起前事。从自家如何得罪了高观音政和血蝠老祖说起,一直说到武猛如何托孤送貂为止,听得两人咂舌不已,吸气连连。云龙说罢,又道:“我看如今是武老庄主受了那女子蛊惑,又要来害少庄主。” 木周摇首说道:“不对不对!云龙你休要信口雌黄,武兄不是这等人。” 饥唐横身道:“木大哥,如今事情急迫,云兄岂有骗我等的道理?虽然难以置信,也只得姑且先信了。” 木周兀自沉吟未决,却听得小喽喽有在外声唤,说道有人来访。木周正在焦躁之时,本欲不见,却是饥唐出去,自问那小喽啰备细。过不多时,饥唐却领着一人回到聚义厅上,云龙与木周抬头看时,但见: 直裰冷披黑雾,戒箍光射秋霜。额前剪发拂眉长,脑后护头齐项。 顶骨数珠灿白,杂绒绦结微黄。钢刀两口迸寒光,浑似武松形像。 那来者却是个头陀,挺着两柄钢刀径上厅来,朝着木周一揖。木周见那头陀相貌不凡,便问道:“饥兄弟,此是何人?”那头陀便道:“我乃是大理国葵儡祖巫的弟子,复姓第五,双名承让。今奉高观音政相国之命,来羌零寨见开碑手木周木寨主。” 木周一听,先吃一惊,便应道:“只我便是木周。羌零寨自来在蜀中立业,你大理远在天南,却来寻我作甚?” 第五承让便道:“今明国公高贞明举事,与蛮人共建北诏,引我等攻取两川之地。只因荆州云龙入寇,杀害了理、诏两国许多人物,故而不得不暂缓其事,权且先与蜀人共灭云龙,再图后计。然而血蝠老祖说道中原武林门派杂多,恐日后为患,便先谴许多门人弟子前来多加结纳。只因常闻贵寨之名,知道是在蜀中头一等厉害的山寨,又与汉人官府素来不睦,便特意谴我来此,请结盟好,共定大事。” 云龙猛地想起那日夜里与汪三两人自草海回去军寨之时,也曾见士龙与一个蛮族巫师说话,提起招揽万兽山庄之事。当时两人曾道那武不凡不肯与大理合作,故而那通天巫血蝠老祖已亲往万兽山庄而去。云龙念及此处,忽然想道:“木周和孟四都是武不凡旧交,均说此人乃是豪杰肝胆,不是见色忘义之徒。他之所以性情大变,莫不是与那血蝠老祖有关么?” 他正在沉思,那里木周已经应道:“我羌零寨虽然打家劫舍,却只是替天行道。你们南人与蜀人如何,咱其实也不放在心上。可是现在既然你们和蜀人结盟,却又来图谋两川巴蜀,这等背信弃义两面三刀,却不是好汉的行径。” 第五承让说道:“国家行事,本就用不得江湖上那一套道义之事。想你羌人祖上,那十六国时的后秦姚苌,岂不也是靠着背叛苻坚起家的?你那时羌人为秦、晋两国所逼,死绝殆尽,苻坚却把姚苌养若己子,异常信用。而后来前秦疲敝之时,姚苌竟而趁虚反叛,乃至弑杀苻坚。不仅降其帝号,后来更又戮尸泄愤,那里有半点的好汉行径了?” 木周摇着头道:“秦太祖这般行事,乃是形势所迫耳。虽然如此,咱也不见得就十分赞同他此举。咱本是江湖上人,又不求着称孤道寡,自然还须讲些江湖义气。” (注:姚苌为羌族首领,其父兄姚戈仲与姚襄死后率领部族投靠前秦,深得重用。淝水之战后反叛,并趁前秦天王苻坚被西燕击败之时偷袭将其捕获,在索取玉玺未果后弑杀苻坚。姚苌之后建立后秦,死后庙号为太祖) 第五承让闻言,哈哈大笑道:“高相国差我来之前,便早料到你们不肯轻易就范。然而既然是高相国的意思,木寨主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木周与饥唐两人闻言,不由得双双色变。木周猛地起身,怒道:“咱就是不听,你待如何?”他那如同铁塔一般的身体立在厅上,声若洪钟,当真是威风赫赫,可是第五承让却丝毫不惧,依旧笑道:“木寨主不会不听,只因这是高相国的吩咐,木寨主不得不听。” 第五承让话音未落,那里木周早已经发掌击出。只因他不想伤第五承让性命,这一掌便稍稍斜了一点儿,从他脑袋旁边袭过。木周顺势一掌拍在地上,掌风登时把一大块青砖打成粉碎。这一掌若是几得实了,第五承让就算是生铁铸的脑袋,也非得给拍出个窟窿不可。 木周怒气填胸,喝道:“咱倒要看看,如何不得不听?小的们,拿下了!”旁边登时抢出三五个小喽啰,伸手便要去夺第五承让的戒刀。哪知第五承让忽地仰天大笑,呵呵呵呵,哈哈哈哈,那伙小喽啰便都忽然站住了脚,一些儿行动不得。 饥唐连忙喝问道:“你们怎么回事儿?”不料那伙小喽啰都只是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儿声来。饥唐急看向木周和云龙时,他两人也只是张嘴,却不出声儿。饥唐忙问:“木寨主,云兄弟,你们怎么了?”两人却只是不停张嘴,脸上也有诧异之色。 第五承让哈哈大笑,便道:“这是咱们大理的咒术,唤作封口咒。你们中了咒,所言所语便只有施咒者和你们自己听得见。这伙小喽啰,则是中了禁足咒,若是没有十分内力,便半步也难行。” 木周勃然大怒,猛地踏上一步,那开碑一掌便往第五承让脑门劈下。第五承让躲避不及,结结实实地吃了这一掌。他浑身上下竟是在这掌力下处处开裂,被活活打成了碎片,带着鲜血直扑到木周身上。木周大惊失色,急忙在身上抹了几把第五承让的碎片在手中,却见都只是些被鲜血浸透的纸张,并非是活人血肉。 只听得厅外一人长声大笑,旋即竟又走进来一个第五承让,相貌衣着,乃至于手中的两把戒刀都与先前的第五承让一模一样。那第五承让看着满身是血的木周哈哈笑道:“木寨主,咱们这一个‘浸血纸傀儡’的功夫,可还看得上眼么?” 木周怒不可遏,大步向前便欲再将这一个第五承让打做稀巴烂。不料他才刚刚走了半步,就觉得手足酸软,全然不听使唤。第五承让哈哈大笑,说道:“木寨主,这浸血纸傀儡已经用夺魄蛊提前炼制过了,一旦沾身,立刻便即发作。木寨主何不看看身上,是否有青筋条条暴起?” 众人闻言,都向木周看去,却见他双手上果然布满了条条青筋。饥唐喝了一声:“得罪了!”伸手将木周上衣扯下,却见那些青筋已经遍布小臂,更在不断向上,经由肘关节往上臂爬去。 第五承让笑道:“这夺魄蛊沿着肌肉而行,最是厉害不过。不消一时三刻,只等青筋入脑,你便成了个废人。我只消再略施小计,就可以将你做成我的傀儡,任我摆布。所以我才说,这高相国的话,你们不得不听。” 此时青筋已经爬满木周上臂,而木周也自觉四肢分毫移动不得,不由得大骇。饥唐有心相助,却因见了木周的下场,不敢上前攻击第五承让,只怕这也是个什么蛊毒陷阱,只得怒喝道:“狗贼!木大哥若有什么好歹,我羌零寨必要将你碎尸万段!” 第五承让闻言哈哈大笑,说道:“饥二当家,你休要口强,还是早早投顺我大理吧?木寨主若是早识时务,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饥唐手足无措,却见云龙忽然身影一晃,忽然闪到了一个喽啰的身后,拔剑指着他后心道:“这夺魄蛊如何解救,还请老兄细细说来的好。”那小喽啰刚才奉木周之命去捉拿第五承让,随即便被禁足咒定在原地,背朝着众人,倒的确没人注意过他。此刻他要害被云龙拔剑指着,只吓得满头大汗,连连打着手势,却因为封口咒而说不出话来。 云龙冷笑了一声,却道:“云某内功虽然不过尔尔,却也总算颇有些本事。一座厅堂之内的声响,面前还是可以分辨得出的。那两个第五承让每次说话,你这儿都先轻轻地说上一遍。虽然轻若蚊鸣,却不料云某竟能听得一清二楚吧?” 那个小喽啰正是大理四大巫师之一的葵儡所假扮,而那两个“第五承让”则都是他根据自己徒弟的形象所做成的纸傀儡机关。他原本只知道羌零寨的寨主木周一身横练功夫十分厉害,以及二当家饥唐足智多谋,满拟着用这两个傀儡假身作陷阱下蛊操纵了木周、饥唐二人,便可以成功夺取羌零寨。 然而这纸傀儡之术离得远了便即无效,他才假扮作小喽啰混在厅堂之上。又对众人都偷偷下了封口咒和禁足咒,以便更好浑水摸鱼。他却不知羌零寨中何时来了云龙这么个大高手,竟然离得这么远,也能把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葵儡还欲巧言狡辩,蒙混过关,然而云龙手腕一抖,那长剑早把葵儡衣带割断,轻轻一挑,便将他身上的长袍抖了下来。只听得当啷当啷声响,从他怀中滚出十几个木偶来,每个木偶的嘴巴及双脚上却都插着几根银针。 云龙冷笑一声,喝问道:“这就是封口咒和禁足咒了吧?你还要如何狡辩?”云龙虽然中了封口咒,但是葵儡却自听得见他说话。他眼见把戏拆穿,往前一扑,便欲趁机逃走,哪知云龙这游龙神行步当真动若游龙,一闪身间便又挡在了葵儡面前,一柄长剑前后不离他心窝。 葵儡眼见无法可施,才道:“你将那些木偶上的银针拔去便是了。” 云龙道:“你若是胆敢有分毫使诈,我一剑便捅你个对穿。”便向饥唐打手势,要他拔去了银针。饥唐虽然害怕咒术,但是眼见葵儡已经在云龙掌握之下,料他也不敢使诈,便上前将那些木偶上的银针一根根拔去。便听得周围呼喝连连,众小喽啰叫骂不绝,却也都能动将起来了。 饥唐眼见木周身上的青筋此刻已经爬满胸口,连忙从小喽啰手里抢过一柄朴刀,指着葵儡骂道:“木大哥的蛊毒怎生解法?他若有半点好歹,你须得小心着脑袋。” 葵儡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先在他脑袋上的百会穴用细针插入半分,以防蛊虫入脑,然后再将糯米捣烂,擦在皮肤上将蛊毒拔出即可。” 云龙道:“若有半句虚言,叫你想死也难!”他却不敢用傀儡上的银针,便急令小喽啰觅来细针,小心翼翼地自木周百会穴上插入。接着小喽啰也已经取来了糯米,饥唐急令他们快快捣烂,同时盯着木周,只生怕到时候青筋入脑,便即不治。此刻木周浑身上下青筋胀满,看起来狰狞恐怖,可是那些青筋却只是爬在脖子上,并没有半根侵入头面,这才叫众人稍稍放心。 那小喽啰捣好了糯米,饥唐便亲自捧起,往木周身上擦去。却见那雪白的糯米不一会儿便即转成血红,旋即又转深黑。饥唐连忙令人为木周擦去糯米,这才见他身上的青筋果然褪去了不少。饥唐大喜,再将糯米为木周擦上,那糯米也是先变血红,再转黑色,不过这一回的黑色却淡得多了。 直来来回回涂了五次,那糯米才再不变色,而木周也是霍然起身道:“好了,咱没事了。” 饥唐大喜,却问那葵儡道:“这样蛊虫就除去了么?还有别的什么吗?” 葵儡此刻依旧在云龙掌握之下,哪敢有半句虚言,便道:“如此这般,蛊虫尽去。只消一月之内不要用武动怒,便即无碍。” 云龙道:“总算你识相,这便饶了你的性命。”却又怕这巫师别有奇异本事,便问木周道:“木大哥,那全景明用以关我的囚车,可还在么?” 木周说道:“那时咱们救了云兄弟出来,这车却一直留在寨中。” 云龙大喜,便令人将那囚车取来,逼着葵儡进去坐了,这才笑道:“这囚车乃是机关术大家,地设门邱义荣所制,饶你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飞了去。” 那里木周推金山、倒玉柱,翻身便拜道:“若非云兄弟救命,木周和羌零寨便尽数毁在这恶巫手下了。” 云龙慌忙还礼,说道:“寨主前日救云龙性命,云龙何敢受木大哥如此大礼?” 饥唐却道:“若非木大哥与羌零寨救了云兄弟,云兄弟今日也救不了木大哥和羌零寨,这正是所谓:善有善报。岂不是天意么?” 众人一齐大笑而起,葵儡这才知道这人竟是那昔日在石城大败了高观音政的云龙,不由得深恨自己大意。云龙却问那葵儡道:“且来问你,你们大理可有什么血蝠老祖么?” 葵儡点了点头,说道:“通天老祖乃是我们南阳众巫之首,其麾下有‘尸咒蛊毒’四大护法巫祖。我就是咒术的巫祖。” 木周与饥唐久在蜀中,素闻南洋巫术的厉害,而云龙大军之前在石城郡被巫毒整得上吐下泻,也不敢小觑于他。三人此刻听说竟还有三个与葵儡齐名的巫祖,而那号称通天巫的血蝠老祖更在其四人之上,却也都不由得心惊。云龙却问道:“那上回在石城相助士龙与高观音政的,便是毒术的巫祖么?” 葵儡摇头道:“那个与士龙一起陷没的,只是毒祖的大徒弟。咱们四大巫祖深居简出,平素并不会轻易露面。若非是羌零寨木寨主开碑手的名头太响,徒子徒孙们没有把握,我也不会亲自出马。” 木周冷笑道:“那还真是承蒙瞧得起了。”云龙却问道:“那你们派去草海万兽山庄的,又是何人?” 葵儡惊道:“你们怎知我们有派人去万兽山庄?” 云龙怒道:“让你答你便答,谁教你问问题了?” 葵儡连忙说道:“起先是叫蛊术的巫祖去的,但是那武不凡庄主师出中原术法九驭的驭兽宗,似乎十分难缠,故而听闻老祖亲自出马了。” 云龙听此言与之前所听到的相符,连忙问道:“他要如何对付武庄主?” 葵儡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云龙怒道:“你还敢隐瞒?” 葵儡苦着脸道:“老祖行事素来十分隐秘,我的的确确不知道他老人家要如何动作。” 云龙等人又问了一番,却再没问出什么有用之事来,便发动机关锁住了囚车,自叫小喽啰将葵儡押下收监。 木周见葵儡被押走,却转身说出一番话来,有分教:英雄反目,壮士动怒。毕竟木周所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三英抓阄争去留 单骑屠城占酒楼 诗云: 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 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这一首诗,乃是诗圣杜甫晚年在夔州所作。那时正值大唐由盛转衰之始,杜甫一腔抱负也大半化作流水,只有一点悠悠思乡之情不断,故而只得长叹。他哪知几百年后,也有一人背井离乡,落难蜀中,却是一份肝胆豪肠不改,依旧急人之难,为了一份江湖义气,便把自己的性命也拼了出去。 且说当时云龙擒得了葵儡,却对众人道:“久闻南阳巫术千奇百怪,我想武庄主性情大变,或许就与那血蝠老祖有关。如今左右无事,我须得往草海走一遭,亲眼看看才是。” 木周颔首道:“不错,咱这就收拾行囊,去万兽山庄看看。” 云龙一把拦住道:“葵儡说了,木大哥一个月内不得用武动怒。此事该由云龙去办才是。” 木周一拍桌子,瞪圆了双眼道:“放屁!咱是武大哥的结义兄弟,当然是咱去!” 饥唐忽道:“大哥信不信得过小弟?” 木周道:“自然信得过。” 饥唐道:“此去凶险异常,又不知何时才得回到山寨。如今山寨新恶了蜀中和北诏两国,纵使他一时被敌军拖住,难以抽身,却怎会咽的下这口气?若是调集大军攻打,大当家的却不在寨中,教我这数千羌人弟兄如何是好?大当家的既然信得过小弟,便由小弟替大当家的一行!” 木周摇首道:“虽然如此,此事不是咱信不信得过饥兄弟。实因咱与那万兽山庄武不凡有着八拜之交,你却与他不过是闻名而已,亲疏大有不同。” 那里云龙霍然起身道:“这等婆婆妈妈,何时才能定下?若是这等拖延不定,待到我等动身之时,万兽山庄都要给夷为平地了!两位当家的听我一言,不如抓阄,任由天意决定我等去留,两位当家的觉得此计如何?”两人听了,便都说好。 当时云龙摸出三根签来,说道:“此事一人去办太过凶险,总要两人协同照应才好。我手中的签,两短一长,只是抽到短的两人前去。木大哥是山寨之主,自然先抽。” 当即木周先抽,一抽便是个长。饥唐道:“如此便不必看剩下两签了,只是我与云兄前去,大当家的坐镇山寨便是。”木周怒道:“不对,你这签有手脚!” 云龙笑道:“这却哪有什么手脚?”当即伸出手来,里头果真两根都是短签。木周又焦躁起来,只是碍着先前已然同意,却不好说什么,只是在那里懊恼。 饥唐宽慰道:“大当家的放心,小弟与云兄同去,决计把此事办得服服帖帖!”木周没奈何,只得同意他两人前去。选了几匹脚力上佳的好马,又治酒饯行,谴了十个伶俐的喽啰随行服侍。 当时两人离了三台山,取路往草海而去,方到山下,饥唐便问道:“我还只道云兄弟在签上做了手脚,却不料正是天意如此。” 云龙听了,在马上呵呵笑道:“不瞒饥兄弟,云某的确是做了手脚。寨主新遭蛊虫侵害,身体不便,怎好离开山寨再去冒险?那三根签,都是一个长,是以只是要寨主先抽,好让我两个前去。” 饥唐听了惊道:“你摊开手看时,那剩余两签,分明却都是个短?”云龙笑道:“云某待寨主抽完,掌中些微用力将它各折去一截,偷偷藏了。”饥唐听了咂舌不已,赞道:“云兄弟内功竟然已然这等厉害,浑身肌肉都能控制自如。” 两人又走了一阵,饥唐却问道:“然则云兄弟缘何却定要与我同行?”云龙道:“此事颇有蹊跷,我怕寨主性情刚烈,又担心武家父子,只怕中了圈套。”饥唐问道:“圈套?什么圈套?云兄弟可看出些端倪了么?” 云龙摇首道:“说不得,不过是些许猜测罢了。我这马快,便先走一步,你等众人随后慢慢而来,在前头隆化城中再碰头便是。”云龙说罢,催开胯下那匹骕骦玉狮子,扬长而去了。 饥唐却回头与众人说道:“你们看云龙这厮不是作怪么?一般要在前头会面,何必一人先去?终不成便是要显他马快不成?”众人齐声哄笑不提,却也快马加鞭,沿着白水河往隆化而去。 众人所骑的虽然也是快马,但岂是云龙那匹骕骦玉狮子,千里神驹草泥马可比,毕竟追赶不上,早不见了云龙身影。路上免不得胡乱寻个人家住了一夜,次日再早起赶路。到了隆化县城外,众人看时,却街上空无一人,丝毫没有些繁华之象。 饥唐转头对众人道:“隆化县离山寨未远,里头却有山寨的落脚处。只是云龙这厮走的急,未曾通知他,却不知他寻不寻的到。”饥唐口中说着,却带众人来到一家裁缝铺门口,扬长而入,找着柜台上一个小学徒后生问道:“九尺长的黄金布,店家可有么?” 那小猴子早不耐烦,一把推开饥唐道:“买甚么黄金布,你这厮不是讨死么!”饥唐笑道:“小猴子,你休要推脱,只把这话与你掌柜的说了便是。” 那后生怒道:“你这客人好不晓事,我掌柜的好不忙哩!谁来听你胡说!休要胡搅蛮缠,若不买布,赶紧走休!”那后生话音方落,却听得门帘响处,一个人从堂后转将出来,喝道:“小猢狲,作甚么大呼小叫!” 那后生指着饥唐道:“回掌柜的,这伙客人非要买什么黄布,我店里如何有得?”那掌柜的听了一愣,随即满脸堆笑道:“这位客人,黄金丝布只有天子用得,我等草民,买什么黄布哩!”饥唐冷哼一声道:“可是我等羌人,偏要用九尺的黄布绕十二个结儿。” 那掌柜的随即正色道:“不知客人买布,可还要几卷纱么?”饥唐道:“只是二品三品的细纱,正要买哩。”那小猴子听他两个说的前言不搭后语,正在好笑,却听那掌柜的道:“客人里头请,我们去堂内细谈。” 那掌柜的请了饥唐等人入内,却回过头来丢了一把铜板给那小猴子道:“那小猢狲,今日别的生意不做了。快快关好了店门,你自拿这钱耍去!”那小猢狲见了钱,好不欢喜,急忙谢了那掌柜的,关了店门,自欢天喜地去了。那掌柜的却请饥唐等人堂内坐了,笑道:“二当家来此,小的有失远迎。” 原来这正是那羌零寨的落脚点,先前两人却用的是羌零寨的切口,都通了身份。那掌柜的问道:“二当家来此,不知有什么要紧买卖?”饥唐说道:“得去万兽庄走一趟。不过你可有见到个身长九尺的汉子,骑着一匹白马来此么?” 那掌柜的听了脸色一变,竟有惊恐之色:“二当家的认识此人不成?” 饥唐大惊:“他便是大当家时常提起的那荆州兵马大元帅、荆楚枪王云龙。现今是山寨里的客卿,与我一同来办事的。” 那掌柜的咂舌道:“原来这汉子便是云龙,这却难怪了。” 饥唐急道:“云龙究竟干了什么勾当?” 那掌柜的道:“好教二当家的知道,这云龙好不厉害哩!昨日傍晚时分,大街上飞来一骑,那匹白马当真厉害,暴风雪也似掠过集市上。小的一开始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却听街上人马嘶鸣,叫起杀人来,都说死了官兵无数。小的只道是山寨谴人来借粮,却奇怪不曾有人知会则个,是以开门出来看。却见满县官兵围着那白马骑士,那人却浑若不见,只是提着一杆长枪乱杀,往来冲突。那官兵却没有多少弓弩材士,便是有的,也怕人群中伤了自己人,所以都不射箭,只好近战。急切之间又没有重甲步兵,被那骑士一人杀的尸横遍野,大街上尽是血流。” 饥唐倒吸一口凉气,追问道:“然后呢?” 那掌柜的摇头道:“街上众人早作鸟兽散,店铺也都闭门,生怕招惹是非。我见与山寨无关,便也关了门,不管外头,直到今早才出,却听闻被他一人屠灭了全县大小官兵,连县尉也被他杀了。又漫天乱贴了许多血字没头告示,说要全景明早早放了草海万兽庄武庄主,不然便一路屠过去,小人看了,也是吃惊。” 饥唐大惊道:“你这厮休要胡说,哪有这等事?” 那掌柜的道:“不是小的胡说,二当家的自去县里问,都是一样说法。我这地方偏僻尚好,若是往县衙门口看时,如今还有许多尸体哩!”饥唐沉吟道:“如此一来官军必然都在往草海的要道上驻扎,岂不是耽搁我等前行?万兽山庄之事刻不容缓,如此岂不是耽误了。不信云龙竟做出这等事来,然而若不是云龙,那还有人有这等本事?” 却有个随从的喽啰道:“云龙被那伙鸟官军关了这许久,心里有气,来此泄愤也未可知。” 饥唐摇首道:“云龙虽然脾气刚烈,却是条有智谋的好汉,怎会如此?说不得,不论此事是不是云龙所为,我等不可在隆化久留,赶紧往草海过去才是。”众人齐声称是,当即那掌柜的安排美酒佳肴请众人吃了一顿,便即动身,飞马往草海而去。 一路免不得夜宿晓行,风餐露宿,又果然见许多官军盘查要道,只得绕路而走。走了多时才过了阿头部,饥唐却与众人道:“如今不过一日路程,大伙儿小心谨慎,莫要出了差错。”饥唐话犹未了,便听得马蹄声响,前头跑过一队官军来。饥唐暗暗啐了一声晦气,却陪个笑脸迎上。 那官军领头的那人问道:“尔等是什么人?在此游荡作甚!” 饥唐道:“我等是做布匹生意的商人,正要往大理去做些买卖。” 那官军问道:“你们的布匹何在?”饥唐连忙令人取出从隆化拿来的许多上好布匹丝绸,给那官看。那人略略瞟了一眼,便道:“尔等这些布能值得几多钱,要这许多人护送?可见是反贼假扮的,给本官拿下了!” 饥唐看他虽然口上这等说话,手下兵士却只是略略围拢,并不上前拿人,心中早会意了,急忙笑着上前道:“我等是往大理境内采茶贩参的客人,不过是顺路才捎上几匹丝绸去卖,还请大人放行。些许小玩意儿不成敬意,权给大人做个茶钱。” 饥唐说着,随手将一片金叶子塞到那官手里。那官略略掂量了下,变色笑道:“原来如此,本官就说诸位长得如此斯文,怎么可能是匪徒?放行!”那伙士卒立马闪开,放饥唐等人去了。饥唐却问道:“不知有什么要紧贼人,要令长官在此劳累?” 那官儿笑道:“据说有个贼人,一人屠灭了两座县城,说是要给什么草海的武庄主报仇。最近又在草海附近杀了好些个人,都是惨死,是以调集了我等领军守卫。要我说,都是扯淡,这世上哪有一人之力能这等厉害的?更有甚者,还说什么草海闹僵尸,真是可笑至极!倒让老爷劳累!” 饥唐笑道:“正是如此。多半是坊间传言,却不知怎地被当了真,教官爷这等辛苦!”饥唐与众人走得远了,却回头道:“屠灭县城还情有可原。虐杀百姓,这可不是云兄弟的风格。”众人猜疑不定,只得向前而去。 一行人走未多远,却到一个小村庄。饥唐道:“这一路荒芜,口中淡出鸟来!难得此处有个小村庄,且去寻个酒家解渴也好。”众人轰然称是,都向前而去。 却见大路边坐着一个浑身黑衣之人,带个斗笠遮住了脸,忽地嘎嘎尖声笑道:“诸位还想要性命的,便不要进这小村庄了,里头闹僵尸哩!” 饥唐啐了一口浓痰,怒道:“哪里来的鸟人,净把胡言乱语来坏老爷心情!”他便不睬那人,径自与众人进那小村庄去了。远远看见一个酒旗在那飘扬,早与众人赶去,推门而入。他刚进那酒屋,便见许多人都在那里低头喝酒,并不说话。 那酒保一见众人,先是一愣,便道:“今儿打烊了,客官请回吧!” 饥唐怒道:“我呸!这里这许多客人,怎地便不卖酒与我?”那十个小喽啰齐声称是,说道:“你这酒保休要瞧不起人,不卖酒时,拆了你这鸟店!” 那酒保面露为难之色,不知如何分说,却听得那酒馆二楼雅座上一人爆喝:“哪里来的泼贼,敢来这里撒野!”酒保喜道:“仙爷,这事儿还是您来办。”话音刚落,只见步梯声响,走下一个人来。饥唐看时,那人穿一袭长衫,斜斜带顶道冠,脚踩两只布鞋,虽然装束随意,却是自有仙风道骨,正是: 星冠耀日,神剑飞霜。九霞衣服绣春云,六甲风雷藏宝诀。腰间系杂色短须绦,背上悬镇魔七星剑。穿一双云头点翠靴,执一口聚灵招魂幡。名标蕊笈玄功着,未列仙班也道高。 那人走将下来,说道:“几位客人,这小村庄之中怕有一场厮杀,还是速行为妙。” 饥唐听了,看向这酒馆中人时,果然都是壮汉,有几个更是身有武功样子,当即呵呵大笑:“老实说与你听,咱几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客人,最不怕厮杀的。” 那人略一沉吟,却微微摇头,挚出了一柄银剑来,说道:“此地凶险,几位休要自误。”饥唐看那剑时,剑身极薄,却又修长,笑道:“你这剑用力大些便折了,怎能厮杀?” 饥唐说罢从身边摸出腰刀来,用力往酒桌上一插,瞪着那人道:“我这刀不比你的更耐厮杀?”那人尚未答话,便听得楼上又是一人说道:“麦先生,且待我来打发了这伙不识相的东西!” 楼上那人话音刚落,便从梯上走下,九尺虎躯,手提长剑,不是云龙是谁?饥唐喜道:“云兄弟!你如何在此?我听闻你先前屠灭了两座县城——” 云龙不等他说完,呵呵大笑道:“原来却是误会了。麦先生,这是羌零寨的二当家,赤髯太岁饥唐兄弟。饥兄弟,这位是驱鬼散人麦一帆先生。”原来那个先生正是术道九驭里的驱鬼散人麦一帆。 当时两人听云龙说了,都道一声久仰久仰。云龙却道:“麦先生,这饥唐兄弟好武艺,正好可助一臂之力。” 麦一帆笑道:“既然如此最好。情况紧急,须得早早准备起来厮杀。” 饥唐道:“你两位却不知在此准备什么厮杀?” 云龙一笑道:“杀僵尸!” 饥唐大惊失色,惊道:“此处真个在闹僵尸不成?” 麦一帆惨然一笑道:“现在还没有,等过会儿日落阳气散去,便该闹僵尸了。” 饥唐道:“饶是我自诩见多识广,还从未见过僵尸,不知该当如何杀死?” 麦一帆道:“僵尸僵尸,本就是已死之物,怎能杀死?” 饥唐大惊道:“杀不死,还如何是好?” 麦一帆道:“现在已然是申时了,不过一个时辰,僵尸便要起来了,不及细说。你只需按照我说的做便是了,事后再慢慢解释。”饥唐唯唯称是,麦一帆却自安排了他与十个喽啰如此如此。 不久红日西沉,渐渐有凉意上来。饥唐与云龙和麦一帆三个人坐在二楼雅座之中,却也紧张,不由得暗暗握了握刀柄。看云龙与麦一帆时,一个喝酒,一个打坐,除了耳根微动,全然不以为意,饥唐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过不多时天早黑了,却听得酒馆外沙沙作响,似有人拖着步子走来。麦一帆忽地睁开双眼,站起身来,说道:“动手!”他话音刚落,便听见酒馆外有打门之声,云龙与饥唐一声长啸,随即各自取了早早放在手边的一张弓箭,从窗口向外张去,果见许多人影涌来。 看那些人影之时,却都是步履蹒跚,一扭一绕,倒像是还没学会走路的初生婴儿一般,手脚并用,难看无比。黑夜中看不清楚那些人的面目,却能见到一颗颗碧绿的眼珠子如同饿狼一般发着光芒,同时一股淡淡的尸臭也随之飘来。饥唐倒吸了一口凉气,情知这便是那所谓的僵尸了。饶是他行走江湖多年,也不由得心头惴惴,下意识地看向了麦一帆。 不是此时三人被僵尸围在这酒馆,有道是:珍酿千坛美酒,化作血水横流。毕竟三人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麦一帆火烧酒馆 南洋巫驱尸大战 词云: 看尽巴山看蜀山。子规江上过春残。惯眠古驿常安枕,熟听阳关不惨颜。 慵服气,懒烧丹。不妨青鬓戏人间。秘传一字神仙诀,说与君知只是顽。 这一首《鹈鹕天》,乃是陆放翁所着,单讽那世间许多人本无仙缘,却要在那炼丹调气,硬是苦修不缀,没得荒废了一生,却不见他白日飞升。其实那神仙只在“逍遥”二字,若能懂得此决时,人间却也强似天上。 且说当时云龙等人在酒馆之中等到夜晚,便见四周渐渐被僵尸围住。云龙和饥唐看得亲切,一齐弯弓搭箭,各自瞄准了一个人影射去。那弓方才拉开,便见弓箭身上各有一行符文显现,乃是麦一帆先前所书。两箭射出,各中一个人影,后者随即爆成一团火焰。饥唐正在那里暗暗吃惊,却见云龙早就又是一箭射出,急忙也弯弓搭箭,瞄准了一人再射。 然而两人虽然几乎箭无虚发,这酒馆四周人影却是越围越多,打门声也是越来越响。不多时只听得垮塌一声,竟有一面围墙被推倒了。饥唐大惊失色,急忙给麦一帆使个眼色,麦一帆却摇头道:“还得等等,麻烦两位撑住!” 此时已然听得大堂中也有脚步声了,说来也怪,那些个醉汉却一丝声音也不出。云龙撇了弓箭,取过那杆破阵龙胆枪来,立到了步梯口。饥唐手持弓箭在后守卫。云龙一声长啸,声若龙吟,登时听得步梯上沙沙作响,便有一个僵尸摇摇摆摆上来。饥唐一箭射去,早把他化为火球。 说来也怪,那人烧得虽旺,木梯却丝毫不着。饥唐抽箭的功夫,早又有一人越过那团火球抢上,却被云龙一枪挑翻,跌下楼去了。当下两人配合,死死守着步梯口,不让僵尸上来。然而不久便听得下头地面轰隆隆声响,正不知多少僵尸在下挨挨挤挤,竟几乎把个步梯挤垮。 恰在危急之时,麦一帆霍地站起身来,说道:“正是现在!”云龙和饥唐两人听得,自两边撞破了木窗,飞身而出。两人回头时,却见麦一帆把长剑一摆,爆喝一声:“疾!”顿时四面阴风大起,有一黑一白两团气绕着酒馆外围飞速旋转。 待到两人落地之时,只见那两团气早汇聚在一处,登时一声爆响,整座酒楼咔剌剌着起火来。那酒馆之中本就有不少易燃的老酒,此时更是风助火势,火仗风威,把整座酒馆烧的犹如白昼一般,眼见得其中无数僵尸尽为焦土矣。 饥唐见了吃惊,却到云龙边道:“云兄,麦先生他——”饥唐话音未落,便听得一人在身后说道:“不才好得很,自有脱身之术。”饥唐急回头看时,正是麦一帆。饥唐大喜,说道:“麦先生果然是活神仙!却不知我那十个弟兄可都还好么?莫要陷在楼中。” 麦一帆道:“无妨,他们听到云龙哮声,早从地下暗道走了。” 饥唐奇道:“既然并不要这些弟兄厮杀,却为何——” 麦一帆笑道:“方才时间紧急,却未细细说得。这僵尸最爱吸人鲜血为食,而身体健壮的武者气血最旺。不才将他每这许多精壮男子都聚集在堂下,正是为了引那僵尸过来。待到僵尸来了,他每却不宜犯险,自然去了,留我三人足矣。待到僵尸聚得多了,不才再一把火烧了这楼。这僵尸生性阴寒,最怕烈火,自然毙命。不过街上或许还有三五落单的僵尸,我等不可大意。” 饥唐道:“然则这小村落中,怎地会有着许多僵尸?还有那隆化官军,果然是云兄弟杀得么?与此事又有关否?” 云龙笑道:“此事说来话长。隆化的那些个鹰犬,的确是我杀的。我当日别了诸位,奔马南下,却恰好遇着麦先生。却是我昔日惹了那个大理的血蝠老祖,差人往中原去请麦先生来助我一臂之力。却不料麦先生收到消息仗义赶来之时,我已然率军东归。麦先生却恰好逢着一些南洋巫师在这里谋害我天朝百姓,制作僵尸巫蛊。当下我听麦先生所说,生怕大理要有动作,却在隆化大杀了一番,只是为了将蜀军都吸引到草海这里南面,好震慑这些南洋巫师。” 饥唐听了哈哈大笑道:“这些官军只知剥削百姓,哪里能干正事?”说罢便说了路上所遇之事。 云龙道:“可不是么?难怪这些南洋巫师这等放肆。我与麦先生来到这个小村落时,便有十余个汉子手执刀枪棍棒抢出,却是把我等当做了僵尸。我等听闻僵尸每夜必来袭击此处,心中有意,却来与麦先生进来探查。麦先生便道此处村落中半数人体内都伏有僵尸毒蛊,生机已绝,只是不得外界引动,才暂且未曾发作。想来那些个南洋巫师必然是想要攻破这小村落,再来唤起那些僵尸。” 麦一帆道:“是以不才定下了计较,让全村妇孺先走,只留下精气健旺的壮汉,设下了这个埋伏,力求将这些个僵尸一网打尽。更能顺藤摸瓜,揪出那些南洋巫师。”麦一帆话音刚落,便听得一人尖声笑道:“嘎嘎!你这厮坏了我这许多尸蛊,还想走么?不必顺藤摸瓜,这就来偿命吧!” 却见转角早走出两个身影来,一个身材魁伟,足有丈三有余。另一个却是个身穿黑袍,头戴斗笠的老者。那老者打量了饥唐一眼,道:“老夫本来看你不是汉人,想救你一条性命。奈何你不知好歹,定要与这两个混账坏我好事,这就留不得你了!”饥唐一听,才猛然发觉,这老者赫然便是先前在村落口道路上叫两人休要入内之人。 饥唐连忙提醒道:“小心,这老者来路蹊跷。”麦一帆啐了一声道:“你这人说话这等不晓事。这老者有蹊跷,长眼睛的都看得出!”老者嘿嘿一笑:“看不看得出有蹊跷,已然都不重要了。你们便算看不出,地府的判官也该会告诉你们,死在谁的手上!” 云龙笑道:“地府的判官,怕是告诉不了我。”那黑袍老者道:“如何判官便告诉不了你?”云龙哈哈大笑道:“他只怕正要忙着审问你哩!” 那老者勃然大怒,口中呼喝了一声,旁边那巨人忽地大步流星朝三人冲来。饥唐心中微怯,口中却要壮胆,啐道:“我呸!你这般的僵尸,乃公方才杀了几百个了!今日给你在这里吃了一场惊恐,且再来出口鸟气!”说罢挺起朴刀抢上,欺那僵尸行动迟缓,当头砍下。却不料那巨人一转身,早躲过这刀,一扭腰,一记拳把饥唐拦腰撞飞。云龙急忙挺起长枪,便来戳那巨人。 云龙和麦一帆就火光下看那巨人时,只见其身材魁梧至极,浑身衣物破烂,肤色蓝里透青,尸臭冲鼻,显然并非活人。他上半身用一块白布裹着,右肩上塞得鼓鼓囊囊,从破布处依稀似能看出里头乃是十余枚头骨。他的脸上用朱砂画着几道诡异的图形,脑袋上光秃秃地没有半根头发,却贴满了黄纸符咒。脑后的脖子上是一个刻有铭文的铜盘,如同死刑犯的头枷一般将其锁住。铜盘上头按着八卦分位牵出八条锁链,捆住了头颅,又在左臂上绑住了一具已经几乎腐烂殆尽的干尸。那干尸上头插满利箭,用铁索连在那个巨尸的右臂上,到似乎是一柄极为怪异的狼牙流星锤。 麦一帆见了喝道:“云兄弟小心,这大汉并非普通的僵尸,乃是那南洋巫师用武士祭炼出的活僵。不仅刀枪不入,力大无穷,更兼手足灵活,行动如飞,不下武林高手。” 那巫师奇道:“你这厮居然还认得老夫的妙术!”只见那活僵轻轻躲过云龙长枪,抬手一掌往云龙脸上挥来。云龙右手枪已在外门,急忙举左手格挡,顿觉一股巨力涌来。云龙不敢硬接,急忙倒翻了一个跟头,卸去力道。 云龙心下暗暗吃惊:“这僵尸怎地有这等大的力道,便是褚天剑这厮也要让他两分。使枪不便用力,用剑又怕太脆,且待我空手来战他!” 当下激起云龙心中傲气来,将手中长枪插在地下,施展开金龙生死爪与游龙神行步,和那活僵战在一处。那游龙神行步何等轻巧,当真是趋退若神,滴溜溜地绕着那活僵而转,只要寻他破绽。然而那活僵虽然身躯庞大,却也十分灵活,将左臂上的干尸来回横扫,并不让云龙有近身之机。 斗到数十合外,云龙兵行险招,矮身往那活僵身下滚去。那活僵怒吼一声,一脚往云龙身上踏下。云龙急忙着地滚开,却见一只泛着尸臭的大脚踏在自己面前,大脚趾杯口大的指甲上生满裂痕,甲缝中全是泥土和青苔,一晃眼见似乎还有一只蛆虫钻出。 云龙避开了那千斤一踏,立刻自那活僵胯下钻过,绕到其身后,一爪往他背后按去。云龙一击得手,满拟便即封住了他穴道,却不料那活僵嘶吼一声,又将左臂上的干尸向后砸下。云龙左手抓住那活僵右肩,翻身跳起,堪堪躲过此击。 那活僵上半身裹着的白布被云龙扯下半截,六七个骷髅头纷纷自其肩上掉在地下,却听麦一帆叫道:“这是活僵,浑身经脉本就不通,点穴无益。”云龙暗暗骂道:“直娘贼,怎不早说?”却又绕着活僵滴溜溜转起圈子来,只要找他破绽,好一击克敌。 麦一帆叫道:“云龙,休要与这活僵缠障,只管去打倒了那操纵的巫师,这活僵法术自然便被破了。”麦一帆一语点醒了那云龙,展开游龙神行步,撇了那活僵,直冲到那巫师面前。 那巫师大惊失色,急忙要唤回那巨人时,怎地赶得上云龙神速?眼看云龙冲到面前,急忙结个手印,咬断舌尖,一口鲜血喷在云龙脸上。 云龙眼睛被鲜血蒙蔽,就这么缓得一缓,顿觉后颈一凉,那活僵不知何时已然到了他身后,将他一把提起。云龙急忙一个肘锤撞在那活僵手臂关节上,一扭身又跳到了他身后,哈地一拳,正中那活僵后心,将他打得向前栽去,恰好撞倒在那巫师身上。 那巫师见云龙跳将上来,急忙想逃,偏被活僵压住,起身不得。眼见云龙便可了结了此人,他竟把个匕首往自己心口一插,断送了自家性命。云龙一惊,却听得背后麦一帆惊呼:“快走!” 云龙一愣之间,那活僵竟又动起来,抓住了云龙脚踝,在空中甩了几圈,一把扔出,竟把旁边一栋小屋撞穿。饥唐大惊道:“云兄弟,可还好么?” 麦一帆失惊道:“不料这巫师这等歹毒,竟然将自己的三魂六魄强行打到这活僵体内,就不怕不得超生么!” 那活僵脑后咔嚓一响,铜盘便自脖子上列成两半脱落下来,其上连着的锁链也随之散开,任由左臂上的干尸落在地上。那活僵挣脱了束缚,忽然嘎嘎笑了起来,分明便是那巫师的声音:“不得超生?这活僵老夫已经炼制了一辈子,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眼下体内又有五魂十魄。便是魔神,也要让我三分!” 却听云龙一声暴喝,从那小屋中飞出,一剑刺在那活僵背后。只见一柄长剑几乎被弯成了弓形,却丝毫刺不动那活僵一丝儿的皮。那活僵一声暴喝,回身又是一拳朝着云龙轰去。云龙不敢抵挡,急忙跳起身来躲过了这一拳。 却听麦一帆道:“小心。活僵本来未死,不过少了一魂两魄,眼下被这巫师用自家性命血祭,非同小可!”饥唐急道:“麦大师,云兄弟怎能是他对手?你快快施法,破了这活僵呀!”麦一帆犹豫了一下,掏出一个布袋来,一摆长剑,似要施法。 但见云龙人影一闪,竟然又绕到了这活僵脑后,一爪朝着大椎抓去。那活僵一顿,随即嘎嘎笑道:“老夫不是说了么?老夫不怕被点穴——”他话说到一半,云龙却手上加力,将浑身内力灌注在五指上,登时竟然刺穿了那活僵后颈。那活僵嘶吼一声,浑身扭动,将云龙甩开,却也把肩上的骷髅几乎给全甩了出去。云龙看手上及那活僵颈后时,竟然没有一丝鲜血,不由得暗暗吃惊。 那活僵怒道:“好你个小匹夫,手上这等大力,竟敢伤了老夫!”说罢又向着云龙扑来。云龙急忙一闪躲过,却听见麦一帆喝道:“用枪!”云龙不及细想,急忙一个腾挪落到那龙胆枪边上,一把抄起,再来战这活僵。 奈何这活僵刀枪不入,虽然连中了数枪,一丝儿也不疼痛,反而愈战愈勇,云龙渐落下风。云龙却听得麦一帆声音在耳畔响起:“不才现在用传音入密的功夫与你说话,休要让他看出。这活僵虽然厉害,却也并非毫无破绽。”云龙眉头一挑,却随即收回神色,凝神挑斗那活僵。 却听麦一帆续道:“这活僵虽然刀枪不入,却少了一魂两魄,原本我稍施法术便可拿下。奈何这巫师强行用秘法将自己的三魂六魄打进他体内,使我法术难以成功。不过他浑身皮肉,只有颈部最是薄弱,你找个机会到他身后,一枪照着先前手指刺出的痕迹刺下去。想法子把他钉在地下,老夫再来对付他。” 云龙听了,急忙一按机括,将那枪变的短了,施展开游龙神行步,在那活僵周围腾挪。云龙绕了三圈,却瞧着破绽,照那后颈一枪刺去,正在先前手指剜出的伤口里。却不料这枪还是太长,难以吃力,竟穿不透那活僵肌肉。云龙大喝一声,把枪一扭,带动机括之力,登时那枪暴涨一段,将云龙向后顶飞,枪头却也从那活僵头颈里穿出。 那活僵头颈被长枪扎透,却居然不死,只是吼叫连连,摇头摆尾,要将脖颈中的长枪甩出来。云龙骂一声:“混球,怎地还不死!”抢上一步又握住了枪尾,奋起神威,把它高高提起,再向下一按。登时把长枪又刺透那活僵数尺,牢牢钉在地下。 只见麦一帆快步赶上,飞起几脚将些泥土踢起,埋了他的头颅,那活僵登时不动了。麦一帆手中擎着宝剑喝道:“老匹夫,活僵头颅钉在黄土里,便算是入了土,变成真死尸了。你要是再赖在这活僵躯壳里,只怕不久便要魂飞魄散了!” 那活僵虽不能动,却是猛地又咆哮了一声,随即从脖颈处飞出一团绿火,往那老巫尸体飞去。麦一帆叱道:“呔!你这厮只剩魂魄还想着作妖,岂知碰到鬼祖宗了!”麦一帆说罢,抢上一步,拿手中的布袋一装,登时把那团绿光困住。 麦一帆喝道:“这是老爷的宝物,唤作一气存魄袋,饶你再厉害的厉鬼,进去出来,立时法力全消。给我老实些,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敢有半句虚假,我打你魂飞魄散!”说罢,他将一只手伸进袋内,夹着一团灰蒙蒙如蠕虫般的东西出来,尚在扭动。 云龙饥唐两人看时,却是一个小人,面容与那老者无异,情知是他的魂魄了,两人惊异不已。麦一帆问道:“我且问你,你是何人,缘何来我中原制造僵尸,祸害百姓?”那老者苦着脸道:“我乃是通天老祖座下的四大护法祖巫之一。为是高相国请老祖来——来” 老者说到此处,却说不下去了。麦一帆怒道:“耍什么花样,快说!”那老者却只是苦着脸,虽然张嘴,并无丝毫声音。麦一帆看时,却见云龙与饥唐两人也在旁做着唇形,却不说话。麦一帆脑中猛然蹦出一件事来,惊道:“封口咒!这附近还有巫师!” 不是这三人一鬼此时在这里被下了封口咒,管教:驱鬼道人逞威,四大护法殒命。毕竟那下封口咒的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百鬼阵众祖巫殒命 万尸村战尸清逞能 诗云: 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 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 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这一首诗,乃唐代“诗鬼”李贺所作,单言他家乡险辟去处的荒凉之景。原来这大治之世,阳刚人气旺盛,鬼魅便多行蛰伏。然而其世方乱,则百姓怨气冲天,又多有殁于兵戈战事的亡魂,此消彼长,便常有许多鬼怪灵异之事也。 且说麦一帆发觉中了封口咒,急忙将那老者魂魄塞回存魄袋内,擎起宝剑,往四周看去。云龙和饥唐也是吃过葵儡封口咒苦头的,也各自戒备。却见镇口影影绰绰,似有又有一个人影在那里张望。一眼看去,那人上身魁伟,两条裸露在外的小腿却是极细,颇有头重脚轻之感。 那人影一晃,又没于黑夜之中,却听到他嘿嘿笑道:“尸祖年岁大了,办事果然不利索。”又听得后面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响起:“嘿嘿,我老婆子可都看不下去咯!不过他这把老骨头,说话还没遮拦的,多亏了承让叫他闭嘴,没泄露了老祖的计划。” 三人急忙回头,却见背后的小巷中果然也有一个削瘦的人影,佝偻着脊背靠在一堵断壁之上,奇怪的是那人的脑袋看起来竟似乎正正方方,两边还伸出两只粗壮的牛角,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那老妇话音方落,又是一人在旁边屋顶上道:“哼哼,让他们闭嘴,还不是难事。这些家伙么,一个废物,一个不懂法术,一个没有武功。若是不能说话,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本事?” 麦一帆侧眼看去,却见屋顶上果真还站着一人。那人乍看上去装扮到不怎么古怪,可是从肩膀往上却是又尖又高,倒像是把一颗松树砍了下来顶在了脖子上。他手上用丝线提着四个玩偶,面孔上嘴的位置都插着根银针,想来便是他用诅咒傀儡令众人说不出话来。 云龙方才经历了一场恶战,忽然又见到三个相貌诡异之人突然出现,势成合围。饶是他艺高人胆大,也不由得暗自心惊。 麦一帆却是哈哈大笑,指着那屋顶上的人道:“还有什么本事?我看你们该当就是那什么三大护法祖巫了吧?血蝠老祖要是亲来,我或许还得让他三分,至于你们这些喽啰,不足为道!” 那老妇人嘿嘿笑道:“你这人,怎地光动嘴,不说话呀?承让,他说什么?”此时那老妇人走在火光之下,众人却见得分明:那妇人身穿一条藤裙,骨瘦嶙峋,腰间挎着四五个竹篓,身上还背着四五个口袋,其中毒虫蠕蠕而动。其脸上涂满颜料,狰狞恐怖,头上则戴着一顶四四方方的帽子,遮住了眉眼,倒像是将一个藤草编的香炉倒扣于头上。至于先前所见“牛角”,则是那妇人的头发,也不知如何竟能梳成这般模样。 饥唐见了那妇人的形貌,不由得心生惧意,向后微退了半步。 那屋顶上的人听见老妇问话,忽然嘿嘿一笑,猛地一跳,如同一只大鹰一样扑到了三人面前。此时云龙才看清他头上不是什么松树,而是一顶诡谲的高帽,四周用布匹缠上,上头尖尖,下面宽可吞肩,这才形如松柏之顶。再看他的面目时,却与葵儡所操纵的那两个浸血纸傀儡一模一样,正是葵儡的得意弟子第五承让。 云龙不由得暗想:还好之前已经将葵儡擒住,那尸巫又落单先死。不然的话四大祖巫在此一齐动手,只怕他们三人本事再大也不是对手。 第五承让显然听得到麦一帆说话,听见老妇问起,便笑道:“不过是口强罢了。他要真有本事,早破了我的封口咒了。” 恰在此时,那村口之人也缓步走了出来:那人身披一件宽大斗篷,遮住了半身。阴风浮动之时,显出那人斗篷内竟藏有许多刚出生的婴儿,一个个双目血红,面目狰狞,都被挂在此人身上,藏在袍内内,这才显得他上半身格外魁梧。那人背后还插着五根长香,其中两根已烧了半截,在夜色中散发出诡异青光,飘起阵阵毒云。其手中还提着一柄拨浪鼓,不断轻轻摇动,传出“笃笃”声响,只叫人心烦意乱。 麦一帆哈哈大笑:“你听得到我说话,很好,很好!你当我在那酒馆中待了一天,是在喝酒么?难道就这个焚烧酒馆的法术,也要我准备许久么?” 第五承让脸色大变,正要告诉其余两人,却听麦一帆仰天长笑,喝道:“解释的话,就不必了!引用那老头一句话,地府的判官自然会告诉你们!尔等蛮夷,看看我中原百鬼大阵的厉害!疾!” 说罢麦一帆把长剑一指,登时狂风四起,乌云闭月,四面鬼哭狼嚎之声顿起。云龙只觉得如坠冰窖,四面都冷的吓人,急忙运气内力护住了周身气血。 此时那三人也早知不妙,急忙想要冲突时,却觉得不知多少人手伸出,将自己浑身牢牢拽住,丝毫移动不得。云龙却见三人所在之处金光爆闪,黑气腾挪,只听得那老妇人呼喝连连,而拨浪鼓之声亦是愈来愈急,到后来直如珠落玉盘一般紧急,纵在鬼哭风嚎之中,也清清楚楚地透将出来。云龙与饥唐却也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不免都心生畏惧。 四面都喧嚣了半夜,却看看日出之时将至,东面一阵金光射来,登时云消雾散,无尽黑气却都钻到麦一帆手中的袋子里来。云龙往四面看去,但见那镇口的黑衣人倒在上,全身血肉烂尽,只剩了一副白色枯骨。背后的五根长香都已经烧尽,婴儿的头颅则是滚得满地都是。 那老妇人斜倚着墙,脸如金纸,气若游丝,身上的竹篓皮袋散落了一地,都是些死透了的怪蛇毒虫之类。她头上的方冠已经裂成了三瓣,露出了无神的两眼直勾勾看着三人,脑袋两边原本如同牛角一样的头发也已经不复成型,只是无力涣散地披在脑后。她似乎还有最后一口气,却已经连抬一根手指头也做不到了。 第五承让离众人最近,却不知哪里来了一大群兀鹫在那里啄食他的血肉,头上那松树一般的高帽也被扯成了稀巴烂,整个脑袋血肉模糊,眼见得也是不活了。 麦一帆哈哈大笑道:“堂堂南洋巫门三大护法巫祖,被我一晚上杀得两死一伤,真是不枉了我找了这么多横死厉鬼来做这个百鬼大阵。嘿嘿,多亏了那老头贪功,要等到晚上尸气动了再来动手,才让我这百鬼大阵有如此威力。若是四人都在白日联手发难,不才只怕早就化作一具僵尸了!” 此时第五承让已死,封口咒自然也已经被破去,云龙便道:“好在这第五承让的本事比起他祖师葵儡还差得远,不然可还当真凶险。”原来他早已经将生擒葵儡之事对麦一帆说过了。云龙却又回过头来,对着饥唐笑道:“云某先前大举杀人,正是为了给麦先生提供布阵的厉鬼!” 那老妇惨然一笑:“你尽管猖狂,老祖他——”那老妇话尚未说完,麦一帆踏步上前,一剑过去,把那老妇穿心而过。那老妇一口鲜血喷出,眼见得死了,却是阴森一笑。众人正吃了一惊,那老妇身体却忽然一颤,从口中钻出一条赤链蛇来,朝着麦一帆张口咬下。 麦一帆急忙一闪,随即无数蝎子、蜘蛛等等稀奇毒虫竟然纷纷从那老妇人的尸体中爬出,朝着众人涌来。他恼将起来,仗剑踏步,左手不知何处掏出个酒葫芦来,喷出烈火烧着了老妇尸身。那伙毒虫怕火,早烧焦了大半,其余都四散去了。 麦一帆怒道:“南洋之人,即使看似奄奄待毙,也有这等歹毒。果然对付南洋巫师,还是用弓箭为妙。南洋四巫,尸咒蛊毒。尸祖已经被我们杀死,咒祖葵儡被擒在羌零寨,毒祖蛇婆被一把火烧尽,想来剩下的那个,就是蛊术的护法祖巫了。云兄弟,用火箭射去,烧他个干干净净!” 饥唐道:“此人都化成一堆白骨了,能成什么气候?何必——”麦一帆冷笑道:“你不信?哪有常人死了这么快就化成白骨的?必有蹊跷!”说罢飞身上前,一把揪了一只在啄食第五承让尸身的兀鹫下来。 麦一帆将兀鹫打坏了翅膀,远远朝那蛊祖巫师尸骨一扔。那兀鹫尚未及身,便见那具白骨忽然暴起,一头撞了上去,登时只见焦烟腾起,那兀鹫化作了一摊血水,把饥唐看得大惊失色,一条舌头吐出来,放不进嘴里,再不敢说话。 云龙当即将旁边一座屋顶上的茅草都推下去落在那具白骨边,再点了支火把远远扔去,登时把那具白骨烧着。噼里啪啦火舌乱着之间,却见窜起一阵黑烟,结成人形,正是那黑袍巫师模样,怒目看着三人。 麦一帆咂舌道:“这却有些麻烦了,此人居然未死!” 云龙大惊道:“他尸身都成了白骨又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怎地未死?” 麦一帆道:“你不见这黑烟么?这不是那巫师的尸骨,而是他设下的骨蛊罢了。那个第五承让临死之时,居然用秘法将自己的生机都渡给了这个蛊师,助他逃走。又设下了骨蛊陷阱,若非我等谨慎,贸然上前只怕还要搭上了性命。我先前还在奇怪这此人本事该当高于那老婆子,却怎地反而先死了,这却难怪。” 云龙惊道:“被这人逃走,那可如何是好?”麦一帆道:“罢了!这骨蛊与释放之人生气相连,一损俱损。况且他虽然逃走,用的却是第五承让的咒术,与他修习的蛊术有异。两番一来,必然元气大伤,就算捡回一条性命,功力也必然倒退数十年,成不了大患!” 麦一帆话音刚落,却忽然脸色大变,呕出一口紫血来。云龙两人大惊,急忙上前搀扶。麦一帆道:“直娘贼!方才那老妇的毒虫窜出,不才猝不及防。虽然急用烈火烧了她,想来却还是不知何处被他咬着了!”饥唐道:“我随身带有蛇药,或许管用未必?”麦一帆摇首道:“南洋护法的毒虫,比一般的不同。” 却见他掏出那个存魄袋来打开,登时一股黑气涌出,却被麦一帆一口吸到肚子里,又封紧了袋子。麦一帆又是一口紫血吐出,云龙正要上前,麦一帆却摆手道:“不碍事了,不才用阴寒鬼气强行把体内的毒气逼了出来。只不过强行吞服阴气,未免伤身体。不才须得找个僻静地方,好生调养数日,才能恢复元气。” 饥唐道:“那草海万兽山庄等闲人莫能进,不如便往那里去如何?” 麦一帆道:“那里庄主武不凡与我师出同门,也许久未曾见面了。去那里最好。” 云龙却道:“草海现在自己也似乎不太平,若是麦大师前去,只怕——” 麦一帆摆手道:“不妨事,不才早听你说了,不过是个女子的事。我与他师兄弟同门一场,云兄弟与他长子相善,饥唐又是他拜把子兄弟木周的人,就不信我们三人还要被他害了!” 当下云龙拗不过麦一帆坚持,却只得出去那酒楼的密道口先会和了那十个喽啰。 却见那一村居民,男女老少都在那里相等,感谢救命之恩。众人听说麦一帆受伤,纷纷说道:“这位先生是俺们全村的恩人,就在村中养伤,家家户户轮流供养,岂不是好?” 云龙听了道:“这法子却好,岂不强过去哪万兽山庄冒险?” 麦一帆颔首道:“这法子倒好,只是却麻烦众人了。” 那伙村民说道:“哪里的话,你是俺们的救命恩人哩!” 麦一帆正要应承下来,却忽然脸色一变,一把抽出那柄七星宝剑来。云龙大惊,急忙朝麦一帆目光所及之处看去,却丝毫不见异常之处。却听麦一帆大喝一声快走,忽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倒在地下,人事不知。 众人登时不知所措,却是听云龙指挥,手忙脚乱地将麦一帆搬回了村落之中,寻个人家安顿了。云龙又嘱咐众人千万莫要去靠近那四个巫师的尸首,以防有歹毒巫术伤人。麦一帆昏迷了一日,水食不进,把云龙和饥唐两个忧的没落脚处。 当时天色渐晚,红日却自西下。云龙情知麦一帆必然是察觉了什么危险,在身子虚弱之时强行运功方才昏厥,却不知他术道中的法门,只得与饥唐商量道:“麦先生像这等水食不进,只管昏迷,却如何是好?若是那逃走的巫师或者那血蝠老祖竟来寻仇,我等不会法术,岂不是坐以待毙?虽然不知道麦先生究竟是中了什么法术,然而依我想来,该当也是内力真气消耗过度。我这盘龙吐纳术修炼的真气精纯无比,或者能渡些给麦先生也未可知?” 当下云龙让饥唐在旁护法,休要叫外人来干扰了。自家却盘膝坐下,将掌心贴在麦一帆后心,缓缓将真气渡过去,在他四肢百骸内游走起来。云龙真气绕了个小周天,却觉麦一帆虽然中气不足,浑身阴寒无比,却并无大碍,也无毒素残留着,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云龙又将真气在麦一帆的心脉里绕了两圈,却觉得麦一帆体内真气也被调动起来,缓缓运行。又过了一阵,麦一帆忽然大叫一声,睁开了双目。 饥唐大喜,急忙上前说道:“麦大师,您醒了?”麦一帆略略恍惚了一下,随即便去身边摸那柄七星宝剑。云龙连忙拦住道:“麦先生昏迷了一天,水米不进,身子太过虚弱,不可运功。” 麦一帆急道:“一天?眼下是什么时候了?”云龙道:“已然是酉末时了。”麦一帆霍地跳起身来,说道:“坏了!坏了!我等现在在何处?可远离了那些个村民了么?”云龙道:“我等正在村落之中。” 麦一帆急道:“阿爷!此番交代在这里了也!”云龙大惊道:“此话怎讲?”麦一帆道:“我先前气息紊乱,却没注意。后来喘息稍定,却发觉这满村人居然生机都已绝了。那尸巫好生歹毒,不知怎地竟能把这些人也做成了半僵。如今夜幕降临,尸气爆发,只怕又有尸变,而且规模更胜昨日!” 云龙饥唐两人大惊,正欲开言,麦一帆却摇头惨然道:“我如今中气虚弱,难以作法,主持不得百鬼大阵。又没了酒楼陷阱,只怕要遭。”云龙道:“我等趁着尚未尸变,赶紧冲出村落去!” 麦一帆惨笑道:“来不及了,你听!”云龙急忙凝神去听时,果然听见无数脚步缓缓朝着这小屋而来。此时云龙内力精纯,虽然未练天耳通功夫,自然耳聪目明,登时大惊。却见火光一闪,一个人影朝着屋内走来,云龙却认得是这家主人。然而其脚步虚浮,七窍流血,果然是僵尸模样。云龙爆喝一声,手起枪落,将那僵尸脑袋斩了下来,登时便不动了。 麦一帆摇头道:“没用的,这里僵尸铺天盖地,怎地杀得完?”话音未落,却忽然听到一阵铃声,诡谲恐怖,似从无穷远处传来,却又清晰无比,似在耳边。麦一帆一惊道:“这莫不是赶尸铃么!” 云龙与饥唐两人相视一愣,都不知这赶尸铃是什么物事,却听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喝道:“尸蛊的祖宗在此,谁在那里放肆!”麦一帆一听,大喜道:“此番有救了!”随即尖声叫道:“鬼祖宗碰上硬点子啦,起个尸解解?” 那铃声忽地又响了一下,那低沉的声音道:“驱鬼散人?万兽庄主呢?”麦一帆尖声道:“南洋的同行来啦!死了三个,抓了一个,跑了一个。老虎我也不知道,正要去找他!” 麦一帆话音刚落,突然门板吱呀一声,走进一个僵尸来。云龙大惊,便要用枪去刺。麦一帆一把把他拦下,说道:“老僵尸,别故弄玄虚了!”却听门外一人嘿嘿一笑,随即又跳进一个僵尸来。 云龙看那僵尸时,没有脑袋,却在双乳上生了两只眼睛,肚脐上长着一张大嘴,恐怖诡异至极。正在吃惊,这僵尸却笑道:“驱鬼散人,你怎地也有今天呀?” 麦一帆啐了一口道:“南洋巫术四大护法全折在老子手上,还不许受点伤么?”那僵尸哈哈大笑道:“受点伤?要不是我赶尸路过,你小命就交代在这了吧?”麦一帆啐了一口,指着那人对云龙道:“这是我师兄,术法九驭里的驭尸门——道号一个清字!这老东西炼尸成癖,十年前活生生把自己也炼成了一具刑天战尸活僵。” 云龙倒吸了一口凉气,却道:“有道是‘铃蛊幡袋死不休’。如今驭尸门驭鬼门齐聚在此,此番看来是不死不休了。” 那僵尸本家姓詹,乃是上界天哭星降世,后来拜在术道九驭的驭尸门下,将自己活活炼成一具刑天战尸,便唤作战尸清。他当时听了云龙念起江湖上的传闻,不由得哈哈大笑道:“铃蛊幡袋死不休,鞭哨花篮百兽求。金伞银剑水晶丸,妖魔神至也无忧!” 云龙忙道:“这四句话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下云龙,诨号荆楚枪王的便是!”饥唐也道:“在下赤髯太岁饥唐!见过前辈。” 那战尸清哈哈大笑:“久仰,久仰!多亏了那伙巫师自作聪明,送我这许多僵尸,哈哈哈哈哈!” 麦一帆道:“哼,这帮番邦蛮夷的小术,遇上我中原的术道九驭,除了为人嫁衣,还能做甚?” 战尸清道:“那可不嘛。我的控心摄僵蛊可比他们蛮夷的尸术强得多了,何况还有催命赶尸铃这件宝贝。饶他们法力再多三十年,做出来的僵尸还是得受我控制。” 麦一帆道:“那伙南洋巫师最是要报复,此地不宜久留,我等还是去万兽山庄为好。” 战尸清道:“如此最好。只是我赶尸的生意,却耽搁不得太久,只怕要被主顾责怪。” 麦一帆笑道:“堂堂驭尸门掌门,难道还要亲自来做赶尸的生意?多半只是个幌子罢了!我实话与你说,万兽山庄的老虎出事了,他儿子写了血书一封,来找这位云兄弟和羌零寨救命!如今你休要推脱,必是要与我等往万兽山庄走一遭!” 战尸清道:“若是果然如此,我岂有推脱之理?” 当下四人动身,往万兽庄而去,那战尸清将手中一个铜铃一摆,登时传出一阵铃声来。那满村的僵尸听了铃声,都摇摇摆摆跟在四人身后,云龙和饥唐看了咂舌不已。于是这里四人却去到那万兽山庄拜访武不凡武猛父子,此处按下不表,看官牢记话头。 却说那里张栩杨领兵破了云安,一路高歌猛进。只因听闻云龙被困,领军直扑忠州。那小将项引却道:“蜀人与大元帅在忠州相持,重庆必然空虚。只消夺了重庆,两相夹击,可获全胜。”便领了一路偏师去打重庆。 张栩杨大军走未多远,方到武宁,却又逢着东阿等人带着先前被俘的军马奔来,张栩杨急忙接着,却听他每说了云龙舍身救众人的事,登时大惊失色。张栩杨见这些兵马长途奔走,又遭逢大败,士气凋零,难以为战,却令东阿等人自带着他每从夔关回去荆州,向虚子臣复命。 他却自领着军马南下,直到岷江之边,却不见了蜀军踪迹。张栩杨勃然大怒,领军西进,准备汇合项引急攻重庆,不多时自然与刘劲和士龙兵马遇着。不提这里张栩杨和项引领军厮杀,只说东阿等人带着残兵败将回到荆州,却又惹出一番是非来。有道是:奸人从来惯舌长,无数英雄尽雪藏。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颚更怀恨冤众将 豪杰升官罢兵权 诗云: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 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 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 请缨系南越,凭轼下东藩。 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 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 既伤千里目,还惊九逝魂。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这一首诗,乃是初唐名臣魏徵所作,单道那乱世之时礼崩乐坏,与其修习儒术,不如学些兵戈纵横之道,若能遭际天子,说不得便能封候拜将,搏出个功名来。然而许多的名臣良将,却其实并不将那一身功名为意,只是义气深重,宁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君王的知遇之恩罢了。你只看那荆州虚子臣,散尽家财结纳天下英雄好汉,竟而也搏得个裂土称孤出来,连着云龙那般的豪杰也都为他所用。然而你若是反以功名利禄要之,却反是小看了这一班的英雄好汉也! 且说当时东阿等人带着残兵败将,一路急行,走回荆州。解散了兵马,却自去襄阳城找虚子臣复命。本来这云龙身为那大楚神武大将军,荆州兵马大元帅,该当总管军事。此时云龙不在,他每却不知是何人在执掌兵马,只得先投兵备府上去。当时正逢那荆州司马在那里整顿军事,却令人将众人唤入进来。东阿等人进到府衙,只得叫声苦也。原来那上面坐的不是别个,正是那与众人有仇的军师将军颚更。 说话的,那颚更自从接替了云龙兵权,自来统领北方防务,如何却又跑到襄阳来做荆州司马?却原来姚子萌自从听说了姚子剑北奔太原,便与狮王庄串通,想要谋他性命,却不料被他识破,早早跑了。自是姚子萌日夜担忧姚子剑要兴兵回来讨伐,却是那谋臣泰富出的的主意,要他多多笼络荆州的虚子臣,互为依仗。是以虚子臣将北面的兵马撤回,只是全心伐蜀,颚更自然也调回襄阳掌兵。 当时颚更听众人说罢了征讨南蛮之情,勃然大怒,拍案说道:“好哇!你这伙目无尊卑的强人,先前在广成关,便有许多作怪,待要背反大楚。依着本官说来,就该即时论斩。天王好心仁慈,饶你们一条性命,再去征讨南蛮西蜀。怎料到贼心不改,又投降了蜀军,来此作了贼兵奸细。给我押下死牢,待禀过了天王,依着军法处刑!” 东阿等人听了,哪肯承认。东阿更是破口骂道:“放你妈的狗屁!俺们效忠天王之心,天地可证,做什么奸细!我看你分明是心中恼恨我等随云龙哥哥前岁拂了你面子,故此来这里设下奸计要来害我们!” 颚更听了怒极反笑,说道:“尔等随着云龙南下蛮中,借道伐蜀,却怎地反而中了什么蛮王的奸计?正是信口雌黄!况且若是果然如尔等所说的大败时,怎地兵马损折无多,单单只少了云龙和孟四两个?我看分明是云龙先投降了蜀逆,再叫尔等回来做奸细,里应外合要来谋我大楚!” 东阿焦躁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是大元帅以己为质,舍己为人换了我等将士们逃生。若要治我滚刀龙东阿败军之罪,我眉头也不皱一下。但你这厮若是要诬陷我云龙哥哥,定要见个生死才罢休!” 颚更勃然大怒,指着东阿道:“反了你这厮不成!你这江湖亡命不打如何肯实话招出!来啊左右,给我加力打这厮!”颚更一声令下,他的亲卫左右登时抢出,便要拖翻了东阿打。 那铁皮虎张千见了怒道:“谁敢来的,便是个死!”说罢抽出了两根竹节钢鞭,拦住了那伙侍卫。张千是虚子臣微末之时的旧交,众卫士见他发怒,却都不敢动作。 李铭等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只是碍着颚更是上司,憋着不好发作。此时见他欺人太甚,张千发作起来,登时都一声大吼,奋身而前,只把颚更唬得面无人色。 颚更旋即怒道:“眼下是在襄阳城中,天王脚下,你们还道是广成关一般由你们放肆么!左右,都给我拿下了,胆敢抵抗着,格杀勿论!”众侍卫不敢对众武师动手,却又害怕颚更权势,面面相觑,进退两难。然而众人在这里厮闹,早有人飞也似的报知了虚子臣。 虚子臣急忙差了两个虞侯,领着一干人等到这里止住了众人,都带到天王府上分辨。当时虚子臣问起情势,左右都是颚更买通好的,只说是东阿等人奸细情状被揭露恼羞成怒,要来行刺上官。虽有几个与云龙好的,见云龙兵败被俘,颚更却正当红,哪个敢来多嘴? 虚子臣听了道:“东阿,尔等也在孤府中多年,孤也不曾一丝一毫的亏待了尔等,却怎地干出这等事情来?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东阿连忙道:“徐大官人,休要听这颚更血口喷人。我等对徐大官人一片忠心,只是恼不过这颚更心怀旧日仇怨,要来害我等,方才恼怒动手。” 虚子臣听了,面色稍缓,亦点头道:“依孤看来,云龙也不是这等卖主求荣的人。” 那谋臣何枫却素来敬佩云龙,又与颚更不对,当时看见虚子臣口风松动,连忙说道:“禀王爷,昔日我大楚起家之时,以一州之力抗逆天下,危如累卵。虽然有王爷鸿运庇佑,终究还是多亏了大将军南征北战,身先士卒,才能渐渐安定下来。如今我大楚兴兴向荣,开疆拓土,连得大胜。而蜀中全景明那里,南面蛮夷反叛,西边吐蕃入侵,东边则有安西将军引军大破夔关,旦夕不保。王爷试想,大将军若是果然要投降朝廷时,先前危难之时何不去投,偏要等这时候去投全景明?正是于理不合,以小生看来,其中必有隐情。” 颚更看见头势不好,急忙道:“禀王爷,休要被他花言巧语瞒过。云龙武功过人,千军万马也拦他不住。若不是主动投敌,怎地三军无事,他反倒失陷在那里?” 没毛大虫沈炼怒道:“不是说了么?俺哥哥为了救我三军性命,自缚过去,换了我等回来!” 颚更道:“正是胡说八道!自古以来,只有弃车保帅,哪有大帅换小兵的道理?况且尔等去了半载,怎地毫无战果拿来?况且北诏南蛮与我等同盟,大理国又僻处南方,怎地又是血战大理,又是大闹南蛮?眼见得是你这伙泼贼与云龙通同情谊,要来里应外合卖我大楚!” 当下虚子臣被这颚更一番花言巧语迷住了,便道:“若是当真如此时,果然好生可恶。孤又不曾亏待了你们,怎地这等忘恩负义?不当人子!” 东阿等待要分辩时,颚更抢先说道:“王爷,这等忘义反贼,留之何益?左右拿下,压到死囚牢里,明日十字路口,判斩立决,明正典型!”左右一齐动手,便要来拿东阿等人。 东阿连忙叫道:“大官人难道不见阳春门外饮酒赋诗之意么!” 虚子臣听了,却道:“左右且慢。他每众人要说谋反,却其实并无实在证据。如此连斩大将,叫天下人笑我没容人之量!” 颚更忙道:“虽无证据,疑点重重。况且谋反通敌重罪,关系重大,宁信其有,莫信其无!大官人决计不可再用这伙人领军!” 虚子臣笑道:“没有实证,不好这等妄言!” 颚更还要再言,虚子臣却笑道:“孤自有计较,尔休要再说了!诸位将军眼下虽然身处嫌疑之地,孤却相信诸位不是那样的人。尔等远来辛苦,且先都退下府中歇息,孤定然细细巡查此事。若是诸卿果然无罪,孤绝不负诸卿。” 东阿等人都交接了军符,自回去府中,都恼恨颚更不已。次日却传虚子臣旨意来,说道众人久战沙场,教封滚刀龙东阿为游击将军,大刀李铭为归德郎将,小花荣李元飞为昭武校尉,没毛大虫沈炼为怀化司阶,铁皮虎张千为振威校尉。东阿等人见了,不明其意,只是各自拜受了官爵,却聚在一处道:“我等败军折将,却怎地反倒升官加爵?” 却听李元飞道:“啊也!我等怎地这等不仔细来?徐大官人旨意,除了我等官职,还有两个!你每看么:‘大楚神武大将军、统领荆州兵马大元帅、荆南节度使云龙感染风寒,难以领军。着荆州司马颚更暂摄大元帅之职,统领大楚兵马。’这却不是把云哥哥的兵权交到了颚更那厮手上?” 张千道:“我等日后在他手下任职,免不得要被这厮凌辱。只望云龙哥哥早日归来才好。” 李铭道:“这颚更大权在握,怎肯教云兄回来?必然设下歹毒计较,只是希望安西将军不要中了他计策。” 众武师听了,各自忿忿,怒道:“这颚更这等狡猾,可恨天王何等英明,竟受了小人蒙骗。” 众人议论一番,只是没个计较,便往街上闲走解闷。正走之间,忽见一条白白胖胖的大汉抢出,拉着众人道:“自众位兄弟南征,也有许久未见了。只听得有消息说云龙兄弟领军深入蜀中,却也没个实信。诸位是何时回来襄阳的,云龙兄弟呢?” 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那铸造破阵龙胆枪的高手匠人风雷锤陈焊阳。当时地设门创世剑琴子初和灭世剑琴子翌两人假扮他的徒弟,怂恿他掉包了云龙的休烈剑后又将其刺伤,还是云龙将其救回军营之中。之后颚更与云龙在广成关争权,陈焊阳便挺身而出,力保云龙,随即便与支持云龙的众武师一同南下襄阳,是以和东阿等人都是交好。 东阿见了陈焊阳,便将南征以来大小事体尽数说了,只听得那陈焊阳发上指冠,咬碎了一口钢牙,只顾恼恨那士迁和古月氏奸诈。东阿等又说起昨日被颚更所冤之事,又将虚子臣今日的旨意说了。陈焊阳听罢,却往左右四顾,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去处,诸位兄弟随我来。” 陈焊阳便拉着众武师寻了一间茶馆,在最上寻了间没人的雅座,这才说道:“诸位兄弟以为这一份官爵乃是好意么?” 众人一齐大惊道:“怎么不是好意?” 陈焊阳便道:“诸位南征已久,有所不知。云龙兄弟方才挥军南下,那长沙高艳明便报称云龙桀骜不驯,擅自劫夺蛮军,必有异心。颚更回到襄阳,又用东晋殷仲堪与桓玄之事来劝,说道云龙现今威名太重,又竖结党羽,若复假以兵权,必将生变。徐大官人一时不查,便被他们迷惑了,对云龙兄弟的旧部故友好生猜忌。” 东阿瞠目怒道:“徐大官人自家许云龙哥哥便宜行事,颚更和那高艳明却怎敢这样搬弄唇舌?” 陈焊阳道:“徐大官人受了颚更的蒙骗,将他调回襄阳,坐镇中枢,又令他总管兵马。颚更上任,立刻便将云龙旧部四散拆乱,分别交给亲信统领。又重用与云龙不对付的江夏夏翼赦、长沙高艳明,还有那白无常陈泰、没头胡替等人,都令他们执掌兵权。如今云龙兄弟既然陷没蜀中,只怕更坐实了他投敌之举。” 东阿道:“徐大官人既然升了咱们的官,那便是不罪我们的意思。他既然相信我等无罪,又岂会认定云兄有何投敌之举?” 却是那大刀李铭见机最快,说道:“兄弟却好不迟慢!徐大官人嘴上不说怪罪我等,心下却也是好生怀疑。只是没有证据,却不好与我每就此贸然翻脸,是以封了我们这几个官做。不说别的,你只看这几个郎将校尉的名号虽然好听,却都不过只是些虚职而已。分明还是不要我等领军的意思。” 张千道:“这却如何是好?” 李元飞苦笑道:“还能如何是好?徐大官人既然认定云兄投敌,那么不杀我等的头,便当承情了,你还待怎地?” 东阿道:“如此时,却如何能说动天王来救云兄出来?倒不如学孟四兄弟,早早回去蛮中,想法子来救云兄。”却原来孟四因云龙被擒,不愿回蜀,自去蛮中寻觅旧部,想要救云龙脱险,是以东阿在此说起。 李铭道:“话不是这等说。若是我等都不回军,径去蛮中了,岂不正是坐实了那颚更所言的投敌之罪?到时候可就当真分说不清了。” 沈炼道:“我等不如且去江陵,寻着那飞天夜叉汪三哥哥,再一同计较则个。” 东阿道:“正是如此,早听云兄称赞他义弟安西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那西路副帅鹰扬将军项引也是个少年良将,多听云兄夸赞的。他两个都与云兄交好,想来也当尽力救云兄出来。只恨天王竟被颚更蒙蔽,我等定要将这是非曲直分辨出来,还云兄一个清白。” 正在七嘴八舌议论之间,忽然屏风后一人说道:“众位好汉,不意在此相逢。” 众人吃了一惊,急忙住口时,却见自屏风后转出一人来,正是: 面阔唇方神眼突,瘦长清秀人材,皂纱巾畔翠花开。黄旗书令字,红串映宣牌。 口舌摇动千里外,罗衫常惹尘埃,阴符宝经术奇哉。埋名二十载,莫知其由来。 原来那不是别人,正是虚子臣府中的辩士方冷。那方冷只因惯逞口舌之利,素来不被同僚所喜,便只在云龙北伐之时用作随军记室。却是得云龙赏识,叫他相助张栩杨。方冷巧舌如簧,这才解救了张栩杨新野兵败之罪,后来再度北上,又在洛阳献离间之计令褚天剑与荤顿自相残杀。先前方冷奉命出使南蛮,促成和谈,却依旧归来襄阳,以功升官。 众人忽然见到方冷,却不知他听了多少去,不由得都是一惊。然而那方冷却是呵呵而笑,径自上前一揖,说道:“诸位所言,得其一,而不得其二。你道这陷害云大元帅,当真只是颚更的主意么?” 沈炼眉头一皱,问道:“若非是颚更陷害,那却是谁?” 方冷笑道:“自古以来群臣相争,获胜或负。然而都是一般的臣子,难道真有谁便能压过了谁?说到底,不过是‘揣摩上意’四字而已。天王又非蠢人,难道看不出颚更和高艳明等人是在挟私报复?若非他自己忌惮云大元帅,想要借机削夺兵权,颚更就算磨破了嘴,又有什么用?” 众人面面相觑,都道:“天王收纳天下豪杰,推心置腹,怎会这样猜忌?再说了,云大哥对他忠心耿耿,阳春门外一起发的誓,岂会有假?” 方冷摇头笑道:“帝王心术,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天王正是因为忌惮云大元帅本事名气,这才叫他领军深入蛮中险地,料他一时半会儿不能便回,这才好趁机启用颚更,罢夺其兵权。几位就算是比方某还再能说十倍,也终究辩不倒颚更——只因颚更不过是顺应了天王自家的心意,天王自己只不过是假装糊涂罢了。” 东阿道:“岂有此理?若如此时,难道真个就让云兄沉冤不雪?” 方冷笑道:“你几位听我一言:天王既然会忌惮云龙之勇,那也就会忌惮颚更之智。天王先前想用颚更制衡云龙,这才裁夺云龙旧部的兵权交付给颚更,想令云龙回师以后可以互相牵制。但是他却不料云龙竟然已经陷没蜀中,这一来强弱悬殊,朝中却反倒成了颚更一家独大。 “如今颚更兵权在握,却不知收敛,反而渐起狂妄。他在军中遍布了心腹,却更想将诸位尽数斩草除根,已然触动天王禁忌。天王忌惮颚更,不愿与他直接破脸,这才罢夺了诸位的兵权交付给他以安其心,然而留着你们,就是想要日后再靠诸位来制衡颚更。如今只需安然静坐,我料一载之内,天王必有处分。” 众将听了,各自都是不信。却听得步梯声响,下头又走上一人来,叫道:“方先生,我四处寻你不到,却在此处快活。”却见又是一个文官自下头走上,却是那谋臣何枫何君威。众将知道虚子臣最看重的便是云龙、颚更、何枫三人,常将三者分别比作韩信、张良、萧何汉初三杰,登时纷纷起身致意,顺势拜谢昨日出言相救之恩。 何枫不意众将都聚在此处,稍稍一愣,旋即急忙回礼,却道:“诸位远征归来,今日加官进爵,可喜可贺。”众将听了,只道他故意出言嘲讽,都是面色不豫。 方冷呵呵笑道:“王爷何意,大伙儿都心知肚明,何兄又何必装模作样?” 何枫眉头微蹙,却道:“天王上意,怎好枉自揣度?”言毕转头便走。 众武师不知所措,然而方冷却素与何枫交好,急忙追将上去,将今日之事简略说了。何枫却压低了声音,责备道:“方今颚更正在用事,艺灵贤弟你却将这中间关窍去向这伙粗人点破了,他们若是有一些儿忍耐不得,却不误了天王的大事?” 方冷道:“君威兄,如今颚更权柄虽重,天王足能制之,又坏了什么大事?” 何枫道:“你只见心术,不见时势。如今四面强敌环伺,而云龙没于蜀中,正是用人之际。天王虽要限制颚更,却终究不能除了他,只是要寻个法子令云、颚两党都能为其所用。你不合将这关窍向这伙老粗点明了,万一有所激化,却叫天王如何自处?终不成杀了颚更,倒叫你我书生商贾领兵?” 方冷听了,慌愧无地。好在众武师虽然心中忿忿,却到底感念虚子臣的旧情,不十分相信方冷所言,是以一时无事。然而未过半月,却忽地接到急报,说北面大都发出一封诏书来。不是这诏书今日传到蜀中,管教:潜蛟一时毋用,群龙今日无首。毕竟那封檄文说的什么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燕洛两帝相争 襄阳方冷献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自继位以来,四海稍定,民生渐复。奈何一时为小人闭塞,使至家国动荡,百姓遭劫。四凶作乱大都,逆党祸害建业,朕有良将,一一平之。唯有奸臣傅程鹏者,屡进妖言,以致天朝内失狮王之欢,外结刀兵之祸。今北胡肆虐,楚逆横行,神都倾颓,民不聊生,皆是朕听信小人之过也。幸有太祖神灵庇佑,大都仍有社稷之臣,规劝于朕,使朕重明。得以外退胡虏刀兵,内定贤佞之别。 “又有梁王姚子萌者,通同逆贼,僭越乱政。今废为庶人,所行伪诏悉数作废。逆党窃据神都中枢,祸乱天下。今废神都为洛阳郡,委政大都留守右丞相凯鑫、左丞相寇磊。中外戒严,文武进位一等。 “诏令悉以大都留守丞相府为准,不遵者天下共讨之。 “致元七年五月。” 且说当时凯寇二老逼宫以后,便拟成这一封诏书,颁布天下,确立大都留守相府之权威。那里神都城中姚子萌听闻,却与泰富等人商议了一番,反倒也颁布了诏书,说凯寇二老勾结胡虏,谋害了先帝姚巃,篡窃先帝姚巃名义。随即姚子萌令行国丧,追谥姚巃为敬庄皇帝。因姚子剑无子,是以姚子萌以御弟、梁王、摄政王名义主丧登基,改年号为定统。又颁布檄文,号召天下讨伐燕京伪廷。 那里大都凯寇二老听闻此事,不多时亦再起诏书,令天水郡侯大将军黄家道、会稽郡侯车骑将军褚天剑、西川郡侯卫将军全景明、湖阳亭侯骠骑将军许煊、禁军统领虎威将军朱恒吉、禁军副统领龙骧将军李昌道各自起军,讨伐大逆不道伪帝姚子萌一党。除姚子萌、傅程鹏、虚子臣三人罪死不赦,其余众人只需顺降,俱免从逆之罪。 神都与大都两面争执,荆州虚子臣这里早得到消息,却唤颚更等谋臣都来商议。虚子臣道:“昔日神都之战后姚巃便即失踪,而后北胡入侵,倒反而教他首尾不得相顾,一时局势平缓。后虽有传言姚巃在太原现身,会和许煊大破胡兵,然而却随即再次失踪。此番胡兵一退,没了外敌,反倒让他缓过劲来,上演这一出好戏。众卿且说,我大楚当此之时,该当如何巧借形势,化为己用?” 那颚更说道:“敢说王爷,梁王与大楚素来交好,况且凯寇伪廷诏书一出,更是欲使梁楚两家为天下公敌。如此再无别的说法,只是协助梁王抵御大都兵马为上。” 话音方落,却听何枫说道:“启禀王爷,此计不妥。梁王虽然眼下与我大楚相安,只不过是为北方尚有姚巃在大都、许煊在山西,而梁王新立,不愿南北受敌罢了。然而想他毕竟是天朝子孙,日后若是姚巃已除,必然回头要来对付我大楚。若是相助梁王,非但削弱我大楚军力,更是养虎为患!荆州本就连年征战疲劳,正该休养生息,隔岸观火,岂能做这等利于敌而损于己的事情?” 颚更笑道:“何先生此言差矣!方今华夏天下十分,我大楚独占两分半,则有褚天剑占一分,全景明占半分,黄浩占一分,许煊占一分,大都属下两分,梁王属下两分。天下形势略如此矣,再请为诸位细论。” 虚子臣道:“便请大司马详论。” 颚更道:“如此十分之中,全景明是我大楚大敌,绝无干休。黄家道昔日乃是太子太傅,必然效忠姚巃。许煊千里奔袭只为救那姚巃,也必然效忠大都。是以姚巃那昏君麾下,尚有天下四分有半。若是我大楚与梁王联手,则亦有四分又半,尚可一战。不然诸位岂不闻唇亡齿寒,各个击破的道理么?” 何枫听了,正要反驳,却见方冷在旁,似欲开言,便道:“方先生有何高见?” 方冷忙道:“某不过一介辩士,岂敢与诸位坐堂画策哉?” 虚子臣打个哈哈,笑道:“坐而论道,又有何妨?昔日苏秦张仪,虽为纵横辩士,却实乃左右天下之人。辩士胸中若无十分才华,怎能说的人心服口服?先生乃是孤大楚一等一的辩士,连南蛮那等凶顽之人也能说的回心转意,实有苏张之能!便请赐教何妨?” 方冷急忙谢了虚子臣,说道:“在下愚见,敢闻于诸位。何先生所说不差,梁王虽与姚巃不对,毕竟是天朝皇室,终究不会与我等同路。若是助他灭了大都,则荆州必危。然而若是神都被姚巃等夺回,则他兵马亦必然汹涌而下。眼下却无神武大将军坐镇嵩山,大兵一至,则荆州危矣!” 颚更怒道:“难道没了云龙,我大楚就再无良将了么?况且依你说来,不论如何,我等只是个死罢了!” 方冷道:“军师息怒,请听小生一言。如今之计,莫过于令神都与大都两面僵持。如此一来,姚巃不破神都便无力南下,而姚子萌不杀姚巃也不暇南顾。姚子萌不论情愿与否,都不得不为我荆州北部屏藩。当此之时,我等以雷霆之威吞并蜀中,再扫荡群蛮,则坐拥天下三分之一矣。此时姚巃兄弟争位,元气大伤。我等进则可并吞天下,一同六合。退亦可保守荆蜀,天王不失为刘昭烈矣。此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计。” 颚更听了说道:“你这计策听着虽好,却有一件,若无我等相助,梁王岂是姚巃对手?届时我得天下三分之一,而姚巃坐拥天下三分之二,岂能抵挡?” 方冷道:“这却不然。方才军师论天下十分,梁楚联手则可占四分半,姚巃亦有四分半,正是势均力敌。然而合计却只有九分,还有一分,才是左右战局之人!” 虚子臣沉吟道:“车骑将军褚天剑!” 方冷道:“正是,褚天剑若助姚巃,则纵然梁楚携手,也是势弱。然而他若是相助梁王,姚巃的兵马却也休想夺下洛阳。黄家道坐拥关陇以西军马,却与许晨奇为首的前朝旧将不合,更与褚天剑有断指之仇。这其中,当可大做文章!” 虚子臣皱眉道:“褚天剑是姚巃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而与荤顿又是有仇,如此一来却是难说。” 方冷笑道:“天王所说,一些不差。然而却有五点,可以说动褚天剑。 “其一,想姚巃何等样人,岂会委政凯寇二老,退居深宫?大都那封诏书颇有蹊跷,未必就是姚巃亲笔。 “其二,褚天剑与傅程鹏两人,都是那姚巃登基后力排众议提拔上来的。如今大都这封诏书要置傅程鹏于死地,他岂无兔死狐悲之意? “其三,褚天剑虽是姚巃所拔,天下却都知他是涛铁旧部。涛铁曾是姚子萌心腹之臣,在这一点上论起,褚天剑却也不是不能归顺梁王。 “其四,梁王封众将为王,大都却以其作废,黄家道世代为将忠心耿耿还好,褚天剑这个莽夫怎会乐意?只需讲明了这其中利害关系,我看褚天剑虽然忠于姚巃,却不见得会忠于大都。 “何况,还有其五,那洛阳城中梁王手中有着一个褚天剑朝思暮想之人。” 何枫一听,随即了然道:“可是沈米凡么?”原来当时洛阳因沈米凡而起乱战,是以众人都已经知晓云龙与褚天剑争夺此女之事,何枫心思通透,立时便想起此事,故而有此一问。 方冷道:“正是此人。沈米凡先前在神都之乱中被梁王掠去,褚天剑仓皇奔命,哪里顾得许多?已落入神都之手了。先前神武大将军尚在,我等不好开口。如今若以沈米凡为质,舍了小生这条三寸不烂之舌,何愁褚天剑不听掌握?” 何枫踌躇道:“神武大将军为我大楚立功非小,现今以其妻子为质,这不免——” 颚更道:“云龙叛国投敌,管他作甚?方先生妙计,颚更佩服!” 虚子臣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日后若是大将军有助孤一统天下之日,天下三千佳丽任他挑选,何必念着沈米凡一人?以大将军之豪杰,必不介意!” 颚更又道:“以某之见,如今荆楚四面受敌,所需国策,无非这十六字:东连吴越,北和梁洛,西吞巴蜀,南抚蛮诏。待得西南两边事定,方可再做远图。” 虚子臣大喜道:“先生真乃孤之子房、孔明也!” 当下虚子臣与众人定了计较,一面以颚更为帅,节度各路兵马,领安西将军张栩杨等并力伐蜀,一面却加方冷为谘议参军,带上金银彩缎,往会稽去说褚天剑。 方冷正整治行装,那何枫却备酒派人来请他至家中践行。荆楚谋臣大多不喜方冷,只有何枫与他交好,更兼何枫深受虚子臣信用,是以方冷不敢怠慢,急忙随那人前往何枫府中。 到得何枫府中,却见他早在等待,一见方冷,便连忙快步迎上,执其手道:“艺灵贤弟今日朝中雄辩,当真叫人佩服。” 方冷慌忙逊谢道:“生有何能?不过侥幸凑合天王心意罢了。若论安邦定国之策,还是君威兄所言最是。” 何枫呵呵一笑,问道:“然而你如今去会稽说褚天剑,却有几分把握?” 方冷道:“我闻褚天剑为人忠义,然而刚直少智。我先用言语激其发怒,再将五点一一说来,当有七八分的把握。” 何枫颔首道:“褚天剑一勇之夫,不足为惧,然而其麾下有一文一武,唤作阮腾、庸良,都是一时人杰,又被褚天剑用作心腹,不可小觑。你哄得了褚天剑,却未必骗得过这两人。” 方冷道:“还请君威兄赐教。” 何枫便道:“徐州刺史洪印与褚天剑有隙,曾屡次为难与他。那洪印刚直不阿,又是凯鑫故吏,素来不奉洛阳姚子萌号令。我听闻阮腾、庸良都曾劝褚天剑兼并洪印,但是褚天剑以未得朝廷敕令之故,不肯动手。你若能说动褚天剑向北用兵,可令他假作讨伐洛阳,则洪印必欣然合军相助。届时吞并徐州,可易如反掌。阮、庸二人见你献计对付洪印,乃是正和其心意,便不会多加阻挠。” 方冷忙道:“承君威赐教此节,不然某生何能及此?” 何枫又道:“还有一件,我观近日颚更行事渐渐乖张,颇有不臣之意。他深自结纳陈泰等与云帅不睦的武师,令其典掌重兵,而将不附于其的众将则被他纷纷外迁。又以职权数次封赏长沙高艳明、江夏夏翼赦,颇有以此二人为外援之意。天王令其节度诸军相助张安西,我观其却并无西进之意,只怕是要故技重施,再借蜀军之手陷害安西将军。” 方冷道:“此事我亦知之,然而君威兄先前言道此时天王不能无此颚更之智,故而只得任他妄为。” 何枫颔首道:“不错,如今需用颚更领兵,故而少他不得。然而颚更若是再有异心,天王却也自有制他之法。只是我想先生此去,便可就顺势观褚天剑举动,若能引为外援,大是有利。还有颚更此人心术虽然不端,然而的确乃是惊才艳艳之士。我细细思来,他今日所言‘东连吴越,北和梁洛,西吞巴蜀,南抚蛮诏’这一十六字,正是我荆楚如今上上国策。先生东去会稽,可务必以此一十六字为念。” 方冷道:“承蒙君威兄指教。” 何枫又令人自书房中取出一图来,展开来看时,上书天下地理势力。何枫将此图交给方冷,说道:“艺灵贤弟,以君之才,足建大功。此图乃前日与天王议事之时天王所赠,愚兄今日在此转赠于你,你可细细参详,莫负我一片心意。” 当时消息不便,道路难行,堪舆地图乃是极为稀有之物。若非是虚子臣这般的势力,也不能轻易便得绘出。若非是何枫这般的重臣,也不能得此副本。此图于策士而言,更胜黄金百两,是以方冷慌忙拜谢,珍而重之地贴身收了。当夜尽欢而散,何枫送别方冷,回到后堂,却见一条大汉迎将上来,问道:“先生何故赠图?” 何枫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江陵乱石村的玄铁金刚沈诚沈家墩。当时何枫奉命往江陵去寻风流狂剑姜玉函,他却不愿出仕,却叫何枫去乱石村寻沈家墩。沈家墩出身披甲门中,力大如牛,谈吐见识却更不凡。然而何枫请他出仕荆楚时,他却以母命推脱。不久他老母病逝,虚子臣亲谴使臣往江陵吊唁,为之竖立牌坊,及尽哀荣。沈家墩为之感动,遂来襄阳相投,却因守孝不愿为官,只是暂住何枫府中。 何枫见是沈家墩,便笑道:“方冷此人虽然来路不明,实是了不起的人物。日后你我之间,说不得还多有要求他的时候。” 沈家墩又道:“那颚更既有不臣之心,只消我提刀而去,一下便剁了他的脑袋,哪用得着这般麻烦?” 何枫笑道:“颚更党羽遍布朝野,未可轻动。此事天王已经自有处分,无需多虑。只是到时候还需有借助贤弟之时,万望休要推脱。” 沈家墩道:“天王厚恩,沈诚如何敢忘!” 那厢方冷回到家中,却自收拾了行李,等虚子臣那里的礼物使节完备,便启程往会稽而去。这里颚更奉命节度各路军马攻蜀,却又生出一番事来。正是:笑面菩萨本是虎,小臣岂识深城府。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蜀中乱战 楚地纷争 诗云: 丝竹徒满坐, 忧人不解颜。 长歌欲自慰, 弥起长恨端。 且说那里蜀中,当时全景明擒了云龙,却听闻锦官城告急,急急忙忙领了大军前去支援。一路加急行军,奔波许久,总算赶到。那里图里斯连日进攻,却被阿吉疼领军赶到,助蜀军把锦官城守得密不透风,难以攻下。又见全景明增援兵马来到,也不敢硬敌。恰好得报说狮王庄利金堂出兵袭击后方,便解了锦官城之围,撤回吐蕃去了。全景明却与阿吉疼兵马会和,归入成都,安抚军民。 西面虽然解围,然而东面张栩杨那里却是兵锋大盛。他本率军欲追回云龙,却在涪州与刘劲和陈若寒兵马撞着,几番未分胜负。刘劲本欲北上支援渠州,此时却难以分身,被项引夺了渠州。东川震骇,蓬州、巴州、广安皆降于项引。刘劲生怕腹背受敌,只得弃了涪州退守重庆。那里三台山羌零寨中开碑手木周闻知,急忙谴人去见张栩杨,备言前事。然而此时云龙已与赤髯太岁饥唐南下草海万兽山庄去了,是以错过。 张栩杨军临重庆,那重庆却是山城,道路复杂,易守难攻,一时却也难下。他又依着小将项引之计,兵分两路。张栩杨自领大军围城,项引却引了一路偏师,南下牂牁。刘劲只顾提防张栩杨,却不料项引这一路奇兵突出。沿途都是被蛮军和云龙兵马扫荡过的,兵马又被调走抵御吐蕃,只有些许县卒衙役,哪里抵挡得住?项引如入无人之境,日下一城。思州、珍州、南平、绥阳等地都归降楚兵,只有黔州守将涂知久领兵死守不降。 那里重庆城中,高贞明听闻项引领兵南下,唯恐他一路进犯北诏,便要点起军马南下而去。不料却被那古月氏拦住道:“北诏大王,小生也知晓大王心念故土,诚恐有失。只是如今此处兵马本就无多,而北诏军马更大多是些老弱病残。随刘、陈二将军守着重庆坚城尚可,若是旷野相持,连羌零寨这等山贼也不见得便能轻易摆平。” 高贞明听了,说道:“古月先生休要这等绝情,实有苦衷。” 古月氏听了,眉头一挑道:“如何?” 高贞明说道:“若是贼兵来犯先生家乡,难道先生便坐视不管?” 古月氏听了一声冷笑道:“北诏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休要打这哑谜。北诏王本是大理人,谈什么进犯家乡之事?北诏王急急催促回军,不过就是不希望敌军杀到北诏境内罢了。我们把话挑明了说,现在楚军还在我蜀国的领土中肆虐。此时此刻,吾等按兵不动,沦陷的是咱们川蜀的领土,不是北诏的土地。纵使楚军真能南下北诏,我蜀国先要丢不知多少领土。不论如何,北诏王也是我蜀国的客人,休要失了体面。我蜀国军马要在蜀国的领土上守哪里弃哪里,还请北诏王休要插手。” 高贞明被古月氏这般一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呐呐不语了。古月氏却把那西川情势图一摊,与众人比划起来。 古月氏将一把蒲扇指着图道:“诸位请看,若要南下牂牁,只有从重庆这一条秦汉旧路可走,其余都是山路,粮草辎重行转不便。有道是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张栩杨此次分兵南下,我料其势必不可久持,其亦必不存此想。依某看来,这多半是一路诱兵之计,只要把我等兵力调离南下,他便好进图重庆。” 众人听了,连称有理,高贞明亦颔首道:“先生所说不错,是孤大意了。依着先生说,该当如何是好?” 古月氏道:“此处战事,有刘、陈二位坐镇,又有士龙公子与梅里存将军辅佐。四人都是当世名将,张栩杨纵然厉害,料然也难成功。此战我为主,张栩杨为客,迁延日久,于其不利。张栩杨见战事吃紧,为了速战速决,必然取回项引兵马,令其先取江津,截断重庆上游,再妄图两面夹击击破刘总兵大军。此是南朝张兴世取钱溪以破袁顗之计也。” 高贞明听了,便道:“孤知晓了,我等就固守重庆,坚壁清野,广积粮草,力挫项引,反攻张栩杨则可。” 古月氏道:“北诏王计策甚妙,不过小生却还有一计,唤作将计就计,管教这伙毛贼聪明反被聪明误,尽数陷在此处。” 众人听了,连忙请问。那古月氏不慌不忙,叠着两根手指,把蒲扇轻摇道:“只需如此如此,必破贼兵。”众人听了都是大喜,自去准备。 那里项引南下的兵马,果然不过是诱敌之计,连日征伐,下城池无数。项引所率皆是骑兵,不带徒卒战车,也不带粮草辎重。所到州县,自大开仓廪,军马取食已毕,便散粮于民。是以沿途州县百姓,见项引兵马来到,无不欢呼雀跃,夹道欢迎。 那里蜀军虽有欲要一战的将领,只是奈何不得他一来是民心所向,二来手中也无兵马,不敢抵敌,非降即奔。沿途所过城邑,皆是望风归降,秋毫无犯。原来这正是项引之计,谓之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此等一来,项引击敌之所不备,虽不用多少兵马,便可声势浩大,使得江州重庆城中兵马不得不弃城而出,奔赴牂牁,南下与项引交战。 依着此计,彼时张栩杨没了后顾之忧,刘劲却少了后备军马,以众击寡,胜负可知。而项引这边以逸待劳,又是民心所向,虽然以寡敌众,也不见得便败。只等张栩杨夺下了重庆,蜀兵必败。 却说项引引军连日南下,却始终不闻江州那里兵马动静,疑心起来,却与副将王兴道:“我等兵马行进,大张旗鼓。纵使蜀中交通闭塞,此等军情也早该传到江州了。我等直取牂牁,若是攻下,则东川非全景明所有矣,他岂有不速速发兵来救的道理? “有道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我等攻敌之不得不救,而敌不动,则其必有准备。我等孤军深入,我在明而敌在暗,深可虑焉。然而我等若是此刻回军北还,则他必然以为已经识破我计,防备松懈。江津居于重庆上游,却无重兵把守,我等假作回军重庆,却趁其不备而取江津,则刘劲为瓮中之鳖矣。”当时便令三军往前面城邑之中修整,翌日一早便向西北往江州而去。 项引领军往西,一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方过南平,谴人哨探,果然听闻江津守备薄弱。正要引军去打,却听闻说三台山羌零寨大王木周谴了使者来见。原来古月氏设下了计谋,故意要诱项引去打江津,却把大军埋伏四周,指望请君入瓮。那里开碑手木周的羌零寨耳目遍布蜀中,早得知消息,却是看在云龙面子上,谴人来此报知项引。 项引听了,急忙犒赏了那使者,请他回谢木周。项引见江州那里以不变应万变,料想此计不成,却令三军再调转了方向,更往西面泸州而去。王兴不解道:“少将军,江津既有埋伏,如何不去与张安西合军重庆,反倒向西去走?” 项引笑道:“你知什么?全景明手下谋臣古月氏,才智不在颚更之下。我们能想到的,他难道想不到?重庆山城难攻,我等却干脆直取泸州上游,逼迫西川。他若是不管,则坐待困毙,若是分军来救,却恰好可叫张安西掩袭其后,坐收重庆。”王兴虽然疑惑,然而不敢违逆项引意思,只得领大军去了。 不料众军方欲起行,便听闻张栩杨竟而已然罢兵归去了,遣使追回项引,要他退守涪州。项引细问使者,才知虚子臣听了颚更言语,借口云龙下落不明,却将兵权尽数交到颚更手上。颚更与张栩杨有仇,生怕他在蜀中建功,便屡加刁难,克扣粮草等等。张栩杨不忿,又难以续战。反正已知云龙无恙,便干脆弃了刘劲不管,退回渠州去了。刘劲兵少,也不敢追赶,却令陈若寒把守重庆,自己与士龙引军南下,来救南平牂牁等地。 当时项引回军之时,恰好遇着刘劲兵马,双方混杀了一阵。项引毕竟是一路偏师,人少难敌,却朝着主帅大纛而去,指望先杀了敌军主将。那里刘劲见了,知道项引厉害,不敢轻敌。却见身边士龙人影闪过,便去杀项引。那项引一杆楚戟神出鬼没,刘劲与梅里存生怕士龙有失,一齐抢上,三人团团围住项引厮杀。 斗了一阵,项引看看不敌,却见西南方尘头起处,又杀进一支军马。为首一面豹头大旗,正是木周引兵到了。当时但见那木周铁塔也似的一条大汉两手各提一柄铁锤,撞入阵来。那里梅里存急忙撇了项引,来战木周。不料却被木周手起锤落,连人带马打做肉泥。 刘劲见了大惊,生怕木周来并,却用飞石逼开了项引,与士龙往乱军之中便走。三方又混杀了一阵,却也不见些好歹。杀到天黑,刘劲收兵江北暂歇,项引自领着军马往东投涪州,木周也连夜带着人马回去羌零寨中了,沿途却劫掠了乡村官府不提。检点兵马时,都有损折,蜀军那里折了一个大将梅里存,项引的副将王兴却在乱军中被刘劲飞石打死。 那里张栩杨与项引皆去,楚军兵马几乎退尽。蜀军大军开过,便将南平、珍州等地收复。思州、蓬州亦复与楚军断绝。此后楚国遂有渠州、涪州、忠州、巴州、达州、开州、万州、施州、夔州、云安、大宁等东川之地,自与蜀军僵持。 那里高贞明等等见兵情暂歇,纷纷告辞,引着兵马回北诏去了。草海那边,却有报有大理丞相高观音政进犯。此本就在大蜀南理北诏三国交界不明之处,当此多事之秋,全景明却也不愿再管,便调回兵马,令高贞明自去解决。高贞明此时元气大伤,又本就是高观音政同族,也不过问。 自此楚、蜀、诏、理四国边境稍安,虽有些小摩擦,再无大战。那里张栩杨谴项引镇守渠州,自己收兵回镇夔关,却又被颚更借此为名,准备治罪。 此时却军中又有流言蜚语出来,说颚更曾对虚子臣说道:“张栩杨与云龙情深,心不可测。云龙已然投降蜀中,若是任由张栩杨领大军镇守蜀中,只怕要依险自立。”是以虚子臣将要罢免张栩杨兵权,抓回襄阳城中治罪。这却原来是颚更自己诚心编排出来,故意要叫张栩杨听得的。 张栩杨是个直性汉子,不省得这些勾心斗角的手段,又见东阿等人果然都没了军权,诚恐自己也遭了毒手,却恼怒起来,要点起兵马杀去襄阳与颚更去厮拼。不料此事反被颚更做成把柄,说与虚子臣道张栩杨勾结云龙叛逆,诈败全景明,意图谋反,罪证昭然。 当时颚更已经颇掌朝权,又借口防备蜀国连接张栩杨入寇,便将高艳明、夏翼赦等亲信大将借故召回中枢,执掌军马,是以虚子臣虽有天王之名,不过是拱手南面而已。颚更便派没头胡替一干亲信武师连夜偷袭张栩杨军营,拿下了张栩杨,直拿团头铁枷夹了,压到襄阳死囚牢里,却令项引暂时接替张栩杨掌管西面军务。 张栩杨被押解回襄阳,只道此番必死。却不料翌日一早,便有虚子臣特使捧着诏书来到,望南一站,便来宣读诏书,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惊变陡生,死生一瞬。毕竟张栩杨此番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虚子臣大校三军 夏翼赦连显神箭 诗云: 恩眷多弃故,物情尚逐新。 瓦砾暂拂拭,光掩连城珍。 唇吻恣谈铄,黄金同灰尘。 这一首诗,单道世人往往喜新厌旧。那瓦砾一般的人,只因新鲜有趣,却胜过了连城的宝玉。若是一时不和,将一个人厌倦了要疏远他之时,纵使是黄金百两,那也与灰尘一般无二了。 且说当时张栩杨被押在襄阳城的死囚牢里,自觉必死无疑,然而直等了一月功夫,却并不曾听得半点消息。看看到得两月之间,那日一早却有虚子臣特使来到,宣读旨意。 张栩杨心如死灰,只道乃是颚更令人要将自己杀害,却不料那使者朗声道:“神武大将军云龙南征以来,身陷敌阵,下落不明。当此多事之秋,国不可无良将镇守,安西将军征讨蜀逆有功,特擢用为前将军,荆州兵马都统制,暂领军事。保境安民,敢不慎焉?使毋负孤。” 当时众人听宣,都是呆了。那牢头却也是个乖滑的人,急忙喝令手下除了张栩杨浑身枷锁,陪笑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那张栩杨由生入死,自死还生,也是呆了。好一恍惚才在众人伺候下沐浴更衣,穿了官服,带了印信,去朝见那虚子臣。张栩杨诚惶诚恐,纳头便拜,连连谢恩。 当时虚子臣见了张栩杨,亲自上前扶起,呵呵笑道:“张爱卿,你镇守西疆,数年来立功无数,可想的孤好苦啊!” 张栩杨连称不敢,偷眼看时,却见颚更瞪着双眼,似要喷出火来。再看另一边时,何枫却在那里似笑非笑,挤眉弄眼。张栩杨是个直性汉子,却不省得两人何意。只是见了颚更有气,登时跳起身来,提起那砂锅也似铁拳便要往颚更身上招呼。 眼见得手,却不料颚更旁边忽然横过两柄长剑,朝着张栩杨身上便招呼。张栩杨急忙往后躲避,慌忙之中却摔倒在地。那人却丝毫不放松,口中一边喝道:“大胆叛逆!竟敢在朝堂之上行凶!”一边却把长剑前探,要来绰张栩杨心窝。 张栩杨摔倒在地,难以躲避,眼看就要命丧当场,却忽然从旁掠过一面巨盾,竟将那人直撞飞出去。张栩杨看时,却见一条大汉手持两面巨盾立在身前。那大汉身长丈余,肌肉虬结,犹如天神下凡一般立在身前。打量之下,竟比那开碑手木周还要高出许多。有诗为证: 不好资财惟好义,貌似金刚离古寺。 身长唤做沈家墩,双盾飞影赛铁壁。 原来此人姓沈名诚,表字家墩,乃是江陵城乱石村人氏,师出披甲门,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当时何枫奉命去聘请姜玉函,后者不愿出仕,却将他指点去寻沈家墩。何君威与沈家墩一见如故,便请他出山。然而沈家墩至孝,为了侍奉老母,是以不曾应允。不久沈家墩老母无故去世,而虚子臣依着何君威之计,为其母隆重安葬,竖立贞节牌坊。沈家墩是以深感虚子臣厚恩,愿舍命相报。何枫却不叫他直接入朝,只是藏在自己府中。 这沈家墩惯使两面巨盾,都是精钢打造,寻常人莫说舞动,都提不起。沈家墩天生神力,又修炼的铜皮铁骨,将两面钢盾舞动开来没有一丝空隙。这两面钢盾却是可攻可守,边缘十分锋利,与斧钺无益,一盾扫去,任你身披铁甲也是一下两段。寻常百十人近他不得,正是所谓扫着作两段,砸着化肉泥。 虚子臣自被南厂番子袭击以后,时刻提防刺客,组建了一支近卫,今日却令沈家墩混入其中。只等沈家墩逼开了那手执双剑的,张栩杨这才认清,此人乃是虚子臣府中的武师,后任桂阳太守的高艳明。说话的,这高艳明自是桂阳太守,怎地却在襄阳?原来却是颚更借口张栩杨难制,先前便将与云龙有仇的诸将都调到了襄阳,把持军权,高艳明自然也在其中。 颚更不识得沈家墩,然而见他形貌魁梧,先吃了一惊。急忙把眼色去看高艳明,要他不要莽撞。却一拱手道:“壮士好生面生,不知却是何人?” 虚子臣呵呵笑道:“这是府中新任的近卫统领,江陵沈家墩也。” 颚更连忙道:“真壮士也!这位壮士何时前来,鄙人竟未曾听闻。既有这等良将,还请天王赐他一官半职,也好往军前建功立业。” 虚子臣呵呵一笑,说道:“他只是昨日来的,是以颚军师不识。孤与他相谈甚欢,甚欲将他留在身边,得以时常相见。颚军师虽然统掌三军,却该亦不会横刀夺爱吧?” 颚更道:“天王若有此心,下臣何敢多言?然而这样一位壮士,竟不能统领一军坐镇边疆,实在是牛刀小用了。” 沈家墩说道:“我不通兵法,只有一身蛮力而已。侍奉天王正是本分,却远胜过上阵领军。” 颚更还欲再说,那沈家墩忽然圆睁双目,对着高艳明厉声喝道:“高芸,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剑上殿,谋刺上官!” 颚更被沈家墩这般一条大汉立在面前爆喝,不由得心惊肉跳,连忙强定心神,奏道:“殿下,为是张栩杨勾结云龙叛逆,好生凶悍。微臣诚恐其勾结了陛下身边信臣,借此谋逆。为防万一,才请高将军带剑上殿,护卫殿下安全。” 虚子臣听了,笑道:“颚先生倒是心思细密,早知叛逆将多有勾结,是以先前就从四方调集了这许多精兵猛将汇聚襄阳,执掌军权,可真是谋布颇深啊!” 颚更虽然确有架空虚子臣之意,然而眼下时机却并未成熟,只待先用云龙张栩杨之事试探虚子臣态度,再定动静。他见虚子臣依他所言罢免东阿等人兵权,又将张栩杨逮捕,本以为自己之计谋已经得授,故而十分志得意满。 然而虚子臣今日忽然赦免张栩杨,却叫颚更又摸不着头脑。此刻见虚子臣身边忽然多出沈家墩这样一条好汉,又听他话中有话,不由得浑身一颤。偷眼看时,却见虚子臣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丝毫不见他色,方才把一颗心放回肚里,说道:“微臣不敢。” 何枫冷笑道:“殿下,此先不论,这高将军带剑上殿可非小事,若是不加惩戒,只怕日后乱了套。” 虚子臣两眼微眯,笑道:“高将军也是一心为主,倒也不必追究,只是下不为例。” 高艳明听了连忙称谢,灰溜溜退下了。 虚子臣对颚更笑道:“颚军师,张统制一片忠心,不须怀疑得。如今边境狼烟四起,猛将也不宜都聚在襄阳,便着司马府调令,都请各归原处如何?” 颚更忙道:“殿下,云龙——” 虚子臣不待他说完,便道:“云大元帅的忠心和张统制的忠心,孤都是知道的。那些流言蜚语,还请颚军师细细甄别,休要轻信。还是说,颚军师有什么别的缘由,非要将这些猛将聚集在襄阳城中孤的脚下不可?” 颚更听了这话,浑身冷汗直冒,却见虚子臣仍是面不改色,似乎丝毫未有所指,连忙跪下道:“微臣不敢,微臣明白。今日退下便去拟定调令。” 虚子臣笑道:“如此最好。不过也不好劳烦这些猛将都来此白跑一趟,不如便在城中校场摆下大擂,比试一番。拔得头筹者,便有加官进爵,诸位爱卿看此如何?”众人轰然叫好,虚子臣便令翌日在城外校场摆开三军,来打这擂台。 翌日虚子臣自到到厅上正面撒着一把浑银交椅坐上,无数大小官员见礼。左右两边齐排着两行官员武将,前后周围列着百员将校,都是肃静,以待虚子臣将令。 正将台上,左右分立着荆州司马、军师将军颚更并荆州都监、前将军张栩杨两人。众军等待已毕,却早见将台上立起一面黄旗来。将台两边,列着三五十对金鼓手,见了黄旗招展,一齐发起擂来。品了三通画角,发了三通擂鼓,教场里面莫敢高声。又见将台上竖起一面净平旗来,前后五军一齐整肃。 将台上把一面引军红旗麾动,只见鼓声响处,无数军马列成两阵,军士各执器械在手,自是颚更一军,张栩杨一军。将台上又把白旗招动,两阵马军齐齐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马勒住。三军朝虚子臣见礼已毕,便都呐声喊,预备各显武艺。 那里高艳明被挤兑了一场,正怀着一肚子鸟气,头一个出场,也不骑马,就场上握着两柄明晃晃的雌雄双股剑,连败了数人。场下铁皮虎张千见了,心中不忿,提着两柄竹节钢鞭抢上,便来和高艳明厮拼。两人斗了十余合,张千不是对手,被高艳明抢将进来,只一抬脚,早把他踢倒在地。颚更所部齐声喝彩,张千自灰溜溜退下了。 没毛大虫沈炼与张千过的最好,此时见了张千受辱,咬碎一口钢牙,只是自知本事与张千只在伯仲之间,料来不是高艳明对手,却把眼去看那大刀李铭。李铭瞧科,却道:“我本来也待出这口鸟气!”说罢令人牵了马,全副披挂,直取高艳明,怎见得李铭英雄?但见: 蓝靛包巾光满目,翡翠征袍花一簇。铠甲穿连兽吐环,宝刀闪烁龙吞玉。青骢遍体粉团花,战袄护身鹦鹉绿。碧云旗动远山明,大刀猛将李铭怒。 高艳明是步战,两柄双股剑怎是李铭这一口沉重大刀的对手,只得闪避,哪能还手?场外张栩杨所部众人见高艳明耀武扬威了多时,也是不忿,见大刀李铭这等好本事,齐声喝彩。 那里场下,没头胡替和白无常陈泰两个都与云龙过得不好,本拟此番相助颚更,便可一举除了云龙与张栩杨,好事将成,却又落空,心中正是好生不忿。两人此时眼见李铭逞威,想起广成关上事来,怒从心头起,一齐抢上,来双战李铭。 众人见他每双战,齐声怒喝无耻,李铭却笑道:“不妨事!”拍起座下马,用刀柄拨开了陈泰手中长枪,向前一撞,早把他撞下马来。又把大刀一挥,早到胡替颈边。众人齐声惊呼,却见李铭手起刀落,却把刀面一翻,用刀背砸在胡替肩上,拍下马去,虽然不伤性命,也是疼痛难禁。 张栩杨所部众人见他这一手耍的漂亮,齐声喝彩。李铭却把大刀一摆道:“尔等虽然无情无义,背叛云兄,我却还记得当年鹊尾坡边,南阳城下的旧情。此番饶你们一条性命,还不快去!”旁观的众人本就不齿两人以多敌寡,登时齐声哄笑,两人羞愧不已,灰溜溜去了。 颚更见李铭连败三将,脸上无光,却见那高艳明不知何时竟又骑了一匹白马,全副披挂又上阵来。此时看那高艳明,又与先前不同,但见: 精钢盔缨红一抹,镔铁甲花黄两团。玲珑束带黄金锁,锦绣罗袍五色幡。颈缠护项销金帕,手执雌雄双股剑。桂阳上将高艳明,分明一条火龙盘。 当下高艳明施展本事,骤马上前,便与李铭交战。李铭呵呵笑道:“手下败将,岂敢这等猖狂!”高艳明也不答话,挺剑便去刺那李铭。李铭急忙舞起大刀,便往高艳明身上砍来。这李铭手中一杆盘龙屈刀好不沉重,眼见得高艳明两柄长剑抵挡不住。却见高艳明不慌不忙,瞧着一处破绽,欺李铭刀沉缓慢,立时腾起身来,竟从李铭刀背上翻过,长剑斜掠,直刺李铭左眼。 李铭大刀已在外门,急切腾不出手,眼看便要坏了一只招子。却听得背后风响,嗖地一箭射来,正中高艳明头盔。高艳明立足不稳,扑地掉下马去。李铭却也不趁人之危,拖着刀往回跑入本阵。 那冷箭虽被头盔挡住,未伤高艳明性命,这一跤跌得却是不轻,好生疼痛,又失了面子。高艳明跳起身来,破口骂道:“哪一个直娘贼,暗箭伤人!”却见场边那小花荣李元飞手中擎着一张牛角硬弓,眼见得是他射得了。 高艳明登时勃然大怒,场下颚更便道:“好哇!竟敢以卑鄙手段扰乱大校,拿下了!” 张栩杨却笑道:“胡替能以多欺少,偏不许他暗箭伤人么!” 那里颚更听得了,便给那江夏太守“百步封喉”夏翼赦使个眼色。这夏翼赦恼恨张栩杨当年擒了阮浚,夺了他功劳,素来不睦。夏翼赦得了颚更授意,登时厉声喝道:“好!既然如此,那厮,敢与我比射么!” 李元飞听了,呵呵大笑道:“你不闻我小花荣的名声么!” 夏翼赦怒道:“区区鼠辈,侥幸成名,何足道哉!” 两人都是大怒,各自取了披挂上马,径来场中放对。 当时两人就场中打了个照面,各挺长枪相斗。斗无数合,李元飞不是对手,拨转马头便走,夏翼赦在后赶来。李元飞暗暗弯开了牛角弓,搭上一支长箭,觑的较亲,嗖地一箭过去。不料夏翼赦早有准备,便马上一仰身躲过。李元飞回转马头,又是一箭射去,却被夏翼赦随手抄住,就搭上了自家那震天弓,一箭回射过去。咔擦一声,竟把李元飞手中牛角弓射作两段。众人齐声叫好。 张栩杨见李元飞吃亏,便把号旗招展,在那高台上道:“且住,他两人本是比射,又非比枪。夏翼赦枪先赢了,难怪李元飞射他不中。” 颚更便冷笑道:“战阵之上,谁管你比枪比箭?只是好杀人便是了。” 虚子臣却笑道:“颚军师说的的对,不过张将军说的也有道理。如今不见两人好箭。”当下便令人摆下两面靶子,叫夏翼赦李元飞两人来射。 李元飞来到虚子臣将台下,却不射,只是躬身道:“回恩相,方才非是小人射输了,实是手中这牛角弓乃凡品,不是那夏翼赦手中震天神弓对手。” 夏翼赦在旁听得了,一声冷笑,便将手中震天弓扔给李元飞道:“你且来射,教你心服口服。” 李元飞接过那弓,道:“此番须不输于你。”却搭上支箭,便来拉弓,不料一拉之下,那震天弓纹丝不动。李元飞暗暗吃惊,把脸憋得通红,使出吃奶的力气,方才拉开这弓,嗖地一箭过去,正中靶心,三军齐声叫好。 夏翼赦见李元飞涨的满脸通红,喘气连连,笑道:“此乃是当年大唐薛仁贵三箭定天山所用的震天神弓。这等好弓,只怕将军用不惯。” 李元飞啐道:“你不过力大而已,有何稀奇?” 夏翼赦也不答话,径自再往后退开数丈,轻轻拉开了那震天弓,一箭射去,正中靶心。 三军叫好声中,李元飞却从旁取过一张弓来,连环三箭射去,尽中靶心。场上场下众人见两人大显本事,都是喝彩连连。 李元飞射了那连环箭,却来撇眼看那夏翼赦。夏翼赦笑道:“你道我不会射么?”当时弯弓搭箭,也是嗖嗖嗖三箭射去,竟都齐齐射在一处,后两枚箭头被第一支挡着了,叮当有声,都落将下来。 众人齐声喝彩,李元飞却道:“站在此处射靶,不显本事,只是再比骑射。” 夏翼赦问道:“如何便比骑射?” 李元飞道:“只是在校场两边树立箭靶,跑马而过,射得多的便赢。” 两人禀明了虚子臣,便依他所说,两边摆下了箭靶。李元飞先射,骑了马一路奔去,弯弓搭箭,场边十九只箭靶,尽中靶心。方到最后一靶跟前,李元飞抬手三箭射去,都中一点,与夏翼赦前番无异。然而奔马飞箭,虽然看似相同,难度自然更胜一筹。 夏翼赦见了,一声冷笑,也跳上马背,抬手十九箭射去,虽然中靶,竟而尽数落下,却原来是都中了李元飞先前所射的箭头。靶心虽小,尚有巴掌般大,也不是不能射中,然而这飞马射箭头的本事,众人却都是闻所未闻,都看得呆了。 夏翼赦此时马早到最后一面靶前,也是抬手嗖嗖嗖三箭,却是一箭快似一箭,每箭在空中便破开前一支箭尾,穿成一支长箭,一齐正中靶心李元飞所中之箭。那三箭相合,好大的力道,竟不落下,反将李元飞先前射中的箭头从靶后顶将出来,登时激射而出,落在地下。众人见此神技,都看得呆了,连叫好亦忘了。 李元飞见夏翼赦大显神威,自知不及,却要挽回面子,弯弓搭箭,朝着一棵杨树道:“呔!且看我百步穿杨!”当即弯弓搭箭,觑的亲切,一箭直朝那杨树而去。夏翼赦冷笑一声,也是弯弓搭箭,这一箭却快似李元飞的一箭,竟在半空之中追上,将它箭头打得歪了,落在地下。 李元飞连射九箭,都被夏翼赦一一打下,高下立判。李元飞勃然大怒,撇了手中的弓,便要来与夏翼赦厮拼,众人急忙拦下。当时这夏翼赦神箭之技,三军都是叹为观止,有诗为证: 一身能掰两雕弧, 虏骑千重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 翼赦神箭万军服。 虚子臣当时在正台上见了夏翼赦神技,抚掌笑道:“好,好!夏将军神箭,便算是养由基再世,飞将军重生,又怎能胜其分毫?我大楚有此良将,何惧于许煊那厮?” 夏翼赦上前道:“回恩相,许煊那厮所持的灵宝弓,是昔日飞将军李广所用,在十大名弓中排名第六,在末将这排名第四的震天弓面前,何足道哉!” 虚子臣听了大喜,令人取出金银彩缎重赏夏翼赦。 便在此时,却听得大校场外头一人朗声大笑道:“什么神射手?且来看看能不能射中我贫道一根毫毛!”众人循声而看,却见一人分开众军,旁若无人直大踏步而来,有道是:三军场上神箭手,万草垛中傀儡王。毕竟来者是谁,夏翼赦又射他得中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众英豪大显神威 虚子臣分定五军 诗云: 壮徒恒贾勇,拔拒抵长河。 欲练英雄志,须明胜负多。 噪齐山岌嶪,气作水腾波。 预期年岁稔,先此乐时和。 这一首诗,乃唐明皇李隆基所着。当时众勇士拔河为戏,那玄宗天子观之,因作此诗。须知拔河虽是儿戏,亦能显英雄气概,在那君王面前,胜负之数便也更重了几分。 且说当时虚子臣大校兵马,众将士各显神威,却有夏翼赦与李元飞两个比箭,射术惊人。众人正在称叹,却听得一人口出狂言,大踏步而来。众人看那人时,打扮得比众将不同,但见: 头披青丝细发,黄抹额紧束金箍;身穿秃袖袍,乌油甲密铺银铠。两手仗日月双刀,独眼瞪熊熊怒火。 虚子臣见此人相貌非凡,便即动问道:“壮士既然口出大言,必有惊世之能,还请问壮士尊姓大名?” 那独眼人却自报家门,乃是安南人氏,姓王,自小无名,只唤做王大。 夏翼赦听了,呵呵大笑道:“一个无名之徒,怎敢在此口出狂言?速速退去,留你一条性命!” 却不料那王大仰天长笑道:“老爷昔日便被一个射箭的畜生伤了一只眼,平生最恨你这等躲在远处暗箭伤人的胆小之徒。今日既然被老爷撞上,可休想就去!” 这王大一句话,恼着夏翼赦与李元飞两人,一齐大喝一声,各自弯弓搭箭。两箭飞出,一中王大心窝,一中王大前额,都是直透而过。那王大登时倒在地下,眼见得不活了。众人原本见王大夸口,只道必有才能,不料立时就死。 虚子臣摇头叹道:“世上怎有这等不自量力之人?枉自送了性命。”便令左右去收拾王大尸首。 却不料那王大却不知何时到了校场那头,仍是原先打扮,呵呵笑道:“狗贼,这等本事也想伤着老爷?”众人见了,都是大惊,再去看王大尸首时,竟然只有一堆稻草散在地下。 虚子臣脑中忽地想起一人,说道:“壮士,你莫不是那‘长青不谷’易涛先生?” 王大呵呵笑道:“不错,只我便是!” 虚子臣连忙起身道:“久闻先生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众人多是在江湖上行走的,给他一提,登时想起这稻草王易涛子来。 却原来这王大道号易涛子,乃是上界天寿星降世,修习了一身傀儡之术,能将身体化作稻草傀儡,遁到别处。却是为了先前修行之时,曾走火入魔,经脉僵硬,却被人误作草人箭靶,射瞎了左眼,是以不喜射箭之人。此人行走江湖,或正或邪,神出鬼没。易涛子仗着傀儡神术,素来肆无忌惮,黑白两道都开罪不少人。然而结仇数十载,并无一个伤的到他的。更兼始终是三十余岁面貌,是以江湖之中给他一个诨号,唤作“长青不谷稻草王”,倒没什么人叫他的道号易涛子了。 当时夏翼赦知是此人,料来射他不死,便也放下了弓箭,向前施了个理,口中说一声:“前辈得罪了。”稻草王也不还礼,只一摆手道:“小娃儿倒是懂得礼节,无妨,无妨。” 稻草王话音方落,便听得一个浑厚之声哈哈笑道:“老不死的,又在此处诓人!”随即一条镔铁禅杖随着话音而来,登时砸在稻草王身上,连地面也平白砸出个大坑,尘土飞扬。若是别个时,只怕早早化为肉泥。虚子臣一听此人说话的声音,登时大喜,竟而快步到了台边,笑道:“重乐大师!您也来了!” 此时却见远远一条人影飞速走来,声音却仿佛便在众人耳边:“徐大官人,自从给你救了云龙和张栩杨那两个小娃儿以后,倒是许久未曾联系了。”话音甫落,众人便见一个大胖和尚立在校场前,正是: 自从落发闹禅林,万里曾将壮士寻。臂负千斤扛鼎力,天生一片杀人心。欺佛祖,喝观音,戒刀禅杖冷森森。不看经卷疯魔杖,重乐人称赛智深。 众人看时,那和尚不是疯魔杖重乐是谁?张栩杨见了大喜,直从正将台翻身跃下道:“重乐大师!救命之恩,俺与云哥哥始终铭记在心!” 重乐却把手一摆,一把推开张栩杨道:“什么恩不恩的,老和尚不过是帮人办事而已。”说罢径直上前提了那柄混铁水磨禅杖在手里,众人看时,坑里又只有一堆稻草。此时稻草王却也又现身,上前道:“老秃子,又来阴我!”重乐啐道:“牛鼻子!反正又打不死你,让我打打何妨?” 稻草王一时语塞,重乐却一撇眼见到虚子臣身后那沈家墩提着两面重盾跟随在后,把眉一挑道:“小子,披甲门的?” 沈家墩被他一言叫破了师承,却也是一惊道:“正是。” 重乐笑道:“老和尚还当披甲门早已经绝代了,却不料还有传人。看你装束,是披甲门庄家一派的后人了?下来场内,让老和尚开开眼界。” 沈家墩把眼去看向虚子臣,虚子臣却道:“既然是重乐大师说的,那就下场子比划比划。”沈家墩听了,从高台上一跃而起,直直落到地下。众人只听得轰隆一响,大地也似在抖。看那烟尘中时,沈家墩却是毫发无伤,对着重乐行了一礼,便拉开了架势道:“前辈请。” 众人都只听闻这沈家墩是虚子臣府中新来的高手武师,好生得宠,更有传闻说即使是对上云龙也可保不败,却从未见过他出手。此时见他要来和重乐这么个奇人较量,都是延颈以观。 却不料重乐并不动手,却对着张栩杨道:“小子,你上。” 张栩杨道:“既然是恩人说了时,且看俺本事。”当时令人捧来了那柄六十八斤精铁狼牙棍,略略活动了下肩膀,大喝一声,便朝着沈家墩冲去。 沈家墩望见张栩杨来时,不慌不忙,把盾相迎,盾棒相交,当的一声巨响,震得众人耳中皆是一聋。却见两人大展神威,战在一处。怎见得这场好杀?但见: 一个是天王府中有名武师,一个是荆州境内提兵统制。有名武师,师出披甲门,练就金刚不坏;提兵统制,制约车马步,杀出横尸数万。六十八斤精钢狼牙棍落,如巨熊扑鱼;九十九斤百炼双重盾封,似玄武闭关。谁见校场两人斗,分明金刚擂铁门。 两人斗了数十合,张栩杨一杆狼牙棍如雨点般砸下,沈家墩却是纹丝不动,两面钢盾上一点印子也无。唯有交击之声阵阵,恰如张栩杨在擂鼓一般,众人看了好笑,却也不禁骇然。张栩杨气喘连连,忽地把那杆狼牙棍一扔道:“比不得了,比不得了。俺一棍下去,总该也有千百斤力道。你这厮如同只老乌龟一般,谁能打得动?”沈家墩略略欠身道:“统制谬赞。” 张栩杨道:“只除是俺云哥哥来,才能挑了你去,别个真都奈何你不得。”张栩杨话音方落,却听得旁边一声大喊,抢出一条大汉来,手中提着一杆大锤,喝道:“哪有什么大力士,且先吃我一锤!” 众人看时,那人一丈有余身材,三十二三年纪,三柳掩口黑髯;头上裹顶青纱万字巾,掩映着穿心红一点髾儿;上穿一领白布衫,腰系一条绢搭膊;下面青白袅脚多耳麻鞋;手持一杆大铁锤,锤柄上却连着铁索,盘盘绕在身上。胸前敞开布衫,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头上除了巾帻,显出穿心一点红俏髾儿来。 此人不是那大匠风雷锤陈焊阳是谁?原来他自从广成关边被云龙所救以来,便一直在襄阳城中居住,与东阿等人交好,多有往来。虚子臣敬他一条好汉,更兼铸造之术天下无双,是以也好生相待。陈焊阳虽然不受虚子臣官爵,却也与一般的武师一样时常出入府内,有时闲来便去指点一下军中的铁匠,偶尔也随手锻造些利器相赠——却是自来不过问军情国事,不知今日却如何闯入这校场之中。 当时陈焊阳大步而来,把那杆重锤抛出,连着手中铁链挥舞,呼呼有声。不多时竟隐隐有风暴之势,那陈焊阳舌绽春雷,纵身跃起,照着沈家墩当头砸下。沈家墩见他来势凶狠,也不敢托大,急忙举盾相迎。盾锤相交,登时电光四射,雷鸣震耳,尘土飞扬,狂风大作。 待到尘土散了时,众人却见沈家墩先前所立之处,竟而凭空多出来个一丈方圆的巨坑。陈焊阳手提巨锤,傲立在旁。旁边却有许多不成型的废铁,想是沈家墩重盾残骸。众人见了陈焊阳一锤下来这等威势,都吓呆了,莫敢出声。 陈焊阳先前被地设门的灭世剑琴子翌所伤,却也有内伤,此时用力过猛,倒也支撑不住,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站立不住。众人见了大惊,急要上前救护时,却见一只大手攀着那土坑边缘。 众人愣神之间,沈家墩却直立起来,竟而丝毫未伤。这披甲门高手的身躯坚硬,竟然更在那两面纯钢重盾之上。陈焊阳见了,苦笑一声,低低道一声佩服。沈家墩却是神色如常,施了一礼,却转身对虚子臣道:“恩相,还请另作盾牌两面。” 虚子臣此时方才回过身来,应道:“自然,自然。” 重乐却颔首道:“披甲门,名不虚传,很有两把刷子。” 稻草王笑道:“老秃子,小辈们各显本事,我们两个方外的老东西却莫要被他们小觑了。” 重乐怒道:“谁敢小觑于我?”话音未落,那一个身躯直扭上前,把一杆鸡蛋粗细的水磨禅杖轻轻提在手中,直使得如同风车一般,照着稻草王便当头砸下。稻草王呵呵一笑,不慌不忙,早被重乐一禅杖打中了天灵盖。 众人齐声惊呼,不料那竟又是个草人木偶。虚子臣咂舌道:“刚才分明见他会说会动,怎地忽然就变成了个稻草人?易涛先生神术,当真叫人叹为观止。” 正说之间,那稻草王早又在校场另一头缓缓走来,呵呵笑道:“老秃子,你便有水牛般大的力气,又能奈我何?” 重乐啐道:“牛鼻子,不信打不到你!”他身随话进,也不知使了什么轻功,早又闪到稻草王面前,一禅杖拦腰将他抡为两段。 不料稻草王大笑声中,又化为一团稻草,被重乐内力激荡,只打得漫天都是。重乐被那稻草迷了视线,却听得背后一人大笑道:“如今却又如何?”正是那稻草王趁隙拔出了一柄弯刀,抵在重乐身后。 重乐大喝一声,背后肌肉一振,那刀便往一旁滑去。重乐旋即扭腰回手,一招“回马枪”,登时把一杆禅杖直撞回去,正中稻草王胸口。只听得一声爆响,稻草王衣衫肌肉都被重乐内力炸碎,却依旧是散作了无数稻草,满天飞去。 只见那稻草王立在二十步外,连连摆手,说道:“牛鼻子打不过老秃子,老秃子却也奈何不得牛鼻子,只做个平手罢了。”重乐这才住手。然而众人见这两人神乎其技的手段,却早就都看得呆了。 虚子臣连忙道:“重乐大师,易涛先生,两位此来,可有意助我虚某一臂之力么?” 稻草王呵呵笑道:“我正为此而来。” 虚子臣听了大喜道:“若是果然能得两位助力,虚某人三生有幸。” 虚子臣当即在那里朗声说道:“今日各路英豪皆大显身手,令孤大开眼界,只觉得先前订下的比擂之法,好生肤浅。只见了一家本事,埋没了各路豪杰武艺。故孤在此,定下每三年一小校,五年一大校之计,凡能入得前十者,各有赏赐,以为我大楚选拔人才猛将,镇守四境之方。” 当即虚子臣拟诏,定下了校选之策,又下令往后荆州大司马军师将军颚更调度兵马,前将军兵马都统制张栩杨节制兵马,同掌兵权。升桂阳太守高艳明为东军都督,昭武校尉李元飞为行军司马辅佐,同掌东方军事。调积射将军夏翼赦为南军都督,归德郎将李铭为行军司马辅佐,同掌南方军事。调鹰扬将军项引为荆西司马,掌管西方军事,升没头胡替、黑无常陈泰、癞瞎子赖五、太岁赵虎四人为兵马都监辅佐。升风雷锤陈焊阳为荆北司马,掌管北方军事,升蜕皮蛇张锋、毒蝎子刘东、三窟神兔库免、打虎将邓绝四人为兵马都监辅佐。加沈家墩为破阵将军,总掌中军,游击将军东阿、怀化司阶沈炼、振威校尉张千为辅。另有重乐为国师,稻草王为长青将军,监军五路兵马。 当时虚子臣分定了众人,都各自称谢。唯有重乐大叫大嚷起来,说道:“啊呸!老和尚一棍不知能打死几个徐大官人,却为何要来做你封的官?不干!不干!” 稻草王听了笑道:“这老贼秃疯性又起来了。” 虚子臣呵呵笑道:“重乐大师,不做便不做。这国师之职,每日并无事做,反而顿顿好酒好肉供着,你若是自家不愿做,自是吃亏,我岂来强迫?” 重乐是小孩心性,给他一说,顿觉吃亏,急忙拉住了稻草王道:“牛鼻子,我问你,这可是真的么?” 稻草王呵呵笑道:“自然是真。若非我舍不得头顶上这几根杂毛,也要讨个国师做做。” 重乐听了,方才大喜,欢天喜地做了国师。 那里人群之中,何枫却在那里冷笑。那滚刀龙东阿撇眼见着,觉得好生奇怪,却问道:“何军师,你笑什么哩?” 何枫道:“颚更自从大元帅去后,谋划许久,朝中尽是他党羽。你看天王轻描淡写,便将他尽数化解了。” 东阿奇道:“怎地化解了?” 何枫笑道:“你不见天王分配的五军官职么?那都督与司马怎地安排,可是大有讲究。” 东阿仍是不解其意道:“都督与司马却又如何?” 何枫摇首道:“有些事,却是看得破,说不破了。”说罢便摇摇头自去了,东阿只道何枫是今日未得官爵说些酸话,却也不甚在意,自与众将庆祝去了。 那里颚更原本将自己亲信众将调来襄阳,各自执掌兵权,一日间却被虚子臣尽数拆散。张栩杨与云龙旧部所任的五军都督与他亲信的五面司马互相牵制,并无一路得以专权。他有心为难此议,然而一日内忽然凭空冒出来沈家墩、陈焊阳、重乐、稻草王这许多高手,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虚子臣刻意布局,只得把心思都放回了肚皮之中。 话分两头,且说会稽那里褚天剑自从与千叶常胤平定太湖群贼以后,果然资助了那倭国源赖朝金银兵器,助他讨伐倭国丞相平清盛。源赖朝得了褚天剑资助以后,也一改先前颓势,与倭相平清盛兵马屡次合战,连连告捷。平清盛气急攻心,病重暴毙。于是平家大溃,倭国遂落于源家之手。 源赖朝却也不爽约,招募了沿海作乱的倭寇武士,加以训练约束,却派到褚天剑军中,唤作“倭营”,就以太湖投降的倭帅北条独步统领。褚天剑当时一面修炼武艺,一面却时常检阅这支军马,研究如何与其余兵马进退配合。无需多时,早操练的进退有序。 褚天剑只顾操练军马,却也不管北面神都与大都之争。然而七月之时,却收到了神都使者消息,说姚巃已崩,梁王即位,要调他兵马北上夺取大都。褚天剑正在吃惊,未过几日却又收到大都的加急诏令,要叫他即刻领兵马北上进攻神都。 褚天剑与众人在那里商议此事,尚未定个计较,却又听闻说荆州那里来了个方冷,带着礼物要来拜访越王。庸良却对褚天剑道:“眼下局势动荡,方冷此来,必然是做说客的。末将听闻荆州不久前大破了巴郡,眼看有吞并蜀中之势,举足轻重。将军小心盘问方冷,或能套出什么话来。” 不是今日方冷来到会稽,有分教:江南之地,百万雄师踏平;豪杰英雄,番作委屈身死。毕竟方冷能否说动褚天剑,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方冷激将谈四祸 庸良密谋并两州 诗云: 辩士多毁訾,不闻谈己非。 猛虎恣杀暴,未尝啮妻儿。 此理天所感,所感当问谁。 求食饲雏禽,吐出美言词。 善哉君子人,扬光掩瑕玼。 这一首诗,单讽那一等辩士说客,专以奸诈为务,朝三暮四,颠倒黑白,搬弄是非。而世间人又多有不识其计的,便只觉得句句皆是至理良言,依策奉行,哪知自己早已经落入他的圈套之中。到得后来骑虎难下,纵然惊觉失却了本心,亦无计可施矣。 且说当时褚天剑听闻虚子臣遣使来访,却依着庸良计策,不叫人引入。只推说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先让他在外头立了一个多时辰,要消磨方冷锐气。 方冷早知其意,也不着急,只冷冷一笑,弹剑笑道:“我只道越王是个英雄豪杰,千里迢迢特来拜访。却不料是个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识蝇头小利而不顾万世基业之徒。走休走休!” 方冷说罢,转过身往外便走。方到门口,却被一人拦住,说道:“你道我会稽越王府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的么?” 方冷看见那人金盔银甲,腰佩利剑,身长八尺,气宇轩扬,笑道:“这位可莫不是庸将军么?” 那将正是庸良,被他一下叫破了身份,先是一愣,随即道:“便是本将军。” 方冷拱手为礼道:“久闻越王麾下有一员虎将,有那万夫不当之勇。昔日符剩文谋反之时,连破江南无数城池,却独独在广陵城下连折了八员偏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庸良平生之战,以当年广陵城连挑八将为最,此刻听方冷提及,登时不由得一喜。然而他随即又板着脸道:“越王在大校场检阅兵马,无暇来见先生,便请先生在外稍等片刻。” 方冷知他心意,便即顺势笑道:“早就听说车骑将军治军有方,小生今日若是得以一见,却是荣幸。” 庸良道:“既然如此,请方先生随本将军入内便是。”两人转入军营,却见刀枪林立,斧钺成行,银光闪闪照将下来。左右立的都是彪形大汉,虎视眈眈看着方冷。 方冷目不斜视,昂首阔步而入。方到一个转角,却见一条大汉闪出,手提朴刀,照着方冷便砍,口中喝道:“你便是虚子臣处来的狗贼么?” 庸良斜眼看方冷时,却见他不躲不闪,只微微一笑。那大汉本就是庸良安排了要来恐吓方冷的,见方冷不躲闪,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在那里张牙舞爪咆哮。庸良见了,没奈何,只得呵斥左右,将那大汉拿下了推出帐外。 方冷随着庸良一路前行,却听庸良问道:“我三军兵马如何?” 方冷摇头道:“兵马雄壮,的确不错。只不过你大帅正在练兵,却不检阅这些精锐。部下又无军纪约束,肆意伤人,可越王见全不知兵。况且方一见面,便用这等精锐兵马来吓唬我这使者,反倒不怕暴露虚实,可见乃是鼠目寸光之徒。小生倒要重新考虑与越国结盟的事儿了。” 庸良听了,脸色大变,道:“这些原本便算不得精锐,越王那里检阅的方是——” 他话未说完,方冷便打断道:“若是吓唬使者还不用上精锐兵马,可见更差一等,连方略也不识了。庸将军不必多说,带路吧!” 庸良自知难与方冷舌辩,也不多说,只带着方冷穿过了军营,却到大校场。方冷看时,四面果然有许多兵马排开,列阵进退。校场中间却有一座高台,一面红旗在上面磨动,指挥若定。那高台之下,左边列四十二员出征勇将,右边列三十六员参赞官僚。台前戈戟森森,阶下三军整整。台上立着一员铁塔也似的虎将,头戴风翅金盔,身着鱼鳞锁子甲,腰系金镶白玉带,脚揣粉底皂朝靴,斜披着一件大红绣鸾蟒龙袍。正是威风凛凛,果然相貌堂堂。方冷情知便是褚天剑了。 方冷一见,仰天哈哈大笑道:“我还只道越王有三头六臂,今日一见,不过一个莽夫!不知兵法,不识大势。不如走休!” 褚天剑怒喝道:“拿下了!” 庸良闻令,一把将方冷摁在地下。褚天剑却把红旗招展,三军登时都寂然无声,让开一条道路侍立一旁。 褚天剑在台上喝道:“抬头!”话音刚落,庸良便一把抓住方冷头巾,将他脑袋拎了起来,仰视着褚天剑。只听得七八甲士齐声呼喝,抬上了一口油锅,烧的滚烫浓烟直冒,便放在了那将台之前。 褚天剑把手指着那口油锅道:“本帅听闻有个不知死活的说客过来,特地摆好了这口油锅。本想来听听这说客有什么好说的,如若没有,便请入锅。却不料你这厮张口便来辱骂本帅,实在留你不得。左右,架起了给本帅丢进去!” 褚天剑话音刚落,便有两个侍卫抢上,架起了方冷便往油锅处走。 方冷却不挣扎,只哈哈大笑道:“方冷今日入锅,炸个外酥里嫩。只是没想到方冷区区一介酸儒,竟然得以与越王同葬,妙啊!妙啊!” 褚天剑奇道:“你这汉子莫不是失心疯了?谁来与你同葬?” 方冷笑道:“越王不闻么?昔日春秋干将铸剑方成被杀。干将之子怀其首与楚王同落釜中,血肉不可辨识,故只得分而并葬之,曰‘三王冢’。今日方冷化于锅中,锅尚未凉,不久越王亦将入来。不是方冷便得以与越王同葬个二王冢么!” 褚天剑怒极反笑,呵呵笑道:“本帅倒要看看,你能用什么妖法把本帅也扔入这鼎油锅之中!” 方冷亦笑道:“小生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公卿权贵无数,如王爷这般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的蠢货,倒是头一回见。” 褚天剑仰天一阵假笑,随即勃然怒吼道:“狗贼,你今日不把这话说明白了,连油锅也下不了,定要把你千刀万剐!” 方冷道:“如今楚强而越弱,大楚使者来访,乃是为了天下动态。而区区练兵,不过一时小利。越王为了这蝇头小利而不顾天下大局,可见是个鼠目寸光之辈。大楚兵马指日兵临会稽,越王这等无能之辈岂能抗拒?必然身死族灭,尔等众将佐识得大体的,早早弃了越王,投奔我大楚才是上策。” 褚天剑怒道:“虚子臣派你来,就是来此羞辱本王的?” 方冷随即正色道:“不是,小生虽是被大楚天王差来此处。却是听闻越王威名,特为越王利益而来。” 褚天剑道:“为了本帅利益?” 方冷道:“正是。方今天下,唯有三强。大楚承天帝皓命,立足荆襄,东制大江,西吞巴蜀。梁王窃据神都,劫持百官,号令中原。众儒操纵大都,假借皇命,向南虎视。此三强者,皆欲得越王首级而后快,故小生曰越王危矣!” 褚天剑霍地变色道:“大都乃是天子脚下。本帅深受天子龙恩浩荡,得为封疆镇侯,天子必不负本帅!” 方冷听了,哈哈大笑道:“天子不负你,可是在大都的发布诏令之人,可未必便是天子! “你不见五月的罪己诏么?致元皇帝显然早已被凯寇那班老臣胁迫,才不得不下此诏。不然以致元皇帝之雄才大略,岂会委政于这一班腐儒而退居深宫?况且大都之诏,称越王为会稽侯。而如今越王蟒袍仪仗,都按神都摄政王旨意如王公样。是以若是大都得势,则必究越王僭越之罪。 “而荆楚之地,兵权在神武大将军云龙一人。越王与他有夺妻之恨,焉能不报?神都梁王之处,又是泰富和荤顿当权,有着昔日神都之战的大仇。是以小生曰此三强皆欲取越王之首级而后快也。 “越王请想,吴越之将,勇如荆楚武士乎?吴越之兵,强如神都镇军乎?吴越之名,正如大都天子乎?将不勇而兵不强,名不正而言不顺,小生窃为大王忧惧!” 褚天剑听了,冷汗直下,急下高台,喝退左右,亲自扶起方冷道:“先生可有良策以退强敌?” 方冷道:“某有一计,只怕越王不肯听从。” 褚天剑道:“便请先生明示。” 方冷道:“自古吴楚一体也,荆州若失,则敌军顺长江而下,指日可至吴越。是以当年诸葛孔明为隆中之对,曰东和孙权,北拒曹操。关羽不能听从,乃至大意失荆州,使蜀汉后来北伐无功。然吴国虽得荆州,亦无力北上,终于俱为魏晋所吞。此前车之鉴明矣。 “今我大楚雄踞荆州,旦夕可破巴蜀,是刘备之势也。而大王平定太湖,号令吴越,是孙权之势也。方今之计,北方分裂为梁、燕、凉、晋,其势比曹操相去远矣。若越王与我大楚天王结盟,同心对北,何虑天下之不定?” 褚天剑道:“然而一如先生所说,这荆州云龙却与我有夺妻之恨,他如何肯从?” 方冷笑道:“敢问越王,那沈米凡如今在何处?” 褚天剑道:“先前神都之战,我大意兵败,沈米凡已经陷在他们手中了。我接受神都使命称王以来,也几次派遣使者去求赎回,但是梁王却只是推脱。” 方冷道:“照哇!那沈米凡一人,便可牵制楚越两国,是奇货可居,那梁王怎肯便还?是以如今云大元帅的意思,乃是要北伐神都,夺回爱妻。特遣小生此来,愿请越王不计前嫌,一同发兵。大将军还说了,若是越王情愿发兵,则约定两军先下洛阳者得沈米凡。倘若越王先克洛阳,云大将军绝不啰嗦,另娶妻室。 “这般一来,三强之中,荆楚为友而梁王灭。如此越王可解三强虎视之祸,此一利也。可得荆楚强援,此二利也。可得沈米凡,此三利也。若越王不从小生之计,则大楚指日顺江而下,其祸一也。梁王覆灭之日,大都将案僭越之罪,其祸二也。弃沈米凡而使天下道王爷寡恩,其祸三也。舍三利而取三祸者,小生未闻也。唯王爷明鉴。” 褚天剑当时被他一番言语说动,便即要点起军马,往北面杀去,去夺那沈米凡。庸良在旁听了,劝道:“欲攻神都,必经徐州。徐州刺史洪印素来不奉将军号令,若是我大军在前,他抄截在后,则必为所擒。方冷毕竟是虚子臣的人,我看这多半是他借刀杀人的计策,大帅还是小心谨慎为上,不要白白折了军马。” 方冷在旁听了,哈哈大笑道:“这一件事,却也不难。既然庸将军担心小生是楚王的奸细,那么小生再献一计,保管不费一兵一卒,便让洪印率军来降如何?” 庸良听了道:“果然如此时,我等当然相信先生。不过若是先生信口雌黄,这军中无戏言,可要军法处置!” 方冷一口应承,褚天剑听得大喜,一边整饬大军,一边请方冷往北面徐州而去,去说洪印。方冷方出王府,忽然被一人劈胸揪住,说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为虚子臣来此败我越国。”方冷看时,认得是褚天剑手下的长史阮腾。 那阮腾出身江南豪族,其族兄建业留守阮浚乃是褚天剑心腹之人。后来阮浚攻江夏败于夏翼赦,被张栩杨所杀,褚天剑便用阮腾继任建业太守。后来云龙攻破神都,姚子剑下落不明,而梁王姚子萌摄政监国,阮腾便与庸良一同拥护褚天剑进爵越王,平定吴越之地。褚天剑将他用为长史,和庸良一文一武皆是心腹之臣。 方冷见是阮腾,登时呵呵笑道:“我为越王陈说利害,哪里却来败坏越国了?” 阮腾道:“方今天下形势,唯荆州与徐州两处毗邻吴越,是我心腹之患。古来长江天险不能为两雄共据,故而越国与荆楚终有一战。然而我越国孤弱,现今势不能并吞荆州。梁王虽然信用泰富、荤顿二贼,然而既已封褚帅为王,便可依之为援。我等唯有北上进取徐州,与梁王呼应中原,才有胜机。 “今若假道荆、徐,共攻洛阳,事败自不用论,便算事成,我越国既不与其相邻,亦不能久守其地,必为荆楚所得。是魏灭中山,而赵得其利也。梁王既灭,越势不能独存。虚子臣北克洛阳,西并巴蜀,岂能容东边吴越在卧榻之侧酣睡?此是我出兵攻友,而因以资敌自毙也。你心思如此歹毒,还说不是来败坏越国?瞒得过越王,却瞒不过我。” (注:公元前407年,魏国吴起、乐羊在三年鏖战后攻灭中山国。但中山国与魏国并不接壤,魏国之后无力控制,其地遂落入相邻的赵国之手。) 方冷一听,呵呵笑道:“依着阁下之意,是该远交近攻——远连梁洛为援,近取徐州为基,是也不是?” 阮腾一挑眉毛,说道:“正是!” 方冷笑道:“若是我说方某此来,恰是为了连梁取徐,那又如何?” 阮腾道:“不信你倒有这般好心!” 方冷闻言,哈哈大笑道:“你这远交近攻之计,可也曾对越王说过?他从也不从?” 阮腾恼道:“越王忠直,不愿便行先杀朝廷命臣。他既不听我言,倒偏听你说!” 方冷笑道:“先生之言不合道理,越王自然不听。我言若是有理,越王何故不听?” 阮腾怒道:“如何我的言语便不合道理?” 方冷道:“越王刚正有余,智巧不足。他所以不取徐州者,乃因忠于致元皇帝,而洪印亦以忠信所着之故耳。洪印本是致元皇帝亲用的刺史重臣,而梁王则是篡逆之辈,是以越王不愿奉梁王旨意并吞洪印,是也不是?” 阮腾道:“不错。” 方冷说道:“然而人无伤虎心,虎有食人意。先前褚车骑屯兵汝州,召洪印不至。后来他承神都旨意进爵越王,洪印又更不认。洪印自居朝廷命官,威福一方,只受朝廷诏令,却不听梁王旨意。他心中认定越王有不臣之心,早有猜忌之意,只因力有不逮,这才不敢向越王发难,只是自保徐州一境之民。如今若是越王声讨梁王僭越篡逆之罪,鼓噪北上,你猜洪印却又如何?” 阮腾微一细思,应道:“他既然不听梁王旨意,那里迟早便要除他。越王既然愿意替他除去心腹之患,他自然是乐得两虎相争,自己坐收渔利。先生是想让我等用假道伐虢之策,趁机便取徐州?只怕越王不会同意。” 方冷道:“天下大乱以来,九州刺史俱失其所。荆州刺史即是当今大楚天王,率先倡义,这不消说得。冀州刺史戴忠明为北胡所俘,益州刺史聂选被全景明所杀,青州刺史邵继庆从于燕京,兖、豫二州都从于梁王,雍州刺史罗承海从于黄家道,扬州刺史庞亨从于越王。九州刺史之中,唯有徐州洪印得以自立,岂是巧合?以此人才智,又岂会不知假道伐虢之计?我料他定要将计就计,谋害越王。我等先行发其阴谋,那时越王必无不从之理。” 阮腾道:“洪印有几个胆子,便敢来谋害越王?” 方冷呵呵一笑,说道:“那我们便借他几个胆子,那又如何?” 阮腾奇道:“这却是怎么说?” 方冷便附耳过去,说出一番话来,只听得阮腾转怒为喜,连称妙计。 闲话休提,次日褚天剑便叫阮腾写下声讨姚子萌篡位的檄文,又表奏方冷为赞军校尉,令他持檄文往北面去见洪印。方冷马不停蹄,径往彭城而去。那里洪印听闻有使者自会稽南来,急忙令人宣入。 方冷献上了檄文,备述褚天剑欲兴兵攻伐洛阳之意。那洪印细细地读了一遍,忽然拍案怒道:“褚天剑叫你这厮来施假道伐虢之计,你道我看不出么!”方冷不慌不忙,反问道:“如何便是假道伐虢之计?” 洪印冷哼一声,说道:“褚天剑素怀不轨之心,既已窃据吴越之地,接下来只该想着吞并我徐州。他怎肯率先倡义,兴兵伐梁?就算他攻破了洛阳,河南之地亦不与吴越相接,于他有何好处?是以这必然是阮腾那厮的奸计,要骗我迎他大军,借机攻取徐州。” 方冷闻言哈哈大笑,说道:“褚天剑出身草莽,还是一身江湖习气,讲一个快意恩仇。那泰富先前使计诈他,扣下了他爱妻沈米凡。此仇不报,褚天剑绝对咽不下这口气来。”当下便与洪印陈说利害,极言褚天剑之所以兴兵北上之由。 洪印听了,却也颇合情理,未能便决。当时帐后却转出一人,说道:“既然洪大人心中不能决此事,下官愿南去亲自观褚天剑动静,查其真伪,再请洪大人定夺。”方冷定睛看时,那却是个年轻的英俊儒生,正是: 生得唇红齿白,更兼目秀眉清。风流俊雅正青春,必是偷香首领。 昔日角端未露,今朝满座皆惊。等闲难与共为群,须得姮娥相称。 方冷见那儒生相貌非凡,不免动问其来历。那人呵呵一笑,说道:“在下是洪刺史府中一书生而已,何必动问?”方冷执意请教,那儒生才道:“小生姓昆,双字烟尘,今在洪刺史府中为左撰计室之职。” 于是方冷与昆烟尘辞了洪印,取路望南回去。走到建业附近,那褚天剑已经点起大军来到,方冷便领着昆烟尘望里拜见了褚天剑,备言洪刺史多多致意。当时昆烟尘却用言语去套褚天剑的话,褚天剑胸少城府,却多不知不觉将实情托出。好在褚天剑并不知方冷与阮腾密谋夺取徐州,当真是一心要与洪印共讨洛阳的,是以并不露出丝毫破绽。 昆烟尘与褚天剑一番交谈,颇得其心意,告辞出来,却对方冷道:“我先前听先生与洪徐州交谈,只道有诈。不料褚天剑这厮,竟当真为了一个女子,便如此意气用事。” 方冷道:“其人如此,又有何疑?” 正说之间,忽然转出一将来,拉着方冷道:“来来来,艺灵兄,咱们去喝上几杯。” 昆烟尘定睛看时,认得这将方才一直侍立于褚天剑之旁,方冷便介绍道:“这位乃是越国都督、镇军将军庸良。”昆烟尘赞道:“久闻庸镇军大名,乃是褚车骑身边第一心腹勇将。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寻常。” 庸良大喜,便道:“昆先生远来,艺灵兄自当相陪。我却实在该死,竟然冷落了贵宾。昆先生若是不弃,便请一同来舍下喝几杯如何?” 那昆烟尘正要探听越国声息,乐得结识庸良这样的大将,自欣然应允。三人推杯换盏,说些时势,庸良又讲论起一些兵法来。不料那昆烟尘看起来似是书生,对兵阵一道竟大有所学,当时侃侃而谈,与庸良大为投机,倒是方冷在一旁插不进话去。 庸良与昆烟尘推杯换盏,俱吃得半醉了,那庸良却拉着昆烟尘的手,低声问道:“你可知我的出身么?” 昆烟尘道:“庸将军当年乃是广陵太守,亦是洪刺史属下。后来建业符剩文造反,席卷江南,独独在广陵城下受挫,不能推进。后来褚车骑帅军平叛,之后便与将军一同班师回朝。之后将军便弃了广陵太守之职,在车骑将军府中任职了。” 庸良道:“正是!我当初舍了广陵太守不做,乃是看中了褚天剑这厮的忠勇,故而决意相随。可是此人有勇无谋,又居心叵测,颇有自立割据之意。唉,我却不知何日也要身为从犯而死?” 昆烟尘一惊,却生怕他是出言试探,便假意道:“庸将军说哪里话来?褚车骑刚勇忠烈,我一见便为之倾心。如今梁王篡逆,而他首倡大义,日后功名不可限量,庸将军有何忧虑?” 庸良道:“你道他是真心伐梁?” 昆烟尘道:“这是自然。我今日观他言语行动,都不似作伪。” 庸良听了哈哈大笑,借着醉意道:“我身为他心腹之将,知道的可比阁下多得多了。褚天剑之所以起兵,乃是为了一个叫做沈米凡的女子。只因昔日神都之战时那沈米凡在乱军之中被荤顿所擒,他才心心念念欲待将其夺回。昆兄且想:若是我等大军兵临神都城下,梁王却以沈米凡为质,褚天剑焉能用心攻打?若是他骤然倒戈,则兄与洪徐州皆死无葬身之地矣!昆兄这番回去,可以对洪徐州细言此间利害,早设法将其除去。” 昆烟尘又是一惊,却道:“庸将军醉了,褚车骑一心为国,哪里会干出这种事来?” 庸良忽然拍桌而起,勃然怒道:“我因你是条好汉,故而将心腹机密相告,不料你却这等畏首畏尾!今日若不杀你,必然连累于我!”说罢从壁上取下宝剑,便往昆烟尘刺去。 昆烟尘大惊,急忙躲避,那里方冷慌忙将庸良拦腰抱住,说道:“庸将军醉了,且先去休息则个。” 庸良一把推开方冷,说道:“艺灵兄,我等的密谋一旦泄露,为祸不小,岂能容他走脱!”言毕拔剑又要去刺。 昆烟尘见了,却道:“且慢!庸将军真有倒戈之意?” 庸良道:“我父亲乃是边军雷豹卫统帅。二十年前东王之乱时,雷豹卫在西凉短龙岭全军覆没,只有家父得以生还。后来家父亡故,我的兄长庸杰入侍禁军,我却在外郡为官。祖宗清清白白姓字,怎肯便随他做反贼!我昔日在洪徐州治下,素知他忠诚爱民。若得他相助刺杀褚天剑,江南之地谁不愿奉他为主!” 昆烟尘连忙道:“庸将军休怪。只因小生身处嫌疑之地,不敢不再三谨慎。洪刺史想除去褚天剑久矣,只是他武艺高超、兵马强壮,故而未能得便。不知两位有何见教?” 方冷便道:“褚天剑有勇无谋,重色轻士,又勾结倭寇,意图不轨。今江南有识之士皆知他不久必败,庸镇军与长史阮腾皆有另觅明主之意,只是碍着他武艺高超,无计下手。若是洪刺史有心之时,可以假称愿意合军共讨梁王,却设宴犒军。褚天剑狂妄自大,必然不疑有他。到时候在酒席之中设下毒物,两边埋伏武士,饶他有通天本事,又岂能逃脱?到时候洪刺史将他首级号令,宣其罪恶。阮长史与庸镇军分管吴越文武事物,一同响应之下,谁敢说个不字?便请洪刺史兼领徐、扬二州,并力西征,则梁王又有何能?这岂不强过任由褚天剑那匹夫被一个女子摆布?” 昆烟尘道:“既然庸将军与阮长史皆有此意,何愁其事不成?小生明日便回彭城,请洪刺史定下计较。” 庸良与方冷又嘱咐道:“此事十分机密,切切不可泄露。”昆烟尘自然答应了,次日辞别褚天剑,自回彭城见洪印去了。 不是今日庸良今日宴请昆烟尘,有分教:古来辩士少仁义,今时明日难如一。毕竟洪印是否得以定计诛杀褚天剑,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会盱眙褚天剑怒斩洪印 使神都张永馨变姓易名 诗云: 攀天莫登龙,走山莫骑虎。 周公称大圣,管蔡宁相容。 汉谣一斗粟,不与淮南舂。 兄弟尚路人,吾心安所从。 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 轻言托朋友,对面九疑峰。 开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 管鲍久已死,何人继其踪。 这一首诗,单道这世间人心难测,一旦有人才智超于僚辈,便必然遭人嫉恨,多加攻讦。有道是三人成虎,一旦言者日多,虽兄弟之亲尚会为人所欺,何况朋友君臣之间?然而所以谗言得进者,亦因时间欺妄事多,故而叫人不得不多心也。是以老子云: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且说当时昆烟尘与庸良秘密定计除去褚天剑,自和方冷回徐州去了。入得彭城,方冷自去馆舍歇息,昆烟尘却连忙去那洪印的州府之中回报。当时洪印听得昆烟尘归来,慌忙迎入内室,说道:“陈侍郎此去如何?” 原来那人乃是燕京留守兵部侍郎陈研坤,至于昆烟尘三字,乃是他将自己名字倒转了来作得假名。此人乃是上界天慧星降世,自幼熟读兵书,精通排兵布阵之道,人称小兵仙。只因灵帝时得罪了涛铁,故而被他贬斥不用,却与阮雅文、王绵阳等人为友,并称京左五贤。后来姚子剑登基,将被四凶排挤的众臣重新起用,陈研坤却因在家守孝,未能及时上任。待到他应召入朝之时,褚天剑已经出镇会稽了,是以两人并不相识。 当时姚子剑迁都,陈研坤便留在燕京,官任兵部侍郎,北胡入侵之时亦有抗击之功。后来姚子剑回到大都,陈研坤却也随着凯寇二老逼宫,将其幽禁。此次他乃是奉凯寇二老之命南下,来说服徐州刺史洪印。洪印本有忠心,只因姚子剑下落不明,这才暂依神都敕令,却素来不奉梁王诏书。此刻听说姚子剑身在大都,当即便愿效忠,不料方冷却也恰好于此时前来,要约他共讨梁王。 陈研坤是从二品的兵部侍郎,和洪印的徐州刺史本是同级。但他虽是京官,眼下却有求于执掌一方的洪印,故而十分恭敬。听见洪印问起,陈研坤连忙将南下所见尽数说了,又讲了庸良与方冷愿为内应除去褚天剑之事。 洪印听了,却犹豫道:“我虽然与褚天剑不睦,但是既然他想要讨伐神都之情是真,我等若是擅自杀了他,只怕反倒要横生枝节。” 陈研坤便道:“褚天剑一勇之夫,心性难料。他既然可以为了一个女子伐梁,自然也可以为了这个女子倒戈。况且他心怀不测之志,若是任由他建此大功,只怕反为后患。” 洪印听了,默然不语,却令人将方冷唤入,将前后情况细细盘问,果与陈研坤所言丝毫不差。洪印这才下定决心,令方冷与陈研坤回报褚天剑,约定在淮南泗州合军,再共向洛阳。 褚天剑闻报大喜,当即点起三军,便即北上。待得过了广陵,入到徐州地界,洪印又却谴使者来迎,便一同往盱眙城下会盟。 阮腾劝道:“洪印素来不服大王,今日之会,不可不防。” 褚天剑道:“洪徐州虽然与我不睦,却是位正人君子。我等如今共襄大义,他岂会有害我之心?” 庸良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如今吴越百姓安危系于将军一人,万万不可大意。” 褚天剑听了,却道:“既然庸良也是这等说,我便令北条独步领二十倭营武士相随便了。” 阮腾又道:“须防酒食之中下毒。”褚天剑便又令北条独步持试毒银针相随。 当时褚天剑领军直抵盱眙城下,却见洪印已集兵马在那等候。两军宣读檄文,誓师共讨洛阳已毕,洪印便令人犒赏三军,又请褚天剑入城中赴宴。褚天剑便令庸良在外守军,自与阮腾入城而去,只令北条独步领倭营精锐武士相随。 席间洪印盛赞褚天剑忠义,却令人献酒相贺。那里北条独步持针一试,一根银针登时转为漆黑。褚天剑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怒道:“我与你何仇,竟设毒酒来害我!” 洪印眼见败露,急忙摔杯为号,四周埋伏着的刀斧手一同抢出。不料北条独步领着的倭营武士手中长刀十分锋利,更兼武功诡谲,登时将刀斧手逼将开去。洪印急向阮腾使眼色时,他却视而不见。 褚天剑摔桌而起,一把揪住洪印往地下一摔,那满堂徐州文武皆莫能解救。褚天剑怒道:“我只道你是个正人君子,不意这等奸诈!我何处得罪于你,便要来害我性命?” 洪印啐道:“反国恶贼,人人得而诛之。我既落你手,只求速死,何必多问!” 褚天剑勃然大怒,从旁取过剑来,一剑便将洪印刺死,剁下了首级,又瞪视着其余众人,只将徐州文武官员个个唬得魂不附体。阮腾却朗声说道:“洪印谋害车骑将军,意图谋反,你等众人也都是亲见。这都是洪印一人之罪,我料诸位尽不知情。车骑将军只诛首恶,众位无需忧虑。” 徐州官员面面相觑,不敢则声。却有一人怒道:“洪刺史平时待我等不薄,今日怎可坐视其死,不为他报仇?”褚天剑大步而前,一剑将那人一颗脑袋削下。 阮腾又说道:“此人从逆,已经诛杀。今洪印已经伏诛,朝廷未及新谴徐州刺史,便请车骑将军暂代徐州,有谁不服?”众皆失色,唯唯而已。 褚天剑令庸良引军入城,看住徐州文武,却道:“洪印奸诈,我却不合一时兴起将他杀了,如之奈何?” 阮腾便道:“今洪印已死,徐州文武尽在我掌握。越王威震海内,只消设置心腹守令,留大军戍守,谁敢不服?” 庸良称是,便问起那昆烟尘下落,阮腾却不知晓。庸良道:“此人胸有韬略,若不能得之,必为后患。如今徐州新得,人心未附,宜便行宣露洪印奸谋,更领军巡视郡府,宣扬威德。” 褚天剑道:“我大军颁布檄文,宣誓起兵,那里洛阳怎肯干休?况且沈米凡未得,怎好便停军不动?” 方冷呵呵笑道:“不妨,且看小生再往神都走一遭,舍了这条三寸不烂之舌,定要叫将军不费一一兵一卒,便把沈米凡带将回来。” 褚天剑大喜,便令阮浚作表,陈述洪印反情,并自言暂时代领徐州,等候朝廷敕令,便请新谴刺史,趁势表奏方冷为赞军校尉,兼请赐还沈米凡。言虽如此,却也担心洛阳不从,便依着阮腾计较,依先统领徐扬二州大军,逼向城父,去大梁不过百里。 当下方冷持表辞别了褚天剑,选了匹快马,找了两个随从跟着,又往神都而去。且说褚天剑宣布檄文,兵马浩浩荡荡北上,那里神都城中早知消息,急令沿境各城警备,预备厮杀。此时见了方冷,谁敢怠慢? 那各城却先把方冷迎到许昌,引见了那梁王的豫州刺史、许昌都督。那许昌都督不是别人,正是那三朝元老寇磊门生陆焱。陆焱此时归顺了梁王,那里要劝诱北方之人,自然给他加官进爵,执掌一方。 陆焱见了方冷,不敢怠慢,急忙向各路关隘驿道传令,恭送方冷往洛阳而去。那里洛阳城中,姚子萌方当登基,便听闻褚天剑约会洪印起兵,正在懊恼惶惧之时。听陆焱飞马急报说褚天剑派使者前来,急忙迎接。方冷拜见了姚子萌,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哭三声,又大笑三声,转身便走。 姚子萌大惊失色,不知其意,急忙令人拦下问道:“先生何意?” 方冷答道:“小生大哭三声,是吊陛下之大祸临头。小生大笑三声,是念陛下尚有破解之方。” 姚子萌道:“朕有何祸?先生又有何方?” 方冷道:“神都洛阳,居于天下中枢,南则楚,西则凉,东南则越,东北则有大都,实乃四战之地也。大都那里,一干老臣勾结胡虏,谋逆先帝,罪不容诛,人神共愤。为了斩草除根,其已然矫先帝诏下令进犯陛下,此东北之祸也。 “又有骠骑将军许煊,在北统兵无数,多少胡虏都被他一股扫荡,兵势极盛。西凉又有大将军黄家道,日夜练兵,若是挥师东进,指日可到长安。他两位忠于先帝,难免被大都那些叛逆欺瞒了,此西北之祸也。 “然此尚可解也。唯有那荆楚兵马,屡番扣关,虽离神都,却仍牢牢掌握广成关天险。只需楚王一声令下,兵马旦日可至神都城下。越王褚天剑,如今兵马已至淮南,虎视眈眈,去大梁不过百余里。陛下虽然英明,又有谋臣武将,这四面加攻,只怕还是力有不逮。是以臣吊陛下之祸也!” 姚子萌听了大惊道:“先生方才所说,可有破解之方?” 当时方冷说道:“以小生看来,要退楚越百万敌军,不过舍得是一个女子罢了!” 姚子萌道:“怎地?一个女子便能退尽四方敌兵?” 方冷道:“正是。这女子不是别人,乃是那云龙的妻子,褚天剑的小妾,唤作沈米凡的便是。先前两人在建业为了这个女子便闹了好些事体出来。如今楚越两面发兵,也不过是为了这个女子罢了。陛下若是将这沈米凡赠给褚天剑,则越兵必退,而云龙必然移师攻越。如此一来,南方楚越相攻,难以北顾,陛下便可腾出手来应对大都那里了。此乃是祸水东引之计也。” 那一旁的大司徒泰富却道:“褚天剑对此女倾慕已极,若是留在神都,便可用以挟制吴越。然而若是送她回去,褚天剑没了顾虑,一旦倒戈相向,则再不可复制矣。” 方冷道:“此事无须忧虑。今褚天剑已并徐州,斩杀洪印。朝廷可以趁势封之,以笼络其心。待我回去说动他移师北上青州,与依附燕京的叛逆交战。那时候他骑虎难下,势必臣服陛下,再赐还沈米凡不迟。” 姚子萌听了大喜,再问泰富时,也道:“若是果然如此,先生所立功劳非小。” 那里姚子萌便加方冷领鸿胪寺主簿,赐了好些金珠礼物,让他先在神都城中休息一日,便行南下回见褚天剑,说知神都旨意。方冷又请先一见沈米凡,以便回报褚天剑。姚子萌自然应允,便令人领方冷去见沈米凡。姚子萌为了笼络褚天剑之心,并不敢对沈米凡无礼,自将其安置在一处大宅之中。府中人通报过了,便请方冷进去相见。方冷看时,一个女子自后转将出来,只见她: 穿一件淡红衫子,似薄薄明霞剪就;系一条搞素裙儿,如盈盈秋水截成。青云交绍头上髻,松盘百缕;碧月充作耳边珰,斜挂一双。宝钏低軃鸾鸾飞,绣带轻飘金凤舞。梨花高削两肩,杨柳横拖双黛。毫无尘俗,恍疑天上掌书仙;别有风情,自是人间豪侠女。 方冷看了也不由得心神摇荡,不由得暗道:“难怪那云龙与褚天剑皆为其舍生忘死,竟是这等佳人!”连忙行了礼,备述褚天剑谴他来求取之意。 沈米凡听了,黯然不语,良久却道:“请方先生回禀褚将军:妾身一心早许他人,今生终不能再侍褚将军。今我在此独居,衣食不缺,无须忧虑。若是回去相见,反为不美,平添许多烦恼。褚将军忠勇毅烈,只该报效国家,勿以妾身弱质女流为念,有污英名。” 方冷心中暗暗奇道:“这女子非但貌美,心志更非寻常,真云龙良配也。然而若能劝她先回吴越,则褚天剑对她必然言听计从,或可为一大援。”便道:“请夫人屏退众人,我有一事相禀。” 沈米凡心中惊奇,她心中寂然,却也不甚在乎什么男女不得独处的礼法,便令侍女退下,问道:“方冷先生有何见教?” 方冷便道:“我名为越王使者,其实却是自荆州来的。” 沈米凡“啊”的一声,惊道:“荆州来的?那你可识得那——那云龙么?” 方冷道:“云大元帅北征之时,我便是他的随军记室,如何却不识得?那时褚车骑兵临洛阳之时,我还随军远远见过一面。” 沈米凡低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他当时离我却如此之近,竟而无缘错过。” 方冷道:“那时云大元帅曾提议将蒋皇后向褚车骑交换夫人,不料褚车骑不从,反倒生成一场大斗。在他两人看来,皇后万金凤体,却也是比不上夫人的了。” 沈米凡闻言,眼泪扑簌扑簌而落:“他二人何苦为我如此?我定是世上最不祥,最不幸的女子了。” 方冷忙道:“夫人不须忧虑。他两位都是当今世上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既然为夫人倾心,又岂会是偶然?自然说明夫人胜之那些庸脂俗粉多矣。” 沈米凡摇头不语,良久才问道:“云龙……云大元帅他现在可还安好么?” 方冷道:“云大元帅如今奉命西征川蜀,遭遇强敌,恰在鏖战之时。朝中又有奸佞陷害,实在是……唉……” 沈米凡大惊,连忙问道:“他如何了?” 方冷道:“云大元帅英雄盖世,自然无忧。只是……如今内外交逼,实在非人力所能为。若是夫人能够说得褚天剑举吴越之地鼎力相助,那可正谓雪中送炭耳。” 沈米凡一怔,问道:“你是要我想法子回会稽去见褚将军?可是他对我……我……”却不言语了。 方冷长揖至地,说道:“不过数月,梁王便该送夫人回褚车骑之处。至于之后如何行止,夫人自思便是了。”言毕告退,自回去了。方冷正回下处,却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在那等候,说是已经恭候多时。方冷请那人入内,那人却自称敬达,乃是丞相傅程鹏的管家。为是听闻方冷先生来此,特地请来相见。 方冷此时大功已成,不欲多生事端,正待推脱,却见管家敬达递上一封信来,说是傅程鹏递给方冷过目的。方冷当时拆开了这封信,只见一首《送孙监酒》: 我已寒如水,君方冷似灰。 有才谁肯借,无力可相推。 蒸水闻奇甚,糟邱亦旨哉。 皇华重同姓,第一望归来。 方冷见了这首诗,忽地脸色大变,随手将这封信在火烛上一靠,登时烧为灰烬。方冷沉吟了一阵,才对敬达道:“傅相国想要什么?” 敬达答道:“小的不知。小的只是奉命来递柬请客,并不知道其他。” 方冷没奈何,却随着敬达出门,到了相府。早有相府的下人迎上,将方冷请到内室,却见一人身着相服,早早在那里等候,情知是傅程鹏了。当时方冷急忙跪倒在地,说道:“小生叩见相爷。” 傅程鹏一声轻嗤:“对于褚天剑这样自大无人的莽夫,便要先用激将法使恼怒,再放狠话消他的气焰。一来一去,这等莽夫自然头脑昏晕,唯你是从。洪印兼有忠智,便要真伪相杂,欲擒故纵。梁王这等自傲好新之徒,便要先用言语恳切笼络其心,再行诡诞不经之事吊他胃口,引他上钩。 “鬼谷子曰:‘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故与阳言者依崇高,与阴言者依卑小。以下求小,以高求大。由此言之,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可。可以说人,可以说家,可以说国,可以说天下。’看来先生的确是此道高手,不下苏张之能。只是不知先生,又将如何来说服我呢?” 方冷听了傅程鹏一番言语,竟似亲眼见他在几处辩论一般,冷汗直冒,心中暗暗道:“神都之辩,或许还有他的耳目看见了说知。这会稽和徐州之事,他又如何知道?这人莫不是妖精么?” 傅程鹏见他脸色难看,忽地笑道:“先生不必惊异,我不过是略加推断而已。梁王、褚车骑、洪徐州,这三人傅某都是熟识。要想说动他们,傅某心中自有一套办法,不过与先生略同罢了,无甚稀奇。只不过褚天剑虽然鲁莽,他手下庸良和阮腾却是不傻,你怎地骗过了?” 方冷被这傅程鹏一问,竟然不敢不答,应道:“他们果然起初不从。小生说他道:‘我有计助你吞并徐州。之后越国得了荆州助力讨伐梁王便如同探囊取物,随手而来。只要灭梁王的功劳得了,日后若是荆楚得势,自然与他是永结同欢之盟友;倘若大都得势,越国也有剿除篡立之徒的功劳。总而言之,列土封疆不难。’” 傅程鹏听了,哈哈大笑道:“好,好。不同之人,说以各异之方,先生果然是天下无双纵横辩士。” 方冷道:“相国大人,您唤小生来此,该不是为了恭维小生吧!” 傅程鹏道:“不错,果然思绪敏捷。张永馨先生,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 方冷脸色大变,颤声道:“你如何得知?” 傅程鹏道:“张永馨,表字艺灵,曾是东王身边的第一少年说客。二十余年前东王之乱后便不知去向,被南厂也通缉了好多年,却不料改换了名姓,竟躲到了虚子臣府中!‘我已寒如水,君方冷似灰。’方冷先生,我若是将此事说出,只怕当真是要寒如水,冷似灰了。” 那方冷正是张永馨的化名,此刻被傅程鹏叫破了来历,连忙说道:“相爷若有用的到学生的地方,便请吩咐一声。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傅程鹏笑道:“你一番言语,替梁王解了南面之祸,叫我好生难办。” 张永馨道:“回相爷,云大将军此时其实并不在荆州。学生此来,实是为奉大楚天王之命,来说服梁越两王结盟的。只是若是直接说起,难以成事,才绕了这么个大圈子。” 傅程鹏颔首道:“让我猜猜,接下来你便要去说服大都那里发兵兖州。届时梁王必然向褚天剑求援,褚天剑欲得沈米凡,徐州又离兖州极近,必然出兵援助。如此一来,梁越楚三国同盟便成,是也不是?” 张永馨叩首道:“相爷不愧是青年才俊,一眼便识破了学生的计策。” 傅程鹏道:“当此纷纷乱世,良禽择木而栖。本相与先生也是各为其主,是以也不来坏你计策。只是本相这里有两封书信,一时难以送出。既然先生还要去大都一行,便请捎上这两封书信。一封给羽林卫指挥使薛鹰,一封给燕京刑部员外郎肖阳越。届时只需张先生见机行事便可。此事成之后,傅某绝不说破张先生身份,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张永馨听罢了傅程鹏细说,却沉吟道:“此事的确并不妨碍小生的计策。只是傅相国何必费心劳神,做此难为之事?” 傅程鹏凌然道:“食君之禄,当忠于主君。傅某身为天朝相国,绝不负陛下!” 张永馨再拜顿首道:“相爷大义,张某佩服!一定竭尽全力,助成相国此事!” 不是今日傅程鹏给了张永馨这封书信,管教:大都城中,天子得脱牢笼;洛阳城内,掀起血雨腥风。毕竟这封书信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傅程鹏神都复出 肖阳越大都得书 诗云: 拓地三千里,往返速若飞。 歌舞入邺城,所愿获无违。 昼日处大朝,日暮薄言归。 外参时明政,内不废家私。 禽兽惮为牺,良苗实已挥。 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 不能效沮溺,相随把锄犂。 孰览夫子诗,信知所言非。 这一首诗,写的是那昔日魏武帝曹操得胜班师之景。这世间忠奸难辨,人心难测,有许多的能臣武将无奈之下,便只得归隐山林,远离是非之地。然而却另有一等忠诚志士,明知事不可为,而偏要为之,刻苦勉力,上报国,下安家,才不负了一身所学。 且说翌日早朝过后,傅程鹏却又求见姚子萌,称有妙策献上。姚子萌早闻傅程鹏多智,只是奈何他一直托病不出,不为己用。此时见傅程鹏主动求见,只道他回心转意,大喜过望,急忙宣见。 却见傅程鹏先对着姚子萌跪下,三拜九叩行了大礼,朗声道:“微臣傅程鹏,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姚子萌大喜,亲下龙椅,扶起了傅程鹏道:“相国身体劳顿,已然两载未朝,今日朕听相国声如洪钟,必然早已康复。相国这个智囊复出,真是天佑我天朝啊!” 傅程鹏慌忙拜倒,扣头道:“臣有欺君之罪,罪该万死!” 姚子萌道:“相国如何欺朕?” 傅程鹏俯首道:“臣先前告病,其实是假。只是为了先帝下落不明,臣以相国之身,不愿归附陛下。是以方才告病不出,以明微臣之乃帝相而非王相也。如今凯寇等老臣勾结胡虏谋逆先帝,致使我天朝疆域割裂。臣以此为己咎,日夜难寐,故今日来此自明与陛下,请陛下降罪!” 姚子萌哈哈笑道:“相国忠于先帝,何罪之有?今日朕得相国,如鱼得水。朕不罪相国,相国有何妙策,便请直言!” 傅程鹏慌忙道:“陛下宽宏大量,罪臣铭记在心!微臣计议,若依昨日方冷先生之计,南面大患的确可除。不过大都、大将军、骠骑将军三处军马仍旧难退。臣有一计,可使褚天剑为陛下驱使,对抗大都。” 姚子萌大喜道:“是何计策?” 傅程鹏道:“臣昨日与方冷先生计议,便请方冷先生再行北上,往大都处说服那干老臣发兵兖州之地。如是,则越国必为可用。” 姚子萌惊道:“兖州乃朕势力所在,岂有反而请人攻打的道理?” 傅程鹏便将张永馨的计划说了,道:“如此一来陛下只需早早将百姓撤走,便可坐山观虎斗。不费一兵一卒,任由燕越交战,岂不妙哉?此战燕京仓促而来,而越军屯兵已久,胜负可知。燕军既然被褚天剑杀败,那么自此以后,越王非归顺陛下不可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人声嘈杂,那泰富慌慌张张从外奔入,奏道:“启禀陛下,探子来报,昨日那方冷进入相府之中,数个时辰方出,不知在策划些什么——” 泰富抬头之间,忽然一眼看到傅程鹏,登时大惊失色,立时住口。姚子萌见了,哈哈大笑道:“爱卿不必多疑。傅爱卿是在与方冷先生计划一条妙计。” 泰富一愣,却听傅程鹏道:“微臣先前果然有瞒陛下,不过如今却是死心塌地,效忠陛下了。” 姚子萌也笑道:“大都的伪诏一出,分明将傅相国冤枉了抄家灭族之罪。当此之时,我二人只该同舟共济,傅相国岂会不为寡人尽力?” 傅程鹏慌忙道:“微臣惶恐。” 当下姚子萌便起诏书,令张永馨往褚天剑军中赐沈米凡为妻,皓封五品夫人。就以褚天剑兼管徐州,自刺史以下大小官员尽自行版授任命,无需上奏朝廷。并令其进军兖州,约定在平复青、兖二州后便即赐还沈米凡。张永馨新得荣官,持诏径往城父而去,宣读了姚子萌的旨意。 褚天剑闻之愀然不乐,说道:“本将军之所以愿臣服神都,无非三者:其一,新得徐州,境内未稳,尚未能大动刀兵。其二,致元皇帝生死不知,故而梁王居神都为天朝正统。其三,亦是我一点私心,欲得沈米凡耳。如今大都那里致元皇帝究竟如何还未得知,沈米凡亦不能得,而我辄兴大兵助梁攻燕,恐非良策。” 张永馨笑道:“这有何难?请将军屯军徐州之北,将洪印首级赐给下官,作表称其谋反,故而斩杀以献朝廷。眼下新春佳节将至,便由下官以朝贡新春为名,持表往大都一行,探其虚实。若是致元天子健在,便可因此表以显将军并非谋反,便与大都一同进军兖州,除去梁王僭逆。若是天子有所万一,则将军可奉梁王之诏进军青州,讨伐弑君奸相。此两可万全之策也。” 褚天剑闻言大喜,当即便令阮腾再起一表,备言与洪印约会起兵,而洪印密谋暗杀,反情已露。故而不得已诛杀洪印,暂领徐州,特将洪印首级承送,并请大都旨意。又表奏方冷为伏波将军,请大都发兵共取兖州,讨伐梁逆。 张永馨持表往北便去,不则一日新春已过,总算来到大都,奉上褚天剑之表。待要朝见姚子剑时,却听闻有司说姚子剑病重,难以理事,一切事宜都由凯寇二老负责。张永馨令有司通报了相府,趁着等待之际,却去大都城中打听了那刑部员外郎的住处,登门拜访。 原来这人姓肖名逸,表字阳越,世代在京城之中为官。乃是上界天牢星降世,自幼聪明智慧,精熟典籍,最喜韩申法家刑名之学,常将张汤自比。然而其父大怒,责之:“张汤乃酷吏也,效之何为?”便令其转攻礼记。 后来肖阳越学成拜在国老凯鑫门下,出为成皋令。成皋民风彪悍,其地多有山贼大盗,而朝廷不能禁止。于是本地百姓多结堡自守,不奉朝廷教令。肖阳越到任,却用汉时虞诩的旧法,暗中以重金招募会纺织之人,谴他们假意投效盗贼,偷偷以赤线缝在盗贼衣服大襟之上,以为标记。肖阳越派遣衙役守候于集市之中,但凡见到衣襟有赤线者,便即立刻逮捕审问,无不立验。盗贼不知肖阳越用的什么法子,都认为他乃是有所神助,于是纷纷远避,不敢入县。 然而肖阳越也知道贼众势大,一时间难以尽除,便张榜号令,但凡擒杀一个贼人,便悬赏五金。百姓都不相信有如此重赏,肖阳越却密令随从献上一个贼人,便从府库中交付给他五金以立信。 却有人谏道:“士卒贪图赏金,却畏惧盗贼,恐怕会私杀良民以冒功。”肖阳越便秘密取来死囚二人,将其一先行斩首,却厚赐另一人的家属,令那人当堂献前者首级。肖阳越取过那头,假意仔细观看,忽然大喝道:“此非贼首!”于是令左右拷打其实情。 那死囚尚未回答,肖阳越的从属便假扮村夫来讼,说道那死囚夜入其家,杀害其弟以冒功。肖阳越假装大怒,令左右立斩那个死囚,转而将五金赐给死者之兄。县中人听闻此事,更以为肖阳越乃是神人,不可欺瞒。 肖阳越见时机成熟,便张榜以百金悬赏贼首张立。那伙盗贼本就畏肖阳越神助,又贪重赏,于是争相内斗,死者十之六七。剩下之人共取张立首级,来到县衙当堂献之。肖阳越乃令左右尽取府库百金分给这伙盗贼,其尽数大喜。 那伙盗贼得了赏金,正欲离去,肖阳越却道:“本官以百金悬赏张立,如今将百金分给尔等,是赏之信也。汝等为贼,依律当斩,今斩汝等,是罚之信也。”遂令甲士尽杀贼众,枭其首级与百金共置于县门十日,而后又将首级与百金取下,令人带着巡行县中富户、邬堡。一县之人尽皆震恐,莫不拜伏,成皋遂治。 后来肖阳越累迁至刑部员外郎,当时四凶之一的中常侍陶吴兄长陶亭犯法,肖阳越便令人将其收押。陶吴令门客取来千金贿赂肖阳越,想赎回陶亭。不料肖阳越反倒以贿赂之名逮捕了陶吴门客,将千金没收入官库。陶吴因此衔恨,进献谗言诬陷肖阳越从前的违法之举,交由廷尉审判。肖阳越虽未因此得罪,却也不敢再在朝中,于是辞官隐居乡里。 当时凯鑫、寇磊之门徒阮雅文、王绵阳、梅怡庆、邱宇允、陈研坤五人皆为四凶奸臣陷害罢辍,并称京左五贤。肖阳越辞官以后,便与五贤为友。五贤皆仁厚君子,甚是瞧不起肖阳越之“诡道”,尝私谓曰:“肖阳越重刑名而轻礼乐,精左道而废大义,务以重罪刑法为乐,不思教化民众。此酷吏之所为,难称名士。”是以颇为轻视之。 肖阳越闻知,不怒反大笑道:“乱世礼崩乐坏,国家危亡。必用重典以肃天下,然后可以言教化。腐儒不堪与论大事!”遂与五贤绝交,而傅程鹏遍访名士,却颇奇其才,二人遂为密友。此后肖阳越因是凯寇门生,也留在了大都,仍为刑部员外郎之职。 当时张永馨前去拜访,递上了姓名刺帖,肖阳越听闻是越王使者,却奇怪道:“褚天剑的使者,找我这刑部京官作甚?好生奇怪。”却出于礼貌,只得请他入内。张永馨见了肖阳越,略作寒暄,却把那傅程鹏的书信摸出,呈给了肖阳越。 肖阳越看了这封书信,脸色一变,将张永馨带到内室之中,喝退了众仆,看了四下无人,才对张永馨道:“是傅相国让你来的?” 张永馨道:“正是。” 肖阳越把那封信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道:“方先生,此事,恕我力所不及。” 张永馨笑道:“然而员外郎却也不会出卖学生,是也不是?” 肖阳越颔首道:“此事于法度不和,虽然程鹏兄与我相善,然而下官是刑部官员,不能知法犯法,请恕下官不能为之。然而先生传书,却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了不许。当此两可之间,下官不会走露风声。” 张永馨起身笑道:“此事本就是一念之间而已,无谓强求。先生既然遵循法度,那便罢了。不过羽林卫薛鹰大人那里,可否请大人引见。” 肖阳越道:“这个自然。薛大人自从陛下龙体有恙以后,一直赋闲在家,近来才去出任南营都尉之职。方先生既然想见,下官却也与他相善,便令府中仆役领先生去便是了。” 张永馨问起姚子剑为何不能理事,肖阳越却只是说在山西受了伤,龙体抱恙,再问细节时,却又支吾不答,张永馨心中便有数了。当时谢过了肖阳越,起身而去,临行却道:“肖大人,某有一言相赠。” 肖阳越忙道:“先生请讲,下官洗耳恭听。” 张永馨笑道:“功能人苟得专杀,法律底须存八议。万一有失忠义心,宵旰深忧岂微细。律法虽重,不过忠义人情!”张永馨说罢,长笑而去,傲然出府。 他出了肖阳越宅邸,心中暗道:“傅程鹏说此人极重律法,非法莫为,不过内心刚毅忠志。但愿没错。”张永馨正待去寻薛鹰,却见已有人在下处等候,却原来是凯鑫听闻会稽郡侯使者到来,谴人宣见。 张永馨不敢拖延,当即随那人往相府而去。到了相府上,自有下人迎接,请他到堂上相见。张永馨偷眼看时,只见那堂中端坐着一人,须发皆白,年纪五旬上下,一张银盆大脸,颏下五绺花白长髯。腰悬龙曲玲珑玉带,脚踹粉底紫金皂靴。官至留守宰相,手掌生死之权,统属文武,镇守东北燕云地方,十分严整。正襟危坐,自有一股威严气象。张永馨情知是凯鑫无疑了,连忙叩见了凯鑫,先说了褚天剑效忠朝廷之意,奉上奏表。 那里凯鑫却早已经听陈研坤谴使回报了盱眙盟会之事,说道:“洪印忠心耿耿,却被褚天剑擅自杀害,如今又假意上表,污蔑忠良,是何用意?” 张永馨道:“回相爷,洪印狡诈,于盱眙之会时设下奸谋,意图谋害褚车骑,吞并吴越造反,此事已明,那徐州上下文武与会的皆是见证。” 凯鑫大怒,说道:“刺杀褚天剑之事,本是你与庸良首谋,拉了洪印下水。如今怎敢巧言狡辩,欲待骗谁?” 张永馨不知昆烟尘便是凯寇二老的门生陈研坤,哪料得到此间隐事竟已被凯鑫得知,不由得登时一惊。他本待狡辩,却不知凯鑫更知道多少内情,诚恐反坏大事,当时急中生智,竟行险招,朗声道:“不错,此事本是我等计谋。然而先前褚车骑神都救驾之时,洪印便不肯发兵相从,反意早露。我等略加试探,他果欲杀害朝廷大将镇侯,岂可谓忠心耿耿?盱眙之事,乃洪印自取其死,何必多言?如今褚车骑已然并吞徐州,兵临兖、青,而奉表修使,请问大都旨意,其忠心难道不如洪印?相爷若要杀我为洪印报仇,那是易如反掌。然而因一人而失徐、扬两州,转兖州之祸为青州之难,不知也可称良策否?” 凯鑫闻言,一时未语,张永馨却又道:“褚车骑以为,当今天下两逆,楚逆尚可,不过地方作乱罢了。唯有梁王窃据神都中枢,僭越称帝,蛊惑人心,正所谓祸起于萧墙之内,不可不除。侯爷请缨带兵征伐兖州之地,万望大都亦发兵支援,南北夹攻,可除梁王东翼。” 凯鑫听了,缓缓颔首道:“车骑将军忠心,本相知道了。此议丝毫不错,老夫明日便发下兵部复议。你回去对车骑将军说,那叛逆伪封他为越王,自然不作数。便是老夫,那梁逆也假模假样地封为国公,不过是一些笼络人心的奸计罢了。不是不让褚车骑做越王,只是功勋未到,不合礼制。日后若是更立功劳,待天下太平之日从头计议,未必便无王公之分也。此言请务必转述会稽侯。” 张永馨忙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侯爷心中清楚。相爷一片忠心,匡扶礼制,连自己的国公爷都不做。这份心意,侯爷自然明白。”张永馨肚中却自暗笑道:“褚天剑那厮要做越王,便已然做了。以他实力,要做江南土皇帝都可以,还用得着你封?天下太平之日,正不知在何年何月哩!况且你这老匹夫如今过得如同皇帝一般,自然是不愿做国公了。” 凯鑫又与张永馨谈了一阵,略问了些南方的军情。张永馨待要告辞,凯鑫却忽然道:“方先生已然见过刑部员外郎了?” 张永馨一惊,暗暗道:“这老儿消息好生灵通。”却回过身来笑道:“正是。” 凯鑫听罢,便不言语。张永馨却也不敢说话,侍立在旁,只怕被瞧出了破绽。良久凯鑫方道:“会稽侯令你来寻阳越的?” 张永馨忙道:“非也。是小生听闻肖员外郎乃是丞相门生中小一辈的后起之秀。执掌法度,好生严谨。在下佩服不已,是以特地登门拜访。” 凯鑫颔首道:“阳越执法果然严谨。不过他所走的路子,颇有些商君法家的意思。虽说法家也是脱胎于我儒门之中的礼制,却不免偏激了些。不过乱世用重典,阳越将来或能匡扶礼制也未可知。” 张永馨忙道:“礼法之间,当有分寸。相爷的教诲,小生记得了。” 凯鑫喜道:“嗯,正是如此。阳越能与你这等聪慧之人相交,也是他的缘分。” 张永馨想到凯鑫耳目如此灵通,终究瞒他不过,便道:“相爷谬赞。小生告退以后,却还要再寻一人,不知相爷可知他在何处?” 凯鑫道:“什么人?” 张永馨道:“南营薛鹰将军。” 凯鑫听了,微微蹙眉道:“你寻他作甚?” 张永馨道:“会稽侯意思,由他与大都发兵山东,剪除叛逆东翼。再联络大将军与骠骑将军一同发兵西北,剪除西翼。四路齐进,使他首尾不能相顾,如此一来,不需一年半载,可除叛逆。为是薛鹰将军出身影麟精骑兵,想着若能由他与小生一同去说服骠骑将军,当更容易。” 凯鑫听了道:“大胆!会稽郡侯不过是一个外臣,这等擅自调动天下各路兵马,成何体统!不过此计却也不差,仍由你去办也好。只是不可再用会稽侯使者身份,只是做大都的钦差过去宣令则可。”当即便令人拟定文书,封张永馨为礼部主客司主事,再去寻薛鹰,叫他写成书信劝说许晨奇,约会起兵共讨洛阳。 张永馨连忙谢过了凯鑫,凯鑫却自令人带张永馨往南营去寻都尉薛鹰。张永馨走在路上,肚中暗暗道:“好险,这老儿消息这等灵通。我之后若是私自去找薛鹰,如何瞒得过他的眼睛,必然起疑,却不暴露了身份?这等一番忽悠,倒反而骗过了这个老儿。只是为了递这一封信,却要往山西那里再跑一趟,好生麻烦。” 不是张永馨今日去寻薛鹰,正是:两面三刀真小人,祸从口出生无门。毕竟他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大都军发兵兖州 陈研坤智夺濮阳 词云: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一首《渔家傲》,乃大文豪范仲淹所着。单道那边塞征战连年,将士离家万里,戍守山关,周围除了孤军一旅之外,尽是蛮夷胡虏,放眼望去,皆为茫茫大漠。便是那天上鸿雁,秋时亦得南归,那将士却有许多直至白头不能勾得回去故乡,岂能不悲从中来? 张永馨在这里肚中思量,车马早到南营。恰逢薛鹰在那里练兵,听闻相府来的钦差到了,急忙出外相迎。张永馨见薛鹰好生殷勤,却想道:“傅程鹏道这个薛鹰出身影麟精骑兵,虽然趋利避害极为精明,但也是个忠君爱国之士。不过那皇帝被软禁,他身为天子亲军统帅却无祸事,反而升官,自然是投靠老臣一党了。傅程鹏虽然识人高明,此番怕是走了眼。我且先不要露底,免得陷在此处。” 薛鹰见张永馨在那里踌躇,却不知何意,上前道:“先生想是新入相府的吧。好生面生,竟未见过。” 张永馨道:“的确,我本是会稽侯的幕僚,前些日子才入的相府。” 薛鹰忙道:“先生方入相府,便能作钦差来到,可见定有非常本领。” 张永馨假笑道:“小生虽然有些本事,不过哪有将军精明?听闻先前众臣逼宫,羽林卫死伤不小。而将军不仅能脱祸,还能升任南营都尉,可见手段高明啊!” 薛鹰听了,脸色数变,随即陪着笑脸道:“先生说笑了。守卫陛下是末将职责所在,虽然陛下有过,众臣谏之,也是为了江山社稷。末将只是一心为先皇社稷着想,哪有这许多私心?” 张永馨心中暗笑:“果然是个唯利是图还要讲得冠冕堂皇之徒。不过纵横辩术恰善此道,你今日是遇上此道祖宗了!”张永馨笑道:“正是,正是。你看小生可不是信口雌黄么?唉,只是当今忠奸不分,大都好生危险啊!小生此去山西,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薛鹰道:“此话怎讲?如今凯寇二老行共和之政,好生兴兴向荣,却如何颠倒说大都危急?” 张永馨道:“将军原来尚且不知,那梁王已与楚逆结盟,指日发兵北上。大都兵马虽众,只怕不是梁楚两家兵马合力的对手。” 薛鹰道:“骠骑将军领军十数万北逐匈奴,若是统兵南下,何惧这些叛逆!” 张永馨笑道:“大都去岁五月的诏书,令骠骑将军南下讨逆。如今已然初春,哪有丝毫声响?小生听闻,骠骑将军早知陛下被软禁,与傅程鹏那厮约好了要南北齐下攻灭二相。只有大都城中,还被蒙在鼓里。是以小生说此去山西,凶险万分。我看还是早早半路开溜为好,不要被骠骑将军拿去祭了旗。” 薛鹰大惊失色,一把拉住张永馨道:“此话当真?” 张永馨道:“千真万确。只是此事犯着二老忌讳,谁人敢说?”张永馨见薛鹰脸色变换,情知他已中计了,却叹道:“小生一走了之还好,只是将军陷在大都之中,莫要被那些叛逆不分青红皂白杀了。” 薛鹰道:“其实二老虽然是为国家着想,然而软禁陛下,未免还是做的过了些。我等其实也看不过去,只是为了二老面子,谁敢乱说?不想却招惹了这帮太岁,这可如何是好?” 张永馨假意叹道:“我听说那傅程鹏逆贼还派了奸细来京,要拉拢将军。将军莫要一时心智不坚,被他迷惑了。凯寇二老忠心为国,我等岂能不为之死难?” 薛鹰心中暗骂:“你这厮新封荣官,便想着半路而逃,倒要让我来为之死难。正是又要做婊子还要立牌坊!”脸上却堆起笑容道:“我对相国忠诚,岂会被他收买?先生不知有没有这奸细的消息,末将亲自领兵去将他缉拿了!” 方冷呵呵笑道:“说起这奸细,学生倒还颇有点风声。只是道听途说,不好冤枉平人。” 薛鹰作色道:“这等无耻奸贼,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他既然是要来找我,便让末将亲自去他府上拜访拜访,看看是何方神圣!若是交谈之下果然是奸细,末将岂能放过!” 方冷道:“将军有此心时,正是最好。只是小生近日便要出使,不愿多惹是非。若是因此事被陷在城中,日后大军临近,便走不脱了。小生却留书一封,只等小生去后,便请将军来小生下处来取如何?” 薛鹰大喜道:“如此最好,多谢先生了。” 方冷又说了一会儿,便即告辞,却道:“小生半路要走的事情,只对将军说了。此事关系生死,万望莫要外泄!” 薛鹰忙道:“这个自然。” 说话的,这方冷怎知薛鹰便会守口如瓶?若是此事传将出去,被凯寇二老党羽得知,他岂能走脱?却原来这正是方冷计策,这话不泄最好,若是泄露,他也早入山西境内了,反倒让凯寇二老疑心许晨奇,以便分化其力。 方冷连夜收拾了行囊,却也生怕败露,次日侵晨便起,出城投西边去了。却将傅程鹏书信留下,交由店主人交给了薛鹰。 薛鹰此时方知方冷乃是傅程鹏派来的奸细,待要告发。却一来料想他早已走远,追赶不上,二来却也是担心其所言非虚,想着休要把事做绝,自断退路,是以只做不知。却翻来覆去将傅程鹏书信读了数遍,牢记在心,却一把火烧了,以防事发。 却说凯鑫将征讨山东之议发下兵部审核,那兵部尚书梅怡庆却自然是顺从相府意思,即刻发兵。然而凯寇二老担心女真复来,要留兵马拱卫大都,是以只从大都调取五千兵马,由屯骑校尉姒岚统领南下。那里山东青州之地,却素来是臣服大都。陈研坤在洪印死后,便逃奔青州坐镇。于是大都便令青州刺史邵继庆起兵响应姒岚,以兵部侍郎陈研坤都督青、兖二州诸军事。 汉朝设立十二州刺史,本是为朝廷监察地方,权重而官卑,位在太守之下。然天朝仿其制度设立九州刺史,却令其主宰一方,比于汉时州牧之职。不过邵继庆才能比之洪印相去甚远,又在大都掌握之下,是以令他听从陈研坤调遣。 那里大都一面预备起兵,却又一面派使节加褚天剑为开府仪同三司、都督徐扬交广与江淮诸军事、承制假授徐州官吏,与他约会共取兖州。褚天剑深自结纳,领旨谢恩。陈研坤本虑褚天剑未必同心,只等得了回报,青州兵马又已集结完毕,这才挥兵西进,兵锋直指大梁。 且说褚天剑屯兵徐州,自从方冷去后,许久不见回音。庸良谏道:“将军自出征以来,在此耽搁日久。方冷又无回音,多半事败。如今徐州已定,末将看还是早早挥军西征,又或者回军会稽,休要在此干等无益。”褚天剑笑道:“方冷先生必有回报。”于是不听。 待到二月之时,却先得了大都旨意。褚天剑受了大都官爵,却遍示众人,说道:“方冷先生果不负我。”却又听得哨马回报,说神都使者到来。褚天剑大喜,急忙迎接。 那使者不是别人,正是陆焱。那陆焱自投姚子萌以来,十分恩宠,令他都督许昌,更加封为豫州牧。天朝本只设刺史,不设州牧,这乃是因姚子萌要笼络陆焱之心,以示特殊荣宠,这才以他为豫州牧,又坐镇许昌大城。此刻陆焱亲来,足见姚子萌之诚意。 当时陆焱先拜贺了新年,又读了姚子萌赐婚的诏书,大体与方冷先前所读之诏相同,却更多封褚天剑许多荣官恩赏,加他少保、都督徐、杨二州及淮南诸军事、假黄钺、赐尚方宝剑,以笼络其心。 陆焱要催促褚天剑进兵,却对他道:“小生贺喜越王。只是还有一件,现今有探马来报,说大都匪逆于山东青州一带调兵,依下官看来,必有染指兖、豫之意。陛下生怕夫人的车驾在半途被匪逆侵扰,是以不敢送来,仍停在许昌城中。想请越王兵马解了陈留之围,才好放心送来。” 褚天剑眼看好事受挫,怒道:“大都这班老儿,怎地这等可恶!若论起来,本帅早欲扫荡群贼!只是我军兵马多是南方之人,未习水土。先前天气寒冻,将士多生冻疮,故而一时不敢孤军冒进。只等旬日间春暖花开之时,便望神都大军与本帅一力并上,共克逆贼。” 陆焱在褚天剑处盘桓数日,约会一同举兵,又商议了些进兵之法,却自回许昌去了。那里青州陈研坤与豫州陆焱都只等褚天剑发兵相助,然而他却因未得张永馨回音,故而只是推说军中水土不服,按兵不动,两面推诿。待到三月间,总算得了张永馨谴人带信,说道姚子剑果真下落不明,无由得以朝见。褚天剑遂下决心,令大军拔寨都起,北上陈留迎击大都兵马。却令人约会陈研坤一同发兵。 且说陈研坤率军攻入兖州,那里陈留、濮阳、济州等等顺从神都的,却都早得了消息,坚壁清野,任陈研坤如何挑战,只是坚守不出。大都军马为是见各地守军都龟缩不出,却兵分两路。陈研坤自己与邵继庆领军围困濮阳一带,姒岚却分偏师围困陈留郡。 又僵持了旬月,陈研坤见各处兵马只守不出,连日搦战都无声响,心中却疑惑起来:“梁王占据神都,也非一日。别个城池不说,这陈留濒临大梁,若是陈留有失,他巢穴不保,岂会不力战?莫不是有计么?”陈研坤正在那里思量,却听闻斥候报来,说车骑将军褚天剑已然攻克归德,领兵来到陈留,与姒岚所领官军会师一处。 陈研坤不知褚天剑已与姚子萌一气,当时听闻,只道强援来到,登时大喜过望,急忙令邵继庆继续围城,自家只带了三百短兵精骑,往陈留去犒军。陈研坤此时披挂了,又与先前在洪印府中的书生装扮不同,怎见得他英雄?但见: 束发冠珍珠镶嵌,绛红袍锦绣攒成。连环铠甲耀黄金,双翅银盔飞彩凤。足穿云缝吊墩靴,腰系狮蛮金鞓带。手内剑横三尺水,阵前马跨一条龙。 陈研坤领军往陈留而去,却知陈留守军一直坚守不出,故而姒岚先前只在陈留北面考城下寨。陈研坤方到考城之外,忽然脸色大变,唤过了一个亲信的裨将道:“你带两百人去北边埋伏,若是见着信号时,只需如此如此。”陈研坤领着众人到考城之前,却谴了一骑上前,喝道:“兵部陈侍郎到此,城内守将,还不速速出来迎接!” 那人叫了三声,并无丝毫影响,陈研坤喃喃道:“我方才在远处便觉得好生奇怪,这考城之上,虽有旗帜,如何一点声息也无?如此在城门口大叫了三声,怎地也没回音?难道姒岚便不知要设哨卡么?此事有异,我等不可贸然入城,还是北归濮阳那里去罢。” 陈研坤说罢,拨转马头向回便走。众将虽然不敢抗命,然而心中多半不以为然,都回头望着考城,少有拍马走的。忽然只听得一阵哨响,城楼上飞下一箭将喊话那人透胸而过。 众人大惊,急忙拍马要走时,城楼上无数羽箭飞下,将众人多射作刺猬也似。只有十数个走得早的,护着陈研坤急行。此时考城城门大开,杀声冲天,无数军马打着梁王旗号杀出。 陈研坤等人不敢回头,只是催马急行,走不多远,先前埋伏的两百骑兵急忙杀出,拦住追兵厮杀。陈研坤情知追兵势大,这些短兵不是对手,也不回头,只是拍马向北便走。一人一骑,直走到黄河边上东明,寻了接应船只,一溜烟跑去濮阳了。 陈研坤到了濮阳城外自家大军营中,邵继庆急忙领大军接着,再派出斥候哨骑去哨探时,只说梁王大军依然密密麻麻都在渡河,三百短兵,并无一个逃脱的。 陈研坤道:“此番贼兵必然有计,先前各地只守不出,想来是为了诱我孤军深入。此时他陈留忽然发难,姒岚那里想来凶多吉少。只是不知他用了什么奸计,竟悄无声息夺了他考城,一个也没能走脱?如今若是大名府、东平府等地一起发难,断我归路,却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邵继庆道:“然则我等速速撤兵,还可保得大半军马。” 陈研坤摇首道:“晚了。我看陈留那里这等,必然是早有预谋的。此时撤军,再被濮阳军马赶杀一场,大名、东平两府兵马再来堵截,则真个是四面楚歌了。眼下只有干脆将计就计,今晚一举夺下了濮阳,仗着坚城固守,期待大都援军赶来,还有生理。”当即叠着两根指头,说出一番计来,令邵继庆领军准备。 是夜月色昏暗,濮阳城外却听得鼓声阵阵。城内不敢怠慢,只道敌军攻城,都上城头严阵以待。然而鼓声虽然不歇,却始终未见敌军攻城。 城内守将听了道:“先前陛下诏令,叫各路军马坚守不出,只等计策发动后追击敌军。如今算来时日,陈留那里也该动手了。当此之时,敌军绝无大举攻城的道理。鼓声阵阵,多半只是悬羊击鼓的障眼小法,乃是敌军的金蝉脱壳之计。大军休要迟疑,速速打开城门,掩杀敌军!” 众将轰然称是,打开了濮阳城门,鱼贯而出,鼓声却忽然停了。那濮阳守将道:“是了。鼓声已停,敌军多半已然去远了。大伙儿休要迟疑,奋力赶杀。” 杀到大都军马寨中,果然是座空寨。那濮阳守将道:“鼓声方停,鼓手必然未远,重装步卒在此仔细些搜索,抓出来好生拷问贼军下落。其余轻甲徒卒、骑兵,都随我北上追击,休要走了贼人!”众人各自领命,飞马追赶。大军赶了半夜,直追到内黄地界,仍是丝毫不见青州军踪影。 那守将焦躁起来:“贼人至早也是昨日日落以后方才撤退,直到我等察觉,决计不到一个半时辰。我等都是轻装快马,他却有徒卒辎重,便是插了翅膀,也该追到了。除非他没往北走,不然怎能这等毫无踪迹?啊也!不好,全军听令,随我速速回去濮阳城中!” 众将听令,又都回马南下,精疲力尽奔了回去,却见濮阳城头上,密密麻麻都立着大都兵部陈侍郎旗号。那濮阳守将情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跌脚连连,便令众人攻城。奈何他手下此时,多是轻甲骑兵,又劳累了一夜,哪里是城中如狼似虎大军对手。只杀了一阵,就都丢盔弃甲,四散奔逃。被陈研坤伏兵齐出,尽数拿下。那守将没奈何,不愿受辱,只得在军中自刎。 大都军马占住了濮阳,却与众将商议日后行止。邵继庆道:“如今缴获了许多濮阳衣甲旗号,是否可以便用之掩掩人耳目,速走济北回军。” 陈研坤道:“此计不妥,欲走济北,必经东平、济南。这两处非我大都嫡系,只怕生变。或者北走发干,往甘陵而去,也许倒有生路。” 邵继庆道:“只是这一条路又怕撞到大名府上,若是被他识破,缠斗起来却是不妥。” 陈研坤道:“正是如此。我等还是休要擅自出军,只是固守这濮阳城,静观其变为上。想来大都若是听闻我等被围,定然从速发兵相助。又或者越王果然兵到,也可解我之围。洛阳贼兵既未能在陈留擒我,不日必将赶到。可叫城头上依旧竖起神都旗号,以诱贼兵。” 众将听了,也觉得有理,各自检阅濮阳城防,预备应敌。当时陈研坤整点兵马,尚有两万六千三百有余,都各自部署了。过不多两日,果有一支军马自南开来。 不是今日陈研坤巧夺濮阳,有道是:反败为胜真神手,力挫强敌陈妙谋。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濮阳城研坤被擒 盘龙岭庸良谈心 诗云: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一首诗,单道那征战兵戈一起,谁也不知能否活到明日,只得先及时行乐,得过且过。纵使是有着通天的武艺,骇世的兵法,也难保不会一时疏忽,送了一世英名不说,还有性命之忧。故而孙子兵法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乃知此事正是万万轻忽不得。 且说那里陈研坤夺了濮阳,远远望见南面兵马开来,急令大小将佐准备。不出半日,神都兵马果真陆续都到,却打着豫州牧陆焱的旗号。陈研坤与陆焱都是凯寇二老门生,却也早知陆焱投效梁王,封官加爵。当时陈研坤一看陆焱旗号,登时大怒,啐道:“这厮竟敢来我面前!正是讨死!” 那陆焱将兵马在城下排开了,却对着城头喊道:“李太守,本官到来,还不速速开城迎接?” 陈研坤听了,情知陆焱还不知濮阳已被大都军马夺下,便令邵继庆近前来附耳道:“只需如此如此,陆焱可擒。” 当下便令一名裨将王苏大开了城门,领着十余人出城道:“陆都督,李太守如今不在濮阳城中,小的们生怕有失,故此未曾及早开城迎接,实在罪该万死。” 陆焱斜着眼道:“你是何人?李太守呢?” 那裨将连忙道:“末将是李太守麾下徒卒五百主王苏。昨夜贼兵大退,李太守领军赶杀,却只留了末将在此看守濮阳。” 陆焱听了,也不起疑心,道:“如此说来,贼兵果然退了?” 王苏道:“正是,已然全数退尽。” 陆焱哈哈大笑道:“好,果然好一条妙计。此战之后,他士气已挫,我倒要看看燕京这帮龟孙还如何在山东一带立足!大军远来,且先进城休息休息!”王苏急忙便领着陆焱等人往濮阳城中而去,好酒好肉招待。 当时众人宴饮,庆祝大破大都军马,都各自欢喜无限。陆焱吃的半醉了,却离席自去解手。不料喠酒喠得醉了,不识路途,在城里乱走。却走到一个街角,见四五个士卒在前面交头接耳。 陆焱正要上前,却听得其中一个道:“陆焱这厮此次来此,定要叫他有来无回!”陆焱听了大惊,满身酒意都做冷汗出了,却躲在墙边侧耳去听,只听得又是一个士卒道:“传闻这人素有急智,却竟然未曾识破我等乃是大都兵马。如今虽然姒都尉那里兵败,然而若能擒得陆焱,却仍是赚了。” 又一人道:“嘘!小心隔墙有耳。我等奉侍郎大人将令,休要懈怠,只等贼兵都睡了,信号发作起来,杀他个片甲不留!” 陆焱偷偷听了,把满腹酒意都做冷汗出了,暗暗惊道:“我先前借褚天剑之手灭了姒岚,占据考城想赚这陈研坤进来,却不料被他识破。这也罢了,他怎地又偷偷夺了濮阳,照搬我计策来赚我?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走为上。” 原来先前褚天剑领兵赶去陈留,姒岚不知是敌,被他尽数歼灭。随即陆焱领兵赶来,令人假扮姒岚使者去诱陈研坤,不料却被其逃脱,这才点起大军北上来救濮阳之围。 陆焱此刻听闻濮阳已失,本待回去席中先找亲信,又怕被王苏瞧出破绽,急忙往军营那走,指望觅着了自家军马。却不料无数巡逻士卒封住了道路,团团围住了陆焱军驻扎之地。陆焱情知陈研坤早有准备,他昔日在燕京时便素知其能,于是不敢托大,便欲弃了军马,一人偷偷溜出城门。 方到城门,便有守卫拦下,说道王将军戒严,不得出入城池。陆焱骂一声:“非逼本官动手不可嘛?”话音方落,袖中飞出一支羽箭,早把面前那人透心而过。他看起来是个书生模样,不料那袖箭来无影去无踪,劲力更胜弩箭。那众守卫大惊,急忙上前,要抓陆焱。 当时陆焱见那伙卫兵大呼小叫围将上来,双手连甩,竟又飞出无数羽箭来,并无一个躲得开,都死在当地。那管门的屯长见陆焱袖箭这等厉害,唬得魂不附体,从怀中掏出一只火流星来,朝天一放,转身撒腿就跑。陆焱左袖之中飞出一箭,早把那人射死,右袖之中又飞出一箭去打火流星时,终究来不及。 只听得城中忽地杀声大作,陆焱料来陈研坤已知有异,不敢多留,奔出城去。且喜陆焱在城外还留有两个千人队,当时接着陆焱,急忙翻身又杀回濮阳城中去。那城中的神都兵马,却大多被蒙汗药药倒了,又事起仓促,不成战力。混战了一夜,陆焱见大势已去,只得领军后撤下寨。 陈研坤本欲生擒陆焱,趁势掩击其部,不料却被其识破。虽然胜了一阵,却终究走了陆焱,只得令部下收拾了伤亡,小心守城。 不多久济州、大名府、东平府等地兵马渐渐赶来,四面八方又团团围住了濮阳城池。陈研坤只是固守城中,又用兵有方,守得密不透风,陆焱也无可奈何。一夜陈研坤正在思量退敌之方,却听得城头报来,说南面神都兵马大乱。陈研坤不敢怠慢,急忙亲上城头看时,果见南面火把乱明,不知何意。 邵继庆道:“这多半是车骑将军的兵马赶到,杀退了贼兵,我等快快开城出战,两面夹击大破贼兵。陆焱一破,大名府等从乱兵马岂敢抵挡,一鼓可下也!” 陈研坤道:“不可,眼下深夜之中看不分明,休要中了陆焱的诱敌之计。我等兵少,切不可大意轻敌,只是等到明早再说。”邵继庆心中不以为然,嘴上却不敢说,只是唯唯而已。 次日天色方明,邵继庆陪着陈研坤在城头,果然神都兵马都已退尽,眼下一支军马打得却是镇军将军庸良的旗号。陈研坤道:“庸镇军乃是褚车骑爱将,昔日建业之乱时便屡立大功。我昔日去见褚车骑时,曾与庸良攀谈一番,深知此人胸怀韬略,非同小可。若这果真是庸良兵马,则车骑将军必然也到附近。” 正说话间,南面一队骑兵开到城下,为首一将,提着两柄金瓜锤,朗声说道:“吾乃车骑将军麾下先锋官,镇军将军庸良,奉命杀退了伪军,来此与陈侍郎会和。”陈研坤定睛看时,但见那将: 头带铁幞头,身披乌铠光。内衬皂罗袍,坐下乌骓良。手提金瓜锤,面如锅底样。一部虬髯须,好似天神降。 陈研坤认得果是庸良,便道:“庸镇军赶到,陆焱不足虑也!王苏,你带个百人队出去,迎他进来。”王苏领命,开了城门,便出去迎接那庸良,却见其所部有许多奇装异服之人。 王苏奇道:“庸将军,这些是什么人?” 庸良笑道:“车骑将军昔日平定了倭寇之乱,收服了这些倭人武士,如今整编成军,唤作倭营,倒也好用。” 王苏便不多问,引着他入城。方到瓮城门口,庸良忽然一声暴喝,一锤把王苏打得脑浆迸裂。众倭国武士一起大吼,抢入城中来。那倭国武士刀法诡谲,守门兵士抵挡不住,早被夺了城门。随即庸良把手一挥,军马一齐涌入外城之中,便去夺内城城门。 谁料一声梆子响时,四面城墙上闪出无数弓弩手来,望越军便射。原来陈研坤因姒岚无故覆没,又想起褚天剑诈杀洪印之事,故而心怀疑虑,不知他心意究竟如何,乃是早有提防,在城楼上埋伏有精锐箭士。当时因见庸良发难,四面埋伏尽起,羽箭齐发,越军猝不及防,但见四面都是飞剑如蝗,登时大乱,自相践踏起来。 那里庸良在乱军之中被射中左胸,好在被那伙倭营武士拼命救出城外。庸良得军医取出箭簇,喜在未伤心肺要害,只是十分疼痛,难以上马厮杀。检点军马时,十停里倒去了七停,剩下的也大半带伤。庸良伤痛难忍,加以悲愤,叹道:“本以为陈研坤乃书生之辈,当可手到擒来,不料一时不查,中了他计,竟逢此大败!” 倭营总帅北条独步却道:“将军今日既然中计被伤,夜间贼兵必来劫寨,可将计就计,趁机偷袭濮阳,夺其老巢。” 庸良道:“我正虑此事。然而陈研坤既是胸有韬略之辈,必有准备。若是贸然行事,只怕不能成功。” 北条独步说道:“我倭国有一等奇士,唤作‘忍者’。其遁天入地,穿梭无形,精于易容潜行之术。如今随军也带有五人,何不令他们偷入城中,为我等接应?” 庸良道:“忍者之功,我素知之。只是濮阳城高池深,恐怕刺客之流未能得便。” 北条独步道:“忍者之能,非比等闲。便令其一试何妨?” 庸良这才应允,便唤过各部,吩咐如此如此,各将都应声去了。 却说那里濮阳城中陈研坤杀败了越军,果然对邵继庆道:“今日阵上,庸良中箭,不死也伤,贼军必然丧胆。如今趁夜开城劫寨,当可大破贼兵。不然若是褚天剑这厮领大军亲至,我等一座孤城如何抵敌?” 邵继庆连声称是,陈研坤却又道:“然而庸良深通韬略,并非等闲之辈。他若是重伤不起便罢,不然时,必有准备。我等今夜可倾巢而出,假作劫营,却卷甲急趋,直北上大名府去。那贼兵只虑我劫营,哪想得到我等要弃城北上?大名府军马如今尽集在此,城守必虚,可唾手而得。大名府为北方重镇,粮草积蓄甚丰,更兼城高池深,远胜濮阳,足可为长久之策。届时我等坐居大名,东引青、齐以逼济南,北连洛、邢以通冀州,观河南之势,以时举动,是万全之策也。” 邵继庆道:“然而我等若是弃城而走,却在半路被其追上,为祸非小。” 陈研坤道:“不妨。我却自引精锐骑兵去劫越军营寨,若是越军无备则趁势破之,不然则鼓噪为势,使其疑惧。不论如何,贼兵必不敢穷追,邵刺史只管领大军直趋大名府便了。” 邵继庆道:“此计虽好,侍郎却身陷危险之境,只怕万一有失。” 陈研坤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陆焱等皆是无能之辈,可虑者唯有庸良一人耳。如今庸良受伤,贼兵心胆已丧,只顾自保,何敢反攻!丑寅之时我便将引军北上与邵刺史汇合,沿途故设疑兵,贼众必不敢于夜间穷追。待得他们发觉濮阳已空之时,我等已在大名城下矣!” 当即便定下计较,令军士亥时饱食,子时出城。每人只带随身军械和一日口粮,尽弃辎重于城中。邵继庆与陈研坤作别,自领大军北上,陈研坤却引精锐直扑庸良营寨。及近营外,陈研坤却止住部卒,令裨将领一百轻骑,马摘铃,人衔枚,先去哨探敌营。 不多时那裨将奔回,说道庸良营中寂无声息,也无刁斗更鼓。陈研坤冷笑道:“他果然设下空营之计,欲埋伏于我。”便令将士齐声鼓噪,锣鼓齐发,火把尽举,分两路往营后绕去。 那里庸良因为带伤,自在三十里外陆焱营中歇息,却令偏将引军埋伏在自家本营之后,空营以待陈研坤劫营。不料一时间杀声震天,火把齐明,黑夜之中不知多少敌军蓦然自两边涌来。那偏将大惊道:“我计被陈研坤识破矣!劫营只该摘铃衔枚偷至,而他却鼓噪而前,必有倾城之兵。我军日间新败,士气不振,如何能敌!”便令各军先退,与陆焱合军一处。 陈研坤眼见越兵大退,率众稍稍赶杀一阵,便转而向北归去。不料正行到濮阳城外,恰遇着倭营护送忍者欲袭濮阳。两军撞见,都吃一惊。北条独步却不知庸良已退,便即与倭营武士列阵迎战。那倭国武士虽然刀法诡谲、兵刃锋利,然而却是步战,吃了大亏。陈研坤却生怕庸良率军来赶,便令军马休要恋战,只消摆脱了倭营阻截,便径往北汇合。 不料陈研坤拍马正走之时,黑夜中树冠里却猛地飞出一条套索来,悄没声息便将他绑了去。周围亲兵大惊,比及要追时,草丛里又凭空蹦出一个人来,抬手一摆,周围登时腾起一团浓烟,对面亦不能相见。当时陈研坤所部为了摆脱倭营,早已分散,待得众军集结,得知陈研坤被擒之时,已在清丰地界。众军骇然,莫知其计,只得北上去寻邵继庆统领的大军了。却且喜邵继庆依着陈研坤之计,果趁着大名府空虚,夺了这座重镇。 那里陈研坤在乱军之中被东瀛的忍者偷袭擒拿,早被带回越营,扭结到庸良面前。庸良见了陈研坤,哈哈大笑道:“我道那洪印府中的昆烟尘是何人,竟有这等将略,原来乃是燕京大名鼎鼎的陈侍郎!” 陈研坤怒视庸良,破口骂道:“我呸!陛下何处负你,要来与反贼为伍?想来先前姒岚在陈留之时,也是被你打着车骑将军名号骗了,才至全军覆没的吧!” 庸良听了,哈哈笑道:“尔等口口声声说效忠陛下,却如何外官入京的,再没一个见着陛下?眼见陛下下落不明,是尔等伪造矫诏,要来欺瞒天下。梁王乃是天朝皇家正统,却如何是反贼?” 陈研坤瞪着双眼道:“本官不愿与反贼争执,快快给本官一刀,也好日后位列忠臣谱!” 陈研坤话音未落,却听得帐外一人笑道:“哼!忠臣,为国捐躯才是忠臣。尔等乃是谋逆奸贼,死有余辜,上什么忠臣谱?” 陈研坤抬头看时,正是陆焱,登时勃然大怒,破口骂道:“陆焱!枉你也是寇国老门生,昔日领命监军荤顿。怎地竟如此恬不知耻,投靠梁王大逆,窃据高位!两位国老的圣贤大义,你都学在哪里了?” 陆焱笑道:“研坤兄,休要恼怒。我知你是凯国老亲选的进士,然而我与邹森兄可是自幼便拜在两位国老门下。两位国老的大义,我比你更清楚百倍。眼下国老是国老,我陆焱是我陆焱,再不相干。况且我这也是为了天造门,两位国老自会理解。罢了,说了你也不懂。你且去阴曹地府,再好好做你的春秋大梦罢!左右,拉下去砍了!” 当时左右抢上,便来拉陈研坤,却被庸良一把拦住,笑道:“陆都督,这是越王要的人。我想还是先留他一条性命吧。” 陆焱一怔,随即笑道:“若是越王想要此人时,便请将军带回好了。我等终于除了北方大患。自此一役,大都决计不敢南顾。我等再行发兵北上,趁胜追击便可再收复济北、德州等青州郡县。陆某日后凯旋回朝,必然在陛下面前一力保奏将军。” 庸良笑道:“若是如此,却是多谢了。话说回来,越王、楚王愿在一同往颍川郡朝见天子,不知都督能否代为转达?” 陆焱道:“两王若是想要朝见天子,自然可到神都,却何必在颍川郡呢?” 庸良道:“古春秋时,周天子巡狩豫州,遂有晋文公践土之盟,流传千古。今时今日,何不效仿先贤?” 陆焱闻言,作色道:“彼时乃是晋文公假借周天子之名称霸,尔做此比方,是何居心!” 庸良笑道:“都督不要发怒。这也是为了都督好。两王若是在都督治下的许昌城中朝见天子,宣誓效忠,也可给都督大增风采啊,是不是?若是都督执意不从么,说不得,方冷先生的假戏,我等只能真做了!” 陆焱一惊,暗暗道:“如今我等兵马被陈研坤杀得损折大半,一时倒真不宜与他翻脸。况且他先前所说的,也有道理。既然此等大事能在豫州,我倒也可趁机做些动作,捞些油水。”于是便堆下笑脸来:“既然如此时,下官一定转告陛下。将军请回吧。那里沈米凡夫人,我等即日便谴人送去越王之处。” 庸良别了陆焱,自领大军回去,向褚天剑回禀。却又带了那陈研坤同行,一路骂骂咧咧只是求死。骂的累了,见庸良不理他,却又绝食求死。不料庸良却令人将他绑着,撑开了嘴,自将米浆灌下。庸良看着陈研坤道:“陈侍郎,你忠义如何我不管。若是日后要寻死,也请自便。只是在你将我等想知道之事说出来之前,却休想轻易便死!” 陈研坤怒道:“杀千刀的反贼,你要问什么!” 庸良叹道:“我可不是杀千刀的反贼。我前日才听说,我现在可是个子爵。” 陈研坤一惊,却想起姚子剑曾说过武烈子庸杰壶关救驾之事,也记得庸良说过此乃其兄,嘴上却骂道:“我呸,就你这等反贼,也敢称武烈?” 庸良道:“正是。我哥哥没有子嗣,这爵位自然是由我继承了。” 陈研坤怒道:“你哥哥为主捐躯,用性命换来的爵位,岂能给你这等反贼?你哥哥死不瞑目!” 庸良冷笑一声道:“反贼?陈侍郎觉得我哥哥若是尚在,能让你们这班狗头逼宫矫诏?” 陈研坤心虚起来,却不说话。 庸良又道:“陈侍郎,大都的事,或能瞒过一时,然而毕竟还是有风声出来。如今天下,哪里还有什么忠臣?都不过是一群逆贼罢了,谁也不比谁高尚些。只是群雄逐鹿,谁得了这鹿,自然便名正言顺是忠臣。正所谓:势强者自然理直,势孤者天生理乱。” 陈研坤听了,却不做声,庸良自道:“不过越王与我找你,却是有别的话要问。敢问陈侍郎,对于雷豹卫可有了解?” 陈研坤眉头微蹙道:“边军雷豹卫?二十余年前东王之乱时在西凉断龙陵诛鬼坡全军覆没的雷豹卫?” 庸良点头道:“不错,正是雷豹卫。不过这个地方,当时唤作盘龙岭羌家寨。” 陈研坤一怔,随即道:“你问这个作甚?” 庸良道:“家父讳唐,便是雷豹卫最后一任指挥使,也是当时唯一的幸存者。此事以后,家父便被唤去大都,自此杳无音讯。唯有一载以后,传来噩耗说家父感染风寒病逝。然而虽然雷豹卫全军覆没,核查之下却说家父功大,是以才保我兄弟两人成年之后,一为禁军把总,一为大郡太守。如今想来,颇有些封口的意思。” 陈研坤道:“便算如此,却又如何?这事情过去二十余年,能有甚么值得问的?” 庸良摇首道:“不对,此事事关重大。当年家父被唤去大都之后不久,朝廷便将盘龙岭改名断龙岭,又将雍凉一代羌人丁员拆散,分别迁徙到东南各地。接着朝廷便称破军星出世,往建业城中加派猛将强兵镇压。当时盘龙岭究竟发生了什么,值得朝廷这样大的手笔?” 陈研坤道:“朝廷自有朝廷的打算,我们怎能得知?” 庸良道:“不过末将前些日子在江南为将,恰好遇着了这么一批羌家寨后人,知道了两件大事。其一,在朝廷改名之前,盘龙岭已然被羌家寨人私下称为腾龙岭,诛鬼坡则原名万鬼坡!其二,云龙,便是羌家寨被迁徙到江南来的后人!” 陈研坤惊道:“楚逆伪帅云龙!” 庸良道:“不错,越王想知道,他是否便是天命所映的破军星转世!” 陈研坤先是一怔,随即笑道:“破军星转世?这种江湖骗子的话,难道你也相信?” 庸良道:“家父为此而死,我决计要搞清楚当年的真相。所以,陈侍郎——还请你老实交代。” 陈研坤脸色一变道:“我?交代什么?莫说这都是机密文件,我区区一个侍郎怎能得见?便是我有这权限时,这也都是些陈年往事。雷豹卫覆灭之时,我连字都还不会写哩,能知道些什么!” 庸良道:“你休要在那里扯谎。家父是雷豹卫统领,而陈侍郎的令尊,正是家父的顶头上司,西北都督陈道东!这样一支精锐边军全军覆没,其中缘由,难道竟会不经令尊之手?正是扯淡!” 陈研坤脸上变色,却不答话。庸良正待再问时,却见他竟而昏厥了,登时大惊,去摸他鼻息时,却喜平稳无异。 庸良对左右道:“陈侍郎连日劳累,又不进米食,一时激动,竟然昏厥过去了。快去寻辆马车将陈侍郎乘了,好生照看,去见越王。”左右答应一声,自搀扶陈研坤去了。庸良却背着双手,望着陈研坤所去的方向喃喃道:“云龙,云龙,你究竟是何人?” 不提这里庸良回去向褚天剑复命,只说那里张永馨一路往西,过了紫荆关,直入山西地界来找许晨奇。不是今日张永馨到了此处求见许晨奇,更又惹出一番事来。正是:辩士一张嘴,说尽天下罪。毕竟许晨奇见不见张永馨,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方冷巧说武州 群蛇夜袭漠北 诗云: 说客有灵惭直道, 逋翁久没厌凡才。 夷音仅可通名姓, 瘿俗无由辨颈腮。 这一首诗,乃宋时大文豪苏轼所作,单道那世间之人少有能拿得定主意的,是以常常仅是听人所言,便即取信。因着听者之喜,又生出一班说客来,惯能巧舌如簧,颠倒黑白,使忠臣变为奸佞,以恶逆翻作贤良。然而这又岂是言者之过?自是听者难辨是非之故耳。是以《庄子》言:是人之过,非我之过也。 且说张永馨到了太原,却只有些留守兵卒,都说骠骑将军与虎威将军、龙骧将军兵分三路北上塞外追击胡兵去也。张永馨听了,却不作停留,直往北面去。沿路却听闻北胡自从在太原大败以后,全然溃不成军,在武州被官军赶上,又大败了一阵。许晨奇乘胜追击,一举收复长城以内我华夏领土。如今却把总军部设在武州,日夜操练兵马,随时准备北伐,光复河套朔方。 张永馨生怕延误了日期,日夜兼程,赶到武州,表明了身份,却要求见骠骑将军。那城门的卫兵听了,哈哈大笑道:“又是一个大都来的腐儒,将军说了,一律不见!” 张永馨也不动怒,呵呵笑道:“这一件么,小生到还有些别的身份,就说是宰相傅程鹏的使者。哦,若是不行,也可以拿车骑将军褚天剑的名头。反正他们的印信符节,小生这里都有。” 那守门的卫卒见方冷拿出这许多符节印信,早惊得呆了,说道:“你这厮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竟敢伪造符节,来此招摇撞骗!” 然而他虽然不信,查验之下却又不似是假。被张永馨吓得不轻,急急忙忙传报了上头,请自定夺。不多时果然早有人出来,迎接张永馨入内,口称怠慢。张永馨昂首挺胸,直入堂上,却见无数猛将拥簇着一员银甲大将坐在正中。 张永馨偷眼看时,却见那大将右手边插着一枝方天画戟,正是: 素罗袍上獬豸盘,戗金铠前狮吐环。 锦兜鍪插双凤翅,白玉带称锦狸蛮。 云根靴尖明珠灿,虎头牌上猛兽顽。 方天画戟飘豹尾,青萍宝剑按泠寒。 张永馨见了此人装束,登时了然,行礼道:“方某见过虎威将军。”那人正是禁军副指挥使、虎威营亲军统领、加封镇抚河北方伯的朱恒吉。当时朱恒吉见了张永馨,道:“你这厮又是大都派来要我等发兵南下神都的使者?” 张永馨一笑道:“这正是凯寇二老的意思,不过方某此来,本就没存这打算。” 朱恒吉双眉一挑道:“哦?不存此想?” 张永馨道:“正是。大都的诏令去岁便发,就算路途耽搁,也早该到此处了。既然将军到现在还按兵不动,甚至更发兵北上。方某也不觉得光凭方某一张嘴,便能令将军回心转意。” 朱恒吉听了,哈哈大笑道:“本将军只道大都那里,多是一般腐儒,岂知还有先生这等识时务的。也罢,既然不作他想,便也不必再费口舌,速速去吧!” 张永馨听了一笑道:“方某觉得将军误会了。方某虽则不打算劝将军发兵神都,却也未曾打算便走。” 朱恒吉当时听了,先是一怔,随即脸色一变道:“你还待如何?” 张永馨道:“将军也见了,方某非但是大都的使节,更是越王的使节,也从傅相国处带了话来。不过方某此来,不为大都,亦不为洛阳,不为会稽,特为三晋漠北而来。” 朱恒吉双目一挑道:“如何便是为三晋漠北而来?” 张永馨不慌不忙,上前道:“敢问将军,究竟为何不接大都诏令,发兵南下?” 朱恒吉道:“大都诏书,不是陛下本人手笔。我等心中有异,不敢轻举妄动。当此北胡未平之际,唯恐中了奸计,误了陛下对我的重托。” 张永馨听了,冷哼一声,笑道:“说来有趣。不过或者陛下当真身体不适,由凯寇等老臣操持国事,又有何不可?我看将军心中的疑点,不在此处,而在这诏书里的称谓。骠骑将军加湖阳亭侯、与虎威将军、龙骧将军这些,只怕已经不是三位如今的官爵了吧?” 朱恒吉大惊,登时拍案而起道:“你究竟是何人?在哪里见到了陛下?” 张永馨一听,情知是实,心中暗暗道:“这傅程鹏当真非同小可。竟能预料此事。” 却原来张永馨离神都去时,傅程鹏曾与他道:“你此去燕京,只怕并不太平,依我之见,只怕还要往三晋山西一行。若是果真到了彼处,你待如何分说?” 张永馨当时应道:“说人当以其所欲。彼三将迟迟按兵不动,多半是想要隔岸观火,方某自有处置。” 傅程鹏当时听了,却笑道:“若如此时,骠骑将军必斩尔首级。许朱李三将于国难当头之时慨然赴难,虽然击退胡虏,其实不过一时侥幸罢了。当他们兴兵之时,都是怀了以死报国之志的。能为家国百姓而不顾身,行此如同飞蛾扑火一般之事,可见都是忠义之士,不是以利诱便可的。他每按兵不动,必然是因不知陛下真实情形罢了。梁王篡立显然,不过大都也颇有可疑之处。以陛下的为人,有功必赏,三将如此力挽狂澜般的功劳,必有升官加爵。凯寇二老不知此事,大都诏书仍用原爵,旁人或被瞒过,三将必然可见并非陛下亲制。只是因为陛下东归大都是实,才按兵不动,不来讨伐大都。其实只需能得陛下亲诏,调动这一支精锐军马便易如反掌尔!” 张永馨当时暗暗佩服傅程鹏料事如神,却对朱恒吉道:“方某此来,担着天大的干悉,非同一般。还请骠骑将军与龙骧将军两位一并出来相见如何?” 朱恒吉听了却道:“这一件事说来,却又好生麻烦,他两位眼下委实不在此处。” 张永馨听了惊道:“此话怎讲?” 朱恒吉道:“自从太原大战以来,我等借陛下之威,一举光复长城以南。然而契丹等胡虏仍盘踞河套平原肆虐。是以前些日子,骠骑将军自上郡九原出兵,而龙骧将军与征北将军从延安府出兵,只留我镇抚长城境内。他们兵分两路,自东南两个方向进攻河套,准备一举大破胡虏,收复朔方。” 张永馨道:“阿爷!眼见得陛下危在旦夕,三位将军竟又远离华夏,深入蛮夷胡中,这可如何是好!” 朱恒吉连忙一把抓住张永馨道:“你果然是陛下派来的么?” 张永馨道:“此事事关重大,倒的确有关陛下龙体安危,方某岂敢轻易胡言?须得同时见到三位将军,方某才敢细说。” 朱恒吉当即跳起身来,抄起了那杆描金方天画戟,说道:“此事太大,本将军托大不得,且听你一次。快快备马,本将军亲领军马送你去朔方与大军会和!”当下朱恒吉不等张永馨推脱,将山西军事交给了那镇北将军李霸,却自领着虎威营精锐,带着张永馨望塞外而去。 当时众人直入蛮中,夜宿晓行,走了数日,却来到一个去处。张永馨看这去处时,但见黄沙遍天,烈日当空,万里无云。张永馨见了,暗暗咂舌,却唤向导来问道:“这是什么去处?如何这等淡无人烟?” 朱恒吉不等那向导说话,却自道:“依着河套行军图来看,此处当是河套第一大的沙漠了。” 张永馨奇道:“都说河套平原水草肥美,乃是塞上江南,竟也有沙漠?” 那向导忙道:“回先生,河套平原水草肥美不假,不过此处乃是河套正中,三面离黄河都远,是以反而水草不丰,竟成沙漠,唤作毛无所。” 张永馨道:“这沙漠乃是一毛不生之所,谓之毛无所,此名不错。不过为何不叫无毛所,抑或者毛不所,偏偏却叫做甚么毛无所?” 那向导听了,不解其意,却不敢说话,只得在旁赔笑道:“先生说笑了。这沙漠自来便叫毛无所。” 朱恒吉冷笑道:“方先生精于名家正名之学,果然非同小可。” 张永馨一笑道:“最好。” 众人见这二人显然各有心事,却也不敢多说,只是催促赶路。当时那向导说道:“沙漠之中无有水源,又难以辨识路途,不可这等贸然进入,须得备足水源,做好准备方可。” 朱恒吉听了,只得令兵马停下。好在军中物资都有,再去附近取些水来,不久便都可齐备。那向导却与众人讲起沙漠行军的要领来,重申了几遍,朱恒吉却焦躁起来,赶着他为头往沙漠里便走。 一路走着,朱恒吉却对张永馨道:“此处已然是河套腹部,一路走来都没人烟,想来离长城近的胡兵已然都被骠骑与龙骧两路大军杀尽了。” 张永馨道:“我听闻胡兵本就围在朔方附近,也未必便有多少兵马留在外头。一路虽无敌军,却也不见什么大的战场,该当并无什么大型决战。” 众人说着,却看看红日西下,那向导却道这沙漠中白昼最热,晚间却冷,教他众人都生好了篝火,搭好营帐休憩御寒。 朱恒吉却不耐烦,一把揪过了向导道:“少来扯淡。我们大军急行,昼夜兼程,谁有空这等早便歇息了?” 那向导忙道:“将军不知,这沙漠之中白昼极长,看看红日不落,这气温却降得快。日落不消一炷香时分,冻得人面色都紫。若不早早升起了篝火,吃了干粮睡下,毕竟要死。况且这沙漠中最多吞人流沙,又有毒蛇猛兽,只在晚间活动。一个不小心便是个死字。委实行军不得。” 朱恒吉听了,却也不敢托大,冷冷道:“你这厮若敢欺瞒本将军,叫你不得好死!” 那向导忙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朱恒吉却令三军止住,就在原地生火做饭,搭起营帐。当时三军都劳累了一天,得了命令,各自取出带来的干粮吃了,却归营帐歇息,准备明日侵早便起赶路。朱恒吉却对张永馨道:“看先生一个文弱书生样子,竟也能这等行军,倒是始料不及。” 张永馨听了笑道:“方某虽是书生,在江湖上也飘荡多年,尽能吃苦。若要独自横穿漠北或有不能,然而这等骑了高头大马随军而行,却无阻碍。” 朱恒吉听了也笑道:“如此最好。只是先生若是吃不得这苦,将陛下的话传到了,却也还可打道回府,免得在此劳累。” 张永馨呵呵笑道:“虎威将军休要再拿言语挑拨方某。方某受命将这消息传到三位将军手中,自然不能有些许失误。这些路方某尽走得,这些苦方某也尽吃得,全不妨事!” 朱恒吉笑道:“方先生可真是令人敬仰,十分佩服。不过依着本将军看来,方先生却不会只是个寻常儒生吧!” 张永馨却不答话,只是指着那天空道:“你看这漫天繁星,不料这塞外到有这等景色。” 朱恒吉情知他不想多言,正要追问,却忽一哆嗦,说道:“这向导所言的,当真不假。眼下日落未久,星夜初现,便觉得有些阴寒了。” 张永馨笑道:“本是如此,却不如早早歇息。依那向导说时,侵晨之时,最宜赶路。”张永馨说罢,自起身归营帐中去了。朱恒吉见他不接话头,也不强求,自去审阅了下守夜斥候,便也自去睡了。 睡了半夜,却听得人声纷杂,朱恒吉心中有事,睡得却浅,立时惊醒。当时只怕有胡兵劫营,登时跳起身来,抄过了那杆描金方天画戟,便要抢出帐去,却正与一人装个满怀。朱恒吉连忙将他一把拿住喝道:“什么事?” 那人却道:“祸事了,祸事了!回将军,外头有蛇!伤了好些弟兄!” 朱恒吉一惊,急忙抢出帐去,却觉一阵寒风吹来,彻骨都凉,才知那向导所言非虚。此时却顾不得许多,朱恒吉身体却也健旺,不惧风寒,拔步朝人声处而去。朱恒吉到了那里,却见无数人举着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也似。朱恒吉急忙分开众人,上前看时,却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众人却聚在两座靠外的营帐旁,那火光照去,无数花花绿绿斑斓毒蛇成群结队盘踞在那营帐边,蠢蠢欲动。却是似终究怕火光一般,倒不逼近。说来也怪,朱恒吉一来,那群毒蛇便似受惊了一般,登时向后头沙漠里游去,不多时都不见了。 只等蛇群退去,朱恒吉才见地上横着好些尸首,都是自家兵将。此时那向导也到,却说道:“这沙漠之中却有毒蛇,然而却极少成群。又怕火光,绝无这等大举冒犯营帐的道理。却想来是有什么北胡的萨满巫师控制了蛇群,才来袭击。却又不料将军天生将星,自带不可冒犯之杀气,这才冲散了法术。” 朱恒吉摆摆手不令向导再说,却上前去查看众人尸首,都脸色青紫,想来是中了蛇毒毙命。有两个斥候显是未及发声便被毒死,可见毒性之猛烈。却再看那两个营帐里死者时,显是睡梦之中突被蛇群攻击乱作一团,都挤在一块。其中一人方将半个身子探出营帐,便也中毒,不过想来便是此人临死呼喊,才引来了周围士卒聚集。 朱恒吉看了看,清点了伤亡。此次众人虽则大受惊恐,却好在发现的及时,只死了十数人,却也并非什么大损。朱恒吉只是令人加强了警备,便令各人自回营帐睡去。众人疲惧交加,都无异议,各自去睡了。 朱恒吉却觉有异,便唤张永馨来道:“方先生,我军方入大漠,便有蛇群异动,恐怕并非什么好兆头。” 张永馨捻着三缕长须道:“方某在江湖上也行走了数年,听闻了不少传说。南蛮之地似乎便有能用蛇术的巫师,想来此处漠北也有。” 不是今夜大军在沙漠中受了这场惊恐,管教:蛇蝠大乱斗,漠北小遭殃。毕竟朱恒吉一行在大漠之中更有何奇遇,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零一回 三军惊魂毛无所 众人横过地斤泽 诗云: 七雄戈戟乱如麻, 四海无人得坐家。 老氏却思天竺住, 便将徐甲去流沙。 且说当时朱恒吉与张永馨见了蛇群异动,讨论了一阵,却也不得头绪。然而倒也生怕再起波澜,都一夜未眠,枕戈待旦。不觉东方却渐渐发白,那向导却道营帐内来道:“眼下红日将升,气温不冷不热,正宜行军。” 朱恒吉道:“如此最好。”却令唤醒了大军,用了晨食,收拾了营帐,却恰好日出。那向导在前,大军在后,登时开拨西去。此时夜晚寒冷未去,许多军士都觉微凉。好在不久那太阳升起,气温却渐渐回升起来。那向导便道:“教大伙趁着天凉好生赶路,到了午时却走不动人。” 众人走了半日,果然热将上来,那沙漠烤得人人汗流浃背。朱恒吉道“这沙漠好生奇怪,昨夜冷得人死,眼下又这等炎热。” 那向导道:“回将军,这沙漠昼热夜寒,最是难走。最多再有一刻钟,大军便走不得了,须得搭个营帐避暑歇息。” 朱恒吉道:“这却是为何?昨夜这等早便歇息了,怎地还有午间再歇的道理?” 那向导道:“回将军,这沙漠午时奇热无比,若是赶路时,汗如雨下。便算是不热得昏厥过去,这饮水也转瞬便尽。是以这沙漠之中行路,只有天明赶路,午时便止。避过昼炎,再行赶路。到得日落,立时便止。一日之中,也不过四五个时辰可以行军。” 朱恒吉听了蹙眉道:“这等时,何时才能出得了这沙漠?”那向导道:“这沙漠行路,最忌贪行。越是想要速速出去,越是出不得。依我看来,今日再行路不久,便可到地斤泽畔。明日过了地斤泽,便可出毛无所沙漠。” 张永馨在旁听了,却道:“地斤泽可是个湖泊?” 那向导道:“非也。这地斤泽乃是毛无所大漠中的一个去处,最多沼泽流沙,轻易行动不得。相传昔日羌人党项部李继迁便是诈作送丧逃出夏州,与亲信在这地斤泽自立,成一方豪强的。”朱恒吉听了道:“管他是何处豪强,既然敢来捋我天朝虎须,必然身死族灭!”那向导听了忙道:“将军所说正是不错。” 当时热将起来,三军走动不得。朱恒吉便依着向导所说,令三军各自搭起营寨,权避这炎热。众人恰在那里歇息,却见远处隐隐刮起一阵沙土来。朱恒吉连忙跳起身来,说道:“这莫不是胡兵来袭?” 那向导见了,脸色大变道:“此非敌军来袭,乃沙尘暴也!快令三军将水源干粮藏好,各自在营帐内卧倒,休要四处走动。” 朱恒吉道:“如此不备,若是贼兵一来,如何是好?” 那向导急道:“这沙尘暴一起,走动者必死,哪来的敌军这等大胆?”朱恒吉听了,仍是不信,要列阵待敌。待那沙尘暴渐渐到了面前,遮天蔽日,朱恒吉才信,急忙令三军依着向导所说。 那沙尘暴来时昏天黑地,伸手不见五指,对面也不能相识。但是有抬起身来的,顿觉一股大力要将人掀飞,更有无数碎石如暗器般打得人脸上出血,只得卧倒。好在不多时那沙尘暴却过去了,众人多有半身被埋在沙土里的。忙了半天,才将物资人员尽数救出。朱恒吉心有余悸,此时方知大漠之威,不由得担心起李昌道来。众人过了一阵,清点了人员物资,却又上路。晚间却果然到地斤泽边,各自生火宿歇。 此夜朱恒吉也劳累了,睡的却熟。夜晚却被冻醒,便披了件厚衣裳,来帐外巡视一番。一出营帐,朱恒吉却是一阵哆嗦,浑身一颤。朱恒吉暗暗道:“这大漠夜晚虽冷,却不料竟然一冷如此,比昨夜更胜!我穿得这等厚实,还这般冻得人死。哪有这等冷法!莫不是我连日劳累,身体困倦的缘故么?” 朱恒吉却往两边看时,见帐外的守卫冻得脸色青紫,牙齿格格相击,嘴唇上竟被冻出了冰霜。朱恒吉素来爱惜士卒,见了道:“这等冷天,哪有敌军偷袭?传令守夜斥候,只留一半便可,轮班烤火取暖。” 众将士听了,都感激朱恒吉爱护。朱恒吉自归营帐歇息,一觉睡去,却好在一夜无事。翌日侵晨,朱恒吉传令三军预备起身,却忽地听到一声惊叫。朱恒吉急忙去看时,却有人报来,说有个营帐的兵士被尽数屠戮。朱恒吉大惊,却见那几具死尸浑身干瘪,如同干尸一般死在当地。 朱恒吉急忙唤守夜斥候来问,却说昨夜并不见丝毫异象,不知何人用什么方法混到军中杀人。众人见这些人死状恐怖,不免军心浮动。朱恒吉令人安抚军心,寻查凶手,却见张永馨在旁瞪视着那几具尸体,面色煞白。 朱恒吉心中起疑,却问张永馨道:“方先生,这几具尸体,可有甚么玄机么?” 张永馨浑身一颤,喃喃道:“饮血剑。” 朱恒吉疑惑起来,却问道:“方先生您说什么?” 张永馨忽地回过神来,说道:“那几人身上可有剑痕?” 朱恒吉连忙过去检查了一番,却道:“方先生,浑身并无什么剑痕,只是脖颈上不知被什么利器扎了两个口子。” 张永馨连忙过去朝着朱恒吉所说之处去看时,果然不见剑伤,只有两个小指粗细的血孔,若非是朱恒吉仔细查看,绝不可见。再将其余众人衣裳扒了看时,也都有这两个血孔,此外并无别的伤口。张永馨这才脸色稍缓,说道:“看来并非是他。” 朱恒吉奇道:“方先生可知道凶手是谁?” 张永馨摇首道:“一个江湖传说罢了,不过看来并不是。” 朱恒吉动问备细,张永馨却道:“虎威将军可知二十余年前的东王之乱么?”朱恒吉颔首道:“这是我天朝近代最大的祸事,震动天下,我如何不知?” 张永馨道:“那虎威将军必然也知道血海孤星门了。” 朱恒吉道:“血海孤星门曾是江湖上最大的邪派,连狮王庄也无法将其制服。直到彼辈一手策划了东王之乱后,狮王庄和朝廷才出动全部精英并力将血海孤星门剿灭,却依旧付出了惨痛代价。朝廷损兵折将,雷豹卫等十部精兵全军覆没,阵亡将军衔以上七人,而狮王庄左中右三军司之一的右鬼司也因此撤司断代。” 张永馨道:“不错,那饮血宗掌门,便是‘饮血剑’花应祥。他有一门奇功,杀人后便可趁其新死之时以宝剑抽干死者鲜血,滋养剑主。我因见这些军士死相古怪,故而想起了此人。然而血海孤星门早已经被剿灭,花应祥自己也被狮王庄高手打得粉身碎骨,怎会是他呢?” 朱恒吉见也调查不出头绪,却只得放下了此事,令向导带路,准备往地斤泽里前进。正待前行,却听得旁边几骑禀道:“禀将军,末将座马背上流血不止。”朱恒吉过去看时,却见那些马匹背上果然都有两个如那些死人身上一般的血孔,往外流血不止。 那向导来看时,却道:“这是大漠中的吸血蝙蝠,专一在夜间出来偷吸牲畜血液。我这里却有药草,抹上就好。” 朱恒吉听了便道:“那我这些弟兄,莫不也是被甚么吸血蝙蝠吸干了血液?我看他们死相,正如同被抽了血液一般。” 那向导摇头道:“不然,这吸血蝙蝠只会袭击户外的牲畜,却不敢到营帐内伤人。况且他们虽能吸血,也没有一下子将人浑身血液吸得一点不剩的道理。” 朱恒吉听了,也没奈何,只得令这向导取出了药草医好了马匹,再行上路。众人迤逦前行,却到了那地斤泽内。听闻那向导说这地斤泽里遍地毒虫,处处流沙,众人都不敢大意,只是跟在向导后走。不时有马匹不受控制踏入泥沼,朱恒吉只得下令全军下马牵着马匹行军。那向导又传授了些流沙沼泽之中自救的法子,众人一路无话。 走了半日,依先在午时修整,稍凉些再行军。正走之间,却有眼尖的军士报来,说前头有个人陷在泥沼之中。朱恒吉急忙拍马过去看时,却像个胡人模样。朱恒吉以为此人乃是掉队的胡兵,指望拷问出些情报。便令众人抛去衣服木板,依着那向导所说将那人拉了上来。 朱恒吉一见此人,却是一惊,原来那人虽然高鼻深目,碧眼紫髯,似是胡人模样,浑身装束却又与胡人不同。但见那人身长丈余,浑身着锁子铁甲,却也有几块精钢做的护腕护膝一类,腰胯一柄剑,制式却是又细又长,倒像根长长的铁签一般,从所未见。朱恒吉在边塞日久,却也会说一些契丹语,当时用契丹语喝道:“尔乃何人?缘何在此?” 那汉子却也用契丹语答道:“我是西面大秦人,名字马库斯,护送主人走失。” 朱恒吉听他契丹话也十分生疏,想来也并非是契丹人,却仍问道:“契丹兵马在哪?你可曾见到么?” 马库斯答道:“你契丹不是?别的军队没有。” 朱恒吉倒也懂他意思,却令部下上前帮他清理了浑身的淤泥,又给他吃了些干粮喝了些水,交由数人看管,带在路上。一路攀谈,才知这马库斯乃是西域更西所谓大秦的地方人氏,领着一伙手下给人做佣兵为生。前日受了好大一笔钱财,护送一个爵爷往东面来寻找契丹,不料在沙尘暴里走丢,却陷在泥沼里。 朱恒吉又问了些消息,与他攀谈了一阵。却见这马库斯连契丹女真和汉人也全然分不清,只知是主人要来寻觅一处什么雪国,是以千山万水而来,朱恒吉便也情知的确并非是北胡人。 马库斯本是天异星降世,身材十分硕状,休养了一阵,却精神健旺起来。朱恒吉见他身材魁梧,肌肉虬结,便问他道:“尔效忠的那人不见了,可还去找他么?” 马库斯道:“找一定。护送必须到东方雪山。” 朱恒吉笑道:“你这汉子倒是颇为忠心。” 马库斯摇头道:“忠心对钱。任务不完成,我不拿到我的酬金。你们呢?这么多人在这里,很多钱有?” 朱恒吉听了哈哈大笑道:“我们乃是天朝的官兵,和尔雇佣兵不同。不论饷银,都对陛下效忠。” 那马库斯奇道:“如果是无有钱,还打仗要死替他?” 朱恒吉道:“那是自然。我等深受皇恩,这条命都是官家的。况且从胡虏手上保卫自家兄弟,谁在乎饷银?” 马库斯道:“你是哥哥皇帝的?那也不能不能忍没钱。” 朱恒吉笑道:“这不过是个比方。我华夏一家,黎民百姓都是自家兄弟。话说回来,那只要给你钱,你就卖命?” 马库斯道:“命,能换钱。钱够,我会杀人替你!” 朱恒吉一笑道:“这都是后话了,你现今且先修养一阵,日后再说。”却回过身来对众人说了方才的话,众人个个咋舌,都说胡人不识礼义,唯利是图。唯有张永馨一声冷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什么稀奇?”说罢也不理众人,自向前去了。 众人在那向导指引下前行,一路避过了流沙沼泽,看看天色将晚,却未出沙漠。朱恒吉焦躁起来,却对那向导道:“你昨日说再走一日便可出大漠,如何眼下却仍不见丝毫出去的迹象,莫不是你胆敢欺瞒本将军么?” 那向导忙道:“小的委实不敢。只是军士不习在流沙之间行走,又要照顾马匹和那个马库斯,是以耽搁了路程。明日再走半日,必然出去!” 朱恒吉冷哼一声道:“便再等一夜,若是明日午时还不到大漠外时,我必杀你祭旗!” 那向导连连称是,不敢多言。当夜依旧是搭起了营帐,早早歇息。是夜却也没再有什么怪兽毒虫来袭击众人,一夜无话,此处不表。 翌日众人早起,又一路兼程,看看行到午时,朱恒吉却敲着那杆描金方天画戟,又把眼来瞟那向导,只把他唬得魂不附体。好在行不多时,那向导却指着前边喊道:“将军快看,草原!” 朱恒吉急忙看时,果见前边一片绿色。大军见了,各各欢喜,恨不得爹妈多生两条腿,也不顾连日劳累,飞也似往那草原便走。 大军加速赶路,却也又走了多时,才赶到那片绿色之处,果见水草丰美。那马儿嚼了数日干草,见了这许多青草,也都撒欢嘶鸣。朱恒吉便令三军原地歇息,人补水,马吃草。朱恒吉也劳累了许久,正待歇息,却见前面不远有几个屋子,引了亲卫去看时,却是一个小小牧民村落。 这牧民逐水草而居,此时村中男子不知何在,只有几个妇女看着牛羊。朱恒吉见了大喜,便令那些牧民宰杀牛羊犒劳三军。那些妇女待要不从,却见朱恒吉军马凶神恶煞,没奈何,只得陪起笑脸。杀牛宰羊,又取出羊奶酒款待。朱恒吉大军饥餐露宿了数日,此时见有美酒肥肉,都各各欢喜。 不是今日朱恒吉领军马走出大漠,到了这个村庄,有分教:小村落居心难测,雇佣兵大显神威。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零二回 突骑施夜袭三军 马库斯大显神威 诗云: 上将拥黄须,安西逐指呼。 离乡俱少壮,到碛减肌肤。 风雪夜防塞,腥膻朝系胡。 为君乐战死,谁喜作征夫。 这一首诗,单道那安西将军领军驻守边塞。那许多青年壮士背井离乡,深入不毛,力战胡虏。其实天下人心总是一般,哪有谁乐受此苦?只是因着那将军爱兵如子,受众拥戴,这才叫将士们齐心协力,愿意为之效死。 且说当时朱恒吉领军好容易走出了地斤泽,寻着了一村牧民,要他犒赏三军。朱恒吉、张永馨与那向导在牧民帐中,那牧民却捧着羊奶酒出来献道:“我们素来被契丹狗欺侮,将男人都抓了壮丁。今日将军来此解救我们,十分荣幸。这羊奶酒是漠北特产,请将军满饮此杯!” 朱恒吉大喜,接过了那酒正要喝,却听见外头一声大喝,随即惊呼连连。便见那马库斯抢入帐中,一剑削去了那牧民脑袋,喝道:“不要喝,是毒!”张永馨听不懂胡语还好,朱恒吉和那向导一齐大惊。这帐内还有一个牧民女子,闻之色变,拔腿要走,却被朱恒吉一把拿下喝道:“为何下毒!” 那牧民眼见抵赖不得,又见马库斯抬手杀人的凶狠,只得认了。却原来胡人部族先前被许晨奇大军击散,这些牧民不及逃窜,又怕撞见许晨奇兵马,只得赶了牛羊来此躲避。天幸许晨奇急着赶杀胡兵,无暇顾及此处,却逃过一劫。 不料那伙牧民妇女方才安定下来,又撞见朱恒吉兵马到来,是以下了毒药想要对付众人。朱恒吉问明了备细,却将那伙妇女尽数处死,宰杀牛羊任由三军享用。 张永馨问道:“我听闻军马出征之时,若是俘虏了外族男女,往往并不便杀,只是以其为奴为婢,犒赏三军。今日将军却为何要取她们性命?” 朱恒吉哈哈大笑,说道:“将士们远征塞外,自然与妻子分别已久,是以才要用别族女子慰劳。至于许多军队草创,都是山野流寇的乌合之众,军心不齐,只有许他们获胜以后劫掠奸淫,这才能令其奋力求战,安于军法。至于我虎威营所部,都是精锐禁军,乃是千挑百选的良家子弟,各各心怀报国之志,哪里用得着这些?况且如今骠骑与龙骧两路大军虽然已然扫荡过此处,但是胡人鸟聚兽散,毕竟将有余种。我等以小众深入群胡之中,贵在轻装潜行,哪里好携带着俘虏牛羊?至于要杀她们,不过是为了灭口,以防她们泄露我军行踪罢了。” 张永馨应道:“不意这行兵布阵,是杀是俘,竟有这般多的讲究。” 朱恒吉却问马库斯道:“这酒中有毒,缘何我等都未察觉,偏你知道?” 马库斯道:“佣兵卖命,毒闻得出。”朱恒吉咂舌不已,愈发感叹马库斯之能。 大军劳累了数日,当夜杀了那牧民的牛羊,尽皆饱食,却各自安然睡去。方到子时,朱恒吉忽地从睡梦中惊醒,抬手便抽出了身边的宝剑,喝道:“什么人!” 却见帐外闪过一条人影,随即一条大汉闯进帐来。朱恒吉看时,正是马库斯。马库斯不等朱恒吉开言,便道:“敌军从北面!” 朱恒吉大惊,不及问他何以得知,便抬手取过了描金方天画戟抢出帐外。朱恒吉方传令叫三军戒备,早有有无数黑衣骑士马摘铃人衔口摸到帐外。守夜士卒事起仓促,又喝了酒,未能抵挡,被那伙骑兵一下涌入。朱恒吉大惊,急忙提戟出去,恰遇那伙骑兵。 此时张永馨和向导等人都醒,来到朱恒吉身边。那伙黑衣骑士眼见行迹败露,却干脆大吼一声,撞入帐中。此时朱恒吉军士劳累,都各自懈怠,仓促之中惊醒,难以抵敌。朱恒吉大怒,正待抢上厮杀,却忽然听见背后一声惨叫,急忙回头看时,那向导立在背后,手腕喷血不止,惨呼不已。细细一看,却见他右手早被砍去,落在地下尚自还握着一柄匕首。马库斯手执长剑在旁,指着向导身前的匕首说道:“刺客。” 朱恒吉一时不及多想,飞身上了旁边牵来的一匹马,突入敌中。手中一杆方天画戟上下翻飞,早把数人挑在马下。马库斯爆喝一声,手中持剑徒步抢上,上下翻滚,不来杀人,竟专砍马脚,不少骑士都被掀下马来。 却见那马库斯不知如何腾挪,竟又跳上一名骑兵座马,长剑一翻,登时取了他性命。马库斯任那骑士尸体滑落地下,却调转马头,朝着另一骑士冲去。那骑士欺他剑短,急忙挺起长矛来戳他。却不料马库斯一抬手,那柄长剑脱手飞出,正中他胸口,直没至柄。 马库斯此时却飞身而起,又跳到另一名骑士马上,也不知哪里竟又摸出一柄三寸不足的短剑,一剑封喉。马库斯便将这人尸体当作盾牌,挡住了旁边一名黑衣骑士戳来的长矛。那骑士经不住这冲力,竟被自己的长矛顶下马去。马库斯爆喝一声,抬手又把那短剑飞出,正中旁边一骑心窝。马库斯却又飞身跳起,扑到一个黑衣人马上。 周围黑衣人见马库斯跳到此人马上,登时大乱呼喊。朱恒吉见了,情知这多半便是那伙黑衣骑士的首脑,急忙对马库斯喝道:“留活口!”他此时情急之下说的却是汉语,马库斯却听不懂,只道要他杀人,便又不知何处摸出一柄短匕,直透那人心窝。 众骑士一齐大乱,呼喊连连,都冲着马库斯而来。马库斯不意这伙骑士忽然朝着自己冲来,猝不及防,却被一个骑士马刀挥舞,砍在左臂。不料马库斯身上穿着锁子甲,那刀只迸出火星,却未伤到马库斯。然而马库斯毕竟吃痛,大吼一声,飞身夺过了那马刀,一刀砍下了那持刀骑士首级。 马库斯上下腾挪,那伙骑兵虽众,却一时奈何他不得。此时朱恒吉虎威营兵马渐渐聚集,加入厮杀。那伙黑衣骑士眼见讨不了好,呼哨一声,都拨转马头去了。朱恒吉不知备细,却也不敢追杀。 朱恒吉军马仓促应战,不及带甲,多有受伤的。朱恒吉料理了自家几处伤势,却都不严重,便问马库斯道:“你却如何知道贼兵袭来?” 马库斯道:“我们,作为佣兵,睡觉在地上,醒过来立马我们听到马蹄声。” 朱恒吉冷哼一声,却忽然长剑探出,抵在马库斯咽喉下,喝道:“我知道你很厉害,不过我杀你只要一瞬间,最好别乱动。你说,是谁派你来做奸细?” 马库斯不解道:“我不是奸细。你救我命,我救你命回报。” 朱恒吉笑道:“不是奸细?酒里有毒你也能发现,向导刺杀你也能发现,敌军夜袭你也能发现。你不是早知情况,怎能次次都发现?你若真是临时发觉敌军来袭,怎会来得及穿甲?分明是奸细想来用这办法来博取我信任,打入我军中。你老实交代!” 马库斯道:“我们佣兵从不脱甲在睡觉时。准备杀人随时。” 朱恒吉道:“你觉得我会信你?” 马库斯道:“我可以杀你随时,我不杀你,我不是奸细。” 朱恒吉哈哈大笑道:“你现在性命在我手中,还敢说杀我?”马库斯双目一沉,朱恒吉一惊,不及细想,长剑探出,直刺马库斯咽喉。却不料不知何时马库斯咽喉上竟冒出一块铁板挡住了剑尖,马库斯一侧身卸去了剑上力道,上前一步,左手背上不知何时冒出一根钢刺,指在朱恒吉咽喉上。 众兵士大惊,急忙都将武器对准了马库斯。马库斯却一笑,收回了左手,对朱恒吉道:“你救我,我不杀你。命我欠你的还了!我不欢迎。我不帮你更多,我走去找我的主人!” 朱恒吉一愣,随即道:“我不知你先前那主子给了你多少钱财,我天朝地大物博,若你愿为我等卖命,我等便出双倍。若是事成,日后更能加官进爵,永享荣华富贵,岂不远远胜过你现在替人卖命?” 马库斯登时回头,大喜道:“那好说,我信你,跟你!” 张永馨听不懂胡语,不知他在那里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却问了听得懂胡语的兵士,奇道:“虎威将军不知此人本领心意,为何竟然开下这样的高价?” 朱恒吉笑道:“方先生,此人本事有目共睹。若是当真为钱卖命,我等天朝又不差这些银子,能得此猛将,岂不美哉!”张永馨听了也自称是。朱恒吉却令取来那向导和几个活捉的骑士严加审问,却知他们是突厥族下突骑施部人。 却原来当初朱邪策在西河城外劝降突厥各部,突骑施首领苏仙不服,联手蒙古克烈部大杀了一阵。只是不敌许晨奇与李昌道两面合兵,是以撤回太原会和契丹大军。后来克烈部为了蔑儿乞部夺铁木真妻子之事反投天朝,里应外合之下契丹兵马一战大败。 苏仙情知已与天朝势不两立,只得全力支持契丹,却得以逃回长城之外。当时契丹众叛亲离,大汗耶律直鲁古见苏仙孝顺,便赐河套东面平原给他部族牧马。后来许晨奇兵马杀来,苏仙与突厥骑有仇,却避过了许晨奇大军,本想埋伏下从后偷袭突厥骑兵马。却不料反倒恰好撞见朱恒吉兵马,便趁机夜袭。那向导却自是奚人,不满汉人统治,这才来趁乱刺杀朱恒吉。 当时朱恒吉问明了情形,下令将那伙人尽数斩首,却对众将士道:“俗语有云:不怕贼偷,但怕贼惦记。如今突骑施虽被击退,元气未伤。他在暗我在明,我等永无宁日。便该追随他行踪而去,一鼓歼之,才能高枕无忧。” 众人轰然称是,却追着那伙骑兵留下的蹄印去追赶这伙败兵。张永馨却奇道:“先前虎威将军说只该轻装潜行,以免厮杀,如何现在胡兵已退,却反要去追他?” 朱恒吉道:“先前我等怕遭胡兵残部合围,是以须得小心前行。然而如今踪迹已露,若是示怯之下胡兵必去而复来。这茫茫大漠,何处可以藏身?是以必当趁此突骑施新败之际鼓噪追击,则苏仙必然以为我等尚有大军后援,丧胆奔命。此是当年许骠骑汾水逐沙陀、河东吓马秦之计也。” 张永馨问起此事,朱恒吉却将昔日许晨奇强夺汾水,直追到黄河边大破马秦、花拉子模,吓得马秦与突厥各部纳降之事说了,只听得张永馨称奇不已,说道:“我多读古史,然而用兵能如许骠骑者,亦只有大汉冠军侯霍去病可比也!” 大军追击突骑施败兵,却不料到了前面草原之处,那伙骑兵竟然朝着四面各自散去,追踪不得。朱恒吉只得罢了,令三军另行搭起营寨修整,明日再定行止。 朱恒吉夜间却睡不着,自与马库斯谈话。朱恒吉问起那马库斯先前的主人,他却也说不甚分明,只知是个西方“神圣大秦国”的一个贵族,叫做康拉德,出手阔绰。此次雇佣他们兵团护送前往东方契丹国,却不肯说真实的目的。 马库斯本也不想接这不明不白的活,康拉德却抬手便令仆人抬上一箱金银珠宝,说道这不过是定金,到了地方更有重酬。马库斯当时见财心动,就接了这工作。一路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凶险,康拉德却有一个怪癖,每天要马库斯他们去抓一个活人送到室内,翌日那人便会凭空消失。 马库斯说到此处却是一顿,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们心中也起过疑心,便派了个人晚间偷窥想要探查备细。却不料第二天一早便见此人化作干尸死在地下,康拉德却也大方承认是他杀的人,却以酬金为胁,让马库斯等人不要窥探。 此后康拉德却也不避讳,每日清晨便会有一具干尸出现,正是前夜送去的人被放干了血液。马库斯觉得此人多半是黑巫师一类,也想过放弃任务逃跑。那人却告诉众人只要管好自家的好奇心和嘴,绝不会有事。 马库斯又贪那酬金,便也护送他一路西来。沿途若是小村镇一类,他们一伙强军掠人倒也无事。然而若是城镇,便只得销声匿迹,不敢便行掠夺活人供其吸血。康拉德却不知有什么法子,自能出去穿墙入户。总之每次走时,若是打听,总能听闻城中有人一觉醒来化为干尸的传言。 朱恒吉听到此处,却道:“那干尸莫不是浑身上下没一点伤痕,唯有脖颈上有两个血孔么?” 马库斯一惊道:“正是,怎么你们知道?” 朱恒吉给张永馨使了个眼色,示意先前所见干尸恐怕就是此人所为,却担心马库斯听闻康拉德消息要去追寻旧主,却道:“这位方先生以前在中原也听闻到过类似的事。” 马库斯惊道:“何时何处?” 张永馨不会说胡语,却听朱恒吉译了,答道:“二十余年前了。” 那马库斯咂舌道:“想不到这里也有这样的黑巫师,难怪他要来。”朱恒吉却扯开了话题,问起马库斯武艺。马库斯契丹语只是向康拉德学的,也不甚精通,细巧处也说不分明,便站起身来演示了一番。 朱恒吉见他身上不知何处藏着长剑、短剑、袖箭、匕首、飞弩、钢刺、毒镖,各种兵器层出不穷,又杀招迭出,也暗暗咂舌,自思若是仓促遇见,自己也无多少胜算。马库斯演示了一番,却说道原本背后还该背个大斧,左手重盾右手长枪,这三件重兵器却都遗失在沼泽流沙中了。 朱恒吉却忽然想到一事,对他道:“我天朝有个征北将军刘志秀,善作各种机关兵器。若是能得他帮助,倒可以给你浑身上下藏满杀人利器,当能更进一步。” 马库斯听朱恒吉又说了刘志秀各种手段,佩服不已。朱恒吉道只需到了朔方城,自可与刘志秀等等会和,再做兵器。马库斯听了大喜谢道:“佣兵,武器能好,能抵掉你们一半酬金!”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次日朱恒吉打点军马起身,却无向导,又不见土着,只得依着太阳方位,摸索着往西北而行。大军走了数日,却果见这河套平原上一派繁荣景象,一路无话。众人走了数日,斥候却道在草丛中觅得大量牛羊马粪,请知悉前方必有大队胡人牧民。不敢隐瞒,急忙汇报朱恒吉等人。 不是今日朱恒吉走到此处,有分教:朔方城下,三军一齐会首;大漠尘中,小将大显神威。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零三回 铁木真活捉耶律 汪炎霄朔方解围 诗云: 异域阴山外,孤城雪海边。 秋来唯有雁,夏尽不闻蝉。 雨拂毡墙湿,风摇毳幕羶。 轮台万里地,无事历三年。 这一首诗,单道那行兵塞外蛮荒之地,异域孤城,风土人情都比中原不同。更兼戍军万里之外,来回便要数年。纵使并无战事,将士们也都是饱经风霜、思乡心切,何况是陷于万军之中,坐守孤城? 且说当时朱恒吉听了斥候报来,却道:“胡人牧马为生,但凡行军之时必带牛马随后,权为辎重。汉人用兵,观车辙食灶可算兵数,而胡人用兵,查其牛羊粪便即可。以我看来,此大队胡兵所过,足有数千规模,我等不可小觑。”众人听了,各自称是,却寻着痕迹,去追踪那队牛羊去了。 朱恒吉领兵追赶,不过半日便听得牛羊声唤。前队斥候来报,说不出数里之外,就有大队胡兵。朱恒吉忙令三军准备迎敌,却不料命令方下,便听闻蹄声阵阵,如天雷一般从两边滚来。 朱恒吉所率虎威营虽在洛阳之战及御胡之战中多有损折,然而自太原大战驱逐契丹后便在各路军马之中调集精锐补充。更以原有的老兵为骨干,提拔为伍长什长训练新兵。此时操备一载有余,已是五所五千六百人满编。虽然操练纯熟,却是始终未得机会在战场上一见成效。是以此时朱恒吉见敌军杀来,不忧反喜,便令三军预备杀敌。 只见那虎威大纛挥舞,三军列阵有方,都刀剑出鞘,弓箭上弦,对准了来敌。那伙胡兵将近,朱恒吉又把大旗一挥,众将士齐声呐喊:“虎威虎威,赫赫神威!”当时这五千余人齐声嘶吼,声振寰宇,那伙胡兵猝不及防,都被一吓,连座马也多有失惊走的。朱恒吉再把大旗一挥,各阵之中弓弩材官一齐放箭,如同飞蝗一般,众胡兵靠近不得。 马库斯当时在旁边看了,咂舌不已,心道:“这些兵士若论武功比我的雇佣兵团相去甚远,然而配合默契,却似有什么操练纯熟的规律。这等军马,便是五千个我也未必能是对手。” 却见胡兵之中,忽然闪出一骑,手执一杆长矛,上下翻飞,登时便把无数飞箭尽数拨落地下,如入无人之境。朱恒吉见这将这等厉害,生怕他撞坏了阵型,却又把令旗挥舞,三军四面射箭无误,却在当中直开出一条道来。朱恒吉提戟飞马奔出,直取那将。怎见得朱恒吉好汉?正是: 踞鞍立马天风里,铠甲辉煌光焰起。盘螭束带称狼腰,狻猊吞胸当虎体。冠上明珠嵌晓星,鞘中宝剑藏秋水。方天画戟雪霜寒,风动金钱豹子尾。 两将却在阵前接着,一杆长矛,一柄长戟在那厮杀。斗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负,朱恒吉却觉得这将身法好生熟悉,却又想不起来何处见过。又斗了数合,那小将那长矛逼开朱恒吉长戟,喝道:“你那将军武功好生熟悉,莫不是天朝的禁军统领么!” 朱恒吉却也罢手,用契丹语答道:“不错,正是本将军。你既知我威名,怎地还敢来此处讨死?” 那将听了,插了长矛下马便道:“阿爷!却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等朱恒吉说话便又翻身上马,朝着众胡兵呼啸了几声,却都停手。那将取下了头盔,却又到朱恒吉面前道:“怎地?统领不认识咱了?昔日太原城外交过手,城内也见过的。扎木合!” 朱恒吉一听此名,登时想起昔日太原城下那蒙古克烈部的两员小将铁木真、扎木合来。朱恒吉细细看时,却见扎木合此时满面胡须,身材魁伟,声若洪钟。如今两载过去,竟已与昔日太原城下的少年模样全然不同,难怪认他不出。朱恒吉却道:“扎木合,我天朝昔日与你克烈部一同大破契丹,你却如何又在此处助纣为虐?” 扎木合连忙笑道:“这却是误会了!” 却原来昔日铁木真被姚子剑和陈波联手擒住,随即蔑儿乞部首领脱脱趁火打劫,掠走了铁木真妻子孛儿帖兀。而契丹则包庇脱脱,将他调往朔方。当时扎木合前往太原城中说服姚子剑,克烈部与天朝军里应外合大破了契丹军。 此后姚子剑东归大都,由许晨奇主持北方军事。却依朱邪策“借刀杀人,以胡制胡”之方策,培植克烈部势力,使其终于大败了蔑儿乞部,迫使脱脱交出了孛儿帖兀。此时克烈部听闻天朝大军救援朔方,特令铁木真与扎木合领精锐三千来助战。为是先前发现了虎威营哨骑,误以为是敌军,才赶来交战。 当下两下讲开,各自罢兵,扎木合却又替朱恒吉引见了铁木真,合兵一处。朱恒吉此时才知自己大军没有向导,果然走错了路途,却只得跟着克烈部前行。 一路朱恒吉见克烈部风俗与中原大异,然而人人骁勇善战,骑**通,不由得啧啧称奇,暗道:“先前敌对之时到还不觉得,眼下做友军一并前行,才知这克烈部果然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我等借他之力平定胡中,却不知日后克烈部坐大,我天朝还能不能制住。若是不可,他又有如此两员猛将,只怕为祸更胜契丹!” 朱恒吉自在思量,铁木真与扎木合却全然不知。大军夜宿晓行行进了数日,铁木真却对朱恒吉道:“前面不远便是朔方城了。” 朱恒吉大喜,正要催促前行,却见尘头起处,前面大队骑兵奔来。铁木真远远见了笑道:“这正是契丹骑兵,不知怎地晦气,恰撞到小爷手上!” 铁木真便领了一队军马奔去迎住那队骑兵。却见当先一人衣着华贵,看见铁木真跑来,却用契丹话喊道:“前面的兄弟们,帮帮忙,杀后面的追兵,大大有赏!” 铁木真拍马迎上,也用契丹话喝道:“你是何人?” 那人看见铁木真军装束,情知也是胡人,便不做防备,朗声道:“我是大辽国骑兵统领奚落,被南蛮子追杀,千万救我一救!” 铁木真笑道:“好,看箭!”说罢弯弓搭箭便射那人。 却不料那奚落也好本事,虽无防备,竟也躲过了要害,擦着耳边过去。他登时大怒,舞起手中两柄环首马刀,直取铁木真。铁木真与他斗了二十余合,却把长矛逼过了他双刀,轻舒猿臂,捉过马来。此时后面天朝追兵也到,两相夹击,登时把他赶杀殆尽。 那奚落怒喝道:“你这厮,难道不是我胡人么!竟助南蛮子捉我!” 铁木真生怕日后契丹报复克烈部,也不愿多惹事端,因为素来与乃蛮部不睦,便笑道:“我是乃蛮部人也!” 此时那汉人追兵不分契丹蒙古,只道是胡兵正待要厮杀,却喜朱恒吉来到,止住了军马。那天朝军中,却捧出一员猛将来,见了朱恒吉便拜。朱恒吉却认得这是影麟精骑兵风麟骑统领赵猛,领着兵马而来。 朱恒吉问起军事,却知朔方城中守将汪炎霄奋力抗战,死守朔方未失。契丹汗眼见朔方难下,却与南院大王萧斡里剌撤回漠北去了。然而北院大王耶律特却道汪炎霄乃是旷世人杰,不除则必有后患,是以督军继续围攻朔方。 前日许晨奇与李昌道北伐,两路大军合围,与朔方城内守军里应外合大破了契丹军,随即契丹属下的黑汗、东马秦、党项诸羌各部作鸟兽散。自此方才是自致元四年八月北胡入侵以来,天朝官军正式光复北方全境,却已是致元八年六月间事了。 赵猛说到此处,却指着铁木真道:“你立功非小。你捉到的这个不是什么奚落,正是契丹皇族,北院大王耶律特。”当时众人听了都是一惊,随即赵猛自令人押着耶律特去许晨奇军中复命,朱恒吉亦与方冷等人随赵猛回去朔方城外与许晨奇会和。 许晨奇见了朱恒吉也是一惊,却是大战方止,军务繁忙,不及来问备细。众人追亡逐北忙碌了半日,许晨奇见耶律特已得,胡兵能赶得上也都赶上了,才下令各路罢兵,进驻朔方城中。 当时看那朔方城中,尸骨遍地,人人面有饥色。城中兵民不满数百,各各都是骨瘦如柴,双目布满血丝,呆呆看着众人入城。 朱恒吉等人问起来,才知朔方被围日久,两年多前城中粮食便已吃完。此后一年朔方城中军民先是宰杀战马,而后易子而食。再往后凡是可以吃的,不论是草鞋皮革,尽被果腹,最后甚至以死人为食。 众人嗟叹了一番,却见十余人迎将上来,为首一人纳头便拜,自称是朔方太守、镇北副都督汪芸。众人看时,他生的: 一双怪眼,两道拳眉。鼻尖高耸,恍如鹰爪钩镰,须鬓逢松,却似狮张海口。只道达摩乘苇渡,还疑铁拐降山庄。 许晨奇等人见他相貌生得古怪,无不大吃一惊。那朱恒吉却道:“且住!昔日陛下令汪炎霄辅佐荤顿镇守朔方时,我也曾见过他一面。其人丰神俊朗,面如冠玉,目若明星,哪里是这个痨病鬼的模样?你究竟是何人,竟敢冒充朝廷命官?” 那汪炎霄闻言,忽地哈哈大笑。其声音嘶哑,笑声更宛若鬼魅,叫人不寒而栗。笑了一阵,汪炎霄却从腰间抽出两柄日月弯刀来,提在手中。众人吓了一跳,只怕他要俟机行刺,不料汪炎霄将左手弯刀往手背上一划,露出森森指骨来,却竟只流了一两滴血出来。那血却也粘稠异常,浑然不似液态,倒像是浓粥一般。 汪炎霄指着自己的手背,嘶声干笑道:“城中被胡虏围困,整整一千三百九十四日。城中无水无粮,将士们连血都流不出几滴来了。嘿!丰神俊朗!便是潘安宋玉在这城中,也须得成了与我一般的骷髅!” 众人闻言,无不惨然变色。朱恒吉更是大惭,慌忙作揖道:“汪太守困守孤城四载,实是我天朝栋梁。是末将唐突了。甲胄在身不能行大礼,待等会儿去了铠甲,再向太守磕头赔罪。” 汪炎霄冷哼一声,却道:“虎威将军身居禁中,自然不知道塞外惨状。” 朱恒吉唯唯称是,心中却暗道:“我是陛下东宫时便随侧的心腹亲信,官居将军、爵至方伯,受命镇抚一方,这是与陛下一同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如今放下架子与你赔罪,已是看在你一身忠勇的份上,你却怎敢这般大言不惭地讥讽于我。”朱恒吉心中不满,然而毕竟都是一般保家卫国的将佐,却也并不发作。 李昌道与朱恒吉心意相通,因见他脸色不豫,便欲扯开话题,问道:“胡虏数十万控弦之士跃马南下,深入中原腹地。休说云中、九原这些边城,就是太原也遭其围困,若非陛下天威,竟而险些不保。朔方孤悬塞外,是首当其冲之地,我等本以为将军早就城破殉国,直到兵临城下,才知胡虏竟而始终未能攻下。不知将军用什么法子,却能固守四载之久?” 汪炎霄便先说起当年荤顿如何不听他劝阻设离间计挑拨女真契丹,又如何将他软禁、自己带兵南下,后来耶律特如何率众而来,他又如何设疑兵之计托住胡兵,遣使求援,只听得众人咂舌不已。 汪炎霄接着说起胡兵大众南下,他兵少力寡,只得坐守孤城。胡兵屡番攻击,都被城中军民奋力击退。他又屡出奇计,破了胡兵数阵。然而到得后来,城中粮食罄尽,连稀粥也喝不上了,便只得杀妻易子而食,连草皮树根都被吃完了,不得不以同伴的死尸为食。后来胡兵又朝地下深挖沟渠,截断了城中井水,将士们便只得饮血吮露为生。血战了四载,城里的百姓已经尽为白骨,将士也只剩下了数百人。纵然如此,数万胡虏却依旧无法踏入朔方半步。 汪炎霄说到此处,大是得意,带着众人来到城内一个去处,却见那里堆满了森森白骨,而城中将士则拖着许多死尸,在那里宰剖。汪炎霄大步上前,哈哈笑道:“你们却不呆么!如今天朝大军已至,咱们吃香喝辣,哪里还用得着嚼这鞑子肉?” 那些将士听了,却似乎有些茫然失措,良久才忽然有人踉踉跄跄跑将上来,问道:“不用吃人了?有别的吃?啊?”汪炎霄指着许晨奇笑道:“许骠骑大军到了,鞑子都杀尽了!咱们吃米!吃面!吃牛羊!”众将士这才齐声欢呼,向着许晨奇磕头拜谢。 汪炎霄哑着嗓子干笑道:“说来惭愧,城中军民死了也没什么肉,只有些死皮骨头好啃。城外那些胡兵倒是膘肥体壮,每次来攻城,大伙儿就跟见了肥羊似的,奋力砍杀。若是他们不打城,只是困着朔方,我们倒也不敢主动出击,不久必败。却喜他们偏要隔三差五来攻城,那些胡兵一直奇怪,我等怎么被困了这么久还这等勇猛,却不知在我们看来他们便如天上掉下的美味一般,谁会不奋勇向前?” 众人听了,看向周围那些被剔得干干净净的白骨,情知这些竟都是被朔方将士吃了余下的人骨。地下一滩滩褐色的污渍,却也不知是血迹还是人油,竟都已经渗入土壤,也不知要杀了多少人才会留下这般的印记。饶是在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将,见了这等场景,也各各骇然。有几个人登时作呕,却见汪炎霄泰然自若,只似讲了个笑话。众人才知被围四载,城内何等惨像,不仅令人将生死都看得淡了,连人性也尽数抹灭。 许晨奇想起朔方城中之惨,不由道:“我等被困西河不过一载有余,况且城中物资充足,也觉艰苦难支。朔方城中数载死战,外无可见之援,内无半日之粮。敌军数百倍于城内,在如此之时尚兀自死守不屈,待我大军到来。四年之内,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杀妻易子而食,然终死守不降。虽古之耿恭、苏武,又何能及哉!陛下假节钺与本将军,令我承制版授,以本将军之见,汪太守当受上赏,升为一方大员!” 不是许晨奇解了朔方之围,有分教:隐姓埋名二十年,一朝事发为失言。毕竟汪炎霄与张永馨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零四回 朔方定计 天水见帅 诗云: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这一首《古从军行》,单道那汉家君王发兵扫北,杀得胡人妻离子散,狼奔兔突而逃。那捷报传来,人人称贺盖世武功,却有谁人念及道多少枯骨因此埋藏荒外?是以老子云: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且说当时许晨奇听了汪炎霄备述朔方攻守之事,当即拍板道:“我欲承制授汪炎霄为安北将军、三晋经略使,辅佐河东方伯、虎威将军朱恒吉同管山西兵马。其余朔方生还将士,俱授都尉,依律加爵。至于战死军民,亦悉加抚慰,申奏朝廷。众人可有异议?” 众人齐声道:“汪都督与众将士死守朔方,忠勇无二,当受此赏。” 朱恒吉却担心汪炎霄恃功分权,说道:“然则河套地区初定,不可无猛将镇守。汪都督熟悉此处情形,不宜调离。不如干脆使汪都督作河套经略使,却不是好?” 许晨奇道:“汪将军征战日久,劳累不已,不宜再多劳心。河东已有虎威将军坐镇,这三晋经略自然不过是个闲职,给汪将军养伤不是正好?至于河套经略使之职,就由征北将军刘志秀暂领好了。军马方面,各路都撤回长城以内,只留归命伯朱邪策统领突厥骑辅佐征北将军便可。克烈部数有大功,铁木真、扎木合你们回去说知,若是克烈部汗脱斡或邻勒有意归顺天朝,可暂与突厥骑并归一处。待我日后奏明陛下,可保奏与归命伯平起平坐。再调镇北将军太原总兵李霸为延安北地经略使,提督河西兵马照应西方。请河北方伯龙骧将军李昌道坐镇九原、上郡,提督兵马,照应北方克烈部行事。本将军引兵先回太原,坐镇中央。众将可有他议?” 众人都说没有,许晨奇便道:“那么如今战时便如此安排,日后天下承平,陛下有了调动的旨意再说。” 朱恒吉听到此处,却瞥了张永馨一眼。张永馨微微摇手,微笑不语。朱恒吉瞧科,却不言语。待众人庆功宴时,众人却自然说起一路北来的情形。三路兵马,各有奇闻异事,其中却属朱恒吉一路最为诡谲。说起蛇群蝙蝠,众人都是咂舌。 席间刘志秀却问起道:“虎威将军本该坐镇武州,却怎地也会来此?” 朱恒吉仰天打个哈哈,却扯开了话题道:“征北将军,我此来路上,还遇着了一个番人佣兵。他本领十分高强,还请将军劳心给他打造几件兵刃。”朱恒吉却把马库斯武艺说了,又叫人请他上来演示了一番,众人都啧啧称奇。刘志秀本是天造门督造大将出身,最爱钻研机关兵器,此时见马库斯本事,喜上眉梢。脑中便开始设计贴身可藏,随手可取的机关来,早把原先的问题抛在脑后。 那许晨奇却是个见机的,情知他此处人多不便说,却只等酒席散了,借口商议军事,唤朱李二人入内。一到帐内,许晨奇和李昌道便不免急问朱恒吉究竟为何来此。朱恒吉先确认了四周没有耳目,才从张永馨造访武州说起,备说前事。许李二人听他所说,都大吃一惊,便要唤张永馨入内。朱恒吉却拦住道:“我本以为此人不过一介书生,然而一路沿途,处变不惊,遇险淡然,并非寻常人等。而且我竟还听他说起饮血剑之事,想来毕竟并非凡人。” 当时许晨奇听了也是一惊道:“饮血剑?那个在东王之乱里被剿灭的邪教高手?” 李昌道道:“东王之乱时我等都还年岁尚轻,也不知这饮血剑究竟是何人。不过此事已然过去二十余年,却不知这张永馨缘何提起此人?” 众人正在猜疑不定,许晨奇却道:“我有一计,依你说来,他似乎极怕这个饮血剑。我们却将计就计,假扮这饮血剑来吓他,岂不正好?” 当时门帘响处,那张永馨大步踏入,说道:“不必猜了,只某便是赏金一千五百两,昔日东王身边第一的说客张永馨!”三将登时大惊,各各变色。 朱恒吉呆了半晌,却忽然心念一转,道:“不对。张永馨身为东王身边的第一说客,为人必然多智,哪有来这里自报家门的道理?况且我看先生年齿,不过三十有余,东王之乱却已在二十八年前,想当时先生才多大岁数?不对不对,先生休要说笑了。” 张永馨听了,一声冷哼道:“既然不信,便不用多疑了。来谈正事如何?” 三人面面相觑,才都道:“也是,正事要紧,方先生说的那件关系到陛下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张永馨呵呵一笑道:“陛下眼下正被大都一班奸臣幽禁。这伙奸臣把持着燕京朝廷上下,僭越伪政。” 许晨奇道:“此事我等本已猜到三分,只是事关重大,草率不得。方先生,你这话可当真么?” 张永馨笑道:“我从燕京而来,又手执大都的印信。此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千真万确,如何有假?此处是将军军营之中,军中无戏言。若是有半句虚假,方某甘领军法处置!” 朱恒吉听了道:“不过此事干系重大,尚不可急急发兵大都讨逆,须得再三确认。” 张永馨听了笑道:“不用小生来说,大都也已经疑点重重,三位将军却始终拥兵观望,其意自明。方某既然不指望三位将军会依着大都的旨意征讨神都,自然也没指望三位听了小生一面之词就会兴兵燕京。” 许晨奇怒道:“张永馨,你道本将军是什么人!陛下安危,本将军岂会置于不顾!此信若实,我等岂会不立马发兵救援!” 朱恒吉连忙道:“骠骑将军三思,陛下若是果真在大都那帮老臣掌握之中,我等贸然兴兵讨逆,只怕投鼠忌器,还反倒害了陛下。况且我等就算侥幸杀进燕京救出陛下,彼时大战以后也必然元气大伤,不再是梁王和楚逆的对手。再有胡兵南北夹攻之下,只怕难以保障陛下安全。反倒是如今群龙无首,多方制衡之下,陛下安危无恙。” 许晨奇怒哼一声道:“依你说,便真个坐视大都那班腐儒劫持陛下不管了?也叫我天朝男儿吃人笑话不忠不勇!纵使拼个鱼死网破,也得救出了陛下!” 朱恒吉忙道:“骠骑将军休要被这厮用言语激恼了。若是唐突冒失,救得出陛下还好,若是身死以外还反陷陛下,则为千古罪人!” 李昌道亦道:“正是如此,陛下假节钺、托江山于骠骑将军,将军千万三思!” 许晨奇余怒未歇,却道:“然则如何,便当假装不闻此信,拥兵自重么!陛下厚恩,假我节钺,封侯拜将,便这等报答么!” 朱恒吉道:“将军!陛下封将军为武平侯,武平二字何出?上武得道,平天下也!忠义之士当以家国为念,若是一怒兴兵,下不能保身,上不能救国,此乃莽夫之勇耳!” 张永馨却在此时开言道:“虎威将军说的也有道理,然而陛下安危岂能置于不顾?是以不仅有勇,更当有谋。我非奉梁王之命来此劝说将军讨伐大都,乃是受傅相国之托来此传信的!” 三将听了,一齐大惊道:“傅相国?我等只道他陷在神都了,竟然是他请先生来找我等的么?” 张永馨颔首道:“不错,傅相国忠于陛下,如今已有救出陛下的计策了,特托某来此传信,请三位将军配合,共匡国难!” 许晨奇听了大惊,连忙问道:“是何计策?” 张永馨笑道:“某不过是一个传信的,怎知计策详情?” 朱恒吉登时把脸一板道:“你用巧言诓我,令我千里迢迢从武州赶赴朔方,就是为了说这废话!你道本将军是好戏耍的么!” 张永馨一笑道:“将军息怒,具体计策某是不知,然而却请将军谴一个忠义之士去到大都找到刑部员外郎肖阳越和南营都尉薛鹰,自见分晓。” 许晨奇听了道:“薛鹰?照啊!此人本是我影麟精骑兵属下,昔日便是奉我之命送陛下还都的。陛下情形,他想来尽知,我怎地忘了此人?既然如此,本将军且亲往大都走一遭,定要问个分明!” 朱恒吉李昌道二人慌忙拦住道:“武平侯掌兵北方,不可轻离,还是我们兄弟两个走一遭罢。” 张永馨听了笑道:“依某看来,三位将军都去不得。骠骑将军世代为将,统掌影麟精骑兵,龙骧虎威两位将军也是禁军头领,谁不认得?若是前去大都被扣下,岂不是得不偿失?” 李昌道问道:“那依着你说,谁人可去?” 张永馨道:“此人一来须得对陛下忠心耿耿,方能舍命救主。二来又不可身居要职,以免被大都那里扣作人质。三来须得有勇有谋,做这细作方才不被识破。三军之中,我看唯有一人可堪此任。” 许朱李三将一听,都脱口而出道:“汪炎霄!” 许晨奇道:“不错,汪炎霄死守朔方不降,忠义可见。敌军数十倍不能下城,智勇兼备。况且先前不过是区区一个朔方总兵,正堪此任!” 李昌道亦颔首道:“此人的确合适,只是却不知如何才能将他送进大都?他如今骨瘦如柴,不人不鬼,必然多遭瞩目。” 张永馨笑道:“这件事情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在方某身上。三位不要忘了,方某是大都那里差来说三位将军发兵神都的。只需如此如此,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大都!” 当时三人听了计策,齐声称好,许晨奇却道:“此计虽然巧妙,只是日后若是当真要与大都那里动手,只怕被神梁王都得了渔翁之利。当今之世,叛逆林立,唯有大将军忠勇无双。方先生,便请你再往西凉一行,说服大将军发兵长安,牵制梁王如何?” 张永馨听了,哈哈大笑道:“好,好!如此最好!便是将军不说,某也正想有此一行!” 当下众人大喜,许晨奇却又以武平侯加骠骑将军领河北总督的名义,承制版张永馨为宁朔将军,与了符节印信,再谴张永馨往西凉去见黄家道。 这里许晨奇自然收军回塞内,又找了一应人等秘密通知准备行事,此处按下不表,看官牢记话头。 只说那里大将军黄家道自从击败了图里斯收复青唐以来,好生扶植塔喀什的花拉子模,拓地千里。马秦、诸羌、诸突厥等等凡是在中原远征未归的,牛马土地多被塔喀什夺去。待到太原及朔方之战以后各部北归,塔喀什早已成了气候,待要交战夺回领土,却被连败了几场。 西马秦和突厥各部眼见难以取胜,只得说起在河西太原相助许晨奇天朝军之事,请黄家道主持公道。黄家道一面宽慰赞扬,一面却仍纵容塔喀什扩张,不管不问。突厥诸部本就连遭重创,更被塔喀什打成一盘散沙,有些往漠北逃去,依附朱邪策麾下的突厥骑,也各有部族散在四处,流落无依。 马秦本已投靠天朝许晨奇,却奈何与塔喀什早成死仇,又有大片家乡疆土,不能像突厥一般一走了之。又因姚子剑封的马秦王、知命公桃花石汗死在蒙古克烈部铁木真之手,而克烈部近日却颇得天朝恩宠,料来不能相容。是以马秦诸长老商议之下,却又再投契丹。 那里塔喀什虽有黄家道撑腰,亦不敢硬撼契丹,而契丹新败,虽然仍是北胡一等一的大国,却也无暇兴兵讨伐花拉子模。自此三国边境虽然争端不断,总体相安无事。 且说那张永馨一路西行,沿着边塞行走,径投天水而去。一路风餐露宿,夜宿晓行,却与许晨奇派来的逆鳞骑五人一同走了多时,却终于望见前头人烟渐密,却已走到了镇戎府。这乃是天水北边头一个大去处,黄家道为防诸羌渗透,此处盘查也严似别处。 那五个逆鳞骑军士都带着兵器骑着好马,早被收关军士拦下。张永馨却表明了身份,自称是骠骑将军使节,特来拜见大将军黄家道。那里镇戎府见了印信符节,不敢怠慢,急忙请六人入城,好生看觑,再走官道护卫着投天水而去。 不多时早到那天水城下,张永馨看时,果然好大去处,后人有诗为证: 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 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 马骄珠汗落,胡舞白蹄斜。 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 张永馨看了,连连赞叹不已,却道:“只道西域荒凉,却不料还有这等好去处。大将军兵威之盛,才在这乱世保此一方百姓。所谓龙城飞将,盖不过如此也,着实令人佩服不已。” 那逆鳞骑五人听了,却道:“大将军不过保一方百姓,骠骑将军却领军鏖战,逐胡虏于漠北,救我天朝华夏百姓无数。此两者间,高下立见。” 张永馨一笑,不置可否,却早有人迎来,请六人入城。说话的,这张永馨原意不过是要去促成梁楚越三国结盟,却缘何天南西北走这般大一个圈子?却原来张永馨被傅程鹏识破了身份,以此为要挟教他四处奔波。张永馨虽不敢直接违抗,心中却也有些不喜,有意要来搅乱了天下局势,来看傅程鹏还有何计策应对。二来却也是许晨奇谴了这伙逆鳞骑跟随,叫他擅自行动不得。 当时黄家道唤张永馨入内,却将逆鳞骑五人拦在殿外。他进去看时,只见黄家道一身戎装在那里相候。但见: 头上戴一顶金幞头,二龙抢珠;身穿大红蟒袍,四爪勾肩。冲天软翅映红袍,扎紫貂珰影自招。玉带腰围紧绣甲,金枪手腕动明标。白面光涵凝北极,乌睛遥曳定蛮蛟。何似玉龙修未稳,一方权掌扬人曹。怎见得:蛮夷拱服遵王化,将士倾心畏虎威。 张永馨见了黄家道披挂相迎,纳头便拜,却不由得暗赞一声:若非如此猛将,岂能镇守边庭?许晨奇虽然用兵如神,毕竟叫黄河两岸生灵涂炭、血流成河。黄家道坐镇在此,不费一兵一卒,便令胡人不敢一步南下,着实高出许多。 那黄家道见了张永馨,颔首为礼道:“既是骠骑将军的使者,便请起罢!”张永馨谢过了黄家道,立起身来,尚未开言,黄家道又道:“骠骑将军北逐胡虏,保卫华夏,令人敬仰。先生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张永馨不慌不忙,叠着手指头说出一番话来,正是:谁言书生手无力,巧舌三寸天下离。毕竟张永馨如何说来,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零五回 两将军备兵靖难 三大王歃血为盟 诗云: 日南藩郡古宣城,碧落神仙拥使旌。 津吏戒船东下稳,县僚负弩昼归荣。 江山谢守高吟地,风月朱公故里情。 曾预汉庭三独坐,府中谁敢伴飞觥。 这一首诗,言及古人谢、朱二公执掌朝政,威行四海。大小百揆、将相臣工,谁敢与他平起平坐?今凉王黄家道南驱吐蕃赞普,北扶花拉子模,坐镇西凉,虎视一方。虽然比不得古人的权倾朝野,也足在一方威名无二。 且说张永馨见黄家道动问,忙道:“小生此来,特为梁王篡立,窃据神都中枢已久,伪诏天下。骠骑将军眼下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发兵南下讨逆。只是唯恐独力难支,特遣小生前来,请大将军一同兴兵,讨伐梁王伪逆。” 黄家道听了笑道:“梁王篡立之心,天下皆知。我昔日在宜阳一把火烧了他军马无数,不料数载之间,各方割据观望,竟又让他重拾了元气。自去岁梁王登基以后,本将军有意靖难久矣,只是有三件不妥,迟迟未曾发兵。” 张永馨听了笑道:“其中一件,想是为了陛下音信未明,不愿擅自发兵,是也不是?” 黄家道向东面微微拱手,正色道:“不错。神都之战以后,陛下下落未明。我曾截获了向西败退的花拉子模沙赫塔喀什,才知陛下坐镇太原,亲战胡患。我本待立时前往,却怕梁王反复,是以按兵不动。之后神都篡立,而大都之诏又颇为可疑,是以本将军不敢擅自动兵,存了隔岸观火之想。不过先生既然是山西骠骑将军处来的,想来知晓备细。” 张永馨拱手道:“不错,自从太原之战以后,陛下果然往大都而去。不知为何下了那封罪己诏委政给凯寇二老。虽然此信是实,然而下官也曾往大都去朝贺天子,却只听闻龙体抱恙,并没能一睹天颜。” 黄家道听了说道:“这一件,本将军知了,不过还有两件,不知先生能否解答?” 张永馨当时听了道:“其中又一件,想来是为了北胡未去,大将军不敢擅离边庭。唯恐胡兵复来,因华夏内斗而至外族得利,是也不是?” 黄家道听了笑道:“这一件果然又被先生说中,不过非止是北胡,更有吐蕃国赞普图里斯屡番为逆,只怕进犯青唐。” 张永馨笑道:“北胡已然不足为惧,小生来此之前,骠骑将军已提虎贲十余万出兵塞外。六月之时在朔方城下大破了契丹胡兵,生擒北院大王耶律特,一举光复河套平原。此时北胡元气大伤,骠骑将军又扶植了蒙古克烈部与突厥骑来和契丹为敌,更有狮王庄极北番镇番使冯忠领部下在塞外四处掠地。契丹自保也是吃力,决计无力南下。而其余各族见契丹式微,必然各自争权夺利,大将军只需稍加利用,便可做浑水摸鱼借刀杀人的妙计。” 黄家道听了,哈哈大笑道:“先生所说,正和本将军心意。实不相瞒,如今花拉子模塔喀什便是本将军在西域争雄的棋子,他长子阿德丁如今尚在此处为质。只是吐蕃一事,不知先生有何妙计?” 张永馨道:“这一件,小生只需略动唇舌,便可让图里斯不犯青唐。此事暂且放过不提,只是这第三件事,小生着实猜不出了。” 黄家道说道:“第三件事,乃是七月之时,楚逆虚子臣与车骑将军褚天剑两人在颍川会盟,宣布效忠姚子萌!若只是梁王伪逆,本将军若无后顾之忧,可以一鼓平之。奈何若是楚越已然宣布效忠,云龙与褚天剑都是当世一等一的良将,这战事却难见分晓了。” 张永馨一惊,问道:“这事可做得准么?” 黄家道说道:“此事乃是加急探报,本帅的确是未闻实信。然而这般大事,依着情理想来,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张永馨听了,抚掌而笑道:“好!好!好!妙极!” 黄家道听了奇道:“此事有何之好,又有何妙极?” 张永馨再拜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如此一来,前两件事都不足为道耳!” 黄家道奇道:“先生休要卖关子,还请明说。” 张永馨道:“荆州兵强马壮,不在梁王之下,又与褚天剑有仇,却为何要与仇雠为盟,臣服于梁王?想来不过是为了保东北两路安宁,为何要保东北两路安宁?必是为了往西南两面用兵。昔日荆州大帅云龙假道南蛮伐蜀大败,虚子臣岂能咽下这口气来?必然统兵伐蜀。 “某听闻去岁图里斯便曾进犯蜀中,直下锦官城。虽被全景明引军击退,想来贼心不死。若见楚兵进攻蜀中,必然也要点起兵将去分一杯羹。如此一来,吐蕃与楚地的兵马都聚集在蜀中,梁王孤立无援,大将军、骠骑将军与陛下的大都军马却无后顾之忧。三路齐下,岂有不成功的道理?” 黄家道听了却道:“先生此计果然巧妙,只是却便宜了吐蕃图里斯这厮,趁火打劫我天朝疆域。此人能用数载统一自唐末便纷乱数百年之吐蕃,也是一世人杰,又野心不小。此等枭雄若是日后坐大一方,恐怕非我天朝之福。” 张永馨忙道:“若是大将军还有这层顾虑时,小生却请南去。觑准时机,待到图里斯兴兵蜀中的时候,却劝虚子臣发兵南下北诏南理之地。如此一来,全景明得以腾出手与图里斯交战,而楚兵也依旧不及回援梁王。” 黄家道听了大喜,便道:“若是果然如此时,便请先生一行。先生四处奔波操劳,不如便先请到我帅府之中修整数日如何?” 张永馨一面称谢,一面却是暗暗欣喜,情知梁楚越三国之盟已成。 且说当时六月濮阳之战以后,姚子萌果然依着陆焱所说,与虚子臣、褚天剑会于颍川。当时这新登基的定统皇帝姚子萌那里,右有宰相傅程鹏,左有都督陆焱,又令大司马荤顿领兵一万相随警戒护卫,却留心腹大司徒泰富在神都监国,都督留守诸军事。 随着那大楚天王虚子臣的乃是军师将军颚更,却自令何枫在襄阳监国,又有心腹武师沈家墩领军相随。越王褚天剑处,却是那建业太守阮浚的族弟,现任越王长史的阮腾陪同,另有甲士数千随行在后,却自然是镇军将军庸良留守建业。 当时姚子萌见虚子臣与褚天剑各带兵士,心中害怕,却令陆焱去宣他两人退去兵马,单身来见。当时虚子臣听了,哈哈大笑道:“北方烟尘阵阵,岂非陛下的兵马相候?若是叫我二人退去军马,终究心中不安啊。” 陆焱却道:“诸侯朝见天子,天子自当有三军相随,却岂有诸侯领兵犯驾的道理?” 颚更听了,冷笑道:“当真觉得自己是真龙天子,我等都是待死罪臣么?神都那里与大都势不两立,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也都虎视眈眈。楚越两国若是再兴兵北上,这孤家寡人,究竟还能称孤道寡多久?” 陆焱听了道:“先生所说,小人自然明白。只是陛下帝王威严,场面上交代不过。” 颚更道:“既然如此,我等便效昔日践土之盟,为衣冠之会,不作兵车之会。三家兵马,尽数退避三舍,只由三家君主文臣相会如何?” 陆焱道:“如此最好。”便回去见了姚子萌,又与傅程鹏一同说明了利害,才下令荤顿引兵马略退。 当时姚子萌、虚子臣、褚天剑三人各领随从,往陆焱早早征召民夫加急作好的高台上相见。傅程鹏在旁看见姚子萌身着天子九龙赭黄袍,虚子臣着一件天同九龙黑袍,褚天剑一介莽夫却卸了甲胄穿着一件四爪蟒龙朝服。三人不伦不类,着实好笑。 却见那陆焱身为傧相,丝毫不见笑容,赞礼已毕,却喝令众人山呼万岁。却见颚更阮腾等都跪下叩首,唯有虚子臣与褚天剑两人直挺挺立着。陆焱见姚子萌脸色不善,连忙喝令两人:“还不快快叩见天子?” 听褚天剑喝道:“吾本江湖好汉,拜英雄不拜权贵!况且你梁王是什么东西,若是致元陛下如今还好好建在,你如何便要我三拜九叩?” 姚子萌勃然大怒,霍地起身,怒道:“猪天剑你这大逆不道该千刀万剐的死囚,竟敢来这里戏弄于朕!”姚子萌正要叫卫士拿下,却见褚天剑两只大眼瞪得铜铃也似,心下怯了,却又扶着傅程鹏缓缓坐下。 虚子臣堆起满脸笑容,打个哈哈道:“陛下休要恼怒。想当今之世,群雄并起,各自逐鹿中原。陛下虽有皇室之统,然而大都那里却也伪造先帝印信,真假难知。陛下若非当时入主神都,手握郡县无数,焉有龙腾之日?如今之世,无谓血统名号,只是兵马强弱而已。若论兵马武将,楚越未必便弱陛下许多。我等不过是为了大都叛逆猖獗,才相聚此处。楚越故当尊陛下为君,然而陛下却也切勿过分自傲了。” 虚子臣却又转向褚天剑道:“然而越王方才说陛下并非英雄豪杰,却也错了。当此群龙无首之时,那些个废物蠢材早早便都送了性命。此时还能活着,得以占据一方的,无一不是一世人杰!”虚子臣说罢,转过身来朝着姚子萌拜服在地,率先山呼万岁。 褚天剑见了,不容不从。又见傅程鹏也随在姚子萌身侧,暗暗想道:“傅相国与我俱是致元陛下一手提拔的。我不容于旧将,他亦不容于老臣。陛下对我二人恩信,再无第三人可比。他昔日虽在洛阳与泰富一同陷害于我,然而梁王窃国之后便听闻一直托病不出,可见忠心未改。如今连他都投顺了梁王,我又有何疑哉?”便也只得拜倒在地,叩首行礼。 姚子萌脸色数变,终于和缓,勉强笑道:“两位爱卿便请平身。” 虚子臣与褚天剑两人起身,却来商议三方盟事。当时却是颚更首议,三国为盟,楚越共尊姚子萌为君。然而自行其政,军政财谍互不干涉,不相统属。便依着先前各军部属为界,三方各自罢兵,偃旗息鼓,休兵秣马。若是日后有贼兵犯来,互为救应,否则各自约束兵马三军不得越界。楚梁以广成关关为界,楚越以江夏武汉为界,梁越以黄淮徐州为界。 姚子萌听了,脸色不善,陆焱却又上前道:“君君臣臣乃是天下大统,三家各自为政,成何体统?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有什么割地而治的道理?” 褚天剑听了,瞪圆了双目又要发作。虚子臣却说道:“先前梁王初摄政之时,便下来诏令,许我等自治,如今若是反悔,必绝后人归顺之意。” 傅程鹏随侍在旁,当时见了虚、褚二人情状,却是不慌不忙,说道:“然而楚王与越王居功甚伟,又有弃暗投明之念,不可无故夺爵争地。以某看来,不如效仿古制,如商周诸侯,虽然自治其地,共尊天子一主,奉行号令。两位王爷觉得如何?” 姚子萌大喜道:“如此便可。” 虚子臣听了,肚中暗笑:“这傅程鹏好**猾。明明是一般道理,给他一说竟而满足了姚子萌这厮面皮。这名分之事,与我又没损害,既然有这么个台阶,何不顺势而下?” 虚子臣便拜倒在地,说道:“若是依相国所言,微臣敢不从命?”褚天剑见了,不好违拗,便只得也同意了。 当时三人歃血为盟,剖符裂土,都依着所说定了。那褚天剑却忽然朗声说道:“我等在此结盟,岂可不立一誓?臣越王褚天剑,在此与楚王虚子臣为盟,效忠陛下,三国同好,万世无休!若有违此誓,叫我万箭穿心,千斤压尸!” 姚子萌听了便道:“朕为天子,一言九鼎。今亦当立誓,与皇天后土同见。朕在此与楚王虚子臣、越王褚天剑为盟,互相救应,圣恩永存,绝不背弃二王。有违此誓,叫朕为锁链穿项,折颈而崩。” 姚子萌说毕,虚子臣心中却道:“这姚子萌好不奸猾,他篡立为君,若是事败时便是千刀万剐的罪过,却怎能求得锁链穿项,折颈而亡?” 虚子臣想到此处,微微一笑,却道:“臣楚王虚子臣,在此与越王褚天剑为盟,立誓效忠陛下。日后遵从陛下号令,往来救应勤王,必不有误。若臣违背此誓,起不臣之心,便叫臣失心而疯,尸骨无存。” 旁边傅程鹏听了,肚中冷笑连连:“那姚子萌此誓尚可,虚子臣便言甚么失心而疯,尸骨无存。如此枭雄,岂有失心疯的道理。况兼人死亦不过尸首异处,纵然五马分尸也还有得骸骨遗世,又哪来的尸骨无存之说?这两人各怀鬼胎,却偏要对天为誓,当真可笑。” 三人盟毕,各自尽欢而散。姚子萌归去洛阳,自然重赏了傅程鹏,又发布诏书,言楚越两王朝天子于颍川。以楚王虚子臣为少师、使持节、都督荆楚交广及南蛮诸军事、承制假授、自选守相,其荆州牧、开府仪同三司如故。以越王褚天剑为都督徐扬两州及江淮诸军事、承制假授、自选守相,其少保、假黄钺、赐尚方宝剑、开府仪同三司如故。 各路军阀镇侯听闻此信,各自惊疑不定。楚越那里却也发文出来印证此事,才都各自信了。大都那里因陈研坤陷落,本在焦急。又听闻此信真实,自是震恐无比。凯寇二老昼夜难眠,唯恐三国合兵北上大都。百官日夜商议,不得良策,好在当时青州刺史邵继庆依着陈研坤之计,已将大名府重镇夺下。于是凯寇二老便令兵部尚书梅怡庆亲自领兵南下镇守大名府,以防梁、越二国兵马。 二老自褚天剑反后,情知张永馨并不可信,却更又屡屡派遣使节往山西而去,指望许晨奇帅兵来援,然而依旧丝毫不见回音。大都城中人人自危,先前因胡乱而迁入大都城中的百姓唯恐遭受牵连,各自变卖家产,预备收拾跑路。大户人家家大业大,难以举家搬迁,尚存观望之想,却也都变卖古董家什,换做金银珠宝。一时之间,大都字画古董贱如废纸,而米价十倍。 正当大都败局似已注定之时,却忽然有骠骑将军许晨奇使者来到。且说当时凯寇二老闻知许晨奇遣使来到,欣喜不胜,连忙迎接款待。其中殷勤奢华,比于王侯。那使者不是别个,正是突厥骑副统领朱邪策。朱邪策见了凯寇二老,略略说了山西情势。凯寇二老本不喜他胡人出身,然而此时却顾不得许多,急忙问起来意。朱邪策禀道,说是骠骑将军有意发兵南下靖难,特遣他前来知会大都,共襄大事。 凯寇二老与大都众臣听了都是大喜,那户部侍郎王绵阳抚掌笑道:“如此一来,则大都有救矣!” 朱邪策何等聪明,却早见蹊跷,却笑问道:“难道如今大都已然是独力难支了?” 凯鑫听了,却瞪了王绵阳一眼,王绵阳自知失言,急忙闭嘴。 寇磊把手微微捻着银须,淡淡道:“不错,单以大都之力想要靖难,确有所难。不过要说独力难支,却也未必。” 朱邪策道:“不才听闻前日濮阳大战,大都连兵部侍郎都被贼兵俘虏去了,当真能有余力抵挡三国汹汹叛逆?以不才看来,何不利诱楚越,坏其盟约,四方一同攻击梁王,何愁不破?” 寇磊正色道:“大都或不能平叛,然而这等要与叛逆虚与委蛇,坏国家威名之事,却是决计不干!” 凯鑫亦道:“不错,若是如今与叛逆妥协,日后平定了梁王,究竟是治楚越谋反的罪,还是不治他的罪?若是治罪,岂不是朝廷食言无信,若是不治罪,又显得朝廷无能,任由乱臣贼子作威作福,称霸一方。这等事体,于礼未闻!” 朱邪策一听,笑道:“两位国老,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以当今大都的实力,与梁越楚三国相抗,犹如螳臂当车。纵然骠骑将军倾力相助,胜负也不过在半数之间,尚兀自败多胜少。倘若能行不才之策,可一股得胜,可若是两位国老这等拘泥于虚礼,食古不化,那么骠骑将军便也不得不重新考虑立场了。” 大都众臣听了,各各骇然变色。却有那礼部尚书阮雅文转出班来,戟指着朱邪策,正色道:“朱邪策,尔不过是一个番邦降臣,千刀万剐的罪过,休要在此狐假虎威。大都朝廷,不是你作威作福的地方!骠骑将军若是愿意共襄国难,自然可以青史留名。然而若是想要负手旁观,乃至倒戈一击,大都纵然城破,我等也不会向那些叛逆奸贼屈服一丝一毫。纵使血溅金銮殿,我等礼法不变!” 众臣听了,耸然动容,朱邪策看向凯寇二老时,都不说话。然而目光如炬,凛然不可逼视,其意自明。 朱邪策心中忽地一颤,暗暗道:“许晨奇与这班老臣,究竟谁是忠心为国?他每囚禁姚子剑,只怕并非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是当真以为如此可匡扶国难也未可知。可笑,可笑,我本非天朝臣子,管他忠臣奸臣作甚?只是要能光复我突厥一族便好。”当时撇过了念头,笑道:“不才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诸位大人气节,不才佩服。” 凯鑫问道:“那么骠骑将军的意思,究竟如何?” 朱邪策连忙正色道:“回两位国老,骠骑将军蒙方冷先生传书,已然知晓神都情势。只是如今北伐初归,兵马疲累,难以动兵。请诸位稍待,只在今年岁末,骠骑将军厉兵秣马,必然挥师南下,讨逆扶正!” 众人听了大喜,又好吃好喝款待了朱邪策,更多加赏赐。朱邪策在大都呆了一阵,想要见姚子剑时却只被推说陛下身体不适,却去给薛鹰、肖阳越传递了消息,自东归去了,凯寇二老又替他践行不提。 话分两头,却说那里全景明前后平定了南蛮、吐蕃、荆楚三面战事,一时相安无事。虽然三处兵马都是极盛,却倒也未有太大损害。唯有东川那里,楚将项引见云龙被擒失踪、张栩杨被捉拿回都,本道自己必受牵连处分,不料虚子臣却反倒给他升官加爵。项引感恩戴德,屡次进犯蜀中。好在刘劲与自陈若寒虽不能收复东川,也自能抵挡得住,并未再有大战。 不料方过半载,便又传来消息,称虚子臣与褚天剑臣服于梁王麾下。全景明听闻此信,知不久楚军必然大举进攻。此时夔关天险已失,难以抵挡荆楚倾国之力,全景明不由得日夜难寐。正在苦恼,却忽然听闻梓潼守将来报,说大将军黄家道谴使者前来。不是此人前来,正是:本往东南说虎狼,又自西北奉凉王。毕竟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零六回 方冷谈五胜 古月辩三难 诗云: 孤城铁瓮四山围, 绝顶高秋坐落晖。 眼见长江趋大海, 青天却似向西飞。 且说当时全景明忽然听闻梓潼守将来报,说大将军黄家道谴使者前来。全景明一听,喜上眉梢,连忙请入。这使者不是别个,自是那化名方冷的张永馨了。当时黄家道以他为凉国常侍,表为捕虏将军,令他出使蜀国,说动全景明一齐用兵,以分荆楚和吐蕃军势。 当时张永馨一路都有人好生侍奉,来到成都。略略修整了一夜,只待次日去见全景明。不料夜半正在安寝,却听得门帘响动,有人走将进来。张永馨一惊,急忙跳起身来,却见门口站着一个男子,悄声道:“先生休要高声!”张永馨看时,却见那人相貌非同凡响,但见: 瞪两只不怒自威豹子眼,伸一双天生异象垂膝臂。披一件轻纱锦绣蟒龙袍,束一根和田巧制白玉带。戴一顶蝉翼软翅纱唐巾,着一条蜀缎护项销金帕。踩一双黄皮衬底云根靴,执一柄精钢镶宝春秋扇。欲问夜半孰推门,只见蜀王全景明。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蜀王、卫将军、钦点天下兵马总教头全景明。张永馨见了全景明,急忙翻身拜倒在地,叩首道:“罪臣不知蜀王亲自来访,有失礼数,死罪,死罪。” 全景明上前一把扶起道:“方先生不必多礼。孤日夜想一见先生,奈何路途耽搁数日。今夜此来冒昧打搅,实是等不及了,还请先生莫要计较。” 张永馨忙称不敢。全景明却坐了,问道:“方先生,大将军请你来此,究竟是何说法?” 张永馨也不推辞,开口说道:“王爷,那楚越朝梁之事,不知可有否听闻?” 全景明道:“此事震动天下,怎不听闻?眼见得虚贺那厮指日大兵临境,孤当真寝食难安。便是想要借大将军一臂之力,好来击退楚逆。” 张永馨却想起云龙事体来,把话嘲他道:“江湖传说,那云龙早早在龙渠那里便降了王爷。想那云龙深谙韬略,又有万夫不当之勇。虚子臣起家之时,多靠了云龙一人之力。荆州之中大小将佐,更多有与云龙过得好的,想来兵阵之中,都自然望风归降。王爷麾下有这等如狼似虎的猛将,何惧区区虚子臣?” 全景明听了,却苦着一张脸道:“先生有所不知。那云龙先前果然降孤,只是半途之中却被羌零寨一伙打家劫舍的贼人抢了去,自此下落不明。孤有心要去征讨这伙羌零寨的逆贼,却奈何缺兵少将,不敢擅动。如今外有强敌,内有隐患,孤怎能安寝?” 张永馨听了道:“如此说来,果然凶险。不过小生此来,特是为了知会王爷:大将军即日便将兴兵讨伐梁王逆贼,特遣小生走往四方四方诸侯,一齐讨逆。” 全景明听了,苦笑道:“如今楚逆已占东川之地,你看蜀中还像有兵能讨逆的样子么?” 张永馨道:“这一件,大将军却已料到了。大将军说了,并不求王爷发兵攻打梁王。小生此来,只是为了大将军担心后方不稳。” 全景明听了,勃然作色道:“然则大将军是觉得孤要与贼人一党,趁虚侵犯汉中?” 张永馨忙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吐蕃国赞普图里斯颇有几分本事,大将军在时虽然不敢擅动,然而只怕他趁着大将军出兵,袭取青唐。” 全景明奇道:“这一件事果然不可不防,只是却与孤有什么关系?” 张永馨道:“大将军意思,想请将军撤空川西防线,假作楚逆入侵。图里斯若见有机可乘,必然发兵锦官城。届时王爷设下埋伏圈套,纵使不能全歼吐蕃,也能叫他无力再用兵。” 全景明摇首道:“如今蜀中正处危急之秋,自身也是难保,哪有余力做这等引狼入室之举?” 张永馨笑道:“王爷莫不是担心假戏真做,那楚军若是当真入侵,则不免腹背受敌?” 全景明道:“正是如此。去岁图里斯便与张栩杨同时自东西两面侵入蜀中,虽然均被击退,然而那项引南下牂牁一路劫掠,损失非小,更失夔、渠二州天险。四面刀兵之灾,至今尚未平歇。蜀地两面动兵之祸,孤至今心有余悸。此尚不过是张栩杨一路偏师,倘若楚地倾国而来,孤此番却不见得有上次那等好运道。” 张永馨听罢了这段话,却忽地仰身大笑起来,将全景明一惊。全景明本是粗人,虽然入朝以后也学些礼仪附庸风雅,毕竟是江湖人火爆的脾气,哪里按奈得住,怒道:“方先生觉得孤是好戏耍的么?”张永馨见他将那柄钢骨折扇霍地收起攥在手中,情知他早动怒了,便道:“以方冷看来,王爷多虑了。” 全景明道:“如何便多虑了?” 张永馨笑道:“我看楚王虚子臣必不伐蜀。” 全景明听他这话说的有些蹊跷,连忙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张永馨道:“臣有数问不解,请王爷赐教。其一,敢问王爷,是蜀楚仇深,还是楚诏仇深?其二,是伐蜀易,还是伐诏易?其三,是伐蜀利,还是伐诏利?其四,是伐蜀有名,还是伐诏有名?其五,是伐蜀先,还是伐诏先?” 全景明听了道:“还请先生细细说来。” 张永馨叠着两根手指,笑道:“蜀楚虽然数度交兵,看似结怨极深,然而只是兵戈战事,其实并无不可解的仇雠。而北诏自立国以前,便与楚人交好。而后北诏借楚兵伐蜀,却中路叛变,陷了楚军大元帅云龙,此仇不共戴天。是以楚诏仇深。 “其二,蜀中虽然方遭大战,又失了夔关天险,然而重庆、成都两座重镇无恙,更兼西川山峦叠嶂,足可固守。况且蜀地仍有步骑十万,带甲无数,精兵猛将不可胜数。王爷您更是致元皇帝钦点的天下兵马都教头,有万夫不当之勇。而反观北诏,塔坤与士迁皆死,军马又损折大半。上无主君,下无精兵,朝堂无智士,四境有纷乱。唯有阿吉疼一人,济得甚事?是为伐诏易。 “其三,虚子臣已然三度伐蜀,都未得大利,反而损兵折将。如今夔关已得,而重庆难下,再兴大兵伐蜀无益。反观北诏,南方沃土千里,粮草富足。若取北诏,可接临大理与蜀中。不论是为财为形,北诏都远胜蜀中。是为伐诏利。 “其四,虽说王爷不见得效忠梁王,然而毕竟是梁王亲封的蜀王。虚子臣方才臣服梁王,不得梁王命令,擅自对蜀用兵,师出无名。而北诏高贞明假借南蛮与大理威势,擅自自立,中原诸侯共讨之,名正言顺。是为伐诏有名。 “其五,若先伐蜀,就算当真能以倾国之力平定蜀中,则东有北诏,南有大理,西有吐蕃,北有西凉。此四者争相攻之,荆楚强弩之末,纵免亡国之祸,亦不可保守蜀中,不免为人嫁衣,此是刘裕长安之失也。而若先伐诏,则去后方之患,日后不论伐蜀伐理伐越,俱可两路齐进,使敌首尾难顾。是为伐诏先。以此五点,我言虚子臣必伐北诏,不会对蜀中用兵。” (注:义熙十三年,公元417年,东晋刘裕灭亡后秦,进入长安。胡夏王买德预言刘裕无力久守关中,次年胡夏赫连勃勃即在刘裕撤军后大败其留守部队,几擒其次子刘义真。) 全景明听了大喜,连声赞道:“方先生所言大妙!只是北诏高贞明归顺于孤,孤此等陷之,似为不义,难见天下人。又兼唇亡齿寒,倘若日后虚子臣果然灭了北诏,东南两路兵马齐进,只怕果然要遭。” 张永馨听了呵呵大笑道:“王爷既知唇亡齿寒,岂不知若是大将军攻破神都梁王,则虚子臣独力难支,自保也是捉襟见肘,必不西顾。况且大理高贞明那厮,本是蛮夷,又不与王爷沾亲带故,管他作甚?” 当时张永馨一片话语,早说得全景明动心,当时便允了张永馨所说,约定来日便与蜀中众臣商议此事。两人是夜相谈甚欢不提。 翌日全景明汇集众将,说了张永馨之策,却有那蜀国司徒、谋臣古月氏转将出来,把那蒲扇一扇,拱手道:“王爷,此事不妥。” 张永馨把眉头一挑,说道:“这位先生,此言何意?” 古月氏道:“方冷先生所说,虽然听似有理,俱不过是先生一人的猜想罢了。此乃家国大事,无凭无据,怎敢断言?倘若我等依着先生所说办了,虚子臣这厮却与先生所想相左,则岂非亡我大蜀?此等大事,怎能轻言!还是守成静观其变为上。” 张永馨听了,哈哈大笑道:“这位想来便是蜀中有名的谋臣古月先生了?久闻盛名,却不料所言全然不通,只如三岁小孩一般。方某堂堂丈夫,不愿与先生多做无用之言。” 古月氏怒道:“先生在此无故辱我,某名虽微,不可擅污。先生今日若是能说服了某,某就此下野归田,再不用唇舌。如若不然,纵使先生是大将军的使者,也请先纳下了这条舌头。” 张永馨冷哼道:“待要用这恐吓之法吓我,却是不必。今日若是方冷舌战输了,要杀要剐任凭处置。若是胜了,也不必要古月先生的什么舌头脑袋,只请古月先生全力相助方冷此计如何?” 古月氏把蒲扇一摇,说道:“那便依你。且看你有何话说?” 张永馨笑道:“方冷所言,虽然无凭无据,然而古月先生觉得,有理无理?” 古月氏道:“先生说虚子臣若伐蜀,则陷于四战之地,是为伐蜀之不便。又说虚子臣伐诏,可坐拥四通之地,是为伐诏之便。想四通之地自为四战之地,先生此言,实为玩弄言辞,欺瞒众人。” 张永馨道:“军师错了。如今荆州四境,无非北梁、东越、西蜀、南诏。楚盟梁、越,则战蜀、诏。诏之四方,为西蜀、北楚、东越、南理。楚人得诏,则其四境中大理国弱不提,蜀越本与荆楚相通,倘若开战,则不论攻蜀攻越,都有两路齐进之妙。而若得蜀,则接临西凉、吐蕃。此两国者,皆非庸庸之辈。蜀在,可为屏障。蜀灭,则虚子臣灭一敌而凭空得二强敌,是为得不偿失也。况且蜀难得,诏易下。得蜀损,得诏利。虚子臣一世枭雄,难道看不明白?” 古月氏又道:“先生所议,倘若事成,自然大妙,倘若不成,却是我大蜀灭顶之祸也。还是静观其变为上。” 张永馨不慌不忙道:“古月先生提议静观其变,然而若是楚军果然来伐,先生欲如何抵挡?楚军若不来伐,则是白白错失良机,阻碍大将军靖难。如今梁楚越三国初盟未稳,错失此良机,日后可未必再有!” 张永馨一席话,说的众人都觉有理,看向那古月氏。古月氏把蒲扇往桌上一拍,怒道:“方冷先生,纵你再有十分巧舌如簧,终究不过是纸上谈兵。我大蜀万千子民性命,家国气运,岂能一言儿戏?” 张永馨听了,不慌不忙道:“说来说去,军师终究不过是不信虚子臣必然会发兵大诏罢了。是也不是?” 古月氏道:“不错,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先生在此妙谈,却岂知虚子臣必依先生所说行事?” 张永馨笑道:“庙堂谋策,无非便是揣摩罢了。依着军师所说,我等尽是猜测,都不用了!《孙子兵法·始计篇》曰:‘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前有太公问神,后有诸葛掐算,亦不过是测利弊大小,揣人情形式罢了。有何不可?不过若是古月先生定要这等疑虑时,小生却也还有一策,保管有十成把握叫虚子臣出兵北诏。当此之时,古月先生再行吐蕃事,便该当无妨了吧?” 古月氏一听,便道:“我倒不信先生有何本事,能教虚子臣乖乖听话?” 张永馨不慌不忙,把手一挥道:“此事不难。且待方某自去襄阳走一遭,给那虚子臣讲明了伐诏五胜利害,何愁他不发兵南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古月氏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道:“先生此计,虽然不错。然而此去蜀中,只有夔关大道可走。眼下东川用兵,那项引死死把住道路,先生怎能过去?” 张永馨呵呵笑道:“古月先生此言差矣。方某人此去,本就要见虚子臣,不走大道,偷偷摸摸作甚?” 全景明爱惜张永馨口才,却道:“方先生自北面凉州而来,不知晓我蜀楚情形。那项引自从先前来犯南奔北跑了一大圈毫无所得以后,对我大蜀恨之入骨。孤也有心要去议和,奈何不得他但凡有西边来的使者,尽数斩杀。先生切莫自误。” 张永馨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方某这张嘴,便是铁石人也说的心动。项引何人,只待我一番话过去,他自然乖乖恭送我去襄阳。” 古月氏只怕方冷此去成功,却故意把话吓他道:“这项引非比寻常青年小将那般愣头愣脑。他先前来犯,下牂牁,袭江州,我都安排了埋伏伺候。却不料这小子好不乖觉,一有风声便弃了大好功劳远遁。此等心性,少年之中少有,先生可且莫小觑了他。” 张永馨仰天长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不必军师费心。只待事成之日,还请军师尽心辅佐王爷,休要食言。” 全景明爱惜张永馨才华,不愿让他去送死,便以借口将他留在府中,日夜讲论天下大事。那张永馨谈天说地,口若悬河,只将全景明听得喜不自胜,便用其为蜀国长史,与古月氏一同参论大事。这般过了一月有余,张永馨恐遭古月氏毒手,便又提起前事,再三请命往荆州去见虚子臣。 那全景明见张永馨执意要去,古月氏又十分撺掇,料来留他不住,只得大摆宴席,又谴了卫队送他东去。临别之时,全景明亲执张永馨之手,说道:“先生为国家之计,亲入险地,这份肝胆实乃世间少有。孤今以长史之位相授,先生此去若能解救我蜀国之危,当更奏朝廷,加官进爵。若有万一,亦须令先生青史留名!” 张永馨哈哈大笑,谢过了全景明,自与众人东去了。全景明望之良久,才对众人道:“此人深入虎穴,却似闲庭漫步,非止有惊世之才,亦怀古人之量。却不知凉王自何处觅来这般的人才?”不是张永馨今日奉命东去荆州,有分教:游子终归乡,天下兴大军。毕竟他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零七回 张永馨取道归楚 四英杰小道相逢 诗云: 秋风兰蕙化为茅, 南国凄凉气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 泪泉和墨写离骚。 这一首诗,单道当时南宋覆灭,北虏袭取中原。诗人背井离乡,心怀故国,故作此诗。然而这世间却又有另一等人,自愿更名改姓,浪荡江湖,四海漂泊,只为能搏个千古盛名出来,却又不同了。 且说那里张永馨拿了全景明赐的长史印信与盘缠金银,取路往东而去。走到重庆,却打发走了那伙护送的卫队,自家笑道:“矮脚驴,你只道荆州是龙潭虎穴,却不料爷爷正待回家哩!”那张永馨自从致元七年出使会稽以来,东南西北奔波了一载有余,各路诸侯无有不识其面的。此时看看大功告成,将要回去荆州,纵然城府极深,也不免喜形于色。 那张永馨一路走,一面却想道:“我张永馨自从东王之乱以来,隐姓埋名多年。如今单凭三寸不烂之舌,便身兼洛阳梁王朝廷的鸿胪寺主簿、燕京留守朝廷的礼部主客司主事、荆楚谘议参军、吴越伏波将军、三晋宁朔将军、凉国常侍、蜀国长史,更胜苏秦配六国相印。不过区区一年时间,盟仇雠,降弱强,兴刀兵,强楚,和越,帝梁,弱燕,兴晋,动凉,存蜀,破北胡,断吐蕃,灭南蛮,救天子,废老臣,复罪相。此等壮举,便算是苏张再世,子贡重生也不能胜我分毫。得以搅动天下,揭开所谓和平虚伪面皮,展露诸侯熏心利欲,说客为人一世,更有何求!” 正想的美,却又转念一想道:“如今天下大势不过稍有雏形,所谓强楚,和越,帝梁,弱燕,兴晋,动凉,存蜀,破北胡,断吐蕃,灭南蛮,救天子,废老臣,复罪相。这许多壮举之中,也唯有和越帝梁两事成真,其余都还不过是一纸空谈罢了。” 却又想道:“罢了,说客不过就是个楔子,给那诸侯一个推手罢了。接下来的事,本非说客分内之事,成与不成,自有天意。想当年张仪方说秦王以连横之策时,岂知始皇一匡六合之举哉!在此群龙无首之际,天下本当必有大变。我张永馨能借此搅动天下,也足以名扬万载了。” 却又转念想道:“纵使名扬万载,也是扬方冷这个假名,岂不是竟无人知晓张永馨才是天下第一大说客?且慢,名字不过一个代号而已,有甚么关系?我日后叫人给我描影画形,才知我真实相貌。啊哟不对,纵然相貌可以传神,后人也只道这是方冷形貌,岂知我是张永馨?” 当时张永馨肚中暗暗思忖道:“只等事成以后,那时我便说出了真实身份,又有何妨?又或者让那傅程鹏自说了出来也好,叫张永馨名扬万载!且慢,傅程鹏又怎地会知晓了我真实身份,要挟于我?” 原来张永馨这种诡辩奇才之辈,脑中奇思怪想最多,动辄便自相争吵,脑中自是你来我往,争的好不激烈。不过若非如此,又怎能有这等颠倒黑白,巧舌如簧的本事?只为平日想事便多从两面想得透了,触类旁通,想事无遗。那对方脑中所想的,张永馨肚中早揣摩的烂了,故无往而不利。 当时张永馨走在那小路上,忽喜忽忧,倒也没人看见。他却长叹一声道:“唉!奈何我张永馨堂堂男儿,竟为了这东王之乱,连自家姓名也用不得!” 不料张永馨话音甫落,却忽然听得旁边树林之中有物一动。张永馨大惊,急忙转头看去。却见一个浑身血污的男子直从林中钻将出来。张永馨暗道一声不好,方才那话若是被这汉子听得了,在外叫破了身份,那各路诸侯岂敢再信他所言? 张永馨就月光下细细看那汉子时,却吓了一跳。那汉子身材魁梧,足有八九尺高,手中提着一把朴刀。看他面目时,却是高鼻深目,竟然是个胡人模样。那人浑身浴血,一部虬髯也不知是天生还是被血染得,色作深红。张永馨害怕身份败露,本来已起杀人灭口之心,暗暗将袖中短剑拔出了鞘藏在身后。只是见那汉子魁梧,不免三分害怕。 却不料那人失血太多,竟而一时站立不住,一头栽倒在地。张永馨急忙上前看时,那汉子已然昏厥,竟而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眼见得不成了。 张永馨见了大喜,正待要走,却听得丛林响处,竟又钻出一人。张永馨见了那人,登时唬得魂不附体。却原来那人没了头颅,只剩一副躯干行走,分明是个活僵。 那活僵却忽然开口说道:“死了?”张永馨大惊失色,暗暗道:“这活僵怎会人言?莫不是成了妖精?罢了,罢了。我这条老命今日是交代在这里了。只恨死的不明不白,没个分晓。且慢,他无人头,如何说话?” 再大着胆子细细一看,只没把张永馨吓晕过去。那活僵肚脐上长着一张血盆大口,双乳之上却有两只小眼,滴溜溜只在张永馨脸上打量。张永馨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倒在地,却见那活僵双乳上的小眼又瞟了张永馨一眼,便走上前去,打量那汉子的尸身。 却听得两边丛林响处,又走出三个人来,四面团团围住了张永馨。一个是相貌儒雅,留着三缕长须的先生,一个是身长丈余,犹如铁塔的大汉,还一个却是个手提长枪的汉子。张永馨只道是打家劫舍的贼人,瞑目待死,却听得一人说道:“方冷先生?你如何在此?” 张永馨急忙看时,却见那手提长枪的汉子好生面熟,不是云龙是谁?张永馨大喜,连忙说道:“自从昔日与大元帅在桂阳一别,竟然再未相见。天王等都只道大元帅遭了全景明那厮的毒手,大楚举国哀悼。不料今日与大元帅在此相见!” 当年云龙率军北伐之时,张永馨曾作他的随军记室,先救了张栩杨失南阳之罪,又献了离间褚天剑和荤顿的计策。云龙佩服张永馨的计策口才,张永馨却也感恩云龙的知遇之恩,是以两人素来交好。云龙听了,却惨然一笑道:“还叫什么大将军?不过一个山野闲人罢了。” 张永馨奇道:“此话怎讲?” 云龙道:“方冷先生在楚地难道不曾听闻些风声么?休要在此装傻戏弄我。” 张永馨肚中有了三分思量,却要套云龙话来,却说道:“方某先前奉天王敕令差谴,往四方诸侯那里游说,已然一载,倒是着实未曾听闻什么消息。”张永馨却把游说之事与云龙略略说了。 云龙道:“原来如此,这却难怪先生不知。” 张永馨道:“却不知究竟是何事体?” 云龙摆手道:“此事我不愿多提,先生回去襄阳自知。”张永馨见他不愿说,却也不好强求。 云龙却给张永馨引见道:“那位身如铁塔的壮汉,乃是羌零寨的大当家,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开碑手木周。” 张永馨忙拱手道:“久闻三台山上一伙豪杰,只是劫富济贫,并不伤害百姓。久仰,久仰。” 木周急忙还礼,说道:“过奖了。” 云龙又指着那秀才模样的人道:“这边这位仙风道骨的先生,便是先前在广成关便曾相助我等的驱鬼散人麦先生,乃是术道九驭驭鬼宗的嫡派传人。洛阳城中,该当也曾见过。” 张永馨连忙道:“都说麦先生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荆州上下,都是佩服无比。当年洛阳匆匆一会,未敢高攀深谈,方某始终遗憾。今日一见麦先生炼制的活僵都如此——如此别致,可见麦先生本事。” 却不料他话音方落,那活僵忽然怒喝一声,随即阴恻恻道:“小书生,说话可得注意了些。吾乃术道九驭驭尸宗的嫡派传人战尸清,可不是那老鬼炼制的死物!” 张永馨给他一瞪,肝胆欲裂,自知说错了话。又知这等术道中人最是记仇,往往为了一些小事杀人于无形,早唬得魂不附体,慌忙赔礼道:“两位大仙术法神通,方某有眼无珠,不能识认,还请两位休怪。” 云龙给张永馨引见了三人,却又指着张永馨道:“这位先生便是天王座下头一个厉害的说客,姓方名冷。” 麦一帆与木周都道一声久仰,那战尸清却阴恻恻开口道:“此人明明自称张永馨,怎地忽然便又便做了方冷?” 张永馨本来不见四人提起此事,只道他每离得远,未曾听闻,不料战尸清忽然提起话头,大惊失色。却不得不强作镇定,说道:“我自是方冷,可不认得甚么张永馨。遮莫是大仙听错了罢?” 战尸清勃然变色道:“老子修炼数十年,难道还会和尔等凡夫俗子一般听错了!” 张永馨大骇,正待另寻说辞,却听得云龙道:“方先生,在我这几位朋友面前,还是休要隐瞒为好。他每可都非等闲之辈。” 云龙说罢,那战尸清冷哼一声,把手中一柄怪状铃铛一摇,那赤髯汉子倒在地下的尸身却忽然直立起来。只是脸色惨白,关节僵硬,全然不似活人样子。 战尸清指着那尸身道:“这小贼谋划了数载,偷了宝贝想往西凉跑。未出蜀境,就给我等赶上,死在此处。先生若是不想与这死尸共眠一夜,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那张永馨眼见逃不脱,却寻了死心,暗暗道:“我纵使死在此处,只需身份不被泄露,仍是那搅动天下名扬万载的说客。若是为了一时害怕,暴露了身份,被那些诸侯闻知,岂不是功亏一篑?今日且与他每委蛇,纵使不成,也只是死休,却也好过碌碌无名,为万人笑!” 却不料那麦一帆竟似看得穿他心神一般,笑道:“方冷先生,或者张永馨先生,可千万莫作傻事。不才忝为驭鬼宗掌门,最善逼问鬼魂。” 麦一帆说罢,伸手掏出一个小小布袋,手中不知解了什么法印,那死了的汉子上忽地飞出一团鬼火落到这袋子里。麦一帆轻轻将手伸将进去,却揪出一个灰蒙蒙小人来,面目与那汉子无异,眼见得是鬼魂了。 云龙却道:“方冷先生不知可曾听过江湖上这四句话么?铃蛊幡袋死不休,鞭哨花篮百兽求。金伞银剑水晶丸,妖魔神至也无忧。” 张永馨见了两人本事,登时大骇,又听了云龙所言,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两位莫非是那‘术道九驭’么?” 麦一帆颔首道:“不才执掌镇魔七星剑、聚灵招魂幡、一气存魄袋三件宝物,乃是九驭中驭鬼宗的掌门。这位清师兄执掌催命赶尸铃、控心摄僵蛊两件,乃是驭尸宗的掌门。铃蛊幡袋,不死不休,方冷先生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饶是方冷一生奇智,此时也无办法,只得说道:“某说便是了。” 麦一帆笑道:“这样才好。只是莫要编些谎言来瞒我,我等尽知。” 张永馨眼见不可逃避,沉吟了半晌,才不得不开口说道:“不错,某正是廿四年前下落不明的东王府中头号策士——姓张名永馨的便是。为了是东王之乱后朝廷缉捕甚急,才不得已改换了面貌名姓,逃走在江湖上。只为了那件事心灰意冷,便取‘心方冷似灰’一句,化名方冷。却幸得徐大官人收留,方能保得一条性命在。”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麦一帆却把长剑一震道:“廿四年前,岂止东王之乱。是年,天下大乱。先是朝廷要员连续被杀,接下来便是所谓的东王勾结北缉事厂提督太监俞润谋逆,北场撤厂,东王抄家。狮王庄那里,左中右三军司里的右鬼司撤司,自司主以下全数下落不明,而左路军副军主路黄泉与飞天二十八将也都离奇失踪。紧接着狮王庄与朝廷联手绞杀血海孤星门,诛杀整整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门徒,凌迟血海孤星门掌门花龙隐。自从右鬼司和摘星宗这两大术流门派消失以后,各地的妖孽和厉鬼几乎翻了数十倍。家师便是在那时力平无数妖孽,才立下了术道九驭的赫赫凶名。” 木周接口道,“麦先生是术道中人,自然在意术道动向。不过同年还有一事,朝廷下旨,尽迁咱西凉羌人于各地。当时朝廷官吏借此诏令作威作福,索要钱财、强占民女,不知道害得多少羌人同胞家破人亡。更有不少羌人心恋故土,不愿内迁,却也都被朝廷鹰爪纷纷杀害。咱就是那时结识的武义兄。” 云龙接道:“还有两件:我听族中长辈说过,那年朝廷增设建业五军府,平白将建业驻军扩张了十倍,后来符公才能仗着此城起事。听说徐大官人也是在此时忽然发迹,直做到这荆州刺史之职。” 麦一帆听罢了道:“一年之内,连出这许多大事。导致朝廷、江湖、术道,乃至灵界的局势都为之一变。这等许多事体,若是仅以朝廷给出的‘东王之乱’为名,三岁小儿也是不信。只是可惜朝廷将此事信息封锁得太紧,几乎无人得知。江湖上多少豪杰想要探寻此事,都落得一场空。” 众人听了,却都回过头来看向张永馨,他无可奈何,只得说出一段话来。有道是:天朝秘辛三十载,无数英雄现尘埃。毕竟张永馨说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零八回 右鬼司夜取东王 张永馨脱祸得书 诗云: 伤禽恶弦惊,倦客恶离声。 离声断客情,宾御皆涕零。 涕零心断绝,将去复还诀。 一息不相知,何况异乡别。 遥遥征驾远,杳杳白日晚。 居人掩闺卧,行子夜中饭。 野风吹草木,行子心肠断。 食梅常苦酸,衣葛常苦寒。 且说当时张永馨叹道:“罢了,世上岂有能永不为人知的密辛?朝廷之所以重金捉拿张某,也不过是为了张某知晓得太多罢了。张某有心公开于众,只是却必然暴露身份。今日既然被诸位识破,便来讲讲那廿四年前的惊天大事。当今群雄,尽起于这场大事。这件事体说来离奇,却要从廿五年前说起。 “当时张某不过九岁,乃是东王府中管家之子。自小便爱逞口舌之利,却是得东王喜欢,说某有甘罗之才,长成必成大器。东王爱我如己出,却叫我做他世子陪读。那东王府中的教书先生,也都非寻常之辈,尽是才智通天之士。说来奇怪,那些先生出的主意,东王却往往冠以某的名字。才致外人都道某是东王第一策士。 “却说那年,京城里颇不太平。前前后后不知多少达官显贵死在家中,而且均死相诡谲,不是被剥皮便是被抽骨,惨不忍睹。城里大小官员均惶惶不可终日,然而不论是请了多厉害的护院武师,却都拦不住那刺客。更诡谲的是,有人说那刺客是个书生,又有人说是个胖子,还有人说是个骨瘦如柴的老者。众说纷纭,竟连那刺客相貌也是不知。 “当时腾龙皇帝眼见此事太大,却令皇弟东王配合北缉事厂彻查此案。众人忙活了许久,好容易抓到了一丝线索,却都是不敢继续,原来那线索直指狮王庄右鬼司。想那狮王庄权势熏天,右鬼司又是其左中右三军司之一,那干系何等重大? “东王不敢擅作主张,却禀报了皇上,请圣音定夺。当时龙颜震怒,便借着下元供奉之时,谴人去向狮王庄要个说法。不料两日之后,狮王庄庄主狮天镇竟亲来皇宫,向陛下赔礼。原来此事果然是右鬼司叛徒所为,共有六人,偷盗右鬼司秘宝叛逃之后,狮王庄也已缉捕多时。并称已然传下手谕,令狮王庄大小人等留意,务必擒获此人。 “翌日东王早朝回后,便一直闷闷不乐,将自家锁在房中,饮食不进。到得亥时,我本已睡下了,却令人来唤我过去。我心中疑虑,却不敢违逆,只得更衣,去见东王。当时东王屏退了左右,却与我说了方才那些。 “当时东王便问我道:‘永馨,你看此事如何?’我连忙拜倒道:‘小的不过是假借着那些先生们的名号罢了,知道甚么?’东王却也不生气,却笑眯眯对我道:‘永馨,你可知孤为何要将那些先生们的妙策送你?’ “我也好生奇怪,只如实答道:‘小的不知。’东王却道:‘房间东北角上那个大柜子后有个暗门,你且过去看看便知。’我不知东王卖的什么关子,只得过去,那柜子中果然有个机括,藏得颇为隐秘。 “我便按照东王所说,开了机括进去那暗室内,却见好大一个房间,中间分作数格。其一曰道,其一曰兵,其一曰儒,其一曰纵横,更有旁边许多未曾看得清楚。我当时也不知这是什么,却觉得深夜一人在此偌大一间暗房里,颇为恐怖。我只想速速出去,却在那纵横一栏里,随手摸了本旧书,便沿着那暗道回去柜中。 “我正待出去询问东王,却听得外头有说话声。我生怕打扰了东王会客,便不出去,只猫在柜子中。偷眼看时,却见外头数个黑黢黢人影,团团围住东王。柜中看不分明,却也能见到有五个人的身影。 “其中一人身穿普通衙役的皂袍,手提水火棍。一人打扮似是狱卒,双掌中盘着一条软鞭。又有一人手执折扇轻摇,似是个师爷模样。一个厨子打扮的大胖子几乎比他们三人加起来还要胖,却侍立在一旁。四人正中、坐在东王对面的,却是个朱袍的大官儿。然而他身为命官,却对东王不甚恭敬,只是大咧咧地在那儿坐着。” 麦一帆猛地一惊,说道:“这五人非同小可,乃是当年驰名术道的死生十人匠!” 战尸清点了点头,说道:“前十匠,后九驭!” 张永馨奇道:“何谓死生十人匠?” 麦一帆道:“当年术道流传着一段童谣,叫做:千载鬼司出十匠,血肉筋骨化胆侠。若问妙术更有谁,珍珠贝齿发皮甲。鬼头吞魂已奇哉,六魄剑又分真假。未必玄玄同阴阴,亘古公义刑无涯。哎呀,啧啧,当年咱们铃蛊幡袋术道九驭,可还不知在何处呢!” 战尸清接口道:“休听这厮故弄玄虚。当年狮王庄一统江湖,设有左中右三军司,其中右鬼司则分管术道事物。口口相传,那右鬼司历代设有十名‘人匠’,分别精通魂、魄、血、肉、筋、骨、齿、发、皮、甲十道,能任意改换人体,十分恐怖。后来二十年前右鬼司撤司,而十人匠也就此下落不明了。那之后十几年里,九驭才在术道闻名,所以叫做‘前十匠,后九驭’。” 麦一帆“嘿”了一声,说道:“我怎么就是故弄玄虚?你只知那死生十人匠,却不见那童谣的末两句么?‘未必玄玄同阴阴,亘古公义刑无涯。’那说的是在十人匠上还有两人,一个叫做未玄同,一个叫做古义刑,更是通天的本事。” 战尸清冷笑道:“十人匠便堪称术道巅峰,哪里还能再有两个更强的高手,岂不得是上界?那末两句只是称赞右鬼司的本事罢了——十人匠所属的就是右鬼司掌刑堂,所以才叫刑无涯,又哪来的什么‘古义刑’之人?那是江湖讹传,老鬼你却也信么?” 麦一帆不再言语,云龙却暗暗想道:“我师父可不就叫古义刑么?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难道竟有这般的来历?” 云龙在那思虑,张永馨却接着道:“我看见了五人的装扮,却竟是与狮天镇所说的那些刺客全然相同,自然是大惊失色。急忙想叫人时,却害怕他每妖术厉害,打草惊蛇,害了东王,便躲在柜中偷看。 “此时才看清那官儿穿的竟是前朝大红官服,乃是判官打扮。他对着东王说道:‘王爷,事已至此了,便不要再多说了。这摘星龙尊,非用龙血不可。圣上难近,只得委屈王爷了,还请劳烦尊驾,随我等往西凉走一遭罢!’” “东王似还要说话,却被那师爷用折扇一拍,登时昏厥过去。那判官呼哨一声,便有数人扛起王爷四肢,直从窗中跳出去了。我待要呼喊时,却发觉竟吓得哑了,作声不得。良久我才一声惊呼,引来府中众人。众人见我一人在王爷寝室,也觉惊异,我连忙将上项事说了,众人方才急忙谴人去报知圣上。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北缉事厂的人提了我走,怀疑我通同贼人,掠走老爷。那北场将我三推六问,种种酷刑用尽。我只道此番定然死在此处,却不料忽一日,那北场督主俞润亲自审问了我一番,便说我无罪,释放出去。我捡得一条性命,得以重见天日,不顾伤势未愈,急忙收拾东西要走。却见一本古书在那,方才想起先前东王令我去拿的那物事。我仔细看时,却是一本古本阴符经。 “其后半载,我一面在家养伤,闲暇时却将那本阴符经来看。那薄薄一本书,其中所言,微妙玄通,不明其意,便也放下了。却听闻狮王庄出动大小分舵,协同朝廷无数捕快抓捕贼人,却折了不少人手。后来那北缉事厂督主俞润带着一众好手与狮王庄左路军副军主路黄泉一同赶往西凉追捕,却自此下落不明。 “再后来不知为何,朝廷严密封锁了消息,却对外称东王勾结北场谋反被杀。我在府中听闻此信,便觉得蹊跷万分。果不其然,不多久便有那黄家道领禁军团团围住了东王府,下令杀无赦。我当时中了一支羽箭昏厥过去,醒来时,却在一处山洞之中。我转头寻先考之时,却见一个蒙面黑袍之人立在我身前。 “我当时毕竟不过一个十岁的小孩,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大哭起来,吵着要寻爹娘。那黑袍人却道:‘休要哭了,你爹死了,你娘也死了。’我一听,哭的自然更凶了。却见那人忽然转过身来,两只眸子精光大盛,如要吃人一般。我被他吓得不轻,连哭也哭不出了。 “那人却道:‘张永馨,你知你爹娘为何死么?’我便摇头。那人又道:‘你知为何北缉事厂捉了你去严刑拷打么?你知为何东王被抄家么?’ “我哪里知道?只是在那里哽咽。那人却忽然一声长啸,问道:‘你觉得东王是坏人么?你爹娘是坏人么?你是坏人么?’ “那人见我始终不答,有些焦躁起来,煞是吓人,我便只得应道:‘我想该当不是坏人罢。’那人见我答话,语音却柔和了些,又道:‘既然不是坏人,为何你明明句句属实,却被北场三推六问?为何东王明明被奸人害了,却被说成谋反被杀?为何你爹娘明明安分守己,却惨死府中?’ “我一听,登时呆了,不禁顺着他问道:‘照啊,为何呢?’ “那人笑道:‘先说简单的,你会被捉去三推六问,是因为你的那些先生们和东王府全府上下当堂呈词,一口咬定你勾结妖人。’” “我当时惊道:‘怎会?他们为何害我?’ “那人却道:‘你不过一个小儿,东王却对你偏爱有加。他们岂不妒恨?’ “我道:‘这都是王爷的意思,又并非是我想的。’ “那人笑道:‘你想的如何,有谁人在乎?他们知道的不过是你昔日有东王庇佑,而如今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儿。东王失踪之事,唯你一人在场。他们略加分说,你又能如何辩白?’我听得呆了,却尚未明白那人所言何意。 “那人又道:‘东王会被说成谋反,是因为他的死提出了有的人不想听到的问题。而你爹娘和东王府的人会死,是因为他们知道有些人不想知道的答案。’我却不明白那人所说何意。 “那人接着道:‘东王之死,牵扯了太多人的利益和隐事。有人为了不让人顺着东王之死找出这些隐事,便编造了谋反被杀的谎言来掩盖真相。不巧的是,有许多人都能拆穿这个谎言。而此时,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这些人的嘴永远堵上。而谋反之后抄家,恰好是个很不错的理由。东王府上知晓此事的人都死了,但别的知晓真相的人也不会活着。对于有些人来说,只要他想让你死,总是能找得到理由。我可以告诉你,为了此事而死的人,还会有更多。’ “我听得呆了,却问道:‘你是何人?为甚与我说这些?’那人哈哈一笑道:‘我是谁,又有甚关系?我救了你出来,是因为自有用你之处。我与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明白:这世上从来便没有什么善人善报。所有对错黑白,都不过在一张嘴。你说他是如何,他就是如何。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那人说罢,却递给我一本书来,却正是那本阴符经。那人道:‘你从东王府中逃脱,他们自然会知晓。张永馨这三个字,此后你是用不得了。你面前却有两条路,要么隐姓埋名,遁入深山了结此生。要么便拿过这本奇书,用一张嘴改换天下,为东王、你爹娘,和无数向他们一样的人讨回公道。’ “我尚未明白其意,他又看了我一眼,便此出洞去了。我想了良久,才明白他所言。我隐姓埋名在一个小山庄里苦读阴符经十年,终于豁然开朗,化名方冷,欲要游说四方。奈何却是一片太平,竟没有这纵横之学的用武之地。没奈何,却来投奔了徐大官人,混一口饭吃。” 众人听罢了张永馨说了此事,面面相觑,说话不得。良久云龙才开口道:“不意先生竟有此等往事——” 张永馨摆手道:“不必多说了。这个秘密在我肚中憋了廿四年,今日总算说了出来,也是了结了一桩心事。张永馨是我,方冷亦是我。却何必在意这陈年往事呢?如今天下大乱,群龙无首,我可还有正紧事体要办。在此别过!” 张永馨说罢,忽地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取路自向东走了。 云龙四人待张永馨去的远了,却各望了一眼,说出一番话来。不是今日张永馨与四人说出东王之乱的这个真相,有分教:万鬼崖前,鬼哭狼嚎;断龙陵边,龙争虎斗。群龙无首皆四散,龙蛇混杂有谁分?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卷分解。 一百零九回 饥唐强取房 武利说别情 诗云: 龙蛇混杂最难分, 未得风云变化麟。 一旦飞腾归北海, 那时方喜现龙身。 且说当时张永馨自取路往东面去了,云龙却与三人道:“不意张永馨竟然还有此等悲惨往事。” 战尸清摆摆手道:“他的故事虽长,却多是废话,除了知道了东王乃是被右鬼司之人掳走外,也没甚有用之物。” 麦一帆听了,指着那具尸体道:“不过显而可见,当年真正的大事,不在大都,而是在西凉。这厮,不也是想去凉州么?”三人轰然称是。 看官看到此处,或有诸般不解。那云龙等自斗灭了南洋四巫之后,却怎地又到了此处?且听小生慢慢话来。 话说当时云龙在羌零寨得了万兽山庄大公子武猛的血书求救,于是和二当家赤髯太岁饥唐急忙往草海而去。半路上遇着驱鬼散人麦一帆与南洋四巫斗法,脱力昏厥,被那无数僵尸包围。喜得驭尸宗战尸清路过相救,四人却说起那万兽山庄庄主武不凡之事,一同往草海而去。 为是那战尸清执意要赶着许多僵尸一同行走,加之麦一帆内伤未愈,众人只得晓宿夜行,只捡无人之时选荒僻小路行进。看看走到草海外围,战尸清自知相貌诡异,与群僵隐在丛林之中,三人却带着那十个小喽啰寻了一家酒店落脚。 那店主人见众人凌晨而来,便要住店,也觉得蹊跷。只是见云龙与饥唐装扮举止,都似杀人不眨眼之徒,连忙陪着笑脸道:“几位客官,如今若要住店,却是没有空房。” 云龙听了,勃然大怒道:“放屁,夜晚或有客满,白日怎生便客满了?” 店主人忙道:“小店只是夜晚住宿,白日收拾。白日若要打火造饭则有,若要客房安寝则无。况且如今正是清晨,客官都还未起,自然没有空房。” 饥唐凑将上前,嘻嘻笑道:“店主人,且待我自上楼上看看,若是果然客满,绝无叨扰之理。” 那店主人阻拦不住,饥唐早抢上去了,只得叫苦连连。 饥唐去不多时,却听得楼上一人杀猪也似大叫道:“阿爷!这是黑店!我要告官!阿爷!杀人啦!”便见从那步梯之上抢下一人,足下穿着一只丝屡,身上乱穿着几件衣裳,背个包袱快步抢出,飞也似去了,边去还边嚷嚷着要报官。 却见饥唐笑嘻嘻走将下来,把一柄明晃晃的朴刀往地上一插,说道:“这位客官好不客气,听说咱们要住店,急急忙忙便让给了我们住,还送了好些包袱。我只道当今之世没得这等好人了。不料今日遇见,却是他走得急,未曾多亲近亲近。”云龙与麦一帆对视一眼,都哑然而笑。 那店主人却苦着脸道:“三位大侠,你看小店这生意——”云龙也不多话,随手扔出三甸大银,说道:“这是住店之费,店家不用找了。还有房外数匹好马,请店主人善加喂养。” 云龙说罢,自与麦一帆饥唐上楼去了。那十个小喽喽作伴当,在楼下自歇。那店主人见了三甸白花花的大银,却也动心,又兼害怕,便任他们自上去住了。 那店主人到外头看那马匹时,却不禁惊呼出来。原来这草海周围的店家,多是武不凡资助了本钱开的,也多见珍奇异兽。看那许多马匹时,虽然不差,比之万兽山庄的毕竟相去甚远。然而看那群马中,却有一匹,高头长蹄,浑身雪白并无一根杂毛。此时红日东升之时,竟隐隐泛着霞光,正是云龙的坐骑骕骦玉狮子。饶是那店主人与万兽山庄往来多年,也不见这等好马,登时呆了。 那饥唐等三人在楼上屋中酣睡,却忽然听见推门之声。饥唐一惊,急忙要看时,却见云龙在旁耳根颤动,身形却丝毫不动。饥唐知道云龙本事,恐怕打草惊蛇,便也依先睡着,分毫不动。那门口一人推开了门,便探头进来东张西望了一番,方才蹑手蹑脚而入。房内那三人都是本事高强的,早听得分明,却是只是装作大睡。 却听得那人走到众人身前,悄悄转了一圈,门外便又进来数人。云龙内功精湛,耳聪目明,却听出先前那人略略招手,随即外头进来六人。步履轻盈,都是身负武功之士。那为头的一个,正是这店主人。 原来那店主人见了云龙那匹骕骦玉狮子,便起贼心,想着将这匹好马献给万兽山庄,更能得了云龙的金银。却又见云龙三个不似好惹的,又有十个精壮伴当,不敢独为。是以急急出去寻着了万兽山庄在外的落脚点,请了那里几个壮汉来行事。 当时众人见云龙三个睡的正香,却悄悄进来。却怕杀人时惊动了另两个,是以悄悄分开,三柄明晃晃的钢刀悬在三人头上。使个眼色,一齐砍下。却见室中火光忽灭,旋即便听得三声惨叫。一瞬之后火光又明,那店主人却见五个大汉竟都被打倒在地,还有一人半截身子悬在窗口。再看时,云龙等三人早都起身,赤手空拳,却有六柄钢刀堆在脚下。 那店主人情知不济,大叫一声,拔腿便跑,早被饥唐抢上,一把抓住后心,丢在地下。饥唐笑道:“这等谋财害命的黑店,你饥爷爷开了一百家也有。却来这里倒赚爷爷,教你吃个好笑!” 那店主人早唬得面无人色,情知今日惹了这几个太岁,九死一生,口中却强道:“好叫你知道,小店拿得是万兽山庄武爷爷的本钱。客官杀了小的不打紧,只怕日后难以善后。” 三人听了,相视一眼,一齐哈哈大笑起来。麦一帆却对那店主人道:“你且尽管去万兽山庄叫人,便是让武不凡这老东西自来,我等也是不怕。” 那店主人苦着脸道:“三位客官,莫要再开玩笑。便请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武爷爷面皮上,放了小人,只做两相太平如何?” 麦一帆笑道:“不成,不成。我等今日只是要与武不凡这老东西见个高低,你快快去找人来,休要再寻似这六个一般的脓包来啰嗦。” 那店主人听了,却道:“三位客官休要自误。还是快快去罢。” 云龙变色道:“我令你去寻人你不去,那便不必走了。” 那店主人慌了神,只怕三人反悔,不放他走,急忙一溜烟去了。三人待那店主人走了,却下楼看时,堂内一个客人也无,那十个喽啰却都睡的如同死猪也似。 饥唐上前便去唤那喽啰起来打火造饭,却不料都是不应。云龙却道:“他每多半是被蒙汗药麻翻了,且先寻了解药再说。”三人去后厨寻解药时,却只见大大小小药包,也不知哪个是蒙汗药,哪个是解药。却见壁上挂着一条大肥羊腿,三人口馋起来,却取过了那羊腿烤在火上,又取了一大坛子酒豪饮。 众人正吃得欢畅,却见那门板砰的一响被撞开,随即抢进一群人来。那店主人尖声道:“武爷,就是这几人了!” 那“武爷”大喝一声,骂道:“哪里来的狗贼,敢在万兽山庄撒野!” 云龙笑道:“教你认识这件宝贝!”云龙说罢,呼哨一声,那黑沼神貂幻作一条黑影闪出,挡在众人身前。此貂本是万兽山庄的四大看门神兽之一,只因先前武不凡长子武猛以幼弟武三通相托给云龙,是以把黑沼神貂一并相赠。后来云龙被擒,那黑沼神貂极通灵性,却一直跟随到了三台山上。 武爷见了大惊失色道:“这可不是神貂么?怎地在这伙强贼手上!”急忙看时,却认得云龙,惊道:“咦?你这厮可不是先前随着孟四来的那云龙么?尔等一走,神貂便下落不明,却果然是被尔等拐走了!”云龙看那人时,却也认出此人,正是当年拜访武不凡时守在芦苇荡中的那武利。 原来这武利本是领着那赤焰灵狐看守草海南面的守护,却为是那次与武四两个渡云龙进去,再回来时便不见了那灵狐,寻找不得。后来隐瞒不住,被上头责罚下来,才被削去了原职,发配到外头做个小头目。 那武利本就因着此事恼恨云龙,却见这黑沼神貂在云龙手上,自思量道:“这厮来了两日,便丢了两只灵兽。我还道灵狐极通人性,怎地便会自家跑得无影无踪,必是这人使了奸计拐走了。他能拐走神貂,自然也能拐走灵狐。却害得老爷被赶出草海,到这里受了这许多折辱。” 当时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武利大喝一声,便要令众人上前拿人。 云龙却笑道:“尔等也是万兽庄的人,难道不知这神貂厉害么?休要来白白送了性命。”众人听了,果然不敢上前,那武利咬碎一口钢牙,愤愤不已。 饥唐见情势不对,却来打圆场道:“原来这只是误会,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吾乃是羌零寨木寨主麾下的二当家,江湖人称赤髯太岁饥唐的便是。那边那位先生,却是武老庄主的师弟,驭鬼宗驱鬼散人麦先生。” 武利在万兽山庄之中原本也职位不低,自然多曾听武不凡说起两人,却不知如何是好。那店主人却急忙道:“武爷休要中了奸计,那贼先生方才还口出不敬之言,要与老庄主比试!” 麦一帆笑道:“师兄弟较艺,有甚么奇怪?”那店主人听了,却是哑口无言,分说不出话来。 那里麦一帆见吓住了两人,却正色道:“不与尔等小辈戏耍了,只是实话实说。我等接到了师侄飞鹰传信,乃是一封求救血书,是以我等三人才来相助。”麦一帆说罢,云龙却从怀里摸出那血书来,给武利看了。 武利道:“如此看来,却不似有假。此事好生蹊跷,若论起来,果然好久没见庄主现身了。” 云龙又道:“这只神貂,却不是云龙偷的,而是少庄主亲自赠与我的。” 武利道:“少庄主?他前月便被老庄主轰出庄去了。” 云龙大惊道:“你说什么!” 武利说道:“老庄主要少庄主将一个物事送去西凉,少庄主不从。为此大吵了一架,几乎掀翻了大半个万兽山庄,最后老庄主以死相逼,把少庄主赶了出去。我等当下人的也觉得看不过去,只是不好说甚么。” 云龙听了,惊道:“这必然又是那妖女使的把戏,云某此番绝不姑息!”云龙正说之间,忽然撇眼见到旁边座上一个人影,好生眼熟,仔细看时,不是那飞天夜叉汪三是谁?当时云龙等人自万兽山庄回来,因为听说此事与江陵有关,是以请汪三先走小路回江陵调查,不料竟然还在此处。云龙一惊,霍地起身,走将过去道:“汪三兄弟,好久不见!” 汪三一惊,抬起头来,笑道:“原来是云兄。”云龙看那汪三时,两眼深陷,面色蜡黄,竟与当时所见的武不凡无异。 云龙大惊,急忙问道:“汪三兄弟,你这是怎的了?在江陵那醉迷舟上可探知了些什么了么?怎地变成这副模样?” 当时麦一帆在旁听得了,却问道:“醉迷舟?此事与醉迷舟又有什么干系?” 云龙道:“未及与先生说明,那武老庄主正是前岁去那江陵醉迷舟上带回了一个女子,方才变成如此模样。云某心思,却请汪兄弟去那醉迷舟上一探究竟。” 麦一帆听了呵呵笑道:“若说醉迷舟时,并无丝毫蹊跷。武老庄主去醉迷舟,想来是为了找我们师妹。” 云龙等人听了,一齐奇道:“师妹?” 麦一帆笑道:“正是,号称百花仙子的伞耀张。铃蛊幡袋死不休,鞭哨花篮百兽求。金伞银剑水晶丸,妖魔神至也无忧。她执掌收妖黄金伞和驭虫牡丹花两大法宝,身兼驭妖宗、驭虫宗两大掌门,乃是当今术道里头一个厉害的女子。” 云龙忽道:“阿爷!我知了,武老庄主托我寻麦先生以外,却要我找甚么山药杖,想来便是此女了。若是如此,只怕与醉迷舟还是脱不了干系。” 麦一帆奇道:“他真个让你找那女子?这却奇了。” 饥唐问道:“既然是术道九驭的人物,却怎地会在——会在那醉迷舟上?”原来那醉迷舟乃是江南最大的销金窟,与燕京温香馆、洛阳娇声坊并称,名闻海内。是以饥唐虽是蜀中羌人,却也曾听说过。 麦一帆摇首笑道:“我们这师妹练的采阳补阴功夫。”众人听了,一齐明了,却不再问。麦一帆却道:“说起采阴补阳,这位汪三兄弟,倒像是被妖物迷惑了,精气损耗所制。” 云龙忙道:“我看武老庄主也是这等病况,遮莫那女子也是个妖物?” 麦一帆道:“我看不像,武不凡好歹也是术道九驭里驭兽宗的掌门,该当不至于被些寻常妖物迷倒。不过汪三兄弟却是果然被狐妖迷住了。” 不是今日麦一帆在此处认出了这个狐妖,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狐妖魅惑少生还。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一十回 众鬼弑主 妖狐魅众 词云: 髯夫当前黧妇后,腊鬼作粮驱鬼负。虹霓可驾雷可车,胡为役鬼来肩舆? 乃知老馗未公正,怙威植私干律令。玄云沈阴鬼怪多,馗乎馗乎奈尔何! 这一首词,乃刘伯温所作,单道这世间鬼怪之类,无奇不有,绝非人智所可以想象。且说当时麦一帆说道汪三是被狐妖蒙蔽了,云龙忙道:“还请先生救他则个。” 麦一帆道:“狐妖媚术虽然厉害,然而必须在左近目力可及之处才可,不然支撑不过一炷香时间。众人留意,附近可有什么美貌女子么?” 众人听了,急忙四处打量,莫说美貌女子,连女子也无一个。麦一帆奇道:“这可当真见鬼,狐妖或能迷惑男子,然而必以美女之形。难道在此作祟的,竟然不是狐妖?” 众人听了,都道:“那却是什么物事?” 麦一帆道:“这可真奇了?不是狐妖,难道是鬼物作祟?可是天下恶鬼,见了我这聚灵招魂幡和一气存魄袋两件宝贝,哪有不望风而逃的道理?更何况如今方过正午,阳气充盈,怎会有厉鬼?” 武利道:“几位在此计较,武某还有事务处理,便先告辞了。”那店主人眼见云龙几人是老庄主的旧交,情知是奈何不得他们了,却怕云龙寻仇,便也要随武利而走。 不料饥唐一把抢上,拦在门口道:“这作恶之徒,来来去去只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如今虽然寻找不到,待到晚间,有麦先生灵鬼相助,自然能揪出来。还请诸位在此稍待半日,只等日头偏西再走如何?” 武利不耐烦道:“谁有功夫陪你啰嗦?” 云龙身形一晃,早抢上前,一把按住了武利身上穴道,笑道:“稍待半日,想来没什么要紧。况且此事,还关系到武老庄主安危。怎么,你不愿配合么?” 武利被他言语挤兑住了,张口结舌不知当说什么。那店主人瞧见头势不好,只待偷偷溜走,却被饥唐拦住道:“我这里十几个弟兄,被你用蒙汗药麻了,不将人解救了,待往哪去?” 那店主人没奈何,只得取来了解药,给那十个喽啰灌将下去,不多时却渐渐苏醒过来。当时云龙等坐在西头把住了门口,武利等人坐在东头。其余的客人先前见头势不好,多走尽了。两面离得远远坐着,各不打话,唯有麦一帆取个蒲团坐在正中,左手执帆,右手擎剑,口中念念有词。 过不多时,却见外头红日西落,天色渐渐黑了。麦一帆忽地双眼一睁,把那柄镇魔七星剑一抖,登时那面聚灵招魂幡便股荡起来。麦一帆念念有词,大喝一声:疾!众人便觉着阴寒刺骨,无边冷意袭来。却见一只血红的爪子,从麦一帆身边带着的那一气存魄袋中伸出,随即却如同被开水烫了一般,忽地收了回去。 麦一帆奇道:“这赤红灵鬼法力高强又素来听话,怎地今日不肯出来?”麦一帆又移步踏斗,再行秘法,却见那只鬼爪又从一气存魄袋中伸出,随即一道红影径直飘出。紧接着几个怪人亦从这小小布袋之中接连爬出,有的面目狰狞,有的身体残缺,却都是飘在半空之中,显然是鬼非人。众人看了,都倒吸一口凉气。 但见那一起存魄袋里陆续跑出许多奇形怪状恶鬼来,紧随那为头一个通体血红的厉鬼。看那为首的恶鬼时,身穿一件新娘初嫁的大红袍,满头红发如血水瀑布一般披将下来,遮住了面庞,十根手指上指甲足有数寸长。众人中胆小的登时都尖叫起来,那店主人更是大叫一声,晕倒过去。 那伙厉鬼一出来,众人都只觉得浑身血液仿佛都被冻住了一般,阴寒刺骨。饶是云龙内功深湛,也不由得连打了三个寒颤。麦一帆把长剑一摆,却对那伙厉鬼道:“且去将那妖物给我寻出了!” 那赤红灵鬼听了,一声长啸,举起十根血红利爪,却忽然回过身来,一爪往麦一帆身上掏去。麦一帆慌忙一闪,堪堪躲过这击。众人见那灵鬼忽然袭击麦一帆,也都是一惊。麦一帆急忙把长剑一摆,结个手印,却不料那灵鬼只是稍稍一顿,又扑将上来。麦一帆大惊失色,又举起那聚灵招魂幡,竟也只是稍阻那灵鬼来势。 旋即那伙厉鬼一齐倒戈,向着众人扑来,饶是众人都是身有武艺,见这许多厉鬼袭来,也都是抱头鼠窜。武利起先只道是麦一帆做鬼,破口骂道:“死道士,还不速速收了妖法。”却见麦一帆自家也被那赤红灵鬼逼得险象环生,说道:“众人小心。这里妖物好不厉害,不但不怕我的三件法宝,反倒能压制了不才的法力,令不才养了数十年的灵鬼反噬。此间妖物,至少有千年的修为。” 却听得一个阴恻恻声音说道:“知道老爷本事,还敢在此口出不敬之言!”此音一出,众人只觉得又冷了三分,虽在盛夏,却如同三九苦寒一般,直从心里透出凉意来。 武利吓得屎尿齐流,说道:“仙爷,小的与仙爷不过萍水相逢,不敢有丝毫歹心,还请仙爷留小的一条贱命。” 那些厉鬼却如同未闻,再无回音,只是冲着众人扑来。武利早吓得浑身哆嗦,却指着那麦一帆骂道:“我呸!你个死道士,连自家养的鬼都看不住,还好意思自称我家老爷的师弟?” 云龙此时眼见一个老鬼冲着自己而来,爆喝一声,把长枪一抖刺去,正中其胸。然而那厉鬼丝毫不为所阻,竟从云龙枪身上直穿而过。云龙急忙侧身,方才躲过。 众人此时都被那伙厉鬼逼得惨叫连连,多有屎尿齐出,晕倒在地的。却听得此时屋外忽然传出一阵铃声,麦一帆一听,却忽然脸色一变,竟而朗声大笑起来。 武利骂道:“死道士,死到临头,失心疯了么!”麦一帆也不答话,把手往那存魄袋里一摸,旋即从中竟然又出来一只灵鬼,一身血红,与他面前那只赤红厉鬼一般无二。此时身前那鬼一爪朝着麦一帆胸腹抓来,麦一帆却是不躲不闪,眼看便要开膛破肚,那鬼却忽地不见了。 麦一帆旋即喝道:“日落非夜,幻像非真。移星换斗,一念参差。鼠辈,尔的障眼法已然被仙爷识破了,还要负隅顽抗么!”麦一帆话音刚落,那赤红灵鬼便朝着一处扑去。却听得一声惨叫,随即众人眼前的厉鬼一齐消逝,却见一人抱着头蹲在墙角,瑟瑟发抖。 麦一帆大步上前,把手中银剑指着这人道:“武利,这是你的人?” 武利喘息方定,却来看了那人道:“此人是近日庄中派来的,以前倒是未曾见过。” 麦一帆道:“哼,便是此人使得障眼法。” 云龙惊道:“障眼法?” 麦一帆道:“正是,此人心思好不歹毒。诸位不觉得,今日日落的太早了些吗?” 云龙道:“却并未觉得。” 麦一帆道:“我等身处室内,判断时辰只能依靠窗外日光。此人却用幻术改换光亮,使我等觉得红日已落,好来让我取鬼。其手法高明,我等又是精神紧绷,所谓度日如年,竟未能及时察觉。其实我起初唤鬼之时,太阳未落,阳气尚足,是以我这灵鬼自不肯出。我当时倒也略起疑心,只是再试之下,众鬼齐出,活动如常,却放下了这念头。其实我后来从存魄袋里取出的,都非真鬼,不过是幻像罢了。我那灵鬼极有灵性,被阳气灼伤了一次,绝不会出,是以他可以放下了心大胆捣鬼。 “他后来驭使那些幻像来弑主,我也是一惊。想那妖物不仅不惧我这三件神宝,甚至还能操纵随我多时的灵鬼,只道他修为已然接近妖魔大仙,是一级的人物。其实却不是奇怪么,那一等的人物,却怎会来这小地方与我等过不去?” 饥唐听了笑道:“莫不是你们术道九驭那一句‘金伞银剑水晶丸,妖魔神至也无忧。’惹着仙人了么?” 麦一帆亦笑道:“这两句话,不过是术道上的朋友抬举,说得好听罢了。术道九驭虽有魔神两路,然而魔神岂是凡人能驭使的?不过顺嘴罢了。镇魔七星剑与灭神水晶丸两件宝物,可从来没有能单独使动对付魔神的。” 此时角落里那人方才缓过神来,怒问道:“难道你早就识破了?” 麦一帆道:“你的障眼法的确极其高明,将我也一时唬过。只是可惜,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那厉鬼穿过云龙长枪。” 那人道:“鬼魂无形无质,怎地不可?” 麦一帆道:“云龙身为荆楚大将,冲阵无数,身上杀气冲天,等闲鬼魂绝不敢正面直缨其锋。更何况他手上这柄长枪,乃是风雷锤陈焊阳亲手打制,以活人血淬火,内藏龙魂。昔日枪成之时,天地为之色变,连我的百鬼大阵也撑不住,岂有鬼魂能毫发无伤直冲过去?见了此点,再回想其他,岂有不明?” 那人喃喃道:“难怪如此,难怪如此。”却忽然只听得垮塌一响,其背后的屋碧忽而坍塌,其登时纵身而出。 麦一帆道:“呵,中了我灵鬼一击,竟还有余力用障眼法瞒过我等,偷偷掘墙么?” 云龙见他要跑,拔腿便要去追。麦一帆却摆手笑道:“不妨事,我识破了此人障眼法后便在想何计可以擒他。不过既然清师兄到了,此人决计走不脱。” 麦一帆话音甫落,果然便听得外头那人一声惨叫。却听得一阵铃声响处,从店门口走进来一个没头的僵尸,不是那驭尸宗掌门人战尸清是谁?那战尸清手中握着那催命赶尸铃轻轻摇动,便听得屋外沙沙脚步声响,显是那许多僵尸走来。麦一帆笑道:“那厮的障眼法,只怕对师兄的行尸走肉不太管用罢。” 战尸清那肚脐上的嘴张口说道:“哼,料他有通天本事,也走不脱。”武利等人见了此等场景,都是心胆俱裂。却听得脚步声响,两具僵尸抬着那人入来。云龙看那人时,中等身材,生的贼眉鼠目,倒像是南洋之人。然而竟而双目深陷,一圈漆黑眼眶,便与汪三和武不凡一般。云龙奇道:“这是——” 麦一帆眉头一蹙,正待开言,战尸清却道:“我还在附近又请到了别个朋友。”说罢,却又有一具僵尸,托着一个人进来。众人一见这人,都眼前一亮,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有未了翁一首《临江仙》为证: 双荔堂前呼大撇,蚪枝看取垂垂。帝怜尘土着冰姿。故教冻雨过,浴出万红衣。绿幄赬圆高下处,中含玉色清夷。涴人应笑太真肥。破除千古恨,须待谪仙诗。 那女子千娇百媚,一身红衣,浓妆艳抹,的是有闭月羞花之貌,比之前朝杨贵妃也还胜过三分。众人多是血气方刚的男子,都看得呆了。唯有战尸清是僵尸之躯,丝毫不受影响。麦一帆毕竟是术道中人,略一恍惚便回过身来,说道:“看来罪魁祸首,便是这只狐狸精了。” 战尸清道:“不错,我看那个使幻术的小子,多半也是被这狐狸精迷惑了。方才之事,还是这狐狸精躲在屋外操纵的。待到被师弟识破,败露想走时,却不料正撞上我赶尸而来,正是自投罗网。” 却听得那狐狸精对着武利娇滴滴道:“相公,你不记得奴家了么,奴家是阿火啊。” 武利给那女子一叫,一颗心也要跳将出来,却忽然省起,道:“阿火?你莫不是那赤焰灵狐么?” 那女子千曲万转,说道:“相公,正是阿火啊。看在往日恩情上,救阿火则个。”武利听了,竟而抄起一柄刀来,便想去砍战尸清。那里麦一帆把长剑往武利身上一拍,他才登时清醒。 云龙内功深湛,也清醒过来,却笑道:“如今可见,这狐狸可不是老子偷得,是成了妖精自家跑的。” 战尸清却对那狐狸精阿火道:“你这妖物,再敢施展邪术,老子立时就废了你。反正师弟在此,你是活是鬼,都能问的出话来。”那火红狐狸精吓得花容失色,方才收了媚功,此时众人方才回过神来。然不少定力较差的,却仍是把眼去瞥那狐狸精身上白里透红的玉肌。 却听得屋外一个女子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诸位看在奴家面上,还请休要伤我族类。”有道是:妖鬼众巫何分晓,山外青山楼外楼。毕竟这说话的女子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一十一回 众人夜闯兽王庄 妖王大战战尸清 诗云: 古冢狐,妖且老,化为妇人颜色好。 头变云鬟面变妆,大尾曳作长红裳。 徐徐行傍荒村路,日欲暮时人静处。 或歌或舞或悲啼,翠眉不举花颜低。 忽然一笑千万态,见者十人八九迷。 假色迷人犹若是,真色迷人应过此。 彼真此假俱迷人,人心恶假贵重真。 狐假女妖害犹浅,一朝一夕迷人眼。 女为狐媚害即深,日长月增溺人心。 褒妲之色善蛊惑,能丧人家覆人国。 君看为害浅深间,岂将假色同真色。 这一首诗,单道世间人都骂那妲己、褒姒是狐狸妖精,乃是红颜祸水灭了社稷国祚。其实细细想来,这些女子不过是后宫得宠、侍奉君主而已,哪里知道什么天下大事?自是君王被女色所迷,倒行逆施,亲手送了祖宗基业,却反倒怪在那女子身上,岂不惑哉! 且说当时众人捉着了那火红狐狸精,却听得外头一女子娇笑道:“诸位看在我奴家面子上,放过我族类如何?”却见门口竟而妖妖袅袅,走进一个绝色美女来。众人一见这美女,忽地都呼吸为之一滞。怎见得这女子美貌?有一首《忆秦娥》为证: 人窈窕,浑身满面都堆俏。都堆俏,愁容可掬,颦眉难效。还愁不是新人料,腰肢九细如何抱?如何抱,柔如无骨将又惊靠。 那女子妖妖娆娆行了个礼,说道:“奴家潘氏,见过诸位。”那女子语音温柔,神态细腻,便连麦一帆与云龙两人,本是内功深厚的,一见之下也神魂飞荡,看得呆了。身子如向火的雪狮子,渐渐酥了。 唯有战尸清乃是僵尸之体,丝毫不为所动,问道:“你这狐狸精,难道居然不姓胡,姓潘?” 那女子咯咯娇笑道:“那大楚谋臣古月氏,古月古月,不正是个胡?妾身岂能与他同姓交欢?” 云龙听见那古月氏名字,登时清醒了大半,问道:“这古月氏竟也是狐狸精?” 那女子娇笑道:“不然他一个蛮夷之人,没有我族类的神机之术,怎能料定前知,谋策无遗?” 云龙怒道:“然则是他让尔等来害我辈的?” 那女子听了,莞尔一笑道:“妾身岂会为了他这种人来害公子这等英雄豪杰?”云龙给她一笑,把满腔怒气都扔到爪哇国去了。 战尸清冷声道:“不论如何,这只火狐狸胆敢加害于我等,饶她不得。” 那女子娇滴滴道:“这位相公,即便看在妾身的面子上,也不成吗?” 战尸清冷冷道:“收起你的千娇百媚勾魂摄魄迷心法罢!吾乃僵尸之体,斩断七情六欲,此等邪法对吾无用。尔竟能迷住我师弟,吾看你也有几百年道行,可休要自取其死!” 那女子却道:“其实小女子此来,并非为了与诸位为敌,只是为了有事相求。” 战尸清把双乳上两只小眼一翻,说道:“尔若是有事相求,还是先收了你的妖法。莫要以为能用媚术像控制那障眼小子一般,轻易控制了吾辈。吾在外布下的万尸阵或许困不住尔这等道行高深的妖物,然而吾本身却也不是好惹的。” 那女子打量了一眼,啧啧称奇道:“刑天战尸,的确是我等狐妖克星。罢了,罢了。”却收了那魅惑之术,众人方才清醒过来。战尸清见她收了媚术,却也指挥那几具僵尸放了那只火红狐狸以示善意。 麦一帆此时清醒过来,想起方才竟被这狐狸精媚术控制,细想之下不由得冒出一声冷汗,却问道:“这妖物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来此处害我?” 那女子道:“妾身姓潘,双名淑媛。”众人听了,都是轻啊一声。 原来这潘淑媛乃是荆州醉迷舟上有名的名妓,不料竟是狐妖之身。云龙虽然不好女色,但是在荆州日久,却也多闻她大名。而麦一帆与战尸清两人却面面相觑,同时脱口问道:“潘淑媛?你不是师妹的婢女么?” 潘淑媛将朱唇微张,说道:“小女子果然是仙子的婢女。妾身自被仙子收服之后,便一直侍奉仙子。仙子所修采阴补阳之术,便多有从我千娇百媚勾魂摄魄迷心法之中改进而来的。只是之后仙子忽然离去,走得急了些,便只留了妾身一人在醉迷舟上。后来一日仙子的师兄来访仙子,说有要事求见,见仙子不在,却又去了。不料未过数日,仙子忽然传书来道,说她师兄在草海遭劫,要令妾身来相助。是以妾身方才离了醉迷舟,来到此处。却在草海外头寻着了这只小狐狸,便传了她些修炼之道。却不料她如此顽皮,来此得罪了几位上仙。” 那阿火却怯生生道:“奴家在此,正碰上这厮想用幻术对付诸位,却被奴家撞见。奴家一时昏了头,却想看出好戏,才迷倒了他,原依着他本意,用幻术来戏弄诸位。不料却得罪了几位大仙,还请千万赎罪。” 云龙对那潘淑媛道:“如此说来,我上次造访兽王庄后不久你便到此处了,怎地却不进去相助武老庄主,只在这里装神弄鬼?” 潘淑媛把秀眉微蹙,说道:“妾身昔日未遇着仙子之时,一向在仙狐岭修炼。只是为了此番认出在庄中迷惑了老庄主的,正是仙狐岭的老仙王。天性使然,妾身不敢与老仙王为敌,是以才想请诸位上仙相助。” 麦一帆听了,笑道:“我知了,武老弟,走罢!” 武利听闻庄中有比老庄主还厉害的妖物,早唬得魂不附体,哪敢过去,却道:“这等便走,不免太急了些?诸位大仙,可要准备些什么黑狗血,白糯米一类的,才好开坛做法?” 麦一帆笑道:“不才斩妖除魔,岂需要用此等山野村夫的小把戏!” 饥唐却也道:“麦先生,不先打探清楚,做足了准备。这等贸然前去,只怕有失?” 云龙亦道:“饥唐兄弟说得是,麦先生只听一言,便闯将进去,只恐不妥。” 麦一帆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这其中妖物是甚么,不才心中早有数了,有何不妥?” 战尸清冷冷道:“你们连这只狐妖都抵御不了,对上仙狐岭狐王岂有胜算?况且这只狐狸精的话,难道当真可信么?” 麦一帆笑道:“这不是还有你这老僵尸么?你僵尸之身无情无欲,正好是狐妖克星。不才心中自有分寸,都只走罢!”战尸清素知这个师弟多智,知他必有计较,便也不多说。当时众人催促着武利引路,趁着夜色一行浩浩荡荡,走到那草海边上。 到得草海边,战尸清的僵尸却难以过去这沼泽芦苇,便在旁边树林中藏了。众人自让武利寻来了渡船,过了芦苇泽、梅花桩、铁索桥,却到万兽山庄里来。当时麦一帆一踏上岸,便对众人道:“此处鬼气森森,必有蹊跷,还请千万小心。” 众人也不敢大意,都小心上前,却忽然面前刮起一阵腥风,直扑众人而来。饥唐道:“云生从龙,风生从虎,这必是大虫来了,大伙儿小心。”果不其然,饥唐话音方落,便见两点绿光自那黑夜中忽地闪出,眼见得是只大虫的双眼。 饥唐暗暗比划了下,却道:“看这大虫两眼间距,只怕不小。”云龙先是一惊,随即便想起初次造访万兽山庄之时,武四便说道此间养着吊睛白额大虫两头,另有异类大虫数头,想来在夜间便放了出来,看家护院。云龙连忙对武利道:“还不让这畜生安静下来!” 武利忙道:“我先前在庄中只管养这火狐,这只大虫却并非是我养驯的。”此时火把齐明,明晃晃照在那大虫身上,尖齿獠牙,张着那血盆大口,咆哮不已。那大虫怕火,却也不扑上,只是被照得躁动不已。 却听得一人厉喝道:“什么人!竟敢夜闯万兽山庄,不要命了么!”众人看时,却见无数火把奔来。当先一人,身材长大,云龙却认得是初访兽王庄时看着大门的那大汉。想那大汉地位该当不低,随口便可呵斥武四和武利两人。当时武利见了那人,大喜道:“八哥,是我,武利啊!” 那八哥带着十数个手执刀枪的汉子走到众人面前,舌绽春雷,怒骂道:“武利,你弄丢了赤焰灵狐,派到庄外去看守钱粮。怎敢深夜带这许多外人擅入万兽山庄,正是找死!”八哥话音甫落,那大虫便低吼一声,似要抢上。 武利连忙道:“八哥,那灵狐成了精,却被这几位大师抓着,送来庄上。”八哥听了,略略喝退那大虫,却把眼来看众人,却只认得一个云龙,情知昔日也是庄主的上宾客人,稍有和缓。 麦一帆却上前道:“不才乃是庄主的师弟,术道九驭里的驱鬼散人便是。那里那个没了头颅的老僵尸,便是驭尸门的战尸清。” 八哥自然听过两人名号,情知是庄主师弟,不敢怠慢,急忙喝退了那大虫,令众人将战尸清等人迎入庄内。八哥却问道:“不知诸位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麦一帆不答,反而问道:“师兄近日身体可还清健?” 八哥叹道:“老庄主自从夫人难产死后,日夜悲痛,心力交瘁,大病了一场,至今未愈。” 云龙冷笑了一声,却道:“少庄主可还好么?”八哥面作为难之色,正待说话,饥唐却道:“不必多说了,武利都已经与我等说了。且看这个。”便把武猛所写的血书拿给八哥看,八哥看了那封求救血书上头所书,登时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饥唐见八哥来回只在自己身上打量,却不开口,便道:“我乃是老庄主结义兄弟木大哥的副手,江湖人称赤髯太岁饥唐的便是,也不是外人。” 八哥听了,方才犹豫着道:“老庄主果然近日好生反常,将少庄主赶了出去。不过我等当下人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麦一帆一声冷哼:“便让我来会会这仙狐岭妖王!”麦一帆说罢,念个口诀,却把那赤红灵鬼唤了出来。 武利一见这鬼,吓得魂不附体,麦一帆却笑道:“无妨,这个却是我真个养驯的灵鬼。” 麦一帆却问八哥道:“那小夫人寝房在何处?” 八哥一惊,问道:“先生想作甚?” 麦一帆道:“这妖狐不好对付,我等过去动静太大,必被识破,且让灵鬼先去探个究竟。反正这鬼是女子之身,不受狐妖魅惑。” 云龙见八哥一脸震惊,却笑道:“难怪,他还不知前因后果。”却把前事讲了,又让潘淑媛与那小狐狸阿火两人作证。 八哥听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不料世上竟有这等奇事?” 麦一帆却道:“快些告诉我那妖狐所在何处,若到日出,这灵鬼便不管用了。” 麦一帆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狂笑道:“不必劳烦了,奴家自来见客便是了。”众人看潘淑媛时,见她脸色忽变,情知这说话的正是老妖王了,不由得暗暗戒备。却听得麦一帆一声低喝,随即那赤红灵鬼向着一处扑去。战尸清见状,长啸一声,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短斧和一面兽首盾牌,朝着那里冲去。却听得一声女子人影一晃,惊呼道:“谁来救救奴家!” 话音未落,众人早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云龙爆喝一声,提起枪来,运起游龙神行步,封在战尸清身前。战尸清将左手盾牌逼开云龙长枪,右手执斧戚抢上,要去劈那狐妖。不料被云龙这一阻,那狐妖人形一闪,便躲了开去。 战尸清大怒,待要回过头来质问云龙时,却听得那赤红灵鬼一声惨叫,化为了一团红雾,回去麦一帆手中存魄袋里去了。战尸清不及细想,朝着那灵鬼化雾之处冲去,果见一个美貌女子坐在那里。战尸清生怕再被它跑了,挥起短斧朝着那女子当头劈下。 不料人影一闪,饥唐舞起朴刀封在身前挡住了去路。战尸清低吼一声,不睬饥唐攻势,奋力撞将过去。饥唐朴刀从他胸脯上划过,却不见一丝鲜血。战尸清看看冲到那女子身前,却不料那女子竟然又一闪躲开了。 那女子咯咯娇笑道:“怎地相公独独不爱妾身的美色么?” 战尸清此时已知这女子竟已用媚术困住了众人,且身法轻功远在自己之上,不敢怠慢,却骂道:“一只千年老狐狸而已,有什么美色!”一头骂,一头却感知那女子方位。原来这刑天战尸虽然无头,五官尽失,感觉却比常人灵敏数倍,恰如人目盲则必耳聪一般。 战尸清探知了那女子方位,却假作不知,朝着斜前方略探数步,如试探状,却忽地向后一弹,舞起干戚,爆喝一声,朝着那女子所在之处当头劈下。战尸清干戚上都是刻有符咒的,寻常妖魔鬼怪碰着必死无疑。却听得那女子惊叫一声,随即战尸清便感到身周腾起数股杀气来。战尸清仗着自己刑天战尸之身刀枪不入,也不躲闪,咬起牙关便朝着那女子天灵盖劈下。 一时之间,云龙、饥唐、八哥、武利、麦一帆,以及众人的攻击一齐落在麦一帆身上。若是寻常人等受到此等十数个高手合击,只怕立时便要碎成肉泥,然而战尸清只是浑身一震,丝毫未伤。 眼见得那女子无路可逃,便要被战尸清当场劈死,却听得一声虎啸,从旁蹿出一个身影来,一把将战尸清拍飞出去。饶是战尸清铜皮铁骨,这下也险些站不起身来,定睛看时,那人正是: 两臂雕青镌嫩玉,头巾环眼嵌玲珑。虹霓气逼虎与龙。肌肉显青筋,双目染猩红。 万兽丛中逞手段,真形拳法动如风。微黄面色细眉浓。身虽带虚病,蜀地仍称雄。 却见那万兽山庄庄主武不凡满脸怒容,立在那女子身前,那女子却躲在武不凡身后娇滴滴啼哭。武不凡怒道:“老僵尸,深更半夜带着一帮子鸡鸣狗盗之徒来此欺辱我爱妾,饶你不得!” 战尸清把干戚一摆道:“老虎,你身为驭兽宗掌门,却被此等野兽所成妖孽蛊惑,可坏了我术道九驭的名头!日后传将出去,必吃江湖人笑话!” 武不凡勃然大怒,声若虎啸,怒道:“老僵尸休要放屁!她虽是狐仙,然而比之寻常女子胜过百倍!况且经得大师点化,眼下早无害人之心,但留厮守之意。看在师兄弟情面上,老僵尸你如何辱我都无妨,只是动了我爱妾一根毫毛,便休想罢休!” 战尸清凌然不惧,紧握干戚道:“我今日便算是要与你翻脸,也非得除了这个妖孽不可。老虎你日后自会来感谢我的!”原来战尸清先前险象环生,不暇思考,方才与武不凡对峙之时,却想得分明: 那狐妖先前操纵云龙之时,尚未露面,但以其声便能将云龙这般一个内功精纯之人魅惑。而后一声未出,便可令饥唐舍身相救。此妖媚术,委实可惊可怖。武不凡虽然身体被那狐妖掏虚了不少,但是他身为驭兽宗掌门,一身自猛兽中袭来的武功非同小可。如今天色未明,战尸清尚有可胜之机。若是日出之后,刑天战尸受到阳气压制,而媚术却仍可施用,则不免凶险万分了。是以战尸清决意定要速战速决,在日出之前解决这个狐妖。 当下武不凡亦勃然大怒,摆个猛虎扑食之形,咆哮一声抢上。战尸清亦不躲闪,将兽纹干盾护在身前迎上。按说术道九驭之中,单以力量而论,武不凡的虎啸真形拳为第一,而战尸清的僵尸之身第二。不过此时武不凡身子虚弱,使不出十分力道,一交之下,声如巨雷,竟被战尸清撞飞出去,撞塌了一面土壁。那狐妖见武不凡落败,一声娇叱,众人团团而起,将战尸清围在正中。 战尸清无法突围,又不好对同伴径下杀手,竟被缠住。有道是: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毕竟他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一十二回 麦一帆一语惊人 中秋夜两人斗鬼 诗云: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且说当时众人把战尸清围在核心厮杀,冲突不得。看看天色将明,战尸清暗道一声不好。却不料那狐妖竟娇叱一声,武不凡便脱出战团,抱起了那狐妖,大步出房门去了。战尸清待要追赶,却是被众人缠住动弹不得。却也情知那狐妖走后,媚术不能持久,便也不急。不多时便听得外头雄鸡报晓之声,一股阳光照将进来。 战尸清厮杀了一夜,本就劳累,此时见危机已去,尸气又被阳光压制,顿时两眼一黑,晕倒过去。旁边众人之中,数云龙所练盘龙吐纳术的内功最为精纯,第一个缓缓醒将过来,看周围时,见众人倒成一片,不由得大惊。回想起昨夜之事,不由觉得惊魂万分,强挣着要起来查看众人伤势时,却见麦一帆霍地弹起身来,哈哈大笑。 云龙吃他一吓,嗷地一声也弹起身来,摸了那柄长枪在手中道:“麦先生,可还记得我是何人么?” 麦一帆笑道:“云兄弟内功精纯,虽无法术,竟也醒的好快,着实不易。不必担心,不才并未被那妖物控制。这妖物来历,不才已然知晓了。” 云龙忙道:“还请先生明示。” 麦一帆笑道:“不急,且等众人都醒了再说。”却又凑到云龙耳边,说了如此如此,云龙大惊。 过不多时,昏厥众人却也都前前后后悠悠醒转过来,想起昨夜之事,都是心有余悸。那战尸清却是最后醒来的,一见麦一帆便埋怨道:“老鬼,昨夜是你信誓旦旦说道知晓了这妖物来历,我等只道你有破解之法,这才贸然入内。怎料得你二话不说便着了这妖物的道,险些令我等有来无回。” 麦一帆哈哈笑道:“不瞒诸位,不才的确是知晓了这是何妖物,昨夜也并未被她操纵,只是心中略有疑虑,想要印证一番。只怕打草惊蛇被她发觉,这才假作被她魅惑。” 战尸清奇道:“你要印证何事?” 麦一帆道:“不才装了半夜傀儡,只是为了等这天明。” 饥唐不喜道:“那我等何不天明再来?” 麦一帆笑道:“不才等的,却是由夜至日的这一刻,是以非得在夜晚来此不可。也是师兄本事,被我等众人群攻,竟也毫发无伤。” 战尸清冷声道:“你休要溜须拍马,快快告诉我等实情,不然我等绝不饶你!” 麦一帆却对着潘淑媛正色道:“尔当时来草海之前,可曾先去过仙狐岭么?” 潘淑媛脸色大变,却支吾道:“不曾。” 麦一帆喝道:“当面扯谎!这老妖王来历我已然知晓了,你最好还是实话实说为上,休要自讨没趣!” 潘淑媛眼见抵赖不过,却只得道:“妾身果然是先去的仙狐岭,拜访了姐妹们。而后才来到草海,知晓了老仙王与武老庄主之事。” 麦一帆冷哼一声道:“你当时去仙狐岭的时候,难道老妖王还活着么?” 众人听了一齐大惊,却听潘淑媛道:“妾身去到仙狐岭之时,果然听闻族类所说,老仙王前岁已被人残杀了。推算起来,正是仙子的师兄,武老庄主干的。” 饥唐听到此处,豁然开朗,却道:“于是你心怀不忿,欲要替那老妖王报仇,便幻化为了貌美女子之形,施展媚术诱惑武老庄主。害得他妻死子散,家破人亡。眼见我等要来此处相救,才布下了这一场闹剧,欲将我等吓退,是也不是?” 潘淑媛见众人脸色不善,唬得花容失色,颤声道:“这些事体,着实不是妾身干的。汪三大哥虽然确是被妾身迷惑,然而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绝无伤害众位之心。” 众人见这般一个美人哭得梨花带雨,饶是知晓她是妖精,也不由得心起怜悯之意。唯有战尸清又握住了干戈,看着潘淑媛冷冷道:“如今还想抵赖。” 麦一帆却道:“这一件事,倒的确并非潘淑媛所为。在此处为孽的,的确是那老妖王本尊。昨夜那妖孽现身以后,不才便偷眼观察过,潘淑媛被其控制之情,丝毫不假。若非是狐族王者在此,以致天性使然,她这等修为的狐妖绝不会被他人控制。” 众人听了,却又奇道:“先生不是说这老妖王已死了么?” 麦一帆颔首道:“不错,已死。” 云龙奇道:“分明已死,先生怎地又说是她在此作孽?” 麦一帆道:“不才先前听云兄弟说武师兄要他去找不才这驭鬼宗的掌门,便觉作怪的必是鬼物,而非狐妖。毕竟妖物多是野兽成精,不论武师兄本身本事非凡,单说手中那一柄驭兽伏虎鞭,便绝无野兽敢近。 “然而后来昨日云兄弟说起师兄还要他去寻伞耀张,不才肚中又觉得蹊跷。师妹她手执收妖黄金伞与驭虫牡丹花两件宝物,若是对付鬼物,丝毫不见成效。以此说来,却还当是个妖物。然而天下又有什么妖物,要不才与师妹同时出手? “是以遇见潘淑媛,说起是狐仙岭老妖王作孽时,某便留了一个心眼。昨夜某假作大意,实则早就暗暗运功,果然不受那妖物控制。那妖孽夜间极为凶悍,竟可将众人同时操纵,然而却不敢趁着日出尸气大衰之际结果了清师兄。这是为何?只因她自己比清师兄还要惧怕日出。僵尸乃是天下至阴之物了,要比僵尸更怕日出者,必是鬼物无疑。 “然而亲眼所见,这妖孽又分明是狐仙岭的妖王。是以,这孽障既是妖王,又是鬼物!” 饥唐听到此处,一拍大腿道:“我知了!是那狐仙岭老妖王死后,灵魂不灭,化作鬼魂来此缠上了武老庄主,欲待复仇。” 战尸清道:“不可能,妖物修炼悖逆天意,死后自有阴间豹尾大将收去魂魄。饶她狐妖道行再深,岂能瞒过了豹尾大将,来此害人?” 麦一帆道:“不错。然而饥唐兄弟猜测,也是极为接近了。老妖王被武师兄杀死之后,在此作孽的,却不是魂魄,而是躯壳!” 战尸清摇头道:“不对,昨夜那物事绝非僵尸,而是一个有灵魂之物。若无灵魂,必然受我催命赶尸铃控制,这点瞒不过我。” 麦一帆道:“不错,那的确是有灵魂之物。不才几乎可以断言,此乃一个妖鬼!” 战尸清道:“妖鬼!竟有此等巧事!” 众人奇道:“何为妖鬼?” 麦一帆便对着众人说道:“鬼上身想必众人都知道,然而多半上的都是人身。毕竟畜类之躯,终究难脱六道轮回,不大会有鬼物这般想不开。然而妖物的身躯经过修炼,却胜过凡人数倍,更兼阴气极重。若是厉鬼能附上妖物躯壳,则为妖鬼,法力立时大增。只是妖物自身也都有邪煞之气,怎会轻易被鬼怪附体?然而若是妖物已然死得久了,妖气散去,那躯壳便也无用,只与寻常畜类相同。是以世上极少有妖鬼,纵使是有,也多半是用的孱弱妖物之躯,不成大患。 “然而此事实在太巧,武师兄杀死那老妖王之后,那妖王魂魄离体,却不知被哪路厉鬼撞见,附身进去,成为这妖鬼。武师兄起先杀死妖王之后,便将妖王身躯带回家中,却并未发现已成妖鬼。后来想来也有察觉,却奈何这妖王虽死,身躯强悍无比。所成妖鬼,本领在武师兄之上,难以降服。 “武师兄不得已,才不得不去醉迷舟寻找师妹,想请她用收妖黄金伞镇压。不料师妹已离醉迷舟,不才又行踪不定,是以师兄只得回来。不料半路之上,那妖鬼发作起来,便迷倒了师兄,才有后来之事。 “至于这潘淑媛么,必然是在见武师兄之时,便感应到了那老妖王气息。后来去狐仙岭一问,推演下来早知十之八九。为了是想要得那老妖王身躯,好来占她修为,才一路尾随至此。只是奈何不得那妖鬼厉害,才隐忍了多时。后来恰好撞着我等而来,便略施小计,想叫我等帮你除了那妖鬼,你再去占妖王修为,是也不是?” 潘淑媛给他一说,几乎与实情不离分毫,却难以抵赖。却听得云龙笑道:“依我看来,只怕撞见我等,却并非是什么恰好。我看武猛的那封血书,是出自你手罢!” 潘淑媛正待分说,云龙却道:“那封血书一共不过四字:‘世叔救命。’然而却是蹊跷万分。其一,那书信封皮上明明写着要木寨主亲启,其中内容却是如此简短。除了这四字外,竟连详细情形也未写明,可见此信写于危急之时。然而在此之时,武猛竟还能有得功夫装好封皮,写上请木寨主亲启,可也当真奇怪。其二,武猛若是当真发现了妖鬼之事,只该去寻麦先生等师叔,却写信给木寨主何用?是以可见,必然是潘姑娘用了胡家仙术,算出我等必然遇着麦先生与清先生,才写出此书。汪三兄弟想必也是中的你的媚术罢?特意先迷住了汪三,让他出现在那酒店里,便是为了叫我等先疑心狐妖之事,好早做准备。至于令那小火狐狸来施展一番,则是为了来试探我等是否真有本事,能破那老妖王。怎地,难道我方才哪里说的不对?” 潘淑媛张口结舌,只得应道:“两位料事如神,正是如此了。” 麦一帆却又道:“既然如今都将话讲开了,此后还请齐心协力,共来破这妖物。事成之后,我等绝不向师妹提起此事,潘淑媛你该有的好处,也少不了你。” 潘淑媛只道此番觉撒了,不料麦一帆竟将这话说的活了,登时喜出望外,大是感激,连忙道:“此后一切,妾身决计不敢再使那些小聪明。一切行动,悉听仙师指挥。” 麦一帆笑道:“好。如今一切都已明了了,接下来所等的,不过便是擒拿这妖鬼便是了!白日我与清师兄都施展不开,还是依先等到夜间行事便了。”当下麦一帆却与众人吩咐了如此如此行事,妖鬼可灭。众人听了,不敢怠慢,各自暗暗准备去了。那里八哥将事情与全庄上下说了,此时武不凡不出理事,自然都听八哥吩咐,管待了众人。 且说当晚恰逢八月十五,乃是中秋月圆之夜。云龙却独自一人坐在庭院之中,云龙望见天上一轮明月,却忽地想道:“六载之前,也是这般的月圆之夜,我却与符公剩文大战褚天剑那厮的官军。当日建邺城南匆匆别过,竟成阴阳永诀。如今圆月依旧,却是物是人非了。 “说将回来,当日在广成关那里却曾见到过符公。不过具东阿所说,符公却是被做成了人形机关傀儡。想那朝廷何等可恶,符公已死尚不干休,竟做下这等禽兽不如之事。当年林中争剑,当真有如昨日。这休烈神剑想来是被那地设门叫做邱义荣的汉子取走了,若是能找到这邱义荣,说不得还能取回此剑。当时所见,他武功稀疏,只是轻功厉害。如今我施展游龙神行步,却未必输与他。 “昔日被全景明擒得之时,他却曾说过那关我的笼子乃是这邱义荣所制,想来也只在蜀中。日后此事了结了再请木寨主帮我寻寻,羌零寨耳目遍布蜀中,或能有所得也未必。” 云龙恰在那里胡思乱想,却听得西北角上隐隐有脚步之声。云龙收起思绪,凝神倾听那脚步动静。却忽然听得一声女子娇笑道:“让你独自一人在此为饵,引诱奴家出来,再群起而攻之。这等把戏,也想骗过奴家么?”云龙道:“你不还是出来了?” 那妖鬼笑道:“奴家既然识破了你的把戏,岂会无备而来?驱鬼散人,还躲在那角落中作甚?” 麦一帆听了,却从旁昂然而出道:“既然识得我名号,怎敢在此为逆!” 那妖鬼咯咯娇笑道:“你以为你会些小小法术,便能抵抗奴家的媚术了么?你昨日无所防备时能被奴家控制,今日有了防备,也不会有丝毫偏差。话说回来,怎地不见那老僵尸?” 麦一帆冷哼一声道:“不必师兄出手,我自能收拾了你。” 那妖鬼只是怕战尸清一人,一听之下,只道战尸清昨夜一战已然重伤,登时放下心来。却千娇百媚地一笑道:“公子,你怎地这般狠心肠,要来对奴家动手。” 这狐王妖鬼一笑之下,当真是千娇百媚,摄人心魄,麦一帆一听,登时呆在那里。 不是今日那妖鬼在此迷住了麦一帆,有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毕竟麦一帆与云龙怎地擒这妖鬼,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一十三回 驱鬼散人欲擒故纵 八尾妖鬼弄巧成拙 诗云: 一尺深红胜曲尘, 天生旧物不如新。 合欢桃核终堪恨, 里许元来别有人。 这一首诗,单道那男子负心薄幸,喜新厌旧。想那昔日何等恩爱,一旦有了新欢,便即忘却旧人。你只看那武不凡何等英雄,也着了那狐妖道也。 且说那妖鬼眼见麦一帆停住脚步,只道自己奸计得逞,便咯咯娇笑道:“如何?公子不如还是从了妾身,共享极乐吧。” 麦一帆登时痴痴笑道:“这般的美人儿,只怕不才消受不起。” 那狐王妖鬼正在得意,却忽然看见云龙嘴角撇过一丝冷笑,登时一惊。暗暗戒备之下,果然感到背后莫名腾起一股杀意来,寒毛直竖。那妖鬼霍地转身,恰见旁边一个木柜忽被撞穿,一道黑影从中闪出,直扑那妖鬼。那妖鬼大惊,急忙向旁一闪,却见那到黑影直落到身前,不是战尸清是谁? 此时那妖鬼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云龙才见到了那妖鬼真实面目。但见她: 黑鬒鬒赛鸦鸰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狐媚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粉白肚儿,窄星星尖翘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白鲜鲜、黑茵茵,正不知是甚么东西。观不尽这妇人容貌。 云龙见了,神魂飞荡,登时呆了。只觉得那女子使了个眼色,便自觉身在云端之中。麦一帆原本却也与了云龙符咒,好来避这妖鬼媚术,却不料这妖鬼修为实在太高。昨晚黑夜之中未见容貌,但听声音便已然迷倒众人,如今月光之下现出了那绝世容颜来,云龙是个年轻气盛的男子,又兼习武之人血气旺盛,哪里把持得住? 那女子冷笑道:“你们算计的一切都好,只是不该带这云龙来!”话音未落,云龙早合身向着战尸清扑去。战尸清看见云龙来路声势非凡,岂敢怠慢,急忙斜举那面兽纹干盾挡过了。云龙趁势飞起到半空之中,把手中那龙胆霸王枪机括一扭,登时枪身暴涨,朝着战尸清刺来。战尸清急忙横过干戚一封,当得一声巨响,两人都被弹开数丈之外。战尸清暗暗吃惊道:“不意云龙竟然这等大力。” 云龙落地以后,脚步虚点,运起游龙神行步,幻作一道光影,早到战尸清面前,抬手一枪刺去。战尸清举盾挡住,却想用右手那柄短戚来拨开云龙。不料云龙借力一闪,早侧过身去,抬腿一脚当胸踢在战尸清身上。战尸清被他一脚踢飞出去,在空中飞了数丈才落回地下。饶是他刑天战尸之身铜皮铁骨,也觉得颇不好受。 战尸清见云龙武功这等高强,也是一惊,却听那妖鬼笑道:“你肚中奇怪,昨日那许多人也奈何你不得,为何今日却被一个云龙逼得险象环生是不是?你自作聪明,诚恐受到众人围攻,是以只带了这两人来做诱饵。却没想到昨夜你能在这许多人围攻之下生还,只是因为奴家将精神都花在了操纵武不凡上,只有些小精力分与那许多众人。自然在操纵之下行动迟缓僵硬,发挥不出原先本事。不过今夜奴家全力施为在这云龙身上,可将他武艺施展的淋漓尽致。” 那妖鬼话音方落,云龙又运起游龙神行步,朝着战尸清扑来。战尸清挥起兽首干盾挡住了云龙长枪,却被他闪过身来一计肘击打飞出去。那妖鬼呵呵大笑道:“你道他荆州神武大将军,荆楚枪王的名号是白叫的么?饶你是刑天甲尸之身,纵使全力施为也不见得能在他手上讨了好去,何况还处处顾忌?” 战尸清怎地不知此理?只是碍着云龙与麦一帆交好,不好下杀手。况且纵然打倒了云龙,那妖鬼仍可去控制武不凡,车轮一般斗将下来,得不偿失。正在犹豫,却听身后麦一帆叫道:“师兄且再撑住一会儿,看我来收拾了这个妖孽!” 那妖鬼瞥眼看时,却见麦一帆不知何时已然脱离了束缚,手中仗着那柄降魔七星剑,大踏步而来。妖鬼咯咯笑道:“相公休要取笑,奴家怎有歹意。”却见麦一帆只略略一顿,却依先而来,口中念念有词。那妖鬼一惊,急忙加力施为那媚术,却是将麦一帆定在那里。然而这一分神之间,云龙身法便慢将下来,被战尸清闪过,一斧朝着那妖鬼顶门上劈下。 此时战尸清已抢在云龙与那妖鬼之间,而妖鬼却身处麦一帆与战尸清之间。那妖鬼情知自己不是战尸清对手,云龙又远,便想借麦一帆来抵挡一阵。那妖鬼干脆先收了对云龙所用的媚术,一面全力催动媚术引麦一帆来挡战尸清,一面却往麦一帆那里跑去。 却见麦一帆两眼无神,迎着战尸清而来。方与那妖鬼要错肩而过之时,那妖鬼却见麦一帆嘴角忽地一撇,情知不妙,不及细想便朝旁一步跨去。便在此时,麦一帆舌绽春雷,将那面招魂幡一扫,朝着那妖鬼劈头盖下。原来那狐王媚术固然厉害,然而毕竟乃是鬼体。麦一帆身为驭鬼宗掌门,对付鬼物别有心得,当时既然知晓了那妖鬼来历,便先运功相抗,自有抵御的法门。 麦一帆假作受控,引诱那妖鬼近身,立刻将那面聚灵招魂幡兜头盖去。此幡乃是术道九驭里对付鬼物的宝贝,一近那妖鬼,她便觉着一股巨力袭来,登时觉得心神荡漾,魂魄似要离体而去。然而她毕竟是千年狐妖之体修成的妖鬼,强打精神向旁一闪躲过。 一分神间,背后战尸清早已抢上,一斧砍下,正中那妖鬼之背,划破了衣衫,露出里头雪花也似的玉肌来,却是早被鲜血染红。那妖鬼见了血,兽性大发,却作不成人形,现出本相来,却是一只八尾的白狐,除了当中一条尾巴雪白,其余七条分作彩虹七彩之色。 麦一帆啧啧称奇道:“狐妖修成九尾便是大仙,寻常狐狸若能修成两尾,已是少见的奇才。这老妖怪竟然修出了彩虹七尾,果然了得。若是再能修出一条黑尾,便有通天彻地之能。武师兄竟能格杀这老妖怪,倒也是厉害。想来便是那时交战伤了真气,才被你这恶鬼有机可乘。 “不过这老妖怪虽然厉害,然而你毕竟是鬼体。我有招魂幡和存魄袋两件法宝傍体,你怎能伤的到我?只是为了怕你斗不过便跑了,是以才假作被你迷惑,好离得近了动手。眼下你受了我聚灵招魂幡一扫,又中了我师兄一斧,还想往哪里跑?” 那妖鬼见麦一帆识破了她来历,将一口牙咬得咯咯作响。却被战尸清与麦一帆一前一后堵住了去路,料来不胜,却嗷地一叫,四足一蹬,朝天而去。麦一帆两人未料到这狐妖竟能飞行,措手不及,眼看要被她跑了,却见旁边平地腾起一条金龙来,将那妖鬼一口吞下,落到地上。 细看时,却是那云龙掷出了手中那龙胆霸王枪,将那妖鬼穿胸而过,此时插在地上,还不断抖动,隐隐有龙吟之声。云龙大步上前,拔枪在手,啐道:“你这野狐狸,也将老爷戏耍了多时,如今现出了原形,老爷却不怕你!” 却见那狐狸尸身一颤,旋即从口中喷出一股黑烟来,朝着云龙扑去。麦一帆把手一探,竟将那黑烟捏在手中,丢进那一气存魄袋里去了。一时只听得一气存魄袋里一声惊呼,旋即惨叫连连麦一帆斜着眼笑道:“这些鬼魂前日被这妖鬼捉弄的够了,今日一见,岂能善罢甘休?” 过不多时,那袋子中却静了,便见那赤红灵鬼押着一个浑身焦黑的女子鬼魂而出。云龙道:“你这灵鬼下手也忒狠了些,怎地将这女鬼浑身都烤焦了?” 麦一帆却道:“不然,这便是她死时的模样。” 云龙一惊道:“何等大火,竟把人烧的焦炭也似!” 那女鬼却呜呜哭道:“朝廷的鹰犬,又岂能干得出什么好事来?” 麦一帆听她话里蹊跷,却问道:“是朝廷的人害的你?” 那女鬼正要回答,却听得战尸清冷声道:“少扯这些无用的,快快将你是何方妖孽,如何修炼成妖鬼,又害人的始末交代了!”那女鬼连日与战尸清交手,知道他的厉害,此时妖王身躯已破,哪敢违逆?只得一五一十交代起来。 原来这女鬼死后,怨气极重,阴魂不散,接连几番避开了鬼差,在阳间害人。却也有过几波法师道士来捉拿过,却是一来法力低微,二来这女鬼却是好不机灵,屡次挫败。却也是后来她害的人多了,闹得大起来,却来了个厉害的法师捉鬼。 那法师却也有几分道行,虽然还是被她逃脱,却终究是重伤了魂魄。当时这女鬼虚弱之极,被仙狐岭这妖孽巢穴的阴气吸引,躲避在那里修养。不料过不多时,恰逢武不凡带着虎豹熊狼豺五只灵兽来此。那女鬼只道是来捉拿自己的法师,急忙躲起。 然而那武不凡却是为了这八尾妖狐而来,驭使的这五只灵兽却不受那狐妖媚术影响,只顾撕咬,与那狐王好生一番大战。一番交战之后,那妖狐抵挡不住,只得现出原形。武不凡借此良机,祭起那驭兽伏虎鞭,取了这妖孽性命。 不过那八尾妖狐毕竟有些道行,武不凡虽然得胜,也受了内伤非轻。那女鬼本待趁此机会附体了武不凡,不料武不凡身上杀气极重,虽然一时羸弱,却竟也灼伤了这女鬼。 这女鬼旧伤未愈,又被武不凡煞气一冲,几乎魂飞魄散。不得已之间,却只得躲入了那八尾妖狐体内。也是武不凡合该晦气,检查了那妖狐已死,便也大意了。未再细查,便将这具八尾狐妖的尸体带回了家中。 这女鬼一时情急,进入那妖王的身体之中躲避,却奈何不得这妖王生前法力高出她许多,竟被困在其中,不得脱出。这女鬼魂魄被禁锢在妖王体内,便如千刀万剐一般难受。然而这女鬼怨气极重,竟而强撑了下来,反而渐渐将自身灵识融合了那妖狐的肉体。 而后武不凡渐渐察觉庄中阴气见增,却因知道妖王已死,未曾想到此节。武不凡此时内伤未愈,妻子待产,又不愿让武猛冒险,是以才决意去找同门求助。麦一帆与战尸清等人行踪不定,武不凡便往江陵醉迷舟去寻师妹伞耀张。不料在醉迷舟没见到伞耀张,却撞上了伞耀张昔日收服的狐妖潘淑媛,一见之下,想起那八尾狐妖,登时怀疑那事情坏在这妖精身上。 武不凡急急往万兽山庄赶回时,这妖鬼却已经融体完成,趁着武不凡内伤未愈,在半路施展法术迷惑了他,才有了之后之事。然而武不凡毕竟是术道中人,虽被控制,妻子死后剧痛之间,竟而也能偶尔抵制住狐妖媚术,回过神来。他先前要寻麦一帆与伞耀张之时,便是略略清醒之时。奈何当此之时,为了抵御妖狐媚术苦不堪言,神志不清之下竟没能说的明白。 武不凡不令庄中众人与这妖鬼相见,也是为怕众人也被迷惑,想一人承当。而后武不凡眼见那妖鬼吸取自身精气,渐渐难以抵挡,却不想害了亲子。才趁着少有的清醒之时以死相迫,逼着武猛带着那法宝驭兽伏虎鞭远走西凉故乡,去投奔自己的旧交史家。 云龙听到此处,却嗟叹道:“我原先只道武老庄主丧心病狂,才害妻逐子。如今看来,大是一条铮铮铁骨的好汉。” 麦一帆素来敬佩这个大师兄,此时早听得怒火填膺,恼怒不已,抬手便想将这女鬼打得魂飞魄散。却被云龙拦住道:“麦先生且慢。”麦一帆扭头问道:“怎么?” 云龙说道:“这女鬼方才言语,是被朝廷中人烧死成这样的。” 战尸清亦道:“这种寻常厉鬼想要融合八尾狐妖的身躯,所受痛楚足以让她魂飞魄散。然而她竟而能忍受下来,反来融合为妖鬼。其怨气可惊可怖,绝非等闲。” 麦一帆听了,却道:“说的正是。”却问那女鬼道:“究竟是甚么朝廷鹰犬,将你活活烧死?” 那女子听了,却惨笑道:“诸位可曾听闻,廿七年前的那东王之乱么?”三人听了,面面厮觑。那女鬼却惨然笑道:“我死了这二十年,杀人无数,乃是极为凶残的恶鬼了。岂知小女子生前,也是个好人家女子。说来三位或许不信,小女子本是那西凉那里羌家寨人。” 云龙听罢,大惊失色道:“你是何处人?” 那女鬼道:“凉州盘龙岭羌家寨人。怎地,你也知晓此处?” 云龙颤声道:“只云某,便是羌家寨人,羌人南迁之后,却在建业生长。” 不是今日这女子说出这一段羌家寨惨事来,有分教:羌胡英雄,拨开叠云迷雾;党项豪杰,掀起腥风血雨。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一十四回 死生十匠祸乱一方 诗云: 空碧无云露湿衣,众星光外涌清规。 东林莫碍渐高势,四海正看当路时。 还许分明吟皓魄,肯教幽暗取丹枝。 可怜关夜婵娟影,正对五候残酒卮。 且说那女鬼听云龙说毕,咧开焦黑的嘴一笑道:“那么这等说来,我每还是同乡了。” 云龙道:“你且说,你是羌家寨人便如何?” 那女鬼道:“我本是那羌家寨中一家猎户家的女儿,一日正与那相好的姐妹上旁边林子里采些野菜,却听得人声。那林子毗邻盘龙岭,路途极迷,便是羌零寨本地人,也多有迷失的。却是只有我等猎户人家,才能识得路径。我每怕这是谁人在林间迷失了道路,不合却循着声音走将过去。 “走到林中,却见了一个浑身绫罗绸缎的老爷和一个身穿大红官袍的官老爷两人站在林中,不知在说些什么。却是背对着我每,看不见面貌。我每当时却奇怪起来,这两人非富即贵,却在这深山老林中做些什么。 “正在疑惑之间,却闻到一阵肉香,我每躲在树后看时,却见一个胖乎乎的厨子端着两大碗肉汤,摇摇摆摆走将上来。那香味好不勾人,竟不知是什么肉炖的。我每两个虽是猎户人家,也从来不曾见得这般香的野味,闻着这香气,只觉得魂魄也要被勾走了,肚中好不饥饿。此时才知这两个大官来这山野之间,必是为了这野味而来。 “我每二人虽然不敢上前,却想着能闻着这香气也好,便也没走,却依先藏在树后。却见那浑身绫罗绸缎的人一见这肉汤,便猴急着想要去接,却听得旁边一人笑道:‘王爷,肉羹大厨的肉汤,你也敢喝?’我每生怕被发现了,却偷偷躲着,瞥见一个秀才模样的人手中拿着一柄折扇转将出来。 “那王爷却道:‘肉羹大厨,不喝他的肉羹,却是何道理?’” 麦一帆听到此处,打断道:“他说是‘肉羹大厨’?” 那女鬼点了点头,说道:“似乎的确是叫此名。” 麦一帆与战尸清闻言互望了一眼,却叫那女鬼接着说下去。那女鬼便道:“那秀才哈哈大笑道:‘这肉羹大厨的成名绝技, “那秀才听了,却笑道:‘料你也不敢来害王爷。’便抄起一碗,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却用袖子抹了抹嘴,咂舌道:‘不愧是人肉羹,老六好手艺,香!’那大厨却恼道:‘我先前下山掠了一人,浑身没挑出几块好肉,炖作两碗,来请王爷和大哥尝尝手艺,你怎地一口便喝去了半碗?’ “那王爷却道:‘大厨的好意,孤心领了。只是今日肠胃不适,便请你几位享用吧。日后若有机会,再来尝尝大厨的手艺。’那厨子笑道:‘王爷,既然是决意要随着我等走这术道,杀人食肉乃是常有之事,推脱作甚!’ “我每二人听到这里,早吓得两股战战,欲要走时,腿却吓得软了。只得静静伏在树后,诚恐被这些个食人魔王见了,也去炖作肉羹。却听得那里众人大快朵颐,连连称赞,将我二人魂也吓得丢了一半。 “却听那里众人一面喝那肉羹,那红衣大官却道:‘王爷,今晚便是摘星大计之时了,只怕庄里的人追赶上来,还得千万谨慎。’那王爷道:‘不须说得,只是孤助尔等成事,日后尔等不得负孤!’那大官道:‘不须吩咐,这个自然。便请王爷再给这龙尊喂些龙血。’ “我等听了,不明其意,却听得一人在脑后说道:‘两位小姑娘,听了多时,不如一起来坐坐?’我等唬得魂不附体,转过身来时,却见两人站在身后。一人骨瘦如柴,形似骷髅,手中拿个水火棍,作衙役打扮。另一人却是矮矮胖胖,形似肉球,手中拿着一条锁链,作狱卒打扮。 “两人不由分说,一人一个,将我等搬到林中。那肉羹大厨却呵呵笑道:‘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又好再做两碗馄饨。就可惜身体孱弱,又是女子,比不得习武之人,只能权作两碗素馄饨。’我每二人听了,吓得呆了,却哭起来。 “却听得那王爷说道:‘且慢,那边那个小妞,到长得娇滴滴的,哭得梨花带雨,叫人好生欲罢不能。’那五人轰然笑道:‘王爷既然喜欢,尽管享用了便是。’却见那王爷一把上来,拿了我那姐妹,便去扯她衣服。 “我只听得那姐妹惨呼连连,却也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怒道:‘你们这些禽兽,竟敢光天化日做这等事情!’ “那厨子哈哈大笑道:‘你这小肥羊,怎敢这许多话!’便倒提着我,托着便往旁边走去。我情知他要来杀我做肉羹,却吓得昏死过去。再醒过来时,却发觉自家被死死绑在一根粗木棍上,夹在半空之中。看那厨子在旁在旁,上下打量着我,却生着好大一堆火。 “那厨子笑道:‘小羊羔,这世间的那些寻常愚厨都只道你这等鲜美的肥羊,只该炖羹,又或者细细闷了沾着一片一片吃。若是要烤来吃,便说是破坏了你这天生的细皮嫩肉,我却与他每这些没口福的不同。你只看这里荒郊野岭,便道没什么好的作料。我却寻来了这上好的松木,烧成了炭也自有香气。我只把你用土包了,放在这炭里一闷,过不多时取出,外焦里嫩,喷香四溢。把你这原汁原味都锁在里头,岂不胜过他们百倍?’ “我见这厨子说话之时,丝毫没有戏耍之意,口角甚至都流出馋水,情知他乃是当真要把我埋在炭里活活烤死,早吓得魂不附体。双腿之间一热,竟而流出尿来。那厨子见了,却道:‘阿爷!险些忘了,你这女子腹中有那十分的不干净,到时候闷了,原汁原味固然锁住,这些大粪屎尿却也都锁住了。’ “那厨子说罢,却走上前来,把我从那木架上取了下来。我听见一线生机,连忙道:‘爷爷,奴家平素吃东西最不干净,只怕污了爷爷的嘴,还请爷爷行行好,放过奴家罢!’那厨子登时把脸一板道:‘不对,到了嘴的羊羔,哪有放了的道理?’ “他不由分说走上前来,往我嘴里塞了一颗丹药。我登时觉得腹痛如绞,上吐下泻起来。那厨子道:‘这是爷爷自配的灵药,保管你这下又干又净,正好下口。’他待我吐得差不多了,又不知从哪里取过一大罐水来,给我咕嘟咕嘟灌下。 “我情知他这是要将我体内一洗,只等我再将这水排出,洗的干净了便要下口,只得拼命忍住尿意。然而在他泻药操纵之下,哪里忍得住?却见那厨子在旁挖了好大一个土坑,此时那篝火也烧的渐渐熄了,只余一些炭剩在那里。 “那松木却果然与普通的不同,烧成炭后竟而隐隐有些香气飘来。然而此时我闻着,却觉得如同催命的一般,吓得浑身冰凉。果不其然,那厨子便将炭火分做两堆,却把一半填到那坑里。他一面填,一面却打量我道:‘你这小羊羔莫怕,等会儿把你用香泥裹了再放到坑中去烤,你的细皮嫩肉一丝也不会烫坏了。’” 那女鬼说道此处,却忽然仰天狂笑道:“你们听了,定然觉得匪夷所思。况且若是果真如此,我又怎会满身焦黑?我却告诉你,那厨子却没来及将我去烤,哈哈哈哈!” 众人见了这女鬼癫狂的模样,都暗暗一惊。却听那女鬼续道:“当时这厨子将一层香炭铺好了,正待来用和了香料的泥巴来裹我,却忽然听见一声狮吼之声。说来也怪,这厨子一副丧心病狂,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听了这狮吼之声,竟而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却听得旁边脚步声响,那秀才急忙抢出,说道:‘老六,来了,快走!’那厨子恋恋不舍又看了我一眼,咽了口唾沫,活像一只饿狼一般。却啐了一口道:‘可惜,可惜。’说罢便也随着那秀才往来路去了,丢下我一人孤零零在这荒野之间。” 麦一帆听到此处,怒道:“入娘贼,你爷问你怎生死的,谁问你怎生逃过一劫了?” 那女鬼却惨笑道:“逃过一劫?我还巴不得被这厨子烤了,好歹死了做鬼也是个全躯!当时我见那厨子去的远了,才渐渐平复下来,想着不知是哪路英雄来了,吓跑了这班恶人。却思量着怎生割断了绳子,好去找我那姐妹逃回去。正想之间,却见远处走来一个高大的人影。我一见他,大喜过望,急忙出声叫唤。那人听的了,却漫步而来。 “等那人渐渐靠近,我却感到一股寒气从骨子里逼将上来,我看时,却见那人身材高大,穿着一件刑场刽子手模样的衣裳,缓缓走到面前。却见那人脸色阴沉,叫人见了便不寒而栗。我自从这人一靠近,便吓得哑了。 “我当时倒在地上,却看着那人,待要说话,却觉得一股摄人心魄的力场逼来。那人扫了周围一眼,便道:‘哼,看来王俭坏了老六一顿美食啊。’那人却也不多说话,竟一脚将我踢进那炭火之中。我只痛的撕心裂肺,惨叫连连。 “那人却丝毫不以为意,说道:‘且看你造化,若是果能成厉鬼,也好为我助力。不然早早投胎而去,也胜过在此掺和。’那人说罢,再不看我一眼,转头便去了。 “当时我便在这焦炭之中被活活烤死,当真是死不瞑目。却是有那一股怨气,保我魂灵不灭,躲过了几番阴差追捕。我便只在那里游荡,化作厉鬼害人,只等有一日好见到那伙强贼,让他们死得惨过我十倍!” 那女鬼说到此处,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怨气荡漾开来。战尸清听罢,却冷冷道:“那几个人,应当是右鬼司的死生十人匠,掐指算来,倒的确是在廿七年前失踪的。” 麦一帆一听,却道:“不错,听来果然像是这些人的模样。那官儿便是血笔判官,厨子便是肉羹大厨,其余的乃是骨棍衙役、筋链狱卒、皮扇师爷了。嗯……那后来的人既然是刽子手打扮,恐怕便是魂刀刽子手,听说此人乃是当时狮王庄右鬼司掌刑堂的十人匠之首,可谓是术道巅峰了。” 云龙奇道:“死生十人匠?他们比起术道九驭如何?” 麦一帆道:“术法分为两派,一派是以真气驭使鬼魂万物以为己用,术道九驭便是此道巅峰。然而三十年前,江湖盛行的却是另一派——匠。匠术乃是改造人体之术,比如那肉羹大厨,便有一个唤作着肉换形的本事。只需轻轻一拍,便能将人肉取下或者装上,与自家生长的一般无异,便是匠术里的人肉匠。 “死生十匠乃是此道顶尖高手,下属狮王庄右鬼司。谓之魂魄血肉筋骨齿发皮甲十大匠,在各自领域都可谓是登峰造极了。不过廿七年前东王之乱时狮王庄便撤了右鬼司,此后这十人也就下落不明了,其术也失传于江湖。术道九驭与他分属御匠两道,又有年代相隔,未曾交手,却不可比较。” 云龙听了,却道:“只听说东王勾结血海孤星门谋逆,狮王庄与朝廷联手将其剿灭,然而代价惨痛,以致右鬼司撤司。如今这般听来,那什么死生十人匠只怕与东王大有勾结,其撤司也未必是因为与血海孤星门火拼了。” 众人一齐称是,云龙却又说道:“麦先生,我看这女鬼也是个可怜之人,不如超度了她罢!” 麦一帆一听,双眉倒竖,怒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女鬼只为自己惨死,又害了多少人!便是武师兄嫂嫂这一件,就饶她不得!我必要打她一个魂飞魄散!”那女鬼听了,吓得瑟瑟发抖。 云龙却赔个礼道:“麦先生,看在她与我同乡,又知无不言的份上,权且饶她一次。便请做法超度了她罢!”麦一帆余怒未歇,却不好拂了云龙面子,便问战尸清道:“师兄你看如何?”战尸清冷声道:“随意。” 麦一帆见师兄不替自己说话,却迫不得已,只得做起法来,超度那女鬼轮回去了。那女鬼自然千恩万谢不提。麦一帆却对云龙等人道:“这女鬼作恶多端,虽然超度了她,到阴间也免不得往地狱里受火焚之苦,日后投生畜道。”众人听了,嗟叹不已。此时看看天明,饥唐等众人却都走将过来问起此夜之事。 不是饥唐此来,有分教:狐王妖鬼方平,血蝠老祖更兴。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一十五回 众豪杰兵分两路 武不凡大显凶威 诗云: 昆仑使者无消息,茂陵烟树生愁色。 金盘玉露自淋漓,元气茫茫收不得。 麒麟背上石文裂,虬龙鳞下红枝折。 何处偏伤万国心,中天夜久高明月。 这一首诗,单道古时那好大喜功的帝王既已极人位,便专以长生为务,遣使去东海觅蓬莱,西域拜昆仑,只想得其仙机,便好永为天下之主。然而想那仙人逍遥来去,岂会恋于碌碌俗物,又岂是可以用权威财富换来的?你只看那秦始皇、汉武帝、唐玄宗,又有哪个便得飞升了?才知人只该关心人事,哪得日夜便思仙缘? 且说当时麦一帆等三人剿灭了这妖鬼,看看天色待明,饥唐等人原本伏在外头,一齐都入内来。此时潘淑媛已然收了汪三身上媚术,虽然身子还有些虚弱,早恢复正常,大步抢来便道:“云哥哥,那妖鬼可除了么?可有些损伤没有?” 云龙呵呵笑道:“区区妖鬼,何足道哉?全仗两位法力高深,一早除了。”众人听了,一齐称赞两人本事。 麦一帆却见那潘淑媛此时两眼紧紧盯着那八尾狐妖的尸体,早知其意,却笑道:“此次成事,虽有侥幸,也是多亏了准备充足。这一件上,免不得是潘淑媛的功劳。若非她肯将狐族弱点告诉我等,只怕还有一番麻烦。” 那潘淑媛听了笑道:“哪里的话,几位既然是仙子的师兄,妾身哪有不鼎力相助的道理?” 麦一帆笑道:“潘淑媛虽是妖类,见识着实比寻常人类还要高出不少。依先所说,这具八尾狐妖的尸体,便由你拿去,权助修炼。只是日后切记必须顺从师妹,不可再擅自迷惑害人。若是再被我等撞见,决不轻饶!我等既然除得掉这妖鬼王,自然也除得掉你!” 那潘淑媛见麦一帆双目炯炯,心下登时一慌,却急忙盈盈道了个万福:“妾身知晓了。” 麦一帆却与众人说了前日见闻,众人都嗟叹不已。麦一帆说罢,却道:“如今妖鬼已去,武师兄应当也脱离了禁锢。我等且都去看觑他则个。”众人听了,轰然称是。便由八哥领着,往武不凡房内而去。 到了那里,武四自然出来迎着各位,接到房中。众人看武不凡时,虽然身子还有些虚弱,却精神健旺,比先前几次相见不同。众人见了大喜,各自上前与武不凡别话。 那武不凡先是谢过了众人,师兄弟相见,自有一番话说。又向饥唐问起羌零寨木周近况,再感谢云龙拔刀相助。众人生怕武不凡初愈,累着了身体,不多时便也陆陆续续告退,却到外头。八哥自然摆下茶水糕果招待众人,说起武不凡如今精神健旺,都是欢喜。 众人正说之间,麦一帆却忽然一拍大腿,说道:“阿爷,有件事不对。” 众人一惊,连忙问道:“何事不妥?” 麦一帆道:“先前我便隐隐觉得有何事透着蹊跷,如今却忽然想将起来。潘淑媛,在那庄外酒馆里被阿火迷住的那个用障眼法的小子,是什么来头?” 那潘淑媛却应道:“妾身当时有眼不识泰山,却想要测试一下诸位本事,恰逢这个小子鬼鬼祟祟要施展障眼法来害诸位。妾身便令阿火出手,勾引了那人,依先令他用障眼法来迷诸位。” 饥唐忽地省起一事,道:“麦先生曾经说过,这狐妖若要施用媚术,必在左近目力可及之处。如若不然,决计撑不过一炷香时间。我等在见到了汪三兄弟后,却细细搜寻过整座酒馆,并不见那小火狐狸一根毫毛。” 战尸清冷冷道:“这却不奇。那人施展障眼法时,又更将那火狐狸身影隐去了,是以尔等寻她不到。想来这也是为何那人障眼法一破,那狐狸精便惊惶而出,被吾捉个正着。” 那阿火听了,却娇嗔地瞥了战尸清一眼,战尸清面色不变,其余几人却是都觉得神魂飞荡起来。 潘淑媛却问道:“不知麦先生为何问起此人?” 麦一帆听了道:“此人为何要来害我等?” 云龙笑道:“武利先前便曾说过,这人是近几日从庄内派来的。想来是那妖鬼的手段,要来借刀杀人。不料恰好被潘淑媛撞见,聪明反被聪明误,却弄巧成拙。” 麦一帆道:“潘淑媛,你们胡家施为,必在目力左近,这话可没错么?” 潘淑媛道:“如饥唐大哥说的一般,正是如此。然而阿火所用的手段,正是清伯说的那般,乃是用那小子的障眼法藏了身体,毕竟还在左右。” 饥唐听到此处,也忽觉不对,明白了麦一帆所指,说道:“这人既然是妖鬼所派,难不成当时那妖鬼就在附近?” 潘淑媛先是一惊,随即摇首道:“不可能。第一她法力高强,若是果在左近,阿火决计不可能施为得出。第二她既是妖鬼,当时白日决计不会在外行动。第三件,若是仙狐岭仙王在左近现身,妾身决计不会感应不到。” 此时众人脸色也都阴沉下来,面面厮觑,隐隐感觉不对起来。云龙问道:“难道除了这妖鬼,万兽山庄里还有人想害我们?” 那八哥虽然不知事情始末,却也猜出了八分,拍案而起道:“庄内近日外派调遣的名册,我这里都有,可供诸位查看。诸位既然解救了庄主,我万兽山庄上下都感恩戴德,决计不会让奸贼伤了诸位恩人一根毫毛。” 麦一帆问道:“那人现在何处?” 阿火道:“我将他留在庄外了,却和那些僵尸绑在一处。” 战尸清当机立断,说道:“武利,汪三,小火狐狸,随我来,出去好好审审这人。鬼祖宗,你和云龙他们一起跟这八哥查查幕后黑手。”那战尸清形貌恐怖,说话之间自有一股威严,众人听了,当即依着他分配的行动起来,云龙却隐隐有不祥之感。 云龙等人随着武四前往收管簿册的地方,细细查来,却查出庄内竟而原本并无此人,乃是武不凡亲自给了凭证,令他往武利那里去的。众人看了,悚然一惊,武不凡当时固然在那妖鬼的控制之下,然而那人之后在酒店中的所为,却分明不是被那妖鬼迷惑。难道那妖鬼更有帮凶躲在一旁,伺机而动么?众人正在惊疑,却听得身后一人冷冷道:“本庄的家务事,尔等也想来插手么?” 众人一回头,却见武不凡立在门口,双目逼视众人。麦一帆大惊道:“老虎你——”武不凡指着八哥和武四道:“你们给老子退下。”八哥和武四两人相视一眼,武不凡却怒道:“怎么?想要违抗老子的命令么!”八哥和武四不敢违抗,各自退下了。 武不凡却回过头来,对着众人狞笑道:“师弟,你若现在替我把云龙的脑袋砍下来,前事都可以不提。” 汪三怒道:“你说什么!” 麦一帆道:“师兄,你又被何处妖物迷惑了么?” 武不凡听了,仰天哈哈大笑道:“你当真觉着,那区区一个妖鬼,就能把我迷得不死不活么!” 众人脸色齐变,问道:“你说什么!” 武不凡呵呵笑道:“老子从一开始就清醒得很。那区区小小妖鬼,不过是老子用来瞒人耳目的工具罢了。原本派出那人,是想使些障眼法儿,好让你们知难而退。岂知尔等竟然还是闯到了此处,甚至还除了这妖鬼,可真是叫人很是头疼啊。” 麦一帆听了,说道:“师兄,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武不凡笑道:“谋划什么?云龙这厮得罪了通天老祖,岂能留他命在!” 麦一帆一惊道:“通天老祖?是那大理的血蝠巫师?他又与你有何干系?” 武不凡道:“我接引老祖与大理兵马入主中原,日后事成之日,老祖许诺传我仙术!” 汪三听了,勃然怒道:“我呸!大理那些残兵败将,只一阵便被我等杀得屁滚尿流,能有几分本事?还妄图入主中原,正是休想!” 武不凡哈哈笑道:“大理的兵马的确不怎么样,然而老祖的本事,却有改天换地之能。师弟我与你说,我等昔日所学,都是左道旁途,与老祖的仙术一比,正是天壤之别。” 麦一帆怒道:“老虎,你竟敢说出这等话来,简直欺师灭祖!” 武不凡呵呵笑道:“欺师灭祖?在老祖的面前,术道九驭算什么东西?你看那妖鬼好不厉害,尔等花了这么大功夫才除去,岂知老祖早已降服它了。不过是略作戏耍,掩人耳目罢了。” 此时众人都已暗暗戒备,随时准备出手,却听武不凡道:“老祖意思,只杀云龙一人,其余人等只需改邪归正,投到老祖帐下,老祖既往不咎!” 麦一帆怒喝道:“奶奶的,我每费尽了千辛万苦来救你,却不料救下这等一只禽兽!老子今日就在此清理门户!” 武不凡呵呵笑道:“师弟,你的鬼术在白天毫无用武之地。而我却已经得了老祖真传,你们怎能是我对手?”麦一帆大怒,仗剑上前,却被武不凡一拳轰在面门上,打飞出去。 云龙见状,运起游龙神行步,一闪身间,便到武不凡面前,运起金龙生死爪,朝他面门按去。武不凡一声虎吼,推出左掌迎上。两人相交之间,云龙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也似的大力袭来,五指似要折断一般。急忙向后腾空而起,连翻了几个筋斗落下,卸去力道。 潘淑媛见了,也不客气,娇笑一声,便朝着武不凡用气那千娇百媚勾魂摄魄迷心法来。不料武不凡丝毫不为所动,一声冷笑道:“我连妖王都能不怕,岂会惧而小辈!”说罢大步闪身抢上,丝毫不见怜香惜玉,便一把将潘淑媛这温香软玉拍到墙上。 潘淑媛一声娇喘,落在地上咳血连连,却见背后麦一帆手执那镇魔七星剑,掐个法诀,指着武不凡怒喝道:“疾!”便见屋中平地间卷起一股狂风来,朝着武不凡吹去。却见武不凡冷冷一笑,伸出左掌平平一推,那狂风便不见了。 麦一帆一惊,云龙却瞧见机会,闪身而上,一把扣住了武不凡后颈穴道。武不凡爆喝一声,也不见他抬手投足,云龙便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一下丢将出去,撞破门壁,落了出去。 武不凡却回过头来对着众人冷笑道:“师弟,你白日显不出本事,输了也是不服。老祖今夜亲自来向你展露本事,好来让你耳目一新。你的资质,我时常夸赞,老祖早看上了多时,还望弃暗投明,莫要辜负了老祖一番好意。”麦一帆勃然大怒,却见武不凡头也不回,几个起落便消失了,丝毫不见虚弱之象。 麦一帆见他去了,却对云龙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月光照耀,正是阴气极盛之时。那老巫师选在此夜与我交手,难道真个是有恃无恐?” 云龙惊变陡生,耳边却只响起师傅所说的一句话来:“若要成大事,必须找此四人:哮风花前虎,摆尾竹间龙,展翅月下鹏,饮血雪夜蝠。”云龙心中想着,却不知不觉念将出来。麦一帆听了道:“这是什么?”云龙却把当年广成关上传言之事说了。 饥唐在旁听了道:“那摆尾竹间龙,想来便是云兄。展翅月下鹏,多半是那傅程鹏了。” 云龙道:“我思忖下来,这四人多半对应兵武策术四面。若是如此的话,这哮风花前虎多半是那虎威将军朱恒吉。如此一来,天朝那里占着两人,便算是我当真是摆尾竹间龙,也尚需饮血雪夜蝠为辅。” 麦一帆听了道:“血蝠老祖是术道高手,云兄弟莫不是觉得他映着那饮血雪夜蝠?” 云龙苦笑道:“便算当真如此,我等先是大败了高观音政,又是杀了他手下的四大护法。如此一来,我也是决计不可得他相助的。只是既然他这名号在此,必然是当今天下术道第一的高手了。我等与他相斗,只怕是九死一生。” 饥唐道:“云兄弟休要说泄气话。那虎威将军朱恒吉,又岂能算是行兵打仗的第一高手?可见这句话并非尽实。” 众人在那等待,看看天色将晚,却丝毫不听闻战尸清等人的消息。麦一帆却自然暗暗结好了阵法,只等与那血蝠老祖一较高下。怎见得麦一帆这驭鬼宗嫡派传人厉害?但见: 金丝线扎芙蓉冠,白绫带缠存魄袋。左手一面招魂幡,引动天下鬼魂;右手一柄镇魔剑,制压陆上恶魔。 当时麦一帆凝神戒备,云龙饥唐潘淑媛三人则都拿了符咒以备万全,分立为三角之形,只等那血蝠老祖到来。不是今日众人要在此与这血蝠老祖一较高下,有道是:欺世盗名,岂能长久。毕竟此战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一十六回 血蝠老祖斗法大胜 云龙将死回首往事 且说当时麦一帆等四人在那静候这血蝠老祖,到得晚间,天色渐渐黑了,却听得远处一人拍手高歌道: “千年玉鼠化蝙蝠,下扑炬火如飞乌。 高风欲起沙鸟避,明月未出霜猿呼。 中有林屋仙所都,银房石室开金铺。 罗浮峨眉互通达,别有路往非人途。 天后每降龙垂胡,神钲忽响惊栖鼯。 自悬日月照洞内,古木阴蔽空朝晡。 风吹白芝晚易老,云带紫泉秋不枯。 灵威丈人亦仙徒,深入探得函中符。 玄衣使者不暇惜,欲使出拯苍生苏。 后来好事多继往,石壁篆刻犹堪摹。 玄关拒闭谁复到,似怪衣上腥尘污。 我生扰扰胡为乎,坐见白发生头颅。 何当临湖借渔艇,拍浪径渡先双凫。 独攀幽险不用扶,身佩五岳真形图。 夜登天坛扫落叶,自取薪水供丹垆。 此身愿作仙家奴,不知仙人肯许无?” 那人一头唱,那声音却由远及近,渐渐而来。待到唱到末两句时,已在众人面前。四人看时,却见那人一袭黑袍,在那夜风之中大张开来,形如蝙蝠双翅一般。那人银发长须,面容却如同四十余岁一般,双手如钩,双目似炬,不急不慢,缓缓朝四人而来,果真是: 苍形古貌,鹤发童颜。眼昏似秋月笼烟,眉白如晓霜映日。绣衣玉带,依稀紫府元君,凤髻龙簪,仿佛西池王母。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 四人一见,情知这必是那血蝠老祖了,不敢怠慢,暗暗待敌。那血蝠老祖走到四人面前十丈有余,脚下仍是不紧不慢走来。 这里潘淑媛按耐不住,抬手飞出一支金钗,直取那血蝠老祖眉心。那血蝠老祖不闪不避,浑若不见。然而那金钗一到这血蝠老祖面前,竟而化作一团水汽消逝了。四人见了大惊失色,暗暗惊惧不已。 却见血蝠老祖淡淡道:“吾之法力,通同仙人。尔等旁门,当早来投。仙机不常,休要自误。” 麦一帆见血蝠老祖厉害,情知寻常法术对他无用,却踏罡步斗,把手中那镇魔七星剑一摆,口中爆喝一声:“疾!”旋即四面狂风卷地而起,将一面招魂幡吹得股荡起来。血蝠老祖立于狂风之中,丝毫不为所动,仍是不紧不慢缓缓走来。 此时只听得四面阴风呼号,天地色变,自那狂风之中涌出无数恶鬼冤魂。饥唐见了,不禁色变,麦一帆却道:“尔三人守住阵脚,看我与他斗法!” 当即三人稳住心神,无视那周围寒意,仍是分作三角守住了麦一帆。却见麦一帆把手中镇魔七星剑一摆,那伙厉鬼便如同万军冲阵一般,朝着血蝠老祖涌去。 却见血蝠老祖微微颔首道:“原来有此等本事,难怪能损我三员护法祖巫。”却见那伙厉鬼朝着血蝠老祖冲去,眼看冲到面前,却忽而都化作了黑气消散。便似有什么看不见的坚盾护住了血蝠老祖一般,莫能近前。 麦一帆见那鬼魂不能近身,却不慌不忙,大喝一声,旋即那黑气厉鬼都往他那存魄袋里涌去。麦一帆眼见时机恰当,却低呼一声,那只赤红灵鬼便从存魄袋中抢出,浑身夹杂着黑气冲向血蝠老祖。 血蝠老祖此时仍是不紧不慢而来,虽然恬淡从容,众人所感压力,却更胜千军万马咆哮。这赤红灵鬼却在他身前数尺之处停住,虽然不能前进分毫,却倒也并未像先前那些厉鬼一般消散。 麦一帆又念了几个法诀,这存魄袋中涌出一股股如墨汁一般的黑气,朝着那赤红灵鬼而去。那赤红灵鬼登时十指暴长,竟而突破禁锢,朝着这血蝠老祖抓去。血蝠老祖轻噫了一声,却不敢不躲,张开双袖,借着狂风腾空而起。麦一帆喝道:“圆月当空,阴寒大盛。借我精华,聚魂为体!” 便见四面阴风忽然止歇,万籁俱寂,那赤红灵鬼长啸一声,身形骤然增长数倍,朝着空中的血蝠老祖抓去。却见血蝠老祖大张黑袍,如一只巨型蝙蝠一般腾在空中,遮住了空中圆月。眼见这灵鬼袭来,冷笑一声道:“凡夫俗子,岂能伤吾!” 那血蝠老祖忽而大喝一声,那灵鬼登时炸成了一堆黑气。血蝠老祖逆着黑气,从半空之中朝着众人袭来。饥唐与潘淑媛两声怒喝,一左一右朝着血蝠老祖迎上。血蝠老祖身在半空,难以躲避,却一手一个,将二人拨开。 便在此时,忽觉面前银光一闪,却被云龙瞧准时机,以那柄破阵龙胆枪当面刺来。这血蝠老祖无以抵挡,竟被透胸而过。 云龙一招得手,立时喝道:“我道是什么老妖怪,吃了我这枪,且看你还有没有得命在!” 却听那血蝠老祖呵呵大笑道:“既然你这等说了,我便让你看看,还有没有得命在!” 却见云龙抢上的血蝠老祖忽而化作无数蝙蝠,竟聚集在旁,又成人形。麦一帆惊得面无人色道:“云龙这杆枪,杀人打鬼无往不利,纵有法术,岂能逃脱!” 那血蝠老祖哈哈笑道:“后辈,你资质奇佳,却是入了旁门左道,不能窥见仙道。本座此来,是为了点化于你。若要当真杀你,岂费摧灰之力?” 血蝠老祖说罢,四人忽然都觉着呼吸一滞,竟而透不上气来,一个一个摔倒在地。云龙毕竟擅长吐纳之术,强忍着一口气,运起游龙神行步,转瞬便到血蝠老祖面前,抬枪便刺。然而便在这一忽之间,也不见那老祖挪足,竟而又凭空向后挪动了数丈,却避过此枪。云龙再赶时,却始终与血蝠老祖相距数丈,刺他不到。云龙追了一阵,一口气却喘不上来,脸色青紫,也一下摔倒在地,昏厥过去。 恍惚之间,却听得那血蝠老祖放声大笑,而后又闻得几阵铃声,竟似幽冥之中传来的一般空灵,使人欲随之起舞。云龙恍惚之间却知这是战尸清的赶尸铃,若是受他控制,必然已是死尸。而后便觉得一片漆黑,人事不知了。 待到云龙醒来,却见自己躺在一个矮榻之上。他急忙起身时,却觉得四周说不出的熟悉。却见东阿在旁,说道:“云兄醒了!” 云龙惊喜交集道:“东阿兄弟,你如何在此?那血蝠老祖呢?” 东阿一惊道:“什么?云兄先前被士迁那老匹夫毒血喷了,一连昏迷了数日,弟兄们都好不担心。” 云龙大惊,头中剧痛,却觉得眼前一黑,又昏倒过去,再睁眼时,却是张栩杨守在身旁。张栩杨一见云龙醒了,便笑道:“俺就说这般一个强壮好汉,哪有就这么冻死的道理?” 云龙听了,却反而哈哈笑道:“人死之时,当有回光返照,回想毕生之事。我如今便是如此了,是也不是?”云龙笑到后面,却一把抓住张栩杨双肩,怒喝道:“贤弟,你说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却见面前张栩杨的面孔渐渐化成李武的,口中喝道:“大将军出了五十万两,要你的首级!”说罢李武左手拿着一柄小刀往云龙腹中便刺。云龙不躲不闪,任他一下刺入,直没至柄,笑道:“来啊,李武,成全你这次!”李武一怔,拔出匕首向后退了两步,忽而又变作了符剩文模样,周围也都变作了建业军帐。 却见符剩文说道:“云龙,此次突围,事关重大。若是事成之后,我亲将义女沈米凡许配你为妻!”却见符剩文说到此处,忽然一声惨叫,被砍下了头来。却见褚天剑在后挑着符剩文的头颅,笑道:“今日,却了结了这厮!” 云龙大怒,咆哮上前,却忽然闯入了一片竹林之中。但见那地设门的创世剑琴子初、灭世剑琴子翌两人执剑而立,团团围住云龙。此时符剩文躺在地上的尸首却忽然跳起,拦住了两人,却又见一个金甲将军在与邱义荣扭成一团,争夺休烈神剑。 那休烈神剑忽然幻出光芒,云龙又回到那光武帝陵墓之中。洞中光影流转,云龙看着二十八将巨像俯视着自己,忽而大笑起来。笑声未止,却见周围景色变换,竟又回到建业城中,怀中却抱着一个娇躯。云龙大惊,急忙看时,那女子生的: 黛绿双蛾,鸦黄半额。蝶练裙不短不长,凤绡衣宜宽宜窄。腰枝似柳,金步摇曳。戛翠鸣珠,鬓发如云。玉搔头掠青拖碧,乍回雪色,依依不语。春山脉脉,幽妍清倩,依稀似越国西施;婉转轻盈,绝胜那赵家合德。艳冶销魂,容光夺魄。真个是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不是他朝思暮想的沈米凡却又是谁?那沈米凡倚在云龙怀中道:“云哥哥,不料今日终于与你团圆,免受阮浚凌辱。”云龙顿觉得神思飘荡,却忽然潸然泪下,搂住了沈米凡哭道:“凡儿,我无能,逃走在江湖之上。原本指望建功立业,好将你娶回。可惜不能从褚天剑这淫贼手上救出你,便自此永别了。” 却听得门帘响处,虚子臣满脸堆笑走将进来,笑道:“大将军,此事不难,只在虚某身上!”云龙一惊,正待起身,虚子臣与沈米凡却一同不见,却见一个黑袍老者背着手立在面前。云龙惊呼道:“师傅!” 急忙快步上前,却见他师傅面前立着一个小童,正是自己小时候模样。云龙一怔,停住了脚步,却听得他师父道:“你娘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但是你得永远记住了,你是西凉盘龙岭羌家寨人!” 云龙一惊,正待上前问个清楚,却听得马蹄声阵阵,许晨奇领着影麟精骑兵冲来,登时将他吞没在铁骑之中。云龙左冲右撞,好容易抢将出来,却见四周浓烟滚滚,火光熊熊。黄家道领着一支人马拦住去路道:“云龙,这宜阳便是你葬身之地!” 云龙大怒,正待抢上与黄家道厮拼,却被黄家道一刀斩在身上,又摔倒在地下。云龙挣扎着坐起,却不见黄家道。只见祥云阵阵,天上一道流星划破天空,熊熊烧着落到一处简陋了草屋之中。云龙正待向前查看,却有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将锁链往云龙身上一套,便要牵着他走。云龙大急,待要挥拳打这黑白两人时,却浑身一丝气力也无。 云龙随着那两人而走,一回首间,却见自己身躯好端端躺在地上,仍在万兽山庄庭院之中。一见之下,登时了然,此乃是黑白无常来擒他魂魄了。云龙却暗暗笑道:“我非齐天大圣,还能大闹地府不成?”正待随这黑白无常而去,却见那血蝠老祖拦在身前,喝道:“黑白无常,本座要的魂魄,你也敢收?” 黑白无常见了这血蝠老祖,竟似大为恐慌一般,撇了云龙,化阵风去了。云龙勃然怒道:“老妖精,我做了鬼你也还要来啰嗦!”说罢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抢上,挥起拳头便去打那血蝠老祖。 那血蝠老祖哈哈大笑,一把抓住了云龙。云龙登时两眼一黑,又昏厥过去。昏睡之间,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似有万刀宰割一般。 云龙虽然不是术道中人,也知这必然是那血蝠老祖在折磨他魂魄。想来这血蝠老祖竟然连阴差见了都望风而逃,难道当真是有天下无敌的本事么?云龙看毕了一生,又想到此处,竟而万念俱灰。云龙心中想道:“能映着师傅的言语,这血蝠老祖果然厉害。莫不当真他才是修炼大道的真神仙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龙却忽然醒转过来,霍地坐起,却见一具无头僵尸立在旁边。云龙恍惚道:“这里莫不是地狱么?”定睛看时,却见战尸清背着手立在身前,说道:“醒得倒快。” 云龙觉得身上疼痛未歇,稍稍缓了一下,却忽然暴起,朝着战尸清扑过去道:“入娘贼!你爷爷死便死,却不来在这陪你玩这无休无止的回光返照勾当!了不起一拍两散!” 战尸清一把将云龙推回榻上,说道:“血蝠老祖已然被除了。你安心养伤,休要多虑。” 云龙听了,哈哈笑道:“老妖精,你以为乃公是好戏耍的么?你飞天入地无所不能,连黑白无常都望风而逃,却被战尸清除了?乃公却不是陪你玩耍的,快快收了你的幻术,给乃公一个痛快!” 却听得旁边一人笑道:“云兄,这老巫师果然死在了清大师手上。” 云龙看时,却见汪三立在一旁,而麦一帆、武不凡、饥唐三个则躺在旁边两个榻上。云龙一惊,却道:“我还没死么?”却听得一声娇笑,那小狐狸精阿火道:“自然没死。你每昏厥在那里,还是我们救了你哩。” 不是这血蝠老祖今日被除,有道是:猖狂南洋数十载,今日丧命怨谁来?毕竟这战尸清如何除去了那血蝠老祖,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一十七回 托幼子八拜结义 避尊位两寨让贤 诗云: 林风纤月落,衣露净琴张。 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 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这一首诗,乃昔日诗圣杜甫所作,单道那宴席之间宾主相宜,各得其乐。与会众人文武兼具,风韵悠然,才知英雄相交,自然倾心。 且说当时云龙悠悠醒转过来,见了战尸清、汪三、阿火三人立在一旁,略问前事。战尸清不喜言语,阿火却是天性好说话的,便待说讲起来。云龙方知四人昨夜大战以后都昏倒在地,却是战尸清等人来到,方才解救。云龙正待问个详细,不料此时那麦一帆在一旁呻吟一声。众人一惊,却见他一手扶榻,坐将起来。 原来这里只是云龙内功最纯,是以先醒。麦一帆虽然内功修为更胜云龙,然而真气消耗过度,此时方醒,不多时饥唐与潘淑媛也都醒转过来。众人略问时,都无大碍,只是身体疼痛。那里阿火却掩口笑道:“只听得这血蝠老祖名头吹上了天,其实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徒。不料竟而数十载间,无人识得破他。” 麦一帆惊道:“这血蝠老祖法术实有通天之能,怎地说是欺世盗名之徒?” 阿火却道:“我每四人出去审问那使障眼法的汉子,他初时尚不肯说出来历。却被我用媚术勾引了,才知他乃是那血蝠老祖的嫡传弟子。我每一听,便知不妙,急忙回草海来时,船只却都被收了,进来不得。没得以,却让武利带着我每到了他那万兽山庄的落脚之处,做成木筏,才往庄内而来。恰逢那血蝠老祖在那大逞凶威,要来结果师父们性命。清师伯祖却上前,不数合,将那血蝠老祖打做肉泥,才救了诸位。” 云龙一听奇道:“这血蝠老祖连黑白无常见了也落荒而逃,竟如此轻而易举便被除了?” 汪三道:“云兄不知,原来这血蝠老祖法术只是稀松平常,比之四大祖巫都相去甚远。只是有一个迷魂香,唤作黄粱一梦香,闻着便如梦幻之中,由他操控。昨夜云兄所见,皆是幻像,并无丝毫真实。然而若是云兄将幻境误认为真实之景,则不免危矣。凡人若知手断,则自然手上血流渐止,久之则此臂当真废矣。若是自认已死,则魂魄飘飘荡荡离体,不久亦必死耳!这黄粱一梦香无色无味,立时发作,是以竟而在大理欺世盗名数十载未被识破。我等也是听了他那徒弟说话,方才得知。有备而来,却没着了他道。” 众人听了,嗟叹了一回。云龙却奇道:“那妖鬼的本事,乃是货真价实。若是这老祖其实并无法术,怎能制那妖鬼而不伤?” 麦一帆却道:“这妖鬼用的,终究还是媚术。这血蝠老祖自家就是用幻术的祖宗,岂会如他那不成才的徒儿被她操纵?” 云龙听了,方才释然。正当此时,那武不凡却也悠悠醒转。他先遭妖鬼迷惑,再被老祖操纵,时日久长,却伤了魂魄,记不清过去之事。那阿火嘴快,却把前事都说了,武不凡羞愧不已,抱拳为礼道:“若非诸位相救,武某这条性命便交代在此处了。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众人连忙还礼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多礼。”当时中秋方过,武不凡怎肯放众人离去,便在万兽山庄之中大排宴席,取了那无数山间稀味,款待众人。众人此时也都放下了一件心事,自然乐得宴饮。武不凡却自修了两封书信,向武猛与木周备言前事。 众人便在武不凡庄上住了月余,却将伤势多调理的好了。云龙念及蜀楚军事,却要告辞。那里武不凡哪里肯放,却将云龙留在庄内,畅谈武艺和江湖之事。正是英雄惜英雄,两人又都是羌人,自然说话投机,便为至交。 云龙在万兽山庄耽搁数月,是以未能回去再与张栩杨等人入蜀的大军汇合。却是只等过了新春佳节,才见那木周书信到来,云龙才知楚军来而复退,竟而错过,不由得跌脚不已。武不凡见了,却也是好生愧疚,见云龙执意东归,挽留不得,只得又再备宴相送。当时虽是冬末,然而草海地处南边卑湿之地,丝毫不见寒冷。众人尽欢而散,武不凡却亲自送云龙、饥唐、汪三等人出了草海。 当时武不凡拉着云龙之手,依依不舍道:“我那幼子蒙云兄照料,带去荆州。日后若是得空时,还请把他带回我这草海来,叫我父子团圆则个。云兄弟若是不嫌弃,便请做了犬子义父,好生看觑则个!” 当时那武不凡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云龙慌忙还礼道:“小弟受托照料大哥幼子,不幸兵败,自身难保。有负所托,实在惭愧。不过我那些个弟兄也都是当世豪杰,想来不致令虎子蒙辱。日后云龙回去荆州,寻访了公子下落。定而亲自送来万兽山庄,权为赔罪。” 当时两人便在草海边焚香为誓,拜了八拜,结作异姓兄弟。云龙待要归还那黑沼神貂时,武不凡却是执意不肯,定要云龙留下,权报救命之恩。云龙不得已,却只得收下了。日后武不凡那幼子武三通得高人传授了武艺,前往大理寻仇。武三通助那皇帝段智兴剿灭了高观音政,重夺政权,受封御林军总管之职。后来与段智兴一同皈依佛门,成为座下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一,此乃后话不提。 且说当时云龙等一十三人拜别了武不凡,迤逦前行,往三台山而去。一路免不得饥餐露宿,夜宿晓行。回到羌零寨中,木周又摆下接风宴席为众人洗尘。当时木周便坐了主位,云龙坐了客位,饥唐、汪三两人自坐在肩下相陪。 席间云龙先说了南面万兽山庄所见所闻,听得木周大呼小叫,长吁短叹不已,只恨未能身临其境。而后云龙却问起张栩杨军势来,木周却将张栩杨与项引两面分兵之事说了。云龙听了,连称可惜。木周却道项引后来遭遇伏兵,羌零寨得知消息,看在云龙面上,相助厮杀了一番。只惜战阵之中未能与项引细细叙话,道说此处情势。 云龙连忙称谢,自言深感木周厚德,无以为报。木周却呵呵笑道:“咱羌人本就都敬重云兄弟荆楚枪王英雄,何况如今云兄弟既然与武大哥结拜了,便是咱兄弟一般,何谢之用!”云龙连称不敢。 这接风宴中,却见饥唐左顾右盼,颇有不耐之色,云龙笑道:“饥兄弟,怎地?可是吃惯了那万兽山庄的野味,嫌此处羌零寨中宴席不够美味么?” 饥唐登时回神,忙道:“不敢。”说不多时,却听得小喽喽报来,说道九递山大王来访。木周听了,连忙让那小喽啰将那大王迎将上来。云龙看那大王打扮时,却是一惊,但见: 头缠丈二黑土布,腰缠数尺棕麻绳。大襟长衫蒙兽皮,直筒褌裤接白腰。浅口布鞋蹬地稳,骨牙项链慑鬼魂。通体团花青纹绣,满身筋腱黑茸毛。三国秃龙嫡后裔,南蛮大王名孟四。 原来这来的不是别人,恰是那蛮大王孟四。此时孟四作蛮族打扮,云龙一时却未认出来。当时两人相见,都是大喜。 木周却道:“孟四兄弟却原来是那彝族秃龙洞主圣大王孟获的嫡传后人,为了寻访云兄弟重回南蛮之地,纠结了一班部属,却在那九递山占山为王。为是我知晓云兄弟下落,是以也多有往来。我两山人马时常下山劫掠蜀军粮草,也曾教他官军好生烦恼。” 云龙却喜道:“不知孟四兄弟当真是蛮大王,这般出身高贵!” 孟四笑道:“俺是孟家嫡系独子,只是为了自小便不服族中长老管教,是以学成了武艺独自来中原行走江湖。后来云哥哥被那伙鹰犬擒去,俺虽然一时随着众人回去,却是担心云哥哥安危,是以欲待回来解救云哥哥。只是奈何独力难支,料来不是那鹰犬敌手,故而回去族中,向俺爹爹好言相说,借了一支兵马。却听木大哥说云哥哥已然脱离桎桍,往草海万兽山庄去了。俺本待也到武不凡那里去寻哥哥,却是木大哥劝住,说那里事体多俺一人也是无益,倒不如留在此处与官军厮杀,才好帮助哥哥。” 云龙听闻孟四为了自己竟去向族中借兵,却知他的脾性,这等低头必然十分懊恼屈辱。云龙听了,自是大为感怀,连忙称谢。孟四却摆手道:“值得甚么!”当时木周令人重整宴席,众人尽欢而散。 当夜云龙喠酒得醉了,却一觉直睡到次日日中才醒。更衣出来时,木周等人恰在那里高谈阔论。孟四一见云龙,却道:“好哇!俺哥哥醒了!俺昨夜却是贪酒,忘了与哥哥说了。如今俺这九递山上寨中好生兴旺,虽然比不得这羌零寨,也是称霸一方,便想请哥哥来做个寨主,汪三兄弟做个二当家。” 汪三听了,连忙推辞,云龙亦道:“孟四兄弟,这是你的族兵。云某何人,哪有喧宾夺主的道理?” 孟四道:“俺昔日便是云哥哥帐下一小卒,今日怎敢后来居上?” 云龙只是推辞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云某决计不受。况且只等边境稍稍松懈下来,云某便要寻个机会投去夔州,回襄阳去向天王复命也!”众人听了,面面厮觑。云龙何等乖巧,早见蹊跷,却问道:“怎地?此处可有何不妥么?” 孟四却道:“云哥哥不知,那里荆州正是颚更那厮掌权哩!滚刀龙东阿以下许多兄弟,都被他销去了兵权,领了些虚职赋闲。” 云龙笑道:“大丈夫岂惧此哉!云某自是天王部下的将领,又非颚更手下。他当权与否,干我甚事!我的命是天王救的,自当生死以之。掌兵也好,赋闲也罢,只是天王麾下!” 那木周却拍案道:“好!云兄弟果然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 孟四却道:“不是俺不忠心于徐大官人,只是如今荆州那里纠察俺们覆军之罪,罢免了哥哥兵权,交由颚更为大司马。那颚更血口喷人,却来诬陷俺与哥哥投降了蜀军。俺本待回荆州分说,却闯到夔州。不料那里竟有军马将俺拿下,便要押去大牢。却是那项引小将军连夜偷偷放了俺出去,才知那里颚更密令无数人马日夜巡查,要来捉拿俺们,那狼牙飞锤张栩杨也被他陷在牢中。俺是以来告诉哥哥,这夔州是去不得的了。” 云龙听了,却激发出胸中一股豪气来,拍案怒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坦坦荡荡,怎受小人诬陷!且待我一骑马,一杆枪,闯到襄阳天王府前,自来与那颚更当面分说!” 汪三连忙拦住道:“颚更岂不知他那些人马拿不住哥哥?只是为了要阻哥哥平安入楚。若是哥哥当真一路大闹过去,岂不正坐实了谋反罪名,合了颚更的心意?” 云龙是聪慧的人,岂不知如此不妥?不过一时气血上涌罢了,听汪三一说,登时了然道:“是云某冲动了,几位说的是。然而我与张兄弟义结金兰,终不成看他在荆州牢中受颚更的摆布?” 汪三劝道:“张安西虽然性格莽撞,但是武艺高超,豪爽正直,与众兄弟们都过得好。天王亦不是个是非不分之人,更兼性格宽厚,纵然被颚更一时蒙蔽,总不至于害了张安西的性命。今襄阳文有何君威、方艺灵两位先生,武有东阿那一班兄弟,若有好歹,总归可以相救。云兄若是节外生枝,只怕反倒叫天王更起疑心。” 木周也道:“若是云兄弟不放心时,咱多派些伶俐的小喽啰回去探听消息,若是风声有些不对时,再去相救不迟。”云龙听他二人说的有理,这才放下了东归之心。 当下木周劝住了云龙,却又提起话头来,说道:“云兄弟一世人杰,行军布阵胜过我等山野村夫百倍。既然一时回不去荆州,不如就在此留作山寨之主。引领我羌零寨,振我羌人雄威如何?” 云龙尚未答复,那里孟四又喊道:“木大哥,你好不奸猾!不叫云哥哥来我九递山,却留在羌零寨!” 木周笑道:“你九递山自是彝人,云兄弟却是羌人,自然留在羌零寨!” 云龙却推辞道:“木大哥,云某先前便说过了,岂有喧宾夺主的道理?云某兵败被污,回不去荆州,流离失所,幸得诸位大王收留,自当牵马倒茶侍奉诸位大王。若要这般相让,云某居心不安!” 木周听了却道:“云兄弟,如今山寨里与官军交恶,全景明兵马指日来伐。若无云兄弟这等豪杰主持军事,山寨危矣!”云龙只是执意不从。汪三却在旁道:“我有一计,叫木寨主和孟兄弟仍做寨主,却叫两边山寨都得云哥哥助力。” 不是今日汪三献上此计,有分教:两寨联并,上下反目。毕竟汪三有何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一十八回 赤髯太岁盗神弓 落鸟神枪赛轻功 诗云: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这一首诗,单道这世间人心难测,无非争名逐利而已。若是不能舍了那一片竞争之心,总难得一个知心的朋友。且说当时三台山木周与九递山孟四两人都要让云龙为主,云龙却只是不从。那汪三却说道:“何不就此将羌零寨与九递山两座山寨合作一处,木寨主仍统领羌零寨人马,孟四兄弟仍统领九递山人马。便让云哥哥统领两寨,做个总都督,岂不是妙?”木周与孟四两人听了,一齐叫好。 云龙却又推辞道:“焉有此理?云龙一个寨主也不愿做,何来统领两座山寨的道理?若是诸位执意如此,云龙情愿下山,自寻生路去也!”众人苦劝,云龙只是不从。众人不得已,却计议下来,仍将两寨并做一处,木周任总寨主,坐镇三台山总寨。孟四为副寨主,坐镇九递山小寨。却令饥唐为三台山主,汪三为九递山主,请云龙做了客卿,云龙方肯。 众人分定了座次,却又排下宴席豪饮,庆祝两寨合并之喜。当时正是春暖花开之时,两座山寨之中杀牛宰羊,欢喜无尽。众人却聚在一处,划拳猜枚,畅谈江湖上见闻,尽欢而散。 自此云龙在两山之间往来,住了月余,却只是思归。那里众人也都知他心意,日夜谴细作往东面那里查探荆州动弹。云龙听闻张栩杨被颚更在死囚牢里关押许久,心中焦急,便又待密往襄阳而去,众人苦劝不住。 云龙收拾了行装,正待启程,却又接得项引密信,说道虚子臣大校三军,赦免了张栩杨罪过,用作大都督与颚更同掌军事,东阿等亦均无事相安。云龙接得此信,方才舍了东归之心,在山寨里安心住下。也时常点起千百喽啰,下山劫掠附近州县官军粮草,蜀军却自然奈何他不得。 不觉过去半载,云龙却又听闻那里楚越朝梁之事,不由得跌脚道:“梁王乃以弟谋兄的大逆不道之徒,人人得而诛之。天王何故为了一时小利,竟效忠此等恶徒哉!况且那褚天剑与我有夺妻之恨,天王岂不知哉!” 众人苦劝一番,云龙方才熄了怒火道:“这必然是那颚更的主意。我云某若在天王身边时,便算舍了这条性命,也不叫天王做出此等悖逆天理之事来。” 这般相安无事,看看又到冬月,云龙正与木周等人在大寨吃酒,忽有一个小喽啰前来,在木周耳边悄声言语了数句。木周听了大惊,拍案而起道:“竟有此事?” 云龙问时,木周却道:“说来惭愧,我这羌零寨本有一件镇寨之宝,唤作龙舌七宝弓。往时春秋管仲即用此弓射齐桓公不中,遂有齐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事。然而听闻那管仲文武双全,箭无虚发,平生只此一箭不中,故言此弓能识英主,为一神物,却在十大名弓中名列第九。 “后世吕奉先辕门射戟救刘皇叔,王伯当隔河射新文礼救秦叔宝,用的都是此弓。世人皆曰此弓善识人救人,善则如意,不善则不中。王伯当随李密死后,此弓为唐太宗所得,而后下落便不明。却是咱早年游历江湖,一次偶然机遇,才得了此弓。只是咱自觉不论德行箭术都不配这等识人宝弓,故而供奉在寨子内,等候良主。” 当时云龙听了道:“这弓虽然宝贵,然而木大哥何故动怒?” 木周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饥唐这厮前日引着孩儿们下山劫粮,却撇了大军独自而去,并不带一个随从。寨里司库的喽啰今日检点宝物,发现独独不见了此弓,却想起来饥唐下山前曾去里头走过一番。恰逢山下的兄弟久等饥唐不归,报来大寨。想来是他盗取了这张神弓,离寨而去!” 孟四在旁听了,却怒道:“这匹夫岂敢这等忘恩负义?”孟四说罢,抄起大斧便要出门去追饥唐。汪三却拦住道:“饥大哥不似是这样的人,只怕是另有隐情。”云龙亦道:“其中是非,还得听木寨主定夺。” 木周叹道:“饥兄弟随咱十余载,立功无数,情同手足。他若是喜欢这弓时,咱便送他何妨?何苦如此?” 云龙忽地想起一件心事来,在旁说道:“有一事,云某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木周听了道:“云兄弟但言无妨。” 云龙道:“云某先前便觉得蹊跷。武猛那封书信乃是潘淑媛假传,其上漏洞百出,木寨主是耿直汉子,或许不识。然而饥唐为人精明,哪有看不出的道理?是以当时云龙下山之后便跑马在前,想看他究竟是否当真不识,还是另有安排。而后却是奇事频出,一时忘记了此事。云龙无凭无据,又见饥唐兄弟好汉,只道是自家多心了。却是为了怕坏了大当家的义气,并未提起。” 却原来那饥唐武功不下木周,智谋更是胜过百倍。时日一长,心高气傲,却不愿位居木周之下。只是木周在羌零寨中极得人心,饥唐虽怀不满,却不敢丝毫显露。却是偷偷通同了官军,暗暗说了羌零寨情势,想借官军之手除去木周。 当时官军在三台山被麻药迷翻,以致云龙被劫,饥唐却偷偷赶上,说了报效之意。古月氏深以云龙为心腹之患,此次好容易设下计谋擒住,却被木周劫走,自然恨之入骨,当即应允。只要饥唐有法子助他荡平羌零寨,便在全景明面前表他为破虏将军,也是个进身的机会。 故而饥唐当时虽然看出了那书信中的破绽,却只是要寻个借口与云龙下山,留那木周孤身带病留在羌零寨内,好叫官军施展。料来木周已经被葵儡蛊毒所伤,岂能是官军对手?只虑云龙一人耳。不料他虽然派人密报给了古月氏,隆化县的蜀军兵马却被云龙先行屠戮一空,而后张栩杨与项引又将蜀军围在重庆,一时间抽不开手,便未及成此计策。 待饥唐与云龙回来以后,三台山与九递山互为依仗,又有云龙坐镇,官军更是奈何不得。两寨合并之后,饥唐地位更下。先前他身为羌零寨二当家,走到蜀中,谁不得叫一声“二爷”。而如今却只为一山之主,日常只处理些杂物,反倒不如从前。饥唐心中不忿,却盗偷了那龙舌七宝弓,投成都而去,指望献上宝弓,以为进身之资。 当时羌零寨中,木周等人查明了这个消息属实,都是大怒。木周却请孟四看着山寨,处理事物,自与云龙两人各引了十数个能干的小喽喽,分头下山追赶。孟四和汪三待要相从时,云龙只是推说两处山寨不可无主,要他两人留下打理。 云龙与木周下山以后,在路边分别。云龙想道:“这饥唐相貌出众,羌零寨中人亦多有识得的,必然不敢走大路,只从小道而走。他身怀异宝,必投成都全景明处而去。此人足智多谋,又熟悉山寨情势,若为全景明所用,我山寨危矣!”当即不敢迟疑,催开胯下那匹骕骦玉狮子,取山间小路向西而去。 不料行了数日,丝毫不见饥唐踪迹,云龙心下也是疑惑。当日日晚,却只得领人往一处村庄之中投宿。那庄里保正见云龙器宇轩昂,一表人才,心下也喜,却安排众人住了。当时人打尖,马喂科,众人在庄内歇下不提。 次日云龙侵早起来,却见一行鸿雁飞在半空。云龙见了,却起思乡之意,念及许多心事。却抽弓搭箭,在心中暗暗祝道:“云龙将来若是得以成就大事,此箭过去,那第三只鸿雁便落。若是不成,只教此箭落空。”云龙瞄准了那雁,箭方离弦,便听得林中一声枪响,那第三只鸿雁竟而被一枪打落,云龙这箭却落到了空处。 云龙心中勃然大怒,拔步便往林中那雁所落之处而去。到得那里,恰见一人手中提着这只大雁。云龙怒道:“兀那汉子,怎敢夺了乃公标的!” 那汉子哈哈大笑道,“我枪后发先至,快过你箭,自然是我的鸿雁。”云龙看时,却见那人生的:骨软身躯健,眉浓眼目鲜。形容如怪族,行步似飞仙。夜静穿墙过,更深绕屋悬。神枪高手客,地设赛时迁。 原来这不是别人,正是那昔日林中夺了那柄休烈神剑的地设门邱义荣。原来他乃是上界天速星降世,自幼拜在地设门下,精通盗墓的机关之学,更兼轻功绝佳,无双无对。 昔日广成关上陈焊阳受那创世剑琴子初蛊惑,盗了那柄休烈神剑而走,却被云龙追踪而来。之后地设门的琴子初、琴子翌兄弟、天造门的刘志秀、符剩文、邹森等人一番乱斗。云龙先行撤走之后,刘志秀趁乱杀了邹森,与琴氏兄弟和解,而这邱义荣则一直潜伏在旁,仗着自己轻功高超,浑水摸鱼偷走了这柄休烈剑。不料后来他回到师门,反被勒令将此剑交还给琴氏兄弟。邱义荣心中不忿,便出走至蜀中,投在全景明门下,官拜强弩都尉。上次全景明用以关押云龙的那个铁笼,便是出自他手。 邱义荣此时也认出云龙来,登时大惊失色。他情知自己不是敌手,撇了那只鸿雁,拔步便往密林之中钻去。云龙怒道:“上次被你走了,今番还想往哪里去!”当即提着一口真气,运起那游龙神行步来,紧随在后。 邱义荣一身轻功自来未逢敌手,眼见云龙竟能跟随,也是一惊。他出身地设门,却精于机关之术,制成一枪,谓之“打鸟枪”,数十丈内弹无虚发。邱义荣眼见甩不掉云龙,却取出了那打鸟枪来,觑的较亲,朝着云龙便是一枪打来。 云龙此时耳聪目明,急忙侧身一躲,避过这枪。却见邱义荣在前趁此良机,竟而又甩开一段距离来。云龙大怒,加力追赶。邱义荣见云龙这等好轻功,又打他不中,心中早慌了,只在林中乱走,云龙在后紧随不舍。邱义荣正走之间,忽然听见前面一声暴喝,一人迎面拦住去路。邱义荣大惊,抬手便是一枪,不料打在那人身上,只是火星迸射,那人丝毫无伤。 邱义荣一惊,正待变招,却不料那人合身扑上,将邱义荣按在地下。邱义荣此时方才看清那人竟无头颅,脖颈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无。地设门精通盗墓之学,邱义荣好歹是见过世面的人,却没被那僵尸吓到,立刻念起咒语,想要超度这僵尸。 那僵尸却是丝毫不惧,独手将邱义荣提了起来,道:“你是地设门的人?”此时云龙也到,看那僵尸时,不是战尸清是谁?云龙大喜,急忙向前相认。才知战尸清自武不凡与麦一帆伤愈以后,便即辞别,却想要回川东湘西再做些赶尸的生意,收两个弟子,不料恰好在此撞见。 云龙却对那邱义荣道:“你这厮偷了乃公休烈剑不算,还助全景明这厮打造了什劳子铁笼来关乃公。我只道你是乃公克星,今日怎地也落在乃公手上?好好将休烈剑交出来便罢,不然时,且看乃公与你如何干休!” 邱义荣受制于人,却苦着一张面皮道:“云爷爷,这一件却是好不冤枉。那休烈剑自被琴氏兄弟夺了,干我甚事?” 战尸清奇道:“地设门与天造门齐名,都以机关之术见长,剑术不过平平。数代之间,也就出了琴氏兄弟两个剑术高手,自有却邪、灭魂两柄神剑,要这柄休烈剑何用?” 云龙想起昔日琴子翌所说的话来,却道:“他曾有言,这休烈剑是甚么开启富贵的钥匙。” 邱义荣也苦着脸道:“正是,那是当年门中长老说道此剑合当出世,要琴氏兄弟去寻访。我不过一时贪功,才顺了这柄剑走。不料他二人禀明了长老,却反倒没收了我这柄好剑。我本欲在同门面前长脸,反倒挨了一通数落,闪得我有家难奔,才到这蜀地来谋一口饭吃。” 战尸清听了却对云龙道:“鬼祖宗也在左近。他鬼主意最多,不如去见如何?” 云龙喜道:“如此最好。”当下两人押着邱义荣,却去寻着了麦一帆。众人阔别大半载,也是想念。 麦一帆听了此事,却奇道:“天造地设两门乃是鼎鼎大名的机关宗门。其中天造门历来效忠于官府,地设门却喜欢动土探穴。既然他每这等说了,我看这柄休烈剑多半与什么机关墓葬有关。” 云龙便将光武帝陵中如何得剑的经过说了,麦一帆却奇道:“既然光武帝陵已破,地设门却为何仍对这柄剑恋恋不忘?好生奇怪。”再问那邱义荣时,却只说不知。众人说了一阵,也没些头绪,只得罢了。 谈话之间,云龙却说起饥唐之事来,麦一帆与战尸清两人都道:“昔日同生共死,不意竟是这等人!我每前日还在北边见着他,若是早知时,只该当场打死。” 云龙听了惊道:“北边,难道他竟不是去全景明府中么?” 麦一帆道:“我每与他攀谈了一阵,听他言语,却是要往西凉而去。” 云龙听了道:“他莫不是要投那凉王黄家道么?” 麦一帆摇首道:“不才倒也不知。不过既然撞见,左右无事,便去追他则个无妨。” 云龙称谢不已,却道:“云某座马兵器都在别处,为了追赶这邱义荣而来,未及携带,且回去取它则个,再来与两位会和。” 战尸清两人本待与云龙同去,却听闻那村庄竟在十数里之外,不由得笑道:“云兄弟说笑了,哪有人一早便走得这么远?” 那邱义荣却叫道:“我的轻功,岂是常人能比的?若不是这僵尸老爷抢出,岂会被云龙赶上?” 云龙听了笑道:“你却不服我这游龙神行步。也罢,我二人便从此再走回那村庄去,若还是你快时,便放了你走。不然时,叫你心服口服。”当时邱义荣大喜过望,连连称谢。战尸清却收了邱义荣身上僵直的法术,任他行走。 邱义荣略略活动了下筋骨,便即一跃而起,绝尘而去,骤忽之间,便早没了身影。云龙展开游龙神行步,在后紧追不舍,几个起落,也消失不见。 战尸清两人看的目瞪口呆,面面厮觑道:“今日始知天下竟有此等轻功耳!便是比之驭羽宗的飞鸟神行,也是不遑多让。” 当时邱义荣在前,云龙在后,一路在林中狂奔,往回便走。邱义荣屡番提速欲要甩掉云龙,云龙却始终紧随在后。那邱义荣轻功无双无对,平生从未见有人轻功如此之好。当时激起傲气来,双足用力,飞身上树,却在树梢之上疾走。邱义荣虽然身材瘦小,也该有七八十斤,在树梢之上行走,却连一片落叶也不曾惊下。 云龙见了,也是暗暗称赞,却不托大,只是在平地上紧追。邱义荣在树上,屡番转换方向,却见云龙始终在树下紧随,竟而甩不脱他。看看将到那村落附近,邱义荣眼见甩不掉云龙,长啸一声,回手甩出两枪。云龙一惊,虽然躲过,脚下不免一慢。 云龙大怒,弯弓搭箭,嗖嗖嗖连珠三箭,一发射向邱义荣后心,两箭封住邱义荣去路。云龙这三箭取得时机甚好,邱义荣身在空中,上下去路都被封住,眼见躲避不得。不料邱义荣在那箭射到后心之时,竟而忽地转身,甩手一枪打在那箭头之上,将它打偏。邱义荣却一脚蹬在那箭杆之上,霍地腾出,其速度竟尚在其余两箭之上,尽数落空。 原来这却是那邱义荣的看家本事,唤作雷光神行术,一旦使出,快如雷电。却是为了极为消耗真气,不到生死关头,绝不轻用。当时邱义荣幻作一道光影,却早到那村口。数息之间,云龙身影一闪也到。 云龙道:“你先发先至,我后发晚至,其中时间相差不大,然而你却暗施偷袭于我,却该是我赢了。” 邱义荣笑道:“我打你两枪,你射我三箭,也该扯平了。不过却还是我赢了。” 云龙怒道:“焉有此理!便算依你所说,此番依旧只是扯平。” 邱义荣却笑道:“你看我脚边是什么?” 云龙低头看时,却见那只大雁正在邱义荣脚旁。那大雁本在林中,这自然是邱义荣途中捡起带着的了。他在与云龙竞速之中,还能神不知鬼不觉,下地捡起了大雁继续奔跑,虽然同时到达,轻功显然更在云龙之上,云龙此时方服。 邱义荣却道:“我行走江湖,从未有人能随我一里地以上的。云大侠武功高强如此,轻功又这等出色,竟而逼得我使出看家本事,也可谓当世轻功第二了!”云龙此时见他本事,也有敬佩之意,拱手道:“不敢。” 当时却见那伙小喽喽围将上来,对云龙道:“我每早晨起来,不见大人,好不担忧。”云龙却将上项事略略说了,却道:“我已得了饥唐的消息,却与那两位故人有约,等会儿急行北上。想这草泥马行走飞快,尔等追随不上,却不及来等候尔等同来。尔等自去寻了木寨主,将上项事告知,却在北面相见。”众喽啰齐声称是。 云龙取了随身包裹,提了那杆破阵龙胆枪,催开骕骦玉狮子,纵马向北大路而去。那伙小喽喽与邱义荣被留在后,自有一番啰嗦不提。 不是今日云龙骤马往北追赶饥唐,有道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山外青山楼外楼。毕竟云龙此去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一十九回 云龙得弓赴西凉 天剑仗马战荒岭 词云: 弓剑出榆塞,铅椠上蓬山。得之浑不费力,失亦匹如闲。未必古人皆是,未必今人俱错,世事沐猴冠。老子不分别,内外与中间。 酒须饮,诗可作,铗休弹。人生行乐,何自催得鬓毛斑?达则牙旗金甲,穷则蹇驴破帽,莫作两般看。世事只如此,自有识鸮鸾。 且说当时云龙别了众人,骤马而前,不多时便赶上战尸清与麦一帆两人。三人紧赶慢赶,却在北边汇合了木周,不久又寻见饥唐踪迹。那饥唐却是乖觉的,情知四人已然尾随在后,便连使诡计,调动左近官军阻截。又屡番改变方向,意图迷惑四人,却终究仍是被赶上。 想饥唐虽有几分本事,怎地是四人对手,不多时被打的重伤吐血,一咬牙从山间滚落求生,却恰好撞见张永馨前来。当时四人赶上,听张永馨说了东王之乱之事,嗟叹不已。别了张永馨,却来探查饥唐尸身,却见饥唐忽地睁眼,吼道:“羌人执神弓,射天万鬼中。”言罢一口鲜血喷出,伤重而亡。 木周却不忍道:“他虽然心思不端,然而到底与咱数载兄弟一场,看在往日情面上,便将他安葬则个,莫要暴尸荒野。”众人听了,动手刨了个土坑,将饥唐埋了。木周却取过一块大青石,立在饥唐坟上,用佩刀刻上“羌零寨二当家饥唐之墓”十个大字,方才罢了。麦一帆却自然做起法事,超度了饥唐魂魄,往阴间转世投胎去了。 先前众人便在饥唐尸身上取出了那柄龙舌七宝弓,却暂时放在一边。此时木周安葬了饥唐,嗟叹一番,回过头来,复见此弓,怒道:“便为了这弓,损咱一个兄弟!”当时大怒,举起佩刀,便想毁了这弓。却见这弓上忽然散起一阵金光,弓弦颤抖不已。木周大惊,急忙丢了那刀,说道:“此真神物也。”伸手去拿时,却炽如炭火,登时疼的嗷嗷大叫。 云龙不知,笑道:“这弓上难道有何蹊跷?”便伸手去拿,说来也怪,云龙一执这神弓,那神弓登时便不再颤动,也不见丝毫炽热。云龙随手摸出一只箭来,在那弓上一拉,嗖地一箭出去,直飞到数百步之外。木周见了,却呆道:“这宝弓识主,正等云兄弟!”云龙急忙将宝弓放下,说道:“这是木寨主的镇寨之宝,云龙安敢夺爱!” 木周一摆手道:“咱也不会用这神弓,还是在云兄弟手上,才是正遇其主!”云龙也爱这神弓,见木周这等说了,便千恩万谢收下了。众人说话之间,云龙却道:“若是按照那万兽山庄的女鬼所说,东王是与那死生十人匠一同谋逆的,然而依着张永馨所见,那东王又分明是被十人匠掠走的。这其中的蹊跷,必有什么缘故。” 众人一说,都觉得西凉盘龙岭与廿四年前那东王之乱干系重大。那麦一帆却道:“放眼当今天下,黄家道是东王之乱时一战成名;云兄弟是那时生人;徐大官人也是那时起名扬江湖;许晨奇之父也是东王之乱救驾有功才封候拜将;东王死后姚伯云方能继位,才有姚子剑、姚子萌;至于狮王庄、术道等等江湖之事,更是与那剿灭血海孤星门的大战有着深切的关系。虽然不知褚天剑与全景明两个与此事有何干系,然而现今看来,天下群雄,多出于此事!” 众人听了,齐声称是,木周青年之时便离西凉,此时也有思乡之意,却寻思回去一看。云龙是羌家寨人,本有此心,而战尸清和麦一帆听了那女鬼和张永馨所说的故事,也想知道死生十人匠当年之事,却异口同声叫好。 木周道:“且慢,咱忽地想起。武大哥也是一般的西凉羌人,这次回去岂可不知会他则个?” 云龙听了亦道:“如今仓促而行,未作准备。不如且先回去寨中,准备充足,再约定了日期一同北上如何?”众人称是。 却说云龙与木周自回羌零寨,点起了亲信,约会南边武不凡一同,再一道往西凉而去。此事耽搁了一月有余,武不凡师兄弟三人才赶到三台山上。云龙说起颚更陷害之事,故而未能得便去荆州接回武三通,那武不凡问明白自己孩儿得东阿等人照顾,一切安好,便也并不介意。又逢新春佳节将至,众人也不急北上,在寨中又一同宴饮了二十余日。 那日正在宴饮,却听闻小喽喽报来:“楚王点起兵马,用大司马颚更为帅,鹰扬将军项引为先锋,长青将军稻草王监军,领兵马都监没头胡替、黑无常陈泰、癞瞎子赖五、太岁赵虎四骁将,出夔州往此杀来。”众人听了,都是大惊。 木周却对云龙道:“云兄弟,楚军再入西川,你可要趁此机会领军下山与他会和?” 云龙摇首叹道:“此来众将,唯有项公能与我交好,其余尽为颚更党羽。颚更不能容我,我何苦自取其辱!西凉事大,我等还是先去西凉罢。”却打点了行装,待往西凉而去。 那蛮大王孟四、飞天夜叉汪三本待相随,却被云龙用言语劝道:“此乃我羌人之事,与尔等无干。况且天王兵马来到,尔等小心助力,若能见着,千万分说我等一片忠心。” 云龙好说歹说留下了孟四汪三两人,与木周、武不凡、麦一帆、战尸清一共五人,出梓潼,径入汉中,投西凉而去。众人一路饥餐露宿,夜宿晓行,却走入西凉地界。云龙虽是羌人,出生之时便逢羌人南迁,却从未来过凉州。当时看见黄土大漠,自然啧啧称奇。木周与武不凡自少年时便背井离乡,此时故地重游,也是欣喜嗟叹。 众人却问云龙道:“云兄弟,不知这盘龙岭,毕竟却在何处?” 云龙听了,奇道:“云某一生从未踏足西凉,怎知盘龙岭在何处?只道木大哥和武大哥知道。” 武不凡、木周听了都道:“咱又非盘龙岭人,西凉这般大一个去处,谁知盘龙岭在何处?”众人听了,都哑然失笑。 麦一帆道:“罢了,只是在这左近,多打探打探便是。”众人称是,却在附近寻个人家住了。战尸清自知相貌诡异,却不去投宿,只住在荒郊野岭。那户村民虽见众人来路蹊跷,然而相貌凶恶,都不似好相与之人,又多给银两,便也不过问。众人住在西凉郊野,却想往西凉城中一游。 且说此时黄家道听了张永馨之计,日夜备兵预备东征,西凉乃是大郡,却令长子黄胜德与得力家将黄隆镇守。这里日夜操备兵马,又有下属各郡县兵马云集,警备森严。众人哨探了一回,生怕被官军识破,却不敢入城,只在左近询问盘龙岭羌家寨。不料众人连寻访了二十余日,并无丝毫影响,不由得都有些丧气起来。 一日众人寻访无果,正在田野小径之中乱走,那木周却道:“咱找了一个月,并无一个知晓盘龙岭的。若真有这个去处,怎会无人知晓?遮莫是传闻有误么!” 云龙却道:“年代久远,地名有变也未可知。只恨云龙少时却未曾向羌家寨长辈问个清楚。” 且说当时众人正在那里说话,却听得一个老者在后咳嗽道:“几位可是要寻那盘龙岭么?”众人听了一惊,回头看时,却见一个骨瘦嶙峋的老者坐在路旁。 云龙连忙道:“老人家,您莫非知晓这个去处么?”那老者抬头一笑,一双眸子却是精光四射,锐气逼人,将众人都逼退一步。云龙暗暗心惊道:“这山野之中,怎会有这般一个老者?此人来历,非同小可。”却不由得把手按向剑柄。 那老者哈哈笑道:“少侠莫忧。这盘龙岭么,老夫的确是知晓下落。廿八年前东王之乱,朝廷却已将盘龙岭改作断龙岭。又将左近之人尽数迁走,别从他处移民而来,是以若是问盘龙岭时,却无人识得。” 云龙一听,不敢怠慢,急忙拱手为礼道:“多谢前辈指教,云某感激不尽!斗胆动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老者一挥手道:“老夫有个诨号,唤作五行老者。老夫也不是想帮你,却是为了要请你去那盘龙岭,助我徒儿一臂之力!” 云龙连忙问道:“敢问前辈徒弟,姓甚名谁?” 五行老者摆摆手,转身而去道:“此处向北三十里,再向东十二里,见一岭如盘龙斩首之状,即为断龙岭。你到了彼处自然知晓。”云龙等人急忙躬身为礼道:“多谢前辈。” 众人依着那五行老者所说,向北三十里,再向东十二里,果见前方有一丘陵。从高处望去,恰如一只昂首盘龙模样,只是本该有龙首之处却是一处陡峭断崖,当真如同被斩首了一般。众人在旁边山上见了,都啧啧称奇。 麦一帆却道:“云兄弟,此处名为断龙岭,却犯着忌讳,我等自去,你在此留待如何?” 原来但凡这刀口上舔血之人,最重忌讳。人名泛着地名忌讳,最是凶险,往往有性命之虞。是以昔日凤雏命丧落凤坡,李密死于断密涧。此处断龙岭与云龙名字相冲,是以麦一帆出此一言。却听云龙笑道:“男子汉生死有命,岂会在乎区区一处地名哉!”当下不从麦一帆所言,执意一同往断龙岭而去。 当时众人在左近山上露宿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往断龙岭而去。云龙却忽然想道:“不知为何,幼时羌家寨长辈提起这盘龙岭,却不叫断龙岭,有时反叫它腾龙岭。可见此处不一定便断送云龙性命,或者竟能助云龙腾飞未必?”众人听了,心下稍安,却仍是将信将疑。 正行之间,云龙却忽然止住众人道:“你每看前面,似有甚么人在。我等却要小心,莫要打草惊蛇。” 武不凡道:“这件却易。”当时撮唇作哨,不知从何处钻出一只老鼠来。武不凡打了几个手势,那老鼠便一溜烟去了。武不凡却笑道:“驭兽宗非止能驭使猛兽,也可让鼠类为我驱策。他每身形灵巧,前去探寻常人难近之处,最是合适不过。” 云龙听了,登时称奇不已,连称佩服。不多时那老鼠飞奔回来,吱吱连叫。武不凡却道:“前面果然有十数人,似乎也在探寻什么物事。” 那木周是个直性汉子,拍腿叫道:“既然如此,何不上前去问个究竟?这里荒郊野岭,众人结个伴也好。” 众人急忙教他噤声时,却已不及。听得对面林中声响,一骑飞奔而出。云龙见了,却是一惊,原来那人身长八尺,正是那广陵猛将庸良。 庸良也认出云龙来,怒道:“反军贼将,今日在此相见么!”云龙勃然大怒,催开座下那匹骕骦玉狮子,直取庸良,庸良舞起两柄金瓜锤迎上。两人斗了十数合,庸良知道云龙厉害,心下先怯了,又是气力不加,拨转马头便走。 木周见庸良要走,亦拍马向前追赶。却忽然听得林中一声虎啸,众人马匹都是前腿一软,跪倒在地。唯有云龙的骕骦玉狮子神骏非凡,与庸良座马两匹马无事,武不凡惊道:“此处山中竟有大虫,而我竟而不知么?”庸良却趁着云龙愣神之机,骤马跑回林中。 云龙急忙要赶时,却见前面林中一人抢出截住,怎见那人打扮?但见: 头戴金钉铁缦笠,身披趁甲猩猩袍。系一条紫玉嵌宝狮蛮带,蹬一双黄皮衬底云根靴。手执一柄紫金开山宣花斧,坐骑一匹金睛嘶风呼雷豹。断龙岭上英雄将,车骑府中吴越王。 看那人时,不是褚天剑是谁?却原来褚天剑平定了助那倭国源赖朝讨伐倭相平清盛,是年二月平清盛病故,源赖朝遂威震倭国。为表忠心,却送了这匹嘶风呼雷豹与褚天剑。 这呼雷豹乃是昔日四宝将军尚师徒坐骑之种,天生异象,长一丈,高八尺,相貌凶恶,豹斑虎首,又曰虎类豹。其颔下有一肉瘤,肉瘤上有三根毛,一拉其毛,呼雷豹叫声若雷,凡马立时卧倒不能起。庸良等人座马,却自是将两耳塞着的,是以不受影响。当时褚天剑见云龙这匹骕骦玉狮子竟能在呼雷豹面前傲然挺立,也是一惊。 此时二人认了对方,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褚天剑催开嘶风呼雷豹,舞起紫金开山宣花斧,当头劈来。云龙亦挺起破阵龙胆枪,催开骕骦玉狮子抢上。怎见得这场好杀?但见: 一个是赵子龙再世,一个是陈咬金重生。一个是玄铁枪,犹如蛟龙戏水;一个是宣花斧,恰象猛虎离山。一个斧落,虎啸山风生万壑;一个枪出,龙喷水浪进千层。直杀得:遍地征云笼宇宙,迷空杀气罩乾坤。 两人兵器并举,斗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败。此时两人武艺相较先前都是大增,满拟十数招便格毙对方。不料一交手之间,便觉对方长进更胜与己。云龙斗了一阵,却把长枪拨开了褚天剑大斧,走马回身道:“兀那褚天剑,你在此作甚!” 褚天剑不答,只把那柄紫金开山大斧一摆,催动呼雷豹抢来。却惹恼了旁边那木周,爆喝一声,舞起惯用的那柄折铁砍山刀抢上迎住。木周怕呼雷豹厉害,却不骑马,只是仗着身材高大步战。两人就在大道之旁斗将起来,云龙却拨转了马头在旁观看。不是木周与褚天剑在此厮杀,有道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毕竟两人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二十回 仗巨力恶斗断龙岭 显神通血战鬼兵阵 诗云: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且说当时木周与褚天剑两人一言不合,交手起来。两个都是铁塔也似的大力士,这一场端的是一场好杀。但见: 一个是威震蜀中羌零寨主,一个是名扬倭国东海越王。羌零寨主,丈余身材绰号开碑手;东海越王,千斤气力受封车骑将。开碑手手执折铁砍山刀,上翻下飞;车骑将将抡紫金开山斧,横劈竖斩。一个道行走江湖莫逢敌手,一个说征战数载未曾一败。一个马上逞英豪,一个步战仗凶威。开山斧、砍山刀,砍开华山有余;掏心爪、摧心掌,摧掏肺心不离。铁塔大汉踏碎山石路,金睛异兽吼倒坐骑马。 话说两人大战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负。武不凡在后看见木周渐渐力怯,生怕义弟有失,急忙催开坐骑抢上。原来这武不凡的坐骑,乃是一头吊睛白额大虫,是以不怕这金睛嘶风呼雷豹。褚天剑见两人一同来并他,心中却也是一慌,却运起那燃血聚力术来。 木周见褚天剑一愣神,瞧着破绽,一刀横砍过来,却见褚天剑骤忽之间面如巽血,爆喝一声,大斧一挡,竟将木周撞飞出去。武不凡大怒,从坐骑上飞身而起,使起这虎啸真形拳功夫,一招黑虎掏心直取褚天剑。 褚天剑大斧已在外门,见武不凡这一招来势凶狠,比那吊睛白额大虫还威猛几分,不敢怠慢,却急忙对出左拳相交。两人拳掌相交之际,那呼雷豹一声嘶吼,竟而支撑不住,前腿稍屈,几欲跪下。两人大喝一声,各自分开,武不凡却自回身落到那只吊睛白额大虫上。 众人在旁看了这三人乒乒乓乓惊天动地一番交手,都啧啧称奇。云龙暗暗思量:“不料这褚天剑眼下气力更胜往昔。若是他方才使动全力,却不知我能否抵挡?” 当时褚天剑把大斧一摆,喝道:“你两个好气力。只惜本将军用斧不如用剑,不然使起那裂土三剑与五行剑意来,还有一场好杀!” 却原来褚天剑昔日所用的裂土剑为五行老者所毁,日后武艺增长,寻常军器便都用不顺手。想起昔日那大力士符剩文所用开山大斧虎虎生风,便令人用精铁打造了这一柄紫金宣花开山斧,重九九八十一斤,权为兵器。此次却是那五行老者传柬相召,说道已得那天阙剑下落。恰逢庸良与陈研坤问出了昔日雷豹卫覆灭之事,便在朝梁以后改装间道来此,却留阮腾驻守会稽。 当时云龙见褚天剑战退武不凡与木周两人,却怒道:“匹夫安敢猖狂,且吃我一箭!”说罢却拉开了那龙舌七宝弓,搭上一只羽箭,嗖地射来。不料这宝弓力大,他所用羽箭却是寻常,却失了准头,擦着褚天剑头顶而过。 云龙暗暗惊道:“我素来箭无虚发,虽在百步之外,的矢必中。今日离得如此之近,竟射不中褚天剑这厮,莫不是应了这宝弓识主?”云龙心下踌躇,那里褚天剑却也素知云龙善射,见这羽箭擦着头顶过去,只道云龙有意放他一马,又见对面人多,便也不欲再战。 当时两面讲开,云龙却问起褚天剑来意。一番交谈之下,云龙才知先前五行老者所说的徒儿便是褚天剑。又见他每一行也是为了东王之乱始末而来,便都罢手,索性先做一路走。众人一路探寻,却不得甚么线索。看看天色暗将下来,众人却在岭上扎寨露营。 是夜云龙正在酣睡,却忽而听得外头传来人声。云龙霍地坐起,却见众人都睡得熟,也不惊动众人,悄悄起来,到外头张望。 却见三道黑影疾掠而过,云龙藏身树后,却偷偷掩将过去。却见那三人行了一阵,便立足不动,忽然脚步声响,又奔来三人。云龙隐身树后,却听他每说话。却听一人道:“这边没有,你那里呢?”后来的三人却应道:“也没有。”又听一人道:“没有不也挺好。那点子好硬,我们贸然撞见,只怕要遭。”却又听前面那人训斥道:“为了圣庄办事,岂能贪生怕死!” 云龙暗暗伸出头去看那六人,却都是一般的打扮,背后绣有一只雄狮,想来是狮王庄中人。云龙一惊,不料一脚踏断一根树枝。那六人中一人霍地回头,看向云龙。云龙大惊,拔步待走,却见那人无声无息,竟而骤忽之间便到面前。 云龙暗暗惊道:“此人轻功还在邱义荣之上!”却见那人拔出腰刀,朝着云龙砍来。云龙抽出佩剑格挡,左手却摸了那柄破阵龙胆枪出来,朝着那人打去。那人猝不及防,被打中腰眼,竟而化作一团绿火不见了。云龙暗暗吃惊道:“我这龙胆枪缩做短棍藏在身边,又无枪头,怎地一击毙命?” 却忽然想起麦一帆曾说这破阵龙胆枪杀气极重,鬼魂遇之立灭,暗暗道:“莫不是见鬼了么?”此时其余五人也都冲到云龙面前,一眨眼间,却见这五人一个头颅干瘪,一个血肉模糊,一个白骨露于外,一个胸口显血洞,一个身后竟而拖着一条肠子。云龙大惊道:“这五人先前还好好的,怎地转瞬之间这等恐怖?”此时云龙方知见鬼,再不留手,将那棍点成一片虚影,那五个厉鬼立时便都化作鬼火消逝了。 云龙惊魂未定,急忙跑将回去,唤起麦一帆道:“此处闹鬼!”麦一帆睡眼惺忪,却道:“闹鬼?岂不知鬼祖宗在此!”正说之间,忽然听得一声号角,随即杀声连连,马蹄阵阵。 众人大惊,急忙起身时,却见无数军马列成队列,从岭下而来,火把连绵不绝。云龙惊惧交集,只道黄家道识破了众人踪迹,点兵而来,急忙披挂上马,提了长枪以待。却听麦一帆笑道:“哪须这等麻烦,放着车骑将军在此,我等藏过,请越王自将他每喝退便是了。” 褚天剑听了,也不推辞,提起大斧上马,却忽然听那庸良愣愣道:“王爷小心!这只军马乃是——”褚天剑便勒住那匹呼雷豹,回身问道:“这只军马如何?难道敢来与本将军作对?” 褚天剑话音方落,却也直勾勾看着那队兵马,惨笑道:“这支军马,只怕本将军喝不退他!”众人急忙看时,却见那兵马旗号,乃是一只捷豹,当头一面引军旗,写一个斗大的“庸”字。 木周笑道:“这莫不是你庸良家的兵马?”他乃是说笑,却见庸良脸色凝重,喉头一滚道:“正是。”木周笑容一僵,却也缓过神来,颤声道:“这支军马莫不是——” 庸良微微点头,颤声道:“家父的西凉镇军,廿七年前全军覆没的边军雷豹卫!” 此言一出,众人忽觉阴寒刺骨,一口气呵出,竟而化为白雾。云龙脸色大变道:“这是鬼兵借道?” 麦一帆此时一手执剑一手擎帆,冷声道:“只怕更糟,这些鬼兵,似乎是冲着我们来的!”众人闻言,都是大惊失色。木周道:“麦先生号称驱鬼散人,对付这些鬼物,想来不成问题罢?” 麦一帆道:“若是寻常鬼物,自然不是不才对手。莫说不才,便是褚将军、云兄弟身上大将的煞气,便可将其冲散。只是鬼兵生前便是军人,万军煞气,非同小可。况且雷麟骑这支精锐边军,更都是尸山血海走出来的。集结成鬼军,不受寻常法术役使,因此不才也不敢说有丝毫把握。” 说话之间,那雷麟骑先锋早至,云龙却怒道:“杀他娘的!”催开骕骦玉狮子,舞动破阵龙胆枪,撞入阵去。褚天剑嘶吼一声,驾起嘶风呼雷豹,挥起那柄紫金开山斧,亦紧随其后。众人眼见躲不脱,却都是有本事的,一齐呐声喊,齐杀将进去。怎见得这场好杀?但见: 兵戈冲击,士马纵横。枪破刀:刀如劈脑而来,必鱼跃而应;刀如下发而起,必绰地而迎;刀如倒拖而回,必裙拦而守。刀解枪:如刺心而来,刀用五花以御;如点睛而来,刀用探马以格。筅破牌:牌或滚身以进,筅即风扫以挡,牌或从旁以追,筅必斜插以待;牌或摧挤以入,筅必退却以搠。牌解筅:筅若平胸,牌用小坐之势以避;筅若簇拥,牌将碎剪之法以随。单刀披挂绞丝,佯输诈败:铁叉上排下掩,侧进抵闪。袖箭于马上觑贼,钓镰于车前俟马。鞭、简、挝、钺、剑、戟、矛、盾:那边破解无穷,这里转变莫测。须臾血流成河,顷刻如山积。 众人横冲直撞,在鬼兵阵中犹如无人之境,然而斗得久了,毕竟渐渐气力不加,四面鬼兵却将众人团团包围在内。云龙连挑数人,却寻到麦一帆道:“这鬼兵阵,难道没有弱点么?” 麦一帆道:“我看这鬼兵阵势严谨,必有中军大将指挥,若能挑了此将,才有获胜之机!” 云龙道:“原来如此!这有何难!”说罢拨转马头,便往中军突去,却见眼前金光一闪,一柄金瓜锤当头砸下。云龙急忙格挡,怒道:“庸良,你干什么!” 此时但见庸良目露凶光,厉声喝道:“你休想伤害家父!” 麦一帆连收了数个鬼兵,抢到身前,却道:“庸将军,以你所说,老将军并未死在盘龙岭,此处中军的鬼将,必然不是令尊。”庸良一愣神间,云龙早策马闪过,直取中军帅旗。 那云龙一身本事,又仗着神枪厉害,直突到中军帅旗之下,却见一人手执宝剑,在那大旗下指挥若定。云龙大怒,拍马上前,却听那人问道:“吾乃狮王庄雍州路守备使王俭,来将何人?吾不杀无名之辈!”云龙丝毫不慢,厉声喝道:“吾乃荆楚枪王云龙是也!”云龙座下那匹骕骦玉狮子奔行何等之快,人随声到,话音未落,早在王俭马前。抬手一枪,直刺王俭前胸,登时透胸而过。 那王俭却不化作鬼火,而是化作一团黑烟,聚到云龙身后,怒道:“贼子,竟敢伤我!”说罢一剑往云龙颈中斩下,云龙急忙左手抽剑,隔开这一击。王俭剑花一抖,长剑斜掠,砍向云龙左臂。云龙此时枪剑都已在外门,守势不得,眼见要遭。 却忽然听得一声虎啸,那呼雷豹载着褚天剑冲来。褚天剑手执开山大斧,一下将王俭劈作两段。那王俭化作一团黑烟,不敢再战二人,却朝着木周而去。木周不会术法,急忙挥刀去砍,不料王俭使个虚招,一脚将木周蹬飞出去,瘫倒在地。 武不凡见义弟受伤,勃然大怒,一声咆哮,忽而浑身真气暴涨,竟在头顶化作一只猛虎之形,朝着王俭扑去。沿途鬼魂,但是擦着这只猛虎,立时都作鬼火消散。众人见了武不凡这等气势,都看得呆了。战尸清与麦一帆两人更是暗暗道:“十数载不见,不料老虎竟已有这等修为,难怪那仙狐岭的八尾妖狐也折在他手下。” 王俭知道厉害,不敢硬敌,却又化一阵黑烟要走。此时麦一帆一声怒喝,张开存魄袋,那赤红灵鬼引着一班厉鬼封住去路。王俭与赤红灵鬼缠斗之间,武不凡真气猛虎又从后赶上,王俭不敢恋战,急忙走时,却见战尸清手执干戚封住去路。王俭略一交手,便知自己绝不是这刑天甲尸对手,便复向云龙扑来。云龙爆喝一声,手中那杆长枪忽作龙吟之声。 说来也怪,这许多雷豹卫铁骑,一听见这龙吟之声,登时大显恐慌之色,如潮水般急退。王俭略一愣神,忽而怪笑道:“原来是你,纳命来!”说罢浑身黑烟暴涨,直冲云龙而来。云龙不习法术,见王俭气势暴涨,却也不敢怠慢,急忙挺枪相迎。那王俭扑到云龙面前,却忽然空中几声爆响,王俭便炸成了一团鬼火。众人顿觉四周凉意忽去,明月重出。麦一帆与武不凡各自收了法术,却见遍地尸骸,无数破盔烂甲,刀枪剑戟倒在地上,依稀可辨认,是雷豹卫所用,却都已经锈迹斑斑,不知多少年没人使用过了。 武不凡急忙去照看木周伤势,索幸只是一时为阴气所伤,并无大碍。云龙却往先前爆炸之处看去,却见一个黑衣人手执火铳立在那里,贼眉鼠目,四肢瘦长,不是邱义荣是谁? 云龙大喜道:“邱义荣,你却如何在此!” 邱义荣笑道:“云兄,我看你好生豪杰。当日别过后,思量再三,实在仰慕。故打探到了云兄下落,特意来此处投奔!” 云龙喜道:“这恶鬼刀枪不伤,你却如何灭了他?” 邱义荣道:“我每地设门下地之时,也时常碰到些鬼物。琴氏兄弟灭魂却邪两柄长剑都可辟邪,我却自用牛黄赤砂等等研发了这破阴弹。若用打鸟枪射出,鬼物立时魂飞魄散!” 不是今日邱义荣破了这王俭鬼魂,有分教:回溯廿七年前,英雄出处初现。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二十一回 庸良讲轶事 真主收神兵 词云: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一首词,单道这岁月无情,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一生波澜壮阔荡气回肠,最后也只归于尘土。千载相传,也不过是史书寥寥数页,亦或者茶余饭后,那聒噪的笑谈故事而已。 且说当时邱义荣见了众人,却说道:“我探得诸位要来此处,却先行了一步。在此打探了月余,也得了一些消息。此处密辛,该当都在那万鬼崖!只是这万鬼崖有高明法术护佑,小子近身不得。”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却是武不凡挺身而出道:“既然已经到了此处,哪有临阵退缩的道理!便请领路,往万鬼崖一行!”当时众人随着邱义荣而走,不顾夜色,一路向上,却直到那先前在山上所见这龙头所在的断崖上。邱义荣道:“此处便是万鬼崖,只是前面阴气极重,小子本事低微,只怕当真有万鬼聚集,却不敢前。” 麦一帆仗剑执帆,率先而入,随即众人皆鱼贯而前。众人一到这万鬼崖上,便忽地卷起一阵阴风来,登时月色遮蔽,伸手不见五指,果似有万鬼啼哭一般。麦一帆、武不凡等人连连催动法力,却不见丝毫影响,只听得一人仰天唱道: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 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 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 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 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 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 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 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 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 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 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 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众人听此歌声,凄厉哀怨,浑身血液为之一凉。众人急待挣扎时,却发觉手脚都被定住,移动不得。麦一帆眼见情势危急,连催法诀,却丝毫不见成效。麦一帆看武不凡、战尸清等人时,都是满脸惊惧,浑身冷汗,却是移动不得。麦一帆大急,燃起真气,使出毕生法力来,登时喷出一口鲜血,两眼一黑,立时昏倒在地。 只听得天空之中一人厉声喝道:“区区凡人,学了几年术法,便想与鬼神相抗邪!”众人一惊,却见空中卷起一股黑云,肆虐呼号。云龙等众人忽觉一股巨力压来,不由得一个一个跪倒在地,只得仰视那团黑云。唯有褚天剑双眼血红,嘶吼连连,强运燃血聚力术与之相抗。饶是他燃血聚力术足有万千斤力道,竟也摇摇欲坠。云龙大怒,张口骂道:“何处妖孽竟敢戏谑乃公!” 话音未落,却忽觉背后那张龙舌七宝弓上隐隐传来一股温暖之意,登时觉得压力一松。云龙立起身来,弯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去,正中那团黑云之中。忽地一声巨响,电闪雷鸣,那声音低喝道:“羌人执神弓,射天万鬼中!” 却见那股阴气在面前渐渐凝聚成形,却是一个苍然老者的模样。众人暗暗戒备,却见那老者在面前朝着众人跪下,叩首道:“老朽在此等了星主整整四百年,终于盼见星主驾临!” 众人一惊,却听那老者道:“建中二年,郭令公薨,埋甲此处,以镇回鹘、吐蕃。令老朽守之,言百年后有天子来此埋剑,又三百年后有星主自来取之,并以方才十字赠与老朽。重正十四年,天朝太祖途径此处,言:‘郭令公之忠义,朕素敬之。今天下已平,可奉朕剑与郭令公,彰其神灵。’遂取佩剑曰天阙,果埋于此处。此事至今,恰有三百年整,果见星主!星主来此,老朽使命尽矣!” 那老者言毕,登时化作云烟消散,众人都觉压力骤消,四面登时阴风止歇,明月复出。众人却见旁边竟有一处山洞,洞中金光闪闪,如同日月。当时麦一帆仍是昏迷不醒,邱义荣却自告奋勇留在外头照料,其余众人齐入洞中。 却见那山洞之中,立着一员金甲大将,穿戴整齐,勒马相候,正是: 戴一顶嵌明珠,锦兜鍪,凤翅照天盔。披一副绿绒穿,红绵套,嵌连环,盘龙锁子甲。穿一领翠沿边,珠络缝,荔枝红,圈金绣火凤袍。系一条衬金叶,玉玲珑,双獭尾,红钉盘螭带。着一双簇金线,海驴皮,胡桃纹,抹绿色云根靴。弯一张紫檀靶,泥金梢,龙角面,虎筋弦宝雕弓。悬一壶柴竹杆,朱红扣,凤尾翎,狼牙金点钢箭。挂一口七星装,沙鱼鞘,赛龙泉,欺巨阙霜锋剑。使一柄欺袁达,赛石丙,劈开山,水磨杆金蘸斧。骑一匹快登山,能跳涧,背金鞍,播玉勒火龙驹。 那大将一见众人,便道:“吾假借星主神力,为大唐征战一生,平安史之乱,退吐蕃回鹘,五败强敌,两复国都,官至太尉,爵封代公,可谓位极人臣耳!然吾所虑者,唯有西羌。吾生时镇以威名,死后深恐其乱边。故埋甲于此,震慑西戎气数。然吾知四百年后,星主必将在此降世,投于羌人之中。吾自知非星主之敌,不敢再在此压制羌人气运。唯以此甲赠星主,万望星主念吾薄情,匡扶正道,休要屠戮我汉家生灵!不然时,星主有何面目归于天界!” 那大将言毕,浑身白光四射,迷人双眼。再睁眼看时,哪里有什么大将?唯有一副铠甲供与洞中,旁边一块巨石,其中插着一柄巨剑。众人齐知这是郭令公神灵不灭,来此显形,点化众人,一齐跪倒在地,下拜叩首。众人起来,云龙却去看那副铠甲,果然制作精巧绝伦: 但见那甲分内外两层。内甲乃是连环锁子,密密麻麻,缝隙不足分厘,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隐隐透着一股寒气,云龙试着运起内力去扯时,纹丝不动。外甲通体用乌金打造,镶以黄金纹饰。胸前乃是一只火眼凤凰,左肩上躺一只玉爪狻猊,右肩上栖一只金睛獬豸。甲上另有四条赤金飞龙从下盘旋而上,用一条双环龙角赤带束着。那头盔以紫金打制,左右飞两片凤翅,正中却是狮首之形,口中含一颗夜明珠。那甲上的四条飞龙直飞到此处,四面围绕,张口作四龙戏珠之状。 甲后却有六个空隙,其中五处分别插着一柄短戟、一支标枪、一杆短矛、一把吴钩、以及一面金质小旗,却还有一处空着。再看剑鞘时,也是空悬。背后是一面锦绣绯红斗篷,上绣一只张翅腾飞的浴火凤凰。另有护腿、护膝、护腕等等,皆是精巧绝伦,奢华无比,却又丝毫不见靡靡,自然透出一股大将霸王之气。 那云龙见了,不由得由衷赞一声好甲。庸良却是将门世家,多识兵器铠甲,细细打量了一番,竟忽而却又拜服在地道:“神甲在上,受末将一拜!” 褚天剑见了,却道:“庸良,我等已然拜过郭令公了,你如何又拜?”庸良道:“末将这一拜,不是拜郭令公,而是拜这铠甲!”褚天剑哂笑道:“这铠甲有何稀奇?值得你拜?” 庸良忙道:“此甲非同小可,有名有姓,唤作四海腾龙甲,乃是昔日西楚霸王项羽所穿之甲,位列天下神甲谱第一。此甲共分三层,内甲唤作贴身软猬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内生倒刺,外人触之即伤,却不在此处。中甲唤作天地锁子甲,用天外玄铁打造,制成锁子连环,虽九牛不能扯动分毫。外甲唤作万兽朝宗甲,由巧手匠人用乌金打制,内含灵气,天生自带杀气,不可逼视。鸟兽见之辄伏,常人阵上相见,立时胆裂而死。此三甲合一,却唤作四海腾龙甲。西楚霸王大战无数,以一人之力横贯万军而不伤,即为此甲耳。 “这顶盔,唤作三圣托珠盔,那颗夜明珠一到夜晚,照一里内有如白昼,而唯有戴此盔者方能见其光。霸王夜战三百,从未一败,便是依靠此盔。昔日四宝将军尚师徒所戴的马明盔,亦不过是仿制此盔罢了。 “这面斗篷,却唤作飞凤浴火袍,水火不能相侵,鬼怪不能相近,以其千年不烂,足见一斑。那霸王十八般武艺尽是精通,破秦之后,却收集了无数神兵利刃。这背后的五件兵器,却是开山镔铁戟、飞梭破颅标、寒冰穿心矛、天地山水钩、黄金万军旗,却是还有一柄盘龙铁方槊不在此处,都是有名之物。 “当时那西楚霸王身穿四海腾龙甲,头戴三圣托珠盔,右仗天龙破城戟,左执破阵霸王枪,背后飞凤浴火袍,胯下铁蹄乌骓马,腰悬太阿剑,斜放鹏翅弓。大小千百战,杀敌以十万记,巨鹿、彭城两战以一敌百,名扬万载!我只道此乃故老传说,不料今日真个见着!” 当时褚天剑听了这副铠甲好处,登时大喜,便要上前去拿。庸良急忙止住道:“王爷不可!这甲极有灵性,王爷方才口出不敬之言,穿不得此甲。”褚天剑不信,却走上前,不料方到面前,竟而一跤绊倒,向前摔去,正对着那飞梭破颅标而去,眼见得必然受开膛破肚之灾。却是云龙闪身抢上,一把拉住。褚天剑冷汗浸透,颤声道:“多谢相救!” 云龙道:“先前战王俭时,你救我一次,云龙在此将这条性命人情相还。这建业夺妻之仇,云龙却还记得。”褚天剑听了却不恼,反赞道:“却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若非我等官匪不两立,本将军便交了你这个朋友!”云龙不答。 武不凡却道:“云兄弟,方才那老鬼与郭令公话中意思,都说云兄弟乃是此甲正主,何不穿上一试?”云龙听了,却道声惭愧,先对那甲行了一礼,却取来穿在身上。说来也怪,这副铠甲不论大小身材,竟都如量身定制的一般,穿在身上,丝丝合缝。云龙大喜,却又再拜了郭令公,欢天喜地收了此甲。 看旁边那柄巨剑时,庸良却道:“听那老鬼所说,这柄乃是天阙神剑。相传春秋铸剑名师欧冶子为越王允常铸造五把名剑。其中大刑三、小刑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豪曹,四曰鱼肠,五曰巨阙。其中巨阙剑沉重至极,据传能‘穿铜釜,绝铁砺,胥中决如粢米’,故号称天下至尊。然而此剑成时,铜锡相离,称不上真正的宝剑。后来此剑为陈胜所得,大泽乡一役,掀起反秦狂潮,方始建其名。陈胜死后,此剑下落不明。 “王莽篡汉之时,巨阙却又落到赤眉军首领樊崇手上。樊崇仗此剑东征西讨,遂大破王莽军。此后樊崇投奔更始帝刘玄,即奉上此剑。而后有人奏称此剑两度割乱天下,留之不妥。更始帝便令高手匠人重铸巨阙,将长安龙气镇于此剑之中,更名天阙。此后樊崇与更始帝决裂,大破长安,杀刘玄,复得此剑。然而当此剑方成,初得长安龙气之时,樊崇破城而入,以致此剑龙气有缺。不久樊崇亦被光武帝诛杀。 “后来张宝、李特、窦建德、黄巢、方腊等草莽豪杰,均使此剑,然而皆不得善终。相传盖以此剑附着龙气,故凡能挥舞者必可宰割天下,却是为了龙气有缺,不得正果。其最后一次出现,却是在太湖杨幺手上。岳武穆平杨幺后认为此剑不宜流落民间,献与宋廷。《满江红》中‘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一句,说的便是此剑。宋亡之后此剑便再未出现,却未曾听闻天朝太祖也曾用过此剑。” 褚天剑听了,此言与五行老者所说相符,暗暗点头,只是为了先前去穿那铠甲险些送了性命,却不轻举妄动。云龙也不多说,却伸手去拔那剑,不料一拔之下,纹丝不动。云龙一惊,再加力道,却仍是不见影响。此时木周、武不凡两人见了,都是神力之士,心痒难耐,却轮番上去拔这柄天阙剑,纵然奋起神力,都是无功而返。众人轮流上前,竟无一人拔得出来。褚天剑此时方才上前,运起燃血聚气术,奋力去拔这剑,不料一拔之下,竟无丝毫阻力,轻易而出。这褚天剑使力过猛,反倒向后摔个跟头。 众人见了,都是惊异不已。褚天剑方才说起此来西凉,正是为了此剑。众人听了,连连咂舌道:“宝物果然识主!” 武不凡赞道:“今日云兄弟得这副铠甲,车骑将军得这柄宝剑,都是大喜之事。反正如今上山一遭,那东王之乱也有了些头绪。何不下山去摆下宴席,庆祝一番?”众人轰然称是,却把寻访东王之乱之事放在一旁,都来向两人贺喜。 却见庸良眉头紧蹙,说道:“且慢,有一事不妥!”众人听了,一齐回头道:“不知何处不妥?”且见当时庸良双眉不展,缓缓说出一番话来,有倒是:四百年王朝更迭,三百年尘封秘史。毕竟庸良说出何事不妥,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二十二回 死生十人匠盘龙岭身死命陨 魂刀刽子手斗妖龙魂飞魄散 诗云: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且说当时云龙与褚天剑两人分别得了四海腾龙甲与天阙神剑,都是欢喜,却听庸良说道:“有一事好生奇怪。” 众人连忙问时,庸良却道:“郭令公子仪,乃是中唐之人。唐后有五代十国,再后有宋,然后金元,中有足足六百余年,才是天朝。然而方才那看铠甲的老鬼所说,郭令公埋甲一百年后,天朝太祖便来此埋剑,岂不是好生奇怪?” 原来那姚家太祖姚独闇是自后世穿越而来,既然仗着所知历史代唐而立,便深惧后世再有人依此而行,故而将辽金宋元几代的掌故做成话本,在民间流传,以混淆视听,叫人分不清年月。他博学多才,又一力撰写几朝史书,着意修改,凭空生了五百年兴亡史出来。如今三百年已过,除了些家有藏书记载分明的,还有些历朝为官知晓此事的,普通民众早已经不知岁月。 庸良虽是将门,却也非仕宦之家,是以只知年岁有些奇怪,却不知其中这一节关窍来。这里众人都是草莽出身,当时听了庸良此言,一齐面面厮觑道:“这却奇怪。” 那褚天剑却笑道:“那或许是那老鬼年代久远记错了,又或者是前朝史官记错了。反正我等得了宝物,管这许多作甚!”在场的众人本多是粗鲁汉子,不知历史之事。当时听了,也都觉有理,却待收拾出洞。 不料方走到那洞口,却见一人立在当地,封住去路,只见那人面沉似水,阴骘无比。众人一惊,左右张望时,不见麦一帆与邱义荣两人下落。但见面前那人一袭衣衫,竟似刑场上刽子手打扮。褚天剑怒道:“尔乃何人,敢来乃公面前讨死!”话音未落,却见那人似下定了什么重大决心一般,抬脚步入洞中,一个转角直入深处去了,竟似未曾见到众人一般。众人先前并未见到这洞之后有此去处,不由得大奇,却按耐不住,跟入洞里。 那刽子手长袖一振,却见洞中坐着一个着大红官服之人,面前还跪着四人。云龙惊道:“方才还没这五人,怎的我没一出一进,便即——”战尸清却冷冷道:“右鬼司的死生人匠。” 云龙定睛看去,果见那五人一个大官,一个秀才,一个狱卒,一个衙役,一个厨子,与那万兽山庄女鬼和张永馨所说的形象相符。云龙奇道:“不是说他们自东王之乱后失踪了二十余年,怎地今日都聚在此处?”战尸清不答,却示意众人且看。 那刽子手如似听不见众人说话一般,径自上前,却见那秀才颤声道:“大哥你——”只见人影一闪,也不见那刽子手如何举手投足,那洞中的五人竟而都已跪倒在地。那刽子手叹了口气,提着一个隐隐泛着紫光之物朝着洞口走去。 “魂刀刽子手,给本座把你手上的摘星龙尊留下!”忽而洞口传来一声暴喝,众人看时,却见一个白袍之人立在洞口。那人浑身白袍纤尘不染,唯有左袖上绣有一只张牙舞爪的雄狮。众人看向他身后,却见无数雷豹卫铁骑紧随在后。褚天剑勃然大怒道:“尔等鬼怪,岂敢再来相犯!”说罢将那柄天阙剑一挥,平白卷起一阵剑气,所到之处将地面也尽数打碎,然而那些鬼魂却浑若不见,也未曾被伤及分毫。 众人大惊,云龙却把长枪一抖,刺向那白袍人心窝,虽是直直透过,那人却似丝毫无伤。云龙收枪道:“不对,怎地竟如扎到水中一般?难道是因为这鬼物没有实体?”武不凡道:“这事好生奇怪。这一枪一剑,都是惊世骇俗的宝物,这鬼怪纵然没有实体,给这煞气一逼,也决计不可能抵挡啊。” 众人虽在商议,这魂刀刽子手却仍将众人视若无物,自顾自对那白袍人冷冷回答:“此龙尊乃是本司秘宝,被本司叛徒盗取,现在本座已经收拾了叛徒,这龙尊自然也得由本座带回本司总部。” 那白袍人斥道:“放肆!本座奉庄主之命配合北缉事厂擒拿右鬼司皮扇师爷一干妖人,龙尊这么要紧的证物自然要由本座带走!” 却听那刽子手冷哼了一声,说道:“哼!本司的人,本司的龙尊,你要是有本事,自己来本座手上抢下便是了。” 那白袍人怒道:“大胆!你想要违抗庄主之命吗!”却见身旁一人展开如鬼似魅的身法冲到了魂刀刽子手面前。众人看时,却是个老太监。那刽子手双眉一挑,凭一只肉掌和那太监斗了起来。 白袍人干咳了一声:“督主,此是本庄家务事,请让在下——”白袍人话音尚未落地,那太监便尖声叫道:“路副军快来助阵,若是跑了这个妖人,在圣上和贵庄庄主面前可都不好交代了!” “督主,你这——”白袍人正要开口,却又被那太监打断:“众人听令:北缉事厂奉诏捉拿杀害东王的鬼司逆贼五人,夺取摘星龙尊。这厮与五妖人乃一丘之貉,胆敢阻拦者就是阻挠圣意,都给杂家一并拿下了!” 那太监命令一下,雷豹卫便摆出了冲锋的阵型,那白袍人身后也又有几人加入了战团合斗魂刀刽子手。白袍人回头一看,缓缓抽出了腰间宝剑直取魂刀刽子手。旋即只见魂刀刽子手将手中的那泛着紫光的物事一丢,四周便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众人忽而置身黑暗,不免一时不知所措,却见远处竟又有一丝光亮来。众人连忙奔去,却见已然不在断龙岭上,而是在先前那处可以俯视断龙岭的山巅之上。众人向下看时,却大吃一惊,只见此时那断龙岭形如一条盘龙,根本没有那万鬼崖,龙首却好好地接在龙身之上。而此时龙嘴大张,其中泛着一阵浓郁的紫光,与魂刀刽子手手中那物事所发光芒略同。 只听得那岭上龙首忽然发出一声龙吟,声震寰宇,众人听了,都觉得耳鸣阵阵,似欲跪倒,唯有云龙傲然挺立,面色如常,丝毫不惧。忽而那紫光大盛,只听得山崩地裂之声,那盘龙岭上山石竟而纷纷掉落而下,将山中雷豹卫不知砸死多少。众人大惊之间,却见天空之中黑气弥漫,阴风呼号,无数鬼魂凝聚而来。 这鬼魂初集,便听得那里盘龙岭中龙吟之声更甚,从那龙首中迸出一道紫光,将这许多冤魂尽数打散。却见那魂刀刽子手不知何时立在众人身前,咆哮道:“无耻鼠辈,敢与本座堂堂正正一战否!” 魂刀刽子手这一吼中气十足,竟而压过了那龙吟,在众人耳膜之间股荡。却见那魂刀刽子手从腰间摸出一柄短棍,随即随手一摆,那短棍上的一个人首吞口之中便射出一道黑气,凝聚成一柄漆黑的鬼头刀来,自是他的成名法器了。 那魂刀刽子手一声暴喝,四周阴气向着这刀身之上飞快涌来。旋即魂刀刽子手双足猛地一蹬,竟离地飞身而起,浮在空中。但见那阴气朝着他鬼头刀上涌来,这刀身却越变越大,转瞬之间竟有数十丈长。魂刀刽子手咆哮了一声,那刀身竟而又忽然暴涨了数倍,他斜刀横掠,虽然缓慢,着实无坚不摧,竟将盘龙岭的龙首整个一刀切下。切口整齐平滑,登时形成一道断崖。 魂刀刽子手一击过去,又是传来一声龙吟,其中竟有痛楚之声。然而随即那被切下的龙首一般的山石瞬间被炸为了碎片,又是一声龙吟,一道紫光登时膨胀开来,只听得雷豹卫齐声惨呼,便都再没了动静。魂刀刽子手此时一击过后,那鬼头刀已然缩小到了正常大小,一人一刀在这片紫光之中便如同蝼蚁一般。魂刀刽子手长啸一声,周围阴风忽然强了数十倍,天地为之色变,无数怨魂都朝着众人所在之处聚来。 此时麦一帆不在身边,众人见了这许多厉鬼,不敢托大。武不凡咆哮一声,那猛虎真气外放,在众人头顶来回阔步,守住了右面。战尸清怪叫一声,浑身肌肉暴涨,形如一个三丈巨人,手舞干戚,立在众人左面守卫。云龙右手执破阵龙胆枪,左手却从四海腾龙甲中抽取了那寒冰穿心矛在手,骑在那骕骦玉狮子上护卫众人身前。却见右手边一人并骑而上,却是褚天剑斜握着那柄天阙神剑,带着开山大斧,骑着金睛呼雷豹挺身向前。两人相视一笑,并骑在前,与狂哮阴风之中傲然挺立。木周、庸良等人亦不甘示弱,各自取出兵器,凝神待变。 魂刀刽子手此时嘴角流血,爆喝一声,那无数怨魂一齐朝着那片紫光压去。又是一声龙吟过后,紫光忽敛,众人恰松了口气,便见一条紫色的五爪飞龙突破了众鬼封锁,径直朝天飞去。与之相比,武不凡的虎形真气简直如同玩偶一般。在此神观面前,众人都呆呆而立,瞠目结舌,深感自身渺小无比。 此时却见一片黑气涌动,一个身影竟逆流而上,转瞬间便挡在了这紫龙之前,正是魂刀刽子手。云龙等已知他乃是强弩之末,在这紫龙面前犹如蚊虫一般不堪一击。众人敬佩他英勇胆略,都有心上前相助。只是这紫龙身上魄力实在太强,众人竭尽全力也只能自保,全然无法前进一步。那些个定力较弱的,竟而都摔倒在地,挣扎不起。 便在那紫龙与魂刀刽子手相交之际,却听得魂刀刽子手仰天长啸,旋即身周腾起一片黑雾,化作一个通体漆黑的金刚力士,双手死死抓住了那紫龙。紫龙惨呼一声,声振寰宇,四周山石一齐崩塌起来。那黑气力士双臂一扭,竟将那龙头掰向一旁。紫龙将龙尾来回抽动,连连荡平了数作山峰,却始终摆不脱那黑气力士的制约,不由得几声怒哮。 那黑气力士浑身用劲,将那紫龙巨大的龙首一寸一寸缓缓扳向地下。却忽而听见那太监的声音尖道:“魂刀刽子手,你不要命了!”那黑气巨人咆哮一声,怒道:“老贼,本座本就是冲着魂飞魄散而来!纵然不敌,也拼个一拍两散!”那太监忽而仰天长笑起来,其笑声之中,却无丝毫喜悦之意,反倒阴寒绝望,更夹有几分疯狂,令人闻之色变。 那太监笑声忽止,旋即那紫龙猛一抬头,竟而一头撞在了那黑气力士身上。却见空中一团黑气,一片紫光互不相让,却都各自消耗,越变越小。不过数息,那黑气却已经几乎消耗殆尽,只能勉强成形,却如同一片薄雾一般单薄。然而那紫龙体型也缩小了数倍,不过依旧是龙形。 却见那黑气力士忽一松手,紫龙猛一向前,将那黑气力士穿胸而过,那力士登时崩碎,幻成一片黑雾,给风一吹,便都消散了。唯有那魂刀刽子手笑声仍在回荡:“司主,孩儿尽力了!弟兄们,尔等大事成了!尽忠职守、心怀义气,纵然魂飞魄散又如何,本座无愧天地之间!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见那紫龙飞升而上,方到半空,却裂成了十四条小龙,分朝十四方位而去。然而此时这紫龙本就远小于先前,再是一分,其中一十一条却犹如泥鳅一般,扭了几下便化为一阵黑气散了,唯有两条逆天而上,一条冲北斗,一条冲南斗,一条却朝着苍穹直冲而上。 只见那一条小龙一口咬住了北斗第七颗星,旋即力竭,化作一道流星直直落下。云龙胸中一滞,恍惚间想起先前与血蝠老祖争斗时,在梦中也曾见过这般景象,登时觉得天旋地转,两眼一黑,直从马上摔下,褚天剑急忙在旁扶住。 魂刀刽子手笑声犹在山谷耳边回荡,却见周围竟又一黑。再有光时,却是在一处小室之中,一个精壮的男子对着一个五六岁的娃娃喝道:“你从今以后,便是我右鬼司司主,鬼天玄唯一的弟子了!尔资质千古无二,或能继承我们鬼司古义刑的绝学,前途不可限量。你切不可学那前代的未玄同,荒废了一身本事,必当日夜以振兴右鬼司为念!” 时光荏苒,那娃娃早已化作一个十余岁的少年,与其它九个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同跪在地上,面前插着三支泥土搓成的香,学着大人的样子一同说道:“我等十人,今日在此结义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振兴我右鬼司。有违此誓,魂飞魄散!” 四周又忽而化作一片漆黑,唯有一人淡淡念着高适一首《哥舒翰》: 作气群山动,扬军大旆翻。 奇兵邀转战,连孥绝归奔。 泉喷诸戎血,风驱死虏魂。 头飞攒万戟,面缚聚辕门。 鬼哭黄埃暮,天愁白日昏。 石城与岩险,铁骑皆云屯。 威棱慑沙漠,忠义感乾坤。 老将黯无色,止杀报君恩。 唯有关河渺,苍茫空树墩。 “忠孝不负恩师重托,义勇不违兄弟诺言,魂刀刽子手,纵横天下,无愧天地,含笑而终!” 一百二十三回 褚天剑力战三豪 邱义荣义投云龙 诗云: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且说当时魂刀刽子手魂飞魄散以后,众人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却回到先前那山洞之中。只见此时天色已明,而麦一帆仍是昏迷在地,邱义荣却手执一个兽形容器一脸震惊地看着众人。众人也尚未从方才所见的景象之中缓过来,却与他面面厮觑了一阵。 良久那邱义荣忽而大叫一声,丢了手上的那兽形容器,转身便跑。战尸清见他蹊跷,冷哼一声,把手中赶尸铃一摆,登时一阵铃声传出。随即便听得山谷之间传来几声枪响,旋即爆炸之声不绝。武不凡与战尸清同门多年,心意相通,霍地跃出,不多时便提着那邱义荣回来。 却原来是战尸清唤起断龙岭中尸骨缠住了邱义荣,然而此时白昼行尸行动迟缓,邱义荣又有枪械在手,留他不住。不过此处尸骨众多,却将他缠住了不能飞奔,自被武不凡轻易捉回。当时只见那邱义荣垂头丧气,被武不凡捉了回来。此时战尸清早已提起了那容器,对着邱义荣道:“梦貘泪?哪来的?” 木周奇道:“什么梦貘泪?”武不凡道:“梦貘乃是司掌梦幻的神兽,其眼泪有致幻催眠的功效。原来如此!方才所见,想来就是因为这梦貘泪的功效了。只是不知这厮为何要拿这梦貘泪来?” 战尸清冷笑道:“为何?无非便是为了迷倒我众人,来取这铠甲宝物罢了。若是鬼祖宗没昏倒,早早便该识破了这种计策。”邱义荣原本还待抵赖,听战尸清叫破了来历,只得老老实实交代起来。 却原来这邱义荣师出地设门,平生最会偷奸耍滑,却干那盗墓的营生。此来断龙岭,压根不是为了投奔什么云龙,而是听闻西凉有郭子仪衣冠冢,为了其中的宝物而来。他却也有些本事,连日探寻,竟被他找到这处埋宝处便在断龙岭上。只是他法术低微,屡次想要闯入万鬼崖时,都无功而返,最后一次更险些送了性命。 他对这里头的封藏无可奈何,却又不愿就此撒手,便在周围徘徊,指望寻些机会。却是那日恰好撞见云龙等被雷豹卫鬼魂围困,偷偷看了麦一帆等人本事,佩服不已。却打算假他们之手突破万鬼崖,才故意将众人往那里引去。不料麦一帆师兄弟三人虽然不是那老鬼的对手,却被云龙误打误撞解除了封禁,找到了那藏宝之处。 邱义荣恰巧先前在旁边山上曾捡到了这盒梦貘泪,却将众人骗入洞中,旋即释放开来,指望迷倒了众人,再来取宝物。不料过了一盏茶时分,他正待入内,众人却都自走出来了。他以为已被众人识破了计策,才撒腿要跑,不料反露马脚。 木周听了,豁然开朗,却道:“原来如此,难怪咱不论如何动作,那些家伙竟而都将咱视若无物。” 邱义荣一听,登时瞪圆了双眼,大惊道:“这么说来,诸位难道原本没察觉是在幻觉之中?” 战尸清道:“虽有奇怪,却没往这儿想。不过要不是师弟未醒,必能察觉端倪。” 邱义荣怔怔道:“奇了,这梦貘泪极其霸道,就算是在梦中意识到了不对,也不能轻易脱出。诸位既然根本没注意到身在梦中,却是怎地走出梦魇的?” 武不凡口快,却道:“这梦貘泪里头的幻觉演完了,我等自然便出来了。” 邱义荣听了,大惊失色,却道:“不瞒诸位,我先前寻到这和梦貘泪的时候,不知是何物事,也曾打开来过,却被他带入梦魇,乃是永世轮回。我直经历了十世,才终于意识到不对,醒来时竟已然过去了一天一夜。诸位既然没有发觉这是幻境,又怎能脱出?” 木周奇道:“怎会?难道这同一个梦貘泪,在不同之处效用还能不同了不成?”战尸清却瞥眼见道邱义荣腰间放着一柄黄铜短棍,与魂刀刽子手手中的一般无二,连忙问道:“邱义荣,这短棍你从何得来?” 邱义荣道:“这一件,是我当时在这盒梦貘泪边寻到的,看起来有几分灵气,却想去卖个好价钱。” 战尸清沉吟道:“以我看来,这梦貘泪之中,多半用秘法封印着魂刀刽子手生前的记忆。只是不知为何对你却未曾显现。” 说到此处,战尸清却忽而看向云龙道:“先前那守门老鬼和郭令公意思,都说他是甚么星主。莫非——” 木周一拍大腿,高声道:“照啊!那妖龙含了那北斗星,不是正落下来么?岂不是应了那‘星主投生于此处’那话么!却不知是个甚么星宿。” 武不凡道:“那是北斗之中的摇光,也唤作——破军星!” 此言一出,褚天剑与庸良两人脱口道:“破军降世乱国!云龙正是在建业长成,又是虚子臣的大元帅,岂不正映着他!” 褚天剑霍地起身,却道:“本将军身为朝廷命官,留他不得!” 武不凡勃然大怒道:“你待怎地!” 褚天剑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天阙剑道:“刀剑无眼,尔等休要拦我。” 武不凡大怒道:“你要杀老子的结义兄弟,老子不拦谁拦!” 武不凡说罢,木周在旁怒吼一声,朝着褚天剑扑去。褚天剑笑道:“裂土三剑,也许久未曾使动了!”说罢运起燃血聚气术,依着五行剑意里的“金”字诀,将天阙巨剑直劈而下。 木周见他来势凶猛,急忙专攻为守,将那柄折铁砍山刀高举过头一封。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一柄钢刀登时断为数截,天阙掀起的一股剑气却将木周直直掀翻出去。木周本就有伤,一击之下竟而狂喷鲜血,昏倒在地。 此时武不凡怒吼一声,虎形真气外放,朝着褚天剑扑来。褚天剑天阙神剑翻转过来,以“火”字诀一计横扫,竟生生将武不凡那虎啸真形拳的真气撕裂作两段。武不凡惨呼一声,也被摔飞出去。 两人交手之时,战尸清已然欺到面前,褚天剑将巨剑一扭,又是当头直劈。他暗运“水”字诀剑意,这三剑如长江三叠浪,前两剑的劲力丝毫不失,却全部叠加在一处。这最后一剑尚未落下,地面便早已被他剑气撕裂出一道巨缝。战尸清将干戚相交,死死封住,竟而一时阻住了那剑来路,然而浑身关节咯咯作响,似欲折断。 褚天剑见战尸清竟能挡住这剑,心下也是一惊,手上加力,奋力压下。此时庸良在旁,飞出一锤打在战尸清身上,将他打飞出去,褚天剑一剑收势不住,落在地下,竟劈出一道数丈的裂谷来。战尸清喷出一口黑血,跪倒在地,暗暗想:“若非庸良这一锤将我推开,纵使我是刑天战尸之身,只怕也要被这一剑劈作两节。褚天剑这柄天阙神剑,竟有此等威力么?” 此时那伙小喽喽早吓得面如人色,谁尚敢来讨死?褚天剑料理了三人,转过身来,正待对云龙下手,却听庸良道:“王爷!您拿了这柄天阙剑,命中注定乃是要……乃是要成大事的人。云龙又是星君降世,只怕,只怕不妥啊!” 褚天剑哈哈大笑道:“庸良,你何必吞吞吐吐!你只道本将军得了天阙剑,便必然与那陈胜樊崇一般,要割据天下。云龙乃是破军降世,恰好可以为我所用,是也不是!” 庸良连忙跪下道:“末将不敢,王爷还请自行三思!” 褚天剑哈哈笑道:“手执天阙者必然割据天下,而后无功身死,这不过是坊间迷信罢了!依着那守宝的老鬼所言,国朝太祖,不是好好万岁善终的么。剑便是剑,人自是人。本将军要做什么,自由本将军自行决断,岂有为了一柄剑而改我初衷的道理!本将军既然从太祖手上继承了此剑,必然要拼尽全力,扞卫我太祖江山。庸良,你亲眼所见,建业兵戈一起,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你难道想为了一己私心,让天下百姓都遭受此等屠戮么!” 褚天剑说罢,却拔剑指着云龙,说道:“云兄弟,我这一剑,不为了建业仇怨,也不为了官匪之别。你一条铁骨铮铮好汉,我着实佩服!只是为了陛下提拔之恩,也为了黎民百姓,不能留你这祸根!”说罢举剑便往云龙头顶劈下,气势如虹。云龙之前晕倒,至今未醒,眼见抵抗不得,便要身死命陨。 然而那天阙剑却竟而停在云龙头顶半寸之处,褚天剑双手微抖,却终是说道:“本将军终究不可趁人之危,杀毫无还手之力之人!下次相见,必分生死!”褚天剑一下收回了天阙剑,再不看众人,翻身上马,扬长下山去了。 庸良见了,急忙招呼众侍从跟上。却听战尸清在后道:“救命之恩,战尸清没身不忘!”庸良微一拱手,说道:“我只不过是想要相助主公一臂之力罢了,休要误会。”说罢庸良自拍马追随褚天剑去了。 战尸清心中暗道:“这褚天剑心怀大义,庸良却也刚正不居功。这一对主臣,倒是少见英豪。” 忽听脚步声响,却见邱义荣在旁,提着打鸟枪走来。两人暗暗一惊,照说这里五人,任何一个都能胜过邱义荣,只是麦一帆、云龙、木周三人昏厥,武不凡和战尸清也是重伤。先前只顾对褚天剑出手,却忘了邱义荣被擒在旁。此时若是邱义荣当真要对众人动手,剩下那些小喽喽如何拦得住?两人心下一慌,却看着邱义荣动作。 邱义荣将打鸟枪略略擦了擦,说道:“诸位不该将我抓回来的。我此时若要杀了你们,夺这幅铠甲,可谓易如反掌耳。”战尸清心中登时一凉,暗暗计较,若是邱义荣再上前一步,拼着损了十年修为,也要暴起格毙之。 武不凡却是血性汉子,怒道:“小贼!快快给爷一个了断!爷宁死不辱!”邱义荣叹了口气,却道:“然而褚天剑不杀无力还手之徒,我虽非孤胆英豪,也知礼义廉耻!有他在前,我岂能对诸位动手!今日就此别过,但愿日后永不相见!” 邱义荣说罢,转身便走,却忽而觉得一人把手搭在他肩上道:“邱兄弟既来投我,岂有这般便走的道理?”邱义荣回头看时,正是云龙。邱义荣一惊道:“云大侠——” 云龙摆手笑道:“我方才被褚天剑剑气一逼,便已然醒了。邱兄弟若是当真动手,云龙转瞬便可取你性命。然而既然是这般一条好汉,云龙岂能错过!往事不究,我每仍是兄弟。” 邱义荣听了此言,不由得怔了半晌,却跪倒在地,扣头道:“星主在上,受邱某一拜!”云龙连忙还礼,自此邱义荣遂服云龙。 当时云龙令那些小喽喽做了几副担架,都抬着众人下岭去,寻个无人的旧屋安置了。不久麦一帆与木周都渐渐醒来,听说了前事,都唏嘘不已。麦一帆听了,却沉吟道:“不料其中竟还有这等事体。那魂刀刽子手的法力,简直如同鬼神,不才不能及其分毫。只是可惜那看门老鬼走了,不然他在此已然四百年,我等必然还可问个详细。” 武不凡笑道:“那老鬼几乎要取了我等性命,走了最好,还能问什么话来?”麦一帆道:“听那老鬼话说,他乃是郭令公留在此处等候云兄弟来取铠甲的。云兄弟既然当真是破军星主,便是那老者主君,问话之下,他岂会不知无不言?”众人听了此言,却都看向云龙,眼中颇有异样之色。 云龙仰天叹道:“木寨主,先前蒙你多次将寨主之位相让,云龙只是不从。非为其他,只是因为自被大楚天王冤枉以后,心灰意冷,将从前那一腔豪气都抛去了,只想着浑浑噩噩了此一生。岂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郭令公赠我这一副铠甲,我岂敢令他蒙尘!朝廷将我羌人南迁,后来在建业又几乎屠尽我羌家寨人。此事必然与魂刀刽子手之事有关,云龙若不探个明白,枉自为人一世!” 麦一帆道:“那大将军黄家道是东王之乱时扬名,又久镇西凉,必然知晓些内情。我等何不径去找他,问个明白?”众人听了,齐声称是。却是为了众人一番冒险,尽都带伤,武不凡便领着众人寻着了他昔日西凉的旧交史云聪。 武不凡长子武猛自从被赶出家后,便带着那驭兽宗的掌门法宝驭兽伏虎鞭投奔在史家,却也帮着史家驯服了许多猛兽。当时武不凡来到,与武猛父子相见,别有一番唏嘘。武猛先前已得武不凡家书说了备细,自然又对云龙等人千恩万谢不提。 众人休养了数月,伤势都渐渐痊愈了。武不凡对武猛说了今后行止,要他携驭兽伏虎鞭先回万兽山庄主持事物,自己却和云龙等人谢过了史云聪,依旧一道取路往天水而去。 不是众人此去天水寻这大将军黄家道,有分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毕竟此去能否探知备细,请听下回分解。 一百二十四回 两书生领军出战 徐允路力战高平 诗云: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未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 近来人事半消磨。 唯有门前镜湖水, 春风不改旧时波。 且说当时众人离了断龙岭,养好了伤,往天水去打探黄家道动静。才走到天水城外,才听闻那大将军黄家道竟而不在城中。众人急忙打探时,才知那黄家道点起了大军,打着勤王讨逆的旗号,杀奔洛阳去了。云龙惊道:“梁王篡立已久,怎地黄家道先前按兵不动,恰好在此时勤王讨逆去了?” 却原来黄家道、许晨奇两边都按照方冷所说筹备,互通情报。却是先前吐蕃赞普图里斯听闻虚子臣又兴兵伐蜀,故而果然亦发兵南下,欲得西川。黄家道听闻此信,情知后顾之忧已去,便而约会了许晨奇,两面都大起旗号,自西北两面同时进攻神都,教他首尾不能相顾。 那里神都洛阳城中,相国傅程鹏听闻此信,丝毫不见慌乱,反倒仰天笑道:“来得好,来得好!”众仆从见傅程鹏疯癫之状,岂敢靠近。傅程鹏却将众人挥退,自在书房之中踱步。 傅程鹏却自言自语道:“单凭一张口,一条舌,一年时间竟能将这天下格局全然打乱,令诸侯大将都为你一人傀儡,当真可谓这天下第二聪明之人了。张永馨啊张永馨,看来东王府中“纵横”一栏的《阴符经》,你已然是读的了然于心了。然而你却断然不料东王府中其余的藏书,却都为我傅程鹏所读了吧。饶你唇枪舌剑,在我面前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当时他恰在那里自言自语,却听得宣徽使来报,说定统陛下宣相国傅程鹏觐见。傅程鹏收起脸上喜色,整理了衣冠,却投大殿而去。到得殿上,却见姚子萌早在那里相候,文武百官都侍立在旁。文官那里以大司徒泰富为首,武将那里却是以大司马荤顿为首。傅程鹏三拜九叩起来,见了这两人,眉头微蹙,暗暗道:“这一文一武两条臂膀不除,大事不成!” 姚子萌见傅程鹏愁眉不展,只道他是忧心国事,却道:“如今大将军与骠骑将军两面,受大都奸臣蛊惑,擅自兴兵犯驾。西北两面,同时告急,不知相国大人有何妙策,能为朕分忧?” 傅程鹏尚未开言,那里转出泰富来,躬身奏曰:“启禀陛下。大将军兴兵犯驾,必从长安而来。长安数朝皇都,城高池深,更有华山天险,可谓固若金汤。只需谴一员良将镇守,只守不出,纵然兵力不及十分之一,坚守有余。黄浩叛军军心不稳,又是远来,久战不利必然自溃。可虑者唯有那骠骑将军许煊,屯兵山西,北方边军尽数在其掌握。又平定了胡乱,声望极高。那许煊统领影麟精骑兵,又偏擅长途奔袭。自山西而下神都,数日可至,乃我心腹之患。可急令越王自山东发兵北上,攻取大名府。燕京那里吃过越军的亏,见越王兵马到来,必然恐慌,将调许煊兵马支援自保。如此一来,则边境可安。” 姚子萌大喜,正要许之,却听傅程鹏奏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此计不妥。” 泰富怒道:“何处不妥?” 傅程鹏奏道:“越王、楚王两边,虽然投顺陛下,其实内怀私心。此时必存观望之意,陛下胜,令其乘胜追击则可,然陛下若显颓势,其若不反戈一击已是天幸。陛下不可指望此二人会于危难之际替陛下分忧。当今之计,唯有斗一场硬仗,显我中央镇军之威,才能使楚越罢观望之心,出手相助。黄浩难胜且远,如今只是要取一员如狼似虎的大将,与许煊一战!” 那里前将军荤顿闪出道:“陛下,此等反国之臣,何足道哉!末将请亲提一旅,为陛下讨之。” 姚子萌喜道:“那便有劳将军。” 却见泰富禀道:“陛下三思。荤顿将军统领蛮象铁甲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只可拱卫神都,不宜外调。倘若神都有失,无此良将,只怕难以救援。傅相国饱读百家典籍,文武双全。既然定下此计,便请傅相国领兵,大破许煊贼兵,以显我神都镇军神威!”原来是泰富妒忌傅程鹏位在己上,是以要借许煊之手杀他。 姚子萌道:“此言差矣,傅相国乃是一介书生,虽然奇智百出,岂能上阵杀敌哉?” 泰富奏道:“臣闻善用兵者,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蜀汉诸葛武侯百战百胜,岂是仅靠关张之勇哉!” 姚子萌听了,却问傅程鹏道:“傅相国可愿为朕分忧?” 傅程鹏此时被泰富言语挤兑住了,只得再拜道:“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秋,微臣纵舍此微弱之躯,亦当为陛下力阻贼兵。” 泰富本来只想令傅程鹏大大出丑一番,却也没料到他竟而当真接下这个差事,心中却也疑惑,却只得说道:“傅国公有此忠君爱国之心,泰某佩服。” 姚子萌却问道:“如今北方有傅相国领军抵挡,然而黄家道乃是沙场老将,惯能用兵,纵有长安坚城,亦不可小觑。却不知谁能为朕分忧?” 泰富奏道:“臣保举一人,必能守住长安。” 姚子萌喜道:“却是何人?” 泰富奏道:“便是豫州牧、许昌东军都督陆焱。此人虽是大都逆臣门下,却素怀忠君爱国之心。前日楚越朝见之事,也多亏了他在其中运作,才能顺利而成。若能将此人调去长安,必然无虞。只是大将军与骠骑将军均是位高权重的大将,不过是受了大都蛊惑,还当先礼后兵。若是不从,再交战不迟。” 姚子萌准奏,便令泰富一面拟诏令两人退兵,一面却自然分割军马调令,预备厮杀。那泰富自然给傅程鹏派去一干老弱残兵,傅程鹏却也不作争执。 且说不数日傅程鹏收拾停当,拜别了姚子萌,领军自往北面去了。到了河内却令那神都来的老弱病残原地修整,竟点起了河内兵将,直取上党。那河内守将姓徐名允路,是上界天微星降世,相传乃是梁山伯好汉金枪手徐宁之后。也会使一杆描金钩镰枪,却是一点点积军功升到此位。为是曾独力斩杀群盗五人,人称霹雳金枪徐允路。 当时徐允路见傅程鹏点起兵将北上,急忙谏道:“相国大人,河内以北便是上党。上党自从守将王龙死后,便一直是骠骑将军属下,不宜擅进。” 傅程鹏笑道:“朝廷令我先礼后兵,此去不是厮杀,只是宣抚。” 徐允路道:“只怕骠骑将军不听。厮杀起来,若是折了精锐,难以保守河内。” 傅程鹏怒道:“你身为国家将领,怎地只顾畏首畏尾!你且为先锋,点轻骑五百,去杀杀敌军锐气!”徐允路不敢不听,却知此战凶险,却换上了祖传的雁翎圈金甲,提了钩镰枪,点了五百精锐北上。怎见得这徐允路好汉?正是: 臂健开弓有准,身轻上马如飞。弯弯两道卧蚕眉,凤翥鸾翔子弟。 战铠细穿柳叶,乌巾斜带花枝。以一敌五河内将,金枪一脉无对。 徐允路领军而前,一路都无阻碍,方到高平,却见前面尘头起处,一支军马杀来。看旗号时,却是那许晨奇麾下影麟精骑兵中的风麟骑前哨。徐允路拍马上前,厉声喝道:“许煊世受朝廷大恩,怎敢背信弃义,擅自兴兵!若是速速回马,令骠骑将军亲自来投,还有话说,不然叫尔等玉石俱焚!” 那风麟骑骑兵统率正是赵猛,听了之后,只是一笑,仍指挥全军冲锋。徐允路大怒,拍马向前,来寻赵猛厮杀。却不料那伙风麟骑跑马到前,却不厮杀,只是一声唿哨,乱箭齐发。徐允路部下不备,冲在前面的登时被射倒一片。徐允路却是有宝铠护体,羽箭不伤。当时徐允路大怒,拍马向前,直取赵猛。赵猛却不接战,呼哨一声,风麟骑一齐调转马头,回身便走。 徐允路急忙率军赶时,马匹却不如那风麟骑跑得快,追赶不上。走了数里,那里风麟骑看看拉得远了,又是回过身来一通乱射,射完又走。徐允路五百兵马,未与敌军交锋,先折了百余,却暗暗想道:“不擒他那主将,不能破这风麟骑。”却独自一骑在前,令众军跟随在后。 那里赵猛见了,却暗暗冷笑道:“这厮仗着身有宝铠,不怕我羽箭,竟而独自一人离军逼来,难道当真欺我风麟骑只会骑射么?”当即拨转马头,一抖手中一柄出白长枪,直取徐允路。那先前的风麟骑统领被云龙在鹊尾坡射死,夺了那匹坐骑的骕骦玉狮子。此时赵猛所骑的这匹马,却唤作铁脚青骢马,虽然比不得骕骦玉狮子,也是百里挑一的好马。 当时赵猛仗着马快,欺到徐允路面前,挺枪便刺。徐允路暗暗冷笑道:“来得好!”却把手中钩镰枪拨开了赵猛的长枪,翻身一招直取赵猛咽喉。赵猛急忙躲过,却是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凝神待敌。两人斗了十余合,赵猛武艺本就不如徐允路,徐允路又身披宝甲难伤,眼见不胜,卖个破绽拨转马头便走。徐允路见赵猛马快,便也不急着追赶,自缓缓北上。 且说徐允路引军一路向北,数日间便杀到潞州羊头山地界。赵猛斗不胜徐允路,早领着风麟骑去了,也未再做阻拦。那里许晨奇听报,却是不敢怠慢,亲自点了一支军马南下,恰与徐允路在羊头山相遇。徐允路当时在阵中看时,怎见得那许晨奇厉害?但见: 头戴妆金嵌宝三叉紫金冠,身披锦边珠嵌锁子黄金铠。身上猩猩血染战袍,袍上斑斑锦织金翅。腰系白玉带,背插虎头牌。胯下龙纹赤兔马千里追风,手中灵宝大黄弓百步裂石。金马槊起神鬼惊,威震胡虏许骠骑。 当时许晨奇见敌军人少,却也不急着交战,自出马在前,将手中金马槊指着徐允路道:“便是你破了本将军的风麟骑么!” 那里徐允路厉声喝道:“骠骑将军,你驱逐胡虏,光复朔方,实是我国家栋梁,亦使宗族光耀。那里大都贼臣谋害先帝,罪不容诛,将军却何必受其驭使!眼下傅程鹏相国亲至,不出数日便可将反贼一鼓而平。只是定统陛下怜将军功高,一时被奸人迷惑,不忍加诛。将军若肯立时退兵,反攻燕京,尚可将功赎罪,休要自误!” 许晨奇听罢,瞪圆双目,戟指骂道:“致元陛下眼下好好地在大都,尔怎敢口出大逆不道之言!陛下何处有负尔等,竟而倒戈相助篡逆!久闻你徐允路乃是金枪手徐宁之后,霹雳金枪之名,也名扬一方。今日一见,才知是这等反国狂徒,当真辱没了你手中这杆钩镰枪,更令徐家蒙羞!” 当时徐允路听了,哪里忍耐的住?咬碎一口钢牙,使动钩镰枪便来直取许晨奇。两人一杆钩镰枪,一柄金马槊,就在阵前斗了三十余合。徐允路见许晨奇武功厉害,不敢恋战,拨转马头便走。许晨奇马快,赶上就着后心便是一枪。饶是徐允路身披宝铠,未曾受伤,却也吓得魂飞魄散,抱鞍而走。 许晨奇一击不中,却也不再补击,只是领军追杀。大军一路赶杀败兵,追过了高平、泽州。赶到天井关前,见傅程鹏将大军屯在那里,不敢强攻,却收兵回泽州驻扎。 那里徐允路败回天井关,见了傅程鹏,备说前事,并请领败军之罪。不料傅程鹏只笑道:“骠骑将军骑战天下少逢对手,却怪不得你。且待本相今日亲出关外,往他军中说以利害,教他退兵。”徐允路听了大惊,急忙道:“许煊反国之臣,相国怎可自入险地?” 傅程鹏只是不听,也不要扈从兵马,执意独自一人往许晨奇大营之中去了。徐允路劝不住他,只得暗暗跌脚骂道:“这个书生不知军阵之险,特意前去讨死!”却又怕他有失,暗暗点起了兵将,预备往关外抢人。 不是傅程鹏此去见许晨奇,管教:一夜之间,大军尽数兴动;数载筹备,真龙终于飞腾。毕竟他能否说动许晨奇退兵,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二十五回 黄家道智取长安城 傅程鹏再会张衫耀 诗云: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这一首诗,单道那人心难测,莫能知其真心。你只看那周公大圣,犹被谗言所伤;王莽谦恭,终行篡逆之举。是以孔子云:“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单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人心善恶,岂能轻易而知? 且说当时傅程鹏执意一人出关而去,往许晨奇军营之中去晓以大义,一夜未归。徐允路心急如火,诚恐傅程鹏有失,上头怪罪下来,便点起了兵马待要出城抢人。不料看看天明,傅程鹏竟一骑马好端端回来了。 徐允路惊喜交集,连忙问道:“不知相国大人竟能全身而退?” 傅程鹏笑道:“怎地?难道本相回来不得?” 徐允路连称不敢,却问道:“那许煊凶悍无比,又执迷不悟,却缘何不伤了相国?” 傅程鹏呵呵笑道:“骠骑将军不过一时执迷,本相晓以陛下大义,他自然便退兵了。” 徐允路惊道:“相国大人说笑了。”此时却有哨马报来,说那城外许晨奇兵马拔寨都起,烟尘滚滚向北去了。徐允路大惊失色,急忙亲上城头看时,果然如此。 傅程鹏笑道:“难道将军还不信本相的话?” 徐允路慌忙说道不敢,却道:“许晨奇用兵奇诡,这其中只怕有诈。” 傅程鹏道:“本相知晓其中并无别情。许晨奇此番撤军,决计不会再出潞州。本相使命已完,自回大都去了,有霹雳金枪在此,也可保天井关一带无虞。”徐允路连忙称是,傅程鹏却也不耽搁,当即收拾了行囊仆从,便回神都去了,留下徐允路镇守此处。 那里消息早到神都城中,泰富听了大惊失色,当即将报来的公文扯作数段,怒道:“许煊兵势这等强盛,反倒被他一个书生劝退,当真是焉有此理!”便急急向姚子萌禀报了此事,说道:“那许晨奇来势凶猛,岂有平白撤军的道理,必然是傅程鹏这厮串通了贼军,预行奸计!” 姚子萌不悦道:“智国公,先前说该当先礼后兵,劝退敌军的是卿,如今相国事成,不满的又是卿。卿这般嫉贤妒能,非朕之望!”泰富连忙叩首赔罪,垂头丧气去了。 且说傅程鹏奏起凯歌,风风光光回到神都。姚子萌亲自排下御席为傅程鹏接风,盛赞道:“朕有相国这般忠智两全之臣,何忧四方之乱!”众人正说之间,忽有哨马报来,说黄家道大军已克长安,潼关告急。姚子萌听了,脸色大变,惊道:“陆都督不久前方才西行,怎地长安便已然失了?” 却原来那长安原先的守将,名唤金刚魔君白虹尚,使一杆出白阴风枪,乃是姚子萌麾下的名将。白虹尚曾独自一人格杀猛虎,自谓天下无敌,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当时听闻黄家道发兵东进,一面申报朝廷,一面却道:“黄家道不过一欺世盗名之辈,假居大将军之位。莫说他此时年岁已增,便是他年轻力胜之时,又怎是本将军对手?”当下不听众将劝谏,却领军出战,直到五丈原边屯住。恰逢黄家道大军前锋霍文领军开来,便两面列下阵势。 当下白虹尚在阵前骤马出阵,把阴风枪一摆,指着霍文道:“无名鼠辈速退,且让黄家道自来受死!” 那霍文怒道:“杀鸡焉用牛刀!”说罢拍马出阵,舞起手中铁方槊,直取白虹尚,便在阵前捉对厮杀。当时两人在五丈原阵前斗了三十余合,霍文力怯,只待卖个破绽而走。 那白虹尚见霍文要走,在身后大喝一声:“着!”霍文一听,慌了手脚,却被白虹尚一枪刺中髀骨,险些摔下马来,只得伏鞍而走。白虹尚引军赶杀,直追过五丈原去。 霍文且战且退,直退到陈仓地界,恰逢那花拉子模世子阿拉丁·摩诃末引军助战,才止住了败兵。当时阿拉丁·摩诃末听霍文说了白虹尚本事,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再战,只是令众军坚壁清野,死守陈仓。白虹尚连日下寨挑战,陈仓兵马只是坚守不出,绝不交战。 白虹尚自大起来,却与众将笑道:“先前将这黄家道吹得上了天去,如今只一阵,便被我杀的龟缩不出。若是再给我添一倍兵马,何愁不能荡破天水!”众将听了,齐声称是,都称白虹尚本领高强。 两军在陈仓僵持了半月,却忽而听得探马报来,说黄家道竟已然兵临长安城下了。却原来黄家道见白虹尚倾巢而出,却令阿拉丁·摩诃末与霍文两个在此拖住白虹尚。黄家道自家却点起亲信兵将,骑了西域快马,自安定而出,由北面漆县直杀到长安城下。白虹尚听闻此信,唬得面无人色,急忙拔寨都起,撇了陈仓,直取路回援长安。众军方到长安,却见城头旗帜改换,已被黄家道夺了。 白虹尚勃然大怒,却引兵攻城。那长安坚城深沟,白虹尚兵马又是远来疲敝,如何能下?日间攻城只是白白折了许多兵马,夜间那里霍文又引着陈仓兵马追来,两面团团围住。次日白虹尚起来,见前后皆敌,也不免恐慌起来。 正在懊恼处,却见城门大开,那黄家道家将黄隆引兵出战。白虹尚提了那杆出白阴风枪上马,回头对众将笑道:“这老匹夫不好好守城,怎敢开城搦战!在我看来,只如插标卖首耳!众将士且休胆怯,都随我一发上前杀了贼人,趁势夺回长安!” 那里黄隆身先士卒,手提一杆铁脊蛇矛而来,白虹尚当前迎住,喝道:“吾乃金刚魔君白虹尚,来将何人,我不杀无名之辈!”黄隆也不答话,只是骤马而前,与白虹尚厮杀,两军自然混战不提。白虹尚与黄隆大战了百余合,不分胜负,看看手下兵马被黄家道两面大军夹攻,渐渐不敌,不免焦躁起来。此时却见黄隆将蛇矛一摆,拨马往回便走。 白虹尚只道黄隆不敌,大喜过望,拍马追赶。不料旁边闪出一将来,抬手一刀砍来。白虹尚急忙抵挡时,那刀来得好快,早被连人带马劈作两段。此正是黄家道见白虹尚武艺高强,亲自来战。可怜白虹尚一身武功,只为目中无人,竟被一刀砍死。 当时姚子萌麾下军马眼见黄家道砍死了白虹尚,又被两面夹击之下,哪敢抵挡?各自下马受降。黄家道检点兵马,不过损折了数十人,便攻下了长安这座要塞,斩首千余,又生擒了数千。后人赞那黄家道曰: 大将威风手段高,金盔金甲大红袍。等闲不敢抬头觑,带马连人似血浇。金甲金盔翡翠袍,腰间玉带束鲛绡。坐下千里追风马,肩上横阻定唐刀。 当时消息传回了神都,早把姚子萌慌得手足无措,唤众臣商议道:“眼下长安已失,若是黄家道大军东来,如何抵挡?” 傅程鹏再拜奏曰:“长安以东尚有潼关可守,然而潼关若失,黄家道指日可兵临弘农。臣闻前日狮王庄利金堂堂主曾率军助黄家道与吐蕃交战,此后便下落不明。若是借此挑拨狮王庄出兵,我等可坐收渔翁之利!” 姚子萌闻言大喜,便道:“如此还是请相国大人往狮王庄一行,说动他出兵解潼关之围!” 傅程鹏道:“不是臣不愿尽力,而是臣昔日为了下元供奉之事与狮王庄有隙。若是臣去,掀起旧恨,此事难成矣!智国公之能,不在微臣之下,还是请智国公一行为妙。如此臣退骠骑,智国公请狮王,也不叫天下人说臣贪功。” 泰富忙道:“臣只愿侍奉陛下左右,说动狮王庄起兵之事,只需让陆都督去办即可。” 姚子萌听了,更增不喜,说道:“请狮王庄出兵之事何等重大,缘何大司徒只顾推诿,难道不愿为朕效力么?”泰富听了,无可奈何,只得急忙顿首领命。 当时姚子萌依照傅程鹏的计策,借着十月下元供奉之际,却备好了香车礼物,令泰富送去狮王庄,趁便挑唆狮王庄出兵。那泰富也非等闲之辈,到得狮王庄内,一番话说得那狮王庄庄主狮天镇果然按耐不住,却令左路军倾巢而出,与姚子萌军兵并做一处,开赴潼关与黄家道交战。姚子萌这里北方大患已除,也自然增派兵马西去不提。 却说那里神都城中,傅程鹏谋划复立姚子剑之事已久,只是碍着有泰富在旁,只怕被他瞧出了破绽不美。自泰富去后,便即放开手脚,施展计策。却说那荤顿先前在四凶之乱后蒙傅程鹏相助,在建业又仗着他三个的锦囊连立大功,便是神都乱战之中驱逐褚天剑,也多亏了傅程鹏助力。是以荤顿素来敬仰傅程鹏,两人私交甚好。 且说那一日傅程鹏又令人请了荤顿来饮酒作乐,席间傅程鹏却长叹了口气。那荤顿奇怪起来,却问道:“相国难道有何烦心之事么?” 傅程鹏叹道:“你可还记得那致元皇帝的贵妃张衫耀么?” 荤顿笑道:“如何不记得?想那事至今,也有数年了。区区数年之间,天下大势竟如此大变,真个叫人恍若隔世啊!” 傅程鹏叹道:“张妃姿色,当真古今无二。我先前身体不适,即为相思此女耳。” 荤顿笑道:“相国现在位高权重,难道还缺个把女子么?” 傅程鹏叹道:“我昔日为致元皇帝相国之时,难道不算是位高权重?只是这等女子,实在是古今难求!荤顿将军时常出入宫禁,不知可知晓此女近况么?” 荤顿笑道:“陛下名义上将先帝的妃子都在后宫供养起来,其实除了先帝那皇后蒋氏难近,其他的么,还不是,嘿嘿嘿,都叫陛下享用了。” 傅程鹏听了,跌脚道:“可叹,可叹!近在咫尺,傅程鹏却不能相见。如此这般苟活着,不如死休!” 荤顿却道:“不过如今陛下有那许多后宫三千佳丽,也不在乎这张衫耀一人。若是相国大人当真相思得苦么,我却可引大人与那张衫耀见上几面,重叙旧情。如今我得蒙陛下恩典,出入宫禁无碍,却比往日翻墙越壁的日子轻松多了。”傅程鹏听罢,当即跪倒在地,说道:“若是武国公能成全傅某时,做牛做马报答!” 荤顿一来抹不下面子,二来与傅程鹏交好,三来却也是当真想起那张衫耀的天姿国色来。当下一口应承了傅程鹏所托,两人趁着入宫见驾之时,又荤顿支开了侍从,却大摇大摆去见那张衫耀。自从北南两缉事厂先后覆灭,这宫中卫士却都是由荤顿手下的精锐蛮象铁甲军充任,哪个敢来多嘴管荤顿办事?是以并无丝毫阻碍。 当下张衫耀重见两人,也是不胜欢喜,却嗔道:“你两个没良心的,怎地数载不来看觑,直到今日才想起奴家来?” 傅程鹏却在张衫耀脸上香了香,细语道:“前些日子身体有些不适,大病了一场,数载不曾出得家门。近日身体康复,可不就托荤将军引我前来了?” 张衫耀前番洛阳大乱时要与傅程鹏和那风流剑客姜玉函亲热,却被傅程鹏以君臣之分正色相拒。后来姜玉函不愿为官飘然离去,傅程鹏又托病在家不出,只把张衫耀惹得火起。虽然姚子萌也时有临幸,毕竟心中郁郁难消。 当时她见了傅程鹏和荤顿两人来此,心中大喜,却假意娇嗔道:“你两个大富大贵,定然又有了新宠,却把旧人冷落在旁,叫人好不懊恼!今日尚有脸来这里说嘴哩!且看我叫嚷起来,叫你两个好看!” 傅程鹏连忙陪个笑脸道:“娘娘哪里的话?若是我负了心时,叫我的肉儿片片飞!”此时两人见了张衫耀那千娇百媚的模样,早都被勾了魂去,当下便滚倒在一处,重叙旧情。那张衫耀是久旷的人,见了两人那肯丝毫放松半点?想张衫耀也是绝色美人,不然怎能做到醉迷舟头牌?两人自然也乐得应承。 三人直戏了一晚,看看天色将明,荤顿与傅程鹏才起身告辞。那张衫耀自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两个日后时常再来。说话的,傅程鹏自从深感姚子剑恩德以后便对其死心塌地,前番也不敢再对张衫耀又丝毫失礼,如何此时却又勾引了荤顿去行此事?原来这皆是傅程鹏要除去姚子萌心腹左右的离间之计,诸位此后自知。 自是傅程鹏与荤顿两个时常便来这宫中寻张衫耀干事,却把周围侍从宫女都买通了。那些宫女侍卫一来得了钱财,二来畏惧两人官势,哪个敢来多嘴,都乐得帮他每放风搭桥。 不是这傅程鹏三人重叙旧好,有分教:英雄难过美人关,君臣为色难相安。毕竟傅程鹏有何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二十六回 燕京汪炎霄偷定大计 大都两相国与民同乐 诗云: 扫除茅舍涤尘嚣,一炷清香拜九霄。 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 生盆火烈轰鸣竹,守岁筳开听颂椒。 野客预知农事好,三冬瑞雪未全消。 且说当时大都城中自从归命伯朱邪策来后,听闻许晨奇将要领兵讨伐洛阳,自然是不胜之喜,却谴了兵部尚书梅怡庆亲自贲了彩缎金银往许晨奇军中劳军。不过数月,却听闻骠骑将军兵分三路南下。 那使者报来,说讨逆大军右路以河北方伯、龙骧将军李昌道为首,以延安北地经略使、镇北将军李霸为辅,自延安府沿黄河南下。左路以河东方伯、虎威将军朱恒吉为首,三晋经略使、安北将军汪炎霄为辅,出壶关进攻邺城。中路由骠骑将军、武平侯许晨奇亲自领军,自上党而出,经河内直取洛阳。 此三路兵马之中,许晨奇六月起兵,却被傅程鹏和徐允路阻在天井关,不能前进。许晨奇一面遣使申报燕京,一面催促左右两路军并进南下。那左路军朱恒吉生怕壶关难克,却欲令汪炎霄领一支偏师,绕过太行山,借道甘陵,夹攻邺城。 为是太行山以东便属大都直辖,朱恒吉不敢善专,如今将兵马在紫荆关屯住,却令汪炎霄亲自前来大都,一面申报此事,一面也为骠骑将军奏闻军事。那里汪炎霄先见了梅怡庆,梅怡庆自然先去向凯寇二老禀报汪炎霄欲借道攻邺之事。 凯寇二老听了大喜,急忙令人摆下宴席,为汪炎霄接风。席间众官看那汪炎霄时,相貌平平无奇。他身后却有一人,身长九尺,高鼻深目,碧瞳紫髯,脑后长发更是黑中带黄,显然并非中原人氏。却原来这是张永馨昔日为许晨奇定下的计策,为了干事方便,只让马库斯装作汪炎霄侍从一道前来。 当时众官见了马库斯异象,不免议论纷纷。那汪炎霄却不慌不忙,再拜叩首道:“末将汪芸,受命为朔方总兵。后蒙骠骑将军提拔,权摄三晋经略使之职。骠骑将军战时便宜行事,未及禀报大都,还请诸位大人恕罪。” 那里凯寇二老原本对于许晨奇擅自设立官爵调遣之事颇有不满,然而此时见汪炎霄言语谦恭有理,却也放下了大半。况且此时大都有求于许晨奇,更是不好发作。 那寇磊呵呵笑道:“骠骑将军驱逐胡虏,光复河套,乃是不世之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骠骑将军行事,也无可厚非。况且汪将军死守朔方数载,居功甚伟,本该加官进爵。老夫指日奏明陛下,另有厚封!” 汪炎霄连忙拜倒在地,多谢了二老,又说起借道之事,二老也是一口应允。是日尽欢而散,凯寇二老自然给汪炎霄安排了住处歇下不提。 且说那参知政事邱宇允,乃是上界天罪星降世,饱学多才,却也是个有识之士。只因昔日被四凶陷害,故而辞官隐居,却与阮雅文、王绵阳、梅怡庆、陈研坤四人并称京左五贤。其兄邱宇宏却是武官,在洛阳任职都尉。 当时为汪炎霄接风以后,邱宇允连夜前往相府,见过了凯鑫,说道:“骠骑将军自从丞相行共和之政以来,虽则屡番拉拢,却始终不温不冷。先前屡次诏令过去,一向按兵不动。直等方冷西去,楚越朝梁以后,才谴了那胡人朱邪策来此谈兴兵之事。我想那方冷既然与褚天剑一伙,杀了洪印,擒了陈研坤,必非良人。如今三晋这番发兵,背后着实蹊跷。况且这汪炎霄虽然看似平平无奇,随行那个胡人侍卫,却不似好相与的。” 凯鑫听了,却道:“此事本相已然想到了,只是汪炎霄身为军官,随身带个把精壮护卫随行,也无可厚非。何况如今大都正要借骠骑将军之手除去神都叛逆,不宜恶了他,只是令守备兵马多加防备便是。” 邱宇允道:“相爷明鉴,总之是得须得千万多加小心,以防有变。”那里自然多派巡城兵将,又叫人留意汪炎霄与马库斯动静不提。 且说当日宴席散后,那刑部员外郎肖阳越先前见过傅程鹏书信,又与张永馨、朱邪策都通过气,情知汪炎霄此来必有用心。那夜难以入眠,正在挑灯夜读,却听闻家丁报来,说外头有个难民要进来讨口饭吃。那肖阳越执掌法度,素来颇为不喜这等沿街要饭之徒,以其为动乱之根。此时那肖阳越更有心事,只怕汪炎霄与马库斯要深夜来访。当时不耐烦起来,便对家丁喝道:“这等流民只管依着往常一顿乱棍轰出去便是,何必来禀报!” 不料肖阳越话音未落,便听身后一人笑道:“原来大人这等不喜见客么?不过小人既然进来了,一时只怕轰不出去了。”肖阳越大惊,却见一个骨瘦如柴,形如夜叉之人立在身后。怎见得那人相貌古怪?正是: 蓝靛脸,古怪骨,铜铃眼,扫帚眉,狮子鼻,兜风耳,阔口生獠牙。骨软身躯健,眉浓眼目鲜。形容如怪族,行步似飞仙。头上皂绫布抹额,身穿破烂跨马衣。只见那人手执一对日月鸳鸯刀,刀头带血,双目血红立在面前。却听那人道:“大人噤声,不要连累了这些下人性命。” 肖阳越强作镇定,问道:“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那人说道:“请大人屏退左右。” 肖阳越心中尚在犹疑,那人却笑道:“我若要对大人动手,这些侍卫也决计拦不住,白白送命。”肖阳越也是个有胆略的人,当即听了此话,便屏退了左右侍从,请那人坐地。 那人一见左右无人,却跪下道:“末将汪芸,见过肖员外郎。” 肖阳越先是一惊,随即冷笑道:“你万万没想到,汪将军我今日宴席上也曾见过,面貌与你大不相同!我如今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间,你又何故冒充汪将军?” 汪炎霄笑道:“非也,日间那个,才是冒充的。”原来这也是那张永馨与许晨奇商量之下,定下的计策。日间朝见的那个汪炎霄其实不过是军中一个校尉假扮的,这真的汪炎霄却扮在仆从之中。是夜便偷偷溜出,混到难民之中去了。那汪炎霄自朔方归来,本就面黄肌瘦,又加以易容乔装,倒也没人疑心。 当时汪炎霄将前事说了,又取出了贴身的令牌,肖阳越才将信将疑道:“既然如此,汪将军何必偷偷深夜来见?”汪炎霄笑道:“相国的密信,肖员外郎也看了,骠骑将军的计划,归命伯也对员外郎说了。如今员外郎已然思虑了许久,毕竟如何决断,只是在今夜便要给个话来。” 此时自肖阳越初见张永馨,已然过去了近乎两载,肖阳越早已将这事思虑再三。此时心中雪亮,便对汪炎霄正色道:“愿为国家执法,铲除奸臣恶贼!”汪炎霄喜道:“员外郎可想清楚了?” 肖阳越道:“功能人苟得专杀,法律底须存八议。万一有失忠义心,宵旰深忧岂微细。律法虽重,不过忠义人情!” 汪炎霄大喜道:“既然如此,员外郎想必知晓了傅相国计策了?” 肖阳越说道:“相国书信之中诚恐泄露,只说了大概。某这一年多来细细思之,亦自得其意,只是不知是否与骠骑将军心意相符,还要请将军细言。” 汪炎霄便说了许晨奇计较,肖阳越听了颔首道:“骠骑将军与某计较相通。想相国昔日定计之时,一切未明,有若黑夜而盲行。事到如今,这计策竟是丝丝契合,难道相国真个有未卜先知之能么!” 当下两人细细定了计较,一谈之下,竟而颇为投机,畅谈天下大事甚欢,通宵达旦。起先那家丁被汪炎霄伤了数人,又不敢报官,只怕老爷有失,后来却见两人秉烛畅谈,也都呆了。 次日肖阳越却仍把汪炎霄作下人打扮了,遣去那南营都尉薛鹰处,也说了计策。那薛鹰本就是许晨奇的影麟精骑兵旧部,又是乖觉的人,更兼恼恨那凯寇二老逼宫夺权,自然也是一口应承。当时城中正值新春临近,家家户户都在制备年货,街上好不热闹,却也没人注意这汪炎霄行踪诡异。 那假汪炎霄与马库斯在燕京呆得一阵,定了借道劳军等一应事宜,却向凯寇二老请辞,回紫荆关领军去了。凯寇二老见他每二人都去了,自然放松了警惕,安心准备新春佳节,要与民同乐。且说不久正到那除夕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置放鞭炮爆竹。当年这除夕夜,又比昔日的都是不同。 原来那大都前岁为胡虏惊扰,百姓不安,次年又是洪印新死、越兵压境,而后一年濮阳战败、楚越朝梁,民心离散,都未曾过得好年。直到此岁,自夺了大名府以后许久都不曾用兵,燕京又在一班老臣操劳之下民生渐复,果真是那大都气象。怎见得大都繁华?但见: 万年天府国,佳气满燕州。 锦绣三千里,金银十二楼。 医闾作镇连恒岳,太行苍苍尽幽朔。 环流瀛海入扶桑,襟带滹沱出新漷。 海岳效灵符帝历,象纬分明拱辰极。 缥缈天中玉殿高,迢峣汉表金茎直。 千官朝谒建章宫,燎火光中望六龙。 词客麒麟争献颂,山人芝草亦输供。 春日鸡鸣宫钥启,春花吹入千门里。 垂柳清波涨御沟,疏槐夹道通官市。 列署周庐若散星,九衢走马如流水。 朱轮翠幰过何穷,绣户雕栊对相起。 观灯斗草竞繁华,芍药开时万树霞。 银缸入夜金张宅,宝槛移春许史家。 尘逐妖童九华扇,蜨迎倡女七香车。 百壶芳醑欢新曲,千转娇莺度落花。 娇莺啼向歌屏上,平乐新丰惯来往。 夸胡未诏长杨游,承恩曾谒甘泉仗。 此时至尊在西苑,阆水蓬丘开别馆。 禁出青烟晓色浓,宫池黄鹄春波暖。 通天台峻出层城,五色玄都绛节迎。 仙官法箓随舆度,侍女香炉傍辇行。 鸾舆玉辇万灵朝,西望明庭亦不遥。 九霄青鸟年年至,八骏瑶池日日邀。 苍龙愿捧轩辕驭,昆仑更接崆峒路。 一闻八伯白云歌,不羡相如大人赋。 当时恰好逢许晨奇、黄家道两面发兵,有望指日平复神都,凯寇二老遂下令解禁半月,买市三日,都要与民同乐。凯寇二老也由众门生拥簇着,却上街游玩,沿途一路观看这新春景色。众官正看之间,那参知政事邱宇允与户部侍郎王绵阳两人却一齐上前,有事奏闻。 却听那邱宇允与王绵阳奏道:“如今大都家家户户结彩张灯庆祝,好不繁华。只是臣等在路边却见许多乞者衣衫褴褛,无家可归,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甚是凄惨。有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臣等以为,这些亦是受战火荼毒的平民百姓,请相国大人下令,开仓赈之。” 凯寇二老听了,一齐道:“此仁德美事也!怎可不为?”便令王绵阳自去安排此事。那王景王绵阳乃京左五贤之一,本任户部尚书,只因昔日触柱死谏迁都洛阳之事,恼了姚子剑,故而被抄家下狱。后来姚子剑龙怒稍歇,一者怜其忠直,二者欲平物议,故而赦之,令他官复原职,然而王绵阳竟不肯谢恩接旨。后来姚子剑南下神都,令凯鑫寇磊留守燕京,他二人才承制复用王绵阳为官。然而他依旧不肯还任尚书,只受户部侍郎之职。 此时那城中家家户户游子归家团圆,少不得几桌宴席。不说那富人家歌舞升平,有那满汉全席、山珍海味。便是那寻常吃不上一口肉的百姓家,也少不得趁着买市之机,杀鸡宰羊,作一顿年夜饭。纵然是街上的叫花子,也能吃上户部令人发的一碗热馄饨来。此日燕京一片祥和景象,有那王安石一首七绝,专道这新春景象: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当时满城百姓,都称赞二老仁义,欢天喜地过这春节。那里皇宫之中,姚子剑被幽禁了两载,眼见又是一年将至,却不由得悲从中来,叹气连连。却听小黄门报来,说那凯寇二老领着文武百官,都来金銮殿上为陛下庆贺新春。 姚子剑拍案怒道:“这班贼臣,尚有何面目来见朕!不见!”那小黄门见姚子剑发怒,不敢多说,急急忙忙出去了。姚子剑坐在宫中,却听外头众臣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多时那小黄门进来道:“启禀陛下,奴才出去说了,众大人便在宫外雪地上跪倒了一片,齐声山呼万岁,而后令奴才将此贺表呈上。”姚子剑接过了那贺表,无非是些谦恭之词,祈罪之言,拜贺之意。姚子剑略略读了,将那表撕作碎片,怒道:“老东西,作与谁看邪!” 姚子剑满心懊恼,在宫中闲步,却见前头两个小黄门在那窃窃私语。姚子剑也不惊他,却隐身树后去听,只听那小黄门道:“当今陛下可好没人心哩!众官齐来庆贺新春,竟是一言不见。凯寇二老这般大的年纪,尚自颤颤巍巍跪在那冰天雪地里为陛下贺岁。你却不知,陛下不仅不见,还把贺表扯个粉碎!” 另一个却道:“也难怪陛下恼怒,想陛下东征西讨,如今却被圈在这宫中近乎三载,怎能不恼恨这班老臣?”先前那小黄门却道:“这岂怪凯寇二老?想陛下在位时,年年用兵,岁岁征讨,怎及得二老行共和之政,才有这般太平景象?凯寇二老却是忠心为了国家,只愿陛下改过。可叹陛下不见悔改,还又反增怨气。” 那另一个小黄门听了也道:“只愿凯寇二老长命,不然众官制不住陛下,不免又要大闹一番!”姚子剑听了,起先心头恼怒,却是越听越惊,竟不惊扰二人,回身入宫去了,暗暗叹道:“果真是朕的不是么?” 姚子剑回到宫中,来回踱步,却是按捺不住,想道:“朕之本意,都只是为了黎民百姓。若是凯寇二老当真能使百姓都安居乐业,朕便当真用他治国又有何妨?只是在这宫中日久,也不曾见过外头景象。不知凯寇二老是否当真平复了民生,乃民心所向?”当即便出去寻着了先前那小黄门,说道:“你方才所言,朕都听得了。” 那小黄门一听,唬得面无人色,连忙跪下,连连叩首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姚子剑却一把拉住那小黄门说道:“朕不罪你。只是你且说,你方才说的,可都是真心实话么?”那小黄门一听,却连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说道:“奴才都是瞎说的,该掌嘴,掌嘴!” 姚子剑却止住他道:“你但说无妨,朕不罪你诽谤之罪。只是若是有半句虚言,却要治你欺君杀头的大罪!”那小黄门听了,却战战兢兢问道:“陛下当真不罪小人?”姚子剑颔首道:“朕不罪你。”那小黄门却道:“奴才所说,其实是实。凯寇二老当政以来,大都当真好生祥和,百姓安居乐业,无劳役之苦,无兵戈之危,都交口称赞二老哩!” 那小黄门说罢,却又忽然跪下,连连掌嘴道:“奴才大胆,奴才大胆!”姚子剑沉默了半晌,却对那小黄门道:“你去为朕宣二老见驾!”那小黄门原本只道此番性命休矣,却不见姚子剑降罪,欢喜不尽,连忙磕了几个响头,一溜烟去了。 不多时那凯寇二老连忙赶到宫里,见了姚子剑,急忙跪倒,山呼万岁。姚子剑却对二老道:“朕在宫中日久,无事可干,却只看些圣贤之书,倒也有几分收获。近来听闻二老治国两载有余,用孔孟先贤之道,令民生平复。恰逢新春佳节之际,朕却欲今晚往大都街上一玩,一来与民同乐,二来也要见见二老治国成效,不知二老可否为朕排驾?” 当时二老听了姚子剑这一席话,只道他当真回心转意,喜不自禁,竟双双垂泪道:“陛下能有此念,国家幸甚,社稷幸甚,臣等幸甚!”便急忙安排左右侍卫,要拥簇着姚子剑往大都城中而去。却也是怕姚子剑有诈,便借口街上恐有刺客危害皇上安危,仍令侍卫团团围住了姚子剑而去。姚子剑此时心中不定,也不在意,只是令二老排驾,往宫外而去。 不是今日姚子剑在众臣拥簇之下往大都城中游玩,有道是:龙蛇混杂难识人,腾飞在天半月闻。毕竟姚子剑此番出游,是否当真回心转意,用二老治国。那傅程鹏与肖阳越等人计策又能否成功,且听下卷分解。 一百二十七回 姚子剑夜游燕京城 汪炎霄火烧温香馆 诗云: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且说当时这姚子剑摆驾出宫,在那一众老臣拥簇之下,却往大都城中游玩。是夜天色晴明得好。看看傍晚,庆贺新春的人不知其数,古人有篇《绛都春》单道这新春景致: 融和初报,乍瑞霭霁色,皇都春早。翠幰竞飞,玉勒争驰,都闻道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绛霄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缥缈风传帝乐,庆玉殿共赏,群仙同到。迤逦御香飘满,人间开嘻笑,一点星球小。隐隐鸣梢声杳,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 当时姚子剑观看四面百姓家家户户都是张灯结彩,人人喜悦,都在庆贺新年。姚子剑一面看,一面却在那心中道:“看来那小黄门所说不假,凯寇二老当真把这大都治理的好生富足。”姚子剑看了一回,心中五味杂陈,却瞥眼见看见前边路上,一个乞者靠在路边,冷冷看着姚子剑车驾过去。 众人都未察觉,姚子剑与那乞者四目对上之时却是悚然一惊,暗暗道:“这叫花子目光好生凌厉!怎地竟似身有武功的模样?”姚子剑心中疑惑,定睛再要看时,那叫花子却不见了。姚子剑忽地念起一事,问左右道:“方才可是有户人家在施舍肉汤么?” 那户部侍郎王绵阳恰好在旁,便应道:“回陛下,方才那街角处正是李员外家。李员外素来好善,却将肉汤与我户部的差人一同煮了饺子,给乞者充饥,以贺新春。”那姚子剑口中道:“侍郎果真爱民。”心中却道:“不对,那里转角便在施舍肉汤馄饨,哪有乞者不去争抢,却立在街边张望?此人绝非叫花子,必是别有用心之人假扮的。”姚子剑自幼在狮王庄中长大,武功也是高超,当时虽然只瞟了一眼,却早把当时情景印在心中。 姚子剑回想起来,却惊道:“这叫花子方才靠在路边,看似懒散,脚下摆的却是蜻蜓点水,左手成龙爪手虚按着,右手向后摸着布袋。啊也!这布袋里放的必是兵刃,看他当时意思,必是冲着朕而来!他飞步上前,左手抓朕斜前方那侍卫,回身便可用其挡住前后两人。他再趁机右手从布袋里摸出兵刃,随手可将这三人砍死。借力一蹬,便可窜入朕的车驾,劫持于朕。这厮不怀好意,却是犹豫之间不知是否动手,被朕一瞪,只道行迹败露,便急忙去了。” 当时姚子剑想明白了此节,暗暗心惊,却令人唤凯寇二老来道:“今日玩得也勾了,百姓家家户户都在迎新,好不热闹。也休要在此扰民,只管回宫去罢。诸位大人也都可回家与妻子团圆,吃顿年夜饭。除防务官兵外,大小官员依例休沐七日。”众臣听了,连忙一同拜谢皇恩,送姚子剑回宫后,自然欢天喜地去了。 那乞者不是别个,正是那汪炎霄,听闻姚子剑出宫,故依先扮作叫花子,在街边伺候,只待见机行事。却是为了那姚子剑周边守卫甚备,又见肖阳越在众官中连使眼色,情知他怕贸然行事乱了计划,故此去了。且说那汪炎霄又在大都城中走了几圈,熟悉了四周地貌人情,再打探了些消息,却回到肖阳越府中,备言今日之事。 肖阳越道:“一切还是依着计划,到了正月十五,人马嘈杂之时行事为妙,休要一时冲动乱了计较。”汪炎霄称是道:“正是如此。末将也是这等想的。”两人再斟酌了下计较,汪炎霄却将日所见闻都说了。说话的,那肖阳越官居燕京刑部员外郎,却缘何反要这汪炎霄打探了消息告知? 原来这世间消息,若是往朱门贵户去问,却是问不出的,唯有在那茶肆酒馆才能听闻。何故?那贵人家好不森严,又都是守口如瓶的,怎地问的出真情?只是在那厨子丫鬟,伙夫家丁之间,却免不得偶尔撞见,却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而那叫花子,是走千家串万户的,专一在此等茶肆酒馆行走,甚事不听得?是以要知庙堂之事,只宜去那江湖之野,寻那走街串巷的下九流才好知晓。 当时两人又细细说了计较,肖阳越却道:“汪将军身负重任,背井离乡,混迹下人之中,甚是辛苦。如今正是除夕之夜,何不沐浴更衣,与下官一同用一顿年夜饭?”汪炎霄忙道:“此事不可。末将扮作叫花子已久,多有认得的。若是堂而皇之摇身一变在大人府中用饭,只怕恐有疏失。” 肖阳越笑道:“这有何妨?下官自从知晓要干大事以后,早把府中几经筛选,将多数家丁都寻借口打发了出去。留在府中的都是忠心耿耿之辈,不然先前将军来时,便早该暴露了。今日下官更是借口新春佳节将至,给全府上下都放了一假,这些饭菜却都是早早制备好的。下官又无妻室,眼下府中除了下官和一个自幼便服侍我家的老仆,再无别人。将军何必多虑!” 汪炎霄听了,这才勉强应允,换去了破衣烂衫,沐浴了一番,换了新衣,却与肖阳越共用晚膳。席间两人知无外人,放下心来,各自推杯换盏,大谈天下情势,甚是欢快。酒过三巡,却听那老仆报来,说外头有南营都尉薛鹰大人来访。两人一惊,急忙请入。却听得鼓乐声响,人语嘈杂,竟有一队歌儿舞女涌来。 却见那薛鹰左拥越女,右抱楚娃,醉醺醺而来,笑道:“肖大人、汪将军!新春好啊!哈哈哈哈哈!”汪炎霄眉头一皱,却把手去摸腿边刀柄,肖阳越却是豁然起身,满脸堆笑道:“薛大人!我表弟汪龙在德州做个小小武官,说得上甚么将军!不过是恰好来燕京公干,来下官这里稍坐。今夜除夕,下官无亲无故,薛将军也是许久未见,一齐坐下喝一杯如何?” 薛鹰此时已经有九分醉了,哈哈大笑道:“谁不是无亲无故?家里妻妾成群的,谁在这里喝花酒?来来来,这是温香馆里有名的小翠姑娘,一起喝一个?”那小翠听了,便莹莹走到肖阳越面前,道个万福,捧了一杯酒,便给肖阳越献上。 肖阳越打个哈哈,一饮而尽,却对薛鹰笑道:“今日新春之际,我几个男子汉对酒当歌,才显得豪气。诸位温香馆的佳丽,便请先回吧!”那里薛鹰听了,说道:“正是!咱们都是干大事的人,这皇宫里也来去自如,怎能让这些粉头坏了兴致?都给我走!”肖阳越见他酩酊大醉,生怕泄露了机关,急忙笑道:“薛将军醉了,不知所言,怎地又说起昔日在羽林卫当差时候的事来?且待下官给薛将军安排了房宿并醒酒汤,就在此暂歇一夜何妨?诸位温香馆的佳丽便请回罢,自有赏赐。” 那些温香馆的粉头本不待走,肖阳越却给了许多赏银,只要打发他每上路。那些粉头见了银子,哪有不肯,得不的一声,都走得罄尽,只把薛鹰车驾留在外头。 且说那温香馆的小翠,素来与薛鹰处的好,又是个乖觉的人,平时那薛鹰往来之间,难免露出些马脚,心下却已是疑心了。此番薛鹰大醉里,说话不知分寸,那小翠听他话说的蹊跷,肖阳越两人又在那里鬼鬼祟祟心虚的模样,心下早猜着了八分。那温香馆的老鸨见她愁眉不展,却问道:“小翠你可是有何心事?”小翠道:“回妈妈,奴婢心里果然有件事体不明,只是这里人多耳杂,不好说得。” 那老鸨听了蹊跷,却谴开了那些丫鬟,寻了间僻室问道:“小翠你且说来何事?”那小翠见左右无人,才将上项事说了。那老鸨听了大惊道:“阿爷!此是杀头灭族的罪过。我等且从速报官,才好免去一场祸事,竟能讨些赏钱也未必。” 小翠却道:“妈妈,这薛将军与我颇有几分情意。醉中吐言,奴婢岂能负他?况且此事并无确凿实迹,若是冤了他,叫奴婢怎生为人!”那老鸨道:“你却不是呆么?这等事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我青楼人家,迎新送旧乃是常道,却来甚么负不负他?”那小翠听了,却不言语。老鸨道:“只等明日一早,我便去报官知晓。” 两人出来,却听得龟奴来道,说门口有个汉子要见妈妈。那老鸨急忙下楼,却将小翠留在楼上。不料那老鸨方才下楼,便听得下头叫起杀人来。小翠大惊,便见丫鬟等等都抢将上来,口中呼喊杀人救命不迭。 小翠急忙回去自己房中,将门闭了,才喘息稍定。忽而却听得背后一个男子道:“我在此等你许久了。”小翠大惊,回头看时,正是那“汪龙”,此时两手提着两柄日月鸳鸯刀,浑身是血立在身后。汪炎霄笑道:“被你每撞破了计划,却留你不得!” 当时这汪炎霄拔出刀来,便要来杀小翠,却见小翠扑通一声跪下,哭得梨花带雨:“汪将军,奴家与薛将军情谊最重,决计不敢泄露半句。”汪炎霄嘿嘿笑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敬酒之时,两眼如何贼兮兮咕噜噜只在老爷脸上打量?必然是识破了老爷身份,故特意来此先取你性命!”当下小翠尚未开口,汪炎霄早一刀挥下,把小翠劈作两段。可怜温香软玉,今个命丧黄泉! 汪炎霄杀了小翠,又舞动双刀杀将出来,将那人头都如西瓜一般切下,四处骨碌碌乱滚。这青楼里的龟奴、丫鬟怎地见过这等场景?登时被杀的鸡飞狗跳,血流成河。此时四面巡夜官兵听闻了消息,都派军马往这温香馆而来。汪炎霄却在楼下放起一把大火来,当夜偏有狂风大作,正是风助火势,火仗风威。 那一把大火烧将起来,将四周街市照得犹如白昼也似。那许多娼妓丫鬟本道躲在房中便可躲过一劫,不料这大火一起,尽数都烧作焦炭。汪炎霄却趁着火势,从后面偷偷走了,回去肖阳越府中。 当时这一把火烧得好不旺盛,整座京城哪里不见?肖阳越见汪炎霄回来,便道:“那些娼妓知道甚么!纵然是方才撞见,又岂能推出我等计划。纵然推出,凯寇二老又岂会相信!你本说去杀那知情之人,我便道不妥,只是拦不住你。怎料你竟不分好歹,一把火将这许多的无辜之人烧作灰烬!似你这等样人,本官不屑与之同谋!” 汪炎霄却将那血刀提起,舔了一下,嘿嘿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谁耐烦细细甄别?这事若是泄露出去,非但我等都死无葬身之地,还连累了陛下。况且这藏污纳垢之所,上通奸臣,下接贪豪,不知陷了多少好汉,岂有无辜之人!” 肖阳越眼见汪炎霄嘴角血渍尚存,浑身浴血的模样,也是暗暗心惊,却道:“纵然如此,你手中又无证据,怎可凭空杀人!”汪炎霄笑道:“朝廷的法,朝廷的证据,总有疏漏之处,才有这许多贪官污吏、佞臣奸徒乱国。若是朝廷当真能秉公执法,岂有如今这等天下大乱。既然朝廷不能执法,那唯有让末将来行天地之法,以肃世间!”肖阳越当时听了,却默然不语,只听得街上人语喧杂,都在搜捕温香馆行凶的凶徒。 汪炎霄却将血衣换了,团成一团一把火烧了,又洗去了身上血迹,倒头就睡。次日一早起来,便见肖阳越立在门外,对他正色缓缓说道:“使我得掌大权,必严刑法,使天下再无如将军之人!”汪炎霄听了,却也不恼,呵呵笑道:“若是肖大人果真能行天地之法,却何必再要末将这等人来替天行道?届时末将愿为大人手中利刃,剔除世间污垢!”肖阳越听了,眉头微蹙,正待开言,却听得那老仆报来,说道薛鹰将军醒了。 当时汪炎霄听了此信,霍地跳将起来,骂道:“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这个家伙惹的祸!害得老子忙碌了一夜!”当下汪肖两人起身,一同径往薛鹰房中而来。 当时薛鹰酒醒,也知昨晚闯了大祸,见了两人,连称不是。肖阳越道:“为大事者最忌酒后乱言,薛将军岂会不知!”薛鹰连连道错,却道:“薛鹰往后再不敢饮酒了也!只是不知醉里说了甚么,被她听去了多少。如何善后,还当定个计较!” 汪炎霄听了,嘿嘿笑道:“善后之事,我昨夜已帮将军做了。眼下整座温香馆都被烧作白地,再无一个活人能知我等计划。”薛鹰大惊,问道:“你说甚么!”汪炎霄道:“都尉耳背,末将说,整座温香馆,都已烧作白地。” 薛鹰跳起身来,一把抓住了汪炎霄道:“那小翠呢?”汪炎霄一把撇开薛鹰,说道:“甚么小翠?”薛鹰道:“便是昨夜身着翠绿小裙,头戴金凤钗的那女子。”汪炎霄道:“俺也记不得许多,不过若是温香馆的婊子,必然早死的透了。”薛鹰大怒,便要来打汪炎霄,却被肖阳越拦开。 肖阳越道:“如今事已做下了,反悔不得。况且正月十五便是大计发动之时,已无抽身之方。我等纵然此时将汪将军绑了送给凯寇二老,也逃脱不了罪责,更为千古嗤笑。薛都尉,成大事者当以大节为重,岂可为了一娼妇而弃大义耶?” 薛鹰听了,才忿忿道:“救出陛下以前,只得忍耐一时。日后大事已成,我薛鹰却必报此仇!”汪炎霄听了,嘿嘿笑道:“无妨。我汪芸也是尸山血海,九死一生里出来的。这条命本就是天神爷赏的,岂怕你威胁哉!”薛鹰听了,更是愤愤不已,却得肖阳越好言宽慰。 且说众人正在计较,却听门外车马声响,说道天子姚子剑大会百官于太和殿召见百官,令两人速速前去。姚子剑自从凯寇二老逼宫以来,一直身居禁中,直到昨夜方出。此时薛鹰与肖阳越听闻姚子剑召见百官,都是一惊,不敢怠慢,急忙换了朝服,往紫禁城而去。 两人到了太和殿外,却见满朝文武都分作两排侍立在旁,不敢多言,急忙各入班职。不久听得那殿头官喝道:“陛下驾到!”众人慌忙纷纷跪下,山呼万岁。那姚子剑在一众侍卫拥簇之下坐到龙椅之上,也不叫众卿平身,厉声喝道:“朕本令百官休沐七日,众卿可知为何朕要在此宣见众卿!” 众臣跪在地下,莫敢做声。却听姚子剑怒道:“昨夜温香馆惨案,尔等难道皆未听得么!火光映天,朕在深宫之中也见,尔等难道皆不见么!一个个只知在家享乐,谁见此事!” 不是姚子剑今日在此问出这句话来,有分教:新春佳节,燕京都龙蛇混杂;元旦之夜,紫禁城惊天大盗。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二十八回 天子震怒太和殿 秦埙查案扰万民 诗云: 鹧鸪声里夕阳西, 陌上征人首尽低。 遍地关山行不得, 为谁辛苦尽情啼? 这一首诗,单道那君王权威之重。想那世间多少人,只因君王的一句话便要背井离乡,乃至妻离子散,客死他乡。又有多少人毕生辛苦打拼,只落得三分薄土浅浅埋葬,却都是为了君王的宏图野心,千载英名。乃知这上位者最要谨言慎行,切不可自行其事也。 且说当时姚子剑召集百官,怒问前夜温香馆惨案,众臣无一应答。却原来众臣都知姚子剑为凯寇二老幽禁,今日忽而大会群臣,都不知有何变故,只恐一言差错,卷入其中,只是三缄其口。说话的,那凯寇二老幽禁姚子剑,不叫他见外人,如何今日便敢叫姚子剑大会群臣?却原来这大都城中,都是二老门生故吏,多是有参与逼宫之事的,此事在大都也可谓尽人皆知。二老只是要防外人得知,借口来攻。此时新春之时,外官多早回家去了,是以二老不惧。却也是听姚子剑说回心转意,便要就这件事上来看他行止,是个教书先生考教生徒的意思。 那礼部尚书阮雅文是个乖觉之人,当时瞧见姚子剑大发雷霆,而凯寇二老面色如常,却在心中盘算:“陛下先前为二老所幽,是以陛下昨夜出宫游玩,今日大会百官,若非二老授意,也当是默许的,不然绝无可能。想来为了这温香馆一案,不至于便在大年初一便将百官尽数叫来。此番陛下处理这桩惨案,凯寇二老却在旁默不作声,分明是要叫我等开言。” 当时阮雅文挺身而出,转出班来,奏道:“启禀陛下。昨夜乃是除夕之夜,百姓家家户户莫不团圆欢喜。而此贼竟胆敢在天子脚下,大都城中犯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分明是在挑衅陛下皇威。微臣以为,必须彻查此案,拿住贼人严惩不贷,不然传出必叫诸夷笑我天朝无人!” 那参知政事邱宇允见阮雅文说毕,凯寇二老微微颔首,姚子剑亦面色稍缓,当即亦出班奏曰:“启禀陛下,阮大人所说甚是。当即刻着刑部彻查此案,限定时日捉拿贼人归案,给万民一个交代。” 兵部尚书梅怡庆亦出班奏曰:“启禀陛下,除捉拿贼人以外,更当令满城当值官兵加强戒备,杜绝此等恶性事件再次发生。”户部侍郎王绵阳亦道:“启禀陛下,昨夜本是与民同乐,昭显陛下圣德之时。怎奈恶贼纵火,除温香馆外,延烧周边房屋,伤及平民甚众。臣请陛下下旨,就国库中拨出款项赈灾。” 当时姚子剑听了众官所议,龙怒稍歇,道:“众卿所言,各有道理。温香馆虽是青楼,然而爱民不论贵贱,正是治国之道。那贼人今日敢在除夕夜烧温香馆,明日便敢在中秋节烧太和殿。众卿不可大意,务必彻查!此事便可委寇国老主事。” 寇磊连忙道:“老臣接旨。老臣必然以此案为戒,与众臣共议,务必给百姓黎民一个交代。”当时退朝以后,寇磊却自然采众人之所言,拟成公文,下达各部衙门从事。且说那肖阳越看见此事闹大,诚恐细查之下汪炎霄行事败露,便自告奋勇请求接管此案。刑部众官都只想回家过节,乐得让他去办。 肖阳越本待独揽此事,好为汪炎霄开脱,却不料那里凯鑫却指派了参知政事邱宇允同参此事。肖阳越素知邱宇允之能,只怕被他查着了蛛丝马迹,便唤来手下秦埙道:“温香馆之事重大,陛下震怒,你也见着了。此事如今落在本官身上,本官却再来委与你。你必当竭尽全力,搜捕这个贼人出来报知。” 说话的,这肖阳越不欲追查汪炎霄,却缘何反教秦埙仔细搜查?却原来这秦埙素来为人乖觉,虽在刑部,时常偷赃枉法。肖阳越屡次待要治他,只是碍着秦家势大,自己又不甚得意,故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了,此时却恰好用到他。这秦埙搜查,料来不会查到自己头上,况且这般大作声势,却好令邱宇允收手。 那秦埙素来为肖阳越不喜,此时得了机会,却也欲在天子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话说这温香馆本就是件无头案子,哪能查出甚么来?秦埙却是为了要叫天子见自家尽心,故令捕快、衙役,挨家挨户去捉拿这个贼人。当时正是新春佳节,百姓多在家中过年,却平白惹了这一班太岁,每每便破门而入,张口便来索要钱财。若是给了银子,一切都好,若不见银子时,轻则借口搜寻贼人,将人家打砸一空,重则不由分说用锁子捉去大牢里关押。 当时百姓家家户户怨声载道,咒骂哭喊之声闻于郊野。秦埙又怕此事被上面闻知,便又借口查案,弄出一大堆禁令来,只要塞百姓之口。数日之间,燕京大牢人满为患。此事上下关节作透,只是要瞒着上头众官不知。 是以那身居高位的,最是要谨言慎行。你说那姚子剑、肖阳越,俱是为了百姓着想的心,岂知反如此害民哉? 且不说这里秦埙闹得大都城中鸡飞狗跳,只说那里邱宇允见肖阳越部属每日绕城搜人,也不好再插手,只得做些小事,或去提审一二嫌犯,或去温香馆附近走走。只是那纸怎地包得住火?不出数日,秦埙所做之事早闻于邱宇允之耳。邱宇允大怒,便去找肖阳越说了此事。 肖阳越听了,亦是恼怒不已,却唤秦埙来问他扰民之罪。那秦埙却是一口承认,又道:“此事是小人所做的不错,然而此时两位大人却治不得小人的罪。”两人听了,一齐怒道:“怎地便治不了你的罪?” 秦埙笑道:“小人何罪?”邱宇允道:“借口查案,扰民取利,该治你一个玩忽职守之罪。”秦埙听了,却是不慌不忙,道:“若如此,两位大人也该治个玩忽职守,扰民取利之罪!” 邱宇允怒道:“本官如何玩忽职守?”秦埙道:“此案在陛下,在二老那里,都只是两位大人负责。是以小人何罪,两位大人便何罪。小人无非便是免官流放,却不愿连累了两位大人。”邱宇允、肖阳越同声道:“你这厮休要口强!本官岂恋此位而枉法!” 秦埙见两人发怒,却笑道:“两位大人铮铮铁骨,下官佩服。只是依着下官说来,下官并未玩忽职守,乃是尽忠职守。此案,只该这样查,也只能这样查。”肖阳越怒道:“你这厮正是放屁!”秦埙打个哈哈道:“两位大人觉得此案为何要查?” 邱宇允道:“自然是为冤魂伸张。”肖阳越道:“自然是为了严明律法。”秦埙道:“温香馆早被烧作白地,又并无一个活口。人证物证俱无,这分明是个死案。以两位大人的才智,难道不知此案终究是查不出的么?” 肖阳越听罢,却想起前日汪炎霄所说之话,勃然怒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岂有查不出的案子!何况一时查不出又如何?岂能任你这般罔顾法纪!若是如此这般,律法威信何在?还如何以法治国?” 秦埙笑道:“问题便是,查不出的案子,为何要查?此案讲穿了,不过是烧了一座青楼,死了些婊子乌龟。此案死者并非显要,又无苦主执争,何必要查?倘若真个是如两位大人所说的,为冤魂伸张,又或是严明律法,世上如此的案件多矣,缘何不去一一细查,却独独要查这一件?与其费时费力,查这一件没首尾的案子,何不去花力气在那尚能查的明白的案子上?” 邱宇允与肖阳越两人听了,一时语塞,却听秦埙道:“说来说去,我等查此案,并非是要当真破案,缉拿凶手。无非便是为了陛下震怒,我等做臣子的,要给陛下一个交代罢了。然而此乃是死案,终究是查不出的,我等却给陛下甚么交代呢?难道便说,陛下,此案查不得,故我等无功而返? “是以此案虽然查不出,却得做个样子,好叫上头知道我等尽心尽力。我等日夜奔波,大搜全城,捉了嫌犯无数,不论这案子查不查得出,都算是给了上头一个交代,好叫他心安。此案本是破不得的死案,只是为了给陛下一个交代。两位大人却想着定要破案,反说下官是玩忽职守,岂非本末倒置,南辕北辙?” 两人听了,默然不语。秦埙却道:“说来说去,此事并非是下官的错,也并非是两位大人的错。只是从陛下严令我等破这死案的时候,便注定了如此结果。”邱宇允起身道:“我要去向陛下分说利害,劝他停办此案,不可再扰民了。” 秦埙笑道:“大人谬矣。第一,大人口说无凭,陛下只会觉得是大人推脱,岂会当真不办此案?况且便算陛下真的意识到了此案办不得,你却要叫陛下如何?难道要向天下人说:这是朕的错,是朕偏执不明,为了一群婊子,害了满城百姓不得聊生?” 邱宇允听了,呆在当地,张口结舌,作声不得。秦埙却道:“是以此案,若是要办,只可像小人这般办。若是要不扰民,只能不办!”肖阳越在旁听了,将两只拳头紧紧攥住,并不言语。 良久,肖阳越却恨恨道:“那你就办,接着办。既然有案,怎可不办!若是有案不办,律法颜面何存!”邱宇允一把拦住道:“不可,法治本为民生,岂可害民?”肖阳越道:“法治利国,岂在一城之民!”邱宇允道:“你虽是刑部员外郎,我自是参知政事。此案对外只说要办,我等却将他搁置。如此一来,对外不失法律威严,对内又不至扰民。肖大人看邱某此策如何?” 肖阳越尚未开言,那秦埙却道:“邱大人,这事,可不是我等按得下来的。若是如此,只怕当真要被治个办案不力,玩忽职守之罪。”邱宇允愤然道:“能为陛下分忧,能解百姓之苦。邱某岂为了一身官职,而害满城百姓!肖大人,此事只是还要看你意思。”肖阳越沉吟半晌,才道:“罢了,便如此吧。” 那邱宇允听了,却屏退了秦埙及周围众人,附耳对肖阳越道:“邱某知道,此案必与大人有关。”肖阳越一听此言,唬得面无人色,强笑道:“邱大人说笑了。”邱宇允摇首道:“非也。以肖大人平日的性格,决计不会有案不办而妥协。而且,肖大人更不会觉得这案子是当真办不得的。此案发生至今,肖大人一反常态没有亲自四处奔波取证,只是交由手下处理此事。肖大人断言此案无果,只是因为大人知道,此案纵然有果,大人也会使他无果!” 肖阳越听了,正待分辨,邱宇允又道:“某破案之能虽然不及大人,却自有察言观色之能。肖大人近来举止,实在太过反常。若说大人与此案没有干系,某决计不信。只是某口说无凭,手上并无半分真凭实据。若是当真查起,却必然是像那秦埙说的一般大伤民生。为了一座青楼里的女子,不该让燕京全城百姓受此灾厄。是以某再问员外郎一次,员外郎知不知情?” 肖阳越咬牙道:“某实不知情。”邱宇允叹道:“既然如此,那便罢了。某知若是竟有一事能令大人枉法,必然是件重若性命之事。不过邱某就此放手,却不是为了肖大人的面子,而是为了这一城百姓。还请肖大人记住了。”肖阳越登时下拜道:“肖某虽不知参知政事为何冤枉下官,然而邱大人爱民之言,肖某铭记在心。” 随即那邱宇允却先在凯鑫面前假意参了肖阳越一本,令他退出此案。这是邱宇允一心爱民,又不愿牵连肖阳越之意。肖阳越会意,自然深感其德,并无争执。随即邱宇允一力主张,虽然不上禀,却令属下按住了此案不办,更令人将先前秦埙办案之时所捉拿的百姓尽数释放。令下之日,燕京大牢共出秦埙缉拿的嫌犯千余人,燕京道路一时为之不通。 不是今日邱宇允按住了这一件温香馆惨案,有分教:爱民仁心被民欺,忠君义胆被君弃。毕竟此案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二十九回 邱宇允爱民免官 汪炎霄浴血保驾 诗云: 谩说投诗赠汨罗,身今且乐奈渠何。 尝闻求福木居士,试向艾人成祝呵。 忠言不用竟沉死,留得文章星斗罗。 何意更觞昌歜酒,为君击节一长歌。 年年端午风兼雨,似为屈原陈昔冤。 我欲于谁论许事,舍南舍北鹁鸠喧。 这一首诗,单道那昔日屈原忠于王室,却终究落得个沉冤江中的下场。然而千载世人只说那君王不明,却不知许多事情乃因上位者被蒙蔽了双眼,这才为人所欺。想那楚王弃屈原不用之时,又岂不是自以为英明神武乎? 且说那邱宇允按下了温香馆惨案不办,又放了先前抓获的一应嫌犯,消息不久早传到姚子剑耳中。姚子剑登时震怒,召邱宇允面圣。邱宇允再拜顿首,将秦埙所言害民之事等等都说了,恳请姚子剑暂歇龙怒,放下此案。姚子剑听了大怒,斥道:“邱宇允你身为朝廷命官,怎地玩忽职守不说,还敢这等巧言推诿?甚么此案难办?分明是你未曾尽心去办!” 当时姚子剑龙颜震怒,下令将邱宇允革去官职,令凯鑫寇磊另觅良选来破此案。邱宇允此时才知秦埙所说,句句是实。正在家中懊恼,却听闻凯鑫谴人相召。邱宇允乃是凯鑫门生,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往凯鑫相府前去拜见。凯鑫屏退了左右,却唤邱宇允入内室相见。 当时凯鑫问道:“老夫谴宇允你同参此案,本是为了提拔于你。你此番却怎地竟敢在这等大案上玩忽职守,以致免官?”邱宇允却将秦埙所说之事又说了,听得凯鑫跌脚不已,说道:“你出我门中,年纪轻轻便居高位,这爱民之心虽然不错,却是不懂为官之道。此番你太过顽劣,这事又大,老夫若要保你,必然令天下寒心。” 邱宇允顿首道:“小生一官半爵,能换得一方百姓安宁,也不愧了恩师教导之恩。”凯鑫道:“你道你将此案按住了数天,丢了官爵,此案便不办了么?难道少了你一人,此案便不能再叫别人来办?”邱宇允听了,说不出话来。 凯鑫却道:“若要真个救这一方黎民,唯有了结此案。”邱宇允应道:“可是此案分明是个死案,怎能了结?”凯鑫听了,叹道:“你为官未久,看不透其中关窍,也是难免。若论这秦埙,虽然文章才华远不如你,在这官场中摸爬滚打已久,看事情却比你看得分明。”凯鑫说罢,却挥退了邱宇允,自回后堂去了。 邱宇允回到家中,回想秦埙与凯鑫言语,如坐针毡。那里肖阳越听闻此事,却来拜访。邱宇允屏退了左右,便将前事都说了。那肖阳越听了,再拜道:“为肖某之故,竟害了邱大人,肖某惶恐无极。”邱宇允连忙扶起道:“邱宇允是为了燕京百姓丢官,与肖大人无干。肖大人忠君爱国之心,与下官一般无二,不必说得。”两人又谈了一阵,肖阳越又屡番赔礼请罪,这才去了。肖阳越有心要为邱宇允出头,只是为了要干大事,只得隐忍不发。 不料翌日却有宣徽使来邱宇允府上,说道姚子剑有召。邱宇允只道姚子剑龙怒未歇,还要更待降罪,诚惶诚恐往宫内而去。 到了宫内,却见凯鑫与秦埙两人都在那里相待。姚子剑一见邱宇允,便哈哈笑道:“原来爱卿早破此案,昨日却为何不说?”邱宇允听得一头雾水,却听秦埙在旁禀道:“邱大人之所以放了那些嫌犯,是因早已另有线索。只是昨日陛下宣召之时,尚未将正犯捉拿归案。大人不敢妄言欺君,才说这案子并无进展,却令小人加紧调查,于昨夜终于拿着了这个贼人,才好来向陛下复命。” 姚子剑听了,龙颜大喜道:“邱大人何不早说!朕便道凯国老的高徒,岂有干出这等玩忽职守的事情来的道理?便将邱大人官复原职,仍主此案,将正犯细细审了,只等元宵佳节一过,立斩无赦!邱宇允、秦埙你二人劳心费力,立下大功。此案了结之后,另有重赏!”凯鑫慌忙拜道:“陛下谬赞。”邱宇允不知所以,也只得谢恩。 却说那邱宇允出得宫来,却唤秦埙来道:“我且问你,你先前说此案难办,怎地在一夜之间,便拿到了贼人?” 秦埙呵呵笑道:“邱大人,下官还是这句话,此案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上头一个交代。” 邱宇允一惊,一把攥住秦埙道:“你冤枉平人,假作罪犯?” 秦埙笑道:“大人言重了。”说罢,秦埙自去了。 邱宇允情知其中蹊跷,却待去亲自提审这犯人,恰逢肖阳越也听闻此信,匆匆而来。肖阳越一见邱宇允,便道:“邱大人,这犯人张三是如何抓到的?” 邱宇允却道:“是那秦埙昨夜抓到的。” 肖阳越自知张三却非真正凶手,不愿陷了平人,却对邱宇允道:“此案颇有些蹊跷之处。看那温香馆大案的手法,必是身有武功之人,这张三不过是一个家奴,怎有这等本事?他与温香馆何仇,要灭他满门?而且他供词之中,也有许多蹊跷之处,莫要陷了良人。” 邱宇允听了,却道:“下官也正是这等想。”两人却一同往刑部大牢里提了这张三出来,要亲自审他。不料两人不论如何询问,那张三只是一口咬定自己素来嫉恨富贵人家能在温香馆挥金如土享乐。除夕夜不合醉酒,故火烧了温香馆。两人又将供词之中许多蹊跷之处提出来问他,那张三给两人盘诘不过,反倒恼将起来:“只听说过屈打成招,没见过死活盘诘,要令犯人翻供的!这人便是老子杀得,火便是老子放的,只管东问西问作甚!” 两人听了,面面厮觑,却是情知此事蹊跷,共往凯鑫府中拜见,说了此事。那凯鑫听了,摇头笑道:“宇允、阳越,你二人终是涉世未深。这张三并非温香馆惨案的凶手,乃是因与主母通奸,被判了个秋后问斩。是秦埙这小子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他半年早死,来为这温香馆惨案替罪的。”两人听了,一齐惊道:“恩师既知此事,缘何不为其平反?” 凯鑫听了两人所言,一捋银须,笑道:“平反?怎地平反?尔等也去亲自审过他了,他自家一口咬定犯下此案,难道你还能强说不是不成?” 邱宇允道:“可是他分明并非此案正犯,怎可无辜受戮?” 凯鑫道:“此案若不了结,只能害得燕京民不聊生。如此这般,一来了结了这案子,让尔等沾光。二来能息民愤。三来对于张三而言,他本就是待死之人,不过是早死了半年,却可令家人此生衣食无忧。这桩案子让秦埙这等来办,不论是对陛下,众官,万民,乃至张三而言,都是有利而无害。既然如此,何乐不为?” 两人听了,默然不语,各自讪讪而退。那里秦埙却自然取了张三供词,呈上姚子剑。姚子剑朱笔批复要在正月十六将此人当街斩首,正明典型,以警后效。 不说此案结果,只说那里汪炎霄听闻了此事,却是冷笑不已,自对肖阳越道:“哼,这便是朝廷的律法。正因朝中多有秦埙之辈,才要有我汪芸这等人来以刑止刑。” 肖阳越不愿多谈此事,却对汪炎霄道:“如今朝中众官瞩目此案,倒是正利我等元旦之夜好方便行事。” 汪炎霄道:“正是,此事多方筹备甚久,决计不可再出丝毫差错。” 且说不数日早到元旦,大都上上下下虽受了一番惊恐,此时却自然又灯火通明,热闹起来。正是: 四围玛瑙城,五色琉璃洞。千寻云母塔,万座水晶宫。珠缨密密,锦绣重重。影晃得乾坤动,光摇得世界红。半空中火树花开,平地上金莲瓣涌。活泼泼神鳌出海,舞飘飘彩凤腾空。更兼天时地利相扶从。笑翻娇艳,走困儿童。彩楼中词,括尽万古风流;画桥边谜,打破千人懵懂。碧天外灯照彻四海玲珑。花容女容,灯光月色争明莹。车马迎,笠歌送,端的彻夜连育兴不穷。管什么漏尽铜壶,太平年岁,元宵佳节,乐与民同。 元宵夜里,薛鹰却自愿领军巡城。那里众人都只愿回家欢聚,见薛鹰主动请缨,自然都无异议。那元旦之夜当值官兵本少,留下的亦都人心思归,是以薛鹰略加布置,便叫汪炎霄轻易潜入禁中。 当时姚子剑正在一个太监服侍之下独自在宫中赏月,忽而感到一股杀气从后腾起,随即只听得那太监闷哼了一声,便倒在地上。姚子剑情知有刺客来此,却是仗着自己本事厉害,不慌不忙。只听他冷哼一声,随手抽取了湛卢剑在手,回头挽个剑花,却打量那来人。姚子剑定睛一看,便道:“前日除夕在街上打量朕车驾的叫花子,可是你么?” 汪炎霄见姚子剑回头,慌忙跪倒在地,说道:“那正是末将乔装改扮的。末将朔方总兵、暂理三晋经略使汪芸,奉武平侯骠骑将军之命,来此参见陛下。” 姚子剑一听,早将怒火抛去了九霄云外,一把扶起汪炎霄道:“你果真是从武平卿处来的?朔方那里战事如何?胡兵退了么?” 汪炎霄连忙再拜顿首道:“朔方被胡兵围困数载,城中粮尽,百姓易子而食。幸仗陛下洪福,骠骑将军引兵而来,大破胡虏,擒杀胡酋耶律特。而后听闻陛下被这班腐儒幽禁,便与虎威将军、龙骧将军和傅相国定下了计议,今夜特来大都接陛下圣驾出去。” 姚子剑听他言语无误,情知果是自许晨奇处来的,喜道:“不意朕虽在大都宫中一载未出,仍有这许多忠臣日夜记挂朕的安危。”又好言宽慰汪炎霄,赞他死守朔方,力敌胡虏之功。 那里汪炎霄却道:“陛下,时间紧迫,多说不得。薛都尉与肖大人早已安排妥帖,还请陛下随末将出宫,西幸太原。” 姚子剑却道:“换做一月之前,朕必然欣然而往。只是如今,朕却不想再出燕京了。” 汪炎霄大惊道:“陛下此话怎讲?” 姚子剑道:“朕先前只道是这班儒臣贪生怕死,谋权夺利,才将朕幽禁宫中,独揽朝政。可是朕日前所见,这大都在二老治下,果真比在朕治下祥和千倍。是以朕以为,当真用二老治国,未尝不可。” 汪炎霄大惊,拜道:“陛下何出此言?” 姚子剑道:“朕除夕出巡,见大都城中百姓家家户户其乐融融。二老仁心,连叫花子都可吃上肉汤馄饨,这想来汪将军也是亲见。除夕夜虽有贼人作乱,众臣不出数日便将其擒获。城中如此井井有条,繁华无比,一城之人都称赞二老之德。朕亲政之时,何有此等繁荣景象?” 汪炎霄听了,冷笑道:“陛下,别个不说,只说这温香馆惨案,张三便并非真凶,乃是二老为了结案,用钱买的。” 姚子剑惊道:“岂会有这等草菅人命之事!汪将军如何得知?” 汪炎霄冷笑道:“只为这温香馆之案,便是末将做下的。” 姚子剑听了大惊失色道:“你说甚么!” 汪炎霄道:“末将欲迎陛下出来的计划被这班婊子撞破,诚恐泄露,是以末将一把火送她们都去了地狱。” 姚子剑又惊又怒,厉声道:“汪芸,你何故犯下如此大孽!” 汪炎霄俯首道:“为了迎陛下出京之故。” 姚子剑怒道:“朕尚未出宫,你就犯下这等惨案。若是朕当真西行,你还待屠灭了燕京不成!” 汪炎霄叩首道:“若是陛下有令,末将愿为陛下血洗燕京。” 姚子剑怒道:“尔等要来迎朕出京,先烧了温香馆。要来见朕,先杀了随侍太监。二老治国,百姓富足,胜过尔等草菅人命之徒百倍!看在你死守朔方功劳上,朕不追究你的罪过,速速滚回太原,休要再让朕见到!” 姚子剑这一番话下来,却在汪炎霄意料之外。汪炎霄不由得一怔,随即叩首道:“陛下只见燕京富足,不见臣为何草菅人命么?朔方城中惨烈,不可言喻。百姓形销骨立,易子而食。满城军兵饥则杀敌取肉,渴则割脉饮血。就这一座城中,死者胜过温香馆百倍!何况不止朔方,还有大同、九原、云中、锦川、辽阳,百座城池,千里之地,万户之民,皆是如此。何故? “二老治下的燕京城中如此繁荣,何故?便是因为有那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替他们去死了!这班腐儒将兵马抽回大都苟安之时,那些富户在温香馆取乐之时,在陛下看不见的地方,正有无数的泥腿子、千万的贱丘八,在胡虏铁蹄之下呻吟。二老治国,只保得燕京一处富足,臣等迎陛下出去,却是为了天下万民! “只是不意臣等在边疆舍生忘死,陛下却宁愿在此苟安享乐。是末将看错了陛下,是骠骑将军看错了陛下,是傅相国看错了陛下,是天下万民看错了陛下!陛下既然想要在此慢慢看燕京景色,陛下既然要给温香馆的那些婊子洗冤,陛下既然嫌末将这粗人在此碍眼。那么好,那么好,末将便在此自刎,还温香馆一个交代,还陛下一片清净!只是陛下万岁以后,却有何面目见那历朝先帝,有何面目见死于胡虏手下的万民哉!” 汪炎霄说罢,立起身横过刀来,便往脖子上抹去,却被姚子剑一把拦下,说道:“汪将军所说,且容朕三思。”汪炎霄圆睁双目,喝道:“陛下若要救万民,便随臣去。陛下若是要在此苟安,便任臣自刎!何必三思!” 当时姚子剑听了,长叹一声,说道:“罢罢罢!是朕一时被蒙蔽了双眼,不见了本心。今日且随将军,直往太原去罢!”汪炎霄大喜,急忙再拜顿首,却服侍着姚子剑取路往宫外而去。那里薛鹰和肖阳越早早安排妥帖,更偷取来了姚子剑的衣甲宝马,开了西门,由他两人去了。 且说那凯寇二老眼线遍布城中,虽则此时略有懈怠,然而姚子剑不见之事,不多时早闻于二老之耳。二老大惊,急忙召集众亲信来问。二老本疑心薛鹰乃是骠骑将军之人,故而特地偷放姚子剑出京。却得薛鹰请命,愿领轻骑追查,将姚子剑接回城中将功赎过。凯寇二老料来姚子剑必然西去太原,故急令薛鹰领兵去追。不多时又怕薛鹰有诈,再谴兵部尚书梅怡庆、神炮将军周轰星两人倾巢而出,务必往紫荆关拦下姚子剑,更密许两人,若薛鹰阻挠,可以随时格杀薛鹰。 且说当时汪炎霄与姚子剑两人两骑快马,飞也似出城西去。方到十余里外龙泉河边,却见前头涌出无数兵马打着大都旗号拦住去路。两人一惊,只道行迹败露,上前看时,却见一将拦住道:“奉南营薛都尉之命,在此恭候陛下大驾!”姚子剑这才放下心来,骤马上前。那伙军兵一齐下马,却有一个为首的军前校尉上前道:“我等已备下渡船,请陛下快行。”姚子剑听了,也不推脱,乘船往对岸而去。 不料姚子剑去后,那渡船却不回来接那汪炎霄过去。汪炎霄怒道:“尔等这是何意?”那军前校尉道:“我等奉南营都尉将令,护送陛下往紫荆关而去。此外,亦奉都尉严令,除陛下外,不可令一人西渡龙泉河!” 汪炎霄大窘,正待分说,那里姚子剑见情势不对,竟欲渡回河来。那里汪炎霄诚恐拖延坏事,急忙运足了中气喊道:“陛下,这位校尉是末将旧交,陛下先行,末将随后便来!”姚子剑听了,应道:“我等已然出城将近半个时辰,城中恐怕已然知觉,料追兵不久便至,将军速来!” 那河对岸也有薛鹰的兵马,自护送姚子剑往西去了。汪炎霄却对那军前校尉道:“我乃是朔方总兵,三晋经略使汪炎霄,护送陛下西幸太原,还请取船只,速速渡我则个!”那军前校尉只是不从,恼得汪炎霄只欲一刀将他劈做两段。过不多时,却听得背后马蹄阵阵,只见那薛鹰领着一彪轻骑赶来。 汪炎霄大喜,连忙上前道:“薛都尉,你这部下好不教条,快快教他渡我过去!”不料那薛鹰目露凶光,吼道:“快将那奸贼拿下,碎尸万段!”众人得令,一齐大刀长矛上前,将汪炎霄围在核心。汪炎霄大怒道:“薛鹰!你胆敢如此!” 薛鹰冷冷道:“陛下已安然去了,眼下便要你为小翠偿命!”说罢一声令下,众人一齐朝着汪炎霄杀来。汪炎霄勃然大怒,施展本身武艺,将两柄日月鸳鸯刀使得密不透风,当者即死。然而终是双拳难敌四手,杀不多时,汪炎霄早身带数创,渐渐支撑不住,兀自在那里强撑。薛鹰冷笑道:“你便算再能杀,也终究过不了这河去。我倒要看看,你能支撑到几时?” 汪炎霄却把两柄刀往地上一扔,喝道:“薛鹰!老子今日是折在你手下了!只是有一句话不问个清楚,老子死不瞑目!你敢让这军士先退,听我一言么?” 薛鹰见汪炎霄虚弱已极,又扔了兵刃,料来无事,便令众军士退后,自提了刀上前,说道:“狗贼,你还有遗言就快说,且待我亲手了结了你性命。” 汪炎霄道:“你既然要杀我,何不在皇宫里动手?何必等到这十几里外,就不怕我走了?” 薛鹰笑道:“我效忠陛下,自然得先将陛下救出去。在陛下安全以前,我当然不会动你。” 汪炎霄道:“陛下未到紫荆关,怎能说是安全?” 薛鹰道:“我自安排了亲信护送陛下西去,将军不必担心。” 汪炎霄惨然笑道:“好好好,死了也是个明白鬼!” 此时却见后头尘土飞扬,原来是梅怡庆与周轰星领兵来到。薛鹰见了,却道:“大都的人都来了,汪将军,上路吧!”说罢举起大刀,当头砍下,不料汪炎霄不躲不闪,反倒上前,拼着被他一刀砍中肩膀,却钻入他怀里。薛鹰大惊,早被汪炎霄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一刀刺进心窝里送了性命。可怜薛鹰南征北战,只为了放不下一个青楼女子,竟在此处身死命陨! 周围士卒见了大惊,却不知薛鹰死活,不敢动手。汪炎霄将薛鹰尸身一推,哈哈大笑道:“来来来!杀个鸟痛快!”众人见他满身浴血的癫狂模样,也都被吓得不敢上前。汪炎霄却吼道:“来啊!”众人虽不敢上前厮杀,却也是团团将汪炎霄围在核心,教他移动不得。此时那梅怡庆的兵马也渐渐聚拢将来,正是:后有追兵,前有堵截,毕竟汪炎霄重伤之下能否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三十回 周轰星铳打马库斯 姚子剑羞退梅怡庆 诗云: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这一首诗,单道昔日两件勤王的大事。乃因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上表欲除去权宦,故而李商隐有感而发。今日许晨奇领兵解救姚子剑,其功亦不在昔日陶侃诛灭苏峻之下也! 且说当时汪炎霄怒杀了薛鹰,然而自家亦身受重伤,被薛鹰兵马围住,脱身不得。旋即那大都兵部尚书梅怡庆与神炮将军周轰星亦领军赶到。 那梅怡庆乃是上界天英星降世,深通兵法,也是京左五贤之一,乃是凯寇二老的得意门生。他当时见此情景,已然猜到了大概。却听梅怡庆叫道:“将此人拿下,务必留他活口!周轰星将军,请速速往四周寻觅船只,渡河追回陛下!” 众兵士听令,各自领命,那里汪炎霄却狂笑道:“要杀老子不难,要拿活口,却是休想!”汪炎霄说罢,将刀一摆,往自家心口戳去。梅怡庆不及细问详情,然而情知此人干系重大,急要阻拦时,却离得太远,眼见不及。却听得旁边一声枪响,汪炎霄惨叫一声,倒在地下。 梅怡庆看时,那周轰星手执一柄手铳,铳口尚有硝烟。周轰星冷道:“想死,可没这等容易。”又转头对梅怡庆道:“梅尚书,此人左右双臂皆断,成不了祸害了。此处还请尚书坐镇,末将自去渡河营救陛下。” 前文说过,那周轰星本是天暗星降世,乃是昔日建业反贼符剩文手下的吴郡太守,惯使两柄火铳,又善造火炮。自符剩文死后,尝于九里山设伏大败了褚天剑与全景明兵马,又炮打了大都。却是那材官将军刘志秀将符剩文尸身做成了人形机关,方才收服了这周轰星。此后周轰星便在大都炮营当差。却是那女真入侵之时,周轰星助二老铸造无数火器炮石,守城功大,却升作神炮将军,又组建了新军神机营,出任统率。只是为了话头不便,前文未曾细说。 那汪炎霄左臂先被薛鹰砍伤,右臂又被周轰星打断,无力抵挡,却被梅怡庆令人绑了。梅怡庆叫将那汪炎霄押上审问,汪炎霄却只是瞪着双眼,怒喝道:“反国狗贼!任你万般刑法,休想从老爷口中问出半个字来!速速给老爷一个痛快!”梅怡庆冷笑道:“你不说,我等也能寻回陛下。至于别个,自有刑部天牢的人来审,本官却也不在意。” 先前薛鹰为了截下汪炎霄,早令部属将船只都拒刷了,藏在别处。此时薛鹰部属见薛鹰已死,都莫敢多言,各自乖乖将龙泉河上事先拘刷的船只都觅来渡众人过河。却忽然听得周轰星一声爆喝,双手火铳连发,只见半空之中火光四溅,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众人看时,却见无数飞镖被打落在地下。 却见人影一闪,从那河中霍地窜起一个人来,旋即汪炎霄周围数个兵丁一齐惨叫。那人将汪炎霄在腋下一夹,翻身又向河边跑去。此人行事快极,发镖、出水、杀人、救人一气呵成,众人回过神时,已到河边。周轰星大怒,抬手又是几枪打去,却见那人不知从哪掏出来一面巨盾,将自身与汪炎霄两人护住。周轰星子弹落处,那面盾牌上火星四溅,然而竟连一丝痕迹也无。 那人走到河边,身形一滞,梅怡庆却叫道:“休要走了这贼,都给本官拿下!”众兵丁呐喊一声,纷纷涌上。却见那人一笑,手臂一摆,那巨盾便忽而不见。那人将手对着龙泉河对岸一指,忽而前臂上喷出一支勾爪,后连着一股绳索。那勾爪直射到对岸,一落到地上,那绳索便忽而收紧,拉着两人如凌空虚渡般过了龙泉河。众人看了大惊,都面面相觑。 梅怡庆惊道:“这分明是天造门的飞渡铁索抓,怎地落到此人手上?”急令众人追时,船只都未到,只得在那里空自焦急。 此时汪炎霄已然看清这人面目,黄发高鼻,正是先前同来大都的那马库斯。原来这亦是早早定下的计较。假汪炎霄朝京归去好使凯寇二老放松防备,却令马库斯带着十几个亲信隐在大房山中接应,阻断追兵。当时姚子剑别了汪炎霄,策马西归,不过数里路却在大房山撞见马库斯引人伺候。当时马库斯怕汪炎霄有失,令人护送姚子剑自去,却选了一匹快马亲往龙泉河而去,恰好救出汪炎霄。 当时马库斯生怕后边追兵赶上,快马加鞭急走。然而那马载着两人,马库斯身上又装备繁多,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过了拒马河,行入易州地界。不料那后头官兵携带马多,又轮换着将息马力,竟渐渐赶上,两边可以相望。马库斯大急,急忙连催座马。那马虽然是匹好马,却连夜奔波劳累了,给马库斯一催,又向前急行了数里,却支撑不住,忽而前腿一软,口吐白沫倒下。 汪炎霄一见,却惨笑道:“马库斯,你且自去。将我留在此处,还可与他每虚与委蛇,拖延一阵。”马库斯却道:“这一路平原,不能躲避骑兵没有马。所以我们只能杀!”汪炎霄惨笑道:“那就杀他奶奶的!官军大半是步兵,难以赶上。骑兵一时间也找不到那许多渡船来过拒马河,故此追来的毕竟不多。只可惜我双臂都断,难以为战,必死无疑。你若是能支撑到陛下回到紫荆关调集大军前来,或还有生路。” 当下两人便也不再走,却待在那里等候。不过一盏茶时分,官军先头的追兵早到。马库斯大吼一声,左手登时现出一面重盾,右手却现出一杆大斧,更不知先前藏在何处。原来这却是那刘志秀所做的机关,好将马库斯许多兵器都贴身藏着。先前那飞渡铁索抓,亦是出自刘志秀之手。 马库斯一手持盾,一手持斧,直撞过去。那为首的骑兵见他来势凶猛,便策马上前,满拟将他撞个筋折骨断。却不料那马首与马库斯重盾一交,登时碎作一团,脑浆崩裂而出,然而去势不减,直撞到马库斯身上。马库斯却是丝毫不动,左臂奋力,竟将那奔马掀翻,一斧劈下,便将那人劈作两截。周围众骑从未见过有如此神力之人,一时竟而都看呆了。 汪炎霄在一旁见了马库斯神勇,却也暗暗惊道:“难怪骠骑将军肯花这许多钱财雇佣这个胡人,原来竟有这等本事。”当时众骑急忙一拥而上,马刀并举,要来砍这马库斯。却不料马库斯浑身都是刘志秀精心打造的机关,发动起来,抬手一镖,低手一箭,动辄取人性命。再加上马库斯本身武艺非凡,一面重盾,一柄巨斧使动开来,不论人马,当者即死,众人近身不得。纵而能劈砍到他,他身上又有刘志秀打造的贴身锁子甲,若非沉重兵器伤他不得。 一时间马库斯在那里大显凶威,连杀数十人。然而马库斯久战之下,毕竟气力不加,后头大队骑兵渐渐赶上,又成合围之势。只听得几声火铳响,马库斯身上衣甲竟而尽数剥落,便连手中斧盾,也都裂成碎片,只剩个光秃秃的斧柄。马库斯大惊,急忙看时,却见周轰星与梅怡庆并骑而来。 周轰星笑道:“奶奶的!你道你这天造门的机关我军中无人识得么!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老爷几铳专打你机关薄弱之处,便叫你手无寸铁!” 汪炎霄听了这话,脑中却飞想道:“不料大都军中竟有一眼能识得这机关破绽之人,这先不谈,此人枪法好生厉害。若说刘志秀的机关薄弱之处,不过几处小指大小罢了。马库斯又在移动,他竟能在百步之外命中要害,铳法当真可惊可怖。先前在龙泉河边他打断我右臂,却是手下留情了,不然他不论要打何处,我岂能躲过?” 当时那马库斯却是凶性不改,将手中斧柄飞出,呼呼有风,周轰星猝不及防,竟被打下马来。梅怡庆急忙指挥兵士抢上,团团围住了两人。马库斯随手抢过一柄马刀,又杀了数人,终究是久战力竭,又是双拳难敌四手,身被数创,终是被擒了。梅怡庆折了无数军士,才好容易拿住了这两人,却料想姚子剑终究已然走远,好不恼怒,令人将两人死死用牛皮锁绑了。 汪炎霄情知此番被押去大都,必然遭百般凌辱,正想到此事,忽而听得一声暴喝:“把人留下!”众人看时,却见那西边跑来一队骑士,走到近前,当先一人骤马而出,喝道:“速速把人留下!”众人见到这为首的骑士,都是一惊,但见: 内穿圣祖太阳黄金羽翼甲,外披唐宗绛纱金绣九龙袍。头戴通天乌纱折上巾,手执二郎三尖两刃刀。腰藏一柄裂金石、识明主,仁义湛卢剑,坐骑一匹绝光尘、踏玉雪,乌云千里驹。古来少有英雄主,天朝明皇姚子剑。 原来正是姚子剑领着一班扈从飞马而来,梅怡庆见了大喜,急忙招呼左右士卒道:“还不速速迎接圣上?” 那伙士卒急忙一齐上前,却听姚子剑怒喝道:“尔等都给朕退下!你步步向前,难道想要弑君么!” 梅怡庆却道:“陛下被贼子胁迫,身不由己,众将士快快上前解救陛下安全!” 汪炎霄大惊,高呼道:“陛下休要管末将,前头便是紫荆关,关内屯有大军,请陛下速行!”姚子剑却恍若未曾听闻,径自骤马迎着众兵士上前。那兵们不知当听梅怡庆的还是姚子剑的,正呆在那里,却觉得姚子剑身上一股迫力压来,胜过那千军万马,纷纷急退。那梅怡庆急忙亲自拔剑在手,上前道:“陛下休要被贼人迷惑了!” 姚子剑怒喝道:“只你便是贼人!还不速速将此两人交出,胆敢抗旨么!” 梅怡庆道:“此二贼胁迫陛下,格杀官兵,正当押赴刑部天牢,怎可轻放?” 姚子剑喝道:“他二人乃是护送于朕。杀你那些反军,也是朕的旨意,何罪之有?” 梅怡庆道:“凯寇二老乃是一片为国之心,大都繁华,也是陛下亲眼所见的。还请陛下悉心体察,休要辜负了我燕京众臣的忠诚之心!” 姚子剑喝道:“梅怡庆,你身为兵部尚书,我且问你:辽东军民几何,几时可以收复?朔方军民几何,要驻派多少兵马?楚逆兵马几何,如何才能荡平?” 梅怡庆拱手道:“二老治国,不用刀兵,天下承平。战端一起,生民涂炭,十室九空。是以秦皇汉武,拓地千里,民不聊生。周公宣和,偃武息兵,路不拾遗。魏徵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望陛下明古之道,休被奸人迷惑。” 汪炎霄听了,却怒喝道:“直娘贼!老子不知道你这么多的大道理,只知因为你们偃旗息鼓,天下承平,害得朔方城中尸横遍野,饿殍遍地。此等承平,老子不要!” 梅怡庆听了,却是一愣,只听得姚子剑喝道:“梅怡庆,若是当真依你所说,不用刀兵而天下可平,要兵部何用,又要你兵部尚书何用!朕看你尚是有廉耻之人,且将二人留下,速速滚回大都!” 梅怡庆听了,却默然不语。姚子剑道:“梅怡庆,你若是想要谋逆,便将朕一并杀了,与他两人一同带回大都。若是尚知廉耻,便速速带着尔的手下退回大都,往边疆杀敌去!” 梅怡庆正在踌躇,那随行的秦埙却上前附耳道:“大人。陛下若是跑去三晋,号召天下讨伐大都逼宫之罪,我等旦夕不保。如今陛下身边也不过就这十几个扈从,我等却有数百精骑,若是强攻,可得必胜。不论陛下是死是活,只要能带回大都,一切便都可安排。”梅怡庆听了,瞪着他道:“你想弑君么?” 秦埙笑道:“下官不敢。不过此时陛下被贼人劫持,我等上前救援,却终于不及,以致贼人弑君。我等悲痛之下,尽毙群贼,却终究未能救回陛下。事后回去大都,禀过了二老,自然有功无过。” 梅怡庆道:“这里众目睽睽之下,岂能任你信口雌黄?” 秦埙低声道:“不过是一班丘八罢了。纵然如当年东王乱后一般一齐暴毙,只需朝廷给些好处,想来也不是大事。” 梅怡庆听了一惊,浑身一颤,又把秦埙上下打量了一番,却道:“我看陛下身后烟尘滚滚,必有紫荆关援兵到来,交战之下无益,传我将令,众军且撤!”说罢拉过马头,率先拍马往回走了。秦埙待要再说,却见西面果有兵马隐隐而来,只得长叹一声,也拍马走了。 那里大都众军不多时走得罄尽,却把汪炎霄与马库斯留在地下。姚子剑待大都军去的远了,急令扈从上前救起两人,看时,虽然都身被数创,且喜都无大碍。汪炎霄却抓着姚子剑道:“陛下,贼子反复,还请速往紫荆关去!” 姚子剑抚慰道:“将军莫忧,朕来以前,已然谴人去紫荆关取了兵马来接驾。只是见将军情况实在紧急,才不得已亲自现身来救。” 汪炎霄听了,道:“汪某残躯,岂敢叫陛下万金之躯犯险!”说罢翻身要拜,不料牵动伤口,大叫一声昏厥过去,姚子剑急忙叫人救治。不多时紫荆关兵马赶到,却将众人接回紫荆关去了。 不说这里姚子剑等众人脱险,只说那里大都城中凯寇二老听闻梅怡庆回报,说走了姚子剑,便急忙封锁了消息,不令旁人得知。又细细审问了众人一番,才知薛鹰计较,却也是奇怪:这薛鹰既然早早布下埋伏截下了汪炎霄,必然早知贼人计划,却如何不知会二老,又或者干脆将姚子剑一并留下?然而若说薛鹰是贼人一党,又为何要派兵截下汪炎霄,甚至以致身死?凯寇二老不知温香馆之事,也猜想不出细细缘由,虽然觉得此事蹊跷,却也只得罢了。 且说那里忙碌了一夜,次日午时却该斩这温香馆惨案“正犯”张三。此案本就闹得沸沸扬扬,此时凯寇二老为了将众人注意力从那姚子剑之事上挪开,更是大加宣扬。当时午时未到,那十字路口早密密麻麻聚集了无数百姓看斩。当时那寇磊亲自监斩,先领着一班人马往监斩台上坐了,又令人将路口百姓驱开,好来用刑。 不多时那肖阳越与邱宇允两人一前一后,领着一班卫军开路,将正犯张三押来。那里百姓无不延颈踮脚,欲要看看这张三模样。无数人拥在那里,却把街口封住,十数卫军待要开道,却济得甚事?挤捱之间,忽然从旁飞出一枚烂菜,砸在那囚车之上。众人一愣,却听一人骂道:“就是这小子犯事,害得老子新年被抓去平白吃了几天牢饭,宰了他!” 那秦埙先前办案之时,曾抓了无数平民,后来虽然被邱宇允下令放出,却毕竟都心头有气,此时有人起头,一时都鼓噪起来。那臭鸡蛋,烂菜叶,碎石子,登时有如雨下。更有甚者,飞来一块板砖,竟把一个卫卒打得头破血流。 不是今日此处要斩这张三之时百姓在那里鼓噪,有道是:刑场大怒员外郎,血洗洛阳法明侯。毕竟斩这张三又要惹出何等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一百三十一回 邱宇允止刑被伤 肖阳越执法入狱 诗云: 我本将心向明月, 奈何明月照沟渠。 落花有意随流水, 流水无心恋落花。 这一首诗,本说的是男女间一片痴情错付。然而世间人庸庸碌碌,这误会之事,又岂仅在男女之间?正不知世间多少人的一片好心,却被视作歹意! 且说那肖阳越本知张三并非温香馆惨案正犯,此时见了民众暴乱,更是有气,喝道:“放肆!尔等目中还有王法么!左右侍卫,给本官驱逐了这班乱民开道!” 然而那无数百姓群情汹涌,区区一些卫士济得甚事,正是越管越乱。肖阳越大怒道:“这班乱民若不吃些苦头,如何肯退?左右休要手软,乱棍打去,先捉他十几个为首的乱民,杀鸡儆猴!”左右正要上前,却被邱宇允拦住道:“百姓愤怒亦是人之常情,岂可动用刑法?”肖阳越道:“好好让开便是百姓,不然便是乱民。这等乱民,便是杀了又有何妨!” 两人正在争执,那里寇磊却在监斩台上看得分明,生怕有乱,却调了一队城防官兵,大刀长矛来将开路。那些百姓见了明晃晃的刀枪,却也都怕,只得散开,却才将那张三押到路口正中。 当时才刚刚是巳时,尚有两刻钟时间方才用刑,那无数百姓早已经如同蚂蚁一般塞住了周围街巷,水泄不通,都只待看斩张三。肖阳越却又与邱宇允两人到那监斩台上,问寇磊道:“当真便这样斩了张三么?”寇磊微微颔首道:“不斩张三,你待斩谁?”肖阳越道:“昔日按照恩师所说,擒杀这张三乃是为了平息陛下龙怒。眼下陛下已然被人掠去,何不替这张三平反?” 寇磊笑道:“原先是为了平息陛下龙怒,眼下却是为了平息民怨。原本此案虽然震动朝野,然而对于多数百姓而言,却不过是烧了一座青楼,毫不相干。然而先前秦埙借着此案将无数百姓在新春佳节之际投入大牢,使得民怨沸腾。我等若不斩了张三,了解此案,只怕难以给百姓一个交代。说到底,张三也好,李四也罢,不论究竟是谁,我等今日必要斩这一人,才好熄了百姓心头怒火。” 肖阳越看着下头喧嚷的百姓,却忽而冷笑道:“原来如此。说起来为了这温香馆一案,这些百姓是被冤枉的,这张三也是被冤枉的。然而如今那许许多多的百姓却都只要看这张三去死,着实可笑。” 寇磊缓缓道:“黔首布衣,本就是这等愚顽之辈。圣人云民心似水,江河本就汹涌无比,然而我等便是要画下沟渠,让他流往何处,他便得流往何处。我知阳越你素来崇尚律法,然而今日你却也该知道,有时弯曲法律,正是为了更好执法。法,宁枉而不可纵。”肖阳越喃喃道:“宁枉,而不可纵么?” 不久早到午时,寇磊念了犯由牌,那一众刽子手都一齐叫起恶杀来。却忽然听得一人高声喝道:“住手!此人根本不是温香馆的凶手!”众人侧头看去,却是邱宇允立在那里,挺身而出道:“这错了!不该如此!”寇磊惊道:“邱宇允!你可知道在做什么麽!” 邱宇允回首看着寇磊道:“国老说的,下官心里都有数了,只是下官愚钝,实在思量不透。眼下这一刀砍下去,便铸成大错,下官却等不得了!”当时邱宇允在那众目睽睽之下,走到那刑场中,朗声说道:“此案蹊跷,应当再细加审问,不可如此草草结案!”众人变生肘腋,一时都惊了,虽有近千人在那里,却是鸦雀无声。 忽然那张三怒喝道:“狗官!你休想断老子财路!这火就是老子放的!你们能把老子怎地!”邱宇允不料张三竟说出这等话来,一时却呆了。那百姓听见张三如此猖狂,又一齐鼓噪起来。寇磊当机立断,令刽子手速速斩了张三。当时那刽子手手起刀落,早把张三人头砍在一旁。百姓见斩了张三,齐声称快,却一齐涌入这街市来,官兵阻拦不住。 便见那百姓一拥而上,对着那张三的尸首拳打脚踢。到后面更有两条大汉上前,将他尸体扯作两段,内脏流了一地。然而那百姓便如同饿狼见血一般,丝毫不肯住手,不多时竟把这张三化作一团肉泥。邱宇允是个自小便读圣贤书的书生,哪见过这等景象,在旁见了只唬的魂不附体,却思量着要走。不料此时那伙乱民在那里挤挤挨挨,哪里出的去。却不知谁指着邱宇允喊道:“这狗官包庇恶贼,定是收受了贿赂,一齐打死!” 那一片百姓呐喊一声,都朝着邱宇允冲来,不由分说,按在地下便是一顿拳打脚踢。肖阳越在监斩台上看得大怒道:“反了这班刁民,竟敢殴打朝廷命官!”当时也不及禀告寇磊,便令监斩的官兵一齐大刀长矛上前,连杀数人。其余百姓见了,乱作一团,却都不敢上前,缓缓退了。肖阳越急忙过去看时,却见邱宇允已是被打的浑身是血,出的气多,入的气少。 肖阳越急忙令人将邱宇允抬去医治,却恨恨道:“刁民之怒,岂敢抗法!”却过去寻见了寇磊,请他派人将为首的乱民拿下问罪。 寇磊缓缓摇首,叹道:“岂可如此。” 肖阳越大惊,说道:“国老方才不是说宁枉勿纵么?这些刁民当众殴打朝廷命官,岂能让他逍遥法外!请即刻谴人将其拿下正法!” 寇磊银须微颤,却道:“是要拿下,只不过不是拿下刁民,却是要拿下你啊!”肖阳越正待分说,却听寇磊道:“阳越,你令属下当街屠戮百姓,我等若不将你拿下,民怨岂可平!”说罢令左右上前,竟将肖阳越押去刑部大牢。 肖阳越当时虽被关入大牢,却毕竟是那刑部员外郎,平时又会做人,那里众牢头却都与他处的好,没人来为难他。过不多时,却听闻凯鑫寇磊二老都来。肖阳越一见寇磊,却道:“寇国老,肖某若是不赶跑这班乱民,岂不白白送了邱宇允性命!下官何罪,以至被投入大牢?难道下官从乱民手下救出同袍错了么?” 凯鑫缓缓道:“不错,阳越你做的并没有错,甚至老夫还颇为钦佩你当机立断。只是老夫还是非得将你治罪不可。” 肖阳越惊道:“这是为何?”凯鑫道:“当时必须一人当机立断,震慑暴民。然而此时民怨沸腾,却又必须一人来承担此罪。阳越,此人非你不可啊!” 肖阳越道:“承担此罪?我何罪之有?天朝哪本律法上有下官之罪?” 凯鑫缓缓摇首道:“阳越,并非只有律法上写的,才是罪。民怨所到,即是重罪。张三为此而死,阳越,你也为此获罪啊!” 肖阳越道:“若是遵行律法,行事无错也可获罪,那要律法何用?” 凯鑫摇首道:“阳越,你休要冤老夫。老夫将你治罪,不是要害你,而是要救你。你此举惹动民怒,早已传得满城风雨。不出几个时辰,估计民众便敢结队到相府门口游行,逼勒我等将你治罪。你若出了大牢,转瞬便被怒民踏为肉泥。” 肖阳越怒道:“这班乱民如此大胆,我等怎可示弱退让,以至养成刁民?” 凯鑫再摇其首,叹道:“阳越啊阳越,数十刁民可谴衙役缉捕,数百群盗可令官兵剿灭,数千反贼可令军队征讨。若是数万,数十万,数百万呢?便只得安抚,这正是所谓法不责众也。” 肖阳越道:“焉有此理!便这样姑息纵容,法令威严何在?” 凯鑫叹道:“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百姓之意,便是治国正法。” 肖阳越问道:“那么如果民错了呢?难道便这样将错就错么?” 凯鑫起身,拂袖准备离去:“阳越,你尚未明白,民一旦众,便是不会错的。” 肖阳越追问道:“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合万千愚民之怒,可以覆舟么!” 寇磊亦起身道:“阳越,凯国老是一片爱民之心。你也休要焦躁,我等自会寻了人顶替你的名字受刑,平复民怨。而后再将你偷偷外派出京,还可保得你无事。等到日后民众淡忘了此事,再将你调回京城,便即无碍。” 寇磊说罢,亦转身离去,肖阳越见两人走了,登时支撑不住,坐倒在地,喃喃道:“这不是爱民。爱民是爱善民,二老此举,是畏暴民。我纵然不至受刑,甚至尚能为官,却为何要为了这班暴民污了父母名字?” 肖阳越正在那里思量,却忽然听的拖沓一声,一个人影落在身后。肖阳越看时,却见是一个狱卒,腰间缠着一根锁链。那狱卒容貌略显苍老,似有四五十岁模样。肖阳越不知此人如何进了监牢,又见他面生,不由得一惊。 那狱卒叹道:“民,善之则亲,利之用则和。用则有任,和则匮,有任乃富于政。上舍法,任民之所善,故奸多。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以刑治民,则乐用;以赏战民,则轻死。故战事兵用曰强。民有私荣,则贱列卑官;富则轻赏。治民羞辱以刑,战则战。民畏死、事乱而战,故兵农怠而国弱。 “古往今来,国材有限,积于民则国库虚;甲兵有数,持于民则军伍匮;荣辱有分,因与民则爵位轻。民富则畏死轻赏,故国无死士。民强则罔顾律法,故上令不行。民贵则任侠横行,故家国板荡。反之国材入库则民贫,民贫则贪赏,贪赏则效死,效死则以一战百。甲兵入军则民弱,民弱则畏法,畏法则守分,守分则国无祸乱。荣辱以爵则民辱,民辱则尊官,尊官则听命,听命则莫敢不从。以数万之众,以一战百,焉有不克?以千里之地,国无祸乱,焉有不治?以百万之民,唯上命之唯听,焉有不霸!是以古之帝王治国,必欲贫民、弱民、辱民。是以民强,国则弱;民弱,国则强!” 肖阳越听了大惊道:“这是《商君书·弱民》其中文字,肖某也曾多读过,怎地当此之时却未曾想到?前辈一语点醒肖某,必是当世大才,却缘何混迹走卒之间?” 那狱卒笑道:“年岁大了,有时便只想得过且过了。商君千年以前便曾有言,若是弃法而顺民,则必然养成刁民,以至弱国。如今二老不明此道,一昧随顺刁民,才致如今在野狮王庄横行霸道,在外则蛮夷侵扰,在内则叛逆四起,乃至在这天子脚下,大都城中,尚有这等刁民!” 肖阳越拱手道:“肖某习法,原有此心,只怕是那官逼民反,反倒动荡国家。” 那狱卒呵呵大笑道:“若要治国,必要有这等的准备。想当年商君变法,万人上书不便,终致虎狼之秦一扫六合!那刁民要反,你便让他反,再把他抄家灭族,看谁再敢多言?你要是不敢杀鸡,如何儆猴?况且民越是贫弱辱,才越是爱国,越是肯为国出力。” 肖阳越惊道:“前辈此言何解?” 那狱卒道:“肖大人却该知道,这愚民呐,乃是世上最贱的物事。你待他好了,任他强了,他便要种种与你做对。然而你若是对他狠,便杀那刁民,便夺那民财,教他怕你,畏你,教他不依你命便要饥馁致死,他便只有唯你是从。久而久之,他便对自己说:‘我何以这般地贱呢?是为了多吃那一口饭,是为了少挨那一顿鞭子么?非也,想这本就是千古一帝,天生宰辅。原是我先前狭隘了!既然他是千古一帝,是要叫国家兴旺之人,那我便该随顺他。故而我随顺他不是为了自己,乃是为了国家!’于是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多吃那一口饭,少挨那一顿鞭子了。” 那狱卒一顿,又道:“他若是困苦了,对生活失意了,便要问自己:‘我此生便一事无成了么?非也!我的家国征南逐北,万国来朝,皆是有我的一份力的!’如此想着,他便能自傲起来,好似当真是他享受着万国来朝一般。是以你不必去胁迫他,他便愈发地为你效起力来。他若是听见那负隅顽抗的人说你的不是,他便又要问自己:‘难道是我屈从了权贵,而那人却铁骨铮铮么?非也!他乃是一心自私,不服教化,不像我这般看得明白。’是以你不必去教化他,他倒反要自己说服了自己,来歌颂你,赞扬你!” 肖阳越以手加额道:“听前辈一言,胜过肖某独自苦思数载。谢前辈指教,肖某已知该当如何了。” 那狱卒解下了腰间那锁链,对着肖阳越道:“此链唤作人筋锁魂链,曾是狮王庄右鬼司里头的一件厉害法器。此链所拴,虽天地鬼神不能得脱。老夫在此将此链赠于肖大人,愿肖大人日后为天下擒锁乱法之人。” 肖阳越道:“肖某不过一文弱书生,岂能——” 那狱卒将人筋锁魂链交到肖阳越手中,说道:“常人若要使动此链,必须修炼多年,然而若是肖大人心中存有正法,虽然随手而挥,威力更胜。”肖阳越连忙拜谢,却一低头间,便不见了那狱卒身影。 且说那凯寇二老当众提审了肖阳越,判了秋后处斩,以平民愤。却暗地里将他改换名姓,谴出邢州为官。肖阳越出城之日,不敢声张,只是凯寇二老设了私宴,为他送行,叮嘱他前程小心为意。肖阳越也不说得了人筋锁魂链之事,只是唯唯而喏,拜别了二老,自出城去了。 肖阳越出城而去,心中郁郁,便也不急,只是缓缓而行。那一日将到邢州,看看天色渐晚,却往一处旅馆中歇息,乘便食些酒饭。却听见旁边桌上两个汉子在那里高谈阔论,说的却是那先前张三火烧温香馆的案子。 只听一个汉子说道:“老四,你在外地不知道,这件案子,哥哥却是在京城里亲眼见得用刑的。那张三这等十恶不赦之徒,依着我说,只该千刀万剐。当斩之时,你猜怎地,却有个狗官站出来要刀下留人。” 那听的汉子奇道:“二哥,竟有这等事体?那官儿莫不是失心疯了么?” 那二哥道:“非止如此哩!俺们恨那张三入骨,都恨不得冲上去食其肉,这时候却又有个狗官,竟然调集了军队,连杀了许多百姓!” 肖阳越听到此处,浑身一颤,却不发作,只是听着。那老四却是一拍桌子,起来道:“竟有此事!那些大官儿就这等不把俺们草根当人?这朝廷怎能容下这等奸臣!” 二哥道:“老四你却且莫焦躁,俺听闻前日那凯寇两位相爷就捉着了那奸臣,判了秋后问斩!” 老四才气愤愤坐将下来,说道:“如此说来,这朝廷还是明事理的。” 却听得旁边一桌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哈哈大笑道:“明事理?明什么事理?我且说与你们听,这朝廷之间,最是官官相护。那刑场拦人的官员,唤作邱宇允。他必然是拿了那张三贿赂的银子,才来在此出头。那指挥军队杀人的,却唤作肖阳越,必然也是分了脏银,才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收拾这烂摊子。” 那二哥说道:“这些狗官为了银子,便送了性命,倒也解气!” 那书生又笑道:“送了性命?我看未必。这朝廷官官相护,虽然将他判了秋后问斩,却必然是将此人掉包了,日后寻个替罪羊来杀,若不然时,如何不判个斩立决?” 那两个汉子听了,都惊问道:“先生怎地知道这许多?” 那书生道:“实话说与你们听,我先前也有志于官场。却被些奸臣嫉贤妒能,将我刷下榜去。我当时看清了那官场丑态,便也不想着再为官,倒也任他们弄去。关于这件案子,也曾听到些风声。本来办这案子的,是个秦埙,眼见要成,却被那邱宇允从中作梗,更有人说他还去了陛下那里,要不办此案。你说说,若不是拿了张三银子,却为何要这等做?” 那两个汉子笑道:“这些狗官,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还是先生读书人见识高,若不嫌弃俺们粗俗,便过来坐一桌如何?这顿饭菜,便当俺们请了!” 那书生道:“怎敢无功受禄。” 那两个汉子说道:“你文绉绉的俺们也听不懂,不过俺娘当年便叫俺们多亲近你们读书人。今日听先生一番言语,果然胜过俺们瞎猜许多,正想着多听先生说些事情哩!” 那书生拱手道:“这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小二!且将我碗筷移去那桌!” 肖阳越在旁听了,肚中好生气恼,暗暗道:“为了这件案子,还不是我与邱宇允操劳最多。结果挨了拳脚,蹲了大牢,污了名姓,又发配出去不算,尚要在这里受这般刁民的闲言碎语。那秦埙这等偷奸取滑扰民,倒是升官发财,连口碑也好似我们。”当时越想越气,哪里吃得下饭菜?也不住店,独自一人便出店去了。 是夜肖阳越因心情激荡错过了宿头,天色不久便黑,却见前方有一座破庙,急往其中歇息。那破庙久无人打理,处处积灰结网,肖阳越取出火折生了一堆篝火,在殿前打扫出一块睡卧之地。忽然一抬头时,却见一人睁大了双目瞪视着自己。 肖阳越大惊,急忙定睛看时,却是那座神像。这破庙似是阎王庙,中间正坐着阎君,左右有判官和小鬼相随,却都已经十分破败了。肖阳越想道:“这神像如此破败,方才我恍惚间岂能认错活人?莫不是阎君显圣么?” 又想起那狱中来去无踪的那个狱卒来,于是急忙取出那人筋锁魂链,旋即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给阎君磕了几个响头,说道:“阎君铁面无私,显圣相赠法宝,肖阳越感激不尽。” 肖阳越饥寒交迫,孤身荒庙,形单影只,翻来覆去辗转难寐,只是思量那狱卒所言。然而想来想去,脑中那些愚民的言语却始终挥之不去。正懊恼间,忽然只见一道闪电,照得合殿都亮,旋即一声炸雷,吓得肖阳越一跳。肖阳越起身看时,外头忽然风雨大作,破庙难以遮挡,不免狼狈不堪。 肖阳越再回头看向殿中,那堆篝火竟也被暴雨浇灭。火光黯淡,那几尊残破神像似乎都化作刑场上的暴民向肖阳越冲来。肖阳越吓了一跳,再晃亮火折点了一个火把去照时,却见那些小鬼脸上似乎都含讥笑之色,互相交头接耳,耳中又听见酒馆内的那些话来。肖阳越勃然大怒,将几个小鬼像尽数砸烂,咬牙道:“阎罗为证,不得有日以严刑峻法绳治这伙刁民,我肖逸誓不干休。” 到得激愤之处,他却咬破手臂,用衣襟沾血在破庙壁上题道:“心血抛期本为恩,西风夜雨恨孤存。会当有日遂胸志,应赠阎罗十万魂。”写毕,仍是愤恨难平,切齿不休。他将这四句诗咬牙念了数遍,念到那末一句时忽地一怔,旋即那狱卒所言、凯寇二老所为、与汪炎霄的对话、所读的诸多法家经典、还有许多乱民的言行纷至沓来,不由得呆了。 肖阳越又将“应赠阎罗十万魂”七字低吟数遍,忽然哈哈大笑道:“我肖逸何等样人,自当与十殿阎罗比肩往来,却何故翻来覆去只顾惦记着这班暴民小鬼之流?若是得遂凌云之志,得以安邦定国,谁管他是万民父母还是千人刽子?”想明白了此节,顿觉神清气爽,觉也不再睡了,提着火把径直走入风雨之中,再不回顾。 肖阳越往邢州上任后,发奋攻读法家先贤遗着,深得其意。在邢州一面整顿吏治,一面又大用严刑峻法。曾在十天以内,审案一百四十七起,连书斩斩斩,死牢为之人满。不久下来,百姓莫敢违其法令,行路不敢拾遗,出门不敢斜视,威名闻于周围数郡。 那邱宇允当时被暴民打伤,调养了许久,倒也得以康复,只是碍于民众风闻,也在大都做不得官,却往大名府为官,恰从邢州而过。两人相见之下,各诉衷肠。邱宇允见了邢州吏治肃严,与大都迥异,也是暗暗称奇不已。说起那秦埙,肖阳越才知其自温香馆案之后声名鹊起,在大都如鱼得水,不过半载已然官至吏部侍郎,更在两人之上。肖阳越听了,自然嗟叹不已。 话分两头,不提这里大都事体,却说那狮王庄谴左路军军主路黄泉亲领左路军往长安而去,在潼关大败了黄家道前军,阵斩了先锋霍文,直逼到长安城下。黄家道立足未稳,突逢大敌,也不敢轻敌,死守不出,僵持许久。有分教:数载积累,一朝尽毁;天朝猛虎,哮风花前。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三十二回 黄家道驭二龙争前 左路军布天罗地网 诗云: 苍莽寒空远色愁,呜呜戍角上高楼。 吴姬怨思吹双管,燕客悲歌别五侯。 千里关山边草暮,一星烽火朔云秋。 夜来霜重西风起,陇水无声冻不流。 且说当时黄家道与左路军在那长安城下对峙了数月,到了三月间尚未分胜负。黄家道起初带了七万大军而来,此时已然只余四万不足,而左路军仍有六万多大军屯于长安城下,日夜攻打。饶是长安城坚固无比,此时也早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 黄家道唤众将来道:“我等在西凉厉兵秣马许久,方才勤王讨逆,往洛阳杀去。长安乃是一路头一座大城,便在此陷入苦战。纵使得胜,往后还有两关一城,怎能杀到洛阳之下?明日且休要守城,待我自领一支军马向外冲突。若是能得胜最好,纵使不胜,也可争出一天时间修补长安城池,以备再战。” 众将轰然称是,各去准备。次日那路黄泉领着左路军兵马依先前来攻打城池,黄家道却令家将黄隆与长子黄胜德领军守城,自家带了精锐骑兵,开城突出。那城外兵马见黄家道累月不出,不料他竟会杀将出来,猝不及防。黄家道一马当先,那西凉精骑又是精心训练的枪兵猛将,在那左路军阵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那里左路军军主路黄泉在将台上看得分明,这黄家道果然英雄。但见: 戴一顶吞龙头,撒青缨,珠闪烁烂银盔。披一副损枪尖,坏箭头,衬香绵熟钢甲。穿一领绣牡丹,盘蟒龙,圈金线降红袍。系一条称狼腰,宜虎体,嵌七宝麒麟带。着一双起三尖,海兽皮,倒云根虎尾靴。弯一张虎筋弦,龙鳞面,生铁胎六钧弓。攒一壶雕鹰翎,铁木杆,透唐猊凿子箭。使一杆欺林冲,赛张飞,透人心丈八矛。悬一柄胜石宝,斩鬼神,能劈风凄月刀。驶一匹负千斤,似乌云,惯冲阵墨麒麟。 路黄泉见了黄家道,暗暗赞道:“此人身为天朝大将军,果然颇为不同凡响。看他那一杆丈八蛇矛,甚至还在神水堂主陈波之上。若是任着他来,不出一盏茶时分我军必乱。且待我亲自去会会他!”当时激起那路黄泉心中傲气,点起了亲信兵马,便来与黄家道交战。这黄家道正在领军冲突,忽然听得面前一声炮响,便见路黄泉引一支军马从斜里插出,拦在面前。怎见得路黄泉英雄?但见: 戴一顶双凤翅,镶明珠,龙扑兽狮子盔。披一副钝快刀,折利剑,嵌梅花狻猊甲。穿一领绣金狮,衬锦绣,辟凡尘白罗袍。系一条栖獬豸,飞双凤,镶美玉狮蛮带。着一双嵌金钉,斑豹皮,绣云霞鹰爪靴。弯一张雀画面,龙角靶,紫综绣丸木弓。攒一壶凤尾翎,铜蛇锋,射猛虎飞凫箭。横一把撒朱缨,龙吞头,偃月样三停刀。悬一条烂银杆,四方棱,赛金光劈楞简。骑一匹高八尺,如赤炭,行千里胭脂马。 当时两将阵前打了个照面,都暗赞一声,黄家道喝道:“我与你狮王庄无冤无仇,何故相攻?”那路黄泉道:“我谴利金堂助你击退吐蕃,如何自此杳无音讯?分明是你这厮恩将仇报!”黄家道大怒,两人舞起兵器杀在一处。怎见得那一场好杀?但见: 一个是天朝凉王,统领十万雄兵大将军;一个是圣庄军主,坐镇左路军营都统率。西凉王,手执铁脊丈八矛,坐骑登云墨麒麟,赛过燕人张飞重生;总军主,舞动青龙偃月刀,催开赤炭胭脂马,如同武圣关公再世。丈八矛起,使一招巨蟒出洞,直冲心口;偃月刀落,挽一个苍龙破空,单取首级。今日长安坚城下,再现当年古城边。 当时两人乒乒乓乓斗了百余合,尚自不分胜负,两边的兵士都看得呆了。黄家道久战不胜,心下暗暗焦躁起来:“我领兵突出,本意贯穿敌阵。如今在此被他拦住,若不速战速决,大军围上,岂有生理?”当下卖个破绽回马便走,却拔了那柄凄月宝刀在手,赚得路黄泉来赶,翻身一刀砍下。 那路黄泉眼见刀光一闪,却觉得一股杀气逼得寒毛直竖,情知此刀绝非凡兵,不敢格挡,急忙仰身躲过,那刀却擦着路黄泉面门而过。黄家道仗着刀利,这招回马刀不知送了多少英雄,眼见路黄泉竟能躲过,也是一惊。 黄家道却将手腕一扭,那刀便在半空中转过了方向,仍是朝着路黄泉砍去。路黄泉身子后仰,已然躲避不得,眼见得便要被一刀两断。他不及将佩剑出鞘,直接拉过来垫在身前。只听得一声脆响,路黄泉佩剑剑鞘被凄月刀劈作两段,那刀却是顺着剑身滑开。路黄泉急忙闪身,避开了黄家道刀势。 路黄泉死里逃生,喘息未定,却把手中宝剑指着黄家道道:“你这狗贼,纵然暗刀伤人,岂能动本座一根汗毛?”黄家道此招还从未失手,此时眯着眼,却打量路黄泉道:“你这宝剑也非凡品,竟能挡得住我一刀。”看那路黄泉手中剑时,剑茎乃是黄铜打制,剑格乃是一只四角蛟龙,剑蜡上刻有蛟螭纹饰,锋锷尖利,寒光四射,摄人眼目,不可逼视。 黄家道也熟知天下名兵,一见之下登时了然,赞道:“此剑剑柄平平无奇,收在鞘中如同凡品。然而一旦出鞘之后,寒芒四起,杀意冲天。故此剑不出鞘则隐于市野,若出鞘则必须见血。当年西汉初年淮阴侯兵仙韩信所配,即是此剑。剑乃战阵神蛟,而隐于鞘中,是谓潜蛟。久闻狮王庄左路军执掌两柄神剑,一曰镇岳,二曰潜蛟。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路黄泉将手中潜蛟剑一抖,登时将已被黄家道劈碎的剑鞘抖落,冷冷说道:“既然知道此剑出鞘必饮人血,便请大将军来喂剑!”黄家道仰天笑道:“潜蛟固然是天下名剑,然而本将军手上这柄凄月宝刀,乃是刀中之王,只怕路军主只能用自己的血来喂剑了!”路黄泉大怒,将那偃月刀插在地下,飞身而起,挺剑直取黄家道,黄家道急忙挥刀格开。 当时黄家道看见四周左路军渐渐聚集,生怕久战有失,急令麾下兵马退回城中。路黄泉也不追赶,只是缠住了黄家道厮杀。那黄家道乃是祖传的刀法,招招凌厉,杀机四伏。路黄泉身为狮王庄的总军主,与副庄主平起平坐,自然也非寻常之辈,丝毫不惧。两人刀剑相交,又斗了数十合,仍是不分胜负。黄家道看看属下已然尽退,却把凄月刀当头直劈,趁着路黄泉格挡之时拨转了马头,回身一刀将身后几个左路军兵士砍做两断。黄家道提起了丈八蛇矛,刀矛齐出,催马便走。那伙军士待要阻拦时,却被黄家道如砍瓜切菜一般都杀了,直冲回城去。 路黄泉急忙策马追赶,却奈何不得黄家道马快,只得罢了。却原来昔日黄家道在宜阳数败云龙,却是为了云龙那匹骕骦玉狮子马快,始终被他逃脱。黄家道自去西凉以后,便四处寻觅要能赶上骕骦玉狮子的名马,却是那花拉子模国主在极西之地觅得了这匹登云墨麒麟献给黄家道。这登云墨麒麟浑身乌黑,并无一根杂毛,据传与昔日大商朝闻太师闻仲所骑的墨麒麟乃是同种。此时黄家道催开了登云墨麒麟,犹如狂风卷乌云一般去了,路黄泉哪里追赶得上?眼见军士厮杀劳累,只得权且罢战,收兵回营去了。 当时黄家道退回城中,眼见难以突出,只得令属下加紧守城。任由路黄泉在城下如何挑战,只是坚守不出。路黄泉连日攻打不下,好生懊恼,却有那姚子萌令来随行的泰富说道:“某今日细观长安附近兵马形式,颇有所得。黄家道将兵马分作两股,主力大军约有两万五千,屯扎在长安城中。又有那花拉子模随来助战的兵马万余,屯在咸阳城中。渭水自西而东,这咸阳与长安两座帝都恰好一北一南隔河相望。某略通兵阴阳之法,认得此是二龙争前之阵。” 路黄泉双眉一挑,问道:“本座执掌左路军已久,读尽天下兵书,未曾见此二龙争前之阵。”泰富说道:“这二龙争前之阵,若布起来十分繁琐,故此鲜有记载。此咸阳与长安两面成犄角之势,我等攻长安,则咸阳兵马转瞬可下高陵。若攻咸阳,则长安兵马半日可至临潼。且中有渭水阻隔,难相救应。”路黄泉说道:“此事本座早知,故将兵马分做两起,将渭水南北两岸尽数守住。” 泰富道:“然而所谓兵分则弱。我等兵马不下黄家道两倍,然而一分之下,只得各自为战,故咸阳、长安皆不得下。黄家道兵马屯住咸阳、长安,将大军煞气引动两座帝都之中龙气,顺渭水而下,故曰二龙争前。我等屯兵临潼关下游,兵马日夜受龙气所冲,被他冲动了军气阵脚,故难得胜。”路黄泉道:“那么依着先生看来,该当如何应敌?”泰富呵呵笑道:“不瞒路军主,泰富不知。” 路黄泉大怒道:“你胆敢戏耍本座么?”泰富笑道:“泰富不敢。只是泰富虽然不知,军中自然有人知晓。”路黄泉冷哼道:“何人知晓?”话音未落,那陆焱转将出来,插手禀道:“陆某不才,颇通此道。”路黄泉道:“那你可有良策御敌?” 陆焱道:“这二龙争前之阵虽然厉害,却有三处阵眼。临潼关西南三十余里,有一霸桥镇,面朝灞水,背靠骊山。咸阳东北五十里,有一毗沙镇,面朝泾阳,背靠高陵。长安东北六十余里,有一渭桥镇,乃是甘洢灞三水汇聚渭水之处。若将此三镇连为三角之形,恰如一张渔网一般,将那咸阳、长安与渭水包在其中。若是在此三处为战,任他二龙争前,却是自投罗网,可破此阵。” 路黄泉听了道:“那黄家道如今坚守不出,如何能诱他来此交战?”泰富道:“这却不难。黄家道一意西征,断然不会止步长安。若是我等先退,黄家道必然衔尾急追。我等布下埋伏,却可与他一战。”路黄泉听了,颔首道:“此言不差,只是临潼关地势险要,若是我等主动撤走,此战又不胜,落到黄家道手里,却如送了他长安一座铁门户一般,再要夺回便难了。” 泰富道:“我等在此僵持,也非良策。不如索性放手一搏,反倒大有胜机。况且若是临潼关失守,我等尚有华山潼关天险可保无虞。”路黄泉道:“两位所言,果然不差。” 不说这里左路军暗暗筹备,只说那里黄家道见左路军连日不来攻打,心中也好生奇怪,却在帐中思忖,想这左路军究竟有何奸计。却听得哨卒报来,说帐外有几个奇装异士求见。黄家道正苦无破路黄泉之策,没情没绪,便道:“甚么奇装异士,定然是什么江湖骗子,要来此处赚我酒肉,打发了便是,通报怎地?” 那卫卒却道:“回大将军,那伙人非同小可,转瞬间将我巡营兵马放倒了大半,却坐在军门口,说道若是大将军不见,便不令我等出入。”黄家道奇道:“什么人这等本事,竟有这等大的口气。想来必是能人,若能请来助我破这路黄泉也好。”当下便令请入。 那伙人入来时,黄家道却看得分明:一个是铁塔也似的大汉,浑身肌肉虬结,如同石块一般。一个身披虎皮,满脸横肉的,却是隐隐透出一股兽性。一个一袭白衣打扮的白面书生,手中拿着一杆白帆,竟似个守孝的孝子。一个是身材瘦长,贼眉鼠目的汉子。那四人却拥簇着一人进来,看那人时,手提一杆长枪,身着一副金光灿灿的铠甲,背后又插着许多神兵利器。黄家道一见之下,便知他手中长枪,身上铠甲,背后兵器都非凡品。黄家道急忙看那人面目,却见那人戴着一张金质面具遮着,只露双目。黄家道对视之时,恍惚间竟觉得是战神下凡,心神一颤。 黄家道收敛了心神,见了几人,情知都是能人异士,急忙请坐。那五人不是别个,正是木周、武不凡、麦一帆、邱义荣、云龙五人,为了昔日东王之乱之事,特意来此想要打探些计较。黄家道不认识其余四人,云龙又遮了面目,浑身装束亦变,是以黄家道认不出来。说话的,这云龙手执的这龙胆霸王枪乃是绝世神器,黄家道昔日在宜阳也曾见过,却如何认不出?原来先前云龙与黄家道战时,用的那龙胆亮银枪早被黄家道用凄月刀砍断。后来火焚宜阳之时云龙虽执新枪,然而乃是夜晚,看不分明,两人又未曾交手,是以黄家道没有注意到这杆神枪。 当时黄家道对着问道:“这位看来也是一位猛将,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云龙心中暗道:“还不是为了你在此,故不得以真面目示人。”心里想着,口上却道:“末将天生相貌凶恶,不愿见人。还请大将军海涵。”当时五人向黄家道各通了名姓,云龙却用那胡大假名,黄家道也不起疑。黄家道问起五人来意,木周却道:“咱们都是那斩龙岭边上羌家寨的后人,近日要来寻访从前事迹,却不知大将军可知道么?” 众人正在盘算如何缓缓将黄家道话套出来,不料木周这直性汉子竟张口便将来意告知,都是大惊。那黄家道听了,也是一愣,说道:“斩龙岭羌家寨?这与本将军又有何干系?”云龙眼见木周已将来意说出,只得顺水推舟道:“我等前日去看时,见了无数兵马尸骸在那里,想着大将军总管天下兵马,或许知道未必。” 黄家道笑道:“我升任大将军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斩龙岭却在三十年前便再无人烟,本将军如何知道?”黄家道话方出口,忽而转念一想,旋即接道:“然而三十年前,斩龙岭的确是发生了一桩大事,不知几位知道么?”云龙忙道:“还请大将军细言。”黄家道道:“此事本将军也知道的不详细,不过当年那战,只有两人活着回来。一个是雷豹卫指挥使庸唐,一个却是那左路军的路黄泉。如今庸唐已死,若要问此事,还得去找路黄泉。” 云龙不意黄家道这等容易便说了出来,登时大喜,说道:“多谢大将军指点迷津!”黄家道却把眉头微蹙,说道:“不过此事一向是左路军的机密,几位若是贸然去问,只怕未必便能得知。”云龙道:“这一件,胡某自然会想办法——”黄家道笑道:“不过本将军眼下正与那路黄泉两家领兵交战,不日便将决战。本将军已有计较,可将路黄泉擒来,若是几位愿意相助一臂之力,便让诸位先来审问他如何?” 不是今日黄家道用一番言语请云龙来战路黄泉,管教:千年百花谷中,番作血海沙场;万世始皇陵中,化为修罗地狱。毕竟云龙是否便助黄家道来战路黄泉,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三十三回 西凉王冲突霸桥镇 路黄泉大战猛枪王 诗云: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且说当时黄家道将言语去撩拨云龙,指望他出手相助。云龙虽知其意,却也乐得借黄家道兵力拿下路黄泉问话,便即欣然应允。黄家道大喜,便即令兵士给云龙五人安排食宿。黄家道见云龙一身甲兵都是价值连城的至宝,心痒起来,却想与云龙于那校场演武台上一较高下。云龙生怕暴露了武艺,被黄家道认出,便只是推脱。黄家道见他坚执不肯,也只得罢了。黄家道却也好奇云龙面具之下面目,便令侍卫偷偷张望,然而云龙纵在一人之时,亦不曾摘下假面,更增神秘。 次日便有那哨骑报来,说临潼关上旗帜散乱,人马纷杂,只怕敌军将退。黄家道大喜,探听了信息确实,便点起三路大军,要一齐追击。却有家将黄隆谏道:“敌军无故而退,恐有奸计。”黄家道道:“我等远来,不宜久战。敌寇如今舍了临潼关自退,岂有不战之理?”便不听劝阻,叫木周、麦一帆相助花拉子模世子阿拉丁·摩诃末自咸阳而出,攻打泾阳、高陵,请武不凡、邱义荣相助黄隆领一支兵马顺渭水而下,进军渭南。自家与云龙领着大军,直奔临潼关而去。 当时黄家道汇集了众将,说道:“我等自西凉远来,往洛阳勤王。生死胜负,只在此一战。众将且宜努力,不可疏忽!”众将轰然称是,黄家道当时在将台上看着麾下黑压压大军,都是自己一手训练出的精兵猛将,不由得豪气顿发,高声唱道:“天地相震荡。回薄不知穷。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年时俯仰过。功名宜速崇。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慷慨成素霓。啸吒起清风。震响骇八荒。奋威蚋四戎。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 三军听了,亦是壮怀激烈,齐声和道:“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当时三军开拨,各自领命去矣。黄家道自领了大军往临潼关而去,尚未至午,大军已然渡过了灞水,前军开到霸桥镇内。三军行进,那百姓都聚在路边观看。忽而听得一人厉声唱道:“惨澹龙蛇日斗争,干戈直欲尽生灵。高原出水山河改,战地风来草木腥。精卫有冤填瀚海,包胥无泪哭秦庭。凉州豪杰知谁在,莫拟分军下此径。” 歌犹未了,忽而听得四周一声呐喊,无数羽箭射来。那些路边看的百姓也都纷纷都从怀中挚出短刀,奋勇杀上。原来路黄泉早早领兵埋伏在此,这四周百姓,却都是左路军的高手武士假扮的。当时忽而发作起来,黄家道兵马猝不及防,登时被杀得溃不成军。忽而只听得一声炮响,城中四面火起,浓烟之中黄家道左冲右撞,寻不见去路。 却有属下报来,说那城南无火,黄家道颔首道:“是了,贼兵必然也给自己留条退路。”当下引领兵马,往城南冲突。到得镇南,果然无火,黄家道引着一班残兵败卒冒烟突火而出,却听得两面杀声大震,有那追兵赶来。黄家道眼见部下士气已丧,不敢再战,引兵往南而走。走未数里,忽地一声炮响,斜剌里杀出一彪军马来。黄家道认得分明,引军的正是那路黄泉。 当时路黄泉勒马横刀,指着黄家道哈哈大笑道:“贪功冒进之辈,尔中计也!”黄家道大怒,挺矛跃马抢上,直取路黄泉,那路黄泉亦拍马舞刀迎上交战。战未数合,路黄泉卖个破绽,拨转马头引军便退。黄家道急令军马追杀,却追过一个山坳去。看那山坳之中,竟是偌大一座桃花林。 黄家道止住军马,说道:“兵法云:‘军行有险阻、潢井、葭苇、山林、蘙荟者,必谨覆索之,此伏奸之所处也。敌近而静者,恃其险也;远而挑战者,欲人之进也;其所居易者,利也。’我军疲而敌军强,其无故而退,必有埋伏。” 说犹未了,只听得背后杀声又起,尘土阵阵,显有追兵赶来。黄家道脸色大变,说道:“说不得,只得且先往林中一避。”众军听得,都往林中而去,却怕有埋伏,派出许多斥候在前哨探。然而那桃花林大极,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尚未曾走出,却喜也未曾遇见路黄泉伏兵。黄家道听背后追兵杀声已远,便与众军道:“追兵已去,且在此稍作休息,取原路回去。” 不料大军欲回之时,走了半个时辰有余,却仍未出此林。黄家道变色道:“来时行军缓慢,也不过走了半个时辰,如今回军迅速,岂有半个时辰还走不出的道理?莫不是迷了路途?”便令军士一面行走,一面在桃树上刻下印记,不料不过一盏茶时分,竟又走回原处来。 众军大骇,黄家道却与众将道:“我看这桃林好生蹊跷,其中必有诡谲之处。想昔日诸葛孔明在江边布下石阵八卦图,困住了东吴陆逊十万大兵。三军且莫乱走,就在原地休息,且令斥候出去探知路途。” 不料那伙斥候走未多时,竟又撞将回来,问时只说一路向前,不知缘何便绕回了此处。黄家道却与云龙道:“此间阵法诡谲,便令三军莫动,我二人且走一遭,看个备细。”当时不由分说,领着云龙便往林中而去。说来也怪,两人在林中往来穿梭,不过半柱香时分,竟隐隐见前头人语喧杂,似有兵马屯住。云龙苦笑道:“又转将回来也!” 云龙不听黄家道答应,急忙回头看时,身后却是空空如也,不见了黄家道人影。云龙大惊,左右寻了不见,又怕迷路,只得拍马往那队兵马那里走去。不料到得那里,却见并非是黄家道大军,乃是路黄泉领着左路军兵马屯在那里。 路黄泉见林中走出一骑,起初只道是黄家道属下走散的斥候,便调了一个十人队上去截杀。不料云龙催开胯下那骕骦玉狮子,把长枪连挑,将十人都挑于马下。路黄泉大惊,急忙提了大刀上马,亲自来战云龙。云龙一抖那杆龙胆霸王枪,浑然不惧抢上。两人斗了五十余合,路黄泉当不得云龙这杆神枪出神入化,却把刀逼开云龙长枪,喝道:“你究竟是何人,走到此处?” 云龙一声冷笑道:“想来你便是那左路军军主路黄泉了?叫你认得荆楚枪王云爷爷!”路黄泉一惊,说道:“你是虚子臣的人,怎地反来助黄家道与本座为敌?”云龙笑道:“路黄泉,你若是乖乖说出当年盘龙岭上往事,便放你过去,不然时,转瞬将你刺他百十个透明窟窿!” 路黄泉哈哈大笑道:“你道本座怕你么?此间桃林乃是当年秦时兵家高人尉缭子所设,内含奇门遁甲之要妙。黄家道兵马被困在其中,不须三天两日,本座不用动一兵一卒,他自然全军覆没。”云龙听罢,哈哈大笑道:“黄家道兵马,关我甚事?叫你认得云爷爷手中长枪!”云龙说罢,挺枪再上,又与路黄泉厮杀起来。 两人又斗了十数合,云龙卖个破绽,放路黄泉一刀砍将入来,却侧身避过,一把夹住了路黄泉刀身,却一侧身,一枪往路黄泉面门刺去。路黄泉大惊,急忙仰身躲过,却不得不撒了手中青龙偃月刀。云龙见此良机,枪头一转,却来刺路黄泉小腹。路黄泉骑术甚佳,当此避无可避之时,竟一勒座下那匹胭脂马,生生倒退数步,避开了云龙枪头。 路黄泉死里逃生,不敢再战,拨转马头便走。那胭脂马原本奔走甚快,然而毕竟不如这匹骕骦玉狮子神速,几个起落早被云龙从后赶上,爆喝一声,又是一枪刺来。路黄泉眼见避无可避,把手往马鞍上一撑,竟把那匹胭脂马压将下去,自家却腾身而起,放云龙那枪从身下过去。云龙一惊,急忙要转枪势时,路黄泉已然立在那枪尖之上,顺势拔剑而下,直取云龙。 云龙赞一声:“好轻功!”却把长枪一放,亦抽出了佩剑,刺向路黄泉。两剑在空中相接,各自抵住,云龙长剑却弯作了弓形。只听得“咔”的一声脆响,云龙长剑被那柄潜蛟剑气所伤,竟断作碎片,四处飞散。路黄泉大喜,挺剑前刺,直取云龙前心。却见面前人影一晃,那草泥马鞍上竟而空无一物。路黄泉回头看时,却见云龙竟已抄起了长枪,立在那匹胭脂马上。 路黄泉不知云龙这游龙神行步厉害,只惊得瞠目结舌,如见鬼魅。此时云龙在那胭脂马上一蹬,挺枪又朝着路黄泉扫来,路黄泉侧身避过长枪,又抢入内门,潜蛟剑横扫,来斩云龙首级。此时云龙长枪已在外门,佩剑又已然被震碎,眼见难以抵挡此剑。 不料云龙把那长枪上机括一转,这柄破阵霸王枪霍地缩回。路黄泉大惊,猝不及防,急忙躲闪时,却被那枪头扫到了左臂,划了甚长一道口子。此时自路黄泉压下胭脂马起身避枪,不过数息而已,两人却已交手数合,各经生死。众人都只见人影晃动,随即一声脆响,再然后便又是人影晃动,便见遍地碎剑,路黄泉左臂流血,渗透白袍。 路黄泉左臂虽然被伤,却不过是皮肉之伤,眼见云龙已将手中长枪变作短棍,意气风发立在对面,心中暗道:“此子年纪轻轻,轻功枪法都如此了得,更兼胆大心细,聪敏机变,已是一流高手。日后若是勤加修炼,只怕天下除了庄主,再没人是他敌手。”路黄泉念及此处,杀心顿起,暗暗运足功力。左足在马鞍上一蹬,腾身而起,潜蛟剑连连震动,直取云龙。 云龙顿觉路黄泉身上杀气暴涨,旋即便见那潜蛟剑上竟而泛起一股古铜色的剑气来,幻作一片黄光,迎头照将下来。云龙暗赞一声,将手中短枪点成一片光影迎上。两人以快打快,瞬息间早交手了数十合,众人只见一片银光和一片黄光撞在一处,叮叮作响不绝。只听得路黄泉爆喝一声,潜蛟剑杀气暴涨,竟隐隐显出蛟形。云龙亦不甘示弱,手中神枪作起龙吟之声。枪剑相交,平白掀起一股气浪,离得近的几个左路军兵士竟被掀飞出去。 云龙虽则武功招式精妙不在路黄泉之下,盘龙吐纳术亦是高明的内功。然而云龙修炼时间日短,毕竟不如路黄泉数十年修炼的精纯。当时云龙只觉得一股热浪从枪上传来,拿捏不住短枪,脱手飞出。路黄泉见此良机,一剑斩在云龙胸口。不料云龙身上这件四海蛟龙甲乃是甲中至宝,被那潜蛟剑划过,火星四溅,然而竟而丝毫无伤。 路黄泉一惊,却见云龙左手从背后抽出了那柄开山镔铁戟,横斩而至。路黄泉不及回剑,情急之下,竟而伸出肉掌,一把抓住了戟锋。然而云龙加力之下,却如同斩到了一块铁板,丝毫不动,看路黄泉时,也不见手掌流出一丝鲜血。路黄泉冷哼一声,鼻中呼出一阵白霜。旋即便见那柄短戟自路黄泉所握之处泛起一阵冰霜,蔓延开来。 云龙顿觉一股大力袭来,那开山镔铁戟竟又被路黄泉夺去。路黄泉此时手掌上早已附着一层寒冰,面色却是更加阴沉,冷冷道:“竟能逼得本座使出这幽冥黄泉掌,你这后生果非常人。本座已然十余年未曾用过此招了,小心了!”路黄泉说毕,将那柄开山镔铁戟朝着云龙掷来。云龙见这铁戟附带冰霜,来势凶猛,呜呜作声,当时顾不得左右两手都被路黄泉内力震得酸痛难忍,急忙从背后抽出寒冰穿心矛、天地山水钩来,封在胸前。却又是一股大力从那短戟上传来,将云龙撞得倒飞而出。 只见人影一闪,路黄泉飞身随着那开山镔铁戟早到,右掌便往云龙胸口按来。云龙眼见路黄泉尚在丈余之外,便顿觉一股寒气迎面扑来,情知此掌非同小可,顾不得双手发麻,转过了寒冰穿心矛,冲着路黄泉手掌扎下。不料路黄泉方到云龙面前,却把身子一侧,避过了那短矛。原来这路黄泉右掌虽然气势宏大,却不过是虚招,一侧身间左掌已神不知鬼不觉便到了云龙小腹。 此掌看似不过轻轻一搭便即撤离,其实路黄泉早将那幽冥黄泉掌掌力吐出。云龙只觉得小腹上一凉,便忽觉眼前一黑,耳边浪涛声起,似乎已到黄泉路边,望见百鬼夜行。原来这路黄泉见云龙盔甲厉害,便舍剑用掌,催动寒冰真气强攻云龙小腹。 这小腹乃是人身上头一个畏冷的地方,寻常若是感了寒冷,便要腹泻难治,何况是路黄泉这天下至阴寒的幽冥黄泉掌?况且小腹上为了活动方便,无有乌金玄铁的重甲,乃是锁子龙鳞软甲,虽然刀剑难侵,怎能抵挡路黄泉的掌力?云龙一恍惚间,便觉得小腹中似有千万只寒冰虫蚁在啮咬内脏,更向着四周发散开来,登时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来。 路黄泉一声冷笑,说道:“你这厮还想来逼问本座?也不看看自家几斤几两!时辰无多,还请上路吧!”路黄泉说罢,再不多话,提起那柄潜蛟剑,便往云龙颈中无甲处刺去。眼见得云龙就此性命不保,忽然听得远处噼啪一声巨响,有如巨雷。路黄泉一惊,转头望去,却见那西南角上烈焰纷飞。路黄泉见了,却惊道:“黄家道这厮走不出尉缭子的这桃花迷阵,便妄图放火强行烧林么?岂不知若是风势不对,转瞬便可将他的兵马都烧作焦炭?” 云龙连忙趁此机会调理气息,勉力欲用真气裹住那团寒气,再以盘龙吐纳术将其化去。原来但凡这飞龙受伤,必觅得一处盘伏修养,恢复灵性,积攒力量,而后才好一飞冲天。是以这盘龙吐纳术最善调理气息,然而云龙欲要运气化去路黄泉的寒冰阴气时,却如同泥牛入海,丝毫不见一丝影响。 那路黄泉却道:“火势若要蔓延到此处,还颇须些时间,众人且先去这桃花阵几处出口埋伏,莫要叫黄家道走了。”当时便点了数人,分了兵马去了。路黄泉带部下去了,却转过身来,对着云龙笑道:“大火将至,本座等会儿便也收兵回临潼关去了。不过你可休要以为本座认定你中了掌力必死,便会任你在这自生自灭。本座素知斩草除根之理,故而还得先料理了你这厮。”当时路黄泉再不多话,一剑朝着云龙脖颈此下。 不是云龙今日在此被路黄泉打做重伤,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福祸相依,正奇互生。毕竟云龙能否从这一剑下死里逃生,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三十四回 五英豪联手制敌 见机关密探秦陵 诗云: 秦帝观沧海,劳人何得修。 石桥虹霓断,驰道鹿麋游。 车辙久已没,马迹亦无留。 骊山宝衣尽,万古空冢丘。 这一首诗,单道那昔日秦始皇横扫六合,一统八荒,建长城,修驰道,好不气派!他那始皇帝陵更是费尽人力物力,气派无比,欲与阴间鬼神争胜。岂知千百年后,始皇帝固然已成土灰,这些胜迹也早已不见。 且说当时那路黄泉提起剑来,便要结果云龙,却听得一声虎啸,转头望去,竟见一头猛虎扑来。路黄泉一惊,急忙横剑一挡,登时被震飞出去。他尚未落地,便听得背后风响,有利刃破空之声。当时他不及细想,回剑一封,却恰挡住一柄短斧。那手持短斧之人巨力无比,一挥之下,路黄泉便倒飞而出。随即只听得一阵枪响,路黄泉左右之人尽皆脑壳炸裂猝死,唯有路黄泉身周结起一片冰墙,无数弹丸落在地下。 云龙往四周看去,却见着了武不凡等五人。路黄泉在江湖上行走了多年,又是天下第一大庄狮王庄的三把手,对各家各派人物了如指掌。此时一见之下,早知众人来历,冷声道:“术法九驭中的驱鬼散人麦一帆、刑天战尸清、万兽山庄庄主武不凡,还有蜀地第一大帮羌零寨寨主木周。那位使枪的,想必是地设门的瞬息百步、落鸟神枪邱义荣了?再加上荆楚枪王云龙,都是见面胜似闻名,今日齐聚在此,也是叫本座精神一振。” 那狮王庄乃是江湖百派之首,木周的羌零寨虽在蜀中好生兴旺,尚自要向狮王庄梁州路守备使每年缴纳岁贡。此时木周认出了路黄泉,只得作礼道:“见过路军主。”路黄泉冷哼一声,说道:“尔等既然知道本座是谁,还敢对本座动手,胆子不小啊!” 武不凡是个直性汉子,当时喝道:“呔!你又不是哪吒三太子,长得三头六臂,今日难道妄想以一敌六么!”麦一帆拉住了武不凡,却对路黄泉拱手说道:“路军主,我等不过是想知道一些陈年旧事,无意与路军主为敌。还请路军主行个方便,免得两面难堪。” 路黄泉听了,仰天哈哈大笑道:“本座不答,如何?”武不凡大怒,便要抢上厮拼,却被麦一帆拦住。麦一帆拱手道:“不论在朝在野,若是没有大将军那样的实力和靠山,连与狮王庄相提并论都不配。我们这江湖人若是还想在江湖上混,狮王庄是决计的罪不得的。若是路军主实在不愿意答,我等只有不问。”路黄泉听了,哈哈大笑道:“不错,总算还有一个识相的。你方才也未曾出手,可以活命。至于其他的,就给本座把命交代着吧!罗睺,紫炁!”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早到武不凡面前,抬手便打。武不凡抬手隔开,此时紫影一晃,一柄长剑已经刺到邱义荣身前。邱义荣一惊,骤忽之间脚尖点地,平白退出数十丈开外,才打量来人。却见面前那人一身紫衣,手持一柄长剑,气度华贵不凡。而武不凡面前那人则身材魁伟,手执一柄宽刃大剑。 原来狮王庄左路军下分为五行堂,由金水木火土五员堂主执掌,上应西方金德太白星君、北方水德辰星星君、东方木德岁星星君、南方火德荧惑星君、中央土德镇星星君。先前在太原汾水大显神通的神水堂、去吐蕃追击图里斯的利金堂都是五行堂之一。 左路军除了五行堂外,尚有直属兵马,却分归“四余神将”统领,上应神首罗睺星君、神尾计都星君、天一紫炁星君和太一月孛星君。再加上狮王庄阴阳总舵的阳舵主与阴舵主,合称:二气四余五行,正映上界十一曜星君。这罗睺、紫炁两人隶属“四余神将”,都是路黄泉得力下属,先前不得路黄泉旨意,故未曾出手。 战尸清见了两人,冷冷道:“久闻左路军麾下的十一曜四余神将威名,今日得见罗睺、紫炁,不知计都、月孛何在?”罗睺笑道:“想要与我们四余将一战,你还不配!”说罢将大剑一挥,朝着武不凡劈来。武不凡也知罗睺威名,不敢怠慢,嘶吼一声,双手成爪,虎形真气外放,来战罗睺。此时紫炁一声冷笑,长剑脱手,竟御剑朝着邱义荣冲来。邱义荣大惊,且战且退,双手两枪连发,却始终伤不得他分毫。 路黄泉笑道:“不过这等本事,就想着要来与本座一战?尔等还不配!”他话音未落,战尸清已然手执干戚抢上。斗到十余合,路黄泉卖个破绽,放战尸清一斧砍入,却抬手将那柄潜蛟剑使一招画龙点睛,满拟一剑刺穿战尸清右眼。却是斗战之中,忘了战尸清是个无头的僵尸,这一剑却刺在空处,反重心不稳,倒撞进去。路黄泉一惊,趁着战尸清干戚在外之际,催动幽冥黄泉掌,一掌按在战尸清心腹上。 不料这战尸清本就是甲尸之身,早无血液流动,这招却是丝毫不见成效,不过将两人推开罢了。战尸清一声嘶吼,又闪身抢上,路黄泉两击不中,心中微一分神,竟被他一下扫中,急忙连退数步。此时天色渐晚,麦一帆嘿嘿笑道:“若是惹了狮王庄,这江湖上便没有立足之地了。不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路军主和部下都灭了口,还好嫁祸给黄家道。” 麦一帆话音刚落,路黄泉便觉得一股阴风袭来。饶是他修炼幽冥黄泉掌,亦觉得这风阴寒刺骨难忍。路黄泉一晃神间,便觉得一个赤色的女鬼扑到面前。路黄泉大怒,舌绽春雷,喝一声:“呔!”那柄潜蛟剑上平白腾起一阵铜色剑气,将那鬼魅驱散。麦一帆见法术被破,却是丝毫不慌,只对木周说道:“木寨主,今日可不能首鼠两端了。” 木周怒道:“咱是什么人?自然是帮兄弟!”说罢提起朴刀,抢上接住了罗睺厮杀,说道:“武大哥,你去助战尸清,这厮交给咱来!”武不凡虽是赤手空拳,然而自幼与猛兽为伍,一套虎啸真形拳不在真实猛兽之下,更有虎形真气为辅,已将罗睺逼得左支右绌。此时见木周帮手,便撇了罗睺,调动虎形真气朝着路黄泉扑去。 路黄泉爆喝一声,幽冥黄泉掌起处,与那虎形真气在空中相持,竟将这真气冻为了冰屑,纷纷而落。路黄泉左手施展幽冥黄泉掌,同时右手将潜蛟剑一挑,逼开了战尸清,冷冷道:“若是你们师傅御龙林亲来,本座或许要让他三分。就凭你们,也想战胜本座?”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罗睺一声惨叫,原来是被麦一帆的灵鬼缠住。罗睺不似路黄泉一般手执名器,可以杀气逼人。当时驱散不得这鬼,心中惶恐,一恍惚间被木周瞧着破绽,一刀挥去了半条臂膀,鲜血喷涌而出,惨叫连连。 路黄泉虽在战中,却是尚有余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急忙一闪身一脚踢飞了木周,救下罗睺。不料另一边紫炁追击邱义荣之时也撞见了埋伏的僵尸,反中了邱义荣一弹。麦一帆冷冷道:“路军主,我等要拿下您或有不能。然而要此时天色已晚,您的幽冥黄泉掌又极阴寒,不才的百鬼大阵与清师兄的战尸大阵都反有所提升。我二人联手,想令左路军全军覆没,还不是难事。”路黄泉怒道:“你敢!”飞身朝着麦一帆奔去,一剑直刺。 麦一帆用那柄降魔七星剑一挡,登时倒飞激射而出。路黄泉待要补上,却被战尸清赶上拦住。武不凡虎形真气虽然被破,本身武功却也是非同小可,亦赶上了缠斗。路黄泉苦战已久,幽冥黄泉掌虽然威力巨大,却是极耗内力,也自觉是强弩之末,又见罗睺紫炁二人与众属下都难以支撑,长啸一声,逼开了战尸清与武不凡两人,翻身往林中退去。却忽而听得身后一阵风响,急忙转身时,却被一支羽箭射穿了左肩。隐隐见云龙喝道:“今日射你者,乃是羌家寨后人云龙!” 路黄泉见战尸清等人追来,不敢恋战,转头急奔,却往那林中有大火处而走。幽冥黄泉掌力到处,烟火止歇,竟给他让出一条路来。紫炁紧随在后,罗睺却是慢了一步,被战尸清赶上,一斧子砍在背上,脚下一滞。又被邱义荣一枪打来,登时脑浆崩裂而亡。众人见路黄泉突入火场,难以追赶,便也只得罢了,却回转过来。那左路军人马此时或死或逃,都早没了踪影。 云龙中了路黄泉的幽冥黄泉掌,真气难以调理,当时起身强射路黄泉一箭,多半还是依仗这面龙舌七宝弓厉害。一时用力过度,却支撑不住,又坐倒下去,众人连忙上前查探云龙伤势。云龙却摆手道:“无碍。这真气虽然阴寒,连盘龙吐纳术也奈何不得分毫,然而料来不能长久。几位分散三处,却如何得以齐聚在此?” 武不凡担心木周伤势,却见他虽然中了路黄泉一腿,折了手臂,却并无大碍。此时听云龙问起前事,便道:“那黄家道居心险恶,只有这里洛阳一路出兵临潼关,其余两面丝毫没有动弹,调兵遣将,竟是为了捉拿我等。却是麦师弟瞧着蹊跷,偷偷知会了我等出来,又怕云兄弟有失,故特赶来此处相救。” 云龙道:“我等本想利用黄家道,不料竟而被他瞧出了破绽,倒反被他利用了一番。然则这片桃林道路诡谲,东南西北不辨,几位如何寻到此处,救了云龙性命?”麦一帆呵呵笑道:“这一件,却是多亏了武师兄。他有养的驯的灵鼠相随,号令族类探寻。想这桃花林虽然诡谲,怎能逃脱万千鼠类探寻?”云龙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道这黄家道究竟是如何识破了我等身份。想来他将我引到此处,也是个借刀杀人的手法。”当时麦一帆等人听云龙将前事说了,也都暗暗称奇。 麦一帆听闻这座林子乃是尉缭子所设之时,却忽然说道:“且慢,临潼关设在骊山边,尉缭子设下这片桃林,只怕与始皇帝陵有关也未必。”此时火势渐渐烧近,众人也不敢停留,便往无火处行去。不料走未多远,却见邱义荣脸色大变,伸手拦住众人。麦一帆往四周看去,不见丝毫异常,正要问邱义荣时,却见他飞身上树,却从树冠中取了一只鸟下来。 武不凡不喜道:“邱兄弟,咱们现在不是戏耍的时节,掏鸟窝作甚?”却见邱义荣将那只鸟举到众人面前,说道:“几位且看,这可是寻常鸟类?”众人仔细看时,却见那竟是一只生铁铸成的铁鸡,都是大惊。邱义荣却道:“方才那树干上刻着我地设门的暗号,这只铁鸡也是我地设门绝妙机关‘十二神兽’中的‘司晨酉鸡’,有诗为证: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 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 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喜啄铜盆传雅韵,欣书竹叶踩霜寒。’ 这只司晨酉鸡乃是创世剑琴子初的法宝,怎会出现在此处?” 云龙听了一惊,问道:“便是昔日夺我休烈剑的那个琴子初?”邱义荣说道:“惭愧,正是这个琴子初。”武不凡听了,却问道:“这‘十二神兽’又是什么玩意儿,这等稀奇?”邱义荣道:“当年我地设门祖师曾经依着十二地支模样制造了十二件机关兽,各有所长。这只司晨酉鸡司时千年无误,纵在地底亦可指示时辰。地设门人下地,时常携带此兽,却是素来由琴子初执掌。既见此兽,琴子初必在左近。另有瞬影卯兔、九曲巳蛇、肖人申猴三件宝贝,也在这兄弟二人身上。” 武不凡又问道:“那你可也执掌什么机关兽么?”邱义荣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的黑球来,说道:“此是贯户子鼠,掘地打洞,开门落锁,无所不能。”武不凡听了,哈哈大笑道:“你却是个做贼的!”云龙蹙眉道:“琴子翌兄弟两人本领非小,我昔日手执休烈剑尚且不是他二人对手。此刻有着路黄泉与黄家道两处大敌在外,不宜多惹是非。” 麦一帆却道:“不对,天下机关术以天造地设两门为首。天造门依托朝廷升官发财,地设门却是时常下地升棺发财。地设门人既然在此活动,必然是瞧上了左近大墓。不才推断下来,这里附近也唯有骊山始皇陵。尉缭子设下这座桃花林,必然是为了保护始皇陵墓,以此说来,始皇陵入口必在此林之中!” 邱义荣一听,一拍大腿道:“照啊!琴氏兄弟先前便在陕中一带游荡,必然是发觉了什么线索!”麦一帆大喜道:“久闻始皇陵中珍奇异宝无数,如今近在眼前,何不去走一遭?”邱义荣本是地设门人,麦一帆等三个术道中人自然也对始皇陵颇感兴趣,自然各无异意。 云龙本不欲多生枝节,却不好拂了众人兴致,只得答允同往。奈何众人不识得这阵法,却也不知该往何处而走,眼见火势大将起来,只得往无火处乱走。走不到半盏茶时分,却见一只毛色雪白的老鼠一下窜入武不凡怀中,吱吱有声。武不凡道:“我这灵鼠说道前面还有一队兵马赶来。” 麦一帆把脸一沉,说道:“恐怕是路黄泉的兵马,此处火势不大,我等且休要声张,躲避则个。”众人方才躲下,便听得人马嘶鸣,只见数十骑兵驰来。其中为首的一人,身着羽扇纶巾,云龙看着好生面熟,却想不起来何处见过。他身后还有一个文官打扮的人与一员武将紧随。 众人伏在暗处,那伙骑兵却也未曾看见,却听为首那人回头对那文官说道:“陆都督,还没到么?”此人一开口,云龙却霍地想起来,正是那昔日符剩文手下的头号谋士泰富。那人说话之间,这队骑兵已然从众人身边奔过,云龙给邱义荣使个眼色,后者瞧科,急忙施展轻功在后悄悄赶上。武不凡亦将怀中那白毛灵鼠方出,追随而去。 不出一炷香时间,邱义荣却飞奔回报,喜形于色:“那为首的是梁王的丞相泰富,武将是路黄泉手下四余将里的计都,这文官却了不得,乃是天造门的陆焱!他每却认得这桃林里路数,径直而去,下到一个洞穴里去了。依着我说,那十有八九便是始皇陵入口。却是生怕里头另有蹊跷,不敢下去。等了他每一阵子不出,却回来找几位一同去看!” 麦一帆大喜,问道:“你可还识得路数么?”邱义荣道:“我虽然不识这桃花迷阵,走过的路途却断然不会忘却。若是不识,却怎能回来找到诸位?”众人大喜,便叫邱义荣领路,一同追随而去。走未多远,果见前头一块小小空地,上面停放着许多马匹,又有两个左路军兵士看守。 众人一齐动手,那两个兵士连声音都未能发出,早惨死在地下。众人上前看时,果见一个黑黢黢的洞穴通向地下。麦一帆道:“虽然不知那陆焱为何识得此处,不过始皇陵内必多凶险,不可大意。”此时那只白毛灵鼠却从穴中蹿出,扑到武不凡身前。武不凡道:“有它族类探路,可保无虞。” 众人听了,方才放下心来,依次进那穴中。那地穴极深,众人一路滑下甚久,才到一处平地。众人看时,却是别有洞天。虽在地底,头上却有日月星辰环绕,丝毫不见局促,更见好大一座巍峨巨城耸立在面前。木周一见,便惊呼道:“鬼门关!这是鬼门关!”邱义荣正想嘲讽,却见那城门上果然立着一面巨大的牌子,用小篆所写的“鬼门关”三字清晰可见。 不是今日众人来到这鬼门关,有道是:绝地逢生,死中求活。毕竟云龙等人在此处有何奇遇,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三十五回 麦一帆智过鬼门关 云枪王面见武安君 诗云: 长裾间貔虎,遗庙盛攀登。 白羽三千骑,红林一万层。 元臣达幽契,祝史告明征。 抚坐悲今古,瞻容感废兴。 回风卷丛柏,骤雨湿诸陵。 倏忽烟花霁,当营看月生。 能回造化笔,同日陷长平。 太息臣无罪,胡为伏剑鋩。 悲哉四十万,宁不诉苍苍。 这一首诗,单说的是那大秦武安君白起。他一生大小百战,水淹楚国都城郢城,坑杀赵国长平降卒,杀人如麻,打下了秦国的赫赫基业,人称百万人屠。然而后来却中了离间之计,落得一个被冤赐死的下场。焉知不是那长平四十万枉死的降卒在冥冥之中索命! 且说当时云龙等人深入地底,却见了一座大城,巍峨耸立,甚至不输那咸阳城楼。那墙体用大块青石垒就,远远便觉得有一股压抑之感。怎见得这座城池关隘雄伟?但见: 墙高濠深,楼宇森严;斧刃溅星,锥凿无痕。漫漫雄关,飞鸟插翅难过;岩岩铁壁,猿攀徒呼奈何。袤延十余里,内藏雄兵几万;隍广数十丈,外御强敌如林。 却有好大一座城门,城门上有一块楼牌,上书“鬼门关”三个大字。饶是众人都见多识广,也觉得怪诞万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升起来。麦一帆道:“我等且上前看个究竟。”却被木周拦住道:“这鬼门关可是有去无回啊!”麦一帆笑道:“什么鬼门关?我看这不过是始皇帝自尊自大,给他地宫取的名字罢了。”众人齐声称是,大着胆子朝前走去,只见那城墙被烧作焦炭之色,却是城门洞开。 麦一帆道:“听闻昔日西楚霸王项羽攻下咸阳后,便一把火烧了始皇帝陵寝,想来这便是当时留下的遗迹了。”众人走到鬼门关前,云龙却霍地抬头,目光如炬。众人见城楼上隐隐有一道人影,急忙定睛看时,却见那道人影直直朝着众人扑下。 众人大惊,急忙往四面闪避。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此人摔在地上,从头至胸摔得稀烂,如同一滩豆腐一般。众人忍着恶心,抬头看时,从那人摔落之处却不见丝毫异样。木周看那人穿着左路军衣着,说道:“这厮难道为了袭击我等,竟连命都不要了么?” 云龙上前,看那人尸体道:“不对,此人是先被人杀了,从上头抛下来的。”武不凡奇道:“此人尸身摔得稀烂,云兄弟竟能看得出蹊跷?”云龙道:“正是因为摔得稀烂,才有蹊跷。凡活人从高空落下,着地之前,必然会用手臂支撑。故而坠死之人,必然两臂稀烂,头胸却相对完好。然而此人头胸摔得稀烂,两臂却只是软绵绵垂在一旁,故而云某断言他坠下之时必然已死。” 众人听了,都觉有理。却再不敢大意,小心翼翼过了那鬼门关,到得城墙后头。邱义荣轻功高超,翻身跳到了城墙上,在那人先前落下之处看了一番,方才落回地上,摇首道:“没有血迹,也无人痕。”云龙道:“虽然如此,不可大意。我看此地处处透着诡谲,诸位小心。”云龙方才用劲,牵动路黄泉掌力寒气,腹中隐隐作痛,却是生怕众人担心,隐忍不说。过了鬼门关行未多远,忽见地面上又倒着好几具左路军的尸首。 云龙看时,只见那尸身与周围的地面上插着无数羽箭,显是左路军遭遇乱箭袭击。麦一帆亦看了看,说道:“此处除了左路军还有别人,大家小心。”云龙朝着邱义荣望了一眼,说道:“莫非是琴氏兄弟?” 邱义荣将那只司晨酉鸡放到地上,说道:“我们下来的甬道长且陡,绝非墓道正门,倒像是琴氏兄弟打的盗洞,如今也回去不得了。只是此地不宜久留,以三个时辰为限,之后不论如何也得想法子出去。”众人听了,却抬头望天,只见明月当空,群星闪烁。若非先前从那长长甬道一路滑下,众人决计不会认为如今深处地下。 麦一帆正色道:“此处的星辰必然是某种幻象,我等不可依仗,若论时间,还是以邱兄弟的司晨酉鸡为准。”邱义荣道:“琴氏兄弟向来小心谨慎,若要下到这墓中,不可能只用一条盗洞,必然还另有出路,我等且去找找。” 众人一路向前,走未多远,却见面前一座偌大的城楼耸立在前。众人大惊,奔到面前看时,一砖一瓦都与那鬼门关全然相同,再看那城楼上楼牌,亦写着“鬼门关”三个大字。众人急忙回头时,只见背后走过的路上一片平原,哪里有什么鬼门关? 云龙一惊,说道:“这难道是鬼打墙?”麦一帆沉吟了半晌,说道:“这座始皇陵中鬼气太重,不才也辨别不出。”云龙却道:“此处太过妖异。我等休要逞能,还是原路回去便是。”麦一帆冷笑道:“原路回去?然则究竟是我等背后的是原路,还是这鬼门关后是原路?” 武不凡听了,撮唇作哨,唤那白毛灵鼠。不料不论他如何呼唤,只听了周围有鼠类声唤,却始终不见那只灵鼠何在。武不凡道:“这迷阵看来不仅能惑住人类,连鼠类也不得而出。”众人惶恐起来,却看向麦一帆。麦一帆道:“我等且先过了这座鬼门关,说不定只是始皇帝造了两座一模一样的关隘,想要来吓退侵入之人?” 众人虽然情知这说辞破绽百出,却是当此之时,只愿抓着这救命稻草,便依着他所说,过了这座关隘,再向前走去。不料走不多远,又见那鬼门关立在面前,背后却仍是空空如也。麦一帆道:“不才有个法子,我等六人过了这鬼门关后,却选一人掉过身子,看着方才过去的鬼门关。便不信这关隘能从一人眼皮子底下消失,再跑到我等前头。” 当下便叫邱义荣转过身来向后,与众人小心翼翼过了鬼门关,向前走去。走未多远,又见那鬼门关立在面前,云龙急忙回头问邱义荣时,却见他早已不见去向,方才走过的鬼门关也已踪迹全无。众人大惊,麦一帆却道:“若是面朝走过的鬼门关,便会不知不觉地走到与我等不同的路数上,想来便已走出了这迷阵,我等何不都转过头来行走?” 武不凡道:“不可,这里处处诡谲,谁知道转过头来是当真能走出去,还是落到阿鼻地狱?我看不如叫一个人转过身来走在前面,其余众人却跟在他身后。若是走岔了道路,也好提醒则个。”木周道:“如此最好。”当即他便自告奋勇转过身来走在前头,众人却跟在他身后过了那鬼门关。走未多远,众人却又看到面前出现一座鬼门关来,急忙说与木周听。 木周连忙转过身来,奇道:“见鬼,这鬼门关方才明明一直在咱身后,何时又跑到面前来了?”他再回过身去,却惊呼道:“咱转身之前,这鬼门关还从未离开视线,怎地一转身,便无影无踪了?” 麦一帆道:“眼下已然明了了,这鬼门关必然是什么幻术结界一类,只有不去看他,才能摆脱。只需看上一眼,立时便被他摄入其中。我等再走一次,此番请木寨主不论如何,休要回头。” 众人又过了那鬼门关,仍是木周倒行,众人跟随在后。不多时那鬼门关果然又出现在众人面前,木周却仍是自顾自走着。他倒着行走,偏了路数,看看行到鬼门关壕沟边。武不凡正要出言提醒,却被麦一帆拦住。只见木周浑然不觉,一脚踏入壕沟之中。武不凡惊呼一声,正要抢上营救,却见木周竟浮空从那壕沟上走了过去,如履平地。随即木周走到墙边,更从那城墙中间直直穿了过去。 麦一帆道:“是了,这座鬼门关本是幻像,只需不见,自然无事。唯有那座城门乃是真的,若是从中而入,便被投回了无限循环之中。”武不凡应道:“这话有理!”当下随着木周所走的路直直走去,却不料一头栽到那壕沟之中。喜是武不凡武艺高超,当即抓着了壕沟壁垒,翻身上来,口中骂道:“这却作怪。” 云龙说道:“这个恐怕并非是寻常的幻像。若是倒行不见,便不受他干扰。若是眼睛见了,这幻像便成了真实。”麦一帆说道:“若是如此,我等还是只得全都转过了身走才行。”云龙道:“只是若是如此,却怎地知道何时才算是走出了幻境?正如武大哥所说,休要不停地走到了什么死地去了。” 武不凡说道:“邱兄弟和木兄弟都走了,我等怎地管得了这许多?只是走休!”麦一帆却道:“不才方才大概算了,从我等走过一座鬼门关直到下一座,约莫是六七里路程。我等只走六七里,再回过头来便是无妨。”众人称是。 当下剩下的四人过了鬼门关,一齐掉过头来,往后便走。走了不过数里,却听武不凡一声惊呼,停下了脚步,说道:“走不得了,后头是条死路!”云龙往脚下看去,果见自家立在一座万丈断崖之边,后头隐隐泛出一片红光,森森犹如地狱。却听麦一帆道:“先前那壕沟和城墙是只有向前走的人才能见到的幻像,这断崖必然是朝后走时的幻像。” 战尸清说道:“若是如此,眼下不过三四里,先前邱义荣和木周走时怎地全然未见?况且先前说了此处幻像若是眼见便是真,这一步踏错,恐怕当真送命。”麦一帆说道:“师兄说的固然有理,不过不才觉得,这里既然处处都是幻像,说不得倒走之时我等感觉的距离也与原先不同。兴许我等正走时候的六七里,倒着走不过一里便过去了?” 云龙说道:“还是小心为上。我等何不先转过了身来,看看这岩浆幻像是否消失。至不济,也不过便是再到鬼门关前再走一次便是。”麦一帆叹道:“这倒没错。”说罢四人一同转身,忽然背后的岩浆峭壁忽然不见,众人却立在那鬼门关面前。麦一帆道:“这岩浆地狱果然不过是幻像,不过小心起见,此番不才和武师兄倒着走去,云兄弟和清师兄却请都正着走。到得鬼门关前,却叫住我每二人,看看正走六七里,倒着究竟是否也是六七里?” 众人称是,便依着麦一帆所说,再过了这鬼门关去。过不多时,四人已到鬼门关前,云龙却叫住了两人。麦一帆回过身来,说道:“果不其然,不才感觉,离先前那座鬼门关不过是两三里路程,难怪先前木大哥未见岩浆,想来须得再走了才见。”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却见此处处处诡异,倒也不敢过分大意,一齐转过了身向后走去。 走了三四里,果然脚下又现出那岩浆峭壁来,似能感受到背后热气腾腾。云龙把心一横,一步向后迈去,却觉得忽然头重脚轻,重心不稳向下摔去,直落到这岩浆里去。云龙瞑目待死,却不觉得一丝热气,只是如同落到水中一般。云龙睁眼看时,却见四周莫说岩浆,连那峭壁也是不见。只是红光满目,看不分明。随即一道霞光闪过,一个身穿甲胄的人影忽然现在面前,低声唱道:“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 有客借一观,爱之不敢求。 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 至宝有本性,精刚无与俦。 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 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 不愿报小怨,夜半刺私仇。 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 云龙一惊,看那人影时,被一片红光裹住,见不分明。却听那人凄声说道:“吾已近一千五百载未见此令牌矣,今日在此,亦是造化。”云龙不明所以,却问道:“令牌?什么令牌?”那人身周的红光忽然淡下,云龙看那人时,剑眉鹰目,须发皆竖,衣着古朴,显然并非近代之人。 那人朝着云龙一招手,云龙便听得背后咔嚓一声,那四海腾龙甲上竟然平白有一块脱落下来,浮到那人面前。云龙定睛看时,却果然像是一面形式古朴的令牌,却不知是何时嵌在他甲后的。云龙心中暗道:“我这铠甲背后嵌有令牌,此人又如何得知?他毕竟是何人?” 云龙收拢心神,却去看那令牌。只见那令牌上有一只诡异兽首,云龙与之对视之时,竟觉得心神一颤,随即小腹一痛,那幽冥黄泉掌的掌力又忽然发作。那人看了云龙一眼,冷冷道:“幽冥黄泉掌?此非狮王庄左路军中人之手笔邪?” 云龙一惊,正要说话,却见那人把手一挥,云龙便感到一股暖流从小腹之中通过,登时将冰寒之感消去。云龙大惊,连忙下拜道:“多谢前辈援手。敢问前辈尊姓大名?”那人叹道:“夷陵火焰灭,长平生气低。将军临老病,赐剑咸阳西。”云龙听得这四句,惊道:“前辈莫非便是那大秦武安君——” 那人哈哈大笑道:“不错,吾便是那百万人屠武安君——白起!”云龙大惊,连忙拜道:“兵家前辈显灵在上,请受云龙一拜!”白起叹道:“自吾卒至今,一千五百哉矣。往事已已,更欲何为!老夫如今,不过一介剑灵罢了。”云龙惊道:“剑灵?” 白起将那块令牌抓到手中,细细抚摸,叹道:“吾生前杀人无数,冤死之后魂魄不愿再入地府,却为狮王庄右鬼司之鼠辈拘禁。而后嬴政竖子消融天下利器,铸成名剑一把,谓之休烈,却有狮王庄奸贼将老夫魂魄封入,以增杀气。自此之后,老夫便成了此剑剑灵,剑生则存,剑折则灭。” 云龙惊道:“这柄休烈剑我先前已然失去,为何——”白起冷冷道:“嬴政竖子狼子野心,千古无二。其生前在骊山下筑造宏伟地宫,更以甲兵陪葬,欲待百年后攻下地府。此地宫唤作咸阴都,乃其为在阴间横行所建造的要塞。至于这座鬼门关,却是用这柄休烈剑为钥运行的巨型机关。后项藉破秦,杀入地宫,毁了鬼门关要塞,这休烈剑却在数百年后辗转落入汉光武帝刘秀之手。老夫以剑灵之身助他一匡天下,他便将休烈剑用作他陵寝的镇墓之宝。千年之后却为你所得,然而老夫在光武帝陵中不近人气日久,却被汝阳刚之气压制,不得显形。后来彼二竖子为破鬼门关,将休烈剑带回此处,老夫吸取了始皇帝陵中龙气,这才得以现形。” 云龙听了此等诡谲之事,不知真伪,瞠目结舌,惊得说不出话来。白起将那面令牌横举,拿到面前又细细端详了一番,闭目不语。云龙却问道:“敢问前辈,如此说来,那琴氏兄弟此时,果然在这始皇陵中么?”白起双目忽睁,精光大盛,说道:“琴氏竖子?早死于城中矣。”云龙惊问道:“已死了?” 白起冷笑道:“嬴政何人?其所修地宫乃是欲与地府鬼神争锋,鬼门关以后,尚有绝天涧、奈何桥、鬼哭门、灭神台、阴极殿、鬼王宫,都是凶险无比。秦氏竖子假吾之力破了鬼门关,又能如何?必然早死在地宫中了。”白起说罢,却将令牌藏在身后,直起身来,从腰间剑鞘中拔出了一柄古剑来,指着云龙说道:“云龙竖子,我等且来一战!” 不是今日云龙在此要与白起一战,有道是:方脱虎口,又入狼窝。毕竟云龙与白起一战,能否得胜,且听下回分解。 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 一百三十六回 百万人屠显凶威 破军一梦战棋局 诗云: 黄土一扦渭水滨,道旁碑峙伴渔纶。 生前已被秦王恶,死后还遭宋祖嗔。 风吹野草舒旧恨,闲花雨洒泣前因。 将军武略孙吴并,智信勇严惟欠仁。 这一首诗,名为《杜邮怀古》,讲的是那战国时秦国的大将白起。这白起当年南征北战,南则楚,北则赵,大小百余战,从未一败,获封武安君。那白起每战必屠城,在长平之战,更是阬赵降卒四十万,使赵国为之一空。上至邯郸,下则乡野,莫不闻哭声,故称之为百万人屠。不料这白起为了秦国南征北战,戎马一生,晚年却是恶了秦相范雎,被赐死杜邮驿。 白起死后,自知一生杀人太多,怕堕入地狱,却躲过了阴差,留在人间。而后秦始皇横空出世,一匡六合,聚集天下甲兵精华,请狮王庄的高手匠人铸成一柄神剑,谓之休烈。然而剑成以后,始皇帝却嫌此剑杀气不足。狮王庄人奏称当今天下已平,战争止歇,故而杀气不足。始皇帝大怒,言剑本凶器,杀气不足,怎可称为良剑?狮王庄人献计,却觅来了百万人屠武安君白起魂魄,封印在休烈剑中。 想这白起生前杀人无数,令天下人口五去其一,杀气何等强烈?故而自此之后,休烈剑杀气则自然暴涨,而白起为休烈剑剑灵,被称为“天下第一剑”。此后虽然也有能工巧匠打制神兵利刃,更有甚者以人血淬火,然而岂能比过这白起百万人屠的杀气? 且说当时休烈剑被带回始皇帝地宫,云龙却见着了那剑灵白起。白起与云龙说了往事,却拔剑指着云龙道:“且与吾一战。”云龙大惊,问道:“前辈何出此言?”白起冷冷一笑,说道:“黄口孺子,岂配用此休烈神剑?” 云龙此时方才醒悟过来,江湖上多有说那神兵择主,若剑主不能压制神兵,往往为其反噬。而凡有又剑灵之剑,必然都是不世神兵,威力倍增,然而也更容易反噬。想这休烈剑剑灵乃是大名鼎鼎的武安君白起,乃是号令天下,百年难遇的奇人,岂会甘居人下?云龙震惊之中,却问道:“难道当年始皇帝竟能胜过前辈?” 白起不答,只是双眉一挑,挺剑直刺云龙。云龙一惊,闪身躲开,却挚出了那柄破阵龙胆枪,凝神待敌。白起见了这枪,双眉一蹙,也不答话,飞身而上抢攻。云龙道一声:“前辈得罪了!”当即展开那腾龙枪法,与白起战在一处。斗了一阵,白起一剑斩下,竟把那破阵龙胆枪斩断为两截。 云龙大惊,急忙从背后掷出了破颅飞梭标,却被白起一剑斩落。那开山镔铁戟、寒冰穿心矛、天地山水钩都当不住白起一剑,登时把云龙逼得险象环生。却听白起怒道:“黄口孺子,你不会用剑么?”云龙躲过白起一剑,说道:“前辈,我佩剑先前被那路黄泉的潜蛟剑震碎,如今手中无剑。” 白起听了云龙之言,勃然大怒道:“此等凡兵,岂能与休烈神剑相提并论!”云龙惊道:“休烈剑在前辈手上,晚辈怎能——”白起再不答话,手中休烈剑一抖,连出杀招。云龙肩膀上中了一剑,却听白起喝道:“吾乃剑灵,手执名剑,难道汝心中无剑么!”云龙听了,忽然感到一股暖意涌上心头,把手往空中凭空一握,竟觉得抓到了什么实物。云龙紧紧握住,把手一挥,竟凭空抽出了一柄长剑来。那剑色作深红,与白起手上的休烈剑一般无二。 云龙不及细想,使动飞龙剑法,与白起杀在一处。白起冷笑一声,长剑飞舞,竟将云龙剑路尽数封住。云龙一惊,急忙变剑时,白起亦变,竟似能预知云龙剑法一般。云龙接连变招三十余次,白起却始终制敌于先,逼得云龙变招。云龙见两剑未交,这飞龙剑法竟然已被白起尽数破去,不由得冷汗涔涔而下。 斗了未久,云龙心道:这套飞龙剑法无双无对,自我艺成以来,还从未遇到此等情形。当时心中焦躁起来,不管不顾,长剑直刺,却被白起横剑封住。两剑相交,铮地一响,火星四溅。云龙只觉得一股暖意从手上传来,隐隐有醍醐灌顶之感。然而云龙未及品味,白起杀招又至,云龙急忙横剑一封。两人交手了数十合,云龙在白起这一柄剑下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然而虽然险象环生,却始终被云龙堪堪化解杀招。 两人又拆了百余招,白起霍地收剑,仰天哈哈大笑道:“黄口孺子,汝才学不过如此邪?”云龙正要答话,却见白起将手一挥,先前那面令牌忽然又浮到空中。只见金光一闪,四周鬼影森森,竟然有无数鬼兵涌来。云龙一惊,后挫一步,回头看时,只见自家背后也有无数鬼兵。那面前的鬼兵身着白甲,云龙身后的却尽着黑甲,旗帜样式各不相同,显是两支军马。 云龙暗暗道:“此处莫不是两军交战之所邪?我如今手中无枪,莫要陷在这征战之地!”云龙心中正想,却听得身旁一人说道:“禀大帅,敌军往我左翼而来。”云龙看时,却见一员黑甲鬼将垂手在旁,面色恭敬。云龙看那人脸时,却吃了一惊,原来正是东阿。云龙大惊失色,连忙道:“东阿兄弟,你如何在此处?” 东阿尚未答话,便听得对面白甲阵中鼓声阵阵,放出一队骑兵,直扑黑甲军左翼。云龙看那领头的将领,不是许晨奇是谁?放眼看时,却见那边白甲阵中军赫然是一十二面龙旗,显是姚子剑亲在战阵。 云龙大惊,往身边看去,却见张栩杨以下众班兄弟旗帜都在。云龙惊疑之间,却听得白起声音在耳畔响起:“此乃吾所制幻境,亦虚亦实。吾征战一生,特此来考教汝胸中韬略。此虽幻境,败亦死之。当此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 白起说毕,便即丝毫无声,云龙心中一定,却来看那敌军阵势。此处虽然已知是那幻觉之境,对方赫赫兵势,亦是摄人心魄。怎见得白甲军声势雄壮?但见: 兵分九队,旗列五方。绿沉枪,点钢枪,鸦角枪,布遍野光芒;青龙刀,偃月刀,雁翎刀,生满天杀气。雀画弓,铁胎弓,宝雕弓,对插飞鱼袋内;射虎箭,狼牙箭,柳叶箭,齐攒狮子壶中。桦车弩,漆抹弩,脚登弩,排满前军;开山斧,偃月斧,宣花斧,紧随中队。竹节鞭,虎眼鞭,水磨鞭,齐悬在肘上;流星锤,鸡心锤,飞抓锤,各带在身边。方天戟,豹尾翩翻;丈八矛,珠缠错落。龙文剑掣一汪秋水,虎头牌画几缕春云。先锋猛勇,领拔山开路之精兵;元帅英雄,统喝水断桥之壮士。左统军,右统军,恢弘胆略;远哨马,近哨马,驰骋威风。震天鼙鼓摇山岳,映日旌旗避鬼神。 云龙观看未尽,许晨奇兵马早到云龙左翼,冲突之下,黑甲军连连败退,支撑不得。云龙大怒,正待亲自引军去战许晨奇,却隐隐见那白甲军中将旗招动,兵马往来。云龙暗道:“许晨奇必是诱敌之军,而后必然大有动作。”当即令滚刀龙东阿、没毛大虫沈炼分了一彪军马去拦许晨奇,令狼牙飞锤张栩杨与飞天夜叉汪三领军五百直扑白甲军阵前,却唤过大刀李铭与小花荣李元飞两人来,密道如此如此。 当时白甲军中看见云龙军马动作,却把中军号旗招动,分出两股军马来。一股兵马打着龙骧将军李昌道旗号,迎住张栩杨兵马,另一支军马打着虎威将军朱恒吉旗号,却从左翼奔出,来截张栩杨后路。云龙担心张栩杨有失,领一股骑兵,提着休烈剑往前迎上。云龙方与龙虎二将军马相接,只听得一声炮响,禁军二营兵马绵绵密密,缠住了云龙厮杀。 此时那里白甲军中却分出一支军马,打着大将军黄家道旗号,直撞入黑甲军右翼。云龙被禁军龙虎二营兵马缠住,脱身不得。先攻左翼,再取中军,这正是白甲军的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此时黑甲军将帅俱出,群龙无首,黄家道大军涌入,登时冲散右翼。黄家道引兵冲杀之间,却听得弓弦响处,一支羽箭射到面前,早把黄家道射下马来。四面杀声大起,李铭与李元飞各引着一彪军马杀来,将黄家道兵马围在核心。 原来这正是云龙的计策,假作中计溃败,只要赚白甲军入来,乃是将计就计之策。白甲军原本随着黄家道冲杀黑军,不觉有异,此时待要退时,早已入到深处,被围得铁桶也似,尽数陷在黑甲军阵中,眼见得便要覆灭。云龙军大喜道:“三军失将则夺气,夺气则馁,馁则怯,怯则败矣!敌军可虑者唯黄家道而已,今其已死,余者泛泛,不足为惧,大军尽随我来杀贼!” 当时那黑甲军得令,又见黄家道已死,尽数舍了本阵而出,加力往白甲军本阵杀去,龙骧、虎威二营抵挡不住,纷纷而散。眼见得杀到姚子剑龙纛之下,却忽然听得一声大喝,无数白甲军兵马从旁杀出,一员大将当先,喝道:“贼子受死!”说罢上前,一枪将云龙猝不及防,刺个对穿。众军看时,不是黄家道是谁? 黄家道哈哈笑道:“先前死得乃是我替身耳!专一只要叫你放松警惕,此乃金蝉脱壳之计也!”云龙军此时已离本阵,前后夹击之下,进退维谷,登时大溃。正所谓:军胜如破竹,兵败如山倒。那里姚子剑大喜,正待赶杀殆尽,鸣金收兵之时,却听见一声暴喝,那云龙不知何时竟而杀到面前。 姚子剑大惊道:“你如何在此?”云龙喝道:“只许黄家道金蝉脱壳,偏不许小爷偷梁换柱么!他杀的那云龙,亦是假的。有道是擒贼先擒王,你且受死!”当即提起休烈剑来,照着姚子剑砍去。姚子剑猝不及防,被他一剑斩作两段。 只见一片金光照来,四面喊声大震,云龙看时,又见两支白甲军开来,一支打着“天朝车骑将军越王褚天剑”,一支打着“天朝卫将军蜀王全景明”旗号,以下刘劲、陈若寒、庸良等将依次排开。云龙一惊,却听得白起的声音呵呵大笑道:“黄口孺子,汝自谓胜邪!岂知恋战之时,反陷重围!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胜负非一时之功,大将为战,须得纵观大局,焉可只见一方厮杀?” 云龙听了,心中慌乱,却乱了阵脚。那黄家道、全景明、褚天剑、许晨奇四面军马杀到,登时把云龙团团围在核心,眼见得全军覆没。云龙眼见大势已去,长叹一声,瞑目待死。却只觉得一片金光照在眼前,睁眼看时,数十员大将立在身前,服饰各异。 当时那一员身长丈余,怒目重瞳的大将站出,望着云龙身上铠甲笑道:“长锋所指,四方臣服。捭阖天下,无人可挡。好!好!汝实乃吾四海腾龙甲之主也!”言毕豁然不见,又骤忽而出,笑道:“黄家道死矣!” 一员大将面对云龙,有凄然之色,望着云龙叹道:“狡兔死,走狗烹。汉王负我,楚王负君!”言毕豁然不见,又骤忽而出,言道:“反复之贼褚天剑死矣!” 话音未毕,只见一员银甲小将提着一杆梅花枪,指着云龙哈哈笑道:“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少年神枪,唯吾二人!”言毕豁然不见,又骤忽而出,笑道:“全景明老贼死矣!” 又是一员白袍将领笑道:“王侯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将军银甲,扬吾白袍!”言毕豁然不见,又骤忽而出,笑道:“禁军覆矣!”云龙见他每来去如神,心中诧异,开口问道:“几位究竟是何方神圣?出手相助?” 众将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那重瞳大将拍着云龙肩膀笑道:“力拔山兮气盖世,吾乃西楚霸王项羽!”那面色忧愁的将领却道:“背水一战,多多益善。吾乃韩信。”那银甲小将笑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吾乃霍去病也!”那白袍将军亦笑道:“手无缚鸡之力,而退敌万里。在下书生将军陈庆之。”云龙听了大惊,却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笑道:“磻溪垂钓,分封众神,佐周灭商,吾太公望。三千年不见星君,风采一如往昔啊!” 云龙惊异不已,却见又转出一个金甲神人来。云龙却认得当年西凉得甲之时见过的郭子仪。只听郭子仪说道:“我等或文或武,或力敌万人,或一介书生。然而聚集在此,俱是一时名将。我等成名,固然侥幸,亦是这破军令之功。破军令流传于世,凡得之者,尽可为阵战之王,无往不克。始皇陵中凶险万分,你脱身之后,尚有一劫。此劫过后,往回觅鬼门关走三百步,可脱困境。切记不可贪婪冒进,必致丧身。” 郭子仪话音方毕,却见一个牛角鹰翅,三头六臂的怪人喝道:“白起!汝奈星君何!”只见四周金光顿熄,云龙睁眼看时,四面星辰当空,那诸多神将、黑甲军、白甲军都不知去向。仔细看时,却见面前放着一个棋盘,其中白子散乱一地。云龙惊异不已,往四周看去,却仍在鬼门关前,手中长枪,背后兵器,都完好无损,乃知方才尽是南柯一梦。 云龙只觉得浑身酸痛,站将起来,却听得当啷一声,有件物事落在地下。云龙看时,正是先前白起从他背后取下的令牌,一般无二。云龙暗暗称奇,将那令牌藏在怀中,却见那鬼门关城门上隐隐透出一丝红光来。云龙奇道:“先前在鬼门关前走了这许多次,怎地从来未见这红光?” 当即走上前去,定睛看时,却见那鬼门关前好大一只鬼首,口中却吐着一把剑柄。云龙伸手去拔时,趁手而出,正是那休烈神剑。云龙方将那神剑拔出,便听得一声巨响,那整座鬼门关竟而俱作黄沙消散,却听见前头有兵刃交接之声。 云龙快步而出,却见前头无数军马列阵以待。云龙一惊,定睛看时,却是无数兵马陶俑,大小徒卒、轻重车骑、弓弩材官、将帅军吏一应俱全,俨然是一支数百人的军队。然而或断臂,或碎颅,显有人早已将其破坏殆尽。云龙一路走去,尽是如此,路上还时有身中羽箭的左路军中人,都死的透了。 云龙小心前行,一路探查过去。过了一处转角,却听得武不凡呼喊之声,过去看时,却见左路军尸横遍野,一群人正在围着两人厮杀。不是云龙今日得脱困境,来此撞见这两人厮杀,有分教:无数奸猾,一朝翻成画饼;几番盘算,瞬息化为乌有。毕竟那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三十七回 却邪灭魂双战始皇陵 天造地设共探公输机 诗云: 人生无百岁, 百岁复如何? 古来英雄士, 各已归山河。 且说当时云龙一路前行,却见了一群人团团围住两人在那里厮杀,木周与武不凡两人高大的身材赫然亦在其中。云龙本以为是木周等人过了鬼门关后与左路军交上了手,然而细细看时,却见外围众人多数身着左路军服饰,而木周、战尸清等五人却是在并肩与正中围着的两人厮杀。云龙暗暗奇怪道:“这伙人一拥而上,就是天王老子也打死了。中间那两人是什么来头,这般高的武功?”心中想着,却伸头去看,这一看不要紧,登时大吃一惊。原来那里被围着的,恰是先前在广成泽见过一面的地设门创世剑琴子初、灭世剑琴子翌二人。 看那琴氏兄弟动手时,招式如电,配合默契,不留一丝缝隙。饶是在场诸多好手,竟而也占不到丝毫便宜,反倒连连有人一不留神便被他每双剑所伤。云龙不急着加入战团,却在旁看他两人招式,只觉得更胜往昔在广成泽上相见之时。如鬼似魅,比之梦中白起亦不遑多让。云龙看得吃惊,却见他二人面色,一人青紫,一人煞白,竟都不似活人模样。 云龙肚中思量道:“不知他两个练得什么邪术,虽然武功大进,却弄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却见两人双剑剑芒陡增,连伤数人。云龙见了一惊,生怕众人有失,却左执休烈神剑,右擎破阵龙胆枪,跳进场中,一手一个,接住了两人厮杀。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更兼琴氏兄弟配合巧妙异常,不到十合,云龙招架不住。众人得了这喘息之机,又一齐抢上,将琴氏兄弟围在核心。要论本事,这里人数众多,本可战胜琴氏兄弟,只是为了两面各怀私心,不愿出力厮杀,武不凡等人又担心云龙安危,故而才弄成个不上不下的局面。眼下云龙一来,武不凡等人心中大定,加力出手,登时将琴氏兄弟逼在一处。 忽然只听得咔嚓一响,众人忽见那琴氏兄弟往下落去。低头看时,却见那脚下地板自二人方才所立之处开裂,露出一个黑黢黢深坑来,深不见底。众人大惊,却见脚下地板竟在缓缓向后退去,一寸寸缩入墙中。泰富惊道:“不好,这地板缩将下去,我等尽要被挤到这深坑之中。” 此时方才听得那深坑之中传来一声闷响,想来是琴氏兄弟此时方才落地。众人见这坑如此之深,各自面面相觑。待要往来路退时,却见四面不知何时都是坚墙厚壁,并无道路。木周所用砍山刀已为褚天剑所毁,此时却用的是两柄大锤,当时看见情况紧急,抡起大锤便往那墙壁上擂去,指望打出一条生路。不料“当”的一声巨响,两手虎口迸裂,大锤倒飞出去。木周脸色一变,颤声道:“这……这墙壁是生铁打的!” 众人大惊,挤在墙边乱做一团,却忽然听见那陆焱抬手向空中射出一支袖箭。“铮”的一响,火光四射,却落到地下。此时那地板已然不过丈余,众人都挤在一处,却听得一人惨叫一声,脚下一空,落将下去,惨呼之声不绝。 却听陆焱叫道:“那机关中枢便在我方才打的地方,只是难以到达。哪位却能想个法子把那里毁了,自然得救!”云龙听了,抬头看去,却见那里果然有个小小孔洞,只是四面都是光溜溜铁壁,上去不得。此时又有数人没了立足之地,惊呼几声落下,惨呼之声渐行渐远,甚是渗人。 却见邱义荣将手一抬,将一个黑球扔向那小孔,却是失了准头,落在一旁。眼见便要弹开,那小球却忽然张开,化作一个老鼠之形,正是邱义荣的机关法宝“贯户子鼠”。只见它四爪如钩,却抠入了那铁壁之中,几下便爬入了那孔洞。 此时武功高强的都占着墙边,然而地板仍在不断退入墙内,那些左路军中人时时有惨呼落下的。眼看这地板已然不过尺余,却听得那小孔中传来“咔嚓”一声脆响,随即众人脚下一震,那地板终于停止不动。 众人暗暗松了口气,邱义荣却问道:“陆焱你究竟是何人?这机关中枢连我地设门人都没看出,你却是怎地知晓?”那陆焱哈哈大笑道:“天造地设,鬼斧神工。这机关之学,难道只许你地设门人能会?”邱义荣惊道:“你是天造门的人?” 陆焱笑道:“凯鑫寇磊、邹森陆焱。这可不是金石开口,火木走路么?我们若不是天造门人,才是奇怪!” 麦一帆惊道:“凯鑫寇磊竟是天造门人?我还道那武库令刘志秀乃是天造门最后的传人了。” 陆焱仰天长笑道:“刘志秀?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天造门一个旁门弟子罢了。侥幸被他将符剩文做成了机关,便恃宠而骄,不甘为我正统弟子之下。当时神都混战之时,他与邹师兄走散,竟敢袭杀师兄。他若不是怕二老与我知觉此事之后报复,何必匆匆逃走北方?” 那左路军的计都听了,说道:“陆焱,如此说来你却与凯寇二老关系甚密,那你到底算是哪边的?” 陆焱尚未开言,泰富却道:“某早已查明了陆先生身份,亦有此问。不过陆先生说了,天造门依赖朝廷之力方有今日。眼下朝廷四分五裂,却只得四面开花散叶,以免一蹶不振。是以陆先生对陛下的忠心,与我等无二。” 却听木周大叫道:“你每家长里短,你门我派的事情且待会儿再说。既然找到了这什劳子的机关中枢,且先去把这四面的铜墙铁壁撤了好走。免得咱对着这黑窟窿,心里神慌。”邱义荣却道:“贯户子鼠已在其内,却不好再来使唤了。”武不凡笑道:“既无机关鼠,却有真耗子。” 当下武不凡撮唇作哨,登时只听得鼠类声唤,那只白毛灵鼠却带着许多族类而出。武不凡叫了两声,那灵鼠却也叫两声,便有几只小耗子钻进了那孔洞里,不多时便拖着那贯户子鼠而出,交到邱义荣手中。那些耗子又叫了几声,武不凡却道:“他们说那孔洞中还有条长蛇,天性相克,不得再近。” 邱义荣正在重新摆设手中的贯户子鼠,听了此言,却道:“这始皇陵中处处妖异,这机关中枢要地,却怎地会跑进蛇来?”却似忽然想起一事一般,将那贯户子鼠摆弄了一番,便又扔向那孔洞。不多时只听得机关作响,众人忽觉背后一松,向后摔个跟头,那原本的铜墙铁壁却是已然不见了。 随即地面亦阵阵作响,却渐渐恢复原貌。邱义荣待地面复原,盖住了深坑,却飞身而起,几下跳到那孔洞边,伸手向内摸去。云龙惊道:“邱兄弟!”却见邱义荣将手霍地缩回,却抓着两件物事。其中一件是那贯户子鼠,另一个却是个通体乌黑的长蛇。云龙一惊,看时,那蛇却是铁打的。 邱义荣说道:“这是琴子翌的宝贝,‘九曲巳蛇’。如此看来,他二人也曾破了这座机关。”木周听了笑道:“他二人当然来过此处,不然我等怎生撞见?”邱义荣面色一沉,却说道:“可是他两人分明已死,诸位不觉得方才刀剑相伤,他每丝毫不曾流血么?”战尸清本是此道大家,当时给他一说,却道:“不错,当是僵尸。” 此言一出,木周等直性汉子未觉如何,那些乖觉的却都觉得一股凉意从后背冒将上来,泰富说道:“你是说他们已经到了此处,破解了这个机关,然而却惊变陡生,导致他们不及取出这个什么‘九曲巳蛇’便送了性命,变成了僵尸?” 邱义荣微微颔首,又道:“非止如此。他二人所执长剑,乃是越王八剑之中‘却邪’、‘灭魂’。” 泰富眉头微蹙,说道:“《拾遗记》记载:越王勾践使工人以白马白牛祠昆吾之神,采金铸之,以成八剑之精。其中六名灭魂,挟之夜行,不逢魑魅;七名却邪,有妖魅者,见之则伏。” 邱义荣说道:“不错,这两柄长剑是我地设门下地的宝物。不论魑魅魍魉,牛鬼蛇神,莫能缨其锋。然而他两人却在这始皇陵中身死,更被做成了僵尸。” 云龙惊道:“你是说这座始皇陵里还有活人!” 麦一帆说道:“或许他二人是中了机关身死,而后这陵墓中设有能将人变成僵尸的蛊物也未必。” 战尸清摇首道:“他二人方才行动敏捷,刀枪不入,力大无穷,我未知有哪种无人操纵的尸蛊有这等本事。” 这战尸清是炼僵尸的行家,众人听了他所说,登时都脸色一变。麦一帆却道:“云兄,我等方才过鬼门关时,你独独不见,不知却在何处?”云龙便将遇见休烈剑灵白起的经历说了一遍,却把破军令之事隐去不言。 众人称奇不已,邱义荣却道:“我先出了鬼门关幻境,却撞见了左路军这班家伙。而后木寨主赶到,言语不和,火并起来。双方厮打之时,却被琴氏兄弟不知从何处暴起偷袭,连伤数人,才不得不联手来对付他两个。之后麦先生等人赶来,相助我每。正厮杀得热闹,云大哥却赶到了。” 泰富道:“不论如何,只是先想法子出了这里才是。陆都督、邱先生你两位乃是天造地设门人,必然有法子出去。” 陆焱不答,双眼中却精光大盛,望着邱义荣道:“地设门该当也是为了‘那件物事’而来的吧?” 邱义荣一怔,问道:“什么物事?” 陆焱听了,却笑道:“天造地设两家为找了这件物事已经斗了上百年了,邱老弟何必假装不知?” 邱义荣听了,勃然色变道:“公输家的千机龙拐?” 陆焱颔首道:“若非休烈剑是打开鬼门关、寻找公输神机的唯一钥匙,你觉得琴氏兄弟有必要费这么大的周折来夺休烈剑么?为了公输神机,天造地设两派几百年来不知道死了多少好手。单说这一辈,天造门邹师兄为休烈剑而死,刘志秀叛逃。地设门琴氏兄弟过了鬼门关,却被炼成僵尸。做了这般大的牺牲,才换的我等能够到此。就此回去,邱兄弟舍得么?” 恰在此时,邱义荣那只‘司晨酉鸡’却忽然叫将起来。云龙脸色一变道:“邱兄弟,时辰到了,我等还是——”却见邱义荣一把将那司晨酉鸡摁没了声音,脸色变幻不定,说道:“诸位兄弟若是想回去,便请自寻归路,在下要往陵墓深处一行。” 众人都是一惊,却听陆焱说道:“邱义荣,这始皇陵中步步凶险,你若将他们都放跑了——” 邱义荣正视着陆焱道:“单凭我们之力,或许未得公输神机,便已经葬身此地了。然而即使如此,邱某也决计不会来拉诸位兄弟下水!云兄,请寻原路回去,若是兄弟没有猜错,琴氏兄弟应该在鬼门关边留了一条退路,可以逃出生天。” 云龙等尚未回答,便听得那陆焱桀桀怪笑道:“你不拉他们下水,我拉!”却见他从袖中不知掏出了个什么物事,往方才那个孔洞中一掷,众人便听得机关作响,随即竟而当真水声大作。陆焱抬手飞出一支连着铁索的袖箭,将头上一块青砖拉将下来,竟露出一个缺口来。 陆焱笑道:“机关发作,大水转瞬便至,若是不想葬身鱼腹的,便随我上去!”说罢一个纵身,跳入了那头顶的缺口之中。计都哼了一声,拉住了泰富,亦纵身飞入。左路军人紧随其后,一个个鱼贯而入。 云龙等人拿不定主意,却问邱义荣道:“这机关——”邱义荣见脚下碎石跳动,面色不善道:“这当真是个引动洪水的机关,却不知究竟是如何运转的。仓促之间,破解不得,只得随他上去。”说罢亦纵身飞入。云龙正要跟上,却被麦一帆拽住,说道:“云兄弟,邱义荣也想继续深入始皇帝陵之中,需要小心——”云龙笑道:“自家兄弟,如何信不过?他断然不会骗我。”说罢亦跳入其中。 麦一帆叹了口气,随后亦入。战尸清、武不凡紧随其后。木周正要上前,却忽有一股巨浪从甬道中袭来,将他卷去。 武不凡见木周忽被卷走,不由得大惊失色,急忙伸手去抓时,木周早没了踪影,那水却从这缺口中泛将上来。忽然听得“咔嚓”一声,那缺口登时被一面铁板拦住。武不凡大怒,嘶吼一声便朝着陆焱冲去。计都长剑斜出,霍地指在武不凡咽喉,冷冷道:“陆先生早就出言提醒,他自己不跟紧,怨得何人?”云龙闻言大怒,亦掏出了兵器,两面虎视眈眈,眼看又要动手。 却听邱义荣咳嗽一声,说道:“眼下既然已是到了如此地步,其中处处凶险,我等只得同舟共济了。” 武不凡勃然大怒道:“你这贼驴射出来的狗头!俺木周兄弟的仇,岂能不报?” 麦一帆劝道:“《孙子兵法》云:‘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武师兄,如今且先忍一时之气,携手出了这地方,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莫要不忍一时之小愤,以致我等尽丧于此。” 云龙冷哼一声道:“麦先生说的是。不过这笔帐,到了外头,可得好好一算!”武不凡怒犹未歇,却听众人说得有理,也只得独自一人在那里气恼。 陆焱呵呵一笑,说道:“尔等休要懊恼,此番过去,休说诸位,本官亦是九死一生。只是为了这件宝贝,说不得只得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走一遭!” 麦一帆问道:“却不知那‘公输神机’究竟是什么宝贝,以致陆焱不惜与我等结仇,也要去冒险寻觅?” 邱义荣说道:“不知几位可曾听说过公输班与墨子比试机关术的故事?” 麦一帆颔首道:“《墨子》记载公输班为楚造云梯之械,将以攻宋。于是墨子日夜兼程来到楚国,在楚王面前接连九破公输班攻城器械,迫使楚王放弃伐宋。只是不知此事与公输神机,究竟有何联系?” 陆焱接嘴道:“天下木匠机关,以鲁班为祖,然而公输班却败于墨子。公输家族历代以此为耻,勤加修习机关之术。终于到了六国末年,出了一位叫做公输清的天才,集公输、墨家两派之大成,又因机缘巧合得见上古机关‘兵魔神’,却将机关术与法术融会贯通。” 邱义荣道:“公输清的毕生精华之杰作,却是一个人形机关——他自己。他利用机关术改造了自己的身体,又用术法支撑运行,已然达到了超人的境界,深为始皇帝器重。然而始皇帝死后,公输清却被赵高陷害,被陪葬在了始皇帝陵内。他的这神奇之术,也就此失传。天造地设两派虽然都自称是公输清的正统传人,然而只要谁能找到公输清的尸身,破解了这公输神机的秘密,自然便可登顶机关界。” 邱义荣说罢,却转过头来对着陆焱道:“话说回来,若是寻得了这件公输神机,却该算谁的?” 不是众人今日在此听闻了这公输神机,有道是:腰间带得纯钢斧,要斫蟾宫第一枝。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三十八回 公输清机关逞威 黄家道一信却敌 诗云:(改编自杜甫《兵车行》) 边庭流血成海水,秦皇开边意未消。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汉家山东二百州,古来白骨无人捎。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萧萧! 四坐且莫喧,愿听歌一言。 请说铜炉器,崔嵬象南山。 上枝似松柏,下根据铜盘。 雕文各异类,离娄自相联。 谁能为此器,公输与鲁班。 朱火燃其中,青烟扬其间。 从风入君怀,四坐莫不叹。 香风难久居,空令蕙草残。 且说当时云龙一行人深入始皇陵中,被陆焱发动了机关,将木周用大水冲去,其余众人却从头上一处空隙之中而出。陆焱与邱义荣说了那公输神机来历,众人都是惊异不已。 此时云龙方才得空打量起周围环境来,他本道陆焱不过是打开了甬道之中一处通气之口,如今看时,却是别有洞天。看众人身处之处,乃是一座偌大的厅堂。云龙奇道:“这甬道之上,怎地会有这般大一座厅堂?”话音未落,忽然只见一阵阴风吹来,众人手中火把一齐熄灭,登时伸手不见五指。 众人一惊,忽然听得脚步声响,似有一人从远处奔来。邱义荣双手打鸟枪连发,火光中却照出一个人影来。不料只听得几声脆响,那些枪弹打在那人身上,却尽数落在地下。邱义荣一惊之间,那人影早已扑到众人身前。计都立在最前,眼看便要撞上,却冷哼一声:“来得好!”长剑急出,照着那人脖颈之中刺去。 “铮”的一声,火星四溅,计都惊道:“此人脖颈上竟也带着重甲?”话犹未了,那人影一掌照着计都顶门拍下。计都猝不及防,只得把头一偏,那掌却落在右肩之上。计都拿捏不住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下。此时一片黑暗之中,众人看不分明,却不敢贸然出手,只怕伤了自己人。 一片大乱之中,云龙却听到面前一阵风声,显是有人一掌袭来。云龙冷笑一声:“来得好!”却不慌不忙,把着休烈剑对前刺去,登时应手而入。那人却收势不住,直撞入云龙怀里来。云龙一触之下便觉此人浑身甲胄,沉重异常,竟给他撞得连退数步,却倒到战尸清身上。 当时黑暗之中,两人都看不分明,只道是敌人来袭,同时出手。拆了几招,却都熟知对方武功路数,呼喝几声,各自松手。此时却也有人想着要来点那火折,不料虽有火星,却是点不着火把。只听得四周风响,竟有一阵箭雨射来。云龙一惊,急忙随手抓了身边一人挡在身前。 众人在暗中突遭羽箭袭击,登时大乱,一齐兵刃出鞘,指望抵挡箭雨。且喜那箭雨射了一阵,便也停了,然而众人混乱之中,哪里收得住手?麦一帆喝道:“箭雨已停,众人且都呆在原处莫动,休要慌乱动手,伤了自家人。”然而众人猝不及防,被那箭雨一射,多有损伤,已成惊弓之鸟。在那黑暗之中,又不知敌人几何,人人自危之下,谁敢垂手待毙? 一片混乱之中,兵刃交击、惨呼之声不绝。却听得砰地一响,面前亮起两团碧油油的鬼火来。众人大惊,却听麦一帆冷声道:“休要慌张,这是不才的手段!”又听得一声轻响,更飞出几团鬼火来,照在众人脸上。此时众人方才渐渐停手,然而身上多有血污,又被这鬼火照得碧绿,煞是吓人。 众人稍定,却听云龙惊呼一声,道:“这是个什么怪物?”众人看时,却见云龙面前倒着一人,然而全身却都是大块的铠甲覆盖着,不留一点空隙。再细看时,却见那人脸上竟也带着一副猴面具,又被鬼火一照,好不瘆人。 众人看向邱义荣处,却见他脸色阴晴不定,说道:“不错,是琴子翌的肖人申猴。”邱义荣话音未落,忽觉后颈一凉,却见战尸清将手中短斧早已架在他后颈之上。战尸清冷冷道:“刚才黑暗之中来袭的,便是它?”邱义荣忙道:“这是琴氏兄弟的——” 战尸清冷笑一声,说道:“将我等引来的,是你地设门的司晨酉鸡。方才落崖机关内,是你地设门的九曲巳蛇。此处灭灯飞箭,又是你地设门这肖人申猴。你说这都是琴氏兄弟机关兽,可奈何琴氏兄弟早在下头就成了僵尸,这机关却是何人在那里驭使呢?说到底,此间毕竟只有一个活着的地设门人。” 邱义荣连忙道:“这我实在不知——”云龙拦住战尸清,说道:“或许琴氏兄弟在下头用九曲巳蛇破解了那地板的机关,未及收回之时,便又触发了洪水机关,只得向上躲避。到了此处,又逢凶险,才将肖人申猴留下。之后不知如何,却又送了性命,成了僵尸。依我看来,不见得便是邱兄弟的计策。” 战尸清双乳之上两眼微眯,问道:“云兄弟当真是这么想的?”云龙尚未开口,便听陆焱说道:“此事不假。陆某也是先注意到了地上有未干的水迹,才看出了机关的蹊跷,寻到屋顶上头的这处密道。”武不凡怒喝道:“于是你便害了我木兄弟性命?” 麦一帆说道:“云兄弟所言,大有道理。若是琴氏兄弟果真到了此处,破了这许多机关,尚自身死,那着实凶险异常。我等眼下两家人马,不论原本恩怨如何,到此地步,只得同舟共济,不可自相残杀。” 话音未落,忽然听得一人嘿嘿笑道:“既非殿上客,必是泉下人。我老头子在这里给始皇帝守了一千多年陵墓,也难得竟能有人来陪我老头子玩玩。”众人大惊,急忙回头看去,却见一个秃头老者拄着一根龙头拐杖,缓缓走来。 众人看那老者时,头上并无一根毛发,却有一条深红色的疤痕,煞是触目惊心。虽然鬼火摇曳看不清面容,却可见他一足一臂都是用钢铁打制的机关。陆焱和邱义荣一见那拐杖,登时脸色齐变。那老者笑道:“公输神机?想要就给你们!” 当时这老者话音方落,便将手中龙头拐杖一掷,朝着两人扔去。邱义荣身影一晃,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前窜去,伸手便去抓那拐杖。陆焱冷哼一声,一按机括,袖中朝着邱义荣射出十余支羽箭来。邱义荣在半空之中拔枪朝着背后连开数枪,将那羽箭尽数砸落,一把握住了那拐杖。 却只听他惨呼一声,从半空之中直落下来,倒在地上。那老者将手凭空一握,这龙头拐杖便凭空又飞回那老者手里。那老者哑着嗓子,嘿嘿干笑道:“此公输神机,岂是尔等凡夫碰得的?” 陆焱大喝一声,飞手将一个铁球扔去,那老者只用拐杖一挡,便听得一声巨响,那铁球在半空之中竟炸成了一团烈焰。然而等那烈焰散去,却见那里一面偌大的盾牌立着。忽地那盾牌一动,裂为数片,却不知如何组合,竟又变成那拐杖的模样。陆焱双眼之中精光更胜,对着泰富、计都说道:“假不了,便是此物!” 计都呼喝一声,左路军人一齐抢上,却见那老者将拐杖往地上一顿,无数银针射出,将左路军人一个个扎得刺猬也似。左路军人尸身尚未落地,计都早已冲到那老者面前,长剑直取老者首级。那老者不慌不忙,举起那只铁手一挡,火光四射,竟将计都一把打开。 麦一帆脸色一变,说道:“这老妖怪不简单,干不掉他,大伙儿只怕要一起去陪琴氏兄弟了!”说罢将存魄袋一张,无数鬼怪冲向那老者。那老者冷笑道:“来始皇陵弄鬼,活的腻了!”拐杖一摆,平白掀起一阵阴风来,将鬼怪冲的四分五裂。 那老者人影一晃,竟到麦一帆面前,一拐敲下。战尸清舞动干戚,上前一封挡住,却只听得咔嚓一声,将脚下青砖踏裂,扑通一声,掉将下去。武不凡大怒,双手成爪,照着那老者打去,却被那老者一把抓住,也照着那口子扔将下去。 云龙爆喝一声,枪剑齐出,朝着老者打去。那老者举手格挡,却被云龙一剑削去了两根铁指。老者一惊道:“休烈剑?”话音未落,云龙一枪早把那老者捅个对穿。计都瞧见,亦闪身而上,一剑砍下。不料那老者冷笑道:“螳臂当车!”竟一手一拐,又将云龙与计都两人打飞出去。计都向后直飞出去,把那砖墙撞个粉碎,一口鲜血喷出。 只听得一声巨响,方才被战尸清踩碎的那处忽然喷出一股大水来,将众人一发卷走。云龙不识水性,扑腾个几下便无知觉了。那老者却手执龙头拐杖,在那大水袭来之时便向后急退,到了那厅堂后头,转进了一条甬道,将门一闭,便无一滴水流将进来。那老者回头时,却见一个黑袍之人早早立在那里,双手各执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叹道:“这年头活了千年的妖怪真是遍地都是。魔古道刘琮已死,接下来就是你机关术公输清!” 话分两头,这里始皇陵内许多奇遇且先按下不表,看官牢记话头。单说那里路黄泉被云龙等人围攻不敌,又折了罗睺,只得冒烟突火,与紫炁领着一干残兵败将,奔回临潼关去。方到关前,却见关上早已经都立起那大将军黄家道旗号来。 路黄泉大惊,却见那黄家道立在关上,哈哈大笑道:“路黄泉,本将军早已识破了你的诱敌之计,只是将计就计,好叫你和云龙两相残杀,我好从中取事,潜出桃花林,来夺你关隘。想你为了示弱诱敌,临潼关本就兵马车走大半,主力又都在桃花林中,如何能抵挡本帅天兵?”路黄泉惊道:“你如何能从那桃花林中得脱?” 黄家道笑道:“你道本将军当真不识兵法,会被困在这桃花林中么?若非本将军指引,云龙又怎能找得到你?你中了我示弱引虚,欲擒故纵的计了!”路黄泉大怒,急令攻城,却是奈何身边都是残兵败将,攻击不得。路黄泉待要施展武功,却是久战之后内力不济,反被黄家道一箭射伤了右臂。又不知泰富、陆焱、计都一干留守人马下落,心中慌张,只得领军败走,黄家道却也不追赶。 路黄泉领了残兵败将,在紫炁护送之下,绕过了临潼关,却退到渭南,汇合了大军。动问之下,才知黄家道假作三路大军齐出,其实只有霸桥镇一军出击,夺了临潼关,其余毗沙镇、渭桥镇两边,却都扑了个空。路黄泉闻讯大怒,箭创崩裂,昏死过去,喜得紫炁、月孛二将救起。 不料又被黄家道趁夜火攻,火烧渭南,大破左路军兵马。紫炁、月孛二将只顾护着路黄泉逃命,兵马又损折大半,遗落粮草辎重、金鼓兵器无数,都被黄家道得了。此后左路军退守华州不出,路黄泉一面调理箭伤,一面谴人禀告狮王庄总舵,请求添派兵马将领助战。 然而黄家道虽然夺了渭南,又大挫左路军与姚子萌联军,却也并不攻击,只是远远相持。不过旬月有余,却听闻哨探报来,说河北方伯、龙骧将军李昌道、延安北地经略使、镇北将军李霸领着兵马自延安府沿黄河南下,已克潼关。 路黄泉闻讯大惊,却有月孛奏称黄家道遣使送信。路黄泉展开看时,却见那信中说道:“孙武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凡用兵处,万家破费。大战之地,十年寸草不生,害民祸国非浅。尔狮王庄本乃江湖帮派,受太祖隆恩浩荡,超拔与凡尘之间,敕令统掌江湖百派。太祖本意,一来嘉赏尔狮王庄拥立之功,二来欲令尔等世世代代,为天朝统管江湖轻侠。 “奈何尔等恃宠而骄,目无尊上,罔顾朝廷。更擅为左路称军,右鬼名司,五行堂拥兵数万,自建浩浩之军,坏我天朝军制,扰我华夏民生。更欲伸手朝政,扶植伪逆,抗拒天兵,着实可恶! “今本帅亲提十万虎狼之师,备战数载,粮草丰足,本待一战尽歼尔等伪军。然思想之,吾大军当卫边杀贼,岂可损于江湖野人之鏖战乎?本帅策虑再三,不愿大兴刀兵,以伤上天之德。此前桃林一战者,盖以警慑尔等,不过牛刀小试而已。兵法曰:‘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又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汝之用兵,贪功冒进,不知己,不知彼。 “略退诱敌,自谓得计,不知自虚关隘之危。三路设伏,自谓多智,不知分兵而弱之险。桃林备战,自谓识阵,不知敌军破阵之殆。兵分而弱,谓之不知己;敌军破阵,谓之不知彼;自虚关隘,谓之不为不可胜。而后怒而攻城,身冒箭石,以致以卵击石,兵马折损,是谓怒而失智。汝之用兵,贪图侥幸,不知己,不知彼,不为不可胜而为吾之可胜。 “倘汝固守临潼,本帅何能下之?若汝合兵一处,本帅何能胜之?使汝安心困战,本帅何能破之?是以此非吾之胜汝,盖汝之自败耳!用一时之小计,弃不败之大势,求一阵之侥幸,轻三军之性命。如此为战,焉可不败乎!惜乎!山野村夫、江湖轻侠之辈,略读兵书,竟敢假称上将,统率大兵。如此用兵,与街头地痞群殴何异?实如沐猴而冠,以三军性命儿戏。呜呼,吾为三军之鸣不平也! “本帅本待驱策大兵,将汝狮王庄夷为平地,然止步华州。此非本帅之不能也,盖不必也。梁王造孽,内结叛逆,外通胡虏,谋朝篡立,罪不容诛。天下之民苦其暴政久矣!天下之士忿其乱行久矣!是以本帅伐其西,大都击其东,三晋溃其北。梁王内失百姓之心,外逢四境之祸。吾等吊民伐罪,大军所至,焉有不克!兵法云:‘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本帅不亲统大军紧逼者,盖因自知大兵未出,已是必胜,何苦与汝鏖战耶? “奈何尔鼠目寸光,上不察天下大势,中不见前后军机,下不闻百姓之声,焉得不败!汝只顾与吾相持渭水,如今前后逢敌,生无退路,是谓必死之局。孙武子曰:‘全军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今吾按兵不动,便管教尔三军尽来投奔,使汝且为孤家寡人耳!” 路黄泉看毕此信,勃然大怒,创口崩裂,又是昏倒在地。那里黄家道又将这信中内容略改,令人四处贴了没头告示,称那“只诛首恶,不罪降兵”。那里左路军兵马连遭败仗,本就士气大挫,又见如今进退无门,无险可守,早有背离之心。起初独自一人,而后三三两两,未过半月,竟有大队兵马光天化日,连着军法官一并离城投降的。 紫炁、月孛二人止不住溃兵,又怕路黄泉伤势发作,不敢上报,只是两面拖延,指望总舵谴人解救。毕竟左路军能否绝处逢生,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三十九回 黄家道水淹左路军 傅程鹏语惊伞耀张 诗云: 重岗如抱岳如蹲,屈曲秦川势自尊。 天地并功开帝宅,山河相凑束龙门。 橹声呕轧中流度,柳色微茫远岸村。 满眼波涛终古事,年来惆怅与谁论。 这一首《潼关河亭》,单道那潼关之前的景象。想当年秦汉隋唐,多少帝王依仗关中之固,一统宇内。那大军开过,与黄河一同东下,至于洛阳龙门,遂登龙天下,号令八方。然则千载之下,却又早已俱为尘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矣。 且说当时左路军连逢大败,前后腹背受敌,军心大溃。上至校尉,下则伙夫,旦日逃亡,眼看难以为继。那里紫炁、月孛二将生怕牵动路黄泉伤口,却不与他说知。一日路黄泉正在帐中静坐,忽然听得外头喊杀之声不绝,便唤紫炁、月孛二将前来问道:“城外可是又有贼兵前来挑战?” 紫炁应道:“禀军主,这是兄弟们在操练。”路黄泉勃然大怒,起身骂曰:“紫炁!你当本座真是老糊涂了么!这分明是贼兵欺近城下,在外头挑衅。本座且问你,我等还有兵马几何?”紫炁不应,路黄泉却道:“当今我等前后受敌,而贼兵逼近总舵,总舵援兵断然不至,是为死地。兵法云:‘死地者,疾战则存,不疾战则死。’到此地步,必须出城与敌决一死战,才有生机。” 月孛谏道:“军主,华州城高池深,又有少华山之险,粮草积蓄,足可支撑半载。姚子萌的华州守将彭明,也是一员良将。我等只需固守便可,莫要贪功,恐再现临潼关之劫!”路黄泉冷哼一声,说道:“你懂什么?如今我等连连失利,士气涣散,若不得一场大胜鼓舞军心,如何能守?况且华州虽固,又有何用?若是黄浩与许煊合兵一处,先平洛阳,我等守着华州又有什么用!” 当下路黄泉喝令左右整点精兵两千,大开华州西门,一骑当先杀将出去,紫炁、月孛两将左右紧紧护持。黄家道大军围城已久,不料城中兵马竟而忽然杀出,猝不及防,登时大乱。黄家道听闻,急忙亲自点起近卫短兵前去拦截。 两人此番二度交手,人斗人,马对马,大刀对长矛,就在阵前斗了四十余合。紫炁、月孛二人生怕路黄泉伤口未愈,不是对手,故抢上一齐夹攻。那里黄家道属下偏将黄隆、黄丰抢上迎住。斗不到十余合,黄丰被月孛一剑斩于马下。黄家道一惊,却被路黄泉一刀砍中臂膀,且喜那匹墨玉麒麟走得快,驮着黄家道去了。又得黄隆等众将死命抵挡,是以路黄泉追赶不及,却大杀了一阵,收兵回去华州城中。 当晚华州城外鼓声阵阵,路黄泉恐怕黄家道不甘白日之败,要趁夜领军打城,故令军士严加戒备。不料忙碌了一晚,并不见半个敌军影子。翌日一早,路黄泉登城楼来看时,却见城外凉军退尽,只留空帐之中,悬羊蹄击鼓,闹了一夜。 路黄泉见了,蹙眉道:“一战之后,我军虽胜,却仍是敌众我寡,黄家道大军何必尽退?其中恐怕有诈。” 说犹未了,却听闻安插在黄家道军中的探子来报,说昨日一战之后,黄家道创口生痈,昏迷不醒,不知人事。是以其长子黄胜德与得力家将黄隆计议,定下了这金蝉脱壳之计,连夜退回渭南去了。 月孛听闻大喜,对路黄泉道:“军主,黄家道年老体弱,吃了这一刀后病势沉重。他既然不能理事,凉军已不足为惧。属下请三千轻骑,衔尾急追。凉军主帅重伤,军心浮动,属下必可大破凉军。而后请军主亲提大军赶来,可以重夺渭南、临潼。” 路黄泉转头问道:“紫炁,你看如何?” 紫炁拱手道:“属下有一言,却不知当说不当说。” 路黄泉道:“但说无妨!” 紫炁禀道:“霸桥镇临潼关一战,罗睺身死,计都失踪,左路军四余将已去其二。姚子萌的丞相泰富、都督陆焱亦下落不明。而后渭南之战,粮草辎重被焚烧殆尽。如今虽然能固守华州,却毕竟众寡悬殊。况且后路潼关失守,不宜远出,以防腹背受敌。” 月孛听了,却道:“然而军主说过,在此守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 路黄泉一摆手,说道:“不必多说了,尔等可知道三国之时周公瑾诈死赚南阳的掌故么?” 月孛惊道:“军主是说——” 路黄泉道:“黄家道武功不弱,昔日长安之战时,曾与本座大战,丝毫不落下风。眼下本座箭伤未愈,理说不是他对手。然而昨日交战之时,本座便觉着他似乎有意相让,吃了本座一刀。本座那刀本拟砍下他一条臂膀,不过着手之处似乎被他卸去了大半力道。如今想来,正是他诚心用计。” 紫炁道:“军主所言甚是,这必然是黄家道见华州城高池深,一时难下,才定下如此奸计,欲待赚我等出城,他好来从中取事。” 路黄泉冷哼一声道:“此雕虫小技而已,何足为道,且看本座将计就计,教他好看!月孛,如今我等还有多少兵马可以调动?” 月孛禀道:“左路军十一曜神将之中,四余将损折其二,七政亦各有所司。不过利金堂副堂主吕仁杰先前领军坐镇高陵,听闻如今已在上邽屯扎,尚有利金堂兵马数千。此外总舵曾派来八卦坛中的兑泽坛主蒋兑诏助战,如今与军法堂五千人马还在关西坐镇。” 路黄泉道:“姓蒋的八棱锏也是天下一绝,有他坐镇关西,只要许煊不亲来,晋军虽有潼关,也莫想涉足华阴。如今本座有一计,须得调集军法堂和利金堂的人马过来助阵。月孛,你去知会两面动手。紫炁,你让彭明去知会朝廷在各地的守军,都来华州集结!” 不出半月,各路兵马早到华州城内,听那路黄泉调遣。路黄泉秘密授计,却令各路军马依计行事,不料正在计议之间,忽闻地一声巨响,那满城的砖瓦都跳将起来。路黄泉大惊,急忙上城头看时,只见霎时间,洪波怒涛飞至,却如秋中八月潮汹涌,天上黄河水泻倾:真个是功过智伯城三板,计胜淮阴沙几囊。 原来黄家道先前一面围城,一面早早令人凿透白渠,预备木筏。而后工程完毕,便诈败而走。只等路黄泉自以为得计,聚集人马,便放渭水淹城,唤作计中计。 当时渭水冲击华州,顷刻间,水势汹涌,但见: 骤然飞急水,忽地起洪波。军卒乘木筏冲来,将士驾天潢飞至。神号鬼哭,昏昏日色无光;岳撼山崩,浩浩波声若怒。城垣尽倒,窝铺皆休。旗帜随波不见,青红交杂兵戈。汨浪难排,霜雪争叉。僵尸如鱼虾沉浮,热血与波涛并沸。须臾树木连根起,顷刻砖瓦贴水飞。 当时城中鼎沸,军民将士,见水突至,都是水渌渌的爬墙上屋,攀木抱梁,老弱肥胖的,只好上台上桌。转眼间,连桌凳也浮起来,房屋倾圮,都做了水中鱼。城外黄家道引领兵马,乘着飞江天浮,逼近城来,恰与城垣高下相等。军士攀缘上城,各执利刃,砍杀守城士卒。又有军士乘木筏冲来,城垣被冲,无不倾倒。 路黄泉等正在城楼上叫苦不迭,被黄家道领着近卫当先从飞江上城,手执凄月宝刀,喊一声,抢上楼来,一连砍翻了十余个军卒,众人乱窜逃生。月孛领军断后,被黄家道一刀挥做两段。利金堂副堂主吕仁杰失足落水,活活淹死。华州守将彭明被黄隆一箭射下城头来,乱军踏做肉泥。唯有紫炁护着路黄泉开了东门,飞也似逃生。 比及水势四散退去,城内军民,沉溺的,压杀的,已是无数。梁柱门扇,窗棂什物,骸顺流壅塞南城。城中只有一座菩萨庙,基址高固,当下附近军民,一齐抢上去,挨挤践踏,死的也有二千余人。此番路黄泉聚集了华州各处梁王与左路军的兵马,声势浩大。奈何不过半日,连那高阜及城垣上,一总所存军民,仅数百人。此一战以后,狮王庄元气大损,百年不敢涉足陇西,此是后话不提。 话分两头,且说那临潼关一战大败后,消息传到洛阳,姚子萌朝廷上下震恐。姚子萌连忙唤来了傅程鹏以下百官,说道:“黄浩这厮悖逆朝廷,兴大兵而来犯驾。朕依着相国之计,请来狮王庄兵马助战。不料贼势猛大,狮王庄竟而不敌。眼下泰丞相、陆都督下落不明,又连连损兵折将,贼兵指日进犯潼关。如之奈何?” 傅程鹏尚未开言,只见那荤顿自班中转出,奏道:“末将不才,请领蛮象铁甲军西出神都,坐镇潼关,不叫一兵一卒涉足关东!” 姚子萌听了,却问傅程鹏道:“傅相国看此计如何?” 傅程鹏说道:“荤顿将军统领蛮象铁甲军,乃是陛下禁卫,不可远出。况黄家道用兵诡谲,倘若绕过了潼关,直临函谷,则荤将军不及回援,如此则神都危矣!” 姚子萌蹙眉道:“那却如何是好?”又转出那泰富之子泰陵来,奏道:“启禀陛下,贼兵势大,以致家父陷落,至今生死不明。微臣以为,不可力敌,不如远避为上。陆都督经营许昌数载,人民富足,城高池深,不下神都。请陛下移幸许昌,暂避贼兵锋芒,以待楚越援兵。” 泰陵说罢,傅程鹏却厉声喝道:“黄口孺子,尔是何居心?弃神都而迁许昌,尔是想做董卓,还是曹操!”泰陵听了,惶恐无极。傅程鹏却道:“启禀陛下,神都有八关天险,谓之函谷,伊阙、广成、大谷、轘辕、旋门、孟津、小平津八关,秦汉有之,坚如磬石。函谷关则是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况且神都由先帝好生经营,民生财富绝非许昌可比,怎可轻易弃之?以天子之尊而避反贼,臣窃以为不可也!” 姚子萌却道:“然而贼兵势大,倘若攻破潼关,何以抵敌?” 傅程鹏道:“现今有楚王虚贺部下兵马都监邓绝领军五千驻扎在广成阳人一带,陛下可以急急降诏,令其即刻领本部人马西进,据守潼关。更有荆北司马陈焊阳,拥兵数万,坐镇南阳宛城,陛下可谴使令虚子臣谴这一支兵马来勤王救驾。” 姚子萌听了大喜,问道:“谁人可堪此任?” 傅程鹏奏道:“泰陵乃是泰丞相之子,又是少年才俊,正可堪此任。” 姚子萌问道:“泰爱卿,汝父为朕左辅右弼,居功甚伟。汝可愿为朕分忧?” 泰陵只得道:“君命所下,微臣岂有推辞之理?” 姚子萌大喜,便令泰陵即刻南下,依计行事。 却说傅程鹏退朝之后,却又潜到张衫耀寝宫之中,左右却都是早做了一路的,也不管天色尚明,在那欢爱无极。 那张衫耀与傅程鹏正干到好处,忽然听得帐外一人喝道:“你两个干的好事!”两人大惊,急忙看时,一条黑黝黝的大汉立在面前,不是荤顿是谁?傅程鹏将手抚胸叹道:“荤将军噤声,吓杀下官了。” 荤顿呵呵笑道:“我二人出入宫禁,谁敢来管闲事?” 傅程鹏皱眉道:“毕竟此事非小,切不可一时大意,走漏了风声。” 荤顿笑道:“我二人乃是陛下左膀右臂,陛下岂会为了一个妇人为难于我?” 张衫耀假作娇嗔道:“妾身与你恩情,怎地就成了‘一个妇人’?” 荤顿道:“是我的不是了。”却跳上床中,这又比傅程鹏先前不同,但见: 一个不顾纲常贵贱,一个那分上下高低。一个色胆歪邪,管甚帝王宫廷;一个婬心荡漾,从他律犯明条。娇妃殿中,变作行乐世界。 那荤顿完事以后,却搂着张衫耀说道:“傅相国,今日朝中之事,还是多谢了。” 傅程鹏听了,笑道:“荤将军何必多言?黄家道来势汹汹,去守潼关无异于自刎,只是职责所在,难以推脱罢了。傅某人又岂会坐视将军赴死?” 荤顿却问道:“只是不知相国大人为何却不遵着泰陵的计策,退避许昌?” 傅程鹏笑道:“潼关不可守,然而小生自有妙计,管教神都无事。” 荤顿听了,问道:“昔日讨伐建业之时,傅相国三只锦囊,决胜千里之外,料事如神,我至今记得。却不知此番傅相国又有何妙计,可退强敌?” 傅程鹏听了,却打个哈哈道:“山人自有妙计,将军届时便知。” 张衫耀在旁听了,却道:“你二人一文一武,都是国家栋梁,何必忧虑?” 傅程鹏听了,哈哈大笑,却道:“娘娘这收妖黄金伞的名声,也是闻名术道啊!”荤顿与张衫耀两人听了,一齐大惊道:“相国说什么?”不过这荤顿乃是惊讶,而张衫耀则为惊慌。 傅程鹏笑道:“娘娘在醉迷舟时,号称百花仙子伞耀张,乃是术法九驭之中驭虫宗嫡派传人。别个不知,难道我傅某人还不知道么?” 张衫耀此时收敛了神色,却娇滴滴问道:“傅哥哥在说些什么?妾身怎么听不懂呢?” 傅程鹏一笑道:“昔日狮王庄下元供奉事发之时,曾有狮王庄京城辑访使一员,拿了一本小册子来给傅某人看。里面详详尽尽,记载了傅某人平生所为。” 荤顿奇道:“狮王庄竟有此等本事?” 傅程鹏笑道:“傅某人不才,却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当时便觉得其中一句不妥,其称娘娘为‘伞耀张’而非张衫耀,傅某人当时便起了疑心。有了这一句,后来多方访查,岂有查不出的道理?” 张衫耀听了,脸色数变,却道:“傅相国当真好本事,凭着一句话,便能推出妾身来历。只是不知傅相国今日在此说出,又是何意?” 傅程鹏见她将万般妖娆收起,又称己为‘傅相国,’情知她杀机已动。却是不慌不忙,打个哈哈道:“无他,不过随便聊聊。既然美人儿不愿人知,傅某从此不谈,荤将军也就做不知如何?” 荤顿满腹疑问,却被他一番话挤兑住了,只得唯唯称是。当下傅程鹏与荤顿两人穿了衣裳,各自去了,张衫耀在后却是默然无语。 傅程鹏出得宫来,一瞥眼间,忽见旁边一条小巷之中似乎有一条人影闪过。傅程鹏心中暗笑,却抬头看着那当空的一轮明月淡淡道:“明月啊明月,不知明年此时,谁人却早归青冢了呢?” “想来,不会是相国大人。” 一个黑袍人在傅程鹏身后落下,嘶声道。 傅程鹏却不回头,只是淡淡叹道:“东王、西凉、张永馨、虚子臣、云龙。唉,依着御龙林大人看来,这天朝当真还有救么?” 那黑袍人冷冷道:“若是没救,相国又在追寻什么呢?” 傅程鹏淡淡一笑。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一过,寸草不生。” 一百四十回 始皇陵九死一生 洛阳城明争暗斗 诗云: 绿原青垄渐成尘, 汲井开园日日新。 四月带花移芍药, 不知忧国是何人。 这一首诗,单道那国家前途渺茫之际,贵族官僚仍在精修庭院,赏玩花贲。看那满朝庸庸碌碌之徒,都只顾自己享乐,哪个来管人民死活? 且说那泰陵奉命南下,持了使节,备装动身往广成关而去。未出洛阳城门,路边忽有一人一把抓住泰陵座马缰绳。那马受惊,将泰陵掀下马来。左右随从大怒,上前呵斥,却见那人忽然将头一抬,双目炯炯瞪视着泰陵。泰陵一惊,失声叫道:“爹!您——” 那人将手一摆,示意众人噤声,众人看时,不是那下落不明的大司徒泰富是谁?众人正要询问,泰富却道:“你等休要伸张。傅程鹏这厮诚心陷害,叫我往狮王庄请那援兵。他现今不知老夫未死,必然放松警惕。他在明,老夫在暗,且来慢慢地摆布他!” 泰陵忙道:“孩儿只道爹陷没贼中了,悲痛不已,却不知爹爹如何得脱?”泰富摆手道:“被老夫略施小计,便将那云龙等等都困在了始皇陵中。此事说来话长,老夫亦是死里逃生。” 原来当时那始皇陵内,众人被大水一冲,都卷得身不由己。那云龙不会水,这铠甲又是乌金打制,十分沉重的,当时连喝了几口水,早晕厥过去。却喜是麦一帆相救,好容易觅得一处上岸。 当时看向周围时,只有陆焱、泰富、麦一帆三人,其余众人都不知去向。云龙哭道:“不意在此折了我这许多兄弟!”当时便要自刎,却是麦一帆死死拦住,说道:“生死有命。云兄上应天星,还请珍重。” 云龙听了,却转过头来,要杀泰富陆焱二人,祭奠邱义荣等人,又是麦一帆拦住道:“始皇陵中机关重重,唯有陆焱识得。便是方才得以脱出这湍流机关,亦是陆焱功劳。杀了他二人,只怕难以生还。”泰富笑道:“我这里四人,一个足智多谋,一个勇冠三军,一个精通机关术,一个是百鬼之王。若要活着走出此地,我等缺一不可。”云龙兀自气愤不已,却也只得允了。 陆焱看了周遭情势,却道:“此处不知究竟是甚么地方,不过看他机关走势,当往此处而行。”众人随着陆焱走了未多时,却走到一座桥边,下头是一条大江。云龙想起白起的话来,说道:“此处想来便是甚么奈何桥了,却与鬼门关并称,非同小可。”过去看时,果不其然,却见那桥头立着一块石碑,上头用小篆刻着“奈何桥”三字。 麦一帆道:“此处既然与鬼门关并称,必然又有凶险机关,须得多加小心。”众人听了,小心翼翼过那桥去,不料并无丝毫异状。云龙奇道:“不可大意,此间必有蹊跷。”不料众人一路走去,并无丝毫阻碍。走未多时,麦一帆却止步道:“此处好生眼熟,莫不是我等先前斗琴氏兄弟的那座厅堂么?” 众人看时,果然四面都一般无二,先前大水所致地上水痕尚兀干。云龙抬头看时,便连先前公输清将战尸清打下的那破洞也赫然便在头顶。 泰富道:“不料我等被大水冲走,几经波折,竟然又走回了此处。”云龙心念众人,自那破洞飞身上去,四面水痕未干,与公输清交战痕迹犹存。云龙四面打量了一番,不见邱义荣等人下落,却听得咔咔声响,那大殿前一扇重门忽然打开,随即一个人从中飞出,落到云龙身前。云龙一惊,看那人面目时,依稀正是公输清。 不料此时公输清浑身干瘪,已然化作了一具干尸,却是仍将那公输神机抱在怀中。云龙看时,依稀见到那扇门后似有黑影一闪而过。此时陆焱等人亦窜将上来,陆焱见了公输神机,自然大喜,便上前拿了。四人都去那扇门后看时,却是空空如也,唯有一处甬道通向别处。 云龙本待向前追去,麦一帆却道:“此处凶险,已经折了数个弟兄,还是寻原路回去罢!”云龙心有不甘,却想起白起话来,说那“莫要贪功冒进,必致损失”。当下默然无话,却与众人寻原路回去,不多时便又见了鬼门关。云龙出了鬼门关,却朝着城门拜了两拜,说道:“云某持前辈休烈神剑而去,还望日后担待则个。” 当下众人却觅着了琴氏兄弟打的盗洞,当即泰富陆焱云龙麦一帆四人依次而出。那甬道好生狭窄,只容得一人通过。那里泰富方出,却给陆焱使了个眼色。陆焱会意,随手一个火雷掷出,却登时在那甬道里炸开,烟雾弥漫了四周,早把那甬道封住了。 两人甚喜,眼见得云龙死在其中,泰富便提议要回临潼关去。陆焱却是新得了公输神机,却欲在林中觅个无人处试验一番。当即两人分别,泰富往临潼关去,才知临潼关已失,又兼折了计都等许多左路军人马,只得一人觅条小路,回洛阳去了,却恰好撞见泰陵出城,便拦住问道:“陵儿你手持符节,又是要出使何方?”泰陵便将前事说了。 泰富听了,大惊失色道:“陵儿,傅程鹏这厮没安好心。虚子臣本非真心投降,见我势孤,岂有不反戈一击的道理?你此去,怎能生还!”泰陵忙道:“爹爹救孩儿则个。”泰富道:“陵儿你且假作从马上失落,摔坏了脚行动不得,拖延数日。老夫这就去面见陛下,分说利害,请他收回成命。” 当下泰富别了泰陵,径直往宫中而去。到了宫门前,却显露身份,那守卫都知泰富是姚子萌极爱的人,谁敢阻拦?急忙飞报姚子萌去了。泰富正在紫薇宫偏殿等着姚子萌召见,忽见一个丈余人影闪过。 泰富转头看时,却见荤顿领着一班侍卫在宫中而走,其中一人却似傅程鹏模样。泰富本待上前招呼,然荤顿似未见着自己,又等着姚子萌召见,便也罢了。过了半晌,姚子萌召见泰富。那姚子萌对泰富素来言听计从,只是亦知傅程鹏之能,一时不知如何决断。便令泰富先退,暂缓此事,容他细细思量。 泰富告退,出得宫来,却想道:“那荤顿却与傅程鹏入宫作甚?”一路想事,却忽然见面前一个女子笑道:“大人,里边坐坐?”泰富抬头看时,却不知不觉走到神都头一个大的青楼娇声坊前头,难怪有许多娼妓迎街卖俏。泰富不耐烦,把手一挥。 却忽然一人浑身酒气,撞入怀中,吐了泰富一身。泰富大怒,一把揪住那人看时,却是傅程鹏的管家敬达。泰富正没好气,寻思摆布傅程鹏,此时见了,当即喝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傅程鹏身为朝廷命官,怎敢纵仆来此花天酒地,当街出丑!” 敬达一个打了个酒嗝,却指着泰富道:“老猪狗!我家老爷和荤将军入宫与娘娘玩耍,我来娇声坊吃两杯花酒,那又如何?”泰富怒道:“你这目无尊卑,满嘴妄言的奴才,给我拿下了!”却是泰富一时忘了自家私服入城,未带侍卫。倒是敬达一挥手,便有数个家丁抢上。 泰富看见头势不好,急忙先回府去,洗净了身上污秽,却令人唤泰陵前来说话。不料家丁却来回报,说大少爷已经南去荆州了。泰富大惊道:“我已将备细说与陵儿明白,他岂有去自投罗网的道理?” 那下人却道傅相国说兹事体大,不可怠慢,谴人“护送”泰陵南下了。泰富听了,跌脚道:“此岂是护送,分明是劫持了吾儿!”却一脚将那下人踹翻在地,怒道:“竟被人到府上抢了主子走,又不速来通报老夫,要尔等何用?”那下人连忙叩首求饶道:“傅相国拿着朝廷旨意,小的不敢违背。” 泰富一脚踏在那人头上,怒骂道:“傅程鹏能杀得你,老夫偏杀不得你吗?你个吃里扒外的狗奴才!”那人连连叩头,不敢说话。泰富骂道:“愣着干甚?还不赶紧都给老子去把少爷抢回来!若是不成,明日便尽数将尔等卖去西山矿场为奴!” 那伙左右下人听了,连忙手忙脚乱奔将出去,备马南下追赶去了。泰富来回踱步,咬碎一口钢牙道:“傅程鹏你这厮与我有何仇怨,不过是政见不合罢了。奈何欺人太甚,三番五次要来置我父子于死地!也罢,也罢,有我没你,有你没我!”当下却忽然思量起来,觉得那敬达先前言语好不蹊跷。 泰富动了心思,却令人出去,往荤顿府上相邀。那荤顿与泰富自从建业之战以来便素来交好,此时见邀,岂有不允之理?当时泰富却将荤顿请去那娇声坊里,挑了一间僻静雅座,点了两三个粉头,自在喝酒。 前文说了,这荤顿虽是武将,却是乖觉之人,更兼酒色声气、猜枚行令诸般都会。当时便先奉酒给泰富添寿道:“泰司徒奉诏西行,不意贼人奸猾,以致受惊,荤顿且先以此酒为司徒压惊。”泰富满饮此杯,却道:“泰富奉命相助陆都督破贼,丧师辱国,侥幸偷生,何功之有!实在惭愧无极,无地自容。” 荤顿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丞相一时失手,不必在意。况且古人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丞相日后必可见大功!”泰富回礼道:“借将军吉言!”两人推杯换盏,正喝到尽兴处,忽然听得隔壁一人高声唱道:“洛阳城里花如雪,陆浑山中今始发。旦别河桥杨柳风,夕卧伊川桃李月。伊川桃李正芳新,寒食山中酒复春。野老不知尧舜力,酣歌一曲太平人。” 此时两人酒都有几分了,荤顿听了,抚掌大笑道:“好!好一个太平人!”便霍地站起,走到隔壁,先打了一个酒嗝,拱手道:“方才是哪位豪杰高歌?”泰富过来看时,却见那里坐着三个锦衣之人,一帮粉头拥簇着,认得是福王姚子能、国舅毛斌、以及礼部尚书叔于田。泰富见了,肚中暗笑道:“这三个酒囊饭袋却在这里卖弄文采,殊不知牛头不对马嘴。况且野老之事,你每这般纨绔怎能知道?” 泰富心里想着,面色却是恭敬,笑道:“三位大人好雅兴!”那三人也都知荤顿、泰富两个是姚子萌心腹,急忙拱手为礼道:“不意在此得见两位大人,真是一个巧字。何不并坐一桌,吟诗作赋,岂不美哉?”泰富道:“如此最好。” 那里荤顿道:“方才几位这太平人果然甚好,只是忒清闲了,不见男子汉大丈夫本色。荤顿粗人,这里却来班门弄斧则个。”当即唱道: “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几兴亡。昨夜波声,洗岸骨如霜。千古英雄成底事,徒感慨,谩悲凉。 少年有意伏中行,馘名王,扫沙场。击楫中流,曾记泪沾裳。欲上治安双阙远,空怅望,过维扬。” 四人听了,一齐喝彩。泰富却借着这首词道:“果然好一个‘千古英雄,击楫中流’。当今凉兵东来,不知三位大人可有甚么御敌良方么?”那毛斌拍着泰富的肩膀笑道:“这事儿,自然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放着泰丞相和荤将军在此,我们却担心什么?”姚子能、叔于田听了,一齐哈哈大笑,齐声称是。泰富听了,肚中自然冷笑。 不多时众人早吃得酩酊大醉,姚子能三人烂醉如泥,声唤不醒。泰富却是留了个心眼,是以不醉。他却谴开了众粉头,把话来套荤顿道:“荤将军,泰富今日曾在宫中见到将军。却不知急急忙忙,有何公干?”荤顿此时早大醉了,却信口道:“陛下召见。”泰富笑道:“荤将军休要隐瞒,当时陛下正召见泰某,怎地召见将军?” 荤顿打了个酒嗝,笑道:“丞相不必多疑,荤顿果然是,嗝,陛下召见。”泰富说道:“大司马,此处没有别人,悄悄说则个。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甚么来?”荤顿笑道:“果然瞒不过泰兄!泰老兄不是外人,荤顿却对老兄悄悄说了,休要外泄:荤顿是去与张妃玩耍哩!” 泰富假作吃惊道:“天子嫔妃,你做臣子的怎敢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使不得,我且先去出首!”荤顿连忙一把抓住了泰富,却道:“好丞相,我等交情,嗝,匪浅。怎地便去出首?”泰富道:“此事太大,泰富可担待不起。” 荤顿听了,拍案而起,瞪着双眼道:“你去便去!傅丞相也在其中,且看你一个扳倒我俩!”泰富听了,心中大喜,却作吃惊道:“竟有此事?泰富不过说说戏耍,大司马何必当真?”荤顿哈哈笑道:“最好,最好!” 泰富待要再上前套问时,荤顿却是大醉,倒头在地上便睡。泰富看着那四人,心中冷笑道:“三个不知国事的纨绔,一个盗偷天子嫔妃的贼徒。如今朝廷乌烟瘴气,都是这般乌合之众,岂能不亡?老夫还是先定个计较,以备日后脱身。”却又想道:“依着荤顿、敬达话来,此事千真万确。既有了傅程鹏的把柄,且先把这事了结了,再做分晓。” 这里泰富心中定了计较,却唤那老鸨来,说道:“四位大人都醉了,不知事体。你且小心着,谴人送他每四位各回府去。”那老鸨不敢违逆,连忙应承。泰富却自归家去了,听得家丁回报,说追赶大少爷不及,寻了半日,不见踪影。泰富听了,心中更增愁闷,暗暗立誓必杀傅程鹏。 且说那里荤顿被老鸨谴了龟奴护送归家,直到晚间方才酒醒。却是吃得太醉,不记得前事。也是他气数使然,当逢大难,看官牢记话头,此处按下不表。正是话分轻重,言有缓急。这里旧事重提,话说那云龙正走之间,忽见陆焱一挥手,往后丢下一个铁球来。云龙情知不好,急忙往后一退,与麦一帆滴溜溜滚将下去。却听得一声巨响,上头喷出一团火球来。 那浓烟四起,碎石泥土不断而下。云龙两人稳定了心神,却咬牙道:“这两个贼厮好不奸猾,竟敢这等过河拆桥!”麦一帆道:“说不得,如今此路必然被他每封堵住了,出去不得。须得先找着了别路出去,再好说话。” 两人计议之间,却听得身后拖沓一响,回头看时,一个黑袍人立在身后。两人一惊,暗暗戒备,却见那黑袍人从怀中摸出两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来。麦一帆见了大惊道:“灭神水晶丸,你是——你是——”那黑袍人阴恻恻一笑,叹道:“金伞银剑水晶丸,妖魔神至也无忧。怎么?麦贤侄不认得老夫了?” 麦一帆不听便罢,听了时一声怒喝,脚踏罡星,手捏剑诀,把手中七星宝剑照着那黑袍人一指,喝一声“疾!”只见四面平白升起一股黑雾来,便朝那人涌去。云龙见状,亦拉开了龙舌七宝弓,搭上一支羽箭,便朝那人射去。正是:弓响如霹雳,箭去似流星。 不是今日三人在这始皇陵地下相遇,有道是:密辛尘封三百年,今日一朝显人间。毕竟那黑袍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四十一回 褚天剑斗杀艮山坛 姚子剑再访狮王庄 诗云: 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 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 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 且说那云龙与麦一帆正被困在始皇陵内,却忽见一个黑袍人立在身前。两人各显本事,朝那人袭去。不料那人只是身影一晃,那许多攻击尽数落在空出。云龙一惊,却见那人将手一挥,两枚水晶丸忽然大放异彩,云龙手足登时都移动不得。那黑袍人却对麦一帆道:“贤侄,这水晶丸跟着我,岂不是比跟着你那废物师傅强过百倍?” 麦一帆双目似火,却听那黑袍人道:“公输清尚兀自死在老夫手里,你两个挣扎作甚?”云龙惊道:“公输清是你杀的?”那黑袍人笑道:“非但是公输清,死在老夫手里的不死人,成千上万。远的不说,近的,那襄阳城外檀溪水边的魔古道人刘琮,也是老夫杀的。”(详见第二十回欲报仇日行堕魔道显神通天同得龙袍) 云龙登时想起他师父在广成泽所问的事来,奇道:“刘琮?”那黑袍人将手一背,说道:“不错。刘琮,东汉荆州牧刘表次子,刘琮。”云龙笑道:“谁不知那刘琮当时献城给曹操,便与母亲蔡氏一齐被杀死于途中,哪轮得到你杀?” 那黑袍人哈哈大笑道:“刘琮死了么?谁能为证呢?刘琮当时不仅没死,还投入了魔古道门下,修习妖术。不料在去许昌报仇之时,却被仙师左慈打伤,只得遁回襄阳。他修习魔古道日久,已臻化境,却是被老夫前日里杀了。” 云龙脸色数变,问道:“你究竟是何人?”那黑袍人朗声大笑,说道:“吾乃——一平天下——御龙林!”云龙方要张口说话,御龙林便道:“你要问的,老夫已然知道了。老夫虽然寄身宇内,却非尔等凡人可比。云龙,你知你手上的那令牌,是何来历么?” 御龙林不等云龙开言,便道:“你手上的令牌,唤作破军令,乃是昔日上古蚩尤所铸的一件厉害法器。当时蚩尤铸造三件神兵,一曰七杀剑,二曰破军令,三曰贪狼棺。这枚破军令若是能遇着明主,可是非同小可。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龙虎山的九字真言,便是来自此物神力。” 云龙正要开言,御龙林却把手一挥,那破军令便浮到两人身前。云龙一恍惚间,似乎又见到无数装束各异的武将立在自己身前。御龙林说道:“五百年来,你是老夫见过的第四个破军令之主了。老夫本道郭子仪一死,这破军令就此无主,不料终究是天命难违。你二人自有大任,老夫还有用得到你们的地方,岂可死在此处?” 御龙林说罢,将手一挥,二人便觉得一股大力牵着自己向后飞去。两边景物数度变幻,却似在那地底有那一个数千里的甬道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却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不知如何却到了一处山洞之中。 两人略略定神,云龙看时,破军令却好好握在手中。出得那山洞,便听得一声焦雷响处,却下起一阵暴雨来,怎见得那雨势?但见: 回塘雨脚如缫丝,野禽不起沈鱼飞。 耕蓑钓笠取未暇,秋田有望从淋漓。 坐看黑云衔猛雨,喷洒前山此独晴。 忽惊云雨在头上,却是山前晚照明。 两人无奈,只得回去洞中避雨。云龙却道:“这雨下的好生蹊跷,不似寻常三月天气。”不久那云收雨散,依旧是晴空万里,却是炎热无比。麦一帆道:“这雨忽来忽去,大时倾盆,止歇又好生炎热,倒像是酷暑暴雨。” 正说之间,忽然听得一片喊声阵阵,两人连忙出去洞外,寻着声音找去,却见一队人马围着两将在山前厮杀。云龙正在看时,忽然听得一声大喝,脚下地面平白颤动起来。只听得一声巨响,一个三丈高的巨人落到众人身前。云龙看那人时,浑身犹如石块一般,双手握着一柄开山大斧,虎视眈眈看着被围两将。 云龙见了那人相貌,先吃一惊,暗暗道:“此人身材竟比符剩文还要魁伟几分。”却见那人一身爆喝,一柄大斧照着圈中一人直劈下来。那圈中之人一闪,堪堪躲过。那巨人收势不住,大斧直劈入地下,整座高山都为之震动。云龙此时却看清楚那圈中的两将,为首一个彪形大汉,虽然不及这巨人,也有丈余身材,但见: 凤翅明盔稳戴,鱼鳞铠甲重披。锦红袍上织花枝,狮蛮带琼瑶密砌,天阙剑紧挺,呼雷豹频嘶。功封车骑大将军,越王褚天剑便是。 那被围的两个,却正是褚天剑、庸良两人。当时褚天剑却对庸良道:“你且自去将那喽啰收拾了,看我来杀这厮!”当即褚天剑舞起那柄天阙剑,与那巨人斗在一处。怎见得这场好杀?但见: 一个起身草莽,凭功勋封候拜将;一个世代习武,靠本事执掌一坛。起身草莽,也曾力杀巨剑门;世代习武,天下有名第一斧。凭功勋,人称吴越虎候;靠本事,受封艮山坛主。吴越虎候愤怒,运起燃血聚气术;艮山坛主懊恼,催动泰岳镇海功。剑去时,如吴越倒海巨潮;斧落处,似岱宗高山仰止。一柄天阙剑,夹杂长安龙气;一杆盘古斧,本就开天辟地。擦着剑,筋折骨断;挨着斧,石屑纷飞。若非今日圣庄边,哪见这般好斗? 当时两人斗了四五十合,将周围山石尽数打做碎屑,尚兀自胜负未分。那艮山坛主暗暗吃惊道:“吾手中这柄盘古开天斧,乃是上古神兵,更兼吾修炼神功,吸纳艮山之气,从来未有人能接得三斧。此人究竟是何来历,看他手中剑,亦非寻常之物。”当即心下便略怯了。 不料那里褚天剑心下也是焦躁:“这个怪物的气力,还在那符剩文之上。师傅也曾告诫,我燃血聚气术不可久撑,须得尽快速战速决才是,以免得夜长梦多。” 当即褚天剑便依着五行剑意使动裂土三剑,朝着那艮山坛主劈来。那艮山坛主见他这剑来的凶险,急忙将巨斧一迎挡住。当的一声火星四溅,褚天剑又趁势将手腕一扭,这剑横扫而来,砍向那艮山坛主左腿。艮山坛主看这剑尚未至,腿上便被这剑气所伤,不敢怠慢,急忙将巨斧往地上一插,堪堪挡住。 艮山坛主方才松了一口气,便见褚天剑高高跃起,顺势第三剑从上劈下。艮山坛主急忙再举斧相迎时,轰的一声巨响,脚下山石尽数碎裂。却也是他手中这柄盘古开天斧乃是上古神器,不然依着褚天剑这一剑的力道,便是华山,也当真劈个开来。褚天剑这裂土三剑还从未失手,此时见这艮山坛主竟能挡下,登时大惊。却又是燃血聚气术运力过猛,当即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来。 不料这艮山坛主强接三剑,亦觉得胸中气血翻涌,手足无力。当啷一声扔了大斧,摔倒在地。庸良此时正与那小喽啰鏖战,眼见两败俱伤,却是脱身不得。却见那旁边忽然蹿出一人,喝道:“狗贼怎敢伤我坛主!”当即一斧便往褚天剑头上砍下。云龙见了大怒道:“鼠胆竖子怎敢如此欺人!”当即拉开了那龙舌七宝弓,嗖地一箭射去,早把那人射个透心凉。 那伙小喽啰不意远处尚有伏兵,登时大惊失色,却被庸良瞧着机会,两锤把两个喽啰砸个稀巴烂。此时褚天剑座下那匹金睛铁蹄呼雷豹又是一声虎啸,那伙喽啰被吓得心胆俱裂,都倒在地下,被庸良都杀了。那艮山坛主挣扎要起之时,却被云龙又一脚踢翻,说道:“看你也是条好汉,我不杀你,且速速滚开!” 不料这艮山坛主大笑三声,怒骂道:“狮王庄只有断头的好汉,没有逃跑的坛主!”当时那坛主咬破了舌尖,一口鲜血喷出,死在当地。只见一股青气从艮山坛主口中喷出,却落到了那柄盘古开天斧上。随即艮山坛主便迅速萎靡下去,原本三丈高的巨人,转瞬间便小了一半,浑身肌肉亦都消失不见,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干尸。 褚天剑朝着云龙处问道:“那里是哪位好汉,可愿现身一见?救命之恩,褚某没身不忘。”云龙却不答话,自转过了身与麦一帆去了。褚天剑却从那偷袭之人身上取下了云龙所射之箭,转头对庸良道:“收着此箭,日后与恩人相认,也好做个凭证。” 庸良接过那箭,却唤褚天剑道:“将军,这箭——”便指与褚天剑看,褚天剑看时,却见那箭杆上刻着“荆楚枪王云”的字样。褚天剑惊道:“云龙?他怎地也在此处?此番恩师唤我过来这狮王庄中,不知毕竟是何用意。”庸良说道:“不论如何,既然已经到了此处,也没有回头的道理。艮山坛主一死,这拦鬼高山阵不攻自破,我等再向前去便是。”褚天剑道:“说的正是。” 且说云龙与麦一帆离了褚天剑,在那山中乱走。走了一阵,却不知那山究竟多大,竟而丝毫不见个尽头。麦一帆却道:“我看这山势奇怪,似有甚么阵法在内。”当即掐指而算,却领着云龙往一条小山路上而走。走未多时,山势渐缓,眼前豁然开朗。云龙看时,却走到好大一座庄园里来。有杜牧一首阿房宫赋,略可表其景象: 覆压三百馀里,隔离天日。华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弘农。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庄之间,而气候不齐。北则有深潭无底,南则有烈火灼空。西面雷霆阵阵,东方沼泽噬人。西北处万丈通天,西南角千仞深崖。狂风呼号东南处,高山入云东北方。阴阳轮转八卦阵,请君只看狮王庄。 当时麦一帆看了这庄,外围四面按文王后天八卦摆成,中间房屋却都做成黑白两色,恰映着阴阳二气。麦一帆出身术道,观之暗暗称奇不已。却听得人语喧哗,看那北面的深潭上,却升起一座桥来,数人缓步而来。云龙与麦一帆隐身林中看时,都吃一惊。原来那里为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朝的致元天子姚子剑。 那姚子剑一人在前,朱恒吉、李昌道两人大刀长戟在后护持。之后又有两人,一人形似恶鬼,骨瘦如柴,另一人身长丈余,碧眼紫髯,云龙却不认得。当时依旧是魏清波领路,带着姚子剑过坎水坛往庄内而来。不料走不到十丈,忽然有两道人影奔到众人前停下。其中一个是个苍然老者,另一个却是个正当妙龄的女子。 姚子剑等人一见二人,便即停步,朱恒吉在后喝道:“你二人见了天子,还不速速拜见!”姚子剑却是一摆手道:“阳舵主、阴舵主,倒是许久未见了。”那老者正是狮王庄的阳舵主,当时将手中金锤一摆,说道:“老夫甲胄在身,不便行礼,陛下莫怪。先前听闻贼兵攻陷神都,陛下失陷胡中,我等举庄上下,莫不哀悼。今日重见陛下,老夫欢喜不尽。” 此时却又有数人,肤色各异,渐渐聚到阴阳二舵主身后。姚子剑扫了一眼众人,冷冷笑道:“莫不哀悼?朕一死,你们便拥立了皇弟登基。朕的法令,自然也都一律作废,只怕正是天随人愿吧。”阳舵主道:“不敢。只是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庄主为了天朝社稷着想,这才——” 姚子剑冷笑一身,看着狮王庄众人道:“阳舵主德高望重,又甲胄在身,是以见朕不拜。尔等是什么东西,却如何敢在朕面前傲然挺立?”那阴舵主正要发作,却见阳舵主使了个手势,只得忍气吞声,对着姚子剑行礼请安。 阳舵主却对姚子剑道:“陛下亲来圣庄总舵,不知有何见教?”姚子剑问道:“贵庄庄主呢?朕想要见他。”阳舵主躬身道:“庄主他老人家正在闭关,不见外——”那一个“人”字尚未出口,便见人影一晃,一人便立在阳舵主身前。那狮王庄众人,自阴舵主以下,一齐行礼道:“见过副庄主。” 姚子剑看那人面貌,却是浑身穿着一副烂银铠甲,脸上亦带着一副银色假面,遮住了面貌。姚子剑见了那人,却拱手为礼道:“久闻雄副庄主乃是天下第二高手,今日一见,果然气质非凡。” 那雄副庄主冷哼一声,说道:“庄主闭关,不理外事,有什么事,说与本座,也是一样的。”姚子剑听了,呵呵大笑起来。雄副庄主脸色不怿起来,问道:“陛下何故发笑?”姚子剑正色喝道:“狮王庄擅自相助伪逆篡权,大逆不道,左右,给朕拿下了!” 那姚子剑背后,汪炎霄、马库斯二人大踏步便来擒拿这雄副庄主。雄副庄主全然不惧,两手一挥一放,早把二人摔出丈余,方才稳住身形。姚子剑一声怒喝,身后朱恒吉、李昌道、汪炎霄、马库斯四人一齐抢上。 这雄副庄主从腰间抽出一把剑来,独战四大高手,全然不落半点下风。斗了百余合,姚子剑一挥手,五人都跳出战团来。姚子剑拱手道:“这便是名剑太阿么?果然名不虚传。”那雄副庄主将手中剑一摆,一股霸王之气席卷而来。雄副庄主说道:“陛下,既然知道太阿剑的名声,还请自重。” 姚子剑笑道:“昔日下元之时,朕造访圣庄,有那八卦坛主、五行堂主、四灵门主、阴阳舵主、左路军主、狮王庄主,声势好不盛大。如今左路军兵陷关陇,五行堂征战四方,艮山坛主亦不在此。圣庄的威风,可是大不如前啊!” 雄副庄主脸色一变,问道:“这都是陛下的计策?”姚子剑微笑道:“不敢。还是傅相国的调虎离山之计。”雄副坛主冷冷道:“那也不见得,便能让陛下顺心如意。阴阳二舵主!”阳舵主与阴舵主一齐踏进一步,说道:“在!”雄副坛主对着姚子剑道:“陛下,多有得罪。阴阳二舵主,给本座上!” 阳舵主将金锤一挥,说道:“是!”踏上一步,却是一锤子照着雄副坛主顶门砸下。雄副坛主猝不及防,早被砸去了半个天灵盖,登时脑浆迸流,眼见得不活了。可怜他一世英雄,号称天下第二,却遭偷袭身死。 众人见惊变陡生,都是大惊。阳舵主却高声道:“庄主闭关,雄贼擅行号令,以致犯下大逆不道。首恶今已伏诛,其余上下人等,但能去恶从善,俱既往不咎。有冥顽不灵,不知悔改者,杀无赦!” 不是今日阳舵主在此杀了这雄副庄主,有道是:瓦罐不离井口破,好汉难免刀下亡。毕竟狮王庄众人如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四十二回 狮天镇独战群英 御龙林一招制敌 诗云: 镆邪三尺照人寒, 试与挑灯仔细看。 且挂空斋作琴伴, 未须携去斩楼兰。 且说当时阳舵主杀了那雄副庄主,高声喝道:“只诛首恶,余者皆免!”当时那狮王庄众人,登时分为两派。那坎水、震雷、兑泽三坛主愿随阳舵主效忠天朝,巽风、离火二坛主却怒骂阳舵主犯上卖主背叛。阴舵主与坤地、乾天二坛主却是计议未定,束手旁观。当时朱恒吉李昌道二人一同抢上,来斗离火坛主,汪炎霄马库斯二人却截住了巽风坛主厮杀。怎见这场好杀,但见: 一面是龙虎二将,合斗离火坛主,一头是巽风坛主,独战朔方豪杰。龙虎二将,有名禁军统领;朔方豪杰,也曾异邦扬名。斧来挝挡,叉去戟迎。李昌道使动青龙偃月刀,宛若关公再世;朱恒吉催开描金方天戟,一如温侯重生。汪炎霄日月鸳鸯刀飞舞,散下雪花阵阵;马库斯剑斧盾镖箭齐出,放出机关重重。天朝有名四好汉,狮王庄内显神威。 这朱恒吉李昌道两人配合默契,进退攻防丝丝契合,斗到三十余合,那离火坛主一杆三股莲花叉遮拦不住,被李昌道瞧着破绽,一刀剁下地上。那里巽风坛主看了心慌,用毕雁三齿挝隔开了汪炎霄双刀。待要走时,却不提防马库斯袖中机关暗器,后心早着。挣扎之时,却被汪炎霄抢上,一刀砍了头颅。 那阳舵主见杀了两人,高声叫道:“再有不顺降者,就以这三人为样!”众人听了,两股战战,各自服从。阳舵主却拱手对姚子剑说道:“今日承蒙陛下助力,得以清理门户,狮王庄上下俱感恩戴德。”却听得人群之中,一人喝问道:“清理门户,你奉了谁的命清理门户?”阳舵主说道:“这是庄主密令——” 他话音未落,只听的一人大笑道:“好一个庄主密令,庄主怎地全然不知?”众人听这声音绵绵密密,震得众人耳膜都响,一齐脸色大变。众人眼睛一眨,面前凭空出现一人,那人满头焦黄头发,脸上带着一张金色面具,不是狮王庄庄主狮天镇是谁? 阳舵主慌忙跪下道:“在庄主闭关之际,雄副庄主勾结梁王,意图卖庄求荣。左路军军主路黄泉与十一曜大将俱陷没关西,至今音讯未明。属下为了圣庄着想,这才——”狮天镇冷哼一声,说道:“为了圣庄着想?如何不来通报本座?”阳舵主说道:“您老人家正在闭关,属下——” 狮天镇冷声说道:“雄副庄主使本庄连遭大难,即使本座不出,也自然有三法堂的人来审他。杀副庄主这般大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擅做决定了?”阳舵主应道:“三法堂分为总舵掌刑堂,右鬼司生死堂,左路军军法堂。这三者中,生死堂廿五年前已经撤堂,军法堂陷没关西,属下身为总舵之主,自以为可以掌刑堂名义审判雄副庄主。只是他武功太高,才不得不——” 阳舵主话音未落,便觉得胸口一疼,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齐崩裂,一口鲜血喷出,死在地下。众人情知这必是狮天镇下手,然而都未见他如何转身移步,不由得觉得此人武功可惊可怖。阴舵主连忙转过身来,向着众人道:“阳舵主勾结外人,引狼入室,残杀本庄副庄主与艮山、巽风、离火三坛主。现已伏诛,还有何人!” 狮王庄众人听了,各自面面相觑。狮天镇却向着姚子剑道:“先帝已然为大都奸臣谋害,此人假冒先帝,居心叵测,狮王庄中人不必留手,与我力杀此人!”狮天镇话音刚落,阴舵主与乾坤二坛主便朝着姚子剑扑去,那里朱恒吉李昌道一齐接住了阴舵主,马库斯斗乾天坛主,汪炎霄战坤地坛主,捉对厮杀。狮天镇却回头向魏清波等人道:“怎么?尔等立在那里作甚?” 姚子剑呵呵笑道:“前面还是一口一个陛下,如今便是先帝了?狮天镇,那雄副庄主的三个亲信,都已死了。那里坎水、震雷、兑泽三坛主,却都是与阳舵主一同商议好了来一同行事的。”狮天镇听了,转过身来,看着那三坛主说道:“此事是真?”三坛主互相使了个眼色,默然不语。 狮天镇转过身来,却对着姚子剑道:“你觉着没了他们,本座就怕了你不成?”姚子剑躬身为礼道:“朕自幼在狮王庄长大,自然知晓庄主本事。只是今日庄主定要痛下杀手,朕为了自保,不得不得罪了。”姚子剑说罢,运起那缩地成寸的本事,眨眼便到狮天镇面前。狮天镇却忽然化成一团幻影,不知何时已然到了数丈之外。狮天镇怒喝道:“四灵门主何在?速来清理门户!” 他话音方落,从天上落下四个人来,一个白甲之人当先手提一杆大刀,冲着震雷坛主而去,震雷坛主急忙使动牛头月镗迎住。魏清波却舞动雌雄吴钩,和一个一身青甲,手执雌雄双股剑之人缠斗。那里另一个一身玄甲,手持两面蛮牌的,却自然和那兑泽坛主两柄八棱简斗在一处。这里三对,正好厮杀。姚子剑却忽一抬头,果见空中还有一人,浑身赤甲,肋生双翅,张着一张弓,看着地下。 姚子剑一愣神间,那人一箭往汪炎霄那里射去。姚子剑见了,舌绽春雷,也拉开了那柄太阳神耀弓,一箭射去,却把那人的箭射得偏了。那人在空中喝道:“兀那孺子,竟敢用本座的流星穿云箭来射本座么?”姚子剑自然认得那正是狮王庄四灵门中的朱雀门主,当时弯弓搭箭,指着朱雀门主道:“承蒙门主在朕幼时传授箭法,奈何如今身在两营,只得请看朕的箭术!” 当时两人一同弯弓搭箭,一柄太阳神耀弓,一柄朱雀万石弓,一在天上,一在地下,一齐拉开了便射。正是: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两箭在那空中相交,却听那朱雀门主一声惨叫,落将下去。 却原来是那云龙听见“流星穿云箭”,犯着他忌讳,是以趁着两人比箭,暗暗拉开了那龙舌七宝弓,射那朱雀门主。那朱雀门主一门心思放在姚子剑身上,哪里提防旁边又有如此高手突施冷箭?当时那朱雀堂主躲避不得,立时中箭身死。 此时众人方才觉察到那旁边伏得有人,却是都在用心厮杀,不得分神。然而那狮天镇一闪身间,凭空便欺到了云龙身前,五指成抓,朝着云龙喉头抓来。云龙急忙运起游龙神行步急退,不料不论他脚下如何发力,狮天镇便如同贴在他身上一般,始终紧紧相随。 云龙只得弃了弓箭,亦是五指成抓,以金龙生死爪力与狮天镇五指相对。一交之下,狮天镇身子一晃,云龙却被震退十丈,五指皆似被折断了一般。云龙暗暗吃惊,却听狮天镇冷声道:“这金龙生死爪,游龙神行步,却是谁教你的?”云龙不答,却抽出了那柄休烈剑在手。不料云龙那剑一握在手中,便自行震颤不已,似欲脱手向狮天镇飞出。 狮天镇看了那剑,却又是双眉一挑,说道:“这是休烈剑?怎地在你手上?”说罢将手伸去腰间,摸出一把形制古朴的剑来,亦在微微震动。狮天镇见了,笑道:“人有阴阳,剑分雌雄。雄曰休烈,雌曰灭息。皇帝执休烈,匡六合,定大统。狮王持灭息,镇百派,宁江湖。当年始皇帝分剑之言犹在耳,不料今日又见此剑!” 也不等云龙细思,狮天镇早欺近身前。云龙情知狮天镇武艺更远胜路黄泉,不敢怠慢,急忙使动飞龙剑法,与狮天镇杀在一处。不料这休烈剑今日使动起来异常奇怪,并不合心意。云龙暗暗心急:“此人武功恐怖,若是发挥不出本身武艺,必然死在此处!”不料那里狮天镇也是一般,只是处处掣肘,却暗道:“难道是这两剑同宗,不愿自相残杀么?” 此时云龙也已悟到此节,却暗想道:“这狮天镇武功在我之上,受这剑的阻碍必然更大。如此一来,倒是反而缩小了我二人差距。”不料纵然如此,斗不过五合,云龙依然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姚子剑在旁看了,虽不知道云龙为何而来,却毕竟是承他情面射落了朱雀堂主,又是机不可失,当即抢上相助。 不久麦一帆亦抢上助战,那休烈、湛卢、七星三柄剑,团团围住了那灭息剑厮杀。然而这狮天镇以一敌三,尚自游刃有余。忽然听得一声巨吼,一柄重剑横扫而至,竟将狮天镇推开数步方才站定。众人看时,却是那褚天剑拿着那天阙剑加入战团。狮天镇错开数步,却听阴舵主叫道:“庄主小心!”回头看时,恰好躲过一支飞镖。 狮天镇看时,四灵门主与乾坤二坛主尽数倒在地上,死生不知。那里阴舵主分神提醒,却被朱恒吉一戟刺中了左腿,汪炎霄拔步抢上,便要来结果阴舵主。狮天镇大怒,飞身过去,一脚踢飞了汪炎霄,救得阴舵主在怀中。却见那阴舵主笑的邪魅,正奇怪间,忽觉小腹一凉,似有什么利物刺来。 那狮天镇急忙一把推开了阴舵主时,却见一柄梅花镖插在小腹之上。却是躲避的快,狮天镇又横练功夫高强,才未伤及要害。狮天镇怒道:“为何?”却见阴舵主将手在脸上一抹,登时面目全非。 却听一个老者说道:“庄主,此人并非是阴舵主,乃是倭国所谓‘无形忍者’改扮而成的。”狮天镇往那声音来路看去,登时大喜道:“快来相助!”褚天剑看时,却正是他的师傅五行老者。只见五行老者将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倒提着那天尊神剑,走到狮天镇面前,躬身道:“老身来迟——”话方说到一半,便忽地闪到狮天镇面前,狮天镇猝不及防,被他一剑戳在他胸口,登时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出。 狮天镇大怒,提起灭息剑将那五行老者震飞,此时这无形忍者又抽出了两柄东洋武士刀杀上。云龙等人缓过劲来,一齐舞动兵刃杀来。当时一柄休烈剑,一柄湛卢剑,一柄天尊剑,一柄天阙剑,一柄七星剑,一柄牛头月镗,两柄八棱简,两柄吴钩,两柄东洋武士刀,两柄日月鸳鸯刀,一杆青龙偃月刀,一杆描金方天戟,一柄大斧,一柄西洋剑,一面重盾,更有许多机关暗器,一齐照着狮天镇招呼。 当时无数高手围着那狮天镇厮杀,狮天镇却是全然不惧,一柄灭息剑上下翻飞。众人人数虽众,也都是江湖上一流的好手,却竟然近不得他身。反倒是麦一帆和震雷坛主一时大意,先后被狮天镇所伤。狮天镇虽然杀得勇猛,却是为了先吃了一镖一剑暗算,自家早觉得气血运行不畅,厮杀之间调理不得,只是强撑。又不知那镖上是否有毒,厮杀之间也是无暇查看,却渐渐觉得脱力,情知久战必遭。 狮天镇心念已定,拼着腿上受了魏清波一钩,却冲到云龙面前,一剑直刺他喉头。待要以伤换势,先去一强敌,才好厮杀。不料云龙一仰身间,却飞出一块令牌来。狮天镇一见那令牌,登时手上一滞,大惊道:“破军令?”一恍惚间,却被马库斯一剑刺中左臂。 那兑泽坛主见狮天镇受伤,登时大喜,抢进身来,一简朝着狮天镇天灵盖打下。不料狮天镇大吼一声,灭息剑一挥,将兑泽坛主挥做两端。此时却是脚步转动不便,又吃了汪炎霄一刀。然而众人见他一剑杀死兑泽坛主,也是震惊,生怕他作困兽之斗,倒也不敢过分逼近。 狮天镇怒问道:“圣庄何处负尔等!”五行老者道:“你作威作福,残杀右鬼司司主,可知他是老夫的结义兄弟?老夫一手发展的五行堂,又被你拆的四分五裂,并入左路军。路黄泉已然必死,今日你且正是报应!”狮天镇身被数创,犹然不惧,嘶声大吼,剑掌齐出,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倒将众人都逼在一旁。却听一人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狮天镇,这三百年你也活得勾了!” 却见眼前一闪,一个水晶球分开众人,正中狮天镇胸口。狮天镇惨呼一声,厉声喝道:“是你!”话音未落,那自称御龙林的黑袍人将另一个水晶球也直扔过来,正中狮天镇小腹。 御龙林笑道:“狮天镇,饶你修炼了三百年,剑法骑射,内功拳脚,十八般武艺都是天下第一,自以为是天下无敌。奈何在这灭神水晶丸下,莫说你不过是登顶凡人,便是真神也只是个魂飞魄散!”狮天镇惨呼连连,却是又大叫了一声,便直挺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姚子剑正要上前,却听汪炎霄道:“陛下小心他诈死!”却抢上一步,快刀将他四肢都割断了,才一刀砍下了他脑袋。那黄金面具却滚在一旁,众人看时,他的面目却如同一具干尸一般相似。 御龙林霍地收回了那两枚水晶球,大笑一声,便即豁然不见。众人方经恶斗,看着身边许多尸首,尚兀自心惊胆战。麦一帆道:“这狮天镇怎地这等厉害,若非是集齐了我们这一班人,又先加暗算,当真杀他不得!”姚子剑却忽然问道:“此事太过蹊跷,怎地便就偏偏凑齐了这么多武林顶尖的高手,在此围杀了这狮天镇?” 姚子剑便先说道:“朕乃是在三晋得了傅相国秘计,说道狮王庄助纣为虐,若要讨伪逆,必先除狮王庄。傅相国说他已用计调走左路军人马,狮王庄总舵空虚,又已然寻得内应,必可成功。是以朕才令人来此一搏。不过想来,傅相国所言,该当只是阳舵主杀雄副庄主之事,也未料狮天镇便会出关。却不知几位何以预知,来此助战?” 褚天剑当先开口道:“臣是恰好自西凉归来,却遇着师傅,指点了臣路途,说道来此必逢敌手。果然遇到好个大汉,气力还在那符剩文之上,若非云龙出手,只怕要遭。” 五行老者却道:“老夫本是狮王庄中人,那鼎鼎大名的五行堂,便是老夫昔日一手经营的。又是那右鬼司司主的结义兄弟,只是为了后来那东王之乱,搅得心灰意冷,这才隐居山林去了。后来那御龙林却寻得过来,说道有妙策助我复仇。褚天剑,你可记得老夫曾让你解除海禁么?” 褚天剑应道:“徒儿记得。那千叶常胤便是此时登岸,才有我越国与倭国的联盟。”五行老者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夫当时叫你解除海禁,最重要的还是要偷渡这无形忍者过来。我二人蛰伏了一阵,将计策定得清楚了,却得御龙林传信,要我先指点你去拿天阙剑,再去杀艮山坛主,先去狮天镇一臂。再在数日之前,便与阳舵主通情,暗杀了阴舵主,令无形忍者易容乔装过去,以备后来行事。之后的事么,你众人便也知道了。” 云龙当下也将来情说了,众人都是惊异不已。姚子剑却眉头一蹙,说出一件事来。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四十三回 傅程鹏奸情败露 姚子萌中秋赏灯 诗云: 和烟和露一丛花, 担入宫城许史家。 惆怅东风无处说, 不教闲地着春华。 这一首诗,单道那富贵人家喜爱玩花,便有卖花翁挑担以送。那赏花买花,本出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却偏有许多豪贵,直到百姓生灵涂炭,国家板荡危急之时,却依旧自得其乐,奢靡浪费也。 且说当时姚子剑听了云龙述说往事,却道:“依着好汉说来,是在那三月长安大战之时下到始皇陵中。然而如今已是六月,这其中的三个月,好汉却在何处?”云龙与麦一帆两个听了,一齐大惊道:“怎生可能?我等在下头多说也决计不过两天,怎地便过了三个月?”姚子剑道:“好汉不要说笑,这里是弘农狮王庄总舵,距离长安足有三百五十里路。难不成两位在两日之内,能走了这许多路程?” 云龙与麦一帆两人听问,也不知究竟是怎生回事,各自瞠目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众人只道他二人刻意推诿,便也罢了。众人又坐了一阵,云龙与麦一帆却起身告辞。姚子剑道:“你二人待往何处去?回荆州么?” 云龙苦笑道:“荆州?云某若回荆州,只怕活不过三日。” 姚子剑奇道:“好汉不是虚子臣伪封的什么元帅么?”云龙便将颚更陷害之事说了,姚子剑听了道:“既然虚子臣这人如此忘恩负义,好汉何不弃暗投明,投入朝廷,也博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岂不强过一个草寇百倍?” 云龙叹道:“徐大官人虽然负我,我岂可相负徐大官人?”云龙说罢,与麦一帆两人起身告辞。姚子剑问道:“好汉若不回荆州,毕竟哪里去?” 云龙苦笑道:“天下虽大,竟没有我云龙的容身之所么?不过是漫行山野,了此余生便是了。陛下,两番相见,足见陛下亦是一朝人杰,绝非那庸庸碌碌的昏君。云龙今日别过,但愿永不相见!” 姚子剑却说道:“好汉,若是日后再有别念时,朕麾下永远有你一处席位!” 云龙一拱手,与麦一帆自去了。汪炎霄此时霍地站起身来,将众人一惊。 姚子剑问道:“爱卿作甚?” 汪炎霄一舔弯刀上鲜血,笑道:“那些厮们不知死透了也无,待微臣去杀个干净!” 魏清波却拦住道:“将军且慢!”汪炎霄扭过头来,问道:“怎么?” 魏清波道:“他每也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现今元凶已死,将军不必赶尽杀绝。” 汪炎霄却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今日不杀他,明日他便来杀你!” 魏清波拱手道:“这是圣庄的家务事,还请将军不要插手。” 汪炎霄听了,回过头来请姚子剑示下。姚子剑道:“经此一役,狮王庄自庄主以下,高层尽损,便听狮王庄中人自行处置罢了。只是之后傅相国所定下的朕还都之事,还请狮王庄相助一臂之力。” 五行老者直起身来,说道:“此番多亏陛下助力,老夫深感大德。陛下说的事,圣庄上下一定全力支持。” 姚子剑却回过头来看褚天剑道:“褚将军,朕听闻楚越两国都已经降服皇弟。云龙自然与我等分道扬镳,不知将军是与朕同行,还是亦要各取其路?” 褚天剑忙道:“末将本是该死的罪过,承蒙陛下恩典宽宥,封候拜将,岂敢便有二心?先前诛杀洪印、归顺梁王,实是因被人陷害,又听闻陛下已被大都那班老臣所害。当时神都与大都两面俱有诏令,却不知真伪,末将才识短浅,却不能辨别。如今既然亲见陛下,得知无恙,如何敢不为陛下效力?只是恐怕先前罪孽太重,无从饶恕了。” 姚子剑听了呵呵笑道:“云龙等打破神都的大罪尚可饶恕,褚将军一片忠心,朕如何不能饶恕?褚将军既有忠心,便与朕一道而走如何?” 褚天剑尚未回答,五行老者便抢道:“老夫还留着这徒儿有几句话说,还请陛下先行。” 姚子剑听了,看了褚天剑半晌,却道:“原来如此,朕明白了。今日与褚将军一别,不知何日再见。若是再有人居中陷害,却又不可知也。这样,朕与褚将军约定,日后若是朕亲传的诏令,便在将军那‘天’字之下再加一点,以示将军对天朝的那一点忠心。若无这一点,那便不是朕的诏令了,将军你看如何?” 褚天剑闻言大喜,慌忙谢恩。那五行老者便令魏清波送姚子剑等人出了狮王庄,却自来收拾后事。 话分两头,却说那里洛阳城中,不久也早听闻了左路军连遭大败,潼关又即失守之事,朝野震动。姚子萌急忙唤来文武百官,商议对策。当时那泰富出班奏曰:“昔日傅程鹏北上,与许煊约定议和,如今许煊背约兵下潼关,傅程鹏难辞其咎!” 姚子萌便问道:“傅相国,你有何话说?”傅程鹏道:“罪臣一时被奸人花言巧语蒙蔽,的确难辞其咎,不敢辩白,请陛下降罪。”姚子萌道:“相国昔日所议,召虚贺引兵救驾之事,不知所议如何?”泰富奏曰:“陛下,虚贺本非真心来降,今日见我危难,不来落井下石已是万幸,岂能指望他来救焉?” 正说之间,却有探马报来,说道虚子臣谴荆北司马陈焊阳来救,自宛城而出,现今已至武关,请陛下降旨放他入关。姚子萌听闻大喜,泰富却道:“陛下,若是放了陈焊阳兵马入来,则武关以内,再非陛下所有矣!”姚子萌听了问道:“相国此话怎讲?” 泰富道:“这武关乃是自荆州往关西去的第一个要紧去处,虚子臣觊觎久矣。若是放他入来,日后岂有退还之理?自此以后,虚子臣西有武关,南有广成,神都西南两处门户都在虚子臣掌握。只需他一声令下,荆州兵马只需半日便可自两面来我神都城下扣关。此番纵能退去黄浩与许煊兵马,神都亦是更有大危,正是饮鸩止渴。” 姚子萌听了大惊,却问傅程鹏道:“傅爱卿怎么看?”傅程鹏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姚子萌道:“爱卿但言无妨。”傅程鹏道:“如今说开了,是我等求着虚贺来救。若是将他拒与关外,他自引兵去了,则我神都危矣!陛下,正所谓一院不扫何以扫天下,如今情势危急,且顾眼前。” 傅程鹏话音方落,却又听闻探马报来,说道大都那边,邢州太守肖阳越以城来降。姚子萌听了大喜道:“古人云:不贵锦上添花,但愿雪中送炭。肖逸于此危难之际来投,实在令朕喜悦。” 泰富又道:“陛下,此人不知来意如何,须防诈降。”傅程鹏道:“臣听闻这肖阳越本在大都官居刑部员外郎之职。只是为了大都老臣无道,冤陷良人,才将他发配外州。臣看他必是真心来降。”当时姚子萌听了傅程鹏所说,登时大喜,便当即封肖阳越为顺正侯,升为刑部尚书,即日入京朝见,便行取用。 且说那傅程鹏了结了一桩心头大事,心中喜悦。退朝以后,却又约会荤顿,入宫去寻那张衫耀同欢。三人正在欢愉处,忽然听得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冲将进来,说道:“坏事了,坏事了!”荤顿大惊道:“何事?”那侍女喘息未定,便听得一人说道:“傅相国干的好事,好生欢愉啊!”荤顿和泰富脸色一变,却见姚子萌在前,泰富在后,引着一班皇宫禁卫,闯将入来。 姚子萌当时气得脸色发青,说道:“大司徒说你两人擅入宫中,奸淫天子嫔妃,朕原本还不信。枉朕将你二人视为左膀右臂,肱股之臣,尔等就这般回报朕么!”荤顿当时见了,脑中一片空白,却拉起了傅程鹏,赤条条便往宫后跑去。姚子萌怒道:“乱臣,哪里跑!”便随手抽出宝剑掷去,却擦着荤顿头皮而过,将他发簪切断。荤顿惊慌失措,领着傅程鹏跑出宫去,却听得身后兵马调动,要来捉人。 荤顿对傅程鹏道:“傅大人,如今做出事来了也!如何是好?”傅程鹏道:“陛下一时恼怒,然而素来喜爱将军,必然不至翻脸无情。我二人先回府中,更换了衣裳,却寻了荆条背在身上,给陛下一个负荆请罪。将军乃是陛下的功臣,想来陛下见此龙怒必歇。”荤顿道:“全听相国安排。” 却说那里泰富自从听闻了傅程鹏奸情以后,一心要用这事来陷他,早早安排了耳目在那宫中。今日一旦得报,立时领着姚子萌闯入宫中,揭穿了那奸情事体,将那姚子萌气得浑身筛糠也似。姚子萌却对泰富道:“傅程鹏为文,荤顿为武,泰爱卿居中调和,朕以为左膀右臂,国家栋梁。朕将他二人以为心腹,准他二人出入宫禁,不料竟做出这等事体来!当真是两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 姚子萌却转过头来,看着那张衫耀道:“都是你这狐狸精,教我君臣反目!左右,给我拿下杀了!”那张衫耀乃是术道中人,又是那醉迷舟上花魁,当时却放出那万众妖娆来。姚子萌见了她那雪白的玉体在红粉帐中若隐若现,樱桃小口微张,满脸春色未去,九分妖娆中又添一分楚楚可怜,哪里把持得住,却令泰富等人回避,便又与张衫耀成了好事。 姚子萌被张衫耀一时迷惑了,那满腔怒火都扔到爪哇国去了,却冷静下来,想道:“我国家正值危难之际,若是竟自损了傅程鹏与荤顿二人,却不知如何抵挡许晨奇与黄家道的兵马?” 姚子萌思量了一番,却问张衫耀道:“朕欲将你赐给荤顿将军,你意下如何?”张衫耀星眼微迷,樱唇微起,娇嗔道:“陛下,那荤顿是个蛮牛也似的汉子,谁瞧得上他?”姚子萌道:“那朕将你配给傅相国如何?” 张衫耀一把搂住了姚子萌,吹气如兰道:“只是为了陛下三年半载,不上贱妾这里一看,才使得贱妾一时糊涂,犯下这般大错。若是陛下如今朝这般爱贱妾时,哪个瞧得上他们?”姚子萌听了她那莺声燕语,心下也迟疑了,却起身往外而去。 姚子萌出得宫外,侍卫却报说泰大司徒不敢在宫中久居,已然先行告退。姚子萌嗯了一声,正在那里思量,却听护卫报来,说荤顿将军与傅程鹏相国求见。姚子萌冷哼道:“他们还有脸来见朕?”便即呼入传见。那里傅程鹏、荤顿二人,听闻姚子萌召见,急忙负荆而来。 两人到得姚子萌面前,山呼万岁,各自扣头不起,将头在这青石上连磕,不多时早血流满面,尚兀自口称死罪。姚子萌本就已然消了气,却见两人这般悔恨,心下早不计前嫌了,便道:“两位爱卿快快请起。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想来也是两位爱卿平日忧心国事,不近女色,才以致犯下这般大错。朕不罪两位爱卿,更一人赏赐十名宫女服侍。” 姚子萌说毕,那两人慌忙扣头谢恩,口称不敢。姚子萌却道:“两位爱卿皆是朕的肱股之臣,休要如此,还请起罢!”傅程鹏和荤顿两人再拜,方才都去了。姚子萌待两人去了,却唤泰富入宫。泰富满以为此番可以一举将傅程鹏置于死地,不意姚子萌竟如此将两人放了,心下大急,便道:“陛下,此等扰乱宫室,乃是大逆不——” 泰富话音未落,姚子萌一挥手道:“朕听闻昔日东汉董卓不听李儒劝谏,以致为了貂蝉而与吕布反目成仇,竟而身死。朕固非董卓可比,奈何丞相却不如李儒!”泰富听了,虽然暗自恼恨计策不成,也只得连忙磕头在地,口称惶恐。 此事过后未过旬月,却又听闻陈焊阳兵马抢占了武关,以“增援神都”为名,将武关本身驻军尽数遣散回神都。泰富听闻此信,便即以此为由弹劾傅程鹏。傅程鹏当即引咎自责,辞去了相国之职,请求赋闲。姚子萌苦留不住,知他尚在担心张衫耀之事,待要将张衫耀赐他,却又舍不得,便也罢了。 不久到了八月十一,忽有哨马报来,说道狮王庄将在中秋之时谴坎水坛坛主魏清波领高手百人西来,愿相助神都护卫,请函谷关守将届时放行。姚子萌此时尚不知狮王庄祸变,闻报大喜,便即传令开关放行。又通告万民,在神都大放花灯,一面迎接魏清波,一面也是与民同乐,庆贺中秋佳节。却又唤过荤顿来道:“今番庆贺中秋佳节,四面人马往来,须防奸细渗透,惊扰了狮王庄的贵客。爱卿领军加紧巡视自不必说,另谴一支军马往城外屯扎,以备不测。” 且说这神都洛阳本是数朝古都,头一个大去处;冲要去处却有诸路买卖,云屯雾集,只听放灯,都来赶趁。在城坊隅巷陌该管厢官每日点视,只得装扮社火;豪富之家催促悬挂花灯。远者三二百买,近者也过百十里之外,便有客商,年年将灯到城货卖。家家门前扎起灯栅,都要赛挂好灯,巧样烟火;户内缚起山棚,摆放五色屏风炮灯,四边都挂名人书画并奇异骨董玩器之物;在城大街小巷,家家都要点灯。 那紫薇宫外桥边搭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红黄大龙两条,每片麟甲上点灯一盏,口喷净水。去渭水河内周围上下点灯不计其数。白马寺前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青龙一条,周回也有千百盏花灯。临天楼前也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着一条白龙,四面灯火,不计其数。原来这座酒楼,名贯中原,号为第一;上有三檐滴水,雕梁绣柱,极是造得好;楼上楼下,有百十处阁子,终朝鼓乐喧天,每日笙歌聒耳。城中各处宫观寺院佛殿法堂中,各设灯火,庆贺丰年。三瓦两舍,更不必说。 是夜姚子萌却在荤顿、泰富两人陪同之下,往街上游玩,看那许多花灯,观之不尽。却看到许多灯谜,那姚子萌连猜了三四个都中,自然十分欢喜。姚子萌却忽然道:“猜灯谜这等佳事,怎可没有傅程鹏这等才子相伴?” 泰富却生怕姚子萌见了傅程鹏,再起重用之心,便即说道:“傅相国赋闲在家,臣听闻近日旧疾复发,身子颇有不便,只怕难以奉诏。”姚子萌听了说道:“如此却是颇为可惜。”正游玩间,却见路边一个人,将玄色袍子蒙了面目,也挑着一盏花灯。 姚子萌见了道:“这人却好不奇怪,这等的破灯,也敢拿到街上来放?”荤顿眼尖,却说道:“陛下,那厮身边板上写了,若能猜出他的灯谜,通天富贵相送。”姚子萌笑道:“这人自家破破烂烂,连口好灯也无,却妄言通天富贵。两位爱卿且随朕去看一遭。” 三人走到那黑袍人身前,果见那灯儿上写着一处灯谜: 水分红日乱,皈正王归来。阴阳生野草,利刃真火烧。飞鸟穿双月,断针广寒插。利斧沐天子,两人自有余。 三人看了,都不解其意,泰富便道:“此人不知在此胡言乱语些什么,全然狗屁不通,陛下且先移步别处去玩。”姚子萌听了,便与两人离了此人,往别处而去。行未多远,泰富忽然惊慌起来,说道:“陛下,这灯谜微臣省得了!” 姚子萌听了,急忙问道:“那灯谜是何意思?”泰富叠着两根手指,说出一番话来,毕竟这泰富解出这灯谜为何意思,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四十四回 夜入宫肖阳越擒杀姚子萌 纵军士汪炎霄火烧洛阳城 诗云: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一首诗,单道那昔日三国时孙权称帝,割据江南一隅。想那曹操败于赤壁,刘备覆于夷陵,曹文烈有石亭之辱,司马师含东兴之恨,多少英雄豪杰,都不能气吞长江。当时那吴主孙峻曾听闻预言,说道他将青盖入洛,便自以为有平定中原之分。然而到得后来,王濬大军自益州浮下,径入石头,那孙峻只得束手就缚,被押解送去洛阳,却倒也真是青盖入洛了。 且说当时中秋之夜,洛阳城里大放灯火,家家户户都放灯耍子。姚子萌正在赏灯,却听泰富惊呼道:“陛下,这灯谜微臣省得了!”姚子萌一听,连忙问道:“这迷作何解?”泰富却不答,只是转头问那荤顿道:“大司马,先前陛下令你分一支军马往城外策应,你却派了谁去?” 荤顿道:“泰丞相健忘,末将谴了那新近调来的河内总兵徐允路领了本部人马三千,在城外洛水边驻扎。”泰富一听,跌脚道:“不好!荤顿将军你速速谴人去徐允路营寨,替了此人回来。另外捉拿肖阳越、傅程鹏,严加看管。再下令各门戒严,苍蝇也休放进来一个。请陛下速速回宫,由荤大司马亲自提点蛮象铁甲军全军,守卫皇城!” 那两人听了,不解其意,正要动问,泰富却道:“时间紧迫,臣须得去找刚才那人问个清楚。请陛下与将军依着微臣所言行事,切不可有误!”泰富说罢,急急忙忙便往方才来路奔去。姚子萌与荤顿见他神色慌张,亦生怕有失,便依着他所说,一面谴了部将葛杨去城外替回徐允路,一面却由荤顿护送姚子萌回宫。 只是姚子萌觉得不宜轻易捉拿大臣,到得宫中,一面叫荤顿去调蛮象铁甲军,一面却令人召傅程鹏、肖阳越来见,假称有国事相商。不久那侍卫回报,说傅程鹏一屋之人,都已然走得罄尽,只剩一座庄园,并无半个活人,姚子萌闻报大惊,此时方觉有异。 且说那洛阳以西五十里外,正是那洛阳八关之首函谷关所在。这函谷关乃是昔日春秋时期名关,保那秦国四百年内,八百里国土不失。有那七言律诗一首,单道这函谷关好处: 天开函谷壮关中,万古惊尘向此空。 望气竟能知老子,弃繻何不识终童。 谩持白马先生论,未抵鸣鸡下客功。 符命已归如掌地,一丸曾误隗王东。 此时这关,却非那秦时函谷旧关,乃是汉朝新迁的。这函谷关守将,却是姓邱,双名宇宏,乃是那大都邱宇允的亲哥哥。那邱宇宏乃是上界天平星降世,惯使一柄火龙刀,百十人近他不得,人称火龙都尉邱宇宏。却是昔日云龙破城之时,未曾逃离,是以后来便在姚子萌麾下为军。只为本事高强,又数立功劳,方才令他镇守函谷关要塞。怎见那火龙都尉邱宇宏英雄?正是: 戴一顶三叉如意紫金冠,穿一件蜀锦团花白银铠。足穿四缝鹰嘴抹绿靴,腰系双环龙角黄带。蚪螭吞旗打将鞭,霜雪裁锋杀人剑。左悬金画宝雕弓,右插银嵌狼牙箭。使一枝画杆火龙刀,骑一匹铁脚枣骝马。 当时邱宇宏已然听闻狮王庄中人前来之事,都令早做准备。当晚军士见得前面火把齐明,便即报来。邱宇宏上关上看时,果然是那魏清波为首,领着百余人前来,都着狮王庄服色。邱宇宏核对了身份无误,却下令开关放行。那魏清波等人入到关内,邱宇宏急忙亲来相见。 邱宇宏当时看了那狮王庄中人之中,一人身长丈余,碧眼紫髯,相貌奇异,问道:“不料狮王庄中竟有胡人?”魏清波咯咯娇笑道:“非但有胡人,还有禁军!”邱宇宏听了,不解其意,却见那胡人大吼一声,操出一杆巨斧砍来。邱宇宏惊变陡生,火龙刀不在手边,只得拔出了腰间佩剑抵挡。一招之下,那剑便被这胡人砍作两段。 却听那队狮王庄中人里,闪出两人,手执刀戟,高声喝道:“吾乃致元陛下禁军统领朱恒吉、李昌道,如今陛下已至,尔等还不速速顺降!”邱宇宏见了,大惊失色,早被魏清波近身,一钩打翻,便即绑了。那里守关军士事起仓促,听闻姚子剑驾到,又见主帅被擒,都没主见,各自弃了兵器投降。有几个负隅顽抗的,早被魏清波等人杀了。 魏清波却令大开了关门,在城楼上点起火把为号。只听得蹄声阵阵,大队马军开来,正是汪炎霄引军护卫姚子剑而来。说话的,这朱恒吉李昌道是禁军统领,却如何反是汪炎霄在领兵护卫?原来那姚子剑以为昔日神都之败,乃是国家缺少大将之故。见朱李二人在山西统兵,屡建大功,便令他二人仍旧领军作战,却以羽林卫为扈从。只是为了羽林卫指挥薛鹰已死,便令汪炎霄代替薛鹰执掌羽林卫。 当时姚子剑入得函谷关,大小兵将都参见了,那汪炎霄却闪出道:“此番傅相国定计迎接陛下回宫,早已万事俱备。夺函谷关一役,末将寸功未立。今愿领轻骑五百,飞马往神都而去,扫除宫室,以侯陛下圣驾。乞请圣音定夺。”姚子剑道:“爱卿有勇有谋,此去必然成功。只是有一件,皇弟虽然负朕,毕竟手足骨肉,不可伤害。” 汪炎霄拜道:“末将明白。”便起身告退,到得帐外,点起了精锐战骑五百,说道:“今日一战,九死一生。众将士且都奋勇杀贼,休要畏缩不前!”众骑齐声高呼万岁,汪炎霄却令众人尽皆饱食,马摘銮铃,军士衔枚疾走,不到一个时辰,早到洛阳城下。 那里城中,泰富猜透了灯谜,回头去找那黑袍人时,恰见他提了那碗灯要走。泰富抢上,一把抓住,喝问道:“你的灯谜果然好大干系!你究竟是何人?知晓些什么?”那人一把甩开了泰富,呵呵笑道:“你却猜出了我的灯谜了么?” 泰富冷笑道:“你这灯谜,第一句水分红日乱。水分则各自流,水各是个洛字。日便是阳,分明说洛阳乱。第二句皈正王归来。皈是个白反,在妄言当今天子白白造反。此外正反相抵,只剩个白。白王,分明是个皇。连在一处,可不就是洛阳乱,皇归来?第三第四句,阴阳生野草,利刃真火烧。阴阳为日月,上头加草,正犯着陛下名讳。利刃为剑,说的却是先帝。此中野、真两字,更是胆大包天,暗喻陛下得位不正!” 那黑袍人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其余四句呢?”泰富道:“其余四句,却映着四个人名。飞鸟穿双月,是个鹏字,必是傅程鹏无疑。那断针广寒插,针者尖也,广寒者月也。尖断去半截,再插在月上,分明是个肖字,自然是新降的刑部尚书肖阳越。利斧沐天子,利斧以伐木,沐便只剩个三点水。天子者王也,加以三点水,分明是个汪字,却一时不知是何人。两人自有余,是个徐字,是以只能是那徐允路罢!” 泰富说罢,那黑袍人笑道:“不愧是姚子萌手下第一策士,果然好智计!”泰富喝道:“你究竟是何人?”那黑袍人哈哈大笑道:“我的名字,说了你也不识。不过你既然猜出了这迷,老夫却能答你三个问题,但问无妨。”泰富问道:“你究竟姓甚名谁?” 那人摇首道:“说了你不识,却白白浪费了这个问题。不过老夫有言在先,便答了你也无妨,老夫唤作御龙林,人称‘一平天下’的便是。”泰富听了,果然不曾听说,却又问道:“那汪字映着何人?”御龙林笑道:“朔方总兵汪炎霄。” 泰富又道:“先帝在大都,纵然未曾遇害,也在老臣掌握之中,怎会归来神都?”御龙林道:“新春大都温香馆大火,你可曾听闻?那便是汪炎霄放的。傅程鹏计较,当时便已经将姚子剑带出了大都,前日随着三晋兵马,已到潼关了!”泰富听了,大惊道:“不好!”转身便走,却听那御龙林笑道:“你我有缘,再送你一句,你早晚也死在这汪炎霄手下!” 且说那里皇宫之中,姚子萌听闻傅程鹏举家而走大惊,却听闻小黄门报来,说顺正侯、刑部尚书肖阳越已到。姚子萌急忙宣他入内,肖阳越见驾已毕,却问道:“陛下深夜召臣何事?”姚子萌信口道:“别无他事,只是为了爱卿执掌刑部,朕近来对那律法颇有兴致,却唤爱卿来问。”肖阳越再拜道:“陛下请问。” 姚子萌恰好想起张衫耀之事,便问道:“那奴仆与主母通奸,该问何罪?”肖阳越应道:“奴仆问斩,妇女官卖为娼妓。”姚子萌又道:“妇女通奸,谋害家主,该问何罪?”肖阳越应道:“架上木驴游街示众,而后街心问剐。”姚子萌颔首道:“果然该当此罪。” 正说之间,忽见西面升起一个火流星来,照得半面城池都亮。姚子萌惊道:“这火流星何意?”肖阳越道:“臣以为,该当是哪个富豪家的烟花。”姚子萌笑道:“这烟花却大。”肖阳越道:“陛下,臣亦有一问,还望陛下圣音解惑。”姚子萌道:“爱卿请讲,只怕朕不知道。”肖阳越直起身来,问道:“陛下,这以弟谋兄,以臣谋君,内结党羽,外通敌贼,陷害功臣,荼毒百姓,枉自称帝,祸乱社稷,该当何罪?” 姚子萌听了大惊道:“肖逸,你此问何意?”肖阳越道:“臣以为,死罪尚轻。”姚子萌大惊失色,见头势不好,急忙直起身来,夺路便走,不料肖阳越将手一抖,甩出一根漆黑的锁链来,直套到姚子萌头颈之上,将他一把拽来。 周围扈从大惊,急忙要来护驾时,姚子萌已然落入肖阳越手中。肖阳越冷冷道:“我手中这根人筋锁魂链,只要轻轻一拉,陛下的脑袋只怕便安不到脖子上了。”众侍卫只怕伤了姚子萌,谁敢乱动? 姚子萌吓得两股战战,却说道:“肖爱卿,你且放了朕,良田美宅任挑,高官厚禄随选。只要放了朕,一切好说。”肖阳越指着姚子萌喝道:“天道昭昭,宽而不纵。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姚子萌,你犯下诸般恶业,岂知因果循环,今日你死期到了!” 再说城外那汪炎霄领兵而来,恰好撞见荤顿派去替换徐允路的部将葛杨,被汪炎霄一刀杀了,左右随从,一个不留。从人搜检之下,寻觅得那封换将书信来。汪炎霄持了这信寻到徐允路营寨之中,不料这徐允路却是个乖觉的,说道:“如今深夜换将,不知究竟为何。”汪炎霄道:“此处人多眼杂,请往内室相商。” 两人方至内室,汪炎霄霍地拔出刀来,一个转身便架在那徐允路脖子上,冷冷道:“实话说与你听,我不是什么葛杨,乃是朔方总兵、三晋经略使、羽林卫代指挥使汪芸的便是。如今陛下已过函谷关,特令我扫除宫室。你好好助我成事,日后赏赐非少。但有半个不字,立时教你为黄泉下鬼!” 那徐允路本与傅程鹏亲近,多闻忠义之情,又见大势不可违,略一权衡,当即应允。汪炎霄大喜,却劫持了徐允路往洛阳而去。那洛阳城上方得了泰富命令,要闭城戒严,却见徐允路引兵而来,说道荤顿替他回城另用。城上守将本听葛杨说过此事,当即开城放行。不料那城下军马,一齐拥将进来。 城上待要叫闭城之时,早被汪炎霄一刀挥做两段,指挥部下,便夺了城门,却放起火流星为号。城里早有傅程鹏安排的数处暗桩,当时一齐发作起来,满城大乱。却是那汪炎霄要手下士卒用命,曾许道:“尔等各自奋力厮杀,此番城破以后,满城金银财宝,任尔等挑选。” 他手下士卒都是在三晋漠北与胡兵鏖战数载,苦惯了的,当时见说,当真是人人拼命,各各当先,那里守城兵马哪里拦挡得住?被他杀入城去,便行劫掠,更趁便放火焚烧。那洛阳百姓本在中秋赏灯,哪料如此大难?满城百姓,都哭爹喊娘,寻爷觅子,哭声震动百里。 怎见得那日洛阳之灾?正是: 心头火起,口角雷鸣。猛兽身躯,直冲横撞。打得前奔后涌,杀得东倒西歪。风流才子堕冠答,蓬头乱撑;美貌佳人褪罗袜,跣足忙奔。尸骸堆积平街,血水遍流满地。正是威势踏翻白玉殿,喊声震动紫金城。 泰富听了御龙林的话,本要去调兵守备,望见头势不好,却往民居里藏了。不料被徐允路手下的军士搜出,汪炎霄当即一刀杀了,提头号令。可怜泰富聪明一世,今日死于非命! 汪炎霄军士杀散了巡夜守军,再奔皇城而去,将守卒杀个罄尽,冲入宫中。恰逢肖阳越擒了姚子萌来到,会和一处。汪炎霄却对肖阳越道:“如今依着傅相国妙计,已然擒获贼首,只是还有一件不妥。那荤顿至今未得,久闻他麾下一万蛮象铁甲军乃是神都精锐。我等乌合之众,人数又少,若是被他拼死反扑,只怕胜负难料。” 肖阳越听了,笑道:“此事不妨,傅相国早已定下计较安抚了。”汪炎霄喜道:“什么计较?”肖阳越道:“某虽不知,不过相国大人亲自出马,料然不至有失。” 且说那里荤顿依着泰富计较,护送姚子萌回宫以后,便往蛮象铁甲军大营而去,要调动军马拱卫皇城。不料到得那里,却听手下通报,说道傅程鹏在营内相侯。荤顿听了大惊,急忙入内,却见傅程鹏拿着一杯美酒在那里小酌。荤顿连忙上前道:“陛下召见大人,大人却如何在此饮酒?” 傅程鹏笑道:“陛下还未至洛阳,如何便召见傅某?”荤顿奇道:“陛下好好在紫薇宫里,怎地便不在洛阳?”傅程鹏哈哈笑道:“紫薇宫里坐着的,是篡逆昏君。我天朝正统,致元陛下眼下正在函谷关!” 荤顿大惊道:“大人何出此言?”傅程鹏道:“梁王姚子萌篡立,罪大恶极,如今骠骑将军与大将军两路兵马,已然送致元陛下回京,荤将军怎不接驾!”荤顿大惊,说道:“原来泰丞相所言,字字是真。傅程鹏你好大的胆子,左右备马,随本将军往紫薇宫救驾!” 傅程鹏笑道:“荤将军,如今姚子萌大势已去,若是弃暗投明,还可保得性命。如果执迷不悟,陛下大兵到时,玉石俱焚!”荤顿听了,一时沉吟不决,说道:“梁王与我有大恩,怎可不报?”傅程鹏大喝道:“荤顿,你忘了张衫耀宫前,裸衣断发之耻了么!姚子萌飞剑之时,可曾念及将军功劳恩义!” 荤顿听了,叹道:“罢罢罢!只是我乃是梁王心腹,陛下还都之时,只怕罪责难逃。”傅程鹏道:“只要蛮象铁甲军今夜按兵不动,便是将军的功劳,陛下日后断然不至降罪!”荤顿下拜道:“既然如此,一切全望相国大人周全!”傅程鹏一手扶起,说道:“这个自然。”于是按兵不动,任他城中乱了一夜。 那里肖阳越与汪炎霄见蛮象铁甲军军营紧闭不出,情知傅程鹏计策已成。汪炎霄却对肖阳越道:“陛下仁厚,必然又不忍加诛姚子萌。日后放虎归山,必为大患。”肖阳越道:“国家法度,岂能任他恃宠躲避!”当即便将姚子萌带至无人处绞杀了,却假作城乱之时被乱军杀死。可怜姚子萌假称天子,今日囫囵而死! 函谷关姚子剑那里见了火流星,亦知大事已成,却点起大军,缓缓往神都开来。有道是:狐假虎威终非真,龙腾在天竟有时。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四十五回 定正统姚子剑还都 休密书傅程鹏得姬 诗云: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 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 爱子临风吹玉笛,美人向月舞罗衣。 畴昔雄豪如梦里,相逢且欲醉春晖。 且说姚子剑在函谷关远远见着了洛阳城里飞起一只火流星来,情知洛阳已得,便令三军动身,起驾往洛阳城里而来。到得洛阳门口,傅程鹏当先出迎,汪炎霄、肖阳越两人在后,次后是徐允路为首,引着诸般大小降将,荤顿自去甲胄,肉袒出降。 当时肖阳越献上姚子萌尸身,奏称乱兵破城之时,姚子萌畏罪自缢而死。姚子剑听了,伤感不已,下令将姚子萌尸身以梁王之礼,葬于大梁城南,追谥为梁虚王。《谥法》曰:凉德薄礼曰虚;华言无实曰虚,盖言姚子萌篡位也! 而后汪炎霄献上泰富首级,姚子剑见之大怒道:“挑拨我兄弟反目,以致皇弟身死,皆此贼也!”于是下令将泰富五马分尸,将首级悬挂于城门号令,暴尸于街三日,敢有收尸者同罪。又下令将泰富满门抄斩,并行严办其余叛逆。可叹泰富机关算尽,终于落得如此下场,是为乱臣贼子之报也!诗云: 泰富智计诚少见,奈何欺心把忠瞒。 初定驱虎吞狼计,中秋再来赏灯玩。 先佐建业拒城叛,再引梁王僭越反。 今日神都城门外,留与天下佞臣看。 再说汪炎霄先前大纵兵士劫掠洛阳,死者不可计数。姚子剑看见那洛阳昔日繁华,如今凋敝不堪,家家户户哀嚎不已,动了恻隐之心,却唤汪炎霄来怪罪道:“朕令尔扫除宫室,谁令你纵兵劫掠?神都好个千年古都,被你付之一炬。百姓何辜,以致遭此大难?这是你治军不严之罪。” 汪炎霄再拜顿首,却得肖阳越启奏道:“启奏陛下,神都城中,皆为附逆,死有余辜。况且事急之际,只得从权。若非汪将军将士用命,只怕匪逆未必如此轻易便除。”姚子剑听了,龙怒方歇,却令人将死者尸体城外焚烧,以防疫病滋生。又令洛阳城免税一年,与民休息,庆贺天子还都。 当时那傅程鹏启奏道:“陛下初复大统,宜明定赏罚,重建军制。一来慰藉忠志之士,二来震慑奸诈之徒。”姚子剑道:“傅爱卿所言极是。”当时便在堂上,议定功勋。姚子剑问道:“朕闻皇弟曾伪封你为英国公,此事有乎?”傅程鹏再拜曰:“罪臣惶恐。” 姚子剑便道:“咸阳郡侯傅程鹏隐忍谋划数载,运筹帷幄,不畏横暴,联结诸侯,光复正统,功第一。今仍复职为丞相,加少师,使持节,升爵为明国公,赐金蟒锦袍一领,免死金牌九面,着履上殿,面圣不拜。增食邑万户,赏金百斤,银五百斤,蜀缎五十丈,并洛阳城中良宅一套。”傅程鹏再拜顿首,说道:“臣委身叛逆,只愿陛下不加罪便可,岂敢妄言恩赏?”姚子剑道:“爱卿不必多虑,当受此赏。”傅程鹏再拜谢恩。 赏罢傅程鹏,姚子剑又道:“又有骠骑将军、武平侯许煊者,力敌胡虏,光复北地有功。太原、燕京两番救驾有功。虽则此次还都之时,突逢北兵来寇,领兵北伐,故而未能随驾。然而卫国于危难,保皇于险恶,武官之中,功可谓第一。今仍为骠骑将军,总管天下骑兵。仍为太原节度使,三晋兵马悉听调遣。进爵为威国公,加少保,假黄钺,赐尚方宝剑一口,免死金牌五面,带剑上殿,开黄府,仪同三司。加封采邑万户,赏金百斤,银五百斤,蜀缎三十丈。” 赏罢许晨奇,姚子剑又道:“又有龙骧将军李昌道、虎威将军朱恒吉者,保驾勤王,未敢惜命。又佐骠骑将军大破胡虏有功,保驾还都有功。今进爵为龙骧侯、虎威侯,各赐免死金牌三面,带刀上殿。各增食邑五千户,赏金二十斤,银百斤,蜀缎十丈。仍令提督龙骧营、虎威营,与影麟精骑兵并称三大营,以彰荣耀。” 李昌道、朱恒吉二将扣头谢恩已毕,姚子剑又道:“又有原燕京留守刑部员外郎肖逸者,燕京救驾有功,洛阳擒贼有功。今升为刑部尚书,行司徒事,进伯爵,赐免死金牌一面,封食邑千户,赏金百两,银五百两。又有三晋经略使,代羽林卫指挥使汪芸者,朔方守城有功,救驾有功,还都有功。今升为羽林卫都指挥使,封伯爵,赐免死金牌一面,食邑五百户。赏金百两,银五百两。” 肖阳越、汪炎霄两人谢恩已毕,却闻哨卒报来,说道大将军黄家道大破左路军,擒杀贼首路黄泉。今闻陛下还京,随即去凉王王号,仍称天水郡侯,遣使报捷,恭贺姚子剑还都。姚子剑道:“黄家道虽不曾参与朕还京之事,然而难得他肯相助骠骑将军,起兵讨逆。今王号虽去,可进爵为凉国公,升太尉,加封食邑三千户,赏金百两,帛三百段。”那使者谢恩去了。 姚子剑封罢众功臣,却令傅程鹏议定其余百官功劳赏罚,再行启奏,圣音定夺。众臣谢恩已毕,各自退朝去了。不料傅程鹏本有病根,当时连年忧心国事,积劳成疾,此时大功告成,支撑不住,请求告假修养,却举荐道:“刑部尚书肖阳越,素习法家刑名之学,公正平明,邢州大治,可以着他分定百官功劳赏罚。”姚子剑准奏。 当时肖阳越受命,先将徐允路以下众顺降有功者,各定嘉赏。其余有功而身在三晋随许晨奇出征者,如刘志秀、李霸、赵猛等等,亦考察功绩,定下赏赐。又有那一般殁于王事者,如武烈子庸杰、上党守将王龙等等,如有子嗣者,荫其赏赐官爵,无有子嗣者,就阵亡处立碑建庙享祭,至今那三晋漠北尚有古迹留存。 这肖阳越不愧傅程鹏保举之意,不过三日之间,将许多大小官员将佐赏赐尽数完备。呈上姚子剑看时,各各标记清楚,功大者多赏,功小者少赏,当即龙颜大喜,尽行批准。那肖阳越奏道:“先前梁王谋逆,擅更国号,大小诸侯官员或奉我致元正朔,或用梁王伪号,甚为扰乱。今陛下一平梁逆,年号混杂,国多不便。请陛下重定年号。” 姚子剑然之,于是便依着肖阳越之言,改年号致元为胜安,取《韩非子·安危》中“使天下皆极智能于仪表,尽力于权衡,以动则胜,以静则安”之意。 肖阳越却又奏曰:“商君曰:‘治国刑多而赏少,故王者刑九而赏一,削国赏九而刑一。夫过有厚薄,则刑有轻重;善有大小,则赏有多少。此二者,世之常用也。’今陛下赏赐毕矣,请刑罚有过之乱臣。” 姚子剑曰:“朕之皇弟,素宽和爱民,皆此等乱臣教唆之过也!卿之所言,正和朕意,务必细细审查,毋使有漏网之鱼,侥幸偷生。”肖阳越又花三日,考察各级官员将佐,大过者重惩,小过者轻罚,亦做成一簿,呈上姚子剑御音定夺。姚子剑看时,先见: “有泰富者,本为建业司马,先随符剩文而反,而后隆恩浩荡,宽宥其罪。奈何不知悔改,引诱梁王篡逆,十恶不赦,当为千刀万剐之罪。今其已死,奉陛下之命,车裂分尸,首级号令城门,暴尸三日,而后挫骨扬灰,全家抄没已毕。” “再有荤顿者,本为四凶之乱余孽。而后陛下隆恩浩荡,用为先锋,平定建业反贼。奈何不知悔改,引诱梁王篡逆,十恶不赦,当为凌迟之罪。”以下大小反臣,俱有刑罚分明。姚子剑看毕,亦尽行批准,着刑部用刑。 当时那城中十字路口上,肖阳越令人将大小刑犯尽数押上,姚子剑亲自看斩。当时那刑场之上,只见: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皂纛旗招展如云,柳叶枪交加似雪。犯由牌高贴,人言此去几时回;白纸花双摇,都道这番难再活。长休饭,喉内难吞;永别酒,囗中怎咽。高头马上,执法尚书胜似活阎罗;刀剑林中,行刑刽子犹如追命鬼。 姚子剑在监斩台上却见那荤顿浑身被牛筋绑着,带着一面团头铁枷被押将上来。荤顿一见姚子剑,便即高呼道:“陛下,末将无罪!末将无罪!傅相国亲口应允,恕臣无罪!”姚子剑听了,却对肖阳越道:“傅相国确有此言。况且此人勇猛,亦是一员良将。” 肖阳越说道:“启奏陛下。此人先反先帝,谋害陛下。而后反梁王,归顺陛下。而后又反陛下,投顺梁王。接着再反梁王,投顺陛下。此等反复之臣,岂能留之?”姚子剑听了,默然不语。 不久午时三刻早到,那刽子手一齐叫起恶杀来,手起刀落,将斩立决的众犯尽数明正典刑。那两边百姓看了,尽道:“若非十恶不赦的反贼,怎地遭此大难!正是天理昭昭!”却待要剐荤顿,荤顿却大骂道:“傅程鹏奸贼,怎敢负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那刽子手呸了一声,说道:“那便请你做鬼去也!” 正待要剐,却听得一人高声叫道:“刀下留人!”众人看时,却是傅程鹏府中管家敬达。姚子剑喝道:“尔何故扰乱法场,阻碍行刑?”那敬达滚鞍下马,拜服在地,说道:“启禀陛下,傅相国请陛下暂缓用刑。此处有书信一封,乞请陛下圣鉴。”姚子剑奇道:“有何书信?” 敬达顿首道:“小人不知,相国大人说了,请陛下亲启。”姚子剑道:“既然是相国大人的紧急文书,必然重要,你且将他呈上。”敬达道:“小人遵旨。”当即从身边取出一封书信来,交给了把守刑场的卫士,卫士交给了肖阳越,肖阳越递给汪炎霄,再由汪炎霄呈给姚子剑过目。 姚子剑当时打开这封信来,却见里面写着: “罪臣傅程鹏再拜顿首,敢说皇帝陛下: 昔日梁王手下者,唯有荤顿、泰富二人,一文一武,皆世所少有。此二人以为梁王肱股,则梁王终不可除也。陛下有妃张氏者,原醉迷舟中人也。微臣使其用美人计,以离间荤、泰二人。然而虽为用计,毕竟玷污陛下宫室,臣万死不能辞其咎矣。 臣死不足惜,可虑者唯有荤顿耳。此人与臣约,共守此事,背梁王以奉正统而求生。今臣窃闻陛下将杀之,恐其谓臣负约,困兽之下,于刑场叫嚷,泄露此事。此事若泄,则街坊茶馆,莫不闻陛下宫室污秽,有失君威。若如此,是臣之过,以伤陛下龙威,则臣为千古罪人矣。 更有昔日狮王庄中人执臣之柄,而陛下焚之者,亦此事也。臣自知罪孽深重,诚惶诚恐,不敢欺瞒陛下,只求一死而已。但愿陛下熟虑之,权赦荤顿之罪,使无外泄此事,有碍陛下威名。 罪臣傅程鹏再拜顿首,自缚于室,乞请圣音发落。” 姚子剑看毕,却又给肖阳越看了。肖阳越读了一遍,沉默不语。姚子剑道:“爱卿看来,此事如何处置为妙?”肖阳越道:“权赦荤顿,而秘杀之,使无外泄。”姚子剑又问道:“然则傅相国那里,却又如何处置?” 肖阳越沉吟半晌,奏道:“陛下,傅相国与臣交厚,臣不忍言。然而国家法度不可乱,既然相国自愿待死,请陛下赠属镂之剑,由相国自裁。”姚子剑冷哼一声,说道:“相国有伍子胥之忠,朕独无楚庄王绝樱会之量哉?荤顿那里,任你处置。傅相国这里,朕却将张衫耀赏了他,一来笼络其心,二来亦可绝了流言蜚语,使朕君威不失。” 当即姚子剑拿定了主意,却喝令将荤顿松绑,且先押回牢房之中。荤顿只道是傅程鹏写了书信教姚子剑饶了他性命,自然大喜。是夜肖阳越却令人安排了美酒宴席给荤顿吃,荤顿只道即将出狱,坦然不疑。不料那酒肉里都早早下了蒙汗药,将他吃得醉了,却用牛筋绑了,坠在巨石之上,沉入那洛水之中。可叹荤顿一世强人,就此不明不白,做了水下之鬼。 肖阳越定计秘密杀了荤顿,却假称狱中病死。那荤顿又无亲戚,哪个来看备细?姚子剑却将张衫耀赏给了傅程鹏,更封为一品皓命安人。傅程鹏数载相思,终于得以团圆,自然感恩不尽。却是身体不便,又无颜居官,便又上书一封,辞去本身官爵,情愿带着张衫耀闲居。又备言肖阳越治国之能,可以代之。 姚子剑亦听闻肖阳越数月间将邢州大治,又见他处事公平,便即升肖阳越为法明侯,以刑部尚书总录尚书事,加侍中。肖阳越在位,却又向姚子剑进言,说道洛阳虽定,梁王余孽未尽,请陛下降旨,宣召四方大小官员,再细细论处。姚子剑准奏。 那龙骧将军李昌道却又进言道:“眼下神都篡逆已灭,凉国公亦去王号归顺。陛下已复中原、三晋、关陇、西凉。然而尚有东西越蜀两处诸侯僭越称王,南北楚燕两地反贼未除。末将以为,此二反贼者南北濒临神都,倘若日后事变,为祸非小,不可不察也。”姚子剑道:“朕亦虑此也。只是南面虚子臣造反已久,根深蒂固,轻易未必能拔。朕先前也屡加征讨,均未见其功。” 虎威将军朱恒吉道:“然而北面燕京众奸臣先是劫持陛下,又屡发伪诏乱国,亦不可轻忽。”姚子剑道:“爱卿所言极是,然而燕京那里,凯寇二老虽然悖逆犯上,毕竟是三朝元老,又是为国着想,朕不忍加诛。可以遣使往燕蜀越三地,宣朕还都之事,叫他来降,如有不从,再加征伐不迟。” 李昌道道:“陛下宽和仁德,人君少有,然而须得恩威并施,才不致令其自矜。末将请先提一旅之师,夺他两座城池,以振军威。”姚子剑道:“甚善,却不知爱卿要多少兵马,去打哪一座城池?”李昌道答道:“大名府乃是此间北上头一个大去处,臣请帅本部龙骧营人马,飞夺此城,为陛下贺喜。” 姚子剑道:“大名府城高池深,恐怕未必便能成功。”李昌道说道:“梁王先前腹背受敌,无力北顾,是以大名府必然警备放松。如今陛下还都之事,还未传到彼处,臣选轻骑快马,不出三日,便可夺了此城。”姚子剑未定举措,却问众臣之见。 那肖阳越闪出奏道:“启禀陛下,那大名府知府邱宇允素怀爱民忠义之心,又与下官交好。下官不才,请随龙骧将军出征,先至大名府,说他来降。如果不从时,龙骧将军大军掩至,再成其功。” 姚子剑喜道:“若是爱卿有这片心时,自然最好。只是此去小心,休要为郦食其之事。朕以爱卿为肱股,切望自重!”肖阳越道:“承蒙陛下关心,微臣心中自然有数,此去必定成功。”姚子剑道:“既然如此,可先将查办梁王余孽之事暂缓,先取了大名府来再说。”肖阳越李昌道两人各自领命去了。这也是天数使然,要使得那洛阳城血流成河,才叫肖阳越缓了此事,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肖阳越到了大名府,邱宇允急忙引入相见,却问道:“下官听闻邢州前日里降了梁王伪逆,尚未知消息真切。今日大人来此,不知何意?”肖阳越便将前事都说了,邱宇允惊讶不已,却道:“只是燕京是我等恩师,如此只怕不妥。”肖阳越道:“师恩虽重,重不过陛下皇恩。贤弟休要自误,以致遗臭万年。况且令兄如今被俘,尚在等候审判,贤弟若能反正,也可替他将功赎罪。” 邱宇允听了,斟酌再三,却是允了,次日便大开城门,引李昌道兵马入城,交割了一应文书符节。毕竟今日邱宇允将大名府降了姚子剑,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四十六回 红轮笑赠断语 云龙闲步轘辕(谢谢登山客的八张推荐票) 诗云: 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 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 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 且说当时那邱宇允听了肖阳越所劝,将大名府降了姚子剑。洛阳城中,姚子剑闻讯大喜,当即下令赦邱宇宏、邱宇允两人无罪,各自官复原职。朱恒吉却道:“大都知晓我已得大名府以后,或者顺降,或者发兵来击,陛下不可不备。”姚子剑道:“朕心中正有此事。传令下去,一面谴使通告大都来降,一面却请虎威卿领本部军马相助龙骧卿,以防大都或者有人狗急跳墙。” 朱恒吉道:“如今楚逆已然夺下武关,又有广成、太谷两关,亦久在楚逆之手。末将恐怕神都空虚,若是楚逆来犯,恐为不美。” 姚子剑道:“爱卿所言甚是,羽林卫虽然精锐,毕竟人少,莫要重蹈昔日覆辙。”那汪炎霄在旁听了道:“神都城中尚有十万精锐,只是没有良将统领,陛下何不用之?”姚子剑听了,问道:“何处还有十万精锐?” 汪炎霄说道:“陛下忘了,荤顿先前统领一万蛮象铁甲卒,甚是精锐,梁王依为臂膀。那神都众人,却将蛮象铁甲军与骠骑将军的影麟精骑兵并称为步骑两绝,有那以一当十的本事,却不是十万精锐?如今荤顿已死,若能另得良将统领这支军队,何惧楚逆?” 姚子剑听了,却道:“朕初还都,苦于将才无多,俱已有所统属。况朝中多有梁王余孽,若是被他每重掌蛮象铁甲军,恐怕反为不美。唉,若是云龙在此,朕何愁没有良将?” 朱恒吉奏道:“此等反国狂徒,陛下不必念之。不过陛下一说,臣却想起一人来。若得此人领军,管教虚子臣日夜忧惧。”姚子剑听闻大喜,问道:“却是何人?”朱恒吉正要开言,忽然听得小黄门报来,说道白马寺中来了这个人,请求见驾。朱恒吉一听此人名姓,登时大喜道:“说曹操,曹操到。可见是天降此人,要助陛下统领这支军队。” 姚子剑急忙令人宣见,看那人时:僧冠鱼尾圈银白,甲皱龙鳞护锦铠。凛凛身躯长一丈,怒面修罗严红凯。 原来正是红轮上师胞弟,怒面修罗严红凯。这严红凯乃是上界天暴星降世,自幼与兄长红轮上师一起拜在一位高僧门下。那高僧却道严红凯必将多造杀孽,是以并不传他十分本事。后来严红凯愤然离寺,却去江湖上也学得一套高深心法,闯出了赫赫凶名,与那疯魔杖重乐并称“杀劫双佛”,只吓得绿林人物尽皆丧胆。 后来严红凯与红轮上师相见,红轮上师却道那西林寺必将因牌匾遭祸,是以叫他去将那牌匾在申时劈下。严红凯不依红轮上师言语,却在夜间偷偷去劈。不料当时傅程鹏恰将那牌匾取下为林字添上双钩,严红凯一刀错将空楼劈开,却中了蛇毒晕死过去,喜得傅程鹏与西林寺中众僧相救,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严红凯因此甚德西林寺众僧,因想要去劈他牌匾而甚是愧疚,而红轮上师却道佛门必因此事受难。兄弟二人因着西林寺之事意见不合,严红凯性情暴躁,言谈之间大打出手。 严红凯愤然离寺,却听得小沙弥说了那西明、日正、日行三僧前后丧命,勃然怒道:“洒家只道俺哥哥是个高僧大德,殊不知是个给人欺的窝囊废!”却提了两柄戒刀,便要杀去荆州。 那严红凯虽然脾气暴躁,却非鲁莽之人,一时气愤,回头却想道:“凭我一人之力,怎能拿下荆州?”便回转身来,待觅得个将军做,好领军伐楚。恰逢姚子剑苦于无将可用,当即大喜,封红轮上师为贤文国师,严红凯为威武国师。便令严红凯统领蛮象铁甲军,严加操练,以待出征。 不提这里姚子剑厉兵秣马,却说那里云龙与麦一帆两个自从离了狮王庄以后,不愿在姚子剑朝廷做官,却不回荆州,只在左近终日饮酒为乐,亦是苦中取乐,强作逍遥。忽一日,却在道上见了一人走过,恍惚间却似武不凡模样。云龙大惊,运起游龙神行步,三两下赶上看时,只见那人: 身长九尺,铁脸圆睛,横唇阔口,满嘴虾须,双鼻高耸,头戴青纱抓角巾,身穿白绫跨马衣,腰系一根狮蛮兽面带,进退风度竟如猛虎之状。不是武不凡是谁? 云龙大喜道:“武大哥,我只道你众兄弟都陷在始皇陵里了,好生自责,你却怎地到此?” 武不凡见了云龙,亦是大喜,却道:“咱当时被公输清那老妖精打下水去,却是命不该绝,那灵鼠领了一班族类救得我出来,却是有一条暗河通到外头。左右寻众兄弟不见,却见那陆焱拿着那公输神机,在那里比划。我偷听之间,才知这厮竟然将众兄弟都害死在里头。那厮被我出其不意杀了,却夺得那公输神机在手。我念道此物不祥,害了许多兄弟,便给兄弟们做了个衣冠冢,把它就地埋了。却不料云兄弟好端端无恙!” 云龙道:“驱鬼散人也在左近。”便将一路经历说了。武不凡听说斗杀了那狮王庄庄主,也是啧啧称奇。云龙问起那怪人御龙林的来历时,武不凡却与麦一帆一般,三缄其口,不愿多言。 武不凡却道:“老夫爱妻早丧,只有二子。长子武猛,被我当时要救他性命,令他带着驭兽伏虎鞭往西凉投我昔日旧友史家庄。先前我等往西凉去时,已然觅得,便就让他回去草海重新执掌万兽山庄。只是可怜我那幼子,毕竟未曾见上一面。” 云龙听了道:“武猛贤侄当时将大哥幼子托付给云某,不料云某失手被擒,有负重托。不过我将他交与我那一班兄弟,料然不至亏待。”武不凡听了,喜道:“我本就欲去看我儿一眼,天幸遇见云兄弟,便与我一同走一遭如何?”云龙一想,却道:“实不相瞒,荆州众人都只道云龙已死,若是回去,不免多生事端。” 武不凡听了奇道:“我看你一心一意只是为了徐大官人长,徐大官人短。又多曾讲起那班弟兄,却如何不愿到荆州去见他每一面?” 云龙叹道:“大哥是直性人,这官场之中有的事情,大哥省不得。” 武不凡听了,怪眼圆睁,虎须倒竖,说道:“如何省不得?我知晓了,必是那虚子臣忘恩负义,卸磨杀驴!” 云龙长叹一口气,说道:“这也是奸人挑拨,不干大官人的事。总而言之,云某不愿前去荆州,只得请大哥自去了。” 武不凡道:“不论如何,既然老鬼未死,师兄弟先见上一面再说。” 当即两人便回去寻得了麦一帆,他们二人师兄弟相见,更有一番话说。武不凡却问起两人日后行止,麦一帆道:“不才艺成以来,行走江湖,也算薄有微名。斗杀狮天镇,也足以夸耀此生了。如今心灰意懒,却也只是陪云兄弟在此做个闲云野鹤罢了。” 武不凡道:“你两个既然想要隐居,何不来我万兽山庄?等我了结了小儿之事,日后我们三人在万兽山庄每日吃的是山珍野味,玩的是罕兽稀禽,岂不快乐?” 云龙听了,亦想念昔日在万兽山庄与羌零寨时的自在,却颔首说道:“承蒙大哥厚意,那我二人便在此处再羁留数月,等大哥接回了幼子,便往万兽山庄叨扰了!” 武不凡哈哈大笑道:“如此最好。” 麦一帆却忽然道:“说起荆州,武大哥先前可不曾往江陵去寻师妹么?” 武不凡听了道:“有,不过那狐仙潘淑媛却说师妹被那甚么皇帝接去宫中了,教我白寻一遭。” 麦一帆听了,却道:“若是接去宫中,想来便在洛阳,我等何不去探访一遭,也见得师兄妹情谊?” 武不凡听了道:“鬼祖宗说的正是,便去洛阳寻这百花仙子,相谈一番也好。” 当时三人便动身,往洛阳而去。当时恰逢姚子剑初归,城中乱作一团,三人往宫中看了一番,并不见张衫耀身影。也是机缘巧合,恰在街上行走,正听得人说天子赐妃给傅程鹏之事。三人听了,径寻到傅程鹏府上来。云龙却与两人道:“我曾领兵打下过洛阳,城中多有认得的,此番走不得正门,还是从后墙摸进去便是。”两人齐声称是,却觑个无人处,翻进傅程鹏院中。 不料方一落地,便听得一人道:“不知荆州鬼王驾到,所为何事?”麦一帆一听这声音,登时脸色大变,转身欲走,却手脚都似酥麻了一般,移动不得。只听得脚步声响,屋中走出三个人来。为首一个英俊书生,只见那书生: 皙皙清眉秀目,纤纤齿白唇红。混元簪,煞有仙风;黄布衫,颇多道气。若非野鹤为胎,定是白云作骨。 正是那归隐的相国傅程鹏。他身后跟着一个美貌女子,生得: 身躯寡弱,态度幽娴。鼻倚琼瑶,眸含秋水。眉不描而自绿,唇不抹而凝朱。生成秀发,尽堪盘云髻一窝;天与娇姿,最可爱桃花两颊。慢道落水中宵梦,欲卜巫山一段云。 那女子正是张衫耀。傅程鹏另一边却是个光头和尚,乃是那红轮上师。 前文说过,那云龙先前击破洛阳城之时,这红轮上师曾以高深佛法击破了麦一帆的鬼术,又以金身罗汉追击麦一帆,是以麦一帆见了大恐。那张衫耀即是术道九驭中驭虫宗掌门伞耀张一事,却是红轮上师先曾识破了张衫耀身份,秘密告与傅程鹏知道,才有了后来之事。 此时六人相见,各各尴尬。红轮上师看了麦一帆,却道:“贫僧昔日与鬼王在神都一会以后,阔别数载。此番鬼王重来,身上戾气却是大散,比昔日不同。” 麦一帆侧头不语,傅程鹏却一眼认出了云龙来,惊道:“我师小心,此人是楚逆云龙,我本道他已死,不料深夜来此,必然不怀好意!” 云龙大怒道:“你这狗官,怎敢血口喷人!” 红轮上师却淡淡道:“傅施主,我看他三人此来,果然并无恶意。” 傅程鹏奇道:“我师何出此言?” 红轮上师道:“先前鬼王与云施主兵临洛阳之时,杀气与阴气席卷而来,老衲离得数百里便可得知,生怕荼毒我神都百姓众生,这才出手驱逐。而如今虽在当面,却不见一丝杀气,必然无有恶意。况且那边那位身材魁伟的施主,想来是驭兽宗的武不凡庄主。兽王、鬼王,与傅施主的夫人花仙乃是同门师兄妹,想来此次只是为了叙旧。” 武不凡笑道:“还是这老和尚有见识!” 张衫耀却道:“师兄休要无理,这位是国师红轮上师,佛法高深,小妹时常听他讲佛,也颇有所悟。” 红轮上师道:“善哉!佛说能度一人,便是无边功果。花仙如今身上妖气颇重,若是果然能有顿悟,贫僧也不枉了在世间走一遭。善哉,善哉!” 云龙想起西明等人事来,不禁略有尴尬,却听红轮上师说道:“云施主不必多虑。西明等三人命陨,也是他三人的运数,乃是天意使然,非你我凡人之过。” 说到一半,红轮上师却把眉头微蹙,说道:“奇怪,奇怪,我那胞弟日后竟然也要折在云施主手中。” 云龙本见红轮上师不追究自己杀他三个门人之事,就颇为惭愧,如今听说,更是大恐,说道:“云某已然决意归隐山林,不再兴动刀兵,决计不敢伤害大师兄弟。” 红轮上师微微摇头,叹道:“各人命数,躲避不得。施主日后行止,老衲却有几句断语送给云施主。” 云龙慌忙道:“洗耳恭听大师教诲。” 红轮上师道:“先南后北,千里血流。遇陈而起,见桂则止。逢同当兴,会日遭劫。战虎当痴,斗蝠乃悟。” 云龙听了,默念三遍,不解其意,却道:“还请我师明示。” 红轮上师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待到应时,施主自然明白。”云龙谢了红轮上师。红轮上师笑道:“明明白白无生死,去去来来不断常;是是非非如昨梦,真真实实快承当。”言毕,飘然去了。 红轮上师一去,麦一帆便觉手脚又忽然都移动得,才知先前是被他佛法禁锢了手脚,却向张衫耀道:“花仙,老虎待往荆州一行,你可一道回江陵醉迷舟么?” 张衫耀摇首道:“小妹漂泊半世,好容易逢得傅君这般爱我之人,只愿在此陪伴,恕小妹不能同行了。” 麦一帆武不凡见了,又略说了几句别情,便与云龙告辞了。那里傅程鹏尚自惊魂未定,本待往官府出首,叫姚子剑领兵来拿云龙,却得张衫耀劝解,又想云龙武功厉害,多半拿他不着,便也罢了。 云龙等三人出得洛阳,却一路南行,云龙望见那许多景物,不免触景伤情,却道:“我昔日兄弟二十人,一同闯来洛阳,好不痛快。如今各自反目,分散四方,怎不叫人神伤!”不一日到了嵩山,云龙便道:“此间是我得这休烈剑的地方,且去参拜汉光武帝则个。”不料待要寻那昔日得剑的洞穴时,寻来寻去却是无果,只得罢了。 三人过了嵩山,却走到龙门山前,云龙说道:“此间过去,便是大楚地界,直通南阳。还请恕云某不能相陪了。”武不凡苦劝,云龙只是不愿再踏足楚地,只得罢了。云龙却是睹物思人,在这龙门山上留了数日。 一日正与麦一帆两人在山中闲走,却听得马蹄声响,一人叫道:“那可不是云兄弟么?”云龙一惊,抬头看时,只见一条大汉: 面如玉盆,身躯长大。头戴一顶豹子镔铁盔,身穿一副锁子连环甲,内衬一件皂罗袍,紧束着勒甲绦。骑着一匹乌骓马,手提一柄撼天风雷锤。 云龙看时,自然认得是那曾为他铸造了破阵龙胆枪的高手匠人风雷锤陈焊阳。陈焊阳策马近前,说道:“原来驱鬼散人麦先生也在此处。俺今日觉得心神不宁,便来关外闲走,岂料恰好遇见两位!云兄弟自南征以来,便是下落不明,叫人好不担心。不料今日竟在北边遇见!且先往关上一坐,稍叙别情如何?” 云龙本意不肯,却听麦一帆道:“想我三人当初相识,也是在此。铸枪驱鬼等事,犹在眼前。今日又在此相逢,亦是缘分。”云龙拗不过二人,却一同上太谷关坐下,说了别情,又再谢了陈焊阳铸枪之恩。陈焊阳亦又谢了两人救命之恩,听云龙说那琴氏兄弟夺了休烈剑,却死在始皇陵中,亦是嗟叹不已。 陈焊阳本是匠人出身,听闻云龙得了许多奇兵异宝,怎不动心,便叫云龙拿将出来。自那休烈神剑看起,而后龙舌七宝弓、四海腾龙甲、天地山水钩、飞梭破颅标、穿心寒冰矛、开山镔铁戟、黄金万军旗等等,都看得咂舌不已。陈焊阳道:“云兄弟若非天命所照,岂能得到这许多名兵?俺这就令人快马将云兄弟送回天王驾前,领我等弟兄再建功勋,也免得在颚更那厮手下受气。” 云龙听了,却问起荆州情况,才知虚子臣当时分定了五军。却是将项引、陈焊阳、李铭、李元飞这些亲云龙的将领,都归在颚更的司马府属下。又将夏翼赦、高艳明一应颚更的心腹,归在张栩杨的府下,原本是个互相牵制的意思,然而那张栩杨是个直性汉子,怎生搞得过颚更?是以众人都好生受气。 这太谷关本是兵马都监打虎将邓绝镇守,却是为了近日听闻姚子剑还都,虚子臣恐怕北面用兵,故而令陈焊阳亲自领军来坐镇太谷关,令蜕皮蛇张锋、毒蝎子刘东领军镇守武关,却是另派长青将军稻草王领了军马,来坐镇南阳宛城。 两人正说之间,忽然听得杀声大作,无数军马将陈焊阳处团团围住。不是这些军马来,管教:白马银枪,反出太谷关来;金甲神弓,打开襄阳城去。毕竟这些军马究竟来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四十七回 云大帅一怒反楚 稻草王四败逃生 诗云: 萧绶既解坼,陈印亦弃捐。 竭节遇刀割,输忠遭祸缠。 不予衾之眠,信予衾之穿。 镜明不自照,膏润徒自煎。 抱剑长太息,泪堕秋风前。 这一首诗,单道那世间许多忠臣志士,一心为国为民,却反倒遭人陷害,令君王忌恨。纵然如那比干剖心,又岂能自明?故而也只能夜间抱剑长叹罢了。 且说当时云龙和麦一帆两人正和陈焊阳相叙别情,忽然听得人语纷杂,无数兵马围住了三人所在。陈焊阳大惊,喝道:“你们什么意思,想造反么?”他话音未落,却听得一人哈哈笑道,说道:“不是我造反,只怕是司马想要造反吧。枉天王对你好生栽培,用你做荆北司马,你却在房中,藏了哪个?” 云龙看时,来的正是那打虎将邓绝,提着一柄宽刃剑,立在门口。云龙冷笑一声,向南拱手道:“藏了哪个?承蒙天王厚恩,封我荆州兵马大元帅、神武柱国大将军、征南总都统,赐我便宜行事、斩将不报。人称荆楚枪王,姓云名龙的便是!” 那邓绝一听,却笑道:“放屁!你投降蜀贼,尽人皆知,左右,给我拿下了!”云龙听了,不慌不忙,抽得休烈剑在手,踏上一步,说道:“云龙在此,谁敢拿我!”那荆州兵士,谁不闻云龙威名?眼见他傲然而立,俱各大恐,谁敢上前?邓绝连声催促,并无一个敢动。 云龙把休烈剑指着邓绝道:“我等昔日二十一人,陷南阳,闯洛阳,如同兄弟手足。尔等虽然负我,我不曾负过尔等。速速滚去,饶你一死!”邓绝指着云龙说道:“好你一个云龙,好你一个陈焊阳,待我回去通禀了颚军师,要你二人好死!” 陈焊阳大怒,要动手时,却被云龙拦下了。云龙道:“云某心已成灰,无意与他每纠缠,只是连累了陈兄。”陈焊阳听了,却把手中铁锤放下,说道:“罢罢罢!邓绝此番回去,颚更必然又要寻法子来摆布我。也罢,我且挂了将印,与云兄弟一同归隐山林,仍旧过那闲云野鹤的生活,也免得再来受这般狗头的气!” 云龙道:“大匠能有此心,云龙感激不尽。”陈焊阳当即便封金挂印,要与云龙两人离了这伊阙关。恰待走时,却听得兵刃作响,杀声连连。三人急忙冲去看时,却见那许多楚军将一人围在正中。 那人浑身血污,手中一杆朴刀将众人逼开,口中大叫道:“陈司马何在?陈司马何在?”云龙听时,这声音好熟,便道:“莫不是我兄弟东阿?”急忙看那相斗两人时,那一个戴一顶皂缎包巾,穿一件团花战袄,腰系一条鸾带,脚踹一双皂靴;这一个戴顶白绫扎巾,穿件紫罗战袍,踏一双吊根靴。 这个正是那滚刀龙东阿在与打虎将邓绝相斗,当时听见,登时大喜道:“我莫不是在梦里么?你当真是云哥哥?”云龙慌忙与陈焊阳喝退众人,去看那东阿。不料东阿用力过度,此时忽然放松之下,竟而脱力,当即昏厥过去。 云龙见他胸口起伏,急忙解开了他衣襟时,却见一个两三岁的小儿,在那里哇哇大哭。云龙等人大惊,却听得背后一声惨叫,回头看时,那打虎将邓绝脑浆迸裂,死在地下。云龙大惊,却听陈焊阳道:“这厮方才欲从背后暗算云兄弟,被我看不过眼,一锤杀了。”云龙道:“如今却杀了楚军将领,如之奈何?” 麦一帆说道:“如今不过是两条路,要么我三人依旧隐姓埋名,要么便干脆起兵,反上襄阳去休!”云龙惊道:“天王厚恩,岂能如此?只是不知东阿兄弟怀抱着这个小儿来此作甚?”看那小儿时,却是大惊。原来那小儿系着一个围兜,上面一副猫扑蝴蝶的图案,正是当年武不凡妻子所绣。 云龙大惊道:“这莫不是武大哥的孩儿?”急忙掐那东阿的人中,半晌方才悠悠醒转。云龙问道:“东阿兄弟,你如何孤身来此?这小儿是怎生回事?武庄主呢?我众兄弟还好么?” 东阿垂泪道:“先前策士方冷回来,说动天王伐诏。不料被那颚更处处掣肘,以致铁皮虎张千孤军被围,被北诏蛮将司骨奋所杀。而后却得汪三兄弟领着羌零寨人马助战,两军会和之时,汪三兄弟却说起云哥哥非但未死,还已是羌零寨之主。我每兄弟闻言,好生欢喜,便回奏天王。不料天王听闻以后,便对我等好生猜忌,再不叫我等掌兵。 “前日里天王又听了颚更那厮谗言,说道:‘先前说云龙投降楚军,我等不信,都只道他已然殉国。既然未死,则必然已经变节投敌。况且王爷先前不发兵救他,他心怀怨恨,必然要为祸大楚。如今朝中多有他亲信,日后相战,只怕里应外合之下,祸事非小。’天王尚自未决,颚更便寻了事故,要来拿我与没毛大虫沈炼二人。 “此时恰逢武庄主入城寻子,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先丧了沈炼兄弟,而后武庄主叫我护着他幼子来北边寻云哥哥,自家却要为我二人断后,被颚更手下弓手材官射作刺猬。小弟星夜赶路,好容易赶到伊阙关前,却不料邓绝这厮已得了颚更消息,便即动手。小弟支撑不住,眼看要遭,却是喜得哥哥出手相助。” 云龙听罢大惊,悲怒交加,大叫一声,哭个恸绝,倒地不醒。麦一帆和陈焊阳急忙救得醒转时,云龙咬牙道:“好个颚更,怎敢这般歹毒,连送我三个兄弟!我云龙不生啖其肉,夜寝其皮,誓不为人!” 当时陈焊阳便道:“我为荆北司马,手下有雄兵数万尚在南阳,皆来召之为云兄弟死战。” 云龙当即道:“若要动手,事不宜迟。如今趁着消息未露,我与陈兄星夜赶去南阳召集兵马。此是南去第一座大城,又是陈大匠部下军马所屯,必当先夺此城,以为根基。” 陈焊阳却道:“若欲去往南阳,需先过广成关、阳人聚。那里是颚更一党的三窟神兔库免镇守。此人最是油滑不过,若被他得知我等起兵,必然去往南阳报信。城中兵马虽是我管,今却有长青将军稻草王在那坐镇。若是稻草王有了准备,以我为反逆,勒令三军,则我等大事去矣。” 云龙道:“库免为人,我所素知。今我先与陈大匠取轻骑绕道直奔南阳,三日之内便要先到,入城夺军。再请麦先生、东阿兄弟两人手执陈兄印信,往武关、广成两处收服兵马。库免此人素来胆小,若是听说我已举兵,必不敢独自相抗,定弃军而走,广成关唾手可得也。至于武关那两个若是不识时务,请麦先生给我给我一并杀了,祭奠武大哥!” 云龙吩咐已毕,先将邓绝尸身剁作肉泥,取首级望空祭奠了武不凡、张千、沈炼。召集太谷关、伊阙关两处守兵,大半愿从,小半不愿从的,各自放归还家。云龙却换了装束,与陈焊阳点起了亲信短兵百人,骑快马渡广成泽往南阳而去。众人星夜到得宛城,陈焊阳叫开城门,众人入得城中,便直冲府衙而去。当时那长青将军稻草王坐镇南阳,正在府衙饮酒,忽闻荆北司马陈焊阳领着兵马闯破营帐入来。 稻草王急忙要组织卫士抵挡时,被陈焊阳挥舞大锤,尽数打做肉泥。云龙在后,弓箭连发,连射近卫二十七人。稻草王大怒,亲自仗日月双刀来战时,被云龙更不打话,一枪戳个对穿,却被他用稻草遁法走了。当时云龙便在府衙召集众军士,说了颚更罪状。那三军本就倾慕云龙,恼恨颚更,当时听了,齐声愿从。 云龙得了这支大军,便令打起清君侧讨逆旗号,罗列颚更十八条死罪,下令兵马置备白衣白袍,要往襄阳杀来。不出三日,兵马完备,却听麦一帆报来,说道蜕皮蛇张锋、毒蝎子刘东不从,争执起来,被麦一帆尽数斩杀,收服兵马,如今献上首级在此。三窟神兔库免原本镇守太谷关,听闻云龙反叛,立时弃军而走,如今东阿已然收复两处军马,亦来汇合。 当时那长青将军稻草王孤身逃窜,一路奔回安众县城。却是急于将功赎罪,令人调来了安乐与新野两处守军,指望趁云龙立足未稳,反攻南阳。大军齐备,恰逢三窟神兔库免来投,当即点起兵马,杀向宛城。探子报入南阳城中来,云龙怒道:“我不去杀他,他倒赶来这里捋虎须!” 云龙便令众军士挑起张锋、刘东首级,打起一面素旗,上书“奉天锄奸”四字,出城列开阵势。两军对圆,这稻草王要雪前耻,当先出马,只见他: 头戴紫金嵌宝鱼尾道冠,身穿皂沿边烈火锦鹤氅,腰系杂色彩丝绦,足穿云头方赤舄。仗两柄日月双刀,坐一匹雪花银马。八字眉,碧眼落腮胡,四方口,声与钟相似。 那稻草王把日月双刀指着云龙道:“天王待你不薄,却奈何引兵反叛!”云龙道:“我非反天王,盖要诛杀颚更奸贼耳。天王至圣至明,不料被这奸贼迷惑,我今日正要来此为天王锄奸!”云龙说罢,催开胯下那匹骕骦玉狮子,早到稻草王面前。稻草王见他来的凶狠,先吃一惊,急忙挥舞双刀交战。 斗不到十合,稻草王力怯,两柄日月双刀不成章法,却被云龙大喝一声,一枪戳下马去。不料云龙看时,只戳到一具草人,又被他施术走了。云龙当时挥军掩杀,直杀到安众城下。稻草王又折了一阵,却与那安众守将德阳在城楼上看那云龙,领着一千兵马,都是白衣白袍,打着那面“奉天锄奸”的素旗,在城下搦战。 德阳却指着云龙那面大旗道:“将军,那云龙大旗上,缘何写着‘奉天锄奸’四字?”稻草王道:“这厮背反天王,妄自尊大,本将军又如何知道为何?我看云龙这厮武功高强,不可力敌,只宜智取。”那三窟神兔库免道:“云龙连胜数阵,必然心高气傲。将军今夜若是领一支军马劫营,可获全胜。”稻草王大喜道:“此计甚妙,传令三军一更造饭,二更饱食,三更出军,与我夜袭敌营。” 当时稻草王安排计较劫营,却不料这德阳本是云龙旧部,又也不喜颚更,却自偷偷送了密信出去,告知云龙。云龙听得消息,却道:“稻草王这贼厮大胆,你只看我今夜杀他个片甲不留。”话音未毕,却觉得怀中破军令一暖,旋即精神便一恍惚,更有一条妙计便映入脑中。当下云龙唤来了东阿、陈焊阳,密授其计。 且说那安众城中,当晚兵分两路,稻草王劫左寨,库免劫右寨,却留德阳领着三百兵马守着安众城池。当晚稻草王引军杀入云龙军寨,直入中帐,却见竟是一座空寨。稻草王情知中计,急忙要走时,却听得杀声大震,两边伏兵齐出。当先一将,大锤圆抡,正是陈焊阳引伏兵杀来。稻草王大怒,挥舞双刀抢上前厮杀。 斗了二十余合,陈焊阳卖个破绽,拨马便走。稻草王笑道:“若是此等伏兵,纵有千百,何足为惧?”便引兵赶杀,却遇着右寨库免也杀退了东阿伏兵,恰好合兵一处,一路追赶云龙败兵。直追了数十里远,那里陈焊阳翻身回来,笑道:“匹夫,你巢穴已失,怎敢尚自猖狂?” 稻草王大惊,陈焊阳却道:“这是云大帅的计策,只要诱你远来,如今这安众,却已然归了大帅了!”稻草王大怒,挥舞起双刀抢上,陈焊阳翻身抡锤相战。斗了十余合,陈焊阳使出那雷神锤功夫来,将稻草王连人带马轰为齑粉,却又被他施术走了。库免看头势不好,连忙弃军而走。那里大军见失了主帅,各自群龙无首,只得降了。 且说这库免一骑脱逃,想道:“他说安众已失,是去不得了,只是往安乐走避为上。”到了安乐县城,叫开城门入去,与守将都恩相见。不料都恩一声令下,便闪出一群武士,将库免绑了。原来这都恩亦是云龙旧部,早将城池降了云龙。 一夜之后,云龙又兵不血刃得了安众、安乐两座城池,都恩却将库免押解云龙中军。库免哭道:“云大帅,看在我每兄弟昔日自血战鹊尾坡起,一直到火烧宜阳城的恩情,放我则个。我库免愿为帐前小卒,替大帅执鞭坠镫。”云龙怒道:“你这等反复小人,屡番临阵脱逃,又助颚更这厮害我兄弟,留之何用?”却令刀斧手斩讫报来,呈上首级,与张锋、刘东的放在一处,祭奠武不凡、张千、沈炼,又大哭了一场,三军无不悲哀。 却说那稻草王孤身一人,不敢回安众,又嫌安乐城小难守,却退回新野城中。急忙遣使回襄阳飞报,奏称反了云龙、陈焊阳、东阿,点起兵马,侵夺城池,乞请别谴良将雄兵,前来助阵。 翌日云龙又令挑起库免、张锋、刘东三人首级,引军杀到新野城下。云龙见稻草王立在城头,却把手中长枪指着他道:“鼠胆匹夫,若不是你屡次三番走得快时,早晚首级也号令在此处!” 稻草王听了,勃然大怒,待要出战,又担心不是云龙对手,只在城楼上骂道:“背义匹夫,早晚天王大军来到,将你碎尸万段。如今你奈我何!”不料那新野守将恩建,亦是云龙旧部,当时在城楼上听说,便从后一刀将稻草王剁为两段,开城投降。云龙进到城内,去看稻草王尸首时,仍是一堆稻草,又被他使术遁走了。 且说那稻草王军情传回襄阳,虚子臣翌日一早起来得知,登时大惊,急忙唤文武百官前来商议。颚更道:“臣昔日便言此人必反,如今果然如此。那新野是我襄阳北边坚城,不可有失,天王宜一面调遣兵马前去镇守,一面却派人往东西南三面传令,诛杀云龙党羽项引、李铭、李元飞三人。” 颚更话音未落,便听帐下张栩杨转出来道:“天王莫听这厮胡言乱语,俺哥哥不是这样的人。”颚更指着张栩杨道:“天王,此人是云龙结义兄弟,必然串通一气,请天王先杀此人,以防后患!”张栩杨勃然大怒,在那大殿之上便要动手,却见那沈家墩,领着一班如狼似虎的卫军在那伺候,不敢放肆。 虚子臣见张栩杨发怒,也有三分害怕,却道:“孤也不信云元帅会干出这样事来。只是不可不备,却还是选将北面看看才是。” 张栩杨却对着虚子臣大叫道:“天王听俺说一句。俺与云哥哥二人,本在建业待死,是天王大恩,才将我等救出,又使我二人统掌兵马,称元帅,做统制。此等大恩,断然不忘。若是有负天王大恩时,连人也不是。天王若信得过俺,便借俺一支军马,往北边去看。若非是俺哥哥,俺回来,却要和颚更这嚼舌根的奸贼一刀两断。” 颚更怒道:“若是云龙呢?你便与他做一处,反上襄阳来不成?”张栩杨怒道:“俺本就敬佩俺哥哥忠勇无双,若是他果然做出这般事体,也不是俺哥哥了。对天设誓,我二人只有一个骑马回来襄阳,另一个却得躺在棺材里回来!” 虚子臣喜道:“若是统制果然有这片心时,便请统制领兵一万,往南阳去助长青将军。”颚更道:“天王小心,此人与云龙——”虚子臣摆手道:“孤意已决,张统制不是那样人。便请即刻点兵出城,如何?” 张栩杨辞了虚子臣,却果然点起了骁勇军士一万,往北边开去。大军方至蔡阳,却见稻草王孤身一人,狼狈而来,备说如何连折了数阵,败与云龙。张栩杨听了,肚中尚兀自不信,说道:“必是你这厮大意,将城池输与了北军,却来与颚更串通,编出这般弥天大谎,妄图掩盖败绩。且待俺过去看个详细,回来便将你与颚更的狗头一并取了!”说罢便令稻草王滚回襄阳,却带军就在蔡阳屯扎,以待北面军马到来。 不是张栩杨今日领起军马驻扎蔡阳,有分教:兄弟反目成仇,君臣恩义全失。毕竟张栩杨此去是否遇见云龙兵马,且听下回分解。 观鲸游记 加拿大之西有岛焉,谓之温哥华。其岛多山,山中多松。驱车而行,夹道之木宽十数围,高七八丈,临于道旁,俯视往来。左山郁郁,右湖青青,前后无复人声,唯风托鸟鸣,石掩熊迹,红日映山,悠然似绝于世。 缘其路行可五百里,至于一镇,谓之托比诺。宿一夜,即出海观鲸。 一舟可十余人,初离岸,行甚缓,可见别舟它岛环之。既过岸边诸岛,忽提速,为浪所举而落者不绝。其坠之疾也,舟首击水,为金铁声,似触实地。 如此者数四,舟稍缓,近于一岛。 岛岩色黑,上有苔痕。舟入一湾,形如月牙。沙鸥翔集,碧草漂荡。忽见一石,稍白于余岩。近而观之,石似有首,形如伏豹。盖非石也,此所谓海豹者也。观其左近,乃复得一豹,色作棕黑,伏于岩上。日光明媚,分毫俱见,而此豹浑然岩中,非熟视之而不可得也。 既离此湾,忽有一鸟低掠,通体乌黑而翅有白斑,同行莫有识者,唯导游者知之。又有一乌,赤喙而血瞳,生亦不记其名。旁更有一巨礁,复有海豹四五成群,皆作棕黑,隐于岩石之间。唯其一者颇异,色如酪乳,体若凝脂,憨态可掬,而独离群自栖。岛旁有一滩,礁环石绕,圈海为池。池中海獭者二十有余,体棕而长毛。群而仰于水上,游动颇欢。导游者言海獭虽小,不受鲸、鲨之害者,以其多毛而无脂,不足食之也。 舟行之间,忽闻虎啸,循声望之,旁有一礁,礁上两兽,类于海豹而愈大,肥如肉球。问之,乃海狮也。其大而色浅者为雄,其小而色黑者为雌,依偎礁上,傲视四周,朗声咆哮,如帝王者。舟转过此礁,豁然开朗,复见数礁。其上有海狮者凡数十头,皆卧于石间,瞑目自晒。又闻海狮啸声,却见两者相斗,其一色白而稍大,露齿而吓。彼者虽小,亦拍鳍摇首,赘肉弹抖而前,凛然无惧意。复观他狮,皆俨然自卧,唯偶尔舒展一二,宛若不见此斗。噫!二兽大者固威,小者亦猛,斗之甚疾,而不能动同礁者之心。至于初见独礁之大狮,宛若王者,而观此斗,焉知不颇以其为笑乎? 舟复疾行少许而缓之,众忽惊呼,乃见船前数百步外一道白练冲天而起,旋即而没,此所谓鲸潮,盖鲸鱼之吐吸者也。驾舟稍近,而舟左复见鲸潮,水柱之后,一物随之,棕质而白章,形若巨蛸,稍露而没,盖鲸背也。舟止而伺之,少顷复见一鲸潮起于右,乃知此有两鲸也。两鲸潮起再三,舟右前忽起一潮,旋即又得一鲸之起,去舟不过四五步,得以细睹。其鲸背色作棕灰,上有白斑,大逾碗口。或作圆形,或如半月,或甚杂乱,而皆凹凸不平,若巨岩之壁,睹之可怖。其鲸方没,舟须臾行至,依稀可见巨影于下,心甚惧之,不敢复视。 舟复前行,前见长滩,其滩蔓延岛侧,中无杂物,横无际涯,如临大陆。舟止于海中,左滩右洋。滩有涯兮远距天际,洋无边兮通于何极。乃复生渺小之感,而导游者言此处之洋深更甚,或可见鲸抬尾。俄而,果见鲸潮起于前方,须臾又起,如是者再三而举其尾,没于洋中。导游者言,鲸之所以抬尾者,欲借力以深潜也,固必得深水,先起再三,以蓄其气,方抬尾而下,少时方出。至若稍浅之处,无需举尾,略起即下,未几便出。 随波稍行,极目远眺。天苍苍而蓝,海茫茫而碧,交于一线,更无别物。四周皆寂,唯闻海浪击舟之声,似竹而浊,如鼓而轻,比于裂帛则少其空灵,较以碎波则输其气势,不知何可比之。舟随波上下,似独弃天地之间,孤游宇宙之内。侧头欲问许卿,却言亦为风波所扰,胸中郁郁难平,似或晕之。 复观鲸起落数四,又见一礁,其上苔藓密布,岩石星落。近而观之,其石皆海狮也,而有近百之数,观之不足,皆甚肥大,乃知先前所见若帝王者亦不足为奇,唯离海稍远而不得知也。 既至此礁,舟停少许以观鲸潮,许卿晕船之症不减。时刻稍移,导游者乃转舟而返。当此回时,舟行甚速,而为波浪所抛,几欲离座腾空者亦五六番,其如前急坠击水若触地者不能复计也。 生甚恐,望汪洋无际,忽而有感:其豹固肥也,比于狮则小之。其狮固威也,而有更威以致不足威者。然取其极威者,亦不足鲸一尾也。其鲸固巨也,而远百步之外则亦难见,其如天下何?潜于不能舒尾之池而人不见,其如深渊何?北冥之鲲巨千里,绝洋腾天,其于宇内亦一粟也。人造之舟绝洋浮波,而人不能不晕;破海追浪,而人不能不畏,又何足以自矜? 得之甚有所感,欲语与许卿,聊慰行海之苦,却见许卿言笑自若,宛若无事。询之,曰舟行甚速,胸中便即舒畅。生怔然不知所言,而巨浪复至,只得紧握扶手,缩头暂避。及下舟登陆之时,仍通体冰凉,心有余悸也。 一百四十八回 云龙三放张栩杨 白起一弈陈庆之 诗云: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且说当时张栩杨领兵,在蔡阳屯扎,只等北面兵来。不料等了一日,看看日落,并无丝毫动静。张栩杨却回头与手下道:“我看北面并无反军,不过是稻草王捏造出来的罢了。着一半马军,随本将军往北面新野哨探,其余人留守营寨,不得本将军将令,不得擅动。” 当下张栩杨果然点了一半骑兵,往北面新野城去,一路并无半点人烟,直哨到新野城下。张栩杨看时,这新野城门紧闭,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息。张栩杨心疑,却哨到城下,把狼牙棒一摆,喝道:“城中军民听着:本将军乃荆州兵马都统制张栩杨,现奉大楚天王之命提兵来此,城中守将,速速开城迎接!” 张栩杨说毕,城上仍是一些动静也无。张栩杨却回过头来,选了一个大胆的军士,令他上前,到城门处看那动弹。那军士领命,到得城前,却回报说城门未拴。张栩杨便令三军都入城中,不料方到城前,却忽然听得一声炮响,城上立起一面素旗来,上书“奉天锄奸”四个大字。旋即箭如雨下,将许多军士射伤。 看那城楼上时,那滚刀龙东阿提着一杆朴刀,喝道:“颚更欺君罔上,陷害忠良,罪死不赦。城下军马速速投降,尚有生路,不然时,死无葬身之地!”张栩杨怒道:“你这厮果然造反!”却欺他城门未栓,下令三军一齐向前,闯入城中去。不料方至城中,忽然马蹄一软。 原来云龙计较,说道都是荆州兄弟,不愿厮杀。却早早在城内挖好陷坑,刻意一日不动,只要赚他前来,尽数颠入陷坑里。那前面的马军立时都连人和马摔将进去,后头的收势不住,亦都纷纷而落。虽然云龙将那陷坑掘得不深,又不设立矛等伤人之物,也是筋折骨断不少。张栩杨待要挣扎,却早有四面挠钩伸上,便将他拉将上来。 东阿将俘获军士聚在一处,却高声念了颚更十八条死罪,便问众人道:“如今有荆州兵马大元帅云龙,兴义兵,讨逆贼。尔等若有愿从的,就此弃邪归正,若是不从的,也不杀害性命,只是收了军器,放尔等归家。”当时众军听了,大半愿降。 张栩杨却是瞪着双眼,怒骂道:“东阿匹夫!天王何处负你,竟敢假借俺哥哥旗号,行此不义之事,坏俺哥哥名声!待俺哥哥归来,拿住你碎尸万段!”东阿把眼一眯,将朴刀往张栩杨头边一插,问道:“张栩杨,我再问你一次,降是不降!”张栩杨一口浓痰啐在东阿脸上,骂道:“俺的脑袋便在此处,你若想要,只管伸手拿去便可。要我背弃天王厚恩,来降你这反贼,却是一辈子休想!” 东阿听了张栩杨不降,却是笑道:“好一条血性汉子。你是云兄的结义兄弟,便如同我的兄弟一般。我不杀你,放你归去罢!”便令人送还了张栩杨马匹军器,放他与那不愿降的军士一同出城去了。 张栩杨引着众骑,急忙走回蔡阳营寨时,却见一支白袍军马,打着那“奉天锄奸”旗号,占住当口。张栩杨大惊,却见那里门旗开处,闪出一员大将来,只见: 虎皮磕脑豹皮袍,衬甲衣笼细织金。手内钢锤光闪闪,腰间利剑冷森森。 张栩杨却认得是那铁匠出身,人称风雷锤,现受荆北司马的陈焊阳,当时勃然大怒,喝道:“负义反贼,怎敢在此讨死!”陈焊阳呵呵笑道:“我等奉天命,讨逆贼。如今奉大元帅妙计,已然夺了你这营寨。张将军休要执迷不悟,助纣为虐,坏了我等众人昔日恩情。”张栩杨怒道:“哪个与你这反贼有半点恩情?”说罢舞动那杆六十八斤精铁狼牙棍,便朝着陈焊阳顶门打来。 陈焊阳见张栩杨杀来,喝一声:“冥顽不灵!”却也舞动大锤杀上。两个都是那荆州有名的力士,当时在那蔡阳一阵厮杀,锤棍相加,打得当真厉害,但见: 一个是楚国兵马都统制,一个是荆北军事大司马。统制愤怒,使出那昔日大闹建业本事;司马焦躁,运起这往时铸造名器力气。两面只要厮杀,哪个半点容情?休看两人繁复身,犹如猛虎斗雄狮。 两人斗了三十余合,张栩杨眼见战这陈焊阳不下,却想道:“这厮匠人出身,气力非凡。想他昔日大校之时,一锤竟把沈家墩这老乌龟的龟壳打做碎片。若是他此时运起这等功夫,俺只怕不敌。”却拨转了马头,往回便走。 陈焊阳杀得兴起,见他要走,急忙赶上。这张栩杨号称狼牙飞锤,却使得好流星锤,正要他来赶,却一扭身,把个流星锤望着陈焊阳面门上打来。陈焊阳只见金光一闪,急忙躲闪时,被他将头盔打做粉碎。陈焊阳怒道:“岂知你今日遇上了使流星锤的祖宗了!”却也不骑马,跳在半空,将手中铁锤扔将出去。那陈焊阳这风雷锤非同小可,此时掷将出去,登时把张栩杨座下马自后而前,打做一堆碎肉。 张栩杨大惊,待要下马步战时,却不料这陈焊阳铁锤上连得有铁链,见张栩杨落马,当即顺势一拽,便把张栩杨作一团捆了。张栩杨待要挣扎时,不料这铁链乃是精钢打制的,手足分毫移动不得。 陈焊阳捉了张栩杨,押回中军,却道:“我看你随从身上兵器全无,想来是在新野已然先败了一阵了。实话说与你听,只是为了你与云大帅是结义的兄弟,是以我等先前不伤你性命。如今再被擒住,有何话说?”张栩杨怒目道:“负义反贼!要杀要剐随便,若是要降,却是趁早死心。”陈焊阳听了,怒道:“你这厮道我怕着云元帅,不敢杀你么?” 张栩杨听了,怒道:“你两番都是诡计赢得我,不是真实本事。若是堂堂之阵胜了我,那才见你本事,才死得分明。”陈焊阳笑道:“你这海口贼,偏有许多话说。我今日且不杀你,你从速滚回襄阳,点兵再战,死个心服口服。”张栩杨听了,却道:“你今日放虎归山,日后俺擒得你时,却自然押解上襄阳去千刀万剐,并无留情。你可休要后悔。” 陈焊阳笑道:“不愧是元帅的结义弟兄,果然是条好汉子。我的首级便在此处,你若是有本事,便明日阵上夺了去。”便令众人放了张栩杨一骑孤零零奔回樊城,城内守将嘉恩接着,迎入城中。检点军马时,那带来的一万人马,只剩两千,又大半带伤。 张栩杨却对嘉恩道:“俺前番在新野输与那许晨奇,却是喜得将军相助,才有后来之功。不料今日又败,损兵折将来投樊城,有何面目再见将军!”嘉恩宽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统制莫忧。我樊城身为襄阳北面门户,城中原有守军一万五千,尚可迎敌。只是不知大元帅果然反了天王了么?” 张栩杨道:“我两番厮杀,都是中了他诡计,囫囵兵败,未曾见得明白。虽然那东阿与陈焊阳两个果然都反了,却是未曾见得俺哥哥。”嘉恩道:“如此说来,或许是那伙反贼假借元帅名义,妄图伪造声势也未必。”张栩杨道:“我看你说的正有道理。是黑是白,只是明日阵上便见分晓。” 翌日一早,便有伏路小校报来,说道贼兵已至城下。张栩杨与嘉恩上城楼看时,但见下头一片白衣白甲,却正中竖着那面“奉天锄奸”的大旗,在城下搦战。张栩杨道:“连日败军折将,助长贼人气势。你看我先领一支军马出城,杀他一阵。” 嘉恩说道:“我看城下兵马,进退有度,必有良将坐镇。统制此去,千万小心,万万不可轻敌。”张栩杨应道:“俺晓得了。”却点起了能厮杀的本部军马七百,大开城门,杀出城去。那里两阵对圆,张栩杨要雪前耻,当先出马。怎见得张栩杨好汉?但见: 头戴鱼尾卷云镔铁冠;披挂龙鳞傲霜嵌缝铠;身穿石榴红锦绣罗袍;腰系荔枝七宝黄金带;足穿抹绿鹰嘴金线战靴;手握六十八斤狼牙棍。左挂硬弓,右悬长箭。马跨越岭巴山兽,棍打翻江搅海龙。 张栩杨把狼牙棍指着北军骂道:“负义反贼,可有惯厮杀的敢来一战否?”话音未落,恼了那里那滚刀龙东阿,骂道:“手下败将,好意饶你性命,怎敢这等无礼?”当下挺起朴刀,便来斗这张栩杨。两人斗了二十余合,东阿渐渐力怯,不敢再战,拨马逃回本阵。张栩杨也不追赶,只是把狼牙棍一挥,喝道:“尔等负义造反,怎敢诈称锄奸。更可恶者,竟敢败坏俺哥哥名声。若是俺哥哥果然在时,何不出马相见?” 那张栩杨话音方落,便听得北军阵中一人说道:“兄弟果然想见我么?”只见那里号旗翻滚,军马让开一条道路。一人银枪白马,跑出阵前,只见: 头顶兜鍪凤翅盔,身披四海腾龙甲。腰间玉带迸寒光,称体素袍飞雪练。骑一匹照夜玉狻猊马,使一杆破阵龙胆枪。荆楚有名元帅,枪王正是云龙。 张栩杨定睛看时,那将不是云龙是谁?登时大惊道:“我莫不是在梦里么?当真是云哥哥?”云龙把枪一摆,说道:“兄弟,不是我是谁?”张栩杨问道:“哥哥为甚引兵犯驾?”云龙却指着背后那面素旗道:“非为犯驾,乃是锄奸。只是为了那颚更好生歹毒,害我兄弟。是以我气愤不过,发兵来杀这厮。” 张栩杨道:“颚更奸诈,天王自有公论,必然剿除。然天王于我等厚恩难报,云哥哥何故擅行刀兵,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云龙道:“天王被颚更迷惑,我若不来兵谏,早晚将兄弟也行陷害,到时悔之晚矣!想我二人自建业结义起,一路同生共死,那是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恩情,难道便不及东阿、陈焊阳?他二人尚来助我,兄弟为何定要阻拦?” 云龙说毕,看那张栩杨低头默然不语,却道:“我原本定下计较,可以一鼓而下襄阳,只是因为见了兄弟旗号,才始终避而不见。兄弟两番被擒,都是我吩咐了不得伤害。如今何不趁势顺降,助我一同夺下襄阳,杀了那颚更祭奠我许多兄弟?” 张栩杨一直不语,却忽然仰天大哭道:“那稻草王许多败报,说的言之凿凿,俺只是不信,只道是陈焊阳与东阿两个反贼假借哥哥名号。俺一心要除了这二人,以雪俺哥哥之辱。不料今日一见,果然是俺看错了你也!俺在天王面前设誓,若是你果然反时,必有一个躺着回那襄阳。负义狗贼,今日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说罢催马舞棍,当头便往云龙天灵盖上砸下。 云龙本道定可说服张栩杨来降,不料他上来便下杀手,却是呆了。眼见那棍将到头顶,才如梦初醒,堪堪躲过,就挺起长枪招架。云龙肚中却想:“终不成为了替武不凡几位兄弟报仇未成,倒又亲手又送了一个兄弟?”是以并不下杀手。 两人就阵前斗了六七十合,不分胜负。他二人武功原本相去甚远,只是为了一个手下处处容情,另一个却是恼怒之时不顾性命,才堪堪打做平手。又斗了二十余合,张栩杨锐气渐挫,却想道:“此人武艺高强,更胜往昔。再斗无益,若是被他不耐烦起来,杀我易如反掌。”却是气势怯了,拨转马头奔回本阵去了。 那里城上嘉恩看见,生怕张栩杨有失,急忙鸣金收兵。张栩杨得便,却领兵退回城中。云龙失魂落魄,却也不来追赶,亦退后数里,离城远远地扎下了营寨。两将兄弟反目,虽然各自收兵,却是都闷闷不乐,众人多加宽慰,只是无精打采。 是夜云龙谴开了众将,独自一人在帐中喝闷酒,却是借酒浇愁愁更愁,不多些酒便喝的酩酊大醉。恍惚之间,却觉得来到一处,但见刀枪成林,斧钺成列。看那两边军马,观之不尽。却见正中间将台上,两人在那下棋。云龙过去看时,却认得其中一个是那剑灵白起,另一人却是个白袍书生,似乎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何处见过。 云龙情知此事奇异,却不敢多言,便立在两人身后,看他二人下棋。白起执黑子,书生执白子。白起落子之时面色凝重,似有怒色,而那书生却是尽显从容风范。那两人下棋,着着精妙绝伦,云龙虽然不甚精通,也觉得叹为观止。下了一阵,白起却把棋盘一推,说道:“此局,吾又输尔两子。所谓‘千军万马避白袍’,果非虚名。” 那书生拱手道:“前辈承让。在下执白先走,本占先机。况且先秦弈棋纵横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如今前辈与在下下的,却是后世弈棋,有纵横十九道,合三百六十一道。小生淫浸许久,前辈却是近来初试此局。如此算来,还是小生输了。大秦玄甲铁鹰锐士纵横六国,果然是人莫能当。” 白起笑道:“不必多言,老夫输了便是输了,绝不赖账。”那书生拱手道:“多谢前辈相让。”却转过头来,看着云龙笑道:“我二人只顾弈棋,倒是怠慢了贵客。星主,自那始皇陵中一别,许久未见啊。”云龙此时才忽然想起来,先前白起催动破军令之时,便曾在诸多名将之中见过此人。那书声笑道:“在下陈庆之,人称白袍将军的便是。” 云龙听了,惊道:“久闻梁朝大将陈庆之以两百骑,大破北魏兵马十五万,兵临洛阳,直杀得尔朱荣心惊胆战。难怪竟能与白起前辈为敌手。”陈庆之听了,笑道:“天下如棋局,世人如棋子。这方寸黑白之间,不知兴起多少惊心动魄。”云龙低头道:“云某受教了。” 白起说道:“骷髅山下合秦军,稚子坑降独不闻。落日沙原重回首,长平云接杜邮云。老夫一生杀孽之重,才致后来杜邮亭死于非命啊。”云龙听了,问道:“前辈是想说,叫云某回头么?”白起叹道:“为将者用兵乃是本分,回什么头?只是老夫知道星主怨气太重,恐怕尽屠襄阳,复效老夫当年长平之祸也!” 云龙垂首道:“云某知道了,到时候绝不为了泄一己之愤而滥杀无辜。”那陈庆之却问道:“星主,刚才那局棋,可还记得?”云龙道:“两位妙手,云龙尽数记得。”陈庆之笑道:“星主爱穿白袍,与某人无异,你看这袍如何?”却把手往云龙身上一推,云龙一跤跌去,却见仍在帐中,那破军令却是隐隐发光,才知是南柯一梦。 当时云龙在那想起那局棋来,却是着着清楚,犹在眼前。有道是:南柯一梦托妙策,黑白一局显神通。毕竟这局棋有何玄机,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四十九回 云龙东阿兵克樊城 金典金萧处女挂帅 诗云: 蜀锦征袍自裁成, 桃花马上请长缨。 世间多少奇男子, 谁肯沙场万里行! 这一首诗,单道那世间人重男轻女,只道那疆场厮杀都是男儿丈夫之事,而女子便该坐守闺房,守那三从四德。岂知那女子中也有大好人才,如那花木兰、平阳公主之流。巾帼英雄肝胆,又岂输与男儿? 且说当时云龙撒然一觉醒来,细细想那一局棋时,忽然大悟,登时有一条计上心来,便传令,叫陈焊阳、东阿两人入来,密授其计,两人各自领命去了。却说翌日,云龙卸了铠甲,放了兵器,孤身一人走到樊城前,高声叫道:“我兄弟何在?今日且不要厮杀,出城来说话则个。” 那里城上小校,早飞报了张栩杨、嘉恩两人知道,上城楼看时,果见云龙身无寸铁,在城下说话。张栩杨道:“这或许是俺哥哥回心转意也未必,待俺出城去看。”嘉恩道:“只怕有诈。”张栩杨说道:“他身上一丝兵器也无,却有什么诈?你只等我去看,便见分明。” 张栩杨当即点起了五百精兵,大开城门,却到云龙面前停下。云龙拱手道:“兄弟,我昨夜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深感兄弟重义,天王厚恩。只是不愿我们手足相侵,君臣反目,是以今日引军来降。”张栩杨听了大喜道:“这才是俺哥哥!”却是不防,策马向前,不料云龙腾身而起,就半空中施展了那金龙生死爪功夫,捏闭了张栩杨穴道,登时晕厥。 云龙道:“兄弟,为了不伤你性命,只得如此!”那众军士见擒了张栩杨,登时大惊,急忙杀上来抢时,云龙马快,已然奔回本阵去了。城上嘉恩见折了张栩杨,大惊失色,急忙紧闭城门,一面奏表申闻襄阳,请天王调遣能征善战兵马来救。 那樊城离得襄阳好近,不消一个时辰,襄阳城中早得消息,俱各震恐。虚子臣便问道:“不意这云龙果然造反。我手下可有大将,敢去与他争锋么?”却闪出那殿头官金林来,说道:“臣有两女,天生便能弯弓射箭,十八般武艺精通。长者年方二八,唤作金典,幼者年方二七,唤作金萧。今日国家有难,情愿领她姐妹二人出征。” 虚子臣听了,却道:“且唤她二人上殿来看。”金林接旨,却领了那二人上殿,众将看时,果然长得十分俏丽,有《混江龙词》为证: 风姿毓秀,那里个金屋堪收?点樱桃小口,横秋水双眸。若不是昨夜晴开新月皎,怎能得今朝肠断小梁州。芳芬绰约蕙兰俦,香飘雅丽芙蓉袖,两下里心猿都被月引花。 虚子臣看了,却道:“这般娇滴滴的姑娘,如何上阵厮杀?将军休要取笑了。”虚子臣话音方落,却恼了那金典,踏上一步,脆声说道:“天王如何瞧不起女子?我姐妹二人,也开得硬弓,使得长剑,如何便不能厮杀?天王只教手下惯厮杀的出来,便见我们姐妹本事。” 那旁边众武师听了,哈哈笑道:“你二人两个水滴也似的女娃娃,如何叫我们下的了手?”那金典、金萧姐妹二人大怒,便往外头取了披挂枪戟,骑在马上,喝道:“你那里不要取笑,且出来一战!” 此时两员女将披挂了,又比先前不同,众人看时,但见: 眉弯新月,脸映桃花。蝉鬓金钗双压,凤鞋金镫斜登。连环铠甲束红裙,绣带柳腰恰称。一杆描金戟,寒霜凛凛;一柄梨花枪,瑞雪纷纷。一张画雕弓,开处如满月;一壶穿杨箭,发去似流星。 当时众武师之中,却有个苏厄,人称花里蛇,最惯偷香窃玉,当时见了这两个美貌的女将军,不由得他不动心,却出班道:“末将不才,愿一试两位本事。”虚子臣笑道:“你去便去,不可伤了两位佳人。”那苏厄笑道:“末将省得。”却取了惯用的一杆铁脊蛇矛,上马出阵,指着两人笑道:“你那两个女娃娃,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 金典笑道:“量你这等无能匹夫,何用我姐妹齐上?有我一人足矣。”苏厄笑道:“你这女娃娃托大,若是输了时,却得和我共度春宵!”金典大怒道:“匹夫怎敢戏我!”说罢舞起手中细杆方天戟,直取苏厄。苏厄见她来的凶狠,先吃了一惊,手足无措。斗不到数合,一杆蛇矛不成章法,被金典一招刺下马去。 虚子臣见金典竟而三两下便败了苏厄,也是一惊,急忙叫收手时,那金典早手起戟落,先削去了苏厄一只耳朵:“叫你调戏姑娘!”那苏厄却有个同班武师,唤作华师,与苏厄过得最好,眼见苏厄受辱,心中不忿,说道:“苏厄大意落败,却叫这姐妹二人小瞧我荆州好汉!” 华师取了披挂,提了一杆红缨枪,骤马出阵,指着那金典喝道:“贱人怎敢伤我兄弟?”那里金萧道:“你这海口贼休要夸口,且先看姑娘好箭!”说罢弯弓搭箭,一箭射去,早把华师头上金盔射落地下。华师大惊,不敢托大,挺起长枪来战。那里金萧不慌不忙,舞起一支梨花枪抢上迎战。斗了十余合,那金萧使一招神龙摆尾,将那华师扫在地下,声唤不已。 虚子臣当时见了这两人本事。登时大喜,便即唤上殿来,封金典为昭华郡主、金萧为昭英郡主、其父金林为镇北将军,便令领起军马,北上樊城相助嘉恩。那里苏厄、华师二人自然怀恨在心,肚中暗暗计较,要害他父女三人不提。 且说那里嘉恩见张栩杨失手被擒,一面申闻襄阳,一面却令城中加紧守备,以防云龙兵马来攻。不料直等了半日,并没有人来厮杀,看看将到日落,却听守卒报来,说道张栩杨将军引军来投。嘉恩大惊,急忙上城楼看时,却果然是张栩杨,提着那狼牙棍,在城下叫门。嘉恩恐怕有诈,却问道:“统制被擒,如何却提得军马来投?” 却听那张栩杨道:“云龙擒了俺去,却依旧是不肯杀害俺性命,便依先将擒得的军士都放了,叫俺且回襄阳给天王报信。”那嘉恩已知云龙放了张栩杨两番,是以不疑,开城放他进来。不料那伙人一入城门,便砍断吊索,占住了要道。 嘉恩大惊,急忙调遣军士去赶时,云龙大军从后杀到,突入城中。城里登时乱作一团,救应不迭。原来这正是云龙的计策,唤作瞒天过海。先擒了张栩杨,却令面貌相像的军士穿了他的衣甲来赚城,令城上不疑。 那樊城中军士大半无心厮杀,都降了云龙。嘉恩眼见大势已去,领了忠心的军马数千,开了南门,投襄阳城去。行了数里,恰逢金林父女点兵来到,却急忙合兵一处,杀回那樊城之下。 云龙夺了樊城,正在安抚城中百姓,却忽然听闻襄阳救兵杀到,一时闭门不迭,却被金林父女引兵杀入城中。陈焊阳急忙点兵救应,被金林、金典两人拦住厮杀。却不意那金萧在后偷使冷箭,正中陈焊阳左臂。 金林正待结果了陈焊阳,却恰逢云龙领兵杀到,两面混战了一夜。金林眼见云龙势大,难以抵敌,却退回襄阳城外扎寨,报知虚子臣去了。次日虚子臣一早起来,便听闻又失了樊城,不由得不大惊失色,急忙唤众人商议对策。 却有那长青将军稻草王道:“末将本有学成十分本事,前番四次,都是轻敌中了贼兵诡计,以致失败。那有许多的本领,却都未曾用出来。今日请与我半日时间准备,那云龙来时,管教他死无葬身之地。”虚子臣大喜,便道:“易涛先生既有本事,便请施展。”又令他尽点襄阳城中兵马,过去相助金林父女。 却有颚更见云龙来势汹汹,心中惶恐,却向虚子臣进言道:“这云龙兵马声势浩大,又兼我荆州士卒多曾是他麾下,使不出十分本事。以我之见,还该先出襄阳避其锋芒,调集援军,再来战过。” 却有谋臣何枫说道:“天王,云大帅素来忠义。此次反来,明说了是这颚更欺人太甚,只是要他首级。天王何不杀了这颚更,再令厚葬武不凡等人,谴人招降云龙?”颚更怒道:“我看你分明是与云龙通同情谊,左右与我拿下这厮!”虚子臣拦住道:“如今正值危难之际,怎可自家先乱?不过何军师说的也有道理,且令人将先前杀死的武不凡等人城外厚葬,再遣使去说云龙。” 当即便吩咐下去,叫人将武不凡、沈炼、张千三人城外厚葬,追封忠武将军、奋武将军、耀武将军。张千遗体陷在蛮中,是以只做一个衣冠冢。又令张永馨带了敕书,仍封云龙为荆州兵马大元帅、神武柱国大将军,陈焊阳等人亦不追究,各自官复原职,再赏金百两,银千两,名马数匹,鞍鞯数套。 那里张永馨奉命而出,直到樊城,见了云龙,备言其事。不料云龙说道:“我本就不是反叛天王,只是奉天锄奸。情愿不要那许多金银赏赐,若要我罢兵时,只除提了颚更首级来见!”任由那张永馨好生巧舌如簧,云龙只是一口咬定,只要杀了颚更报仇。 张永馨没奈何,只得回来襄阳城中复命。虚子臣大惊,却道:“如此怎生是好?只是还该依着颚相国所言,先离襄阳避其锋芒才是,却不知道该往哪去?”颚更说道:“天王兵分五军,如今北军已反,中军苦战,只有东西南三面去处。西面是云龙旧部项引领军,又接临蜀中,恐怕不妥。” 虚子臣说道:“那南面接临南蛮,却不如还是向东走好。那里江夏有孤的心腹武师高艳明坐镇,又在越王褚天剑边上。若是实在不济时,也好请他出兵相助。”颚更道:“天王所言甚是,只是这楚越之盟,本就不甚牢靠,只怕天王危难之际,褚天剑更要趁火打劫。这高艳明本身武艺又苦不甚高,只怕难以护驾。以微臣看来,还该南去。” 那沈家墩说道:“南边我与北诏方才大战,只怕不甚安稳。”颚更道:“我与北诏交战,无非便是为了云龙罢了。如今北诏听闻云龙提兵追来,想起前日暗算云龙之事,岂不惶恐?必然尽弃前怨,倾国之力来助我抵敌云龙。此孙子兵法所谓‘吴越世仇,然同舟遇风,亦当共济’之理也。况且那夏翼赦神箭无敌,昔日坐镇江夏之时,越兵没有半个能踏入荆州一步,恰好护驾。” 虚子臣听了,喜道:“此言正有道理。”便令摆驾,令沈家墩引着近卫,带着文武百官出城望南而去,却令长青将军稻草王与金氏父女保守襄阳。那里云龙见襄阳无有回音,情知虚子臣必然不肯杀害颚更,却看了陈焊阳箭伤无恙,便令点起大军,再往襄阳杀来。到得襄阳城北,却得报来,说道有一彪军马,打着“镇北将军金”的旗号,在城外扎寨,拦住去路。 云龙却问陈焊阳道:“这镇北将军,却是何人?”陈焊阳道:“并不曾听说有这个将军。”云龙听了,哈哈笑道:“这想来是那颚更老贼手下伤亡殆尽,却来狗尾续貂,病急乱投医,临时封的将军。”便令三军排开,打着“奉天锄奸”大旗,逼近营寨,在那里搦战。 只听得一声炮响,寨门大开,闪出一彪军马来,却打着“昭华郡主”旗号。云龙见了,又回头问道:“这昭华郡主,又是何人?”陈焊阳尚未开言,只见那里门旗起处,拥出一员女将来。云龙定睛看时,那女将打扮得十分齐整,但见: 金钗插凤,掩映乌云;铠甲披银,光欺瑞雪。踏宝镫鞋翘尖红,提画戟手舒嫩玉。柳腰端跨,叠胜带紫色飘摇;玉体轻盈,挑绣袍红霞笼罩。脸推三月桃花,眉扫初春柳叶。腰间斜跨杀人剑,年方二八女将军。 云龙见了那金典英姿飒爽,暗暗喝一声彩,口中却是笑道:“这颚更手下难道没有好汉了么?却叫妇人掌兵?”金典叫叱道:“贼将休要夸口,且先吃我一戟!”说罢骤马挺戟,直取云龙。云龙艺高人胆大,见了金典策马而来,却是不慌不忙,舞动那破阵龙胆枪相迎。 两人在马上斗了二十余合,云龙见金典这杆戟使得好,暗暗道:“这女将看看年纪不大,这一杆戟上的本事,竟似数十年习练的一般。”当下把枪逼开了她戟,便喝问道:“兀那女将,你何处学来这等好戟?”金典亦自觉不是云龙对手,横戟立马道:“你可认得那禁军统领虎威将军朱恒吉么!” 云龙心中暗道一声果然,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你却与他是何关系?”原来这金典幼时与那朱恒吉的外甥杜宇两人最好,杜宇学戟时,金典却也时常在旁边相看,学的分明。那杜宇已经算是天资聪颖,不料这金典对那画戟一门,更是天纵奇才。当时虽然不过学些皮毛,习练之下,竟然更胜杜宇。 后来却因其父金林犯了事,携家逃奔虚子臣府上,是以两边不曾往来。却是前岁感梦,梦见那杜宇浑身血污,来哭道已被云龙杀死在太谷关上,乞请小妹报仇。金典醒来,却是撒然一梦,然而那朱恒吉的三十六路虎踞戟法,都在脑中。只是因为云龙乃是荆楚大帅,不好为了一梦去得罪他,却时常勤加修炼,将那枝方天戟使得十分纯熟。前日听闻云龙反来,却叫父亲请缨挂帅,要杀云龙报仇。 当时那金萧眼见姐姐不敌云龙,却闪身在门旗后面,弯弓搭箭,觑的亲切,嗖地一箭射去。不料云龙听见弓弦响,急忙鞍里藏身,躲过这箭。那金萧却射得连环箭,嗖地又是一箭射来。 云龙此时有了防备,却轻舒猿臂,抄了那飞箭在手里,张开这龙舌七宝弓回射。金萧仗着自己射术高超,却是小瞧了天下英雄。当时不意云龙射得这般好箭,急要躲时,云龙箭已到面前。金萧大惊,急忙张口咬住这箭,却是咕咚一声落下马去。 金典见伤了她妹妹,摔下马去不知死活,登时大怒,娇叱一声,却把那画戟一摆,照着云龙砍来。云龙为了射箭,却把枪带在了事环上,一时措手不及,只得抱鞍而走。金典在后穷追不舍,北军阵里东阿见了,急忙挺朴刀上来迎住。 两人就阵前斗了四十余合,东阿渐渐遮拦不住,拨马要走。那后头金林望见,却指挥大军赶上掩杀,将云龙军马杀得丢盔弃甲,狼狈而走。金林一来人少,二来害怕云龙厉害,三来亦是担心金萧,杀了一阵,便即鸣金收军,撤回寨中。且喜金萧当时将那箭头咬住,虽然牙龈出血,又摔下马来,却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 云龙败了一阵,亦令三军退回樊城,且喜军马损折不多。云龙便唤东阿来道:“我自从出军以来,势如破竹,日下一城,未尝一败。怎料今日竟险些折在这两个女将手上!”东阿宽慰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元帅不须忧虑。”云龙谴退众将,却一人在帐中思索良策,却苦苦不得。那一日心有灵犀,却忽然想起陈庆之与白起那一局棋来,忽然笑道:“这局非但可作瞒天过海,却还有妙招!若是如此如此,何愁不能破了他那两员女将?” 当时云龙想得计策明白,却唤来了那陈焊阳、东阿两人,说道只需如此如此,大事可济。陈焊阳、东阿两人听得明白,各自领命去了。有道是:金氏处女做先锋,王家草人为大将。毕竟云龙用何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五十回 滚刀龙丧命草人阵 李昌道移师邢州城 诗云: 逢君说行迈,倚剑别交亲。 幕府为才子,将军作主人。 近关多雨雪,出塞有风尘。 长策须当用,男儿莫顾身。 且说当时金氏父女杀退了云龙兵马,依旧收兵回那寨中,却令人往襄阳城中报捷。那金典却对父亲金林道:“云龙武功高强,今日女儿虽然胜了他一阵,却是侥幸。明日以后任他如何搦战,只是不可开寨迎敌。只消保守营寨不失,等候天王大兵到来,云龙必然走投无路,那时自是父亲的头功。” 金林听了道:“我儿所言甚是。”次日云龙果然领兵搦战,金氏父女却是紧守营寨不出。云龙一连搦战数日,都不得交战。两军相持旬月,那日晚上,却有哨探报入金林寨内,说道东边有一支军马开来,往樊城去了。金林急忙上角楼看时,却果然见那一支军马在那樊城东面,火光乱起。 当时黑夜之中看不太分明,却能听得杀声阵阵。金萧道:“爹爹,莫不是东面援军到了,却在打城?”金典道:“多半便是,只是如今夜里看不分明,须防敌军诡计,还是到了明早便知。”翌日天色方明,父女三人便上角楼看时,却见那樊城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 金典道:“且待女儿领了一支军马,往樊城哨探个备细,再回来知会爹爹。”那金典却点起了马军五百,飞也似哨到樊城之下。谴小军看时,却忽然城门大开,涌出一队兵马来。金典连忙列阵要战时,却听那为头的说道他每是那东军都督高艳明麾下,昨夜高艳明夜袭樊城。云龙大败,率军往北遁去,高艳明领军追赶,却只留了他们在此守备。金典听了大喜,急忙飞马回报。 那里金林听闻,谴人回报襄阳城中,却点起了本部军马,拔寨都起,往樊城而去。到得樊城,金典接着,却备说高艳明兵来之事,金林大喜,却令兵马再行北上,就往新野助战。 看看到得蔡阳,亦是一座空寨,唯有高艳明留了数十老弱在此迎接。金林却对二女道:“如今高艳明大破云龙,势如破竹,若是被他直杀到南阳,便不见了我父女的功劳。如今只宜火速行军,赶上高艳明,才是我等厮杀的机会。” 当时却令催攒兵马启程,往北边急行。看看日头将晚,好容易赶到这新野城下。父女来叫城时,却见城上一派都竖起那素旗来。那城楼上闪出云龙部将恩建来,高声喝道:“金氏父女,你已中了元帅计了!如今早早投降,尚能苟且偷生,如若不然,叫你三军尽为齑粉!” 金林大惊道:“东军都督兵马呢?”他话音未落,只听得一人喝道:“东军都督在此!”金林急忙转头看时,却见云龙手搦长枪,拍马从城左杀来。金林急忙叫兵马上前厮杀,不料军士走了一日都累了,厮杀不得,一触即溃。金典、金萧见头势不好,急忙引军护着金林往回而走。 那金氏父女兵败而走,方到蔡阳,却听得一声炮响,陈焊阳领着一彪军马杀出,将金氏父女兵马撞作两截。金典、金萧眼见众寡强弱不敌,不敢交战,引军护着金林急退。方到樊城之下,又是一声炮响,东阿又引兵杀来。此时那金氏父女军马早已经都是惊弓之鸟,登时都被撞得七零八落,各自逃生。 金萧一杆梨花枪透出重围,回头却不见了金林、金典。待要杀回去时,追兵早到。金萧不敢交战,一骑马孤身跑出去了。却是被大军封住了去路,回不得襄阳,只得拣了条小路,投南面去了,又生出许多故事,这是后话不提。 只说那里金林、金典身陷重围,军马劳累,左右冲突不出。却被东阿瞧着机会,一刀将金林斩去了半条臂膀。金林大叫一声,摔下马来。金典大怒,急忙救得父亲上马,却是血流不止,先晕厥了。待要突围时,却被东阿大军围住,眼看父女二人要遭。却忽然听得一声炮响,东阿兵马大乱。 原来却是那里襄阳城中稻草王远远望见情势不好,急忙点军来救。当时两面混杀了一阵,稻草王救得两人回城,却是被东阿夺了那城外小寨。稻草王收兵回到襄阳城中,救得金林醒转。金氏父女却先谢了稻草王救命之恩,只是不见了金萧,只道已死,不由得大哭了一场。那金典却道:“谁能为我妹妹报得此仇之时,便即以身相许。”稻草王心中听了动意,却说道:“郡主莫忧,放着我在此处,料然不叫云龙这贼猖狂。” 金典道:“却是要多请将军费心。不过奴家与他屡翻交战,知晓这云龙好不厉害。将军也曾与他数度交手,只怕难以抵挡。”稻草王哈哈笑道:“我前番虽折了几阵,却都是未显出真实本事。如今我已在城外布下草人杀阵,不是夸嘴,云龙若来时,管教他有来无回。”金典只道稻草王夸嘴,却是忧虑不减。 翌日云龙点军来到襄阳城下搦战,稻草王却点起了惯厮杀的军马出城列阵,两相迎住。稻草王要在金典面前逞能,当先出阵,点名要与云龙厮杀。那里云龙阵中,一人哈哈笑道:“败军之将,怎敢在此耀武扬威?”稻草王看时,却见一将: 左边袋内插雕弓,右手壶中攒硬箭。手中执一柄利刃朴刀,坐下骑九尺银鬃快马。 当时那滚刀龙东阿出阵,喝道:“杀鸡焉用牛刀?手下败将,纳命来!”说罢拍马舞刀,直朝着稻草王杀来。那里稻草王舞起日月双刀交战,略斗数合,拨转马头往回便走。东阿要争功,在后紧追不舍。 云龙瞧着蹊跷,生怕东阿赶去有失,急忙鸣金要叫东阿回时,却见稻草王口中念念有词,大喝一声“疾”!说罢平地里卷起一阵狂风来,迷了众人眼目。东阿正赶之间,忽然便觉得四面天昏地暗,竟平白冒出许多人来。 东阿见那平地冒出人来大惊,把刀去砍时,杀了一个又出一个。源源不穷,杀之不尽。砍了一阵,东阿气力不加,却被几个人抱手拖脚,帮定了动弹不得。却见那稻草王从后平白闪出,只一刀,却取了东阿首级。可怜东阿一世英雄,今日死在这稻草杀阵之中。有那赞诗一首,单道这东阿一生: 纵横二十骑,力闯鹊尾坡。 南北经百战,名题阳春楼。 肝胆真兄弟,为义反荆州。 可怜滚刀龙,一刀竟无头。 那里云龙见杀了他兄弟,勃然大怒,招手一挥,令大军齐上,自家跃马挺枪便来抢那稻草王。稻草王见了,舞动日月双刀交手,不数合,又念念有词,催动那草人杀阵来。只见阴风四起,无数兵马涌来,杀之不尽,将云龙兵马登时冲得四分五裂,哭爹喊娘。云龙杀了一阵,只是冲突不出,眼见气力不加,被几人帮住了手脚。 那稻草王见了大喜,闪到云龙背后,一刀便往他脖颈砍来。不意云龙身上那四海腾龙甲忽地泛起一阵金光,将那四周黑雾都驱散了。稻草王的那许多军马,给金光一照,却都变作了稻草人,插在那里动弹不得。云龙得生,一骑马飞也似奔走回去,检点军马,却折了小半。 却说这稻草王虽然走了云龙,却喜大胜了一阵,又兼杀了东阿,守军回城,说与金氏父女道:“今日被我略施小术,当地杀了东阿。来日再战,定可擒杀云龙。”金氏父女听了大喜,金典却道:“奴家有言在先,若能报得小妹之仇时,便以身相许。今日将军阵斩那东阿,小女不可言而无信。” 稻草王听了大喜,禀过了金林,也不拣什么黄道吉日,便在城中结为了夫妇。怎见得这新婚的好处?正是: 得多少海棠枝上莺梭急,翡翠梁问燕语频。不觉到灵犀一点,美爱无加之处,麝兰半吐,脂香满唇。 当夜两人成了夫妇,却令犒赏三军,又叫把那东阿的首级挂在城门上,所谓枭首示众是也。云龙折了这阵,收回营中,咬碎一口钢牙道:“这厮怎敢用妖法害我兄弟!若要破他,还需是这个人亲自来。”却唤来了那陈焊阳,要他与德阳、都恩三人往北边去,镇守南阳、广成关、武关一带,却替回了那驱鬼散人麦一帆来阵前听用。 正说之间,忽然探马报来,说道北面麦一帆处,有紧急军情送来。云龙惊道:“北面的紧急军情,无非便是那神都洛阳处,姚子剑有了什么动作。我如今大仇未报,休要被他两面夹击,以致害得众兄弟们身死。” 当时不敢怠慢,急忙令小校把那封军情呈上。云龙略读了一读,却仰天哈哈大笑起来:“此是天要亡那颚更,此番姚子剑决计无力南顾,自此我北边无事矣!”陈焊阳连忙问道:“这书信之中,毕竟说些什么?”云龙笑道:“大都发兵南下了!” 且说当时那肖阳越得了大名府,回京复命,却道:“大都那里若是知晓我等得了大名府,必然不会善罢甘休。陛下宜早做准备,以备御敌。”姚子剑道:“爱卿所言,正和朕意。”却令朱恒吉点起虎威营兵马,北上相助李昌道。 大军尚未启程,却听哨马报来,说道大都谴兵部尚书梅怡庆领军十五万,发兵南下,已至邢州。姚子剑听闻大惊道:“不意这班叛逆来得这等快。朕料他得知情状,总需十日,整点兵马,又需月余。哪里却得这般神速,便杀至邢州?” 肖阳越却道:“启禀陛下,那大都虽不曾与闻陛下还都之事,却亦见梁王势颓,恐怕是早就有意南下,并非特为大名府而已。然微臣素以严法治邢州,邢州军民,如心使臂,如臂使指。若非数月,那大都纵倾巢而出,也决计不可能踏入邢州一步。” 姚子剑道:“虽然如此,不可托大,且令李昌道火速北上驰援,再使虎威卿帅兵相助。” 朱恒吉道:“陛下,以臣看来,此是声东击西之计。想那邢州,既非要地,又非名都,没有倾巢攻打的道理。然而邢州东面不远,大名府却是河北第一大重镇。若是末将统军,先以奇兵进犯邢州,引大名府守军尽出,却从东平、济南、景州三处调集兵马,可一鼓而下大名府。” 肖阳越道:“虎威将军所言甚是,况且我邢州也绝非好啃的骨头。还请陛下以大名府为念。”姚子剑道:“那么依着两位爱卿看来,有何妙策?” 朱恒吉道:“臣有一将计就计之计,请龙骧将军即刻领龙骧营驰援邢州,末将却领兵奔赴大名府。贼兵见龙骧将军往邢州而去,必然以为我等中计,大意而来,末将再以兵击之,则莫有不克。” 姚子剑道:“朕不甚通晓军事。既然爱卿以为此计可行,便请爱卿去办,务必小心,不可大意。” 朱恒吉道:“末将明白。”那朱恒吉当时便告退,回头点起虎威营大军,往大名府而去。 那肖阳越待朱恒吉走了,却进言道:“先前臣奉陛下之命清查梁王余孽。然而刑部一来人手不足,二来神都刑部之中本就多有梁王任用官吏,是以难以查案。汪炎霄将军所统羽林卫之中,本有一部乃是逆鳞骑改编而来。臣闻骠骑将军之逆鳞骑最善谍报军情刺探,请陛下拨此部与臣,相助肃清余孽。” 姚子剑道:“如今朕有蛮象铁甲军护驾,法明卿若要用这羽林卫时,尽管去提便是。” 肖阳越谢恩去了,却唤来了那汪炎霄道:“今陛下将你这羽林卫借我查案,却有一件事,要你去做。”便与汪炎霄密言了数句,那汪炎霄次日便辞了姚子剑,往外出公干去了。 不说这里肖阳越要来审查百官之中的梁王余党,只说那李昌道在大名府听闻大都兵马来犯邢州,急忙点起军马,便要前去邢州助战。这邱宇允却劝道:“将军,如今大名府虽降,然而唯有西面畅通,南则东平,东则济南,北则景州,三面都还在大都掌握之下。若是三面兵马趁着大名府空虚来犯,则正中了那里的调虎离山之计也!” 李昌道听了,哈哈大笑道:“邱大人,你觉得你的韬略,比虎威将军如何?” 邱宇允忙道:“虎威将军身经百战,扬名漠北。下官不过一介书生,如何能及?” 李昌道转过身来,却道:“那么邱大人觉得,你能想到的事,虎威将军想不到么?” 邱宇允愕然,却听李昌道说道:“如今邢州吃紧,急需援兵。而大名府这里,神都自然会另谴军马前来。”邱宇允道:“可是未得陛下调令,便擅自出征,这——” 李昌道一声冷笑,道:“邱大人,你知道为何大都屡战屡败么?就是因为你们这般腐儒,事事都要依着规矩来。想那军情十万火急,等你报回国都,再由一班老臣叽叽歪歪讨论数日,拟定了调令前来时,这仗,已经丧尽先机,输了一半了。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为将领兵打仗,担负着几十万人的性命,瞬息必争,岂能畏首畏尾,犹豫不决?” 邱宇允道:“只是大人却何以能确定,虎威将军会谴兵来援大名府?若是大名府一失,则将军腹背受敌,这——” 李昌道哈哈大笑道:“兄弟,便是用来托付后背之人。有吾兄在神都,本将军何愁腹背受敌!” 邱宇允还要再说,李昌道却道:“古有白起三日破楚,今有骠骑将军千里破胡,更有何疑?传我军令,大军即刻开拨,北上邢州!” 当下李昌道不听邱宇允之言,领兵往邢州而去。两日间便到得大名府城下,却恰逢那里大都军马攻城。李昌道领军在高阜上看时,却见那邢州军民守城,各各奋勇当先,秩序井然。李昌道勒住了马,却指着那里道:“这肖阳越果然有几分本事,在邢州不过半载,这满城军兵虽无大将压阵,竟也能有得这般秩序,当真不易。” 却有偏将道:“我等可要杀去助阵?” 李昌道一摆手道:“我军远来,士卒体力未复,此时出手,只会陷于鏖战,不得大胜。何况眼下邢州城内,还尽支撑得住。传令三军,原地下马歇息,听本帅将令,一齐出战!” 那里梅怡庆引大军攻城,一日下来,士卒损折不少。眼看天色将晚,城池难下,却令三军暂且罢手,回寨歇息。不料大军方退,忽然听得连珠炮响,杀声冲天,一支青甲军从旁忽然杀出,一员大将在前,但见: 金甲金盔耀日高,青罗袍上绣龙雕。身骑千里追风马,手执三停偃月刀。 梅怡庆大惊,待要引军交战之时,大军厮杀了一日,这撤军之时士气低迷,那里当得龙骧营养精蓄锐的厉害?阵脚不冲自乱,被李昌道纵兵赶杀,直杀得哭爹喊娘,保守不住营寨,却被李昌道直赶去四十里外任县。李昌道却自然令人往邢州去叫开城门,要令龙骧营进城驻扎。不料派去的那人不多时便急急奔来,说道那邢州把门军士好不无礼,竟乱箭把他射退。朱恒吉大惊,急忙亲自领军,往那邢州城而去。 那李昌道到得城门下,亮出了龙骧营令牌,高声叫道:“我乃陛下亲封龙骧侯李昌道,特领兵来此助战,杀退伪军。如今兵马远来劳累,乞请往城中驻扎,以待来日厮杀。” 却听那城头一将叫道:“肖太守有令:凡日落以后,城门不得开,违令者斩。我不管你是龙骧侯也好,凤鸣王也罢。便是当今天子驾到,也只得请他城外将就一晚!” 龙骧营兵士听了,俱各大怒,便有偏将说道:“这厮无礼!将军,我们干脆打了这城下来!” 李昌道听了,喝道:“住嘴!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那偏将大惊,急忙自批双颊道:“末将知错了。” 李昌道却是微地一笑道:“尔等可还记得西河城么?” 那里有那老营兵马,听了都道:“怎不记得?当时将军领着兄弟们占住了那西河城,那突厥九部十万兵马,也奈何不得咱们。” 李昌道说道:“正是。你们却还记得我与骠骑将军会师之日么?难道与今日不像么?” 那老营兵士听了道:“将军是说——” 李昌道笑道:“严守军令,乃是获胜之根本。我等当时能在西河苦撑不败,便是为此。” 龙骧营兵马都道:“那是将军指挥有方。” 李昌道却忽然把脸一板,说道:“不错,是本将军指挥有方。当日若是本将军不在,尔等看见骠骑将军的旗号,敢不放他入城么?” 龙骧营兵马听了,面面厮觑。李昌道却又说道:“然而今日这邢州城中,守将不在,三军却依然都能谨遵令行禁止。听了我这龙骧侯的名号,却依然能严守军令不开城,当真难得。也罢,今日便在城外扎寨,等明日再去城中汇和。”三军听了,不敢多言,只得遵从。 翌日一早,再往那邢州城门前,两相校验了身份明白,城里却恭迎龙骧营兵马入城,备说近日被那梅怡庆领兵攻打,损折非小。李昌道抚慰了城中军民,往那邢州中走时,但见街上人人低头而走,却是奇怪起来,问道:“你这城中,为何百姓都低着头走?” 却有随行的邢州官员道:“肖大人法律森严,百姓目有斜视,便可能要被怀疑,是以人人低头而走,以求平安。” 李昌道听了,默然不语,再看那城中时,虽逢战乱,然而处处井然有序,家家户户作息如常,不见丝毫慌乱之象。李昌道看了一番,回到营寨之中,却见那许多军马,岗哨分明,什伍严整,比之龙骧营也不遑多让。李昌道辞了邢州本地官员,回到自家营寨,却问左右道:“你看这邢州如何?” 左右说道:“满城秩序井然,不亚军队。然而城中都是寻常百姓,竟能训练的如此,当真难得。” 李昌道听了,冷笑一声,叹道:“肖阳越也真是个奇才。若是不死,毕竟绝非池中之物。” 左右问道:“何为不死?” 李昌道叹了一声,摆手道:“国家政事,不是我等掌兵之人该问的,此事休要再提。” 不是今日李昌道进驻邢州,说出这一番话来,有分教:国难一去心机显,明君难叫将相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五十一回 兄弟齐心火龙都尉死守 欲擒故纵神机尚书顺降 诗云: 晋武轻后事,惠皇终已昏。 豺狼塞瀍洛,胡羯争乾坤。 四海如鼎沸,五原徒自尊。 而今白庭路,犹对青阳门。 朝市不足问,君臣随草根。 这一首诗,单道那西晋年间贾后乱权,诸王纷争,兄弟叔侄之间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以致引动胡虏入侵,叫中原陷于异族之手,何其痛哉!然而后人虽然日夜痛骂,临到事头,却有谁收得起那天朝大国的狂妄之心,有谁舍得出自己的实力去与外敌厮杀,倒帮自家的仇雠坐稳那江山? 且说那里梅怡庆果然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当时见李昌道兵马来到邢州,急忙飞鹰传书。那里东平、济南、景州三路兵马听闻消息,登时发动大军,不数日间,齐齐来到这大名府城下。邱宇允帅军民抵抗,鏖战了一日。虽然保得城池不失,军马却是损折大半。邱宇允晚间上那城头看时,外面三路大军营帐接连,灯火密密麻麻看不见尽头。 邱宇允眼见敌军势大,愁眉不展,说道:“敌军如此声势浩大,城内守军无多。若是再战一日,恐怕城池不保。一旦城破,兵祸联结,百姓旦夕不保啊。” 邱宇允话音方落,却听背后一人说道:“先前自家被暴民险些打死,如今还在想着百姓么?”邱宇允听了,急一回头,却见一人: 头顶着绛冠,朱缨粲烂;身穿绯红袍,茜色光辉。甲披一片红霞,靴刺数条花缝。腰间宝带红,臂挂硬弓长箭。手持八尺火龙刀,坐骑一匹胭脂马。 邱宇允惊道:“兄长,你如何在此?”原来说话的那人,正是邱宇允之兄,火龙都尉邱宇宏。 邱宇宏笑道:“我等兄弟几年不见,难道不许大哥来看看你?” 邱宇允道:“先前听闻大哥身陷罗狱,小弟——” 邱宇宏一摆手,说道:“我自从函谷关大意被擒以后,虽然吃了些惊恐,却是并无大碍。后来兄弟一降,那里陛下便放了我出来,依旧官复原职。此番过来,乃是有紧急军情文书传递。” 邱宇允忙道:“是何军情文书?” 邱宇宏道:“奉陛下之命,令龙骧将军李昌道即刻带兵驰援邢州。不久后贼兵必犯大名府,着大名知府邱宇允死守大名府三日,以候虎威将军兵马。” 邱宇允一声苦笑,说道:“哥哥你看,龙骧将军已然走了,贼兵也已然大至了。今日不过一日,已经是难以支撑,哪里能撑到三日?” 邱宇宏道:“这是陛下的严令,如何能够支吾?我兄弟齐心,便是死也得守足了三日。” 邱宇允道:“可是这百姓——” 邱宇宏冷声一声,说道:“百姓,百姓。你就知道百姓。在这天下大势面前,你这一城百姓,算得什么?”邱宇允还要再说,邱宇宏却已是先传下令去,要城中各处加强警备,修整城垣,以备来日厮杀。 翌日大都军马攻城,来得好不汹涌。那大名府却有两层城墙,里头一座内城,外头又有一座瓮城。邱宇允军马短少,被那大都兵打破了瓮城,一度杀近内城。却是喜得邱宇宏身先士卒,冒着箭雨指挥军马将那灰瓶炮石打将过去,好容易才把大都军马打退。 当晚大都军兵收军回寨,邱宇允检点城中军马时,早已死伤大半。邱宇允道:“如此这等,明日怎能支撑?” 邱宇宏道:“大名府中尚有数万百姓,明日驱策百姓登城守备,定可保得城池不失。” 邱宇允惊道:“这百姓——” 邱宇宏道:“我再领一支骑兵出城杀他一阵,振我士气,必可不败。” 邱宇允听了邱宇宏所说,急道:“怎可驱策百姓——” 邱宇宏道:“兄弟,你是在朝为官,勤政爱民的好料,然而跟那大都一般老臣学得迂腐了。这行军打仗,本是杀害性命的勾当,谁却来爱护百姓?你且回府衙去,明日之阵,有我一人足矣。” 翌日邱宇宏果然驱策百姓上城守御,然而这百姓到底比不得军马雄壮,难以支撑。邱宇宏却下令开了城门,领了一支骑兵,提了火龙刀,杀出城去。这邱宇宏好本事,一杆火龙刀在那万军之中往来穿梭,如入无人之境。那里大都军马看见邱宇宏十分勇猛,不敢过分逼近。 原来这百姓守城,若是短兵相接,则不免恐惧溃败,然而若是叫他们远远地扔那灰瓶木石,却比之那正规兵马不遑多让。此时大都军马略退,百姓各各当先呐喊,灰瓶木石如雨点般砸下,又守住了一日。 当晚邱宇宏收兵回来,却对邱宇允道:“我等已然守足了三日,明日虎威将军兵马必然来到,可以解围。” 邱宇允听了,长叹一声道:“但愿如此。”不料翌日上那城头看时,大都那里军马竟然又平白多出了数倍,营帐连绵不绝。邱氏兄弟大惊,细细看时,打得正是兵部尚书梅怡庆旗号。 原来这梅怡庆见调虎离山之计已成,令偏将每日打着自家旗号去邢州摇旗呐喊搦战,拖住了李昌道兵马,自己却带领大军,使那瞒天过海的伎俩,赶来大名府助战。当时城中百姓见了那黑压压的大军,心胆尽破。邱氏兄弟指挥军民苦战了半日,不见朱恒吉援军到来,亦不由得暗暗心惊。 邱宇宏却对邱宇允道:“兄弟,我忽地想起一事来:虎威将军要我等坚守大名府三日,却是未曾料到龙骧将军已然远离,贼兵已然来犯。若是从我来时算起,如今却只有两日。” 邱宇允惊道:“大哥,这可如何是好?” 邱宇宏咬牙道:“已然守到了现在,总不能功亏一篑。从神都至此路程六百里,我离神都之时虎威将军便已提军上路,若是来的快时,只需五六日便至。我料他若不是今日,明日也该到了。兄弟依旧开城,待我领军出去杀他一阵!” 邱宇允劝道:“眼下不比昨日,我与梅怡庆同朝为官,知道此人深谙韬略。若是开城,只怕被他趁虚夺城,兄长且莫大意。” 邱宇宏听了道:“罢罢罢,只是再死守一日,等虎威将军兵到。”当时两人身冒矢石,率领军民奋战,好容易撑到傍晚,都已溃不成军,眼看再被梅怡庆一冲,便即城门不保。 也是天不该亡这大名府,当时梅怡庆见天色将晚,却令三军暂且回寨歇息,以备明日决战。 那邱宇宏却对邱宇允道:“如今城池破损,北门更是已然摇摇欲坠。明日再被梅怡庆将大军填上,必定不保,却等不及虎威将军大军了。且看我今夜点了敢死之士,去劫了梅怡庆营寨,教他不敢过分逼近,以待虎威将军援军。” 当时邱宇宏便招募了死士五百,令杀羊备酒犒劳,说道:“今日有死无生,且做个饱死鬼。” 邱宇宏带了五百死士,当晚大开了城门,杀将出来,直冲到梅怡庆营寨之外。邱宇宏听那营寨之中更鼓时,却寂然无声。邱宇宏奇怪起来,却听得四面之中一齐炮响,杀声大作。邱宇宏大惊,急忙四顾之时,却见无数兵马杀来,将他团团围在核心。 那里大名府城中,邱宇允见兄长去劫营,心中一直不安。当时听见外头杀声大起,情知必然中计,上城头看时,只见下面火把乱明,却看不分明。只说那邱宇宏被梅怡庆领兵围住,左右冲突不出,眼见带来的五百死士越战越少,不由得长叹一声:“不意我火龙都尉,竟然死在此处。” 邱宇宏正待自刎,却忽然见周围大都兵马一乱,急忙看时,却见那大名府城门口火把大明,一彪军马杀来。梅怡庆见大名府城门开了,顾不得邱宇宏,却领军便要去夺大名府。邱宇宏在那火光之中,隐隐见到邱宇允骑着一匹马,身着官服,提着一柄剑冲在最前。邱宇宏大惊,急忙舞开了那柄火龙刀,催马往城门那里杀去。 到得近处,果见邱宇允浑身血污,尚自舞剑厮杀。邱宇宏惊道:“你不去守城,来此作甚!” 却听邱宇允道:“那李昌道朱恒吉不过是结义兄弟,尚能如此情深。我一母同胞,难道还不如他二人?” 邱宇宏听了,心中感怀,却也喊道:“好好好!今日我兄弟二人便死在一处!”二人又杀了一阵,毕竟独力难支,却被梅怡庆军马撞开了城门,便有前队已然涌入城去。 邱氏兄弟待要阻挡时,那些许兵马在梅怡庆大军之中却如一叶扁舟在海上漂泊一般,济得甚事?眼见得兄弟二人便要齐齐殒命,却忽然见梅怡庆兵马大乱。兄弟二人看时,却见无数败兵从那西边奔来。二人正在纳闷,忽然听得一声:“虎威!”竟不知有多少人齐声喝出,声势浩大。梅怡庆军马深夜之中不知有多少军马来袭,听了这一声大喝,登时军心溃散,四散奔逃。 邱宇宏护着邱宇允从那大都军之中突出,却果见西面无数军马开来,尽是白甲白袍,打得都是虎威营旗号,原来正是朱恒吉领着虎威营精骑先到。兄弟二人死里逃生,急忙去见过了朱恒吉。却喜是朱恒吉今日早到,不仅救得两人性命,更趁夜大败梅怡庆,斩首万余级,直赶过恩州去。梅怡庆见朱恒吉援军已到,这原本已入囊中的大名府再难攻打,却只得叹了一声天不助我,收军北上。 梅怡庆方退到冀州南宫城下,不意那里派去邢州诱敌的偏师又被李昌道大败。李昌道引军截击,又大败了梅怡庆一阵,直把他赶去北面深州静安地界方才扎住阵脚。梅怡庆急忙下令三军占住附近瀛洲、祁州要道,深壕坚城,以备朱李二人追击。朱恒吉、李昌道一面奏表报捷,一面却也令人将姚子剑诏书颁去,要他北面军马休要助纣为虐,执迷不悟,且当速速来降。 两面兵马僵持了一月有余,梅怡庆虽无力南下,不过却把城池守得严密,朱恒吉等人兵马亦难以北上。当时兵分三路,李昌道引军打献州,邱宇宏引军打祁州,朱恒吉却自引大军,日夜在静安城下搦战。那朱恒吉见梅怡庆始终闭城不出,月余不得寸进,正在懊恼,却忽然听得小校报来,说道静安城中,北兵开城搦战。 朱恒吉闻报大喜道:“我只忧这伙败兵龟缩不出,今日既然出来,必然立擒梅怡庆,直下大都。”当即下令兵马戒备,开寨杀出,却与梅怡庆两边阵势对圆,但见那里北军门旗开处,闪出一员将来,只见: 凤翅盔,高攒金宝;浑金甲,密砌龙鳞。锦征袍,花朵簇阳春;锟鋙剑,腰悬寒光喷。绣腿饼绒圈翡翠,玉玲珑带束麒麟。文韬武艺两精通,燕京首将梅尚书。 梅怡庆拔剑在手,那里号旗挥动,三军前后进退,列个阵势。朱恒吉远远望见梅怡庆率先出马,亦抽出那杆描金方天戟,骤马出阵,指着梅怡庆道:“你世代为将,食国家俸禄,如今怎敢助纣为虐,领军悖逆朝廷?” 梅怡庆指着朱恒吉道:“你且休要夸口,若能识得我这个阵势,才见你英雄。” 朱恒吉听了,却下马上那将台去看,认得是鱼鳞阵,便下台上马,径出阵前,指着梅怡庆笑道:“你这是鱼鳞阵,却有谁人不识?” 梅怡庆道:“识得又有何奇,你敢来打么?” 朱恒吉呵呵笑道:“雕虫小技而已,何足道哉?且看我只用五百人,便破此阵。”朱恒吉回马,却点了五百精骑,又唤来了副将毛峰,说道:“梅怡庆此阵,乍看是个鱼鳞阵。寻常鱼鳞阵从后一冲,立时溃散。然而我看他阵势,这鱼鳞阵却是个幌子,若从后面打时,登时变作方圆阵,将我五百骑军都乱箭射作筛子。” 毛峰听了,却道:“既是如此时,将军何策破之?” 朱恒吉道:“这方圆阵虽然难破,却是迟缓难动。我且领五百人假作去打他,你却领各部骑兵,绕后去打他城池。他待要回军救时,我这里抵死冲住,他方圆阵行动缓慢,必然不及回援。待你破了静安城池,他巢穴已失,不溃待何?”毛峰听了,连称妙计,自然领命去了。 却说朱恒吉领着五百精骑,门旗开处,分作左右两队,径自绕到梅怡庆阵后。梅怡庆冷笑一声,道:“中我计也!”便把那将旗挥舞,那鱼鳞阵中翻翻密密,却果然变作方圆阵模样,乱箭齐发。那朱恒吉军中都早有准备,纷纷取出盾牌遮挡,远远绕着方圆阵而走。却听南军阵中一声炮响,毛峰领着军马齐出,绕过了梅怡庆阵势,往那静安城中扑去。 梅怡庆在阵中望见毛峰出军,情知不好,急忙要令回城时,却被那朱恒吉领着马军团团在四面环绕。朱恒吉也不来厮杀,只是远远羽箭乱下。 朱恒吉以五百马军,拖住了梅怡庆方圆阵。梅怡庆不堪其扰,待要打他时,朱恒吉都是马军,便即引军而走,方圆阵行动迟缓,却追赶不上。待要舍了朱恒吉回城时,他马军又杀将回来,往来扰乱。那里梅怡庆大军进退无措,早被毛峰见着机会,领军突入城中,却忽然觉得脚下一虚,连人带马摔进一个陷坑里去。 众军惊慌失措,急要回马时,那马收势不住,纷纷落入陷坑之中。四面早有埋伏的挠钩手,早把毛峰搭住拿了。那里后面的马军见了,正是进退维谷,忽听城中一声唿哨,闪出许多弓弩材官来,往城门那里便射。众军待要上前厮杀,却被陷坑拦住了,抵不住那羽箭齐发,只得收军回营。 那里朱恒吉得了败兵回报,气得咬碎一口钢牙,待要打城时,那城中早有准备。待要打阵时,那方圆阵守得严密,只得气愤愤回军去了。原来这正是梅怡庆定下的计策,唤作连环计,只是要来赚朱恒吉入城,不意却得了毛峰。 当时梅怡庆见朱恒吉已退,令三军缓缓而退回城中,紧闭城门,清点伤亡所得。却令人将所得俘虏关在一处,又叫人将那毛峰带上。梅怡庆卸去了征袍,换上了尚书官服,却问那毛峰道:“你今有兵几何,分在何处?” 毛峰破口大骂道:“枉你熟读圣贤之书,用作尚书。奈何却是背反朝廷,引众抗拒天兵。你若是速速开城纳降,尚可留得一全尸。不然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梅怡庆听了,微微一笑,说道:“你如今被我生擒,性命旦夕只在我手中,怎敢尚来在此大言不惭?”毛峰听了,大骂不已。 梅怡庆也不恼,只是在那里笑呵呵听着,待毛峰骂了一阵累了,却道:“如此说来,你是宁死也不愿降了?” 毛峰骂道:“便是千刀万剐,也休想爷爷说一个降字!” 梅怡庆便道:“你看若是女真大举南下,虎威将军手上的兵马,可能抵挡么?” 毛峰听了大惊失色道:“尔等眼见不敌,难道竟敢引狼入室,勾结女真人侵我河山?” 梅怡庆冷笑一声道:“怎么,如今你降是不降?” 毛峰听了,又大骂奸贼不已。毛峰直骂得嗓子哑了方歇,却听梅怡庆道:“纵然女真铁骑胜过你朱恒吉兵马十倍,难道也不降么?”毛峰更不答话,只是怒目而视。 梅怡庆忽然解了毛峰束缚,旋即朝西跪拜,正色道:“女真贼酋完颜乌璐领女真铁骑二十万,越长城而下。燕京守兵不足,星夜告急。罪臣梅怡庆,以全军降将军。罪臣自知造孽深重,罪不容诛,不求苟生,但望将军念在华北七十八万百姓分上,即刻奏明陛下,驱逐胡虏,卫我河山!” 毛峰听了,大惊失色,哑着嗓子问道:“女真人怎敢南下?此是何意?兹事体大,不是可以等闲说笑的,你休要用计赚我!” 却听梅怡庆道:“将军容复,罪臣昨日听闻燕京告急之事,情知纵然急急回军,以一己之力亦难抗女真倾国之兵。况且当此国难之时,我华夏尚四分五裂,你争我抢,着实可叹。思来想去,唯有顺降陛下,方可解我华夏北方之危。又不知虎威将军心意,是以布下这方圆阵,定了连环计赚将军入城。今日试探之下,才知南军多有好汉,情愿顺降,请将军押解我回神都,要杀要剐随意。” 毛峰听了梅怡庆说话,却道:“兹事体大,女真游骑旦日南下,延缓不得。尚书的事,日后再说,且请放末将出城,知会虎威将军。” 梅怡庆道:“这个自然。”便令人寻回了毛峰的披挂衣甲,选了一匹马与他乘坐,并将先前许多俘虏一并放出城去。 朱恒吉折了一阵,又陷了副将毛峰,正在寨中懊恼不已,忽听伏路小校报来,说道毛峰领军出城,往小寨而来。朱恒吉听了大惊,喝令先休要开寨门,以防有诈。却提了那杆描金方天画戟,亲自往寨门而来,认得分明,果是毛峰本人。 毛峰见了朱恒吉,连声大叫道:“虎威将军,如今不得许多时间分说了,鞑子南下了!梅怡庆不是恶人,如今要降!”朱恒吉听了,却觉毛峰前言不搭后语,不知何意。听他说十分紧急,却也不敢托大,又见他后头军兵都无军器,便令人开了寨门,放他入内,却是仍叫强弓硬弩罩住,一旦有变,乱箭射做刺猬。毛峰突入军营,滚鞍下马,便对朱恒吉说了前事。 朱恒吉听了,亦是大惊失色,却道:“这莫要是梅怡庆这厮的计策。毛峰你且再去静安城中,若是他果然要降,只是孤身来我营中。另一面却选轻骑快马,先去龙骧将军与邱都尉那里说了此事,另外速速报知朝廷。待到信息准确,却请陛下定夺。” 毛峰听了,急忙翻身上马,再去静安城中。不出半个时辰,梅怡庆果然孤身一人而出,来到朱恒吉军营。朱恒吉又听他说了前事,与毛峰一般无二,此时方信。却叫梅怡庆知会献州、祁州、深州各路该管兵马,俱要顺降。再令李昌道、邱宇宏与自家三路军兵先行北上,又叫三百里加急报回神都,请姚子剑知会许晨奇等将,再领大军助战。 不数日,使者来报,献州、祁州两面兵马都已顺降,南军亦各自足备,只等出军。朱恒吉令人将梅怡庆送回大名府邱宇允处,再转交神都另行定夺。又令先将三处降卒没收了军备,姑且留驻城中,叫三面各自分出百人看管,以待朝廷旨意。 朱恒吉却令三路其余大军,一齐都到北面河间府取齐,号称神都救驾兵马一百万,先选精骑一千,交由火龙都尉邱宇宏统领,持了梅怡庆所给印信北上,先往燕京探听消息。正是:兵去如飞羽,百里不留行。毕竟那里燕京状况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五十二回 女真主再犯中原 天朝将三伏胡虏 诗云: 白草黄羊外,空闻觱篥哀。 遥寻苏武庙,不上李陵台。 风助群鹰击,云随万马来。 关前无数柳,一夜落龙堆。 且说当时正逢腊八,天寒地冻之时,邱宇宏领了一千精骑,一路北上。不则数日,走到一个去处,却有认得的道:“此处便是宛平重镇,再走不过二十余里,便可直至大都。”邱宇宏听了,说道:“既然如此,只是今日便要厮杀,大伙儿且先就地歇马,饱食一顿,便往北面杀贼。” 当即便传令下去,叫那一千精兵,都原地坐下歇马,再令人去寻觅吃食。原来那女真南下,这满镇百姓早都走的没影了,却有许多粮食留下不及带走。众军歇息了一阵,各自饱食,邱宇宏便令各自上马,预备北面厮杀。 众人正待出军,却听得北面马蹄声响,远远望见约有百余骑飞奔而来。邱宇宏一惊,令军马都休要躁动,先领了数十骑往前哨探过去。定睛看时,却是两骑在前狂奔,身后有许多胡兵在那里狂追。邱宇宏见了,把手一招,那许多骑兵一齐杀上。那胡兵不意前头有这等一支伏兵,登时大溃,四散奔逃。 邱宇宏杀退了胡兵,再来看那救下的两人时,却见他们衣着华贵,绝非寻常百姓。邱宇宏便道:“你二人休要慌张,吾乃胜安皇帝麾下的都尉邱宇宏便是。如今朝廷一百万大军已在北上,特令我为先锋哨探敌情。看你二人从北方而来,不知军情如何?” 那二人听了,面面厮觑了一番,却霍地下马哭道:“我二人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尚书阮雅文、户部侍郎王绵阳。那胡兵骤忽而来,大都兵马却早已尽数南下,无以抵挡。不久城破,凯寇二老以身殉国,我二人拼死逃到此处,往南面奏闻陛下,搬请援兵,来救我华夏百姓。” 邱宇宏听了大惊,先点了十人,护送两人南下,通知朱恒吉一应事体。却料定那伙女真败走以后必然引众复来,却将众人在宛平镇内及四周埋伏了,只等女真兵来。却说那伙女真败兵回去,果然报称南面有一伙汉军骑兵,以致走了追着的两人。 当时那伙被邱宇宏杀散的女真,却是猛安仆散揆的麾下。这仆散揆乃是女真名将仆散忠义之子,甚有韬略,此时更是尚了公主,素有威名。仆散揆当时听闻此信,一面令人往上报去,一面却点起兵马,径自往宛平镇而去。 仆散揆一彪军马开至宛平镇,忽然听得前方一声炮响,一伙骑兵拦住去路,约有百余。仆散揆见了,一挥手,领着众骑杀将上去。那伙骑兵不是对手,被冲散了阵型,往那镇子内退去,仆散揆在后穷追不舍。方入那镇子,这伙骑兵却四散而去。 仆散揆赶入镇中,却忽然杀声大震,四面羽箭齐下,又冲出许多骑兵来。仆散揆情知中计,急令撤退。方出宛平镇,忽然又是一声炮响,斜剌里冲出一队骑兵,拦住去路。当先一将,打扮的十分齐整,但见: 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插一枝罗帛像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称狼身销金包肚红搭膊;着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火红马。人随名刀称火龙,领军都尉邱宇宏。 这火龙都尉邱宇宏早早在那宛平镇四周设下埋伏,引军拦住了仆散揆败兵。仆散揆大怒,舞枪上前交战。两人枪刀并举,斗了二十余合,邱宇宏力怯,拖刀回军而走,却被仆散揆冲突出去了。 邱宇宏赶杀了一阵败兵,却道:“女真中我伏兵,必然调遣大队兵马再来。若是败了,将那两阵功劳都为灰飞。此处不可久居,该当见好就收,且先退回见了虎威将军,再请定夺。”便即引兵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那里姚子剑听闻大名府大捷,极是欢愉。一面庆贺新春将至,一面却令那肖阳越审肃梁王余孽。忽然听闻朱恒吉八百里加急报来,说道女真来犯大都,故而留守兵部尚书梅怡庆引军顺降,已随使者一并送还神都。姚子剑闻报大惊,急忙聚齐了满朝文武,又亲唤那梅怡庆上前,问了他前事。姚子剑听了大惊,却要亲点兵马,北上亲征。 那里闪出肖阳越奏道:“陛下明鉴,如今梁王余孽未去,陛下根基未固,此时北伐,恐有所患。” 姚子剑道:“朕已令汪炎霄率羽林卫助卿清扫叛逆,神都有你一文一武,必然无患。况且北胡去而复来,燕京乃我朝三百年旧都,祖宗坟墓在彼,若是落于贼手,却吃人笑话。” 肖阳越道:“如今不过女真一家入侵而已,比不得昔日北胡全族入侵之时。陛下可以调取三晋那里,骠骑将军的这一支军马,与虎威将军两路夹击,可获全胜。” 姚子剑听了,却令人传檄三晋许晨奇处,要他速速领兵相助,大都城下会和。诏令已出六七日,姚子剑早朝却唤肖阳越道:“朕虽然依卿之计而行,却始终心神不宁,莫非有变?”肖阳越道:“此是陛下忧心国事所致,还望尽早歇息,保重龙体。” 说犹未毕,忽然听得探马报来,说道虎威将军得了燕京留守礼部尚书阮雅文、留守户部侍郎王绵阳二人,俱称燕京已失,凯寇二老殉国。姚子剑听了大惊,却道:“先帝陵寝俱在彼处,倘若被胡族所侮,朕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便又要调兵亲征。肖阳越劝道:“陛下须防诡计。” 姚子剑道:“爱卿也与他们同朝为官许久,须知他们不是拿此事扯谎之辈。朕昔日出燕京之时,梅怡庆尝为朕羞退,也是个知廉耻的人。那阮雅文、王绵阳二人,虽然一道逼宫,然而朕看彼辈平日所为,皆是爱民之举,莫有贼子之行。想那凯寇二老虽然大胆犯上,如今为朕祖宗社稷而死,亦足以赎罪,不必追究。” 肖阳越又道:“然而南面荆州那里,楚逆近在心腹,须防变生肘腋。” 姚子剑道:“朕闻那云龙已然兴兵南下讨逆,此人义勇双全,虚贺定非其敌。南面之事,不足为忧。” 肖阳越道:“此人三番造反,又本是虚贺一党,陛下岂可轻信?” 姚子剑道:“朕意已决,不必多言。如今要务,不过是驱逐鞑虏,光复燕京。可加云龙高官重爵,令他加力伐楚。他若受朕官爵,则与虚贺势不两立矣。” 当时姚子剑诏令下去,便先令赦免燕京众人一应罪过,只要一力抗胡,依旧官复原职,并不追究。再放出了梅怡庆,仍旧令他统领北军降卒,克日先行北上,助朱恒吉成功。复以侍中、刑部尚书法明侯肖阳越为尚书左仆射、守中书令、使持节、都督黄河以南诸军事。令其辅佐福王姚子能监国,大小诸军政除反逆外悉自决后奏。 姚子剑将神都之事悉委于肖阳越后,又派使臣南下,加封云龙为征南将军、都督讨逆诸军事、封子爵,要他加力伐楚,待荆州平定之日另有厚赏。待得一应诸事皆有所托,才令严红凯点起了蛮象铁甲军护卫,自领起神都驻军,一并北伐。 其时元宵方过,新春初至,那百姓家家户户都来看那皇帝出军,只见: 轰雷炮响,杀喊连天,金鸣震起,战鼓齐敲。阵前阵后虎狼兵,四哨五营排阵脚。旌旗闪烁,皂纛飘飘,枪刀赛雪密层层,剑戟如霜锋列列。马军如蛟龙出水,步军如猛虎穿林。沙尘飞起,浑如障雾。拍马挥戈心性急,犹如泰山倾倒,好似海水翻腾。 那蛮象铁甲军军势严整,进退有度,百姓观之不尽,都道:“有此大军,何愁不能克复大都?”姚子剑一面出军,一面却委那肖阳越监国,整肃后方——此时已知云龙反了荆楚,是以不忧南面。 且说那女真大汗完颜乌璐乃是完颜阿骨打之孙,素有大志。在位三十年,使那女真强大数倍,谓之中兴之主。完颜乌璐见女真日益强大,天朝却兵戈四起,便欲南下中原。前番约集了北胡大入侵,虽然劫掠不少,却深以被姚子剑吓退为耻。之后便常念及那中原花花世界,一意欲要南下,侵夺天朝江山,一雪前耻。 只是听闻那契丹等部尽数大败,只得哀叹良机难得。却依旧谴了许多哨探,日夜探听中原消息,欲待趁机南下。后来听闻大都将许多兵马尽数调离,与神都那里交战,便即星夜点起兵马,南下大都。那里大都满心都是南面大名府的战事,不曾设备,撑不过半个月便被女真破了大都。那女真纵军马劫掠,所得无数。 当时这完颜乌璐打下了大都,却有左丞相徒单克宁奏称:“燕京以西紫荆关,乃千年雄关。我主若谴精兵良将急急夺下,则可拒三晋之兵于太行山之西。如若被那许煊先引军夺下,则如扼住我燕京咽喉一般,必致大祸。前番之败,正为如此。” 那金主完颜乌璐便道:“谁可为俺去夺这关?” 话音方落,闪出大将纥石烈执中,说道:“臣愿领本部兵马前往。”金主大喜,便令其领军而去。纥石烈执中方去,那仆散揆却领着败兵回报,说道追赶余孽不成,反中埋伏。金主闻言大怒,便问诸将之中,谁敢统领大军去追。那仆散揆拜奏道:“微臣一时不查,中了贼人奸计,请再领大军去赶,必然将其一网打尽。” 金主道:“你先折了一阵,不见锐气。若是再派你去时,叫南蛮子笑我北朝无人。”那却有个新降的汉臣张汝弼说道:“臣愿与弟张汝愈领兵去赶。”金主道:“爱卿年长,又是文官,居中调度则可,上阵杀敌则未免逞强。” 那左丞相徒单克宁奏道:“臣保一人,唤作纥石烈诸神奴。其父乃是与仆散忠义并称女真双杰的纥石烈志宁,其外祖乃是我主四叔,人称女真第一名将的完颜兀术。我主若谴此人前去,必可一战成功。”金主听了大喜,便谴此人点起大军去赶。 这纥石烈诸神奴奉命领军,径自南下,却恰与朱恒吉大军在涿州撞见。纥石烈诸神奴驻扎在新城,朱恒吉却引军屯在容城。纥石烈诸神奴出身将门,却将中原人物瞧得小了,当时欺朱恒吉人少,便要约定来日决战。朱恒吉见了,唤李昌道、邱宇宏两人上前,密授其计,批复来日大战。 翌日两军各自出城,在两城之间遇着,各自列开阵型。朱恒吉隐在门旗之中看时,对阵捧出这个纥石烈诸神奴来,但见: 龙眉凤目,齿皓朱纯;三牙掩口髭须,两只垂肩大耳;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条;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一张弓,插一壶箭。 当时这纥石烈诸神奴出阵叫道:“你那南蛮子,国都已失,怎地还不顺降?”李昌道在旁听了大怒,拍马舞刀抢上迎战。纥石烈诸神奴亦挺起铁杆矛,截住厮杀。两人斗了三十余合,纥石烈诸神奴卖个破绽,拨马便走,李昌道急忙拍马追赶。这诸神奴见李昌道来的近了,觑的亲切,翻身一箭射去。李昌道眼明手快,急忙用刀背架开了,当的一响,火星四射。 诸神奴见射他不中,急忙一挥手,叫大军一齐冲上,朱恒吉亦令大军抢上迎战。那女真骑兵,都是在塞外茹毛饮血长大的。五岁便能翻得大雪山,七岁便能骑得没缰马,九岁便要去猎那豺狼虎豹为生,极是凶残的。这中原兵马多是步兵,被这伙如狼似虎的女真铁骑一冲,登时大乱,四散奔走。 女真军正赶之间,忽然听得四面杀声顿起,那东面亮起一派青旗,西面展开一面素旗,又有军马夹来。诸神奴连忙令左右两翼兵马前去冲杀,不意这龙骧虎威二营,本是天子亲军出身,十分精锐,不是那寻常官兵可比的。当时女真骑兵去冲时,纹丝不动,如同两面铜墙铁壁一般压来。 诸神奴见了一惊,正要分兵抵敌时,前面天朝败退军马却又复翻身杀将回来,女真兵马登时大乱。却喜是仗着一股勇劲,突出重围,往回便奔。不意方到新城城下,却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中原旗号,原来早被邱宇宏领军夺了。诸神奴亡命奔逃,好容易仗着女真快马甩脱了追兵,回头看时,那许多大军只余数百。 恰在伤感,却听得马蹄阵阵,前面竟又是一队军马开来。诸神奴惊道:“不意此处尚有伏兵!如今如何抵敌?必是死了!”细细看时,却是女真旗号,原来是金主谴皇子完颜允成与大将乌古论元忠、乌古论谊父子助战。诸神奴见了,哭奔上前,说了那败军之事。 完颜允成听了大怒道:“你这厮在父王面前夸下海口,如今兵败,有何话说?左右拉下斩首!”乌古论父子连忙拦住道:“他虽然兵败可恶,却毕竟是大将之子,皇亲之孙,又是公主驸马,且先看在他先祖面上,饶他则个。” 完颜允成听了,便对诸神奴道:“看在你先人面上,权且寄下你的项上驴头,如今叫你引本部军马为先驱,随我去与南蛮子一战,将功赎罪。”诸神奴听了,连忙谢恩去了。 原来那女真爵位,比华夏不同,一曰孛堇,二曰猛安,三曰谋克。这纥石烈诸神奴出身高贵,素来目中无人,今日被训斥了一顿,心中暗暗恼怒:“想我何等身份,寻常孛堇也不放在眼中,今日却要乌古论这等区区一个谋克来救我性命。”故而深恨朱恒吉不已。 当时纥石烈诸神奴与完颜允成合兵一处,再翻身杀回,却奈何这朱恒吉已然占住了新城,攻打不下。女真骑兵不善攻城,只得退回涿水边范阳城内扎寨。当时朱恒吉见女真势大,亦不敢穷追,只是分兵三处扎寨固守。 两面僵持了一阵,忽有哨探报来,说道陛下已然出军亲征,指日便到,令大小将士预备接驾。朱恒吉听了大喜道:“既然陛下亲自前来,那胡酋岂不纳首?”不数日,梅怡庆先领深州一带的大都降卒先至,次月姚子剑与严红凯亦领着蛮象铁甲军与神都兵马赶到。 当时那梅怡庆献计道:“女真胡虏尚不知陛下来此,明日且让虎威将军等出军迎敌,陛下却帅我等大军在险要之处埋伏,只等胡虏赶来,大军一齐进上,他每能往何处逃窜?” 朱恒吉道:“这计我等也用了许多次了,只怕贼人学乖。” 梅怡庆道:“罪臣自有安排,如此如此,管教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翌日朱李二将先点了本部人马,往涿水杀去。那里女真哨探得知,飞马报回大寨,纥石烈诸神奴听闻,先请本部兵马,就往寨外列阵,请完颜允成在后观战。那纥石烈诸神奴与李昌道两人相见,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睁,拍马挺矛抢上便杀。两将就阵前杀了二十余合,朱恒吉亦出马相助,纥石烈诸神奴不是对手,回马便走。 完颜允成在后见了纥石烈诸神奴落败,急令乌古论父子上前助战。乌古论元忠截住朱恒吉,乌古论谊迎住李昌道厮杀。纥石烈诸神奴见了,亦回马助战,五人在阵前捉对厮杀,难解难分。完颜允成挥起大军一齐抢上,朱李二将人少,难以抵敌,只得撇了胡将,引军急退。完颜允成领军正赶,却有那纥石烈诸神奴飞马走回中军谏道:“南蛮子引军来打,略战便退,只恐依先有诈。” 说犹未了,只听得一声炮响,面前红旗招展,邱宇宏领一彪军马从斜剌里杀出。乌古论谊见了,分出一军抵住。邱宇宏与乌古论谊斗了几合,倒托了火龙刀便走,伏兵亦被乌古论谊领军杀散。完颜允成大喜,急令大军紧追。 完颜允成却对纥石烈诸神奴道:“枉你自称名将,不意南蛮子这等伏兵,也将你杀得丢盔弃甲?” 纥石烈诸神奴道:“南蛮中颇有些能战之士,不该这等一战即溃,须防有诈。” 完颜允成听了,冷笑道:“这分明是你无能,却来寻了借口蛊惑军心。我大军是南蛮子数倍,又都是女真骁勇善战的好汉,何故怕他?” 纥石烈诸神奴道:“南蛮子多智,岂不知众寡悬殊?必然有诈。” 此时这乌古论元忠亦回马奏道:“前日哨探来报,说道南蛮子有新军驻入,只怕更有埋伏。” 此时忽然前面又是一声炮响,梅怡庆又领一支军马杀来。这伙降卒自然不是那女真铁骑对手,登时溃散。完颜允成笑道:“这便是新来的伏兵?便多十倍,也与草人无异。”当下更不迟疑,令大军漫山遍野赶杀过去。杀到刘李河畔,忽然只听得四面八方,杀声顿起,十二道龙旗引路,那姚子剑浑身金甲,身先士卒杀来。 那纥石烈诸神奴道:“看那里那人,必是南蛮皇帝。” 完颜允成听了大喜道:“前岁允中哥被那南蛮皇帝吓得退走,今日我若擒得他,必在父王面前出彩。”便令众军休要赶杀朱李二将,先回军去捉姚子剑。 那乌古论谊贪功,径自便往姚子剑龙旗下冲去。姚子剑见他来的凶狠,拉开了那太阳神耀弓,一计流星穿云箭射去,正把乌古论谊射下马去,早被士卒绑了。乌古论元忠见擒了他儿子,登时大怒,指挥军马冲上。不意姚子剑麾下那伙将士,正是蛮象铁甲军,都是重盾长矛,女真骑兵竟而冲突不动。 只见姚子剑驾前闪出一将,生的面目凶恶,青面獠牙,舞动两柄雪花戒刀,如入无人之境,正是那怒面罗汉严红凯。此时朱恒吉、李昌道、梅怡庆、邱宇宏各自领军杀回,四面夹击。怎见得天朝官兵厉害?正是: 人人虎体,个个彪形。当先两座恶星神,随後二员真杀曜。李昌道手抚偃月,梅怡庆腰掣龙泉。邱宇宏刀描玉爪火龙首,朱恒吉戟挂金钱豹子尾。严红凯戒刀森森,直杀得人头滚滚。蛮象兵铁甲重盾,虎威营刀枪耀目。五千人青衣翠袄,一部从红旆朱缨。青山中走出一群魔,绿林内迸开三昧火。 这女真骑兵腹背受敌,登时大乱,被姚子剑指挥大军一赶,多半驱入那刘李河中。纥石烈诸神奴与乌古论元忠领着一支军马突出重围,回头不见了完颜允成,登时大惊。却见天朝兵马势大,不敢翻身去救,只得急急北逃。 姚子剑大胜了一阵,斩首无数。直追赶到涿水边,夺了那座范阳重镇。检点兵马时,严红凯献乌古论谊,梅怡庆活捉完颜允成。姚子剑大喜道:“爱卿既有此功,足以将功赎罪。” 梅怡庆连忙谢恩不已,姚子剑便令记下各人功劳,只等日后加官进爵,另有赏赐。姚子剑却令人将完颜允成与乌古论谊两人押上帐来,喝问道:“尔等蛮夷,何故擅自进犯中原,侵夺我天朝土地子民?” 那完颜允成会说汉语,却对骂道:“你南蛮子无道,合该被灭。俺父汗亲统十万铁骑,定要杀尔等片甲不留!” 姚子剑听了大怒道:“你这胡虏,怎敢这等放肆!来啊左右,给朕拉下斩首,看他没了脑袋,如何口出狂言!” 那阮雅文忙道:“陛下,此乃是胡酋亲子,若是留着,可为人质,若是杀了,却是徒劳无益。” 姚子剑听了,回头问众人道:“尔等以为,这胡虏是杀,还是不杀?” 有诗曰: 一旦金人战衅开,纵横戈戟起尘埃。 胡茄吹彻军心震,刁斗声惊客梦回。 鬼泣神号悲切切,妻离子散哭哀哀。 人心不肯存公道,天降刀兵劫运来! 毕竟这完颜允成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五十三回 严红凯手撕拏懒 姚子剑阵前换将 诗云: 朝登百丈峰,遥望燕支道。 汉垒青冥间,胡天白如扫。 忆昔霍将军,连年此征讨。 匈奴终不灭,寒山徒草草。 唯见鸿雁飞,令人伤怀抱。 且说当时姚子剑擒住了那女真主之子完颜允成,交由众臣议定生死赏罚。朱恒吉道:“我天朝大军一路开去,自然直捣黄龙,立取燕京,要人质何用?莫说这胡酋的一个小儿子,便是完颜乌璐亲来,我等也要取了他脑袋。”王绵阳道:“虎威将军所言亦有道理,不过如今交战之际,胜负未明。若是能执胡酋之子,必然令他投鼠忌器,更可成其大功。” 姚子剑道:“此言有理。”却令人割下了完颜允成的左耳,又唤乌古论谊上前道:“你胡酋肆意来犯中原,罪不容诛。且把这胡狗的耳朵与你做个表记,放你回去见那胡酋。你且将朕的话带到了:若是速速束手纳降,尚留全尸,如有半句不从,便将尔女真一族,尽数剿除。” 话说那里燕京城中,完颜乌璐正在皇宫之中肆意享乐,却听闻败兵报来,说道纥石烈诸神奴大败,少皇子被俘。完颜乌璐听了大惊,便道:“不意这南蛮子这等厉害,谁可为俺分忧?” 话音方落,便有一人闪出道:“小婿愿往。”完颜乌璐定睛看时,认得是女婿乌林答天锡。原来完颜乌璐三女,本嫁大将徒单思忠,徒单思忠早死,故而改嫁乌林答天锡。这乌林答天锡又与完颜乌璐正妻同族,故而极受宠爱。完颜乌璐大喜道:“既然贤婿愿往,便分你精兵一万,猛安十人,去守住广阳镇。” 分拨方定,却听哨马来报,说道许晨奇在紫荆关留有大军,交由大将刘志秀统领。纥石烈执中领兵过去,攻打不下,后来许晨奇引影麟精骑兵星夜驰援。纥石烈执中眼见不敌,已撤回房山万宁地界。完颜乌璐听了大惊道:“南蛮子两路大军齐来,如何抵敌?” 却有长子完颜允恭道:“如今之计,请父汗先引军回国。由儿臣领一支军马据守燕京,力敌那南蛮子。”完颜乌璐道:“我儿,南蛮子势大,你如何能守?”完颜允恭道:“燕京城高池深,虽兵十倍不能下,孩儿足可支撑月余。那南蛮子祖宗坟墓都在此处,岂敢与孩儿相抗?” 完颜乌璐闻言大喜道:“既然如此,这燕京便交于我儿了。除了乌林答天锡与纥石烈执中以外,俺再谴大将蒲察蒲鲁浑、拏懒天赐、阿不罕临、温迪罕思四人,各自领本部人马助阵。”当即唤上四人,各自吩咐领命去了,完颜乌璐却与满朝文武,都往北回辽东去了。 完颜允恭待完颜乌璐已走,却令人唤回乌林答天锡与纥石烈执中,要他每休要在旷野与南军交战,都先撤回燕京城边,以待交战。那乌林答天锡得令,却道:“我女真骑兵在旷野胜过南蛮子百倍,若是撤回城中,却是先自断了左手。” 那乌林答天锡不听完颜允恭之令,令女真大军在那广阳镇列阵待敌。不数日,姚子剑领着天朝大军早到。这乌林答天锡见天朝兵马到了,更不答话,一马当先,领着女真铁骑便抢上厮杀。姚子剑看这乌林答天锡,比先前胡将打扮不同,但见: 戴一顶点金束发浑铁盔,顶上撒斗来大小红缨。披一副摆连环琐子铁甲,穿一领绣云霞团花战袍,着一双斜皮嵌线云跟靴,系一条红诊钉就叠胜带。一张弓,一壶箭。骑一匹银色卷毛马,手使一口泼风刀。 乌林答天锡拍马舞刀,领军直冲到天朝军马阵前。那火龙都尉邱宇宏见他来的凶狠,恐怕被他冲坏了阵脚,亦挥起火龙刀迎上。邱宇宏虽是截住了乌林答天锡厮杀,却不料那其余胡骑丝毫不缓,依旧往前杀去,天朝前队步卒抵挡不住,登时大乱。亏得朱李二将引着龙骧虎威二营精兵在后,才勉强压住阵脚。 邱宇宏与乌林答天锡斗了数十合,眼见军马大乱,无心恋战,卖个破绽拨马便走。乌林答天锡见天朝阵势已成,亦不恋战,当即便鸣金收军而走。姚子剑要令众军赶时,却赶不上那女真胡骑马快,只得就地下寨。 乌林答天锡胜了一阵,志得意满起来,却对左右道:“你不见么,这旷野相持,南蛮子怎是我女真好汉对手?他今夜败了一阵,必然垂头丧气,你只看俺今夜领军劫寨,必然可获全胜。”正说之间,忽然哨卒报来,说道大将拏懒天赐前来。原来正是完颜允恭闻知乌林答天锡抗令,特令拏懒天赐前来唤回大军。 拏懒天赐见了乌林答天锡,问道:“世子下令退回燕京,你怎敢抗命?”乌林答天锡道:“旷野相持,才见我女真好汉本事,若是缩回城内,却叫我女真铁骑都没了用处。”拏懒天赐道:“俺不知道这许多,只是世子让俺来唤你回军。”乌林答天锡道:“我今日方才胜了南蛮子一阵,晚间恰要去劫寨。你只呆在广阳镇为我掠阵,看我破了南蛮子,你再回报世子。” 乌林答天锡说罢,不听拏懒天赐劝阻,执意领了轻骑,趁夜色往汉军寨中杀去。方入寨中,却见明晃晃灯火亮着,不见半个人影。乌林答天锡道:“这必是南蛮子被我吓得跑了,却留这一座空寨在此。速速衔尾急追,赶上了他们,却再好杀一阵。” 说犹未了,忽听得四面杀声顿起,正是伏兵杀来。乌林答天锡大惊,却见面前是严红凯,背后是邱宇宏,左有朱恒吉,右有李昌道,四面引军杀来,团团围住。女真军马大乱,四面左冲右突,却哪里杀得出去?乌林答天锡眼见危急,正要自刎,却忽见邱宇宏那里汉军忽乱。乌林答天锡以手加额,急忙领众往那里杀开一条血路出去,却原来是那拏懒天赐在广阳镇远远望见情势不好,急忙引军来救。 拏懒天赐接着了乌林答天锡,说道:“南蛮子势大,我军已乱,不可硬敌。驸马先走,小将为驸马断后。”乌林答天锡心胆已碎,急急如丧家之犬,领军急忙去了。那拏懒天赐引军且战且退,直杀到天明,却退到了卢沟河畔,据住了桥梁,死死拦住汉军。 姚子剑望见这拏懒天赐杀得浑身浴血,尚自往来冲突凌然不惧,不由得叹道:“原来女真之中有这等好厮杀的,难怪得以雄踞一方。”姚子剑话音方落,却惹恼了旁边一条好汉,大叫一声:“陛下何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罢飞身而出,直取拏懒天赐。姚子剑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那怒面罗汉严红凯。那严红凯怎生打扮?但见: 前面发掩映齐眉,后面发参差际颈。皂直裰好似乌云遮体,杂色绦如同花蟒缠身。额上界箍儿灿烂,依稀火眼金睛;身间布衲袄斑斓,仿佛铜筋铁骨。戒刀两口,擎来杀气横秋;顶骨百颗,念处悲风满路。啖人罗刹须拱手,护法金刚也皱眉。 这严红凯舞动两柄戒刀,一路杀到拏懒天赐面前。拏懒天赐杀了一夜,本就疲倦,只是仗着一股必死勇气在那里强撑。此时眼见一个青面獠牙之人冲来,宛若见着了厉鬼一般,恍惚间摔下马来。严红凯见机,一刀便往他脖颈砍去。拏懒天赐摔落下马,反倒清醒过来,急忙拿刀抵挡。 两人斗了十余合,拏懒天赐劳累力怯,不是对手,先被严红凯左手刀挥去了臂膀,又被他右手刀当头劈下,直到胸膛都裂成两截。严红凯杀得兴起,撇了刀,把两只手拉着拏懒天赐残躯一扯,将他拉做两瓣,心肝肚肠流了一地。那女真兵本就杀得累了,此时见这一个相貌凶恶之人把拏懒天赐扯作两截,俱各大恐,口呼:“魔鬼来也!”纷纷拨转马头便逃,你推我挨,多半不是挤落卢沟河溺死,便是被天朝官兵杀死。 姚子剑本待回军赶杀,那里城内却得消息,令纥石烈执中与蒲察蒲鲁浑率军来援。两面混杀一阵,隔着卢沟河下寨。纥石烈执中却趁机一把火烧了广利桥,断绝了两岸往来。姚子剑正在谋划渡河,许晨奇却也领军赶到。君臣都相见了,许晨奇先谢了那加官进爵之恩,再来共议进军之事。 许晨奇看了两岸军势,却道:“陛下,这卢沟河唯有广利桥可以得渡,如今被他一把火烧了,若要过去,只得去搭浮桥。” 姚子剑道:“朕亦知道,只是被他据住了对岸,若要搭浮桥强渡,则得一面搭桥、一面过河、一面作战。我军纵然再多十倍,也没有能过的道理。”正说之间,忽然哨探报来,说道胡兵退了。 原来当时那乌林答天锡兵败,急急忙忙奔回燕京城中。完颜允恭听闻,急忙令纥石烈执中与蒲察蒲鲁浑两人支援,却终究是晚到一步,以致拏懒天赐身死。 探报传回城中,完颜允恭大怒,令人将乌林答天锡五花大绑,押上帐来喝道:“乌林答天锡,你不遵将令,擅自出击,以致失军败亡。这也就罢了,你又怎地有脸先回,折了俺拏懒天赐这员大将!左右,将这个胆大妄为的纨绔拉出去斩了,将首级给俺放在城门上号令!” 阿不罕临、温迪罕思二人连忙道:“世子,这人固然该死,然而其妻乃是大汗爱女,只怕日后不济事。况且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杀了自家大将,挂在城楼上岂不叫那南蛮子笑话?” 完颜允恭听了道:“既然如此,看在俺妹妹面子上,便饶他一次。如今将他编入前部,将功赎罪。”乌林答天锡得了性命,慌忙称谢告退。 那里纥石烈执中与蒲察蒲鲁浑两人领军击退了天朝兵马,纥石烈执中见汉军势大,便一把火烧掉了广利桥。那蒲察蒲鲁浑却对纥石烈执中道:“天朝军多,我军少。况且我等不过是掠于中原,民心未服,不宜久战。如今广利桥虽毁,若是南蛮子从别处搭浮桥来渡,我等依然不是对手。” 纥石烈执中听了道:“依着大人,却该如何?”蒲察蒲鲁浑道:“我等且先退后数里,放出地方来,由得他们搭浮桥渡河。这卢沟河上游,却有一处金口闸。南蛮子若见我退,必然蜂拥渡河,届时我等开闸放水,却可叫那许多南蛮子尽为鱼鳖之食。”纥石烈执中喜道:“果然好计!” 当下两人议定了计较,一面知会完颜允恭,一面却令人往金口闸做准备。完颜允恭听了此计亦喜,却谴大将阿不罕临相助。便令大军后撤回燕京城边,休得在那卢沟河边逗留,却另谴一军去金口闸放水。女真大军退了未久,果见那汉军搭浮桥渡河逼近。然而汉军已然半渡,上游却不闻一丝儿水声,蒲察蒲鲁浑道:“那金口闸处,莫要有些闪失,且待我亲去走一遭。” 于是纥石烈执中与阿不罕临在河边指挥军马往来骚扰,阻挠汉军登岸,蒲察蒲鲁浑却领了轻骑往金口闸而去。不多时到得彼处,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儿人声。蒲察蒲鲁浑正在奇怪,忽听一人大叫道:“佛爷等你多时了!”却见那水里忽然跳出一个人来,但见: 身长一丈,膀阔三停,面如噀血,齿似狼牙,耳犹两翼,兰发红须,真如怒面修罗离地府,好似开山小鬼下坡来。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怒面修罗严红凯。蒲察蒲鲁浑所部多认得是那手撕拏懒天赐的丑脸和尚,被他突现惊得魂不附体。只听得身后一声闷响,女真裨将阿典蛮被吓得心胆俱裂,大叫一声死于马下。蒲察蒲鲁浑大惊,拨转马头便走。四面伏兵尽出,蒲察蒲鲁浑领着十余骑侥幸逃脱,急急往燕京奔去。 那里下游纥石烈执中与阿不罕临领军与汉军交战,那汉军半渡,全然不是对手,你推我攘,乱作一团,便欲退回南岸。阿不罕临见此良机,却领军上前渡河追杀,待要趁机大杀一阵。不料军马方到卢沟河中,忽见那里汉军阵中放起一个火流星来。 阿不罕临一惊,却听得上游水声阵阵,巨浪滔天而来。阿不罕临待要奔回岸上之时,那水早到,将阿不罕临所部女真尽数卷去,正是严红凯得了信号便即开闸放水。可笑蒲察蒲鲁浑奸计早被许晨奇识破,反倒送了自家一员能战大将并许多精兵。 当时纥石烈执中眼见兵败,情知卢沟河已不能守,便引军撤回燕京。完颜允恭听闻又折了阿不罕临,更增忧虑。翌日姚子剑兵马逼至城下,完颜允恭道:“今日且先见阵一遭,看看南蛮子本事,再定行止。”便令胡兵出城,两边摆开阵势,胡兵队里,温迪罕思当先出马,但见: 头戴皮盔,皂衫笼着一副熟铜甲,下穿一对战靴,系一条绯红包肚,骑一匹鹅黄马。 温迪罕思出马,把一杆铁大枪指着姚子剑龙旗喝道:“南蛮子怎敢屡施奸计,害了我两员好汉?”温迪罕思在那里大骂,却恼了姚子剑座下一将,骤马出阵,便来与温迪罕思厮杀。姚子剑看时,那将手执一杆金枪,身上穿一件刀枪不入唐猊甲,正是霹雳金枪徐允路。当时两将就在阵前,一条铁枪,一条金枪缠斗不足。 蒲察蒲鲁浑见两人久战难分,亦骤马出阵相帮,却被李昌道舞起青龙偃月刀截住。纥石烈执中手执一杆鎏金镗赶来,自有邱宇宏一杆火龙刀对上厮杀。朱恒吉上前相助,女真阵中有乌林答天锡拦住。那里女真裨将匹独思贤、潘术古猛双双出马,天朝阵中,却闪出风麟骑统领赵猛、雷麟骑统领许霹雳截住交手。 当时阵前那一十二员猛将在阵前厮杀,观之不足,正是: 刮地寒风声飒飒,硬战征袍声似擦。逼逼剥剥马蹄鸣,叮叮当当袍枪甲。你死我活不伏输,一往一来交战马。兴心枪挑锦战袍,举意刀劈连环甲。摩旗小校手连颠,擂鼓军郎槌乱打。 斗了多时,却是那许霹雳先得手,一斧将潘术古猛当头劈做两段。匹独思贤急忙要走,却被赵猛一箭射落下马。徐允路见许晨奇属下两员副将得胜,心中焦躁,难免露出破绽,却不提防被温迪罕思一枪扫落下马,被他一把捉了。邱宇宏见了大怒,撇了纥石烈执中,径自来抢徐允路。却被女真裨将拓特艾一箭射中右臂,被纥石烈执中抢上拿了。 许晨奇在后见了大怒,张开灵宝弓,一箭把拓特艾穿心而过,便催开马要来抢人。那里女真众将见他来的凶猛,各自拨转马头便走,不提防许晨奇马快,早到温迪罕思身后,一槊戳下马来,救得徐允路归阵。两军混杀一阵,各自收军。完颜允恭收军回城,说道:“今日交战,先折了俺三员裨将,虽然擒得这个南蛮子,却又失了俺大将温迪罕思,如之奈何?” 说犹未了,麾下报来说有汉军使者前来,情愿交换人质。完颜允恭大喜,便要用邱宇宏来换温迪罕思。蒲察蒲鲁浑道:“如今汝弟小王子完颜允成尚在南蛮子手中,何不将他换回,也好叫大汗欢喜?” 完颜允恭斥道:“如今交战之际,他一个毛都没退的小子,怎能比得温迪罕思这员大将?况且他好歹也是大汗亲子,怎能用汉人一个副将来换?若是换了,岂不叫天下人都嘲笑我女真地位卑贱?” 纥石烈执中听了道:“如此说来,俺有一计。邱宇宏与温迪罕思照换不误,却以南蛮子祖宗坟墓为质,来换回允成皇子。一面是皇帝祖宗,一面是大汗之子,也不失了身份。” 完颜允恭道:“你这话说得有理。”便将那汉军使者唤上,先说了交换邱宇宏与温迪罕思之事,约定明日阵上各自放回。 翌日两军依先列阵,却不厮杀,将邱宇宏与温迪罕思各自放上一匹空马,驮着往对阵过去。两人各自归阵,完颜允恭却在四将拥簇之下出阵道:“俺要与你皇帝说话!” 朱恒吉听了对姚子剑道:“这胡狗连手足之情尚且不顾,凶恶已极,陛下不可大意。” 姚子剑道:“朕自有分寸。” 姚子剑骑了那匹乌云千里驹,出阵道:“你便是那女真胡酋之子,完颜允恭么!” 完颜允恭却会得汉语,也不用翻译,高声叫道:“南蛮皇帝,俺知你擒了俺弟弟完颜允成。然而如今俺女真亦得了你祖宗坟墓。好好将俺弟弟交出,便放你祖宗无事,不然时,将你十八代祖宗尽数刨出来喂狗!” 姚子剑闻言大怒,便要挥军厮杀,却得朱恒吉拦住道:“且听那胡狗说完。” 完颜允恭道:“俺一个弟弟,你那里却是十八代祖宗,若是等闲换了,却也好不吃亏。这等,你将俺弟弟先交出,再割了燕云十六州与俺大金,俺便不动你祖宗陵寝如何?” 姚子剑听了勃然大怒,急怒攻心,旧伤复发,一口鲜血喷出,昏死地下。众将大惊,急忙上前看视。完颜允恭待要趁势厮杀,却见许晨奇兵马严阵以待,也只得罢了,收军回城。 姚子剑在帐中悠悠醒转,泣道:“朕祖宗陵寝悬于敌手,若是这胡狗当真大胆,辱及先帝,则朕有何面目复生于天地之间!” 许晨奇在旁劝道:“陛下,先帝陵寝固然不能为胡狗所辱,国家土地亦不可轻割。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想个两全之策才好。” 姚子剑泣道:“这俱是朕擅离大都,以致两面兴兵,才让这胡狗有机可乘!倘若先帝陵寝当真有失,朕心中痛苦,亦不愿苟活了!” 朱恒吉道:“陛下休要自责,伤了龙体。这燕京指日可下,只是担心逼得急了,那胡贼狗急跳墙,当真不择手段起来。不如先把完颜允成还他,抚慰其心,再来慢慢商议计较。” 姚子剑道:“朕心如乱麻,一切都由诸位爱卿商议。” 说犹未了,却听阮雅文、王绵阳二人上前拜伏道:“我二人犯下弥天大罪,幸蒙陛下不杀之恩,深感隆恩。今日有一奇策,当可解陛下之忧。” 姚子剑听了大喜道:“两位爱卿,若果然有计策可以为朕分忧时,不但罪责全免,更可官复原职,仍为重臣。” 不是这二人说出这计策来,有分教:燕京烽火连三月,轰星一炮泯恩仇。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五十四回 周轰星诈取燕京 姚子剑兵困大定 诗云: 居延城外猎天骄, 白草连天野火烧。 暮云空碛时驱马, 秋日平原好躲雕。 护羌校尉朝乘障, 破虏将军夜渡辽。 玉靶角弓珠勒马, 汉家将赐雪嫖姚。 这一首诗,乃是唐时诗佛王维所作,单道那大军东征西讨之景。今人只知汉唐盛世,取西域,度漠北,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岂不识尚有那天朝大军,由着天子统领,只杀得那胡虏仓皇远遁! 且说当时完颜允恭将天朝皇帝陵寝为质,勒逼姚子剑割地求和。姚子剑急怒攻心晕去,待得醒转,却与众臣商议对策。那燕京降臣阮雅文、王绵阳一齐奏称有计可取燕京。 姚子剑急忙令他说来,二人却道:“如今胡虏不过是仗着燕京城池坚固,才敢这般大胆。开土动工,少说也得十天半月。若是我等可旦日便破燕京,胡虏便算想要惊动先帝陵寝,也绝无可能。” 姚子剑听了道:“朕岂不知此理?可是燕京又岂是旦日能破的?” 阮雅文道:“陛下可曾记得当年建业之乱之时,符剩文手下有员炮手,名叫周轰星的么?” 姚子剑道:“朕记得此人,昔日议取辽东之时,还封此人做那积射将军之职。” 王绵阳道:“当时胡虏破城,凯寇二老情知绝不能守,自愿死节,却早早安排下了反攻之事。那周轰星如今假作投降胡虏,却早已暗暗备下火药炮石。只消得了陛下意思,不出一个时辰便可把燕京一面城墙化为灰飞。届时里应外合之下,胡虏何足道哉?” 姚子剑听了大喜,却道:“只是不知如何才能给他递去消息?” 王绵阳道:“若是陛下谴人先将完颜允成送回城中,一来可以安抚胡虏,二来亦可偷偷与周轰星相会,传递信息。”当时众人听了,便定下了计较,谴阮雅文为使,送完颜允成入城,假作谈判。王绵阳夹杂于随从人等之中,趁便知会周轰星行事。 当时阮雅文以礼部尚书之名,带那完颜允成入得燕京城中。完颜允恭听闻,升殿相召。阮雅文上殿,傲然挺立。完颜允恭怒道:“你见了俺,怎敢不跪?” 阮雅文道:“吾乃天朝上国礼部尚书,尔不过是一番邦胡酋之子,怎敢叫我跪你!” 完颜允恭大怒,却被蒲察蒲鲁浑拉住道:“且先听他说话。” 阮雅文道:“天朝陛下有好生之德,无意杀尔蛮民,故令吾将战俘完颜允成归还,任尔等自行处置。” 完颜允恭笑道:“也亏得你三言两语,说得到好像是你南蛮子好意来与我谈判一般。我且问你,那燕云十六州,你皇帝可愿意割让么?” 阮雅文道:“陛下说了,这俱是祖宗传下的土地,不可割让外族。然而汝等若速速退去,尚可留得性命。” 完颜允恭大怒,却被蒲察蒲鲁浑附耳道:“南蛮子最要面子,今虽如此说来,真心还是愿意议和,不然怎地将允成王子送来?若是一言不合便杀了这南蛮子,那便糟糕。况且谈判也不是一次可成的,他将允成王子送还,足见诚意,世子且与他慢慢来谈。” 完颜允恭听了道:“俺没主意,你且看着办。” 蒲察蒲鲁浑却笑道:“阮大人,这等说,却好没诚意。我等久居塞外,只愿一睹中原风光,这才来此。若是不得些东西,回去也是脸上无光。” 阮雅文听了,笑道:“那且等我回奏陛下,封女真主为辽东侯,南至长城,东则长白,尽归汝所有,你看如何?” 蒲察蒲鲁浑道:“大人说笑了,这辽东本就是我女真族地,莫说辽东侯,便是辽东王、辽东皇帝也都做了。还是要请长城以南,给我些土地才是。” 阮雅文道:“既然如此,且先让我回去报知陛下。” 蒲察蒲鲁浑道:“大人送来我大汗之子,足见诚意,便请两边罢兵,慢慢来谈如何?” 阮雅文道:“陛下亦无意大动干戈,若是能谈得拢,自然那是最好。”两边各自心怀鬼胎,当时也便散了。 那王绵阳混在阮雅文随从之中,却借口出恭溜到一边小路里去。当时趁着人多眼杂,也没人疑他。这王绵阳熟悉京中道路,左饶右旋,避过了胡兵,径投周轰星府上来。周轰星听得下人报来,连忙从后门请入,两边议定了行止,只等后日发作。 那里完颜允恭得了完颜允成回来,只道姚子剑怕了他,心下却慢了。这两日两边都各自罢兵,互谴使节往来,姚子剑那里自然只是虚与委蛇。那夜完颜允恭正在那皇宫之中,却忽然听得西面一声炮响,把满城尽皆震动。完颜允恭看时,满城火起,怎见得这火大?但见: 初如萤火,次若灯光。千条腊烛焰难当,万个生盆敌不住。骊山顶上,料应褒姒逞英雄;夏口三江,不弱周郎施妙计。烟烟焰焰卷昏天地,闪烁红霞接火云。一似丙丁扫尽千千里,又道烈火能烧万万家。 完颜允恭大惊失色,只听得满城都乱,急忙叫来了侍卫时,都不知发生了何事。那城外姚子剑得了信号,挥军大进。完颜允恭正在焦急处,忽有蒲察蒲鲁浑与纥石烈执中两将闪出,喊道:“祸事了,被那负义反贼周轰星一炮炸掉了西门,大将温迪罕思恰在巡夜,被炸做肉泥。旋即又有奸细满城放火,我二人拼死杀到此处,护送世子突围。” 当即两人护着完颜允恭,都往北门冲突,却见朱恒吉李昌道引着无数人马截住。纥石烈执中上前接住了两人厮杀,蒲察蒲鲁浑却护着完颜允恭往东门便走。路上恰遇乌林答天锡领着一队败兵,便即合兵一处。不意方到东门,却见许晨奇引着影麟精骑兵拦住去路。乌林答天锡上前交战,却被许晨奇一箭射下马去。 蒲察蒲鲁浑不敢恋战,只得与完颜允恭退回城中。蒲察蒲鲁浑对完颜允恭道:“我等回塞外,只是要走东北,南蛮子定然不曾料到俺们会往南走。如今若往南门一冲,尚有生机。”此时纥石烈执中甩脱了朱李二将,亦领着百余残兵来会。 两将护着完颜允恭,一力望南杀出,果然并无许多兵马攻打。三人大喜,好容易杀出了南门,走未数里,又听得一声炮响,姚子剑与严红凯亲领蛮象铁甲军自两面夹击。 当时女真君臣三人中伏大惊,加力打马奔逃。那女真马快,只截下了一半,三人却得以从中飞马奔了。蛮象铁甲军行动不便,眼见追赶不上,姚子剑张开那太阳神耀弓,搭上流星穿云箭,嗖地一箭射去,正中完颜允恭后心。虽则有那掩心铜镜并连环忠铠保得他性命,后心终究是被姚子剑箭气所伤,完颜允恭后来回到辽东,当年六月便即病发身死,以致女真诸子夺嫡,互相掣肘,以致大伤元气,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姚子剑领军驱走了女真,光复燕京。那里大小将佐,俱来献捷。周轰星、邱宇宏、徐允路夺了西门,献上温迪罕思首级;朱恒吉、李昌道夺了北门,又而活捉完颜允成;许晨奇夺了东门,献上乌林答天锡。姚子剑令从军官员记下各人功次,并梅怡庆、阮雅文、王绵阳三人将功赎罪,俱各官复原职。 众人谢恩已毕,姚子剑却往燕京城内去看,但见死尸遍地,房屋破损,不由得叹道:“大都乃我天朝三百年经营所在,从前有那三十六里御街,二十八座城门;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如今竟至如此地步!朕归神都,则神都付之一炬,朕归大都,则大都民不聊生。若是如此,朕不如死休!” 当时众臣纷纷上前劝慰道:“此乃胡虏之所为,与陛下无干。千万保重龙体,休要神伤。”姚子剑方才止住了悲伤,却令人将尸体拖出城外烧化,以防疫病流行。又令大都依照神都样,大小商农免税三年,修养民生。 姚子剑却对众将道:“昔日女真入寇,被朕逐回辽东,不意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以致有今日之祸。如今休要止步与此,众卿勉力,随朕一举平辽!”众将听了,一齐喊道:“愿为陛下分忧!” 许晨奇奏道:“末将出军之时,已然料到如此局面,分拨了刘志秀与符剩文两人,自紫荆关先往顺州密云而去。朱邪策亦领着突厥骑出宣德,兵发燕山。此外亦已传帖,召蒙古王汗助战。” 姚子剑听了大喜道:“爱卿真乃朕之肱股也!”便令阮雅文、王绵阳两人安抚燕京百姓,许晨奇领军去打遵化,梅怡庆、邱宇宏、徐允路领军去打卢龙,朱李二将随驾北上密云。当时三路大军分拨已定,各自启程。不说另外两路偏师,只说姚子剑亲领大军往密云而去,却有朱恒吉奏道:“密云乃是燕京北上长城的第一个要紧去处,胡酋必有重兵驻守。” 且说当时驻守密云的,乃是那女真三皇子完颜斜鲁,与那守居庸关的大将温古孙阿托呼应,把守燕京北面门户。这完颜斜鲁手下有两员大将,一员唤作阿典不伦,一员唤作独虎奴,都使一杆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完颜斜鲁听闻燕京兵败,天朝大军来到,急忙唤两人上前询问对策。独虎奴道:“想那南蛮子怯弱,何足道哉?明日请与小将五百精骑,管教他有来无回!” 完颜斜鲁不知天朝厉害,当时听了大喜,便令独虎奴领军五百,城外列阵。姚子剑见了,问道:“谁敢为朕去取这厮首级?”李昌道听了,拍马舞刀抢上交战。两人战到三十余合,李昌道拖刀便走,独虎奴在后穷追不舍。朱恒吉骤马而出,一杆方天画戟截住独虎奴厮杀,李昌道见机,回身一刀,早把独虎奴剁于马下。 姚子剑见斩了独虎奴,挥军掩杀。完颜斜鲁见头势不好,急忙叫关城门。不料那城内忽然蹿出一条丈余的巨人,一斧头便劈断了吊索。手掌一挥,将那上前的军士尽数拍飞。汉军认得是那机关符剩文,急忙一齐上前枪门。完颜斜鲁见了符剩文这巨人如此勇猛,唬得心胆俱裂,急令阿典不伦上前交战,自家转身就走。 阿典不伦领了兵马上前交战时,被姚子剑一箭射下马去,随即被符剩文轰作肉泥。完颜斜鲁取了一骑快马,出城疾走,方到长城边上,忽见面前一人拦住去路。完颜斜鲁看那人时,但见: 头戴白范阳毡大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浑青抓角软头巾。顶上明黄缕带;身穿一领白丝两上领战袍;腰系一条五指梅红攒线搭;青白间道行缠绞脚,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铜钹磐口雁翎刀。 完颜斜鲁怒道:“你是何人,敢拦我的去路?”那人哈哈大笑道:“叫你死个明白,吾乃天朝征北将军刘志秀也!”说罢完颜斜鲁大叫一声,倒毙于马下。随从大惊,皆呼有鬼,各自遁去。原来却是刘志秀早早设下毒针机关,当时取了完颜斜鲁性命,却割下了首级来,径往密云请功。 姚子剑大喜,赏了各人功次,却令刘志秀、马库斯、符剩文三人,分兵去取居庸关古北口要道。三人领命去了,又有哨探报来,说道梅怡庆以调虎离山之计,已然夺得卢龙。卢龙败兵奔遵化之时,被许晨奇以围点打援之计大败,趁势夺了遵化。又闻镇北将军李霸与归命伯朱邪策领着突厥骑先后在宣德、龙门关大破女真兵马,阵斩金将术虎斯通,现在望云驻扎。 当时各路捷报传来,姚子剑大喜,便令炮手周轰星前去相助梅怡庆,出水师自广宁横渡辽东湾,奇袭复州,进图辽宁。令许晨奇引轻骑快马出长城奇袭泽州,进逼大定府。令李霸分兵一半,南下古北口相助刘志秀。令朱邪策引突厥骑去截断恒州女真西北路招讨司援兵,接应蒙古王汗兵马。姚子剑亲引大军,直下兴化,与许晨奇往大定府城下会和。 那女真连败了数阵,早被吓得心胆俱裂,兴化等处,各自望风而逃。天朝大军势如破竹,直杀到那大定府前。这大定府却是关外头一个要紧去处,乃是金主元妃长子完颜允蹈与其妹完颜长乐驻守。这完颜允蹈自谓:“我母贵,非诸子可比也!”素有大志,与其妹密谋夺位,在那大定府广蓄死士精兵,粮草丰足,非其余城池可比。 那大定府中完颜允蹈之妹完颜长乐虽是女子,却也能使一杆合扇板门刀,寻常男子虽有数十,近不得她身。又有七员能战大将,与完颜长乐一齐谓之大定八虎。哪八虎? 母老虎完颜长乐、吊睛虎斐曼着、白额虎温敦思忠、雪山虎乌林答律、食人虎卓鲁不臣、哮风虎徒单薛、飞天虎阿里班思拓、跳涧虎把入隆。 当时完颜允蹈听闻姚子剑兵马到来,不慌不忙,点起了大定八虎出城迎战。那完颜长乐道:“且让小妹先出阵杀他一阵,叫南蛮子知我女真女子的厉害。”完颜允蹈听了道:“既然如此,还须千万小心。”便令吊睛虎斐曼着与白额虎温敦思忠相助。那完颜长乐当先出马,汉军阵中却看得分明,但见: 眼大露凶光,眉粗横杀气。膘肢坌蠢,全无娜风情;面皮顽厚,惟赖粉脂铺翳。异样钗环插一头,时兴驯镯露双臂。频搬石臼,笑他人气喘急促;常掇井栏,夸自己膂力不费。针线不知如何拈,拽腿牵拳是长技。 那里天朝阵中,雷麟骑统领许霹雳看见是个女子出战,笑道:“胡狗无人,却叫妇人上阵!”说罢请了将令,出马交战。许霹雳把大斧一摆,笑道:“你女真难道男儿都死光了么?你个妇人不在家里抱娃娃,却来阵前挣命!” 完颜长乐大怒,跑马舞刀上前,与许霹雳一杆金蘸斧战在一处。斗了二十余合,完颜长乐暗暗道:“这南蛮子好气力,却是焦躁,且看老娘用拖刀计斩之。”卖个破绽,拨转马头便走。许霹雳不知是计,放马赶去,却被完颜长乐觑的亲切,翻身一刀斩于马下,两军皆惊。 许晨奇见杀了他家将,勃然大怒,催开胯下那匹千里火龙驹,直取完颜长乐。完颜长乐身后吊睛虎斐曼着与白额虎温敦思忠两人见了,一齐上前。许晨奇不慌不忙,拉开灵宝弓嗖地一箭过去,先把温敦思忠射下马去。斐曼着一惊,待要走时,被许晨奇马快,从后一槊透胸而过。 完颜长乐大怒,一招手,那大定六虎领着女真精锐铁骑齐上,天朝军马遮拦不住,只得往后败退,城外扎寨。姚子剑却唤众人上前道:“这大定府中女真兵马好生厉害,比之那完颜允恭手下守燕京的,还要胜过数倍。诸位爱卿有何奇计,可以破城?”许 晨奇道:“不如还是效那夺燕京故事,以完颜允成为质,谴人去城中打探备细,借机里应外合取城。” 姚子剑道:“如此亦可。”便遣使往大定城中而去,要以完颜允成为质,来换完颜允蹈这大定府。 完颜允蹈见了那使者,读毕来信,却哈哈大笑道:“小妹,你说这南蛮子不可笑么?” 完颜长乐问道:“何事可笑?” 完颜允蹈便把那信用女真语念与完颜长乐听了,完颜长乐听毕,亦哈哈大笑道:“这南蛮子行事,果然十分可笑。” 完颜允蹈笑道:“完颜允成这厮,平素不习弓箭射猎,反倒去学那南蛮子的什么诗书琴棋。说来也怪,这厮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些风花雪月的,父汗反倒是爱他。如今听闻大哥丢了燕京,父王面前必然不喜。俺正忧这完颜允成与俺夺位,倒是巴不得这伙南蛮子杀了他,与我除了心头大患。倒来想用他来换俺这座铁打的大定府,正是可笑。” 那使者却听得懂女真语,当时肚中暗道:“这女真胡狗自家大难临头,尚自窝里相斗。”又一转念道:“我天朝又岂非是这般?只望陛下能早日重定天下,还我江山太平。” 完颜允蹈见那使者脸上神色数变,却道:“被你探听得了我家丑事,却留你不得。”便令人砍下了那使者首级,往城门上号令。 姚子剑见挂出那使者头来,更添忧怒,只是无计破城。那许晨奇道:“陛下莫忧,明日只管依前交战,末将却领着精兵埋伏在左,又请陛下领军埋伏在右。叫龙虎二将出战,只要输,不要赢,却赚他入来,两边伏兵尽出,必可大胜。”姚子剑道:“如此便依着爱卿所言行事便了。” 翌日两边伏兵埋伏好了,朱李二将却引兵往那大定府前搦战。完颜长乐领着飞天虎阿里班思拓、跳涧虎把入隆出战。阵前斗了十余合,朱李二将假作不敌,拍马便走。完颜长乐正要领军追赶,却听得背后鸣金收兵。完颜长乐回到城中,问那完颜允蹈道:“小妹正要一阵杀透那南蛮子,哥哥何故收兵?” 完颜允蹈道:“昨日杀了二虎的,乃是那千骑屠汾水的许晨奇,乃是南蛮子中头一员大将。俺今日在城楼上看,却不见他旗号。阵上那两将虽败,军队退时却是不慌不乱,又不见那皇帝龙旗,是以知道他必有埋伏。”完颜长乐道:“兄长果然见识高明。” 姚子剑见那城里女真不中计策,更增忧虑,只得令大军强攻。那大定府城高池深,兵队悍勇,哪里打得下?只又白白折了数阵。姚子剑却对许晨奇道:“朕天朝军马,复洛平燕,势如破竹。不意朕之大军方出塞外,便如此寸步难行,难道真个是天意叫朕亡不得这女真么?” 许晨奇连忙道:“陛下休要焦躁。我军十倍于敌,只管团团围住,以待其余各路军马成功。那时城中贼人闻说,必然心胆已破,我军却是军势大盛,可以一鼓破之。” 姚子剑听了道:“爱卿所言,颇有道理。只是我大军日耗千金,百姓破费,军士水土不服,岂能与他久久僵持?” 朱恒吉听了道:“陛下不必忧虑,臣有一计,或可成功未必。” 姚子剑道:“爱卿有何计策?速速道来。” 朱恒吉道:“女真渔猎为生,素来贫穷。明日阵上诈败,却沿途扔下金银粮草。女真兵马必去抢夺,我等趁机杀回,取城必矣!”正是:前因诈败诛文丑,竟以散金赚女真。毕竟此计成否,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五十五回 大定建州双献捷 怡庆智擒通古斯 诗云: 陇戍三看塞草青, 楼烦新替护羌兵。 同来死者伤离别, 一夜孤魂哭旧营。 且说当时姚子剑顿兵于那大定府下,被女真皇子完颜允蹈拦住,难以寸进。却有朱恒吉献计,以金帛粮草诱之,趁势夺城。姚子剑闻计大喜,便令三军依计行事。翌日两军阵前,姚子剑引军与对面交战,斗了未久,引军便退。那六虎一齐冲阵,将天朝官兵阵势冲得五分四散。 姚子剑见时机成熟,却令人抛下许多辎重车子。那胡兵过去劫掠,一望尽是金银。胡兵见了大喜,不依队列,争相抢夺。完颜允蹈急令六虎弹压时,却见跳涧虎把入隆与雪山虎乌林答律两人亦在那里争夺金银。完颜允蹈大怒,却忽然见哮风虎徒单薛从后阵奔来。完颜允蹈大怒道:“我令你合后,你怎敢越队上前抢夺?” 那徒单薛连忙禀道:“殿下,南蛮子出我后军,去夺城子了。”完颜允蹈大惊,急忙回头看去,果见后军乱作一团,姚子剑龙旗直往大定府中而去。完颜长乐急忙要引军回救之时,那军马都乱作一团,不听号令。完颜长乐眼见不成,只得与徒单薛、乌林答律一齐护着完颜允蹈而走。 三将奋力,突出重围,不敢回城,引着败军往东便走。于路恰好撞见飞天虎阿里班思拓、食人虎卓鲁不臣亦领着败兵在退,便合兵一处,投建州去了。却说那里姚子剑大胜了一阵,各将都来报功。严红凯杀死跳涧虎把入隆、朱恒吉活捉在城中养伤的白额虎温敦思忠,逆鳞骑乌麟、风麟骑赵猛先夺城池,其余将佐,各有功次。姚子剑令当街斩首了温敦思忠,与把入隆首级一齐号令。 姚子剑方破大定府,忽听捷报,说道刘志秀古北口大捷,夺了居庸关,马库斯阵斩女真守将温古孙阿托。现今刘志秀留下李霸镇守长城沿线,自家领大军前来会合。姚子剑闻报大喜,便令许晨奇领本部兵马北上,助朱邪策取恒州,再合兵去打临潢府。姚子剑亲统大军,去取建州,却令朱恒吉李昌道二将点本部军马去取兴中府,再等刘志秀大军来到,一齐都往义州取齐。 不提这边姚子剑分兵,单说那里梅怡庆帅水师渡过了渤海湾,径往长松岛上岸,直取复州。那里女真不意天朝军马忽出其后,毫无准备,被梅怡庆一阵破了复州。大军开到鄂苏馆,又被周轰星放炮,夷为平地。那里守辽阳府的,却是完颜乌璐七子完颜允济,听闻天朝军来,不敢迎敌,只是龟缩城中,梅怡庆一时竟也奈何不得他,只是团团围住。 那里完颜乌璐听闻辽阳告急,登时大惊,召集文武百官道:“不意这南蛮子竟而偷渡了渤海湾,兵至辽东。那辽阳是我南面门户,若是失了,上京亦是难守。”话音方落,闪出一将道:“末将不才,请亲领大军,一鼓荡平南蛮。” 完颜乌璐定睛看时,认得是那那女真兵马都统制完颜特鲁。原来这完颜特鲁乃是金兀术完颜宗弼之孙,尽得乃祖亲传,能使一柄螭尾凤头金雀斧,有万夫不当之勇。完颜乌璐大喜道:“既然皇侄愿往,那是最好。” 话音方落,却听一人哈哈笑道:“杀鸡焉用牛刀?统制暂歇,看俺去破他。”众人看时,却是副统制通古斯。完颜特鲁道:“辽阳干系甚大,还是得俺亲自走一遭。”却见听完颜乌璐少子完颜允升道:“皇兄身系上京防务,不可擅离,还是小弟与通古副统制领兵前去。” 完颜乌璐喜道:“不愧为我儿,果然少年壮志。也罢,便令你二人点起兵马两万,去辽阳破敌。”二人大喜,领了军马欢天喜地去了。方到辽阳城外,远远便见许多汉军团团围着辽阳,便是蚂蚁也爬不出一只。完颜允升道:“南蛮子兵马这等雄壮,我等如何破敌?” 通古斯笑道:“我等只管奋力攻打,与城内里应外合之下,这南蛮子何足道哉?只是有一件,俺们若是杀进了城里,却打不破南蛮子,依先被围在里头,却济得甚事?是以兵分两路,小将军领一半兵马在外驻扎,俺却领一半精骑杀将进城里。” 当下分配已定,通古斯领了一万骑兵,当先往辽阳杀去。那辽阳城北驻扎的,却是那火龙都尉邱宇宏。邱宇宏听闻有女真救兵赶来,急忙披挂上马,提了火龙刀出阵,便见漫山遍野胡兵杀来。邱宇宏与通古斯两人马前见了,更不打话,两般兵器并举,便厮杀起来。 通古斯是冲天角铁啐头,销金黄罗抹额,七星打钉皂罗袍,乌油对嵌铠甲,骑一匹踢雪乌骓,手中拿一杆五钩神飞枪;邱宇宏是交角铁啐头,大红赤罗抹额,百花点珠翠罗袍,乌油戗金铠甲,骑一匹赤炭龙驹,手中仗一柄烈焰火龙刀。 两人斗了三十余合,通古斯卖个破绽,放邱宇宏一刀砍来,却用那枪后红缨里藏得倒钩把他刀勾住了,逼在一旁。邱宇宏一惊,却见那通古斯飞身而起,把枪杆倒转,便即当头砸下。邱宇宏闪躲不及,左肩上吃了一下,疼痛不已,只得拨转马头,拖刀便走。通古斯见了,挥军掩杀,城内完颜允济亦开城夹击。天朝军马大败,只得撤了北面之围,任通古斯领军入城去了。 邱宇宏败回寨中,与梅怡庆备言前事。梅怡庆大惊失色,翌日却点了军马,到城下单挑通古斯搦战。通古斯却与完颜允济道:“少主莫忧,看俺一阵,教他知道我女真好汉本事。”言毕点了两员副将,唤作蒲察里斯、蒲速该出马。原来这两人都是女真中有名的射雕手,都是百发百中的箭术,是以通古斯用他二人相助。当时天朝阵中,霹雳金枪徐允路当先出马,指着通古斯便骂。蒲速该闻言大怒,请了将令,拍马上前交战。 当时胡汉两将在阵前交了数合,蒲速该当不得那徐允路一杆枪使得出神入化,拨转马头便走。徐允路在后赶时,被蒲速该瞧的亲切,翻身一箭正中心窝。不料徐允路穿着祖传的宝甲,并无丝毫损伤,却也是吃了一惊,不再追赶。 周轰星在阵后看了怒道:“这胡狗怎敢暗箭伤人?”说罢提了一杆绿沉枪,替回了徐允路。那里女真队中,蒲察里斯出马,与周轰星交战。两马尚未相交,蒲察里斯先弯弓搭箭,一箭便朝周轰星脸上射去。周轰星冷笑一声,仰身躲过。蒲察里斯见机,把马逼得近了,一刀便往周轰星腰间砍去。周轰星喝一声:“着!”抬手一计火铳,把蒲察里斯打得脑浆迸裂。有诗赞曰: 江南神铳周轰星,弹无虚发炮如灵。七里山边虽绝勇,戴罪辽东方洗名。 通古斯见打死了蒲察里斯,却拍马上前,与周轰星交战。周轰星依旧要放铳时,却被那通古斯眼明手快,先一枪把周轰星火铳打落在地。徐允路眼见不好,急忙上前助战,三杆枪绞作一团厮杀。通古斯以一敌二,凌然不惧。 斗了二十余合,通古斯大喝一声“着”,这周轰星只是炮铳厉害,武功却是稀疏,当时听见,唬得魂不附体,拨马便走。徐允路见周轰星先走了,心下也怯,卖个破绽也走。通古斯见了,挥军掩杀,又把汉军大败了一阵。 梅怡庆弹压不住阵脚,直退后十余里方才稍聚败兵,扎寨安歇。梅怡庆却对众将道:“连被这通古斯败了两阵,又孤悬辽东,军心浮动,如之奈何?” 徐允路道:“对阵只是那通古斯厉害,若是能得妙计除之,何愁辽阳不破?” 梅怡庆道:“只是此人勇冠三军,无计擒他。”众人商议了半天,只是无计可施。 正在纳闷,忽然阴云密布,平白卷起一阵狂风来,飞沙走石之中,对面不能相见。梅怡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这风来的恰是时候,我有计了,管教这通古斯入我彀中,插翅难飞!”说罢便令众人各去准备。 那里辽阳城中,通古斯见了这一阵狂风,却道:“如今天色昏暗,须要防备那南蛮子趁机攻城。传令下去,要各处守城将士不可懈怠,加倍谨慎!”不多时风消云散,却有哨探报来,说道城外生铁岭上,有几个人在那里看城。 通古斯听了,却急忙亲上城楼看时,却见那岭上几人装束,与梅怡庆等将颇像。通古斯见了,却对完颜允济道:“这必是贼将趁着风大,偷上岭前看我城中防备。末将领一支军马,从小路偷偷绕上生铁岭去,管教他束手就缚。” 完颜允济听了大喜,便令通古斯领着女真之中惯会翻山越岭的高手,自那小路绕上生铁岭,果见徐允路护着梅怡庆,对着那辽阳城在那指指点点。通古斯大喜,便令军士一齐抢上来捉两人。 当时徐允路与梅怡庆正在那里看城,忽然听得背后喊声大起,那通古斯领着许多女真兵马径自抢出。梅徐二人大惊,转身便走,通古斯在后穷追不舍。那女真都是自幼在长白山上采参的,山路脚程好快,看看赶上,却见梅怡庆忽然转过身来,拍手笑道:“中我计了也!”通古斯一惊,忽然觉得脚下一松,众人忽地都落入一个大陷坑之中,四面有埋伏的挠钩手,一齐发作,早把他都绑了。 梅怡庆回到帐中,令人把擒得的女真尽数押上,笑道:“通古斯,我知你十分猖狂,怎地今日也被本尚书擒在此处?” 通古斯道:“分明不见你谴人上山,却如何便挖了陷阱?况且如何这陷坑你走了便无事,俺一走便落进去,不服,不服!” 梅怡庆笑道:“这天造门的机关陷阱,乃是二老昔日亲传与本尚书的,又岂是你这胡狗能明白的?” 通古斯怒道:“你暗施偷袭,不是好汉!”梅怡庆把脸一沉,说道:“尔等胡狗当年在燕京逼死凯寇二老的时候,岂想过今日也要死在这天造门的机关手下?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若是愿意弃暗投明,尚可留下性命,为我先锋。”通古斯听了,千南蛮万南蛮骂不绝口,梅怡庆大怒,便令人碎剐了通古斯,剖腹剜心,取出心肝首级祭奠凯寇二老。 话分两头,却说那里完颜允蹈失了大定府,慌忙一路奔回兴中府,留下雪山虎乌林答律,飞天虎阿里班思拓,与哮风虎徒单薛三将。却令完颜长乐领着食人虎卓鲁不臣分兵去守建州,以为掎角之势。 姚子剑兵马开到建州,那里完颜长乐领军出战,却令食人虎卓鲁不臣把守城池。当时完颜长乐出马,怎见那母老虎凶悍?正是: 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头异样钗环,露两臂时兴钏镯。红裙六幅,浑如五月榴花;翠领数层,染就三春杨柳。有时怒起,提井栏便打大臣头;忽地心焦,拿石碓敲翻侍卫腿。生来不会拈针线,正是雪国母大虫。 那完颜长乐见了姚子剑,把手中合扇板门刀指着便骂道:“你那南蛮子皇帝,侥幸用奸计胜了俺们一阵,不趁早见好就收,怎敢追逐至此!” 完颜长乐骂声不绝,却恼了姚子剑身边那将,大叫一声:“这婆娘无礼!”完颜长乐看面前这将时,却是个带发的头陀,但见: 穿一领烈火猩红直裰,系一条虎勇打就圆裟,挂一串七宝璎珞数珠,着一双九环鹿皮僧鞋。衬里是香线金兽掩心,双手使铮光雪花戒刀。 那怒面修罗严红凯也不骑马,舞着双刀便上去步战。完颜长乐人在马上,不如严红凯步战的灵活,斗了十数合,却被他一下滚倒地下,一刀将完颜长乐马脚砍断。完颜长乐猝不及防,被他颠下马来,却摔坏了一条腿。那里严红凯见了大喜,赶上一刀便往她项上砍下,却得左右死命救回。姚子剑趁势回军赶杀,大败了女真一阵,却把他逼回城中。 完颜长乐跌伤了腿,却对那食人虎卓鲁不臣道:“俺如今厮杀不得,你又不是那南蛮子对手,只管紧闭了城门,休要出战。”卓鲁不臣领命,勒令三军不得出战,任由天朝兵马如何叫骂,只是不出。 兴中府那里,完颜允蹈本就是被天朝吓破了胆的,自然亦是闭门不出。姚子剑把兵马将两座城池围住了,却也攻打不下。那完颜允蹈在兴中府守了一月有余,却忽然听哨探报来,说道有大将纥石烈执中求见。完颜允蹈一惊,急忙请入相见。 那纥石烈执中浑身浴血,略行一礼,便道:“世子燕京兵败以后,只剩俺与蒲察蒲鲁浑两员大将护持,不敢行大路,只是沿着那海边而走。日前已然奔回锦州,如今整修武备,只待重整旗鼓。世子听闻六王子坐镇兴中府,特令俺撞透重围入来,知会六王子一同起兵,夺回利州。” 完颜允蹈心中想道:“俺虽然失了大定府,却也比不过大哥丢了燕京的罪过大。然而如今若是助他反攻得胜,纵使夺回了大定府,也是不好。人人都要说俺丢了大定府,只等大哥来了方才能夺回,却不是被他占了头功?如此一来,日后在父王面前却显得俺不如他。如今俺只消与小妹守住建州兴中府,那南蛮子退兵以后,却把罪责都推到大哥丢了燕京身上,岂不妙哉?” 当时完颜允蹈心中打好了算盘,却堆起满脸笑容来道:“将军且在俺这里稍稍歇息几日,只等俺把兵马整顿完备了,再来用兵。” 纥石烈执中道:“若是如此,却是多谢六王子了。只是军情紧急,还请六王子从速行事才好。” 完颜允蹈笑道:“不消将军费心,俺心中自有安排。” 完颜允蹈打发走了纥石烈执中,却唤众将上前来道:“如今大哥已然到了锦州,却欲反攻利州。俺想大哥也忒不自量力,我两边都是些残兵败将,固守有余,岂能进图?如今只消好好守住了城池,不多时那南蛮子粮草耗尽,自然便退。我如今将那纥石烈执中留在此地,尔等休要睬他。” 众将轰然称是,却有一员小将闪出来道:“五皇子,如此不妥。” 完颜允蹈把眼看去,却不认得,问道:“汝乃何人?” 那哮风虎徒单薛道:“此是末将幼弟徒单公弼。年幼无知,冲撞了六皇子。” 完颜允蹈道:“既然是将军的兄弟,俺不罪你,你且说,俺说的如何不妥?” 徒单公弼道:“前日也曾有飞鹰兵报传来,说道有南蛮子在那辽东复州登岸。辽阳是七王子镇守,七王子与六王子不同,素来懦弱,是以辽阳必然不保。我等若是趁此良机与大王子一同克复大定,才得腾出手来应对辽东。如若不然,到时南蛮子从我东西两面杀来,截断了上京援兵,我三军必然震恐,此时兴中府如何能保?” 完颜允蹈听了一怔,却道:“我闻父汗已令大将通古斯前去相助,通古斯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必然无碍。” 徒单公弼又道:“通古斯为人有勇无谋,而南蛮子多诈。他去必然中计,七王子见通古斯败了,必然弃城而逃,则辽东恐怕难保。” 徒单公弼说罢,见完颜允蹈尚在沉吟,又道:“况且建州那里,听闻公主受伤,乃是食人虎卓鲁不臣管事。那卓鲁不臣素来不得人心,恐怕建州毕竟难保。” 众将听了,各自面面相觑,完颜允蹈却道:“你嘴上毛未长齐,如何便来妄言军事?众将休要迟疑,照俺说的做便是了。”于是不听徒单公弼之言。 众将辞了完颜允蹈,徒单薛却问那徒单公弼道:“你今日怎地这等大胆妄言?惹得六王子好生不悦。” 徒单公弼道:“六王子不听我言,兴中府必然不保,兄长还是快些收拾了,准备跑路为上。” 徒单薛斥道:“你休要再有这等妄言,将来性命不保。”徒单公弼听了,长叹一声而走。 却说那里姚子剑亦听闻完颜允恭领兵马回到锦州,却唤严红凯来道:“完颜允恭手下尚有数员大将,若是被他与建州胡虏两面夹击夺了利州反攻大定府,却是难办。” 严红凯道:“如今只该以进为退,叫朱李二将先一步夺下了兴中府,则建州女真必然不敢擅动。” 姚子剑听了道:“只是城中闭门不出,无计来取他,如之奈何?” 正说之间,忽有巡营哨卒报来,说道捉着了一个奸细。姚子剑急忙令人将他押入营帐,却听那人磕头道:“小的不是奸细,乃是此处土着的契丹人奚林。那建州中守将卓鲁不臣暴戾无比,不把俺们契丹人当人,动辄肆意殴打,若敢反抗,立时杀死。俺们族人心中不忿,却选了俺偷偷溜出城来,愿与天朝大军里应外合取了建州。” 却有会说胡语的把奚林的话译了,说与姚子剑听。姚子剑闻言大喜,却问严红凯道:“只是不知这其中是否有诈?” 严红凯道:“不论如何,且先一试,便将这奚林带在身边,稍有不对,立时取他首级,他怎敢有诈?”姚子剑大喜,便谴了严红凯与奚林一道潜入城中,明日夜间举火为号,里应外合取城。 翌日晚间,果见建州城中火起,姚子剑大喜,引军大进,却得奚林引契丹族人开了城门,恭迎姚子剑大军。卓鲁不臣急忙点兵来救时,不提防被严红凯猫在黑影里,跳出一刀砍了首级。那完颜长乐见势头不好,领了亲信军兵径自投兴中府去了。 那里完颜允蹈见完颜长乐败回,备言丢了建州之事,登时大惊。却跌脚道:“不听徒单公弼之言,果有今日之祸!”却令人唤众将上前道:“如今丢了建州,兴中府毕竟难守,还是依着徒单公弼计较,往锦州去投大哥,合兵一处才是上策。” 那徒单公弼听了,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锦州虽然城池坚固,不在建州之下,然而如今却去不得锦州了。” 众将听了大惊,连忙询问,却听徒单公弼说出一番话来,有分教:少年英雄连献策,攀龙附凤镇一方。毕竟那徒单公弼说出什么道理来,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五十六回 完颜允功摆布铁浮屠 霹雳金枪教习钩镰法 诗云: 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且说当时那完颜允蹈正欲领人奔去锦州与完颜允恭会和,却听徒单公弼道:“那锦州虽然城池坚固,不在建州之下。然而如今建州已破,锦州与兴中府乃是东进辽东的要道。若是弃了兴中府去投锦州,南蛮子必然紧随而至,届时不免与城俱亡。如今只该用那金蝉脱壳之计,自兴中府北走咸平府。南蛮子去锦州坚城下与大王子死磕,俺们却可正好从容而退,与上京的兵马汇合了,再定行止。” 完颜允蹈听了道:“既然如此,便依你说的做便了。” 那纥石烈执中却道:“六王子,使不得。这兴中府尚有许多兵马粮草,与锦州大王子呼应,如何不可支撑?如今若是弃了兴中府而走,那许多南蛮子岂不是正被引去打锦州。那锦州不过一座孤城,如何能守?” 完颜允蹈听了,心里暗道:“俺还巴不得这南蛮子夺了锦州,除了大哥,也了我心头一件大事。”心中虽然这般想,只是不好说得,便给徒单公弼使个眼色。 那徒单公弼会意,便道:“如今辽阳多半不保,若是东西两面汉军都至,纵使将我兴中府与锦州军马合作一处,又济得甚事?只是白白送死罢了。想我女真好汉,岂弱于那南蛮子?只是分散在四地,才被他各个击破。如今及早退走,尚可保得我这里许多精锐,与上京兵马会和,方可一战。况且大王子亦是太祖子孙,当此国家危难之际,如何便不能挺身而出?纥石烈将军,你若是大王子的将军,便请领本部人马回去锦州,若是我女真国的将军,便请与俺们一同走义州奔咸平府去。” 纥石烈执中听了,却长叹一声道:“这非是俺不用心辅佐大王子,着实是形势所逼。罢罢罢,便随你们去罢!”当即商议定了,趁夜偷偷弃了兴中府,经由义州投咸平府去了。翌日朱李二将打城,却见城上寂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朱恒吉心疑有诈,却令人前去哨探,才见城中百姓打开城门,诉说完颜允蹈已走等事。 朱李二将兵不血刃夺了兴中府,急忙飞马报去姚子剑处。此时刘志秀亦领着居庸关处得胜人马到来,合兵一处。朱恒吉道:“建州女真虽除,锦州尚有完颜允恭这厮领军盘踞锦州。我军若是只管北上追赶,却易被锦州胡虏从后方偷袭。” 姚子剑听了道:“完颜允恭这厮先前妄图辱朕先帝陵寝,岂能轻饶?便令刘志秀留下马库斯在阵前听用,仍领本部人马,前去招讨锦州。” 刘志秀禀道:“陛下,锦州城池坚固,粮草丰足,若无十分兵马,着实打不得。” 姚子剑听了便道:“你待如何?” 刘志秀道:“臣请留下马库斯随军,另请陛下拨精明会说女真话的军健随他混入锦州城中,才好攻打。” 姚子剑听了道:“既然将军有破敌之方,便任你挑选兵将。”刘志秀分兵去了,姚子剑却亲统大军,往义州而去。却说那完颜允蹈弃了兴中府,领军走到咸平府,却听闻使者报来,说道那七王子完颜允济听闻通古斯为梅怡庆所擒,便即弃城奔走长白山。小王子完颜允升眼见独力难支,只得舍了辽阳退守沈州。 完颜允蹈大惊,急忙令人飞鹰回报上京,说道南蛮子势大,大定、建州、兴中府相继失陷,只得退守咸平府。那里上京城中听闻通古斯已死,大定、建州、辽阳三座坚城不保,早把满朝文武唬得魂不附体。那女真主完颜乌璐问道:“如今南蛮子兵马大至,已然连克数城,如今上京南面门户,唯有咸平府一城,谁人去为俺分忧?” 话音方落,却听那汉臣张汝弼道:“我主莫忧,那南蛮子不过是逞一时之能罢了。这塞外苦寒之地,天朝兵马岂能久居?我主洪福齐天,再仗地利之险,何愁不能保有上京?便算一时有失,亦可北走蒲与,难不成那南蛮子还追来不成?等他退兵以后,我主何愁不能一举收服失地?” 张汝弼说罢,却听那兵马统制完颜特鲁挺身而出,骂道:“你这厮尚未交战,怎地便满口弃上京走避?依着俺说,只该把你这两面三刀的小人拖出去斩了!大汗莫忧,只待俺亲自领军去走一遭,管教这南蛮子皇帝束手就缚。” 却听得一人道:“皇兄权且稍待,且待小侄去走一遭。”完颜特鲁把眼望去,却是五王子完颜允功。这完颜允功自幼沉默寡言笑,生的勇健绝人,更兼能文能武,众人皆称其有太祖神威。完颜特鲁见是完颜允功,却道:“贤弟,非是俺瞧不起你,实在是此去干系重大。先前允升贤弟与通古斯前去辽阳,便即一奔一死。贤弟虽然厉害,却是不可托大。” 完颜允功道:“通古斯有勇无谋,又不得辅佐,故有此败。我自幼熟读兵书,排兵布阵尽数省得,麾下又有四大天王,岂会输给那南蛮子?” 完颜特鲁道:“那六王子麾下亦有大定八虎,不是亦然输了?只怕贤弟去不得。” 完颜允功道:“皇兄休要瞧不起小弟,昔日小弟幼时,曾向孛迭皇叔讨教军事,皇叔却将那铁浮屠之阵传授给了小弟。” 那完颜孛迭正是完颜特鲁之父,他当时听了,便道:“不意贤弟小小年纪,却得家父亲传,俺竟不知。既然如此,贤弟但去无妨。只是那铁浮屠虽然厉害,若无拐子马相辅,则不成气候。俺爷爷兀术四太子昔日创立铁浮屠,便是要与拐子马相辅相成。今日俺令俺麾下四大太保领着拐子马相助,贤弟必然可获全功。” 完颜允功听了大喜道:“若是能得皇兄精兵猛将相助,何愁南蛮子不破?”当即谢过了完颜特鲁,点起四天王、四太保,领着铁浮屠、拐子马,辞了女真主,浩浩荡荡往南面咸平府而去。不择十数日,早到咸平府外,完颜允蹈出城迎接。 当时完颜允蹈见了允功,备述近来军情。原来那完颜允升不是梅怡庆对手,已然失了沈州,如今亦领着军马在此城中驻扎。姚子剑、梅怡庆两边军马,却是前日在城下汇合了,一并围城。完颜允功道:“既然两位贤弟都领兵在此,我军大盛,那南蛮子有何本事,便敢来我城下撒野?” 翌日完颜允功点起军马出战,直杀到汉军寨前。姚子剑急忙点军列阵营战,却见胡兵队中,当先闪出一员胡将,生的好生威猛,只见: 金盔雉尾紫缨飘,凤翅双分插凤毫。甲挂龙鳞金锁甲,袍披大红飞罗袍。带束狮蛮丝绣带,销金铺上绣金销。虎筋筋打虎筋绦,战靴靴踏描金凳。赤发发边生乱发,黄毛毛内长杂毛。怪眼圆睁睁怪眼,眉毛似铁铁线眉。古怪中间真古怪,蹊跷里面更蹊跷。使一把紫金盘龙枪,骑一匹玉顶五明马。臂悬铁胎弓一张,腰插雕翎箭一袋。 姚子剑看了这完颜允功长相,先肚中暗道:“此人必然勇猛。”姚子剑却见他背后尚有两员女真王子,左手乃是完颜允蹈,右手乃是完颜允升。三员王子背后,又是一十二员大将,乃是四大太保、四大天王、并剩下的大定四虎。 哪四大太保? 大太保完颜武、二太保完颜智、三太保完颜匡、四太保完颜卫。 哪四大天王? 持国天王纳兰无敌、增长天王乌林答无双、广目天王仆散无前、多闻天王唐括无惧。 哪四只猛虎? 女真公主母老虎完颜长乐、雪山虎乌林答律、飞天虎阿里班思拓、哮风虎徒单薛。 这三四一十二员大将以外,又有纥石烈执中与徒单公弼两人在后压阵,共计是一十四员猛将,除了完颜长乐,都是一般打扮: 头戴铁缦笠戗箭番盔,上拴纯黑球缨。身衬宝圆镜柳叶细甲,系条狮蛮金带。踏鞭靴半弯鹰嘴,梨花袍锦绣盘龙。各挂强弓硬弩,都骑骏马雕鞍。腰间尽插锟剑,手内齐拿扫刀。 众将身后,皆是北番军马,披发跣足,各使大刀一口,漫山遍野,不计其数。那完颜允功深谙韬略,这兵马果然比先前不同,但见: 羊角风旋天地黑,黄沙漠漠云阴涩。契丹兵动山岳摧,万里乾坤皆失色。狂嘶骏马坐胡儿,跃溪超岭流星驰。搀枪发光天狗吠,迷离毒雾奔群魑。宝雕弓挽乌龙脊,雪刃霜刀映寒日。万片霞光锦带旗,千池荷叶青毡笠。胡笳齐和天山歌,鼓声震起白骆驼。番王左右持绣斧,统军前後挥金戈。绣斧金戈势相亚,打围一路无禾稼。海青放起鸿鹄愁,豹子鸣时神鬼怕。咸平城下如沸波,连营列骑精兵多。罡星天遣除妖孽,纷纷宿曜如予何。 当时姚子剑看了那胡兵阵势,亦不由得一惊,却问左右道:“谁人敢为朕先去打头阵?”话音未落,闪出邱宇宏裨将张万,拍马提刀而前,不意只三合,便被那大太保完颜武斩于马下。 天朝阵中,火龙都尉邱宇宏见斩了张万,勃然大怒,催开胯下马,舞刀便来战完颜武。那霹雳金枪徐允路知邱宇宏左肩上被通古斯打出的伤势未愈,生怕有失,挺枪上前助战。那里雪山虎乌林答律、飞天虎阿里班思拓两将双双抢出迎住。契丹蛮军阵中,见五人鏖战,胜负难分,四大天王一齐出马助战,朱恒吉、李昌道两将抢上截住厮杀。 那里一十一员猛将斗了许久,胜负未分,却恼了这怒面修罗严红凯,舞起两柄戒刀,抢上便杀。完颜长乐见了严红凯出马,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睁,跃马提刀,照着严红凯便砍。那完颜允蹈生怕其妹旧伤未愈,交战有失,急令哮风虎徒单薛上前助战。 完颜允功在阵前望见那十四员将佐厮杀,暗暗道:“那南蛮子之中果然有些好汉,我这里两个并他一个,他兀自都支撑得住。”当即呼哨一声,提了紫金盘龙枪,催开胯下玉顶五明马,亲自出阵。姚子剑当时看时,身边大将尽出,只有梅怡庆一员文臣,并些许偏将,无人敢出迎敌。 姚子剑道:“朕自那太原围解以后,须也许久未曾亲自出战了。不知昔日本事,却还剩得几成?”当即见猎心喜,提了那杆三尖两刃刀,催开座下那乌云千里驹,亲自直取完颜允功。 那完颜允功见天朝皇帝自出,心下也是一惊,旋即用汉语大声笑道:“南蛮之中已经没有大将了么?竟要这皇帝舞刀弄枪?” 姚子剑喝道:“那胡狗不要夸口,先看朕神箭!” 那完颜允功不知姚子剑厉害,心下慢了,只要建功劳,拍马直取姚子剑。不意姚子剑弯开了那张太阳神耀弓,搭上一支流星穿云箭,觑的亲切,喝一声:“着!”一箭过去,于那半空之中直迸出火星来,把完颜允功射下马去,众皆大惊。 三太保完颜匡道:“统制令我等来辅佐五王子,终不成看着五王子死在面前?”略一招手,与二太保完颜智、四太保完颜卫一齐抢上。 奔到面前,却见完颜允功忽地翻身上马,喝一声:“那皇帝好箭!”却原来这完颜允功骑射精通,当时一时不查,被姚子剑飞箭射到面门。眼见得躲避不得,却急中生智张口咬住,翻身下马卸去了力道,然而亦是被震得满口牙齿尽数出血。 当时四员胡将一齐上前,团团围住了姚子剑厮杀。姚子剑见竟然射完颜允功不死,亦不敢小觑了他,却是仗着本身本事,把那一杆三尖两刃二郎刀使得上下翻飞,全然不惧。斗了三十余合,姚子剑以一敌四,却不露一丝缝隙。 完颜允功斗姚子剑不下,心中暗暗道:“我自十三岁艺成以来,这柄紫金盘龙枪未曾逢得对手。这天朝皇帝却怎地这等厉害,先是一箭便险些取了我的性命。如今真刀真枪的厮杀,若非三员太保相帮,我尚兀自战他不过。” 原来这女真人最是敬佩好汉,那完颜允功与姚子剑斗了一阵,却有惺惺相惜之意,卖个破绽,却与三大太保一齐拨马走回本阵。姚子剑亦知是他容情,却也不追赶。那阵后梅怡庆见完颜允功退走,却道是他败了,急忙挥动大军掩杀。完颜允功回阵,见汉军杀来,亦催动那铁浮屠、拐子马上前冲杀。 何谓铁浮屠、拐子马?原来那昔日那女真国完颜四太子兀术与汉军交战多时,见汉军阵法变幻莫测,却钻研出了这个阵势,专克汉人步兵方阵。那女真多骑兵,却把中间的铁骑都马带铁甲,人披重铠,冲将过来,却如同一座碉堡一般压下,步兵方阵莫有能当者,是谓铁浮屠。两边马军,却都是轻甲弓弩,专一四处游走,一见缝隙便即蜂拥而前,扰乱阵脚,使他敌军难以变阵,是谓拐子马。 当时这汉军不识厉害,被那铁浮屠、拐子马一冲,登时大乱,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天朝军马直被赶了二十余里方才收住阵脚,重新安营扎寨。姚子剑令整点三军时,死者数千,带伤不计其数,且喜是众将大多无碍。姚子剑见那铁浮屠拐子马这等厉害,忧道:“女真胡骑这个阵势这等厉害,如何破之?” 那梅怡庆道:“我兵马连胜,是以今日阵上大意了。欲破骑兵,非得用弓弩不可。看微臣明日摆一个雁行阵,他若来打,一面弓箭射住阵脚,一面却变作鹤翼阵,把他胡骑都包在阵中,届时羽箭齐下,饶他许多厉害,也都射作刺猬相似。” 姚子剑大喜,便先挂起免战牌,任由女真挑战,只是不出。却令梅怡庆去把阵势跟众将都说了,教习军士操练,以待来日厮杀。 不出一旬,天朝阵型操练完备,那完颜允功却依先领着铁浮屠拐子马来到天朝寨前挑战。姚子剑令军士摆出那雁行阵,严阵以待。完颜允功指挥那铁浮屠冲击而前,天朝军士射时,却不料那里铁浮屠都是重甲,丝毫不以为意。 梅怡庆一惊,急忙变阵,却被两翼拐子马包抄,登时阵势大乱。天朝兵马又败了一阵,直退到沈州城内,方才算是止住了败兵。检点军马时,又折小半。梅怡庆却对姚子剑道:“微臣设下此阵,却未曾料到女真胡骑铠甲竟然如斯之厚,以致有今日之败。还请陛下降罪。” 姚子剑蹙眉道:“朕平生所见骑兵,以骠骑将军的影麟精骑兵为最。当年骠骑将军以两千精骑,大破胡虏数十万,威震山西。然而今日所见,这铁浮屠鼓荡冲击之势与那拐子马来往穿梭之捷,还在雷麟骑与风麟骑之上。又有一十五员如狼似虎的大将坐镇,不论斗兵、斗阵、斗将,我军都不是胡虏的对手。如此劲敌,岂罪尚书?朕看如今无有他法,唯有诏骠骑将军领军来助,再定良方。” 话音甫落,帐下却闪出一员大将来,奏道:“末将不才,得祖传一件绝技。今日愿献一计,当可大破铁浮屠、拐子马!” 姚子剑闻言,定睛看去,却是那霹雳金枪徐允路。姚子剑问道:“爱卿有何计策,能破女真铁骑?” 徐允路禀道:“陛下欲召骠骑将军,却是远水救不得近火。末将祖传一件钩镰枪的本事,专一克制骑兵。马上施展,打人无往不利,若是马下施展,却是专斩马脚。陛下若是拨给末将精壮一百,习得此钩镰枪法,再令这百人教成一军,伏在密林草丛,只等女真兵来,一齐动手砍他马脚。那时女真胡骑马失前蹄,与草石泥人何异?陛下此时四面引军杀来,何愁不破?” 那梅怡庆听了道:“如此的确是个良方。臣闻昔日梁山泊大破那双鞭呼延灼的连环马,用的便是此计。如今情势相近,正可成功。” 姚子剑听了大喜道:“爱卿既然有此妙计,何不早说?使朕白白忧心。” 当即便又令高挂免战牌,任由女真如何挑战,只是坚守不出。那里完颜允每日领着女真兵马来城外搦战,却奈何不得汉军不出。他麾下多是骑兵,不善攻城,便也无可奈何,只欲等汉军粮草食尽自退。上京城中女真狼主闻得完颜允功大胜两阵,却料天朝不足为惧,于是登基称帝,建国号曰大金不提。 姚子剑却拨给徐允路精兵一百,任他教习钩镰枪法。不过月余,把那一十八式步战砍马脚的都练得精熟了。徐允路又拣选精壮,分作百队,再行教习。却又闻得许晨奇打破临潢府、周轰星打破锦州,各遣使告捷,各将领军同至女真上京取齐。 如此又过了半月,徐允路回报,说道钩镰枪法已然教成,又与梅怡庆训练了军马进退阵型,三军摩拳擦掌,只等厮杀。姚子剑大喜,便唤众将一齐上前,商议了计策,各将都领命而去,只等与女真厮杀。 翌日完颜允功依前领军前来搦战,姚子剑却令大开城门,列下阵势。姚子剑出马,把手中三尖两刃刀指着完颜允功道:“你那胡虏,可敢来打朕这座盘蛇阵么!”完颜允功见城中出战,更不答话,引着铁浮屠便撞将上来。天朝军马给他一撞,登时大乱,四散奔逃。姚子剑引军往东便退。 完颜允功见了,先不夺城,却引军赶杀。原来那沈州城东,都是丘陵密林,天朝军马却把钩镰枪队在那里埋伏,只等铁浮屠到来。不意这完颜允功赶到城东,却止住了兵马道:“那里密林之中,恐有埋伏。可调一支拐子马先去哨探一遭。” 那完颜允蹈见完颜允功屡立战功,本就妒恨,当时道:“南蛮子心胆已裂,何来埋伏?若是如此迟疑,白白错过了战机。我女真好男儿的,便随俺去赶。”于是不听完颜允功将令,与雪山虎乌林答律、哮风虎徒单薛两虎领了一队铁浮屠便去赶。 不意赶到林中,徐允路领着钩镰枪手齐发,早把那铁浮屠马蹄砍断。那甲马一齐跑发,收勒不住,登时挤作一团。徒单薛当先,被掀下马来,邱宇宏在旁一刀砍了。乌林答律待要走时,亦马失前蹄,被徐允路抢上一把捉了。只听四面杀声大起,伏兵尽出,完颜允蹈当时唬得面无人色,脱了战甲红袍,弃马混在步卒中低头便走。正是:功名未上凌烟阁,姓字先标生死簿。毕竟这完颜允蹈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五十七回 梅怡庆雪夜炮轰左家村 金特鲁上京布下八姓阵 诗云: 黠虏生擒未有涯, 黑山营阵识龙蛇。 自从贵主和亲后, 一半胡风似汉家。 且说当时完颜允蹈陷在那钩镰枪队里,眼见得性命难保,却忽然听得杀声大震,一彪马军撞来。却是完颜允功生怕林中有埋伏,却谴了四大天王领着拐子马分四路包抄。这拐子马比铁浮屠不同,极是灵巧,那钩镰枪手要砍马脚时,先被踏倒不少。徐允路见势不好,不敢再战,只得收军钻入那丛林之中了。 完颜允蹈得了性命,回见完颜允功,自觉面上无光,呐呐道:“是俺贪功冒进,以致折了两员得力大将。” 那里徒单公弼听闻杀了他兄长,哭得泪如雨下,咬牙切齿道:“俺与那邱宇宏、徐允路两贼势不两立!” 完颜允蹈却道:“如今虽折了一阵,却知那南蛮子会使这钩镰枪之法,可以早做准备,以免遭逢大败。这咸平府与沈州西面多是平地,只管用铁浮屠来厮杀。那城东城南山林之间,却用拐子马去扫,必然无碍。”众将听了,轰然称是。 那里沈州城中,姚子剑却唤众将道:“朕依着徐爱卿之计,费时一月教习了钩镰枪之法。然而这钩镰枪虽是铁浮屠克星,却不意这完颜允功这等谨慎。此计一次不成,日后吃他有了准备,更难成功。如今这女真学了乖,来去只在城西大道,却如何胜他?这莫不是上天不要朕剿灭女真?说不得,只得权且退军罢。” 正在那里懊恼之间,忽然听得一声雷响,那天色忽变。说来也怪,当时才是八月初秋时节,那塞外却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来,登时下起暴雪。当时彤云密布,朔风凛冽,纷纷洋洋下好大一场雪。怎见得这雪大?但见: 初秋天道,瑞云交飞,江山万岭尽昏迷。桃梅斗艳,琼玉争辉。江上群鸳翻覆,空中鸥鹭纷飞,长空六出满天垂。野外鹅毛乱舞,檐前铅粉齐堆;不是贫穷之辈,怎知寒冷之时? 当时姚子剑一惊,与众将都往城头看雪,不过半个时辰,那雪便有脚踝般深。姚子剑见了这雪,忧道:“梅尚书,我军衣被单薄,这一场雪下来,如何进军?” 众人看梅怡庆时,只是呆呆地看那雪,并不言语。邱宇宏道:“尚书先回帐内,莫要在此冻坏了。”话音方落,却见梅怡庆仰头大笑起来。 众人见了大惊道:“尚书何故发笑?” 梅怡庆道:“辽阳将破,吾岂能不笑?”众人面面厮觑,却听梅怡庆道:“正愁无计可施,偏生天降瑞雪,正是天意要亡这伙胡虏。如今只是要趁这一场雪,好叫我大军成功。”便唤众人上前,密授其计。 当时这一场雪下来,那里咸平府城中,完颜允功正与众将商议日后如何进兵,忽闻哨探报来,说道城外汉军大有动作。 完颜允功听闻,亲上城楼看时,笑道:“南蛮子退矣!” 完颜允升道:“哥哥如何便知南蛮子要退?” 完颜允功道:“你看那南蛮子军中,旌旗不整,那守门之士倚门而立,必是疲惫。然而沈州城中尘土飞扬,显然大有动作。我料那南蛮子不知我辽东寒冷,未曾足备御寒衣物。又兼连日战败,技穷失智。这一场天降神雪下来,南蛮子今夜退兵必矣!” 众将听了大喜道:“我军连日战败,喜得五王子领军,才有今日之胜!” 完颜允功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日趁南蛮子退兵军心不稳之时,以铁浮屠拐子马赶杀,当可大败其军,或能杀回关内也是未必。”众将听了大喜,都摩拳擦掌,欲建功劳。 当夜女真众将不敢安歇,只是枕戈待旦。却听得伏路小校报来,说道果有一队汉军开城而走。完颜允蹈大喜,便要领军去赶,却被完颜允功拦住道:“莫要焦躁,须防南蛮子有诈。”直等了一个更次,却见汉军源源而出,完颜允功却道:“这必是南蛮退军无疑了,众将各自努力,一齐赶杀。” 众将各自领命,带着那铁浮屠、拐子马杀出城去。大军追赶之间,走到一个去处,唤作左家村,看看赶上。却忽然听得一声炮响,震得大地也颤。女真兵马大惊,却见四面火箭炮石如飞蝗一般射将下来。完颜允功大惊失色,急忙令撤军时,那左家村地势低洼,左右冲突不得,都挤作一团。 原来却是梅怡庆情知完颜允功智勇双全,不可力敌。便趁着这场大雪定下计较:那汉军假作兵败,只要女真来赶,却早早令周轰星领着炮手材官在那左家村设下了埋伏。若是完颜允功不来便罢,汉军亦得全身而退。若是女真来追赶时,只等赶到左家村,炮石火箭一般飞下,管你是铁浮屠还是拐子马,尽数炸做肉泥,烤作焦炭。 此一役,女真军马尽折。大太保完颜武、四太保完颜卫、增长天王乌林答无双、广目天王仆散无前都被火炮炸死。持国天王纳兰无敌、二太保完颜智被烈火烧死。飞天虎阿里班思拓、多闻天王唐括无惧两人乱军之中落马,被踏作肉泥。唯有徒单公弼护着完颜允功与完颜长乐两个拼死杀出,纥石烈执中帮着完颜允蹈与完颜允升守城,及三太保完颜匡抱病在城无事。 当时完颜允功侥幸逃得性命,回到咸平府城中,看那许多猛将兵马,尽为土灰,只留得数十骑。不由得失声痛哭道:“我一时不查,竟致铁浮屠、拐子马尽丧左家村,又折了八员大将,有何面目再见父汗,不如死休!” 完颜允功说罢,待要自刎,却被众人死死拦下,说道:“胜负有常,便是昔日兀术四太子,亦有兵败的时候,五王子不必自责。如今兵马不足,咸平府是守不得了,俺们还是趁着南蛮子未至,先撤回上京再说。”完颜允功叹道:“我心已乱,不知所措,便依着你们所说的罢了。如今父汗方新称帝,我却遭此大败,却怎生有面目回见!” 说话的,那女真狼主立国已久,完颜允恭却如何方新称帝?原来小生这一张嘴说不出两番话,一支笔写不出两头字,为是要说这里咸平府的胜负,故而将那一头按下未表。 却说那六月上京城中,女真狼主正与众臣商议,说道:“俺日前接到败报,说道那许煊与朱邪策合兵一处,夺了恒州,又引兵东进。俺八王子允德不敌,又丢了临潢府。如今许煊兵马指日杀到上京,如之奈何?” 却有汉臣张汝弼出班奏曰:“我主洪福齐天,生下五王子英杰。听闻五王子方以铁浮屠拐子马之法,连胜数阵,大破天朝兵马于咸平府前。许煊来,自有完颜统制领兵相据,又有何惧哉?先前我主下燕京之时,微臣便劝我主登基为帝,我主不从。如今那天朝皇帝亲来,我主若只称汗,气势上便先输了。况且那天朝腹地,有大楚天王虚贺遣使通闻,愿与我主都称皇帝,两相夹击,共破天朝。故而微臣在此请我主即皇帝位,以正大名。” 完颜乌璐听闻大喜,便叫张汝弼安排,捡了个黄道吉日,登基为帝,建国号为大金。也学那天朝一般,设置三省六部,措置文武百官,又封张汝弼为相。许晨奇虽克临潢府,又进破长春,然而听闻姚子剑大军未克咸平府,又因听闻中原出了一件大事,故而亦不敢妄进,只是按兵不动。 那上京见天朝兵马不得前进,又因女真狼主称了皇帝,一城军民都在庆贺。然而不过一月多功夫,却忽闻败报传来,说道五皇子完颜允功中伏,兵马损折殆尽,又折了一十二员大将,如今奔回上京。 金主闻报,唬得面无人色,坐不住那龙椅上,直摔到地下。那近侍慌忙扶起,却听完颜乌璐颤声道:“朕方登基,不意我儿又败,如今何策御敌?” 那张汝弼道:“臣在中原时,却知有楚越蜀凉四路藩王,都不尊朝廷号令。尤其是那大楚天王,曾与我主有约,欲待共破天朝。请陛下予臣使节,亲往中原去说动这四路藩王都反,届时两路夹击,叫这南蛮子皇帝首尾受敌,破之必矣!” 张汝弼话音方落,却听一人厉声骂道:“无耻贼子!如今汉军兵临城下,指日扣关,你却提什么两路夹击。俺看你分明是见我大金国危,欲待先行逃去。陛下便是听了你这等奸佞之言,才有今日之祸!”完颜乌璐看时,认得是新封的大金兵马大元帅完颜特鲁,却道:“依着元帅,却该如何?” 完颜特鲁道:“这汉臣三心二意,只会信口雌黄,搞些皇帝大汗的分别,待要用时,与粪土无异,只该推出去砍了。如今我军虽败,上京尚有五万精锐,都是当年随着太祖爷爷打天下的好汉后人。依着俺说,且先把各路驻军都撤回上京,整备城防。就在这上京城下,与南蛮子决一死战。便算不胜,只需守住城池,到了冬日,南蛮必退。”金主大喜,便令他依计行事。 却说那里姚子剑设伏破了铁浮屠拐子马,正待进兵,忽有刘志秀领军来到,说道完颜允恭伤势发作而死,锦州城中便即大乱。他却令马库斯带人混入了锦州,里应外合破了城池。蒲察蒲鲁浑领着残兵败将逃奔觉华岛上,一时难以攻打。刘志秀留下了马库斯领军守住锦州城池,不叫蒲察蒲鲁浑上岸,自家却领了大军前来会合。 姚子剑大喜,便即合兵一处,往上京开去。那沿路守军莫说早得了金主命令,都撤回上京,便是没有这般的命令时,却有谁敢阻拦天朝大军,也该都弃城而逃。是以姚子剑大军沿途都无阻挠,直到上京城下下寨。 天朝兵马方至上京,便见东面开来一支胡兵,怎见他打扮,但见: 黄沙漫漫,黑雾浓浓。雕旗展一派乌云,铁骑荡半天杀气。青毡笠帽,似千池荷叶弄轻风;铁打兜鍪,如万顷海洋凝冻日。人人依襟左掩,个个发搭齐肩。连环铁铠重披,刺纳战袍紧系。番军壮健,黑面皮碧眼黄须;达马咆哮,阔膀膊钢腰铁脚。羊角弓攒沙柳箭,虎皮袍衬窄雕鞍。生居边塞,长成会拽硬弓;世本朔方,养大能骑劣马。铜军前打,芦叶胡笳马上吹。 姚子剑看了这支军马雄壮,不由得大惊道:“不意尚有这一支番军开来!”连忙点了军马去迎时,却见当先一员胡将,头戴干红凹面巾,身披里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那将见了姚子剑却用汉话喊道:“那不是天朝的皇帝么?” 话音未落,忽见许煊从后一骑快马奔出,翻身便拜道:“末将奉陛下之令,兵出恒州,与归命伯所率突厥骑合兵一处,破了女真西北路招讨司。又在临潢府下遇着了蒙古勤王兵马,大破了临潢府,又击破了东北路招讨司,直杀到上京城下。这员将军便是蒙古铁木真,昔日太原城下也见过的。” 姚子剑听了,却定睛看去,只见那将:一部落腮胡子,两条板刷眉浓;脸如火炭熟虾红,眼射电光炯炯。头上分开雉尾,腰间宝带玲珑;蒙古大将逞威,叱咤山摇地动。 此时铁木真长成二十二岁,生的豹头环眼,满脸虬髯,与昔日太原城下的小将不同,是以姚子剑却一时认不出来。当时那蒙古各部与突厥骑都见过了姚子剑,姚子剑却问道:“怎地不见王汗亲来?”原来那蒙古克烈部汗脱斡或邻勒自太原城下投靠天朝以后,屡立大功,姚子剑便封他为蒙古王,故曰王汗。 这铁木真的结义兄弟扎木合却禀道:“王汗年岁日长,身体不适,故而不曾前来。末将如今是札达兰部的首领,与铁木真安达前来,先效一臂之力。” 姚子剑颔首道:“原来如此,诸位远来辛苦,且先休整数日,便来打城。” 那里上京城中,金主完颜乌璐望见城下兵马黑压压的一片,心中恐惧,却唤完颜特鲁上前道:“南蛮子这等势大,又得蒙古、突厥相助,如之奈何?” 完颜特鲁道:“启禀陛下,先祖兀术四太子生前,曾设下一个阵法,一脉单传至俺,只是没有机会使用得。如今贼人兵临城下,却恰好布下,叫南蛮子吃俺一惊。” 完颜乌璐听了,问道:“这是何阵法?”完颜特鲁上前,呈上一张图来,说道:“这一个阵法,唤作五行阴阳阵,暗藏天地玄机,等闲莫能窥破。俺今日从众将之中,挑选十员勇猛将佐,摆布下这个阵势,管教那天朝蛮子许多大军尽为土灰一般,转瞬皆破。” 那完颜特鲁献上了阵势,说得完颜乌璐大喜,便任他拣选将佐。完颜乌璐当即点九个大将,哪九员大将?完颜允功、完颜长乐、仆散揆、纥石烈诸神奴、唐括贡、乌林答复、纥石烈执中、乌古论谊、蒲察兀迭。这九员大将,都有来历: 完颜允功是金主完颜乌璐五子,生的高大威猛,又满腹韬略,惯使一柄紫金盘龙枪,人称金枪五王子。 完颜长乐是金主完颜乌璐之女,天生力大无穷,胜过寻常男子十倍,能使一柄合扇板门刀,人称母老虎。 仆散揆是大将仆散忠义之子,娶的是完颜长乐之妹,能使一柄落魄追魂枪,人称夺命神枪。 纥石烈诸神奴是大将纥石烈志宁之子,女真战神完颜兀术的外孙,娶的是金主之女,使一柄丈八蛇矛,人称晴天霹雳。 唐括贡是太傅阿里之子,娶的是金主之女,能使两柄竹节虎眼鞭,人称玉面驸马。 乌林答复是金主第七女驸马,能使一柄虎头紫金刀,人称飙七驸马。 纥石烈执中是女真大将,屡立战功,能使一杆凤翅镏金镋,人称虎面太岁。 乌古论谊是右丞相乌古论元忠之子,娶的是前任金主完颜迪古乃之女,能使一杆天龙白金枪,人称花花郡马。 蒲察兀迭是女真猛将蒲察阿撒之子,生来力大无穷,能使一柄混铁狼牙棍,人称两足大虫。 当时完颜特鲁点了这九员大将,却失声叫道:“阿也,如今驸马乌林答天锡与副统制通古斯两员猛将都死,却觅不得这第十员大将!” 那完颜允蹈说道:“皇兄,末将麾下有一人,乃是猛将徒单薛的兄弟,唤作徒单公弼。此人能使一杆方天画戟,又有韬略,建州、锦州、辽阳等处战事,多被他言中。” 完颜特鲁便唤那徒单公弼披挂了上前看时,但见:身长九尺,年近二旬,面如熏枣,体似狼形,头戴一顶银鼠帽,身披一领锦貂裘,腰系一条狮蛮带,袋插一壶狼牙箭,坐下青靛靛追风马,手持明晃晃方天戟。 完颜特鲁看了大喜,便令这徒单公弼做了这第十员大将。完颜特鲁唤十员大将上前,便指着那副阵图,把这一个五行阴阳阵给那十员大将各自看了。又唤完颜允中、完颜允蹈、完颜允德、完颜允升四员皇子上前,亦各自吩咐了。当时兵马整顿完毕,禀过了那金主完颜乌璐,却领兵杀出城来,只见: 满天生怪雾,遍地起黄沙。但闻那扑通通驼鼓声敲,又听得咿呜呜胡茄乱动。东南上千条条钢鞭铁棍狼牙棒,西北里万道道银锤画戟虎头牌。来一阵蓝青脸,朱红发,窍唇露齿,真个奇形怪样:过两队锤擂头,板刷眉,环睛暴眼,果然恶貌狰狞。波斯帽,牛皮甲,脑后插双双雉尾;鸟号弓,雁翎箭,马项桂累累缨毛。旗幡错杂,难分赤白青黄;兵器纵横,那辨刀枪剑戟。真个滚滚征尘随地起,腾腾杀气盖天来。 天朝阵中,姚子剑看见胡兵出城,急忙令三军预备应敌,却见那女真摆一个阵势,端地厉害,但见: 那北方先拥出一员大将: 堂堂卷地乌云起,铁骑强弓势莫比。紫罗袍穿龙虎躯,乌油甲挂豺狼体。鞭似乌龙飞两条,马如泼墨行千里。七星旗动玄武摇,一按北方壬癸水。 号旗上写得分明,乃是“玉面驸马唐括贡。” 那南方亦拥出一员大将: 盔顶朱缨飘一颗,猩猩袍上花千朵。狸蛮带束紫玉围,狻猊甲露黄金锁。追魂落魄银枪排,龙驹遍体胭脂裹。红旗招展半天霞,二按南方丙丁火。 号旗上写得分明,乃是“夺命神枪仆散揆。” 那东方亦拥出一员大将: 蓝靛包巾光满目,翡翠征袍花一簇。铠甲穿连兽吐环,宝刀闪烁龙吞玉。青骢遍体粉团花,战袄护身鹦鹉绿。碧云旗动远山明,三按东方甲乙木。 号旗上写得分明,乃是“彪七驸马乌林答复。” 那西方亦拥出一员大将: 漠漠寒云护太阴,梨花万朵叠层琛。素色罗袍光闪闪,烂银铠甲冷森森。赛霜骏马骑狮子,丈八蛇矛鸭绿沉。一簇素旗飘雪练,四按西方庚辛金。 号旗上写得分明,乃是“晴天霹雳纥石烈诸神奴。” 当时女真四个驸马都立马出在阵前,又听得一声梆子响,北面又是一员大将领着一队兵马闪出: 六按北方壬癸水,闷棍油光尽黑漆,狼牙铁槊千百对,雁翎摆开方天戟。 号旗上写得分明,乃是“大定上将徒单公弼”。 南面又是一员大将领着一队兵马闪出: 七按南方丙丁火,红袍赤马绛红缨,飞镗着人头粉碎,红锦套索老龙筋。 号旗上写得分明,乃是“虎面太岁纥石烈执中”。 东面又是一员大将领着一队兵马闪出: 八按东方甲乙木,倒马金戈列摆布,手执混铁狼牙棍,短剑傍牌前引路。 号旗上写得分明,乃是“两足大虫蒲察兀迭”。 南面又是一员大将领着一队兵马闪出: 九按西方庚辛金,素罗旗下撒寒冰,手提银枪白如玉,剑征离匣晃光明。 号旗上写得分明,乃是“花花郡马乌古论谊”。 当时阵前八员大将都出了,却两个拥簇着一个女真皇子立在阵前: 北面是四皇子完颜允中,穿着一身黑甲,骑一匹乌骓马,宛若:冻云截断东方日,黑气平吞北海风。 南面是六皇子完颜允蹈,穿着一身赤甲,骑一匹枣红马,宛若:离宫走却六丁神,霹雳震开三昧火。 西面是八皇子完颜允德,穿着一身银甲,骑一匹玉龙马,宛若:征驼卷尽阴山雪,番将斜披玉井冰。 东面是小皇子完颜允升,穿着一身翠甲,骑一匹青鬃马,宛若:翠色点开黄道路,青霞截断紫云根。 此时大皇子完颜允恭、二皇子完颜斜鲁、三皇子完颜孰辇俱已身死,五皇子完颜允功坐镇中军,七皇子完颜允济自辽阳逃走长白山,九皇子完颜允成被俘。是以完颜乌璐十一个儿子,只有这四个立在阵前,映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却是完颜特鲁说要用那皇族之血脉,以龙气压着四方气势,方可使这阵势十分厉害。 当时这四面阵势摆开,姚子剑上战楼去望时,又见中央阵势: 双五中央戊己土,黄花弓箭脚踏弩,人人肩担大杆刀,短剑月样宣花斧。 那中间土位上,亦是两员大将领着两支军马: 一个是五皇子完颜允功,领着一队白甲军,只见他:头戴烂银盔,身披银叶甲,内衬白罗袍,坐下白龙马,手执紫金枪,隆长白脸,三绺微须,膀阔腰圆,十分威武。映着那太阳气象,正是:金乌拥出扶桑国,火伞初离东海洋。 一个是公主完颜长乐,领着一队黑衣女兵,只见她:金凤钗对插青丝,红抹额乱铺珠翠,云肩巧衬锦裙,绣袄深笼银甲。试穿花靴金镫稳,翩翩翠袖玉鞭轻。使一口板门大刀,骑一匹银骝白马。映着那太阴气象,正是:玉兔团团离海角,冰轮皎皎照瑶台。 这两员大将,把兵马摆成阴阳二气,中间却是那女真狼主完颜乌璐领着文武百官,正是: 金瓜密布,铁斧齐排。方天画戟成行,龙凤砅旗作队。旗旄旌节,一攒攒绿舞红飞;玉镫雕鞍,一簇簇珠围翠绕。飞龙伞散青云紫雾,飞虎旗盘瑞霭祥烟。左侍下一代文官,右侍下满排武将。虽是妄称天子位,也须伪列宰臣班。 那完颜乌璐身边,却是一员大将,正是那完颜宗弼兀术四太子的嫡亲孙子,女真兵马大元帅完颜特鲁,但见他: 头戴七宝紫金冠,身穿龟背黄金甲,西川红锦绣花袍,蓝田美玉玲珑带。左悬金画铁胎弓,右带凤翎铜子箭。足穿鹰嘴云根靴,坐骑铁脊赤马。锦雕鞍稳踏金镫,紫丝缰牢绊山桥。腰间挂剑驱番将,手内挥鞭统大军。 当时完颜特鲁团团摆下这个阵势,原来当年兀术四太子屡次被汉军阵势挫败,苦心研究不得,却梦见一个老者来言道:“吾乃陈抟老祖,尔是上界赤龙转世,吾却传尔一套阵法。只是这阵法尔却用不得,只等五十年后,尔孙方才使用得出。因果轮回,还归天朝。” 完颜兀术被那陈抟老祖一推,撒然梦觉,却见怀里一张图,上头却是那河图之象。完颜兀术苦心钻研,却在那乌灵圣母的乌龙阵上多加修改,定下此阵。 原来那河图道:天一生水,地六成之,故一六共宗,为水居北,映着唐括贡与徒单公弼两将;地二生火,天七成之,故二七同道,为火居南,映着仆散揆与纥石烈执中两将;天三生木,地八成之,故三八为朋,为木居东,映着乌林答复与蒲察兀迭两将;地四生金,天九成之,故四九为友,为金居西,映着纥石烈诸神奴与乌古论谊两将;天五生土,地十成之,故五十同途,为土居中,又是阴阳,映着完颜允功与完颜长乐两将。 当时这阵势共有完颜、徒单、唐括、蒲察、乌林答、仆散、纥石烈、乌古论八姓,故而也叫八姓河图阵,有分教:动达天机施妙策,摆开星斗破迷关。毕竟这阵势究竟能否打破,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五十八回 屡得胜女真大乱战 得仙示天朝破八阵 诗云: 汉主东封报太平, 无人金阙议边兵。 纵饶夺得林胡塞, 碛地桑麻种不生。 且说当时那女真狼主命大将完颜特鲁摆下了这个八姓河图五行阴阳阵,端地十分齐整,正是: 杀气横空,日黑沙黄路漫漫,白云衰草霜凛凛;紫塞风狂,胡箱羯鼓悲凉月,赤帜红旗映日光。遍地里逃灾难的,男啼女哭;一路来掳财帛的,万户惊惶。番兵夷将,一似屯蜂聚蚁;长刀短剑,好如密竹森篁。可怜那栉风沐雨新基业,今做了鬼哭神号古战场。 姚子剑在将台上看了这阵,暗暗心惊不已,却问严红凯道:“我师,你看这是何阵势?” 严红凯蹙眉道:“这阵势杀气冲天,内中往来变化不定,必然厉害。贫僧却不识得,若要识这个阵势时,除非叫那梅怡庆来看。” 姚子剑听了喜道:“梅尚书熟读许多兵法,必然识得此阵。”便令人唤梅怡庆上来看那阵势,不料梅怡庆看了一番,却道:“陛下可令众将都来看这阵势。”姚子剑听了,便叫众将都上将台来看这个阵势。众将看了,都不识得。 梅怡庆却指着那阵笑道:“这阵不是别个,却有名的唤作五行阵。那胡虏却学得一知半解,把阴阳二气填在当中,坏了土气。” 众将听了,都道:“尚书既然识得,必然破得。” 梅怡庆笑道:“自然破得。今日属水,水生木克火。龙骧营正映东方青龙木之象,便可令龙骧营领一支军马,去打那南边阵势。” 姚子剑听了,便与众将一齐出马,立在阵前。那里女真军中,完颜特鲁催马而出,指着姚子剑笑道:“那中原可有人识得俺这个阵势么?” 姚子剑道:“不过是五行阵而已,有何稀奇?” 完颜特鲁笑道:“既然识得,敢来打么?” 姚子剑道:“既然识得,如何不敢打?”便令李昌道领着龙骧营出马,又令许晨奇麾下赵猛领风麟骑相助。怎见那李昌道英雄?有一首《临江仙》为证: 尝在京师为统领,随皇帝累受艰难。虹霓气逼斗牛寒。勇能安宇宙,忠欲定尘寰。 虎体狼腰猿臂健,乘龙驹稳坐雕鞍。禁兵声价满延安。关公刀偃月,赫赫震军班。 那里完颜特鲁望见,却与众将窃笑道:“他只道俺这是寻常的五行阵,便来攻打,却不知俺这八姓河图阵的厉害,便叫他吃一惊!”便叫众将休要慌张,依着练好的阵图行事。 赵猛自接掌风麟骑以来,大小不下百战,前日见一般的雷麟骑统领许霹雳被女真杀了,心中恼怒,一骑当先便往那女真阵南撞去。风麟骑马快,早到阵前,乱箭齐发,把那女真射得翻翻滚滚,登时让开一条道路来。风麟骑杀入阵中,李昌道亦领着龙骧营赶上,大刀阔斧直往那阵势中心杀去。 姚子剑等将在后看时,却见风麟骑与龙骧营如一根利锥一般直直插入了女真阵中,都是大喜。却是被女真兵马旗帜翻翻滚滚挡住了,看不分明。只说那赵猛先杀到阵内,远远望见完颜允蹈,怒道:“便是你这贼杀了许霹雳,今日恰好报仇!”说罢弯弓搭箭,觑的亲切了,抬手一箭便往完颜允蹈射去。 不意那箭飞到半途,平白着起火来,便烧作一个箭头落在地下。赵猛大惊,便听一将怒道:“你那南蛮,怎敢暗箭伤人?”说罢一将舞着手中凤翅镏金镋,直杀过来。赵猛看认军旗时,明明白白写着“虎面太岁纥石烈执中”。怎见这纥石烈执中大将? 身长丈二,穿一副象皮锁子甲,红袍外罩;头如笆斗,戴一顶盘龙赤金盔,雉尾双分。狮蛮带腰间紧束,牛皮靴足下牢登。一丈高的红砂马,奔来如掣电;碗口粗的镏金镋,舞动似飞云。远望去,只道是龙须虎;近前来,恰似个巨灵神。 赵猛望见纥石烈执中大怒,拍马舞刀抢上便战。纥石烈执中不慌不忙,使开本事相迎。两将相斗正酣,李昌道领着龙骧营赶到,便要上前助战,却听一人骂道:“南蛮子,何不速速下马受死?”李昌道连忙看时,乃是夺命神枪仆散揆。李昌道不敢怠慢,舞起青龙偃月刀相迎。 两人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败,那里纥石烈执中却把赵猛自马上一把活捉过来,又夺了他那匹铁脚青骢好马。后人有做那一首打油诗,嘲那风麟骑历代统领都是身骑快马,惯放冷箭,奈何却是武功稀疏:先有云龙鹊尾坡,再见执中上京搏。风麟从来不厮杀,阵前送马人却落。 仆散揆见擒了赵猛,却把枪逼开李昌道大刀,笑道:“你那副将早败,你不降奈何?”李昌道大怒,施展平生武艺,当头便是一刀砍去。原来这仆散揆是女真年轻一辈里头一个惯会厮杀的,日后也成名将,却是手段高强。那仆散揆艺高人胆大,也不要人相帮,独自一杆枪把李昌道戳的没处躲避。 斗了三十余合,仆散揆却道:“你这将好本事,却与其他南蛮不同。先前燕京城边,有个一般使刀的汉将,斗不过十合,便被俺杀得仓皇而走。” 李昌道听了,心中暗道:“他说的必是那火龙都尉邱宇宏。想这邱宇宏好本事,便是全力相杀,我不出五六十合也奈何他不得。这胡将竟说十合便败了邱宇宏,必然十分厉害。” 当时李昌道本就只有遮拦之力,毫无还手之功,此时心下又怯了,一杆大刀渐渐不成章法,虚砍一刀,领军便退。却听那仆散揆在后笑道:“你待哪里走?”李昌道一惊,却见面前的女真兵马平白都变作一堵堵火墙,三面团团围定了汉军。李昌道正没做道理处,却见仆散揆从后赶上,扑地一枪,正中李昌道左腿。李昌道坐不住马,登时摔下,看那四周时,不见一丝火星,仍旧是女真兵马。仆散揆一声令下,便把李昌道绑了。 姚子剑在外见两支军马撞将进去,便有女真兵马团团封住了来路,只听得杀声阵阵。正在心焦,却听得一声梆子响,那里女真南军门旗开处,仆散揆与纥石烈执中两将拥簇着那完颜允蹈出马。姚子剑定睛看时,阵内不见半个汉军。 姚子剑怒道:“你将我兵马何处去了?” 完颜允蹈呵呵笑道:“你那兵马不自量力,撞入我阵来,自然都是阴曹地府去了。” 那里天朝阵中,恼了一个太岁,大喝一声,跳出阵前,骂道:“你那胡狗施展什么妖法,陷了我许多军士?” 完颜允蹈看那将时,却是个带发头陀。那人面如蓝靛,眼似红灯,脸似青松,口如血盆,獠牙赛利箭,虬髯像铜针,正是怒面修罗严红凯。完颜允蹈见了,心中害怕,却对仆散揆道:“这贼秃昔日曾杀败了俺小妹,不知妹夫斗得过他也不?” 仆散揆见了严红凯生的相貌凶恶,也有三分害怕,却仗着本事高强,笑道:“你这和尚不去看经念佛,却来阵前讨死!”严红凯更添三分恼怒,骂道:“须知你佛爷便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活佛,正要来剿除你胡狗妖孽!”当时一番话说的两人都是大怒,便在阵前交手。那场好杀: 一个是天朝上国,不修佛禅莽和尚;一个是辽东女真,满腹韬略俏驸马。莽和尚丑,宛若修罗离地狱;俏驸马俊,一如柴绍投胡邦。雪花戒刀分两柄,追魂神枪只一杆。前后进退,齐胁平腰。按定左顾右盼,盘头护顶防身。落地金光滚地打,漫天闪电盖天灵。搜山势,两轮皓月;煎海法,赶日追星。童子抱心分进退,金钱落地看高低。花一团,祥云瑞彩;锦一簇,纹理纵横。转折俯仰,舞动三十六路小结构;高低上下,使开七十二变大翻身。 两人直在阵前斗了三十余合,仆散揆虽是马战,严红凯自是灵活,却奈何他不得。仆散揆心中暗道:“似此打下去,何时是个分晓?若是被他砍了马脚,一世英名毁在这里。只是把他引到阵中去擒。”当即卖个破绽,拨转马头,塔拉拉地便走。严红凯不舍,直赶入那阵势里去。 姚子剑在后见严红凯赶将进去,登时大惊,生怕陷了他,急忙挥动大军掩杀。那里女真兵马摆成了阵势,不慌不忙,随着完颜特鲁帅旗而动,把汉军杀得大败。姚子剑大败了一阵,却有女真那里遣使过来,说道要用李昌道赵猛两人来换完颜允成。姚子剑问那使者道:“既然要换,何不把严红凯一并换来?” 那使者说道:“那丑和尚撞入阵来,混杀之中却不见了,着实不知去向。”姚子剑听了,更增忧闷,却只得将那完颜允成换了李昌道赵猛两将过来。姚子剑见两人归来,却以手加额道:“且是没有坏了那完颜允成性命,不然几乎见不能得勾与两位将军再见!” 李昌道与赵猛谢了败军之罪,却把那阵势里头情形说了,梅怡庆却道:“他这阵势之中,必然还有妖术加持,不是那普通的五行阵可比。明日且不要去打阵,只管把他将领激出来,阵外厮杀。他若是要动手脚时,三军众目睽睽,也好看个分晓,便好有计破他。” 姚子剑道:“梅尚书说甚是的有理,如今大军既已杀到贼巢,放着这中原许多好汉,难道还被他一个阵子吓退了不成?”翌日两军阵前,姚子剑却令徐允路出马,怎见得这徐允路好汉?但见他: 锦鞍骏马紫丝缰,金翠花枝压鬓傍。雀画弓悬一弯月,龙泉剑挂九秋霜。绣袍巧制鹦哥绿,战服轻裁柳叶黄。顶上缨花红灿烂,手执金丝钩镰枪。 女真西面阵中,闪出一员将来,号旗上写着,乃是“花花郡马乌古论谊”,两军见了,都叫一声:“昨日好个丑和尚,今日却好俊俏一个郡马!”原来那乌古论谊生的长大,面如潘安,貌欺宋玉,肤色雪白,唇如涂朱,更兼蹴鞠弹唱诸般技艺都会,故称花花骏马。怎见这乌古论谊貌美? 凤眼浓眉如画,微须白面红颜。顶平额阔满天仓,七尺身材壮健。善会偷香窃玉,惯的卖俏行奸。凝眸呆想立人前,俊俏风流无限。 乌古论谊提着天龙白金枪,骑一匹踏雪白马,出在阵前,三军都叫一声:“好一个俊俏郎君,莫不是子龙再生么!”乌古论谊正在得意,却听那徐允路叫道:“那边那白面小生,莫不是个妇人家装扮的么?”乌古论谊听了大怒,提起天龙白金枪,照着徐允路心口便刺。徐允路不慌不忙,把金枪一摆,登时逼开。 当时两人一杆金枪,一杆银枪杀在阵前,那场好杀:二将阵前生杀气,跑开战马赌生死。霹雳金枪显英雄,花花郡马逞豪杰。钩镰枪发龙舒爪,白金枪刺蛇伏起。金光不离胸左右,银花只向心窝里。三军擂鼓把旗摇,两边呐喊江潮沸。自来多少将军战,不似今番无底止。 那里徒单公弼见了两面厮杀,却认得徐允路是杀兄的仇人,把方天画戟一摆,催马出来助战。汉军之中朱恒吉见了,说道:“这厮正是班门弄斧,敢来本将军面前用戟。”也不答话,提了那柄描金方天戟,便来截住徒单公弼厮杀。两人在阵前绞作一团,两杆方天画戟分扯不开,众兵士看时,都叫声好,只见: 那朱恒吉是白袍白甲,映着虎威营白虎之象;徒单公弼是黑衣黑马,映着地六水玄武之象。那黑袍黑甲的,头戴一顶镔铁盔,乌云荡漾;白衣白马的,身穿一件雪花甲,砌就龙鳞。乌衣士相貌希奇,如同黑狮子摇头;白甲将身材雄壮,浑似银狻猊摆尾。征袍舞动,错认薛仁贵重生;匹马咆哮,却像黑麒麟出现。 两人一黑一白,都使方天画戟,斗得不分胜负,只是在阵前团团相持。斗到间深处,众兵士只见一团白光,一片黑影。两人斗了一阵,却霍地住手。众人看时,却见朱恒吉戟上一面芙蓉五色幡,与徒单公弼戟上金钱豹子尾缠在一处,分解不开。两人使了吃奶的力气去拔时,奈何那中间越缠越紧,只把脸涨的通红,却分解不开。 许晨奇在后看了,却张开了那灵宝弓,觑的亲切,喝一声:“着!”那箭过去,却好把两戟中间五色幡与豹子尾射断,两杆戟登时分开。朱恒吉与徒单公弼本在争夺,两戟忽分,两人收力不住,都倒撞下马去。朱恒吉却撇了戟,也不要骑马,拔剑便要来砍徒单公弼。徒单公弼急忙一个鲤鱼打挺,上前按住了朱恒吉佩剑,要他拔不出来。两人就在阵前扭成一团,赤手空拳在那里互殴。 姚子剑见了,不悦道:“这哪里是大将对阵?与街头流氓互殴何异?”许晨奇道:“陛下不要焦躁,看末将出马,管保成功。”许晨奇当时催开了胯下那匹龙纹赤兔马,如同火云一般出来,一杆金马槊却被人从中拦下。许晨奇看时,却是那催命神枪仆散揆,骑着一匹卷毛赤兔马,出阵截住。 许晨奇见了仆散揆,便问道:“你便是日前擒了赵猛的那将么?”仆散揆呵呵笑道:“日前虎面太岁纥石烈执中夺得他一匹好马,不意你今日又来再送我一匹龙文赤兔!”许晨奇听了大怒,挺起金马槊便刺,仆散揆舞动落魄追魂枪,动手厮杀,但见: 二将阵前把脸变,催开战马来相见。一个指望直捣黄龙府,一个但愿杀到乾元殿。一个夺魄枪,闪烁似寒光;一个金马槊,星飞若紫电。直杀得:播上扬尘日光寒,搅海翻江云色变。 斗了二十余合,许晨奇心中暗道:“这将枪法纯熟,久战无益,看我用计擒他。”却卖个破绽,拨马便走。仆散揆催开了那卷毛赤兔马,在后穷追不舍。不料那许晨奇暗暗弯弓搭箭,觑的亲切,翻身一箭射落仆散揆下马,纥石烈执中急忙引军救回。 许晨奇正待趁势杀去,却听得一声大喝,一将舞着大刀当头劈来。定睛看时,却是彪七驸马乌林答复。原来那乌林答复是女真之中头一个凶悍的,一旦杀将起来,全然不把性命为念,故谓之彪七驸马。当时玉面驸马唐括贡恐乌林答复有失,急忙催开了胯下泼墨乌骓马,径自来抢许晨奇。许晨奇见乌林答复凶悍,亦有三分害怕,仗着马快,撇了乌林答复却去斗唐括贡。 梅怡庆望见,却对姚子剑道:“今日斗将,已然将他大将调离半数。先前那仆散揆胜了我一阵,却被骠骑将军一箭射下去,大振我军威。陛下可以多谴上将,把他将佐都调离了本阵,却好厮杀。”那里刘志秀听见,大喝一声,骑在符剩文身上,直跳到阵前,一把揪住了乌林答复座马,便把他掀下马来。 那里胡兵阵中,见了符剩文这般一个巨人,半个脑袋又是生铁铸的,都是大恐,却有乌林答复副将两足大虫蒲察兀迭生怕有失,直直抢出阵来。但见他: 头上金冠雉尾飘,身穿金甲象皮绦。手中狼牙狂风到,背插螭头雁翎刀。面似红铜无二色,满口黄须如蜡胶。俨似金刚无二样,胜却塞外国内豪。 那蒲察兀迭是那女真国第一大力士,当时跳将出来,左手螭头雁翎刀,右手混铁狼牙棍,雨点一般劈头盖脸打下。符剩文虽然刀枪不入,也吃他打得十分疼痛,大吼一声,把出那倒曳九牛之神威来,用那紧箍也似的大手,将蒲察兀迭死死帮住了。饶是蒲察兀迭力大,也是丝毫动弹不得。 那彪七驸马待要来相帮,却被刘志秀袖箭乱发,慌忙绕着两人躲避不迭。纥石烈诸神奴急忙出马,却听得天朝阵中大吼一声,也闪出一个胡人来,只见他: 头戴大红结顶赤铜盔,身穿连环锁子黄金甲。走兽壶中箭比星,飞鱼袋内弓如月。真个英雄气象,盖世无双;人材出众,豪杰第一。 却是蒙古铁木真出马,两杆蛇矛斗不到二十合,纥石烈诸神奴已然招架不住。那里中军完颜允功见了,提着紫金盘龙枪上前助战。两将合斗铁木真,才堪堪斗一个平手。纥石烈执中提着凤翅镏金镋上前助战,却被蒙古扎木合拦住。邱宇宏出马,又被完颜长乐拦住,两柄刀厮杀。 那女真军中,狼主完颜乌璐见了,说道:“我阵势里良将尽出,怎地却不见一丝便宜?”完颜特鲁说道:“我主莫忧,南蛮子此时亦必大将尽出。看俺亲自出马,擒拿南蛮子皇帝献与帐下。”当时这完颜特鲁亲自出马,只见: 头戴一顶金镶象鼻盔,金光闪烁;旁插两根雉鸡尾,左右飘分。身穿大红织锦绣花袍,外罩黄金嵌就龙鳞甲;坐一匹四蹄点雪火龙驹,手拿着螭尾凤头金雀斧。好像开山力士,浑如混世魔王。 完颜特鲁出阵,也不答话,使开大斧,直闯姚子剑中军。李昌道见了大惊,急忙舞刀去拦,不料腿伤未愈,被完颜特鲁一把便拍下马来。那完颜特鲁如虎入羊群一般,左右卫军没一人接得住他一斧,拦挡不住,被他直直杀到姚子剑面前。姚子剑喝一声:“好将!”却也亲自舞动三尖两刃刀厮杀,那场好杀,正是: 棋逢敌手,木遇良工。两边鼓响震天雷,就地锣鸣如霹雳。摇动五方旗,人马军前舍命争雄。刀斧练磨,恶似那金身如来下哪咤;气影相迎,犹如那四州大圣降水母。钉擦钉,双摩皓月;甲跄甲,对射金山。两条凹面混汗龙;一对巴山白额虎。 当时阵上二十员大将往来厮杀,正是未分胜负。那里仆散揆在阵中救得苏醒,见了那里厮杀,奋尽全力大吼一声:“不趁此机会一举灭了南蛮,更待何时!”那里女真军马听了,把那话一个个传去,登时群情激昂,齐声喊道:“不趁此机会一举灭了南蛮,更待何时!” 那女真兵马一齐往前杀来,梅怡庆亦指挥大军迎上,当时两面大将都在阵前相斗,只是军马两面混战。当时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两军将士充耳皆是惨呼之声,都杀红了眼,只管乱杀。 当时两面交兵,正是:两家混战,士卒如云。冲开队伍势如龙,砍倒旗幡雄似虎。个个威风凛凛,人人杀气腾腾。兵对兵,将对将,各分头目使深机;枪迎枪,箭迎箭,两下交锋乘不意。直杀得翻江搅海,昏惨惨冥迷天日;真个似拔地摇山,渐索索乱撒风砂。正是:迷空杀气乾坤暗,遍地征云字宙昏! 杀了半日,那汉军终究是不如女真勇悍,被杀得大败,寻爷觅子,丢盔弃甲而逃。姚子剑眼见兵败,只得撇开了完颜特鲁拨马而逃,女真军马在后穷追不舍。直追到七十里外,汉军方才收住阵脚。姚子剑检点军马时,折其大半,喜是将佐都无大碍。姚子剑忧道:“若是似此,怎能取胜?”正在纳闷之间,哨卒说道帐外国师回来了。 姚子剑大喜,急忙将严红凯迎入帐内,问道:“朕只道大师陷没阵中了,缘何到此?”那严红凯听了,便说起来由。 原来严红凯当时杀入女真阵中,四面红旗红甲兵马团团滚滚,却把他围在当中。只听得一声梆子响,却见四面霍地烈焰焚天,团团没个出路。严红凯正在焦躁,却听得一声脆响,那火里却现出一个出去来,看时: 四围周妙,八面玲珑。重重晓色映晴霞,沥沥琴声飞瀑布。溪涧中漱玉飞琼,石壁上堆蓝叠翠。白云洞口,紫藤高挂绿萝垂;碧玉峰前,丹桂悬岸青蔓袅。引子苍猿献果,呼群麋鹿衔花。千峰竞秀夜深白鹤听仙经;万壑争流,风暖幽禽相对语。地僻红尘飞不到,山深车马几曾来。 严红凯正被烧得焦头烂额,见了这个去处,心下大喜。也不及多想,便即走将过去,不过三转五转,离了火海。严红凯当时提了两柄戒刀,却不知这是什么所在,只是在那山里乱走,观赏四周景色不足。也不知在那山里走了多少时分,却见那山中现出一座偌大的庄园来:金钉朱户,碧瓦盈檐。交加翠柏当门,合抱青松绕殿。仙童击鼓,一群白鹤听经;玉女鸣钟,教个青猿煨药。不异蓬莱仙境,宛如紫府洞天。 严红凯暗暗道:不意此处尚有这等去处!只待前去问个路途,又怕这是金国王公贵族居所,反倒暴露了行踪。正在门口徘徊未定,却走出一个女子来,严红凯见躲避不及,只得上前唱个喏,便道:‘小僧是天朝天子驾前的国师,误至此处,还请女施主指点个出路。’那女子便道:‘师傅且来,官人等候多时了。’便带严红凯入了那庄园,却见一个官人在那里候着,只见他: 目炯双瞳,眉分八字。七尺长短身材,三牙掩口髭须。戴一顶乌绉纱抹眉头巾,穿一领沿边褐布道服。系一条杂彩吕公绦,着一双方头青布履。必非碌碌庸人,定是山林逸士。 严红凯见了,不敢怠慢,急忙施个礼,问道:“小僧无意闯来此处,却不知这里是何处地界?” 那官人笑道:“这里乃是蓟州九宫山。也是我师缘法,却得以在此相见。” 严红凯暗暗惊道:“佛爷本在塞外黄龙府,却怎地插翅便到了蓟州?看此人模样,却不似个打诳的,定是有那佛祖在冥冥之中护持。”是以越发尊敬。 原来那官人不是别个,正是天朝的宰相傅程鹏,这女子却是姚子剑御赐的宠妃张衫耀。两人自从自迎姚子剑归京以后,心灰意懒,不愿干涉朝政,却告病辞官,带那张衫耀走访天下名山大川。到得此处九宫山,见那山水清秀,宛若神仙洞府,便即大喜,与张衫耀定居。却遇着一个仙人,叫做幻神君乔道清,授了两人许多法术。那张衫耀本是术道中人,傅程鹏又是聪明绝顶之人,不多时早都学得纯熟。乔道清见两人法术有成,却留两人在这九宫山中修炼,自往外方云游去了。 那日傅程鹏与张衫耀两人正在小弈,却忽觉得神思困顿,当时掐指一算,早知姚子剑有此一劫。两人却把严红凯摄来此处,要借他传了那破北胡的妙法。傅程鹏昔日在西林寺见过严红凯劈匾,又救了他性命,然而那严红凯当时便已昏厥,后来又不曾见过两人,却如何得知? 当时傅程鹏令童子备上了一顿素斋,请严红凯往堂内坐地。斋毕,严红凯要起身告辞,傅程鹏却说道:‘我料得陛下如今遭逢劫难,故而特邀我师至此。’ 严红凯道:‘不知施主有何见教?’ 傅程鹏说道:‘女真这阵,是陈抟老祖梦授那完颜兀术的,唤作八姓河图五行阴阳阵,凡人必破不得。你且将这书拿去给了陛下,依着上面行事,却能破他。’ 严红凯听了,连忙收下了那书,正要走时,却被傅程鹏从后一推,立身不稳,俯面摔去,撒然便觉身在军营之中。严红凯不敢怠慢,故急急忙忙来寻见姚子剑说知前事。 姚子剑听了严红凯说毕,登时大喜道:“这必是上天感应,要来助朕。”却把那书打开来看,上头明明白白写着破那八姓阵的要诀,正是:李靖六花人亦识,孔明八卦世应知。完颜只想无人敌,也有神机打破时。 当时姚子剑依着那书上言语,唤了众将上前,俱各自吩咐了,却凛然道:“今日一战,不是贼死,便是我亡。华夏千年气运,都在诸位与朕身上。此战若胜,有爵者进爵,无官者封官。若是败了,大小将佐尽数斩首,随后朕亲自自刎以谢祖宗天下!”众将士听了,各各群情激奋,都要奋勇杀敌。 翌日两军出战,女真依旧团团摆下这个八姓河图阵势,不意姚子剑这里早有准备。朱恒吉先引着白袍白甲虎威营,铁木真领着蒙古骑兵,撞进那东面阵势里去。那阵中本有许多檑木暗桩,却不料朱恒吉一军如入无人之境,并无丝毫阻碍。乌林答复大怒,舞起大刀便即上前交战,却当不得那铁木真一柄长矛出神入化,哪里是他的对手?那乌林答复遮拦不住,却是杀得兴起,不知进退,不数合便被铁木真生擒了过去。那里阵中急忙欲放檑木相救时,朱恒吉却引兵盘旋往来,丝毫不为所阻,只是直取中军。金兵又待以狼筅去阻住朱恒吉军马,却都被大刀长戟顶开,并无措手之处,早被破了这个阵子。此乃金克木之象。正是:千年古木纵参天,利斧伐倒难复连。 刘志秀、符剩文、周轰星引着炮手、火箭手,都穿赤衣赤甲,打进西面阵势里去。那里阵中刀光乱闪,便即逼上汉军,无数羽箭利刃飞下。哪料周轰星骑在符剩文肩上,大吼一声,便从中直冲而去。那周轰星身披重甲,符剩文刀枪不入,竟把许多利刃飞箭视若无物。地下本有铁蒺藜暗刺封住道路,却连符剩文脚底板的皮儿也不曾扎破半点,被他带着周轰星突入阵势正中。纥石烈诸神奴急忙拍马上前阻拦,却不料周轰星离得数十步外抬手一铳,便飞出一颗铁丸,把纥石烈诸神奴脑壳炸为粉碎。刘志秀也不引军与金兵厮杀,只令炮手取出周轰星制作的各色炮火来,四处开炮放火,那金兵西面阵势登时大乱。此乃火克金之象。正是:削铁如泥龙泉锋,一遇真火皆成空。 许晨奇与朱邪策一道,引着影麟精骑兵与突厥骑,都是黑衣黑甲撞进南面阵势里去。仆散揆箭伤未愈,未曾出战,完颜允蹈急忙欲要放火时,却不禁那来的都是精锐铁骑,来得好快,自烟火之中径直冲突而出。纥石烈执中急忙出战,却不提防许晨奇一身黑衣隐身在烟火之中,觑的亲切,一箭便把那纥石烈执中射翻落马,欲完颜允蹈一块儿都被擒了。此乃水克火之象。正是:熊熊烈焰照千里,黄河一冲尽飞灰。 北面女真兵本是重盾重甲守住阵势,然而见三面乱了,亦阵脚松动。那阵势中金兵装备沉重,移动不便,那阵势一乱,却被梅怡庆、邱宇宏、徐允路抓着机会,领着一队黄甲近卫杀入正中。唐括贡急欲整理阵势抵挡,却是心慌手乱,摔下马来,被徐允路挠钩搭去绑了。此乃土克水之象。正是:汹涌波涛没万家,万里长堤要处掐。 那女真狼主见了大惊失色,急忙领军要退,却被姚子剑、严红凯、李昌道将那蛮象铁甲军与龙骧营都作青衣青甲,带着巨木撞入阵来。那中军本挖下许多壕沟,堆起许多土墙,却禁不得官军都是有备而来,在墙间通道来去自如。就是有过不去之处时,官军却带有巨木,将那土墙轻轻一撞便撞得支离破碎,又可架在壕沟之上为桥,哪里拦挡的住?便被姚子剑大军直冲到金主驾前。此乃木克土之象。那完颜长乐被严红凯一刀劈下马来,完颜允功马失前蹄,被李昌道擒了。正是:可怜金枝与玉叶,都做阶下被俘人。 完颜特鲁与姚子剑略斗数合,眼见兵败,不敢恋战,拨马便走。姚子剑在后张开太阳神耀弓,一箭过去,正中右臂。完颜特鲁提不动大斧,急急奔命,却被许晨奇望见,张开灵宝弓,又是一箭过去,射下他脑后金盔。完颜特鲁大惊,尚待奔命,却被铁木真望见,张开了射雕弓,一箭穿胸而过,乱军中踏为肉泥。正是:兀术嫡孙亦张扬,布下妙阵逞凶狂。三雄神箭飞到处,方知何人是英王。 当时姚子剑挥动大军,一齐赶杀,女真阵势被破,十分大败,唯有女真狼主完颜乌璐与些少兵马退去了那上京城中,紧闭城门。毕竟这女真存亡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五十九回 傅程鹏千里降金立三蒙 虚子臣席半闻歌得名才 诗云: 人言左道非真术, 只恐其中未得传。 若是得传心地正, 何须方外学神仙。 且说当时姚子剑破了那八姓河图阵,放兵马赶杀,但见: 征云阵阵迷三界,杀气腾腾闭九霄。大开兵,江翻海搅;冲队伍,地动山摇。叉耙枪刀宣花斧,当头砍去;铲锤剑戟狼牙棒,劈面飞来。强弓硬弩,逢者便死;单鞭双锏,遇者身亡。红旗耀日,人皆丧胆;白刃争光,鬼亦消形!正是:惨淡阵云横,悲凉鼓角声。杀人如草芥,破阵扫金营。 那女真大将死的死,俘的俘,十停兵马之中倒去了八停,只有那狼主完颜乌璐慌慌忙忙奔入上京城中,好似那: 凤落荒坡,尽脱浑身羽翼;龙居浅水,失却颔下明珠。蜀王春恨啼红,宋玉悲秋怨绿。吕布登白门之楼,项羽临乌江之水。好似蛟龙缺云雨,犹如舟缉少波涛。 完颜乌璐连忙点起了剩余的文武百官,问道:“如今那南蛮子破了朕的阵势,又杀了完颜特鲁,如之奈何?”却有汉人丞相张汝弼闪出,禀道:“我主,大元帅不听臣的计议,以致有如此大败。如今缺兵少将,再不能力敌了。臣看如今之计,只有纳降。”完颜乌璐正在犹豫,又听报来,说道那蒙古小将铁木真一杆矛,一匹马,直跳上城楼来,把守门将士杀散大半。 张汝弼急道:“我主,如今不降,大金亡矣!”完颜乌璐手足无措,张汝弼却献上了早早写好的降表,完颜乌璐画押签字,却令张汝弼出城纳降。那里天朝军中,姚子剑与许晨奇望见铁木真如此勇猛,亦暗暗心惊道:“此子绝非以下之人,若是不除,久后终为巨患。”却见城门开处,张汝弼出城纳降。姚子剑令张汝弼呈上降表,略云: 臣生居朔漠,长在番邦,不通圣贤之经,罔究纲常之礼。诈文伪武,左右多狼心狗行之徒;好赂贪财,前後悉鼠目獐头之辈。小臣昏昧,屯众猖狂,侵犯疆封,以致天兵讨罪;妄驱士马,动劳王室兴师。量蝼蚁安足撼泰山,想众水必然归大海。今特遣使臣冒於天威,纳土请罪。倘蒙圣上怜悯蕞尔之微生,不废祖宗之遗业,赦其旧过,开以新图,退守戎狄之番邦,永作天朝之屏障,老老幼幼,真获再生,子子孙孙,久远感戴。进纳岁币,誓不敢违!臣等不胜战栗屏营之至!谨上表以闻。 姚子剑看表大怒道:“你那胡狗,先来犯我疆土,而后屡番抗拒天兵。直到如今存亡旦夕了,方才来献表纳降。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事?如今朕打破黄龙府,只在旦夕之间,要你降来何用?” 那张汝弼慌忙奏道:“陛下,女真那胡狗着实不自量力,以致有今日巨祸。微臣自胡狗入侵之时,见华北生灵涂炭,故而假投胡虏,劝那狼主休要伤我百姓。又屡番劝其归降,其只是不听。如今陛下天兵大至,臣请率先反正,领兵擒拿胡酋献于阶下!” 姚子剑听毕,笑道:“卿之所为,朕都听闻了。卿令那胡酋好大喜功,荒废民力,贬斥能臣。若非有卿,女真怎会走到如此地步?朕今日能站在此处,卿功不可没!” 张汝弼连忙拜道:“陛下谬赞!” 姚子剑忽地立起身来,勃然怒道:“朕不意天下还有你等这两面三刀,来往反复的贼臣!胡酋封汝为伪相,汝却来此献他的首级。胡酋用汝而亡,朕亦不知朕何时将被汝卖与谁人!” 张汝弼大恐,匍匐在地,口称死罪。姚子剑冷哼一声,却说道:“你那女真狼主若是要降,亦非不可,汝令他开城肉袒出降,便饶了他死罪,另行分说。” 众人听了,一齐大惊。许晨奇道:“女真侵我华夏,荼毒百姓,又杀了我许多将士。如今城破只在旦夕,陛下何必饶他?” 姚子剑眉头一蹙,叹道:“此中一切,唯有等去了蓟州方才知晓了。况且如今将士久战疲弊,此又是极北苦寒之地,若能兵不血刃而下女真自是最好。” 众将不解,却有那骠骑将军许晨奇转将出来,说道:“大军久征北域,神都空虚。今闻云龙又复背叛,楚逆僭越称帝。若是神都心腹有变,则天下危矣。不如纳彼之降,收兵燕京,修养士卒,取道还都。就观楚逆动静,引此得胜之军,挟此征虏之威,则荆楚亦可不日而定也。” 众将虽见黄龙府唾手可得,都欲得这一份天大的功劳,但军中素以许晨奇为首,如今听他都这等说了,却也无人再敢违抗姚子剑之意。当即姚子剑手书一封,诏赦完颜乌璐无罪,将捉得的女真将佐尽数放还。却降金主为负义侯,松花河以南,尽为天朝领土。女真此后每年缴纳岁币十万,牛羊千头,马五千匹,服从天朝兵役,征战必随。又挑选了女真壮丁五千,编入中原部属。 那里女真主得了余生,哪敢不允?当日便负荆肉袒出降,尽献府库,一切皆依姚子剑所说。姚子剑又加封归命伯朱邪策为公爵,正式统领突厥骑,又令铁木真为蒙古乞颜部可汗,与王汗、扎木合一同分治蒙古。姚子剑又封梅怡庆、刘志秀为子爵。其余随军将佐,各有封赏。姚子剑却又将张汝弼所言尽数转告女真主,女真主待姚子剑走后,将张汝弼、张汝愈兄弟发去北海为奴,不过一年极寒劳累而死,这是他两个背主求荣、反投胡虏的报应。 且说当时天朝大军奏起凯歌,浩浩荡荡回师。入了长城,走到大都时,阮雅文、王绵阳两人都来贺喜。姚子剑当时看见半年时间,两人将大都治理的井井有条,不亚昔日盛况,亦是大喜,便将二人官复原职,一同回去神都。却是当时趁便在那大都又检阅了兵马,令三军暂歇。 姚子剑看见那三军出征一载,如今已去其半,不由得心中一紧:“这些军士大多是关中或者河南人氏,本与那女真毫不相干。朕领他们过来,虽然解了华北之危,又扬了我天朝威名,只是这一切与他们却又有什么干系呢?说到底,不过是朕一人无力挽救祖宗基业,故要他们来卖命罢了。” 又想起那洛阳与燕京城破之时民不聊生景象来,念道:“朕直捣黄龙,令万夷宾服,扬大国雄威。朕又拨乱反正,剿除奸佞。可若非我华夏内部争得你死我活,胡虏又岂有可趁之机?这终究是朕一家之事,成朕一人之名,却令万家破费,妻丧其夫,父哭其子。朕为了一家之事,却害得百姓十室九空。朕,究为明君,还是暴君?” 姚子剑正在嗟叹,却忽然想起凯寇二老来:“傅相国长于富国强兵,他二人却长于治理民生。阮王二人平复民生,功劳又岂小于那战场厮杀的将士?或许对于百姓而言,还更胜之。凯寇二老虽然对朕不敬,却也是为了天朝社稷。当日殉城,又岂知不是满怀激奋?朕岂忍让他二人以逆臣之名埋于黄土哉?” 当时唤阮雅文与王绵阳二人上前,便赦免燕京一应众臣逼宫犯上之罪,追封凯寇二老为国公。凯鑫谥曰康德公,寇磊谥曰文德公。谥法曰:“谏争不威曰德。慈惠爱民曰文。安乐抚民曰康。”盖谓是也。 阮雅文、王绵阳两人连忙谢了上意,姚子剑却道:“昔日国师授朕一卷奇书,破了女真之阵,曾言道:‘可去蓟州九宫山寻他。’如今朕且将大军在大都暂歇,却思量往九宫山一行。想那神仙是个文雅之人,带那武将同去多有不便。便欲与两位爱卿同去,可么?”两人连忙谢恩。当时三人启程,却不要车驾,只是便服往蓟州而去,寻得了那九宫山,果然好个去处,只见: 满园花灼灼,篱畔竹青青。冷冷溪水碧澄澄,莹莹照人寒济济。茅斋寂静,衔泥燕子趁风飞;院宇萧疏,弄舌流莺穿日暖。黄头稚子跨牛归,独唱山歌;黑体村夫耕种罢,单闻村曲。赢赢瘦犬,隔篱边频吠行人;寂寂孤禽,嗟古木声催过客。 姚子剑看了,赞叹不已,却与阮王二人道:“这里果然好个清静去处,若非有人指引,怎能到此?”正说之间,却见面前转出一个楼房来,正是:金钉朱户,碧瓦雕檐。飞龙盘柱戏明珠,双凤帏屏鸣晓日,红泥墙壁,纷纷御柳间宫花;翠霭楼台,淡淡祥光笼瑞影。窗横龟背,香风冉冉透黄纱;帘巷虾须,皓月团团悬紫绮。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间雅士家。 姚子剑大喜道:“此必是那送阵图的仙人家中也!”便与阮王二人急忙走去。 到得那户人家之前,却听得玉佩叮当响处,一个女子淡淡道:“妾身恭候陛下多时了。”姚子剑急忙看时,却见一个美貌妇人立在身前。姚子剑三人看了,心神一荡,怎见那女子美貌?但见: 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髢髻,一迳里踅出香云,周围小簪儿齐插。斜戴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难描画,柳叶眉衬着两朵桃花。玲珑坠儿最堪夸,露来酥玉胸无价。毛青布大袖衫儿,又短衬湘裙碾绢纱。通花汗巾儿袖口儿边搭剌。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裤。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口笑脸生花。人见了魂飞魄丧,卖弄杀俏冤家。 姚子剑见了,失声叫道:“张妃,你如何在此?”那女子面色微红,说道:“陛下健忘,贱妾如今已不是张妃了。”原来那女子不是别个,正是那昔日赐婚傅程鹏的张衫耀。 当时姚子剑听了,微一神伤,却改颜道:“是朕的不是了,唐突了傅夫人。却不知这此处的官人,便是——” 张衫耀道:“正是拙夫傅程鹏。” 姚子剑听了,却道:“爱卿夫妇自弃朕离朝以后,朕也曾谴人四方打探,只是杳无音讯。不意却寻得这般个好去处,当真是神仙洞府。” 那张衫耀将三人引入室内,傅程鹏却前来参见了。姚子剑连忙扶起傅程鹏道:“朕自离了爱卿,时常觉得神思困倦,若有所失。不意爱卿竟然归隐此处,倒有闲情雅致。”傅程鹏口称不敢,却摆下一桌小席来,只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四壁张翠幕鲛绡,独早排金银器皿。水晶壶内,尽是紫府琼浆;琥珀杯中,满泛瑶池玉液,玳瑁盘,堆仙桃异果;玻璃盏,供熊掌驼蹄。鳞鳞脍切银丝,细细茶烹玉蕊。 姚子剑看了,赞不绝口,席间却问道:“不知前日国师见的,可就是爱卿么?” 傅程鹏说道:“微臣虽然抱病,却一直留心国事。前日得高人传授天书一卷,甚有所得,却算出陛下当逢此劫。张衫耀却不是凡人,乃是术道九驭之中驭虫宗传人,便请她略施小术,请了国师灵魂至此,教他破阵之法。” 姚子剑以手加额道:“相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出户、不窥牗,身在千里之外,却助朕破贼,相国莫非神人乎?只是朕却有一事不明,不知爱卿那卷书后,缘何要朕赦了女真,又立蒙古三王?” 傅程鹏道:“微臣以为,如今女真一败,元气尽损,非百十年不为中原之害。如今可虑者,乃蒙古尔。王汗虽老,铁木真、扎木合却均是一代豪杰,况且蒙古凶猛善战,数年间闻于天下。如今契丹、女真尽弱,则蒙古必强,臣恐日后终为巨患。 “臣道听途说,那铁木真非是以下之人,见扎木合继承扎兰达部,心中颇有不忿。臣是以斗胆请陛下封铁木真为乞颜部长,得与王汗、扎木合平起平坐。王汗昏庸、扎木合善妒,见铁木真得宠,必然内起纷争。况且女真塞外苦寒之地,纵然灭之,亦不能守,反倒便宜了蒙古。如今抽去女真财宝精壮,以实内府,更可以其为北部屏藩,牵制蒙古,何乐而不为哉?” 姚子剑喜道:“相国如此奇才,何不重回庙堂之上,为朕一匡天下?” 傅程鹏辞道:“微臣体弱,不堪政务,只请浪荡残躯足矣。微臣曾经妄言,此人虽可治国,陛下却不可令其自行其道,然陛下终以家国托之。肖阳越用刑深刻,内则不容于福王,外则楚逆新近称帝,恐不日洛阳便当有变。陛下既定北疆,当速回洛阳,以定国邦。” 姚子剑心中不以为然,口中却道:“爱卿说的,朕记得了。” 傅程鹏又道:“臣闻物议沸然,说福王已被肖阳越所杀。其中真伪之情,陛下不可轻忽。” 姚子剑惊道:“岂有此事!若肖阳越真个杀了福王,朕岂能不知?况且爱卿动若神明,岂不能分别其中真假?” 傅程鹏摇首道:“天机不可泄露,此是天朝劫难,陛下唯有自渡。” 姚子剑再问时,傅程鹏只是不说。姚子剑没奈何,只得再聊别事。两人又说了许多话,是夜君臣便抵足而眠,畅谈旧事新闻。姚傅二人畅谈一宵,直到次日,方才依依不舍分别。 傅程鹏送姚子剑直到山下,却言道:“微臣与陛下今日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陛下谨记微臣之言,切不可自误!” 姚子剑道:“既然相国有此心,何不随朕同归神都,匡弼朕治理家国?” 傅程鹏叹道:“陛下,陛下,有缘终当再见。只是四句话,请陛下牢牢记得了:水金而起,火土而兴,金木而满,木火而危。” 姚子剑听了,不明其意,待要问时,傅程鹏只是道:“天机不可泄露,陛下异日自知。”当时君臣二人分别,姚子剑回到大都城中,才又点起大军,往神都洛阳回去。不意却有哨马前来报知,说道那里神都果然已生大变。 且说当时云龙为是杀了他几个弟兄,一怒之下点起兵马反下荆州。虚子臣听了颚更之言,舍了襄阳城,领着文武百官南下。先到了江陵,那里江陵守将沙明生当时见虚子臣领着文武而来,急忙迎接入城,说道:“江陵尚有军马数万,更兼城高池深。天王先去南面,既有末将镇守此处,管教云龙那厮不能过长江半步。”虚子臣听了大喜,抚慰了几句,宴赏了众人。 席间众人说起云龙军势,如何屡擒张栩杨,数破坚城,直杀到襄阳城下,那沙明生却脸上变色,有惊恐之意。虚子臣明于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其心中惧意?当即摔杯而起,长声叹道:“孤养士二十载,门客无数,竟无一人可敌云龙!” 虚子臣说毕,那席间张永馨、何君威、沈家墩三人同时而起,并声说道:“臣保一人,必能击退叛逆。” 三人异口同声,却忽然相视而笑。张永馨口快,便率先问道:“两位所说的,莫非是那风流狂剑么?” 何君威与沈家墩一齐笑道:“正是此人。” 虚子臣亦以手加额道:“怎地忘了此人?” 原来那风流狂剑姓姜,双名玉函,能使一柄长剑,唤作凌狂。此人乃是江陵当地名士,其剑法、歌喉、水性、酒量与傅程鹏、张衫耀的绝技并称为江陵十绝。有道是:剑舞春花,歌听夏蝉,浪卷秋月,酒饮冬霜。 他与张永馨本是旧交,傅程鹏后来也是因此才能识破张永馨身份。当时虚子臣举事,张永馨曾将此人荐于虚子臣,虚子臣便令使者备厚礼去请。然而姜玉函无心出仕,并未相应。何君威知此等名士绝非如此可致,便亲自带着绝世佳酿血色玛瑙一瓶前往江陵去请。 当时姜玉函恰好在汉水除去了借名行恶的汉水泥鳅张龙,阴差阳错救了何君威一命。两人一见如故,何君威也猜出了姜玉函的身份,便将血色玛瑙相赠共饮。姜玉函虽然仍不愿出仕,却深感其意,便将沈家墩引见给了何君威。 后来姜玉函往洛阳一行,与傅程鹏、张衫耀两人相会,却不愿受高官厚禄,飘然而去,云游天下。那时张永馨自蜀中归来,恰逢姜玉函亦欲还乡,便又结伴而行。张永馨又提起虚子臣笑面菩萨虚心好士之名,邀他出仕,姜玉函却是依旧不允。此时众人既然来到江陵,便又想起了此人来。 当时虚子臣不待席散,便欲去姜玉函家中拜访。那颚更一向嫉妒,却道:“此人不过江陵城中一白衣而已,素来狷狂,以博妄名。天王屡次三番去请,他却始终推诿,可见着实并无本事,才不敢应征。天王何必如此心急?明日只让沙将军带一百甲士将他阖家绑来,便见分晓。” 虚子臣把脸一沉,说道:“孤有刘玄德三顾茅庐之意,君独无徐元直走马荐贤之德!”颚更这才不敢再说。虚子臣便令即刻启程,备礼去请。又叫众臣子侍卫一律不得相随,只教张永馨携带礼物名帖领路,何君威与沈家墩两人左右相随,微服便投姜玉函府上而去。 当时众人来到姜玉函府上,张永馨递上名帖,那管家素知张永馨等三人乃家主好友,又听闻大楚天王亲身到此,哪敢丝毫怠慢?他一面去通报家主,一面却急忙将四人请入,在庭院中闲逛。虚子臣看时,好座宅子!但见: 楼阁层出,树影离奇。纵横怪石,嵌以精庐。环池以憩,万片游鱼。绀树镂楹,视花光为疏密;长枨复道,依草态以萦回。既燠房之奥窔,亦凉室之虚无。乃登峭阁,眺层邱,条八窗之竞开,洗万壑之争流。能不结遥情之亹亹,真堪增逸与之悠悠。 虚子臣观之不足,赞不绝口:“此间主人果然名士风范,居所亦非凡俗。孤天王府虽然华丽过之,也只显得庸俗,其精妙清巧何能及此万一哉?” 正说之间,却听那院中一人高声唱那一首《鹧鸪天》的上阕道:“云暗风急寒未春,无晴自谓厌凡尘。鹊桥可笑痴传恨,暗渡迢迢烦此身。” 其声婉转,令人如痴如醉。四人循声而去,却见到一个英俊的白衣公子在院中踏步而歌。虚子臣看他面目时,正是: 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仪表天然磊落,江陵城端的驰名。伊州古调,唱出绕梁声。果然是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听鼓板喧云,笙声嘹亮,畅叙幽情。剑刃飞扬,波涛飘踏,两岸英雄到处惊。人都羡英雄领袖,只来此听。 沈家墩认得这正是那风流狂剑姜玉函,便欲上前相呼,却被虚子臣一把拉住。只听得姜玉函顿了顿,便又一展歌喉,唱那下半阙道:“冰玉骨,艳红唇,朝云千里梦沉沦。归来不羡蓬莱客,本是江南一俗人。” 姜玉函一曲唱闭,虚子臣方才迎上,拱手言道:“襄阳俗人,得闻蓬莱仙音,幸之如何!公子真乃江南第一风流也!牛郎织女暗度迢迢,果然烦身,然而若是为见公子这般人物,何辞奔波千里!” 原来这姜玉函虽然武艺出众,却生的面如傅粉,唇若涂朱,更兼琴棋书画,品竹歌舞,无有不通。当时傅程鹏在江陵时,与之并称“文武风流双俊”,足见一斑。他平生狷狂,浪荡不羁,虽然剑法绝伦,却更以酒量与歌喉风流自许。他自称“色酒剑”三痴,便以剑为末。 他不愿出仕,却也拗不过张永馨等人屡番厚意,听闻众人来访,便往庭中高歌。当时听见虚子臣不言来请他效力之事,反倒先赞他风流,登时大喜,便也将虚子臣另眼相看。虚子臣本善收拢人心,张永馨等三人又从旁撺掇,备言虚子臣弃席私访的厚意。姜玉函推脱不过,只得答允为虚子臣暂守江陵。 虚子臣大喜,翌日又在府中设宴,厚报姜玉函。席间众人畅谈江湖中事,姜玉函又起身舞剑长歌,众人尽欢。 姜玉函歌毕,却为虚子臣上寿,言道:“我与那云龙昔日也曾在洛阳城下有过一面之缘。他曾射我一箭,却并未与我交手。我听闻此人乃当世第一豪杰,有心与他论剑一番。今日出山,虽蒙徐大官人厚意,亦是我一番私心。若是侥幸赢他,小生必不让他进江陵一步。若是不幸输了,却请徐大官人许我挂印封金,流落江湖。” 虚子臣闻言变色,那颚更却在旁边叱道:“兵戈交战何等大事,岂能如此儿戏?食君之禄,便当死节,岂有一战不利,便临阵退逃的道理?” 姜玉函听了,当即避席说道:“若是如此,恕小生山野之性难改,不能为徐大官人所用了。” 那里张永馨和何君威两人连忙相劝,众人却是不欢而散。虚子臣待众人退去,却唤张永馨与何君威两人到得身前,不怿道:“此人这般心性,岂能为将?孤待他也算至诚,他却如此相报!此人终难为孤所用!” 张永馨说道:“姜玉函生来是山野隐逸的狂性,受不得规矩约束。不然时,他既与那傅程鹏相善,也早入朝为官多时了。” 虚子臣心中不悦,沉吟片刻,却道:“那江夏城中李元飞也是云龙一党,恐怕生变。孤已然快马知会高艳明,令他将李元飞制住。待孤再传一令,叫高艳明领军溯江而上,镇守江陵,却叫姜玉函为之辅佐。此人一介狂生,虽然不能为将,然而观其动静,武艺却足可拒敌。” 张永馨道:“天王用人之明,学生佩服。”次日虚子臣一面令人去江夏宣旨,一面却又设宴款待姜玉函,许他一任自由,张永馨等人又从旁劝说。 姜玉函深感其意,俯身下拜道:“天下君王,谁能如徐大官人这般容人?小生虽不愿为官名束缚,然而徐大官人如此以国士待我,人非草木,岂能无感!徐大官人既然不要小生做那君君臣臣的一套忠勇之节,那姜某却是交了徐大官人这个朋友。朋友有难,姜某焉能束手旁观!云龙若来时,小生必尽全身解数与他周旋!” 当时众人尽兴而散,忽然又听说南面一支轻骑开来。虚子臣急谴人哨探时,却是来勤王的荆南兵马统制夏翼赦。 虚子臣大喜,却听那夏翼赦上前请缨道:“末将听闻天王相召,不及整点军马,只领着亲兵奔马而来。此番救驾来迟,甚是惶恐。如今请天王赐予兵马,往襄阳助战,必将那云龙擒来献于马下。” 颚更道:“夏将军兵马雄壮,云龙断然不敌。只是如今天王出巡,只恐那南蛮来惊扰了天王,不可无大军相随。夏将军不必远出,只在江陵城中拱卫,传令点兵来此取齐便可。” 正说之间,却闪出那策士张永馨来,说道:“微臣不才,愿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南蛮来降,助我共讨逆贼。” 虚子臣听了大喜道:“既然先生愿去,定然成功。” 那颚更素来嫉妒何枫、张永馨之能,前岁见张永馨出使一载,回来甚受恩宠,又招来了姜玉函这员好汉,更是不喜。颚更欲沮此行,便道:“南蛮与我数载交兵,仇雠深重,恐怕说不动他,反送了方冷先生性命。” 张永馨呵呵笑道:“楚诏虽然有仇,然而这仇却依然是由云龙而起。况且那北诏杀了云龙兄弟张千,此仇甚大。倘若与我大楚联手,尚有剿灭云龙之机。倘若我大楚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新仇旧恨之下,云龙岂会与他干休?届时南蛮必然被荡为平地。是以微臣若是去将这点说明白了,那蛮王料来没有不从的道理。” 虚子臣大喜,便令张永馨往南去了。张永馨临行之前,却将姜玉函拉到一边,说道:“你与云龙交手,若是胜了便罢,如若不胜,可依我计策如此如此行事,我日后便可叫他束手来降。” 不是今日夏翼赦北来张永馨南去,有分教:江陵城中,成一段千古佳话;桂阳府内,死几个阴险小人。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六十回 夏翼赦神箭伏金萧 云大帅阻兵顿江陵 诗云: 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 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 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 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这一首诗,单道那一位翩翩公子,文武双全,游遍天下。其不为功名利禄,单欲访天下豪杰,寻几个知己,一位明主。奈何世人昏昏碌碌,不能入眼,故而只得沉醉酒乡,聊以自慰耳。 且说当时虚子臣连得姜玉函、夏翼赦两人相助,又遣使诏高艳明助战,心头略定。未过半月,却忽然有哨卒报来,说道城北一骑飞奔而来,不知何意。夏翼赦大惊道:“既然是北面来的,必无好意。”急忙提了那震天弓,上城头看时,果然一骑飞马奔来。 夏翼赦高声叫道:“来者何人?速速下马通名!”那人不答,夏翼赦大怒,张开了震天弓,嗖地一箭射去。 那马上的骑士不是别个,正是金林的次女,金典的妹妹金萧。当时金氏父女三人在樊城中伏,金萧一骑突出重围,不敢回城,大转弯从东往小路而走,夜宿晓行,狼狈不堪,正投江陵而来。她心中正在焦躁,眼见城上一箭射来,便即伸手抄住,回手一箭射去。夏翼赦见来人竟能回射,也是一惊,急忙把弓弦一拨,将那箭拨去地上了。 夏翼赦心中暗道:“我这箭术百发百中,来将倒也是射术高手,难不成是那小花荣李元飞?”当时心中警惕,弯开了弓,嗖嗖嗖三计连环箭射去。金萧见他射来,心下暗笑,亦弯起弓来,先把第一箭射落,一仰身,又躲过一箭,便在马上抄住了第三箭,又回身射去。夏翼赦见了大怒,把那震天弓拉满,搭上一箭射去,就半空中与金萧那箭对撞,从中破成两截,去势不减,直取金萧。 金萧见那箭来势非凡,心中一惊,亦是嗖嗖嗖连环三箭射去,在半空中直撞得火星四溅,才不过把夏翼赦那箭拨开些许,擦着脸皮而过。金萧被吓得浑身冷汗,连忙叫道:“城上究是何人,便来把箭射我?”此时离得近了,夏翼赦方才看清金萧面目装扮,只见: 发绾齐眉,约年方才十四五岁。桃腮两颊,约身不过四五尺长。头戴灿银盔,身披银叶甲,手挽梨花枪,坐下玉骢马,若不是哪咤太子,敢是个敷粉何郎。 夏翼赦放声叫道:“我乃大楚荆南兵马统制夏翼赦,汝乃何人,赶来城下撒野?” 金萧带住了马,叫道:“你是天王的将,还是云龙的将?” 夏翼赦道:“云龙反贼,谁人做他的将?” 金萧听了,却道:“既然如此,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是镇北将军金林次女,昭英郡主金萧。可速速开了城门!”夏翼赦听了,不敢怠慢,连忙通禀虚子臣知道。 虚子臣闻言大喜,急忙上城头来看时,果然认得是金萧,便令人开了城门,放她入内。金萧到了城中,先见过了虚子臣,旋即翻身大哭,备言兵败之事。虚子臣听了,宽慰道:“尔父姊皆是英雄,又有长青将军相助,必然无事。”虚子臣当时看她孤弱,却道:“孤心中有一件事,却不知尔可能应允么?” 金萧道:“天王所命,微臣莫敢不从。” 虚子臣道:“孤见你孤弱,欲将你许配夏翼赦为妻,你可愿意么?” 金萧听了,满脸通红,侧头不答。原来那金萧自幼射得一手好箭,曾对天立誓道:“只愿将来嫁个夫君,弓箭又好似我。”当时见了夏翼赦神箭,心下亦有意了,却对虚子臣道:“天王主的婚事,妾身岂有不许?只是家父生死未卜,不好便即成婚,只是等知道了家父消息再说。” 虚子臣听了道:“你说的亦有道理。男婚女嫁其事非小,自当有父言母命才好。”便先将此事放在一旁,自谴人往襄阳去探听备细。不久那探报来说,金林与金典虽然大败,却均逃得性命。又听闻稻草王在襄阳城外布阵杀了东阿,大败云龙,又与金典成婚。虚子臣便令再摆宴席,遣使加封稻草王为护国将军、都督江北诸军事,以金典为护国夫人,又问及夏翼赦与金萧的婚事。 话分两头,且说当时云龙大军开到襄阳城外,却被稻草王摆布下草人杀阵,反倒折了东阿。云龙无计可破,只得先把大军扎住,却令人往北面请来了那驱鬼散人麦一帆前来听用。那麦一帆听闻麦一帆布下阵法杀了东阿,急忙与德阳等人交割了北面军事,与陈焊阳一同到了阵前。 云龙备言前事,麦一帆听了道:“他这区区小术,不足为道。且待不才准备一番,便好阵前破他。”便令众人准备所需一应法器物件,又令依言制成三千纸人,都用稻草为脊,狗血点睛,与阵亡众将士摆在一处,麦一帆每日晨昏亲自祭拜两次。期间稻草王屡次搦战,云龙只是坚守营寨不出,却令人安抚荆北各地,尽皆响应。 这般过得一月,那一日寒风正紧,麦一帆却对云龙道:“不才法术已备,明日便可破他。只有一件,不要在白日正午交战,只与他约在黄昏暮时,不才方好用术。”云龙大喜,便令与稻草王约定明日日暮决战。那稻草王连胜了数阵,又见云龙只是拒守不出,早不把云龙为意,便即应允。 翌日两军出到阵前,那稻草王当先出马,只见他: 头戴簇芙蓉如意缕金冠,身披结连环兽面锁子黄金甲,猩红烈火绣花袍,碧玉嵌金七宝带。使两口日月双刀,骑一匹五明赤马。 身边是那新成婚的女将金典。原来当时樊城混战之下其妹金萧失踪,其父金林又被东阿砍去一臂,成了废人,是以金典大恨云龙。前番东阿被稻草王所杀,金典因而嫁之。虽然东阿已死,又听闻金萧无恙已在江陵心中大慰,然而因虚子臣为她夫妇两人加官进爵,仍是恰要寻云龙厮杀立功,正是: 眉含薄翠,杀气横生;眼溜清波,电光直射。面似杨妃肥白,腮如飞燕霞红。玉笋纤纤,抡动梨花飞舞;金莲窄窄,跨着骏马咆哮。戴一顶螭虎凤头冠,斜插雉尾;穿一领锁子鱼鳞甲,紧束战裙。俨然是水浒扈三娘,赛过那西游罗刹女。 当时稻草王指着云龙笑道:“兀那云龙,前月连败了两阵,尚且来阵前挣命么?拖延时日,却又选在日暮之时交战,莫非是欲方便往那阴曹地府投胎?”云龙大怒,却是怕他草人杀阵厉害,不敢擅动。那稻草王正在得意,忽见那云龙军中走出一个法师来,只见那人: 星冠攒玉,鹤氅缕金。九宫衣服灿云霞,六甲风雷藏宝诀。腰系杂色彩丝绦,手仗镇魔七星剑。穿一双云缝赤朝鞋,骑一匹黄昂首马。八字神眉杏子眼,一部掩口落腮须。 稻草王见了那法师器宇轩昂,却有三分害怕,只是仗着艺成以来从未失手,也不把他为意。那法师不是别人,正是麦一帆,麦一帆却对云龙悄声道:“你只管上前厮杀,不才用法,管教他邪法尽破。”云龙听了,骤马出阵,直取稻草王。稻草王舞动双刀,与云龙略斗了数合,自知武功不是对手,却口中念念有词,喝一声:“疾!” 云龙与稻草王正在交手,忽然只觉得一股阴风吹来,四面凭空多出无数军马,漫山遍野杀来。云龙一惊,急拨马要走时,稻草王在后舞动双刀赶来。正在危急之时,麦一帆闪出阵来,喝一声:“休要猖狂!” 当时麦一帆把手中那镇魔七星剑望空一指,施展起那法术来,但见:阴云四合,黑雾漫天。下一阵风雨滂沱,起数声怒雷猛烈。山川震动,高低浑似天崩;溪涧颠狂,左右却如地陷。悲悲鬼哭,衮衮神号。定睛不见半分形,满耳惟闻千树响。 稻草王见势蹊跷,急欲发动草人杀阵去取麦一帆时,却见他又将那聚灵招魂幡一插,扬手抖开那一气存魄袋,趁风甩出无数纸人来。刹那间只听得四面神哭鬼喊,四面八方杀出不知多少阴兵来。 稻草王的兵马给那队鬼兵一冲,登时纷纷落落,都变作那稻草,动弹不得。云龙见了,引军赶杀,一枪把稻草王戳个对穿,引动军马,登时破了襄阳守军。那稻草王见法术不成,被云龙一枪戳中,急忙化一堆稻草,一把抱住金典,以遁法走了。后来不敢南下,两人径自投那蜀中全景明处。全景明稀罕稻草王之术,奉其为上宾,亦学了那长青不谷的本事,此是后话不提。 那城中苏厄、华师两人心怀被金氏姐妹羞辱之忿,见稻草王军马大败,却去杀了金林,开城纳降,将金林首级献上。云龙得了城池,却不从北面大门入城,偏要自杨春门而入,看那襄阳风物,多与旧时一般,然而如今物是人非,甚是感怀。 云龙进到城内,一面安榜抚民,一面却收了东阿首级,与他尸身缝起,又令人寻得了武不凡、沈炼、张千等人葬处,另在阳春门外请麦一帆选了风水宝地安葬,便行超度了亡魂。云龙叫在杨春门外立起祠堂,供奉武不凡四人,把金林等人首级都放在祠堂之中,慰藉四人英灵。 此时那武不凡幼子武三通亦有三岁了,云龙却带着他往祠堂里祭拜了武不凡,备言高观音政、血蝠老祖与颚更之仇,又不免大哭了一场。众人劝慰了云龙,却道:“大帅如今休要忧虑过度,伤了身子。如今襄阳已破,颚更却尚自在南偷生。今后行止,依旧要请大帅定个计较。” 云龙当时听了,勃然怒道:“我誓不与颚更此贼共立与天地之间。且去传书知会了项引、李元飞等等兄弟,都要一齐起军,拿住了颚更,千刀万剐祭奠我兄弟。” 只因当时正近新春佳节,云龙便叫军士暂且停兵休憩,且与满城百姓共贺新年,便传檄荆州各处未附者,说道襄阳已得,颚更指日授首。当时元宵方过,云龙正欲再起大兵,南下锄奸,忽闻北边有天朝使者到来,不由得一惊,便令人唤来,听他有何话说。 那使者当时南面一立,却朗声念了姚子剑的诏书,加封云龙为征南将军、都督讨逆诸军事、封子爵,要他加力伐楚,待荆州平定之日另有厚赏。那使者读毕,便叫云龙接旨谢恩。不料云龙圆睁双目,怒道:“我今日起兵,只为颚更奸诈,害我兄弟,故而欲杀之报仇而已,岂是贪图你朝廷的富贵,甘心做鹰犬为你卖命?” 麦一帆却从旁劝道:“我等本是荆州叛逆,如今更又倒反荆州,天下再无容身之处。若是那颚更调集了其他几处军马合围,我等终究势孤。倘若神都朝廷再发兵南下,我等腹背受敌,如何能敌?倒不如受了天朝皇帝的旨意,倒能搏个封妻荫子。况且云兄曾言那朝廷天子英武仁明,大是一条好汉,并非那贪虐害民之徒,降了他却也不冤。” 云龙道:“先生不知,那皇帝虽然英明,我若愿效力朝廷时,在神都便投顺他了。只因撇不开徐大官人对我厚恩,故而不忍相弃也。” 陈焊阳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虚子臣负义陷害我等兄弟之时,又哪有半分旧日恩情?” 云龙叹道:“正因如此,此刻恰不能投顺朝廷。如今徐大官人虽然听信颚更奸佞的言语害了我众多兄弟,那却也只是我与颚更之间的事,何忍落井下石,反将徐大官人卖与朝廷?我如今兵锋锐不可当,荆州将士相帅来降,何故?只因颚更陷害忠良,为人神共愤,故而我荆州大小将士,各路英雄豪杰皆愿振臂而从。而我若是受了朝廷官爵,则颚更便有话说,将我为那不忠不义、卖主求荣的忘恩寡信之徒,连那众位兄弟的大仇,便也要成了我的借口。是以为了死去的众位兄弟之故,万万不可受朝廷官爵。” 当下云龙不听众人之劝,只是谢过朝廷,却并不接旨受其官爵。更又按兵不动,遣使往江陵城去说及朝廷之意,指望虚子臣速斩颚更,重修旧好,便可迎还襄阳。不料那里虚子臣虽然听闻襄阳失陷,颚更却道:“云龙负义反贼。自古以来,岂有以臣逆君而得重修旧好之理?如今他虽克襄阳,却按兵不动又遣使示好者,无非是心中怯惧,不敢渡江强攻之故耳。”虚子臣于是并不理会,只是指望江夏高艳明和长沙夏翼赦两支军马齐聚,便可与云龙抵敌。 那云龙在襄阳城内,听闻使者回报,说道虚子臣并不应允将颚更斩首,不由得十分恼怒,便与众人商议如何再行进兵。正说之间,忽然听得小校报来,说道荆南行军司马、归德郎将李铭来投。云龙听了大喜,急忙叫人迎入。 却见李铭哭将进来,说道:“险些见不得哥哥!当时颚更写了书信往南边夏翼赦处来,说道哥哥谋反,要来拿我问罪。我一时不查,中了他奸计被擒,便要将我等候斩首。喜是我与那看守的狱卒有恩,他趁着夏翼赦远出,便在夜里偷偷放了我,便取了一骑快马,也不敢走大路,只在山间行走,星夜赶来投奔哥哥。” 云龙听罢,咬碎一口钢牙,勃然怒道:“颚更这厮且是忒无礼了,竟而还要敢来陷害李兄弟。只等我大军一鼓打破江陵,擒得了这厮,再来将他千刀万剐,剖出心肝来祭奠我诸位兄弟。” 当即云龙便令点起大军,南下江陵。那里江陵城中虚子臣听闻北边荆门败兵报来,说道云龙发兵南下,急忙严令军士整顿城防,又召集众将商议。此时夏翼赦恰在长沙征兵未回,而江陵守将沙明生因前番露怯而致虚子臣待其渐薄,正欲趁此立功,便即请缨,愿领三千人结寨以御云龙。虚子臣大喜,厚加勉慰,便令其领军去龙山列阵。 那沙明生营寨方立,便见远处尘头起处,一支军马开来。沙明生急令众军刀剑出鞘,弓弦上紧,以备迎敌。只见远处刀剑赫赫,竖起一面大旗,上书“奉天锄奸”四个大字。沙明生心中胆怯,却假作从容,对左右言道:“你看那云龙叛逆,却说奉天锄奸。奉的什么天?自然是天朝昏君了。” 话犹未了,只见那里门旗开处,闪出那荆楚枪王云龙来,只见他: 头戴一顶三圣托珠盔,坐下一匹骕骦玉狮子,内穿一套万兽朝宗甲,外衬一领火凤赤罗袍,手执一柄破阵龙胆枪,隆长白脸,三绺微须,膀阔腰圆,十分威武。左手站的是风雷大匠陈焊阳,垂着混铁锤;马后跟的是驱鬼散人麦一帆,竖着七星剑。当真威风凛凛,果然杀气腾腾! 云龙骤马出阵,朗声说道:“我乃荆州兵马大元帅,大楚大将军云龙是也!颚更蒙蔽天王,残害忠良,屠戮功臣,天地不容,早晚自灭。尔等皆是大楚将士,家有妻儿老小,何必为此贼效死?” 那云龙此时内功已成,运足了中气朗声说出,三军尽听得分明。众军都是素来知晓云龙本事的,又见他神威凛凛,各自先慌,便有交头接耳,不可禁止。云龙又骤马上前,至沙明生阵前十丈之地,忽然勒住座马,厉声喝道:“云龙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沙明生见云龙骤马冲来,只唬得两股战战,急忙顾视左右将帅时,各各都低着头,并无一个胆敢应战。云龙又厉声喝道:“云龙自起兵南阳以来,夺新野,克樊城,攻襄阳,未尝阻步。尔等既有胆量,何不出战!” 众兵士急忙回头看那将台时,却见众将各自神色慌张,那军心便先乱了。云龙匹马单枪,离沙明生军阵不过数十步之地,却并无一人敢出一声。云龙却冷笑一声,勒马而回,那众军便怔怔看着,莫敢追击。 不意云龙方当回至自家阵前,忽然又拨转马头,回身一箭,正中沙明生帅旗,旋即策马冲来。身后陈焊阳、麦一帆立时领军跟上,直冲沙明生军马而来。云龙一骑当先,厉声喝道:“云龙在此,谁敢挡我!” 那沙明生军马本就心中恐惧,见云龙回马,正松一口气,不料云龙忽然一箭先声夺人,又领军骤然冲来,登时军心大溃,四散奔逃,不可遏制。沙明生见头势不好,率先弃军拨马而走,众将蜂拥而随。云龙却不趁势穷追,只是收兵龙山列阵。对众俘虏宣讲颚更之罪,备言自家本无心造反,只是要清天王身侧佞臣。又将其好生款待,便即尽数放回江陵,要他每传回此事。 那里败兵奔回江陵城中,备言此事,虚子臣自是十分惊恐,却道:“今夏统制在长沙征兵未回,江陵将士皆有畏惧之心,此城如何可守?” 颚更道:“天王莫忧,江陵城背靠大江,城高池深,易守难攻。今只需固守,以待长沙夏统制和江夏高统制两面援兵来到,云龙便一鼓可破也!” 正在议论之时,却忽然听人报来,说道东面有一队军马开来。颚更急忙上城头看时,却认得是高艳明旗号,连忙接入城中。那里高艳明拜见了虚子臣与颚更,又与姜玉函等人引见了。颚更却问道:“本令你除去李元飞以后点兵来此勤王,却缘何急急领着这些军马来此?” 却听那高艳明道:“我接了天王之命,本待收拾李元飞逆贼,不料他与云龙早有交流通情。我被他首先发难,夺了军库城池。末将无可奈何,只得领了亲信弃城而走,却来此投奔天王。” 姜玉函在旁听了,便道:“统制不必忧虑,这江陵城有那长江天险维护,云龙贼兵纵然再多十倍,亦叫他尽为鱼鳖之食。” 高艳明道:“既然如此,多是依仗将军。” 颚更却道:“如今云龙又夺襄阳、龙山,旦夕便至江陵。我军连逢大败,军心震恐。如今之策,还是先往南面长沙暂避,待夏统制兵马集结再说。” 虚子臣奋然说道:“孤已弃襄阳,是为示弱。若再弃江陵先走,将士谁有战心?今日既然高统制也已到此,正可背水一战,与云龙定个胜负!” 颚更道:“云龙兵锋极盛,未可轻当。城中将士本待长沙、江夏两路援军,而如今长沙兵马未至,江夏又已落入贼党之手,我军士气大挫。天王万金之体,岂能若有万一?如今之计,莫过引兵南屯长沙,等南蛮援兵赶到,才好重振士气。” 虚子臣听了,长声叹道:“既然如此,谁愿留守江陵?” 当下姜玉函先踏上一步,拱手说道:“姜某家眷老小尽在城中,必当死战。” 虚子臣却担心姜玉函山野心性,不放心由他做主将,沉吟未决。一旁颚更瞧科,便向高艳明努嘴。 高艳明便道:“末将已失江夏,正该死守江陵,将功折罪。” 虚子臣大喜,却道:“姜公子武艺绝伦,然而兵阵之道,毕竟少些经验。便以公子坐镇江陵,再令高统制领军相助,如何?” 姜玉函与高艳明两人各自领命,虚子臣却叫颚更点起大军,望南投长沙去了。高艳明对姜玉函道:“当年西魏丑虏自北强攻江陵,于谨曾言梁元帝有上中下三策。上策为‘耀兵汉、沔,席卷度江,直据丹杨’,中策为‘移郭内居民退保子城,峻其陴堞,以待援军’,下策为‘若难于移动,据守罗郭’。梁元帝行其下策,以致兵败难守,我等岂能重蹈覆辙?只该弃其外郭,收兵内守,以待天王援兵。” 姜玉函道:“当年梁元帝因为兵败,只得焚烧图书十四万卷,长叹‘文武之道今日尽矣’。此诚江陵风流之第一大惨事也。小生于兵阵之道不甚通晓,一切依仗将军。然而既受徐大官人重托,我却不可先行示弱,弃险内守。将军只管收兵内城,待我单剑匹马,先去战他一阵再说。” 高艳明愤然道:“公子尚能如此,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便与姜玉函约定,现在且先收兵加固内城,却留一部兵马在外,到时候一同去战云龙。 两将自在整备城防,那里云龙探知虚子臣南走,却道:“徐大官人终不肯交出颚更,我等只得再打江陵城去。” 云龙当即大军直抵江陵城下,两将在城楼上见了那面“奉天锄奸”大旗,各各恼怒。姜玉函见左右都有怯弱之色,便朗声扬言道:“当年曹真攻打江陵,屡破孙权援军,以致内外断绝。守将朱然不过五千将士,又多肿病,却坚守六月不令城破。此刻情势相仿,我等却兵马雄壮,数量更是倍之。何况天王大军指日便到,又岂能反不如之!” 众将士听闻此言,军心方才稍稍安定,姜玉函与高艳明便即点起了军马出城交战。当时那姜玉函出马,众人看时,果然好个风流剑客,但见: 紫金冠,紧束发;飞凤额,雉尾插。面如傅粉俏郎君,唇若涂朱可爱杀!鸾狮宝带现玲珑,大红袍罩黄金甲。若不是潘安重出世,必是西天降下活菩萨。 那姜玉函身边,插一面小旗,写着“风流狂剑姜玉函”。姜玉函骑在马上,上前抱拳为礼,说道:“云大元帅可还记得我么?昔日也曾交过手的。” 云龙见他确实有几分面善,却想不起来何处见过,便还了一礼,说道:“先前在天王府中时,便久闻江陵风流剑客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云龙愚钝,却不记得何时与公子见过?” 姜玉函哈哈一笑,便展歌喉,唱道:“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逆旅淹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云龙初时听姜玉函忽然唱起歌来,心中还有几分诧异,然而听得几句,便骤然回想起来当年洛阳城边那白衣公子孤身一人自万军从中劫走皇后之景来。待姜玉函唱毕,云龙正色道:“那日洛阳城边,公子一人一剑,飘忽来去,翩若惊鸿,将万千军马视若无人之境。此情此景,云龙历历在目。原来那位公子便是阁下,却是云龙先前将阁下瞧得小了。” 姜玉函便即问道:“云大元帅乃是我大楚柱国,立功无数,小子颇为敬仰。只是不知究竟缘何辄起大军,要来悖逆天王?” 云龙见他有礼,也不急着厮杀,却道:“天王重恩,云龙岂敢负之?只是为那颚更以谗言扰乱了天王心智,便来屠戮功臣。云龙心中不忿,又不忍见天王为此宵小蒙蔽,故而特意来此清君侧,剿除奸佞。” 那高艳明是颚更心腹的大将,当时闻言勃然大怒道:“你这厮自家背反,竟然尚自大言不惭,血口喷人。当年桂阳城中,我便道你这厮贼眉鼠眼,不像个好人,今日果然做出来了也!”骂毕,仗着两柄雌雄双股剑抢出,直取云龙。云龙亦怒道:“当日桂阳城中便该结果了你这厮,直教你今日与颚更奸贼串通,害我兄弟!” 两人在阵前相斗,不过二十余合,高艳明两柄剑当不住云龙一杆枪,被他杀的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功。姜玉函在后见了高艳明不敌,却骤马上前,把凌狂剑抽得在手。众人看时,当真一柄好剑。有诗一首,单赞这柄宝剑: 修颀秀丽体晶莹,才子如珠夜自明。天成剑鞘嵌碧血,狂歌一曲傲气凌。 云龙见了这柄宝剑,亦不由得赞一声:“此剑虽居俗世之中,隐隐有凌虚御空,出尘而去之势。若非潇洒自如的风流才子,如何使得此剑?”姜玉函听了大喜,却反一剑拨开了高艳明双剑,翻身下马说道:“云兄真乃我之知音也!” 高艳明却怒道:“姜将军,你缘何反助贼人?又下马说什么知音不知音,难道不知面前的是造反的贼人么?你难不成也要反么?”他却不知这姜玉函虽然武功高强,平生却有色酒剑三痴,一旦见了极品,便即爱不释手,反复把玩,将别个正事都抛到脑后。 当时姜玉函道:“剑乃百兵之君,这柄凌狂剑更是剑中绝品。此剑浑然天成,花纹如行云流水一般,更兼上头嵌有一十八颗北海碧血,夜间光彩夺目,不可逼视。实乃那无数宝剑中头一个潇洒的,我昔日走访数年,才偶然觅得此剑,爱如性命。云兄既然有如此慧眼识珠,所配之剑必然也非凡品,愿求一观。” 云龙一笑,说道:“在下所配之剑,名为休烈。” 姜玉函听了大惊,说道:“可是那始皇帝集天下神兵所铸的那柄休烈么?” 云龙笑道:“正是此剑。” 姜玉函爱剑如命,当时听了,忙道:“此剑不出世已然几百年矣,怎地却为云兄所得?若是得求此剑一观,姜某死而无憾!” 高艳明听了,惊得魂飞魄散,忙道:“姜将军,如今不是赏剑的时候。” 姜玉函回头怒道:“如何便不是赏剑的时候?” 高艳明道:“两军阵前,数万兵马只待厮杀,岂是赏剑的时候?” 姜玉函听了,如梦初醒道:“如今果然不是赏剑的时候,三军且退,都回城中!”高艳明阻拦不住,只得鸣金收军,姜玉函却依旧立马在云龙军前不退。云龙见他古怪,便也不去追赶。 姜玉函见大军都退了,却向前一拱手道:“江陵城外便是扬子大江,江中有一处风流去处,唤作醉迷舟,乃是江南魁首。云兄若不嫌弃,三日之后,姜某在醉迷舟上摆下宴席,来请云兄坐而论剑,如何?” 云龙是条豪爽的好汉,自然与姜玉函意气相投,便即允了,亦收军回寨。却有麦一帆来道:“此人行为诡谲,只怕不怀好意,云兄弟千万小心些,莫要中了奸计。” 云龙道:“不妨事,此人是条好汉,更兼武功奇高,又潇洒自如,大可一交。况且江陵城依仗长江天险,急切攻打不得。倒不如去那醉迷舟上一看,或有转机未必。” 麦一帆劝他不住,却又想起一件事来,说道:“醉迷舟本是师妹伞耀张所创,亦可算得我术道九驭的一处据点。如今师妹虽去,这醉迷舟想来却仍是那狐狸精潘淑媛在打理。昔日斗杀那血蝠老祖之时,也曾与潘淑媛有过数面之缘。云兄何不先去醉迷舟上寻得了潘淑媛,将计就计,便趁势擒了姜玉函?” 云龙一摆手道:“人不负我,我岂可负人?先生不必多说,云龙心中自有计较。”且说那姜玉函,自从回了城中,日夜茶不思饭不想,巴巴地等那三日之期,要去见一见云龙这柄好剑。高艳明见了,心中忧虑,却上前劝道:“姜公子,这三军交战,可非儿戏。” 姜玉函听了,把眼一翻,说道:“你待如何?” 高艳明道:“若是在那醉迷舟上布下伏兵若干,届时摔杯为号,一齐杀出,饶那云龙有三头六臂,也叫他插翅难飞。” 姜玉函怒道:“醉迷舟是风雅的地方,我请人赴宴,如何容你在那里定下这等歹毒计较?若非看在徐大官人情面上,绝无干休!” 不是今日姜玉函与云龙定下醉迷舟论剑之约,有分教:江陵城边,干戈化为玉帛;扬子江上,刀剑定为豪情。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六十一回 姜玉函歌剑醉迷舟 白衣军兵临桂阳城 诗云: 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 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 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 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 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李太白这一篇古风,专道那世间名士,仗剑而来,拂衣而去,甚是潇洒。你看那姜玉函,难道不是此中典范么? 那三日之期转瞬而过,云龙却将军事交由麦一帆、陈焊阳两人打点,孤身一人,却往醉迷舟上而去。那醉迷舟乃是江南第一大的销金窟,昔日张衫耀收集天下丽人,打点的十分兴盛,便是大都的温香馆亦尚有不及。史凤有一曲《迷香洞》,单道这青楼妙处: 洞口飞琼佩羽霓,香风飘拂使人迷。自从邂逅芙蓉帐,不数桃花流水溪。 当时云龙上了那醉迷舟,早有许多歌姬舞女迎上,口称公子不绝。云龙看时,那醉迷舟上却没别的客人,不禁奇怪起来。却听那一个美艳的歌姬道:“公子上头雅座请。” 云龙听了,才知这醉迷舟宏伟无比,竟有数层之高。能登上这醉迷舟的,若非四海闻名的公子,便是一掷千金的豪富。而若要登得醉迷舟楼上雅座,则更须得有十分的才情。不然时,无论你是富甲一方还是权势熏天,都休想踏上二层一步。是以天下文人才子,莫不以登醉迷舟雅座为荣。 然而要去那顶层见张衫耀一面,则更得先经过她三道考验,分别展示出过人的见识、才情、胆略。纵然如此,也不过是得以一睹张衫耀的芳颜,与她共同饮一杯茶,聊上几句罢了。只有交谈之下得她十分欣赏的,才有幸能听她唱一曲,看她舞一番。至于相伴而眠,则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仙缘。 云龙自然不知道登这醉迷舟要有多难,只是随着那歌姬上得楼去。云龙却见靠着船头那里摆着一张酒席,一个青衣公子独自一个在那里吃酒,看那人时: 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叠纸西川扇子;生的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七尺长短身材,二十四五年纪。 那人正是姜玉函,见了云龙便即起身,捧着一杯酒迎道:“在下在此久候,无以为敬,特献水酒一杯,请云兄莫嫌淡薄。”说罢先抿了一口,以示无毒,却捧给云龙。 云龙接过酒来,一饮而尽,赞一声:“好酒。” 姜玉函喜道:“这酒乃是那西域番邦产的葡萄酒,用那冰晶葡萄酿制,有那七七四十九道工序,才成此美酒。不意云兄非但是剑中龙凤,亦是酒中豪杰!” 云龙连称惭愧,却听得江声涛涛,此时那醉迷舟荡开,已到江心。云龙望见那大江汹涌澎湃,心生感慨,赞道:“似这等壮观的景象,不是在醉迷舟,却在哪里看得到?” 姜玉函听了,笑道:“我今日为了一会云兄,包下了这座醉迷舟,正要来看这曼妙景色。小弟不才,先来献歌一曲。”姜玉函说罢,一清嗓子,唱道: “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钱塘依旧,潮生潮落。 “万点灯光,羞照舞钿歌箔。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昭君泪流,手捻琵琶弦索。离愁聊寄,画楼哀角。” 姜玉函歌声哀哀怨怨,四周舞女皆不禁抹泪,便是云龙那满腔豪情,也难免想起沈米凡的伤心事来,胸中一酸。唱罢,姜玉函却忽然道:“不对,今日以剑会友,正是高兴之时,怎地唱起这哀伤的曲子来?是小弟的不是,先自罚一杯。”说罢,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却又道:“古人云:‘葡萄美酒夜光杯。’若非这羊脂白玉杯,怎配得上那冰晶葡萄酒?” 云龙笑道:“不意公子对这酒,还有这等研究。” 姜玉函听了,笑道:“姜某不才,自谓风流逍遥,却终究跳不出那陌陌红尘。人皆道我色痴、酒痴、剑痴,只消见了这三件之中的极品,便迈不开腿的,故而唤我风流狂剑姜三痴。” 姜玉函说罢,却对云龙道:“如今品着葡萄美酒,腰佩绝世名剑,在这醉迷舟上,怎可没有佳人相伴?”便唤来了身边一员歌姬,低语了数句。姜玉函对着云龙笑道:“这醉迷舟上花魁张衫耀,的是万中挑一,千载不逢的美人,却被那皇帝取走了。只那张衫耀的侍女潘淑媛,亦是个冰肌玉肤的佳人,歌一首,舞一曲,当真叫人肝肠寸断。” 云龙道:“我是个粗人,不省的这些,倒要叫公子见笑了。” 姜玉函听了,却悄声说道:“云兄休要高声,且听。” 云龙听时,却听得铮地一声,旋即古筝声响,初时如春风细雨,而后自低而高,竟与那舟外江声不相上下,互相应和,如那八月潮头一般,直袭人心。 忽地又是一响,旁边那抱琵琶的美人转轴拨弦,应和其中。初如花间莺语,又像冰下泉流。说来也怪,那古筝气势恢宏,琵琶婉转温柔,一如怒涛,一如清泉,却是丝毫不见一丝突兀,反是相辅相成。怒涛不曾吞并了清泉,清泉也未减了怒涛半分气势。 姜玉函双眼微闭,轻轻叹道:“江面纵有十分惊涛骇浪,江底自能有暗泉汩汩,饶他风雨满楼,我自临危不动。” 云龙听他似乎意有所指,心中一凛,却忽而又听得横笛竖箫,悠悠而来。上有狂风骤雨,下是潺潺泉流,其中却有一对莺燕飞舞,时而盘旋而上,扑风击雨,时而斜斜低飞,微啄清泉。云龙虽然不懂音律,也听得心旷神怡,不禁赞道:“好!” 姜玉函双眼微睁,笑道:“更好的尚在后头。”姜玉函话音方落,便听得那四般乐器一齐轻了下来,却见潘淑媛身穿紫衣,从后转出,放声唱道: “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银瓶露井,彩箑云窗,往事少年依约。为当时曾写榴裙,伤心红绡褪萼。黍梦光阴,渐老汀洲烟蒻。 “莫唱江南古调,怨抑难招,楚江沉魄。薰风燕乳,暗雨梅黄,午镜澡兰帘幕。念秦楼也拟人归,应剪菖蒲自酌。但怅望、一缕新蟾,随人天角。” 姜玉函听得如痴如醉,赞道:“好一曲藻兰香!天下多少王子公孙,千金一掷,只为了听这一曲。我欲唱一曲,姑娘可愿舞么?”潘淑媛莹莹答个万福,却听姜玉函唱将起来: “长江千里。限南北、雪浪云涛无际。天险难逾,人谋克庄,索虏岂能吞噬。阿坚百万南牧,倏忽长驱吾地。破强敌,在谢公处画,从容颐指。 “奇伟淝水上,八千戈甲,结阵当蛇豕。鞭弭周旋,旌旗麾动,坐却北军风靡。夜闻数声鸣鹤,尽道王师将至。延晋祚,庇烝民,周雅何曾专美。” 这一曲,唤作《晋军胜淝上》,讲的乃是东晋谢安大胜前秦苻坚的掌故。云龙听了,心下一惊,自知他暗暗指着的是“北军虽众,休想渡过长江一步”,却正讽着当今南北相争情势。 云龙听了,却起身道:“公子果然唱得好。云龙虽然不通音律,却也来此班门弄斧唱一曲,权作消遣。” 姜玉函喜道:“如此最好。” 却听得云龙放声唱道: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却亦是用词嘲他:“我大兵一至,你风流何用?” 姜玉函听了,仰天笑道:“云兄果然唱得好!且满饮此杯。”说罢长袖一振,卷起一杯酒,朝着云龙甩来。云龙见那杯酒飞在半空,却是平平稳稳,不漏出了一滴美酒。 云龙道一声:“好!”方把那酒杯拿在手中,却觉得一股内力震来,满杯美酒登时洒出,姜玉函手腕一抖,凌狂剑鞘登时激射而出,直指云龙咽喉。 云龙一弯腰,躲过这剑,却趁势一扭,把那羊脂白玉杯在空中一扫,又将方才洒在空中的葡萄酒尽数装入杯中。姜玉函见了,合身而上,长剑直刺云龙手掌。云龙一抬手,将那杯美酒抛起,手掌却是一沉,那剑恰好从杯掌之间中穿过。云龙一反手,运起金龙生死爪功夫,便往姜玉函手腕抓去。 姜玉函见状,手上一用力,那剑却离了手掌,似活的一般绕上他手腕。云龙若不收手,便如自家撞上去被砍的一般。云龙一惊,急忙缩手,那凌狂剑却在姜玉函手腕上绕了一圈,依旧回到手中。姜玉函把剑平刺云龙,云龙却以游龙神行步法骤忽之间后退,堪堪躲过此剑。此时那杯美酒却恰好落下,稳稳停在姜玉函平伸的剑上。 云龙道:“酒是好酒,却怕不太好喝。” 姜玉函笑道:“既然如此,且待小生舞剑一曲,权作为云兄助兴。”说罢把剑一抖,那杯酒又骤忽被弹上天去。此时下头那抱琵琶的美人恰在那里奏一曲“十面埋伏”,姜玉函便依着那曲调,把凌狂剑舞成一片银光,直取云龙。 云龙道一声:“得罪!”拔出休烈剑在手,以飞龙剑法相迎。斗了十数合,那杯酒又即落下,却恰好云龙一个侧身,便随手一拨,又把他弹上天去。又斗了十数合,那杯酒落下之时,却被姜玉函伸出一脚托住,微一用力,那杯酒又是嗖地一声上去了。那酒凡上下五次,不曾漏出了一滴,却听姜玉函道:“既然云兄执意不喝,只得是小生来饮了!” 姜玉函说罢,把凌狂剑一压,伸手便去拿那杯酒。不意面前红光一闪,云龙休烈剑平平刺来,逼开了姜玉函,又把那杯酒挑上天去。 云龙笑道:“还是我喝了罢。”说罢飞身离地而起,伸手便去夺那杯酒。却见银光一闪,姜玉函把凌狂剑脱手而出,在半空之中直取云龙。 云龙身在半空,眼见躲避不得,却只得用个千斤坠功夫,落将下来。姜玉函却是趁机飞身而起,夺得那杯酒在手中。不意方才落到地下,便觉人影一闪,随即手中一痛,不见了那杯酒。众女子看时,云龙左手执酒,右手休烈伸出,距离姜玉函喉头不过半寸。而姜玉函仍做握着酒杯姿势,手中却是空无一物。 此时一曲十面埋伏恰终,铮地一响,万籁俱寂。云龙看那杯酒时,不曾洒出了一滴,旋即一饮而尽,赞一声:“好酒。”再看姜玉函时,却又是一惊。原来姜玉函后来飞出的那剑竟而恰好插在先前掷出的剑鞘之中,此时稳稳立在姜玉函脚旁。云龙拱手道:“相斗之际,公子还能如此好整以暇,计算巧妙。是云龙输了。” 姜玉函笑道:“云兄言过了。这杯酒既然是云兄饮了,便是云兄赢了。小生今日得见天下第一的宝剑,天下第一的剑法,与天下第一的剑客,大遂平生之愿,更不敢再言剑字。小生回去城中,便将江陵拱手相让,随即挂印去矣。如今亦唯有酒色可以消遣耳!”说罢,又满饮一杯,高声唱道: “十年燕月歌声,几点吴霜鬓影。西风吹起鲈鱼兴,已在桑榆暮景。 荣枯枕上三更,傀儡场头四并。人生幻化如泡影,那个临危自省? 岸边烟柳苍苍,江上寒波漾漾。阳关旧曲低低唱,只恐行人断肠。 十年旧剑长吁,一曲琵琶暗许。月明江上别湓浦,愁听兰舟夜雨。” 唱罢一揖到底,又道一句:“云兄,且与我在这醉迷舟上痛饮一番,只求纸醉金迷,今生不复醒!”话音方落,却觉得船身一震,姜玉函一个踉跄,却道:“掌舵的何在?这花船怎地也这等不稳?” 却见那吹箫美人把萧指着南岸道:“大人请看。” 此时天色方暗,姜玉函把醉眼微睁,却见那南岸上火把齐明。姜玉函惊道:“这是何事?无我调令,哪里来的军马?” 火光之中,却见那高艳明骑在马上,喝道:“姜玉函,你勾结云龙,背反天王,今日却一把火,将你每一同烧作灰烬!” 云龙听了一惊道:“他要放火箭烧船!” 却见那潘淑媛上前来,莹莹道个万福:“便请公子做一首词,看妾身再舞一曲如何?” 姜玉函登时将高艳明放火烧船之事放在脑后,抚掌笑道:“如此最好!”当即不假思索,就地作了一首《百字令》,唱道: “船头倚坐,望江边景色,落花四散。黄鹤西飞终不反,千载白云稍淡。芊肃山巅,虹蜺仰视,遥望高唐远。巫山风月,倚危楼怒涛畔。 “皓月千里春和,临风把酒,淫雨霏霏漫。好事称心从古少,美意素多磨难。崔颢常吟,子渊佳赋,文正忧国念。士人风范,奈何唯有嗟叹。” 那姜玉函一面唱,潘淑媛一面舞,便见那南岸上的火光,一支支地都灭了。姜玉函唱毕,那南岸火把尽灭,唯有天上一轮明月,与水中醉迷舟之影,方为世间两点明光。 潘淑媛一曲舞毕,盈盈一福,却道:“高艳明已然被奴家擒在船中了,日后便委屈他作奴家的苦力了。” 两人听了都是一惊,云龙却把潘淑媛有法术之事说与姜玉函听了。 姜玉函听了大喜道:“古有狐仙与书生之佳话,不意今日果然遇得!”更是大喜,便拉着两人饮酒,直至天明。当时日出之时,众人回头一看,那醉迷舟此时却不知何时离了扬子大江,径到洞庭湖内。怎见那湖水好处?但见: 天连远水,水接遥天。高低水影无尘,上下天光一色。双双野鹭飞来,点破碧琉璃,两两轻鸥鹭起,冲开青翡翠。春光淡荡,溶溶波皱鱼麟;夏雨滂沱,滚滚浪翻银屋。秋蟾皎洁,金蛇游走波澜;冬雪纷飞,玉蝶弥漫天地。混沌凿开元气窟,冯夷独占水晶宫。有诗为证:溶溶漾漾白鸥飞,绿净春深好染衣。 两人见了,都道:“扬子江自是汹涌澎湃,这洞庭湖,却也有洞庭湖的风光。” 姜玉函见了那金乌东出,心中感怀,又唱道:“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当时曲终人散,醉迷舟傍岸,两人各自告别归去。姜玉函回去江陵城中,大开城门,恭迎云龙领军入城。云龙看时,却见姜玉函一袭白袍,手执凌狂长剑,上前一揖到底,说道:“姜某感云兄高义,以城而降。然而虽不负云兄,却负了徐大官人,今日挂印封金,辞官归去,仍为江陵一白衣!醉卧美人膝,弹剑对月歌,潇洒一世,岂不强过在这军中烦恼?” 云龙急忙要挽留时,姜玉函长袖一振,飘然自去了。云龙嗟叹了一回,却与麦一帆等人都入城中。那江陵府乃是不战而降,未逢刀兵,故而城中百姓安堵如故。云龙安抚了百姓,查点百姓名簿清楚,却见那帅府中留有姜玉函一封书帖,上头寥寥数笔勾勒了四幅图画。 第一幅是许多衣衫褴褛的汉子围坐着分食马肉,旁边有许多兵士拥簇着一个衣着华贵之人。那人左手捧着酒杯,右手指着分食马肉的众人。 第二幅是一个华服公子在食用肉羹,而在他身后,一个面色憔悴的汉子却捋起了裤腿,手执一柄利刃在割自己的大腿肉。 第三幅则是一个茅草屋,其中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正在假寐。门口一个童子探入了半个身子,却被身后一个人拉住。那人方面大耳,单手垂膝,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前。他背后还跟着两员壮士,其一蓄着一部长髯,另一人则是须发戟张,满脸怒色。 第四幅上画的却是两人身陷囫囵,远处却有一个和尚和一个官人。那官人四周伏着许多刺客,却是依然伸手示意那和尚去搭救被囚的两人。 云龙见了那图,却道:“第三幅想来是刘关张三顾茅庐请那卧龙先生诸葛亮的情景,我也多曾听闻。这其他三幅,却不知画的是何了?”麦一帆与陈焊阳等人一同看了一番,却也都摸不着头脑。 云龙又将那幅图翻来覆去看了一番,忽地说道:“你看第四幅图里身陷囫囵的两人,可难道不像我与张栩杨兄弟么?呀,那官人莫非是徐大官人,那和尚莫不是重乐大师?这是说徐大官人不顾自身被朝廷猜忌,也叫那重乐大师来建业救了我等二人性命。啊!我晓得了。这第三幅是姜玉函在说徐大官人于我等有刘皇叔之于孔明先生般的知遇之恩,第四幅则是说他对我云龙更有救命之恩。我如今兴兵违逆徐大官人,那可就是恩将仇报了。姜玉函斗剑不能胜我,却又不愿食言而肥。然而若要交出江陵,又对不起徐大官人对他的赏识之恩,是以才画了这四幅图来讽喻于我。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麦一帆听了,叹一声,却道:“大丈夫恩怨分明。往日之恩,元帅已经北克神都,西吞巴蜀报答过了。然而他昏庸不明,助颚更残害我师兄和元帅的许多兄弟,这又岂能便轻易放过了?况且此事若不速决,等朝廷兵马一至,我等腹背受敌,难免玉石俱焚。” 云龙踌躇未决,却将大军在江陵休息,一面再令人往长沙去劝虚子臣除去颚更,君臣再叙前好,一面又叫人打探北面天朝动静。不意那里颚更又言此乃云龙惧怯之状,劝得虚子臣并不领受,反倒又谴几支军马来战。云龙威震荆州,那些兵马往往不战自降。云龙知虚子臣并无和意,却又听闻北面肖阳越变法,整肃神都,诚恐天朝兵马不久便来南下,便还是领军往长沙而去。 那里长沙城中,连闻襄阳、江夏、江陵三处败报,君臣俱各震恐。金萧听闻死了父亲,姊姊下落不明,登时哭个恸绝,人事不知,却喜是众人救起。 虚子臣道:“镇北将军遭贼人暗算,孤亦甚是痛心,爱卿休要过度忧虑,先与夏统制完婚,却好一齐厮杀。” 金萧哭道:“父仇未报,如何便来结婚?”说罢又哭晕在地,虚子臣只得罢了。 虚子臣听闻云龙兵马势大,更兼屡番派去招讨他的兵马听了云龙名字,十人中倒归顺了九人,便道:“如今贼兵势大,难以力敌。且先离了长沙,退往桂阳地界,等方冷先生说动了那蛮王兵来合兵一处,才好厮杀。”便传诏下去,领着文臣武将,更往南面桂阳而去。 到得桂阳,却依先是不听闻半点南面消息,唯有零陵太守李封领军来助。那桂阳乃是荆州九郡之中南面的重镇,边近蛮夷,是以夏翼赦收拾得好生兴旺。城高池深,粮草丰足,军士厉兵秣马,只等厮杀。未过半月,听闻云龙兵不血刃夺了长沙,又领军至此。 虚子臣在那城楼上望见云龙密密麻麻无数军马,放眼望去,如同遍地白雪一般,心中却也害怕。然他终究是一方雄主,有些胆略,却唤文武百官都上前道:“在座诸位之中,论久的已然与孤是半生至交,论近的,也有数载交情。孤平生仰慕高人名士,不拘一格,将诸位贤才纳于府中,至有‘荆州小孟尝’微名,着实愧不敢当。 “奈何朝廷昏庸,听信谗言,谋孤性命。幸得诸位仗义相救,又推举孤假称王号。蒙诸君之力,我大楚北伐洛阳,南攘蛮夷,东据楚越,西吞巴蜀。 “正当兴旺之时,忽有云龙背反,里应外合,将我等逼到如此境地。孤以为,云龙大军只为孤一人而来。孤何忍为全一人性命,而令诸君拼死邪?再三思虑之下,只愿肉袒出降,以全诸君与这满城百姓。” 虚子臣说罢,两眼潸然泪下,却听得颚更怒道:“云龙不过一介走卒,建业造反已是待死之人。幸蒙天王恩宥,苟全性命,更授以军权。奈何其目中无人,屡次三番逆令犯上,天王洪恩,俱各赦免,竟有今日之祸!我等众人,只愿拼死一搏,报效天王恩情!” 沈家墩亦道:“云龙也不过是个人,难道便有三头六臂不成?我等拼死一战,岂会输与他?” 当时众将士听了,群情激奋,齐声呐喊,都要拼死一战。虚子臣见士气大足,便令开城,亲自引军出战。当时阵前,虚子臣背后是沈家墩引近卫武师护卫,背后两员大将领兵列开阵势。左手一将,乃是“百步封喉”夏翼赦,但见: 蜀锦鞍鞯宝镫光,五明骏马玉玎珰,虎筋弦扣雕弓硬,燕尾梢攒箭羽长,红锦袍明金孔雀,绿鞓带束紫鸳鸯,参差半露黄金甲,手执银丝铁杆枪。 右手一员女将,乃是“昭英郡主”金萧,夏翼赦把眼瞥时,她虽着孝服,却是更添姿色,但见: 身穿缡索,腰系孝裙。不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懒染铅华,生定天姿秀丽。云鬟半整,有沉鱼落雁之容;星眼含情,有闭月羞花之貌。恰似嫦娥离月殿,浑如织女下瑶池。 夏翼赦正看得呆了,忽听军马纷乱,只见那“奉天锄奸”大旗开处,云龙骤马提枪而出,立在阵前。 虚子臣见了云龙,朗声道:“云龙,你昔日被褚天剑擒拿,眼看性命要遭,是孤请得重乐大师将你救出,又好酒好肉款待。后来起兵之日,用你做三军大元帅,赐你便宜行事。凡是孤手下的兵马,皆听你调动。后来你为南蛮所欺,孤即兴起大军,直下蛮中为卿报仇。卿扪心自问,孤可有半点负你么?如今你辄起大军,杀孤将佐,夺孤城池,云龙,你于心何安啊?” 云龙本是个重情义的人,又心中本怀着姜玉函留图之事,当时被虚子臣一番话说得顿觉羞惭,无言以对。却见他身侧闪出一个先生来,正是: 招魂幡齐攒阴风,九纶巾巧簇乌纱。素罗袍香皂沿边,碧玉环丝绦束定。凫舄稳踏葵花镫,银鞍不离紫丝缰。七星宝剑竖面前,一骑青骢出战场。 那人正是驱鬼散人麦一帆,他当时仗剑闪出阵来,指着虚子臣骂道:“你于云兄弟有恩与否,不才是不知,只是你心胸狭隘,听信谗言杀我师兄武不凡,这一件,却不由得你狡辩!” 那里颚更听了,却急令夏翼赦出马,一箭直取麦一帆。不料那麦一帆口中念念有词,喝一声:“疾!”那平白卷起一阵狂风来,把夏翼赦箭都吹落地下。北军见了,一齐冲杀,早把虚子臣麾下兵马冲得七零八落,各自逃生,正是: 光烁烁,旌旗荡漾;骨冬冬,战鼓齐挝;昏惨惨,冥迷天日;渐索索,乱撒风砂;唿啦啦,箭锋似雨;密锵锵,戈戟如麻。四下阴云惨惨,八方杀气腾腾。鞭锤闪烁猛如熊,画戟钢刀奋勇。枪刺前心两胁,斧抢头顶当胸。一个个咬牙切齿面皮红,直杀得地府天关摇动。有诗曰:杀气横空红日残,征云遍地白云寒。人头滚滚如爪瓞,尸骨重重似阜山。 虚子臣兵马抵敌不住,只得收兵回去桂阳城中,任凭城下搦战,只是不出。云龙念着旧情,却也并不十分尽力攻打,只是要想个破城之计。那日夜间把玩破军令时忽得一梦,登时计上心头。正是:饶君纵有千般计,难免今朝一旦灾。毕竟云龙有何妙计,且听下回分解。 一百六十二回 屡诈败麦一帆阴山烧蛮军 言利害张永馨四图和君臣 诗云: 古人结交惟结心,此心堪比石与金。 金石易销心不易,百年契合共于今。 今人结交惟结口,往来欢娱肉与酒。 只因小事失相酬,从此生嗔便分手。 嗟乎大丈夫,贪财忘义非吾徒。 陈雷管鲍难再得,结交轻薄不如无。 水底鱼,天边雁,高可射兮低可钓。 万丈深潭终有底,只有人心不可量。 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 休将心腹事,说与结交知! 自后无情日,反成大是非。 这一首古风,单道这世间人各为己,平素称兄道弟,到了危难之时,却多有将朋友卖了的。所谓无永存之友,亦无永远之敌也。敌友变幻之间,又岂能便明! 且说当时两军僵持了近月,云龙心中却有一计,只是未得人选,故而沉吟未发。那一日麦一帆却在帐中对云龙道:“如今城中固守,攻打不下。若是迁延日久,南蛮引军来攻,只怕要遭。” 正说之间,却闪出两员将来,说道:“末将不才,请领本部军马,去打城池。”云龙看时,认得是襄阳降将华师、苏厄。 原来这两人先杀了金林,又见虚子臣兵马屡败,只道他不堪一击,城池信手拈来。当时贪功,便要去打城。云龙本来便不喜两人卖主求荣,正要拒绝,却忽然想到此二人正堪用计,便笑道:“如今不是厮杀之时,本帅却另有用你二人的地方。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本帅有粮草辎重若干,都在阴山后小寨存放。如今着你二人看守,不可有失。” 两将方才领命而去,便有哨卒报来,说道北诏高贞明点起无数兵马,以蛮王阿吉疼为大将,浩浩荡荡自南杀来。云龙听了,霍地大笑起来。 麦一帆不解道:“蛮王兵来,云兄何故发笑?” 云龙道:“我正愁这计策不成,既然蛮王兵来,却是天助我也。” 云龙却唤回华师、苏厄,说道:“如今蛮军大至,不可不防,我要你二人将守粮军马拨出一半,都来阵前听用。” 两将慌忙道:“若是兵马少了,只怕难以保守粮草。到时候粮草若有疏失,军心涣散,难保不有那袁绍乌巢之祸也!” 云龙呵呵笑道:“你二人休慌,且看我明日一阵,先把蛮军杀退,叫他不敢正眼北瞧。”却又唤那大刀李铭上前,密授一计,说道只需如此如此,才好报得铁皮虎张千的血仇。又唤麦一帆等人,各自受命去了。 且说次日云龙点起军马,来看那蛮军时,正见那蛮王阿吉疼拥簇着北诏王高贞明杀到阵前。那阿吉疼依旧是骑着一头独角犀牛,手提一杆象鼻刀,出到阵前,北军看那阿吉疼长得: 脸如火炭,发似乌云。虬眉长髯,阔口圆睛。身长一丈,膀阔三停。胯下独角犀牛巨兽,手内长杆象鼻大刀。分明是狠金刚下降,却错认开路神狰狞。 那阿吉疼身后,又是六员蛮将: 脸似赤霞红,怪眼赛灯笼。若问名和姓,士家倒海龙。 一张铁扇嘴,胡须乱更虬。将军名士彪,出阵显威风。 骏马追风从,狼牙出海龙。士覇虽年少,不下二长兄。 马背大刀分,杀气满心奔。射杀铁皮虎,司骨奋闻名。 铁甲生光焰,皮带嵌玲珑。古斯蓝武艺,自来不可轻。 两只铜铃眼,睁开鬼神愁。忠心护少主,梅里存来迎。 正是士家三杰里的大哥士龙、老三士彪、老四士覇,阿吉疼的部将司骨奋和侄子古斯蓝,以及士家大将梅里存。 那大刀李铭当时见了司骨奋,认得是杀了铁皮虎张千的元凶,咬碎一口钢牙,舞刀直取司骨奋。司骨奋见他来的凶猛,不敢轻敌,急忙抢上迎战。 云龙却对高贞明道:“那司骨奋杀我兄弟,你若好好地献出了,一切罢休,不然时,依那九溪与通蛮两个蛮王为样!” 高贞明怒道:“当年在蜀中擒得你时,便该一刀斩了。也是全景明心软,才有今日之祸!” 云龙亦骂道:“当年在三台山擒得你时,便该一刀斩了。也是老子心软,才有今日之祸!”高贞明大怒,便令阿吉疼出战。 阿吉疼提刀出马,指着云龙道:“云龙,俺纵横南中,自来无一敌手,唯有你当年在这座桂阳城下,与俺大战三百回合,未逢敌手,今日恰好做个了解!” 云龙叹道:“我念你是条好汉,桂阳零陵,屡番手下容情。若非我二人阵营不同,做个朋友又有何不可!” 阿吉疼道:“休要啰嗦。是好汉的,且来阵前相见!”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大喝,一柄飞锤直直飞向阿吉疼面门。阿吉疼急忙用刀一格,把那飞锤弹开。却兀自是震得两手虎口发麻,便是座下那几千斤重的犀牛,亦被震退数步。阿吉疼看时,只见一条大汉:束发金冠雉尾双,鱼鳞砌就甲生光。铁锤四棱扬威武,恰似雷神降下方。 却正是云龙军中那风雷锤陈焊阳,当时朗声骂道:“久闻你这厮大力,可敢与我一战么?”阿吉疼大怒,抢上与他杀在一边。 云龙却高叫道:“阿吉疼大王,可早早弃暗投明,莫要像那士迁老匹夫一般执迷不悟,白白送了性命!”话音方落,听得士龙、士彪、士覇、梅里存四将大怒,一齐抢上来并云龙。云龙不慌不忙,催开了胯下骕骦玉狮子,舞动破阵龙胆枪,与四将杀在一处。 众将正在阵前厮杀,却是那城中虚子臣见了,急忙令夏翼赦领军杀出,两面夹击,怎见得那场好杀?正是: 杀气腾腾万里长,旌旗密密透寒光。雄师手仗三环剑,虎将鞍横丈八枪。军浩浩,士堂堂,锣鸣鼓响猛如狼。刀枪闪烁迷天日,戈戟纷纭傲雪霜。狼烟火炮哄天响,利矢强弓风雨狂。直杀得:滔滔流血沟渠满,迭迭尸骸积路旁。 云龙虽然英勇,却禁不得被两面夹击,难免大败,直舍了营寨,退去二十里外新扎营寨。次日又战,云龙又败,又舍了小寨,更退去十里。当时一十五日之间,云龙连败十阵,丢了七座营寨,却直退到阴山边。 却有那泰富之子泰陵,先前奉诏出使楚地,后来听闻姚子剑还都,碎剐了泰富,满门抄斩,不胜悲哀,就此降了虚子臣。当时泰陵奏道:“云龙不敌北诏兵马凶悍,连日战败,士气已颓。微臣打探明白,那云龙粮仓就在阴山之后,若得奇兵突起,夺了那粮仓,不由得他不败。” 那士迁的少子士郎,感病不能厮杀,却是平素多智,当时说道:“云龙勇冠天下,莫缨其锋。若是败了一场还好,如今连日战败,只怕另有奸计。阴山道路易进难出,须防有埋伏兵马。” 颚更附耳到虚子臣边言道:“臣有一计,先谴士覇领些少人马入去厮杀,却把大队人马在外等候。若是没有埋伏时,大军一拥而上夺了他粮草,若是有埋伏时,也只是弃车保帅。” 虚子臣听了大喜,便唤士覇上前道:“本王打探虚实明白,那阴山之后便是云龙粮仓。你若要报父亲的仇时,且引军去打阴山粮仓。” 士郎听闻了虚子臣之令,却对三位兄长道:“这必是颚更那厮奸计,要来将我兄弟作为诱饵。楚诏本是大仇,只因高贞明恐云龙寻仇,这才执意引兵来此。如今云龙大军兵临城下,虚子臣尚如此勾心斗角,欲害诸位哥哥。似此这般焉能得胜?纵然得胜,也只是损我兄弟,作他人嫁衣。倒不如趁此机会引兵径归南中,收拾部曲,联络诸蛮,而坐观此处成败。云龙胜则我士家可趁势修好,取高贞明而代之,虚子臣胜我等亦可则谢罪复从。料他高贞明彼时元气大伤,焉能奈我何?此是百利而无一害之计也。诸位哥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士龙听了道:“塔坤大王既死,我等自当共奉北诏王为首,焉忍此时弃之?况且云龙与我等有杀父之仇,岂能并存相容?今天欲亡之,叫他屡战屡败,不趁此时一鼓擒之,焉有弃军而走的道理?贤弟虽然多智,这一点上却是不明。” 士郎眼见劝不动士龙,也不通知三位兄长,当夜领着亲信便退离桂阳南下。士家三兄弟一觉起来,不见了小半所属兵马,又不见了士郎,都是大恐,急忙通禀高贞明知道。 高贞明当时一心要去打了阴山粮仓,更兼本就忌惮士家实力雄厚,哪去管他?便令士家兄弟领军一齐出动,都悄悄自阴山小路往云龙粮仓而去。那里金萧听闻是华师苏厄两人守寨,欲报杀父之仇,亦禀过了虚子臣,另取一军往小路要道埋伏,以防两人走脱。 却说众将到得彼处,高贞明令大小军马埋伏,却令士覇领军前去哨探。士覇引军杀入,早被守仓兵士撞见,杀作一团。华师与苏厄两人不意有人劫寨,仓皇迎敌,却两个来并士覇一个。 那里士龙、士彪见了,生怕士覇有失,急急引军杀出,截住华师苏厄厮杀。两人斗了一阵,不是那士家三杰对手,撇了粮仓,往小路上便退。不意方走未远,只听得一声炮响,一队军马截住了去路。看时,当头一员女将: 娇姿袅娜,慵拈针黹好抡刀;玉貌娉婷,懒傍妆台骋马游。由罗包凤髻,雉尾插当头。素带湘裙,窄窄金莲踏宝橙;龙鳞砌甲,弯弯翠黛若含愁。杏脸通红,羞答答未嫁夫君;桃腮微恨,娇怯怯欲报父仇。弓马娴熟巾帼将,昭英郡主名金萧。 两人见了金萧,唬得魂不附体,翻身往来路便走。金萧喝一声:“奸贼,哪里走!”抬手一箭,便把苏厄穿胸而过,翻身落马而死。那华师把马连催,此时却走得远了,金萧又放一箭,竟而落空。眼见得被他走脱,却听得一人喝道:“着!”一支羽箭骤忽飞过,将苏厄钉死于地下。正是夏翼赦领军助战,此时见他要走,弯开那震天弓,搭上一支凿子箭,一箭取了他性命。 此时士家三杰却谴人来道:“仓里都是白花花的大米,并无诈伪!”高贞明大喜,恰好此时夏翼赦与金萧两人枭了苏厄、华师两人首级来报。 那阿吉疼便道:“云龙若是有诈,也不至于让两个将领送了性命。如今只该从速行事,不然云龙得报来时,恐怕又生一场恶斗。” 高贞明听了,便令大军从速搬运粮食回那长沙城中。大军正搬,忽有士卒报来,说道那米仓之中有一股怪味刺鼻。高贞明听了奇怪,急忙令开了一袋米看时,却都是寻常大米。高贞明心中疑惑,抓起一把去嗅时,也无甚么特殊之处。他又恐楚军藏有火药硫磺,而以大米覆之,便又连开数袋,拨开上层的大米去看,下头也都是大米,并无奇异之处。 高贞明便道:“有何怪味,定是尔等偷懒的借口。”又恐夜长梦多,便令大军不必再守四周,一齐开入粮仓,赶紧装载粮草。 高贞明眼见大获全胜,喜不自胜,却把手加额道:“云龙凶名着于四海,而今败于我手。得此大胜,天下谁人还敢正眼觑我!”正欣喜间,忽然闻得手上隐隐若有怪味,登时大惊失色。却想道:“先前那大米分明无什么异味,我手上此味何来?”正在思量之间,只见那四周闪出无数军士,把火箭火石往下乱打。 高贞明大惊失色,说道:“中了贼人计也!还不快撤!” 原来那正是云龙计较,偷偷将粮草用火油浸泡,再在其上覆盖寻常大米,若不仔细去看,却是察觉不出。那高贞明起先抓了一把上层的大米闻之无异,便就不疑,后来下头浸了火油的大米虽然也有抓起来看过,却未曾想到去嗅上一嗅。 那云龙更在谷中隐蔽之处藏了许多柴草硫磺等引火之物,却不知会苏厄华师二将,有意要他送死,好叫南军不疑,这亦是那白起梦授的计策。 当时高贞明急叫退时,那火油以及硫磺等物见了火,一时都着。更在危急之间,山头上又闪出一个阴阳先生来,只见他:头戴铁打制鱼尾道冠,身穿皂沿边烈火绯袍。左手提着招魂幡,右手拿着七星剑。驭鬼宗掌门先生,麦一帆催命火神。 那麦一帆口中念念有词,把剑往下一指,喝一声:“疾!”当时平白就自那谷中卷起一阵阴风来,正是:风助火势,火仗风威。高贞明待要领军退出去时,那阴山本就狭窄,又被云龙用乱石塞住了谷口,那里冲的出去?当时无数兵马,被这一场火烧的焦头烂额,烧死踏死的不计其数。夏翼赦等人拼命自山间小路杀出去时,却早被云龙埋伏兵马擒住。怎见得这场大火?正是: 云间风嚣,喧天雷鼓居中;日脚霞封,震地鸣锣成吼。层峦掩映,一片黑雾裹挟;青松郁郁,翻作赤焰飞升。连锦叠石潆回,翠柏森森乱舞,一片俱休!说甚盔缨五色,一派长戈利刃,犹如踏碎雷车;不过驼马八方,许多杀气寒烟,宛似掣开闪雷。正是交兵不暇挥长剑,难退英雄几万师。 那火直烧了一天一夜方才止息,云龙见下头烧得差不多了,搬开谷口看时,遍地焦尸,臭气熏天。士龙、士彪烧作焦炭,梅里存面目全非,其余众将亦都烧得残肢断臂,眼见难活。云龙检点时,此战杀死蛮将古斯蓝、士龙、士彪,生擒南军都督夏翼赦、昭英郡主金萧、蛮王阿吉疼、蛮将士覇、司骨奋两人。并死亡军士不计其数,为是这把毒火烧了无数死尸在那里,以致谷中怨气凝结,至今寸草不生。 当时押上了众俘虏,云龙喝令碎剐了士覇及司骨奋两人,祭奠张千、武不凡。却念在往日情分上,只将其余人众一律押入牢中收监,以待破了桂阳,另有措处。那云龙此番依着白起梦授的妙计,赚了楚诏大军入到阴山内,一把火尽数烧没。却点起了大军,去打那桂阳城池。 那桂阳城中远远见着阴山火起,亦知不妙。虚子臣早早打点行装,便欲往蛮中避难。却有颚更道:“越王褚天剑先前蒙方冷先生言语,与天王结盟。何不径奔楚越,请褚天剑点兵来救?” 颚更不开言尚好,此时一说,却听得虚子臣哈哈笑道:“颚军师,多亏先生,孤有退兵的计较了!” 颚更忙道:“不知天王有何妙计?” 虚子臣拍着颚更肩膀大笑道:“颚军师,这个计策,非得你去办不可。” 颚更道:“若是为了天王,上刀山下火海微臣也愿——” 却听虚子臣狂笑起来,说道:“不须这等麻烦,只要问军师借一件物事,届时转瞬之间,便可令云龙兵马退尽!”虚子臣说罢,却一挥手,唤那“玄铁金刚”沈家墩上前,说道:“便请你去问颚军师借这件物事。” 颚更心觉几分不妙,却道:“不知天王欲借什么物事?” 那虚子臣对颚更笑道:“如今别无他法,只是借颚军师首级一用,云龙必退!” 颚更听了大恐,连忙跪下道:“微臣对殿下忠心耿耿,殿下——” 虚子臣笑道:“颚更,你既然忠心耿耿,难道会不愿助孤么?只要你一颗首级,便能保得我这满朝文武,数万百姓。颚军师,你不肯么?” 颚更听了,惶恐无度,说道:“天王,天王。微臣昔日来,来投天王,对天王有功无过。天王,万望念着旧日恩情,放过微臣。微臣做牛,做牛做马,必报天王大大恩。只求天王饶微臣,饶微臣一条性命。微臣忠心耿耿,有功无过啊!” 颚更说毕,虚子臣哈哈大笑,拍着颚更的肩膀道:“颚更,你这些年背着本王做的那些小动作,真的都当本王不知道么?当年你排挤云龙一党,四处扶植亲信,以为本王看不出么?后来你党羽丰满,又召集边将入襄阳,妄图逼宫掌控朝政。若非孤大校三军,重启云龙旧部,又寻来了沈家墩、稻草王、重乐和尚三人镇军,而后借机再分五军,只怕孤早已被你杀了吧?” 虚子臣说完,颚更登时颤声道:“天王说……说什么……微臣……不……不明……” 颚更尚未说完,虚子臣便把头凑到颚更边道:“颚军师,你若是如今好好慷慨赴死,那么孤自然承你的情,照顾你的老小。不然时,却只得将军师作反贼杀了。同样赴死,军师岂不愿落得个好名声?” 颚更听了,惊怒交加,一把揪住虚子臣衣襟,怒道:“你这人面兽心的贼!便是去死,也拼得与你同归于尽!”说罢揪着虚子臣便往柱子上撞去。不料一步未落,便听得旁边沈家墩一声大喝,一刀便把颚更首级斩落。可怜颚更辅佐虚子臣二十余年,机关算尽,也不免一时身死。 虚子臣见杀了颚更,仰天狂笑,却又忽然捧起了颚更首级,抚着他哭道:“颚军师,孤对不起你啊!军师辅佐本王数十年,虽然叛逆,本王又岂忍当真对军师动手?军师一死,孤心如刀绞。不是本王要军师死,实是孤为了这桂阳满城百姓着想啊!军师安心去罢,孤日后必为军师报仇!”又哭又笑了一阵,却见颚更双眼怒睁,瞪着自己,便用手将他双目合上了,令人送出城去。 云龙当时正要领兵打城,却见城中遣使出来。那使者朗声道:“大楚天王宣大楚神武大将军、荆州兵马大元帅云龙以下: “有谋臣颚更者,假借天王名义,排挤忠臣良将。外通蛮夷,内结私党,霍乱朝政,罪不容诛。孤所有逆行,皆为颚更党羽劫持,孤心甚愧。 “喜有神武大将军云龙兴兵,剿除奸佞党羽,孤得爱卿相助,愤然而起,斩颚更首级。如今送出城中,遍传诸军,以示平明。云龙讨逆有功,官复原职,加封为盛国公,加九锡,赐上朝不拜。其下陈焊阳等众人,亦各有赏赐。 “定统五年五月。” 云龙得了颚更首级,恨得咬牙切齿,便令将他首级传阅三军。麦一帆却对陈焊阳等人道:“颚更虽死,党羽未除,如今先打进桂阳,再定行止。”却教云龙借言要领军清缴颚更余党,杀入桂阳城中。 此时桂阳城中守军大半都被烧死在那阴山谷中,剩余众人心胆早裂,被云龙轻而易举夺了城池,便往那桂阳府治而去。却听得爆喝一声,闪出一员将来,怒道:“这里是天王行宫,谁敢上前半步!”云龙看时,只见铁塔也似的一条大汉,正是那玄铁金刚沈家墩,提着两面钢盾拦住去路。 云龙看这沈家墩时,果然是条非同小可的好汉,但见他: 头戴雉尾闽狮盔,身穿镔铁乌油甲。麻脸横杀气,怪睛如吊闸。金刚盾,手中提;狼牙箭,腰间插。怒目咆哮立门前,分明天降凶煞神。 陈焊阳却认得,便对云龙道:“云兄弟,这厮气力非同小可,曾硬接俺风雷锤全力一击而毫发无伤。昔日张栩杨与他斗了不知多少合,连根毛也没擦到。” 云龙听了道:“既然有这等本事时,我倒要见识一下,看看他的两面盾,挡不挡得住我一杆枪!” 云龙说罢,长枪一抖,幻作一片银光,便往沈家墩面门点来。沈家墩亦大吼一声,把两面盾舞起,如同铁壁一般,把上下去路尽数封住。云龙见沈家墩厉害,亦斗发了平生傲气,将那杆破阵龙胆枪上下翻飞,把那腾龙枪法施展的淋漓尽致。斗了二十余合,云龙瞧见沈家墩破绽,大喝一声,一枪刺出。 此时沈家墩两面盾分在两旁,不及回防,被云龙一枪正中胸膛。不料云龙这杆无甲不破的神枪撞在沈家墩这披甲门的横练功夫身上,却不能前进分毫。云龙一枪力道尽数弹回,一时吃力不住,手上一松,却被沈家墩将两面盾一夹,铮的一声卡住了云龙枪头。 陈焊阳忙道:“云兄小心,这面盾是我亲手打制,其——”话音未落,沈家墩身子一扭,云龙长枪便脱手飞出。原来这面两面盾乃是虚子臣令陈焊阳为沈家墩所制,通体用精钢打造,坚固无比。虽是盾牌,两边都是利刃,一挥之下,拦腰粗的大树亦可信手便断。 更兼那两面盾里侧各有一个半圆的空洞,并在一起,却恰如枪杆粗细。这却是陈焊阳见沈家墩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为他设计了这个机关。但有人以兵器来伤沈家墩,便即两盾一并,不论刀枪,总是头大杆细,立时锁在盾间。沈家墩本就力大,用全身力道握住盾牌一扭之下,对面兵器立时脱手,绝无疏失。 云龙长枪脱手,自家亦被掀下马来,沈家墩见机,踏上一步,把那盾牌利刃朝下,当头劈下。只听得当的一响,火星四射。原来那云龙身上这四海腾龙甲乃是百甲之王,有名的谓之甲中皇,是以无事。然而这沈家墩几百斤的力道吃在身上,虽然被四海腾龙甲保护未曾伤了皮肉,却是觉得半个身子的骨头都裂了。 当时沈家墩见劈不动云龙,亦是一惊,便把巨盾横扫,将云龙直直撞飞了十数丈远。众人大惊失色,急忙去照看云龙时,却见云龙立起身来,喝道:“匹夫,你岂能伤我一根毫毛!” 云龙说罢,拔剑在手,运起游龙神行步,骤忽抢上。沈家墩只见面前一片白影带起一道红光,随即觉得手中一轻,当啷一响,便见两面钢盾都被休烈剑斩为碎片。沈家墩怒吼一声,挥起那砂锅也似的拳头,照着云龙当头打下,云龙休烈一转,便去刺他心窝。 不料这沈家墩师出披甲门,这一身横练功夫当真了不得。那休烈剑号称天下第一剑,平素削铁如泥,便是丈余的铁板,也是信手而入。然而此时一剑刺在沈家墩心窝,也没划出半道口子,反倒把一柄剑弯作弓形。云龙大喝一声,展开飞龙剑法,将沈家墩浑身上下尽数刺中,也不曾见了半个红点。云龙大怒,却忽然听得一人说道:“两位且先都住手!” 众人定睛看时,却见那里走出三个书生来,对着下头无数兵马,凌然不惧。云龙认得,当中一个乃是那化名方冷的张永馨张艺灵,左手是军师何枫何君威,右手是零陵太守李封李定保。 云龙高声叫道:“云龙领军讨逆,只在剿除奸佞,无意惊扰三位先生。还请三位先生休要插手,以免误伤!” 张永馨道:“云大元帅,蜀中一别,已然两载有余。前番小生奉使在身、元帅有仇在念,匆匆一面,未及叙阔,今日再见,可愿听小生一言么!” 云龙道:“三位,我云龙当你们是朋友,休要帮那奸佞说话,以致云龙手中这柄剑恼怒起来,玉石俱焚!” 李定保凛然说道:“生也好,死也罢,只求不愧于心!” 何枫亦道:“云大元帅,看在往日情面上,请先勒退了兵将,借一步说话。” 那沈家墩怒道:“三位先生且退!他便算不去勒退兵将,只要有我在此,他休想先进一步!” 云龙仰天大笑道:“匹夫,真当我奈何不得你么?三位先生才识渊博,云龙自然愿闻高见,只是且先看云龙奈何这个莽夫!” 云龙说罢,身形一错,一剑斩在沈家墩右肩之上。沈家墩怒道:“不痛不痒,你奈我何!”说罢抡起拳头,照着云龙便打。云龙飞身而起,躲开了这拳,旋即飞身落下,一剑直刺沈家墩肩上。这一剑大力,却把一柄剑都弯的如欲折断。沈家墩大吼一声,左掌飞起便来拿云龙,云龙却将长剑忽而绷直,借力弹上空中。 沈家墩尚未反应过来,云龙便又从半空直落而下,一剑依旧斩中他肩膀。沈家墩大怒,挥拳便打云龙,却被云龙一低头,闪到沈家墩背后,又是一剑砍出,仍中沈家墩肩膀。沈家墩急忙要打云龙,却奈何不得这游龙神行步来去如飞,始终抓不到他。斗了三十余合,沈家墩好容易见了云龙破绽,左手一拳将他去路封住,右手奋进平生气力,一拳照着云龙头顶打去。 不意云龙身子一矮,从沈家墩拳下滑过,却把两只手抱住了他这拳,飞身而起,两足往沈家墩胸口一蹬。沈家墩右肩连遭云龙斩了数十剑,本就有些疲乏,此时肩上更是集沈家墩与云龙两人全身之力,只听得“咔嚓”一声,立时脱臼,那条臂膀垂在身侧,再也移动不得。沈家墩咆哮一声,却听云龙道:“匹夫,你两面钢盾尚且不是我的敌手,废了一条臂膀,还欲相争么!我卸得下你右臂,自然也卸得下你左臂,两腿,脑袋!” 沈家墩喘气连连,败在一旁,却见云龙一挥手勒住了兵马,对麦一帆、陈焊阳道:“我且听他三人有何话说,便以一炷香为期,若是我过期不还,或是沈家墩更有异动,便即发动大军,屠灭全城!”说罢便对张永馨一拱手道:“先生请。” 三人把手一摆,亦道:“元帅请。”四人一同入去,却转到一个僻静角落之中。 云龙向三人道:“先生有何见教,便请说来一听。” 何枫问道:“颚更已死,元帅何不退兵?” 云龙说道:“颚更虽死,党羽未除,云龙恐怕其党羽日后谋害天王,故欲斩草除根。” 李定保却道:“元帅看我三人,像是颚更的党羽么?” 云龙道:“颚更数次陷害云龙兄弟,都是何军师一力维护。另外方先生、李先生亦处处回护云龙,云龙颇承重情。” 张永馨道:“既然如此,那却好办了。云大帅,听小生一言。小生三人,非是为了颚更来做说客的,乃是为了云大帅打算,要请您退兵。某以为,大帅若是接了天王诏令,则有三件好处,若不退兵,亦有三件坏处。” 云龙道:“我前前后后折了四位兄弟,此事绝无如此轻易干休。不过若是先生有言,某洗耳恭听便是。” 张永馨说道:“其一,颚更私自擅权,荼毒百姓,嫉贤妒能,人神共愤。云大帅起兵锄奸,上合王意,下顺民心。如今接旨收兵,使天下都闻大帅助天王锄奸之名,此利一也。 “其二,大帅吊民伐罪,势如破竹,以太谷关一城之力,席卷荆州,虽有大军百万,大帅视之如草芥耳。人闻知大帅之名,莫不丧胆。如今大帅坐拥荆州四分之三,而卒重归天王帐下,使世人尽知大帅乃忠勇双全之将,则莫有敢犯我荆州者,此利二也。 “其三,天王许下大帅诸般好处,从此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富贵不可言也!有此扬名利身辅国三件好处,未见大帅何意不允也!” 云龙问道:“那三件坏处呢?” 张永馨又道:“其一,如今天王已诛杀颚更,大帅再不退兵,便非讨逆,而是篡逆。天下皆道大帅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假借锄奸之名,亦道大帅兄弟死得冤枉。史家千载,必言大帅为忘恩负义、奸诈狡猾之魁首,此害一也。 “其二,天王如今虽然被逼在孤城之中,然而平素施恩遍布天下。若有三长两短,万人皆欲生啖大帅之肉,此生再无宁日也!俗语云:莫有能防贼千日者,大帅能保得一生不遭暗算么?此害二也。 “其三,如今楚地相争,越蜀凉洛四面届是虎视眈眈,坐观其变,只等趁火打劫,好来渔翁得利。如今两面兵马都屯在桂阳城下,大帅能保四境无事么?舍此三利而自趋其三害者,小生未闻也!” 云龙听了,却道:“先生所言虽有道理,然而云龙若是一心报仇,不把这名利生死为念,又何来先生这三利三害之说?” 却听何枫道:“古籍《秀林杂论》之中有此一篇:‘古有神鸟,其名曰凤,尝栖于灌木之上,灌木不荷而折,凤惊,飞于九天之上,甚伤灌木。大梁有林,凤见梧桐隐于杂林之中,喜,往而就之,忆灌木,恐复折梧桐,梭巡而不敢进,盘旋而不能落。良久力竭,欲栖于梧桐,为梧桐枝伤者数矣。林东有王氏,其子伐梧桐一载矣,未竟。一日见凤,恐之,遂伐梧桐枝为毒矢,中凤。凤怒,焚王氏子,并燃梧桐。然终无处可栖,良久毒发身亦陨。’大帅可明白其中意味么?” 云龙未答,却听李定保道:“大帅之才,其若凤也,灌木者建业也。梧桐者大楚也,王氏子颚更也。今大帅一怒之下,为王氏子而迁怒梧桐,敢问大帅将何处所栖哉?” 云龙听了,踌躇未定,忽地念及姜玉函所留的四幅图来,放在三人面前,问道:“此图乃是昔日风流狂剑姜玉函所赠。云龙粗人,不解其意,却不知三位有何见教?” 张永馨看了这图,脸上骤然变色,转身就走,云龙急忙一把拉住,问道:“先生何故恼怒?” 张永馨怒睁双眼,斥道:“云大帅既见此图,却依旧兴兵来犯,则是以怨报德的大奸恶之人!我方冷瞎了眼,枉自以你为天下英雄之首,正是有眼无珠!今日只求速死,不愿与你多言!” 何君威与李定保听颚更突然如此言语得罪,心下都暗暗捏了把汗。正要上前劝开,云龙却道:“云龙是个粗人,委实不省的其中含义。还请先生言明,这如何便显得云龙是以怨报德了?” 张永馨便道:“这第一幅图,画的是昔日春秋时秦穆公之事。当时秦穆公失了一匹骏马,令众人搜寻,却是被一群饥民偷去吃了。众臣皆欲将这伙饥民处死,秦穆公却道马死不能复生,况且岂有为了一匹牲畜杀人的道理?又说吃马肉不可不饮酒,便令左右为这些壮士赐酒。后来秦穆公兵败将为敌人所擒,却忽然闪出一队壮士来拼死杀退敌军,救了秦穆公性命,正是那时盗马肉的饥民来知恩图报。云大帅,一伙饥民尚且如此以报君王,何况是天下闻名的豪杰?” 云龙听了,默然不语。 张永馨又道:“这第二幅图,亦是春秋时候掌故。当年晋文公重耳未立之时,遭人陷害,只得逃往别国。他那时穷途困顿,食不果腹,却有随从介子推献上肉羹。重耳肚中饥饿,便将肉羹尽数用毕,这才知道那是介子推割下了自己大腿之肉,以令公子重耳得以肉食。后来晋文公登位,忘了此事,未曾重封介子推,他却也不以为意,自携老母隐居深山。云大帅,那重耳公子不过是想吃一顿肉食,介子推便割肉相喂,却又不求功名。今天王于大帅有救命之恩,你何忍相负?” 云龙听着张永馨娓娓道来,忽然又想起昔日与他和众兄弟们北伐的往事来。如今众人大多殒命,不由得悲从中来,几欲落泪。又听了介子推的高义,被张永馨一问,不由得十分惭愧。 张永馨见云龙动意,却又忽然厉声喝道:“这第三幅、第四幅图,难道云大帅也不识得?这第三幅是三顾茅庐之事,而第四幅则是天王相救云大帅之事。诸葛孔明为报知遇之恩,便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天王拼着满副身家,从褚天剑手中救得你性命,你难道便如此相报么!” 这话正说中云龙心事,不由得惶恐无措,又惭又愧,却潸然泪下,叹道:“我非禽兽,岂敢忘却天王厚恩!只是众兄弟……众兄弟……” 张永馨回颜笑道:“大帅,请问若是朝廷平定了楚地,这天下之大,难道还有你们众兄弟的容身之所么?难道朝廷会赦你众兄弟无罪么?沈炼等人因颚更而死,便如秦穆公之马已失,不可复得。如今这份大仇已报,难道大帅想要将活着的兄弟也都送去阎王殿上么?届时,又是何人来为你们报仇?” 云龙听罢,如梦初醒,翻身便拜道:“若非三位先生,云龙几乎铸成大错!” 三人大喜,急忙扶起了云龙,宽慰了一番。云龙便去外头,喝退众兵将,接过虚子臣诏令,随三人往府衙而去。 当时云龙见了虚子臣,行了三拜九叩大礼,说道:“罪臣擅自兴兵,罪死不赦!” 虚子臣笑道:“大元帅引兵锄奸,吊民伐罪,正和本王心意。不必多礼,只请起身罢!” 当时虚子臣令排下宴席,犒赏大军。云龙亦将擒得的众人尽数放还,君臣百官与席上把酒言欢,尽释前嫌。当日宴饮已毕,云龙却禀过了虚子臣,要以颚更首级祭奠武不凡等四人。虚子臣欣然应允,便即起驾回襄阳而去,到那阳春门外祠堂之中,斩了泰富之子泰陵,将其与颚更两人尸身挫骨扬灰,望空祭奠武不凡等四人,云龙又哭个恸绝。 当时众人主意,推举何枫来言道:“天王本受天命,上应星宿,下见龙袍。因朝廷不明,故而顺天意,从民愿,兴兵平乱。后来为念百姓民生,不忍生灵涂炭,故为卖主奸臣颚更所诱,去天王号而顺命梁帝。今梁帝已死,奸臣亦除,我大楚西至川蜀,北据武关,东有江夏,南收蛮林,可谓坐有三分天下。更兼精兵数十万,良将上百员,天王所怒,诸侯震恐。臣闻名不正则言不顺,请天王早正大位,以收天下百姓之心!” 便请虚子臣择日登基,即皇帝位,改元天保,发诏书昭告天下。便以云龙为大将军、太尉,加太傅、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事。以何君威为丞相、尚书令,以李定保为司徒、录尚书事,以张永馨为中书监、礼部尚书,以麦一帆为护国大法师。以张栩杨为车骑将军,以陈焊阳为前将军,以李元飞为左将军,以项引为右将军,以夏翼赦为后将军,以沈家墩为护军将军,依旧统领四方及近卫军马,皆听云龙节制。其余大小将佐,各有升迁。 虚子臣又下令追封东阿、沈炼、张千三人为忠义将军,都赠侯爵。敕封武不凡为灵应白虎显化真君,四人永享祭祀,至今遗迹尚存。云龙等自然谢恩不提。又有那金萧感激夏翼赦助她报了杀父之仇,便请虚子臣主婚,完了婚事,满城都来庆贺。 当时君臣和解,尽皆其乐融融,唯有张栩杨却依旧以云龙为造反负义,只是称病在家,不愿相见。云龙无可奈何,唯有深自嗟叹。正是:龙战于野血玄黄,亢龙有悔声哀伤。毕竟虚子臣登基以后如何,且听下卷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