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霄承夏》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序章·第一章·扬州慢 “本王既名启霄,启的便是霄宸盛世。” · 天道山,千年桂下,夜色微凉。 一位锦衣银冠的神逸公子月下杯酒独酌,身后是漫天飞雪。时隔两年,他又从胜雪白衣再换回了锦衣王服,此为大夏王朝身份的尊贵象征。 这锦衣公子仅往玉石台一倚,便夺去了漫山风华。 向来好饮茶的他今夜难得饮酒,此酒是专供苏地王室的上品松醪,十分满盏黄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尘。 年轻男子眸眼折射月下雪影,音气沉冷,漠然自语:“酒是新酒,却偏偏易念起故人。” 心念及已故的江陵王,他续饮一口,撒剩酒击桂花,叹息道:“花尚未零落,人岂可亡故?” 这位被十二宗之首的九玄师祖评价“可惊王朝之变”年轻男子单手负后,另手打开了自上天道山后便未曾开启的宝匣—— 临江之畔,璞玉浑金。 正是大夏高祖亲赐的白玉麒麟冠。 生时天禄遨游,八龙齐飞,唯有一缕麒麟神思落地,最终入体。这位被唤作“麒麟王”的年轻男子,便是大夏高祖皇帝亲自册封“苏王”的苏启霄。 苏王翻阅着山下呈上来的折子—— 武殷王朝赫连谥无,夺权称帝;北晋兴圣帝宇文岳,与大夏北疆来往频繁。大夏境内,江陵王身死,神都削藩在即;末隋、后唐叛乱军隐有聚集之象…… 真是字字扰人,事事忧心。 苏启霄眸眼深邃,合上折子,自顾自饮酒。 “本王风流快哉,这天下与本王无关。然而坐在此处,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番话的。” 苏启霄长叹息一声,他所坐千年桂下的青花玉石凳,据传两百年前的祐夏王朝开国之初曾有一位天道帝仙,生前时也最喜此处。 此处秘境,他们二人以外,再无他人涉足。 后来那位名如其人似天上美玉的帝仙星辰般陨落,世人皆传其是倾世之才引得了天上真仙憎恶,顺应祐夏皇帝旨令,此千年桂便被以“赤天诛”之名封印起来。 鲜有人知,那位凡间的帝仙从不惧天上真仙,他是心念苍生与国运孤身赴死。而堪称观赏整座天道山最好风光的千年桂下,在如此两百年间,就再无人进过…… 至于苏启霄身在此地的原因,竟只因为当年初上天道山时,九玄师祖那简单一问—— “老朽听闻小殿下最喜桂花,山顶那株便是天道山的千年桂,要不要坐坐?” 闭眸踽踽,独行百年,抬首直视孤天,睁眼亦斩真仙。 现在苏启霄之心,如当年天道帝仙之心。 一剑诛奸,百无禁忌。 就在昨日,这些年来面容已是日渐枯槁的九玄师祖又和蔼问及他:“徒儿,不日便下山了,想清楚做什么了吗?” 身姿已然完全长开了的苏启霄含笑答:“去给已故的高淳风亲自祭一杯酒。若做得到的话,再令天下人皆给他这位为百姓身死的大夏江陵王祭酒。” “令天下人?” “不错。” 九玄又问道:“临时起意?” 神逸临风的苏王摇摇头,继而看淡死生道:“师祖,百花入梦又凋零,高淳风不负苍生不负王朝,却落得为佞人负死、尸骨不存下场。他这位万人称颂的江陵王都走了,倘若日后要有一个令世万骨枯的罪人,就只好本王来当。” 九玄师祖抚白须赞道:“人间疾苦,天不知,君不知,只有百姓自知。你看见这点,便可下山了。” 苏启霄轻扣手中白玉扳指,调侃一笑:“本王跌荡风流,被天下人以为樗栎庸材、难堪大用,也就你日日催本王下山执政了。” 九玄师祖格外喜欢这唯一徒儿的快哉劲儿,只是爽朗大笑道:“你这话要不去问问大夏皇帝,问问他信不信?他何曾对你放下过半分戒心?再说,有为师的惦记,还比不得世间万千碎语?” 苏启霄愣神片刻,嘴角翘了翘:“也是。” 佛晓山峦,明光渐起。 这位年轻王侯亦随之起身,持酒一杯洒山河。 “本王既名启霄,启的便是霄宸盛世。” 苏启霄眼眸始终如飞羽皆沉的深潭,此时才流淌进一丝佛晓光芒,他轻捻飞雪,继而沉吟道:“每当清贫百姓在竭力自扫门前雪时,本王便想为他们扫尽天下雪。” 此日,大夏苏王下天道山。 · 第一章:扬州慢 大夏王朝。 扬州,凤灵王府所在地。 时值江南冬季,天微微冷。 城内街井市侩人来人往,一家点心铺端出了刚蒸好的杏花糕,香气垂涎,门口大排长龙。 而角落里,一位布裙荆钗却容貌清秀的年轻女子不算显眼,倒是她发髻间戴的溢彩杏花簪看着珍贵异常。布裙女子牵着身旁年幼妹妹的手,趁着店门前顾客多,向过路人贩卖昨晚又是通宵达旦织了一夜、装在破旧篮子里的精美刺绣。 尽管更多人只是看看就过,买的寥寥无几。 就在此时—— 城内主街,一支百余白马轻骑的藩王军队在扬州军带领下沿路而行,有如凤翥龙翔般的非凡场面立马引得城中百姓侧立两排。 若是只听令大地颤动的马蹄声,百姓们都以为是一向雷厉风行的凤灵王府军出动了。然而,行进在街道上威风八面的这支白马轻骑,招摇醒目的王旗上只书了单字:苏! 偌大江南,以苏为名的军队? 恐怕除了那支名动天下的麒麟王骑军,想不到第二答案。可为何身为苏王亲军的麒麟王骑军会出现在风平浪静的扬州城? 人潮历经短暂的混乱不堪,街上唏嘘议论声顷刻消失,沿路百姓纷纷双膝着地,行跪拜礼! 此等仪仗,大夏王驾! 真正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军队为首居中的那位……尽管沿途无一人胆敢抬头面观。 “姐、姐姐……” 那个随姐姐出门卖刺绣、顺带置购小年食材的羊角辫女童的哭唤,打破了跪地百姓间长足的沉寂。 寻常扬州人家的孩子,兴许遇到过两三次大官出巡,在不像大人知道恐惧为何物时,更多的是满心新奇,几个胆大的男孩还敢稍稍抬头看看。然而此次规模阵仗近十年未有,面对这支气吞山河的陌生军队,再调皮的脑袋都要被长辈服服帖帖地按在地上。可这羊角辫女童不一样,她从小在城外郊野长大,甚至连扬州城墙都只遥遥望过几眼,更别说满城百姓冲着军队为首之人俯首的场面了。 这全街黑压压的跪拜行列长不见头! 羊角辫女孩踩着地上脏雪,无力哭喊,王侯仪仗凌驾突然,小姑娘应该是在慌乱中与姐姐走散了…… 主街大道雪花飘零,雪如柳絮轻比鹅毛,落在百姓身上却似钟鸣鼎重,不比世家豪强搜刮民脂民膏的重压轻上半分! 这雪,压得无一人敢直腰。 百姓跪在道路两旁,众皆浑身发抖地听着小姑娘的啼哭,发抖是因天寒,更是因心慌悸怖,就在不久前,这里还发生过一场权贵子弟的戮杀。 “喜儿!喜儿,喜儿……”方才那个头戴杏花发簪的布裙女子在人群中焦急乱喊,甚至顾不得篮中掉落满地的刺绣。 她一身朴质素衣,远不及富家小姐衣装华丽,可即便妆束再简单,那支插在乌黑发髻间稀有的杏花发簪还是衬得这年轻女子秀色绝俗。 女子名唤沈长乐,本是个性子娴静温润的城外绣娘,此刻为找寻妹妹全然像变了个人,她王驾前引发骚乱的呼喊,在围堵而来的扬州官兵看来,已是不想活了。 “喜儿……你去哪了……”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妹妹的踪迹仍然不见,沈长乐带着哭腔的寻唤声音在安静的跪地百姓中如同异类。 道路两旁的百姓跪拜在地,各人一如往日,只管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无一人敢抬头,也无一敢帮呼唤声急切的沈长乐。听她扰乱王侯皇帝仪仗,必然罪无可赦,百姓都担心帮了她,自己会遭到连坐。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什么好说的?”路人心声默念,人人皆是如此。 街道正中,只有沈长乐的乞求声不断:“官爷……求求你放开我,我妹妹不见了!喜儿她才六岁啊……她没见过这种场面!官爷……” 扬州官兵逼得她步步后退,沈长乐顷刻被围在刀阵之中,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轰鸣的马蹄声戛然而止,神武异常的麒麟王骑军正停在沈长乐身前! 王骑军这股居高临下而又拔山举鼎的睥睨气势,令沈长乐的心剧烈收缩了一瞬。沈长乐虽是绣娘出身郊野,却绝非见识浅薄的普通民女,她昔日与大夏江陵王高淳风结缘,见过寻常人不曾见过的大场面,纵然如此,沈长乐从未有一刻像眼下这般深感威压。 此刻,一句音如皓月当空般明朗的女子问声从高处传来—— “何事惊扰?” 沈长乐面前是骏马长蹄,待她抬头望去—— 赤红马之上的年轻女子仙逸青丝高高绾起,一袭大夏皇庭凤凰纹绣的紫罗裙,外衔北海珍珠的锦细纹披,腰间配着一条稀有华贵的生辉碧玉,周身流露出琉璃般的气质。 此等身份之显贵,她是大夏王侯,无疑。 其神若何,出落凡尘。 年轻女子端正到无可挑剔的五官,细致展现绝美的轮廓,额前长发及眉,掩映住她如冰下溪水般冷淡的眼眸,只携一抹寒幽,无愧江南第一华美之称。 而这位能让整座扬州城百姓俯首称王的尊贵女子,便是大夏王朝唯一的皇女—— 扬州凤灵王,高莹宸。 · 沈长乐慌忙跪拜道:“参……参见殿下!” 高莹宸挥袖遣退扬州官兵,凝视沈长乐,凤眸微眯道:“本王,似乎见过你……罢了,今日有事在身不便久留,你退下吧。” “是……” 见沈长乐满心忧虑,高莹宸勒马回首,善意提醒道:“对了,方才沿途有一女童啼哭,本王派了人照顾她,兴许是你妹妹,去看看吧。” 沈长乐喜极而泣,行万福礼道:“谢殿下!” 高莹宸望着沈长乐小跑的背影,眸中笑意温雅。 一旁伴随凤灵王长大的贴身侍女北桃,凑近笑着开口道:“殿下,您好久没像今日这么开心了。” 高莹宸清了清嗓,问道:“嗯?很明显吗。” 北桃点点头,掰着手指惊奇道:“您想呀,您从前日起就开始斟酌今日该穿什么了;王府的接风宴席,您半个月前便让下人们开始筹备;今日甚至不坐马车,亲自御马出行!” 高莹宸眸瞳淡笑,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见殿下不理自己,北桃自顾自嘀咕道:“别人呐,可能还会好奇究竟是哪位大人物才会有这等面子……其实!这个世上能让殿下如此上心的人,只有一位吧!” 凤灵王回头瞪了她一眼,北桃立刻乖巧了些,不过后者很快又小声不服气道:“殿下真凶!别待会儿见到那位立马又变……” “你再不闭嘴,信不信本王回府就把你派去浣衣处?” 北桃撅嘴道:“啊……奴婢知错了!可奴婢还是要说!殿下会开心,肯定是因为要为苏王接风吧?” “明知故问。”高莹宸莞尔一笑。 世人皆知大夏苏王时隔两年,终于下天道山;世人不知,苏王下山后便暂居扬州广陵楼。 麒麟王骑军,此行是为迎候自家王爷下山,而之所以会由凤灵王亲自引领,是她也想尽早得见那位姓苏的心念之人。 大夏王朝,凤灵王、苏王和另一位号称“百花王”的江陵王三人的交情匪浅,这三位大夏王侯年纪相仿,皇宫中青梅竹马长大,还曾有“三王登高楼”的佳话。然而自江陵王高淳风的盍然离世,三王再无聚首,终不似、少年游。 如今苏王下山,高莹宸能依赖的也仅剩他一人了。而想必苏王会选择扬州让她接风,同样像一场心照不宣的重逢。 凤灵王心有所思之际,一位红袍将军骑马赶来,英朗面容凝重道:“启禀殿下,似乎有人捷足先登了!” 原来就在半个时辰前,苏王暂居的广陵楼下,竟发生过一场空前之战……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二章:罪邬氏 广陵楼,扬州最美的歌姬艺伎汇聚之地,民间最好的酒菜佳肴皆在于此。 然而当下的广陵楼门口人仰马翻,地面到处是残破的刃鞘刀箭,停着的数辆马车后装载的宝箱竟是个个洞开,与之混散一起的居然还有大堆大堆璀璨耀目的黄金,光芒刺眼。 至于周围倒地的七七八八尸首,皆是身着统一世家奴仆服饰,显然此前发生过一场死斗! 半个时辰前—— 正午时分,数辆豪华马车从小秦淮河畔招摇过市抵达广陵楼下。 一名奴仆恭恭敬敬地在马车旁摆好红木轿凳,等候自家主子下车。其后数辆满载宝箱的车马旁,各自跟随了十余名奴仆和带刀护卫。 路旁凑热闹的人被吸引过去,一边卖糖画的摊主见客人散去,叹息道:“得,又是哪位富家少爷凌驾广陵楼了。” 就当百姓们踮着脚观望,人潮拥挤之时,令众人瞠目结舌的场面猛然出现! 马车箱子齐齐打开,满载黄金百两。 这寻常平民百姓就是一辈子都摸不到一两金锭,然而闪闪发光的几箱黄金竟然横于眼前。不过那些个身躯高大的带刀护卫可不是摆设,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为首那辆极为奢华的宝马雕车旁,伫立着两位镖师服饰的顶尖高手,皆是十二宗神境! 一名侍女弯腰上前,轻轻拉开头辆马车的帏帘,为首先行走下的便是一身紫貂衣的肥胖男子。 这位面容姣好的侍女低垂着脸,恭谨道:“少爷,您醒了。” 身材臃肿的男子伸了个懒腰,睁开被肉堆着的细缝眼睛,睨了一眼四周,开口问:“怎么,这就到广陵楼了?” “是,一路颠簸,辛苦少爷了。” 侍女伸手正欲取下他披在肩上的紫貂衣,结果竟然直接被赏了一个猛烈耳光。 肥胖富家子甩手骂道:“他娘的!不知道老子要披着它上楼?这爹给我好几百两银子买来的紫貂皮,是你能碰的?”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侍女跪在地上,来不及去抚拭刺痛红肿的脸颊,慌忙请罪。 “滚下去!” “……是。” “邬兄,息怒啊!”此刻从奢华马车内又走出一人,一袭北族胡服,上前向怒意正盛的肥胖富家子劝道,“邬兄,今日难得带吾来这扬州最好的广陵楼,何必上楼之前就大发脾气呢?” 顷刻,附近本还好事看戏之人才听清这富家子姓氏,纷纷退避三舍,“要命!居然是他?” 这旁人原本心里一直存个疑问,谁能动辄拿出百两黄金?现在突然有了结果,而且是个可令小儿止啼的结果—— 邬凯,扬州城首富商贾邬樾的儿子,也是邬氏宗族现今唯一的独子。 其父邬樾主掌着整个庞大宗族,狠戾手段垄断了大半江南如象牙、珐琅等奢侈之物贸易,据踏入过其府邸的人传言,邬府内光是悬置的稀世水晶杯、玛瑙碗,便可堆满整座厅堂! 邬樾足以称作扬州贼首,其人表面垄断商贾交易,内行祸乱滔天之事,凭借拥有不少十二宗乃至西域魔道的势力,在扬州是除了凤灵王外绝对的第一大人物。仅是内贩私盐一事,邬樾只需请上地方权贵广陵楼一聚,几顿酒宴下来,关系打通再加上三成分利,此等勾当立马畅通无阻。 说来邬凯降生时,其生母同为邬樾原配夫人病逝得早,兴许天意如此,邬樾往后所有侍妾皆是产女,既有了这个将来能继承家业的大公子在,三个女儿对邬凯地位构不成威胁,邬樾对这儿子便极尽溺宠。为了能让年幼出世便丧母的儿子吃饱喝足,邬樾下令抓来怀孕分娩的美妇人,抢掳到府邸给儿子喂奶,为了确保奶水上乘,邬樾竟亲自试尝一遍,凡是体质上佳的妇人,皆被留下,同样因质量不佳被剐去器官的可怜女子也大有人在。偏偏那生下就有十一二斤的巨婴胃口极大,三个美妇人天天猪蹄鸡爪汤补充奶水都不够他吮吸,甚至这小杀千刀的喜欢用初生颇利的乳牙啃咬,然而妇人的苦不堪言,比起日后家人来府上提人时见几十两银锭巴结眼开的模样,又有谁会在意她们的死活? 至于邬樾更庞大阴晦事,擢发难数,百姓一无所知。 谈及其子邬凯,百姓是切身避之不及的惶恐,邬凯做的那些恶事,人人亲眼所见……比起邬樾这等老谋深算的老狐狸,邬凯作恶目的单纯得多,他在有凤灵王府军管制下的城内不动声色,在城外便草菅人命、抢占民女、掠夺民田,恶贯满盈。世人不知,邬凯若是看你不顺眼,顶多一人身死受罪,但万一是邬樾老贼笑里藏刀,怕是一家人都在劫难逃。 邬氏父子在扬州百姓看来,便是祸害人间。 若有罄竹,必定难书…… · 今日这恶名远扬的邬凯一身紫貂服,带着名因父辈经商结识的北族纨绔公子,放出狂言就算豪掷黄金百两,也要与扬州城乃至整个江南数一数二的两位花魁一夜春宵。 那名扬江南的广陵楼花魁,乃是一对镜里同貌、水中皎月的孪生姐妹,好似绝美并蒂莲,神如双翼云梦蝶。 邬凯此行黄金百两,手笔空前,想必在广陵楼快活十日、听花魁姐妹舞上一曲不成问题,但一夜春宵?恐怕实难。 花魁姐妹未曾接待任何一人留夜,无数富家公子为倾倒,挥霍万银,都幻想成为那第一人,若谁真成了,在扬州绝对可谓风光无限!然而姐妹二人闺居之处,乃广陵楼最为神秘华贵的第四层雪霁阁!此等扬州第一高楼的顶处,想要进入难如登天。 言归正传,受邀来领略江南繁华的北族胡服公子很会看脸色,见邬凯许久没说话,便开口问道:“邬兄,吾有一事不知,为何来广陵楼,还要带上如此多人马和那二位神境高手?” 邬凯咬咬牙,面容阴晦道:“因为老子在出发前才得知,广陵楼这些日子被个混蛋包场了!” 北族公子诧异道:“竟真有人抢你邬兄的面子?” 邬凯肥脸怒目道:“听说那人包楼后,广陵楼直接拒绝了一切客人进第三层高档厢房,更别说第四层的雪霁阁。那他让老子是住一楼厅堂还是住二楼寻常厢房啊?老子今天带人马就是为了强上!这扬州除了凤灵王,还没有我不敢惹的人。” 北族公子心知邬凯虽平日引恨不少、常遭冒死之徒来刺杀,但此次带的人马确实太多了,真的有强上广陵楼之意,而现在拉着这几车黄金声势浩荡,多少都算骑虎难下。 这北族纨绔整整胡服,开口劝道:“邬兄,过两日吾便走了,实在不行,下次你来凉州,让你好好享受吾那北族女人的乐子!” 二人谈话间,围观百姓身影中寒光隐现,一个持匕首的少年缓缓贴近邬凯…… 突然,少年脑中想起昔日青梅竹马受邬凯凌辱的愤恨,一切化作满腔怒气,趁着对方走神,提起匕首猛冲向邬凯,奋勇刺杀! 然而这一切,在旁的两个神境镖师早已察觉,其中一人抬手大挥气海滔天,就将少年击飞一丈多远。 邬凯见着此景,走回马车内,从中取出一张弯弓,撩拨开马车帘子,肥脸上令人作呕的蔑视表情,浓缩成一股丑态毕露的凶相。 邬凯眯眼拿起弓箭,扯弦瞄准—— “咻!” 箭羽快速划破空气,只见箭头直直贯穿进少年的瞳孔…… “呃啊!” 伴随鲜活的血液喷溅四周,撕心裂肺的痛苦喊叫从少年嗓子迸发出来,纵然他死死捂住右眼,如摘胆剜心的疼痛仍旧导向身体每一处,很快少年尸首便僵硬倒地。 “哈哈哈哈!”邬凯捂腹大笑不止。 不远处广陵楼第四层雪霁阁,却见一双凌厉眼眸正朝下睥睨,尽是飞羽皆沉的王主杀意。 少年尸首还没来得及清理,有一名奴仆跌跌撞撞跑来,在邬凯马车前跪下禀报:“少爷,没法子啊,广陵楼那边讲别说黄金百两,哪怕黄金千两,包下广陵楼的那位爷咱也惹不起!” 邬凯暴跳如雷,口出狂言道:“扬州主子凤灵王是女子,又不可能包下广陵楼,那扬州哪还有老子惹不起的人啊?!” 众人刚要劝说,邬凯暴戾成性,仰天狂笑:“扬州贱民,生,为我赚钱,死,为我肥田!我何惧啊?” 邬凯一边向两名神境镖师下令怒斥,一边冒天下之大不韪,猛放厥词:“不管包下广陵楼的是谁!都给我把那人轰出去宰了!” 刹那间,一声沉稳有力的男子吼声从广陵楼下传来—— “区区商人之子,猖獗至极,安敢在此谋逆?!”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三章:镖师亡 扬州主街,骤然狂风大作,落叶散乱飞旋。 遥望风来方位。 一个头戴黑色斗笠的英武男子从广陵楼内走出,其人持一柄稀有黑剑,经过之处,风起的龙卷骤然停息! 斗笠男子英武身影仅持剑鞘而立,原本狂乱龙卷形成一道道黑色墨影流转,围绕在男子手中那柄锋芒四散的漆黑剑身,目光所及,墨影流淌般转移到周身四处。 紧接一瞬,一拢墨影倾泻而出! 头顶白昼消失,众人顷刻迈入惶惶黑夜,寂静森怖的浓重气海内,剑影形成壁立万仞的断崖,高耸深邃,只见山脚而难下! 天地一片静穆。 待浓墨消失殆尽,仍是广陵楼前。 这番奇异景象后,紧接而来的杀气厚重至极,窸窣声响不止,如下战书的号角之声,隔空四散的冷冽气息吓得路人纷纷溃逃。 邬凯面色惨白,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回过神来,拖着肥胖身躯慌忙躲进马车内,他捻神捻鬼撩开马车帘子一角,只见负责护卫他的两名神境镖师汗流浃背,如临大敌! 十二宗神境当世罕见,这两位镖师绝非常人,他们皆曾出自漠北,一人持长枪、一人抡飞轮,年少束发出师后便加入了西域镖局,十余年来都是西域第一镖局的顶尖镖师。 两位镖师目色凛然,心知一场死战难免。 斗笠英武男子持剑逼近,眸子如鹰般看向了马车上几乎面无人色的邬凯,怒吼道:“万仞!” 须臾间,一道道围绕剑身的墨影变得锋锐无比,二度腾空飞出,袭杀马车而去! 两位镖师屏气敛息,各自提起武器抵挡墨影,兵器之间,顷刻无数细微气刃碰撞,火花在一柄黑剑与两把枪轮碰撞间四散开来,现出一片正面对抗气象。 持枪镖师凛然正色,横置枪身,紧握大漠枪向上一抛,猛烈罡气兴起一阵扶摇大风! 一旁绿衣镖师配合默契,手中孤烟轮幽泛青光,寄咒法于轮内在大风助力下掷出,直指斗笠男子! 接下来的一幕,惊世骇俗…… 斗笠男子身形步罡踏斗,跃至半空,他手中剑抡出一个半圆,剑气漆黑如当下腊月冬夜,笼罩天际。此名唤“万仞剑”,通体漆黑如墨,出鞘之际剑气如万仞高山。 他双目紧闭,左手二指并拢,按住剑锋朝着大风起处平静一推,孤城万仞山,一剑撼川洪! “山落!” 两位拥有神境的镖师竟被这一击打得飞退数丈,血流不止。剑气掀起的浪潮气海引得街上车马逆行,酒肆移位! 英武男子收剑入鞘,按住即将被气流掀起的斗笠,平静道:“见你二人招式,乃至枪与轮之名,大漠孤烟直,来自西域?” 两位镖师各自用大漠枪和孤烟轮撑地,捂住胸口勉强站定,二人纵然强行压制不让体内气海完全紊乱,可翻江倒海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很快愈演愈烈,浑浊内血止不住地从口中断续涌出。 持枪镖师艰难点头:“是,西域平凉人。” 斗笠男子走上前,目指邬凯,沉冷道:“我知你二人非穷凶极恶之徒,若是不愿交战,无妨!你们走我当视而不见。但此子性命!今日,要留在这。” 邬凯知道大难临头,肥胖身躯缩躲在马车一角,吓得涕泗横流。 持大漠枪的镖师摇摇头,抱拳决然道:“收了酬金,理应为之卖命;此镖不正,理当受死!” 拿孤烟轮的绿衣镖师捂着伤臂,亦打算慨然赴死,真切道:“吾等昔日西域黄沙里镖行十余年,师父所提镖局匾上的‘義’字始终不敢忘。行镖与江湖都讲一个义字,我二人称不上侠义,却也知义。” 斗笠男子发问道:“为护一竖子,身死于此,值得?” 持枪镖师喘息不止,却赤诚道:“镖行天下,护镖不惜死!” 飞轮镖师似乎认出了男子身份,拱手恭敬道:“前辈不需留手,我二人既接此镖,万死守义,死而无憾!” 斗笠男子剑鞘贴于背后,没再说话。 两位镖师一同抬首,定定望西北方,神情慨然。 他二人最初是与邬樾西域护镖途中结识。邬樾垄断奢侈物商贸,儿子邬凯自持势大,在扬州城张狂咎由得不行,仇家更是城里城外满地跑,邬樾便以护镖之名,重金将这两位镖师请来保护儿子的周全。 此后辗转江南,两位镖师已待四年,少了护镖这等刀口舔血的险境,酬金却比先前不少一分,江南生活惬意,再加之能让妻儿老小不用担惊受怕,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两位镖师,哪还有不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往后也是如他们所愿,平日里无需像西域护镖操累,只与邬家少爷同行便可。每每发生邬凯遇袭的情况,大多都是仇家买凶借刀杀人的流寇,以及被邬凯欺凌太盛、实在走投无路的庶民。面对前者,他们会出手教训一下,却从不杀人性命,其实所谓流寇,说到底不过是会些腿脚武功的流民,若他们知道面对的是神境之人了,不管多大胆子也不敢去惹的;而于后者,无一不是被邬凯欺凌的受难百姓,他们手无寸铁也不会武功,两位镖师全然不会动手,有时哪怕用身体替邬家少爷抗几下结实的棍子,也都随他们去了…… 持枪那位镖师性子憨厚,曾经刀头舐血的镖路都走过了,如今挨几顿平头百姓的打,算不上什么。就是啊,他那早年行镖的旧伤崩裂时,疼痛实在不好熬……还有次另位绿衣镖师被泼满身泔水,真的忍无可忍了,他也会伸手拦住,只是虎头虎脑笑笑,难怪总被兄弟笑话“木讷笨直”。 两位镖师归根结底,与邬凯绝非一类人,他们不愿欺凌势弱百姓,更不愿同流合污,只是接下了这趟“镖”,万死需守义。 曾经西域护镖出生入死,如今到了江南,便不愿再添新恨。 论武功,为保重货入神境。 论人脉,镖行天下有捷径。 奇货可居,南北自通衢。 秉正守义,西天亦可去! 这便是镖师啊。 · 两位镖师一同站定,齐声道:“我二人纵使付命于此,也当履行镖师之职!” 斗笠英武男子见二人决意赴死,不再作收剑姿态,低声道:“留下名字。” 持枪镖师摇摇头,憨厚一笑:“不留了,不会有太多人记住我们。” 另一位绿衣镖师颔首上前,倏忽间想起了往日镖行西域、当下妻儿安然的生活,提孤烟轮的手紧了紧,拱手而立,即定下为守义而死的决心。 两位镖师最后的一句话,是目色凛然的作揖上请:“我二人死后,恳请前辈将吾等尸骨复还西域!” 尽管未曾留名,却终会有人记住二人。 江湖与高高在上的大夏庙堂不同,庙堂凭载入青史而留名,江湖的留名,则是在所见所闻者的口耳相传。 会消散,却更有趣。 此战,两位镖师与斗笠男子实力差距悬殊,皆败北身亡。 天下又失去两名神境之人。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四章:晴雪霁 风再吹过扬州街道,卷散云烟。 数部装载宝箱的华贵车辆被气浪完全掀翻,沙尘掩盖得一身貂衣披肩的邬凯灰头土脸。 已成败局的邬凯见自己的两大镖师都没了,臃肿身躯缩躲在马车残骸后,浑身僵硬,惊惶万状。而邬凯身旁这群个个战战兢兢、一看比他还惨无人色的奴仆更是派不上用场,没了两位镖师,就像没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斗笠男子缓步上前,手中万仞剑爆发墨影而出,将马车残骸上下劈成两截!万仞剑直直悬停在邬凯眉间,稍纵即血溅三尺。 然而,再进半寸便可取走邬凯性命的剑锋戛然而止…… 斗笠男子撑起帽檐,在抬头望向广陵楼后,竟骤然收手! 只见四层雪霁阁,梨花木栏旁倚靠着一名身姿神逸的俊美公子,剑眉星目的容颜如雕刻般五官分明,一袭白纹披袍风风雅雅地搭在肩头,仅是站那儿便可夺去满城风华…… 实力惊世骇俗的斗笠男子始终抬眼望向雪霁阁,好似是在向他获取旨意一般?! 就在此刻,扬州之主凤灵王领军抵达广陵楼下。 方才的红袍将军乃苏王麾下四侯之一的血战侯,名唤暮凌,他先前从躲在酒肆里的百姓口中得知争斗经过,向凤灵王说明一切。期间,赶来的扬州总兵赵知宴正带人清扫街道。 血战侯暮凌抬手道:“启禀凤灵王,祸事魁首已被拿下。” 凤灵王点点头,策马向前,高声训斥扬州守军道:“你们不知今日广陵楼有谁在?!楼下发生此等激战,本王要一一问罪!” 此刻一声请罪从残垣废墟里传出,声如洪钟,气势磅礴:“凤灵王不必烦忧,罪臣自来!” 落叶既定,气息仍旧风卷残云。 一个英武却不粗犷的身影走出,此人压低斗笠不见容貌,却足以震慑四周之人。他手中万仞剑已入鞘,然而尚未靠近便能让人感受到四溢而出的剑意。 凤灵王侍女北桃此刻佩刀上前,护在高莹宸身侧,戒备道:“殿下,按血战侯所言对方杀了两个神境镖师,绝非常人,您需当心。” “无妨。驾!” 哪知红马之上的凤灵王挥舞衣袖,高喊一声,独自往斗笠男子方向前去。 北桃心忧殿下安危,立即与神色从容的血战侯暮凌同往。 阴影中,持剑男子高大的身影摘下斗笠,一张留着胡茬的漠北面孔浮现,人至中年却英武不减。他侧脸那道狭长暗红的旧伤,倒更显浓烈的阳刚魅力。 以暮凌为首,身后麒麟王骑军纷纷下马,朝这位中年男子拱手道:“见过大剑侯!” 这持剑男子正是苏王府四大侯爷中排行第一的大剑侯,在江湖上亦拥有“二剑仙”的美名,他与血战侯暮凌一同护卫苏王的安危。 只见大剑侯祁遇棠摆手怒言:“暮凌,休要坏了礼数。” 祁遇棠说罢便向马背上的凤灵王行礼:“罪臣祁遇棠,见过凤灵王!” 高莹宸翻身下马,扶住大剑侯双臂,含笑问道:“祁前辈无需客气,敢问何罪之有?” 祁遇棠解释道:“臣奉命保护苏王爷,今在广陵楼下遇一竖子猖獗至极,当街杀人,甚至意图强入楼中谋逆王驾,便未请示凤灵王就在扬州地界拔剑动手。” 高莹宸凤眼微眯,朝属下的扬州总兵问道:“那逆贼身在何处?带上来!” 赵知宴拎着一肥胖男子的紫貂裘,就将他拖了过来,遂禀明道:“殿下,正是此人。” 面无人色的邬凯眼见是凤灵王,连忙跪地往前爬:“殿……殿下,您来啦!我,我是邬氏长子啊,您还记得我吗……” 北桃用脚顶住邬凯的头,以免他靠近凤灵王。 “邬樾之子?”高莹宸低低睨了一眼邬凯,摆手漠然道,“今日你惹了整个江南最不该惹的人,本王定你有刺王杀驾之嫌,即刻押入扬州大牢。” 邬凯直至被总兵赵知宴带人拖走,嘴上仍不明就里地在哭喊:“刺王杀驾?殿下!我冤枉啊,我无罪啊……” · 今日的广陵楼依旧人山人海,不曾因外界琐事受扰。 一楼厅堂山珍海味,二楼厢房风花雪月,只是唯独三层和那神秘的第四层雪霁阁不再开放,甚至连扬州千金难求的花魁并蒂莲……全都被包下了! 这包广陵楼十日,挥霍千金;百骑前来相迎,权势滔天,此等人物,纵观整个江南都找不出第二个。 高莹宸抬首凝望雪霁阁,向大剑侯问道:“前辈负责护他安危,既然前辈在此,看来他……人就在楼上?” 祁遇棠点头道:“的确。” 高莹宸略施粉黛便可与谪仙女相媲的容颜终于舒展,眸瞳中似乎多了一缕久违的欢欣,说道:“你们皆在此等候,本王一人上楼。” 众人原地行礼道:“遵命。” 自打半个月前,广陵楼被包下后,别说最为尊贵的四层雪霁阁,就连想上三层都要经过重重排查。苏地四州那些个官员得知自家王爷终于下了天道山,赶忙百里加急上谏,而那些公务谏文,也是由苏王贴身侍女送入雪霁阁内。若非十万火急的大事,官再大都没资格当苏王之面言事。 毕竟呀,那位风流浪荡的苏地之主,向来都是这么个行事。 凤灵王入楼自然没人敢拦,哪怕她是明晃晃佩携着飞鸟惊鸿的凤翎刀上楼。 只是…… 凤灵王毕生第一次进入青楼,经过二层,一路听着活色生香的淫靡声音,气得她绝美尊容隐见绯红。 高莹宸心里想着早晚把这烟花风月之地封了,但念头很快就消散了,这广陵楼啊,毕竟是已故挚友江陵王高淳风设计的。 刚走到第三层,高莹宸就看见一青衣男子守备在此。 青衣男子行事十分得体,遇高莹宸上楼,便作揖道:“末将苏叙,任苏王府军统领,见过凤灵王。” “你认识本王?”高莹宸问道。 苏叙淡笑答:“能上这三四层者,又有如此尊贵气质,非凤灵王殿下无二。” 高莹宸微微颔首,道:“你倒是会说话。说来,他要住雪霁阁,为何连第三层都要包下?” 苏叙说道:“王爷想要一个安静环境,便顺手将这二、四层隔绝开了。” 高莹宸叹了口气,语中略有嫌弃:“唉,他还是这么挥金如土。好了,领本王见你家那浪荡王爷吧!” 苏叙面色为难道:“殿下,并非末将不愿,只是这时上去……恐怕突兀啊……” 高莹宸握紧拳头,怒道:“莫非那家伙,现在正与两个花魁和乐春宵?!” · 第四层,雪霁阁门口。 一袭紫色衣裳的英气女子握着幽寒泠然的伽蓝刀,侍立门外。 在她柳叶眉下,一双极为罕见的绿眸透彻出飒爽之气,又分明流露出丝丝冷峻。 风刮劲草,飘若柳絮,又遗世独立。 绿眸女子名唤幽草,苏王贴身侍女。与苏王府寻常的丫鬟不同,她虽是侍女,却不知等阶。曾有传言,幽草位列苏王府一等侍从,地位来讲仅次于侯爷,若非皇帝藩王驾到,可见郡侯不跪。 抛开这些不谈,凭幽草流云拂月般的容颜,三千青丝如绸缎般披落在肩头的风华,在汇聚世间女子国色的西子榜定有一席! 雪霁阁门外,幽草此刻眼神繁复。 她素来性情冷艳,除自家公子苏王外,鲜少与人搭话。然而就在幽草冷峻眉宇下,竟渗出了不合寻常的涔涔细汗。 原来幽草隔着厢房门,听见房中自家公子对着床头花魁美人的浪荡言语,连她那旁人不敢有非分之想的清幽冷颜都起了一丝羞怯。 幽草敛起英气眉宇,轻轻撅起的薄唇似有醋意一般,显然很是不满。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五章:苏启霄 金丝柚木楼梯处,传来的步履声沉稳。 幽草心思玲珑,知晓来者,摆好万福姿势等候。 “参见凤灵王殿下。”幽草不卑不亢道。 高莹宸浅浅颔首,走向雪霁阁。 幽草与凤灵王地位差距悬殊,但论容貌,二人皆是世所罕见的天然姿色。不过这两位在西子榜里想必都榜上有名的女子相见,并无过多对话。 倒是高莹宸靠近房门一瞬,听见里面笙箫和乐,冷眉立皱,眸瞳骤起不悦。 幽草行礼道:“望殿下稍等,奴婢这就进去禀报公子……” 一想到某人春宵快活的场面,高莹宸便表情怨怒,忽略了幽草在旁的话音,满耳都似是某人在房内对着美姬颈边呼气时的莺歌燕语! “砰!” 雪霁阁大门被凤灵王径直推开—— 高莹宸气势汹汹地喊道:“怎么?!宁愿包下这广陵楼的一双并蒂莲十日,也不愿来我凤灵王府待半旬?” 枕榻上,一对酥胸拥雪成峰、露出纤纤玉腿的貌美花魁姐姐,正被一位俊颜无暇的锦衣公子伸手怀抱着,而一旁趴卧的花魁妹妹冬日可爱,粉嫩腰窝间摊开着几卷竹简,供他批阅。 见一袭紫袍华贵的凤灵王破门而入,锦衣公子轻裘缓带松手,腰身坐起,目色玩味地上下观视着明明是贸然闯进来却一脸理直气壮的高莹宸。 锦衣男子冷峻眸眼深邃如暗潭,似化散不开的墨,飞羽皆沉。 “你……我问你呢!看我干吗啊?” 堂堂扬州之主高莹宸,转眼前还是满脸怒容,现在全然禁不住对方直视的眼眸,面容微红,不由侧开。 锦衣公子将批阅的文书推至一边,虽是满头披肩散发,可这抬首一扫,气息震骇,无冠冕亦有王气,他反问道:“百姓能看,百官能看,反倒唯本王不许看了?” 高莹宸说不过他,又按捺不住心中怒意,嗔骂道:“折子摊放美姬腰窝,这就是你所谓的批阅文书?” “本王寻欢与执政,从来互不干涉。”锦衣公子揉揉眼眸,随拿起一旁玉酒杯,又问,“正好也累了,来!一同喝一杯?” 高莹宸见他依旧一脸散漫浪荡,完全不理会自己当下最想知道的事,她愤愤咬着嘴唇,满脸绯红。这位大夏王朝唯一皇女,当下眼泪都快被挤出两滴了。 高莹宸羞愤道:“为什么下天道山,不来我凤灵王府!” 锦衣男子似笑非笑伸腰,腰间悬戴的白玉麒麟佩轻轻作响,他冷傲又不太明朗的嗓音背身传出:“哦?去你凤灵王府,那你愿意亲自上榻陪本王做和她们一样的事?” “苏启霄!!你无耻!” · 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 江南城池,自是韵味风流。 仪态大方的临安西子湖若比拟为开元盛世的杨玉环,轻盈婉约的扬州瘦西湖便如其名,应像被冠以“燕瘦”之名的赵飞燕。 皆是美物,只是美人美一时,美景却可世长存。 环瘦西湖而建的广陵楼,扬州百姓皆知,这是昔日江陵王高淳风为贺凤灵王就藩,亲自前来扬州督人打造的。湖泊浮岚暖翠,此般良辰美景,越上高楼越是如此,有如神仙居住的瑶台银阙,与苏王府的霁风苑以及江陵城的君临楼构造很是相近,三者遥相呼应。 而那锦衣公子所处之地,下有重兵护卫,上有并蒂莲花魁作陪,仅是起身一眼,便能将扬州美景居高临下饱览无余。 “苏启霄!” 高莹宸冲着床榻上的男子直呼其名,打破平静。 面对凤灵王的闯门而入,双生并蒂莲中姿色妩媚的花魁姐姐顷刻起身,比起妹妹的花容失色,她既是楼中主事,也懂扬州时势。她牵过连娇躯细汗都来不及擦的妹妹,便一同下榻向凤灵王行礼。 至于那位玩世不恭、言辞放恣调戏凤灵王的锦衣男子,仍是一手肆意搭在膝盖上,浪荡纨绔…… “莹宸,就算是你,搅了本王的雅兴,本王还是会生气的。”苏启霄抬抬手指,笑道,“算了,这次姑且原谅你。” 高莹宸简直被他气得哑口无言。 这普天之下,敢有资格对大夏王朝唯一皇女这么说话的,除了神都洛阳龙椅上的那位,大概也只有他一个人了……要知道,高莹宸可是大夏皇帝高璟的掌上明珠,她哪怕遇见央呈宫那些嫔妃昭仪都少给好脸色,若是性子稍微柔弱恭谨点的妃子,还要反过来给她施万福礼。 高莹宸凝望这位表字为“添锦”的苏王,忽然心疼说道:“添锦,在山上待这么久的日子,你是不是瘦了好多……” 苏启霄愣了一瞬,遂淡然一笑:“有吗?居天道山上毕竟有幽草在,饮食尽管比起以往苏王府时清淡不少,但终究还是优于寻常百姓人家的。” 高莹宸诧异不已,问道:“想不到大夏最穷奢极欲的王侯,现在居然会跟寻常百姓去比了?” 苏启霄昂首大笑,又是一副肆无忌惮的浪荡模样:“所以就是因为受不了天道山的清贫日子,本王才这么火急火燎下山。毕竟要说享受,还得是回苏王府过醉生梦死的生活。” 高莹宸不免又生气起来,冷讽道:“在天道山只有幽草一个侍女,很不习惯吧你?” 苏启霄双腿搁在大理石桌上,恣肆抱怨道:“是啊!就连幽草能在,都是九玄那老东西最后破格才同意的,没有几十个侍女奉伴在侧确实不习惯。” “真看不懂你到底是怎样……”高莹宸扶着额头,无奈道。 此刻房门轻扣,幽草缓步入内,向苏启霄禀明道:“公子,血战侯已将兵马整候完毕,大剑侯、苏统领与百余王骑军正于广陵楼下恭候。” “知道了。” 被幽草唤作温文尔雅“公子”之称的苏启霄站起身,并不急着向麾下麒麟王骑军发号施令,转而玩味地看向一身玲珑紫衣的幽草…… 幽草微侧过脸颊,断续道“公……公子,怎么了?” 苏启霄眉宇皱了皱,命道:“凤灵王也是一身紫衣,相撞不宜,你去换了。” “是,公子。” 等幽草出来时,已换上一套青绿色流苏的翠烟衣,配上银丝线勾出的几片碧叶清竹,凝若幽兰,英气却丝毫不减。 苏启霄走到屏风后,负手道:“来为本王更衣。” 幽草举案跟随苏王入屏风,为公子递上一袭大夏王朝顶级缎子所制的麒麟王服!此衣金丝镶边,胸口衔着神珠的麒麟恍若由天霄而下,睥睨人间,镇守支撑着整座大夏王朝的龙柱。 这位拥有高祖皇帝亲赐“麒麟王”之称的大夏苏王,穿上王服这一刻,才像执掌苏地四州之主,可堪日月! 高莹宸尚未看见他的样子,在阁内无趣走动,又调侃道:“说来,你今日的风头,可全被大剑侯夺走了。” “笑话。” 听苏启霄只淡淡回了两个字,走出屏风。 那位高高在上的凤灵王停驻原地,目光怔神。 广陵楼下,麒麟王骑军整治严明,气吞山河,无愧为大夏王朝三支精锐王师之一。兴许是受王骑军凛凛气魄的感染,此刻无论是嘈杂的市井百姓还是跋扈的扬州兵,皆是一声不响,等候四层雪霁阁的动静。 苏启霄神逸身姿背对着高莹宸,披上刺绣天禄的白纹披袍,微侧着无暇俊脸,唇角翘了翘:“本王逊色祁遇棠?胡说。” 苏启霄负手立于雪霁阁上,朝下高声问道:“本王作客扬州,尔等如此凌乱,成何体统?” 仅是顷刻一瞬,锦衣王服的银冠苏王跃身而下! 苏启霄踏稳落地,至全军目色所及之处,左侧一袭白纹披袍抬臂挥开,与先前和凤灵王的轻佻语气判若天渊,此刻是极具威压的声音:“麒麟王骑军,何在?!” 百余城内整装待发的王骑军以红袍血战侯为首,一膝下跪,双手拱起,顷刻呼应! 震天喊声响彻整座扬州城—— “麒麟王骑军,参见苏王殿下!”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六章:接风尘 入冬之后,扬州天黑得也格外得早。百姓尚未察觉,便时至傍晚。 城内,日落黄昏。 迷人的漫天晚霞把天际映成赤朱丹彤一片,夕阳倾斜城外山峦,峰巅凝聚着的红霞如血残照似起层层绯剑。 剑锋又指回扬州。 不出半个时辰,皎洁圆月已经从桥头悄然升起,麒麟王骑军奉苏王之命于城外驻扎。 而苏王本人,终于决定在凤灵王府住上几日。 今夜凤灵王府大宴,城内官员纷纷前来。这晚宴目的是为苏王接风洗尘,毕竟苏王时隔两年下山便至扬州,此事现在家喻户晓,百官参与的庞大排场凤灵王肯定是会给的。 不过,二位王侯目前都未到前厅。 北桃正领着几名侍女守立于王府花园入口处,原因无二,此时凤灵王和苏王二位殿下还在花园内话旧。 高莹宸陪同苏启霄游览凤灵王府,一开口便问道:“所以到底是广陵楼好,还是本王府邸好?” 苏启霄收回远眺亭桥楼阁的目光,无奈答道:“本来都挺好的,你这么一问,就只剩下凤灵王府好了。” 高莹宸本想呛呛他,没想到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斗嘴似乎总赢不了他。高莹宸忽然想起了那个斗嘴总是能赢他的女子,掰过苏启霄肩膀,直直盯着他道:“那换个问题!你此行下山,本王和白若筠,你更想见谁?” 苏启霄呷了一口茶,诚意道:“你们两人于我而言,哪有更与不更一说,本王都很想见。” 他倏忽眸眼轻抬,玩味道:“你和她关系这么好,干嘛这么问?” “就想问!”高莹宸白了他一眼,起袖饮下一杯酒,“那你知道吗?若筠快到扬州了。” “知道啊。” “消息这么灵,你已经迫不及待见她了?!” “没有,来扬州公事为先。” “原来她是私事!” “……” 苏启霄被气笑了,这女人的关注点果然奇奇怪怪。 天空飘雪,二人走到靠近前厅宴席处,一阵嘈杂谈论声远远传来。 高莹宸指了指百官聚集的方向,仰头问道:“又开始下雪了,还不过去吗?” “那里太吵,能晚点去就晚点。” “你还是这般,与淳风一样都不喜欢热闹。” 苏启霄心下一沉,望着宴席方向交头接耳的群臣,换了个话题,道:“你猜,你的扬州大臣们都在谈论什么?” 高莹宸白了他一眼,说:“明知故问,你刚到扬州,邬家独子就被抓入大牢。这扬州官员哪个没收受过点邬樾的金银好处?你抓了邬樾的儿子不是跟抓了他们的命根子一样?” “不是你和祁遇棠抓的?” 高莹宸白眼道:“祁遇棠不是听你的?” 苏启霄浅笑片刻,突然一针见血道:“可说来也有趣,扬州的蝇营狗苟之辈,却不能由你扬州之主亲自来揪。” 向来高傲的高莹宸难得眸眼低垂,想起这些官员都是父皇安排的心腹,名为辅政、实为掣肘,她心有万千思绪,真挚道:“你能来,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我来就是为了帮你。”苏启霄眸眼微微眯起,剥了一颗荔枝给她,动作柔和,话锋却尖锐如冰刀,“老鼠偷粮?可以。但该用它打洞的时候却藏起来,没有这种好事,本王帮你扬州如此,归返苏地后亦如此。” 高莹宸心间一暖,眉眼如剥壳荔枝般晶莹温润,歪歪头道:“话说,你雪霁阁上的荒淫无道应该是做给别人看的吧?” “那不是,我是真的荒淫无道。” “……” 高莹宸满脸怨怒,狠狠地揪了下他的手背,刚心头泛起暖意,现在又恨不得立马把他赶出王府…… 苏启霄的放荡与正经,永远让人琢磨不透。 二人谈笑间,飘雪越落越多。 “进去吧。”苏启霄揉搓红肿手背,提道。 “嗯。” 离开后花园前,高莹宸抬头凝望,感触道:“说来,今年还不到腊月,扬州便已落这么大的雪了。” 苏启霄温热手心接住雪花,片刻又融化,他继而负手闭眸,轻声道:“挺好的,瑞雪兆丰年。” · 今夜凤灵王府之宴,悬灯结彩,觥筹交错。 苏启霄一袭黑发皆束于白玉麒麟冠内,换上一身尊贵锦衣王服大气卓然,与同样玉叶金柯的凤灵王迈入正厅之时,百官顿时安静下来。 高莹宸长步沉稳,走上高位,挥起皇庭凤凰纹绣的紫罗裙袖口,气度出落凡尘,高声开口道:“笙箫奏凤鸣,鼓乐迎王宾。今日接风大宴,为苏王贺!” “为苏王贺!” 百官齐声,此后纷纷上前迎贺,无一人胆敢再悄悄议论闲事。 有的只是笙鼓合鸣,屡舞仙仙。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晚宴上的珍馐菜肴很是符合苏启霄的口味。也难怪,毕竟以往王府宴会都是由北桃来安排,不过这次可是凤灵王在洗尘宴前亲自去膳房点的菜色,她还特意叮嘱餐茶淡雅,少下重油盐,要合姑苏口味偏甜口。如此细致入微待人的殿下,甚至连北桃都不曾见过。 主座台阶上,幽草与北桃侍立在侧,分别为自家殿下斟酒。 百官见了幽草流云拂月般的绝美容颜,不由震叹。世人皆说那苏王穷奢极欲,素来就有风流浪荡王的恶名,现在看他侍女都如此貌美,传言果真不假。这王朝内能成为王侯将相的贴身侍女,要么武艺惊人,要么办事得力,那浪荡王倒好,要求是容颜绝世…… 这时一位穿着飞禽补子的白发文官走了上来,行礼道:“凤灵王殿下、苏王殿下,老臣敬你们一杯。” 苏启霄闻之抬起眸眼,他认识这位老文官,其曾是大夏皇帝高璟身边的翰林院讲学士,凤灵王就藩扬州之后,皇帝就将他派来为高莹宸辅政了,现在大概算是她口中那群冥顽不灵的老头之一。 “嗯。”苏启霄应了一声,神色淡漠回酒,他心知如此人般的一众官员,正是高莹宸在封地所忧虑之事—— 凤灵王是扬州之主,却不主扬州。 扬州大小事务,关乎于政,有一群实际上听命于皇帝的老臣参与;关乎于商,则是与神都洛阳来往密切的邬樾掌控。 所谓扬州封地,更像是皇帝硬生生嵌入苏地的一枚大棋。 而如今苏启霄方至扬州,就拿邬家的宝贝疙瘩开刀,这邬凯膘肥体壮世家独子,哪里受过牢狱之灾?这群扬州老官自然得赶紧来看看这位传闻中连口碑都两极分化的苏王究竟是何方神圣。若邬凯只是搅了苏王广陵楼寻欢作乐的雅兴才下牢狱,那凭邬氏家业大,从两位王侯手里保下邬凯一条命应当不成问题,但若是苏王意欲深图…… 邬凯的性命死生,神仙难知。 按理来说,无论何人凡在扬州抓人入狱,至少都得有凤灵王的首肯,可偏偏世间就是有这么一位从不按理的放荡王侯。 扬州群臣都想借此接风晚宴靠近苏王,哪知苏启霄而后根本不理会任何官员的敬酒和说辞,只管酒量如江海般放纵,至于幽草则清冷侍立一旁,令旁人无从靠近。 幽草看着这群老狐狸们无功而返,一边为自家殿下斟酒,一边愤愤不平道:“公子接风宴他们还来问东问西,真是扫兴。” 苏启霄持着酒盏,斜倚高位,唇角淡笑道:“本王的雅兴,世间没人能扫。” 九转灵丹那胜酒,五音清乐未如诗。 这场接风晚宴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 众人离场之时,与苏王并肩身居正中主位的凤灵王始终凝眸远眺,表情微妙。 她还清晰记得苏启霄方才离开前所说的最后一番话—— “每当清贫百姓在竭力自扫门前雪时,本王便想为他们扫尽天下雪。” 当时一股前所未有的诧异之感袭来,令高莹宸心间失神,贵为凤灵王鲜有难过的她,此刻却眼眸悲伤,高莹宸提起纤纤玉指抚过苏启霄鬓发,伤感道:“两年未见,你变了好多。” 兴许是略微酒醉,苏启霄指节揉着头上的百会穴,笑道:“有吗?” 高莹宸伸手移开他面前的酒觞,感喟道:“你以前虽然也心高气傲,却和淳风一样,风流才情快意,又逍遥与世无争。” 苏启霄蓦然抬眼,音气沉淡,哑然一笑说:“心高气傲属实,风流也不错,在烟花风月的广陵楼一旬,翩然白衣归风流,锦衣王服属尊崇。可你后半句说的清闲逍遥?不对,其实你应当知道,我自始至终,都不是似高淳风般与世无争之人。” 苏启霄遂又面向她,眸眼正色:“本王也不是想拉拢民心,也不想用治世大道,本王只是想让百姓们家门前不堆雪。” 高莹宸拨开被风吹散在眼前的发丝,眉目含笑:“如今的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和那个穷奢极欲的苏王联系起来。” 苏启霄轻扣白玉扳指,摇头一笑::“没办法,神都龙椅上的那位不会容许一个民心所向的异姓王存在,更何况本王本就不是个万民敬仰之人。” “当着我面议论父皇,你现在越来越不把我当外人了。” “本王从未有一刻把你当过外人。” 高莹宸愣了一瞬,抬手掩了掩姣好面颊,若非这个动作,世人或许真有机会能看见脸色绯红的凤灵王。 高莹宸咳了一声,问道:“世人对你误解颇深,你不委屈吗?” 苏启霄饮酒半醉,斜倚靠背,疑惑反问:“本王向来就是他们传闻中那副浪荡样子,没有误解,何来委屈?” 高莹宸瞬间回想起白天和他广陵楼上重逢的画面,一个在床上左拥右抱,一个在床下气不打一处来…… 她怒意正起,柳眉倒竖,再次痛骂:“简直无耻!” · 雪落纷飞,比起王府灯火辉煌的热闹,扬州另一座富商的宅邸死寂如灵堂。 原定这场晚宴,扬州富贾邬樾也是会来的,可白天这场大戏,让如今的邬府上下皆惶恐不安。 邬夫人魂不守舍地抚着念珠,她来来回回在厅堂踱步,催促着老爷邬樾想想法子赶紧将宝贝儿子从大牢里救出来。 而邬氏家主邬樾脸色阴冷,坐于乌木椅上,白眉紧皱如枯树皮,哀叹道:“要变天了。”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七章:念故人 子夜时分。 夜晚孤寂易梦,最易梦见心念之人。 窗外梅香透入屋内,苏王的梦境被明月照醒。 “呼——” 苏启霄抬手遮住照向双眸的月光,这几日间续的梦常被打断,他的心念之人不多,其中永远留有高淳风的位置。 待到起身喝了盏茶,苏启霄闭目醒过酒后,从怀中取出一封半月前收到的书信。 此信从神都洛阳而来,寄信者自称是已故江陵王高淳风的挚友,信中此人委托苏启霄调查曾发生在扬州郊野的一件旧事,若达成后,对方会赠来一件对苏地四州乃至大夏王朝都至关重要的谢礼…… 最后还嘱咐了苏启霄要格外注意安危,有人欲取他性命。 就是这么一封怎么看都像信口开河的来信,苏启霄对它的可信程度居然没有起丝毫疑心。 只因结尾的那句“缘木求鱼之约”。 这六字,是高淳风与苏启霄的一个约定,世间仅他们二人自知。寄信者竟能写此事,想必江陵王临终前一定有让他来找自己。苏启霄下山第一件事本打算到百花岭为高淳风祭酒,只是既已有此信为当务之急,他的私心便只能延后。 苏启霄轻捻飘落的花瓣,垂眸默念道:“淳风,死亡从来不是逝者的结束,而是生者对逝者的无尽思念。” · 是夜,苏王始终未睡,只是一人独倚斜阑。 苏启霄突然想起今日在广陵楼前身死却未知其姓名的两位西域镖师,他眸眼抬起远眺,音气毅然地说:“每个人都值得留名世间,本王想力求记住此后再遇见的每一个人。” 半柱香后,苏启霄走出屋外,轻唤了一声幽草,让她叫来祁遇棠处理那两名神境镖师的事宜。 月色下,见戴斗笠的持剑男子迈入庭院,苏启霄负手而立,开口就朝大剑侯问道:“你和凤灵王,难不成有什么过节?” 祁遇棠摘下斗笠,神情诧异,剑驻身后行礼道:“臣不敢!王爷,何出此言?” 苏启霄微微眯起双眸,说:“刚到扬州就杀了两个神境镖师,火气这么大?还是说,你不喜扬州?” 祁遇棠摇摇头,坦然道:“刚好相反,臣是因喜爱扬州,才见不得有人造次。” “并非是对凤灵王不满?” “绝非!” “那就好。” 苏启霄轻轻颔首,走上台阶,倚靠栏杆,遥望月色。 苏王之父苏寻,乃是昔日骠骑大将军,为大夏高祖斩妖龙、诛杀末隋四将,立有不世之功。苏寻另在江湖上拥有“大夏剑仙”的美名,他与祁遇棠的结识缘起当年这“剑仙”称号之争。 至于祁遇棠后来会成为苏地大剑侯,则是因为和苏寻的一个赌约。 世人不知二人所赌何事,只知最后是苏寻赢了,祁遇棠愿赌服输,担任了大剑侯之职并保护当年七岁的小苏王至今。 苏启霄忽然想到什么笑了起来,“说来以前听我爹提起过,你和你夫人就是在扬州相识的吧?” 祁遇棠诧异了一瞬,他没想到王爷连这都记得,便点头讲述道:“正是如此,臣生于渤海临川城,少年遇大洪倾泻,父兄为疏散百姓葬身旱灾。臣自幼吃着百家饭被拉扯长大,后遇一算命先生说我是个福薄之人,必要远走方能破解,臣与江南的渊源便是那年游历至此而起的……” 苏启霄怕他说至兴起讲个通宵,抬手摆了摆,打断道:“前辈的故事本王以后会听你讲。眼下之事,扬州需杀鸡儆猴你应当知道的,可这其中‘杀’字,本王要的是搜罗罪状后逐个惩治,不是让你贸然在凤灵王封地动手杀人。若非本王出面,真怕你连邬凯一并杀了。” 见祁遇棠只是请罪姿势,一言不发,苏启霄语态平静道:“本王印象里的大剑侯,极少鲁莽行事。” 祁遇棠感念王爷体恤,心下动容,自罪道:“臣此前在百姓口中得知邬凯罄竹难书的罪行,加之他广陵楼下对王爷大不敬,才出手惩治,望王爷治罪!” 苏启霄扶他起来,叹了口气,提醒道:“罢了,你我之间有什么好治罪的,只是有一点,从今往后遇到该杀的人多了去了,居于客位没必要惹是生非。” 祁遇棠拱手道:“臣遵命。” 苏启霄继而慨叹道:“那两名西域镖师,是邬樾大漠经商时支给镖局四百两雇来保护他儿子的。邬凯肆意妄言、大放厥词,其人贯盈恶稔,是该见血,但毕竟这是扬州,而非苏地,要杀也不能用你手上的剑,更不能由你动手。护卫本无罪,罪在邬凯。” 苏王手捻飞雪,却无论如何难以阻止这漫天雪落,他回屋前的最后一句吩咐是:“就本王所知,再顶尖的镖师在西域刀头舔血时也就每年三四十两,那两位镖师死后还有一家老小要养,你派人去登门补偿一家各六百两吧,也够他们后半生无忧的了。” · 翌日清晨。 比起前半个月在广陵楼雪霁阁内声色犬马、日日睡至正午才醒,今晨竟然早早起身了的苏启霄让幽草属实吃了一惊。 幽草为苏王更衣时,抿着冷艳眉宇,不免质疑道:“公子早起?!好不像你。” 苏启霄扶额道:“本王在你心目中真就如此荒淫无道了吗……” “是。”幽草冷漠转过身。 看来就算公子已没有酒气的身体再怎么好闻,被公子视为重要之人的她,依旧很是埋怨苏启霄这些天只顾雪霁阁那两株并蒂莲花魁啊…… 苏启霄歉意道:“好好,别生气了。” 幽草回身继续帮他更衣,开口说:“公子,祁前辈今日一早就按你的命令去做了。” 苏启霄闭目安神,应了声“嗯”。 幽草一边帮殿下梳头束发,一边问道:“公子,幽草昨夜听你对大剑侯的话语,是对他不满吗?” 苏启霄摇头道:“他既是为了本王,本王不会不满。” 幽草将煮好的清茗端给殿下,恳切说:“幽草相信公子知道祁前辈的良苦用心。” 苏启霄饮了一口薄茶,正色道:“是啊,本王相信身边每一人,都与你一样矢忠不二。大概与大剑侯许久未见,难免有些生疏,过段时日便好了。” “那幽草便安心了。” 苏启霄侧眸望着身后为自己整理衣襟的幽草,唇角又翘了翘:“毕竟又不是人人都像你我一样,日日都在一起。” 幽草正双手环在苏启霄腰后给他系带,流云拂月般的脸颊顷刻绯红。 世人只知苏王身边最重要的这位侍女乃人间绝色,冷艳幽幽,殊不知她的冷艳幽幽,从不对苏王。 清晨窗外,露珠衔草,娇嫩欲滴。 幽草浅拭去眉间涔涔细汗,脸红地换个话题,提道:“说来就算在洛阳,一栋宅邸也需三百两起步,外面人都说公子动辄六百两,还真是出手阔绰!现在扬州上上下下在传这事儿呢。” 苏启霄向来不关心别人怎么看自己,便轻嘲道:“就没人传本王虚伪,收买人心啊?” 幽草一双冰绿眼眸敛起笑意,认真地望着殿下,郑重其事道:“别人怎么说幽草并不在意,只要幽草自己知道公子是个温柔的人就好了。” 苏启霄微微一笑,手指轻抚了抚幽草漂亮脸颊,“嗯,我们求个问心无愧就好。” 说起昨晚凤灵王府宴席,足有两个时辰里推杯换盏没停过,酒量稍差的几个扬州官员甚至未出两巡就被凤灵王府的侍女送了回去,倒是酒量一向惊人的高莹宸自始至终杯没空过,与祁遇棠等人待到了最后。 幽草适时提道:“公子昨晚宴答应了凤灵王殿下今日后花园详谈一事,凤灵王怕你酒醒后忘记,一早又派北桃来问过,公子该动身了。” 苏启霄一脸疑惑,不解道:“啊?本王像是那种醉酒误事的人吗?” “是是是,不像、不像。”幽草又见屋外细雪天凉,为他系上白纹披袍,温柔道,“公子早些回来。” “好。”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八章:冰荔枝 凤灵王府,湖心亭内,一名乖巧婢女迈着轻盈步伐,端来一玉盘冰镇荔枝。 对北方来说,需修建栈道和八百里加急才能保持质感新鲜送达的珍稀水果,其实哪怕是位处烟雨水乡的江南来讲,获得也不算容易,毕竟这种鲜红透亮的清甜爽口之物,只生长在还未修二尺官道的岭南瘴地,那也是大夏西南的大理王府所在。 而大理王高崇昀,向来视自己的皇妹为掌上明珠,既然高莹宸小嘴儿挑剔爱吃,这位镇守西南边陲、性情又是义薄云天的云南之主,自然不会不满足她的娇纵要求。想来高莹宸这从小都是恃宠生娇的极好待遇,真不比“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贵妃来得逊色半分。 高莹宸径直挑出盆中最为饱满的几颗荔枝,鼓着腮帮子递到苏启霄面前,小有傲慢的一侧嘴角还高高撅起:“昨日只有一颗,总觉得意犹未尽,想来还是你剥的甜。呐,接着!今天还要你剥。” 苏启霄眸眼眯了眯,“啊?” 见他还没有动手的意思,高莹宸嗔怒道:“啊什么啊你!让你帮我剥壳呀……” 此刻一直侍立在旁的北桃竟也慌了神,平日里她作为凤灵王殿下的贴身侍女比任何人都要沉稳,甚至比武时的锐意还高过那些统军将领,可现在的情况……跟平时完全不一样! 北桃急忙走到高莹宸身边,请命道:“殿下!这点儿小事还是让奴婢来吧。” “你下去。”高莹宸瞥了一眼北桃,随即含笑望向苏启霄,“宁可广陵楼寻欢作乐半个月也不来我王府,被那对并蒂莲伺候得挺好吧?” 其实哪怕高莹宸不说,苏启霄也打算拒绝北桃的请命,毕竟为了让她消气,这荔枝总得剥的。 “想吃多少?” “你看着剥……” “我来就是被你使唤的啊。” “一方面是。” “吃慢点儿。” “唔。” 一颗,两颗,三颗……等到苏启霄快一盘剥完,剩下的只有高莹宸面前一堆壳和核。 “真能吃。”苏启霄指节轻轻抵着下巴,似笑非笑,“你刚刚问我为什么不直接来你王府?” “对呀。” 苏启霄按捺住想弹她额头的冲动,反问道:“藩王下山就直奔另一个藩王的府邸,嫌我死得不够快是吧?” 高莹宸抬眸,惊醒过来:“急着想见你,竟忘了这事。” 苏启霄默然片刻,淡漠道:“本王身边被无数双眼盯着,还不包括那些看不见的、陛下安排在暗处的眼睛。” 高莹宸点头道:“嗯,父皇虽仁厚明鉴,可在这方面,的确如此……” 大夏皇帝高璟欲对王朝的全盘掌控,高莹宸比谁都清楚,因此哪怕他说的是最宠爱自己的父皇,她也并不反驳这句话。 倒是苏启霄不想气氛凝重,手指把玩着冰块,笑问道:“昨夜就祁遇棠和扬州官员们喝到了末尾,我后来问他都谈了什么,他还支支吾吾不肯禀明。所以到底聊了些什么?” “这么想听啊?” “也没有很想。” “那我非要告诉你。”高莹宸说起这个,眉眼止不住笑意,“那些官员啊,虽不敢当着面讲,可我总有办法知道。晚宴结束后,扬州百官意见挺统一的,都觉得你就是个不堪大用的浪荡子。” “难道本王不是?” “……你当然不是!” “北桃觉得呢?” 突然被苏王殿下点到名的北桃受宠若惊,使劲摇头,急忙回应道:“苏王殿下自然不是。” “太好了,既然你们都不觉得,本王又有自信了。” 高莹宸打了他一下,笑骂道:“少来,这世间最不在乎别人看法的就是你。” 苏启霄摇了摇头,眸眼骤然清冷,否认道:“不,天下有一个人的想法本王还是在乎的。毕竟有些事,百官信,神都龙椅上的那位也不会信。” · 大理石桌上,茶壶中姑苏碧螺春见底。 凤灵王命北桃去泡壶新茶,北桃“喏”了一声,恰合时宜地领着其余几名侍女离开后花园。 亭台楼阁,独放一张古琴。 天寒微凉,仅剩两位王侯。 苏启霄负手望着湖上水面,唇角勾了勾,淡淡道:“很快要结冰了。” 高莹宸抱以一笑:“添锦,你可以不用藏了。” 苏启霄回望了她一眼,神色从容道:“本王从没藏过,只是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罢了。” “现在才是我熟悉的你。” 苏启霄问道:“说吧,除了被你使唤剥荔枝,另一方面是?” “你明明比谁都清楚。”高莹宸眉宇紧蹙,神色冷艳,而后一字一顿说道—— “所谓扬州之主,不主扬州。” 苏启霄有些惊讶向来傲气十足的她竟真会说出这几字,低声安抚:“嗯,你的心忧之事,我不会看不见。” 高莹宸黯淡眸瞳低垂,愤恨道:“世人皆知本王雷厉风行,可就藩扬州的这三年里,阻碍本王掌权的绊脚石倒是只见多不见少,除掉一批再生一批。但凡扬州戴乌纱帽的,一半是原本的地方士族,剩下的则是父皇直接委任,本王自己的亲信少之又少。至于扬州最视为命脉的商路,则是由邬樾一人掌控。” 苏启霄平静听着,一切并不意外。 高莹宸直截了当问道:“添锦,如果是你,一定有办法的吧?” 苏启霄眨了眨眼,好奇道:“这么相信我能帮到你?” “你和淳风是我唯独能信任之人,他走了以后,我只剩下你了。”高莹宸微微抬起清亮眼眸,含笑道,“而且,世人不知的那些,我皆知,你有任何人都不能及的才倾天下。” 苏启霄眸眼微恸,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见高莹宸一副倾耳细听的期待模样,他自然打算对她无所保留了。 苏启霄回到大理石桌前,修长手指轻轻把玩着被剥去外壳、如同通透珍珠的荔枝,冷笑道:“你知道吗?说来荔枝此物,纹理雅致,瓤肉晶莹,味香甘滋。可荔枝一旦离枝,摘落当日尚且新鲜,二日便失香、三日则褪色,再过上一夜很快就会腐烂溃败。” 他遂握住已有一半化作水的冰块,眸眼顷刻隐含怒意,低声道:“若无冰块保鲜,恐怕此刻还如水莹润的它,很快就成了面目可憎之物,令百姓们避之不及。” 高莹宸知晓他是认真的,便正色问道:“百姓……为何是百姓?” 苏启霄起身负手而立,解答道:“因为需冰块保鲜的荔枝在某方面和人如出一辙,其本就是不可多存之物。荔枝离枝,好似人无束缚,如若往后再失了象征刑法的冰块予以严寒,从惹人生厌到令百姓恨之入骨,用不了多久。” 苏启霄望着盘中开始融化的冰块,继而神色冷漠道:“而冰块,是富贾难求、仅有王室才配享用的罕有之物。外人能接触到的,始终只是从府内冰窖里拿小绫锤敲下来的边角料,既然冰块是掌握在你手中,就需利用好它。” 高莹宸眼眸清亮,五指收拢,问道:“添锦,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告诉你答案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苏启霄反问道,“你想要的到底是治理扬州弊病,还是控制扬州百姓?” “治理……扬州!” “太好了,既然是治理封地,先治世族豪强。”苏启霄缓缓解释道,“文人最是易倒戈,扬州不是庞大的庙堂,地方官员上下无主心骨,你是执政藩王,他们始终得听命于你,只要恩威并施,这就好办。所以你真正要面对的、同样是扬州最大弊病——只有那些勾连成团、鱼肉百姓的地方豪强。” 苏启霄目色凌厉,语气狠切道:“杀鸡才可儆猴,既然本王来了,那就帮你拿最大的那只乌鸡开刀。” 高莹宸怔怔地望着他,倏忽间安心笑意写满双眸。 从广陵楼看他只知饮酒作乐时的担忧,到现在总算见到了苏启霄意气风发的模样,高莹宸也能放下心来。 高莹宸站在他身侧,缓缓问道:“等你回了苏地,也要做同样的事吗?” 苏启霄沉沉叹了口气,摇头道:“苏地的情况和扬州截然不同,牵扯了不少当年跟随我苏家的老功臣,到时只会难上加难。” 高莹宸不解问道:“你苏地有苏歧老先生和舞阳长公主在,治理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正因如此,祖父和母亲才没法往那些功臣之后身上动刀,只能本王亲自来。”苏启霄神色冷冽道,“新桃换旧符,难免伤筋动骨。” 高莹宸默然片刻,只见苏启霄眸眼暗沉如火,低声念道—— “苏地三年清知府,冗余十万雪花银。” 苏启霄轻搭着手指,冷冷一笑,继而开口道:“这是本王在天道山期间所听见之事。可见苏地的弊病乃是大夏王朝内诸多弊病之一。就连自古富庶之地的江南,若只是富在官商,而非藏富于民,时日一久必有多患。三王登高楼那日,我们三人心愿皆是大夏国祚脩永,而今大夏建立已有二十春秋,除了五年前夏唐之战外,大夏多处在休养生息阶段,仍出现了仓廪未富、蝼蚁先生的景象。百姓民脂民膏由官员敛夺、油水尽收,而官员量却吐故有滞、纳新不止,不出多久必出现冗官情况,甚至有为官者借权克扣军饷、贩卖官爵,至于官官相护之流,竟更是屡见不鲜……这些烂事,王朝各地有,苏地不会没有。” 凤灵王听得仔细,反倒出神了。 等回过神来,高莹宸望着已有半年未见、俊颜无暇的苏启霄,神情微怔。 “看来留给你的,并不是世人眼中光鲜的苏地四州。”她轻声道。 苏启霄眼中散出一缕幽寒,低声道:“如此光鲜亮丽的凤灵王府都会有不易察觉的阴霉角落,飞虫脏污狼藉,何况你整个扬州城,以及更庞大的苏地四州。” 高莹宸柔声说:“看来世人看得见你的金贵,看不见你的肩负。” 苏启霄摇头浅笑:“还谈不上肩负,只是那年三王登高楼,我们之间有过‘大夏皆脩永’的誓言,我想代替淳风完成它。” “那过几日一同去百花岭为淳风祭酒吧?” “好。”苏启霄点头道,“不过在那之前,明日你得亲自与我去趟扬州郊野。” 高莹宸眨了眨眼,问道:“就我们二人?去冬日赏雪?” “还没那么悠闲,是要去寻访一位卖女红的姑娘。” “可扬州郊野唉,你认识路?” “不认识,所以我还叫了广陵楼的那两个花魁妹妹领路。” “你?这么快就叫上妹妹了?” “……” 苏启霄凝视着她的容颜,沉默片刻,打趣道:“不过现在想想,这株双生并蒂莲姐妹是挺特别的,若非青楼花魁身份,西子榜应有其名。尤其是你,该再去看看。” “嗯?你什么意思?”高莹宸感觉苏启霄话里有话,狠盯道。 他嘴角扯了扯,笑得有些不可见,“毕竟,也好让一向自认江南美貌第一的凤灵王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偏安夜郎一隅罢了。” “……夜郎吗!自大??你再说一遍!”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九章:长相语 谈话后来,心高气傲的苏王竟然又耐心剥了十几颗给她晚上留着吃的荔枝,甚至……伸手喂了高莹宸几颗! 也不知这等“小事儿”如果流入神都洛阳的央呈宫内,会有多少心心念念苏王、又对他归返翘首以盼的王公贵族之女艳羡不止,乃至醋意大发? 不过真要说凤灵王的醋,她们大概不敢去吃。 高莹宸品尝荔枝,忽然开口问道:“说来,昨日关大牢里的邬凯,要怎么处置他?” “按律法。” 苏启霄端起薄茶呷了小口,见她一副被敷衍了不开心的样子,似乎在不满“这还要你说”? 苏启霄嘴角冷笑,掰着手指数起邬凯罪状:“挑衅滋事、当街杀人、凌辱民女、强占田地,甚至还有刺王杀驾之嫌,条条重罪死罪。现在邬凯被扬州军收监,杀他就一刀的事,不过能利用他的地方,不止一刀。” 高莹宸见他不起杀心,质疑道:“怎么,他爹邬樾光是内贩私盐一项大罪就足以置死!邬樾都能杀,邬凯不杀吗……” “你错了,邬樾不能杀。”苏启霄目色倏忽间冷峻,打断道,“邬樾贫扬州万户、富他邬家一府,我自知邬樾是你心头大患。可世间不少事偏偏如此,最想做的事,最难做;而最该杀的人,最难杀。” 苏启霄迎着高莹宸的目光,耐心解释:“邬氏宗族,以邬樾为首之党羽掌控着江南不可小觑的商界脉络,拥有对外、尤其是对西域的大半贸易路子,有不少西域人是只和他做买卖,他死了,找谁顶上去?何况他身后与神都洛阳的势力千丝万缕,直接下死手动刀,麻烦不比好处少。说到底,邬樾品性再坏,能行商坐贾到这个份上也有他的手段,若杀完他又没有取代他的人,杀人永远都是下策,尽管被他欺压的百姓更愿意看到这般下策。” 高莹宸眉间紧皱,问道:“做百姓想要看到的事,不好吗?” 苏启霄不置可否,眸眼深明道:“执政者永远要看得比百姓更远。” 高莹宸一时默然,低落道:“本王或许不是个好藩王……” “你做得够好了。”苏启霄盯着她的眼睛,真切认可道,遂向她细细数起来,“我在广陵楼这半月听见了许多市井百姓对你的赞言。酒馆伙计说凤灵王殿下贵为皇女,却知底层生计,免除了下九流的苛捐杂税,邻里无不感念;城门兵士说你虽是女子,却雷厉风行,扬州军在外从不低人一等,殿下何止不逊勇将,堪称女中豪杰!还听不少街坊讲,你比苏地那个骄奢淫逸的浪荡王侯不知好了百倍,扬州真是万幸!” 见她怔神不已,苏启霄浅笑道:“所以啊,藩王好不好,自己说了不算,自家百姓说了算。” 凤灵王是第一次听见百姓对自己的评价,脸颊竟微红。 “害羞了?”苏启霄望了她一眼。 高莹宸不想承认,撅嘴嗔怒道:“哼,跟你比起来,我当然是个好藩王了!” “是是是,那就再说件让你开心的事。”苏启霄见她脸颊若隐若现的绯红,忽然笑道,“下天道山前,就一直在想送你份什么样的见礼才好,现在有了。” 平日对世家权贵所赠来贺礼不屑一顾的凤灵王,一听这话便来劲了,毕竟每次苏启霄的礼物都是最令她期待的。 “所以,给我的见礼到底是什么?” 苏启霄神秘道:“礼物名挺有意思的,我将它取名为借花献佛。” 此刻北桃走入王府的后花园,朝凤灵王和苏王行礼道:“启禀二位殿下,方才护卫来报,王府外扬州商贾邬樾求见。” 高莹宸看了眼对面闻之淡饮薄茶、甚至连眉眼都没抬一下的尊贵公子,好奇道:“添锦,谋划里最重要的一环都亲自上门了,还不给点反应吗?” 苏启霄波澜不惊道:“本王听说邬樾此人平日架子不小,就连好多官员请他赴宴都得用‘赏光’一词,而那些连用这词机会都没有的更比比皆是。邬樾好像还跋扈地定下了柬不能进大门的规矩,非得请客人亲自登门才能请得动他,今日亲赴王府外倒是稀奇。” 高莹宸回想起一事,冷笑道:“前些日子辅政老头的请柬就被邬樾以‘身体不适’的万用理由拒之府外,亏他还是知府,够丢脸。” 北桃适时禀明道:“殿下,此事奴婢奉您命令调查过,知府之子想入扬州总商,当时有求于邬樾。” 高莹宸点了点头,向苏启霄询问道:“添锦,你想如何回复门口等着的邬樾?” 苏启霄瞥了一眼桌上堆满的荔枝壳、以及自己剥荔枝几十颗指尖泛红的手,又幽幽道:“告诉他,苏王剥荔枝指节劳损,而凤灵王又多食荔枝上火,二位王侯皆因‘身体不适’闭门不见客。” 高莹宸不禁掩面大笑,本以为他只是在以牙还牙,忽然反应过来苏启霄这双关一语,似乎更像在抱怨自己的过分要求。 “好啦,今日够了,明日再继续剥吧。” 苏启霄斜倚在古琴边,阴阳怪气道:“没事,我倒真想试试,剥荔枝和弹琴哪个更容易断指?” “……” 苏启霄问道:“说来,你不会弹琴,摆它在这儿干嘛?” 高莹宸含笑道:“自然是等会弹的人来弹。” “不会在暗示我吧?” “除了你还有谁!” 高莹宸垂眸看着古琴,心知苏启霄和高淳风皆精通音律,共崇鸣琴而治,继而问道:“真的不弹一曲吗?” 苏启霄长指一叩,声震林木。 “这一曲,等邬氏丑角谢幕了,再起不迟。” · 凤灵王府大门口,被苏王暗讽“人不如柬”的邬樾尽管心中怒极,却在儿子性命之虞事上不敢有所怠慢。 邬樾此前定在邬府的规矩,不承想轮到自己前来王府时,竟连人带车马全被拒之门外。可哪怕如此,这个掌控扬州商贸命脉的邬府之主还是趾高气昂,吩咐府外传唤的北桃道:“若是两位小殿下有何要求尽提,否则老夫便带人在门口长等不离。” 出身将门的北桃目色凛然,说道:“我会禀明两位殿下,在那之前也请你和你的人移至偏门,别堵正门!” 邬樾被气得头脑嗡嗡,北桃不等他怒意发作,转身便回去,凤灵王府正门轰然关闭,直至日落黄昏都没再开。 花园内北桃转达完,苏启霄闻之只是神情快意,恣意摆手道:“那他既然喜欢等,就让他在府外等着本王答复吧。” 一旁的高莹宸手撑着脸颊浅笑看着他,丝毫没有自己才是扬州之主、被他喧宾夺主的不悦感。且不说王侯将相,再小的官吏,但凡手握权利都会害怕被他人架空,可高莹宸现在只要能见到添锦意气风发的样子,怎么都好。 自从淳风走后,他已经很久不似这般了。 直至苏启霄离开后花园前一刻,高莹宸又唤住他,轻声问道:“添锦,何时归返苏地?” “等帮完你,再祭完淳风。” “不多留几日吗?” “走了之后,总能再见的。” “那你可不许像淳风一样,再也不回来。” “不会的。” “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不会。” 苏启霄缓步离开,回首却见她还在目送,弄得像自己真不回来一样,他温润一笑,提醒道:“对了,明日我们还要去扬州郊野,别忘了。” “嗯。”高莹宸定定地凝视他,期盼问道,“添锦,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吧?” “会的。” 苏启霄眼眸温柔,凝望这位大夏唯一皇女出落凡尘又孑然独立的身影,心念道:“其实往后可以不用藏的人,是你。这段时日委屈你了,既然本王回来了,你就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十章:临出府 “以前只知苏地王爷是个逍遥浪子,不承想居然长得如此俊逸。” 此话莫约是这几日里见过苏王的侍女们最大反应。 住凤灵王府的第三日清晨,苏王更衣完毕。 苏启霄让幽草收好白玉麒麟冠,换上了微服出巡的银冠。与之前短暂回归、尊崇无二的锦衣王服不同,苏启霄现在一袭翩然白衣,腰间配饰也从昔日高祖皇帝在他周岁时亲赐的白玉麒麟佩,换成寻常世家公子都会戴的纹佩。当然了,说是寻常,以苏王这种穷奢极欲的靡费性子,纹佩镶翡翠,依旧是连城之价。 苏启霄行至正殿,深感吃惊的不仅仅是凤灵王府的侍女们,更有此刻正用早膳的凤灵王本人。 高莹宸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崭新的生人,愣了半晌。 “你这一身白衣,本王还以为哪位俊俏公子哥来府上作客了呢!”最后还是高莹宸先开的口。 苏启霄也呛她道:“饭都快吃完了?起得够早啊,把去城外的事当郊游了?” 高莹宸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以前七八岁孩童时候了!快来快来,别傻站着了,一起吃。” 苏启霄看了眼邻座已准备好的碗筷,唇角翘了翘,看来她真的一早就在等自己了。 苏启霄伸伸懒腰,提醒道:“你等下也去换身衣服,别太招摇。” 高莹宸面色一暗,阴沉道:“哦?别太招摇……难怪你白龙鱼服!是不是又忍不住想去和那两个小花魁苟且了?” “噗!”苏启霄刚喝下一口茶,侧身喷出。 “别说得本王如此不堪。”苏启霄清了清嗓,说道,“今日要去一位城外女子的家中拜访。” “果然还是去女子家!” “……” 苏启霄彻底无话讲了,开始动筷用膳。 高莹宸早早吃完,托着腮帮子,兴致勃勃地看着一袭白衣胜雪的苏启霄,问道:“你以前可最喜欢穿着一身麒麟王服招摇过市,生怕别人不认识你大夏苏王似的,现在呢,总算知道低调行事啦?” 苏启霄任凭她“构陷”自己,微笑没说话。 小时候的苏王啊,每每邀请凤灵王、江陵王、三江公主来苏王府,总喜欢带着他们在姑苏城里乱逛,沿路威风八面,惩戒完那些市井流氓,剩下劫富济贫的戏码也不会少。 这几个孩子那年都尚且年幼,身价加起来却比大夏王朝任何人都高。尤其小苏王,说是劫富济贫,殊不知,整座城最富的便是他自己了…… 每到寒冬腊月里,小苏王常会包下街边贩果蔬的农民生意,苏王府人多,买来的也不怕吃不完。 只要能让百姓早些回家过年,就比什么都好。 不过呀……每次悬壶济世的是小苏王,真正收拾恶霸和掏钱买菜的都是随行护卫的大剑侯,毕竟哪有小王爷亲自动手或者掏腰包的事嘛。 久而久之,姑苏城百姓皆知自家小王爷贪玩,却有一颗遏恶扬善的心。 · “对了,今日去寻的那女子是?”高莹宸好奇道。 苏启霄开门见山道:“是个城外绣娘,她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同样也是被邬氏父子压榨的百姓之一。” 高莹宸回忆片刻,似乎想到了是谁。 苏启霄补道:“另外我还叫了广陵楼的花魁姐妹领路,她们一会儿就到。” “非要她们?”高莹宸眉头皱了皱。 “嗯,非要她们。” 听高莹宸哦了一声,似有不悦,苏启霄只是淡淡一笑,抬手饮茶,适时换了个话题:“对了,我听说天下四大谋士之一的严国公严长临,是来扬州了?” “那臭老头!别提他!” 高莹宸说起他就来气,闷闷不乐道:“就那老头子!皇爷爷在世时还夸赞他是什么‘王朝之幸’,结果这严长临脾气又臭架子又大,整月整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本王派人去请了他好几次,居然都被回绝了!” 苏启霄手掌扶额,无奈道:“昔日秦昭襄王五跪得范雎,汉昭烈帝三顾访卧龙,人家可都是亲自去的。” 高莹宸置气道:“哼,要不是我身边那帮老臣天天不厌其烦跑来劝谏,我才不会去请个糟老头回来帮着治理扬州呢!大夏开国之初,严长临就功成身退了,隐居二十年,谁知道老头子还中不中用……哪怕他是四大谋士又如何,比得上你吗!” 苏启霄被她夸了这句,仅是嘴角微翘。 四海皆知,苏王与江陵王分别有“才倾天下”和“纵横无双”的美誉。不过谈及起天下四大谋士对各自王朝举足轻重的影响,乃至这四人能在无数人都想对天下格局掀起风浪的庙堂依旧一手遮天,两位年轻王侯不知还有多远的路要追赶。 尽管其中一位,已再无可能了…… “启禀殿下,血战侯求见!” 二人谈话之际,一名兵士过来禀告道。 高莹宸正欲回房换轻装,看了身旁的某人一眼,“怎么,是来找你的?” 苏启霄淡淡应道:“嗯。微服出行,不宜人多,我只让幽草和苏叙随同。暮凌大概是不放心吧,昨晚劝了我好几次。” 高莹宸长叹道:“他们这么担心你,还不是你不会武功!一个不会自保的王爷出门,哪个属下不操心死啊?” 苏启霄无奈一笑,自家血战侯的尽忠职守,有时对他来说也算是件苦恼。 高莹宸问道:“暮凌就是因为你那大剑侯不在,才执意随行保护你吧?” “想必是。” 苏启霄最后还是了答应了暮凌傍晚来为自己接驾的请求,召来士卒转达暮凌:“城外驻扎的王骑军不可一日无将,既然你来了,军中之事就让大剑侯暂且代劳。” 高莹宸好奇道:“祁遇棠是你苏王府四大侯爷之首,却不掌兵权,而且还一身江湖气,他以前到底经历过什……” 苏启霄食指立于唇前,打断道:“天底下没有什么人经历是真正无趣的,只是不愿多说罢了。” 苏启霄见她仍旧一脸好奇,叹了口气,耐心回答道:“祁遇棠曾给我的原话是,‘流离半生江湖,入过几年行伍,幸得一位相濡’。凭他十二宗的资历,又在江湖有‘二剑仙’的名号,四侯之首毋庸置疑,其他三人也没意见。至于掌兵一事,他是自己向我说不要兵权的,祁遇棠以前带兵打过末隋之战,似乎厌恶战场了。” 苏启霄继而浅笑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添锦,你对我果然无所保留。”高莹宸托着腮,柔声道,“话说能让祁遇棠甘愿给你护卫在侧,你还真是厉害。” “才知道?” 早在两年前就已达十二宗神境的高莹宸总算抓到机会,嘲讽道:“那你这么厉害,什么时候能亲自拔次剑看看?” 苏启霄仅是平静道:“你都说了,本王只会轻功、不会武功。动手怕危险,拔剑也惜命。” 高莹宸停滞了一瞬,欲言又止。 只见苏启霄负手而立,抬眸望向目之所及最远的地域,继而冷声道:“毕竟现在的本王,还没到随便就能去死的时候。”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十一章:访郊野 晨光熹微,苏启霄和高莹宸仅带几名亲卫策马出城,众骑威凛,沿途百姓只是看看便各自去忙了,并没认出两位王爷的尊贵身份。 苏启霄望了身边高莹宸一眼,打趣道:“你啊,胆子还是这么大,只让北桃跟着你,不怕半途有逆贼觊觎你凤灵王的美色?” 高莹宸白了他一眼,“所以你最好保护好我。” 苏启霄权当没听见,自顾自提起道:“说来前些日子啊,太后有来信,里面还夸你来着。” “真的吗!” 苏启霄点头道:“外祖母说啊,以前我们几个小王爷里最爱赖床的就是咱家那个娇滴滴的凤灵王,现在莹宸也变得雷厉风行,能治理一片封地了。她还让我多来看看你,顺便帮你解决麻烦。” 高莹宸听他夸得舒服,却装作不在意道:“才不要你帮我!还有呢,皇祖母还说了什么!” 苏启霄柔声道:“外祖母还说,自从淳风走后,莹宸能倚靠的又少了一人,女儿家独自治理封地,最是不易。” 高莹宸垂眸道:“皇祖母总是这样,明明深居央呈宫里,却什么都懂、什么都看得见。” 她默然片刻,又问道:“对了,我想知道皇祖母说你的话!” “不能告诉你。” “嘁!” 苏启霄眼眸倏忽清冷,凌厉说:“但太后最后一句是,我们大夏皇室的王权,若有外人试图架空,可杀之。” · 江南入了冬,河岸边只剩凋敝枯萎的树干,二月之后才会长出临水梳妆醉春烟的柳树新叶。 城外依山傍水之处,沿途少不了筑篱为墙、结草作舍的茅屋。 不过近来,城外路况和以往有所不同,尤其是原本的一条无名郊路,突然有了唤作“踏云道”的好听路名。 据城郊百姓说啊,两年前这儿来了一位博古通今的老者,独自一人住在山顶。老者看着不修边幅,出手竟一掷千金,他将原本无名小路扩建,方便百姓们上下山通行,还予以了“踏云道”的风雅命名。 如此善行,官员自然乐意看见,毕竟也不用他们出钱,很快便同意了更改地名一事。 而踏云道的名气传扬,还得归功于扬州棋客们。 老者在山顶定居后,便自称“踏云棋老”,凭借神乎其技的棋艺,在扬州四周对弈百战百胜。扬州城内棋馆、城外散客等好棋之人,无一不从踏云道上山,前往拜会棋老,踏云道之名很快传扬开了。 同样流传开来的,还有棋老有趣的名声。 这踏云棋老满腹经纶,行为却十分怪异,分明提着一个物华天宝的稀世青釉酒壶,竟又持着一柄破败不堪的老旧荷叶雨伞,性子也奇奇怪怪,捉摸不透。 当然,不影响百姓们对棋老称赞有加。 山间溪流一路从踏云道顶峰流泻下来,行人若沿溪水登山,恍若踏云而上。 绣娘家,就住在踏云道。 然而这踏云道的路,别说苏启霄了,就连高莹宸都不认识。因此带路之人,苏启霄才找来了广陵楼那对容貌姣好又相近的并蒂莲花魁。 花魁姐姐名叫春秋,妹妹呢、唤作冬夏。她们姐妹与绣娘相识,有她们在,多少能让众人的突兀造访少些芥蒂。 踏云道游人如织,可比起城里四衢八街的繁华还是冷清了不少,偶尔溪水边孩童们的玩耍声也多不过虫鸣鸟叫声。 众人经过,马蹄雷动,显得相当瞩目了。 “吁!” 苏启霄抬手勒缰,停驻下马,仅剩的一段路决定徒步前往。 高莹宸陪他一同步行,笑说:“也好,省得打扰了这里百姓安静的生活。” 苏启霄嘴角翘了翘:“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想单纯看看沿途景色?” 高莹宸白了他一眼,“死不承认!” “殿下、殿下!” 花魁妹妹冬夏的声音从后传来,天真烂漫,平添几分欢快氛围。 冬夏身体小巧玲珑,上前挽住苏启霄手臂,好奇地问:“殿下,剑侯前辈那日出手也太厉害了吧!好可惜,他今日没一起来,我还想摸摸他的剑呢……” 比起姐姐春秋的成熟得体,冬夏活泼可爱,似乎将眼前高高在上的苏王认成了哥哥一般,关系亲昵。 一旁的幽草倒是眉目冷艳,不悦地将贴着苏王的冬夏拉开,提醒道:“说了多少遍,在外面只能叫公子。” 冬夏鼓着腮帮子,“哦……” 其实冬夏绝非对谁都是开朗,苏启霄也清楚,恰恰是她少了姐姐春秋的心绪缜密,才更讨人喜。不过似乎连苏启霄自己都没察觉到,他能放纵冬夏的玩闹心性,是冬夏身上有自己妹妹景郡主的影子。 冬夏吐了吐舌头,向幽草问道:“那幽草姐姐,可以让我摸摸你的刀吗?” 幽草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伽蓝刀递给了她,“小心划伤。” 苏启霄望着她们,眸中含笑,转而看向花魁姐姐春秋,吩咐道:“好了,春秋,跟凤灵王简单介绍下绣娘一家吧?” 春秋双手贴腹,仪态优雅,平静答道:“回禀两位殿下,那绣娘名叫沈长乐,人住踏云道的杏雨村,每逢节日,常会带妹妹喜儿进城里贩卖刺绣。奴婢与沈姑娘早已结识,而冬夏与她们的交集,还是在一年前。那日适逢楼下,冬夏清晨便遇见了她们姐妹二人,沈姑娘手艺确实出众,冬夏看了她的生肖刺绣就走不动道了,直到把奴婢也喊出来。后来我们便将沈姑娘那筐女红全买了,一一分了给周围姐妹们,又赠了些米盐糕点,让她们早些回家。” 凤灵王点点头,问道:“沈长乐家中有几口人?” 春秋行礼道:“回殿下,就奴婢所知,沈姑娘除了妹妹喜儿,家中只剩下了外婆,她们三人一起住。不过奴婢也仅听过沈姑娘家住何处,这还是第一次去。” 春秋身着长裙,半袖飘廖,步子迈出了广陵楼依旧风姿怡人,无愧是楼中主事。相比之下,妹妹冬夏前几日在雪霁阁与苏王初遇时还是忸怩不安,一切步骤都要靠姐姐领着走,不过现在暂离广陵楼欢快洒脱的冬夏,总算有了含苞待放的少女感。 冬夏步伐活泼,回忆起与沈长乐相遇那次,小跑到苏启霄身边,弯腰笑道:“我还好奇为什么昨日幽草姐姐特地来找我询问沈姐姐的事,原来是殿下的旨意!没记错话,喜儿扎着那两个羊角辫很可爱呢!姐姐时常怜悯她们姐妹的身世,赠了好些银两让她们少到城里来,免得被邬凯和那些坏蛋少爷欺负了。” 听到邬凯名字后,始终负手微笑的苏王目色闪过一丝森冷。 待冬夏说完,苏启霄伸手摸了摸她脑袋,遂看向春秋说了一声“辛苦”,后者安静的脸庞微避,不敢直视殿下,屈身施了个万福。 一旁的高莹宸不等花魁姐妹走开,长指重重掐了掐苏启霄刚才摸过冬夏头的左手,冷笑追问:“你就不怕我回了扬州,反手封了广陵楼?” 苏启霄佯装不痛,调笑道:“因为我啊?” 高莹宸扭头不看他,嗔怒道:“嘁!谁会因为你?” 苏启霄眸眼轻柔,望向身旁这位在两年间仅凭自己一人治理封地、都未曾退缩半步的凤灵王,神情微恸,轻声道:“你一介扬州之主,气量还不至于这么小。”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十二章:偏逢雨 踏云道入口的杏雨村,种满了数百棵杏花树,想必开春后绽放的杏花红晕便会缀满整座枝头。 一处草屋杏树下,有个白发苍颜的麻衣老妪坐在石凳上,低头为孩子织着布衣。 苏启霄看了一眼身边人,幽草、北桃持刀自不用说,春秋过于美艳,苏叙看着不太亲切,最适合去打招呼的便只有一人了。 冬夏这时手抵着下巴,不常出广陵楼的她难得下郊野,耳目一新地望着四周,直至苏启霄走近俯身提醒道“打听下?”,冬夏方才回过神来。 “遵命!”她轻快地跑了出去。 冬夏一溜小跑到老妪跟前,蹲下身,礼貌地问:“婆婆,沈家沈小姐是住在这儿附近吗?” 面目慈祥的老妪听闻冬夏所问,竟戒备地盯着她。 冬夏还以为老婆婆没听清楚,继而补了一句:“她名叫沈长乐……她还有一个妹妹叫喜儿!” 本是神态祥和的老妪直至听见长乐和喜儿的名字,浑浊双眸清晰许多,猛然拎起一旁扫帚,哪怕腿脚不便,仍旧扫帚撑地,踉跄起身! 老妪直指呵斥道:“你!你们这些人是谁,要对老妇的囡囡做什么!” 冬夏被老妪的一反常态吓到了,幸好姐姐伸手搀扶,不然险些摔倒在地。 听到屋外动静,一个布裙荆钗、髻间插有一支稀有杏花发簪的年轻女子放下手中打井水的活,匆忙跑了出来。 年轻女子面容清秀,缓缓抚着老妪后背,安慰道:“阿婆,没事吧?” “沈姐姐!”冬夏见是她,上前呼唤道。 沈家长女转头一看,起先脸上还只是惊讶为什么广陵楼的花魁姑娘会出现于此,一霎那后,惊觉扬州之主凤灵王正在眼前! 沈长乐清秀的脸颊大惊失色,捂住嘴不敢喊出声,一是怕惊动上了年纪的阿婆,二是害怕叨扰了殿下尊驾!沈长乐自从大阵仗出巡那日受凤灵王解围之恩,便莫不敢忘。 就在沈长乐眉眼不安、打算跪地行礼时,高莹宸亲自上前制止了她,柔声道:“沈小姐不必多礼,屋里聊吧。” 沈长乐低头“喏”了一声。 沈家长女素来以孝廉恭谨闻名乡内,年近八旬的外婆在旁,她一直没失口喊出“殿下”,只是谦卑颔首,随后贴着沈阿婆耳边道:“阿婆,这些贵客都是我在扬州城里的主顾,买过好多好多我和喜儿的刺绣呢,今日过来是想再订几篮!” 老妪知晓了长乐应该认识这群到访突然的客人,对方齐楚衣冠多少与郊野百姓有些两样,跟此前那群凶神恶煞来抢占村里土地的邬府爪牙全然不同。而为首最显眼那一袭白衣胜雪、银冠束发的年轻男子,不与人亲近,却也不似坏人,沈阿婆稍稍放下心来,让长乐迎着众人入里屋。 沈家不是很大,或许是如今家中都是女眷,修缮过后的门檐更显矮小,苏启霄要低头才能踏入。众人入屋瞬间,一股清润的杏花酒香隐约飘过,一旁的沈长乐搬来椅子,请几位贵客落座。 屋中床上,此时还有一个总角之年的玲珑女童,扎着可爱羊角辫,正借着小窗散进的日光编织着刺绣。见姐姐带着不少陌生人进屋,女童不自觉往后躲了躲。 沈长乐安慰正帮自己准备女红的妹妹,将她暂且托付给冬夏,小声说道:“喜儿,没事的,这位仙女姐姐你肯定认识吧?她常买我们刺绣、常送你好吃的呢,先去外边玩会儿吧,姐姐一会儿再陪你好不好?” 喜儿眨巴眨巴大眼睛,“嗯!” 冬夏牵起喜儿的小手,开心地问:“仙女姐姐……喜儿一直这么称呼我们的吗?” 喜儿鼓着腮帮子,点点头:“唔……因为姐姐们很好看!” 冬夏听女孩童言无忌夸赞,眉眼笑得如一弯月牙,高高兴兴牵着喜儿的手出去逛了。春秋看着妹妹还是这么不懂礼数,无奈叹了一声,遂朝两位殿下施了个万福礼,缓缓带上了门,与幽草和北桃侍立屋外。 眼下屋内除了沈长乐,仅剩凤灵王、苏叙,以及长乐暂且不知身份的苏王。 关门后,沈长乐才敢屈身向凤灵王跪地行礼:“小女沈长乐,有失远迎,参见殿下!方才屋外是小女的外祖母,阿婆不知殿下身份,若是惊扰了殿下,小女罪该万死……” 高莹宸伸手扶起她,与苏启霄同时落座后,说道:“无妨,你的阿婆也是爱女心切。” “谢殿下。” 沈长乐刚起身,便听凤灵王介绍道:“这位呢,便是大夏苏王,此行正是他邀请本王来拜访你的。” 沈长乐站起不久,又慌忙跪地道:“长乐参见苏王殿下!” 苏启霄语态温和道:“不必惶恐,本王来此,是为给你带一个好消息,以及向你了解一些过往之事。” 见沈长乐有些不知所措,苏启霄浅笑道:“在那之前,要不请沈姑娘先帮我们泡杯茶吧?” “……是!” 沈长乐回过神,走近自家雕花木橱窗最深处,下定决心,终于取出了一个故人所赠的白鹭纹茶鼎,这是她此生与杏花发簪同样最为珍视的物品。 文思易添新灵气,光阴难改旧风神。 这座浓郁茶香缓缓溢出的华贵茶鼎,气质与屋内朴实的所有物件皆不相符,哪怕放置在美轮美奂的凤灵王府内,兴许都不违和。 沈长乐将桂花糕等茶点取来,而后刚打开鼎内茶罐、正欲为几位贵客泡茶,就听见苏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邬凯昨日已入狱。” 沈长乐楞在原地,诧异回头,只听苏启霄开门见山道:“他杀了喜儿青梅竹马的一个少年,本王与凤灵王今日造访,主要便是想向沈姑娘了解邬凯此人行径。当然了,还有已故沈家令尊的事。” 听到苏王提及逝世的父亲,沈长乐握着茶罐的手猛然颤栗,本欲泡茶的她险些将开水壶脱手,幸亏苏叙反应及时才不至于尽数洒落。 沈长乐急忙道:“小女失礼!小女这就去再烧壶水为二位殿下泡茶……” 苏启霄笑道:“这里不是王府,不必拘泥礼节,等聊完再喝也不迟。” 沈长乐如释重负,回过神来,迎上了凤灵王温和的目光,就听凤灵王对自己承诺道:“沈姑娘不用害怕,有任何委屈都告诉我们,本王会为你做主的。” 就在方才那一瞬,沈长乐清澈的眼瞳中闪出一丝希望。 沈长乐动容点头,问道:“殿下们是想了解家父的事吗……” 苏启霄颔首道:“就本王所知,两年前邬凯侵占郊野民田,令尊身为县令刚正不阿,誓死为百姓抵抗邬氏,令人钦佩。” 沈长乐心思聪颖,冷静下来,如是讲述道—— “启禀二位殿下,小女沈家如今一共三口。自从父亲在与邬凯强占土地的争端中离世,生下喜儿身体一直欠佳的母亲扛着我们一家重担,母亲多日积劳成疾,三月后也病故了。往后阿婆便是家中唯一的长辈,在小女成年前一直照顾着我和喜儿…… “阿婆曾说过,小女祖父便是个清廉乡官,只可惜走得很早,小女未曾见过。父亲在祖父教导下,天册六年进士及第,一直做了十二年县令,父亲与祖父一样为官恪尽职守,偏偏父亲更为极为刚正不阿的性格,就连乡里的瓜果盗窃都要彻查执断,更是不可能容忍邬府少爷邬凯仗着门族威望欺凌百姓的。 “邬氏罪状如山,父亲这些年无一例外记下,并向上呈辞讼。可惜我们村地处偏远,邬氏权尊势重,对县衙软硬通用,金钱贿赂不成便动杀刀,直至人脉打通。久而久之,父亲逐渐变成了城郊数个县衙里唯一敢违抗邬氏的官员。 “父亲那边的族人害怕祸及自身,纷纷与我家断了联系,再没了交集。 “直至两年前,邬凯带着几名同为世族的豪强子弟浩浩荡荡来到城郊!他们打着修葺驿站的名义,表面为乡民谋福祉,等百姓们交了地契,他们反手不认账,派遣家丁强占土地,答应好的钱分文不予……父亲听闻此事,为了保护村里老人门前仅剩要养活几口人的两亩田,被邬凯打成了重伤,母亲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去寻大夫,还是没救回父亲……乡间大夫医者仁心,他感念父亲昔日相助,以自己医术不精为由退回了部分药钱。 “小女犹记,父亲离世那日,恰是小年。风雪交加的深夜,幸有乡亲们送来了十几斤米面灯油,小女又得棋老襄助,才熬过了那年寒冬…… “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往后万事仍难顺,母亲总说‘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这话终是应验了……父亲走后,母亲独木难支,三个舅舅担心我和喜儿两个女娃需要抚养照顾,日后又要嫁妆,嫌……嫌我们是拖累,从来避之不及。有一日舅舅甚至过来想将我与喜儿早早卖身嫁人,被母亲和阿婆一起打了出去。 “兴许忌惮阿婆的苛声责骂,直至母亲亡故那日……舅舅们都自始至终没来看过亲妹妹的坟冢一眼……”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十三章:杏酒姬 沈长乐声音逐渐哽咽,泪流不止。 苏启霄意识到此行属实唐突了,让苏叙请她坐下,顺带叫春秋进屋。 凤灵王听完沈长乐所言,眼含愠色。她以前从不知扬州城外的百姓竟与城内生活天壤之别,而心念沈家父亲又是一个为百姓处处忧虑的好官,不免动容,自责道:“麻绳偏从细处断,恶人专欺苦命人,是本王执政疏忽了。” 沈长乐跪地叩首道:“请凤灵王殿下明察。” 花魁姐姐春秋此时回到屋内,心思细腻的她见沈长乐泪眼朦胧,心知她终于到了有望达成父亲遗愿的时候。 苏启霄开口提道:“本王前些日子听春秋提过一件有趣之事,既然春秋通晓内情,接下来由她说吧。” “是。” 春秋仪态温婉,讲述起一位扬州酒姬的故事—— “扬州城内呀,不知从何时起,逐渐兴起了一首妇孺皆知的七言诗《杏花醉》。其中那句‘扬州贵女应有惭,不及杏花三两三’尤为出名。 “杏花,指叫杏花醉的酒;酿杏花醉的人,被唤作杏酒姬。 “杏酒姬年幼命苦,家中遭遇多方变故,她方才自及笄便开始学酿酒贴补家用。可她的小酒摊自出摊那日起,总受城内酒馆老板的排挤惹事。直至有一日,奴婢路过买了一壶,惊觉酒香,便邀请杏酒姬可以来广陵楼下贩卖,因而与她相识。 “杏酒姬凭借自己研制的酒谱,她的杏花酒颇受楼中酒客喜爱,慢慢地好名声也流传开来。直至出现那首名满扬州的《杏花醉》! “一日天晴,奴婢趁着空闲功夫出城去寻访了一番,得知《杏花醉》原来是城郊的一位神秘老者所作。 “这位老者两年前初至扬州时,远道而来一路栉风沐雨,正巧遇见了收摊回家的卖酒姑娘。视酒如命又口干舌燥的老者取不出银两,姑娘便让他原地等候片刻,自己回家再折返过来。来回数里路的卖酒姑娘汗涔涔的,只是浅浅一笑,无偿为老人的青釉酒壶里倒满了新取的酒液。 “有趣的是,神秘老者见姑娘有矜贫救厄之心,便有心指出了她家杏花酒的三两缺点,并传授了改良方法,让她这自酿酒成了招牌。后来老者为酒定名为杏花醉并作诗传唱,而自那时起,姑娘也有了杏酒姬的称呼。 “《杏花醉》全文朗朗上口,便在远近城郊乡野流传极广了。至于名句由来呀,其实凡见酒姬者都感同身受,她自身虽生于民间乡野,气韵却温雅绝俗,乌黑长发绾着的杏花簪配上她的清灵之气,恍若发丝间真的开了一支春日初绽杏花。加之所酿杏花醉又口味上佳,口碑名副其实。 “随着来往酒客的日渐增多,杏酒姬一家的贫苦日子总算好了起来。 “可好景不长久…… “杏酒姬名动一时,竟引来了邬凯的辣手摧花。邬凯见她俏丽容颜名不虚传,心生了收她入府作妾的念头。邬凯此后带着不少家丁来强掳杏酒姬,当时有一书生和酒小二誓死保护她,最后皆失踪。 “这书生与酒小二都是她的好友,杏酒姬发间那支杏花簪,便是他们合钱买给她的。他们二人生死未卜,杏酒姬从此也便消失,再不卖酒。 “那神秘老者,正是踏云棋老。 “而杏酒姬,便是殿下们眼前的沈长乐。” · 一个时辰后,扬州总兵赵知宴赶到踏云道。 赵知宴前日起便奉凤灵王之命调查了官府记录,此时前来禀明道:“末将已基本查清邬凯与几名豪强纨绔子弟在扬州郊野一带欺压百姓、强抢田契的行迹。据说在邬凯侵占田地时还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曾有一个书生孤身前往城中状告邬凯等人罪状,却在途中惨遭不测,书生失踪后手中证据也被焚毁;二则是有一群不知是侠是匪的人,为了保护沈长乐与邬凯手下的鹰犬发生火拼,双方均死伤惨重。为首的据说是名酒小二,若非邬家两名镖师出手,酒小二险些杀了邬凯。这两件闹到官府的大事之后,邬凯从平日里单方面欺凌百姓,第一次性命有虞,经由邬家家主邬樾出面摆平后,邬凯有所收敛,此后不再怎么惹是生非。” 高莹宸了解行径属实,抑制不住怒火中烧的思绪,下令道:“即刻起,准备悉数清算邬氏一族!” “末将遵命!”赵知宴接令,临走前向凤灵王耳语一番,遂奉命离去,回往扬州。 苏启霄走出门透了口气,待他回到屋内,看见高莹宸怒不可遏的样子,便知道赵知宴带给她的必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苏启霄毕竟不是扬州之主,实难替她生气,只怕高莹宸怒火过盛气伤身体,苏启霄便有意指了指橱柜位置,开口向沈长乐问道:“聊了这么久,不如,劳烦沈姑娘再泡两杯茶吧?” 沈长乐身体一颤,雕花木橱窗里正是那个罕见的白鹭纹茶鼎,看来苏王殿下早就察觉到了。 沈长乐不敢违逆,低声应道:“是。” 高莹宸看了一眼沈长乐的身影,不由说道:“杏酒姬的名声,本王倒是有所耳闻,想不到就是沈姑娘。” 苏启霄嘴角翘了翘,目光如炬:“是啊,而且我们这位长乐姑娘,好像还有其他有趣的秘密。” 苏启霄原本是打算了解完沈家之事便走,可沈家出现这上等又似曾相识的茶鼎,着实引来他更大的兴趣。 沈长乐将白鹭纹茶鼎取出,急忙向两位殿下解释道:“家父为官清廉,绝无贪腐过任何东西,小女这茶鼎,其实是那位救我的那位书生,赠予我的。” 苏启霄明白沈长乐的心思,浅笑道:“沈姑娘误会了,令尊两袖清风,本王钦佩,本王只是想向你了解这物件的来历。” 正在泡茶的沈长乐对茶了解不多,尽管拿出了故友所赠、最为珍藏的明前礼茶招待,沈长乐还是担忧让二位殿下纡尊降贵了。 然而她自己都没想到,这茶品质出奇不凡,比起凤灵王府招待苏王所用之茶竟不差半分?! 这茶形如松针,叶底嫩绿均整,与姑苏城所产泡后茶叶白毫毕露、茶水银澄清绿的碧螺春极为相似,无疑顶尖上品,就连不喜饮茶的凤灵王尝了,都啧啧称奇,意外不已。 高莹宸指尖点了点一旁的苏启霄,将茶杯推到了他面前。 苏启霄看了一眼,“怎么了?” 高莹宸说道:“你尝尝,以你的品茶功夫,应当喝得出来。” 苏启霄会指定沈长乐泡茶,起初只想看看那只颇为眼熟的白鹭纹茶鼎。可当下这茶,似乎更为有趣。 苏启霄指尖捻了捻几片纤细翠绿的干茶,轻泯一口茶汤,眼神繁复道:“本王以前最常去一位王侯的府邸游览,在他府里品尝过的正是这茶。据本王所知,此乃神都央呈宫的进贡之品——江陵所产的玉露茶。” 凤灵王惊讶道:“江陵?淳风的封地!” 沈长乐机敏过人,一下子就听出了金口不常开的苏王殿下既然会介绍这茶来历,摆明是在问自己这么名贵的贡茶,她一介民女如何会有?当然连沈长乐自己也没想到,这罐故人之物竟是贡茶…… 沈长乐行礼道:“回禀殿下,长乐先前曾提及两位青梅竹马,这茶与茶鼎,便是其中一位书生朋友所赠。” “书生朋友?”苏启霄尝着桂花糕,忽然看向她。 沈长乐记起了昔日离散的人和事,悲伤渐生瞳孔,点头道:“是,他们一人是酒小二,另一人便是后来失踪的醉书生。” 冬夏鼻尖凑近苏启霄茶杯闻了闻,好奇道:“殿下,这茶真有这么好呀?” 苏启霄轻轻晃着杯中绿液,眸眼极深,说:“玉露茶的好坏已和品质无关了,它是一种皇恩象征,玉露茶当年是由陛下亲自赏赐给皇室宗亲的,而受封赏的不过寥寥数人。” 沈长乐顿时心慌了,她一介民女何曾遇见过苏王这般不怒自威的气场,呆呆地立在原地,张皇失措解释道:“殿下,小女没有说谎,真是小女那位书生送的……” 苏启霄定定地望着她,问道:“他是否最喜穿白衣?!” “禀殿下……是的……” “够了!” 凤灵王出声呵斥打断,挥手让沈长乐退下,遂又望向苏启霄,低声安慰道:“添锦,我知道玉露茶父皇曾赠与过淳风,也知道淳风喜穿白衣、喜桂花糕,更知道你念淳风心切!可斯人已逝,淳风他是江陵的百花王侯……又怎会与扬州的平凡民女相识?” 苏启霄眸眼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心中自嘲:“此行下天道山,有心是为了彻查淳风离世前的踪迹,不曾想他都走了,还是逃不开逢风心乱。” 苏启霄望着热茶波纹怔怔出神,本是为问询邬凯之事而来,突然的意外之喜近在眼前,但又触不可及。 默然良久,苏启霄终于开口道—— “本王还是不愿错过有关于淳风的任何消息。” 高莹宸神情温柔,点了点头。 苏启霄问道:“沈姑娘,你可认识大夏江陵王?” 沈长乐清秀面容闪过一缕哀思,如实答道:“那位叫高淳风的王爷,小女曾万幸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两位王侯心间同时一颤,苏启霄哪怕此前就已稍有预感,在听见高淳风名字瞬间,发抖的手指握不住茶杯。 高莹宸挥了挥手,命令旁人:“你们先退下吧。” 苏启霄声色微抖,继而问道:“沈姑娘的那位书生朋友是个怎样的人?他可曾与你提及过此茶来历?至于淳风,你们又是怎么相识的?” “回禀殿下……” 沈长乐恭敬地施了个万福礼,捧着手中珍视的茶鼎,讲述起自己那位青梅竹马布衣书生的故事……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十四章:同风起 说来大夏神都,央呈宫内,近日幸出一新贵高官。 他笔下一篇不足千字的墨水文章,却透彻出了王朝潜藏的不正格局与日后数百万人的生死存亡。 他曾经受王侯引荐入京,携着墨笔之下记满国策的一卷白鹿纸踏入庙堂。面对大夏皇帝高璟的发问,此人辩才无阂,详细言明了大夏内政削藩与对外临北晋、武殷等诸国方策,随后一卷白鹿纸公示,更是震惊群臣。 此人姓杭,一入庙堂便平步青云。 作为大夏皇帝高璟身边智囊,在其仕途大有可观之时,朝中群臣皆称他为杭新贵。杭新贵今任御史大夫之职,监察群臣,司礼奏章! 而杭新贵从一介白衣荣登庙堂高位,仅用三年。 后来最令百官为之震颤的是,杭新贵似乎了解可谋定江山四海的天下最大谜团——九五帝鼎之谜。 九五帝鼎始现于两千多年前,昔日圣人姒禹受命于天,面对洪水滔天怀山襄陵,禹王开沟掘渠,撼洪入海。此后禹王继任为君,划定九州版图,铸造镇国九鼎,下令九鼎分别由八只上古神兽及一位帝仙镇守。 而九五帝鼎便是九鼎之中,得其五者得天下! 世间最后一次九鼎汇聚,在两百年前大一统的祐夏王朝。此后九鼎散落诸国,杳无音讯。 · 说来大夏扬州,城郊书院,曾有一个籍籍无名的白衣书生。 书生潇洒快意,除了喜读书,最喜的便是沈长乐所酿的杏花醉。谁又能想到,名不见经传的他,日后却与名动天下的江陵王高淳风结识? 书生生于二十多年前的八朝并立时期,与幼年就随母亲搬迁到扬州生活的酒小二不同,书生束发那年才与沈长乐相遇。 书院外初见那日,醺醉脸红的书生一句话就让沈长乐惊掉下巴—— “姑娘,在下亲酒,是个誓必要成为大夏第一朝臣的读书人!” 话音刚落,书生便烂醉瘫倒在地。 沈长乐呆愣原地半晌,一脸无奈。后来呀,又是辛苦扶他回屋,又是洗脸帮他醒酒的,像极了公子家的婢女……没办法,谁叫他是喜儿的救命恩人呢? 书生刚到扬州半旬,就从邬府家丁手中拿全部盘缠救下了被掳走的喜儿,回到家的喜儿急忙领着姐姐回去寻他,最后她们在一个破败草屋里找到了饥寒交迫还病恹恹的书生。 哪知书生酒足饭饱后的那一句话,就让尚未经世的长乐震惊不已…… 想做大夏第一朝臣? 原来男人喝过酒,可以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吗? 沈长乐后来才知道,他是来扬州书院寻人的。尽管幼年生活困苦,身为教书先生的父亲依旧把书生教导得十分出色,虽是少年,他便已是家乡远近闻名的大才子了。 书生名唤亲酒,他可太爱酒了,与杏酒姬沈长乐相遇,他便自此多了个新称谓——“醉书生”。 其实亲酒平日不碰酒,可他一旦喝上,便要一醉方休。 “莫忘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亲酒这一醉啊,如醉似醒,狂言漫天——什么君子恻隐心,需得辅佐明主救天下百姓;什么踱步生莲花,势要在大夏庙堂平步青云! 一旁酒客们总笑话他,笑他一个贫苦书生指不定连自己都救不活,还妄图救天下百姓!亲酒每每听闻,同样笑笑,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或许只有沈长乐知道,自认识亲酒那天起,就想着他也许真是个将怀揣天下的心思藏在酒里的人。 往后识千里马的人,果真又多了一位——大夏王朝名声显赫的江陵王! 转折发生在一日微雨朦胧的扬州书院,偶来凤灵王府拜访的江陵王回程那日,突然提起要去保障湖边的书院游览一番。 恰逢书院学子擂台对诗,胜者可得古经书真迹三卷。高淳风本是抱着看客之心前去,全然无心上擂。毕竟别说经书真迹,哪怕四书五经真迹,他去趟姑苏城某人的王府,指不定就能从满是物华天宝的府库里找到。 遗憾的是,当天擂上局面乏善可陈,学子诗才尽是尔尔…… 高淳风品茶观望,一度无言,就在他正欲离开之际,一位醉书生的上台,改变了形势! 眼见台下气氛顿时紧张,高淳风命下人问过旁观者才知道,凡扬州书院内,无人不识这醉书生! 其人嗜酒成性,所有学子对他嗤之以鼻;其人又才华横溢,所有学子难以望他项背。 醉书生七尺躯长身玉立,白袍黑发不扎不束,已是醉饮的他衣衫纷乱,却显风流非常,肆意模样根本不似寻常文人拘谨打扮。 说来有趣,这醉书生其实并非不是好争风头之人,只是见身旁杏花发簪的清秀女子满眼期待,便意气风发地上了台。可惜台下公门学子不会这么想,他们自幼饱受书香门第的熏陶,没有哪个人想输给一个醉鬼,可他们又哪里是对手?尽皆敌不过醉书生诗酒才气的粲花之论。 面对如此锋芒毕露的醉酒书生,竟让江陵王都起了与之对垒的念头。此后二人对诗,便成了扬州绝唱,整座书院的桃李都黯然失色! 那日江陵王是否尽了全力没人知道,只知与熟读皇家百卷藏书的高淳风抗衡,这醉书生最终居然持平! …… 回忆到最后,沈长乐眼眸晶莹,闪烁泪光,含笑说道:“江陵王殿下与亲酒相见那日,因感亲酒才华出众,又邀复饮,有幸正是小女侍酒。后来亲酒得到了殿下的青睐,成为了江陵王麾下有名的百花幕僚之一。” 苏启霄记起了什么,边饮茶边道:“这件事本王也有所耳闻,淳风总向本王提起这么一位方策睿达明智的书生幕僚,引荐了本王数次,都没时间见到……原来是他。” 高莹宸开口问道:“如此看来,皇家贡品玉露茶也是淳风赐给书生的,后来书生再将此茶留给了沈姑娘?” “是如殿下所言。”沈长乐点点头。 苏启霄实在好奇:“这书生真名唤亲酒?” 沈长乐神情哀伤,柔声回答:“小女也不敢肯定,小女最遗憾的便是他姓甚都不知,我和小二都只唤他亲酒。只是……或许连‘亲酒’这名,都是他当初为了哄我高兴临时取的……他总说我酿的酒世间无双,愿能日日品尝,自己往后就叫‘亲酒’了。” 苏启霄嘴角翘了翘,不禁感喟:“在杏酒姬面前取名亲酒……他身上还真有高淳风的那股风流跌宕劲儿,若他尚在世,本王很想很想认识他。” 沈长乐眸眼低垂,啜泣道:“最后一面见到亲酒,他本是来向我告别的,他说自己即将远赴江陵,往后再见不知何日……可就在那时,邬凯带领家丁冲入我家抢夺田契,小二挡在门前,而亲酒则快马加鞭为我入城寻官府求救,就在路途中,亲酒不知所踪……他本跟着江陵王殿下有锦绣前程的!可是却……若亲酒早一日走便好了!都是我害了他……” 沈长乐泪水如断线珍珠,不断夺眶而出。 苏启霄双手紧握,目色悲怆,远望天际道:“本王知道,淳风一直是有福之人,跟他在一起的人相信也会吉人天相的。” 众人皆噤声,何人不知苏地百姓与江陵王是苏王的逆鳞?江陵王身亡至今,世间可能仅剩苏王还不愿认定这个事实,苏启霄嘴上说着要寻得高淳风死因,其实他比谁都更盼望重逢那日。 尽管人间再相逢,已是缘木求鱼。 苏启霄饮完杯中物,叹息道:“难道要入地府才能把酒言欢?” 高莹宸凤眸轻启,缓缓望向苏启霄,坚定道:“不会的,本王也相信他们尽皆吉人天相。”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十五章:合刺绣 日落西山,天色渐晚。 临别之际,沈长乐送两位殿下走到屋外,便看见夕阳下的喜儿坐小凳上安静地做刺绣。 这孩子,就这么等了姐姐一个下午。 看见姐姐终于出来,喜儿迈着小脚步跑了过去,“姐姐,这根针线我不会!” 喜儿软糯的音气很是可爱,一边向姐姐展示新做的女红,一边“哭诉”。 凤灵王忍俊不禁,蹲下身子小声问道:“小妹妹,可以让我看看你做的刺绣吗?” 喜儿经历父亲身死之事,一向很害怕陌生人,尽管眼前的大姐姐十分英武贵气,喜儿仍旧迷茫。 沈长乐牵起妹妹的手,弯腰温柔道:“没事的喜儿,母亲不说过吗?喜儿要勇敢长大!这位大姐姐是喜儿完全能相信的人,她是来帮助我们的。” 喜儿懵懂地点点头,犹豫了一小下,双手坚定地将手上的刺绣递给了凤灵王,勇敢地问:“大姐姐,如果喜儿把这个送给你,你就会帮我们吗?” 高莹宸愣了一瞬,随即笑容温和,伸手勾住她的手指,答应道:“会的,这件刺绣就是喜儿与我交换约定的信物。” 喜儿笑逐颜开,问道:“喜儿想知道该怎么叫哥哥姐姐们……” 高莹宸摸着喜儿的小脑袋,看向一旁的苏启霄,又指了指自己,说道:“喜儿以后可以叫他苏哥哥,我呢,就叫我高姐姐好了。” “那高姐姐会完成它的最后一步吗?”喜儿忽然想到这刺绣还差几针没完成,小声问道。 这问题可立马让从没接触过女红的高莹宸犯了难!执政封地,她没问题;统御军马,她也精通,可如今面对需要手上精巧活儿的刺绣,凤灵王是真的一筹莫展啊…… 沈长乐俯身贴在高莹宸耳边,适时解围道:“殿下,最后几针也不难,要不依据小女的步骤,与喜儿一同缝好它?” 高莹宸艰难地点点头,“好。” 苏启霄负手在旁,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原来会让你犯难的,竟是这小小女红? 后来,高莹宸和喜儿各自做了一件刺绣送给对方,尽管第一次接触女红的皇女殿下做得不那么好看就是了…… 直至黄昏日落,踏云道冷风吹拂,沈长乐让阿婆先带喜儿进屋。 喜儿握着高莹宸做的刺绣,视若珍宝,在窗口冲哥哥姐姐们使劲挥着小手道别。 高莹宸亦浅笑挥手,遂与苏启霄走到院外。 她手持赵知宴带来的案卷,感喟道:“回了王府,有不少事得去处理,看来今夜难眠。” 苏启霄平静一笑:“你可是扬州之主,我相信你能够决策好的。” 见他没有一同回去的意思,高莹宸疑惑问道:“你不一起回扬州?” “嗯,还有地方要去。” “莫非……是山顶?” 苏启霄遥望山尖,回道:“猜得很准。今晚不回扬州,我明日打算去踏云道顶峰,见见那位踏云棋老。” 高莹宸神情忧虑道:“既然如此,多加小心。” 苏启霄问道:“怎么了?” 高莹宸贴到他身旁,凝重道:“方才赵知宴告诉我,有人一路跟踪了我们,那人被发现后立马就消失了,此事一定当心。” 苏启霄眸色冷冽,道:“看来不出意外,冲我来的。” 二人默然片刻,这时沈长乐走了过来,问道:“两位殿下要走了吗?阿婆说想留你们吃完饭……” 凤灵王开口道别:“回府还有政务,打扰这么久,也该走了。” 沈长乐垂眸道:“殿下哪里的话,两位殿下能纡尊降贵到此,小女大恩难谢。” “不必多礼,是本王欠你们沈家。” 沈长乐跪地恳求凤灵王道:“小女永远无法忘记,父亲临终之时托付小女终要让邬氏遭到惩治的遗愿!小女请殿下做主!” 高莹宸应允道:“一定会的。” 沈长乐感激不已,哽咽道:“小女另有两位青梅竹马的故友,期间为了保护我们一家倾尽全部,他们至今都生死未卜,也恳请殿下能帮小女……” 高莹宸挥起紫裙长袖,凤眸明朗,道:“他们皆是我扬州好男儿,本王允诺你,定会探明他们下落。” · 离开沈长乐家后,苏王与凤灵王暂且分开。 归府途中,北桃面色犹豫地向凤灵王问道:“殿下,苏王殿下久居天道山,如今才下扬州便这般了如指掌,您不觉得有些过分了吗?” 高莹宸唇角略弯,问道:“你可听说过苏地鬓影使?” “奴婢不曾……” 高莹宸语态平静道:“那是由添锦的母亲、当今大夏的舞阳长公主在十二年前一手建立的苏地谍报机构。鬓影使散布天下,冠绝一众,想必添锦已经在亲政后,全盘接手掌控鬓影使了。” 北桃诧异地问:“那扬州岂不是也暗藏了鬓影使的人了?” 高莹宸冷笑道:“你太小看鬓影使,也太低估本王的姑姑舞阳长公主了。姑姑她执政强势,鬓影使起初就是为皇爷爷搜集情报的,别说扬州,高祖皇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姑姑就将鬓影使散布在大夏王朝全境了。” 北桃暗暗问道:“殿下,是否要奴婢将暗藏扬州的铲除?” 高莹宸拂袖上马,摇头叹息:“鬓影使皆为女谍,主官是苏王府四大侯中最为神秘的凤翔侯,现在连她都不知道是谁,细枝末节就更难查了。再者,外人看来添锦永远是一副风流、傲慢、奢靡的模样,可本王知道,他本身性情却是寒芒色正,为了避免本王生疑,他几乎明示扬州的鬓影使都有谁了。” 北桃惊觉道:“难道是广陵楼的花魁姐妹!春秋和冬夏?” 高莹宸不置可否,淡然一笑。 北桃细细思考道:“古书里说胸怀大志者喜欢豢养美眷、日日婢女环抱都是装的……苏王殿下也是如此吗?假装包下花魁,实则……” 高莹宸眸眼不悦,愤愤驳斥:“不,你错了,苏启霄是真喜欢豢养美眷!” 北桃:“……” 沉定片刻,高莹宸呼出口气,握着马缰的手扯了一下,原本归府心切的她此刻只想走得慢些。 高莹宸回忆过往点滴,柔肠百转,继续说:“我想啊,添锦对我扬州不会有兴趣的。他和淳风很像,他们志都不在这方寸之地,兴许在大夏,兴许在与武殷、北晋相争的天下。添锦初下天道山,就算鬓影使在扬州这事本王如鲠在喉,也要先搁置下来,别妨碍他想做的事。” 北桃点点头,“喏”了一声。 凤灵王跃马之上,回眸凝望,风姿如牡丹华贵出尘。 这位大夏唯一的皇女含笑道:“添锦此前说本王气量不至于这么小,可本王只对他不这么小。” · 高莹宸和北桃回扬州之际,另一边,苏王邀请沈家长女为自己领路,前往踏云道顶峰。 苏启霄与沈长乐一同沿清澈溪水行山路,幽草身影冷艳绝俗,与前来的血战侯暮凌护卫在后。 前往踏云道山顶路上,峰峦叠嶂隐于云海。 苏启霄眺望从踏云道山峰自上流下的溪水,朝沈长乐问道:“对了,在你眼里,为你取杏酒姬之名的那位老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长乐笑意柔和:“他老人家呀,神秘又古怪,自从给踏云道取名之后,本以‘踏云渔老’自称,可渔老喜欢钓鱼又钓不着,为了买酒便和路人们赌棋为生,久而久之反倒成了现在的棋老。棋老呢,下棋时两件物品从不离身,一手的青釉酒壶看着价值连城,另一手的荷叶雨伞又已破败不堪,他和我说啊,这两件皆是他最珍视之物。” 苏启霄眼神繁复,他真没想到这老头辞官后居然过得如此奔放,会以钓鱼、赌棋为生了…… 苏王决定告诉她棋老深藏的真实身份,无奈笑道:“他哪里是什么渔老亦或棋老?他是天下四大谋士之一,曾率军覆灭西蜀门户镇鼎城的大夏王朝严国公——严长临。” 沈长乐听闻神情震惊,如遭雷击,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没说出话。 苏启霄猜想到了她的反应,娓娓道来:“本王祖父与他是莫逆故交,本王从小就认识严国公。他啊,嗜酒如命又锐意纵横,单说你给他灌满杏花醉的那只青釉酒壶,全称叫大夏严国公樽,是当年高祖皇帝亲自选用黛青石取色打造出的物华天宝,世间仅有这一件。” 沈长乐张大的嘴巴就没闭上过,诧异道:“啊……想不到和善可亲的棋老竟是这等人物吗……” 苏启霄眨了眨眼,同样楞了一瞬,腹诽道:“这八朝并立年间令‘万人陈尸百城平’的老头,什么时候变得和善可亲了?” 沈长乐再度行礼,恳请道:“严国公能为小女取杏酒姬之名以及写下《杏花醉》,小女感激不尽。殿下若是见到严国公,请再帮小女谢过。” 苏启霄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本王要见他?” 沈长乐垂眸道:“小女不敢揣摩殿下心思,只是见殿下与棋老如此相识,想必都来了踏云道,不会不见。” “真是心思聪颖,沈家有你,你父亲在天之灵也能安息。” “谢殿下吉言。” “应该是本王多谢你此次相助才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苏启霄说道。 沈长乐眉目忧伤,心知自己地位与苏王殿下相去甚远,其余事不敢再劳烦殿下,只是缓缓摇头答:“小女感激殿下好意,只是除了外婆和喜儿,这世间已无长乐想去追寻的人了。” “你不必过于自责,你的挚友并非因你而死。”苏启霄意有所指道,“更何况,他们或许没死。” 沈长乐瞪大眼睛望着苏王殿下,难以置信。 苏启霄负手望着山外青山,回首唇角浅翘:“若是本王说,你那两位青梅竹马的书生和酒小二,本王兴许能找到他们呢?”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十六章:明月照 半个时辰后,夜幕降临。 沈长乐伸手指了指月光下的路标,眉眼弯弯,道:“殿下,前面就是踏云道的上山入口了。” 苏启霄第一次看见与地名相合程度如此统一的景致,称赞道:“溪水冲流,气蒸山麓,恍若踏云。所谓踏云道,取名取得真好。” “棋老若是听见殿下这么夸他,肯定也很高兴。”沈长乐还是无法将嗜酒如命又笑吟吟的棋老与二十年前覆灭西蜀的严国公想成同一人,便一直没改口。 苏启霄知她想法,说道:“严国公闲云野鹤待在扬州,他愿意以踏云棋老的身份跟百姓们相处,便遂他意叫棋老没什么不好的。” 经历半日相处,沈长乐看得见苏王平易近人的一面,便无顾忌道:“想不到殿下这么善解人意!” 苏启霄回头望了她一眼,好奇问道:“那本王原先在你心目中,风评如何?” “小女此前从未见过殿下,不敢妄言,只是久闻殿下才倾天下之名。” “哈哈哈!本王风评两极分化,难听那一面你倒是只字不提。”苏启霄开怀大笑道,“如今见过之后,可有什么改观?” 沈长乐发间杏花簪夜色下更显清雅,回道:“殿下名副其实,而且比小女想象中更体察入微。” 苏启霄唇角隐约地翘了翘,眼神幽深道:“既然如此,那本王就再说一件体察入微之事。” 沈长乐愣了一下,静候苏王开口。 苏启霄负手而立,面朝她问道:“作为杏酒姬明明有一身醉人的好手艺,在扬州郊野远近闻名的你,为何要去城里贩卖利润微薄的女红刺绣?” 沈长乐神情怔怔,默然许久,才回答:“禀殿下,当年小女两位青梅竹马都是为了保护我的小酒摊才横遭不测,小女不愿再贩酒,也是不愿重拾这段难过的记忆。” 苏启霄直接否定道:“不,你不是这般软弱之人。” 沈长乐再难压抑住情绪,激动地问:“殿下凭什么能这样认定!” 苏启霄平静道:“恕无礼,本王先前让春秋暗自去查过你的刺绣篮子,她发现掩藏在绣布最下面的,是一柄已开了刃的匕首。本王没猜错的话,倘若报官无门,你是打算亲手刺杀邬凯?” 沈长乐怔神许久,杏眼低垂,承认道:“是,殿下。小女只有进了扬州城,以卖刺绣的名义接近邬凯,才有机会越过两位镖师对他下手。” 苏启霄语气温和道:“不用担心,本王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沈长乐哽咽道:“殿下……父亲曾说邬氏父子的罪恶罄竹难书,百姓在他们凌虐下只有残酷的寒冬,再无丰收的清秋。小女无论如何……都想完成父亲遗志!” 苏启霄抬首仰望月光,唇角浅笑:“本王知道的。本王昨夜已遣人了解,你在令尊离世后的这两年里,走访了扬州城内外无数受邬氏欺凌的百姓,纵然四处碰壁,你也没放弃过搜集证物。” 沈长乐望着苏王殿下,诧异至极,惊觉眼前这位浪荡王爷或许真的与天下人皆不同,只有他入雾霭亦炳若观火。 “长乐,辛苦了。” 苏启霄柔声说完那三个字的一刻,沈长乐眼眶泪珠不断涌出,化作两行热泪流下。 苏启霄承诺道:“凤灵王先回王府是为彻查扬州世族,她想要惩治的,绝不止一个邬氏。你搜罗的证物重要至极,到时将它交由暮凌,他会把这些足以定邬凯死罪的利器呈给凤灵王的。” “小女听命。” 苏启霄眸色凛然道:“既然如今有本王和凤灵王在,总不至于让你们这般普通百姓来替我们杀邬凯。” 沈长乐恭谨行礼,带泪却坚韧:“殿下英明,小女代先父与百姓们跪谢二位殿下!” 月升霜华,清润皎洁,溪水如泄银辉。 苏启霄轻声道:“送到这儿就好了。” 见夜已深,苏启霄又向身边血战侯命令道:“暮凌,等下送沈姑娘平安返家,然后带春秋和冬夏回扬州。” 暮凌拱手道:“是。” 临别前,沈长乐抬头凝视皎洁明月,想起心念的青梅竹马,向苏王小声地问:“人总有一眼万年的那一刻,如此惊鸿一瞥,殿下也有吗?” 苏启霄眼眸忽然温柔,承认道:“有的,本王自少年时便有了那见之不忘的一人。” “能得到苏王殿下的青睐,想必她是天下最幸运的人了。” 苏启霄微笑摇头:“不,能遇见她,幸运该是本王。” 沈长乐没想到冷傲的王爷竟会这么回答,目色怔怔。 苏启霄问道:“你也有吧?就是你很珍视的那二人。” “是呀,小女也幸有。”沈长乐颔首,行礼欲告退。 苏启霄月色下长身玉立,侧眸含笑道:“对了,等扬州这场大棋落幕,本王很想尝尝看誉满扬州的杏花醉,究竟是什么味道?” 沈长乐眉眼温婉,笑意回应:“小女遵命。” · 回到家中,沈长乐点燃烛火,心中祈愿也重新被点燃。 原因只是苏王殿下期间另有一番话,让她感受到了心念之人的生机—— “说来也巧,本王在天道山时常下山游历,曾与一名有趣的酒馆小二结识。那酒小二从扬州而来,明明武艺草草,却喜欢见义勇为装大侠,后来重伤在金陵被救;本王另曾听闻洛阳庙堂之上,有一位由江陵王引荐到陛下身边的年轻御史大夫,他布衣书生出身,却能不惜惹怒权贵、为百姓据理力争。天下也许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但所谓也许,从来不是不许。” “至于巧合,就如同从天霄落下,赐予矢志不渝者的封赏。” 苏王殿下最后两句话,令她深以为然。 入夜后,等沈长乐整理完搜罗的证物,这位沈家长女又在屋外为腿脚不便的阿婆熬起热汤药,忙得不可开交。 沈长乐小心翼翼地端药回屋,喜悦道:“阿婆,我给您买了新的好药材!” 沈阿婆安抚着喜儿熟睡,面容慈蔼道:“长乐,总是辛苦你照顾这个家。” 沈长乐浅笑摇摇头:“母亲走后,您才是最辛苦的!好啦,冬日天寒,药容易凉。” “傻孩子,刚熬好烫着呢。”沈阿婆低头看了一眼热汤,又问道,“长乐,这几副药材名贵,是今日来的那几位贵客买的?” “哎呀,阿婆!说了采购刺绣的主顾嘛,您好好喝药!” 仅仅那些刺绣,哪卖得出这么贵的价格? 沈阿婆仿佛什么都知道,只是摸摸外孙女的手,一言不发。 沈长乐端着瓷碗,吹着勺子里的汤药,轻声道:“小心烫,您慢点儿喝。” 沈阿婆叹息道:“小时候,阿婆也是这么喂你和喜儿的,没想到一眨眼,就轮到你喂阿婆了。” “是呀。” 看见阿婆喝完了药,沈长乐伸了个懒腰,轻松呼出口气,终于有了二十岁少女应有的笑靥如花模样。 倒是沈阿婆拉过外孙女的手,心疼抚着,苍老眼角含泪:“我家长乐可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什么时候手也变得粗糙了……” 沈长乐将手覆上阿婆,四手相叠,素雅一笑:“哎呀,没事儿!以前爹娘还在的时候,我被捧上掌心,现在他们不在了,长乐总归要学女红、做家事的,手自然变粗糙了嘛。” “都怪阿婆,是阿婆没用……” 沈长乐探身擦去阿婆泪珠,柔声道:“您别这么说,酿酒、女红可都是您教我的。再说了,今日过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沈阿婆两指缓缓抵住长乐的嘴,表情严肃,打断道:“今日来的那几位客人,阿婆第一眼就知道他们身份尊贵,可他们越尊贵,你就越危险。那些人身边都有随从保护,可我家长乐呢,谁来保护你?” 沈长乐知道阿婆担心自己,俏皮一笑,撒娇道:“好啦,不是有阿婆你吗?阿婆会保护好长乐的。” “阿婆老了,保护不了你太久。”沈阿婆摇摇头,郑重其事道,“阿婆只要还活着一天,就会保护你们一天。咱们这个家已经失去了很多,阿婆不能再让你和喜儿出事了。” 沈长乐杏眼低垂,一时凝噎,只是紧紧握着阿婆苍老的手。 阿婆总担心长乐的手变粗糙,可连她自己似乎都快忘了,她也曾是大家族里的金枝玉叶啊! 长乐小时候常听娘说,阿婆以前可是扬州城里知书达理的富家小姐!后来待字闺中时她决然出城,为了一身正气却两袖清风的外公,心甘情愿陪外公上任郊野,数十年如一日过着清贫日子,一如爹和娘。 沈阿婆慈蔼地捋着长乐发丝,问道:“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有什么心愿吗?” 沈长乐眸眼坚定道:“长乐的心愿便是父亲的遗愿,让扬州不再有鱼肉百姓的豪强罪人。” 沈阿婆听罢默然许久,终于决定讲与沈长乐一件深埋数年的秘密:“阿婆啊,终究年纪大了,死后不该把你本应知道的事带进坟墓里。可这一事,阿婆告诉了你,等同把你置于危境。” “阿婆您说,长乐什么都不怕!” 沈阿婆严肃道:“就在两年前,你爹临终时将邬氏宗族的全部罪状埋在他的坟边,这些罪证,也许能彻底将我们的仇人打入死牢。不止邬凯,包括邬樾!” 沈长乐双手震颤,不敢置信,大仇欲得报的希冀充斥心中。 沈阿婆担忧道:“阿婆知道你想给你爹娘报仇,阿婆也想,可我更想你能好好活下去。原谅阿婆现在才告诉你,阿婆担心像以前那样,让你有了不该有的危险。” 沈长乐跪在外婆身前,毅然决然:“您知道的,这件事我必须去做。扬州以前牺牲的不止我们沈家,以后也不止!我明日会去寻暮凌将军,让他与我一同去父亲坟前找到邬氏罪状,交由王爷!” 沈阿婆扶她起身,语重心长道:“长乐,千万要保护好自己。我老婆子一生没多大愿望,唯一的愿望便是你们两个囡囡能和阿婆为你们取的名字一样,长乐长喜……” 沈长乐有些惊讶道:“原来我和喜儿的名字是您取的呀!” “应该说我和你外公一同取的。” 沈阿婆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擦得干干净净的箱子,一件纹着锦绣鸳鸯的大婚霞帔,正正摆在其中。阿婆笑道:“等你的心愿实现了,阿婆也要说出最后的要求了,那便是看着我家长乐出嫁呢!” 沈长乐面颊软怯,娇羞道:“哎呀,长乐还没意中人呢……” 沈阿婆点了点她的额头,有意叹息道:“唉,亲酒和小恭都是好孩子,如果可以,真希望他们能回来。” 沈长乐小脸蓦地通红,扭捏着说:“阿婆,他们两个只是我的好朋友……” 沈阿婆慈爱道:“阿婆没想催促你出嫁,可只有看见你成家,阿婆才安心。” “好啦,阿婆,长乐知道了。”长乐躺在阿婆怀里,把玩着发丝,柔声问道,“那阿婆,您会看着我出嫁吗?” 沈阿婆替外孙女梳理着发丝,苍老眉眼笑起来藏着满满期待,温暖如春风:“傻囡囡,阿婆当然会看着你出嫁啊……”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十七章:酒小二 月夜深,阿婆靠在床外侧熟睡,喜儿捏着被角轻声打鼾。 沈长乐斜倚窗棂,始终未眠。 如今,她有望大仇得报。 沈长乐望着月色下的酒盏,想起了爱酒的他们二人——心怀社稷的醉书生和侠肝义胆的酒小二,他们本应有锦绣前程的。 亲酒爱酒,唐恭不恭。 这便是沈长乐两位挚友的写照。 方才沈阿婆口中的小恭,正是名字叫作唐恭的酒小二,他与沈长乐,是真正的自幼相识。 唐恭七岁那年来到扬州,在杏雨村与长乐左邻右舍,阿婆看着他长大,长乐知道,阿婆一直很喜欢这个会逗人的男孩。 皎月穿云,沈长乐昏沉睡去,泪湿枕巾。 在故梦里,与他相识的点滴渐渐浮现—— “小恭!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呀?” 清秀少女脸颊突然凑近过来,一双杏眼盯着灰头土脸的顽皮少年。 少女桃腮带笑,生得一双极为清雅绝俗的眼眸,天生一股灵动。而被她气若幽兰的呼吸喷到,少年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 沈长乐天真烂漫道:“我以后想学酿酒,酿出全扬州城飘香的美酒!你呢?” “我想娶你……”唐恭极小声地低头道。 “诶,你说什么?” “啊!那个……我说我以后要做一个鼎鼎有名的大侠!”幸亏她没听见,唐恭着急忙慌改口,心砰砰直跳。 沈长乐愣了片刻,拍手称赞:“哇,大侠!好厉害。” 唐恭偷瞄了她几眼,终于心存抱负地昂起头,豪言道:“我还要聚拢天下豪杰,惩恶扬善!” “祝你早日实现!”长乐挥挥手,转身小跑回家。 当大侠,还真是少年唐恭的志向,只是比起当天下的大侠,他更想当长乐的大侠。 而少年其实不知道,刚才某句话她听得一清二楚,转身过去后,脸比他还红…… · 那年,懵懂无知的唐恭被明辨是非的母亲带离了家,逃出了记忆中那个可怕的地方。 在搬到扬州的第一日,唐恭便与沈长乐相识了。 二人比邻而居,周围孩子们下水摸鱼、上山捉蜻蜓,沈长乐只觉得他们吵闹,却甘愿幼稚地陪唐恭演大侠登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当然了,代价是唐恭答应了长乐,往后她酿酒时,他要当酒小二为她叫卖。 沈长乐总是那般勇敢,认定的事再困难也会去拼尽全力达成,她才十四岁,就完美学成了阿婆酿酒的好手艺。 所以唐恭当酒小二的事,很快就成了真。 第一次路边摆起酒摊,沈长乐朝唐恭笑道:“让你做一个大侠的当酒小二,真是委屈你了呢。” “酒小二也可以是大侠,也能保护你!”唐恭说着,手上一把木刀舞得生风,“谁买酒不给钱,别怪我刀下不留情!” 唐恭十五岁那年,母亲身患重病离世,自此以后,除了长乐和书生亲酒,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但唐恭不是没有其他家人,长乐偶然间听他提起过,他有家族,还是个不小的家族,是母亲独自将他从那个庞大而又腐朽阴沉的地方带出来的。 后续长乐也不多问,她只知道唐恭和她母亲一样,都是很好的人。 二人相识的第九年。曾经的少女成了扬州远近闻名的杏酒姬,在城内当酒小二的唐恭也已长大,可酒楼门下,豪杰并立,想当大侠的他却站着如喽啰。 沈长乐的美酒醇香醉人,很快抢走了扬州城不少酒馆的生意。每每这时,总有人在她的小酒摊前找事,蛮横者甚至直接上手打砸抢掳! 沈长乐眼看自己辛苦酿制的杏花醉被一一砸碎,对方正欲一把掀翻酒摊—— 唐恭拎着一个木桶和拖把出现,果断护在她的身前,怒吼道:“混蛋,你们干什么!住手!” “区区小喽啰,也敢称英雄?” “小爷我就是英雄!有小爷在,看你们谁敢……” 话没说完,唐恭当头就被一顿暴揍。 然而机灵如他,唐恭单手持拖把,沾满桶中大粪,狂乱横扫,犹如大侠在世! 虽没那么体面……但好歹,他保住了酒摊,也保护了她。 往后的时日里,唐恭与沈长乐越走越近,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唐恭心中一直都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 临别前,唐恭难得收起随性模样,认真道:“或许等我当上天下第一的侠客,我才能真正保护你!我想上天道山拜师学艺,虽然没钱,但总能凑齐的。” 沈长乐柔声道:“这壶酒你带上,要时刻记得我,要在江湖快意恩仇!” 话虽嘴上这么说,长乐心里还是很难过,她心里又多了个要时时牵挂的人。 唐恭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伸手将母亲留给自己的杏花发簪插在了长乐发间,承诺道:“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 “我等你。” 唐恭一走,便是三年。 杏花发簪,她始终插于发间。 大夏永炎四年,征南将军高引墨攻克后唐,受封唐定王。自从后唐都城江州城破,流窜的后唐余孽勾结末隋乱军四处打家劫舍,扬州郊野一时纷乱不堪。 过路人拎着行囊,纷纷劝沈长乐道:“听说山上又来了一窝土匪,酒姬姑娘啊,你一个人就别守着这个摊子了,快些逃命去吧!” “不走了,万一他回来,口渴怎么办?”沈长乐摇头,眉眼还是那么温柔,“更何况,等他的不止我一人。” 一旁的书生亲酒永远可靠,神色没有丝毫犹豫,坚定道:“我陪你一起等唐恭回来,到时我们三人一醉方休!” 后来郊野百姓仍旧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但奇怪的是,近来一整个月了,都不见土匪的身影,更奇怪的是,原来经常在郊野闹事的小混混,没人再敢来找杏酒姬的麻烦。 某日,山上踏云道。 一个拎酒葫芦的游侠站石头上,握着他那把叫做“杏靥”的刀,大声朝被他收编的土匪喊道:“你们给小爷听好了,以后只许劫富济贫,不许恃强凌弱!咱们是侠,不是盗!还有,谁看见有人敢在那个酒摊前闹事,不管是谁,都给小爷做掉!” 每每黄昏日落,游侠常往山下刚收摊的杏酒姬望去,心安道:“现在的我无颜见你,但我说过,我会保护好你的。” 曾经想做大侠在江湖享鼎鼎大名,如今落草为寇只为护心中人周全…… 游侠想一直这么隐姓埋名下去,可他似乎忘了一件事……他的好兄弟醉书生乃是扬州第一聪明人!亲酒明察秋毫,很快带长乐上山,找到了山洞里烤鸡时被发现、吓得鸡都掉了的唐恭。 亲酒一把拉起他,拍拍他身上的灰,笑道:“非要让我们来找你?” “我这不也算回来了嘛。”唐恭无奈一笑,还是清瘦,却英气了不少。 “嗯,回来就好……”沈长乐抹着眼角泪珠,含笑啜泣。 杏酒姬这时才知道,原来从小被她照顾的酒小二,真的长大成了以后能保护她的游侠。 其实这三年里,唐恭并没有在山上学成归来,他没资格上天道山。唐恭之所以能收编土匪,是他原本就很能打…… 母亲临终前一再嘱咐唐恭,千万不能暴露家世,否则必招来杀身之祸。可唐恭身为世家遗孤,骨子里的武脉总归藏不住的,何况这次为了保护沈长乐,他也不会再去藏。 一切只因此日,邬凯带人来势汹汹,众人危急存亡…… “娘,恭儿不恭,向您赔罪了。” “只是这一次,恭儿誓死也要保护能保护的人!” “长乐,我对你的承诺,永世不忘……” 沈长乐眼睁睁地看着唐恭拼死与两位神境镖师血战,虽击退对方一人,却因体力不支,身受重伤。 最终唐恭跌落踏云溪,生死未卜。 如今沈长乐从苏王殿下口中得知有关他的消息,整夜凄然泪下。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十八章:同心结 踏云道客栈,苏启霄在上房入住,决定明日一早再去往山顶。 在沈家临行前,他特地问沈长乐要了三两玉露茶。 客栈房内,苏启霄饮了一口刚泡好的玉露,生怕一口喝尽见底,心念道:“唯愿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皎洁明月下,苏启霄倚靠窗棂远望,眼眸温柔。他手里紧握着自己最为珍视之物——一个小小的同心结。 这件特殊的同心结,尺寸玲珑,亦如玲珑年幼的他们。 同心结以两束头发绾成,其中一束属于年少时的苏启霄。而另一束,属于苏启霄年少时一眼万年、见之不忘的那位大夏公主。 回想起来,他与她相识已经十三年了。 那年融雪是春,方才七岁垂髫之年的三江公主白若筠,随父王受邀第一次来到江南。 兴许在轻文尚武的三江城待久了,初来到烟雨缭绕的姑苏城时,小若筠还有些生疏,不过以她活泼烂漫的心性,很快就像本地人似的在城里兜兜转转起来。 不同于三江城江水奔腾汇流的壮阔,姑苏的小姑娘就像她们的水乡一样温婉。小若筠发现她们和自己好不一样,说话都是柔声细语的,甚至生怕惊动了一两只树梢上的飞鸟。 可小若筠似乎自己都忘了,她身上也流着一半江南的血。小若筠自幼就听母妃说江南的风光,甚是期待,只是她一开始也不知道,与三江城所有女子有天壤之别的母妃,原来正是姑苏人。 转眼正午,侍女们心急火燎找回白若筠,这位小公主殿下已经将姑苏城逛了一半了。 三江王白夙对女儿习以为常,只是温文唤道:“筠儿,这里不是三江城,待会儿进了别家府邸,不能这样乱晃了。” 小若筠俏皮点点脑袋:“嗯!” 白夙见状无奈摇摇头,他也知道女儿大概还是闲不住。 直至白若筠跟着父王踏进大气恢宏的苏王府正门,小若筠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琼楼玉宇的壮观景象! 小若筠拉了拉父王衣袖,待父王蹲下,她悄悄问道:“父王,这地方好大呀,难道就是皇宫吗?” 白夙忍俊不禁道:“筠儿,皇宫父王没收到诏书可去不了。这里是一位苏姓小王爷的府邸,他和你一样都是七岁。” “小王爷?那这么大的地方他住得过来吗?” “到时候筠儿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我才不要,他听着就很讨人厌,奶奶出门前特意让我远离姓苏的人。” 白夙嘴角抽了抽,腹诽道:“母亲这么多年了原来还在记恨恩师……” 直到王府正殿前,小若筠听父王说来江南就要入乡随俗,难得试图扎起了散落开的长发,奈何父王再怎么英明,姑娘家的辫子也不是他能驾驭的…… 就在此时,一位身着月白色华贵宫装的出尘夫人缓步走来,她反绾惊鹄髻的长发间佩戴的是镶嵌大夏皇庭凤涡琼的玉步摇,明艳不可方物。 夫人蹲在小若筠面前,修长手指很快给她扎好了辫子。 小若筠看着女子绝世容貌愣了神,许久软糯嗓音才说出一声:“谢谢……你。” 女子起身挥袖,周身皇室气度华贵出尘,“没事的,小公主。” 三江王白夙牵起小若筠的手,面朝女子恭谨道:“长公主,好久不见。” 来人正是苏王生母、大夏舞阳长公主高言。 舞阳长公主颔首,问道:“三江王无需多礼,远道而来辛苦了。早听闻王妃抱恙,戚兰病情如何了?” 白夙道:“阿兰服药后一直在城中静养,这次不能一同前来,她也很遗憾。” 舞阳轻叹道:“本宫与王妃自幼一起长大,形同姐妹,她体弱多病本宫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这次病得这么厉害……” “有长公主挂怀,想必阿兰也会很快康复的。”三江王说道,“对了,恩师近来可好?” 舞阳风雅一笑,道:“老爷子身体不错,只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总是惹他爷爷生气就是了。” “哈哈哈,小王爷正是活泼的年纪。” 简单寒暄后,舞阳心知三江王有意拜会恩师苏歧,便说道:“三江王若有要务尽管去忙,这孩子就交由本宫照看吧。” 三江王揖礼道:“那劳烦长公主了。” “无妨。”舞阳蹲下身轻抚着白若筠头,浅笑道,“本宫呀,可喜欢筠儿了。” 白夙微微点头,躬身离开。 这日啊,后来成了白若筠幼时最开心的一天,她穿上了苏王府稀贵的烟沙水月裙,梳起了从未试过的惊鹄髻发,铜镜前的她宛若小仙子一般,灵气且绚烂。 用过八珍玉食的午膳后,小若筠从前只听母亲说过她的故乡姑苏,如今可算见识到了姑苏阴晴不定的天气,一转眼就落下了濛濛细雨,而丹楹刻桷的王府景色却在烟雨朦胧中更美了。 小若筠经由长公主同意,便撑着伞在王府内四处游觅。亭桥湖泊上,出水芙蓉雨中衔珠,难及小仙子般的她半分。 不远处练箭场传来了一位老者的问声,听着不怒自威—— “古之兵书《六韬》曾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后一句?” “太公所书不敢忘,乃天下之天下。” 回答的少年声音,稚气却坚定。 练箭场外的小若筠一下子来了兴致,靠近围栏往里看,靶场内除了数个草制箭靶,居然还有格格不入的古木书案和座椅两张。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领着锦衣少年一边雨中练箭,一边向他出书题。 小若筠叉腰盯着那名锦衣王服的少年,暗想道:“母妃常说姑苏城有一位我从未见过面的青梅竹马小王爷,难道就是他……” 只是第一眼,她便认出了往后最珍视的人。 “仁之所在,天下归之……” 少年背书声不断,小若筠叹息起来:“下雨练箭,箭场读书,真辛苦呢。” 正背着《六韬》的少年王爷也觉得自己辛苦,就在他心猿意马如有神般望向围栏那一刻,恰恰与白若筠紧紧对视。 仅是这一眼,便是苏启霄人生最难忘的惊鸿一面。 冰肌玉骨,桃夭倾城。 那年尚且年幼的白若筠,傲雪欺霜之姿隐见。这位生长在尚武之地的三江公主,既有如同三江汇流之地的倔强脾气,又藏着比江南美人更具精雕玉琢的撩人心怀,不似烟雨水乡绵软。 小启霄从未见过如她一般的少女。 祖父苏歧远在书案,见孙儿走神,高声问道:“霄儿,那《司马法》你可还背得下来?” 小启霄仍旧目不转睛盯着围栏看。 “霄儿……” “霄儿!” “啊?”小启霄这才回过神,皱了皱眉,“《司马法》?祖父没说过要背它啊……” 苏歧长眸威仪,严厉责罚:“雨中练箭,是为了考验你的定力,如此漫不经心,日后如何扛起大旗?再射六十支箭,回屋连着《六韬》一起背读。” 小启霄难过地叹了口气,再望向围栏之际,刚才那名少女竟然不见了! 风雨晦暝,浸身湿冷,不免让他更为消沉。 然而就在这时,小启霄头顶的雨忽然停了,一声娇蛮灵动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老头!你也太不讲理了!” 小启霄惊讶回头,满脸不可置信。 只见气鼓鼓的小若筠根本忍不了,就那么径直翻过围栏,执伞撑在小启霄头顶,又冲着那位天下首席谋士的苏歧撅嘴骂道:“你都没要求他背,凭什么考他啊!还要雨里练箭,哪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老头儿!” 苏歧神情稍稍变化,看着小姑娘叉腰义正言辞挡在孙子面前,宛如大人的质问语气,甚是有趣。 苏歧抚须,好奇问道:“小姑娘,你是何人?” 小若筠才不服气:“不告诉你!我还没问你是谁呢!” 一旁的小启霄全然看呆了,年幼的苏王何时在王府见过有人敢顶撞祖父苏歧的? 只是小启霄望着这个身披流苏粉水烟罗衫的女孩背影,心砰砰直跳,目光满怀期待。期待她能顶撞得苏歧哑口无言,毕竟他骨子里也是谁都压不住的心性。 说来,白若筠讨厌苏歧倒是有缘由的。苏白两家父辈联络紧密,祖辈之间关系却极差,小若筠不知为什么,从小的时候就听奶奶窦离房提起苏歧时,骂声不离嘴…… 小若筠昂起头,直白道:“出发前奶奶就告诉我,苏家老头是个大坏蛋,让我离他远点!可我既然看见苏家老头了,我就偏不!” 苏歧起先皱着眉头,很快笑意不止,他已经知道这少女的身份了,便抚须问道:“好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帮他总行了吧?” 小若筠撑着腰,理直气壮道:“因为我不喜欢读书!所以我也讨厌你逼着他读书!” 说罢小若筠脸颊一红,倒不是因为不喜欢读书什么的,只是她绝不能承认他正是自己那青梅竹马……哪有第一次见面就…… 这时小启霄起身,解围道:“祖父,三江公主远道而来,霄儿带她去王府别处逛逛,书便等回来再背吧。” 不等苏歧答复,小启霄拉着小若筠衣袖就跑走了。 “等等,你怎么认出本公主的!” 细雨中,白若筠被他带着经过一座花园浮桥,秋水双眸满是惊奇。 “就像你能认出本王一样。”苏启霄回首一笑。 敢在苏王府如此放肆的,除了昨日母亲说即将抵达姑苏城、自己那位“指腹为婚”的三江公主,世间应该找不到第二个女子了吧? 小启霄心里这么想着,就听小若筠继续问道:“所以你爷爷怎么凶巴巴的,他很厉害吗?” 小启霄撑着下巴,思考道:“嗯……怎么说呢,你想知道他哪一方面的?” “都可以。” “你别看他现在老气横秋的,他以前当过三公之尊的太师,年轻时还和咱们皇帝陛下一起灭了好几个王朝呢!像是末隋、西蜀……对了!你父王当时就拜在他门下。”提起外祖父和祖父的功绩,小启霄骄傲神情一览无余。 小若筠鼓着腮帮子,忽然拍拍脑门,大吃一惊:“唔!想起来了,原来之前父王口中的恩师,就是他啊!” “……” 小若筠愁眉苦脸,奶声奶气道:“那我要不要向他道歉,可是道歉,感觉好没面子……” 小启霄摆摆手,安慰道:“没事,祖父不会记住你说的话的,但是我想他会记住你人。” 说着说着,小启霄已经领着小若筠到了自己的霁风苑外。 “到了,这里是霁风苑,我住的地方。” “哇,这么大的苑子……你住得过来吗?” 小启霄摇头道:“住不过来,其实除了这儿,王府里好多上锁的地方我都没去过,祖父不让我去。” 小启霄随即深吸了口气,红着脸问出了平生第一次满怀勇气的邀约:“要不你就住我家吧?以后我们一起去那些没去过的地方!” 小若筠看着他不知为何而红的脸庞,丝毫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眉眼浅笑道:“好呀!只要父王同意,我就跟你一起住。” 就当小启霄春风得意之际,小若筠拍拍掌心,补充道:“不过我们得先打个赌。” “可以,赌什么!” “就赌你回去之后,你爷爷一定不会再罚你背书。只要你赢了,我就答应你!” “好啊,那要我输了呢?” 小若筠神秘一笑,说:“你输了,我想要……你的一缕头发!” 小启霄面露难色,犹豫道:“这怎么行,身体发肤,受之……” “好啦,就这么决定!”小若筠打断道,遂拉起他的手跑回练箭场。 果不其然,从来不信邪的小启霄输给了打赌从来不输的小若筠。 小若筠如愿以偿地剪下了他鬓边的一缕发丝,笑道:“那这个,我就收下啦!” 苏白二人一直玩到了傍晚。 回屋之际,苏启霄脸红地在她腰间系下一颗银铃,转过身说:“别掉了哦。” 白若筠满眼好奇:“铃铛……怎么了吗?” “王府很大,我怕我找不到你。” …… 半旬后。 苏歧远远看着这活泼绚烂的小姑娘,又望了一眼她身旁原本只知窗棂下慕读圣贤书的孙子,竟意识到霄儿其实也会有如此开心的一面。 苏歧惊觉这对两小无猜般配得很……而且冥冥之中的缘分,兴许远不止如此。 三江王临行时,苏歧从苏氏家传的宝箱中取出那块绝世罕有的玉宫鸣凰坠,让白夙替自己赠与白家小公主。 这玉宫鸣凰坠,与苏王的白玉麒麟佩同属一对,恩师一眼就相中女儿白若筠,白夙是怎么没想到的。 三江王白夙急忙摆手道:“不不,恩师!这份礼是否太大了?” 苏歧爽朗大笑,提点道:“老朽看见小公主送霄儿同心结了,霄儿哪会不知道同心结的意思,他都收了你家姑娘这等礼物了,老朽哪还有不表示的道理?” 身为老父亲的白夙一脸震惊,他并不知道就在半个时辰前,掌上明珠的女儿和苏家小王爷有过这么一幕—— “呐!这个给你。” 小若筠摊开掌心,是一件以两缕头发编织而成的同心结,原来她要小启霄的头发,是为了编它。 苏启霄哪料想过这场面,他全然没想到白若筠剪自己头发竟是为了做同心结,一时语无伦次了起来:“啊,这……你这!怎么能……” “其中一缕是我的。”小若筠将手伸向他,抿着小嘴,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红晕,“你就心怀感激地收下吧!” 男女绾发合髻,是为永结同心。 小启霄望着她满怀期待的可爱眼眸,严重怀疑她会不会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含义…… 可小启霄明明心里觉得就这么定亲太快了,身体还是没有丝毫抗拒地接过了小若筠手上的同心结。 分别之际,白若筠双手交叉在后,侧身回首,杏眼含笑:“不许忘记我哦。” 苏启霄双眸坚定,温柔颔首:“永世不忘。”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十九章:影戮现 翌日,天蒙蒙亮,山雨微冷。 沈长乐给阿婆和喜儿煮了清粥,便换上一身朴素简装,独自一人披着蓑衣,前往军营寻找血战侯。 驻扎扬州城外的麒麟王骑军气势恢宏,尽管是第二次所见了,沈长乐仍旧大为震撼,她在军帐外鼓足勇气喊道:“沈家长女,求见血战侯!” 帐前军士上前,耐心说:“已派人前去禀报,姑娘请稍等。” 直至暮凌披了件大袄出来,沈长乐含泪跪道:“小女或能找到邬氏罄竹难书之罪状,请将军相助!” 暮凌刚醒一脸懵,急忙扶起她,说道:“沈姑娘请细说。” 沈长乐施礼,言明道:“家父临终前担心罪状被毁,便将写满邬氏罪行的竹简埋在沈家祖坟处,只是凭我一人之力恐怕难以挖出,特来找将军求助。” 暮凌回过神来,震惊之余,即刻应允:“事关重大,沈姑娘决不可发生什么不测,我这就带人与你一同前往!” “有劳将军!”沈长乐感激道。 就在一切顺遂之际,沈长乐并不知道——山中落雨,喜儿担心没带伞就出门的姐姐,一个人撑着伞出来寻她…… 另一边,扬州凤灵王府。 一向雷厉风行的高莹宸看到赵知宴带来的消息,悲悯又震怒,目色沉重道:“本王很后悔没早知晓沈家后续之事,不知沈家姑娘是怎么熬过来的,更不知扬州还有多少个沈家……” 高莹宸于院落中孤身而立,雪落眉心融化的感觉,分明在江南扬州,却恍若寒峭的北境,有冷冽浸骨之寒。 “传本王命令,牢中邬凯除本王和苏王外,谁都不许探视!” “是。” 而院中梅花含苞待放,高莹宸抬眸远望,柔声沉吟道:“等处理完这一切,百花岭的梅花该是开得正盛了吧?” · 踏云道客栈。 小院金铃随风舞,堂前摇曳满庭花。 幽草唤醒了睡梦中的苏启霄。 “公子还睡吗?该要动身寻访棋老了。” 苏启霄长眸缓缓睁开,幽草见他额间满是细密汗珠,一边擦拭,一边紧张问道:“公子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苏启霄沉闷呼出一口气,握住幽草的手指,说:“前半夜想起若筠,后半夜又梦见淳风,这夜过得属实吃力。” 幽草将湿润手帕盖在殿下额间,安静陪着他。 苏启霄闭目凝神,缓缓开口:“幽草,你平时都会做些什么梦呢?” “全是公子在的梦。” 幽草回答没有片刻犹豫,音若柳絮,又遗世独立。 苏启霄愣了愣,嘴角浅笑。 幽草方才那一刻,绝美绿眸满目深情,很快又恢复了平常模样,薄唇轻启:“奴婢从不觉得有什么凭空而来的梦,奴婢想公子,所以梦见的无一不是公子。” 苏启霄心头暖意,手指把玩着幽草的三千青丝,覆在自己眼上,释怀道:“也是,用梦作解释像是逃避,不如承认就是本王想梦中人了罢。” 许久之后,苏启霄仰起身,含笑呢喃:“既是梦见若筠和淳风了,怎会算噩梦?” …… 客栈外,苏叙正满头大汗站门口等着。 幽草率先走出房门,看见他奇怪模样,一脸疑惑地问:“苏统领,怎么了?” 苏叙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声回答:“殿下的早膳被我输没了,这事儿你先帮我瞒着……” “啊?” 幽草茫然大惑之时,苏启霄从门后出现。 “本王听见了!” 苏叙被吓得一个大激灵,打哈哈道:“哎呀,殿下您今儿醒得够早……” 苏启霄饮了口玉露茶,一脸无奈问:“别废话了,说说看,怎么回事?” 苏叙愤愤道:“凤灵王担心殿下在郊野饮食不习惯,一早就让王府给你准备了早膳,我原本就有事要来找殿下,便顺带拿来。不承想半路遇到一赌棋老头挑衅……” “你被他拿捏了?”苏启霄瞥了他一眼。 “是,输得精光。” 见苏叙满脸羞愧,苏启霄也不打算责罚他,只是走出门后,吩咐道:“带路。” 苏叙惊了一眼,“啊?” 苏启霄含笑道:“找回场子。顺带,找回早食。” 幽草将一袭织锦大氅披在苏启霄身上,柔声道:“公子,外面冷。” 苏启霄望着昨夜被霜雪挂满的树枝,眸色清冷,出门前,他向苏叙问道:“你原本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 苏叙将一张笺纸交给苏王,其上字由凤灵王亲笔书写: “邬氏背靠神都势力,而且与十二宗影戮有千丝万缕联系,决然不可大意。” 苏启霄盯着“十二宗”与“影戮”五字长看许久,神思凝重—— 天下武道中人,几乎尽皆出自十二宗! 十二宗共分三门,分别是天道山、轩辕殿和逍遥宫,每门各有四宗。 天道山拥有天降、天药;道法、阴阳。 轩辕殿具有战魂、武魄;圣骸、影戮。 逍遥宫则是幻宫、星宿;祭师、霜阁。 共称,天下十二宗! 十二宗武道境界又共分十重,五重境界之上便称为神境。入神境乃是武道者的核心目标,只有入了神境,才可与寻常武夫、军士拉开巨大差距。 因而神境者,当世稀奇,江湖武夫中万里出一,军士之中至少可担任千夫长。 而后五重境称为“上玄位”,六重境为“太虚位”,七重境则为“宗神位”。七重宗神位已然凤毛麟角,被尊为“武神位”的八重神境更是旷世罕见,望遍整座人间一双手就可数尽。 至于九重神境的“天神位”,天下绝无二人,仅有身为十二宗天道山之首的九玄师祖一位。 故十二宗三门,天道山为尊。 三门之中,各称天位、殿位和宫位。如逍遥宫的上玄位,称为五重宫;天道山的宗神位,称为七重天…… 说回影戮,此为轩辕殿门下一宗,专为各朝皇室行刺,阴凶诡道,杀人于无形,是十二宗内最令人恐惧的一宗。其恐惧之处更在于,影戮之内杀手,最低皆是五重神境的上玄位。 纵观当下整座扬州城,最高境界的大剑侯祁遇棠仅是轩辕殿的六重殿太虚位。 凤灵王提及影戮,便是凶险万分。 …… 苏启霄思虑之际,就听苏叙又说起一事:“殿下,另外一个消息。清晨沈家姑娘来到军营,说也许能找到父亲遗留的邬氏罪状,暮凌带人陪她前往沈家祖坟了。” 苏启霄长眸微眯,笺纸攥于手中,忧虑道:“但愿别出什么意外。”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二十章:棋上局 踏云道湖岸,奇事频繁。 只见有一钓客心醉神迷,临水边,口中痴痴高唱—— “有美人兮,自天来此!衣香满路,罗袜生尘,千秋绝色,空望长叹!” 他身旁的朋友是个大老粗,没读过书念不出这些,但同样是一副痴狂模样,嘴里一直念叨着半个时辰前见到了天上仙女! “啊?难不成方才真有天仙落入凡间?”路人们都被两人疯癫模样吸引,不由好奇。 苏启霄等人经过,就这么听着,苏叙也不上前替王爷过问,只觉得是乡野村夫没见过世面。 苏叙前面带着路,大笑道:“人间哪有什么天仙?对吧,殿下。” “有的。”苏启霄确信道。 苏叙猛然回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殿下,好在一旁幽草使了个眼色,苏叙才恍然大悟。 幽草轻声道:“真要说有,对公子来说那也只有一人。” 苏叙认同道:“也是,白家公主年年来苏王府玩,年年都带这么多精巧有趣的礼物,王府上下都喜欢得公主不得了。” 苏叙见他们不理自己,继而打趣:“抛开这些不谈,白家公主在殿下心中的地位,可是连幽草都不会吃醋的存在哟……啊!” 苏叙话音未落,就被幽草一脚踢到湖边。 苏启霄不忘奚落道:“没踢下水可惜了。” 湖边的两个钓客好似真见过了天仙,仍在痴狂高唱。 “她应该,不会出现在这儿的。”苏启霄心有所思。 这时,就听苏叙诧异喊道:“怪了,那赌棋的老头儿怎么不见了?” 苏叙围着湖泊饶了两圈,都没找到之前笑眯眯收下他手中精致早膳的赌棋老头。 一副嗔痴模样的钓客被他绕得心烦,提醒道:“你们是要找踏云棋老吧?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想见他只能碰运气,今日便算了吧!” 苏叙一时无奈:“殿下,这……” 苏启霄目光凝重道:“明日本王就要回扬州,时间紧迫,有件事必须问询过棋老。” 幽草秋露般绿眸温润,踱步上前,朝钓客彬彬有礼发问:“我家公子欲见棋老,有要事相商,请问两位还有什么其他方法吗?” 钓客原本手握鱼竿目不斜视,听见幽草气若幽兰的清寒声音,不禁转头。 哪怕略微不及方才所见的天仙女子气韵神祇,却也是冰艳如星华,钓客诧异自己今日一连见到两位旷世美人,便清了清嗓,诚恳建议道:“你们不嫌累的话,可以去山顶的钓鱼台看看,据说棋老就住在山顶。” 苏启霄遥望一眼高耸入云的山尖,没有片刻停顿,步伐决然往上走。 钓客在他们身后喊道:“要爬一个多时辰的山路啊!” “多谢提醒,在下心意已决。”苏启霄向后摆摆手,回应道。 时至晌午,走了不知道多久的苏叙累得气喘吁吁,他一个平日要带兵的王府军统领都觉得吃力,反观苏王竟依然神色如常,苏叙是真不知道自家殿下身体原来这么好…… “殿下,等等我……”苏叙边喘气边喊。 步履轻盈的幽草轻拭眉间细汗,回头问道:“你这样万一遇到危险,是你保护殿下,还是殿下保护你?” 苏叙破罐子破摔道:“不是还有你在吗?” 苏启霄平静如水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到了。” 曲折的石阶山路走完,一切豁然开朗,静淡郊野,烟水幽幽,踏云道最高处的钓鱼台也近在眼前。 只见青石高钓台,有一老者坐于其上,身后湖上水雾缭绕,远望如身处云间的仙人,飘然出尘。 老者腰间缀着稀世罕见的青釉酒壶,手持却是一柄破败荷叶伞,面前摆有围棋和象棋两座棋盘,皆是空局,似是待客而来。 山顶已然聚集了不少人,有慕名而来的扬州棋客、凑热闹围观的郊野村民。听他们的闲谈,果不其然,这看着还算仙风道骨的下棋老头,正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踏云棋老。 围观人里还有许多闲散老妪,她们住在农家,棋老来到踏云道这两年间,老妪们忙完农活常来棋盘前凑凑热闹,哪怕看不懂棋局,也不影响她们指点江山。毕竟不会下厨的棋老全靠她们照拂,尽管之间少不了斗嘴就是了。 幽草安心道:“公子如此诚心,果然见到了。” 苏启霄嘴角翘了翘,意有所指道:“虽是本王有求于他,但指不定他也在等本王。” 棋老面前的是空棋盘,无人与其对弈,但看着棋客们愁眉苦脸的模样,看来是都输了。 苏启霄径直走入人群,刚要坐下,就被一老妪拦住。 老妇人们看这年轻公子一袭翩然白衣、俊逸得无法无天,不由起了怜悯之心,不想他白亏钱,纷纷劝说道:“小郎君,你就别上了!和这老东西赌棋,输了要不少钱嘞!” 苏启霄好奇问:“之前有人赢过吗?” “从未有过!”刚刚输了棋的人喊得最响。 苏启霄友善一笑,后续说的话却在他们听来很不友善——“既然没有,那在下便是首位。” 村民无一不在起哄:“啊呦,年轻人口气真够大!” 棋客们看他面生,也不是扬州城内哪家棋馆的常客,便不屑道:“也是不知天高地厚!” 棋盘前,老者始终闭目养神,头也不抬。 苏王含笑行礼,幽草侍伴在侧,奉茶焚香。 只是落座后,苏启霄意识到不对,不由皱起眉头,满脸无语—— “这老头……是几天没洗澡了?” 幽草显然也发现了这件事,捏了捏鼻子,一双绿眸隐隐可见嫌弃,不再居于二人之间奉茶,身体始终靠往自家公子那一侧。 这位赌棋从不败的踏云棋老察觉情形,终于有意开口:“姑娘,过来给老夫斟满茶。” 幽草装作没听见,又挪了挪双膝,离自家公子更近了。 “她喜欢干净。”苏启霄解围道,“我来给您倒吧。” 棋老炯炯双目睁开,不悦道:“你能亲自倒茶,倒是诚心。只是入老夫棋局,就得遵守老夫规矩。” 幽草听闻,心甘情愿起身,生怕自己影响了公子进程。 苏启霄伸手拦住了正欲过去的幽草,抬眸直面棋老:“有求于您的是我,不是她!” 棋老抚了抚须,毕生见过无数大场面的老者面对苏王的凌厉气势不起半点波澜,只是开怀大笑,一语化解了剑拔弩张的氛围:“哈哈哈,老夫身上是何种味道?让这姑娘奉了茶便知!” 幽草恭敬点头,持茶壶靠近,忽然蹙眉,好奇地问:“您这是,酒糟味?” 棋老笑了笑,自顾自长叹息:“唉呀,老夫已经好久没喝到好酒咯,近日自己试着酿酒,却怎么都酿不出想喝的味道!” 苏启霄以为这老头是在暗示自己买酒,无奈问道:“您想喝哪种酒?我这就派人去买。” “老夫钟爱杏酒姬那一方杏花醉。” 苏启霄眼眸骤然凝神,他全然没想到棋老早已看穿自己来意,直切正题。 棋老盯着他,饶有兴致地问:“怎么样,那杏花醉,你能否取得来?” 苏启霄神情果决道:“可以。” 棋老手掌伸开,如将整座棋局纳入掌中,快意长笑:“好,那这盘大棋老夫与你同下!” · 苏启霄遥望山间,云雾隐现,相识许久般戏谑道:“日日爬这么高,你老寒腿吃得消吗?” 棋老抬头看了他一眼,骂道:“臭小子,你别老了以后还不如我!老夫年轻时常坐于军帐中,如今总得多动动,况且,老夫也不是次次都来此。” “比如还去湖边?”苏启霄说着指了指苏叙,后者羞愧难当,“之前那家伙输给你的早膳,已经吃了?” 棋老咂嘴道:“甚是可口。” “一口不剩?” “难道还给你留一口?” “什么叫留,本来就是我的。” “输给老夫,不就是老夫的了?” 苏启霄嘴角抽了抽,懒得理一把年纪了还这副样子的老头儿,开始着手摆放象棋盘上的棋子。 幽草靠近苏启霄,不解问道:“棋盘前有围棋和象棋可选,公子既不爱赌棋,又为何还要选自己更不擅长的象棋?” 苏启霄大笑道:“正因为围棋是更为风雅之物,用来赌棋才太可惜了。” 踏云棋老听闻,抬头又看了他一眼。 幽草知道公子话中是在暗讽棋老,掩嘴浅笑间,只听棋老大手一挥,冲苏启霄喊道:“小子,你这象棋选得好啊!下着快,半个时辰就能让你衣服都输个精光走人!” 苏启霄平静反问道:“若是前辈输了呢?” “条件你提。” “一整月,不准饮酒!” 二人一时无话…… 棋老忍不住了,怒气冲冲质疑他道:“你小子到底是遗传了谁,心这么歹毒?” 一旁的老妪先听不下去了,啐骂道:“老东西,你怎么说话的呢!不就一个月不喝酒,能死啊!” 其余老妇一并嚷嚷道:“对嘛!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敢赌啊?” 棋老回骂道:“这天下还有老夫不敢之事?” “那你答应了是吧?输了一个月不准喝酒!” …… 直至棋老答应下来,众人才稍稍平息。 棋老提起青釉葫芦豪饮一口,发现酒壶快空了,又补了一个条件:“臭小子,再附上一条。你输了,去给老夫买酒和下酒菜。” “好啊。” 棋老抚着白须,“你不也提点条件?” 苏启霄摇了摇头,笑道:“不必,我不会输,前辈尽管提就是了。” 棋老哈哈大笑,又道:“那行!再帮老夫买一身衣服回来,这身酒糟味,是该换换了!” 苏启霄嘴角抽了抽,“你倒真是……不客气啊。” 幽草好奇问:“前辈赌棋赢来的钱呢?” 老妪们这时好心替棋老答道:“老头子这点好,都赠给郊野学堂了!让孩子们有书念。” 苏启霄心下起敬,待到棋盘摆好,正要落子,围观的老妪们属实是不忍心见如此俊俏的年轻公子被这老家伙像对那些棋客一样欺负,便看不下去,又朝棋老骂道:“老东西喂!你还有没有点良心啊,平时骗骗其他人咱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在还去诓骗这么好看的小郎儿?” 棋老未回一言,只是大手一挥,做了件让旁人目瞪口呆之事—— 豪爽拂去“车马炮”三子! “这还差不多,让着小辈,像个老头子该有的样子!”老妪满意道。 众位老妇人们虽对规则一窍不通,可看了这么多局,每每丢掉车、马、炮其中一子,对面棋客都大呼懊恼,想来都知道这几子相当重要了。眼下棋老这个举动,深得民心啊,连这些个就爱管他人瓦上霜的老妪们都难得安静下来。 至于她们安静是因为在看棋,还是在看苏启霄,就没人知道了 同样没人知道的是,棋老在面对其他棋客时连这大手一挥的动作都已省去,大抵是懒得去做,放着自家棋盘一半的子给对面随便吃,而后只用剩下一半也足将对方杀得神焦鬼烂。两年间,整个扬州好棋之人在外炫耀的战绩,早已从胜负变成了对局棋老时能撑多久,多撑一回合的人总能在其他人面前高出一头。 众目睽睽下,苏启霄面色如常,看来他默认棋老主动让子了。周围观棋之人越来越多,看了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他们和棋老下棋时,被让的子不比这年轻公子少。 苏启霄长指转动棋盘,手执红棋,目光淡然道:“民间似乎是占红不占先,我既为红帅,就请前辈先手吧。” 棋老点点头,意味深长道:“你若有执红帅之才,老夫便甘做打头阵的黑将。”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二十一章:棋下局 棋局伊始。 棋老起手兵五进一,棋路诡谲罕见。 苏启霄看着这古怪的一步,若有所思,这老家伙果然与祖父教自己下棋时曾说过的某一人如出一辙…… 此人用兵杀伐且奇计,掠地狼猛却仁义。那才是昔日八朝并立时令“万人陈尸百城平”的天下四大谋士会做的事,难不成从杀声震天的战场隐退闲静郊野、来到棋盘之上,世人就真以为他性情大变了? 苏启霄思绪游离间,棋老指腹轻捻已吃掉了他一颗棋子。 棋老指叩棋盘,如夫子般教导苏王道:“别走神了!” 苏启霄清醒一瞬,只见棋老神似撼地军神临座上,老者此刻肃穆神情,周围人这两年间全没见过,这哪里还是那个抠着脚喝着酒下棋的糟老头?! 老者平静的眼波下暗藏锋锐气机,似如老友般期许道:“赌棋本无趣,乐趣来自于赌棋人。而今总算等到了个最有趣之人的孙儿,你可别让老夫失望了。” 苏启霄淡淡一笑,轻声劝道:“少赌点儿,坏名声。” 老者神思飘远,迟迟才大笑道:“都隐居在此了,哪还会在乎名声?何况老夫也不剩几年了,过得快活足矣!” 山间清风拂动,缥缈雾霭堆悬于山巅。 棋老手抚向空中,如同将山下湖景当即临摹成一幅画卷在手,左右触摸,慨然道:“登高才可望远,如此美景,岂不让人留恋?” 苏启霄听泉水淙淙入耳,心绪逐渐清明,说:“我似乎能理解您为什么愿意隐居了。” 棋老教诲道:“再高的才学都无法缩近年岁的深度,臭小子岁数没到,无法理解透彻的。” 苏启霄白了他一眼,“那你最好多活几年,让我有机会向你取取经。” 棋老不耐烦催促道:“下棋下棋!” 苏启霄嘴角翘了翘,提醒道:“你最好再让让我,我输不起,等下要掀棋盘的。” 棋老摇头笑道:“真是跟先帝一个臭脾气。” …… 三个时辰后! 二人足足过了日中,下到傍晚。 苏启霄和棋老鏖战六七局,始终互有胜负。 而这最后一局,两人神思专注,皆已挥汗如雨。 棋老紧紧皱眉,不禁询问道:“你平日里都跟哪尊大佛下棋?能养出这等棋艺……” 苏启霄任凭汗滴落在棋盘,也不让幽草替自己擦拭,他要与棋老全然公平决胜,答道:“三岁起就跟那个号称天下第一谋士的老头子下棋,练出来的。” “赢过他没?” “……偶尔。” 没人知道,苏启霄的这个偶尔,其实是两年前离开苏王府时与祖父苏歧下的最后那一局。 “尚不知是祖父为了让本王安心上天道山故意输的,还是本王真的已经能胜他?待回了姑苏,定要确认一番……” 苏启霄心想期间,胶着僵持的局面被棋老一步凌厉攻杀逼入决胜边缘! 棋老叹道:“到底是年轻人,体力真好,老夫不出一记妙手,迟早被你吃到破绽!” 苏启霄不忘奚落:“您一把年纪,是得服服老了。” 棋老大笑道:“老?不服!” 棋老起手推子,仅仅一步,又惊得众人拍案叫绝,曾有无数人在将胜之际被棋老此招败于棋盘下! 然而,更令他们瞠目结舌的是—— 苏启霄反手峰回路转的一步险棋,将巡河车沉底九宫,配合早已埋伏好的过宫炮,竟提早一步将军叫杀! 也就是说…… 扬州两年从无败绩的踏云棋老,终于败了! 接着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踏云棋老败北于一位白衣年轻人的消息便传遍城内城外! 扬州城的棋馆那是过年般热闹啊! 棋馆谈论此事的人里,倒还是有很多不服气的:“哎呀,说到底,棋老也是让了三子才侥幸让他赢的!” “难怪啊……” 但很快更多棋客服气道:“不管怎么着,他都是唯一让棋老吃败仗的人啊!” “也是……那次我被棋老让了半边,才撑了没几合,就又剩下一颗黑将了……” 这时,有一位围观者冷笑一声,他可是全程看完棋局的人之一,径直上前反驳尚在叫嚣之人,道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棋老是让子不错,但有一点你们不知道!那年轻人棋盘一侧的‘车马炮’三子,从头至尾,也都和棋老一样,未动过半寸……” · 扬州棋馆旁,小秦淮河畔,窈窕神女颜。 一位不施粉黛便可与天仙媲美的粉衣女子听闻棋老败北的消息,嫣红唇角浅浅翘起。 粉衣女子清晨也输给了踏云棋老,得知竟有一人胜了,她轻抚手中的玉宫鸣凰坠,傲雪欺霜的秋水眼眸满怀期待。 她此行扬州,一是为某男子,二是为这男子所求之事。传闻江陵王高淳风临终前有一封事关大夏安危的遗信,世间无人看过,而她正是携此遗信而来!由高淳风亲自所托。 女子声如空谷幽兰说:“走,去寻见他。” 她身旁名唤白芷的清秀侍女问道:“小姐,您难道知道是谁赢了棋老吗?” 粉衣女子千秋绝色,笑意轻柔:“真要说有,那也只有他一人。” · 小秦淮河对岸,邬氏偌大府邸,昏沉而死寂。 邬氏家主坐于阴冷乌木椅上,正会见一名周身被乌黑披袍笼罩的神秘女子。 邬樾现今面对苏王与凤灵王联合之势,自知大劫难逃,向她求助道:“老夫冒死请你来此,便想问你究竟有何破解之法?” 神秘女子面戴紫纱,看不见容貌,身姿曼妙且鬼魅,反问道:“邬老爷原本打算怎么做?” “老夫意欲玉石俱焚!” “呵呵呵……” 黑袍女子摄人心魄的笑声透过紫纱传出,她拍着桌案笑意不止:“你没跟我说实话哦,邬家主。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仅凭凤灵王手中罪状,不足以让你邬氏承受灭顶之灾。” 邬樾声音沉冷下来:“但现在有个沈姓女子找到了罪状。” 神秘女子盯着屏风,手抚腰间链爪,忽然狠厉道:“所以我会杀掉沈氏民女,保你邬家不死。” 在她的循循善诱下,邬樾听从提议,决定先下手为强。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凌乱的失神贵妇从屏风后冲出来,大声喊道:“还有我儿子怎么办!他还被关在牢里啊!凯儿他万一死在牢里面怎么办……” 邬樾扶镇住妇人,脸孔阴沉,言明道:“这是贱内,自从吾儿被抓入狱后,便一直这样魂不守舍。” 女子目如幽暗的潭水,看着邬夫人疯癫般哭天喊地,厌烦地退了几步,漠然道:“对了,我此行扬州还带来一个人,她现在已经在去杀沈长乐的路上了。” 然而被自家夫人这么一搅和,邬樾满脑子是身在牢狱的独子邬凯,再没有垄断一方的大商贾模样,越显急躁道:“哪怕杀掉沈家女牵制住了凤灵王。还有苏王呢?他才是主谋!” 女子笼罩面目的紫纱后,藏着一双阴狠杀气的瞳孔,道:“我真正的目标就是他。扬州,即是苏启霄的葬身之坟!” 邬樾大骇道:“你想杀苏王?!” 女子嘴角阴翳,笑道:“不错,我会亲自诛杀苏启霄,本座与苏氏满门的血海深仇终将得报!” 连心机深重的邬樾都不由心生畏惧,怔怔问:“你与苏氏有这般大仇,莫非你是末隋皇……” 一柄透骨链爪顷刻出现在邬樾的脖颈处! 紫纱女子修长的指甲抵住他咽喉,恫吓道:“邬老爷,我率影戮来此,你就应知道不该问的东西别问,会死人哦……” 不等女子毛骨悚然的声音落尽,她手中透骨链爪飞掷而出,大量鲜血透过屏风顷刻飙出,四溅如地狱绘图。 邬樾惊恐回头,藏在帘后的几名邬氏护卫已经顷刻死于血泊之中。邬夫人何时见过这等血腥场面,早已吓得昏死过去。 黑袍衣袂翻飞,妖冶而鬼魅。 紫纱女子消失之际,幽冷尖锐的回音响彻邬府—— “本座既为十二宗影戮副掌门,无论苏启霄有多少人保,本座都会令他血溅三尺!”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二十二章:严国公 踏云道,高钓台上。 人潮散去。 棋老眺望屋檐下的尖利冰棱,一脸乐呵,丝毫没有输棋后的不悦,只觉冰出于水寒于水也属幸事。 “臭小子,几岁了?”棋老开口问道。 苏启霄斜身倚靠石桌,接过幽草递来的温热帕巾,正敷着久盯棋盘后酸胀的双目,笑道:“前辈到底是记不清,还是看不出?” 棋老不理他,只是想起来不少过往之事,自顾自道:“二十岁风华正茂的年纪真是好得不得了,老夫以前与你外祖父、祖父下棋,从来输多赢少。真要老实说啊,你爷爷苏歧老谋深算,是实实在在的精于布局;而你那坐在龙椅上的外公,便总能在快输棋时找到机会掀盘子,从不给别人赢他的机会,你倒是把他们的好毛病坏毛病全学到了。” 苏启霄闻之拿下帕巾,眸正神清,肃然而坐。 棋老由衷长叹:“按时间算算,你已及冠,都唤不得你小殿下咯!” 苏启霄整正衣冠,长身站起,不再隐瞒双方早已互相知晓的身份,恭敬作揖:“晚辈苏启霄,见过大夏严国公。” 严长临起身回礼,长笑道:“殿下不需多礼,老夫现在不过是闲云野鹤罢了。” 苏启霄道:“前辈自谦了,您为大夏建立的赫赫之功,百姓和本王皆不敢忘。” 严长临挥手一笑:“哈哈哈,不提当年勇!上一次见殿下还是四年前吧?苏歧从太师府辞官、六十寿辰的时候!一眨眼你也独当一面了。” “是,永炎二年的金陵府。” 苏启霄点点头,又为严长临引见幽草。 幽草上前行礼道:“奴婢幽草,先前对严国公多有冒犯,恳请国公恕罪。” 严长临示意皆落座,对幽草赞扬道:“无妨,你明识大体、巧能成事,也难怪舞阳让你从小待在苏王身边。你其实早就察觉到老夫身上酒糟味,故意引老夫开口的吧? 幽草轻轻颔首,为二人斟酒。 苏启霄饮着酒,说道:“本王喜爱带她在身边,不止是因为这些。” 忽然苏启霄想起什么,望向与严长临一身质朴衣衫极不相符的稀贵青釉酒壶,坏笑道:“对了,国公赌注乃一月不可饮酒,还作数吧?” 严长临握着酒壶的手悬在半空,骂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嗜酒如命的天下四大谋士之一的严长临,一整月闻酒香却不知酒味……这老头听到后嘴脸轻搐的表情,如同按住蛇之七寸命门,令人印象深刻。 棋老道:“说说看,交换条件。” 苏启霄装作听不懂:“交换条件?” 棋老直白道:“你费尽心力赢老夫棋,难道为的只是不让老夫喝酒?” 幽草这才意识到,不爱赌棋的公子之所以会与严国公赌棋,是他早就知道严国公爱酒如命,定然做不到一个月不饮酒,何况公子还答应了严国公杏花醉之事,他真正想要的是用“不可饮酒”作为交换条件,请棋老相助…… 苏启霄看向严国公,拱手道:“还真是瞒不过您,晚辈的确有几个关于扬州时政之问,想要请教。” 严长临打趣道:“世人只言大夏苏王骄奢淫逸,却鲜有人说他昏庸无能,今日一见,想来传言多少还是有道理的。” “听着真不像是夸。” “本来就不是夸你!”严长临瞥了他一眼,“说说,具体所为何事?” 苏启霄开门见山道:“前辈洞烛其奸,扬州当下困境您一定看得出来。所以,诛杀邬樾,是否上策?” 严长临反问道:“你既不问老夫该怎么做,也不问这么做对与错,只问策略上下,说明你对自己想做的事已经有了判断。至于所谓上下策,无非利害轻重,要看你真正想得到的是什么?” 苏启霄平静亦坚定道:“本王想为百姓扫尽天下雪。” 严长临停顿了片刻,放下酒壶,不禁抚须笑道:“你既胸怀此等恢弘之志,便勿受外界利害影响,遵循你的本心,不负百姓之心。” “晚辈受教。” 严长临不再说敦敦教导话语,转而高声设问道:“时时记住,你乃大夏苏王!来日将执掌苏地四州,来日更将支撑大夏王朝,区区一介商贾,岂可成为王权政令之路的绊脚石?!” 山巅之上,苍翠峭拔,飞鸟长鸣。 严长临广袖无风自起,凌厉姿态一如当初那位王朝帝师,气势恢宏道:“永远要将他们放在眼里,踩在脚下!” 苏启霄眸眼深邃,睥睨群山,沉声道:“本王铭记!” ·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严长临立于山巅,满意长笑:“这就对了,面对严国公也能自称‘本王’的苏王,才是好苏王!” 严长临复饮一口苏启霄买回来的好酒,又换回了自酿醪糟,继而问道:“只是老夫所求杏花醉,你真有把握?” 苏启霄坦率道:“本王会尽力而为。但此事您明明知道的,杏酒姬已不酿酒。” “不酿酒的杏酒姬,才更举足轻重。” 天色昏沉,山间落下大雨。 苏启霄听闻严国公这意味深长一语,目光骤然凝神。 苏启霄脑海中思绪翻涌,迅速起身拜别严长临。 众人行色匆匆下山,暂别严国公后,答应处理完扬州之事再度前来拜会。 苏启霄之所以火急火燎离开踏云道,是因方才严国公最后一席话,忽然点醒了一个他尚未察觉的细节…… 下山路上,苏叙不解问道:“殿下,严国的意思究竟是指……” 幽草在旁思考道:“沈姑娘身份比我们想象中更重要?” 苏启霄策马飞驰,低语道:“准确来说,只有当杏酒姬不再酿酒时,沈长乐才能真正以沈家长女身份登台。” 苏叙恍然大悟道:“沈家还埋藏着极为重要的东西!” 苏启霄颔首,开口下令:“沈家祖坟现今群狼环伺,里面埋藏着的邬氏罪证绝不可落入邬氏之手!兵分两路,苏叙你去禀报凤灵王,本王与幽草即刻去寻暮凌!” “喏!” …… 高钓台前,万籁无声。 严长临独自坐于棋盘边,望着苏启霄离去身影,倏忽想起一个人,一个贵为昔日九五之尊之人。 严长临回忆渐渐泛上心头,目光深远道:“文渊走了第五年,竟在你身上恍惚间又看见了他的影子。” 踏云道下望湖泊广阔,雨落之中如雾里看花。 却也有人看得炳若观火。 严国公与湖对饮,快哉念道—— “人生有酒当狂醉,一滴何曾落九泉?” 严长临心境极高,纵然喝着自酿醪糟如饮琼浆玉液,动容慨叹:“文渊啊,趁我还活着,多用我这双老眸帮你看看这孩子。等到九泉之下,你那最后一个遗憾,也当了了。”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二十三章:白若筠 扬州城内。 小秦淮河上,雨落船头,淅沥却轻柔。 船停靠岸,一位窈窕神女颜的粉衣女子迈步离船舟。 “贵客,上岸当心!”老船夫紧握船桨,高喊道。 老船夫在小秦淮河撑船撑了四十年,望着粉衣女子上岸出城的背影,嘴上啧啧称奇,他平生从未见过如此貌若天仙的女子。 船夫土生土长扬州人,连江南第一华美的凤灵王他都见过几回,可跟方才这位主儿比起来,哪怕船夫不敢称凤灵王半句不好,也难否认她实在更胜一筹。 倘若流风回雪轻云蔽月的洛神在世,兴许便是如此。 灿如春华,又皎若秋月。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 贵为三江公主的她,一个月前瞒着两位兄长悄悄离开三江城,只让侍女白芷跟随自己远道前往扬州。至于她所去的目的地并非凤灵王府,而是要抓那个大夏最跌宕风流的锦衣王侯! 粉衣女子步履轻盈走在扬州郊野,一双秋水明眸灿若星辰,饱含期待,心念道:“本公主瞒着所有人不辞而别来找你,你说别来、你不合群,政务繁多又身陷囹圄。本公主才不会同意!父王曾说,离群索居者,若非神明,便是野兽。而你,若是神明我就化神,若是野兽我就臣服,一切我意已决,我发誓要找到你!” 三江王白夙膝下只有独女一人,三江公主世间便也只有她一人—— 白若筠。 · “公主,江南的天气还真是古怪,明明早上还挺晴朗的。”侍女白芷看着雨越下越大,双手握伞,抱怨道。 白若筠梨涡浅显,含笑道:“反过来想想,你运气不错呀,第一次来江南就见到了它的真面目。” 白芷叹了口气:“还是不见为好……” 风雨斜扫,白若筠心疼白芷在一旁为自己艰难撑伞,提道:“白芷,我们去前面凉亭里避一避吧。” “是,公主。” 白若筠走入凉亭,逶迤粉色烟笼百褶裙,细腰以织锦云带约束,佩戴的玉宫鸣凰坠熠熠生辉。 她皓腕胜雪,黑发如云,清冷之姿如湖心莲遗世独立,灵气逼人。 “这是……天仙?”周围人无一不震叹。 凉亭原本挤满了避雨的人,白若筠的到来,让不少男子心照不宣地退回雨中,甘愿为她腾出位置,没人愿意看这等绝美女子径直错过这儿。毕竟比起得见美人,淋点雨算得裳什么? 白若筠只是安静在亭檐边站定,她不想任何人认出自己的身份,更不想搅得满城风雨,白天在城里遇到的不少膏粱子弟过来搭话,全被白芷打发了,她现在想见只有始终心念的那一人。 雨水顺着亭檐滑落,白若筠伸手向前,感受雨滴落在掌心的触觉,回想起与他初见那日也是这般雨天,不由唇角浅浅漾起。 “你不来找我,本公主便亲自来寻你。” 从幼时初见至今,二人分别从不会超过半年,而自从江陵王薨逝以来,这是白若筠与他最久不见的一次。 其实白若筠心知,他不来三江城,绝不是不愿见自己,而是这一年间有更重要的事他要去实现。 白若筠从香囊中取出一颗银铃铛,眸眼温柔,心念道:“铃铛与鸣凰坠相碰,一步一响,一步一想。我们二人,总不能分开的。” · 江南的雨永远这般温温柔柔,细密、绵软,跟三江城动不动便是疾风骤雨大不相同。 不过近日之雨,似乎有些太大了。 一位亭下躲雨的老者感叹道:“雨停了,就盼着开春了……” “这谁家的孩子啊?怎么不来管管!” 忽然周围人的叫喊声打断了老者的话音,同样将一旁白若筠的心绪唤回。 白若筠低头一看,一个原本就在亭子里避雨的羊角辫小姑娘,被蜂拥而入的人群挤得站立不稳,甚至小姑娘还被人误以为是在乱窜。 人头攒动,小姑娘娇弱的身躯摔倒之际,白若筠稳稳牵住了她的手,弯腰将女孩抱起。 白芷拦着推搡人群,刚要护住公主,却见白若筠撑开伞主动迈入雨中,让出自己位置留给了这个被生生挤到自己脚边的小姑娘。 白若筠蹲下身子,薄唇轻启,安抚道:“乖,没事了,别害怕。” 羊角辫小姑娘惊慌失措的身体稍稍安静下来,眨着一双水润瞳孔,委委屈屈的。 白若筠浅笑问道:“小妹妹,你只有一个人吗?” 小姑娘止不住啜泣:“我出来找姐姐的……可怎么也找不到她……” 白若筠手撑着下巴,面色为难道:“哎呀,原来是姐姐不见了,怎么办才好呢?” 小姑娘眼眶里的大泪珠正欲噼里啪啦落下时,白若筠古灵精怪一笑,提议道:“这样吧!等雨停了,我带你去找姐姐!”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问道:“真的……可以吗?” 白若筠用袖子给她擦拭了淋湿的头发,点头道:“嗯!在那之前,我们好好休息等雨停。你看你,浑身湿漉漉的。” 白芷这时拿了一颗糖,白若筠接过,又问道:“对了,你家里还有别人吗?” 小姑娘捏着衣角,难过道:“家里只有阿婆一个人……姐姐早上说出门了,便一直没回来。” 白若筠和白芷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寒风吹拂,小姑娘靠在白若筠肩头,浑身打着冷颤,喃喃道:“姐姐,我好冷……” 白若筠伸手抱住她的身体,任凭小姑娘的湿衣冰凉,白若筠依然紧紧环抱。 白芷心疼公主,请求道:“公主,让我来吧……” 白若筠轻轻摇头,小声道:“没事,这孩子快睡着了,换人反而会吵醒她。” 白芷心中叹息道:“您总是这样只顾着别人,就和先王妃一模一样……” 白若筠眸眼温柔,怀抱小姑娘撑着伞,只是伞面始终倾斜女孩那侧,自己被雨淋得生冷。 扬州冬日,寒风侵肌,潇潇暮雨。 倏忽一刻,叶落尘土,风定犹舞…… 白若筠耳畔清晰听见了雨水不断落在伞面上的声音,雨势明明变大了,身上凉意却突然消失。 伞只有这一把,不是白芷,难道是另有他人为自己撑伞挡雨吗? 莫非雨停了? 不,雨声明明很大…… “你啊,永远这般,不会顾虑自己。” 一声男子温热贵气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 就当白若筠惊讶之时,一件携有体温的白纹锦袍披在了她的肩头……白若筠回首瞬间,她傲雪欺霜的容颜顷刻竟如冰川消融,转瞬光华。 “有暖和一点儿没?”银冠男子握住白若筠冰凉的双手,不停朝她手心呵气。 白若筠轻轻点头,身前的他仍旧那般丰神如玉,白玉麒麟冠下的神逸双眸,温柔坚定。 如今二人梦幻重逢的场景,是苏启霄世人无一见过的心疼神情,亦是白若筠暗藏心底剧烈的波涛翻涌。 “启霄!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若筠眸中闪出惊讶、欣喜,唯独没有对他一年来鲜有音讯的埋怨。 仅是这一瞬,便灼伤了他的心神。 苏启霄为她系好披袍,低声说:“干嘛这么懂事,平白让人心疼。” 白若筠凝眸对望,开心笑道:“本公主瞒着所有人不辞而别来找你,这也算懂事呀?” 苏启霄伸手将她脸颊沾湿紧贴的鬓发捋到耳后,颔首道:“算的。哪怕我没时间来看你,我也想心知你在何处,我想,我们大概是一类人。” 白若筠微微侧头,将冰凉的脸贴上他温热手心,好奇道:“所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苏启霄注视着她,柔声责怪:“你呀,也不知道戴个面纱挡一挡,进扬州之后引得那群纨绔子弟魂不守舍,我又怎会不知是你?” 白若筠叉起腰,撅嘴道:“还好意思说别人,你不也是个纨绔王爷?” 苏启霄白眼道:“你见过亲自寻访百姓的纨绔王爷吗?” “是是是,我的苏王,那你有什么收获吗?” “这不收获了你吗?” “我不算!还有呢?”白若筠反驳道。 “还有就是,你怀里的喜儿。”苏启霄伸出手指,点了点她怀里喜儿酣睡的眉心。 白若筠惊讶道:“你竟然认识这孩子?” 苏启霄向她言明了一路所见所闻,继而说道:“她呀,便是杏酒姬沈长乐的妹妹,沈长喜。真是万幸,护住喜儿的人是你,沈家为这座扬州城付出太多了,绝不能让这孩子再有危险。” 白若筠骄傲道:“看来我出现得很及时嘛。” 苏启霄指腹轻抚她玲珑的鼻尖,摇头道:“一点都不及时,我更想早点看见你,早一分都好。” 白若筠脸颊绯红,可转念一想,便质问道:“你广陵楼上流连忘返,原来有在想我?” “本王思念如马,自别离,未停蹄。”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二十四章:坠山崖 苏启霄话音落尽。 时岁仿佛停滞在此刻,白若筠望着他双眸,绯红的脸不由靠了过去…… 这时喜儿眼睑缓缓睁开,呼唤道:“……苏哥哥,你怎么也在!” “咳,是啊。”二人稍稍分开了些。 白若筠问道:“喜儿醒啦?” 喜儿睡眼惺忪,“嗯……” 苏启霄抚摸喜儿额头,说道:“安心睡吧,等你睡醒,长乐姐姐就回来了。” 喜儿点点头:“嗯!喜儿相信哥哥姐姐。” 白若筠缩在他这件暖煦的披袍里,柔声问道:“那我们现在一起送喜儿回家?” 苏启霄眼神凝重,贴在她耳畔,悄声道:“不行,本王刚得知沈长乐出门后,沈阿婆竟不知所踪……沈家现在无人,先带喜儿进城吧。” 白若筠温柔点头:“听你的。” 二人重逢不多时,马蹄惊动,突然有两个血战侯身边的军士负伤来报—— “殿下!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 …… 就在一个多时辰前,踏云道密林深处—— 山路错综,雾气缭绕,寒风刺骨。 血战侯暮凌与沈长乐行走在去往沈家祖坟的山林里,其后跟着一名副将和十余名军士。 暮凌执佩刀护在沈长乐身旁,问道:“沈姑娘常会去沈父坟前祭拜吗?” 石阶泥泞,沈长乐提着裙摆小心走路,点头道:“嗯,每月都会。以前是阿婆带着我们,现在阿婆腿脚不便难以上山了,就由小女带着喜儿来。” 寒冬的雾气山林,再往里走,更感森冷。 “山间阴寒,你们姐妹不会害怕吗?”暮凌道。 沈长乐温顺摇头,“正因为山间阴冷,已逝者才比我们更孤寂,更该常去看望。” 沈长乐随后说起自己也曾这么问过妹妹,而当时喜儿的答案让她记忆犹新—— “喜儿也不怕,因为喜儿要去看的是爹爹和娘亲。” 沈长乐遥望山麓,眉目温婉,轻声又说:“人世就是如此,在旁人害怕的地方,却有我们朝思暮想的人。” 暮凌感慨万千,惋惜道:“若是没有那些种种,你们一家该有多和乐安定。” 沈长乐仰望昏沉天空,语气决然:“嗯,可若能重来,想必父亲与我都还是会义无反顾挺身的。” 境遇困苦,她也从未放弃,无论哪件事。 暮凌心下赞叹不已,对这位沈家长女的坚韧又多了几分敬佩。 雨天石阶湿滑,这原本半个时辰的山路,从进山起众人硬生生走了近一个时辰,经过多道弯绕岔口,终于在密林深处见到了沈氏祖坟! 松针树荫遮蔽下,几座坟冢并不庞大,沈氏先祖的墓碑到沈家父亲依次排列,沈父的碑被打扫得格外干净。 “将军,就是这里。” 沈长乐在墓碑前下跪,点燃清香,指腹抚着父亲的名字。 云雾透彻出的暗光洒在冰凉的石碑上,却让待在它旁边的人并不感觉森寒。 沈长乐继续说:“按昨日阿婆所言,父亲与母亲的墓碑居中位置,再下挖二尺,便是埋着刻满邬氏罪状的竹简之处。” 暮凌颔首,手中燃香,领兵向这位为百姓而死的父母官深深作了一揖,才命副将着手挖土事宜。 数年寒冬轮转,沈长乐跪在父亲坟前,如今终于有机会让真相昭雪,泪珠随雨珠一同滴落,哽咽道:“父亲曾嘱咐定要将竹简交予能惩处邬氏一族的贵人,父亲遗愿,也是小女之志!” 暮凌看着座座坟冢,祭下三杯酒,问道:“沈姑娘还有其他亲人吗?” 沈长乐提起手帕擦拭红润眼角,嘴角撑出笑意道:“小女尚有一个表姐,她名唤长歌,在江陵城当歌姬。” “江陵?百花王的封地……” “是。” “侯爷!找到了!”副将的高喊声打断了二人对话。 地下二尺处,几名军士将一套被平纹官绸仔细包裹的竹简完好无损取出。 沈长乐跪在地上,手摸带土的官绸,眼眶中泪水决堤,嘶哑道:“这些是……官赏的布匹!父亲当初领到布匹时怎么都没同意用它做衣服,母亲还为此生气了好久,原来父亲是用来包它了……” 在场将士肃然起敬,钦佩万分道:“沈县令将这些竹简视作生命,真无愧父母官之称。” 沈长乐把竹简妥善收好后,副将又带人复原了坟前石土,众人打算回城复命。 了却之余,竟无一人察觉到—— 位于高处的墓碑背后,藏着一双漆黑慑人的瞳孔,其人正死死盯着他们…… · 回城途中,已近傍晚。 暗沉暮光合着山林烟气,洇成层层雾霭。 暮凌拜离沈家祖坟,慨叹道:“若是王朝父母官皆是令尊模样,大夏境内必然河清海晏。” 沈长乐怀抱着官布包裹的竹简,父亲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柔声呢喃:“河清海晏吗?那是父亲期望的样子,他若看见了,一定很开心。” “会的。” 沈长乐继而眉眼坚定道:“沈家不负百姓,长乐不负家名。” 直至下山之时,雨雾愈发浓重。 灰蒙缭绕,混沌一片,淹没群山。 众人视线迷暗极短,只能依稀看见前人的模糊身影。 沈长乐揉了揉薄衫下冷颤的手臂,心有疑惑:“今日确实有些不对,视野格外昏暗,以往从没这么大雾的。” 暮凌戏言道:“就像是,有人在提前恭候我们?” “听着真令人害怕。” “但愿是我多心了。” 二人对话苦中作乐,下山路也没因此好走多少,离开坟冢才不过二百步,山林间忽然邪风大作,气息阴冷至极…… 暮凌停下脚步,朝后面众人高喊道:“山路恶劣,紧跟前人步伐,切勿迷路!” 就在沈长乐与暮凌错开几个身位之际—— 伴随颗颗碎石从山崖上滚落,竟有一名黑衣刺客手持利斧从高处袭来! “啊!” 沈长乐惊声尖叫响彻山麓。 暮凌遑急回头,刹那间,黑衣刺客闪转腾挪,残暴抢夺走沈长乐手中的半数竹简! 沈长乐怀抱仅剩的竹简蜷缩在地上,用身体死死护住。 刺客立于他们后方,黑衣下的一双凶暴眼眸透出股股杀意。 暮凌拔出佩刀,带军士护在沈长乐身前,怒问道:“何人胆敢劫掠?!” 见对方不回答,暮凌步步逼近,质问道:“你,究竟是谁?” 刺客举起利斧,煞气肆意,声如幽冥:“花杀,这是你们临死前听见的最后一个名字。” 暮凌紧握佩刀,怎知名唤花杀的黑衣刺客突然发难,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迈步袭杀! 山路狭窄,血战侯暮凌出自十二宗战魂,纵然拥有五重殿上玄位,但他惯用的银刻枪根本无从施展,只能凭短刀格挡之余,寻找时机猛劈还击。 未曾想花杀身手极快,起手第一式,竟是十二宗影戮绝技“荡沧斧”! 花杀妖影鬼魅,利斧横贯挥斩,杀意凶残无比,雨雾内瞬间爆出赤红血浆,数名骁勇抵抗的军卒竟被拦腰生杀! 斧影荡沧绝息,丝丝戮人命。 鲜血交混冷雨,股股沁入地。 腥气瞬间弥漫山间…… 花杀举斧二段侵袭,暮凌身陷混沌雾气中的斧口锐击,衣下甲胄已经被花杀凶暴斧口割出数道渗血伤口。 暮凌一手护着沈长乐向后躲避,一手持刀艰险格挡,忍着剧痛,一退再退。 刀光剑影间,暮凌看出对方如此杀伐果决,欲下死手的目标正是沈长乐,就在此刻,花杀的斧刃已临近身前。 暮凌横刀挡下对方重重一击,火星四射,花杀半步脱身,掏出腰后匕首就朝沈长乐面门凶残捅下! 暮凌来不及回击,只能侧身挺腰,伸出左手臂挡在长乐面前…… 沈长乐仰视血战侯手臂任凭被匕首捅穿,血液横流,也没后退半步…… 沈长乐惊呼道:“将军!” 暮凌死死咬牙,对她说道:“这些竹简是能让扬州豪强俯首的罪状书,相信沈姑娘一定会带到殿下手上!” “可是……” “退后,我会为你争出一线生机!” 花杀森冷一笑,影戮绝技藏于雾海,难知其位。 暮凌自知下一轮攻势难挡,依然横刀凛然。 斧影顷刻嗜血破空,花杀发动第三度荡沧斧! 这时,一名麒麟王骑军的副将脱下甲胄,冲上前慨然赴死,竟以白身迎利斧! “侯爷!动手!” 副将喊声嘶哑,身死之际,鲜血在雾中如泉涌爆出! 暮凌心中大恸,惊觉副将是以性命告知花杀身处位置…… 血战侯,当于血海死战。 暮凌怒发冲冠,步踏罡斗,开启五重殿杀招“五合禁域”,气海汇聚于右手刀刃一处,朝血雾迸发方向力斩千钧! “斩!” 杀气轮转,轰击声势震撼山麓。 暮凌身后隐见神兽睚眦之形,刀气如雷霆斩出! 花杀神情惊异,她轩辕殿影戮中人,同样拥有五重殿上玄位,然而面对此等浩瀚一击,斧身相抵,仍旧被睚眦杀气击中入体。 “咳……” 花杀被汹涌力道击飞数丈远,退至山崖边,从口中猛然吐出一口浊血。 然而谁都没想到,刚才撼地气浪引得雨后石阶极为松动……伴随花杀脚下的碎石滑落,花杀连同她抢下的竹简一起坠下山崖! 暮凌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见沈长乐惊喊一声—— “竹简!” 沈长乐将父亲遗留下的邬氏罪状视作一切,这是她不惜性命也要保全之物。 “父亲遗嘱,小女莫不敢忘!” 本已安全了的沈长乐奋力起身,不顾一切向崖边跑去,就在竹简坠落之时高高跃起! 沈长乐凌空怀抱住竹简,遂一同滚落山崖…… 暮凌瞳孔震惊,紧捂伤臂望去,只见花杀落崖后身手敏捷,手持利斧劈开枯树,双腿翻飞踩住树干一跳,消失在黑暗中。 另一边沈长乐却在碎石堆里直直翻滚,一路跌下丛林密布的山崖,生死难料…… “快,快一起去找人!”负伤军士唤起还能行动的同僚,嘶吼道。 暮凌尚存理智,面对众人,喘息指挥道:“这山路如迷宫,加之大雾不散,仅凭几人想找到沈姑娘坠落地难上加难……你二人回军营禀告殿下求援,剩下的人跟我去附近村落,看看有没有本地人能认识走哪条路的……必须要尽快找到沈姑娘,凡晚一刻,她便危险一分!”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二十五章:沈阿婆 凉亭处。 苏启霄目色凌厉,问道:“现在情况如何?” 负伤军士禀明道:“杀手逃脱,王骑军副将身死,沈姑娘怀抱竹简坠崖,生死未卜,血战侯正全力搜救!” 苏启霄稍加思虑,断然命令:“苏叙你领伤员返营,随后带人回援并将情况报给凤灵王,幽草去找祁遇棠来,我与若筠亲自上山寻暮凌会合。” “喏!” “至于带喜儿进城的人选……” 白芷此刻站出来说:“启禀苏王,奴婢愿往。” 苏启霄回望一眼白若筠,见她点头,便同意道:“好,白芷你带喜儿进扬州广陵楼,到时自会有人接应你。” 幽草不禁担忧道:“可是公子,奴婢不在,您身边有危险怎么办……” 白若筠心知幽草所虑,眸眼慎重,答应她说:“别担心,我会保护好启霄。” 幽草道:“可您也是千金之躯……” 白若筠元气满满,自信一笑:“我同样是五重宫上玄位,不是吗?” “何况呀,某人轻功这么好,真遇到危险了,至少能跑。”都到这个时候了,白若筠还不忘呛苏启霄一句。 苏启霄白了她一眼,懒得反驳。 “公主……”白芷刚想劝阻,白若筠朝她摇摇头,白芷只能作罢。 苏叙正领伤员上马,也犹豫道:“眼下情况紧急,人手不足,我其实也担心王爷的安危……” 苏启霄神情镇定,抬手说道:“听本王之命。” “遵命!” 二人各自说服下属,众人即刻启程。 而在密林深处。 沈长乐滚落山坡,黑暗中数不尽的尖锐碎石将她划得遍体鳞伤! 直至她跌到半山腰的泥塘里才缓缓停下,冰冷雨水不断拍打沈长乐的脸颊,她身体剧烈颤抖,痛到接近昏死。 恍惚间,沈长乐竟看见阿婆牵着喜儿的手,从雨雾中向自己走来…… 目光虚妄,却又那么真实。 沈长乐最后失神之际,口中仍不断呢喃—— “喜儿,别过来……这儿危险……” “你要好好长大……代替姐姐为爹娘报仇……” “阿婆,长乐又让你担心了。” “只是长乐不孝,没法再侍奉您了……” · 苏白二人循着负伤军士所画路线,马不停蹄进山。 山路湿滑,昏沉大雾仍未消散。 白若筠绛唇轻启,开口问:“沈长乐一介民女,为何会引得人来追杀?” 苏启霄目光深邃,解释道:“她是一个能破除扬州死局的关键人物。沈父以县令身份记录下的完整罪状,足够毁掉邬氏了。” 白若筠看苏启霄双眉紧皱,心知他有心事,便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事情的发生有些蹊跷?” 苏启霄点头道:“嗯,我派鬓影使早将邬府内的人调查干净了,现今两名神境镖师已死,邬府里哪来的能和暮凌抗衡的女子刺客?暮凌拥有五重殿,对方能将他刺伤,实力绝不在他之下,所以此次一定还有股强大势力暗藏其中。” 白若筠望着雾霭弥漫的山麓,好奇道:“那你就不怕那个刺客还在山里?” 苏启霄淡淡道:“对方目标直指沈长乐和她手中的罪状,真要是想杀我,何必大费周章引我进山,之前哪次不可以?” 白若筠莞尔一笑:“万一是觉得,幽草比我厉害,所以之前才不动手?” “那她有眼不识泰山了。”苏启霄嘴角翘了翘,耸肩道,“那个名叫花杀的刺客拥有如此精准的攻势,她无法预测一介王侯是否会为了一个民女亲自进山,这还能徒劳蹲伏我,我也认了。” 白若筠叹息道:“唉,你心永远这么大,不怕我保护不了你?” 苏启霄反问道:“就不能是本王保护你?” “我认真问你的。” “本王也是认真的。” “好好好,那你要切实保护本公主。”白若筠争不过他,握了握他的手,托付道。 二人直至山腰,石阶泥泞,眼前山路一片死寂。 白若筠步伐迟疑,说:“难怪是通往坟地的路,有够阴森的。” “害怕了?” “你在的话,不会怕。” 苏启霄眸色温柔,歉意道:“也不知道现在说还来不来得及,我们才刚见面,又要让你跟我面临危险。” 白若筠轻轻戳了戳他的手心,抬眸反问:“这么久了,我们一同经历的危险,还少吗?” 苏启霄回想起与她在天道山阴阳禁地的惊魂遇险,乃至过往种种,唇角翘了翘:“也是。” 不出多时,苏启霄和白若筠冒雨来到的山崖下方…… 苏启霄停驻脚步,见泥泞路面上有间隙短浅的脚步和拐杖痕迹,心中暗道不妙。 二人循着脚步来到一处低矮山坡,痕迹戛然而止,苏启霄下望那一刻,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只见一个年老阿婆拖着条摔到深可见骨的断腿靠在石头旁,奄奄一息,而在她雨水淋湿的袖口遮挡下,躺着一名昏厥不多时的年轻女子。 原来就在刚才,沈阿婆独自一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上山,拼出性命救下了长乐…… 杏雨村口。 时至黄昏,大雨倾盆,道路难行。 沈阿婆时时惦记出门许久未归的长乐,想到昨晚告诉她罪状之事,沈阿婆便猜到长乐去的定是沈家祖坟。 沈阿婆为两个未归的孩子做好晚饭后,便冒着雨,紧赶慢赶往山上去。结果就在山腰悬崖处碎石堆里,看见了昏死的长乐! 阿婆着了急,等不到周围路过的人,她便自己将拐杖插入泥土缝隙,顺着湿滑山坡一瘸一拐往下爬…… 然而雨后松动石土哪里撑得住人的身体?纵然撑得住,沈阿婆年过七旬,又怎有力气独自去往悬崖下的山坡…… 这注定是有去无回的一条路。 阿婆艰难爬行,就在接近碎石堆时脚下一滑!直直摔下山坡,仰身倒地! 沈阿婆就这么将另一条腿也摔断了……然而就在这泥泞山坡上,有一个拖着一条断腿的老人,依然奋不顾身…… 阿婆竭力地爬向外孙女,她双手被爬行经过的树枝和碎石划得满是血口子,而那条断腿处,早已磨得皮肉模糊,深可见白骨。 在大雾笼罩的泥塘里,沈阿婆总算寻得昏迷的长乐……她就这么一直淋着雨,一直守护着自己的外孙女。 滂沱大雨不知下了多久,沈阿婆喘着粗气,僵硬变冷的双手几欲垂了下来。直至阿婆看见了苏启霄,意味着自家囡囡有救了。 只是长乐能等到来救她的人,可阿婆却再等不到了…… 苏启霄和白若筠来到她们二人身边时,沈阿婆的腿早已白骨森森,白若筠伸手撕扯下衣裙的丝带,刚要为老人包扎,阿婆便拍了拍白若筠的手背,摇头婉拒了她。 沈阿婆看向苏启霄,气息奄奄,断续托付:“我老婆子怕是熬不下去了,我死以后,求公子传达长乐些话语……” 苏启霄点头应允。 沈阿婆含泪说完,临终之际,慈爱地梳理长乐的发丝,音气逐渐微弱到消失:“咱们囡囡好看的头发,怎么脏成这样了……阿婆真想替囡囡扎出好看的辫子,可这手……怎么就抬不起来了……”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二十六章:封尘事 半个时辰后,苏叙带人上山,根据苏王之命,收殓好此前阵亡军士和王骑军副将的遗体,运返苏地。 而沈阿婆也在众人目送下,为子女走完了这一生,被带往沈氏祖坟处暂且安葬。 沈长乐始终昏迷不醒,暮凌快马加鞭带她回凤灵王府医治。 山坡上,白若筠仪态万方,垂眸道:“刚才沈阿婆留的遗言,不知长乐听没听到?” 苏启霄低声道:“就由我们先替她记住,若她能醒来,理应该知道的。” 白若筠担忧道:“遭遇这么多的变故,还要告诉她吗……” 苏启霄沉重叹息,慨叹道:“父母相继离世、挚友二人失踪,独自一人入城寻访,怀抱竹简坠落山崖,如今连沈阿婆都也……她一路走来的坚韧刚毅,所有人都难以想象,尽管长乐此番一定不好受是真的。” …… 凤灵王府。 沈长乐躺在床榻上,睡得很沉。 经大夫诊断,山崖碎石密布,但好在冬日衣厚,她伤口不深也未伤及要害,后续沈阿婆临终前一直守着她,长乐最后只是身染风寒。 凤灵王高莹宸走出内室,说道:“伤处包扎好了,给沈姑娘服下了汤药,再卧床休息两日应该就能康复。” 众人听闻,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苏启霄点头道:“这样的话,再好不过了。喜儿我派人送到了广陵楼暂住,有春秋和冬夏陪着,喜儿不会有什么大碍,只是那孩子还不知道她阿婆和姐姐遭遇了这样的变故。” 高莹宸低语道:“扬州和本王欠沈家太多太多了。” 苏启霄宽慰道:“别这么想,沈长乐拼死保护罪状,为的就是扬州,你也一样。” 高莹宸庆幸道:“好在她平安无事,沈阿婆在天之灵也能安息。” “要让逝者彻底安息,得等我们处理完扬州贼首。”苏启霄神色清冷,继而问道,“对了,罪状完好无损吗?” 高莹宸望向房内床榻上的沈长乐,心疼一笑:“当然了,北桃给她脱下脏衣服时,人都昏迷了还死死抱住那卷竹简呢。哪有姑娘家家不捂胸口也要捂着竹简的,她是真的将此物视作最重要的东西。” 苏启霄温和道:“就让她抱着吧,那是她爹留给她最后的遗物了,这世上没人比她更理应看见里面的内容。” 高莹宸道:“也是。” 苏启霄嘴角忽地翘了翘,道:“说件开心的事。你看,谁来了?” “呀!莹宸,好久不见咯!” 白若筠古灵精怪地从门后跳出,挥了挥手,笑意不止。 高莹宸正翻阅着扬州城郊发生的奏报,惊讶片刻,扶额一笑:“小筠,好久不见!上次见面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白若筠戳戳她的额头,提醒道:“一年零一个月!” 高莹宸无奈道:“好好,是我记不住。话说……你怎么又漂亮了?” 白若筠眨了眨秋水眼眸,回望向苏启霄,认真问道:“你也这么认为吧?” “是是是,公主殿下。”苏启霄笑意不止。 高莹宸看完奏报,开口问道:“添锦,这次袭击长乐的刺客拥有神境,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苏启霄道:“是啊,暮凌跟我说了,那个叫花杀的刺客潜藏已久,出手就是杀招,摆明了想取人性命。” 高莹宸望向白若筠,欲言又止:“而且……” “而且刺客出自影戮,正是当初行刺我父王的那个宗门。” 白若筠眸眼泛起幽芒,替她说完。 当年三江王白夙为救王妃戚兰性命,与十二宗圣骸有过一战,此后三江王被影戮暗袭重伤,不日与王妃前后离奇身亡。此事发生后震惊大夏朝野,苏启霄和高莹宸也自然知晓,心照不宣没说到影戮,不成想白若筠看到行刺现场就推断了出来。 提及影戮,白若筠仿佛变了个人。 苏启霄长眸眯起,道出一个震撼消息:“另外鬓影使有线报传给本王,影戮副掌门前些日子离开宗门了。” 白若筠眸色灼灼:“莫非这次正是影戮副掌门动的手?” 苏启霄摇摇头,劝道:“若筠,冷静些。十二宗任何一个副掌门至少都拥有太虚位,刺杀沈长乐的要真是此人,恐怕以暮凌的上玄位不可能打退对方。” 高莹宸认同道:“确实不像,影戮专为各朝皇室行刺,尤其以末隋豢养最多。” 白若筠疑惑道:“可末隋不是覆灭了?” 白若筠自幼生在三江城,不了解当年大夏王朝攻克末隋之事。 高莹宸便跟她提起道:“的确,二十年前末隋之战,末隋皇城‘大都’陷落,隋灵帝被大夏剑仙苏寻腰斩。那一役中,漫天焚火,末隋皇室尽皆身死殆尽,然而隋灵帝膝下一子一女却始终找不到尸首。甚至在皇宫被破后,内殿发现了无数被毒死的太监、宫女的尸骸,皇室族谱、画像被烧得一干二净,那对末隋太子和公主的名字至今都无人知晓。高祖皇爷爷此后派兵搜寻十余年,纵然前朝皇室余孽在世,也要让末隋绝无复国可能。伴随末隋王朝的彻底覆灭,影戮几乎销声匿迹,十余年里鲜有露面……” 高莹宸说着说着,脑海思虑,很快又惊异道:“但沈长乐只是一介民女!花杀大动干戈伏击下手,甚至抢夺与影戮显然不相干的竹简!莫非是邬氏指派?与末隋皇室有关?” 苏启霄冷峻一笑,剖析道:“抢夺竹简的意图如此明显,与邬氏自然脱不开关系。可本王以为,仅凭邬樾一介商贾,纵然拿出再多的钱都绝无可能让影戮听其任命,更遑论牵扯前朝皇室。退万步说,纵使邬氏指使当真,有一点本王很好奇,邬樾究竟许给了影戮副掌门多大的好处?” 苏启霄音气骤然锋锐,继而道:“亦或是影戮真正目的既不在竹简、也不在邬氏,眼下所看见的只是影戮营造的混沌雾海。” 高莹宸知道他这么说一定有谋划了,出声问道:“那添锦,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苏启霄唇角勾了勾,伸手道:“把你王令借我一用。” 高莹宸毫不犹豫唤来北桃,将凤灵王府的令牌交给了苏启霄。 苏启霄负手而立,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我要做什么?” “既然是你要,我想就一定有你的打算,我相信你。”高莹宸含笑道,“当然了,你想告诉我的话,也可以。” 苏启霄眼神深邃,冷声道:“本王要亲自下狱审问邬凯。” · 王府正殿,夜色渐深。 众人分开后,北桃忧虑道:“殿下,您就不担心苏王殿下在利用扬州吗……” 高莹宸抬眸呵斥:“住口!” 北桃立即跪地:“殿下恕罪。” 高莹宸叹了一声,目光深远,道:“起来吧。你啊,和世人一样,不了解添锦。” “是奴婢放肆了……” 北桃低头片刻,这才提醒:“对了殿下,白先生在等您。” 高莹宸起身道:“快请他进来。” 对话间,一位身着洁白布衣的朗逸谋士已经走了过来。 白苇唐气息沉稳,开口道:“参见殿下,昨日前往扬州郊野,可有收获?” “有不少。”高莹宸眼泛笑意,反问道,“先不说这个,你家苏王都来扬州几日了,先生还不见见他?” 听闻苏王,白苇唐一如既往的淡然模样起了些波澜,许久后,还是摇头一笑:“无需相见,只要苏王爷还记得微臣就好。” “添锦看似风流,实则最为重情,他虽没问起你,但他一定记得你。” “微臣了解王爷,微臣知道。” 北桃看着自家殿下对白先生以礼相待的样子,突然明白凤灵王方才为何会如此生气了…… 这位辅佐凤灵王算无遗策的白先生,正是当初苏王借给她的! 三年前,凤灵王刚就藩扬州时,城里上下官员面对这位尊宠的皇女个个两面三刀,表面奉承,实则阴违,尽皆是心口不一之徒。 唯有苏王将自己最信赖的幕僚带了过来,正是这位有“白布衣”之称的白苇唐。白苇唐在扬州这些年,为凤灵王出谋划策,制衡本土官员、步步收缴世家权利,早已成为凤灵王府名副其实的最大功臣。 高莹宸面向白布衣,忽然好奇地问:“既然先生这么了解添锦,那本王也想问先生,在你看来世人所传苏王昏庸无能,可是真的?” 白苇唐狂笑不止,遂镇定道:“苏王爷昏庸?世间词汇千万,唯独昏庸一词与他毫不相干。”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二十七章:麒麟画 翌日清晨。 天地白雪玉砌,浩然一色。 苏启霄和白若筠走在扬州街头,哪怕他们身后不跟护卫,仅凭二人宸宁惊鸿之貌,就足够吸引人了。 苏启霄见白若筠驻足在一家糖画摊子前许久,便直接向摊主说道:“老伯,做个糖画。” 摊主老伯笑道:“好啊公子,这边上有个转盘,摇到哪个就给你做哪个!” 苏启霄牵过白若筠的手放在指针上,笑道:“所幸这次你在,我摇东西运气一向很差。” “比如呢?” “每每都是花鸟虫蛇。” “……那是挺差的。” 白若筠望向转盘,眉眼笑意弯如月牙:“启霄,你想要哪个?” 苏启霄疑惑道:“这不是只能靠转?” 白若筠拍拍胸口,自信道:“是呀,你想要哪个,我就能转到哪个!” “只要你转到的都可以。” “好!那就——麒麟!” 白若筠高喊一声,惊得路人纷纷瞩目,然而下一刻连摊主老伯也瞠目结舌了——白若筠手指一转,指针就真的摇到了麒麟之上! 老伯鼓着掌,不禁赞叹:“姑娘你真是有福啊!我一年都遇不到几个摇着麒麟的!” 白若筠娇俏道:“要做得好看点哦!” 摊主老伯撸起袖子,豪气道:“这就让你看看老头我的看家功夫!” 伴随老伯的木勺在油纸上挥洒自如,片刻后,惟妙惟肖的麒麟糖画真就出现在了白若筠手中。 白若筠负手转身,踮起脚靠近他耳畔,轻语道:“给,我的麒麟王殿下。” 苏启霄心间怦然不已,唇角轻翘,再度庆幸道:“所幸七岁那年就遇见了你,但凡晚一点,本王都得费劲把你从别人手里抢过来。” 白若筠抬眸微笑道:“所以真正有福的人,是你。” · 扬州冬日,不寒不暖。 白雪乘踏寒风零落,雪纷飞在雪景,不应飞入百姓的酣梦中。 前往牢狱路上,白若筠凑过脸颊吃着苏启霄的糖画,一口就咬掉了麒麟的屁股,问道:“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扬州找你吗?” “是不是太想我了?” “不准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 见苏启霄认真望着自己,白若筠脸颊一红,承认道:“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咳,但是!言归正传!” 白若筠很快清了清嗓,严肃道:“淳风有一封遗信,让我务必亲手交给你。” 苏启霄眸眼顷刻深邃:“我知道。” “啊?你怎么……” 苏启霄沉声道:“我一直都知道他有一封遗信留给我,只是比起听见他的遗言,我更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他重逢。” 白若筠微微颔首,将原本打算从怀中取出遗信的动作收了回去。 苏启霄察觉到了,含笑道:“谢谢你,再给我些时间缓缓。至少等审完邬凯,当下之事落幕再说。” 白若筠“嗯”了一声,遂困惑道:“但既然我们要去大牢审扬州世族子弟,为什么不让莹宸一起去?她可是扬州之主。” 苏启霄望着不远处城东的扬州牢狱,摇头叹道:“就因为她是扬州之主,她才没办法直接对扬州世族落刀。” 白若筠秋水眼眸微眯,道:“难道是因为……神都?” 苏启霄嘴角一笑:“不愧是我的人,越来越聪明了。” “谁是你的人?!”白若筠撅了噘嘴。 苏启霄不理她这句反驳,剖析情势道:“凤灵王这爵位,是从神都洛阳直接封给莹宸的,故这扬州,一开始就是央呈宫龙椅上的那位嵌入我苏地的一颗龙牙。然而天下风云诡谲,北有国祚绵长的北晋、西有兵马强悍的武殷,南有日渐崛起的南诏,大夏四海内甚至不乏尚未剿杀殆尽的末隋、后唐叛乱军……存亡之秋,皇帝陛下不愿与苏地交恶,所以他封与本王关系极好的皇女莹宸为扬州凤灵王,也能彰显永炎之治下的皇恩浩荡;可陛下的心里,始终最忌惮苏地,他让扬州内外官员、世族皆听命央呈宫,所以这扬州非凤灵王之扬州,而是洛阳的扬州。” 白若筠问道:“启霄,你是想?” 苏启霄神色冷厉道:“根除邬氏,其为首患,以儆效尤。我意欲让莹宸彻底掌控扬州。” 白若筠担心道:“可就我所知,邬樾背后还有宰相李密疏撑腰。” 苏启霄惊奇道:“这点你都知道呀,你二哥说的?” 白若筠扶额,点点头:“兄长知道我要来扬州,临行前拉着我叮嘱了不少事儿,当时真嫌他烦。” 苏启霄淡笑一声:“白御凤还是那样嘴硬心软。” 白若筠心有忧虑,停顿片刻,开口问道:“二哥让我问你,只是为了扬州就与央呈宫对立,值得吗?” 苏启霄知道这也是她担忧之事,含笑答道:“值得的。昔日三王登高楼的承诺在先,淳风不在,能帮她的只剩下我了。扬州位居我苏地四州腹地,它哪怕不能为苏地襄助,也绝不能成为我苏地掣肘。神都利用邬氏控视苏地,只要我锐意图治,必与央呈宫百官削藩意图不和,这“不和”与其发生在苏地境内,不如早早棋落扬州,顺带看看陛下究竟是什么态度,这也是莹宸前些日子拜托我的。既然要帮她,棋盘选在她的封地在所难免。” 苏启霄负手而立,凛然道:“邬樾关系网四通八达,耳目遍地,这些耳目除不干净,本王也懒得去除。所以,本王要直接除头目。” 白若筠安心道:“你果然已经想好怎么做了。” 苏启霄目光炯炯,继而道:“因此今日审问邬凯的只能是本王,而不是她……央呈宫里那些百官天天嚷嚷着削藩,本王与他们关系够差了、本王在大夏的名声也够差了,不怕再差一点,但高莹宸不行。毕竟本王这刀虽挥向鱼肉百姓的世族,却如同挥往神都。” 白若筠气愤道:“你明明杀的是恶人,结果徒增的是你恶名?!” 苏启霄含笑道:“名声是他们散播的,他们不高兴了,散几句就散几句,若是百姓门前雪能少几堆便好。” “启霄,你不会委屈吗?” “无妨。淳风走后,大夏史书上总要有一个令万骨枯的罪人,那只好本王来当。” 苏启霄凝望掌心,眼神暗沉如火:“况且往后要万骨枯的事,还不少,这才第一件。” 白若筠握着他的手,眸如星河皎月,柔声道:“无论何事,我都想陪着你,就像现在,一如往后。”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二十八章:狱中审 “总兵大人,可否让老夫见见犬子?” 扬州大狱内,从密道而来的邬樾正会见一位戎装男子,其人正是扬州总兵赵知宴。 赵知宴为难道:“啧,凤灵王有命,邬凯谁都不能探视……” 不过赵知宴话没说全,其后又补道:“若是邬老爷执意要见,总归是有办法的。” 邬樾笑意渐起脸庞,抚须道:“两箱金银奉上,早已经送往总兵府邸。” 赵知宴遣散看守的狱卒,与邬樾往大牢深处走时,忽然有意问道:“不过就我所知,邬老爷好像还找到了另外的帮手?” 邬樾白眉蹙道:“是她来找的老夫,老夫确实见识到了其手眼通天的本领,可就连老夫都没查到此人的底细。” 赵知宴谨慎道:“邬老爷对其可有把握?” 邬樾回想起紫纱女子杀伐狠厉的气息,又在此前刚得知她派出去的刺客竟然能从苏王麾下的血战侯处占得先机,不由心中没底,迟疑道:“呃,这……” 赵知宴语气锋锐,提醒道:“希望邬老爷别玩火自焚,对神都不利,坏了大局!” 邬樾摇头道:“自是……不会,老夫还有一事,今日能否带犬子回府?” 赵知宴镇定反问:“邬老爷是不是认为只要拿着黄白之物,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了?” 邬樾眯眼道:“难道不是?” 赵知宴低声道:“邬老爷,金银只能尽人事,没法逆天命。收起来吧,这回变天了。” 邬樾森冷道:“老夫倒想看看,变的是扬州的天,还是神都的天?” 赵知宴漠然叹息:“神都的天变不了,若非皇帝陛下的原因,你也难见邬凯。” 谈话间,来到牢狱最深处,邬樾无视凤灵王之命,买通重重关系,竟真的见到了邬凯。 而在被关在牢中三日的邬凯得见父亲,立即燃起了希望。 自从邬凯知道自己当初惊扰的是苏王贵驾,这几日他被锁在铁牢之内终日惶恐不安,就连母亲托人送来肉香四溢的菜肴都提不起丝毫胃口,生怕动了筷子,这饭就成了断头饭。 如今一看到爹,邬凯便哭诉道:“爹,这牢房里又冷又臭,半夜尽是鬼嚎,我一刻待不下去了! 邬樾将带来的紫貂衣给儿子披上,怒骂道:“臭小子,你惹谁爹摆不平?非要惹一个最不好惹的人!” 邬凯大惊失色,哭喊不绝:“爹,咱家不是有很多钱吗?去找凤灵王殿下,她应该会放了我的!” 邬樾摇头,叹息道:“事到如今你连幕后之人都看不出来是谁,等你接手邬家,这基业也算是完蛋了。” 邬凯怔神道:“爹,真没办法了吗?” 邬樾目光晦暗,转瞬阴戾,低声道:“有!只要你咬死不认账,爹就有办法!” 突然,狱卒此时的一声高喊,惊得二人全身震颤—— “大人驾到!” 邬樾没料想到有人会来,最后嘱咐儿子两句话,急促往赶大牢入口处。 结果就在半路,邬樾脚步顷刻停住,迎面正是一位天质神逸的年轻公子,其人锦衣王服、威仪尊贵,而他身旁还有一位粉衣女子,神颜倾城,似瑾玉绝色于瓦石之间。 邬樾自然不会认不出眼前尊贵男子是谁,赶忙跪地道:“参……参见王爷。” 苏启霄嘴角翘了翘,淡淡道:“终于见面了,邬家主。” 邬樾奉承道:“久闻苏王爷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气宇轩昂啊!” 苏启霄漠然道:“好了,狱中地寒,起来吧。” “谢王爷……” 在家仆搀扶邬樾起身之际,苏启霄突然手指叩击大牢铁栏,幽森骇人的声音震得旁人浑身发颤! 随即苏王冷冷发问传来—— “对了,凤灵王下令谁都无法探见邬凯,你怎么进来的?” “这……王爷……” 邬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哪知苏启霄顷刻又抬手一笑:“无妨,小事。父母爱子,计之深远,本王理解。” 正当邬樾心中窃喜,私认为苏王给了他台阶下时,苏启霄接下去一句话令他如遭雷击—— “反正你既来了,不如亲眼见见本王如何拷打邬凯?” 苏启霄话音落尽,负手从邬樾旁边走过,他无视其震惊的表情,朝旁边的赵知宴提道:“赵总兵,帮本王个小忙。” “王爷尽管吩咐。” “去把邬凯眼睛蒙上,到时一边拷打一边让他猜猜本王身份。” 赵知宴不敢忤逆,说道:“谨遵王命。” 苏王阴晴不定,气势凌厉逼人,邬樾再不敢轻易言笑,只得跟着往里走。 牢房深处,邬凯听到脚步,以为爹回来了,刚把头往铁栏外靠,哪知前来的人不由分说,直接往邬凯头上套了一个粗麻布袋! “哪来的不要命东西!” 邬凯震怒万分,才开口叫喊,来者一巴掌抽得他头脑眩晕! “尊客造访,还请邬少爷稍安勿躁。贵客不问话,你先别张嘴。”来者此番话音落地,连向来胆大包天的邬凯都打起了浑身冷颤。 这分明就是扬州总兵赵知宴的声音!而能让赵知宴心甘情愿打下手的人……邬凯不敢继续往下想,头脑被套麻袋、空白之际,只听一道孤冷如封山大雪的问话传来—— “身在大牢还有荤香四溢的佳肴,真把此地当你邬氏府邸了?” “哐当!” 邬凯眼前一片漆黑,清晰听见了菜肴碗盘被踢碎的声音,心生恐惧,不敢隐瞒,胆颤道:“大……大人明察!这些吃的,都是我娘差人偷送进来的,与我无关啊……” 赵知宴与邬夫人曾是旧识,邬夫人昔日乃扬州家喻户晓的才女,想来爱子心切出此下策,如今邬凯为了自己脱罪竟将母亲拿来挡箭。赵知宴破口大骂道:“不是你这竖子恶贯满盈,你娘会四处求人帮你?她使金银托狱卒照看好你,又是委我在凤灵王殿下面前为你求情,现在反而轮到给你顶罪?” 邬凯小声嘀咕道:“指不定我娘还乐意!” “我扬州怎么生养了你这般东西!” 赵知宴怒不可遏欲拔出腰间长刀,吓得邬凯蜷缩地退了好几步。 “赵总兵,退下吧。”远处坐看好戏的苏启霄适时抬手,打断了赵知宴。 赵知宴低头道:“是。” 苏启霄这才看向邬凯,开口道:“又不拦着你吃,何必如此害怕?” 邬凯听着这从未耳闻过的沉冷声音,不安地问:“您……您是哪位大人?” 苏启霄道:“猜!猜对了有赏。” 邬凯转动猪脑子也想不明白,扬州大官儿他在自家邬府都见过,声音这么年轻的大官那就更是没有了。 邬凯惊恐道:“大人!我实在猜不出啊大人,求大人饶命啊!” 苏启霄冷目幽幽,抬手道:“来人,杖责!” 邬凯听见瞬间,浑身震颤,牢房内慌不择路,龟缩墙角。 数名狱卒将邬凯狠狠拉出,仅是七八杖,邬凯就被打得鲜血直流! 鬼哭狼嚎四起,邬凯头顶套着的粗麻布顺势滑落,他眼睛艰难眯出一条缝,面前是一个锦衣王服的神逸男子,尊贵非常,而在他身侧还有个窈窕神颜的女子。 邬凯不敢再看下去,剧烈恐惧涌上心头,因为邬凯竟发现——这锦衣公子是坐着的,父亲邬樾和总兵赵知宴都陪他站着! 此等贵人,还能是谁? 邬凯猛然下地跪拜:“王爷饶命……求王爷饶命!” 苏启霄不禁冷笑:“本王抓你进来,你求本王饶命?那你应该是求错人了。” 一旁邬樾正欲求情,苏启霄手抚琉璃酒杯,不容其插嘴:“不过邬凯,猜得算你对,来人!赐酒。” 邬凯还来不及震惊,就见一杯温热美酒从狱卒盘上递来,离自己越来越近…… 邬凯眼珠子急速睁大,疯狂“砰砰”磕起头:“王爷,我知罪!真的知罪了……” “怕是毒酒?” 邬凯磕头不止,支吾道:“不!不是……” 苏启霄轻晃了晃手中琉璃杯,音气冰冷刺骨道:“本王赐酒不喝,才是真正死罪。来人,继续杖刑!” 邬凯惊恐万状,哭喊道:“我喝,我喝,王爷免我一死!” 其父邬樾慌张上前,恭维道:“敢问王爷尊驾到此,是有什么要问犬子的吗?” 苏启霄笑道:“是有,打完再问。” 邬樾脸沉了下来,问道:“贵为王爷,屈打成招不合适吧?” 苏启霄冷眸骤然睨了邬樾一眼,后者顿时腿脚发软。 苏启霄手抚扳指,漠然道:“屈打成招?别太看得起自己。你儿子招不招,本王不在乎,本王只纯粹想打他。” 邬樾面对这个比自家人横不知道多少倍的苏王爷,万分无力。 邬樾同样做梦也想不到,向来无法无天的儿子,竟有一天会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打得不成人形! 很快,邬凯的鬼哭狼嚎令邬樾也心生恐惧,如冷水浇身,瘫软在地…… 原来他苏王要杀的人,是真的会杀掉。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二十九章:雪封山 第十板刑仗打完,满身肥油的邬凯皮开肉绽,牢内哭喊不绝于耳。 苏启霄下令收手,审问这才刚刚开始,他不会让邬凯这么快昏死过去。 两三名狱卒合力抬起邬凯,多亏他这身油脂,挨完十杖,仍能喘着大气。 苏启霄步入正题,命人取来几张认罪书,逐一问道:“邬凯,广陵楼下当街射杀一少年,你认不认?” 邬凯咬紧着牙齿抬头,听从父亲指示,死不认账:“不认!是那个小崽子想对我不利,他死有余辜!” “掳掠扬州民女,认不认?” “不认,那是小爷请她们来府上作客,那群娘们乐意得很!” “你纵容鹰犬强占百姓民田,认不认?!” “不认!是那群刁民卑贱,上供给小爷的!” 苏启霄火冒三丈,最后问道:“追杀屠戮抵抗邬氏之人,你认不认?!” 邬凯死撑着大笑:“不认!只是那两个死掉的镖师下手没轻没重的,小爷完全不知情!” 苏启霄猛然起身,抽出一块令箭狠狠朝邬凯嘴巴扇去! “啪!” 伴随木质令箭横断两截以及邬凯的痛苦嚎叫,点点鲜血飞溅墙壁。 苏启霄幽冷道:“刚才十杖真是打错地方了,就应该打你嘴的。” 白若筠这时粉唇微启,出声冷嘲道:“他挨了打嘴还这么硬,等下再打,最好让人换个铁板。” 苏启霄嘴角翘了翘,“好建议。” 被羞辱到极点的邬凯咬牙切齿,却根本不敢抬头再与苏王对视。 然而眼下邬凯无一罪认下,无一纸画押,在旁的赵知宴心向扬州,看着空空如也的认罪书,已然怒不可遏! 这时,一女子的出现,打破僵局! 来人在幽草的搀扶下,缓缓走来。 一位容貌清秀的女子,纵然一身简朴素衣,盖不住她发间杏花簪光彩夺目,正是此前坠崖受伤的沈长乐! 这位沈家长女朝苏王行过礼,道:“殿下,小女来迟。” 苏启霄疑惑道:“你伤不是要静养?” 沈长乐微微躬身,坚定道:“谢殿下关心,比起小女轻伤,邬氏罪状才重如泰山!” 邬樾、邬凯两父子听见“邬氏罪状”四字,顿时脸色大变。 沈长乐从怀中取出拼下性命才找回的竹简,呈上道:“殿下,先父和阿婆的遗愿,小女莫不敢忘!” 苏启霄点点头,从她手中接过这沉重的沈家遗物,翻开竹简,新旧分明。 旧竹简上,无一不是沈父生前入木三分的墨笔实录,字字苍劲透彻;而后新串上的几片竹简,皆为沈长乐的隽秀字体,尽是她一介民女艰辛搜罗齐全、数不尽百姓的作证画押! 苏启霄眸色凛寒,一边开口念,一边将刻满当诛之罪的竹简一片一片甩到邬家父子的脸上—— 天册十四年,邬樾以三千两白银贿赂扬州刺史,修建邬府与扬州牢狱间的密道,用于将杀除之人运尸毁迹。 永炎初年冬,邬樾会见扬州总商,三日后扬州总商莫名身死,邬樾继任。 永炎二年夏,邬樾笼络扬州数名实权官员,以权谋私,打通内贩私盐之路。 永炎四年夏,其子邬凯赌坊尽输白银六百两,是夜赌场六人被其草菅性命。 永炎四年冬,邬凯掳掠扬州郊野女子十三人入府,七日后,仅剩二女逃离生还。 永炎五年夏,邬凯抢夺百姓田产,大肆追杀抵抗者,数人皆失踪,不知生死…… “罄竹难书!” 苏启霄长吁一口气,不想再念其余竹简,只是目光森冷,震怒骂道。 迎着邬氏父子死灰般的眼神,苏启霄继而漠然道:“既然这罪状把你们邬氏最后的一层遮羞布也撕开了,本王便让那些真相水落石出。天册十四年以来,扬州大狱里死过的不少冤魂,看来都拜你们父子所赐。而所用的,就是那条从你邬氏府邸直通牢狱的密道。邬府家丁将违逆你父子之人抓入邬府严刑逼供,身死之人的尸体则通过牢狱密道运出,扬州大牢每日最不缺的就是死人,随便一个借口便能将尸体顶替名册。因此你邬氏可在府邸内不留把柄铲除异己,控制整条商路。” 苏王话音落尽,就连赵知宴都震撼不已。 邬家父子面面相觑,惶恐至极,皆不知此等绝密之事,究竟是怎么被发现的?! 赵知宴忍不住问道:“王爷,这些您是从何而知的?” 苏启霄冷笑道:“邬府家丁数百,从侍女到护卫,哪里安插不进本王的人?这李代桃僵之计牵扯人数众多,一处纰漏显现,本王便有头绪。最重要的一人,乃是邬家尊夫人,她可谓救子心切,本王答应了她不伤邬凯性命,邬夫人便将本王不知道的细枝末节一并和盘托出了。” 邬樾满脸悔恨,他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后院失火。 邬凯望着爹都束手无策了,这段日子惶恐不安的情绪猛然爆发,邬凯眼睛怔大,不顾脸面地爬向苏王,嚎哭不断:“王爷,我认!我都认!只求你饶我一命!” 幽草一双绿眸肉眼可见的嫌弃,拔出伽蓝刀抵住邬凯脖颈,以免他离公子太近。 苏启霄眸色冷峻,主动走向邬凯,平静道:“本王想查办你,根本无需你认罪,这一卷竹简,足以把你父子打下十八层地狱。只是如沈家一般被欺凌的百姓,需要寻回公道。” 邬凯不敢对视,用紫貂衣裹着身体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只有跟活人说话才不浪费本王亲自来一趟。记住了,要杀你,本王一个点头就够了。” 苏启霄接过幽草的伽蓝刀,将盖在邬凯身上的紫貂衣勾起,转瞬之间挥手一刀,劈成两截! 苏王转身走出牢房,侧眸冷声道:“严刑峻法如坚冰,区区一件紫貂衣,御不住冰下寒。” 大雪能封山,他凛寒眼神比大雪更寒。 · 大牢里只剩下心如死灰的邬氏父子和那件拦腰截断的破碎紫貂衣。 苏启霄立于大狱走廊,凝望窗外曦光,目色深邃。 白若筠陪在他身边,淡淡叹息:“扬州百姓都知道莹宸处事雷厉风行,可还是出现了像邬凯这般欺凌百姓的膏粱子弟……” 苏启霄低沉道:“没办法的,千年前至今日,人都剿灭不尽偷粮老鼠。” 白若筠心知他所想,慎重地问:“启霄,你是在犹豫……该不该让邬樾死吗?” 苏启霄闭目颔首,说道:“是啊,邬樾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可就连本王,都不能直接替莹宸动手杀他。这世间人人都喜欢往上爬,觉得越往上爬越自由,实则真的位居高位了,才发现会处处受限。拿所谓的人心公道去换取扬州的经济命脉,百姓闻之贼首已死,一时会心中痛快,可以后呢?商贾大族的山岳崩颓,势必牵连无数……小到耕织农民,大到铺户作坊,人人都要生路。” 天空落下细细雪花,寒风从窗孔吹入,苏启霄衣装并不厚实,拢了拢衣袖,迟疑道:“所以杀了邬樾,真的值得?” 白若筠挽住苏启霄,眸眼坚定地望着他,说道:“启霄,事事忧虑,你以前可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性格,你该对莹宸更有信心才是!邬氏绝不是山岳,没了邬氏,莹宸她依然能阻止崩颓!” 苏启霄与她对视那一刻,心有决断。 苏启霄负手而立,沉声道:“你说的是,人剿灭不尽老鼠,又要阻止老鼠偷粮,需做的便是任命不会监守自盗的守粮官。” 另一边,沈长乐走出,白若筠将她轻唤至身旁,传达了沈阿婆临走前最后的遗言…… 沈长乐听着,已是泪眼婆娑,泣不成声……原来阿婆直至临终,都还挂念着她和喜儿—— “长乐呀,你爹是个清廉的好官,你娘是个坚韧的女子,等替他们报完了仇,别忘了常去给他们扫扫墓,阿婆恐怕再去不了了…… “若还有来生,我们一家五口再好好过日子。 “阿婆这一辈子过得苦,阿婆只希望你们两个孩子能像名字一样,长乐长喜…… “阿婆没什么本事,一生没攒下多少银子,不能给你们买好看的金簪当嫁妆,阿婆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将杏花醉和女红的手艺分别传给你们。长乐莫要怪阿婆,往后阿婆不在的日子里,长乐要带着喜儿好好生活,夏天不许贪凉,冬寒记得加衣…… “毕竟这世上啊,什么都比不过阿婆的两个宝贝囡囡…… “阿婆真想看着囡囡们风风光光出嫁……可是,怎么就看不见了呢……”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三十章:杀王驾 苏启霄看着面如死灰的邬氏父子,对赵知宴说道:“告知凤灵王,审问尘埃落地,准备清算邬氏一族及其同流合污的党羽。” 赵知宴拱手道:“喏。” 就在邬氏父子万念俱灰之际,只听牢狱大门一声炸裂巨响传来—— “轰嘭!” 众人始料未及,大牢屋顶竟开始轰然倒塌! 沙尘四起,落石连同破碎铁门直接封死大半的牢狱入口。 大牢外,此时刚刚赶到的凤灵王正在等候苏王传来的捷报,眼见轰然坍塌的飞石,立刻驭马后退半步。 高莹宸目光震惊,担忧此等变乱,正是冲牢中的苏启霄而去! 扬州大牢内,牢顶巨石猛然坠落,苏启霄、白若筠和幽草、沈长乐各自被碎石分隔两处。 苏启霄反应迅速,在最后一块落石砸下前,将白若筠推往幽草身边,高喊道:“幽草,带若筠和沈姑娘先走!” “可是公子……” “本王会找机会从大牢后门脱身!” 幽草全然放心不下公子,正欲开口,就听苏启霄命令道:“幽草,听命!” “是……” 这时白若筠在她身旁低声道:“幽草,把刀借我!” “公主,您为何要刀……” 白若筠挽起长发,眼眸刚毅道:“总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 苏启霄在废墟另一处,已远远听不见她们三人声音,心想她们能离开此地,稍显心安。 然而落石很快封住路,他自己竟脱身乏术。 这时,就听他最熟悉的那个声音传来—— “启霄!” 苏启霄回头望去,一个粉衣窈窕的身影冲入废墟之中,向自己跃来! 是白若筠,无疑。 幽草见公主身影穿越石缝,在废墟对面扔出伽蓝刀,刀在瓦砾砸落间穿过空隙,白若筠凌空稳稳接住,抽刀猛斩,气海汹涌顷刻断裂废墟隔阂! 苏启霄上前牵住白若筠的手,一把将她拉到怀中,避开了剩下的碎石砸落。 幽草虽心中不安,仍旧听命带着沈长乐奔向入口,回头嘶哑喊道:“公子、公主,幽草在外面等你们,千万要平安出来!” 白若筠挥挥手,“好!” 苏启霄敲敲白若筠脑袋,愠色道:“为什么要进来?” 白若筠刚才被他接抱住,紧紧贴着他胸膛,腰身轻转,只听二人腰间晃荡的两块玉佩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白若筠眸眼温柔道:“相逢易想,相逢一响,我们二人总不能分开的。” 苏启霄心间极为动容,伸手擦拭她沾灰的倾城脸颊…… 然而彼此还来不及温存半刻,头顶瓦砾便松动坠落!苏启霄反应迅速,牵起白若筠向暂未崩塌的牢狱后门跑去…… 就在他们经过邬凯牢房时,竟发现牢中空无一人?! 白若筠诧异道:“邬氏父子离奇消失了?” 苏启霄指叩铁栏,思索道:“牢顶被炸后,赵知宴领命先走,此后入口损毁最严重,而我们又在大狱走廊,这邬氏父子穿墙走的?” 白若筠察觉到牢狱墙壁细缝中有冷气流出,呼唤道:“你来看这儿!” 苏启霄触摸墙壁,想来这里就是暗门所在,而暗门深处,便是那条通往邬氏府邸的密道。 苏启霄漠然道:“不愧是偷粮老鼠,还真是穿墙而逃。” 白若筠握了握手中伽蓝刀,谨慎道:“启霄,既然邬氏父子从暗门逃离,现在可能还在密道里!” 苏启霄微微颔首,护白若筠在身后,伸手按住墙上一处凸起的异样砖石…… 瞬间,一道暗门洞开! 就在此刻,黑暗中透骨链爪闪出死光,一个面戴紫纱的黑袍刺客破空而出! 链爪锋刃直刺苏启霄咽喉…… “砰!” 白若筠拔出伽蓝刀拦下刺客一击,刀口与冷铁相撞之时,火星四溅! 黑袍刺客紫纱下的双眸隐隐透彻出狠戾阴光,显然为至苏启霄于死地而来! 苏启霄低声道:“与当时袭杀沈长乐一样,此人是十二宗影戮之人,绝非寻常刺客,千万小心。” 白若筠岿然不惧道:“果然和淳风说的一样,影戮也想杀你!” “什么?淳风……” 紫纱女子不想听他们对谈,出手凶残,起手便是影戮招式“妖杀刺”! 黑袍衣袂翻飞,女子顷刻隐匿于阴暗的牢狱之中,化身如鬼魅般的身影迅速贴近苏启霄,寒光锐利,链爪直往他面门而去! “水佩风裳!” 白若筠清寒音气高喊道。 瞬间,清流水瀑如环佩萦绕在白若筠四周,风起之后,水珠颗颗聚集往紫纱女子的鬼魅身影,将她从暗处显形。 白若筠出自十二宗逍遥门下幻宫,拥有五重宫位,尽管将紫纱女子从妖杀刺的暗影里显形,然而刀并非她擅长兵器,面对影戮突袭而来的链爪,白若筠抵挡艰难,手腕震颤剧痛。 苏启霄反应迅速,在白若筠挡下对方妖杀刺后,伸手搂住她,退离刺客数步远。 苏启霄面对刺客,漠然道:“邬氏父子从密道逃离,你又在暗藏其中袭杀本王,看来这邬氏谋逆之罪逃不掉了。” 紫纱女子立于原地,身姿纤细妖娆,静听他说。 苏启霄质问道:“所以邬樾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敢来刺王杀驾?” 紫纱女子细指抚摸链爪,冷笑道:“苏启霄,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苏启霄眼神沉冷,就听女刺客幽幽声音从紫纱下继续传出—— “在你临死前,本座先告诉你,我早料想到你会来亲审邬凯,所以我与邬樾做了个交易。我派人袭杀沈长乐帮他夺取罪状,他告知我密道位置,我和他的交易里并没有你。因为杀你这件事,我要亲自享受!” 紫纱女子步步向前逼近,恣肆狂笑:“你看这扬州大狱,像不像你苏王坟冢?” 苏启霄直视对方,问道:“你想杀本王的理由是什么?” 紫纱女子死死盯着他,怒吼道:“理由?你苏家满门,与我血海深仇,血仇何须理由!” 白若筠眼眸坚定道:“启霄,你退后!” 苏启霄低语道:“她炸毁大牢入口,就是要拖延我们外界的支援,不过我想,祁遇棠和暮凌那两个人应该能找到方法过来。” 白若筠点头道:“在此之前,有我在,她休想得逞。” 紫纱女子手握链爪,不屑笑道:“苏启霄,你爹当年斩妖龙、诛四将有弥天之功,怎么轮到你,就要女人和随从保护了?这么轻松杀掉你,很无趣呢。” 苏启霄神情冷冽道:“等你做到了,再说这话也不迟。” 紫纱女子周身爆发出汹涌煞气,满目阴翳,震怒道:“找死!” · 另一边,扬州大狱外。 花魁姐妹春秋和冬夏带着喜儿来接姐姐长乐,一时就看见大牢剧烈倒塌。 “姐姐!姐姐还在里面……” 喜儿哭喊着向前跑,冬夏刚抱起她远离扬尘,就见尘土中,一个衣着质朴的清秀女子被推出碎石砸落的大牢入口! 喜儿一眼便认出了姐姐,挥舞双手呼唤:“姐姐!” 然而沈长乐不管不顾外界声音,只是拼命回头冲向废墟,她一双手死死地扒动岩砾,哪怕指尖被割出无数血痕…… 这一切,正因推她出来的人,是被随后落石砸中的幽草! “快来人!帮帮我……” 沈长乐跪在废墟里,面对危及性命的刺客她岿然不惧,可现在却只能无力哭泣。 春秋蹲下安慰喜儿道:“喜儿乖,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姐姐!” 见喜儿乖乖点头,春秋起身赶去救幽草。可春秋前脚刚离开不久…… 沙土纷乱中,一个身影持利斧向喜儿袭去! 是那个名唤花杀的刺客! 冬夏严阵以待,抽出腰间软剑阻挡花杀,然而花杀斧刃这一击势大力沉,冬夏竭力接下,被一斧逼退数步远。 风卷残云,冬夏站定身姿,紧握软剑正欲回击,心下却一惊! 花杀残暴声音传来:“胆敢轻举妄动,这小鬼的性命就难保了!” 冬夏目光颤抖,因为此刻的花杀已然单手挟持喜儿,她仅需手臂一发力,便可轻易拧断喜儿脖颈。 喜儿拼命挣扎,小手紧紧攥着一个简陋的刺绣。 花杀目光骇人,不屑道:“这什么丑东西?到死了还捏着?” 喜儿大声回应:“这不是丑东西!这是高姐姐亲手做给我的!” 远处,马蹄声响彻街道! 大剑侯和血战侯快马率麒麟王骑军从城外而来,掀起巨浪尘土。 花杀长眼微眯,盯着扬尘方向。 就在花杀走神之际,喜儿看见冬夏给她的暗示,猛然挣脱出花杀手臂,快步往冬夏方向跑去! 花杀冷冷一笑,狠盯着喜儿脖子,猛地掷出利刃! 喜儿对身后一无所知,却见冬夏姐姐撕心裂肺地呐喊:“喜儿!当心!” 利刃迅猛划出,直刺喜儿脖颈…… “砰”! 清脆声响发出,尖锐、凌厉! 竟是一支凤翎箭矢破空而来,精准将利刃挡下! “吁!” 马蹄嘶声惊起,一身戎装英武的凤灵王勒马张弓,出现在喜儿身前……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三十一章:铜雀台 大剑侯和血战侯相继率军赶到。 花杀此前被暮凌睚眦杀气轰入体内的一击尚未康复,不敢再战,眼见刺杀未成,花杀掷出剩下的几把利刃便找机会撤离。 北桃上前佩刀出鞘替凤灵王拦挡,高莹宸扬起弓矢刚要指挥兵马追击花杀…… “轰隆!” 大牢猛烈坍塌的巨声顷刻传来! 幽草和沈长乐刚刚被祁遇棠带出废墟,牢狱大门就轰然倒塌,来不及逃出的囚犯被砸得血肉模糊,废墟里沙尘四起,碎石成堆,哀嚎不止。 喜儿见姐姐平安出来,被花杀挟持的恐惧荡然无存。沈长乐蹲下怀抱着喜儿,惊魂未定的眼眸却紧盯着牢狱方向,哽咽道:“苏王和公主还在里面……” 春秋刚帮幽草包扎好伤口,幽草便推开阻拦自己的兵士,哪怕身后封死牢狱入口的如山废墟,依旧奋不顾身回跑:“让开,我要去救公子!” 祁遇棠挡在幽草身前,才将她劝住:“你刀都不在身边,这里就交给我们。” 暮凌同样向凤灵王请命:“殿下,穷寇莫追,目前营救苏王爷要紧,请殿下大局为重!” 高莹宸神色坚定,斩钉截铁下达军令:“众军听令,一队人搜寻刺客下落,其余全部人以营救苏王和三江公主为第一要务!” 扬州士卒振奋道:“是!” 祁遇棠万仞剑出鞘,与暮凌合力启用轩辕殿招式,试图击破落石废墟! 血战侯宗门乃是十二宗轩辕殿门下、沙场纵马骁勇的战魂,暮凌提起银刻枪,先行上前,枪气凌空凝聚,暮凌起手五重殿上玄位杀招“五合禁域”,数道玄武石柱凭空升起! 这所谓十二宗杀招,同境界者皆可使用,威力巨大。 暮凌在五合禁域内,环绕周身的罡气比寻常更加锋锐,他抬手枪尖怒击,罡气破风而去,数丈厚的废墟瞬间被撕扯出一条裂缝! 虽未彻底贯穿,也已威力惊人。 “起!” 大剑侯祁遇棠而后高喊一声,抡起万仞剑,黑色墨影环绕剑身,气海翻涌。 祁遇棠同样出自轩辕殿,宗门为江湖快意豪情的武魄,已然达到六重殿太虚位。 这六重境界太虚位,因下接初入五重神境,上阶步登七重宗神,成为了武道十重中最为诡异的境界。历朝历代数以百计的顶尖太虚位高手终其一生都试图登上宗神位,然而大多数最终走火入魔,迷失其中。 太虚位甚至连杀招都极为诡异,并且太虚位的杀招,并非所有太虚位者都能使用,像轩辕殿六重杀招,就连祁遇棠都没领悟。 此刻,祁遇棠脚下气象风起云涌,此番他用的是独门绝技“万仞山”! 伴随万仞剑出鞘,千百道墨影从万仞剑锋倾泻而出,祁遇棠剑身百转,控制一道道墨影疾飞四散。 墨影如在现世作神景,汇聚成断崖高山,其余形成山阶! 万仞山高百尺,瞬间遮天蔽日,森寂昏沉的浓重黑夜笼罩方圆数里!围观人群骇然大惊,仅可天际在雷鸣瞬间,望见山之高。 祁遇棠步踏罡斗,踩着一道道墨影山阶,一步步走向万仞山顶。 须臾之间,祁遇棠立于墨影而成的悬崖顶峰,二指并拢按住剑锋,用力一推,怒吼道—— “山落!” 万仞剑在天际引来无数细微紫电流转,以惊雷般爆发出一击,犹如孤山飞来而至,从千山万壑的悬崖上砸落! 崖壁倾倒,墨影猛贯入地,破土爆裂! 显然祁遇棠在与那两位镖师一战时,连五成力都未出。 此次倾尽全力,才让世人真正见识到了十二宗太虚位的恐怖气象。 面对着上百名士卒都清理不动的厚重废墟,俨然破开六七分。 然而两人合力,也仅是六七分…… 尚未崩塌的区域仅剩大牢后门。 祁遇棠挥去满头汗珠,说道:“暮凌,你继续正面清理入口,我去废墟中找通路寻王爷!” 暮凌拱手道:“拜托前辈了!” 北桃这时疑惑道:“苏王殿下审问邬凯,若邬氏意欲玉石俱焚找来杀手,为何花杀还要对已经没有威胁的沈长乐和喜儿下手?” 赵知宴推测道:“花杀此番袭击,原本是想通过掳走喜儿迷惑视线,从而给同党下手时间。” 凤灵王眸眼凝望牢狱方向,心忧不已:“所以现在真正凶险万分的,正是添锦和若筠所在的那里……” · 扬州大牢,黑紫煞气密布满溢。 紫纱女子听着废墟外的猛烈轰击,冷冷看向苏启霄,阴翳道:“看来你的人似乎在分秒必争救你呢,他们也知道越晚半刻,你的尸骨便会越凉几分。” 苏启霄手臂已被对方链爪所伤,讽刺道:“你这嘴倒是比爪子更毒。” 紫纱女子狂笑不已,破局道:“苏启霄,本座可是在替你着想。你今日身死在扬州,别说你那两个侯爷,就连凤灵王都难保自己,苏歧那老东西手上,好像还替你握着八万苏地军马的兵符吧?” 苏启霄心知她想祸水东引,怒道:“你究竟是谁?” 紫纱女子步步逼近,漠然冷笑:“等下了黄泉路,沿途会有不少鬼魂问你怎么死的,所以你死前,本座一定会告诉你这个答案。” 紫纱女子注意到白若筠的坚定眼神,怒火中烧:“在那之前,讨人厌的女人得比你先死!” 紫纱女子衣袂翻飞,祭出影戮绝技“惊歧牙”,链爪刃牙合一,如同王朝古歧牙刺往白若筠! 白若筠面对对方再度侵袭,以“水佩风裳”让歧牙显形,持刀回挡,墙壁上片刻尽是链爪残痕。 紫纱女子实力更甚,稳稳占据上风。 历经数次拼杀,白若筠伽蓝刀艰难撑地,眸眼低垂道:“启霄,如果我帮你拖住她,你一个人能走吧?” 苏启霄眸色灼灼,直截了当道:“本王轻功是用来自保的,不是拿来逃跑的。再说这种话,本王不会原谅你。” “我是说认真的。” “本王也是。” 紫纱女子链爪噬心追魂,大笑叹息:“真羡慕你们这对亡命鸳鸯,临死前还能情意绵绵……” 白若筠伽蓝刀收回入鞘,一双傲雪欺霜的眸眼直视对方:“谁允许你打断本公主说话的?” 紫纱女子黑目眯起,问道:“不用刀,你终于打算用你幻宫绝技对付本座了?” 幻宫乃逍遥宫四宗之首,白若筠见她对自己了如指掌,也不隐瞒,冰冷气息回答:“是啊,所以你最好别死太快。” 白若筠凝神静心,玉指轻弹,手中无琴,如抚七弦,泛音声起! 音过之处,迷宫仙韵,皆成幻境。 扬州大狱瞬间被白若筠创造的琴音幻境笼罩! 此乃白若筠的五重宫绝技——“铜台锁梦”! 铜雀台成玉座空,短歌长袖尽悲风。 铜台临江而筑,生生将紫纱女子囚入其中! 大江之上,神兽朱雀飞于天际,控制黑蛟在江水里翻腾,大浪急涌。 幻境内,穹宇乌云密布,骤然狂风大作,雷闪如燋狱! 这天下十二宗,入五重神境者从来只有两类人。 第一类,靠的是后天梅花香自苦寒来。勤练数年入宗门,涉足一重境界;三拜九叩高师学艺,不荒嬉戏,可达二重;此后驽马十驾,不舍昼夜,志存山海高远,能精进至三重境界。 三重之上再要迈越,需破宗门百人阻,观武林千卷书,踏天下万里路! 等到跻身四重境界,已是十二宗无数人的极限。 至于天下武道者皆心驰神往的五重神境,若非以肉身之躯在尸山血海滚杀、从而历练至江湖万里出一,绝无其余可能。 那后者第二类人,稀世瞩目! 即是生而高境的国步上玄走天阶,皆是承先祖宗门血脉扶摇直上的真天才。 三江公主白若筠的祖母,即是十二宗幻宫之主窦离房,白若筠承父亲三江王白夙和祖母窦离房血脉,自幼便为幻宫内首屈一指的天才,毋庸置疑的后者。 白若筠生而四重宫,指碰神境,此后由祖母窦离房亲自培养……其实七岁那年苏启霄还在雨中苦练箭时,白若筠便已是能聚水成冰的五重宫上玄位了!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三十二章:弥天火 牢狱所成的幻境内。 铜台离地二十七丈,黑云下压,水天相接,江浪翻涌。 暴雨如天河决口,滚滚雷声排山倒海袭来。 紫纱女子被困锁于其中,铜台汲水,碧海潮生,大江之浪如飞旋水龙撞向紫纱女子! 水成莲花,引爆滔天狂澜…… 紫纱女子收拢袖衣,煞气外溢,顷刻开启“五合禁域”,她此刻在禁域的汹涌气海,竟比起暮凌更甚! 女子链爪出手,连番舞动,将水莲一一击散。 八歧牙在空中疾旋,飞射无数锐气,宛如锋利狼牙破空而去,高墙滔天的浪潮与歧牙破地怒冲! 两股势头磅礴的气海撞在一起,如龙游水,轰然相抵,激起江浪千层! 女子链爪舞出紫光,顺势迅猛刺出,恰似狼影戮空,威逼赫赫。 白若筠暗忖不妙:“她对我了如指掌,甚至能在铜台锁梦里施展招式,难不成这女人接近六重殿了……” 白若筠遂手抚七弦,琴音攒动,祭出五重宫杀招“大逍遥游”,江上清晰看见大逍遥游引来的四象星宿,灿烂轰烈。 紫纱女子阴翳一笑:“不愧是幻宫之主窦离房的孙女,可惜了。” 接下来的一幕,白若筠无论如何都未曾想见…… 冥冥生黑焰,影戮噬破天。 紫纱女子境界竟已达到六重殿太虚位! 黑紫煞气从她体内汹涌溢出,如妖魔附身! 此是…… 六重殿杀招——“无道疯魔”! 紫纱女子满目黑紫煞气,将五重殿与六重殿内极为骇人听闻的杀招组成连携招式,在自己的“五合禁域”内使出了“无道疯魔”! 汹涌煞气倾泻而出,猛然击溃铜台幻境! 白若筠身中煞气被击退数步,倒在一旁。 白若筠捂着胸口,气息逆涌,呛咳道:“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拥有六重殿……” 紫纱女子细指轻勾长发,叹息道:“本座早已步入太虚位,你呀,五重宫便能与本座势均力敌,着实惊喜。” 紫纱女子抚摸链爪,鬼魅身影走向白若筠,幽深道:“不过你最好记住,这天下,从来不止你一个天才。” 白若筠艰难撑地,依旧难以起身,问道:“你的身份,就是影戮副掌门吧?” “那本座还有一个身份,你可猜得到?” 紫纱女子舞袖妖冶,气势磅礴,道出了苏白二人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一事—— “本座,即乃大隋公主!” · 牢狱外。 无道疯魔的黑紫煞气早已冲破扬州大狱,密布林云,如无常之手伸向全城! 百姓眼睁睁看着这幅地狱绘图席卷,惊慌不已,家家户户四散溃逃。 高莹宸、祁遇棠、暮凌皆出自十二宗轩辕殿,毋庸置疑知道六重殿的“无道疯魔”出现在扬州,究竟意味着什么…… 狱中,苏启霄看向末隋公主,冷笑道:“看来你果然还活在这个人世。” 白若筠靠在苏启霄肩上,气息不匀,断续地道:“末隋公主?她不应该早就死于那场大战了吗……” 苏启霄语态锋锐,言明内情:“二十年前末隋之战,大夏攻破末隋皇城‘大都’,末隋七百禁军死士奉了隋灵帝之命,不保城门也要死命带离皇宫的两个孩童,果然就是末隋太子和公主。” 末隋公主眼神森冷至极,死死盯着苏启霄,阴狠道:“当年苏歧、苏寻父子二人灭我大隋,高文渊改史书及命天下改称末隋,此等灭国血海深仇,你苏氏满门万死不足惜!” 苏启霄与之对视,岿然不惧:“隋灵帝此人阴晦残暴、刚愎自用,任用奸臣祸国殃民,天下百姓至今还对其恨之入骨,末隋不亡,人神共愤!” 末隋公主怒吼道:“住口!” 其六重殿杀招“无道疯魔”的震撼煞气致地裂三分,凶残无比! 这时,白若筠因刚才的煞气入体,已然支撑不住,昏沉倒下。 末隋公主狂笑不止:“给你个说遗言的机会,好好珍惜。” 苏启霄怀抱白若筠起身,神情暗沉如火,也不打算装了,讽刺道:“本王没见过隋灵帝,不知这亡国君阴险到什么地步,但今日见了你,想来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了。” 末隋公主满目黑紫煞气,暴怒道:“你一个不会武的苏氏败子,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苏启霄眸色灼灼,凌厉道:“你试试看。” “找死!” 末隋公主手中链爪噬魂夺命,煞气凝聚一处,无数八岐牙倾泻而出! 肃杀凶暴之气仰天长啸,弑鬼灭神般袭杀苏启霄方向! 苏白二人脖颈正对猛烈歧牙,将死之际—— 突然,巨大神兽咆哮声从天际而来! 坠落的无数碎石在半空停滞,扬州城上空出现了一幅神妙至极的画面! 千景失色。 万物遮辉! 时岁顷刻又流动…… 一座巨大恢弘的乾坤阵图,在天禄之影下缓缓浮现于扬州城上空! 牢顶猛然狂裂坍塌,原本阴暗牢狱竟被光照透亮! 乾坤阵图明光焕发,驱散尽数煞气。 白若筠昏沉双眸被明光照醒。 末隋公主望着天空出现的巨大乾坤阵图,目光震惊! 白若筠勉强站起身,抓住时机,抬手用最后气力召唤朱雀冲贯而出,击中对方肩膀。 末隋公主直直撞向墙壁,口吐鲜血。她裹覆脸庞的紫纱被瓦砾尽数划破,露出了脖颈上的特殊烙印。 然而无道疯魔的煞气并非彻底消散,大牢被冲溃后,即刻整个崩塌! 末隋公主杀心未泯,焚火将牢房内的干草堆点燃,早已藏匿的硫磺顷刻燃起熊熊烈火! 大牢瞬间黑烟弥漫,火海一片。 末隋公主身影似鬼魅,受伤隐匿于暗夜中,苏启霄迅速冲上前,然而随着密道大门轰然发出巨响,对方已经从密道逃脱。 苏启霄狠狠砸了一拳墙壁,怒道:“这条密道能从里面锁死,她炸毁牢狱、点燃柴草,看来打从一开始她刺杀不成就想烧死我们。” “启霄……” 白若筠的轻唤声从后方传来。 苏启霄回头瞬间,大牢火光却映照得白若筠倾城容颜绝美至极。 苏启霄穿过浓烟,弯腰搂起她,“我在的。” 白若筠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含笑道:“淳风托付我交给你的东西,我总要亲手给你的……” 苏启霄温柔拍拍她的手,“收好,出去再看也不迟。” “可万一,出不去了呢?” “别说傻话。”苏启霄凝望周围弥天大火,轻声叹息,“只是群狼环伺,哪怕是淳风遗信,你也不该亲自来此。” 白若筠摇摇头,坚定道:“它很重要,淳风让我亲手交给你。” 不知是否火光映衬出的脸色微红,白若筠垂眸又浅笑—— “再说,这么久不见,我也想你了。” …… 牢狱各处,火蛇舞动与熔炉无异。 毒燎虐焰如同毕方烈鸟,四处乱窜,火羽席卷之地,炙浪侵袭。 白若筠很快被浓烟熏得喘不上气,声音微弱,断续道:“启霄,好……好热。若是我们真的可以出去,我想去你苏王府的冰窖里……日日吃冰饮,三江城四季炎热,都没有江南这些……” “好,苏王府的冰窖永远属于你。” “嗯,烟好大,熏得眼睛好疼……” 苏启霄撕开自己的白纹披袍,柔软裹覆在白若筠眸上,音气温润如水:“别怕,等你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一定是冰镇蔬果,而无火光。” 身后烟炎张天,苏启霄怀抱白若筠站起,眸色灼灼道—— “而且,安然无恙。” · 扬州大牢外,火势凶猛。 牢顶被末隋公主无道疯魔打破的口子火光肆意倾泻,引得崩塌愈烈! 弥天烈火似乎可吞噬里面一切…… 大剑侯祁遇棠挥剑不停,清理废墟,直至力竭,堪忧道:“王爷在天道山上专修治世之道,但愿顺带学了些武……” 血战侯暮凌指挥士卒轮番取水灭火,不顾早已喊哑的嗓子,仍在王骑军中鼓动士气:“殿下定能在这熊熊大火中寻得生路,吾等绝不可气馁!” “喏!”王骑军吼声穿云裂石。 苏叙原本正带领兵马包围在邬府外,远远望见牢狱方向的滚滚浓烟,系念道:“殿下,苏地百姓们还等着你归返呢,务必无虞。” 幽草、白芷位于牢狱后门,试图打开被封死的门锁。 白芷泪流不止,焦急道:“小姐的幻江琴在三江城没带出来,可刚才分明听见了小姐的琴声……” 幽草此刻一双清冷绿眸满是不安,二话不说上马回奔,喑咽道:“公子,你是幽草的全部。所以请你,等我!” 大牢正面。 沈长乐牵着妹妹喜儿的手,一同为苏王和三江公主虔诚祈福:“殿下、公主,求求你们安然无恙……” 高莹宸双手颤抖下马,嘶哑高喊:“苏启霄!你答应过本王,不会像淳风一样不回来,不许骗本王!” 煞气笼罩下,乌云万里,能看见的仅剩大牢燃起的肆意火蛇…… 就在此刻,原本无道疯魔吞噬一切光芒的景象瞬息变幻! 黯淡了的扬州上空再度明光炸裂—— 与先前不同的是,此次更为强劲! 伴随天照明光,一只上古神兽天禄浮现世间! 天禄兽首昂扬,大口张开,吐出方才那张足以遮空蔽日的乾坤大阵。 天上爆发出一阵光芒与屋脊相连,祛尽灾祸,永绥百禄! 乾坤借法火蛇泯,天禄明光灭毒信。 众人望着神兽天禄的吐息,惊天动地,震撼至极。 只有祁遇棠心知此等幻妙景象,便是天道山的五重天杀招——乾坤借法! 然而就连行走江湖数十年的祁遇棠也是第一次见到,并且这与传闻中的描述并不完全相符。今日扬州的乾坤借法,多了神兽天禄的出现,而且威力更甚,竟能与六重殿杀招匹敌?! 人世间,入天道山,难于上青天。 同神境界下,天位者远远胜于殿位、宫位。 这便是十二宗天道山为尊的原因。 祁遇棠远望王朝居中的天道山方位,低沉道:“世间拥有天位之人,寥若星尘。这携‘乾坤借法’出手的天位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此日,牢中大狱,无道疯魔,黑紫煞气密布林云。 此日,扬州城上,乾坤借法,天禄神光驱尽晦暗。 吐出乾坤图的神兽天禄舞动庞然身躯,气浪掀动整座扬州城,如利爪猛击般撕出一道缺口…… 乾坤阵法明光迸发,被横梁压住的大门轰然倒塌,两位侯爷与数百士卒挖掘不开的废墟竟被生生破开! 阵法而后直指烈焰四起的牢狱,吐息汹涌,炽热气浪四散溃逃,升腾云雾! 终于,天禄与乾坤阵图一并消散。 而在仅剩的明光庇佑下—— 有一锦衣王服的男子怀抱一女子从弥天火海中走出……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三十三章:三两三 晨钟、暮鼓、青灯、焚香,黑龙佛龛,阴阳禁地…… 天道山,千年桂下。 高淳风在百花落英阵里,浴血倒地,为保护苏启霄而死。 她只能远远观望,什么都做不了。 飞雪漫天,她执伞撑在苏王的肩头。 祥云之间扶摇而上的那只毕方神凰,即使漫天飞雪,回廊湿尽,他身上滴雪未沾、也滴血未沾。 当初那场阴阳禁地的旷世一战,二人记忆尽失。 醒来后,只见飞雪化白钱,眼下已是江陵王的灵堂。 恍若,荒凉一梦。 但愿,黄粱一梦。 · 翌日正午,艳阳高照。 凤灵王府内梅花开遍,清风吹拂,香溢满屋。 屋中,倾城神颜女子缓缓睁眸醒来。 她面前是好几盘底下铺满冰块的葡萄、荔枝、杏李等新鲜果蔬,个个玲珑剔透。 苏启霄就在她床旁趴着熟睡,哪怕手缠纱布,依然风华绝代。 刚才是梦…… 可现在不是! 原来他真的带自己离开弥天大火了! 一旁白芷看见自家公主醒来,正喜极而泣就被白若筠比了个噤声。 白若筠眸眼温柔,轻声道:“别吵醒启霄,他多久没睡了?” 白芷贴近公主,小声道:“苏王爷昨日回来后一直陪在您身边,凤灵王几次来找,王爷都没离开,这才睡下半个时辰。” 白若筠满目担忧看着他的手臂,问道:“那启霄这伤怎么样了?” 未及白芷开口,白若筠最熟悉的温热贵气声传来—— “无妨,过两日便好了。” 原来苏启霄已经醒了。 苏启霄伸了个懒腰,开口吩咐道:“白芷,去禀告凤灵王,若筠已无大碍,本王也可见客。” “喏!” 白芷浅笑行礼,前脚刚走,白若筠便拉过苏启霄的手,严肃道:“到底伤得重不重?” 苏启霄回答还是那声微笑的“不重”。 白若筠才不相信,缓缓撩开他的纱布,只见苏启霄修长手臂上被昨日滚烫罡风割裂出的一条条细微血槽赫然在目,白若筠顷刻泪珠滑落,心疼不已。 苏启霄指腹擦拭她的脸颊,直视抱怨道:“不见你的日子里,你是不是吃太多了?从火场一路抱你出来真重。” 白若筠破涕为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启霄伸手道:“对了,淳风的信呢?” 白若筠指向了胸口,“在这儿。” 苏启霄嘴角抽了抽,“你自己拿出来啊!难道让我来掏?” 白若筠不打算玩闹了,认真道:“淳风临终前来过一次三江城,只是我没见到他,是江陵王府的持节侯一直在城中等我。持节侯说,淳风知道你最信任我,所以务必让我将此信亲自带给你。” 其实高淳风与三江城渊源不止于此。昔日三江城旱灾泛滥,百姓流离失所,就是江陵王与苏王奉高祖皇帝之命主持赈灾。江陵王数道疏洪策论收效极佳,加之他体察民隐,亲自为百姓祭天祈福,很快旱灾平定,三江城百姓甚是感念高淳风。 至于为什么高淳风临终前所去是三江城,白若筠暂时也没答案。 苏启霄接过白若筠交给自己的信,他将封口完好的信笺拆开,只见高淳风遗信仅几十字,就让他神情瞬间凝重—— “添锦亲启: 末隋惊变,叛乱军聚集于太行山之东,事关九五帝鼎之谜。 本王死后,虞云拜托你了。” 虞云,正是江陵王妃。 苏启霄神思震撼之际,就听见屋外脚步声频繁,苏启霄不想太多人打搅伤愈初醒的白若筠,便起身道:“此前你煞气入体,所幸春秋是十二宗天药中人,帮你调理好了气息,乖乖躺床上修养吧。” 白若筠知道他肯定又有一大堆政务要处理,并未阻止,只是低声道:“你也是,忙完早点回来休息,就当陪我。” “不是就当,回来就是为了陪你。” 苏启霄温柔一笑,开门让白芷进来照顾白若筠,他则面见来访的凤灵王与扬州百官。 眼见苏启霄人刚走出,向来雷厉风行的高莹宸担忧心绪就没绷住,这一刻红着眼眶,责怪道:“苏启霄!你要是再死了,本王怎么办!三王登高楼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苏启霄挥手遣散一脸震惊的扬州百官,安慰道:“你看你,让这群官员们看了热闹,他们大概都没见过堂堂凤灵王哭哭啼啼的样子吧?” 见她眸色嗔怒,苏启霄又笑了笑,道:“好了,本王不是说过吗,还没到随便就能去死的时候……” 高莹宸没好气道:“反正你永远不可以死!” “哪有人能永远不死的?”苏启霄一脸无奈。 “你就是不能!” “好好。” 高莹宸平复情绪,问道:“若筠呢,好些了吗?” 苏启霄含笑道:“她已没什么大碍,换个地方聊吧,让她再睡会儿。” 高莹宸安下悬着的心,可看见他缠着纱布的手,不由愧疚道:“你和若筠才到扬州,就让你们受了这么多的危险……” 苏启霄与她前往正殿,只是负手道:“小伤,无碍。末隋亡国乱党会刺杀本王,乃是末隋公主与我苏氏之世仇,然而牵扯到若筠,本王与武殷的新仇旧恨,就得同算。” 高莹宸问道:“旧恨是指?” 苏启霄目色凌厉道:“昔日影戮在若筠的眼下袭杀三江王和三江王妃,三江王白夙力扛牧野,然而在斩杀刺客的同时自己也身受重伤。影戮大多听命末隋,既然大夏境内还有没清理干净的末隋乱党,如今本王就要再杀一遍。” 高莹宸不解道:“添锦,末隋之战中隋灵帝被你父亲腰斩,末隋皇室也都尽数身亡,你肯定对方就是末隋公主吗?” 苏启霄颔首道:“那女子拥有六重殿太虚位,是不是影戮副掌门姑且不提,但她这末隋公主的身份,毋庸置疑。她受伤后斗篷掉落,露出了脖颈刻着的特殊烙印,分明就是末隋皇室的玉玺图案。那图案样式,本王绝对忘不了,因为这末隋玉玺,就放在苏王府内。” 二人聊着聊着,天又下雪了。 风定犹舞,枝梢晃动,吹散满树银花。 苏启霄指捻细雪,问道:“不说这个了。我们回到王府后,还发生了多少事?” 高莹宸回忆道:“你抱着若筠离开火场,苏叙带去的士卒就将邬府围得水泄不通,然而邬凯在那之前便已经逃脱了,赵知宴随后带兵把邬氏府邸搜了个底朝天,既没找到邬凯,也没发现末隋公主的身影。然而有趣的是,暮凌很快收到一封密折,他根据密折的指示,快马出城向西追赶二十里抓获到了逃亡的邬凯。” 苏启霄似乎没多少意外,只是淡淡问道:“邬樾呢?” “坐在他那张乌木椅上面如死灰。” 高莹宸冷冷嘲讽,她心中已有处置邬樾的决断。 她和苏启霄这方面是一样的,只要牵扯到重视之人,便是被触碰到了逆鳞。 苏启霄昂首一笑:“真可惜,没亲眼看见邬樾那副死到临头的表情。” 高莹宸好奇问道:“对了,那封密折究竟是谁给暮凌的?写密折之人又怎会知道邬凯往哪逃?” 苏启霄嘴角翘了翘,缓缓道:“因为那是大夏严国公——严长临。” 他继而解答道:“扬州大狱位处城东,崩塌之时,重兵集结。邬凯此后从密道逃回邬府,他身受杖刑,无法走路,要离开扬州城只能乘坐马车,而城北和城南不可通行车驾,唯一出路自然只剩下西城门。严国公料想到这点,得知牢狱崩颓就发出了密折,至于暮凌座下是王骑军的战马,追上驮着大腹便便三百斤重的邬凯车驾轻而易举。” “原来如此……等一下,严国公下山了?”高莹宸忽然诧异道。 苏启霄笑道:“是啊,不日你还得跟他老人家见一面,不过你放心,你说他的那些坏话,没跟他讲。” 高莹宸淡淡叹息:“唉,严国公真要想训本王,这一面还是免了。” “严国公到扬州两年,这一面总归要见的。”苏启霄唇角浅扬,柔声道,“况且这扬州,你治理得很好。” 高莹宸望向院中已然绽放的枝头梅花,沉吟道:“今日之后,会更好。” 苏启霄有意发问:“既已擒邬氏,你打算怎么处置?” 凤灵王眸似冰下溪水,骤然闪出一抹幽寒。 这位扬州之主挥舞衣袖,音如皓月当空,一字一句道—— “邬氏一族,刺王杀驾,屠诛满门。” · 离牢狱焚火之事已过三日。 年关将至,雪霁初晴,是百姓们酿新酒的好日子。 这日,杏雨村。 沈长乐正带着妹妹喜儿在家中忙活,不过长乐已不做女红了,而是重新刷洗起了当初酿杏花醉的酒坛。 忽然,邻里的欢呼雀跃声传遍村中! 扬州上下奉凤灵王之令,诛杀邬氏全族! 其罪为“刺王杀驾”的死罪,其余奸党,亦被凤灵王尽数斩首。 涉及的贪官污吏街头游行,一一惩治,目无王法之徒的人头高挂城墙。 邬氏倒台后,其族滔天罪状公示百姓,沈家及逝者终得昭雪。 恍惚之间,牵着妹妹小手的沈长乐缓步走向屋外,父亲和阿婆离世时的悲恸、自己走访碰壁时的苦楚、好友拼死守护的遗愿,皆化作两行清泪留下。 今日,还是长乐的生辰。 今日,邬氏伏诛,扬州万民同庆。 “爹、娘、阿婆,你们看见了吗?” 沈长乐遥望扬州城,泪眼婆娑。 今日,但愿是最后一次流泪了吧? 沈长乐轻抚手中的杏花发簪,忽然想起了昔日那个身为杏酒姬的自己,以及他们两人—— 那年曾有个醉书生,想做大夏第一朝臣。 那年亦有个酒小二,想做天下第一侠客。 杏酒姬不像他们,没有那么大的抱负,只有一个安居乐业的愿望,以及酒坛中的杏花醉三两三。 一两赠书生,踱步生莲花,愿你平步青云,为百姓开盛世长安。 一两予小二,携酒遍天涯,望你寻得身世,在江湖报快意恩仇。 还有一两三,小女长乐可再舍不得送人了,那是人家的嫁妆呢!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三十四章:扬州安 腊月,风和日丽,云下景明。 苏启霄与白若筠同行,再度拜谒踏云道,邀请严国公前往苏王府过年,严国公欣然应允。 下山前,苏启霄跟随严长临来到了他这两年间的安身之处。 这住所……与其说是房屋,其实仅仅只是一个可堪简陋的草庐,屋外篱笆都已有些破败。 苏启霄诧异地问:“前辈受封严国公,应是享尽开国功臣的荣华富贵,而今就简居此处?” 严长临听后不语,眉目平静,他邀请苏王一同走入草庐。 “殿下请看。” 严长临伸手推开屋内木窗。 转瞬之间,湖光山色豁然开朗,踏云道辽阔水面的粼粼波光竟将草庐挥洒得熠熠生辉。 这位二十年前为大夏王朝孤军灭西蜀、强破镇鼎城的天下四大谋士严国公,神态旷达—— “安身之处,可小;安心之地,需大。” 严长临抚须而立,继而又道:“殿下的苏王府豪华阔绰,然不安心无以安身!老夫景行行止,草屋再小,都够了。” 苏启霄恭谨作揖道:“本王受教!” …… 在返回扬州城的马车里。 严国公持青釉酒壶豪饮,朝苏启霄问道:“离过年还有二十几日,这么早就来邀请老夫?” 苏启霄清清嗓子,试图搪塞道:“不早,沿路欣赏苏地美景,很快就到了。” “看景色何须看二十日?”严长临长声一笑,问得直截了当,“听说你回姑苏前还打算绕路巡视徐州、淮阴这二城,看来说是邀请老夫去苏王府过年,其实你是想老夫帮你出谋划策吧?” 苏启霄嘴角翘了翘,“还是瞒不过国公。” 严长临晃晃青釉酒壶,道:“扬州大戏落幕,邬氏伏诛,这杏花醉,你可替老夫装满?” 苏启霄应允道:“昨日杏酒姬洗酒缸、备杏花,已在酿杏花醉了。待到过年之日,一定让你喝上。” 恰巧经过扬州郊野,幽草撩开车帘,适时提道:“对了公子,今日还是长乐姑娘的生辰。” 苏启霄道:“本王前些天就知道了。” 白若筠凑过倾城脸颊,浅笑道:“长乐这次帮了你这么多,那你打算送什么礼物给她呀?” 苏启霄问道:“你觉得什么好?” 白若筠撅着粉润薄唇,思虑道:“嗯……以长乐的性格,金银钱财肯定不是她想要的,珠玉首饰又显得落了俗,的确很难想……” 苏启霄淡淡叹息:“我答应了帮她去寻那两个青梅竹马的下落,不过要把这等空口承诺当做礼物,我是做不出来。” 严长临不耐烦道:“臭小子,说了这么多,到底送什么?” 苏启霄从车内抽屉取出笔墨纸砚,唇角含笑—— “一幅字画。” 白若筠好奇道:“你亲自写吗?” “自然。” “打算写什么?” 严长临不禁嘲笑道:“写什么都没人要吧?” 苏启霄白了严国公一眼,正欲回嘴,没想到白若筠先替自己回了—— “前辈莫非不知启霄的书法一字千金?!” 严长临抚须半晌,疑惑打趣:“平日也没见你这么护着他,难不成你的男人,只能你自己说?” 白若筠满脸绯红,气愤愤地扭过头。 苏启霄摇摇头,朝严国公骂道:“老不正经!本王字帖向来世间上上品,不然你以为‘才倾天下’之名凭空而来?” 严长临白眉长蹙,不免质疑:“继续吹,你爷爷苏歧那手烂字老夫还不知道?你书法若好,谁教你的?” 苏启霄眸色有神,沉声道:“高祖皇帝,而且高祖只传授了本王一人。” 严长临听他提及先帝,长吸一气,慨叹道:“你外公的字确实形如惊龙,文渊连这都教给你了?世人皆知你深得圣眷,可世人恐怕不知,你得圣眷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见苏启霄将光洁如玉的宣纸铺开,白若筠已替他研好了徽墨,娇俏一笑:“我猜,你要写的是七言?” “不错。” 苏启霄远眺杏雨村方位,微微颔首,杯酒饮下。 他含笑提笔,挥洒写道—— “醉忘时岁扬州慢,犹记杏花三两三。” · 马车入城,刚至凤灵王府正门。 严国公在侍人扶护下走出马车,迎面就见凤灵王身为大夏唯一皇女鲜少的带领百官恭候! 高莹宸雅致地唤了一声—— “见过严国公。” 严长临抚须道:“承蒙殿下相迎,有心了。” 高莹宸作揖道:“焚火案中幸得国公出手相助,才不致让逆贼邬凯逃遁,小王代扬州百姓谢过国公。” 严长临摆摆手,长笑道:“幸得扬州封地好皇女,百姓真正该谢的人,是你。” 王府正门敞开,百官相迎,严国公与二位王侯并肩走入府邸。 高莹宸吩咐侍女备好筵席,提道:“听闻国公会随添锦去往姑苏过年,临行之前,便在府邸小住两日吧。” “那老夫却之不恭了。”严长临笑道。 …… 分别后,只剩凤灵王与苏王来到正殿。 苏启霄目光瞥向书案一隅,高莹宸则亲自收了收书案上的卷宗和座椅边的毛毯,哑然失笑。 自从邬氏倒台,各地留下的摊子实在太大,要处理的公文也堆积如山,高莹宸昨夜便是在书案上睡的,就连那件毛毯,都是北桃后来悄悄为凤灵王披上的。 高莹宸拍拍卷宗,开口道:“添锦,若非有你帮我,我还不知道那些人的爪牙已在扬州无孔不入。” 苏启霄沉声道:“杀鸡儆猴一环的邬氏,他们是第一个,很快会有下一个。只是这段时日辛苦你了,要找到有能力取代原有商路的人,还得是清官,谈何容易?” 高莹宸眸眼定定望着他,认真道:“刚正不阿、秦镜高悬的清官,本王一直在找,打着灯笼在找。” 她缓缓翻动一沓崭新的官员名册,语气坚定:“总能找到的,大不了,我们自己培养!” “说得也是。”苏启霄含笑颔首。 高莹宸随后命北桃拿来一张画纸,继而提起一事:“对了添锦,昨日北桃从赵知宴的居处找到了一个锦盒和信纸,她画了图,你看看,我怀疑赵知宴与邬氏……” 苏启霄眼眸微眯,观图片刻,淡淡道:“不用怀疑,赵知宴是神都洛阳的人,与邬氏关系不大。” 高莹宸好奇道:“添锦,你怎么知道的?” 苏启霄指了指图上所画之物,解答道:“赵知宴在此前会帮邬氏,仅仅是因为邬家夫人的求情,至于这锦盒,才是证明他与神都洛阳有联系。赵知宴书案使用的信纸和王府信纸全然不同,看这纸的云纹样式,想必是由上等皮纸染黄、背撒金粉的明仁殿纸,身携此纸,可直达神都央呈宫。另外有个细节,赵知宴写信却并未将信折叠,而是把信纸摊平放在锦盒内。这是高祖皇帝为后世大夏帝王所定的习惯——所有从宫外进谏给皇帝的书信都必须平摊,为的就是防止大逆不道之人在折叠的信纸内暗藏毒粉,致使帝王翻开信封时吸入,据传后唐亡国皇帝李寰就是因此手法身亡的。赵知宴为当今陛下报信,将扬州所发生之事遥寄神都,硬要说赵知宴与邬氏勾结,冤枉他了。” 高莹宸愤愤道:“可赵知宴还收了邬氏的钱!” 苏启霄嘴角隐隐翘起,神色冷漠,讲了一件高莹宸不曾想过的秘密:“江南自古富庶绝伦,本王得祖上余荫分封苏地四州,神都为了制衡本王又让你就藩扬州,朝廷收不上太多江南的税,才会有意养出个邬氏、又纵容其族人肆意妄为。毕竟朝廷里的那些人只要钱,至于不归他们所管的地方百姓死活,他们不会在乎。邬樾给赵知宴的钱,兴许只是他给神都的太仓一粟。” 苏启霄昂首长叹:“最后赠你一词,一叶障目。赵知宴呢,如同龙椅上那位长在扬州的眼睛,你最好别动赵知宴,只让他看见该看见的东西就够了。你与皇帝陛下终归是父女,我不姓高,我是外人。” 高莹宸怔神不已,难过道:“添锦……” 苏启霄拍拍掌心,唤回她多虑的心神,遂笑道:“别想太多。对了,你就不想知道我给你准备的见面礼?” 高莹宸惊讶道:“难道不是前些天你家王骑军从邬樾府库里帮我搬来的十万两黄金?” “那本来就是属于你扬州的东西,我只是帮你拿回来。”苏启霄神秘一笑,“钱虽有用,作为礼物却不免落俗,我自然还有真正的礼物。” 苏启霄取出一个天工玉匣,缓缓道:“本王赠与你的,定是花钱也买不到的。” 高莹宸隐隐感觉此物非凡,她伸手打开玉匣瞬间,如同烈焰般的气海顷刻直冲云霄,方圆十里皆清晰可见,宛若神景! 高莹宸此生从未有现在这般震撼,不可置信道—— “这是,毕方神羽?!” 苏启霄将真正为高莹宸准备的礼物赠与了她,此乃两年前他在天道山阴阳禁地从毕方神鸟身上摘下的一根羽毛。 高莹宸惊叹道:“阴阳禁地有九阴寒狱和一阳焚殿,而毕方鸟可是一阳焚殿的守神!你哪来它的神羽?” 苏启霄唇角翘了翘,“拔下来的,你信吗?” 高莹宸高声道:“怎么可能!历代无数七重境界的顶级宗神都死在里面了,你不会武,进阴阳禁地还能活着出来……” 高莹宸思虑良久,又道:“我知道了!肯定是九玄师祖给你的,对不对!” 苏启霄不置可否,含笑道:“反正你拿着便好。” 毕方鸟现身之处必有人间天火,其羽毛为稀世珍宝,传闻可解方圆十里之严寒。 苏启霄眸色灼灼,沉声道:“有它在,愿扬州及江南冬日再无岁寒。”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三十五章:惊天藏 傍晚,落日余烬。 湖心亭传来袅袅琴音,如闻天籁,百转千回。 白若筠恰好心中藏着忧虑,循着琴声便走过湖上石桥。 果然,亭中是苏启霄在抚琴。 白若筠在旁静静听完他所弹的《阳春》,和风坦荡,如思故人,便轻声道:“说来,明日就要去百花岭祭酒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去看淳风呢。” 苏启霄手松七弦,尚未从琴音低鸣的韵律中走出。 他遥望百花岭方向,那里分明是自己为淳风所修建的陵寝,却生怯又迷惘。 白若筠心疼说:“很少看见你的眼里也有这种神情。” 苏启霄指尖稍稍颤抖,低声道:“本王从不惧任何事,唯惧高淳风身死,难以面对。” 白若筠知道苏启霄一个人念及淳风时,往往悲恸入骨,他从不想让别人知道,可越是这个时候,也越需要她的存在。 世间也只有她能做到。 白若筠从身后挽住苏启霄,略显吃醋提醒道:“对了!听说你把我们在阴阳禁地拿到的毕方神羽送给莹宸了?莹宸都有礼物,那我的呢?” 苏启霄清了清嗓子,拍拍她的手背,轻声道:“当然有,我的大公主。不过呢,送你的那个礼物比较大,放在苏王府,只要你陪我回姑苏过年,我就给你。” “我才不信!” 苏启霄转过头,眼神出乎意外认真:“我答应你的承诺,何曾没实现过?” 白若筠撅嘴道:“好!那你提示一下,让我猜猜看是什么礼物!” 苏启霄指尖拨动,一声琴音响起,笑道:“提示可够明显?” 白若筠眸眼泛起欣喜闪光,问道:“莫非是,九霄环佩琴!” 苏启霄温柔颔首,他曾答应过白若筠,待下天道山时,为她寻得历朝历代至宝的伏羲式古琴——九霄环佩。 他对她的承诺,次次践行,哪怕过程极为艰辛。 苏启霄浅笑道:“九霄环佩琴虽是天下神品,哪及得上本王坚持带你回苏王府的心意?” 白若筠藏着满满心绪,仍旧撅嘴道:“哼!那比起你的心意,我还是要九霄环佩琴好了!” “那我可就将我的心意收回去了?” “不行!我都要。” 苏启霄点点她额头,轻声道:“你多少还比我早一个月出生,怎么一点儿气量都没有?” 白若筠容颜如缀满桃花粉瓣的三月春水,呵气如兰:“可我有乳量。” 苏启霄一双神逸眸子难得飘忽不定,“啊……嗯,忘不了。” · 夜湖静水,圆月当空。 天色渐晚,高莹宸亲自来了后花园。 至于目的……其实只是喊他们二人吃晚饭。毕竟若派个侍女来,恐怕真叫不动这对王侯公主。 祁遇棠与暮凌两大苏地侯爷,此刻正在湖心亭外的石桥边守候,自从牢狱焚火后,大剑侯与血战侯几乎护在苏王身侧寸步不离。 高莹宸看见他们,略有疑惑,问道:“奇怪,你们都在这儿,那添锦人呢?” 祁遇棠禀道:“王爷只让吾等守在这里,王爷说想一个人抚琴。” 暮凌道:“方才三江公主也来了,若凤灵王殿下有什么话,末将可进去转达。” “无妨,本王亲自去。” 高莹宸刚往桥上走,迎面遇到白若筠,问道:“怎么回来啦?” 白若筠秋水眼眸温润,轻声道:“他让我们先回去用晚膳,他还有一曲琴,想单独抚给淳风听。” 高莹宸点点头,“你怎么想?” 白若筠柔声道:“自然是等他一起吃。而且呀,我也想再听听他的琴音。” 高莹宸与她坐在石桥上,“好。” 白若筠遥望月色,问道:“说来,我们明日要去的百花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高莹宸晃着双腿,难得轻松,说道:“其实我也没去过,那座百花岭啊,是添锦任用南州冠冕为淳风修建的衣冠冢。才刚落成就听所见者说呀,百花岭恢宏而庞大,所种之花漫山开遍,季季有新花,年年不凋零。” 白若筠轻声道:“启霄惦念淳风的心意,全藏在百花岭了。” 高莹宸叹道:“是啊。” 二人说着,古弦琴声从湖心亭传来,不绝如缕,似画千秋。 琴音入耳,高莹宸仰望夜色,含笑道:“世人怎会想到?风流浪荡与情深义重可以是同一人。” 一侧静听的白若筠眼眸温柔沉醉,点头道:“是呀,他太想念淳风了。” 白若筠凌空指抚,继而柔声道:“入冬了,起风了。” 只有同样琴艺冠绝的白若筠能听出这曲琴音里,有一弦苏启霄弹错了。 或许是他有意弹错? 曲有误,周郎顾。 百花枯,风来复。 倘若以前,苏启霄弹错的弦音必定还有一人会含笑提醒,然而如今这曲有误,回头来顾的那人不在了…… 其实方才白若筠从湖心亭出来前,秋水明眸始终深重。 她无言许久,最后还是向苏启霄问道:“淳风临终前告诉了我,两年前我误闯入阴阳禁地那次,也是你将我从毕方神鸟的滔天吐息中抱了出来,就如前些日牢狱火场一般……启霄,究竟怎么回事?” 苏启霄眸色灼灼,隐含笑意:“以后你总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王府后花园内,众人还在议论那日惊世骇俗的五重天杀招“乾坤借法”。 月光下,琴音再起,声震林木! 音律响彻满园,竹叶花瓣飞舞席卷,平静湖水瞬间波澜四起宛如大浪滔天! 远从湖心亭传来的琴声突然响起一声“砰”的断音,琴声戛然而止! 曲终那声余音,好似星辰划破夜空! 原来竟是苏启霄指尖微微发力,顷刻断裂七根琴弦! 曲散收拨当心画,七弦一声如裂帛。 苏启霄迎面皎皎月色,沉声自问:“本王承天之志,父亲还是大夏剑仙。说不会武,岂可轻信?” 风流无双跌荡王,麒麟惊才瞒天藏。 苏启霄最终起身,又在无人之处唇角轻勾:“本王自己也不信。”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三十六章:三王酒 永炎三年,江陵城,百花齐放。 君临楼最高层,一个玉贵男子边抚琴、边俯看着整座江陵,俯看这属于他的城池。 他一袭纹绣祥云仙鹤披袍,其下系着的翡翠鎏金腰封极为洒脱,仙逸非凡。 在淡雅如雾的夜空,恍若最夺目的一颗星辰。 此地,江陵第一高楼。 此日,大夏王朝最年轻的三位王侯皆汇聚于此。 那年江陵王高淳风二十一岁,苏王苏启霄与凤灵王高莹宸十八岁。 江陵王是高祖皇帝第十子,只比他们大了三岁,但辈分上却是二人实实在在的舅舅。不过呢,舅舅这个称呼,苏启霄肯定是从未这么叫过他。 玉贵男子身如谪仙,温润声音传来:“启霄,再过几日你就要取自己的表字了,有想法了吗?” 苏启霄端着一盘桂花糕吃着,斜倚栏杆,淡然道:“儿时梦里常有人唤我添锦,只知其音,不知其字。不知是添还是天,也不知是锦还是瑾?往后表字,我想叫‘添锦’。” 高莹宸凑到玉贵男子琴旁,耍闹地在弦上乱弹一番,问道:“淳风,‘添锦’这字我是不懂什么意思,你觉得好不好?” 这抚琴的玉贵男子便是大夏江陵王高淳风。 他缓缓抬手,眉目温文尔雅,笑道:“好不好哪有那么重要,启霄喜欢就好。” 高莹宸点点头,“也是。” 高淳风起身走向苏启霄,声音清朗如明月:“锦上才可添花。不添花,却添锦,真是好寓意。” 苏启霄含笑道:“就知道你会支持我。” 高淳风遂遥望整座江陵的盛放百花,眼神深邃,又轻声道:“花永远是锦的襄助。若大夏之锦由你来添,我便安心。” …… 大夏江陵王,读书破万卷、大雅才情纵横无双,因喜爱百花,高祖皇帝尚在世时就赠予了他“百花王”的雅称,也是大夏王朝唯二与“麒麟王”拥有别称的王侯。 高淳风作为高祖皇帝最小的一个皇子,逍遥纵横、无心权势,可心性如何都不影响他是个实打实的天才。 天册二年,神童初现。 高淳风五岁师从国师荀诩,可背诵骈文百篇、诗百卷,七岁便可写辞赋、一日千言,八岁辨弦音、通掌乐律,其古琴之技巧纵观天下纵横无双。 十岁那年,高淳风少年持重,玲珑七窍,即已破读师父荀诩的鬼谷策论。 往后,高淳风入主十二宗逍遥宫霜阁,闭关修炼三个春秋,独创百花落英阵,境界飞跃至六重宫太虚位。 高淳风最喜抚琴饮酒,醉后便与苏启霄和琴而歌、题诗作赋,他文采冠绝天下首屈一指,酒意兴起时摆出的桃花剑阵,落英缤纷,四散成海。 直到霜阁前任掌门仙逝,高淳风继任掌门之位,成为历朝历代十二宗最年轻的掌门。 这年,高淳风二十一岁。 同是这年,三王登高楼,星辰划破长空。 江陵王温如淳风的音气承诺道:“三王之约,共同平四海内乱、破强敌外寇,身为王朝江山永固,心为大夏国祚脩永。” 凤灵王神情坚定道:“江山永固。” 苏王亦眸眼灼灼,亦言:“大夏脩永!” 高淳风得此一诺,清朗含笑,与二人握拳相碰,颔首道:“此誓星辰可鉴。” 那年之后,大夏江陵王孤履危行,为苍生太平追查天下最凶险的九五帝鼎之谜…… · 今日,宜出游,宜祭祀。 正午,苏王等人离开凤灵王府,出发前往百花岭为江陵王祭酒。 日落之时,众人在百花岭山脚的客栈住下,打算明日清晨上山。 这次白若筠和高莹宸住一个房间,并非是客栈房间不够,只是她们二人,已经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共卧谈心了。 女孩子间,总有说不完的话。 睡前,白若筠和高莹宸在露台眺望整座月夜下的百花岭。 白若筠细数着山岭上的点点火光,眉眼柔和道:“麒麟王骑军很辛苦呢,为了启霄明日祭酒顺遂,要将整座山林清扫得万无一失。” 高莹宸平静道:“这座历经十个月的恢弘陵寝总算竣工了,可不能让这第一次祭祀就出岔子。” 白若筠问道:“这里已经是苏地境内了吧?” 高莹宸点头道:“是啊,半数王骑军都出动了,几日前就封锁山道,扫尽隐患。” 苏地四州分别为姑苏、金陵、徐州和淮阴,苏启霄委任南州冠冕修建的江陵王陵寝,就位于姑苏城郊的百花岭,靠近扬州。 既然在姑苏境内,百花岭的安防便无需担心,苏王所去之处,即是王骑军恪守之地。 高莹宸回想起永炎三年后的点滴,低声呢喃:“若筠,我有时真羡慕你。” 白若筠拉住她的手,“怎么了?” 高莹宸眸眼低垂道:“淳风曾是这个世间最了解添锦的人。自从淳风走后,添锦心中多了无数防备,他藏了很多事情,包括你、也包括我。可我总觉得,他只有在你面前才像他自己……” 白若筠下意识顾盼回首,只是望见楼上苏启霄房内的灯已熄,才小声回应:“启霄他……有隐瞒我们很多事吗?” 高莹宸摇头道:“谈不上隐瞒,只是许多事情的内情,我也是后来听淳风讲的。尤其是,当年三江城的大旱赈灾一事。” 白若筠犹豫道:“怎么了……那年淳风奉高祖皇帝之命赈灾卓有成效,直至现在三江城百姓都很感念淳风……” 高莹宸神情正色看着她,说道:“不,那次赈灾,其实是由添锦主导、平定暴乱的。” 白若筠震惊道:“什么!” …… 六年前,天册十四年。 西南大旱四月,两江干涸,随着最后的嘉陵江断流,三江城赤地百里,彻底成为一座干涸孤城。 这场百年难遇的旱灾使得三江城颗粒无数,百姓民不聊生,位在神都洛阳的大夏高祖皇帝闻之此讯,率洛阳百官前往夏鼎塔祭天祁雨。 可此后派遣哪位亲王前往赈灾成了悬念…… 自大夏王朝那场“神都废龙案”发生,废太子高缱珑犯谋逆身死,此后高祖皇帝龙体欠安,鲜少与诸位皇子亲近,庙堂局势由舞阳长公主辅政。 祭天结束,舞阳长公主将赈灾人选推举给了江陵王。临行之际,苏王主动请缨,愿协助高淳风同往,高祖欣然应允。 其实夏鼎塔祁雨,便是由苏王向高祖皇帝谏言的,目的是借祭天之名,使得百官在皇帝带头下皆解囊出资。毕竟洛阳米贵,能在神都洛阳身居高位的官员,家中搜不出十箱雪花银的清臣又有几人? 不日,赈灾使臣抵达三江城,江陵王知人善任,用筹款召劳工十万,仅凭半旬便疏通了长江支流通往各条干旱河道的水渠。江陵王指派官员教百姓如何使用龙骨车汲水,放宽政令,让百姓能以来年丰收粮草为贷,租到县衙大规模下发的龙骨车和粮种。 前朝末隋曾因天灾而发生过全国数十起暴乱,大旱之灾在江陵王有条不紊的赈灾下,期间大夏境内只发生了一例,政令下达后,很快诛杀了为首之人,平定灾民暴乱。 此为天册十四年的三江城赈灾一事。 高莹宸平静地看向白若筠,低声说:“史书只记载了它想让后世人知道的部分,至于未记全的那一部分,都是关于添锦的。 高莹宸眸正神清,继而缓缓道—— “世人不知真相,添锦也不会让世人知道真相。 “那年赈灾事宜中,淳风的确是主导,也在各个阶段亲力亲为,广受赞誉。但是若筠你要知道,真正写出汲水策论、把三江城从一片赤地百里带出来的人,其实是添锦。 “添锦从小由高祖皇爷爷带大,心系黎民,又有苏歧老先生教给他的抗旱方略,正因添锦始终居于幕后的谋划,淳风前线的赈灾才能游刃有余,极为顺遂。 “当时只有一件事,添锦亲自出手了,那便是那场灾民暴乱案。 “云氏一族暴戾起兵,添锦杀伐果决,他亲自率军诛杀闹事头目,迅速平乱。在这方面,淳风远不及添锦的凌厉。 “淳风行事细腻稳重,添锦决策雷霆万钧,他们二人皆是王朝当之无愧的天才,合力便是支撑大夏的龙柱。可添锦是异姓王,不能让任何人觉察到治世之才,他始终只能让出功绩,任凭百官弹劾、百姓诘责…… “淳风值得流芳百世,可添锦,明明他也值得……” 高莹宸说着,声音已然哽咽。 白若筠抚摸手心的鸣凰坠,心疼不已:“启霄本是大夏最锋芒毕露的王侯,却为了苏地不成为神都的眼中钉,甘愿承担最昏庸浪荡的名声。” 高莹宸擦擦泪珠,玩味一笑,强装轻松道:“有没有可能是我们想多了,他其实真的昏庸浪荡?” 白若筠唇角弯了弯,“指不定真是这样?” 高莹宸抬头叹息:“好了,不开玩笑了。其实添锦心里最清楚,不论世人怎么评价他,你对他的心意始终不会变。” 白若筠娇颜如玉,脸色微红,“别胡说!” 高莹宸笑道:“当然了,抛开情情爱爱不谈,我和淳风对他也是一样的。” 白若筠点点头,柔和道:“是呀,唯独在我们这里,他可以少藏好多好多东西。” 高莹宸又想到什么,提起道:“对了,还记得后来我曾到苏王府去质问过他为什么放着功绩名誉不要,添锦那时正与淳风对饮太禧白,答复十分平静——‘旱灾动乱解决便好,三江百姓安居便好’。” 白若筠眸眼一怔,遂望向楼上的目光温柔至极,浅笑念道:“何以为报?” · 年末天凉,月色浸染。 白若筠夜深不眠,敲了敲苏启霄房门,发现他人并不在屋内,而是静静坐于房顶上。 苏启霄目光凝神,他所望方向,是姑苏城。 白若筠不愿打搅他思绪,只是缓缓走近他身边,直到他许久之后回头,才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苏启霄见是她,眼神都变了,笑得风流:“好冷,衣服脱给我,让我暖暖。” 白若筠垂眸看了眼自己全身仅有一件的轻烟薄纱,嗔怒道:“无耻!你怎么总表现得这么轻浮?” 苏启霄反问道:“我本就是轻浮之人,何来表现?” 白若筠认真看着他,“你才不是。” 繁星如棋布,月影似孤鸿。 二人共赏夜色,白若筠开口问:“你还没告诉我在想什么呢!” “除夕更阑人不睡,厌禳钝滞迎新岁。”苏启霄念道。 白若筠如梦初醒,恍惚间眸眼温润,“迎新岁……也对,又都快过年了。” 苏启霄问道:“知道为何祖先们会把年定在腊月之后吗?” 白若筠摇摇头,“不知道。” 苏启霄遥望远处苏地村庄的灯火阑珊,眼中星光点点,深沉道:“那是百姓在一年里忙碌到头,于金秋的五谷丰登之后、寒冬的萧瑟白雪之中,已经囤积了足够多的食粮酒酿,不必再下地辛勤劳作,只需等待与归乡儿女们享受天赐的水土之褔。” 白若筠目光柔和地看着他,浅笑问道:“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我知道你的苏地不喝屠苏酒,可在苏地之外,欲饮屠苏的对手这么多……你依然会让百姓们往后天伦叙乐长存的,对吧?” 苏启霄神情深邃依旧,微微颔首,而后眸眼里多了几分凌云笑意,又沉声道—— “今月夜如是,每年夜定然。” 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三十七章:皆脩永 百花岭上,千树万花,迎寒怒放。 一早,祁遇棠和暮凌率领王骑军镇守山道,连只飞鸟都放不进去。 苏王独自一人沿路而行,上百花岭祭酒,幽草在侧方安静守着他。 不过似乎苏启霄不知的是,其实高莹宸和白若筠也一起跟来了。 高莹宸远远在后面跟着,压下声音说:“想抛下我们先去,怎么能让他如愿?” 白若筠望着苏启霄身披锦袍的孤独背影,柔声道:“大概是怕我们看见他的悲伤样子,所以才一个人先去的。” 高莹宸哀思道:“也对,江陵城的国葬添锦从未去过,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给淳风祭酒。” 白若筠低声应道:“启霄没去国葬,看来他心里始终不认定大夏公布的真相。” 高莹宸漠然点头,“他想知道的事,必然要彻查个水落石出的……” 关于江陵王之死,众说纷纭。 当今天下最可信的便是两种。 一是高淳风是为追寻九五帝鼎之谜,死于天道山的阴阳禁地;二是经由大夏皇帝高璟命人调查,得知是武殷王朝派人加害。 无论何种,这等足以轰动各个王朝的大事都在等待拨云见日的那天。 高莹宸回想起江陵王府白钱纷飞的场面,哽咽道:“国葬当日,太后哭得如同泪人,大夏皇室宗亲里,只有添锦一人不在场。可笑的是,世人真以为他无情,殊不知无情之人用情往往最深……添锦就是这样的人啊,什么事都深埋在心底。” 白若筠玉指轻触梅花枝头,眸眼悲恸道:“启霄对淳风之谊,正如他为淳风万金打造的百花岭一般,长久又情如梅花根深,却鲜有人知。可这万顷桃花岭,哪掩得住他对淳风的思念……” · 正值冬日,百花凋谢,唯有梅花生机勃勃,这与昨夜落过的雪花相衬,格外明艳。 山岭温淳清风吹拂,孤傲梅花也便飘洒漫天。 苏启霄身着麒麟王服,立于广阔神道之上,目光尽头,即是恢弘的江陵王陵寝。 百花岭无地宫,作为江陵王的衣冠冢,高淳风一袭纹绣仙鹤的百花王服,安安静静埋于其中。 那是江陵王生前最喜一物。 百花岭的神道很长,苏王走往陵寝的脚步,步步沉重。 苏王恍惚间,终于意识到江陵王真的彻底离开人间了。 高淳风在时,苏启霄始终有人护着。 高淳风走后,苏启霄在王朝的漫漫前路便只剩孤身一人。 王朝这根龙柱,也只剩他一人来扛。 苏启霄携着今年的新酒太禧白三坛,迈入供奉江陵王灵位的享殿。 等他祭酒之时,享殿外已雪落纷飞,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江陵王整齐发髻梳理在翡翠玉冠中,仍旧是那袭仙鹤纹绣的百花王服,可高淳风原本中秋之月般的面容却显得病态苍白。 “若有一日你要树可生鱼,我也会实现,这便是我与你的缘木求鱼之约。” 高淳风神情永远那般明朗、温润…… 苏启霄望着高淳风的灵位,昔日故人仿佛就在眼前,他为高淳风与自己各倒上一盏太禧白,含笑道:“知道你啊,不喜吵闹。自这座百花岭建好后,没有杀猪宰羊、没有白钱满天,有的只是我一人来此。” 他将属于高淳风的那杯太禧白挥洒又斟满。 苏启霄此后,一句言、一盏酒—— “说来你走以后,我也常穿白衣了,或许这身白衣,是始终当做你还没离开的证明。” “昔日君临楼日日诗酒快哉,如今抚琴缺周郎,对饮无三王,甚为孤寂。” “百花因九五帝鼎而凋谢,往后的一切谜团,就由我来。” “纵然世人皆认为本王疯魔,你的死,本王也不可能令它无疾而终。” “说起今年桂花满陇,恰似儿时中秋望月,执念成于胸……” 向来惜字如金的苏王只有在此、对着高淳风灵位,才能一醉方休…… 苏启霄陪着生前最爱对酒当歌的高淳风凌空对饮,不见碰杯声,只留泪双痕。 “昨晚分明把泪流尽了,怎么现在还是泪流不止?” 苏启霄扯开嗓子,高声发问:“大夏就连三岁小儿皆知你高淳风喜爱百花,这腊月之后即是新春!百花齐放,你究竟回不回来?” 苏启霄背身走出享殿,沉沉叹息:“好了,不说了,入地府再把酒言欢。” 苏启霄昂首凝望飘落满身的飞雪,低语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 陵寝前仅有苏启霄一人,百花岭上却不止,还有远远伫立着的白若筠和高莹宸。 苏启霄挥手拭去泪迹,定定看着她们二人向自己走来。 白若筠为他覆上一件披袍,眸眼温柔,轻声问:“哭过了?” 苏启霄转身走回享殿,留下一句“怎么可能?”。 白若筠微微摇头,柔声道:“这有什么好不承认的。” 高莹宸在享殿内为高淳风祭下一杯酒,开口问道:“添锦!只顾着喝酒,是不是忘记些什么了?” 苏启霄看着桌上仅放着九盏太禧白酒杯,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带相逢必备的桂花糕了。 “放心吧,我们为你带来了。” 高莹宸拿出高淳风生前最爱的那些茶点,梅花饼、芸豆卷、龙井茶酥,以及摆放正中的桂花糕。 这日,苏王、凤灵王、三江公主立于江陵王灵位前,同焚香祭酒。 自此,三王登高楼啊,便永远只能是大夏王朝的美谈了…… 对于三位王侯而言,只有再加上这位三江公主,同享桂花糕、共饮太禧白,才是真正桂花载酒的少年游。 高莹宸将一排排的烛炬点燃,火光映照得她面容温煦,提起道:“世人祭酒的时候,似乎火焰总是往人的方向飘,人往哪站,火就往哪吹,有时甚至不经意间会被烫到。” 白若筠指尖划过火焰,音气轻柔:“或许生死两隔,来自对岸的触摸是禁忌,所以触碰到会如此之疼。” 苏启霄眸正神清:“焰火随风,风的存在,定是故人不愿离开。” 他又沉声补道:“所幸思念无声,否则漫山响彻。” 落英缤纷的百花岭上,哪有冰冷的陵寝?有的只是心绪所寄不尽的的炽热思念。 江陵王灵位前,焰火不熄。 苏启霄迈出享殿,眸色灼灼道:“百川归海,以一驭万!” 苏启霄重回神道那一刻,温淳清风恰好吹拂山岗,携来百花岭上的漫天花雨。 风过无痕。 风过,怎会无痕? 风停人间,百世长存。 风听誓言,大夏脩永!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天霄人物简介·卷二序章 大夏要事编年—— 王朝初年,末隋灭亡,大夏高祖定都洛阳,年号天册。 同月,苏启霄出生,册封苏王。 六年,神都废龙案后,废太子高缱珑身死,三皇子高璟被立为储君。 十五年,高祖皇帝驾崩,高璟继位,改年号为永炎。 十六年,高璟发兵攻陷后唐全境,后唐灭亡。 十八年,武殷王朝发动陇南之战,大夏战败,失边疆三城。 二十年夏,江陵王高淳风逝世。 二十年冬,苏王苏启霄下天道山。 · 天霄承夏人物简介: (只含部分重要角色) 大夏—— 中原王朝,开国二十年,都城洛阳。 高文渊:大夏高祖皇帝。 方艾:大夏太后。 高璟:当今大夏皇帝。 长孙离岚:大夏皇后。 高缱珑:天册废太子。 苏启霄:苏王,又称麒麟王,高祖外孙,苏歧之孙。 高淳风:江陵王,又称百花王,高祖第十子,永炎四年逝世。 高莹宸:凤灵王,大夏唯一皇女。 高引墨:唐定王。 高陌:晋中王。 应懿:北疆王。 高锐:西蜀王。 高崇昀:大理王。 苏歧:天下四大谋士之首,大夏前任太师。 苏寻:大夏剑仙,苏歧之子。 严长临:严国公,天下四大谋士之一。 荀诩:国师。 颜清臣:太傅 李密疏:丞相。 杭倾久:御史大夫。 北晋—— 北方王朝,开国至今一百三十年,都城幽州。 宇文岳:北晋皇帝,年号兴圣。 宇文绗:北晋太子。 宇文道岚:北晋大公主。 宇文静斋:二公主。 宇文绮笙:太平公主。 岑纯溪:北晋丞相,天下四大谋士之一。 关釜定:北疆斧帝,六大神王之一。 武殷—— 西域大国,兵马强盛,都城敦煌。 赫连狴犴:殷武帝。 赫连泽:殷殇帝。 赫连谥无:当今武殷皇帝。 赫连圣云:武殷太子。 赫连迁欢:三皇子。 赫连凤妃:长公主。 赫连小茶:小公主。 秦笔落:大都护,天下四大谋士之一。 末隋—— 两百年前大魏王朝灭亡后,由祐夏太祖皇帝高避白开创祐夏王朝,共历九帝,享国一百零一年。景德之变后,祐夏少帝被迫退位,外戚茯恒夺权当政,国号定为大隋。 八朝并立年间,大隋被大夏王朝所灭,史称末隋。 苻夕灵:隋灵帝,末隋亡国皇帝。 宁小涧:末隋宁妃。 王巢:末隋骠骑大将军。 王溪孟:盛世画师,六大神王之一。 后唐—— 定都江州,偏安一隅,永炎初年被大夏王朝所灭。 李仝:唐僖帝,后唐亡国皇帝。 李珺庆:后唐公主。 武舞衣:后唐左相。 姬满:后唐右相。 姬浅:姬满之女,亡国皇妃。 西蜀—— 王都所在成都,被大夏王朝的严国公所灭。 乐睿:西蜀后主。 澜妃:西蜀皇妃。 异苍燮:本名乐燮,西蜀后主叔父。 吾念大师:西蜀枪王,六大神王之一。 南诏—— 岭南一国,王都所在西洱。 世阁罗:南诏国王。 世珀颜:南诏储君,世阁罗孙女。 南诏鬼王:南诏第一高手。 三江城—— 大夏境内独立城池,依附于大夏王朝。 白夙:三江王,已故。 白武尘:三江城城主,三江王长子。 白御凤:二公子。 白雨相:三公子。 白若筠:三江公主。 东瀛—— 幕府将军丰臣氏统一诸岛,中原称之东瀛。 丰臣永时:丰臣氏长子。 丰臣初:丰臣氏小女。 源匀占:东瀛嵯峨天皇时的源氏后代。 武田光忠:丰臣氏家臣。 苏地四州—— 大夏苏王封地,其下有姑苏、金陵、徐州与淮阴四城。 苏启霄:苏王,又称麒麟王。 苏歧:苏启霄祖父,天下四大谋士之首。 苏寻:苏启霄父亲,大夏剑仙。 高言:舞阳长公主,高祖之女,苏寻之妻。 苏玉漱:景郡主。 祁遇棠:大剑侯。 暮凌:血战侯。 汤重御:白虎侯。 幽草:苏王贴身侍女。 苏叙:王府军统领。 苏昆仑:寻王军统领。 慕容定方:徐州太守。 · 卷二:麒麟王侯返四州·序章 十五年前。 大夏天册五年,央呈宫。 整个神都洛阳最高位置,便是一座金光闪闪的佛塔,名唤夏鼎塔。 这座就算是当今皇帝高璟在身为太子时也仅来过一次的地方,堪称大夏王朝至高禁地。其内坐拥世间九五帝鼎之一的大夏鼎,冶动洪垆,为王朝承担国事祭祀之用。 如今夏鼎塔下,一老一少,都是迎南而立。 一袭沧龙纹绣皇袍的矍铄老者领着小外孙,推开了夏鼎塔沉厚重的大门! 威仪商山老,气象汉庭直! 高塔中央摆放着的正是天下九鼎中至尊的大夏鼎,国本之重就在王朝至高处镇守着江山社稷。 威严全盛的龙脉之息环抱塔身周围,本是躁动不安的它,此刻却安稳栖息在祖孙二人脚下。 皇袍矍铄老者即是日后庙号高祖的大夏王朝开国皇帝,高文渊。 而一旁垂髫之年的小王侯,便是高祖最宠溺的女儿舞阳长公主之子——苏王苏启霄。 大夏初年,高祖皇帝定都洛阳,年号天册,伴随末隋之战中隋灵帝身死,末隋宣告灭亡。 当夜,高文渊亲见麒麟落地,紧接而来的喜讯便是舞阳长公主诞下一男婴。 而这孩子祖父与父亲,分别是天下首席谋士苏歧和大夏剑仙苏寻。二人的另一重身份,便是为大夏开国立下不世之功的元勋,为彰显苏氏父子攻克末隋的首功,高文渊亲封苏启霄为苏王,赐予“麒麟王”之称。 故苏启霄生而封王,其出生之年,便是大夏王朝建立伊始。 …… 夏鼎塔上,年仅五岁的小苏王就已被母亲舞阳束发且戴上银冠,虽年纪不足,俊容却初见长成后剑眉星目的神逸模样。 曾是皇后的当今太后方艾爱惜外孙身体,老是告诫女儿舞阳少给霄儿戴这些沉重冠冕,生怕压着孩子的小脑袋长不高。 夏鼎塔的历史可追溯到两百年前由祐夏太祖皇帝高避白开创的祐夏王朝,高文渊身为高避白第十三世孙,在祐夏灭亡百年后重振大夏荣光,高文渊凡带小苏王上塔,都会给他讲述只有皇家史书才有的那段恢弘往事。 两百春秋以前,祐夏太祖高避白攻克大魏王都,建立了世间大一统王朝。 如今八朝并立,高文渊与这孩子的祖父苏歧并肩攻克末隋,艰辛打了半辈子天下才定鼎中原。 这些辉煌旧事啊,小苏王听了一遍又一遍,兴致却丝毫不减。 身着皇袍的年迈老人翻阅着玉碟,开口问道:“霄儿,你近日可有按朕的要求读《韩非子》?” 小苏王轻摇头:“回皇祖父,近来不曾。” 虽是外孙,可小苏王知道外祖父喜欢听他这么叫,便从未改过“皇祖父”的口。 高文渊眸子眯了一下,纵使须发皆白,亦毫无龙钟老态之色:“霄儿,倒是诚实。朕听舞阳说你这些日子挺用功的,此前朕亲自来守夏殿看过你,见你在认真读籍,朕有意没让人打扰。既然有在念书,看来啊,是有人不让你读朕要求的书?” 这天下胆敢忤逆高祖皇帝的人,也就只有那个与高祖共打天下的苏老太师了。 小启霄赧颜一笑,“什么都瞒不过皇祖父。” 高文渊问道:“说说看,苏歧那老家伙都让你读些什么书?” “唔,有《六韬》《司马法》……” “果真又是兵书!”高文渊神色不悦道,“霄儿听朕的,霄儿要多看法家治国之道的《韩非子》!对了,修身治国平天下的《礼记》也不错,实在不行,以史为鉴知得失的《左传》都比苏歧让你看的那些兵书好!” 小启霄恭谨作揖,“霄儿记下了。” 高文渊放下奏折,豪爽一笑。其实高祖皇帝最为心知,就以霄儿的资质无论看什么书,日后都是大才。 只是他实在不愿意霄儿这孩子姓都随苏歧了,长大就连读什么书都得听苏歧的……说来兵法还是国政,与其责令霄儿去翻看那些古籍,都不比这孩子日后掌权了摸索来得有效。 书?辅佐罢了。 再者说!有他大夏皇帝和苏歧二人亲自对霄儿的教导,几本传世韬略再厉害,难道还能比他们两个厉害? 人老了,是有点老气横秋! 高祖皇帝心里有数地慨叹,弯腰将过了这个年就要六岁的小苏王抱了起来,眼望宽阔的央呈宫,乃至无边的整个神都洛阳与大夏王朝。 小启霄疑惑道:“皇祖父,夏鼎塔里藏着什么?” 高文渊平静道:“大夏鼎,国之重器。” 小启霄不解地问:“既是大鼎,那夏鼎塔不该是只有国事祭祀才能进来吗?” 高文渊笑道:“霄儿,朕是皇帝,皇帝可以做世间任何想做的事。” 小启霄认真道:“那霄儿也想当皇帝!” 高文渊眼眸骤然微眯,片刻后,目光深邃问道:“霄儿是想当皇帝,还是有什么想做的事?” 少年苏王的回答声音斩钉截铁—— “霄儿一直有想做的事,霄儿想为百姓扫尽天下雪!” 高文渊笑意不止,此后沉寂许久,开口道:“霄儿,你知道朕至今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 小苏王摇了摇头,“您已经是帝王了,就算有遗憾,还不能去补吗?” 高文渊低声道:“霄儿很聪明,然遗憾便是难以弥补的,否则就不该叫遗憾了。” 高祖皇帝说着,拍拍小外孙的头,叹息着,笑了笑:“就比如啊,朕的霄儿什么都好,麒麟神相、天妒之赋,连这俊俏脸庞长大了也会是个世间女伢儿都欢喜的好模样……唯独啊,唯独!偏偏随苏歧那老家伙姓了,这点不好!是朕的顶顶遗憾!” 最终,高祖皇帝牵着小苏王,再度将大夏王朝乃至天下苍生收入眼底,沉沉托付出一句:“将来如若大夏的社稷国祚再难延长,天下江山当改朝换代……你只可在大夏和天下中选一个——朕无疑下旨你选大夏,可外公愿意霄儿选天下。”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三十八章:大夏皇帝 今夕,永炎五年,大夏开国已有二十春秋。 神都洛阳,央呈宫,早朝刚结束不久。 御花园内,身着一袭沧海龙腾皇袍的中年男子立于明湖桥上—— 他从鎏金盏中掏出一把饵料撒入湖中,静观无数锦鲤扑腾跃出水面夺食…… 此等尊容正是大夏王朝第二任皇帝,高璟! 湖上扑水声晃荡汹涌,高璟漠然摇头,对身旁白衣年轻人说道:“鱼竞相夺食,朕只觉吵闹。” 年轻人看出陛下心中烦闷,浅笑提议:“不如微臣陪同陛下对弈吧?” 高璟瞥了一眼绿松石桌上的围棋棋盘,颔首道:“也好,下棋下棋!” 白衣青年取来装满黑白子的棋奁,待皇帝陛下落座后,才缓缓坐定。 这白衣青年,即是近来大夏王朝的庙堂新贵。他如今官位高居三品,然而跟那些动不动千两京绣飞禽补子的大员不同,青年仅是一袭洁白素衣,周身一股书生气质,眸子里却可见春风般的意气风发。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此言说的正是这位年轻御史大夫,杭倾久。 谁能想到,堪称一步登天的杭大夫,去年才在江陵王带领下初入庙堂,年仅二十三岁便得了六部侍郎的官职。侍郎一职乃是皇帝身边近臣,故而他深得赏识,次次提拔,今年十月,杭倾久平步青云升至正三品的御史大夫! 如今杭大夫贵为皇帝身侧言官,可监察群臣,司礼奏章!地位仅在三公与宰相之下。 不少费尽心力大半辈子可算稳定在从三品光禄大夫的老臣,看这白面书生扶摇直上的速度眼红不已,无一不结党排挤。文官尚如此,更别说血海里捞军功的武将了! 就前些日子,一个脾气火爆的千牛将军当庭质问杭倾久此子何德何能担当大任,结果惹得一向宽和的皇帝陛下龙颜大怒,见止不住这老将军愈说愈烈的嘴,高璟大袖一挥,敕令廷杖二十、驱逐出殿,至此无人敢言。 回到绿松石棋桌上,高璟眉宇一抹忧虑紧锁,望着盘面上星罗棋布的黑白棋子,忽然问道:“扬州邬氏倒台,你可知晓了?” 杭倾久点点头,“回禀陛下,微臣刚知道此事。” 高璟道:“朕想听你的想法。” 杭倾久目色正直,答复没有丝毫犹豫:“邬氏家主邬樾掌控江南三分贸易,眼线遍布十座州城,邬氏于陛下来说有大用。然而!邬氏一族鱼肉百姓亦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微臣从民间所出,年少困苦,对这等横行霸道的百姓之患深恶痛绝。” 高璟眉眼不见情绪,“这么说,邬氏该死?” 杭倾久凛然道:“禀陛下,死有余辜!” 高璟长声大笑:“朕相信你说的真心话。邬氏作乱,朕自然知晓,可惜其族世世代代效忠于神都,朕不想凉人心,所以这兔死狗烹的恶人不能朕来当!既然朕的那两位王侯愿意除百姓之患,也是好事。” 高璟凝望手中黑棋子,神色冰冷。 这位皇帝陛下霍然自顾自道:“只是霄儿,你若再将朕布置的牵线木偶一一连根拔起,朕可容不得你。” 杭倾久一阵恶寒涌上心头,忙不迭起身,躬身道:“陛下息怒!” 高璟持子落棋盘,发出清脆声响,平静问:“倾久啊,这围棋规矩便是从边缘步步往中央占据,同时攫取对方的领地。这像不像——江南那个异姓王?” 杭倾久知晓圣意,抬眸坚决道:“不像。苏王虽身为王侯势大,本质不过还是大夏藩王,陛下的皇权至高无上!” 高璟嘴角稍弯,“整个大夏庙堂都巴不得苏王死,这央呈宫里也就你会替苏王说话了。” 杭倾久坦诚道:“臣身为言官,绝无私心,请陛下明鉴!” 满朝文武皆知杭倾久是由江陵王高淳风带入庙堂,彼时还是个布衣书生的杭倾久便凭才华横溢与秉公直言,深得陛下隆恩。官居御史大夫后,杭倾久也从未刻意避嫌而打压与江陵王关系亲密的苏王,在百官只知揣摩圣意提削藩的大夏庙堂里如同异类。 然而圣意是否真心想要削藩,甚至都无人胆敢肯定…… 高璟询问起:“听说,朝臣们都有小圈子排挤你?” 杭倾久宠辱不惊道:“臣食天子禄,无心朝政外的零零碎碎。” 高璟赞曰:“你倒是不惧怕权势倾轧,想必是朕已故的十皇弟为你开了个好头。” 杭倾久道:“江陵王心系苍生、死生无惧,微臣素来仰慕,微臣言路亦与王爷契合。” 高璟问道:“什么言路?” 杭倾久面对皇帝陛下,正色道:“当今群臣因两年前夏殷陇南之战的失利心有余悸,日日上谏对内削藩已成风气,仍旧无视疆域外的武殷王朝、北晋王朝等边患大敌!自百年前祐夏国祚崩颓、末隋趁机窃国,天下分裂已有九十春秋有余,大夏王朝距离一统天下道阻且长。神都若只意在王土内耗,只会让雄踞西域的武殷和根基深固的北晋先得可乘之机!” 明黄龙袍是世间人皇专属,但天下绝不止大夏有人皇,北晋有、武殷亦有! 高璟心知此事,可他不想下了朝都还得听这些,皱眉道:“倾久,这是朕的御花园,你现在不是言官,只是陪朕下棋的妹夫。” 见杭倾久作揖姿势不敛,高璟终于颔首道:“好了好了,君子论迹不论心,你说的话,朕都听见了!” “谢陛下。”杭倾久谢恩。 高璟笑道:“对了,太后将临川公主许配给你,可还满意这桩婚事?” 杭倾久垂眸道:“微臣一介布衣,前世修来八辈子福分才换来同公主的姻缘,哪有不满意的道理……” 高璟叹道:“那就好,朕这妹妹啊,哪儿都好,就是脾气太倔……朕宠她,太后更宠,挽儿自己又酿得一手好酒艺,招皇室宗亲的欢喜。说来,挽儿在皇城酒肆所酿的御酒,也就朕、太后以及几位皇室贵胄品尝过,你喝过没?” 提及酿酒,杭倾久因故人旧事怔楞了许久,平如止水的内心起伏不已,迟迟才回答陛下的问题:“尝了,公主所酿确实是稀世罕有的佳酿。” 高璟欣慰道:“哈哈哈,尝过就好!挽儿极少让人喝她的酒,能让倨傲的挽儿都满意你这如意郎君,朕果然没看错你!” 杭倾久道:“陛下过誉。” 这时,太监总管李衷常走上前,俯身在皇帝旁边提醒:“陛下,皇后娘娘来许久了。” 高璟回头,惊觉皇后长孙离岚已在身后站立多时。 杭倾久后退两步,跪地参拜。 长孙离岚雍容华贵,凤眸轻点,平和道:“不需多礼,杭大夫平身吧。” “谢娘娘。” 高璟挥起龙袖,朝一旁的李衷常骂道:“真是好奴才,皇后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 长孙离岚摇头道:“陛下息怒,是臣妾不想打扰陛下与杭大夫的棋局。” 李衷常侍奉两位皇帝二十年,忠心耿耿,被骂了也是笑容满面,搬来玉座给皇后。 长孙离岚亲自取来披袍为皇帝覆上,柔声道:“陛下,时候不早了,今日便在御花园用膳吧?” 见皇帝颔首,李衷常即刻躬身道:“那奴才去给陛下和娘娘备午膳了。” 高璟抬手,“去吧。” 大夏王朝的帝后二人难得聚于御花园,李衷常极有眼力见儿,带着杭倾久和一群宫女太监们悄悄离开。 长孙离岚用锦帛擦拭皇帝额间汗珠,关切地问:“陛下与杭大夫都聊了什么?下了朝还如此疲累。” 高璟长吁一口气,躺在鹿角椅上,道:“杭倾久此前说群臣只知揣摩朕意,轻视边疆大敌。这大夏开国二十年,除了朕登基后承蒙先帝余荫攻克后唐以及陇南之战那事,就再也没发生过大的战乱。群臣闲逸久了,无一不心生安乐之心,杭倾久他啊,说的哪里是群臣?说的分明是朕!” 长孙离岚为疲倦的高璟揉捏手臂,轻声道:“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陛下有杭大夫这样的言官,总是好的。” 高璟平和道:“别担心,朕没打算杀他。” 长孙离岚温良恭俭,柔声道:“臣妾知道的。陛下继位后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仁慈之心四海皆知,臣妾怎会不知?只是颜太傅、狄将军他们都老了,陛下身边总需要年轻有为、亦不结党营私的大臣,臣妾只希望杭大夫这样敢于直言的人越多越好。” 高璟笑道:“国师荀诩、宰相李密疏位高权重,分割两派。比起他们,杭倾久能像颜太傅一样只忠于朕,确实非他人所能替。但是啊!像他这样的人,一两个就够了,再多朕不得厌烦死?” 长孙离岚见皇帝陛下心情好转,便安心了。 高璟忽然提道:“前些日子霄儿下天道山了,咱们多久没见着他了?” 长孙离岚浅笑道:“臣妾记得……上次见面呀,还是在五年前陛下平定后唐的国宴上。听下人们说苏王如今俊美得很,长得也随舞阳长公主。” 高璟拍拍皇后的手背,淡然道:“就会说这些。朕是想听听你的想法,他若在苏地四州亲政,可会成为王朝隐患?” 长孙离岚摇头道:“这些事情臣妾不懂,臣妾只知道舞阳长公主当年为了陛下登基之事殚精竭虑,而苏王又是长公主的孩子,应当做不出大逆不道之举。” 高璟心念皇室血脉,慨然道;“是啊,朕只有舞阳一个亲姐,也只有霄儿一个亲外甥。苏地尚有扶持朕安稳坐上龙椅的苏老太师,那些天天上谏削藩的群臣,怎会理解朕的难处?” 长孙离岚陪伴高璟身侧,寸步不离。 高璟长目缓缓眯起,沉声一叹:“怎么一眨眼,幼麒麟就长大了?” 这位大夏皇帝坐北朝南,望向神都央呈宫外,即是苏地方向—— “都拴不住了。”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三十九章:南州冠冕 徐州城郊,春和景明。 一架马车停稳后,生得一双英武绿眸的幽草掀开帘幕,凝望苏王睡颜,轻唤道:“公子……公子,到了。” 苏启霄斜倚厢窗,睡眼缓缓睁开,“这么快?” 幽草浅笑点头:“是呀,按公子的吩咐,马车停候于徐州城外的骆马湖了。” 自昨日百花岭祭酒,凤灵王高莹宸回到扬州,苏启霄、白若筠以及严国公严长临则归返苏王府过年。不过在回主城姑苏之前,苏启霄特意绕路途径徐州和淮阴二城,他有几道政令要亲自在封地内的四州下达。 苏启霄迈步走下马车,不见白若筠等人身影,问道:“他们人呢?” 幽草禀明道:“三江公主和白芷跑去湖上泛舟了。严国公喜欢清静,便不让血战侯随行,暂不知行踪,但听说……” 苏启霄生怕严国公出事,“怎么了?” 幽草无奈笑道:“听血战侯说,严国公走前拆了您宝匣的锁,用来做钓钩了……” 苏启霄嘴角猛然抽搐了下,“这臭老头,爱钓鱼死性不改……” 临湖风大,幽草为公子披上锦袍,好奇问道:“只是奴婢有一事不明,公子既然要去徐州,为何不在天黑前入城,反而停于城郊骆马湖?” 苏启霄忽地笑了笑:“因为这骆马湖畔啊,住着一位替本王修建百花岭的大功臣。” 湖光山色,碧波万顷。 其名唤骆马,是因此湖可落马屯兵,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苏启霄朝骆马湖边走去,远远就看见一白发老头坐在岸上,他走近高声冷嘲:“钓术这么差,钓不上鱼是想装姜太公愿者上钩?” “愿者这不来了吗?” 一道慵懒散漫的声音传来,明显不是严国公的。 苏启霄没注意到,白发老头严长临身边还有个一同慵懒钓鱼的文雅男子,其人三十而立年岁,分明长眉若柳、似如气度不凡的高人雅士,却一身草草散漫的蓑笠翁打扮。 苏启霄看清此人容貌,马上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骂道:“你这家伙,成了亲之后长成这副邋遢模样了?” 文雅男子不服道:“你懂什么?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叫大贤归隐!” 说话之人名唤庄非,博古通今,儒雅不凡。 其人之才在江南首屈一指,向来有“南州冠冕”的称号,据传世间想将庄非纳为幕僚的权贵数不胜数,大夏太子高广成、当今陛下胞弟晋中王等人派来的家仆都快把他门槛都踏烂了,庄非也没答应下来。 原因是庄非素来交际淡泊,唯独与苏王交情极佳。苏王上天道山前,庄非就时常与苏启霄相聚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坐而论道,至于百花岭的江陵王陵寝,便是庄非在苏王的委任下主持建造的。 说来堂堂南州冠冕后来为何会归隐骆马湖,就与其妻子船娘有关了…… 一旁的严国公全心在钓鱼上,忍不了苏启霄的聒噪,骂道:“臭小子,冬日银鱼鲜美无比,你再吵着把老夫鱼全吓跑了,你下湖去抓?” 苏启霄白了他一眼,“钓不上鱼赖人是吧?” 见苏启霄抬腿要走,庄非赶忙拦住了他,劝道:“哎呀,我的好殿下,来都来了,多副钓竿的事!离天黑尚早,咱们一起钓!” 苏启霄无奈坐下,他从未钓过鱼,学着庄非动作将鱼钩远远甩向湖面,这才问道:“你们两人是怎么坐到一起的?” 庄非悠然道:“文人相惜,钓客相吸。” 严长临颔首道:“正是如此!庄小友虽是后辈,但既执钓竿于湖边,便无世俗的长幼尊卑了。” 苏启霄百无聊赖地拍着不起波澜的钓竿,眸色却隐现笑意:“我算是能稍微理解你们爱钓鱼的原因了……” 骆马湖水波平缓,三鱼钩静候响动。 兴许方才在马车内的午睡没清醒,苏启霄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余光瞥见一旁的庄非很不自在。 苏启霄淡淡道:“庄非你是不是憋了什么话?想问就问。” 庄非自见过这天下四大谋士之一的严长临,表面平如止水,实则心里激动得能搅动整座湖水了,哆哆嗦嗦问道:“殿下……这,这位真是严国公吗?” 苏启霄点点头,“他要假的,本王这就给你换了。” 庄非直直弹起身,走到严长临面前尊崇备至行礼:“晚辈庄非,战国庄子三十一世孙,见过大夏严国公!今得一见,死而无憾!” 严长临抚须大笑:“无需多礼!原来小友是庄子后人,失敬失敬。还是那句话,我等今执竿于湖便无尊卑!钓鱼钓鱼!” 庄非二度作揖:“谢前辈!” 苏启霄打趣道:“平日里你南州冠冕恃才傲物,天天念叨万物为刍狗,现在反倒毕恭毕敬了?他在你们读书人眼中地位这么高?” 庄非高声道:“当然!这位可是‘大夏幸有严国公,上兵伐谋卸甲戎’的王朝帝师!” 严长临摇摇头,面露隐怆。 这位大夏严国公目光远眺而空洞,自叹道:“错错错,不过是‘世不该出严长临,万人陈尸百城平’的山河罪人罢了。” 提及万人陈尸百城平的惨烈场面,无疑指二十年前的西蜀镇鼎城之战,那也是严长临声震朝野的最大手笔。 那年夏隋大战在即,隋灵帝苻夕灵修书一封送往西蜀,而西蜀老皇帝早有东进意图,借此良机果断答应了与末隋合盟,趁八朝并立天下大乱,西蜀集结重兵于西蜀门户镇鼎城。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高文渊派遣国师荀诩为使者前往成都,西蜀老皇帝在见过荀诩后竟离奇暴毙! 西蜀后主乐睿时年尚幼,在西蜀东平王等托孤重臣辅佐下灵前继位,远在夏隋战场的高文渊得知此事果断分兵两路,一方由苏歧率领的大夏主力军全力攻打末隋,另一方严长临领兵三万切断西蜀支援末隋大都的途径。 先帝刚殡天人心惶惶,西蜀后主乐睿本已无心抵抗,眼看大夏兵马顺利经过巴郡,哪知行军至镇鼎城之际,大夏遭遇了西蜀东平王越维的猛烈伏击! 得知先锋军死伤殆尽的严长临并未退却,趁西蜀打扫战场时组织中军迅猛反击,最后两军主力集结与镇鼎城下,越维亲自领兵死守城头,此后双方历经死伤八万余人的旷世血战,镇鼎城才最终陷落。 镇鼎城之战,不是八朝并立年间两军交战人数最庞大的战役,但毋庸置疑是五十年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役。寻常军队死伤过三分之一便军心涣散,若非后方有督战官必然形成全面溃逃之势,然而在镇鼎城一战中,双方都拼杀至全员大部死伤,临阵脱逃或弃城投降者寥寥,足见严长临与越维治军之能。可惜这样本有机会在青史大放异彩的二人早早相遇,彼时尚且比越维年轻几岁的严长临啃下了这块硬骨头。 此战之后,严长临率军水陆齐发、高歌猛进,为大夏王朝攻克西蜀。那年镇鼎城百里荒芜,千马悲鸣,万人陈尸,严国公至今在蜀地民间有“万人陈尸百城平”的阎鬼恶名。 经此一役,严长临跻身天下四大谋士之一! 兴许是在西蜀灭国中杀伐尤甚,严长临在被册封严国公后才会隐退庙堂,毕竟这国公的尊号,是拿两国几万条人命换来的。 严长临敛起远眺的目光,回看庄非的眼光甚为欣赏,打趣劝道:“你颇有老夫年轻时的风范,你若真有心效法庄子逍遥,那便离他们这些王侯将相远一点,尤其是这苏家小子。老夫当年就是被他外祖父三言两语拉入伙的,如今悔则晚矣!” 苏启霄在旁含笑听着,他心知严长临自是从未悔过,在这位王朝帝师心中,此生能与高祖、苏歧二人开辟王朝霸业,便不悔矣。严长临既如此问,兴许是在帮自己探察庄非心意。 庄非起身,诚恳道:“谨听前辈教诲。只是在下远不及吾祖庄子,自知资质浅薄,做不得水中之鱼、纷飞之蝶,更当不成扶摇而上的鲲鹏。能隐居出世,则安然藏于天地;若择入世,就当跟随志存高远之主,实不愿屈居委身。” 严长临赞叹:“好!良禽该择木而栖。” 庄非笑了笑,对苏启霄说道:“对了,殿下在扬州的政绩我已听说,能帮凤灵王铲除江浙商路上只手遮天的邬氏,可谓一举撼动江南。” 苏启霄脸色平静,“你身在城郊,消息倒是灵通。” 庄非扶额,无奈道:“你闹得这么大,江南商路易主波及百里,如今还有谁不知道?你这敲山震虎之计卓有成效,现在苏地世家权贵就怕你亲临。” 苏启霄长眸微微眯起:“会怕我的,皆是平日里会鱼肉百姓的,如此一来,也是好事。” 庄非问道:“那你让凤灵王杀邬樾后,终于打算跟神都对着干了?” 苏启霄否认道:“先说好,我可没有指使高莹宸的决策。杀邬氏,是她自己行事断然。至于与神都对着干?当今皇帝陛下心眼还没这么小,犯不上为了个棋子般的邬氏商贾与封地藩王交恶。” 苏启霄眸眼深邃,继而缓缓道:“况且就算没有这事,本王也从来都是洛阳百官眼里的死敌。” 庄非隐居避世期间,见过了太多民生艰苦,点头道:“大夏庙堂之官高高在上、俯视民间,你若与他们不同,苏地百姓可心安。” 苏启霄大笑道:“他们视本王为敌,只是因为要削弱苏地,与我一个浪荡王侯有什么关系?” 庄非转头直直看向他,神情郑重,正色道—— “别装了,天下总有了解你的人,是我、也可以是他们。 “你若真是个昏庸无道的藩王,他们没必要条条政令针对,只需一道推恩令下来,待你子孙轮替,苏地自取灭亡即可。 “可我深知,你能做到比别人更多的事。 “从末隋亡国之年,到八朝战乱之年饿殍遍野,百姓饿死荒郊野岭不犯法,为了活命难交苛捐杂税还要受牢狱之灾,不觉得很可笑吗? “如今大夏外敌群狼环伺,王朝里乱军流民作祟,有高祖遗风之人,山高路远,你能做的绝不止是当个窝居四州的苏王。 “大夏王朝需要一根龙柱,天下百姓需要一个太平盛世。 “能给的人寥若星尘,你或许能。” 苏启霄眸正神清道:“光凭本王一人不够,你可愿意入本王麾下?” 庄非沉默片刻,久久钓不上鱼可谓相当不悦,摆手道:“闲云野鹤惯了,再让我考虑考虑。” 此时另一边湖水跃动,苏启霄挥舞钓竿,一条大鱼应声而起。 苏启霄风流快哉:“好,本王等你佳信!” · 已近日落,严长临只顾闭目养神,二人对话或是提问全当耳旁风过。 苏启霄提起装满了鱼的筐子交给庄非,笑道:“早听闻嫂夫人厨艺极佳,尤其擅长烹饪鱼料,今晚在你家吃饭,记得多准备几双筷子!” “好好。”庄非收好钓竿,见苏启霄还在湖边一人等候,疑惑道,“怎么了殿下,不走吗?” 苏启霄轻轻摇头,目色期待:“你先回,本王要等一个最为重要之人。” 不出顷刻。 碧波荡漾,一叶扁舟从湖面缓缓而来,舟上神颜佳人。 白若筠见到立于岸边的苏启霄,唇角微翘,叉着腰感叹道:“原来你在这儿呀,本公主找你找得真是辛苦!” 苏启霄问道:“游船划得可还开心?” 白若筠侧眸回望,玉手指向夕阳,笑道:“开心呀,刚才骆马湖的黄昏可真漂亮,不知道你看见了没!” 苏启霄微微颔首,音气温柔:“看见了,而且有幸与你所见的是同一黄昏。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四十章:得妻船娘 天色渐晚,月上枝头。 骆马湖岸的草庐生炊烟,飘香四溢。 一个身戴围裙、腹部微微隆起的内秀女子将数道湖鱼料理有条不紊烧制而成。 她正是庄非的妻子,曲杳。 此时桌上摆好的菜已有清蒸白鲢、红烧鲤鱼等四五道,道道色香俱全。其中最让身为姑苏人的苏启霄钟爱的那一道,无疑是酸甜口的松鼠鳜鱼,众人同样筷子夹起品尝,不由惊呼确实是美味佳肴。 曲杳还怕白若筠吃不太惯江南偏甜的口味,便去找隔壁的邻家大婶讨要了十几颗辣椒,特地给她做了一道鲜椒鲫鱼。 白若筠抿着粉唇,惊奇不已,觉着再过几月便会为这两口之家再添一丁的庄夫人一定是个贤妻良母。 庄非招待道:“我夫人做的口味,各位还喜欢吗?” “当然了!”白若筠继而好奇问,“对了庄先生,你跟夫人怎么认识的?” 庄非望向厨房,笑意柔和,看着妻子曲杳做菜的背影,沉醉道:“她能看上我啊,是我此生唯一幸幸事。” 就在三年前—— 那日今晨,城郊刚下过一场小雨。 骆马湖上烟雨朦胧,雾气氤氲,弥漫在浅滩的水草上。 一艘小船慢慢悠悠飘荡在湖面,岸边的行人也是不急不忙。一切安静惬意,如果不是那个男人突然掉下了水的话! “救命啊!” 落水男子扑腾了两下就消失在水面没了动静,周围路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要怪只能怪这缭绕雾气,就连掉下湖都偏偏选了个这时候! 他尚未当上南州冠冕,今日就要亡矣! 年轻男子溺得半死,一只手臂还倔强地划出水面,看得出求生欲极强,湖上有一貌美船娘,把一切看得真切。 船娘今日起早本就心情不佳,哪怕都过一晚上了,还在气恼昨日难得去街头逛逛,结果被偷走了的那只荷包! 那可是快一月的积蓄呢!! 船娘刚出船做渡舟生意,现在又触了这个霉头,她本想先在船上观望一下,若是那个失足男子会水便不去救了,结果……他现在都快淹死了! 这位名唤曲杳、绮年玉貌的船娘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放下船橹,脱掉外衫的她婀娜娉婷,像是条灵动游鱼一般跃进了湖水…… 到底是靠湖吃湖的船娘,曲杳深谙水性,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将一只脚刚迈入阎王爷地府的庄非捞回了人间。 回到船上,曲杳拍了拍庄非的湿脸,眼看着他快没了气息,曲杳心中犯起了难……这捞上来以后该如何呢? 莫不成……要她嘴对嘴渡气吗? 曲杳说到底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啊!她虽父母走得早,却也知道女子何为贞节。眼下落水之人好歹是个年轻男子,她又怎好为他渡气? 但若是不渡,难不成就任由着他昏在这里?若是出了人命,她这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看着这奄奄一息的家伙…… 曲杳在救人一命还是保住名节之间不再犹豫,咬了咬薄唇,探下身子…… 半柱香后,等到那年轻男子缓缓睁开双眼时,曲杳早已羞红了脸,为了不让他看见自己已是霞飞双颊的容色,曲杳蹲下的身体急忙站起来,转头摇橹。 明明落水被救的人是他,她是救人的,怎么反倒是自己先没羞没躁了起来? 曲杳心里腹诽着,只听清朗又显得正色的声音从船的另一侧传来—— “多谢姑娘相救!在下感激不尽,来日定然涌泉相报。” “哦。”曲杳应了一声。 年轻男子见状,眉头紧锁,疑惑道:“姑娘为何不转身说话,是在下有哪里冒犯姑娘了吗?” 湖上天气微冷,曲杳身上尽是湿透的衣衫!这让她怎么转身和他讲话? 难道让他一览自己的亵衣全貌?! 水面湖风吹过,男子体质都尚且欠佳,何况曲杳终究是女儿身,一时咳嗽不止,兴许回去便会染了风寒。 曲杳脚尖渐渐无力,就当她难以支撑平衡时,后仰的身躯落入了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此后的事,她便没了印象。 等她醒来时,已是日中。 湖岸边,小船正静静地停候一旁…… 年轻男子只穿着外裤,他将烘干了的衣服盖在她身上。 曲杳才醒就看见男子赤裸着上身,慌忙推开他,抱住双膝!曲杳拿过衣衫裹成一团揉在身上,心下惊恐万状,悲哀心想:“我!我该不会……已经失身了……” “姑娘不必胡思乱想,在下是隔壁镇子的一个秀才,虽然是个穷酸教书的,却也知什么是孔孟之道!” 庄非大概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只是背对望向湖面,继续平静说:“在下自知够不上得时如水的君子,至少不是得势如火的小人。” 曲杳转头望向他,道:“唔,对不住,还错怪你了啊?” 庄非忍不住笑应:“嗯。” 这落水的年轻男子姓庄,的确是隔壁镇子的一个教书先生。 但也不止是个教书先生。 庄非殚见洽闻、满腹经纶,更与苏王结交甚密。大夏新帝高璟登基之初曾办过文采盛景,庄非在与全江南士子争夺的江南道区域夺魁,故而坐拥那尊“南州冠冕”之称! 庄非站起身,曲杳凝视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全被庄非看在眼里,他笑道:“姑娘,你如果不冷了,可以把衣服还给我了?我冷。” “唔……呐!”曲杳嘴上爽快地将衣服归还给他,尽管对那件衣衫上依稀香气还挺恋恋不舍的。 庄非穿上衣服,看她脸颊微微泛红,解释道:“我袖中有苏合香,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尽数送与姑娘,权当报救命之恩。它品质不逊于皇家龙涎香,我有幸得咱们苏地的王爷所赠。” “我在意的不止是这个!”曲杳羞愤交加骂道,“你被我救了一命又吃了我豆腐,别以为靠点儿香料就能偿还!” 庄非一脸疑惑:“姑娘救命之恩在下铭记在心,只是姑娘这豆腐……在下何时吃过?” 曲杳愤愤捂住胸口,羞躁道:“衣冠禽兽!你,都看光了吧!” 庄非背过身,非礼勿视道:“这……姑娘若是心有介怀,那在下自认赔礼道歉是远远不够了……” 曲杳好看的眼眸低垂,轻声嘀咕:“最讨厌你们读书人这种事不关己的嘴脸了!你是无所谓,但你让我以后怎么嫁人啊……” 庄非抚着额头,思虑道:“这倒是个问题……姑娘恕罪,是在下思虑不周了。” “你!你是觉着我嫁人本就是个问题吗!” 庄非浅笑了笑,径自说道:“看来渡气的救命之恩,在下只能任凭姑娘处置了。” 听到“渡气”一词,曲杳娇躯一颤,原来这家伙一直都知道。 曲杳吸了口气,然后缓缓走到庄非面前,脸红得快滴血了,抬起脚尖问道:“我有一个想法,既解决了我的终身大事,又让你报了渡气之恩!” “……请说!” “不如,你把我娶了吧?” · 酒足饭饱,众人围坐火炉前,笑得花开灿烂。 他们夫妇的故事呀,以庄非的性格要想让他讲出来肯定比杀了他还难,所以无疑是曲杳趁着庄非在院外生火,茶余饭后亲自讲述的。 不过呢,院外的庄非其实什么都听到了,火光映衬得他笑容柔和。 回到屋内,女子之间的友谊起得总是很快。 白若筠听完拍手不断,赞叹道:“庄夫人好大胆!” 曲杳手轻抚隆起的腹部,咯咯笑意不止。 白若筠看向一旁的苏启霄,悄悄问道:“和我们认识的时候比呢?” 苏启霄嘴角翘了翘,“也不知道是谁,七岁刚见面就送本王同心结。” 白若筠愤愤道:“苏启霄!本公主那时候压根不知道同心结的含义!” 苏启霄纨绔摆摆手,“不管!” 白若筠撅了噘嘴,不服道:“哼,也不知道是谁,刚见面就对本公主一见钟情,明知道同心结的含义,还恬不知耻地收下!” 苏启霄斜倚栏杆,大笑道:“反正是你先向本王求的亲。” 白若筠不甘示弱,大声道:“反正是你先喜欢的本公主!” 暮凌、幽草等人对两位殿下从小便是的斗嘴习以为常了,倒是庄非今天才知道心怀极深城府的苏王原来有这么一面…… 此时一旁的曲杳面色凝重,如同下定决心一般走到苏王面前,下跪道:“请殿下恕奴家无礼,奴家有一事恳求殿下相助!” 苏启霄见她行此大礼,目光示意幽草扶起曲杳,正色道:“嫂夫人有身孕,不必多礼,请说。” 曲杳将一个写着地址的纸条交给苏王,央求道:“听闻殿下明日要去徐州,奴家有一位住在城内的姨娘,她来徐州已有二十余年,心头一结始终未解。奴家虽自知不妥,还是斗胆恳请殿下一去!或许只有殿下能予以相助!” 苏启霄接下纸条,见对方真诚模样,含笑道:“好,本王知道了。” 曲杳行了个万福礼,低头道:“奴家起初不了解殿下性子,还担心高高在上的苏王爷会不会帮我等这般市井小民……” 苏启霄好奇道:“后来怎么改观了?” 曲杳躬身道:“夫君说殿下是好人,奴家也觉得。” 苏启霄目光撇向走来的庄非,“本王是好人?” 庄非笑了笑,不置可否:“殿下好不好,百姓心中自有数,何须我来评说?杳儿她姨娘对杳儿极好,过往之事是她姨娘的心结,也是杳儿的心结,我替她二人再谢过殿下!” 曲杳叩首道:“谢殿下!” 苏启霄平和道:“王侯当以百姓之心为己心,既是苏地子民,不需言谢。” 一旁的严国公本已酒醉七分,昏昏沉沉,听到苏启霄这番话,猛然清醒!严长临第一反应是苏老头家的浪荡小王,哪根筋突然开窍了? 当然,另有那么一瞬…… 严国公酣醉的模糊视野里似得见高祖皇帝尚在人间…… 白若筠望向苏启霄,含笑嘲讽:“启霄,从你一个日日声色犬马的王侯口中说出这话,很难说服人呢!” 白若筠嘴上这么说,眸眼却坚定。 苏启霄负手而立,眸正神清:“你知道的,本王从不需说服任何人。这天下要有民心所向的帝王,但不能有民心所向的藩王。” 苏王音气平静,有南州冠冕之称的庄非竟然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庞大的威压!眼前的这位年轻王侯与当年截然不同,如同一头幼麒麟从蝮蛇庭洞中逐渐长成,可惊天变。 庄非起初面对苏王的邀请,心有一万个不信任,更不相信他年纪轻轻有什么治世之才。 向来被世家捧上南州冠冕的庄非,偏偏厌恶空口白话的世家权贵,比起所谓光耀门楣,庄非更希望自己若能为官,便是清明正直、为百姓谋生计的好官,倘若最后落得个幕僚鹰犬的名声,他庄非宁可一辈子埋头郊野。 苏王从未给庄非视作座上宾的虚礼,又真真正正把他当做一个能给百姓造福祉的人来看待。 庄非所想要的,就是这个。 眼下之王侯,兴许明主可侍。 庄非默然片刻,终于作出决定,面朝苏王恭敬作揖道:“在下庄非,愿意踏出南州辅佐殿下!” 苏启霄似乎并不意外,开口笑道:“不急不急,过年之后,可与嫂夫人搬迁至姑苏城,倘若住不惯苏王府,府外宅邸亦或地方官府任你挑选。” 庄非摆摆手,开怀道:“我庄非闲云野鹤惯了,不需身外物,只要别让我当个派不上用场的仓管就好!” 苏启霄颔首道:“自然,届时本王要用你的地方,可不少呢。” 庄非胸有成竹道:“但先说好,你若名不副实,在下立马走人!” 苏启霄嘴角翘了翘,“若你名不副实,本王也会请你走人喔。” 庄非意气风发,承诺道:“那就,一言为定!” 一旁的妻子曲杳稍显心忧,谨慎地问:“只是殿下,我夫君向来恃才放旷,万一日后有犯触殿下逆鳞的不敬之罪,可否请殿下网开一面?” 苏启霄开怀大笑,爽朗应下:“为了一位敢于直言的谋士和那盘佳肴的松鼠鳜鱼,本王允了!”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四十一章:白虎侯爷 见殿下心情尚佳,汤重御立马就悄悄凑了过去:“殿下你是不知道,你没下天道山这段时日里,苏地爱慕殿下的女子一城之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就拿那些待嫁闺中的少女来说好了,反是有媒人说哪家男儿长得有两分跟您相像,行情立马就紧俏起来了。不过我后来都去看过了,那些个白面小郎何来的殿下半分神貌?!一个个都被我揍得鼻青脸肿!” “确定没背着本王杀人?!”苏启霄冷声问。 汤重御急忙摆摆手,“没杀!就教训了下!” 苏启霄骂道:...... 因为现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需求,所以积分还是继续存,除非抽到‘幸运卡’,否则不做大花销,尽量多存一些起来,等以后商店里出现好东西的时候才不会光眼馋却买不起。 不过,直播间的观众们却一直能看到,主画面的镜头此刻就正跟着费拉里_只是因为空中全是爆炸扬起的烟尘,所以只是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但是九大战将太强了,各个国家的武力在他们面前仅仅能拖延他们的脚步,根本拦不住他们的脚步! 于是,苏言进入到了一个空厕所内,熟练的将门反锁上,看到别无二致的抽水马桶,苏言内心好失望。 经过昨天一天的体验他们已经怕了,得知明天还要继续,肯定是有些微词的。 将闾嘿嘿笑道:“放开你,筑基六层施展的瞬移,我可追不上。”伸手就抄起大司命的腿弯,瞬移上楼。 四人一边射击一边后退,同时四下寻找,虽然这街上到处都是车,但全都是废的,没一辆能开。 他的右手本是正常形态在抬起的瞬间就突然膨胀变太_眨眼变成了利瓜形态狠狠抓在了主宰的手臂上! mmp,因为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神太可耻了,居然想对自己放电? 星辰看着芝砂织眼神有些哀伤,心中也有些触动,想到自己前世孤独的生活,心里让星辰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天音如水的眸子,若桃理般的娇颜,可真称得上是个美人,一路上下人们早就起来收拾打扫,见如此美丽高贵的公主,皆是一呆。 陈洁本来想用“骗”这个字的,话到嘴边才改用哄,她的意思是宁萱萱不是在自欺欺人,就是哄骗林梦涵,她想隐藏自己的感情。 钟离摇摇头,在这里开场子是什么德行他非常清楚,除非是他这种有身份的人随意玩一玩的,要不然都是待宰的肥猪。 宁萱萱心知肚明,可她不甘心,她希望艾伦是她的阿拉神灯,能许她一个愿望。 钟离笑道,他倒是要看看顾念千叮咛万嘱咐要照顾好的朋友到底有几分本事。 许若谨皱眉,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在众人的目光下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而后提着木剑走了上去。 当看到悬崖边上的那抹身影时,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边上,所以当说话时,他声音也不敢太大,就怕惊到她。 自己明明就可以杀死陈烨,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自己明明都要得手了,陈烨都害怕的要哭了。 赵曦耳边传来了西法子爵的嘲讽的声音,但是他根本不为所动,而是开始认真翻看起脑海中西法子爵的面板信息。 “的确不碍事,父亲只是急火攻心,忧虑过度而已,静心修养莫要胡思乱想便可。”尹凝波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所以在陈远呆在应天宗,实际上满打满算不到一年的情况下,为宗门做出如此多的贡献,也让各位长老们对他的未来极为看好。 所以,报纸上的现场照片,只有沈公馆的外观,照片上看到沈公馆的门上,大大划有白色x的标志,记者们认定,这些标志就是指引杀手潜入的标志。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四十二、四十三章合并 第四十二章:苏地门户 见殿下心情尚佳,汤重御立马就悄悄凑了过去:“殿下你是不知道,你没下天道山这段时日里,苏地爱慕殿下的女子一城之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就拿那些待嫁闺中的少女来说好了,反是有媒人说哪家男儿长得有两分跟您相像,行情立马就紧俏起来了。不过我后来都去看过了,那些个白面小郎何来的殿下半分神貌?!一个个都被我揍得鼻青脸肿!” “确定没背着本王杀人?!”苏启霄冷声问。 汤重御急忙摆摆手,“没杀!就教训了下!” 苏启霄骂道:“你倒是会惹是生非。” 汤重御憨笑道:“殿下!我是在给咱苏王府立威!” 苏启霄唇角一勾,提醒道:“就一张嘴会说话。本王欲治理苏地,你这张嘴倒是有用得上的地方,遇到红白脸对唱的戏码,你该唱什么,心里清楚吧?” 汤重御即刻得令,应承说:“殿下让我唱哪个我就唱哪个!别说白脸,黑脸也行!” “你本来就是张黑脸。”苏启霄眸色深邃,继而道,“谁不知道你贪财好色?但贪财好色得有分寸,至少明面上,别太贪、别太色。” 汤重御腆着脸,诚恳道:“我对殿下一心一意,再怎么贪,都是往咱苏王府内囤!” 苏启霄白了他一眼,骂道:“你的一心一意,还是留给你屋里藏着的那七八个美娇娘吧。” “啊?殿,殿下!那些水嫩美娇娘……其实是我搜罗起来,留给您的……” “……滚蛋!” 听着汤重御话音越来越不堪入耳,此时一声气若幽兰的女子音气传来—— “咳!” 汤重御回头,看见是三江公主白若筠,赶忙凑上去:“啊呀!是末将不识抬举了,原来苏王妃也在啊?” 白若筠秋水眸子冷了他一眼,“谁是苏王妃?” 汤重御憨笑道:“除了您,这世间谁担得起这三个字儿啊?” 白若筠表面神情不悦,粉唇却隐隐翘了翘。 倒是一旁的侍女白芷看不下去汤重御这副嘴脸,不屑道:“快走开,离我们公主远点儿!” 看他毫无反应,白芷手掌一推,她跟公主同为幻宫宗门,掌心散出的清寒气浪正中汤重御胸口! “哎哟!”汤重御哀嚎一声,摔倒的地方砸出个土坑。 白若筠经过汤重御身边,瞥了他一眼,“别演了,你一个杀人如麻的白虎侯,哪是白芷那点儿功力能推动的?” 汤重御嘿嘿一笑,爬了起来。 白芷跟在公主身边,费解道:“小姐,苏王殿下拥有慧眼,怎么会能跟这等狐朋猪友关系密切?” 白若筠淡淡道:“你不是当权者,你自然不懂。对他们帝王将相来说,手下的人忠心永远比好坏更重要。此前凤灵王的困境你也看见了,启霄要做的是苏地之主,而非苏王府之主,他此行徐州的目的,便是为了更好地掌控这些封地……” 白芷自然不知道,汤重御身作苏王心腹,在军中横行霸道,无人胆敢招惹,而能治白虎侯的只有苏王,这便是告知苏地四州之臣,该听谁的话? 汤重御仗着有王爷放权,可以说是整个苏地里执掌军队最没上限、败坏品性最没下限的人。就是这个三百多斤的黑牛,能在主子面前,推心置腹;主子背后,坏事明干。 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样子,哪怕只是一人之下!汤重御深谙此理,才能成为苏启霄的左膀右臂。 王驾临近徐州东城门,汤重御指挥虎牙旗兵列好军阵。 苏启霄跃身上马,目色凝神,暗忖道:“王朝太平了二十年,军队也太平久了,糜腐之气滋生满营,可这天下离大一统路遥且长,此乃顶顶坏事。本王要在苏地四州集权、王朝海内立威,汤重御啊汤重御,好好活着,往后仗不会少打,有你真正的用武之地。” · 千年以前,大禹分九州。 百丈之外,浩瀚定徐州。 上古时期,夏朝开国君王大禹以天下九牧所供之铜铸成九鼎,象征九州。 九州之一,临泰山居南,坐镇苏地四州以北为门户重城,峄阳孤桐,泗滨浮磬。 这天下九五帝鼎之一的徐州鼎,就坐镇于此城之内! 苏王车驾仪仗气势浩瀚,停驻在徐州东城门下,一位松风鹤袄的年老大臣下跪行礼道—— “徐州太守慕容定方,携徐州七千守军,代十二万户百姓参见苏王!” 昔日大夏高祖尚未称帝之时,高祖率军八百起兵,这支后来打遍天下、首屈一指的军队,即是大夏白龙军,先帝高文渊亲任白龙军统帅。 而眼下这位松风鹤袄的老臣,便是当年的白龙军将领之一,慕容定方! 慕容定方后于天册十一年,苏王就藩苏地四州时一并归返故乡徐州,担任徐州太守之职至今。其膝下一子一女,皆是人中龙凤。 苏王的麒麟王骑军与白虎侯的虎牙旗兵分立两侧。 苏启霄翻身下马,平静道:“老将军是王朝的肱股之臣,不需行此大礼!” 慕容定方仍旧拱手姿势,道:“王爷舟车劳顿至徐州,老臣未能远迎,还请王爷见谅。” 苏启霄扶起老太守,笑问道:“慕容老将军当年随先帝和本王祖父打天下身怀赫赫战功,怎担任了一城太守,反倒拘泥起官场礼节了?” 慕容定方白须随风拂动,慨然道:“王爷已然亲政,老臣若还把王爷当成那个尚未长大的小王爷,成何体统呐?” 苏启霄含笑道:“老将军君臣分明,本王便轻松多了。” 慕容定方亦爽朗大笑,伸手道:“请!王爷入城!” 麒麟王骑军和徐州驻城守军刀甲相碰,喊声震天—— “恭迎苏王返苏!” 大夏高祖皇帝高文渊,按记载皇室族谱的玉碟所录,即是两百年前的祐夏王朝开国皇帝高避白的十三世孙,故大夏制度沿袭了祐夏制度——凡遇皇帝王侯出行仪仗,沿途百姓必须低头跪拜,倘若直眼面观,便有刺王杀驾之嫌。 这道铁律,自祐夏国祚消亡、八朝并立以来,纵使中原纷争不断再无大一统现世,各个王朝也几乎都遵循此法。 苏启霄为首骑行,幽草随卫在侧,沿途士卒低头,百姓叩首。 在苏王骏马之后,王府四侯里的大剑侯祁遇棠、血战侯暮凌、白虎侯汤重御重重护卫,三侯并驾齐驱,气势不可谓不悍勇! 至于三江公主和严国公身在马车内。 白若筠玉指撩开帘子,只见徐州护城河如玉带般环绕城池,在固若金汤的城墙上苏地众位将领恭敬拱手,迎接苏王恢弘入城! 苏启霄抬眼望城楼,有意了解徐州城防,便朝一旁慕容定方问道:“徐州为苏地四州门户,东襟淮海、西接中原、南屏江淮、北扼齐鲁,乃兵家必争之地,现在具体兵马如何?” 慕容家族世代将门,五代人镇守徐州,慕容定方如今身为太守,对徐州城的了解可谓蒙上眼也能从城东走到城西。 慕容定方事无巨细道:“禀王爷,徐州总共七千兵马,其中驻城士卒两千人,城外军营驻扎五千余人,军马一千二百匹!” “好,城防呢?”苏启霄又问。 慕容定方拍拍胸膛,豪爽道:“王爷尽管放心!咱徐州镇守苏地北门户,当年苏老太师倾注金陵守备给到徐州,使徐州无疑成为四州里防备最好的城池!且不提甲仗库堆积如山的尖刀滚木,单是城头设置的防御床弩就有三十二架!” 苏启霄满意一笑,穿过护城河后,径直走上三层城楼。 只见徐州高墙垛口排列齐整的御城床弩气势磅礴,其箭矢硕大如飞檐椽! 苏启霄曾在后唐之战中见识过此物威力,当年后唐皇都江州城上铁羽集发,震似雷吼,挥斥八极!一根箭矢将三四个士卒射成穿糖葫芦的血腥画面比比皆是,其削铁如泥的杀伤力堪称步兵杀神,若攻城部队士气稍逊,三轮箭矢齐发就能打退一波千人攻势! 苏启霄手抚精铁打造的箭矢,颔首道:“的确,除了没有麒麟王骑军的精锐骑兵,徐州城防任何一项皆不输给苏王府所在的姑苏城。” 慕容定方敏锐地察觉出异状,疑惑道:“王爷刚至徐州,为何如此关心城防之事,莫非是局势生了什么变故?” 苏启霄不急表态,继而问:“城外的五千兵马战时能否成为守城主力?” 慕容定方担保道:“城外兵马多为徐州义兵,就算轮换屯田,日常操练也没落下过!若有大战,他们都是主力!” 苏启霄下令道:“好,让城外将士入城合并,本王会再调八千姑苏兵马至徐州城外军营,以作预备兵。” 慕容定方白眉紧皱,拱手恳请:“王爷,可否告知老臣究竟发生何事!” 苏启霄长眸微眯,沉声道:“本王今日告知你,末隋叛乱军大举在太行山以东集结,若其意在苏地,徐州将直面叛乱军南侵攻势!” 慕容定方惊异万分:“末隋?!” · · 第四十三章:慕容世家 时已入夜,太守府邸,接风宴。 如今苏王归返苏地,自然与在扬州时的宴席大不相同。 这次的主座,归属于苏地之主的主。 在苏启霄的主座之下,一侧是严国公严长临、三江公主白若筠,以及大剑侯、血战侯、白虎侯三位侯爷。 而另一侧,则是徐州本地将领。除了太守慕容定方,还有州城指挥的四品宜威将军明骋;负责城内卫戍的从五品轻车都尉魏玮。 酒过三巡,苏启霄缓缓起身,面朝慕容太守一侧,开门见山道:“末隋乱军之事为现今绝密,今夜宴席,尔等皆是徐州城防的主心骨。本王通晓诸位,徐州为苏地门户,徐州鼎事关谋定天下的九五帝鼎之谜,绝不可有失!徐州城墙有磐石之固,守城将领也务必做到防意如城!” 明骋高声道:“谨遵王命!” 魏玮跟着道:“喏!” 苏王持酒盏起身,跟慕容定方对饮一杯,后者领会王意,起身上前。苏启霄从腰间取下那八千姑苏兵马的一半虎符,将其郑重交到慕容定方手中! 苏启霄神色平静道:“老将军身经百战,规矩自当懂。” 慕容定方紧握一半虎符,拱手道:“王爷如此信任老臣,老臣必身先士卒,不负王爷所托!” 苏启霄听罢,扶起老太守,大笑道:“尚不知晓末隋乱军动向,还没交战,不必这般大义凛然!况且我苏地人才荟萃,老将军身为太守,坐镇城中掌控局面即可,身先士卒大可不必老将军亲自去,冲阵杀敌本王会派血战侯和白虎侯襄助,运筹帷幄本王亦有南州冠冕出谋划策!” 慕容定方诧异道:“南州冠冕?王爷将庄非纳入麾下了?他可是连着三年拒见权贵登门的犟脾气!” 苏启霄点点头,“良臣一计可抵三军,有庄非在,本王心安不少。” 慕容定方笑叹:“王爷果真有手段!” 苏启霄笑了笑,提起道:“对了,说起手段,本王祖父前些日子遥寄家书一封,让本王给你带句话。” 听闻是原白龙军军师苏歧带话,慕容定方作为昔日大夏白龙军中的一员,收敛笑意,正色道:“既然是苏老太师所言,王爷请讲!” 苏启霄嘴角扯了扯,轻笑道:“祖父说啊,慕容太守是老来得女,从来将小女视若珍宝,她现已过破瓜之年了吧?他让你好生管看你家那位待嫁闺中的掌上明珠,千万记得,别让苏启霄遇见了她!省得难得不错的好苗子又被苏启霄的手段祸害了。” 慕容定方张大嘴巴,擦了擦满头汗,“这……是是。” 此时一声娇蛮灵动的少女声音从大门外传来—— “苏哥哥!” 一个娇气可人、年纪莫约十六七岁的丸子头少女扑了过来。 果真说什么来什么,慕容定方的掌上明珠——慕容灵瑄。 慕容灵瑄春日晏晏,一溜烟就跑到主座前,笑问:“苏哥哥没忘了我是谁吧?” 慕容定方制止道:“灵瑄,不可无礼!” 苏王摆摆手,示意无妨。 苏启霄看着少女比起数年前早已长开了的楚楚美颜,优雅一笑:“怎么会忘呢?以前日日来本王府上蹭饭的臭丫头。” 慕容灵瑄小嘴高撅:“谁是臭丫头!哼,要不是我娘走得早,我爹和阿兄又不会做饭,我才不来你家呢!” “好好。”苏启霄道,“说来你哥呢?今日宴席上也没见到。” 慕容灵瑄叹了口气,“阿兄他啊现在满脑子是慕容家的祖上荣光,每天都在城外操练军马,真把自己当上阵杀敌的大将军了。” 苏启霄看向慕容定方,“是如此吗?” 慕容定方应声道:“犬子陵焕自幼视苏寻大将军为楷模,自从犬子发誓成为大将军的后继者,便一心投身军中。不过老臣方才已差人送信给了陵焕,既殿下来此,他明早便回徐州。” 苏启霄想起与慕容兄妹的少年时,不由笑出声:“灵瑄自幼就像只小馋猫,来本王府上蹭完饭,临到散宴恨不得把看上的餐后糕点也通通带回去;而陵焕来苏王府每每都是为了偷学我爹剑法,偶尔得到我爹传授一两招时,一高兴就是半个月!他们兄妹俩啊,真真‘各怀鬼胎’。” 慕容灵瑄气鼓鼓的,一拳捶向苏启霄臂膀,嗔怒道:“我才没有!我哪有偷拿!” “想耍赖呀?”苏启霄手指了指她身后,提醒道,“我可有人证,那时你白姐姐也在,她还帮着你往衣袖里偷偷塞糕点,你当我没发现?” 苏启霄侧眸望向一旁的白若筠,表情温柔。 慕容灵瑄这才注意到坐席另一侧的那位绝世倾城美人,惊喜道:“白姐姐,你来徐州啦!” 白若筠含笑上前,解围道:“是呀,灵瑄,好久不见!我给你作证,带糕点回去不怪我们,要怪就怪你苏哥哥挑食!王府每晚端上来十几种糕点,他就只吃桂花糕!” 慕容灵瑄点点头,“对嘛!我们不拿也是浪费。” “是是是。”苏启霄笑了笑,遂对白若筠柔声道,“带灵瑄先下去吧,我还有话与慕容太守说。” 白若筠轻轻应道:“嗯。” 众人离席之际,慕容定方看着女儿与三江公主腻在一起,临走前都不忘回头冲苏启霄做个鬼脸,苦笑道:“灵瑄这孩子啊,从小被老臣和她兄长宠坏了,都快出阁的姑娘了,还这般冲撞王爷……” 苏启霄目含笑意,平和道:“无妨,如此便好。她安安心心做她的太守府千金,跟徐州城一样海不扬波,永远别学着长大。” 苏启霄顷刻话音转藏锋芒:“若等她真的长大那天,一定是要撑起慕容世家职责之日,那对徐州城和徐州百姓来说,不会是好事。” 慕容定方显然听懂了苏王的言下之意,果决道:“老臣慕容氏五代生长于徐州,老臣有生之年,定会恪守苏地门户,不致让徐州鼎外落!” 苏启霄眸色凝神,低声问:“老将军,可否让本王看看徐州鼎?” 慕容定方犹豫片刻,颔首道:“王爷,请!” · 一千三百年前。 马陵之战破斧缺斨,周显王一怒将九鼎沉没于泗水下! 直到两百年前,九鼎重现人间。祐夏开国皇帝高避白得其中五鼎,攻克大魏王朝一统天下。 自此,九五帝鼎“得其五者得天下”的传说始现人间。 祐夏王朝灭亡这百余春秋以来,九鼎虽其名更替变幻,九鼎依然是那九鼎!昔日八朝统治者尽不遗余力苦寻,然九鼎从未集全过…… 如今现存已知的是—— 九鼎之中,大夏王朝境内仅仅只有两鼎,分别为坐镇神都洛阳的大夏鼎与苏地门户的徐州鼎。 国祚绵长的北晋王朝拥有北晋鼎。 雄踞西域的武殷王朝坐拥武殷鼎。 千里邪瘴的南诏国据有南诏鼎。 独立存世的三江城持有三江鼎。 剩余末隋鼎、西蜀鼎、后唐鼎,皆在浩荡战乱中不知其踪…… 二十年前,天册初年:隋灵帝苻夕灵被腰斩后尸首诡谲消失,与之同时消失的是‘大都城’皇宫的末隋鼎。 十八年前,天册三年:大夏严国公攻破西蜀门户镇鼎城,西蜀后主乐睿携帝印走出锦官城投降,西蜀鼎却在镇鼎城之战中遗失。 五年前,永炎初年:后唐江州城破,唐僖帝被近卫宦官所杀,大夏唐定王搜遍全城都没找到后唐鼎之下落。 而今晚深夜。 苏启霄与慕容定方二人穿过太守府长廊,坐落于府邸最深处、徐州城中轴尽头,正是慕容世家五代守护的大鼎阁。 苏启霄左手持灯,慕容定方用不同的钥匙组合打开铁索相连的三把锁,沉铁所铸的大鼎阁高门在厚重声响下,缓缓被推开—— 高门洞开瞬间,龙血玄黄! 九五帝鼎之一的徐州鼎赫然坐镇于正中,足可干戈载戢! 圣朝云屏典,金丹开鼎铉。 先辉双锐气,重安万世功。 苏启霄靠近徐州鼎,指抚鼎身,顷刻浩然镇海之气涌溢出整座大鼎阁! 慕容定方活了六十八年,头回得见徐州鼎的磅礴声息竟也有压不住人的时候! 苏启霄沉声吐气:“铸鼎象物,社稷可安。” 慕容定方震惊地望着眼前的年轻王侯背影,大夏高祖皇帝的仪态仿佛赫然在目! 伴随气机流转,耀目身影顷刻又消散。 · 苏启霄退离徐州鼎半步,问道:“慕容太守多大年纪了?” “老臣比苏老太师只小一岁。” 苏启霄应道:“那便是,古稀差二?老将军精神矍铄,本王欣慰。” 慕容定方坦承道:“我们这些老头子啊,终归是老了。来日总要让位给年轻人的,为了权势死坐着这位子,百害无一利。” 苏启霄满意道:“千古飞龙地,一代帝王乡。这徐州交给你守,本王很放心。” 慕容定方有心发问:“莫非苏地境内,还有王爷不放心的地方?” 苏启霄冷笑道:“本王此番回姑苏,特意绕路徐州、淮阴二州,权当巡访。慕容老将军的秉正为人,本王知晓。只是淮阴城还有个老顽固,一直是个麻烦。” 慕容定方问道:“王爷是指淮阴太守,秦桎?” 苏启霄漠然颔首。 慕容定方愤懑道:“那老家伙啊,确实是块硬臭砖头!秦家在淮阴城几大家族中为首,昔日高祖皇帝起兵时又恰巧出了个能征善战的秦桎,王爷刚就藩苏地时,秦家因为淮阴世代豪绅支持,连苏老太师都没把这地头蛇压下去。到时王爷去了淮阴,可得万分当心!” 苏启霄沉冷道:“老将军的话本王记住了。至于当心?本王倒希望在淮阴发生些事端,才能师出有名,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兴许只是龙不够强罢了。如今这永炎五年,已然不是当年根基不稳的天册五年;而苏地之王,也不是当年那个要靠着众人扶持才能长大的幼麒麟。” 慕容定方拱手道:“苏王圣明!” 苏启霄负手立于大鼎前,眸色灼灼道:“这苏地四州的封土内,从来没有第二个王。”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四十四章:心有灵瑄 太守府小院,清晨一早。 慕容灵瑄想打人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好好世家的千金小姐,怎么就被这么一个男子给欺负了那么多年! “唉哟,慕容女侠一早上就在练剑啊,教教本王呗?” 与说话神情的轻浮浪荡刚好相反,说话之人一袭白衣神逸,自然是苏启霄无疑。 慕容灵瑄放下剑,嗔怒道:“就会阴阳怪气!伯父是大夏剑仙,你想学剑还要我教?” 见她练剑练得一脸汗涔涔的,苏启霄从袖口取出自己的荼白帕巾给她,打哈欠道:“我爹那剑法太花哨,本王才懒得学。” 慕容灵瑄调笑道:“是学不会吧?” 苏启霄反讽道:“是啊,所以还是你这套花拳绣腿好,适合晨起锻炼!” 慕容灵瑄原本早起看见苏启霄面颊微红,还收到他给的帕巾心情尚佳,结果听完他所说的顿时气得满脸通红! 慕容灵瑄怎么说也是出身将门世家,不能被他一个浪荡王爷比下去了,便不服输道:“我剑法再花拳绣腿,总比苏哥哥手无缚鸡之力要强!” 苏启霄淡然摆手:“本王虽不会武,拎起你这小鸡仔的力气还是有的。” 慕容灵瑄仰头望着他高自己一个头的身姿,生闷气红扑扑的脸更显可人。 这时,小院外有甲胄与佩刀碰撞的金属声传来—— 二人回头看去,一位年约二十三四、身姿挺拔如苍松的戎装男子迎面走入院落。 “阿兄!你回来啦!”慕容灵瑄惊喜道。 劲朗男子刚健似骄阳,先行走到苏启霄面前,拱手道:“末将慕容陵焕,参见殿下!” 苏启霄面无表情蹲下,与他对望。 二人短暂沉默…… 很快彼此都憋不住笑意,苏启霄拍了拍慕容陵焕的肩膀,大笑道:“你跟我还来这套?好了,起来吧!” 苏启霄身份特殊,自幼陪同他身边长大之人既有神都央呈宫内的同龄皇族,也有苏地老功臣的将门后代,慕容兄妹便是在苏地境内与苏启霄关系极为亲密的挚友之一。 慕容陵焕抬手遮了遮刺眼朝阳,打趣道:“话说没到中午就起床?你不是殿下,你是谁!” 苏启霄无奈道:“在天道山上日日早起习惯了,下了天道山,想多睡都睡不着。” 慕容灵瑄不免好奇:“苏哥哥,十二宗之尊的天道山你都待过了,你当真不会武功?” 苏启霄余光瞥向不远处安静侍立的幽草,浅笑道:“有她在,不会,也不必要会。” 慕容灵瑄拱火道:“幽草姐姐的厉害我当然知道,阿兄练了这么多年的武,应该也扛不住幽草姐姐三刀吧?” 慕容陵焕嘴角抽搐了下,“你阿兄学的是练兵策论做将领,打打杀杀什么的只是其次……” 灵瑄撅嘴道:“那你可别连苏哥哥都打不过!” 苏启霄笑意淡然:“不至于,跟十二宗的五重神境相比,本王的武功大概是最低的二三重。” 慕容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满脸不相信的表情。 苏启霄嘴角扯了扯,不说话。 当下腊月不寒,日光与气温俱佳,慕容陵焕提议道:“对了!近来冬鹿肥美,殿下今日若无事,我让城外军营的弟兄们围出一圈冬日猎场!陪同殿下去城郊射猎可好?” 提及射猎,苏启霄欲弯弓搭箭的手确实有些痒,可还是遗憾婉拒:“会挽雕弓如满月,这么好的天气,本王确实想去打猎!可惜了,今日已受好友所托,要去拜访一位徐州城内的老媪。” 慕容陵焕惋惜点点头,“那便只好下次了。” 倒是妹妹灵瑄高兴举手,自告奋勇道:“苏哥哥要去寻人的话,城内路我熟!我来领路!” 慕容陵焕制止道:“灵儿,别妨碍殿下办事。” 苏启霄道:“无妨,徐州城的路本王确实不认识,就让灵瑄陪同吧。” 慕容灵瑄雀跃道:“好耶!那苏哥哥要请我吃徐福楼的羊角蜜!” “……好好好。” · 乘着苏启霄回去换常服的功夫,慕容灵瑄急忙回屋干什么去了…… 慕容陵焕心有疑惑,悄悄跟到了妹妹的院子,只见一身绝美红衣的灵瑄靠在窗台边,绣着一个桂花香囊的最后几步。 此香囊材料是纯色的暗紫布帛、贵气的玉镂金丝……甚至有吊着冰清玉润的翡翠作挂坠! 慕容陵焕这才意识到,原来妹妹此前悄悄问自己要钱,是为了买这些昂贵材料…… 慕容陵焕趴在窗沿,忽然出声道:“其实你了解他,他生平最不缺奇珍异宝……” “啊!” 正全心全意做香囊的慕容灵瑄显然被身后兄长吓了一跳,绣针直直刺破了指尖,血珠滴落到香囊上,好似绽放一朵绯红莲花。 “哥你干嘛!”慕容灵瑄吮着出血手指,转头嗔望。 慕容陵焕抚妹妹的手,歉意道:“唉,为兄的错!不仅伤了你,还差点毁了你送心上人的礼物。” 慕容灵瑄气在心头,不忘反驳:“我才不是给什么‘心上人’送礼物!” 慕容陵焕眼神玩味,迟迟道:“我,可还没说他是谁呢?” 灵瑄小脸憋得通红,“反正不是送苏启霄的!” 慕容陵焕大笑道:“居然不是给殿下啊……难道是送为兄?原来如此,那为兄不客气了!” 眼见哥哥手伸过来,灵瑄一把将香囊捂在胸口,一手打跑了他,嘀咕道:“好啦,我承认,是送苏哥哥的!” 兄妹二人的娘亲走得早,没人教过灵瑄女红,缺乏从小的练习功底又少了不厌其烦的耐心,一个不曾做过这样事儿的千金小姐,绣出来的香囊自然是……不大好看的。 “别人家的姑娘刺绣时温柔可人,你倒好,明明是在为心上人缝制香囊,动作却和见了仇人似的提剑便要捅,鸳鸯成野鸟。” 慕容陵焕眉梢上挑,忍不住笑意…… 然而这番话啊,他还是没说出口。 不知是好是坏,她遇见的人啊,是绝对不会嫌弃她的苏启霄。 灵瑄这时主动开口:“说来阿兄真是榆木脑袋!苏哥哥不缺珍宝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第一次亲手做东西送人,自然要用最好的!” “也是,还有缺什么吗?” “不缺了。” 冬日初阳下,慕容陵焕静静待在灵瑄身后,什么也不说,只是眉头轻皱看着妹妹手指缝绣香囊的笨拙动作。 慕容陵焕了解自家小妹,以灵瑄又娇又傲的脾气,她能去认真做一件事,心里便是真的认定了。 慕容陵焕心疼道:“我家灵儿自幼被宠成掌上明珠,能让你做得如此用心,如果到头来他还当不成我的妹夫,那我可不轻饶他!” “唔……谢谢哥!”灵瑄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笑意可人。 慕容灵瑄忽然仰头,轻声道:“只是哥,我所想目的从来不为世俗婚嫁,只是做我想做的事。” 慕容陵焕怔怔地看着本该无法无天的妹妹,自妹妹及笄以来,放眼整个徐州到府邸求亲的人快把门槛都踩破了,说灵瑄是徐州贵女第一,没人敢说第二。 世间似乎没什么东西是她得不到的…… 可原来,她也会因为一个人而长大。 慕容灵瑄将香囊塞进小荷包里,笑道:“好了阿兄,我出门咯!” 慕容陵焕不忘提醒:“女孩子家家,别太快坦露自己的心意!” 灵瑄大喊回应:“谁的心意会对那个浪荡的臭男人啊!” 走出院子,慕容灵瑄小手捏着苏启霄给的荼白帕巾,紧紧包裹渗血的指尖,脸红嘀咕:“才不喜欢他呢!” · 另一侧厢房,日上三竿。 兴许是从百花岭山上返苏舟车劳顿,白若筠仍裹在被子里不愿起床。 苏启霄在白若筠房门前站了一会儿,听见她睡不醒的呜咽声,苏启霄眼神温柔,唇角含笑。 恰逢此时慕容灵瑄蹦蹦跳跳过来,苏启霄便与她离开太守府,去往城里。 徐州街道人声鼎沸,茶馆酒摊热闹非凡,各路商家和小贩吆喝着吸引路人。 若说苏王府所在的主城姑苏繁华且清幽,徐州便是另一重景象,市侩热闹的气息让人很难不融入其中。 慕容灵瑄一路走一路吃,苏启霄在后面给她跟着付钱,与其说灵瑄领路,倒更像苏启霄陪同她逛街。整个上午,不仅买了徐福楼要排队半个时辰才出炉的羊角蜜,其他新奇糕点、各式小吃也是一样没落下。 而有位生得双冷艳绿眸的美人在后默默守候,幽草本想提醒灵瑄切勿耽误正事,直到看见自家公子难得轻松惬意的神情,便作罢了。 幽草心知公子这些日子在扬州和百花岭过得堪称疲累,今日不忙,似乎除了寻访百姓一事便无它。对幽草而言无论何时,只要公子开心便是最最重要的。 至于苏启霄嘛,目光全落在商铺上,生怕落下哪家摊位的钱没付。 “苏哥哥,等等!” 若不是慕容灵瑄忽然高喊了一句,苏启霄还真没注意到她已经落在了后面。 徐福楼门口,跪着一个衣襟破漏的娇弱乞丐,她消瘦不胜衣,面前半个破碗已磨得不成样子。 尽管蓬头垢面,依稀可见她是个年轻少女。 慕容灵瑄蹲在地上,小心地将热气腾腾刚出炉的羊角蜜放在她的碗里。 乞丐少女脏兮兮的手刚要去拿,就听灵瑄轻声道:“等等。” 慕容灵瑄从怀中取出一条荼白帕巾,正是苏启霄给她的那条,灵瑄稍微犹豫,还是将它递给了少女,柔和道:“手脏,用帕巾裹着吃吧!” 乞丐少女点点头,脏乱黑发下露出一双云海溪流般的眸孔,肉眼可见她与灵瑄的年纪相仿。 慕容灵瑄好奇问:“你几岁呀?” 少女喑哑道:“十七……” 慕容灵瑄道:“哎呀,那我比你还大一岁呢!算是你……姐姐!” 少女听着愣了愣,低头不说话。 一旁的苏启霄注意到乞丐少女盯向自己的目光,似乎……不太友善。 “啊?难道是本王光站着,没给她羊角蜜?” 苏王心中暗忖,无奈一笑。 苏启霄蹲下将两三碎银放入少女身前的碗里,他手上动作很慢,刻意不让碎银和破碗发出声响。 只是乞丐少女身体轻微颤了颤,想再开口,却欲言又止……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四十五章:免溺春风 慕容灵瑄没发现少女的反应,起身道:“走吧!苏哥哥,我们不是有事要办吗?” 灵瑄两手叉在腰后,步伐活泼轻盈。 苏启霄三步一回头,直至乞丐少女消失在视野,才跟上灵瑄脚步,问:“怎么,有这么开心呀?” 慕容灵瑄认真道:“今天有助人为乐!我可是徐州太守的女儿,父亲常说为官者应当爱民如子,我也觉得!” 苏启霄和慕容灵瑄这头氛围轻松愉悦。 而另一头的汤重御则完全相反,白虎侯着急忙慌地召集来虎牙旗兵出府。 说起苏王今日一早白龙鱼服是为私访,自然不会允许主动请缨的几位侯爷领兵跟着。这可急坏了白虎侯,汤重御昨日才刚见着两年不见的王爷,肩上又负着苏老太师让他安全护王爷返姑苏的责令,哪敢掉以轻心? 为了兼顾不惹王爷生气,汤重御只能亲自带领暗卫在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虽然说……就凭他这个肥壮如牛的黝黑身躯,完全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 徐州城的蜿蜒巷陌里,众人兜兜转转半个时辰,循着曲杳所给的地址,慕容灵瑄闲庭信步带路,最后在一处小桥头的弄堂口停驻。 “真是……这儿吗?” 听见苏启霄的疑问声,慕容灵瑄叉着腰,大声道:“不准质疑!肯定没错,徐州城大小路我可是蒙上眼睛都会走!” 苏启霄见她这么自信,也没辙,“好好好,等下我一个人去,你们就在这里等……” 他话还没说完,慕容灵瑄就被小桥边一个招摇大旗的算命先生唬住,坐在那儿请大师看手相…… 苏启霄走近一瞬,清冷长眸微眯。 只见推演五行四柱的算命摊子后,一身黑色长袍看着仙风道骨的半百老者蜷坐其中,然而其人内里又流露出一股从地府滚过一遭的阴鸷幽冥…… 卜卦老者沙哑嗓音问:“姑娘,找老朽想知道算些什么?” 慕容灵瑄的试探一问把身后的苏启霄逗乐了—— “大……大师,您收费贵吗?” 卜卦老者道:“姑娘身后这位公子看着可不是缺钱的主。” 慕容灵瑄直白道:“既然算命,我想用我自己的钱。” 卜卦老者道:“老朽规矩,算准不收,算不准才收。” 慕容灵瑄疑惑道:“大师,您是不是说反了?” 卜卦老者指圈五行四柱,长声道:“没反,老朽平生从未算错过一卦,姑娘若觉得老朽算错了,定是姑娘说谎。” 慕容灵瑄好奇道:“那如果人人都说准,老先生您还能赚到钱吗?” 卜卦老者手抚花白长须,平静反问:“卜卦若是意在钱财,与那些江湖骗子何异?” 苏启霄身姿斜倚墙壁,在旁听着,只觉得徐州还真是卧虎藏龙,就连这犄角旮旯“算命大师”的话术都与那些行走江湖的神棍不太一样。 幽草靠近公子,迟疑道:“公子,你不觉得这算命先生很奇怪吗?” “看看再说。”苏启霄淡然道。 只见卜卦老者闭目感风鉴,伸出四指抚上慕容灵瑄手骨,睁目望天,恍若窥视神机道—— “采福泽宏,四海春风;惜壬午之年,免溺于春风。” 慕容灵瑄听得一愣一愣的,刚想开口问询释意,卜卦老者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摆手回绝。 慕容灵瑄没继续问下去,虽一知半解,仍是拿“天机不可泄露”安慰自己。 至于苏启霄听着这窥探神机才能得知之词,并无太多兴致。在他看来,何谓天命?不过是人控不住命时,强缀于天的借口罢。 快晌午吃饭了,慕容灵瑄还在卜卦摊子前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取出荷包里的一块银锭,写上父亲兄长等人的生辰八字让老者帮忙算算。 苏启霄在后面站着,无奈一笑,“到底是谁陪谁啊?” 苏启霄转头对幽草低声道:“看好灵瑄,别让她乱跑,本王先走了。” 幽草道:“公子,我陪你。” 苏启霄摇头道:“无妨,既然是去百姓家中,本王一个人便好。” 幽草绿眸满是担忧:“可是……公子,你在扬州刚遇过刺!我们在徐州人生地不熟,我绝不能让你一个人走了!” 苏启霄柔声道:“好了,本王这不安然无恙吗?另外啊,徐州是苏地四州之一、也是本王的封地,以后不许说人生地不熟这种话。” “是……” 幽草昨日进城时,特意审视四周,百姓皆知王侯出行仪仗不可面观,故除了徐州的驻城将士们,确实没人见过公子的长相。 幽草妥协了,但只答应公子会在弄堂口守着。 苏启霄笑了笑,孤身入弄堂,走到一半,特意回头叮嘱:“对了,别让灵瑄拿我的八字去老头儿算!” · 与此同时,徐州主街上。 得知自家王爷进了弄堂就没出现过,领兵的汤重御急得焦头烂额,一鞭子抽向跟丢了王爷的密探,震怒道:“殿下万金之体,绝不可有失!你们随本侯分头去找,找不到殿下,都提头来见!” “喏!” 汤重御身披重甲,拍马叹息:“殿下呀殿下,您在扬州刚遇过刺,心怎么还能这么大……” 与此同时。 街巷小道,一袭白衣清贵俊朗的公子哥穿过弄堂,正蹲在一处农家菜圃里把玩狗尾草。 恰逢身着粗麻布衣的老媪卖完菜回家。 老媪和蔼问道:“公子这是……迷路了吗?” 年轻公子哥急忙起身:“啊,这是您的菜圃吗?我这就走……” 老媪面带笑意拦下了他,“不妨事,公子是遇到什么难处吗?” 年轻公子郝颜道:“说来丢人,我今早刚入徐州城游览,才半个时辰就和家仆走失了。” 老媪笑道:“哎呀,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喱!来,公子,不嫌弃的话进老妇的破屋里坐坐,总好过蹲在这粪肥泼过的菜圃里!” 年轻公子毫无嫌弃点点头,不去掸净方才沾染污泥的白衣,应老媪之邀进入家中。 这公子哥自然是苏启霄。 瓦房里,老媪放下菜篮,去井口打了盆水,一边打湿帕巾帮苏启霄擦干净衣袖,一边劝道:“你这样的大公子啊,在家肯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但在外面呀,坏人多!可得多留个心眼!” “婆婆就不怕我是坏人?” “你偷菜了?” “没。” 老媪笑道:“蹲菜地又不偷菜,那便不是坏人!” 苏启霄诧异于老媪的淳朴,不禁嘴角浅扬:“也是。” “再说了,我老婆子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老媪说着,沉沉叹了口气,自顾自道,“唯独啊,就怕见不到想见的人……” 苏启霄安静听着,目光和煦,环视屋内。 “公子,应该没吃过午饭吧?”老媪忽然问道。 苏启霄愣了一瞬,说道:“呃,吃过了。” “是吗?公子吃过了啊……” 老媪缓缓念叨着,抚平了自己一身满是补丁的贫寒衣服,慈祥脸庞始终挂着笑意,肉眼可见低落。 苏启霄很快就注意到了,一时眉目微怔。 原来老媪搁在桌上的竹篮子里装着布线,菜圃不在采收期时想必靠纺织为生。苏启霄尽管一袭清雅白衣,可这身由苏地尚衣局打造,无论是缂丝工艺还是顶级布料都绝非出自寻常织工之手。老媪既然做纺织行当,怎会不知这套服饰价值不菲? 人人都言苏地富庶,殊不知富庶只在姑苏。主城之外,家家都与王朝各处无异,家家也都有本难念的经。 在老媪看来,这位翩然白衣的富家公子哪里是能在这贫寒瓦房用膳的身份?度日都艰难的灶台上,何来佳肴……生怕吃了脏嘴巴。 苏启霄心头自嘲一笑,看来是自己方才想的少了。他自以为同吃午饭属于叨扰,其实只会空空引起老媪难过。 苏启霄惭愧挠挠头,卑陬失色道:“不瞒着婆婆了,主要担心婆婆烧我们两人的饭麻烦,其实我没吃过饭……” 老媪失落的神情立马开心起来,朴实笑道:“诶!只要公子不嫌弃,老婆子我这就下厨!” “不嫌弃不嫌弃!我正想尝婆婆的好手艺!”苏启霄目光看到这屋内仅剩下两块风干腊肉,特意谎称道,“对了婆婆,近日家中妻女身体不好,我来徐州是去宝莲寺求签的,住持叮嘱啊要吃斋饭,所以这荤腥……便不沾了。” 喜开笑颜的老媪听他这么一说,立马沉下脸点点他,拆穿道:“你这伢儿,还挺能编,你要真求签回来,签呢?给我看看!你这般年轻力壮的郎儿,哪有不吃肉的道理!甭想着帮老婆子省,我是快入土的人了,多吃一口不如少吃一口。” 老媪穿上开了线却十分干净的袖套,继而说:“求签之事呐,心诚则灵……老婆子我以前求过很多很多签,可哪次中过……不说这些了!喏,等婆婆一刻钟,马上就烧好!” 这家中已许久没来过客人,老媪紧锣密鼓生柴烧火,拿出早早腌制好、原本准备留着过年才吃的腊肉,再加上早起上山采来的新鲜冬笋,老媪傍晚还想着去菜市卖了换些碎钱,现在毫不犹豫拨开了笋皮一一切段,只是想着能让这位年轻公子待会儿吃的饭不与这瓦房一般寒碜。 炊烟绕屋脊,菜肴出灶齐。 半个时辰不到,桌上摆满了老媪哪怕过年都不会有的丰盛一餐。 老媪期待道:“来,公子,尝尝看!” 苏启霄将两片腊肉蒸笋夹到老媪碗里,诚恳道:“哪有客人先动筷的道理?” 老媪摆摆手,亲切道:“哎呀,在我老婆子家里没有这么多规矩的!来,等了这么久都饿了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苏启霄吃着饭菜的嘴角不停,不住夸赞味美,老媪笑意欣然,付出能有回报,得公子的一句称赞就是她最大的高兴。 苏启霄道:“今日多亏了婆婆的招待,这顿饭来日必会报答……” 老媪摇头道:“我老婆子哪里需要什么报答?有你在能让这寒酸地儿热闹起来,便已经足够了。” 苏启霄有意道:“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婆婆提些要求,我好心安。” 老媪想了想,笑道:“哎呀,按我老家习俗呐,接风吃汤圆,祝贺团圆,临别要吃面,思念长远。那就请公子离开徐州之前,再来老婆子这儿吃碗面吧!” “好!”苏启霄答应下来。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四十六章:老媪徐莲 老媪家中,酒足饭饱。 苏启霄开口问:“吃了婆婆的饭,还尚未得知婆婆的姓名?” 老媪遗憾一笑:“我老婆子哪有什么姓氏?既然十多年前搬来了徐州,那便草草姓徐了,街坊邻居也乐意叫我徐婆婆。不过名字倒是有的,我啊喜欢莲花,我家住骆马湖的外甥女便教会了我写‘莲’这个字。说来惭愧,活了六十年,也只会写这一个字……” “那徐婆婆老家是哪儿?”苏启霄循序渐进问。 徐莲摇头叹息:“记不清了,父母死得早,十岁那年我奔亲戚去往姑苏城,算是半个姑苏人罢。” 苏启霄用吴侬软语道:“如此讲来,我出生在洛阳,长大在姑苏,应当算大半个姑苏人!” “哈哈哈,公子真会开玩笑!你这一口吴语,定是姑苏人不错了。”徐莲含笑道,“公子吃过饭后要去哪?” 苏启霄道:“呃……没想好。兴许四处逛逛?” 徐莲提醒道:“那可千万别去城外北山郊!那儿晦气!” 苏启霄好奇道:“怎么了?” 徐莲忧心忡忡道:“公子刚来徐州还不知道吧?自打城里两个月前传出瘟疫,徐州本地的几大药商药都不够用了,一直闹得人心惶惶的。经慕容太守招揽,很快又涌入了一批外地药商,奇怪的是药多了,可病人丝毫不减。” 苏启霄目光正色:“后来呢?” 徐莲道:“幸亏慕容太守处置有方,瘟疫病人近些时日转移到城外北山郊了,城里的疫病便好了许多。” 苏启霄点点头,打算回头让汤重御去细查此事。 就在此时,苏启霄注意到了老媪家中摆设皆尚且崭新,墙壁上却挂着极为陈旧的一柄小木剑和陶瓷将军人偶,表面灰尘被擦得干干净净,仍旧看得出年份已久。 苏启霄问道:“婆婆这么大年纪还是一个人住吗?” 徐莲悲从中来,脸上尽可能没表现出,道:“是啊,老伴儿去得早,女儿在几年前嫁人了,总不好让她回娘家的,一是我老婆子没什么东西能给她,二是回了娘家,便说明她过得苦呀!如今再过二十天就过年了,到时家中会热闹些,外甥女去年嫁了个好郎君,我老婆子可为她高兴了……” 徐莲挤出笑意,招呼着给苏启霄又夹了些菜,“好了!不提这些了,再多吃些!” 苏启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天下啊,各家各有各家难。 他总不好从兜里掏出两块银锭放桌上的,这里又不是餐馆,哪有被主人热情招待转手掏钱出来的道理?眼下这瓦屋久久不曾来客,徐莲的一片善心,苏启霄心知肚明。 而且苏启霄心知庄非身为南州冠冕,自然读儒书、明孝道,徐莲是曲杳的姨娘,缺的应当不是钱,相对的,若缺的是钱反而好办了。 这钱啊,是可解世间万般愁。 然而万般愁外的愁更愁,便是再多钱都难解决的。 徐莲的心结究竟是什么?既然庄非夫妇没言明此事,看来正是那等愁更愁…… 吃过饭食,苏启霄起身收了饭碗和盘筷,径直走向灶房。 徐莲见状大吃一惊,急忙拦住了这位与黑乎乎灶头格格不入的白衣公子,惊道:“怎么能让公子来洗碗筷?真折煞老婆子了啊!” 苏启霄笑了笑,“不妨事的。” 徐莲终于板起了原本的和蔼脸孔,她以每天上山采笋日日听到的乡间教书先生口气,怫然不悦道:“妨事!君子远庖厨,公子定然是知道的!” 苏启霄平静道:“厨堂因有杀生,君子秉仁义之心当远离,这《孟子》所言自是不错,但我只是要清洗碗筷,并非杀生呀。再者既让婆婆做饭又不由晚辈洗碗的话,晚辈会心生愧疚、坐立难安的。” 徐莲看他挽起袖口,知道拦也拦不住了,道:“哎呀!说肯定说不过你……如果真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就都算在我老婆子头上吧!” 灶台前,堂堂苏地之主手中清洗碗盘的动作不停,除了他周身清贵气韵,换任何人恐怕都难想他正是那个王朝有恶名的浪荡苏王。 苏启霄上天道山后,确实和以往大有不同,甚至连皂角团都会用了。他一边洗碗,一边自顾自轻声说:“我向来不信儒家,至少比起法家时移而治和道家致虚守静,儒家在这个八朝并立的世间并不适用。太平已久的徐州兴许即将临阵一场旷世大战,届时有人生、有人死,城内外没人能幸免于难……” 徐莲有些听不清这位公子的念叨话语,可先前从他的谈吐气质便知晓他并非寻常人可比,别说乡野教书先生了,兴许她那位南州冠冕的外甥女婿遇到都要甘拜下风呢。 不出多时,苏启霄将洗好的碗筷码放一旁,敛起袖子,放松地伸了个懒腰。 苏启霄紧接着用最随意的语气道出了一个最隐匿的秘密—— “话说徐婆婆,你刚才只提了女儿的事,可我想着,为何不提提你的儿子?” 徐莲一双腿险些没站稳,面容极为震惊,睁大眼道:“公子怎么知道我有儿子的……” 苏启霄平静道:“实不相瞒徐婆婆,我是受曲杳所托而来。曲杳说您有心结未解,可却没直言告诉我是什么心结,所以想必是花钱都无法解决之事。这墙上挂着老旧的小木剑和将军陶俑,女孩子家家自然不喜这些,您不愿女儿回娘家,却将它们擦得干净如新,所以我在想,您是不是还有个儿子?而且一直在等他回来。” 徐莲面色黯淡道:“公子聪慧异常,果然不是寻常人……我确实有个儿子,但那孩子兴许永远回不来了……” 徐莲取下将军陶俑捧在手心,自己儿子模糊的声影仿佛就在眼前,悲哀道:“那伢儿呀,生来也聪明得很,寻常人家伢儿贪玩耍闹的年纪,他五岁就能做木工,七岁出师帮着他爹出手艺,这将军陶俑就是他那双小手一步步捏出来的。只可惜老天不保佑,他是个生来便不能说话的伢儿。九岁那年,他与他爹去姑苏城卖陶俑,一场大雨便走散了,我们在城里找了三年,日夜不停,把能找的街巷角落都找遍了,可偌大一个姑苏城,那里有太多我们穷苦百姓进不去的府院,指不定那孩子正是遗失在了那里……后来听有人说见到一个哑巴孩子孤身浪迹徐州,我们才搬到了这里。而初到徐州我身无分文,全靠杳儿那孩子心善,一直接济着我们一家……” 苏启霄知晓了来龙去脉,说道:“徐婆婆,等回了姑苏,我兴许能去些别人去不了的地方,婆婆不如告知我那孩子有什么特征,能让我尽点绵薄之力总是好事。” “感谢公子……” 徐莲声泪俱下,年迈的身躯正弯腰叩首,苏启霄将她扶起。 徐莲回忆着,眼前遗失儿子容貌渐渐清晰,她浑浊的双目透出光亮,缓缓说:“那伢儿长到现在要比公子都年长个十岁,面貌什么的肯定变化不小。只是,他眉心那颗红痣定然一直在的……”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四十七章:窥探天机 待到苏启霄离开徐莲家,已近黄昏。 早已在弄堂口恭候多时的汤重御欣喜若狂,可算见到了自家殿下! 汤重御肥如黑牛的身躯一下子扑了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起自己找了王爷这三个时辰有多苦:“殿下啊,您这一声不吭离开太守府,末将可担心死了啊!” 苏启霄拍拍汤重御的胖脸,安抚道:“知道你忠心耿耿,本王无恙,记你一功。” 那位苏地四侯里排行第三的白虎侯难得在王爷面前严肃,眯眼道:“然而殿下刚遇过刺,不该如此任性,就算要孤身行事,所去之地往后也当知会吾等一声!” 苏启霄愣了愣,没想到在关乎王驾安危之事上,汤重御比他想象得还要认真。 苏启霄抬起袖子擦了擦汤重御的满头大汗,道了句“辛苦了”,后者立马感动得涕泗横流。 “说来有一事,你近几月率兵驻守骆马湖,那徐州城疫病之事你知晓几分?”苏启霄问道。 汤重御如实道:“殿下你也知道,我一介武夫,您让我领虎牙旗兵杀人打仗我在行,徐州内城政事我管不得,但有一点我保证,军中绝无疫病!” 苏启霄点点头,又觉得此事问汤重御的确没什么用,看他这么大块头横在身边着实碍眼,苏启霄耳语几句,便打算派他去调查徐莲所提的疫病之事。 哪知苏启霄前脚说完走人,汤重御后脚就把这件事情交给亲卫去办,执意跟在苏王身边!苏启霄无奈一叹,虽同意了,前提是这黑牛必须走在最后。 苏启霄伸伸懒腰,打发完汤重御刚觉着一身轻时——他迎面就看见还有慕容灵瑄气鼓鼓地盯着自己! 慕容灵瑄生闷气道:“苏哥哥!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苏启霄支吾道:“抱歉,呃……羊角蜜吃完了吗?吃完我们再去……” “不要!休想再用吃的收买我!”灵瑄果断回绝。 苏启霄苦笑一声,如此想来,让她等了自己一下午是有些委屈她了。 就在苏启霄烦恼怎么补偿她之际,慕容灵瑄悄悄贴在他耳边,问道:“苏哥哥刚才是不是在问疫病的事?” 苏启霄道:“你了解吗?” 慕容灵瑄自信道:“当然啦!” “不愧是你。”苏启霄笑了笑。 慕容灵瑄提起道:“就在两个月前,徐州最大的药材商户乔府出了白事,紧接着其他几大家族也死了人,但是官府一直没接到他们的报案便不好去查。爹爹察觉不对劲,让兄长暗中探明缘由……原来几大家主同时身患不明疫病,而且这疫病格外厉害,很快感染了城里不少人,父亲将身染疫病者隔离在城外北郊,这才勉强将势头控制下来。然而,这病始终没有解药。转机出现在一个月前,据说乔府家主死后,乔家少主年纪尚小,乔府由乔家两位小姐掌权,乔家二小姐久负盛名,是她研制出治疗疫病的草药,这病才在半个月内抑制下来。” 得知疫病有药,苏启霄暂且放下心来。 “那这瘟疫症状如何?”苏启霄问道。 慕容灵瑄摇摇头,“爹爹不让我靠近病区,只听说症状尽不同,来源更是不清……” 苏启霄眉宇微皱,意欲打道回府。 而天色渐晚,慕容灵瑄忽然看见那个桥边的卜卦老者即将收摊,她小手指向老者,兴奋说:“苏哥哥!我刚刚试过了,那老先生算得真的好准啊,他几乎什么都知道诶,你也去算一个!我把你的钱付过了!” 苏启霄:“……” 灵瑄催促道:“快去快去!” 苏启霄直接道:“不去。” 慕容灵瑄表情不悦叉腰,似乎在生气付了钱还不去的苏启霄简直不近人情,何况自己刚才还帮了他。 “去嘛!去嘛!” “唉……” 苏启霄最后还是拗不过灵瑄,乖乖被她推着坐上了卜卦老者的算命摊子前。 日落迟暮,月上枝头。 仅剩的一点血照残阳流淌在背对西山的卜卦老者身上,尽显诡谲灵异…… 苏启霄坐下,低声朝卜卦老者问道:“老先生跟那姑娘说了什么,让她这么信你?” 老者平静道:“世间一人一卦象,对应凡尘一人一命数,公子何必知晓他人?” 苏启霄道:“那她刚刚算的是什么总能说吧?” 老者笑了笑,“姻缘。” “……果然!” 苏启霄嘴角抽搐了下,他猜到灵瑄算的是这个了。 然而二人相视许久,自苏启霄坐下后,老者都不开始任何卜卦动作。 “老先生不开始算卦,莫非临近收摊涨价了?”苏启霄问。 卜卦老者摇头道:“非也,只是知你心不诚,老朽不予算。” 苏启霄眯眼道:“老先生怎知我心不诚?” 老者直视他道:“你可信天命?” 见苏启霄缄默无言,老者又道:“卜卦即是窥视天命,老朽若告知了你结果,你却不信,那这卦,无需去卜!” 苏启霄向来对鬼神之事不大上心,倒也认同这个道理,忽然笑道:“确实如此……可是那姑娘都把我的这份钱付了,老先生就暂且抛开窥探天机这等大道理,权当拿钱办事!卜个卦吧?” 卜卦老者迟疑片刻,冷脸道:“伸手。” 苏启霄含笑摊开掌心。 仅是一瞬—— 平生识人无数的卜卦老者瞳孔怔大,两根枯老手指死死点着五行四柱中的一两二钱之处,如见二十年前那场席卷皇都的焚城烈火…… 一两二钱! 苏启霄看出一两二钱在五行四柱对应甲子年,即是天册初年,自己生辰! 同年,恰逢末隋王朝灭亡,大夏高祖皇帝定都洛阳。 苏启霄幼时对天命人途之事从未相信过,直到上了天道山……苏启霄得见那位天下第一等的老人坐于天下第一等的高山之上,九玄师祖手抚一张比东海更为庞大的星图推演人间,苏启霄才真正得知所谓命途,既藏于普天之下,亦藏于天霄之上! 卜卦老者嗓音阴鸷,忽然一字一句开口—— “前尘帝仙缔青天,指触神霄神不眠。” “今霄白马踏龙巢,麒麟血覆皇阙谣。” 苏启霄费解问:“老先生何意?” 老者断然回绝:“天意不可作解,只问你想问的便好!” 苏启霄一时不知道问什么,但听卦象诡谲,便随口道:“那……老先生不如算算我还能活多久?” 卜卦老者语态冰冷道:“你天命太高、星相太好,易得云上真仙妒怒,实难长寿的。” 汤重御本蹲在一旁草丛百无聊赖地斗蛐蛐,听见此言,顿时暴跳如雷! “死老头!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汤重御肥壮身躯如野牛般冲过去震吼! 卜卦老者直面汤重御凶暴嘴脸,阴冷气息不落下风,不见惧色。 而幽草竟比汤重御更为震怒,猛地横过伽蓝刀,一双英气绿眸幽森道:“老先生之言大逆不道,请你收回说的话!” 卜卦老者低笑道:“姑娘,说出去的话如水外泼,岂是老朽说收、便能收回来的?” 慕容灵瑄远远看着卜卦老者的诡谲神情,有些后怕:“奇怪,这老先生之前不是这样的啊……” 汤重御与幽草拔刀之际,一旁的苏王淡淡开口:“够了!退下吧。” “是……” 苏启霄面对老者,眸眼微眯,问道:“老先生此生卜过的卦,都准不准?” 老者反问:“你果真不信老朽谶言?” 苏启霄神色平静:“信,但不全信。” 老者好奇:“说来。” 苏启霄起身离开算命摊子,玩味笑道:“我信自己无法长寿,但我若无法长寿,绝非仙人妒命理所致。” 老者低声问:“如此肯定?” 苏启霄眼眸暗沉如火,负手而立,傲然一笑:“以前啊,天道山上也有个老人帮我占卜过天相。他可不是一般人,他活了一百三十年,卜卦从未出过错!他说啊,我自有神相加身,不惧仙人。” 夕阳彻底消散。 孤月寒光亘古流转于长夜,卜卦老者一言不发,推着算命摊子脚步沉沉,佝偻身躯如阴风隐匿于暗色…… 此后老人一声阴翳大笑犹如空谷传响—— “罢撂罢撂,那就愿大厦将倾,你当真有神相罢……” · 与此同时。 卜卦老者消失在小桥尽头那一刻,恰巧一名红衣长裙的神秘少女与之交错走过。 徐州繁华的夜市上,街道来往的人熙熙攘攘。 红衣少女从拐角处漠然显现,轻纱遮面,缓步行于暗色中,依稀可见曼妙娇柔的身姿。 幽云壑溪飞鸾鹭,绯衣悬杀吞夜幕! 论谁都不可能将她与白天的乞讨姑娘视为同一人…… 市井百姓的议论声仍在不绝于耳—— “听说了吗,最近有人花了重金买凶杀人,咱们徐州几大家族都死了好些个了……” “死得好!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是该死一死!话说……都怎么个死法啊?” “有人看见凶手是个年轻女子,但愿别牵扯到咱平头老百姓身上。” “唉,我倒觉得都是有家有亲人的性命!不像杀人凶手,没心没肺的东西!” 红衣少女就这么听着不同人的不同言语,心头冷如冰窖。 “是啊……我早是具行尸走肉了……” 六年前,年幼的她掏出身上仅剩的细碎铜钱,想去为身死的哥哥埋葬。可惜哥哥就连尸首都在官府手里,她抢不到,最后被骗光了钱的她,眼中只见一个孤碑荒坟。 此刻夜幕里,少女一身红衣薄纱,殷色如血。 她这些年来乞讨街头,四处流离。 纵然学了一身杀人本事,行刺心狠手辣,可每到深夜不接悬赏时,人们总会看到一个娇弱的红衣少女,跌跌撞撞地浪迹巷陌…… “家破人亡,缘起反抗,缘灭暴亡。”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四十八章:刺杀悬赏 返回太守府的途中,汤重御脸上的肥肉都快扭在一起了,愤懑道:“殿下!咱们刚才就这么放那老头子走?” 苏启霄白眼道:“不然呢?他不过算个命,本王嫌结果不满意,派人把他杀了?” “也不是不可以……”跟在最后的幽草冷漠喃喃。 苏启霄瞳孔睁大,迅速回头,一把握住幽草的手,将她拉回自己身边。 毕竟其他人可能只是过个嘴瘾,幽草是真的会动刀子。 慕容灵瑄上前,歉意道:“苏哥哥对不起……我没想到那老先生会变成这样,因为我,惹你不开心了……” 苏启霄安慰道:“不会啊,你付钱请我算命,我很开心。况且倒说明徐州人杰地灵,这般罕见的算命老头,放眼天下都不多见。” 徐州地处大夏王朝南北交界,相比江南的婉约,徐州更添豪迈气息。 过了戌时,夜市依旧烟火气十足,路上商贩生起炭火烤着肉串凉面,沿街叫卖声不绝! 苏启霄敏锐在人群里听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女子声音—— “白芷!这个好香,我们再买点这个!” 果然,在一家烤肉摊子前有位璀璨如皎月的神颜女子,自然只会是三江公主白若筠。 苏启霄见她与侍女一同出街,悄悄跟上去,伏在白若筠耳畔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白若筠回眸,意外惊道:“呀!这不是背着我偷偷跑去玩乐的苏王爷嘛,好巧,你也在啊?” 苏启霄黑脸道:“并没有在玩乐,倒是你,怎么出来了?” 白若筠认真道:“当然是来抓你。” 苏启霄无奈道:“我又不会跑。” “可我醒来以后,找不到你。”白若筠音气倏忽温柔。 苏启霄心房一颤,借着昏沉夜色掩饰微红脸色,轻声道:“那我以后,早点回来。” “好。”白若筠浅笑点头,将两根喷香的羊肉串递给他,“看你这么有诚意,这是给你的奖励!” “真好,正巧还没吃饭。”苏启霄道。 这时,慕容灵瑄古灵精怪凑近:“白姐姐,我也要我也要!” 白若筠笑道:“好啦,白芷在买,待会儿问她要!” 慕容灵瑄揉揉小肚子,“可是我也好饿,苏哥哥你那不可以分我一串吗?” 苏启霄难得护食,“不可以的,这是只属于本王的奖励。” “苏哥哥真小气!” “嘿嘿。” 众人在夜市小桥边一处凉亭休憩,白芷把各家摊贩买了个遍,拿来了一大堆好吃的。 然而此时,幽草一双绿眸异常凝重,她将方才收到的一封密函收拢,在苏王耳畔禀告:“公子,鬓影使有要事传达,据说有乱党出重金雇佣刺客……” 苏启霄听罢,冷笑道:“哦?本王这是又被刺客悬赏了?” 汤重御把手里撸着正爽的肉串狠狠一扔,暴怒道:“哪个不要命的宵小大逆不道!末将这就逮到他宰了剁碎喂狗!” 苏启霄狠狠踢了一脚汤重御的屁股,“你别打扰本王吃饭雅兴。” 白若筠倒是见怪不怪了,刚在扬州经历了末隋公主的阴鸷袭杀,她与苏启霄在一起就没安全过,轻声一笑:“刺王杀驾的悬赏,我倒想知道对方开的什么价格?” 苏启霄道:“我也想知道。” 幽草禀明道:“据说是悬赏……” 慕容灵瑄打断道:“幽草姐姐等会儿再公布!不如我们猜猜看吧?猜错的人明天要排队去买羊角蜜!” “果然有所目的,陪你玩玩看吧。”苏启霄无奈道。 慕容灵瑄指戳下巴,猜道:“我觉得,至少两千两!” 白若筠摆摆手,“灵瑄呀,你低估你苏哥哥名声在外的程度了。” 慕容灵瑄道:“啊?难道说……” 白若筠戏谑道:“你苏哥哥虽然在咱们王朝内部声名狼藉,可边疆之外的武殷王朝可有不少贵妇人专好他这一口的。我在逍遥宫与一位武殷的皇室女子是挚友,她曾说全武殷最有名的大夏人便是苏王。武殷王朝民风彪悍且尚武,武殷阔族豪阀出身的悍妇们最喜好劫掠江南儿郎来豢养,尤其是某些精通音律又会诗词歌赋的小白脸儿。你猜的这两千两呀,还不及那些武殷悍妇给咱们大夏苏王开的价呢!” “什么价!什么价!”灵瑄顿时起了兴趣。 白若筠意味深长道:“开的当然是和咱们这位苏王的一夜春宵!另外呀,那些个武殷悍妇可都已经是上了坐地吸土的年纪了哦……” “噫……”慕容灵瑄啧啧。 慕容灵瑄从起初略带好奇的眼神,后来逐渐表情微妙,到现在居然有了心疼苏哥哥的味道,仿佛真的看见了苏启霄衣衫不整地被那些武殷悍妇豢养成了禁脔…… 苏启霄嘴角抽搐了下,腹诽道:“什么时候把她们两人拖进树林打一顿吧……” “咳!”白若筠清清嗓子问,“好了幽草,乱党到底悬赏了多少钱刺杀启霄?” 幽草放下密函,缓缓伸出三根手指。 “三万两?!”慕容灵瑄惊呼。 白若筠脸贴在苏启霄身前,诧异道:“啊?你原来这么值钱嘛!我三江城每年的赋税也才七八千两!” 苏启霄冷哼道:“三万两少了,本王身死,苏地四州群龙无主,到时不管谁接手苏地,得到的都不只是金银钱财那么简单。” 汤重御严肃道:“殿下,然而能一口气拿出三万两的势力,放眼八朝应该都没多少。” 苏启霄眸眼深邃道:“恐怕除了末隋的亡国奴没有第二个。” 汤重御认同道:“的确,师父当年和我说过,末隋皇城‘大都’被破之前,隋灵帝就将数不尽的珠宝玉器运出宫门。纵然如此,剩下来不及搬的金银都让那时破城的先锋军发了一笔横财……” 夜色沁润小河,水流静静淌过。 慕容灵瑄忽然眼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路过,“诶?那个不是之前的乞丐姑娘吗?她怎么会在这儿……” 苏启霄循着灵瑄方向看去,白天褴褛不堪的乞丐少女此刻竟换上一袭明媚红衣,若非她那双溪水眸子和跪地乞讨的姿势不变,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是同一人。 而在她身前还有一个青衣束发男子,他伸手与乞丐少女拉拉扯扯,似乎想把她往家中带。 慕容灵瑄皱眉道:“苏哥哥,会不会那个男的给乞丐姑娘强行换了衣服,甚至想把她掳回家中作奸犯……” 苏启霄知道灵瑄想说什么,冷道:“是像这样。” “该本小姐行侠仗义了!” 慕容灵瑄大声喊罢,“噌”地凌空跃起,冲向了那青衣男子! 众人快步跟上灵瑄,眼见灵瑄与青衣男子互殴在一起,乞丐少女跪坐在地…… 就在苏启霄也靠近他们之时,此前在扬州牢狱感受过的阴寒煞气席卷周身!隐隐又有所不及—— 紧接一瞬,一阵阴冷寒芒竟从乞丐少女腰间闪出! “苏启霄,受死!” 乞丐少女嗓中怒声嘶吼,她拔出腰后小刀,直直朝着苏启霄身躯破风刺去! “殿下快走!” 汤重御跃身前顶,抬臂横道,挺着宽厚肚子硬生生替苏启霄吃下了这一刀,鲜血顷刻在汤重御衣下横流! “呵!” 幽草紧接而来,以五重神境之气海凝于手背,一记迅猛手刀将乞丐少女击晕! 汤重御壮硕身躯不倒,任凭刀入腹部,一对豹眼依旧狠厉环视四周,他担心那青衣男子也是同伙,汤重御正欲靠近,对方便害怕地慌忙爬开。 直到确认四周没有暗藏刺客了,汤重御才将护住苏王的手臂收了回来。 慕容灵瑄第一次遇见刺杀乃至鲜血在眼前迸发的画面,背后冷汗涔涔。至于那近在咫尺的青衣男子更是爬了几步便两腿发软,瘫卧在地。 白若筠赶到苏启霄身边,问:“启霄,你没事吧?” “我没受伤!”苏启霄说着,看向汤重御肢体微弯捂住刀口的手。 苏启霄吸了一口气,起手用力撕开汤重御的外袍,只见匕首虽贯穿里层软甲,所幸刺入之地并非要害,狠狠松了口气。 苏启霄命令道:“幽草,带汤重御找军医疗伤,他才护驾有功,本王可不希望他转头就埋进苏地英魂陵。” 兴许是肚子上肥肉起作用,后知后觉刀口疼痛的汤重御现在才开始哭爹喊娘:“哎哟!殿下,疼死我了!这刀可千万别拔出来,我见不得血,我这刚给殿下做牛做马,我还没跟着殿下享清福啊!” 苏启霄含笑道:“好了,得了,后唐之战你身中六箭都没喊过痛,现在一女子刺了一刀就要你命了?” 汤重御苦楚道:“这小妮子虽没神境功力,但奈何她手劲儿大啊!” 苏启霄安慰道:“她要有神境实力,光凭这奇袭一刀,本王就该向神都追封给你的谥号了。” 汤重御嘿嘿道:“那殿下记得别给我恶谥!” 苏王看汤重御强颜欢笑的样子,拍拍他的肥脸,待数名虎牙旗兵将汤重御抬上担架,苏启霄才轻声道:“辛苦了。好好养伤,限你五日内康复。” 汤重御正色道:“领命!”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四十九章:云上天照 徐州管控森严,竟也发生了此等刺王杀驾之事。 一旁青衣男子被吓得魂不守舍,头脑空白,甚至连眼前的苏启霄刚被旁人唤作殿下都忘记了,只是一味解释道:“这位仁兄!我与这行凶者无关啊,我是见这小乞丐可怜,才想着把其领回府上给她个差事,能让她在府上当个侍女总比街上要饭好些……不成想,她居然会掏出刀来……” 幽草一双绿眸冰冷,质疑道:“你真不是想图谋不轨?” 青衣男子清秀的面色更显惨白,柔弱道:“不是不是!” 苏启霄平静道:“好了,姑且相信你。” 青衣男子感激道:“多谢!我就说还是有明眼人的嘛!” 幽草贴到对方脸前,威胁道:“但是今夜发生的事,你要当没看见!” 青衣男子拒绝:“那可不成!” “为何?”幽草眯起绿眸,音气冷冽。 青衣男子秉正道:“这乞丐姑娘的确行刺在先,但我若坐视你们这么带走她,万一你们是要动用私刑怎么办!起码得移交官府!” 白若筠愣了愣,调侃道:“你现在倒是……挺守序。” 幽草答应他道:“你放心,此女我们会交给官府的。” 青衣男子一脸不信。 幽草反问道:“说来你刚刚打算领她回府,你是何人?” 青衣男子拱手自吟:“我呢,乃徐州乔府管家,听我家二小姐的话,出门置办我家二小姐需求的草药!” 苏启霄斜眼睨着这娘兮兮的管家。 倒是慕容灵瑄惊奇不已:“你是乔家的人?乔家自疫病之事后,不是极少有人外出?” 青衣男子点头:“是啊!所以我这不深更半夜才出来嘛!” 苏启霄不想在他身上耗费时间,打断道:“乔府对徐州疫病一事有大功,你且先走,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敢问阁下是?” “下次见面便知。” …… 送走这横插一脚的乔府管家,苏启霄吐了口气,终于将目光凝向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乞丐少女。 这少女收拢起了白日所见的乱发,未施粉黛的面貌可称玲珑有致,看她年纪不比灵瑄更大,一双少女原本的纤纤玉手却因乞讨粗糙得不成样子。 如今她一袭神秘红纱披身,似真有在换上之时便做好奔赴黄泉路的决绝感。 慕容灵瑄垂眸道:“真想不到白天还帮过的人,晚上会来行刺……” 白若筠长指轻勾苏启霄手心,她父王白夙就是死于刺杀,对每个刺客都深恶痛绝,冷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苏启霄倒是有些不同看法:“可问题是,她真的为钱而来?” 白若筠道:“难道不是吗?” 苏启霄深思剖析道:“她刺杀本王且不说能否成功,一个连神境实力都没有的刺客,就算成功了也不可能活着离开。再者若少女年纪尚小就需乞讨度日,想来并无人接济,她哪怕悬赏拿到了钱,有命拿,哪来的命花?” 白若筠逐渐认同:“你的意思是,她刺杀你与那封末隋悬赏无关?” 幽草冷漠道:“不如我替公子问问吧。” 幽草猛然拔伽蓝刀出鞘,刀刃抵住乞丐少女咽喉,高声质问:“说!你究竟是谁,是否有人指使,为何刺杀公子?!” 乞丐少女扭过头去,缄默不言。 苏启霄走上小桥亭里,抬手倒了盏茶,居高临下道:“何必装哑巴?白天都听见你开口了,为了刺杀还需假扮要饭,真是辛苦了。” 少女抬头,大声反驳:“我要饭何须假扮!若不是你,我怎会沦落到饥一顿饱一顿的要饭日子!” 苏启霄疑惑不已:“因为我?” 少女怒道:“不然呢!” 苏启霄饮了口茶,“所以有人悬赏万两杀我,你接了?” 少女恶狠狠道:“就算没有钱,我也会动手杀你!” “……” 苏启霄默然片刻,握茶盏的手紧了紧,看向一旁白若筠,低声问道:“本王有这么昏庸无道吗?但凡是个人都想来杀?” 白若筠这次目光格外认真:“外人怎么看我不管,但我知道,至少在苏地百姓面前,你一直是个好王侯。” “我也觉得苏哥哥不坏!”慕容灵瑄猛地点头。 灵瑄走到乞丐少女身边,轻声问:“白天徐福楼门前,你莫非是故意在那边等我们的?” 少女道:“那又如何!” 苏启霄道:“只是有一事,本王实在不解,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本王的?” 乞丐少女撕心裂肺哭喊:“你这张脸,我永远忘不了!” 苏启霄猛然眼神冷冽,他盯向汤重御的几名虎牙旗副官,后者扑通一声,齐齐跪在地上。 苏启霄之所以如此震怒,是因古往今来皇室成员的画像只能存于皇宫,故苏王的容貌极少有人知道,刺客既然能认出苏启霄,说明有人将他的画像流了出去,而负责监察此事之人,正是汤重御。 副官们知道这是死罪,哭爹喊娘道:“王爷啊!王爷明鉴!白虎侯和吾等对您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会将您的画像传出去……” 乞丐少女不想听他们扯来扯去,小身板挺直道:“苏启霄!我才不是靠什么画像认出你的,我以前见过你!” 苏启霄走下台阶,离她面庞仅仅几寸,蹲着身子,眼神清冷打量着这个陌生少女。 “本王自诩过目不忘,何时有见过你?” 乞丐少女冷笑道:“那年我才十一岁,你当然认不出我。” “我记得你白天说过,自己十七……”苏启霄喃喃道,“也就是说……你见我是在六年前的天册十四年?!” 无数记忆顷刻涌上他脑海。 “天册十四年……” 苏启霄怔怔问:“你叫什么名字?” 乞丐少女溪水般的双眸含泪,咬牙道:“母亲生下我时,得见云间有溪鹭。我姓云,名唤溪鹭!” 苏启霄一时哑然,沉默良久,问:“你是不是有个已故的哥哥?” 云溪鹭抬头:“我哥哥就是你杀的!” 幽草怒极驳斥:“胡说!公子从不动手杀人!” 云溪鹭直视苏启霄,大吼道:“我这身红衣是哥哥被杀前留给我的,他曾说想亲眼看着我出嫁……可女子有家才是‘嫁’!我现在哪来的家?都被你一道杀令毁了!” 苏启霄沉沉呼出一口气,目光空洞。 他已经知道云溪鹭是谁了。 白若筠走来握住他出汗的掌心,问道:“启霄,天册十四年……难道是我三江城旱灾那次?” 苏启霄沉声道:“是啊,那年云氏一族起兵暴乱,由本王亲自率军平定。她哥哥正是当年被本王下令斩杀的云氏家主,云照……” · 六年前。 大夏天册十四年。 三江城外,云家寨,烈日当空! “哥哥!不好了!” 彼时还未到金钗之年的可人少女一路小跑回家中。 “怎么了,小鹭?”回应之人声音温淳清润。 一位坐在窗棂前写信的英朗男子唇角含笑,他抱起妹妹,又道:“跟你说了少跑,当心摔。” 英朗男子名唤云照,父亲病故后,云照继承了父亲在族里的职位,成为了新一任云氏家主,掌控整座云家寨。 云溪鹭挣脱哥哥怀抱,担忧地讲:“哥哥你还不知道吧?外面人都说衙门发下来的粮食只有半车!比原先说的少了好多好多……” 云照轻点点她的额头,笑道:“哥哥知道的。这赈灾粮少了,哥哥已经派人去县衙催促,得再等几日。我们呀,要相信朝廷……” “唔!” 待安抚好妹妹回屋,云照猛然收敛起笑意,他眯眼望着窗外干涸枯竭的大片土地,目光冰冷—— 西川大旱数月! 三江断流,赤地百里。 飞鸟苦热死,河川曝枯鱼。 云家寨田地龟裂干涸,五个月来颗粒无收,饥荒之下全寨上下百口人都无余粮,云照果断将自家与其余富庶几户的存粮合并,每家每日分配半升米,极为艰难地熬到现在。 可眼下,寨子最后的存粮都没了…… 云照期间数次入官府苦求无果,想必是那些贪官污吏克扣朝廷救济粮,并未给他们村寨按量发放粮食! 同族胞弟这时颤颤巍巍赶来,身上带着一封书函,枯声道:“大哥!府衙县令说……想让你带溪鹭去他那儿做个客……” 原本冷静的云照听闻瞬间,一拳击向墙壁,震怒道:“府衙老贼以为我不知他在想什么吗?!这贪财好色之徒,想我献出溪鹭委身于他?痴心妄想!” 胞弟焦虑道:“可是咱们已经没一点儿粮了……这样下去都活不成了!” 云照低声道:“眼下仅剩的办法,我这就写信给前来赈灾的两位王爷!” 胞弟怔恐道:“他们贵为王爷,会救我们吗?” 云照摇头道:“不知道,只听说江陵王和苏王赈灾有方,我想他们一定会来帮我们云家寨的……” 当日—— 信便送往两位王侯驻地…… 寄信三日后。 回信—— 无音! 向来活泼爱动的云溪鹭也不跑了,她知道只有少跑动,空瘪的肚子才不会那么快饿。 而云照眼睁睁地看着寨子里的来年粮种被扒得一干二净,饥饿难耐食观音土者腹胀而死,为人母者撕煮树叶才勉强挤出点血奶喂养婴儿…… 云照此生从未如此刻般,心如刀绞! 云照握紧双拳,一字一顿道:“再这样下去,所有族人都得饿死在这里。” 出去探情报的胞弟面如死灰,扶墙而回,绝望道:“大哥,三江城的贪官已经和世家大族联合,他们低价买入朝廷赈灾粮,再高价卖给了城里百姓,赚得的钱财都和山一样高了!我们没希望了……” 云照骤然目光决绝,迈步出家门,拔刀暴怒:“云氏一族!集合!持刀随我杀尽贪官夺粮!” 时年八月,云照在云家寨起兵! 此举很快得到了周围村寨的响应,云照迅猛在三江城外聚拢起八百人的兵马,寨子里男丁砍刀柴斧皆上,在云照率领下夜袭县衙,众人饿疯了肚、杀红了眼,再冲入屯粮的世族府邸将全府男丁宰得一个不剩! 县令躲在府衙密道瑟瑟发抖,云照一脚踹开衙门,下令点火燃烟,生生逼出密道里的贪官,挥刀结果了他性命! 大事已成,云照看着手下人肆意庆祝,只担心这些寨子里的同乡罪上加罪,命令他们只准搬粮食回去,钱财珠宝一件不可动。 穷怕了的乡亲们总有不听令的,云照心思冷静至极,直接将他从衙门搬出的金银扔了回去! 云照高声道:“拿回原本属于村寨的救济粮是为求生,抢夺金银便是聚众谋逆,不想死就听我的去做!” 话是这么说,没人注意到这位年轻的云家寨寨主手竟一直在抖…… 云照心里清楚,身为主谋的他却无论如何跑不掉了…… 半个时辰后,大地马蹄声雷动! 伴随大夏苏王亲自率领千余麒麟王骑军雷霆而至,不出多时这八百被归于“暴乱”的义兵犹如落叶般被横扫羁押,王骑军摧枯拉朽终止暴乱,为首的云照被押送大牢…… 三日后,三江城刑场之下,围观百姓无数。 百姓们虽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然而能做的只是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云家寨不是唯一被克扣救济粮的村寨,然而云照却是第一个起兵反抗之人。云照定然难逃一死,可他让更多人免于一死。 “溪鹭,好好活下去。” 这是她听见哥哥人生的最后一句话。 尚且年幼的云溪鹭亦在刑场底下,她就这么亲眼看着哥哥被下令处斩! 云溪鹭清楚记得,那时居然下了三江断流以来的第一场雨,那场大雨冲尽了哥哥的鲜血,可怎么都冲不尽她的泪珠…… 若哥哥能再多等一天…… 若她能瞒着哥哥献身给那群贪官享乐…… 哥哥,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六年噩梦,萦绕云溪鹭的脑海至今。 她是乞丐,是暴乱主谋的妹妹,是唯一幸存下来的遗孤。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五十章:云下溪鹭 苏启霄开口问道:“为何你会沦为乞丐……云氏一族没有收留你吗?” 云溪鹭任由泪珠坠地,只是冷冷一笑:“我已经不是云氏族人了。他们说哥哥是造反头目,族人害怕被我连累,便将我赶出了寨子……” 苏王肉眼可见满腔怒意,手中茶盏险些被他捏碎。 云照怎么都不会想到,他舍生保护的云氏一族,最后竟令自己的妹妹落得个无家可归的地步! 苏启霄走下亭桥,解开云溪鹭双手,低语道:“一切都是本王没有考虑周全。” 白若筠同样愧疚道:“三江城旱灾那时,父王搬空了王府府库帮助受灾百姓,我身为三江公主却不知城外百姓更为受难,溪鹭……对不起……” 云溪鹭一双溪水眸子怨恨丝毫不减,只是又多了数不清的悲伤。 其实她后来听说了,三江王爱民如子,朝廷来的苏王和江陵王彻查贪官,数不清的家财充公,数不清的勒令处决…… 只是救济粮来得太晚,哥哥的杀令来得太早…… 云溪鹭不懂为什么变成这样,她恨极苏启霄,恨他杀哥哥时怎么就没有一丝一毫犹豫! 云溪鹭抬头直视苏启霄,扔掉他白天予以自己的碎银子,大声道:“我真的很想问你,你难道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哥哥是个好人吗!” 月明星稀。 苏启霄长时间的缄默无言。 云照是好人。 少女知道。 他苏启霄何尝不知道…… 苏王闭目一瞬,这个已故男人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云溪鹭年轻尚小,她自然没见过王朝天灾之年,凡有一人起兵造反天下就会有第二人、第三人乃至无数人造反。 而云溪鹭同样没见过的是,云家寨的一颗古树下,那里始终有一座哥哥云照的碑墓。 正是苏启霄为他修建的。 原来当年云照被行刑前,曾与苏王单独见过一面—— 双手被枷牢牢锁住的云照仍正气凛然:“云家寨暴乱因我而起,罪在我一人,恳请王爷勿杀受我鼓动的灾民!” 正在书案批卷宗的苏王闻声,并未抬头,平静道:“大夏有王法。” 云照坦然躬身:“那就恳请王爷遵循王法,明察秋毫!” 苏启霄微微眯眼,抬眼看向这个被羁押来的贼首,“不需要你一个乱党头目来说,本王自会。” 云照凛然点头,径自转身赴死。 “造反,是要诛九族的。” 苏启霄的这一句话,让云照脚步瞬间停住。 向来傲气的云照默然片刻,竟然屈膝跪地:“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死后,请王爷放过云家寨。” 苏启霄放下卷宗,倚着靠背,提醒道:“一味独揽暴乱罪责,史官只需一笔,你云照这名字就遗臭万年了。” 云照视死如归,豪迈大笑:“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牵挂身后名!” 苏启霄缓慢起身,沉沉吐出一口气,低声自语:“云照,你不该如此的……” 苏启霄一直冷漠对待云照,其实恰恰是因为他了解云照的为人与云照的起兵原因。 亲自下令杀云照的人是苏启霄,心中最不愿杀云照的人亦是苏启霄。 “你四日前的那封上书,本王看见了。” 云照震惊地望向苏王。 苏启霄神情抱憾:“只可惜各地文书堆叠太多,本王看见你那封的时候已经迟了。你若再晚一天起兵,兴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云照拱手:“得王爷此言,云照死而无憾。” 苏启霄反驳道:“可如今世人记得的云照只是一个起兵造反的暴民!你绝不能被史书记成那样的人!” 云照怔神片刻,含笑道:“不是还有殿下记得真正的我吗?” 麒麟王服和脚铐枷锁的二人对视许久。 终了,苏启霄倒了两杯酒与云照共饮,沉声道:“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来世大夏再重逢!” …… · 回到当下。 云溪鹭终于得知真相,潸然泪下,心间痛楚化作满腔哭声…… 白若筠宛如姐姐一般为云溪鹭擦拭脸颊,轻声道:“你哥哥是用他的死,换取了整个云氏一族的活。我们其实都知道的,你哥哥是个好人。” 终归还是个少女的云溪鹭,哭得精疲力尽,昏沉倒去。 苏启霄将披袍覆在云溪鹭身上,让幽草把她带回太守府。 慕容灵瑄问道:“就让溪鹭待在徐州吧?” 苏启霄眸色柔和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和云照是一个脾气,义无反顾又嫉恶如仇。她人生本不该变得如此的,本王想把溪鹭接到苏王府,既然回不去云家寨,往后姑苏城就是她的家。” · 翌日清晨。 太守府一处平平无奇的客房门外,立了极为不同凡响的一群人。 昨夜的徐州城可不太平。 慕容定方第一时间得知苏王遇刺之事,二更时分就着急忙慌召集全城将领议事,又令最信得过的儿子慕容陵焕封锁城门。 保护苏王,从来是他太守的头等大事。 苏启霄很快察觉到了,回太守府路上就看见百姓家家户户点灯,官兵一路巡查戒严,苏启霄不想刚回封地就闹得人心惶惶,叫停了这大动干戈的势头。 而大剑侯与血战侯在听说王爷遭到刺杀后,同样马不停蹄赶来,在王爷身边守候一夜。 眼下这不一早,又有个爱赌棋也爱钓鱼的老头儿轻摇蒲扇,悠哉游哉地来了。 严国公出众人意料地一脸乐呵,就像来看热闹的。倒不是严长临不在乎苏启霄的死活,而是他下踏云道前便悄然给苏启霄算了一签—— 签运吉凶并存,然吉盛于凶。 勉强可算,小吉。 客房门口,慕容定方满心忧虑,向苏王请罪道:“王爷遇刺,是老臣不察之罪!所幸王爷未受伤,不然老臣万死难见苏老太师了!” 苏启霄平和道:“老太守不需自责。” 严长临大笑,认同道:“是啊,老夫给他解过一签了!离今年除夕就剩十来天,过年前苏家小子死不了的!” 苏启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不知该哭该笑。 暮凌有意问道:“殿下一夜未睡,清晨便等候在这客房外干嘛?” 苏启霄若有所思道:“等一位……故人之人。” 忽然“吱呀”一声,云溪鹭的房门开了。 走出的红衣少女经过梳洗,有股巫山云雾的灵气,云溪鹭双目犹似一弯过石清溪,稚嫩又坚韧。 每每看见她,苏启霄的心肝脾肺又疼了。 同样极为心疼的还有白若筠,云溪鹭本是三江子民,却沦为异乡乞丐刺杀启霄,白若筠为此自责了一晚。 云溪鹭问道:“这么大阵仗,是要抓我去大牢吗?” 白若筠浅浅笑了笑:“傻瓜,要抓你去大牢,我干嘛还要帮你好好梳洗一番?” 苏启霄应声:“昨夜哪有什么刺客,眼下只有个无家可归的乞丐少女。” 就在云溪鹭小脸满是迷茫之际,白若筠将一柄钥匙放在她手心,笑道:“猜猜这是什么?” 云溪鹭望着挂着琉璃小珠子点缀的钥匙,“好精致……” 白若筠言明道:“它能开启苏王府的一扇门,那是属于你的房间。” “我住那里吗……” “当然!” 云溪鹭懵懂地问:“那我算是……又有家了吗?” 苏启霄微笑点头:“嗯,到时你会有自己的小院,会在王府交到心仪的朋友,那里便是你的新家。” 白若筠亦柔声道:“而且呀,回去那日会悬灯结彩,我们要一起过年呢!” 云溪鹭有些受宠若惊,过了许久才羞怯点头,“好。” 风过无痕,却不经意将腊月晨雾缓缓吹散。 慕容灵瑄小手叉后走来,侧眸乖巧地问:“诸位王爷、公主、将军们呀,忙活一个通宵,是不是该吃早饭了?” 苏启霄笑了笑,“你一说还真有点饿了。” 慕容灵瑄邀请道:“我已经让堂前准备好了,溪鹭也一起吃吧!” 云溪鹭面对人多的场面还很怯生,挪不动脚步。 苏启霄派人去堂前拿了两份早食,带着云溪鹭去安静的小院里吃。 慕容灵瑄看着他们,担心道:“真的没关系吗?” 白若筠缓缓摇头,柔声道:“别担心,他们二人呀,现在有了一个共同点——是这座人间仅剩还记得云照的人。” 小院秋千上。 云溪鹭小口吃着点心,低头问:“我昨天刺到的那个胖叔叔怎么样了?” “他啊?没死呢。”苏启霄道。 云溪鹭着急摆手,“啊……我是说,他伤得严不严重……” “不严重。”苏启霄笑道,“你呀,真是和你哥一样,一样的纯粹,纯粹到不顾自己。” “没有呀。”云溪鹭清澈一笑。 “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苏启霄问。 云溪鹭小声道:“我那时想去学武,可我不知道十二宗在哪,更不知道轩辕殿会不会收我……后来遇到了我师父,她教会了我刺杀,让我能去接主顾的悬赏,因为我人小不引人瞩目,刺杀总能成功!” “你别误会!我接过的悬赏其实不多,而且师父教过我,只接刺坏人的悬赏!”云溪鹭又赶忙补道。 苏启霄道:“没接到悬赏的时候呢?” “要饭……” “……” 云溪鹭低着眸子,忽然大声道:“但我可不是只会要饭!我还去给别人家里做小工的。” 苏启霄道:“真自力更生呀?” 云溪鹭叉腰:“那可不!” 苏启霄神色担忧,问道:“遇见过危险没?” 云溪鹭拍拍胸口,骄傲道:“当然遇到过!有时要饭的时候也会碰见富家少爷赏钱,他们的下人总想过来把我买走,我知道他们有好多坏心思,所以我拿了他们的赏钱就跑!我聪明吧?” 苏启霄一时鼻子酸涩,他从未想过云照妹妹过的是这样的生活。 苏启霄清清嗓,强起笑意:“云照和你师父把你教得很好。” 云溪鹭坐在秋千上,双脚晃荡,小声问:“在你这位王爷看来,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照啊……” 苏启霄神思飘远,沉声道:“他是个本王仅见过一面就无法忘却之人。” 云照之事,对苏启霄影响深远。 那时苏王方才束发之年,深受先帝恩宠,意气风发。 天册十四年,也是他第一次带兵镇压暴民叛乱。 在此之前,苏启霄并非不去民间,并非不知民生疾苦,只是他不知民生疾苦,原来可以那般疾苦…… 此后苏启霄始终思量自己执政的方策是否过于凌厉,是否应当更为细致地体察民隐。云照无疑是对苏启霄行事作风改变最大之人,正因云照,苏启霄才对贪官污吏及鱼肉百姓的世家大族深恶痛绝! 苏启霄远望天际的破云曦照,低声道:“溪鹭,再过些时日,我带你去趟云照的碑前吧?你也很久没见他了。” 云溪鹭微微点头:“嗯,我一直很想哥哥。”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五十一章:青衣司莲 太守府里吃过午膳,苏启霄特意让幽草去了趟乔府,约上昨日的青衣男子一同喝酒。 乔家门口,互道姓氏后,苏启霄便与青衣男子并肩走向酒楼,沿街路人纷纷侧目。 昨夜天黑看不清长相,其实这青衣男子长得真是一点不差,尤其是他天生女相,身材虽清瘦,但好在肤白秀美,眸下飞樱点唇,遇雪犹清。 无奈论气场另一侧的苏启霄实在过于耀眼,贵气无双且神逸出尘,论世间几人能及三分? 姓司的青衣男子刚刚午觉睡醒,伸伸懒腰,开口问:“苏兄怎么有兴致请我喝酒?” 苏启霄道:“怎么,不行?” 青衣男子收着胸脯,微微弯腰,笑道:“当然可以!但是可得苏兄请客,就凭我一管家这点儿月钱可不敢进这么好的酒楼!” 二人眼下,便是全城最昂贵的徐福楼。 “自然。”苏启霄笑了笑。 青衣男子扭捏道:“哎呀,还有就是……同苏兄这般宸宁之貌的人并肩走,感觉不太好。” 苏启霄拍拍他,催促道:“好了好了,别婆婆妈妈的,小二!端酒上菜!” “得嘞!”店小二热情呼应。 二楼厢房,风光极佳,可俯看徐州小南湖。 青衣男子品味起上好酒菜,又见那位生得一双冷艳绿眸的国色女子斟酒,便诚恳道:“苏兄不如直言想问什么吧?不然这酒我可喝不进一点。” 苏启霄淡淡饮了一口徐福楼特有的沛公酒,一言不发。 幽草悄悄将厢房窗户紧闭。 苏启霄这才道:“乔府是徐州城里最大药商,乔家二小姐更拥有配制治疫病草药之才,我欲向司兄了解尊府二小姐的事迹。” 青衣男子捂嘴惊呼:“苏兄!莫非你也是钟意我家二小姐的人之一?” 苏启霄险些将口中酒水喷出,回绝道:“你误会了,我与二小姐尚未见过面,单纯想问问……” 青衣男子点点头:“也是,二小姐她从不出阁的,苏兄应该是不曾见过。” “的确不曾见过。”苏启霄把玩手里酒杯,一转话锋,“说来,乔府是徐州最先感染疫病的地方?” 青衣男子严肃道:“是啊,那场疫病怪得很,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初感染的几个家丁都已身死,源头连官府都无从查起。所幸咱们乔府是医药世家,疫病遏制得及时,伤亡不多。” 青衣男子继而喃喃道:“不过有些事情是真奇怪,自从乔老太爷身体欠安、乔家大权都交由咱们两位小姐后,大小姐就下令让乔府下人都深居简出,不少人两个月都不曾出门一次。” 苏启霄道:“尊府的两位小姐是什么样的人?” 青衣男子拍胸脯道:“咱们府上二位小姐个个美若天仙!苏兄知道东汉二乔吧?咱家两位小姐就是当世二乔!可惜令人遗憾的是……半年前乔府意外燃起了一场大火,我家大小姐在火灾中容颜被毁,自此闺门紧闭,极少露面。如今乔家上下打点几乎都是由二小姐负责,咱们二小姐虽不出阁,却是远近闻名的人美心善!” 苏启霄眼神玩味看向对方。 青衣男子一脸疑惑,“苏兄怎么了?” 苏启霄突然嘴角弯道:“有必要这么夸自己吗?” 青衣男子怔神片刻,满面不解,“这?苏兄何意……” 苏启霄清清嗓,打断道:“所谓公子?其实司兄是女子吧?” “青衣公子”愣了愣,沉默片刻,一对飞樱点唇微微上翘。 原来昨夜遇袭,她不是被吓得面色惨白,是她原本就是女子!面貌自然白皙明艳! “青衣公子”缓缓摘下束发发冠,一头妩媚青丝流淌而下,春山画眉,披泻于肩。她清润声音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有人说我百无一用,唯独风流成性。” 苏启霄饮下杯中酒,洒脱一笑:“容貌、嗓音皆可假扮成男子,可体态和举止就难了。你谈吐不卑不亢,身体却总是刻意弯着腰,莫不是为了遮掩你胸前鼓鼓的几两肉?而且昨夜姓汤胖子来碰你的那一下,你瞬间捂胸回避的动作是演不出来的。” 青衣女子遮了遮胸脯,脸红骂道:“浪荡!好色!” 苏启霄也不反驳,权当她讲对了。 青衣女子绛唇微撅,挺胸道:“哼,那我重新介绍一下!本小姐正是乔家二小姐!我名中确实有个‘司’字,我叫司莲!” “司莲……真好听。” 青衣女子行了个万福礼,俏皮笑道:“小女谢殿下夸赞!小女见过苏王殿下!” 苏启霄愣了愣,“看来你想起本王是谁了?” 司莲赧颜一笑:“昨夜属实被吓到了,回到家中才想起他们都喊你殿下。” 司莲青衣之下是红妆,秀靥如画,一身紧致流苏裙极显高华,胸脯鼓鼓,仪姿婀娜。 尤其啊,她还有一双藏在笑意后淡漠的眸子,如同深黑月夜层云般缥缈而迷人。 “为何非要女扮男装?”苏启霄好奇问。 司莲直言:“堂堂乔家二小姐貌美名声在外,可是不出阁的,那我想要出去玩,自然得乔装骗过所有人!” “就这么夸自己?” 司莲疑惑反问:“本小姐难道不貌美?” “呃……美的。” “干嘛应得这么委曲求全!”司莲嗔怒。 苏启霄忽然注意到司莲倒酒时颤抖,似乎右肩不便,又问:“怎么了,昨日遇刺你也伤到了吗?” 司莲强颜欢笑:“谢殿下关心,不是的……其实是家弟生辰将至,这些天熬夜为他绣了一幅策马图,不过我也才刚学会刺绣,速度不快,累得肩膀都直不起来。” 苏启霄笑道:“居然不是为了做药啊?” 司莲不悦反驳:“我也不是一直在研制药的好吗!” 苏启霄目光平静,起身坦诚道:“本王仍旧得感谢你为徐州百姓制作出疫病良方。” 司莲眸眼意味繁复,屈身回礼:“殿下谬赞了,小女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 半个时辰后,二人在酒楼门前分别,拥有沉鱼落雁之容、天下西子榜应有其名的不出阁二小姐司莲,又换回了那身青衣男子打扮。 苏启霄背身离开之际。 司莲在苏王身后低声开口,一字一顿道:“但是我得要提醒殿下——瘟疫,未灭。” 苏启霄顷刻转身,眸子微眯:“何意?” 司莲道:“我研制的药方只能减缓疫病症状,并非消除疫病、抹灭根源。而慕容太守也只是隔绝了那一批病患,不代表没有下一批。” 苏启霄颔首道:“本王知晓了。本王在归返姑苏城后,将会派遣一位十二宗天道山的天药之人过来调查疫病之事,他在徐州人生地不熟,到时还请二小姐配合他。” 司莲施了个万福礼,唇角微翘:“好,恭送殿下。” · 徐福楼对面,正是城北大门,出入的百姓熙熙攘攘。 几个守城小卒都是住在徐州土生土长的人,他们从不会去搜查从小一同长大挑酒卖菜的街坊邻居,终日便是聚在城门口闲散唠嗑。 恰巧此时,一个年迈衙役从街巷溜到城楼下,其人跛着一只脚,掺和进了城门小卒们的闲聊里:“都听说了没?苏王爷一到咱们徐州,老太守立马派人加强了城防,这看着恐怕要打仗哩!” 总被人笑话苟且偷生的年迈衙役这番话语一出口,几个年轻的城门小卒对视片刻,皆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大伙只当听老衙役的笑话,没一个人有半分相信他—— “老王头啊,你是不是腿瘸了,脑袋也成榆木疙瘩了?” “是啊是啊,这都过了二十年的太平日子,哪可能打仗哩!” “要打仗也是那些守边关的去卖命,关咱们徐州啥事儿啊?” 一群人里,只有个向来勤奋敦厚的新兵陈乡容突然激动道:“那打仗的话,俺立功的时候是不就来了?” 城门士卒们一同看向这外乡来的新兵,满眼鄙夷。 至于那名叫王寺远的跛脚老衙役,他原本终日在街巷无所事事地巡逛,领着主簿下发给衙役的最低薪饷,每次被本地小卒戏谑叫老王头,这下自然得在那新兵面前找找场子。 王寺远面对陈乡容敲打道:“臭小子!你能拉几石弓?就敢提立功?” 陈乡容憨憨笑:“俺从没拉过弓,但俺力气大得很!” 眼见这新兵蛋子一副不怕死的模样,王寺远严肃道:“沙场可是很血腥的,你个小娃娃别太低估打仗哩!” 老衙役话音刚落,马上又被周围年轻小卒狂嘘—— “老王头啊,听你这话,你莫非还上过战场?” “你打的哪场大战啊?说出来让咱哥几个也听听!” “现在呢?恐怕连刀都拔不出来了吧?” “哈哈哈哈哈……” 王寺远大声骂道:“臭崽子们!都给老子听好了,老子当年打得可是有咱苏老太师坐镇的夏隋之战!” 王寺远骂罢便不理会他们,对新兵陈乡容问道:“你,为什么想立功?” 陈乡容一年多前才从外地来到徐州,便实诚道:“俺奶奶现在还跟俺住在破草屋里,等俺上阵杀了敌,有了军功,就能让奶奶享清福了!” 王寺远道:“有志气是好事,但你奶奶肯定更希望你活下去!” 陈乡容拍拍胸口,“俺练过腿脚功夫的,一般人可动不了俺!” 王寺远闻言,目光长远。 遥想二十年前,八朝并立,战火飞扬…… 末隋“大都城”北门外,王寺远身披重甲,作为刀马手他亲眼见识过末隋王朝四位拥有七重境界宗神位的悍将谋臣,尽数被大夏剑仙苏寻一人一剑惊世斩杀! 王寺远仰天长叹:“这仗一旦打起来啊,谁都说不好自己的命数……陈小子,但愿你福大命大!” 过了许久,王寺远耳中听不清周围人的嘲弄,背着手缓步离开。 就算跛脚老衙役就这么消失在人海,徐州城也没人知道。 全徐州同样没人知道的是,王寺远这只跛脚正是在夏隋战场被打废掉的! 王寺远这人啊,这辈子不冤。 他身为刀马手,却真的跟街坊传言一样,贪生怕死! 二十年前末隋北城门战役里,王寺远一人一刀一马,冲杀勇猛无匹!他马背上持弩射杀三人、马鞍下横刀斩杀八人!这等足以封什长、食邑五十户的大军功,王寺远却害怕再次冲锋,没敢上报自己的战绩,上了条腿便甘愿回老家当个贫寒衙役。 只因王寺远那时得知了远在徐州老家的发妻生了个女儿! 王寺远四十多岁了,得老天眷顾老来得女,比起躺棺材里光宗耀祖返乡,他更想跛了脚活着回乡…… 这才能有今日。 跛着脚的王寺远推开门,刚走回屋里,就听见女儿王穷冬高喊道—— “爹回来啦?吃饭吧!” 年迈衙役那双老眸欣慰一笑。 值得,都值得! 王寺远撑腰坐上椅子,呼唤道:“穷冬啊,给爹倒点儿酒!” “诶!” 王穷冬端着酒碗上前,注意到爹爹面色不好,开口问:“爹,你怎么了?” 王寺远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些从前的事儿。” 王穷冬“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转头兴奋道:“爹!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 王寺远抬头问:“咋了,谁?莫非是看上谁家的臭小子了?” 穷冬狠狠捶了捶爹的手臂,嗔怒骂:“不是看上!更不是什么臭小子!人家可是苏王殿下!” 王寺远坐正道:“你不是在慕容太守府里帮厨?” 王穷冬点头:“是呀,所以今天远远看见王爷来堂前取膳了,苏王爷那真是俊逸无双呀!” 王寺远抬手便欲打,“不想活了你,胆敢直面王爷!” 穷冬委屈道:“在太守府里又不是王驾出巡……再说了,苏王爷不是那种凶恶暴虐的人……” 王寺远见女儿真委屈了,马上消气,“那……那苏王爷有他爹苏大将军威风吗?” 穷冬一溜烟跑开,笑道:“我是没见过爹口中的苏大剑仙,但苏王爷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五十二章:人间两面 彼时,那位能让世间不少女子一眼万年的苏王本人,正带着徐州太守慕容地方和血战侯暮凌巡查城防。 “末隋叛乱军聚集,神都那边有什么动静?”苏启霄问道。 暮凌回禀:“殿下,听说大夏皇庭军由洛阳广成关出兵,增强了太行山麓的边防。” 苏启霄长眸微眯:“看来央呈宫龙椅上的那位,不打算主动出击平乱了。” 慕容定方认同道:“眼下不知叛乱军聚拢了多少末隋遗民,自两年前夏隋陇南之战大夏失利以来,西域边关军心不振,而太行山以东的平乱是场大仗,朝廷要动手也要等年后了!” 苏启霄摇头道:“不,朝廷不会出手的。依本王看,末隋叛军若意图南侵苏地,便别指望陛下会立刻发兵救援,大夏王庭上下百官都巴不得借刀杀人,用凶兽獠牙来一口磕碎苏地的骨血。” 慕容定方忧虑道:“王爷,那到时怎么办?” 苏启霄负手而立,迟迟不说话。 慕容地方拱手道:“老臣当年随先帝和苏太师南征北战,从尸山血海中开创大夏!殿下身负其二位之血脉,老臣亦身负镇守苏地门户之重职,殿下若有计策,还请直言!” 苏启霄平静道:“本王打算从姑苏、金陵、淮阴三城各抽调三千苏地兵马先入徐州城防,另派两千麒麟王骑军精锐屯兵骆马湖,以作奇兵。” 慕容定方听闻瞬间目色大惊! 三城各抽调三千兵马,拢共九千,这对拥有六万兵马的苏地而言不算太多。然而苏王竟将两千麒麟王骑军屯兵骆马湖! 显然以这座苏地门户为战场的徐州之战,躲不掉了…… 当今世间人尽皆知,三座王朝有赫赫盛名的四大军队,分别是大夏皇庭的白龙军、苏地四州的麒麟王骑军;北晋兴圣帝继承百年国祚组建的飞雪禁军,以及武殷烈帝疆场尸山血海杀出来的金沙军。 四军之中只有苏地的麒麟王骑军是纯粹的骑兵,当然数量也最少。 天下尽知苏地富庶,然而苏地富庶了十年,只是养出了不足三万的骑兵! 而其中配备铁甲长刀、五里挑一的麒麟王骑军仅有五千余人。整支麒麟王骑军是由昔日统帅大夏白龙军的太师苏歧一手打造,当年白龙军仅凭八千精锐铁骑就冲溃了末隋九万人的步兵阵线,创造了迄今为止夏隋之战的神话。如今麒麟王骑军比之白龙军有过之无不及,这是苏地的门面,同样是苏王的砝码。 此刻苏启霄将接近半数的王骑军屯兵于骆马湖,若是徐州之战真打起来,恐怕必然成为天下近十年来最为惨烈一战…… 慕容定方深知责任之重,拱手道:“老臣谨遵王爷之命,老臣与徐州城上下将士定悍不畏死!” 苏启霄沉声回礼:“万事所托!” · 清风徐徐,暖冬和畅。 明日苏启霄将离开徐州、去往淮阴,下午他便如约前往老媪徐莲家中,只为吃那答应过的一碗面。 这次不一样的是,苏启霄要和白若筠一同前往。 苏白二人在城中逛着逛着,不知不觉买了好多东西,随后便拎了一大堆吃穿所用拜访徐莲家中。 而正巧,门口见庄非与其夫人曲杳也在! “啊这!王……” 曲杳看到苏启霄欲行礼,幸亏被庄非拦了下来。 曲杳这才想起姨娘徐莲应当还不知道苏启霄的身份,很快改口道:“苏公子怎么来了?” 苏启霄笑道:“正未吃饭,远闻面香,自然而然就来了。” 尚在灶台的徐莲忙解开围裙,招呼道:“苏公子原来与我外甥女认识啊!那还真是巧……” 突然,屋外一阵求救大喊声打断了徐莲的话音—— “救命!来人呐!我家孩子落水了!” 几人迅速来到河边,只见小桥下有一少年踩空石阶溺水,其母亲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呼救! 眼看着河水已经没过少年头顶,曲杳立即脱下外袄,翻过桥头,她正想跳下水去救少年,白若筠便拦住了她:“庄夫人有身孕,冬日河水刺骨伤胎,你绝不能下去!” “可是……” “交给我!” 白若筠拎起巷尾一根长长的晾衣杆,斜着伸向河面,奈何少年在水中上下扑腾,每每够到衣杆的瞬间,又脱手滑出…… 曲杳焦急道:“还是我下水救他吧!” 白若筠大声说:“这怎么行!” “扑通——” 就在此时,白若筠身旁跳入河中的落水声已然传来! 可并非曲杳的…… 众人定睛一看,跳下河救少年之人竟然是那个不会水的庄非! 如同当年曲杳救庄非一般,不会水的庄非居然在水中如鱼得水,他闭气下潜,一把揽起少年的身体游向岸边。 曲杳捂嘴不敢置信:“夫君……原来会凫水?!” 苏启霄在岸边看了半天了,他似乎早料到庄非会下水救人,淡淡一笑:“原来这事只有庄夫人蒙在鼓里?” “啊?”曲杳一脸不解。 徐莲想起了什么,忽然提起:“说来几年前隔壁镇上发生了个事儿,有个凭一己之力救下三个落水孩童的教书先生,我记得那个教书先生好像姓……” “没错,就姓庄。”苏启霄肯定。 曲杳问:“难道是我夫君?” 苏启霄微微点头。 曲杳惊讶道:“苏公子一直知道吗?” 苏启霄笑意不止,坦诚道:“不仅是知道,你们初遇那日庄非落水引你注意,就是我教他的。” 曲杳:“哈啊?” 苏启霄继而道:“我以前与庄非在姑苏城的寒山寺坐而论道,有段时间总见他读书时神思飘忽,追问之下才得知庄非心中有佳人、求不得。而他的心悦佳人,自然是你。” 白若筠粉唇微微翘,显然比曲杳更有兴致,一个劲催促:“然后呢!然后呢!” 曲杳则脸红道:“这……您和夫君什么时候谋划好的这事儿啊……” 苏启霄道:“在你救他的前几日。我当时就在想呀,若没人帮帮他,恐怕以庄非这书呆子性格,等到你成婚了,他也只会窝在寒山寺里一边哭一边读着圣贤书……天下只会多一个孤独终老的南州冠冕。” 这时庄非手中抱着落水少年,浑身湿淋淋地从河岸台阶走来:“我说,没人帮帮我吗?” 曲杳取来一件干毛毯围在他身上,脸上心疼清瘦的夫君,嘴上还是阴阳怪气:“早知道夫君有这凫水功夫,还当什么教书先生呢,我这船娘的摇橹生计以后就交给你好啦?” 庄非嘿嘿道:“我也就只能教教书,行船哪里比得过夫人!” 庄非说罢,牵着落水小少年,平安交到他母亲身边。 “谢谢!谢谢大恩人!” 眼看妇女千恩万谢、拉着孩子一个劲磕头,庄非忙扶母子二人起来。 小少年忍着冻寒,颤抖地问:“私塾里的先生教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该怎么报答您呢……” 庄非伸手摸摸少年脑袋,蹲下身子,思虑片刻,说道:“天下溺,援之以道。” “这是孟子说过的……”少年道。 庄非将自己的干毛毯转而覆上少年肩头,敦敦道:“不错。往后天下人溺水了,你有能力去救,那便是报答我。” 少年懵懂点头:“我记住了!” 含笑送走母子二人,原本神采奕奕的庄非顷刻萎靡…… “阿嚏!阿嚏!” 庄非裹着夫人拿过来的被褥,喷嚏声不止…… 苏启霄温了一杯热酒给他,平静道:“救了大夏良种又种出天下良种,辛苦了。” “我很喜欢殿下这个说法!”庄非苦中作乐。 苏启霄负手含笑:“德乃官之本,为官者先修德。本王的眼光,想必是没看错人。” 另一边,灶台上徐莲忙碌不止,呼喊道:“来来来!身子冻冷了吧,面条下好了!” 庄非毕竟是读书人,身子骨不算太好,落了水便裹着被褥一直发抖。 曲杳用小碗分出滚烫面条,坐在庄非身旁喂他。 苏启霄和白若筠安静坐到桌前,等着吃下一灶面。 等二人各一碗阳春面在手,徐莲擦了擦手上的油渍,惭愧道:“你们买了这么多东西过来,我老婆子只能拿面招待,真是过意不去……” 苏启霄诚然道:“我迷路那日得婆婆那般丰盛的菜肴招待,连方才的垂髫少年都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我怎能不知道?” 徐莲摇头道:“我老婆子哪里想要什么涌泉相报?只觉得以公子的相貌,不该是蹲在菜圃的人。” 白若筠看向苏启霄,笑意停不下来:“在我没看到的地方,真是委屈你了!” 苏启霄嘴角抽搐了下,他真的很想找个馒头塞住她的嘴。 倒是庄非夫妇出乎意外安静,苏启霄感觉他们另有心事,有意问道:“说来你们夫妻今日怎么来了?” 庄非直言道:“来告别的。” 曲杳拉着姨娘徐莲一同上桌,提议道:“姨娘,我和庄非要去姑苏了,您要不和我们一起搬过去住吧?” 徐莲摇摇头,叹息道:“不去了,我这一把年纪,搬也搬不动了。” “我们会帮您搬家的!”曲杳道。 徐莲笑道:“不是指身体,是心搬不动了。我老婆子这颗心啊,在徐州待了二十年,已经长在这儿了!” 事到如今,曲杳也不好再说什么。 徐莲望着墙上失踪儿子留下的的小将军陶俑,眼泛泪花:“况且呀,那孩子若是在徐州的话,我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苏启霄承诺道:“回姑苏后,我会帮您找他的。” 徐莲平静摇头:“人这辈子都有定数的,公子能帮我,我老婆子就很感激了。想着那孩子还在的话,当是而立之年了,我这个做娘的怕要认不出他了……” 人世即是这般,各家有各家的日子,日子各有各的难。 人世便是这般,苦中寻乐。 就如眼下是贫苦人家最难熬的冬季,今年却有幸是暖冬。 白若筠与曲杳在小河边晒着太阳,聊着女子之间才会聊的话语。 苏启霄透过窗户凝望白若筠,眼神温柔。 徐莲初见白若筠的窈窕神颜时,便觉她与苏启霄极为般配,此刻语重心长道:“公子往后一生有想见的人,便大胆去见吧!切莫像我老婆子这般,再也不见到想见的人。” 苏启霄应声:“知晓了。” 徐莲笑着起身,收拾碗筷,长长惋惜—— “人间的面,吃一碗,少一碗。” “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五十三章:临海淮阴 徐州第四日,暖风微醺。 苏启霄今日前往淮阴,太守府内辞别完慕容定方,慕容灵瑄捏着衣角,对苏启霄依依不舍的。 苏启霄摸摸灵瑄脑袋,答应她等过了年再来徐州。当然这还没完,灵瑄哪会这么容易被他打发,直至苏启霄万般无奈立下了字据,才算安抚好这个长不大的慕容大小姐。 眼下苏王将要启程的淮阴之行与到徐州时截然不同,苏启霄不想再引人注目,便下令派遣大剑侯、血战侯二人,护送严国公、白若筠、云溪鹭先返苏王府。 苏启霄自己则只带幽草与苏叙两个人去淮阴。 白若筠听说了苏启霄的安排,生气道:“你这也太危险了,好歹多带点人啊!再说了,本公主去姑苏城熟门熟路的,才不需要人护送!” 暮凌同样忧虑道:“殿下,末将也觉得不可,你在扬州和徐州已经遇过两次刺杀了,岂可不让大剑侯与末将跟随?” 苏启霄平静道:“本王这不安然无恙吗?况且本王此行淮阴是想暗查某些事端,要的就是人少,以免打草惊蛇。” 白若筠叹了口气,心知苏启霄这么做一定是在有缘由,便不再多说什么。 暮凌依旧态度诚恳:“末将还是不放心,苏叙武功不行,倘是发生意外,靠幽草一人根本不够,请殿下允许我随行!” 苏启霄拒绝道:“见过你血战侯的人太多了,苏叙面生,没人认识他。” 一旁的苏叙仿佛心头被王爷和暮凌各扎了一刀,疼得很呐。 苏启霄嘴角勾了勾,又道:“况且严国公都为本王解过签了,他老人家都说没问题了,本王的侯爷还不放心?” 严长临一听那还得了,这小子是想把责任归在自己身上,拉开马车帘子臭骂道:“苏家小子,老夫只说你除夕前死不了,没说你不会缺根胳膊少条腿!” 暮凌眼见严国公似乎站自己这边,刚想再劝王爷,突然不再开口…… 因为他看见了苏王顷刻飞羽皆沉的幽冷眼神,这是王爷震怒前的最后通牒。 苏叙折中提议:“殿下,不如让暮凌带兵在淮阴城外等候,若有情况可及时来援。” “也好。”苏启霄点头。 暮凌弯腰,拱手听令:“末将知晓了,末将会在淮阴城外暗领八百王骑军等候殿下。” 苏启霄笑道:“嗯。” 说来淮阴与徐州相邻,路途不远。 而这淮阴城啊,原本不属于苏地四州。 苏王起初封地为姑苏、金陵、徐州三城,因苏启霄在天册十四年平定三江大旱暴乱有功,高祖皇帝才将这第四城淮阴赏赐给苏王。 当然了,赏赐不是那么好拿的。 淮阴城濒临东海,对于大夏王朝来说是块鞭长莫及的硬骨头。此城位置特殊,百姓自古靠海吃海,常遇东瀛海寇袭扰,故民风彪悍无比。彼时苏王尚未亲政,高祖皇帝与其说将淮阴赐予好外孙,不如说是高祖想让安逸了十多年的老亲家去替他收服淮阴。 毕竟高文渊自入主神都洛阳以来,坐央呈宫内励精图治了十四年,日日殚精竭虑,生怕重蹈末隋灭亡覆辙。而老亲家苏歧倒好,缔造完震惊朝野的神都废龙案,直接两手一摊辞去太师之职,终年赋闲金陵! 想当年苏歧与高文渊在八朝并立的尸山血海里开创大夏王朝,如今听闻他温酒棋局、缮生乐哉,惹得高祖极为不悦,哪有让一起打天下的老亲家如此清闲的道理?是该让苏歧活动活动筋骨了。 活动筋骨之地,便是硬骨头淮阴。 天册十四年,苏歧在接手淮阴事务后政令果断,撤掉先前压不住淮阴地头蛇的大夏官员,推举了淮阴大族秦桎为淮阴太守,安定了淮阴与朝廷对抗的民意。然而过了六年,时至今日……淮阴对苏地亦或神都依旧没有多少归属感,从姑苏而来的一道政令,淮阴上下能施行个五六分都算烧高香了。 而眼下,亲政之后的苏启霄要去的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 淮阴临海地势开阔,自古是淮水东南第一州。 淮阴秦府,深宅大院。 坐于正堂居中位的魁梧老人便是淮阴太守秦桎,其人年过六旬,鬓发虽白,威武不减当年。 次座上有一清瘦的男子,正在沏底下官员供奉上来的头茬明前龙井。 秦桎唤道:“仲礼,别泡茶了,来帮爹念念这封折子。” 秦仲礼仿佛没听见般,直至将茶汤扫清,才迟迟接过折子。 秦桎搓揉眼睛,骂道:“真没想到年纪一大,老子也有老眼昏花的一天!” 秦仲礼平静一笑:“爹,没有的事。” 秦仲礼知道父亲说谎,定又是这封折子里有好些个生僻字爹不认识,才找借口让他念。否则啊,这老顽固怎么每次一到城郊野猎时,老眼昏花的目力又能百步穿杨了? 当然秦仲礼从没戳穿过。 想当年父亲秦桎听闻高祖起义,便投身反隋义兵,从没念过一天书,仅仅认识的几个大字还是后来跟着苏老太师学的。至于他“秦仲礼”与大哥“秦伯啸”二人如此文雅的名字,自然也不是爹能取出来的,来源是苏老太师朱笔一挥所赠。 秦仲礼虽是侍妾生的庶子,却是世代将门的秦家唯一能书会画的,因其做事周密,秦桎对这个次子极为信任。 秦桎一边听着折子,一边问道:“仲礼,你大哥人去哪……”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拎着绿沉枪的赤膊男子风风火火跑回正堂,大声打断秦桎话音—— “爹!你说苏王会不会来咱们淮阴!” 秦桎险些茶杯没端稳,抬头冲这个一天到晚只知收集兵器的武痴长子骂道:“说了多少遍!进屋给老子收好你的枪!” 赤膊男子大笑道:“爹,你打了大半辈子仗,还在乎这个?” 秦桎道:“算命先生给你弟弟算过,你弟弟命中见不得刀光!” 赤膊男子疑惑道:“可这上品的绿沉枪就是仲礼送……” 秦仲礼上前,忽然打断:“好了大哥,你先歇歇,让我给爹念完折子。” “行。”秦伯啸坐到爹身边,也不顾茶烫嗓子,大口大口喝着热茶。 秦仲礼摊开折子,阅道:“城外探子来报,苏王四日前下百花岭抵达徐州,今日从城中离开,不知去向。” 秦伯啸犹豫片刻,震惊问:“爹,你说王爷会来咱这儿吗?” 秦桎手猛拍桌案,怒道:“来又如何,你是怕了还是心虚?” 秦伯啸故作高声道:“怎么可能!你爹知道我的,我哪来怕的事?” 秦桎走出正厅,看着淮阴城头竖起的秦旗,威严怒目:“秦家人身正不怕影子歪,苏王来,那便迎,有何生怯?!” · 而在淮阴郊野,一架并不起眼的马车里,坐着苏地最引人夺目之人。 身为苏王府军统领的苏叙一袭劲装,甘愿为车中人驾马,恰逢天空中一只信鸽振翅而来,稳稳停在苏叙手臂上。 苏叙取下信鸽腿上纸条,朝身后禀明道:“殿下,这是鬓影使收集的淮阴情报,需要您亲自过目。” 生得一双绿眸的英气侍女缓缓掀开车帘,只见车内人两条腿恣意搁在她膝盖上,英气侍女却没有丝毫不悦,眸中清波平缓,为他上下揉捏。 车内人闭目养神道:“没见着本少爷在休息?交给幽草,让她念吧。” 苏叙诧异不已,他知道王爷此行淮阴白龙微服,打算扮演一个外地来的富商公子,只是看着王爷的仪态,没想到入戏竟能这么快…… 亦或者说,苏叙其实不够了解自家王爷。 论饰演一个骄奢淫逸的纨绔公子,他苏启霄何时需要演? 幽草接过信纸,一眼惊异:“这……怎么只有寥寥几行字,以往鬓影使不会只搜集到这么点情报啊?” 苏启霄冷笑道:“淮阴这座城由几个门阀大族掌控,其中以淮阴太守秦桎的秦家最为庞大。上一个派遣到淮阴的朝廷官员已经要追溯到六年前了,听说权利被架空得不及一个村官。” 幽草一对绿眸满是清冷:“难怪连鬓影使都渗透不进去,这淮阴从内到外都像一堵墙,干脆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 苏启霄嘴上浪荡一笑:“平日里就也随他们去了,只要把该缴的赋税上缴,别妨碍本王享乐……” 苏启霄缓缓睁目,话锋一转,突然凌厉:“可倘若大战在即,本王无法掌握在手心的淮阴城就是最大隐患。徐州与淮阴呈掎角之势,本王绝对不会允许苏地腹背受敌的情况发生,故此行淮阴,就是要彻底收服民心!” 幽草点点头,摊开信纸,就内容念道:“秦桎年迈,不管政事,秦家二子实控淮阴,百姓怨声载道……” 听她不念了,苏启霄道:“没了?” “是。”幽草应声。 苏启霄眯眼道:“这秦家二子是什么样的人?” 论苏王府内众位高官,苏叙武道不行,其余能力却极为出众,早已查清的他禀白道:“秦家长子名秦伯啸,性情暴烈易怒,不仅是个武痴,还嗜好收集各类名贵兵器,任职步军都尉,管理淮阴内城卫戍;而秦桎的次子秦仲礼则不可小觑,他虽是侍妾所生的庶子,却凭着八面玲珑为人,将淮阴各大世族连成一线,现掌管淮阴府库,在秦府族中地位很高。” 苏启霄冷哼道:“秦桎这两个儿子倒是性情迥异,可惜就秦伯啸很好继承了他爹的暴躁脾气。” 幽草好奇道:“公子很了解秦太守吗?” 苏启霄平静道:“没见过,只是祖父以前跟我提过秦桎的不少事,对这位老将军的性子多少如雷贯耳了。” 苏叙这时看着信纸寥寥几字,思索道:“殿下,看来秦家二子与扬州邬凯那般纯粹坏种不同,至少没有明目张胆杀人过,否则鬓影使也不会没查到罪证。” 幽草猜测说:“或是杀人的消息传不出去?” 苏启霄摇头道:“秦桎半生戎马,为人刚烈,不至于昏聩到纵容儿子杀人这等地步。既然没有秦家二子的罪证,人的好坏,总得见了才知道。” 苏启霄敛目,又叹息:“真正难的事情,是眼下对淮阴缺乏手段,就算秦家二子真犯了必杀无疑的死罪,本王也没法动手,需与祖父知会一声……” 苏叙问:“殿下在苏地境内杀有罪之人,还需向苏老太师禀报吗?” 苏启霄轻叩扳指,眸眼微眯:“本王刚回苏地就杀得老功臣绝后,那本王这苏王之位,坐不安稳的。” 苏叙惊问:“殿下,秦桎这老功臣的功,究竟是多大的功?” 马车内,苏启霄拨开窗帘,远眺淮阴城头遍布的秦旗,目色顷刻暗沉如火:“寻常功臣尚可谈论功劳大小,秦桎不一样。他这位老将军啊,就像淮阴城墙上插着的那些秦旗,稍稍挥动便能揭竿而起。”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五十四章:醉媚青楼 苏王幼年时常听祖父苏歧提起秦桎。 秦家祖上世代地方大族,在江东割据一方,与中原王朝关系若即若离。 三十年前,天下巨变,末隋皇位易主。 隋灵帝苻夕灵毒杀先帝登基,而后杀伐无道,四处征掳徭役,为其新册封的皇后宁小涧修建大都宫,一时民怨四起。 恰逢秦桎继任家主,淮阴城被末隋官兵强征徭役,家家户户男丁三口出一,五口出二,隋灵帝与各地大族撕破脸皮,秦家无以幸免。 秦桎为人刚烈,果断变卖家产,招兵买马,组建反隋义军,然而很快遭到末隋官军猛烈围剿,秦桎日暮穷途之际,投身大夏高祖麾下。秦桎被分配到了苏歧帐下,担任百夫长。 秦桎作战勇猛,性情暴烈,堪称拼命三郎。苏歧发现他是个将才,虽时常贪功冒进,却也有其可用之处,便将秦桎提拔为白龙军振威校尉。 直至大夏王朝建立,功臣们回忆起开国时的数场大战,白龙军上下最不要命的就是秦桎。这拼命三郎打起仗来喜欢赤膊上阵,每每带骑兵冲杀完敌阵,浑身浸血如同地府里爬出来的阎罗。一将猛则千兵勇,秦桎带的那八百秦旗铁骑个个刀口饮血,每战都是杀敌最多,也是伤亡最重。 纵观大夏开国至今,能驭将统兵者有大将军苏寻、上将军狄牧年;能征善战者有白龙军主帅颜清臣、副帅徐离龙阳;冲阵勇将有蒙破虏、刘焕,位列边疆四庭柱的雍云寒、喻酌、颜黎汤、殷离。 然而真正堪称悍不畏死的只有一人,便是秦桎。 如此气冠三军之人,毋庸置疑是大夏第一悍将。 就是不知这地下阎罗都不怕的秦桎,在这地上人间是否还有怕的人? …… 眼下苏王的马车濒临淮阴城下。 苏启霄下车步行进城,他指触近在眼前的稳固城墙,目色如炬:“要令竖满秦旗的淮阴彻底归服,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 入城数步路,官府戒严,各处张贴告示—— “近来大盗柳氏主动挑衅官府,犯案猖獗!有线索者到衙门举报可赏钱百贯,若能抓捕盗匪柳氏归案者,大赏黄金五十两!” 苏叙凑近告示处,一字一句看完,惊奇道:“盗门柳家来淮阴了?难怪悬赏这么多!” 幽草回想道:“柳氏……看着真熟悉,好像听过他们……” 一旁的过路汉子放下扁担,提醒道:“姑娘是刚进城吧?俺跟你讲,告示上那可不是一般小盗,那是江湖的盗王世家!嘿嘿,最近咱城里几大府邸的珍宝遭窃,都是他们干的!” 幽草疑惑道:“大叔您好像……挺开心的?” 大汉挑着扁担离去,边走边大笑:“他们又没来俺家盗,而且干的还是偷富人钱的活,俺有啥不高兴的嘞!” 待路人走远,苏叙说道:“幽草你当然听过柳氏,四年前盗王之子柳沉宁来过姑苏城,他曾入苏王府偷盗取殿下的‘常仪策月剑’。” 幽草那夜发烧,只是后来有所听闻,愤愤道:“想起来了,柳沉宁偷盗前还给公子寄了一封挑衅书,打赌公子能否抓到他!” 苏叙道:“不错,然而柳沉宁盗术再怎么精湛,当夜声东击西的计划还是被殿下看破了,最后乖乖束手就擒。” “可是奴婢记得公子最后把他放了。”幽草皱眉。 “放不放有什么区别呢?”苏启霄回想起那个男人,嘴上笑了笑,“凭他柳沉宁神鬼莫测的轻功,他想要想走几人拦得住?他是故意被本王抓的。” 幽草不知内情,便疑惑道:“故意被抓?” 苏叙朝她解释道:“十二宗有宗门,江湖上有盗门。盗王柳安与十二宗关系密切,常受各大宗门委托,为人义薄云天。柳氏一门向来劫富济贫,行的虽是下九流的窃盗,江湖上口碑却极好……” 苏启霄微微颔首,说:“不仅如此,柳安亦与祖父有过渊源。当年夏隋之战时,大都城东有一座关隘久攻不下,祖父委托柳安盗换了邻城刺史的急就章,用一纸调令骗出了关隘守将,这才得以骗虎离巢攻克城关。至于柳沉宁啊,他身为柳安之子,性格与其父相似,做事风格倒是完全不同。柳沉宁白天当乐善好施的少爷,夜晚蒙了面转头化身大盗,他是纯粹的喜欢行窃,跟任何人没不联系,想偷哪家富贾就偷哪家,偷完便将钱财尽撒街边,行事可谓潇洒。至于那封挑衅书?本王在想,柳沉宁来苏王府压根不是‘常仪策月剑’而来,柳沉宁是笃定本王不会杀他,就当乐子把号称防守森严的王府逛了个遍,他拿令人生厌的方式来与本王结交,以此试探本王的态度。” 幽草捂嘴,悄悄笑了,“其实我觉得他与公子某方面还挺像的。” 苏启霄伸食指弹了弹幽草额间,道:“胡说,本王岂会和他像?” 进入内城时,苏启霄最后瞥了一眼城门告示上跟柳沉宁一点都不像的画像,暗自腹诽:“近来听说盗王之女都出师了,江湖人称‘盗姬’,不知这次淮阴的是他们三人中的哪一个?” · 淮阴的建筑比起徐州气势豪宕的风格,更有淮南错落有致的婉约曲折。 就连……青楼都是如此。 幽静于白玉兰林的池馆水廊,其后那座玲珑有致的妩人院子,便是名为“醉媚馆”的淮阴第一青楼! 苏启霄一眼就看到了这好地方,假装误认错是什么名胜古迹,转头就要进去瞧瞧。 幽草怎会不知自家公子的心思,急忙拉住苏启霄的手臂,大喊道:“公子不可以去那里!” 此行淮阴同行者少,幽草恢复了以往与公子相处的舒服状态,外人面前她那双冷若霜雪的绿眸,在公子身前只会冬雪融水。 殊不知的是啊……苏启霄也恢复了,恢复一贯的淫逸模样。 苏启霄掏出腰间鼓得不能再鼓的麟纹荷包,纨绔一笑:“我就待一天!” 幽草道:“一天也不行!” 苏启霄讨价还价:“只去看一眼,今晚不住那儿!” 幽草犹豫片刻,更想拒绝了…… 苏叙这时冒出来,支持自家王爷道:“哎呀幽草,咱家公子难得出趟府,逛逛青楼怎么了!” 他嗓门不小,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况且就苏启霄的宸宁之貌,走哪都是相当显眼的。 幽草咬着嘴唇,冷冰冰瞥了苏叙一眼,苏启霄则大笑拍拍苏叙肩膀,道了声“好兄弟”便往青楼里走。 醉媚馆二楼,一层红纱帷幔遮拦,有一衣着薄雾花影裙的艳丽女子抬眸紧盯苏启霄。 女子秋波妖娆,成熟媚态的面容透露出丝丝欲火,一对勾魂摄魄的眸孔中只显现一人,艳唇含笑。 而醉媚馆一楼。 地铺青玉,赤足腻润。 莺歌燕语,欢情溢香。 唯独有一个少女的喊骂声此刻极不协调—— “放开我!你个臭老头!” 只见一名嫩如柳芽的貌美姑娘被一群鹰爪家仆围着,家仆主人是个坐于其后色眯眯的秃顶富老头。 富老头直勾勾盯着柳芽姑娘极佳的身姿,尤其是她颈下那两座丰如峰峦的软物,真真令人垂涎三尺。 富商摸着秃顶,情不自禁:“哎呀,老子真是不知多久没玩过这么嫩的尤物了!” 柳芽姑娘甩开鹰爪家仆的手,怒道:“本姑娘也是你们能碰的?” 她人在青楼,娇蛮的性子倒与那些逢人谄媚贴合的女子全然不同。 秃顶富商被下人搀扶起,拱着肥肚子离开椅子,大笑道:“那换老子能不能碰你啊?” 柳芽姑娘斜眼骂道:“你也滚。” 老富商一听,兴致更浓,揽起一双大手朝姑娘色眯眯过去。 另一边,醉媚馆门口刚要进去的苏叙权当看乐子,“真是可惜了呀,这么美的姑娘要被糟蹋了。” 幽草幽冷道:“不如你去救她?” 苏叙憋屈道:“别家侍女都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你怎么跟个女猛将似的吓人?” 幽草平静道:“我的温柔只对公子。” 醉媚馆的老牛吃嫩草尚在继续,苏启霄不是什么热心肠,不想理会这等事,面无表情绕道进馆…… 不料那柳芽姑娘灵活扭身,摆脱了老头魔爪逃出青楼!竟迎面怀揣着胸口两座鼓如玉山的软物,主动跟苏启霄撞了个满怀! 苏叙和幽草震惊之余,便看见柳芽姑娘贴在苏启霄胸口,满面委委屈屈:“哥哥,救我……” 幽草回过神来,迅速将柳芽姑娘从自家公子怀里拉开,冷漠道:“这位姑娘,请自重。” 柳芽姑娘双眼含泪凝望苏启霄,“哥哥你……都占光我全身上下的便宜了,还不帮我嘛……” 苏叙回想起大夏景郡主的容姿,亦正色道:“姑娘,人不能乱叫,我家公子的妹妹可没有你这般轻浮!” 柳芽姑娘终于忍不住了,一改娇弱语态,回头骂道:“喂!你禽兽啊你!你家公子吃我豆腐,你还骂我!” 幽草不悦道:“我还觉得是公子亏了呢。” 苏启霄道:“好了,若是姑娘没受伤,相安无事便走吧。” “都站住,小妞跟你们一个别想走!” 这时,秃顶富商两眼眯成肉缝,张开嗓门吼着,随即带领着一群家仆来势汹汹围住了他们几人—— “老子有允许你们走吗?” 老富商甩了甩名贵缎袍,咄咄逼人。 周围醉媚馆的客人似乎都知道他的身份,慌忙退避三舍,生怕被他盯上一眼,便成了除之不快的肉中刺。 老富商不屑道:“小鬼,外地来的吧?” 见苏启霄把当家老爷的话当耳旁风,一群家仆直接上手,横行霸道:“臭小子,淮阴没有你逞英雄的地儿!识相就滚开,别扫了咱家老爷的雅兴!” 这一番话顷刻惹怒了幽草。 幽草神色清冷,舞袖起劲风,缭乱气海狠狠一撞,将上前的几个家仆震退倒地,七仰八叉! 老富商被拂了面子,大发雷霆! “欠抽娘们,知道老子是谁吗?!” 话音未尽…… 就在下一刻……其人迎面撞上了苏启霄飞羽皆沉的凌厉眼神,顷刻寒颤不止。 “你是谁?” 纵观苏地四州! 敢与苏王对视不发怵之人,不在此地。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五十五章:盗姬碧芊 面对苏启霄,老富商双腿一软,退避几步。 底下家仆倒是毫无眼见,纷纷抄起家伙,围上前威胁:“你小子是没听见?咱家老爷的雅兴是你能扫的?” 刹那间,一道凌厉刀光迅猛破空,惊得鱼龙退散! 然而,伽蓝刀拔刀又止…… 原来是苏启霄在幽草拔刀后,缓缓摁住了她抽刀出鞘的手。 苏启霄不打算搅得满城风雨,只是睨了一眼被刀光吓得头冒冷汗的家仆,轻蔑问:“不如你们先看看,你家老爷还付不付得起这雅兴钱?” 为首家仆腿脚发软,仍旧牙尖嘴利:“不长眼的!咱家老爷付不起钱?老爷要愿意,能把这整条街给买咯!” 老富商意识到不对,摸遍全身,大吼道:“怎么回事!老子钱呢?” 老富商忽然想起那小妮子扭身摆脱自己时,手上有动作! 待他回过神之时,早已偷完钱袋的柳芽女子已悄无声息跑没影了…… 老富商暴跳如雷道:“快!都给老子追!就是那小妮子偷了老子的钱,要是逮到把她皮给扒咯!” 醉媚馆老鸨忙不迭跑来:“哎哟!大老爷诶,何必大动干戈,消消气消消气!” 看老富商怒意不止,老鸨伸手招呼道:“竹儿、桃儿,过来服侍大老爷!” 两个妙龄娇俏少女端着果盘,莺莺燕燕围在老富商身旁。 老鸨继而赔笑道:“您可千万别误会,刚才那妮子呀,不是我们馆子里的人。” 老富商问:“不是你馆里的,老子还想要了她,你不早说?” 老鸨道:“您也没问啊?” 周围人捂嘴偷笑,老富商面子挂不住,竟狠狠将眼前一个花瓶砸翻在地!瓷片乱飞,吓退了身边一圈的姑娘们。 老富商大怒道:“都记住了,老子可是姓秦,淮阴太守的胞弟!信不信老子让人砸了你们这馆子!” 眼见事态闹大,二楼那位薄雾花影裙的媚态女子不再坐视不理,她姿态丰腴,轻摇蒲扇,缓步走出…… 在场宾客得见醉媚馆馆主下楼,皆瞠目结舌! 媚态女子颈项缀着一串圆润贝壳,真真勾人,伴随呼吸与其白皙酥胸微微起伏,她含笑问道:“秦老爷名声在城里自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秦老爷既知道了非我馆里的人,何必冲我馆子里的人发脾气?” 此女便是醉媚馆的馆主,淮阴第一名伎,从不亲自接客,亦无人知其姓名,江湖人称“妩媚子”。 老富商眼见妩媚子下场,张开双臂大笑:“果真馆主本人?果真顶顶美人儿啊!” 妩媚子鼻息不冷不热一哼,任凭老富商如何言语,神态冷漠。 妩媚子与寻常女子相比,可不同寻常。馆主向来对醉媚馆的姑娘们视同姐妹,不少姑娘幼时家世凄凉,险些街头冻死之际妩媚子将她们接回馆里,从不让她们接客,平日做些清洁打扫的活,竹儿和桃儿原本便是如此。只是竹儿、桃儿长大了更想报答馆主的育养之恩,才学着去迎合客人。 眼见自家这些妹妹被吓得哭哭啼啼,妩媚子长指摆了摆,示意她们退下。 妩媚子对老富商笑道:“秦老爷,您刚儿砸碎那花瓶价值两百两银子,您这等贵人,自然不会像那些装阔绰的登徒子一样赊账吧?” 老富商猛地才想起自己钱袋子被偷了,一时咬牙切齿,撂下句狠话便走:“等着,老子这就回家取钱来,多到让你今夜亲自侍奉老子!” 妩媚子蒲扇轻摇,娇笑道:“您若敢背着秦太守搬空秦府的家底,奴家便考虑今夜美美侍奉您。” 这句话一下戳到了老富商的痛处,在淮阴城,他敢带着鹰犬横行霸道;回到秦府内,有大哥秦桎压着,他抬不起半分头。 有馆主一颦一笑便劝退对方,老鸨清理起花瓶碎片,妩媚子环视一圈,拂动薄雾花裙,长腿迈回上楼的阶梯。 仅在台阶之上,回眸一瞬…… 妩媚子远凝苏启霄,秋波妖娆,眸色足可缠绵拉丝。 妩媚子细微一个动作,周围看客就如同身中戏法般身心发痒难止。 苏启霄见怪不怪,唇角欲扬起,他刚打算回应妩媚子,就被幽草拽着衣袖带走了。 “公子,你过火了。”幽草低声道。 苏启霄故作惊讶:“啊?有……有吗?” “有的。” 风波暂且平息,众人热闹也看够了。 一旁沉默许久的苏叙终于开口,满眼绝望,看向二人:“不……不见了……” 幽草疑惑问:“什么不见了?” 苏叙支支吾吾:“我的钱袋……” 苏启霄猛然惊醒,翻遍衣袖,发现连同自己荷包也被那柳芽姑娘偷了,仅靠撞怀里一瞬,她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偷走荷包! 苏启霄握拳的右手微微颤抖,一时气笑:“本王救了她,她连本王荷包都一块偷?” · 街角巷落。 柳芽姑娘一路哼哼跳跳,今天又是收获满满的一天! 她将沉甸甸的荷包上下甩动在手中把玩,脑海竟不断回忆起那白衣公子的容貌。 柳芽姑娘撅着小嘴,果真!她最讨厌苏启霄那样的人了! 明明只是一袭素雅白衣,却比身穿皇袍还来得高高在上!一看就知道是比权贵还权贵的人。他这等人不待在府邸里,来大街上难道是来看百姓疾苦的?怎么可能!看了他也体会不了,否则他有钱愿意去青楼里豪掷千金,不愿给街边孤苦乞讨的单薄孩子几文铜钱? 尽管说,有钱怎么花是人家的事……柳芽姑娘没有资格指手画脚,但再怎么样给饥肠辘辘的小乞丐买俩包子也好啊! 亏哥哥还栽在过他手里,看来他也不怎么样嘛? 出门前,父亲和兄长千叮咛万嘱咐,听得她耳朵都起茧子了!柳家只盗贪官权贵,劫富济贫,若是怕了,她便不是柳家人! 天高海阔,柳芽姑娘尽情驰骋! 她便是盗王柳安之女,柳碧芊。 …… 另一边,跟柳碧芊悠哉游哉不同,淮阴城内,有三个人正火急火燎寻她。 幽草皱眉道:“公子,整个淮阴这么找下去犹如大海捞针。” “那也得找。”苏启霄坚决道。 苏叙不解问:“殿下,你什么时候这么在乎钱了?” 苏启霄摇头道:“不止为了钱,短时间要想破淮阴困局,她兴许能帮本王的一个大忙。” 忽然一颗山楂核从天上掉到苏启霄的头顶! 只见柳碧芊坐在树上晃悠双腿,吃着糖葫芦,叫住了苏启霄—— “哟!有什么忙要本姑娘帮呀?” 苏叙抬头看去,气急败坏道:“你还敢主动找上门?还钱!” 柳碧芊哼了一声,不理苏叙。 苏启霄微微仰头,嘴角一翘,道:“坐这么高,你忘了自己穿的是裙子了?” 柳碧芊大叫一声,赶紧捂住其实并没有暴露的裙底,险些从树上摔下来。 柳碧芊生气看向苏启霄,冲他做了个鬼脸:“哥哥常夸你老谋深算,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苏启霄立即猜到了柳芽姑娘的身份,无奈道:“那你哥有没有跟你说过,做人不能恩将仇报?” 柳碧芊反驳道:“切,就算你不帮我,光凭那些鹰犬家仆也抓不到我!” 苏启霄漠然抬眸,缓缓道:“淮阴城门戒严,你——真能脱身?” 柳碧芊被他这么一问,犹豫片刻,小声回应:“当然了……我想出去,随时都能出去……” 柳碧芊越说越不自信,只因为……苏启霄一双飞羽皆沉的眸子与她相望,如同平波下深不见底的暗渊。 “如实说。”苏启霄传来的音气清冷无比。 柳碧芊才十七岁! 他苏启霄呢? 苏启霄是人间首屈一指的跌荡风流子! 柳碧芊自幼被护着长大,身边男人只见过父兄二人,她哪里碰到过苏启霄这等攻势的? 仅仅一瞬,柳碧芊便不敢再与他对视,脸红红道:“那……就算你帮我好了……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苏启霄含笑道:“把我荷包还回来就行。” “喔……” 柳碧芊取出沉甸甸的荷包,偷偷往里面瞄一眼,立马恢复理智—— 天哪!这么多?! 苏启霄这麟纹荷包,鼓到让柳碧芊难以置信。 柳碧芊大喊道:“不行!除了这个条件!” 苏启霄嘴角抽搐了下,“你还真是,见钱眼开啊……” 柳碧芊狠狠点头,“你换个条件,我都答应你!” 苏启霄嘴唇微张,忽然不可见地笑了笑,“那行,荷包归你。至于条件……你下来,给我做一件事!” 柳碧芊慌忙捂住自己那对比荷包更鼓的胸口,满脸担忧:“刚刚青楼是我混进去的,我不卖身的!” 苏启霄无奈道:“你想多了!我没图你的身体!” “喔。”柳碧芊这才从树上下来。 柳碧芊掸掸小手,玉石般的眼睛微微上扬,叉腰道:“说吧!让本姑娘帮你干嘛?” 苏启霄交给她一封信纸,说道:“我要你去淮阴秦府偷一件东西出来。事成之前,荷包里的钱归你,就当定金;事成之后,我会大开淮阴城门,放你安全离开。” 柳碧芊噘噘嘴,“不愧是当王爷的,说话就是气派。” “怎么样,这笔买卖接不接?”苏启霄问。 柳碧芊玉石双眸忽然凝神,认真道:“你让我偷出来的东西,对百姓有好处吗?” 苏启霄亦正色道:“有的,想必它能让很多人脱离苦海。” 柳碧芊微微颔首:“好,我相信你。” 天高海阔,苏王与盗姬的离奇协议就此达成。 苏启霄提道:“对了,荷包里的金锭你都能拿走,这荷包可否还……” 柳碧芊知道他想说什么,拒绝道:“不还,不还!我就喜欢你这个荷包!” 幽草凑到苏启霄耳畔,好奇道:“公子,这个荷包您一直随身携带,有什么来历吗?” 苏启霄平静道:“当今太后亲手绣给本王的。” 幽草大惊失色:“这……” 苏启霄低声道:“没办法,既然有求于她,事成之后再找机会拿回来吧。” 柳碧芊不知他们在嘀咕什么,大大咧咧甩手,亲了一口苏启霄满满当当的麟纹荷包,调笑道:“那这些钱就当做我的辛苦费啦,没问题吧!大王爷?” 苏启霄狠狠挤出三个字:“……没问题。” “太好了!” 柳碧芊拎着荷包,蹦蹦跳跳,轻巧离去。 时至淮阴日暮,近海群山薄雾。 苏叙看着柳碧芊离开的背影,怔怔开口:“话说,殿下啊,我知道事有轻重缓急。但是,咱们今晚住哪?” 苏启霄回头,疑惑问:“难道你跟幽草都没钱了?” 苏叙翻遍全身,低头道:“仅剩一个钱袋也被她拿走了……” 苏启霄哑口无言,又将期待寄托在幽草身上。 幽草亦摇头道:“公子是知道的,奴婢的钱都跟公子放在一起。” 夕阳西下,将三人影子拉得很长。 苏启霄苦涩道:“今晚咱们露宿荒野吧。” 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五十六章:纪海村庄 半个时辰后。 城里任何一家客栈都住不起的尊贵苏王爷离开淮阴,打算找座郊外的村庄投宿。 天色渐晚,三人打着火把,路也并不好走。 苏叙一手紧握腰刀,环顾四周,凝重道:“殿下,城里总归比城外安全,我去找家典当行把我这把刀当了,凑活住个八日五日总没问题的,咱们真没必要来这荒郊野岭……” 幽草反驳道:“谁说荒郊野岭的?走这么久了,前面不是出现住了人的村庄?” 苏启霄口衔枝叶,看向几里路外的炊烟袅袅,淡然道:“柳暗花明又一村,本王觉着,咱们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 苏叙迟疑道:“我只是觉着……” 苏启霄打断他,笑了笑:“你呀,就是压力太大了,这天底下没有这么多人想要本王的命,也没那么多人要得动。再说了,本王记得这刀是你爹临终前留给你的,你那一脉,留给你的唯一念想就是这刀了。” 苏叙心头如沐春风,原来王爷一直记得自己的身世。 苏叙挠挠头,赧颜一笑:“哎呀,我当了这刀,又不是不赎回来了……” 幽草满眼惊奇,其实包括她在内,苏王府很多人都不知道——苏叙是苏启霄的远房堂弟!而苏王为了避嫌,省得拥有真才实学的苏叙被人当成走后门上位,便没跟任何人提过此事。 至于苏叙家再上一代的故事,就连苏启霄都不曾听闻,知情者恐怕只有苏老太师一人…… 日落时分,山幽路辟,修竹成行。 三人在路牌上写着“纪海村”的村口停下脚步。 渔舟云集,对于靠海吃海的淮阴来说,傍晚正是渔民返舟的时候。 纪海村地方不大,背靠群山,临海小港。渔民世代居住于此,几个生人的到来便能引得四邻狗儿叫成一片。 “乖,乖!好了,不叫……” 一位细腰襦裙的凝脂少女拎着筐小鱼,安抚村口饥肠辘辘的狗儿们。 少女还纳闷狗儿平日过了饭点也不会大叫,今儿怎么如此亢奋? 直至看见村口三位生人…… 襦裙少女眨了眨大眼睛,不好意思笑笑,推开村口栅栏迎接了他们。 “哎呀!怠慢几位了……”少女亲切道。 苏叙摇摇头,道:“不不,姑娘有礼,是我等贸然来此,叨扰了!” 比起略微蹩脚的武功,苏叙混迹江湖可谓八面玲珑,处理任何情况都得心应手,这也是苏启霄此行特意让自家这位府军统领随行的原因。 少女随后听闻了苏叙的讲述,叹息道:“原来你们是遇到盗贼了,最近村里长辈是说淮阴城盗贼很猖獗呢……” 襦裙少女名叫纪幼,年方及笄,温婉如玉,正是纪海村村长的侄女。 纪幼放开嗓子,大喊道:“婶婶,这儿有三位客人投宿!” 一个布裙荆钗的中年妇女从牛棚走出,洗了洗手,笑道:“是吗!有贵客来啦?” 苏叙道:“我等并非贵客,远道来纪海村,多有叨扰。” 纪婶看他们穿得光鲜亮丽,想必身份不凡,殷勤道:“来来来,别客气,里边请!” 纪婶说着,沿路介绍起纪海村,为他们三人进村领路。 纪幼小声问道:“你们钱袋被偷,报官了吗?” 苏叙顿了顿,道:“呃,报了,不过淮阴官府想必对柳氏大盗没辙。” 纪婶耳尖,一听见他们钱袋被偷,即刻沉下了脸,回头问:“那你们几个现在……身无分文?” 苏叙愣了愣,得心应手道:“这个您放心,我们不会吃白食的,可以帮着干活!” 纪幼急忙摆手,打圆场道:“不不,婶婶她不是这个意思,各位遇到困难来了纪海村,咱们帮助是应该的!” 纪婶不悦道:“阿幼!外乡人既然愿意帮着干活,那你拦着干嘛?” 苏启霄正色说:“的确,我等身无分文在村中留宿,纪婶安排些事儿做应当的。” 纪婶见说话男子容姿极为俊逸,跟乡野黑黢黢的男人很是不同,看着果真像遇上了困难的某家公子,既然他都这么说了,纪婶也不客气,大声使唤道—— “渔叔,你教他怎么收鱼!” “二丫,你带着她去浣衣!” “至于阿幼,你就领路让他劈柴!” 纪婶给三人分配了活,径自忙去了。 纪幼慌忙歉意道:“对不起……婶婶以前不是这样的人,自从叔叔半年前重病卧床,婶婶便开始代替叔叔主持纪海村大局,从那时起婶婶性格就变了好多……” 苏启霄道:“原来如此。” 月上枝头,海水粼粼,纪海村背靠群山,如蒙薄纱。 苏启霄回头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开口道:“那就干活吧?” 见苏启霄直直走向劈柴的木堆,纪幼拦道:“不行!叔叔常说,无酒不成席、无茶不待客,绝没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我这就为你们安排食宿!咱们纪海村虽贫乏,但衣食住所总没问题的,各位别嫌弃招待不周便好!” 苏启霄看着少女落落大方的模样,笑道:“不嫌弃的!但刚才答应了你婶婶,这天底下不是也有无德不受宠、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该做的总归得做到。” 纪幼无奈同意:“好吧……那我去帮你们收拾间干净屋子出来!吃饭了就来喊你们!” “好。”苏启霄轻声点头。 海月下,海浪从远处涌到近滩,波涛拍岸,碎成滴滴咸水。 纪海村的每个人都在为生计忙碌,谁都不例外。 小村港口旁,苏叙帮着渔叔收网,今日这一网谈不上丰收,没有卖得上价钱的大货,尽是些村民们自己吃的鱼虾蟹贝。 苏叙脱了外衣,双腿半陷入海滩里,跟渔叔一同将网拉回上岸。 渔网里的鱼翻跳扑腾,苏叙本想紧闭嘴唇,可需要配合渔叔喊三二一的号子,只能任凭嘴巴漏咸雨如注。 “哈哈!年轻人身体不错,就是技巧还得历练历练!”渔叔嘴中嚼着鱼干,上岸后,一双粗糙大手拍拍苏叙肩膀,放声大笑。 苏叙手撑膝盖,喘息道:“海沙行走可比陆地累多了……” 渔叔看他面容苦涩,点头道:“好了,剩下交给我们,去歇会儿吧!” 腥咸海水入喉,苏叙勉强拉回两网,便因口中腥涩无比不断拿井水漱口,实在难以相信渔叔等人是日复一日干这活。 而木屋柴堆前,苏启霄手起斧落,柴是被劈开了,形状却跟规整完全不沾边。 幽草走来,轻声道:“公子,砍柴这活交由奴婢来吧。” 苏启霄问:“你衣服洗完了?” 幽草含笑道:“村民们的衣服不如公子的金贵,不需奴婢将能落水的部位用水浣洗,不能落水的地方湿布擦拭,村民的粗麻布衣一冲一晾便好。” 渔民们陆续上岸,苏启霄无意让村民嚼口舌,继续提起斧子砍柴,说道:“出门在外,不是王府,我自己来吧。” 幽草点点头,只是撅嘴,提醒道:“公子从没砍过柴,姿势不太对……” 苏启霄自信道:“砍柴罢了,要什么姿势?” 幽草悄悄指了指他身后,怔怔道:“劈几根倒是没关系,可纪婶交给您的……是那一堆!” 苏启霄回头看见那堆成一座小山的木柴,一脸吃惊,手臂软了软,嘴角狠狠挤出一个“行”字。 …… 海浪拍沙,船只缀满海草,渔网斑驳老旧,巨石铺成的防风墙定定伫立。 不知过了多久,纪幼来喊吃饭了。 劳累了近一个时辰的三人,终于吃上了晚餐。 纪幼取来一张竹网架在火堆上,刚捕上岸的海物在火上稍稍炙烤,只用盐调用便能激发出绝妙的鲜甜滋味。相比吃湖鲜远多于海鲜的姑苏城,淮阴的鱼虾、螺贝让他们惊艳不已。 “苏大哥呀,花鹑螺的肉是这么挑的!” 纪幼实在看不过去某处无从下口的苏启霄,手把手教他怎么吃螺。 幽草在旁含笑,原来公子也有那么多不会的事。 苏叙伸了个懒腰,安逸道:“哎呀,要是能有酒喝就好了!” 纪幼笑道:“有的呀!” 三人朝她看去,只见纪幼脱了鞋子,迈着小脚步往沙滩走去,在波浪翻涌的沙子里摸摸捡捡,竟取出一瓶瓶身布满海蛎壳的酒! 苏叙惊讶道:“……这是?” 纪幼将酒倒入碗中,伴随明黄酒液流淌,醇厚无比的酒香顷刻散发。 纪幼热情道:“这是我们纪海村特产的海藏酒,由黄酒酿造而成,一直埋在浅海砂砾里!” 海藏酒香气馥郁,甘冽醇厚,尾净且悠长。 苏启霄饮了一口,不住赞叹:“绍兴埋于桂花树下的“女儿红”是土藏酒中的极品,没想到第一次喝海藏酒,风味更佳。” 纪幼笑道:“海鲜性寒,配海藏酒最好啦!” “有道理。” 纪海村的月夜,海风吹拂。 纪幼拿起脖间的海螺坠子,缓缓吹动—— 清澈婉转的乐声伴随浪拍石岸,如向海神的虔诚吟唱,似乎可传至百里之遥。 幽草轻声道:“纪海村真是安静祥和。” 纪幼点点头,“是呀,就算咱们纪海村并不富裕,没有耕地,我还是喜欢村子喜欢得不得了。” 苏叙疑惑道:“啊?没耕地村民们怎么获取粮食的?” 纪幼道:“以前靠着捕鱼和晒盐,每月勉强能从邻村换取些粮食。叔叔继任村长后,改良了我们村特产‘海藏酒’的酿造方法,产量高了,便能去淮阴城里多卖些钱。” 苏启霄问:“纪村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叔叔他呀……” 纪幼眸眼忽然湿润,道:“叔叔是我们家四叔,我爹娘去世得早,大伯二伯不要我和姐姐,是叔叔收养了我们姐妹。叔叔心善人正,作为村长为纪海村付诸一切,而他为了将我们二人抚养长大,便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 苏启霄皱眉道:“之前听你说叔叔重病了,得了什么病症?” 纪幼叹息:“淮阴城里来的大夫都看过了,也不知叔叔患了什么病症……我照顾叔叔这么久以来,只能眼睁睁地见着叔叔体态日渐虚弱,嘴唇一天天变成黑紫,再到卧床难起,分不清我和姐姐的模样……” 苏启霄道:“我明日一早想去看望一下纪村长。” 纪幼点头道:“嗯,叔叔知道一定也会开心的。” 苏启霄低头饮酒,缓缓道:“世间照顾病人乃是最不易之事,委屈你了。” 纪幼轻轻摇头,“姐姐含辛茹苦,孤身在淮阴城营生,每月都要寄钱回来,真正委屈的人,我觉得是姐姐。” 海潮波光粼粼,不见边际。 纪幼抚着脖间的海螺坠子,低头道:“姐姐常说,只要我吹动海螺,她就能听见我的思念,我想她应该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