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下琼楼》 第一章 贬官 大溱王朝,誉州府,平琅郡,平琅城。 虽仅初夏,但这里已经开始变得闷热。 尤其是昨日刚下过一场透雨,似乎漫天盖地都是水汽,吸气都闷闷的。 但是平琅城外的官办码头上,依旧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 更因为昨日雨大,耽误了不少事,停船离船上装下卸的,都比平常更多,也更频繁的多。 整个码头上大呼小喝,嘈杂的像是有无数只苍蝇在耳边飞一样。 一架简陋的马车,从刚刚停泊的大船上行下,吱嘎吱嘎的像是快要散架了一样,慢吞吞走在街上,与周围的忙乱格格不入。 “先生这车还真厉害,从北江出来我就说它要散,它愣是撑到现在。” 一高大青年,腰后横着把长剑,手里拎着跟丈长的棍子,骑匹颜色斑驳的大马,从后赶来,与马车并行,跟车中人打趣。 他叫宁郃,北宁府人士,十五岁应募被选入边军,于镇北关从军五年,累功升任正七品狼骑校尉。 现在么,犯了点儿事儿,被罚降数级,撵出了镇北军,调往雍合府颖安县,当个县尉,正在赴任途中。 而马车里的人,叫牧柏,嗯……比他还惨点儿,寒窗苦读十多年,又去了边地当了十多年县令,现在苦哈哈的被罢官返乡,也在途中。 两人之前有些交集,途中相遇,同病相怜,加上目的地相差不远,就结伴同行了。 “叔靖,你可输我四两银子了,可要继续?”四下车帘门窗都敞开着的马车里,一身青衫长袍的牧柏,笑着回道,眼中揶揄之色半点儿不少。 其人长须飘飘,很有些仙风道骨,即便年近四旬,也仍不失俊逸,举止恬淡,并无官职被夺贬还乡里的郁郁之色,颇有几分洒脱不羁。 “没事儿,再输四两也无妨,等先生马车一散架,这老马肯定扛不住,先生也不免磕碰,到时我又有马肉吃,又可以贪先生些药钱,这不挺好的么。”宁郃呵呵一笑,浑不在意的玩笑道。 “没个正形。”牧柏吹吹胡子,虽然不是第一次听这话,也还是不免横过去一眼。 他穷的就剩这一起老挽马了,能不能有点同情心啊,真是没治了。 “先生,柯爷,那边有食棚子,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说话间,宁郃看见码头一列屯仓库房之类的房屋附近,大大小小有不少食棚子,阵阵香气飘过来,顿时起了馋虫。 “你去吧,我要去城里拜访一位同窗,有混饭的地方。”牧柏摇头回了一句。 他和马夫老柯,一路上没少蹭吃蹭喝的,现在有新的羊能薅,还是换一下的好,别逮着一只给薅秃了。 “得嘞,那我去了啊,明儿一早西城门等您。” “好。” 简单作别,宁郃自奔着一卖炖羊肉的食棚子而去,牧柏仍慢悠悠的乘着马车,往平琅城行去。 说是同行,但牧柏知道宁郃是为了护送他一行,他可不单单只是被免官,还得罪了人,被人半路弄死,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儿。 而宁郃心里其实对这位曾经的县令大人,也是很敬佩的。 大溱虽说地域广阔,南北各有一万九千里之遥,分三十二都督府,辖八百二十四郡,有七千余县。 但人口同样不少,足有逾五万万之数,一县辖境少则三两万,多则十数万的也是有的。 北江府的边县,也只是因为大溱朝与北方大律朝屡有战事,互相掠境之类的事,也是屡见不鲜,很是危险,而不是人少地贫之处。 真想搜刮,别说十多年时间,就是三两年时间,都能弄个万八千两的银子。 像这位这样,穷的就剩一身没补丁的衣裳,还得到处蹭饭,要不容易饿死在返乡道上的,实属罕见。 只是两个忘年交,都不会将这些放在嘴上,一路互相扯皮打趣的,反而轻松自在。 “来三盆羊肉,快些上啊!” 栓了马,进了食棚子坐下,宁郃直接来了一嗓子。 “好嘞!您稍等!”食棚子老板,一边忙活着,也是高声回了一嗓子。 不是他俩彪,是声小了听不见。 这些码头上的食棚子,富商贵旅不会来,真正卖力气活的脚夫也不会来。 前者嫌弃,后者又舍不得。 来的最多的,就是那些给船商客商干活的,还有码头上的帮派痞汉,都是有点闲钱却又去不起真豪奢地方的人。 来这造点肉喝点酒,互相扯两句淡,高谈阔论些自己又走了哪,遇见了什么新鲜事儿。 大晌午的,特么划拳拼酒的都有,乱的一批。 索性东西看着不差,头大的深盆,热腾腾的大块羊肉,奶白的肉汤,连汤带肉满满登登的,看着就有食欲。 而且都是现成的东西,店家上的也快,不一会儿就拿个大托盘端了三盆羊肉上来,还配有十来个胡麻饼,摆了小半桌。 “老哥,你这都有啥酒,有没有烈点辣点的?”热腾腾的吃食往身前一摆,宁郃更觉燥热,不由扯开了衣襟,半袒着胸口,突然就想喝上两口。 他们从最北的北江府一路向南直下,过北宁、庆州、中州、五关四府,入吴州府换水路向西,又走了大半个吴州府,一万好几千里路。 起初还好,但吴州人口味清淡,便是饮酒也喜清冽醇柔的,他属实是不习惯。 现在换到誉州府,看人喝的吆五喝六的,酒虫直接就被勾起来了。 “这位爷,沽酒得去后边酒铺,但都是些低价的酒,烈是够烈,就怕您喝不惯。”店家客气回道一句。 食棚子确实不卖酒,但去帮着买个酒也就几步道的事儿,不爱动弹喊一嗓子,让人送来都行。 但眼前这人,身材高大健硕,猿臂熊身,鹰视狼顾,虽只一身行伍打扮,但衣料不俗,一身武袍不是便宜物件儿,这听口音就是个外地的,别不知道情况,酒来了再觉着自己糊弄人,徒添麻烦。 “行吧。”宁郃砸吧下嘴,也没为难人,自己寻摸了一下,看见了买酒的地方,自行去弄了两坛来。 回来也没等吃肉,便先来了一碗,火辣呛喉的酒一下肚,顿时就舒坦了,夹起肉块就开造。 一顿饭吃的是热火朝天,满头大汗,不消两刻钟的功夫,吃喝了个干净。 掏了个二钱的碎银子,让店家找了铜钱,结了帐,牵马晃晃悠悠往平琅城走去。 “咦~先生还没进城啊。” 走了一会儿消消食,又策马快行的宁郃,到得城门处,发现牧柏的马车,登时又凑了上去。 看他酒足饭饱满脸红光的样子,又听着自己肚子咕咕乱叫,牧柏脸色发黑,早知道就先薅一只羊再说了,这老马老车,属实让人胃疼。 “老柯,走快些,烦他。”忍着肚饿,暂时不想看见某人,免得更觉得胃疼的牧柏,拉上车帘,对赶车的老仆说道。 “好的,老爷。”老柯的慢吞,不比他赶的那匹老马差,应了半天后,也不见挥动一下马鞭子。 说是他在赶车,不如说给马指路,只要马不走偏,他是不会动的。 幸好城门就在眼前,守卫查看了路引,就可进城,倒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第二章 结交 平琅城占地很大,城墙高阔,面南七个城门洞子修的也是气势恢宏,城门楼子青砖碧瓦,明艳堂皇。 依大溱律,凡县置城可开三门,郡治可开五门,府治或亲王封地所在可开七门,京城永宁可开九门。 被特许逾制修建的城池很少,平琅城便是其中之一,仅是郡治所在,便开有城门七座。 中央大门照例轻易不开,临近大门左右两门供行人往来,与寻常郡城相同,再左右则是各多了道供货物通行的,由两门增至四门,一通人力板车,一通牛马货车,分别进出。 有此特例,皆因平琅地处水陆要冲,为关中及岭南各地往来重要枢纽之一,水运陆运都十分发达,行商客旅众多。 仅进出各一门用于货物周转搬行,不仅杂乱无序,效率低下,且极为拥堵,常有滞塞,频起冲突。 大溱王朝整个疆域似菱近方,中央有一座巍峨庞大,绵延五府地域的朱雀岭,由首、翼、尾、足五大山脉组成,有万山之尊、千水之源的美称。 平琅郡所在誉州府,便是朱雀岭五大山脉中的‘尾脉’,名为苍豫山。 苍豫山蜿蜒横卧在东北西南向,形似豌豆的誉州府辖境北侧,使誉州府境内尽是高山密林,再往南去则地势稍缓。 平琅处誉州中部七郡最北,是一块被众多水系和山岭包裹的小高原,内有著名的烟琅、锦嬛两湖。 烟琅湖通两江,即大小梧江,走梧江向东南行,可入姑安、天南、南桂三府,走小梧江往西南行,则入南虞府,将整个朱雀岭以南地域水路相连。 锦嬛湖接七水,不仅可以乘舟通往誉州各地,亦可乘舟北上,接入苍江中上游,上可入秦南府,下可往吴州、五关、楚江、江南、江东、豫州、定武、东海八府之地,含括整片东南地域。 除此之外,平琅郡内还有一条古驰道,顺山势往东北方向,可直入秦南府中部,过阙宇关便可行入中州府,直通京城永宁。 这条驰道,本是前朝为征服岭南各地,以及抵御当时败离中原,避往西南的虞、黎两朝所建,全做调兵运粮之用的。 现在么,虞朝之地已为南虞、西泠、西海、雍合四府,岭南之地,也已成姑安、天南、南桂三府。 黎朝虽然还在,但数百年过去,中原几度兴衰,王朝更替,黎朝却仍只偏安一隅,与西泠府隔泠水,分居两岸,互不侵扰。 古驰道与平琅郡境内镇西关,便只剩防备藩王生乱,扼守雍合府东进之路的作用,平时多用作货运。 以平琅城为枢纽,走古驰道经镇西关,越过苍豫山,抵雍合府境内,北上可往晋州府、青州府,西往西海府,南下西泠府,通东西货物有无。 仅论繁华富庶而言,众多优势在身的平琅城,还要远胜大溱绝大多数府城,可入举国前五之列。 城内长须剃鬓,只留头顶之发,编结成辫的新蛮,凛朝人。 沧澜海以西,海西之地的戎人,如留须不留发,带着毡帽的朔硕人、粟勒人;剃鬓辫须的拓纥人等。 还有袖袍宽大,承古之风流的西朝五国文士;短打薄衣的黎朝人;甚至曲发披拢于脑后,不加冠饰的律朝人,都不算罕见。 大溱各府人士,南腔北调彼此交谈结伴的,衣着服饰带有各地特点的商旅,在城内更是随处可见。 入得城门内,宁郃便被一伙穿着剑袖短袍,蹬着羊皮短靴,腰间皮带悬刀的人吸引了注意,向还没分开的牧柏问道:“先生,那便是泠北刀客么?” 牧柏扫了一眼,点点头,“西南刀客起于西泠,而今已经分为七支,分散西四府各地,各有特点,最明显的就是他们的刀,这几人应是雍南那三支的。” 说着,牧柏详细给宁郃介绍了一下刀客,毕竟以后宁郃常在雍合府,且管武事,少不了跟这些江湖中人打交道。 所谓泠北,并不是指而今的西泠府北部,而是泠水以北,占据而今西泠府大半部分地区的泠北草原。 这些刀客原本都是马匪,后来一部分被剿,一部分被当时的虞朝招安,一部分则做其沿途护送商队的买卖,不再打家劫舍。 而今的七支也是这么延存下来的。 其中有两支是世代从军,占据了大溱西南边军安南军麾下平陌军的近半人手。 有三支则是世代从商,自己养商队马队,也做护行押运的生意,往来朱雀岭以西各府,乃至海西之地和凛朝、黎朝多地。 最后两支则入江湖,名义上是逞强扶弱,实际上仍是行匪事,不过没以前那么穷凶极恶,多半也就是收个过路钱。 只是其良莠不齐,且很多新起马匪也打着这两支的名声,肆意妄为,给招了不少骂名和麻烦。 似宁郃看到的这些刀客,就是从商的那三支之一,他们使的刀欣长弯曲,弧度不小,仅刃长便有三尺,多是一字横格,盔首弯柄,讲究个轻刀快马,很好辨认。 “我去结识一番,先生再见。” 了解完想知道的,宁郃转腚就蹽,打马踱步快行,追到那几人身后,道:“几位兄弟可否稍待,在下宁郃,字叔靖,不知几位兄弟可是雍合府人士?” 那八九名刀客闻声停下脚步,为首一锦袍青年打了个拱手,道:“在下贺岚颀,见过宁兄。我等确是雍合人士,不知宁兄有何见教。” 贺岚颀丰神俊逸,实打实的大帅哥,年约及冠与宁郃相当,气质倒是比宁郃沉静许多,不似武人,反像文士,很有些儒雅之气。 当下虽疑惑宁郃来意,却也没有什么不满神色。 宁郃也是已经翻身下马,拱手见了一礼,微笑道:“只是看贺岚兄等似雍合刀客,郃也正欲往雍南,久仰大名之下,便想结交一二,冒昧之处,望请见谅。” “哎,就是交个朋友嘛,有啥见不见谅的,咱们可没有那些虚的。”贺岚颀身旁一高大雄壮的青年大大咧咧回了句,然后招呼道:“我叫成郴,你叫我三郎就行,我们兄弟正准备找个地方喝一通,宁兄弟不妨一起。” 宁郃闻言看向贺岚颀和其他人,见他们都没有否定成郴的意思,也是痛快道:“多谢成兄相邀,郃求之不得。” “哎呀,你不用跟我这么说话,怪费劲的,听着都累。”成郴翻个白眼,摆手不耐道。 “得,其实我说着也累。”宁郃欣然应下,让得本打算开口替成郴稍微致个歉的贺岚颀无奈摇头,把嘴又闭上了。 其他几人看着逐渐勾搭在一起眉飞色舞的俩人,也是摇头莞尔,直觉得这俩货算是彼此找着伴了。 “……叔靖,你还当过边军啊!五年,弄了不少北蛮子吧。” 一路交谈进了一家临街酒楼,贺岚颀几人财大气粗的将整个二层给包了下来,众人随意落座,各自谈笑。 不大会儿,就听到成郴咋咋呼呼的大嗓门,都看向了宁郃,显然也挺感兴趣。 “五年前雁北关一战,三年前狼山一战,我倒是都在,跟着混了点战功。”宁郃一语带过的说道,没有详说的意思。 然而贺岚颀的神色却是郑重起来,举杯向宁郃道:“这杯酒敬宁兄。” 宁郃意外的看向贺岚颀,也是恢复正色,跟他共饮了一杯。 其他人纳闷的看着贺岚颀,待其放下杯,忙让其解释一二。 “五年前北律大司马上位,直接在北律东京起十数万精兵南下,其中先锋为三万北律精骑,一路快下,打了镇北第三军一个措手不及,被围困雁北关关城内。 恰逢宁王派人押送冬粮至半途,遂闻讯前援。 同时镇北狼骑军,受命驰援,阻敌大军于雁北关外五十里,狼山一带。 而后雁北关镇北第三军,与宁王府卫内外呼应,夹攻北律先锋,破敌于城下,斩敌近八千,余部败走。 而狼骑军则在狼山设伏,先扰敌数日,以声东击西之策,迷惑敌将,于接敌第七日,大部直插北律中军,斩敌将十三员,生擒敌军主帅,斩敌过万,促使敌军大部溃散后,俘获敌军三万。 但事有难料,败走敌先锋军,远逃后遇上了后派来的督军,也是北律大司马次子。 这北蛮子颇为厉害,整顿败军后,亲领五千轻骑分散掠境,追赶上回撤狼骑军,突施冷箭后佯作不敌,退向雁北关城,诱使关城派兵阻截,万余在外敌骑趁势再至,二下镇戍,后敌残部跟进围城,敌骑合兵将狼骑军围困在侧,血战数日后,再假意败退,示劫掠小关县之举,实则引狼骑军入城巷再战。 且其命人在雁北关外行空营之计,迷惑守关将士,暗中抽调两万精兵,于小关县内外夹攻狼骑军。 若非小关县令牧柏治地有方,民望甚高,且身处边地人皆一腔血勇,不惧刀兵,纷纷响应牧柏县尊号召,与狼骑军协作同战,即便以狼骑军之精悍,恐也难免损伤殆尽。 最后龙虎大将军亲至雁北关,识破敌营空虚,命第三军破敌后,领其亲卫营快马杀至小关县,敌军见事不可为,突围撤走方算结束。 至此狼骑军战兵万余人,十去六七,但也斩敌数倍,无一溃逃,属实悍勇。 可惜此战无胜,阵亡将士皆仅给半数抚恤,纵然战中小胜之举,依旧予以了一定功赏,可因涉及宁王,加之觉得面上无光,并未让此战详情传扬开来,也就北地四府略有人之。” 贺岚颀化身说书人,把五年前雁北关那一战经过娓娓道来,听得宁郃都有些目瞪口呆,觉得这货比自己都像亲历者。 “噢,我想起来了,你当时跟你大哥去过一趟北江府,结果在小关县的时候,你水土不服,还染了风寒,被扔在地窖里了,对不?”成郴听完更是一脸恍然的咋呼道。 眼看着贺岚颀脸色越来越黑,宁郃道:“贺岚兄当时居然在小关县?” 贺岚颀瞪了成郴一眼后,对宁郃道:“说来惭愧,学了一身武艺,当年却没能手刃几个北蛮子,实为生平大憾!” 第三章 意外之喜 “贺岚兄倒也不必介怀在心,以后总有机会的。”宁郃半是劝慰半是认真的对贺岚颀道。 “若叔靖不弃,唤我云悠便可。”贺岚颀报上表字,有意真正与宁郃结交一场。 宁郃自无不可,两人相视一笑,再干了一杯酒后,贺岚颀问道:“叔靖方才话中之音,莫非是北地又将再起战事?” “差不多吧,多则一年半载,少则几个月,北律必会出兵,再度南攻。”宁郃点头随意道。 “何以见得?”贺岚颀对此满是不解,不禁蹙眉道:“北律新皇继位不过两年,且尚年幼,朝中必然不稳,怎会在此时贸然出兵。” “你刚才说的那个北律大司马,北律小皇帝的丈人爹,在小皇帝春捺钵的时候篡位了,不对,是被小女婿禅位的,已经是皇帝喽。”宁郃苦笑道。 大溱北境这几年的战事,都是这个北律新任老丈人皇帝爷俩挑起来的。 大律国内的皇族三支三姓,都有权利登顶至尊,这位前大司马出自三姓之一的蚩彦骨姓,世居西京,受大律西境各部支持。 后又受大律老皇帝信任,授大司马之位,统管军政,视其为托孤之人。 这人上位以后,频频开战,不仅消耗了大量与其不对付的东境各部兵马,还因为鲜有败绩,迅速获得更多人簇拥追捧。 现在可以说将东西各部绝大部分势力,都拉拢掌控在手,实力强劲。 但其得位的方式,也被中部各势力所鄙夷不屑,其不想与自己人先来一仗,武力平定所有不服之声,最好的方法,便是继续向外转移。 而且他也已经付诸于行动,与大律中部各势力推选出的先皇庶弟,律长平王定下赌约,各领三军,分攻大溱北江、北元两府,率先破境者胜。 别问宁郃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消息就是他带着一营狼骑斥候,九死一生从大律境内接回来的。 就为了这一个消息,烈字营五百狼骑,活着回返大溱的,不足二十人。 可惜他没忍住,抽了个冷嘲热讽的白痴,被撵了出来。 “那些高居琼楼的事儿,咱管不着,叔靖快别打岔,让云悠接着说,还有狼山一战呢,快讲讲。”成郴压根听不进去这些未及之事,何况都说到皇帝了,哪怕是别国的,也觉是在天上飘着的事儿,寻了空隙,便催促贺岚颀接着之前的说。 贺岚颀没好气的瞪了一眼,看其他人也是兴趣寥寥,决定稍后有机会再跟宁郃单独畅谈,转而再度化身说书人,道: “雁北关一战隔年秋,北律大司马蚩彦骨六如,以其次子蚩彦骨末英为帅,领五万精骑南下。 只不过此战攻守异位,咱们大溱才是主攻的一方。 以镇北军副帅龙虎大将军为主将,狼骑将军为副将,领狼骑军战兵一万,直插北律苇鹀部东南,四下出击,使敌分兵,再诱敌军至狼山一带,来了个以牙还牙,将敌两万余骑,斩落在狼山脚下,后兵出百里,掠律朝城池十一座,大胜而还。” “不对吧,不是五万精骑么,就算先前散开了,过后知道上当了,还不会再聚起来么,咋不还得再有两万多骑,就干看着狼骑军掠城啊?”成郴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嫌弃且质疑的瞥了贺岚颀一眼,转而看向宁郃。 “号称五万而已,实际上也就两万精骑,其余都可视为辅兵游骑,而非精锐战兵。被斩的也都是游骑,蚩彦骨末英确实很厉害,自身领五百亲卫,就敢带着三万游骑跟我们狼骑军斗,成功把苇鹀等几部游骑卖在了狼山下,自己成功脱身。”宁郃又自顾干了一杯酒,轻叹道出实情。 “那十一座城,也是故意让出的?” 这次发问的是贺岚颀,他因为当年的遗憾,很关注北境的战事,还特意留了人打探,没想到出入却是不小。 宁郃摇头道:“那倒不是,狼骑军终归还是狼骑军,将军亲领五千骑与蚩彦骨末英对阵在外,我们九字营分攻苇鹀各地,破城十一座,算是雪耻减恨,给五年前战死的兄弟和枉死的百姓报了仇,这才回军罢战的。” “哈哈哈!这才对嘛!这才是咱大溱狼骑!”成郴一听这话,当先叫嚷起来,直接倒了一大碗酒,递给宁郃,然后自己也拿上一碗。 其余人也是一样,包括贺岚颀,此下也是豪气的拿起大碗酒,碗碰一处,尽皆痛饮而下。 之前贺岚颀所述,他们佩服感叹有之,但心生憋闷也同样不少。 毕竟狼骑军和他们西南地域的安南军下平陌军一样,那都是有独立名号大棋的百战精锐。 整个大溱八方边军,下有二十二军,有单独旗号的不过三支,若真就是个被人耍的团团转的憨批,即便战力不俗,也难让人钦佩。 “对了,叔靖既是狼骑一员,怎会在此地?”一碗酒饮罢,贺岚颀拍着脑袋,如梦方醒般,纳闷道。 已经听宁郃说过喊住他们原因的成郴,抢先道:“让人撵出来了,去咱们那当县尉去。” 接着又挽起袖子,道:“方才光顾着合计你当过边军的事儿了,倒是忘问你咋让人撵出来的了。说说?” 贺岚颀则是道:“去颖安当县尉?” “打了个家里有些权势的白痴,就被撵出来了,亏了将军出面保下,得以被调往颖安。刚才喊住你们,就是看你们的刀,听牧先生说你们是雍南刀客,想先了解一下那边的情况,心里好有个底。”宁郃一番解释,俩人问题一块回答了,顺便对大家一并说明本意。 成郴闻言直接拍胸脯道:“嗐,你就去就完了,有咱们兄弟在,保准啥事儿都顺顺当当的!” 贺岚颀和其他几人也是笑着点头。 大溱所设县尉虽是县衙属官,但只掌兵事,其下有三支百人乡兵队。 每年一队服役,负责守卫城池,看管城池门禁,以及寻街维护日常治安,境内剿匪清宼之事。 另外两队正常务农,来年轮调。 另外还有一火募兵十人,算是亲兵,也可视做乡兵中的精锐。 乡兵与府军类似,但三十二府府军是军户,耕的是屯田,农闲时就得操练。 而乡兵种的还是自己的田,不服役时仍旧要缴税。 坏处么,就是其他两队得帮服役的那队人把家里的地一块儿种了。 好处是他们的税都会轻减很多,能多留些存粮,而且不用再服别的徭役。 整体还算个好活计,额外还有些油水。 至于操练与否,全看县尉的心情,普遍战斗力低下,权且算是府军军户和边军募兵的一个优先兵源补充的存在。 最起码大溱基本的战阵演练,他们是必须会的。 而县尉除了受一县县令节制,真正的主官,其实是郡尉,而后再晋升便可为府军将校,但并无统属关系,只是都归兵部统管,并不在文官体制内,算是纯粹的武官。 大溱军政分治,历来泾渭分明,各级皆是如此。 而颖安其实也算富县、上县,且各地县尉一职,多是由当地望族中人担任,按理是轮不到宁郃调任过来的。 其最大原因,就是眼前这帮人。 贺岚家、成家,两支刀客家族,其实就是当地首望,余下各家族也多以其马首是瞻,遑论还有两支刀客大小四十多个帮派,遍布雍南各地。 他们自己不愿意干这枯燥,又基本不可能晋升的小官,别人当了又奈何不得他们,甚至县令很多时候都得求他们办事才行。 久而久之,这颖安县尉之职多有空缺,成了讨嫌的活儿。 可以说,只要这几个家伙不捣乱,再跟底下人打个招呼,宁郃赴任后天天睡大觉就行,完全没有什么要操心的事儿了。 宁郃虽知道泠北刀客,也简单从牧柏那里了解了一些事,不仅是刀客的事,也包括各县衙内的道道。 但他真没想到拦了个正主儿出来。 当下听几人有一嘴没一嘴的把颖安的情况说清楚,咧嘴笑个欢实。 “来来来,我敬大伙儿,一碗不够,我得来三碗。” 一边笑说着,一边给自己倒酒,吨吨吨就开灌。 “一起喝,一起喝。”成郴也咋呼着端起酒碗,“咱这就叫特娘的缘分!咱成三胖看你就顺眼嘞!” “你今儿说的倒是人话。来,叔靖,以后咱们兄弟可要多多往来才是。”贺岚颀玩闹着蹬了成郴一脚,也是再跟宁郃酒碗碰到一处,又豪饮了一通。 宁郃先前自己就没少喝,这下又连饮一通,舌头都有些大了,不过意识还是清醒的,应道:“等我到颖安安顿下来,你们可都得来,到时我请你们,跟你们说,我烤肉可是一绝,得闲我再酿几大坛酒,家传的手艺,又香又烈,好喝着呢。” 众人皆应下,说好届时再带宁郃好好转转颖安各地,见见其他兄弟、朋友,一起畅饮一番。 而后同样有些喝多的成郴趴在窗边透风,突然惊讶道:“呦!好俊的小娘子!” 顿时呼啦一下,窗口出现一堆大脑袋,一块儿向外寻摸去。 却只见一白衣倩影,冷眸瞥了他们一眼,便翩然远去。 好几个人压根没看清人家长啥样,只能遗憾摇头,回来接着喝酒了。 而抢占先机,搂到一眼的宁郃,却是不由蹙起眉头,告罪了一声,约好颖安再见后,摇晃着快步离开,追了上去。 “这么生猛么?直接就追人去了?”成郴眨巴下一双豹眼,愣愣道。 “许是本就相熟之人吧。” 贺岚颀注意到宁郃蹙眉的那一刹神色变化,便接言说道。 成郴呵呵一笑,“那还好,还说这叔靖,居然比我还勇,看来还是差点儿!” “你快翻滚吧!” 众人听他这恬不知耻的话,顿时白眼齐飞,拳脚相迎,闹做一团。 第四章 公冶梓苡 自是不知这些的宁郃,摇摇摆摆的勉强能走个直道出来,始终不远不近的跟着那红衣女子。 路上行人见一醉鬼牵着马,携刀带棍,高壮如熊,纷纷避之不及。 如此情况,也引得白衣女子回头观望一眼,后继续前行。 宁郃也无所谓被看到。 这城中大路,即便骑马也不准奔行,但同样的,谁也不会没事儿施展轻功,跑的跟阿飘一样快。 一个跟一个走,从大路到小路,走了好一阵子,到了城西近郊偏僻处,才停了下来。 “宁郃!你有完没完,真以为姑奶奶怕了你只醉猫不成!”白衣女子停住脚步冷斥道,脸上带着羞恼不忿之色。 “小丫头片子,你好好说话啊。”宁郃抱着长棍,斜倚在不知谁家院墙上,也是没好气的说道。 他们确实是旧识,而且是从小就认识。 宁郃出身北宁府北宁城,虽非府治,却是大溱安定合宁四王中的宁王封邑所在,说是北四府核心也不为过。 大溱开国时,除了太祖麾下文臣武将,四王祖帐下文武,无论能力还是功绩,都以宁王帐下为最,开国后册封勋贵也是最多。 现在的北宁城内,也因此勋贵遍地,仅次于京城永宁。 宁郃虽非勋贵出身,但家中也是北宁辖内一富贾,家资巨万。 他虽行三,但先出兄姊,都因故夭折,并未长成,怕他仍养不大,他爹特意将他送往北宁城外杏山深处,一无名道观中代为扶养,顺便让其学文习武,修身养性强身健体。 也就是在那里,宁郃认识了眼前这白衣女子公冶梓苡,还有武阳侯嫡次子秦煜,这两个出身勋贵高门的家伙。 不同于武阳侯一爵是大溱太祖亲赐世袭罔替,公冶家虽然曾高封郡公,但数代不出良才,反多纨绔,降袭至阜灵县男而止后,虽仍是贵族,却也已经算是家道中落了。 而且公冶家人丁稀薄,到了公冶梓苡她父亲那一代,主家就他父亲一个男丁,到她这代更惨,只有她一嫡女。 就在年前,她父亲莫名卷入当今尚书左仆射裴庆幼子所犯,盗贩边军屯粮一案,被定了首罪,褫夺了官爵,人都还没到家,便死在路上了。 因此,公冶梓苡不知就里的,就算恨上了告发此事的牧柏。 宁郃他们一路上,不是没有遇到来刺杀牧柏的人,而是遇上三次,都被宁郃给撵走了。 就是公冶梓苡。 但他没想到,他们都换走水路到平琅了,这丫头属狗皮膏药似的,居然又跟来了。 当下酒劲上头,半眯着眼的宁郃,索性也是车轱辘话又再提起,“我再跟你说一遍,牧先生也没有想到那件事的结果,是他们把你父亲这个不相干的人推出来顶罪,你别傻了吧唧的,给人当了刀子。” “我给别人当刀子?我傻?”公冶梓苡嗤之以鼻,轻啐了一口,冷哼道:“我也再说一遍,你个亲疏不分远近不别的王八蛋,你才最好睁大点眼睛,好好看看那牧柏是什么人吧!” 宁郃气的龇牙道:“你是真欺负我不会揍你是吧。” “揍我?就凭你个傻醉猫?”公冶梓苡再度冷哼,随即却换上一抹狡黠的轻笑,“你不会真觉得我是意外被你们看到的吧?就那么巧,那黑胖子趴窗口我就路过了?” 宁郃耸耸肩,故作呕吐状,道:“你是真对你那张大白脸有自信啊。” 说是这么说,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丫头属实漂亮。 一双天生媚意却不失端仪的凤眸,配上那张盈润无暇清艳雍雅的面孔,确有倾倒无数男儿的资格。 也就他和秦煜俩跟她一块被放养的,知道那娇颜下的粗野灵魂,抵抗力能强些。 且常常感叹,这丫头要是不长嘴多长点儿脑子,就完美了。 “你等着的,姑奶奶非给你画张大白脸不可!” 本就性子很燥的公冶梓苡,被宁郃这话气急,素手一拍……转身就走。 待宁郃迈步前追,四下院墙中,跃出八人,腾地张开一张铁链大网,向宁郃罩来。 “我是醉猫,不是死猫,小音奴,你也太小看我了。” 追着嚷了一声公冶梓苡小字,宁郃看着落下铁网,手中长棍一挑一缠,绞在铁网中间,落马沉腰,一双猿臂骤然发力,只见跃出八人脚步齐一踉跄,皆目现惊色。 公冶梓苡突然顿步回首,竟是嫣然一笑,“还有送你的大礼哦。” 话落,三十多个劲装的女剑客从巷尾出现,一手持剑,一手两两互牵着一条铁索,速度奇快的向他冲来。 “一窝憨批。”宁郃看着并不陌生的三十六琴侍,气闷骂人。 随即狠踏地面,手中力道再增,头顶铁网被其直接全部拧缠在长棍上,那持网的八名壮汉,尽数虎口崩裂,手中网绳脱出,掌心被撸去好大一块皮肉,痛吼出声。 宁郃不及顾忌其他,抛渔网一样,兜头迎面的将长棍上的铁网向前甩出,罩向三十六琴侍。 三十六琴侍轻身功夫极佳,迅速散开,或腾跃而起,或飞檐走壁,天女散花一样向宁郃攻来。 而且她们眼见困人之策不成,毫不迟疑的将手中铁索扔弃,展开剑阵,挡在宁郃前路。 宁郃见公冶梓苡越跑越远,不敢再耽搁,长棍横扫荡开身周剑器,而后驭棍如枪,紧接着就是一招平刺。 只是他这一击,并非冲着人去的,而是见缝插针,刺入人群缝隙,手臂一抖,长棍竟似游龙挺身,将左右人等崩砸逼退。 创造出此机,宁郃更是半点儿不耽误的直直撞出,如一头下山猛虎,势无可阻。 手中长棍也是左右磕砸不断,但皆使柔劲,将人挡到两边便罢。 突出阻隔后,速度更快,不担心她们再追上的宁郃,喊了句“看好我的马”后,便大步流星向公冶梓苡追去。 前追后撵的,在一处独占近五六十亩地的庄园外,总算是将人拦住。 却不料,下一刻一位老妪直接打开庄园大门,让宁郃傻眼愣神,老老实实站在了原地,恭声见礼,道了声师娘。 “师父,叔靖要杀我!”公冶梓苡也是瞬间变脸,挤出两滴眼泪,做娇弱后怕的样子,抱住老妪胳膊。 老妪轻拍了她额头一下,嗔斥一声,自是不信她的鬼话,而后又厉目看向宁郃,不满道:“郃儿,你是真翅膀硬了,还是打仗把脑子打傻了,里外不分,不说帮师妹报父仇,反屡屡阻她,欺负她,保她仇人。” 宁郃满是无奈的苦笑道:“师娘啊,您别闹,您这是欺负我,把琴侍给这败家娘……玩意儿不说,怎么还自己都赶来了呢。” “她傻了吧唧的,给别人当刀子,真任她杀了牧先生,才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公冶梓苡气愤冷哼,“你有种别拦我,让牧柏亲口跟我说,不是因为他的原因,才导致我父亲被罢官削爵,枉死他乡的!” 宁郃白眼反问,“我不拦你,你让他开口么?” 接着又转向老妪道:“师娘,要不您让我把牧先生找来,让他跟您当面陈情,反正您在这儿,这傻子不敢恣意妄为。” 宁郃师娘颜夏,也不是真不分青红皂白的人,都是自家孩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她也不好说谁真就错了,便点点头,道:“人就在里面,你们俩都跟我进来吧。” 宁郃闻言暗自出了一身冷汗,接着又长出口气。 牧柏进城这会功夫,就被掀了底,找到了窝,师娘要真被这傻妞挑唆的起了杀心,打算帮她‘报了仇’,牧柏算是倒了血霉了。 然而此念刚过,嘴角便不由轻轻抽动,只见庄园内躺了一地人。 死倒是不至于,对自家师娘他还是了解的,绝不会滥杀无辜。 但这横七竖八被打晕了一地,约莫得有个百来号人,连个吭吭出声的都没有,也挺凶残了。 “要杀要剐都行,能不能容我先吃口东西啊!”被绑在正堂内的牧柏,见房门打开,登时叫嚷起来。 天可怜见的,他都快饿抽抽了,总算撑到了同窗家,同窗刚吩咐人布宴,就来一老太太,袍袖一甩,如入无人之境,鬼影迷踪一般,把满院人全给敲晕了过去。 然后问了他句是不是牧柏,待他点头,就给绑在了这里。 还好回来的时间不算太长,要不他真怕自己直接被饿死在这儿。 “吃个头啊,等会儿再说吧。”宁郃窜出来,给他解了绑,把情况说了一番,让他自己开始白话。 “公冶小姐,你这纯纯是误会我了。”牧柏一听原委,满脸唏嘘嗟叹道:“去岁十一月,宁口县一带发生雪灾,阻塞了北宁往边关送冬粮的道路,含山郡治下接到行尚书省令,开禇平仓,调屯放军粮就近送往雁北关。” “给我口水先。”话到一半,牧柏实在饿得难受,让宁郃先给他弄口水顶顶,而后接着道:“但时任郡守的裴师嘉,居然派人秘密传信给各县,让各县开民仓运粮送往郡治。” “裴师嘉任含山郡守的这两年,我本就听到了些风声,便有意拖了几天……谢谢。” 他正说着,宁郃找了些糕点和水递给他,自己接话道:“然后就赶上镇北大将军巡视雁北关,顺路去祭奠下当年在小关县战死的兄弟和民勇,他就把这事儿有意无意给说了出来。” “你、、、”公冶梓苡瞪眼,想让他闭嘴,却被他先打断道: “我离开镇北关的时候,明明告诉我的,当时他跟着大将军去的,他在场,也是他告诉我牧先生被罢官,让我护送一程的。” “煜儿也知此事?”颜夏眉头轻挑,没想到另一个徒弟秦煜也参与此事之中。 宁郃点点头,道:“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公冶伯父是被毒杀,等我从音奴那里知道的时候,她就已经盯上了牧先生,怎么说都不听,我只能先把她逼走。” 紧忙喝了口水的牧柏,接回话来,“当时我也没想到大将军那般雷厉风行,直接去了含山郡,开了禇平仓。” “结果禇平粮仓粒米未有,禇平武库内兵甲也是少了大半,净剩些陈年旧物,腐朽不堪,以至大将军暴怒,当场斩首数人,令人彻查,同时发信行尚书省责问,引起震动。 而后事情又出乎意料的以极快速度结束,罪名落在与裴师嘉并不融洽的含山郡丞,也就是公冶县男头上,且已经请奏京中,由三司定案,圣人亲裁。 谁都知道此事漏洞百出,但也都无能为力,雁北关也从外郡紧急调来粮草,此案就此结束。 我曾在公冶县男离开时,见了他一面,他喝的酩酊大醉,直呼冤枉,嚷着要进京面圣,以述冤屈。 而后便听闻了他归乡途中病故的消息,我被罢官斥返时,本还想路过北宁城,去府上祭拜一番,他压根没让我进北宁城。” 将余下所知,皆娓娓道来后,牧柏一指宁郃。 宁郃嗤了一声,“在那之前,她就想过去捅你百八十刀了,我哪敢让你们照面,更别说登门祭拜了,她能烹了你。” “不是你下的毒,毒杀的我父亲?”公冶梓苡没空搭理他,直愣愣看着牧柏。 牧柏苦笑:“我没理由这么做啊!” “我怎知这不是你们朝堂党争,勾心斗角弄出来的事!”公冶梓苡厉声喝道。 她出身勋贵,各种党同伐异阴谋暗算的故事,听得多了,知道有时候看似无意,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和事,恰恰就是刻意为之。 “谁家能参与党争的会被按在边地,一呆就是十多年,还有,谁家党争的结果,是为了害死个不相干的人后,自己落个丢官,被贬还乡里的下场的?” 牧柏懵了,想不明白他都这德行了,怎么还能让人往这茬儿上冤枉。 “有一个人能。” 颜夏这时却是冷哼一声。 “额?”牧柏先是极其迷惑的看过去,而后恍然,啪的拍了下自己大腿,伸手小心往上指了指,却是不敢开声。 第五章 神定 颜夏见牧柏动作,冷哼更甚,厌恶痛恨之色,毫不掩饰。 “一心削藩灭王,尤其是宁王世子暴毙在京后,其此心更盛,全然不顾实际,仅镇北军与北宁城中,近些年已经多少人无故贬谪降调,其意早已昭然若揭,大溱国祚必、” “师娘!”宁郃忙轻喊了一声,打断了颜夏的话。 “可怜我的小音奴喽。”颜夏愣住后,缄口叹气,将有些愣愕的公冶梓苡抱在怀中,轻抚安慰。 “傻了吧唧的,别想着自己再去找谁谁报仇,究竟怎么回事,我和明明会帮你弄清楚的。”宁郃也近前道。 “不报了,也不查了,树大难撼,琼楼难倾,我不报了。”公冶梓苡瞬间哭成个泪人儿,泣不成声的狠狠摇头,似乎想将一切都甩出脑袋,恨不得再也不记得才好。 她母亲早亡,父亲而今也没了,只有师父和宁郃、秦煜两个师兄算是亲人了,不能因为她的事儿,都再折里去。 无论是而今权倾朝野的裴家,还是那个没被说出来的名字,都不是他们可以撼动的存在,在对方眼里,他们连蚍蜉都算不上。 “上边飘的咱先且放一边,谁告诉你是牧先生毒杀的令尊,你这次总能告诉我了吧。”宁郃却是没打算就此作罢,有些人动不了可以放着再说,甚至忘记,但同样的,有些可以动的人,也没必要留着过年。 “还有,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牧柏也是跟着来了一句。 他这个同窗可没几个人知道,俩人只是蒙童时拜于一师,后便常隔两地,只是偶有书信来往,未断了联系而已。 “父亲中毒一事,是他身边亲随告诉我的,我也让人找了仵作验看确准。至于找到这儿……”公冶梓苡说着看向自己师父,她也不清楚师父怎么找到这儿的。 “音奴被你逼走甩脱,无处寻仇人,便去山上找我哭,问了究竟后,我跟清霄阁说了一声。”颜夏揉揉徒弟的螓首,轻描淡写道。 公冶梓苡补充道:“师父怕咱们伤了情分,让我把你引走先逮住,然后我沿途跟着师父的暗号找来这边的。” “还是您面子大。”宁郃权当没听到某人的话,只对着师娘溜须了一句,见牧柏茫然,解释道:“北方暗道魁首,跟泠北刀客差不多,干什么的都有,而且交游广阔,盯咱们个梢,不算难事儿。” 而后才又对公冶梓苡道:“依你这浆糊,估摸着那亲随早给人不少银子,遣散走了吧。” “嗯。”公冶梓苡埋头发出了个蚊子声。 “得,请师娘再跟清霄阁打个招呼,咱们接着找人吧。”宁郃大手一摊,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 “叔靖!叔靖!你可在院中?” 突然院门处传来阵阵喧嚷,宁郃更听到有人大喊自己名字,忙走了出去,发现贺岚颀被琴侍们挡在门外,隐隐围住,好歹是没动家伙。 “自己人,自己人!”宁郃忙分开琴侍们,走到贺岚颀身边。 二人一番交谈,知道了贺岚颀看自己神色有异,怕自己有什么麻烦,想了想独自追出来,看到了牵着他马的琴侍们,跟到了此地,想进来琴侍们不让,就索性试着喊了起来。 宁郃也将自己这边情况简单说了一番,带着贺岚颀进到院中。 “贺岚颀见过老夫人、公冶小姐。” “学生拜见牧先生。” 听着贺岚颀有些区别的见面语,宁郃才恍然,贺岚颀这是本就认识牧柏,想想其去过小关县,又觉得理所应当。 牧柏却是迟疑了一小会,而后才想起五年前见过贺岚家兄弟的事,只是对贺岚颀面容,并无印象,有些尴尬,打过招呼后,话风一转道: “那个,咱们是不是先把此地主人家弄醒,再说其他?” “呃。”宁郃扶额,有些脑瓜疼,看了眼师娘没敢出声。 颜夏甩了他一个脑瓜瓢,“你带音奴他们先找地方落脚,我留下来给此地主人家道歉,设法弥补一二。” 宁郃忙摇头道:“还是我留下吧,哪能把您老自己留这儿。再说我也看不住这玩意儿,谁知道她会不会变卦,还是您看着吧。” “如此甚好。”牧柏也是在一边接话认同。 他不爱跟这一老一小俩女人打交道,太没有安全感了。 “好吧。”颜夏叹口气,自觉今日属实失策,该先找宁郃问一问,不该尽信了徒弟的哭诉。 随即颜夏代自己也代徒弟,正色向牧柏道歉,而后才被宁郃送出门外离开。 “我滴娘。”返回身的宁郃直接找个椅子瘫坐在上,今儿这事儿得亏说明白了,要不他算没好了。 他父母已故,师父业已仙逝,长辈就这一个师娘,还从小就挨其收拾管教,本就惧怕,再被那丫头撺掇下去,清理门户倒不至于,挨几顿胖揍就全看师娘心情好坏了。 “吓死我了。”牧柏也是一个造型。 武艺高强的人他不是没见过,但像颜夏这么厉害的,还是头一次见。 在他看来,那已经不似武艺可以解释的了,十息之内放倒过百人,跟仙法一样。 吓人!吓人! “十息?!”贺岚颀打听了一下,看着院内院外躺倒这些人,也是有些不可置信。 “看样子师娘应该已入上品境,以前没这么厉害的。”宁郃也是咋舌,而后又开心道。 当世武人习武修行,有三品十七境,能入上品境者,无一不是陆地仙人般的人物,可谓凤毛麟角,无论在朝在野都轻易无人敢惹。 师娘脾气不大好,自是武艺越高越好。 “还没问叔靖而今是何境界,可方便告知。”所谓名师出高徒嘛,贺岚颀现在很好奇有个这么厉害师娘的宁郃,会是什么境界。 “初入中品,离关南下时方得神定。” 武者下品五境,感气、凝气、养脉、灵腧、河车,主要还是强健体魄,滋壮精气。 中品三境,神定、内宇、道衍,则首重心志。 心志坚定武道笃定,再加上那一丝玄之又玄的感悟,一身内气铅尘尽去,自生辉耀,蜕成真元,便入中品。 所谓势成则神定,神定则气华。 入了中品境,放眼江湖也可属顶尖了。 但宁郃没觉得这是值得骄傲的事儿。 一场雪崩,让他阻敌在后,也让他有了一丝神定的感悟和契机,更让他失去了很多袍泽。 若是可以,他宁愿没有这份感悟。 但贺岚颀身为听众,不知究竟,心境自截然不同,只听其讶然道:“我看叔靖也就与我年岁相当,却不想你居然已入中品境,亏我方入河车,还沾沾自喜,实在羞愧。” 宁郃摆手轻笑道:“云悠何必自谦,你气息绵长,血涌似汞,显然已在河车境筑恒已久,累积深厚,且心志坚稳,破境之日绝不会远。” 感知体内先天所有之元精、元气,以草木之精、血肉之气使之壮大凝练,以达到强壮腑脏筋骨的目的,复再助生更多体内本源精气,周而复始,到得一定程度后,使精气合一凝为内气,也称内力。 以内气滋养周身经络,使之强韧宽阔,可以承受内气在其中流淌运行,抵达周身腧穴。 再以内气调动周身腧穴,借其推动加速内气运转流畅,使内气于体内形成周天,运转无穷,持续壮大。 不算习练技艺,就是拳脚功夫、刀枪剑戟等兵器功夫之类,以及实际战斗的实力来说,这就是下品境武者的修行方式以及顺序。 以宁郃的观察来看,贺岚颀绝不是自己说的那样方入河车,而是早已气成周天,运转往复经年,一身内气极为深厚扎实。 这人啊,哪都挺好,就一身文气,说话非得自谦三分。 “二位,天儿也不早了,咱们干点正事儿?” 牧柏眼看这俩人又要有借着这话头聊下去的意思,忙起身打断。 赶紧把人都弄醒,省得时间长了惹来人注意是一,给人道歉寻个解决办法是二。 还有个更重要的三,就是他真的很饿很饿。 再在这里蹭饭,他是绝对不好意思了,还是赶紧完事儿,他好快点去薅原来这只羊。 “呃呵呵…” 宁郃尴尬一笑,请贺岚颀帮忙,先把屋内,此地主人家弄醒了过来,让牧柏先跟人说个原委始末的同时,去把外边人都弄醒。 而后回去给人又是道歉又是赔礼,经由牧柏说和,加上宁郃身有官职,这才让人放弃了报官的念想,将此事了结。 “天色不早,我在城内有座别院,先生和叔靖暂且到我那落脚吧。” 被‘送’出来后,贺岚颀对两人发出邀请。 “多谢云悠,不过不必了,我得去寻师娘她们。”宁郃致谢拒绝。 而后看看牧柏,又再道:“先生也不能去,今日已是多有劳烦叨扰之处,不能再因我们给云悠和兄弟们带去麻烦。” “是这个理。”牧柏也是附和说道。 只是他也不愿再见颜夏等人,“我去客栈找老柯,你将马先借我。” “麻烦什么的,颀倒是不怕,但既然先生和叔靖不愿,那咱们颖安再聚。”贺岚颀见状也不好勉强,当下与两人作别。 而宁郃则是把马让给牧柏,自己也先行离开。 颜夏她们也不用宁郃特意去找,三人分开没多久,一名琴侍便出现在宁郃眼前,带宁郃往城西一家客栈走去。 第六章 托付 颜夏和公冶梓苡也不是差钱的人,虽是临时落脚,找的客栈却也不差。 到了客栈,在客栈一个被包下的小独院内,宁郃再见到师娘,在院中茶桌旁老实落座,主动接过茶具,熟练沏起茶来。 “郃儿,你怎么会无故被调离狼骑?” 颜夏没有问及今日后续,宁郃虽然平时疏懒随意,还有些不着调,但这种事她还是相信宁郃可以处理妥善的,这点儿了解她还是有的。 反而对宁郃被调离之事,她一直不知原委,公冶梓苡也说不出个究竟。 虽然这其实也是她期望的结果,可却也担心孩子在外受了委屈。 “……济北刘家那个走过场的白痴,平素没人搭理他,以为自己了不得了,我烈字营付出近乎全灭的代价,才把暗子在律朝弄回来的绝密带回,王八蛋居然敢当众说我们是废物,直接让我卸了半拉膀子,抽了十个嘴巴,大概是傻了,治不好了。” 当着师娘的面,宁郃没有再将此事一笔带过,前后原委一一道出,心中愤懑也不再掩饰,让得颜夏满眼都是心疼和自责。 以她的眼力和经验,自然早看出宁郃已入中品,却不想是在那种情况下破境,身上的伤、心里的痛,又岂会少了。 而她这个师娘,三年没有音讯不说,再次见面便是今日那番态度,实是不该。 心疼和自责之余,心中也怒意涌动,不过一郡望族,只在朝中有了些攀附罢了,便敢辱她家弟子,真当她老的提不动刀了,没有人望了不成! 至于那人傻没傻,能不能治好,那与她无关。 “您别为这点小事儿烦心,我现在这不挺好的么。” 见师娘眼中神色,心中情绪宣泄了一下的宁郃,忙整理了情绪,反而劝慰道。 “总说音奴傻,你才最傻。”颜夏胡撸胡撸宁郃的头,“是师娘不好,在你师父走后,便一心放在破境上品上,对你们少有关切呵护,让你们都受苦了。” “您别这么说,我们都长大了么,不能在您身边尽孝已是不是,哪能再让您替我们劳神。” 宁郃笑着摇头,而后转话再道:“您不知道,璟明现在神气喽,已经是镇北第三军左前军郎将了,还跟大将军的孙女定了亲,婚期就在明年,您要是能去,他一定开心坏了。” 秦煜字璟明,‘明明’是宁郃单独对他的‘爱称’。 秦煜比他和公冶梓苡大些,从小就稳重知礼,虽然都被放养,但没像他俩一样野蛮生长,仍是谦谦君子,也是最被师娘喜欢的孩子。 他本以为说些秦煜的好事,师娘会开心的,却不料: “有什么好的,越是居于高位,就在那滩浑水里陷得越深。” 颜夏摇头叹气,再道:“但煜儿出身武阳侯府,本也脱离不得,多些自保之力和强援扶持,总是好的。反而是你,宁可辞官不做,也切不可再回边军,老实当个县尉,不惹人眼,悠闲度日,娶个三妻四妾,尽早开枝散叶,多传些香火才是正事。” “嘿嘿,郃儿谨记。” 宁郃知道师娘因为当年师父被人暗害从朝中挤出,此后半生郁郁之事,一直心有怨愤。 出身江湖的她,当年更是一嫉恶如仇的大侠女,最不喜蝇营狗苟之事。 若非大溱有功名官身之类的,才可三妻四妾,多娶几房媳妇儿,怕是师娘现在都会劝他连这县尉都赶紧别当了。 而且他以前不听话,先斩后奏不去府学读书,而是偷偷去了镇北军,就已经让师娘大动肝火了。 可以说师娘三年没见人影,就有他很大一部分原因在内,现在哪敢再多叭叭,自是痛快顺从应下。 颜夏一指点在宁郃额上,轻叹道:“你呀,不用应付我,你少时你师父便说过,你虽莽中有细,却爱逞孤勇,长大了若心中无牵无挂,必惹大祸。我是管不了你了,只盼你早些有个家室,能牵住你的心神,让你也有份顾忌。” “能管住的,郃儿哪敢不听师娘的话呀。”宁郃连连讨好卖乖。 “管的住,也不管喽。”颜夏却是摇摇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次回杏山,就是想最后再看一眼,却没想被音奴碰巧寻到,来了这里。也罢,便不再回去了,你同煜儿说一声,我和你师父给他留的成婚礼物,被我放在观旁,你们幼时练武的树下,还有你们的,也都在那,让他派人取出来,也代为保管你们那份,等你和音奴也成家时,再去找他讨,我就不回北地了。” “师娘、、、”闻言宁郃急了,想要开口,却被颜夏打断,“我和你师父本都是西朝人,一辈子未再回故土,现在在这边基本心事已了,也该叶落归根了。” 说罢,颜夏又转头看向屋内,“音奴自此无依,你和煜儿做兄长的,要好好待她,别让人欺负了去。反正你当个县尉,也算清闲,就先带着她,别让她回去面对那些公冶家旁支的狼崽子了,也省得她遭人毒手暗算。待她也入中品,算有了自保之能,再任她心意,届时天下也算皆可去得。” 宁郃忙道:“师娘带着呗,还有我,我也跟您去海西,给您开路清道,有个指使。” 曾经年少,直想施展满心抱负,恍然时,已经找不到师娘了。 这次他本就有留下师娘,或是跟在身边的打算,去往何地,反而是无所谓的事儿了。 “不要。有你们俩在,还不够我烦的。”颜夏果断拒绝,再虚手按住要开口的宁郃,道:“好了,我的脾气你知道的,而且我家在西朝武宁也是大族,不缺人伺候,不必挂怀。” 宁郃无奈,师娘高来高去的,真打定主意了,他再勉强,怕是转眼就自己走了,只能应下,道:“那反正您去海西路过颖安,盘桓几日,让郃儿尽尽孝总可以吧?” “有这个心思就够了。”颜夏仍是摇头,见宁郃神色落寞,莞尔道:“这次我给你留下地址,想师娘了,给我写信就好。” 宁郃神色稍振,嗖的一下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带着纸笔回来,直到师娘写下地址,小心收起,才再踏实坐下。 “还有一事。”颜夏再道:“那牧柏他日若得起复重用的话,且记远离此人!” 说着颜夏神色凛然,“当今那位虽无道,却不昏傻,且最喜落子盘外,很多事很多人,看似无意无关,其实却都是他刻意所为。若这牧柏他日得他重用,今日所言种种,便皆是算计,不要真当了他们争斗的棋子。” 而后生怕宁郃听不进去,再谆谆教道:“人是会变得,今日所见非明日之心,谁也捉摸不透一个人会有怎样的变化,大事小事,人这一生经历的多了,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郃儿记住了。”宁郃认真应下。 接着宁郃又陪着师娘,好好说了一阵家常,直至夜深,方才在客栈中又开了间房,就近住下,打算明日送送师娘。 然而一觉醒来,颜夏已然带着琴侍离开,只留下宁郃和公冶梓苡面面相觑。 “师娘走了?” “师父哪儿去了?”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而后宁郃被公冶梓苡薅住,“什么叫走了,你又把师父气走了!?” “我没有,你别赖!”宁郃无奈把昨晚跟师娘的对话简单复述一遍,然后就傻眼了。 “呜呜,师父也不要我了。哇哇哇,师父!你为什么也不要音奴了啊!呜呜呜~” 看着哭天喊地撕心裂肺的公冶梓苡,宁郃是手足无措,这丫头犯浑撒野,他反手就能收拾了,可现在这样儿,他却不知道咋办了,只能干看着。 实在没辙了,这货蹦出句,“别哭了,娘们儿唧唧的,能不能爷们儿点儿啊。” 惹得公冶梓苡化身大猫,上去就给他来了一顿拳脚。 不过却也有用,看他鼻青脸肿,脖子上都是划痕,公冶梓苡不好意思的笑笑,而后故作傲娇道:“以后就勉为其难,让你跟着姑奶奶混了,给姑奶奶清街洒路,当个跟班吧。” “我跟你大爷!”宁郃没好气给个暴栗过去,道:“走啦,跟我去颖安,这次就算了,下次敢嘚瑟,一天揍你八遍。” “说过一万遍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好嘛。你马呢,我不想走路,这一路追你追的累死了,把马给我骑呗。” 公冶梓苡揉揉额头,完全不在乎他那从来没付诸实践的威胁,坐在凳子上,不肯起来。 “借牧先生了,一会儿给你套辆车,先跟我找人去。”宁郃把人薅起来,边说边往外推。 “我自己走,去集市等你,不想见他。” 虽然知道了牧柏不是杀父仇人,却也起码算个引子,她并不想再见到那人。 “好嘞。”宁郃听这话也是松口气。 他了解公冶梓苡,她若真肯跟去,反而才是没有放下,大大咧咧不代表真傻,更不代表不会耍心眼子。 “安了你的狼心吧,胳膊肘往外拐的大傻猫!”公冶梓苡哼了一声,倔哒倔哒的转身离开。 第七章 同行 “叔靖,叔靖!” 宁郃按着昨日分开时牧柏给的客栈名,问路找至,汇合了牧柏和老柯,帮着结了账,出了客栈,却听到有人喊自己。 回头看去,正是成郴,贺岚颀等人也在他身侧,便过去一一打了招呼。 “就说咱们有缘啊,刚出家门就看见你了。”成郴嘿嘿笑着走过来,当胸就给宁郃一拳。 “叔靖,尊师娘和师妹是已经离开了么,昨夜没有官差来找麻烦吧。”贺岚颀上前打招呼后道。 宁郃回道:“师娘不喜我们跟着,嫌烦,已经离开了,音奴在集市等我,去往颖安还有不少路要走,她没有坐骑,去买架马车。” “师娘?师妹?”成郴疑惑看向两人。 待宁郃解释了昨日的事,成郴不满道:“你小子不地道嗷,有事儿都不招呼一声,认了兄弟,当摆设的么。” “我的错,我的错!”宁郃忙讨饶。 “这次算是你的家事,咱就算了,下次再不拿咱们当兄弟,可就真生气了啊。”成郴满意点头,哼哼一句。 而后又道:“你们也是今日出城,这就往颖安去?” 待宁郃点头后,成郴立马再道:“哈哈,那咱们正好同行,而且我们也正好去集市,带上货物一起走。” 贺岚颀也道:“我们就有车马行,这次来平琅,就是贩了一批海西的乘挽马来,那些海西卡文马,高大有力,耐力不俗,正适合远行,一会儿给你牵两匹套车。” “那可太好了。不过咱们说好,我给市价啊,我虽没你们豪,但也家资不少,不用帮我节省。”宁郃笑着摇头。 遇上这几人后,处处巧合顺遂,让他心头也很是快慰。 但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贺岚颀这话说的可没有打算要钱的意思,自是不行。 果然,他话音方落,成郴就伸胳膊夹住他脖子,气道:“刚才说完是兄弟,一匹破马,你客气个屁啊,真气死我了!” 宁郃安抚道:“兄弟归兄弟,生意归生意,你们贩马回来卖,又不是不用成本和精力,你要是请我喝酒,我肯定不拒绝。” “滚蛋吧!酒肉朋友,不要也罢!”成郴却是一推他,气哼哼再道。 “呃”宁郃懵逼摊手,求助看向贺岚颀等人,却听贺岚颀道:“叔靖,我们可没拿你当外人,这点小事,何必执着。” “得。”宁郃摇头苦笑,过去轻给了成郴一脚,“别装犊子了,我请你喝酒行吧。” “行!”成郴呵呵一笑,不再板着脸,又开始跟宁郃勾肩搭背走在一处。 贺岚颀跟牧柏见了个礼,也带人追上去。 牧柏坐着马车,慢吞吞的跟在后边走。 到了集市,宁郃很快就找到了公冶梓苡。 原因么,整个平琅西城的车马行,都是成家和贺岚家的。 “诸位兄弟,这是我师妹,公冶梓苡。音奴,这是我新结识的兄弟,云悠你昨日见过,这是成郴,萧广,令狐安言……” 照了面,宁郃给众人互相介绍一下,各自打个招呼,宁郃几人便坐下稍等。 而贺岚颀和成郴几人则是忙碌起来。 成郴亲自去给宁郃挑马去了,贺岚颀等人则是去看货物装没装好,以便尽早出发。 “你居然没钱了?咋的,家产都让人抢了?” 期间有一管事,告诉成郴,说是公冶梓苡其实已经看好一匹马,但一直没敲定,只说等人来再付钱买走。 成郴便悄悄跟宁郃说了,宁郃蹙眉问向公冶梓苡。 一位世代贵族,即便没落,家产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丰厚,即便现在被削,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散的一干二净才对啊。 “没,都被我给他们分了。”公冶梓苡道。 她离家准备报仇时,牧柏还未被罢官,她怕自己杀官带累别人,父亲下葬后,就把家产给分了,自己也从族中脱籍,净身离户。 “傻了吧唧的。”宁郃知道了究竟,摇头无语。 而后道:“师娘不会怕你把她吃穷了,才……” “我、”公冶梓苡作势要哭,宁郃见捅了娄子,拍了下自己脑门儿,忙道:“我就说着玩儿么,呐,我就这千八百两了,你留着用吧。” “你怎么也没钱了?”公冶梓苡顺畅的收下一袋金叶子,而后问道。 宁郃卖了家产的事,她和秦煜都知道的,拢共三十多万两呢,这么快,就都花光了?狼骑军花销有这么大? 宁郃摊手,“也分人了。” 雁北关一战后,他就给战死的同袍家里悄悄补足了那半数抚恤,那时候少,才七八个人。 后来狼山一战,还有期间几十上百次大小战斗,他也都偷偷给自己阵亡的兄弟们家里寄了些。 不是他大方,是整整五年,他们就没人得到过足额的抚恤。 整个镇北军他顾及不了,别说他没那个能耐,大将军都没有。 他就只能顾着身边人,和熟识的一些兄弟。 边军募兵苦出身多,拿钱卖命,命没了,再没钱拿,家里咋活下去? 这开了头,就没有头了,他的烈字营是斥候营,基本没有闲着的时候。 直到这次,基本等于全部战死,他所幸把剩余的钱,都分给了兄弟们家里,还有几个活着一并离开狼骑的兄弟,包括他当年唯一留下的祖传酒引和酿酒配方,也一并给了,让他们能有个活计,也买个良心稍安。 他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用度,则是抢的,就抢的济北刘家那个白痴的,一文钱都没给留。 虽然也不少,好几千两呢,但一路霍霍,加上昨天他不好意思的给人赔了份重礼,也就快见底儿了。 “大傻猫!”公冶梓苡听闻这些,顿时还了一句,嘴上是半点儿不肯吃亏。 随后再道:“钱放我这儿,我现在没霍霍的地方了,你不行,你几顿酒就能给霍霍出去,真指望你那俸禄,我怕你把我饿死。” “随你便。”宁郃全不在意,大不了他沿途剿匪就完了,赚钱不会,抢钱他绝对是专业的。 “咦咦咦~你俩确定是师兄妹,不是未婚夫妻?”成郴牵马回来,看着脑袋都快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说个不停的俩人,顿时打趣起来。 “黑胖子,你别瞎嚷嚷嗷,姑奶奶能看上这玩意儿!” “三郎,我一直以为你眼力挺好,这次打眼了啊!” 公冶梓苡和宁郃先后一脸嫌弃的看着彼此说道。 “哈哈哈。”成郴笑而不语,转而道:“来来来,公冶妹子,叔靖,看看我挑这两匹马咋样。” 马自然是好马,别说一般乘挽马,就是宁郃的战马也比之稍逊一筹。 只见这两匹黝黑大马,身高七尺,比宁郃还高出半头,四腿修长却又筋肉扎实,腰腹线条流畅悦目,长鬃长尾,极其骏逸。 “这么好的马,拉车白瞎了。”公冶梓苡摇头看向宁郃,隐带拒绝之意。 宁郃也知这不是寻常马匹,非百金而难得,自也不肯占这个便宜。 别看他跟公冶梓苡拿千八百两银子不太当回事,但大溱银钱的购买力还是很强的,即便百两银子,对普通人而言,也是笔巨款。 以米为例,大溱斗米三十斤,也不过需要十五文钱。 而一两银子在各府可换八百到一千二百文铜钱,只因各地产银铜纯度不同,略有浮动。 在平琅这边,一两银是可换均价一千文铜钱,而码头那些脚夫,一个月不过挣个六七百文,便已算不少。 似宁郃在码头吃的羊肉,一斤炖好的肉,加上四个胡麻饼,要四十五文钱,已经是他们十天半个月,乃至一个月都不舍得吃一顿的东西了。 寻常一匹能骑的马,不过三两银子到五两银子之间。 一头犍牛,也差不多就是这个价。 而宁郃现在的俸禄,或是说军饷,为一年三百石,以米面计,钱粮各半。 一石十斗三百斤,换算一下,也就四五十两银子而已。 “你闭嘴吧,我这没多少成本,再废话真不搭理你,把你撵出去了。”成郴没等他张嘴,直接就给拦回去,还威胁道:“要不,我把它俩宰杀了,咱们吃肉也行。” “你滚犊子。”宁郃翻个白眼,忙把这两匹马牵到手中,他也不管了,人情往来,欠了再还,总把人好心拒之门外,反而让有意结交的人,心里不舒服。 “对喽,矫情个屁啊。”成郴见状乐呵呵点头,拉着宁郃就往套车的地方走。 车架子都是现成的,找个合适的套两架,也没费多少时间。 待他们回去,贺岚颀他们也回来了,一切妥当,众人便各自牵马驾车,汇到一处。 此时牧柏也慢悠悠赶到。 “先生可愿与我同坐。” 公冶梓苡转身上了马车,并不照面,宁郃则上前致歉一句,指着另一辆马车邀请牧柏换乘。 “为啥不坐。”牧柏笑笑示意宁郃无需在意他和公冶梓苡的不恰,而后痛快答应下来。 之前一路不换马车,是他自己没钱,且小关县便有狼骑募兵,他也知宁郃对袍泽所为,不想他为自己白花钱。 现在车都有了,他自不再纠结,关于蹭朋友这事儿,他可没宁郃那么扭捏。 “得嘞,我给您搬东西。” 宁郃笑应一声,帮着把老马车上的一箱箱东西搬到新车上,这些箱子,除了些破旧衣裳,就全是书了。 至于那匹老马和马车,结束了自己的使命,贺岚颀喊来人吩咐了一声,让牵走给养起来,表示有时间给牧柏送去。 只是牧柏拒绝了,只说别宰杀了吃肉就行,他就不要了,权当宁郃已经买下,反正他不亏。 如此,众人同行上路,结伴而行。 第八章 路遇 日渐高升,宁郃一行,数十骑快马,两辆马车,二十架马拉货车,百十余人的大队伍,行出平琅西门。 而后上了古驰道,沿路往镇西关去。 驰道以高温熟土铺就,其中还混有盐土、石灰等,经过反复夯实平整,加上后世偶有修缮,即便千载岁月已过,道路上也寸草不生,坚实平顺依旧。 其分三路,中央九丈宽为主路,只供皇帝御驾或兵马调动所用,左右则各有五丈宽辅路,往来各一,供日常所用。 出平琅城至镇西关这一段驰道,近乎笔直向西,有二百里左右的路程。 驰道修建在山脊之上,像是整个山脊被平平削去一般,两侧缓坡向下,近五十丈距离内,只有驰道两侧用以标记距离所栽种的树木,还有便是绵延青草,看上去格外空阔。 而且这一段路向西,尽是缓坡向上走,地势不断升高,近至镇西关,苍豫山脉骤然下凹十数里,宛若被一天门镇陷。 人往镇西关关城去这一路,蓝天浩渺,如踏天路,登天门,心中说不出的豪迈。 “叔靖,你觉得这镇西关与镇北关,比之如何。” 虽然贺岚颀等人拉货用的马车用的都是好马,但一来拉的货物不轻,二来也是体恤马力,一行人并没有走多快,路上也有功夫闲谈聊天。 这不,临近镇西关前,成郴便好奇问向宁郃。 他虽然也算走过南闯过北,但他没有去过北四府,更没有去过镇北关。 而在他所见的各地城池关隘,最雄壮者,也就是这往返最多的镇西关了。 镇西关城墙四方,长有十二里,宽有八里,关墙最矮的地方也有五丈高,南北各延出一道城墙,如耳附城,与两侧山体相连。 面西其实还开有两座翁城和两座哨塔前伸,只是从他们现在这里看不到。 “镇西关巍峨,镇北关苍凉,真要说不同,仅就观感而言,我觉得镇西关更易提振士气。” 宁郃并没有骑马,也没坐在马车里,而是架着公冶梓苡坐的那架马车,并没有再劳烦成郴给他派个马夫。 公冶梓苡自从上了车,就一直憋在车里,这一路说快不快说慢不慢的,也得五六个时辰左右的路程,他驾车还能时不时跟她逗两句嘴。 当下见成郴问及,便说些自己的感觉。 其实大溱王朝境内,镇东、镇西、镇南、镇北四关,都是一样的规制,大小相同,皆与府治所在城池相近,但要小上些。 所以从面积和城墙上看,其实没有多少不同,只不过因地制宜,略有区别而已。 但镇西关居地势高处,大有居高临下,睥睨四野的姿态。 而他呆了五年的镇北关,实际上并不算居于险要之地,内外皆是平原,空旷苍莽,更似一平谷卧虎,让人望之心悸,觉得充满了危机。 不像镇西关这里,若是派驻行往兵将,恐皆会心生豪气,自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感觉。 贺岚颀接言道:“北地边关之苍凉,尤以秋冬为最,万物枯寂,四顾灰白一片,皑皑白雪覆盖,虽亦有辽阔之感,却也让人觉得生机尽敛,八面肃杀,处处危机。” 牧柏闻言也是参与进来,一并言道:“所谓站的高看的远,镇西关高居在上,恨不能将百里方圆尽收眼底,可洞察先机,自是少了分危急之感,反生尽在掌中之觉。” “有一次庆功,席间有人嗟叹,说可惜北境无雀岭之险,不然何须陈兵十万,便是只一军也定不叫北蛮子掠境半步。大将军便说,关不在地,而在军心,只要我大溱仍有一披甲之士心中万丈雄关坚立,便永远都无人可轻掠边地半步。” 宁郃当下想起曾经见闻,顺口与众人说出。 牧柏长叹一声,“就怕大将军自己心里那道关,都在不断被人拆了基石啊。” 镇北大将军蒙鏊,十三岁随父从军,虽出身勋贵,却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全凭一身战功升至镇北四军统帅,戎马四十余载,三斩律军统帅,先后率军斩敌不下二十万,无愧国之柱石之称。 他是宁郃、镇北军将士,以及很多很多人的偶像,也是牧柏的。 牧柏信宁郃所言,也信大将军心中绝对有万丈雄关坚立。 只是今时今日,大将军年岁渐暮不说,更有不少人在拽其后腿,他不知道这座大溱的雄关还能屹立几时,更不知大溱是否还会有另一座雄关坚立。 “呃,下道了啊。”宁郃无语的说了一句。 他只是正好想起来这话,想借之表达一下地势不如军心的意思。 毕竟这镇西关现在今非昔比,也就一府府军驻守,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们镇北军十万虎狼。 而今两者的战略意义,那也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 谁道牧柏直接唠改了道,奔着不可说之地去了。 “你不知道空旷处才是最私密的地方嘛。”牧柏撇嘴道。 他们前后没人,四下空旷,又不怕隔墙有耳,被人听去,那么谨慎做什么。 “他只是不想谈这些,你既与他交好,难道不知道么。”公冶梓苡带着些暗讽的清冷声音,也从马车里传出,直接就让牧柏没了声息。 他们都知道,宁郃虽是校尉,却代掌一营狼骑斥候,若当时忍得一时,烈字营都尉一职,已是板上钉钉。 二十岁的狼骑九字营都尉,整个镇北军数百年间,也不足双十之数,他何尝不是那座雄关被拆去的基石之一。 牧柏所叹,也未尝没有替他可惜之意。 “倒也没啥。”宁郃自顾呵呵一笑,打个圆场,而后眼光一扫,看向另一边辅路上从镇西关行出来的一行商队,诧异道:“咦?那是贩奴的?” 只见那商队也是十数辆马车的队伍,随行护卫更是有三五十人,皆一身凶气,携刀带棍,还有许多人手持盘卷的长皮鞭,一副生人勿近的戒备样。 与大多轻松随意的往来商旅,显得尤为两样。 而宁郃之所以诧异,则是因为大溱并无人市,虽有奴婢仆人等,但多是雇佣关系,或是贫苦人家养不起,自行卖与他人之类的,并不允许公然当市贩卖人口。 唯一的例外就是有大案重案,牵涉了与案人的家眷亲族,被贬为官奴,会被散卖各地,或纳入教坊。 “嗯,不过不是大溱人,而是从海西贩过来的。”贺岚颀看了一眼,回应道。 他们虽不知宁郃太过详细的过往,但在公冶梓苡那番话后,便也本打算改换话题了。 现下倒是正好,这海西的奴隶贩子他们倒是常见,但新至西南的人,难免略觉新奇。 成郴也是接言给宁郃解释道:“海西自从十年前南灑国北攻西朝五国一战后,便乱了起来,虽然那一仗西朝五国胜了,但武渊国主中暗箭暴毙,只留一幼子苏嬴,四国在外蚕食,一些世家在内争权,好好一武渊国四分五裂,各处生乱,一些人就得了机会,把武渊的人啊,马啊,金银铜铁,反正值钱的都往外卖。” “这马就这么来的?”宁郃指指自己身前正拉车的大马。 成郴自然的点点头,豹眼圆瞪道:“不然嘞?这以前可是武渊国主亲军特有的,那可是些具装甲骑,战力号称西朝之最呢。” “我是真败家啊。”宁郃本就觉得这马拉车可惜,现下更是嘴角直抽抽,具装甲骑,狼骑军也只有五千啊,那坐骑都何等金贵,居然被他套车拉车了? “还行,还行。”成郴呵呵一笑。 转而在马背上俯下身,大脑袋凑到宁郃身前,悄悄道:“武渊那边贩过来的人,多是内争外斗中败落的大家亲眷,全都知书达礼,通晓四艺,八雅全及的也是不少,你不弄几个家去?” “拉倒吧,我怕养不起。”宁郃摊手道。 “买对了,他们养你都行。他们很多人本就操持家中产业,颇有能力的。”成郴挑眉,显然经验丰富。 “算、、、”宁郃刚要拒绝,公冶梓苡从车里钻出来,直接跳下车往对面辅路跃去。 “吁!”宁郃止住了马车,将之暂时交给成郴,让他帮着看会儿,说声不必等他们,便追了过去。 公冶梓苡师从颜夏,擅长的就是短刀刀法和轻身功夫,虽不能如颜夏一样形如鬼魅,但也是如灵狐掠影一般,轻描淡写的几个闪身前跃就到了对面。 宁郃速度虽是更快,却没了那份灵动美感,像只蛮虎一样,踏地一跃便是两丈,几个起落便来到公冶梓苡身边。 “不要误会,宁某乃大溱颖安县尉,此行赴任,恰巧遇上,想顺路买几个贴心仆婢留用,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拉住公冶梓苡,宁郃看着对面一脸惊诧戒备的众人,当先开口道。 “他打那个小丫头。”公冶梓苡冷冷的看着一人,又指指当先一辆囚车般的贩奴车里,一个看着不过豆蔻年华的小丫头,悄声对宁郃道。 “宁县尉见谅,请恕小人得罪,此下未处集镇城池,无市署牙行可转契定契,实是不便交易。”对面一人,示意身后人放下半出鞘的家伙,面上恭敬一礼拒绝道。 “无妨,此处尚未远离关城,无非值不值得往返一次而已,在商言商,你且说说这价钱几何,宁某也掂量掂量能不能请动你们回返一趟。” 示意公冶梓苡稍安勿躁,宁郃再对那人说道。 第九章 分别 “回县尉,我这些小娘,皆识文断字,精通音律女红,年龄身段样貌也都是上上之选,若贩到平琅,作价当得百两以上。” 说话的奴隶贩子,态度算是做的很恭敬,但其实没拿宁郃当个事儿。 他们这买卖利大价高是一方面,县尉这官虽入品级,但也不过九品芝麻官,也是一方面。 而且这还不是颖安治下,离着老远呢,哪有多大面子。 “百两么。”宁郃自语一声,也不由暗暗咋舌,忒特么贵了。 大溱寻常买个粗使丫鬟,也就五六两银子,十两银子都是大价了。 这可倒好,无本买卖要出了十倍的价。 哪怕你是漂洋过海来的,又识文断字的,也算价格虚高了。 这一车十好几人,十四五车,真这价都卖出去,小两万两银子上下了,这还不算往回贩运什么货物,也不知是否沿途已经卖了不少,当真是暴利。 要知道他爹原本经商三十年,也就才能抵这十几二十趟买卖,当真骇人。 “这样,我挑五人,与你五百两,你派个人送到我车上,骑马跟我去关城交易过契,如何。” 宁郃大概知道公冶梓苡什么心思。 她父亲之事,幸而是牵连不多,没涉及到家里亲眷,不然她怕是结局也不比车里这些小丫头们好太多。 应是听了成郴的话,又看见那个小丫头被打,心下愤愤,才有这一遭。 但这事儿,也就聊解心宽吧。 他们买不回所有人,即便有那个财力,对这些小丫头而言,也一样是个寄人篱下的余生,区别只是他们若有心,会宽待一些罢了。 只是左右还有些闲钱,权当给公冶梓苡找几个伴儿了。 “如此,便依县尉大人。”那奴隶贩子想了想,点头应下。 颖安算是他们一个必经之地,当下小卖个方便,回路也省些麻烦。 反正也就派个人走一趟的事儿,不耽误他们什么时间。 “你挑吧。” 宁郃本就没有什么买些美婢佳人的心思,就全可着公冶梓苡的心思,让她去挑人了。 公冶梓苡虽不十分甘心,却也没再多执拗,去挑了几个年龄小,身体弱的小丫头下车。 “你们都是西朝五国人?具体是从哪国来的?” 闲着也是闲着,宁郃趁着挑人的功夫,跟那奴隶贩子打听道。 “我们都是武宁人,东主便是武宁公。” “回货皆贩粮草?”宁郃闻言心下了然后,再问一句。 “正是。”奴隶贩子打着哈哈回应。 这宁郃就不意外了,卖武渊的人口,买粮草充实自己的国库,不算稀罕的手段。 只是这里面是不是只有粮草,那就天知地知了,反正他是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听闻武宁颜家,也颇具势力,可有颜家商队往来东西?” 宁郃问及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 “颜家?武宁有两家,一为严肃的严,一为颜面的颜,前者诗书传家,为五国清流之首,后者武勋彪炳,亦为五国侠士之首,自是皆看不上我等鄙贱行当。”奴隶贩子回了一句,言语有尊敬,也有不忿自嘲,显然有些龃龉在内。 不过知道了武宁确实有个颜家,且是大族,师娘的话应该不是糊弄他,他也就没啥要说的了。 正好公冶梓苡也挑完了人,便拱手告辞,带着奴隶贩子派来的人,和五个小丫头,回到了队中。 成郴看他们带回来的人,拉过宁郃,蹙眉道:“这么大点,你买来伺候人,还是被人伺候? 宁郃没奈何的耸耸肩,“养着玩吧。” 公冶梓苡带回来的五个,最大也就十三四,最小的一个约莫能有八九岁,也就顶天了。 能不能伺候人的,反正他是下不去那个眼,权且让公冶梓苡领着玩吧。 反正他赴任之后,也是有人指使的,无所谓了。 “你是挺败家。”成郴拍拍他肩膀,表示十分认同他之前的话。 他们可都知道这些小丫头是什么价能买下来的。 别看他们送人好马,喝酒包下酒楼什么的,都全然无所谓。 但也知道该省省该花花的道理。 宁郃这般所为,在他们看来,跟白扔钱一样。 “你懂个屁,叔靖这是为博美人一笑,值着呢。”跟他俩也很是臭味相投,惯没多少正形的萧广,这时也凑过来,挤眉弄眼道。 “快拉特么倒吧。”宁郃大手一摆,翻身回到车架上。 成郴和萧广仍不罢休,互相挤眉弄眼,打马在一旁小声调侃打趣。 左右离镇西关也不算太远了,临近日暮前,宁郃等人也就进了镇西关。 趁着市署没下衙,关门未落前,完成了买卖,把几个小丫头落籍在了宁郃名下。 那奴隶贩子的人,自拿了银票出关离开,宁郃一行人则跟着轻车熟路的贺岚颀等人找了客栈落脚。 次日离关,进入雍合府地域。 雍合府地域基本被苍豫山脉,以及西边的暮滨山脉所夹,是一块东西最长四千八百里,南北三千五百里的大高原,地势普遍在六七百丈高左右,北高南低,境内有一条主要水路,垂江。 垂江起于苍豫山北部,由东向西流淌,横过整个雍合府南境,入西泠府东北境折拐,经南虞府西境垂流向南,入凛朝暹吴部境内。 垂江上游虽水流不急,但水中大石众多,并不易行舟,雍合府水运也并不发达。 但好在境内地形大多平坦旷达,陆路通畅,四处皆可去得。 纵马奔驰下,举目望去,远处青山素裹,近处草长莺飞,上有碧空万里如洗,下有浅溪澈水潺流,让人心头惬意舒阔。 又连行十日,走两千多里路,宁郃一行便来到了雍合府中心,也是雍王封邑,雍合城。 到此地,牧柏也就到了家。 “叔靖,一路相送照顾之情,不与言表,忘吾弟此生自此顺遂称心,愚兄这便告辞了。” “先生也当珍重,此行迢迢两万里,却觉转瞬即至,还有许多道理,未向先生请教仔细,甚是遗憾。” 牧柏下了车,与宁郃执礼相对,依依惜别。 这一路虽然没有那些波谲诡异危机四起,但四个月时间相伴同行,嬉笑怒骂,也让两人交情甚笃,情义自在心中。 “哈哈!叔靖既有此心,那便不枉愚兄为你留下这份礼物了。” 牧柏朗声一笑,指了指自己坐了一路的马车。 车上老柯只搬下一个装着衣裳杂物的木箱,余下几大箱子书,却是没有再动的意思。 “我还打算给你换了马,让你把车赶走呢。”宁郃见状摇头哂笑。 他是打算把自己的马,给牧柏套上车留用的,没想到,牧柏反把那些需要车载的书,都送给了他。 “留着吧,多看看,我回去自己再默便是。以后我便在这城中收徒教学,有的是时间。”牧柏拍拍他肩膀,潇洒的跟众人挥挥手,带着老柯迈步自往城中行去。 宁郃忙窜到车上,四下翻腾一下,跳下车长出口气。 还好他昨天趁夜塞在牧柏行李箱子里的银票,没被他翻出来,应该够他一阵花销了。 “为什么不进城?”成郴来到目送牧柏入城远去的宁郃身边,好奇问道。 这俩人一个送人不到家,一个也没邀请去家里的意思,就挺怪的。 “不赶趟了。”宁郃尴尬一笑,大溱官员赴任时间是有期限的,可不能再瞎晃悠了。 成郴闻言反应了一下,才道:“还有几天?” 宁郃:“一天。” 成郴无语了,愣愣的好半晌,拍拍他肩膀,“你心是真特么大。” 颖安据此还有五六百里,就算以他们这些上佳的坐骑,不惜马力,也有得跑呢。 好家伙,这货不紧不慢跟他们晃晃悠悠的走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到憋不住了都不带进茅坑的啊。 “呵呵。”宁郃干笑一声,揽住成郴肩膀,“咱们也先拜拜了啊,我先行一步,颖安再见吧。” 成郴扒拉他一下,开始撵人,“你快滚吧,别真给人治个渎职罪,再给你一顿板子。” “诸位兄弟,咱们颖安再见。”宁郃抱拳,再跟众人暂别。 公冶梓苡也从马车出来,卸车挂鞍,两人将五个小丫头还有马车,托给成郴带着,两人三骑,快行南下,直奔颖安。 第十章 开坛讲学 “你没说实话。” 行离雍合城百里,两人在一小山脚下暂歇,稍缓马力,公冶梓苡看着宁郃撇嘴道。 他们长大的道观,离着北宁城不多不少,正好三百里远。 宁郃天生一双铁脚板,一日便能往返一趟,常偷偷回城,给他们带吃喝玩具,没少被她师父收拾。 现在别说有良驹坐骑,便是没有,以宁郃的速度,也不怕赶不到颖安县城。 所以公冶梓苡笃定,宁郃不入雍合城,定是另有因由。 “我不会累的啊。”宁郃自知道她什么意思,摊手反驳道。 公冶梓苡横他一眼,“想姑奶奶信你鬼话,下辈子吧!” “好吧,你随意。”宁郃耸耸肩,不搭理她。 他确实没有尽说实情,但这事儿说着没意思,徒增憋闷罢了。 大溱自开国便封有四王在外,虽除封邑之城外,并无治地之权,平时也只有一军两万余府卫亲军可用,看似并不是什么尾大不掉的威胁。 但除此之外,四王各辖制四府府军,若边关事急,无需圣旨便可自行召集四府府军,甚至收管四府军政在手,全权调动四府军民官吏,以便应付外敌。 这本是因大溱地域太广阔,才定下的临战应急之策,也是对四王祖上当年愿意罢兵,合力共建大溱太平的义举的弥补。 但时移世易,虽然四王历代都没有谋反作乱之举,可其在外十六府的威望,无论军中还是民间,都隐有盖过朝廷的势头,也被后世君臣所猜疑忌惮。 累积至今,从当今大溱泰和帝登基以来,愈演愈烈。 特别是七年前,依例在京伴读太子的四王世子中的宁王世子,意外落马暴毙后,泰和帝生怕宁王生乱,对北宁、北江、北元、济北四府军政大肆调动,甚至不恤军情,在镇北军中着手落子,以期内外钳制宁王势力。 惹得四王心冷,其余三王也纷纷以各自因由借口,请旨召回各家世子,使矛盾到了爆发边缘。 恰逢凛朝寇边,这才转对外敌,暂且作罢。 而牧柏当年入京赶考,在京城与雍王世子关系甚笃,虽因此得二甲传胪,没遭到什么黑幕殃及,但却也因此‘简在帝心’了。 他那天没有跟师娘说的是,牧柏之所以被按在边地十多年不得动弹,罪魁祸首正是泰和帝。 寒门子弟,本是皇帝掣肘制衡勋贵世家子弟最好的人选,可这个有才干民望的官员,却跟大溱最大的权贵公然交好,这是泰和帝不能容忍的。 他们此行,其实不怕有杀手刺客,就怕没有。 泰和一朝,京中大员以四人为首,各成一派。 其中之一,便是牧柏检举的裴师嘉之父,当朝尚书左仆射裴庆。 其自身世袭罔替兖国公爵,加封上柱国,二十年内遍任六部尚书之位,故吏遍及六部。 其弟裴渊得封金紫光禄大夫,现任礼部尚书,门生广布各地。 其长子裴师彦,得封冠军大将军,任职禁军九卫之一的豹骑卫将军,深受泰和帝喜爱,视如手足。 一门三人,皆位高权重,堪称当朝权贵之最。 朝中声势,可与之媲美的,则是清流之首,当朝太师曾显,三朝老臣,当今帝师,威望甚高。 至于另外两派,则分别以中书令王公茂,寒门大儒国子祭酒李济远为首,一手握实权,一为寒门领袖,但都要略逊一筹。 褚平仓一案,不管其中究竟如何,都是其余三派围攻裴家父子的大好时机,虽已经定案,却并不一定代表结束。 而真正简在帝心的裴家父子,经此后,恨上牧柏还在其次,保住自己颜面和地位,才是主要。 杀王削藩,上合帝王心思,无疑是极好的选择。 他们完全可以借机以牧柏为由,在雍合城行风布雨,替泰和帝在雍合城先开棋局。 牧柏死在雍合城内,那说明雍王世子对这朋友也不怎么样,雍王对城内治理也不怎么样,届时再行离间,推波助澜,分散一些雍王势力不算太难,自得圣心眷顾。 若雍王世子死保牧柏,那就更好了,他裴家就是泰和帝的马前卒,无论成败都可顺势搅动雍合风云,同样功劳不小。 而宁郃虽然只是个小小县尉,不起眼的小杂毛。 但当时保下他的,却是狼骑将军,乃至于镇北大将军等人。 包括师兄秦煜在内,这些人都是泰和帝于北境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人物,也是对北境安危至关重要的人。 其中秦煜出身的武阳侯府,世为宁王府臣,秦煜与而今新宁王世子,又自幼交好。 现任武阳侯,也就是秦煜他爹,而今却被调往京中。 秦煜自己则被泰和帝亲封为镇北军一军郎将,以现下局势,正被放在宁王府对面,处境极为尴尬。 至于镇北大将军,狼骑将军等人,因北境多战,与宁王及宁王府上下,都有袍泽之谊,却亦身负皇命,也是两难之境。 甚至可以说,若不是他们尚且中立,只谨守边关,那宁王府早就是个被南北合围的境遇,北境也早就乱起。 如此情况,他与牧柏同行一程,还可以说是因为私交,也确实同路。 可他一旦入雍合城,有了结交攀附雍王府的嫌疑,那就不仅是他要倒大霉,镇北军中保他的那些人,也必会受到殃及。 这不是他自视过高,而是正因为他不起眼,官位低,反而好下手也好得手,人家真想揉捏的时候都不用多费力。 而且他所思,也不是全凭想象猜测,虽有臆想,却非全部。 只因历朝历代都不缺不分青红,只顾媚上舔主,因而得势的权臣。 而裴家父子,正恰好就是其一。 其从家道中落,一度差点被褫夺了世袭罔替的爵位,到无底线媚上迎合还是太子时期的泰和帝,以至而今权倾朝野的经历,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宁郃对雍合城是敬而远之,老实儿的去颖安摆烂。 …… 雍合城,雍王府。 长十九里,宽十七里的庞大雍合城内,只雍王府便占去这座容民七十余万的雄城的五分之一左右。 这还不算城北凸出城池,额外圈占的占地更广的王府别苑。 可谓豪奢之极。 当下,进入雍合城的牧柏,便是被人接到了这王府别苑之内。 别苑内有里许清湖,湖畔亭台楼阁俱全,皆雕梁画栋,金饰玉瓦,格外华美。 雍王世子李砚,正等在湖边小渡,一艘无蓬轻舟静停在侧,因水面清澈,如悬在那里一般。 “青山兄,多年未见,兄长确是沧桑许多啊。”见下人远远将牧柏引来,李砚快步前迎,微笑招呼。 “北地风寒,倒也给柏添了几分男儿气概,不亏。”牧柏同样微笑回应。 两人见礼相拥,同行至小舟上,撑船到湖心处,煮酒垂钓,如置画中。 “可惜世子不是美人,我也不是红颜,少了些神仙眷侣的意境,可惜!可惜!” 身在画中,一口醇酒入喉,牧柏摇头晃脑道。 李砚直接扔了鱼竿,心境全无,“牧青山,你三十好几了,怎么还是这副不着调的样子。” 牧柏反唇相讥,“你少来,你要是正经人,能跟我唠一块儿去?” 说着还抖手钓上一尾肥鱼,嘚瑟的显摆下,才扔进鱼篓里。 “我还以为你提心吊胆的回来,陪你喝点酒压压惊呢,现在看来,自作多情喽。”李砚轻哼一声,直接拿着鱼篓往下一舀,直接带了两条胖鱼上来。 “我家这鱼从小被喂大的,见食就吃,根本不怕人,有个屁得意的。” 牧柏轻笑道:“我不就是被放回来的傻鱼,有个屁好怕的。” 李砚却沉寂了下来,正色道:“入王府任职吧,总能保你个周全。” 牧柏摇摇头,“治县十多年,挺累的,不想再玩了,在你这儿蹭顿好吃好喝,回家当个教书匠,悠闲度日挺好的。” 李砚再度沉默,不知说些什么。 牧柏道:“世子何须如此,我本来就是个乡野村夫,纵十年苦读,到头也不过是登不了台面的草鱼而已。砧板在那,刀也在那,又能怎样挣扎。” “雍王府岂会怕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李砚不满冷哼一声。 “怕是不怕的,只是没必要。”牧柏笑着摇头,“黎、灑两朝,人脑袋都打成狗脑袋了,晋华郡主虽故,但她的儿子还在,若黎朝支撑不住,难免向你这舅父和他外公求援,届时自有一番风云骤起,何必在我一闲人这里徒废精力。” 随后又道:“北境够乱了,不日更是会再起大战,西南现在可乱不得。他们不在乎,可我们得在乎,不然没脸下去见祖宗,这日月所照,山河所在,从来都不是一家一族之天下啊。” 李砚双拳紧握,目露凶光,后又化为一叹。 他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若非因为这个道理,他家祖上怎会一场赌战后,便欣然并入大溱,成了这雍王。 可他们想要这天下得个太平,却不代表别人就能容他们享受这份太平。 若他已是雍王,早反了天去,那理会那么许多。 牧柏见状,狡黠一笑道:“安心。我也没活够,不会自己找死,你给我弄块好地方,咱也学学先贤,来个结庐而居,开坛讲学,广施教化,我看众目睽睽之下,谁又能如何。” 李砚瞪大了眼睛,“你是真狗胆包天啊,不怕被天下士人骂死!?” 牧柏一挑眉,“来的人越多越好,就怕来少了呢!你到时再找人传扬一下,尽管夸张些,我能不能活,可就看这遭了。” “哈哈!此计甚妙!亏你想的出来。”李砚顿时放声大笑,腾地站起身来,差点将小舟都给弄翻。 开坛之处好找,随便找个人多空阔的地方就行。 只要牧柏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不管随后闻讯来的士子是比他强,还是不如他,这势算是造起来了。 且以牧柏才学,当世真能轻易胜之的,其实也不多,反而能成就其声名,让人愈发投鼠忌器。 到时保他的,可就不是雍王府,而是雍合百姓,甚至天下士人。 只是此事需快,才能打人个措手不及。 是以李砚随即便道:“今日青山且在王府住下,明日咱们便开坛讲学,恰好再过月余,便是母妃生辰,我这就连夜去信各地,以庆生之名,邀各地大儒名士入雍合开场清谈文会,届时自有你大展才华之处,看他们又待如何!” 牧柏道:“只清谈不够,我还要注经释文,看看那些名士大儒,究竟比我强出几何!” 此时的牧柏,意气飞扬,大有挥斥方遒之态。 李砚放声一笑,双掌交击,“好!我就陪你来这一场,咱们先摆阵列,将上一军!” 第十一章 至颖安 次日,颖安县城外。 “傻猫,你就说说呗,咱大嫂究竟怎么跟煜哥那个老古板勾搭上的。” 时近晌午,宁郃和公冶梓苡总算是来到了颖安县城附近,剩个一两里路程便可入城。 公冶梓苡围着宁郃,喋喋不休的打听秦煜的轶事。 虽然都在北地,但近几年他们除了时常通信,见面其实很少。 即便同在镇北军的宁郃和秦煜也是一样,平素都忙着各自职事,或是领兵在外,一年都聚不了十几二十次。 但比之公冶梓苡,他们俩人彼此情况,还是互相都很了解的。 “从你嘴里就蹦不出来什么好词儿。” 宁郃打马快走几步,有些头疼,暗自埋怨自己,怎么就忘了这货的德行,跟她说了秦煜和大将军孙女互相有意在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后的事儿呢。 当然,这根儿上也怪他,没他从小时不时跑回城,尽学回来些市井痞话街头轶事回去说,公冶大小姐其实也不至于越来越野蛮生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只是某人绝对不会承认跟自己有关就是了。 “什么叫姑奶奶嘴里没好词儿!不是你个傻猫说他们王八绿豆先看对了眼儿的么。”公冶梓苡自是不服,追上来不满道。 宁郃目光飘开,“我说的是郎有情妾有意,小树林里一起去……” “小树林??”公冶梓苡顿时瞪大了眼睛,惊讶的捂着嘴,然后便是投以鄙夷不屑的眼色过去,满是不信。 这事儿要是眼前这犊子干出来的,她半点儿不意外。 宁郃乳名花狸,从小这货就人如其名,像个大野猫一样,四下乱窜,没有不敢干的事儿。 但秦煜可从来都是一板一眼,恪守礼教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儿来? “对啊,小树林里追小鹿去了啊,不行么?”宁郃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困惑的样子看回去。 公冶梓苡瞬间明白这犊子在作弄自己,直接甩个大白眼过去。 “大小姐也算巾帼英雄了,不喜红装反擅骑射,一手射艺便是狼骑之中也罕有对手,常去各营与人切磋,明明的箭法你也知道,俩人各有胜负就这么杠上了。后来有一次大小姐在外狩猎,追赶一只小鹿,却遇见了一队偷偷入境的北律斥候精锐,幸好明明追了过去,为救大小姐还受了些伤,俩人就这么好上了。” 宁郃见状也不再逗她,道出实情告知。 “切,好俗的桥段。”公冶梓苡闻言,兴趣全无,只觉老套。 宁郃:“……”。 索性说着话,颖安县城也到了眼前,宁郃便上前亮了路引,在一众未来手下纷杂的目光注视下,拒绝了他们引路,带着公冶梓苡进到城内。 大溱各城分布多数都差不多。 以县城为例,坐北朝南,东南西北各一面城墙,大则长七八里宽六七里,小则长五六里宽四五里,从各城墙中央城门处连出一十字主路,将县城分成四份。 其中县衙居东城北半部分,大门向南开,也是坐北朝南以东为尊的布局。 而其他三块区域,除了临近县衙街道上的宅院房屋,大抵以西北城为贵,东西两南城为次,多为普通百姓居所,繁乱的集市也是开在西南城中间。 颖安城也是一样,作为上县,它占地不算最大那一批,不过六里长宽,是座真正的四方城。 宁郃他们俩从东城门入,沿街直行一小段路,也就看到了颖安县衙。 完整的县衙建筑整占了这半城道路的一半左右。 东边是乡兵驻地,也是宁郃日后自己的县尉衙署所在,一面丈高黑墙,与县衙大院紧邻却互不相通,在东边开个偏门,内里其实就是个小校场加几间兵舍,以及一个单独供他衣食住行兼办公的有堂屋的小院。 正中自是县衙衙署,古朴大门开在中间,墙高丈五,前有宽大照壁,左右有威严石狮,入门有甬道通仪门,东西分置膳馆、寅宾馆、衙神庙、狱神庙、土地祠、牢房、三班捕快班房等。 再入仪门,至大堂左右则是兵、刑、工、吏、户、礼六吏房,西设吏舍,东有典吏衙,前者再向内为承发房,后者向内则是架阁库。 过大堂再进,为二堂,大堂升堂审案,二堂办公理政,在二堂左右还有两院,分别为县丞衙和主簿衙,前者在东。 宁郃入县衙后,便被引入二堂,在这里见到了颖安县令文垣。 至于二堂再往内,虽说还有三堂,但那里就是县令居住的内宅了,又不是熟人,文垣自不会现在在内宅接待宁郃,靠近内院的税局银局等,也跟宁郃没啥关系。 不过文垣虽没在内院宴请宁郃,给他接风洗尘的意思,但对他还是相当热情的。 原因么: “宁兄,你可是叫吾等这番好等啊,若是你这几日再不来赴任,本官就不得不上请借调府郡兵马了,届时可对宁兄大为不利。” “呃。”宁郃尴尬一笑,“北江距颖安属实路远,请县尊见谅,见谅。” 随后话头一转,疑惑道:“颖安在县尊治下一直海晏河清,不知近日是发生了何事,居然令得县尊如此?” 文垣虽是平民子弟,却也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能得到颖安县令这个官职,不仅有贵人相助,也同样有真才实干。 所谓海晏河清,并不只是宁郃的奉承之语,而是他既能折腰事权贵,与郡城上官、地方豪族等交好,也算治下有方,与各佐官相处融洽,政行顺达,同时他严以律己,恪守律法,并不欺压平民百姓,在民间也有青天之名。 贺岚颀等人虽与他关系不近,但言语间谈及也不乏认同,还会时不时帮些力所能及的忙。 跟他们谈及过的宁郃,更是知道文垣与现贺岚家主,也是贺岚颀长兄,贺岚承镡关系不错,常有往来。 一般即便境内出现什么需要用武力解决的违法乱纪的事,根本不用县里乡兵,贺岚承镡就给他搞定了。 宁郃倒不是想偷懒,只是好奇这俩人是闹掰了,还是真出了大事,连被大小二十余刀客帮派奉为魁首的贺岚承镡都搞不定。 年不过三十,却看着比牧柏都要年长几岁,如四旬年纪的文垣长叹道:“你有所不知……” 文垣一通长篇大论,再给宁郃更详细的说了遍泠北刀客的事儿,包括而今七大支刀客下各帮派的详细势力分布等等。 原来不是贺岚承镡帮不上他,而是这事儿就起于贺岚刀客。 颖安地处璟安郡,位于璟山北侧,隔山就是西泠府璟田郡,因璟山山脉多玉石矿产而闻名。 虞朝末期此地矿脉多被私人占据,后被大溱纳入后,也准许保留,只是不许再多开私矿。 贺岚家和成家这两支的刀客便是依靠这些私矿富起来,也是因此转型,成为现在这种形态的。 这么多年过去,刀客势力的互相争斗,却是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已入平陌军那两支不必多提,自是无人敢惹。 但雍南以行商护镖为主的这三支,其中“水派”一支,专走水路,多往南虞、凛朝走,原本其实也算太平。 可近些年,他们与以贺岚家为主的“山派”,和以成家为主的“云派”,逐渐往来海西,跟仍游荡泠北草原的“风派”“狼派”两支干老本行的,冲突就日渐增多了起来。 说白了就是他们现在有些越界,让得那两支还干老本行的刀客,收益大减,断了人家的财路。 而且打的交道多了,矛盾也就多了。 那两支虽也打着刀客名号,但大多数不是有传承的,而是后起马匪不断并入壮大的,本就不好相与。 现在眼看着他们赚的盆满钵满,自己收入因为一堆商队找他们护行,反而越来越少,哪还能罢休了。 几个大的分支帮派一合计,就一起掏了单独在外的水派老窝,贺岚承镡等人闻讯忙赶过去援手。 就这节骨眼上,本来一个想脱离狼派,改行加入云派的刀客分支,来了颖安,却发现颖安这两支刀客格外空虚,直接就带人打上了门。 就在昨天,贺岚家派人来向文垣求援,可文垣哪里有人可派,县里三班衙役捕快,还有些乡兵,本就出身刀客,早都回去帮忙去了。 偏他们有个经历挺厉害的县尉,还就在路上晃悠,死活不来赴任。 镇北关离着是远,可兵部给的赴任期限也不是没有考量的,谁也没想到有人真可丁可卯,掐着时间赴任的啊。 要不是今天是期限最后一天,他还抱有侥幸,早就上报郡城,请兵平乱了,哪管这功过最后落不落自己头上呢。 “我去!”宁郃猛地起身,爆了个粗口,随即一拱手,“下官这就前往平乱,请县尊派我一人引路。” 文垣看着虎背熊腰的宁郃,心下也是长出口气,他不知宁郃与贺岚颀等人相识,只道不是个遇事便准备跑的家伙,知道往前上,看来还不错。 忙道:“我这就命人替你召集余下乡兵归营。” 在他看来一个人有啥用,把另外两队乡兵召回来,武库打开,取了兵甲再去,依靠甲胄弓弩,配合军阵才是正理。 其实要是没有县尉派下来,武库他也敢开,就是怕来人是个找麻烦的,到时知道武库被开,乡兵调动,给他往上告状。 虽说事急从权,但大溱文官最好不要事急从军权,真会死人的。 而且就算说是有匪乱,但一没涉及扰乱乡里,二没攻打县城,也算不上多急,有足够依例上报,请郡里派人处置的时间。 他虽有心帮忙,却是也不想因此把自己放架子上,看炭火是燃是灭的。 第十二章 援岚村 “也好,有劳县尊。” 宁郃多年军伍,自晓得军阵兵甲之利。 但说实话,他并不信任乡兵的战斗力,甚至怕他们会成为帮倒忙的。 再一想,左右占个人多势众的便宜,到时也有个指使,聊胜于无,先召集了人回来再说也行。 只是他并不打算等人齐再出发,而是打算自己先去看看情况,情势危急,或是事有可为,他就自己上了。 随后也是开口请求道:“只是事出紧急,郃还想请县尊帮助一二。” “无妨,都是为了治下安宁,宁兄有何所需,尽可直言。宁兄初至颖安,便愿身先士卒,本官虽是一介书生,提不得刀剑,却也自当鼎力相助。” 文垣也不推诿扯皮,直接应下。 “那我先去武库,取了弓弩甲衣,便先行前往,查探究竟,有劳县尊待乡兵回营后,命三名队正分派甲衣,穿戴齐整前去寻我。” 宁郃也是不耽搁,直接言道。 文垣再次应下,宁郃打个拱手,转身就走。 到了县衙外,跟公冶梓苡说了情况,带着她一同去了县尉衙署,让她在这等自己。 但公冶梓苡却不愿意,“姑奶奶又不是没有自保之力,而且黑胖子他们人不错,对咱们够意思,怎能置身事外。” “你消停待着吧,就你那两把刷子,去了我还得照看你。” 宁郃全然没有怜香惜玉好好劝说得意思,扔下句话,就命留守乡兵引路,带他去了武库。 武库钥匙倒是不用现找,在他接到任命的时候就给他了。 至于颖安这边,兵部也提前会派人送来新锁和一把钥匙以及他的任命书,郡衙那里也会送去一把备用,兵部再留一把,一共四把。 现在他到了地方,一应文书路引文垣也查看验证清楚,自己开锁进武库,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登记落印进了武库,他也是大松一口气。 大溱各郡县乡兵,基本都是分配的皮甲,府军和边军铁甲皮甲参半,但是县尉郡尉和郡县那少数募兵,按例是配有铁甲的。 好歹是拿他们当个地方精锐用的,一应配置自是不差。 但这都是太祖年间就留下来的规矩,实际上,现在分到各郡各县武库的,破皮烂甲一堆,铁甲少了甲片,锈了甲衣,甚至一抖落挂啦散开一地,乃至甲片糟烂掉渣,一捏就碎的都有,而且并不算少。 颖安这儿真的还好,甲衣虽旧,但都还能用,也能看出仔细修补维护的痕迹,库中刀枪弓弩也是陈列有序,保管妥当。 宁郃仔细翻看一下,暗自点点头,取了副轻便简单的铁扎胸背甲穿上,打上护臂护胫,拿了一张一石重弓,拎上四壶羽箭,就出了武库。 又叮嘱了气鼓鼓的公冶梓苡一句,让她别乱跑,便跟着一识路乡兵出城南行,快马而去。 颖安治下八万人,一万多常居县城,余下皆散落各乡里,贺岚家和成家,虽然在颖安城乃至很多城池都置有宅院,但主家多数仍居祖地。 贺岚家祖地为岚村,在颖安城外一百五十里左右,处璟山山脉中贺阳山山脚,多山林多雾,村名其实就是这么来的,贺岚的姓氏也是依地名而取。 成姓则本是外姓,虞朝时期从泠北草原迁至岚村附近璟阳村,后成当地望族。 现在基本上这两村中,就以两家子弟为主,尤其是岚村,都是同宗同源,几乎都姓贺岚。 宁郃约莫午时中从颖安城出来,近申时末才到了岚村,这还是他蹽到一半,见方向道路好找,扔下了引路乡兵,自己双马快行才有的速度。 没办法,他的马虽然很不错,但本就骑着赶了好长时间路,歇了一阵也仍有些乏力。 好在到了岚村附近,就看到有三两游哨,骑着马在村口晃荡,倒是不用他再费力去找。 出身狼骑斥候的他,摸哨抓舌头都是信手拈来的活命本事,不消片刻,便把游哨料理干净,也打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还好,贺岚家虽然空虚,但也有百来青壮刀客在,除了开始为保护族人和乡亲撤近庄园,有一段时间血战,损失了三十多人,后来撤到庄园里,便多是隔墙对峙,没有再造成大的伤亡。 而那伙狼派刀客,人也不算太多,也就三百多人,但都是青壮汉子。 “悄悄的嗷,敢出声儿,腰子给你挖喽。” 打听完想知道的,宁郃上去就一大嘴巴,威胁唯一还清醒的游哨一句,就悄悄离开。 起先他并没走远,而是埋伏在了附近,寻思能不能借那清醒的游哨,引来一波人,先办了。 没成想,那家伙一点儿义气都不讲,真就一声不吭,让他白费一番心思。 只能像个大猫一样,一蹦一跳,轻飘飘的借着房屋院落隐藏着自己身形,往岚村深处摸去。 岚村也不算小,好几百户人呢,房屋院落一座座的,并不规整,而是棋落散布,有些独特布局在内。 村里道路左一拐右一岔,走着走着就会多出一排屋舍,挡住去路。 这种布局若是有人侵入,自家人手足够,完全可以把敌人都分割开来,而且可以很大程度上,降低马匹的作用,让马匹在村中难以提速。 “真绕人。”随手把一个在屋内搜刮的刀客敲晕,宁郃不由摇了摇头。 还好村中呼喝怒骂的声音不小,他方向感也很好,还时不时翻上房顶,并不会把自己真绕迷糊。 “咻!” 正在宁郃再次准备翻上房顶的时候,耳朵微动,仰头躲过一支从暗处射来箭矢,脚尖一点墙壁,借力逃出,奔向箭矢来处。 “你姓贺岚?” 宁郃动作极快,射箭之人未来得及躲开,便被擒住。 只是让其意外的事,来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而且长的跟贺岚颀还挺像。 “姑奶奶贺岚甄,你待怎样!我哥……”奶里奶气却凶得很的稚声响起,挣扎着的小家伙满是不服与恨意。 宁郃打量两眼,才发现是个小荷未露尖尖角的小丫头,甩了个暴栗,道:“下回看准了再放箭,我是新任县尉,你不识甲的啊。” 大溱对弓弩甲胄管控极严,与刀剑等兵器满大街都是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在大溱境内,穿甲的不一定是好人,但基本都是大溱各军将士是没跑的。 是个很好辩识的标志。 却不料,贺岚甄冷哼道:“我家门口堵着一堆穿甲的呢,谁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宁郃面色瞬间沉了下来,贺岚甄忙往一旁躲躲,掏出把短刀挡在身前。 “你就在这儿呆着,别再乱跑了。”把自己县尉印掏出来给她看了一眼,宁郃又给人塞进屋里,找东西在外顶了门,面色冷沉的继续前行,飞快的来到岚村深处。 目之所及,一条幽径蜿蜒,向上没入山林中,一座长宽各有三百步左右的宅院,横卧在前。 此时院落内,各处屋顶三五一队的站着些手持弓箭的男子,老幼皆有。 庄园门内墙下人也应是不少,一杆杆丈半长矛,从丈许围墙上探出,几个试图越墙而入的家伙,直接被串了葫芦。 墙外约莫得有二百多人,倒是比宁郃问到得少些,却真有不少人着甲在身,比他身上的,看着还要精良些,且足有三十多副甲胄。 “呔!” 宁郃见所有人压根没往他这边看的,注意力全在庄园内,暗咐一声自己小心过头了,而后吐气开声,如炸雷一般,吓了那些刀客一跳。 好些人含胸缩脖,仓惶四顾,可算是有人发现了他。 “吾乃颖安县尉,尔等速速放下兵刃,自缚双手,随我回衙问话。” 宁郃像个傻子一样,愣愣的又嚷了一声。 自然不会真有人因为这话本上的话,就缴械投降,但县尉这个称呼,也不是一点用没有。 登时便有一人蹙眉看着宁郃,转向身边领头当家,道:“大哥,颖安县来人了,咱们还接着弄么?” “没有回头路了。”身穿鳞甲,持狼首大刀的这些刀客当家的,眼中懊恼一闪而过,决然轻道。 随即一挥手,“杀!” 一阵狼嚎鬼叫,呼哨声此起彼伏中,数十刀客拎着大刀向宁郃冲来。 宁郃居高临下,弯弓便射。 他箭法不算狼骑最精,但也是其中佼佼者,尤其一身巨力,开得一手重弓,射程远力道足,也是少有人能比。 当下也不含糊,身形腾挪间,一箭箭射出,速度不算特别快,但自有一股节奏。 修长的箭矢,划空而过,箭箭射人腿足,强劲的弓力下,有时甚至连透数人,不多时庄园前便再起一片哀嚎。 那当家的见无人能入宁郃五十步内,眼中懊恼之色更重的同时,凶芒也越来越浓。 “老二,让人点火,烧了这庄园。” 索性颖安县衙已经来了人,也不再有担心会惹来乡兵耽误事的念头。 那当家的吩咐一声,决定破罐子破摔,烧了这贺岚庄园,若是能引得眼前这凶人顾忌分心,也是好事。 且那人话落,便自己直奔宁郃冲来,准备替一众手下争取些时间,提升点信心,起码也拖住宁郃一段时间再说。 只见其大刀一卷,连拍掉宁郃两支箭矢,快速突至近处。 “滚!” 宁郃暴喝出声,一手抽出腰间长剑,横扫而出。 只见那人眼露惊色,大刀与宁郃长剑方一碰撞,便被斩飞脱手,人也被宁郃两脚踹飞,跌出数丈远,胸口铁甲凹陷,甲叶卷窝出一个坑来。 第十三章 中品初战 “我再说一遍,放下兵刃,随我回县衙受审。再负隅顽抗,死!” 宁郃持剑静立,再度冷喝开声。 这次没人再敢当他说话是个笑话,场间除了阵阵痛吼呻吟,一片寂静。 眼前这些,说是刀客也好,马匪也罢,不过呼啸而聚,仗着人多势众,体魄健硕,行些不义之举罢了,算不得什么悍匪豪雄。 当下便有不少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想要放下兵器,却是还不想自己当了出头鸟。 宁郃迈步前行,正欲再行威压逼他们弃械俯首,却见那当家的猛地一拍地面,随手拾起一把大刀,继续向自己冲了过来。 口中还大吼着:“我们早上了贼船,今日若不趁虚毁了山派宗祠,也是死路一条!他只一人,颖安无兵可用,杀了他,我们才能活!” 此一言出,底下人还没什么,但其余着甲之人,却是纷纷面色一变,蠢蠢欲动。 宁郃蹙眉看去,自觉实情有异,该不会是他所知那般简单。 但手上动作不慢,长剑如矛刺出,在那人斩来大刀上划过一道刺目的火星,点开袭来大刀,空门直进,一掌拍在那人额头。 那人登时软倒在地,七孔流血。 但宁郃并没有杀他,只以劲气阻其气血,让其昏厥假死过去,看着凄惨吓人的形状,也只是为了震慑而已。 可余下着甲之人,也不知心中怎么想的。 或是被那人说动,或是因为其他,竟分出三两人继续催促本已停手的手下找东西点火,势要把岚村内外焚尽,其余人则齐齐举刀向宁郃杀来,还是做了与那当家人一样的选择。 宁郃持剑快进,再不留手,势若山摧,一往无前,直接钻入三人刀网之中,三剑连点三人咽喉,擦身而过时,三人已毙。 随后脚下半点没有停滞,腾身而起,一记飞膝砸在一人面门,使之仰倒在地,同时剑换左手,回马枪般仰身刺出,斩侧后一人,紧接着如灵猫一般,甩身数脚连踢,剑作猫尾横扫,两颗头颅随之抛起。 仅一个照面,便是八人倒地,一命呜呼,让得其他着甲人,惊惧止步,慌忙后退,不敢再进。 然而这次宁郃却是没了跟他们废话的心思,随意挑起一刀在手反握,剑归右手,直接纵身追上,见刀就挡,见人就刺。 用臂盾和长矛习惯了,他还是喜欢这种简单干脆的打法。 唰唰上百招,用出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招式,他不是不会,只是嫌累。 至于中品境可御使体内真元催发劲气外生的能耐,在他看来现在完全没必要,就不浪费了。 且他自离关后,心里本就诸多不痛快,现下这么来一通,倒是有那么一丝策马冲阵的熟悉感觉。 只是苦了眼前这些狼派刀客。 虽说他不再尽下杀手,但也没开始那样留情太多,断了膀子缺了胳膊腿儿的,身上被开个血窟窿的,都有。 伤的都不轻。 “大人饶命!” “大人饶命啊!” 县衙大堂上常见的求饶声,现在响彻在了贺岚庄园门外,一帮人那是有多快扔多快,往日仗着耀武扬威的狼首刀,像是烧红的烙铁般烫手似的。 有想逃跑的,还没跑多远,就感觉身后一阵乎乎疾风扑来,然后被一剑抽晕过去。 如此几次,也都绝了这个念想,扔了兵器,乖乖蹲到一边。 “多谢县尉大人!” 庄园门也随之打开,一五旬左右男子行出,躬身一礼道谢。 宁郃错开半步不受,道:“我与云悠等人于平琅结识,引为好友,老伯无需客气。” “七爷也回来了?”那男子先是继续道谢,而后忙问道。 宁郃告知道:“应该也快了,我们一路同行,到雍合城外才分开,我先行一步往县城赴任,他们最多两三天也该回来了。” 随后再问:“敢问老伯,可知璟阳村那边情况如何?” 那男子摇摇头,“我们这两天也送了些人走小路出去求援报信,但除了一些小辈从县城赶回,引走了一些贼人,再就是大人而今赶来,并未得成家兄弟回应。” “那这边就劳烦老伯,带人把这些人先看管起来,那个、先别都杀了,听他们言语,此事还有不少详情未知,且等我回来问问。”宁郃心下沉重,嘱咐一句,便让其找个人带他去邻村。 贺岚家一众老弱,持枪拿棍的把人都绑了起来,打骂自不会轻了,但也确实没下死手。 这些宁郃就不管了,说了声贺岚甄的事,跟带路的人取了马,往东又行了数十里,到了璟阳村附近。 宁郃没有再弃马步行,而是让带路的人先回去,自己径直打马进了村。 璟阳村地势比岚村要高些,离着山脚百来丈,越过山脚一片树冠,借着夕阳,尚且能看到一片开阔的田地,还有规整在一旁的排排房舍。 村内道路也挺宽阔,有三丈左右,而且铺的很扎实,马蹄踏在路上,也只留下浅浅的痕迹。 但蹄印太多,也有了些坑洼。 “来时该有五百来人,走了大半。” 寻踪辩迹宁郃也是老手了,根据村路上马蹄印新旧,还有密集程度上,就可以判断出个大概。 而且他还发现不少马蹄印比其他的更深些,甚至比他自己留下的也深,应该也有不少人是披了甲的。 岚村那些刀客穿的甲胄,并不是宁郃熟悉的制式,但大溱八方边军甲胄就略有区别,各地府军也并不尽数相同,各地乡兵的更是差别很大,他也拿不准那些甲胄来源。 只能希望不是自己以为的最坏那种情况就好。 “就你一个?” 突兀的,一个人慢悠悠从一个房屋中走出,人未现,声先至。 “就我一个又如何。” 宁郃起身,抱剑走了过去。 隐隐的,这随意扛着刀的家伙,给了他一种危险的感觉,更多了几分郑重。 那人淡淡道:“不如何,杀了你而已。” 宁郃呵呵冷笑,“我还挺好奇的,你们一个个的张嘴闭嘴就要杀我,怎么?大溱的官,现在这么危险了么。” 民杀官,同造反,最轻都是夷三族,不论品阶。 那人仍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浅笑,“只要没人从这里离开,谁知道是谁干的,成家杀的也不一定吧,你说呢。” “此屁有理,当赏!” 宁郃朗喝一声,长剑霎时离鞘,劲气萦绕,吐出两尺剑芒,电闪前刺。 “那就拿你人头来赏!” 那人也是清喝一声,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刀鞘猛地甩向宁郃,手中乍起一道寒芒,身如疾风一般,似飘似荡,隐带一抹残影,向宁郃掠来。 宁郃左手拍飞那掷来刀鞘,去势不变,脚步甚至更快三分,一剑挺刺向来人。 此人身法玄奥,势如清风,飘忽不定,并未接这一剑,而是侧扭身形避过,转身顺势就是一刀横斩向宁郃腰腹。 宁郃也不是菜鸡,一剑落空并不慌乱,回手再斩,若山雪垂落,既快且猛,直奔其持刀手臂。 同时左手也不慢,劲气包裹在拳,直奔刀面砸下,拳未至劲风先行,与其刀身劲气炸在一处,骤然回返上扬。 那人反应同样极快,整个人侧斜歪倒似贴地而行般,连点数下,绕至宁郃身后,再起一刀,直奔头颅。 宁郃拧身抽剑,屈膝转体,长剑再刺,正中其斩来刀刃,针尖直对麦芒,二人之间劲气四射,互不相让。 宁郃力大但真元稍显薄弱,毕竟入中品境时间不长。 而那刀客力气寻常,但真元浑厚,显然已入中品日久。 当下更是身形居上,欲以势压人,并不罢休,有转圜再战的心思,直想逼宁郃力尽,乘势斩杀。 然宁郃屈膝拧身并不只为抽剑发力,同样也是为了蓄力,脚下一蹬,瞬间暴起,顶开此人长刀,兜头盖脸就是一顿连斩追落。 那人虽身法精绝,但宁郃速度同样奇快,此时自身气势磅礴,一身力气尽附剑上,剑随心走,人随剑动,任其速度再快,也是再躲不开去,只能连连招架。 虽连挡宁郃十数剑,却心头丝毫轻松不起来,只觉得迎面雪浪翻涌,排天逐地尽是剑芒,心头升起一抹愕然惊惧,心神振动之下,真气瞬间迟滞了刹那。 宁郃得势不饶人,抓准时机,一剑横空挂落,顿时将其刀身劲气砸碎,刀背狠狠回落,砸在胸口。 那人也是顽强狠辣,一口鲜血涌出,却是半点儿没浪费,裹挟着滚滚劲气,化作血箭射向宁郃眉心。 宁郃冷哼一声,纵身侧转,腾空三连踏,一双大脚直接踩断其多根胸骨,让其萎靡在地,心肺全伤,无再战之力。 “我是成家人,别杀我。” 那人再无风轻云淡神色,只有不想就此死去的狼狈和哀求。 “璟阳村百姓如何了!”宁郃剑落其颈间,厉声喝问。 那人一边吐血,一边回道:“无、无事!成家老二居然没走,挡了我们片刻,带人撤入了山洞,落了断门石。” “哦。”宁郃点点头,长剑一挥,将人直接拍晕绑起来,准备留给成郴当礼物。 虽不知详细,但字里行间不难猜出,这货八成是个家贼,留着给成三胖子出出气。 哒、哒哒哒、、、 宁郃刚把人扔上马背绑好,村路上就传来了密集急促的马蹄声。 “没个消停。”轻啐一口,宁郃跃上马背,持弓在手,拉满了弓,一箭射了出去。 第十四章 村路激战 璟阳村村路上,五十余骑快马从深处奔来,三两并起一排,皆一身精甲,手持长矛。 没有寻常马匪杂兵喜好呼哨的习惯,除了马蹄踏踏声,连喊杀声都不发,于沉默中杀至,凭添几分肃杀。 观其奔行队列,不散不乱,井然有序,前指长矛也是不晃不偏,似久经战阵的精锐骁骑一般,并不似江湖武人。 在岚村,宁郃先是习惯性的与以往一样谨慎,把那些刀客,当成律军精锐看待,而后又是有些轻视,觉得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连犯兵家大忌。 当下,从那中品刀客现身开始,他便重拾了心神,不敢有丝毫轻慢自持的心思,眼下更是如此,全将此地当做了真正的战场。 而这种状态和场景,不仅没有让他有丝毫胆怯和忌惮,反而隐隐有些兴奋。 杀人并不会使他畅快,他也从不会认为生命可以轻贱。 但是战场上那种处处杀机,需要提起十二分精神,容不得丝毫差错的紧张环境,却可以让他全神投入进去,去寻求那种生死间的快意。 眼下也是如此。 他甚至可以确定,眼前这数十骑,就是真正的精锐骁骑,而不仅是像。 一箭射出,并不为取敌,而是为了试探,确认自己的想法。 微不可察的噗一声轻响,箭矢直接射入地面,距离来敌马首不过尺寸之间。 但奔行而来,无论人马,皆没有丝毫惊慌,仍旧直直前冲,似根本没看到,也似知道这一箭射程不足以对自己造成威胁一样,奔马略过,直向宁郃杀来。 宁郃不闪不避,也没急着前冲,只是再弯弓在手,沉吸定气,三箭连出。 而后直接弃了弓箭,手握长剑横在身前,催马踱步,踏踏前迎。 对面首排三骑来敌,长矛迎挑,正中一骑只矛尖微抖,便准确将来箭打飞。 其左右两人,却一未料到箭力如此巨大迅疾,只拨转了些许,便被一箭透入肩胛,带离马背。另一人干脆就没挡住,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眼见一支利矢射入自己顿项之中,只一阻顿,便穿颈而过,顿时跌落马下。 后排三骑毫不犹豫再提马速,快速补位,与当先一骑并行,继续向宁郃冲至。 此时宁郃马速也已提起,正是爆发出最快速度的刹那,悍然扬起一剑,荡开来敌当先一骑直刺而来的长矛,躲过左右刺向自己胸腹的三杆长矛,再接撩刺,长剑从右侧一骑腋下刺入,斜上透颈而出。 剑身劲气一吐,左手接剑回拉反斩,挡开那当先一骑快速砸来之矛,右手夺过被斩一骑长矛,顺手捅向后排跟进一骑胸口,再毙一人。 错马而过间,那当先一骑,与宁郃不约而同仰身反刺,两杆长矛劲气四溢,撞在一处,各自无功而返。 但后跟进一排另两骑长矛也在此时刺向宁郃,直欲连人带马一并给钉在地上一样。 宁郃眼若灿星,左手长剑挽花侧斩,压着两杆攻来长矛偏落,拧手寸劲撒出长剑,修长剑刃连透两人颈项,将两人穿在一起,带落在地。 而后挺身而起,双手持矛一抖,嘣嘣嘣三声连续响起,如豆洒落一般密集快速,将再来三骑长矛磕砸垂落。 接着便见三抹寒芒乍现,若三颗冷星,透入三骑胸膛,一触即分,血溅人倒,宁郃纵马而过。 “掠!” 当先已错过的敌骑头领,回头望去,忙高喊一声。 他们虽非全速,也是顺山而下,他倒是有能耐直接勒马转身,倒是手下人却是不能尽止马速,即便有意回身牵制宁郃再战,也难以施为,只能变阵。 而他们也确是精悍,令行禁止,与宁郃相接,已经来不及再有变化的三排人,一起涌上,前五后四杀向宁郃,却只为阻困宁郃片刻。 余下众骑趁机减缓马速,从两侧迅速略过,与头领合兵重整阵列。 却说宁郃战至酣处,一杆长矛劲气吞吐,势若游龙,崩砸挑刺间,先后九杆刺来长矛,依次快速被其荡开砸落,无人能进,而后瞬息九刺,皆直奔人面门,看似一点一收间,九人已被透颅击毙,先后栽落倒地。 但九马横前,宁郃也是前路被阻。 而且此时敌首业已转马再进,再次向他杀来。 此人同样也有中品神定之境,一身劲力不俗,当下独行而上,与宁郃缠斗在村路中央,两人绕马连战,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比打铁声还要密集。 已经得了交待的其余敌骑,这时竟是全部下马,攀越村路两侧屋顶,那头领频频将宁郃引至两侧,借众手下协助,扰乱宁郃攻势,将宁郃拖入苦战。 宁郃本居上风,当下也是憋闷,眼中神色一厉,长矛抡扫而起,荡开一众袭来长矛,手拍马鞍,腾身而起,落在一侧屋顶,只几下功夫,便将一侧屋顶十数人砸落斩杀。 而后挑起一根长矛,一脚踹向对面,使之作为投枪,连连施为,将对面屋顶之敌,也是射死大半。 那敌骑头领心下愤恨之极,却不敢离马同样跃上房顶,只能效法施为,挑起地上散落长矛,掷向宁郃,想将之逼下屋顶。 宁郃也没让他失望,把他掷来长矛全数收下,反掷向对面屋顶,来了一出挑花枪。 直到敌骑只剩其头领一人,方下屋檐,重新落在地上。 “给我死来!” 手下人死伤殆尽,敌头领自是怒不可遏,见宁郃暂无马匹坐骑之力可依,顿时趁机杀来。 宁郃蓦得暴吼一声,势若虎啸,声如惊雷,一群精良战马,临阵面箭未有惊容,却是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纷纷惊惧四散,那头领坐骑也是惊嘶直立,差点将其扬下马背。 宁郃踏地纵跃,拧身挑刺,被其横矛上架,挡在身前。 然而宁郃动作并无停滞,似早有预料一般,瞬间一拉,举手高架矛尾,往斜下一送,长矛直插在其心口,让其不甘垂落马下,倒毙在地。 “矛不错。”宁郃拎起那头领的长矛,打量一番,提在手中,收了自己的剑,寻回自己的马,再往深处行去。 倒是没再遇到几批人,远远跟来的一些刀客在半路就见状四散,压根没随后掩杀过来。 宁郃追之不及,也没勉强去把所有人都摁下,只抓了两个跑的慢的,让他们引路,带自己去了成家的那个山洞。 “你们应该还有不少人,都哪儿去了!” 到了地方,宁郃一看被刀砍斧劈了好一阵,却没有什么太大损伤的洞口大石,也没费力去试,转而逼问起被抓的两人。 两人忙磕磕绊绊回道:“回、回大人,哥、哥舒头领见这里不、不好打开,只让三头领带人围困,自己带大部分人,去埋伏、埋伏在了成家大爷回转的路上了。” 宁郃闻言蹙眉,再问道:“成家大爷得了信?” 两人点头如捣蒜,“是,对,这本来就是哥舒头领定下的计策,特意放了人南行去报信,准备将云派刀客主家一锅端了。” 宁郃随后接着喝问,从二人口中,知道了个此事的大概始末。 他们口中的哥舒头领,名为哥舒武,祖上是西泠人。 彼时在那段中原跌宕的岁月里,跟着当时中原西迁,也就是被称为衣冠西渡的那段年月里的那些中原世家,一块儿过了沧澜海,去了海西戎人的地界上。 而且混的还不错,西朝大徵的建立,到后来大徵五分成了现在的武渊、武宁等五国,以及十年前五国合力击退灑朝北征大军的战斗,都有参与,也算封候拜将了的存在。 只是在那以后,武渊兵乱权争四起,哥舒家也参与其中,而且没少发财,还跟大溱这边重新有了联系。 而后在那边经历了一场兵败,便借着商船回到了大溱,以刀客正宗的名义,收拢打服了不少而今的风派狼派刀客,成为两支刀客中新的一大势力。 但他可不想过这种刀口舔血,四处逐居的日子,只是大溱不比西朝,他们再想得官封爵很难很难,于是就将目光放在了雍南三支身上,打算取而代之,做个富贵闲人,再图其他。 其先是挑拨离间,让那两支刀客对雍南三支生嫉生恨,甚至还为此不惜私下给贺岚家等拉了不少生意,然后再从中大肆制造冲突。 直到前些日子,成功挑唆起一众刀客围攻水派,实际打着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主意,准备自己抄了贺岚家和成家的后路,再随之设伏,把两家子弟全都干掉。 “这特么是精,还是蠢啊。” 对此宁郃是感到很无语的。 大溱容许江湖势力存在,也默许他们互相争斗,这都不假。 但贺岚、成两家,在颖安盘踞数百年,即便主家本家人不像那些大族,动辄数万十数万的,而今散落各地的却也不少,远不仅颖安这些人。 更何况,两家这么多年无人为官,却也仍旧混的风生水起,人脉关系和当地民望,哪个又会少了。 怎能那么容易就被鸠占鹊巢了去,或者说,即便真被占了去,又哪那么容易就仍能有这两家而今这份滋润,这般安稳。 可要说这人傻吧。 他不仅完成了绝大部分计划,还在岚村那边示敌以虚,演场大戏给贺岚家家里那些人,也给县城那边看,以此蒙混视线,拖延时间,也挺有两下子的。 只是这人是精是傻,也不是宁郃现下需要去计较的,他更关心这人会在哪里设伏。 是以吐槽一句后,便再问道:“你们可知这哥舒匪人,欲在何处设伏。” 第十五章 烟火传信 宁郃随口问这一句,只是抱有侥幸,没以为会得到答案。 没成想俩人噼里啪啦就说了出来: “在安田县一带,去水派何家,安田县城是必经之路,从这里走两天就能到,而且距离何家也就再有两天的路程,成家去报信的已经先走一天,正好能给容出一天准备妥当。” 宁郃本就惊讶两人知道的多,现下更是如此,“你俩什么来头,知道的够清楚啊。” “那、那个,小的……” “三头领有断袖癖,跟他有些来往,我也有。” 俩人一前一后,一难以启齿,一十分坦然的说道。 让得宁郃猛打了个寒颤,躲出数步去,满脸都是黑线,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个枕边风的方式听来的。 随后道:“行吧,你们个人喜好,我就不管了,那啥,你俩去划拉些湿草之类的东西,放洞口给我点了,动作麻利点,我留你们一命。” 破门破不开,叫门也没人认识他,说话也基本没人会信,再者也未必听得见,索性火攻把人逼出来再说。 当然,他不是要把成家人烤了,只是弄些烟,看能不能把人呛出来。 就算他现在赶去安田县,也很难来得及在成家老大被伏前赶到。 成家毕竟是世居此地的,他想看看他们有没有能快些传递消息的方式。 这些杂七杂八的方式,很多时候并不适合紧急情况下使用,或是需要准备,或是怕发不出去,不够牢靠等等,各有利弊。 并不是说他们之前没用,手里就一定没有。 那俩人身量虽不矮,但挺瘦弱,跑也跑不快,只能老老实实照办,期望宁郃不会说话当放屁。 幸好村里干柴湿草都不缺,俩人没用太长时间就找车推来了一大堆,放在洞口点燃了起来,而且风向也没变。 只是风不大,断门石再挡着,烟是如宁郃愿飘进去了,但量并不多。 就在宁郃想要放弃的时候。 “咳咳!咳咳!”的剧烈咳嗽声,随着断门石砰的一下向外砸倒在地,而响了起来。 随后便听一声大吼:“狗贼!休要欺人太甚!!” 人还没从烟尘里出来,一道雪亮刀光就先劈开了烟尘,从中透出。 宁郃看着一黑壮如熊的大汉从烟尘中跃出,嘴角不由抽动,得亏他有先见之明,没离太近,不然少不了一番麻烦。 “可是成家二哥?我是……”宁郃仍不靠近,只是大声问了一句,又自报家门一番,说出自己认识成郴等事,以换取信任。 然后又把自己官印扔了过去,让对方查看。 “哎呀!真的啊。对不住啊,兄弟,没伤着你吧?” 成家老二的性格,跟成郴没多少差别,无非岁月洗礼,稍稳重了一内内而已。 当下验看完官印,再不疑有他,直接上前热络打着招呼。 “我躲得还挺远的。”宁郃摇头道:“打杀赶走围困的人,我没法叫二哥出来,只能行这下作之法,望二哥勿怪。” 成家老二成鍪大笑道:“不怪不怪!谢兄弟来援手,救我们阖村上下脱困还来不及,哪里有什么怪不怪的可说。” 当下宁郃便把知道的情况、原委,都告诉了成鍪,问他有没有办法传信。 成鍪气哼哼道:“直娘贼!我早就说那海西回来的狼崽子不是好东西,大哥和老三他们却被那些破马迷了眼,不信我的。不过兄弟勿忧,我自有法子给大哥传信。” 成鍪也是急性子,且本就事关紧急,当下连忙就去安排起来。 他这传信的方法,也简单,就是用的东西很刑。 山洞里被推出来一架床弩,长矛似的弩箭上,绑缚了几个大烟花,斜往天上一射,就完事儿了。 宁郃愕然问道:“这就行了?” “外面有常年布置的人,听了烟花爆响,看到在哪个方向,哪个方向的人就会一直跟着一路放下去,需要翻山过河,还有不适合人常待的地方,就骑马去下个点传讯,都是固定的。除此之外,他们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远离自己那个点。” 成鍪一边指使人接着放,一边给宁郃简单介绍起来,也没遮掩的意思。 而趁着此时天色已晚,烟花在空中盛放的也明显,宁郃也眺望到远处似已有烟花跟着燃起。 这东西虽说不那么保准,传递的信息也简单,但确实可以传递的很快,跟烽火狼烟其实一个道理。 而且应该也有密语,放几下应该有各自的含义,只是宁郃没有多问。 “已安,有变,勿归。”间隔两段时间,成鍪让人总共发了三轮十三发烟花,然后主动给宁郃解说了出来。 宁郃点头了然,只要成家大哥看到这个,不急于回返,他们无论派人去安田送信,还是赶去帮忙,时间就都够充足了。 只是当宁郃想跟成鍪商量什么时候动身前去的时候,成鍪却是笑着摇头,“咱们不用去,这烟花也是我云派刀客刀主号令,不管何意,十八县云派弟兄,都会往此地赶来。” 而后神色一厉,“江湖事江湖了,直娘贼,王八蛋,欺我家门来了,不管他跑到哪去,我都要弄死他们!” 宁郃闻言也是放下心来,泠北刀客遍及西四府,人数自然不少,只是并不都聚在一起罢了。 现在既然他们开始召集人,他也就不必跟过去了,说到底他是个有官身的,救急救危义不容辞,但有些事他却不便参与,真参合了也会让别人束手束脚,多加掣肘。 江湖事江湖了,总归不是明文准许的,不过是管着费劲,也管不过来,便民不举官不究,而默许下来的而已。 成鍪自也知道这些,当下再道:“叔靖兄弟,你放心,咱不会让你难做,乱子不会再涉及到颖安来。” 宁郃摇头一笑,“我倒是无所谓,你们大可以往颖安引,我还能松松筋骨,报个剿匪小功,领些赏钱。” “呵呵呵,你小子有意思!那咱要是不是对手,可就可劲儿的往回蹽了啊。”成鍪闻言大笑出声,玩笑道。 宁郃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别是道衍的大宗师就行。” 没有个越境界而战的能耐,他也不好意思常自称天才。 但这玩意也有个限度,内宇境他不惧,但道衍境那种,以军中标准,一剑劲气起码可透十甲了的大宗师就算了,一言不合人家就得求他别死。 至于更高的上品境,除了师娘,他见都不想见,想见也很难见到。 说这话,也就大概给成二哥透个底,真有万一,他也能接上一接。 “得嘞。”成鍪也明白他的意思,承情应下。 而后成鍪接着道:“有个事儿还得麻烦兄弟一趟。” 宁郃笑着抢先道:“不麻烦。明早我回颖安城,要回城小住的,跟我一块儿回去就成。” 明摆着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再让人趁虚掏一次后路,他们也别活了。 成鍪没有矫情多说,打了个拱手,“好。那就不跟兄弟客套了,此事结束,成家必有厚报。” 宁郃笑道:“说了不用客套了。二哥要谢,就谢三郎吧,没他送我两匹良驹,我今天也来不及过来。” 成鍪闻言朗笑连连:“哈哈,这莫非就是老和尚常说的因果缘分?果然妙极!” 肚子咕噜一声,宁郃涩然,“二哥,现在可有什么吃食能垫垫?” 成鍪一拍脑门,忙拉着宁郃就走,“这事儿怪我!兄弟从颖安赶过来,又连番与人交手厮杀,真元体力必耗费巨大,腑内亏空,咱去找两只羊宰杀了,赶紧炖上吃。” 他也是中品境武人,自是知道真元这玩意怎么回事儿。 看似玄奥,其实也简单。 武人所谓外力,指筋骨肌肉之力,而内力内气,相对应的就是腑脏气血之力。 武者下品五境,也称炼精化气,以食物草药等精粹,强壮自身精气。 而中品境,也称炼气化神。 笃定自己的武道,心志得到洗礼,精神层次得到升华,便至神定。 所谓神完而气自足,两者相辅相成,一引一随,突破一次无形桎梏,皆凝实蜕变,内气化真元,再反哺到体魄,互相增益。 但本质上,真元真气也还是腑脏气血之力,只是更加凝实凝练,无形有质,凝而不散,更易于御使驱动,也就可通经脉腧穴将之‘扔’出体外,像器具一样作为一种可以被使用的‘工具’。 而不再如内力一样,只起到辅助增强外力,巩固自身的单一作用。 至于使用时,也跟肌肉筋骨之力一样,会被消耗,消耗大了同样也会疲惫虚弱,同样也可以恢复过来,人不挂也不会消耗殆尽,或者说消耗殆尽了,人也就无了。 只是相比肌肉筋骨之力,内气也好真元也好,都相对而言更难恢复和增加。 而内气真元消耗大了的最开始也是显著的表现,就是饥饿。 武人一个比一个的能吃,也是因此。 不与人打斗消耗还好,也就比寻常人多吃个几倍的东西,来供应更强健的身体、腑脏所需。 可消耗的大了,撑不死他们就会往死里吃,生怕落下亏空。 他这一番忙活,只顾着自家事去了,却忽略了宁郃跟人好一番厮杀,必是消耗不小的事儿了,自觉委实不该,心中歉疚。 也幸好来敌不是为了洗劫财物的,没怎么造成破坏,也没有大肆收刮,村中粮食牲畜都还在。 成鍪忙带人给宁郃弄了两只肥羊,架锅炖上,又找些干粮糕点等现成的吃食,给他先垫垫肚子。 宁郃放开了一顿胡吃海喝,都快撑到堵脖子了才算罢休。 其间宁郃也抽空说了下,被自己打伤绑在马背上那刀客的事儿,成鍪认出那是一旁支家主,也满是愤恨,将人要了去,留着祭旗。 璟阳村中一夜灯火通明,忙忙碌碌,收拾行李的收拾行李,打扫清理村落的也没闲着,待到临近天明,才都处置妥善。 而后,宁郃便与成鍪作别,带着数百老幼妇孺,拉着装有兵甲尸体的马车,离开璟阳村。 成鍪则带着百十青壮,留在村中,静待八方子弟汇聚而来。 第十六章 恭喜县尊 宁郃等人破晓出发,到得岚村,已是天光大亮。 而岚村外,二百多乡兵也总算赶到了,且是文垣亲自带人来的。 “见过县尊。” 宁郃见状打马过去,见了个礼。 文垣道:“叔靖无需客套,璟阳村那边如何了?” “那边情况还好,贼匪入村后被成家二哥阻挡,带人撤入山上躲避,并无伤亡。我赶到时贼匪已经走了大半,被我斩杀数十,余下皆逃散开去,追之不及,只生擒两人。” 宁郃简单说了一下。 文垣本来还只道这新县尉不愧是狼骑出身的凶人,刚要开口夸奖两句,就看到后面板车上拉来的一堆穿着精良甲胄的尸体,定在了那里。 他们也是刚到不久,只是跟贺岚家的人打听完了情况,并没有看到被贺岚家一众归拢到一处的敌人尸体,以及俘虏。 是以并不知道,这些人还有甲胄在身。 宁郃见状也是把事情始末原委,再跟文垣说了遍,而后道:“这些贼匪甲胄众多,不似私铸,下官有意追捕匪首,查明甲胄来源,不知县尊意下如何。” 文垣擦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靠近宁郃背人低声道:“算了吧,别查出什么大篓子来,咱们担不起啊。” 他自己虽然往上多有孝敬,算有些攀附,但他也知道,那也就平时有用,真出大事,那些人并不会保他。 而宁郃的履历更清楚,镇北军能保他一次,保不了他第二次,且还鞭长莫及。 依他之见,消停点儿得了。 这么多甲胄,还是铁甲,他也怕是从府军乃至边军武库流出来的啊,那事一般人可不敢干的。 “应该不是,他们很多是海西武渊人,很有可能是那边私贩过来的。”宁郃摇摇头,同样低声道:“咱们就在颖安自己查查,东西如数交上去,不往深追,就是怕贼匪余党走投无路,在颖安乱来么。” “哦,那行,回头我让韩典吏配合你。”文垣顿时点点头,放下心来。 就在颖安动弹动弹倒是无所谓,只要宁郃不是那些老古板,非得要寻根问底就行。 “对了,这三位就是县属乡兵的三位队正,柳泉、雍九、王大牛。” 说着文垣挥手招来三人,给宁郃介绍起来。 三人也过来见礼道:“拜见县尉大人。” 宁郃与之打个招呼,客套两句,打量起了三人。 柳泉面色雪白,身高六尺,比寻常男子高半头,并不像庄稼汉,反倒是像个江湖客。 雍九肤色黝黑,满脸沟壑,长得有些着急,国字脸络腮胡,寻常人身高,却长得宽厚敦实,很是健壮。 王大牛人如其名,养的体壮如牛,高大肥壮,看着憨憨的。 而后宁郃再打量两眼一旁的众乡兵,觉得也还好,起码应该都是从小就吃得起饱饭的,没有太瘦小的,也没有年纪太大的,都算青壮。 阵列虽不算严整,但起码也都站有站相,并不松垮,倒是比他预期好很多。 “驾!驾!……” 这时一阵惶急的打马声,同迅疾的马蹄声,一并响起。 宁郃转头看去,发现竟是贺岚颀、成郴、萧广、令狐安言四人,顿时迎了过去。 “吁!” 四人也是在村口停下马来,贺岚颀急道:“叔靖,我家中如何?” 成郴本也急吼吼想开口,却看到了自己家老幼女眷都在,忙跑了过去。 宁郃回道:“我来的还是晚了些,死伤了数十青壮,余下家小倒是无事。” “谢了!我回去看看。”贺岚颀闻言眼眶发红,忙往村中行去。 “谢了,叔靖。”萧广二人则是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进入,而是代为再次致谢。 宁郃摆摆手,看着他们不仅风尘仆仆,身上甚至还有不少血污,急问道:“不说这些,这边暂时没事了,你们怎么样,遇了埋伏?其他人呢?” 萧广啐了一口,愤然道:“别提了,你走了以后,我们就在雍合城三十里外被人从后面咬上了,人倒是不算太多,就三百来人,但领头一个老家伙,怕不是在河车境困了四五十年,内力极为浑厚,云悠和三郎联手,废了好大力气,才给弄死。” 令狐安言接茬继续说道:“我们几个带人直接舍了货物,跟他们杀在一处,死伤了四五十弟兄,干掉了大半来人,才让他们散退。抓了人,一番逼问,知道有人打家里主意,留了其他人把货和受伤的兄弟送去了雍合,就急忙往回赶,还是没赶上!” 宁郃拍拍他俩肩膀,没有言语。 这次只能说,敌人对他们太了解了,刀刀都捅在了腰子上。 “你来的倒是挺快啊,这边具体什么情况。”微微摇头,萧广反向宁郃问道。 宁郃又把这边的事儿,详细说了一遍,听得俩人寒毛倒起,心下也觉侥幸。 他们也没成想自己认识了这么个狠人当朋友,一晚上弄死俩中品武人,还有数十带甲精骑。 他们三派刀客,每派也就十一二个中品境武者而已。 说着挺多,但贺岚家主脉只有三人,成家主脉更只有两人,到各支脉、分派,两三家都没有一个。 而且这些人大多分散各地,互相带队走商轮换,并不常在一处。 两三个中品境武者,已经能对他们造成极大的威胁了。 不是他们拉胯,是使得泠北刀客真正扬名的,是平陌军那两支。 像而今的平陌军主将,平陌将军弘屠捷,就是上品境武者,是大溱军中各将战力前三的存在,放眼整个天下也罕有敌手。 而他们三支中最强的,是贺岚家主,刚入道衍境不久,其次是成家大哥,在内宇境多年,有望随时破境,再上层楼。 放眼江湖,这排面不差了。 内宇境武者,在江湖上,已经可称宗师,开宗立派了,道衍境的更是大宗师,威震一方的存在。 “叔靖!啊哈哈哈!我可爱死你了!” 这时成郴也从自家人那里得知了究竟,嚷着大嗓门,咚咚跑过来,就给了宁郃一个熊抱。 “你起开。”宁郃翻个白眼,扒拉开他的大脑袋,没让他吧唧着自己,忙躲两步。 成郴浑然不觉刚才哪里有什么不妥,又揽住宁郃肩膀,直拍拍他胸口,“哈哈哈!就知道我二哥那完犊子玩意靠不住,还得是你,俩字,真特娘牛!” 听着自己身上甲衣当当响,宁郃满脸黑线给了他一脚。 萧广更是直接给他一脑瓢,“你消停点儿,云悠家里死伤了不少人呢。” 成郴闻言面色也是沉下来,“一帮狗崽子,早晚把他们狗脑袋都特么拧下来当夜壶!” 贺岚家和成家同气连枝,他自也是心头火气,满心恨意。 “呃。虽然云悠不是你这货,我也还是赶紧去看看吧,有几个家伙,我还有用。”宁郃一拍脑门,抬脚就走。 光顾着说话了,贺岚家那边还有他一堆俘虏呢,都杀了报仇他倒是没意见,但有几个人是他特意留得,别一块儿给现在就剁了。 “你确定这人还活着?” 漫说成郴三人在,就是没有他们,贺岚家上下现在对宁郃也很是感激尊敬。 几人加上县令文垣,也没找正接手处理家中事宜的贺岚颀,直接被人带到了关押俘虏和暂时堆放尸体的小院中。 成郴看宁郃扒拉出来,已经被人盖上白布的那个鳞甲首领,七窍流血,面如金纸的样子,疑惑看向宁郃。 “肯定没死啊,我当时特意留了手,他就是看着惨点儿。” 宁郃一边扒下那人鳞甲,一边回应,而后并指在其颈间各处连点数下。 很快,一阵窒息后,重新可以畅快呼吸时的急促喘息声,像拉风匣子似的,从那人口中传出,整个人也一仰一仰的抽动老半天,才平缓下来,睁眼看向身前的宁郃等人。 宁郃摊手向成郴示意,“看,我就说没死吧,我有谱,只是用劲气堆阻了他气血,看着惨而已,三两天还能活的。” 那鳞甲首领自然也听到了这话,气的浑身颤抖。 宁郃蹬了一脚过去,斥道:“别抖了,痛快点说,你当时为什么说上了贼船没有退路,上了谁的贼船,甲胄又从哪儿来的!” “你真敢知道么?”那人却是蔑视了他一眼,不屑冷哼。 宁郃故作洒然,一笑点头,“我还真敢。” 那人痛快道:“甲胄从安西军买的,一共三百零八套,代价就是帮他们杀了薪邑郡丞,我们也确实得手了,不然也不会被逼无奈,跑来雍合,不敢再留在西泠。” 宁郃心头火起,又觉寒凉彻骨,再问道:“你们指的谁,你自己还是哥舒武,还是狼派刀主?” “哥舒武!”那人恨声道:“你要真有能耐,你就快去弄死他!没有他诓骗,我们怎会走上这条绝路!” 他恨啊!恨宁郃,更恨他们的哥舒头领! 哥舒武给他们假消息,让他们以为掏了肥羊,误把回乡祭祖的薪邑郡丞给杀了,又以此威逼利诱他们一众帮派为其自己的打算卖命,换其自己富贵。 如此阴险卑鄙,自私自利的混蛋,若非不敌,他恨不得将之千刀万剐! 且让他们狗咬狗去吧,都死绝了才好。 宁郃却是让成郴把他送去给了贺岚颀,而后又去诱问了几个缺胳膊断腿的着甲刀客,印证了情况。 全程也参与其中的文垣,苦着脸道:“我就不该跟来,真贱!” 那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还有点下不去手的样子,很是苦闷。 宁郃却拱手道:“恭喜县尊,治下有方,指挥我等剿杀贼匪百余,解璟阳、岚村两地百姓之危,缴获贼匪私铸精甲数十,大功一件呐。” 第十七章 死生同,不相负 “嗯?”文垣诧异的看向了宁郃。 宁郃不深追查底下去的想法,他自己已经说过,这个他不意外。 但宁郃这番说辞,全然一副把功劳全推给他的意思,就让他不解了。 而且在这混了这么久,谁还不知道谁啊,就算他们依着宁郃的话报上去,也没人信他有那个能耐啊。 “县尊深受百姓爱戴信任,得以迅速得知匪情,做出妥善安排,命我等剿杀贼匪,保百姓周全,这不都是事实么。”宁郃灿然一笑,再道:“至于过程,那玩意儿重要么?” “不重要……重要!也不对。”文垣摇摇头,又点点头,觉得左右不是,“你就不想多攒些功劳,以期哪天再回到镇北军?” 大溱平民百姓,以及寒门子弟想当官很不容易的,要么十年苦读去科举,要么提着脑袋去玩儿命拼。 虽然这两条路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走的通的,但总归有个出路。 相比科举,从军显得更直接些,却也更不容易出头。 府军军户很多一辈子都是在熬,小兵熬成伍长,伍长熬成火长,火长再熬成队副、队正,基本也就到头了。 等真有机会去参战了,功劳得不得到不一定,命还没准就丢了。 边军好些,但也就南北两线,镇北、镇南、安南、西凉、广威五军,因为北方律朝和南方凛朝,一直与大溱互有征伐,多有立功晋升的机会,却也是真正拿命拼出来的。 在文垣看来,宁郃五年时间,浴血厮杀,好容易到了校尉,而且不是最低的从七品下,而是与各军中军校尉一样的正七品武官,再进一步,若成狼骑都尉,便是从五品武官,直接跨过六品。 现在却被降调到颖安,当个混吃等死,几乎一辈子无望晋升的小小县尉,必然是不甘心的。 应该想尽办法都要回到镇北军才对,怎么现在有了功劳还往外推? 宁郃面对此问,却只是摇头,道:“我得罪了人嘛,回不去喽,多少功也回不去。” 他打的那个济北刘家子弟,背靠的也是裴家,只不过并不是直接攀附在裴家之下,而是背靠兵部左侍郎,济阳侯韩禄,是韩禄继室的一个堂弟。 而韩禄还有一个刎颈之交,刘?,现任北宁府行尚书省尚书右丞。 当时兵部是有意给他定成哗变,抓回去直接斩了的。 狼骑将军萧炌直接绑了来抓人的差役,跟行尚书省和兵部叫了板,把这事儿弄的直达天听。 后来镇北大将军蒙鏊亲自去信京中陈情,才算是真正连萧炌带他一并保下来,狼骑将军萧炌被御旨罚俸三年,他被降调颖安。 就他现在,不年年被兵部考评个不及,都是大将军有面子,立功受赏晋升的事儿,就别想了。 兵部乃至更上层不换人,他都得老实儿在这趴窝。 要不咋不就近调在北四府,或者其他容易立功晋升的地方呢。 “你厉害。”文垣闻言竖个大拇指给他。 虽然不知究竟,但身处大溱官场多年,有些事也不是那么难想明白。 “可安西军…”随即文垣又开始挠头,叹道:“黄白财色耀人眼,富贵繁华迷人心啊,这么大个事儿,咱们直接按下,是不是也不好?” 宁郃看他一副又怂又担心,不忍坐视不理,又担心殃及自身的纠结样子,不禁莞尔,道: “这么说吧,上面要是想管,他们不会傻到看不出这些东西来路有问题,届时县尊只需把仍有余党在外之事一说,自有人去查。可要是没人想管,咱们报上去也是无用,一样被别人按下,反给自己找不自在。” 文垣再叹一声,摇头不语。 不是他不认同宁郃的话,而是他知道这话是事实。 大溱虽说是三十二都督府,但除了太祖年间,不算边军,大溱并不实设掌一地军事的大都督、大将军的,包括禁军九卫在内,都是虚设遥领,有个名头而已。 至于各种政务一般都是郡县自理,太祖时期也没真让各大都督领了去,一直都是军政分治。 只是每年有巡察御史,不定期出京,巡视各地,以及偶尔派驻官员,置行台尚书省,总管一地,梳理各郡县政事数年,而后再往他地。 各地府治,平时也都是由当地郡县官员治理的。 到了而今泰和一朝,四王所在之地,行台尚书省成了常置,无论是否战时,都总领十六外府政事,不给四王任何插手各地的机会。 四个行尚书省的存在,把没把各地政事梳理顺畅两说,战时非战时对四王无不掣肘倒是真的。 这事儿不吝谁好坏,无非是个各自立场问题,却该分个时宜,讲究个实际、时机。 而安西军所在,为西四府之一的西海府。 依太祖制,边军生乱,四王掌兵以安边境。 虽是临时应急,却也可让雍王,有了时隔多年再插手安西军以及西四府各地军务的机会。 是以别说查出从安西军中贩出三百套甲胄,就是三千套,他们能上报到郡里,最终也会被行尚书省给按下来,不会透出一点儿风声,避免给雍王这个机会。 甚至郡里要有眼色,直接就会摁下,现在这些甲胄数量都不会尽数报上去。 “且行且看吧。”末了文垣还是决定依宁郃所言,先不殃及自身再说。 宁郃笑道:“县尊高见。” “呵呵…”文垣干笑一声,仰头看天,省着自己白眼飞出来。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新来的县尉,比他还滑溜呢,也不是个啥老实人。 “叔靖,县尊大人。” 远远的,贺岚颀终于是脱身过来。 “都安置妥当了?可还有什么需要本官帮忙的地方。”文垣先开口问道。 贺岚颀再度深施一礼,“劳烦县尊百忙之中,不顾自身安危前来解救援手,贺岚家上下已是感激不尽,岂敢再有劳烦。” 文垣点点头,便自己找地方歇着去了,把地方留给宁郃两人。 现在他也知道宁郃与贺岚颀他们相识交好,就不在这儿碍事了。 “叔靖,多的话不说了,以后刀山火海,你一句话,贺岚颀无有不至。” 贺岚颀打着拱手,朗目之中尽是郑重的看向宁郃。 他不敢想象这一夜之间,宁郃若是未至,他还会失去多少族人亲朋。 之前与宁郃结交,多半还是出于他对镇北军、狼骑军将士的钦佩,不是虚情假意,却也并非生死至交。 但此刻起,不论宁郃怎么想,在他这里,唯生死同,决不相负! “说的怪吓人的,刀山火海我还让你去,多畜牲啊。”宁郃玩笑一句。 这场面弄的,他有点不知所措了都。 “我认真的。”贺岚颀仍旧正色说了一句,只是语气有些无奈。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认识了这么多没有正形的家伙。 “死生同,不相负!”宁郃见状,也正色起来,拱手以还。 这六个字,是狼骑军袍泽之间常说的,他也用在此下。 “叔靖,云悠,来来来!快来!”他俩这边没煽情完,成郴的大嗓门便嚷了过来。 俩人对视一眼,并肩走了过去,发现成郴居然弄了个大香案出来。 成郴道:“我合计着,咱们要再给叔靖道谢,这货估计会踹人,给他谢礼什么的,他也不会要,索性咱们结拜吧,结拜了就是自家人,我也不谢了,全看日后。” 贺岚颀眼睛一亮,当即点头,看向宁郃。 宁郃自无不可,也是点头应下。 成郴动作飞快,忙带人拿出香炉祭品。 五人站在香案前,手持高香,撩袍跪地,于贺岚山庄树下结义。 互相一报生辰,萧广最大,宁郃其次,成郴还是老三,令狐安言第四,最稳重的贺岚颀反而最小。 “二哥!” “五弟!” 互道一声,宁郃和贺岚颀二人,不知为何,莫名觉得此处当有眼泪才最好。 成郴大脑袋探了出来,满怀期待的看向贺岚颀,“小五啊,快叫声三哥听听。” “你滚!”贺岚颀没好气扒拉开他,随后却还是老实喊声三哥,让得成郴满心快慰。 “你们这边是和成二哥汇合,还是跟我一起去县城。” 说闹以后,宁郃问向几人。 贺岚颀道:“你先走,我们去跟成二哥打个招呼,然后去县城。” 他们几人都是家里最小的,平常就负责雍南到平琅这段最太平的路,遇上现在这种事儿,基本都是留下看家的命,家里长兄不会把他们带上,真倾巢而出。 他们也有自知之明,况且家里也不能真没男丁主事,也是会去颖安城的。 只是还得去告诉成鍪一声,让他知道一下,他们回来了的事。 而且贺岚家还有些子弟,引离了一部分来敌,而今暂不知去向,也得派人去寻找、援手。 他们暂时就不与宁郃同行了。 宁郃命柳泉带一队乡兵留下帮忙,遂带着两家家眷,跟文垣和其余众乡兵一起,回返县城。 至于两村田地,左右两家也不是真全靠这个生活,家大业大的,暂时放下一段时间,倒也无关痛痒。 第十八章 安家 路算不得特别远,但速度却是很慢,足足两日时间,宁郃才带着一大堆人回到了颖安县城。 但这还不算完。 将两家人送往各自宅院后,宁郃又来到县衙,拿了先一步回返的文垣提前写好的上行详文,与文垣一并留名加印,而后他还得去趟璟安郡城。 一来,大溱官员各地就任,从京中发出的委任书,是从上到下,直接发到各地的。 而官员赴任后,一应文书路引身份证明都查验清楚了,还需到上级主官那拜会一下,也是再行查验印证下身份,而后逐级汇秉回京,与各级官署印证结果,一并留存在册,才算完事。 二来,他带回来的贼匪尸体、甲胄,主要是后者,县里也不能私留,需要送上去印证真伪,报功赏罚等等,也有一套流程手续要走。 宁郃算是走一趟璟安郡,将两件事一起办了。 好在当中也没有什么波折再起,一切顺利,只六日时间,便往返了一趟。 “闷坏了吧。” 等他再回颖安城的时候,公冶梓苡已经租好了一个宅院,在县衙附近住下。 把她一个人扔在这边好几天,宁郃心下也是很过意不去,去县衙跟文垣打了声招呼,就找到了公冶梓苡,来陪她说说话。 “哪儿敢呢,你们可都是大忙人!” 公冶梓苡头不抬眼不睁,躺在小院躺椅上,气鼓鼓道。 她这怨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以说自从宁郃跟秦煜都去了镇北军,师父颜夏也没了踪影后,就一直积攒着。 从小在一块儿的玩伴,突然就三两个月都再难有封书信来往,最亲近的师父更是直接找不见人。 她跟家里还有北宁城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又说不一块儿去,整日整日的,满心憋闷,都没人可以唠叨唠叨。 才好了几天,眼前这犊子又没了踪影,人生地不熟的把她往这儿一扔,她不气才怪。 “嘿,像个小气鼓子,还挺好玩儿的。”宁郃轻戳了下她鼓鼓的腮帮,没心没肺道。 “你滚!”公冶梓苡顿时跳起来踢人,满心火大。 “不跟你闹了,先跟我来。”宁郃闪身躲过,把人给薅住,任她倔哒倔哒的挣扎两下,还是把人给带出了院子。 而后带着他,路过县衙,过了十字路口,去了颖安西北城,进了条小巷,在一长宽十丈左右的小院前,停了下来。 “来这儿干嘛。”公冶梓苡兀自没好气问道。 宁郃呵呵一笑,也不在意,推门带她走了进去,“你租的那个我留住了,这个送你,安静也安全些,往南走是贺岚家的宅子,往东走是成家的宅子,他们家里小娘都不少,有几个跟你一样,毛躁爱玩,想来能聊的来,以后可以常往来些。” 他从岚村回来,送两家家眷回家时,恰巧看见这小院在卖,就给买了下来。 这小院地方不大,但前后左右都是大宅,像贺岚家和成家的那俩,更是好大一个建筑群,这小院被夹在中间,难免有些尴尬难受。 但对他来说,却是正好,有这两家做邻居,公冶梓苡住下,他也能放心些,且还能给她找点儿伴儿。 不然,他虽然不会太忙,却也不能整日不在衙署,而且终究都过了及冠及笄的年纪,在不在乎,也终究不是少时,不可能真整天粘在一起。 “不要!”公冶梓苡却是气道,转身就要走。 “先看看再说嘛。”宁郃只能拦了人,哄着又给推进院内。 这小院一亩来地,中间半亩栽了些花草,置个小凉棚,放了木桌木椅,余下半亩是天井,地面铺设条石,四下正房三间,耳房两间,左右两箱房,侧开小门后还有个倒座门子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而且原本的主人家也是花了心思装点修饰过的,房屋也算精美宽敞,一应家具也都挺考究,用料也结实,都被宁郃一并买了下来。 “伯父出事的时候我还在北律境内,璟明也无法抽身,更不能回北宁城,没帮上你什么。再见面,你就像个小疯婆子一样,我也只能带着牧先生先避开,没能去给上柱香,现在你也不能回去守孝,我就自作主张,找人做了个牌位放在这儿。” 把人推进正房中间的正堂,公冶梓苡父亲的牌位、祭品都已然放置妥当,公冶梓苡眼睛顿时就红了起来。 胡撸胡撸头,宁郃轻声道:“对不起啊,音奴,二哥这几年只顾着自己,没顾上你,以后不会了。” “二哥!” 所有的悲伤委屈不满,都化作泪水流了下来,没再嚷着大傻猫的公冶梓苡扑在宁郃怀中,哭成个泪人儿。 但某人也就正经那么一下下,安慰了一会儿,便再道:“大白脸都哭丑了……” “大傻猫!”也已经哭够了的公冶梓苡,闻听这话,哪能罢休,雌吼一声,摸出一个粉盒,照着宁郃的脸就拍了过去。 登时,宁郃像是扎在了面堆里一样,满脸雪白。 “一天天,没个正形!”宁郃恼哼一声,“先给伯父上了香,带你去置办东西去。” 公冶梓苡闻言也不再闹,老实儿的上了香,在父亲牌位前跪了好一会,低声喃喃的说了一堆话,才跟宁郃从堂屋出来。 “看在你这么用心的份儿上,就不跟你计较了。” 等宁郃清洗了脸上的脂粉,公冶梓苡从院中木椅上起身,又溜达到跟前,俩手一摊,“不过你居然偷偷藏钱,不地道了嗷。” “边儿去吧,还真能都给你喽?”宁郃伸手扒拉开她,轻哼一声。 “哼!不给就不给,姑奶奶稀罕似的。”公冶梓苡嗤笑一声,自顾先行出了门去,“快点啊,别的先放放,先雇个厨娘回来去。” “好。”宁郃应了一声,看她倔哒倔哒在前面时快时慢的带路,暗觉好笑,也不着急快跟上去。 但走着走着又逐渐并行的两人,还是并肩到了牙行。 牙行管事忙上前见礼,“小的见过县尉大人,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 宁郃讶然道:“你认识我?” 牙行管事笑呵呵拱手拜了拜,“哪敢不认识啊!大人初至颖安,便孤身剿匪,难有一合之敌,秋风扫落叶般,就把贼匪杀个片甲不留,现在咱颖安那是无不称颂敬服,哪个不说咱颖安来了个大豪杰。今日能有幸替大人办事,小的也能回去跟人吹嘘一番了。” 宁郃听到这话也是啼笑皆非,同时满心快慰,便笑道:“你倒是会说话,不过这话我爱听。” 随即再道:“舍妹想找个会做北地饭食的厨娘,有没有身家干净,手脚麻利,人又本分的。” “有有有!”牙行管事忙点头,再道:“城南刘家嫂子,寡居多年,并无子嗣,还得赡养公婆,因不能常住主家,年前被人退了回来,就在我这儿做些事。她夫家原也是北地人,三辈人过去,也没全忘了乡音,她也学的一手北地饭食做法,人干净利索,还惯不多言多舌。” 宁郃看向公冶梓苡,“看看?” 公冶梓苡点头道:“我每日只需晚上一餐要人准备,倒是不在乎常不常住。” 牙行管事见自己没说明白,轻拍了下自己嘴巴,再道:“刘家老两口没熬过冬天,转过年就已经走了,刘家嫂子现在就一个人。前些天以前那个主家也来找过,但刘家嫂子对之前被辞也挺在意,便没有去。” “把人找来看看吧,行的话,那就她了。”宁郃直接拍板道。 公冶梓苡也没意见,但左右是得看看眼缘的,毕竟他们以后就算在颖安安家落脚了,佣人也都是常雇,朝夕相处的,总得相互看的顺眼才行。 牙行管事不多时便带人回来,一三十五六左右的寻常妇人,衣着朴实却也整洁干净,没有出挑的地方,也并不惹人厌,言谈举止利落有度,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宁郃俩人对视一眼,就直接定了下来,在牙行管事一再拒绝下,还是正常给了佣金抽成,定了契,把人雇下来。 随后便告知了地址,让人明天再去,还给了些散钱,好一并把菜买过去,省得再折腾。 而后俩人东逛逛西走走,衣裳被褥,一应用度都买齐,又在一酒楼吃过饭,才回返。 “二哥。” 刚到北城,迎面便遇上贺岚颀,带着自己妹妹贺岚甄,像是准备往东行去,见俩人后,又停了下来。 “五弟,你们兄妹这是要干啥去?” 宁郃也是笑呵呵招呼道。 贺岚颀道:“本来是想带甄儿过去跟公冶姑娘认识下,陪她说说话,没成想这就遇见了,二哥是才回来的?” 他们也是昨日才回颖安县城,之前一直留在村中,给成鍪打下手,以及处理死伤人的后事来的。 这不惦记着宁郃不在,怕他师妹闷着,就想着带贺岚甄过去陪着呆两天,没想到宁郃也已经回来了。 宁郃道:“凌晨回来的,本打算安顿完音奴,再找你们,遇上了倒是正好,走,带这小丫头认个门儿去,她们离得近。” 而后也不背人,直接对公冶梓苡道:“这小丫头比你还野,那天……” 贺岚甄听他掀自己底,呲个虎牙过去,威胁之意浓浓,而后缩头缩脑到一边,看着自己七哥越来越不善的目光,撒腿就要跑。 第十九章 刀客详情 “给我回来。” 贺岚颀这个哥哥当的还是很有威严的。 不用上手去薅,贺岚甄自己就老实儿的站回了原地,霜打的茄子似的,乖乖听训。 贺岚颀板着脸,“先跟二哥道谢。” “谢谢宁二哥。” 贺岚甄乖乖照做,只是也没忘了给某人使个鬼脸,显然不情不愿。 宁郃顺手弹个脑瓜崩过去,“不说这些了,贺岚大哥和成家大哥,他们那边可有消息了?” 说着,宁郃引兄妹二人往小院走去,贺岚甄逃过一劫,自己跟去了公冶梓苡身边,俩人一起吐槽着宁郃,嘀嘀咕咕的,很快聊到一起去。 前边贺岚颀和宁郃并肩走着,也是回说道:“已经派人传回来了信,何家那边,他们去的还算及时,打退了那两派的刀客,但后来没能抓到那哥舒武,被他提前离开了。” 宁郃道:“此人阴谋算计玩儿的也算明白,终究是个祸患。” 贺岚颀认同点头,“大哥他们也有意斩草除根,目前还在召集各家人马,准备还上一场。” “我还挺好奇的,你们各家加在一起,究竟有多少人?” 文垣虽然跟宁郃说了一些,来颖安路上,贺岚颀他们也谈及了些边角,但宁郃还是有不了解之处,当下也是直言相问。 “若是全都算上,贺岚、成、何三家加起来就能有十万家族子弟,但实际上也就各自主支和三两旁支,还算刀客,各自有个三五千人,剩下萧家、令狐家等自家子弟三五百的,有个十几二十家,余下都是附属帮派,也有二三十家,拢共有个三万人左右。” 贺岚颀也不用寻思,就把各家情况说了出来。 三大刀客家族,繁衍数百年,自然不止岚村现在那几百户人。 只是一来岚村只够那几百户人生活,多了根本容不下,他们也并非门阀士族,没可能真一家一姓占了大半郡县,是以历代人口多了后,就都分家分了出去。 这些人有的还干着主家的买卖,跟主家联系频繁,有些则早就断了联系,不再往来,也不从事这个行当。 即便还在这个行当里的,包括主家子弟,也还有一部分分在各地,或维持当地生意,或往来护送货物,或看顾璟山深处的玉石矿场等,也并不都在岚村。 所以贺岚承镡再带走一部分人后,他们自家反而显得空虚,才敢有人趁虚而入。 其他各家也是一样的情况。 而且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大溱朝廷,不会允许他们能在一地聚拥三万多子弟。 他们不是士族,甚至不事农耕,反而是提刀的武人,真要敢在一地聚多了人手,就是自己作死。 这些宁郃自是可以明白,但这个数量,是比宁郃以为的要多的,只是太零散了,给了宁郃一个错觉。 贺岚颀则是接着说道:“近些年,大哥三哥其实本打算砍掉一些枝丫,收小一点摊子,把人手往雍合聚聚,算是精简一下,但还没来得及着手,大概这次回来,就应该有动作了。” 宁郃认同道:“挺好的,这几年各国都乱了起来,大溱虽然眼下还好,但也很难独善其身。” 聚是一条龙,散是遍地虫,乱世多横财,却也当守住家本为先,才能再谈其他。 而且人散的时间长了,很多时候情义也就淡了,不管是家族也好,帮派也好,都并不利于长久维系。 “到了,进来坐。” 说着话,也到了地方,宁郃打开门请兄妹二人入院。 贺岚颀顿时笑道:“回来就听大嫂说王老三这宅子卖了出去,还道是卖给了谁,原来是二哥买走了。” 宁郃道:“挺熟?” 贺岚颀道:“还行,也就是认识,他家祖上也是颖安大户,不过后来都搬去了南虞府,这边老宅都卖了,就留这个小院,是给他一直未嫁小姑留住的,前年也嫁了人,就也不打算留了,我本打算买下来,等成家了分出来住的,他一直不松口,我嫌价高,就在城南买了几间房,推倒重建了院子。” 公冶梓苡闻言看向宁郃,又问向贺岚颀,“云悠兄长,这小院作价多少?” 贺岚颀不知究竟,看看宁郃,见他无所谓,才开口道:“六百两。” 公冶梓苡哦了一声,“还好。” “什么还好啊?城南随便买十间民房也用不了这么多啊,一半都撑死了!”贺岚甄在一旁无语跳脚,这俩人的钱大风刮来的么。 颖安南城的民宅,标准就是三分地的大小,一半建房,一半留院,建城之初都是规制一样的,后来改建扩建的另说。 这样一栋民宅作价不过二十几两银子,最多不超过三十两,即便是北城,不临街不在县衙附近的,也就多加一半价钱的样子。 现在这院子的价格,可都快翻倍了! “二哥~”公冶梓苡顿时捏着嗓子斜看着宁郃说了句。 宁郃鸡皮疙瘩掉一地,忙道:“你快起开,瘆人。” “切!”公冶梓苡恢复本色,拉着贺岚甄去小院里坐下,等着人把他们之前买的东西送来。 宁郃则引贺岚颀到屋内去坐,贺岚颀打趣道:“我怎么也觉着大哥和三哥说的是真的呢。” 宁郃故作不知其意,“什么真的假的?” “你就装吧,看你装到几时!”贺岚颀呵了一声,也不戳破。 宁郃耸耸肩,有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他自己也说不准,现在的状态还和小时候一样,还是有了什么不同,或者……一直都相同? 反正现在就挺好的,也就这么着吧。 随后转移话题道:“颖安你熟,有没有好铁匠介绍一个。” “还真有一个,不过不在城里,在坪留村。”贺岚颀本来想说自家就有的,但又一想,还真有一人比他们几家的刀匠更适合宁郃,便改了口。 他们几家的铁匠,那都是刀匠,专门锻刀的,很少涉及其他兵器。 但宁郃并不是刀客,更不用刀,这自然就不是首选了。 “哪天去看看。”宁郃点头道。 他师父应三易,当年曾官拜礼部侍郎,但被人陷害,入狱三年,而后彻底远离朝堂,在江湖上游走多年,反而收获了偌大侠名,有刀枪双绝之称。 秦煜拜师,是因为其广博才学见识,学武还在其次。 而他和公冶梓苡起先并不知道这些,都是家里怕养不大,送观里期望仙神庇佑的。 后来还是靠习武强身,算是尽承各自师学武艺。 但他不用刀枪,而是用棹刀,算是将师学合二为一,也是为了能更好发挥他一身巨力。 入了狼骑,则改用马槊和长锏,便于战阵。 至于他手中的剑和棍,是他自己找人按制式马槊大小长短,打造的一杆长铍。 不似寻常短装为剑长装为铍那种,而是铍茎通体至尾,比寻常剑身更宽也更厚实,使之有足够强度和穿刺能力,也有不错的劈斩能力,是他用的最趁手的兵器。 可惜北律一行,被一敌将斩断,成了现在的样子,一根长锏,也同样断在了那里。 索性他就暂时把上半截当剑,下半截当棍用了。 重新接上是不行了,但这对他也别有意义,没打算舍弃,所以他想再配上个矛头,把剑也重装一下,调好配重,要不用着也不舒服。 “就明日吧,叫上他们一起。”贺岚颀听明白怎么回事后,也来了兴致,道:“正好我们还寻思,即便是将来入了中品境,但像你那样连破数十甲骑,也不会太容易,想着是不是也弄些长矛马槊用用,正好一起去找那人打造了来,再请二哥指点指点。” 宁郃笑道:“好啊,正愁一人练武无聊,咱们多切磋切磋。” “好,那就这么定了。” 第二十章 牧柏轶事 “对了二哥,你还不知道牧先生的事儿吧?” 闲谈间,贺岚颀兴致勃勃道。 宁郃挑眉看去,不知道牧柏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贺岚颀呵呵笑道:“牧先生在雍合东城莲花巷口,开了学坛,为东市附近往来百姓,免费讲学,不论贩夫走卒,男女老幼,随心释讲,一杆四尺地书笔,翩若蛟龙,讲到兴起,便以地为纸,以水为墨,寓趣寓教,挥洒恣意。” 他们留在雍合城的人已经回到了颖安县,也将雍合城近日最大的轶事见闻带了回来。 牧柏朝起为蒙童讲字教礼,蒙读启学。 晌午为贩夫走卒讲古今故事,引申各中道理穿插其间,寓教于趣。 到了下午有买菜妇人扎堆,也能讲些话本逸事,与此中述言知识,寓教于乐。 闲暇跟一群老叟闲谈,也能讲农商诸事,说时令节气春耕秋收的变化和道理,说农闲间利用起来小富家里的种种方式和利弊得失。 吃喝的兴起了,还会兴致所致,吟诗作对,或引经据典,地书一篇文章。 虽只短短数日,但已然有很多市井百姓,早早带着自家孩子前去等着,就想站的近些,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免费启蒙,想多识些字,多知些礼,以后起码能找个更轻省容易的活计。 大人们也不跟孩子抢,等自己忙里偷闲,就过去听个故事。 也有些庄稼汉,听了牧柏所言,家去修整农具和耕种施养方法,亦或者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小买卖,为家里小小增收。 更有士子寻衅,却被地书惊叹,伏地誊抄,引为至宝。 甚至还有一书法大家,看着地书消散,摇头嗟叹,相求墨宝而不得,每日全天迎候,只为仿效学字。 已然成了雍合城内一大盛景。 “倒是个好主意,也是先生能干出来的事儿,估计这两天也没少骂人,雍合士子算是有气受了。” 宁郃闻言止不住笑意,却也不免心下遗憾,不能亲眼目睹一二。 贺岚颀讶道:“二哥不怕牧先生才是挨骂的那个?” 牧柏此举可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惹来士族围攻寻衅,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但他看不出宁郃有丝毫担心之意,颇感意外。 宁郃道:“三郎要是去,先生肯定骂不过他,音奴去,他也骂不过,可那些以高雅风流自持的士子去,能被他明里暗里挤兑死,在他看来学便当以致用,若只学而不能用,还不如厕筹实际,空泛清谈,引经据典,他不逊色与谁,真只与他论这个,在其中顺便引申骂人,他更是行家。” 宁郃自己也是有考上秀才的,与牧柏相识之初,也是跟他一板一眼讨论请教过学识的,最后发现,在牧柏那里,正理歪理都说不过,只有不讲理才行。 北地不少名士大儒,都吃过牧柏的亏。 说着宁郃也是把牧柏以前的轶事说与贺岚颀听: “就在前年,北地有个名士,其父还是府学一名大儒,门生众多,其人自己善诗文书画,学识也极为出众,曾入国子监任教讲学。那也是值狼山一战过去不算太久,其返乡省亲,便与几个友人,去往边地,赋诗缅怀,先生买了刀剑长矛就找了过去,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情且躬行’,然后扔下东西转身就走。” 贺岚颀来了兴趣,“那后来呢,那人掩面而走?” “倒也没有,那人也挺刚,自己溜出了边境,与几个好友一起,突袭了北律一个戍堡,遇上北律边将巡视,差点被全留在那。”宁郃摇头追想道:“待其回来以后,先生前迎百里,为其摆酒接风,那人却不肯喝,反向先生致歉,言称‘得身心切肤之痛,方知无病呻吟之恶。’后来去信国子监请辞,留在了雁北关从军。” 贺岚颀拍掌起身,“先生是个怪人,也是个妙人。那名士也是真豪杰,无愧名士之称!” 他生平最敬重的,就是这些敢为家国洒热血的真男儿。 弃笔从戎,放弃一身才学,半生苦读,去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拿命去拼个自身意气。 这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不智之举,荒悖之行,离经叛道。 可在他眼里,就是实打实的值得钦佩,不管此举是精是傻,起码他敢去为了自己这身意气,为了心中所想,豁出自身的一切。 宁郃却道:“然后他又被先生找上门,喷了一顿,说他‘已知文武事,更知边关苦,为何不精研所学,尽施所长,上谏帝王靖平策,下教百姓守家法,以可救万人之才,却只行自身意气之事,实在愚不可及’。” “这……”贺岚颀哑然,“什么话都让先生自己说了。” “那人起初也这么想,但他后来还是离开了边地,不过这次是离境,孤身一人往北律游学,誓要行遍北律山河,写一篇山河志,让大溱上下都知道律朝山河形貌、人文信仰,从根儿上了解律朝人,了解我大溱大敌的一切。” 宁郃说着,转而一叹,唏嘘不已,“若非他所写山河志初本,你我便没有相识之日了,我能活着从北律回来,全仗其对律境三百里内的详细记载。” 贺岚颀闻言心中更起敬意,对那不知名姓的名士,也对牧柏。 感慨道:“此书若成,功在社稷,更在千秋啊。” “是啊。可惜太难了。”宁郃附和一句,却又暗自摇头。 即便相持经年,大溱对大律的了解,也流于表面,除了边境地带,对大律深处地域所知,都是一点一点拼凑起来,有的是斥候探回,有的是从商旅询知,有的是战时所得… 能用,但却并没有整体性,个中偏差不少,很多时候也会因这偏差误事,若有完整堪舆,临战时效率便会大大提升,也会减少犯错的次数,甚至若有详细人文情况,也未必不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只是大律南北之距虽不如大溱,可东西之广还要更甚,想一点点绘探记录清楚,不算其他危险,也非一世之功能成,太过不易。 “星火以起,只待燎原,终有一日可成的。” 贺岚颀却是相对乐观,不是他不知其中艰难险阻,而是他相信,既然有人开了这个头,就自有人前赴后继,终有可以做到的那一天。 甚至此间事了,他就想带人去一趟北地,走一趟大律,以行商为名,看能不能寻到这名士,起一点帮助。 “快拉倒吧。”宁郃得知他的想法,哭笑不得道:“那人是真的文武双全,几经生死搓磨,问明己心,重笃己道,已是宗师人物,独身一人才最轻省。” “呃……”贺岚颀尬了一下,有些涩然。 …… 雍合城内。 莲花巷口,靠北有棵老树,枝丫盘虬,树冠盛大,笼罩一块三丈方圆左右的空地。 原是巷内百姓乘凉避暑,往来脚夫暂停歇脚的地方,静中有杂,有些嘈嚷。 近些时日却逐渐有序,来往的人要么不予理会,匆匆而过,要么自觉噤声,悄悄汇入人群,安静的看向树下结庐而居的那中年文士。 因为他占了地方,雍王府在巷口另一侧,还修建了亭廊,供百姓歇息,却少有人坐,反而还都聚在那树下,宁可晒些也不远离。 “公子,这牧柏诡诈,而今情况下,怕是不好杀了啊。” 亭廊下,站着一老叟和一锦衣青年,前者手中捻着一枚棋子,盈润如玉,口中虽是说着不易,神色却没有半点为难。 “齐老,您说雍王府现在知道咱们来了么。”锦衣青年言道,虽是问句,语气却相当笃定。 老叟同样笃定点头,“自是知道的,只是他们更不敢主动向咱们出手。” 青年顿时一笑,男生女相,煞是明媚,“既如此,他们又能奈何,投鼠忌器的从来都不是我们,无非多挣扎些时日罢了。杀一牧柏,不过我之意气而已,圣人和父亲的目标始终都是雍合,古黎遣使不日便会入境,不予雍王机会,祖孙勾连,再起虞黎之势,方为首要。” 言罢,青年又看了眼树下身影,转身便走,只留下句:“前虞血裔,妖言祸国,已引天怒,近其者灾祸自降,他们自己开了局,那就让这雍合城先乱起来吧。” 齐姓老者眼中精光一闪,也是轻笑出声,而后转身跟上。 亭廊下各色衣着形貌的人,也先后四散离开,似无交集。 第二十一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翌日,雍合城莲花巷口,老树下。 往日早早便有家长带着蒙童静候的场面不在,只有寥寥数人依旧。 牧柏不为所动,照例为来到的蒙童讲字教学。 日进晌午,有些往来集市的男子,想要跟前几日一样,去树下稍歇,听个故事,避避日渐火辣的阳光,却被人嘀嘀咕咕拉走,不让靠近。 临近日暮,树下除了那独坐饮酒的身影,饭后闲余巷口乘凉的老叟,却是一人不见,有些不知所以,出了家门的,也被家中儿孙匆匆拉回,不让出门。 再三日过去,树下却重新围满了人,只是无人敢太过靠近,狗血秽物洒满了草庐附近,人人目光惊惧且愤恨。 “就是他!都怪他这妖人,我儿不过来听讲几日,便染上恶疾,浑身水疹,高热不散,说起了胡话!” “我家老爷子前日与他交谈,回家便一睡不起,定是他惹了天怒,这是老天示警,不让我们再接触这前朝妖孽!” “先生!近日城中留言四起,皆言先生乃虞朝余孽,只为乱我大溱而来,如那女魃魅鬼,所到之处,必起灾秧,先生若心怀慈悲,还请先生离开吧!” “杀了他!咱们去请大王派人杀了他吧,灾秧恶疾因他而起,只有杀了他才能平息天怒啊!” “杀了他!杀了他!” “请大王明见,诛此妖人,还我等一个安康太平啊!” “大王为何半点儿言语都没有,是已经被这妖人蛊惑,不要我等臣民了吗?” “杀了妖人!”…… 牧柏听着草庐外的纷杂声音,却是神色岿然,不顾漫天秽气,依旧自若吃喝,不予理会。 待酒足饭饱,才施施然行出,就那么直直走向这段时间讲学之处,似脚下并无那些秽物,耳中也无那些嘈嚷。 却引得围在附近众人呼啦一下退避老远,又小心翼翼挪步围近。 牧柏一身青衣,自如青莲,似出淤泥而不染。 然而在围堵在附近的人看来,此举明显有些嚣张,太不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中。 “砸他,砸死他!” 人群中突兀响起了一声,而后臭鸡蛋烂菜叶,石头瓦块,臭鱼烂虾,一股脑就向牧柏砸了过去。 “今日说的,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牧柏看看距离,擦去溅在脸上秽水,拿起地书笔,便自顾道。 以往带人沤粪水浇田,味道比这足多了,过得心里那番膈应,眼前这些对他而言,小场面,还受的住。 但他受的住,不代表别人也受的住,眼见这种情况下,这妖人仍不忘妖言惑众,顿时有怒从心起,一块大石掷出,远远砸向了牧柏。 不远处一酒楼,名听云楼,自朝起到夜幕,酒楼里都人声鼎沸,来客不息。 唯独五层上,不管何时都是空置,无论谁人来此,有无座位,此层楼也是不准人进。 但今日楼中却有两人,一人便是牧柏好友,雍王世子李砚。 当下远远看到有一大石向牧柏砸去,心头火起,便是准备命人出手,施以援救,却被另一人拦下。 此人年近五旬,留三尺美髯,面如冠玉,目若星河,威严英俊之极,便是年岁也只是增益其气度,而未留迟暮老迈之态。 正是雍王李鑍。 李砚看向自己父王,急声道:“父王,若再任此下去,青山兄活不过几日啊,请父王准孩儿出手!” 李鑍手掌虚按,示意儿子稍安勿躁,片刻后才道:“吾儿心性若有牧青山七分,吾可放心归老矣。” “父王……”李砚着急看过去,却再次被李鑍止住。 李鑍道:“非堂皇之策,终究小道,反成牧青山之势罢了。” 李砚不解看去,当下不仅牧柏有性命之忧,若处置不当,雍合因这流言生祸也并非不可能,怎会反成就好友? 李鑍只是道:“民心可用,亦不可用,易愚,却又不易辱。你且去与牧青山同座便是,无须多言,也无须多做。” 李砚若有所思,应声离开。 “世子来了!世子来了!” 待其行到巷口树下,围堵百姓,纷纷兴奋叫嚷,为其让开一条路,本眼含期待,却见其一言不发,径自走到牧柏身侧坐下。 说来李砚也是不俗,养尊处优之身,置身秽物浊气之中,也是神色丝毫没有变化,仍如平常。 牧柏笑对众人道:“秽物生毒,浊气致病,世子若有了病患,那可不是我个妖人殃及,而是被尔等所害!” “呸!”有人愤慨出声,“你个妖人,莫要欺负我等,往我等头上扣脏水!我天天拎肥浇地,也没见生什么病!” “不信?”牧柏耸肩,“城中医馆无数,自可前去询问。” 见有人踌躇之后,还是动了脚步,去医馆请教,牧柏再道:“还有,不管你家中何人生病遭灾,且请来此地,我还有友人赠银几百两,咱们就在这里,请医者诊治,无论可否查出病因,这汤药诊费,我都出了。” 李砚跟了句,“不够的,本世子补上。” 围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有些不知所措,抬人来吧,怕被这妖人殃及的更重,不抬吧,万一真能被治好呢? “世子千金贵体,自有龙气庇佑,上天眷顾,哪是我等小民能比。” 人群中有人开口,却是不见其形。 不过这话也让很多人为之信服。 可不么,人家是世子,贵气在身,得天眷顾,他不怕,可不代表他们也不怕。 “哦?流言怎么说的来着?我牧某祸国殃民对吧!那我且问你,我是祸及尔等,对江山有害更甚,还是祸及世子更甚?” 牧柏也不气恼,只是连连反问,而后再道:“莫非你还要杀王刺驾,造反谋逆,图个比大王和世子更高贵的身份,才能避免我的祸害不成!还是你已然自比天高,比世子性命更加矜贵!?” 哗啦一下,之前开口之人身边众人皆慌忙躲开,将那人现出,不想跟这人沾了关系,生怕被其累及。 那人指着牧柏,眼露惶急惊惧,“你你你,你这是污蔑!造谣!我没有这么说过,更没有这么想过!” 牧柏喝道:“那你可敢与某和世子同坐在此,看看某究竟是否妖人,以证清白!” 那人都快哭了,我我了半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牧柏再指向众人道:“呵!你们呢,你们是也胆敢陷世子入此秽境,以至身染恶疾,还是依某所言,与某同处此间,将此事查探究竟呢?” 人群噤声,少顷,不少人动了起来,也不等去医馆询问的人回来,就开始打水清扫起来,不多时,气味虽未尽散,但地面已经洁净如洗,纤尘不染。 有几个和牧柏往日相谈欢畅的老叟,拿着小凳,不顾家人劝阻,先坐到了树下,随后几个青壮脚夫,也过去席地而坐,静静等候。 随之城中医馆也纷纷派来医者,布置施诊,有胆大且家中亲人情况危急的,也暂时顾不得许多,抱着先看看再说的念头,家去把病人带来诊治。 “世子殿下,有数人中毒,大概是饮了脏水所致。还有数人,像天花之症,又似被牛痘所染,还请殿下暂避此地,且命人封城,以免真是疫病,扩散开去。” 连连诊治之后,众医者向李砚汇报道,面略惶急。 李砚眉头紧蹙,心头怒意横生,却道:“无妨,本世子就在此地,以安民心,传信城中医馆,全力诊治此疫,一应用度,本世子来出。” “世子!雍合内外历来风调雨顺,少有灾病,必是此妖人生祸,引动天罚啊!请世子务必严惩此妖人,还我等太平安宁啊!” 闻听医者言语,又是有聚拢人群开始嚷道,矛头直指牧柏。 李砚怒中生笑,不禁看向牧柏,心道:这次你牧青山还能谈笑自若?看你怎么往外摘! 牧柏瞪眼看向那医者,“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是似天花之症,还是确认是牛痘之症,若是后者,并无大害,泠北草原早有以牛痘治天花之方,书记‘种痘者八九千人,莫能救者,二三十耳’,两者差别甚大,岂能模棱两可!” 医者擦擦额头汗水,“两者病症相似,还得观察数日,才可确断。” “一个个的,能不能精善些所学!”牧柏气哼一声,直接走向一似天花似牛痘之症染身的病人,伸手触及。 “我不会诊病断症,也没得过天花、牛痘,不论此病如何,牧某愿以身同受,静待结果。还请与诸患者亲近、邻居之人,近日便居在此地,或留于家中,不要外出,以免扩散开去。” 牧柏所为,众人想拦,已是来不及,便听他侃侃而言,尽皆沉默。 百姓易愚,是因为他们所知有限,再有自身家小被波及,难免失去冷静,随波逐流,听信流言。 说不如做,牧柏可以言语反制,让他们明白什么叫欲加之罪,什么叫百口莫辩,也可以以身作则,亲身同受。 这也让很多围拢百姓,为之动容。 但现在就尽信牧柏,也不可能,毕竟妖人么,谁知道他都有什么能耐,能不能给自己消灾解祸的。 只是也没有再喊打喊杀,责骂嘈嚷,而是静等医者后续诊治。 同时李砚也调动起府卫衙役,一来往各民居附近,彻查发病之因,二来封锁城池,避免真是灾疫,扩散开来。 如此,数日转瞬即逝。 第二十二章 风起 “世子,经诊治,多数病患已渐愈,可确定是牛痘之症,皆无大碍。” 数日已过,莲花巷口留治的一众病患,渐渐痊愈,人们对牧柏的敌视减消,有些掩面自走,有些上前致歉,还有些瑟缩问着牧柏日后是否还会讲学。 自己也开始起疹子、发热的牧柏,言说自己好了以后,一切如旧,这才让更多人安心离开。 李砚看着牧柏,脸烧的跟猴腚似的牧柏,冷然道:“这事儿没完!” 还没走干净的百姓,顿时一惊,生怕世子这是想要治他们的罪。 牧柏横了他一眼,对那些人道:“他不是说你们,而是说罪魁祸首。” 李砚也恍然对他们摆摆手,“此事乃有人故意设计,病源之牛,以及向井中投放脏水,趁夜毁坏房屋的贼人等,这几日府卫和衙署也抓了一些,不日便会从重处置,给尔等一个交代。” “多谢世子!多谢世子!” 百姓们这才彻底松下一口气,纷纷四散回家。 但莲花巷附近的封锁,并未直接撤去,各医馆请来的医者,也会在此继续施诊,直至再无病患方止。 百姓的离开,只是不敢再打扰李砚和牧柏而已。 很多一开始注意不到,想不到的地方,随着事情有个了结,也开始被想及,后怕和知礼,也都重新涌回了心头。 “唉,这边稍歇,西城却是再起流言,我李家治雍合四百年安乐,却不想仅因几句狗屁谶语,便是人心浮动,惶惶之人不知凡几。” 李砚看着离开众人,眉头紧蹙,并不展颜。 这几日时间,莲花巷这边渐归安定,但在西城,‘木子家,不安华,兴柏木,祈寿昌,惹天怒,遭人罚,亲者诛,近者亡,七朵莲花落树下,百万浮尸在八方’的谶语童谣,已然传遍,禁不绝,掐不灭。 雍合城中有识无识的人,心神皆有些浮动。 前者担心这是朝廷杀王灭藩的前缀,不日便将起兵戈,四百年前中原动乱的局面再现。 后者也担心,担心雍王府是不是真信了什么妖人术士,做了什么惹动天怒的恶事,将来这罪孽会不会一并落到他们头上。 莲花巷的事,虽然传扬甚广,但亲眼得见这几日情况的人,对于整座雍合城来说,还是太过稀少。 对越传越歪,越传越变样邪乎的种种流言,起不到特别大的作用。 造谣止于智者,很难。 何况也有很多人本身就无所谓听不听信造谣,只是当成一个谈资,一则轶闻,说着改着打发无聊而已,却是推波助了澜,让得风浪更大。 “浪大,鱼贵。祸大,粮贵。且盯着各地盐粮价格吧,若涨幅太大,需及时出手,总不能真让他们趁了心意。” 牧柏微闭着眼睛说道,发热头疼让他有些晕眩沉浑。 李砚点点头,“你消停歇着吧,我心里有数。” “你有个屁哦。”牧柏睁开眼,没好气道:“换身衣服回王府吧,那帮犊子,怕不是奔着王妃寿辰来的,我这儿你不用管了,接下来无非明刀明枪见上几场罢了,你武艺稀疏的,在这儿也没用了。” “牧青山,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就会卸磨杀驴。”李砚哼哼一句,眉头兀自不解,言道一句让他好好歇着,又四下嘱咐一番,才快行离开。 他还真没想过,对方是有可能奔着母妃生辰之事而来的可能,当下心中也是有点慌。 听云楼五层。 一四旬男子,身着黑衫,摆绣缠云,恭敬站在雍王李鑍面前,正是听云楼东家,楼主百里玄祯。 “大王,裴师嘉和齐沣带来的人,眼下已经尽数被弟兄们盯住了,只待大王令下,便可全部拔除。” 百里玄祯长得颇有几分潇洒风流样,但其声音却有些暗哑,显得有些低沉晦涩,一开口更是煞气滚滚。 若非李鑍不准,在裴师嘉入城那一刻,他们那些人就都会变成死人,哪会横起这么些波折。 裴家所谓的权贵之最,在他眼里也不过一个笑话而已。 大溱天下,若论权贵,四王不语,何人敢言贵字。 皇室家奴而已,也配?! “这么多年,还是如此急躁毛糙。”李鑍轻斥一句,再道:“不急着动他们,眼下这不过是开始而已,且任他们动作,现在城中浮起来的,不过是些游萍,不足为虑,且待,浮沙滚尽,只留真金。” 眼下城中情况李鑍不是不知,但却是他故意放任。 雍合城很大,这么多年过去,一代代一辈辈人交替轮换,早已不是王祖时期那般上下一心。 有人摇摆浮动也罢,有人想另谋高就也好,有人想趁机某个富贵险中求,在他这里押宝也好,总都得给人机会不是。 当一切浮羽尽去,才能剩下坚实的核心,那才是他抗衡朝廷的根本。 现在的风浪,在他这里,还算不得多大,稚子玩闹而已。 百里玄祯再道:“那牧柏那里,可需要我派些人过去,先陪他们玩玩。” “去吧。”李鑍点点头,给了准许。 孩子玩闹可以,该揍也得揍。 “是!”百里玄祯乐呵应下,满心欢喜。 憋了这么多天,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跟这帮外来的家伙比划比划,让他们知道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儿了! 但让他郁闷的是,这一等,就又是七天时间过去。 “牧先生,来来来,我特意从颖安给你带的好酒,咱们再多喝两杯。” 远路暂时跑不了,久呆在颖安也觉得无趣的成郴,正逢这天,带着自家商队,来雍合城走趟货。 知道牧柏和宁郃关系好,加上之前同行之谊,也听说了这段时间得事儿,特意拿了酒肉过来探望。 不由分说,肉没等牧柏吃一块,就已经连灌了牧柏五六杯酒,虽是小杯,也是已经让得牧柏有些晕眩。 顿时没好气道:“快停吧你!没被病折磨死,让你给灌死了,先让我吃点肉再说。” 成郴呵呵直笑,“还是我叔靖二哥说的对,对付先生,就得咱这蛮不讲理的才行。” 牧柏酒杯往小案上一摔,心道原来根儿还是坏在某个犊子身上,看着乐滋滋的成郴道:“你还挺自豪呗?” “当然!这雍合城多少人被先生气的半死,我一来,几杯酒的事儿,先生不就缴械投降了么,这还不值得自豪么?” 牧柏听着这厮言语,只觉气血上涌,“行,你厉害,你说的对,下回别说了。” 说着报复一般,拿起筷子,夹起大块卤肉就往嘴里塞,狠狠咀嚼着,像是在咬某人一样。 “嘿嘿!”成郴只顾一乐,倒酒自饮,他肚大如牛,喝酒跟喝水一样。 “你下次把酒肉送来就行,别在这儿气人了。”牧柏一把薅过酒坛,抱着半空的酒坛,挥手撵人。 半个月没见酒肉了,好家伙,不够他这来送酒的一个人喝的了。 “我不。”成郴贱嗖嗖的,从怀里掏出个银质的小葫芦,拔开塞子,美滋滋的掫了一口。 “欸?玉泠春?”牧柏也是老酒鬼了,闻着香味就瞪大了眼睛。 “对呗。”成郴呵呵笑着,把小酒葫芦放到牧柏身前。 这个才是他的礼物,酒是,酒葫芦也是。 “嗞”牧柏小倒了一杯,慢饮细品,摇头晃脑,沉醉其中,“玉泠酒中侯,梦死也无愁,确实好酒啊!” “既如此,倒也省了某给你备的断头酒。” 蓦然间,一道身影,出现在巷口,从暗处走来。 成郴猛地站起,腰间长刀呛啷一声,拔出鞘来,喝向来人:“你他娘哪家杂毛,在此腌臜放屁!” “雍南刀客?”那人看了眼成郴手中弯弯长刀,不屑道:“这水深,可不是你小小江湖武人家族,可以掺和其中的。给你个机会,自己滚开,我可以把你当个屁,给放了。” “你…”成郴当下便欲出手,但牧柏站起身来,将他拦下。 这时暗处又来一人,从巷内一屋顶翻身跃下,落在那人对面,“你跪地叫三声爷爷,我也把你当个屁放了,如何?” 成郴看向牧柏,眼中全是问号,牧柏微微摇头,示意他静观其变,便自顾饮起酒来。 成郴挠头收刀,往前看去,先来那人闻言却并没有动手,仍旧站在原地,装的像个人物一样,让他愈发挠头不解。 “你带来那些砸碎,在阎王爷那等你了。”后来之人,却是明白怎么回事,话落当下,人也是奔着那人冲去,腰后一对手戟落入掌中,奔行间舞动而出,劲气飞扬,似有寒风阵阵,呼啸随同。 “宗师?”成郴瞪大了眼睛。 内宇境宗师,最标志性的特点,就是气如其神,一身真元劲气与其势相称,独有特性。 先来那人见状,神色也是一凛,手中长剑出鞘,翩然如落叶,去无行迹,点刺迎上。 赫然也是一中品内宇境的宗师武者。 成郴转向牧柏的脖子都有些僵硬,这一刻他好像明白为啥宁郃不入雍合城了。 “先生啊,还得是你厉害!你这都得罪啥人了?” 牧柏眯眼一笑,“还行还行。” “我是夸您呢?” 成郴无语了,随即想想,索性坐了回去,拿起盘子就开造。 这来的俩人,都是一出招就可以求他别死的人物,属实掺和不起,未免当个饿死鬼,还是先吃饱了算。 “你给我留点!” 牧柏一晃眼的功夫,又少了半盘肉,顿时急忙抢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得信 颖安县,坪留村。 这是宁郃第二次来到坪留村,倒是离着颖安县城不太远,也就四十多里,比岚村和璟阳村要近的多。 “韩老伯,我的剑调好了么?” 坪留村村尾,一个占了七分地的简陋院子,宁郃隔着院门,冲院里喊道。 院里铛铛铛的打铁声停下,一个寻常身高,干瘦还有些佝偻的老头儿走过来开了院门,笑道:“县尉来了啊,剑前两天就装好了,还以为你过几天等矛头打好,一并过来拿呢。” “顺路来的,给你带些吃喝。” 宁郃笑回一句,拎着两大包东西,走进院内。 这韩老头年近六旬,身子倒是硬朗,但日子过得却并不算好,就靠着祖传的手艺,打些农具厨具过活。 虽然手艺极佳,不逊色军中许多顶尖的匠人,但却并不给人打造兵器,要不是看宁郃是个武将,而非江湖人,他这生意也是不会接的。 正好今日他来坪留村,就给这老头多带了些吃喝用度来。 “顺路?”韩老头念叨一声,也没太客气,接过了宁郃带来的东西,再道:“那该是为了剿匪之事了,我赶紧去给你把剑取来用,别耽误了事儿。” “不急,不急,我已经去过那边了。”宁郃虚头巴脑把人拦住。 说是剿匪,其实还是当时在岚村和璟阳村流散逃跑那些人。 颖安县发了追剿令,虽不深究那些甲胄了,但也避免那些人四处流窜为祸乡里,还是得赶走或者抓捕的。 这事儿一直都是乡兵队正柳泉和县衙典吏韩东在管,他倒不是当了甩手掌柜,而是着手在查颖安城内。 他从当时在镇西关外,买下那些的小丫头口中得知,颖安,以及从沧澜海海边薪邑郡到平琅郡这一路上的几座城内,那些奴隶贩子都有‘出货’,其中有几辆马车底下,还是额外藏了东西的。 其中颖安城内,当时就有一辆带了东西的车,跟三十多个女奴被留下。 他这段时间,就是在明察暗访那些东西的下落。 贺岚颀等人,也在暗中帮忙,只是也并无头绪。 倒是有一伙十多个流散狼派刀客,不知情况,把主意打到了坪留村来,被这边今年不当值的雍九,带着自己那队乡兵给逮了起来,有些跟他所查相关的发现,就派人给他传了信。 他也去了那边审过人了,来这边走一趟,也就准备带人回去了的。 “那就好,那就好。”韩老头听他解释完,点点头,带他往院中石砌高棚里走去,拿起足有五尺长的一杆巨大矛头胚子给他看,眼中满是自得。 “成型的比原打算的快很多,从打这东西开始,就顺利的不像话,一点儿问题没有出,现在就等精修淬火,装杆调好配重,也就成了。” 韩老头说着,把矛头递给宁郃。 这杆矛头刃长有三尺,刃尾起翼,下连七寸无刃长颈,颈最厚处有寸许,宽两寸出头,稍比刃最宽处略窄,六面平造,似个短短异形扁锏一样,再下则是拳头大小的枪锤,下有尺余长銎,留于纳柄。 虽说是个胚子,但需要精修的地方也不多。 现在除了刃线并没有那么棱角分明,刃面不算特别平整,以及一些纹饰点缀尚缺,已然有了真切的雏形。 掂量着手中矛头的份量,看着那极符合心意的形制,甚至还虚刺劈斩两下,感受了一二,宁郃不由赞道:“韩老伯果然好手艺!” “呵呵。”韩老头只是一笑,但心中也是满满开怀。 学了这门手艺,不能打造一件上佳兵器,也是他心头遗憾。 现在,这份遗憾算了了。 随即又去给宁郃取来长剑,递了过去。 宁郃原本的长铍,与现在这个刃宽基本相同,刃长也是三尺,但是厚度差了很多,尚不及半寸,比之新矛头有些纤弱,但做成剑,也是一个厚重的大家伙了。 为此韩老头也给这把剑配了个厚厚的,略扁长八边形盘镡,下接缠绳宽柄,近尾处还加了不少熟铜片,以及盘首加寰首的复合重装剑首,就连剑柄缠绳下,也加了几个铜箍,都是为了配重,调节剑身重心。 宁郃接过剑,也是顺手舞起,比之自己之前简单修修的状态,用着顺畅了不要太多,并无剑身在往前坠带的感觉。 除了剑本身实际上的重量,比寻常剑器大上很多,并没有了那种抡锤子的感觉。 当下又是一顿彩虹屁送上。 “剑鞘也是依县尉所言而制,将东西仔细藏在了鞘中,两层夹着,剑鞘不毁,绝不会伤。” 韩老头递出个剑鞘,却比之前递出两件兵器要郑重的多。 宁郃将之接过轻抚,感激的点点头。 鞘内藏的是他烈字营狼骑战旗,烈字营虽然仍会补足,但也已经并非他熟悉的那个烈字营。 所以他离关前,跟萧炌要来了这面旗,跟他这杆断铍放在一起,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让他再度展开,带他,带他们,雪恨! “我就不留你了,挺耽误事儿的,我锄头都得重打一个才行。” 韩老头见他心满意足拿了东西,直接出言撵人。 “得嘞,我滚蛋,那玩意儿不着急,您老不用不分黑天白天的弄,再给累着。” 宁郃收了剑挂在腰后,笑着皮了一句。 “少拿话点我,快走!”韩老头挥手赶苍蝇,自顾拎起铁钳,重新拿块铁料出来加热。 “真不着急。”宁郃笑道一句,告辞滚蛋。 随后也没多耽误,去雍九那里领了人,押着往颖安走,近夜赶回县城。 “你不当猫,改当螃蟹了?” 宁郃回县衙把人交给韩典吏下狱后,便来到公冶梓苡居住的小院。 公冶梓苡看他横剑在后的样子,眉头轻挑,就打趣起来。 “抽的出来剑么你?” 宁郃探手把剑取在手中,翻转拄地,“你是不是傻,我有病啊,非得挂在身后往外抽,脑袋抽抽了啊。” 他这剑,连鞘全长也有近五尺呢,立起来,比寻常好多女子身高都高,直接从腰后往外抽,他胳膊长的能碰着地还差不多。 “今晚吃啥?” 见公冶梓苡一时被噎住,没想起来怎么拿话反怼他,宁郃直接略过这节,转话问道。 “吃螃蟹!”公冶梓苡鼓着腮帮子,哼哼一句。 “也行。”宁郃自己拉来椅子坐下,“挺长时间没吃螃蟹了,说着还真挺馋的,跟你说啊,虽然吴州府那边别的东西我吃不太惯,但醉蟹是真的好吃,就是当时不是时节,又贵又瘦,不够肥美。” “刘嫂,我想掐死他。” 宁郃每日下衙都来走一趟,吃过晚饭,入夜再回去,这段时间已经成了习惯。 雇来的厨娘刘家嫂子,也不用人吩咐,见人来了,就把饭菜给端了上来。 公冶梓苡顿时找到诉苦的人了,拉着刘嫂,恶狠狠看向宁郃。 太气人了,她当时追的脚都要冒烟了,这家伙居然还有心思在吴州吃蟹,吃就算了,现在还馋她。 真不当人子! “呵呵。”刘嫂笑而不语,放下饭菜就走,才不掺和他俩的事儿。 宁郃也先不搭理她,任由她在边上张牙舞爪一阵,自顾造的欢实。 吃的倒不真是螃蟹,而是几个家常小菜,公冶梓苡守孝,不吃肉食,都是些素菜。 但刘嫂手艺真的挺好,色香味形,都不差,加上宁郃也不挑食,很快就全都下肚,打扫了个盆干碗净。 “小葫芦她姐,你找到没有?” 公冶梓苡过那一阵儿,也恢复了正形,向宁郃询问起来。 小葫芦是那五个小丫头之一,也是公冶梓苡当时说被打的那个,实际还不到豆蔻年华,跟其他几个小丫头差不多大,只是长的高不少。 当时成郴几人把人给他送去,问清楚年龄之后,几人还嘀咕过奸商骗人来着。 宁郃也从几人那里知道,梧江流域有养瘦马之风,都是从小养起,养成后,出得厅堂,入得账房,暖得心扉,所以价高。 像小葫芦这样,小小年纪,就比同龄人高大一两个头的身量,基本是没戏的,要真是豆蔻年华的还差不多。 她姐姐也一样,据她说,身高比宁郃都要高些,而且武艺高强,长得也极美。 但这个身量属实的话,卖去平琅并卖不上大价,所以在颖安就被卖了去。 她们的囚车夹私之事,也是小葫芦跟她姐姐形貌一并告诉宁郃的,想借此让宁郃帮她找到姐姐,姐妹团聚。 宁郃这段时间明查,也是以此为由。 “应该是有了头绪,今晚去看看。” 雍九那边也是知道此事,才给宁郃传信,宁郃也确实审问得到了些消息。 只是他不会在明面上动手,查到具体情况再看往不往上报。 “我跟你一起去,这次别想扔开我。”公冶梓苡顿时来了精神,满眼威胁之意看向宁郃,大有一言不合就咬人的意思。 “行吧。”宁郃耸耸肩,应了下来。 第二十四章 地宫 入夜,宁郃和公冶梓苡,各自换上一身粗布衣裳,伴着月色,溜向颖安东南城。 颖安东南城有一条很有名的街道,名为成器街,一整条街两侧房屋院落,都是一家家玉石工坊,间有一些成品玉器店铺。 璟山产玉不算世间最好,但多大料。 山上矿脉基本只粗略分拣,挑出上等的玉石原料,各家直接收在自己手中,普通的,或次一等的,则运到成器街。 有的直接分门别类卖原料给作坊店铺,有的则自家开设作坊店铺,对玉石雕琢修饰,以工显料,让其价值更高,而后再售卖各地。 虽说颖安县地界,拥有私矿最多、最大的,就是贺岚家和成家,但他们的货,反而往本县流的少,而是往外走。 以往多销往黎朝,那边不产玉,但极其喜玉。 现在也销往海西,那边朔硕草原上的部族,也很喜欢玉器玉饰。 而且他们干这买卖的时候,天下未定,工坊什么的就都留在了山里,后来也没换地方。 倒是萧广和令狐安言家里,在这边有不少生意。 宁郃和公冶梓苡也来这边溜达过好几趟,并不陌生。 “就这里??” 看着就在令狐安言家作坊隔着一个院子旁的,王记玉坊,公冶梓苡惊讶问向宁郃。 这玉坊,就是宁郃给她买那个小院原主人家的,她还跟贺岚甄来过一次,而且就在几天前,可没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看看再说。”宁郃点了下头,拉着她跃上一侧屋顶,悄悄往玉坊后院潜入。 这些玉坊都不算小。 除了临街的店面,里面有两进院落。 一进左右都是厢房,分隔出一间间大小不一的单间,是琢玉雕刻的地方。 二进院里则是分割大块玉石的空地,临着堂屋和仓库。 夜深人静,四下都是静悄悄的,即便两人已经到了仓库房顶,也没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活动的人倒是有,这些玉坊都有自己的护院,夜晚巡逻检查,怕被偷儿们惦记上,偷些小件的走。 这让公冶梓苡不由频频看向宁郃,怀疑他得到的消息,是不是不准。 “跟师娘学一下,全都敲晕。” 宁郃观察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直接点,歪头对公冶梓苡示意道。 公冶梓苡眼前一黑,指着自己,“我去?” 宁郃卡巴卡巴眼睛,“不然呢?不是你要来的么,吃干饭来啊?就二十来个人,别说你不行啊。” “谁说姑奶奶不行!”公冶梓苡哼了一声,飘身落地,悄默声猫在院墙阴影处,待一队五人护卫经过,突然窜出,双手皆化手刀,一人颈间砍上一下,刹那间将五人全部放倒。 刚想转头对屋顶上宁郃显摆一下,却发现那犊子已经没了身影,顿时就想骂人。 却不料宁郃从她身后走来,弹了个脑瓜崩过去,吓她一跳,像受惊的小猫一样,一下弹出老远,一对短刀也出现在手中,拉起了架势来。 “走啦。”宁郃招招手,明晃晃的走向仓库大门,又对她道:“刀借我下,门缝太小,我剑伸不进去。” 想发飙的公冶梓苡见状顿时噤声,递给他一把短刀,静静看他把门锁斩开,门闩撬开。 “谁!”门内有人,而且不少,听见外面动静的时候,便纷纷聚向门口,下一瞬便见大腿粗细的门闩被人用把短刀轻飘飘挑起,拉开了大门,惊愣的同时不忘大喝一声。 但还不待他们看清来人样貌,一块块碎石子便飞了过来,将他们打晕了过去。 “你有毒吧!你这么轻松就能搞定,使唤我干什么玩意儿?” 公冶梓苡也是惊讶的看着仓库内躺倒的十数人,然后愈发的气恼起来。 她知道宁郃比她厉害很多,这个一直都是如此,仨人里,论才学秦煜最好,论武艺一直都是宁郃最强。 可她不知道这犊子现在这么厉害啊。 她人都没看清呢,宁郃就已经观察清楚对方的位置,而且还出手了,例无虚发的把人都给打晕过去。 要是早知道,她会动一下手,她就是汪汪! “别瞎扯淡,快点找找,这里应该有地道。” 宁郃却不予回应,自顾走进去,四下寻摸起来。 那些被抓的狼派刀客中有几个,说他们之前进过城,见过宁郃要找的人,不敢在城内待着,怕因此被宁郃抓到,顺手杀了,才流窜到坪留村一带去。 在附近又聚了几个人,打算在坪留村干一票,再弄些财物后好往誉州府去,重新做人的。 他们也不是自己混进城的,是走了以前送货的路子,掏钱从一个在城外的地道口进的城。 至于他们口中的货,其实就是贼脏,他们劫了货,基本不会在西泠府销赃,一般都是跨地出货,临近西泠府且富庶的颖安,包括璟安郡城,还有雍合城也都有去出过货。 但他们不知道地道口具体位置,城外有接头的地点,出货还是进城,都先去那里,然后有人用封闭的马车带他们到地道口交接进城,十分隐蔽。 “你为什么不在城外找?” 公冶梓苡一边找一边问。 这仓库里除了那么多人,显得不正常,其他都挺正常,玉石原料大大小小的堆的到处都是,翻找起来很麻烦。 宁郃走到仓库里深处,在墙上拍了拍,道:“城外回来时候找过了,转了两三圈,那帮玩意儿也没给指出个正经地方。” “四四方方个城,有那么好藏,那么不好辨认?” “谁知道呢,一开始都信誓旦旦,说到地方就能找到,转几圈就都开始大眼瞪小眼。” 宁郃说着把手边一块脸盆大的玉料扒拉开,一缕亮光蓦然从地面一条小缝隙映了上来。 公冶梓苡被他身形挡住,并没有注意到,仍旧问道:“那他们怎么确定在这儿的?” “来。”宁郃转身向她招招手,待她到身边后,说道:“我猜的。” 那些人只说是那地方,应该在成器街附近,因为白天有人偶尔听到了次,挺大的敲打锤击声音,猜是分解凿击大块玉石造成的。 “我记得甄儿那丫头说过,王老三一家都是死要钱的,不仅院子贵,玉料玉器都比别家贵,偏还生意很好,常年都有很多生意,就想来这儿找找看。” 看着公冶梓苡的大白眼,宁郃又解释一句。 公冶梓苡气笑道:“你就不怕找错了地方?” 宁郃:“没事儿,大不了冒充一回江洋大盗,反正咱俩也不是啥正经人,在乎那个?” 公冶梓苡刀他的心思都有了,“不要拐上姑奶奶好不好!” 宁郃撇撇嘴,探刀下去,顺着缝隙划着往周边找去,不多时就发现了个隐藏在玉料堆里的提手。 提手是块杂质不少的玉料雕刻的,四面看都很正常,顺着和另一块玉料的缝隙摸进去,才能发现里面是凿空了一部分,可以扣住手,当提手用。 “这边也有一个。”公冶梓苡在另一边,也有同样的发现。 宁郃打量一下,两人相距七尺,且提手左右都有可站人伸手的地方,显然平时不是一个人能打开的。 但也就三四人合力的活儿,还难不倒他。 示意公冶梓苡让开些,手上发力,一块丈许见方的厚实木板,就被他给抬翘起了点。 没有急着全揭开,宁郃先探头往下观察了一下。 底下有约莫两丈多深,直上直下,并没有梯子之类的,只有一些搬运东西用的吊索。 里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而且声音十分嘈杂。 宁郃示意公冶梓苡找来几块玉料卡住木板,整个人顺着缝隙倒翻了下去,用脚勾着吊索架子,继续向内查探。 待发现四下并无人盯着后,向上仰回拉起身体,让公冶梓苡出去在外面等他后,直接顺墙边滑了下去。 上面只有丈宽的入口,下面却是一块三丈左右宽,一面凹入‘墙体’,一面垂直,正面无一物遮挡的空地。 宁郃顺势向外打量,只见这地下空间内,怕不是有十亩地大。 通道左手边是一个类似小集市的存在,有几家商铺,更多还是散布成一排的地摊,在边角还有个小赌坊。 右手边一侧却是排排的铁笼子,每个铁笼子上还挂有号牌,多的里面有三五人,少的只一人,全是些妙龄少女。 正面对着的则是几个小院,皆大门紧闭,不知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形。 现在他目之所及,不算那些笼中少女,也有近二三百号人,大出他的预料。 第二十五章 许士蕃 宁郃虽然落下的动作足够轻,也足够迅速。 但人多眼杂,地下空间内还是有几人有意无意瞥到了他的身形。 这里私设人市,倾销赃物,私掘地宫地道联通城外,收容被追剿贼匪,可没有一个是正经营生。 来这儿的是否都是恶人说不准,但一个个头戴面具面巾,不露真容,显然也知道见不得人。 当下见有人闯入,自是心头一惊,直接叫嚷了起来。 这地下空间内也有很多护卫,而且远比上面那些可能连望风都算不上,只是为了开门搬货的家伙,强出太多。 一个个膀大腰圆,手里拎着阔头大刀,就奔着宁郃冲来。 还有五六人,竟是拿出些短弩,也向宁郃围来,只是不靠近,而是连连射出弩矢。 同时有些客人转身便走,准备暂离此地,省得被殃及。 宁郃见身形暴露,也直接迎向那些护卫,长剑出鞘,横剑一架,封住两人大刀下劈之路,左手连出,两掌左右一砍一回,斩在两人颈间,将两人击倒。 而后身形弹起,避开三支弩矢,跃身在空中回手摆剑下砸,三个护卫并肩止步,竖刀格挡,却被砸脱了手,刀背狠狠撞在自己胸口,喷出口血,仰倒在地。 宁郃去势不停,方一落地,便再度旋身侧跃,一剑拨挑,两支弩矢偏转了方向,钉在他身侧一护卫的胸腹间,转身过来的宁郃顺势又补上一剑,将人拍晕。 而后脚步急进连连,手中长剑挥拍,一剑一个,将那些护卫都拍晕过去。 “道是谁,这般狂妄,敢在此逞凶,原来是宁县尉!” 这时一个小院中行出五人,其中一个满头灰白的老者,眯眼冷斥一声,手中一柄钢鞭,直奔宁郃当头砸下,劲气激荡而出,呈落石之势,沛然难御。 “原来是个内宇境。”宁郃见势了然,难怪大多数人并不慌乱,合着是有宗师武者坐镇。 内宇境,气与神合,神予气势。 是将自己的势赋予到自身的真元真气之中,让自己领会的势不再只是一种给人印象上体会上的一种气势,而是让真气也有与自身的势一样的特性。 或如清风明月,或如雨雪风雷,或如山川江河,或如百万大军,或如幽冥鬼域…… 以自身为天地,自身真气与自身的意志相映相衬,成为自身武道意志的直观体现。 武者在神定境,也多会有意去按照特定的方式去不断习练,让真气按照特殊的方式去运转,以达成气与神合的条件。 而达成这个条件,无论以往修习何法,都成过去,或改或创,改大改小,武者都走出了自己的路,也对自身所学所成,了然于心,所以可称宗师。 也因此,此境是总结,是过渡,也是起点和奠基之石。 但实力变化上来说,有增益,却无质变,非不可逾越的鸿沟。 真对上,宁郃也不慌,还得手底下见真章。 而且两人所悟之势,有些相近,宁郃应对起来,也自有心得。 当下扬剑而起,一剑七出,瞬息间,虽略有先后,却近乎同时攻至,层层卸力,让其这一击如入泥潭,力落空处,好不难受。 但那人落势难收,却易借势随行,一击未果,再携一击,左手捏拳,滚滚劲气包裹,整个人如垂石般砸向宁郃。 宁郃探掌而出,以指点,以掌覆,似山雪倾覆,如海浪拍涌,将其这一拳压下,手掌搓着对方手臂拍在其左肩。 那人既吃痛,又羞愤,借此力直接转身,右手钢鞭再度向宁郃砸落。 宁郃却猛然快进一步,左手擒住其手腕,右脚一个正蹬,踹在其腰眼上,把他整个人踹的反向一弯后,直接飘了起来,与地面平行。 甩长虫一样,用力一抖,那人直接被宁郃砸在了地面上,浑身关节都快散脱开来。 “就这??” 轻松的宁郃都有些傻眼。 这人虽是内宇,真元浑厚,但发力可去不可收,极为死板,纯是被人挡住自己挂,挡不住别人挂的极端打法。 只能说这个悟性和运气真好,所学武艺,真特么渣! 就这货,他没入中品前都能收拾,只不过会比现在费劲点儿而已。 其他人更傻眼,无论主家还是客人,都知道这老者,都以其为此地柱石,以往也解决了很多麻烦,怎么现在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是走呢,还是走呢。 宁郃却是四下环顾一圈,又看向从院中出来那其余几人,“不来个人说两句么。” “宁县尉以为吃定我等了么?”沉寂片刻,四人中唯一带着木头面具的家伙站了出来。 宁郃的实力出乎他们意料,但迄今为止,却也没有横下杀手,处处留了余地,他想跟宁郃好好谈谈,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只是谈归谈,气势不能输,得讲究个主次上下。 宁郃挑眉看去,“那倒是不一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妨你再亮出些什么来,兴许我就怕了呢。” 他倒不是真觉得自己就无敌了,也不敢自诩如此。 只是说白了,颖安就是一远县,不在京畿,不临府治,因地而富,除了很罕见的情况,哪有那么多猛人随处可见。 何况颖安还有三支刀客在,他们某种程度上说,就是颖安武力的上限了。 这些人隐蔽,可以瞒过贺岚颀等人,却不意味能胜过三家。 不然,颖安江湖就是他们说算了。 当然,现下他的话中,也另有其意,并不仅指武力。 那人显然也听出来了,对四下想走不敢走,或是单纯想看热闹的人拱手一圈,“今日有贵客登门,烦请诸位朋友给个薄面,先行离开,过几日再请诸位朋友前来一会,届时自有回报。” 四下人一听,见宁郃也无动作,便先后离开,周围店铺内,也出来伙计掌柜等,依例往外送人。 宁郃只冷眼旁观,待人走了干净后,才道:“许县丞跟王家居然还有这般关系,让宁某好生意外啊。” 木制面具让得那人声音略有变化,但宁郃还是听出了些端倪。 那人索性摘了面具,露出真容,正是颖安县丞,许士蕃。 其回道:“叔靖兄胆魄之高,武艺之强,也让许某很是意外。” 他是知道宁郃抓了人回来的,也知道那几人来过这里。 只是他有恃无恐,也没想到宁郃能这么快找到这里而已。 韩典吏那边他都是打了招呼的,真审出什么来,他其实都会知道的。 可惜宁郃回来压根就没审,拉着那些人找了一圈无果,就弃如敝履,并不待见。 现在他只怨自己,过于听信那老者的话,守了规矩,没把那几个家伙弄死。 “扯皮的话就不说了,我真正想找的东西,许县丞应该知道是什么吧。” 宁郃懒得接着跟他绕,索性直接挑明。 那些海西女奴在颖安被贩,到他前来,整个不过月余时间,却已经无影无踪。 当初买去的人,籍贯也非颖安,而是一外地行商,却没有其出城记录,也找不见人。 处处都不寻常。 是以,他随后明着说当时那些女奴乃是私捕私贩,要追查其行踪,实则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打草惊蛇,让谁现出踪迹来。 没想到正主没惊到,惊出几个狼崽子。 所幸还是起了很大作用。 许士蕃道:“叔靖兄要的人,本来过几日也会给叔靖兄送去,何必如此急切。” 他称呼的热切熟络,实际俩人平时并没多少交集。 也就文垣在宁郃从璟安郡城回来后,带县属官吏给他接风洗尘时,交谈了些。 寻常时,宁郃少去正衙,平日多在自己衙署呆的多,不怎么到隔壁去,早晚上下衙偶尔相遇,俩人也不过互相见个礼,也就擦肩而过罢了。 但他现在说的话,也不全是假话。 宁郃一直咬着那些女奴的事儿不放,他明着不好插手太多,但也有意想法儿了结此事。 多数女奴都被卖出,找是找不回来了,剩个本想调教完留下不卖的,还一直驯服不了。 他在那些狼崽子离开后,也动了把人交出去的心思了。 但不会是活的。 而是弄些尸体一起,想做成个谋杀案,交给韩典吏结案了事,让宁郃无法插手太多。 私捕私贩奴隶,这算刑案也算扰境,县尉有保境安民之责,宁郃有由头自己伸手去查。 可若是谋杀之类,基本归于刑审定案追查,就是典吏和捕快行事,县尉和乡兵辅助,没有定案论罪的权利,只能监管,不服往上告状。 现在宁郃人都在这里了,也就无所谓灭不灭口了,只要宁郃识相,要啥拿走些啥,都反而是小事了,也轻省了。 宁郃却是摇摇头,“我要的可不只是人。” 许士蕃脸色沉肃道:“之前那些甲胄之事,你和县尊都能忍得,只报不查,现在又何必趟这个浑水。” 宁郃心下一叹,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只是道:“两者可并非同源吧。” 许士蕃却毫不迟疑道:“我可以确切的告诉你,是!而且无论我这儿,还是那些,都只是少数而已,这场生意很大,我也不知究竟。叔靖兄若有意升官发财,我可代为引荐给上面,但若是想以此追查,我奉劝你一句,就此止步!” 第二十六章 安置 宁郃的脸色有些阴沉,一双鹰眸不时闪烁着厉芒。 让得无论是许士蕃,还是周围一众护卫打手,都不禁心下一凛,生怕这货突然翻脸,不管不顾来上一场。 宁郃对颖安而言,终究是个新人,脾性他们摸不准。 似良久,其实时间并不长。 宁郃神色恢复如常,收了剑拄在身前,道:“我要的人给我,颖安不准再有人市,通往城外地道口毁填结实,兵甲不入县城,其余我不再管。” 很多人他惹不起,很多事他也管不了,但不代表他会全无底线的退让。 许士蕃闻言面色也是阴沉下来,“宁郃!你这是在断很多人的财路!”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后半句话他不会,也不用说出来,这个道理谁都懂,他相信宁郃也会懂。 宁郃声如暴雷,“你们这是在断我的生路!断很多人的生路!” 兵不行,可以练,可以重新征调募选,再不济他们还有城池可依。 但城池有了漏洞,真有万一,那就成了绝地,成了全城人的坟场! 无论天下是否太平,将来是否会再起战乱,他都不会容许这种漏洞在自己手里出现。 即便只说那些兵甲,一旦被人发现,查出是从颖安流出,或者查出颖安存有人市,无论是他还是文垣等人,轻则罢官流放,重则必死! 还断人财路。 都特么要断他生路了,还管你那些? 是以见许士蕃沉默不语,他也是再道:“我不管你们上面是谁,也不想知道有多大的生意,掺和了多少人,那都与我无关。做到我说的那些,咱们相安无事,做不到,那就谁都别活了。” 许士蕃脸色难看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其他都好说,大不了换到城外去便是。 颖安辖地不小,他们也不是找不到备用的地方,无非他自己麻烦一些,下衙后还得出城。 但也可以接受,他也不是天天都得自己盯着。 只是这人市,可纯纯是他自己的生意,这些少女少则三五十两银子,多则二三百两也是有拍出过的,更是他向上孝敬的一种手段。 失了这个生意,对他自己损失极大。 可若不答应,今晚能不能囫囵个出去都不一定。 即便他假意答应,自己也没有什么好的手段弄死宁郃,向上请示固然可以借来人手,他的能力在上头却会打折扣。 他可不想在颖安待一辈子,更不想被卸磨杀驴,而是想往上再走走。 宁郃却不管他想什么,“我不是个喜欢麻烦的人,也不擅长讨价还价,给出的就是我的底线,并无水分,也无须商量。” “……好!”许士蕃沉默良久,咬牙答应下来,“就当我交叔靖兄这个朋友,希望咱们以后共事愉快。” 说着便吩咐人去带剩下的海西女奴出来,交给宁郃,然而宁郃却是摇摇头,“许县丞应该是误会了,我说的是全部。” 说着指指那些铁笼子。 “这可是近万两白银!”许士蕃双拳紧攥,狠狠盯着宁郃,“她们还有许多是自卖来的,若非我养着,早都饿死了,你不要太过分!” 宁郃道:“我不急,身契拿来,咱们一个个对,自卖的随你处置,其余我必须全部带走。” 许士蕃呼哧呼哧的匀几口气,而后突然笑了起来,“叔靖兄,你还真是有些单纯的可以。这里有三百多女奴,你真的全带走又能如何,把她们送回原籍,还是全部落籍颖安,或是自己留用?若是后者,我一个不留,全都送你,就当是你调任颖安的礼物了。” 且不说大溱太大,这些人能不能找到自己家,找到了宁郃又怎么送人回去的事儿。 就是送回去了,这些失踪日久的女人,也难免承受流言蜚语,生活艰难,甚至很难嫁人。 至于全留在颖安,即便文垣也帮他俩打马虎眼,落籍这么多成人,也不是个简单事,妥善安置,更是问题。 至于后一句话,纯属讥讽,就想顺顺气。 没想到宁郃脸皮太厚,直接来了句,“谢了,我这人嘴笨,就不推迟了。” 怎么安置他也没想好,毕竟没准备,也没经历过。 但他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若不把人都带走,任许士蕃卖出这批,方才的要求就成了放屁,有这一次,就绝对还会有下一次。 至于他都带走,许士蕃会不会一样不守约定,那再两说,大不了他再查,能弄出去一个无辜的,也是好的。 许士蕃迟愣片刻,一咬牙一跺脚,“好!许某说话算话,去放人!” 而后待人都被带到宁郃身前,还不忘膈应一句,对那些女奴道:“以后你们有谁后悔了,觉得自己没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可别怨我。” 宁郃无语。 因为这话,特么未必没有道理。 虽然有人不幸,似这种全无来处,任打任杀的私奴,被折磨致死致残,沦为娼妓、被用来送人待客等等,都不是个例。 但因此给人做了侍妾,从此锦衣玉食的,同样也不是一个没有。 只是以后这些人怎么想,宁郃控制不了,更懒得管。 左右也没什么好再说的,直接让许士蕃派人给他引路,带着一堆人往外走。 两方谁也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宁郃顺利从城内一处空闲民宅院内行出。 让这地宫是又废了一条通道。 只是这条通道,显然是用来应急的,离成器街并不太远,宁郃从步幅上约莫着,也就大概隔了一条街的距离。 院内四下都是杂草,并无人往来和生活的痕迹。 暂时安置了下那些女人,没让许士蕃的人离开,打发他们先看着人,宁郃确定了下方向,又向成器街蹽了过去。 很快就把公冶梓苡带了过来,俩人看着院中满满登登的人,大眼瞪小眼。 末了宁郃灵光一闪,拉着她招呼一声那些人,带着人往县衙去。 这次倒是没法子隐蔽行事了,但他也无所谓,遇上巡夜乡兵,也不解释,直接带人大摇大摆走过,全拿宵禁当摆设。 然后摸进县衙,敲开了牧柏的房门,看着睡眼惺忪的牧柏道:“秉县尊,下官日间得信,有人私开人市,掳掠各地少女,暗地转卖牟利,未免消息不实,夜探贼巢,不料将对方惊走,只带回三百身陷囹圄的女子,现在县衙门外,请大人定夺。” 牧柏这下是一点儿不困了,眼睛瞪的溜圆,定定看着他。 心道这混蛋也太能折腾了,前后二十来天,比他在任数年趟着的大事儿都多。 “嗯,你听我白话啊。” 宁郃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也不管他之前知不知道,一股脑儿把前因后果告诉了他。 牧柏额头冷汗哗哗的淌,身上单薄中衣也很快被打湿,指着宁郃,气的直哆嗦,“这么大事儿,你告诉我干嘛!你想干嘛!吓死我对你有好处么!咱对你也还行吧,你不带这么坑人的啊!……” 宁郃看他的样子,笑得没心没肺的,等他自顾说完自己的长篇大论,才慢悠悠道:“这不没地方安置么,来向您请教请教。” “你快点滚吧,下次这种好事,可千万别想着我,我提前谢谢您了!” 牧柏仰头看天,他不想翻白眼,想哭,更想掐死宁郃。 这事根本就不能往上报,报了在郡里都是大案,除了宁郃来的晚,剩下他们谁都跑不了,假报破了案都得被重罚。 人也不能往回放,她们听到见到的可不少,回去说些什么的话,也是个完。 可三百人,哪儿特么是小数啊,别说安置,每日吃喝都是笔大消耗。 这犊子自己装完,把难题却甩给了他。 这颖安啊,算是没个留了,还是得赶紧着调走才行。 “你问问她们,都想干什么,会干什么。”但事儿知道了,又不能真就晾着不管,牧柏定定神,再道: “真有想给人做侍妾的,我给找人家,有会织布女红的,给她们开染房绣楼,会琴棋书画,愿意抛头露面的,给开乐坊酒肆,什么都不会的,让她们自己学去,钱你出,地方你找,收益全归她们,籍贯路引什么的,我来想办法。” “得嘞!”宁郃老实儿应下。 他就得意文垣这又怂又正气未泯的劲儿。 文垣又紧张道:“人没走丢的吧?可千万让她们管住了嘴,别到处瞎说话,把咱们都折里。” 宁郃认真点点头,他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文垣算是仁至义尽,自不会让他吃了瓜落。 然后他就看牧柏又在那纠结,自己嘀咕: “要不还是都毒哑了吧,也不行,还有手,能写字,手没了,用嘴也能写,唉,真麻烦!” 说完又给自己一嘴巴,“真畜牲。” 然后瞪宁郃一眼,“还不走,等我请吃早饭啊。” “哈哈哈。县尊好睡,下官告退。”宁郃拱手告辞。 “我真想捶死你!”牧柏再后面嚷道一声,兀自摔门回屋。 …… 地宫内,此时也是忙忙碌碌,一堆人收拾东西装箱,该拆的拆,该砸的砸。 “咱们真就怕了那宁郃,就这么灰溜溜离开?” 那有内宇境的老者,兀自不服的嚷道。 许士蕃直接冷哼一声,“不搬又待如何,再等着什么时候,被他打上门一次?” 随后再道:“别想着上面,上面知道我们这漏了事儿,别把咱们先灭了口。咱们许多事,上面也根本就不知道,有了万一,全家都别想好。” 老者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只是他不甘心啊,“咱们真就这么算了?” “且看日后。”许士蕃冷然道:“先去把那些狼崽子杀了,还有他们全家,都找出来杀了。既然你要守规矩,那就警告一下他人,不守规矩的代价!” “另外让人注意那些女奴,敢有多舌的,全都杀了!” 第二十七章 夜杀 “除了那匹驯不服的海西野马,应该没有敢多舌的,都是调教的安分了的。” 听了许士蕃后一句话,老者有些惋惜道。 那些少女在他眼里是货物,也是玩物,鱼水之欢他不喜欢,但却格外喜欢驯服她们以后的那种自得、快慰。 “呵。”许士蕃现在对他是半点好脸色都欠奉。 老者眼中隐含怒意,却也不敢把许士蕃怎么样。 说到底许士蕃才是操持这些生意的人,而他究根刨底也还是个打手。 往日许士蕃给他足够尊敬,是因为他有用,可今天他的一切作用,都被砸了个粉碎。 打铁还得自身硬,他自己现在也是抬不起头,提不起气来。 而且宁郃在颖安一日,他这口气就一天都提不起来,已然成了他头顶的一块阴云。 相比之下,许士蕃眼下的态度不算什么。 老者也是再道:“我可以联络上哥舒武,宁郃杀了他三弟,他会愿意干掉宁郃的,我们要做的只是给他提供个机会。” 许士蕃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哥舒武?现在整个雍南泠北,到处都是刀客在找他,贺岚家和成家巴不得他敢再来颖安,找他来送自己人头?还有,你敢保证他来了,就真一定能弄死宁郃?” 他现在是对这些江湖武人全无信任,更不敢再有对宁郃,或者说这些实打实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将,有任何的轻视慢待。 但他也同样心中不爽之极,遂再道:“那王八蛋不是在坪留村抓的人,知道的咱们消息么,咱们这次就到坪留村去,就在他眼皮底下,沾他一身腥。有本事就让他再查,我死也得拉这王八蛋一起!” 坪留村离颖安城近,他往返方便是其一。 雍九那一支百人队,大部分人都是坪留村人,则是其二。 金银开道,以往不太在意的乡兵,总有能为他所用的,他要借着乡兵,间接把宁郃拉上贼船,钱一分不给他,真再露了事,他们一起倒霉。 “那人市照办不误?”身边有人再问道。 “当然。”许士蕃点点头,“不过通知外面的人,现在拐的人,都给就地出货,别往回带了。然后全都去黎朝,从那边往回拐,学那些海西贩子,光明正大把人弄来,我看他待如何!” 这可是他最大的收益来源,怎么可能就此掐断。 只是他也不敢再在境内抓奴,怕再让人给起出来。 虽然从黎朝贩人过来,拐人时风险更大投入更大,没有大溱境内简单,利润会薄些,但终究有厚利可图。 “是!”手下人应了声,沉闷的气氛稍有缓解,干活都更有了几分力气。 …… 日升月落,再复月升。 又至深夜,许士蕃趁夜带人走地道出城,把地宫内所有的东西都带了出来,装在一辆辆马车上。 这地道口,离城足有三里远,四下一片空旷,是雍合府地域内都挺常见的一个小乱石堆,入口就掩藏在石下。 附近无田无林,若不知道具体位置,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参照物可以依凭。 若是宁郃看过颖安县志,就会知道颖安城在虞朝末期,和大溱太祖年间,有过一次重建和扩建。 其中太祖年间的扩建,本打算扩为郡城,以颖安为璟安郡郡治,当时南城的位置,就是到此地为止。 但因地下石头太多,施工不易,遂作罢,只是小扩建重修了下颖安城,另外选址建了而今的璟安郡城。 而这两次修城,地方都有一些乡绅富贾捐了银钱,甚至从外地雇来不少劳力。 其中出资出力最多的,不是贺岚家成家等刀客家族,而是县城一富商,姓王。 当时战乱不止,即便太祖年间,尚未彻底衰败的黎朝,也有数次杀入泠北草原的战绩。 这条地道,就是王家当时给自己留得后路。 不是为了逃,大军围城,这个距离还不够逃出生天。 而是为了藏。 成器街的地宫,可通这里,也连通城内数地,凡是王家亲友,真有需要躲藏保命的时候,都可以通过地道进入地宫生活。 从地宫,准确的说,是从城墙位置下面到这里的一段地道,更是最后一道保障。 若地宫都待不了,就会进到这段地道中,两头落下断门石堵死,城墙内,还有一个假出口,可以掩人耳目。 可以说是集求生欲望之大成的作品。 相比之下,无论是岚村的房屋布局,还是成家在璟阳村的山洞,在苟道上,都是望尘莫及。 后来整个大溱境内都和平宁靖了,王家才逐渐将这地下建筑作为他用。 最开始也只是小打小闹,出些贼脏,后来开始交易些违禁、不准私贩私售的东西,逐渐胆大起来。 虽说玉石珍贵,价格高昂,让他们各家都因此得利,甚至以此起家。 但这玩意出货慢,好东西少,受众也小,王家又不像贺岚家等自己有人手有能力,将之销往八方,来钱远没有这个行当快。 后来王家主家也借此攀上高枝,迁往南虞府,这边就留旁支打理,也算是把自己摘出去,省得终有露馅的时候,把自己扔里。 再后来旁支都开始逐渐抽身,直到许士蕃来到颖安,更是全盘交给了他,所有王家人全部离开颖安。 若是再过几年,王记玉坊怕是都会改换了名字。 “可惜了。” 看着被堵上的洞口,许士蕃心里升起些莫名的滋味,像是失去一件宝贝一样,甚是不舍。 那内宇境老者接言道:“做个样子,糊弄一下那王八蛋就算了,他又不会一辈子待在颖安当县尉,到时咱们再回来。” 许士蕃抽他的心都有,只是面上不再显露,仍给他以往的尊敬礼待,点点头不说话,见东西全都装好,直接下令出发,往坪留村去。 却是不知道,一道身影像只大猫一样,在颖安南城门外四处乱窜,不时趴在地上仔细观察,半个时辰后,终是来到这地道口,看着满地脚印和车辙,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而后快步寻着车辙印往前奔去,脚下生风,疾如奔马。 不多时便追近了许士蕃一行,看着二十多架大车,小二百号人的大队伍,远远停了下来。 取下身后长弓,捏了数支箭矢在手,匀息片刻,轻步靠近过去,张弓便射。 咻咻声响一起,队伍中那老者便是一惊,腾身往队尾奔去,却已来之不及。 五箭连珠而至,各毙一人,箭箭正中咽喉。 “何方宵小,给老夫死来!” 老者怒极,暴喝开声,直奔来箭方向杀去。 到得近前,却是惊怒交加,一身浑厚劲气遍布身前,纵身便要后撤,张嘴欲喊。 但来人不给他这个机会,再度数箭包裹劲气射出,逼他腾挪应对,同时速度猛增,短促间竟是比奔马更快,几乎眨眼便至,一拳砸向老者面门。 老者荡开一箭,忙仰头侧身,却心下一愣,而后便被一记铁膝砸在腰眼,手腕也被人擒住,耳听咯嘣一声,双臂剧痛下,再使不上一点力气。 紧接着,一双大手擒在他颈间,猛然一扭,他便最后看到了一眼夜空,和那双冷厉的鹰眸。 来人随手将之扔在地上,持回弓箭,绕行游射,宛若孤狼狩猎般,一圈圈的打着转,却比孤狼更狠。 猛兽狩猎只为果腹,他却是不放过一人,连驾车马匹都被他一一当先射杀,但凡有人向他冲来或是想要逃离,更是必遭一箭透颈,死个利落。 更骇人的是,他满背都是箭壶,怎么射,羽箭都不会射空一样。 除了那老者,更是无人得见其面容,只见那如风身形闪动,一支支利箭夺命索魂。 “都散开跑!谁命大谁活!” 许士蕃藏身车底,心中万分惊惧,满身冷汗,抖如筛糠,却不忘大喊一声。 人群本也再无抗衡抵挡之心,闻言如醍醐灌顶,四下逃开。 而许士蕃自己,却只跑出两步,便又躲回车底,冷眼看着一个个身影相继中箭倒下。 良久,四下死寂一片。 许士蕃才哆哆嗦嗦,从车下半探出头来。 咄 一声脆响,一支羽箭擦着他头皮钉在车辕上。 然后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足足二十多支羽箭,落雨一般,将车辕射断,将之压在车下,只露出个脑袋,口中鲜血不断涌出。 待其渐渐没了挣扎,才有一支利箭再度射落,透颅入地,将之彻底钉死。 来人快速收回箭矢,转身离开。 …… 翌日,颖安县衙。 本就两夜没怎么睡好的文垣,大清早又被衙吏给吵醒。 “县尊大人,不好了!有入城坪留村民来报,南城外十里有近二百人被杀,四下散落不少兵器财物,县、县丞大人也、也在其中!” 文垣脚下一个踉跄,扶额倒坐在椅子上,眼前发黑。 良久才喊道:“愣着干嘛!去把宁县尉给我找来!找来!” 第二十八章 给个痛快吧 “宁郃啊宁郃,你到底要干什么!” 四下无人,文垣定了定心神,眼中神色几番变换,随后沉定心神,返回内室,换上官服,让人沏了杯茶来,静静等待。 宁郃来的也不快,一刻钟左右,才打着哈欠走进正衙。 “……事情就是这样,宁县尉有何看法。” 文垣面无表情,把事情简单说一遍,所有想法都压在心底,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宁郃也是一样,腾地起身,道:“岂有此理!简直目无法纪。县尊稍待,下官这就带人前去查探究竟。” 文垣直直看着他,一瞬间都有些恍惚,寻思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秉县尊,典吏大人求见。” 就在这时,门子在外面禀报道。 文垣只道是韩东也知道了消息,看了眼宁郃,抬手示意让他坐下,对外吩咐道:“请他进来。” “县尊……县尉大人也在啊,大事不好了,昨日有人探望牢中一些囚犯,趁机下毒,县尉大人带回来的那些贼匪,昨夜全部毒发身亡!” 典吏韩东,也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面容冷肃,环眼阔口,颇为雄毅,此下却是一脸惶急,不待站稳,便匆忙见礼,飞快述说。 文垣手中茶盏直接摔在地上,狠狠瞪着堂内两人,怒声道:“颖安内外防务治安,就是这样么,像个篦子一样,谁都可以来琢磨两条人命?下一个死的是谁?本官嘛?用不用本官把脑袋先摘下来给你们!啊!” 他气啊,太气了,觉着是不是好脸色给多了,一个个都敢拿自己当傻子在这儿耍! 宁郃前天掏了许士蕃老窝,昨天夜里相关犯人就被毒杀在牢中,搁这儿糊弄鬼啊! 还有个王八蛋,口口声声说着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哪次特么消停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捋着点线头,就往下霍霍,找死别拉着他好不好! 韩东慌忙俯身长礼,连称不敢。 宁郃却是沉着脸,走到韩东身旁,“几个贼匪而已,暂且放下。韩典吏还是先召集三班衙役,随我前往城外,查探清楚许县丞遇袭身亡一事,咱们也好回来秉明县尊,上报郡府。” 韩东愕然抬头,看着宁郃那双漠然冷眸,下意识的便想退步躲开,随即又连忙止住,不敢置信道:“县、县丞大人遇袭身亡??” 宁郃回身看了眼文垣,文垣紧张的要死。 韩东神色有异,他们都不是瞎子,她怕宁郃把人带出去,再给他多带具尸体回来。 忙道:“人命无小事,你们各理一案。牢狱之事,韩典吏经手日久,想来会尽快给本县一个交代,贼匪一事恐还有我等不知内情,务必查出下毒之人下落,追拿归案,问出详情。本官也相信宁县尉的能力,不会让本官和全县百姓久等,尽快查明许县丞遇袭身亡一事,以安民众惶惶之心。” “是。”两人先后领命。 韩东感激看向文垣,深施一礼,先行退去。 “有些时候,眼睛闭上就睁不开了,昨夜多喝了些酒,有些困乏,神思不清,来的慢了些,望县尊见谅,下官告退。” 宁郃打个拱手,不是特别和时宜的致歉一句,也转身离开。 文垣看四下无人,对着他背影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累的直喘粗气。 半晌才坐回椅上,嗤的笑了一声,自嘀咕道:“我特么也不想闭,可不闭,躺在荒地的就是我了。” 且说宁郃这边,带了柳泉和五十乡兵,快速出城,来到事发处。 柳泉带人迅速查看下一众凌乱尸体,越看越是心惊肉跳,不由频频看向宁郃。 箭箭封喉索命,全身上下再无其他伤势,这般箭法射艺,除了狼骑出身的宁郃,他们想不到颖安还有第二个人有可能做到。 “看我干嘛,昨晚喝酒你没在啊。”宁郃没好气瞪他一眼,也在自顾查看着。 柳泉闻言又恍惚起来,昨晚宁郃确实请他们在租住的小院喝酒来的,而且喝的很晚,还喝的酩酊大醉,还是他们把宁郃抬回房间的,确实也不应该再出现在这里才对。 晃晃头,柳泉不再多想,只看眼下,向宁郃道:“大人,现场凌乱,不少东西应该都被来往百姓摸走了,可否需要发榜追回。” “又不知道是什么,怎么追?”宁郃随意摆下手,不理这茬,左右一些小件而已,拿就拿了。 过段时间后,柳泉汇总手下人清点后的情况,再禀报道:“遇袭身亡二百一十六人,除县丞大人外,已知身份的,只有许县丞所请西席一人,所有人并无籍帖在身,无法知晓来历。另外发现精甲三十一副,散甲一百零八件,整箱玉石玉器、银锭金砖各三箱,其余财物,近百箱,手弩三十八张,箭矢五百支,另有账簿三箱。” “好家伙!”宁郃闻言咋舌,对跟来的县衙兵房书吏道:“记清楚了么?” 年约五旬的老书吏点点头,擦下汗水道:“记、记清楚了。” 宁郃又看向柳泉,“昨日落门前,你都在城门当值,可见过许县丞带车马出城?” 柳泉利落摇头,“没有。听大人召集后,我也查看了各门出入记录,问过昨夜当值的弟兄,都没有见过县丞大人出城,也没人发现任何动静。” “奇也怪哉!”宁郃嘿了一声,“倒是跟我前夜惊走那些贼人一样,城内城外来无影去无踪。” 听着他意有所指的话,所有人全都噤声,不敢言语。 片刻柳泉接言转话道:“从遇袭身亡之人倒地情况看,四面八方,至少有八到十个精准箭手,而且速度很快,最可能是骑射手游射,才可能将这二百多人,全部放倒在这不足三百步方圆内。但除了拉车马匹的蹄印,再无其他马匹痕迹,且四下脚印也已杂乱,详情无从推断。” “也不一定。”宁郃摇摇头,从腰后翻出一个尺长的‘茶锥’,吩咐人站在一具具尸体旁,再道:“擅长轻功的,一个人也能做到。” 说着脚尖点地,人如落雪般飘扬闪动,衣袂飘荡,好不潇洒。 然而包括柳泉在内,所有人却是心头惊骇,只觉冷意从心底泛起,不过百息时间,宁郃从他们所有人身前依次掠过,尖锥尾部在他们喉间轻点。 而他们很多人连刀都未及抬起,便已‘身亡’,然后看着更多人,被宁郃轻易绕过格挡,一一点中。 “战场就像一局棋,身处其中,尽管看不清何人执子,看不清全局,却可以看清眼前棋子,棋子相连,是杀机困局,也是一条线,一副图,自有规律可循之破解。” 宁郃收回‘茶锥’,淡淡说道。 柳泉眼前一亮,闭目思量刚才宁郃的行迹,发现确实像连成一条七拐八折的线,整个行动间,宁郃动作都并不迟滞,也无需思量,全都早就胸有成竹般,就像正常行走,迈一步再迈一步,同样的自然。 “属下受教,谢大人指点!”柳泉抱拳一礼。 宁郃摆手道:“我就显摆一下,你这是干嘛。” 柳泉无语。 看你,觉得是你干的,你不乐意。 说应该是多人做的吧,你又来显摆自己一个人也能做到。 县尉大人,你到底要闹哪样啊! “都记下来了哈。”宁郃却是又看向那书吏。 上次他去郡城,人家说他们办案过程太过稀少,记录不详,废了他好些唇舌现编现说。 这次他就记录的清清楚楚,再扔上面去。 “记下了。”书吏奋笔疾书,边写边应道。 “妥活。”宁郃俩手一拍,“那三箱子账簿给我单装一个车,用我的马给套上,还有许县丞的尸身,也一并装上,我先带回城去。其他尸体和一应财物,请柳队正找些百姓帮忙,分批送回县衙。” “是。”众人应下,七手八脚忙活起来。 县衙里,文垣喝了满肚子的茶水,却是一等不回人,二等人不回,正来回踱步,心神难定。 直到三个大箱子,下面长着两条腿,自个儿向他走来,才猛然一惊,连连后退,揉揉眼睛,便要大喊。 咚的一声,箱子落地,宁郃从后面走出,“县尊这里洒扫的就是干净,一点儿灰没震起来。” “我…”文垣指了指他,把话又憋了回去,跟这么个玩意儿生气,他怕自己阳寿不够。 “这都什么东西?” “从许县丞身亡处带回来的三箱子账簿。”宁郃说道一声,手拍在箱子上,“县尊要看看么?” “看……不看!”文垣纠结一阵,终是摇摇头。 宁郃笑道:“那我跟县尊小赌一把如何?” “赌什么?”文垣诧异看去。 宁郃走到桌前,沾点茶水,写下三个字,向文垣道:“就赌这些账簿,跟哪个字有关。” 文垣瞪大眼睛,“你想弄死我,直接给我一刀,来个痛快行不行!行不行!” 第二十九章 臆测 桌子上用水写的字很简单。 “中” “西” “南” 却各自代表了一堆他们俩谁都惹不起的人。 文垣不想猜,更不想打这个赌,这玩楞输赢对他都没有一内内的好处! 文垣抹去那仨字,语重心长道:“叔靖啊,咱消停活两天不好么!我知道你年轻,有抱负,有心气儿,可前提是能喘气儿,你明白不?” 宁郃笑着点头,口中却是道:“县尊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写个南字么。” 文垣想也不想道:“这有什么可好奇的,现在这局面,无非就那几个人吗,王家去了南虞,给谁卖命还不是明摆着的。” 宁郃又走回去,拍拍箱子,“可不么,明摆着的啊,摆的就差没放到人眼前去了。” “你什么意思?”文垣蹙眉看去,心下也是思量开来。 “王家在颖安多少年了,又搬去南虞多少年了,县尊可清楚?”宁郃再道,反问向文垣。 文垣刚想开口,随即愣在那里。 王家可说是世居颖安,往上溯源,怕不会比贺岚家在颖安的时间短。 而全部陆续迁走,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 他到颖安时,王家人就已经所剩无几,余下人迁往他地,大小产业几乎变卖干净等事,更是他亲身经历。 自是知道王家迁去南虞,时间线相当漫长,足有逾百年,而非一蹴而就。 可这么长时间,王家这‘生意’都没被人发现,甚至贺岚家等江湖中人都不知,足见隐蔽。 怎会在王家已经全部脱身而出的时候,这么轻易就被宁郃掀了底,且在这关键时期,目标直指南虞。 宁郃见他神色,也是再道:“初时我也以为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是他们现在这些人做的不够细致,才漏了马脚,偏赶上我这么个贱人,矫情的想动作动作,就好运的给翻出来了。” 文垣沉吟接话道:“巧合多了,也就不是巧合了。” 宁郃深表认同,他买那些小丫头是巧合,但那些小丫头发现囚车夹私,且小葫芦姐妹分离,让彼此有牵挂,有念想,可就未必是意外了。 即便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因此知道这些消息。 有没有人愿意查,虽是两说,可消息必会因此露出,却是肯定。 事机如此不密,那些奴隶贩子早都给人弄死了,谁敢用他们? 还有那些被抓的家伙,就以宁郃前日所见,那地宫就有二三百人,不算许士蕃的人,也得有一百三四。 就算他去的巧,赶上人多时候了,却也不会只是特例。 真有那么好往成器街猜,王家人早死绝了。 能往来那地方的,又有几个是善人,来钱快的买卖,哪个不一堆人惦记。 他查的快,不过是指向明显,顺势而为,加上运气确实好,一下就蒙对了地方。 若非如此,之前的半个多月,他们也不会全无所获。 “昨夜的事,我知道你们都怀疑是我干的,但确实不是我。我想做来的,但不会这么快,很多事我没有捋清楚,不会这么贸然下手,我想看看鱼究竟多大,他们死了,我就只能跟现在一样,全靠猜。” 宁郃靠近文垣,压低声音再道。 他确实不会一直放任这帮人活着,但也确实没打算这么快就动手,不然前天夜里,也没必要多此一举,约定什么规矩。 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已经不知不觉中,成了别人的棋子。 文垣斜他一眼,他就知道这犊子没憋好屁。 随即又是发愁。 他都打算好,怎么跟这犊子商量,尽可能把事情往小了弄,可若真不是他干的,那怕是他们不想冒这个头,不想往大了整,也会有人再去推动,他们到时反而被动。 “你现在怎么想,咱们还是跟上次一样,把锅往上面甩?” 宁郃摊了摊手,“不甩也不行啊。” 许士蕃可不是江湖散人,而是从八品上,上县县丞,他们还敢瞒住不报咋的。 文垣叹气苦笑,“从你这犊子来,我就心里直突突,这下好了,彻底玩完了。” 他已历三任颖安县令,只待三次考满,必会升迁,再不济都能调往京畿,做个京县县令,入六部或是行台尚书省为官,也不是一点儿可能没有。 现在眼看九年到头,治下却连出大案,上一次是流窜来的,还能混个剿匪有功。 现在这事儿,弄好勉强保住帽子,但也得被降调离开,去一贫县下县,升迁无望。 弄不好,弄不好特么人都得没! 造了大孽的! 不过看着宁郃,他很快又笑出声来,而且止都止不住。 这犊子比他还惨,刚调来颖安就被扔里了,他得罪那些人,要不趁机会往死里弄他,才出了鬼。 也就他来的晚,还有能往外摘的余地,不然呐,就不是往死里弄,而是直接弄死了。 “笑屁啊。”宁郃也不是不知道他咋想的,自己找了地方坐下,却是不见急色。 然后又扔出来个让文垣目瞪口呆的消息: “北律兴兵南下,现在怕不是已经临近北境了,这边多大的案子,牵涉到谁,都得暂时按下。” 他昨天连接到两封信。 一封走官驿,一封是清霄阁派人给送来的急信,都是秦煜发来的。 前一封是回信,告诉他已经派人回观里取了东西,说些闲谈近况,叮嘱他时常联系师娘,照顾好音奴等等。 后一封则是告诉他,北地将起战事,局势将有大变,让他自己当心。 要不他昨夜也不会喝的大醉。 “这、这、这……”文垣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舌头都不好使了似的。 “所以啊,再明显的指向,也是白搭,无论那些东西指向哪边,都不是眼下能动的。”宁郃再道:“要是让我猜中,怕是两者还有些关系,那就更有意思了。” 文垣迷糊了。 宁郃又在桌上写个西字,道:“前后两次,东西是同源流出的,有没有一种可能,只是被人借机寻了空子往南边收,而实际上出货的人,却并不想东西往南流,眼下此举就是在警告,也是给那位提醒,点明有些人的心思,让那位稍顾忌些呢。” 宁郃出身北地,又逢北地将有大变故,他很难不把事情往一起去联想。 此案捅上去,行台尚书省、雍王府、安西军三大势力,全都脱不开身不说,因为地宫所处,已经迁去南虞的王家,更是首当其冲,坐落南四府的安王府,也会直接被人怀疑上,一并拉进来。 尤其是安王府,在这个泰和帝和朝廷,有意杀王削藩的背景下,私屯私铸兵甲,以备不时之需,更是合情合理。 当然,雍王府也是一样,甚至指向更直接。 可雍王府和安西军若真有勾连,这般行事,反而下乘,远不如若有万一,直接联手来的更好。 是以嫌疑反而更小。 而若是真有提醒之意的话,那就四王都在内,一个也别跑。 宁郃反而更倾向于这种猜测。 出身边军,他不想去认为安西军是真被腐蚀彻底了的,更愿意相信,是一种在外破局,或者说暂缓局势的手段。 “这只是你的臆测而已。”文垣听完这些,却是如此说道。 有些事真就是巧合也说不定,没准就是他们想太多了呢。 宁郃闻言道:“那不是挺好的么。” 文垣准备摆烂了,无所谓道:“你又想干什么?” “咱们把账簿烧了吧。”宁郃指着那三箱账簿道:“东西都烧了,咱们置身事外的态度就表现出来了,虽然也不稳妥,却也是一种试探。” “有人深究,有没有这些东西,都可以往下深挖,王家就是最好的线索,而且这么长时间的事儿,真翻出来也不是我一人一任之过,且看他们斗法?”文垣顺势接话,说的更直接些。 宁郃点点头,“若仍无人深究,上面自会给出个合理说法,咱们也不用头疼想辙,让上面自己暗地里去周旋,咱也就真不管了。” 文垣的意气又上来,纠结又纠结,才苦着脸道:“想管也管不了,城门失火,不殃及池鱼就行。” 宁郃起身道:“我去郡里上报,这东西交给韩典吏看管吧。” 文垣嘴角一抽,点点头。 韩东早间便神色有异,那瞬间的慌乱,落在他们这些知情人眼中,太过明显。 这些东西交在他手里,怕不用他们言语,他自己都得想办法毁去。 显然这犊子是一开始就惦记上这茬了。 至于至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多谈及的那个字,那是猜多了都要打寒颤的,心照不宣已是足够。 第三十章 郡丞、郡尉 所有推测臆想,都是根据自己所知所觉,去符合自我心意的,一种对事件的延伸想象。 可以想,却不能全凭想象行事。 文垣和宁郃也是互相商量半天,才想好怎么往上报写详文。 而后宁郃快马离城,赶往璟安郡城。 这一次同样没有在郡城多待,且快马独行,速度更快,来回三天,便是又回到了颖安。 与他同行回来的,还有璟安郡尉何琛,璟安郡丞刘勉。 两人也是轻装简从,只各带三两亲信随行。 大溱各级官吏职事划分都算清晰。 县设县令、县丞、主簿、县尉、典吏等。 县令主管一地,不必多提。 县丞为首佐,掌吏、刑、礼三房,对县内吏员择选升降、功过评定,以及刑事诉讼、捕盗狱囚,县内生员选举、教育等事,都有实权。 主簿算次佐,掌户、工两房,平时户籍更迭,各事记载存录,开具路引,城池道路修缮之类的事,都归主簿管,琐碎繁忙,但还身兼监察检举之责,也不纯是劳力。 县尉掌兵房,实际统领一县乡兵,掌一县军事,守城、巡防、剿匪、安境等都是职责所在。 而典吏,并不入品级,却掌刑狱实权,领三班衙役,主管县内缉盗、盘诘、狱囚等事,兼行县衙警卫之责。 一般百姓告状,也是先经典吏盘问,能处理的直接处理,处理不了报给县丞,然后再至县令处,也不只是跑腿干活的。 而再上一级,到了郡衙中。 自是以郡守为主官,郡丞为首佐,长史为次佐,郡尉掌兵。 其中郡丞所掌与县丞一样,郡长史则对应县主簿,只是不再专设典吏,刑狱之事直接划归刑司,属郡丞亲领。 毕竟郡治所在,也设县署,实际管理城内事务的还是县衙官吏,郡衙以统管境内诸县为首要,而非只着眼一地。 这次许士蕃身亡,放眼全郡也不是小事,更是重大刑事,郡丞刘勉,自不能缺席,且还是以其为主。 对此宁郃和文垣也是心中有数,文垣更是约莫着时间,早就等在城外迎接。 “文县令,咱们闲言不赘,先请带我去看过许县丞尸身。” 文垣上县县令,但却是外府远地,只及内府中县县令同级,为正七品上。 而刘勉,为外府中郡郡丞,同内府下郡郡丞,为从五品上。 两人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且这事儿出的,刘勉也没有什么寒暄客套的心情,在城外见了面,打了招呼,就直奔主题,脸色也自不好看。 至于郡尉何琛,虽然也比文垣品级高那么一内内,为从六品上,但却显然跟文垣关系不错,俩人挤眉弄眼好一阵,只是不合时宜,除了打招呼,也没多说什么。 一众人一路算是很沉默的来到义庄,柳泉早就带人把尸体都运了回来,亲自带人看守,昼夜不离。 刘勉等人来了以后,也不用费力去找,柳泉直接在文垣示意下,命人抬出许士蕃的尸体。 而宁郃也是找过兵房吏员,从他那里拿来录册,道:“这是案发现场详情,请两位上官过目。” 刘勉没有先看,而是亲自上手查看许士蕃的死因,眉头紧蹙。 何琛把录册接过,不由看向宁郃,“你猜测是一人所为?” 兵房的吏员,也不是那么好干的,寻常琐事且不提,像这种事,带上他们,他们还得临时将现场绘记成图,以便清晰查看。 刑房吏员也是一样,算是对这两房书吏的基本要求。 只是一般兵房书吏专业技能更好些,毕竟城防图,也得他们来画。 包括全县堪舆也是一样,归他们绘测定图,再由郡里汇总勘复确定,再交于兵部留存整合。 所以即便不是现场,何琛也可以从录册上的绘图,清晰看出当时遇袭身亡之人的分布情况。 反正他是做不到一个人短时间……长时间他也做不到,一个人把二百多人都干掉的事儿。 可随即他又看到一张绘图,正是宁郃当时给柳泉他们演示的情况,甚至将宁郃的行动轨迹,直接连成了线,落在纸面,可以直观察看。 “我没有。”宁郃顿时摇摇头,“我们去时,现场脚步杂乱,分辨不清行凶的人数多寡。我只是提供一种可能,因为我觉得自己可以做到。而且如果真是一人所为,这人应该会比我更强,我做不到深夜里箭箭封喉,即便手段都用上,尸体散布的范围,也起码比这大上三成。” 见何琛还有柳泉等看过他演示的人,仍旧投来目光,宁郃再道:“我说真的。五十人和二百人差距还是很大的,我能百息干掉五十人,不代表我四百息就能干掉二百人,况且当时我是已经详细查看过他们的位置,没人跑没人动,当然也更快更轻松些。” 何琛略一思量,觉得宁郃所言还是有道理的,遂点点头。 却又听宁郃说道:“还有,另外一可查明身份之人,为许县丞府上西席,这人我见过,他是位内宇境武者,虽然应是少与人动手,所学武艺也粗糙,但也勉强算不是个庸手,若无中品境武者,或是顶尖河车境武者,也没那么容易将其放倒。” 何琛再颔首,中品境武者再不济,也终究不是大白菜,所学怎么粗糙,也是很多人难以抗衡的存在。 就像他自己,虽然就是从小武馆学的些粗浅把式,可入了中品境,还是不把绝大多数下品境武者放在眼中的。 天才和老不死的那些,另算。 “许县丞应是死于重物砸压胸腹,心肺碎裂,颅上贯穿伤反而应是后补的。” 刘勉也是精研刑名之学的,甚至曾在大理寺任职过,经验也是很丰富,不先看任何东西,也是避免影响自己的判断。 直到仔细查看过许士蕃尸体,才顺着几人方才话题道:“把那中品境武者的尸体也抬过来。” 柳泉依言照办,大伙儿看着刘勉左右查看,这次动作很快。 “这人是被瞬间震破腑脏,掰碎双臂,最后更是硬生生扭断脖子,手段很残忍。” 而后其看向宁郃,问道:“能做到么?” 宁郃也不避讳的直接点头承认,“能,不算太难。” 何琛道:“宁县尉倒是真不怕溅自己一身水啊。” 宁郃笑道:“本身我就有嫌疑,藏着掖着反而下乘,更惹人揣度。” “嫌疑?”刘勉眯着眸子看向他,“宁县尉到颖安尚不足一月吧,因何与许县丞有了嫌隙还是如何,为何会说有嫌疑?” “郡丞请过目。”宁郃向何琛致歉,接过录册递给刘勉。 “甲胄、弓弩、五石散……呵,全是违禁严禁之物,颖安管的好啊!”刘勉看罢言道,冷眸看了文垣一眼,再看向宁郃,“这些与你所说有何联系。” 宁郃指着那老者尸身道:“此事发生前夜,我追查境内私贩私捕各地少女,暗置人市一事,寻到一处地宫,当时便是被此人阻拦,并未抓到贼人,只是带回些被私捕为奴的女子,当时也并不知道此人身份。” 文垣也接言道:“此事宁县尉曾连夜禀报于我,我们一时忙于安置那些脱困之人,未来得及上秉郡城,便发生此事,只顾以此事为先,疏忽错漏之处,望请郡丞大人恕罪。” 间隔时间太短,他俩可不敢把这事儿瞒下不报,但也打定主意,不落纸面。 “荒唐!”刘勉斥责一声,“如此大事,岂能因你等疏忽,便错漏不报!此番且记一过,待此案结束,一并处置!” 俩人忙应声告罪,而后悄悄对视一眼。 便听刘勉又道:“那黑市地宫,还有录册所记账簿何在?” “地宫就在城内,下官可引路前往,只是恐地道入口,已被毁去。至于账簿……”宁郃说着看向文垣。 文垣直接目光一转,看向一旁躲在角落,脸色煞白的典吏韩东。 韩东扑通一声抢跪在地,声泪俱下道:“郡丞大人,卑职有罪!宁县尉不在城中,县尊大人命卑职认真看管账簿,卑职夜不敢寐,生怕有个万一,却不料还是犯了瞌睡,迷糊间打翻灯盏,引得衙内失火,只来的及抢出半箱账簿,还不慎侵染水污,字迹模糊。卑职有罪!卑职有罪啊!” 众人知情不知情的都沉默了下来,只有刘勉暴怒,“来人,拖出去重杖五十,免去其典吏一职,收押三月!” 而后看着颖安一众官吏,冷哼一声,“看来本官有必要上述守尊,好生整顿一番各县吏治,治治你们的懒散疏慢之风!” “郡丞大人且息怒,当下还是以此案为重。”何琛站出来劝道一句,而后看向文垣和宁郃,问道:“你们怀疑前后两夜之事有关,以至于担心被人误会,是宁县尉证据不足,直接狠下杀手,趁夜在外袭杀许县丞等人?” “也不尽然。”文垣点点头,又摇头再道:“颖安附近,我们也想不出还有谁,有这个能耐。且宁县尉尚有前次孤身剿匪之威,与我等心头仍有震撼,两下间隔并无太多时日,是以包括我在内,上下都曾因此多看过宁县尉几眼,还请宁县尉勿要挂怀在心。” “县尊无需如此。”宁郃不咸不淡回上一句,一副我很介意的样子。 第三十一章 调离 “且先带我去那地宫一看。此行凶之人手段狠辣,似有仇怨,两案说不定真有相连之处,且去看看是否有其他线索可循。” 看着文垣和宁郃似有龃龉,刘勉懒得理会,直接看向宁郃,让他引路。 宁郃自是应下。 何琛却道:“我就不与首佐同路了。让柳队正带我前去案发之处,再行查看一番,咱们届时县衙汇合。” 刘勉点点头,在宁郃引路下,带着一众颖安官吏和自己亲信前往地宫。 宁郃也没有去王记玉坊,而是带人去了他们出来时的那个空置民宅。 到了地方一看,地道口果然已被封死。 刘勉一边指使人把地道口掘开,一边再道:“录册上说,你们曾谈及,许县丞等人并未有离城记录,可是实情?” 不待宁郃回话,文垣便道:“正是如此。宁县尉前往郡治后,我还亲自带人反复查看确准过,无论出入城门录册,还是守城乡兵,包括当日往返百姓,都无人见过许县丞等人出城。” 刘勉点点头,又问向宁郃,“地宫应是还有其他出入洞口,宁县尉可知晓?” “下官不知。”宁郃摇头,“下官当夜被阻,地宫中人迅速退离,下官恐有机关暗箭,便带人寻路回返此处,前往县衙,未来得及详查地宫情况。” “嗯。”刘勉略一颔首,不再搭理他们,而是观察起院内行迹,却并未有什么收获,遂也作罢,只是干等。 自午时到日暮,地道口终于掘通,众人却是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齐看向宁郃。 宁郃提剑在手,拿了火把,当先下入地道之中,轻车熟路走进地宫。 地宫仍旧灯火通明,内里房屋院落仍在,却是拆的破败,好多东西堆成一堆,没来得及运走。 那些关人的笼子,也是仍在一旁。 刘勉眼力够用,扫了两眼,便直接来到王记玉坊仓库下那个应是运货用的洞口。 “我上去看看。”宁郃也不待有人指使,主动腾身而起,一剑劈开头顶地板,跃入仓库之中。 这次仓库倒是没人,连屯放玉料都少了大半。 宁郃找了绳子放下去,又把人一个个拉上来。 刘勉大手一挥,身边亲信往仓库外探去,不多时从前面店铺,抓了些小厮和工匠回来。 刘勉直接就地审问,却是一问三不知,也只能命人暂且收押,随即命宁郃带人封锁王记玉坊,将之查封。 而后更是让宁郃调来乡兵衙役,四下从地宫内往外探寻道路。 这一探,就连宁郃都有些傻眼。 城内足足有二十一条通道,与这地宫相连。 只是大多已经封死。 但上下勘合,也先后确准了大概位置。 包括宁郃买给公冶梓苡的小院,还有贺岚家等一些后并建含括在内的院落住宅等,地下都原有一条地道,通往地宫。 竟是像个蚁穴般,可谓覆盖全城。 “这么大的地下建筑,非一时之工啊。”文垣有意无意叹上一句。 刘勉看他一眼,却不开声,心下也是惊讶不已。 而后一众人彻夜未眠,又从地道来到城外,一路所见,更是惊愕。 仅这一段地道之中,便屯粮万石,足足三百万斤,颖安城内每人每天分一斤粮食,都够吃上大半年还多。 到了这里,许士蕃等人怎么出城的,也算有了分晓。 一众人这才回返县衙,汇合了等的不知睡了几觉的何琛,两下互道情况,而后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再开声。 末了还是何琛打破僵局,道:“首佐和颖安同僚们也已劳累时久,不如先各自安歇,办案虽急,却也须神思清明,且颖安民政也不可荒废,不必尽牵绊在此案当中。日后便由宁县尉带乡兵衙役,暂随彻查此案便可。” “却是本官疏忽了,当依何郡尉所言。”刘勉出声附和一句,表达认同。 颖安上下人等,也是松了口气,各自告退离开。 很快,衙内就剩宁郃、文垣、刘勉、何琛四人。 文垣就住在衙内,也没地方可走,这俩人在这儿,他就还得陪着。 宁郃却是被何琛出言留下。 “不知郡尉大人,留下官在此,可是有何处有异,还需下官秘密再查?” 何琛轻轻摆手虚压,示意宁郃坐下,然后再道:“与此案无关。” “雍王妃半百大寿就在不日,各地依例会前往贺寿献礼,守尊大人公务繁忙,不能亲往,我和首佐大人亦被绊与此案,只期尽早查明究竟,给行台和京中,也给治下一个交代,以免治下百姓人心惶惶。” 宁郃闻言微愣,不由道:“让我去?” 何琛一副你很上道的表情,“本官确有此意。近来治下先后出现大股贼匪,且私藏私铸甲胄弓弩之事频发,遍观璟安,唯宁县尉亲往护送贺礼,守尊大人和本官,方可安心。” 宁郃心中自是一百个不愿意,出言道:“下官位卑,恐不太合适吧?” 也不知道刘勉和何琛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通的气儿,只听刘勉道:“薛长史会同往,宁县尉届时只需保证人物周全即可。” 宁郃见状只能应下,问了清楚,却是明日便再得前往郡城。 与文垣悄悄对视一眼,告退离开。 翌日,本应陪同查案的宁郃,带着柳泉和一个十人队前往璟安郡城。 而刘勉和何琛二人,则是各带衙役和乡兵,一个城内一个城外,忙忙碌碌,面色肃然,在颖安各地转了起来。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早晚都难见人影,弄的颖安上下一头雾水,却也插不进手,不知其中究竟。 花开两支,各表一方。 却说宁郃到了郡城,拜见了郡守,言明来意,当日便同郡长史薛魁,一同带着五车贺礼,奔向雍合城。 一路上太太平平,还汇合了另外两郡送贺礼的队伍,结伴同行。 平平淡淡七天后,宁郃已是百无聊赖的骑马走在雍合城内,溜达着往莲花巷口而去。 “先生是美娇娥啊,让你神不思蜀,家都不回了。” 牧柏还在树下开讲,宁郃只是远远见礼示意,便找到鸠占鹊巢的成郴,大巴掌落在后背,让得成郴龇牙咧嘴。 顿时反问道:“你不在颖安待着,又跑雍合来霍霍了?” “我倒不想来,这不被派来,跟着给王妃贺寿么。”宁郃耸耸肩,他很好奇刘勉他们会怎么办案定案的,可惜人家不让他跟着了。 成郴闻言奇道:“二哥现在这么有排面了么?” 宁郃撇嘴,“我有个屁排面,让人撵出来,省着碍事儿的。” 当下也是简单说了些颖安的事。 成郴挑眉看向他,凑近身前,低声嘀咕道:“二哥,你和先生是不是沾点啥,怎么你们没来的时候,雍合也好,颖安也好,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们一来,好家伙,没个安生地方,你是不知道啊……” 随即成郴便是打开了话匣子,林林种种,眉飞色舞的给宁郃讲起来这段时间,他在雍合遇上的事儿。 牧柏这里,白天一副海晏河清,俨然成了雍合的文道胜地,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牧柏清谈文斗,甚至有一次更跟一誉州大儒,当场斗法。 俩人互相出题,随意从各色典籍中摘取词句文章,或片段或整篇,各自现场释义,引申讲解。 而且一斗就是三日,日落开始,日暮结束,斗了个不分上下,那须发皆白的大儒,体力不支,方才作罢。 那三日,莲花巷口围的人山人海。 树下围坐士子逾百,自备书案纸笔,奋笔疾书,生怕漏过一言一字。 外围包括那新建亭廊上下,也是都站满了百姓,有的单纯想看看这是何许人也,有的就是来看个景儿瞧个热闹。 当然,也确实不乏来认真听学,抱着学会点道理是一点想法的百姓。 而入夜宵禁之后,这里又成了暗道战场,一攻一防,俨然当做了生死棋局。 有时只一人,有时三五人,反正是你来多少,我对多少,捉对厮杀,谁也不占谁便宜。 而这只是到得他们眼前的。 在巷口外围巷路街道上,也是战场处处,而且更加激烈。 这老树下,是高手过招,堂堂正正。 巷口外是兵者诡道,互施算计。 成郴索性哪也不去,他不是不想回家,是暂时不敢回家。 他在雍合这半个月,甚至都不敢离了牧柏这小窝。 生怕离了这里,走路上就被人给刀了。 他还是很爱惜自己性命的。 宁郃听着也是眼皮直跳,他想过这里不会消停,却没想过雍王会以这种方式来应对。 “胜负几何?” 成郴摇摇手指,“哪有什么胜负,就我看见的,完全都是一面倒,以前只听说过听云楼为雍合暗道魁首,也没怎么当回事,这次我算是见识到了。” “高手很多?” “那是太多了,我看见的,中品都不下十人,其中还有三个内宇境的宗师武者,倒是还没见到道衍的大宗师。” 成郴回上一句,再道:“有个家伙也就比咱大两三岁,却已经是宗师了,一双手戟用的相当厉害,势如风卷残云一般,已经干掉另一伙人两个内宇境武者了。二哥,我觉得你不是他对手,我大哥都够呛。” “别挑事儿。”宁郃气笑,道:“今晚跟我走,暂时充当下我亲兵,过两天跟我回颖安,这里咱们不掺和,也不用咱们掺和。” 成郴一个高蹦起来,“现在就走吧!我早就不想在这儿呆了!就是有个王八蛋,说只要我离开,就要刀我,除非我磕头喊爷爷。” 第三十二章 当气冲万里如虎 “成三胖子,你别胡赖赖啊!” 听了成郴的话,宁郃凝眉刚要开口,一个年轻人抱着两坛子酒,从树上跳落下来,撇眼道:“亏我还给你带酒喝,怎么有了新靠山,就看不起咱这泥腿子了啊。” 说着还不住打量宁郃,看着那身县尉官袍,隐有不屑和敌意。 宁郃也在打量对方,看着跟他们差不多的年纪,身量不算太高,不及六尺,不过比寻常男子高小半个头,也并不魁梧,只能算是精壮,带着一身痞气,一身短打半敞至腰腹,露出些疙瘩肉出来。 成郴说归说,也不想俩人真斗上,“我哪胡赖了,不是你说的有人要刀我,除非我磕头喊爷爷,要不容易走不出雍合城的么。” 说着过去拉那人坐下,接着道:“再说了,你要是再厉害点,头一晚上就把那王八蛋弄死,我用得着提心吊胆这么多天么。” “切!是那王八蛋跑得快,要不早卸了他。”那人冷哼一声,拍开一坛酒递给成郴,自己拿起另一坛,权当没有宁郃这个人在。 宁郃虽然也好交朋友,但对这种莫名对自己有敌意的,也没什么好脸色,更不会热脸去贴冷屁股,拒绝了成郴转递过来的酒,示意他自己喝就好。 而后在草庐里寻摸一圈,拿起一本牧柏新写的书看了起来。 成郴没想到俩人相见,是这么个尴尬的场面,放下酒坛,溜到宁郃身边道:“二哥,你别介意啊,小高他小时候家里被当官的霍霍过,对你这身皮,不太待见,但人是很够意思的。” “没事。”宁郃笑着摇摇头。 朋友的朋友,从来都不也等于自己的朋友,只是个人交际,双方又没有真的仇怨,互相不待见,不照面便是,没有那么多说法。 “二哥海量。”成郴拍个小马屁,放下心来喝酒去了。 刚才可不是他蔑称,而是那人姓高名小高,大名小名都一样,没有表字。 俩人喝的热闹,划拳斗酒,你呼我喝,直喝到日暮。 牧柏都结束了今天的讲学,俩人都还没喝完。 “叔靖,觉得我这随笔如何?” 牧柏也没去掺和两人的拼酒,笑看着沉心看书,还不时自己也写写画画些什么的宁郃,出言问道。 宁郃放下半本尚且空白的书,起身回道:“先生虽不通武艺,却道理分明,郃大有所获,再承先生教诲。” 他虽是从北律回返途中领悟山雪倾覆之势,但真正笃定自己武道,却是途中与牧柏一次交谈之后,从而真正踏入中品境。 而今牧柏新书,却不是什么文道典籍,释文经注,而是对这段时日,夜里发生在自己眼前的厮杀的随笔记录。 牧柏虽自身不会武艺,但对现场的刻画和描绘,乃至于对这些中品武者的势和武道,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甚至其对巷口外围每夜的交手、布局,也都有所记载,有些是确切知道的,有些却只是猜想,一一分门别类写画下来,似军阵推演一般。 两者都对宁郃启发不小。 牧柏呵呵笑道:“干看着也是无可奈何,就随手写了些东西,你能有所得,也是你的能耐,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话落拉着宁郃坐下,再道:“跟着来给王妃贺寿的?” “可不么。来都来了,索性也不管其他了,就来看看先生。”宁郃点头道。 牧柏却是蓦地朗笑一声,“不说实话了嗷,怕不是北境已经有变了吧。” 宁郃只是不语,眼中愁云闪逝,却被牧柏捕捉到。 语重心长道:“叔靖啊,愚兄此前就说过,你的势在一往无前,当气冲万里如虎,直上云霄。萧将军将你保下,也必是希望你一直秉承狼骑勇烈,不改初心,而不是让你自蒙心神,徒加桎梏。” “我知道。”宁郃应上一句,却仍旧沉默,没了往日种种不着调的样子。 “为将者不理庶务,不是他们不懂,更不是他们没有那个能力,而是他们的心思要纯粹,不能因此杂乱了自己的心思,你的心思现在太多,也太乱了!” 牧柏见状冷声轻斥,没了好脸色。 “你此前如何想,如何做,我可以理解,也不会劝言。但而今,风云已起,想再多也无意义!”牧柏正色看向宁郃,极为认真道:“北地战起之时,就是韩禄身死之日,你若还有心杀敌,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宁郃身子明显一怔,抬头看向牧柏。 牧柏道:“那位不知削减功赏抚恤,会让士气低落,战力大减,甚至是将之推向何处么?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却还是放任,就是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尽揽人心在手!” 宁郃沉思、沉默。 韩禄正是具体负责功赏抚恤发放之人,一个克扣之罪定下,一颗人头落地,镇北军上下一直郁郁心中的那口闷气,瞬时可解。 若再有所承诺,或者哪怕只是给一次足额功赏抚恤,积蓄日久的不满愤懑,甚至会直接化为感激。 届时风向一改,军心可用。 这个时间不用多长,哪怕只有三两月,都已足够。 宁郃不由啐上一口,“真特么脏!” 牧柏一愣,“就这?你就这一个念头?!” 他以为宁郃怎么也得拍案而起,然后别管是辞官,还是请调,或者其他什么动作,想尽办法回北境参战才是。 现在这表现,是不是太过平淡了一些? “回不去。”宁郃却是苦笑摇头,有些事牧柏不清楚,但他心里明镜一样。 私下给将士们补足抚恤之类的事,不止他做过,很多人都做过,甚至那些从各地调入镇北军为将的勋贵子弟做的更多。 他们被调入镇北军,是他们可以为泰和帝所用,不管什么事都可用的那种。 而这其中,他们丰厚的身家,本就是一个很可用的点。 镇北军现在可以说,一半是戍边的边军,一半是泰和帝通过那些勋贵子弟掌握的皇室‘私军’。 包括大将军蒙鏊和狼骑将军萧炌在内,带着一心守边的将士,外战北律。 而另一半人,目光就盯在宁王府上下,随时待动。 七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没有一点儿手段在,早崩了个屁的。 他打济北刘家那个玩意儿,往小了说,只是他一时意气,往大了说,也是两派人而今对立和摩擦的一种体现。 萧炌当时掀桌子,也是对这种情况不满的一种表达。 针对宁王,他们尚且可以中立,只顾戍边,不理其他, 可再想向他们现在手里兵力插手? 当时也就宁郃动手快,要不萧炌都得特么拔刀。 他现在不敢乱嘚瑟,就是不想有人拿自己当了因由,让他们再有对萧炌等人发难的理由。 而他虽然被保下命,但也相当于对子,他弄掉了另一派一个人,自己也是必须离开镇北军。 回去?回哪去?哪有地方可回! 临战之际,再给人由头生事么? 说句不好听的,大溱输一场,输的起。 即便律军破境,大溱也承受的起这个代价。 但镇北军那些一心戍边的人,输不起! 不仅因为他们的命只有一条,也因为他们的信念不容崩塌。 泰和帝不会想看到律军破境,不会想看到边军生乱,但很多人巴不得他们全都死绝! 一旦战败,锅是蒙鏊和萧炌他们的,那些位置,可就是大家的了。 眼馋的人,多的是呢。 “真特么脏!”同样的话,再从牧柏口中说出,而后笑得癫狂。 “虎啸山林方为王!而今大溱只只猛虎,却被重重枷锁绑缚,可笑!可笑啊!” “别特么笑了!今晚我特娘好像搞不定了!” 草庐外的高小高不知他俩在说什么,也不知牧柏因何如此笑声疯狂,他只知道自己他喵的有麻烦了。 浑身真元一震,略带惺忪的醉眼,瞬间清醒,提了一对手戟在身侧,凝眉看向巷口。 那里他们楼主百里玄祯,已经和一白发老者对在一处,短暂交手之后,谁也不敢乱动。 而他们一侧,足足二十多人,分成两波向此处行来。 听云楼的其他人虽然也在赶来,转眼便至,但人数对不上,满打满算也就十三个人。 成郴醉眼朦胧看向行出的宁郃,打了个酒嗝,才道:“二哥,我就说你沾点啥,要不咱找个庙啥的,拜拜去吧。” “屋里睡觉去。”宁郃直接拎人给塞草庐里,侧首看向高小高,道:“你们的人,保护先生,对付冲先生来的人就好。剩下的,我自己来。” “你?”高小高啐了一口,“你行……么” 话音未落,宁郃已然冲了出去,让其瞠目结舌。 第三十三章 仇人当面 “刘甲言,你们刘家真是好大能耐啊。” 宁郃长剑搭在肩头,阔步前行,迎向两拨人其中之一。 那一伙九人,为首的便是济北刘家大少爷,被他废了那家伙的亲哥哥。 “费尽心力,将你调来雍合,你还真以为会放你活着不成!” 刘甲言也是朗喝开声,怒意翻涌。 他注定接掌家族,不能身涉朝堂,一家三辈人,希望都在弟弟身上,却尽毁与眼前人手中。 不见便罢,真见了这张脸,直接便是怒火上涌,恨不能生啖其血肉! 只是济北刘家,怎么说也是一郡首望,他身为高门大家的少主,怎会自己先打头阵,当下便是大手一挥,左右跃出两人,一刀一剑向宁郃攻去。 宁郃拔剑前迎,却做矛式,如破阵骁骑,飞奔掠起。 那两人都是中品境武者,神定势成,见状却也不由心下微惊,只觉得身前似有百骑踏阵,有去无回。 当下攻势偏转,想先泄宁郃气势,让其再而衰三而竭,徐图而下。 一刀一剑,不与宁郃硬接,一刀三斩,一剑六出,皆与宁郃当日在地宫内,所用之法一样,想先泄其力,再与之缠斗。 宁郃自己深谙此道,又怎会着道,且一身天赋神力,也不是白给。 只见那用刀一人,三刀斩落,宁郃手中长剑仍是稳如劲松,只微微一崩,便将他刀身磕开,转而便迎向其同伴长剑。 两剑交击一处,皆是劲气内敛,火星四溅,似六朵灿花绽放刹那,又随即闪逝。 那人旧力已去,新力未生,手都被震得发麻,虎口将裂,正欲纵身暴退,却见宁郃已经又一剑刺来,心下惊骇,全身真元毫不犹豫尽数涌向双手,紧抓剑柄,撩架而上,想荡开宁郃这一剑。 却不料宁郃刹那间回拉转剑,面对着他,却将长剑刺向身后他来救援的同伴。 那持刀之人显然也没想到,身形慌忙一滞,扬刀便挡,却觉力至空处,眼前闪过一线寒光,宁郃抖手仰身一个剑花舞出,已经避开他扬起长刀,一剑送入他咽喉之中。 旋即生命最后一副画面呈现在眼中,画面中宁郃右腿弹起,一脚踢开正面刺来一剑,就势凌空转身,如舞扇一般,整个人离地三尺,旋过身姿,飘然一剑递出,自另一人下颌刺入,透顶而出。 宁郃落地,甩落剑身血液,看向刘甲言,“却是不知关中刘,竟也是济北刘,倒真涨了见识。难不成颖安之事,也是你们所为?” 关中刘,言指刘勉,虽非大家大族,但也是书香门第,世代为官。 此前他确实没有将两者联系起来过,姓刘的那么多,又不都是一家人。 可他今日才到雍合,仇人便找上门来,也就容不得他不多想了。 “只能说你该死!天都不饶你,正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刘甲言的话却是模棱两可,并不正面回应。 宁郃也不是非知道不可,当下仗剑再进,直逼刘甲言。 刘甲言眼瞳微缩,止步不前。 他虽也有中品境,但也只是神定,论实力还未必比那俩人更强,才不会亲自上手,又不是没有人用。 而其身边剩余六人,也是不用言语,便自行向宁郃围上,竟是人手一杆朴刀,柄四刃三,足有七尺长。 挥斩起来寒风簌簌,声势骇人。 宁郃挡住三刀,险险躲过另外两刀,眼见最后一刀便待临身,左手往腰后一抹,尺长似茶锥样子的梭镖出现在手中,持之将最后一刀挡下。 而后反手便将之掷出,直奔刘甲言而去。 刘甲言目露惊色的同时,不待其自己拔剑阻挡,一持刀大汉已然奔如雷闪,一刀将梭镖斩落。 这时宁郃已经再掐两支梭镖在手,那人一看,脚步微顿,宁郃却是压开挡住三刀,抽身而退,抖手将两支梭镖,打向其余两人。 这梭镖速度奇快,力道强劲,不逊劲弩。 未至中品,宁郃便可持之五步内,贯甲两副,十步内毙敌亦可轻易贯甲而过,即便十五步内尚能透甲七寸。 而今再辅以劲气,五步之内,五副两当铠未必能全部击穿,但也不会相差太远,可见其力何等凝练、巨大。 虽那两人已成内宇,却也不敢轻视丝毫,当下是沉肃非常,全神贯注,挥刀拍撩抵挡。 宁郃抓准时机,脚尖只一点地,便纵身掠回,一剑旋身斩落,让那开始便被他挡住三人,不得不硬接其锋。 随后得势不饶人,一刀快过一刀,顶着三人往前推进,使其脚步变得杂乱起来。 忽的身后劲风冷冽,宁郃脊背寒毛直竖,两道劲气一如山瀑垂溅,一如凛冬疾风,上下随刀势向他袭来。 宁郃瞬间化为滚地葫芦,身子一矮一缩,上架三人刀势,拧身挤进三人间隔之中,双肘左右暗处,打在两人肋下,让得他们不由左右趔趄,挡住后边追来两人去路。 随即左手平压剑身,若螳螂摆身,躬身送剑左右点划,在两人腰间划出一掌长血口,再难发力,各自兜着肚子歪倒在地,痛声嘶嚎。 再而挺身扬剑,与追来两内宇武者战至一处,恰到毫厘的,避开那回护刘甲言之人劈来长刀。 却也陷入四人围战之中。 这几名使大刀的汉子,孔武有力,且皆是中品境,三内宇三神定,彼此配合算的上紧密有序,却气势有异。 有人大开大合,刀如奔雷,有人大刀挥舞,却使绵劲,出招真假不定,有人刀势如寒风呼号,声势骇人,有人垂瀑成势,却擅借力,转圜突兀,出人意料。 各有不同,甚至风格迥异,却又可融合成网,密不透风。 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声,伴着声声呼喝,响彻莲花巷口。 本应针锋相对的两方人马,还未来得及交手,便被这边干净利落进入白热化的交战吸引,甚至被逼暂时远离,插手不进,也不敢轻掠锋芒。 “二哥!我来帮你!”眼见宁郃落入下风,成郴从草庐中钻出,冲四下冷哼一声,拎刀就要上。 “别添乱,好好看。” 一条赶车细长马鞭子缠住了他的腰,把人拉了回来,却是一直未见的老柯,仍旧那副散漫疲乏的样子,打着瞌睡似的,不知何时来到草庐外。 而后看了一小会儿,向牧柏道:“应还是不用我出手,回去睡了。” 牧柏点点头,看成郴愕然不解的神色,道:“老柯有伤,只有一次出手的能力。哦……对付你这种的不算。” “我…”成郴想骂人,却底气不足,悻悻咽了回去,神色紧张的看向宁郃处。 宁郃被刀网封住,看似左支右拙,却不显狼狈,长剑出如电闪,观之险而又险,却次次分毫不差的将四人围攻挡下,自有章法。 “我二哥这么牛么?”成郴再看了一会儿,讶然问向牧柏。 牧柏道:“你以为呢?没有两下子,他凭什么以校尉之身,代掌狼骑一营。小关县一战,他袍泽战没,一人一骑,在百步小巷,杀的七进七出,一人独守两个时辰。狼山一战,他孤身潜入敌城,夜斩城门守卫,打开城门,守门三刻,斩敌逾三百人,身中三箭九刀,兀自不倒,待烈字营赶至,一举夺城。若非萧将军有意暂时压他一压,让他稳重些,别把自己霍霍死,漫说都尉,郎将他也当得。” 他和宁郃不仅是聊的来,同样也是互相钦佩,从当年小关县初见,他便觉得这头幼虎,不是凡俗,一身勇烈世所罕见。 “这境界在他这儿,就成了摆设不成?”高小高不甚服气,更是不可置信道。 牧柏摇摇头,“境界不是摆设,却也不是唯一。普适泛众之示,也只是泛众,总有特例。前朝尚有骁将,仅以外力便沙场无敌,难有一合之众,安言今时不能?武者一生,境界是参照,是考量,却不是全部。祖先打造器物,观效猛兽,与天地、与猛兽争活,彼时尚无境界武道一说,唯精进技艺,善用才智而已,血汗性命所得,怎可一境界言尽。” 成郴道:“那道衍和上品呢?” 牧柏看他一眼,“你烦不烦!老实儿观战。” 随后还是再道:“道衍和上品,就已经是特例中的特例了,所以罕见稀有,宛若平地仙神。你宁二哥这等人物,若将所学融汇,独创一门,又会逊色他们多少?换言之,能成道衍,乃至上品境的,哪个天赋才情,血汗挥洒,也都不会比叔靖少。” 这下没人开口了,心中各有思量。 而宁郃那边的战况,也是变化骤起。 只见宁郃挡下一人大刀,却是不再一触即分,紧忙再去挡下一刀,而是转剑下压,欺近其身前,顺势避开一人大刀劈落,不待其借砸地回弹之力送刀再进,便将之踏落在地,缠裹纠葛着当先一人大刀往左右一带,将另两人大刀挡住。 大刀被宁郃踩下之人,骤然发力,想向上抬刀,使宁郃脚下不稳,被三刀斩下,却不料宁郃顺势腾身跃起,竟是撒开了长剑,整个人落在他身后,一双大手拌住他脖子就是直接给扭断了去。 随即一脚踢在其腰间,将之砸向另外三人。 那三人也是狠厉,见同伴已死,虽然又悲又怒,手下却是不含糊,同时落刀而下,将之斩开,以免阻挡自己去势,再被宁郃所趁。 然而只是多这一刀,业已足够。 宁郃拉住身死那人大刀,操在手中,随影而至,一刀横斩,封向三人咽喉。 三人忙仰身躲闪,宁郃趁机从三人头顶跃过,尚未落地,便是以刀带人,转动身体再是一斩。 三人猛地脚下发力,仰躺向后倒跃躲开,脚步未及站稳,宁郃已是挥刀再度斩落。 嚓的一声,一人插刀入地,止住身形,冒险以双脚扬起,踢向宁郃刀身。 到底不是泛泛之辈,虽有冒险,依旧得手,人也借势落地,拖刀回返,欲与宁郃再战。 然宁郃扬刀,却不再斩,以刀尾做矛化锤,猛然砸下,在其尚未来的及出刀递至时,错身砸在其额头正中,登时红白皆现,直接毙命。 旋即宁郃压刀翻转,矮身挑刺,大刀扎在再回一人手臂,左右一拧,废去其一条手臂,转刀横切,划开其半个胸腹,也挡住最后一人斩来大刀。 宁郃以刀盘卡住其刀身,双臂较力,带动其大刀一起旋绕数周,一把将之扬起,再转刀尾向前,直接掷出,砸在其心口。 待大刀弹回,伸手接过,翻转甩出,刀身回刺,再入其心口,将之了结。 然而不待宁郃稍缓,惊变突起,一颗棋子,就在这时被掷向宁郃,劲气裹缠,劲胜弓矢。 同时一支羽箭划空,从侧面也是劲射而至。 第三十四章 刹那风华 “齐沣,你找死!” 百里玄祯见对面老者在自己面前还敢逞凶,当即暴喝一声,一掌拍了过去。 齐沣屈指前伸,点在百里玄桢掌心。 二人交击之处,汹汹劲气爆开,脚下青石被劲气激荡,都出现大大小小一堆坑洼,碎石飞溅。 随即便见齐沣飘身而退,三颗莹润棋子,间不容发射向百里玄祯。 百里玄祯袖袍鼓荡,似团云在袖,涌动其中,而后劲气成团,激射向前,将三颗棋子碾为齑粉,而后化为九条小龙一样的劲气,再掠向前,腾挪间直扑齐沣周身,尽显道衍大宗师一身神异造化之能。 齐沣神色凝重,化掌为剑,九道剑气从剑指而发,迎将过去。 百里玄祯再度跟上,两位道衍境大宗师,片刻间互相对攻起来,一人退一人追,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却说宁郃那边,忽听风声再想拾起兵器阻挡已是来不及,周身真元涌向掌心,一层凝实的劲气,覆盖在掌心之中,一掌下拍而落。 棋子在这时仿若带着无尽锋芒,更似床弩射出,沛然难御,饶是宁郃一身巨力,也在交击瞬间,掌心劲气被骤然击散,手臂高高扬起。 但万幸那一掌还是起了作用,将棋子拍转方向,在宁郃腿侧划过一道血痕,劲射入地面之中。 而那支几乎同时劲射而来的羽箭,却是直接透入刘甲言的咽喉,将之直接射杀当场,连反应都做不出来。 “二哥!”一切在电光石火间发生,成郴的惊呼声都显得慢上了很多。 宁郃回头一笑,摇了摇头,挑剑在手,冷视另外十多人,森然道:“我听说有人让我三弟磕头喊爷爷,才肯放他离去。这梁子,宁某接了,来战!” 宁郃携连败八位中品武者之势,一身气势正在巅峰,那十多个人也是眉头紧蹙,一时无人敢正面硬怼其锋芒。 宁郃一场血战,而今能剩下几成真元内力,不好说,可能只够再斩一人,便会力竭,更有可能在接完那一枚棋子劲射后,便已然力竭。 但场间还有听云楼十数高手,更有一身在暗处,不知身份,但应该不是朋友的超强箭手。 一旦再打起来,他们怕自己也被全留在这里。 “二哥,就那个瘪犊子!就他!”可他们默不作声,成郴又不是哑巴,大腿来了,不抱一下,都对不起他这身肥肉。 宁郃顺着成郴指向看去,顿时一跃而起,压根没理会场间其他人的意思,赫然再说‘即便仍只他一人,也依旧不将他们这十多人,放在眼中,无惧再独战一场。’ 如此轻视,让得齐沣带来那十多人,当下也是面色难看之极,纷纷提了兵器在手,冷斥暴喝喊杀成一片,各展身形、劲气,向宁郃对冲而上。 却听宁郃朗笑一声,剑身滚滚劲气缭绕凝实,只一剑横斩,锋锐剑气纵横扫荡开去,竟是打算将这十数人笼罩在这一剑之下。 见状有人凝眉,有人不屑。 当下有三人止步不前,其余人或躲或避,或正面迎上。 刚一交接,迎上四人,便是面色一惊,刹那间,他们似觉得自己对上的是道衍境强者的随手一剑,而不似一个神定境中品武者能挥出的剑气。 忙止脚步,集周身之力用在双手,操持兵器抵挡。 然而还不待他们松上一口气,宁郃身影便已然奔至,势如卷浪拍岸的一剑落下,两颗人头抛飞而起。 下一瞬,数道细小劲气,如拍岸大浪溅起的水珠一般,射向四方,将临近三人身上,打起蓬蓬血雾,愕然倒地。 “道衍!” “他不是神定!” “大宗师?” 惊疑不定的呼喊从剩余人口中传出,却是不敢再有人进,纷纷退散开来。 成郴愣愣的,脖子僵硬的像木头似的,缓缓看向牧柏,求个解释。 “他们瞎扯。”牧柏却是轻描淡写的摆摆手,小银葫芦拿在手中,轻呷了口酒,眼中却是笑意满满。 成郴一双豹眼里,藏着大大的不解,这场面是一句瞎扯,就能解释得了的? 然而牧柏却是不再开声,只顾看向宁郃的方向。 此时宁郃一口气提在胸口,哪管那些人是进是退,仗剑就攻了上去。 然刹那风华虽然璀璨,却也损耗甚大,那些人撒丫子开蹽,他也追之不及。 再则强提着那一口气,一旦卸去,他现在也就纸老虎而已。 那两剑,不过是接那一枚棋子,有所顿悟领会,而仿效用出罢了,却是让他一身真元耗费颇巨。 这对他而言,从来都是大忌,当然也相当痛快。 往日在沙场上,他可不敢这般肆无忌惮的挥洒内气,恨不得一分力掰成八份用。 今时倒是难得一次放肆。 “去把你宁二哥扶回来,傻站着干屁啊。”牧柏轻给了成郴一脚。 成郴如梦方醒,踏踏的跑过去,直接把人给扛了回来。 “三郎,帮个忙,把那姓刘的,给我弄过来看看。” 宁郃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官袍已被鲜血和汗水浸透,一身气势卸下,整个人面色苍白,没有多少血色,豆大汗珠吧嗒吧嗒摔在地上。 但他还有些事需要印证一下,只能使唤一下成郴了。 成郴也是二话没有,把刘甲言尸体也扛了回来,放在宁郃面前。 “先生,雍王府有这种高手么。” 宁郃看着刘甲言咽喉,那跟颖安那些与许士蕃一起被射杀的人,一模一样的伤口,抬头看向牧柏询问道。 牧柏摇摇头,“不知道。把箭矢找回来看看吧,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 不等宁郃应声,成郴已经飞奔过去,到处翻找了起来。 高小高等一众听云楼的人,看看三人,悄无声息的撤走,没人上来说什么,今夜种种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份震撼。 以神定境孤身斩杀十数中品武者的凶人,以往只是听说过,尚且谈不上将信将疑,只当听个乐呵。 现在却是亲眼得见,心下震撼难以言表。 “先生,有没有吃的,先给我垫垫,别给我熬空了,就坏特么菜了。” 没了外人,宁郃也不装犊子了,当下便苦嗖嗖的看向牧柏。 他现在腹内亏空,别说一顿,十顿都够呛能补回来。 牧柏呵呵一笑,果断摇头,他自己都饿着呢,哪来的东西给宁郃吃。 “你怎么还这么……”宁郃对他这一如既往身无长物的作风,也是无言以对。 这时,高小高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食盒,显然他也了解牧柏这里的情况。 “此前多有得罪,一点吃食,算不得赔罪,且算些心意,还望不弃。” “言重了。”宁郃接过食盒,道谢一句后,摇了摇头。 本就没有交集的人,谈不上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找到了!找到了!”成郴乐呵呵的找到箭矢回返。 宁郃暂且放下食盒,拿起箭矢打量起来。 看着就是正常的雁翎箭,装的破甲箭簇,用得了弓箭的个人,各地都有用这种箭矢的,没有出奇和特殊的地方。 “算了。先不合计这事儿了。”宁郃叹了口气,把箭矢放下,眼中却是有一抹惊讶和了然,瞬间闪逝。 牧柏注意到了,却没有开声,只是略一颔首,拉过食盒,先自己挑了个菜,吃了起来。 成郴和高小高,却是斗气一样,在那大眼瞪小眼,压根没往他俩这边看。 直到宁郃把刘甲言袖袋翻个干净,拿出一沓银票和十多个金叶子,喊向成郴,“三郎,再帮我个忙,找个能敲开门的地方,给我弄两只羊来烤烤。” 成郴才快步到宁郃身边,“虽然今儿有点儿早,但也没地方弄啊,王妃寿辰,前后一旬都禁杀生的,你不知道啊。” “我…”宁郃张张嘴,他还真不知道这茬,脸色更苦三分。 随即唉声叹气的摸出一粒药丸扔嘴里,银票和金叶子也塞进自己怀中。 颖安那边还欠文垣一堆账,好几百张嘴等着吃饭呢。 牧柏冷不丁的扔出一个金丝绣花的小袋子,“从世子那打的秋风,留着用吧。” 袋子里的东西,跟宁郃吃的药丸差不多,都是十全大补药,专门给武者用的。 随即一边吃喝一边对高小高和成郴道:“你们看看,人家这才是正经路子,哪像你们,看家本事都忘了个干净。” “不带埋汰人的啊。”宁郃翻个白眼,他不是穷么,寒碜人干啥。 高小高和成郴一拍自己大腿,动作嗖嗖的往外蹽,一个个袖袋怀里,翻腾起来。 牧柏拉着食盒凑到宁郃身旁,“从北边儿来的?” 宁郃暗戳戳点个头,伸出了三根手指,道:“明儿我去打个招呼,问问情况。” 第三十五章 真妖孽 “你们傻不傻,这么多东西,以前怎么没想起来掏干净呢。” 成郴捧着一堆银票、银锭,戒指,兵器,乱码七糟的,倒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都没落下。 一边往回走,一边还埋汰高小高,对他们前段时间,打伤打死的人,都留给府卫收尾,全然没想起来这茬事儿,报以鄙视。 高小高手里也捧着一堆,撇眼不甘示弱道:“你快滚吧,说的你想起来了似的,刀客以前的看家本事,让你丢的一干二净。” 一个二个都拿这话说事儿,成郴也很是无语,“几百年没干过了,我特么哪会这个,我又不缺银子花。” 这一句话给高小高整自闭了。 成郴不缺,他缺啊! 百里玄祯待他们当然很好,听云楼收益也不错,可人也是多啊,他们自己也不是光杆一人,手下多多少少都有些兄弟,就算自己留大头,也比不得成家这样生意遍及多府,积累数百年的手里阔绰。 他还算好的,一个月有五十两银子拿,还不用养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能可劲儿霍霍。 可眼下手里这些,都比他一年拿的银子多,想想之前错过的那些,他就肝儿疼。 见他不说话了,成郴像打了胜仗一样,嘚瑟的回到草庐这边。 打眼一看,却是只有牧柏一人在那吃喝的痛快,宁郃则是已经盘腿入定,正在调息。 成郴没了显摆的兴致,东西随意往牧柏身边一放,拎刀站在宁郃旁边。 实力够不够两说,这份心思足够珍贵。 然而守着守着,他纳闷起来,“先生,这不对啊,二哥怎么活上窍穴了?” 武者下品灵腧境,便是刺激蕴养周身腧穴,再以腧穴推动加速内气运转更流畅、迅速。 修炼时使内气于体内形成周天,运转无穷。 对敌时腧穴似闸口似涡漩,或增持或凝蓄,推动内力增益己身力道。 宁郃这都中品境了,怎么还越练越回去了呢? “快内宇了吧。”高小高也看了一会,回应道。 腧穴对中品境武者更加重要,真元催发劲气,是否强劲迅速,基本先看武者灵腧境时,所开腧穴多寡,而后再看体内真元浑厚程度,两者相辅相成。 一般而言,腧穴开得越多,真元也好,内气也罢,在经脉中奔行的速度就越快。 毕竟增速加持的次数更多么。 只是并非绝对,也看真元内气的运行线路。 就跟江河水道一样,所经地势、线路不同,水文也大相径庭,有的潺流有的湍急,所用腧穴所过经络不同,效果也都是天差地别。 这也成就各家武者功法的缤纷多样,各有其华彩之处。 而内宇境,之所以被称为宗师境,也是到了这个阶段,前人之法再好,也不是最适合自己的,想要成就己身天地,首先就得有最适合自己的路,走出这条路的过程中,增减所用腧穴,改换经络等,形成一门独有的功法,是必须。 对此他并不陌生,他突破到内宇境时,改换十数个腧穴,才将原本绵长悠远的真元运行法门,变成了映和自己气势和心意的这般迅猛凛冽。 在他看来,宁郃这么猛,即便只是神定境,也必是离内宇境不远了,只是差些许时间,废些水磨功夫的事儿,说不定现在多加几个腧穴运行其中,就成了呢。 然而牧柏却是道:“他的道不同寻常,心大着呢,内宇估摸还得一段时日。现在么,药吃多了,消耗药力呢。” 他给宁郃那袋子东西,五十多颗萃取百草精华的药丸子,宁郃一股脑吃进去半袋子。 即便他天赋异禀,经脉宽阔坚韧,也是短时间吸收消耗不完的。 但现在活开窍穴,也绝不算浪费。 他对宁郃的武道甚是了解,其师传‘平川决’,开窍二百一十三,用已知周天窍穴之六,内气浩荡延绵。 这当然让得宁郃根基更为稳固,甚至起步就站在高处。 却也让其眼界更高,心也更大。 宁郃的势,以山雪崩落为引,却不止是如此。 其势可为山雪崩落,铺盖天地,也可为山洪奔腾,摧山毁石,亦可为浪涌排天,水淹八方…… 文垣称之为倾覆。 而宁郃的路,就是开周身腧穴,内气真元沁覆周身处处,待临战时,自身无处不可对敌,如雪崩如海啸,成气吞八方之能。 文垣不知宁郃究竟是怎么去做的,也不知究竟能不能走的通这条路,但那不是短短数月时间,可以成就的,也是明摆着的事儿。 “消耗药力,要多开三十多窍穴??”高小高惊了。 要是宁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三十多个窍穴一开,便直入内宇,以宁郃先前所为,他可以接受。 现在,只是浪费药力,就三十多个窍穴,呲呲往外泄溢真元,确定不是在开玩笑呢么? 他可不相信宁郃是下品境的时候开窍少了,在这儿找补呢。 “先生的药,顶好。” 这时宁郃真元内敛,恢复寻常,笑着说了一句。 他这可不是在拍马屁,雍王世子用的东西,当然是顶尖儿的好,比他师父当年从杏山深处采药,给他们熬炼的那药丸,药效都至少强上三成。 只三两颗,其实就够他补足此前战斗损耗。 他只是因为屡有所得,把握时机,借此快些再进一步,免得过后遗忘流失了些许体悟,才会吃那么多。 说着不要脸的劲儿也是上来了,凑到牧柏身边,“先生再给弄点儿来呗,再来两袋,不出半年,我必入内宇。” “咸菜疙瘩啊,说有就有的。”牧柏把人推开,懒得搭理他这赖皮样儿。 宁郃本也是开个玩笑,呵呵一笑,拉来食盒就开造。 成郴闷闷的,像个受气包一样,胖且生气着,“宁叔靖,我后悔认识你了,在平琅不搭理你就好了。” 宁郃一怔,胡吃海塞的动作都直接卡在那里,懵懵地看过去,不知就里。 “你忒不是人了!咱也河车境盘桓多年,西南江湖上也算有一号,大小算个一流人物,可始终不得破入中品,你这犊子倒好,喝水吃饭一般,才入中品五个月吧?就半年内必入内宇了?哼!太欺负人了!” 三人闻言都是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还道是什么事儿,原来是羡慕嫉妒恨啊。 高小高直接埋汰道:“你?还一流?天天除了吃就是喝,见酒比见什么都亲,再懈怠懈怠,十年都进不了中品,神思不定,武道能成?” 牧柏:“让你看书你不看,让你练武你不练,道理不通,技艺不勤,你拿什么成中品?” 宁郃走过去并肩坐下,笑道:“我还有个好消息忘了说,云悠十天前已经神定了,大哥日日苦练,约莫也不会太久。” 成郴急道:“令狐老四呢?他不会也把我一个人撇下了吧?” “老四啊,老四一身巨力应并不在我之下,只是没有合适的打熬力气的法子,我把自己那套告诉他了,一年半载倒是没心思理会破境的事儿,但……”宁郃说着挑挑眉毛,一副你懂的的样子。 成郴一把薅住宁郃,“二哥,教我,也教教我!我一身力气,不比老四差啊!” 宁郃忙点点头,怕他把自己勒死。 “我明天就回家,不把那仨干倒,绝不出门!”成郴恶狠狠立誓。 他这个悔啊,这么些年,也就贺岚颀稍强他那么一内内,自己就放肆了这么十天半个月的,咋就一个个都突飞猛进了呢。 他却是忽略了,贺岚家死伤不可谓不重,对贺岚颀而言,打击自是不小,向强之心,也是前所未有。 萧广和令狐安言在颖安,天天被贺岚颀的奋发一激励,再有个每天必须练上三两个时辰才痛快的宁郃在,自也没了以前那随性散漫,也都再次狠下苦功。 这时却听牧柏道:“叔靖,平川决可否教我。” 宁郃再次怔愕。 不是平川决不能教,他们家没这规矩。 他只是没想到,牧柏居然会想学武艺。 这是抽的哪股风? 牧柏满不在乎,语气平淡道了句“我应该算中品境了,只是内气真元不够,也不会用。” 说着,牧柏身上一股浩大的气势升起,如山河般壮大巍峨,却无欺人压迫之感,反而蕴含包容蕴养之意,堂皇磅礴。 “我擦!”三人齐齐爆了粗口。 原来最不合理不讲理的,在这儿! 两下一比,让他们觉得自己十多年武练狗身上去了似的。 真是活见了阿飘。 牧柏淡然道:“道理总有相通之处,近日来写着那随笔,想及过去十数年种种,思及以后余生,偶有所得,如聆天音,笃定己思,也就成了。” 然而他说的越轻描淡写,三人牙根就咬的越紧,成某人更是满地乱转,想找点儿什么东西打砸一通,恨不能再来十个八个高手,让他也过上一场,才能痛快。 少顷,平复下心绪,宁郃忙道:“先生等我几天,我记得东西有些杂,这几天我多写几本给你,参照参照。” 牧柏压根就没有练过武,即便有了境界领悟,也是有心无力。 但现在开始练练,好歹强身健体,有个自保之力,倒也是好事。 只是这个选择就不能随便了,虽然感觉牧柏的势,跟平川决的路子很相称,却也不能蒙头就用。 平川决,习练初期,可一点儿都不平和,牧柏年岁到底是不小了,经络定型,腧穴沉寂日久,一旦开始修习更会痛苦。 他得琢磨琢磨,想个稳妥的法子来。 牧柏点点头,“不急,我信你的能耐。” 宁郃笑着把白眼送上天,“我自己都信不着,你倒是心大。” 第三十六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莲花巷口又闲谈一阵,雍王府卫赶到,开始洒扫起来,宁郃便回返了馆驿。 雍合城的馆驿,名为西合馆,修建的很是豪奢。 与京城永宁内的四方馆一样,也承担迎接招待各方使臣的作用,但主要还是接待各地往来雍合的高官要员。 雍王虽不理政,但各地高官大员经往,也不免来拜会一番,即便而今大溱朝堂局势下,也仍旧一样。 再则类似眼下这种,王妃,或者雍王寿辰,王府一应大小喜事宴礼等等,也都会有各地官员前来恭贺献礼,自是需要有合宜地方接待安置。 按例,宁郃这样一个小小县尉,芝麻小官,是不够格自己住到西合馆来的。 但薛魁好歹是一郡长史,虽只是正六品下的官阶,却是代表璟安郡前来贺寿献礼的,自是被正式接待了的,被分给了一个小院落脚。 宁郃等随行官员,也就一同随之住在院内。 一回到住处,正面遇上,薛魁看他一身血污,顿时惊讶万分,“宁县尉,你这是怎么了!” “去拜访一位好友,遇上些江湖武人寻衅,出手教训了一番,没什么大事。”宁郃轻描淡写回上一句,寒暄道:“倒是长史大人,一路乏累,这么晚还未休息?” 薛魁这人也不是个善于言谈的,白白胖胖的,却长了张苦脸,有些生人勿进的气质,并不是个很好的交谈对象。 他跟薛魁虽一路同行,但却并没有交谈太多,当下也只算是没话找话,免得太尴尬罢了。 虽然不信宁郃的瞎扯,但薛魁也没有再多问,只是道:“驻璟田郡西泠第三府萧都尉遣人来请你叙旧,我刚派了人去寻你,你便回来了。” 宁郃眉头一挑,“第三府?不是第一府么?” 大溱三十二府,各有一军万人府军,名鹰扬军。 各府鹰扬军皆下置十营,多称十府,上府四个,每府一千二百人,中府两个,每府千人,下府四个,每府八百人,各置都尉三人,主官称鹰扬都尉,下有左右鹰击都尉各一人。 西泠府鹰扬军萧姓都尉,他确实认识一个,但以他所知,却是该驻扎薪邑郡,为第一府鹰击左尉才对。 薛魁道:“确实是第三府,萧都尉年后从西泠第一府,升任调往璟田郡,任西泠第三府鹰扬都尉,赴任已有三月。” “多谢长史大人告知,劳扰长史大人。”宁郃点点头,客气一礼致歉致谢。 随即回返自己房间,简单梳洗,换上一身干净衣裳,找了个馆驿的杂役问了路,寻路找去。 这个萧都尉,名为萧庆远,出身狼骑,宁郃刚入狼骑时,其便是九字营中骁字营一员校尉了,有北江箭神之称,一手射艺,冠绝北境,俨然一颗冉冉升起的沙场新贵。 只是可惜,雁北关一战中,其右手被削去两指,一身本领,被砍去了一半。 后来一是体恤,一是表功,御旨升调,离了常有战事的边军,往西泠府鹰扬军任了鹰击都尉一职。 说来二人本交集不多,五年前萧庆远声名鹊起时,他还是一个刚入营的小家伙,雁北关一战后,萧庆远更是远走西泠府,再未相见过。 但渊源倒是真的有些,这萧庆远,是萧炌义子,他们可以算是一伙儿的。 “坐。” 到了地方,报了名姓,宁郃便被一名亲兵引入堂内,萧庆远已经布好了食案,示意宁郃入座。 俩人没有多余的客气与寒暄,虽然并不算太熟悉,但也没有多少生疏之感。 曾经作为袍泽,也有过并肩死战,是其一,在彼此身上可以看到自己熟悉的影子,也是其一。 “酒都还没温透,看来真的是你了。”宁郃在其示意下,饮下一杯温酒,当即便是直奔主题。 射杀刘甲言那支雁翎箭,有一个很细小的不同,不是狼骑出身,根本就发现不了。 每一个狼骑军所用的羽箭,都是最适合他们自己的。 一支支缠装箭羽,来确保自己箭矢射出的准度,使之更贴合自己的习惯,是狼骑上下闲余时常做的事,也自有一套代代相传的独特手法。 那支箭矢箭羽缠绳的手法,不知道的不会在意,可狼骑出身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区别。 而有那种箭箭封喉的超绝箭法,观遍西四府,宁郃也就知道一个萧庆远,是出自狼骑,且有这个能力。 只是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没等自己上门问询,便是先找了上来。 “我以为你在颖安就会知道了,没想到你到了雍合,并没有寻我,反而去了莲花巷口,本打算看个热闹就算。”萧庆远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再给自己添上一杯酒,略显无语道:“谁料刘甲言的出现,却让你想岔了去,索性再提醒你一下。” “对了,那个老的,也被我追上,钉在了城墙上,替你出了口气。” 宁郃竖起大拇指,赞了一声,又正色道谢,随即才好奇道:“刘勉和何琛是将军这面的人?” 萧庆远摇头,“何琛是我的人,刘勉是裴家的人,璟安郡守路珩,是雍王的人,但他们达成共识,将你暂时调离颖安,是我撺掇的。” 说实话,宁郃能想到璟安是个大杂烩,却从没想过会这么分割明确,一家一个,乱成一锅粥。 当然,他口中的将军,并不指萧庆远,而是萧炌。 萧庆远的回应也更清楚,这边的事,跟萧炌无关。 这让宁郃心下快意,却也再生不解,乃至于不满,直言问道:“那不知都尉现在又是谁的人。” 萧庆远回了句“大溱人”,便不再做声,自顾夹菜入口,也不招呼宁郃,任他自己思绪乱飞。 半晌,两人一静一动,却都不再言语,只剩下萧庆远飞快的咀嚼声。 直到吃了个酒足饭饱,萧庆远才再道:“那些兵甲,都是流去古黎和西朝的,大丈夫当着眼天下,剑指与外,而不是只盯着自家这一亩三分地。颖安之事,是安王伸长了手,我自然得给他砍了,没必要你来插手。当然,你要是当时一蹴而就给办了,我也自有办法为你请功,调入府军,免得你再遭安王记恨。” 安西军流出兵甲,是安西大将军授意,用以资助黎朝和西朝的一些势力,目的很简单,就是让两地更乱,乱的时间更长,给而今的大溱多一些时间。 但被安王,或者说安王的手下人,从中寻了缝隙,流向大溱境内,可就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了。 哥舒武等携带甲胄之事,宁郃不至颖安,也会通过何琛让璟安郡上下,乃至行台尚书省知晓,算是一块敲门砖,将此事点明。 借贩奴之口,传扬各地私藏甲胄之事,则就是剑指安王,本意是通过平琅,传扬开来,送达天听的。 可以说宁郃只是凑了巧,也把这事儿提前给摆了出来,剩下的,就是萧庆远顺势所为。 他调往璟田郡,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抵挡安王势力西进。 由一个县丞之死,直接将此事传至京中,也未尝不可。 而且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也期望,泰和帝能因此事有些顾忌,再不济也转换下注意力,将目光由北转南,让义父他们面对北律大军的时候,能轻松一些。 至于调离宁郃来雍合,甚至刘勉通知刘甲言等人,不过是一场妥协或者说一场交易。 他给他们提供报仇出气的机会,他们让此事顺利收尾,送入京中上呈泰和帝,不从中作梗。 只不过他没答应自己不会助拳而已。 蠢死的,可怪不到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宁郃闻言,也明白了一切,起身道:“再次谢过萧都尉。” 这次他不是谢萧庆远今日出手,而是谢他坦言告知一切,让他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一些事。 只是这并不代表他认同萧庆远他们的所为,也不想再知道萧庆远今日找他来,还想说些什么。 萧庆远也是微微一愣,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反应。 不过也没有再留,只是道:“义父知我调往璟田,曾来信说过你,无论怎样,今后若有难事,尽管来璟田郡找我。” “多谢。也替我多谢将军。”宁郃深施一礼,转身离开。 第三十七章 东市买玉 时近月尾,月儿弯弯,显得漫天星辉,更加璀璨。 并无睡意的宁郃,要了些酒,斜躺在自己住的屋顶,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他想起在平琅师娘跟他说的话,“人是会变得,今日所见非明日之心,谁也捉摸不透一个人会有怎样的变化”。 萧庆远他虽然交集不多,但也见过,更听多了关于他的故事。 曾经挥斥方遒,从来不屑阴谋算计,堂堂正正胜敌杀寇,被北律人都称为镇北骁虎,北江箭神的那个英豪。 现在却也是满口都是谋算,真的剑指在外也罢,仍旧只是内争手段也好,都早已不复曾经。 没什么好与不好,他也没资格对别人的选择指手画脚。 更多还是引申到自己,在想他又会变成个什么样的人。 虚以委蛇,浑浑噩噩的久了,是不是也会彻底失了年少心气儿,像文垣一样左右纠结,或是像萧庆远他们一样无所顾忌,剑走偏锋,只为心中所谓大局。 简单的几句交谈,却像是一座巨大的警钟,一直在他心头敲动,隆隆作响。 “心头不快,何不仗剑而行,斩去万千烦恼。” 百里玄祯不知为何前来,一身黑衣,飘身而落,随意坐在不远处。 “先前多谢前辈出手。”宁郃淡笑拱手,没有回应。 “让那老贼寻了机会出手,已是面上无光,自得出手找回点颜面。”百里玄祯大袖一摆,示意不必。 随即见宁郃谈性不高,也没有再闲谈的意思,直接道:“我来只是想邀请小友,不知小友可愿入王府效力。” “王爷的意思?”宁郃扬眉看去,有些意外。 百里玄祯摇头,“不是。只是我看小友之能,想为王爷再添干将而已。” 宁郃笑了笑,道:“谢前辈抬爱,不过算了,宁郃没有为谁再效命的打算。” “哈哈哈!”百里玄祯爽朗一笑,看向宁郃的眼中,更多了份欣赏,道:“那便算了!不过你这朋友,我百里玄祯交了,这个面子,宁小友该给我了吧?” “自然得给,小子求之不得。”宁郃起身,正式自我介绍一下,以显诚心结交之意。 百里玄祯也是自报家门,而后道:“今日夜深,便罢了,明日晌午我在听云楼设宴,再请叔靖小友前往一叙。” “郃必准时赴约。”宁郃拱手回道。 百里玄祯也不废话,长身而起,大摇大摆的离开西合馆。 宁郃索性也不再孤坐,翻身下了屋顶,进屋开睡。 翌日清晨,薛魁等人早早便前往各处拜访交际,宁郃懒得掺和,自顾换了一身寻常武袍,溜达往莲花巷口而去。 不过他不是再去找牧柏他们闲聊,而是薅了成郴,陪他去雍合东市里面逛逛,买些礼物,好留中午赴约时带着。 雍合城有东西两市,各长宽三百丈,内有货财一百八十行,四面立邸,八方珍奇,皆有积集。 以东市为例,南北各开一门,内里呈回字形布局,地处外圈,门面朝集市内开的基本都是‘邸’。 也就是堆放商货的货栈,既为商人存放货物,又替他们代办大宗的批发交易,各个行当的连在一起,分门别类,清晰分明。 而内里一圈,门脸向外的则是商铺,两者一个供大宗交易,一个走散货精品,各有受众、功能。 而最中间,还有一个瓦子,说书唱曲百戏杂耍,是什么都有,样样俱全,风味吃食小摊小贩,也是比比皆是。 “我跟你说,西市那边的瓦子更好,胡姬旋舞,那身条,那腿,嗞嗞…” 俩人一边逛着,成郴一边白话着,显然对东市并不感冒,恨不得直接把宁郃拖去西市的样子。 东市这边多是大溱境内各府的东西,且现在不是太祖年间,城内大小商铺各街各坊内都有,小集市也有,足够供应百姓日常所需,东市这边主要是大宗货物集散,和日常消遣,商铺卖的就都算名贵奢侈之物,供城内达官贵人消费,在他看来华而不实。 而西市虽也是如此,但往来货物都是大溱之外各国的物件儿,好歹占个新奇,且那边规矩不大,还有些专有胡姬戎女伺候的青楼酒肆,瓦子里也多是各国来的伶人,别有一番滋味,想干点儿啥,你情我愿的,也没人管。 别说以前,就是这次来雍合,他一开始也是住在西市内的,后来怕被刀了,才赖在牧柏这儿不走的。 现在么,带着宁郃,倒是不怕回去放浪不羁,拥抱下自由。 宁郃斜他一眼,哪儿还不知道他这正经心思,压根不予理会,自顾走进一家店里。 而且不是卖别的东西的,是卖玉饰的。 这玩意儿贵重,又不是大件儿,好拿好送,足显心意。 但是宁郃不算太懂行,薅成郴过来,就是让他帮忙长眼的。 他们几个说是玉石堆里长大的都不为过,打眼一看,真假好坏就都有个约摸,带着不怕被人哄骗了去。 “那个好,就是太贵,初次受邀带去,不太合适。” 成郴也是发挥自己作用,进店一眼就看到一块美玉,还是成男配饰,纹饰雕刻简单,不以工显,彰显玉石本身华彩。 就是价格不便宜,标价八百八十八两银子,第一次去做客伴礼,显得太过贵重,并不合宜。 “挑个把件儿吧。”宁郃也是点点头,对成郴道。 百里玄祯也是家大业大,而且身份虽不显赫在明面,也是常居上位的,一应配饰都是日常佩戴,并不缺少,且看着比这店里的更好,合不合时宜,也拿不出手去。 弄个把件儿,算个玩物,就不用太过讲究,也不会太正式。 “得嘞。”成郴应了一声,自顾寻摸起来。 这里的玉饰,用料跟璟山玉不同,是产自青州府的渊山玉,玉质莹泽有余,而温润不足,多奇色,少白玉,反以墨色称最。 不多时成郴就看到一个鹅蛋大小,黑底白顶玉肉细腻的手把件儿,喊了宁郃过来看。 被俩人完全晾在一边的伙计也忙上前,介绍起来:“两位客官,这件宝玉,乃是著名北工大师,柏川先生新作,以青山白雪为题,随形而制,最大程度保留了玉料本身独特的韵味,且下刻东湖先生新词,实为收藏把玩之上选。” 成郴嗤了一声,斜眼看去,“你好好说啊,小心我带着东西寄给柏川先生,看他来不来砸你们的店!” 北工、南工,是玉石雕刻的两大流派,各有千秋,而柏川先生,是北工当代扛鼎之人。 但眼前这玉,雕琢虽是不错,属实保留了玉料本身独特的韵味,甚至更添几分意境,但下刀手法尚显稚嫩,明显是新人手笔,还想骗他? “那个,是小的嘴笨,说落了话。”伙计见是行家,忙告罪一句,再道:“是柏川先生的关门弟子所作,由柏川先生在旁斧正指点,属实是难得佳品。” 成郴探出阔袖,手藏袖中,那伙计搭上手,俩人挤眉弄眼捣鼓一阵,成郴凑到宁郃身边,“二哥,二百两银子,成不?” 宁郃干净利落掏出两张银票来。 这是他自己剩的。 摸来的那些,还得找黑号换了银子才能用。 银票没有金叶子利落,正常情况下,用的时候要出示籍帖,得跟银票上的名字,甚至大额的还有独特印记,都对上才行。 虽然不少面儿上正经的店铺,也都私下收些折价的银票,干着黑号的买卖,也都有门路,折价收来,足价换走。 但人生地不熟的,他也不好贸然把东西拿出来试着能不能用,有没有人收。 可成郴接过银票,却是又塞给了他,挤眉弄眼,示意他换两张。 宁郃诧异的看去一眼,老实儿的掏出两张刘甲言的银票来,眼看着成郴递给那伙计,那伙计也是自然收下,给他们包装东西去了。 “都花了得了。”宁郃也不问成郴怎么做到的了,直接一沓子银票都掏了出来。 买了东西也可以转手再卖,比这玩意拿手里省事儿。 人死了,家里人可以去县衙开凭证,将之继承重开的,到时就没用了。 虽然有个时间差在,刘家也一时半会收不到信儿,但他在这边没有熟悉的路子,拖的时间长了,就不把准了。 “也行。”成郴点点头。 他们几家怎么处理倒是门儿清,但却是不碰这些个生意的,早就不干这些脏活了。 也没有专门的路子,跟在这儿出手,也没什么区别。 反正宁郃这些东西,压根也不怕人查,更无所谓了。 俩人索性在店里搜刮起来,大盒小盒,买了一堆玉饰,那伙计见状,也是请出掌柜,这生意超出他能说算的范围了。 成郴出面,两下谈好,两人拎了一堆东西出门。 沿路走走逛逛的,再买些正常走访礼物,茶叶糕点什么的,又拎了一堆。 这才回返牧柏的小草庐,把东西放下,礼物归置好,提着往听云楼行去。 第三十八章 祭星 “叔靖小友,来,坐。” 听云楼内,宁郃被引至后院,与百里玄祯会了面。 后者没有在酒楼内宴请宁郃,也没有找人作陪,只在自己居住的院中独请宁郃一人。 但场面可不冷清简单。 一条大食案摆在当中,宾主并坐左右,院中请了舞姬乐师,奏乐起舞,席间有侍女布菜斟酒,排场不小。 席间百里玄祯直言道:“我交小友这个朋友,一敬你胆魄武艺,二喜你痛快利落,你我相交,不必考虑其他,就图个洒脱利落。” 他是个江湖人,虽是雍王府臣,却不喜朝堂庙算,阴谋算计,只喜欢痛快来去,纵意恩仇。 但很多时候他做不到,也不能只做自己喜欢的样子。 宁郃昨夜展现的,说是自信也好,胆魄也好,让他很是喜欢,那份敢逞孤勇的模样,使他依稀看见了些过往自己的影子。 出言邀请,是真心,也是试探。 若宁郃是有意在这雍合城中表现一二,那就替王府得一勇将。 但宁郃断然拒绝,却也是他真心希望。 期望着自己做不到的事,或许有人可以做到。 入得高门,身不由己的事太多,终会失了那份恣意。 今日宴请,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找个跟自己相似的人,畅快聊聊,也算回望下过去的洒脱。 宁郃也识趣,亦或者说,恰合心意的只是与其闲谈,或山野趣事,或江湖轶闻,或谈及武道,而不论其他。 兴之所至,两人还各起一段剑舞,不为相较,只是酒后挥洒一身疏狂。 一宴至天色将暮,可谓宾主尽欢,宁郃直接喝成醉猫,摇晃着往牧柏草庐走去。 许是昨夜杀的狠了,今夜罕见的无人来找牧柏麻烦。 宁郃醉宿草庐一夜,无风无波。 次日天明,一队七八人,满身血污,狼狈冲进雍合城,随后一则消息,迅速在城内传开。 黎皇亲派送礼祝寿的队伍在璟田郡遭劫,同行三百多大黎骁果战死,十数位礼官被杀,只有零星几人逃出,赶至雍合报信。 雍王震怒,直接派出三千府卫,同时传信京中,问责地方。 “来了!”老树下,得了高小高来传的信,牧柏将手里的粥碗放下,看向了宁郃。 宁郃一口闷干净碗里的粥,扒拉成郴一下,沉声道:“等下跟我回颖安。” 成郴纳闷儿看向两人,不知道王妃寿礼被劫,还是在璟田郡,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牧柏道:“我这里小打小闹而已,只是颜面意气之争,算个前缀。你想想前些时日谶语,再看此事,这才是引子!雍合,要乱了。” 他话中的雍合可不单指雍合城,而是整个雍合府。 “先生还是早去王府,不然随我回颖安也好,避这一时。”宁郃肃然道。 前缀也好,引子也罢,事起雍合,更起于牧柏,他是很难能善其身的。 牧柏摇摇头,“避一时可,躲一世难,况且我也不想躲。去吧,璟安璟田两郡相连,此事一出,都是首当其冲。至于我,文会准备已有月余,正可一举扬名,怎可离去?咱们,过些时日再见。” 成郴急道:“什么能有命重要,先生怎就这么固执呢!” 牧柏笑着拍下他胸脯,“文人的名,武人的剑,何尝不都是自己性命。只有名够大,剑够利,说的话才有人认真去听,自然重要的。” 宁郃从怀里掏出本册子来,递给牧柏,“昨日用平川决跟百里楼主换的,应该更适合先生。我还有一招初成剑式,先生也且记下。” 说着宁郃反身找了纸笔来,将自己所悟剑招写下。 这一剑并不适合常用,是他前夜使出那一剑后总结所成,可以调集周身内力凝实发出,对经脉腧穴损伤不小,也容易落下亏空,算是个搏命手段。 写完这些,柳泉也匆匆而来,却是薛魁派来,找宁郃一并回返璟安郡,这寿宴,他们是谁都参加不了了。 宁郃再与牧柏说些其中关窍,与成郴向牧柏作别。 二人前脚走,后脚老柯就拎着马鞭子慢悠悠走来,站在牧柏身后看了看宁郃所写,直接伸手夺了过去。 “给我写的,你拿着没用。” 老柯只是河车境,但一身内力浑厚程度,比之道衍境也不会逊色,只是他经脉曾严重受损,那些内力也是维护住他经脉所用,一旦全力用出,只有一战之力,且随即便会经脉尽碎,能给自己吊住一口气,一身武艺也将废个一干二净。 “好吧。”牧柏叹口气。 此事他知道,宁郃也知道。 就他这从来没提过剑的,一时半会哪儿能学会。 所以这确实就是给老柯留的。 “这小子武道悟性确实绝佳。”老柯看完称赞道。 他有两个执念。 一是保牧柏一次,还他自己和很多人欠牧柏的一条命。 二是想看一眼道衍,乃至更上一层的风景,哪怕只是刹那。 以他体内内力,配合宁郃留下这一招剑式,他觉得这两个执念,应该都可以完成。 …… “百里前辈,也往璟田去?” 回四合馆汇合,收拾了行李,再行出雍合城时,宁郃遇上了百里玄祯,过去打了个招呼。 百里玄祯点点头,面色铁青,满眼都是怒意。 但还是停马,对宁郃低声道:“你最好不要现在回颖安,免得沾上一身腥。” 颖安离璟田郡太近,而且他得了确切消息,遇袭地点就在璟田郡将入颖安,转入璟安郡的地段。 这段时间不在,宁郃尚且可以脱身,若回去了,此事查不出个究竟,那必定跟着背责,少不了瓜落吃。 宁郃瞥了眼身后一堆人,苦笑摇头,“不回去也不行啊。” 百里玄祯拍拍他肩膀,“那就走慢些,不妨事。” 说完便跟宁郃作别,带着听云楼一众,快马而去。 这片刻间,后边也再有马队行来,却是萧庆远带着数十轻骑。 两人遥遥打个招呼,萧庆远便也快马而去,倒真显得他们这一行,并不是那么太急了。 宁郃转回马头,来到薛魁身边,拱手道:“长史大人,下官心系颖安,欲先行一步,还请大人准许。” 薛魁犹豫再三,还是点头,宁郃留下柳泉等乡兵护卫随行,随即跟成郴二人离队快行。 …… 入夜,莲花巷口。 一个十分魁伟的老者,带着七八人来到老树下。 他叫舒雪,很女性化的名字。 只是没有一点儿人如其名,不仅长得五大三粗,性子也颇为火爆。 他和齐沣一样,都是裴家门客。 琴棋书画,风霜雨雪,外人都以为是八人,实际却只有四人而已,姓名各占一字。 前夜他并不在雍合,被裴师嘉派去了府治邕元城,齐沣死后接到急信调回,日落前刚到雍合城来。 只稍歇片刻,便准备来杀了牧柏,给齐沣报仇。 当然,也是给主家出气。 裴家看待牧柏,其实算不上仇,更多还是出于维护自身颜面。 位卑者犯上,若不惩处,只会有更多人做同样的事,而不是感到上位者宽容。 禇平仓一案,看似结束,也更是开始。 若连一个牧柏抖收拾不了,无论因为什么,又有什么其他布局,在他看来也只是无能,在很多人看来都会是。 裴家行事再符合上意,也不能因此等小事,被些虫豸环视,要不了命,却也太膈应人。 所以,牧柏必须死! 而舒雪的行事作风,也确实显露他这个心思,足够的果决,一点儿废话都没有,一柄虎头阔刀,激扬着劲气,直接劈向草庐。 高小高等三个留下的听云楼高手,连忙去挡,却被击退十数步,口中鲜血溢出,尽皆内腑受创。 正及此时,老柯慢悠悠行出草庐,却是一步三丈远,飞快向舒雪靠近。 啪一声,鞭梢在半空打了个脆响,而后碎散漫天。 鞭杆劲气缭绕,迅速凝实,似为这寻常之物开锋,点做金铁一般。 继而一剑刺出,骤放光芒,一道剑气,伴着老柯似乎瞬息百步的疾掠,向舒雪心口送去。 同时老柯的声音,也在空中回荡: “此式当名,祭星!” 这一剑递出,他确实隐约看到了那扇门后的光景,却也注定只是一瞬,宛若流星,璀璨便意味着凋零。 舒雪铜铃大的眼睛,瞪的滚圆,拦阻躲避都是来之不及,只得一身真元汇聚心口,铸下层层壁垒。 似有砰砰的劲气撞击破碎声响起,鞭杆刺进舒雪心口。 但老柯脸上并无喜悦得意,因为这一刺,仅入半寸,便被阻住,再难递进分毫。 而他已是后继无力,体内更是阵阵剧痛,隐觉破碎之感。 舒雪面露狰狞,额上颈间,青筋暴起,显然也不好受。 随即劲气震荡,将鞭杆绞的粉碎,抬手一刀就向老柯颈间斩落。 第三十九章 道衍,某亦可杀! 面对舒雪一刀斩落,老柯莫说抵挡,此下一身内力尽去九成九,人如枯木,风烛残年一般,连控制自己身形都已困难。 但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丁点儿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带着得偿所愿的满足笑意,还有些许的遗憾。 牧柏攥紧了双拳,可纵使他过目不忘,早记熟了宁郃所写剑式,却始终难以提上那一身劲气。 高小高三人再度前奔,短短数十步,却好似远在天涯,根本来不及赶至。 正在舒雪脸上泛起一抹狞厉笑意,长刀几近落在老柯颈间的刹那,一股强烈的心悸自其心底泛起。 来不及考虑,舒雪忙转刀身,不待回身,便一刀向身后扫去。 一支雁翎箭被刀身拍开,交接处劲气爆鸣,整支箭矢炸成粉碎。 “此箭,也名祭星!” 一声朗喝,从舒雪等人身后百步传来。 老柯和牧柏闻声,都是不自觉挂上一抹无奈的浅笑。 而后箭如连珠,虽没再有第一箭那般威势,却也不容小觑,劲力非凡,速度奇快。 仅凭一己之力,便将舒雪和其带来众人,笼罩在箭雨之下,短短数息时间,两个箭壶便射空了去。 “鼠辈,可敢一战!” 舒雪更是被重点照顾,足有十支劲箭向他攒射而至,几无间歇,如雨成帘,让他竟是一时也动弹不得,只能应对,心下越发恼怒。 突兀的,来人收弓在背,一柄长剑提在手中,踏地前跃,剑做斩刀,似夜空再现一弯弦月,凭空急进数十步,狠狠砸落。 舒雪眼皮直跳,刀身汇凝劲气,挥刀迎上。 刀剑相撞,舒雪顿时暴退三步,才堪堪稳下身形,而那人速度丝毫不比来时慢的,又跌飞回去。 只是其在半空手腕隐隐抖动了一下,在跌飞的刹那,一抹寒光,裹挟滚滚劲气,直落在舒雪心口。 这一次舒雪没能再挡住,同一个位置连中两击,饶是他也无力再阻其进势,尺长梭镖钉入,几近贯透而出。 但虽是必死一击得中,道衍境也终是道衍境,非比寻常。 一缕真元暂且护住心脉,左手劲气漩涌,一个个小如瓜子形似锋矢的刀气如飓风吹卷而起,被其远远甩出,砸向那后来之人。 那人也是神色大变,骂骂咧咧嘀咕一句,一剑刺入其中,随之不断圈剑,双手齐动,反向转去,掠起一圈圈残影,然后猛地向地下一带,刀气砰然炸开,青石碎溅。 再看其双臂,鲜血淋漓衣袖尽碎,数不清多少道细小伤口,密密麻麻遍布一双猿臂上。 口中也是溢出鲜血,面如金纸。 只是身躯挺拔依旧,如山岳峙,不现颓色,反有无尽傲然。 “道衍,不过如此。某,亦可杀!” 舒雪狞笑着还想再动,却见那人先一步掠出,点、截、崩、挂、撩、斩、扫、劈、云,九式浑然,一气用出,将来阻几人挡开,双臂流淌血液与劲气相合,带着浓浓血煞,一剑向舒雪劈去。 舒雪已知死期,自不退避,更添了一抹疯癫,长刀同样直劈而下,只欲以命换命。 不料来人同样凶狠,左手裹挟劲气,便抓向刀背,劲气激荡,数道深深血口留在掌间,却也成功得手,直接发力,将长刀齐根掰断,再反斩而出。 舒雪顿时人头抛飞,身成两段,死的凄惨。 随行几人惊惧万分,纷纷暴退远离。 只听那人道:“让你们主子滚回永宁,若不然,下次枭首的,就是他!” 说着一剑拍出,舒雪人头飞向几人,那人再度冷喝:“滚!” 几人抱起舒雪头颅,飞一般散退而出,好不仓惶。 呆愣了好一阵的高小高,忙上前将跌坐在地的老柯扶起。 那人转回头,露出一排大白牙,呲牙咧嘴道:“柯爷,我这几下,还行吧!” “哈哈…咳”老柯朗笑几声,咳嗽一阵,竖了个大拇指,“行!太行了!谁特娘敢说不行!?” 一旁的高小高猛地连连点头,这次他服,太特么服了! 牧柏走上前,把来人也扶住,笑道:“这次怎么不管不顾了。” 来人笑得更明媚,不是宁郃又是何人。 呲着排大白牙,“不顾了,过段时日就滚蛋,谁特么有胆来找我晦气,都特娘给他砍了。” 这下倒轮到牧柏怔住了,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复。 却听宁郃再道:“先生,先生!别发愣了,给我找点东西包一下,再过会儿就不用滚蛋,直接噶了!” 他这次属实受伤不轻。 外伤倒还好说,看着血淋淋的,遍体鳞伤,但没伤及筋骨,只需好好清创上药,养一段时日便好。 真正严重的是内伤。 连用三次搏命之技,即便他的底子打的再好,经脉也是被损伤严重,虽是到不了碎裂的程度,却也得有个三五个月不能再强用真元内气,只能缓缓温养。 更麻烦的还是舒雪的那些刀气,对他经脉的侵蚀。 即便现在,他虽是表面如常,却也在体内不断缓缓将真元调往双臂经脉,冲刷残余刀气,没有一两个时辰,难以全功。 牧柏连忙惊醒过来,扶着宁郃和老柯回草庐坐下。 另外两个听云楼高手,也快速回返听云楼,找来自家医者,为二人诊治疗伤。 听云楼上,雍王李鑍一袭墨黑王袍,站在楼顶,“如此一员虎将,沦落在此,委实可惜。颖稷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啊。” 身侧一人一身武袍,同样提了一张大弓在手,眼中欣赏和争胜之意难以抑制,自动过滤雍王后一句话,道:“两石弓,连珠射,且不失精准,狼骑不愧是狼骑,久经战阵,委实屡出骁虎!大王何不将此人收下,添一虎将。” 李鑍摇摇头,也不无惋惜道:“晚了。此子脱笼之心已定,不是谁能再真心收服的了。” 只是神色间并无多少遗憾。 处境很多时候也影响着人的抉择和心境,若他真一开始就将人招致麾下,说不定也没有了今夜这振动人心的一幕发生。 或许渐泯然众人,也是未知。 “可惜了。”武袍男子咂咂嘴,“今晚我又没出成手。” 天下道衍境武者,终归只是少数而已,他也想跟同境强者过过招的啊。 前夜百里玄祯他没抢过,半路还杀出一个萧庆远,他只能作罢。 好不容易以为百里玄祯滚蛋了,他可算来了机会,王爷却不让他动,等到王爷点头的时候,又来了个小混蛋,一声不吭就又给抢了去。 实在气人! “你可以去揍他啊。”李鑍淡淡道。 武袍男子心动一下下,然后摇头,“算了,太欺负人了,等他真到道衍境,无论在哪,我定寻机会找他好好比上一场!” 宁郃“啊嘁啊嘁”的打了好几个喷嚏,总觉得有个什么玩楞在惦记自己,四下乱看,却是并无发现。 过了一阵,那种感觉不再,遂才作罢,只是心中嘀嘀咕咕,没说一句好听的话。 “喝点儿?”高小高回去翻了一壶玉泠春来,递到处理完伤势的宁郃面前。 “喝点儿!”宁郃大脑袋连点。 玉泠春百两一斤,而且还有价无市,很难买到,放眼天下,也是有数的佳酿。 放在他这醉猫眼前,那更是天上琼浆玉液一般的存在。 谁料牧柏一把给夺了过去,“你这德行了,还喝个屁啊,消停呆着吧。” 眼见着牧柏吨吨吨就给灌了下去,宁郃气急道:“你有毒啊!我经脉受损,内腑又没有受创!酒还能淌经脉里咋的?” 牧柏:“酒大伤身,我为你好。” 说着还打个了酒嗝,眼见着开始迷糊起来。 宁郃无语,转而看向老柯,“柯爷,这回你可别再跟着他了,回北宁吧,我找人给你弄块大点儿地,找个漂亮婆娘,再盖他七间大瓦房。” 老柯呵呵一笑,慢吞吞摆了摆手,“不跟着了,也不回北边儿了,这一辈子没来这雀岭西边儿瞧过,趁着还能喘上几口气儿,到处走走看看。你小子有心,就把我那老马啊,托人给我送来,好歹有个伴儿。” 他知道宁郃有解他心结,让他安老的心思。 只是他不愿再停在哪里了,再停下时,也是他这趟人生路走完的时候了。 既然放下了,也无用了,就再去看看这天下锦绣,也算不枉此生。 “好!您就在这儿等着,我明儿就想法让人把马送回来。”宁郃点头应下,觉得这般倒也不错,说不定等他老了,也来上这么一遭。 第四十章 中间人 酒也没得喝,肉也没得吃,宁郃稍事歇息,便准备直接走人。 颖安他还是要回的,成三胖子还在半道等他呢。 他就是打个时间差,离开薛魁他们后,行出一阵,追上萧庆远借了弓箭,便转了回来,准备再合情合理的,在正常时间内赶回去。 别人知不知道无所谓,样子还是要做一个的。 而且他也确实没有留在雍合,跟着掺和下去的兴致。 回来,只是想牧柏能少欠一内内王府的人情,更是让自己心里能舒畅些。 “你有自己的路,先生也有他想走的路。”老柯见宁郃定定看了牧柏好一会儿,出言说道。 宁郃嗯了一声,“我知道,先生比我们更像一个勇者,他敢于去直面,我们却只是迂回。” 说罢对几人拱拱手,大步离开。 一如来时一样,没有太多遮掩,翻墙而过,权当城墙暗处数百箭矢在弦的弓弩,没有指着自己一样。 惊鸿掠影,一夜三百里快行,终于是在天亮前,找到汇合了呼呼大睡的成郴。 “呃…二哥,你这趟弄的挺惨啊!” 雍合城到颖安之间,并非没有城池,驿站,客栈等。 只是官道连接各城,并非直往颖安,所以前次宁郃并没有选择去走而已,反正雍合府地势旷达,也不用非走官道。 这次成郴就是在一熟识的客栈落脚,等了宁郃一夜。 当下睡眼朦胧的被扒拉起来,初看宁郃破衣烂衫,双臂裹缠了一层软麻布条,头发都有些凌乱,差点儿都没敢认。 “也还行吧。”宁郃自己倒是无所谓。 真正跟一位道衍境武者一战,虽然有些投机取巧的地方,也有偶然性,但总归是收获不小。 只是他也懒得细说,梳洗收拾了一下,找出官袍换上,就薅着成郴继续往颖安回返。 待得他们临近日暮,再回颖安的时候,发现这叫一个热闹。 以百里玄祯为首,三五百号江湖武人聚在城门东。 萧庆远带着一团二百轻骑,则在城门西。 一直没离开颖安的刘勉和何琛,带着文垣等颖安官吏,则堵在城门处。 再次被临时调回的雍九和王大牛两名乡兵队正,也是带人换上了甲胄,站满了墙头。 两位郡衙大佬没有开声,反而是一直显得有些胆小的文垣顶在前面,直面萧庆远和百里玄祯。 “我不管萧将军和百里楼主都奉了谁的命,本官还是那句话,你们要入城可以,查案也可以,最多只能带十人入城,我颖安上下自会配合,也可调乡兵衙役,与你们同查。但这么多携兵带甲的人入我颖安,不行!” 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抽的哪门子风,璟田郡发生的事儿,都一股脑跑颖安来查。 若是本府鹰扬军前来,他管不了也挡不住,但眼下这些,他就不信谁手里能拿出明文令箭来。 颖安这段时日够乱了,再让他们折腾一通,还活不活了,烦都烦死了! “文县令,我们并无恶意,也不会叨扰百姓,影响颖安治安,只是有些线索,尚需从颖安城内查起。”百里玄祯肃着脸,尚算客气说道。 萧庆远则是压根不看文垣,只盯着何琛和刘勉。 这俩人也是有苦难言。 本是给许士蕃身亡一事,刚刚定了案,送呈郡城转去京中,等候批复。 可还不待走,就被堵在了这里,现在是出头也不是,缩着也不行,进退两难。 要怪就怪这两拨人来的太巧了。 前脚他们还梗着脖子,义正言辞不让百里玄祯带人进城,言称他们这段时间奔走颖安各地,绝无发现贼踪,让他们去别处再查。 后脚萧庆远就带人赶了过来,一样要进城查案。 哪怕你早上一时片刻呢。 若是寻常人,哪怕有些太过直白,他们放萧庆远入城也不是不行。 可百里玄祯打着雍王府家奴的名义来,他们真这么做了,那得罪的可就是雍王府了。 别看他们各有派系,跟着摇旗呐喊,甚至办些针对雍王府的事儿,上点儿绊子,这都可以。 可让他们自己直接正面得罪雍王府,他们还真就不敢。 无论朝廷风向如何,四王府没真的轰然倒塌前,都仍旧是无数人需要仰望折服的庞然大物,动动手指还是可以碾死他们。 当下二人心中,其实也不得不佩服下文垣此时的硬气。 而文垣扫了眼远处,也看到了渐行渐近的宁郃,心头松了口气。 这犊子不靠谱归不靠谱,实力还是在那摆着的,而且他也不用出头了,颖安治安,毕竟直属宁郃这县尉的职权么。 说的他没人可以甩锅似的。 宁郃这边虽不知详情,但也看出眼下情况不似寻常,打马靠近,左右打个招呼。 “宁小三,你动作倒是不慢啊。”萧庆远也转过视线,直接对宁郃说道。 宁郃本家是行三的,刚进狼骑时岁数小,就落下这么个称呼,只是小半年没听有人这么叫他了,稍微愣了一下,而后凝眉看向萧庆远,琢磨他这次见面,怎么突然换了称呼。 但心里合计,不能耽误了嘴,回道:“凑合着没死,还不得赶紧往回蹽么。” 百里玄祯这时道:“叔靖,我的人查到,有一伙参与王妃寿礼被劫之事的马匪,曾在颖安出没,可否与我一个薄面,让我带人入城详查。” 他虽也就刚刚赶到没有多久,但这事儿从发生开始,就有当地的暗道兄弟注意到了,他来了,也不算两眼一抹黑。 宁郃又看向萧庆远,投去个询问的眼神,萧庆远道:“我和百里楼主一样,都是为此事而来。我营中校尉。更在调查此案中,被袭身亡。” 一听这话,宁郃瞬间明白了。 萧庆远那一声称呼,是在告诉自己,他要彻查此事的决心。 无论出于袍泽之义,还是身为领将维护下属之心,都必须如此。 也是希望宁郃看在曾经袍泽的份上,给个方便。 毕竟他没有调令,擅自跨郡甚至跨府行兵,已经犯了大忌,不能耽搁太久,免得遇上雍合府军前来,打了照面,再生事端。 “两位上官,县尊,此事……” 宁郃转向刘勉三人,不待他话说完,文垣直接道:“宁县尉职责所在,自行其事便可,本官身体不适,还需好好歇息。” 宁郃白眼都没等翻出去,另外那俩更干脆,“本官近日昼夜急查许士蕃一案,也是心神疲弊,力不从心。且突发如此大案,也需回返向守尊大人请示听调,就不多留了。宁县尉守卫一地治安的本事,我们也都是信得过的,遇事临机决断便可。” 俩人说的干脆,行动也利落,招呼了带来的亲信,全没看见城外有人一样,跟颖安官吏告别,径直离开。 别说宁郃傻眼,文垣都是一脸懵,觉得自己脸皮还是薄了,早没想到这借口,自己就该听说这事儿的时候,就往郡城跑,不撵他八次,绝不回来。 “你停。”宁郃直接打断了他效仿之心,刚张嘴就给拦了回去。 颖安现在真正能管事儿的死的死,撸的撸,文垣再跑了,就剩他和主簿了,想累死哪个? 然后看向萧庆远和百里玄祯,“大家既然同一目的,不如暂时汇在一处,你们的人查城外,你们和我带人查城内,也更快一些,如何?” 加起来六七百人,他再怎么也不能都真全放进城里,可劲儿霍霍的。 萧庆远和百里玄祯对视一眼,一同点头。 先前的僵局,只是缺了一个可以相信的中间人,而宁郃虽与两人也都不算相交太深,但两人都不担心宁郃会推诿糊弄自己,正起到这个作用。 萧庆远先前看向何琛,也是此意,倒不是真非得带所有人马进城不可。 至于文垣,他信不过。 这些地方官吏办事时左右推诿糊弄,消耗浪费时间的能耐,他比谁都清楚,一个个的拖字决玩的,都可谓深得精髓。 “雍九,大牛,你们各带五十兄弟,分别带他们各往东西各村去查,看是否有人留意到什么端倪。” “三郎,你回家帮我问下,这段时间有没有哥舒武或其他那两派刀客的消息。” 宁郃先后喊来三人,交代拜托一下。 成郴直接进城回家,找人问询。 雍九和王大牛各自点出人手,前者稳重沉肃,跟萧庆远的府军一队,后者爽直开朗,跟百里玄祯的人行往一处。 城门口一下子就恢复寻常,宁郃拉着文垣,请萧庆远和百里玄祯同行,一起前往县衙。 路上宁郃道:“若是明面上来往的人,三郎他们应该可以知晓。若是暗中流窜,那应该与王记玉坊地宫有关。” 说着他看向文垣,这事儿最后怎么收尾,有没有再抓到人,他可一无所知呢。 而且还有个前典吏韩东,应该也能知道些情况。 【晚些还有一章。?(?????)???!】 第四十一章 玩儿的真好 “今日刚才定案。”文垣苦嗖嗖回看向宁郃。 今日午时,他们才就许士蕃一案,张榜公示,定下结果,还送了详文卷宗去往京城,等待核查批复落定。 这字都不知道干没干透,宁郃就又往起揭,可真要了命了。 宁郃暗戳戳扫了萧庆远一眼,后者面无表情,全然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挠挠头,宁郃再道:“县尊可否说说此案究竟。” 文垣当下便从宁郃离开颖安说起。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只是被何琛打了招呼,其余就里并不太清楚。 只是刘勉和何琛里外连查好几天,就‘确定’了许士蕃是死于暗斗。 然后一系列证据自己钻了出来。 先是王记玉坊掌柜自己投案,言称受了许士蕃胁迫利诱,助其暗中挖掘地宫地道,连通城内城外,以便其开设黑市,收容各地不法之徒,买卖赃物、违禁严禁之物,暗中捕奴贩奴等事。 然后更是有一伙流寇被抓,自称是许士蕃手下,见许士蕃身亡,怕殃及自身,准备带着收拢财物,迁往他地。 这些人还被查出,残杀数十工匠等事,连带‘逼问’出数十副私铸甲胄,及暗中售卖与贼等事,又给许士蕃加上一罪。 还印证了许士蕃身死之时,是想要售卖甲胄等物,与人暗中交割时,起了争执,继而演化为冲突,来了个同归于尽。 算是人证物证俱全,把此案给钉死了去。 言许士蕃知法犯法,以其县丞之职为自身牟利,无所不用其极,屡行大恶,当数罪并罚,处以严惩,罪该累及三族,其阖族老幼,男子徙三千里为奴,女子打入教坊,永世不得赎买解释。 这个结果听得,宁郃嘴角一抽,啧啧出声。 倒不是为许士蕃觉得冤枉,他也没个屁可冤枉的。 只是觉得这一下真是又快又狠,干净利落。 许士蕃是死无对证,无言可辩,其他环环相扣,证据咬实,既了结了前后两事,将甲胄流出之事,彻底在颖安消弭,没牵连到任何人,同时又展现出何琛两人干练之能,不可谓不高明啊。 就是苦了县尊大人喽。 与许士蕃共事多年,治下出如此大案,往最轻了说,都得有个不察之罪。 “你也没好哪儿去。”文垣哼哼一句。 他得了承诺,基本会是个与璟阳村岚村一事,来个功过相抵的说法。 但宁郃却是干脆利落的被全部抹去,无过也无功,跟他从头到尾都没来过颖安一样。 “你们玩的真好。”百里玄祯打量一眼同行三人,不咸不淡说了一句。 四人远远在前,说话也不怕被听了去,他也懒得装个全然不知的样子出来。 “老哥别闹,我都倒霉成啥样了。”宁郃摸摸鼻子。 虽然不太在意,但直接被人全盘抹去,也是够让他无语的了。 “你来了,我才倒了大霉呢。”见他们都没什么顾忌,文垣索性也放开了,直接暗戳戳点向两人。 他们这要真查出点儿东西,是指向那地宫的,好么,他又得跟着吃瓜落儿。 虽然可以算入许士蕃一案之中,但事有大小啊,涉及到了雍王府和邻国,他能不能功过相抵,可就成两说的事儿了。 左右就差在他脑袋上刻“无能”俩字儿,送到吏部给人当猴儿看了。 “呵呵。”宁郃尴尬一笑,直接略过,“除了韩东,应该没人再值得审审的了吧?” 文垣也不跟他一样的,多少沾点儿认命了,直接摇头道:“他没用,不会知道太多,审那个掌柜,他才是主要人物。” 经这一语道破,宁郃三人也是反应过来,顿时点头,百里玄祯更是诧异看了文垣两眼,没想到这县官,真还有些东西。 文垣不想跟他们多搅和,说完了自己知道的,到了县衙,就开始装病。 宁郃无奈,只能自己带了两人,越权去了县牢。 过程太过残忍,他没参与其中,反正是任俩人施为,一百零八种手段用上,倒确实问出些话来。 许士蕃身亡时,带走的那些甲胄,确实就是给那些‘马匪’准备的,只是前一夜还没等谈妥,就被宁郃搅了,没有卖成。 至于那些人的来历,那掌柜却不知道,也不是从岭南来的人,只说像是从海西回来的,还有些应是有戎人血脉,长相略有区别。 宁郃不由看向萧庆远,避开百里玄祯道:“这就是我不认同你们做法的原因,太过难以控制。” 萧庆远长出口气,也是有些着恼,只是并不言语,当没听见了。 宁郃耸耸肩,也不再多说。 “此番多谢了。”行出县牢,俩人都对宁郃道谢一声。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就达成了目的,两人也是有些意外。 “去我那坐坐吧。”宁郃摆手示意没什么,带俩人往自己衙署走去。 别的倒是无所谓,但雍南刀客他们也是知道的,还是想再看看,成郴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仅凭眼下的,他们找起来也不轻松,甚至可以说很难。 倒也没有久等,未至深夜,成郴和贺岚颀几人便一同来寻。 也没怎么寒暄,成郴直接道:“哥舒武那帮瘪犊子,消失的无影无踪,贺岚大哥和我哥他们直接找狼派刀主算账去了,近些日子没有新消息回来,算算日子,怕是都未必能到地方。” 贺岚颀接言道:“我让人传了消息出去,雍南各地刀客分支留守在家的,若有什么相关线索,都会给我传信,希望能帮到二哥。” 萧广也是道:“我和老四打算明早去趟矿上,璟山一带,最适合也最能藏人的地方,还得是那边,我们去打听打听。” 百里玄祯看着一脸正色,跟宁郃说话的四人,拍拍宁郃肩膀道:“你这几个兄弟,很不错!” 随即也是向几人一拱手,正经道谢。 萧庆远也是言谢一声,跟百里玄祯对视一眼,道:“我们明日带人去矿上就好,若是可能,你们这段时间,不妨把人手都撤出来,免得我们真遇上了,被殃及在内。” 他手下校尉也是好手,还带着一旅百人府军,实际连将带兵一百一十六人,只遇上七八十贼匪,却被杀个七零八落,可见那伙人的凶悍。 他们本也是会去璟山各玉矿查上一查,眼下几人够意思,他也不妨提醒一句。 “那就这样。”宁郃直接给应下来。 这事他才不掺和呢,也不想贺岚颀等人搅进去,尤其怕成郴嘴快,大大咧咧来句没事儿。 几人见宁郃表了态,也没有再多说。 成郴快张开的嘴,也闭了回去,在雍合城内这段时间,也让他算涨了见识,自知有些事当真参与不得,索性全看宁郃这懂行的怎么说就算。 “那我们也不多留了,给开个城门,我们出去再看看。”俩人也是打算告辞,虽然夜深,但也不愿意枯等。 宁郃跟贺岚颀他们说了几句,定好明日再叙,将两人送出城门。 “我虽有伤在身,但还有些武力,若有需要,尽管来人言语一声。” 虽然这俩都是大宗师,没一个等闲之辈,但这却也是宁郃的心意。 事儿他不想掺和,但给朋友帮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消停呆着吧,显得你,记得好好保养我那张弓。”萧庆远嗤笑一声,给他一脚,上马走人。 “有病啊!”宁郃骂骂赖赖拍拍屁股起身,很是不忿。 百里玄祯笑着摇摇头,他的年岁终究做不来一样的动作了,只是给了宁郃一脑瓢,“好好养伤,快些到道衍,届时咱们再并肩杀贼一场!” 说完,也是上马走人,只留下一声大笑。 “都什么人啊!”宁郃气恼对着俩人背影一顿输出,暗下决定,以后高低都得给按地上暴揍一顿。 然后才悻悻回返自己住的小院。 却发现公冶梓苡睡在院中躺椅上,找了张毯子给她盖上,自己坐在不远处的条凳上盘坐。 ………… 次日,雍合城,雍王府。 大溱泰和二十八年,六月初一,雍王府上下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气。 似乎城内城外曾发生的一切,都未曾存在过一样,自被暂时遗忘。 而今夜,王府将置夜宴,城中宵禁也会解除三日,大摆流水宴席,广邀百戏艺人当街表演,举城欢庆,一同恭贺雍王妃半百寿辰。 本来一般而言,五十以上逢十方可称大寿,也就是六十岁才开始置宴办寿,虽各地习俗不一,但也大体如此,图个甲子圆满吉利。 但大溱太祖发妻,太武懿皇后,在天下一统之初,年仅四十七岁,便染病崩逝。 太祖言:观女子一生,及笄之年便诞子生儿,此后一生劳苦尽付夫家,上奉公婆下养子女,神损体空,寿及半百都是不易,何况甲子白首,永不分离,徒留叹惋相思,苦煞活人。 这本是太祖酒后疼惜遗憾的追思之言,却使得大溱女子地位,较前朝大有提升。 除此之外,天下大兴女子半百之寿,引为天眷。 而且第一个办这半百寿宴的,就是大溱太宗,为其皇后贺,而后成风。 今日雍王府内,夜宴尚且还早,但也是忙碌非常。 一来是一些各地要员,达官显贵,以及雍王一族、王妃母族等亲眷子弟,献礼祝寿。 二来则是宣扬了月余的王府文会。 莲花巷口,牧柏也是换上一身崭新青色长衫,踏上李砚派来接他的马车,往王府而去。 第四十二章 王府文会 清谈之风,可谓由来已久。 且不历数前朝种种,仅大溱立国一统之前,中原便是历经二百多年诸侯割据之乱,互相攻伐,民不聊生。 彼时天下文士,私下聚会,论及自然、思想、三教信仰等,以在乱世之中,善存己思,合百家理念,求平乱之能,乃至问询天道,祈盼济世之效。 后天下渐安,此风不仅未消,反而愈加盛行,且开始敢于直言时弊,论及天下大势,更有各国名士游学八方,宣扬本国思想,以清谈文斗为国争锋,留下不少被后人铭记的经典和学说。 再至大溱立国,雄踞天下,建三百年煌煌盛世,此风达到鼎盛,文人雅士以此各抒己见,或清雅闲谈,求恣意逍遥,或针砭朝政,直抒胸臆,或论及诸国,着眼未来天下。 而文会之说,则更久远。 风流士子文人雅士相聚,切磋切磋诗词歌赋,比较比较近来学问,每逢大小节庆可谓必不可缺,也多有名篇传世,引为雅谈。 在多数人眼里,今日雍王府宴,还是清谈为次,文会为主。 一来主要目的还是贺雍王妃半百之寿,兴办文会,也是以此为题,若有传世诗词文章出世,更是美谈。 二来宣扬月余的牧柏与众大儒名士,相较注经释文之比,也是而今雀岭东西几府之地士族中尤为重要盛大之事。 现在的牧柏可不是月前的寂寂无名,反而因这月余时间内,尚未有文斗败绩,而声名劲起。 种种流言,虽然处处针对,却也更助其声名远扬。 很多人都想看看,这次文会,究竟是大儒们老而弥坚,还是牧柏这个新晋名士灿星高升。 而在少数人眼中,这场清谈,才至关重要,也是真正的交锋之地,是不见硝烟的血腥战场。 先锋之战,唯勇者可胜。 然正主未至,盛会已开。 雍王府别苑内,牧柏曾与世子李砚,乘舟垂钓的小湖,名为:小澈。 今日小澈湖边,聚集了过千士子,一个个文衫翩然,风姿出尘。 可谓汇集了雍合、晋州、西泠、西海、南虞、誉州、青州七府之地的士林菁英。 姑安、秦南、吴州三府,也有不少声名鹊起的风流才子,轻舟快马早早赶至,汇流其中。 有才子,也自少不了佳人。 大家闺秀,书香才女,也是莺莺燕燕,为数众多,同游玩赏在不远处。 只是湖畔才子望楼阁佳人,片刻间便情意绵绵的,终究还是少数。 小澈湖畔建有八楼,以八雅定名,也各自对应。 各地士子或邀好友,三五成群,聚留八楼之中,各展才艺文采;或彼此争锋,各府各郡同乡而聚,与他地士子,先行切磋文斗一场;甚至已有不羁之人,纵酒高歌,吟诗作赋,自己嗨了起来。 待得牧柏到时,场子已经热的极透,还有不少上佳之作,已经流传开来,众口相谈。 “牧先生,学生久闻先生书法卓绝,已自成一派,不知可否请先生为学生拙作题上一词,留以家传。” 行至书楼,一雍合府年轻士子向牧柏见礼,请留墨宝。 别的不说,牧柏一手地书笔法之绝,而今已是人所共知,只是至今无人得以拥有一字。 这人也是刚画下一副祝寿图,被众人大加称赞,引为佳作,便想锦上添花,开得先例。 尽管牧柏而今名声,依旧是褒贬不一,但其曾二甲传胪的功名,却是做不得假,对于这些年轻士子而言,也是实打实的前辈达师,自是有这个资格题字增彩。 牧柏也未拒绝,先予赞评,引众人喝彩认同,再赋诗一首,以应画景,惊艳众人,这才挥洒笔墨,将之题在卷上,潇洒离去。 不多时,十数各地大儒,数十名士,彼此寒暄笑谈而至,众士子小聚文会渐止,开始向一处汇聚。 随后雍王世子李砚,穿着一身尽显古之风流的大袖宽袍,龙骧虎步行来,文会正式开始。 小澈湖畔临湖置台,上有数十环列书案,旁置小几,后置矮椅。 台下则排列随意,书案蒲团围绕讲台如棋散落。 李砚既是主家,又兼位尊,居于台上正中首位,主持此番文会,但只定规则,不兼评判。 以此间众人学识,谁输谁赢,也无需评判。 而牧柏和众多大儒名士,则分坐台上,居于谈坐,互相客气见礼。 李砚待众人全部坐定,略显担心的看了牧柏一眼,而后才平复心情,面带浅笑起身,跟各大儒名士打个招呼,客套寒暄一句,而后侃侃而谈一番什么营养都没有的废话,这才引入正题。 “清谈之会,例众周知,本世子苦思日久,也未得新颖趣法,不若仍行击鼓传花之法,落得众英谁手,便由谁来出一谈端共谈如何。” 说着李砚看向几位大儒。 今日有几位大儒,即便以他之尊,也是不得不礼待尊敬的。 其中以,前国子博士,贯学五经,曾主持修编《五经总书》,汇解前人经要,在士林声望极高的誉州府大儒,柳谡;吴州府学、九大书院之一,上阳书院山长,前太子少师,吴州府士族首望萧氏族老,萧青梧,两人称最。 这俩人别说是他,就是他父王在此,也得执弟子之礼,尤其是萧青梧,本身就是教授过他父王李鑍的,有师生之实。 也是因此,他才为牧柏担忧。 这鱼有些大,他们真吃不下! 同样因此,即便他有再多想法,有再多准备好的谈端,也是不能直接定下。 索性全都瞎猫碰死耗子,真就随便着来,碰上哪个算哪个吧。 众大儒自无不可,点头应允。 李砚再看牧柏一眼,吩咐人抬来大鼓,亲自敲响。 台下人多且分散,这鼓自然也不是响两下就停,而是连敲三通鼓,让底下一帮年轻士子玩了个不亦乐于。 有人争抢,有人躲避,一个彩球半空中飞来拍去,跌跌撞撞落在请牧柏题字那人怀里,不待他忙不迭扔出,鼓声已停。 那人只能停下动作,在一众或羡慕或打趣的纷杂目光中,来到台下,近前见礼道:“雍合府学生钟颖,拜见各位先生。学生斗胆,想以南北之战为今日首谈。” 今日能来到这王府别苑的士子,可以说没有一个是消息闭塞的,再加之广含十府人士,很多时下新闻也是快速流传开来,北地将再起战事的消息,也不是什么秘密。 钟颖临时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话题,更不想谈及近日流言所涉,便欲将话题引向两国大争。 李砚收了鼓槌落座,并不言语,没拿自己真当个主持之人,也将目光投向几位大儒。 而众大儒名士,也看向为首的柳谡和萧青梧,以他们的资历地位,不先开口的话,其他人也不好定下。 柳、萧两个须发皆白,无一青丝的耄耋老者相视一笑,柳谡做个虚请的手势,萧青梧微微摇头,而后微笑道:“规矩既定,自应遵循,清谈闲论而已,何来斗胆一说,不必拘谨。” 随后更是示意钟颖先述说自己的想法和见解。 钟颖心头紧张稍去,定了定神,暗自准备一番措辞,道:“古以夷狄戎蛮代称四方,皆因其行事粗鄙直接,难扼恶欲,不思礼法,不束己身。我大溱堂皇之国,虽盛却无凌人之势,以包容万象之心而待天下,此举虽仁而难显威严,致其等无敬畏之心,私以为当行霸道于外,痛击来犯,百倍报之!” 众人听完,有士子随之附和喊彩,有人摇头不语,有人嗤笑不屑,形状万千。 萧青梧环视场间,问向台上众人,“诸位以为如何。” 这就是要众人分个派系,各抒己见了。 然而一时竟无人言语,纷纷将目光看向牧柏,显然是想等他先开口,看看是个什么成色,再做决定。 牧柏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对他们此举的鄙夷,直接道:“大溱地广富足,钱粮不缺,自可撑持所谓百倍报之而战。然兵从何来,将从何来?上下可得一心否?且再说,所谓夷狄戎蛮,何尝未有自身礼教,怎仅以己度之。” 一人道:“依青山兄之言,岂非我大溱就理当困守边境,无力外战乎。” 牧柏摇头,“非也。” 又一人道:“先贤言攘外必先安内,自有道理。然我大溱吏治清明,海晏河清,圣人勤勉,何来上下不得一心之言?” 牧柏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自己都不信的话,别拿来放屁!” 那人腾地站起,指着牧柏,“你……” “闭嘴吧。”牧柏再补一句,而后道:“海晏河清?八方边军,仅镇北一军,十年来便阵亡将士四万五千有余,边地哪年无人家中素缟常备,多少将士父子同征,几多百姓难以安居。内府歌舞升平,便不知边地疾苦,你也配坐此间台上,夸口清谈?” “某若没记错,青山兄倒是任边地县令经年,可是已被蛮夷虎狼,吓破了胆气?” 第四十三章 思应慎 出言之人面色并无甚变化,无讥无讽,沉稳如旧。 但其言下之意,却尽显不虞,乃至对牧柏的蔑视不屑之意,也是溢于言表。 然而这并没有让得众人如先前听完牧柏斥责时的粗浅之语一般,眉头紧蹙。 反而隐有附和之意,只是考虑时下环境,没有直言道出,只是隐在心头。 皆因牧柏所言,确有避战之意,好似大溱处势弱一方一样。 面对这种情况,牧柏只是淡然道:“某任小关县令一十三载,亲领乡勇截杀北律游骑斥候等,共三百二十八人。小关县一战,举县青壮无一避退,与镇北狼骑并肩,此役仅我小关百姓,便杀敌五百一十二人,某也有幸亲自手刃十二律敌。” 此言一出,全场皆寂。 在场士子,日常佩剑者得占七成。 然而那更多还是一个象征和配饰。 他们虽也学剑,能用剑,甚至有很多招式娴熟,剑舞一起,也是英姿焕发,颇有气度。 可是真正称得上文武双全,能把剑当做兵器,与人交战切磋,乃至厮杀的,终究只是少数。 下马提笔安天下,上马挥剑定八方的能人,就更是少数中的少数了。 别的不谈,仅牧柏而今道出的这个经历,就足以让绝大多数人,交口称赞了。 却听牧柏再道:“北律南侵,目标明确。大溱地大物博,东有万里粮仓,尽南北作物,天下所存,无不含有;西有万里牧场,马匹牛羊,四时青食不尽。大溱之富、足,几可远甚夷狄戎蛮相合,物华天宝,宜居之处,远非苦寒北律可比。” 萧青梧微微点头,认同牧柏所言,麈尾虚抬,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牧柏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向着萧青梧便是先揖一礼,而后才接着说道: “然大溱若北上攻律,所为何意? 以镇北、西凉两军守边戍土,大溱国祚至今,十战可胜七八。 此前我所言边地景象,北律更甚我大溱三分。我大溱与敌,从未施之以仁,历来边将皆以血还血,威震两地。 若说仇恨,国仇家恨,互相有之,为泄私愤,便派大军以征,也并非霸道,只是昏聩。 其一,大溱地势广博。若仅以北四府之人、物调集,向北而征,血汗尽付,纵可以有所得,但内府之众,仅稳坐后方,享乐之余,称颂歌赞清谈便罢,难免不公。而若集内府之人力物力,路上损耗多增几何,亦未免徒然浪费。 其二,大溱若胜,劳心戮力,将士用命所得疆域,如何安置?境内之民若留,教化治理应顺应其风,还是从根改之,个中矛盾应如何处理妥善?若不留,是徙是杀,若徙,耗费时力几多?若杀,有伤天和,及累世恶名,又由谁人领受?届时新地苦寒,又该迁何地民众居往? 其三,大溱若败,精兵北调,数千里空虚疆土,何人可守?边地百姓因此惨遭掳掠杀害等,何人可救?更遑论失地之危。祖宗江山若失,何人可挽?又将付出几多代价? 战,可!但不可轻动冒进。 霸道当行,但需持正己身。 唯上下一心,同心同德,以堂皇威严,慑服四方者,方可称霸,余下可谓之暴也。 霸者,可期长久,也当向长久而戮力谨行。 而暴者,只可一时,根基不筑,但有惊洪,便是沛然难御,直进毁败。” 谈锋言罢,牧柏又引经据典,以三朝史实记载,兵家十数典籍案例,三十篇古今策论,四十段礼易经注,佐为谈证,来印证所言。 前后小一个时辰,直说的自己口干舌燥,听得人目瞪口呆。 “敛敬兄。”萧青梧微笑颔首,转而看向柳谡。 柳谡朗笑一声,“以身历,以思言,以经佐,青山此番言论,细细想之,吾亦受益良多。依我看来,所谓经注之比,也可作罢。以青山之学识思想,若可尽授天下,乃我大溱之福矣。” 萧青梧再点点头,“我与敛敬兄感同,诸位可有他论。” 说着萧青梧也是环视场间名士大儒,询问他们还有何看法。 愿或不愿之人,皆默不作声,而后点头附和。 没办法,无论学识资历,这二老都是众人之首,他们都点头称赞,谁还能说出个不字。 纵使心中真有不认同,或是别有他意的,也都按在心里,报以微笑。 牧柏自己见此,都有些愕然,看了李砚好几眼,想问是不是他请二老来帮忙,助他声势,给他撑腰的了。 可以说,有这二老的这番话,他牧青山的才名,算是没有人能质疑了去了。 即便与二人同等层次的大儒事后开口反对,也是为时已晚,只能陷入争论,而不能言他名不符实。 因为那样一来,打的不是他牧柏的脸,而是这两位的,闹得大了,结生死大仇,都有可能。 “学生惭愧,谢先生教诲。” 台下钟颖却不管众人心思如何,见无人开声,只欲快些溜走,然礼不可废,还是向牧柏再施一礼。 牧柏转过身来,和煦道:“有报国之志终是好事,只是日后凡事还是多加思量的好。我以为,学当思,思应慎,而后笃定所行,谨律依为,不动不摇,心若磐石,当有所为。” 钟颖看到牧柏的态度,心绪也算好受一些,再听这话,觉得大有道理,忙欠身再道:“不知学生可否请先生书就此言,让学生时常观之,以早晚三省,砥砺己心。” “哈哈”牧柏放声一笑,“除友人书信,我此生还从未题字赠字与人,今日便让你带回了两副去,也是有趣。” 他也没想到这士子,又张嘴跟他要字,想想自己破例两次,都给了同一人,便觉得有意思。 当下也是挥笔落墨一副大字,又送给了钟颖。 钟颖再次致谢,乐乐呵呵回了座位。 场间士子心中又是艳羡,又是懊恼,今日之后,牧柏这本就价值不菲,难求一字的两副作品,必将更加珍贵。 就算日后牧柏再有新作流出,少了此间场合,前后故事,也将大打折扣。 遑论,还是牧柏亲口所言,除书信外,这是首作,更加弥足珍贵。 同时一个个也期盼起来,眼巴巴的盼着,快些开始下一轮清谈,也效仿一二,管他是牧柏,还是其他大儒名士,讨两副墨宝带回家去,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也没让他们久等,很快李砚便征得柳、萧同意后,再命人击鼓传花。 但直至日暮,也不过前后清谈五轮,注定让多数士子深为遗憾。 牧柏也是再出风头,几乎每轮必有谈锋论出,且谈证众多,在切合谈锋的同时,大显自身深厚学识和理解。 柳、萧二老甚至亲自下场,也与牧柏文斗了一场,双方引经据典,加以释义,来印证自己思想及所言,有来有往数十回合而不绝,引的众人惊叹不已。 不远处,不知何时悄然到来的李鑍,见如此情况,满意一笑,转身离开。 一场清谈会,也就此结束,李砚亲请台上众人赴宴而去。 一众士子虽不够资格与宴列席,但也不必就此离去,三日之内,小澈湖畔以及八雅楼等地,都对他们开放,供他们游玩聚会,美酒佳肴,时令鲜果,尽数管够。 ………… 同日,颖安城内。 迷迷糊糊睡醒的公冶梓苡,睁眼就看到了盘坐在侧的宁郃,狡黠一笑,起了作弄之心。 却不待找到合适器物,宁郃便醒转过来,啊的一声,反把她吓了一大跳,嗖一下弹跳开去。 “傻猫,你有病啊!”公冶梓苡连拍心口,抚平心绪。 宁郃极其认真的点点头,装出一副疼的要命的样子,“有啊,经脉全伤,双臂一百来道刀口,疼煞我也!” “鬼才信你。”公冶梓苡撇撇嘴,还是凑了过去,挑起宁郃袖口看去,见那层层裹缠的双臂,顿时脸色沉肃,俏脸煞白。 “你是不是傻啊,这么重的伤,你陪我在外面坐着干嘛啊!” 说着虽无眼泪掉落,却是已经带上了哭腔。 然后不由分说,就要扯着宁郃往屋里走,想亲眼看看他的伤势,究竟怎样了。 宁郃见玩儿过了火,也不敢吱声,老实儿的跟了进去。 片刻后,上身打着赤膊的宁郃,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公冶梓苡拿着干净的新布,往他重新上了伤药的手臂上缠着。 咬着后槽牙,恶狠狠的缠一下,就小小使劲勒一下,“就你能!嘚瑟的你!那牧柏给你吃了什么蒙心药了,嗯?我勒死你算了!” 宁郃是敢怒不敢言,生怕这姑奶奶真哭上一通,只能忍着,呲个牙卖好赔笑。 待其发泄的差不多了,才问道:“这两天乱哄哄的,你怎么不在家呆着,自己跑我这儿来了。” 公冶梓苡打了两个对称的花结,啪的一下,纤手拍在宁郃后脑勺,才哼哼道:“韩老伯给你把兵器送来了,我听说你回城了,就给你送过来。” 然后坐到一边去,玩儿着手指头,低头道:“还有,我找了文县令,把小葫芦她们的奴籍都给换了,跟她姐姐一起,定成了被私捕的奴隶,重新落籍在了这里。” 宁郃不在意的点点头,“随你心意就好,我无所谓。” “真的?不骂我败家?”公冶梓苡猛地抬头,诧异非常,纳闷儿这货怎么不趁机数落自己了。 宁郃停顿良久,低声道:“音奴,我想要辞官离开,去很多地方看看,不会常在颖安了。” 第四十四章 当堂献礼 “哦。”公冶梓苡听到宁郃的话,只是低声应了下,点了点头,“就又都不要我了呗。” 说着一双华彩莹莹的眸子,瞬间暗淡下去,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的晃着腿。 七年前,宁郃师父离世,他们都被送回了家里。 同年,宁王世子在京暴毙,武阳侯秦隆,被调往京城任职,秦煜也随其父同往。 那是他们仨小的,第一次分开。 但她没有太多的感觉,因为宁郃还在,还会带着她到处撒野,四处乱窜,摸高爬低,牵鹰遛狗,还彻底没了人管束。 五年前,宁郃考上秀才,本应去府学进学,却一声不响,跑了个没影,去了镇北军从军。 也是那时,师父颜夏,被气的够呛,亲徒弟都不管了,也没了踪影。 她到处找,都找不到一个亲近熟悉的人,仿佛被所有人抛弃,差点儿没把家给拆了。 然后她自己回了观里住,像个野孩子一样,就在山里逗猴逮兔的,好歹满眼都是最熟悉的事物。 直到某只傻猫,带着一身的伤,呲个牙回了观里,才把她又带回了北宁城,说好每隔俩月就给她来信,还说一得空就再回来看她,也告诉了她,秦煜回了北地,与他同在镇北军,三人算是又团聚了。 虽然不再能总见到面。 这次,师父又走了,把她交给二哥带着,她很开心的,以为又能跟着他牵鹰遛狗,快意玩闹。 可还是会一走就好多天见不到人,把她自己留在那个小院里。 她不是听说了宁郃回来才过来送东西,而是宁郃只要不在颖安,她就每天都呆在这儿,这才遇上了来送东西的韩老伯。 本以为这样也好,总不是以前那样,一两年都未必能见到一次,起码二哥在时,每天都会陪她。 却不想,也是昙花一现,终究还是又要把她自己扔在这里。 “嘿!欸?”宁郃见她垂着小脑袋,失了魂儿一样,披上衣服逗了两下,却只看到一双呆愣愣抬起的眸子。 像是一双宝珠,蒙上一层尘垢,木头似的,让他心里猛地一揪,忙伸手在她眼前晃荡起来。 “音奴,小音奴!你别吓唬我啊!”宁郃的声音,充满着焦急和担心。 公冶梓苡这个样子,还不如哭一下闹一下呢。 好好的孩子,咋还傻了呢? 公冶梓苡僵硬的挂上一抹微笑,“二哥,我没事儿,就走神了。” 宁郃把她螓首拌住,急道:“你这叫没事儿??” 然后抓耳挠腮道:“我就是想问你,是想待在颖安,还是回北宁,还是跟我一起出去溜达溜达,你这是闹那样啊?” 他确实贱贱的有作弄之心,却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出现,现在只恨不得狠抽自己一顿。 “嗯?”公冶梓苡猛地站起身,眼中神采迅速恢复过来,瞪大眼睛看向宁郃,“你肯带我一起?” 宁郃忙点头,“都说过不会再不管你了,必须说到做到啊。” 公冶梓苡琢磨一下,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你说咋的就咋的,姑奶奶不要面子的啊。” “得嘞。”宁郃一看这状态,算是真回魂儿了,大松口气,却也不敢怠慢,忙又上前讨好道:“您老大,你说咋的就咋的,你让我往东我撵鸡,你让我往北我遛狗,行了吧。” “行!”公冶梓苡小脑袋一点,然后就觉出不对,气嚷道:“大花狸子!你过分了嗷。” 宁郃一个脑瓜崩弹过去,“德行。” 随后再道:“我辞官不会太快,有些事有官身在,准备起来更方便一些。” 公冶梓苡揉着额头应了声,半晌涩懦道:“那个,还有个事儿。” 宁郃挑眉看去,听她再道:“小葫芦和她姐,说要见你,想留下,说是要报恩,现在还在我那呢。” 挠了挠头,宁郃道:“报哪门子恩,有那心思,挣点银子还我多实惠。” 他可一点留人服侍的心思都没有,走南闯北还带好几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他又不是那些膏粱纨袴。 “你有点儿正形。”公冶梓苡白了他一眼,再嘿嘿假笑道:“那个啥,她姐挺厉害的,我连在她手底下走三招都难,输了,把你卖了。” 后几个字说的极快,秃噜一下就带了过去。 “等会儿!”但宁郃哪有那么好糊弄,眼睛一瞪,“你说清楚,把我咋了?” 公冶梓苡退出两步,“那不她非说自己厉害,留下报恩也不是累赘,能对你有用么。我就跟她打了个赌,跟她比试了一下,我输了,就得同意她留下来报恩,给你当个护卫。” 宁郃松了口气,撇眼道:“音奴啊,咱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 “你滚。”公冶梓苡急道:“她就是厉害嘛。比我高俩头,那一身力气,快赶上你了,一拳都能给我打飞了,我能怎么办啊。再说,给你找个漂亮又厉害的打手,不好么?” 对小葫芦的姐姐,宁郃确实是有些印象。 一个女儿家,着实比他还要高一点儿,想不让人有印象都难。 至于长得如何,宁郃倒是没有细看,当时其形容太过狼狈,衣不蔽体,遍体鳞伤的,他也不好意思盯着人直勾勾瞅啊。 “走吧,去见见,正好我和云悠他们约好了,一会儿去喝点儿。”心下琢磨着,宁郃穿好衣服,对公冶梓苡歪歪头。 “呸!大色猫,一听人家漂亮,就坐不住了嗷。”公冶梓苡啐他一口,报以鄙视。 宁郃直接薅脖拎人往外走。 ………… 雍王府,玉池苑。 其实从某些事情上来看,也不怪大溱历代帝王都有削藩之心。 就如这雍王府,一应建筑规制并不逊色皇宫两城多少,有些独特的地方,甚至还要更胜大溱皇宫。 玉池苑就是这样一处地方,所谓三水成玉池,仙人亦谪尘,缥缈流连中,难辨天与人。 其内孤峰耸立,宛若老松,以云雾成冠,垂瀑清冽,似天水潺流,下积成湖,常年水烟袅袅,如梦幻仙境。 历代雍王,皆以此地遍养珍稀飞禽,林林上百种,环孤峰而栖。 当然,既是宴宾之所,此地也自有殿宇,左山而建,巍峨古雅,似如天宫。 今夜这大殿之内,便是广置宴席,列位数百。 雍王李鑍一身王袍,高坐上位,身侧今日寿宴主角,王妃陈氏,一身华服与其同座。 在两人下首左手边,是一众王府小辈,以世子李砚为首,嫡庶三十二人,最小的才不过四岁,却也坐的板板正正,面带笑意。 对面也是王府宗亲,以李鑍胞弟合逍王为首,庶弟旁支十数位列坐在前,其后外戚列坐,亦有十数。 再往下,一侧坐城内勋贵及各家子弟,还有一众名士大儒等。 而另一侧,则是西四府前来贺寿的各地官员、勋贵和武将等,竟也是不下百人。 宴席开始,自是众人向雍王和王妃祝贺,一番番美好祝词奉上,李鑍和王妃也是回以微笑客套种种,自不赘言。 而后酒过三巡,舞过一场,李砚等自家小辈,也纷纷上场,亲自向母妃献礼祝寿,也是一副母慈子孝,阖家欢乐。 本也就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正常宴饮,在座众人也可互相交谈说笑,小辈们也可自去雅乐玩耍一番,大家走动走动。 然而王府总管喆远,却悄悄小步行到李鑍身边,耳语一句。 李鑍眸中厉色一闪,面上微笑不变,吩咐道:“宣。” 喆远俯身退出两步,寻了合适机会,高声道:“宣蒲安县子,觐见献礼!” 众声传令下,场间瞬间沉寂起来,人皆各回各位,凝眸蹙眉看向大殿门口。 一男生女相,长相十分俊美的男子,四平八稳缓缓行入,面上噙着浅笑,风度翩翩,一副公子如玉的表相,倒确实极佳。 “下臣裴师嘉,拜见大王,拜见王妃。下臣奉父命特来献礼,贺王妃半百眷寿。只是京中路远,迟来之过,请大王、王妃恕罪。” 裴师嘉一应礼数也是不缺,俯身作揖,举止周到。 李鑍探手虚抬,示意其平身,道:“本王与兖国公也是少时旧友,却路远少叙,不想兖国公如此有心。来人,赐座。” 喆远闻声,指使几名内侍,临时加布案席,动作也是麻利。 然而裴师嘉却并未直接就坐,而是向李鑍请示,欲当堂献礼。 得到准许后,过百人抬着五十口大箱子行入殿内,一一打开,玉石珠宝琳琅满目,熠熠生辉,尽是珍稀之物。 让得与宴众人不由低声惊呼,彼此低声交谈起来,窃窃私语。 然而有数人却是眉头皱起,其中就有牧柏、李砚等。 “青山,为何做此神色?” 牧柏的座位,就被安排在柳、萧两位大儒身侧,是以他面色变化,皆被两人看在眼中,犹自不解。 牧柏沉声道:“九成都是泠南之物!” 二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同样面色阴沉下来,怒哼出声。 而此时裴师彦亲自上前,捧起箱中一块玉雕,呈现在众人眼前。 其下方通体青墨盈润,上方颜色渐浅,色呈碧绿,雕刻图案也是因料而宜,赫然雕刻了一副柏树山林图。 【最近作息不规律,更新时间也有些乱,在努力尽快调整过来。】 第四十五章 青柏流金 手捧三尺见圆的偌大玉雕,裴师嘉轻笑介绍道: “渊山玉历来色艳且少大料,少有这般温润的宝玉,家父自去岁便特意命人寻遍渊山各处,才幸有所得,后请数名北工大匠联手雕琢,专为今日贺王妃眷寿。” 介绍完环视一圈,献宝似的……就是献宝,将东西放在下人已经合上的箱盖上,自己立在一侧,躬身又是一礼,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场间人或多或少,都听说过这段时间一直流传的谶语,当下再看那柏树林图玉雕,尽皆脸色大变。 亲近雍王的,当下更是怒从心起。 只是来参加个寿宴的,心下也是千思百转,甚至心起后悔之意,未曾想过寿宴之上,裴家人便敢如此,将冲突摆在明面。 然不待众人有任何动作,那玉雕顶端竟是流淌出殷殷液体,引得众人齐齐惊呼,场间哗然一片。 裴师嘉得意的就想站起身子,余光一瞥,却蓦然愣在原地。 只见那玉雕深浅纹路之中,已经淌满了璀璨金液,映衬的那碧绿更加明艳,宛若被金液焕发了生机般,栩栩如生。 李鑍朗笑起身,行至玉雕前,大手轻飘飘落在裴师嘉肩头,“兖国公还是这般精擅机巧之物,贤侄回京定要代本王谢过,如此礼物委实尽心尽力,本王和王妃,甚是喜欢。” “天金成溪,青柏送寿,大王和王妃福寿绵延,恩泽深厚,才有这巧夺天工之物,得眷而成,自献而来。”雍王府长史,璟安郡侯,吴綦,也是离席而出,来到李鑍身前,开怀笑着见礼说道。 李鑍回以一声朗笑,大手又在裴师嘉肩头拍了两拍,却是对吴綦道:“仲轩所言,本王心下甚慰,当赏百金,与本王同乐。” 吴綦笑盈盈高声道谢,长施一礼,与雍王先后回返座位。 而裴师嘉,眼中一阵阵痛色闪过,却是一时直不起身,说不出话,冷汗打湿了后背衣裳,待李鑍都已经走回上位,才堪堪站直身子,不敢再废话,挤出一抹干笑,落座在旁。 只是他百思也难得其解,为什么应该流出的鲜红血液,会变成而今的滚滚金液。 不仅想以此佐证谶语,同时剑指雍王府和牧柏,光明正大进行挑拨的计划泡汤,还反被其羞辱自己父亲一顿,当场颜面尽失。 更是让这所谓谶语,直接成为笑谈,甚至若明日这谶语流言的风向直接翻转,以柏树称瑞,迅速流传开来,他都丝毫不意外。 可以说,由他打的这个头阵,算是失败的一塌糊涂。 明明从这东西拿来,就一直没有离开他身边,甚至今天一早他还检查过,一切无误。 怎的此时,就被人调换了去? 雍王李鑍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王妃陈氏,在上位也不禁看了自己夫君一眼。 对于这段时间的事,她不是不知,甚至曾有意不办这寿宴,以免有人借机生事。 然而夫君只说让她安心,却不想还有这般祥瑞吉兆,呈现在眼前。 李鑍握住陈氏素手,笑而不语。 夫妻三十多年,他又怎会让人在夫人寿宴上生事。 陈氏见此暖心一笑。 李砚看着父王母妃,会心而笑,冷眸看了眼裴师嘉,未多言语,只是再带着众兄弟姊妹,向父王母妃言贺。 宴席也再度恢复如常,载歌载舞,直至天明,方才散去。 翌日,李砚亲至莲花巷口,这里比往日还要热闹一些。 除了本就带着浓浓敌意而来的人,其余名士大儒,宴席间也是在萧、柳二人的带动下,与牧柏相谈甚欢。 期间,他们也说好,一起在莲花巷口讲学一月,宣扬教化。 就连萧、柳二人,今日都是身在此地,亲身讲学。 这般待遇,便是在二人各自学府、家族,也是不多见的。 自然也引得全城士子、百姓蜂拥而至。 众人分置一处,各开讲坛,莲花巷口,一时俨然成了大溱文道胜地,自此彻底传扬天下。 而李砚来此,也并非无事,反而是持雍王李鑍手谕,来加牧柏为雍合儒学教授,掌雍合城学政教育诸事,为正七品职事官。 这次牧柏没有拒绝,在众人见证下接过,待后日赴任。 但其也是言明,还是会住在莲花巷口,继续在这里讲学。 李砚代为应下,并告诉牧柏,不日将会在此地开设学院,依此下情况为例,不分派常驻生员,只不时轮派教员来此蒙童讲学,兴教化与城中百姓,有教无类,定名‘青柏书院’,以王妃寿宴祥瑞为名,上应天眷,恩泽万民。 此举自也被牧柏和此地大儒名士,士子百姓,交口称赞,雍王和王妃,仁爱之名大彰。 ………… 颖安城,县尉衙,小校场。 宁郃抱膀站在台上,下有一女子手持长矛,挥舞的猎猎生风,劲道十足。 其身高六尺有余,身姿修长丰润,一张娇颜美不胜收,长得狐狸一般清丽诱人,只是一双刀锋似的冷眉,加上一双杏眸,给其凭添数分英气,配合那骇人身量,使其显得英武有余,而轻媚柔婉不足,不合时下绝大多数人的审美喜好。 正是小葫芦的姐姐,名叫弘屠翎安。 而小葫芦大名叫弘屠宝儿。 昨日见过以后,宁郃算是明白了这姐俩的心思。 好歹是宁郃从地宫中给救出来,没被人折磨死,也没被驯服糟践了去,报恩之心,倒也真切,但只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则是想跟着宁郃,能继续精进武艺,有朝一日得报家仇。 说来这姐俩和泠北刀客还有些渊源,与而今大溱平陌军主将弘屠捷,算是同宗。 也是当年西渡沧澜海的那一波人的后裔,算是弘屠家在海西一脉的后人,现在更是独苗了。 弘屠刀客,原称武派,弘屠捷而今也是武派刀主,只是不再常以刀客自居而已。 弘屠家海西一脉,走的跟本家也是一个路子,沙场上建功立业,得以封爵败将,是武渊将门,更是历代武渊国主心腹。 也正因此,其也随着武渊国和武渊国主苏氏一脉的败落,而一同衰败,被人围困侵吞,直至而今阖族被灭,只余两女,被贩卖到大溱来。 灭门血仇,小葫芦弘屠宝儿尚且年幼,没那般报仇心切,但弘屠翎安却是不然,撑到而今,被人百般折磨尚不屈服,最大的支撑,就是报满门血仇的执念。 有感于此,宁郃答应了两姐妹留下,引弘屠翎安为家中门客,每月例银五两,跟宁郃自己俸禄差不多少,算怎么都够姐妹俩正常吃喝用度了。 也算是给他自己添个养眼,且武艺不俗的常随护卫。 其身高力大,刀法、枪槊用的也都不错,且有下品河车境,都算不错。 唯有一点。 “你出招还是不够狠辣,以你所学沙场武艺,这就是最大的弊病。” 其演练一套枪法结束,宁郃摇头言道。 沙场战阵武艺,讲究的就是一个直接干脆,就是奔着要人命去的,不需要精妙好看,只求实用,也重杀心。 毕竟两军对阵,就是你死我活,你犹豫不忍刹那,对面的刀子可能就插在你心口,要了你的命了。 “做动作不要有任何拖沓,就盯着你眼前所能看到的敌人,不要分心,也不用在乎这一击会不会被挡下,只需要将之送出拉回,再送出,直到你眼前没有敌人,或是你自己倒下。” 说着自己的经验,宁郃手上也没闲着,拿来长矛,简简单单平刺而出,却极其快速。 眼前倒是没有真正的敌人,但木桩子还是有的,上面还有小圆靶。 说是不好看,却其实很漂亮的留下道道残影,速度奇快,簌簌之声连绵一片。 发力短促迅猛,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思虑犹疑。 且又快又准,力道控制也极佳,刺刺都点在靶心,却不伤分毫。 演示完后,又把长矛扔给弘屠翎安,示意其再来一遍。 “不要考虑这动作好不好看,又不是在绣花,刺,刺,再刺。”见她出招时仍在考虑体态伸展,动作是否到位,宁郃顿时呵斥起来,声声催促,一下快似一下。 “呃啊!”连续上百记平刺,几无喘息的用出,弘屠翎安满头都是汗水,呼吸也急促起来,似马上就要憋过这一口气上不来了一样,只能暴吼一声,用最快最猛的发力方式,伴着这声吼,刺了出去。 宁郃这才点点头,“就是这样,记住这个感觉,以后就这么练,但还要在这之上,再留有余力,以便转圜继续,不能让自己劲力用死。正确的距离,正确的力道发出去,你的动作也不会不到位,掌握了技巧,都是自然天成的事儿。什么时候等最基础的都练完,再去考虑境界武道的事,不然也只是浮萍,白瞎了你这副好身板。” 弘屠翎安也是自幼习武,一应招式技巧自是熟稔在心,缺的只是细心雕琢,和合理使用。 改掉以往习练美观、注重仪态的‘弊病’,把只是爱好和强身的东西,拿来能作为真正对敌的手段。 弘屠翎安默不作声的点点头,自己喘匀气息,再度习练起来,一声声娇喝斥吼,响彻校场。 “小葫芦,你看,这家伙多可怕,咱们以后可不跟他学武啊。” 一边荫凉处,公冶梓苡带着弘屠宝儿坐在石凳上,一边看,一边教唆起来。 练上武的宁郃,就会换成另一副面孔,别说是她,就是秦煜,都从小吃了不少苦头。 她这辈子最不愿意干的事,就是跟宁郃一起练武,还要甚过被秦煜逼着看书。 多菜她都认,不受这个折磨就行。 然而宁郃不看见她还好,这就在一旁坐着,岂能放过她,直接就是块石子丢了过去。 他这可不是乱丢,而是深知公冶梓苡所学,每颗石子都必会砸向她落脚处,逼她继续闪躲。 指望她多厉害,宁郃是没那个念想了,索性专门练她轻功,好歹让她自保有余,以后外出游历时,也会更安全一些。 第四十六章 再接调令 日渐西斜,小校场上仍有两人挥汗如雨,手中各一杆丈半长矛,不断的点刺崩挑,互相喂招习练着。 早就精疲力竭,瘫在一旁手指都不想动弹的公冶梓苡,极其无语的看向两人。 这回倒好,一个武疯子不够,她又给弄来个伴儿,越寻思越想给自己来两下子。 还好一旁的弘屠宝儿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软软柔柔的,自己在一边玩儿着,让她聊感欣慰。 就在她百无聊赖,打算把两人喊停,琢磨着等会儿上哪闲逛一下的时候,一个县衙的衙役,快步跑向宁郃。 “宁县尉,县尊有请。” 宁郃收矛扔回架子上,也不顾什么礼数讲究,懒得洗漱换衣,直接翻墙去了旁边县衙,让得那来通传的衙役长大了嘴,愣在当场。 虽说县衙现在没几个人,也不虞外人看到,但一县县尉,带头翻自家县衙院墙,将之视为无物,真的好么? 然而宁郃纯图方便,这时已经跃过县丞衙,直奔县衙二堂而去,很快就见到了文垣。 大大咧咧见个礼,自己找了地方坐下。 文垣也懒得理会这些,俩人算是互相摆烂,打个招呼,直接扔给他一份公文。 公文是由行台尚书省直接发来的。 宁郃打眼看去,初时还以为是责令地方一并追查雍王妃寿礼被劫一案的,暗想倒比他以为的快上很多。 然而打开详看,却发现又是一纸调令,由行台尚书省兵部下发,却是行尚书令亲批。 命他即刻前往西泠府苜萍郡,汇合行尚书省礼部郎中,午泉,随行前往泠南关,迎黎朝太孙及遣使入境。 看完后,宁郃啧舌道:“我好像是个地方属官,不是府军将校吧,什么事儿都把我调来调去,也太拿我当盘菜了。” 说完也是眯眯眼,思量起来。 他就没在颖安消停待几天不说,人都跑去西泠府了,还让他后赶去,这叫玩的什么花活? 此事应该有毒。 文垣横他一眼,“你走开,别跟我说这些玩意儿。” 随后却是又再道:“你要真想没人搭理你,你自己能不能少蹦哒两下,好家伙,去趟雍合,这让你作的,都有人来信劝我离你越远越好,就差没说让我宁可降调,也赶紧离开了。” 宁郃嘿嘿讪笑,“别急,别急啊,到时候了,我自己滚蛋。” 文垣切了一声,还是告知道:“行尚书令与中书令,同出一门,你自己掂量着吧。” 然后直接挥手撵人,让他滚蛋。 宁郃正色道谢,一边琢磨着,一边往回溜达。 大溱而今的四个行尚书省,都是大行台,例如在雍合的这个,称行雍合西泠西海西凉四府尚书事,其主官行尚书令,为正二品大员,与京中位同。 虽说算是远离京畿,没有身在京中那般可以常见天颜,更得圣心圣眷,地位上一般略逊色一些,但在地方也是实权在握,妥妥的封疆大吏。 也是鉴于此,朝中也会尽量避免各行尚书省成为一言堂,在行台尚书省同样常设左右尚书仆射及六部尚书,加平章政事、参知政事,不具体掌管六部事物,而是增加决策者,用以分权,采取众议。 这些人历来都绝不会是一个派系、或知交好友出任,反而常以不同性格,行事风格迥异的人分任,避免沆瀣一气,联手欺上瞒下,割据一方。 但有一点,这些人是相同的。 其都是紧紧围绕皇权,与圣心和朝中主流声音同流。 他们的争和斗,再怎么厉害,目前维护皇权的绝对宗旨,是完全相同的。 裴家那一派也好,中书令王公茂一派的也罢,都是坚决拥护泰和帝杀王削藩的人。 这封调令上能看出的好消息是,第一场裴家算是败了,不然中书令王公茂这一派的人,不会贸然插手其中。 坏消息是,这第二场无缝衔接,而且对方有意把他搅在其中。 具体用意何在,他尚不清楚,但绝对没憋好屁,却是真的。 “直接辞官不干了呗。” 待他回去,公冶梓苡见他神色不对,问明原委后,直接劝道。 宁郃苦笑摇头,当上官不容易,同样辞官也没那么简单。 他无病无灾,独身一人,还正值壮年,找理由辞官都费劲。 若是上面睁只眼闭只眼,一个小县尉,放了就放了,也算不得多大的事儿。 可现在人家调你听用,别管目的为何,你直接就要辞官,给你批了才怪。 不光不能批,还得使劲儿搓磨你呢。 “挂印直接蹽不行么?”公冶梓苡纳闷儿道。 宁郃翻个大白眼,“你想弄死我就直说。” 大溱不是不允许挂印,但你得有挂印跑路,还不被人收拾的底气。 不然就是渎职,皆从重论处。 打个百八十板子,还是下狱蹲个几年,怎么处置全看上面心思。 而且一应功名勋职,一撸到底,三代之内,不得有子嗣后裔科举、入仕。 且其属上官,若在其挂印后不能将人抓回,也得跟着受罚。 无论保举入仕,还是科举入仕、从军入仕,一路保举诸人,也是尽皆受累。 且文官不得再为人保举作荐,武官三功不记。 处罚还是相当严格的,可不是话本轶闻里,那般潇洒。 唯一显得例外的就是爵位。 这东西轻易不会授予,也轻易不会褫夺,因为他不仅代表一个个体,更是一个阶层,很多事都有任性的资本。 公冶梓苡他爹那种,一是因为其已经没落式微,二是其家族属宁王一脉,终究只是个例。 除了这些,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大溱百姓行走各地,需要籍贯所在,开具路引,方能畅行。 郡内往来各县,县衙开具就可以。若是往来各府各郡,那得郡衙开具才行。 不然就只能走不寻常的路子了。 当官的也是一样。 有事外派或他地赴任,拿着公文,也能充当路引的作用,离任卸任,也都得有相关文书,才能畅行无阻。 要不就准备好经常在野外住的打算,或是看点子,能不能总遇上什么都不看,就敢收人入住的客栈了。 再有就是行商。 行商路引的规制更多,而且都是以年计量,长期可用的。 往往衡量大溱行商实力的,就是其路引。 可在一郡之地自由往来的,可在一府、数府之地自由往来的,乃至可在全国自由往来的,自然不能同等视之。 而宁郃要准备的事,其中很重要的一件,就是一份长期的行商路引,来供他们可以自由行往各地,不必整日风餐露宿。 是以就算为了以后少吃些苦头,他也不能直接挂印跑路,还是得在正道想办法。 “你给我也弄张路引吧,我也去泠南关玩儿玩儿。”左右公冶梓苡是不想再自己待在颖安了,直接拉着宁郃开始撒娇。 若是在北地,即便现在家中失势,她也能轻松弄到路引。 但现在她已经算是迁居落籍在了颖安,在这儿谁她也不认识,一点儿关系也没得用,想往外蹽,只能让宁郃给想办法了。 “还有我。”弘屠翎安也跟上一句。 她可是宁郃花钱请的门客、护卫,别的两说,但主家出门,她这护卫还是得尽责跟随的。 宁郃想了想,都没拒绝,转腚去找了贺岚颀,给借挂了贺岚家商行护卫的名头,算是完活儿。 随后简单收拾行装,带着公冶梓苡和弘屠翎安,出城南去。 谁料成三胖子听说这事儿,在家又坐不住了,也颠颠儿跟着跑了出来。 这还不算,他还带了两条小尾巴一块儿。 “二哥,我跟你说哈,就咱们在雍合换的那些渊山玉,在颖安根本卖不动,你等我去了泠南关,绝对三倍五倍给你倒腾出去。” “就是就是,我也能帮忙!” 贺岚甄一听成郴开口,小脑袋连点,大包大揽的拍着胸脯。 她身边的弘屠宝儿,吐吐舌头,悄默声儿的看了眼自己姐姐,不敢做声。 宁郃也没把这回的差事当回正经事儿看,也无所谓,权当游玩了。 反正去他是肯定会去的,但千多里地呢,早了晚了的,可就两说了。 第四十七章 泰和帝 大溱三十二府之地,辖地大小不等,下辖郡县数量亦是不同。 最多似北江府,有三十五郡,最少如五关府,仅有一十三郡。 雍合府治下则有二十九郡,算是比均值稍高。 而西泠府辖境,占地面积为大溱之最,足有雍合府三倍。 但因境内多为草原地形,广设牧区,少有良田,城池分布零散,人口也较为稀薄,是以仅设立二十一郡。 每郡辖县,也比雍合府各郡均数要少两个,只均有八个。 可也因此,西泠府一县之地,基本都有雍合府一郡之地的半数大小,十分辽阔。 宁郃他们的路线是由颖安行往璟田郡,再由璟田郡向西南行,进入目的地,苜萍郡。 看似只跨一郡之地,然而璟田郡虽在西泠府算占地偏小,可东北西南向跨度也足有一千二百多里,算上颖安县城进入璟田郡这一段二百多里路,已有近一千五百里之遥。 出颖安这一路,宁郃几人都没有怎么耽搁,尤其是成郴和贺岚甄,从小到大这一路道,走了不知多少趟,早都腻烦的可以。 但考虑到还有不大点儿的小丫头,宁郃也是没有彻底放开速度,一天一夜后,才到得璟田郡内。 璟田郡这边毕竟是劫案发生地,当下也是气氛紧张,乡兵府兵衙役都被调动起来,过路盘查也比往常严格的多。 “三爷,这节骨眼儿还往外走啊?” 设卡盘查的璟田乡兵队正,也是认识成郴,远远的就过来打起招呼。 又对着身着县尉官袍的宁郃见个礼。 宁郃向成郴挑眉示意,想让他问问这贺礼劫案现在的情况,这边有没有什么新的眉目。 成郴心领神会,直接拉着人一边儿唠去了。 待他们排队通过时,才回到队中,凑近宁郃把手一摊,道: “无影无踪了似的,不分昼夜的找,也没有再找到丁点儿影子,府军大部分都散向了璟田郡南边儿和西边儿,也大概不会有什么收获,估摸再过几天,也就剩个故作声势,不了了之的结局。” 他打听到的,是现在璟田郡这边各县,就已经开始出工不出力了,只有鹰扬府军这边查的欢实。 要不是有府军这个态度,郡里大概就直接请令通缉,海捕文书一发,就算了事了。 宁郃不算太过意外的点点头。 公冶梓苡道:“二哥,咱收收闲心成不成?这是咱能管了的事儿?” 去趟雍合都挂了满身伤回来,她可不想宁郃接着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 宁郃呵呵一笑,“就是问问,不掺和。” 公冶梓苡轻哼了一声,直接给他马屁股一鞭子,嘶律律惊鸣声响,座下大马撒腿就蹿了出去。 成郴竖了个大拇指给她,几人前后打马跟了上去。 “二哥,前面就是安田县城,要进城歇一夜再走么?” 宁郃勒马缓速,抬头看了看离日落起码还有两个时辰的天色,大脑袋一点,“天儿也不早了,进城。” 安田县城跟颖安差不多大小,而且也尚未真正进入泠北草原,跟颖安那边的风土人情什么的,大差不差,几人都没什么游逛的兴致。 只是找了客栈歇息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再次上路。 与雍合府情况一样,官道连接各城,平常主要还是用作大宗货物往来运输,方便官府传驿各地情况等用途,战时则用来调兵运粮等,道路平坦,利于车马行进。 但作用要比在内府各地差得多,到了泠北草原上,四处皆可行得,单人匹马,走官道反而绕远。 加之有宁郃这个狼骑斥候出身的在,几人也不担心迷失了方向,走了三天官道后,就在几人撺掇下,行离官道,在草原上缓行。 没怎么出过门的贺岚甄拉着弘屠宝儿,撒开欢儿的四下玩耍起来,摘花捏草,全然没有赶路的心思。 宁郃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让公冶梓苡去哄俩小丫头玩儿,看着点别瞎跑,自己则带着成郴和弘屠翎安在马背互相喂招,练起武来。 一行几人,从踏上草原开始,一天都赶不上两个时辰的路,走不出三五十里去,当真是悠哉悠哉的。 浑然不知,在他们离开颖安两天后,雍王胞弟,合逍王李在,亲领三百王府骁骑,经过颖安县,快速行往西泠府,直奔泠南关而去。 而他以为早该在苜萍郡的礼部郎中午泉等人,此时才刚从璟山一个犄角旮旯里走出山,比他更悠哉悠哉的向着苜萍郡行进。 只是二者道路相左,一直往东南,一绕路向南,再往东行。 ………… 大溱京城,永宁。 永宁城是推翻前朝都城旧址新建,是一座极其庞大的四方城,长宽皆倍于雍合等四王城。 皇宫坐北面南,处城池中心,向北而建,宫城在北,皇城在南,向外有内城、外城,再及近郊、远郊,才抵城墙处。 旁且不论,仅说雍王信使,快马加急十一天,终至永宁城,城门处换乘马匹入宫,足走了大半个时辰,二十里地远,才算把信送到,直接昏厥过去,被人抬走。 宫城紫清殿内,今日内朝已散,只有泰和帝一人在批阅奏章。 大溱地广人众,即便各级官府已分散承担多重政务,最后汇集到皇帝案头的,也很多很多。 泰和帝应旻,其实是个很勤政,或者说是一个权势欲望极重的人。 虽非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 但他从继位称帝开始,就逐渐将大溱本就足够集中的皇权,进一步的收拢在握,凡要事之决断,鲜少假手朝堂、帝相共议,往往一言论断而定。 直至而今,仅以京中朝官为例,三省六部官员虽各有派系,但身任主官要职者,却皆是其心腹之臣,凡有言行,皆必先思及圣意。 皇权之强势,遍数大溱一朝,三百五十三年国祚,也无能出其右者。 可其长相上看,三分贵气,两分英武,虽不乏雄伟气概,却更多还是儒雅。 虽已年过五旬,却不显老态,反又额外添了两分如山岳擎天,尽历风霜的沉稳伟岸。 “圣上,雍王急信。” 内侍监穆诚,轻轻推开房门,小碎步飞快的行至泰和帝御案前,低头躬身,奉上信笺。 泰和帝应旻运笔不停,待将手中奏疏批复完,才放下笔,抬手接过。 快速看了一眼,不禁摇头,“行事属实过了些。” “去兖国公府,命豹骑将军,领八百豹骑,即刻行往西泠府,严查黎皇进礼被劫一案,三月为限,务必查明此案,追回进礼。” 他自是知道裴师嘉去往雍合一事。 将禇平仓一案按下,留裴师嘉一命,换裴家替他先行西南,也本就是君臣之间,不必言说的默契。 只是在他眼里,裴家的举动,一如既往的落入下乘,难登大雅,尽是些鬼蜮伎俩,宵小心思。 但这样的人,他目前也仍确实不可缺少。 没有足够的能力,又肯干脏活累活,不怕其做大,也不怕其势盛,正是引为恶犬的最佳人选。 当然他也不会只助长恶犬气势,而不予鞭责。 “命中书令王公茂,拟旨严查兵部侍郎韩禄,贪赃枉法,私扣边军抚恤粮饷之事,以安军心。” 穆诚恭声应下,自去传旨。 泰和帝本想继续拿起奏疏批阅,却又复放回原处,再拿起雍王信笺,笑而自语道:“父皇总说,朕不如你和子滎,而今你们一个装模作样,故意示弱,一个不发一语,听之任之,倒是真叫朕小瞧了去。” 说着在信纸上提笔落字,“朕已知,速来京中,与王兄出气。” 十二个字,简单且随意,一如少年时。 随后唤来门外内侍,命人送信回去。 雍王得入京城日,韩禄人头落地时,他倒是要看看,届时李鑍又会是个什么神情表现。 第四十八章 小心思 十五的月亮,不仅十六圆,十四的也很圆,很漂亮。 泰和二十八年,六月十四。 宁郃几人进入泠北草原第七天。 即便一路走一路玩,没怎么正经赶路,却也走出三百好几十里地。 算上在官道上行进的三天,距离苜萍郡,约莫也就还有三四百里地的路程。 快马赶路的话,其实也就一两天的路程。 只是几人全然没有直接赶去的心思。 尽管茫茫一片碧绿的景色,见过没见过的,这几日都看的有些疲乏了,没了丝毫新鲜感。 但他们遇上了一伙集会的牧民,全都没有参与过的一场,牧民间的婚礼,阻住了他们的脚步。 在大大的草原上,看大大的月,在篝火熊熊的夜里,跳欢欢乐乐的舞,大大的托盘里,吃大口的肉,不小的酒碗里,喝多多的酒。 几人作为客人,受到了男女两家,数十户牧民的盛情招待,一连两天,载歌载舞,吃喝玩乐了个欢畅。 “咄” 羽箭钉中靶心,射入木耙三寸,顿时引来满地的喝彩声。 小丫头贺岚甄兴高采烈的举着弓箭,四下乱蹦,像匹欢乐的小马驹。 西泠府的牧民,多是畜牧,而非游牧,但也没失了弓马娴熟的祖传本领。 而且猎户和牧民,可以拥有简易猎弓,也是被大溱律法准许的。 贺岚家和成家久居祖地,一直在岚村和璟阳村不走,就是因为可以以猎户自居,在县衙定额领取报备一定数量的弓箭留用。 而眼下这些牧民手中,也有三五十弓箭。 草原上的集会,若是少了弓箭和赛马的比拼,总会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此下虽是婚礼,但新人已入洞房,在外欢庆的众人,也是不少青年男女,自也不会甘于寂寞,只是饮酒跳舞。 说不定,表现表现,就又有一对儿佳偶天成呢。 宁郃他们没有参与的意思,但小丫头玩儿的很是开心,已经连赢三场,讨了比试的最大彩头去。 一只肥肥的小羊羔。 “甄儿,这小羊又肥又嫩,三哥给你拿去烤了吃吧,肯定很香。” 见贺岚甄抱着小羊羔,满脸嘚瑟的走回几人身边,成郴不由捉弄起来。 “我不!”贺岚甄小脸顿时一垮,狠狠剜了成郴一眼,“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自己赢的,我要带回家去,一直养着,才不给你吃。” 公冶梓苡不由笑道:“那你可看不住,没准儿哪天我就翻墙抓来给烤了吃。” 贺岚甄气的直跺脚,往宁郃身边一站,“二哥,你管不管啊,他们欺负人!一群大人欺负我个小的,忒不知羞!” 谁料宁郃直接把小羊拿在自己手里,直接递给了成郴,欺负人的大人里,又多了一个同伙。 “我咬死你们!”贺岚甄张牙舞爪冲向成郴,势要夺回自己的小羊,几个人逗孩子玩儿的不亦乐乎。 待几人疯闹完,此地主人家,也是娶亲牧民的父亲,柯勇,一个十分健壮高大的草原汉子,走向宁郃,笑着敬上一杯酒。 “宁兄弟,应该是官府中人吧?” 宁郃虽然此时没穿官袍在身,但是一身行伍气质,加上手上的厚厚老茧,也是瞒不过人。 而且他也看过成郴的路引,亲眼见得沿途官府落印录记在上,也自不虞宁郃他们是什么违法之辈。 宁郃也没有隐瞒的心思,只是不想因为自己官身,徒引人不快,当下见其发问,也是直接认下。 “在下暂为颖安县尉,奉命往苜萍郡一行,途径贵地,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不想搅了喜意,还请柯叔见谅。” 柯勇眼现一抹尴尬和为难,踌躇刹那,还是开口道:“小民可否斗胆求大人一事?” 宁郃点头道:“柯叔不必客套,尽管直说就行。” 柯勇点点头,也是利落道:“今日是喜事,其实也是愁事。家中牧场就这么大,现在还勉强够放养些牛羊,但孩子们都大了,以后相继成家,总要分出去的,一个两个,我们还分得开,担得住,但我有七个儿子,总不能管了大的不顾小的。大的三个没什么本事,小的三个还没长成,就老四人高马大,还拜过一个师父,学了些武艺,眼下得见几位,就想着是不是来了贵人,厚着脸皮,来替他寻个好出路,以后也给三个小的有个支撑。” 说着五大三粗的汉子,向宁郃躬身就是一礼。 宁郃忙跳步避开不受,然后把人扶起。 柯勇这般的情况,其实并不罕见。 大溱虽然地域极其辽阔,但并非实行均田制,除了立国之初有广分田地之举,后世并无此例。 祖上分得或买得一块地,传一辈就得分成几块,再传再分。 后辈人要是没有新置的,就只能吃这个老本儿,然后眼见着越分越小,直到再分谁家都不够活,矛盾也就随之出现。 成祖年间,开始大兴商业、工坊等,让百姓有更多的活计,也是因为这种情况日益增多。 此虽是个良策,但受益最大的还是内十六府之地,外十六府之地,至今只是零星各郡,因为商路途经等便利,而繁荣起来。 似北江府常年处于战事影罩的,或是西泠府这样物产不独特丰富的,相对而言,更没有太多受益。 反而有大量良田和牧场,被已经富起来的商贾,或是日更富有的勋贵、世家,更大量的买走,仅换得一时钱财。 不可否认的是,有很多人也因此逐渐发家致富,但更多的还是败家子儿。 只要不是被不正当手段恶意兼并的,其实怨不得人。 只是同样自成祖时起,大溱不准蓄奴,秀才可有书童一、举人可增有奴婢、马夫一、入品轶者,每增一等,可多置奴四人等,皆有定例,让得很多人想自卖为奴都没有门路。 到得最后,要么成为佃户,要么成为长工,寻个活路。 这对认命只想能活着的人,也不乏是个出路,可凡是有点心气儿的,自是不愿就这么一眼把一辈子都看到头去。 所以到了一个阶段,或者说其实每一辈人都有,不去继家产分家业,而是自己外出打拼的人。 镇北军即便抚恤减半,也仍旧不缺兵源补充,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历代活不下去,去军中抱着拼个富贵,或者只是想寻个活路的人,都不在少数。 大溱武风盛行不衰,这个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学些把式武艺,跟着护行走商,或是给人雇去看家护院,乃至武艺好些,给人当个门客打手,都算是个不错的出路。 起码赚的银子比当长工佃户多得多,也不似从军一样,真把脑袋别裤腰上。 是以当下宁郃也是看向成郴,把他喊了过来。 他不知道柯勇的具体心思,想着相对还是当个护卫,跟着商队跑跑,是个更好的活计。 但柯勇却是不好意思的摇摇头,“我是想着能不能跟着宁兄弟,当个募兵。” 其实他是以为宁郃是鹰扬府军的将校呢,要是给添成个军户,几辈子人都从此有着落了。 但现在要是能当个募兵,成为县尉的亲兵,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宁郃足够年轻,他又不知道其他事,想着以后怎么不得再往上升一升,从现在开始就跟着宁郃,以后也是个心腹,其实也不是没有盼头。 宁郃想了想,也是明白了过来,不由笑着微微摇头,“柯叔要是有意,我倒是可以带上,先跟我一段时间再说。” 柯勇忙点头应下,只以为是宁郃想要带一段时间,考校考校。 当下是忙过去把四儿子拉了过来,叮嘱又叮嘱,教育又教育,然后直接把人扔下,让他跟宁郃接触接触先。 实际上就这么些人,这两天也不是没打过照面,反而本身就跟宁郃他们交谈的不错。 其名叫柯邯,长得高大精壮,不下于宁郃的身高,却比宁郃窄了小三分之一,黝黑黝黑的,看着像个三旬汉子的老成长相,实际却还比宁郃小两岁。 当下行了个江湖礼,不好意思道:“抱歉啊,我爹总是担心我和弟弟们没了生计,冒昧之处,宁大哥勿怪。” “哪儿有什么怪不怪的。”宁郃笑着摆摆手,他完全可以理解柯勇这种心思。 随后再道:“只是跟着我,可不似其他县尉,我不是个消停安分的,仇家一堆,也并不安全,你和柯叔都得想清楚了。” 却不料,柯邯本有些散漫的目光,顿时泛起精光,眼看竟是来了兴趣。 宁郃见状扶额,“得。又不是个消停玩意儿。” “不然我爹怎么不放心我自己离家呢。”柯邯露齿一笑,呲个大牙,跃跃欲试的看向宁郃。 宁郃向弘屠翎安招呼一声,“跟他试试手,不用留手。” 弘屠翎安一言不发,仍旧肃着脸,简单抱拳示意,一拳就向柯邯闷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客栈遇袭 柯邯本还有轻视之意,并没有将弘屠翎安一介女流放在眼里。 当拳风猎猎作响时,再想好好应对,已是来不及。 弘屠翎安听宁郃说不留手,那就是真的一点儿不留。 柯邯只仓促间抬手抱架,就感觉一柄大锤砸在手臂上,忙退出两步,想卸去些受力。 却不想这一退,哪是卸力,差点就没搂住,身形猛地一摆,晃个踉跄,心下相当惊骇,没想到一个女子,会有这般力道。 当下,也是再正心神,止正身形,就要出招抢攻。 然而弘屠翎安已经得手,怎么可能会放弃已得先机。 大长腿踏出一步,直掠向前,拧拳就又是一拳捣出,衣袖振振作响间,再当柯邯面门砸下。 然后不管柯邯能不能挡住,左手再起一拳,接连砸落。 柯邯暗暗叫苦,只能放弃抢攻的想法,连连退避抵挡,小臂、拳头被砸的生疼,怕不是很快就要肿胀起来。 弘屠翎安见状,简单一拳砸出,却只是虚晃,待柯邯习惯性抬手去挡,直接一记直踹,大脚丫子正蹬在柯邯胸口,将人踢得倒滚在地。 周围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面色不善的看着宁郃等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打了起来,但自家人受了欺负,那自然绝对不行。 柯勇忙跑上来拦住众人,问清了情况,说起原委,给众人解释。 然后看着倒地的儿子,觉得有些丢脸,也有些生气。 宁郃见状,淡笑道:“柯叔,这只是小场面而已,话我跟柯兄弟已经都说过,你们父子还是商议妥当,再做决定不迟。” 方才考校柯邯武艺是其一,诚心给柯邯个下马威,也是用意所在。 这世上别说中品境,就是入得河车经年,深得此境精髓的,都终究只占少数,而非遍地都是。 江湖中很多人,初入河车,甚至尚未及河车境,有过几场打斗比拼,就已觉、或被吹捧是高手,以为天下大可去得。 柯邯的态度,就很有这个劲头。 而且观其气息,虽底气十足,但不够绵长悠久,显然未成河车,即便在江湖上,也尚未入流。 若抱着现在这个态度,跟在他身边,很容易就把自己人头送了。 届时反而不好跟他家人交代。 柯邯躺了一小会儿,被柯勇拉走,父子俩颇为激烈的说了好一阵,才又回到宁郃身前。 柯勇先向宁郃致歉,然后叹着气,再次把柯邯交给宁郃。 “我出身边军,别的规矩不多,遇事必须令行禁止,却是必须。”宁郃也是再向柯邯说道,正色非常,不带半点儿玩笑。 给柯邯下马威,并不代表他不喜欢这种劲头,更多还是希望他以后不会冒进,误了自己。 其实之前他并没有将其长留在身边的打算,只是寻思届时带回颖安,等自己辞官了,再托谁给安置一下而已。 见他这个劲头,反而才有了真将之留在身边的打算。 不然连考校都不会有。 “是!”柯邯也是不敢怠慢,忙应了一声。 他老爹在一边,见他这心悦诚服的样子,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后悔,看着就还是挺纠结的。 然而柯邯却是兴高采烈的,还想再跟弘屠翎安比划比划,弘屠翎安也没拒绝,直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打了个鼻青脸肿。 次日一早,动动嘴都得哎呦一声的柯邯,在老爹万般纠结不舍的目光下,随着宁郃等人打马远行。 一行人先是去了当地县衙,宁郃出示了自己的官印和公文,将柯邯办成了自己门客,办下一应手续。 耽搁了小两个时辰,过了午时才再次上路,直接走官道,往苜萍郡行去。 当夜直接找了客栈投宿,也没有走的特别远,待翌日一早才提起马速,五十里一歇,入夜前进到苜萍郡境内。 “二哥,明儿怎么走?” 夜间几人再次投宿在一个官道旁的客栈内,几人点了些吃食,围桌而坐,成郴问向宁郃。 宁郃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啊,苜萍郡这么大,也没给个具体汇合地点,只能一个个城找过去,看哪里能找到人吧。” 公冶梓苡道:“那咱们分开走吧,我们直接奔着泠南关去,在那等你。” 宁郃跟礼部一众官员汇合之后,就算他们仍同路而行,也是不可能再像现在这般,一直跟他们混在一起,同样是见不到人。 左右早几天晚几天的事儿。 她在草原上也有点跑够了,想先去泠南关逛逛。 贺岚甄也在一边跳起来,双手双脚赞成,她也早就玩儿够了,只想再看点儿别的新鲜的。 “也行。三郎,那她们就都交给你了。”宁郃并无不可的应下。 成郴拍胸脯道:“放一百个心,等到了苜萍城,我调个百八十人一起,绝对没有问题。” 几人算是行程论定,又再一起闲聊了一阵,便都早早睡去。 临近子时,宁郃腾地从床上起身,闪身扒开窗缝往窗外探看。 身在陌生环境,他习惯性的,不会睡得太死,一直都抱有警觉。 在草原上,夜里要防狼,住店,则防人。 眼下他便听到了些细碎沉闷的马蹄声,很像是用布包裹着马蹄,踩踏实地发出的声音。 探头一看,果不其然,客栈后门口正有人翻过院墙,动作飞快的将客栈后院门打开。 粗略一看,约莫有三十来人。 其中三五个人提着弓,留在院外,分向四方,其他人簌簌地跑进客栈后院。 根本一点儿废话的意思都没有,一伙同样落脚在客栈的商队,留在外面看货的几个护卫,干净利落的被短弩点杀。 宁郃悄悄合上窗缝,提了兵器,闪身出屋,来到隔壁几间屋子,把众人快速叫醒。 “三郎,你和翎安带着他们全到房里,对方有弩,拿棉被什么的,把门挡住,没我知会,不要开门。” 走到最里间,宁郃把人都塞了进去,仔细叮嘱道。 这里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单门,堵住门后,要相对好守的多。 当然,也容易成为瓮中之鳖。 但那得在他挂了之后。 “二哥,我帮你。”成郴自是不愿跟女人孩子一起躲起来。 宁郃却是不让,“不知道什么来路,要是奔着我来的,不会是易于之辈。能不插手,你们都先别插手。” 在雍合城蹦跶完没多久,他不信裴家就这么罢休了。 且本身就觉得这调令来的蹊跷,自往最坏处去想。 成郴张下嘴,却是没有开声,闷闷的进了屋去。 宁郃这才放心转身,暴吼一声:“有劫匪!都躲在屋里,别出来!” 这一声暴喝,仿若午夜惊雷,直接将客栈里的人,全都惊醒过来。 能住这里的,寻常百姓极少,多是常年行走在外的,自没人以为是闹剧。 骂骂咧咧的喧哗声嗡嗡从各房间内传出,各自开门探头打量一眼。 客栈的掌柜更绝,直接从柜台下抽出一把长刀,挑开一块地板,呲溜就钻了进去,显然也不是头一次遇上这档子事儿了,是个老油条。 而客栈院内的‘劫匪’,自也听到了暴吼,不再琢磨怎么悄无声息潜入,直接改成暴力破拆。 三五人拿出些骨朵短斧,叮哐就对着客栈方楼一层,已经落了门板窗板的地方,一顿猛砸。 客栈内众人见状,一伙一伙,脚步飞快的聚在一起,将门窗紧闭,稀里哗啦的搬东西声快速传出。 虽然客栈用的,都是厚实的硬木板,但也没禁住霍霍多久,不多时就有一块窗板当先被砸断,推落在地。 一个黑巾蒙面的壮汉,探头往客栈内打量一眼,看见二楼围栏后的宁郃,直接就是一支弩矢射了过来。 宁郃闪身躲过,眉头微皱,直接翻身从围栏跃下。 “头儿,真在这儿!” 那蒙面壮汉虽未得手,却仍旧兴奋的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三五人涌向窗口,探进短弩,直接就开射,毫无迟滞犹豫。 同时一柄长剑裹挟劲气,猛地斩断门板,数道身影将之踹开,飞速从外掠进,也是直接扬手发箭,没有一丝废话。 第五十章 军户 宁郃刚才落地,十数支短小弩箭,便是当胸射来。 那帮蒙面人,在快速的行动间,手也非常稳健,箭矢并没有四下乱飞。 而且他们配合十分默契,在宁郃挥起长矛,准备将这些弩矢挡落的刹那,窗口再有数人探出手,又是数支弩矢,从侧面射向宁郃。 当先十数人,更是压根没看自己得没得手,直接闪越到一边,给身后同伴让路。 转眼就又是十几人从门口掠进,第三批弩矢,也随之向宁郃射来。 批次之间稍有顿挫,有个短暂的时间差,却反恰到好处的,不会让宁郃有一次性,将之全部挡落的可能。 宁郃肃着脸,眉头微挑。 无论这些人的行动方式,还是他们所持短弩的劲力,都不似寻常匪类,反而像极了精锐战兵。 只是又与大溱战兵有区别。 大溱各军,最基本的单位是伍,再是火、队、旅、团等。 一伍只五人,从五人中选一人为伍长,单独临战结阵时,伍长居中,余下四人分列四方。 两伍成一火,在两伍之上,再增添一名火长,共十一人,单独临阵时,火长居中,两伍长在其前后或左右,其余八人环绕在外,根据兵器搭配不同,可有不同战阵变化。 而眼下这些人,是以十三人为一队,三人一组,独留一人当先。 这一人的攻击指向,就是其余四组人的攻击落处,起指引作用。 与大溱基础战阵,风格迥异。 眼下,宁郃挡落第一批弩矢,便直接腾身而起,借旋身之势,挥矛挡落侧向弩矢,而后在二层栏杆上借力一点,避过第三批,直接向前突进。 第一批进来的十三人,此时也已弃弩抽刀在手,还先他一步,向前冲来。 宁郃凌空长矛斩落,对面领队之人,一刀横架在头顶,直接被势大力沉的一击,砸的跪伏在地。 拖矛一带,修长矛锋横划,直接被宁郃枭首。 其余四组人,发出一声怒吼,却是阵型不乱,梅花一样,将宁郃围在当中。 上剁、中刺、下扫,每组都是一样的动作,上下三路,三个方向袭向宁郃。 宁郃讶然,却是不惊,一个仰身翻起三脚,将三面三人剁来战刀踢开,长矛向身后直接刺出,一招两式,先将上方下剁战刀挑开,再顺势将长矛送入中间一人咽喉。 而后直接凌空翻转落地,避开三面其余六刀攻击,脱出包围,来到两人身后,长矛一抖,左右扫去,打在两人颈间,各划开俩人半个脖子,鲜血涌溅。 紧接着将长矛向前送出,拍下正面一人追刺来的一刀,矛尖点刺在其咽喉。 再回拉长矛,左右打砸,将六人击倒,长矛再进,接连两刺近乎同时落至,再毙两人。 而后拖矛横扫一圈,将起身六人斩杀,人刀俱断。 正欲再进,一个身量只比他矮上三分的壮汉,持着一柄修长双手战剑,点地掠进,一身劲气汇聚剑尖一点,直刺而来。 同时,剩下一队人与窗外两组人汇合一处,六组人左右各三,皆五人在前四人在后,分做两排,前防后攻,从两侧夹向过来,显然是想给他来个关门打狗。 宁郃冷笑一声,不理左右,挺矛前刺的同时,还不忘道:“原来只是个神定。” 剑、矛交击,那人冷哼一声,“你也不过一神定而已,还是个经脉皆废,真元难催的假境。” 宁郃呵的一笑,而后手中长矛拧动,左手搭在矛尾,不待回拉转圜,直接向上旋起,似根本没有受到撞击之力影响一样,踏步近前,再度将长矛斩落。 他这矛虽然重制,但矛杆毕竟还是原来那个,是个椭圆的扁杆,更易掌握刃锋利于劈斩,虽保留了点刺的功能,却没有圆杆那么灵活,也不易像长枪那样抖转出圈来。 但其矛头沉重,最适势大力沉,劈斩而下。 那人也不是小白,见这一下劈来,顿时肃重起来,长剑在身侧挽出剑花,左右各出四下,边打边退,次次都是一触及分,只为卸去宁郃这斩落一击的劲力。 左右人等,更是趁机突进,夹攻而上。 然而他这一退,正中宁郃下怀,直接来了个猛虎脱笼,再改为单手持矛,虚握上提,随着其踏步而进,直接溜到黑色长缨处,攥在矛首下,往前一甩,再刺向那持剑之人。 那人心下一惊,感到这一刺劲力,还要远胜刚才的一斩,已是无力再挡,翻身就往身侧一滚,速度奇快。 宁郃扎下马步,拉回长矛,先砸再刺,直接转移目标,攻向身后合在一处的六组人。 他们剩下那个队长,真正面对宁郃沛然难御的攻势,才觉出可怕,正想率队后撤,等那躲开之人再来牵制。 然而宁郃怎么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一杆丈半长矛,覆盖范围极广,拍打点砸,快速将前排几人手中兵器打落,而后横斩而过,前面一排人,颈间皆现出一道血线,呜咽毙命。 待此时,那持剑之人,才再度回冲而至,三剑连出,攻向宁郃后心。 宁郃却身也不转,直接倒转长矛,向后刺去,左右手交替出招,长矛似颈间游龙一般,来去不定,将其攻势挡下,而后翻转身形,长矛顺势从肩头拿下,横砸开去。 那人竖剑格挡,却被一击砸退,踉跄跌飞数步,后背狠狠撞在一根柱木上,口喷鲜血,将面巾染湿。 宁郃不假思索,便大步追上,又是一记力劈落下,直接将其横抬格架的长剑,打的脱手落地,发出一阵轻鸣。 一抹血珠,也随之出现在矛尖上。 那人痛吼一声,手捂面颊,一道自额头划过鼻梁,直至下颌的血口中,淌出汩汩鲜血,顺着其掩面手臂连串滴落。 其如狼一般的目光,极其阴鸷仇恨的看了宁郃一眼,直接转身躲在柱木后,躲过宁郃回拉再挑来一击,一跃就往窗外逃去。 宁郃抖手就是一支梭镖甩了出去,转身与剩下围攻上来的数人战在一处。 那些人竟是皆抱有死志,当下只为给逃离那人争夺片刻时间,待宁郃将之全数斩杀之时,那人已经遁向后院,直奔院门而去。 只有一支通体染血的梭镖,裹挟着劲气,被甩了回来。 宁郃摆矛格开,就要追去。 院门处留在外面的蒙面人,已是接应过来,五支羽箭,奔着宁郃射来,阻其脚步。 而后五人就站在院门口,一箭接着一箭射向宁郃,为那人断后。 宁郃直接不去理会,身形一展,灵猫一样左右跃动突进,将一支支箭矢避过,来到五人近前,扬矛便刺,将五人斩在当场。 抬头看去,那人已经跳上马背,驭马向东逃去。 宁郃自不准备罢休,拔腿就追,速度竟眼看着比奔马还快,两人距离眼看有所缩短。 那人抽出一把匕首,直接攮在马屁股上,马匹受惊吃痛,速度暴增,迅速再将距离拉开,渐渐远去。 担心再有敌至,也不敢真追太远,宁郃遂才作罢,拎矛回转。 敲门把成郴和柯邯、弘屠翎安叫了出来,几人一起翻看起来。 “都别出来,事儿没完呢。” 听外边彻底没了声息,住店的各伙人都悄悄探头出来,又被宁郃喊了回去。 “这位兄弟,我们外面的弟兄如何了?能否让我们出去看看。” 见过宁郃一行的人,关上门,又再打开,小心问上一句。 宁郃道:“都被贼人杀了,稍后再安置吧。此事究竟,你们最好不知道的好,别出来看了不该看的。” 那人顿时不再做声,其他房间也是静谧一片,客栈掌柜掀起一条缝儿的地板,又啪的扣上,都是听劝的人。 宁郃心下也有歉然,但没有再多说什么,挑起一柄蒙面人的战刀,仔细打量。 “都是西朝人,武渊回来的。” 弘屠翎安掀开了几人面巾,又看过他们战刀后,清冷道: “大徵分成五国时,武渊只有三十万人,是迁渡沧澜海过去的中原人,余下则是过百万海西戎人。这几百年间,百姓间基本世代通婚,虽行中原教化,但长相上已经有了些变化,肤色要稍深一些,眼窝更加深邃,须发更重,色微枯黄。其他四国,情况也大体如此,但彼此也有不甚明显的区别。” “而武渊各军,所用战刀,便是这种直刀,仍保留缳首样式,却改为盘镡阔刃,更利于对少甲的戎人作战。” 宁郃了然点头。 弘屠翎安她们跟大溱人长相上,并无区别,是因为他们都是贵族出身,少有人与当地戎人通婚。 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现在虽然真把海西五国百姓,放他眼前,他也还是分不清楚,谁是哪儿的,但以后也算有了些判断的依据,不是一无所知了。 “但这弩,可是咱大溱府军的玩意儿。” 成郴捡回一张短弩,向宁郃摇了摇。 柯邯这时也从院外跑回来,他被宁郃派出去收拢那些人骑来的马匹,也是有所发现。 “多数都是泠北马,但有七匹应该是黎朝那边的夔山马,蹄铁上还有印记,但我不认识。” 泠北马和夔山马,都不是高大的种类,一个以耐力闻名,一个以速度享誉天下。 相比之下,泠北马数量众多,大溱各府军半数马军都是配备这种马匹,泠北各地牧民家里也多有畜养。 而夔山马则是黎朝独有,且数量稀少,一般专供黎朝骁果禁军乘骑,鲜少有外流的。 当下成郴和宁郃都是面现讶异,成三胖更是直接跑了出去,他也是相马的好手,而且见识比柯邯还是多很多的。 不多时便回返,向宁郃点点头,“蹄铁上的印记是骁字,古体字。” 而后苦笑道:“二哥,咱是不是又扎马蜂窝里了?” 第五十一章 再遇 “是不是马蜂窝还真不一定,是人有意甩过来的,倒是八九不离十。” 宁郃耸肩回了一句。 海西人,擅军阵,战斗意志很不错,再加上有黎朝骁果军的马匹。 这些相加,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贺礼劫案的那些‘马匪’。 但对方又是直接来找他麻烦的,还有鹰扬府军的短弩,仅是来杀他的,也不无可能。 毕竟武渊之乱,不是近一年两年的事儿,海西人东渡来到大溱,也不是个例,反而隐有成为一种相对廉价武力,并泛滥开来的趋势。 黎朝之乱,更是还要时日更久,而今的黎朝,有夔山马流出,同样也不是什么值得让人惊讶的事。 更值得琢磨的是,在他有雍合城战绩在前的情况下,即便而今不能尽用全力,但只派一个中品神定境武者,带着三十多人,就想能把他杀了,多少也有些轻视他了。 而那些人如果真是那批‘马匪’中的,似乎就又有些故意被扔来送死,把他在扯进这个案子之中,甚至让他寻找到些踪迹,赚点儿功劳的意思在内。 这种种,让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只有一点大概可以确定。 那就是他们的行踪,一直都在一些人的掌握之中。 这就有点儿让人不寒而栗了。 似有毒蛇一直在周围环伺一样。 成郴道:“那咱们还分开走么?” “分。”宁郃果断点头,“但不要离我太远,把那些夔山马带上,一旦有意外,你们直接换乘,不管什么情况,直接向我靠近。” 成郴应下,若真是三五十马匪,他们几人都还是可以派上用场的,但他们可以说并没有一点儿面对弓弩、军阵的经验,真遇上了,还是能蹽就蹽,来的更好一些。 宁郃再道:“其他的马,就留在这里,算是给院中身亡的那些人,一个微不足道的补偿。” 柯邯应声,“我去办。” 在宁郃点头后,直接去找了那队行商交谈。 而宁郃则溜达到柜台,敲了敲那块可以掀开的地板,客栈掌柜小心翼翼应了声,又打开条缝隙来。 “我会在下个官驿,找人过来收拾这些尸体,你这儿没有怕人的东西吧。” 早就看过几人路引的掌柜,也知道这位是个官儿,忙摇了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那就行。” 客栈也是被连累了,柱木什么的毁伤的也不少,更添晦气,宁郃也是递了些银子过去,聊做补偿。 至于问那一句,纯就是给提个醒,有猫腻也好,没猫腻也好,别被打个措手不及。 这野外的客栈,其实都会有自己的人手,主要还是保护自己的安全。 还有一些,则本就是什么山匪马匪,暗道势力的眼线。 躲,只是他们不瞎掺和事儿,不轻易与哪方结仇结怨,大家井水河水互不相犯的态度而已。 可不是真的柔善可欺,随意揉捏之辈。 随即宁郃也不用其他人搭手,把尸体都归置放在院中一处空地。 客栈掌柜这才钻出来,带着人洒扫清洗。 宁郃几人,则都聚在他的房间里。 两个小的,虽然年龄不大,但也是经过些风浪的,有点儿坚毅心性,没哭着嚷着,惊慌不已,都老老实实趴在床上假寐,权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几个大人也没心思说什么,各自坐着休息。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住店的其他客人,相继结账离开客栈,不顾天色未亮,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待得天明,宁郃等人也启程离开。 宁郃单人独骑,先行一步,赶到了十里外的官驿,出示了一应公文证明等,让官驿的差役,前往了客栈收尸,并找人带自己去所属县城,通报该县官员。 同时也给萧庆远写了封信,让官驿急递到璟田郡府军驻地去。 他们现在所处,属苜萍郡朔远县,就是离县城有些远。 朔远县地域南北狭长,东西向较窄,县城还在偏南地域,一路足走了两天,四百多里路,才看到朔远县城。 到了县衙也不废话,将事情一说,交给当地收尾。 但查不查就是人家说的算的事儿了。 他只是被外派途径,终究是没那个能耐连人家县衙官吏都能指使的。 反正人家是客客气气把他迎进门,再把他客客气气送走,也就完事儿。 索性宁郃也没指望谁能出来给他个答复什么的,问过了礼部没人来过,也就直接离开,没在朔远县多留。 苜萍郡,如此得名的原因,是这里水草十分茂盛,而且这里的地势起伏不定,让得草叶随风摇曳间,像是湖面翠萍随着水波荡漾涌动一样。 而且从这里开始往南,泠北草原上山系、水系,还有森林,都开始变多,草原上各种野生动物,也变得更加常见。 走官道还好,常有车马往来,野生动物吃多了亏,多少长点记性,少往跟前靠。 宁郃没有经验,溜达进一处林子,打算避过毒辣的日头暴晒,差点就被一条毒蛇给掏了。 不过凡事有利有弊,吃食啥的,也是更丰富了起来。 这不,等成郴和公冶梓苡他们跟上来,扒皮清理干净的肉食,已经有了三五样,大小不一的被宁郃摆在一堆叶子上,就等几人过来开烤。 “我都快熟了,东西怎么还不好。”公冶梓苡嘟着嘴,不断的拿着把扇子扇风,虽然也都是热风。 现在她是后悔不跌,北方的山林,她和宁郃都熟悉,但这里的,完全与之迥异。 这倒也罢,对他们而言,还不算大事儿。 主要是这个气候,别说是她,就是宁郃也接受不了了,整日袒着衣襟,见到河就想往里钻。 雍合虽然也算南方,但一来他们在雍合时,还没到最热的时候,二来雍合的地势高,相比较而言,跟北地几府夏日时,温度差不多,他们也可以习惯。 而现在,随着渐往南走,时间也来到最热的这一段时日,四下无遮无挡,整日万里无云的,属实太过烤人。 他们倒是试过昼伏夜行,但白天热的睡不着,休息不好,晚上赶路,恨不得遇上八百回各色猛兽,也是让他们直接放弃这个打算。 从朔远县南行,短短几天时间,本就不白的宁郃,已经跟成郴差不多黑了,脸上都晒蜕了两层皮。 成郴更是跟柯邯成了好兄弟,黑的不出二样,蹭上炭灰,都仅勉强能看的出来痕迹。 倒是几个大小女人,涂脂抹粉的,没怎么变样。 而此去泠南关的路程,才算走了四分之一,且是越来越往南去,泠南关所在基本就是最热的那条线上。 真到了地方,这天气还不定怎么折磨人呢。 “再捱捱吧,到了苜萍城就好了,咱们置办上马车,带上水车和制冰块儿的东西,一路上不缺冰用,会好很多。” 成郴撕了一只烤好的羚羊,分给几人道。 他其实是走过这段路的。 只是当时什么都有哥哥们安排,他就跟现在的贺岚甄一样,纯粹就是跟着玩的,哪能记住那么些。 现在遭罪了,才想起来准备不充分的事来。 宁郃也是苦中作乐道:“捱吧,权当磨练心性了,没准你们谁就热迷糊了,来个顿悟啥的,破境了呢。” 习武之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本就有磨练心性意志的意思,而不只是怕技艺不精,他倒也不是纯瞎咧咧,而是自己本就有这个想法。 只不过换来的,是一堆大白眼而已。 “看!你们快看!” 几人现在坐的地方,并不在林子内,只是个边缘,有树荫的地方,且地势略高,还是能看清周边的景象。 刚把羊腿放进嘴里的贺岚甄,随意一扫,看见了大群野牛在远处狂奔向西,顿时跳了起来。 几人寻着望去,也是暂停了动作,观看起这壮观景象。 马匹奔腾,有肆意无羁的美感,而牛则有一股横冲直撞,野蛮无束的劲头,也自有其妙。 尤其是在眼下这种环境下,少有人踪,全是自然景象,颇有些梦回荒古之意。 宁郃心头一动,体会到了又一种倾覆之势,顿时闭目沉思,细细琢磨起来,让几人相顾无语。 半晌,弘屠翎安眼神微动,眉头蹙起,对柯邯和成郴低声道:“仔细看看,牛群那面是不是有人?” 成郴凝眉看去,果然在烟尘消去后,看见二十多小黑点,也在急奔向西,只是先前他们都被牛群遮挡在侧,并未显出。 当下那些人却是直接奔着他们这个方向,往北而来。 柯邯更是直接翻身上马,“别是谁在狩猎,我去看看。” 说着便打马而出。 弘屠翎安提矛在手,也径直跟了上去。 他们倒是没别的想法,只是看宁郃似有所得,怕被搅扰了去,想去拦一下,看能不能请他们稍微绕一下。 然而待到他们临近,那些人根本二话不说,直接搭弓就射,两人连忙格挡躲避开来。 那些人倒也不追,只频频往后看,脸上惊怒交加,压根没理会俩人的意思,似乎只要不挡他们道,其他都无所谓的样子。 狩猎倒不像,反像在亡命逃窜。 第五十二章 翎安初显威 “公冶姑娘,你带着俩小的,就在这儿待着啊。” 成郴眼见远处情况,顿时脸色更黑,抽刀上马就冲了过去。 他是没到中品境不假,但不代表他就是个白给的。 而且他的脾气,也绝对算不上好。 不随便对人出手,是家教在那,没有仗势欺人的习惯,却绝不是谁都能来踩上一脚的。 眼见柯邯两人过去,对方二话不说,就是搭弓发箭,射向两人,也是怒从心起。 柯邯和弘屠翎安,也是掉转马头,从后追上,心下愤然生怒。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尔等因何搭箭便射!” 柯邯更是怒声喝问而出。 然而并没有换来回应,却见那些人,分出五人,拧身搭箭就又向他们射了过来。 拔剑挥斩开两支箭矢,柯邯直接往旁侧滑落,离鞍掉凳,避过剩下几箭,才复点地跃回马背,骑术可谓相当精湛。 而后与弘屠翎安对视一眼,一左一右,绕行开来,从两侧分别夹攻过去。 成郴这时业已临近,左闪右避,转马跳花,也是一一避开射来箭矢,冲进对方人群之中。 手中弯刀划出一抹雪亮,砍在当先一人肩头,而后转刀一抹,错马而过的瞬间,又在其腰腹、后背连斩两刀,而后迎刀再回,与另一侧之人斩来长刀对上。 雍南刀客尚轻刀快马,这马快,刀也自是不慢,这一刀挡住对方刀势,顺势就是往上一抹,一缠一点,把其手腕挑伤,刀背砸在其咽喉,把人打下马去。 对方见状,三骑并肩攻向成郴,竟也不是等闲,三人联手,将成郴隐隐压制,互相止住马速,缠斗当场。 “快些把他们料理了!” 对方其他人,在三人授意下,两侧兜了个小圈子,转而迎上正在队尾与自己人缠斗的柯邯两人。 两人一人持剑,一人持矛,虽是先行接敌,却是直接陷入苦战。 那五骑射艺或不算精,但人皆背着一杆长刀,柄刃各有三尺,刀背宽厚,挥舞起来呼呼生风,而且力道十分不俗。 弘屠翎安虽是女子,但却一杆长矛兜了四人在内,攻势大开大合,招式迅猛凌厉,还要隐占上风。 而柯邯一张黑脸下,却是看不出的臊红,亏他自诩不凡,现在却要让一女子照顾,十分羞愧。 在客栈里捡来的长剑,上下翻舞,无比迫切的想将眼前之敌击败,好去帮弘屠翎安。 而那五人招式虽猛,但现在反而不那么急切了,悄悄换过眼神,只为拖延两人,等同伴到来,再快速将两人解决。 弘屠翎安首先察觉到不对,只觉压力再轻一分,余光往前一扫,明白了四人用意,眼中厉芒一闪而逝,挥矛再砸向四人。 待四人左挡右避,已知其力,不与其硬碰的刹那,左手抽出腰后直刀,旋飞而出,正中一人心口。 余下三人,顿时面色大变,打马欲走,暂避锋芒。 弘屠翎安却是得势不饶人,长矛舞如狂龙,追上一人,就是当头砸落。 左右两人与之并肩,三把长刀挡向这沛然一击,却不料弘屠翎安离鞍而起,旋动身形,借势回拉长矛,再转而刺出,三朵枪花乍现,三人胸口皆被先后刺中。 而后一手拉住马鞍,又翻回马上,向远处再来之人迎上。 “哎呦,不错嘛,临战很果决。” 小坡上,宁郃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看到了这一幕,轻笑赞道。 练是练,用是用。 平日练武,是为了能更好的使用,但真到用时,能不能全用出来,却是不一定。 有些人真到上阵,一身武艺只能用出七成、甚至五成。 而有的人,临战之时,却偶有神来之笔,平时想不出用不出的招式,临战时却信手拈来一般,常常超常发挥,一身本事能用出十二成来。 宁郃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越到险境、绝境,越能超常发挥。 弘屠翎安现下显露的,也是这样。 上了阵,一身狠劲儿,让她不去考虑太多,很多招式,想到就直接去做,反而自然天成。 反观还在苦战的成郴和柯邯,招式都极为熟练,刀剑飞转无影,却相比之下,少了那一丝毅然决然的果敢。 不是能耐不济,而是太容易被人看透、缠住,若有困局,便易身陷其中,难以破除。 当然,这不怪他们,也不全是性格问题,而是他们的想法,就跟宁郃以及弘屠翎安不同。 宁郃是亲身经历,弘屠翎安是自幼耳濡目染,逢战追求的就是速战速决。 沙场之上变数随时都有,两军相遇,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讲究的就是勇者当先,最忌讳缠斗不休,拖沓不决。 而江湖武人之间,虽不是和和平平的比斗切磋,也伤人厮杀,但绝大多数情况下,首要目的,都不是奔着杀人去的。 相互交手,也是以胜为先,而非夺命。 伤人、杀人等,并不是主要目的。 多数情况下,伤人甚至杀人,都是在实力相近,收不住手,或者使了暗招、杀招什么的,才造成的结果。 真正直接奔着杀人和伤人去的,江湖上称之为‘魔头’,好人坏人扔在一边,仇家遍地,人人喊打,动辄被群起攻之,倒是常态。 是以他们善于缠斗,讲究个你来我往,双方本事尽出,以此来拼个高低。 这从他们各自出手的习惯,就能看的出来。 宁郃和弘屠翎安,基本都是奔着让人一时或者一直不能动弹去的。 而成郴二人,却少往人要害攻去,即便想让对方失去战斗力,也是先奔着伤人,而非直接杀人去的。 公冶梓苡看了看宁郃,“你不去帮忙么。我带着她俩,没事儿的。” 说着拍拍自己腰后的短刀。 跟宁郃比她虽然菜,但不代表真的菜。 比拳脚弘屠翎安只要能抓住她,收拾她跟玩儿似的,但要是动家伙,弘屠翎安未必就能奈何她。 她也是剐过虎,逗过熊,隔三差五打头野猪吃的好汉子,可不是什么全靠人保护的娇软大小姐。 宁郃弹了个脑瓜崩过去,“你消停待着,什么时候到了中品,再摆楞你那两把猫牙。” “是虎牙,虎牙!”公冶梓苡跳脚抗议。 “随便吧。”宁郃耸肩,却是仍不动弹。 那边虽然胜负不明,但并不算多大险境,对三人的武艺,他心里都有数。 一路被他拦着,跟俩小的一起护在身后,嘴上不说,但三人心里不会舒服,这他也是知道的。 现在倒是不妨让他们动弹动弹。 而那边,现在也不是弘屠翎安一个人,大展英姿了。 柯邯手持长剑,在与对手缠斗半天之后,还是敏锐的寻了对方破绽,一剑从身侧撩起,挡开其斩落长刀,突然夹马突进一步,长剑倒转从其扬起手臂下掠过,以剑首砸在其心口,将之砸落马背。 而后看其口涌鲜血,胸口微塌,没有再战之力,便不予理会,纵马向另一侧来敌迎去。 另一边,成郴久战不下,被缠压在当中,一柄弯刀挥洒四方,掠起簌簌呜咽,左挡右支,也是被激起心中凶厉。 当下挡落一人长刀,直接跃离马背,落在那人身后,一手勒住那人脖子,一手挥刀挡落另两人攻势。 随后猛地发力,将擒住那人提起,甩向两人。 两人忙伸手去接。 成郴在后掩杀而上,伏在马背,后发先至,左右各出三刀,划在两人大腿、腰腹、肋下。 而后驭马扬起后蹄,蹬在那被他抛出一人胸口。 这三人,直接有一个失去战力,另外两个也是直接被重伤,局势瞬间翻转。 成郴乘势再上,反压着两人再行缠斗。 两人腰腹肋下,皆受重伤,举刀乏力,不久便被成郴一顿连斩,打落马下。 成郴打马转头,向着再陷入苦战的柯邯支援而去。 而弘屠翎安,一杆长矛用的颇有悍将之风,势若强龙,强硬刚猛,这时也干脆利落的解决了自己这面六七个敌人。 也向着柯邯那边冲去。 正此时,小坡上的宁郃动了,翻身跃上马背,拎矛就向几人方向奔去。 却没有停在几人附近,而是仍旧直往前去。 三人一回首,这才看见,远远的再有烟尘扬起。 过了一阵,才看清,竟是一个个顶盔着甲的精甲骑兵,数量不下二百之众。 一杆李字王旗,随风招展。 第五十三章 府卫将军,子羽 “吁!” 临近对方百步,宁郃止住坐骑,马首高抬长嘶。 对面当先一骑,正准备搭箭示警,令来人止步,就见其自己停下,自收了弓箭,打马近前。 “颖安县尉宁郃,见过卫校。” 宁郃打眼一看,来人身穿校尉扎甲,抱拳先打了招呼,自报家门。 “雍王府亲卫军校尉,辽常。”那校尉也回上一礼,报了名姓。 “我等奉合逍王之命追剿贼匪,请宁县尉让路。” 辽常全然一副强硬军汉的模样,说话举止也相当冷硬。 宁郃点点头,倒是习惯对方这种行事,侧身往身后抬手虚指,道:“若只是那二十多人,已被我兄弟擒下,辽卫校不妨查看一眼,是否确实。” “多谢。”辽常再一抱拳,伸手止军。 自己跟着宁郃一并来到成郴三人身边,左右打量一下,冲宁郃点点头,一句废话没有,一刀一个,把那二十多或伤或死的家伙,都给补上了一刀,全部砍翻。 看的成郴和柯邯眼皮直跳,暗道一声“杀胚”。 “早听我家将军说过宁县尉大名,此间职责在身,恕不多叙。来日闲暇,再向宁县尉请教一二,咱们切磋则个。” 辽常擦刀回鞘,却是这般对宁郃说道。 他年纪也不大,二十二三的样子,这一路总是听他们将军,碎嘴子一样,嘀咕一个人有意思,也厉害,可惜不是自己麾下的人,也是早有不服。 生恨倒是不至于,但比试比试,较量一下的心思,却是无比强烈。 现在见了真人,自是不再掩饰。 宁郃摸摸鼻子,没记着自己认识雍王府卫将军,不知这话都从哪儿说起的。 却还是还礼道:“行。若有机会,定与卫校切磋一二。” 辽常乐比哭都难看的微微一笑,向几人点头示意,告别转身,带队离开。 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头没尾的,弄得成郴直挠脑袋,总觉得缺点儿什么的意思,心里直痒痒。 随即摊手嘀咕一句,“这都啥事?” 宁郃轻笑一声,看了下这二十多人装束和兵器,道:“怕不是跟客栈那些是一伙儿的,雍王府动作倒是快。” 眼下这些人的出现,又让他将客栈袭杀他那些人,是贺礼被劫的‘马匪’上,多偏向了一些。 自以为是雍王府已经先行找到了窝,给掏了去呢。 “那倒确实挺快,咱们出来前都没听说雍王府派兵出来,现在都跑到咱们前头去了。” 说着成郴再道:“也幸好他们跑前头去了,要真再让咱们迎头遇上更多,还真不太好应付,这帮家伙属实有两下子的。” 一番交手,成郴也是知道了对方的斤两。 别的不说,单以境界来说,跟他交手那三人,起码也有接近河车境的实力,甚至可能都是初入河车境。 柯邯也是垂头丧气的点点头。 最开始跟他交手那人,跟他实力其实伯仲之间,他的内力要更浑厚些,对方则经验更老到。 只是对方所学功法、招式,都不算精湛,破绽之处,比他更多,他才侥幸占得一丝便宜。 而这不是个例,是那些人都差不多有这个层次的实力,成郴和弘屠翎安来的再晚些,躺地上的,八成得多他一个。 弘屠翎安没有什么表示,走到一边,拎起一把长刀看了看,递向宁郃,“是原西渡的泠北刀客一个小分支,武渊立国后,没能在军中占得一席之地,只当了个边县城主,但也有些名头。” 宁郃拿过来刀一看,发现刀身吞卡处有个‘卓’字。 西朝五国,实行郡县两级制,但主官却是世袭罔替,不设县令、郡守,而是大小城主,算是有实封的贵族阶层,下面属官,再由朝中委任,两相制衡。 所以一个城主,哪怕是个县城的,也不是什么寒酸的代名词。 而今境遇,只能说武渊已经乱到了一定程度,原有的阶级也好,地位也好,都被粉碎了去。 不然,再怎么不济,似这卓家和此前的哥舒武,也不至于沦落到为匪为盗的程度。 再看看弘屠翎安姐妹,境遇却是比之更加凄惨。 一念至此,宁郃对弘屠翎安道:“回颖安后,帮我打听收集一下武渊和其他四国的现状,过段时日,咱们可能会去一趟。” 弘屠翎安身子一颤,狠狠点了点头。 “埋了吧。”宁郃转向成郴和柯邯,歪了歪头,示意他俩搭手。 三人一起,把现场收拾了一下,没任之抛尸荒野,免得再落个被野兽啃食的下场。 随即也没了接着吃东西的心思,一行人再度南行。 却是走了半天,临近天黑,也没再找到客栈。 这地方再夜宿在外,也基本别想睡觉,太过危险了些。 宁郃只好带几人,使了点儿银子,一起住进了官驿,并让他们给打扫了个干净的小院出来。 要不就官驿那个环境,也够折磨人的。 只是还不待睡下,辽常竟是出人意料的找上门来,说是合逍王有请。 宁郃自己将信将疑的跟了过去。 合逍王李在,并没有住在官驿,而是结营在官驿往南十里左右的路边。 营栅在外,四下有丈高塔哨伫立,内外四队人轮番巡视,入营还需通行口令,一切全如行军在外一样,没有丝毫松懈轻怠。 待辽常引宁郃入营,来到正中一顶两丈许见圆,高有丈半的营帐内,合逍王李在,和一三十岁左右年纪的英武将领,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打量起来。 “宁郃拜见王爷。” “见过将军。” 宁郃被两人盯得发毛,先向李在深施一礼,再转向那英武将军,也见上一礼。 那英武将军呵呵笑道:“宁校尉,咱们又见面了,不过你这次可不如上次那般潇洒疏狂。” “呃。”宁郃无语的看过去,满脸问号。 他们啥时候见过,在哪儿见过,怎么见的? 那英武将领见状道:“上月二十九,莲花巷口,我在听云楼顶。” 宁郃“哦”了一声,随即狐疑的看过去一眼,他当时就觉得有人窥视,还不怀好意,不会就是这人吧? “你们都坐。” 这时李在发话了,伸手虚抬示意,让宁郃以及辽常落座。 二人道谢坐下,宁郃也打量起李在。 然后觉得他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蓦然想起,他小时候从观里溜回北宁城,撞见过一次宁王微服出门听曲儿,那长相就跟眼前的李在,有六分相似,都是凤眸高鼻,剑眉阔额,长得就很有威严,而且十分俊朗。 再看那英武将领,眉眼似也有一丝与其相似之处,颇觉讶异。 “吾名子羽,字启英,北宁城生人,你我也算是同乡,只是自幼就是姑母先王妃带大,并未在北宁久居。” 英武将领子羽看他神色,出言笑说了一句。 今日找宁郃来此,也是他向合逍王建议的。 接下来他也是直接言明道:“今日请你过来一叙,也是我向王爷举荐,想请你同行,添做护卫,同往泠南关。” 不待宁郃回声,其再道:“今日你已经得见,却应该不知,那些匪人,并非我们有意清剿,而是前来再行劫杀,想阻王爷迎回侄孙,简直狂悖之极!此行我只带了三百府卫,虽少有阵亡,但伤兵不少,以如此天气,伤势难愈,再逢城池,少不得留下治伤,以免沾染恶疾。可如此一来,随行护卫人手锐减,若再有阻截,恐有万一。” 说罢就直勾勾瞅着宁郃。 不往多说,这货以一当百,不在话下,而且是狼骑斥候出身,其中翘楚。 若是宁郃答应下来,有他在前开路,自己把持中军,此行必然轻松不少。 宁郃苦笑一声,起身回道:“将军抬举,郃本不敢拒绝。可兵部调令,命我汇合礼部郎中,再往泠南关。现在,我连人都找不到,想动身,也无奈啊。” “此事无妨,本王让人各城留信,礼部来人若至,让他们自往泠南关,在泠南关汇合也是一样,不会有人能以此找你麻烦。” 李在开口道。 他虽然只是个郡王,且雍王一脉近遇不佳,但也还不是全无能耐,明面上这点儿事情,还是搞得定的。 宁郃顿了一下,见礼应下。 “哈哈。”子羽朗笑一声,走过去拍拍宁郃肩膀,“我知道你还带着些朋友女眷,可让他们随在队后,也方便照应,咱这营帐,总比官驿住着舒服。” 说着子羽指指帐内放置在炉中的大冰块儿。 这可不是合逍王和他的专属,而是每夜都会分发到各队将士帐中的。 而且他们用的行军营帐,虽然比不上李在这个,但也宽有丈许,都是入草原前新备置的,里面带有搭板,白天拆下来就能带着,晚上搭上就是高床。 在营帐内放上冰块,凉气能流通在搭板下,可是很舒服的,不至于热的睡不着,休息不好。 宁郃轻笑,“多谢将军宽待”。 其实他最大的犹疑,就是觉得这一路比预想的难走,也不太平的多,怕把音奴他们落了太远,真有万一,照顾不到。 此前所言,不过说辞而已。 现在既然子羽已经想到,那顺路搭这一趟,也就无所谓了。 子羽呵呵一笑,“没什么宽待不宽待的,只是王爷和我觉得你值得如此而已。而且,找你来,担子可不轻,这开路当先的事儿,可就交给你了。” “王爷、将军,我不服。” 就在这时,辽常梗个脖子,闷闷的站起来,向俩人一拱手道。 他是压根不知道是这么茬意思。 要不他宁可挨军棍,也不会去请人。 此前这一行,可都是他带人当斥候开路。 现在找个外人来,咋的?嫌弃自己人了,还是看扁了他和弟兄们? 子羽瞪他一眼,直想骂人。 “你个棒槌,今日遭遇,一点儿记性不涨么?今日还只来了几个内宇武者,你斥候队,就伤了五成。明日真来个道衍的,你跑都跑不掉!” 宁郃听着他这直白的,一点儿不避讳的话,白眼都快飞出去了。 丫是一点儿都特么不拿他当人啊。 还只来了几个内宇的,还来个道衍的,他也只是个神定境的好不好? 真遇上了他就肯定能跑了咋的? “那啥,我现在反悔行不行,还来的及么。” 第五十四章 各有心思 “反悔是来不及了,我可还等着看,你能不能再宰两个道衍境的家伙呢。” 子羽大笑一声,大手又使劲拍了两下宁郃的肩膀,一脸我很看好你的样子。 主座上的合逍王李在,也是莞尔一笑。 他自己也是中品武者,内宇境。 也知道莲花巷口之事。 他也很想看看这个被子羽,倍加推崇的年轻人,究竟有什么能耐,还能否再现当夜风采。 他和李鑍的想法,并不相同,若是可以,也有必要的话,他倒是不介意拉拢宁郃一番。 至于有没有办法诚心收服什么的,在他这里也是无所谓的事情。 他从来不觉得,这世上只有让人诚心归服,才算可用。 “我有伤的。”宁郃无语的看向子羽。 子羽:“我知道啊,你没恢复么?” 说着他也有些纳闷,从气息来看,宁郃真元运转并无滞涩之感,反而让他感觉到一股汹涌蛮横之意,这可完全不像内伤未愈的样子。 不然,即便他叫了宁郃过来,也是不会直接开口相邀的。 他对宁郃很感兴趣,也很想看他跻身道衍的那一日,更想在他破境之后,跟他照量照量,自是不会故意将他置于险地。 别说是否真的会遇到危险,那也都是得罪人,遭人嫉恨的行为。 “呃。”宁郃眨眨眼,还是实话道:“恢复是没恢复,就是今日偶有所悟,向内宇再进了一步,也能掩盖下伤势。” 内宇,本就是将自己的身体,看做一个小世界。 他今日见荒野亘古,蛮牛奔腾,一感蛮牛无视一切的冲劲,也觉大地山河包容万物之势。 遂将真元分做两股,一静一动,一如无波静湖,一如汹涌暗流。 前者护养经脉腑脏,后者成滚滚摧山之势。 若非还差上许多腧穴未开,运行之法,也尚且稚嫩,没达到他想要追求的极限,现在他就已经可以跻身内宇境了。 现在么,他得时刻小心维护着两股出于同源,又各有迥异的真元,互不干扰,不对经脉内腑造成伤害。 真元倒是可用,实力也确实再有精进,但仍不能尽出全力就是了。 “你也不怕走火入魔,经脉尽废!”子羽听完他简单比喻一下,眉头蹙起,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这方法说来简单,也看似融洽,但其中危险,细细一想都觉心惊。 别说初次试验,就是现在,一旦这两股动静结合的真元,运行稍有不畅、冲突,宁郃都容易把自己搞死。 而后他不禁转向李在,想着是不是就此作罢,给宁郃一个反悔的机会。 然而不待李在开口,宁郃便回应道:“其实还好,我自幼修习平川决,又跟百里楼主请教了下他的息烽听云决,还算有些心得,没有那么危险,再有数日,应该就可以彻底稳固下来。” 平川决,有个平字,却不是什么柔顺平缓的功法。 而是取一马平川之意,讲究的也是一个势若无阻。 初时开脉活窍,都是近乎狂暴蛮横的方式,只是入河车境、已成周天之后,才显得平缓中正,实际却是浩荡之气已成而已。 反而百里玄祯的息烽听云决,才是真正的以静待动,静可以团聚温养,极近柔善,动则大兴天威,成云雨之怒。 另外还借鉴了一些其他较为柔和的功法劲力运行技巧,以补足平和之意不够,可能留下的隐患。 再则,想成宗师、大宗师,这总是不可避免的过程,不是这个方法也是其他,谁也不是全无一点儿风险。 李在也是说道:“平、疾相合,阴阳互济,或正当天成,比你我初入内宇,还要轻松也说不定。” 说着也饶有兴致再打量宁郃一眼。 宁郃浅浅一笑,点了点头,他当时确实有这么点儿自然而然,一蹴而就的意思,运气很不错的。 辽常张了张嘴,闷不做声。 什么跟什么都,一个个都当内宇是大白菜么,咋不给他也来一颗呢? 子羽也无语的看向宁郃,弄不清他到底要闹哪样? 这时宁郃再道:“我并不熟悉泠北草原的环境,对这面所知甚少,真正的斥候,还是仍旧由辽卫校来吧。我跟在一侧,有事可以随时赶到,互为照应吧。” 说一千道一万,他还是怕子羽太拿他当盘菜。 言下之意么,我有事了,你也快点儿来。 道衍和道衍也是不一样的啊。 江湖上境界到了就算大宗师,但镇北军中,只有能一气破百甲的才算。 当然,这个甲不是全甲,也不代指上百甲士,而是百枚极其坚固的冷锻甲叶。 在不使用兵器的情况下,仅以劲气凝锋,二十步内,贯穿百枚甲叶,而不使之碎裂。 而且需要连续做到二十次以上,才算合格。 那玩楞比攻城弩都猛了,还不带间歇的,他拿命挡也挡不住。 子羽这才反应过来,呵呵一笑,看了看李在,点下头来,“那就依你。但是出工不出力,我可以大欺小了啊。” “咱也不是那人啊。”宁郃笑呵呵保证道。 随即宁郃返回官驿,翌日天色未亮,便带着公冶梓苡他们来到了雍王府一行营地外。 再见过子羽之后,等他们拔营准备妥当,一众人分成四个队伍,前后隔着百步远,再向南行。 一连七日,都并未再有什么波澜,平平静静的到了苜萍郡城。 李在并没有进城休整,只让子羽带着伤员,送往城内安置。 宁郃等人也跟着进城,先去了县衙和郡衙,打听了礼部一行,可有到来。 得到的答案,却是礼部通过另一条官路的官驿,送来急信,说是走迷了路,还得有半月行程才到,言他若至,让他等待些时日。 子羽直接以雍王府的名义,留下信件,让郡城官驿,派人迎往送信,通知借调走宁郃之事,让他们直去泠南关。 他们双方目的地一样,目标也一样,但最终目的却是不同。 雍王府并不会以黎朝太孙的名义,将人接回,而只是接外孙回家省亲,祖孙相聚,言为私事。 而礼部一行,明面上则是以其为黎朝遣使的名义,想将人直接接去永宁,言为公事。 究竟都是什么个打算,且不去深究,可这较劲儿比速度的时候,礼部一行说自己走丢了,宁郃是怎么想,怎么觉得荒唐。 子羽倒是不怎么在乎,他们先到也好,晚到也罢,就是礼部先接了人,他们都得给抢走。 这劫匪别人当得,他们同样当得。 他们在乎的不是谁能接到人,而是谁能真把人带到地方,那才是真正较劲儿的地方。 宁郃随即也懒得多想,就当只是个寻常差事,谁薅他他就跟谁走,权当自己是个随意摆弄的白痴算完。 ………… 西泠府,岩川郡。 在这距苜萍郡以东,近两千里路的地方,礼部郎中午泉一行二百多人,停车驻马,一堆堆儿的分坐在光秃秃的岩壁下。 岩川多山,且植被较为稀疏,白天应是比苜萍郡还要更热一些。 但他们所在这里,东南西北向,两座百丈余山峰,夹成了一道长有数十里的谷道,既有荫蔽,又有穿堂凉风,反添诸多惬意。 索性也就不走了,在这凉快够了再说。 “大人,咱们这样,真的好么?” 有一年轻主事,颇感无奈的四下看看,向午泉低声问道。 午泉也不知哪弄来的小炉,在这地方,都不忘给自己煮上一壶茶,滋溜一口茶水,微笑道:“有什么不好的?上面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做就是,难不成你想去面对合逍王和雍王,顺便把黎朝皇室也得罪一下?” “可…”那人还欲再道,却被午泉止住。 “裴家愿意当那个得罪人的,尽管让他们去。咱们在后面,安生的跟着就行,等合逍王他们到了泠南关,咱们过去要下人,不给,咱们就跟着打道回府,剩下怎么扯皮,自有人去料理,跟咱们无关。” 他心里明镜似的,上面说着跟裴家互相勾兑妥协,帮他们在西四府行事,给予便利。 实际么,也是自有打算。 坐山观虎斗是其一。 借机给裴家一派的添点儿堵、探探他们的虚实,是其二。 至于其三,则是本就有意让雍王府把人接回雍合。 也只有如此,行台才有跟雍王府正面交涉,明面上去斗一斗,玩儿点真格的,这么一个由头。 打打杀杀的,太野蛮了。 “那宁郃咱们就不管了?”年轻主事再问道。 他打心里,还是挺佩服尊敬边关将士的,一再发问,也是念及还有个宁郃在,而且得罪裴家不轻,再被人给琢磨了去。 午泉笑而不语,只是摇摇头。 不是他们不管,而是上面有意送宁郃些好处。 留在颖安,一旦责令地方调查贺礼被劫,这个注定不可能找到真凶的案子,宁郃等地方官员,必被累及。 虽然大事儿没有,但加上此前诸事,这考评也别想好。 而出来走这一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能得些实惠。 更何况,还会有人送些许功劳上门给他。 他们是有意通过宁郃,向外界表达一个态度。 他们这一派和裴家本就不同,向来不插手军伍之事,也对各边军自始自终抱有敬意。 这份好感,落在宁郃身上,既有人关注,又不会惹圣上猜忌不快,可以说恰到好处。 至于宁郃能不能吃的下,愿不愿意吃,都不需要他们去考虑。 那是他自己的事儿。 第五十五章 烈字营 “这破天儿。” 泰和二十八年的北江府,年前雪多,入夏雨多。 各地虽未出现大灾大涝,但无论是人,还是作物,都很不适应。 今岁早秋,六月二十二,已至立秋。 北江府北境,已是下了两天的透雨,刚刚止歇。 大雨并未带来丝毫的凉意,反添诸多潮湿的闷热,像个大蒸笼一样,让人浑身上下都觉得黏糊糊的,不爽利。 镇北关南城角巷一临街小店后院,一个二十出头的汉子扔开了身上的粗布短打,赤膊上身,打了桶凉水,胡乱的擦洗起来。 随即甩甩手,找件干净衣服换上,探手拿起炕边的拐棍,伴着哒、哒的声响,行出屋外,空着的手抄起扫帚磕打几下,挑起柴垛上遮雨的披盖,随手将扫帚扔下,抱上一堆木柴。 不多时,这座边关大城中的第一缕烟火,一如既往的飘然升起。 横宽不过五步的小店卸下门板,撑起棚子,云蒸雾罩的水汽弥散不尽。 “虎子,来碗热乎的,出个透汗,黏糊糊的,烦死个人。” 左右两边先后打开了门,两个年岁更大些的汉子,敞着短衣凑到一处,大大咧咧坐下。 “嚷嚷个屁,等着!”没好气的回应从店内传来,随之还有当啷一声放在台面上的两碗热汤面。 俩人也不在意,起身端来面碗就大口大口吸溜起来,造的喷香。 虎子拍拍手上的面粉,先把装满了包子馒头的一摞大笼屉放在锅上,转身也端出一碗面来,哒哒走到桌前坐下,三个大脑袋凑在一起,秃噜声此起彼伏,一个赛一个的响。 “还是一点儿动静没有?” 虎子吃的晚,速度却是更快,满满一大碗面,似乎三五口就被他吞下去一样,倒是比另两人还要先撂下筷子,滋溜口热乎汤,看向了坐在自己左手边那人。 “没有……”那人此时也是放下了筷子,灌了一口热汤,左手抓起右边空荡荡的袖管抹了抹嘴角,沉寂摇了摇头。 “瞅你俩个吊样,镇北关这么多兄弟呢,轮得着咱们几个废物操心?” 最后一人右手仅剩两指间夹着的木匙,带着一道横疤并不能怎么挣开的右眼带着抹故作轻蔑的眼神斜视二人一眼。 可话音落后,他也仍是习惯地看向北方。 “谁说你们是废物了?” 巷角转过来一个人,一身幽暗精甲,腰间悬着把长刀,露胳膊挽袖子的,虽然年岁不小,胡子都有些花白,却没有什么沉稳气度,反而一身澎湃而出的草莽匪气。 虎子三人腾地站起来,“将军!” 萧炌挥挥手,随意走过去,跟三人坐在一起,看了眼虎子,“杵这儿干嘛,让我啃碗啊。” “啊?噢噢。”虎子怔了一下,忙转身去做吃食,柺都顾不上拿了,一跳一跳的,就进去哐当哐当的揉起面来切了下锅。 “坐着,抬头看你们怪累的。”一手一个,萧炌又把俩人摁坐下,“宁小三的人,就你们还在城中了吧?” “嗯。”缺了条胳膊的韩二牤子,点了点头。 他们仨也是自己后跑回来的,想着不能再提槊出关,好歹也能留在这儿,替兄弟们再看着点儿,也挺好的。 萧炌笑了笑,“那小崽子出息了,道衍都让他弄死一个。树挪死,人挪活,他那个夯货也算是祸福相依了。” “真假?”俩人连带端着面碗出来的虎子,都是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看向萧炌。 道衍,大宗师呐,将军也就这个境界吧? 四舍五入,那货现在都能跟将军照量照量了? 萧炌瞥了他们一眼,“别特娘看我,他就是办了上品境的,还敢在老子面前嘚瑟?” 然后就端起面碗秃噜起来,吃的也不比仨人刚才慢多少。 不过片刻,连汤带面一大碗,就造了个干净。 萧炌抬手抹了抹嘴,起身道:“走了。” 仨人满脸问号的看着萧炌背影,不知他老人家这是怎么了,抽的哪门子疯,大早上来这一趟,难不成就跟他们说一声,那犊子砍了个道衍? 纳闷儿间,却听脚步未停的萧炌,再扔下一句,“按你们的规矩,给老子也留一坛酒,然后快点儿滚蛋,别特娘赖在关城,回家娶媳妇儿生崽子去,给老子再生一个营出来,那才是真本事。” 仨人面面相觑,咋还带撵人的了。 “咱们要不要去找头儿?” “要开战了?” “还有酒么?” 你一言,我一语,三人同时说道。 然后又齐齐摇摇头。 “没了。” “不找。” “应该是。” 最后对视一眼,各自转身就走。 虎子回去就开始倒面揉面,蒸馒头。 韩二牤子直接奔着城外走,他们的小酒坊,在城外临县。 何瞎子进了屋,翻出三把腰刀来,坐那开始磨刀。 与此同时,狼骑大营,上万精骑披甲挂鞍,一面面大旗招展而起,而后快速聚向中央校场。 大溱边军正常编制,每一军都下辖七军,分中军、左右前军、左右后军、左右虞侯军。 其中每军中军分战兵六营,弩手、弓手、跳荡、奇兵各一,马军两营。散兵四营,火头、军医、军匠合一营,辎重两营,斥候一营。 其余六军,各战兵五营,左右前后军,弩手、弓手、刀盾各一营,长矛手两营。左右虞侯军则弩手、弓手、跳荡、马军、奇兵各一营。 散兵方面,六军相同,火头、军医、军匠合为一营,辎重一营。 除此之外,再有斥候一旅、督军一旅、亲兵一队。 其中亲兵、督军、斥候,平时都是直属各营都尉、领将,只有整军作战时,七军斥候全部并为中军帐下,统一调派。 狼骑军、平陌军等特殊战军,除了每军两万零八百人这个数量一样,编制上与之区别则很大。 似狼骑军,只设中军、陷阵军、左右虞侯军、辅军,共五军。 左右虞侯军五千轻骑,共分十营,各有五营轻骑。 陷阵军三千五百具装甲骑,分为七营,统为一军。 中军四千五百人,分九营,各有特点,称九字营,各有独立番号,直属领将。 辅军七千八百人,其中八百人分为两火头营,各负责人马吃食。七千人分为十四营,八营四千人为后备战兵,另外有四营两千人则为散兵,日常负责驯养马匹、修补兵甲、战时负责粮草辎重等杂务。最后则是一千军医,同样分为两营,各治人马病患伤情。 此时校场之上,中军九字营,骁、勇、果、毅、炽、烈、忠、悍、无双,九面大旗下,众将士牵马列阵。 其后是陷阵军两营一千具装甲骑,再后是左虞侯军两千五百轻骑,再后是两营辎重、一营军医、一营火头。 除陷阵军和辎重营皆是一人四骑外,九字营和虞侯军将士都是一人三骑,军医、火头一人两骑。 无论战兵散兵,都是甲胄齐备,刀枪俱全。 狼骑之中,便是军医火头,也不逊色其他各军马军,都是弓马娴熟的可战之兵。 萧炌踩踏着泥泞,大步走进大营,登上点将台,看着眼下自己带起来的又一批狼骑精锐,心中有自豪,也有伤感。 但转瞬便敛去所有情绪,朗声暴喝:“枕戈待旦三个月……不对,是足足半年多,本将早就等不及再与北律一战,杀尽那些狼崽子,现在!时机终于到了!律军已再至狼山,二十万大军陈兵雁北关外。上一次,咱们在狼山干掉他数万大军,连破敌城。这一次,本将没有别的要求,唯一的目标,就是将这些狼崽子,全部砍倒在狼山脚下,让他们百年不敢再进!告诉我,能不能做到!” “能!”近万人同时高喝,没有意思迟疑,整齐划一,声震霄汉。 “好!”萧炌满意的朗喝一声,环视台下众将,“宁小三那犊子不在,你们几个,哪个敢给本将当个开路先锋,先砍两个敌将头颅回来祭旗。” “我!”烈字大旗下,新任烈字营代都尉,杨奚臣,直接踏步而出,高声请战。 “先锋开路,我烈字营当仁不让!让那王八蛋看看,我和弟兄们配不配扬这面战旗!” “火!火!火!” 身后烈字营五百精骑,也是高吼战号,同声请战。 他们都是从辅军后备战兵新挑选上来的,好多人在狼骑三四年,甚至有比宁郃待得时间都不短的。 像杨奚臣,就是跟宁郃一起进的狼骑,也经历过雁北关一战。 只是被一直按在后备军中。 不是他们不够好,不够强,许多后备战兵都不比现在战兵将士差。 但狼骑也需要火种,不能把精锐悍将,一战一战的都给打绝了。 这几年他杨奚臣没争过宁郃,他都认,技不如人么。 可宁郃带走烈字营战旗,对他而言,就是不信任。 这个,他不服! 他们都不服! 萧炌大手一扬,一枚令箭抛向杨奚臣,“带烈字营先行百里,先锋开路,也让本将,让他们,都看看你们够不够资格,扬起这面战旗!” “喏!”杨奚臣一把抓住令箭,抱拳唱喏。 “火!火!火!” 烈字营将士振奋开声,扬旗开拔。 第五十六章 请战 “吁!” 刚行出镇北关不远,杨奚臣便拉住了缰绳,挥手止军。 三个要么瘸要么瞎,还有个少了个胳膊的家伙,架着三辆大板车,等在前面。 见烈字营战旗再次飘扬,心中说不出的五味陈杂,最后换成一声战号。 杨奚臣走到三人近前,心绪也挺复杂,张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瞅你这娘们儿唧唧的样,注定就争不过咱们头儿,那犊子可刚弄了个道衍的,你怕是又被落远喽。” 何瞎子本就挺蔑视人的眼睛,又做出一副不待见的轻慢样来。 杨奚臣后槽牙咬的咯吱响,“你们还是那个臭德行,烦死个人,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挡这儿干嘛。” 韩二牤子道:“小羊崽儿,你好好带着弟兄们,堕了咱烈字营的名头,不用头儿收拾你,我们哥仨就能抽你一顿。” 虎子则拎着一包包东西,向他摆了摆,“一袋三个包子,两个馒头,来不及做足了数,但也都热乎着,让弟兄们带了吃,暖着肚子出征。” 烈字营在外从来都是携带干粮,不准生火,这一动就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再吃上口热乎饭,也不一定再能吃到热乎饭。 这个他们比谁都了解。 数量多少的,都是个心意。 杨奚臣点点头,让人过来拿了吃食回去发,自己也捏个馒头,塞进嘴里。 虎子仨人看着见空了的板车,又看了看烈字大旗,转身坐在车上,调转马头,摆了摆手,“走了,不搁这当误事儿了。” 杨奚臣看着三人背影,攥紧长槊,率队跃马前行。 城门口,带着其余八字营骁骑的萧炌,左右看了看,对来送行的大将军蒙鏊笑道:“蒙帅,这算烈字营薪火相传了不。” 两鬓早就花白一片的镇北大将军摇了摇头,“不算。烈火从未熄灭,何言以薪火相传,只是燃的更旺了而已。狼骑如是,镇北军如是。” 萧炌大笑一声,“还是蒙帅说的对。” 蒙鏊宽厚的大手,落在萧炌同样宽厚的肩膀上,“此役很难,不要想太多其他的,咱们心志始终如一,这关城才不会有失。” “我知道。”萧炌点点头。 北律三路大军,五十余万众,尽管因多雨天气,道路泥泞而行军迟滞,却也已相继尽至。 雁北关外二十万敌,镇北关外二十五万,拒北关外七万,皆已经临近百里,齐头并进。 莫说近几年,五十年来,这都是两国罕见的一场大战。 而他们从年前便上书请令备战,可至今半年多过去,北地四府,还是不准调动一兵一卒,各地府军被这几年新换都尉等牢牢钳制在手。 虽北宁城已有消息传来,宁王府卫已尽数集结,且从各地征募十万民勇,筹措足够粮草,已经押运前往,却也不是一时能至。 至于朝中来信,所谓体恤边地不易,已调动内府十万大军,整装待发,不日将至。 听听就好了。 秦州、庆州、兖州、豫州、东海五府之地,横跨万余里。 从他们探知敌军集结后再次上书,到朝廷下旨调兵,再到现在,两月余时间,十万大军能在庆州府集结成军,都已经是不算慢了,遑论赶来。 说一百个不日,也都只是说说而已,远水解不了近渴。 更何况宁王这一出北宁城,还不定会有什么情况发生。 现在想什么也都是白扯,能倚仗的,只有他们自己,拿命去拼罢了。 守了几十年了,总不能在这关头,泄了这口气。 随后萧炌握拳砸在重甲上,向蒙鏊正色一礼,率军出征向东。 半日后,龙武大将军项安,也与蒙鏊作别,带另外一半狼骑离关,领军向西。 镇北大将军蒙鏊随后独自走上城头,举目北望,远处锦山只依稀可见点模糊头影,四下一片旷达。 但他心头却并不敞亮。 就向那远处横陈的敌军大营,是堵在他心间一样。 狼骑一分为二,此去都是孤军,将深入敌后,袭敌后军。 三百年薪火,他知其必可燎原,却不知此后又能聚回来多少。 “传令众将议事,再有称病不至者,斩!” 随后蒙鏊转下城楼,只淡淡留下一句帅令。 …… 北四府,既北江、北元、北宁、济北四府。 北江、北元两府一在杏山山脉以东,一在杏山山脉以西。 算上西凉府北境,以及济北府东北境一角,就是整个大溱的北部边境线。 而这条边境线,自北元中段到北江府最东,形似一张向北而置的长稍宝弓。 拒北关就坐落在弓把中央,身后就是杏山山脉北向起始之地。 镇北关则处于弓臂中央,也是处于最北、最前的一个。 而战事频发的雁北关,则在弓稍处,反而要位置内凹,在更南一些。 镇北军的辖地,就是这三关东西之距内。 同为北四府之一的北元府,则驻扎西北边军,西凉军下第一、第二军。 再西边的西凉府北境,则驻守西凉第三军。 按理说,西凉、北元两府,面对的反而是北律中、西两部分地域,且边境线更长,应比北江府一线,更易突破掠境,遭受律军攻打。 但实际上,西凉多荒漠戈壁,且地势偏高,不利于行军作战。 而北元府东境则是广袤山区,杏山山脉大半部分都在这里,还有众多其他小山脉并存,人迹罕至。 西南面则是渊山山脉,内有墨河西流,宽阔浩荡。 再说北元府北境,西接西凉戈壁高原,中有乾元雪山,同样皆有天险地利可依。 虽然北元府腹地,也有千里良田,但从北元攻取向南,可谓是处处险关,步步有阻。 其后还有青州、蓟州、秦州、晋州四府可水路驰援,大船行往,无论调兵运粮,都是速度更快。 恐怕未曾攻到北元府腹地,援兵就已从内府各地杀至。 从北律角度来说,进攻太难,且难有战果得利,属于吃力不讨好。 而且与两地相接的北律各部,曾短暂在中原王朝治下,大兴农耕,已是而今北律最重要的粮仓所在,轻易不会在此地兴兵,影响粮产。 至于北律东境,则少有良田,气候也不适宜,更加偏北,还是多以牧猎为生。 如此律东各部,有更强的侵略性,和对外作战的需求。 与之对应的,则是大溱北境的广袤平原,无论北宁、济北,还是北江府,都有大量良田在手,粮产十分富足。 同时平原地形,也更适合长驱直入,快马来去,便于攻取得利。 尤其是雁北关,一旦成功破关,掠境而去,其内便是北江平原,似含山郡等,都是产粮大郡,即便随后守不住,不能将之占为己有,也可大大缓解律东各部冬季少粮少食的窘况。 若时机合适,甚至可以从雁北关内,横往镇北关,断镇北关粮路后勤,乃至两面夹击,使镇北关成为孤地,只要再拿下镇北关,北江府半境,便也随之尽在掌中,进退皆可。 因此雁北关,也就倒霉的,成为了律朝屡屡进攻的重点。 这次也是一样。 雁北关外,而今已是兵临城下。 蚩彦骨六如,再以其次子蚩彦骨末英为东路军主帅,其下律朝大将穆冶虎、淳虞朵朵、贺若哲宇、子斤肆宁等,各率两万兵马随行。 现在临在关前,叫骂邀战的,便是其东路军先锋,大将子斤肆宁。 六尺有余一条魁伟大汉,手里拎着一杆丈半大刀,座下一匹雪白大马,端的是威风凛凛。 雁北关城头上,镇北第三军主将,严伦,面色凝肃,眼看其叫骂邀战,己方却各有神色,无人请战,面色更加难看起来。 “将军,左前军郎将秦煜,为大将军孙婿,世代将门,弓马绝佳,不若派他出战如何?” 身边副将见其神色,与几人交换下眼色,上前进言道。 “哼!”严伦冷眸扫视过去,眼中怒意翻涌,身后左拳紧攥,恨不得一拳甩他脸上去。 他是五年前一战后,才被从东北远威军调任到此,远没有大将军蒙鏊对镇北关内各军将那种掌控和慑服之力。 且当年同时调来将领众多,雁北关内情况颇为复杂,很多事他都被种种掣肘,施行不顺。 眼见而今已经兵临城下,他们还在这儿自顾私斗,且显然连大将军都不再怎么顾忌,顿时怒从心起。 “副将韩晟听令!” 出言之人一怔,却也不敢正面违背军令,只得欠身抱拳,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声,“末将在。” 严伦转过身,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道:“着你领后军战兵五营,出关迎战。” “末将……”韩晟一个激灵,正欲拒绝,边上便有人道: “将军请看!” 严伦随之看去,关城外东镇城下,已有一将孤身大马而出,手拎大刀,腰胯长弓,临至关下。 “将军,末将愿出城迎战,请将军准允!” 只见其虽仅五尺又半,只比寻常人稍高的身量,却格外显得身姿颖长挺拔,一张剑眉星目的英俊脸庞,当下满是肃色。 严伦看去,心中是又气又慰。 气他没等人逼,就自己往外送。 却又心怀宽慰于此。 总算他麾下,也不是一个可用之将都没有。 略一思量,严伦再开口道:“准你出战。副将韩晟,领后军战兵五营随同,听你调遣!” 说罢一双冷眸,死死盯向韩晟,手压在刀柄上,威胁之意浓浓。 第五十七章 斗将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城下秦煜大刀顿在地面,抱拳领命。 城上韩晟犹豫片刻,看着严伦搭在刀柄的手,也不情愿的应声。 严伦只瞥了他一眼,便再对自己亲兵都尉冷辰下令道:“带一团亲兵并督军营,出关督战,懈战者,斩!” 这一声斩字说出,整个城头上的气氛顿时异样且紧张起来。 不能说雁北关就没有可战之兵,真心戍守边疆的将士,镇北军从来都不缺。 但镇北第三军内的势力纠葛,也让他们心有顾虑,很怕自己出战后,麾下人马能不能真的完全可用,会不会有人在其中下绊子,哪怕只是令行不畅,临战之时,都太过危险。 而严伦此下算是给他们表明了态度,这让他们可以不再束缚手脚,真有万一时,也不会顾忌那么许多。 可同样的,严伦的态度,也必会让无心在此的人,心下生惧、生恨,他们又会怎么取舍,怎么去做,就存在很大的变数了。 严伦需要承受来自他们的,来自他们身后的压力,也将前所未有的大。 可以说,无论胜败,此役之后严伦的麻烦,都不会小。 严伦自己也是心知肚明,但他必须表现这个态度出来,不然这关没法守,这仗没法打。 随后其也是再看着场间众将道:“此战种种,本将会命人从头至尾,详细记录,我们镇戍在此,上奉圣命,下承民望,真叫北律破境肆虐而过,你我无颜面对圣上,也无颜面对天下人,别让自己祖宗后人都跟着蒙羞,死了都得让人把牌位扔出祠堂,埋进粪坑!” 众人面色再变。 严伦的话虽然不再那么煞气凛然,却对他们影响更甚。 这年头别说世家大族,就是平民百姓也将祖宗宗祠看得极重,死后不得入宗祠,那是比死可怕十倍百倍的事儿。 “是!末将等谨遵将令。” 众将校齐声回应一声,暂时不敢再炸刺。 韩晟也是整整心神,提矛带刀行下城头,率麾下人马城内列阵,待城门一开,踏踏而出,与秦煜汇合一处,默不作声点头致意。 秦煜淡淡回应一下,率军前迎。 雁北关和镇北关都无地势之险可依,遂以关城为中心,向北建三座镇城,上镇一、中镇二,呈品字形分布,镇城外有上戍八个、中戍十六个、下戍三十二个,做烽燧、斥候用。 临战时,百人以下,各戍堡自行或联合左右歼敌。数量大几百人,千人以下,固守戍堡,三镇兵马前往杀敌,燃烽火一支。数量再增,三千人以下,燃烽火两支,下戍退往中戍固守防线,三镇兵马支援。五千人,燃烽火三支,戍卒全部退至上戍,三镇备战,关城驰援。再增,燃烽火五支,左右前军支援驻守左右中镇,镇戍各军退守上镇,三向御敌,关城机动在外。人数众万,烽火七支,上镇弃,左右虞侯军与左右前军汇合,分守左右镇城,中军、左右后军坐守关城,三向对敌。 各种情况,敌军数量多少,可谓都有成熟方法可以依循。 眼下便是如此,镇北第三军,左前军、左虞侯军,守左镇,右前军、右虞侯军,守右镇。 两镇之间的上镇,此时尚还烟火未尽,隐有残红。 子斤肆宁率军便列阵在四城中间的空地上,也呈品字形分成三阵,各向一方,以免三城兵马齐出,被围困当中。 但其虽行军谨慎,自身气焰却十分嚣张。 他与之前几战,蚩彦骨末英所领众将不同,并非律东各部之人,而是与蚩彦骨家一样,世居律西。 且其十三岁从军,领兵外战,至今十七年,身经大小数十战,打的海西谒岚九部闻风丧胆,收其三部之地,在律朝也是功勋卓著声名显赫的名将。 此役律东路军各将,基本都与其一样,是蚩彦骨家一直以来的簇拥心腹,皆是在海西各部征战多年,屡有战功的大将。 可以说,没有一个等闲之辈。 “南朝小儿,总算不全是无胆鼠辈,准你报上名来。” 子斤肆宁大马金刀在前一横,颐指气使的点了点秦煜,像是让他报上名号,是个多大的恩典一样。 秦煜仍旧淡然处之,嘴上却也是分毫不让,长刀往前一点,道:“有胆没胆,与本将战上一场再来谈及,看你配不配知道本将名姓。” 沙场斗将,其实并不多见,也没什么太大用处,各方主将也轻易不会下场相斗。 一般也就是起个先夺声势的作用。 似眼下,子斤肆宁两万兵力,与镇北第三军也就等平,想拿下雁北关,不能说毫无机会,却也是百年难见,一旦成功,就是一载入史册的经典案例。 他身后还有十数万大军,虽然心痒,想得大功一件,却也根本不必冒进,也以免破坏蚩彦骨末英的整体筹划。 是以兵临城下,却不展攻城态势,甚至不予围城,只是邀战,目的就在壮己方声势,提振士气,为大军到来攻城破关,来个预热。 秦煜出关迎战,也是为此,若这开场便势弱三分,待敌方大军杀至,这关城也就不用守了。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将无战心,兵待如何? 只是现下后援未至,甚至不知何时能至,他并无摆开阵列,与敌军先行对阵一场,破阵乃还的打算。 而是尽可能多的保全兵力,以备后续。 这才出言相激,以期斗将。 而斗将虽然少见,但各朝各国,军中都有些不善领兵,但武艺高强的猛将骁勇。 律军之中,闻听秦煜此言,也是有人直接请战。 子斤肆宁看了秦煜两眼,虽然不想如他心意,可先行邀战的气势,也不能弱了下去,遂点头选将。 律军一银甲长枪的俊俏小将踱出,持枪指向秦煜,“南朝小儿,先与尔祖一战!” 秦煜看了韩晟一眼,后者直接转过头去,生怕他直接点自己出战,督军在侧,还不好应对。 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秦煜打马而出,提了弓箭在手,马速未起,箭已发出。 那银甲小将,抬枪挑拨,荡开一箭,发觉绵软无力,正欲开口嘲讽,却再感劲风铺面。 原来秦煜这两箭虽非连发,但后箭劲力极为强横,虽是后发,却近乎连珠落至,裹挟着劲气,擦在其枪杆上,陡然偏转,直接贯透其右肩。 紧随其后,秦煜再发两箭,一上一下,一左一右,‘游’向那银甲小将,直奔其面门和心口而去。 那银甲小将想挡,右臂却难以发力,往日轻如无物的长枪,此下沉重无比,只得往后一仰,躺倒在马背上,将这两箭躲过。 谁料这时再有一箭射至,旁切而来,从其腿侧贯甲而入,透过三寸,刺伤马腹,战马惊嘶而起,发狂跃跳,将之甩落马背。 秦煜奔至近前,探手用弓弦挂其颈间项圈,将人拉在自己马背,转马带回。 首阵便生擒敌将一员。 “射艺不错。”子斤肆宁看不出喜怒,反而赞了一句,再道:“只是不知你领兵之能,是否也能让本将,高看一眼。” 转腚他就以同样方式,想逼秦煜领兵与他对阵。 对面这两千多人,看的他可是馋的很。 律军之中,也未以此败有什么变化,军阵依旧严整非常,虽有人想要再战,但子斤肆宁大手一抬,便是无人再敢张口,只是静待。 反观镇北军一方,城头上倒是响起阵阵高呼助威喝彩,但秦煜身后,也是肃静一片。 心下无奈一叹,看着对面情况,秦煜面色更加肃重,打马掠向敌军阵前,开口再道:“怎么?才败一阵而已,尔等自诩凶狠善战的蛮孙,便怕了不成!如此,不如乖乖退去,休在此现眼丢人。” “伶牙俐齿,南朝小儿果然只会逞口舌之利!”子斤肆宁饶有兴趣的看了秦煜后方军阵一眼,冷斥开声。 而后向左右使个眼色,麾下头号猛将亣古出列,其身量伟近七尺,壮逾熊罴,拎着一杆丈许狼牙大棒,御一双马战车,无论人马皆是重甲,车上还竖有大盾。 秦煜看的是暗自牙疼,心想这家伙倒是和宁郃的心思。 然而话都扔出去了,也不能转身就走,而且自幼被宁郃‘欺负’,也自有应对这种力士的心得,并不惧怕。 当下见其汹汹踏阵而来,也是直接打马冲出,环挂上取下长刀在手,一刀先奔其战马砍去。 亣古暴喝一声,闷如沉雷,一手持缰,一手将狼牙棒刺出,挡住秦煜这一刀。 秦煜震得手臂发麻,刀都差点脱了手,然而亣古手臂却稳如磐石,丝毫不为所动。 而他那一吼,也是让得秦煜战马受惊,虽驯养精良,只是刹那就被秦煜按下,但速度却是就此滞住。 双方虽成交错之势,但亣古战车轱辘两旁,可是还有三尺长矛装载,若不避开,秦煜战马一条腿都不会剩下。 可以说只一交手,秦煜便是落入下风,尽趋劣势。 第五十八章 重伤 秦煜虽有计较,却也是被亣古这一棒的力道所惊。 只是情况由不得他多思多想,毫厘之差的拨马一跃,躲过对方战车横扫,避免了坐骑受损。 然后下一刻,便有劲风从背后呼呼袭来,秦煜侧身掉凳,往边上一滑,将将躲过。 身侧嘭的一声,溅起大量碎土和草屑,落了他一头。 正欲起身,想趁着这些身高力大之人武器沉重,力道用老不易太快回转的刹那反攻回去,头顶一片黑影已是笼罩下来。 亣古竟是未收回狼牙棒,驾车转头再战,而是就势跃离战车,以落地狼牙棒撑着,整个人跳跃飞踢了过来,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无奈之下,秦煜双脚一蹬,窜了出去,被逼离了坐骑。 下一刻,那匹百金宝马,就被亣古一脚踹踏了胸腹,呜咽悲鸣一声,直接毙命。 看着战马那锅盖被敲瘪了一样的形容,伤痛之余,秦煜也是暗自咋舌。 此人一身力道之巨,感觉还要在宁郃之上,为他所见之最。 不过秦煜手上动作也是未停,大刀扬起一撩,蹬地再回,一刀划向亣古腰间。 亣古闷哼一声,带着厚厚臂甲的手臂,直接砸在刀面上,将之砸落在地,右脚随之踏出,要将刀踩住。 然而秦煜动作也不慢,前脚撑地,使劲往回一拉,旋身就是一刀再度斩落。 一身劲气没有附着刀身,而是全部聚在双臂,以增气力。 面对这强劲的一刀,亣古眼露肃色,狼牙棒玩物一样被其拉回,做短棍之法,向上挡架。 同时脚下不停,踢蹴鞠一般,竟是将那倒毙战马踢的离地三尺,砸向秦煜。 秦煜嘴角一抽,腾身跃起,仓促避过。 然而如此一来,手上力道大减,亣古狡黠之色一闪,拨开长刀,抡臂一棒当头砸落。 秦煜顺手抽出腰间铁锏格挡,却被一棒连人带锏砸飞开去,内腑震荡之下,嘴角不由涌上一口鲜血,已然受伤。 但其没有片刻骄矜,落地就往左边一滚,狼狈是狼狈了些,却也再次避过亣古砸落一击,同时顺手将已经弯了的铁锏,甩向亣古。 亣古抡棒横扫格开,再度紧逼,不给其丝毫喘息机会。 而于此同时,另一边,子斤肆宁示意下,律五千前军方阵,踏地前行,虽然缓慢,但形容齐整,煞有威势。 言语争锋终究小道,他要是只被几句话就将了军,那也不配被人称为名将,早不知死多少次了。 眼见此情,韩晟顿显慌乱,虽也在整兵列阵,但却左右四顾后,悄然隐在阵中,不敢在前,一副随时准备撤离的架势。 秦煜余光一撇,心头大叫不好。 这边纵身一跃,待亣古狼牙棒扫落之力已尽,直接落在其长杆之上,脚尖轻点向前,一脚踢向亣古下颌。 亣古仰头避过,探手去擒,却是抓落了空,被秦煜一脚踏在肩头,劲气爆发,衣甲碎散,露出一片血肉模糊的皮肉来。 痛吼一声,狼牙棒再做短棍用出,倒挑向秦煜,秦煜翻身略过,一刀向亣古后心刺去。 亣古拧身摆棒横扫,将之荡开,大步踏出,提起狼牙棒,向前点刺。 秦煜不假思索,往身侧避开,亣古冷笑一声,跟进摆臂,棒尾扫向秦煜面门。 却突然面前视线一空,秦煜竟是盘坐在地,手里拉回长刀,仅握在刀盘之下,向上猛的甩刺,偷向其要害。 亣古只觉一股凉意,瞬间爬升到头顶,不管不顾撅腚弯腰的往后一跳,手里狼牙棒慌忙往下迎拦。 秦煜却是突然拉回长刀,起身一刀再刺向其面门。 亣古心急之下,已是身形不稳,当下忙乱间,再往上挡,也是用了全力,后撅的姿势,变成了前顶,身体弯的张弓一般。 谁道秦煜竟又是虚晃,脚步回兜,三步绕出一个小圈,在兵器对撞前,将长刀再次拉回,与其扬起狼牙棒交错而过,刺在亣古心口。 然铛的一声过后,秦煜脸色大变,并没有感到透甲而过的顺畅,反觉阻滞。 亣古大嘴一咧,“我也是中品境!” 而后劲气一展,突兀爆发,将秦煜直接震退,真元之雄厚,还远在秦煜之上。 秦煜直想骂人,真特么什么怪物都有。 这亣古不仅内外三层甲衣,一身雄厚真元,也是藏拙极隐,伤他肩头那一下,都丝毫未有显露。 就在当下,律军战鼓擂响,咚咚响彻,子斤肆宁前军突然加速,踏踏脚步声密集且快速响起,列阵前冲。 韩晟一见这阵势,高喊一声,“秦将军不敌,速速撤军!” 说着还向秦煜方向连连招手,然后也不管秦煜看没看见,率队就撤向关城。 冷辰目光一寒,带着亲兵队和督军营,就要将之擒下,杀鸡儆猴,以肃军纪。 然而其后军战兵将之裹挟在内,结阵退走,牢牢保护在内。 而冷辰自己和督军营,却是已经悄然被完全阻隔在外,除非纵马破阵,不然连韩晟的影儿都快看不见了,遑论斩杀。 只能怒骂一声,想率亲兵和督军营先救回秦煜再说。 “直娘贼!”秦煜也是暗骂一声,避开再攻来的亣古,不再与其交战,身形一展,快速回奔。 亣古在后拖着狼牙棒,也是紧追不舍。 但秦煜不仅比他灵活,这一身轻功,更是远胜与他,距离不见拉进,反而渐行渐远。 就在秦煜已快要和冷辰等人汇合之时,一道白影划过战场,子斤肆宁大刀扬起,兜头盖脸向秦煜劈落下来。 秦煜架刀去挡,劲气尽数凝汇在刀杆中央。 然而子斤肆宁大刀刀气弥漫,竟是直接将之一刀斩开,残余刀气落在秦煜胸口,直接将其战甲斩破,在胸前留下一道尺长血口,深可见骨。 可秦煜竟是反而笑了起来,眼中泛起冷意,双手各握着的半截刀杆,在被斩断的一刻,便已撒手扔下,在腰后摸出一张仅有尺长的小弓,和三支无羽铁箭。 不知是受伤太重,还是弓力太强,秦煜拉开这张小弓时,双臂甚至有些颤抖。 但随着其面容紧绷,还是快速将小弓拉满,咫尺交错间,将一支小箭射出,钉在了子斤肆宁面门。 错愕和痛苦同时出现在子斤肆宁脸上,随后其头颅猛地向后扬起,一枚铁箭牢牢钉在他眉心,入骨近寸。 “将军!!” 亣古沉闷暴喝声响起,直接将迎来的冷辰长矛砸飞,不顾其他,奔至子斤肆宁身后,将子斤肆宁仰倒身子托住扶回马背,拉转马头,转身就走。 冷辰也是心下震撼,不顾手上伤势,另一只手拉住秦煜,拽上马背,驶向关城。 场间出现两方人,各自撤向一边的诡异态势。 “忘告诉他名字了。”马背上秦煜对冷辰一笑,嘎,歪头晕了过去。 冷辰心下急切,腾腾回了关城,连忙找人给他治伤。 而严伦看着面前振振有词的韩晟,握刀的手紧了又紧,却终是没能落下。 “将军,秦将军专逞孤勇,受伤极重,已不能再任郎将之职,还请将军早做决断,择人暂代郎将之位,统领左前军。” 隐隐挡在韩晟身前数将,齐齐开口,反言左前军之事。 奈何秦煜确实受伤极重,功过不说,能捡回一条命,便已是不错。 左前军无人统领,已是事实,也确为当务之急。 严伦颓丧之意在心中掠过,面上仍是冷声道:“速派斥候,查探敌军虚实,看敌前锋大将究竟死活。左前军暂由冷辰代掌,稍后本将会传信行台,请调良将接替。另外,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救回秦璟明,送回后方养伤。” “是!”众将应下。 虽然左前军没有落到谁手中,但不管秦煜生死,反正也不是他的了。 这个结果就可以了,他们也不想眼下再去惹怒严伦。 而严伦只是环视一眼,便转身往军医营走去,查看秦煜情况。 ………… 入夜,苜萍郡。 雍王府一行,仍旧扎营在官道附近,自苜萍城行南二百里,也是仍旧无事发生。 宁郃没有住到他们营内,与白天行路时一样,游离在侧。 只是白天在前,入夜反而在后,隔着半里地,与公冶梓苡等人扎营在一处。 男人一个帐篷,女人一个帐篷,置了冰块儿在内,倒也确实凉爽很多,晚上都能睡个舒服觉。 未进子时,柯邯在外守夜,成郴呼呼睡的香甜,而刚入睡没多久的宁郃,却是突觉心悸,腾地坐了起来,满头都是冷汗。 “嗯?咋啦,二哥?” 成郴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向宁郃。 “没事,被梦魇着了,你接着睡吧。”宁郃歉意看过去,摆了摆手。 成郴哦了一声,接着开睡。 宁郃却睡不着了,出去把守夜的柯邯换了回来,自己在外面守夜。 前脚柯邯进了帐篷,后脚公冶梓苡就也从自己帐篷走了出来。 俩眼睛通红通红的到宁郃身边坐下,“二哥,我梦见煜哥了,浑身都是血,就冲着我傻乐。” 宁郃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是笑道:“傻不傻,梦都是反的么,没准是明明立了大功,又要升官了呢。” 然而说完,终究没忍住,余光往北边瞥了一眼。 公冶梓苡顿时眼泪就下来了,“煜哥出事了对不对!你是不是也梦到他了?这个时候不该你在这儿守夜的!” 宁郃张张嘴,却只觉嗓子极为干涩,说不出话来。 蓦地,刚要转回的脑袋,猛然向北方看去。 哒哒…… 密集的马蹄声,隐隐入耳。 第五十九章 再战道衍 “二哥?” 公冶梓苡不解的轻喊了一声。 宁郃转过头,压下心底的思绪,沉声道:“把他们都喊起来,往南去些,不要远离。” 公冶梓苡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冲进了自己帐篷。 宁郃也返身去把成郴和柯邯叫了起来。 “三郎,带他们往南走,不要跟雍王府卫合在一处。柯邯,去行营示警。” 说着提矛翻上马背,向北快速迎去。 “合逍王行在,驻马避退!” 行出里许,宁郃暴吼一声。 然而黑夜下,一道雪亮刀光,隔着十步远,向着宁郃汹汹而来。 宁郃面色一凝,打马避让,刀气斩在地面,激起飞扬尘土,一道五尺长的刀痕,出现在地面之上。 “操!真特么是大白菜啊!” 宁郃怒骂一声,转马后撤,取下长弓在手,一箭就往身后射去。 对面影影绰绰,不下三百人,还有一个道衍境存在,他可挡不住,只能小放一下风筝。 这一箭没有什么准头,纯粹就是往人堆里一射,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事儿。 然而许是夜色太暗,对方冲势也太急,还真的听见一声惨叫传来。 而后便是一声沉喝,“散开,围过去!” 三百多人分做六队,各自一个方向,向南散开,拉成一条南合的弧线。 而且对方也有弓箭在手,虽然大多没有宁郃的射程远,射来的箭矢基本都只是咄咄钉在宁郃身后地面上。 但也有几人,膂力不俗,开得重弓,三五支箭矢带着簌簌声直奔宁郃后心。 宁郃左闪右挡之间,却是没有机会回身再发箭矢。 正此间,后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跃马而出,衣袖飘扬间,踏地腾近,手中直刀斩向宁郃,刀芒闪耀。 余光瞥到其身影,宁郃长弓一收,得胜钩上取下长矛在手,跃离马背,同样劲气一展,就是迎了上去。 铿锵一声,刀矛交击在一处,宁郃忙偏头避过,刀气在他耳边擦过,带出一串血珠。 宁郃神色一厉,压转长矛就挑了过去,刺向来人颈间。 来人只轻蔑冷哼,左手劲气翻涌,一团劲气拍出,将宁郃这一击向下打落。 而后刀光划出匹练,再向宁郃斩落,且这一刀划出,便是不停,连续十数道刀气纵横肆虐,瞬息之间,近乎同时落向宁郃。 宁郃抽身退步,拉矛在侧,脚下踏出咚的一声,周身劲气流向矛尖,似一条滚滚大河般,随着他的前掠,砸向封来刀气。 矛尖劲气璀璨凝实,如当先骁将,似领头蛮牛,凶横的闯入刀气之中。 十数刀气炸开,形若星雾,一条狂龙,轻振身躯,脱笼再进。 持刀老者眼中神色一凝,一刀撩斩而起,缠在矛身,向侧一旋,将狂龙压下。 泥土炸溅之间,收束凝实劲气汇聚下的一刀,顺杆削上,老者脚下快进,迷踪一样贴近宁郃身前。 宁郃抖手将长矛向身后甩去,自己来了个鹞子翻身,将这一刀避过,凌空抓住矛颈,再向前甩刺而出。 老者抽身侧退,旋身突进,再一刀斩落,目标正是宁郃身形将落之处。 宁郃神色凝重,长矛再次拉回,矛尾勉强挡住老者这一刀,将将落地的身形却是暴退而出,噔噔连退数步,双臂皮甲也已被斩裂,隐现血痕,腰腹衣襟更是断出一道半尺有余,露出里面的鳞甲。 此下宁郃只有庆幸。 若非他在接了雍王这个差事,就穿了胸背甲在内,这一刀下去,他想再战下去,将会更加勉强。 心中暗道子羽个王八蛋,这么半天怎么还不来! 真要顶不住了啊。 正儿八经跟一个有准备的道衍大宗师交手,他属实还差一些。 但对方已经再向自己欺来,纵使再多想法,也得全都压下,长矛拍出,砸扫过去。 老者却像个花蝴蝶一样,立刀一架,自己翩翩跃起,旋翻到另一侧,一刀就再向他点来。 宁郃数合交手,已知这老登极为灵快,招式自不敢用老,踏地拧腰,兜转长矛就是再挑刺过去。 而后脚步翻转跃退,不给老者近身的机会。 却不料,这一退倒是恰到好处的,避过了老者致命一击。 只见一道煌煌刀气,被老者再用掌刀甩出,斜刺而上,就在他面前咻一下掠过。 宁郃甩手就是一支梭镖还了回去,麻了个爪爪的,就你会瞎撇东西咋的? 然而屡屡建功的梭镖,这一次却是被老者伸出两指钳住,而后反向他甩落回来。 宁郃磕矛挡开,朗笑一声:“还道多厉害,不也被小爷伤了去!” 梭镖上那一抹暗红,被他敏锐的捕捉到,显然老者接这一镖,也远没有看着那么轻松。 老者冷哼一声,“老夫倒要看看,神不达虚,你的真元能撑得住几次取巧之法!” 说着围绕宁郃兜转起来,一道道凛冽刀气,向宁郃斩落,如笼罩下。 四下尽是深寒凛冽的锋芒,宁郃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震喝一声,周身劲气暴涨,一杆长矛应战八方。 拼量拼不过,拼质还是拼不过,宁郃只能将劲力覆在长矛上,全部心神尽赋其上,用尽毕生所学,砸挑拍刺、斩扫劈撩,四下转战间,长矛舞成一团乱影。 场间劲气激荡,双方劲气,不断碰撞、炸散。 只见一团模糊身影,似一挣扎怒龙,翻滚腾身,痛击四海牢囚,只欲挣脱而出。 蓦地,福灵心至般,宁郃原本觉得四下密不透风的刀网之中,似有了一条缝隙,心中警兆骤起,顿时尽起全力,一矛斩了过去。 那老者止住身影,眼现意外之色,一刀斩出,与宁郃长矛对在一处。 吱吱的刺耳声,从对在一处的兵器间响起,而后老者退出三步,宁郃持矛手臂高高扬起,向后插在地面,才撑住身形,没有仰倒在地。 恰是时,一支羽箭,流星一般划落,射向老者后心。 老者神色一凝,不待站稳,便是挥刀向身后斩去,将这一箭挡开的同时,身形再一个趔趄。 宁郃咧嘴一笑,腿向后一撩,把长矛挑起,拖在身后,就向着老者冲去。 趁着这老登身形趔趄,拖刀斩用出,借着冲势,抡圆了就向老者斜劈而落。 老者怒吼一声,挥刀再迎,覆上滚滚刀气,誓要把宁郃连矛带人,都给砍了两半。 然此时子羽奔马越近,又是一箭当头射落,老者破口大骂俩人不讲武德之余,也只能再分心力,卷起劲气,向前扫落。 他这一分心,宁郃顿时再进一分力道,整个人肩膀前沉,把自身所有力道,都压在矛身上,使得老者持刀的手,猛地下沉,似僵持不住。 继而宁郃凶狠的后手前送,整个人翻身仰躺一样,把长矛再往前送出,划向老者颈间。 老者气恼不已,挡落箭矢的左手回抓,鲜血淋漓间,抓住宁郃矛锋,卡在颈前,伸手猛地一拉,将宁郃身形,向他拽来,提膝蹬腿,就要将宁郃踹飞。 宁郃空出了的右手,却是又翻出一支梭镖,顺着他抬起的脚心就钉了进去,直接没入腿中。 老者痛的震天嘶吼一声,伤脚连点地都是不能,只踉跄单腿向后蹦出两步,眼中杀机似要溢出一般,死死盯向被踹飞的宁郃。 宁郃沁血的大嘴咧开一笑,老者顿感不好。 子羽却已经跃马杀到,凝汇着刀气的一刀,顺着老者后颈斩落,一个人头抛飞落地。 “还行?”子羽提了头颅往腰间一挂,冲宁郃问道。 “凑合。”宁郃抹去溢出鲜血,掏出一袋子药丸子就往嘴里扔。 “我回营,你在外,搞一下。”子羽颔首再道。 “好。”宁郃点头应下,一声唿哨,把马给唤回来,刚上马背,却见营地方向,闪过一道枪芒,跟特么烟花一样。 他连退带打,已经离着自己营地不远,约莫三百步外,就是子羽他们的营地,并不算太远。 此下那三百多来敌,也已经围在营地外,与营内府卫接战一处。 子羽要不是得到通知,需要安排对敌,也不会来的这么慢。 但而今的情况,显然对方竟是还有道衍境武者存在,子羽是被故意调虎离山,诱出来的。 宁郃不禁向子羽看去,却发现子羽面色并不算太过焦急,只是冷笑一声,对宁郃歪了歪头。 宁郃索性不再发问,点点头,打马向着营地外围杀去。 子羽也是转马回营。 不多时两人便一东一西杀回营地附近,子羽纵马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外围敌骑根本就拦不住他片刻,长刀一展,必有数颗人头抛起。 而宁郃这边就没这么嚣张了,他真元告罄,已伤根本,不是一天半天能补回来的,自不敢再用。 当下提弓在手,仗着自己射程更远,游离在外,抽冷子就是射落一人。 有人来追,立马就打马离开,放着对方风筝,一箭一箭点杀,没人攻来,箭如连珠一般落下,杀伤更快。 很快便杀倒一片敌人。 而营地内,一面容清矍的高瘦老者,正跟合逍王李在,战在一处。 第六十章 没意思 李在一身金饰银甲,手提一杆亮银枪,劲气在枪尖凝而不散,抖刺之间,似雪花片片乍现,倏忽不定。 那清矍老者长枪虽似蛟蟒,力胜势强,但被李在稳稳缠住,虽占上风,却难以快速得手,突进斩杀李在。 此时突闻身后马蹄声响,心下急切,颇为不管不顾的,将一身真元催成劲气,一道枪芒再起,却是尤为凝实,瞬间点刺向李在。 李在面色凝重,九枪连出,抖出九朵寒花,落在其枪芒之上。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能够如前次一样,将枪芒打散,眼见就向自己面门掠来。 看了眼聪营门掠入的子羽,李在不做他想,矮身就是仰躺下去。 枪芒劲射在身后大帐上,直接洞穿而过,落在远处,砸散一处篝火,四下溅开。 而那清矍老者眼露喜色,已是紧随枪芒之后,持枪杀至,在李在仰躺下去刹那,一枪向下扎去,誓要给他穿成葫芦。 然而李在却躺平弃疗一样,连手都懒得抬。 奔来的子羽,搭起三支羽箭,瞬间三箭齐至,钉向清矍老者后心。 那老者寒芒在背,却仍是不管不顾,只想落下手中长枪,俨然是个生死度外的死士。 然而就在这毫厘间,李在身侧帐篷内,一支劲弩射出,弓弦震颤声,甚至传出帐外,丈半的弩矢,比老者手中长枪还要雄壮,直接钉在老者肋下,将人带飞。 而子羽的羽箭,瞬间钉在老者的手臂上,手腕、手肘、上臂,各有一箭,颤巍巍插在那里,老者想甩出长枪的念头,直接破碎。 两下配合之默契,令人惊愕。 随后子羽掠到近前,将已经半死不死的清矍老者头颅斩下,下马拉向李在。 李在搭手跳起,看他腰间悬俩敌首,嫌弃的往一边避避。 “启英,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来这么一出?” 子羽不以为意的摇摇头,而后道:“王爷,你还好吧。” 李在颔首示意自己没事,“速战速决。” 子羽应声再动。 二百多府卫精锐,加上宁郃和子羽俩人,内外夹击,三百多来敌,并没有能再翻起什么浪花。 不多时,百多骑便是汇在一处,向东逃窜,扔下了三五十人断后。 鉴于宁郃真元耗费不小,子羽没有让他参与追击,而是自己掠马而出,带着辽常和三十多骑,追了上去。 前后不到两刻时间,便再度回返,料理了个干净。 营内该打扫战场的打扫战场,该统计伤亡的统计伤亡,也是各有忙碌。 “王爷,下官告退?” 宁郃眼神往李在大帐一侧瞥了下,对李在请示道。 李在注意到他动作,却没有多说,点头准允,让他离去。 宁郃一礼退走,上马南去。 李在大帐附近,起码还有两道几不可察的悠长气息,显然是还有底牌未亮,他就不在这儿献那个殷勤了。 而在他走后,李在也返回大帐,一道身着墨绿色长袍的身影,来到李在身侧。 李在道:“如何。” 那一身墨绿色长袍之人应道:“底子不错,但积累稍逊,虽有些越境实力,却难长久,取巧搏命之法而已。” 李在摇摇头,“不要单以武者看之,其沙场出身,首要就是杀敌保命。” 那人应了声,却是不再开口。 李在也不再多问,只是道:“再观察些时日。” “是。”绿袍人应声退走。 另一边,宁郃南行七八里,才找到公冶梓苡等人。 几人窝在一个小坡下,也是没停下多长时间。 成郴和弘屠翎安、柯邯,身上还都隐有血迹,显然也不是无惊无险。 “我们没事儿,他们就分出十几个人来,没怎么爱搭理咱们。” 宁郃问询后,三人摇头说道。 随后成郴又道:“他们是疯了么?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的,用这种下作手段,有什么意义?” 无论江湖也好,朝堂也好,刺杀暗杀,终非堂皇正道,用的多了,必难被众人接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而且,一次不行再来一次,扔多少人在这儿了,这么富裕的么? 宁郃犹豫了下,才蹙眉道:“意义肯定是有,首先别管动多少人,真要能杀了合逍王,雍王府肯定会发疯,会有很多人乐的见到那种情况。其次,只为试探雍王府卫的实力,也是一种可能。” 对能、也敢于对雍王府下手,乃至敢袭杀一位王爵的人来说,无论是谁,人手都不是问题。 而且对他们而言,派出这些人手,也真的称不上花费什么巨大的代价。 当然,道衍除外,那玩楞谁家的扔了都心疼。 但若是跟扳倒雍王府,哪怕只是为这个目的,试探、创造一些机会来做比较,又是极为值得的。 道衍不多,整个大溱都未必能翻出来三五百个,但对于顶尖那几撮儿人而言,一伙儿人明里暗里划拉十个八个,甚至再多点儿,都并非多难的事。 唯有上品境,那才是真的可遇不可求,大溱而今在朝在野都算上,都未必能有三十个。 可就算如此,摆三五个上品武者和雍王府在一处,也不是个平等的选择题。 “二哥,这边都如此,那北地…”公冶梓苡看向宁郃,眼周红肿未消,显然心中担忧并未随着这突发状况而消去,反而愈演愈烈。 宁郃默不作声一阵,道:“我也不知道。” 说完四下又是一片沉寂,无人开口。 片刻,宁郃才再道:“北地也好,此间也罢,局势已经不是谁能轻易去改变的,那位也不行。削藩是很多很多人的利益所向。” “别的不说,仅是四座王城之内,就能给人留出多少职缺出来?外十六府各地,历来由四城勋贵出任的官职,又能空出多少?寒门也好,世家也好,又有多少人对之翘首以盼。” “而内十六府各地呢,被各派系执掌在手,基本已成定局,想要去打破这种局面,将其中一部分调往外府会留下的空缺,就是一个契机。可以去将之割接,乃至瓦解。” “毕竟朝中势力,看似分散,却又凝聚,动少了,无关痛痒,动多了,根本不行,相比之下,反而不如就竖在外面的四杆大旗好砍。” “且这四杆大旗砍倒的期间,说不定还能折断多少小旗。” 这话倒不全是他自己想的,而是离关前曾与秦煜谈及,路上也曾与牧柏讨论过,有不少他俩的想法在内。 “真就忘了当年是谁扶起的大溱这杆最大的旗!?”公冶梓苡气愤道。 她说的不是开国时,而是成祖年间。 彼时外戚权臣势大,且是幼帝继位,与北律而今情况相近。 成祖幼时,只是个被束之高阁的摆设。 是当时的四王领兵出征,清了君侧,才没有使皇位最终旁落外戚之手。 当年皇族被屠戮七成,血脉凋零。 四王平乱后,卸离王位,在朝辅政,待成祖长成,便让权归老,隐在京中,未曾再回王城一次,至死不见一王城之人。 可以说,自己儿子没养过几日,全给皇族养孩子了。 不然别说成祖盛世,大溱的国号怕是早都被改了。 然而换来了什么? 大溱历代帝王,对四王的忌惮,和日渐一日的削藩念头! “真有本事,把朝堂都砍个遍来看看啊。” “别急眼啊。”宁郃忙劝抚起来。 但却是能理解她的心情。 不管是公冶家,还是武阳侯府秦家,当年都是出过大力的,家族子弟都不知道死在永宁城下多少。 现在,她家爵位说夺就给夺了,锅说扣就给扣了。 再加上当下又觉得秦煜可能出事儿了,情绪怎么可能还绷得住。 公冶梓苡摇摇头,“我没急眼,只是觉得这样的大溱,很没意思。” ………… 雁北关。 重伤的秦煜,已经被抬到了严伦的将军府中。 再怎么警告,严伦也觉得还是自己这里更稳妥一些。 “将军,秦将军暂时算是吊住条命,但能不能挺过来,就还得看他自己了。” 忙碌了一天加半夜,看着周围几张阴沉的快要滴出水的脸,老军医终于是长吐口气,露出点轻松之色来。 跟宁郃当时在雍合城被舒雪所伤时类似,秦煜最严重的,也不是那道狰狞的外伤,而是被刀气侵蚀的内腑。 但他现在的伤势,却比宁郃那次,要更严重的多的多。 内伤如此,不算最严重的外伤,也是如此。 而今天热雨多,湿热太重,伤口若是恶化,秦煜也有丢命之危。 “知道了。你们细心照顾着。” 严伦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走出房间。 却觉去路被人挡住,不待蹙眉喝斥,就被一掌扒拉开。 “老夫人!您怎么来了?快救救二公子吧!” 屋内秦煜的亲兵,也是他自幼跟随的长随,顿时又惊又喜的轻呼一声,满是哭腔的道。 颜夏横了他一眼,挥袖把人都给撵了出去,这才压抑着满腔怒气,看起来秦煜的伤势。 她紧赶慢赶,还是打算来看一眼。 没想到,却还是迟了一步。 第六十一章 秦煜心思 “……师娘。” 浑浑噩噩好一阵,秦煜虚弱的睁开眼睛,看见了满脸阴沉和担心的颜夏。 颜夏整了整神色,“你们一个个的,就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 “煜儿不孝。”秦煜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勾出一抹歉意的微笑。 “少学那个没脸皮的。”颜夏看着秦煜的表情,轻斥一句。 这个表情,这个话,宁郃从小到大,也不知用了多少次了,然后呢?一个个的还不是该干嘛干嘛,哪个真听话了? 秦煜哑然,只是笑着。 还以为自己这次保不齐就死定了呢,能再见到亲人的面,自是极为开心。 “好好休息吧。你体内的刀气,已经驱散干净了,但这伤口,还得好生将养着,没有几个月好不了。” 颜夏叮嘱一句,就要离开。 她已经帮秦煜清除了子斤肆宁留下的刀气,又给他疏理了经脉,打入一股真远,温养他的经脉腑脏,性命已是保了回来。 但这事儿没完! 她刚到雁北关,就听有人私下议论今日之事,对撇下秦煜,擅自逃回关城的韩晟,已是起了杀心。 都是自幼被师娘拉扯大的,秦煜怎会不知她的脾气,忙道:“师娘,别去。” “嗯?”颜夏瞪了他一眼,气的咬牙。 “师娘,您先坐,容煜儿说几句话好么。”秦煜也够不到她,更动不了,只能出言央求道。 颜夏气哼哼地坐下,听他又要说什么。 秦煜润了润嘴,才再道:“师娘,今次结果本就是意料之中的,无非是这个人是谁罢了,没有这一次,也会是下一次,您总不能都给杀了去。” 颜夏冷哼一声,“怎么?许他们算计我徒弟,不许我杀他们?” 秦煜神色复杂的微微摇头,“镇北第三军,而今七成都是他们的人,与其盼着他们都死绝,我更希望他们能全都将之掌握在手,得到想得的,不再继续内耗,能快些一致对外。” 而今整个镇北军情况其实都一样。 泰和帝的目标十分明确,他只是不想让镇北军,有可能成为宁王的助力,反想将之变为能对宁王起钳制作用的存在。 但实际效果么,却是镇北军内部的割裂。 镇北关还好,有大将军蒙鏊的震慑,有龙武大将军和狼骑一心向战,也有足够战力,尚且能保证不至于军无战心。 但他们这里,严伦虽也是皇党,却是平民出身,跟多数由世家子弟组成的阵营本就不合,并没有能走到一处,更没能将之统御在手。 从泰和帝的角度出发,寒门和平民子弟为首,更易于掌控,也更合他心意,更值得他信任。 却忽略了,寒门、平民、世家之争,也是由来已久,能打破这种隔阂,将之揉成一团的人,不是没有,但也不是谁都能行的。 起码严伦,显然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反而因为他是皇党,让他连雁北关留下来那些镇北第三军老卒的信任,都不能尽数得到。 雁北关内,别说上下一心,兵不信将,将不信帅,可谓是离心离德已久。 他自己跟严伦也是一样情况。 对原本就在镇北第三军的将士来说,他是泰和帝任命派来的。 对后安插来的人而言,他又出身北宁城,家族也好,自身也罢,都与宁王府纠葛极深。 对他都没有什么信任可言,算是两下被排挤、孤立。 此次所为,倒不是真想逞孤勇,或者想证明什么,而是就想着若能以他所为,唤醒些战心士气,也是好事儿。 他不是没想过可能会死。 在他心里,最好的情况,就是他以自己之身,跟子斤肆宁兑子,换掉敌先锋统帅,压下敌军气焰。 最坏的结果,就是对面随便派出一人,就把他砍了,或者一哄而上,不讲武德,一人一脚把他踩死。 事实情况么,原本其实算个中规中矩。 擒来一员敌将在先,而后虽打不过亣古,但也不是撤不出来,一胜一败,也还勉强凑活。 可韩晟这一退,却是再为雁北关蒙上一层阴霾。 即便有他兑子子斤肆宁在后,也没了什么太大意义。 很简单的道理,这次韩晟可以撇下他,不战无令而撤,那下一次,谁也都有可能直接将任何人撇下。 彼此无法信任的势头,只会愈演愈烈。 他反而有些庆幸,自己伤势如此之重,不用再与这样的人,并肩作战,心情其实都轻快很多。 随即又在想,他的离开,若是可以让韩晟等人得到机会,将左前军也收在手中,进而整个掌控雁北关,会不会有促使他们一致对外的可能。 毕竟再怎么样,泰和帝也不会想边关有失。 而一旦镇北第三军兵力被他们尽数掌握,那没了背锅的人,责任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怎么都得全力应对,不能让本来‘有功’的自己,变成有罪吧? 至于能力这方面,世家子弟,平庸之辈可能不少,但真正的草包,绝对不多。 似韩晟,其身为一军亚将,不说其他,起码个人武力不会逊色于他,日常军务处理,同样不在话下。 没两下子,也不可能收拢人心在手。 看的,无非还是往不往正地方用而已。 “天真。”对此颜夏只是冷哼一声。 不管是不是无能为力下的无奈祈盼,将自己的期望,落在别人身上,都是不该有的一种极度消极的表现。 何况还没放在什么好人身上。 宁愿相信狗能改了吃屎,她都不认为这些人会一心守关对外。 但她懒得理会这些,只是心疼,好好两个孩子,这几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秦煜再道:“师娘,雁北关现在不能再乱,不能更人心不安了。” 长叹一声,颜夏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他。 秦煜展颜一笑,好奇道:“对了,师娘,叔靖不是说您回海西了么,您何时回了北地?” 话落,却见颜夏刚刚柔软一些的神色,再度冰寒起来,冷声道:“徒弟都被人欺负了,我岂会直接一走了之。” 她是先去了济北府一趟的,找了些人,治了治济北刘家。 现在刘家嫡系子弟,在家躺着的不少,各地牢狱里躺着的也不少。 这段时间,只要是刘家人,离城必被劫,外出必被打。 想着去报官,却屡屡被翻出来自己一兜子事儿,先给下了狱。 能不能定案两说,罪是绝对不会少遭。 趁此期间,有准备的没准备的,一哄而上,刘家各种生意、田产,被大肆打压、吞并,散归他人之手。 偏家中能主事的,一个都不在,越乱越忙,越忙越乱,各行各处,被人夹住围攻在内。 她离开济北府时,刘家所在一郡,其他家族,已是再对刘家猛攻。 用不了一年半载的,该郡首望约摸就得换人。 让一个庞大的家族彻底覆灭她确实做不到,但让之分崩离析,其实只需要她开个头就够了。 这口气,是怎么都得给徒弟出了的。 “咳咳…他和音奴总说您偏疼我多些,实际啊,您还是最在意他的。”秦煜咳了几声,笑着说道。 他们仨,确实是宁郃挨收拾的最多,但其实也是师父师娘,最疼爱的那个,真的就像他们自己的孩子一样。 不是对他和音奴不好,而是更将宁郃视如己出。 颜夏哼了一声,却不否认。 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十根手指,尚有长短,总不尽然能相同的。 第六十二章 古怪老头儿 苜萍郡。 相距一万好几千里,宁郃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自不知道秦煜那边究竟如何,只能是安抚劝慰,让公冶梓苡平复心绪而已。 次日一早,雍王府一行仍旧天不亮就开始拔营启程,趁着早上多少凉快些,好能多走些路,晌午时候,也能多歇息一阵。 这次宁郃没将公冶梓苡扔在后面,而是带着她一起,在前游荡,怕她又胡思乱想。 虽然宁郃自己也没好哪儿去。 “二哥,你是带我来散心,还是让我陪你散心?” 一路上还得自己没话找话的公冶梓苡,薅住宁郃,极其不满的鼓着腮帮子问道。 宁郃呵呵一笑,“那不都一样么。” “一样个屁啊!你个傻猫!”气的公冶梓苡上去就给他一脚,恨得牙根直痒痒。 随手拍去脚印,长矛插在地上,当了拴马桩子,宁郃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块儿难得有一块小陡坡,下面有点背阴的地方,索性先不走了,就在这儿坐会儿。 然后就自己捡了一堆石子,在那摆啊摆的。 “你在玩什么?”公冶梓苡凑到跟前,以为他又跟小时候一样,琢磨出了什么石头棋木棍儿棋的在玩。 宁郃摇摇头,“没玩啊,正事儿。” 公冶梓苡看了看,觉得还有些熟悉,伸出去准备挠人的爪子,收了回去,静静看去。 不一会儿,再道:“这是舆图?” 宁郃点点头,手指在地上滑动起来,画出一道道沟壑,“中间这个是雀岭,这些是几大江河。” “边上这些小石子呢?”雀岭她倒是勉强能看出来,毕竟也是看过正经舆图的,但宁郃散步在周边的石子,她就看不出来了。 说是各府各郡的位置吧,又不怎么对的上,而且数量不对,说不是吧,又觉得有些像。 宁郃解释道:“这是我记住的一些陆关和水关。” 然后就在公冶梓苡注视下,将那些石子挪移了些位置,兴致勃勃对她道:“呐,这次你再看,有没有熟悉的感觉?” 说着手指再动,将几条沟壑也给改了道,没有那么蜿蜒曲折,大都变得平顺缓直起来。 公冶梓苡想了想,一下子跳起来,惊讶道:“这是平川决的腧穴经络图!?” 宁郃连连点头,开心笑着道:“以前没在意,昨天再跟一道衍交手,发觉他们的真元流转,都有一个中心,就想到这里。” 他确实可以算是一个武痴,不止喜欢练武,也喜欢琢磨,而且是每一次与高手交战后,都会反复琢磨来琢磨去,哪怕是已经被他干掉的对手,也会去认真思量对方的特点和长处。 在雍合城时的交手,太过短暂,虽然也有些体悟,却还是太少,总感觉差了点儿什么。 昨夜算是打了个酣畅,虽然落入下风吧,也让他多发现了些东西。 尽管二者打法不同,战斗风格迥异,势也截然不同,但有一点,却是一样的。 从攻击上看,他们的那种刀气,只能由双手来用出,无论是空手,还是持械,都是由手及外,似他挨那一脚,就并没有刀气凝成,只是劲力催发而出。 从防御上看,尤其是雍合城那次,老柯和他,先后刺中其心口,就那都还有一丝反击之力,可见其真元对内腑要害的保护之强。 两者合在一起看,便是后者如城,前者如兵,余者皆是粮道野径,可往来补给,却难以兴兵筑城。 而后便思及最熟悉的平川决,有了眼下的推测。 内宇境,本就是以自身为天地,可做一座孤城,自也可做万丈山岳。 这让他觉得自己真的找到了破境内宇的方向和道路,而不只是多开几个腧穴那么简单。 说罢,也是再拿起一堆石子,在地面的‘舆图’上,增添起来。 “若真是以经络腧穴假做天地,那中为雀岭,上连乾元雪山,右为渊山,左为杏山,暮滨山在右下,悬苍山在左下,以此对应头身四肢,真元起乾元向下,入雀岭为枢,抵传四方,蓄转及外。此天地之势,岂不浩荡。” 说着宁郃解下水囊,顾不得浪不浪费,从自己堆出的石头阵,最顶上就往下倒。 清水潺潺而流,将山水势图,勾勒完整。 “那再往外呢?” “再往外……”当然是海了! 但宁郃后半句话,并没有说出来,而是腾地起身,拉着公冶梓苡退开老远。 公冶梓苡懵懵地看他一眼,然后发现俩人蹲坐的地方,不知何时,来了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头儿,怀中抱着三只大猫似的动物,绕有兴致的看着宁郃的‘作品’。 “在下宁郃,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宁郃心里一阵气苦,面上却还算镇定说道。 老头儿摆了摆手,示意他过去,“跑什么,老头子又不吃人,过来接着说,正觉得有意思呢。” 宁郃嘴角抽动,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自己走了过去。 能这么悄无声息到他近前,还一点儿没被他察觉的,道衍都不行。 显然这老头儿,是个上品境的陆地谪仙。 嗯……就是没啥谪仙的风度,像个老叫花子。 “再外边是海呗。若是晚辈没猜错,能不能得入道衍,应该就看能不能联通这片海了。” 走回去的宁郃,老实说道。 形容啥的,无所谓了。 反正这种人物,要弄死他可太轻松了,放他跑个十里八里都没用。 还好,这老头儿看着好像没什么恶意,应该不会随手把他捏死。 但这玩楞,他也不敢呛毛来,再给惹急眼喽,就不好了。 “嗯。是这么个事儿。”老头儿点点头,然后伸手扒拉两下,去掉了一些石子,让宁郃摆出的山势,精简瘦弱了不少。 再道:“就是按你这个打算,能把这些腧穴开完,都不是个容易的事儿,更别提神及虚处,连通及外了。这玩意也不是用的越多越好,就像这石子,几个大的就能堆出来形状,还更结实,何必非找些小东西往上堆添,瞎耽误功夫不说,还易毁塌。” “咦?”宁郃惊讶这老头儿居然有意指点自己,当下更来了兴致,过去抹去几道小沟壑,再道:“那这个是不是也同理?” 谁料老头儿伸手就给他一下,“还以为是个精灵的,原来也是个笨蛋!” “柔水滋养万物,狂江可摧山川,虽然同源,却有不同。这么大一片天地,滋养不够,你想旱死啊!” 说着不解气似的,又连敲了两下。 宁郃捂着头,都快趴地上了,昨晚挨那一脚,都没有这老头儿敲的疼。 却听老头儿又道:“别白瞎了这东西,水路不仅不能去,还要再增。不过怎么增有益,怎么增有害,自己去想吧。好容易看到个有点儿意思的,说多了,反伤灵慧。” 宁郃忙点点头,长揖一礼拜下,谢过对方指点。 多听多思,是师父师娘从小就告诫他们的。 很多道理说出去谁都知道,但少了思考,很多就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难以化为己用。 老头儿给他点破关窍,让他避免走了弯路,已是足够,剩下说多了,那就不是他自己的路了。 但这个恩情也不可谓不大。 所以宁郃忙再道:“前辈指点迷津之恩,晚辈必当铭记五内,前辈尊姓大名,还望不吝告知。” “挺吝的。”老头儿回了一句,摆了摆手,一股轻柔劲气,将宁郃扶起,“形式上的东西就算了,我看你们离得不远,应该是和那些官兵一起的吧?有没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东西,拿来孝敬孝敬老头子就行了。” “有!您等我一会儿,我给您拿去。”宁郃忙点了点头,他马袋里头就有,都是从子羽那里顺的。 吃食倒是还差,都是些能放的住的干粮肉干什么的,主要是有好酒。 听云楼的招牌酒,息烽酿。 说完就上马袋里头一顿翻找,能吃能喝的都掏了出来。 公冶梓苡见俩人聊挺好,也没什么危险,同样走近过来,把自己马袋里的零食,都给拿了出来,一并递给老头儿。 老头儿扒拉扒拉,把肉食都扔还给宁郃。 “老头子不吃肉,不然能饿的这皮包骨头样?” “呃。”宁郃无语凝噎,他以为对方就这爱好的,没想真是饿的一身皮包骨头啊。 那这破衣烂衫的…… “被群野兽给挠的。”老头儿见他神色,脸红了一下下,而后哼哼道。 他老头子有武力不假,但是轻易不杀生的,要不也不会这么狼狈。 但酒他是喝的,说完就打开了装酒水囊的塞子,凑在鼻尖一闻,眼睛就亮了起来。 不过却不大口喝,只是抿了一口。 “小百里路选的不咋样,卖的这酒,还是很不错的,棉柔不失醇厚,烈而不辛,倒是很久没有喝过了。” 宁郃闻言道:“您老认识百里楼主啊?” “不认识。”老头儿又呷了一口酒,摇头道:“百里玄祯我认识,百里楼主……呵。” 字里行间,对百里玄祯,当这听云楼主,显然是不大认同满意的。 对此宁郃不好多说什么,个人际遇选择都不同,没法与人置评。 老头儿也只是牢骚一句,同样没有多说的意思。 只是飞快的吃起东西来,老样子是真饿的极了,越吃越快,不多时就将俩人拿来东西,吃喝了个干净。 “嗝~”打了个饱嗝,把酒囊往自己怀里一塞,想了想,把那三个大猫一样的动物,递了出来,“呐,我这三天饿十顿的,带着它们太累,你俩小家伙养着玩儿吧。” 公冶梓苡忙接了过去,宁郃这才仔细打量一眼,原来是三只小狮子,睡得正香呢,软呆呆的。 “看当时场面像是几十个人,走岔路,钻它们窝里去了,结果两败俱伤,我去的时候人没活的了,这玩意也没几个活的了,四下围了好些啃食的野兽,就从兽口里救回这仨小的,挺不易的,你俩好好养,别弄死了。” 老头儿起身说完,冲俩人摆摆手,大步离开。 宁郃都傻眼了,俩人加起来猫都没养过,别说这头一回见到真容的玩意儿了,忙在后面喊道:“前辈,这玩楞怎么养啊!” 老头儿回头暼他一眼,“知道怎么养,我用得着给你啊!” 宁郃神色一滞,说的好有道理啊! 公冶梓苡呵呵笑起来,白了他一眼,“看吧,就说你是傻猫,你还不信。” 宁郃横过去一眼,哼哼道:“那你说咋养。” 公冶梓苡理所应当道:“该喂奶喂奶,该给肉给肉呗。” 宁郃呵呵一笑,“咋的,你有奶喂,还是我有?哪儿生那玩意儿去!” 公冶梓苡得意的神色一滞,脸上一红,伸脚就向宁郃踹去。 “不管!你去想办法。养死了,看前辈不回来抽你!” 第六十三章 黎朝流民 “你哪儿弄的这仨玩意儿?” 晌午歇息,子羽看着抱着仨小狮子向自己走来的宁郃,冒出满脑袋问号。 这货究竟是给他们当斥候去了,还是跑前面打猎玩儿去了? “一个前辈给的,咱这儿有奶没有?” 仨小东西脑袋都挺不起来,肉是肯定吃不了了,宁郃也只能先上子羽这儿看看,没准儿谁就有喝奶的爱好,有存货呢。 “荒郊野岭的,你说呢。”子羽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一帮大老爷们儿,出来行军,谁特么会带着奶啊。 “得,我自己想辙吧。”宁郃毫不意外的点点头,转身就走。 子羽快步跟上去,把人喊住:“你等会儿。”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你哪来的什么个前辈?什么人?” 宁郃简单说了下,大致形容了下老头儿的样貌,寻思着子羽备不住知道老头儿名讳也说不定呢。 子羽果然点点头,“西四府的上品境,我知道的就俩人,其中一个应该就是你说的这位前辈了。” 说着子羽神色有些古怪的看了宁郃一眼,再道:“但这位怎么说呢,他极其反感咱们这种‘朝廷鹰犬’,居然能跟你聊一块儿去?” 宁郃忙撤开一步,“我可不是啊,咱正儿八经朝廷命官。” 子羽大手一握一握的,很想忘了自己当初说的话,现在就揍他一顿。 咋的?他这府卫将军,就不是朝廷册封承认的怎么着? 宁郃见他神色不善,忙打个哈哈,问道:“那啥,将军,这位前辈名讳?” 子羽哼了一声,道:“其名柳乘风,号滨山老人,以前倒是常住在暮滨山,后来总有人闻名去找,给弄烦了,好多年都没有人知道其踪迹了,你倒是命好,能得他主动指点。” “咱这叫人品!”宁郃嘚瑟了下,转腚就蹽,“我还是先给这几个玩楞找奶去了,吭叽吭叽的,再饿死了。” 子羽也没再拦他,知道了大概是谁,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影响和威胁就行。 这老头儿虽然武艺高强,也不待见朝廷,但也确实不是什么恶人,也从来未听说过其以武逞凶的事迹,还算很好相与的。 且说宁郃这边,离开队伍,跟公冶梓苡往前又找到官驿去,想着他们会不会养些牛羊之类的,有奶水可以给小狮子吃点儿。 然而也是没能得偿所愿。 但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这里的官驿虽有屯粮,但这边产粮少,运粮也费劲,日常还是多以牛羊之类的肉食为主,偶尔也打打猎。 不过他们不自己养,只是隔一段时间跟附近的牧民定量买来一些。 也因此知道一伙聚居的牧民位置,给宁郃二人指了路,让他们去牧民那里看看。 俩人转马向西,足足走了七十多里,才看到一片低矮的小毡房。 然而看到的景象,却是有些出人意料。 “他们在吵什么?” 一片小毡房外,是一大圈坚固的荆棘栅栏,内外各有二百多人,隔着栅栏嚷成一团。 但他们说的应该都是西泠府这边的方言,宁郃俩人谁也听不懂,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没有会说官话的。”等了一阵,见还是没有消止的意思,宁郃打马过去,高声问了一嗓子。 两边人似这才发现他们俩过来,见宁郃横刀带矛的,围在栅栏外的人,呼啦一下散开,隐有退走的意思。 栅栏内的人,也满是提防的看着他,没有人应声。 宁郃蹙眉看了一眼,走近栅栏,向里面的人,出示了下官印,再问道:“有没有会说官话的?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个十分雄壮的汉子走上近前,道:“这位大人,这是些黎朝流民,不知怎么来到咱们这儿的,想要些吃食!” “黎朝流民?”宁郃眉头一挑,这里可离着边境老远呢,咋过来的这是? 那壮汉却是点点头,“嗯,这几年都能见到,咱们这儿也不好管,官府索性就不管了,任他们在草原上游荡。以前遇上的人少,能接济我们就接济一下。但这次人太多了,我们也无能为力。他们又不肯走,就吵了起来。” 这事儿宁郃倒是头一次听说,也没遇见过,顿时好奇再道:“这几年都能见到?” 壮汉又点点头。 这时那边一堆流民里头,也出来个人,小心靠前,用不算太流利的大溱官话道:“这位大银啊,求您发发善心,让他们给我们一口吃食吧,我们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再这么下去,都得饿死啊!求求您了!” 说着就开始以头抢地,向宁郃跪拜来。 好好的,宁郃可不敢随便领人叩拜,忙拉马避开,“你先起来。我看你们这一大堆人,这草原上也不缺活物能猎,怎么就三天没吃东西了?” 那人也不起来,反而又跑出几个人,一并道:“原本我们是有人专门打猎的,虽然苦了点儿,危险了点儿,但好歹还能有口吃食。可前几天,一伙马匪四下抓人,我们千多人,四下散开,平日打猎的儿郎,留下断后,再没了音讯。我们就一直往这边走,谁知这边是牧场,纵使有心,可除了啃草,又哪还有猎物可打。” “打他们的牛羊嘛。”宁郃挑眉道。 那几人连忙摇头,“别人我们不知道,也管不了,但我们一路被同族兄弟接济着,才能活着走过来,聚在这边,幸得存活。今日行这无赖之举,已是大感羞臊,怎能行那忘恩负义之举。” 当年黎朝败走中原,先据雀岭以西,也就是而今雍合府、西泠府、西海府三地,而后再往南去,到了而今黎朝疆域,整个占据了泠水南北广袤之地。 后一分为二,以泠水割据,成了虞、黎两朝。 这段历史,虽已久远,但说是同族同祖,也并无不可。 甚至西泠府这边的方言,也仍与黎朝而今的官话,大差不差。 这也是他们能跟当地人顺利交谈的原因。 至于话中真假么…… 宁郃看看栅栏内的人,之前站出来那壮汉道:“他们确实没有伤及牲畜,只是求口吃食。” “倒也算讲究。”宁郃颔首心道一句,而后想了想,对壮汉道:“这样如何,我与你买十五只羊,借我几口锅,给他们炖了吃。” 壮汉迟疑了下,点头应下。 他们不是差十只二十只羊,而是怕这个口子开了,他们撵不走人,把他们赖上。 要是十几个人,哪怕三五十个,吃一顿也就吃一顿,不怕赖着不走,甚至不走也行,权当添人进口,还能多些人手对付草原上那些野兽,多些自保之力。 但眼前这人数可是比他们还多,一天两天还行,时间长了,那就不是扩充部落家族的事儿了,是直接就能被拖垮。 现在这个好人由宁郃来当,倒是无所谓,宁郃的官身,在这些流民眼里,就是最大的危险。 给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赖上宁郃。 一言不合,被抓去当苦力,都是最轻的。 给定成马匪,砍了脑袋回去报功领赏,才是处理流民最简单的办法。 要不这些人怎么不往官道和城池附近晃悠,跑草原上当野人呢。 “且说好了,吃饱喝足这一顿,你们就得离开,自寻生路去。”宁郃见他应下,转头对那些流民再道。 “谢谢大银!” “谢谢大人!” 几人连忙道谢作揖个不停,然后转回身去翻译宁郃的话,告知给同伴们,一时道谢声此起彼伏,持续了好一阵子。 宁郃让他们稍微走远了一些,省得两边儿再起什么纠葛,而后再对壮汉道:“你这儿有没有奶羊,先帮我给这几个小东西喂点儿,或者直接也卖我一只。” “交给我吧,我有办法。”壮汉讶异了下,把小狮子接了过去,转头就送进了自家刚产崽子的獒犬窝里。 然而宁郃却是心不在焉的,压根没有注意这些。 公冶梓苡见状道:“我在这看会儿,你忙你的去。” 宁郃从善如流的自个儿滚蛋,混到了那些黎朝流民之中。 【二阳了,脑袋昏昏沉沉的,就先一更了。 然后顺便说下,最近这一段剧情,因为北地一战挺重要的,会时不时跳转下地图,两边写。】 第六十四章 寻踪找匪 混在黎朝流民堆里,宁郃当然不是闲的无聊,也不是善心泛滥,去了解他们的疾苦。 他一是想知道些黎朝的具体情况,二是想知道一些他们所说马匪的情况。 尤其是后者。 已经屡次遭受袭击,现在他对这俩字可以说是极为敏感。 在一堆听懂听不懂的感激声下,他也确实得到了些消息。 但并没有多具体,无非是这些流民行来一路的大致路线。 想要具体找到那些马匪的行踪,还得他自己去当初这些流民生活的地方去找。 宁郃也没耽误太久,在这些黎朝流民吃饱喝足,远远离开后,也带着公冶梓苡,还有一只奶羊,寻路回返到队伍中。 夜色已黑,雍王府一行,也已经再次扎营休息。 “这活儿就交给你了啊。” 用奶羊喂小狮子,和用獒犬喂可不一样。 一个站着一个趴着,姿势大有区别。 小狮子自己还没什么行动能力,也够不着,只能挤完了再喂。 这其实也是个手艺活儿。 真指着他和公冶梓苡,纯属白费。 还好有柯邯在,正儿八经的牧民,这手艺还是没问题的。 宁郃也直接甩锅过去,自己撒腿就蹽。 “瞎晃了一天,大半夜来干嘛?” 营帐内,子羽看着宁郃,没好气道。 “有正事儿跟你说。”看他这不值钱的样子,现在还打不过的宁郃,懒得跟他计较,噼里啪啦把下午所见所知,说了出来。 谁料子羽却并不如何在意,“这草原上马匪多了去了,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儿,各个都是奔着咱们来的。” 宁郃愣了愣,有意无意道:“你们不会是在这儿钓鱼呢吧?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巴不得都自己送上门来。” 子羽似笑非笑的,不予回应。 宁郃撇了撇嘴,也不再言语。 半晌,子羽才再开口道:“怎么就不能是别人调虎离山,分散咱们的注意的呢。” 宁郃直勾勾瞅着他,“咱就说,你确定这话没开玩笑?” 只要子羽敢点头,他转腚就走,直接回颖安,绝对不跟傻子玩了。 就今儿这事儿,但凡没有这几个狮子崽儿,他都遇不上。 谁得有多大病,在你根本看不见,触不到的地方,安排一场戏。 给空气看,让空气告诉你,在更看不见的地方,有批马匪,你快点儿去看看? 脑子没事儿吧。 子羽却是不以为然,再道:“你要是没去的话,他们没准就主动过来了呢?” 话音刚落,宁郃起身就走。 子羽忙把人薅住,“行了,开个玩笑。” 宁郃垂着眼转过来,“一点儿都不好笑。” 还主动过来。 且不说牧民也好,流民也罢,都是在这野兽环饲的环境下生存下来的,哪个真没点血性野性,真口头争端解决不了,会不会直接操家伙解决。 就说这有正儿八经管辖官府不去找,鸡毛蒜皮的事儿,跑来官道上堵一大堆精兵列甲的人来说,是个人都会觉得脑袋有包。 还指望能调虎离山,信了他们的话去? 子羽啪就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总之就是没必要理会,是奔着咱们来的也好,不是也罢,没必要为此分心,踏实歇着,白天赶路,不是挺好的么。” “我知道你们有后手,不怕人再来多些,但是我怕。” 说着宁郃很认真的看向子羽。 若是知己知彼,哪怕真来三五道衍,千八百人,他也无惧,起码有准备,可以妥善安排,怎么去打。 而不是像这几次一样,对敌人一无所知,对自己人也一无所知。 这毕竟还是官道上,西泠府来往人少,也不代表一个没有,不能遇见人就上去开抡。 昨夜是只来了俩道衍的,还不都将目标放在他这儿,没对他集火。 真要是俩一起出手,他再怎么看得起自己,也不认为自己能撑到子羽赶来。 至于其他人,呵呵……会不会来,都特么是个事儿。 当然,这种情况,他不是没有心里准备,也不会为此觉得气愤。 毕竟当时他应下,跟他们同行,也是出于互相利用的心思。 怕这一路上,再有人直奔自己等人过来,那才真的是全无援手。 只是现在,他还是觉得自己低估了有些人的手笔。 若真抱着试探或者必杀之意前来,下一次再来敌人,会是个什么情况,全然一点儿底都没有。 所以现在才会这么在意,得到的这点儿捕风捉影的消息。 子羽沉默了一阵,正色道:“有些事,我确实不方便直言相告。但对你,我们并无恶意,也并不只是利用。” 宁郃摇摇头,“我并不想知道你们怎样,也无意探究你们到底怎么想。我只想这一路能平平安安去,全须全尾回。你们有你们的行事方式,我也有我的。我不会干涉你们,也没有能力干涉,但也希望你们不要干涉我怎么去做。” 若非怕明早够呛能回来,子羽再以为自己跑了,起了不必要的误会,他才懒得来费这个唾沫星子呢。 其他不说,子羽还是凑合的,起码一路同行从没跟他摆什么架子,全以平等待之。 深不深交两说,暂时也没必要起什么嫌隙。 也正是如此,他才会直言说出自己现在的想法。 同样的话,他就绝不会跑到李在那里去说。 误不误会,也无关紧要。 与身份地位无关,只是子羽拿他当个人,他也就同等对待。 其他人也是一样。 子羽沉吟不语,片刻后,手在半空比划一下,“见到这个旗号的,你别管,剩下随意,多了的,也别问。” 宁郃终究并非他的麾下,真打定了主意,他同不同意,其实并不重要。 与其让宁郃自去乱来,子羽还是决定稍微提醒他一下下。 宁郃见状嘴角动了动,给子羽个大拇指,转身就走。 子羽哼了一声,这犊子啥意思?鄙视自己么? 在后面咬牙道:“你最好慢点到道衍,要不牙给你打掉!” “你现在动手还有可能,再过三五个月,咱俩谁揍谁,可就不一定喽。” 狠话说完,宁郃是撒腿就跑。 生死相搏,现在他还能玩点手段,也能拼拼命。 纯切磋,对上个道衍的,就是擎等着挨揍的命,走慢一步,都是他脑袋有包。 回转自己营地,宁郃再跟成郴他们打了招呼,多牵了两匹夔山马带着,就自己一人,摸黑往东行去。 夜晚的草原是猛兽狩猎的乐园,像他这样独行的,更是首选的好猎物。 只是猛兽再多,也不至于密密麻麻,哪里都是,泛滥成灾。 一路上遇到几只豹子,一群鬣狗,也就大致找到了地方,天色也渐明亮。 四下仔细观察着行人痕迹,宁郃找到了很多人的骸骨,都是被野兽啃食干净的。 除了野兽拖拽分食的痕迹,这些骸骨互相之间距离并不算太过分散,更像是集中被斩杀的,不少骸骨是叠摞歪倒在一起的。 宁郃甚至还翻找到三两个掉落,没从泥土中拔出的染血箭镞。 进一步佐证了自己的猜想。 随即寻踪再往东去,宁郃意外的看着眼前一小片山林。 山不算高,最多不过百丈。 林也不算密,树与树间隔多在丈许以上,阔叶高冠,间杂着很多低矮灌木,很有当地特色。 两者都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奇怪的是,之前寻来时的大量马蹄印,到了这里戛然而止了。 而且没有向周围散去,山林中植被也没有被剐蹭折断,和踩踏分开的痕迹留下,全然凭空消失了一般。 更诡异的是,山林里连野兽动物行走留下的痕迹都一点儿没有。 这让宁郃有点挠头,没有继续深入,片刻后果断折返。 直到日上三竿,一路缓行细看的宁郃,才在半路发现了些端倪,又折转向南行。 足足百里有余,才再转往东行。 再近入夜时,宁郃又来到一座山下。 这座山高大了不少,最高约摸三百多丈,九峰相连,南北向约摸绵延出二三十里地,且中间有一条很长的山谷,一条溪水缓缓流出,十分清澈。 这一次虽然马蹄印再次基本消失不见,但在浅水处,宁郃发现一些水下石块上,有明显的金属擦痕,就沿溪水,向上游走去。 没过七八里远,小溪源头山缝便依稀可见,同时马蹄印也出现在溪边。 随之出现的,还有很多人的脚印。 这些脚印,比马蹄印要更新,有一些甚至可以清晰分辨,就是当天留下的。 宁郃不敢怠慢,忙隐在山林里,观察了一阵,见没有人再过来,才找了个荫蔽的地方把马拴起来。 “希望这里没有野兽还敢过来,把你们造了吧。”拍拍两匹夔山马,嘀咕一句,宁郃顺着脚印往山林里摸去。 一路上人没遇到,陷阱倒是不少,所幸他对这些还算了解,倒也平安过去,悄无声息的行至山林深处,来到最中间一座山峰的半山腰。 这回倒是终于发现了人影。 约摸里许见方的山腰平地上,影影绰绰的不下三百来人,依稀可见一些简易的木头房屋。 而平地除了靠山两面,另外两面,更是早就筑起了木墙,足有一丈多高,顺着山势走向,在一缓坡处,开了一道丈半高,两丈宽的大门。 墙上还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座箭塔。 相比里面尚且简陋的房屋,这些木墙和箭塔,搭建的都十分齐整结实。 显然这里并不只是一个临时的落脚之地。 看到这些,其实宁郃也觉得,这些人多半应该并不是为了找他们麻烦而来的了。 但想了想,来都来了,也不差进去看个究竟了。 还是攀山而上,打算从山壁翻溜进去。 第六十五章 哥舒武 “啪!” 清脆的鞭声入耳,鞭梢落在一枯瘦男人的背上,带起一蓬血珠。 训斥喝骂声也随之响起:“就特娘你们最慢,天天耽误老子吃饭,次次回去都吃不上几口肉。” 说着鞭子再扬起来,啪啪的又落在另外两人身上。 本就已经很破烂的衣裳,再度碎裂,鲜血随之殷透出来。 “你别特娘把人打死了。”连忙走过来一人,把挥鞭之人拦下,“这附近可没多少人了,再特么都霍霍死,抓都没地方抓去,你特娘自己想去当苦力,别拐上老子。” 那人挣扎冷哼着把人甩开,“你们把年轻力壮的都挑走了,给老子留这些该死不活的,还冤的着老子?” 拦人的瞥了他一眼,“再特么废话,今晚就先把你喂给他们吃。” 看着眼前人极其不善的神色,那人挥鞭又打了三人几下,这才愤愤走开。 拦人的轻喝一声,“愣着干嘛!梁木搬上去,滚回去扒食。” 说完便也走开。 被打的三人,互相搀扶着起身,尽管疼得眉心紧皱,却是不敢发出一声,连痛吟都没有一点儿。 咬牙哆哆嗦嗦合力放上去最后一根,其实并不算太粗重的丈许梁木,算是把眼前木屋框子给搭完,就往山壁一侧的低矮草棚子走去。 从基本已经见底的木头槽子里,勉强挖出些泔水似的东西,塞在嘴里。 没有碗筷勺子,就只是用手,汤汤水水的,也别管干净埋汰,囫囵个的就往起扒拉,连手都划拉不上来东西了,干脆就头拱在槽子里,饮牲口一样呼噜呼噜的舔食着,那点残渣、汁水。 等他们实在什么都没得吃了,回到自己的草棚子里,随意往一团干草上一拱,再没有动作之后。 宁郃的身影从山壁上滑落下来,隐在暗中,继续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从外边透过大门看到的,终究片面了些。 大致在西北方的一面山壁下,是十多间已经搭建好的木屋,也很简单,但不算简陋,门窗俱全,形制规整,只是显得原始了些。 再往外才是一排简陋的,尚未搭建完成的木屋,有的露天,有的没门,有的没窗,有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框架。 但即便如此,很多木屋里也都已经住上了人。 只是不如山壁下那十多间人多,衣着形容看上去也较为破败,没有那十多间里进出的人那么齐整。 而在两者之间,还有一条隐蔽的小路,是条山壁断裂天成的小道,里面同样有光亮隐现。 宁郃快速闪动间,借着一个个‘建筑’遮掩着身形,快速向小道掠去。 不是他不想直接从山上面翻过去,而是那边是个陡崖,像个天然的大天井一样,极难攀爬。 然而这边也不是全无困难。 平地上虽没有人组队巡逻,但小道口却有几人把守。 而且身上居然穿有简单皮甲,提有枪矛,腰带猎弓羽箭。 装备可谓齐全。 宁郃趴在一边木头堆里,等了老半天,那几人居然也不见瞌睡走神,相当敬业。 直至四更,这营地内灯火尽歇,才从那十多间完整木屋里来了一队人,跟他们换了班。 一阵短暂的吃喝洗漱过后,营地重归寂静。 宁郃这才悄悄掠出,手掐石子,一一将新换来几人打晕,用他们的长矛,把人支在那里,自己往小道内摸进去。 小道里面的空间,竟是比外面还大很多,足足三倍有余。 而且有很多完整,且看着年月不短了的房屋建筑。 靠左是一排整齐的马厩,里面不下三百多匹精壮的战马。 靠右则是一排兵舍一样的房屋,还有几间仓库。 兵舍门口整齐堆放着一杆杆长矛、甲胄。 正对着小道口的,则是七间二层木楼,像个小宫殿一样。 整个空间内,只有二楼左侧有一间屋子,隐隐亮着灯光。 宁郃也没敢直接往里摸,轻飘飘落在右侧一层楼顶探出的雨檐上,正想猫腰往另一边悄悄摸过去,却突然隐约听到身边房屋里有说话声音,忙往窗侧闪了闪身,附耳在旁,仔细听了起来。 “…大哥,裴家小公子又派人来传话了,咱们到底要不要应了他们。兖国公府,毕竟树大根深,若是能攀上他们,咱们这趟东归,才算是有些意义,若不然,还不如留在武渊呢。这东躲西藏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让宁郃意外的是这说话的声音,居然是个女声,只是稍有些粗哑,却又带着些喘息和柔腻。 随即一道粗阔的沉闷男声响起: “裴家再怎么势大,雍王府也不是一根可以轻掠的虎须。咱们虽答应了荼洛叶护,来设法搭上大溱权贵的手,避免大溱插手海西。但也不至于为此不管不顾,把自己给搭进去。” “嗯呃…可是大哥,仅凭咱们,连一帮小小刀客,都未能吃下,嗯…一时半刻,也没法再有什么动作,错过这个机会,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达成目的呢。” “故意为之的罢了。”那粗阔男声再道:“安西军那老家伙,不知道是听了风声,还是自己察觉到的,已经对咱们起疑。我这才去动那些刀客,用他们转移下视线,也就此逃离出来。” “眼下大溱乱象初显,咱们的路多了很多选择,大可不必吊死在灑朝这一棵树上,就在这儿积蓄一段时间。若大溱真的帝王相争,大兴兵戈,咱们也可乘风而起,未尝不可再起虞朝之势。” 女声道:“那老三……嗯” “废物一个,死了正好!”男人先是怒哼一声,随着一阵低沉的嘶吼,再道:“但那个小县尉,也不能让他好活了去。等这边安顿完了,我去一趟颖安,拿了他的狗头!” “握草!”在外偷听的宁郃,一边感叹这俩人干着正事儿,居然还能聊这些话,一边也是讶异俩人的身份。 便听那男人再道:“毕竟那废物再不成器,也是我哥舒武的族弟。再想他死,谁杀了他,却也得给他陪葬。” “还有那三支早已磨没了爪牙的刀客,这次只是虚晃一枪,但下次,必把他们全杀了干净。以他们三家财力,足以支撑万人精兵所用。一旦时机合适,先拿他们祭旗!” 女人再道:“可我还是觉得,先搭上兖国公府,无论是为了荼洛叶护的许诺,还是你的谋划,都更为有利。那三家刀客,虽有财力,却无权柄,纵然可以支撑万人精兵,却并不如借势裴家,可能得到的更多。” 啪的一声,哥舒武再道:“裴家?裴家势再大,也得他肯让你借才行!空口白话的忽悠人,不过想找些随意就能处置的狗,来给他们卖命替死而已。真跟他们搅在一起,你我怕不是今年都活不过去,遑论什么谋划打算!” “老子看你就是被那小白脸迷住了去!银样镴枪头一个,你用的惯么。” 宁郃在外边听着俩人似又要再起战火,眼睛眯了眯,抬手一掌就拍开了窗户,另一只手,两支梭镖寻声掷出。 噗 咄 先后两声轻响,那女人直接没了声息。 但却不是被梭镖所杀,而是被仓促间暴起,躲避袭击的哥舒武,不管不顾催动劲气,直接震断了脖颈。 哥舒武此时正瞪着一双充满无尽杀意和惊悸的眼睛,死死盯着现身窗外的宁郃。 而那个女人,正被他掐着脖子提在手里,半挡在身前。 他的另一侧肩头,正有一支梭镖,入骨三分,让他整个右臂都已经抬不起来。 宁郃一句废话没有,直接闯进屋内,抢先将床边一把长刀操在手中,刀光一闪,便裹挟着劲气,向着哥舒武斩去。 想搞自己的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先把他搞死。 宁郃现在就完全是秉承着这个念头,先机得手,毫不吝啬真元,汹涌劲气,排浪而出,就想尽最快速度,将哥舒武斩杀。 然而哥舒武也是一道衍强者,方才只是心神松懈,才让宁郃得着机会,趁其不备,给他来了一镖。 现在虽也惊魂未定,但手上却不怠慢,怒喝一声“死来!!”,扔下女人尸体,杀意滚滚的向着宁郃对攻而上。 其势如千军万马在手,成滚滚破阵之意,虽只以掌刀相对,但却丝毫不惧,刀气不断挥斩而出,不断挡落宁郃攻势,手臂掌心出现数道血口,也是全不在意。 这一交手,宁郃也知道遇上了狠人,更加不敢怠慢,攻势愈发密集。 屋内似有狂风席卷一般,片刻间便已零散一片,被二人交手殃及破败。 正在宁郃一刀斩落,在哥舒武手臂划出一条狰狞血口,想趁机再进之时。 哥舒武身后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五十多岁的精壮男子,一剑抖起,从一侧刺向宁郃,剑芒吞吐,凌厉锋芒,让得宁郃寒毛竖起。 哥舒武也是一脚撩踢,刺矛一样,蹬向宁郃心口。 宁郃刀势不变,仍旧向着哥舒武落下,一副以命换命,也要干掉哥舒武的架势。 哥舒武眼中厉色一闪,正欲汇聚周身真元,催发劲气抬手抵挡,拼着手臂重伤,也要换了宁郃这条命时。 宁郃却倒转刀身,一刀刺向后来那人攻来剑尖,受击之下,向脚下无根一样,被打向一侧。 哥舒武拳脚落空,瞳孔一缩,大感不妙。 却不及再动,宁郃一刀已经划在他腰后。 “呃啊!!”哥舒武痛吼一声,向前栽倒。 后来男子蹿步上前,伸手一扶一带,把他甩到一边,自己堵在窗口,断宁郃退路。 同时,外面踏踏脚步声快速响起,一个个兵舍里不断有人冲出。 有的提矛挂甲,在外面结阵以待。 有的只拎着直刀弓箭,呼啦啦就往楼里冲来。 第六十六章 狗咬狗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哥舒武栽躺在地,双目血红一片,死死盯着宁郃,发出声声嘶吼。 然而堵住窗口的男人却不为所动,只直勾勾瞅着宁郃。 他可并非哥舒武的手下,不过是来替裴家传信的而已。 方才与宁郃对上一招,加之哥舒武而今的惨状,他也有点虚,并不想强出头。 哥舒武他们还有大几百人手呢,尤其是哥舒武自己带来的那些人,足足三百精骑。 等他们与眼前这人杀个两败俱伤,他再寻机把眼前人杀死,最好把已经废了的哥舒武也一并弄死。 而后将剩下的人手都趁机掌握在手中,变成自己的人。 反正哥舒武即便他不动手,都不一定能活过去这次,对裴家也没了用。 反而不如他把这些人手给带回去,还能被记上一功,多显点儿能耐。 宁郃也暂时没动,他听见了脚步声,知道很多人涌进了楼里。 只是现在贸然冲出去,不说得先过一个道衍武者的阻拦,就是外面的地形也远不如在这楼内更有利。 相比较而言,楼内空间毕竟狭小很多,即便这里所有人都扑进楼内,能直接面对他,发起攻击的数量也有限,他应对起来,也能轻松一些。 但他终究也不是只会被动等待的人,见窗前男人不打算先有动作,自己虚晃一刀,直接就砍了去。 左右怎么都不可能是跟他一伙的,不可能放任这最大的威胁,就堵在那里。 那人一声冷哼,心中大骂宁郃不识好歹,提剑便迎。 其剑招也相当精妙,架云挑点一气呵成,剑气划出一副漂亮的掠影,向宁郃落去。 然而既是虚晃,宁郃自没有与他拼较一番的心思,将其剑式往身侧一引,透墙而过,自己矮身就往前蹿,刀尖斜斜上刺,扎向其下颌。 其收剑回拉,眼中精光一闪,缠住宁郃长刀,顺势也往身侧卸去。 同时递给宁郃一个隐晦的眼神。 宁郃讶异之际,也是顺势而为,被他撤步后移,引带着长刀,就往哥舒武身上落去。 其意欲如何,已是昭然若揭。 哥舒武冷眸恨视,不顾伤痛,将劲气与手中流淌鲜血混合一处,血腥刀气凝聚而出,仰躺在地,狠狠拍出,将俩人这默契一击挡住。 随即其一手狠狠抠在地面,手臂用力把自己往门口滑甩过去。 外面踏踏出来俩人,伸手就把人给薅了出去,连忙脱衣服给裹住伤口。 “都杀了!”哥舒武恨声吩咐一句,被几人扛着,速度跑路。 而先冲上楼的几人,也是想也不想,抬手就是一箭顺着门口往屋里射。 一阵哆哆声响起,屋里各处插了十好几支羽箭。 宁郃避开那人暗手袭来一道剑气,和那人也是互拼一脚,各自抽身暴退。 那人未料哥舒武还有反击之能,顿觉坐蜡。 眼下两次偷袭都未得手,也不敢怠慢,直接翻身就往窗外撤去,想趁着外面人尚且不知,先自己离去。 而宁郃见俩人狗咬狗,顿时乐了,往后一翻,躲开箭矢同时,大吼道:“老哥救我!你可不能卸磨杀驴!咱们再加把劲儿,干掉哥舒武,不能让他跑了!” “去死!!” 外面一众人,也都是哥舒武亲信,一听这话,哪管真假,呼啦一下,就先把那人围住。 那人气骂一声,直接数剑划出,打开围困,闪身就向马厩冲去。 而宁郃这边,声音方止,噗噗噗数把钢刀从身后墙板捅出,木屑四溅。 宁郃忙旋身躲开,回手一刀将几把钢刀斩断,拉刀就往门口进来几人扫去。 痛吼声响起,三人双足被断,胡乱栽倒,宁郃从中掠起,长刀捅在其后一人心口,一身巨力爆发,顶着人就往前冲去。 后面的人连忙收刀,斜肩去顶,想把宁郃逼回屋内,却被直直撞开,向撞上一匹疯牛一样,直接被撞飞开去。 而后便见宁郃长刀一划,斜下斜上而过,避开右侧攻来三把长刀,再将三人砍倒,然后突进过去,抡刀就是一阵捅刺。 其左手压刀在前,右手握柄在后,将长刀做枪矛用,拨挑崩刺,朴实无华,但速度奇快,眨眼间二楼过道内,便有两排十数人,被其捅翻在地。 另一侧,战刀已断的几人,换了弓箭在手,簌簌几箭射了过来,宁郃闪身往右侧跃去,踏在墙板上,点跃向上,折返身形,落向过道尽头几人。 几人眼中惊恐闪逝,便见一抹匹练划过,一命呜呼。 “退!” 这时一个雄壮大汉高喊一声,大手一挥,楼梯口踏踏上来三十多人,手持大盾,叠摞列阵在前。 过道里的人快速退入阵中。 那雄壮大汉,手中一杆短矛直接向宁郃掷出,不仅携带劲气,力道也是十分强劲。 宁郃止步扬刀,一刀将之斩落。 不待他再有动作,盾后一大堆人,换了弓箭在手,参差穿插站好队形,掩在盾阵之后,三五十箭矢,直接兜头盖脸向宁郃射去。 宁郃不敢怠慢,挥刀斩开身侧墙板,沉肩撞回屋内,直向窗口冲去。 此时窗外那五旬男子,也持剑与多人战成一团。 只见道道剑气纵横间,两个头领似的人物,手持两杆大刀,卷起蓬勃劲气,艰难抵挡在前。 还有两人手持骨朵长鞭,在左右环饲,不时抽冷子上去来一下,不管得手与否,闪身就退。 那五旬男子周旋片刻,寻了机会,眼中厉芒一闪,一道剑气猛地向前横斩,将四人尽数笼罩在内。 四人连忙合力抵挡,却还是被齐齐斩退,兵器砸在胸口,鲜血涌出。 然那男子却不欲再与之纠缠,挥剑斩断一匹马的缰绳,跃上马背。 宁郃见状,悄悄汇集真元,劲气凝在梭镖上,甩向其后背,正是祭星一式再现。 男子马背上惊愕转身,侧身竖剑阻拦。 然而梭镖直接击断剑身,从其上腹透入,直没近尾,将之打落马下。 追来四人,也不顾俩人缘何‘内讧’,顿时扑上。 那男子破口大骂间,也只得忍耐伤痛,与之再战成一团。 剑气扫荡间,快速连斩两人。 这边,宁郃早已悄然翻上楼顶,约摸了位置,踏漏屋顶,旋身落下。 那雄壮大汉,指挥人冲向屋内,未及跟进去,便觉心中悸动,刚侧身一躲,头顶便落下泥土瓦片,哗哗掉落,宁郃的身影也随之落下。 当下不由分说,手中一杆铁棒,就向宁郃砸落。 宁郃手掌裹满劲气,直接将其铁棒上劲气拍散,一把将铁棒抓在手中,另只手送刀前刺。 雄壮大汉血脉贲张,却不见将兵器拉回丝毫,正绝不妙,想撒手退走。 便感觉突然一轻,将铁棒拉了回来。 只是与之一同过来的,还有宁郃和他送出的长刀。 不及再退间,宁郃长刀已经扎在其颈间,直接透入两尺。 一拧一划,将长刀带出,宁郃顺着队尾,杀向了没太反应过来的一堆人中。 并没有被抬出去,而是来到之前有灯光亮起房间中的哥舒武,被七手八脚重新包扎了伤口,套上了衣物。 一人扒着门缝,将过道情况告知哥舒武和几人知道。 “撤!刘祁反水,你们不是他俩对手。” 哥舒武面如金纸,大量失血,缓了哪股怒意支撑,他声音也虚弱很多。 但同时也让他清醒很多。 以他这些人手,单独留下俩人任何一个,都有可能,但分兵两战,最后只能是被俩人屠戮干净的结局。 救他出来的几人,听令而行,扛着他就往外走。 五旬男子刘祁,即便伤及内腑,却终归没像哥舒武那样,半个腰身都被斩开,连站直身子都费劲。 真狠下杀手,四个神定境武者,并没能缠住其多长时间,待哥舒武一行,从楼内行出前,便已是尽数倒地。 但外面一众长矛手,也趁此期间,一并远远跑开,换了弓箭在手,分作三队,批次轮流发箭,将之死死控制在马棚之中。 哥舒武见状道:“刘祁,你终究是裴家门客,你不仁,我却不敢不义,再给你个机会,我们联手,将楼内刺客杀死,我便任你离去如何?” 刘祁冷笑道:“他死了,我也走不了!但若是我走了,你们全力对付他,他却也是必死,你不如让我就此离去,以后咱们一别两宽,再不相见如何?” 哥舒武也不装了,讥讽道:“一别两宽?怕是你前脚离开,后脚就绕回来,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吧。” 刘祁却不言语,只是心中暗骂自己,为什么如此着急,不然已经得手了也说不定。 哥舒武却再道:“放你走也不是不行,我并不想与裴家为敌。但需你以裴家名义立誓,自行远去,不再回返。不然,咱们今天纵使都死在这里,我也得拉你陪葬!” 这番话哥舒武说的是斩钉截铁。 现在他对刘祁的恨意,并不下于对他尚不清楚是谁的宁郃。 若真走不了,他宁可死在这儿,也得把这俩人都留下。 刘祁听出其决绝之意,且自己也伤痛难耐,恨恨看了眼楼里,当场立誓,暗咐哥舒武太过天真。 若誓言有用,他都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哥舒武自也不在乎其言真假,只是暂且给他个台阶下,让他先行离开罢了。 同样恨恨看了眼楼里,哥舒武还是个放弃留下所有人围死楼里宁郃的打算。 随后还是作罢,免得拼死宁郃,真被刘祁减了漏。 这里,他是不会再待了。 相比其他,他还是更想先保住自己的命。 第六十七章 生擒 宁郃浑身浴血,再杀穿到窗口时,外面已是空无一人。 傻眼倒是不至于,只是有些遗憾。 虽然哥舒武俩人都伤的不轻,但终究没能直接弄死。 四下倒腾了下,先把手里这柄可称上佳之作的长刀刀鞘找回来,又各屋寻摸起来。 金银细软倒也不少,但大多并不适合随身携带。 大部分便于携带的财物,都被哥舒武等人带走。 小宫殿一层一个房间内外,倒是还有不少散落的银锭和铜钱,房间内的也还有十多个装了碎银和成吊铜钱的大箱子。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粮草和兵器等物,屯放在兵舍旁的一个仓库内。 显然哥舒武原本是真的有意在这里常留,将这里打造成一个常用驻地的,准备的相当齐全。 末了,宁郃带着从小宫殿里翻出来的七八个小袋的金叶子,慢悠悠牵了马,向外走去。 深夜里四下寂静一片,出去只有一条狭路,为防止哥舒武在外面埋伏他一下,宁郃走到小路前,先赶了两匹马出去。 被狠抽了两下的战马踏踏往外急奔,却并没有任何情况发生。 宁郃这才打马掠出。 外面已然空无一人,连那些被捉来当劳力的人,都已经一同不见踪影。 宁郃出了围墙,找回自己埋下的兵器,又开始四下查看起他们离开的踪迹。 …… “大哥撑不住太久,咱们到底怎么办?” 哥舒武一行人并没有顺着小溪往南行,而是北行钻入了山林里。 一百三十多人,一人两骑,这里山林树木也不密集,倒是速度不慢,眼看着就要行出山林时,却停了下来。 哥舒武伤势太重,已然神思恍惚,虽未彻底昏迷过去,却也并不清醒,只是尚且强撑着罢了。 一心腹头领道:“我带三十人,赶马继续往北走,不管那俩家伙谁追来,目标首先都会是大哥,我把他们引走。你带剩下的人,护着大哥往东走,再折返往南,去乐留县城,找大夫给大哥治伤。” 身边人点点头,叹息道:“可惜涼夫人被杀了,不然有她可以给大哥治伤,咱们还可以有更多选择。” 那头领再道:“现在说这些没用。你们往东走,尽量快些,走到前面去,用那些马匪和流民的行迹遮掩着,老九会带他们掩护,也给你们断后。” “知道了。十三,你自己小心。” 百来人当即卸甲,把长矛甲胄,都往马匹上一挂,只留了几个矛杆,搭成架子,抬着哥舒武,就往东边蹽去,速度飞快。 而十三也是当即拨马再走,三十号人拉带着二百好几十战马,快速往北疾行。 …… “你俩还真命大。” 拍拍自己带来的两匹夔山马,宁郃轻笑嘀咕一句,只是眼神有些冷厉深藏。 就在他伸手去解缰绳的时候,身侧一蓬枯叶炸起,被劲气裹挟,似弩矢一样向他劲射而来,其间还间夹着数道凛冽的剑气。 刘祁的身影也是猛然跃出,紧随在后,荡剑向宁郃刺去。 宁郃闪电般探手抓住缰绳,借力翻身跃向树冠,双腿勾住一个枝干,把自己倒吊在上,躲过一击,冷冷看着刘祁。 树旁两匹百金宝马,被树叶打成了塞子,又被剑气贯透,呜咽倒地。 “没有千金,咱俩没完!”冷道一句,宁郃拔剑在手,从树上掠下,一剑斩向改换方向攻来的刘祁。 刘祁脸上怒色更重,不由分说,就是三道剑气斩出,想趁宁郃身在半空,无处借力躲闪,将之斩杀在此。 宁郃劲气汇与剑身,抖剑圈撩,将三道剑气挡下,劲气炸散间,身形不受控制再倒跃而出。 脚步连踏,势如疾风,刘祁蕴含着凝实剑气的长剑,随其身形而动,倏地点刺过来,落向跌落的宁郃背心。 不及多想,宁郃甩剑往身侧树干一刺,长剑没入尺余,脚尖挂在剑柄,借力止住身形,让得刘祁一剑落空。 随即其体内真元狂涌,脚尖发力勾回身形的刹那,一团劲气,向着身后甩落,与刘祁左掌剑指对在一处。 看着飘身落地,重新抽剑在手的宁郃,身形止住的刘祁不由眯眼,道:“未及道衍,却可短暂以量借势,凝汇如此笃实劲气,当真留你不得!” 宁郃冷笑道:“我倒是会留你一命。” 说着便仗剑主动抢攻而上,劲气引而不发,只凭一身巨力,斩出破空之声。 刘祁知其力大,不予硬碰,一道剑气划出,将之挡住,侧转身形,就是又一道剑气抖出,刺向宁郃面门。 宁郃侧头避开,侧上两步,换手再挡下其紧接着划落一剑,转身换回,一剑旋劈而落。 刘祁还欲依样施为,他虽有伤势,但一身真元远比宁郃浑厚太多,不怕与其消耗。 然而宁郃怎会自知己身弱点,还与其鏖战消耗,在不影响自身的前提下,所有可用真元,尽付这一剑之中。 将刘祁挥出剑气,直接斩碎,余势不止,劲气如拍浪坠溅而出,斩向刘祁肩头。 刘祁一道剑气划出,还待再行躲避反攻,便见剑气破碎,宁郃剑身划出一抹寒光,凛冽劲气被甩向己身,眼看避之不及,顿时止住脚步,架剑格挡。 然而于此同时,宁郃已是再一次旋身斩落一剑,紧随劲气之后,俩人长剑交接一处,传出叮一声脆响,刘祁长剑断裂,被宁郃一剑斩在肩头。 刘祁痛吼间,断剑耀起剑气,便要划向宁郃咽喉。 谁料尚未划出,宁郃便与第二剑斩落时一样,脚下根本不停,旋舞似的,只是脚尖点地,便是飘身再起一步。 只是这一次没有旋身再进,而是贴近他矮身外旋,长剑从他肩头剜起一大块血肉的同时,划向他左侧下颌。 无比强烈的死亡威胁下,断剑上裹缠剑气忙调转方向,挑向颈间长剑。 然而冰凉的长剑,还是先一步贴在脸上。 不过不是剑刃,而是剑身平平的压在他耳下,随着宁郃身形转到其身后,将之压的前躬着身子,似在作揖一般。 大感耻辱之下,刘祁下意识奋力挺身向上,想要直起身子。 同时断剑翻转,就要倒刺而出。 可宁郃攻势并未停滞,左手已经探至其腋下,较力一掰,咔嚓骨断声便响起。 刘祁断剑当啷落地,痛的仰头嘶吼,后背猛地拔的笔直,却仍被宁郃死死压躬着腰,不得动弹。 宁郃并无任何怜悯恻隐之心,再出两脚,将其双腿踢断,最后咔哒一下,连其下巴也给卸掉,免得其吞舌自尽。 这才把人一推,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猛喘几口大气,眼神却是明亮的过分。 干掉一个道衍,很爽,生擒一个道衍,更特么爽! “放着两匹快马不用,偏把自己马放走,咱也不道你是自己不精,还是把我当傻子。” 宁郃自语着把刘祁伤口简单绑扎了下,人用缰绳捆了起来,拎过溪对岸,扔上从哥舒武营地里牵出的马背上,打马折返。 三伙人,三个方向的行迹,他本就是选了这单人匹马,先走一步的刘祁追来的。 一路寻到这边,发现与自己藏马的地方,居然顺路,还以为这次怎么都不可能追到人了。 哥舒武这些战马不错,但也比不得夔山马的速度。 若是马匹被人得了去,还是先行不短时间,他循迹跟上去倒是可能,想追到人,可就废了劲,全得看运气了。 谁料只相隔几步远,一匹马的蹄印直往东南而去,他这两匹快马却没有人动。 这就让他留了心眼,选好了可以躲避的地方,这才出来一试。 谁料,还真试着了。 “啊啊啊奥……”疼得昏都暂时昏不过去的刘祁,发出一堆根本无法分辨的话语。 宁郃就当他在夸自己了,全然不予理会。 带着刘祁返回木墙外,循迹又往北追了一段,宁郃见到了哥舒武等人再次分作两路的行迹。 想了想,宁郃没有继续追踪下去。 虽然斩草不除根,是件很烦人的事儿,但他还是决定暂且作罢。 以哥舒武的伤势,尽管他活下来,也不会再是什么威胁,尤其是他那一记梭镖中地,琵琶骨被钉透,哥舒武那条手臂算是必废。 更重要的是,他担心追错方向。 此行他毕竟不是自己一人出来的,已经出来两天,他也担心再耽搁时间长了,公冶梓苡他们那边万一再遇上什么事儿。 是以他随即再转马头,追向第三个方向,想看看能不能在回去之前,把那些被抓的流民顺手救一下。 却不知就在同时,一队府军精骑,已是拦在东去的哥舒武一行之前。 一个脸上有道狰狞伤痕,看着才完全结痂不久的府军郎将,打马近前。 促狭目光中,带着冷厉道:“众位哥舒兄弟,这是怎么了,怎如此狼狈?” 哥舒武族弟,哥舒青戈,一边暗暗命人戒备,一边冷声反唇道:“迟都尉,久别不见,不想再见之时,都尉形容也是不复往昔了啊。” 迟都尉冷哼一声:“别给脸不要脸!若非主子留你们还有用,老子早把你们收拾了!” “说!刘祁去哪了,给你们送个信,怎么数日不见回返?” 哥舒青戈眼中都快冒出火来,恨声道:“若非你们派那畜牲来,与人勾结,里应外合,刺杀我大哥,我们何至于此!” 说着呛啷抽出刀来,身后百来人也是随之而动。 迟姓都尉身后一队精骑,见状顿时长矛前指,作势欲冲。 两方人,剑拔弩张。 第六十八章 战起 雁北关。 三十里外,律军大营,白帐成云,黑甲如渊。 浩浩荡荡二十万律朝大军,八方分列,前军已至雁北关外戍各堡,后军尚还在狼山以北。 律二皇子,镇东王,蚩彦骨末英,高居点将台上,一身漆黑墨甲,上饰金鹰,身后金褐色大氅随风鼓荡,英姿卓绝。 台下以左前军大将穆冶虎、右前军大将淳虞朵朵、中军大将贺若哲宇、前锋大将子斤肆宁四人为首,一百二十八武将横次列开,前锋军、左右前军、中军,共十二万大军结阵在外。 额头裹缠着厚厚一层软绸的子斤肆宁,跪地请罪。 前几日秦煜那一支短弩,哪怕再进一分,他都是必死之局。 眼下虽看似并无大碍,但也屡有神思恍惚,情绪多变难测,且难以治愈如初。 几日的磋磨下来,他很清楚自己不再适合领兵。 今次是请首战不利之罪,也是想请王帅免去他前锋大将一职,改换他人,以免贻误战机。 “子斤肆宁听令。” 蚩彦骨末英的声音冷厉而平淡。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语速不快,却并不给人拖沓之感。 说话间,深邃的双眸扫向台下,将众将神色皆收入眼底。 他看到了有人蠢蠢欲动,有人岿然不动,有人面色深沉,也有亣古等人的愤怒与憋闷。 随即再道: “着你所部前军,整军出战,克敌关城予还。” 不待子斤肆宁开口,其便再道: “穆冶虎、淳虞朵朵,听令。” “着你二人所部,分攻敌左右镇城,佯攻阻敌。” “末将领命!” 穆冶虎和淳虞朵朵踏步而出,先行领命。 跪地的子斤肆宁抬头看看蚩彦骨末英,眼中果决之色泛起,起身捶胸,“末将领命!敌城不克,末将提头来见!” 蚩彦骨末英点点头,古井无波的脸上,并无任何情绪表露,只是向子斤肆宁递去一个信任的眼神,“一个时辰后,擂鼓出兵。” “是!” 众将应喏。 律军大营内旌旗攒动,前三军,六万人,各自出营列阵,并无喧哗嘈嚷,只有排兵布阵,转列阵型的踏踏脚步声,于沉默中尽起肃杀之意。 不过半个时辰,三军皆各列方阵二十五个,以八百人为一营,五营四千人聚成一个大方阵,前三后二行往于野。 前锋军未动,穆冶虎和淳虞朵朵的左右前军,便已开拔,三个大方阵前推着巢车、轒韫车、木幔、云梯、飞梯、车弩等攻城器械,匀步向雁北关两镇城攻去。 雁北关上,严伦带众将再立城头,神色凝肃无比。 “传令马军,南城集结。” “左右后军,驻守东西南三面城墙,中军战兵,即刻全部登城,驻守北墙。” “传令左右前军,死守两镇,左右虞侯军散兵各营归入前军听调。令左右虞侯军战兵各营,待敌退之时,后撤关城,再听调令。” 随着律军列阵开动,严伦将令,也是接连下达。 大军压城之际,便是以韩晟为首的一众,素来想着架空严伦的将领,都是没人在此时唱什么反调。 一个个肃声领命,难得利落。 他们心里也是明白,此战若抗不过去,不管他们有什么心思,都是白搭。 但信任不是瞬间可以换来的,尤其有前几日秦煜被独留敌阵之中的先例在。 是以严伦随即再道:“韩将军,除马军外,左右后军及左右虞侯军战兵,便皆由你亲率,请务必保关城不失。” 而后看向中军各将,“此战本将就在此地,不死不退!若本将身亡,关城上下,由韩副将接掌。” 说罢眼中决绝之意闪过,将目光重新落在韩晟身上。 镇北第三军右前军郎将,赵佰凝,虽不服他,但已在雁北关从军二十载,一心向战,且善于守城,有其率兵驻守右镇,临战时不用他多说任何话,其也不会有丝毫懈怠。 左前军虽情况复杂了些,但有冷辰带他亲兵和督军营统领,也不用担心其避战轻怠。 唯独关城之中,中军各将虽有向战之心,但也不甚服他,过往如何且不去说,这次他便亲临阵先,给他们以身作则,共进不退! 而韩晟等人,他其实是在妥协和许诺。 ‘你们的人我不插手,此战你们也别拖我后腿,我们若死绝了,这里就是你们说了算,请你们守住这关城。’ 韩晟明白了他的意思,正色抱拳领命,转身带左右后军众将,去往城内。 雁北关关城,自此分割成两块。 北城上严伦与中军将士陈兵以待,城下中军散兵各营,及城中征集民夫民勇忙碌准备守城器械。 而韩晟坐镇将军府,调度东西南三城事物,分派将士民勇登城戍守。 “咚咚咚!!” 律军数百面大鼓擂响,三方大军脚步缓缓加快,从走变成小跑,再到大步狂奔。 左右前军,各有两营将士,率先夺阵而出,离着镇城两百步远,顶着大盾,飞奔向眼前镇城。 镇城之内,十数石砲呼啸,长杆甩动,伴着将士们的号子声,将盆大石块,拋过城头,砸向敌阵之中。 律军阵前木幔、轒韫等被砸的砰砰作响,有的直接散碎崩解,砸死不少将士。 同时镇城上,上百张需俩人拉弦一人搭箭配合使用的小型床弩,也随之发力,一根根五尺弩矢,射向敌阵先出两营先登悍卒。 不中便罢,一旦被这强劲弩矢刮到,便是轻则手脚碎断,血肉横飞,重则直接倒毙,一命呜呼。 阵前躲避不及,且距离相近的律军先登,被一串二,一串三的,也是大有人在,屡见不鲜。 律军也随之发力,石砲甩动巨石,批次砸向镇城城头、城内,烟尘四起碎石飞溅,镇城内镇北军将士,也开始出现伤亡。 趁着石砲呼啸掩护,律军先登再行加速,同时后方阵中,一架架车弩跟上,丈许弩矢砰砰射向镇城,却不是为了杀敌,而是钉入墙中,给己军先登,用以借力攀爬。 两军器械争锋间,已损伤三成余的律军先登,也已经快速临近城墙八十步内,眼看临至护城河外,迅速又聚在一处。 人挨着人,摩肩擦踵,把手中大盾,竖成一面面盾墙。 这个距离内,城内大型石砲已经招呼不到。 砰砰声中,五尺弩矢透盾而过,律军先登虽死伤不少,但并无畏惧,连人带盾一并当做抵挡,推着缓步向前。 同时,后方阵中,律军再出四营悍卒,扛着盾牌,护着飞桥,快速向前。 左右镇城领将,当即下令,城头小型石砲发动,人头大小的石块,如雨一般,砸向飞桥。 而且镇北军无愧精兵之称,石砲用的娴熟精准,十中四五,显然不论内部如何,平日操练并未松懈。 律军与镇北军交手频繁,自也有所预料,反攻紧随而至,石砲快速调较,一颗颗大石砸向城头石砲所在。 碎石飞溅,大盾抛飞,城头城下,两军将士血肉模糊之象,处处可见,沙场残酷景象,已然显现。 然而两军将士却顾不上有什么情绪升起,生死倏忽间,只有杀敌一途。 三五座飞桥搭在护城河边,大盾掩护下,绞索飞快拉动,先登盾阵快速散去,随着飞桥搭好,直往城下奔去。 守城镇北军将士,不顾石砲威胁,探身搭箭射落,蓬蓬箭雨落向律军先登头上。 律军先登隐在城下,左右竖起盾墙,里面一个个身手矫捷的悍卒,借着墙上弩矢,悠荡向上攀登。 城上滚沸的金汁混着石块不时落下,惨嚎痛呼声响成一片。 突然律军左右前军,各奔出两营轻骑,不着兵甲,不带弓矢,一人扛着两个沙袋,奔至护城河边,把沙袋甩在飞桥两侧。 两营回返,又来两营,竟是没用太长时间,便将几架飞桥旁边,搭出一条宽路来,河水满溢而出,两岸一片泥泞。 “中阵压上!” 穆冶虎和淳虞朵朵先后发令,律左右前军各有一个大方阵,四千步卒,推着剩余寥寥轒韫、木幔,向护城河快步进发。 “火弩、火石!放!” 镇城中冷辰和赵佰凝也是随即发令,裹满沁了火油布帛的弩矢,和石块,被精准的送向律军轒韫、木幔所在,将之砸倒的砸倒,点燃的点燃。 然而律军并不在乎一般,位于阵后的各营士卒,快速绕行奔出,扛着飞梯,往开辟出来的飞桥道路处狂奔。 其攻势之凶猛完全不像是奔着佯攻来的。 这阵仗,对镇城守军是压力,对以克取关城的律前锋军,也是极大的压力。 子斤肆宁一马当先,亣古和五名悍将在其左右,在左右两军步卒抵达镇城之下时,率军悍然前冲。 前锋军轒韫连横,木幔成墙,似一片黑云,直直压向雁北关城。 很快便推进与左右镇城横齐,向前突进。 左右镇城内,此前未动的石砲发威,左右砸向子斤肆宁部所在。 然而很快,律军之中,石砲便反击而来,各军左右两方阵石砲展开,飞石落向镇城之内。 紧随其后,一架架飞梯搭在镇城城头,律军步卒顶着滚木礌石狼牙拍,奋勇向城头攻去。 城上金汁泼洒,叉杆探出,一架架飞梯被挑翻砸倒。 虽暂时无人能攻上城头,但其攻势汹涌,大量散兵被调往城头,城内器械只留很少还可使用,想再应对子斤肆宁所部,也是暂无暇顾及。 子斤肆宁所部快速穿过,关城器械开始显威,攻守帷幕正式拉开。 第六十九章 大军压上 砰砰砰… 一块块巨石击打在轒韫车和木幔等防御器械上。 律军阵前,一架架庞然大物般的攻城器械,散碎开来。 雁北关关城的守城器械,要远比两镇城多的多,仅石砲便不下百具。 相对比县城还要小近半的各镇城,雁北关关城要大的多,虽是边城,但并非没有百姓居住。 雁北关有自己份属的军田,就分布在雁北关以南,有专门的佃户打理。 平时这些佃户在外聚居务农,秋冬粮食收成以后,或者边关战起,他们就回到关城,成为辅助守城的民夫。 仅这些佃户,人数便足有三万人之众。 两镇城还要自己的散兵营分出人手,去操控石砲等器械,关城中,则是这些民夫在操控。 一架架石砲,分成三个批次,轮次发动攻击,天空中直向着律军方向,下起一场石雨。 精准度较之两镇城不及,但密集程度却要远远超过。 律军整齐的方阵,被砸出一块块空缺,血肉横飞。 面对这般攻势,即便子斤肆宁等武艺高强的猛将,也只是可以躲避的更快些,并没有什么好的应对方式。 如果是以往,面对这种攻势,试探性的进攻,在关城石砲巨弩等器械发威之后,转身就走,反复拉扯,消耗关城守城器械储备,才是上选。 但这一次子斤肆宁却不为所动,耳边将士们的痛呼嘶嚎,只是让他一双冷眸更加的狰厉和坚定。 “亣古!” 足足十数轮石雨落下,雁北关关城中石砲呼啸之音暂歇。 毕竟不论是人还是器械,都不可能无休止的发动攻击,都需要歇息。 子斤肆宁高喝一声,亣古一手持着一面七尺巨盾,来到子斤肆宁身前。 其余五将和子斤肆宁,亲自带着一营先登悍卒,快速结成锋矢阵,两侧和头顶,都结成坚实盾墙,像个墨黑的箭头般,向关城方向,快速插入。 而其前锋军前排左右两大方阵,也快速推着石砲等攻击器械行至前方,展开攻势。 雁北关关城中,不时有石块飞落,离城墙不远的房屋,被砸塌众多,扬起蓬蓬烟尘。 所幸,城中居民要么被各处征集,要么被聚拢在城中心处安置,并未有多少人,被砸塌的房屋殃及。 但城头上,和数架石砲所在,却还是开始有了伤亡。 砰的一声,一块大石,就砸在城门正上方的女墙上,碎石石下激射。 严伦微微偏头,躲过一从身前盾阵穿来石块,对身边一将道:“敖赫,马军交给你,待敌军抵至城下时,从南城杀出,将敌前锋军拦腰截断!” 敖赫身长六尺又半,极为高大魁梧,使一杆足有丈八的沉铁重矛,虽不善谋略,但领兵破阵之能,当属雁北关第一。 当下按下眼中迟疑,眼中泛起冷厉杀伐意,翁声抱拳道:“末将领命!” 严伦略一颔首,再嘱咐道:“无论得手与否,不必回返,自往西去。敌军临近,狼骑也不会太晚赶到,你便带着马军,往萧将军麾下,暂时听令吧。” 不止敖赫,中军各将闻言都是一愣,讶然看向严伦。 严伦自嘲一笑,“我能做的,唯死守关城而已,留下马军干嘛?咱们各司其职,眼下敌军势重,两镇困守尚且不足,遑论相互策应,留马军在外,也可出其不意,引为奇兵,或做驰援。” “将军……” 众将略有愧色,争先开口。 中军四百,左右虞侯军各五百,三营马军足足一千四百人,算上将校、旅率、队正、火长等,一千五百余人,怎可能没有用。 严伦让韩晟等人守另外三城是许诺和妥协,而让马军离城,则是给他们的安抚。 敖赫和三营马军,就是严伦给他们留下的火种。 “去吧。依令行事!” 严伦摇摇头,再对敖赫言道。 这是他留下的火种,也是一份希冀。 此役他们守成尚且未必有余,想要败敌,机会还在城外,在狼骑。 一千五百骑兵,到底也不是少数,能在外增添一分助力,也不枉他在此戍守五年。 敖赫再次抱拳,拎着重矛,默不作声的转下城头。 严伦看回城下,子斤肆宁等人,已近百步之内。 “放他们过河,今日咱们来把大的,只要是他们过河之卒,一个不留!” “喏!!” 众将应声,摩拳擦掌。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真的在严伦身上,看到了那抹主将应有的意气风姿。 镇北军的将领,从没有只会守成妥协之辈,皆当有峥嵘在心。 当然,虽有意放子斤肆宁所部过河全歼,但也不是一箭不发,明晃晃就把人让过来。 床弩弓箭等其实是一刻不歇,仍旧向着律军阵前招呼,在律军抵至城墙之下前,予敌尽可能大的制造杀伤,削弱敌军兵力。 而律军前锋军首阵也是一口气强撑着,虽然一路上死伤已过四成,仍旧咬牙不退。 尤其是亣古和子斤肆宁等先登之阵,势若疯魔一般,埋头狂冲。 三丈宽的护城河,对子斤肆宁和六将来说,似乎微不足道,远不是什么难以跨越的鸿沟。 亣古大盾往河边一插,背靠双盾半蹲在后,俩手交叠放在身前,子斤肆宁拽着两条铁锁,从阵中冲出,在亣古手上一踏,合两人之力,眨眼越过护城河,把带着两尺铁锥的锁链往地上一插,一个翻滚,避开射来数根弩矢。 身后五员猛将,紧忙带人绷紧铁锁,一个个先登悍卒,大盾搭在铁锁上,飞快向对岸涌去。 律军石砲车弩也随之改换方向,所有攻势向着子斤肆宁身前城墙招呼,为其掩护压制。 “杀!” 子斤肆宁嗜血的舔舔嘴唇,大刀前指,率先登营,再行冲锋。 亣古从后面跟上,两张大盾将自己和子斤肆宁罩的严严实实,大步向城墙抵进。 临近城墙下,只一步踏起,子斤肆宁便抓住一两丈高位置的弩矢,借力一荡,在头顶金汁落下前,转往他处,三四个起跃间,便是落向城头。 人未落地,便是一道刀芒斩出,城头镇北军一火将士,正准备刺出手中长矛叉杆,便被一刀斩碎战甲,齐齐倒毙。 “给我死来!” 周围哐哐大盾落地声响起,足足一队五十人,密集站列,结成盾阵,向子斤肆宁挤压过去,身后再有两火士卒,从下探出勾枪,捅向子斤肆宁。 子斤肆宁暴吼一声,凝聚着雄浑劲气的大刀,环扫一周,斩断脚下攻来勾枪,抡刀便斩。 身前层叠三张大盾,被其一刀斩开,盾后三人也是被一刀两断。 但左右镇北军士卒却是丝毫不惧,反而猛踏一步,想要合阵,将其长刀夹住。 子斤肆宁大脚飞踢在盾阵上,咚咚作响,不时有盾断人倒,难以合围。 与此同时,亣古等人也随之从子斤肆宁身后攀上城头,人手一对大锤,不管不顾四下抡开,只短短片刻,便将围困盾阵砸散。 “左右冲杀!” 子斤肆宁一声令下,亣古六人左右各三,沿着城墙向左右杀去,为城下攀登而上先登悍卒,争得一片落脚之地。 十人、百人、二百人…… 片刻间五百先登,相继攀上城头,与镇北军将士,杀成一团。 城下律先锋军当先方阵,将剩余轒韫、木幔列在河边,飞快添河搭桥。 左右两方阵,各出三营,重新结成三阵,向护城河冲去。 城头上严伦再下将令,一众调较妥当的石砲,奔着律军阵中攻城器械砸去。 “传令马军出战!” 眼看律军搭桥完毕,快速渡河,新成三阵,也是快速飞奔,推着云梯、巢车,架着飞梯,临近河边,严伦果断下令。 城头大鼓擂响,南城敖赫北望一眼,率军夺门而出。 城头上,严伦蓦地高喊一声,“请前辈出手!” 正大杀四方的子斤肆宁,眼见一道掠影从城下疾来,忙一刀斩开身边围战之敌,仗起刀芒,挥刀迎头斩落。 然而颜夏脚下轻点,便是闪身而过,飘如飞云般,落在子斤肆宁身前,手中两尺短刀划过,子斤肆宁喉间护颈甲叶齐齐断开,一抹血线随之出现。 “奇兵、跳荡,随我杀敌!” “将军!!” 严伦和亣古的声音同时响起。 前者手持双锏,直取一临近敌将,与之双锤对在一处,只一击,便将其双锤打落在地,一脚将之踹落城头。 后者双眼血红,血脉喷张,一对头颅大小的铜锤,疯了一般四下打砸,冲向颜夏。 然而却被身侧赶来一将,一脚踹向城下,“亣古!撤!撤军!” 亣古伸手抓住一根弩矢,挂住身形,往上一看,一颗熟悉的人头,已经抛飞而起,从他身边划落,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凛冽刀芒。 亣古忙横架大锤,挡在身前。 刀芒径直将大锤锤柄斩断,划开亣古胸前重甲,将之狠狠砸落在地,一口口鲜血,不住涌出。 “将军,快看!” 城头上,奇兵、跳荡两营将士杀出,在众将率领下,连连斩杀登城律军。 镇北军士气大振间,中军郎将王峦突然暴吼一声。 严伦打杀数名律军,转头看去。 城外滚滚烟尘成线,自敌军大营奔出,数千精骑战旗招展,向关城冲来,已过镇城一线。 同时,律左右前军及先锋军各两阵合在一处,金鹰王旗高高竖起,三万大军同时前压。 第七十章 烽火七支 “敖都尉,咱们怎么办?” 雁北关城头上众将发现了律军的动作,已出关城,从一侧插入到敌阵附近的敖赫所领马军,更是直观感受到了对面律军的来势汹汹。 若只有律前锋军两个方阵跟上,他们还可以冲杀一番,阻敌进路,将之纠缠隔断。 但敌军数千精骑杀至,绝大多数都是轻甲游骑的他们,还一头撞上去,那与找死无异。 敖赫攥着重矛的手紧了紧,沉声下令道:“沿护城河突入敌阵,将敌阵断开,看能否使敌军溃散,无论成败,所有人即刻向西,不予缠斗!” 所幸敌军距离战场,还有一段距离,他还是想尝试一番。 若能在敌军后续抵达战场之前,将敌军杀散,他们就可以为城中将士,争取一段时间出来,去重新部署防御攻势。 马军将士也不含糊,三名都尉当即应是,调整队列。 一千五百多骑,登时以敖赫为先,领中军马军营为锋矢,左右虞侯军两马军营坠曳在后,直接转向奔袭,横直杀向城下律军。 中军马军营虽非具装甲骑,但同样是冲阵精锐,人手一杆长槊,身着柳叶冷锻甲,座下皆是冲力强劲的高头大马。 而左右虞侯军马军营,多为游骑,善骑射,着鱼鳞轻甲,配弓两张,箭矢三壶,弯刀缨枪合一。 当下虽时间紧张,但敖赫很有静气,沉稳压着马速,给马匹留下冲阵之力。 临敌三百步时,身后两营轻骑快马侧进,阵型疏散成线,疾掠而出,对防备迎上的律军,迎面就是一轮抛射,然后调头转马回绕,重新回返阵尾。 律军箭雨还击,却多数被快马甩在身后。 而此时已经再起马速的中军马军营,以敖赫为先,紧随杀至,敖赫重矛透盾而过,将一律军连人带盾挑在矛上,挥抡甩开,像一颗激石砸落水中,直接破阵而入,重矛左右拍打,快速搅乱敌阵。 其身后众骑,长槊闪烁着耀眼寒芒,随之从其破开豁口杀入阵中,将律军临时组成阵列的豁口,越撕越大。 两营轻骑随后成线奔入,嘣嘣弓弦震颤声不休,将一支支羽箭,从撕开敌阵处,向两旁敌阵内部快速射入。 敌阵登时乱做一团,前方精骑破阵,后边轻骑补刀,同时给破阵精骑减轻两侧压力,避免被夹在当中,陷入鏖战,困死当场。 城下战场上,律军似一面长方大旗,被人从一侧蛮横撕开,以护城河为界,两下分割开来。 眼看着敌骑逐渐奔近,敖赫率军向河对岸留下一蓬箭雨,转而衔尾冲杀,从敌阵西方薄弱处,席卷向南,奔近城池后,向南而去,过城转往西行。 城头上,严伦亲率奇兵、跳荡两营共千人,将登城律军困在一段城墙内,三面围杀。 中军郎将王峦,并弓弩手两营,刀盾手一营,三位都尉,各守一段城墙,指挥弓弩手全力施为,射杀城下涌来律军。 颜夏一把短刀在手,行如鬼魅,哪里有律军悍勇,她的身影就会出现在哪里,一个个律军悍将,倒毙在其刀下。 城内一架架石砲再度显露峥嵘,盯着护城河附近打砸,阻敌渡河,一个个浸满了火油的布团、火箭,将律军搭起飞桥、填铺沙袋的过路上,点成一片火海。 虽然不能持久,但也足以将敌军继续分割开来,给镇北军更多时间,可以剿灭渡河临城之敌。 律先锋军渡河部分,遭到连番猛烈打击,身后又起滚滚火焰,终是渐入混乱,冲向城头的攻势陡然见缓。 城头守军压力大减之下,快速将城墙敌军歼灭。 再最后一架云梯,被一桶火油点燃后,律先锋军开始退散,有的不顾护城河底有什么陷阱,也顾不得水是清是脏,扑腾腾跳下水去,往北游去,有的直接惨嚎着,横冲火海,远路返回,有的散向两侧,被东西两面城墙上守军射杀…… 激烈的战斗持续两三个时辰,突然戛然而止。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 律军赶来精骑,直接绕过护城河,踏踏去往城南,对城内不断飞来的落石不管不顾,从一侧极速掠过。 而被这一队精骑吸引分担了火力的三万律军,随之横陈杀至,任败退先锋军从阵列两侧绕开,重新收拢在一处,一排石砲车弩,明晃晃的推列阵前,抢先向着关城兜头砸去。 看着城内一架架石砲碎散,大量房屋被砸漏砸塌,刚得到的片刻喜悦,迅速挥散殆尽。 而这三万律军,除了操持石砲车弩的辅兵外,缓缓拉开,在关城攻击范围外分列三方,不仅对两镇城已形成南北夹攻之势,也将雁北关城三面合围在内。 “又来这招!!” 中军郎将王峦,狠狠把长刀砍在城墙上,恼怒沉喝。 颜夏看看他们一众将校,直接摇了摇头,“你们也真够厉害,吃一百个豆不嫌腥,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围上,真就一点儿记性不涨?。” 众将校脸上一阵臊红。 但这蚩彦骨末英,每次都不按常理出牌,次次围城手法都不一样,他们也是始料未及啊。 而且拢共就这么些人,对面一上来就是强攻的态势,一副决战就在今日,不死不休的劲头,他们不全力应对,也不行啊。 “关键不在围城,而是那些精骑。” 严伦随即开口道。 律军数千精骑,并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围堵他们南城出口的意思,而是径直再往南去了。 这让他心起忧虑。 每逢大战时,互相袭扰对方身后腹地,也是两军常态。 正是如此,北江府边地各郡县,除了郡兵乡兵外,还有大量民勇,可谓全民皆兵,谁家里都有那么两三口战刀长矛的,以备不时之需。 而且只要边关烽火狼烟一起,就会直接退守临近各城。 便是退之不及,村落附近,也常有大量陷马坑等陷阱布置,可以略做抵挡。 各地府军若无召集,也会全员出动,抵挡剿灭掠境敌军,保护粮道,对各地百姓,施以援助。 可这一次,就目前为止,他们并没有稳定的后勤支援,倒是不怕律军是奔着粮路去的。 却也正因此,最大的目标和可能没有了,也越发让人难以揣度这支律军精骑意欲何为了。 三五千人对比律军二十万大军的体量来说,看似寥寥。 但实际上,也是一支绝对不容忽视的强敌,若是他们一直汇在一处,不予分兵,不论是各县城,还是鹰扬府军各营,遇上了都是极大的麻烦。 一个应对不好,他们后方就会被搅个鸡零狗碎,四处起火。 王峦也是认同道:“还好将军将马军放了出去,敖赫他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严伦点点头,嗯了一声。 虽然相比之下,他更希望狼骑将军萧炌可以快点率军赶至,但眼下却是不能驳了将校们的那点心气儿。 律军攻势随着日头西斜而渐止,颜夏并不善军伍事,也没有与他们一并讨论下去的心思,只道: “稍后我会带煜儿回北宁,路上若是被我寻得、遇上,我会尝试把他们杀散,但可能并不大,你们还是得早做应对。” 颜夏深知个人之力,面对大军时的渺小和无力。 今日她的威风,也是在身旁一同奋战下的将士们掩映下所得,只是起个先声夺人,打掉对方一鼓作气势头的作用。 但也仅此而已了,明日再战,吃了这个大亏的律军,也必是有所针对。 她可不想拿自己和徒弟的命,来为别人买单,都扔在这里。 只是她也终究不是对大溱一点儿情感没有,离开这里后,她会纠结北地暗道人士,发挥自己人脉关系,尽可能将那一支精骑找出、消灭。 但能否成功,她并不能保证。 可以让这些将校心头松快点,却不能让他们真把希望全寄托在自己这儿。 严伦当先拱手,致谢道:“多谢前辈,前辈高义。” 王峦等几将也是先后向颜夏致谢。 他们并不知道,也没想过整日一脸寒霜,恨不得把他们全都狠狠抽一遍的秦煜师娘,今日会出现在城头的。 此时道谢,也并不仅只因颜夏当前的这番话。 子斤肆宁虽然死的憋屈,但其武艺威势,在场人也是有目共睹的。 若非颜夏出手将之利落斩杀,今日城头会不会被夺两说,但将士们的死伤和将敌军杀退的难度,起码都得翻个两番,他们这些将校说不得就得自己去对上子斤肆宁和其几员猛将,已然有人身死了去。 这份感谢,自也是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但颜夏对他们仍是不假辞色,自顾转身走人。 王峦等人面面相觑一眼,而后再将目光汇集在严伦身上,请他拿个章程出来,随后怎么应对。 严伦笃定道:“再燃烽火七支。” 大溱边关,烽火也是军令。 烽火三支,关城所属,所有将校回城备战,等候调遣。 烽火五支,关城所属,不论轮闲休沐,所有后方将士回返关城,全军备战。 烽火七支,敌军大军杀到,边关所有城池郡县,回收备战,沿途水陆官驿,向京中示警。 烽火九支,边关将破,关城失守,传讯京中,请举国备战! 子斤肆宁前锋军抵近时,雁北关便燃过七支烽火,示警各地。 今日再传,就不只是示警,也是催促。 第七十一章 归队 西泠府。 苜萍郡东南一个小荒山上,十多个人,隐藏在山顶大石后,悄悄探头,注视着山下。 “将军,咱们动手不?” 刀疤脸迟都尉身侧,一个心腹校尉,有些按捺不住的低声问道。 刀疤脸横了一眼过去,“要动手你动,想投胎自己去,别特么拽着老子。” 听了前半句,手都握刀柄上的校尉,讪讪地收回了手,不解看去。 “这厮不好对付,咱们这几个人下去,无非就是再给送盘菜。且等等,早晚有他好看的。” 迟荥春摸摸自己脸上的疤痕,投向下方的目光,似饿狼一般凶狠,带着刻骨的恨意。 但他更知道,就凭自己带来这十几个人,不可能是山下歇着的宁郃的对手。 初时接到主家传信,他也没将这一小小县尉当回事儿。 同样出身军伍,且他早已跻身内宇境多年,本也是心高气傲之辈,对江湖上的道衍武者,并不多待见,没拿之当个人物。 是以也同样不以为费劲巴力杀了个道衍武者的宁郃,是个什么需要正色的人物。 但那夜突袭客栈之后,他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逃出之后,不仅对宁郃有着浓烈的恨意,更有不愿承认的恐惧。 今晨遇上哥舒青戈一行,剑拔弩张之下,他也是一头雾水,想不明白,比他都会舔,在主家那向来以从顺得宠的刘祁,怎么会跟别人里应外合,明知主家看重哥舒家一众的情况下,去擅自袭杀哥舒武。 左右一番交涉,这才觉得哥舒青戈他们所说另一人,极像宁郃,尤其是卡在哥舒武肩头那支梭镖,更是让他确认九成。 遂言说过去,解了冲突,屎盆子一股脑都扣在宁郃头上,言称全是宁郃奸诈狡猾的挑拨,才起误会,并承诺,定将哥舒武伤势治好,为他们安排妥善存身之所,许以不少承诺,才让哥舒几兄弟应下。 他此来,名义上是支援带回哥舒家老九和老十三,免得再遇宁郃追杀,实际就想自己来确认一眼,是否真是宁郃。 想着若确认无误,再跟主家多要点人来,大伙儿合力,找机会把宁郃做了。 可不料他寻路过来,远远就见一人把一伙马匪杀散,带着三百多流民,来这荒山下歇息。 当即绕行过来,趴在山顶,远远观望。 现在确认是确认了,就是不太好离开了。 这荒山光秃秃的,宁郃那厮就离着他们不足二百步远,吃饱喝足后,还在四下寻摸着,他可不敢乱动,只盼着宁郃快点儿带人滚蛋。 宁郃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就是总觉得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窥视感,怕是因为不远处的血腥味,引来什么猛兽环饲在侧。 他自己倒是没太大所谓,但正在啃着干粮的一堆流民,一个个骨瘦如柴的,真有猛兽来了,怕是得有几个遭殃的。 对哥舒武一行来说,这些流民在他们不便花钱募工的情况下,也是一笔急需且不可或缺的财富,所以没有擅动杀手,也没有遗弃,而是选择带走。 但对于野兽们来说,相对羸弱无力的他们,就是最好捕杀的猎物。 宁郃虽武力不凡,却也终究只有一个人,真有成群猛兽扑过来猎杀,他也顾不过来这么多人。 所幸四处寻摸了一小圈,什么都没有发现,待一众流民干粮啃的差不多,体力也稍缓了些,宁郃就带着他们继续上路,渐渐远离了荒山。 迟荥春见状,连忙带人绕了圈子,远远离开,回返驻地。 而宁郃也没有一直带着这么多流民的打算,把他们又送回了哥舒武先前那个营地,那里有粮有钱,还易守难攻,其实是个很不错的落脚点。 为了防止自己这样的“贼人”,宁郃还简单画了个草图,告诉他们在哪个位置,怎么安置一些能阴人的陷阱,还有怎么布置暗哨后,趁夜离开,往官道回返。 昼夜不停,向西南横斜穿插,足足两天两夜,宁郃才再回到官道上。 又用了一天多,才在入夜前,重新跟雍王府一行汇合。 “这谁啊?就这一口气了,还带了回来?” 子羽扒愣了一下,宁郃带回来的刘祁,看着其眼看就不活了的样子,纳闷儿道。 宁郃摸起子羽食案上的酒肉就往嘴里塞,囫囵道:“应该是个裴家门客。” “没人跟你抢,晃荡几天,把自己晃荡成流民了似的。”子羽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冲帐外喊了声,让亲兵找军医过来,给刘祁看看伤,随后转头没好气的看着饥民似的宁郃。 宁郃把口中吃食咽下去,苦笑道:“我也没想到,特么半路马袋让狗掏了啊,一天多没吃饭,饿死我了!” 他本来连番与人交战,真元损耗就很大,总觉腑内空虚,每次啃一点干粮,就是打个牙祭而已,吃了跟没吃不差多少。 这可好,他这三天回路,也不知咋的,还总遇上掏后门的,一群又一群的,烦死个人。 不止马袋被掏漏了,马都又被霍霍死一匹,刘祁都差点被造了。 更别说吃顿饱饭了。 “哈哈哈。”子羽幸灾乐祸的了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宁郃扔了个白眼过去,“我容易么,好容易抓个裴家人,一句话没问出来,就昏死过去,一路上回来,饭没得吃不说,还得浪费真元吊他的命,不如一刀砍了呢。” 子羽这次倒是听清了,顿时神色一肃,确认道:“还真有裴家人??” 宁郃点点头,“八九不离十吧,一个道衍武者,应该只是个门客之类的,不知道具体知道多少东西。” “来人!让他们动作快点儿!能多快就多快,务必把人给我救活!”子羽大步踏出帐外,扯嗓子开吼。 “再新备一份晚餐,五个人的量,动作快些!” 吼罢,转回帐内,不由分说就是薅来刘祁,先行自己检查起来,缕缕真元渡出,涌入刘祁内腑,帮他多吊一口气。 而后才再转向快把自己晚饭吃完了的宁郃,讶异道:“你直接入道衍了?” 道衍境,炼神还虚,在内宇境以自身做小天地的基础上,连通体外,可以以天地精气直接反哺己身,亦可以将己身真元真正渡出。 在初入中品,既神定境,化内气为真元,使其无形而有质,可催为劲气的前提下,再次升华凝粹,使之真正可为实质。 道衍境,也是因此定名。 所谓衍道于外,使带有自身特点的真元,不再只存在体内,可以显著在外,便是道衍境的标志。 刀芒剑气就是如此,只不过是伤人杀敌所用的手段。 而子羽现在所为,就是以自身真元假做药石,与宁郃吃的那种药丸,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可以拿来救人,只是效果不如真正的汤药、药石,也只对内腑和经脉有些温养作用。 除此之外,也可将自身真元渡出予人,为人洗脉活窍,或是衣钵传承,免去后人数十年苦功。 这也是江湖武林中事实存在过的事儿。 似老柯,就是他几个朋友,死前将自身真元全部渡出,既是保他经脉不碎,也是让他可以护牧柏一次生死危急。 只是即便是一个上品境武者的真元,也只能予人存留体内,而无助人破境之能。 且终究是外来之力,得需炼化,跟吃药丸子也没差多少,甚至还不如草木精萃炼化简单容易,只是量更足而已,所以也极其少见这种特例。 可不论如何,这都是道衍境及上品境才能拥有的手段。 宁郃能将劲气凝汇紧实,有可以媲美剑气刀芒的能耐,子羽倒是确信,祭星一式,他也是亲眼得见过。 但用真元给人吊命,就这几天功夫不见,宁郃就有这能耐了? “早着呢,就勉强能挤出来一点儿。” 宁郃淡定回道。 “操!”子羽却是淡定不了。 神定境卡死天下九成九的武者,不得再进,道衍境把剩下的又卡去九成九。 怎么到了这犊子这里,这万丈天堑就成了坦途阔路了呢? 让不让人活了! 宁郃得意的耸耸肩,他现在比之道衍差的只是积累,真元不够浑厚是一,没有彻底走出自己的路也是一个原因。 但自从祭星一式创出,道衍境与他而言,就已经没有了太多秘密可言。 他但凡入得内宇境,便可一日再入道衍。 要不他怎么敢一次次直面道衍境武者,不太将之放在眼里呢。 无非是多少有了些,足以应对的本钱么。 拉扯虽然拉扯不过,但一波流,他还是可以搞一下的。 世上很多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言,天赋和悟性,更是如此。 刹那一瞬的灵光,本就是最璀璨的风华。 只是别人也就算了,可子羽这副惊讶的样子,却是让宁郃理解不了。 子羽看着也就三十岁左右,都入道衍不知道几年了,也是天资悟性极佳之辈,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不显老?”看着宁郃上下打量自己的眼神,子羽无语说道。 “好吧。”宁郃张张嘴,他还真不知道子羽具体多大岁数,只以为比自己没大太多呢。 这么看来,以后倒是不能太没大没小。 子羽见他瞬间收了痞赖样,笑着摇摇头:“也不必太过拘束,照旧便可。” 随后再道:“详细说说你此行经过吧。” 宁郃点点头,娓娓道来。 先是把自己切身所知,不加半点儿水分的说出,让子羽了解清楚。 这才又接着说起自己的看法和猜测: “若是此前两次,他们真都是为试探而来,我以为当事不过三。而哥舒武等人,虽不如狼骑,但也不弱于大溱和北律边军精骑太多。若非我是趁夜偷袭,他们不太善于步战,而是在野外平原遇上,我大概也难以讨了好去,应该不太可能被用于试探之举,有些浪费。若给他们一队,不用太多,只需五六百轻骑辅助,咱们这一行,就够呛能吃的下来,很可能被用于最后定局之用。” 第七十二章 坦诚 “真有这种能耐?” 子羽不是不信宁郃说的话,但仍旧再问一句,确认则个。 西南也并非全无战事,西泠府东南,也与南方新起强国凛朝,有很多地域接壤。 远了不说,七年前凛朝北侵,他便随李鑍率雍王府卫往西泠东部对战过凛朝军队。 而今的府卫精锐和大部分将校等,也都是经历过沙场厮杀,存活下来的老卒,并非只是样子货。 心中自然清楚,真正的精骑,该有怎样的战斗能力。 不是他看不起西朝回渡的武人和散兵游勇,而是在他接触到的回渡西朝人中,真的没几个值得被他看的上眼的。 更不以为,若是真正精锐,会狼狈回渡,而不是留在武渊,继续奋战。 宁郃颔首,正色点头。 具装甲骑鲜少有单独作战的,不是他们不强,而是功能单一,容易被牵制迟滞住,导致深陷敌阵,被敌军围困在内。 人马皆着重甲,带来顶尖防护能力的同时,也必将更加耗费人、马体力,失去速度上的灵活性和持久性。 若无轻骑步卒等,从旁辅助、跟进,甚至是先行创造出合适战机,具装甲骑的作用,就会被无限削弱。 但其一锤定音,直接践踏冲溃敌军阵列的能力,却是世间顶流。 似大溱各边军中军马军营,在各军中也是起到一样的作用。 只是比之具装甲骑,其持久性和灵活性要稍好些,人皆重铠马不着甲,没有极端追求破阵时的冲击力,保留了更长时间作战和相对能更快脱离敌阵、反复冲杀的能力。 哥舒武一行,其实也是这种。 用大溱的说法,就是陷阵马军。 以撕裂、分割敌军阵列,为主要作战方式。 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应对轻甲和无甲步卒,以手中长矛战刀,冲锋疾掠间,像镰刀一样,在战场上快速收割。 而雍王府卫,或者说子羽带出的这些府卫军将士,更多还是轻骑,大半以骑射为主,冲阵为辅。 若只是遇上陷阵马军,其实还有一定优势,毕竟行动更加轻快,可以拉扯着,放对方风筝,不与其硬碰硬,反复消耗。 但若是对方有速度相当的轻骑,在旁牵扯,让他们提不起速度,正面硬冲数量相当的陷阵马军,基本就是个凉。 当然,宁郃承认雍王府卫十分精悍,即便是放在次要一些的破阵冲杀之能,也不逊色一部分他所了解的陷阵马军。 但就他所觉,两者人数相当的话,仅以马背作战来说,哥舒武一行,同样不逊色,乃至更甚一筹。 这是他刨除了子羽和哥舒武在外之后的比较。 哥舒武是没有三五个月绝对不可能有再战之力。 而子羽,则是他不认为对方会没有人来牵制,任子羽率军冲阵,而不管不顾。 那五百轻骑,至多也就四成是给哥舒武那剩下的百余精骑准备的帮手,其余都是他按照可以牵扯住自己和子羽,乃至李在身边可能存在的高手,而准备的。 随即宁郃又再道:“从我偷听到的情况来看,他们并不是真的从武渊败退回渡而来,而是与灑朝有着一些约定在,并不能以寻常回渡武人视之。” 除了切身的交手体会,哥舒武一行,无论是在璟阳村初次遇上时,还是这次交手,他们那种死战不退,杀至最后一人也不溃散的意志,给宁郃的感触,反而更加深刻。 嗯……下令跑路的哥舒武不算。 子羽闻言眉头蹙起,那些偷听来的对话,宁郃先前也是一五一十告诉他了的,自是知晓,再行确定,也有大半是因为这个。 与宁郃什么都得靠猜不同,他是确实知道很多雍王府的部署和准备的,也更明晰大局的可能走向。 也因此,他更有诸多忧虑。 只听其缓缓道:“无论朝廷还是王府,对海西之事,大多漠不关心,并不过多在意,但如今看来,灑朝人的目光,却早就不止在古黎一隅。” “你看没看过西南的全境舆图。” 宁郃摇摇头,仅止大溱境内的,他倒是都大致看过,可大溱之外,他的了解极其有限。 子羽招手让他去到身侧,手指在地上比划起来,“海西武渊国,距古黎蕃仲郡,仅两千里海陆,沿途水势和缓,除年末年初一段时间外,风浪不大,皆易行船,本为东西最近也是往来最繁密的一条海路。” “西朝五国,尤其是武渊国,若是被灑朝掌握在手,这条海路被其所掌,其可以直接大军横渡沧澜海,从海西进军蕃仲,从北往南夹攻古黎余地,南北两向合围。” “而蕃仲离西泠府最近处,其实不过百里有余,只是从蕃仲直接往东,是一片泥泞泽国,瘴气极重,并不易直入西泠府境内。” “但其沿海北上,千里之距,便可从沿海黎泽北郡陆路得入西泠,再往北千里,更可水上直取薪邑郡。” “薪邑郡虽是安西第一军,以及水师驻地所在,正常来说,对方若是少数精锐,安西军无惧。若是大军来袭,安西军也并非不能提早发现。可若是安西军回调,那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宁郃道:“所以他们是在等机会,乃至是想挑拨创造出机会来?意图侵吞大溱?” 子羽点点头,“并非没有这种可能。若哥舒武等人确如你所形容,那么以什么许诺能让他们放弃在海西的基业回渡过来?又怎么可能只是来牵线搭桥的?而且绝对不会只有哥舒武他们这一个棋子,尤其是哥舒武等人效果并不算好的前提下。” “倒是未必效果不好。”宁郃嘴角抽动了下,他不怕别的,就怕萧庆远他们有意流去海西和黎朝的兵甲,实际上都到了灑朝控制的人手里。 那可就完完得了。 但这话他不能明着跟子羽说,把萧庆远给卖了,只是道:“起码通过这些回渡西朝人,他们可以更简单更深刻的了解到大溱而今的情况。朝堂是一部分,各地风气,百姓情况,其实也是一部分。” “嗯。”对这番话,子羽也是认同的。 宁郃再道:“而且哥舒武等人以狼派刀客掩护,挑起刀客间的争斗,其实对西南江湖武林,对各地百姓,影响都不算小。” 子羽点点头。 贺岚家等虽然不是士族,但也确实是雍南的望族,虽散在各地,但也因此涵盖更多的郡县,这段时间杀气腾腾的四处寻摸狼派刀客,还是引起了很多人注意的。 而且狼派刀客大有各地流窜,避其锋芒的意思,也是带来了不少祸事,给各地官府带来不少麻烦,更有甚者,从雍合府往海西的商路,也被捎带搅扰的不得安宁,对往来行商客旅,影响极大。 “不过好在是,西朝之乱,也不是这么快能够止息的,想拿下西朝五国,更不是一朝一夕可成,不管他们是否真有意谋图大溱,我们都有时间从容应对。” 总的来说,子羽尚算乐观,对此事如此,对可能到来的袭击,同样如此。 而且说了一大圈,仍是压根不提怎么应对眼前事,也让得宁郃兴趣怏怏,不想再与他言说下去。 子羽也看出来宁郃神色变化,歉然道:“我可以向你保证,到泠南关之前,你所担心的事儿,不会发生,到得泠南关之后,你也可以随意去留。不与你详说,只是不想你涉入太深,有些事你知道了,也就意味着你再脱身不得。” “我明白。”宁郃点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该觉得厌烦还是会觉得厌烦。 不是针对子羽,而是针对这种情况。 依他心思,明码执杖,直接干一下子就能解决的事儿,何必非得这么兜兜绕绕,算计来去。 虽然他也知道个人有个人的牵扯和利益,他的想法并不切实际,但就是不喜于此。 “我回到颖安之后,想要辞官,本想着先去古黎看看,现在却是想直去海西,帮个忙呗。” 不过不谈就不谈,能得子羽这个保证,他也算轻快不少。 当下也是主动扯离话题,言说起自己的想法,并向子羽求助。 “不是去海西需要你帮忙,就是怕官辞不利落。” 子羽颔首应下,“这个简单,不过你这个想法,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宁郃耸耸肩,“海西的局势虽乱,但也正好少了很多掣肘和顾忌,大可以横刀立马,放手干它一场。” “倒也不错,没准也能混个国主当当。”子羽玩笑一句。 宁郃呵呵笑着摇头,他可没这想法,只是想弄一支无有掣肘的铁军在手,可以有些作为,可以去更方便做些想做的事而已。 子羽也是莞尔一笑,不再打趣,转而问道:“对了,你现在应该就差在还有诸多腧穴未活,无法改走新路吧?若给你足够药食,你最快约摸多久可入内宇。” 他其实也有点后悔,将宁郃找来同行,当下想予宁郃一些补偿,也希望能让宁郃早日破境,更有安全感一些。 宁郃却是摇摇头,条件既然早就谈定,他也不是想出尔反尔,或者借机再提价码。 他差的也不是这些药食,无非想要个坦诚而已。 第七十三章 子羽动兵 “我这次摸的金子不少,足够我用了。” 见子羽对自己的摇头,略显不解,宁郃浅笑再道。 “而且我最主要的,应该还是路没有走实,虽然现在觉得一切都可以水到渠成,却又总觉得有些虚浮。” 他的武道,就像一条崭新的驰道,路线已经有了,地也规划完成,一旦修成,便可从西泠直入永宁。 但是这条路只是除了草,清了树,露出一片可称为路的裸土,未经平整,未得夯实。 走是可以走的,也可以到达目的地,但也容易破败,难以久持。 在没有将之夯实之前,他是不会轻易破境再上的。 “你的心,还真大。”子羽小小的感慨了一下。 在很多人眼中,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道衍已是极境,能得幸踏入,都是天眷。 看到了路,哪个不是迫不及待,攀登而上,大可以先登峰,再稳固,有的是时间。 至于上品重渊境,那九重天渊,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迢迢天路罢了。 但宁郃的志向,显然不仅如此。 “别埋汰人啊,我这撑死是一个小小的野望。武之极境,也不过匹夫之勇,哪里就称得上心大了。” 宁郃摆手摇头,反驳一句。 子羽眼睛一眯,“你小子最好别是在这儿含沙射影,小心牙给你打掉。” “我又没说你啥,急什么眼啊。”宁郃暗戳戳一笑,接着摇头。 他要的坦诚,子羽其实也算是给他了的,那个保证其实已经可以透露很多东西了,这也就足够足够的了。 毕竟那也是人家的底细,他不想、也不是他能去真的探究个一清二楚。 “走了啊。” 不待子羽再说些什么,宁郃便是拱手告辞。 他已经听到了帐外的脚步声,不想再多待下去。 刘祁能不能救活,能审问出多少东西,他也没那么想知道清楚了。 而且,有些话他留在这里,子羽他们还未必方便开口问。 既然他做不到知己知彼,那就交给能知道的去了解清楚好了。 简而言之,子羽两次多多少少吐口一点儿的态度,让他选择相信子羽一次,且看究竟会如何。 当然,他自己也会有些准备,可不敢拿自己一行好几人的性命不当回事。 而宁郃前脚刚走不久,后脚李在就来到子羽营帐内,看着一堆忙碌的军医们,将目光投向子羽,尽是询问之意。 子羽将李在请去后帐,详细说了一下,对李在道:“王爷,我想咱们,该是时候动作了。” 虽是请示之语,却带着笃定之意。 “启英,你该知道,现在还并不到时机才对。”李在的语气并没有太多不满,只是有些诧异,眉头也随之微微蹙起。 裴师嘉命人在雍合制造流言谶语,自也不是无的放矢。 雍王府李氏一脉,包括雍合城近三成人,确实都是虞朝后人,李氏对雍合乃至西四府的权柄,虽屡有舍弃,以促进大溱的融合。 但他们在这片土地扎根的时间,终究比大溱国祚都还要更长很多,自有自己的深厚底蕴。 只以裴家,就想在这里兴风作浪,未免太小觑雍王府一脉。 场面上的被动,不过是暂时的隐忍和妥协罢了。 不代表裴家就真能占了上风去。 若真如此,泰和帝乃至历代帝王,也不必在削藩一事上,左右筹谋,准备良久了。 他们此行最大的倚仗,不是带了多少高手,而是裴家一举一动,基本都在他们掌握之中,自不虞他们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一直没有动作,只是想要尽可能的引出埋在西四府的一些钉子,将之全部挑出来而已。 现在只不过开了个头,起出来的,怕连一成都没有,远远没有达到预期,他不明白子羽怎么就按捺不住了? 子羽道:“王爷,虎装久了猫,也是会真把自己当成猫了的。” 说罢,其极为认真严肃的看向李在。 其实不止宁郃,就是辽常等将校,包括底下的士卒,连番两次被袭,虽然全歼了来敌,但也心中已有郁郁之气。 这段时间巡营时,他也不时能听见将士们暗地里的窃窃私议。 算上在雍合城内的一段暗中厮杀,其实这种憋闷,已是在很多将士心间,积蓄时久了。 他们知道情况的,并不如何在意,心头也不会将之当个事儿。 可绝大部分将士,并不知道,他们所见的,只是自己等人,在自家地盘上,一次又一次被人挑衅、袭杀,而全然没有反制之举。 若非雍王府和雍王,在将士们心中威望素重,换成是新成之军,怕是早就散了人心。 这次宁郃已经不自觉的成了一个导火索。 宁郃可以不在乎从他带回来这个裴家人口中,都具体审出了些什么,不代表自己麾下这些将士也可以不在乎。 他们大部分不会主动去探究,却会在看,他们的王爷和将军,会怎样去做。 再一副听之任之,只被动等待挨打的样子,将士们心中郁气和失望积少成多,真想用时,人心还能剩多少,可就说不准了。 眼下,军心即是最好的时机! 他敢肯定,现在给这些将士一个目标,这帮家伙绝对会嗷嗷叫的冲杀过去,一身战力不说翻了倍的往上增,起码也能凭空多使出两成力来。 李在沉吟片刻,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动兵可以,目标却要谨慎择选,不能现在就把他们给打疼了,都缩了回去。” 子羽朗笑一声,“眼下不就有现成的么,左右浪费几天功夫而已,反正真正的小太孙,也还得一段时间才能到泠南,又不着急。” 李在并无不可的点点头,心中寻思了下,再开口道:“这次让宁叔靖领兵,你我在后压阵,正好看看他的真本事。” 仅就个人武力,他并不算特别看重,反而更在意宁郃究竟有没有领军之能。 高手雍王府不缺,真正能领兵作战的骁将,倒是谁都不会嫌少。 然而子羽却是摇摇头,“将他拉来,我本就错了,大王说的对,他已经不可能再为谁所用,没必要再去试探,徒惹人厌。” 言罢,子羽又将宁郃请他帮忙,将来辞官,以及想去往海西的想法,说与李在。 李在也是有些愕然,宁郃会有这么一个想法和选择。 即便西朝人常以前朝正统自居,言行举止也尽数效仿或者说秉持前朝风流,但实际上,在大溱上下,绝大多数人眼中,西朝五国,不过是与戎狄同伍的偏僻小地,穷乡僻壤,不足为道。 而宁郃,虽现在只是个刚入品级的县尉,但其毕竟曾以年方及冠之龄,便有望入得五品门槛的边军新秀。 在李在等高位者眼中,以宁郃的履历,所缺无非是一个契机而已,只需有人轻轻推动,他照样可以恢复昔日荣光,乃至更近一步,成为正经的将门新贵。 所以宁郃的这个选择,无异于丢了西瓜捡芝麻,是舍本逐末之举。 子羽却是可以理解一些宁郃的心思。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终究比不上自己压根就没人需要请命待授,来的恣意。 而西朝,之所以分裂成为五国,就是当时西渡的世家和西渡平民,最终还是尿不到一个壶里,似武渊国,就是多数以平民武将为首,而聚集建立起来的。 他跟宁郃说的,保不准混个国主当当,也不止是打趣,而是确实本就有先例,武渊而今的态势,也大有可为之处。 “既然如此,那便依你所言,你自行安排便是。我会传令各方,提前做好可能打草惊蛇的准备。”李在虽不理解,却也应了子羽所言。 虽然眼下这算是个意外收获,不至于太被人警觉,自己等人对他们情况了如指掌,但也不得不防。 一旦动作,绝不仅仅只是他们身边这些人手的事儿。 是以李在言罢,便很快离开了,回去对各方部署,再做安排调度。 子羽也没闲着,把辽常等将校都给找了来,言说种种,随后下令整兵,准备出兵剿杀哥舒武等与裴家为伍贼匪。 众将校兴奋请战,一个个意气飞扬的,离开营帐,回去传达将令。 辽常更是直接领三十斥候,寻了宁郃,问明其这几日一路经行路程,连夜启程,先行去寻找贼踪。 弄得宁郃满脸懵逼,又溜达着去找了子羽,看看他这是玩儿啥呢。 子羽道:“我想了想,要真如你所说,我们应该先下手为强,把隐患掐死。” 宁郃满脸问号。 这点事儿,需要现在才想明白? 子羽却不搭理他,直接把人撵走,让他回去准备准备,明早拔营追贼。 对这个结果,宁郃倒也确实乐于见得,索性不再琢磨子羽抽的哪门子风,回去跟几人说了一下,让他们有个准备。 成郴早就在听到哥舒武这个名字的时候就不淡定了,这下一听雍王府卫要去追击清剿,顿时喜上眉梢。 “二哥,你这长矛借我用用,这次说什么我都得自己上去杀一通,弄死这帮狗东西!” “行。”宁郃应承下来。 哥舒武等人偷家的仇,可是被成郴他们记得死死的,这次能趁机让成郴痛快痛快,他自不会拦着。 他这矛当大刀用,也不怕成郴用不明白,真让他用自己的轻刀去跟一堆着了重甲的人对砍,也属实太费劲。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宁郃便被成郴喊醒,雍王府卫也开始拆卸营帐。 日头渐升时,一众人便是启程上路,转道东进。 第七十四章 帝王会 永宁城外十里。 一行人快马奔行而至,不过百骑,却尽皆一身灿金明光铠,气势雄浑,让得等在城外迎候的一众朝臣,隐隐心惊。 “拜见雍王殿下。” 以中书令王公茂为首的迎候朝臣,心惊过后,忙上前见礼。 李鑍一身紫金华服,腰悬王剑青衾,高居马背,淡笑颔首,“都是少时故旧,列位便不必多礼了。” 众朝臣致谢直身,王公茂近前一步,浅礼道:“圣上已命人洒扫西合宫,请大王移驾,入宫稍歇。” 李鑍大手一摆,转头对李砚道:“砚儿,你且自去,晚些自去宫中赴宴便可。” 李砚恭声回应,随即面色冷肃,挥手带着百骑精锐,直接越过众朝臣,先一步向永宁城内奔去。 众人愕然间,李鑍轻笑道:“砚儿自幼在永宁长大,阔别七年,心中颇为想念故地老友,且让他自去玩耍一番,不必理会。” 王公茂等人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一众人簇拥着只剩独身一人的李鑍,缓缓行往西合宫所在。 北宁、东定、南安、西合四宫,其实就是四王在京的王府、行宫。 分别建于大溱皇宫左右。 以往倒是不少王族旁系子弟和四地派来的属官、内侍、宫女等,常住京中,自行看顾洒扫,照顾在京世子。 但从七年前开始,这四座王宫之内,便已无一个四地之人,空闲经年。 今日,是时隔七年后,京中王宫,再有主人踏足。 “陛下有心了。”踏入西合宫的李鑍,看着仍如旧时的儿时故地,也是有些感慨,随即轻道一句。 王公茂等人却是并不接话。 若他们迎接的是安王和定王,那他们绝对借机表现一二,言说些‘圣上和大王情如手足,地远难叙,常常思念,命人时时维护修缮,期怀再叙仍复少时’之类的,谁也不当回事儿的屁话,然后再各自废话一堆,虚以委蛇一番。 但面对雍王和宁王,他们不敢。 后者在眼下这种情况下,可能会直接拎拳头,嘴里骂着,都是他们这帮小人、佞臣,坏了他们兄弟情义,以至于他们经年未见,多有误会,然后给他们一顿胖揍,先松快松快。 前者么,谁也不知道他们接上的话,会不会成为李鑍随手攥在手里的话把,看似轻描淡写的,就能夹枪带棒,在跟泰和帝交谈时,给他们上点眼药,挑拨离间一下。 子滎如虎,李鑍似狐,一刚烈霸道,一狡诈阴沉,当年还是世子时,在永宁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尤其是与他们同辈成长起来的一众人,更是记忆深刻。 寻常可能会稍加淡忘,但一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便又发现,往日记忆,竟是格外深刻。 “子责兄,可还记得此树。” 然而他们不想开口,但架不住李鑍点名。 只见李鑍一副全然追忆往昔的感慨样子,伸手指着照壁旁一棵孤零零的大杏树,笑问向王公茂。 王公茂只能回以一抹感叹的微笑,道:“自然记得。当年圣上初为太子,每日学业繁重,连宫门都难出半步,言说平民小童,尚有院中古树可攀玩嬉闹,捉虫采杏之童趣。您和宁王便挖了东宫殿前的路石,砌了花坛,从御苑挖来这棵杏树栽了过去。事后被先皇斥责,只好将之又移栽到了这里,常带圣上来此爬树采杏捉虫,渐长些,便在树下文会较武,抚琴作赋。” 这事儿不止他知道,在场朝臣也都十分清楚。 这棵树,不仅见证了泰和帝和李鑍等人的青葱少年时,他们也一样。 那时,年长他们一两岁的李鑍和子滎,就是京中的孩子王,他们这些够得上伴读陪玩的,都是弟弟。 只是今非昔比,老树仍在,人也仍在,却不可能再如当年一样了。 有些选择,不是今时才坐下的,而是早在年少分别时,便已论定。 就在王公茂话音刚落之时,青衾入手,李鑍一剑斩落,剑气吐露,粗壮的老树,瞬间被齐腰斩断,轰然倒塌在地。 王公茂等人再次为之愕然,心神震动。 此举在他们看来,便是李鑍此行的态度,他,是来摊牌的! 紧接着,不算太远处嚷起一阵喧嚣,一座宏伟府邸门口,列戟被人斩断,门匾被挑落在地,影壁被从中砸碎,百骑金甲横冲入府,连人就打,见物就砸,蛮横如匪。 西合宫门前,一堆朝臣惊愕之后闻声望去,只觉得更加骇然,心头迟滞,一时全都呆傻当场。 差点被老树拍在身下的王公茂,本就惊魂未定,再待看去,更是瞠目结舌,僵硬转头看向李鑍。 已然收剑回鞘的李鑍,仍旧春风和煦般浅笑道:“陛下让我来京中出出气,本王也只是照旨而行。至于这树么,本王准备带回雍合,请名匠斫刻成琴,此生不知能否再回永宁,便假以琴声,廖慰思念吧。” 任王公茂等人思绪千百,也没能想到,李鑍会来这么一套话,直接把他们的嘴堵住。 当下顿时无语至极,同时看着影壁碎落一地,府中不时有坍塌烟尘的兖国公府,默哀片刻。 离得终究不算太远,不多时,宫内便已经得到消息,泰和帝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起来,起身摆驾,不多时便来到了西合宫前。 “臣等拜见圣上!” “参见陛下。” 王公茂等朝臣和围观这两个新景的众人,看见御驾亲至,跑路的跑路,见礼的见礼。 李鑍也是一样,正儿八经的作揖见了一礼,并无任何逾矩之处。 泰和帝应旻阔步上前,扶起李鑍,道:“王兄叫朕好等,也叫朕大开眼界啊。” 李鑍道:“自从得陛下回信,我可是片刻没有耽搁,昼夜连行,快马赶来,好好出一下心头这口恶气!只是我大溱地域实在太过广博,终是让陛下久待,望陛下恕罪。” “玩笑而已。王兄一别经年,倒是少了许多往日风趣。”泰和帝摆摆手,再道:“王兄是随朕入宫一叙,还是请朕再入西合宫闲坐?” 虽是询问,但话落,泰和帝已经拔步向西合宫内走去。 李鑍随步跟上,俩人并肩而行,指着宫中处处,笑谈往昔。 穆诚自在宫门处一站,挡住了所有人跟随的脚步,冲众人摇了摇头。 众人心中各色心思频起,面上却三五聚拢一处,继续看着不远处的热闹。 泰和帝和李鑍两人轻车熟路的走近花园,于亭中坐下。 前者四下环顾,感慨一句:“自七年前起,京中已经好久没有今日这般热闹了。只是可惜,仅有王兄与朕在此,仍显孤寂。” 李鑍淡然道:“陛下若是有心,京中必可如旧。” 泰和帝叹道:“哪里有那么容易。而今北律寇边,南凛也在观望,蠢蠢欲动,朕怎可能轻易将诸位王兄召回京中,让外府无了主事之人。” 李鑍嗤笑回道:“四方行台这些年做的还是不错的,我等一帮闲散罢了,哪里有多么重要。” 泰和帝扬眉看去,“王兄这是对朕,心有怨怼啊。” 然而李鑍却是全不在乎般摇摇头,“怨怼谈不上,气倒是有些。若非你已为帝王,今日被砸的,就不是兖国公府,而是你的东宫大殿。” “哈哈哈!”泰和帝朗笑起来,眼放厉色,直视李鑍,“那何不将朕皇宫砸烂,岂非更加痛快!” 李鑍还视回去,毫不相让道:“因为那不仅是你的寝宫朝堂,也是大溱万民仰视、众心汇聚之所在,岂容轻辱。” “颖稷,这座皇宫,这座天下,从来都不只是你的,更不是你可以信手磋磨的玩物。你究竟还要任性妄为到什么时候!真想有朝一日,有人掀翻这座琼楼,你才能彻底醒悟吗?” 被指着鼻子喝骂了一通的泰和帝,神色却平缓下来,“还是这副身为长兄的德行,自幼你便如此,王兄啊,斥责管教与朕,你很开心么?” 李鑍神色不变,再道:“我没哪个闲情逸致,幼时是先皇所托,现在只是想给彼此留个体面而已。” 泰和帝沉默片刻,言道:“所以,王兄此来,便是给朕下战书通牒来了?” 李鑍点头,“你可以这么认为。多说无益,咱们只看北地此战结果如何。若你已经无心无力阻敌在外,那我们自己来。别忘了,这大溱江山,也是我们的祖宗基业。” “可你们自始自终都是败者。”泰和帝眸若朗星道:“太祖时如此,而今我应旻在位,依旧如此!” “与其看你们虚与隐忍,拙劣做戏,倒不如摆平车马,让朕再打你们个心服口服!” 李鑍看着他,久久不语,他想过很多,却从没想过应旻是抱着而今这番心思。 却听泰和帝再道:“王兄自幼聪慧,该明白盛极而衰,大溱国祚三百五十余载,帝王分治内外,各自帐下勋贵如云,已成顽疾,四王不除,勋贵难清,门阀难灭。起此一战,再延百年盛世,有何不可。” “原来如此。”李鑍心下震撼,愣愕看向泰和帝。 他不知道应旻哪来的这般底气魄力,只是明白了,帝王一战,无论怎样都不可避免。 “沙场再见吧。”轻道一句,李鑍起身便走。 泰和帝的声音,从后传来,“王兄,我其实真的想帮你们都召回京中,只不过是另外一种方式而已。” “我信。”李鑍回了一声,大步而去。 当日,雍王一行百骑,匆匆而来,亦匆匆而去,在外人眼中,似乎真就是来出个气的而已。 第七十五章 连下旨意 “圣上。” 泰和帝从西合宫走出,王公茂等人急步迎上。 鼻青脸肿的裴渊,满眼恨意化作泪水,哭天抢地扑到近前,“圣上!请给老臣做主啊!圣上!” 泰和帝上前探手将人扶起,“兖国公且先起身。幸而今日是雍王兄,而非宁王,不然怕是朕也难以说和。” 说着转向王公茂,“他们所为,不过都是替边军将士,鸣个不平,却让兖国公代为受过了。王卿,韩禄一案,而今查的如何。” 裴渊眼神一闪,也忙抬头看去。 王公茂道:“回圣上,前兵部侍郎韩禄,罪证确凿,其数年间贪墨克扣边军粮饷,达白银百万两之巨,错罚有功将士近百余,冒功假安与其亲近之人不下五十余次等,皆已供认不讳。” 泰和帝点点头,相关案卷早已在他御案之上,此下问及,不过是说与众知罢了。 虽然雍王李鑍没看到这一幕,但其心思业已表明,倒也无所谓了,左右现场并不缺少观众。 “只怪兖国公素来与济阳侯亲近,倒是让王兄们,皆误会是你所指使,连朕都被骂了去。”说着,泰和帝轻轻一眼,瞥向裴渊。 裴渊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哭嚎道:“圣上,老臣该死,竟没发现这韩禄竟是如此贪赃枉法之奸佞祸患,老臣御下不严,体察不明,老臣有负圣恩呐!求陛下治罪,老臣甘愿领罚。” 在场人对裴渊如此作态,都早已习以为常,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场面也不是一次半次出现了。 只是这次出乎所有人意料,泰和帝并没有再与其半点儿劝慰,反而开口道:“嗯。兖国公有此觉悟,也是社稷之幸,可见忠君体国之心。如此,朕便不过多计较你治下不严之罪,但若是全然揭过不罚,也难以整肃朝堂威严。这样吧,且暂时免去你尚书仆射一职,迁往工部,代尚书事,重整内外各府驰道,三日后赴任。” 而后再道:“至于韩禄,罢其济阳侯一爵,着其长子袭爵,降至安田县男,除此一脉,尽数贬为庶人,三代不予为官科举。将韩禄徙往北宁城,斩首传边,以儆效尤,安定军心。从案所涉大小官吏,令三司从严论处,不予容情。着户部整备粮饷,此案累及边军将士,无论尚在与否,尽予补足,随同北征大军,送往镇北军分发。此外,错罚将士,功加两等予以补偿,责令兵部妥善安排。” 待其言罢,众人言呼圣明。 裴渊则是一愣,他都六十多了,且早已惯于养尊处优,跟着工部去各地修驰道,仨俩月就累死个屁的。 更重要的是,虽然六部多是他的人,但也不真是全部,那种情况,是泰和帝根本不会允许存在的。 他这一被撤职,下面人没了撑持,少了主心骨,其他人怕不是会趁此夺去对尚书省的掌控。 若只是王公茂等人与他争权夺利,他倒是不惧,怕就怕裴家是真的失了帝心,是泰和帝准备对他这一派人出手。 怕韩禄之事不是一个教训,而是一个开端。 但不待他说些什么,便听王公茂再出言道:“启禀圣上,说及错处将士,不知年前狼骑将军萧炌之事,圣上是否还有印象。” 泰和帝沉待片刻,点点头,倒是不知王公茂现在提起是什么意思,遂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此事起始,并不在萧将军,而是一狼骑校尉,名叫宁郃,其年方及冠,便已有中品之境,勇冠狼骑,只是年岁尚浅,仅代掌一营,未落实职。但其五年军伍,功累深厚,实为一骁勇良将。只是毕竟年少意气,遇韩禄继室堂亲夺功,奋而出手,导致韩禄伙同行台官员,想定其重罪,斩杀报复,这才引得萧将军护持心切,闹将开来。今逢圣上明察秋毫,韩禄业已伏法,将此事一并交代清楚,而今律贼寇边,正是用人之际,臣便斗胆向圣上举荐此将,将之调回狼骑听用。” 此事究竟,在场人其实大抵都是清楚的,包括泰和帝在内,毕竟便已达天听。 但当时如何处置,那时当时的事儿,现在情况已然不同,借机起复些人,也再正常不过。 只是谁也没想到王公茂会为这一个小小校尉出头言说便是。 泰和帝同样有些意外,道:“朕有些印象,此人应是被调往雍合,任了一县县尉,可是如此。” 王公茂回道:“圣上强识,让臣等汗颜。前些时日,臣与师兄书信闲谈,听师兄提起,其初至颖安,便孤身剿灭贼匪数百人,救两村百姓于水火,虽是初到,却颇受当地百姓尊敬。也是因此,臣才对其多有关注。后据臣所知,黎皇献礼被劫一案,其也略有参与追查,且少有收获,与鹰扬都尉萧庆远同在颖安捕获一众贼人,使萧都尉,于璟山深处,截杀贼人一部。” 泰和帝点点头,再向穆诚投去目光,道:“黎皇献礼被劫一案,而今查的如何,豹骑将军可有消息传回。” 穆诚近前:“豹骑将军途中遇流窜贼匪,已擒获贼首,查明究竟,只是些见财起意的江湖武人,聚啸而为。但贼众分散,且为数众多,余匪尚在清剿之中,还未有新消息传回。” 听了王公茂的连番话语,本心头微震的裴渊,忙向穆诚投去一个感动的眼神,等待泰和帝再度发话。 “嗯。做的不错。”泰和帝略一颔首,随意称赞一句,后再道:“与他传旨,命其剿匪事毕,往镇西关,调为镇西关守将,封镇西将军,誉州都督,总掌两地兵事。” 其他人如何想,暂且不谈,裴渊眼中登时泛起明悟和精光。 圣上不是要对他们下手,只是对他们在雍合所为的成果不太满意。 结合雍王快速离京,想来是帝王不快,让他们直接正面去应对雍王府。 让他去修驰道,让长子守镇西关,这可不是惩罚,而是重用! 给他们再立大功的机会啊! “老臣谢圣上恩典!” “老臣代师彦,谢圣上隆恩!” 裴渊叩首在地,感激涕零的连番谢恩。 “呸!”对他这奴仆般的行径表现,虽然习以为常,但王公茂等人,还是不禁心中齐齐啐上一口,大感不屑。 裴渊不以为意,甚至还略显得意的悄悄瞥了王公茂一眼。 王公茂懒得理会他,只老神在在往那一站,等着听泰和帝接下来之言。 从泰和帝对裴师彦的加封调任来看,帝王方才不是谈的不好,而是直接摆明了车马。 对此,他们在李鑍一剑斩断老树的行径上,便已有先觉,初时震愕过去,现在已是不再惊讶了。 “至于宁郃,确实年少有为,偏居一县县尉,委实屈才。既然当初之事确有因由,也算受迫,只是性子终究莽撞了些,确需打磨,但今有王卿为其举荐,朕便也给他一次机会,令其入京,入豹骑卫,职前军都尉,着其自雍合征募骁勇一营添入。” 泰和帝言罢,随即便摆驾回宫。 留下一众朝臣,在后恭声相送。 但其连番旨意,也是让得众朝臣心中再起揣度,不少人看向王公茂,眼含探寻之意。 王公茂对自己替宁郃得到这个结果,倒是并不意外,既是良才,现在的泰和帝,自不会再留在外,尤其是身经百战的中层将校。 他只是来了个头,也打算给自己添些帮手而已。 不出意外,韩禄一案累及那些错罚将士,绝大部分,都会相继被调往京中,禁军九卫,增添兵力,也是会紧随而行。 随着帝王会面、分别,大溱的局势必将随之快速变化,其中跌宕起伏处,才是他们应该去加以重视和先行觉察准备的。 看了眼只剩三尺树桩的西合宫门口,王公茂也是微微心叹一声,对众人沉声道:“我等是圣上臣民,难不成什么事都得等圣上吩咐不成?”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忙点点头,各自心中揣摩准备起来,只等大朝再至,当堂秉奏。 “谁也别拿今日说事,别走岔了路。”末了,王公茂告诫一句。 四王可反,却不能在名义上,是被朝廷逼反,即便摆明了车马,民心和大义,还是得要争上一争的。 即便真需要这个恶人,也不能是他们来当这个烂椽子。 言罢,王公茂看了眼起身回府的裴渊,众人心下明了,相视一笑,各自回衙。 不过一个时辰后,数道御旨从京中发出,快速送往四方。 于此同时,各家也是派人快马传信,行往各地。 大溱可谓风云渐起,已有微澜。 官道上,雍王李鑍、世子李砚,及其所带百骑金甲,看着突然疾驰略过的信使,面色冷沉。 李砚沉声问询,“父王,是否再多调府卫,前来沿途接应。” “不必。”李鑍淡然摇头,看向李砚道:“吾儿记住,即便我四王与朝廷割裂,我等亦是大溱之人,祖辈血汗成就的这片江山,不是让我们来践踏破坏的。无论他人如何,我雍王府李氏一脉,绝不为叛乱贼子!” “父王!”李砚不解,亦不忿。 然李鑍却再道:“我只是不认可颖稷的行事,想让事实来证明他的谬错,而非真的想争这天下大位。那个位置,太易迷人心智,没什么好的。” “至于我等此行安危,你更不用担心。他的目标不止在我,不止在四王,而在于让天下所有人,承认他的强大和正确。半路截杀,只会让他一败涂地。争锋,还在日后。” 第七十六章 蚩彦骨末英 雁北关。 又是一日苦战,城头城下,留有一地残红。 自前日开始,律军不分昼夜袭城、佯攻,虚实相合,严伦等将领,索性直接住在城头上,与一众将士一起,合甲而卧。 “将军,中军各营,已经损伤四成有余,协助守城民勇,也已有三千伤亡,再这么打下去,咱们撑不了多久啊。” 中军郎将王峦,满脸血污下尽是疲色,眉头紧紧皱起,来到严伦身边,回报迄今战损。 “石砲床弩等还剩多少,箭矢数量,可曾清点仔细。” 严伦形容还要更惨一些,他的右臂已然层层绑扎,吊了起来。 昨日律军攻城,淳虞朵朵亲临阵先,严伦与王峦联手,也只堪堪应对,末了还被一鞭砸在手臂,小臂骨骼断裂,即便伤愈,他这只右手,也恐再难提刀了。 只是即便如此,其也没有退去之意,仍旧死守城头,不下火线。 王峦回道:“石砲还剩三十二架,半数已有破损,需得修缮。床弩还剩十一架,弩矢还有九百多支。余下弓弩箭矢各有十万左右,倒是还足够使用。” 严伦点点头,面上比之战前,倒是愈发沉静,再道:“其余三城,情况如何。” 王峦揉揉眉心,道:“还好。律军似也知道关内情况,对其余三面城墙,并无太多攻伐之举,只有几次佯攻。” “还是派人去提醒一下,蚩彦骨末英向来奸诈狡猾,善于声东击西暗度陈仓之举,需得小心其出其不意,行奇兵从其余三面破城。”严伦伸手拍拍他肩膀,再道:“你且先去歇息,而今我不能为战,白日对敌,还得靠你们。” “将军放心。”王峦点点头,也不客气,直接应下。 而此时的律军大营之中,却是载歌载舞,一片欢庆景象,王帐内,蚩彦骨末英高居主位,其麾下几员大将各坐一方。 “大王,明日再给我多加三千精兵,我肯定一举把雁北关攻破。” 壮逾熊罴的淳虞朵朵,大马金刀的坐在矮椅上,沾满油腻的大手,在抹布上一擦,端起金樽,举杯敬向蚩彦骨末英请战。 其余众将虽有些许不忿,但也并不反驳争抢。 无他,仅因为开战以来,属实以淳虞朵朵攻势最猛,不仅攻破镇城城门两次,更是差点夺下雁北关一门。 然而蚩彦骨末英举杯同饮之后,却是摇头,“雁北关并非首要,围困消磨,已然足以。明日你去坐镇后军,以防狼骑袭营。” 穆冶虎道:“大王,据斥候探报,狼骑距此,起码还得三日路程,何不趁此间,直取雁北关,据守关城,进掠八方。” 其余众将也是同样早有疑惑,见有人先开了口,也随之附和。 中军大将贺若哲宇,更是请战道:“末将愿领两万精骑,陈兵在侧,只要狼骑赶至,必将之剿灭于野。” 蚩彦骨末英探手虚压,令众将稍安勿躁,“不急。以溱朝之盛,即便我等破关杀入,也不得久留,我们攻的越猛越快,只会让溱朝人同心戮力,将我大律引为强敌,随时起兵来伐。而今南凛虽也在环饲溱朝,但仅以溱朝半境,便可再起百万大军,一旦引其全心投入,应对我朝,我大律将难缨其锋。” 贺若哲宇道:“大王是想要示敌以弱?” 蚩彦骨末英颔首再道:“此役狼骑要灭,关城要破,但要让溱人以为我们只是以数量艰难取胜,待其大军一到,我们便佯败退军。敌军虽众,但不会久待,待其撤走,失了狼骑这一劲敌,这北江府南北,便是我大律精骑随时可以牧马之地,再无险阻。” “大王,那赌约……”穆冶虎迟疑问道。 他们很多人,都是兴致勃勃杀过来,想先破一关,给蚩彦骨六如,拿稳这个皇位来的。 若是依蚩彦骨末英这般做法,那速战速决,几无可能,若是被长平王等人在北元府那边抢了先,可就彻底坐蜡了。 然而其此话一出,不仅蚩彦骨末英笑了起来,就是淳虞朵朵等人也有不少,随之大笑出声。 淳虞朵朵端着酒樽,起身来到穆冶虎身边,揽住他肩膀道:“契则特勒,陛下应这个赌约,可不是怕了上京那些人,而是找一个出兵南下的理由而已。而今东西皆在陛下手中,便是中部也占四成,漫说以长平王他们的能耐,能不能安心出得了兵,便是他长平王真有破敌之能,他也得敢去做才行!” 穆冶虎噎了一下,脸膛渐红。 场间剩下那些先前没反应过来的将领,也是一样。 “这天下从来都是拳头大才是道理,即便真给他坐几天皇位,他又岂敢安眠。不过被人推至台前,为自己争些颜面利益的傀儡而已。”蚩彦骨末英,也是随即轻道一句,满不在意。 随即正色再道:“而今需要着重在意的,一是狼骑,二是溱朝宁王府,只有雁北关危而不破,我们才能将宁王诱出,迫使其快速赶至。届时再看溱朝动向,若其援军同来,我等便佯败宁王手中,率军回撤。若援军不至,便将之牵绊此处,蚕食其府卫精锐,将之同样困与此地,挫其锋芒,待敌后军赶至,再做退军。” “大王高明!”淳虞朵朵和贺若哲宇等人,纷纷称颂起来。 大溱朝堂,帝、王不合,并不是什么秘密,蚩彦骨末英此举,是要将挑拨进行到底。 两军同至,显宁王府之威,引人忌惮、挑拨争功。 府卫先至,则堕其威势,假予其后军兵威,使其假为可有可无之状,骄敌后军,同样可行挑拨互斗之举。 挑拨离间,高明不高明的不好说,但确实是容易奏效之法。 再结实的蛋,一旦有了缝隙,早晚有散溢的时候。 蚩彦骨末英就是在抡起小锤,往那个缝上猛敲。 “明日开始,尔等亲自参与攻城,目的不在破城,而是将军中精锐,在战中隐蔽撤回后军,仔细控制伤亡。淳虞朵朵,各军精锐汇于你手,莫要让本王和众将失望。” 淳虞朵朵一听蚩彦骨末英这话,登时豹眼环瞪,酒樽往桌上一扔,捶胸领命道:“朵朵必不负大王重托!” 蚩彦骨末英点点头,遂再开口问道:“亣古伤势如何,可还有再战之力?” 子斤肆宁的身亡,其实是他并没有想到的。 以子斤肆宁先攻关城,本只是想予雁北关先来一记当头重锤,为后续攻城减轻些压力,使大军可以快速突进合围之用。 效果其实是达到了的。 首日攻城,除了深受挫败和信任的子斤肆宁,再难有谁可以不顾生死,迎着城头那般猛烈攻势,先登城头的。 即便是猛烈更胜一筹的淳虞朵朵,也做不到。 淳虞朵朵能得上城头,也得归功于子斤肆宁当日引得关城内大型器械尽数发动,被判断了位置,反予杀伤毁去。 若非如此,无论围城还是攻城,都不会有而今这么顺利,雁北关也不会快速进入疲态。 幸运的是,子斤肆宁麾下头号大将亣古,并未身死。 其内着厚实板甲防护胸背,终究起了些作用。 虽然胸前同样被开了一道尺长伤口,但未伤及筋骨、内腑,当日被麾下散退士卒给抬了回来,勉强保住一命。 所谓哀兵必胜,若有亣古领剩余前锋军将士,现在还被挑在雁北关城头,不同意他们赎回的子斤肆宁尸身,就是对士气最好的鼓舞。 届时以前锋军猛攻态势,也可掩藏他们隐调精锐的举动。 “亣古伤势不轻,虽雁北关那上品武者一击没有伤及其内腑,但其从高处坠落,对内腑震荡之伤极重。好在其体魄异于常人,经几日救治,已可慢慢自行活动。只是短时内,难有再战之力,恐怕需要将养个一年半载。不过其倒是频频请战,屡次想要求见大王,被我暂时拦下。”收容前锋军在营的贺若哲宇闻言道。 蚩彦骨末英沉吟片刻,道:“命其接掌前锋军余部,明日参与攻城。今日所谈,可尽与其知。” 对亣古这般天生猛将,他也是喜欢和看重的,而今其虽不能亲身征战,但也正好可以看看其有无调兵遣将之能。 若是可以,他便将之留在身边,以其忠勇,完全可以引为心腹。 淳虞朵朵等人,大部分都只是拥戴他父皇,进而才对他唯命是从,可并不都是他的亲信。 随着蚩彦骨六如的登位,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斗,也已隐现苗头。 他虽多有战功在身,但可惜并非嫡长,想要留住而今声势,外战得功是其一,笼络培养更多心腹,也是不可或缺的手段。 身为其心腹之一的,贺若哲宇,当下也是心有明了,点头称是,准备回去跟亣古好好聊聊,借这几日收留便利,再拉进些关系。 终是战时,再放浪也不至于宴至深夜,不多时,众将便各自散去,蚩彦骨末英也返回后帐。 其后帐内,并非空无一人,而是有一英武女子侍立在侧,名叫红澜。 见其入内,替其卸甲宽衣,备水沐浴。 微闭眼眸,享受着佳人素手轻揉的蚩彦骨末英道:“九幽该已经临至望海关附近了吧。” 红澜手上轻柔动作不止,“一个时辰前,刚传回信笺,已距望海关不足三百里,停驻山中,得令后,一日一夜便可赶至。” 蚩彦骨末英轻嗯了一声,“后日我会令穆冶虎迎战狼骑,其必败退溃散,你持我王令,随后收拢精骑,带着穆冶虎,转往望海关,与九幽汇合,待我军令,大军回撤之时,突袭望海关,左下一城。” 第七十七章 憋屈的杨奚臣 狼山,回眸谷。 虽是边外之地,但狼山并不荒芜,相反其植被葱郁,似卧狼之状的狼山,真如一庞大青狼般,有着茂密的毛发。 而回眸谷,位于狼山咽喉要处,似卧狼回首抬眼往天般,形成的一处平谷险地,三面峭壁陡立。 是夜星月高悬,回眸谷中却是血腥满地。 “头儿,又折了二十八个兄弟。” 烈字营新任代都尉,杨奚臣,把刚抓了的舌头审问完,一刀抹了脖子。 身边亲卫便走上前,沉声汇报了下今日战损。 “操!”衣甲上皆是血污的杨奚臣爆了个粗口,愤愤的扯了下衣领。 自镇北关一路东来,算上今日,烈字营接连五战,先后死伤百余士卒,让他不禁觉得是不是自己真的不适合带领烈字营,做不来这领兵开路的活计。 这一次敌军两向摆出大量斥候精骑,游荡分散在边线之外,无论数量,还是对方的精悍程度,确实都远超他的想象。 而且这些律军斥候,遇上他们,也压根就不想着什么摆脱回去报告行踪的事儿,见面就是死战。 而今他们已经跟大军失去联系,生生被逼入这片死地,成了困守待援的一支孤军。 “这些狼崽子一个比一个嘴硬,根本什么都问不出来。” 其麾下校尉杨蒙,也是一刀了结一个留下的活口,气闷说道。 整个烈字营上下,神色大都如此,憋闷、恼火,浮流着一股难熄的躁动和不安。 杨奚臣努力让自己心绪平复下来,看着谷外的明亮火光,道:“把这些狼崽子的尸体,堆在谷口,一团守前夜,二团守后夜,防备敌骑夜袭。” “猛子,带亲兵队,看看四下有没有能攀爬上去的地方。” 简单做完布置,杨奚臣唤来营中校尉、旅率等,张开一张小地图,商议对策。 “敌军把咱们逼到这里,将军一旦得信,必会遣调兵力来援,咱们算是已经把脸面丢在了地上,绝不能再因此让将军分心。” 杨奚臣没等众人开口,直接道明心意,给众人交个底,看看众人心思。 烈字营两名校尉,五位旅率,都是附和着点点头。 随即脸上皆是泛起一抹苦笑来,一团校尉刘垚道:“这一趟出来,已经把烈字营前辈们攒的这点儿脸,都给丢光了,也把弟兄们的心气儿都给打没了,再等着人来救出去,真就死了都不好意思下去见那帮家伙了。” 杨奚臣也是露出了一抹自嘲,片刻,再整神色,道:“咱们的心气儿没了可以,但是不能让将军丢这个人。既然将军敢用了咱们,那咱们就得把这口气,再给将军挣回来!” “头儿,你下令就完了。死活咱们痛痛快快干一场,总好过在这里继续这么憋屈着。”二团校尉康恒,直接叫嚷开来。 他们其实都憋着一股气,也太想证明自己,从上到下,皆是如此。 可迎来的只是屡次的挫败感,已经成了心头的顽石。 若不将之砸碎,这支新的烈字营,也就彻底完了。 这种情况,杨奚臣也是心知肚明,甚至尤以他自己最甚。 只是而今没有给他去开解自己的时间和空闲,他能想到的,就如康恒所言一样,不管不顾,去干它一场。 此前他不敢如此,兄弟们的身家性命系于一身,那不是风光,而是责任。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重负,他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能将之轻易扛起。 但现下,见众人皆有放手一搏的心思,他也只能给自己暗自鼓气,咬牙停着,面上沉静下来,沉声指向地图,道:“回眸谷,面北背南,从这里出去就是律苇鹀部临远城,咱们现在与中军互不知晓彼此情况,且时间紧迫,未免中军已经分兵来援,再中敌军埋伏,我意突围出去,袭焚敌城,闹出些大动静来,以此让中军知晓。只是……” 说着,杨奚臣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在场人都知道,只是之后的话,是什么。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冲出去,能不能夺得城,又还能再剩几个人。 刘垚笑了起来,眼里泛起骇人的寒光,“干吧。慈不掌兵,没有那么多迟疑犹豫的时间。” 康恒也道:“干就完了!弟兄们这次出来,哪个脑袋不别在裤腰上了,没有那么多可是,只是的。” 一众旅率也是随之附和,都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杨奚臣深吸了口气,然而却不待他开口,刘垚便再抢先道:“子时一到,康老虎带人换防,我带人摸黑杀出去,先探探外面情况。若是可以,头儿你直接带人往外冲,我给你们在外面先搅和一通。” “你滚蛋,就你那两把刷子,有个屁用!我去!”康恒争抢道。 杨奚臣一手一个把人摁下,“别闹,这事儿只能我去。” 待两人还欲再说时,杨奚臣再道:“要是宁小三那瘪犊子玩意在,这种事他绝对当仁不让。我已经输了他太多次,这种事儿,真不能再输了。” 俩人看着杨奚臣满脸的自嘲和笃定,终是沉闷着应了下来。 杨奚臣笑道:“别急,咱们谁特娘也闲不了。” 说着手又指向地图,“此地往东,不过二百里,就是敌军粮道必经之路,相比敌城,更易受精骑劫袭。从这里突出后,我还需要有个人,往这边突进,将敌骑追击引到东边去。” “这次我去!”刘垚死死摁住康恒,“老子婆娘生了,一块儿就生俩带把的呢,你有么你!老实儿呆着得了。” 康恒默然,狠狠一拳锤在地面上。 “老虎。”杨奚臣大手拍在他肩膀上,“咱们哥儿几个,有没有脸,再把烈字旗扬起来,可就看你了。轻快活儿,我们干了,给你留的这个,可才是最重的。” “滚特娘的蛋!”康恒吼了一嗓子,随后闷闷点头,看着地图上的小城,似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一样。 杨奚臣暂不理他,对众人道:“都回去跟弟兄们说一声,亲兵队跟我去,这没说的,剩下的百人先锋往东,就按规矩来,有后的,家里兄弟多的,往前上。” “是!”众人应下,各自归队回去安排挑选起来。 是夜,子时。 杨奚臣和杨蒙,带着二十亲兵,趁着两团人手换班的忙碌间,贴着山壁,潜出山谷,穿过一小片稀疏林木,向着律军点亮篝火处摸去。 行出谷口,不过三五十步远,杨奚臣蓦地往前一扑,杨蒙和二十亲兵,也纷纷散开。 簌簌七八支羽箭,从他们方才前路射来,有两名亲兵躲闪不及,直接就被射杀当场。 杨蒙听声辩位,张弓搭箭,快速三箭射还回去,黑暗中传来箭矢钉在树木上的哚哚声,还有一声压抑的闷哼。 剩余十八名亲卫,此时也拿了弓箭在手,寻着杨蒙箭矢去向,先后发箭一支,然后快速隐在树后。 一时林间哚哚声频频响起,伴着弓弦震颤声,压抑着凛然杀机。 而一直没有动作的杨奚臣,身如清风一般,不知何时已经持剑绕出二十步外,斜刺杀出,一剑将两名搭箭欲发的律军暗哨脖颈贯透。 随即抽剑迈步,径直横掠,一抹璀璨的匹练划过,三颗敌军头颅拋起,血涌如泉。 下一刻,簌簌破风声传入耳中,杨奚臣顿时化作滚地葫芦,顾不上再斩杀,几名敌军,翻滚不停的往一旁树下躲避。 同时高喊一声,“直娘贼!他们也想袭营!” 骂完,再往前猛地一扑,直接灵猫一样,攀上一棵大树。 而他原来藏身的树干上,哚哚钉上几杆投矛,锐利轻小,却闪烁着月下寒芒的矛尖,透出树干半尺有余。 另一边杨蒙闻声,当即点了三名亲兵,示意他们快速回谷内通知情况。 然后不再还击,带人侧绕向杨奚臣左侧,快速奔跑起来,带起细碎的嚓嚓脚步声。 在他们身后,一支支羽箭投矛被吸引过来,纷纷钉入泥土、树干之中。 杨奚臣得了机会,荡开零星射向自己的几支箭矢,趁机从树上一跃而下,再度往敌阵中杀去。 打眼一扫,影影绰绰的,怕不下百来人当面,心头一紧的同时,手上却不含糊,埋身扎入一律军怀中,长剑从其下颌刺入,直接透颅而过。 接着用其身体遮蔽,挡下其身后捅来数刀,将人一把推出,遮挡了几名律军视线,暴起杀出,一剑封喉。 随后身形不停,避开刺来三根长矛,滚身侧进,削去一人双足,在其倒地刹那,从其身侧撩刺一剑,再透两人颈项。 正此时,其身后跃出一名壮汉,一杆七尺大刀,兜头向他斩落。 杨奚臣后颈寒毛倒竖,不敢有片刻怠慢,拧剑从两人颈间划出,转身就是一剑抽在身后砍来大刀刀身上,将刀身拍偏半尺,落在脚边。 想也不想,一脚踩落上去,荡剑递向壮汉心口。 壮汉低吼一声,直接连人带刀向上扬起,把他掘飞起来。 簌簌两支羽箭,刹那向空中射去,杨奚臣抖剑挡落,一剑从头向下刺落,没入壮汉后颈,落与其身后,用其庞大身躯,再挡身后袭来箭矢。 “杀!”绕行过来的杨蒙暴喝一声,长刀一展,率亲兵杀入敌阵。 杨奚臣也不敢稍歇,抽剑掠出,斩杀数敌,与之汇合一处。 第七十八章 突围 “嘿!小狼崽子还真特娘的多啊。” 并肩靠在一处,杨蒙环顾一下四周,细碎密集的脚步声中,远近不一的,三面都有律军向他们围来,故作轻松的调侃一句。 杨奚臣舔舔嘴唇,甩了下有些麻痛的手臂,“这帮劲儿大的,真特么烦人。” 刚才那壮汉虽然被他斩杀,也没实质性给他带来伤势,但是拍开那一刀,也是把他震得够呛。 “一人一面,不能留在原地挨揍。” 吐槽一声,杨奚臣随即再道。 杨蒙点了点头,当下带着十个亲兵,仗刀向右侧杀去。 杨奚臣带着剩下五人动作也不慢,直接冲向左侧。 俩人带着亲兵都往律军人堆儿里头扎,不敢拉开距离。 律军越来越多,离得远了,没有顾忌,一轮箭矢齐射,他们就得撂在这儿。 但这一次他们想杀入敌阵,也没有那么容易。 只见律军弓弩手全部落在后头,刀盾手举着圆盾,三个人一组,在树林间缓步推进。 两人带队刚一撞上去,刀盾交击在一起,砍得砰砰作响。 但不论其他,仅凭战力而言,狼骑仍是精锐之士。 僵持片刻后,杨奚臣这边,两名亲兵持盾在前,左支右挡,不让律军刀盾手舒服出刀,其身后三人,趁机掠出,横盾在前,直接用身体把律军盾阵砸开,杨奚臣随后跟进,剑如灵蛇吐信,快速收割几名失了防护的律军性命。 而杨蒙那边,直接利用局部人数优势,三人在前顶住律军刀盾,后边七人两侧绕过去,就是一顿乱刀。 随后杨蒙快速跟上,杀进人堆,左右劈砍,将补上数名律军斩杀。 两边皆是顺利破入律军人群之中,不给其合围成阵之机,将之搅乱开来。 律军这边,一看两人逞凶,也是踱出两员猛将,奔着两人杀来。 杨奚臣正战至酣畅,一柄长剑被鲜血染的通体血红,忽的一杆银枪破空袭至,抖出数朵枪花,难辨虚实。 其紧忙撩起一剑,仰身侧躲,将之避过荡开。 随即身形一矮,削剑迎上,想要欺近过去。 而来人却是不慌不忙,抖枪横砸,银枪抽向杨奚臣颈间。 同时一侧两名律军士卒,也是挥矛挺刺,予以策应。 不得已下,杨奚臣竖剑侧挡,顺步急进,避开两名律军士卒长矛,先出一剑,将两敌封喉,而后再拧身上挑,剑尖扎向来将腋下。 律将枪尾下压,转拧将其长剑拨开,银枪绕颈盘旋,扫向杨奚臣咽喉。 杨奚臣挥剑缠挑,却被其抽枪避开,接着再是一点寒芒直出,扎向杨奚臣心口。 在这期间,五名亲兵也没闲着,各持刀盾在手,分列围在杨奚臣身后不远处,为其挡住围来律军。 杨奚臣余光瞥见,不敢迟疑,仗剑斩开律将刺来银枪,猛攻而上,枪剑激烈迅猛地交击在一处,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而杨蒙那边,则是险象环生,其对上一名律将,手持双锏,速度奇快,抡砸不停,方一交手,杨蒙便是已然落入下风,被连连击退。 两名亲兵见势不妙,忙持盾左右迎上,将之护持在后,用臂盾去硬接律将双锏,给杨蒙创造机会。 杨蒙直接撇下手中崩刃豁口的长刀,挑起一杆长矛,从两名亲兵之间,频频将长矛刺出,三人合力,与之纠缠一处。 其余八名亲兵,两两配合,一攻一守,四组合成一个小梅花阵,与越来越多的律军鏖战在侧。 初时,两方还都能僵持。 但随着律军不断有士卒加入合围,开始有烈字营亲兵倒下,阵型出现破绽,被律军挤压而上。 “挡住!” 一名亲兵高吼一声,拖着被长矛透穿的大腿,横刀迎向身前数名律军。 噗噗几声,数杆长矛将之身躯穿透。 然而其凭借一腔余勇,横在身前长刀划出,斩向这几名律军咽喉。 几名律军齐吼一声,将人向上挑飞,使其未得建功。 但趁此间,杨蒙身后剩余四名亲兵并肩一处,滚地杀出,斩断几名律军双腿,臂盾就势往上一架,缩成一团,抗下跟进律军长刀砍剁,用力往上一掀,四刀同时刺出,各斩一敌后,横向列开,再挡住几名律军刺来长矛。 杨蒙听到亲兵高吼,不敢分心,眼睛却变得血红,在对面律将双锏将两侧亲兵砸的身形一矮的刹那,刺矛向前扑出,一矛捅向那律将心口。 律将双锏往中间一合,交叉将长矛往侧下压去,长锏贴杆削抹而上,砸向杨蒙腰腹。 杨蒙却不闪不避,松开持矛双手,任其一锏砸在胸口,探手将长锏和其手臂死死抓住。 两名亲兵不敢迟疑,一人飞扑而起,将其另一只手挥抡长锏撞开,一人挺刀捅在其胸口,勉强将之斩杀。 杨蒙咳出一口鲜血,将之长锏夺在手中,三人转身往身后杀去,与另外四人汇合。 杨奚臣那边情况则更加危急,其与那律将缠斗间,身后五名亲兵,被数十律军围在一处,临近律军长刀不断斩落,盾牌上木屑横飞。 脚下一杆杆勾枪刺来,稍有不注意,就是腿断筋折。 不多时,便已有四人被勾倒在地,乱刀斩杀,仅剩一人也已被一刀砍在肩头,随着三五律军冲上,数把长刀从其肋下刺入,也身陨当场。 而杨奚臣自己,即便想与敌将换命,也是难以做到,被一杆银枪死死纠缠在那,那律将脚步灵动之极,根本不给他任何欺近机会。 “你废不废啊,再陪你玩儿一天,你都进不了身,想拼命都不会,还想当狼骑?” 某人当初嘲讽言语,尤在今日一般,让得杨奚臣眼睛越发赤红。 “这玩楞有啥难的。抖出一百个花,它也是奔着要你命去的,判断不出来矛头往哪儿指,你还不知道自己哪儿挨捅了能死么?” “笨的跟什么似的,你就那么大个身子,歪一点儿就躲过去了,老滚个屁啊!”…… “滚你奶奶个腿儿!” 杨奚臣暴吼一声,在那律将点枪再攻来的刹那,歪身侧步,银枪直接穿透数片甲叶,在其肩头带飞一块血肉。 然而下一瞬,杨奚臣直接埋头暴进,左手死死攥紧律将银枪,一剑封向其咽喉。 那律将眼睛一眯,沉肘压枪,旋身一脚摆踢,脚跟砸在杨奚臣手腕上,将其长剑踢落。 接着拧身再进,挥拳如锤,照着杨奚臣脑门就是一拳。 杨奚臣脑袋高高往后一仰,瞬间只觉一片漆黑,不待回神,胸口就又挨了一记正蹬,整个人都被踹的离地飞起。 然而这熟悉的感觉,却也让其清醒过来,狠咬舌尖,双手探出,抓住其准备收回银枪,灵猴一般拉腿回蹬,双脚在其胸腹间,连连踹出三下。 那律将踏踏退步间,闪过一抹讶异,却见杨奚臣脚一落地,便又是快速踢出,正欲抬脚应对,却觉一道寒芒乍现,忙偏头侧步再退,杨奚臣掉落长剑倏忽间从其脸颊飞过,不仅将其脸颊划出一抹深深血痕,更将其头盔带飞开去。 趁此间,杨奚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旋身一脚就是踹在其持枪手腕上,将之银枪夺在手中,反手便以枪尾砸向其心口。 那律将也委实不俗,虽然已是怒从心起,却并不忙乱,一脚高踢点向杨奚臣内肘,双手上探,便想夺回银枪。 杨奚臣见状暂缓攻势,拧身抬膝,将其腿格开,抽回枪身,不予其触碰,而后旋身便走,与之拉开距离,银枪抖起,点入几名欺近律军咽喉。 “儿贼休走!”那律将在后喝骂一声,接过一律军掷来长矛,便飞奔追来。 踏踏马蹄声在此时响彻,刘垚一声暴喝喊杀声起,烈字营狼骑飞奔而至,一杆雪亮长槊随奔马而来,刺向那律将身侧。 那律将心下一惊,横矛格开,抽身暴退。 牵马隐声,临近才上马突袭的烈字营将士,也没多去理会他,快速掠过,从杨奚臣左右冲过,长槊挑起一名名律军,瞬间杀穿敌阵。 不待律军再围聚结阵,康恒也带着另外两百骑随后杀至,大手一探,将杨奚臣接回马背,另一边也有几人,将已然重伤的杨蒙和三名亲兵拉拽上马。 其余将士张弓在手,一蓬羽箭,向着四周射落,四百骑快速穿行林间,奔马而去。 至林外,刘垚一眼便看到片片雪白营帐,篝火通明,营门正对树林。 当下不由分说,张弓搭箭,射向律军营门闻声集结起来的守卫之中,然后绕马向东,并不停留。 律军聚集起来的守卫正待还击追赶,康恒率队再至,一槊挑开营门驻马,蛮横杀进营中。 烈字营将士一边高呼,一边挥槊挑落砸倒营内火盆火炬,点燃营帐。 律军守卫不待回神,刘垚业已率军杀回,随后冲入营内,两军汇合一处。 营内律军虽尚有不少,且因准备夜袭回眸谷内,并未卸甲安歇,但狼骑奔袭突然,只闻听马声,紧急将临近将士调往营门处,里面还各在各地,并未来得及汇拢一处。 当下再逢狼骑放火烧营,更显忙乱,阻拦不及,被狼骑一众沿着马道,一路快速穿过。 “步卒留营救火,左右千总,随我上马追敌!” 律营中心,一员大将眼带恼恨,愤然下令。 片刻后,两千轻骑夺营而出,向狼骑一行追去。 第七十九章 豪侠阻敌 “三爷,你看那是不是狼骑?” 回眸谷往东二十里,狼首山边缘,山林间零零散散分布着一片人影,静悄悄趴伏在地,向外打量着。 当中最靠外,有三十多人,扎成一个小堆儿,为首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魁梧汉子,寸许虬髯连鬓,赤红脸膛,顶着个大大的酒糟鼻子,雄伟中带着点滑稽。 “黑灯瞎火的,我特么看不清啊。” 红脸汉子没好气的吐槽一声,但还是从林间缝隙努力往外看去。 他叫臧叁,含山郡人,北地有名的豪侠。 周围的这三十多人,也都一样,尽是北地江湖人士,且都各有声名在外。 最先开口问询的那个,名叫孔崆,身材瘦小,其貌不扬,偏爱穿一身文衫,看着有些沐猴而冠的意思。 其本身干的并不是什么正经行当,但却也没人厌弃,反而有很多人对其很是敬佩。 因为这位虽是千门出身,但却是个正儿八经劫富济贫的主儿,坑蒙拐骗偷,只奔着北地的贪官污吏去,不祸害百姓,也不针对商贾。 其武艺不算出众,但尤以一双鹰眼和一身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称绝北地。 “确实像狼骑,血衣玄甲,八成是烈字营。” “这你也能看出来?” 随着孔崆再度开口,不仅臧叁,身边其他人也是诧异看了过去,可除了影影绰绰的急奔身影,其他根本看不真切。 要是白天还好,他们都是北地人,对狼骑和镇北军各色衣甲旗帜,都是如数家珍,自能认得。 可这天色正是最幽暗之时,漫说离着林外道路还有七八十步远,哪里分辨的出来。 但孔崆却是愈发肯定,断然点点头,“就是烈字营。就是人数少了些,前后不过三四百人,并不足数,但烈字大旗在那。” 说着孔崆手向前指去,众人随之看去,确实隐约看到一面幽暗大旗,随风招展,只是仍辨不清其上图样文字。 但众人都没有再提质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们本就是各有所长,既然聚在了一起,想一起干点儿大事儿,对同伴的本事给予基本的信任,本就是成事首要。 当下,便有人对臧叁道:“三哥,你拿个注意,狼骑既然来了,咱们要不要迎出去,跟狼骑汇合。毕竟咱们都不通军伍,蒙头耗子似的乱转也不是个事儿啊。” 不待臧叁开口,其身侧落叶剑客李明秋便摇摇头,道:“不能贸然出去,这里毕竟已是律地,往南就是律后军大营,咱们没法证明身份来意,免得造成什么误会,起了冲突就不好了。” 有几人附和着点点头,臧叁也是道:“是这个理儿。” 孔崆却是眉头紧紧皱起,蓦然道:“情况好像不太对,后边又来了一堆人,人数更多。” 众人屏气凝神再次仔细向外观察,片刻后,烈字营一众早已飞奔而过,律军大队轻骑,高举火把,从后追来。 这次不用孔崆开口,借着律军明亮的火光,大家伙儿都看到了律军那迥异的兵甲和明晃晃的律字大旗。 “三爷,怎么说。” 众人看向臧叁,眼有凝重,亦有兴奋。 臧叁也没时间考虑,耳听林外律军喊杀喝骂之声,心头也有些兴奋起来。 顿时道:“哥几个,大活儿这不就来了么?没说的,干他!” “得嘞!”身边众人呲牙一笑,轻声应下。 臧叁再道:“李兄跟我一起,带人冲阵。其他人把咱们弄的东西,都招呼起来,给他们来个狠的。但咱们不跟他们纠缠,打两下就往山里撤,困这里好几天了,咱们下得绊子,也不能都浪费了去。” 众人相继点头,快速散开,各就各位。 律军两千轻骑已过去近半,林间突兀响起砰砰巨响,引得不少马匹受惊嘶鸣,不待律军轻骑四下寻去,一块块人头大小的石块,砸破树冠,咚咚落在律军人群中。 一阵惨嘶痛呼声响起,律军队列登时纷乱起来,前后格开。 又是砰砰作响间,一根根树枝做成的巨大弩矢,也射落律军阵中,带了二三十骑落马毙命。 律军押后左千总介仑,快马奔行上前整军,犹疑看向山林。 “三百轻骑,右绕入山。” 介仑下令道。 队尾三百轻骑离阵而出,从侧翼奔向山林,想探清情况。 有北地小刀王之称的麦忽儿,带人躲在树上,见律军三百轻骑入了山林,眼里泛过嗜血凶厉,在其越过大半仅剩队尾时,暴喝一声“杀!”,就从树上跳落而下,一柄九环大刀,当啷作响间,将一名律军轻骑,一刀劈成两断。 其余人也不含糊,噼里啪啦跳出来近百人,攮出手中刀剑,把一个个律军轻骑带落马背,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律军带队校尉,心头一紧,下令道:“两侧回绕,不要深入,去十人,突出山林,通知千总,敌军埋伏!” 说罢,剩余律军向两侧兜转回绕。 然而麦忽儿等人,却是一股脑往山林里扎去,根本没有再与之交手的意思,乌漆麻黑的,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只能听见乱七八糟的嚓嚓脚步声。 那律军校尉,正恼怒间,五尺宽的尖刺木排向他迎面砸来,噗呲一下贯甲而去,连他带身后两骑,一并被贯透胸腹,砸的飞离马背。 “杀!” 又是一名北地豪侠,仗起一柄素剑,带人从深处奔出,衔着律军队尾杀来。 其剑堂皇迅猛,如螳螂摆臂,没有多余动作,每一剑出,皆往要害刺去,欻欻锐鸣间,劲气内敛,一个个律军轻骑被透甲毙命。 其身后三十余人,也是一样招式,同出一门,皆是灰衣素剑在手,杀伐凌厉,正是北江惠剑门子弟。 另一边,小刀王麦忽儿也是不甘示弱,大刀劲气一吐,便是带人杀入敌阵之中,一人盯上一名律军轻骑,虽如地痞乱战一样,下手却毫不犹豫,尽显狠辣。 林中阵阵惨呼响彻,深夜瘆人,似有巨兽盘桓噬人一般,让得整军律左千总介仑,后背寒毛竖立。 此时律军轻骑前半部分,业已停军,律军大将破若野谷,兜马转回,介仑迎上前去,忙道:“将军,咱们八成是中了南贼奸计,故意将咱们引至此处,设伏袭杀。方才……” 介仑将自己派出三百轻骑入林,仅传来一片惨嚎,便再无动静之事,也禀告给破若野谷知晓。 破若野谷本还欲斥责其言荒谬,但随后也是咽了回去,眼现狐疑之色,看向山林。 正此时,林中孔崆给几个操持简易军械的兄弟指了方向,似乎即将散架,又格外皮实的简易床弩石砲,再次发动,奔着破若野谷和介仑所在,就砸了过去。 破若野谷不待开口,便猛然从马背跃起,一匹百金宝马,登时被三根树皮都没剥干净的尖木弩矢穿透胸腹,嘶鸣倒地。 紧随其后,十多块头大石块砸落过来,介仑避开两块,却被第三块砸中胸口,一口老血喷出,目眦欲裂,栽倒在地。 破若野谷大刀横拍,挡落两块大石,虎口震裂,瞠目看向林中。 臧叁和李明秋带着二百多人,也不含糊,推着六尺见方的简单木幔,从林中奔出。 木幔由碗口粗细树干制成,簌簌羽箭钉在上头,木屑飞溅,有的直接透出数寸,刺伤划伤持者手臂,更有几人贴得太近,直接被射入面门。 破若野谷冷哼一声,大刀一展,当头向一个木幔劈下。 “还道如何,果然只是宵小作祟!” 闻听此言,臧叁和李明秋对视一眼,探手拉住身侧两人,木幔被一刀斩开之前,抽身停步。 而后两人一左一右,一刀一剑,向着破若野谷杀去。 臧叁使得是一口宽厚直刀,足有四尺,其本也善力,直接横刀迎向,劲气吐露,将破若野谷再斩来一刀挡下。 李明秋手中落叶剑飘忽不定,看似轻柔,却凌厉异常,出剑如落叶翻飞,落剑似疾风扫荡,极善短促爆发,难以捉摸,让破若野谷始料不及,再有臧叁牵制,仅交手片刻,便被李明秋在身上刺出三五血口,鲜血顺着甲叶缝隙洇洇流出。 无奈之下,大刀横摆,荡开两人,抽身暴退。 臧叁、李明秋二人也不与之纠缠,见其退至阵中,快速杀向两侧,率众打杀一阵,断后摆脱出来,飞快回撤。 “将军。” 身侧将士看向破若野谷,一来关心其伤势,二来是想问其是否追击。 破若野谷大手一摆,沉声道:“不过南贼武人,并非战兵,为数必不会太多,不敢与咱们硬碰,得势反撤,必有陷阱埋布林间。令左千总帐下千夫长代掌所部,留在此地牵扯,余下继续进兵追击,务必不能使烈字狼骑脱离。另外遣人回营,调步卒来此封山,将这些武人,断绝此地。” “得令!”左右将士应声领命,快速前往传达。 而在不远处,狼骑一众业已停下脚步。 刘垚疑惑道:“后边隐有喊杀声,律军追击业已停下,发生什么了?” 康恒道:“别不是将军派来援兵,与他们交上手了吧?” 说着两人看向紧急包扎肩头伤口的杨奚臣。 杨奚臣蹙眉片刻,道:“把一旅给我留下,我带人兜回去看看具体情况。其余弟兄,趁此期间,你们带往临远城外,但别急着动手,最迟明日日暮,我若未至,再按原定计划行事。” “是!”俩人干脆应下。 第八十章 两相汇合 “呀哈!帮狼崽子,还特娘挺精。” 看着只到林边,便不再追击的律军轻骑,臧叁等人隐回林中之后,却是开始挠头。 虽然他们此行北上,人也不算少,但自己心里也是明镜一样,借着地形地利,搞搞偷袭埋伏什么的,还可以,正面对上律军,还是难以讨了好去的。 要不也不会只在山林里晃荡好多天,不敢轻易走出去。 现在这些律军轻骑,不仅不追击,反而向外逐渐拉远,让他们也一时有些两难。 他们北上是想干点儿大事的,眼前这两千轻骑,人数虽然不少,但并不足以让他们在这儿,就开始真豁出去拼命。 可让这些律军轻骑,就这么从眼前过去喽,却又觉得心里不爽。 “三哥,要不咱们再出去杀一场吧。一次不追,两次不追,我就不信把他们打疼了打烦了,他们还能忍得住。” 一个刚跟着臧叁出去打杀了一通的北地游侠,闷声提议道。 多不多少不少的他们刚才也折了三四十人,这让他愈发不想就这么把这些轻骑凭白放走。 “是啊,三爷!咱们再干他两下子。” 有人跟着附和道。 臧叁却是摇摇头,道:“咱们那些简易家伙,用不了太多次,刚才只是打了个猝不及防,占了些便宜。现在再杀出去,没等咱们冲到近处,这小石砲能起到的搅扰作用就会一点儿不剩,对面的弓矢咱们挡不住。” 律军轻骑这一远离,他们的简易石砲和床弩本就堪忧的射程,以及使用次数,本就无法保证,且律军已经有了足够防备,他们这家伙事儿,还真不一定能再起到什么砸乱敌阵的作用。 他们冲出去,带着木幔行动快不起来,律军有准备下,打马一绕,就能把他们包了饺子,不用靠近,都够他们喝一壶的。 不带,更是连绕路的麻烦都省了,几轮齐射下去,能冲过去几个人,就得全看运气了,纯纯找死。 他们不仅无甲,也没有正儿八经的远程攻击手段,也就这山林之中,最适合作为主场了。 李明秋也是随即说道:“三哥说的对,咱们还是得想办法,把他们引进来,不能冲出去蛮干,拿弟兄们的命去霍霍。” 孔崆默不做声,也不听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好半天才道:“各位,麦大哥他们那应该能有些弓箭可用。” 众人一并看过去,这才想起西边刚才是有人进了林子,被麦忽儿他们给料理了的。 他们是没有弓,但是那些被料理的律军轻骑有啊! 想及此处,个个眼睛一亮,直勾勾看向孔崆,看他究竟怎么个打算。 臧叁也是给他站台道:“孔兄有什么计策,不妨直言告知,咱们兄弟试上一试。” 孔崆也不做女儿姿态,利落言说一番,一众人再次动作起来。 片刻后,破若野谷刚刚带一支千人队离开,他们后脚就从山林里推着一堆木幔冲了出来。 也不远行,出了林子二十来步远,哐哐把小木幔往地上一杵,百来人藏在后面,拿起弓箭,胡乱开射。 准头是没什么准头的,但好歹还知道往上抛射出箭矢,只是七零八落的箭矢,并没有什么杀伤力,甚至落入律军阵中的,都是寥寥无几。 律军阵中,顿时响起一片嘲笑之声响彻。 很快,一队百人轻骑打马踱出,快速奔来,一蓬齐刷刷的箭雨射还回来,准备给他们看看弓箭是怎么个用法。 然而一众北地武人,直接呼啦啦钻回山林,丢弓的丢弓,扔剑的扔剑,丢盔弃甲而逃。 这让得律军士气大振,愈发肯定,这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再有先前受袭郁气在心,登时就追了上来,频频张弓搭箭,射向山林之中。 虽然他们不会贸然追入山林,但也不打算就这么把这帮乌合之众,顺顺当当给放了回去。 却不料,待他们奔近被弃在原地的木幔附近时,三十多道身影,从木幔后面跃出,以臧叁、李明秋两人为首,抡起刀剑就杀了上去。 这波人可以说没有一个庸手,起码都是河车境武人,陷入军阵中会有什么表现不一定,但捉对厮杀,都是个中翘楚。 一人盯着一个律军轻骑近距离交手,这些律军轻骑根本不是对手。 尤其是还有臧叁和李明秋几个中品境的武者,简直切瓜砍菜一般,眨眼就干倒了五六十冲来轻骑。 律军阵中剩余轻骑,见情况不妙,就要奔行过来支援,林中却又奔出百人,来到木幔附近,又是一顿乱七八糟的箭矢射出。 虽然一样的没有准头,但毕竟数量在那,支援律军马速尚未加起,便齐齐一滞,两侧轻骑顿时绕行起来。 毕竟谁也不敢自己往箭矢上送。 可也就是这迟滞绕行的片刻时间差,臧叁等人,也是将当先冲来百骑又斩杀一二十人,这才不顾他们逃离,自身也开始玩儿命往林子里跑。 等绕行过来的律军轻骑赶到林边,臧叁等人早在夜色下消失无踪,又隐在山林之中。 代掌余下兵马的律军千夫长,指着山林就是一顿叫骂,换来的却是七八块石头的兜头砸落,灰头土脸的复再远去。 可不待他们稍歇,又是一排小木幔从林中推出,这次走的更慢,也更远,足足离着山林四五十步才停下脚步。 律千夫长这次也学精了,将轻骑列成长蛇阵,一字横开,一直盯着山林方向,见他们一出山林,就令两侧轻骑压上,准备围过去,都给钉成刺猬。 然而围是围过去了,可让绕行过去的律军轻骑骇然的是,那每一张小木幔后,居然都是一架简陋的床弩,正对着两侧,他们刚一临近,便显露峥嵘。 嘣嘣弓弦震颤声响起,一支支不再粗糙,而是改用了长矛斩短制成的弩矢,噗噗带起蓬蓬血雾,不论人马,必是穿透而过,有的甚至连穿两三人。 而山林中也是随之再冲出近三四百人,而且是策马而出,正是麦忽儿等人,衔尾杀入被床弩射懵的律军轻骑右翼。 左翼则由孔崆带人杀出,其一张骑弓在手,行如掠影,箭如连珠,竟是例无虚发。 “速报将军,南贼这是示敌以弱,此地尽是溱朝精兵,就是想让我们分兵,好逐步蚕食,请将军率军回援!” 律千夫长看着正面横推木幔,快速向着自己所在杀来的一众北地武人,心头惊怒迭起,忙派人往东追去。 自己率余众不敢再战,但亦不远离,拉开距离,不断用箭矢射向木幔袭扰阻敌。 且说此时破若野谷已赶至烈字营暂歇之处,正看着烈字营明显分散两队的行迹,考虑要不要再次分兵追击,便得到后军被计诱斩杀大半的消息,顿时愕然。 当下不敢再分兵力,犹疑片刻,下令回返支援。 与此同时,向北小兜了一个圈子的杨奚臣,也来到了北地武人与律军轻骑交战处不远。 “是自己人!”有匍匐靠近些许的斥候回来禀报。 都是北地人,他们对一些北地武人的招数也有见识,当下便是认了出来。 而且,这里离着雁北关毕竟不算太远,在此地能跟律军打起来的,九成也不会是敌人。 杨奚臣果断下令,一百烈字营精骑摆开雁翅阵,打马南冲。 先是一蓬箭雨兜头向律军轻骑阵后射落,不待那律军千夫长回神,全心应对臧叁等人的律军轻骑,便是被从后割倒一排。 待他们转头看去,森寒长槊,已经伴着那招展烈字大旗,杀将而来。 当下律军轻骑余部,明显一阵慌乱,进退失据,前后难顾。 “向后迎敌!”那千夫长也是果决,惊乱之后,当即下令。 虽然身后人数更少,但却会更先杀至,且是狼骑精骑,两相比较,他还是认为烈字营威胁更大。 这些律军轻骑已是身入四面围困之境,即便心有慌乱,却也不敢束手待毙,当即依令行事,调转马头。 杨奚臣一众也展现狼骑风采,纵马杀至,趁敌军阵脚不稳,悍然破入敌阵,错马而过间,挑落一名名律军。 “哈哈哈!”臧叁见状朗笑一声,率先弃下木幔,阔步奔行,向着那律军千夫长杀去,长刀劲气一吐,将之一刀枭首。 杨奚臣透阵而过间,与之点头示意。 随后狼骑游猎场间,与一众北地武人配合,将此地律军,快速斩杀殆尽。 “…嗐,我们本来是打算去驰援两镇的,可那边打的太快,根本溜不进去。没奈何,咱就溜到了这边来,想着能不能搞点儿事,吸引下那些狼崽子注意。但律军后方兵马调动频繁,咱们也不敢硬碰硬,正面怼上去,就躲在这狼头山的林子里,寻摸机会,没成想就看到你们从这儿过去,后边还有狼崽子追,就出来掏了他一把。” 战罢,臧叁等人跟杨奚臣打了照面,互报了下身份姓名,说起自己等人来意。 杨奚臣对众人正色抱拳道:“众位义士解围救命之恩,慷慨义勇之心,杨奚臣佩服感激之至,铭记五内!此役结束,必回禀将军,为众位义士向上请功!” 说罢,杨奚臣对众人再深揖一礼拜下。 臧叁忙将人扶起,“嗐,说这就外道了,都是自家人,不扯那些。” 孔崆跟几人对视一眼,站出来道:“刚才他们有派人东行,怕是很快就会有援军赶来,咱们接下来如何,还请杨都尉拿个章程。” 臧叁等人也附和道:“对对对!我等蒙头耗子一样乱窜,也不是个事儿,杨都尉若是不弃,我等愿随烈字营左右,听个差遣,杨都尉尽管吩咐就是。” 杨奚臣却是面露难色,苦笑起来。 他不是不愿意跟这些武人一起,而是他现在不敢再将更多人的身家性命揽在身上,更不认为自己真有指挥若定的能耐,可以去指调他们干什么。 第八十一章 萧炌分兵 “杨都尉也不必为难,我们……” 然而杨奚臣面上的神色,落在臧叁等人眼中,自然是其不愿意接受他们同行的表现了,当下也是果断开口,准备领人离开。 但话没说完,便被杨奚臣急忙拦住,“臧大哥误会了,我只是一个代都尉而已,烈字营也是重建后首次出战,并非是我不愿意与众位义士一道,实在是不敢承系如此重任啊。” 众人本以为这也是委婉推脱之言,可却又发现杨奚臣神色格外真诚。 臧叁道:“那也总比我强啊,让我出力是没的说,绝不含糊,可动脑子琢磨怎么干个大事儿,我是真不行。就眼下这,要是没有孔兄,咱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其他人闻言,也开始七嘴八舌的夸起孔崆来。 杨奚臣东听一句,西听一句,了解清楚经过后,也是惊讶的看向孔崆,没想到这人其貌不扬,却是个能人。 然而孔崆只是不悲不喜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该先离开了。” 众人这才晃神,忙看向说了算的几人,等他们拿个章程出来。 杨奚臣道:“依孔兄之见,咱们往何处更为妥善?” 他其实是有考校之意,想看看这人是不是真有能耐。 真遇上高人了的话,由其来为之后的行动出谋划策,正解了他燃眉之急。 孔崆也不怯场,直接道:“我不知都尉任务是什么,不好指手画脚。但都尉若是想全吃下这支律军,我倒是有些建议,可与都尉言说一番。” 杨奚臣拱手道:“我们被敌军逼离向北,与中军失了联系。相比吃下这支律军,我更想先告知中军如今烈字营情况,避免中军分兵来援,再遇敌军围追堵截。” 说着,将自己一行近来大致遭遇简单言明。 孔崆愣了一下,道:“烈字营不就干这个的么?” 这话不仅让得杨奚臣愣住了,臧叁等人也是一样。 咋的?人家烈字营就在这儿呢,还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用咱个外人去告诉么? 然而孔崆接着道:“每逢大战,以少数精锐,冲破敌军围锁,搅乱敌军布防,为狼骑中军开路,烈字营不一直如此么?没听说过,中军会派兵支援烈字营来的啊?一般不都是中军已经趁着这个机会,直接突袭敌营了么?敌营受袭,烈字营之困,也就随之而解了啊。” 众人闻言都将目光投向杨奚臣,杨奚臣仍旧怔愣在那里。 少顷后才道:“我得到的军令是先行百里,为中军开路,仅此而已。” 他不知道自己是理解错误了,还是孔崆的认知,有什么偏差。 孔崆挠挠头,“那可能是我所知有误吧。但都尉目的,其实吃下这支律军,一样可以达到。律军这一次在外布置的哨骑、斥候很多,此地一旦出现空白,律军必有相应调动,如此,狼骑中军,自也就能判断烈字营而今所在,和一个大致情况了。” 杨奚臣点点头,他先前想突袭临远城,也是这个意思。 焚了临远城,狼骑中军是看不到,但律军会知晓,会有回派兵力等举动,届时狼骑中军,自然可以得知大致情况,知晓他们无事,起码尚未入需要救援的必死危局。 而以他们当时的兵力来说,与两千轻骑加不明人数步卒的这支律军正面交锋,是远不如夺一没有正经战兵,且人口数量、守备兵力都很稀少的小城,来的容易的。 北律似临远城这种,连县城都算不上,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小镇一样的城池,其实只是个简单的冬季聚居地,低矮简陋的城墙,并不能真起到太大的防护作用。 当下其也是将自己的想法道出,与孔崆探讨一二。 孔崆接着再道:“若是身处杨都尉先前的情况下,临远城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现下,敌军兵力分散,且我们人数并不占劣势,正给了我们分而击之,将其逐个击破的机会。且以临远城的分量来说,也远不如吃下这支律军的效果,要来的更好些。” 对此杨奚臣也是认同,仅这两千轻骑的分量,就已经远不是小小临远城可比的了。 而孔崆快速思量了下,把原本的打算稍做更改,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 “我的建议是先全部进入山中,然后三爷和李大侠等高手,留下一半,带二百兄弟,假做强势,有此前所为,律军八成是打死也不敢进山林的,所以只是牵制就好。而杨都尉则带上大部分人手,趁着天色未明,从山林中向西绕回,以烈字营兄弟的冲阵之能,突袭破坏敌军步卒阵营,使之散乱,我们趁机掩杀上去,先把敌军步卒放翻。这支轻骑届时必会再向西还,咱们在前设伏,三爷他们衔尾逼围,能吃下最好,吃不下,临远城也是他们的首选,再行围堵在前也可,借之攻入临远城,一石二鸟也可。” 杨奚臣点点头,又迟疑道:“我并不确定敌军步卒数量,很有可能比轻骑更多,万一吃不下来……” 其言罢,不仅孔崆笑了起来,臧叁等人也都眼带笑意。 而后臧叁道:“杨都尉所见,并非我们全部人手,此行约莫来了两千三百多人,大半还在林子里,没有全部出来,都是敢打敢杀的好手,北江府北十六郡的高手,来了七成。只要律军的弓弩军阵没了作用,两倍之敌,我们也能搞得定!” 麦忽儿也随之道:“我们兄弟不善射艺,但骑术不差,三五百人都凑的上来,可随狼骑冲阵。” 孔崆再道:“只是锋矢还需杨都尉和烈字营兄弟们来当,不然阵列无序,恐怕难以顺利冲进。” 杨奚臣听到这里,也不再磨叽,当即道:“那咱们就试上一试,干他个狠的!” 说着其派出去斥候快马转回,通知敌骑已经快速奔回,不足两里距离。 臧叁众人互相招呼着,快速返回林中,而那斥候则快马向西,后转路往临远城奔去,给刘垚和康恒传信。 至于杨奚臣,则停留在原地。 待破若野谷率军回返,便看到百名精骑横槊在前,满是讥讽的看向他们。 而他铁蹄之下,则是横尸片野,一名名律军轻骑的鲜血,将地面染红,犹如给夜幕下的土地,染上深沉的块块斑驳。 “全军压上,杀了他们!” 尽管心有惊异,破若野谷还是暴喝下令,率军向前杀至。 杨奚臣率众,只留下一蓬箭雨,和火把映衬下,满是讥讽的表情,快速飞奔入山林之中。 …… 一日后,日暮时分。 距狼山西南向五十里外,萧炌率领的数千狼骑军,停兵驻营。 狼骑亚将兰庆平,行入萧炌营帐,禀报道:“将军,烈字营仍无确切消息传回,但敌军斥候自昨日起,频繁抽调往北,据骁字营回报,应是行往临远城一带。” 兰庆平只是将自己得到消息禀报上去,并不带任何揣度猜测之语,以免影响萧炌的判断。 萧炌身前本就铺开一张巨大地图,随着兰庆平话落,也是将目光投注在临远城所在的标识上。 “除无双营外,其余七营,以临远城为中心,散布出去。勇、毅两营往临远以北,去罖南城一带。骁、果、炽三营在南,去回眸谷、狼头山一带。忠、悍两营在东,去敌粮道左近笃日城一带。令其等互为支援,但不可合汇一处,着自行为战,搅乱敌后,若发现烈字营踪迹,代传本将军令,命其与炽字营汇合,居中于临远城附近隐蔽,做驰援三方之用。” 萧炌的命令很快下达出来。 这倒不仅是他反应、决断快速,也是本就有这么个打算,恰如其会而已。 除无双营这个中军最强战力以外,九字营其余之八,都将是他分布在外,探入敌后,去肆意破坏杀戮的孤狼,也是他为狼骑留下的星星火种。 蚩彦骨末英从第一次在两国边境作战开始,目标就十分明确指向狼骑,这一点身为狼骑主将的他,比谁都清楚。 是以对于这一次大战,尽管早有准备,但兵力的巨大悬殊,也仍有一层厚厚的阴霾笼罩在他心头。 无双营和虞侯轻骑,是配合陷阵军具装甲骑在正面战场发挥最大作用的保障,不能轻动。 他就只能在另外八营身上做做文章,来给狼骑保留一丝余地。 “将军,九字营大部分全部派了出去,咱们的兵力,恐怕有些捉襟见肘啊。” 兰庆平沉默一瞬,还是出言提出质疑。 八营四千精骑,可不是少数,而是很可能可以用来左右战局走势的强力臂助,就这么全放了出去的做法,他委实不解。 然而萧炌却是道:“狼骑不比步卒,人数太过冗多,咱们也腾挪兜转不开,再往前去易陷围困。而且九字营散分在外,也能将之特点和能力,尽数发挥出来,能给敌军后方造成强力杀伤,起到牵扯敌军的作用,分担正面压力。” 兰庆平张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再劝止一下。 萧炌见状笑道:“这也不是咱们第一次这么干了,怎么这次就娘们儿唧唧的了?狼崽子太多,吓着了?” 兰庆平点点头,又摇摇头,“兵力差距太过悬殊,我担心仅以现在留下的兵力,不足以对律军起什么撼动作用。将军,雁北关五十年未失了,不能在咱们这儿,开了先例啊!” 第八十二章 陷阵 “庆平,你来镇北军,多少年了。” 萧炌没有回应兰庆平的激动,而是回问了一句。 兰庆平不假思索道:“十三年又八个月。” 对萧炌而言,他们都是晚辈,自萧炌接掌狼骑开始,他已经是第四任亚将。 二十四岁从军,二十七岁调入镇北军,同年入狼骑,至今近十四个春秋轮转,他也已入四旬,不复年少了。 萧炌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先入的骁字营,后累功升任,直至狼骑亚将的吧。” 兰庆平应了一声。 他是府军鹰击都尉调入的镇北军,一来就执掌一营,后面大战小战也是没少参与,一路擢升,有战功积累,也有上将看重。 但他没明白萧炌现在说这些这个是什么意思,又跟他们先前所谈及之事,有什么关系。 正思忖着,却听萧炌再道:“这次八营调出,你便亲往坐镇吧。” “将军!”兰庆平急忙轻喊了一声。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仅没能让另外七营留下,反而把自己也给搭里面去了。 萧炌却是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稍安勿躁。 “蚩彦骨末英奸滑但不缺谨慎,别说只是把九字营都留下,便是狼骑全军皆在此地,他也不会给狼骑可乘之机,让狼骑再有以一己之力,来撼动而今战局的机会。只会让其更加谨慎仔细的应对狼骑,反而难以寻得良机。” “而散出去的九字营,本就擅长乱战,他们在敌后能发挥的作用,谁也不能预料得到,正可起到奇兵之效。但他们很多人,现在的胆识魄力,都差了一点点,我要你去给他们添两把火。” “你也说了,我留下这些兵力,并不足以撼动战局,雁北关更不容有失。这点我是认同的,所以,这个重任,我交到你的手上,带着他们,去打出狼骑侵掠如火的态势来,让他们自己看看,也让天下人都看看,到底什么才是狼骑!更去给我们,给镇北第三军,给雁北关去打出一个机会来。” “我狼骑不是守家犬,从前如此,而今如此,以后仍是如此!” 萧炌每说一句,兰庆平的神色便平复一些,末了深吸口气,压刀起身,向萧炌抱拳道:“末将领命!” 自五年前雁北关一战,甚至更往前,七年前,他升任狼骑左虞侯军郎将那一战起,狼骑近年来其实是连番损兵折将。 虽然不断有新卒补入,也没太堕了狼骑名头。 但实际上,狼骑已经逐渐趋于守成。 真正的狼骑老卒百不存一,战斗频密,新卒太多,都导致狼骑战力下滑,逢战的折损较之以往,也更多很多。 其实不仅是而今这些将士,少了些狼骑应有的心气儿,就是他们这些留存下来的‘老将’,心中也有了更多的顾虑。 怕狼骑败,怕新卒战力不足,怕再二再三的折损更多将士性命。 显然这些问题萧炌不是没有察觉,也不是没有对这种结果的不满。 只是这个问题,不是靠嘴说,靠去开导、教训,就能够有效解决的。 而今去掀开来,是时机到了,也是并无退路了,不如放手一搏。 萧炌也坦言道:“调出八营在外,我确有存留薪火之意在内,但我要的,也是真正的狼骑。” 说着其双眸看向兰庆平,后者平静回看,目中却尽是笃定,“末将明白将军之意,必不负将军所望!” 萧炌没有再多说什么,大手落在兰庆平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兰庆平再施一礼,转身离开。 一个时辰后,除无双营外,狼骑中军九字营先后离营北去。 次日一早,狼骑拔营再进,距律军右翼二十里外,停兵列阵。 一千陷阵营居中横陈,虞侯军两千五百轻骑分置左右,无双营列阵锋矢在前,随行散兵等居于最后。 这般动静,自瞒不过律军关注。 蚩彦骨末英以大将穆冶虎为主将,集结精骑五千,轻骑万五,步卒刀盾手、枪矛手、弓弩手各万人,共五万兵力,十倍数量迎战过去。 时近正午,两军对峙于野,旌旗猎猎,肃杀破云。 咚咚咚… 呜呜呜… 战鼓擂响,号角奏起,两军皆是缓缓而动,踏地脚步声,数里可闻。 穆冶虎神色郑重又激动。 相对而言,他们不过是后起之秀,而萧炌却是在天下各国都有声名传颂的名将,狼骑更是闻名数百年的精锐之师。 他激动且期盼与狼骑一战,与萧炌一战,更希望亲手将萧炌和狼骑埋入尘土,以此名垂青史,扬威天下。 但却也并没有冒进,甚至没有敢于以多欺少,直接命令麾下两万骑兵冲阵,骑兵对决。 而是将三万步卒混编成阵,每个小方阵一千人,刀盾手、枪矛手各占四成,弓弩手占剩余两成。 以每四十刀盾手成一横排列盾阵在前,枪矛手四十佐在其后,枪矛搭在盾墙上,像个刺猬一样。而在其后,则留出三步距离,辅以二十名弓箭手一字排开。 如此,才真正混成方阵的一排布置,照此层层叠加。 再以二十个千人方阵,分作五个大方阵,横向弧形展开。 五个大方阵之中,半围着六千弓弩手方阵和四千留做后备的近战步卒。 其后才是五千精骑所在中军,以及左右后三阵轻骑。 这个阵型也是律朝有名的“门钉阵”,因形似门钉而得名,也喻指其守御之能。 此阵惯以以守待攻而闻名。 穆冶虎布下此阵,也算表明了自己压根不打算主动出击的态度。 更是在两军阵列,相距五百步时,便下令停下脚步,不再前进,只列阵以待。 萧炌也没有急着进攻,对这门钉阵他很熟悉,但也得观明具体态势,离敌四百步时,狼骑也停止进军,后营散兵军匠,快速组搭高台,萧炌阔步而上。 没有两军对骂挑战的情节,不多时,高台之上,便是令旗舞动,狼骑虞侯军从两翼分出,从两侧插向敌阵。 穆冶虎没有贸然迎击,只是下令两侧步卒阻敌。 而狼骑也并没有以轻骑冲阵的打算,双方一阵箭雨试探,皆只少有损伤,虞侯轻骑便已打马绕回归阵。 如此三番,律军一方都没有任何破绽,层层盾墙成了坚实堡垒,隐于其中的弓弩手,是射完箭矢,就往盾后一躲,任虞侯军箭矢叮当撞击在盾牌上,或射入盾墙后地面上。 律军将士,包括穆冶虎在内,都是士气大振,虞侯轻骑三次试探,对他们带来的杀伤极其有限,反而自己损伤不少,律军阵列之前留下二三百人马尸体。 这让本就占据绝对人数优势的律军,很是有些有恃无恐起来,认为只要严守此阵,狼骑要么自行识趣退避,要么就只能冒险,直接压上重骑。 但随后无双营便随着两翼虞侯轻骑一同杀出,虞侯轻骑只远远抛射一轮箭矢,便个个解下背负圆盾,横持在外,与敌阵前四十步距离左右,两向横摆,快速穿插。 律军步卒阵列颇厚,能对这个距离内虞侯轻骑造成杀伤的,终究只是前排那少数弓弩手。 等他们射出的箭矢都盯着虞侯轻骑去了,箭壶都差点射空的时候。 无双营直接从对换绕回的虞侯轻骑队尾缝隙杀出,向着律军正前方阵列,兜头就是渐次三轮投矛甩落。 律军大盾砰砰声中,被一杆杆锐利沉重的投矛贯透,刹那间被砸出一道豁口,像是斧刃被砍崩了牙一样。 无双营五百白袍银甲,像一柄削铁利刃,直接切了进去。 一个个无双营将士,手持长戟,勾啄推挑,将雪亮的卜字戟玩出了花一样,快速收割着律军步卒的性命。 尤其是都尉苏晋,一杆丈半虎卧银戟在手,劲气凝覆戟刃,挑刺勾啄,无论律军步卒战甲还是大盾,莫有能当,尽皆被一透而过,招招毙敌,快速将敌阵继续割开,破入向内,不见一合之敌。 但律军的人数优势,即便只在局部,也是不减分毫,两侧步卒,见中阵失守,忙挪移脚步,层层向无双营所在,挤压过去。 此时,虞侯军快速并于一处,再度回返阵前,有随行破阵之意。 穆冶虎不敢怠慢,无双营的战力,已是让其吃惊不已,虽不至于慌乱,但也不会让其从容得有援手。 一旦前方阵列,真被彻底撕开,狼骑陷阵重甲冲来,不说中军如何,前军步卒绝难抵挡。 当下便再下将令,左翼轻骑快速离阵向前,予虞侯轻骑以阻截。 可不待律军左翼轻骑就位,虞侯轻骑便转头迎上,狼骑陷阵军后,由散兵各营组成的轻骑,汇列在重骑之前,也有作势欲冲之意。 穆冶虎远远观之,当即将右翼轻骑再度压上,予以截杀。 可散兵轻骑只行出百步远,便止步不前,反而是无双营从敌阵脱离,向迎出律军轻骑侧翼杀去。 这一举动,让得律军大小将领,包括穆冶虎都是为之一愣,想不明白狼骑为什么会放弃这么好的破阵机会,反而给了他们重新整顿步卒阵列的时间。 他们的轻骑虽然不是无双营对手,但速度更快,人也更多,转回阵后,并非什么难事,想把两翼轻骑留下,哪怕以无双营之精悍,也不可能做到! 但不解归不解,并不耽搁穆冶虎传令,召回两翼轻骑,将敌骑诱近左右步卒阵列附近,同时命弓弩手方阵,压往两翼,尽可能多的给虞侯轻骑和无双营制造杀伤。 律军将士这边,也是令行禁止,并不与狼骑多做纠缠,边打边退,想要让狼骑不清形势,来到步卒阵列左右,给弓弩手创造杀敌机会。 就在此时,狼骑陷阵军牵马前行,骤然两下分开,随军工匠将组装好的数十架车弩,从陷阵军阵后推出,假做轻骑的一众散兵也快速退转侧绕,避开正面。 簌簌破风声中,数十支巨大的弩矢划空而至,每一箭都贯透数面大盾,其后的律军更是被穿了葫芦,将刚重新列好阵型的律军步卒,再杀开一道口子。 同时陷阵军具装甲骑,整齐划一的翻身上马,踱步起速,向着律军阵中冲去。 “陷阵!” “杀!杀!杀!” 萧炌手拖一长柄大锤,列于阵先,在第三轮弩矢射落之后,骤然加速,陷阵军悍然砸入律军阵中。 穆冶虎紧忙传令,后备步卒前压,前军步卒夹中两阵向中阵靠拢,务必挡住陷阵军冲击,将之困在原地。 这一刻的穆冶虎,紧张而兴奋,他觉得消灭狼骑的机会,已经就在眼前。 律军中军五千精骑并后军五千轻骑,业已聚在一处,只待陷阵军马速被滞,便将杀上前去,亲手将狼骑全部埋葬在此。 然而就在陷阵军破入律军步卒阵列的同时,已被忽略的散兵轻骑,除军医一营外,也在横冲而上,补在无双营身后。 紧随其后,无双营、散兵轻骑,以及虞侯轻骑,皆是快速摆脱律军轻骑,自左右两翼,从律军步卒方阵前后调度产生的阵列薄弱处,强势杀入。 此战,他们才是真正的陷阵之军! 第八十三章 猛虎脱枷 苜萍郡。 夏风不凉,月色不暖。 宁郃几人,随雍王府一行,已经再次来到前几日他带着那些流民暂歇的小山坡下。 过山风一吹,倒是让这夏夜有了丝清凉。 宁郃一人独坐在山顶上,遥望天狼,神色怔忡。 子羽带着两坛酒,溜达上来,随意在宁郃身侧坐下,抬手扔过去一坛酒,“想什么呢,北地战事?” 宁郃点点头,拍开酒封,自顾仰头灌了一口。 “启英大哥,你有镇北军而今的确切战况么?” 子羽闻言摇头,从怀里掏出俩小杯子,想了想又揣回去一个,道:“若是在雍合,我倒是能得到最快的消息,大王对北地战事,也极为关注。” 随即斟上一杯酒,浅饮一口,再道:“此战涉及的,并非两国之争,也并非陛下与宁王之争,牵扯可能要比你想象的,更加广泛。” 宁郃抬眼看去,子羽再道:“这么跟你说吧。此战其实真正的作用之一,其实是对大王和定王的一个试探,看看东西两王,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又能得到怎样的反馈。” 宁郃深皱起眉头,眼中泛起瘆人的冷意,“所以,镇北军也好,宁王也好,甚至北地四府百姓,乃至东西八府军民,都不过是帝王争斗,随意可弃的棋子了?” “是棋子。”子羽并不避讳的直接点点头,“但不是可以随意弃置的那种,而是至关重要的棋筋。” “我相信你该知道,镇北军的常胜不败,起码有一半,得归功于宁王,和受宁王调动可随时驰援的府军将士。” 说着,子羽自饮一杯,索性把酒都扔给宁郃,起身北望。 他是宁王府庶族出身,虽并没有身在宁王府长大,甚至没有久待过多少时日,但血脉里对宁王府子姓一族的认同和亲近,是少不了的。 甚至,即便他身死在雍合,在西四府疆域,最后也是会落叶归根,葬回北宁,入子姓一族宗祠。 但这不是他说这番话理由,而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与宁郃当日态度一样,若是宁郃连这个认知都没有,只是一顾推崇、独尊镇北军,那接下来的话,他也没有什么再去说的必要。 而宁郃却是没有那日他开玩笑的闲心,直接点点头,道:“若有天险地利,以镇北四军之数,独抗北律不成问题,但也仅止守成有余。而似现今这般,其实对后方的需求,是极大的。无论是兵力粮草支援、运输,还是动员募兵、兵源遴选、提前操练等等,都是如此。不往远说,起码在我刚入镇北军包括之前几年的这段时间,若是没有宁王府和府军各营在后方筹措准备,真正的镇北军,恐怕现在早就没有了。” 泰和帝率先着手布局北地四府,正对宁王而去,不是没有原因的。 前宁王世子的暴毙,只是一个原因,或者说是一个引子。 大律而今皇帝,蚩彦骨六如,曾得律先皇委任,总掌律朝兵马。 其数年间,借两国战事,清洗异己达百人,其中律朝一些老将,便占了近半数量。 但是其在律朝的人望,却是随之日益见重。 只因为其展开的一场场大小战事,对镇北军造成了极大的杀伤,前后数年间,损兵折将接近八成。 这对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并没有能在大溱手里尝到甜头的律军而言,并不是败绩,反而是可称空前的盛举。 更有甚者,律朝在其手中兵锋日盛,其仿照大溱及中原以往各朝,结合律朝实情,对律军大加整改,使律朝真正拥有了大规模的正规战兵,百万雄师。 无论在朝在野,在军中在江湖,蚩彦骨六如,在大律上下都被推崇备至。 与之异曲同工的,还有大溱宁王子滎。 当代宁王子滎,真正掌控北地四府府军兵权,也就这十来年的事儿。 随着蚩彦骨六如对镇北军的蚕食,宁王循祖例,召集北四府鹰扬府军抗敌、支援镇北军,以及宁郃说的,为镇北军遴选兵源,提前操练,以便随时补足空缺,等等诸事,帮助镇北军,守住了大溱北境门户。 同时,也让北地人本就对宁王府留有的推崇和信任,再一次,达到了顶峰。 七年近八年前,比而今北地战事规模小些,但极为惨烈的一战得胜后,更是将北地人对宁王府的拥戴之情,再次攀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而其后不久,当时的宁王世子便暴毙在京,北地人对朝中的不满和猜忌直接爆发,同时,朝中对宁王的忌惮和猜疑,也被推至台前。 此后,泰和帝便着手调离、安插北地各军将领,以各地世家的号召力和人望,陆续的为镇北军、北地府军之中,征选新卒新将,将北地各军逐渐掌握在手中。 其意是在对身处北方腹地的北宁府形成围拢,也是在以这种方式削弱,乃至瓦解,宁王府对北地的控制力和影响力。 这才是帝王之争,在北地率先爆发的真实原因。 当然,这是宁郃以往所了解到的情况,至于是不是确实,子羽主动开了这个头,相信应该会给他一个解答。 子羽回以一笑,“那我就接着说了。” 宁郃哼哼一声,松松垮垮的斜倚卧坐,扬了扬手中酒坛。 “这事儿佐酒不香,你自己喝吧。”子羽摆手拒绝,自顾道:“从你率烈字营,将那个消息从北律带回后,镇北军及宁王府,总计上书奏请九次,请求提前调兵备战,乃至主动出击,将战场放在律境,掌握先机,甚至集结大军北征,一战打疼打怕北律。然而结果,却是五次驳回,三次不予反应,一次直接申饬。其目的何在?” 宁郃猛灌了几口酒,洒溅的酒液,染透了衣襟。 烈字营近五百大好男儿的性命,付与家国,他们无悔。 只是即便今日之前,他想过再多北地战事可能发生的情况,却也从未想过,他们五百兄弟,还有不知多少人,冒着生命危险,甚至已经付出性命带回来的探报,直接被置若罔闻,成了特么一张废纸!! 倒空的酒坛,直接狠狠砸在一旁的石块上,遍布劲气的酒坛与石块,一同击成粉碎。 “我并非只站在王府一脉角度上来说,也无意挑起你对朝廷的不满和恨意,只是想与你说明白这个大局。你既有离去之意,外面自有广阔遨游之地,无谓再牵扯入这滩浑水之中。”子羽见状轻叹道。 同为武将,那种一腔热血喂了狗的愤懑难抑,他也感同身受。 也不想,宁郃因此有什么误会。 宁郃点点头,接回此前话题,声音干哑道:“无非是看看宁王会怎么做,还能不能在北地一呼百应罢了。” 子羽点点头,又摇摇头,“有这个原因在内吧,但并非全部。陛下也只想胜,而不想败。他和大王、宁王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彼此了解甚深,宁王不会对律军陈戈边关,而置之不理,这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明了的事儿。他是想,此战以宁王和其所号召之人,以及你口中真正的镇北军,来打一场惨烈的胜仗。如此,他们得了身前身后的体面,他则得了整个北地。” “而在此之间,有很重要的两个人,大王和定王,他们若是起东西八府之兵,无旨增援北地,擅自调动大军,是个什么罪过,可有怎样的对待,应不用我多说什么。” 宁郃闻言微微点了下头,即便是四王,除去所在边疆战起,或对应边军、朝中生乱等几个特殊情况外,别说调动各府兵力,就是府卫亲军尽数调动离府,都有谋逆之嫌。 一旦真动了,朝中也自可以此为由,对两王正面发难,排开车马,沙场相见。 子羽也接着道:“至于两王不动么,四王的手足之义,也就成了一个笑话,甚至是会被唾弃、鄙夷!届时若从北地募兵,调往东西,怕也得是杀红了眼去。” 嘚嘚…… 宁郃的牙齿,有些轻颤,相撞出声,甚至整个脊背,都不由涌起彻骨的寒意。 良久,宁郃才再看向子羽,垂眸问道:“那雍王,会支援宁王么?” 子羽嗯了一声,“在你去雍合城之前,散布在西海府和西凉府的人马,就已经开始分批赶往北地,现在未必能到,但也不会相距太远了。” 泰和帝应旻了解宁王子滎,雍王李鑍同样也了解。 李鑍之所以在雍合城内,任由裴师嘉搞风搞雨一段时日,本就是想接着这个引走一部分视线关注,让其暗中调兵遣将,派往北地一事,更加能隐蔽一些。 “谢谢。”宁郃起身,极为郑重的一礼拜下。 不为别的,只因他是个北地人。 无论雍王府上下的出发点,是为了其自己,还是为了宁王。 他只知道,若真如子羽所言,朝廷并没有提前部署备战,那么每一份增援的力量,都将是对北地边关,至关重要的一个支撑。 随后,一个极为突兀的笑容,出现在宁郃脸上,“启英大哥,从这里到西凉,畅行无阻,需要多少时日?” 子羽怔愣地看过去,久久无言。 恍惚间,他觉得似有一头猛虎,骤然脱去了周身枷锁,正欲啸战八方。 第八十四章 给你陪葬 宁郃看子羽盯盯瞅着自己,杂陈一笑。 子羽的这一番话,全都确实的话,那他所顾忌和在意的很多东西,都不过一个笑话而已。 既如此,他自然没了那些需要过多考虑的了。 虽然一南一北,分隔甚远,他现在赶去,很有可能,连这一战的尾巴兜赶不上。 在此刻之前,他也在想,自己又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百年难遇的将帅之才,去了就能起到什么力挽狂澜左右战局的作用。 对比一场数十万人的大战而言,他这种只会冲杀的武夫,也就可有可无而已。 可这种想法,在子羽说出,朝廷并没有做出任何积极备战准备的那刻,就已经被直接击散了。 现在,他想回去了,哪怕只能杀十个律军,也算出他一份能尽之力。 看见他那复杂的笑容,子羽再道:“你的选择,属实是我始料未及的,也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你就没想过,我说的也只是一家之言,且并不属实?” 宁郃直截了当道:“想过。但我想不到您老人家折尊降贵的,来找我说这么一通,除了浪费唾沫星子,能对你有什么好处。总不能是吃饱了,拿我消食儿来了。” 子羽哼了一声,对某人的几处言辞,表示相当不满。 宁郃却再道:“而且,即便你所言,带有你的或雍王的主观论断,或是揣度,但你们所在的位置,比我高了太多,所能接触到的消息,也比我多了太多,与其质疑你的话,我更愿意选择相信。即便是假的,大不了我流窜在外,也就罢了,本也就是体面些和狼狈些的小差别,总归是准备要离开了的。” 子羽一时也说不上自己该为他的坦诚称赞,还是如何,只能道:“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随即再道:“把你的官印留下,我给你开具返乡路引,但我只能保证你可以在西四府疆域内可以畅行,剩下的就得看你自己了。” 宁郃拱手致谢,“足够了,到了西凉军辖地,我自有办法,再往东去。” “嗯。”子羽未置可否地点点头,“虽然我不认为你这么赶回去,有什么意义,但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你小子记着,欠我两个人情。” “送你一个,欠仨。等我到道衍了,切磋时候肯定让你一次。”宁郃得便宜卖乖道。 子羽手捏的嘎巴嘎巴响,十分想让他现在就见识见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不过到底还是松开了拳头,大手落在宁郃肩头,道:“真想快点去的话,直接往东去薪邑,雇船走海路,还是能快上一些,也能保持足够的精力,不然到了西凉府,你也就基本废了。” 从这里往西凉府的路,倒是不吃人,不赶时间,慢慢走的话,这万里风光,还很是壮丽。 可宁郃显然是不可能慢悠悠,观赏着这万里风光前去的。 真陆路疾行过去,即便身体底子再好,到了地方,也得成个半废。 反而沧澜海上行船,虽有风浪颠簸,但沿岸而行,只要不晕船严重,能适应过来,起码后半程赶去北江府,还能多给宁郃留点力气。 虽然从心而论,子羽更希望宁郃适应不了海上的风浪,直接晕成个软脚虾。 毕竟而今的宁郃,不比在狼骑的时候,孤身一人回去,一个并无从属的人,想要参合进一场大战之中,无疑是在找死。 以宁郃之资,若能得入道衍,必是天下有数的猛将。 在他看来,若是就这么折了进去的话,委实太过可惜。 “好主意!”而宁郃眼睛一亮,并未去想子羽这个小建议的真正用心。 他是没有走过海路的,这个路线本也下意识的被其排除在外。 现下一得提醒,想起走水路经吴州府入誉州的悠哉,顿觉妙极。 子羽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离开。 独留原地的宁郃,仍旧遥望天狼,只不过之前是思愁更多,而今却是目带森寒。 “二哥?” 过了小一个时辰,公冶梓苡灵步跃来,修长的玉手,在宁郃眼前逛了逛。 “大半夜不睡觉,跑这儿来干嘛?”宁郃转头恢复常色,问道。 公冶梓苡狐疑打量他两眼,直觉告诉她,这犊子有事儿,很重很重的心事。 所以蹙起黛眉,也不回话,就绕着他转圈打量,抱胸托腮,不知道琢磨什么玩意儿。 “转迷糊了一会儿。”宁郃翻着白眼,探手按脑袋上,止住了公冶梓苡身形。 后者张牙舞爪一顿扒拉,把他手给挪开,哼哼道:“姑奶奶还不是怕你个傻猫丢了,或者让狼掏了,特意过来找找的么。” 宁郃垂着眼角斜看过去,“你在这儿见着过狼?” 公冶梓苡一滞,气急道:“你少废话嗷,三更半夜不回营,自己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儿,又琢磨什么猫腻呢?” 宁郃看她两眼,琢磨了一下,还是如实道:“我想回北地。” 公冶梓苡怔了一下,“好啊,回呗,反正越往南走,越习惯不来,要不是当着俩小丫头不好意思,我早就吵着回去了。” 宁郃无奈的把她拉到自己身前,“音奴。” 可只是轻唤了一声,不待他说下去,公冶梓苡便打开了他的手,“别叫姑奶奶!” 公冶梓苡的爆发来的十分突兀,尖利的都破了音儿。 这个时候宁郃要回北地,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奔着干嘛去的。 不是她想无理取闹,只是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尤其是在本就觉得秦煜可能情况不妙的情况下。 她再没心没肺,也不是真傻子,这些时日只是把心头的那份担忧压下去了而已,并非是忘却那日的梦,和随之而来的不安和担忧。 “二哥。你不是要去海西嘛,咱们去海西,去找师父,好不好!” 爆发之后公冶梓苡,又像只柔软的小猫,拉着宁郃的大手,满眼都是恳求。 “二哥!” 看着宁郃那不忍,却又没有半分动摇的眼睛,公冶梓苡不住又再唤了一声。 “你总得让我把话说完不是?”宁郃苦笑着伸手去帮她抹去泪水。 公冶梓苡微微仰首,不再出声,定定的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宁郃思忖着,想着怎么组织下话语,才能把公冶梓苡劝慰住,却发现,以往觉得百试百灵的话,此刻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去。 他了解公冶梓苡的心思,更明白她而今张牙舞爪下的脆弱。 也正因为清楚明了,他才不忍也不敢,去欺骗糊弄,再像平时玩闹时一样,去哄骗她。 良久,公冶梓苡反而先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静默。 “编不出来怎么骗我了?我知道,你们有家国大义,有同袍之情,你们这些所谓的好汉,不都最喜欢说这些么。我不绊着你,你去好了。” 宁郃挑眉,总觉得这话里似乎有坑。 但公冶梓苡却是真正的,平静了下来,声音如此,眼神亦如此。 “明天我就启程回颖安,回家等你。你回来了,我嫁你。你要是死了,我也嫁你,给你陪葬。你自己掂量着来。” “嗯???” 宁郃觉得自己脑袋被雷劈了一样,翁的一下子,整个脑袋都不太好使了,一片空白。 虽然成郴他们,总拿这个事儿,来打趣他,但他从未想过,会有现在这样的一个场面。 他甚至没有想过,公冶梓苡会去往这个方面去想俩人的关系。 “不用这么看我,我不是在跟你置气,也不是在拿自己的命,来胁迫你改变想法,不回北地。我自己的心思,我早就清清楚楚,不然你以为师父为什么让你带着我。二哥,我快十九岁了,勋贵之后,有几个女儿家,这个岁数还未议亲的?” 公冶梓苡的话,让宁郃呆愣更甚。 好半晌才苦笑道:“原来我真是只傻猫啊!” 公冶梓苡冷哼道:“不然呢?” “本来想着,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看你究竟对我是个什么心思。反正我也要守孝,三年时间,足够了。但现在你都要去送命了,我也顾不上是不是自作多情了,索性就明摆着跟你说出来。” “我…”宁郃张大了嘴巴,却只蹦出一个字来,就又哑巴了。 眼下这个事儿,对他而言,要比刚刚想怎么去劝慰公冶梓苡,更让他觉得难以应对。 不是不得意公冶梓苡,只是一时转变不过来这个情感和身份,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去予以回应。 第八十五章 死生同命,订约白首 “我不是好汉,只是个逃兵。于狼骑而言如此,于你亦是如此。” 相顾良久,宁郃的心绪平静下来,娓娓言道: “原本我打算的,其实就是得过且过,当个小县尉,留个官身,犄角旮旯的混个富贵小日子过,也就罢了。遇上事儿,力所能及的就做些,要么就睁只眼闭只眼,权当自己什么都看不见,糊弄了事,静待这天下重归靖平。 可到了颖安才发现,哪里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左右逢源,夹缝苟存,原来也是个高深学问,就我这两下子,根本就是照猫画虎,不得其髓。 然后吧,我就想着,索性这个官身也不要了,像三郎他们看齐,去走走江湖,当个逍遥游侠,看看这其他各国,比之大溱又如何,有没有什么能为大溱做的,悄默声儿的去做些,跟谁也没牵扯,图个领静。 直到前几天,得知可能灑朝也大概有意染指大溱,就又想直接去海西,趁乱拉一支兵马在手,倒是比去当游侠更好,还能做的更多一些。 但我今日得知,我们五百弟兄的命,换回来的探报,却被当做一团废纸。我熟悉的那些长辈、袍泽,都可能只是一盘弃子,而他们却还在孤军奋战,我真的做不到,再置身事外,让自己去当一个局外人,再逃离下去。 而对你。本来师娘把你留下,我合计着,也挺好的,带着你玩玩闹闹的,等你缓过这几年,是走是留,都可你心思。 我虽然不明确自己到底是只把你当妹妹看待,还是早就不止如此。 可不论早晚,不论我的心思是否明了,我都不会与你挑明,所谓顺其自然,其实就是想你若是长大了,有心仪的人,成了家,对我们没有这么依赖了,大概也就分别了。 我自己不是个能消停,这辈子拿起了刀枪,就没打算真的能有放下的一日。 所以其实我原本并没有娶妻成家的打算,与其让谁倒霉遇上我,跟着成天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的,不如自己孑然一身,谁也不牵累来的利落。 对你尤是如此。 若是他人,或许只觉歉疚,可对你便不可能只是歉疚,会有牵挂,更会有顾念和心疼。” 这一番话,宁郃是敞开心扉来说,将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道出。 公冶梓苡就在他身前,安安静静的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什么表示。 俩人的神色,都诡异的平静,像是在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儿一样。 蓦然,公冶梓苡展颜一笑,“二哥,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个武人,并不是只会坐在深闺的寻常女子。而且,你有你的想法,我干涉不了,阻止不了。但你活着回来便罢,回不来,你可也阻不了我去做什么。” 宁郃伸出大手,轻揉在公冶梓苡头顶,“都一样。小音奴,在你心迹道出的时候,我本就拒绝不了,也不可能拒绝,更不想拒绝。” 公冶梓苡歪头抿嘴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我这次得去北律多弄点儿家当,你老实儿在家等我吧,无论无何,我都会全须全尾的回来,带着五彩霞帔,娶你为妻,订约白首。” 宁郃温煦而笑,予出自己的承诺。 “好。”公冶梓苡牵住他的大手,用力的握在手中,螓首点动,难得的乖巧样子。 “说好了,就不带反悔的。从今以后,你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的,我也不管你去做什么,但你一直都要记住,你还有我这个牵绊,与你死生同命。” 说着公冶梓苡抬起一只玉手,对对宁郃努努嘴,让他击掌定誓。 宁郃抬手拍过去,顺势将人揽入怀中,他能感觉到,怀中的佳人,其实远没有那么平静,她的身体在轻轻的发抖,像是不住在打寒颤一样。 “相信我,我不会有事。”宁郃一边在其耳边轻声低语,一边轻抚在其颈后。 渐渐的,公冶梓苡才真正的舒缓下来。 “你是天明便走么。” “嗯。先不要告诉三郎他们,我会想个借口先离队,等这边事毕,你再跟他们说。翎安和柯邯给你留下,看王府的架势,西四府乱起来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宁郃轻声说着自己的安排,突然就觉得肩膀一疼,公冶梓苡松口看去,“我要是不来这儿,是不是你也打算跟我不告而别,把我也糊弄过去?” 宁郃讪笑一声,没敢回应。 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只要子羽帮他稍微掩护下,等他人到了薪邑郡,公冶梓苡怕都不会知道他究竟去哪了。 公冶梓苡哼一声道:“忒不磊落。” “我怕他们太讲义气。”宁郃继续讪讪而笑,随即一叹道:“跟着我的兄弟,死伤的太多了,我不想再体会那种感觉。”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自己也好,烈字营也好,乃至狼骑,所有的声名,都是战场杀伐得来的。 说着都简单,什么杀出赫赫威名,什么,什么以敌人鲜血铸就。 可实际上,在这些声名功绩的掩盖下,还有一个个同袍的血和泪。 慈不掌兵,士不畏死。 他身为狼骑时,不会去考虑这些,也不能去考虑这些。 但现在他终究不是。 回北地,只是他自己的私事,只是他自己的担心和不平,他不想把成郴和贺岚颀他们牵扯进去。 更不想谁因此有什么万一。 “你…想没想过,我们不是蹒跚的雏鸟,你也不是护在前面的老母鸡,我们做什么也都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 这一路上,其实宁郃就在这么做,像只老母鸡一样,把他们当做小鸡崽儿,都给挡在身后。 这样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受,她是如此,其他人也是如此。 只是不想辜负他一番苦心,这才没有谁与他言说这个。 尤其是弘屠翎安和柯邯两人,其实早都浑身都不自在了。 明明他们才是受雇的门客,现在拿了钱还要成被保护在后的那个,整天也就搭营帐的时候,算是有点儿事可做。 或许有人乐得如此,但他们并不适从这种日子,已经跟她倒了好几回苦水。 今日趁着很多话都说明白了,她也不妨把这事儿一并说了。 宁郃却只是摇摇头,“在我心里不好过,和你们心里不好过之间,我选后者。” “啊呀!”公冶梓苡气的想跳脚,更想给他使劲儿来几脚。 “算了,我拗不过你。但是我不管传信,也不帮你撒谎,你自己解决,别带着我一块儿落埋怨。” 宁郃厚脸皮道:“你不说,他们也一样会认为你知道。与其这样,你还不如就帮我传个话,顺道都往我身上一推,反倒还能跟他们一块儿骂我几句,痛快痛快嘴。” “你说的好有道理,快别叭叭了。”公冶梓苡直接一个大白眼甩过去。 几句话下来,俩人的相处,又重归熟悉的模样。 连疯带闹间,直到天将破晓,终是只有公冶梓苡一人,回了营帐,换了守夜的柯邯去歇息一会儿。 然后独自默默看着黑暗中的身影,悄悄牵走了马匹,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直至无踪。 “咦?二哥哪去了?一晚没回来啊?” 太阳初升,睡饱了伸着懒腰钻出帐篷的成郴,左右打量着,纳闷儿问向呆坐在那的公冶梓苡。 公冶梓苡勉强挤出个微笑来,“二哥怕他们找不到人,昨夜跟子羽将军请了命,也出去找那些匪人的踪迹去了。” “嗐!倒是把我带着啊,我都快憋疯了。”成郴咕哝着,没当个事儿,自顾弄水洗刷去了。 其他人也是相继起床,收拾行装,各自问了一嘴,被公冶梓苡以同样的理由搪塞过去。 待到天色大亮,子羽派了人来,跟宁郃上次单独外出时一样,让他们过去随队同行。 而此时的宁郃,已经快马奔着薪邑郡赶去。 薪邑郡,大致跟苜萍郡在一条横线上,但一个在西,一个在东,相距足有一个雍合府的距离。 饶是宁郃一路不怎么歇息,几乎是昼夜连行,也足足用了半个多月,才赶至薪邑郡境内。 而此时,整个西四府的情况,随着泰和帝的两道圣旨传到,以及雍王的回返,也是变得微妙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安西军都调入了城里,而且城门进出都查的这么严了,城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了?” “哎。我也不知道啊。这么老长的队,排到啥时候才能进了城去,我这货还等着今天送码头上去呢。” “可不是么。老哥,咱俩看样定的是一家的船,您这次走的什么货,俏不俏?给兄弟取取经呗。” …… 薪邑城外,等着进城的人,排出了二里地远,望眼看去,黑压压一片,全都是人。 宁郃顶着一身灰尘扑扑的行头,加俩大黑眼圈,也混在队伍之中。 听了左右一帮行商的话,不由蹙起眉头来。 这一段路行来,他虽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子羽给他的路引,也是可以顺利通行。 但他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些,各地隐约的变化。 最明显的,就是他吃饭所用的花费,日渐增多,各地粮价也有不同程度的细微涨幅。 而且他在路中,遇到西泠府府军的次数,也过于繁密,足足遇上了五六次。 再及今日,边军非战时,入城接管地方城池的事儿,居然都发生在眼前。 这可不是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儿,就能解释的了得。 【这几章结束,算是开篇以来的最主要的一个转折点的开始吧,宁郃的路,包括整个大溱的走向就从这几章往后,开始正式步入正轨了。 另外,感情线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就是简单成家立业,并不会太着重感情戏,后续不会一点儿不提,但不会写太多,也属实写不来,这玩意五六个小时都憋不出来一章,写的很难受。 但是吧,这玩意也不能没有,要不总觉得主角人生也不完整。 ╯﹏╰】 第八十六章 城门风波 薪邑城城门外的检查,极为的细致和缓慢,恨不得每个人都把族谱查查上一边,才能罢休。 宁郃从大晌午开始排队,直到日暮,才轮到他接受检查。 一安西军校尉面色冷沉的看向宁郃,眼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善之色。 “出示路引,报上姓名籍贯,从何地行来,去往何处,目的为何,一一详实道来。” 一边冷声开口,那校尉边亲自上前,想要夺过宁郃的行李,当然,还有他腰后横悬的长剑。 宁郃眉头蹙起,一把挡开其伸开手臂,同样还以冷声道:“颖安县尉宁郃,辞官还乡,查看包裹可以,注意你的手,不要乱伸。” 说着宁郃把随身包裹,往其身侧一个方桌上一扔,从怀中掏出路引,伸手举着,展开在那校尉面前。 两人的举动,引得城门外各处的安西军将士,呼啦一下,将周围人驱退,把宁郃围了起来。 “锵…”清脆的金鸣声响起,那校尉直接拔出刀来。 而宁郃动作比之更快,不待其刀尖前指,便是已经解下长剑,架在那校尉颈间。 宁郃面露讽色,冷笑道:“安西军就是这般跋扈行径?而且,谁给你们的权利,擅动边军入城,接管地方城池!” “既退官身,便是平民,持械威胁大溱武官,你当知该当何罪!”那校尉却是并无惧色,也并没有回应宁郃的质问,反而厉色冷斥起来。 宁郃眉头越发紧蹙,持剑手稍稍用力,在其颈间压出一道血痕出来。 那校尉眼中闪过一抹讶异和慌乱,随即仍色厉内荏道:“弃械受缚,你尚有生还之机,莫要一意孤行,再自误下去!” “别废话。我不知你如何对我隐有敌意,既不能公允处事,那便找真能说的算的人来。要么,就看看你们能不能真留下我。” 宁郃不耐烦的喝斥出声,他现在可没那么多闲心,跟他一直在这儿打嘴仗。 同样,他也没有真在这儿,先与对方做过一场,兵戎相见的打算。 也深知,除非这城里再无更高品阶将官,不然,也不会轻易真就任由矛盾继续下去,甚至转为血拼。 果不其然,见那校尉处理不了眼下局面,有安西军士卒,快步跑去城门内。 而城门楼上,也行下一员将领,其盔饰鹰翎,肩吞、腹吞皆为雪狮首状,一身冷锻小叶扎甲,尽放幽芒,腰粗如桶,面如重枣,威风凛凛。 一边向宁郃等所在走着,一边听着士卒快速的详尽禀报。 待其来到宁郃身前,直接探手抓向宁郃长剑,肃声道:“只是误会而已,没必要弄成鱼死网破的局面,本将夏侯进节,可保证,若是你身份来历无虞,绝不会有所苛难,如何?” 宁郃却是并不为所动,劲气轻吐,震开夏侯进节手掌,道:“以他所为之举,我并不相信你们的任何承诺。这是我的路引,但现在你们没资格查看。请先出具你们接掌地方城池防务的调令,或请薪邑郡尉来此查验。” 大溱各边军主帅的权利很大,他们麾下执掌少则三两万,多则八九万余兵力,对麾下将士,有临机调度之权。 但这并不是全无节制的权利。 八方边军的行兵范围都是固定的,且从不与地方城池,有直接瓜葛。 甚至其若无皇命、圣旨,即便手持兵部调令,也无权在非战败退守时,接掌地方城池的一切权利。 为的就是防止边将拥兵自重,形成割据势力。 寻常百姓可能不清楚其中的道道,但他却是一清二楚的。 “调令并不在本将手中,若是想看,你可随我入城,求见大将军,予以证实。” 夏侯进节扫了眼被震开,但并无伤痕的手掌,眼中满是讶异,对宁郃这份控制力,感到惊讶。 但仍旧是肃声开口,眼神饶有兴致的看向宁郃,想看他是否真有这个胆量,还是一只纸老虎,一戳就破。 “可以。但他要同去。”宁郃直接荡剑把那校尉手里长刀打落,一把擒住其咽喉,将人拖在手中。 如此行径,不仅让得夏侯进节一滞,也是让得被驱退开来的一众行商百姓,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有嘀咕宁郃年少无知,太过狂悖,注定没个好下场的。 有溜须拍马,直接声援安西军校尉的。 也有认真思量,宁郃所言是否属实,安西军是否真有调令的。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而夏侯进节,却是在此时朗声道:“列位父老兄弟,安西军钦奉皇命,严查不臣匪众,绝无虚假。明日清晨,将会公示在此,便于众知查验。此番,我便先带这位小兄弟,往城内求见大将军证实真伪。本将以安西第一军中军郎将之名,在此保证,在验明此令真伪之后,与这位小兄弟同回此地,先与周知,当场秉公查验其身份来历,绝无恶意攀陷之举。” 宁郃此下也是寻声看去,对其处事之能,高看一眼。 不管这人是不是真磊落光明,但其此言一出,既是当众许诺,先给予宁郃一个保障入城安全的意思,又维护了大家伙儿,对安西军信任,以及安西军的权威性。 当下若宁郃还继续薅着那校尉不放,还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难免引人诟病。 宁郃呵呵一笑,不待其转过来再说什么,把手送开,将人推给夏侯进节,探手将自己的包裹取回,阔步向城门内走去。 “随我来。”夏侯进节看了眼那校尉,冷道一声,反超过宁郃步伐,在前先行。 那校尉摸了摸颈间,刚要说些什么,却收到夏侯进节警告的眼神,当即咽了回去,闷头跟在后面。 城门外,一时停止了检查入城的事宜。 先前还争先恐后,想要快点儿通过检查,入得城内的百姓和行商们,此下却是都安安静静的等在那里,再无急切,只想等着看看最后是个什么结果收尾。 而宁郃行入城内,却发现城内比城外,还要更加守卫严密,三五不时的一队队将士往来巡街之频繁,比之关城寻常时期,都要更有超过。 至于夏侯进节口中大将军,则是安西军副帅,靖西大将军,凌阔。 其是一员名副其实的老将,已近古稀之年,便是镇北大将军蒙鏊,与之相比,也算晚辈。 但虎老雄风在,其身材之健硕,比之宁郃并不逊色多少,留有尺余美髯,一举一动间,无不尽显凛然威势,寻常人,怕是与之对视一眼,都无勇气。 “示与他看。”凌阔听闻夏侯进节禀报,自高架上取下圣旨,命身边亲兵,拿给宁郃查看。 上手是不能上手的,但仔细看完圣旨内容,却是并无人阻拦,也没有一晃而过,给他大致扫一眼便罢。 宁郃也不客气,直接从头到尾,仔细看完,轻疑道:“由行台代发?行台怕是没有这个职权吧?” 凌阔道:“以前确实没有,但而今,圣上已暂予行台中书门下职责,不日将有朝中重臣,得圣命亲出,赴任行台,添中书门下职事。尔可还有异议?” 宁郃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凌阔再道:“既无异议,以白身威胁挑衅朝廷官员,质疑朝廷法度,罔顾上下尊卑,着重杖五十,以儆效尤!” “且慢。”左右亲兵上前就要押着宁郃,拉出去开打,却被宁郃震退,看向凌阔道:“敢问大将军,旨意之中可有贼匪样貌,具体身份来历,草民又是否与之形容类似,有可以误会之处。” “你来说。”凌阔示意亲兵暂且住手,大手一指那校尉。 那校尉额头泛起一抹冷汗,急忙道:“启禀将军,虽不知贼匪具体形容,但此人一身煞气,风尘仆仆之下,不失锐芒。确有疑嫌之处,属下只是想先下其械,再仔细盘查,以免其,实为歹人,对周围民众,造成伤害。” 凌阔看向夏侯进节,转而又看向宁郃,却是并未再言。 宁郃道:“在你拔刀之前,我可有报明身份来历,可否打开路引,予你相看。若戍边之军,尽滥用权柄,仅凭己身臆断度事,何言守土安民。莫非所有人,都得在你眼中全无威胁,才可受正常盘查,那尺度岂非全由你心而定,界限何在。” 夏侯进节闻言上前对凌阔拱手道:“大将军,末将御下不严,请大将军责罚。” 他站出来,并非他多认可宁郃的所为,和此下言语。 只是依大溱律法,除限制不准拥有的那少数几种兵器外,对刀剑等兵器并无禁止。 日常佩戴各色兵器之人,何其之多。 尤其是薪邑城,往来行商多雇有护卫,镖师等,若都今日这般行事,只能是日益使人渐升反感,同样反生他们麾下将士强权气焰,这对他们来薪邑城的真实目的,是极为不利的。 凌阔自也明白此节,当下道:“你且去自领二十军杖,严教麾下,再有同犯此过之举,严惩不贷。” 说着又看向那校尉道:“另外,尔擅用职权,枉生冲突,当为此事首过。着降职一等,同杖五十,以儆效尤。” 说罢,大手一挥,几名亲兵,分别走向宁郃与那校尉身侧。 宁郃这次并没有反抗,任由两名亲兵扯着自己手臂,给押出门外,按在了一个长条凳子上。 那校尉就在他身侧,同样的造型,被摁趴在那里。 第八十七章 互相试探 砰砰砰…… 腕臂粗细的水火棍,满足了劲儿的打在宁郃屁股上,一下连着一下,俩人交替往复,甩膀子开抡。 无论是衙门里,还是各军之中,乃至王府、皇宫内,杖刑这事儿的讲究都很多。 真下了狠手去,几棍子都能打死人有。 只见力气,仅出声响,打上一百板子,也就落个轻伤红肿,几日便消的,也有。 那两名亲兵,此下暗恼宁郃刚才将他们震退的举动,虽是没奔着要宁郃的命去,但也是实打实卖了力气,想给他来个皮开肉绽,来点儿教训。 对此,宁郃是早有预料的。 不仅是两人的不留手,同样也是知道这顿板子,其实必不可少,得挨上一顿。 本地也好,外地也罢,寻常百姓若想告官,都得先去当地县衙,县衙管不了的,需得又县衙上呈,转去郡衙,层递向上,不可自行越级,直往郡衙告状,否则先来一顿以下犯上,治罪不敬的板子,就是免不了的了。 宁郃这严格来说,已经不是越级上告这么简单的事儿了,而是直接动了手,真往狠了定,持械拘捕,乃至反抗朝廷的罪名,都不是不可以定下来的。 只打五十板子,一是安西军本有错漏之处,二也是属实没打算真把他往死了整。 不管是跟夏侯进节之前在城门外的当众许诺有关,还是凌阔本就没打算重责,事实情况就是如此。 这个结果已经是比宁郃预想可能会遭遇的,轻缓了很多。 疼,还是有点疼的,但是宁郃体内真元流转,在体表布下一层劲气,也没真把他怎么样,就算领受完了责罚。 而另一边,那校尉就惨了很多,一声声嘶嚎痛呼响彻,可遭老罪了。 宁郃不知道他对自己哪来的敌意,也并非是手中长剑就不能给人看了去,一点儿委屈都受不了的人。 这世上真正不公之事尚且数不胜数,何况只是粗暴些的盘查。 整这么一出儿,只是觉得这薪邑城的情况,和安西军接管城池的事,有些不对劲,想借此探知一些情况而已。 至于因此可能带来的危险,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觉得自己可以承受得了。 跟安西军对上,打,他是绝对打不了的,但跑的话,他还是有个七八成把握的。 薪邑城不小,安西军就是真派来一军也会分散开去,不可能就这么快全都奔着他一个人来,就是他的底气。 至于军中强者、悍将,除了安西大将军外,安西军中并无上品境,其余中品境高手,他未必就能胜得过,但却也不认为自己会败。 连番与道衍境交手,又是斩杀,又是生擒的,也让得他自信心,正处于一个爆满的状态。 当然,他惯于行险的秉性,更是主要原因。 而在他挨杖责的时候,凌阔则是拿起了宁郃的路引,细细翻看。 其上除了辞官一事,是由雍王府名义出具准许,是逾矩逾制外,并无任何问题,一应经往各地记载,皆尽详实,有各地官府印信加盖可依。 至于其返乡路径,虽然有些偏离,算是兜了个大圈子,但从苜萍郡到薪邑郡走海路,再往东行去北宁,也不是完全相左的路线,并无甚不妥之处。 “大将军,可是确有问题?” 本来也没觉得能有什么事儿的夏侯进节,看凌阔目光落在路引一页内容上,久久不曾挪开,不禁出言问了起来。 凌阔默然抬首,道:“把他带进来,我还有话问他。” 夏侯进节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而行,出去将领完杖责的宁郃,又给带了回来。 本想到一旁站定,却不料凌阔开口道:“我单独与他有话说。” 夏侯进节垂着的手,轻拍了下甲裙,没头没脑的又走了出去,顺道把门给带上。 凌阔看向宁郃,双眉微蹙,不怒自威道:“你可是已经投效雍王府,被派回北宁,替两王传信。” 宁郃如实道:“我只是想回北境参战,仅此而已。路引上所写,不过是子羽将军,私人帮我的一个忙。” 他自己看到路引上的辞官还乡获准的由头时,也是愣了好一会儿的。 也是由此,他才更了解了一些雍王府的底蕴,或者说底气。 前面一路行来薪邑郡,这明显逾矩的错处,也果然如子羽所言,并无任何人言说,全然被视而不见,没有受到一点儿阻碍。 雍王府对西四府的影响和掌控,由此可见一斑。 而他都能想到的东西,凌阔自也不会想不到。 但现在的情况下,除非他在城门外就转身而去,不入薪邑,要么无论是谁查验路引,这些都将被安西军所知。 相对于在城门外,有可能将之喧嚷与众的情况出现,不如现在这样,直由少数人知晓,也是他跟进城内来的出发点之一。 至于再返回城外,当众接受盘查一言,听听就好,哪能真当真了去。 “子羽?”凌阔却是自语一声,眉头越发紧蹙,看向宁郃的眼神,也更加锐利起来。 雍王府卫将军,与他同级,而且都身处西四府之地,他自不会不识得是谁。 宁郃的说法,不但没有减轻他的怀疑,反而更有加重。 因为子羽,本就是两王联系紧密的一个体现,甚至被一些人视为一个两王之间的小纽带。 宁郃本就出身北宁,还与子羽有了关联,不由得他不去深想。 “退一万步说,便是我已经投效雍王府,大将军也不至于因此,便对我有所苛难吧?” 宁郃见其神色,很有些作死意味的试探问道。 帝王之争,到底是个什么火候了,只靠揣度猜测,终是不准的,他想看看能不能从凌阔接下来的态度上,咂摸出点儿蛛丝马迹来。 凌阔道:“雍王府已有自立抗衡朝廷之意,不然你以为,为何会由安西军接掌薪邑要地?你说,我该如何对你呢。” 宁郃万没想到局势已然如此,甚至可以说已经彻底摆到明面上来,再无遮掩。 当下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整个人都麻在了那里。 而仔细打量宁郃的凌阔,当下反而神色舒缓下来,只是仍眉头轻微皱起,肃容不散。 在宁郃刚从前一道雷下缓过些神来时,凌阔再道:“你可知,若非你弃官来此,今时你已然再得朝廷重用,御旨亲封豹骑都尉,可自募一营骁勇入京。豹骑卫可谓禁军九卫之中,最得圣上信任和看重的一军。能以一营自募尽受掌控的禁军在手,你也算正是有了在朝中立足,以及晋升之阶。可而今,你非但得不到这一切,也彻底失去了再得到这一切的可能,甚至是违逆了圣意,触怒天颜!” 初听到宁郃的名字,他便觉得熟悉,再看过路引之后,便有了印象。 京中两道圣旨传到雍合,虽然有关裴师彦的那个才是引起轩然大波的主要一个。 但随之被亲封调往京中禁军的宁郃,也还是入得一些人的眼的。 尤其是军中各将,更是记住了这一可能是武将新贵的名字,凌阔也是一样。 当下问出,自也是试探,想看看宁郃究竟是怎样一个心性。 可这一次他并没有再从宁郃身上,看到怔愣,也没有看到嗟叹,惋惜,懊悔等等神色,只是有些意外,随后便尽是坦然。 “虽然这个是我从未想到过的,但并无什么可惜的。斗胆问大将军,可知镇北军与宁王府,数次提请备战而被朝中连拒之事。” 宁郃的话,让凌阔反陷入沉默,片刻才点头一叹。 见状,宁郃再道:“既然有幸被大将军所知,那便请大将军理解。我五百兄弟拿命换来的探报,既然朝中无人在意,那我只能自己去做些什么。不然无论是领封入京,还是偏安一隅,都一生难以安心平意。” 凌阔微微点头,似是认同此言。 随后言道:“你可知,此下情况,镇北军亦不可能再有你存身之地,即便你回了北境,也不过是孤身一人而已。且不说你能否在战中存活,凭你一人,又能有什么作为。再则不知部署,你又如何保证,自己不会画蛇添足,反添乱事,破坏镇北军的部署。” 宁郃回道:“别的不能保证,但狼骑会怎么做,该怎么做,我心中清楚明了,而且我返回之后,即便不再是镇北军一员,也可自荐为义勇,随军听调。至于其他的,都无所谓,功赏或是官职什么的,我而今并不在意。” 凌阔拿起了宁郃的路引,不再多言,拿来自己的帅印,加盖再上,给宁郃新添了一页在路引上。 “多谢大将军。”宁郃施礼致谢,接过路引。 加盖上薪邑城两级官印倒是好说,但加上凌阔的帅印,其实并不妥当。 不是不好用,而是可能会让人将凌阔自己,与雍王府联系起来。 这在眼下情势来看,对凌阔自身的处境,其实大有不利。 因此接过以后,宁郃也是愣了一下,疑惑不解的看向凌阔。 “若无此印,你在海上走不远去。至于老夫,若是可以,老夫也宁愿只是一个抗敌义勇,而不是身在此间。”凌阔掠须言道,随即挥挥手,“好了,你也出去吧,谨记今日之心便好。” 第八十八章 偶遇 听着凌阔的话,宁郃也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只是再施一礼致谢,而后拿着自己东西,行出了屋外。 无聊等在门外的夏侯进节,好奇的打量宁郃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他跟大将军都交谈了些什么的意思。 只是向宁郃示意下,重新向城外回返。 所幸凌阔的临时将军府,离着城门也没有太远,来回往返也没用去太多的时间。 出的城外时,夜幕也还未彻底降临,仍留有一抹余亮。 夏侯进节与仍旧等在城外的百姓、士卒等,朗声言说一通,亲自上手对宁郃当众进行盘查。 检查一如白日时那般细致,似寻常一样。 除了夏侯进节看见路引上的具体情况后,有刹那间瞳孔微缩外,一切都并无任何有别之处。 不少的百姓和行商,见状对安西军和夏侯进节好顿夸赞,当然,也少不了很多人,把宁郃一顿狠喷。 说他哗众取宠者有之,说他妄自尊大者亦有之。 林林种种,千人千态,不一而同。 对这些宁郃倒是懒得理会,被盘查完,直接再返入城内。 这些天来,太过疲乏,他早已困倦不已,现在只想找个客栈,舒舒服服的,狠狠来上一觉。 但薪邑城的布局,也是让他这个想法,从迫切,变成了无奈。 薪邑城临海而建,与大溱所有城池布局都大为迥异,它只分东西两城,且只有面东一边,开有正常城门,东城南北两侧只有几座小门。 小门平常供当地百姓出入,内里是一面似九曲回廊般的高墙,将百姓居住生活区域,与城防彻底隔绝开来。 通过小门,百姓只能走固定的路线,越过城墙和高墙,进到城内。 而两墙夹道间,则是只供调兵守城之用,九曲夹道,尽头皆在东城城门附近。 而西城是巨大的临海码头,临海泊船,近岸处是货场,再向内则是庞大的商业区,大小集市三十余个。 薪邑城,并非是大溱始建,而是今西朝五国人祖上西渡时建立起来的。 当时是准备西渡的世家贵族等,在此地汇集,一方面收拢兴建海船,准备西渡,一方面依托此地暂保家财、安危。 世家贵族等住在东城城内,寻常百姓、劳工、奴仆、流民等,都住在两墙夹道之内,城上驻守兵力。 至于西城,当时就是用来造船、泊船,囤积木料粮草等作用的,并不住人。 后来随着西朝的建立,商旅往来沧澜海两岸,打开这条新的海上商路后,这里便逐渐形成而今的情况。 大溱将而今西四府之地收归囊中以后,本打算改建。 但一来此地确为良港,且海上商路已然形成稳定路线。 二来也是以此地早已形成规模的船坞为根基,能快速大规模新建远洋海船,迅速让大溱在沧澜海上的水师,形成规模,与当时仍强盛的黎朝水师争锋。 所以最后也就作罢,只稍加整顿修缮,除船坞码头有所北扩以外,再无太大变化。 这也导致,薪邑城实际上供百姓生活的区域,其实要比一般的郡城,小上很多。 而且薪邑城东城并无客栈酒肆等休闲娱乐场所,一律尽皆坐落在西城内。 宁郃四下寻摸一圈,才总算了然这种情况,三更半夜的,才转悠到一家仍有空房的客栈内。 “客官您请,小店地方虽小,但伺候的向来周到,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知会小的。” 进了客栈,给了房钱,打着哈欠的店伙计,顿时无比热情起来,领着宁郃往客栈后院走去。 因为薪邑城的变动,不仅城外堵塞了很多人,城内滞留的还要更多。 很多人都在观望。 外来的商旅,想着要不要离了薪邑,再往内行入,还是说,就地将货物散了,小赚一点是一点,直接打道回府。 而从大溱各地欲往海西去的商旅,则是无奈,出海也得再接受仔细盘查,这里虽然安西军调配的人手更多,但等着上船需要被盘查的货物同样更多。 西城的各个客栈酒楼,绝大多数都已经爆满,就连青楼瓦舍都是如此。 就宁郃而今所在的小客栈,已经是他走的第八家了,而且其实也是已经没有了房间的,是客栈掌柜将自己的住处都给让了出来。 至于价钱么,那肯定是翻了倍的涨,要不是如此,那店伙计也不至于对宁郃这么热络。 “一床新被褥,然后沐浴的热水,还有烈酒羊肉,各给我来三斤。” 所幸也溜达到半夜,不差这一会儿半会儿,宁郃便准备先祭祭五脏庙,洗洗身上脏污,再踏踏实实的睡。 说着也是扔出一块碎银,给那店伙计。 店伙计眉开眼笑接下,自退出去忙碌。 宁郃坐着琢磨而今西四府变化,对北地会有什么影响,一时便出了神。 “砰、砰砰” “客官?客官?” 敲门声和呼喊声,从门外响起,让宁郃回过神来,起身将门打开。 本以为只是送被子或吃食来的,谁料那店伙计身后还跟了七八个人。 店伙计为难道:“客官,这几位爷,也实在找不到住处,想问客官,能否行个方便,在院里给腾出一间屋子落脚。” “劳烦这位大哥了,多有打扰,万请勿怪。” 店伙计身后一伙人,竟是以一看着十四五岁年纪的玉面少年为首,当下也是有礼有节的客气言道。 宁郃住下的,其实是个三间正房的不大小院,院里还有一间厢房,宁郃算是整个给包下来了的。 这客栈还另外将人带来,处事并不地道。 若是正常情况下,宁郃并不会同意,说不得还得找店家理论理论,给他上个课。 可宁郃目光看向那少年身后几人,双方却是都笑了起来。 “小兄弟无需多礼。”向那少年示意后,宁郃直接向其身后一人抱拳打招呼道:“百里前辈,小高兄弟,一别经日,不曾想竟是在此,又得见故友,近来可好。” 百里玄祯朗笑一声,打过招呼,又给宁郃赞了一句。 “好好好!你小子,干得漂亮!” 宁郃而今自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回以一笑。 店伙计虽是有些莫名其妙,但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既松了口气,有暗骂晦气。 两边既然认识,听着也不像有仇怨的,倒是不怕这事儿谈不拢后,谁找他们麻烦。 可却又大概耽误他们额外,多赚一笔银子了。 却没想到,宁郃直接甩过来一锭银子,“去多备些好酒好菜来,不够再来找我。” 百里玄祯探入怀中的手停了下来,摇了摇头。 那店伙计兴高采烈应好离开。 百里玄祯对那少年低语两句,越前行到宁郃身边,不待开口,宁郃便道:“老哥要是不嫌弃,咱们厢房对付一宿,这里腾给他们。” 宁郃也不是不长眼力见的,能让百里玄祯甘心跟在身后的人,也不会是寻常出身,自不可能住在厢房里头。 虽然左右两间正房都能睡人,但他可不想睡睡觉还得被人提防着,睡都睡不踏实,所幸全让了出去。 “谢了。”百里玄祯歉意拍了拍宁郃肩膀。 他主动来打算张嘴,是怕起什么不必要的争执,想舍自己个面子,主动与宁郃言说。 没成想宁郃更利落,压根没让他开口,还直接把两间正房都给让了出来。 “多谢这位大哥。”那少年仍是礼貌道谢一句,才在身后紧随一人的伴同下,进了东间正房。 宁郃也不多待,自拿了东西,行去了厢房。 其余人,泾渭分明成两波,四个人径直跟去了正房内,高小高和另外一听云楼高手,则跟着百里玄祯来找到宁郃,一同落座相叙。 那伙计也是忙拿了东西过来,给几人布置上。 当然,正房那边也没落了去。 倒是真挺周到。 “小友倒是淡然,就一点儿不好奇老哥我为何身在此处?” 关上门来,百里玄祯笑看向宁郃。 宁郃摇摇头,“声东击西之策,见了也就反应过来了。就是白白在草原上盘桓多日,有些糟心。” 百里玄祯大笑出声,“现在不也挺好的么,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再无掣肘,痛快随心。真要一直留在颖安,你还哪能出现在此地了。” 宁郃也是笑笑,认同的点点头。 若是留在颖安,加官的圣旨一来,无论怎样,他都得接过去,不然就是抗旨不遵,脑袋搬家。 届时再想随心去做些什么,就不是件轻松的事儿了。 “启英大哥私自受我辞官一事,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影响吧?”想及而今情况,宁郃有些担忧问道。 百里玄祯摆摆手,“小事儿。启英那家伙贼着呢,再说还有二王爷在。你离队以后,他们就传信回去,向行台递了文书,把你调入了府卫,然后才以王府名义,同意了你的辞官。除了你的路引,各层顺序和录册上,都挑不出来毛病。大王还特意来信,让我给你在薪邑留些人手,备好船只,方便你北去。” “代我谢过雍王殿下。” 这事儿可操作性对子羽和雍王等人来说,确实很高。 但并不意味着,这事儿就不麻烦,所以该谢还是要谢的。 至于他们这么短时间内搞定,宁郃反倒并你不意外。 飞鸽飞鹰的,子羽他们都携带不少,那玩意传信,可比他腿儿着,要快的多得多。 随后高小高插话道:“本来我还寻思着,这老大个地方,等你来了,找起来,也挺麻烦的。谁曾想,咱们今晚就遇上了。兄弟这次,可就仰仗你了,带咱们也去沙场上,好好干他一通。” 宁郃眉头轻微蹙起,正欲拒绝,百里玄祯便道:“先不急着拒绝,听我说完。” “启英该跟你说了,大王暗中派了很多人去往北地。我们本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因为裴家一事,落在了最后。你不用有什么负担,反而我还要庆幸,他们能跟你同行,有个照应。不然,就小高带人去,我还真放心不下来。” 高小高闻言,瘪瘪嘴,暗戳戳扮个鬼脸,挨了百里玄祯一脑瓢。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矫情了。”宁郃笑了笑,应承下来。 “本也无需如此。”百里玄祯笑回道。 随后几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 而正房内几人,其实也未安歇,同样正在言说着什么。 第八十九章 黎朝宁 “玉叔,你知道方才那人是什么身份么?” 正房内,梳洗一番的少年,并没有去动端进屋内的吃食,反而一副对宁郃很敢兴趣的样子,微入沉思。 一直跟在其身旁的中年男子,枯树般的脸上,一如既往没有任何表情,开口道:“并不知道,可能只是百里玄祯他们认识的江湖朋友罢了,公子无需过多在意。” 接着还说教道:“而且,公子千金贵体,以后再有今日之类的事情,公子皆交于我等下人便可,不必自己出面,折损身份。” 少年只权当没听到,自语道:“可我为什么总觉得他看着有些眼熟呢?” “玉叔,麻烦你帮我问一下百里楼主,他的来历,还有,我想再见他一面。” 那中年人张嘴便道:“公子……” 只是还未等其说完,那少年的目光便已经看了过去,一直柔和可亲的稚嫩面庞上,隐含一抹威严,双眸更是凌厉起来,颇具凛意。 “玉叔,我予你足够尊重,也请你不要越矩。” 少年声音不大,语气也不算苛厉,却满是不容置疑的意味。 中年人默了一瞬,退出一步,长揖一礼。 随后才退身,打开房门,向厢房走去。 “老石头,你干嘛?”百里玄祯听有人敲门,没让他人动手,自己迎了出去,看见竟是那中年人,有些意外的问道。 中年人眉头微皱,很是讨厌百里玄祯年轻时就给他起的这个诨名,冷冷道:“别忘了咱们身在此处,当以公子安危为最,弄这一身酒意醉气,真出了闪失,你我没人担待的起!” 百里玄祯轻哼了一声,“后窍连前庭,你能活这么些年,真是南黎人性子太好了。” “哼!”中年人回以一声冷哼,不与他再多争执,问道:“此人确实可信与否?出身来历,可否尽知?” “无可奉告。”百里玄祯眸色冷了下来,瞥了一眼中年人,就准备摆袖回转。 “百里楼主,是我想问询一二,可否请百里楼主,与那位兄长,一并少叙片刻。”正房窗户打开,少年探出头来,笑道一句,眼中有些无奈。 百里玄祯没有立时回应,目光投向屋内,看向宁郃。 屋里屋外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且在座都是中品武者,哪个不是耳聪目明。 别说那少年的话,就是百里玄祯两人之前的交谈,几人也是都听的一清二楚,高小高更是嘴都快撇眉角上挂着了。 宁郃倒是觉得那少年有些意思,起身对百里玄祯点点头,行出屋来,一并来到那少年屋内。 “公子,宁郃小友与我熟识,大王也对他青眼有加,请公子不必担忧。” 来到屋内,百里玄祯虽然觉得有些腻歪,却也先行言道一句。 那少年却是摇摇头,温煦笑请两人在屋内落座,屏退了其他人在侧,只三人同处。 此时梳洗过后的少年,可能因为年纪还小,且生活一贯优渥,显得有些唇红齿白,一副娇嫩样。 但打量过去,却发现其面庞棱角已渐分明,虽然尚有稚嫩,但已然有了七分英武姿态。 其挺鼻阔额,稍高的眉弓下,一双星眸明亮不失锐意,更生的长颈猿臂,颇有不凡之处,隐有鹰视狼顾之象。 宁郃下意识摸了下鼻子,眉头轻蹙,神色有些怪异起来。 “你也发现了。”少年却是微笑起来,笃定看着宁郃言道。 宁郃点点头,“若非我知道家中祖辈,确实世居北宁,怕也会起些高攀之念。” 百里玄祯左右打量两眼。 这南辕北辙的两人,竟是足有七成相似,单看还不觉得有什么,凑在一块儿,越看越像。 也是让人不由称奇。 只是他并没有跟着说什么,仅静听在侧。 而那少年却是眼露一抹了然,再道:“若是北宁出身,我反倒不甚意外了。” 见俩人闻言看向自己,少年先是看看百里玄祯,又看看宁郃,才再道:“黎朝皇族宁氏,本就起于中原,当初败离时,却并非所有人都远遁西南,还有一嫡支,是隐姓埋名,去了北境宁国,也就是而今的大溱北宁府地域。” 说罢少年又看向宁郃,些微有丝喜意,更多却是意外。 宁郃却是没有任何表情,话他倒是听明白了,但也没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更没有什么可觉得欣喜之类的心情。 就算他这个宁,更黎朝宁同宗同源,可千八百年过去了,有什么关系都早就断干净了,又有什么实际意义? 至于百里玄祯干脆如老僧入定般,全然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都没听到,当自己并不存在的样子。 只是他心下却不觉得,这位南黎小太孙,真就是在说些无用的废话。 虽然他们也是今日,才将人从船上接下,并未有过多交集,但百里玄祯觉得,这位跟雍王很像,都是心有平湖,而内蕴惊雷之辈,并不能以其年岁而待。 所以也是隐蔽给了宁郃一个眼神。 而那少年,既南黎小太孙宁浚则再道:“不过,我说的不意外,却并不是指当年往宁国的那一支。而是百多年前,黎朝五王夺嫡,最终败落皇位,被贬困勐鼓县城的靖山王后裔。在其败落之前,其幼子便游学大溱,一直并未回返。从一些蛛丝马迹来看,其也是寻往了北宁府,并入了那一支的族籍之内。若我所言不差,兄长这一脉,应是在令祖或是令曾祖一代,家境当有大变化,不知兄长知否?” 其此言再落,宁郃神色也有些微动,甚是讶然。 不过他还是并未再多有什么言语,也琢磨不定这小太孙,是具体有个什么心思。 宁浚见状玩味道:“兄长大概有所不知,而今黎朝大小诸侯,以靖山王后裔名义起事者,足有六成!” 宁郃倒是没有什么表示,百里玄祯倒是左右又看了两眼,然后向门外看去。 一直守在门外的身影微微一动,复又作罢,归于原样,百里玄祯这才又恢复常色。 “我只知道自己生在大溱,长在大溱,其余与我而言,并无任何意义。”宁郃蓦然笑道。 宁浚也跟着笑了两声,“我说这些,也并无他意。只是想着,兄长既然能与百里楼主交好,且得外祖青睐,必也不是寻常人物。若真有同祖之缘,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宁郃长身而起,打了个拱手,“连日赶路乏累,恕难久待,先行告退。” 说罢,转身就走。 门一打开,就看见那中年人的石头脸,挡在面前。 屋内宁浚摆摆手,那中年人随即让开,宁郃阔步离去。 百里玄祯虽然委婉了一些,但也前后脚从屋内行出,并未再多坐下去。 那中年人返回屋内,不待其开口,宁浚便道:“玉叔,日后帮我多关注一下他,不要交恶,于我们而言,每多一份助力,都弥足珍贵。” 中年人点点头。 虽然他不待见百里玄祯,但也很了解,百里玄祯不会擅自以雍王名义说事,更不会有自行编排之举。 如此,其口中那雍王也对宁郃青眼有加的话,份量也就重了起来。 仅凭这一句话,宁郃其人,也足够他们去正视和拉拢。 黎朝的崩塌,已是无可避免,无非时日长短的事而已。 这一点,尽管他们心底如何抗拒,也都是清楚明了的。 但却不代表,他们不能在一起杀将回去,将之重塑而起。 而宁浚见中年人此下态度,也是并未再多说什么,只简单吃口东西,便睡了下去。 反倒是百里玄祯,回了厢房后,开始不住打量宁郃,看的宁郃都有些发毛。 “怎么样。突然发现,自己可能是皇亲国戚,还是他国的,心中怎么个想法?” 宁郃摊摊手,无奈道:“屁想法都没有,该吃吃该拉拉,还能自己变成金蛋子不成?” 百里玄祯摩挲着酒碗,道:“你可知道,这事儿确不确准,有了这个说法,再有你这个长相往那一放,你的身份就可能一朝腾云而起。不说其他,仅是朝廷若是知晓,你都可能大受重用。届时朝中可能都不会再去在意他,而一心用来为你成势。” 宁郃摇头,哂然一笑。 他明白百里玄祯的意思,却并不会向往甚至羡慕、期待,那种可能看似鱼跃龙门的显贵生活。 金雕玉饰的傀儡,那也只是个傀儡。 而且他其实打心里,并不认为,大溱现在会以此去做什么文章,或者说直白点,是也去图谋黎朝剩下的那点地方。 真有那个想法,有他无他,甚至有无那个小太孙,都可以有所动作。 第九十章 雇佣 “朝廷派人往泠南关,真的是想接小太孙入京么?跟南黎又真有多大干系?” 看向百里玄祯,宁郃回应一句,却是反问起来。 答案么,自是不用谁来给出。 百里玄祯提起酒杯,一饮而下,“看得明白就好。今日这些话,在这儿听说,其实挺好的。不说他地,便是王府知道了这些,对你的态度也会和而今截然不同,毕竟王府也不只是大王一人的王府。” 其说罢,浅笑看了宁郃一眼,有提醒之意。 雍王府李氏也是一数百年大族,各支各脉的人,多了去了。 虽然是以嫡脉为主,但却不代表其他人,就一点儿话语权都没有,更不代表,他们听了令,就会去分毫不差的去照做。 涉及切身利益,以及家族利益时,雍王也并非可以事事一言而决。 “呵呵。所以啊,咱这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无奈,却也有小人物的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爱咋咋滴。搅和不起的事儿,颠了就完活。” 宁郃呵呵笑着,回敬一杯酒,眉头飞扬。 人的很多枷锁和情绪,都是自己添加给自己的。 这半年多来,他给自己添了很多枷锁和愁绪,而今不能说真就尽数消去,却也大多都已经卸去。 心不受缚,自也无须为太多可有可无的事儿,去受到困扰。 百里玄祯见状也是笑出声来,有些羡慕,道:“块垒烟消云散去,正是春风得意时,真是叫人艳羡啊。这次回了北边儿,替老哥也多杀几个狼崽子。这次回去,老哥就给你们备足了玉泠春,不管什么时候,再到雍合,一定来听云楼,咱们再一醉方休。” “那小子可就却之不恭了。”宁郃利落应下。 两人随后又闲谈几句,才各自睡下。 翌日,饱饱的睡了一觉的宁郃,直到晌午方才起床。 而此时百里玄祯等人早已经离开了客栈,只有高小高,和另一个听云楼高手翁筠陌,留了下来。 “宁叔靖,再跟你睡一屋,我就是狗!” 顶着俩大黑眼圈的高小高,瞪眼看着宁郃,手里拿着的羊排都顾不上往嘴里塞了,直接就是吐槽起来。 平日在听云楼,遇上的弟兄们也有打呼磨牙的,别说喝了酒,就是正常情况,他都能睡得着。 但宁郃这个呼噜打的,好家伙,跟特么在耳边打雷一样,真心是有些折磨人了。 宁郃讪讪一笑,坐下来一块跟着开吃,还招呼来店伙计,又加了好些肉食来。 “你们的人在哪?需要有什么准备么?” 一边吃着,宁郃边问道。 对于百里玄祯他们早早离开,他并没有什么意外。 以而今西四府的情况,他们早一日赶到雍合,便是早少上许多麻烦。 而高小高他们既然会与他同行北去,那他就不能像自己一人时一样,随意着来,起码的了解和准备还是要有的。 “都在船上,该准备的也都准备的差不多,没什么要加的。”高小高囫囵回应道。 然后把吃食都顺下去,才详细给宁郃说了起来。 宁郃这才知道,他从雍合回颖安以后,高小高和听云楼留下的一众高手,便沿途纠集人手,赶来了薪邑。 相比他们慢悠悠南下的悠闲,高小高等人可是昼夜不停,快速奔行了过来。 而后便直接出了海,走海路去迎接的宁浚,百里玄祯反而是后赶过来的。 现在除了他们少数人随宁浚一块下了船,其他人都还在海上飘着呢,根本没下来。 现在泊靠的这艘船,随后也就充当补给船了,这几天已经把物资都送了上去,只待他们登船,就可以随时出发北上。 “这样,既然你们都准备妥当,那就先行一步,也省的一直停在那里,引人注意。我单独再雇一艘船,咱们在海上汇合。” 听完后,宁郃想了想说道。 他其实还有一些打算,怎么都得一两天才能真正出海,高小高等人身份本来就挺敏感,可别再因为他,等出什么事儿来。 “放心吧,什么事都没有,咱们都好几个户籍身份,包括路引什么的,都不怕被人盘查,一点儿错漏都不会有。而且这几天,很多人都在观望,停船不出的,也不是一个两个的特例,不会引人注目的。” 高小高有些无所谓的不在意道。 虽然他这么说,但宁郃却是仍旧坚持己见,并不动摇。 没奈何下,高小高两人也就不再劝说,当天便先行通过盘查,登船出海去了。 而宁郃这边,则是来到一处西城的集市。 很多大船队、商队,都有自己的随船护卫,知根知底,且人员稳定,终究更安全很多。 但薪邑这边,也盘踞着大量的闲散武人,接受临时雇佣,还因此形成了很多,专门行走海路的镖局,为那些临时拼凑在一起的商队和船队,提供海上的护行,或单独的货物押运。 这些镖局也是有船有人,更不乏高手存在。 只是价格么,自然也是很高昂。 不过宁郃的目标本也不是这些镖局。 “就你们仨,走趟长活,得玩儿命,报个价听听。” 划拉了小半个时辰,宁郃才在集市口,挑出了还算满意的三个人手出来,直接带到一边去攀谈起来。 这仨人形容看着都有些落魄,衣衫老旧,蓬头垢面,浑身上下透着股日经风霜的疲色,双眸也无甚神采。 但这三人虎口都是厚厚的老茧,身上也有着引而不发的浓厚煞气。 熟悉军伍的,大抵都能看出其百战老卒的那股子味道来。 而且,这仨人都是西朝人,手里拿着的也是宁郃较为熟悉了的阔刃直刀,特点很鲜明。 至于武艺高低,宁郃反而没有太过在意。 一来,这些老卒,能一次次活下来,还站在这里,其实本就说明多少都有两下子。 二来,相比个人武力更高的,宁郃更想找些到了战场上,能让他少废些话的。 这些西朝老卒,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只要能将之慑服,让其能依令行事,反而会比一些武艺更高,更听话的沙场新丁,来的更好。 起码很多东西不用现教,也不容易混乱。 “一天三两银子,要现银。” 三人明显也是熟识的,彼此对视一眼,就给出了价格来。 不算太贵,却也不便宜,这个价一个来月下来,基本也就相当于宁郃当县尉一年的俸禄了。 他们正常的行价,高一些的,一天也不过一两银子上下,普遍来说,也就三五百文铜钱一天。 这个宁郃走了一圈,也是打听清楚了的。 是以宁郃摇摇头,“带不了那么多现银,也说不准多少时日,一口价,一个人一百两,生死勿论,行,你们就跟我走,不行就算了。” 那仨人凑到一起,嘀咕两句,说道:“每人二百两,生死勿论。” “好。”宁郃寻思了下,自己的家底,这么来能划拉多少人后,直接定了下来。 这其实就是二百两银子买条人命了。 说不上谁吃亏谁占便宜。 于宁郃而言,照比雇护卫出海,这个自然算是溢价的,可他的目的本来也不止出海,细算下来,跟边军募兵,粮饷加抚恤比较,也差不多,并不算太高。 于那三人而言,平时活计并没有保障,一年两年,也未必能赚到这么多。而且相比零散银子,需要慢慢积攒,一大比银子在手,即便数额等同,后者能做的事,也本就可以更多很多。 这些西朝武人,很多也不是只身来此的,也有家眷老小,二百两银子,都够他们正式安家落户得了。 “你们还有没有熟识得,能接这个活的人,不要太多,再有十七八个足矣。”随后宁郃也是询问起来。 这个数量,既是他荷包可以承受的,也是完全不用担心他们沆瀣一气,不听调遣的。 若是他们有互相熟识了解的,届时反而可以配合更默契一些,也省了他功夫,再到处去划拉。 “有一伙朔硕拓羯,只是他们都不善水战,上了船基本没有什么战力。” 三人中有人回道。 宁郃眼睛一亮,忙让三人带路。 第九十一章 斩将 兜兜转转,宁郃终是踏上回返北地的路程。 与此同时,北地的战局,也是再起诸多变化。 时间拉回,狼骑军与穆冶虎所领律军交战之时。 尽管是一场数万人铺陈开来的大战,但狼骑终究是一支孤军,不敢也不可能真将这一战,耗费太多的时间。 尤其是在狼骑带来的所有兵力,都全部一次性投入战场之中的情况下,更加需要速战速决。 甚至可以说,狼骑这一战,其实极为冒险。 尽管战前有轻骑游走数十里,探明周围处正面外,再并无敌军靠近。 所处战场,也是一望无际的广阔旷野。 可全心投入战场之中,狼骑很难再去顾及周边情况,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时若是北律再来一支奇兵,本就兵力不占优势的狼骑,只会更加被动。 而事实上,尽管蚩彦骨末英并不认为穆冶虎能是狼骑对手,以及还有其他布置在。 但当其得知狼骑九字营散出其八,前来夺阵之军,不过五千余众,战兵更只四千时,也是当即做出了一些改变。 除了分拨给穆冶虎大量步卒,用以牵制拖延狼骑。 除此之外。 调往后军的淳虞朵朵,除养精蓄锐,整调各军精锐外,还得抵挡九字营在后袭营,自不能擅动。 可其在得知穆冶虎与狼骑已经交手之后,便再特命贺若哲宇,亲领三千精骑,及七千轻骑,并做一万之数,从南向北绕行,自断时机,突袭狼骑身后。 但他仍不打算,就此将狼骑歼灭在此,而是想将之围困蚕食,同时再将之引为鱼饵,让九字营、镇北第三军,乃至宁王府卫,以及镇北关关城内,赶来驰援,然后一点点,将来援兵力,全部吃下。 届时即便大溱再强盛,也将伤筋动骨,同样可以达成他的预谋,甚至效果还会比之前,故意示弱,来的更好。 起码,这样一来,他的声名威势,在本朝只会愈发响彻,而大溱北地,也将多处陷入兵力空白。 说不定,就可以给他们一个站稳北江府地域的机会。 但战场形式瞬息万变,贺若哲宇踌躇满志而来,却被兜头泼了一头冷水。 就在斥候回报,狼骑全军压上,前冲破阵之时,贺若哲宇便欲挥军缓上,衔尾杀去狼骑阵后,破坏其冲阵攻势,将之团围在内。 然而前军三千轻骑刚刚动身,不待其亲率余下精骑轻骑跟上,足有五千大溱轻骑,便是从一侧杀来,将之拦腰阻截在那。 其中一员猛将,手持重槊,带着一营精骑,千余轻骑,直接将其派出前军轻骑阵列撕开,正是镇北第三军马军统领,敖赫。 另有一人,带着一帮明显阵列疏散,过半还是或残或老的家伙,直接横堵在了他的面前,手持一杆三叉鹿角镋,横冲直撞般向他所在冲杀过来。 贺若哲宇拖着一杆丈半大刀,率军迎上,一道雄浑刀芒伴着大刀斩落,却是被其一镋搅散了去,刀镋交击一处,砰然作响间,谁也没能奈何得了谁,直接绕马缠在一处。 两杆长兵,带着澎湃劲气,交手不跌,罡芒四溅,身周两丈许范围内,竟是一时无人敢于涉足。 而那些或残或老的大溱勇士,也一改此前疏散,千余人并在一处,分作两营,从两人左右杀出,悍然冲向律军阵中。 “火!火!火!” 当先一个右臂从肘下尽数断去的老卒,左手拎着一柄五尺长的加长骨朵,身子一拧,避开一名律军小将刺来的长矛,抡臂就是一骨朵敲在其后颈上,把人打落下马。 身后一个少了只脚,全凭双腿紧夹着马腹,才能控制住身形的白发老头,张弓就崩出一箭,帮他有射落一个袭来律军。 另一边一个整少了半拉肩膀的老卒,右手夹着一杆长槊在腋下,一拨一压,带偏一个律军的长矛,随着战马前奔,将长槊送入那律军心头,槊杆瞬间弯曲,又猛地弹直,将之远远挑飞。 “哈哈哈!老哥几个,杀啊!” 持槊老卒开怀朗笑一声,长槊连刺,又是挑落三骑,只是其胸口,业已有一森寒长矛,贯透而过,染血的矛尖,从其背心透出,随后整个人被甩落在地。 “杀!” 其身后一名老卒,失了拇指的手上,死死绑着一柄横刀,跃马赶近,一刀将那尚未及收矛再动的律军头颅斩下。 而后被身侧一名律军轻骑刺来钩镰枪,啄住后颈,噗噗声响中,又是两骑律军奔上,长矛刺入其胸腹。 类似的场景,不间断的在战场上快速上演着,大溱一帮老卒,全然悍不畏死,用性命,趟出一条血路,将律军阵列阻滞刨开。 余下两千余,散兵游勇似的大溱勇士,则是双眼血红的,随在其后,杀入律军阵中。 他们没有配合,没有阵列,甚至彼此间都不敢靠的太近,生怕自己人先相互碰了马头,绊了马腿。 但他们无一庸手,顺着老卒们杀来的阵列中冲进去,厉害的,一人缠着三五七八个律军打,差些的,一人钉上一个律军,捉对厮杀,把律军阵列,搅的比他们自己还要更加散乱。 “呜~” “呜呜~” 狼骑与穆冶虎所部交战处,快速奔来一队轻骑,一支支鸣镝箭,被斜斜射出。 与律军步卒鏖战在一处的萧炌,神色一厉,暴喝一声:“步战结阵!” 话落,其身后亲兵,高举帅旗舞动,本就没了多少马速,陷入敌阵之中的陷阵军将士,分成两批。 外围的仍高居马背接敌,内圈的砰砰跳下马背,举着骨朵、斧头、大刀、狼牙棒,疾冲向外。 俨然如一道钢铁洪流一样,四下拍案而出。 任由律军步卒的攻击落在身上,全然不去防御,抡开兵器,蛮牛一样四下挥打,将围来律军步卒打杀击退,结出一个紧密坚实的圆阵出来。 原本居于外围的陷阵军将士,立马回缩,将马匹全部牵至阵内,等待时机。 陷阵军重甲,一时片刻,根本无需盾牌,全用一身重甲防御,挡住了律军步卒第一波攻势。 而后萧炌再下将令,陷阵军圆阵趁机快速转变,结成一个小型八卦阵,打定了主意,就在此地鏖战下去。 律军也不是傻子,稍稍让出些许,弓箭手汇集起来,向着陷阵军就是一拨箭雨射落。 叮叮当当的金铁撞击声响成一片,雨落巴蕉似的。 但陷阵军重甲,也并不是那么好破防的,仅一轮箭矢,造成的杀伤极为有限,多数羽箭也只在重甲上留下一些凹点划痕,并没起太大作用。 反而阵中的陷阵军,取了弓弩在手,弯腰驼背拉弦搭箭,嘣嘣作响间,将弩矢分作三层射了出去。 律军盾墙后,霎时倒下一小片。 萧炌抡起大锤,带着亲兵队,重新上马,奔着弩矢落处,就杀了过去。 砰的一声,大锤将两面大盾砸碎,萧炌直接跃马而入,大锤左右打砸,律军阵中不断有人影抛飞而起。 其亲兵队也是骁勇非常,人皆一柄偃月刀在手,拖刀暴斩,一时间律军盾墙前长矛断碎,木屑飞溅,而后一柄柄大刀,落在盾墙上,将盾墙斩的一阵摇晃。 然不待阵脚稳住,一排马蹄便踏落过来,砰砰作响间,将此处盾墙冲倒踏在脚下。 “撤!” 萧炌一锤打杀一员律将,见律军阵列逐渐补上,果断率队回撤,在又一波弩矢掩护下,回返阵中。 一时间陷阵军一半在外结成堡垒,一半不时策马出击,与律军步卒展开一场局部攻防战。 而与此同时,无双营和虞侯轻骑已经汇聚一处,杀至敌军中央。 两千虞侯轻骑,并散兵两营横陈开来,挡在无双营身后。 剩余三百八十骑无双银甲,直面穆冶虎中军所在。 “无双!” 无双营都尉苏晋高举银戟,暴喝一声。 “武昌!!” 无双银甲一并高吼而出。 三百八十骑无双银甲,随着苏晋悍然前冲。 长戟所向,斩将夺旗。 “迎战!” 穆冶虎冷眸看去,大手一挥,身后五千精骑跃马扑上。 无双营似乘风扬帆的孤舟一般,破入律军精骑浪涌之中。 虽然速度算不得太快,但脚步却是一刻未停,直直奔着穆冶虎杀去。 苏晋银戟之上罡芒隐而不发,即便此刻也是无有一合之敌,沿路已是连斩律将一十三员,尽皆一招制敌,勇猛之极。 穆冶虎远远看去,心中惊骇不已,蓦然冷汗顺着脊背滑落。 但其终究不是沙场新丁,还是快速冷静下来,调集一队精锐轻骑在侧,手持一张大弓,静待着苏晋杀至射程之内。 “搭箭!” 在苏晋杀近百步之内时,穆冶虎唰的抽出一支羽箭,搭弦张弓,同时高喝一声。 身侧两百轻骑精锐,也是随之一并搭箭张弓。 嗖的一支冷箭,从穆冶虎手中射出。 紧接着,二百轻骑手中的箭矢,也随之而去。 穆冶虎并不精善射艺,所以他这一箭,只是指明方位之用,并非奔着杀敌而去。 苏晋正一戟刺落一名律军精骑,突觉寒毛竖立,银戟在身前盘扫旋劈,当当挡落十数支箭矢。 然而其身后几骑无双银甲,就没有那么好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噗噗被射中数箭。 虽然无双银甲,防御力也不低,不至于被就此射杀,但此间鏖战之中,尽是受伤,便已然致命。 趁其受伤间隙,身侧数名律骑扑上,就要将之挑杀。 苏晋忙两道戟芒挥出,将那几名律骑斩落。 后方也扑上几名无双银甲,将伤者掩护在内。 苏晋眼中疲色和冷芒闪逝,不再顾忌阵列,当先一人单骑,破阵杀出。 白马过隙,银戟翻舞,其化为一道掠影突入,身后尽留一地残红。 “死来!” 奔至台下,银戟劲芒辉耀,苏晋直接跃离马背,向着穆冶虎当头斩落。 穆冶虎擎了大刀在手,也是尽起真元,劲气催发,一刀对斩过去。 锵的一声,刀戟对在一处,穆冶虎瞬间被压弯了手臂,腾腾往后退出数步。 不待其稳住身形,再展刀势,苏晋已经拧转长戟,又是一戟当胸刺来。 穆冶虎一时万念俱灰,满脸灰败愕然之色。 第九十二章 有的打 “开!” 尽管穆冶虎心头惊颤,但也不可能真的就地等死。 猛地一咬牙,长刀是来不及拉回再挡不假,但其真元汇起,手中仓促凝起一缕劲气,化为刀芒,当先向着苏晋刺来长戟斩去。 两人虽过招短暂,但本身都是高手,穆冶虎也心知对方一身真元比他还要凝炼浑厚太多,这一道仓促刀芒,自没有可能就此挡落苏晋这刺来一戟。 果不其然,交击瞬间,刀芒便被苏晋银戟斩碎,璀璨的银戟熠熠生辉间,前刺之势只是微微一顿,便再汹汹而进,如猛虎下山一样,势不可阻。 然而待银戟递至身前的刹那,穆冶虎却是一把将之攥住,混凝着劲气的手掌,鲜血淋漓,也不松开。 饶是苏晋气力雄浑,将其手臂压回胸膛,戟尖甚至都透入穆冶虎战甲,刺入其胸口之中,穆冶虎的手也兀自未曾松懈半点儿。 让得苏晋银戟只刺入身体寸许,便不得再进,咯吱吱的瘆人声响下,锐利的戟刃,已是破开血肉,与穆冶虎指骨摩擦在一处。 争取得这片刻喘息之机,穆冶虎手掌上钻心剜骨之痛,反而让其更多了些破釜沉舟的凶厉。 持刀的右手拧起大刀,就是向着苏晋头顶劈去。 显然是打算要么将苏晋逼退,要么干脆与其同归于尽。 然苏晋只是冷眸看去,并不为所动,后脚发力,前手拧动,顶着穆冶虎连进两步,让其大刀失力的同时,将其掌心剜下一大块血肉来。 “死开!!” 穆冶虎痛的暴吼一声,含胸弯背,手中攥着戟尖往下一按,将银戟从胸口拔出。 同时长刀一荡,送开手掌,将银戟向下打开。 随即便准备贴杆行刀,划向苏晋手腕。 苏晋银戟拧转回拉,咔的一声用戟援卡住穆冶虎大刀刀盘,顺手往身侧旋压过去。 穆冶虎双臂较力尚且不敌苏晋,遑论只单手持刀,刀身顿时不受控制,往一侧翻落,带的手臂都被掰转,横别在那里,差点脱臼了去。 但不待其自己较劲,压回膀子,苏晋便已然将长刀舍弃,银戟自下撩起,勾啄前递,凿向穆冶虎肋下。 穆冶虎身形连忙暴退,横摆刀杆,用刀尾挡向戟刃。 谁料苏晋进势更快,身子一转,长戟改为倒拖返持,戟鐏似钝矛一般,直接砸在其心口处。 这一下力道之大,不仅将穆冶虎胸口铜护砸碎,更将穆冶虎整个人砸的双脚离地,直接倒飞而出。 然苏晋怎会罢休,更不会放弃这大好时机,银戟兜转,不待穆冶虎跌落远处,银戟便狠狠啄在其肩头,将穆冶虎肩膀贯穿,击落在地。 这一番交手,说时迟那时快,根本没给台周律军将士反应的时间,穆冶虎便已经是狼狈败倒。 直到此刻,台上几名律将,才堪堪奔近,向苏晋围攻过来。 苏晋手上发力,直接将穆冶虎身形拖回,银戟拔出,旋斩拨开律将齐齐攻来兵器。 且脚下也是未停,直接抬脚向穆冶虎颈间跺去。 砰的一声震响,穆冶虎双臂死死叉在颈前,将这一击挡下。 可随即脸上便觉一阵温热,双眼被鲜血蒙住,不由闭上眼睛。 连忙再睁开看去时,台上七八名律将,居然已是身首异处,只见不断有从台下射来箭矢被苏晋快速挡落。 这点将台本就是临时拼装的,皆是木制,此时不断有箭矢被挡落射入,哚哚声响不绝于耳。 尽管穆冶虎也深知,此下除此之外,并无再好办法,那些轻骑箭手,若是不以此牵制苏晋,恐怕下一刻他就得毙命在其戟下。 但不断有箭矢擦肩而过,就在其身旁落定,也是不由让他眼皮直跳,面颊抽动。 更有甚者,这些轻骑箭手这一转变方向,全都奔着苏晋而去,一时失了整齐不说,余下的无双银甲,也是再无阻滞,看着不过数十步远的点将台,双眼如狼,心头火热。 当下是冲杀的更加欢畅。 仅片刻之后,苏晋便觉得身周袭来箭矢,逐渐零星,打眼四下一看,律军点将台两侧,已是被熟悉的银甲包围。 一个个无双银甲,抡起长戟,律军轻骑不住被斩落下马,难缨其锋。 苏晋不由分说,丈戟就向已经悄然推向台下的穆冶虎在杀去。 虽然苏晋此时多少也有些狼狈,身上更是插着三五已经被其斩断了去的箭矢,业已身负不轻伤势。 但穆冶虎仍是亡魂大冒。 可他双臂骨折,胸口肩头,皆受重创,别说动武,要不是求生欲望强烈,此时连动都不想再动一下,每挪动一步,都得忍受体内体外的剧烈痛楚。 根本没有办法,再去挡下苏晋的一招半式。 职其绝望之际,一名轻骑从已被冲乱的阵型中飘身而出,拳头大小的流星锤被其甩掷过来,擦着他耳边直击身后。 苏晋探戟将之挑开,却觉手腕一震,眼中讶异之色,一闪而过。 而那流星锤也被来人拉回,长链抖起,复又再出,缠在穆冶虎腰间,将人拉下台去,扛在肩上。 苏晋不及多想,转身一戟将律军大纛砍倒在地。 台周无双银甲登时发出一阵高喝,攻势愈发猛烈。 尽管只剩不足半营人马,却是悍然无畏,将律军轻骑冲的七零八落,死伤一片。 苏晋业已手持律军纛旗,复杀入敌阵之中,紧追穆冶虎身形而去,一副誓将敌阵杀穿的架势。 本还打算让救下自己之人,去拿下苏晋,自己再整兵马,将狼骑全部围杀阵中的穆冶虎,见后军轻骑已是散乱非常,溃败之势已现,遂沉默了下来,任由那人带着自己飞奔而去。 沙场之上,纛旗可谓一军定海支柱,不可擅动。 此下律军点将台上,将帅一空,旌旗倒落,离得远些的律军根本难知究竟。 本就战事不顺,死伤惨重下,心头支撑也是随之垮塌。 再及苏晋扛着纛旗,不断向律军阵后杀去,不知情况的律军将士,直以为这是撤军之相,也不由开始随之后退。 狼骑各部登时压力大减,快速汇拢一处,衔尾冲杀起来。 一退一进间,更显狼骑势无可挡,如群狼追逐游猎羊群一般,竟然渐成三面围堵之势。 萧炌带着自己亲兵队和一团重甲,更是彻底杀疯,把自己当成攻城锤,不断敲开一波波留下断后的律军阵列,率军追杀。 律军连打带退数里远,失了统筹调度之下,终是各自为战,谁也不愿再留下断后送死,一哄而散,彻底溃败开来。 此时狼骑在萧炌的命令下,反而是兵锋稍缓,虽一直尾随在后,但并不再一味追杀。 而是散落围追在后,将律军逼离向北,不予其逃回营中。 此间律军数次有人汇聚兵马,想要原地反攻。 每逢此节,萧炌皆亲自率军,将之杀散。 来回数次,久等驰援不至,反攻无力的律军,只能认命向北亡命而逃。 而另一边,敖赫也是下了狠心,不管其他,盯着那三千轻骑埋头冲杀,根本不管另一个方向的情况如何。 贺若哲宇却相当果决,眼看情势不妙,一时半刻不可能再有合围狼骑的机会,战机已失。 且眼前这些大溱勇士悍不畏死,不好相与,再战下去,恐损兵折将太多。 当下直接摆脱那持镋之人,回返后阵,重新整军,亲自率军断后,令精骑撤出。 同时派出亲兵前绕,下令前军摆脱,自行回营。 那持镋之人,率军追杀片刻,便下令停军,转回与敖赫合兵一处。 “敖兄,该与萧将军汇合了。” 相对杀红了眼的敖赫,那持镋之人,冷静非常,见敖赫仍欲追杀过去,将其拦住。 敖赫正欲开口,便见其身后之军,已是少了近半,顿时把话咽了回去。 眼前之人,名为杨谷,曾是北江府鹰扬第一军都尉,而今是挂印辞官,只身而来。 其带领的,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大溱将士,而是临近边地的江湖人士和伤退老卒。 宁王召集十万民勇,只是随军从北宁出发,押运粮草物资,前来增援之数。 北境各地,还有很多临近边地的勇士,自发汇集,向北地先行增援而至。 敖赫当时从关城外突出南行,便是先与其一众相遇,聚在一起,找到了狼骑所在。 听从萧炌调度,在今日引为在外奇兵,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但今日作用是发挥了出来,可这些伤残老卒和本不通军伍的武人,也是损失惨重,全然是拿命在阻敌。 “只要三关不失,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咱们,有的打!” 见敖赫神色有些痛苦,杨谷言道。 “嗯。”敖赫闷闷应了一声,看了眼关城方向,摁下心中情绪,与杨谷一道率军往北,与狼骑汇合。 此役只是一个开始,其后数日,狼骑隐在狼山之中,以苏晋、杨谷、敖赫为首,无双营、虞侯军并镇北第三军千余马军,四下出击,不断向雁北关方向出兵。 每逢律军攻城猛烈之时,便有一支精骑,从外横插战场,袭扰阻敌,在外形成牵制,给雁北关守军减轻压力。 而其余狼骑中军八字营,也开始不甘寂寞。 同时,镇北关外,溱律两军,也是不再按捺,终于展开交锋。 第九十三章 镇北关外,两军点将 镇北关。 此次北律大军南攻,镇北关律军外屯驻的兵力是最多的一个,但却格外的安宁。 不同于雁北关大战一场接着一场,直接一开战,就将大半兵力压上,将雁北关团围在内。 镇北关这边,律军从初到之后,便是在远隔五十里外,安营扎寨,除了日常排除斥候游骑,探巡八方外,连镇北关外的戍堡都并为夺取、毁去。 关内的应对,也同样与雁北关大不相同。 镇北大将军蒙鏊,将左右前军,尽数屯放在上镇镇城之中,左右虞侯军、左右后军,则各自屯驻在左右两镇城之内,偌大镇北关关城内,只有镇北第一军中军留守在内,兵力全部分散开来。 更令人不解的是,在蚩彦骨六如,终于准备发动攻势之际,镇北大将军军令传达各处。 镇北第一军中军千余马军,并大将军蒙鏊亲兵营三百精骑,随蒙鏊亲自离城出战。 同时左虞侯军,左前军,左后军,三军离城,随行在上镇之外,列阵于野,与大将军蒙鏊汇合一处。 满打满算,镇北第一军所调动的,不过七千战兵,居然弃城不守,放弃最强臂助,不倚地利,准备在旷野与律军正面交锋。 而律军足逾二十五万众,近三十六倍的兵力差距。 尽管蚩彦骨六如等一众大律帝王将相,对蒙鏊这个大溱战神,有着怎样的高看,此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直以为荒谬之极。 但如此战机放在眼前,他们自也不会放过。 律军在镇北关上镇镇城二十里外,搭起一座五丈高台,分作三阶。 最上首,已是一身黑金皇袍加身的蚩彦骨六如,一身金甲,头戴帝冕,脚踏金履,高坐盘龙金椅之上。 其身侧除了侍立在侧的太监,以及等候皇命,代为传令的令官外,只有三人与之同处。 其一为蚩彦骨六如的刎颈之交,律巳延叶护,淳虞寒,其身高六尺,阔肩厚背,一副漆黑厚重的墨甲在身,俨若一巍峨巨灵。 另外两人则并非武将出身。 一人形容清矍,淡眉鹰目,青年长须,身量只与寻常男子等同,可气度不逊淳虞寒分毫,威严之态,还要更胜一筹。 且其座位,也比淳虞寒这位北律新皇的刎颈之交,更近那金椅半步。 正是而今律朝大琹王,晋冶冥。 晋冶家族作为律朝三大皇族之下第一大族,历任家主,都是律朝首辅大相,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三大皇族,非在任者,也要略微逊色其一头。 同时,律朝历代皇位,不论落到谁家,遍数律朝历史至今,九成各代帝后,都是出自晋冶家族,也因此被人冠以后族之名。 晋冶冥本来并非当代大琹王继任首选,可他选中效忠的蚩彦骨六如,得成新皇,在随着皇位更迭的家族内斗之中,他也自然胜出。 尽管蚩彦骨六如还未赢下所谓赌约,但晋冶家族内部的争斗,已是先行尘埃落定。 蚩彦骨六如而今所掌握的,律中部地区四成势力,有一多半,便是晋冶冥夺取晋冶家家主之位后,给他带来的助益。 最后一人,则是蚩彦骨六如的长子,蚩彦骨启衡。 蚩彦骨启衡,比蚩彦骨末英大的不多,而且不似弟弟一般常流连在外,反而更显年轻一些,其棱角稍柔,但神色淡然,城府不逊乃父,虽不善军伍,但尤善内政。 从数年前开始,蚩彦骨六如便将所有内政交由长子打理,除军国大事外,其皆有临机专断之权,无需禀报。 此役随行,是其第一次踏足战场,不为别的,只是蚩彦骨六如有意带他历练,免得军中将士,只认得次子,而不识其人。 同时,这么庞大的一场战役,各方调度,粮草供应等具体事物,也都是极为繁杂冗多的。 这些就都是蚩彦骨启衡在操持调度,将一切布置的有条不紊,很好的平衡了各方大军,林林种种,皆处置有度,减少了军中很多矛盾,换来很多将士的由衷信服。 除几人之外,另两级台上,大律战将足有三百之数,相比于蚩彦骨末英的麾下多是青壮一辈将领,此地汇聚的皆是四旬以上的沙场老将。 见大溱一方,先行摆出阵列,次级台上,一员老将转向高台,神色肃穆道:“陛下,老将请领先锋大军,出阵迎战。” 干净利落,没有一句废话,神色也不见丝毫轻慢,反而颇为郑重。 对蒙鏊的布阵,他虽然不解,但驻守边境十数年,他与蒙鏊打的交道,可是太多了,并不以为其会无的放矢。 此刻请战,也是抱着前去试探之意。 蚩彦骨六如看向淳虞寒,后者起身道:“乐辽将军对蒙鏊和镇北军相持多年,对其极为了解。臣下以为,首战乐辽将军应是最适合人选。” 蚩彦骨六如复将目光看向台下众将,众将并无人起身相争,也并无异议,只静待他下旨发令。 蚩彦骨六如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但蚩彦骨启衡和晋冶冥却是一齐眉头微动,察觉到了其那一丝淡淡的不悦。 但两人也并未开口,只是静待在旁。 没过多久,蚩彦骨六如看向乐辽节,淡笑道:“乐辽将军,忠勇可嘉,此战便令老将军为前锋主帅,整军出战,扬我国威。” 说罢,起身走到台下,手向侧伸,再道:“取朕青溟剑来,朕亲手为老将军佩剑,祝老将军旗开得胜,贺我大律武运隆昌!” “老臣叩谢陛下!” 在一众大律将士,随之高喝武运隆昌之间,乐辽节拨甲单膝跪地,领旨谢恩。 蚩彦骨六如探手将人扶起,亲手将一柄并不华丽,一看就是真正杀伐剑器的四尺宝剑,悬挂在乐辽节腰间。 这一幕可谓是看的诸多人眼热不已。 青溟剑并非什么尚方宝剑,御用配饰,但却是蚩彦骨六如从青年时期初入战场时,便随身携带使用的战剑,意义远比其而今身配帝剑,要更重要的多。 虽然乐辽节在军中也算威望不俗,可在很多人眼中,其更多的是熬出来的资历,并非打出来的威名。 而且其只是小贵族出身,门第要比在场大多数人都逊色很多。 现在这一遭,在很多人眼里,这就是其腾云直上的晋身之阶,无论此战之后,其胜败存亡,都已简在帝心,仅凭此剑,大律半数权贵,就不敢不对其假以辞色,郑重相待,不敢轻怠。 乐辽节自己自然也是欣喜激动非常,有了这柄青溟剑,即便他在此间战死,家族后辈,也将有诸多受益。 此前请战是为国为战,当下却也更多了些私心在内。 只不过这个私心的促使下,不是削弱了他的战心斗志,反而更让他起了效死之心。 他并不以为,自己真能战胜蒙鏊一场,也并没有失去冷静。 他只是想尽可能的在这一战中,去展现自己的忠勇,让眼下的好事,不会变成恶事。 咚咚咚…… 律军战鼓擂响,乐辽节眼神坚毅的阔步行下高台,上马往前营整军。 随后,律中路军三万前锋踏阵而出,向镇北第一军阵列逼去。 “刘虞。” 镇北军方面,蒙鏊面色默然的看着律军踏来,开始点将。 镇北第一军左前军郎将刘虞,当即应命。 “末将在!” 其人身高五尺又半,并不算魁梧,但目光格外坚毅,一张国字脸上衬托下,更给人一种可靠之感。 “三军刀盾予你麾下,列阵在前。” 蒙鏊的第一道将令,随之下达。 “末将领命!”刘虞朗声领命,接旗前奔。 紧接着便是第二道,“肖戈,率马军沉于两翼。” 中军马军营都尉肖戈,阔步而出,领命接旗,提着长槊快奔向后,集结马军。 其体型欣长,孔武不凡,但年纪却是不大,仅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其也是勋贵出身,但却十四岁起便跟在蒙鏊身边,是镇北军中实打实的戍边老卒,也是蒙鏊引为传人的几个后辈之一。 “甘屈。” “末将在!” 随着蒙鏊的话音落处,又一员骁将站出,其只有寻常男子身高,整个人却约莫有两个寻常男子宽厚,往那一站,像个石墩子一样,长得却是一副庄稼汉的模样,看着憨厚朴实之极。 其身后背着一对四尺短镋,却隐现暗红之色,显得极为凶厉狰狞,与其本身形象,大为迥异。 “领三军跳荡,听令破敌。” 蒙鏊的命令没有久待,再次传下。 “甘屈领命!” “蒙玦。” 蒙鏊的亲兵都尉,也被点将而出。 其是蒙家家将,家生子,也是蒙鏊的第三任亲兵都尉。 相比先前几人,蒙玦神色紧张中夹杂着激动。 蒙鏊已经数年并未亲临阵前,他们亲兵营,也是许久未曾切身参与大战之中,相对而言,也就少了许多磨砺。 眼下这一来,就是这般重要的战局,纵有终于可以得展抱负之心,却也终究心有忐忑,怕负了大将军重任,更怕耽误了战局胜负。 蒙鏊也是多看了其几眼,对其露出一抹微笑,予以鼓励和安慰,“放手去战,蒙家子弟,没有孬种!领三军奇兵,待令而动,去打出我蒙家儿郎风采来。” “喏!”蒙玦领命接旗,压下心中杂绪,前往整军。 “你们几个也别看我了,王珲,去领三军矛手。李却,领三军弓弩手。余下众将,等候补缺。” 看着余下众将不住投向自己的殷切目光,蒙鏊道出余下安排。 左虞侯军郎将王珲,和左后军郎将李却,当即欣喜领命。 余下随战将领,虽有些遗憾,但也迅速整肃神色,将目光投注在战场之中。 随着蒙鏊做出调度,镇北军阵列也快速调动起来。 同时,律前锋军也已经逐渐逼近,战事,一触即发。 第九十四章 镇北关,战起 咚咚咚…… 呜呜呜…… 旷野之上,溱律两军鼓号雷响。 律军一方,乐辽节所领三万前锋军,稳步缓进,并未急急扑上。 他同样使用了门钉阵,只是稍有变化,以五千步卒每五百成营,列为十阵方队。 十队步卒前六后四,呈犬牙状交错结成一道弯弧,横列在前。 但隐隐间,十个方队,有左右各五之分。 且方阵之间,各列布一个三百弓弩手组成的三角阵,加上正中一个,共七个弓弩角阵。 除此之外,在正中角阵后,陈列了两千精锐重甲步卒,是为破阵之军。 再后便是乐辽节中军所在,以两千具装甲骑组成。 中军左右则各有六阵步卒,同样每阵以五百之数组成。 再后则是倒品字形分布的一万两千轻骑,各四千人一军。 乐辽节没有先以轻骑袭扰试探之意,而是直接在里许外,令中军及后军住马止步,前军步卒、弓弩手阵列,皆开始加快脚步,直扑向前。 同时左右两翼步卒,再行两百步后,也渐止脚步,留待军令支援向前。 而镇北军一方,左前军、左后军刀盾手叠成三列,左右并起横贯在前,一字排开。 左虞侯军刀盾手沉压在其后,也是留以支援补足之用,作为后备。 在其后,三军跳荡兵,手持大盾,结成层层盾墙,其后便是三军弓弩手,同样一字横开,并无花哨。 至于三军长矛手则还在弓弩手之后,列为三座锋矢阵,押后静待。 左翼三军奇兵陈列,吊在远处,一侧便是也被调为后军的马军所在,既为后军,也护右翼。 蒙鏊所在中军,则只有亲兵营围绕在侧。 两军交锋,箭矢先行。 在进入七十步相距范围内,律军先行发难,前排六个方阵步卒,猛然前冲,同时前排五营弩手端弩斜举,停留在原地。 嘣嘣弓弦震颤声,响成一片,一层黑压压的箭雨,似铺满了天空,兜头向镇北军阵列射来。 镇北军阵前,一面面大盾搭起,顶在头上,箭雨哚哚射在盾牌上,很快就插满了一层,像个巨大的刺猬一样。 但这一轮箭雨,带来的杀伤,却是微乎其微。 而且很快,镇北军也展开了反攻。 前排刀盾手蹲下结成盾阵的同时,也将面前视野,尽数暴露给身后袍泽眼中。 左后军郎将李却,眼角这一场箭雨掩映下,敌军步卒已经奔近不足五十步,当即举起手中令旗。 随着弓弩手令旗高举,一众隐在跳荡兵盾墙后的镇北军弓弩手,默默抽箭搭弦。 镇北军各军,当下弓弩手装备都一样,战弓一张,大弩一架,弩矢五支,箭矢十支,另配横刀一口,胸背甲加小胄一顶。 李却令旗一落,三军一千八百弓弩手,同时从跳荡兵盾墙后跑三步,端弩斜上抛射而出。 然后又快速跑回盾墙后隐蔽,将大弩放下,拿弓搭箭在弦,同时握在弓把的左手,还各自握着两支箭矢。 双方都是经年交手的老对头了,对彼此都极为了解。 是以镇北军一方这一波箭矢,也并未带来多大杀伤,在律军箭矢落下之后,律军步卒前方阵列,便是很快停下了脚步,也团聚一处,列阵防御起来。 只是片刻,箭雨落尽,律军弓弩手业已再度搭箭完毕,端弩便发。 律军步卒也是散开盾阵,再次快速前奔起来。 但这次箭矢落毕,镇北军的反击却是并未到来,让得结阵步卒尽是犹疑了一下,却也没罔顾军令,而是照例有停了下来,竖盾遮挡,给身后弩手搭箭在弦的时间。 后边四阵则是得到命令,踏前横列,开始掩护弓弩手再往前行。 就在此时,镇北军右翼后方,一阵旌旗翻滚,千余马军翻身上马,向右前移动。 律军后军随之而动,左翼轻骑方阵前掠。 但大军展开,人数极众,战场阔度自也不小,两军骑兵即便有所动作,也尚需时间。 反而正面,再一轮箭矢落下后,律军步卒已经是奔近镇北军阵前不足三十步,跳荡兵盾墙,也是被纳入射程之内。 律军顿时不再顾忌,前排步卒方阵大步狂奔,后方弩手压制向跳荡盾墙,将箭雨覆盖向后。 刘虞顶着一张方牌大盾,身在最前,顺着缝隙一直向外探看,在看到律军奔近不足二十步远时,顿时暴喝一声。 “杀!” “杀!” 刘虞身边的镇北军士卒,以及他的亲兵队,也是跟着暴吼出声。 此举喊杀提气只是微末,主要作用便是传令。 一个人的吼声,在这旷野战场上,实在微不足道,但百人、数百人一齐震吼,足以让附近将士都听个真切。 千余刀盾手登时散开盾阵,肩挤着肩,盾叠着盾,密密麻麻的站在一处,叠出一个紧密坚实的盾墙出来。 砰砰砰作响间,律军步卒玩儿命撞在盾墙上,盾砸脚踢刀砍剑刺,混着此起彼伏的喊杀呼号声,将战场的静肃打破,变得无比嘈嚷起来。 可镇北军刀盾手的盾墙,就如一道青石堤坝,将士们咬牙抵盾,坚不可摧。 “三箭速射!” “放!!” 后方李却高声大喊,令旗舞动,跳荡兵盾墙后弓弩手快速撤出掩护,手中三支箭矢,飞速倾泄出去。 他们不用瞄准,眼前盾墙就是最好的标尺,箭矢沿着盾墙上方尺余跃出,直奔阵前三十步范围罩去。 律军步卒后方将士登时被射倒一片,阵前刀盾手的阵列外,律军一时没了后方兵力涌上,冲力顿时为之一滞。 刘虞看着划空而过的箭矢,当即暴喝下令,随着将士们的高喊声响起,刀盾兵阵列,让开数个缺口,律军本就人挤着人往前涌动,这一下就连推带搡的涌进来二三百号人。 甘屈带着百来跳荡精锐,从自家盾墙后钻出,快速向涌进律军扑上。 这些跳荡精锐极为悍勇,手持重兵器,皆是双持,在甘屈带领下,不多时便是将被放入的律军,打杀过半。 但此时堤坝有了缺口,也是有被泄洪冲垮的风险。 可刘虞带着刀盾手,却并没有再将之封堵上的打算,只继续稳固身前盾阵,确保打开的缺口,不被真的撕开。 而律军自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一半的步卒仍在对着盾墙砰砰攻击着,一半人则飞快涌向临近缺口处,想要越进去,从里面将镇北军阵列,彻底敲碎。 只是他们不慢,甘屈带领的跳荡精锐速度更快,根本不管余下一些冲进来的律军步卒,直接补到了缺口附近。 两人宽窄的处处缺口间,皆有数名跳荡精锐堵在两侧,欻欻将手中兵器捅出,一个又一个律军步卒倒在缺口处,很快便叠摞而起。 同时,镇北军余下跳荡兵和弓弩手快速左右回缩,团结成阵。 而长矛手则在左虞侯军郎将王珲的带领下,快速插上,接在甘屈等人身后,补在缺口处。 甘屈则带人回撤,让出战位,与李却一同,将跳荡兵和弓弩手重新整军集结起来。 此时,镇北军马军在肖戈的率领下,也赶至阵前,不过只奔至跳荡兵身侧便停了下来,并未夺阵而出。 律军中,乐辽节迟疑片刻,还是未下令左翼轻骑收拢回来,而是令旗摆动,命其前往佯攻镇北军右翼。 谁料即将接敌之际,镇北军马军快速回撤,压根没有与之交手的打算。 反而是跳荡兵方向一转,阵列散开,掩护在弓弩手身前,快行赶到侧翼。 李却令旗摆动,弓弩手不由分说就是张弓开射,速度飞快的将三支抽出的羽箭,尽数射出。 阵列外,律军轻骑登时被射落一排。 措手不及下,律军打马便欲兜远一些,脱离镇北军射程之外。 肖戈长槊一摆,同时率军回绕,从一侧向律军轻骑扑去,与甘屈李却所部,对这支轻骑,形成夹击。 更有甚者,蒙鏊身侧镇北军中军三百亲兵营精骑,也上马冲来,气势汹汹。 律军轻骑领将察觉不妙,本也只是领命佯攻,不用等乐辽节调度,便自行率军回返,不想与之纠缠。 甘屈李却带人止步,亲兵营也并未追击,但肖戈所领马军却是尾随在后,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 可律军轻骑却是越行越远,两者距离被逐渐拉开。 突兀的,肖戈率军马速骤然提起,向着律军弓弩手所在,横插而去。 第九十五章 坑杀 在肖戈率军杀入律军前方阵列之时,乐辽节也是当即下令,后军轻骑全部压上,绕向两侧,奔袭镇北军后方。 紧接着,律军两千重甲步卒前压,并没有去应对肖戈所领马军,而是快速奔往两军阵前,想要打破镇北军阵前防线。 战局在瞬间,直接转入白热化。 而面对律军的汹汹来势,镇北军留待后备的一众将校,也是面色浮动,不由看向蒙鏊。 眼下镇北军大半兵力,都汇在阵前,中军后军薄弱,来袭敌骑更是一举过万,不由得他们不心生慌乱。 然而蒙鏊自横刀立马,岿然不动,全然没有看到敌方攻势汹汹的样子。 “令,跳荡、奇兵,全军压上。” 少顷,时刻注视着战局的蒙鏊,再下帅令。 身旁传令官二话不说,摇旗擂鼓。 甘屈兴奋一笑,拎着双镋,就带着跳荡兵杀了出去。 “掷!!” 但甘屈却没有奔在最前,而是居于中央,一声令下,一众跳荡精锐尽皆大步跃起,三步之后身形猛然一滞,将手中投矛向前甩掷而出。 投矛的破甲之效,要比箭矢更强,射程却是不及弓弩,但眼下用出,倒也足够。 投矛划过两军阵前堆叠处,在律军最密集处落下。 趁着不少律军被贯透在地,甘屈狂奔而出,带着百来人,疾掠至阵前。 “跃!” 甘屈大脚在地上狠狠一踏,便是越过人墙,自身杀入敌阵之中。 而其余跳荡兵,有这个能耐的,却是寥寥无几。 只见他们三十多人汇在一处,用大盾在自家盾墙搭成一个斜坡,后方甩落投矛的兄弟们赶过来,正好踩着斜坡飞奔跃出,落在敌阵之中。 噗噗被律军直接捅杀在半空的有之,顺利落入敌阵的却也不在少数。 而他们落入敌阵之后,也迅速发挥了作用,在律军阵后搅开了花。 尤其是甘屈带着的二十多人,左杀又突,迅速扫清一片敌军,将左近弟兄都收归一处,百来人直接在律军阵中,摆出一道长蛇阵来。 甘屈双镋翻飞,左手勾倒一名律军,右手短镋紧接着递出,捅死其身后再来一人。 然后再勾再次,一身熊力,被其发挥的淋漓尽致,寻常律军步卒,挡不住其一镋攻势还好,挡住的,下一刻便被另一只短镋拍飞开去。 眼下两军对冲,谁的脚步都是片刻不停,没人会去避让脚下,倒地的将士,八成都成了肉垫子,没死的不多时也被踩死。 甘屈带着人像是一条游蛇,在律军阵前不断穿行。 刘虞见状,忙带人撤去眼前一段阵列,打开一道门户,身后长矛手列队而出,两丈枪矛入林刺出,霎那间就刺翻一小片补来律军步卒。 紧接着,刀盾手踏前推进,盾墙再起,长矛手掩入阵中,跳荡兵兜转杀回。 几次三番,在律军重甲步卒压上阵前的时间内,镇北军大肆收割一通,压力大减。 律军步卒的攻势,也在这般杀伐下,渐渐缓止,前扑的脚步渐入迟滞,一时不敢前攻。 而这也让一直行进缓慢的重甲步卒,得了机会,排开两侧步卒,快速向前挺近,压在最前。 “撤!” 甘屈身在场间,察觉不到具体情况,但蒙玦已经率队赶至,登时提醒起来。 甘屈迅速从刘虞给他留出来的缺口,带人回退阵中。 刘虞和王珲,也带着刀盾手和长矛手,重新列阵以待。 尽管交战时间,并不算特别长,但全身心的投入,激烈的厮杀对撞,阵前刀盾手和长矛手的体力,都有大幅度的下降,很多人握着兵器的手,都开始有些麻木、颤抖。 只是即便如此,自刘虞等人以下,阵前将士无人有丝毫懈怠,不敢有片刻轻松,皆是卯足了劲头,等待律军将至的又一波攻势。 及此时,律军轻骑也从两翼杀来,万马奔腾而至,地面都随之颤抖起来。 “砰!” “砰砰砰!” 连串的巨石飞落,砸在律军轻骑阵中,一阵人仰马翻,律军轻骑前阵,登时松散起来。 但停是不可能停的,全军马速已起,贸然停下,不仅会阻断后军冲施,更容易被来不及收势的后军,直接挑落。 而且他们尽管阵列变得松散,也足足有千余骑,扑向了镇北军阵列附近,并不虞镇北军而今薄弱的中军会给他们带来太大阻碍。 建功立业,就在当下的念头,更是让得众多律军将士双眼赤红,势如疯狼。 “操家伙,上!” 李却令旗舞动,一众弓弩手,自己持了跳荡兵留下的盾牌在手,一伍调出两人持盾,余下三人弓箭杀敌。 这次不再是齐射而出,各伍将士自寻敌手,弓弩手阵列,散如落棋,并未聚在一处。 律军一千夫长,挥舞长刀当先杀入镇北军阵列之中,当头向几名镇北军弓弩手杀去。 “杀!” 一伍弓弩手,两人持盾挡在身前,三人玩儿命的将箭矢向那律千夫长射落。 那律军千夫长挥刀将箭矢打落,战马快速冲至五人身前,狠狠撞在两面大盾之上,两人直接跌飞开去,战马也是长嘶扬蹄,直立而起。 三名镇北军弓弩手,直接抽刀冲上,两人挡向那千夫长斩落长刀,一人挺刀捅在马脖子上。 战马痛嘶翻腾,那千夫长一时不察,手上劲力一轻,被两人挡落这一击,不待恼愤,便是长刀阻地,跃离马背,一脚将偷袭马匹一人踹飞出去。 可持盾两人,这时也挣扎着站起来,擎了弓箭在手,簌簌两箭向他射落。 那千夫长落地未稳,便拧身躲去,却终究慢了一丝,左肩被一支羽箭钉入。 不待其再有动作,一名临近的弓弩手,直接舍了横刀,双手抓在他持刀手臂上,另一人横刀向他腰间捅出。 律千夫长飞起两脚,就把两人踹飞,一杆长槊就出现在了眼前,噗呲一下,刺入他的咽喉。 相似的一幕幕,先后出现在战场上,蒙鏊的三百亲兵营杀入战场,在弓弩手的配合牵制下,快速斩杀入阵律军。 而更惨烈的场面,则发生在律军轻骑后阵。 只见镇北军身后上镇镇城中,不断有飞石砸落,很快一阵并不小,但在而今战场下也不被多少人听到的咔嚓声响起,镇北军阵列左右两翼外一阵天塌地陷,烟尘四起,快速冲杀向前的律军轻骑,下饺子似的,跌入两丈深坑之内,被底下的长矛木桩,串了葫芦。 整个律军轻骑阵列,直接从中消失了一片,后方还不断有人被不知情况,没停下速度的律军轻骑推挤掉了下去,或是直接被无意挑杀了去,好半天才全都反应过来,止住了马速,停了下来。 这些陷坑,单个面积都不大,不过丈半长宽。 可数量却是极多,似已经挖好的陪葬坑,一个挨着一个,塌了一个就会把两边也给拽倒,互相接连。 而镇北军一方,趁此间,跳荡兵回撤,在李却所部配合下,将冲入敌军,快速分隔开来,三百亲兵营精骑反复冲杀在内,展开收割。 不时有一员员将校,被蒙鏊派出,调往场间,对上一个个律军之中的高手、猛将。 镇北军得到消息半年多,怎么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备战也不止操练兵士,准备粮草器械。 而律军一方,见此情形,无论是阵前的乐辽节,还是远处的蚩彦骨六如等人,都是大惊失色。 两翼轻骑而今遭受的损失,要比阵前一直焦灼鏖战的步卒,还多的多。 事实上,在镇城石砲可以攻击到两翼时,他们就已经备受惊诧了。 这些大型器械,可谓守城必备,两军排开阵列之前,律军又怎会不思量,镇北关大小四城,能否快速予以出城迎战镇北军驰援之事。 可根据以往经验,大溱的守城大型器械,也不过与他们射程相当,镇北军所列之距,早已超出。 却是没想到,蒙鏊给他们来了这一手,而今这石砲的射程,足有以往两倍左右,堪称恐怖。 若仅有这石砲,却也不足以真正左右而今战局,是以不论乐辽节,还是蚩彦骨六如,都无下令撤军之意。 但眼下这陷坑出现,却是真的吓到了许多人。 阵前律军将士如此,阵后律朝勋贵武将也是如此。 正常对战,实力强弱,都好歹有个拼头,弓弩石砲等也可以拼运气,甚至是去抵挡、躲避。 可面对这种顷刻吞了三四千人的陷阱,而且还不知道仍有多少,未被启用,没谁想去赌自己会不会遇上,更没人敢心存侥幸,自己就能在这陷阱中得活出来。 哪怕只再有一个,却也是谁都不想遇上的。 “陛下,下令撤军吧。” 晋冶冥看向猛然起身的蚩彦骨六如,进言道。 蚩彦骨六如眼神微眯,坐了下来,准允了去。 律军鼓号雷动,乐辽节令旗摇动,奉命撤退。 早已失了战心的律军轻骑,先行一步,快速撤走。 可律军阵前的步卒,想要撤走,却是没有那么容易了。 蒙玦带人扑出阵外,缠住律军重甲步卒,肖戈率军围堵在后,刀盾手、长矛手,在刘虞、王珲带领下掩杀而上,一副誓把这两千重甲,留在这里的意思。 见此,乐辽节亲率回拢轻骑,越过败退步卒,前插解救。 而在前一刻,上镇镇城已经悄然打开,五千各色衣着的民勇组成的轻骑队伍,也已经从城中杀奔战场。 撤军之令虽发,但战事却不是一时半刻就直接停下的。 而就在律军撤军鼓号响起之时,北方,远离律军大营七十里外的龙武大将军项安所领另一半狼骑,也已然汇聚一处,打马南奔。 第九十六章 蒙鏊用意 七月五日夜。 镇北关外,镇北第一军,与律中路大军此役的首次对战,随着律军的退兵,告一段落。 是役,镇北第一军,坑杀律军轻骑三千四百余,阵前斩杀步卒一千余,其余交战,斩杀律军轻骑、弓弩手、步卒,合计一千七百余人,困杀律军重甲步卒九百、驰援轻骑七百余,共计近斩敌八千众。 而镇北第一军,刀盾手折损三百一十八人,跳荡兵折损二百七十三人,弓弩手折损四百二十二人,奇兵折损二百三十一人,马军折损四百五十五人,亲兵营折损六十二人,民勇折损一千余众,共计两千八百余众。 仅从数字上对比,律军的战损是镇北第一军近三倍左右。 实际上,律军前锋军折损三成左右兵力,镇北第一军不算后续加入五千余民勇,也折损一千七八百人,也是两成半左右的战损,两者并无太大差距。 但律军终究只是一个前锋军出战,连二十五万大军的零头都不到,而镇北第一军只有其十分之一不到的兵力。 若不算被坑杀的律军轻骑,战损比,还要比之律军更大。 因此,缓过神来的蚩彦骨六如,并没有将初战不利一事,太过放在心上。 而且不但没有责罚兵败的乐辽节,反而再次当众称赞其忠勇可嘉,尤其是其最后亲率轻骑解救落后被缠的重甲步卒,斩杀了大溱出战民勇两成,并成功断后,将重甲步卒带出过半一事,也被蚩彦骨六如予以赞许。 虽然没有什么加以赏赐,却也没有予以苛责。 如此到并不是蚩彦骨六如真有多看重乐辽节,而是以乐辽节为表率,彰显自己对敢战之人的恩厚与重视。 这次南攻,律朝其实仍是以东路军蚩彦骨末英所领为主,即便是蚩彦骨六如的中路军,也在其次。 蚩彦骨末英的东路军中,尽是挥斥方遒的年轻将领,且都是出自律西各处,大多是蚩彦骨家正儿八经的嫡系、亲信。 他们更加敢打敢拼,心中思量没有那么冗杂,也有一代新人换旧人,干倒镇北军,成就鼎盛大律朝的心气儿。 加之他们面对的还是更为薄弱混乱的镇北第三军。 在律朝一众眼中,这是以上马对下马,焉有不胜之理? 而律中路军,虽然皆是老将,经验丰富,但成分驳杂,各自成军,很难彻底融合到一起去。 且越是功成名就的人,越少了些敢打敢杀的冲劲儿的情况,在这些老将身上,也有所体现。 再加之面对的是蒙鏊这位北境战神,这些老将谁都很不愿意当第一个去掠虎须的人。 倒不是这些人就真的怕了,认为蒙鏊就是不可战胜,相反在大多数律军将领看来,这次南攻的胜面都很大。 只是谁都想以此战为晋身之阶,随着新皇登基,携此大功,再进一步,而不是先在战中耗空自己的兵力,甚至是身死在此。 是以不是除了晋冶冥和蚩彦骨启衡外,就没有人看出蚩彦骨六如的隐隐不悦。 仅因为相比现在承受这点点不悦,他们更想活着亲自站在镇北关上,享受打败蒙鏊这个北境战神不败神话,以及攻破这数十年未下坚城的滔天大功。 其实蚩彦骨六如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因而一开始就没打算猛攻镇北关,而是想去磨、去拖,等雁北关那边告捷,或是等镇北军被拖垮蚕食。 但很多时候,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尽管再明白,该不爽也还是不爽,他还是想要有人敢于站出来,懂点事儿,而不是等着他的旨意去安排调度,心不甘情不愿的,再在战中藏心思、不玩活,把大好的局面,给弄崩了去。 尤其是听得两军交锋具体情况后,蚩彦骨六如,心中由自己亲自攻破大溱这座北境坚城的欲望,也是越发强烈起来。 众将汇聚在王帐之中,听完乐辽节的汇报后,蚩彦骨六如也是说道:“此役虽我朝子弟损失不小,但也算探清了些镇北军的虚实。即便是蒙鏊亲在,以镇北军而今现状,也决计不会是我军对手。朕有意,明日起,各军轮流上阵,猛攻镇北四城,诸君以为如何。” 淳虞寒当先沉吟道:“陛下,臣下以为,镇北军的数量,并不会真的逊与我军太多,以守城论,真若对镇北四城强攻,我军战损,将远超今日一战,尤其是其新型石砲,射力甚巨,我军攻城器械,恐将难以成功推进太多。” 他的想法,与自己这位幼时兄长,而今的陛下,并不相同。 首先一点,便是镇北四城中而今的溱军兵力,在那五千余民勇从镇城杀出以后,他便不再觉得,就真的会薄弱于他们太多。 诚然,这五千余民勇的战斗力,并不足以与镇北军战兵,以及他们大律的将士们相比较,于野战之中,只是一群散兵游勇,临战毫无章法、配合。 但守城时,只要安排得当,他们这个人数,也能起到极大的臂助。 而且仅止五千之数,他并不会天真的以为就是全部。 反之,仅一个镇城中,就有五千余民勇可以当做轻骑被派出来,在他心中,怕这样的民勇,不会少于出现的十倍之数,而且是以最少的估计。 在大溱北境,尤其是北江府地域,镇北大将军蒙鏊的声望和号召力,是不下与宁王子滎,乃至犹有过之的。 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更重要的是,比之民勇更强,起码也偶有操练,且熟稔镇北军战阵的各军散兵等镇北军将士,此役并没有被派出参战,足以证明蒙鏊仍藏刀在手,并未真的尽数显露出来。 其次,则在此基础上,以镇北军新型石砲,所表现出来的射程,他们的攻城器械,将很难推进到城下,失了攻城器械的掩护和功效,真拿人命去堆,他担心不用太长时日,他们的兵力折损太大,反而落入劣势,被蒙鏊寻机破营,翻转战局。 蚩彦骨六如也并非刚愎自用之人,尤其是对这位刎颈之交,更是信任和了解。 当下也是示意他将心中所想,详细道出,让众将共议。 不待他人出列,晋冶冥便先行起身,见礼言道:“还有一点,此战镇北军马军只有千数,只应是其中军之数,与其军制不符,反而多出一营刀盾手,应是其有所调整。” 镇北第一军中军千余马军,左虞侯军五百马军,只出现了前者,后者并未现身,其实并不算大事,就连亲自领兵交战的乐辽节都没有在意。 但晋冶冥却从败回将士口中,彻底了解了此战镇北军各兵种情况,包括当时战中诸多细节,也尤为在意此事。 他倒是不担心这五百马军去当了刀盾手,或是与其他几军置换,而是怕蒙鏊练了更多不在军制中的新军在手,也担心这些没出现的马军去向。 陷坑只是阴招,可怕却不能常用,准备麻烦是一方面,他们知道以后可以去仔细探查,将之避过再行进攻,也是一方面。 但蒙鏊这么多年的不败神话,也不是全靠这种费时费力的阴招打出来的。 蒙鏊惯善于奇正相合,也是出了名的,加之蒙鏊并不合常理的出城迎战,让他认为蒙鏊很可能以此战在故弄玄虚,示敌以弱,误导他们对镇北军兵力战力的判断,抽冷子给他们来个狠的。 蚩彦骨六如听了文武两位首重心腹的话,也是面色沉凝下来,认真思量琢磨起来。 众将在下面,也是与左近同僚,低声交谈议论起来。 人的明,树的影,即便蒙鏊已然年迈,但也无人敢于轻视这头暮虎之威。 片刻后,蚩彦骨六如正欲下令,两日后再摆阵列,佯攻试探镇北军虚实。 一名律朝禁军将领,便是快步入帐,拜至蚩彦骨六如身前,肃色禀报道:“陛下,两侧斥候传回消息,百里外,我军在外轻骑,皆遇强敌,镇北军各有两千精骑汇聚,已冲溃我军轻骑数部,我军损失惨重,余下各部败退向北,正在汇拢一处,准备予以反击。” 蚩彦骨六如面色顿时一凝,看向了晋冶冥。 不待两人说话,地面一阵微颤,急促的鼓锣声从大军行营北方响起,律军后军嘈嚷成一片。 “敌袭!!” “敌袭!!!” 营中众将猛地起身,看向蚩彦骨六如,纷纷请战,等候皇命准允、调度。 蚩彦骨六如此时反而镇定了下来,显露出雄主风范,朗笑道: “不愧是蒙鏊!今日种种,不过为了牵制转移我等注意,以奇兵破我斥候,掩护狼骑汇聚袭营。” 今日从开战伊始,他们的心神,就被正面的蒙鏊吸引过去,一时竟无人觉察,散布在外的轻骑斥候,已经整一日没有多少消息传回,往日三五不时回禀回来的项安所领一部狼骑的消息,也是一日未曾出现。 当下哪里还不明白蒙鏊出城迎战在野的用意何在。 转而其神色渐冷,再道:“不过他也太小觑我大律勇士!淳虞寒,集结重骑,将狼骑给朕灭在今夜!” “喏!”淳虞寒二话不说,阔步离帐。 “菩录也,回你本部,侧翼穿插后军,稳住后军阵脚,围堵狼骑后路。” 蚩彦骨六如再点将道。 律军仅次于淳虞寒的第二大将,领命踱出,快速回返。 “亓籺、步元、迟芫普普……,率尔等所部,两翼围堵在前,挡住狼骑左右去路!” 又是十数律将被点将派出,他们的麾下,都在中军左右,回营整兵以后,正可以配合淳虞寒,围歼夜袭狼骑。 “余下众将,由大琹王和长定王分领,一部谨守前营,以防镇北军大部策应、突袭,一部安顿各军,平息营中乱象。” 蚩彦骨六如最后一道旨意下达,众将被分配给晋冶冥和蚩彦骨启衡两人手中,各行其是。 正值众将即将尽数离帐回返之际,一名律军飞奔报信而来。 第九十七章 夜袭,北上 “报!!” “启禀陛下,溱朝大军围袭而来,已距大营不足十里,人数…人数不下二十万众!!” 报信律军急切惶恐的将情况秉明,不敢去看上首蚩彦骨六如隐蕴雷霆的面色。 帐内尚未散回各部的律朝众将,也是面色大变,皆露出惊骇之颜。 “父皇,儿臣请派哨骑,前往迎击,探查敌军虚实。” 见此情形,蚩彦骨启衡上前进言道。 各军将领、斥候、哨骑等,都有快速大致估摸所见人数的本事,通过行进烟尘、动静,驻军时炊烟数量、行营多寡等等方式,进行判别。 尽管今日初战告负,但也是撤军,而非真的溃败,士气稍有下浮波动是真,但也绝不至于动摇他们大军根本。 是以除了乐辽节所部,被安置在中军一隅,准备让其等暂行修整,治疗伤兵外,其余外围各军,守夜所布置的,都是律军精锐,按理说是不会有什么谬误出现的。 但想及此前种种,蚩彦骨启衡觉得,蒙鏊属实是难以揣测之人,不得不防,其再有以虚示实的可能。 因而才请派哨骑出战,抵近查看确准一下,溱军的详实情况,而不是在这里未明确实敌情,便自己吓唬自己。 蚩彦骨六如给长子一个赞许满意的眼神,开口道:“长定王所言不差,准!庆恩宁,率你部前往迎击敌军,给朕探明虚实。” 一健硕将领行出,看了眼蚩彦骨启衡,点头示意后,面向蚩彦骨六如领命接旨。 他算是律中路军中,少有的‘青壮’,年岁仅四旬又半,比此地大多数律将都年轻了个十岁八岁的。 但蚩彦骨六如命其出战,可不是因为他‘年富力强’,而是因为他是蚩彦骨启衡的人。 其幼妹便是蚩彦骨启衡的正妻,律长定王妃,也有九成可能,将很快便是大律太子妃。 此时若杀来溱军确有二十万之数,那此行前去,便同身入虎穴,危险之极,让谁前往,都可能是又去无回,必会得罪人。 蚩彦骨六如倒是不怕,但蚩彦骨启衡作为提议者,将不免被怨怼、记恨上。 此时他这个自家人,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而且,大危险与大收益,往往也是紧密关联的,探明敌军情况得回详禀,他这一功也是跑不了的,无论对自身还是妹妹妹婿,都有好处。 他看蚩彦骨启衡一眼,不是想对方替他出头拒绝,或是其他,而是算一个嘱托。 希望若真有万一,对方能善待他的妹妹和家族。 而蚩彦骨启衡也是对其郑重点头,算是予以了承诺。 也是如此,庆恩宁领旨后,没有半点犹豫迟疑,直接快步离帐,提了长槊在手,带上庆恩部五千轻骑,奔往南营外。 大帐之中,晋冶冥却再向律皇蚩彦骨六如道:“陛下,无论溱军来敌多寡虚实,臣以为皆不得轻视,应尽快调度前营诸军,整调备战。” “嗯。”蚩彦骨六如颔首认同,大手一挥,“此时便由大琹王妥善安排。” 晋冶冥虽非武将,但却并非不通军伍,只是无亲自上阵杀敌之能,但蚩彦骨六如对晋冶冥的调兵遣将之才,还是相当信任的,尤其是处于守势之时。 晋冶冥当下也是当仁不让的领命应下,告退后,带着一众分派在手将领,一边快行而出,一边做出布置。 待他们一行出大帐,便见后营远处,已是烈焰耀空,喊杀呼号一片,极为纷乱。 半个时辰前。 律军后阵大营木墙外二里。 龙武大将军项安的亲兵营都尉,项则,亲自带着三百亲兵营精骑,化作斥候,先行过来摸哨。 律军行营外,每隔一刻钟,都有三队各二十人的哨骑,行往左右及前方十里处,往返巡逻。 不仅如此,还在大营木墙外,无规律的布洒近千暗哨,五人一小队,隐在各处,环饲四方情况。 项则他们深知兵贵神速之理,一路横杀过来,跟律军觉察到不对的哨骑,争抢时间。 而他们的战力,也是镇北军中,仅次于无双营的精锐骁骑,人手一杆丈三偃月刀,战力彪炳。 一路是横推向南,将所经之路的律军暗哨、游骑,斩杀了个干净。 说是摸哨,不如说是先锋开路,一路横推到了律军大营外不足三百步处。 律军自也并非没有哨骑得以逃回禀报,正守后营的,便是律邕辽部大贵族,左廓特勤,父庾廉郯麾下五万步骑。 父庾廉郯,自是也在蚩彦骨六如王帐之中,并不亲在后军。 事实上,即便没有王帐议事,他自身的营帐,也不在自家麾下附近,而是与其他大贵族一样,围拢簇拥在蚩彦骨六如这位新皇周围,其麾下五万步骑,平日是由其几位心腹家将打理,临战时才会由他亲自指挥。 是以邕辽部这五万步骑,并非失了主将,无人调度之兵,直接就陷入混乱。 反而很快便被邕辽部一位膀大腰圆,满面虬髯,黑铁塔似的将领,整备起来。 虽然给他留有的时间,并不充足,但还是被其快速调来两千轻骑,被其留在主路上,正对营门,留待随后发起冲击,或准备追敌。 余下快速赶来兵力,两千步卒和弓箭手混搭之军,被其加派往木墙、箭塔等防御工事上,增加守御兵力。 三千余长矛手,则被其调在营门之后,准备妥当,立起数层森寒枪林。 同时其再在长矛手两侧,也各布下一千弓箭手,左右封锁入营主道,与枪阵形成配合。 这个集结速度,也是可谓相当快速了。 但狼骑的速度,却更加出乎其意料。 其阵列方才布置妥当,项则等人便出现在营外,紧随其后,地面一阵颤动,狼骑右虞侯军两千五百轻骑,一人双马,奔至附近,再其后则是项安亲领的一千五百陷阵重骑。 而右虞候军奔至后,当即便发起攻势,五百身披具装马甲的战马,被他们拉到阵前,蒙住双眼,以铁锁横连成一个方阵,身后还拖拽着链球刺锤等,拖曳在地。 “放!” 狼骑右虞侯军郎将何邛,高喝一声,一袋袋火油被倾洒在马背马甲之上,十数火把扔在马背上,腾地燃起汹汹烈焰。 吃痛之下,战马狂嘶纷乱起来,但被横连在背的木梁禁锢,左右摆脱不得,只得猛往前窜。 黑夜中,一片烈焰耀起,似火海狭浪,扑向律军营寨。 墙头律军,也不用下令,簌簌羽箭纷至沓来,射向冲来马群。 但这些具装甲骑的重甲战马,又哪里有那么好射杀了去,仍旧横冲直撞过来。 而这种冲势,也在临营五十步外,戛然而止。 连续三道丈宽陷马坑,将马群埋在当中,零星存活的,也四散奔脱开来,落个被白白焚烧殆尽的下场。 “继续。” 然而狼骑的攻势,却是并未就此而止。 他们没有攻城器械,但律军是有的。 现在不趁他们措手不及,没有准备的间隙,攻入进入,他们的所为,也就全都前功尽弃。 是以现在不是体恤节省的时候,尽管看着这些战马就这般惨死,心中也是心痛不已,但手上却是并不含糊。 前后四轮,紧密相连的火马冲阵,也终于将前路探明扫平。 大大小小的陷马坑,散了一地的铁蒺藜,被探明、填平、清扫,就连营门前层层叠叠的拒马桩,都被冲倒了十数个。 项安见状也是二话不说,带人向着营门处发起冲击。 大刀挑刺而起,挡开些落向自己的箭矢,插在一个丈宽的拒马之上,将之旋绕抡起,直接甩砸在木墙女墙处。 砰然溅碎开来的拒马,木屑、兵刃散碎飞溅,一个个女墙后的律军士卒,被穿透击杀当场。 项则等武艺高绝的将领,也紧随其后,依样施为,将剩余拒马,一个个挑落开去,在项安的带领下,奔至营门近前。 坚实厚重的大门,在项安这位上品境战将的刀下,也不过撑了三下,比用攻城锤撞击还简单似的,就被斩裂了开来。 而后便是密集的箭雨,迎面向项安封来,一时间整个营门处似都被羽箭铺满了似的。 可上品境已如陆地神仙之说,也不是空穴来风,只见项安一道刀芒斩出,汹汹刀气将身前箭雨斩开一道空空门户,所遇箭矢,尽成碎屑飘落。 而后其埋身在马背上,猛然向前突进,压根不管两侧箭雨,从斩开缝隙中突出,杀入律军枪阵之中。 项则带人押后片刻,待营门处箭矢落尽,这才尾随杀入,跟在已经杀入敌阵的项安身后,凭借重骑之威,快速破阵。 与此同时,蒙鏊也率领镇北第一军全员战兵,新编第一第二两军战兵,共四万余,在镇城以南集结。 而左右两镇城外,十五万民勇同样趁夜汇聚而来。 “大将军!” 阵前,刘虞等人面色难看的看向镇北大将军蒙鏊,呼喊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 蒙鏊却是朗然而笑,一个个白日间骁勇奋战的将领,被他挨个拍了拍肩膀。 “我老了,没有此事,我也不能再在北地多少年头了。以后,这镇北关,就交给你们了,别让老夫失望,也别让大溱失望啊。” 言罢,蒙鏊翻身上马,一杆古朴长矛持在手中,打马北上。 此战,他从未想过去守,也不会去守,更不会等在原地,只望援军赶至。 是以,当庆恩宁领兵离营而出后,便看到了满天遍野的火把,映照如天星,难以计数,无边无际似的。 当下什么想法都是多余的,退回的比赶来的更快。 随后赶来,登上营门的晋冶冥,看着已快近在咫尺的溱朝大军,也是神色一滞,神色无比郑重起来。 第九十八章 烽烟不再登城楼 “大风起,寒雪飘,凛冬浪滔滔。” “镇北边关,千万座,铁血铸险要。” “旌旗烈,人马啸,天狼惧惊逃。” “夏夏雄国,赳赳儿郎,北望傲天骄。” “狼虏现,刀出鞘。” “敌踪浮,展戈矛。” “镇北骁汉,气血冲云霄。” “丈八矛,染血断。” “浮屠甲,破不还。” “将血染山河,累骨庆平安。” “杏山头上江东流,宁济千家万户头。” “与子同袍共兵甲,战死再征黄泉侯。” “杀杀杀!” “雄兵无尽斩敌酋。” “烈烈烈!” “烽烟不再登城楼。” ………… 镇北军战歌,在律军大营外响彻而起。 如同层压而至的阴云,裹挟着漫天的惊雷,天威赫赫而来。 镇北大将军蒙鏊,横矛阵前,注视着同样似阔无边际的律军大营所在。 私募战兵三万,私铸兵甲十万,一经露出,便是再也隐藏不去的大罪。 即便是他,这身将甲,也算穿到头了。 无论因何而为之,都是犯了大忌。 此战若胜,他最好的结局,也是回返京城永宁,当个富贵闲人。 此战若败,他更是会被直接钉在耻辱柱上,不仅一世声名尽毁,也必是个身首异处的结局,甚至被史书贬斥,遗臭万年。 可此刻在他已经布满沟壑的面庞上,看不到一丝为这些琐事的担忧和忧虑,有的唯有笃定。 借此一役,打残北律的笃定。 眼前的,只是一个开始。 律军后营中,项安所领的半部狼骑,就是一条怒海翻滔的狂龙,左冲右突,将整个律军后营,摧残成一片灾地,烈焰腾空,残尸处处。 淳虞寒带领六千具装甲骑迎来,却被项安亲领亲兵营和一百重骑,从中剖成两半,一冲而过,全无阻滞之能。 即便淳虞寒也是上品境武者,仍是未能挡住项安三刀,虽未身首异处,却也已重伤在身,不得再战。 项则和何邛,各领七百重甲,千二虞侯轻骑,结阵分攻左右,趁律军整兵未稳,先后攻破律军后营左右两翼,将战火阔向更远处,一路狼奔豕突,肆意烧杀,律军连绵的营帐,成了他们最有利的掩护,也化作了最好的燃料。 即便远离交战处的律军,也在不断快速集结起来,但还是太过分散。 除了各军驻地之间的车马主路,能大量聚集兵力列阵的地方太少,根本难以集结重兵,予以狼骑阻碍和拦截。 再加之汹汹火势不断扩大席卷,以及漫天遍地的镇北军战歌声起,北律大军中很大一部分人,早已战心萎靡,心神慌乱。 更加助长狼骑气焰,嚣狂冲杀八方,真如残狼袭虐羊群一般。 而随着律军后营火势扩散,前营外,蒙鏊也是终于下令攻营。 一万新成轻骑战兵,率先夺阵而出,猛冲向律军营墙。 律军大营敢扎在一处,也不是全无倚仗,正南正北向,前后营墙营门处,虽是木墙,但也是厚有丈半,高及两丈的坚墙,左右横展数里。 再其外,延向两翼,则是三丈环掘壕沟,沟内临营一侧,则用挖掘壕沟之土,筑起人高土墙。 将防御工事,修建的很是充足。 而且相比后营,前营城墙外,还修有两座前突翁城,将整座营墙分作三段,无论哪段有敌来犯,都可左右居高攻击而下。 是以这万员轻骑攻上,营墙上的反击极为猛烈,双方往来箭矢密集如雨,已经不是个形容词,而是真的比落雨不差分毫。 但这万余轻骑的损伤,却是不大。 他们本就不是主攻之军,只是试探佯攻,来切身判断一下律军从墙上射落箭矢的笼罩范围后,便快速退往射程之外。 于此同时,镇北军中,两万刀盾兵开始向前踏进,很快与那万余轻骑换位,列在最前,位于正中。 然后一个足以填满两翁城间一段营墙的方阵列出,高举着大盾,向律军营墙方向挺近。 哚哚、哚哚声,响彻个不停,前排盾阵上,刹那间就被钉满了箭矢。 有的透盾而过,将底下士卒射杀,有的直接穿过行进间的空隙,射入阵中,镇北军刀盾手的方阵,不断出现空缺、塌陷。 但没人停下脚步,很快就又会补足缺口,不惧伤亡的向前推进。 离至营墙近处,滚木礌石砰砰落下,镇北军阵列快速被砸倒一片,城头烟火四起,滚沸的热水、金汁,兜头扣下,哀嚎痛呼声不绝于耳。 但营墙上的晋冶冥和一众律将,却是不得半点儿开颜,反而神色欲发凝重。 “大琹王,此战太过仓促,不消片刻,将士们将再无滚木礌石、沸水金汁可用啊!” “不仅如此。以溱军如此攻势,恐怕不待这些东西耗费一空,他们便已经摞尸墙头,可直冲而上。他们这是疯了么!!” 众律将一言我一语的,焦急向晋冶冥进言道。 他们是来攻城的,不是来守城的,眼下这些能用来防御的东西,已经是他们眼下能找出来的全部。 本想着先声夺人,打退溱军一波攻势,示敌以强硬,争取时间,等各军器械再调集过来,床弩石砲等铺陈开来。 也给更多兵力汇集过来的时间。 但眼下,他们遇上了一群根本不要命了的,根本撑不了多久去。 而且除了单兵携带的箭矢等,备用屯储的器械羽箭其实都在后军,眼下被没被烧毁了去,也是未知。 其实他们的战心,此刻也并不比底下士卒,多上多少。 晋冶冥面色难看的一言不发。 他现在也很想问问蒙鏊,究竟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这就不是在攻营,而是完全拿命再填。 如此,即便蒙鏊得胜,天下悠悠众口,也能将蒙鏊这个主帅给淹死。 这完全不是他印象中,所了解的那个北境战神,所能干出来的事情,也不该是他干出来的事情。 这种方式,对蒙鏊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数十载功名,并非尘土。 即便被他们得胜破境,于蒙鏊而言,无论身前身后,名声也远比用眼下这种方式,来得取胜利,要好上太多太多。 蓦地,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心头,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速去传讯陛下……不,去找长定王,请他整中军,带陛下北撤渡鹀城。快!” 然而一众律将却是闻言怔愣在那,无人挪步。 他们听明白了晋冶冥的话,因而更加不敢擅动。 不去请陛下移驾,而是请长定王带陛下北撤,这是在担心蚩彦骨六如不肯走,让长定王将之携离啊。 这可不是什么小罪过。 别说是他们,就是长定王这个陛下长子,也绝对会犯圣忌,日后少不了被磋磨猜疑,乃至打压废黜。 至于他们,更是谁去传这个信,谁就等着死透透的吧。 哪个敢去掠这份虎须? “陛下宽仁大义,必不会在意此等小节,尔等尽可宽心。但有任何万一,本王承担不起,你们也承担不起!” 晋冶冥见状急道。 他所能想到的,值得蒙鏊如此不顾一切,还能事后遮盖过去的功绩,唯有蚩彦骨六如这位兴兵来犯溱境的律朝新皇头颅。 只要斩下他们这位新皇的头颅,律朝而今情况,必入内乱,漫说能不能再对大溱起到威胁,弄不好大溱都可以直接北伐,趁机再扩疆域。 有此功绩在,就是蒙鏊把这二十万兵力都填里,也足以堵住大溱朝内所有人的嘴巴。 而他们律朝如今的稳定,也是系于蚩彦骨六如一人之身,只要蚩彦骨六如仍在,即便此战落败,他们也仍有重新整肃之力,大可以再卷土重来。 是以此刻,此战胜败早已不在他权衡之中。 与此同时,溱军一方,蒙鏊也是帅令再下,五千跳荡、奇兵精锐混成的步卒方阵,再被压上。 那万余轻骑则早已散在两翼,迅速绕向律军营墙,在两侧抛射箭矢,与城头互击,减轻中间刀盾手压力。 而溱军后方,数万民勇直接抡起铁锹镐锄,挖掘一方方土石出来,用衣裳或是袋子装好,带往律军行营两侧,在多数注意,都被律军前后营墙处吸引过去的当下,快速向着律军营地两翼壕沟处奔去。 壕沟后守备的律军发现之时,三千余民勇已经是抵近壕沟不足四十步外。 簌簌羽箭射出,民勇们倒落一地,快速趴伏在地,不再前进,将手中的土石包裹叠摞在身前,抵挡箭矢。 很快后方大量民勇跟上来,一段矮墙被垒砌起来,数千弓弩手赶至,开始与营内律军对射。 而民勇们动作也未停止,一道道矮墙,在箭矢交互下,向着壕沟越垒越近,直至临在壕沟数步开外,一袋袋土石被扔填在壕沟之中。 “妈了个巴子的!终于该咱们上了!杀!” 韩二牤子、虎子、何瞎子三个烈字营残退老卒,拎着横刀,混在一众伤残老卒队伍里,跟着一员瞎了右眼少了左臂的魁梧壮汉,大嚷大吼着越过一道道矮墙,从填出道路的壕沟上冲过,向着律军冲杀过去。 “杀!” 跃马持矛的蒙鏊,也在两翼攻入营内后,打马冲向律军营墙处。 溱军无论战兵、民勇,此刻战歌停歇,全线扑向律军营地。 先前那镇北军战歌,并非惑敌之用,只是给先行的将士们送行一场。 而今,该他们上了。 第九十九章 宁王子滎 “捷报!!” “镇北关大捷!!” “镇北关大捷!!!” …… 镇北关往北宁府官道上,传令兵背插锦旗,快马飞奔,沿途所遇人等,无不避让两旁,看着捷报快马,奔向行台方向。 沿途官驿,也早就准备好了马匹,随时更替,马歇人不歇,八百里加急而去。 宁口县,处北江府与北宁府交界地带,踞杏河中上游交替处以北,是北江府之下向南入北宁府,乃至再往内府、京中直去的必经要道。 同样,也是北宁府历来北上增援镇北三关的重要枢纽。 七月十二日。 宁王子滎令两万宁王府卫军,与十万征集而来的北地民勇,正行至此地修整,扎营在宁口县城北侧十里外。 一队队军士,有序行往不断,将偌大的宁口仓,几近搬空。 宁口仓与褚平仓略有不同。 二者虽都是囤储军用物资、粮草之用,并非民仓。 但褚平仓只是直供镇北军所用,却其实并不归镇北军直接管辖,平常由地方衙门监管,想要调度其中物资、兵甲、粮草等,则需有京中或行台兵部批示,方可开仓调用。 若非如此,年前褚平仓一案,蒙鏊也不必传信行台查办,最后直接被快速定案了事,没真弄个子午卯酉出来。 这也是对镇北军的一个钳制。 雄兵大将在外,本就是少不了可能拥兵自重的猜忌和嫌疑,自不会再放手,任其自己掌握整个北江府半府之地汇集来的粮草军械等物在手。 而宁口仓,上属北宁府鹰扬府军,并不归府、郡衙门监管,平常由十营鹰扬军轮流驻守监管。 其与褚平仓最大的区别,就是其中屯粮、兵甲军械等,鹰扬府军十营,都是有自行调度的限额的,可以自行更换补足兵甲,粮饷也是由宁口仓中自行调取发放,要方便很多。 这也是各府鹰扬府军通用的惯例。 一来是因为似宁口仓之类的,一应屯粮军械,都是出自军田、军匠,属于是各鹰扬府军自行屯储的,算是自给自足。 二来也是因为各鹰扬府军兵力分散,且十营之间并无统一总领之将,各自为政,今天第一军损毁更换百十副甲胄,明天第三军缺了二三十口横刀的,都这样事事请报京中或是行台,太过琐碎和麻烦。 但每年京中和行台都会派人巡查,查账对账,统计出入屯留数量等,倒也不是全然放任自流。 只是眼下,北宁、北江、济北三府鹰扬府军,随时敢于响应朝中旨意,不受宁王调遣。 但也不敢当面应怼,不让宁王行战时便宜,征调宁口仓屯粮军械收用。 嗯……也不是没人敢,就是已经噶了。 北宁府鹰扬第三军鹰扬都尉的脑袋,现在还被支在宁口仓大门外呢。 现宁王世子,子瑨亲手噶的,一句废话都没有。 纵然而今这北宁鹰扬第三军,也是这些年这位外调来的都尉,一手拉起来的,基本都是其亲信,却也无人敢擅动一二。 不说宁王两万府卫就是他们望而却步的存在,仅是那已经几近翻倍了的民勇大军,就光论人头数量,就也不是他们敢于妄动的存在。 头铁的终究只是少数。 而宁王子滎,其实也挺无奈的。 本来他是没打算搭理这些鹰扬府军的,也没打算搬空宁口仓。 但谁知道他们行至宁口县后,这里便已经又有八万民勇自发征集而来,想要一同北上增援边关。 这些人虽然都自己带了些口粮来,没想着再给他伸手要。 可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想要有序北上,可不是单人匹马那么轻松,更不会有多快,他们自己估摸着带的那点粮食,根本就不可能够吃。 而他们从北宁城一路带过来的粮草本就是算足了数的,真要再额外多供应这么多人路上耗费,到了边关,也就别想着能剩下多少了。 这才把注意打到了宁口仓上。 “老二,你冲动了。” 宁王大帐之中,子滎看着眼前低眉耷眼站着的二子子瑨,沉声训斥道。 但其眼中却是压根没有什么厉色不满,语气也没多严厉。 而世子子瑨更是痞赖的嗯嗯着,大脑袋连连点动应承,却是没有半点儿虚心受教的意思。 “爹啊,要不你还是让我带府卫先行吧,这聚来的人越来越多,越走越慢,啥时候是个头啊!真等咱们到了,那啥都吃不上热乎的了。” 子瑨‘老实儿’的被训了一刻钟,就耐不住凑到了老爹子滎身前,一脸期冀的请示道。 这爷俩长得九成相似,而且宁王子滎,虽然年岁比雍王李鑍和泰和帝应旻都大点儿,还经年军伍,但反而比两人更显年轻些,表面看着也就四旬上下。 这爷俩往一块儿一凑,像大哥领小弟,多过像父子,而且一样的坐无坐相站无站相,松松垮垮的,没点子王侯气度,一对儿的纨绔浪荡样。 要不是口中说的还是正事儿,全然一副勾勾搭搭,琢磨上哪家青楼瓦舍的德行。 “再等等,还不到时候。” 听着子瑨的请求,宁王子滎挥挥手,赶苍蝇似的,把他扒拉一边儿去。 子瑨也习惯了自家老子的行为,转腚拉了把椅子自顾坐下,端起一旁茶水,灌酒似的灌了一大口,“爹啊,你总叨叨没到时候,那到底啥时候算行啊。咱这拖家带口的,真就连老巢都不要了咋的?咱俩倒是没事儿,小妹可才三岁半呢,小姨娘肚里更是还有个没出来的,等咱们到了地头儿,入冬个……了的,她们也遭不起这个罪啊。” 就在子滎营帐周围,就有一片特殊单独围护起来的营帐,这里面住的不是别人,正是宁王府五伏内嫡旁各支的老幼女眷。 宁王府这次北上,是把未分离王府的家族子弟,全都带上了的。 能打能动的,无论会文会武,哪怕就只有把子力气的,都分在了征集民勇的队伍中。 有能耐的领兵行军,会操持庶务的,去充当书吏,啥也不会的,直接扔去推车搬粮。 可谓是倾巢而出了。 走了这么些时日,青壮儿郎倒是怎么都适应得过来,也没人敢扎刺。 但那些老幼女眷,即便是乘坐马车随行,也属实是有些遭罪了的。 北地的天冷的还快,再用不上一个月,初雪一落,北江府全境,就算入了冬去。 虽然表现的随意,不太正经,但不代表他心里就不为此有所担忧。 “赌一把么。这老大赌注,你几辈子也就能遇上这一回,急个屁!”子滎啐了一口,笑呵呵道。 “你不知道,颖稷那小子,不给他点机会,他能琢磨你一辈子,没完没了的,咱可不能陪他这么霍霍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只是这话说完,子瑨眼晃晃看着自家老子眼里厉芒闪动而过。 随即又凑近脑袋道:“他还真能什么都不顾,直接掏了咱的老窝?他不是一直想装个圣明君主,得万世称颂的么?” “是非功过,眼前人说几句又有何妨。史书上想写啥,那都不用他说,他有个屁好担心的。”子滎嗤笑道。 子瑨悄默声儿再问了起来:“爹,你给咱交个底儿呗。你到底咋想的?是早就跟他干了,把这随便白话的能耐攥咱手里,还是今后就打算飘着过了?” 子滎直接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干个屁啊干,你个莽夫!能不能跟你老子多学学,长点脑子?” 言罢看子瑨那满是怀疑的怪异目光,二话不说,就又是一脑瓢甩了过去,啪啪作响。 随后才道:“咱呐,这回出了关就不回来了,直接往北搂,抢那些狼崽子的地盘儿去,索性就再也不跟他们玩了,让颖稷自己蹦哒去吧。同室操戈,没得鸟毛意思。” 子瑨眼睛一亮,却不待再说什么,便听帐外有急促脚步声传来,也不用通报,府卫将军子郇就大步走了进来。 “大哥,镇北关捷报!” “蒙大将军夜袭律营,斩敌五万,俘虏八万余,蚩彦骨六如等只带了五万精兵,狼狈北逃。镇北军大捷啊!!” 宁王庶弟子郇,兴高采烈的将刚从路过传令兵口中得来捷报,告知给子滎知晓。 却见宁王子滎玩世不恭的姿态,瞬间一扫而空,满脸沉肃之色。 “这个先手,大将军替咱们打开了,接下来,该咱们有所动作了。只是可惜了……” 后半句子滎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向着北方摇施一礼,而后便转身对二人道: “瑨儿,予你一万府卫精骑,即刻动身,先行快往雁北关。” “五弟,你带三万整编民勇,直往拒北关。” “另外,让三弟过来,带五万人快行,在瑨儿之后,赶往雁北关。” “你二人,抵达边关之后,不必理会正面之敌,速往律苇鹀部中心横去,届时大将军会派人相迎,你们自管听大将军差遣即可。” 子瑨腾地站起身来,正儿八经的捶胸领命。 子郇也没有片刻迟疑,二人一同快速转出营帐。 半个时辰后,两队大军,快速从行营分出,各向西北、东北方向快进而动。 第一百章 颖原崔氏 七月二十,北江府,颖原郡。 颖原郡地处北江府腹地,为北江府九大平原富郡之一,也是连接北上枢纽宁口县与雁北关之间的必经之地。 北江府五大氏族之一的崔氏,就坐落于颖原郡地界。 颖原崔氏是千年世族,族众三十余万,遍布颖原郡各地,且除大溱一朝外,家族中名将高官,历代皆有,层出不穷,曾为天下十三大望族之一,煊赫无边的高门显贵。 只是其早年本分属宁国,随后也一直只为宁王附属,即便大溱国祚已数百年过去,也并未再真正涉入大溱朝局。 于整座天下而言,曾经的十三大望族之一的颖原崔氏,早已没落,不复往昔峥嵘。 但在北江府,颖原崔氏却仍是首屈一指的存在。 对京中,及府、郡衙门上层,高官要职等,颖原崔氏而今确无插足,但大半个北江府内,各郡县多少都是有些崔氏子弟,或是门下学生,在下层官职中,牢牢占据了一隅之地。 单看起来可能并不起眼,但这些人所能掌握和了解到的消息,以及他们所能发挥出来的能量,真要都汇拢一处,也是极为庞大和高效的。 而且他们在上层只是并无实权、实职在手,一门之中还是有一公二候七子的爵位承袭至今,未曾断绝的。 虽然这个公爵,并非国公,只是个县公,却也是从二品品秩,且也曾亲获大溱太祖御赐世袭罔替之权。 相比当初确实属于没落了,但却并非是真的倒了架子。 而秦煜的祖母,现今武阳侯的母亲,便是颖原崔氏出身,且是而今颖原崔氏家主的亲姑姑。 两家本就同为宁王府臣数百年,交情本就不浅,再加之偶有联姻,常为姻亲,关系也是更加紧密亲近。 此番离了雁北关后,秦煜便是请师娘将他带来了崔氏族地,想借居一段时日。 一来是自身伤势,属实经不起长途车马劳顿,需要修养一下,二来也是有求于颖原崔氏,想借助崔氏的力量,来找到那支越城掠境的律军精骑的行踪。 自他们离开雁北关已经二十多天,可除却开始几日,那数千律军精骑的行踪便是消失了个干净。 没有袭城,没有抢粮,没有掠民,整个边关之后,与以往两军交战时相比,诡异的平静安宁。 事儿虽然是好事,总归让百姓们有了更充足的时间去收割粮食,也不耽误日常生活,不必太过提心吊胆,也少了很多家破人亡的惨状发生。 但这支消失的精骑,却也更加让人如鲠在喉。 毕竟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敌暗我明,不知敌人一支精锐强军的去处,总归是让人夜不成寐。 只是可惜,即便颜夏已经是通过清霄阁纠结了不少北方大大小小的暗道势力,撒网寻找,却也仍旧是并无所获。 “璟明啊,你所言之事,伯父定会命人探查仔细,你且耐心等等。” 颖原崔氏族地所在,在颖原郡城外南七十里,傍着一座绵延的小山而建,山外左右良田无数,临山处的庄园,更是比之寻常县城不差,只是没有城墙筑起。 那一片片连绵错落的房屋住宅,和亭台楼阁,远望过去,不仅不显杂乱,反而大有相得益彰之感,尽显田园风雅。 正中一条大路从官道分出,一路牌坊层层,极尽恢宏。 就只是而今的秦煜,苍白的脸上,又多了不少的尴尬之色,被颖原崔氏家主崔济安,给堵在了第一个牌坊外。 言语亲热,面带慈爱,请求的事儿也二话不说,就答应给你办。 但是呢,不管咋滴,就是不给你进门。 这别说是世交、姻亲,就是寻常淡交也做不出来的事儿,眼下却又真真切切的,极其不合礼数的,出现在了秦煜身上。 “唉。你也别怨伯父不给你进门,将你拒之门外。只是武阳侯还在京中,这几日你若在我家中,怕是武阳侯性命危矣啊。” 左右也没有外人,崔济安随后便是低声与秦煜道出原委来。 但秦煜不仅未觉明了,反而愈发困惑的看了过去。 崔济安没有再解释,反而反问了一句,“璟明,武阳侯一脉,而今算是从王,还是从帝?” 秦煜闻言,轻叹一声,也不再多言语,只是一礼拜下,反身往马车走去。 随后便见马车回返往北,驶向颖原郡城方向。 “大哥,真有必要如此么?” 秦煜走后,崔济安四弟,崔斐近前一步,有些不是滋味的问道。 崔济安瞪了一眼过去,“挺大个人了,还不如璟明一个孩子懂事。无论情愿与否,武阳侯一脉已迁往京中,都是不争之实,再与我等牵扯甚密,尽管互有姻亲,也必落谗言攻讦。尤其是我等将为之事,更是必为今上那位,眼中利刺,值此时,怎可与他再有亲近之举显露。” 言罢,崔济安眼中也有些不忍的看向北行的马车。 他们倒是不会与诸多人一样,对武阳侯一脉迁往京中之举,报以敌视和不屑。 当初那些京中旨意下来,在王府没有真的与朝中撕破脸皮的情况下,放到谁头上,也不可能不去将之接过。 他们不过是幸运一些,家族庞大,不是那么轻易能连根迁走,才没有被波及而已。 说是从王还是从帝,其实只是在提醒秦煜,武阳侯府而今的处境罢了。 泰和帝留父放子,初衷本就算不得良善。 毕竟当今武阳侯也仍是年富力强,且是沙场老将,真若将其放回镇北军,作用远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秦煜可以比拟的。 可泰和帝还是这么做了,将武阳侯夫妇和武阳侯世子,全都留在了京中,只将秦煜这个次子放出,而且是扔在镇北军之中。 秦煜的处境,远不止是能不能融入镇北军那么简单。 立场的选择没那么好做,中庸更也没那么易为。 秦煜本就是两难中求存的境遇,可别再跟他们搅和了。 “走吧,回了。”言罢之后,崔济安也不再多看多留,坐轿回返。 只给崔斐留下句,“璟明说的那事,你尽快汇拢一下,把咱们知道的那些情况,给他送去。有些事咱们做不得,也来不及再去做,就留给他吧,弄好了,也算一份晋身之资。” “知道了,我这就去办。”崔斐点点头,痛快应了下来。 是夜,崔家族地,许多人忙忙碌碌,不见半点儿闲歇。 崔斐也是带着自家几个孩子,一齐奋笔疾书,亲自将秦煜所请之事的消息,一点一点详细汇拢归纳起来。 次日一早,在颖原郡城中一个客栈住下的秦煜,便是收到了一个崔氏家仆送来的腊封信件,鼓鼓囊囊的。 打开之后,详细看去,秦煜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加的铁青难看。 “煜哥,你怎么了这是?” 秦煜的未婚妻蒙翎,本照例一早起来,打算给他换药,可一进门就看见秦煜这副神情,不由关切道。 说着便向秦煜手中看去。 二人虽然还未成婚,但也是感情甚笃,秦煜素来也并不瞒她什么事,是以她也未想太多。 可这次秦煜却直接反手把信纸扣了过去,并未给她看。 他家这位蒙大小姐,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也就在他面前,有了而今这诸多温柔。 真若让她知晓了信中内容,必然不会隐忍半点儿。 当然,他不用照镜子,也可以知道自己此刻脸色有多难看,自也不可能说出自己没事的话来。 只是摇了摇头,“翎儿,现在先别问我,过几日我再告诉你。” 蒙翎蹙起眉头,却终是并未发作,片刻后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无言中,蒙翎给秦煜换罢伤药,两人便结算了房钱,乘上马车,快速驶离颖原郡城,向东南而去。 同日晌午,宁王世子子瑨,领万余精骑,飞马赶至颖原郡地界,近夜来到崔氏族地所在。 子瑨一行,倒是没有被拒之门外,反而被崔济安亲自迎入主脉大堂中,府卫将士也得盛情款待,在此稍缓疲乏,洗尽风尘。 一夜宾主尽欢,不必多说。 待到次日,子瑨一行快马继续北上疾行。 只是子瑨也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走后,颖原崔氏,也是集结了五万家族青壮,皆披甲带刀,随后向北行去。 又十日后,宁王三弟,子戚,领五万大军亦行径颖原郡,停驻崔氏族地附近。 次日离开时,所带车马逾五千之数,凡崔氏田产所收粮产,被带上了足足七成,一并押运北上。 同时,再有三万颖原青壮应崔氏号召,整编成军,并入宁王府大军之中。 相似的一幕,也在北江府福原郡发生,福原郡望林氏,也汇起三万青壮,整备成军,往拒北关行去。 如此种种消息,也被行台汇总,快速传往京中。 及此刻,秦煜也赶至北宁府境内,来到了行台所在。 第一百零一章 海匪 “呕~” “咳咳…” 沧澜海上,一艘中型海船,乘风破浪向北而行。 宁郃趴坐在甲板上,一口一口的呕吐着。 他不是没坐过船,就是没想到,特么这帮人说的风浪不大,跟他以为的,完全是两码回事。 “头儿,你还好?” 被他最先雇佣的三个西朝汉子中,最年长的一个,满脸笑容的走到他身前,递给他一个崭新的水囊。 “好。呕~好得很。” 宁郃半仰着靠在围栏上,满脸菜色,嘴却是比谁都硬。 然后随着一阵浪潮拍来,船头处水花溅起老高,某人的脑袋也哐的一声砸在围栏上,疼得龇牙咧嘴。 这下不仅那来送水的汉子大笑了起来,其他人也或围或站,远近不一的看起热闹来。 这艘海船,是宁郃从一个名为新远的镖局雇来的,只是北行送一趟人,要价倒是并不特高,只用了三百两银子,随行还有一队镖师和水手。 和陆上的镖局一样,他们也有自己的行船路线。 沿途水匪水寇什么的,要么是打点过的,要么是打过的,包括在安西军水师那里,也都有自己的门路,沿途近岸码头、水关,也是如此。 雇他们走一趟,图的就是他们路熟、省事,能少遇上些麻烦事儿。 若是走货,即便只是去西凉府,而非海西,这一船装满,起码也都还有一两百两银子的赚头。 只是宁郃显然没那个心思。 除此之外,船上还有二十三名海西朔硕人,一个个全是铮亮的大光头,留着长长的络腮胡。 这些人虽然也不通水战,在船上没有什么战斗力,但好歹也是漂洋过海来的,正常在船上生活倒是也不成问题。 而且他们接受雇佣的价格,要比那三个出自武渊的西朝汉子,便宜了一半,只是在佣金外,他们如果有仗打的话,要分去战斗所得的五成战利品。 剩下的,宁郃买了两大车从海西贩过来的奴隶,一共一百三十一人。 这个是那些朔硕人给介绍的,海西粟勒人贩过来的,四两银子一个人,反而是花费最少的一份。 也从他们口中,宁郃才知道,海西现在就是一锅乱粥,不仅海西五国互相争斗、灑朝北攻朔硕草原,海西各族之间的攻伐,也是从未停止。 就像他买来的这些奴隶,也并非西朝五国人,而是海西之地北方的纥纥戎人。 纥纥人本是偏居在海西之地西北一隅,临近北方雪域,是拓纥人的分支和附庸,并无自己的国度或政权,十分零散。 但前些年,纥纥人出了位人物,将近半纥纥人召集汇合了起来,反抗拓纥人蒲洛汗国的统治,双方打的如火如荼。 这些纥纥奴隶,不算正经兵士,但身高力大,而且都是多少经历过一些战场厮杀的,也不是全无战力的摆设。 所以宁郃在看过之后,也就将之一并买下。 战力多寡且不谈,但用来充人头壮气势,倒是也算够用了。 只是再算上他购买路上一应吃喝用度的花费,从哥舒武那里搜刮来的银子,也就基本花了个干净。 若非如此,他其实是想弄艘更大的海船的。 现在这船上,足足小二百人,加上还有二十多匹马,也是有些拥挤。 要不他也不会跑甲板上来呆着,实在是船舱里那个味道,有些太上头了。 他怕没等跟高小高他们汇合,就得把自己吐死过去。 这船上有一个算一个,那都是正经的靠玩儿命过活的,都是亡命之徒,谁也别把谁想的太良善。 陆地上,在他亮过手腕后,倒不虞这些人会如何,可他若真晕菜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还能不能到了西凉府地头去,就真是未必的事儿了。 甲板上一览无余的,反而可以方便他看清楚各人情况,有些计较。 “大霩,去问问,今夜能不能到离阳。” 揉着脑袋,撑起身子,宁郃也不在意他们的哄笑,而是对来送水的汉子指使道。 出薪邑后,往西、北方向,各有一处岛屿,正西方向的名叫岘明,是安西军水师驻地所在,而往北的一个,便是离阳。 离阳岛比之岘明岛要小上很多,不过数十里长宽,但却是离开薪邑城后,寻常船只,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休整的地方。 其上遍布大小船坞,可以在真正远行之前,经过这一段海路的行船,对出海船只再做一番细致的检查。 再往北,离着离阳最近的下一个沿海码头,足有两千二百多里远,下一个海岛也是有一千八百多里远,都不是近途,容不得疏忽大意。 而宁郃和高小高定的汇合地点,也正是离阳岛。 “好。”那名叫万霩的汉子,也不多说,直接转身离开,不多时返回,向宁郃道:“说是现在这顶风走,会慢上一些,最早也得明天辰时左右。” 宁郃点点头,也不再多问。 随即又坐了下去,盘腿打坐,运转体内真元,试看看能不能让自己舒服一些。 他很不喜欢现在这种感觉,更有些后悔来走海路。 在这海上,一切都让他觉得不可揣度,风浪如此,如何行船如此,就连他最信赖的体魄和武艺也是如此。 好在,不知是渐渐适应了这海上风浪的爱抚,还是他运转真元,真的起了些效果。 吐无可吐的宁郃,在入夜后,终于是没有了那种晕晕乎乎,一直欲呕的虚浮感觉。 而且后半夜海风向也改转了过来,倒是比预计的早了些许,破晓前抵达到了离阳岛附近。 但事情却并不是再往好的方向发展,反而是愈发的糟糕。 “有海匪!” “向着咱们过来了!” “打旗语!” …… 打坐的宁郃,被嘈杂的声音吵得睁开眼睛,举目望去,正北方向,两艘影影绰绰的大海船,正逐渐向着他们的船只靠近。 其上篝火闪烁,灯笼暗沉,本就看不真切的船只,更如从九幽驶出一般。 宁郃正纳闷间,万霩便从船舱中奔出,来到宁郃身侧,向两船望去。 “看船型是战船,近海处,除了安西军水师,便是大小水匪,也没有可以使用这等船只的。” “而安西军水师,一般这个时辰不会巡海,即便偶有特殊,也是灯火通明,让人能看清安西军旗帜的。” 知道宁郃屁也不懂,万霩也不待宁郃发问,直接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宁郃一脸恍然,然后狠狠啐了一口吐沫。 而这时新远镖局的镖师和水手,也是动作飞快的忙碌了起来,数个大火盆被架起点燃,照亮旗台附近,一个镖师在旗台上快速舞动手中镖局的旗帜。 比之更快的,还有一个,直接轻身功夫一展,嗖嗖的窜上桅杆顶端,用火折子点燃两个火把,不断摇晃起来。 “头儿,把人都拉出来吧。”万霩看了几眼,撇嘴摇头,对宁郃建议道。 这些简单的打招呼方式,他还是看的懂得。 但却不觉得能有任何作用。 甭管会不会水战的,这时候保不齐还得靠他们自己来。 “嗯。”宁郃也是颔首,认同这个建议。 可不待俩人反身回去叫人,对面一艘船上直接用石砲甩过来一块大石,砰的一下砸在船侧,水花溅起老高,直接把两人淋成了落汤鸡。 “操!” 见状,不仅宁郃,船上所有明白发生什么了的人,都是齐齐爆了粗口。 “过来!” “快上我这来!” “熄灭所有灯火!” 新远镖局的镖头林节,忙对甲板上的宁郃两人喊了起来。 然后也顾不上两人听没听话往他这儿走,就又扯嗓子紧忙安排起来。 而紧随即至的,是对面另一艘战船的石砲呼啸着将石块向他们这艘海船甩落过来。 只是这一次,准头还不比上一发,隔着三五丈远落在海中,连点水花都没溅过来。 而在林节的嘶吼下,他们这艘海船上的所有光亮都消失不见,且极为迅速的,在黑暗中,降下了风帆。 第一百零二章 接舷 宁郃雇佣的这艘海船,长有十二丈,宽三丈半,艏尖艉阔,两头略微上翘,但甲板整体尚算平直,在中后部位修有三层船楼,算是大溱海上商船的主流样式,形制名为“福楼”。 福楼船其实也算是兼具商用、作战的样式,并非仅止可以囤载运输之用。 当下面对两艘巨大战船二话不说的攻击过来,涉及所有人身家性命,新远镖局的人,也不再多有迟疑,镖头林节,也是在安排降帆之后,便一把将跑过来的宁郃薅住。 “兄弟,这关头了,老哥也不废话,你的人得动起来了,要不咱们都得扔在这里。” 听着林节急切的声音,宁郃也是极为利落的点点头,“我们大多数人,都不通水战,你来安排。” 林节也不客气,应了一声,便接着急忙对宁郃再道:“别的先不用你们,借我四十个人,我需要他们行船。” 宁郃正想让万霩去安排,却打眼看到那二十多个朔硕人的头领史辵跑了过来,当即转而对其道:“史辵,你带两个人,挑四十人出来,跟林镖头的人走,一切听他们的。” “其他人怎么办?”史辵也是有点惶急。 他们的一身本事,那都是在马背上,现在扔在船上,还真有些抓瞎。 “让琶轲带着你们的人,上甲板,跟我汇合。剩下的纥纥人,都让刘曲,和章枞先带着,先等等再出来。” 宁郃不假思索道。 而后一拍脑门,看向林节和万霩,“这么着行不行,还需要做什么?” 万霩直接摇摇头,虽然他也可以再做些安排和准备,但这毕竟是新远镖局的船,林节也已然有了一些布置,且更加了解船上的具体情况,他也就先不跟着掺和,免得有什么地方意见相左,安排出了冲突。 此下情势紧急,不是争夺、比较,谁的方法更好的时候,有人发令,去完成就行了。 真你一言我一语的,最后只能都浪费在争讲之中,什么事都做不成。 而林节也同样摇摇头,只是再道:“咱们离着虽不足一里,但也不近,现在熄灯降帆,敌船一时判断不准咱们的位置,只要他们不停,两方很快就会接近,等他们近了,咱们再加速。他们船大,调头慢,咱们先看看能不能甩脱他们。” 林节他们干的这个活计,就注定他们的第一选择不会是主动接战,甚至是反攻。 且不说对面的是正儿八经的大型战船,来势汹汹,就是体量相等的福楼船,他们也不会直接选择接战。 即便近海处安西军水师常往来游巡,每年都有清剿海盗水匪之举,但沧澜海上,仍有大量海匪的存在,剿之不尽。 广阔汪洋之上,无论躲避隐匿,都大有去处。 他们镖局做的是长远买卖。 宁郃等人可能多少年都不出一次沧澜海,但他们不行,真被人惦记上了,打过打不过,人力物力都必定耗费甚巨,并不划算。 当然,职业操守他们也还是有的,如果摆脱不开,对方就是死缠烂打,他们也不会一直避战下去,更不会二话不说,就把宁郃等人撇下不管。 其随后也是担心宁郃不理解,再生龃龉,解释道:“如若摆脱不得,我会安排人带宁兄弟搭乘小船先行离开,这一点请宁兄弟放心。” 他们这些商船两侧都是挂载了两艘艨艟的,船上所有人都带着跑,是绝对不够用,但送走宁郃这个雇主,问题还是不大的。 艨艟小而灵活,这黑灯瞎火的,躲开对面两艘大战船,把人送上离阳岛,他有绝对的信心能够做到。 “咱就不能搞他们一下子?” 宁郃却是舔了舔嘴唇,看着两艘大战船,有些眼馋。 但他也就问问,转而便是再道:“我就一说,你们先安排着来。” 林节点了点头,不再跟他废话,快速往船楼露台跑去。 这节骨眼,又是两块大石,从对面战船上抛射砸落了过来。 只是对面终究在行进之中,而且失了他们所在福楼船的具体位置,一块大石,远远落在船后,砸入海中,另一块大石,则啪的一下,将他们这艘福楼船的桅杆上端,砸的断折了开来。 “快躲!快躲!!” 一阵七嘴八舌的嘈嚷下,降了风帆的新远镖局水手,快速躲往两旁。 商船震晃了一下,大石紧随其后砰的一声,砸落在甲板上。 好在是去势被桅杆阻断了不少,比直接拋砸在甲板上的力道,小了太多,只将那一块甲板的厚实木板砸的裂开,两头微微翘起了些,并没有能洞穿下去。 而不待宁郃为之庆幸多久。 前脚琶轲带着一众朔硕人来到宁郃左近,后脚熟悉的破风声就在耳边接连响起。 “头儿!一会真能接战的话,有机会你就先往左边那艘船去。” 琶轲和万霩被宁郃一把按下去,一支长矛似的弩矢从他们俩头顶划过,砰然射入身后船楼一层房间内,不见了踪影。 一抬起头来,万霩便是紧忙对宁郃说道。 他一直在观察着对面两艘战船,无论是更为精准的石砲,还是眼下这些床弩射来的弩矢,都是左侧那艘战船发出的。 这说明那艘船上的敌人,要比另一艘船上的,精良很多。 若是他们这波摆脱不过去,能有接舷战的机会的话,那宁郃的武力,可就有了用武之地。 即便他们这艘船废了,只要宁郃能上去那艘船,他都认为还有转败为安的机会。 “好!”宁郃目放狼光,“我找机会弄他!” 话音刚落,身形便是一个趔趄,他们这艘福楼船,也再次动了起来。 底舱中,史辵带着两个人,跟新远镖局的一个水手,站在已经做成两排的一堆人当中。 后者喊一声,史辵给翻译一声,两排人前后不停的,蹬动起来。 这些常来往沧澜海的福楼船船身两侧,都有一排大桨,一般是近海时入码头停泊时使用的。 但不是用手划动,而是有踏板固定,直接用力往前蹬动,固定好了位置和方向的大桨,就可以让船只行动起来。 当然,这些大桨桨叶也是可以调动位置和方向的。 只是那显然就不是这些被拉来当苦力的纥纥人能摆弄明白的了。 所幸也不需要他们做这么细致的活,船上新远镖局的水手也没闲着。 他们在内,纥纥人在靠近船舱舱板一侧,一个水手带个纥纥人,前者操控着桨叶方向,后者玩儿命开蹬,搭配着来。 寻常仅有这些水手,入个码头,泊个船,虽然慢些,但也足够。 可眼下争命,要速度的时候,他们人手可就不够用了。 不然林节也不用跟宁郃借人。 而在这些水手和纥纥人的配合下,他们这艘福楼船也猛然向前窜了出去。 至于速度么,其实算不得多快。 只是随着福楼船动起来,前方两艘大战船的攻击,也直接被晃到了身后去,倒也不显得速度太慢。 可仅仅下一刻,随着双方对行而起,那两艘战船也是改变了攻击方式,在双方都可以清晰看见对方的刹那,左侧战船瞬间降帆,横等在前,而右侧战船则斜斜向着他们船只冲来。 狰狞的兽首撞角,给初次见识了下海战的宁郃带来的冲击感,十分强烈。 那怒海翻滔而至战船,真如远古巨兽一样,凶威凛凛。 好在是战船撞过来的时机,还是晚了不少,没能将这艘福楼船拦腰撞个正着。 但两艘战船本就是彼此相隔不足百步远距离,向他们夹攻行来的,而他们冲出的路径,也是两船之间的缝隙,是以对冲而过时,那战船也没跟他们有太远的距离。 一潮咸腥的海水兜头倾洒在福楼船船尾,把好些人浇成了落汤鸡不说,足比他们高出丈许的战船上,上百支箭矢也向着福楼船抛射下来。 即便林节有所准备,多数箭矢都躲在了竖起的木幔、盾牌上,仍是有一些镖师身中利箭,倒地哀嚎。 这还没完,足足七支粗大的弩矢,带着绞索,砰砰射入福楼船尾板,将福楼船给直接薅住,并不断通过绞盘,将之向战船拉动。 紧接着一片飞爪就被抛掷了过来。 有的抓飞盾牌、木幔,有的直接将人抓落跌入海中,更多的还是抓在船身围栏上。 战船上更是猛然跃出十数人,顺着绷直的绳索,就滑落了过来。 还有三五十人,撑起了竹竿,撑跳过来。 此间零星箭矢,也是不停射落。 “大霩,人都交给你,我去夺船!” 宁郃喊了一嗓子,就是抽剑出鞘,腿也不飘了,人也不晃了,剑身劲气连吐,杀开数名跳落到近前的海匪,展开身形,顺着绳索就往战船上奔去。 而万霩和琶轲也各自分工,动了起来。 琶轲留在了远离,一帮人聚在一起,拿着小圆盾,跟靠近过来的海匪杀在一处。 万霩则把尾舱里的人都喊了出来,一半自己带着人冲向船尾的海匪,去支援林节等镖师,一半让俩兄弟带着,往甲板上冲去,跟零星落在前头的海匪杀成一团。 第一百零三章 夺船 “嚯!” 越至船上的宁郃,不禁轻撼出声,心中暗道一句好家伙。 眼前之人,哪是特么一个海匪能打发了去的。 入眼皆是铁甲森寒,枪矛林立。 这艘战船长二十丈,宽有四丈,后半部分筑有两阶船楼,前一后三,最高有三丈余,占了船身七丈长短。 前阶一层船楼顶上,修有四尺围栏,成一丈许将台,其上列鼓竖戟,三员将领,身着将铠,端立在上,冷视着逆冲上来的宁郃。 宁郃却只来的及匆匆看去一眼,便暂时无暇顾及。 被他斩杀了数人,冲上船来,船上一众身着直身铁甲的海匪,已经结阵向他攻来,人数不下二百。 而尚未来的及跳荡到福楼船上的,无甲、轻甲跳荡海匪,则快速散往两侧,继续向福楼船上发起攻势。 上翘的船艏,只比那将台矮上三尺的四丈方台甲板上,数十名弓箭手,也穿插在甲板上的石砲和床弩之间,居高临下的,各自寻找时机,不时向宁郃射去一支冷箭。 中间这八九丈长短的甲板上,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堆了二三百号人,也没给宁郃留了多少腾挪的空间。 挥剑荡开三支箭矢,宁郃面前便是十数杆长矛捅刺了过来,出招有力,速度不慢,而且互有配合,上中下三路,都各有数杆长矛袭至。 宁郃一剑三出,先撩再斩,手中长剑将十数杆长矛齐齐斩断,而后欺身便进,长剑挺刺而出,从正面一人颈前刺入,连透两人。 后直接倒摆一脚踢出,两人被踢飞开去,将身后十数人砸倒在地,空了一片。 宁郃也就此再逞凶威,左右两剑斩出,长矛断去,未及退后的十数海匪,便皆是头颅抛飞,被枭首当场。 首攻得势,宁郃脚步不停,紧贴在一众海匪阵列之前,一层层的将众海匪抹杀当场。 战船将台之上,为首一人腾地起身,提起一杆古铜色的丈长重矛,便跃下将台,一矛向宁郃身侧点去。 宁郃说不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也是久经战阵,余光并未忽视左右情况,直接横摆剑尾,将一名海匪胸口连甲带人,砸塌下去,便身形一转,长剑正对来人重矛刺去。 针尖对麦芒,重矛和长剑剑尖猛然点在一处,那身手臂猛然一震,力道登时散去,收矛快退两步,稳住身形,面色沉凝的盯向宁郃。 宁郃却只是兜转一个剑花,将身侧袭来两杆长矛斩断,便踏步向着那人杀去,将那些海匪暂时弃在一旁。 “你很厉害。只要你愿意投在我麾下,我可予你金银爵赏,也可以留你的人一命。” 那人却是并未持矛再上,反而再退两步,挥手调来几名手持圆盾的海匪在前,对着宁郃高声说道。 只是他说的,嗯……不是大溱官话,宁郃压根就听不懂,只听叽里咕噜一阵呼喊,自是脚步未停,来到那持盾几名海匪身前。 几名海匪,并肩叠盾,盾上架刀,见宁郃并无停下之意,也是直接举盾前踏,手中弯刀向宁郃捅去。 然而不待他们弯刀捅出,宁郃身形便已经落在身前,长剑横扫而过,将搭在上头的两张圆盾整齐斩开,连同盾后之人,一并一刀两断了去。 矮身在下的三海匪,不待惊骇,便听砰砰两声,宁郃再起两脚踹在左右两人盾上,两人直接倒飞而出,最后一人更是被其一拳砸断了脖颈,直接命断当场。 “来……算了,反正你也应该听不懂人话。” 宁郃对那头领勾勾手,刚想邀战一句,痛快痛快嘴,却反应过来,可能语言不通,便嘀咕一句,拾起一面盾牌在手,顺势拍挡在身后,将身后刺来的长矛打开。 随后身形一转,反身又冲到了围过来的海匪阵前,左手圆盾格打拍砸,右手长剑不断刺出,短瞬间,便再撂到了十数海匪。 那海匪头领身侧,台上另外两人,也是飞快跃至,三人对视一眼,并肩向宁郃攻来。 “这才有点意思。” 宁郃转身应对,眼中战意燃起,挥剑将当头劈来一刀挡住,旋压向身侧。 随即身形暴起,圆盾护在腰间,跟当腰刺来的重矛擦身而过,一剑贴着刀杆,划向右侧那持刀头领的手臂,同时一脚踹在当中那持矛头领的胸口。 然后偏头一躲,一柄长斧在其面前斩落,被宁郃死死踩在脚下。 而他身侧,那持刀头领见势不好,大刀想扬起拨开宁郃袭来长剑,却是怎么也抬不起来,被宁郃长剑牢牢压住。 其顿时抽身后退,将长刀向后拖走,想要避开宁郃划来的长剑。 却不料宁郃手腕向下一拧,长剑卡在其刀盘上,将其也给拖在那里,不得再退。 而后宁郃左手圆盾甩出,直接砸在他面门正中,霎时便是将他砸的鼻骨断碎,面门血肉模糊,脖子猛地向后弯折,险些直接崴断。 持矛头领见状,脚下狠踏甲板,止住退势,顾不得胸口疼痛,拧矛便再刺向宁郃。 那持斧的海匪头领,也不再纠结长斧能否夺出,直接舍弃,摸出腰后两柄钉头锤,兜头就向宁郃砸去。 与此同时,宁郃身后一众海匪也再持矛攻上,一时被合围当中。 饶是宁郃再有自信,此时也不敢轻忽。 其脚步瞬时急急掠动,潜身向左欺近,避过那持斧头领双锤砸击,绕在其身后,一剑横插倒刺,从其后颈刺入,将之率先斩杀。 然后推着其往前一步,挡向身后捅来十数长矛,自己却脚步闪动,连连避开那持矛头领的重矛挑刺砸扫,欺近其身前,使其转圜不得。 手中长剑,更是在身形落至其身前的刹那,快速从其两条手臂间伸了进去,直接压向其颈间。 那人心头震颤间,矛尾横摆,就想将长剑挡开,同时右手直接松开,撒开了矛杆,避开宁郃长剑被挡开后的去向。 可这也正和宁郃心意,左手探出擒在了矛杆上,骤然发力,将人向自己拉拽过来,被挡开的长剑,转为反持,在送向那持枪头领颈间。 那人想彻底弃矛脱身,却是已然来不及了。 被宁郃这么一拽,就像自己送到剑尖上一样,长剑贴着掩搏领口,从其下颌透入,将其头上兜鍪都一并贯透了去。 至此其弃矛的左手,才将将得以松开。 宁郃掂了掂手里夺来的混铸长矛,直接把抽回的长剑贯在甲板上,拎矛与众海匪战在一处。 没有什么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就那么打着弓步站在原地,手中长矛拨挑捅刺,就如平常练矛时一样,都是最基础的招式。 但长矛却化身百千一样,掠起一道道残芒,速度奇快无比的,带起一蓬蓬血雾来。 “放箭!” “放箭!” 满脸血肉模糊的持刀海匪头领,远远遁逃开去,并没有再亲身上前的意思,只是口中开始不住暴喝起来。 随着他的呼喝,前后两处高地的弓箭手,也是纷纷向着宁郃将手中箭矢射出。 而宁郃身前的一众海匪,也不再有人扑上,开始快速退却。 只是宁郃的速度更快,虽然不明其言语,却也看到了两头弓箭手的动作,直接钻进了退走的海匪之中,一边打杀着,一边借着众海匪掩在身侧。 即便那些弓箭手,也深知这船上他们退无可退,唯有射杀宁郃一途,可宁郃此刻深陷他们同伴人群之中,也是仍旧让他们心有顾忌。 这当下,箭矢射出,落在他们同伴身上的概率,远比落在宁郃身上要打的多,他们也是有些投鼠忌器。 只有零星几人,也不知是对自己射艺足够自信,还是如何,仍旧在一箭一箭的,不停向着宁郃方向射去。 宁郃却是视若无睹,拨挑开一支正落向他的箭矢,继续在海匪群中纵杀快进。 就这么大个地方,躲避退让,空间都有限度,很快便有许多海匪,慌不择路,跌下船去,落入海中。 宁郃见此,眼神闪烁间,身形转向一侧,奔着船艏方向杀去,不多时便冲入弓箭手面前,扬手就是两支梭镖甩出,射杀两人。 接着长矛一摆,纵横捭阖,四下打杀开去,一众弓箭手也快速逃开,并不与之纠葛。 然而宁郃却一门心思奔着夺船而来,哪能让他们逃了去。 挑起一张长弓在手,旋身躲过从船尾射来的一波箭矢,操了两壶羽箭挎在身上,也是张弓开射,将船尾楼台上的弓箭手一一点杀。 不过其神色却并未放松,反而愈发沉肃下来。 因为在其视线之中,另一艘海匪战船,业已靠近了过来。 而且那艘战船上的海匪,依先前福楼船遭受的远程攻击来看,要远比这一艘上的,更加精锐的多。 第一百零四章 灑将,泰元 后至的海匪战船,并没有直接靠近过来。 虽然他们没有亲眼目睹,另一艘战船和福楼船上的具体战况,但他们看到了调入海中的海匪同伴,也看到了而今两头分立的宁郃和余下海匪。 一身着暗金鳞甲的海匪头领,伫立船舷边,隔着数十步距离外,打量着独立在船艏的宁郃。 其身侧,三架床弩,和五十名弓箭手,业已张弓搭箭,瞄准了过来。 但那海匪头领,却一直并未下令发动攻击。 趁着这对峙之际,宁郃打量了一下福楼船上的情况,眉头微动,有些无奈。 除了万霩三人,包括史辵等朔硕人在内,整条船上的战斗,他的人,其实都处于劣势。 那些纥纥人身高力大不假,且也确实有一些人打斗起来很是勇猛,但他们其实大多都并不会使用兵器,只是怎么顺手怎么来的随意劈砍。 他们战斗尤为纷乱,甚至互相抱着个海匪,街头打架一样的满地打滚撕咬的都有。 虽然他们人数不少,但跳荡到福楼船的海匪数量,同样不在少数。 若是没有万霩三人还算利落的斩杀着跳荡过去的海匪,给了他们一定的信心,怕是现在不管不顾跳入海中‘躲避’的人,就不是宁郃身在这艘战船上的海匪,而是这些纥纥人了。 而已经从底舱回到甲板上的史辵,和琶轲汇合后,则是仍旧龟缩在一处,结成盾阵只是防御在原地,只要没有海匪靠近,他们也不会去主动与海匪厮杀。 且宁郃发现他们的位置,其实也与他离开前不同,逐渐靠近了一侧悬挂的艨艟附近,打的什么注意,自不必多说。 至于林节等人,也同样是边打边撤,似乎极有默契的,退到了另一艘艨艟附近,一些水手,更是已经先行上到艨艟之上,避开船上的厮杀。 毕竟都是花钱买来、雇来的人,而且什么战斗意志和士气之类的,宁郃自不用以为会有。 是以宁郃只是无奈,并未真觉得眼下场景太过意外。 但他同样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尤其是针对史辵等,谈好生死勿论的朔硕人。 当即便是三箭连珠射了过去,就钉在史辵和琶轲的身边。 这一精准的箭矢射来,不仅吓了俩人一跳,也让两人将目光向宁郃所在,寻望了过来。 在看到那此刻战船上情形后,史辵和琶轲的神色都是猛地一变,而后明白了宁郃这三支箭矢的警告之意。 “咱们怎么办?” 琶轲急促的问了一句。 史辵神色有快速转变间,咬牙道:“上!卖点力气。” 紧接着再道:“但别散离开这里太远,另一艘战船过来了,一旦他不行了,咱们也有个退路。” 拿钱卖命不假,但能活谁也绝对都不想死,提议宁郃买下那些纥纥人,就是打算多拉些炮灰过来用的,只能说眼下场景,即便不是此次意外遭遇海匪,以后遇上身处劣势之时,他们也本就会如此作为。 现下,显然宁郃仍有余力关注着他们,且不满他们的所为,他们也就暂时不去掠这个虎须,稍稍表现一下。 可一旦宁郃顾及不到他们这边,且并不胜算,那他们直接跑路,也不会有任何心里负担。 他们不通水战不假,但他们也从未说过自己不会撑船。 这自留的退路,更是不可能会让与他人的。 琶轲和其他朔硕人,也是秒懂的他的意思,当下盾阵变得疏散外扩,各自三两人,来到一个跟纥纥人互相纠缠的海匪身侧,一人持盾格挡,剩下的挥刀子猛捅。 他们的打法很贼,也很狠辣,全都是先砍手脚再捅肚子,被攻击的海匪并不会直接死去,但却不会再有什么战斗力。 既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又能多拖一会时间,还显得很卖力气。 但好歹是动了起来,也确实有一定改变福楼船上战况的效果。 宁郃也就没再去有什么威胁警告的动作。 主要还是暂时顾不太上,因为另一艘战船已经又靠近了些许,那鳞甲头领,更是在两船相距十步外,便直接纵跃了过来。 只是其仍旧并未发动,而是站在了宁郃对面,列在剩余那些海匪身前,周身劲气鼓荡,灼灼看向宁郃。 宁郃也同样对视打量回去。 此人身量很高大,阔背宽肩,在一身精良鳞甲的衬映下,更显伟岸。 而且这人同样年纪不大,看上去也就比宁郃大个三两岁的样子,一头卷曲的尺长褐发,随意的披散开来,给那张古铜色的英朗面容,更添一份疏狂和霸道之意,只是这份狂霸,稍显稚嫩。 “吾名泰元,聊聊。” 粗犷浑厚的声音响起,自报家门的鳞甲头领,迈步向宁郃走近。 他的大溱官话很流利,字正腔圆。 所以,这次宁郃是听懂了的。 同样踏前数步,两人间隔三步站定,宁郃直接道:“灑朝人?” 刚才那持矛头领的话他听不懂,但却不妨碍他心头对这些人的来历,有所猜测。 天下各国各族,身在东方的溱、律、黎、凛、灑五国,前两者的语言宁郃都很熟悉,黎朝的官话,他在西泠府也听到过,而后两者,对他则是全然陌生的。 而先前那人的话音,他听着很像黎朝的官话和西泠府那边的方言,但又很像史辵他们平常私下言说的朔硕人话语。 这两者跟而今的灑朝,都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加之自己以往的猜测,和这些海匪身上的精良甲胄,宁郃的第一反应,便是认定这些海匪,应该就是灑朝人,未做他想。 本还打算俘获些人,审问一二,没成想直接就蹦出来个人,主动来跟他聊聊,自也就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泰元也并未对此有所回避,直接点头承认了下来。 “本来我是可以直接将你们全部填在海底的,但你杀了这船上的人,似乎放过你们,反而更有意思一些。” 随即泰元的唇角勾起一抹浅笑,饶有兴趣的看向宁郃,眼中却尽是促狭。 而后看着宁郃不屑的神色,其伸出根食指,缓缓摇动,再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否则我可能会改变主意,连这艘船和你那艘,一块击沉了去。” 言谈间,竟是连这一船灑朝人的性命同样不看在眼中,而且全无顾忌,并不在意身后的人,有没有能听懂大溱官话的。 宁郃嗤笑一声,同样摇了摇手指,“这里并非你说的算。” 泰元挑眉,“你很自信,但我同样如此。而且,这里,我才是占据主动的那个。” “这艘船上,有一个我很厌恶,但却不能亲手斩杀的家伙。现在他死在你手里,我真的很高兴,所以才会给你一个多活一阵的机会,你最好珍惜一下。” 尽管俩人并未交过手,但他能感觉到,宁郃是个高手,而且对他的威胁很大。 但同样他也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自信自己即便单论个人武力,也足以胜过宁郃。 更遑论,这里本就是他势胜太多,他本就占据主动,一艘福楼船而已,死活完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不觉得眼前人,有什么跟自己谈判和拒绝自己施舍的余地。 而之所以愿意让眼前这大溱人暂时活下去,他也自有自己的打算。 大灑朝内对溱朝的态度,其实是存在很大分歧的。 一部分人认为,这头雄师,尚不是他们可以触动的,还不到时机。 一部分人,则并不满足于已经并无多少抵抗能力的黎朝余地,和‘荒土’一样的海西之地。 前者,多是灑朝已经荣华富贵功勋卓著在身的老一辈人,而后者,则多是灑朝中正在奋起之时的青壮一代。 泰元,恰恰便是后者。 被宁郃斩杀的那个持矛头领,其实也是,但他们并不对付,而且那人的老子,是坚决反对此时图谋溱朝的,且地位很高,权势很重。 此行他们来此,只是一次试探和劫掠,也是给他们这些年轻人的安抚,或挫败。 让他们能安分一点。 本来泰元是不怎么在乎的,也觉得无趣。 但眼下那持矛头领的身死,让他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让那家伙护犊子的老子,改变立场的机会! 第一百零五章 生擒泰元 宁郃自是不知这些灑朝人,是个什么情况,这泰元心中,又是个什么想法和打算。 他只知道眼前这人,确实很狂,而且全然一副吃定了他的样子。 但他也不是吃了亏,还能忍下得性子。 在这两艘战船对他们发动攻击的那一刻开始,此间就注定不可能会是善了之事了。 是以宁郃闻言冷笑一声,对那泰元道:“就凭你,能左右的只有你自己的死活。而且那也成了过去,在你上到这艘船上的一刻,你便什么都左右不了。” “哦?”泰元一怔,轻疑一声,随即寻着宁郃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战船,顿时明白了宁郃什么意思。 “怎么。你还想再夺我一艘船不成?真当我大灑健儿,都如此间这些废物一般么。” 冷斥一声后,泰元腰间长剑被其拄在地上,再听其道:“漫说谁给你的自信,让你以为能在本将面前轻易脱离,便是本将放你过去,你又待如何?跟本将比比,是你在本将麾下精锐手中撑持的时间更长,还是你那些乌合之众能在本将手中撑持的时间更长么?” 说着泰元的手指了指仍在战斗中的福楼船上,脸上的不屑之色,丝毫不加掩饰。 这不屑对宁郃,也对福楼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他们脚下这艘战船上的‘海匪’。 此时福楼船的激烈战斗,在他眼中,不过是不堪入目的打闹而已,他有信心,只需自己三个十人队,就能把福楼船上的所有人,全部干掉。 “呵呵呵”宁郃闻言笑了起来,“试试吧,不然说再多都是废话。” 他话音刚落,泰元便眼瞳微眯,手中宽大战剑呛啷出鞘。 而宁郃自己也在同时,将手中重矛挑起,直接点向泰元下颌,并未直接真如其言一般,向另一艘战船掠去。 两人出招的速度都是奇快无比,刹那间叮叮当当七八声兵刃交击声便响彻而起,且势大力沉,兵器挥斩挑刺之间,带着尖锐的啸鸣,更有滚滚劲气,随着两人交手,四下激荡而出。 “有点意思!” 这一交手,两人眼中都是精光暴起,棋逢对手之下,战意汹汹。 连续数十击,谁也奈何不得谁的交手后,俩人几乎不约而同的全力拼上一招,各自暴退开来。 不待宁郃身形落稳,另一艘战船上的弓箭手和床弩便齐齐趁此间发动了攻击,一蓬箭雨向他攒射而至。 “这才真有点意思!” 宁郃清啸一声,非但不惧,反而似这些箭矢,更给他的汹汹战意,添上了薪柴一样。 兜转重矛左右旋扫拍打,硬接三支当先而至的粗大弩矢,将之打落在地,而后才旋矛扫荡,将落至身前的箭矢,卷落在地。 紧接着便是矛尾横摆,一矛甩斩而出,砸向紧随箭雨之后,主动攻来的泰元。 这一矛看似胡乱抡甩一般,但力道却是更胜此前两人对拼招式很多,而且泰元也敏锐感觉到了,宁郃心中莫名燃起的那股睥睨气势。 当下不敢轻惚的同时,也被激起了心中狂意。 直接脚步一停,侧身劈剑下压,誓要将宁郃这一招,连这股势头,一并斩落下去。 然而却不料,宁郃在这一击交戈的刹那,空置的左手攥上矛尾,将重矛陡然拉回,同时脚步侧进,跃闪至其横侧,欻欻就是三矛捅出。 尽管泰元撩抹挑刺,也是快速应对,将宁郃攻势尽数挡下,甚至反攻而上,但终究是没能达成所想,只得再抢上风。 宁郃撤腿后扎,顺势就是一记平刺递出,两人剑尖对矛尖,带起一串火星,交错而过。 泰元就势竖剑侧压,一脚踹向宁郃胸口。 宁郃也不退避,后脚弹起,一脚弹踢回去,两人身形再次各自暴退数步。 只不过这一次两向退开,宁郃似是早有打算,蓄意为之,正退在自己长剑贯插之处。 止步的同时,直接将长剑挑在手中。 “你算个对手,用矛胜你,不够痛快。” 言道一句,宁郃返将夺来的重矛弃如敝履,插在一旁,手持长剑向着泰元冲去。 泰元脸上顿时闪过一抹羞恼之色,身形暴起,同样对冲而上。 两人这一次皆是全都不留余地,长剑裹挟着混凝劲气,猛烈的交击在一处,身形不断闪动之间,交手不迭。 片刻功夫,俩人便交手数百招,从船艏杀向船尾,复又从船尾在杀回甲板上,倒是逼得这艘战船上的其他人,来回奔逃躲开,生怕被两人顺手给带走了去。 至于上去帮忙,倒是有人去试过,然后就得到了被两把战剑一并斩落的结局,便再也无人敢靠近些许。 不过另一艘战船上的灑朝人,也没真的闲着,趁着两人交手之际,他们行船夹向一侧,准备先将福楼船给灭了去。 而福楼船上,也有人看到了战船夹来,都是心头丧钟骤响。 史辵等人二话不说,直接摆脱眼前海匪,快速回缩,跳到艨艟上,斩断了悬挂的绳索,将艨艟放了下去,操起船桨,就欲逃离。 林节等人也是几乎同时动作,两艘艨艟直接离开福楼船附近,齐头并进的向着离阳岛方向玩命加速。 万霩三人聚集起来,厮杀间呼喝沟通一阵,留下万霩自己带着剩下的纥纥人继续拼杀,另外两人穿行过去,直接将那些钩索一一斩断。 但他们的情况仍不容乐观。 在宁郃两人交手期间,他们那艘战船上,很多人失了宁郃的威慑,不仅只是在躲避两人的交手,而是避向了福楼船上,来捏他们这个‘软柿子’。 即便此刻斩断了钩索,他们所面对的敌人人数,也比先前更多的多,而且有了那些身穿甲衣的顶在前面,他们的战斗也愈发的艰难。 可还不待他们绝望束手,一杆重矛就被飞掷了过来,万霩身前三个着甲海匪,便被一同斩杀,串成了葫芦。 紧接着宁郃的声音便在其耳边响起,“再撑一会儿。” 不待万霩寻声看清宁郃的身形,后者便再度跃离福楼船,那杆重矛,也被宁郃顺手抽走,再出现时,已经落在划出二十步外的史辵胸口,将之钉在了艨艟舷板之上。 警告,一次就够了。 至于林节等人,宁郃并未多加理会,任由他们离去。 而他自己,则是迎面跃上了泰元麾下的那艘战船,然后眼看着三艘海船,哐当撞在了一处。 福楼船被夹在当中,整个船身中央都被巨大的撞角,拱出了一个大豁口,船木碎裂开来,四下飞溅,不少人被溅碎的尖木刺中,更倒霉的直接被飞起的大块船木,直接砸倒砸死了去。 只是这艘战船也毕竟不是全速冲来,速度算不得多快,想将两船一并撞翻撞碎,也是不可能的。 即便有个巨大豁口的福楼船,也只碎了数尺甲板,离碎裂开来,还早着呢。 反而经此一撞,福楼船上的战斗,是彻底停了下来,两方人各退一边,看着嵌在那里的战船,都是心有余悸的狠咬着后槽牙。 而泰元便在此间掠至,略一停顿后,给那些海匪下令继续厮杀后,便也往自家战船上跃去,继续追向宁郃。 他是万没想到,自己被宁郃给摆了一道,被他斩断桅杆阻了片刻身形。 待摆脱开来的时候,宁郃已经跃上自家战船,而随之而来的撞击,他们身在那艘战船虽然无损,但也避免不了一阵剧烈的晃动和摇摆,竟是再阻了他片刻。 听着自家战船上的厮杀声,泰元的脸色,尤为的阴沉。 但他对自己麾下人手,还是有足够自信,不认为这短短片刻,宁郃便能对他们造成太大杀伤,只是愈发杀机浓烈,将自己被摆了一道的愤恨和羞恼,皆化为了凛冽的杀意。 人还未落至船上,便接着踩踏在撞角上,前奔疾掠的冲势,高高跃起,凌空一剑向着宁郃身后斩落。 宁郃忽闻身后劲风袭来,却是露出一抹浅笑。 三面落盾架矛,向他捅刺而来,鏖战一处的灑朝海匪,不可思议的目光下,宁郃突兀的失去了踪影,而后正面数人,便觉自己大盾上传来一股巨力,身形止不住的踉跄后退。 再抬眼间,泰元已经一剑落空,而他的身后,躺倒滑出的宁郃拍地而起,剑尖已经顶在了泰元颈后。 第一百零六章 死,活 “放心,我也会留你一命,不用害怕。” 看着瞬间怔愣了一下的泰元,宁郃言道一句。 然其手下动作却是并未停止,两支梭镖打出,钉透了泰元的肩胛。 而泰元手中正欲倒刺而出的战剑,也随之无力垂落了下去。 “呃啊~”泰元发出一阵死死压抑着的痛苦嘶吼,也杂夹着浓烈的不甘。 “将军!”船上的一众灑朝海匪也是不由踏前一步,齐声吼叫,怒视着宁郃。 而宁郃下一刻便用行动,回应了他们的愤怒,泰元的双腿也被他直接踹断了去,整个人向前扑倒。 当下便有一堆人想要冲过这几步距离,将泰元抢夺回来,却见当先三人,直接被宁郃一剑斩杀,更是将泰元又擒在了手中,往地上一贯,横剑在颈。 “我说了,暂时我还打算留他一命,这点伤也不是完全养不回来的。但你们再有人废话一句,或者妄动一下,我便挑了他全身筋络,让他彻底成个废人。” 宁郃声音比之他们更加幽冷的沉喝道: “现在!所有人卸甲弃械,跳下船去,一刻后,船上剩一人,我便挑他一刀,你们看着办。” 闻言一众灑朝海匪神色愈发愤恨,但是却又并不敢有人再动,乃至再开口言说什么。 灑朝的阶级地位很森严,仅奴仆便有七等之分,其上才是平民,进而是各级贵族。 而他们这些人,虽是泰元的麾下,却也是泰元家中豢养的奴仆,只有少数人才是‘自由的’平民身份。 泰元伤至这般,他们回返灑朝后,都已然必受重罚,若真让泰元废了或者死了,那就不仅是他们,就连他们的家人,都得全部陪葬。 但若是让他们就这么卸甲弃械,那他们就更加失去了所有倚仗,自身和家人的生死,全部系于宁郃一念之间。 他们犹豫、纠结,不敢再动,却也更不敢去赌宁郃真会信守诺言。 “看来,他们并不多在意你的死活啊。” 宁郃淡淡对泰元道。 泰元忍下疼痛,冷哼一声,用灑朝话喝道:“杀了他!不必管我!若不然,待我回返家中,尔等皆必受严惩!” 一众灑朝海匪皆是蠢蠢欲动起来,当先就有人脚步不禁一动,想向着宁郃杀去。 然而宁郃的剑速度更快的在泰元脚腕一划,泰元顿时又是一声压抑不住的嘶吼响起。 几个灑朝海匪顿时将动步那人按住,谁也不敢再有动作。 “溱人,我等皆是将军家奴,生死系于将军一身,若你执意残伤将军,我等说不得只能不管不顾,拼死剿杀与你。还请你谨慎思量,我们眼下还有商讨的余地,不要把事做的太绝的好。” 少顷,一中年人向宁郃郑重言道。 宁郃眉头一挑,却是没有再给泰元一剑,而是饶有兴趣道:“这么说,灑朝都是私军喽?那他们呢?” 说完闲着的左手往身后指了指。 另一艘战船上的人,听泰元之前话中之意,真正领头的人是已经被他宰了的,但他可没在那艘战船上的灑朝人身上看到,这股子要跟他同归于尽的劲头的。 这次不待那中年人开口,泰元便不屑道:“废物养出来的,也只是废物!” “他们并不全是傅纶大公家的人,即便是也另有人收拢,可以投效,甚至还可以投效我家将军,并未真入死地,而现在,他们大概也与此前不同了。”那中间人说话间,抬手示意了下,想让宁郃转头看去。 宁郃快速扫了一眼,当先那艘战船上的灑朝海匪,也尽数聚在一起,望着这边,甚至有人悄悄站到了船上的床弩一侧。 “你放了我家将军还好,将军自有能耐保住他们,我们谁也不用真的与你拼死。如若不然……咱们就所有人都给将军陪葬!” 那中年人见宁郃应该看明了形式,心头微松,神色也是愈见冷厉了起来。 “大霩,给我弄个人过来。” 宁郃没搭理他,直接吼了一嗓子。 很快万霩便带着一个高大的纥纥人来到宁郃身侧,宁郃再道:“把这家伙甲衣扒了,挺好的玩楞,别嚯嚯了。” 万霩懵了一下,还是跟那纥纥人一起动手,三下五除二,就把泰元身上的鳞甲给脱了下来,放在一边。 然而还不待他们说什么,便见宁郃唰唰几剑划出,泰元身上顿时又多出数道深长的血口。 “来。接着说。看看你们威胁老子痛快,还是我特么砍得痛快。一天天张个破嘴,显你会叭叭了?给你机会说话,会说就说点中用的,不会就特么换人!” 说着宁郃身形一闪,长剑横拍,直接抽在那中年人脸上,将其抽倒在地,而后才又回到泰元身边,一剑劈下,将对船射过来的弩矢从中劈来,将前段锋锐处,引压向了泰元所在,射入他的腿中。 “我怎么感觉他们很想你快点被我折磨死的样子?” 话是对泰元说的,可目光扫视的却是所有灑朝人。 见他们不再敢有任何动作,宁郃这才再道:“可没多少功夫给你们磨蹭了,要么现在就全都卸甲跳海里,你们和他,都有活下去的机会,要么,你们就真来试试,能不能拉我给你们陪葬。” 宁郃言罢良久,一众灑朝海匪互相对视连连,却是谁也不敢再当那个出头的傻鸟。 直到宁郃不耐烦的又拿剑比划向泰元,才有人在一阵窃窃私语后,被推选再站出来出声道:“我们可以卸甲弃械,自己投海,但我们要一艘船,拖挂的小船就行,然后让我们留下三十人,可以带将军离开。” 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但他自己是绝对并不想死的。 只是他这话,也不是真想去赌宁郃就确实会说话算话。 他打算好了的,若宁郃信守承诺了,他怎么都算是把泰元救回来了,泰元承不承恩赏他一番无所谓,但总不能真还再责罚他一通。 宁郃说话放屁的话,那他就直接跪地投降,跟着宁郃混,先保自己命再说,反正他活着,家和家人就都还会再有的。 两下应该他都不算太亏。 而宁郃也是满意的点点头,赞许的看了这个聪明人一眼。 “就这么办吧。” 那聪明人得了宁郃这话,一点儿废话没有,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甲衣扒了个干净。 只听宁郃声音再度响起,吓了他一激灵,待听完后,才放下心来,转而走向船艏,对着另两艘船上叽里呱啦的喊了起来。 有了他这领头的,不管其他人愿不愿意,其实都被他架在了那里,不多时便有人开始了动作,卸去甲衣、放下兵器,扑通扑通的跳到了海里。 他们全都会水,没有甲衣的重量往下压坠,一时半会皆不会有事儿。 三艘船上的人,很快便为之一空,真就只留了三十人在战船上。 “带人把所有甲胄兵器,都带到这艘战船上,动作快些。” 宁郃见状对万霩吩咐道。 万霩这时也明白他这雇主是个什么打算和目的了,不由嘴角抽动了下,低声道:“另外两艘船直接毁了,还是想法拖着。” “嗯……等会儿再说。” 宁郃犹豫了下,没给准信。 万霩也就不再去问,带着那些纥纥人分别在三艘船上开始归拢起来,即便宁郃没有嘱咐,一个个也是动作飞快。 至于宁郃则蹲在好半天没再出声的泰元身前,盘问了起来。 但不是问的泰元,这家伙嘴很硬,脾气很大。 “别担心,人我等下就给你们,但我问什么,你们老实回答,要不我就抽他。” 留下的三十人,皆是面面相觑,然后一同点了点头。 “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目的何在?” “两千三百人左右,四艘战船,余下中小海船二十多艘,听说溱朝这边海域富强极多,来劫掠筹措一些军资。” 宁郃听着这半真半假的话,也没多说什么,只点点头,再问道:“那怎么只有你们两艘,其他船只在何处。” “在……”那聪明人眼神闪烁一下,而后连忙道:“在离阳岛码头劫掠,我们是被安排在外面,避免走脱消息,被安西水师知道的。” 宁郃点点头,“这货为什么想放我走。” “这个……”那聪明人看了看泰元,却是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却不料泰元自己说道:“你那杆矛的主人,是傅纶大公之子,放你走,我就可以引傅纶大公的兵马,攻你溱境。 不过现在不用了。 我若也死在这里,我父必然不顾一切率军攻入溱境。 我若不死,必亲率大军而来,杀你全族,把你削成人彘,让你亲眼看到这溱朝血流漂橹,山河破碎!” “你这是求死呢?还是乞活呢?”看着死死盯着自己,目眦欲裂的泰元,宁郃再问了一句。 而后也不待其作答,直接一把将人扔飞过去,摔在那三十人身前。 “滚吧。在你再入大溱境内之前,我会去找你的,你家所有人的人头,我要了。” 起身看着泰元仍旧盯向自己的那张已分外狰狞的面孔,宁郃冷然说道。 第一百零七章 汇合高小高 “头儿,还真放他们走啊。” 看着泰元被带上船尾拖挂的小船,眼瞅着就要离开,万霩不禁来到宁郃身边问道。 他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他这位雇主如此说话算话,是件什么好事儿。 尤其是,人刚才都说了,拢共两千好几百号人呢,他们眼下也就剩了七八十号人,操持这艘战船都勉强,真被人再找来援兵,他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天亮了。” 宁郃没有回应,反而说了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万霩皱眉抬头看了眼,确实天将破晓,已经有了一曦霞光初升,却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跟他说的有什么关系。 寻思了片刻,才猛然恍神道:“安西军水师!?” 宁郃点点头。 离阳岛距离岘明岛算不得太远,又是海上要地,虽然安西军水师没有常驻兵力在此,但是每日皆有一队战船例行巡视。 天色放亮,安西军水师便会出动。 这跟宁郃他们原在狼骑一样,临近边关处,尤是要地,都是风雨无阻的铁律。 无论离阳岛那边的情况如何,也无论这些灑朝人怎么作想,只要他们不是奔着直接作死来的,天色一亮,他们便只有退走一途,避免与安西军水师正面交锋,甚至还得尽快摆脱,避免安西军的搜捕和追击。 他自然不虞灑朝人会有援兵再赶至过来。 甚至于他心中,更期望灑朝人会再有增援过来,或者不及退走,跟安西军水师碰一下子,给安西军提个醒,注意注意这个新的敌人。 或者说他心里其实也想看看,看看若是真有新的外敌再至,雍王府和朝中,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应对。 是如七年前一样,放下一切,同心对外,还是如而今的北境一样,或者其他方式。 当然,也只是想想罢了。 真若留下点灑朝人的蛛丝马迹,安西军有所警惕和提防,是八九不离十的。 但真就两国现在就会交手,再增灑朝这个新敌,短时间内,还是一件并不可能发生的事。 至于泰元最后那些话,他压根就当放屁来听的。 这人武艺不错,也只是与他同样的神定境,但战力也比很多内宇境武者要强,也是一习武天才。 有一说一,真就俩人正面交手,宁郃觉得可能打上一天,全都力竭了,仍落个平手,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要不他也不会玩这么一出,耍些手段,才将之拿下。 但他觉得这人大概也就一武力不错的膏粱纨褲,想的太过简单了些。 他不知道他们家室具体如何,也不了解灑朝内部具体是个什么权利划分,但只要灑朝还仍成一国,想与大溱这样一个庞大王朝开战,就不是谁一言一行,所能够直接左右的。 哪怕泰元是灑朝皇子,也不行。 诚然遍数天下各国历史长河,因为某些人的一言一行,乃至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一些看起来荒谬之极的由头,引发大战的例子不计其数。 但也不过是以此找个由头罢了,背后无不是深思熟虑,筹谋良久的谋而后动。 身居上位者,即便不免人性,总有头脑发热的时候,其身边却不会缺了仍存冷静之人的劝阻和掣肘,让其终回冷静之中。 还有一点,则是宁郃觉得,泰元也有可能高估了他们自己的份量。 他们若是真自发来此,打个秋风、试探一二还好,若是被人派出来的,那他们也不过一个棋子罢了。 沧澜海上,本以黎朝水师最盛,鼎盛之时足有三十万余水师将士,战船众万,横行四方。 后西朝武宁、武渊两国水师,随着黎朝的没落,而与之分庭抗礼,各据南北。 自大溱成祖后,安西军水师,便是第一,只是人数逊与两者,遂留三方鼎立之势。 但安西军水师的战力,却是当之无愧的各国魁首。 可以说,泰元他们成功避开,全程没遇上安西军水师便罢,一旦遇上,以这支灑朝水军个个毫不掩饰的,披甲整装的样子,安西军一个都不会让他逃了去。 说白了,一帮就是炮灰的家伙,尽管出身可能都极为不俗,却也不值得被高看哪儿去。 而若真是如此,灑朝的目的也就显而易见,有没有此时他这一遭,都一样。 而且开战与否的选择权,反而还攥在大溱的手中。 这里是大溱境下的海域,泰元他们才是越境之敌,大溱的反应才是最关键的那个。 反之,灑朝若真有心现在就对大溱动手,这般小打小闹的举动,全无什么意义,只会让大溱对他们有所提防罢了,远不如寻个合适的时机,直接大军压上,来的有用。 只是今日这件事,待来日真有开战契机时,被拿来当个由头,倒也足够。 至于他不直接杀了泰元,一开始纯粹是杀不起。 一艘战船好几百精锐甲士,真抱着跟他同归于尽的想法,找他拼命。 即便他能都给杀了,万霩他们要么死伤殆尽,要么跟那些朔硕人一样想法用小船逃离,或是直接跳海,他即便守着这三艘船,都没法将之弄走。 最后无论打过打不过,他都是的跳海,试试能不能游到离阳岛的结局。 更大的可能是饿死淹死在海里…… 后来么,倒是能杀。 但他还是抱着那么一丢丢能再勾搭来人,将之拖在离阳岛附近的心思的。 毕竟事有万一,他也不能就给咬死了去。 万一那些人,都是泰元这般信心足的要命的呢。 而不来,则其实更合他的心思。 只要他从北境活着回来了,他便往海西去,到时候大可以撩拨刺激一番,看看这泰元会不会再来找他一战。 有了现在这船上的这些友情奉送来的兵甲,他心中底气也是十足的很。 “头儿,琶轲他们回来了。” 宁郃自己思忖虽然不少,却是并未对万霩再说什么。 万霩也是识趣的没有再问,只是其打眼一扫,便看到琶轲等朔硕人,竟是又回返了过来,便提醒了宁郃一声。 然后其便看到,在琶轲他们那艘艨艟之后,林节他们那艘艨艟,也在快速回返,而远处海面上,也是再有船影桅杆隐约可见,不由心头一紧,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宁郃其实没等万霩提醒,便也已经看到了,心中自语一句,“还真特么来人了?” 然后便对万霩道:“你懂这个,让人把动作都停下,全上这艘船,先把船头调正。” 随即想了想,再道:“把他们的旗帜都砍了,把镖局的旗帜分插在三船上。” 天色尚未大亮,远处行来的船只也看不具体,来寻泰元的灑朝人船队是可能,从离阳岛驶出的其他船只,也不无可能。 他也要以防万一,避免起了没必要的误会。 “知道了。”万霩应了一声,便急忙去准备起来,没空去搭理,已经在往商船上攀跃上来的琶轲等人。 宁郃也没有动,只是拎着泰元的那柄战剑在手里把玩。 直到琶轲带着那二十多个朔硕人,举着他夺来那杆重矛和史辵的人头,单膝跪在他身侧甲板上,他才收剑回鞘,冷眼看了过去。 “我等违背约定,该罚,还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等了半天,也不见宁郃开口,琶轲硬着头皮,双手举着重矛,递还向宁郃,恳切道。 他们心头也是既惶恐又无奈,宁郃若不胜便罢,可他胜了,他们便没有可逃之处。 撑着艨艟去离阳岛,宁郃也终究会找去。 去他地,他们则根本到不了。 无奈之下,只得回返,向宁郃认错求请。 即便之前他们不认为宁郃真能夺下这两艘战船,但却也知道宁郃杀他们不成问题。 敢跑,也无非是认为宁郃活不下来,或者说,他们若留下来,可能会比宁郃先死而已。 现在宁郃不但活下来了,而且他们还没逃远,更被宁郃轻而易举的杀了史辵。 在他们眼里,想活下来,便唯有回来请罪这一条路了。 而且他们很精明的没有去甩锅和推诿辩解什么。 因为那不重要,宁郃想放过他们,辩不辩解,他们都会无事,不想放过,磨破嘴皮子,也并无用处。 反而不如态度诚恳些,来的实在。 第一百零八章 离阳惨状 “这边……” 来到离阳岛后,饶是宁郃也见识过大场面,仍不由自主的口舌干哑,做不出声。 整个离阳岛附近海域,都有残船断木飘荡,西侧岛屿滩涂上更是残红处处,吸引了很多肉食嗜血的鱼群聚集。 岛屿上更是摞列齐长长的一片尸体,有的用帆布裹盖,大多数却都只是就那么平放在地上。 离阳虽然往来船只很多,但终究只是个岛屿,平时不显物资缺乏,眼下这真到用时,想找齐足数的草席木板,却是也都不能。 岛上的人,此时愤恨有之,却更多的还是满头雾水的茫然,很多人都显得有些呆愣和难以适从。 至于哭嚎之声,亦是时常可闻。 高小高眼中顿现浓浓的恨色和煞气,“谁也没想到,好好的,会有人直接奔着屠岛来,根本不留余地,见人就杀。要不是他们心有顾忌,没敢纵火,怕是还得有更多人抗不过去这遭。” 离阳岛虽不置县,但也是有一个不小的集镇的,常驻人口也有数千,可这一夜,却是至少少了四成。 若是算上行径停留的商旅,伤亡还要再增三成左右。 他们其实算是幸运的,因为要在这里停留几日,不好占着泊位,船是一直停放在离阳岛东侧靠北的一个海湾里的,并没有收到波及。 但那些就停个一两天,或是检查完船只后就准备启程的船只,基本都停在岛西船坞和集镇所在的码头附近。 昨日黄昏,一支挂着西朝武宁国胡记商行标识的船队,驶入码头,来到离阳岛上。 虽然不是常客,却也谁都没有在意,没成想,对离阳岛上众人而言的噩梦,也随之到来。 入夜后,这支船队上下船去集镇游逛的人,直接露出了狰狞的獠牙,直接在猝不及防下,对集镇展开了屠戮。 而紧随其后,四大三小七艘战船驶近,不由分说,便是对码头附近的大小船只,展开了突袭。 随着外围的一些船只被击沉后,整个码头内的船只,都被就势围困在内,成了瓮中之鳖。 更有甚者尚且不知集镇情况,留住在自家船上的各家商旅,被那支胡记商行船队左右攻击挑拨,难辨敌友,直接乱了起来,互相谩骂攻伐起来。 乱战之中,那支胡记商行船队的人在其中浑水摸鱼,大肆杀戮,待人们反映过来的时候,几家有实力些的商队船只,已经被人解决了去,护卫中的高手,也被趁乱刺杀了大半。 而后四大三小五艘战船入场,游弋在外,对乱成一团的码头船只远程集火,又是一批船只连人带船,不知就里的就被击沉入海。 混在其中的那支船队,也不再掩饰,弓弩弩车等直接亮了出来,将余下商旅向滩涂逼去。 而高小高等听云楼一众,大部分也在集镇的客栈居住,回过神来,在集镇中带头反击了起来。 好在听云楼在西四府这片地界上,声名不菲,亮明旗号之后,渐渐把人都集结了起来,这才守住了集镇,最后反推到滩涂上,稳住了阵脚,有来有回的打杀了半夜。 但这还没结束,眼见屠岛已不可为,七艘大小战船,跟那个船队汇合,退到了海上。 初时还以为他们是已经退走,有人急不可耐的驶出码头,想要快些离开这里,然而只行出不远,便被在海上击沉。 这下不再敢有人出,可一切并未就此而止,这伙人又在码头西侧远处登陆,从后给他们掏了一下,又将不少人给撵回了船上去。 此番很多人一是觉得海上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围堵,一些人觉得这么被困在岛上,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得冲出去再说。 如此,便又有一堆船只,四下从码头驶离。 起初他们如愿的并没有遇上阻截,但不待他们有逃出生天的欣喜,攻击便尾随而来。 而宁郃不知道的是,泰元他们那两艘战船,便是负责在最外围警戒薪邑郡方向,围追堵截来往船只的。 且他们是已经打杀、击沉了,一个商队逃离离阳岛的数艘福楼船后,才意外发现灯火通明,行向离阳岛的宁郃一众,从而直接攻了过去的。 至于高小高等人,大半人手,都是为了去北地参战,选的弓马娴熟的,在陆地、上了马背,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而且战船上的灑朝甲士并没有下船,参与到这次进攻之中。 如此情况下,虽然很多人选择乘船离岛,让岛上可战之人人数更少了很多,但这次一众听云楼高手,也是彻底暴走,在一番鏖战后,还是成功再次杀退了敌人。 再加上如此两战下来,天色将明,在探明周围确实再与封锁围堵的船只后,高小高才带人离岛,向薪邑郡方向迎来,与宁郃汇合一处的。 “娘的!”听完了高小高等人的遭遇,宁郃猛地拍了拍脑门,懊恼悔恨的爆了粗口,对放走泰元一事,尤为的后悔起来。 他只考虑了自己的想法,却并未思及离阳岛这边的情况。 “不急。子羽将军已经将你们在哥舒武那里探听到的情况,和你们的猜测上报给了王爷,楼主也已经受命派了人往黎、灑两地以及海西去打听情况,咱们有机会让他们还回这个血仇的。”高小高闻听情况后,拍了下宁郃肩膀,眼中也闪过一抹懊恼。 泰元离开时那艘小船,他也是看到了的,但当时见他们只是艘小船,且不便身份,见他们船队后就远远绕开了去,他心急与宁郃汇合,也就没去追。 早知如此,说什么也得给弄沉他。 不过好在他们去了之后,跳海的那些灑朝人,他们并没有留着,任凭自流,而是都给捞了上来,俘虏了来。 总还有个给岛上人,出气的口子。 “嗯。”左右人也都放了,现在想抓也没地方抓去,宁郃只能闷闷的点点头,应了声后不再多言。 而随着他们的靠近,岛上人也瞬间紧张了起来,这两艘战船,虽然暂时挂着新远镖局的幡子,却也在狠狠挑拨着他们的神经。 饶是有高小高等昨夜一战的大功臣在,也是废了好半天口舌交涉,才让他们安下心来,宁郃等人也才得以停船上岛。 本来宁郃是打算在岛上修整一下,把断了桅杆那艘战船修修,再启程北上的。 但岛上的情况,却让他直接作罢,只在岛上帮着收拾了下残局,歇息了半天,便直接动身北行了。 其间,不待晌午,安西军水师的两艘战船便来到了离阳岛附近,见情况也是大惊失色,打听清楚情况,便匆匆回返,回去上禀了。 宁郃也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如实告知。 插曲,倒是也发生了一些,就是那两艘战船,差点就被安西军带走。 若是以往,高小高他们凭借听云楼的名头,有雍王府在后支撑,这倒不是个事儿。 可现下,安西军和雍王府的关系,也是极其微妙的,自是不好使了,甚至高小高等人都是直接躲得远远的,压根没往近前靠。 最后还是宁郃路引上,凌阔给他盖的那个帅印,起了作用,让他得以成功留下了那两艘战船。 而就在宁郃等人离开离阳岛北上的两天后,两封鹰信,分别从西、北两方传向了大溱京城,永宁,落在了御案之上。 “传武阳侯和兵部尚书来见朕。” 泰和帝应旻看罢后,脸色有些发青的一声冷喝从紫清殿内传出。 内侍监穆诚在门外紧忙应了一声,两个小太监被急急派往皇城。 第一百零九章 泰和帝的安排(上) 紫清殿外,大溱武阳侯秦业,与兵部尚书梅长卿联袂而至。 自雍王来京又匆匆离去后,永宁城中也发生了大大小小不少令人瞠目结舌,茶余饭后不断谈论的轶事。 也让的大溱朝中,许多人越发谨慎言行,对今上圣意,有些揣摩不定。 其中武阳侯秦业从一闲职,直接调入三司之一的大理寺,且一举高任大理寺少卿之位,这让得许多人都是百思难解,瞠目结舌。 当然,无论市井间还是朝堂上,对武阳侯的骂声和鄙夷声,也是因此不绝于耳。 很多人认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怯懦之辈,背信弃义之徒,忘了自己世为宁王府臣的忠义,转而在此刻对泰和帝摇尾乞怜,媚上邀宠。 对此,武阳侯秦业,似是置若罔闻,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仍如往常一样,深居简出,每日侯府和大理寺衙署,两点一线,不与任何人有额外的交集。 反倒是武阳侯世子秦旭,屡屡与人在城内城外打架斗殴,互相叫骂,京兆府衙都进了七八次。 但即便如此,无论是武阳侯秦业,还是其他残余打架斗殴那些纨绔的各家长辈,却是一直无一人出面,任由这些小辈,打个头破血流,了不起派人往京兆府往家领人,便再无其他。 而除了武阳侯秦业,还有一新居高位,且备受瞩目和议论的,便是新任兵部尚书梅长卿了。 梅长卿出身北江府,也是北四府人士,而且其原也是镇北军将领,甚至还是镇北大将军蒙鏊的女婿和弟子,曾经被天下人视为蒙鏊的接班人,于十二年前被调入京中。 其在此前只是京城兵部司,任一司郎中而已,且也是一贯并不显眼,一年有大半年都告假在家,对本司职事并不上心,也基本被架空了去,整个兵部司反以其下员外郎为首。 谁曾想,十年蜇伏一鸣惊人,这梅长卿直接一跃数级,直接成为了兵部首官。 且大改往日态度,自上任之初便展示出了自己铁血强硬的手腕,大整兵部风气,很快将整个兵部大小官吏,尽皆慑服,掌控在手。 这也让得一众大溱朝臣和京城百姓,再度想起这位十数年前的北地骁将。 虽是没人再见那杆九寒梅花枪的锋锐,却也再无人敢于轻视这位新任兵部尚书。 而且在其掌握兵部之后,很快便有一部分近年来从北四府和镇北军调入京中的将校、勋贵等,向其身边靠拢。 大溱朝堂上,俨然一股崭新的势力,正处于崛起之中。 对此,除了裴渊小有动作之外,朝中己方势力,大多皆选择暂时视而不见,避其锋芒。 很多人都在等,等北地之战结束,等宁王府最终的选择和结果,更是在等泰和帝应旻明确的态度。 这些都尚未落定,他们便谁也不去当这个出头的椽子。 都是朝中听风弄潮的好手,多数人都知道眼下这朝局中,他们不需要有太多的声音,听清泰和帝的声音,才是主要。 “赐座。” 武阳侯秦业和兵部尚书梅长卿被穆诚直接迎入紫清殿内。 泰和帝应旻在两人见礼后,便命穆诚给两人在案前看座。 待穆诚屏退殿内众人,跟着退出后,泰和帝应旻也没有废话,直接将两封远来飞信,递给二人看过。 “北地之事,乃朕有意放任,但并非不查,只是时机未至,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在两人交换,皆看罢信中内容后,泰和帝淡淡开口道。 武阳侯秦业也没和梅长卿有什么交流的意思,直接开口道:“臣以为,有些晚了,也有些冒险。” 秦煜其实跟其父秦业,长得并不是特别像,反而更像其母多些,若是卸了战甲,虽然也高大挺拔,不减男儿气概,但却更显温润,似那如玉公子。 而武阳侯秦业这个老子,更加威猛许多,身高六尺,五大三粗,虽官袍肥大,亦不能遮掩其伟岸身躯半点儿,十分雄壮。 再加上那张冷肃的国字脸,黑脸膛,和那连鬓虬髯,实是有些让人忘而生畏的。 即便眼下,当着泰和帝的圣颜在,其也是不假辞色,冷肃的大黑脸,反而更皱起些眉头,更显几分冷沉冰寒。 其身旁的梅长卿,虽然没有开口,可那张儒雅的面孔上,也没什么好看的颜色。 不是他们城府太差,只是信中所言,实在不是什么能让人淡定展颜的事儿。 说来,这从北地来的那封信,还与秦煜有关。 其上虽未尽数一个个人名,但其从崔氏手中得知的情况,却是已然写明,经行台转呈京中。 事涉北江、济北两府三十二郡七十八县之地,大小官吏一百六十五人,家族三十四个,其中有四个为当地郡望大族,更有一个与而今的颖原崔氏一样,为北江府五大氏族之一。 其等沆瀣一气,外通律朝,与蚩彦骨末英暗中往来,为律朝精骑假设户籍、开具路引、隐藏行踪。 除此之外,还有粮草、盐、铁交易等。 倒不是私下倒卖,而是更加恶劣的,为其精骑在大溱境内沿途供应、补给。 供其沿途向南所用。 而如此恶行,在他们这位陛下当面,却成了他这位大溱之主的有意放任。 这在两位与北律打了半辈子,亲眼目睹亲身经历无数将士和手足、子弟,在两军阵前战死、身残,乃至家破人亡的老将心头,已是掀起了滔天骇浪。 尽管他们今日能坐在这里,已经是知道了泰和帝的一部分布局和打算,却也仍不由心底发寒。 然而泰和帝应旻,却似乎对两人的反应和面色,感到颇为满意。 其言道:“朕不会与蚩彦骨六如和北律有什么交易,他们也不配来与朕交易。” “此间事,朕之放任,只是想看看,这些年朕到底在北四府,养出了些什么东西罢了。” 说着,泰和帝看向秦业,目光炯炯道:“现在,你这个大理寺少卿,便该亮亮手腕了。明日动身,给朕肃清北四府的顽疾,上至行台,下至鹰扬,你无不可动。” 他让秦业当这个大理寺少卿,可不是心血来潮。 即便似这信中等事,若是内府出身的官员前去,北地民众虽也不会缺了喝骂和唾弃,但也同样不会因为整治了这些人而心服,不觉得这是在针对,就不错了。 而武阳侯府在北地还是有人望的,且秦业对北四府无论世家勋贵,还是民间百姓,也都是有了解的。 由他去在这时候,去收稳北地这片地域,正合适不过。 虽然这个压力和非议,必将落到秦业头上,甚至若有刺杀等事发生,也不足为奇。 但那就看秦业的能耐了,若其顶不住,撑持不下来,那也只能说明他选错了人。 而泰和帝应旻,自是不会相信自己此番会被打脸,他一直都是个极其自信的人,而今也是一样。 同样的,他也并不担心秦业返归宁王府帐下。 自秦业来京后,他便问过秦业一个问题。 那就是在他秦业心中,究竟是对宁王府的世代忠义重要,还是北地数千万众百姓的和乐安宁更重要。 若是前者,他当时便可准许武阳侯府回返北宁。 但秦业选择的,却是后者。 如今,正是他兑现自己选择和诺言的时候。 第一百一十章 泰和帝的安排(中) “臣,领旨。” 秦业自也明白这个任命接下,今后一段时间,他将面临何等情况。 对此虽然他也是早有准备,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心头却也不由更加沉重数分。 毕竟北境是他的故土,也有很多的旧识,和尊敬他以及武阳侯府这块招牌的存在。 而他此次回去,首先要面对的,也并不是那些将被他动手整治和铲除的世家、官吏,恰恰正是他的这些旧识和北地的众多百姓。 以往对他来京,理解和不理解的人,大概都将随着他这次回返,而对他唾弃和鄙夷,他甚至已经隐隐间,听到了那些对他涌来的滚滚喝骂之声。 可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不必去找什么身不由己的推脱和借口。 他只是觉得,帝王之争终究不可避免的情况下,若是宁王府胜了,北地上下自然无恙,可若是泰和帝胜了,那就总需要有人,去收服、打理战后的北四府疆域。 与其将之交给他人,那还不如由他来做。 他不敢说自己就一定能做到最好,但他起码不会是更坏的那个。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而已。 “先坐。” 泰和帝伸手虚压,让起身领命的秦业再度落座,而后接着道: “子滎已经有了动作,具体如何,一月之内便可见分晓,武阳侯此行北去,倒也不必疾行快赶,就以两月为期,两月内,北地的一切应可尘埃落定,届时武阳侯再入北境,当恰如其分。在此期间,沿途会有鹰奴,将北四府大小情况,尽皆汇总与你,武阳侯可在路上提前安排应对之策。” “谢陛下。” 秦业再度起身见礼。 鹰奴通常是大溱军中豢养鹰隼,用以传信和探查敌情的军士。 但泰和帝应旻此时口中的这个,却是泰和帝自继任皇位以来,一手建立的暗卫。 大溱各高官门阀也只知道这一个名字,至于具体人数和其中情况,却是全然不知。 这一支暗卫,只独属于泰和帝所掌,从未让他人插手和参与,这次算是第一次准许外人接触和借用。 “梅卿,依你之见,安西大将军所言,有南灑甲士,掠境屠岛,劫掠海上之事,该当如何应对。” 秦业的事暂时言罢,泰和帝转向梅长卿道。 其眼中有着不加掩饰的淡淡怒火,以及探寻之意。 梅长卿声音冷冽的直言道:“臣以为,当遣使宣战,调安西全军,予南灑以痛击,打疼打消他们的狼子野心,予以威慑。” “梅卿可曾想过,若安西军全军赴战,我西四府疆域,以而今情况,岂非将尽落雍王兄之手。若其心生反意,不仅西四府疆域,将成割据之态,安西军更将后继无力,成了在外浮萍,届时军心浮动,此战胜败难料是一,得胜归来,却无家可归,朕这数万忠勇,又将如何自处是二,不知梅卿何解?” 事至而今,泰和帝也不必再掩饰什么,或是含混其辞,而是直接摆明在两人眼前,将帝王割据之态,说议出来。 虽然他对梅长卿的擢升提拔,还要更甚于武阳侯秦业。 但相比于心思相对简单,他也有足够了解的秦业,泰和帝反而对梅长卿缺少了一份笃定的信任。 这里面有些大将军蒙鏊的原因在,却不是全部。 而是他知道,梅长卿也是个有不凡心气儿的人,比之已经世代勋贵的秦业,也更多了分对权势的看重和渴求。 他用梅长卿,是想给朝堂换血不假,却也不想其初掌权势,便已经和光同尘,向着那些旧人看齐。 是以此下是赤裸裸的试探,却也隐含着话外的惊醒,梅长卿的答复,也将尤为的重要。 然而梅长卿只是轻笑回道:“陛下所言之解,本就早在陛下心中,开卷之题,自无需横加烦扰。” 在他看来,此时向灑朝动兵,非但不需要对安西军后方安危有任何担忧,反而可以暂时缓解一下,西四府而今已经有些剑拔弩张的紧张态势。 因为无论安西大将军也好,还是雍王李鑍也罢,在面对外战时,从来都是外战为先,无有例外。 对此他心里明白,泰和帝应旻更加清楚笃定。 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尽管很多人都说雍王李鑍,心思深沉,狡诈如狐,可在这一点上,李鑍却恰是那个可以欺之以方的君子。 换言之,即便李鑍的心思转变,只想拿下西四府疆域割据自立,却也不敢去真趁着安西军出兵这段时间,去这么做。 一旦他真这么做了,那雍王府这么多年,在西四府积攒下来的声望,不说荡然无存,却也起码将损失大半。 自大溱建国三百五十余年间,四王攘外安内的形象,已经是深刻在大溱百姓心中了的。 这是泰和帝收归外府疆域在手的横栏,也是四王难以卸去的桎梏和枷锁。 现在安西军一旦向外开战,李鑍愿不愿意,都得暂时放下眼下所为,不说仍如以往全力支持安西军,却也不能拖安西军的后腿。 也因此,雍王府的正在做和准备做的事,就都将随之暂停或隐匿下来。 如此,不仅安西军外战无忧,泰和帝甚至还可以趁此期间,去针对西四府疆域做更多充足的安排和准备。 最起码的,泰和帝可以更加从容的,去面对正在眼前的北地战局,以及已经先开棋局的与宁王府之争,而不虞再将很大一部分精力,同时倾注在雍王府身上。 而对于这个回答,泰和帝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没有过多言说,只一笑了之。 而秦业随之便接言道:“臣以为,此战交由安西军,倒不如交由雍王,以雍王殿下与黎皇的姻亲关系,借兵黎皇出兵南下,既可保黎朝不灭,仍有一门户可横在大溱之外,又可同样示威与南灑,摄灭其狼子野心。” 除此之外,还有其三,但他并没有接着说下去。 因为这其三,便是将这被桎梏之人,由雍王府,换作了泰和帝。 虽然泰和帝九成不会被掣肘住。 然而泰和帝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再道:“这次无论雍王府军,还是安西军,朕都不会动用。” 而后在两人皆有不解的目光下,才再道:“大溱各鹰扬府军,数十万众,然真有战力战心之军,怕是不及尚且不足半数。此战,朕意以雍合、誉州、秦南、吴州四府之地鹰扬府军出战。待其得胜而还,便以此军,再成战军一支,留待与安西军轮替戍边再西。” 说罢,泰和帝应旻打量起两人的神色变化。 首先他不想去占雍王李鑍这个便宜,不虞去欺之以方,从此得利。 他说过,他想堂堂正正的,证明自己才是那个胜者,那个大溱当之无愧的无上帝王。 面对李鑍,尤其如此。 其次,这也是他早有打算的事儿,不过而今恰如其分罢了。 四王府一旦败落,八方边军和外十六府之地,都失了一个重要的撑持支柱,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总不能就可着八方边军霍霍,连个真正歇息的空闲,和后备能接应、增援的人手都没有。 而且两军乃至多军互相轮替调动,也能有限的防止某一方溱军,在边地拥兵自重,或是过分积累民望在手。 镇北大将军蒙鏊的情况他已经知晓,虽有当初其保下萧炌,与他所换条件在内,可他也绝不希望,再有类似蒙鏊所为这等事情能够发生在大溱边军之中。 而且在此之前,他其实就已经对此类情况,有所提防,从庆州、冀州等各府调集的北上大军,其实就是第一支,他泰和帝准备留待日后可以与镇北军轮替的存在。 只不过再怎么样,镇北军也正在战事,他不能表现的太过,也还不是时候,将之正式推往台前。 现在出兵灑朝,反而是一意外良机,可以在西南先行此举,届时再退出往北的那一支大军,也有了先例,不会再那么遭人抵触。 而秦业与梅长卿,也自是明白了泰和帝此举的用意,却也更加不由为之愕然。 他们都知道泰和帝对四王和外十六府准备良多,却没想到,其尚未摆明车马之前,便已经着手与收盘之后。 对此,他们不想去评价这是自信还是自负,只知道,这般下去,动起来的绝不仅仅只是外十六府,而是整个大溱! 这究竟是好是坏,却是尤为难料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泰和帝的安排(下) “陛下,若是仅以外府鹰扬军出征,此战尚有六七成胜算,可内府之军,恕臣直言,恐怕此战并非能胜。且还需思量雍合鹰扬府军,是否能甘心领受朝中旨意,尽诸全力。” 秦业和梅长卿都是沉默了少顷,而后梅长卿肃然开口劝阻道。 内府鹰扬,且不说本身就已经基本都数十年未经战事,虽有操练,平时也有剿匪之类的调动。 但这些不过小打小闹而已,安享太平数十年之久,内府鹰扬府军九成都没有见过血,没有经历过正经的厮杀,不过是些操练时间长些的‘新卒’罢了。 而且鹰扬府军各府十营,本就互不同属,且再有各地勋贵和世家的影响在内,其中大小派系林立,平时私下有所争斗尚可,可一旦强行拧在一起成军,必然会使得很多矛盾,进一步激化,行如散沙。 更何况这次还是有内外诸府的鹰扬府军汇成一军,矛盾和冲突,也必然会更多很多。 加之朝中和四王而今的微妙关系,即便雍王府不横加阻拦,但雍合府军的将士们,心中会做何感想,出征在外是否出工出力,却并不受控制。 从最实际的来说,这个出征统将的人选,就不是那么容易敲定的。 以朝中或内府鹰扬府军将领担任,若派于雍合府军攻坚,难免会被雍合府军上下以为是针对,是消耗他们去送死。 反之亦然。 而灑朝之兵,这数十年间,战斗其实一直未曾停歇,不能说个个都是精锐,但沙场老卒,百战精锐,起码占据灑军四到六成。 以如此一支内部极难统一心思和声音的溱军,去应对身经百战洗礼出来的灑军,可看不到什么获胜的希望。 而此战,大溱是可胜不可败,甚至是必须求以速胜,以睥睨之态,成横扫之势予以灑军沉痛打击,才能起到应有之效果。 一旦稍显疲软,或是久攻不下,那就不仅是灑朝,凛朝也好,海西各族也好,有点儿实力的,都会对大溱这块肥肉开始垂涎欲滴。 第一次可能是看看,第二次是来闻闻味,可第三次第四次,尝到了香味后,有的不会是满足,而是更加不可遏制的贪婪。 所以,他对师父蒙鏊,迎头予以律军一次痛击的做法十分赞同。 近日业已收到探报的凛朝,蠢蠢欲动之势,随之见消,南境溱、凛两军冲突、试探之举锐减,凛军甚至有大规模后撤之态。 都是源于蒙鏊在镇北关外的这一战,所展现出的决绝和狠辣。 北律中军被破,受到打击和震慑的,可并不止北律一方。 他们现在最该做的,是在这个基础上添柴加火,进一步巩固和宣扬大溱的强横,威服四夷。 如此,才能更加从容的,来解决内部问题。 而不是在此时,行拆台之举,使大溱内忧未靖,外患纷至。 然则梅长卿还是太过小觑,或者说理解不了泰和帝的自信和高傲,而且直接引火烧身,嗯……也不对,他不引,这个火也得落在其身上。 不然泰和帝升他做这兵部尚书,又召他来此,也就没了意义。 泰和帝应旻的自信,并不仅在其以为自己诸事皆能,相比于此,他更相信自己的识人之能、用人之能。 是以他对梅长卿的话,并不以为忤,而是饶有兴致的看了梅长卿一眼,再道:“梅卿既然可以看到这些问题,便也必有解决之法。一样的领粮领饷,总不能百人之责,尽付一人之身,梅卿以为然否。” 梅长卿心里暗叹苦笑,却只得起身回应,“陛下圣明。只是臣一时片刻也难有妥善之策,可否容臣几日时间,集兵部上下之智,定一良策,再行奏禀陛下。” “嗯。准你三日。”泰和帝尚算满意的扣指定下,给了梅长卿三日时间。 不过梅长卿却是并没有觉得轻松哪儿去。 这次出征粮草应用几何,沿途如何行军、补给,灑朝情况如何,哪里适合出兵,该选将正辅几员,如何搭配,是四府之军各自为战,兵分多路好,还是拢成一军,该在获得怎么战果时候止兵,万一僵持不下又待如何,等等…… 大事小情,各种各样可能发生的情况,只给三日时间推演准备,怎么都算太仓促了些。 然而这还没完,不待其领旨,泰和帝便再道:“此役便以你为主帅,余下辅将,也以你所需调度,中州以南诸将无不可用,二十为限。” “另外,镇北第三军郎将秦煜,你也一并带去,朕会命行台予其调令,与你往雍合汇合。年轻人,莽撞是莽撞了些,但这份勇毅还是值得嘉许的。你带着磨砺磨砺,留待后用。” 这次梅长卿心下稍宽,让他自己前去领兵,那很多事他就有了把持和调控的便宜,行事反而要简单许多。 只是其也不由余光瞥了一眼秦业,泰和帝此言,虽然透露出一些,可能对秦煜委以重任的苗头来,但刚出北境又入西府,算是摆不脱这场漩涡了,也难说究竟是福是祸。 因缘际遇,从来因人而定,各人选择不同,最后结果自也不同,谁也说不准啊。 而秦业也不知心中如何作想,反正面上神色仍是一成不变,起身先是向泰和帝一礼道: “谢陛下厚恩。” 而后又转向梅长卿拱手一礼,“犬子稚嫩,还望梅尚书多加管束教导,以期可为国有用,不负圣恩。” 梅长卿浅还一礼,“自家子侄,武阳侯放心便是。” 两人客套之后,泰和帝也没再多留两人之意,两人很快便告退离去。 随后不久,数道旨意传出,朝中哗然之际,不少人心思迭起。 但眼下却对这个结果,并没有什么改变的可能。 未经朝议,不过户、礼二部,便是三省也只是静受通知,传达圣命便罢,形同虚设。 这便是而今的大溱朝堂,泰和帝应旻真正的一言堂,古来罕有。 是夜,不说多少大臣,各自私聚处处,武阳侯秦业也受兵部尚书梅长卿所邀,罕见的在下衙后,离府外出,往梅长卿处赴宴而去。 俩人其实本也是旧识故交,只是早已没有太多来往。 即便是梅长卿而今已经高居兵部尚书之位,武阳侯府也并未有贺喜之礼送上,京中以为两人早已彻底分道扬镳的声音,喧嚣一时。 可这一夜,随着武阳侯马车驶停在梅长卿府门之外,后者更是亲自迎等在外,让许多人怔愣愕然的同时,也更是面色沉凝。 “秦兄,今日你我一会,来日可就真同在一船,再下不去了啊。” 梅长卿迎着秦业并肩入府,不由轻笑言道,只是眼中却并无什么笑意。 而秦业只是不置可否道:“来到这永宁以后,你我便本也下不去这艘船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得信 泰和二十八年,八月十七日。 自离阳岛行船北上十余日,宁郃一行,已入西海府以西海域,再有半月时间左右,便可进入西凉府以西海域,进而抵达西凉府境内。 这段时日,宁郃倒是很快习惯了船上的生活,除了鱼虾吃的有些腻歪了,不再有任何不适。 硕大战船船艏甲板上,黑瘦了不少的宁郃,正平扎着马步,再一矛一矛的快速挺刺而出,浑身布满着汗水,在已然并不灼热的阳光下,整个人都显得油光锃亮。 与泰元一战,虽是胜了,但仅以武者的身份而言,他觉得自己胜的并不光彩。 虽然放在实际而言,兵者诡道,胜王败寇,没有什么好说的。 却也让他觉得在个人武艺这方面,其实随着他在雍合斩一道衍境大宗师之后,是有点儿飘了的。 对中品境的种种真元妙用虽是多有体会和研究,却是已然忽略了进一步对自己习武这身最根本的技艺,继续打磨和深研。 只顾着向上加盖层楼,却忘了在下继续稳固自己的根基。 历数数战,其实多是行险为之,有很大赌性和冒险成分,区别只是他都赌赢了而已。 是以这段时日,他都在沉下心来,每日不停的反复习练自己所学最基础的武艺。 虽然时日不算太长,但沉下心来的宁郃,还是长有所悟。 在步入中品境之后,神定成势,劲气外吐,是手段更多华彩不假,却也让很多人,包括他自己,过于依赖于这种新颖的,似乎更加高级的手段。 从而都忽略了,无论内气也好,真元也罢,其本质都是对自身体魄的增强和助益,而其能催生劲气外发,不过是一种衍生而来的手段罢了。 实为舍本逐末之举。 除却最开始的几日,他都在尝试如以往未入中品境时一样,以真元在体内周天流转,不再显露与外,不仅出招时威力不差分毫,甚至更觉身体内外之力,渐混凝如一,一招一式间,更添三分威势。 且这种方式,不仅不会像真元催成劲气一样,极易耗费亏损,反而使得自身气息越发绵长,体力更能持久。 往常可能一息之内,连出五招,便觉得气亏力尽,再不能从容变招转圜,而今却可以连出七招,乃至十招,才有阻滞之感。 且往日体力可能只能撑持半个时辰的鏖战拼斗,便会力竭,可而今却可以撑持足足一个时辰之久。 这二者相加,不仅可以让他在再应战时愈加从容,也让他更有不少多余的能力,去控制每招每式用出时和转圜间的细节,着手于细微之处。 长此以往,随着他如此习练和战斗日久,他对自身武艺的掌控和理解,也将越发细腻和精妙。 对于一个武痴而言,这种感觉足以让其沉醉其中,无可自拔。 “嘿!疯子,快到元宝渡了,别练了!” 高小高从船楼走来,远远的便嚷了一嗓子,喊停宁郃。 这十多天,可把他郁闷坏了,本想着宁郃这边船大稳当,没事儿还能一块儿喝两口扯扯淡,主要是不留在自家船上,还能少管些琐事,躲个清净。 可谁成想了,来了这边,清净倒是清净了,却是并没有得着什么闲工夫,经日被这武痴拉些练武切磋,烦不胜烦。 要不是也确有受益,他绝对得在宁郃饭菜里下点巴豆,让他窜上两天,好好消停消停不可。 累点儿晒点儿的,他其实倒是不在乎,武者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其实都下过苦功夫,能年纪轻轻就得入中品境的,更是没有吃不了这个辛苦的人。 只是又挨累,又挨揍,还整日受打击,可就不是人该遭的罪了。 都是一块练武,对着切磋,别人一天一个变化,一会儿一个领悟,自己练个三四天才偶有所得,就挺让人难以接受的。 尤其他还是内宇境,论境界比宁郃还高一境,且年岁也没比宁郃大多少,也是天赋绝伦之辈,心头更难免会有挫败感觉。 但你要真问他,后半程还上不上船,一不一起切磋练武,那他也还是会毫不犹豫点头的。 走到这个份上的,没谁不想着武道之路上往高了再进一步的,有这么个时时给予压力的同龄人在,其实也是一份动力。 他们今天也是已经切磋过了的,只是高小高先行回去休息洗涮了一下,而宁郃又自己多练了一会儿罢了。 而且这倒也不是高小高练不动了,而是到了元宝渡后,他得下船,去自家船上看看,还要负责采买后续路程粮草物资等等,有不少事等着做,总得留足些精力,穿戴也得体面一些。 宁郃倒是简单的多,这艘战船上,各项用度备的都很充裕,只需下船稍微再补进一些,便足够用度。 而且也没打算在陆上多待,只胡乱擦了擦汗水,披上件衣服,就在停船后,自行去了元宝渡的集市里。 元宝渡并不大,在沿海处也仅能同时停泊两艘福楼船而已,但却是北上西凉府海路的必经之处。 从此地离开直上西凉,便再无可供大型海船近岸停靠的良港。 多数北上大型船只,便在此而止,在此地将货物集散,经由小船转行赤江或改行陆路,运输往西海府、西凉府,乃至青州府各地。 是以这里码头不大,但集市却是一点儿不小,且也算得品类齐全,用不多时,宁郃便买齐了所需,让人送到船上,让战船行出元宝渡,给听云楼的船只腾出停靠的地方。 而他自己则是暂时留在了元宝渡,听着一些此地行往众人,闲谈间透露出的一些消息。 虽然没有太多有用的,却也让他了解了一些西凉府的情况,只是难免有些过时,并非真正的新闻。 待近傍晚时分,高小高才转回码头,与其一起乘小船回返战船上。 而且这次不仅高小高一人,而是听云楼拢共四位中品境高手,都在物资装点完毕后,先后上得船来,神色皆有些肃穆凝重。 “都咋了这是?” 在船楼寻了间宽敞的屋子,各自坐下,宁郃有些纳闷的看向这几人。 其他人并未做声,高小高叹声道:“你在渡口,没听说西凉军的情况?” “嗯?”宁郃点点头,而后立马又摇头道:“听到是听说了一些,但多是言说律长平王之军姗姗来迟,且未待一战,便远距百里,并不靠近之举,多以为北律软弱,不过虚张声势而已,不足为虑,待及冬日,必将不战而逃,徒耗国力等等。这些显然不会让你们都是这副神情。” 高小高苦笑一声,伸手摸出一封小信递给宁郃,“你先看过这封信,咱们再说其他。” 宁郃接过后犹豫了下,在高小高再度示意下,才将卷成一卷的小信展开。 他本以为这信是听云楼内部,或者与雍王府联络用的鹰信、鸽信,才觉得不太方便自己查看。 却没想到,这竟是秦煜写给他的鹰信。 鹰信窄小,即便小字,却也写不太多,只能简而言之,却也足够将消息传递明白了。 “叔靖吾弟,大将军破律皇亲领中军,围困律皇于渡鹀经日,末英亦北撤缓战。然世子已率军出关,王府意北去立国,自悬于外,镇北大变,宁军两下受困,时局艰险,吾弟切莫北归,自陷泥沼。兄受皇命西调,入鹰扬出征南灑,望可雍合再见,安好,勿念。廿八年,八月九。” “???” 信中内容虽然明了,但宁郃的困惑不解却是半点儿未少,只见增多。 “看过了?”宁郃抖了下信纸,向高小高问道。 “嗯。”高小高点点头,“并非有意,原信是发到了颖安官驿,文县令知是你的,便找到了牧先生,再从听云楼转寄过来,这边的兄弟打开看过,不知你是谁,我去打听新消息时,便查看过。” 宁郃摆摆手,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且高小高所言也很正常,这东西本就如此,也没个装信封的地儿,且还不是自家的信鹰、信鸽,保密性什么的,不用太多奢求,能送到他手里都是不易。 这也是真正的机密,或是朝廷正儿八经的公文旨意,即便路远日久,也要奔走天下各地,由专人送达的原因。 他现在在意的是信中的内容,以及高小高他们的神色,是否是因为信中内容所致。 是以问道:“你们这副样子,是因为这信中所言?” “也不全是。”高小高摇摇头,又叹了口粗气,这才再道:“我们本不知宁王府会有这么个选择,但现下却是已经确准,且宁王世子率军出雁北关,被律东路大军和雁北关镇北第三军两相夹困在内,业已确凿,而且昨日传来的最新消息,宁王府子戚大人,并颖原崔氏共十万大军,也已经赶至雁北关,兵临城下,将雁北关围困在内,反夹在当中。只是眼下谁也没有擅动而已。” 说着高小高又掏出一堆小信纸来,递给宁郃,都是这段时间听云楼和雍王府传到元宝渡堂口,留待他们抵达此地周转时,可以知晓了解的。 而趁着宁郃一边快速翻看的时间,高小高也再继续说道: “而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律皇这一败,似乎引得北律朝中起了不少变化,本畏缩不前的律长平王之军,大举南下,对西凉军驻守各关,展开猛攻。因为其这段时间的表现,让得一些西凉军将士,有了轻敌之意,虽仅交战数日,却已有数败,先北元府北境一线,多数已在北境掌控之中,西凉军大多回缩关城驻守,咱们想要从西凉往镇北关去,恐怕很难了。” 对他们来说,从西凉府往北江府去,最快的路程,不是在大溱境内,而是在大溱之外,沿着西凉军控制的边境地带,直接从西向东横插,直线快赶。 而现在的话,他们这点儿人,若是再走这条路线,就必须穿过北律大军的封锁。 若不然,就得在大溱境内,经西凉府入北元府,横穿两府全境,而后再贯穿蓟州府、北宁府,北上纵穿北江府; 或是从北元府东境,直入杏山山脉,横穿整个杏山山脉,往宁口县入北江府,或从杏山内直去拒北关。 后者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都是九曲十八弯,绕行甚远,真走到地方,怎么也得隆冬时节,半点儿作用也无了。 而且在雍合、誉州、秦南、吴州四府鹰扬府军被调西征灑朝之后,随着西凉军战事不利,青州府、晋州府,西海府三府鹰扬,也被紧急调向北元府、西凉府境内,前往增援。 他们一旦改走陆路,没准什么时候就得碰上,宁郃弄来的那些甲胄弓弩,是决计不能带着的,更有甚者,很可能会被征了壮丁,给拉去沿途运输粮草补给。 “那你们是回转,还是如何?” 高小高说完不久,宁郃也将信件全都看完,长吐口气,静静看着高小高几人。 蒙大将军和宁王府的动作都太快了,连雍王府也是始料未及。 而且宁王府这一次直接显露出来的兵力也是大大超乎很多人的预料,他们这点微不足道的人手,似乎从本就可有可无的状况,沦入全无必要的处境。 以宁郃想来,大概无论是雍王府还是百里玄祯,都不认为再有必要,在眼下这等局面下,让他们继续前行,去往北境。 但与他而言,这次既然已经踏上了归途,就没有再半途回返的道理。 “要是就此受命回返,你觉得我们还会是这个德行么?”高小高蓦然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四人。 另一听云楼高手翁筠陌接言道:“大王亲言,说你大概会做些什么,命我们与你同行。言宁王府已然翻了天去,我们雍合的人,也不能兀自做了鹌鹑,哪怕是小打小闹,也总得有些动静。” 最后则还是高小高再说道:“你也别觉得有什么负累,家里只是相比之下,更信不着我们几个而已。无论你走不走,我们都会是继续的。只是区别在于,你要是不行,那我们就可着自己的能耐霍霍,但你要是真有想法,那咱就一起,轰轰烈烈干个大的,反正都是奔着玩儿命来的,小打小闹,总不如大干一场来的痛快,值当!”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两个想法 环视了下高小高四人,宁郃平静的脸色也添上一份凝肃。 “我确实想做点事儿,玩个大的,但咱们却没必要同行。” 高小高蹙眉看向宁郃,闻言欲说着什么,却被宁郃抬手阻止。 只听宁郃再道:“我不是在矫情什么,也没那个必要。而是你们其实本就可以去做自己更擅长的事,我也一样,真若我们同在一处,反而彼此都难以适应。” 此话一处,高小高四人不仅没明白他的意思,反而眉头愈发深蹙不解,除了高小高外,翁筠陌三人,更是隐有不快,觉得宁郃这是有些瞧不起他们,只是并未表露太过。 而高小高则直接道:“我们更擅长的事儿?” 宁郃点点头,“大溱有江湖,有武林,有义士侠客,北律自然也有,你们本就出自江湖,何不就战于江湖,这样,你们如何行事,也都更从容有度,远比涉入战场要更舒畅许多。” 溱律两国大军交战不迭,溱律两国武人亦是彼此攻伐不断。 只是相对而言,两国江湖武人往来,终究显得零星稀拉,罕有大规模的互相掠境比斗厮杀等情况出现。 毕竟边关一带,两国皆有大军常年驻守,两国江湖武人想要动手,就得有一方不可避免的深入到敌国境内,这可就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足够的实力,要不就成了送脸上门,硬给人打了。 是以历往而今,无论溱律,皆有江湖高手,互相过境,连挑多少多少对方高手,甚至破几座对方宗门,亦或在他域杀出一片血债的故事流传逸散,成为茶馆酒肆说书人最喜宣讲的江湖轶事,在市井间成了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而在宁郃看来,听云楼一众本就是大溱一方江湖魁首,若是无这些变故,成功去到北江府,与此前雍王府派出之人汇合,或是投在宁王麾下,有人统筹安排,自不必多说,可而今却是没必要直接涉入战场之中,去做自己并不擅长的事儿。 还不如用自己习惯的手段,习惯的方式,去律朝境内霍霍一圈。 “详细说说。”高小高几人对视一眼,催促道。 他们不是很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即便他们能把北律江湖搅翻天,又对边境地带而今的两军大战,起到什么作用。 “这么说吧,在雍合或是西四府,雍王府能够通过你们,掌握多少各地情况,又能通过你们,直接间接影响、掌控多少人手,和各地具体的事务,乃至影响多少各地百姓的生活。” 宁郃咂摸了下,叩指轻笑问道。 高小高四人一怔,彼此相视连连。 听云楼是雍王府扶持起来的,虽然不是全部,但却至少直接间接掌控了西四府三成的各地情况,是雍王府很重要的一部分探报组成。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百姓,因为家中有人身在听云楼,或者说是整个倚仗听云楼讨个生计,因而也让听云楼对西四府疆域都有不下于一个大世家的影响力。 可以说一旦听云楼倒了,虽然不会长时间对西四府有什么影响,但短时间内,不算少的一部分西四府中人,都将会没有饭吃。 而且,似他们这些暗道势力,其实也起到了一些维护各地治安稳定的作用。 大溱地广人众,即便一县之地,也不是衙役帮闲加上乡兵,就能管的过来的。 甚至很多时候,这些衙役乡兵,本就是当地恶性之源。 而江湖势力,虽然不合法度,甚至违反大溱律历,但却是可以与之互相钳制的存在。 尤其是听云楼这样有雍王府在后支撑的暗道魁首,乃至于可以称之为西四府没有品秩官身的监察御史了,还是可以不问证据,不经左右复查核验,就可直接先斩后奏的那种。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高小高被另外三人眼神授意下,再开口道:“你是说我们可以去抢夺,或者只是灭掉北律的一些暗道和江湖势力,让北律各地因此乱起来,让北律后方不宁,来影响北律大军?” 谁道宁郃却是摇摇头,“不说这事真做起来多慢,就是咱们现在这些人,放开了去打,能影响的地方也极为有限,而且很多北律勋贵也并不算多在乎这个。” “那你什么意思,能不能说明白点,这个费劲!”高小高急了,后槽牙都有些痒痒。 宁郃呵呵一笑,随即神色再肃穆起来,道:“两个想法,一个很难也很危险,你们就以听云楼名义,堂皇入境北律,挑战邀斗各方江湖势力,这样一来,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你们身上,我的踪迹便能更好的隐藏起来,浑水摸鱼,直接扎入北律腹地,去掏一下那些北律大军能做主的人得老窝,看能不能将他们逼回。一个简单些,咱们悄悄的进去,在北律边地各城散播些流言,挑动一下北律新皇和律长平王的关系,试看看能不能借律西境之军民,给律长平王之军,带来些掣肘和钳制,亦或者乱象。” 他这两个想法,其实都并不容易成功。 前者不必说,本就是说易行难,无论是听云楼一众,还是他自己,两下都要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和压力,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连一成,或是半成的成功可能性,都不足。 但只要成功了,律长平王便是必定会退军的结果。 其实相比蚩彦骨六如父子,律长平王这一支若是能登大宝,对大溱是更加有利的。 就而今北律这个情况,七八成势力都在蚩彦骨六如掌中,一旦律长平王登基,律朝内部的争斗,就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停的下来的,而且会十分激烈。 可这个前提,却不能是律长平王在此役得胜,赢了赌注,而去得到这个律朝皇位。 而后一个计划,实施起来就要简单很多,他们所面临的危险,比之前一个,也微不足道。 律朝与大溱西凉府、北元府接壤的四部之地:熙回、薪平、渤远、乾宁,以及临近的景定,共五部,除乾宁是属中部疆域外,其他皆属西部,是蚩彦骨家传统的势力范围。 在这四部之地,蚩彦骨家还有很多坚实的簇拥和心腹,并未被调集出征,无论是上层权贵还是士卒将领,留守在家的都不在少数。 只要将蚩彦骨六如之败,稍加粉饰,再捏造一些律长平王与大溱有所合谋坑害的谣言流散,进而从中挑拨其一些火气,那以这四部之地所处位置,将很容易对律长平王之军形成钳制,有所偷袭和袭扰,也说不定。 但一来是所需时间,以他们目前的人手而言,也不会太短,二来么,具体能做到什么程度,也存在极大的变数。 “要不要一块儿弄?” 高小高四人,听完宁郃的这两个想法,也沉默了良久,末了来了这么一句,让得宁郃嘴角都不由抽动了一下。 高小高紧忙道:“咱们人是不太够。但这不还有时间么,再找些西凉府的江湖人汇集过去,应该还来得及。到时候简单那个给他们,咱们卯足劲儿干那个大的,你小子最好把北律皇宫给点了,才是最好不过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 暂时定计 听了高小高的话,宁郃伸手摸了摸鼻子。 其实虽然拢共也就几百人,倒是不算特别多。 但这个多少,还得是分情况来看。 对于而今溱律边境之战,两军压上的兵力来说,确实九牛一毛。 可若是放在平时,千八百人也绝对算不得少数。 正所谓,人一上百,人山人海,虽有夸张,但也足以聚成黑压压一片,远远可见。 遑论数百上千了。 无论是在平时,还是在远离战场的两国腹地,这样数量的一堆人扎在一处行进,无疑都太过惹眼。 但他也没有贸然拒绝。 一个是因为高小高他们听云楼这一众人,本就有这个搞大事的心气儿,而且不惧可能面对的艰险,本就值得敬佩和尊重。 另一个,则是虽他们口中言说,是雍王府让他们与自己同行,听自己调遣,可若此事真成了,专美于前的活儿,都让自己干了,也是美事反成恶举,徒惹人厌。 是以宁郃沉吟思量后,再道:“现在召集的话,以诸位之见,可以聚集多少人往北律一行,中品境武者能再有几人,可有道衍强者?” 连着几个问题,让得高小高四人,也一时陷入沉思当中。 翁筠陌当先道:“西凉马家、卢家、吕家,都算听云楼嫡系,出三位中品武者不成问题,余下子弟,也起码可起千数能用。若只是散布传言之用,可有两千二三百人以上可用。” 高小高随后道:“野谷、陌城、岩郡等十余郡县江湖暗道,皆可直接调用,中品七人,帮众起码可有三千之数,其中算是武人的,也应有两千以上。” 紧随两人之后,听云楼另外两位高手,崔旗、何幌也相继开口道:“听云楼分堂有两位中品武者,以及四百精锐可用。” “西海府沧琅阁阁主为道衍大宗师,可用人手倒是不下五千之数,但想要都能及时赶往西凉边界怕是不太可能,而且需要我走一趟沧琅阁,非一封书信能直接请动。” 西四府无论正道、暗道江湖势力,听云楼可以说是独掌四成,除了楼主百里玄祯外,大小附庸势力头领,和分堂堂主也是为数众多。 而听云楼总堂,在百里玄祯之下,也有着一位位堂主和主事存在,分管不同事务,以及不同地域堂口的情况。 他们四人,或者说原本留在听云楼中的中品高手,都位列其中。 只是高小高年岁比之另外三人小了不少,而且本身也有些懒散,并不愿意管太多杂务,是以虽被分摊的地域不小,但实际并不管事,相当于是遥领虚职。 既不从中收益,也不插手各地暗道附庸势力的具体情况,只管自己身边那少数人便罢。 四人说完各自能调集的人手后,翁筠陌也是直接顺话接言道:“野谷、陌城等十余郡县,小高最好也亲自去跑一趟才好,不然那些人,怕也不会太好说话。” 迎着宁郃略带打趣的目光,高小高摊摊手,哼哼道:“去就去呗,海上漂这么长时间,走走陆路也不错。” 而何幌所言沧琅阁,虽也是听云楼附庸,并非主支,但沧琅阁也是西海府首屈一指的江湖势力,可谓是西海府水路霸主,临近江河湖海之处,皆是沧琅阁势力范围,且还有一位道衍境大宗师坐镇,即便是听云楼也得予其足够的尊重,自是非一封书信可以指使调动的。 但何幌本就负责这一摊,且与沧琅阁上下都熟识多年,关系也算不错,走一趟请个人,当绝对不成问题。 “若是这样,其实倒是可以变通一下。”听完这些宁郃咂摸道:“何老哥去请动沧琅阁之事,路上不必太过急切,我等自可先赶去布置起来,将沧琅阁留为暗手。” “此外,小高兄也不必疾行过累,与沧琅阁同至便可。” “而翁老哥和崔大哥,与我同行,到了地方,崔大哥将能先赶去的人手召集起来,先在律境散布流言。而翁老哥跟我打起旗号,先挑几个北律江湖势力。” “然后待沧琅阁主和小高兄到来,由他们挑选三百精锐,杀向北律腹地,余下中品高手散开,鼓噪声势,吸引注意,为他们掩藏行迹。如何?” “行。那就先这么定下。反正道上还有时间,咱们也可以再琢磨琢磨,总之先把人都弄来,总会有用。”崔旗直接回应道。 其他两人也跟着点点头。 其实宁郃能留下跟他们一起,也是让他们稍松一口气的。 尽管道衍境大宗师不是大白菜,但北律江湖也不是一个没有,而且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就混迹在边境附近,对那边的情况,他们终究所知不多。 宁郃留下,起码有一个道衍境战力可以应对。 他们此前觉得可行,敢去一试,也是因为心里有沧琅阁阁主这个底气在。 只是显然宁郃并不愿意去等,哪怕并不会晚太多时日。 而且这么一来,无论最后他们偷家北律腹地成不成功,搞起这件事的名义,都是听云楼的,这也是让翁筠陌三人欣然接受的重要一点。 毕竟私心这东西,总是在所难免会有的。 只有高小高不由多看了宁郃好几眼,没有做声。 关系更好,更亲密是一方面。 主要还是他觉得宁郃并不是个能将最后落锤之音,交付在别人手上的主儿。 而且真如宁郃这般所言而为,宁郃很可能会被打上雍王府的烙印,他很清楚,这并不是宁郃愿意的。 他可以肯定这犊子话并没有说完,还有一些打算,并没有在当下说出来。 对此,宁郃只是对他呲牙一笑,并未再多说什么。 他确实还有些打算,但与这些并无冲突,也不会摆听云楼一道,把他们置于死地,自己撂挑子。 而且他的这个打算,也得到了地方再看再试,现在就言说也太早,没什么意义。 真的能做的话,在开始之前,他自会言说清楚,若不然,基本也就按现在这个办法去弄了,多说也是无益。 高小高撇撇嘴,也没有道破,几人再合计一番,也就准备各去行事。 其他三人先行离开船楼,只有高小高多留了一下,又递给宁郃一份鹰信。 “牧先生的。” 宁郃挑挑眉,把信展开,前言没什么意义,就是说了下帮他转信过来的事儿,主要还是给听云楼这边接信的人看的,后半部分寥寥几语,才是正儿八经给他的。 “乱七八糟的。” 看过后,双掌一揉,小信被揉成了碎末,宁郃自嘀咕了一句,莫名拍了拍高小高的肩膀,弄的后者一愣,有些莫名其妙。 这信他也是看过的,却没觉得有什么至于宁郃发出这般言语的地方,不明白他这是抽的什么风。 然而宁郃也没给他解释,只是打趣问道:“这边事了,有没有兴趣跟兄弟去海西混混?咱好好找找灑戎的茬儿去。” “跟你混,一天不得饿九顿?” 高小高歪歪嘴,心里却是咯噔一下,但没有再多说,摆摆手,径自下了船去,跟其他三人一块儿上了小船,行离战船,各去各处。 不多时,宁郃的战船和翁筠陌、崔旗带领的听云楼船队继续行往北去,而高小高和何幌俩人,在元宝渡乘了马匹,各往他地疾行。 于此同时,雁北关外,也是再将迎来一场大战。 第一百一十五章 皆入困境 白雪映秋绿,满目残叶红。 雁北关外,初雪已降,而且来势格外汹涌,只一夜便覆了旧色,入眼皆是莹白。 但终究未及隆冬,百草未枯,山树未败,便是树叶也尚未尽红凋落,反而还没有关外的处处血染,来的映目。 只是这种残红,也更显寞败刺人。 仅剩了关城仍在的雁北关,风停雨歇,但关外十里往北,却迎来了疾风骤雪。 宁王世子子瑨,浑身染血,衣甲斑驳,虽未受什么严重伤势,却满目疲色,少了往日的疲懒浪荡样。 这几日他们只有简单行帐可用,且律军在蚩彦骨末英的命令下,一边围困在前,一边不住以精兵袭扰,饶是宁王府卫精悍,也是难以突围出去,且渐入疲态。 此时上至他这个世子,下至府卫将士,都已经数日未曾好好歇息过了。 他还算好的,但底下的士卒、将校,不少人已经是被不分昼夜的频发突袭,搅的满腹火气,日渐躁动难安,长此以往,不消几日,恐怕军心便难以再持。 以王府声威,哗变倒不至于,但倾向殊死一搏,或是一经挑拨便胡乱暴起的将士,便会占了多数,被律军瓦解了去。 他虽面上比之以往更加沉着冷静,但心头的忧虑和焦急,其实比之所有人都要尤甚数筹。 “世子……” 只剩断壁残垣,一片烟熏火燎的漆黑痕迹的东镇城残墙上,宁王府家将寒轲急步行来,却在临近后,又迟缓了脚步,见礼一声后,便踌躇在那里,脸上的神情,让人看着都替他难受。 “寒叔,有话咱直说行不,你这像突然不好使了似的,干啥呢?” 坐在那里北眺的子瑨,摇头起身,一身甲衣稀里哗啦的响做一团,主动迎走到了寒轲身侧,没好气的调侃了一句。 他俩一个主将一个副将,盯着看的将士多着呢,要都突然一脸便秘的苦大仇深样,底下人还不定怎么寻思琢磨呢。 所以,他这一方面是性子使然,一方面也是故意为之。 寒轲闻言也是反映过来,狠狠揉了揉脸,只是难看的脸色,并未有多少缓解。 “雁北关那边,仍旧不肯放行,咱们带着的粮草,足数发放,最多还能坚持三天,节俭些……” “节俭不了。”然而不待他说完,子瑨便摇头道:“咱们这万八千人虽然也不少,倒是全都铺散开来,各营兄弟都随时会接敌,不吃饱喝足怎么能行?”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就这么挺着,他们也挺不过去啊。 寒轲也是烦乱道:“那您给个准信,咱先把那帮瘪犊子干了,就啥都解决了么!” 说着寒轲五大三粗个中年剽汉,小孩儿似的猛提了一脚地上的薄雪,扬起一蓬雪雾和烂泥来。 来的时候挺好的,什么准备都没用上,没等他们到地方,雁北关外的律军就退出二十多里,解了雁北关的重围,也没对他们派出游骑阻扰什么的。 雁北关那边也痛快,自停兵罢战,暂时休养生息了去,就出来些人来打个招呼,也没有阻挠他们出关的举动。 可谁知就在他们行出雁北关五里外,数支律军精骑猛地就压将过来,直接堵住了他们的去路,一点缝隙都不给留。 这也便罢,既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内。 可待他们想回退,暂做修整之时,虽然本就没以为会让他们入城,却没想到压根连靠近的机会都不给。 护城河上的吊桥不给放下就算了,连律军填平了的地方,居然也都已经全都给掘开了。 更狠的是周围空地都洒满了铁蒺藜,一不小心就有人马踩踏上去,伤了腿足。 虽然北境这边多是平坦旷野,但律军就围随在侧,又怎会给他们往远处绕行过去的机会。 若只是关城,倒也罢了,尚还有三镇城和外戍各堡,还有些依托,再不济还有些砖木可用。 可就前后脚的事儿,无论剩下在手的两镇城还是在律军手里的一堆戍堡,皆被默契的付之一炬,周围可用木石,是一点儿没给他们留下,想临时搭建个营栅都做不到。 对此,雁北关内派人给他们的回复是,担心万一律军再攻到近处,再被打个措手不及,亦防止律军散兵掠入境内,先行坚壁清野,设陷布防,以备万一。 然后就有掐着这个鬼都难信的理由,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大兴土木,把雁北关周边横挖了一大片壕沟、陷坑,成功的把颖原崔氏和子瑨三叔子戚所带大军,阻拦在后。 而律军一方,也是配合默契的,在小关县一带,和西侧对应处,布下伏兵阻截,不让宁王府大军有绕行支援出来的机会。 成功的把他们扔在中间,成了支瓮中孤军。 偏是如此,他们几乎已经是蚩彦骨末英嘴边之肉,后者却只是袭扰,并不一口叨下。 而他们内外之军,既无子瑨明令,也无宁王指令,虽有众万大军在后,却被橫鲠在喉,难以通联。 虽然他们这段时间,试着往前突围了几次,但也都无功而返。 眼下这根橫鲠之刺,如不解决,他们就算粮草无忧,也并无再进之力,更别提抢入苇鹀中部,与镇北大将军汇合了。 这战机一再延误下去,镇北大将军那边的情势走向很可能会因此而变不说,他们别让人当了挟持,把此地变为泥沼,就是好事儿。 他此间来找子瑨,告知世子粮草情况只是其一,主要还是想请子瑨尽快拿个章程,做个决定出来。 此下,子瑨这个世子,这个在宁王子滎并不在阵前时,唯一可以做出个决断来的人,实在不能再犹豫不决下去了。 而子瑨其实心头也是再明了不过。 只是这个决定和命令,也太过难下。 他们动手去打雁北关,不仅要面对与大溱朝中主动撕破脸,落人口实的下乘境地。 而且无论他们能不能成功拿下雁北关,都无疑是给律军以可乘之机。 便是速下雁北关,他们都将分派大量兵力来驻守掌控关城,以及应对会随之而来的各种问题。 除了他们有了个可以安歇的退路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实际作用。 “狼骑情况如何?还是联系不到么?”沉默良久的子瑨,出言问道。 寒轲摇摇头,“只有一营兄弟在东边遭遇突袭时,被悍字营襄助,有短暂接触,但他们也不知狼骑将军那边的情况,甚至九字营彼此也已经失去联络数日,皆入困境。” 说着寒轲眼中泛起恨色和无奈。 他们陷入这般境地,自身确有冒失之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在关内,被告知狼骑深陷重围,急于出关支援的原因。 哪知道出了关,就再无一点儿狼骑的消息,更被人摆了一道。 他的恨色自不是冲着狼骑去的,一部分是恼恨自己,更多的则是恨那个诓骗他们的小人。 只是他并不知道,萧炌所领狼骑一部,现在其实的确深陷重围之中。 狼山山脉偏西处,一无名矮峰上,以马战闻名于世的狼骑军,此时却是依托着简易木墙筑成的山寨,步战据守。 而山下,数万律军精锐,猛攻不迭,每隔两个时辰,便向山顶发起一次冲击。 山间唯一可缓冲向山顶的三丈宽坡道上,早已布满了一地律军步卒的尸体,即便刚下过一场大雪,坡道上竟然也是片白不见,尽是褐红。 第一百一十六章 放离 简易山寨中,萧炌等狼骑将士的生活环境,并没有比委身断壁残垣中的宁王府卫军强到哪儿去。 都只有简易的行军帐篷可以供人居住,而近几日随着律军攻势骤然猛烈起来,连能住在帐篷里,安生休息一会,都成了许多人的奢望。 近半数的营帐被焚毁砸烂,还有一些直接被拆除,改成了留置伤兵的帷幔,靠内圈出了好大一片地方出来。 整日都有伤兵被送来,也不断有伤重不治的被抬出,堆列荒处。 战场的无情,从来不针对某个人,难得的那么一视同仁。 “将军。” “将军。”…… 又是一轮攻势暂歇时,狼骑将军萧炌,行至伤兵营内,清醒的将士们,都不住的打了声招呼。 “你小子不赖,砍了有十个狼崽子吧,有点老子当年刚入军中的劲头儿。” 走到一个勉强撑起上身,跟自己笑着打招呼的年轻人身前,莫名已经满头花白的萧炌,随意坐下,面带赞许的跟他交谈起来。 年轻人的面色很是惨白,并无多少血色,此时却笑的欢颜,满是自豪的点点头,“今儿弄了十个,昨儿还宰了仨,这趟没白来,没给老少爷们儿丢人。” “是个爷们儿!”萧炌轻轻拍了下年轻人肩头,又赞了一句。 “嘿嘿。”年轻人这下却是腼腆一笑,挠了挠头,问道:“将军,您说咱这够不够在在族谱上单开一页?咱这够算光宗耀祖了不?” “那必须够啊!”萧炌极其正色的点点头,“转了年儿,我亲自派人去你家那,有一个算一个,敢不给你开这一页,老子腿儿都给他敲折他。” “那就行。嘿嘿!”年轻人笑着点点头,却很快就没了声息。 他左臂被齐根砍掉,双腿更是被飞石砸烂,眼下这条件,根本没法救治,淌血就能活活把人淌死。 一进伤兵营门口这地方,其实都是在等死的,甚至连条裹扎伤口的软布都不曾有用过,只是在那等死罢了。 不是军中医匠冷血,他们带着的能用的伤药就那么些,还得可着轻伤的没残的来,指着他们收拾收拾,还得再等着顶上去作战。 “这特么傻子,忘了自己没媳妇儿孩子了个屁的,单开一页族谱,也特么是个死光棍儿。” 身后有人夹哭带笑的嚎声,让得已经迈步离开的萧炌脚步一顿,继而继续往里走去。 这种场景,萧炌的一生,经历了太多次,虽是仍旧难以漠然而视,却也早已懂得暂时去视而不见。 “将军。” 走到深处,正赤着上身,接受包扎的苏晋和杨谷两人,见萧炌走来,便要起身,被萧炌一手一个按了下去,“踏实儿坐着,包扎完伤口再说。” “都是皮肉伤,小事儿。”苏晋说着,拿起自己衣袍,胡乱在身上一抹,“将军您下令吧,不碍事的。” 身为无双营都尉,苏晋跟了萧炌十年有余,自是极为了解,深知这时如非事情紧急,萧炌根本没必要来伤兵营里找他们俩。 “先治伤。”然而萧炌只是眼睛一瞪,就又把他按了回去。 苏晋和杨谷其实也刚回来没多久,旧守必失,多数情况下,都是铁律。 更何况他们能凭持的,只有这丈许不到的简陋寨墙。 是以,不论苏晋,还是杨谷、敖赫等善于冲阵的将校,都会在战斗焦灼时,率军杀出,居高临下冲杀一番,将律军暂时杀溃、击退。 只不过,平时他们都是分开,一个个轮番上阵。 而这一次,扑上来的律军人数太多,才使得这两位武艺最强的破阵勇将,一齐出动。 饶是如此,两人也是皆身中数刀,此下袒露的上身,都有不少伤口纵横交错。 此次随他们杀出的三百无双营精骑和二百具装甲骑,更是足足折损了四成,可见艰难。 可即便是两人,医匠处理的也算不得多细致,简单的擦拭上药,快速的包扎了伤口,便不再管,转而继续忙碌起来,去救治其他伤员。 “无双营可战之人还有多少。” 待医匠离开,不用两人发问,萧炌便先行言道。 苏晋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里轻伤的还有二十八个,一起算上,还有一百八十七人。” 说着苏晋语气不由有些低沉,五百无双银甲,而今竟只剩三成半,且其中大半都有伤在身,只是并未失去全部战力而已。 不客气的讲,无双营其实已经是被打残了,即便此番还有再回镇北关之时,以无双营现状,想要完全恢复以往战力,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够做到的。 无双银甲,虽只五百人,但却是汇聚了整个镇北四军,八成最精锐的百战精骑组成。 只是补足人数,十分简单,但想再补回这份战力,其中艰难处,苏晋明白,亲身经历过一次的萧炌,更是无比清楚。 但萧炌还是道:“从左虞侯军挑二百人补上,然后带他们去趟雁北关。此后,不需要再回来了。” 苏晋闻言一下子就急了,忙道:“将军!您……” 他早就从镇北关的消息传来,将军一夜白了满头黑发时,便知道将军有了很多心事,与以往有了很大变化。 可即便怎样,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将军把自己给放出去。 他更明白,这一走,他恐怕也不再是狼骑了。 只是他的话没等说完,便被萧炌抬手止住,“我没记错的话,你祖父曾是宁王府府卫将军,且你父、祖早年战死沙场,你幼时可以说是由王府养大,你该去全一份情义了。” “将军,此战过后,无论王府如何,刀山火海,晋自可为王府豁出这条命去。但现下,晋仍是狼骑都尉,也仅此而已!” 苏晋双手猛地抱拳一礼,发出一声脆响。 然而萧炌却摇头道:“这一战之后,世间或许也就没了宁王府这个说头,你还去个屁的刀山火海。” “去吧。宁王带着家眷北上,不会轻易身临阵先,剩下无论是世子子瑨,还是昭北王子戚、兴骧王子郇谁来,都过不了雁北关这道梁。” “你此去,不仅为你自己,也帮我全一份曾经同袍之意。而且,这里剩下的将士们,包括我的性命,也在你一肩之担。” “这两封信你拿着。离开的时候,想法儿让这个红封的意外落在律军营中,然后待与宁王府卫汇合后,将这另一封带给王府来人。” 说着萧炌从怀中抽出两封早已写就得信件,递给苏晋,不待其再说什么,便转向杨谷,道:“杨都尉,可否帮我送他们一程?” “将军放心,杨某明白该如何做。” 杨谷拍了下苏晋的肩膀,向萧炌一礼应下。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再见 萧炌向着杨谷点头示意了下,再对二人说道:“这几日律军皆是申时中开始晚食,分为五个批次,至酉时末方止。你们准备一下,酉时初刻,向外突围。” 律军数万大军堆列在山下,领军大将正是淳虞朵朵,其所领律东路军后军,聚有精锐三万余众,能攻上来的山路,拢共就那么数丈宽窄,自不可能一股脑的全部压上来。 而淳虞朵朵这几日也展现出了足够的耐心和决心,不急不躁,进攻轮转都极有规律,疲狼骑却不乏自身。 每支千人队几时攻上,打到什么程度便被替换轮转,都有其自己的一套标准。 这种规律,别说久经沙场的萧炌,只要注意观察,其实谁都不难将之发现并掌握。 但却不代表这种稳扎稳打,有规律的进攻方式,就真的落了下乘,也并非是什么破绽。 不说数万大军,若不行事有度,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单说眼下虽狼骑占据易守要地,但兵力始终处于弱势,而且粮草补给断绝,本就是不可能久守的。 北地的天,冷的很快,初雪一落,就是一天一个变化,日渐寒凉。 宁王世子子瑨他们,还带的厚衣,有足够的御寒之物,可萧炌和狼骑及那些随杨谷同来的民勇,却并没有可以御寒的东西。 即便粮草尚且足够,这个天气,也足以让他们不能长久困于山上。 只是时局如此,也由不得淳虞朵朵真就什么也不做,慢悠悠的跟狼骑一直耗下去。 蚩彦骨末英想尽灭狼骑之心,本就笃定如旧。 现在更是想尽快解决狼骑,一来挽回些律中路军战败的颓势,且看看能否籍此,再引动蒙鏊所部镇北军的动作,使其分神乃至分兵。二来也是解决狼骑以后,可以让淳虞朵朵带这支得胜精锐,前往渡鹀城驰援其父皇。 若不然,其实围困在侧,在山下以逸待劳,彻底困死,或逼得狼骑不得不主动下山迎战,才是最省力的方式。 至于这规律中可以作为之处,其实也正是双方在拼杀之外的博弈之处。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虚虚实实,本就从无定数。 眼见实否,耳听真假,也是唯人论定,各有己见的事儿。 但困兽尚且犹有拼斗之志。 无论萧炌还是狼骑而言,拼杀战死可以,被消磨干净却全无反击,才丢死个人。 放离苏晋和无双营,其实就是萧炌准备的一场反击,或者说是反击的前奏。 “去吧,准备妥当点儿。” 大手像是胡噜子侄孩童一样,在苏晋脑后轻拍了两下,萧炌转身便走。 他们都习惯了别离,却并不善于别离。 “将军!” 苏晋在身后猛地喊了一嗓子,双目有些湿润。 这一刻,他似乎体会到了将军得知镇北关得胜战报后的心情。 蒙鏊攻破蚩彦骨六如中路军大营的详细战况,一经流传开来,在大溱这个疆域内,镇北军、镇北大将军这根梁柱的倒塌,便已经成了必然。 天下人可以接受一个常胜将军,甚至是去膜拜。 却很少人能够接受得了,这位常胜将军,是用万千将士的性命,来硬堆出来一场场胜利。 哪怕只是一次,可对大多数人而言,大概就是次次如此。 若蒙鏊是个枭雄,自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就可以了之。 可蒙鏊在此之前,却被无数大溱人奉为了英雄,恰恰人们对英雄,总是那么挑剔与苛刻。 很多人都不会明白,当那个英雄倒下,那座坚关崩塌,会意味着什么。 苏晋也是一样。 此前他心中虽不无不解和难以置信,但并没有觉得,这会对自己和狼骑,有什么确切的影响,甚至还为新胜感到由衷的开心和振奋。 现在,他似乎懂了。 只因为,他心中的那座坚关,他信仰敬服之所在,是狼骑,是萧炌。 而今日之后,或许这些,也将不复存在。 仅是刹那,他就明白了那种似乎一切都将失去的,令人窒息般的恍惚无措。 “老子没蹬腿儿呢,也不想这么早蹬腿儿。老子还得去蒙帅面前,跟他吼两嗓子,出出这身郁气。你要是也想这么跟老子叫叫板,那就老实儿的做完你该做的事儿。” 柔声细语的萧炌,终究只出现了那么一小会儿,被苏晋喊住脚步的萧炌,已经又是那副熟悉的草莽气,骂骂咧咧不耐烦的瞪过去两眼。 看着这熟悉的样子,苏晋反而咧嘴笑了笑,“我会的。将军,咱们渡鹀城下见。” 他其实很怕,怕刚才那样的将军,心中是有了孤注一掷的死志的。 他熟悉的将军,从不会做什么料敌在先,提前做出准备和谋划,然后满声轻语,跟你言说清楚的。 以往的他,心中有再多想法,也不会轻易对下面将士详细说上太多。 用他的话说,‘老子把话都说完了,时间长了,你们脑袋也就锈傻了’。 更别提像个亲近长辈,去胡噜胡噜他们的头,做些这样的亲昵动作,上去就是一脚,然后再甩个脑瓢,才是常态。 他其实很害怕,自己成了萧炌,最后放出去的那个火种。 至于现在,其实更怕了。 只是他虽然战场上纵横来去,是个睥睨八方的杀星,可平常却更像是家里那个懂事憨直的长子。 不敢,也不想去违逆萧炌这个家长或许是最后的期盼。 他只能跟萧炌一样,心怀再见的期待,能做的,只是尽快去到那个可以再见的地方。 “去吧。走的时候,别忘了无双战旗。” 萧炌笑着点点头,阔步离去。 “头儿。” 萧炌一走,无双营的一堆伤兵就呼啦啦围上了苏晋,眼中尽是探寻之意。 苏晋挥了挥手,“都滚蛋,赶近着治伤,然后回营,今日酉时,咱们杀出去!” “喏!”将士们应了一声,神色复杂的跟周围伤兵,扯了起来,往日话多话少的,此时都像个话唠一样,七嘴八舌的跟周围同袍扯着闲篇,吹嘘调侃。 半个时辰后,重新的擦拭的雪亮的一身身银甲,在山顶不断汇聚在一处,听着、看着寨墙方向,又一次展开的厮杀,将手中的大戟,攥的死死的。 直至酉时,无双战旗高高扬起,悍然冲出。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无双 “扬旗,壮行!” 在无双战旗高高从寨内扬起的那一刻,似乎被鲜血沁透了无数遍的狼骑军大纛也同时飘扬起来,整个木墙上下,皆是随之响起片片呼啸,声如潮涌。 狼骑将军萧炌,更是拎着那杆饰有啸狼的长杆大刀,直接从营墙杀了出去,一声暴吼下,迎面数名本以渐缓攻势的律军步卒,被连人带甲,给一刀两断了去。 萧炌的刀,从来既重且利,且从不取巧省力,似乎每一刀都是孤注一掷的全力以赴,也尤其沛然难当。 看着就是随意劈斩的大刀,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技巧的样子,却是战场上顶高明的技巧,专善以力破巧。 不带盔胄,高挽着袖子,筋肉虬结的坚实手臂,和飘扬在后的高束雪白尾发,此刻并不给人将军见白发的悲凉落寞,反而显得愈发张狂。 而与之匹配的,是转瞬被这位白发狼将,杀出一片足有两丈长宽处的无人地带。 将简易木墙寨门外,横扫一空,给身后踏马奔近的无双银甲,亲手扫开了最近处的阻碍。 “杀!” 简简单单的喊杀声,从敞开的简陋大门内响彻,苏晋一马当先,手持银戟,奔出寨门,从那白发狼将的身侧杀出,扬戟杀入渐行渐退的律军阵中。 白发狼将收刀伫立,如山如帜。 身侧银甲飞奔,状如利刃,切入满目黑褐之中,去势无阻。 而后左右两分,留出当中那一线丈宽坦途。 木墙内,杨谷带着五百具装甲骑,全副武装,一道钢铁洪流,倾泄而下。 并不平坦的山坡上,分不清溅起的是泥土还是其他,而后喷溅起来的确是一蓬蓬红白之物,伴着抛飞的人影,成了那钢铁洪流划过后的挂虹。 “调乙三,乙七,丙六三营前压山口。” 律军大营之中,淳虞朵朵,看着坡道上的景象,当即沉声下令,眼中却闪烁着一抹意动,只是被他按捺了下来。 虽然这次狼骑坡道冲杀,无论人数还是声势,都远比前几次更盛,但他也不敢就此论定,狼骑是在行突围之举。 他是员猛将,同样也是一位合格统帅,亲临阵先的勇武不缺,该沉稳静待的耐心和稳妥,同样不缺。 作为武人和猛将,他想要对上的,是无双银甲的虓虎苏晋,年富力强,正值巅峰,无疑是极佳的棋逢对手。 但作为这支律军的统帅,这片战场上,却仅有萧炌一人,才是他的目标。 只要萧炌不现身,他也同样不会轻易现于阵前。 但迅速调派三支千人队,也算不得轻视冲向山下的近前狼骑。 这支律军后军,被其分作甲、乙、丙三军,各十营。 甲十营,自然是精锐中的精锐,但不代表乙十营和丙十营,就真逊色太多。 连日的攻山,丙十营和乙十营便是主力。 虽然自身损失算不得少,但给狼骑和山上民勇带来不菲伤亡的,也正是这乙丙两军。 具装重甲的狼骑军,不止骑战勇猛,步战同样是天下有数的精兵。 这一点,先行与狼骑交过手的穆冶虎,是已经亲身验证过了的。 可饶是如此,且狼骑一众还占据地利,处于守势,若不算无双营和具装甲骑的数次冲杀,律军与狼骑的战损,不过前二后一的比例,甚至还稍有不及,也足见这支律军后军的精悍。 况且随着连日攻山,于厮杀中再行砥砺,这支律军后军的乙丙两军,也有再重新整编、遴选。 能够仍在乙十营中的律军将士,尤其是前五营,除了缺少了自己的特点外,其实已经并不比甲十营将士逊色了。 而淳虞朵朵,一次性就派出两营乙军,再辅以一营丙军,不仅是眼下能直接快速调派,神完力足的四营之三,也是对那银甲虓虎和五百具装甲骑的足够重视。 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哀兵必胜? 虽然萧炌和狼骑暂时都还算好好的,虽在困境,却也并非真正死地。 但无双银甲,尤其是苏晋这头在群狼间亦能拔份卓群的虓虎,却真有那由心哀意,既为自己,也为狼骑和那白发将军。 年初,一个总想着把他挑下马的小子,带走了一面染血的烈字旗。 但那时他不觉得有什么,顶天觉得那是将军给出的一个念想和安慰。 可今天,他将再带走一面无双旗。 再想想一直早早便不在同行的其他九字营兄弟,似乎狼骑散落,早已有了预兆。 或者说,这次出关后,他们而今已经白头了的将军,早就做好了狼骑不再的准备。 亦或者更直白一些,自年初,或年前,他们这位将军,就已经做好了,世间可能再无狼骑的准备。 其实宁郃也好,而今的苏晋也好,或是这众多狼骑将士也好,他们从入了狼骑开始,就没想着真有离开的那天。 似宁郃,全不在乎的卖了全部家产,便是因为狼骑在那时,就已经成了他新的家。 似苏晋,同样也是孑然一身,放眼整座天下,也只有狼骑,有他的亦师亦父,有他并无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除此之外,自然再无处可以称家。 可而今,他的家,没了。 无论后续如何,他却是真真切切,成了孤离的游子。 心中如何不哀,如何不痛。 然后,眼前所有挡路的律军,就都成了苏晋这头下山虓虎,暂时宣泄心中一切郁结哀痛和惆怅忐忑的目标。 远观的淳虞朵朵等律将尚且观之不切,可迅速堆列在坡道山口的三千律军,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一头仰天怒啸的猛虎,从山上横冲而下。 一道极其璀璨的劲气耀芒,从苏晋那杆跃虎银戟上,咆哮而出,纵刺向前。 此去,天下无双,一戟破百甲! 整个律军三千精锐甲士,布成的紧密阵列,还有那刚刚扑出的一轮箭雨,竟是一同被这一戟,豁出一道空缺来。 “上品境!” “入了重楼!?” 山上山下,溱军律军,凡是踏足中品境的人,都惊诧万分的,看着那道随着耀眼厉芒杀入阵中的夺目银甲。 淳虞朵朵蒲扇般的大手,攥着一杆丈半锤枪,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是直接甩去一旁,满脸遗憾。 “传令!乙丙各营,全力围杀。若其突围至外围,甲十营便不必阻拦,重甲四营,向外结阵,无论如何,不得让其再有冲回之机。” “再令。甲七、甲九两营,乙十营全部,此战之后,全部卸甲休整一日,明日子时整军集结。丙军各营,全力攻山,各营轮替,不留间歇!” 撂下两道将令,淳虞朵朵坐回台上阔椅,不再注视银甲披荆斩棘处,而是遥遥望向那山上并不真切的白发身影。 而萧炌正笑得豪气干云,尤为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