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信条:梦华录》 壹·暗流涌动(序幕) 刺客信条:梦华录(assassin''s creed:prosperity),一个发生在12世纪(北宋)的中国刺客故事。 1.本文为长篇构思,存在因服务剧情而对历史进行的改动,会尽力还原我心中的北宋; 2.本章的主角柳直并非全篇的主角,敬请注意; 3.由于现充,本文更新时间不固定,但如果您有好的想法、建议或讨论剧情,欢迎评论。 ——由此登入animus,见证一个世纪的开始、一位刺客的成长,与一个朝代的落幕。 · · · 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大宋,东京。 正午时分的塔檐之上,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那里,俯瞰着脚下。 他着一身白袍,腰间系着条火红的带子,双臂裹着牛皮护手,缺了根无名指的左手腕间闪烁着银光一点。 塔顶上,几只鸟儿绕着他盘旋飞舞,在阳光下像是发着光的蝴蝶,连带着他的衣服也微微泛着阳光。远远看去,其人耀眼如日,如同塔顶宝珠的一粒反光。 不多时,空中掠过一道黑影,一只黑鹰振翅而来,羽翼投下来了的巨大阴影将那些缠人的鸟儿吓得东躲西藏。 它们在塔檐上扑棱棱飞了几步,再飞起来的时候,刚刚的檐角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那白色的人连同黑鹰一起,消失在了汴京内城。 初春时节,京城内外春气正盛,柳树脱黄见绿,新诞的鸟儿如同柔软的棉絮,宛啭着在屋檐上巷子里随风蹦跶。 时而天上起了一阵飞鸟,又忽地河边传来一阵靠岸的号子,间有卖饼的卖肉的卖糖水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卖力吆喝,直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繁忙的汴河托着来往的商船,虹桥码头人头攒动,日夜不歇。 打虹桥两头挑着担子的小贩们百无聊赖,眯着眼蹲在大柳树底下打盹,直到有人来问生意,要么是凑在一起看看哪里出了些甚么热闹,日子过得好不逍遥快活。 这里,便是中原大地最繁荣的城市,东京汴梁。 · · 然而,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之下,却涌动着数不尽的暗流。 崇宁二年三月,淮南东路刑狱章縡不满盐钞法,上疏公然弹劾蔡京,历数其罪行,反被陷害丧命。同月,太学生愤而群起,纷纷上书,痛陈蔡京、童贯等人累累罪行,一时间,朝内惶惶。 见奏疏中详实书写百余条龌龊行径,蔡、童等人不禁起疑,必然有人刺探了朝廷底细,借太学生之名浑水摸鱼。虽不知是何人将他们的秘密透露出去,但想弄明白这件事,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是简单。 他们当然知道是谁在盯着朝廷。 不出一月,在蔡京的安排下,京中权臣合议,于暗中发起对皇城内外的盘查与清扫。 而在四月初秘密抓捕的六名太学生里,有两名缺少左手无名指,他们从属的刺客组织“中原兄弟会”可谓是让上面如鲠在喉、恨之入骨。蔡京早已派人在汴京摸排多年,只是狡兔三窟,饶是禁卫军的人也很难抓到对面的首领。 十余年来,中原兄弟会的头目从没在禁卫军的视野里露面过,禁卫军统领张邦昌只知现在的首领姓李名祯,却寻不得分毫线索,无计可施。唯独这次,事关乌纱顶戴,加之童、蔡二人鼎力相助,张大人却是铁了心,掘地三尺也非要将李祯捉拿归案。 · · 崇宁二年,四月末。 “看着他!别让他跑了!” 一阵马蹄声自远方提提踏踏而来,一队禁卫军风驰电掣般穿过看热闹的菜贩子,往西策马而去,一个个仰着头,往房顶上叫喊。 马蹄扬起的灰土纷纷扬扬,卖熏肉的连忙拿罩子扣住货摊。 “嗳,这是怎的?”旁边挑着猪头肉的汉子拱拱旁边的羊肉贩,“禁卫军又在拿人?” “你往前头看。那个穿白衣服的可真是腿脚利索,我晌午宰肉瞧见过他,像是打蔡大人府上出来的,不定偷去什么好东西。”羊肉贩啪的一声把空案板剁立起来,防着那些灰土,“也不知怎的,近日不安生,昨日跌跤那老汉也是叫小贼吓了。城里头要不太平喽。” “唉!抓了罢!”猪肉贩抓抓头皮,“三天两头禁卫军闯一回,前夜里还往俺家去查人,吓得婆娘不敢吭声。抓了罢!” 两边的贩子点起头来,颇为赞同。 要说起禁卫军,汴梁城谁人不知,早在元符元年新帝登基时起,城里便豢养起一支无孔不入的“禁卫军”。与驻守大内的禁军不同,禁卫军由蔡京手下的张邦昌统领,大到聚众斗殴,小到街坊不和,任何风吹草动里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加上数量众多,禁卫军便牢牢地监控着这座汴京城。 “他们要抓,却不如我们抓。”卖糖水的接茬,“小贼狡猾,又如何躲得过满墙通缉令,那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的赏钱,数目可真不少。” 旁边的大汉就笑他:“你却也抓一个来!怕不是要把你的腿脚跑瘸。” “上个月,不是某甲揭纸捉到一个么,”那人哂笑,“听说那小贼落进禁卫军手里,受尽酷刑,眼看着要死了,他便告饶,要说头头在哪。你猜怎么着?头天夜里,他叫自己的人给害死了!” “啧啧,下手真黑……” “是啊。哎,却说起贼人来了,做生意、做生意……” 灰尘在议论声里渐渐平息,人们也嘀咕着慢慢散开去了,只余下路尽头还有隐约传来的马蹄声。 禁卫军行马几里,才拐过一个河堤,房顶上那白袍子就凭空消失了。 为首的下马来,后面三个也跟着下马。 “搜!那刺客有乔装打扮的本领,都把眼睛放机灵着点!” 四人分散开,为首的挎着刀往河堤集市去了,这堤上柳树栽得密,人又多,想藏个人不难。 他察言观色,伸手拍肩,把每个畏畏缩缩的行人都瞧了一遍。这里来往的行人大多是来买鱼的,一股子河鱼的腥气在人身上挤来挤去。他走过一摊筐子空了的,打眼一看,这摊主裹着块布在打鼾,眼看着就要歪进筐里了,他便好心过去,伸脚踢了踢摊主。 “莫睡!当心钱财。” 话音未落,这为首的眉头一皱。 这人不对! 他鼻子灵着呢,旁人身上都有浓烈的鱼腥味,唯有这卖鱼的男子身上干干净净。果然,发觉有人起疑,摊主抖身就地一滚,扒开前面的人们就往外跑。禁卫军又怎是吃素的?他当机立断,大喝一声,抽刀便照着那人腿上砍了一刀。立时便有一道血迹洒在地上,把旁边的人们吓得纷纷尖叫起来,退让三尺。 “莫跑!” 刺客抖落身上的破布,呲牙咧嘴地拖着伤腿跑上集市口,三两下便窜上了旁边的大柳树。为首的一见,吹个口哨唤来马儿,翻身上马,盯着那负伤还能在柳树顶上健步如飞的白袍子,喊道: “你跑,我们顺着血迹追你便是!” 白袍子默不作声,只是伏低身形,甩着腿上殷红的绑腿,在柳树间轻盈跳跃,而树下的骑马者被行人所碍,只得眼睁睁地看他飞也似地从柳树上往虹桥桥头跑去了。 “娘的!”为首的恰和三名同僚遇上,四人匆匆跑去虹桥,“日落之前抓不着,老子得拿人头交差!上桥!” 虹桥那边比河堤集市人还要多上两番,四人拦住一边桥头,恰巧对岸也站着六名禁卫军。几人便趁着那白袍过不去桥合力截断行人,抽出刀来,将桥上骂骂咧咧的人们从上到下检查了个遍,但凡身上有血迹的,都被领到一旁查验左手手指。 查了好一会,男人女人里压根没有缺手指头的,禁卫军盘查半晌,又叫来两岸其他人手来一同搜查,也没见到那人间蒸发一般的刺客。 听着禁卫军要往桥下去看,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白色的影子突然自桥洞翻身上来,扑虎般向前一跃,双手带着身体飞跃至对面栏杆上。众人一时哗然大惊,听见这阵骚动,原本下桥的禁卫军们当下就要往回看。却听身后不远处的卖花小贩兀地举起担子里的铜锣,“咣咣咣”三声敲得震天响,禁卫军不明所以,纷纷捂着耳朵瞪他。 这一瞪不要紧,他们便发现那贩子左手缺了根手指头,一群禁卫军立马把敲锣的围堵起来,不由分说扑上去,将他拿下。 一时间,桥头上的阵仗混乱难分,小贩的怪叫与行人的议论纠缠不休,哪里还有人顾得上这里的白袍子。 猫儿似的蹲在栏杆上的白袍男子回头,匆匆望了一眼花贩刚刚在的地方,深吸一口气,猛然站起,双臂平举如鹰隼,膝盖发力,双足一蹬,在身后的一片惊呼声中高高跃起,坠鸟般一个猛子扎进汴河,不见了踪影。 · · 千帆之下,河水伴随着暗流一路向着城外奔腾而去。 待到禁卫军终于拨开人群赶到白袍跃下的地方时,那人早已打城郊湿漉漉地上了岸,跛着脚,气喘吁吁地靠在一棵老柳树上。 城外已有人在等。 “来人可是‘柳上行’柳直?” 白袍男子便靠着树干招呼:“路上耽搁,久等了,添翼兄。” 这来接应的,便是同属中原兄弟会的兄弟孔飞孔添翼。 她乃是女扮男装,一身破旧白袍,多年来同其他人一样出生入死,资质优异得不像话。柳直与她交集不多,若不是这次被连着抓去七人的兄弟会要集体撤离汴梁,他们也不知何时才有机会搭档。 孔飞看着他抖了抖头发,又拧干袍角,这才注意到他腿受了伤,现在还在流着血。 “柳弟,你的腿怎么了?”她一把拉过柳直,仔细查看,“呼!你挨了刀,这是什么人打的,怕是伤了筋了!” 柳直往地上啐了一口河水:“那禁卫军下了狠手的。他竟不知道这一刀有多么稀罕!” 孔飞从后腰间摸出一团布来,也不二话,指甲一扯便转着圈撕成条,吩咐柳直道:“你且坐下,把腿伸出来。”又取了药膏一瓶:“你得听话,柳弟,这刀伤伤及筋络,你又在河里扑腾了半晌,秽物进去要发疮的。” “这不是你阿爹留下的宝贝?”柳直推辞婉拒,“不碍事,小伤而已。兄弟们比我受伤重些,你若要发慈悲,不如留给他们用去。” 说着,柳直便要挂着一身水往外走。谁料右腿才一碰地,他的眉头便皱起来,才试了几步,耳根子都绷红了。 “不行!兄弟无二话,咱们已损失惨重,现下万不可掉以轻心。你若是有什么闪失,还不知李祯要如何骂我。”孔飞大大落落地掰着他坐下,耐着性子,把有些泡涨的伤口涂药包扎,忽地想起正事来,便问,“对了,你探进蔡府内没有?” “嗯。但那东西我是翻遍了天,连根毛都没看见。”柳直待孔飞收拾好东西,试探着起了身,“……这老匹夫也是精明,我才进花园歇脚,四下里竟出来一群禁卫军,浑身冒着金光,见了鬼了。若非我跑得快,不,若非有那位兄弟相助……只怕这一身肉,今日便得交代在这儿了。” 孔飞叹了口气。 “罢了,先出城吧,汴京呆不下去了。”她露出悲凄的神情,语气里带着点恼怒,“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李祯又不肯亲自出马……嗐!回去复命,你莫要跟他说。” “无妨,我不在意这些。”柳直抬头,望了望渐西的日头,也长长地叹了口气,遗憾道,“少不得要在西边辗转一阵了,东山再起之时,我们再回来。” 孔飞沉默片刻,忽然问他:“柳弟,你在这儿可有家么?” “家?”柳直斟酌着这个陌生的字眼,“刺客罢了,不想这些。走吧。” 两名白袍便紧了紧腰间火红的缠带,一左一右,跳上树顶。 “轻功不赖,不愧是柳上行。”孔飞道,“走了!” 说罢,二人抬手,将连缀在衣肩处的兜帽拉起一扣,便将面容遮藏在阴影里,如双鹰般向城外飞掠而去。 · · 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是热闹的汴京城。 是元夕千树,歌舞升平的安居乐业之所,是玉砌雕阑,金碧辉煌的千里江山。 可这片大地对于他们而言,却永久地带着斑斑血迹,他们牺牲再多的兄弟,也无法阻止掌握着神秘的宝物的权贵以国为棋,恣意横行。 甚至连被他们暗中保护的平民,也将兄弟会视为食人猛虎而退避三舍,而他们,却没有任何解释的权利。 禁卫军自然不会给他们解释的机会。 于是长久以来,他们一遍遍地于黑暗中奔赴光明,又在黎明时被赶回黑夜,却又在这反复无尽的路上,践行着这个组织自唐代便相传至今的信条。 ——行于暗夜,侍奉光明; ——万物皆虚,万物皆允。 他们行事无所求,原因无他,刺客而已。 而现在,在这暗流汹涌的汴梁城里,面临着被剿灭的危机,被蔡、童、张三人重创的中原兄弟会不得不在导师李祯的带领下,尽数撤出汴京。 他们要在西边收拾残局,重振旗鼓,静静地等待着,等待重返汴梁之时的到来…… · · 崇宁二年五月,张邦昌夜访蔡京、童贯,告知中原兄弟会已尽数剿清,抓捕刺客二十余人——但这些贼人受严刑拷打也不肯吐露半点秘密,嘴巴严得很,至死也不肯将李祯的下落说出来。 同年,禁卫军加大对汴梁内外的盘查控制,短短三个月,京城上下已是布满天罗地网,连半只鸟儿都休想随便飞进来。 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三月,青唐(今青海西宁)异动,皇帝听从王黼(fu)、童贯建议,派一部分禁卫军随军发往边境,又布置一批禁卫军稳固中原的党项人,将宋夏间的交通要道尽数纳入严密的掌控之中。 是年秋,中原兄弟会在李祯的带领下,自湟州向东进发,意欲于宋攻打青唐之际,趁乱回到汴梁。 即使还没有新的刺客补充足够的战斗力,即使冒险行军困难重重,他们也必须回去,找到那个被导师称为“金匕首”的“神器”。就算不是为太平社稷,而是为市井百姓,他们也必须夺取它,破坏它,或是毁灭它…… 金匕首,绝不能留在禁卫军的手里。 (未完待续) 贰·湟州贵人 ——兄弟会回返走边关,小乞儿湟州遇贵人—— 上回说到:中原兄弟会打汴梁携家卷户仓惶出逃,逗留西北一年,终于捉住宋与青唐战争之机往东京回程。 而就在湟州(今青海乐都)边关暂住、等候出城之时,一向身形敏捷的柳直却意外发现:腰中锦袋不见踪影——遭了贼了! (欢迎评论留言建议^^) · · · 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秋,湟州城门内,商队歇脚营地。 刚进帐子的孔飞叫住急匆匆抬腿往外走的柳直,唤他道:“嗳!你慌张着做什么去,才进去带了一阵凉风!” 柳直已一手掀开棚帐的帘子,另一只手在身上胡乱摸着,顾不上许多,他只甩下一句“物什丢了”便钻去了帐子外面。 孔飞便走进来坐下,跟着余下的三四位兄弟大眼瞪小眼:“他丢了什么宝贝?” ——难不成柳直当了刺客那么多年,还能随身揣些金银疙瘩? 旁边的兄弟一边紧着袖剑的绑绳,一边闲闲应道:“添翼大哥有所不知,柳大哥打坐下便往腰上摸,一摸便起来了,念叨着甚么糟糕。弟兄们寻思,怕不是柳大哥常年带腰上的锦袋被人摸去,这会儿正是要出去寻呢。” 孔飞笑了笑:“寻?我且看他如何寻。这地界不似城内,因着戒严,四处都堆着货物、车子,小贼也多,被摸去些钱两也是寻常,他还能在满地禁卫军眼皮子底下抓小贼不成?” “添翼大哥可莫要小瞧柳大哥,他那身功夫,往日里飞天遁地无所不能,要不是去岁里伤了脚筋,只怕是再来一百个禁卫军都拦不住他哩!” “胡说八道,”孔飞直乐,“真有那本事,怎的还是跛子!” “跛子也比弟兄们厉害些!” “现下兄弟少了,柳弟的厉害自然显出来。搁以往,兄弟会里老老少少奇人异士无所不有,哪里轮得着他……” 说这话时,兄弟们的表情不由得沉了沉。 这帐子里的刺客兄弟大多是汴梁逃难幸存的,还有三三两两兰州人、湟州人。新加入的林林总总就那么几个,再会耍刀枪棍棒,于兄弟会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汴京的禁卫军追杀,加上因病减员,一年下来,兄弟会的战力只少不多,这阵子更是惨淡经营,眼看着连小毛贼都能骑到头上来了。 “要是能再多些兄弟……” “唉,兄弟会缺兵少马,谁愿干咱们这脑袋系在腰上的买卖。这是李祯的事,咱们不去思忖。喝酒!” 孔飞从长桌上掂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碗,仰脖饮下,痛快淋漓。 兄弟几个才重新笑起来,纷纷陪她牛饮。 · · 却说营帐外,柳直出了门,当即就往东走。东边是一个高土垛,底下大大小小堆放着被卡了关文的商队的货物箱,乱七八糟的堆了一堆,倒成了落魄汉和小叫花的营地。他身负一双好眼,能在高处眼观六路,还能分辨出禁卫军的分布区域来,因此才在那边看了四下地形,想那小贼必是见有人来,便趁他没留神才下手窃走锦袋,这会跑不出多远。 正想着,就听几辆车子后面传来一阵叫嚷声,柳直腿上发力,跃上一旁的几层货箱,定睛一看,原来是五六名禁卫军正围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其中一个手上正与他抢夺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 柳直往几人指缝间一瞟,差点没跳起来:那正是他要寻的锦袋! 坏事了,这东西可不能叫禁卫军抢去! “撒手!小野种!” 禁卫军蛮横地拽着那个锦袋:“在这地界偷鸡摸狗,不得给军爷们孝敬孝敬?” 小乞丐被他拽地趔趄不止,他伸着干瘦的胳膊,上面青一块紫一块,许是才挨了顿打。禁卫军一拽,他就吐出一串叽里咕噜,骂骂咧咧的,听着像是个蛮子,倔劲也像个蛮子。他死死地握着锦袋的下半部分,两条腿蹬着小坑,整个人都快仰面坐在地上了,却也不肯撒手。 “嘿……小野种,别跟老子犯倔,松手!” 小乞丐又成串地骂了几句,在其他人嘻嘻哈哈的笑声里咬着牙退了一步,继而猛地让出力气,弹身起来,那正使着劲的禁卫军一个人仰马翻,倒退着摔在地上。小乞丐仗着自己身量小,借着锦袋也一并跟着砸了过去,扑到他身上,对着那人的胸口便恶狠狠地捶了下去。 听着同僚的怪叫声,禁卫军们嘲弄声更甚。柳直把外袍一脱,跳下马车,几步跑过去,堪堪拦住那爬起来就要揍人的禁卫军,赔笑道: “哎、哎!军爷们,行个方便,这小孩乃是我商队所养,鄙人教管无方,冲撞了各位军爷,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小乞丐认出这就是锦袋的正主,他刚想跑,便被眼疾手快的柳直一把拉扯过去。 “还不快赔礼道歉!” 禁卫军们见这毛头小子只是拿眼瞪着他们,这家主人又出来打圆场,一时间没了逗弄的兴致,便摆了摆手,眼睛却还瞟着那个锦袋。柳直见状,立马从怀里摸出些散碎钱两,往为首的面前递去。 “哼,这还差不多。”禁卫军得了钱,脸上终于咧开笑意,又瞪了小乞丐和柳直几眼,这才散去巡逻。 禁卫军才走开,手背上就传来一阵钝痛,柳直低头一看,那小乞丐正拿牙咬攥着他手腕的大手。他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拎起小男孩来,往一边货车上一掼:“你跑甚么?我又不吃了你。” 他伸出手去讨那个锦袋,小乞丐记恨挨这一下摔,黑黢黢的脏手把东西藏进怀里,转身手脚并用地往货车上攀,又故技重施般向柳直身上跳。还没等他近身,柳直身影一闪,已然站在他身后了。 “这里头没有钱两。”他无奈地继续朝他伸手,“小子,我救你一命,你还我东西来,我带你吃顿好饭。” 听到“饭”字,小乞丐耳朵动了动,但仍是不肯给,他虚晃一下,往城墙那边撒腿就跑,谁料柳直竟已脚尖点着货箱,飞掠般跃到他身前的车架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跑。 “够机灵。但你跑不赢我,小子。” 小乞丐恼怒地抬头瞪着他,那副和汉人长相别无二致的面孔上生着一对乌蓝的眼睛,左眼下面的脸蛋上一道拇指长没有血痂的十字疤痕,许是很小便被划了脸。同侧眉尾下还生一颗痣,仿佛眼角上吊颗星。 这胡汉融杂的样貌,让柳直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你是胡人,还是宋人?” 话音未落,小乞丐竟从地上捡起半截碎砖,扬手打向他右腿,柳直一惊,飞身起跳,旋身拿左腿挡开碎砖,才护住尚未好全的右腿。 好小子,竟然能看出他跛脚! 柳直心中又是惊愕又是赞叹。他又避开这小乞丐三招看似无章无法的挥打,一个空翻跳到他身后,一手提起小乞丐黑乎乎油腻腻的衣领,又噔噔噔几步翻上城墙边的土垛,把他放在没有货箱车的地方,耐心道: “小友,我有事问你,我不同你打。你多大?” 一双老鼠一样警惕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料想这小子不一定听得懂汉话,他刚想唤几个听得懂夏人言语的兄弟来,小乞丐便突然开了口,奶声奶气地回答:“六岁。” 柳直一愣:“你竟说得汉话?” “我阿爹,汉人,我阿爹是汴京人!” “你有家人在这,怎的出来摸东西过活?你是甚么人家的孩子?” 这话说得长了些,小乞丐琢磨了一会,低头嘟嘟囔囔:“我找不到阿爹、阿娘。”旋即又戒备万分地抬头,“我要在这里等,我不去旁的地方!” 柳直忖度,这小子恐怕是什么人家里走丢的孩子,湟州边关因禁卫军严查入关者,许多的商人每日乱哄哄地在这里卸货、运货,若是普通人家走丢个孩子,一时半会竟真不易发觉。 “好,好。你还记得你几时与他们走丢的吗?” “嗯……十日,十四日前?我不晓得。”他的小嘴一扁,很是沮丧,“只晓得那天,吵,马儿又吵又闹,我给掀下来……” 十余日前散失的车马,这会早也走得太远了,一时半会真追不上,何况这边关混乱,大军压境,就是知道丢了孩子在这,家里也没有工夫在这乱哄哄的地界找回来,倒没再生一个划得来。 柳直这样想着,嘴上便问:“小友,你可愿跟我吃饭去?” 小乞丐眼睛一亮,但他立刻竖起耳朵,警觉道:“你往哪去?” “我去汴梁。” “你是何人?”小乞丐不依不饶。 柳直便指了指那个被他弄皱的锦袋:“打开便知。” 浑身脏兮兮的小乞儿便扒拉开锦袋,从里面掏一掏,掏出一条坠着颗翡翠珠子的玉佩来。 那珠子形如雨滴,上面镶嵌着一条秘银打的奇怪纹路,尖头圆肚,下面开口,状如鱼嘴,又如鸟骨,不知是什么纹样。 那翡翠玉珠润泽光滑,饶是这乞儿也知是上好的美物,拥有者的身份自不必说。 玉珠上面连着的玉佩上,还刻着两个小字,“李祯”。 “这是何物?” “此乃中原兄弟会之信物。有我李祯之名,见佩如见人。”见他拿着玉佩不解,柳直因笑道,“不过,江湖人称柳直柳上行,你不必管甚么兄弟会,这般称呼我便是。” 小乞丐仰着头,目光在玉佩和柳直之间来来回回,好一会儿才琢磨过来这玉佩是什么要物,不情不愿地把它装在锦袋里,还给柳直。 “我不要这个,我要吃食。你说有饭吃,真的么?” 柳直点头,把信物仔细收好,把手伸向他,要带他走。 小乞丐犹豫半晌,把脏呼呼的手伸过去,又突然缩回来,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挺胸叉腰,神气道: “你若是好人,便抱着我去!” · · 远远的,望风的孔飞瞧见柳直抱了个小东西回来,忙不迭地迎过来,叫他赶紧放下,疑他偷了谁家孩子。 “柳弟,兄弟会不曾缺人到如此地步,你怎的带孩子回来?这要是人家报了官,李祯又要骂。休要闹乱子!” 柳直把身上臭烘烘的男孩放下来,还没来得及解释,孔飞便蹲下问起来:“你是哪家的?你爹娘姓甚名谁?” “阿娘管爹爹叫承什么的,我不晓得。” “他与家中走散,在这里流浪半月有余。”柳直往帐子里走,孔飞拉着男孩进去,“瞧着是个好苗子,我且随身带着,给口饭吃。待到了汴京里头再送还,也算善事。” 柳直把兄弟们吃剩的几块干饼子拿出来,男孩登时眼睛都挪不动路,扑过来便狼吞虎咽大吃一气,吃得直噎到抻长脖子、翻白眼。孔飞忍不住伸手拍打他的后背,帮他把这口顺下去,他又抓起一块,往脸上糊去,嚼了一口,想了想,又掰下来一小块,放回柳直手上。 “这吃食好香……我吃了,你们还有么?” 他吃得半饱,声音突然怯怯起来。 “不必挂心,你吃便是。” 他放下心来,吃了几口,又停住嘴:“你们肯给我吃这饼?” “哈哈哈!你都吃光了,我们还不肯?又不下药!你这皮干肉瘦,卖也不好卖。”几个在一边喝酒的兄弟打趣他,遭孔飞大哥一人踹了一脚。 “你们干什么去?” 柳直在孔飞告诫的眼神下开口:“我们往汴京做事去。” 孔飞点了点头,她不愿教个孩子知道什么刺客不刺客的,这会害他。 这小子吃饱喝足,忽地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们真去得汴京?不骗人?我能跟着你们么?” “吃苦头、时日长、路途远,不怕这些,便可以。”柳直答他,孔飞甩他一记眼刀。 “那我便跟!” “好小子,你竟不怕我们是恶人?” 男孩当即指着柳直面庞:“他给我饼吃,我瞧他面善!” 柳直便难得地笑了:“面善?小兄弟,我不曾问你姓名。你叫甚么?” 这下,男孩叽里咕噜地又说了一串,柳直听着是个契丹或是突厥名字,却听不分明。 见他们面面相觑、不能明白,男孩便在衣服内外摸索一会,翻开磨得油光滑亮黑乎乎的领口,露出里面絮子上用线缝将的两个汉文来。 他不记得爹娘的名字,只记得阿娘在领子上缝了自己的汉名。 柳直探头过去,读出声来。 男孩则看着他的唇形,把自己的名字重复了一遍: “景年”。 ——瑞景丰年,天下泰平。 这家人,真个会取名字。 · · 景年被好事的兄弟们拉去打水梳洗,洗了五六盆水,头发才现出光亮来,柔顺地垂在肩上,额前长长的刘海也被左右别开,亮出脸来。原本脏兮兮的脸蛋洗得干净利落,除去偶有的淤青,真个端正好儿郎。 柳直再次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蓝色的眼如同湖泊,又似草原上的长空。 自唐以降,他和他的先祖都见过这样的双瞳——就在那些胡人的脸上。 而面前的这双眼忽闪忽闪,看着天真又好奇,深处却潜藏着儿童的大胆、异族的狡黠,和一丝眨眼即逝的不属于中原人的野心。 就像是…… 一只雏鹰。 孔飞满眼担忧地看着柳直和景年,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会子柳弟气度不同往常,尤其是答景年那几句,字字有力,颇有大将之风,同柳直平日里的言语可是有好些区别。 不过,她真正担心的却不是这些。 她怕兄弟会往沿路招罗孩子进来——谁希望看着一个个孩子把手指断了、再也不能在人们面前露面呢!刺客不是什么好行当,兄弟会里的兄弟们哪个不是结了大怨大恨,或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或是得人救命专为报恩,同禁卫军和官府相抗,手上多少都沾着血,见着太阳便要躲藏,苟且如鼠。 她的日子已经尽数埋在同禁卫军的争斗里,她不愿无辜的孩子经历同样的事情。 但看柳直的眼神,他却对景年感兴趣得紧。 身为唯一能同李祯导师传话的人,但凡他多说几句,只怕是孔飞所忧虑的,离成真便不远了。 她站在看热闹的兄弟之间,盯着景年的脸,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未完待续) 叁·洛阳突变 ——二年去终到洛阳城,八龄童智对禁卫军—— · 上回说到:崇宁三年,湟州出城的当口,柳直从禁卫军手中救下的小乞丐身上缝了个名字,唤作“景年”。其人一副汉人面孔,生一双蓝眼,柳直心下喜欢,打算随身将养,至还得汴梁,再寻他父母兄弟。 却说这回,为躲避禁卫军的盘查,众人一路跋山涉水、休整调息,终于在崇宁五年,兄弟会抵达了洛阳城下。然而城内,却并不平静…… · · · · 崇宁五年(公元1106年)夏,兄弟会于湟州一路辗转向东,途径两路六州,避开要闹之地,终于到达洛阳。 “站住,”外城门口的洛阳守军拦住兄弟会一队车马,“出示文牒。你们是做什么的?” “回大人,我等自湟州而来,车上运的都是些贩不出手的老米、老面……”打头的一位老者颤颤巍巍地递上文书,拉着眼珠滴溜溜转的景年让开道,看着守军上得车去,拉开盖在货包上的破旧布毡。 “后面这车里运的什么?底下还挂着箱子。”守军之一不由分说便举起矛往货箱里一扎,再拔出来时,一趟干瘪米粒从血槽里滑出来,掉在地上。 “嗯,不假。你们把这三辆车子拉开!” 景年看着两名人高马大的守军一一仔细查验过货箱,眼角的余光瞥见几个黑点自草丛里闪过,猴子般窜进了城门。 “好,不错,没有甚么可疑人物。放行!” 老者这才重新爬上马车,拉着景年坐好,慢悠悠地进了城。 “哎!老头,”身后传来一声叫唤,“城里若见着形迹可疑的,立马往官衙上报!” 老者没有回头,只有景年探出头去:“晓——得——” · · 城门口的车马起步,穿过目光炯炯的洛阳守军,经过路上时不时出现的禁卫军队伍,缓缓驶入洛阳城。 这中原一带的禁卫军,绝大部分都在汴京戒严,但洛阳城也是重镇,少不得每夜都有几路兵马夜访巡逻。所幸城内尚有丐帮弟子接应,好容易寻得一处空置已久的闲宅,一路舟车劳顿的兄弟会总算得空歇息半月。 是夜,洛阳城郊。 景年坐在屋顶上瞧着远处喧闹的夜市,屋瓦下面隐隐传来一阵阵争执声。 他晓得那是柳直同孔飞又在争辩,从湟州往东来这两年间,他二人为了景年应不应当跟着柳直学习拳脚辩地越来越频繁,回回不欢而散,而他则察言观色,只是装傻,并不多嘴。 脑后传来一声动静,景年侧耳,听了听来人的脚步声,张嘴唤道:“哎——伯父。” 柳直翻身上了屋顶,坐在他旁边。 “你怎的跑到这里来了,天天上蹿下跳,也不知和谁偷学了功夫,让我好找。”他把袖剑藏进外袍袖中,“晚上也不见你吃饭,在这里做什么?” “我瞧瞧外头……伯父,咱们何时能去得汴京?” “快了,莫要急,我既许诺与你,必会将你带去爹娘身旁。” 景年抬眼看了看月亮,今夜桀桀虫鸣此起彼伏,天空给一层云盖上,月光从缝隙里露出几分来,拘谨地洒在片片屋檐上,反射着微微亮光。 一阵夜风吹过来,他缩了缩脖子,脑袋后面松松垮垮的小辫子被领子硌起来,在微风里张牙舞爪地开了花。 “你有心事。”柳直没看他,看着天上的云翳。 “伯父,”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傍晚时分,我在院子里听得黄叔说起一件事……” · · “老黄,你看出来没,添翼大哥打进城起便怏怏不乐,我晌午跟她言语,她竟恼了。”正在跟着同伴晾晒衣物的年轻刺客压低声音,四下留意了几眼,悄悄同旁边的兄弟打听起来。 “嘘……”老黄也四方看了看,把食指竖在唇边,低低喝道,“可别跟旁人乱打听了,莫要把孔添翼惹恼。你凑近些,我跟你说……” 两个人就在檐角的景年眼底下窃窃私语了一会。 “啥?!”年轻些的惊叫,“她竟还有这事?” “原先兄弟会里姓孔名飞的,本是她大哥,可惜折在那姓郑的禁卫军手里。此后便是她来接替孔飞,连模样带名姓地担在自己身上。添翼忍气吞声这许多年,总算出得汴梁,现下又快回去,触景生情,谅谁不恼?” “这姓郑的,当真卑鄙!”年轻的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我竟不知添翼大哥曾叫人这样害过!看我进得京去,先杀几个禁卫军为她雪恨!” “少说胡话,进了城做什么,咱们需得听李祯的。且不说添翼,兄弟会里头哪个不是如此,连那柳直捡的小子,年方八岁,不也没了爹娘?” 那年轻的气愤半天没话说,只是将衣服扯地铮铮作响。 老黄叹了口气,把兄弟们的衣服晒好,摇着头,唏嘘着走开了。 · · “他们竟当着你说没有爹娘?”柳直有些愠怒,“这帮人当着一个孩子胡说什么!看我不——” “伯父!”景年忙抱住柳直的胳膊,“莫要怪罪,他们不曾知道我在那里。只是伯父,我们这一路上都要避着禁卫军走,眼下那些大哥竟还要杀人——咱们不是做生意的吗?” 小孩子听见要杀人,难免心里害怕,只是他从小就有些灵气,能不能听懂这些人的闲言碎语,还需另当别论。 柳直斟酌道:“是。只是我们同禁卫军有过节,弟兄们提起往往气血上涌。事关利益往来,你不必深究。” “伯父打前年便这样说,他们也都这样说。可我们这般避着禁卫军,一路又没少慌张逃命,真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买卖?” “不曾,我们只是暂时不能声张。虽然一时半会见不得人,但我以李家列祖列宗名声做赌,兄弟会不曾害过一个好人。”柳直看向他,“你信我吗?” 景年连忙点头:“我信!” “莫要随口答应。” “我自己亲眼见的,伯父也好,孔姨伯也好,还是大哥、大姊,你们都对我好。” “那我问你,若是大哥大姊们想对这些和你一样的百姓们都好,你愿不愿意?” “自然愿意。” 景年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夜市,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 “要对天下人好,须得除去妨事的恶人,哪怕这恶人也对你好,你怕不怕?” “我……”景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我不太懂……” 柳直一拍脑门:自己怎么跟个孩子讲起这些! 他连道两声罢了,才想站起来,景年却又忽然拉住他左手。 “伯父不问我近日都看得什么?” 柳直一愣,景年已经指着眼前的片片房屋,自顾自道: “城内街坊,东边四座酒楼,名作春盛、老羊、鸣祥和泰丰;西面一河三桥,皆是木拱,下可过中等船只;南方一远一近两座塔;北边有片护城林。伯父要避的禁卫军,我见他们三人一队,一个时辰可在东大街巡走一程。到了深夜,他们便再上街来,抽门捡户,入内查验……” “你……”柳直猛地掰过他的肩膀,睁大眼睛,对上景年有些无措的目光,“你一介小儿,如何瞧得如此分明,莫非你?!” “我大约记得,有个兄长带我看人放鹰,他要我盯着看,我便盯着瞧了一天,鹰在哪,我就看哪……” 两年前,他便是利用这好眼力看到柳直腰间的锦袋,下手行窃。 “你可记得兄长姓名?爹娘又叫什么?”柳直在意极了,只是一气地晃着景年。 男孩只是垂头丧气,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柳直自觉失态,才想宽慰景年两句,楼下便传来一声口哨。 他便掸掸白袍站起来,拍拍景年的肩膀:“罢了,好小子,你哪里也别去,我要同兄弟们商议事情。听见猫叫,你再下来,莫要摔了。” 景年点点头:“哎!” 柳直便双手一扒檐头瓦当,影子似的从屋顶跳下去了。 见他离开,景年才托着脸,嘟嘟囔囔: “反正回回都不叫我听……” · · 屋里的兄弟们都已经等着,个个靠着墙壁,缄默不语。 柳直打旁边屋里进出一趟,又往这边走,推门亮出李祯的腰牌。 “奉导师之命,见佩如见人。” 白袍子的刺客们立刻齐刷刷地站正,向腰牌行礼。 柳直收起腰牌,气氛这才一下子轻松了些。他关上门,从怀中拿出一卷地图,铺到众人面前的高脚桌上。 孔飞沉着脸问:“李祯要咱们在这里呆多久?” “洛阳城守备不及京师,我等筹备招兵买马,训练新人,大约三四个月,多则五六个月。” “时日太短,我们如何同京师禁卫军抗衡?” “兄弟会人手几何?”柳直问。 “不足三十人。” “那么再添二十余人,差不多可以往京师去。” “不够,不够!”孔飞摇首,“先前百余人尚不能抵抗,我们现下不足三年前一半,断不可以冒险!” “汴梁全城戒严,人多了反而不便。何况汴梁有丐帮兄弟内应,他们能腾出一块地方来接应。去掉要乔装分散出去的兄弟,余下的犹嫌挤。” “假使被发觉,我们仅凭数十人,如何打得过那些禁卫军?” “用计,我们是刺客。” 突然间,柳直耳根一动,几人的讨论声随即被外面传来的吆喝打断。 “有人么!例行巡查!” 登时,屋内的气氛骤然紧张,刺客们左手已然亮在身侧,连柳直也皱紧眉头,紧盯着院门的方向。 禁卫军一向夜深方动,今日才这个时辰便上街了? “咚!” 房顶上传来一声瓦片轻擦的动静,紧接着,什么人从房顶跳进了院子里。 有人在外面! 孔飞的袖剑已经出鞘,她往窗户间迈了一步,却被柳直拦下。 “嘘,”柳直哑声,“听声音不是重物,是景年。” “坏了,他怕不是要去给禁卫军开门!” “他若愚笨至此,便不会自己下去,早在房顶上喊我了。”柳直捏着一把汗,“且听着,随机应变。” · · 景年半跌半跳地落在地上,朝着院门跑去。 “何人!报上名来!” 外面的听这娃娃嗓音,声音倏然柔和许多:“喂,小娃儿,我等乃城中禁卫军,今夜例行巡查,你去教你家主人出来开门!” “我家主人不在!”景年大声应着,回头朝亮着灯的二楼喊,“阿伯,你且起来!” 禁卫军就在外面笑:“娃娃,你先拉开门闩,莫劳烦你家老头。” “不行,我家主人游商前吩咐了,大门不许我动!” 直等了好半天,院子里才慢悠悠地钻出一个黄脸的独臂老头来,把门闩咔咔地卸了,三名禁卫军从门缝里挤进去,站在院子里,望着老头空荡荡的袖管:“老头,大晚上的,你家没人,亮那么多灯作甚?” 景年在旁边搀着,答他:“晚睡罢了,你们要巡查,进去看看便是。” 禁卫军半信半疑地看了这小孩儿一眼,对两边使了个眼色,三人便大踏步地推开门,轻车熟路地各个房门里检查起来。 柳直早已单足立在院子外的一棵老柳树上,他双目圆睁,凝神静气,禁卫军的行动轨迹尽收眼底。 他们的目光如刀子般刮着每一处灯光下的阴影,翻找之细令人咋舌,此夜绝非甚么例行巡查,倒像是有备而来。 “这事不对,我们怕是遭人盯了。”他向身边各自打了几个手势,“阿大,老黄,邱甲,此地不宜久留,带上兄弟们,立刻往东北方向撤!” “柳哥,你待如何?” “我把景年带出来。” “你腿不好,当心些!” 禁卫军分出二人把守着二楼的两侧,打头的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却不出来,只是绕回堂屋,把高脚桌猛地一推,在桌下的地面上来回摸索。另外两人见状,也各自进屋搜索起来,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东西。 “发现暗道了吗?” “什么都没有。” 三人出得屋来,刚刚院子里的小孩和老伯双双不见踪影,唯有夏风薄薄,在院子里吹起一丝冷气。 “人呢……不好,这二人有问题!快快,火速禀报郑大人——他明日一早便要出城,快去!” 四下风起,树枝摇动,层层叠叠的影子打在寂静无声的院子里,鬼影幢幢。 柳直施展绝学,抱着景年在树梢上飞奔。 “伯父,我是做错了事吗,我们又要跑了!” “来者不善,你做的很好。”他紧紧维持着身体的重心,巧妙地平衡着右腿的力量和景年的重量,“倘若没有你呼喊,今日便麻烦了。” “伯父,我们现在……” “上面的眼睛已经看过来了,禁卫军今夜必定在洛阳增员……我们撤出去!” 景年紧紧抓着柳直的脖颈和左臂。他的手指摸到一样冰凉的物什,趁着柳直没注意,他悄悄拿眼看了看——一柄剑,一柄缠在护腕上的、形如匕首的三叠小剑。 才悄悄摩挲了两下剑身上的花纹,在月色下,景年的眼睛在剑的一侧捕捉到几个黑影。 他回过头去,看到柳直身后的树冠上凭空多出五六个黑衣人,伏低身形,朝他们这里飞快地跳跃,个个手里闪着一道寒光,看架势是要直取他们性命。 “伯——” 惊慌的声音才刚刚响起,柳直微微一偏头,听声辨位,右手从后腰摸出暗器,向后一撒,只见银光几闪,眨眼之间已将黑衣人击倒大半。景年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黑衣人掉下去的地方,他甚至没听到呼救声——他们是昏了,还是死了? 看着同伴瞬间被击杀,剩下的一个速度竟丝毫不减,眼见着就要伸手抓到柳直的后摆,景年忽然拔下柳直手中预备的暗器,也顾不上抓的是头还是尾,直直地朝那人胯下狠狠掷去。 柳直听到忍耐克制的痛呼,当机立断朝一边吹了声口哨。黑衣人近遭的树上扑簌簌跳下一名刺客,堪堪降到他身上,在柳直掩住景年双耳双目的同时,袖剑出鞘,将无端举起手的追踪者脖颈刺穿,又把他的眼皮抹上。 白衣刺客把黑衣人的尸体架在树枝里,轻轻起身。 “柳大哥,添翼大哥已在城外清点人数,我们快些过去……” 啪! 两人仰头看去,天上亮闪闪的,分明是颗信号弹。 景年还在不安分地扒拉着柳直的手,却听身后的伯父急急地呼喝一声,身体随即又被拎了起来。 “快走!分头走!孔飞处会合!” 在远处传来的阵阵脚步声里,三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出城的方向。 · (未完待续) 肆·千虑一失 ——仓惶出城何去何从,孔飞隐忍孤身试险—— · 上回说到:崇宁五年(公元1106年),兄弟会一行人马才至洛阳,休息半月便被盯上。饶是景年机巧挣了些时间,也挡不住有备而来的禁卫军将一众兄弟尽数驱赶出城。 是夜,刺客们策马逃至汴梁城下,情急之时,孔飞决计独身进城,打探禁卫军布防。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眼见她乔装打扮领着景年入城,柳直的心里却忽然敲起了鼓…… (原创不易,期待您的阅读与评价!欢迎提出建议!>v<) · · · · 景年蹲在众人旁边的空地上,一双眼紧紧盯着踱来踱去的柳直。 策马逃出洛阳城后,伯父已经和孔飞、老黄叔等人在这片往汴梁路上的荒郊野岭来回转悠了半天,几个人只是埋头思忖,不肯说话。兄弟们便也一同沉默着,将期待与忧虑的目光系在最高大的柳直身上。 “不行,必须动身往京师去。”柳直终于舍得开口,“今夜动静太大,这会子洛阳城里定要被禁卫军刨地三尺,除了京师,我们没有地方可去。” “我们才这些人,不可能突破汴梁城的设防,不如先南下避一避,待风头过去了,再往汴梁城里去。” “避?如何避?”柳直掐着眉心,“有蔡京、张邦昌严防死守,我们避个五六年也回不去!” “那你且说怎么办?你说!” “依我看,洛阳城禁卫军人手有限,今夜若有人往京师通风报信,蔡、张便得火速拨人过来。他们不肯将我们放在眼里,又怎会料得我们敢往京师去。我们便连夜赶路,可趁减防之机潜入城内。” “汴梁再是减防亦是万军拱卫之所,我等不过数十人,又带着个孩子,如何突围?” 几人来回争论不休,景年刚刚跑过一阵子,这会正听得发困,却睡不着。身边的大哥大姊们没有人松懈,都在阴着脸寻思事情,景年便只好捂着嘴打个哈欠,把头搁在膝盖上,一忽儿一忽儿地打瞌睡。 “莫争了,我去!” 孔飞的声音把景年惊醒。 “仅三十余人入不得城,你们叫我去,我自有办法。” “要进城,兄弟们便一起。”柳直的语气愈发不容置疑。 “不可!”她似是动了气,嗓门大了起来,“我们不晓得城内兵力几何,不能押上兄弟们的性命!” “你有甚么办法?你去又有甚么方便?” 孔飞突然沉默下来,又抬眼看柳直。 “柳弟,记得我问过你么,你在汴梁有没有家?你说没有。” 柳直负手站在众人的目光里,只是等着她说。 “柳弟,你不晓得,李祯晓得。我在汴梁有家,他知道我以前同甚么人过日子……我夫君郑勇,是京师禁卫军的管带伍长。” 此言一出,几个不知情的顿时哗然,议论纷纷。柳直下意识地伸出手,制止他们喧闹,示意孔飞继续。 “他手里有营防图录,我找到他,便能知晓城内布防。” “唉……你……”老黄狠狠叹了口气,“他杀你我好兄弟在先,还留下孔家娃儿与你养。现下娃子在姓郑的手里,你见则感伤,心里有恨,你过不去!” “可我没有旁的办法,我不能干看着兄弟们拿命去试。” “添翼……”柳直的脸色并不好看,“李祯同我说过这事。五年前他便知你兄长是眼线,三年前你又‘失踪’,郑勇多疑,你又如何清楚他不曾怀疑你?” “他怎会将一介妇人放在眼里?他杀了我的兄长,折磨他好几日,回来只说他犯事、送去性命——他却当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他自以为瞒天过海,却不知枕边人早已断指明志,视他如眼中钉。” “你何苦忍着血仇折辱自己,先不说你缺一指如何混入城去,单说离家三年音讯杳然,郑勇怎会留你好脸色。” “我有办法。孔飞的衣裳穿了许多年,不是白穿,禁卫军没见过孔秋月的模样。回去左不过是同姐妹们一样挨顿打,哪来折辱!——能换得兄弟们生路,我便做。” 柳直争不过她,盯着她瞧了又瞧,终于缓缓地摇首: “罢!我说不过你。把景年带上,他能帮你忙。” 在场的刺客们纷纷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柳直:“柳哥,你疯了!我们要做甚么险事,他怎么懂?他不该再掺和!” “他爹是汴梁人氏,事已至此,我们不能让他再跟着兄弟会一起行走。景年聪明,你说与他要做什么,他便记得住。” 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的景年听到自己的名字,便从地上爬起来,窜到孔飞身边去。 “伯父说得对,那些军爷们不会害我。姨伯要回家,我也要回家!” 听景年这样言语,众人仍是面面相觑,疑惑不解,唯有柳直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不错,待进了城,若是听见叫做郑勇的,你便机灵点,要他替你寻爹娘。” “他带了景年寻人去,我便进家。只要两刻,两刻钟便成,你们在城外等我消息。” 柳直没再说话,倒是心直口快的老黄在旁边急开了:“你见了营防图,不要自己犯险引他们!你打个消息与我们,我们自己想法子进城。” “我们派个兄弟跟着你。你得手,便在城郊等我们接应,不要将景年带回来。”柳直插话进来,眼睛看着她手底下的小男孩。 他伸出手去,狠狠地摸了一下景年的脑袋,好似要把什么心绪揩在他头上。 “景年,三年下来,你长了肉,我无愧于你爹娘。进了汴京便是家,你脑袋灵,想法子找到亲戚,别再与江湖人有甚么来往……往后日子里,莫要提起我们姓名,也莫要动心思找我们。” “伯父,我不能再见你们了么?” 从孩子嘴里传来的惆怅的声音,令柳直一时有些恍惚,他说不清楚自己胸中这股子闷气是哪里来的,他见惯了多少人在自己这双手底下死去,也一次都没有过这般心情。 ——不能见么? 自然不能。 他们是不堪似过街老鼠般的贼人,谁沾上他们,谁就要倒霉。 他们是为抢夺金匕首而来,是为复仇、为替天行道而来,稍有不慎,便会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他们是朝堂权贵欲除之而后快、平民百姓见了就要吓破胆的刺客。 景年是什么人?他既是商队遗落的孩子,爹爹又是汴京人,想也知道是家中行商出身。那么他的日子应是锦衣玉食、高头大马,不出十年,便是汴梁城里又一个簪花玉带少年郎。 他们之间,云泥有别。 他不应当同兄弟会扯上关系,三年已是极限,若再走得近些、赖着兄弟会长大,反倒要毁了他。 “你寻到爹娘后,便不能。若要再见,要么横行霸道,来日担一身禁卫军衣裳;要么加官进爵,把你名姓前头冠上张!” “莫讲这些,他哪晓得禁卫军和甚么张邦昌。”孔飞拉了拉景年的手,蹲下身去,勉强挤出笑容来,“景年……走,待我脱去白袍,你便喊我秋月姨。” 景年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看着眉头紧锁的孔飞,乖乖地喊了一声,旋即又扭过头去,却看到柳直别着脸,没有瞧他。 · · 汴梁内外,灯火通明,欢声宴饮,堪可达旦,三更才息,五更又起。 此时的城内夜市红火,往来商贩挑着货品,专拣人多的缝隙里走。 酒家楼上挂着成串的灯笼,照得一旁酒旗赤里见白,把个蚊虫也一同晒成了嗡嗡乱飞的白点。 旁边卖炒果子和甘羊羹的摇着小鼓引了一群群的半大孩子,卖糕饼的把油纸抖地唰唰响。吵吵嚷嚷的声音时不时从人群里爆发开来,直直冲上云霄,说是挤破天也不为过。 此处尚是外城大街,若是往内城去了,便是直到宣德楼脚底下,这叫卖声也不曾断绝几分。 京师禁卫军伍长郑勇,便住在这条街上。 他才从洛阳公办回来,火急火燎地带着一身凉风,刚躺下没一会,就在二更天的梆子里听见几声迟疑的“笃笃”声。 大晚上的,谁又来叨扰?莫非是张邦昌张大人派人传他说话? 郑勇披衣起来,见旁边义子屋里没动静,便挠着络腮胡,提了盏灯笼,往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听见细如蚊蚋的交谈声,乍一听,像是个女人在哄小孩。 “要饭的,莫在这里叩门,去、去!” 那人还没走。 郑勇隔着门板听了一会,那女人却还在固执地慢慢敲门。 他方要发作,又听门外一阵啜泣,那妇人对着什么人哭诉道:“可怜我命苦又身单,竟寻不见家宅何处……” 旁边小孩年岁不大,嗓音一时难辨男女,只听他安慰道:“秋月姨,你莫要哭,这街上就一家郑大人,不会错的!” 慢着,他说谁人? 秋月姨……这女人的声音,怎的有些耳熟? 郑勇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他几下拆了门闩,猛地拉开大门,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来人:“秋、秋月?!” 门外面,隔着夜市的灯光,一身破烂衣裳、苗条如昔的孔秋月拉着景年站在郑勇面前。 一时间,哭红了眼的妇人和惊疑不已的男子相顾无言。 “你——秋月,当真是你?你不是叫贼人掳去了?!” 郑勇双手颤抖,眼前妇人正是他三年前被贼人掳掠失踪的发妻,孔家小女秋月! 孔秋月哪还说得出话,她瞧了一圈家宅里不曾变化的摆设,知她夫君竟没再续娶,一时双目含泪,只顾着低低哭诉这些年落魄流浪的苦。 景年捏着自己的手指,眉毛也撇了下来,待孔秋月哭声渐渐地小了、郑勇的劝慰也停了,他才径自走到郑勇腿边,拉着他的中衣,不住地摇晃: “官爷爷,官爷爷!小子家住得远,才带着姨姨找了半城,不知回家的路,官爷爷带我找爹娘……” 郑勇哪还顾得上庆幸妻子回来,忙说好好,好不容易才将哭得抽噎的秋月让进大门,便往外走,举起灯笼,要看看这是谁家的小孩。 燎着火光的灯笼凑近景年圆圆的小脸,橙色的光撒在他的碧眼里,眼睛下面那道疤颜色愈发深了。 郑勇的手停在半空。 他收起笑容来,像要逮蚱蜢般缓缓又小心地探下身,轻轻捧住景年的脸,像在抚摸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小孩,”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的兴奋,“你是洛阳人?” 景年一惊,撇了一眼后面正准备进门的孔秋月,连忙摇手:“小子不是,我阿爹是汴京人……” “你可习武?或是腿脚功夫?” “不曾。” 郑勇捋着胡子,冷不丁地又问:“你从哪里来?” 景年急中生智:“我随秋月姨一同来!” 郑勇又慢慢直身起来,方才脸上的兴奋劲尽数换下,他狐疑地望着景年,突然又转过身,看着秋月虚掩的门,思忖片刻,哑然失笑:“你在何处遇着的她?” “就在大街上!” “大街何处?距此地几里?旁边有甚么楼、什么摊?” 景年一时语塞,眼珠一转,扁起嘴道:“小子只顾为秋月姨寻路,哪里顾得上两旁……” 郑勇玩味地看着他作出这幅模样,把手搁在景年脖颈后面,提手朝着后院打了个响指: “哦?若真如此,倒是本官怠慢你们了?” · · 城外野地里,白色的袍子发疯般冲向田里那个歪歪斜斜的破屋。 “柳、柳——”年轻的白袍子嗙一声撞开门,上气不接下气,“柳哥!出事了,景年、景、景年他——” 柳直噌一下就站起来,双手扶住他:“不许慌!景年怎么了?” “我在树顶上找不见添翼大哥,回头便瞧见两个禁卫军提着一个小娃儿,正往汴河下游去……”他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又道,“我往外走的时候,见着好几队外城的禁卫军……在……在往城中跑……” 自孔飞入城到现在,早已过了两刻钟。 柳直登时额角起了条筋。他一捶门板,飞身抢出屋子,朝着身后鱼贯而出的刺客们喝道:“进城!赶在禁卫军之前,找到添翼,带她出来!” 接着将脑后兜帽恶狠狠一扣:“我去救景年!” · · 高高的墙、长长的路。 无数行人在脚底下飞向后方,他的眼睛在兜帽底下检阅着众生百态,在大街小巷条条彩色的灯河里翻找,从人群被拨开还未并拢的缝隙里死揪着一条禁卫军行进的轨迹,使劲浑身解数,沿着那道只有高空才能看出来的缝隙飞奔。 快一点、再快一点! 靴下的树梢忽然变得绵软,柳直咬着后槽牙,右腿偏在此时吃力起来,当真是碍事! 他从高高的树顶上翻跳着,时而落在屋顶上,将瓦片砸出声响;时而抱着树枝滑向地面,再登墙而上,站在鸱尾上俯瞰四周。 郑勇在哪?孔秋月在哪?景年——他只是个孩子,怎会被禁卫军捉走,他又在哪?! 柳直的眼睛捕捉到远处河堤的两个影子。他们刚拐进小巷,身上的甲片反射着灯笼的红光,在愤怒的刺客眼中形如两团红色的火球。 他轻身上树,踏过一棵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柳,从后腰抽出一把短匕攥在右手中,轻功使出飞翔一般的架势,疾速坠向那两个提着景年的禁卫军。 近了……近了! 两名禁卫军浑然不觉,一团黑影已经临近。 刹那间,柳直腾空而起,腕间凛光一闪,袖剑出鞘,他高跳而下,左右开弓,但听“噗噗”两声闷响,两名禁卫军被从天而降的白袍刺客扑倒在地,眨眼间便被断了颈骨。 柳直将袖剑和匕首收回来,甩了甩血槽里溢满的鲜血。 趴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被郑勇掐了麻筋、晕神颠倒的景年。 他走上前去,在他悠悠醒转的时候,捂住了他的眼睛。 “伯父……我……” “先别说话,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不要睁眼。” “秋月姨没有被识破,可是他们记下的人是我……他们知道我是与你们一起的人了……” 柳直奋力在墙头向着他的刺客兄弟们救人的方向奔跑。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直闭得眉头鼻头皱在一起,才睁开眼,露出带着杀气的一双鹰目。 若是赶不及…… 禁卫军欠他李祯的,便又多了一个兄弟! · · 景年只感到自己的头晕乎乎的,被伯父捂着眼睛的时候,他手劲大得仿佛能把一对眼珠子抠出来,可他使不上劲,就像他没法在郑勇一把抓住秋月姨的左手时帮上忙一样——根本使不出劲来。 他太小了,小得人家两只手就能把他扛起来。 小到他拼命大喊,也阻止不了郑勇把断了一指的秋月姨卸了左臂、推倒在地。 他只记得郑勇掐着他的脖子,要手下把他这个鬼机灵的蛮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扔掉。 “一群贼人养的小鬼,又是杂种,满嘴谎话,留他作甚!我且看着我家婆娘,等下引出她同伙,你们便带人回来!” 他现在被柳直抱着,没法看到外面,只能闻到一股股血腥气往鼻孔里钻。不一会,又听到一声声“柳大哥”响起来。感到一阵颠簸,景年脚底下有了实地,才听到伯父的声音在他头顶上颤抖着响起: “她还没死,带她走,还有救!” 谁?秋月姨? “剩下的人……”柳直的声音压抑着愤怒,“郑勇在哪?” “这里!他要跑……不,柳哥闪开,他冲着你来的!” 一阵混乱。 “老弟,好久不见!你还惦念送我的功名呢?”郑勇的声音带着戏谑,他认出了柳直——这个白袍子五年前便在他眼底下晃悠,却连自己都兄弟都救不出来。 “今时不同往日,你且吃我这招!” 景年听到一阵脚步声冲过来,柳直身体带着他往左一闪,接着抬腿一勾,把什么重物踢翻在地,激起一阵尘土。 接着,他耳边听到一阵金属摩擦的动静,继而又是一声爆竹似的声响,柳直松开他,向前走了两步,又牢牢地挡在景年身前。 “这是什……” 扑通——有人倒下了。 “你已经要了我兄弟一条命,我不能叫你再要一条。”他听到柳直的声音里带着报仇雪恨的快意,“五年前有她拦着,现下留你没用,一命换一命……黄泉路上,莫再作恶。” “柳哥,添翼大哥已经带走了,我们寻得孔家娃儿,一并带出去!” “好。我们撤!” “你们要往哪儿跑啊?” 话音落下,一支箭越过柳直身侧,擦着他的肩膀射中远处的墙。 “禁卫军?!这……” 刺客们环视四周,惊觉四面八方已被有备而来的禁卫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奉张大人之命,我等见逆即斩。贼人听好!休得猖狂,今日尔等大势已去,莫要负隅抵抗。拿命来!” 乱哄哄的声音四下群起,有什么人——不,有好些人跳进他们在的这个院子,甲片列列之声不绝于耳。 景年无助地捂着眼睛,不敢出声。他听到那些兄弟们的声音带着绝望与慌乱,听到柳直拔出剑来,冲出去,将他留在原地。 他听到皮开肉绽,听到短兵相错,听到不知哪里响起的一声“护住柳哥”,接着便感到有什么人像父亲一样轻轻抱住了他,身边围挡了许多兄弟,在跑动,在大叫,在格斗…… 也在倒下。 他听到有水花四溅的声音,感到身边飘过来一股股的热气,闻到和刚刚别无二致的腥味。 渐渐的,乱哄哄的声音逐渐停了。 随着一声兵刃落地的“当啷”声,他的耳边,只剩下一阵阵风箱般刺耳的喘息。 “别睁眼,好小子,”伯父半蹲半跪,单手拿着一把剑,把他的脑袋护在胸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来,“我们走。” 他一声令下,院子里响起寥寥的脚步声。 景年感到他脑袋上的那只手愈发用劲,又沉又重,仿佛千钧。 “我们去哪?”他问。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 (未完待续不定时更新中) 伍·抉择之时 ——置死地折却兵马二十六,避锋芒收拾旧恨再运筹—— · 上回说到:孔飞带着景年混入城中,意欲寻机窃取伍长郑勇手中的布防图。谁知郑勇多疑,早在洛阳便得了景年的消息,识破二人行径后以发妻为诱饵,引诱兄弟会众人相救,设计包围刺客并将其剿灭大半。 却说这回,柳直无暇悼念死去的兄弟,又被景年言语所震,反复忖度,终于做下两个决定…… 中原兄弟会,走往何方?他们的选择又是…… (原创不易,期待您的评论!欢迎提出意见和建议~) · · · · 七月的夜里,凉飕飕的晚风忽地被一股子闷热替下来,整个地面上空的空气沉重黏腻,教人汗也出不得,浑身燥热难忍。 短短一个时辰,天顶上的月亮已不见踪影,不知哪里下来的云层均匀地掖满天空,手法细密,像个流程熟稔的纺女做出来的活计。这是雨云,夏夜里常常夜半大雨,正是它们的功劳。 眼看着遥远的天尽头已经隐约闪烁着紫光,又有轰隆隆的马车声闷闷地传过来,景年便睡不下了。 他身旁没有人,柳直伯父没心思哄他睡着就出去,不知道在与谁言语。 佯装睡下的男孩悄悄爬起来,轻轻跨过一边睡得死沉的孔家小子,走到虚掩的木门后面,把耳朵贴上去,听外面低声交谈。 “当真只余下这点么?” “你也有眼睛,能瞧得着。连老黄都……” 屋外的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柳直复又开口: “且将没了的弟兄们名字报来。” “三十二人没了大半,加上导师、景年和秋月,只剩下我们九个。” 柳直又不说话了。 那人提口气正要张嘴,忽然被一个手势打断。他便看着柳直把袖剑藏起来,朝屋中唤道:“噤声。景年?你出来,不许再听。” 看着那幼童应声出来,那人在心里佩服。柳哥的耳力实在过人,他不曾听到分毫动静,柳哥却已发觉隔墙有耳,难怪那位一次都不肯露面的导师回回要他代为谋划布局。 “你可听见什么?”柳直把手伸给景年。 他摇头,眼睛却藏不住浓浓的不安。 旁边的刺客便心领神会地走到一边,跃上屋瓦,往孔飞那去了。 景年这才犹豫着开口,眼睛不住地在意柳直的表情:“伯父,怎么不见其他人?” “他们脱不开身,还回不来。” “他们明天回得来吗?” “回不来。” “后天呢?” “回不来。” “他们是不是不回来了?” 柳直只感到衣裳不住地往身上黏,他后背出了汗,胸闷地发慌。 “黄叔、刘大哥、小陈哥,还有前日帮我补袖子的玉儿姊……他们都没有回来,”景年牵住他粗糙的大手,眼睛里头一次有了不解却惊慌失措的神色,“伯父,大家还要在外头多久……他们刚刚还在的……” “莫问。” “伯父不教我问,我便不问……可我不明白另一桩事,军爷们为何要杀我?” 柳直的心尖如同坠了把大锁,要一气把他的心脏拉到腹腔里去——他怕他问这些。 早知洛阳的禁卫军竟能记下景年的模样,他宁可自己豁出去硬闯,也必不会让他在汴梁城露面。这下可好,本想送景年入城,便了却一桩心事,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偷鸡不成蚀把米,禁卫军记下了景年的眼睛与标志,反倒拿他下手将兄弟会整个儿包了饺子。 再往后,便是到了哪,禁卫军都不会再将景年视作普普通通的孩子。 这是他身为中原兄弟会导师所犯下的数不清的错误之一。 柳直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何曾想过禁卫军竟提防至此。离汴梁之剿已有三年,这京中禁卫布防不见松懈,想来蔡京等人定是死了心要将他们斩草除根。他们手底下的张邦昌,壮年得志,也不是甚么好鸟,且不说郑勇得信才一个时辰、见了景年便猜到兄弟会的动静,只是传个消息,张邦昌手底下的暗卫便早将禁卫军一路调拨而来,真真是神仙都插翅难飞。 他看着这小童,景年脸上伤疤与黑痣尚可遮掩,可这双胡人的瞳子又要如何藏起? 难道自此,景年便不能在汴梁露面了? 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他想说些甚么搪塞过去,但却看景年脸上神色悲凄,大有挂不住的意思,便知道在这等机敏下,并无可以瞒得住之事。 “他们要杀我,何故说与伯父有干系?” “是我害你……”柳直没有避开他的追问,只是仰面长叹,“是我算错了一步,害你不能再见到爹娘。” 景年一听,眉毛都塌了,眼看着就要哭。 “伯父,你说过带我找见爹娘!” “说过。”柳直使暗劲,掐着自己的手心。 “我想我阿爹……阿娘……”景年的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却不像在埋怨谁,只是一味地揉着眼睛,“可我记不起他们模样,我不晓得他们叫甚么,他们也不要我了!军爷又要杀我,我没有家了……” “若没好办法,待我再振旗鼓,为兄弟们报了仇、拿回神物,我再送你回家。” “报仇?”景年抬头看他,眉毛倒撇成八字,眼泪还没抹干净。 柳直自觉说漏嘴,却不肯再改。 “……罢了!我不想再瞒你……他们回不来了。方才混战一番,我等不敌禁卫军弓手,兄弟们一下折了二十六个……官府尚在搜寻我们,怕是要想法子将我们斩尽杀绝。” “伯父,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乃是中原兄弟会,”他说,“我们是刺客。” “刺客是做甚么的?” “我们要除掉大奸蔡京、童贯极其党羽张邦昌,夺回蔡京老匹夫手上的神物金匕首,匡正世道,力保太平。” “伯父行的是好事,为何屡屡受阻——禁卫军何故要杀伯父?” “为人臣子,居庙堂之高,不见万民疾苦;放旷我辈,处江湖之远,但闻大厦将倾。”柳直长叹,“掌权者不顾生民辛苦,我们便要替天行道、伐其枝叶。他们手眼通天,自命不凡,怎会坐以待毙——这便处处先发制人,以绝后患。” 景年琢磨了多半会,忽然道:“我懂了!” “你懂了甚么,且说与我听听?” “权臣之道,是要百姓安宁、无人作乱,方能巩定皇室、永享荣华,继而家国长在、社稷永固……”景年口中吐出一个个陌生的字眼,神色认真极了,“伯父之道,乃是摒剔欺辱、抹奸除恶,要天下不必为生计为吃食担惊受怕,亦不必被视作犬毛草芥,见得万民安居乐业,乃止。” 柳直大惊,不由得后退一步,审视着眼底下还挂着泪花的孩子。 “伯父?我说错话了吗?” “不……你说得比我要好。你小小年纪,从哪里学得这么些个话?” “景年平日偶尔听人言语。可词句无非模仿旁人,伯父惯行之道,俱是我亲眼得见!” “你可知这番话真不像个孩子所言?你才多大?你……你可还有甚么想说的?” “伯父,假使天下刑罚严苛、百姓民不聊生,依伯父之道,该当如何?” “便破除沉疴,收敛权贵,使百姓重归自由。” “那若是人们见利忘义、聚祸一方,几能倾覆社稷,又该当如何?” “便颁行律法,教化生民,勒止暴行,直到市井安定。” “这么看来,兄弟会同禁卫军只不过是两条道……伯父,日后当真只能打打杀杀,不能有两全的法子么?” 柳直与景年对视,他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眼,想在里面搜寻出什么能够佐证景年真实年龄的证据。可他找不出,那孩子的眼里除了还没消散的悲伤,只有发自肺腑的疑惑,单纯地令人生畏。 “你啊,”他心事重重,深吸气道,“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法子日后也许会有,但在这片大权只手遮天的中原大地,柳直尚不能看到它出现的苗头。 倘若…… 他脑中浮现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倘若将这希望,寄寓在他身上…… · · 天上的闷雷凶兽般低吼,嗓音在天地之间滚动,站在院子里的二人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云层。云缝里丝丝缕缕的闪电把各处映亮,又转瞬熄灭,一阵风吹过院落外面的野树林,景年感到贴着身子的衣服忽然间揭下去了,闷热的气息一卷而空,有些凉骨头的夏风把他身上藏的汗吹得发冰。他不禁迎着风打了个喷嚏。 “快些回去,莫着凉。我去看看添翼,你看好孔家小子,不要教他乱跑出去。” “哎!” 柳直便拿脚往院子一旁的屋子走。 原本因兄弟会折损人马而沉重的心思,不知怎的,叫景年那脆生生的答应给挑得敞亮了些。 他要与孔飞好好讲讲自己的念头,也要把这些年来的自省一并倾诉出来。 三年前,他没了八十七个兄弟,今夜,他又没了二十六个兄弟。他痛归痛,却清楚这笔账不能单单算在禁卫军头上。 一气的复仇,使这种厮杀永无止境,可未来兴许只会有更多…… · · 孔飞肩上和腰间的伤口已经被止了血,腹里内脏方才叫郑勇的手下猛拳给捣了个翻江倒海,一时还没法顺气。她是木然的,唯独吊着一股劲,在榻上斜斜地坐着,直到柳直推门进来,才勉强有点想动弹的意思。 “你莫活动,伤口要紧。”柳直抬手,阻止她继续挪动,顺势坐在床边。 “柳弟,你不该来救我。”孔飞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光彩。 “郑勇已死,我替你兄长报了仇。” “他死了?……他死了有甚么用,兄弟们却是再也回不来了。”孔飞听着外面愈发大起来的雷声,“你们当真不该……我此去,本就抱了必死的心思。郑勇多疑,我早知他必然不会叫我得手,便想好撑下两刻钟,将四下禁卫引来我家,待你们入城落脚,我也死得安心……谁知,事情竟出在孩子身上。” “景年这事,是我错了……你起先说得对,我从开始便不该带他走,竟叫他落得这般地步。” “呵,你不捡他,他一人在湟州,不出年中便成饿死鬼。你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柳弟。怪只怪,他窃你物什在先,你发善心在后,这事没人做错,都是孽缘……但你带那么多弟兄闯进来,这事,你真错了!” 柳直把头低下去,用拇指扶住额角。 “我迟早给他们报仇。” “柳弟,三年前,你便揽下替兄弟们报仇的心思,现下又说甚么替我兄长报仇、替他们报仇……你何必揽那么多事在身上,顾虑多了,要折寿。” 柳直答非所问:“刺客却也会想折寿这事么?” “谁人的命不是命,我不怕死,只怕兄弟会后继无人,神物落在蔡京、张邦昌之手,大宋危在旦夕……” “是。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我欠你们太多。” 孔飞慢慢地正眼看向他:“柳弟,你比我们每一个都放不下甚么心事。你实话告诉我,瞒了许多年,你究竟是兄弟会的甚么人?” 柳直没有抬头,他盯着地面。 “我大你二年,你不要说谎……我已是快不行了。” 孔飞瞧在眼里,他喉结滚动一下,慢慢站起来,从腰间摸出锦袋,将那个有着精巧的锥形纹路的翡翠挂坠取出,亮在手中。 借着闪电惨白的光,她看到挂坠上面的玉佩上隐约刻着两个字。 “先唐刺客李萼之后代,前中原兄弟会导师李菱长子,李祯。” 即便早有预感,孔飞还是被他这一句惊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她打量眼前的导师半晌,似在回忆自己从前说与柳直听的那些闲言碎语,又缓缓垂下眼帘,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们行走江湖多年,早已习惯导师在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她的话因此可以同李祯讲。 “五年前,我的兄长被郑勇带人堵在旧宅,说他犯了死罪。他藏得那么好,直到给砍了头,我才晓得他在为刺客做事……那日,李祯蒙面而来,问我能不能放下,若不能,便跟他走。没想到,那时我遇见的人,竟就是柳弟你啊。” “你大哥知我被禁卫军盯上,他忠心不二,竟趁我不知情时抢着抵上一颗人头,禁卫军交了差,不再要其他人性命。我那时没护住他,便不忍心见他胞妹受苦、忍气吞声,夜夜与仇家同床共枕。” “你当真是好导师——这叫法,还是你自西面带回来的——倒是值得我们搭上性命。” “非也,我欠下不知多少还不得的人情,皆是兄弟们拼死护我的债。你可知这导师一职,虽是领袖,但也教人心蒙目盲,那些个不识字的兄弟们不曾懂得大道理,只是我对他们有恩,他们便为我效力、为兄弟会效力,我发号施令,他们只知信任,却从无质疑。”柳直好似做下什么决定般,越说越自责,“不出几年,我便到了不惑之年,往后再不做些改变,只怕中原兄弟会要成了我一言堂……这不是好事。今夜的错,我有一半责任。” “你意欲如何?” “我要放开手去,不再按旧的法子培养新人。我得教他们刺客之道,教他们万物皆虚、万事皆允之理。兄弟会向来信义为先,他们继行的当是刺客的信义,而不是李祯的信义。” “莫非你有意要教习景年?他——是了,他却也已不再能抛头露面,跟着你也好。” “不止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盘算,先于此地巩固多年,待到兄弟会有后继者时,我们再将神物夺回……也为今日死去的兄弟们雪恨。” “若这便是你的抉择,那么,我不拦你。我兄长遗下的孩子年方十二,名唤少隹(zhui),跟着郑勇生活了多年,却也聪明些。你……将他一并带着罢。” 柳直把玉佩收回,朝着病榻上的孔飞深深拱手,接着拂袖而去,留下她歇息在倾盆而下的雨中。 · · 另一屋中。 景年觉着身上冷,便掀开被褥钻进去,在黢黑的屋子里睁着眼,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 不多时,脚边那个小兄弟咳嗽了两声,景年便爬起来看看他,似乎是醒了。 “这雨好大……吵得慌!烦人!”那孩子赌气似的翻身坐起来。 景年便安抚:“过会儿就停了呢?” 长圆脸的孔家儿子便打量他几眼。 被柳直带过来的时候,姓孔的娃娃一直跟着秋月过来,见姑母性命暂时无虞,就放心地给人领走睡下安神。待景年回来时,他睡得正香,景年起身两遭也没扰醒他酣眠。 “喂,你怎的在我这里,你是何人?” 头发毛毛躁躁的小子正在变化嗓子的时候,他挠着头皮,身上贴身穿着件光净的里衣,上面隐隐有些图案。他年龄好像大些,身量也比景年要大,这会子一双单皮小眼睡得有些水肿,看上去有些浮肿滑稽。 “我名唤景年,同伯父一起来的。你是秋月姨的儿子么?” 蓝瞳的男孩透过垂落的几根微卷长发,望着这个小兄弟。 “伯父?谁啊?”孔家的小子披着被子坐起来,从头到脚打量他,“我姓孔名少隹,年下刚刚十二。她原是我姑母,后来我爹死了,她又是我义母。哎,你不是京城人吧?” “我爹是汴京人,我……我许是……” “看不出来。”少隹看了他几遍,总结道,“罢了,你说是便是吧。汴京城我熟,你平日里出来玩可以找我,我带你混!” “我没家。”景年孤单地在床榻上缩起身体,双手抱着膝盖,“孔家哥哥,你是不是要跟着这些人过了?” 孔少隹见他难过,虽然不解,但他想了一想,便立即坐了过来,小大人一样哄着景年。 “是,姑母说了,要我跟着一个姓李的走,还要同他学武功。” “伯父?他原姓似乎是李。” “你认识?他是你爹的兄弟?” “是我的恩公。我爹娘不知是什么人,他们并未寻过我。” “噢……”孔少隹颇为遗憾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那你可怎么办?” “我想留下来。” “怪事,你怎么不去找爹娘?” “我想过。可伯父说了,我不能在禁卫军面前走动。我寻思好久,既然爹娘不要我,养我的都……都是已经没了的大哥大姊,我便得想法子先报恩,待我还了他们恩情,心里不惭愧了,我再去找爹娘。” “凭你?你比我小吧?”少隹担忧,“你咋个报恩?” “不晓得……我跟着伯父走,他会教我。” “他又不是神仙。”少隹不信。 “他比神仙厉害!”景年争辩,“他见过神仙!” · · 争吵间,柳直正入得门内,雨声忽然变大,两个孩子便噤了声。景年看着少隹,少隹又在里里外外地打量他,毫不遮掩自己满目的疑惑。 “你是姓李的么?” “嗯。少隹,秋月将你托付与我,日后,你同景年一起唤我伯父便可。”柳直没有因他无礼便恼怒,只将挂在身上的斗篷摘下,哗啦啦地倒了一地的水——他恐怕在雨里站了一阵子——又脱下外套,露出一件景年从未见过的白色袍子,“只是有件事,我须得同你们分说明白。” 那件白色的袍子轻盈却结实,上面肩膀处缝着一挂兜帽,胸口到腰缠着一条细致的革带,上面贴着几个空口袋,原本像是装暗器用的;腰间裹着一条暗红的带子,把剑、匕、绳等兵器牢牢固定在侧,取用甚是方便,腰带的末端垂下去,那白色的袍子也裁剪至此,前短后长,像似燕子尾。 “是否留在兄弟会,我不干涉。但你们必须自己想好,这绝非儿戏。” 少隹看着柳直神情严肃,不敢多言,呆呆地看向凝神沉思的景年。 “我等匿于暗夜、逐于光明,以匡正社稷为己任,以庇佑苍生为正道。我且问你,你们可愿为天下行走,奉行信义,在我麾下习得生存之法、直至羽丰翼满,再助我共担中原兄弟会之大梁?” 声音乍停,便立即被暴雨切断,两个孩子坐在一起,各自琢磨着他问下的话语。 愿意否? 应当否? 无人教他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景年定定地看着柳直的眼睛,没有回答。 柳直不晓得自己这样是对是错,只道是无形者至兄弟会百年来,不曾有过训练孩子的传统。可若不这么做,眼前的两个孩子又当真无处可去。在兄弟会与禁卫军多年积怨之下,一个被视为眼线的混血儿,与一个拥有刺客姑母、禁卫军义父的白净孩子,他们若没有活得下去的手段,迟早会和今夜那些誓死护他的兄弟们一样死在这座汴梁城里。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抛下——换句话说,现在的兄弟会,只能将他们二人收纳进来,培养成为新的刺客了。 他们走投无路,他们进退两难。 可只有一个法子还能活下去、为自己挣一个出路,那便是成为刺客。 即使如此这般,他便几乎可以预见他们的未来。 即使他已经闻得到他们身上将会流下的血与汗、看到他们同自己年轻时一样受的苦。 即使这条路,永远不能回头。 · (未完待续不定时更新中) 陆·浴佛大会 ——八年辛苦一朝小试,浴佛会下二人遇敌—— · 上回说到:崇宁五年(公元1106)年夏,刺客惨败于禁卫军之围,景年、孔飞(秋月)及其义子被救走,柳直亮出自己身份,原来他便是李萼之后、李菱之子、中原兄弟会导师李祯。两个无处可去的幼童,也随之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 转眼八年,白驹过隙,原先雨夜依偎的孩童已堪堪长为少年,年纪大些的孔少隹业已行过仪式,先景年一步断指成为刺客,并改口称伯父为导师。 又是一年春好处,两名年轻人奉柳直之命前来大相国寺打探消息,而他们此行的任务,却远非看上去那样简单…… (原创不易,期待你的阅读和宝贵的评论建议~0w0阅读以往章节请见合集!) · · · · 大宋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汴梁城郊东南。 “阿年!你也忒慢了些!” 孔少隹斜倚在巷口,两手抱胸,左手习惯性地叫右臂压住,似乎想遮挡住手里的东西。 他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模样精神,同姑母有三分相似。却说他:两眼细睁吊如提,一双浓眉贴额立;头发尽数梳成髻子,实在扎不上的,便随意耷拉下来,撇到了右边去。 再瞧身上,身着灰白提花缎的交领长袍,身后背个蓝布的包袱;腰间使紫红团花锦缎缠了两圈,两臂裹着精工皮革护腕,脚蹬一双平底官靴,靴子外面给几块鞣黑的牛皮裹起来,一时竟看不出是官府衙门的制式。 此人神情慵懒自若,往墙上一靠,倒像是哪家出来鬼混的小衙内,教人禁不住多瞧两眼。 他唤的人正打巷子里匆匆跑过来。 “你站在这里,却不怕被报官!好师兄,今日需得往相国寺去,你可别张扬。” 来人正是景年。 只见他:年方十六,生一张英俊白面,五官周正,隐有胡人意味;束发高垂,额前两片刘海,一面短,堪堪遮住眼角痣、眼下疤,一面长,恰恰垂影蔽目。 其人容貌英气,双瞳如碧星熠熠,直眉如剑穿云里;鼻似耸山势头缓,双唇含笑如绯蜡;穿一身老旧墨袍,身姿挺拔,端的是意气风发。 少隹待他近前来,嗤笑道:“你这恃才跋扈惯了的,也怕张扬?” 景年朗声笑起来,十指捏拳,捣他肩头:“说我作甚,你也没见好到哪里去!” 笑闹一番,少隹解下身后的包袱:“喏,近了寺院不好打扮,我们预先换上寻常衣裳,等下也方便走动。” 这里头是两件大户人家的衣裳,做工比贴身的袍子不知好了多少。景年穿得一身喜鹊灰蓝织锦,里面套着柳直改工与他的旧黑袍,一面系着腰内的带子,一面道: “咱们头一回忙活,今日甭管寻不寻得见人,尽早回来,莫给伯父添乱。” 少隹抖了抖烟紫下摆:“我也寻思如此。——行了!阿年,今日天气晴明,视野开阔,你敢不敢同我比试身手?” 景年因笑道:“好师兄,你又要同我比甚么?” “四月初八,年年浴佛。你我既要往那寺里去,不如一较高下,且试腿脚优劣。” “这有甚么可比?统共也没几里路。” “麻烦话,你别是不敢罢!” 话音未落,孔少隹往柴垛上一踏,身体便如同猫儿般攀上了院墙,挑衅地看着他。 景年思忖,从这儿起步,途径虹桥两岸、过东水门,还要再往西北穿过三四条街,才能到大相国寺的门口,路经民房屋舍无数,却也是个试腿脚的好地方,何况他二人既是刺客,坐车进城还是招人稀罕些。 想到这,景年便一口应下:“谁怕这个!” 此言一出,孔少隹竟等也不等,径自地哈哈笑着往西北去。 景年笑骂一句,暗道:“你不信我的功夫,我却不能叫你小看。”旋即转身登墙,踏踏几步,足尖发力,便将身体轻盈盈撑过道口,落在对面墙头上。一招落地,不待停歇,立马稳住身体,向前拔地而去。 与孔少隹前倾身法不同,他把重心搁在一步之内,稳而又稳,起步是慢些,跑开了便能吃上后劲。他算着脚底下什么时候该发力、借力,什么时候该跳,一路翻墙越檐、荡柳压枝,时而高高跃过巷子,时而在屋檐上翻滚缓冲。见得足下阡陌纵横、屋舍栉比,景年身轻如燕,一身轻功是施展得如履平地、娴熟无比。 “师兄,借过!” 少隹看他从头顶飞也似的掠过去,一咬牙,并步反超,两个鸟儿般的年轻人便你追我赶,不相上下。 待二人各自从外城城墙跳下去,到东水门近遭的天清寺时,景年已超开少隹三箭地,见前面便是守卫森严的地带,便从屋脊上一个空翻落在巷子里,远远地等他过来。 “呼……呼!好小子,你莫不是得了导师亲传,怎的回回这么能跑……”少隹气喘吁吁地跳到景年身边,看他大气不喘,心底里不由得腾起一阵嫉妒。他自诩脑子不比师弟差,却没他这等好根骨。 “小声些,再往前就快到太学舍。禁卫军太多,我们且等后面那群逛庙会的过来,混进他们里去。” “你怎知有什么人往这里来?”孔少隹四下看了看,视线都被巷子两侧挡住,根本瞧不见外面大街上前后的行人。 “来的路上便在看了。我见一群人约摸七八个,步履匆匆,笑意浓浓,要赶庙会。”景年正说着,伸手拉起兜帽,罩住脸便往外走,“快来,他们这便该走到了。” 少隹不服气,却也只能戴上兜帽,和师弟一同往外走。 他们才露头,一群闹哄哄的百姓刚好经过,二人便在对面不远处的禁卫军眼皮底下,混进头戴斗笠、帽遮的人群,浑水摸鱼,往相国寺里去了。 · · 四月初八,汴梁内城吵嚷不绝。 初八的庙会可是京师的大日子。不仅城内外大大小小的寺院,连一向庄严的大相国寺也开了门来,周围十里八街因此空巷。不论何人,来了便能进,进去便可以闹哄哄地在集市上吃喝玩乐,远远的就能听到内外动静,端的是鼙鼓喧天、其乐融融。 但凡寺庙街上,四周敲锣打鼓的、骑驴赶路的、瓦子门口唱人数的都出来了,老老少少揣一张红脸蛋净往热闹处走,小孩们三五成群,挨家挨户乱窜,手里举着各色玩意儿,喜笑颜开。 当然,来的可不止老百姓。景年只低头跟着人群走了几个路口,便已分辨出混迹在人群里的、正在赏玩新奇的显贵子弟。 这些都不是他们要寻的人。 少年人收回目光,又微微抬首,在大相国寺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继续搜索他们的目标——侍卫亲军马军司都指挥使,袁广志。 “麻烦了,他们要去的并非相国寺……动作要快,往右来。”少隹压低声音,报与他。 这群人的目标是南大街西面的瓦子,他们要散开的地方,正站着两队巡逻的重甲禁卫军。 景年一惊,连忙回神抽身,跟着少隹闪身躲进了一边院子里的草垛。 “等下再出去……好,走开了。” 少隹拉着景年从草垛旁边翻上矮墙,要从旁边墙头上一路绕进相国寺内,“这京中的禁卫军怎么越发多了!真是麻烦,若是能闯个痛快便好了。” “没法子,只京一地的禁卫军便有二三十万,没有营防图,咱们现在万不能乱闯。八年下来,城里的七个伍长都死在伯父手里头,他们眼睛再不放得厉害些,便是傻子。” 景年注意着附近巡逻的队伍,手脚灵活地探路。 “正说呢,他自己便能杀得那么多,何必又叫咱们两个出来寻人。哎,那人叫甚么名儿?” “袁广志,今日会往相国寺一带来。” “他?若我没记错,他手底下只管那七个伍长,算不上甚么大官。富贵险中求,兄弟会既各有绝技,与其折腾这种杂鱼,何不一气杀了张邦昌?” “你当上面的也是杂鱼!伯父早年间杀蔡京不成,差点没命,现下不得已才逐个击破。伍长一除,京中便要调人下来,趁着新伍长不熟悉底细、军心不振,我们便可依次除掉控制京师的袁广志、张景弘和王缎,再到张邦昌之流时,我们尚要计策应对,不能莽撞。” “真麻烦。计策计策,这么懂计策,导师亲自出马岂不更快?我们反倒拖油瓶。” “说甚么话,你我都已学了八年本领,不出来干点活计,像什么话!我们只管打探消息,又不用要他性命。” 少隹见他有理,一时语塞,便只好拿眼睨他左手: “你徒有一把匕首,要也要不了他性命。说来也怪,导师怎的只把袖剑给我、不给你?兄弟会里头也就你还是十根指头了。” 景年知他又要显出自己厉害些,心中烦恼,但此时已近寺院,便懒得搭理,随他说去。 · · 二人一路鬼鬼祟祟地爬上相国寺大殿屋顶,少隹望着左右两边的巡逻禁卫把风,景年则挪到翘起的檐角,将自己的影子隐藏在人群里。 他蹲下身,微张双臂,稳住重心,如鹰般俯视着整场庙会,把一个个出现在他视野中的人的模样、神态探查个遍。 似乎没有他要找的人。 这里的百姓们成群结队,没有独来独往、形迹可疑的,景年收回目光——他没瞧着什么东西。 “师兄,你在上面注意着独身往来、身形壮的,发现了便喊我。我见底下有些人在扎堆言语,下去听一听。” “晓得了。”少隹没什么好气,他在恼这人群聒噪。 景年便戴着兜帽从殿后面溜出来,不动声色地接近寺院外侧高声攀谈的一群人。 不行,还是忒远,这里听不着他们的话。 他悄悄绕开去,往那群人身边的树下走。 眼见着已经进了说话的人群,景年刚放下脚,突然在大门处瞥见一个一闪而过的红影。 什么人? 他偏头,视线挑过摩肩接踵的平民,但见那人一身红衣,神色不耐,拨开相国寺门口聚集的百姓,急匆匆地往这边来。 待看清来人模样,他一下子兴奋起来,一股热流冲上大脑,那是个黑壮的汉子——是袁广志! 他头一回离跟踪目标这么近,近得仿佛跑几步便能捉住那人。他的所在离门不近不远,若袁广志一进来,恰好可以绕到背后跟着。 然而,袁广志并不进相国寺,只是路过门口,继续往前走。 景年直觉不妙,当即就要扒开眼前攒动的人头追出去,谁知才费劲往门口走了几步,便听着寺院里轰然响起一阵吵闹声,鼓乐、唱经声齐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边的百姓们早已逆着他围到身后去,欢呼着争看什么好东西,直把这少年死死地堵在路上。 他大窘回头,眼见着什么东西被人推了出来,原来大殿里的僧人正将盖着紫布的佛像请到外面。和尚头陀嘟囔一阵,念着长长臭臭的经文,幕布一揭,竟有二三股清澈水流自高处龙头喷涌而出,将宝相庄严的佛像徐徐浇灌个遍,仿佛神迹。 “显灵了!显灵了!” “快!讨福水吃!” 在哗然中,寺内主持袈裟披身,在嘈杂中高举金勺,要把这浇灌过大佛的福水赠给普罗众生。那水不知里头掺了甚么好东西,他站在远处便闻得到一股子香药味,怪熏鼻子。 眼看着喧哗人潮就要将自己淹没,景年心一横,向前猛推一把,终于在斥责声里捞着个细缝,钻将出去。可等到踉踉跄跄地跑出相国寺来,大街上除了正盯着他看的一群禁卫军,哪里还有袁广志的影子! “你要做甚?慌里慌张,也不同我知会一声!”满腹埋怨的孔少隹在上面看到他要跑,便赶紧过来找他。 “啧!这些人忒耽误事……方才袁广志似乎过去了!他没进来,我一时心急,想追去看看。” “这里走动着实不便,浴佛大会人太多,聒噪得很。他既然走了,我们便跟着他。你看到他朝哪个方向走了么?” “西。”景年扬声偏头。 “西边我熟悉,但西边路那么多,怎么找?”少隹皱眉,眼看着就要把眉毛拧成疙瘩。 景年回忆着那个黑壮汉的身影。就在那惊鸿一瞥之时,他好似看出那身强体壮的都指挥使身形有些发虚,脚步也急慌慌的,不像个武官,像个没吃饱饭的大汉…… “还有办法!”他制止少隹即将发作的脾气,沉声道,“我们去西面的脚店里打听打听。” · · 行菜穿过吆五喝六的客人,把炊饼碟子往二位少年郎身前“喀噔”一落,满脸堆笑,一句“客官”尚未出口,便被年龄大的打断了。 几个铜子儿扔将到他手掌心里,行菜嘿嘿笑着走开,伺候旁人。 景年早已摘了兜帽,他听着门口此起彼伏的迎客声,大落落坐在条凳上,揭起一块还冒着热气的炊饼,抖索一下水汽,便卷起来、就着切好的猪肉,闷头开吃。 少隹则吃不惯猪肉,他小时净有义父要来的羊肉吃,鲜美无比,不是现下这粗陋简食可比的好物,便只是藏着手看他。 蒸蒸热气飘在两人之间,白汽氤氲着扑在景年垂下来的头发上,将他因混血而细腻的面皮偎上一层薄汗。 他吃相实属一般,许是幼年挨过饿,从小到大每顿饭都吃得极香,当年还同他这师兄因抢肉吃而打架。这会子正顶着个少年郎君的模样,抓着炊饼往嘴里塞,同四下狼吞虎咽的汉子无甚差别。 少隹油然生出一股鄙夷感,撇了撇嘴,嫌他的样子掉价。 “喂,你当真要在这吃甚么饭?”他探身向前,压低声音,“再不追人,看你何时再找得——” 景年津津有味地大嚼,一边给自己倒了杯粗茶,一边眼都不抬地给他比了个闭嘴的手势。 少隹便知道这个鬼机灵的师弟又有什么花招,自讨没趣,只好砸吧砸吧嘴,一双细眼颇为无趣地往两边撒摸。见一边行菜的在盯着他看,他才不情不愿地拿块饼吃,以免多事。 乱哄哄的馆子里,有些闲话传到他们这里来。 “看见了吗……好端端的,儿子一夜害了病,不然怎的出来祈福。” “前半生贪钱贪两享了福,后半生可不要吃苦么!” “话不能这么说,他家里还有个癫娘子,年轻时也是马行街上出名的漂亮。后来听说官人手底下死了七个,怕得要死!上月梦到贼人要杀到她家来,竟吓成了傻子……以妇人之愚鄙,她竟不知袁大人跟着小张大人做事,怎会没人保他。” “难怪坐了会便急匆匆地往惠林医馆去了,竟……” 少隹才听得东一耳朵西一耳朵,景年便突然站起身来,把碟子里猪肉炊饼草草一卷,当即就要走。 “哎、哎!你做什么去,又说也不说一声!”他也退开板凳站起来,“怎的还把饼也都拿着?” “惠林医馆。我们得赶快!” “哎,等等!你怎的知道能在这听得着消息,你是神仙不成?” “什么神仙,我方才便觉得袁广志饥肠辘辘而来,又满面愁容,定然家里有甚么难事,顾不上吃饭便出来。他既过相国寺,一见人多,心烦意乱,腹中饥饿更甚,我便猜他要寻个脚店,避开同僚吃些东西。”景年把吃食拿包袱皮一卷,揣进怀里,匆匆地往南走,“四下脚店大的傲气、小的腌臜,唯有这家像是一介武人平素里会来的地方。” “你倒料事如神。不过你——” “好师兄,快别说了,停在那做甚!” “——你走反了!” · · 如汴梁人孔少隹所言,惠林医馆并不是人员聚集之地,只两街之隔,这边小街上便冷冷清清,除了偶尔来抓药的,好半天不见个人影。 黑壮汉袁广志出了药房,手里提着两包药就走。他是粗人,不懂甚么文化,只知道家里娘子的疯病靠惠林开出来的方子能安定,隔一段时日便往这来。 这会子开出药,他想再去相国寺兜一圈,叫那儿的老住持给他挂个祈福的条子。 然而才出得门去,饶是萎靡不振,袁广志也察觉不对。 有人在跟他。 这街上罕见人影,黑汉子走了几步,见甩不脱尾巴,便暗叫不妙,他怕是遭贼人盯上了! 这一想,黑壮汉子便往人多的街上直走。谁知那人识破他打算,没走两步,便被一道紫色影子拦在僻静的小路上。 “大人留步。” 来人一身烟紫锦袍,戴着盖住脸的灰布兜帽,左手缺了无名指,正伸臂挡在路中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袁广志的冷汗瞬间流了下来。 “你……你是何人!” “我们甚么来头,袁大人当真不知?”身后也突然出现了个声音,听着像个孩子,“莫要喊叫,我们只想请大人去一趟,说说话。” 景年从街巷的阴影里走出来,将一把匕首抵在袁广志叠了三层肉的后颈。 “遮面……缺指,竟是刺客……”袁广志打量着身前那个,咽了一口吐沫,“你们是来要禁卫军营防图录的吧。” 景年在他身后歪了歪头,笑道:“人不可貌相,大人倒是聪明。我等奉命而来,只要大人府上那卷营防图,不要大人性命。” 孔少隹左腕亮出袖剑,缓缓地朝他身前走过来。 袁广志从身段里觉出是两个年轻的,忽地冷哼一声,方才的丧气劲也没了。 “你们想要营防图,我自然肯给。但我手下七个兄弟的仇还未曾报,你们若愿意,咱们倒可以做个交易。” “甚么交易?”少隹张嘴应声。 “一换一,”袁广志道,“我以营防图录,换尔等贼首的项上人头!” “大胆!”孔少隹当即暴起,伸手捉住袁广志衣领,将袖剑抵上武官喉咙,“你也配要他人头?且看我先拿你性命,报得二十六兄弟之仇!” 景年阻拦不及,袁广志的脖颈已被少隹拽离了匕首。 “师兄且慢,他有意激你!” · (未完待续不定时更新中) 柒·将错就错 ——师兄弟险杀骁勇汉,欢喜夜不悼未归人—— · 上回说到:十六岁的景年与师兄孔少隹赛跑来到大相国寺,意欲寻找并跟踪袁广志。谁知庙会之中,景年不慎跟丢了目标,只得转而在西边脚店里探听消息,又一路追到城北的惠林医馆,方见到袁广志的身影。 却说这回,被激怒的孔少隹不顾景年的计划,当场便以袖剑威胁袁广志,而那姓袁的又岂能束手就擒? 二人还未反应过来,袁广志却早已抓到破绽! · · · · 却说匕首离开他颈项,眼看着师兄蛮横霸道、意欲强攻,那姓袁的又毫不畏惧,景年心道不妙。 这黑汉子定有后招! 还未等他出手压制,只见袁广志早已趁身后无阻,头一仰,避开袖剑锋刃,双手死死攥住少隹双臂,大喝一声,将他猛惯在地。接着又扑上来,泰山压顶般将他死死压在地上,左膝盖收力顶着肋骨,已是虚虚压下半寸,右脚连着袖剑一同踩住左臂,一手掐住他脖颈,一手把他兜帽掀了上去。 好生老练! 孔少隹吃着痛,咬牙切齿地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袁广志却并不恼怒,他只看了一眼这呲牙咧嘴的刺客,表情一滞:这贼人有些眼熟! “你莫不是……”他狠狠地抹去唾沫,仔细瞧着少隹的脸,伸手拍他面皮,“你可认识我?” 孔少隹一张脸憋成通红,耳鸣不已,浑身的劲都在抵抗,哪里听得见这句。 袁广志见状,便松了松力道,继而又抬头瞪着景年,吓道: “小子莫来!你往前走一步,我便断他脖子!” 话音刚落了地,只见眼前蓝衣人身形如鬼魅一闪,唰唰唰三道白光便如珠坠玉般袭向他的右腿,袁广志定睛一看,竟是三把小如指头的尖头细颈刀,个个锋利,虽然无甚杀伤力,但刺进腿里绝不好受,只得放开手底下那刺客,起身急躲。 “好个无赖!” 谁知他乍一起身,那蓝衣刺客便带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泼辣狠劲飞身而来,一条鞭腿迎面便打。袁广志身形虽壮硕,体格却灵活得紧,便顺着腿势一翻避开,还未站稳,二鞭乍至,那蓝衣人仗着筋骨活络步步紧逼,直到他避开三招,才稍有歇息收敛的意思。 “可恨小贼!惹不起你,爷爷躲得起!” 三十六计走为上,袁广志猜他又要摸暗器出来,便不肯恋战,趁他歇了腿,当机立断,转身就往大相国寺逃。 景年这才匆匆把少隹扶起:“师兄,你怎么样?” 孔少隹吸着气爬起来,顾不上摸一排红印的脖子,只是恨恨地将头左右一掰,把袖剑收回臂下,抬脚便要追那姓袁的,边跑边急促道:“愣着作甚!他跑了!” 景年二人便追着都指挥使到了巷口,眼睁睁地看着他穿过成群结队等待换岗的重甲禁卫军,直直地往相国寺以东扬长而去。 “顾不上了,阿年!”少隹急慌慌地往墙上扒上去,“东城我比你熟悉,南城你走得多,我且追着他过去,你往南绕开禁卫军,且试试在前面堵他!” “好!” 景年便扒掉宽大碍事的锦袍,紧了紧脑后马尾,几下便跳上墙去,又一路攀登上高低起伏的各式建筑,避开车水马龙,直向南绕到画学舍附近。 这一带是太学、画学重地,百姓虽不少,但正值城内禁卫军交接班次,竟没什么人值守。 他正待人少,从大路上疾穿而过,险些与抱着些东西的一人迎面冲撞。景年侧身避开他,却还是将他怀里的一叠画了像的宣纸撞飞出去。 “啊呀!你当心——” “对不住!”景年回头朝那圆脸无须的年轻人拱手,“急事!” 看着黑衣少年火急火燎地翻上墙头跑开去,圆脸年轻人望着散落一地的宣纸,摇首叹气。 “真是倒霉,才给先生训斥一顿,唉……罢了罢了,好在笔墨没教他碰坏……” 他捡罢地上的一摊画着人物的棕黄熟宣,吹了又吹,爱惜极了,又回头望了望黑衣少年远去的地方,一面往外走,一面自言自语:“怪哉怪哉,瓦子里杂耍的竟跑出来了……” “甫成兄,怎么在这里发呆?”圆脸身前迎面走过一个画院的同窗来,“方才见你捡拾纸张,却是被甚么人撞了,打不打紧?” 叫甫成的圆脸年轻人展颜一笑:“能有甚么事?”接着又乐呵起来:“来的正好,我正要交差去。你同我来,帮我将这小张大人要的画像一并送去!” · · 城东郊外,袁广志拎着药包穿过农人栽在田边的柳树林,从地头捞起一把没主的破锄头,照着身后穷追不舍的刺客迎面便劈,口中叫道:“莫要猖狂!” 孔少隹后跳避开,又趁他拔锄头的空档弹身上了树。谁知那姓袁的好生机敏,他自知刺客手里袖剑最难躲避,竟紧跟着也爬上柳树,借着凌乱的枝条挡住少隹的跳跃刺杀。 “小贼,你莫欺我今日形单影只,爷爷我当年横刀大马武举入第,岂能教你这等黄口小儿算计得住!” “武举人却一连折了七个兄弟?可笑可笑!” “折了七个,可有一个死在你手下?便是报仇也轮不上你!” “废话少说!” 孔少隹见招式不灵,撤回地上,从腰中摸飞刀。袁广志岂能让他得逞,在树上猛地一蹬,竟将一条小儿手臂粗的枝干连皮带叶一并劈下,接着跳将下来,将那根柳干挥舞地呼呼生风,如同大枪一杆,可知他所言不虚。 眼看着这折柳枪扫堂而来,少隹连跳闪开老远,却难躲纷乱如鞭的柳条,耳边被硬生生抽了一片,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一时眼冒金星,蹲地不起,再难近身。 “阿年!” 他拼命朝林中打个呼哨,景年从林间堆起的草堆里应声而出,手握短匕,直取袁武官后心。那姓袁的也不吃素,使着柳杆往景年当胸一挑,当下就叫小刺客丢了攻势、直往四下里闪躲。 “哈哈!想偷袭你袁爷爷?” 几招下去,他越战越猛,把个柳杆使出繁多的花样来,枪枪直取景年性命,逼得他渐渐只顾保命,连取暗器都机会都寻不得,身手明白着吃起力来。 姜还是老的辣,这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便是袁广志的真功夫。 少隹头晕眼花,刚刚回过神来便瞧出势头不对,方才二人对打,姓袁的似是有意留下破绽与他,但倘若以他现在的路子打在自己身上,只怕是一个躲闪不及便要被劈成残废——这姓袁的是要对景年下死手! 却说景年正在林中左躲右闪,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热汗,那枪头好似长了眼睛,屡屡打他面门、心口。 他何曾经过这毒辣招式,只悔轻敌,误以为此人只有蛮招蛮力,哪成想竟也是个阴招频出的老油条。 趁他分神,袁广志虚晃一枪,打中他肩侧。景年痛呼一声撞到树杈上,脚下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力气顿时泄去大半,退路也被树杆堵死,只得抿唇靠在那,累得胸脯一起一伏,兜帽半塌,吐息粗重如牛,再无还手之力。 “小贼,今日是你不肯罢手,我且教他带你人头回去交差,烦他转告你们贼首,休要再做妨害社稷大业的恶行,否则,下场便同八年前一样!” 待他近前来,景年反手亮出捏在指缝的飞刀,却被早有防备的袁广志一手打飞。 眼看着那黑壮汉子再度劈手过来,景年徒劳地抬起胳膊要挡。 ——完了! 自己今日不死,也非给劈成废人不可! 哪知“噗嗤”一声,那要命一掌竟生生软在半空,袁广志也将双眼瞪如同铃,口中喷出一口血雾,泼洒在惊诧的景年头上。 “咯……咯……” 黑壮汉子力有不逮,身子塌了下去,挂在树枝间,撑在景年上面。 “他……你……师兄!” 袁广志后脑间骇然盖着孔少隹的手掌,竟是已被袖剑割了性命。 景年从他影子底下将自己拔出来,一时急道:“坏了!伯父要我们留下他一命,师兄你——” “你却不先谢我?”少隹气喘吁吁地干咽一口,将鲜红的袖剑缓缓抽出来,看着这黑壮汉仰面倒下,“我再不动手,现下没命的便是你!” “郑、郑家……小子!” 袁广志躺在地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孔少隹藏在兜里的脸。 他喉中有血,倒是尚能言语。 少隹一惊,猴子似的蹦开几步,愣愣地看着他。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景年与师兄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崇宁四年除夕……郑勇……曾抱着你……来请我吃酒……”袁广志模模糊糊地说着,眼皮子开始翻登起来,“你怎的……怎的成了……” “你竟见过我?崇宁年间我尚小,义父走得早,谁记得住这些。”少隹记恨他方才那一掐,不忿道。 “……罢,你我都……拿钱做事……但……枉顾江山大业……你们罪该万死……” “蚕食大业者,权臣也,非刺客也。” “小子,话别说满……到底是谁错……还没有人能……” 袁广志一口气没能上来,断在口中。 · · “胡闹!” 柳直猛地一拍案几,将厅里垂首站着的两人吓了一哆嗦。 “原想叫你们想法子带袁广志回来,再不济便也套出营防图藏在他家何处,你们倒好,怎的就要逞威风!” “伯父莫气,”景年出声劝道,“是我轻敌,非要叫师兄现身拦他,谁知他竟不肯束手就擒……若非师兄相救,景年早已成亡魂。” 柳直走到少隹身前:“你呢?你且也耍个花招与我听听!” 孔少隹不说话,冷着张脸,爱答不理,似是有意摆给柳直看。 “又闹脾气?你从小就这样脾性,现下及冠尚且如此,当真叫人恼怒。”柳直负手走回桌边,叹气道,“唉!我知你定然有苦衷……也罢,好在我们还有后招。” 景年察言观色,硬推着孔少隹凑过去,看柳直手边的一张纸。 “这是甚么地图……樊楼?伯父,我们这是要迁移据点?” “不错。此前我便思虑过种种意外,假使袁广志被杀,必然又要引起好一番搜查。所幸你二人将尸首投入河内,我们若将错就错,尚有一日时间可以转移到那边。” “那里是人员要闹之地,人多眼杂,我们当真要去那儿?” “大隐隐于市,他们晓得我等惯会往郊外藏匿。樊楼一带净是豪门大户,禁卫军看人下菜,不敢多查。” “伯父英明。”景年追问,“那么袁广志一死,我们下一步当如何?” “袁死不可惜,可惜的是,他府上的营防图尚不知藏匿在何处。”柳直沉吟,“不过,只要消息传进张邦昌耳中,他必会暗中派亲信取走营防图保管……我们便要趁那时击杀他,夺走营防图。否则接下来的日子,便不会好过。” “是。这亲信又是……” “殿前副都指挥使张景弘,人称小张大人。其人府上同张邦昌过从甚密,便靠着父亲荫庇得了禁卫军的统领做。”柳直将地图展开至画学舍一带,“姓袁的家似是在这一带,我断张景弘会在三四日后夜半取物,届时,你便在画学舍附近守住,若见得他,便立刻击杀。” “我呢?”少隹突然插进话来。 “正待与你说。”柳直将地图收起来,道,“添翼今日才同我商议一事。她与我共事多年,渐有分歧,现下欲带一支人马离开兄弟会、自立门户——她点名要你随她一起。” “什么……她却要走,”景年不解,“秋月姨不肯按伯父的计策走,伯父却不拦着?” “见略不同,她自有主意,不爱冒险。孔添翼仍尊我为导师,我无本事拦她。” 孔少隹却懒懒道:“我才不同她去,我是兄弟会的人。” “你同添翼闹了矛盾?” “不曾。又不是黄毛小儿,不愿叫她看着罢了!” “你……唉,我年岁大了,不同你辩理。你已成人,自行择路便是。不过她也有日子没再见你,过几日她便匿踪离去,你一来同她再说说话,二来,也将脸上掉的皮好好养养罢。” 景年这才注意到,少隹的耳边有一道血淋淋的蹭伤。 “晓得了,真个麻烦。” 少隹感受到师弟的关注,愈发不悦。 · · “伯父,你方才说要杀那殿前副都指挥使,又只叫我一人去,”景年陪着柳直走在城郊的院子里,吹着稀薄的夜风,疑惑道,“我虽不怕闯险,可无趁手的武器,怎么像师兄那般利索行刺?” “刺客之道,可不能只靠袖剑。” “我晓得,所以短匕、飞刀,我都擅长,只怕是伯父不肯给我袖剑。” “还早,未到时候。” “伯父莫不是是将我当孩子看罢?” 柳直顿步。 “你这孩子,从小便屡屡问中旁人心事,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柳直想像从前那边摸着景年的脑袋,却发觉随着年龄渐长,他的个头也开始抽条,不再如昔日那小不点一样了,便有些落寞地放下了手,“我不愿将袖剑给你,是忧虑,也是心中有愧……你可知我时常做梦,梦见我寻见了你爹娘,将你养得好好的还给人家。若是把袖剑给了你,你便要断去一指,我这个梦,便是彻底做不得了。” “我已将伯父当我生父看待,伯父何必总想着将我往外送。” “我不愿害你。” “送还爹娘便是好事么?万一我生身父母乃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倒不如跟着伯父了。” “莫讲胡话。——待我认定你资质已足够之时,便再将我的那把袖剑传授与你。” “一言为定?” 景年眼睛一亮,还似幼时。 柳直只是似笑非笑,没有回答。 “糟糕,”景年突然一拍脑袋,忽然想起什么,“伯父,我恐怕现下要回那柳林一趟……” “什么事?” “我白日里听得有人说,袁广志今日本是为妻儿祈福抓药而来。他死了,他抓的药还落在那柳林里……”景年有些犹豫,似在疑虑自己当不当这样做,“我想趁夜取回来,放在袁家门口,也算是尽了人事。那袁家的娘子虽疯,只怕夜夜也欢喜着盼着他回去……” “去吧。” “伯父不问缘由?” “诸行皆可。” 景年便看着身形依然高大的柳直,会心一笑。 接着,他跃上墙头,扭头挥手,遁往远方。 · (未完待续) 捌·夜闯张府 ——三更夜密取营防图,机缘错独身闯张府—— · 上回说到:少隹、景年二人合力在柳林中误杀马军司指挥使袁广志后,导师大怒,立即决定将错就错转移据点,同时又将一项新的任务委派给更加稳妥的景年——刺杀殿前副都指挥使张景弘。 却说这回,趁着三更夜市将散,景年混入人群,潜藏在了南薰门外画学舍附近,以为万无一失。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万分期待您的阅读、评论与建议!) · · · · 四月三更夜,汴梁内城西南,袁府。 三遍门叩过,袁家老管家轻轻地为来人拉开大院门闩。 殿前副都指挥使张景弘不动声色地从门缝中钻进去,同管家一拱手,便由他颤巍巍地带着穿过满院的白绫魂幡,打那些守灵的女眷身边匆匆借过,一直走到后院里去。 “小张大人,您要的东西便在这里了。” 老管家头上戴着白布条,神色破为凄悯,却不多话,只引着他站定在地窖入口。 张景弘没有回话,他凝重地审视着地窖周围的环境,又将目光落在老管家身上,开口道:“鬼门由我守……” 老管家忙答:“阊阖为君开。” 张景弘便一点头,拉开地窖的活板门,从老管家手上接过一盏小灯笼,小心翼翼地钻了下去。 “大人,遇见路便往左。我家主人……生前在里头留过口信,说唯有禁卫军能解开。” “好。” 袁家的地窖与其他人家不同,有一条短促的甬道分出左右两条路来,一条通往城外不知甚么地方,一条通向储存过冬粮菜的地窖。 地下土层很厚,空气干燥,密闭隔音。张景弘才探下去,一股子泥巴菜叶的味道冲进鼻腔。再往前走走就到了岔道,他提灯往左边照去,墙壁上凹凸不平的颗粒立即打出轮廓清晰且狰狞的影子,影子中嵌着几块颜色非同寻常的土砖。 想必这便是袁广志存放东西的地方。 张景弘伸手按下并排布置的四块砖,摸索了一阵,最下面的砖块突然向外吐了一下,他便晃动着抽它出来,又用灯笼提手伸进去,把里面的一只长条窄木盒扒拉出来、落在地上。 他将此物拿在手上,细细端详一番,揣进了怀里。 没多时,守在外面的老管家听见地窖门里面有动静,侧耳听了听,忙不迭地拉开门,迎小张大人出来。 张景弘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一边叮嘱:“老伯,东西我拿走了。近日宅院如有飞贼盯梢,看见便报与我。” 老管家虽为禁卫军做事,但才经家中主人被贼人杀害的大丧事,又听这话如此吓人,不由得慌了: “小张大人……袁家究竟是招惹了何方神圣,我家主人手下八年死了七个,主人也不明不白地死了,现下一家上下没了主心骨,只怕是要枝散叶落,怎能……怎能还招人惦记……” “招人惦记的是此物,”张景弘拍了拍胸口的盒子,“他们要的,唯它而已。” “大人,我家主人从前也提过,说不论如何,哪怕性命不保,我等都得尽心护得此物周全……”年迈老管家一双老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怀中那盒子,不解又不甘,“它又是甚么宝贝,竟能教我家主人宁肯身死,也要相护!” “此乃禁卫军营防图录,”他尽力安慰着悲凄老人,面色并不好看,“上有官家反印花押,若与张大人手中的正字花押合对,便足以调动、更改京师乃至天下禁卫军布防安排,与神物一样,是你我必得拼死相护之物。” 老管家听得分明,只是叹了复叹,擦去浑浊老泪,沉重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老朽懂了。小张大人啊,你未及而立之年,手中拿了此物,今后无他,万望保重。莫要像我家主人,大意枉死……” “好。老伯节哀,我便走了。” “大人,恕老朽无礼……可还要再看看我家主人的棺椁?” 张景弘便停脚忖度。 “罢了,”他道,“横竖都要这样。” 老管家便慨叹一声,附和道:“那便罢了……” 言毕,张景弘从袁家后院出了宅邸,四下环顾了好一阵,确认无人尾随,便一紧袍内贴身软甲,往正热闹着的大路上急步走去。 · · 汴梁内城南,州桥桥头。 大街小巷里的头陀们敲响三更鼓,口中念念有词,喧闹了一夜的州桥夜市便在骚动中逐渐退场。 一个约摸十六龄的郎君混迹在御街上向南散去的人群中,淡定自若地路过一摊摊灯火未熄的吃食铺子,从那说着话儿的男男女女中堂而皇之地穿行,又从一名牵着匹好马的中年男人身后路过,慢慢隐匿在欢声笑语中,不见了踪影。 “小赵兄弟,你发发善!” 牵着马的男人正把缰绳往一个圆脸年轻人手里塞,不顾对方推让,一股脑地将马儿交给他牵引,自己反倒匆匆地往桥下面跑,边跑边嚷嚷:“你权当帮我一回!若是小张大人用马时问起,你便说我吃坏了肚子,要窜稀!回头请你吃酒!” 那小兄弟是男人才认识的,他乃是赵姓,说是名字太粗俗,旁人便只唤他表字甫成。其人长了一张圆脸,白净无须,眉眼柔和,也算端正。左眉头上生一颗痣,额角各垂着一缕发,乃是画院里的生员。 甫成自幼学惯了大儒伦理,自是讲求礼数,当下便被这粗鄙之语害得脸上一阵尴尬。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有过一面之缘的张府管家跑远,又怯怯地打量眼前这匹温顺的马儿,吸了好半天气,才把怀里的卷轴一夹,畏畏缩缩地伸手,摸了摸眼前这热乎乎的长长的马脸。 “田信大哥当真不靠谱……”他自言自语,“我手无缚鸡之力,哪里会牵这官马儿……” 上回把小张大人要的城内异族青年画像带去时,赵甫成恰好同张府管家田信打了个照面。谁知这田信仗着自己为小张大人做事,见面便要占便宜,连牵会马儿都不肯,说是什么吃坏肚子,保不定又绕了远,往桥西跑。 赵甫成不敢乱动,生怕一动便惊了马儿,只好干站在原地,看着来来往往的百姓尽兴而返,琢磨着待会禁卫军开始夜巡,便立即假托小张大人之名将这活计甩开去——他还得回画学舍呢! 思量间,有个一身黑的人影从马儿后面一闪而过。 赵甫成正闲的无事,便盯着背影看,越看越像前几日撞了他的那瓦子杂耍少年。 ——咦,这人莫不是撞了自己的那个?他既无礼在先,看着又没甚么要紧事,不如花点钱,将这差事交给他? 甫成差点就要为自己的机灵叫好,他踮起脚来,朝那黑衣少年人身后喊道: “喂!穿黑衣的!” 那人没有回头,反倒路上其他几个穿深色衣服的纷纷扭头看他。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喊了好大一声,立马腼腆地低下头去,好似做错了什么事,却又给一个低沉的男声吓了一激灵。 “甫成?田信何在?” 年轻的画学生抬头,只见马儿旁边正走过来一位略微异族模样、高额深目、身材高挑的鬈曲棕发的武官,正是近几日雇他画人像的张景弘张大人。 “啊!小张大人……在下、在下本想往马行街上买些纸笔,方才途径桥头遇到田大哥,他、他便要在下替大人看、看马……” 赵甫成知现下的自己远没有身份同他多说话,一时抱着满怀东西狼狈着行礼,一张脸也为自己礼节疏漏而急得发红,说话也磕巴起来。 “如此,辛苦了。”小张大人言辞一向简单,见他吓成这样,也只是拍了拍他肩膀,伸手去要缰绳,“我有事,你回去罢。” “是、是!”甫成如临大赦,连声答应,思忖后又觉不周全,又问道,“敢问大人您往何处去,田大哥尚未回来,若、若是要家去,在下愿为大人护送……” “好,不必。” 张景弘依旧言简意赅,许是神情严肃了些,又把那思前顾后的画院生吓得连声道歉,直到跨上马背去,赵甫成才识趣闭嘴。 · · ——他往何处去? 怎的不问问他从何处来? · · 一日前,袁广志之死传遍京师,禁卫军中得了消息时,他便猜到是贼人对他下了手,紧接着,张邦昌便要他暗中取回这烫手山芋——便是怀中这木盒。 他不敢多碰,只道它在怀里渐渐地发烫,直教人在马上坐立不安。 自禁卫军建立起,这卷花押营防图便是军中最高权限的代表。其上不仅绘有详细的禁卫军营岗分布、巡逻地段与时间,还有至关重要的秘密布防据点,“神物”的藏地也巧妙地被隐匿在了营防图的信息中。 是而一旦它落入贼子之手,禁卫军的安危,乃至整个大宋的安危,便会时刻遭受威胁。 张景弘一拽缰绳,马儿从人群中谨慎地踩过,带着他出了内城的南薰门。 “见过小张大人。” 门口的重甲禁卫军纷纷朝他拱手行礼,张景弘点头致意。 “看好城门莫松懈。” “是!” “是!大人!” 他便从热闹的内城里打马出来了,走进渐渐无声的月夜里。 张景弘虽身居五品,却不时羡慕这些家庭和美、不必思前顾后的下属,更羡慕身后街上坐着毛驴儿慢悠悠走的平民百姓。 自打八年前的郑勇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每一个手上拿着营防图的人,都会被刺客慢慢盯上。 只不过那些贼子并不能懂,身为禁卫军的他们,悉皆听从张邦昌大统领的指引,即便死,也绝不会说出营防图藏匿之地。 他前面的八个人,便这样死在了刺客剑下。 现在,营防图到了他的手中。 张景弘扬起缰绳,腿夹马腹:“呿!” 马儿催动,架架马蹄声回响在回家的路上。石板上倒映着天上的月,夜深积了一层水,朦朦胧胧,煞是好看。 他没心思看这景致,他的耳中除了马蹄声,便是砰砰的心跳声。 而在这两样节奏里,张景弘甚至还能听到一种窸窸窣窣的动静,仿若什么人的脚步声。 他侧耳听了片刻,便突然猛刺马肚,激得马儿长嘶一声,迎着风快快地扬起蹄起来,越跑越快。 以一身功夫做赌……他断不会教刺客再夺走禁卫军的东西。 不论是营防图,还是他的性命! · · 景年正从屋瓦上了树,却看到那原本优哉游哉的男人兀地策马奔腾起来,眨眼便已经跑了一段路。 他怎的突然就跑起来了?难道是察觉了声音? 这样不妙!伯父要他在半路上拦截并刺杀这人,若是教他一路回到了家,营防图便又要给藏起来了! 黑衣刺客当机立断,借着周围起风摇响的树叶声,一个鹞子翻身便翻到了不远处的二层小楼上,顾不上调整姿势,立马如同飞鸟般跳起冲向就近的落脚点,又再轻身疾奔,整个人好似一支离弦之箭,无形的弓弦将他一次又一次发射出去,弹落在林立的房屋楼宇之间。 然而,人力怎跑得过马力,这人也不知有一身哪里的功夫,把个马儿驾出了飞腾之势,远非常人所及。 他看一眼张景弘的方位,发觉那人却早已跑开,甩下他多半条街。 景年心中没底,一股倔脾气反而激了出来:只要能杀掉这小张大人、夺走营防图便可以!既然追不上,他便一路跟着他进家,亲眼见着他藏好,待他府上松懈了,便给偷出来! 马蹄声渐行渐远了。 该死,快想办法!绝不能教他出了视线! 景年咬着牙,他只觉得浑身都力气都聚集在脚底下,托着他往前奔跑,连迎头风都拦不住他的发狠。 耳边灌满的风声恰如八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柳直伯父将他捂住双目,抱着他,也如今夜一般的速度飞行。 景年感到身上又渐渐地有了力气,好似他便是八年前的柳直,又好像柳直在拉着他奔跑。 不能跟丢……不许跟丢! 少年在同自己发狠,在对自己放话。 月光下的黑鸟冲破风的阻碍,在树木灌从沙沙作响的造势中愈发狠且勇,他从画学院开始跑,一直翻过十六座院子、四十五处人家、四座酒楼、两条官道、一座桥和一百四十棵树,终于追逐着,离那振振马蹄声越来越近。 他便是夜的一只黑鹰! “吁!” 张景弘突然勒马停下,景年便立即侧空翻落进附近的一处院子里,从观景窗的缝隙里往外看。 那小张大人翻身下马,如炬的目光扫视着四周的高低各处,景年忙缩回头去。 再探头出来时,路上连人带马都已不见了踪影。 景年霎时感到一阵后背发凉,他只片刻没看,连动静都没听到,便跟丢了人! 他双手撑着爬上墙头,看着四野宅邸里都没有亮着灯,便鬼鬼祟祟地溜下来,一边躲进路边的灌木丛里,一边朝着印象中张景弘消失地的附近潜过去。 看来,进各处院落里搜查,势在必行。 景年大气不敢出,一面在心中念叨着老天爷爷保佑,一面靠上了一座院子的外墙角。 这里没有灌木丛或者柴垛、草垛,不能久留。 他侧耳听了会,又闪进一条点着微弱灯火的巷子。 巷子里的地面上,有几个湿的马掌印子…… 看来他是往这里走的。 景年警惕万分地巡视着周围,黑色的环境虽然方便刺客行动,但也同样方便敌人藏匿。 他捏起几粒石子,朝黑洞洞的前方分散投掷过去。 一、二、三、四、五……五声脆响。 前面没有藏着人。 景年继续伏低身体潜行,经过一扇后门时,他注意到台阶上有一对潮湿的官靴鞋印。 “找到了。” 他心说,悄然无声地攀住院门上面的瓦当,将自己送进了张家府邸的后花园。 · · 张家大宅里的后花园里好似同别人家不太一样——景年将自己藏匿在一从铁树后面——这后院里堆叠着一些精美的花盆,个个都是名窑出产的好瓷,晶莹光洁,有的还镶嵌了金玉。盆里却颇有些败絮其中,里有不少干瘪了的奇怪植物,还有光秃秃却遒劲的枯枝,不像中原风物。 他看着眼熟,却又全然未见过。 用得起这等奢侈好物,却将花草尽数栽枯了。这是什么人家? 如此暴殄天物,不若将这些给那些穷苦百姓,好歹还能教他们换些粮食! 景年匍匐着挪过院角的花盆,一边朝一个水池子潜行,一边将身体挪动到几块山石盆景的后面,准备从一边的廊道绕进前院。 前院会不会有人?这院子里的家仆一个未见,大约会守在哪? 他把匕首从腰后摸了出来,猫着腰,横着从连廊里一路前进。 且慢……这个角度看出去,正对着的屋子里好似有烛光,只是看了半晌也没看到人影。 他悄悄贴着边潜过去,一下子窜上房檐,又将身体倒挂金钩,探手向门。 就在他的手指刚刚触到那层窗户纸的时候,屋中烛光熄灭了。 “睡下了么?等会子便进去瞧瞧。” 景年从房顶跳下来,顾不上将掀起来的兜帽重新戴好,便压着动静,将耳朵贴在门缝上。 …… 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好像有什么环佩叮当的声音。 难道这是女眷的屋子? 景年还在细细思忖,就在此时,屋内卧榻传来一声轻响。 不好,听这样子,有人要出来…… 景年堪堪将门板上的耳朵缩回来,身子未动,只听“吱呀”一声,大门洞开,他亮着脸站在门口,整个人毫无遮挡地映在来人的双眼中。 一个女人站在那里,距他不过二尺。 他意欲逃跑,可被人发现的恐惧却令他浑身血气瞬间凝固,腿脚如同被冰封般僵硬,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一片空白的头脑只能发布无措的号令。 眼看着女人开口要喊,他慌了神。能让她闭嘴的只有手上的匕首,可他不敢,也不能:这女人没有做错事! 景年动弹不得。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眨眼间,四下家丁蜂拥而出,将不速之客团团包围。 · (未完待续) 玖·二景有别 ——寡不敌众老将出马,宿命难易别有天机—— · 上回说到:景年夜探张府意外失手,与突然出门的一位妇人迎面相见。一番惊吓过后,戴上兜帽的他不得不独自应付起仿佛预先埋伏好的家丁们。 却说这回,景年势单力薄即将不敌,却在人群中突然发现,刺杀目标再度现身! · · · · 四更的梆子响过,头陀们口中唱着课,在大街小巷中穿行。 他们的身影一粒粒尽数落在高楼顶上的白衣刺客眼中。 柳直登高而立,眼眺四方,在樊楼顶上闭目聆听。 远处吹来一阵带着些暖气的风,里面裹挟了一阵细微的、转瞬即逝的嘈杂声,引得白袍子耳朵一动。 他睁开双眼,看向东面。 “坏了。” 风留不住的低语,和他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头陀们看不到的地方。 · · 从院子里四面八方涌出来的家丁身后,惊魂未歇的妇人定定地望着包围圈里的不速之客。 那小飞贼在被瞧去面容后迅速戴上了兜帽,她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便被因尖叫声引出来的家丁们护在门里。 “老大人不在,莫惊动了夫人和小大人,抄家伙!” 为首的家丁一声低呼,一圈人举起手中半人长的棍便向中间乱打。 景年见四下出路封堵,家丁乍一往前来,包围圈愈发缩小,不得已只得拔出匕首,提身过去迎着一边格挡一棍,直震得虎口发麻,这便堪堪躲开七七八八落在地上的棍头,又闪转腾挪,踩着那几支棍子,蹬着人肩头往外跳。 谁知左脚刚踏上地,便有一条棍子横扫过来,他又急急忙忙让开脚,被棍风扫个趔趄,正闯进新又围上来的家丁里。 “小大人吩咐了,府里能进不能出,小贼,你胆大包天,竟敢偷到张大人头上。休想跑!” 他们口中嚷着莫惊动、莫惊动,光这噼里啪啦的动静,早也把该不该醒的都叫醒了。 景年同家丁们缠斗许久,一时真难寻到抽身的空子,这些家丁个个都是靠牙侩在乡下聘过来的壮劳力,手中的棍子使得草莽了些,威力却不比袁广志那套枪小。 他才勉强躲开一通乱打,从地上抢拾起一条谁人脱手的棍子,仿照袁广志的样子在周身抡开,把旁人的棍子尖头打地木屑飞溅,这才好不容易逼退了家丁们几步,又立刻掉守为攻,直把包围圈一气推成长圆形。 家丁们见他身上有些功夫,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缠斗,只是手持棍棒,紧紧地围着他。 景年哈着气,浑身警戒,手中握着棍子,挡住两旁,双膝微曲,环顾四周,忽然心中如被刺中般慌了一下,便猛地抬头向正前方看去。 这一看,脊梁骨便直发凉,方才还空空的屋顶,此刻赫然站着一个高挑的红影! 景年倒吸一口凉气,他识得这人。 此人更了衣,换了一身轻便红衣软甲,不是别人,正是他紧随一路的张景弘! 只见这高个男人在屋檐上双足并作一脚,背手立着,额前几缕卷发搭在眉边,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深目如鹰,仿佛能看穿他整副皮肉骨头,直教他芒刺在背,手脚发冰。 景年吃了一吓,家丁们趁机朝他挥打,刚举起棍来,楼上一声脆响,便纷纷扭头看向他们主人。 那张景弘身后突然又闪出一个矫健的人来,那人灰袍黑履,约摸二十多岁,从屋后翻上来便冲向背对他的武官。 “来者何人!” 家丁们高声叫起来,拥过去往房上攀爬。张景弘也是个见惯这些伎俩的,便如脑后长了眼似的旋身一避,竟把他一整条左臂全让出去,害他差点扑到院子里。 “好你个狗官!” 来人啐了一口,扬臂又要跳将过去,却被底下爬上来的家丁捉住脚踝,只得作罢,全心应付这群难缠的。 没待看清来人身形,趁着家丁群起攻之,景年趁乱突围,一口气冲进了对面虚掩大门的屋子,火急火燎地合上门,把门反锁,顶着追过来的砸门声摸黑冲向堆着些东西的书桌和卧榻。 砰! 门锁抖动一下。 砰砰! 门框上掉下来一层灰。 砰—— 景年只觉得耳朵根子跟着那动静来回转,身上麻意渐起,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同他们耗。 不多时,门外撞门的声音被什么人冲散了,景年耳中听得分明,知道是来的那人引走了攻势,便凭着轮廓,满桌上下搜寻张景弘取回来的竹笛大小的木盒。 书桌上东西很乱,很多纸张叠在一起,还有几本书、一只笔架、一块燃得只剩下尾巴的蜡烛,哪里有甚么盒子,连形似木盒都东西都没有。 看来这小张大人虽更换了衣服,盒子却定是带在了身上。 外头的声音又响亮了些,好像是家丁们赶跑了来人,拥簇着他们主人一同走了过来。 “小大人!您只管把夫人安顿好,那贼人进了这屋子的,当心些,让兄弟们先撞开看看!” “好,有劳。” 景年紧张侧耳,手中握匕,靠近大门,寻思此行只怕是要见血。 咯噔、咯噔—— 不知外头那大人走还是没走,但若是为了迷惑他,待那副都指挥使将门破开时,他便借着门板做掩体,将他一击毙命! 但若是那群家丁……景年手心出了层汗。 忽听得后窗根处传来笃笃两声,景年眼睛一亮,心知有兄弟前来接应,便冲回去,往桌子上胡乱一抓,把那些信笺似的纸张揣进怀里,忙不迭地从后窗翻了出去。 窗下待他的却是柳直。 “伯父……您怎的在此地?!” 话不多说,二人才飞身攀上邻家院墙,但闻身后一声巨响,被锁上的门已然被人合力撞开,家丁们哇呀呀提着棍子冲进去,扑了个空。 柳直顾不上寒暄,见他心有不甘、回头张望,便低声疾道:“走!” · · 妇人捂着心口,咳了几声,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为自己点上了安神香,又点亮了一盏小灯。 摇曳而温暖的灯光安静地晃着,馨香的空气流动地缓慢且安然,仿佛此时此刻院子里到处排查搜索的窸窸窣窣声皆与她无关。 火芯儿兀自抖动着,橙色的光亮照在她头上佩戴的首饰上,反射出冰凉的光泽。 女人轻轻抚摸上发间的钗,素手拔下,一头卷发便打着圈儿扑在她的脑后。 她把发钗拿在手中看,琉璃似的眼睛看着琉璃似的宝玉,在那灯下,这颗镶嵌在金丝里头的美玉澄澈透亮,漂亮得像是一颗眼珠。 那颗说不清是青色、蓝色还是绿色的石头,是宋人的宝贝,也是她的宝贝。她能在里头若有若无的絮里瞧见家乡的湛蓝天、碧绿海,能看到比汴梁的天上还要大、还要美的,比羊儿还要肥硕的白云。 院子里还是闹哄哄的,她乏了,知道有孩儿在,她一介女眷不必太挂心外面的事情,便握着发钗躺进黄纱帐里,十年如一日地浅浅眠去。 汴梁的夜,怎的比家乡还乱呐…… 灯火便燎着她的心思,将春日的夜送往十年之前。 天苍苍,野茫茫。 她所在的地方,住着突厥人,也住着契丹人,还有很多夏国的党项人在这里做生意。 “阿勒青!”她吆喝着,“在爹爹回来之前,带着弟弟把这桶干肉送给格日乐伯伯吧!” “呼格勒牙斯睡着了!母亲!” “阿勒青,你是大人了,自己送去,可以吗?”她看着个子高高的阿勒青像小马儿似的从院子外面奔腾而来,亲切地俯身吻了吻他额头上扎成一圈的细辫,又爱抚着绑上金饰与绿松石发带的卷发,笑道,“爹爹回来之后,过三日,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们要和大伙告别,留下礼物。阿勒青帮娘亲送过去,好不好?” “嗯!”阿勒青红通通的脸蛋笑成了熟透的果子,他是个马儿一样的少年。他忽然又从怀里摸出一把发钗来,绞金丝的样式,中间嵌了块碧玉,递给母亲:“乌兰大娘让儿子交给母亲,她说宋人的地界丰足富饶,如同美羊,愿用这支首饰祝福母亲身体强壮。” “真好看,像是呼格勒牙斯的眼睛一样好看,像是阿勒青的眉毛一样漂亮。乌兰大娘真是个好人呐。” 她随意地把发钗插进结着各种发辫的脑后,转身走向旁边的毡屋,去看躲懒而睡着的小儿子。 那孩子睡得正香。 “呼格勒呀呼格勒,你像只小小的隼,睡觉时,头会歪向一边呢。”她盯着呼格勒牙斯眼角上的一颗黑色星星,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坐在羊皮榻的旁边,起锅煮茶,“等去了宋国,就和阿勒青一起学他们说话儿、唱歌儿。等去了宋国,我要去看莲花……” 说着说着,她的神情愈发落寞,手里的动作也停了。 她爱着她的草原,爱着她的马儿,也爱着她的丈夫。 只是他在边六七年,想要回家乡做生意,她若不跟着,便要看着孩子们被带走,独自一人在这片大地上过活。 那样不行,她要一起去。 毕竟,她深爱的人当年也是因为爱着她,才一直留在这里,这片远离故土的草原。 想到他说起家乡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一副怀念留恋的神色,也许宋人的地方,也和这里一样美吧? 嗯……草原的风景,和宋人的风景,究竟哪个景色更好看些呢? 她惆怅地叹了口气。 无论哪个更加美好,也终归是二景有别。 茶煮好了,咕嘟咕嘟地吐着浓郁的香气,她往里加了一把盐、香料,又提起尖嘴壶来,转身便去拿被孩子们扔在床榻上的大碗。 可她转身的瞬间,看到呼格勒牙斯正趴在床边,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她避让不及,那只壶尖而滚烫的嘴,一下子便擦着他的左脸划了过去,正叠在上个月他摔跤磕破的一道短疤上。 “呼格勒!!” 滚烫的金属划在幼童的皮肤上,刚有一点血分泌出来,便在高温之下干涸,留下一道张着嘴的红色伤口。 阿勒青听到尖叫声,从外面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看到母亲抱着还没醒透的弟弟掉眼泪,旁边的地上还滚落着汩汩流水冒白气的铜壶,一下子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抱着母亲,大声道: “别害怕,母亲,别害怕!……” “别害怕,母亲……醒一醒……是我。” 女人睁开双眼,看到儿子推门进来,轻轻地坐在她身边。 “阿勒青。事情解决了吗?你受伤了吗?” “没有,母亲,我安好,多亏了腾格里赐予我强健的体魄。” 只有用家乡的语言说话时,张景弘的话才会显得多些。 “我们家是不是也要危险起来了?” “只是飞贼而已,也许是没有饭吃铤而走险的穷人。”他说,“即使不是,母亲也无须担心,交给我就好。” 女人点了点头,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母亲,您今晚为何会迎面碰到飞贼,您总是这么晚才睡吗?”张景弘拍打着娘亲单薄的身体,为她披上一件薄衫。 “想看一看晚上的星星,你不要担心,阿勒青,我也很好。” 宋人的星间,没有鹰在翱翔。 张景弘便知道,母亲又想家了。 “是。母亲有没有看清飞贼的模样?儿子好派人画像缉拿。” 妇人想了想,摇了摇头。 “好,不管怎样,只要您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他起身往外走,“我还需要去检查一些摆设,确保万无一失。请早睡,愿您身体强壮。” “等等,阿勒青,你白天一直在忙碌……呼格勒……有消息了吗?”她小心翼翼地询问。 “儿子已托人画像寻找,一定会把弟弟带回您与父亲的身边。” “好……阿勒青,愿腾格里祝福你。” 张景弘匆匆离去。 女人隔着窗纸看他屋中,却是如她一样,燃了一夜的灯火。 · · 景年靠在桌边,露出半截上身来,拿着一瓶药膏仔细涂抹。他左边肋侧不知被甚么人偷打了一棍,才解衣就看到一片淤血,一动胳膊便会扯得痛。 柳直在一边坐着,眉头紧皱。 “没能拿到营防图,麻烦了。张景弘此人机警多疑,今夜失策打草惊蛇,他明日必会上报张邦昌。营防图在他二人手中,京中布防几能千变万化……” “伯父,是我大意,不知怎的露了马脚,”景年半边衣服耷拉着,他在晾药膏,“若是我抢在他上马前追上,事情或许还要两说。也不知他什么来头,功夫远在姓袁的之上……” “既已发生,便只想去路,思虑旁的没有用处。”柳直将景年带回来的信笺拿在手中,借着灯光逐字逐句地看,“好在,你带回来的倒也是些要紧的东西。” 景年从他手中接过来皱巴巴的信笺纸,粗粗一读。 那些信一律没有署名和称呼,前面几页的内容,大致都是些汴梁城内外的民情琐事,间或有些对边关战事的评价;到了后面,便是以反文书写的、清剿兄弟会的策划安排。 果然,袁广志之死惊动的不仅是禁卫军高层,也让真正掌权的感到紧张。 “如何?且将你的看法说来。” 禁卫军下一步的动向景年已大概看得分明,他把信件还给了伯父,寻思了一会,道: “这上头净是些布防安排,或是张邦昌的手笔。” “还有吗?” “但我以为,此信不可轻信。”景年蹙眉,“张邦昌既知兄弟会已将他们个个儿盯上,便也知道身为亲信的张景弘必然时刻身处险境。以他老谋深算,怎会平白无故地叫我们从这等机警一人的手里,得去禁卫军的计划?” “不错。我左思右想,禁卫军里恐怕有路子知道我们动向……”柳直沉声,“且说袁广志其人虽是莽汉,细细想来,堂堂马军司都指挥使,怎会不带人、兵器,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独自出行?” “伯父的意思是……袁广志是诱饵?” 柳直不答,又道:“再说这张景弘,我等本意欲趁三更夜市散市之时混匿于人群,再打画学一带跟他行走。若你所言不虚,那么他如何巧得偏往画学舍走,又如何吊着你一路尾随回来?” “是。还有,那些家丁精神抖擞,看着像已埋伏好了的。至于那扇未锁的房门,与屋里的信……兴许便是张景弘与张邦昌的圈套!”景年忽然浑身一惊,“他们如何得知,难道说兄弟会里……” 柳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放低声音,岔开话题: “张邦昌在信中说要在城内搜查,我们便一半人在城内、一半人乔装分散进草市瓦子,如此尚能机巧应对,争取些时间。” “是,伯父。那么营防图……” “另想办法。若无法设计偷回来,我们便得阻止他们见面,或调虎——” “何必麻烦!” 柳直与景年寻声看向门口。 “师兄?你这是去了哪里?” 灰袍的孔少隹正从暗处走进来,脱下兜帽,脸上又挂了彩,急躁地瞪着眼睛,当下便朝着景年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句:“别害怕!” 柳直毫无反应,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东西。 景年却被吓了一跳:“什么害怕?” 孔少隹愣了:“嚯,你真听得懂?” 这回轮到景年发愣了,他看着孔少隹,又看了眼柳直,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整个打乱了思绪。 “我方才说的可不是官话!”少隹指了指自己的嘴。 “什么……” 景年刚开口追问,柳直便打断他的话头: “少隹,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似是匈奴甚么部族的话……慢着,你这打扮,莫非你也去了张府?” “没错!”孔少隹道,“我先一步同那张景弘交手一二,见导师一来,分散了兵力便撤。待到他们翻完了院子,我便又摸回去,恰好在那姓张的嘴里听见了一阵鸟语,便学了一句回来,验验我的主意。” “甚么主意?” “阿年,”他看向景年,“与你打了照面的女人,生的甚么模样?” 不等他说,孔少隹又抢白道:“她在屋中坐着时,我便看清了……金子似的头发,翡翠似的眼,若不是年纪能当我娘,当真是个绝世美人!” 看柳直、景年二人面面相觑,无人应声,少隹抓了抓头皮,奇道: “怎么,你们不奇怪么?我稀罕坏了,东京城内外统共才有几家敢娶蛮女当媳妇!我便寻思,那娘子碧眼白肤,何不让咱家这生了碧眼的出面,假托亲族,倒也能安插进个眼线去!” “慢着!师兄你……” 一向聪颖的景年还没从师兄这番话里绕出来,转头瞧见柳直一张脸上端的是又惊又慌。 他鲜少看见伯父慌神,不由得大感疑惑,才重新咀嚼少隹的意思,肩上就被一双大手按住,直把他按在了椅子上。 柳直盯着他的双眼,双唇发颤,连带着双手也跟着抖了起来。 “好……好。好啊……我竟从未留意过此处!” “伯、伯父?” 那惊惧又不可置信的眼神,让景年感到有些害怕。 “景年……景弘……却都是从一个‘景’……” 柳直重新站起身来,放开了茫然无措的景年,酝酿许久,才斟酌着开口: “若所思不假,也许我们却是寻见了你的爹娘。” …… 爹娘,好一个陌生的字眼。 凭着只言片语,景年似乎也慢慢地反应过来了,只是未敢有结论,怔怔地在座上靠着,眼睛盯着地面。 “景年,想我当年曾对你说过一句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他抬起与宋人完全不同的眼睛,看着伯父凝重的表情,心中隐约感觉得到,即将有什么话要说出口,有什么事要发生。 有个声音快从他心脏里跳将出来,他甚至怀疑自己此时此刻能够预见伯父的下一句话、下下句话。 他当然记得。 “若要再见,要么横行霸道,来日担一身禁卫军衣裳;要么加官进爵,把你名姓前头——” · ——冠上张。 · (未完待续) 拾·来日方长 ——昨夜风动惊起神魄,今朝日暮醉倒东京—— · 上回说到:景年群战张府家丁不力,孔少隹现身刺杀未果,转而吸引攻势,景年便趁乱被导师接应离去。谁知少隹回返窃听到一句外族语言,并藉此试探景年,终与导师一同推测出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实——景年的家族,正是汴京张氏! 却说这回,景年寻到亲族却大受打击,怏怏不乐的他,又要如何面对家族那出乎他意料的禁卫军身份? · · · · 翌日傍晚。 柳直正送走两名传来消息的刺客,便听见门外的走廊边传来第三个人的脚步声,随即,刚被合上的门又被人轻轻地推开了,他便抬头,看着景年心事重重地近前来。 “醒了?” “醒了。” 自昨夜听了柳直与孔少隹的好一番话,景年飘回自己屋里,迷迷糊糊地就睡下了,也不知是做了多少个怪梦,一口气睡到现在才醒。 “听了多久?” “方才都听到了,伯父。”景年从不向他隐瞒自己的窃听行径,柳直的耳朵好使得很,他瞒不过。 “如他们所探,现今张家家主是蔡京旧识张承台,儿子又是张邦昌的亲信。这家人乃是从西北草原一路往东南而来,崇宁三年途径湟州,又过永兴军路、京西北路,转道郑州,年底才进汴京。”柳直抚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如此算来,你恐怕正是他们失散出去的幼子。” 景年不语。 柳直也停下话,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兄弟会的据点离樊楼相去不远,因而外面的嘈杂喧哗可以传进这不起眼的宅院里。景年坐着听外头车马阵阵,脑中一时混乱,难以理顺思绪。 “伯父……” 柳直看他欲言又止,道: “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景年思量片刻,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伯父,我思虑了一整夜……当真得认亲么?” “且说说你的主意。” “先不说那张景弘认不认我是亲族,只道我昨夜不慎失误,教那妇……教那妇人目睹面貌,今时若要上门认亲,他二人必然心中疑虑,又怎肯轻易接纳我这便宜儿子?”景年换了口气,“我真登门进府,岂不是将兄弟会的把柄,白白往禁卫军手里头送?” 柳直刚忖度着想答他,他却继续说将下去。 “可是,倘若我不认,伯父、师兄,还有兄弟姐妹们便要另辟蹊径,想方设法地接近张景弘、张邦昌二人。他们诡计多端,又执掌禁卫军布防大权,兄弟会稍有不慎便难以全身而退……我不想让伯父见到八年前的惨像。因此,我若不去,便是将兄弟们的安危托付在一线之间,而这非我本愿……” “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 景年垂头不语。 “你言之有理。营防图既已在他们手中,若你真能认亲,倒也不失为一个打探消息的好法子,我等也可以从你处得来禁卫军的动向。”柳直负手踱着步子,“只是寻家容易回家难,莫要说你,即便是我也难以同禁卫军朝夕相处,还能不被察觉。” “见机行事的法子在身,我却不怕与禁卫军的人相处。”景年道,“我是怕,十年未见,我早忘了爹娘的模样,即使隐约记着还有个大我好些的兄长,如今也应当是年近而立,不再是好哄骗的孩子。伯父可知近乡情怯?他们若也将我忘了,即便入了府,却也如同往旁人家中横插一脚,左右都不是好脸色……” 看着眼前原本精神奕奕的孩子满面愁容,柳直在心中反复掂量着他不愿轻易说出口的主意。 景年的疑虑也正是他的疑虑,张家家主张承台眼下时常秘密外出公办,家中管事的便是那精明多谋的张景弘。 他不敢确定昨夜他有没有瞧见景年的样貌,也不好说他是否会从他娘亲口中得知这些——他生母已眼见他是个飞贼,又如何才能蒙混过关? 眼下又是左右为难之时,不管如何选择,都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子。 要如何选、要如何走? 身为导师,他倒是可以对景年施以引导。但八年前,他已经将他带上了不归路,八年后,不管他舍不舍得、能不能放开手,景年在这个新的岔路口上应做的抉择,都不应再有他的干预了。 做出这个选择有多困难,他心知肚明。 就在这个彼此沉默的关口,一向玩心重的孔少隹不知从哪里掂着着些钱两来了,打屋里头就能听到外面谁人手中制钱当当作响,好不轻快。 他一如既往地重重推开门,朝柳直一点头,就当行礼,接着风风火火地拽起木呆呆的景年: “娘喂,阿年,你怎的还坐在这!你屁股长了板凳上了不成?” 景年回神佯怒,一把甩开少隹薅着他胳膊的手,空气顿时活跃躁动起来: “哎呦……嘶!师兄你轻些!我这还有伤!” 看景年在拿眼偷瞄,柳直忽地松了口气,便挥了挥手,意在不必听他命令,随意便可。 少隹正不屑着,眼里却闪动着兴奋:“小气!什么伤不伤的,又没破开口子。走走,天夕了,街上正要上人,你还没去城西玩过吧?带你去桑家瓦子!” “你不怕被人发……别拽了,好师兄,我同你去!——且让我换身行头!” · · 潘楼大街上早已人挤人,这才几时,瓦子内各处腰棚便已经叮叮当当敲锣打鼓准备开场。 景年换了身寻常百姓家的素色布衣,跟着熟门熟路的孔少隹在人群里鱼儿般左钻右钻,终于到了西街头上。 “你却真会寻摸好地方,这里人比相国寺的还要多上好些。”打一处灯笼帘子下钻过来,景年一路上都在紧着少隹的步子,生怕认错路丢人,“你走得忒慢,我们到了你要去的地方,怕也是晚上了!” “你急甚么!”少隹闲闲散散地往道路两旁的吃食摊子上巡视,“这便已是瓦子里,你当是哪?莫不是一次都没好奇来过?” “呿,我没你爱凑热闹。” “得了吧,我瞧你是怕路不熟,不敢乱走!”少隹嗤笑,借着人群虚虚挡着景年揍过来的一拳,“你也别老往我身上走,难得老李不拦着,四处快活,且看看,且玩玩。” 瓦子里当街布置有好些腰棚,上面的在搭行头准备吆喝,下面的便挑着担子卖各色吃食和玩意儿,络绎不绝,聚起高矮胖瘦一堆又一堆的闲人过来捧场。 酒楼茶楼宾客盈门,哇啦哇啦的笑声从耳朵里溜过,景年的身体也逐渐放下戒备,一双眼也开始寻摸起来感兴趣的物什来。 他在看那些炒得松松的茶叶,看那筐热气腾腾的糕饼,看油光滑亮的酱肉,也看果子行当街摆出来的新鲜果子。 他又看买冰水的穷秀才,看闹着要吃炸盒子的小儿,看迎面过来抱着狗儿的遮面妇女,看前头满脸通红耍着宝的矮个儿男人。 一家一户的男女,在瓦子里头使着一家一户的本事。 他跟着伯父过了那么些年,习惯的汴梁城早就是一方小院、几棵好爬的老树,与深夜时的民房屋舍。可真正的城里却年年月月如此色彩斑斓,他想守住的“百姓”,也从纸上的两个大字,变成了身边走跑跳蹦的神色各异的“人”。 他看向天空,天上夕阳映亮云层,远方的黑夜正悄然登场,满目的繁星也隐藏在铺卷而来的夜幕上。 这会子不是他平常会与兄弟们出现的时间,但他却真真切切地走在这并不算平整的石板路上,埋进无数快活的平民里,心中似有什么情绪在瘙痒,教他无端生出一股孩子般的激动来。 这是东京城,万家灯火的东京城。 这便是他们口中说过的,想拼死从权贵手里保住的人间太平。 少隹已交了几百钱,领着景年从人群里费力地挤到一个棚子的底下。这儿要演傀儡戏,他小时候最爱看这个,便寻思教身边这没见过世面的看看。 待景年回过神来时,傀儡戏已经在欢呼声里开了场。他冷不丁地被自己的手吓了一跳,不知何时,手里已经被少隹硬塞了一块油纸包的糍糕,外头焦酥,捏一捏还吐热气,因笑道:“师兄,你好生有钱!” “可少嘀咕我。我没钱也没处花钱,姑母给点便往这来花。今日可不是请你的,你赶明儿记得还我,这糍糕二十文呢!” 景年踹了他一脚,笑着骂一句抠门,便站在人群里看那偶戏。 台子上使四块帘布盖住大半,两对和帘布一样颜色的手从缝隙里伸出来,朝台下的人们拱手。接着,两双手各提出一只木头傀儡来,一个红一个黄,似是一男一女,五官身子恰似个小小的活人。 景年正留心看那偶人,就听帘布里头传来一声“咿呀”,一个捏细嗓子的声音亮出相,那红色的木傀儡就伴着声音念出台词,活动起来。 这一活动,周遭的人便发出“喔”的惊叹声。何故?原来是那红傀儡沐浴更衣、梳发洗面、点妆拍粉,又走到一扇窗边给自己头上戴了朵红红的花儿,举手投足流畅连贯,一颦一笑如同个真人,教人看得入迷,直以为里头装了个一样大小的姑娘。 那红傀儡唱道:“兀那官人等闲来,小女子却要好生梳洗,官人吔,待女子点上桃红轻撩罗帐,休要着急!” 黄傀儡便应声:“美娘子为我作花妆,我便在伊窗下看月上梢头,待见了可人眉目,心中欢喜快活!等得,等得!” 孔少隹爱看这男女情话,跟着旁人一起听这个状元郎为美妾赎身的话本,时而点头,时而叹气,端的是津津有味。 景年看了一会,却出了神。 那两对手上各自牵着丝线,这分明是死物,却能在娴巧技艺下栩栩如生,这是何等的高明! 景年越看越觉得那是一对自己言语、自己行走的璧人。 他们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会从自己的木头嘴巴里苦笑怒骂,还能从高楼上为情纵身欲跳,还能骑着木头马儿逃向外面。 这真不是两个活人? 若不是丝线在灯笼底下闪着光,谁能分辨出这是场木头疙瘩演的戏? 看着看着,景年愈发觉得,自己好像附身到那个木头身上似的,起先觉得无力,又忽地被人一把拽起来,又在那手的提线下奔跑,从楼宇间向外逃逸,逃着逃着,那根线就像断了,他摆脱了操偶人的控制,也不再无力,只是跟着前面的木傀儡一起,冲向他们想去的地方…… “好!好!好!” 少隹用力鼓起掌来,人群里爆发的叫好声将景年的魂儿拉了回来。他定睛看去,帘子里的两个瘦子杂耍正提着几只傀儡,朝往台子上扔赏钱的人们拱手致意。 那一瞬,他看到他们的身上也有丝线,而那丝线的另一端,便是他们这群平民百姓。 景年忽然长长复长长地舒了口气。 “怎么了?”少隹鼓完掌,拍红的手掌心落在他肩膀上,“在烦恼甚么?” 矮人一头就是这等不好,老是叫人拍拍打打。景年拨开他的手,摇摇头。 人群要散了,二人跟着人流慢慢走到另一处说故事的棚子,又在那儿站定。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怕露马脚,是也不是?” 少隹冷不丁地问道。 景年惊讶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你当我傻,你那张臭脸,就差把‘我怕’写脑门上了。” 见师弟又不说话,少隹有些不耐烦。 “行了行了,跟你闹呢。以往也没见你整天阴着个脸,实话说……与禁卫军朝夕相处,还要藏好身份,你如今害怕,是想到了当年我姑母的事吧。” “是。”景年毫不否认,“我远不如秋月姨有魄力,她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我不知道。” “你得有自己的魄力,也得知道自己在干啥、要干啥去。”少隹的语调忽然沉了下去,“别怪我说得难听,这兄弟会啊,不是个你该依靠的地方。”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咱们这种人,没准哪天忽然就没了,便得学着靠自己决断。我知道你心里彷徨,但该走这步就得走,毕竟你我心里都清楚,走了这条玩命的路,便反悔不得了。” “我应当如何抉择?”景年叹了口气。 “这个嘛……”少隹一抹脸,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就像八年前一样。或许咱们,根本不需要抉择。” 景年沉默了很久很久,缓缓点了点头。 一声惊堂木,台上已开腔。 师兄弟并肩而立,听起了新的故事。 “师兄,”景年忽然发问,“你可有心愿?” 少隹不假思索:“等拔除腐梁,我便当个风流公子!——你呢?” “我不知道,”他回答,眼睛看着台上说得精彩的那人,“我的心愿,好像已经取在我名儿里头了。” 少隹便念叨了几遍师弟的名字,“噢”了一声,也不知懂没懂。 “……那神童闻诗作画,天生一副丹青妙手,得鲁国公青睐,又得官家提点,挥毫数卷,贡呈上目,不料呕心沥血,落下病根,一命呜呼!当真是天妒英才、神仙难留……” 台子下面的人们纷纷扼腕叹息,有的听至伤心处,还落下泪来。 景年听了几句,忽然目光投向一处,打量那人两眼,转身要走。 “哎,好端端的走甚么,花了钱的!你听不得这些么?都是编的故事,你不必放在……” “不,这里有个人认得我。”景年压低声音,“我们离开这儿。” · · 与此同时,汴梁城外。 “你替他做的决定?” “他自己也会这样选。” “也是,你也惯是了解他的。幸你心软,不然今日便无路可选了……”孔飞派人扶着一名刚刚忍痛断指的女子下去歇息,才顾得上同一边站着的人继续言语,“当真造化弄人,导师。” 来人自影里亮出身形来,正是白衣刺客柳直。 “此言何意?” “你碍于心结,迟迟不让阿年断指,我本以为你年纪大了,心却又软,没成想今日却多亏你成全。”孔飞擦掉案台上留下的血迹,这才引着柳直来到座上,“此事简单,他假托是个小蟊贼,姓张的一看,十指俱在,便能放下一半的心来。至于他娘亲,你也不必费神想什么计策,问我便对了。” “你……若我没记错,你的孩儿……” “未出满月便夭了,我亦落下病根,不能再产育。”孔飞匆匆将这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一笔带过,感慨道,“你可知何为娘亲?若是我的孩儿转了生,投胎回来,我只见她一眼,便知道那是我的孩儿。天下做娘的都是这样的心思,阿年若真是她的孩子,便一句话都不必多说,她自然辨得出。” “当真?” “你不信我,还能信甚么人?” “但那张景弘着实棘手,景年如若突然造访,怕是只能教他打起十二分的戒备来,反倒不妙。” “既然他恐能认得阿年是贼,与其硬要洗刷清白,何不将计就计,就让他成一个飞贼?” “愿洗耳恭听。” “我有个办法……”孔飞道,“负荆请罪。” 柳直眼睛一亮。 “妙哉……但以他的心思,恐怕也能想到这法子。景年虽聪明,脸上却向来藏不住心事,也未托过假,我怕那张景弘一眼便能看穿咱们的戏码。”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手下的刺客已堪堪遍布城外,你只管准备好,寻个理由让他过来,旁的不必说,我叫人剥几件官衙衣裳,瞅住时机将他捉拿,再押往张景弘处,不怕那姓张的不肯要人。” “嗯。以他之身手,尚不能反抗壮年,不怕他逃脱;以他之聪慧,见了张府匾额便知要如何行事,你我时刻暗中接应,便保险些。”柳直点头,“也罢!横竖都是冒险,不如就这样安排。只是,你助我此事,却是违了你的道……” “你愿孤注一掷,我愿稳扎稳打,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若是为阿年,我便没甚么在意的。”孔飞问道,“倒是你,我这一招若起效,他便要被困在张府好些时日年月,再难回兄弟会,亦不能再时刻伴着你。你当真舍得?” “嗯,”他情绪并不算高昂,“我早也料想过,他终究是人家的孩子。” “丢开他一个人,你倒不怕他怨你。” “那我也认了。留在我这里,他便长不大。况且答应过的事不能不做,我不能像我父亲那般言而无信。” 提了父亲,柳直心里有怨,便起身,准备从来处走。 “导师,”孔飞叫住他,语气柔和了些,“阿隹如何?” “他很好,除去莽撞外,也是个人精。” 柳直往外踏去,知她不会相送,又丢下一句话来: “保重,添翼。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道阻且长,来日方长……我等着你回兄弟会、愿意重新唤我柳弟的那一日。” · (未完待续) · 拾壹·鹰隼还巢 ——官差截道无辜受辱,手足相质步步为营—— · 上回说到:景年正因回府认亲一事犯难发愁,少隹突然闯入谈话,要带他去桑家瓦子消遣,亦借机开解。另一边,导师找上了另立门户的孔飞,与她商议对策,并私下里做出了大胆而冒险的决定——负荆请罪。 却说这回,五日后一早,景年正奉命再来张府探查,却遇上了麻烦…… · · · · 五日后,清晨,城东。 早市正热闹,景年今天换了身衣物,他乃是奉伯父的命令来调查张府近遭动向,为过些日子回府筹谋。 这里虽是外城,但和开封府衙在同一条东西大道上,便零零散散地有些官差拎着刀,懒懒散散,慢慢悠悠,有一搭没一搭地巡逻,正好方便景年低调行走。 如伯父所言,低调行事乃是生存之法,惹上这些官差可是要出大麻烦的。禁卫军直属张邦昌统领,官差却是官家衙门的人,若是与衙门发生冲突,对刺客而言有百害无一利。 他辨认一番方位,不动声色地避开正往这里走的一群官差,拐进右边巷子——这正是张府后院那条路。 “啪嚓……” 身后传来一声刀鞘相撞的异响,景年回头匆匆一瞥,继而吃了一吓:那队官差怎的也往这条道上走?一个个面露凶光,气势汹汹,手里提着绳子,腰上挎刀。来者不善! 他不愿惹事,加快步伐,试图从左右小巷里绕路出去。谁知才快走两步,身后那群人便也跟着快,景年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怕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思虑间,几名官差已发起攻势、冲将过来,速度并不比他平日里慢。他立刻警惕戒备,轻身攀上一旁的院墙,却已有矫健的追到身后,一掌结结实实地拍上他左肋伤处,直教他身子骨整个颤了一颤:好痛!也顾不上思忖他们如何知道自己身上有伤,放开墙头瓦片,捂住肋侧便往前飞奔。 怪哉怪哉!这群衙役何故追着他不放?看这架势恐怕是要抓人,景年莫名其妙,却也不敢疏忽大意,只道是不论如何也不能落进官衙手里,他们可好不到哪里去! 他不敢往大街上跑,那会引来更多衙役,便心一横,往身后摸匕首,不料腰间竟是空的——匕首不见了! 景年暗道大意,转身以拳脚应战,却看到为首的蔑笑着,手里正捏着他的匕首。 “你怎……官差竟也会窃人财物!” 他这一回头便中了计,还没看清谁人出手,左肋下面已是又挨了一下。 内伤未愈又雪上加霜,左半边身体顷刻间麻痹无力,他暗暗叫苦:这群人里有高人,竟然两掌封内!当即卸了攻势,歪歪斜斜地撞开旁边官差,倚在张府的后院墙上,官差们迅速抽出刀来,将他围住。 见了刀,景年心愈沉。方才那两掌是直冲他伤处而来,力度之大已让他气血紊乱,现下抵挡拳掌已有些吃力,刀枪棍棒便绝无可能…… 肉身难抵白刃,硬拼不是办法。为今之计,只能先探探来人底细,保命要紧! 眼前人分明穿着官差的衣服,却又与平日见的不大一样,个个手脚麻利,有的即便站着,也会微微抬脚后跟,随时都会跑跳似的预备着。 且慢,抬脚? 这习惯乃是窃贼、武者所具,伯父曾说过,刺客虽也会这功夫,但为掩人耳目,在外断不会在身法上露出马脚,否则心细的一看便会暴露身份。再看这些人,脚下都踩着虚招,景年便不信真是官差,可心里又偏偏没底——他没在伯父身边见过这些面孔。 “你等甚么来头!若真是我犯了事,再捉人也不迟!” 那人不理会,朝其他同僚一招手,便有两人过来,手里各抓一捆绳子,要将他拿下。 景年不得答复,怎肯受辱,回身翻墙,意欲从众人头上突围。 然而身体方动,一道绳索便套住他脖颈,将他拽回地上,随即便有一脚踏在他胸脯,又有一只手蛮力拉他起来,折过他双臂便扣压在背后。景年给勒得不轻,脑后又撞了一下,头晕眼花,仍拼死反抗。奈何身上力道不足,如何也挣不开官差那壮实臂膊,白白左拼右突了好一阵子,也只能眼睁睁瞧着身上落下绳子、一道道收紧,狠狠勒着被打伤的那处。 他哪里吃过这等苦头,心里惊惶,扭动挣扎,可惜寡不敌众,眨眼间便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带走!” 不好,若给他们带去府衙,便不知要被安什么罪名、遭多少刑罚,只怕是凶多吉少。兄弟会不知何时才能发觉他遇险,伯父、师兄等人又有别的事要忙,他出门时便都已不在……必须得想法子从这些人手里逃出去! 他动了动筋骨,惊觉这绳索竟与刺客惯用的一样,里头掺了三股韧筋,韧性极强,甚至能随着松紧变化,不留空隙。这下,他只管同自己费劲,半天也没能将绳索挣开分毫。 趁着身边人手劲稍有松懈,景年抓住时机,撞开一个便跌跌撞撞往前跑。奈何身后飞来一道绊绳,堪堪拴住他的脚踝,直把他狠狠跌了一跤,仆在地上,半天也起不来。 为首的上前,拽着头发将他拎起,讥笑道: “兔子都没你能跑,小子,识相就老实点!待见了姓张的,有兄弟们的好处,便有你的好处!” 官差们一边一个上来,押着这依旧不老实的进了大街,去张府前院叩门。 街边有人在看热闹,更多的见怪不怪,只是埋头做生意。 景年脸上挂着几道泥痕,看着他们像要押他进张府的意思,一时呼吸急促,忐忑不安。怎的带他往这里来?既不将他带回府衙,难不成这些官差实是禁卫军的人,要拿他的性命换功劳? “看门的,开门来!” 现下变故突发,仓促间无法知会刺客兄弟。景年自知插翅难逃,己身如同涸辙之鲋,只道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硬着头皮,随机应变。 那叩门声如催命鬼手中的破锣,一声接一声,将他激地头皮发麻,却也教他脑子渐渐清晰了些许。 ——除了八年前,他一次不曾在汴梁城中暴露过身份,禁卫军从何得知他的模样?张家见了他样子的唯有那女人,可宋人向来与异族嫌隙,理应不会同官府、军中牵扯,这些狗皮膏药又怎会知道是他? 什么人在里面应答了一句,随之响起一阵脚步声。 ——这事好生蹊跷!他们招式、腿脚俱不一般,难道是兄弟会里有奸细,晓得他要亲近张景弘,才先下手为强,好打乱他的计划? ——可兄弟会里知道他亲族身份、行动打算的,除去伯父之外只有师兄。难不成…… 景年拼命甩了甩头,把那个荒唐的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 不会是他! 孔少隹虽知晓义父为导师所杀,与禁卫军也算是沾亲带故,为人浪荡如泼皮,但却对他照顾有加,义气非常。 ——看来兄弟会里出了别个细作。今日只要能熬过这一劫,便得想法子尽快知会伯父,这可不是件小事…… 听着小跑声近了,他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仿佛倒回被人捉个正着的那夜似的。 门开一缝,一个矮个儿的探出头来,景年一晃刘海,遮住面孔。 ——事出突然,已无退路。好在他本就要谋划入府,不如将计就计,深入虎口,演些花招出来,骗过张景弘与妇人,保住小命,再做下一步打算…… 原本的管家不在,一个圆脸的年轻人朝外面好奇地打量。 “管家,我等捉到一个模样奇怪的小子,寻思着叫大人瞧一瞧,还要请你禀报一声。”官差似乎并未发觉管事的换了人。 圆脸脆生生应下,转头便跑回去。不多时,又出来回话:“大人要你们带人进来!” 他便被推搡着从门中进去。 在擦肩而过的刹那,微风从两人间挤过,带起他们额前的刘海。景年定定地看着那见过几回的年轻人,他则好奇地打量着他,陌生得很。 直到他被押着走出几步,才听见后面那人“哎”了一声,好像要说话。 也是,他没见过他面目,只认得背影。 景年才转过头去,被一只大手将上身压着,叫他不许乱看。身后的衙役们气氛也忽然紧张起来,手脚谨慎多了,原来是张景弘身着红色便服,正从屋中出来。 少年受制于人,只能瞧见他的腿与脚。 张景弘的目光剜在后背,他僵硬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接着便被踹了膝窝,扑通一声跪将下去,被人按住。 “这是……” 声音缓缓凑近,景年觉出他要低头瞧他,却被身后人打断了动作。 “大人!大人有所不知,兄弟几个巡街至此,正见到有个惯偷的小贼在这道上转悠,我们一合计,便捉了人,谁知竟是个怪模怪样的。想及大人一直托人在城里寻找模样像蛮子的,兄弟们一瞧,这少年贼人眉眼同大人您倒有几分相似,便忙不迭地给您送来瞧瞧。只不过……” “只不过?” “这贼人,眼睛却与大人不一样,他是个猫儿似的蓝眼儿。” 张景弘瞧着反剪双手的小贼,抬头道:“无妨。有劳诸位帮某留神,某愿请诸位吃杯好茶。” “嗳,岂敢岂敢。大人,您若是没旁的事,兄弟们便回、便继续巡街去了!” 景年正寻思着如何与这张大人言语,便感到后腰上一动,好似那把匕首又被人原样放了回去。 院子里只余下了他二人。 “你……”张景弘绕着他走了两步,“抬起头来。” 景年不敢托大,抬头看他,难掩满心的战战兢兢。 看清此人双目的瞬间,张景弘呼吸一滞,慢慢蹲下来,仔仔细细地将他读着,好似要将他的整副躯体都要用目光剖个遍。 “你这眼睛……” 他反复将景年的双目与记忆之中的那双眼比较,又将他额前碍事的刘海掀开,待看到眼角上方的黑痣、同侧下面斜如飞鸟的十字疤痕时,他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景年望着面前这张脸,一副心思如履薄冰。不知是那晚那一眼刻印下来的恐惧,还是心中莫名其妙的慌乱,又或是抑制不住却又无法出口的一声疑问……他心中原本盘算好的谎话,一时全给抛在了脑后。 他便眨眨眼,用犀利的视力看他,只觉得他的红衣愈发火红。 张景弘却突然出声道:“还真是你。” · · “阿勒青……刚刚很乱,是出什么事了吗?” 一个平淡的女声自张景弘身后不远处响起。 景年忽然瞪大双目——少隹说的没错,这是匈奴的语言,但他听得懂。 即使他仅仅听懂一个名字和一个简单的词语,那个曾随着记忆一同快要消失在脑海里的名字“阿勒青”,终于又随着女人的呼唤,与遥远的记忆中那个年长他十余岁的少年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而这个音色,他好像也还记得…… “母亲,”张景弘也在说这种语言,“有人抓到了一个孩子……也许你应该看一看。” 他让出空来,将跪在地上的人亮在母亲的眼中。 景年再一次与那妇人四目相对。 和那夜偶遇不同,现下能定神看了,才觉出那晚少隹的稀罕来。晨光中的妇人身着藕色褙子,棕色的头发边缘隐约透着金光,又规规矩矩地梳成发髻,头上唯一的碧玉绞金丝发钗在煦日底下晶莹剔透,闪烁着,摇动着温柔的光点。 即使不再年轻,她也依旧生得一副好皮囊,脸上褶子不多,仿佛被岁月遗忘;眼睛深邃含情、鼻梁高挺,景弘的脸上便有她的影子;她的眉毛与嘴唇,又同景年几乎是打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纵是寻个外人,也不难看出血缘的传承。 她没有变过,没有变老,还是十年前景年记忆之中的模样;可他的兄长景弘,五官变得丰神俊朗,身材愈发高大,脸上不再有太阳似的红晕,景年已经认不出来了。 不知何时,身上的绳索已被景弘用佩刀割断,但他没有要跑的意思。 他仍然跪在地上,尚未褪去勒痕的手腕颤抖着摸上脑后的发带、用力拽下,略微有些卷意的黑发便散落下来,乱乱地偎在他脸颊旁。 乍看去,这张脸上还能捕捉到儿时的影子,那正是母亲最后一次见他——被惊马掀进货箱堆那日——的模样。 十年前,他还太小,不曾珍重家人团聚的日子,以至于在辗转数年里忘了难读的名字,也慢慢淡忘了他们的长相。 可还有无数无法忘却的东西蛰伏着,等待着,伺机而动,在一个应当迸发的节点一涌而出。 这种莫名的情绪,正在与他在夕阳下的西街上产生的心情共鸣。 景弘一言不发,看着母亲慢慢瞪大眼睛,看着她难以置信地、一步一步地向景年那儿走。 “呼……呼格勒……” “是你吗?我的小呼格勒?” “我的儿子……真的是你吗,我的儿子……我的好孩子……” 她不顾景弘搀扶,发疯般扑向跪地不起的景年,不顾一切地将那眼圈通红的少年紧紧地攥在胸口,拼命地闻着他头发上与脸上的气味,好像稍一松手,眼前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就会消失不见。 “腾格里、长生天……呼格勒,我的好孩子……呼格勒牙斯,你回来了,你回家了!” 宽大的裙摆在满是土渣草屑的石板上蹭过去,她贪婪又不顾形象地拼命嗅着,拥抱着她十年未见的幼子。 她拍打着他的双臂,抚摸着他的脸庞,捋着他结实的脊背,又梳理他散落的长发,一次次地撩开他用以遮挡面貌的刘海,用额头反复贴靠在景年的额角,好像只有这样,这个孤零零的孩子身上才能被重新唤起来自她的血液之中的温度。 她感到肩头的衣服上被什么东西洇湿了一片。 感到轻轻触碰着她胳膊的双手愈发颤抖。 感到臂弯里的人忽然变成了一只幼隼,他挺直的身体越来越弯、越来越弯,直到他的头颅搁在她的锁骨旁,小心翼翼又珍惜倍至地汲取着属于她、属于母亲的味道。 而从那个孩子喉中滚动着的,已不再是停滞在她记忆中的奶声奶气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委屈可怜的年轻嗓音。 她听到他在哭泣,像是倾泻而下的春雨。 她听到他又在傻乎乎地笑,像是四月的煦日。 她听到他谨慎着、试探着、拘谨着,喊出宋人惯用的称呼来。 · “阿娘……” · · 这一声,自崇宁三年回荡至政和四年,从湟州边关响彻东京内外。 十年……已经十年了。 · · 幼童长大,他们记忆里的样貌不复存在。 十年的生离于一位尚还力壮的母亲而言是否痛过死别,景年无从思量。他只知道自己在柳直身边奔波、跋涉与成长的日子里,没有一晚不在试图回忆起爹娘的名字。 他从不说自己想家。若他说了、哭闹开,柳直便会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自责又内疚,他便不想让伯父再操一份心。 可他会想,他怎会不想! 他记不清有多少个晚上咬着被角撇着眉毛,有多少回听见师兄一声“姑母”便暗暗羡艳,又多少回后悔过自己那年为何不肯听话,非要在边关正闹起乱子的时候在马车上打闹不止…… 无数个日夜,无尽的思念,在得知亲族身份的那夜悉数变成了恐惧,却又在此刻摧毁最后一道心防,把他憋了十年的情绪打得落花流水,化作大颗大颗珍珠似的泪珠,掉回生他养他六年、终于失而复得的母亲身上。 仿佛游子归乡,仿佛落泪归根。 母亲激动难抑,景弘怕早风露重,加重她的咳疾,便命人带她回去歇息。 景年重新扎好头发,看着景弘往这里回来。 有那夜的事情在,他还是怵这沉默寡言的男人,即使他是他幼时的玩伴,或是他血缘上的长兄。 “来。” 这陌生的兄长站在不远处,示意他过去。 “等会子把脸上的血擦干净。” 景年胡乱往脸上摸了一把,才发现刚刚那一摔把下巴蹭破了。 “不碍事,习惯了。”他赶忙道。 “你时常受伤?”张景弘锐利的目光直射过来。 “不……不是,只是偶、偶尔……”景年察言观色,“漂泊在外,受伤还是家常便饭。” “这么多年,你都在哪儿?” “一直流落在京师一带,靠偷盗、杂耍过活。” “可有什么人收留?” “不曾。” “可入过江湖门派?” “亦不曾,只是同些盗、贼抱作一团,混口饭吃。” 对这一串笃定的回答,张景弘不置可否。 他的怀疑没有分毫遮掩,好像景年如何分辨、解释,或是如何引导、迷惑,都无法打消他心中的某种疑虑。 “几日前,跟我一路的飞贼,是你不是?” 景弘忽然发难。 虽早也料到他会疑心至此,景年还是脑中一炸,险些乱了阵脚。 “是……”他慌忙解释道,“我见你身着好衣裳,以为是富——” “我有三次机会能杀你,”景弘打断他的说辞,显然无意听他辩解,“但我不曾出手。” 景年一惊,不知他待如何。 “我知道那是你,只是十年未见,我不敢唐突。” “你……你怎知道?” “眼睛。你一路都在注视我。”景弘二指点了点自己双眼,并不纠正他的称呼,自顾自道,“十二年前,母亲带我们去看格日乐放鹰,教我们如何发现天上鹰迹,练成的明察秋毫之本领名为‘鹰眼’。而你那夜每次看我,用的都是这鹰眼视觉。” “用眼也能察觉?” “你以鹰眼注视我时,我便能察觉到视线源头——你我血系相同,心意相通。只可惜我这本领已失个干净,再不能使用,否则你亦能感知。” 景年寻思,原来他竟是因此才暴露了行踪,且浑然不觉。 “不过,这等本领似乎并非只我们一脉所有。是以那日,我虽见你身法熟悉,却也不敢贸然相认。”景弘引着景年往前院闲走。 “既然如此,你又如何断定那被围困的是我,而非另有其人?” “还是眼睛。我遇袭时,你尚在看我,但我同时也察觉到另一处视线。那道目光老辣残忍,似在烧灼仇敌。即便分离多年,我也确信那绝非我的弟弟会有的眼神。”景弘顿了顿,像在搜索回忆,“那种凶狠,与我幼时在母亲身边见过的某个人一样,是复仇,是血……是刺客。” 景年心里又是一跳。 那夜统共三人在场,师兄是那偷袭者,剩下的便只有伯父一人。莫非伯父便是另一脉鹰视者……可他的眼神,竟能称得上“老辣残忍”么? 至于他提到的“某个人”又是谁?景年也寻思片刻,他还隐约保有的记忆中可不记得母亲身边曾有这么一个人。 “我见偷袭的左臂先行,便知他定然是个刺客,想也与那老辣者同路而来,要取我性命。至于你……” 景年紧张不安,左手不住地想往身后摸武器——这是他的习惯。 “你既做飞贼多年,当是消息灵通,想必知道京中盘踞着多处刺客老巢。刺客鲜少集聚出行,那一夜却有两个与你同一时辰现身,你脱了险,他们便陆续离去……”景弘慢慢转头看他,尖锐的眼神仿佛能戳穿一切伪装,“你同他们,有何关系?” 拾贰·莫忘莫忘 ——藏形迹景年暗中对,问亲眷郎君忽如归—— · 上回说到:景年被官差捉拿进张府,决定将计就计,优先自保。谁知面见母亲时,原本戒备万分的景年还是卸下心防,同亲人相拥而泣。但张景弘却凭借兄弟通感的“鹰眼视觉”三言两语识破他的身份、行迹,发难质问,景年情急之下应对再三,却仍无法消其疑虑……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本回分解—— · · · · 景年口中发干,刚要矢口否认无甚关系,便听二人附近突然传来一声怯怯的“小张大人”。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景弘这才如想起一桩事来,向前扬声道:“我却忘了你……赵甫成,出来。” 影壁后头溜出来那个圆脸的年轻人。 “大人,在下早些时候来同您话事,您在帮夫人煎药,在下便在这里等着,结果官差一来……您……您就那个忘了……”甫成紧张嗫嚅。 “抱歉。你说的事无需担忧,待蔡大人说起,我自会为你美言。对了,日后有事勿要亲自找我,寻个人带话即可,我这里眼睛太多,你出入频繁,会失分寸。” 赵甫成连连道谢,眼睛却不住地瞟着景年。 景弘正要送客,见他这样,忍不住问:“怎么,认得?” “算认得,也算不认得……”甫成老实道,新奇地看着那对没见过的眼珠子,“前日里在下于桑家瓦子瞧见过他,也不知是要做什么去,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以往只识得背影,不成想竟长得这幅好模样,当真如官差所言,同大人有些相仿……” “何处识得?”景弘知道他偷听了不少,只管在意旁的。 “画学舍、太学舍一带,风风火火,像个杂耍。”甫成好奇道,口无遮拦,“瞧着也是个好人,怎的是给绑进来的?” 景年好容易逃开景弘要命的一问,怎敢再让兄长捡起话头,又怕甫成没头没脑说些不该说的,赶忙接过话尾巴,拱手道歉: “原来是甫成兄弟,我名景年,是个浪荡粗人,不懂甚么礼数。那日赶场子将你冲撞,实属当责。” 景弘搭眼看到景年的双手,十指俱全,腕间干净无物。 他忽然松一口气,如释重负。 “哎呀呀!这有甚么好责。我既在大人手下做事,你是大人手足,看年纪不曾及冠,比我小些,我可一并将你照顾着。不过嘛……”赵甫成笑起来,快言快语,“我的东西还真坏了些,你若过意不去,便找时日替我买些石青、石绿来,如何?” 景年还未答应,景弘突然拍肩插话: “也罢,稍晚再接风洗尘不迟。父亲在外公办,我还需处理大小事务,脱不开身。你若无事,便趁着时辰尚早,正好为他买些东西,也认认家门道路罢。” 看他面色轻松了不少,许是瞧见了完好的左手,口风见松。少年便暗自庆幸伯父给他保全身躯,刚好教他放下疑虑,便趁着机会难得,连忙点头答应——他正急着寻机同兄弟会联络。 只不过…… “跑腿做事,自然应当!只是……只是外头官差衙役却盯着,他们将我绑来,便能将我绑去。景年落魄之身已久,尚不能清白,只怕前脚出府,后脚便要进衙门……” 念及平白无故受了好一顿折辱,身上伤处隐隐作痛,连带着各样的委屈一并翻涌上来,端的是越说越可怜。 张景弘见他眼睛眨巴眨巴,一时心软,便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给景年: “这是张家的信物。拿着它,城内三军便不会拦你,往后自可放心走动。” 景年如获至宝,赶紧将这玉佩扣在腰间,才要往外走,身后又传来一句意味深长的叮嘱。 “记得回来,”景弘道,“让我放心。” · · 二人离开后,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从后院里溜出来,左手无名指根上带着义指,身穿一件皱皱巴巴的白袍,头上松松垮垮戴着兜帽,站定在景弘身后。 “怎么才回来?”景弘没有回头,“王缎大人可瞧见你了?” “瞧见了,怎会瞧不着,恁大一个人!”他答,“满院子里乱成一团。” 接着,他又奇道:“大人,朝中人人皆知王缎处处排挤您与老大人,您可真是大人有大量,怎的还要为他操这么些闲心——依我看,这姓王的脑满肠肥,仗着现在兄弟会不敢动您,他若是一命呜呼,您与老大人也能过上好一阵安生日子……” “住口。”景弘冷声,“休得胡言。” “嗐……”那人摘了兜帽,也不像个正经模样,知他生气,便想赔笑去哄,“这不是说实话么,大人您不也把那小刺客放出去、让他传信去了?” 景弘这才转过来,望着尖嘴猴腮的男人。 “我要你假扮刺客警醒王大人,是因他向来醉心山水图画,又不肯听大统领好言相劝,唯有如此才能引他府上设防。这是大统领的命令,我敢从,你敢不从?” 又道:“至于他,刺客也好,飞贼也罢,我心里有数,不必多嘴。田信,你只管将府中打点好,待论功行赏,便不会马虎你分毫。” 田信一听行赏,立马站正:“得嘞!大人您说啥就是啥,小的只管干活领钱!嘿嘿……” “嗯。近些日子安插眼线,你实在辛苦,”景弘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来,掂了掂,“拿着,与家里吃顿好饭。” 田信眼睛都直了,乐呵呵地接过来,又是弯腰又是说着吉利话,满嘴飞沫。他面上正高兴,忽然又想起件下人们说嘴的事来,便热心问道: “大人,前日里听闻您又辞了几趟媒,许是瞧不上眼,恰巧小人家中有两位姊妹,大的正是二八芳龄,大人您正身强力壮,要不,考虑考虑小人家那花儿似的妹……” 话音未落,田信脸色一变,只见景弘面色如常,腰间佩刀出鞘,刀尖直指田信喉咙。 “某不娶妻。” 田信都没看清张景弘何时收刀入鞘,只知道自己又借着热闹说了傻话,吓得抱着钱袋子扇起了自己耳光。 “大人、大人,小的嘴贱,小的该死!小的只管发愁家里女子嫁不出去,却忘了大人无意娶妻!小的嘴贱,失了身份!小人该死……” “停。”景弘听着耳边噼啪作响,知他没真下力气。他面色照旧,吩咐道,“得闲换身衣服,去盯着他们二人,回来将动向报与我。” 这穿白袍的赶紧罢手,嘿嘿地讨着笑,捧着钱袋子跑走。 田信走开没多时,院墙上忽闪出一个苗条的人影,那人女子姿态,个子不高,蒙面束腰,腰间配着一把小巧的弩,正翻进府内。 一见来人,景弘当即徐徐行礼,不敢大意。 “张景弘,”女子出声,声音水润好听,微微带着西南口音,“保护王缎之事,都妥当了?” “是。”景弘恭恭敬敬,不敢逾矩。 “今日你府上有喜事啊。”女子打量着他的神情。 “不敢,只是下人无意间寻见愚弟,张某手足重逢,不是甚么大事,不敢劳动大统领。” “是良人乎?” “自然。”景弘道,“张家向来尽忠职守,我已试探再三,不敢隐瞒。” “哦?恭喜。对了,可查到李祯的踪迹?” “若查到线索,某必上报,绝不拖延。” “好,你没撒谎。务必尽快搜查,只要找到李祯的线索,大统领保你全家荣华富贵。” “是。可还有其他吩咐?” “无他。嗯?倒是可以同你提前知会一声。蔡相五个月后将自福建路督察归来,正月里便例行家宴,遍邀重臣。大统领已得了口信,届时会将你、王缎、黄吴生一并带着。正巧也到了重宝例行易手之时,如此行事方便。” “是,景弘明白。大统领事务繁忙,多有劳累,还请姑娘代景弘表达心意,”他颔首低眉,口念族语祝福道,“愿大统领身体强壮、福久寿长。” “好。记得了,张府的营防图与王府的金匕首,一个都不能少。” 余音缥缈,抬头再看,女子已不见踪影。 他便沉默着站在院中,思忖片刻,凝望着母亲居住的屋子,不知在想什么。 · · “哎哎哎!放下放下,这是藤黄……”赵甫成慌慌张张地从景年手里拦下一只盛着颜料粉的浅碟子来,朝画材铺子的老板赔礼,又嗔怪道,“你不认识便问我,怎的自作主张、乱拿东西!我要的是石青、石绿,尤其三青、头绿、二绿要的多些……” 景年只听得脑袋一阵眩晕,他哪分得清这青那绿,只寻思哪个颜色好看便要称哪种。便推让道:“甫成兄懂得这些,我甚么都不懂,还是得你教我。” 赵甫成便耐心道:“你瞧好了,这是胭脂,这是藤黄,这个是赭色,这个是朱砂,旁边的叫朱膘。这底下的才是青和绿,我画画儿就得靠这个。哎——还有铺子里头的蛤粉、泥金银,有时也需要些……嗨呀,我曾用过好些泥金,画出来的石头可真是漂亮!” 景年听得更加云里雾里。 见他发傻,甫成便笑了,也不喊他付账,竟是自己掏了腰包。 “甫成兄慢着,我带了钱!” “嗳,你才寻见家,我还能真叫你破费不成,”甫成笑眯眯地拉着他离开铺子,“我呀,就是一个人发闷,平日里不敢同旁人说太多话,看你有缘,有趣儿,就想着同你出来走走。” “多谢甫成兄照顾。说起来,甫成兄是画院的生员,怎的今日在张景——我兄——我家里?” “我嘛,也算,也不算……”甫成把打包好的颜料仔细放进怀里,同他沿着城北马行街一路闲逛,“反正你就知我是个画画儿的便罢了。幸得小张大人提携,我时常还给府衙里头画些通缉的画像,虽然没什么钱拿,但时日一久,倒也没有人敢欺负我。” “通缉……”景年眼睛一亮,“原来城里大街小巷的通缉令,都是你的手笔?” “正是!”甫成欣喜起来,“不过,我更工于山水,改日你有空档,便往画院找我,我教你画画如何?” “可饶了我罢!”景年吓得立刻耷了毛,“我哪里懂风雅,看着便发昏!” “嗳,画者,匠也。风雅之名在外,也不过是门手艺。你试试便知!” 景年看他谈起画来头头是道,也不忍拂了他的兴致,只好暂且应下,心里盘算着旁的事情。 二人走到马行街中段,路走不通了。 前面一群人看着什么热闹,把路给堵死。景年猜是有人打架斗殴,想及此时定有禁卫军的过来疏通路径,当下便想扭头远离。但转念又想,他身上带着张家的信物,若张景弘所言不虚,禁卫军便不会在意他才是,这便稍微放下心来,跟着甫成一起凑过去,一并看那热闹。 原来卖牙刷的铺子门口来了两个醉鬼在闹事,争相要调戏铺子里的姑娘,反倒自己先打作一团。人群里时不时传来一阵酒腥味,令人作呕。景年不愿再看那撒泼打滚、满身污物的落魄汉,捂住口鼻,悄悄挪到了稍微安静些的地方。 那里已站着一个人,头戴斗笠,看不见脸。 景年靠过去,从那人手中接过一卷纸条。 “不要回来,”那人说话了,是孔少隹的声音,“也不要回头。” “师兄?!是你!你可知——” 景年听见熟悉的嗓音,不由得心中澎湃,他刚想说自己的遭遇,便被少隹打断了。 “导师已知晓你的事情,他让我转告:事发意外,莫要反复咀嚼;歪打正着,只管顺其自然。刺客张景年,务必尽快取得家人信任,早日找出营防图,带回兄弟会。” “是……师兄。请代我转达伯父,兄弟会里恐有内鬼,让伯父务必当心。” 孔少隹没有回答。 半晌,他忽然换了一副口气:“呿……净想着老李。阿年,难为爷爷从早便跟着你,你竟也不肯疼我,真是个白眼狼!行了,爷爷晓得你意思,现下你便是赶鸭子上架,别生事,任务要紧。老李有安排时,我再想法子找你——走了。” “师兄……等等!” “我的公子哥儿,还有甚么话?赶紧说了,我可没法跟你似的。我得在来人前躲走。” 景年攥着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我……我恐怕不能再陪着你们……” 少隹愣了一下,旋即嗤笑:“我寻思你还有多要紧的事……陪甚么,你却当我们稀罕!” 说罢,他也不待景年回话,梗着脖子、低着头,急匆匆逃也似的离开人群,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景年叹了口气,冷静下来,借着旁人的遮掩,将纸条抻开。 上面写着四个小字,成熟老练,是伯父的笔法: “莫忘莫忘”。 他将纸卷搓成碎屑,站在人潮里,鼻头一酸,险些落下眼泪,又立刻仰起脖子,将眼泪硬生生憋回去,哈了一口气,对着寻过来的甫成挤出一个笑容。 “你有心事。”甫成担忧不已。 这话险些又让他眼圈一红,他想起八年前洛阳的夜来。 “景年兄弟,我刚刚就在瞧,认祖归宗乃是大喜,你家又是个富贵的,怎么你……你却从头至尾分毫没有喜色?”甫成纳闷,“只怕小张大人也要问问你——你回了家,却好似不高兴。” “当真?”景年被他的话惊出一层汗,“我脸上当真不高兴?” 甫成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阵,认认真真地点头。 “我……唉!”景年顾不上后怕,眼珠一转,想了个花招搪塞过去,“还不是平白无故给衙役捉拿,灰头土脸、五花大绑,我堂堂七尺男儿,脸面可往哪里搁?张景——我兄长又是个大官,我却给他脸面丢尽,甫成兄,是你也该气恼!” 赵甫成思考:“也是,也是。”又笑,“幸有小张大人为你撑腰,往后行走江湖便如有靠山,你也不必再为生计飞檐走壁了罢?” “自然。” “张家富贵,你可也会跟着你爹爹、兄长,进禁卫军里做官?” 景年毫不犹豫:“不会。”却又稍微犹豫了一下:“除非万不得已。” 哪知赵甫成一下子便欢心起来,好似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好!若不得已,不要做官。景年兄弟,你不做官,便能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便好吗?”景年忽然问他。 “好极了,”甫成神往地畅想着,“若你是自由身,便可以往郊外寻个小房子,对着汴河柳堤日日作画,不必想甚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也不必忧心疾病、担惊受怕,只管画便好。若你自由,便能挥霍一整日卧游恣睢,徜徉山水之间,岂不美哉!” 说着,甫成忽然一拍脑门,讪笑:“咿呀呀,又忘了又忘了,你不会画画。但你不愿做官,兴许也能理解我……” “我不太明白甚么卧游,但你说的,教我好生神往。”景年冲他笑了笑,“改日你得闲,便来找我,我跟着你也学些绘画,便能明白了。” 甫成立马精神一振:“成、成!我们说好了,我过几日,便邀你来!” · · 待回返家中,已近酉时,太阳斜钉天尾,月亮已寡淡着登了场。 甫成执意要送景年回府,景年好言婉拒,他想一个人走。 从马行街南来,往东出丽景门,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晃在大街上,恍恍惚惚。 他迎着街上人好奇的目光行走——他们在此地生活多年,没见过他的模样,稀奇也应当。 不需要混匿进人群,亦不必飞檐走壁,这等快活令他以为自己当真是个寻常郎君。有张家信物在身,他大大方方地经过从前不得不避的禁卫军队伍,又与官差擦肩而过,一路畅行无阻,回到了张府大门前。 他蹦上台阶,伸手拍门。手指碰到门上衔环,他抓起来,凉滋滋的,却一时不知怎么叩下,便轻轻地放了回去,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又重新站上去,鼓足勇气,抓住门环,叩响大门。 昨日,昨日这个时候,他正轻身翻过院墙,和伯父打着招呼。 今日,他却要时刻跟着这名曾经的刺杀目标,提心吊胆地与他生活在一起,再不能将一天下来的话儿与什么人分说笑闹。 他成了汴梁禁卫军统领的手足。 明明只要演好这个角色,地位便会立时高高在上,可他却难以填平这巨大的落差感,这滋味,反倒比被关入大牢还要难受。 至少在大牢里待着,却不怕兄弟会不来救! 可现在呢?现在又是个甚么境况? 他明知道兄弟会就在城中,明知道伯父和师兄就在樊楼附近,却见也不能见——连说句话都成了天底下最危险的事情。 景年忽然后悔,可他也知道,正如少隹那日说的,他们没得选。 他不牺牲这点代价,便要看着兄弟会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稍有不慎便会再次全军覆灭。 他哪里有过选择的资格。 门开了,里面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便是张府的管家,田信。 “呦,小郎君,你回来得忒早些!下人们正备着菜呢,小田我也才在外头买酒回来。小郎君快去见大人、夫人罢!”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景年不禁疑心这人是不是偷喝了酒。他点点头,进得院里,绕过影壁,看到娘亲在前院池塘边提着一盏灯等他,安然如在毡车前等待孩子们扑进怀中。 景年踌躇不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轻声道:“阿娘。”想到白日景弘的关照,又试探地扶住她:“阿娘……外头冷些,你有咳疾,不要出来了。” 精心梳妆的母亲安静地笑着,灯光将她不肯老去的脸庞映地更加动人,她伸手将景年脸上的灰土拭去,又爱惜地轻抚他温热的脸庞,如十年前一样亲切唤他。 “呼格勒,欢迎回家。” 景年心中一动,方才的忐忑与抗拒突然瓦解多半,随着厨房飘来的饭菜的香味一起,消逝在花草茂盛的池塘上空。 他越过树影盆栽,看到人高马大的张景弘抱臂在厨房门口监工,时不时地催促那些仆从腿脚快些,免得烧好的菜都要凉了。 那一瞬,那个禁卫军的身影莫名令他有些不是滋味。他没有再用鹰眼去看他,景弘便也没察觉他已经回来了,只是背对着来人,验看那些热气腾腾的菜。 景年喉结上下滚动着,挣扎了许久,将一个“哥”字堵在喉咙里好半天,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 (未完待续) 拾叁·丹青解忧 ——丹青一笔画工妙手,解忧之言肺腑可鉴—— · 上回说到:景弘、景年兄弟二人的谈话被赵甫成打断,景年借机亮出左手五指,终于暂时令景弘放下心来。待景年与为禁卫军做事的甫成一同离去后,管家田信以伪装的刺客姿态现身,景弘也很快收到了来自大宋禁卫军大统领张邦昌的影卫的传信,此间争斗端的是暗潮不断,波澜将生。 回张府三日后,景年心中烦恼,来到甫成所在的画院,希望能够散心。这一回,文文弱弱的赵甫成却着实给他露了一手…… · · · · 归府三日后,晨。 赵甫成抱着一捆画轴,远远地便瞧见打头里有个少年在神秘兮兮地躲在画院附近,东张西望,像在寻人。 他看那人穿着淡蓝色锦衣,头上依旧扎着马尾,身形又总有些鬼祟,便知道是哪位贵客登了门。 “喂!景年兄弟!”他迈开腿跑了几步,很快又停下,捋着胸口顺气,又喊,“张景年!” 景年浑身一震,慌忙寻声看过来,惹得甫成笑出声。 “你怎跟个野猫子似的,喊你一声,却吓出魂来。” 少年郎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挠着头:“以往没叫人连名带姓一起喊过,你乍一喊前面二字,心里不习惯。” “咦?”左右看看没有人,甫成便拉着他悄悄溜进画学舍里,“以往的同伴都怎么喊你?” “大多喊名。昨天我回兄、回去看了一趟,倒有个姊妹改口喊张哥哥。” “你不喜欢?”画师追问,“我也不喜欢我的名儿。” “名儿倒是不错,带上姓便吓人。”景年环视四周,疑惑道,“你能将外人带进来,不怕被罚?” “嗳呀,正是休沐,我本也闲散,不必挨他们管,又正好有间屋子可住,否则我岂敢邀你来?” 景年跟着他进了一侧,绕来绕去,上了二楼。 这地方实在不错,原本宽敞的空间虽被甫成的画具堆得快要没法站人,但气味馨香素雅,透风敞亮。屋中两条书案上各自放着几张白色和棕褐色的纸张,地上的缸中也插着一卷卷好纸;旁边躺着一把小巧的快刀、几碟隔夜的颜料、两只空瓷坛,一方莲池戏鱼砚、一方鸳鸯凫水桃花砚,里面还残着不少墨;几支大小不等的毛笔随意地搁在砚台、笔架上,上面有的沾着青色,有的被浸成深黑,有的笔杆上还有水痕。 见景年在打量他的摆设,甫成便解了挡风外袍,搁下新打的木画轴,搭话道:“正说呢,你昨日便要来找我,今日又起这么早,可是有什么急事来?” “无甚急事,”景年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案台上的毛笔,“只是张……兄长说,他父……我父亲一个月后便会自西京回来,我过往手脚不干净,邻里间颇有议论,父亲爱面子,我需得尽快赢得个好名声,才能叫他面上有光、愿意认我。” “原来如此。不过,我见你走路照旧鬼鬼祟祟,这毛病,你是不是得改改?” 甫成轻轻推开他,自顾自地收拾案几,不要他插手帮助。 “实不相瞒,我……我并不知该如何挣得名声。一个月甚短,想及此事,我便心中烦扰,睡也睡不下。”景年好奇地看着甫成往瓷坛子里注入清水,忍不住问,“那是做什么的?” 甫成答:“洗笔用的。” 他从窗边的樟木箱子里取出几支新笔来,捋了一遍笔毛,塞进景年手里,又接上话:“这个好说,不外乎多行好事,久而久之,邻里赞誉,名声德行,自然有之。” “好事?比如?”景年的目光跟着他跑过来跑过去,好半天也没有落在一处,又忍不住打岔,“甫成兄好生辛苦,画画竟要先这么劳累么?我莫不是给你添了麻烦?” 甫成赶紧摆手:“不不不不!不麻烦、不麻烦,你愿来看我画画,我心中欢喜得很。——要说好事,今日这便算一件了,至于更多的,待你画好了画,我便告诉你!” 景年便放了心,脸上也终于有了些玩笑的意思:“还要先画才肯说,我竟不知甫成兄倒会拿捏心思!” · · 赵甫成同他打着哈哈,有条不紊地将两种颜色的纸以小刀裁成不同大小,轻轻地铺在案几上,招他到同一侧来。 “这纸可与寻常字纸有区别?”景年把手里的笔撂下,抱臂在一边等候。 “寻常好纸罢了,白者生宣,褐者熟宣也。” 甫成将生宣拉到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距离、尺寸,压上两端镇尺,择取一支毛笔,探进瓷坛润开,再提出水面,在坛口巧力刮、蹭,将多余的水挤出去,又在一旁的砚台蘸上墨色,待笔尖被墨濡湿,便提回瓷坛中啄水,复又在坛口滤出流墨,这才将饱满的笔尖稳稳当当悬在宣纸上空。 景年被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震住,也不敢打扰他了,只是盯着他的动作看。 “画个什么好呢……”他问出声,却不是在问伙伴,好似只是同自己商量。 年轻画工提笔运气片刻,笔尖落在纸面上,墨汁瞬间由一点蔓延出去,仿佛滴入水中迅速外扩,颜色洇进纸中;又随着他运笔朝斜上拖出一条有力的墨痕,一股墨汁的味道顿时飘散开来。 他的手腕四平八稳,在纸上横竖撇捺、似写非写,将一支笔用到侧锋擦出藕断丝连般的飞白来,眨眼间,一根遒劲有力的枝干便跃然纸上。 “真是高妙,说画便能画!”景年见他搁笔,不由得赞不绝口。 然而甫成却如同未曾听见一般,理也不理,抬手便掂起一碟朱砂,换了新笔准备一番,便微微俯身,在那墨迹未干的枝干上点来点去,像是在写勾点,时而撇笔,时而笔肚一坐,顷刻间便能画一朵红梅花出来。 “竟是棵老梅,”景年抚掌再叹,“好笔法!” 甫成依然不答他,一门心思全扑在点那梅花上,他在忖度怎么摆花瓣才开的好看,在哪生花蕊才灵动活泼。 点了半晌,那旁边没事干的便有些沉不住气了。看他旁若无物,少年开始倒处乱看,一会儿摸摸镇纸,一会儿又扭头研究角落里堆放的一摞用过的画纸。 见赵甫成不愿理他,景年干脆悄悄溜开,蹲在那堆废纸前扒拉起来。 这些棕黄色落了灰的,像是甫成练习用的稿纸,纸质不如桌边的熟宣。他随意翻看了几张,见那上头俱是些奇山奇石,还有小舟、树木、水波,好似与他刚刚演示的风格不太一样,景年奇道:“甫成兄,这些也是你画的么?” 身后还没动静,他自讨没趣,又觉得山石有趣些,便抽了几张拿到他近旁,想让他画一画这上面的风物。 甫成这边已将梅花点了一树,错落有致,有密有疏,有的花瓣洇了墨水,黑红二色浑然一体,风雅极了。直到这时,他才舍得从画纸上把眼睛摘下来,直腰欣赏一阵子,脸上的神情颇为得意。 “景年兄弟,快来看看我这红……”画师刚扭头看他,打眼便看见景年手里竟拿着些旧时的画,脸上瞬间变了变色,慌忙要夺,“你你在哪里寻得这些!你给我!莫要乱动!” 景年眼疾手快,却先把画纸举了起来:“嗳,你慌甚么,我可没有弄坏——我不过看着稀罕,想请教请教你!” “那你也不可乱动我的画!” 见人不悦,惹了祸的赶紧把手放下来,恭恭敬敬地递还:“我错了我错了,甫成兄莫动气,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知这是宝贝。你如今说了,我便遵守,绝不再犯!” “哼,画师的东西,可不能随意动。”甫成也没有真恼,他看了一眼那几张画稿,又放回了那堆废纸里,“你稀罕这种风格,我便教教你画。这些不过是旧时的练笔,笔力粗陋,经不住看,我也不愿让人看到。” “甫成兄竟会那么些花样,”景年咋舌,“难不成这屋子里头的所有画稿,都是甫成兄画的?” “当然!”一听这个,赵甫成又来了劲头,“一码归一码,我不善言辞,不懂人情,可绘画功夫你可不能小瞧我!——来,你到我这里,我今日教你画梅花,先熟悉熟悉笔法。” “岂敢小瞧!景年当真佩服。”他应声站到他旁边去,接过毛笔,又按照他指点学习一番,犹豫道,“现下应当做甚?” “你照着我的梅枝,且临一临。” “好!那便班门弄斧了。” · · 虽没画过东西,但景年自知好歹也摸过几次笔,便模仿着他的样子在瓷坛里涮了半天,又把水粗粗一刮,笔头湿漉漉,蘸了墨就想往纸上画。 一笔下去,手劲太大,墨水聚成一个大疙瘩,纸都快透了。他又照着梅枝去提、拉、勾、转,跟与纸有仇似的使劲儿,好半天才笨拙地画了个四不像出来。 “哎呀,头一回画画儿,能画出形状来,实属不易,”甫成像个先生似的指点起来,“只是,你取水多、取墨贪,纸上墨色水色泾渭分明,手劲又太大,只黑重,不遒劲。” 景年忙道:“我也觉得不好。看你一气呵成,轻松极了,我却东施效颦。” 甫成又让他学着点点梅花骨朵,景年苦着脸画了几朵,想搁笔。 “甫成兄,这笔重如千钧,压得我手腕疼。一朵小小梅花罢了,怎生如此难画,重了要透,轻了还要洇!” “嗳,不可着急,你莫泄劲,听我评一评。” 这画师颇有心得,他将景年涂得乱七八糟的梅花举起来,看了又看,品评道:“景年兄弟,你可知画如其人?你心里有所想,画中便一一对应。看你笔意,倒也不是一次笔都没抓过,以往许是在瓦子里偶尔写写字据?难怪手劲十足。我见你屡有泼墨之意,但又左思右想,贻误时机。想大胆却又收敛,一口气堵在笔下面,发不出去,可见你为头脑牵绊,胸中有意气难平。景年兄弟,我说的可对?” 不待景年回答,甫成又道:“再看点梅,你倒会找枝子叫它生花,画的也有几分野趣,想必你平日也看红花绿柳,并非真是一介粗人;除此之外,你的朱砂用色太浅,虽颜色淡泊为我所爱,但与枝干之刚重粗辣同看,足见你心有野望,只是落到细稍末节时,却又不敢下手。景年兄弟,我说的是不是?” 景年被说得哑口无言,他怎也想不到,仅凭他笔烂糟的一张涂鸦,便能窥见如此多的心事。赵甫成猜测的八九不离十,有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想到这里,他心里佩服得是五体投地,恨不得要他再多说一些,又有些怕他这神通。 “要我说呀,你胆大心细,这是好事。只是胆大虽好,易成莽撞;心细也罢,易成踌躇。景年兄弟,你往后的路子,当要时刻警醒自己如何落笔、如何勾勒,如此磨炼,方成好画。” 少年郎连忙点头:“甫成兄高见!我心里所想竟都能给你看见,画院里的人莫不是同你一样,都有神通不成?” 甫成笑眯眯地放下画来,拉着他往另一张案几上去:“不是神通,只是我常常内省。观画省身,时日一长,便能从画者手下猜个大概。——好了,你不是好奇我那山石花鸟?恰好我擅长的便是这些。” “不擅长的红梅已是高妙,这擅长的……”景年手里又被塞进几支小笔,“岂不是要在宫里头得见?” 甫成不言,只是自顾自地将自己的一张范画拿出来,压在他身前案上。 景年便吐舌头,这赵甫成,一旦与画对付起来,简直是当他像一团空气,专心得令人生畏。 · · “这张枇杷鸟雀图乃是我前些年画的习作,你今日只管把线描出来,等过阵子再来,我教你设彩。” 画师将一张黄绢请出来,那枇杷鸟雀图绘于其上,金黄的枇杷里带着点青,顶上爬着一只蚂蚁,还有一只雀儿立在枇杷果簇里,张着嘴,好像要啄食虫子、果子。 景年在心中啧啧称奇,赵甫成的本事确实不小,他跟着伯父时见过一些画,但好看归好看,不及甫成的有灵气。这枇杷果仿佛真是眼前一头枝,若不是手中有笔,他几乎想身手去揪一只下来吃。 “今日?甫成兄,今日竟只需画线便可以?” 甫成神秘一笑:“不错!” 景年忽然感到不对,他疑心甫成没安好心,瞧他那快活的样子,便知道这画绝不容易。 果然! 他乍一下笔,那小小的笔尖就像不听使唤一样乱撇,一片叶子还没画完,边缘已经生了刺。景年又是窘迫又是气恼,忍不住又要和自己犯倔。这笔要拐,他便强着往回勾;要转弯,他便提起来,非要它乖乖画完这个尖不可。画着画着,笔下的线已经破了形,这才忽然发觉:他只顾着把叶子全画出来,竟然忘记留枇杷果和鸟雀的位置了! 甫成早就在旁边盯着笑开了:“景年兄弟,你年纪不大,心气不小!” “我——我……” “哎呀,你想把细节全画上,可你也不能失了大形不是?”甫成拿过他手中的笔和纸,在旁边另起了一簇,一心二用,画的依旧稳稳当当,“凡事都是一样,需得稳固主干,再勾勒细节。你不知如何下笔之时,便想想这句话,还有我这妙法……” 接着,甫成念起一串自己编的口诀来,念一句画一句,把景年唬的不轻。 “顺其意,推其变。” “胸中想枝干,笔下如细工。” “手要稳,心应沉。” “四体躬勤能写意,头脑清楚当留神。” 一句一句,不知不觉,枇杷在他手下结出浑圆的果子来,雀儿灵动欲飞。 甫成画好的时候,时日已近正午。 景年的心思跟着钻进那看似枯燥的一笔笔里面,好像得了观画妙法,竟不觉得乏味,只道他说的话意蕴丰富,比起绘画技法,倒像是甚么人生箴言。 “好了。”画师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笑着将枇杷鸟雀递给景年,“绘画书法本为同源,你自己拿着,好生琢磨琢磨罢。” 他接过来,端详着一道道的墨痕,又想到偶然撞见过伯父在练字,口中的话便先头脑一步嘀咕而出。 “书法通万事,万事无骨皆为虚……画法理万物,万物有神皆为允……” “呀!”甫成还没来得及洗手,一把握住他手腕,激动道,“你说得不错!好哇,原以为什么呢,你竟说得出上水准的话来!不愧是小张大人的手足,有这句道理在,我甫成愿以你为知己!” 被他扑打一下,少年郎君回神过来,才发觉自己看画看得入迷,竟自言自语开了。 “甫成兄以我为知己,景年荣幸之至。只是年非文人,不通文章,学人说话几句,不过依样画葫芦罢了……”他挠了挠头,“真要听大道理,还是得甫成兄告诉我。” “我只不过是个画画儿的,也不是什么儒门大才,但画这件事,却真与做人一个样……”甫成松开他,面上仍然很高兴,“以粉为质,而施五彩;人有积信,方铸德才;绘事后素,不其然哉!景年兄弟,你觉得这话可有理?” 景年寻思好半天,坦诚道:“没听懂。” · · 这场绘法论道,以景年的不断讨饶而告终。 “我懂了,我真懂了!我以后好好听你说完话!”景年被画纸打了一下后脑勺,正倒处躲着孩子气的赵甫成,“哎呦——你告诉我,我不就懂了么!” 赵甫成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他们追打了几下,这会他正扶着桌边喘气:“呼,你懂了些甚么,你若今日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便想法子状告小张大人,要他罚你抄抄书!哪怕不懂,揣摩也得揣摩出来我的意思了!哪有这样呛人的!” 景年嬉笑着停在对面案几旁边:“先有纸才能画画儿,先做个好人,才能挣来声誉。甫成兄大才,竟想这样文雅的办法警醒我!” “呼……难为你挤词儿夸我,勉强算你蒙混过关。”甫成将手中画纸放下,往外看了看日头,“这会子也不早了,听闻虹桥那儿今日有集,我们拾掇拾掇去看看罢,我也好采采风。” 景年一口答应:“今日跟着甫成兄耳濡目染,静心学了好些本事,愿相陪。” “这画还得你自己画一遍才行。往后你若再忧患前路,便随时来找我。甫成脑子愚笨,不解人情世故,亦少有人际往来,唯独可以绘画养志,能教你定心足矣。” 景年摸了摸脸,自知这回面上神情并未走漏风声,便越发觉得甫成有神通起来。 “我们今日去汴河游玩,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碰见正道先生……咦,还不走吗?”赵甫成已经穿上了外褂,修整好头发便要下楼。见他好半天没动静,便回过头来,冲他神秘一笑,“哎呀,何必还要想那么多。景年兄弟,既来之,则安之!” 闻言,景年怔愣一下,立刻抬脚追了过去。 拾肆·择端先生 ——激流进勇取贡奇石,虹桥畔偶遇张择端—— · 上回说到:念及父亲还有一月不到便会回府,景年不知如何提升邻里口碑,只得寻找赵甫成求助解闷。赵甫成将他带来画院,二人一个教、一个学,景年也从个中悟出道理,终于心安了些。 却说这回,二人结束作画,决定趁着春光正好,去往虹桥附近游玩。不料,人群忽然骚动,莫非是前面出了什么事故? · · · · 汴河奔流,飞虹卧波。自画院往东往南,过了东水门便是城外,隔着老远便能听见虹桥桥头集的吆喝声。 二人从挑着担子、牵着驴子的生意人里一路挤过去,走了两步,景年忽然发现身边人不见了,扭头看去,赵甫成竟停在一个糖贩子摊前。 他便走回去:“要买什么?” “景年兄弟快来快来!你瞧,上好的红果,糖也是现熬出来的,哗——我从小就爱吃这个!”甫成从钱袋里掏出十文钱,从摊贩手里接过两串剔透晶莹的糖葫芦,不由分说地将一串大些的塞进景年手中。 “不必!哎……这里头是啥东西?”景年没有多让,他以往见过街上同龄小孩吃这东西,却一次也没敢开口要过,便拿着竹签子,转来转去,闻了闻,不知如何下口,“闻着好香!” 赵甫成已经咔嚓一声咬开了一颗红果,糖皮碎裂飞溅,粘在他嘴角。随着他的动作,还有几根头发黏在了糖面上,他一动便又扯下来,一啃又粘了回去。 看他这样,景年默默吞咽口水,举着糖葫芦凑近,嗅了又嗅,试试探探地横在嘴唇前面,把红果轻轻松松用牙拽了下来。 “好酸!” 他嚼了一下子,表情似是揉皱的纸,从四面八方向鼻子中间聚集,两腮里涌泉似的冒着口水,直酸得他龇牙咧嘴。正酸着,又听口中嘎嘣一声巨响,牙床一阵战栗,景年狼狈地把红果吐在地上,这才发现:好哇,这果子里头好大一团核儿! “哈哈哈哈……景年兄弟,”甫成早在旁边笑开了花,“你这吃相狼吞虎咽,好似有人要夺!” 他窘迫极了,一边隔着脸揉牙床,一边举着糖葫芦不知所措:“却不怕你笑话,头一次吃这糖果子,我当真没见过世面……嘶……这也忒酸了,我的牙都要酸倒十颗八颗……” 甫成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这么酸?我是吃惯了的,不觉得多酸。你不喜欢便给我,我虽及冠,却舍不下这童时口味。” 景年依言递给他,瞧着他举着两串糖葫芦,好似很高兴。这人天生面上带笑,不论干啥都是一张忠厚笑脸,倒是教他想起兄弟会中一个叫鸳鸯的妹子来,年纪不大,也如他一般天真好笑。 “甫成兄,我正想问你。你说年纪比我大,我却总觉你——”“孩子似的,是不是?” 甫成打断他,圆圆的脸上确有股孩子气。 “要论年纪,我比你大个三四岁,也不算多年长。许是我潜心画画的缘故,前几年忙,现在好了很多,心里没有甚么事情,也就长得慢些。” “潜心一事着实可敬,年愿以甫成兄为榜样。”景年赞叹。 “又说奉承话,我道奇怪呢,你分明没读过书,说话却又时不时有模有样。像你这年纪正是顽劣不羁,说话却跟长辈似的……莫不是太拘束?哎呀,我当你是知己,你不必太古板。” “不过是怕失了礼数。我也奇怪,甫成兄结交知己倒是爽快利索,不怕遇见黑心眼的?” “不怕!我一搭眼就看得出此人心性如何,相由心生嘛。我既学画世间万物,怎能看不出这些?”甫成转着圈啃糖葫芦,依旧快言快语,“景年兄弟,我瞧你面相便不是飞贼、盗偷一类,只是眉宇之间稍有小气,若不培养心性,小心贼眉鼠眼!” “我才不管长成甚么模样。”景年把胳膊背在脑后,挺胸伸了个懒腰,跟着甫成慢慢地走,“倒是你们,净逮着我眼珠子看看看,跟我脸上嵌对琉璃似的。” “嘻,原也像琉璃。还有,长歪了要当心讨不到媳妇。” “我讨媳妇也没——”景年脱口而出,又怕招惹多嘴,紧急改口,“我还没心上人呢。” “那你上元夜里打扮得好些,有张家郎君的美名在,定有全城娘子抢着要你。” “若真要娶亲,我便娶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景年放了豪言,又嘀嘀咕咕,“省得娶着个夜叉大虫,婆婆妈妈,管这管那……” “你有这心思,你兄长却没有,也算个稀罕事。”甫成倒是操心,“他二十有八,怎么也不肯娶妻,旁人管也管不住,还不知有多少相媒的要往他身上花心思呢……景年兄弟,这话你且一听,不要告与他。” “我左耳通右耳,不往外说。” “只怕是城里人嘀咕这事可不少……”甫成替张景弘的名声鸣不平,“小张大人心思缜密、深谋远虑,不娶也定然另有长远之计,可惜人红是非多,城里闲人没处嚼舌头……” 他附和着,才知兄长年近而立,却无红袖傍身。难怪府中见不到嫂嫂!兄弟会里少见夫妻,因而张景弘身边无娘子相伴,他竟毫无察觉。 正琢磨着,前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虹桥那边的人群忽然哗啦啦涌上了桥与两岸,争相看着汴河里的什么东西。 景年、甫成二人对视一眼,往前赶过去看。 · · “怎么了?景年兄弟,你个子高一些,前头发生了什么事?” 甫成问的那少年正踮着脚,蹦了两蹦,抻长脖子,才看到汴河里侧翻了一艘船,桅杆折断搭在船身,已有一半的船舱进了水。 他还没看分明,前面挤挤挨挨的人群便忽然让出一个缝隙来,一个船工模样,浑身湿漉漉、滴着水的男人跌跌撞撞地冲进人堆里,见人便拽,口中嚷嚷着什么。 前面那些人唯恐避之不及,纷纷躲闪,有的还掩住口鼻,隔绝那人身上的一股汗臭。 眼看着那男人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景年皱眉,不动声色地往他那边去了。 甫成一个没看住,只顾着在后面叫他,很快也被继续看热闹的人挡在了后面。 船工一见有人过来,慌不择路地半是跑、半是爬地抱住景年双腿,号丧似的哀求道:“大爷!大爷!小的求您了,救救我们的兄弟!救救我们的船!大爷!小的跪下来求您了!” “别着急,出了什么事?”景年把住他双手,扶他起来。 “我们、我们的船……超运了许多……刚刚过虹桥,船舱不知怎的忽然开始渗水,一个看舱的小兄弟点了几个收桅的下去,喊的着急,余下的没来得及收桅……船就……就……上头有好些顺路搭船的,不会水,翻下去就不见了影子,连我们要送的宝贝也沉了底……” 船工像是刚刚从河里爬出来的,身上挂着些水草,浑身都在往下滴水,神情惊慌,话也说不利索。景年抬头,这里距离翻船地约摸二三十尺,围观的人群把前面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越听越心焦,便仗着自己会水,点头道:“好,我晓得了。你在这里缓缓,剩下的交与我。” 见是个衣冠锦绣的郎君出马,人群里传来一阵稀奇声。景年吆喝起来,好不容易才将那些百姓分出一条路,便等也不等,抬脚便往汴河边冲过去。 船翻在对岸附近,有几个水性好的已经在河里到处找人了,他便将上衣一口气解开,随手抛在岸边,二话不说便跃入河中。 赵甫成才喘着气赶到,捡起景年的衣服,忧心忡忡地抱着,在岸边张望寻找。 这汴河河水时缓时急,船一翻,堵住航道,便有其他船临时停靠下来,也有小船在不顾一切地从窄水上挤过来挤过去,景年要想游到翻船那里,便得避开那些仍然在航行的船只、暗流和其他救人者。 “景年兄弟,你小心些!”甫成朝着河面大喊,又回头鼓动岸边站着的人们,“喂!刚刚那是禁卫军张家的郎君,他以身作则救人,你等会水的也当出手相助!” 扯着嗓子喊了半天,终于有几个往岸边来了,也纷纷脱下衣服,交给甫成保管,继而在景年下水的地方试探了几脚深浅,便钻进水里,往那些捞着货物的人身边游。 甫成还在水面上寻找他身影。景年从水面上冒出头来,吐了一口水——他才下水便被一股暗流冲远了。只见他又同水流犯起了倔,一会狗刨、一会凫鱼般在波浪中上下翻飞,逐渐接近那艘倾覆的大船。一条马尾紧紧黏在他的肩胛骨上,额前的刘海也被他就着水一手抹在了头顶,视线并未受阻。 景年越过一道缓流,终于抱住了船尾。他双手扒住船尾的木板,将过水的身体猛地一提,便哗啦啦出水上来,在船帮上重重地踏着步子,往一个紧紧攀着断桅的小女孩处跑。 这是船身上唯一能看得见的人,他将那吓得不敢哭叫的孩子小心翼翼又笨拙地抱了下来,交给旁边救人的大哥,又不顾岸边人的尖叫,哧溜一下就滑进了已经灌满水的船舱里。 甫成在岸边看着,看他又不见了,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好在他很快便重新在另一侧游了出来,朝岸边在指挥着什么。 “把船舱下面的石头搬出来!船体太重了!” 河中一浮游着的朝他喊:“小兄弟,我们已经救出来了八九个人,他们说还少了两个,你也帮忙找找!” 景年一点头,一个猛子又从船身边缘扎进了水中。 汴河的水并不算浑浊,但水中被人们搅腾起的泥沙却将视线挡得不轻。他不顾酸痛睁大双眼,试图以堪比鹰隼般的视觉寻找失踪的人与货物。 河底里大大小小散落着不少货箱,那些都和船舱里的一样,都是些标着重量和地名的奇石箱子——只不过舱内的上头写着个“蔡”。还有一处模模糊糊的黄白色影子,好像是个穿素色衣服的人漂在那里,景年便朝他游去,又拖又拽,与其他人合力带他出水。 “找着了一个!这是我们的人!”岸上有船工在喊,“还少一个,还少一个!我们还有个小兄弟!” 水中救人的却道: “别找那小兄弟了,咱们找了好一阵子,影儿都没有,这会怕是给冲跑了。先把石头弄上来,点一点!” “石头都在底下,你们去点,”景年锤了一拳船舱,“我去把那人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年长的几个看他如此固执,又不好管束,只道是年轻人不懂规矩,不知道每有事故,河神都得带一条命走的。那小兄弟既被冲走,恐怕性命难保,这年轻人莽莽实实,还真能从河神手里抢人不成?便纷纷摇着头,爬上了岸。 景年潜进水里好半天没有动静,周围看热闹的、议论的、趁机卖东西做生意的渐渐散了,只有零星几个老人还在甫成旁边看,担心那救人少年的安危。 “老伯,”赵甫成抱着景年的衣服,向旁边搭话,“这船上怎会运这么些石头,这不是运粮船么?” “看你学生模样,怎会不晓得?”老人上下打量他几眼,“打前几年,运漕船皆改运花石纲,为官家祝寿、赏玩。这河里隔三差五便出事,次次都是奇石压船,那些人宁可不要命也要找全宝贝,唉……作孽啊……” 甫成羞赧,他两耳不闻窗外事,潜心画画,官家的旨意竟没一介老叟知道得清楚。他又去看翻船,正看到景年背着身,从对岸往上爬着,又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赶紧逃离了老人身边,从桥上往对岸跑。 · · 果真如那些人所言,景年没寻到人。他手中抓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扒住岸边的苔石,把灌了铅一样的腿努力往岸边攀去,谁知脚底一滑,险些再度跌进水里。刚扑腾两下,忽然有什么人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又顺势捉住手肘、上臂,景年赶紧借势重新爬了上来,一屁股坐在岸边,咳了几口浑水出来,又忙不迭地爬起来,朝那出手相助的好汉道谢。 然而定睛一看,他却怔了一下:那么大的手劲,竟是个书生? 眼前这精瘦的壮年男子约摸三十岁,身着儒袍,头戴儒冠,鬓边别着朵花儿,眉眼颇有些笑模样,正关切地问他:“小兄弟,你水性好,却忒拼命些。汴河水流不定、非壮士不敢游泳,此乃众所周知,我方才见你次次下水都正冲着激流过去,又有些分不清方向……听口音,你不是汴梁人罢?” 看着带笑意的双眼,他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正道先生!” 甫成兴冲冲的声音从左侧传来,他一路小跑过桥,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中跑到男子身边,寒暄道:“正道先生,晚学还真碰上您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闲逛来此,不想目睹这位小兄弟助人一幕,便顺手搭救,怕他受伤。——你拿的可是他的衣物?”男子神情可亲。 甫成忙将衣服递给景年。 “正道先生,这位是殿前副都指挥使张景弘大人之弟张景年,原先不慎失散,流落杂耍,现在才回来,先生恐怕没有见过他。” 那人若有所思地打量过来。少年自知裸露上身甚是不雅,匆匆忙忙穿好衣服,还没来得及行礼,这和颜悦色的男人便自我介绍道:“幸会幸会,鄙人张择端,得官家提拔,在翰林画院管理画工。小友竟是小张大人的手足?与择端同祖同宗,真是有缘呐。” “不敢不敢!”景年偶尔听人说起过名噪一时的大家张择端,知他心系百姓民事,画也擅画平民市井,心中有些好感,不想却是这么个好脾气的先生,一时更加欣喜,“年愚笨无礼,不敢与择端先生妄称亲戚。” “喂,你怎能直呼先生大名!”甫成胳膊肘拐他,“喊正道先生才行!” “不碍事,不碍事。名也好,字也罢,是在喊我便得体。” 他二人闲聊起来,景年收拾完毕,低头瞧见刚刚捞出来的布袋,便拾起来:“甫成兄,我刚刚在船舱上层寻见一些东西,看着像是你画画儿用的颜色,你且瞧瞧看,若有用,正好拿着。” 甫成接过来打开:“咦?瞧着像赭色,又像朱砂,好似不是颜料……” 择端先生便拿过来看看,闻了闻,又伸手搓了搓,忽然严肃道:“此物有多少?在什么地方?” 景年想了想:“不少,大多混在箱子夹层,这是淌在舱板的一摊。此为何物?” “怪哉……” “择端先生?” “嗯?——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两个先随我来。” 甫成和景年面面相觑,不知道择端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 “火药?!” 二人惊呼出声,景年干脆站了起来。 择端先生没有回答,他正和这家不起眼的珍玩铺掌柜站在一起,研究这包潮湿的火药。 这珍玩铺子乃是品鉴家族向氏旁支向禹所开,人如其名,名似项羽,模样也有些霸王之味。他长一脸络腮胡,乍看像个莽夫,脾气也不小,却对收藏之门颇为精通,也好自己打造些奇怪的器皿、兵器,江湖人称“霸掌柜”。前些年机缘巧合结识择端,这几年便常常与他一起聊些家国大事,二人倒是处得来,也是奇事。 今日择端登门,向禹一见此物便与他一起凝眉交谈,将两个年轻的晾在旁边,许久也不理。 “押运花石纲的船里怎会有火药?”景年的头发还没干透,湿淋淋地挂在脸上,“我却还疑心别的,如此大的一艘货船,无端漏水不说,怎会犯忘收桅杆这等失误……那失踪的小兄弟是进了船舱的,舱内除去渗水口被卸了两块板,勉强可以通人,可普通的渗水事故,何来如此巨大的豁口?” 择端先生回头看着他:“你这一说,这件事倒颇有疑点……” 赵甫成木呆呆地左看看、右看看,不明所以。择端见状,便叫他先离去,留下景、向二人。 “接着说,我在岸边采风,看到了船沉经过。船上的几人里,有几个看着在张邦昌大人身边见过,那些船工则五大三粗,应当只是普通人……”择端又看向景年,笑道,“哎?你既是小张大人的弟弟,头脑应不比他差。此事你见的更多,鄙人想听听你有何想法。” 向禹在旁边插嘴:“好哇,你不会真把个孩子当智多星吧?你留下他听听就罢了,咱们跟张邦昌的事,有啥必要说给孩子听!” 一听见张邦昌三字,景年愈发留神。 “年也只是顺口猜猜,若是张邦昌的人在船上,这火药便与他脱不了干系。” “嗐,这不是废话吗,”向掌柜又打断他,“那姓张的做啥事都神神秘秘,弄点火药来却不肯光明正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弄了沉香来呢,沉香才赚钱!” “老向,他不知道我们与张邦昌的关系,不要太苛刻。” “我说老弟,你知道我嘴巴没有把门,还带两个毛头小子来我这里,他们出得了啥主意?”向禹毫不客气地点着景年,“那个傻不愣登的就算了,跟你一样,把人都画成了傻子。这位面生得很,不像本地人。现在城里什么人都有,你就不怕他是禁卫军的细作!” 景年听得明白,这二人恐怕属于与禁卫军暗中对抗的其他江湖势力。这般一来,禁卫军家族的背景便令他有些慌张,他刚要为自己辩解,择端先生便先一步,大大方方地坦白了他的身份。 “他正是本城禁卫军统领的手足。” “哈!”向禹傻了,“你真领了个细作?!”说着就冲着景年咔咔掰了掰指头,像在示威。 “他是禁卫军的人,却不是细作。”择端先生不慌不忙,顶着向禹快把他轰出去的目光,走到满腹疑惑的景年身边,轻轻把手按在他肩上,“小友,我若没记错,三四日前,传闻张府门前有一少年被捉,后传张家亲族重逢,那少年名字正是张景年……” 景年一惊:“择端先生竟有心打听我的姓名?” “听我说完。是以方才听见甫成的喊声,我便在寻你……”择端先生脸上依然带着笑,“我是想看看,此景年是否为彼景年。” 少年再惊:“是我,此话怎讲!” “我们二人的缘分远不止今日。犹记得八年前的某晚,有个和你一样碧瞳斜疤吊眼星的娃娃,拉着一位女子向我问过路,我觉得有趣,便暗暗记下了你的长相。”择端道,“那女子模样形似我曾经的一位酒友,我便猜她的身份与他一样,也猜到了你们的关系。” “先生竟记得八年前的事?!”景年坐不住了,“那正是我,难道先生还认识秋……” “是啊,兄长已经去了,没想到她竟要回来。”择端感慨,“而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你身为刺客,却敢选择以禁卫军的身份混迹城中,当真是大隐隐于市啊。” 景年慢慢坐了回去。 “择端先生,你们亦是刺客?” “非也非也。”向禹道,“只是一帮闲得发癫的江湖人,不愿看见大道毁于权贵罢了。” 他拍了拍桌子上的火药袋,咳了口痰,吐在一边盆景里:“行吧,张老弟愿意认你,我老向就也认。正巧你来得及时,我近日正琢磨着给你们老李翻新翻新他的袖火绳,你若也是兄弟会中人,我便也给你顺带打一把,钱记在老李账上。” “多谢!向掌柜识得我伯父?” “伯父?——好家伙!你小子莫非就是老李嘴里天天念叨的那个义子?”向禹咋舌,“好嘛,这身份还敢刺探进禁卫军?真不知你小子长了几个脑袋!” “是我……我原只叫景年的,现在添了姓,仍唤导师为伯父。”提起柳直,景年心中又有些期待,“向掌柜,伯父他何时会来这里?” “你想见老李?嘿,那你等着去罢,左右也得年下了。” 择端先生在一旁插嘴道:“老向,你家何时肯把上河图交给你?” “三日后。” “真不容易啊……今日先这样,景年,你不便在外逗留太久,三日之后,你再过来——我还有些事情需要与你说说。” 景年头发半干,终于体面了些。他挺胸抬头,大声答道:“是,择端先生!” 拾伍·太平玄机 ——百二坊里暗藏民怨,上河图内太平玄机—— · 上回说到:景年在虹桥桥畔突遇漕运船倾覆事件,情急之下入水救人,却不想己身救人一幕恰好被八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翰林待诏张择端目睹。择端先生将他救起后,发觉景年带上来的一包浸水物品有些奇怪,随后众人发现,这东西竟然是火药。倍感蹊跷的择端先生要景年三日后再来会面,一起谈些事情。 三日后,景年如约而至。 · · · · 三日后下午,东京郊外,汴河南岸,向氏珍玩铺子。 这会子大街上人不多,向掌柜将门落锁,跟着张择端一起往后院里走。那小刺客恰好从墙头翻进来落在地上,身上张府的玉佩迎风扬起,又被腰身牵动着回归服帖,落在下摆的褶子里。 “来得正好。”择端先生朝景年点头,“这几日,老向手底下的人将翻船事故查了查,倒真挖出些端倪来。” “可与火药相关?”景年朝张、向二人行礼。 “它也是要紧证据,却与沉船无关。”择端先生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先说翻船一件事。先前你入水查探,可是看见船底被卸去两块板?” 少年郎点点头。 “那就对了。这两块板子,或许正是失踪之人卸下去的。”他徐徐说道,“老向问了周遭村民与幸存船工,方知那失踪的是个年轻人,常年跟着船老大运货谋生,却因为性子瘪了些,时常被人欺负。至于起航时,船老大误会他戏弄自家幼女,又喝了不少酒,扬言要置他于死地,旁人借机生事,便一路因此屡屡受激。我想恐怕正是至虹桥一带时,此人萌生了借急流逃跑的念头……” “他要弃船,何必毁船?”景年疑惑,“船舱里压着那些石头,稍有不慎便是满船性命;即便无人伤亡,花石纲受损也是死罪。他若受气,跳船而去岂不更好,何故非要牵连他人?” “嗐,你没见过罢!欺他狠了,他面上不敢与你抵抗,”向掌柜插话,“但他是却会恨,逮着了机会,便会想尽办法拉人陪葬。宁可自己死,也绝不留人活路。” 景年惊疑:“这岂不是伥鬼?好端端的,为何做鬼!” “哈哈,这天底下把老实人逼成鬼的事可不少!” “我见舱底木板难以拆卸,他能忽然卸掉两块,足见他一路都在做手脚。再,他令船在人最多时沉没,惹得外城骚动混乱,可见其人居心歹毒,向掌柜怎能称他老实?”少年忍不住反驳。 “你问得好。老向如此言语自是因为打听过。听他邻里所言,那小兄弟生性虽阴郁,却吃苦耐劳、秉性尚佳,一样坏事都不曾做,早些年还与城东一户姜姓人家订过亲,后来那家姑娘不愿嫁,离家出走,他也没有声张,只是解了婚约,继续帮工。事到如今被逼至此,他身上什么仇什么怨,我等无从知晓。”择端先生站在两个人中间,阻止他们争吵。 “听着也是个良善之人,年实不明白何必作恶。” “何为善,何为恶?”择端先生发问。 “正道为善,邪道为恶。”景年自持机灵,张嘴便答。 “哦?如你所言,那么刺客便是恶人。”见他要反驳,择端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怎么,你既说邪道为恶,且见满城通缉令纸早已将刺客打为邪魔外道,可不是恶么?” 他一时语塞。 “何为正道?朝堂官衙颁行诸务,此为正道;何为邪道?盗贼刺客为害一方,此为邪道。如此江湖分明,各安其所,岂不甚好?” “不对,不对,”景年皱着眉头,反驳择端先生的说辞,“我等从未残害无辜,何来邪道?朝堂向来昏奢淫逸,何来正道?择端先生,恕我冒昧,正邪之分不可仅以官民论定,当视其道,然后定夺!” 张择端笑了:“好,我再问你,那失踪之人在家中博得好名,在外却算计性命,此间善恶正邪,又如何辩?” “此人……此人是……” 看小刺客答不上来,向禹嘿嘿大笑: “傻眼了吧!还想说得过读书的?臭小子,我见你一张嘴里也能吐几个漂亮词儿,奈何拾人牙慧,不是你自个儿的东西,自然辩不下去!” “老向,不要忒苛刻,我也不过是引他想一想。”择端先生停下步子,负手一旁,依旧淡定自若地笑着,“景年小友,善恶之分,自古不明。一味履辙行事易入歧途,还望你日后谨慎,明察万事万物是非曲直,莫要为善恶正邪所拘泥。” “先生深谋远虑,晚辈明白!”景年见窘境已解,心里也渐渐想明白些,便垂头拱手。又在心中琢磨几番,恨不得五体投地,对张择端其人也倍加敬佩。 “除此之外,细想虹桥沉船来龙去脉,择端还窥见几分道理。思想再三,倍感震撼。” “择端先生请讲。” “如先贤荀子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生民乃汴河之水,官家如舟行其上,舟压水,水托舟,有急有缓,两厢太平。但若是有人在重舟之身开出一孔,百姓被压榨多时,必自罅隙一涌而入,将舟倾覆。是以若剔除腐骨,必藉万民之力。以我愚见,你等刺客应以自身作刀,令百姓为手,手掌刀刃,方能解牛;否则根不正力不直,亦难将呼号上达天听。” 向掌柜在一旁附和道:“真是这么个道理,你却比老李看得清楚啊!” “晚辈却不觉得,”景年忽然出声驳斥,将张、向二人的目光齐齐引到自己身上,“我等刺客贱命可弃,断不能将灾祸带去无辜百姓的头上。我们既为保安居乐业而来,怎能教他们替我们担着性命!” 许是话头冲了些,向禹当即便要恼: “臭小子,好言好语说与你,莫在我面前犯倔!” 张择端一把伸手拦住向禹,免得他又因为小事大打出手。 “你在老李身边待了多少年?”他问,“心思当真像他。” “大约十年。”景年躲着脾气暴躁的霸掌柜,不住地将手往身后伸。 “哦?难怪总有些字句听着熟悉……能留十年,确也少不了影响要影响三分。”择端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先说正事。前日,老向的手下趁夜进了船体里去验看,发现那些有火药的箱子上都书写着‘蔡’字样,想来是暗中送进蔡府的一批。此外,夹层中俱是威力不算太大的赤火药。押送的人里有几名乔装的张邦昌府守卫,他们定是专职护送那批石头进蔡府的。我便奇怪,张邦昌既是蔡相一党,怎的又在箱子里故弄玄机?” 向禹眼睛瞪得像铜铃:“他要炸了蔡京?” 张择端因笑道:“他可不敢。自青唐一战收复边关,官家便有意再度收敛各地军力,想及蔡京操办此事,身为党羽的张邦昌手中又掌管全国各地禁卫军,怎会在此时惹是生非,求他还求不及。” “蔡张之间可有过节?”景年发问。 “不甚清楚。他二人一向关系热切,但朝内党争不断,朝野百官关系乱作一团,若他们之间有甚么过节,倒也不是稀罕事。” “哎,臭小子,你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半晌,又算计啥呢?”向禹瞪过来。 “择端先生、向掌柜,这批货物原定何时运抵蔡府?” “我们亦没有查到消息。但按以往来看,送进蔡府的货物宝箱大多要过禁卫军之手,由张邦昌亲自验看后,才会亲自送往蔡府……” “听闻先生是画院待诏,比晚辈更近宦海,不知张蔡平日可常常往来?若否,他二人何时才会聚首?” “尚未有消息。不过,蔡大人每年正月都会举办家宴,遍邀重臣大将,张邦昌也定然会去。怎么,你有主意?” “晚辈以为,若无间隙,张邦昌理应不会在奇石箱子上做手脚,如今蔡府的箱子个个都有问题,恐怕他是要暗中操作甚么大事。可火药威力又不大,恐怕他是打算引发混乱,而非伤人……”景年忽然感到不妙,“晚辈大胆一猜,莫非他想有甚么动作,又不肯暴露马脚?蔡相家宴事关重大,他又爱惜羽毛,理应不会轻易冒险……暗中运赤火药来,难道是为了浑水摸鱼、达成诡计,再嫁祸刺客?” “有理。但想借刺客之名图谋不轨,你们还当真没有洗刷的办法。不若这样,你去知会老李,要他记得盯着蔡张二人动向,早些查清楚他的计划。正月家宴上虽不知会出什么事,但最好也派些人去盯着,见机行事,若是妨害刺客之名,便不要教他得逞。” “好,我会转达伯父。”景年察言观色,看他无意再与自己言语,忽然想到前几日择端所提的甚么图画,便试探问道,“还有一事,择端先生上次提到的图画,晚辈可否有幸一睹?” “哦?你倒是真机敏,”择端笑道,与向禹移步旁屋,招呼景年,“便来罢,都是自己人,不必瞒你。只是机会难得,我这画已被官家赏给了向家,无法时刻展卷。你要看,便得将它背下来。可否?” · · 日头渐西,铺子里燃起几盏灯来。 向禹将内屋房门一锁,又到前面将铺面重新打开,眼见着关了一晌,若再不开门做做样子,便得招禁卫军过来问话。 “虽身处兄弟会,但择端先生不爱富贵花鸟、偏爱市井风貌之名晚辈已有所耳闻,也知您画工高妙精微,否则也难以呖血一作挣得大名。只是这汴河风貌远名在外,民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何故却被官家赐给了向氏?”景年帮着张择端将两架长几拖过来,好奇道,“择端先生也未因此失意,晚辈不解,还望先生指点。” “哈哈,你这不是也打听过我的名字么?”张择端笑得很和蔼,他身上几乎不见壮年男子惯有的血气方刚,但又比赵甫成体壮不少,端的是睿智谦逊好脾气,“我这画,画的乃是清明时节汴河风物。当年我打城外一路走来,见得城郊野地、城门楼宇,虹桥气派、汴河繁忙,便一路沿河采风,画了足足一年光景。只是这一路过来,择端眼见城防处处漏洞百出,便决意实话实说,将禁卫军管制下的隐忧悉数呈于官家,可惜啊……” “城防漏洞?”景年立刻瞄了一眼择端手中取出锦盒的画轴,“择端先生竟是以画谏上,莫非官家未曾看出?” “没错,翰林画院少见百姓图轴,官家大悦,提我为翰林待诏,又命重臣遍览,”择端有些遗憾,“这一看,蔡京那厮便察觉了我的心思,连夜想出办法来,命他麾下豢养的画师做出大好江山,万里升平,也是长卷一幅,直哄得官家闭目塞听,将上河图随手赐予了向家。” “蔡京竟敢如此蒙蔽,”景年叹道,“真是大权倾天。” “是啊,我瞧着没有办法,便与老向拉了关系,还可以间或一观我这卷心血。”择端先生又笑了起来,之前的遗憾与落寞一扫而空,“不过,现下我等便得以借此查看汴河附近禁卫军的布防弱点,也算是歪打正着。” 语毕,张择端将画轴放在案几一侧,自右向左,将画卷徐徐展开。 随着他的动作,郊外耕田的农夫、喂养鸡鸭的妇人、挑着担子的小商贩一一浮现出来,沿着土路向城里进发;孩子们追逐打闹,一路奔跑到城门脚下,又看着驼队经过几无守卫的城楼;铃铛声响过路边的摊子、两三层的酒楼,又飞过堆满杂物的望火楼、开着脚店的营房;虹桥上人满为患,岸边水流湍急,大船忙收桅,小船行商,路边的百姓或站或坐,都在如前几日一般争相看热闹。 观甫成画之经验在先,景年一时看得入迷。 他看着送货、拉车的街坊邻里,又上下打量打着算盘的掌柜,心思时而飞向繁茂的树梢,时而跟着行脚商穿过打瞌睡的禁卫军,往大街小巷里四处流窜。那些院墙、树,不少都是他攀过爬过的,竟都被以笔重现在绢子上,且楼宇精确严密,草木栩栩如生,简直像是将昨日前日的汴河重新端在他面前似的。 “真可谓……真可谓是……”他想了半天词儿也没能找出足以形容择端先生手卷的,只好不住地摇头,憋了好一会,才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太平光景里玄机暗藏,择端先生莫不是神仙罢!” “哈哈哈,你只管看,不必夸我。”张择端从旁边拿了支没有用过的笔,轻轻地点着几座不起眼的建筑,“记好了,这几座楼,分别名为牡丹楼、鸿鹄楼、花下春风楼和品鲜楼,本是禁卫军麾下营房,现俱改作酒楼、脚店,尤其是牡丹楼,与防火台相连,台上堆放杂物众多,一旦引火,便会迅速蔓延开来,牡丹楼便会受火倾塌。因后面有口水井,禁卫军便将防火一事一搁再搁。” “晚辈记住了。” “好。还有这几座禁卫军塔楼,守卫松懈,但都是些眼力极强的弓手,你平日要留心些,虽现在不为三军阻拦,但弓手却瞧得见你飞檐走壁,切勿被他们看到。” “晚辈明白……” 张择端见他神情有异,罢手询问:“怎么了?若有所思,直言无妨。” “提及禁卫军,晚辈方才就百姓一事意气冲撞先生,先生却并未生气,反倒说晚辈与伯父心思极像。”景年想到景弘那句“眼神残忍老辣”,不由问道,“择端先生与我伯父相识许久,伯父他……他在收留我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嗯?那恐怕得十二三年之前了罢。彼时我与你现在差不多年纪,还在画院用功,倒是不曾熟识他。不过后来与孔飞偶然相识,帮着做了些事情,也直到那个时候……唉!……见了老李第一面。” “先生说的孔飞是秋月姨,还是秋月姨的兄长?” “是她兄长。我们相见时,正是孔飞被郑勇设计下狱后、送往城外砍头那夜。”提及往事,择端不禁悲从中来,“他牵着孔飞的妹妹——就是现在兄弟会里那个孔飞——来找到我,掀开兜帽,要我与他一起报仇雪恨,还打算让我做兄弟会的军师。” “先生没有去。” “是,我痛归痛,却无意报仇。虽恨郑勇、恨禁卫军杀我酒友,但择端心里明白,若要根除这痛,唯有令官家警醒。除此之外,与禁卫军的打打杀杀、你死我活,都只是未触及根系的小打小闹罢了。” 景年追问:“那么伯父……” “他狰狞可怖,仿佛刚杀了人。明明身上没有沾着一丁点鲜血,眼中却有着恨不得将禁卫军拆骨扒皮之恨——李祯他究竟何来如此大恨,我没有深究,只听闻他爹爹早些年一心西去,抛下兄弟会于不顾,直到李祯接手兄弟会也未见踪影。至于这里头是否还有其他故事,择端便无从谈起了。” 景年口中诺诺,心里实在难以将狰狞二字与伯父联系起来。 他见过伯父严肃、烦躁甚至雷霆大怒,可柳直每每看他时,眼神中便只剩下关切如严父的意味。 这样的人,狰狞起来是什么样子?他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 看他沉默不语,待诏先生知他这会定然在拿这番话与回忆相较,便拍了拍他的肩头,劝慰道:“小友啊,老李到底是何面目,你不能只听外人七嘴八舌。怎么,难道十年相处,你还是宁肯琢磨旁人所言,也不肯信自己眼见?” 景年回过神来。他思忖片刻,深觉择端先生言之有理,便愈发觉得他厉害,又想起一桩事来:“晚辈当然信自己眼见。不过,择端先生既然不愿走刺客之道,又得好官职做着,为何还要暗中联络他人、相助兄弟会?” “哈哈,我并不是帮助你们,只不过是想为扶正舟船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他笑着,将手卷收起来,“恰好你们的名头是替天行道,我便顺水推舟,仅此而已。与刺客无关,亦与禁卫军无关。” “原来如此,能得择端先生相助,晚辈实在有幸。日后若先生遇到麻烦,大可传信于我,年必当在所不辞!”景年拱手致谢。 “嗳,你是小辈。我平日也不过都是画院中的事务,怎好使唤你来跑腿。” “不碍事,晚辈与甫成兄交好,画院若有杂务,先生也尽可托他吩咐晚辈。” “好——等等,”张择端忽然严肃起来,惹得景年也不得不收敛起笑容,“你可打听过赵甫成其人?” “嗯?他不是画学生员么?”景年不解其意,“我见他性子老实,脾气也好,常为我兄长忙些绘画事务……” “这些都不错,他待我也很周到。只是,我们从未有人打听得到他来源、身份,老向曾疑心他与禁卫军有关系,查来查去也只能查到你兄长,做的也不过都是杂物,加之他又的确一心绘画,我等便暂时放下心来。只是小友,你既同他走得近,最好也想法子打探打探消息,无事便好,有事便立即报与我知——小心驶得万年船。” 话音刚落,锁上的房门忽然被急促的三声敲响,向禹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 “来人了,老弟,收拾东西,让那小子出去。” 张择端立刻靠近门房,同样压低声音:“是谁人?” “赵甫成!” 拾陆·关扑解围 ——关扑局难倒英雄汉,张二郎妙计解重围—— · 上回说到:张择端与向禹邀景年来到向氏珍玩铺聚首,三人交谈汴河沉船一案,又得许多发现。择端先生查明船上火药乃是威力不大的赤火药,几人因此推测:禁卫军大统领张邦昌意欲对蔡京不轨,或将可能引发的混乱归罪于刺客。景年随择端先生一同查看了其心血之作清明上河图后,逐渐了解部分城防细节,也打听来更多有关导师的内情。 谁知就在谈及甫成之时,说曹操曹操到,赵甫成突然来到此处要寻找景年,为的却是…… · · · · 来时天色尚早,出门已戌时。景年从后门撤出去,打向家铺子后院猴子似的翻到屋后河堤小径,又贴着墙根绕回前头大街。赵甫成正在铺子门口晃悠着,左手托着右手拳头,正不住地轻轻拍打,又是伸头往里张望,又是脚下颠一颠,端的是慌慌张张。 景年便出声喊他,将他的眼睛拽过来。 “哎呀!哎呀!你可算出来了!”甫成急慌慌地扑过来,拽起袖角便往进城的路上拉,“景年兄弟,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找我何事,甫成兄怎的知道我在向家铺子?”甫成手劲不大,他轻轻一使劲便将袖子拽回来,跟着他脚步匆匆。 赵甫成正着急,他在腿上挥打两下,把个袖子甩的哗哗响:“正说呢!小张大人往画学舍寻我,以为你在我处,说田信大哥自早出门便不见人影,一日也未回来。我说你不在,他便问我你常去哪里玩耍,我寻思你恐怕往这里来,便辞他歇着,自个儿找你来了!” 景年惊出一身冷汗:“好兄弟,幸好是你来的。田信去了哪,我兄长可同你讲了?” “他亦不知,只提及田信大哥好去桑家瓦子博钱……” “好,我便去看看。”景年料想那尖嘴猴腮的也不会有旁的地方消遣,当即拂开甫成就要上桥。哪知这画师却黏上他,嚷嚷着要同他一起过去,怕他同博钱的闹起事来。 有人同行便无法飞檐走壁,要赶路,就只好捋着城内外的大路一气奔跑,中间还得时不时歇一歇,免得旁边那体弱的上不来气。因此待进了内城、近了西街,天色已晚多时。 “甫成兄,桑家瓦子里博钱扑彩的有几处?” “多了去了!瓦子里扑黄柑的、扑鱼儿、扑鸡禽的,还有扑衣服车马美娘子,甚么都能扑。关扑之风唯京城盛——哎?景年兄弟,你从前是瓦子杂耍,不会不知吧?” “我自然知道——这不是一穷二白,没钱可以扑玩!”景年随口搪塞过去,立即又拿胳膊肘拱了拱他,“哎哎,我这里路熟些,甫成兄是学生,不好在博钱摊子上抛头露面,且跟着我,不要高调。” “哎!”甫成脆声答应,跟着景年混进了灯火通明的街里。 · · 一阵哄堂大笑自人群中爆发出来,田信醉醺醺地满脸通红,赤身裸体,光腰间系着块破布,大大咧咧地躺在一处扑好酒的摊子前头,发出一声声的嚎啕。 “恁娘!爷老子不扑了!不扑了!” 摊主嘲道:“哎呦,你可不是要罢手么!再扑下去,别看这衣裳啊,怕是连主家大宅院都要扑给我喽!” 围观者再次爆发出大笑来,连不敢往中间看的女眷都躲着捂嘴偷笑。有人冲着他高声喊:“堂堂张家管事的,却是个穷光蛋!你主人不肯给你钱么!” “田大哥富贵,可惜手气忒差,今夜输来输去,衣裳都输完了,还要扑!” “要不将你家宝贝拿来!总归要发与你工钱,替一替还不是一样,”摊主在一旁怂恿,“你给我宝贝,我不教你扑钱,要甚么好酒全都与你!” “田信!” 一个声音自人群后方泼刺下来,将看热闹的生生拨开一条道。 田信躺在地上仰头,颠倒着看见什么人从缝里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一打眼看成了张景弘,吓得从地上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再一看,却是张景年。他喝得正上头,站也站不住,衣裳又给输得精光,趔趄着在原地愣着,把脖子抻老长,凑到景年脸前瞅了半晌,忽然“啊呀”一声怪叫起来,吓得屁滚尿流:“小、小、小郎君!” 这一喊,旁边的便知道这少年是张府新近认亲的儿子,一时又热闹起来,跟着田信朝景年吆五喝六。 “田信,你博钱扑酒却见好不收,落得如此狼狈滑稽,成何体统!”他正色道,“速速起来!莫再丢脸!” 哪知话音一落,周围竟有好事的有意鼓掌、倒嘘,田信也没有吱声,景年心中恼怒。即便有禁卫军家族为靠山,但众人皆知他身无官职,坊间也猜他是乞儿攀高枝,这些人便唯恐天下不乱,只等着看热闹。 那关扑好酒的摊主看这甚么小郎君满脸正气,计上心头,有心要他出丑,便殷勤道:“原来是张二郎君,久仰久仰!郎君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却有心来训斥家仆,真是躬亲必行呐!只可惜,您这下人赊欠小的五十两银子,衣裳钱两输得精光,仍还有欠,小的虽然不敢扰您兴致,可这钱——” 景年蹙眉:“慢着!多少?” “五十两!” 人群里传来一声调笑:“还有赊欠隔壁摊子的千钱呢!” 他当即惊住,瞪田信道:“你好生有钱!” “哎哎哎,郎君莫气,小的自知张家家大业大,却也明白一分一厘俱是辛劳挣得,自不会教郎君掏钱清账。但小人挣钱不易,郎君若要替他还清欠款,不如也来扑上一扑?郎君吉人天相好运气,小本变大本,莫说这田信衣裳,连旁人的宅子也能唾手可得!” 众人便吆喝:“扑!扑!” 赵甫成从人堆里拉了拉景年的衣服,教他不要轻信骗术。但他只是将手轻轻拂开,又在背后打了个手势,叫甫成不要出声。 “好,扑便扑!”景年身上只带了一百文,自然无法赎清欠款,一时起倔,应下挑衅,高声应道,“把规则念来!” 众人见他迎战,知道有好戏可以看,便将围看的圈子往里收了收,又引来更多好事的起哄。 “简单,小人这里有只碗,郎君只管将本钱投入,最低五枚,再与小人同时唱出正反,谁估得准,便是谁胜!”摊主搓着手,将一只粗陶碗搁在地上,“若是郎君掷出浑纯来,便是头彩!” “头彩如何?” “铺子里赢来的东西,尽数归郎君!” “好!” 摊主看着要上套,心里高兴极了,便站在一旁,摆出美酒,等着他掏钱。景年便从腰中掏出五枚制钱,瞄准碗底,暗中使出投掷飞刀的技巧来,将五枚平钱齐齐投去。 “三正两反!”“一正四反!” 景年与摊主的声音同时响起,待钱声停息,二人定睛一看,一枚正,四枚反。摊主胜了! 周围的便笑了起来,很是快活。 “郎君,你要输与我甚么?” 景年抿唇不语,将头带解下,扔在摊主手里。 “再来!” 钱声一响,二正三反,又是摊主博胜。少年再解下腰间香囊,还要再战。 “再来!” “再来!” 众人看着他一件件剥去衣服,笑得人仰马翻。 景年百思不得其解,他对自己手下力气知根知底,怎的一进那碗就变化?眼瞧着摊主洋洋得意,他将自己手心狠狠一掐,逼着自己好生思忖。 这摊主如此成竹在胸,又以关扑挣得香车宝马甚至宅院,想来定有玄机。他一边掏着最后十枚平钱,一边留了心眼,往碗里一看,才将目光钉在碗底一个不起眼的小孔上。 再抬头看看摊主的脸色,他寻思一番,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个圈套! 这关扑摊子正是拿着做了手脚的碗来使诈,又耍得人一不留神便上头上脑,难怪田信竟一日便能输去如此巨额欠款! 赵甫成在旁边焦急地戳着他后腰:“景年兄弟,景年兄弟,你收手罢!” “嘘……”景年回头,拍了拍他的手背,“教我再试试。” 他将五枚制钱举起来,在人们的起哄声中,将力道收了一收,令钱币恰恰落在那小孔周围,又弹起来打了个忽闪,才躺进碗底。 “四正一反。”他看着摊主的眼睛,唱出名来。 “三正……” “嚯!郎君博对了!郎君博对了!”人群里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摊主看得傻了眼,看看碗,又看看一直盯着他的景年,赶紧赔笑着将他外衣双手奉还:“恭喜郎君!恭喜郎君!” 少年套了衣服,沉声道:“再来!” 摊主忽感不对,他制止景年,又从身后桌子上换了个新碗,放在底下。景年搭眼一看,正当中又有个小裂缝,心下了然,仍是掏钱。 “景年兄弟,这恐怕有诈……景年兄弟!” 他不为所动,将最后五文钱捏在手里,虚虚对了一下,便屏息静气,在手中将钱一字捏开,又臂膊发力,将四枚钱飞出,紧跟着又飞出最后一枚。那四文钱先落到碗里,还未依次翻过个来,便被后到的钱币啪一声砸上翘在裂口上的边缘。只听碗中一阵叮叮当当,钱币翻飞,摊主看得眼花缭乱,不知如何唱名,而待五文钱自半空落在碗里,竟是清一色的钱背! 摊主愣住了:“浑……浑……浑纯?!” 看热闹的人们突然间鸦雀无声,片刻沉寂后,终于爆发出一阵猛烈的鼓掌声:“好!浑纯!好!好好!!” 景年只是抱臂看着摊主瘫在旁边桌子上,伸着手点着那碗,抖如筛糠。 “怎会……怎……” “你输了,”他道,“我不取你家当,你将田信的东西还来。” 摊主抖索好半天,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人们一个个早已见风使舵地奚落开,忽然间恼羞成怒:“你小子!有本事却将隔壁的钱一并还来,我就还你东西!” · · 人们正要散,一听还有戏可以看,又重新聚集起来,将几人一起推到旁边关扑摊子上。这边的摊主早和卖酒的换了眼神,待景年被拥簇着过来,便殷勤道:“小哥儿手上是有功夫的,不知可敢应下俺这一局?若你能连胜三局,俺便将那欠钱一笔勾销!” 只胜三局便将千钱欠款勾销?景年心下寻思,他见两个摊主小动作频频,便知其中定然还有圈套。这关扑贩子嘴脸当真险恶,现下为给田信解围已是骑虎难下,无论如何,且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便应道:“将东西端上来!” 这回拿出来的却是个三尺的圆盘,木片刨的凹凸不平形似山峦,上面画着些各式各样的花鸟鱼虫、人物、果子糕点,星罗棋布,排列不均。画盘安在一个桌子上,底下配着把手可供摇动,摊贩便是在此处转动圆盘,扑者手持五彩鸡毛镖,在他转动时依次投掷,掷得图案愈小,赢钱愈多;不中则输。 景年拿过一把飞镖来,掂量掂量,琢磨着自己的底子应当不赖,便待摊主摇起画盘,举镖欲刺。 两摊主见他果然不知天高地厚,便交换眼神,手底下暗中使坏,把木盘转地忽快忽慢。果然,那小郎君的神色便开始犹豫,手中的镖也踌躇起来。看好戏的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也不再乱哄哄地喧闹,都在盼着这少年使出点好本事,给大伙开开眼。 “景年兄弟,只管找那最小的图案。”赵甫成忽然在景年身后出声,“圆盘中央近旁绘有林檎果子,此圆外圈变动大,内圈变动小,莫要慌乱。” 听甫成耳语,张二郎君定定神,试着用鹰眼观察画盘,当下便捕捉到那颗小小的林檎果子。 再看它形体小巧,因画在靠近中心之故,即便圆盘忽快忽慢也未受太大影响,又始终在同一条圆线上,景年便将精力调集起来,手动镖弹,“砰”一声扎进了木板。 圆盘停了下来,大伙纷纷瞪大双眼,把头伸过去看。 “哗!射中林檎!” 摊主傻在原地,拔下飞镖,反复验看林檎上的小眼。他又与酒贩子对视一眼,皱眉沉思,一时竟被这郎君的武功吓住,才扑一局,已不敢再应。 “张家的,再来一把!”好事的起哄。 景年正得意着,又被吆喝感染,便想乘胜追击。他指着圆盘,大声道:“说三局便三局,你若不敢,便换我来定规矩!”他朝身后一挥手,“将那圆盘立在他身后!” 好事的一拥而上,将摊主拽到圆盘前头。身后便腾出来许多空地,几名男男女女偎上来,还有名纤瘦的女子藏在人群里,静静看他。 “得罪了!”少年朝四周拱手,很是威风。 “你你你你要做甚!”摊主慌了,眼见着他拿着镖冲自己脑门比比划划,也不顾什么形象,躲到圆盘旁边去,迎着众人的哄笑声讨饶,“小英雄!你赢了,你赢了!俺信你武学高强是好汉,今日你只管将俺摊子上东西随意拿,给俺留些脸面!” 景年手一扬,一支镖应声而出,扎在圆盘上的武将图案身上。那镖尖直直没入画像裆下,看得摊主两股一紧。 “我本无意哗众,奈何你二人坑骗百姓在先,诈取财物,夺人命根,又联手意欲教我出丑,当真可恨。今日便留你们三分脸面,往后莫再算计,否则,没的便是你们的命根!” 两个摊主知道今天碰上高手,虽输给个毛头小子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招他惹他,唯唯诺诺,赶忙将田信输的钱物一一奉还。 留下凑热闹的也终于散尽,口中啧啧称奇,还在议论。 赵甫成已费力将田信在地上一路拖了过来,又帮景年给田信穿上衣服,这才心有余悸地惊叹:“景年兄弟,我竟不知你是个高手……” “什么高手,你忘了么,我以前可是杂耍!”他神色自若,将说着胡话的田信从地上搀扶起来,看了看道路,往外面走,“方才多谢甫成兄出言提醒,若不是你,我怕是真要被那圆盘转晕头了。” “小事小事!帮得上你便好!”甫成还在回味刚刚那阵风头,“啊呀,你这关扑之技若给正道先生看了去,他定要裁纸画个痛快的……他可爱画市井街坊里头的趣事了!画的多了,反倒跟纪事一般,大小事情都能在他习作里瞧见……” 被他一提,景年忽然想起择端先生的嘱咐,便暗自思忖:这赵甫成瞧着绝非恶人,只是看着孩子气些,头脑却也不笨,不仅猜得出他今日去往哪里,还能阻挡兄长,又能在关扑时一针见血地提醒。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再一想,择端先生才说过不可拘泥善恶,便又放下心来——有鹰眼傍身,他是瞧得出好坏的。不管自哪里来,甫成帮他时可都是诚心诚意,作假不了。 · · 夜已深,二人扶着醉鬼从瓦子里挪出来,见到了画学舍近遭,景年便打发了甫成回去,又吃力地半扶半拖,将田信从巷子里一路往东搀去。 一阵凉风吹过来,田管家的酒醒了不少。 他看清身旁人时,猛地一个机灵,立刻将左臂从小郎君手中抽出来,接着便靠在对侧墙上,惊叫:“小郎君!怎么是你!”又以右手摸了摸身上,“我的衣裳咋个回来了?” “我才将你从关扑贩子手里救出来,”景年不悦,“兄长可知你素日酗酒好赌至此?” 田信冷汗都下来了:“大人知道小的好酒,小郎君,你莫要和大人说小人关扑之事!” 他刚要答应,忽然改了口风:“可以是可以……只是……” “只是啥,小郎君尽管吩咐!” “你可知我兄长好将收来的好宝贝藏在哪里?” “噫,小郎君问这个作甚?”田信好像清醒了一些。 “问问而已,从前听闻他是有些收藏的,回了家中好奇得很,我没见过稀罕东西,想偷摸瞧瞧。”景年编了个说法诓他。 田信便犯了难:“哎哟……这……” “田管家莫不是信不过我罢?” “哎哟,小人怎敢!”他哭丧着脸,“只是小人平日里得闲便出来打酒吃,大人也从未叫小人看过甚么宝贝,小人实在不晓得啊!” 景年见他反反复复只称自己不知,便“啧”了一声,摇首道:“那便算了,改日有机会,我当面问问兄长便是。” 田信赶紧应了几声,醉醺醺地走到他左边去,一个踉跄,被他出手扶住右臂。 “呼格勒,田信?” 二人没走几步,脑后传来张景弘的声音。 回头看去,只见他正在巷口外侧身站着,好像也是正在外面四处找人的样子。景年吓了一跳,便扛着田信的胳膊,转过身来,欠身行礼,意外道:“兄……你怎么在外面?” 景弘也走进巷子:“一天找不到他,出来看看。我看着也像你们。”他从弟弟手中接过吓得像根木头的田信,“辛苦了,你先回家。” 景年正盼着这句,赶紧点点头,拜别兄长便走。 一直看着他往东出了这条巷子,景弘原本搀着那条胳膊的手忽然一紧,田信立刻龇牙咧嘴,痛地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嘶——” “得寸进尺,”景弘低声道,安然听着田信的惨叫声,手上的力气慢慢放小了些,“下不为例。” 田管家疼得弹了出去,哀嚎着捂着胳膊里侧那层软肉。张景弘手劲大且狠,方才接过胳膊便在暗中碾着那层肉,这会子臂内一阵麻烫,恐怕是将那块肉给生生掐出淤血来了。 他已不是第一回挨掐,但看主家脸色铁青,怎敢叫疼,只敢侥幸跪在地上连声告饶,旋即又要自己掌嘴。 “昨日交代你的事,做了几件?说来听听。” “大人,下面传来消息了,刺客见王缎府上已经戒备,他们料想出了内鬼。有个叫柳直的一直替李祯带话,昨日说要彻查兄弟会,还说要逐一排查……” “柳直?”景弘追问,“他是何人?” “一个管带话儿的老哥,净与其他人同吃同住,没有甚么特别。大人,他们要查人,咱们待如何?” “你连夜安排他们撤出去,避一避风头,从长远计。” “哎?”田信疑道,“咋个这回要跑?” “你酒醒了?” “是是是,小人又多嘴。”他看景弘要丢下他往回走,脑筋一转,抢在他前头,拱手道,“大人、大人,方才那小刺客好似想套小人的话,说甚么问问您家中珍宝藏在何处……他这便是冲着咱们那张营防图来的罢!” 景弘沉吟片刻:“我也料想到他迟早要问,罢了……呼格勒许是被刺客收买。你且立刻安排人撤回来,待风头过去,便严打那窝贼人。” · · 目送主人离去后,田信酒已经完全醒了。他恨恨地盯着景弘的背影,从喉咙里酝酿了一口浓痰,呸地喷在墙脚,又顶着风走了几步,避进暗处,长长地打了个尖锐的呼哨,招来那些安插进兄弟会的手下。 很快,几个人影便聚集在黑洞洞的影子里。 “听着,弟兄们,姓张的缩手缩脚,他不要这功劳,老子得要!”田管家恶声道,“兄弟会要查人,你等赶紧想法子搅混水,眼下正是顺藤摸瓜找到李祯的好机会!” “田哥,若要混淆视听,咱们不如避开兄弟会,往那孔婆娘身上使劲呗!她那边出事,李祯必定现身。” “中!那婆娘手下女人多,随便找个下手,不必管死活,过了这风头就成,教他们顾头不顾腚!” “好说好说!” “哎,慢些,”田信嘱咐那几个要走的,“张家新来的小杂种在兄弟会里是有接应的,此人难缠,你们可别露马脚!” 拾柒·坊间闲事 ——纠内鬼忙中再生乱,汴城西奇事起风波—— · 上回说到:赵甫成突然拜访向家珍玩铺来寻张景年,二人着急忙慌上了街,才知张家管事田信忽然失踪了一整日。为寻人,二人便往城内桑家瓦子里去,正好撞见烂醉的田信还在关扑好酒,身上已经输了个精光。万般无奈之下,景年靠机智赌胜,赢回了田信的家当,亦博得满堂喝彩。 而待将田信交给出来寻人的兄长后,景年也自行离去。汴梁内外,一切如常。 · · · · 十余日后,早市时分,宋氏鹰鹘店。 “小郎君往咱家后院里瞧瞧,都是眼喙爪羽绝佳的海东青,个个儿都能一日飞上千百里,您尽管蒙眼挑,包您要的都是极品!” “千里也忒能唬人,店家,将那白翅儿的捉来瞧瞧。” 景年立在一架鹰隼前头,揣着手看宋大哥把相中的那只逮出来,又凑过去仔细瞧瞧,摇首道:“不好不好,喙上有个豁。换一个来!” 再换一只出来,他仍不乐意。 “得嘞!您再瞧瞧这只?”店家又把一只披着光亮黑羽、间杂白色短羽的抱着翅腿捧将出来,“这是西面湟州收来的苗子,模样还成。您瞧这眼睛,炯炯有神!养它半月便能通人性,捉鼠捕雀那是样样精通……” “湟州?”少年一听来处,眼睛一亮,“这个好,就它了!” 店家赶紧给那海东青抱出来、挂上脚链子、翅标子,还没忙活完,店里又进来一个主顾,戴着顶灰色帽兜,大大落落地站在张家二郎君旁边,他便寻思是张家的熟人,亲切招呼:“来来来,随意瞧瞧,都是上好的鹰鹘!” “忙你的便是!”灰帽子笑道,转而碰那少年,将他引去一旁。 “公子哥儿,你可是闲情雅致,还养起活物来了?”他照常奚落起来,“今日忽然传书兄弟会,又在这里碰面,不怕被张景弘发觉?” “哪里是我,娘亲托我买鹰养着玩,我也是才得闲!兄长昨夜急事去了洛阳,说是清晨才能回京。”景年狡黠一笑,“对了,伯父可看过了我抄传的东西?我可是一字不落将择端先生的话全录下来了。” “他哪有空看,还是我给他念的。”少隹伸手逗着鹰笼,“最近兄弟会里忙得很。前几日,老李遇上腿痛,叫我带着几个兄弟往王缎府上刺探,哪成想那王缎竟预先将院子周遭能藏人的地方全扒个精光,房顶上老远便有弓手侯着,我们不敢轻举妄动,赶紧全撤了回来。” “听闻王缎素来懒散,他怎会如此布防严密?莫非他有千里眼,瞧得见咱们要刺他……还是有细作走漏了消息?”景年从店主手中接过炯炯有神的海东青,把钱袋往那人怀里一扔,便与师兄走出店面,沿着街边闲走。 “可不是么!上回你说兄弟会里有内鬼,老李没言语,直到那晚回来才断定真有细作。谁知兄弟会这边才开始清查,姑母那里便出了些乱子,这下老李可有得忙,一天到晚两头跑,连带着我也得去姑母那里帮忙。也是难为他那条跛腿了。” “秋月姨那里出了事?” “不是大事,但我正是为此找你来的。阿年,你还记得姜鸳鸯么?”少隹压低声音,“就是时常在姑母和老李之间走动的那个……她又丢了!” 景年自然晓得这个名字——将择端先生的话传给伯父一事,便是托付她接头。 这是个与他同岁的姑娘,出身微寒,体质柔弱,却是断了指的刺客。要说起她来,模样说不上漂亮,但瞧多了也格外俊,性子又是一顶一的好,自秋月姨另立门户便跟着她,很得赏识,秋月姨又专门为她在向家铺子打了义指,这姑娘便一直替她在外走动,收收租、传个信,时常也会往兄弟会这边来,为大家收拾杂物、念念话本,还能开解兄弟心事,很是讨人喜欢。 “当然记得,她老早就改口喊我张哥哥了。你忙时,我便去度春风楼那里托她给伯父带口信,”他疑惑道,“听说她正月里才险被哥哥捉回去卖了的,才救回来,怎么又丢了?” “大约三四日前,她去度春风楼收租,老板娘恰好被人喊去帮忙,鸳鸯就在店里等了一会。才一刻回来,人就没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到现在也没个影儿。” 景年寻思道:“奇怪,鸳鸯一向乖甚,理应不会乱跑。莫非是又被家里捉回去……” “鬼知道,她家不大好,有几个兄弟,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唉,眼下姑母不见她回来,急得正差人到处找,我虽不愿待在她那,却也忧心下落,这便找你合计合计。左右老李也没派你做事,闲人一个,不如我们想法子,将鸳鸯寻回来罢。” “好,不过,师兄缘何不愿与秋月姨共事?你们本是亲族,伯父问过你缘由,我亦不解。” “我本不愿反复提,你问这一次,以后莫再问了——睹人思人,触景伤情,我虽知她不易,却也不愿时时想起我爹和义父来。”少隹不愿多言,望着街边风物,感慨道,“一城好大,你说她能藏哪?鸳鸯也好,内鬼也罢,眼底下一丁点线索都没有,真是恼人!” 景年默然同行片刻,忽然开口:“要说线索……我昨日曾在夜市听人说过另一桩事,不知是否有关。师兄,你可听说过城西有人夜半抬轿嫁女?” 少隹摇首:“我可没听说这个,倒是来的路上在道旁听说城西有个地方正在闹鬼,好像今日还请了甚么林道人做法驱邪——夜半抬轿嫁女又是何事,听着奇怪,何日嫁的?两方是甚么人?” “我打听过,但闹鬼这事风传全城、越说越邪,嫁女怪事知道的人却不多。今日你一说鸳鸯,我忽然疑心,等下我们便去城西探一探,没准被嫁出去的便是她呢。” “城西既有法事,人定然不少。我与你去只怕被人发觉,不若如此,你先去城西探探路,待人少了,我喊几个识得鸳鸯模样的兄弟一起过去,一起在西边摸一遭,也快些。” “成,人多主意多。只是师兄,现下兄弟们正忙乱,你莫要声张怪事,免得吓人,只说是疑心鸳鸯在这一带,过来找找便可。”景年叮嘱,“待我将这鹰拿回给娘亲交了差,等下便去城西瞧瞧!” · · 一个时辰后,汴梁西城郊。 原以为这里会给闹鬼吓得无人问津,谁知人还不少,景年一路打听,一口气跑到外城却也没寻见有喜事的,倒是有一群年轻人围着一处宅院,拦住去路,不知在做甚。 他便歇了步子,拉住一个问:“哎,怎的这里聚着这么好些人?” “你不知道么?这院里前阵子闹鬼,今日林道士做法,请了九九八十一男子到场,说要以阳气坐镇。” 旁边一个站着的搭腔:“就是,这鬼也厉害,好赖还是个男鬼,要这么多男人来压,也不知生前是遇了甚么冤情。” 几人便就地讨论开来,好不热闹。 原来这方宅子正是请了高人做法的鬼宅,景年是见黑见阴惯了的,倒不怕这些神鬼之说。现下太阳慢慢大起来,地上到处明亮,那些年轻伙计们又身强体壮,此地阳气大盛,也着实无甚好怕。这条街上的行人不少反多,大约也是趁人多,壮着胆来瞧热闹的。 再往院子里看看,果然,那林道士正在里头指手画脚,好些人一齐上阵,帮忙在院中一处土堆前搭起香案、摆好符纸。主屋门紧闭着,院子墙边靠着几把沾着泥土的锄头、铲子,地上撒着些纸钱,看着像是刚刚经了一场白事。 “这里从前住的何人?”他问。 “听人说是靠水吃饭的,常年不在家,姓甚名谁不清楚。” “看地上有纸钱,这里何时行过丧事?” “不清楚。有倒是有,听说是匆匆合棺下葬埋在院里,着急忙慌的。” “原来如此。那近遭有无人家办婚事?” “这……我也不知道。小哥,你要有事,不如再问问往西边的人家,反正这一趟过来是没见着。” 景年三问无果,只好继续往西走。 这里已经到了村庄野地,百姓大多进城赶早市去,村路田埂上人不算多,偶尔还能听到公鸡意犹未尽的报晓、狗儿吠声连连,只有村口一处茶摊子上有零星三两人正在吃凉茶。 他上前去,叫住一名正要起身的素衣女子。 “娘子叨扰,敢问这附近可有人家娶亲?” 女子回头,将他上下打量几番,张嘴却不像汴梁口音:“你有何事?” 他一听,料想这女人知情,便拱手说了几句好话,又亮出禁卫军的身份哄她,那女子才斟酌着开了口:“三四日前子时,一队轿子悄没声地来过,应该就是你要找的娶亲队伍,只是你要小心,新郎官脾气却大……从这里往东走,大概过上十三户,门口贴了对双鱼儿的就是娶亲的。” 少年赶忙谢她好意,又匆匆往东折返。 方才来的路上只顾着飞檐走壁,却将家中办喜事的给漏了过去,实在不像他以往的眼力。然而按照女子所言,往东提脚踏过十三户人家的屋顶,等看到门口贴了一对鱼儿图的人家时,景年却愣了:这户哪里来的喜事,这正是方才做法的那家鬼宅! 再往东便是来时已经仔细瞧过的地方,左右都没有娶媳妇的人家。莫非那女人说错了地方,还是瞧他年纪小,故意吓他一吓?又或是他数错了房舍,跑过了头? 思量间,耳边听见一声喜鹊叫。孔少隹已带了人来会合,正独身站在巷子里。景年当即轻身翻过去,匆匆打了个招呼。 “师兄,你来了。真是怪事!我本想找找娶亲人家,谁知又给人指点一番,倒跑回闹鬼的宅子里来了……你们可寻见了娶亲的?” “也没见着,许是弄错了。等下咱们先吃些东西,再商量商量怎么找人。”少隹把胳膊往师弟肩上一搭,推着他出了巷口,与带来的四位兄弟见面,“来来来,兄弟们,这位便是咱们导师手下大名鼎鼎的景年,眼下才混进张府,一直同兄弟会联系着递禁卫军的消息。这小子脑子可活,脾气偶尔犯倔,你们说话可要当心些,免得挨呛!” “少胡说八道,我何时呛过旁的兄弟?”景年毫不客气,“净是你自个儿别扭!” “前脚才说你好呛人,”少隹打圆场,“看见没,都是自家兄弟,不用跟这小子客气!” 那四人便笑,纷纷报上名来。 原来他们虽是新人,却不是同一处来的:兄弟会里过来了两人,高胖憨厚的叫姜大义,矮瘦精明的叫郑常;孔飞麾下也过来两人,头发毛躁的叫毛巨鹏,额上一道疤的冷脸男子叫石英杰。 四人依次介绍了名字,少隹便要趁早往度春风酒家吃饭。景年记得这是鸳鸯最后去的地方,正巧腹中也饥饿,便招呼着几人一起爬上院墙,往酒家赶去了。 · · 度春风的老板娘长得端正好模样,嘴巴又会说话,手艺虽然水平一般,但人是个热心肠,见了客人便能招待得周周全全,一点也不马虎,因此生意倒真不错。 “哎呀,姜家相公、郑家相公!熟客熟客,里面有请!” 见六人进店,老板娘笑盈盈地飘着出来,手里牵着一条长长的披帛,伸手便搭在最前面的姜大义身上,与他寒暄着上了二楼,又过来引着郑常上来,同他问好。熟客拉走了,她又望着后面四人笑,待到六人全部落座、点了菜,这才又飘了下去。 几人将小间竹帘放了下来,刚好遮住整间屋子。 “张弟,你刚刚在村里和外城跑了一遍,可有发现没有?”说话的是神色焦急的姜大义。 景年摇头:“我没瞧见娶媳妇的人家,光看到——” “唉!”姜大义火急火燎地失望开了,自顾自地锤起桌子,长长地叹气,“愁人哪愁人!我白天夜里都盯着,生怕错过一点动静,早将满城打听了个遍。娶媳妇的,嫁人的……可还是哪哪儿都没有,遍地连个花轿都瞧不着!我真是成夜的睡不好……” 见景年不解,他忙解释道:“孔哥,张弟,鸳鸯是我堂妹!我这妹妹小时候脾气顽劣,没少挨打,年龄大些,又变得温雅乖巧,人见人爱。只可惜家里两个兄弟皆是畜生,竟险些将她卖给人家做妾;博钱输了,又差点把她输给妓馆!唉……我来的时候,她才带着一身伤被添翼大哥救了,现下还忙不及叙旧,她便不见了。你们说,这要万一出个啥意外,我就是登门谢罪,又如何对得起她爹娘!唉……唉!” “大义,你别乌鸦嘴,妹子定然好好的,不许胡说。”毛巨鹏劝阻完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脸,“不瞒你们说,我相中姜妹子许久了。自她来了添翼大哥这里,我心悦得很,也常常跟着她,看她常常往这度春风楼来——我只是看看!苍天可鉴,我可没有动过甚么心思。要我猜,姜妹子此回定然又给家里捉回去了,咱们可得盯好近日办喜事的人家!” “我觉得未必,现在闹鬼闹得这么凶,万一是给鬼勾走了,咋办?”石英杰一直盯着毛的脸,又看向师兄弟,“我本是鸳鸯村邻,小时候见过一面,长到现在才知道她竟是刺客。哎你们说,她为啥要当断指刺客?本来身子便弱,又吃不住疼,细声细气儿的,只能干点杂活。嗐……要我说啊,一介女流,还整天戴着袖剑,倒也没人指望她真能杀个人,别把自己伤着就不错了。” “人各有志,刺客并非杀手。”景年驳斥道,“石哥莫要小瞧她,若没了鸳鸯,咱们还不知有多少杂事要忙。” “阿年说的没错。鸳鸯之于姑母,便如同阿年之于导师。可别小看他们干的小事,积少成多,这事换了你还不定做的成。”少隹拍了拍石英杰的肩膀。 “说得好听呗!见天儿的来无影去无踪,这个虚那个虚的,真来去无踪了,还不是慌成这样。”石英杰不屑置辩,又嚷,“饿死了,怎么还没上吃食?” 郑常掀开帘子,喊着要老板娘快些上菜,又坐回来,给众人倒茶。 “我平日里净在外面跑动,只远远地瞧见过一次,同鸳鸯姑娘不是很熟。唉,这又是失踪,城西又是闹鬼,前阵子河里头还翻了船,城里要不太平喽……” 景年放下手中茶杯,忽然道:“说起翻船,这闹鬼传的神乎其神,你们说,这鬼可是那淹死的船工?” 一听这个,姜、毛、石凑了过来:“什么船工?” “你们不知道么?那沉船上是死了人的……那日我正好在河里救人,他们船上统共十七个,救回十六,只有一个年轻的怎么也找不到,都说是给冲走了。”景年仰脖,牛饮粗茶,“我本想在河中寻找,谁知用力不好,扯了右脖的筋,连带着头脑实在发痛,只好回来了。” “我知道这事!”郑常接话,“那人是死了,他们在汴河下游岸上找着了人,哎哟……晾了不知道多久,肚皮鼓得像球,青一块紫一块,身子都给泡涨了!脸上好似给鱼啄过,半张皮耷拉着,浑不是个人样,臭气哄哄……” 正说着,老板娘将两盘切好的肉已端了上来。众人要吃东西,便不再让郑常谈那人死相。 “张弟,那沉船是怎么沉的,船上可运着宝贝?”姜大义正听着带劲,悄悄问他。 景年刚要讲讲自己见着的东西,忽然感到脚尖被少隹踩了一下。 “吃饭吃饭,净说这个,也不嫌晦气。”少隹将一盘馒头从帘子外面接过来,不由分说地给每人分了一个,又把最后的两个全搁在景年面前,自己掰了一大半,先把里头的馅儿啃进嘴里,“与其说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想想等会子再往哪里找鸳鸯去!” 几人都是粗人,腹中饥饿,便抓着馒头大嚼特嚼。景年一遍鼓着腮帮子,一遍含混不清地出主意:“城里忒大,又没啥线索,我们分头找找罢。” “我去城西!”姜大义抢白道,“我虽怕鬼,可我是她哥,我放心不下那轿子!” “我想去桥西青楼看看。”郑常道。 石英杰附和:“城东鸳鸯家吧……我哪里都成。” 景年咽下一口馒头:“姜大哥,我已去城西瞧过两遍,现在恐怕还在驱邪做法,咱们去了也容易被人发觉。我改了主意,不如先去青楼里查一查,那里女人最多,消息也最灵,万一有鸳鸯的下落,也好行事——兄弟几个眼睛多些,看得快。” 说罢,他冲着少隹使了个眼色。 少隹立刻明白了师弟的意思,但看他紧绷着脸,便又踢了踢他的脚,神神秘秘地笑起来,凑到跟前,八卦道: “阿年啊……你会藏心眼儿了。想喝花酒,便跟兄弟们直说,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你虽哪里都还小些,放你见见世面也无妨!” 景年一口茶全喷在对面墙上。 “谁小?”他捏着半个馒头,几乎要跳起来,“谁小?我虽尊你一声师兄,你却能大到哪儿去!” “爷爷可比你大多了!”少隹继续逗他,“怎么,不服气?论个头论年龄论什么都行,哪个不比你大?” 二人立时争出鸡飞狗跳之势,那几人哪还能忍得住,一个个都会心会神地挑着眉,啃着馒头,嘿嘿嘿笑得满脸油光。 拾捌·疑云重重 ——寻人来众人上青楼,查鬼影再遇白衣女—— · 上回说到:景年替母买鹰途中与少隹相遇,才知近日孔飞那里出了乱子——一名女刺客无缘无故地失踪了。想及城内最近怪事连连,景年决定趁机查探,少隹也答应带几名见过名叫鸳鸯的姑娘的兄弟来帮忙。 谁知查探并不算顺利,与众人聚首后,六人一起来到了度春风楼,想要交流一下接下来寻找鸳鸯的办法,并最终由景年拍板决定:去花街青楼查人! · · · · 辰时,汴梁内城,天汉桥西。 州桥西面妓馆众多,郑常看着老实,却是门儿清,带着大伙就往一处走。他道此楼常收寻常人家的好姑娘,有不少小姐儿都是走投无路、被家人卖来此地,难怪要猜那姜鸳鸯是给卖到了这里来。 景年从未涉足此地,便是不怕也难得收敛神色,有些紧张,不知道那楼里头会是什么声色犬马之所。少隹见状,只是笑话他没见过世面,两人说嘴一来一往,倒也令他放松了许多。 一进大门,鸨头已经浓妆艳抹地迎了上来,宽敞的楼里到处都是莺莺燕燕的姐姐妹妹。有的正拉着小官员进屋吃酒;有的坐在屋中弹琴,时而与其他姐妹合声;还有的趴在二三楼往下看热闹,对着进来的几个指指点点。 这一下,那年方十六的当下看傻了眼,他哪一下子见过这么多花枝招展的香艳女人!这才一进来,未说来意,立马便有几个年纪相仿的迎上来牵他,一团浓香将他裹挟到花丛深处,还不肯罢休,捉着他的手笑嘻嘻地就往二楼带。他心里惦记着要事,一时不知所措,涨红着脸去看少隹。见师兄给自己打了个手势,其他四个也各自分散进了女人堆中,便强作镇定,被人往前拽去。 “郎君的眼睛可真俊!”“郎君可会唱歌?可会喝酒?会蹴鞠么?”“官人一表人才,今儿个怎么不簪朵花儿?姐妹们,快给官人拿花儿过来!”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嗓音如泉又如玉,滋润婉转似鸟鸣。 这些姑娘们实在稀罕他,身上纤指碰来碰去,束起的头发间也让人旋了簇花进来。景年只觉得自己喉中干渴,眼睛也有些晕,想打听打听鸳鸯,也只换得回娇憨憨的笑,一个没留神,竟又主动去碰人家温热香软的手指。这里头的女子个个都是顶会聊天的,依偎着他,好话一气往耳朵里灌,那呼出来的薄气直教他两耳通红、骨头酥麻,背上痒痒,腹下亦痒,有股子意气在后腰上乱窜。他瞧着面前一张张赛西施般的脸,一时说不出身下是什么滋味,个中得趣,旁人难知。 “官人面生呀,是头一回来?官人本要干什么去?” 混乱中,一个年龄略微大些的附耳问话,语调同旁人不大一样。 “我乃是寻……” 教那姑娘一提醒,他忽然警醒起来,此行不能耽于美色。 眼见着就要昏昏沉沉跟着人家进弹琴听歌儿的屋子,景年使劲甩了甩脑袋,终于将自己从香阵中抽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拒开那些教他心里痒痒的肢体,忍了又忍,靠在栏杆上,寻找其他几人。 楼下都是言笑晏晏、成群结队的,那些人不知在哪。他们是在三楼么? 再仰脖往上张望,景年忽然浑身一震。 高高挑起的大梁上,一个素白的身影骤然闯进他的视线。那名在城西刚刚见过的白衣女子正在横梁上坐着,直勾勾盯着他。 他揉了揉眼,不是眼花,便愣也没愣,当即就运动身体,扒住护栏,要往三楼攀爬,去找那白衣女。然而还没翻出去,便有一股大力将他拍回地面,紧接着,身后附来少隹的声音:“你想作甚?这里可不是招摇的地方!” 他回头,师兄正靠在身旁栏杆上,低声道:“你怎么还是藏不住心思!方才在度春风楼我就见你有异,若不是笑那一阵,只怕你要打草惊蛇。” 景年心急,又往上看了一眼,那女人已经不见了。现下人多眼杂,确也不能动身去追的,只得从长计议,先与师兄合计心思。 “说吧,非得要一齐往青楼来,你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我看看咱们想没想到一处去。” “师兄,你也觉得他们四人有问题?” “也不是有问题。我晓得只有他们见过鸳鸯,才专门喊过来,但看他们说话是说一半、藏一半,我便有些起疑。”少隹暗中观察着四周的动静,“你先说说看。” “我疑心他们中有人带走了鸳鸯,但又无法靠眼力分辨出来。” “我想的倒不是一码事。此话怎讲?” “鸳鸯是在度春风楼里失踪的,但石英杰说,她是备有袖剑的刺客,想来也学过功夫,断不会教生人随意近身。”景年思索,“若真有人强要掳她,且不说她自身亦能反抗一阵子,但凡店里有人生事,老板娘一回来定然也知道了。可她浑然不觉,你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这么说,她是被认识的人带离了度春风楼……那这倒是怪了。他们四人近日都在忙着两边查人,最多也就是毛、石会往这边街上帮着姑母一同收租,带走确也不是问题,可他们既没空闲,又无处藏人……还得想法子再多查一查。” “师兄所想又是何事?” “也没什么,只是疑心他们对我们瞒了些内情。” “许是放心不下我,”景年道,“我身上有禁卫军的信物,他们不敢多言,也是情理之中。” “幸好你提议往这里来,趁着人多,我们也能说道说道。但这会子不知他们去了哪,我在三楼找了半天也没有寻见人。——哎,你不是有副好眼睛么,你且看看他们在哪。” 景年扒住栏杆,调起全身精力集中在眼上,从人群里辨认着那四人的衣物。 “怪了,我只瞧见了郑常和毛巨鹏……他们俱在和人谈话。” “石英杰和姜大义呢?”少隹追问,“进屋快活去了?” 他顺手拦住一群扇着扇子下楼的姑娘,仔细问了问姜、石二人衣貌形迹,答曰他们已先后出了楼去,现下大约走了不到一刻。 景年立即警觉起来:“怎么不打招呼便走?” “看来有蹊跷,没准真与你猜的一样……”少隹看向门口,神情严肃,“走,我们也出去。” “且慢,他们四人究竟谁人有鬼,我们尚且不得而知。师兄,你在这里看着毛、郑二人,我去跟着他们。” “他们先前一个想去城西,一个想去东面,你一个人,要怎么跟?” “先去城西,”景年答,“姜大义是鸳鸯堂兄,要瞒也应是他瞒。我远远盯着他,若是无事,我便再往城东去。” · · 州桥上行人来去匆匆,步履不停,眼看着开始热了,有些闷得慌。现下约摸巳时,天上起了些云,太阳被遮地只剩下亮光,整片天空有些暗,看着像要下雨。 景年将身体靠在院墙,微微探头出去,看着姜大义的身影谨慎地往前走,过了几条巷子,又绕进了鬼宅所在的小街。 如早前所言,他分明怕鬼,却还是来查看这一带。 宅子里的法事早已散了,这会没有喧哗声,巷子里一时安静得有些发冷,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只有那人的脚步走走停停。 正要继续伸头看,那高胖的却忽然回头,景年赶忙缩了回去。 见没人跟踪,姜大义在院子门口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嘴里念叨着什么,没有进去,反而往他藏匿的方位折返回来。听出脚步声接近,少年立刻脱开院墙翻进去,将身体隐藏在院子里的灌木中,盯着姜大义从眼前经过。 他好似想去西大街的瓦子,出了巷子就哼着歌往热闹处去了。 景年正要继续跟着他出去,忽又听附近有一阵“吱呀”声,像是谁家老门徐开,便立刻继续隐匿在灌木丛里,屏住呼吸。 声音似乎是鬼宅里传出来的。 此时无风,门不自开。是什么人在这里,还是真有鬼在作祟? 想到鬼,景年忍不住想到青楼里和茶摊上的那名白衣女子。她是鬼么?虽穿的可怕些,但他拿鹰眼瞧过,身影尚在,必然是人。可她是什么人?晨间才指了路,方才又在青楼里吓人,难道她在跟着他? 想到那女子故意将他指回鬼宅,又装神弄鬼,景年忽然觉得,这宅子恐怕并不简单。 那扇门停止了呻吟,哗啦啦几声,好似有人在触碰门锁。 过了不多时,声音彻底止息。 光天化日之下,是谁跑到刚刚办了丧事的人家里走动? 景年心中疑窦丛生,他要查探那闹鬼的处所。 借着灌木丛的掩映,少年几步窜上一棵树,又借着树枝的摇摆把自己渡进了鬼宅的房顶。确认院中没有人后,又将身体挪到屋檐边缘,仔细观察着脚下的小院。 院子里满地的纸钱已被清理干净,一些挖掘工具还立在一旁; 之前摆设香案的位置旁边有个微微凸起的土堆,大概是坟头; 地上有数不清的杂乱的脚印,脚印中有一片长长的拖痕,自院门延伸到主屋; 主屋门口附近有几片鸡毛,门槛周围有血染红的土壤。 再三确认无人后,景年从房顶上跳将下去,土层里立刻返出一股腥味来,像鱼虾腐烂一般。他捂住口鼻,沿着院子中那道延伸进主屋的拖痕走过去,伸手试探了一下——门没有锁,有人来过。 他犹豫片刻,站在屋外,张开锐利的鹰眼视觉,透过薄薄的窗纸,从阴影的变化里观察室内。 里面没有人,看来刚刚那人确是离开了。 景年狠了狠心,抬脚踹向大门。 “砰!” 只听一声巨响,两扇门板纷纷向内弹开砸在墙上,一阵阴风瞬间从挂满招魂幡的主屋中冲出来,眼前的景象令他吓退一大步。 黑洞洞的灵堂里迎来光照,他看到屋内的横梁上垂满了苍白与殷红的布条,白得像骨,红得像血,垂在地上,大煞撞着大喜;堂前还未撤走的、原本用于守灵时抬放棺椁的木架反射着一层薄薄的日光,两侧如人般立着几盏白纸糊的灯笼,烛火未燃,用余光看去,好像一排脸色惨白的侍女侍立两旁,等待着不速之客的闯入。 阴风将他吹得狠狠打了个寒颤。 景年有些后悔不在人多的时候混进来查看,只道是现在一个活物都没有,死寂的院子里凉意大作,逼得人鸡皮疙瘩从头起到脚。 好在外面虽然有些阴天,但光照却尚可。他咬咬牙,迈入昏暗的室内,推开如人手般轻抚脸庞的白幡、红绸,才注意到灵堂正中赫然摆放着一对鲜红的物品——一对只燃烧过寸余的喜烛。 它们分别与两道牌位对应摆放,牌位上面不知刻的是谁人名姓。再往后,一条藏匿在阴影里的、看不清形状的短棍,一道张贴在黑暗中的、巨大的白底红囍字,和一些堆叠的杂物强硬地闯入双目…… 景年将视线费力地从占据全部视野的囍字上挪开,看向地面。 地上有些奇怪。 灵堂下有几滩已经风干了的黄色水痕,顽固地停留在地面上。水痕下面还有几条淡淡的白色撞痕,好像曾经有什么重物撞击过地面一般。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看着眼前和白幡纠缠的红绸,景年暗忖:那女子倒并未说错,这户人家当真是有喜事。可这喜事与丧事怎会同时出现在一处?这教他大为不解——他跟着伯父长到那么大,从没见过、听过这等怪事! 且慢,既然女子并非捣乱,那么她明知这里喜丧参半,一个活人也见不着,又怎说“新郎官脾气大”? 他正要去看牌位上的名字,忽然耳根一动,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 “谁?!” 景年浑身戒备,左手瞬间便将后腰的匕首拔出来。 声音乃是从房顶上传下来的。他慢慢仰头,视线顺着白幡一路往上,越过白色花结,扫过更高处挂着的红色喜纱,又看到一团状如裙摆的素白布料,而再往上的地方,在那团素白色之中,一张女人的脸正自高空直勾勾地盯着他。 “又是你!” 她的视线飘向景年身后,又迅速落回来。 接着,她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 “跑”。 景年目眦欲裂,心脏像突然收紧一般,几乎要停止跳动。 “你究竟是谁?!” 喊声刚落,脑后一阵风声呼啸而起,他只来得及偏了偏头,右耳根下便挨了一闷棍,随即一阵剧痛袭来,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歪倒在地上。 · · “……年……” “阿年……” · · “……张哥哥……” · · 再次睁开眼时,天色已大晚。 不知哪里吵吵嚷嚷的,夹杂着划拳吃酒的动静,景年眼皮突然弹开,魂却没跟着回来。他好容易看清眼前的东西,瞧见一处挂着青色纱帐的床榻,床角还悬着香包,似是女子的闺房,当即大惊失色,要起身下床。谁知身体一动,右耳下面便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又将他逼回榻上。 “醒了!可算醒了……别乱动,不然有你好受的。” 少隹的声音令他清醒了些许,景年扭头看,只见师兄正跟着度春风的老板娘站在一起,心下了然:这间屋子恐怕便是老板娘的闺房。 “孔家相公,你家弟弟到底是哪里受的伤,啊呀……”她热心地捧着一块凉水巾子,皱眉心疼,“你看看你看看,啧啧啧……好好的一张脸,在哪里跌了这么大一块,血糊糊的……” “娘子有劳,我弟有我看着,你还有生意忙,不必挂心,我们等下会给你拾掇干净。”少隹少见地没有赖腔赖调,正色道,“多亏娘子肯看在我兄弟的面子上借出闺房,此等大义相助,孔某感激不尽。” “不妨事,我也是与姜家相公熟识的,他时常与妹妹往我这里光顾生意。”老板娘扭着腰要出去,又问,“听说……哎,你们可找见姜家妹妹了?” “还未。”少隹低声道。 “莫着急,咱京城说大不大,耐心找找,许是就在眼前呢。”她又关心了一阵子,这才出去招呼客人。 少年原本又闭了会眼,听她走了,终于睁开。 “师兄……嘶……你带我回来的?”他喉咙一动,右面脖子就疼,说话有些费劲,“现下是什么时辰?” “是我和郑常。”少隹拿手摸了摸景年脖颈和脸上的淤血,惹得他吸了几口气,许是还肿着,没法碰,“郑常瞧见你往西去了,又发现姜、石不在,便过来问我。我说你又去鬼宅,他不放心,要我一同去找……去便去罢,宅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俩一开门才看到你直挺挺躺在架上。那屋子鬼气森森的,我们一路玩命似的扛着你回来。这不又在西街碰上姜大义,他二人便央老板娘腾个地方救你。你便一口气昏到现在,已经亥时了。” 言毕,少隹又疑:“你怎会躺在那晦气地方,可是遇见了什么东西?” “是……女人……房梁上有个女人。”景年掐着太阳穴喃喃自语。 少隹差点蹦起来,他将袖剑弹出,仰着头找了半天,又觉误会,便坐回来,怪道:“什么女人,你莫不是眼花了?还说呢阿年,你这头上是在哪里跌了一跤?这伤处再往后一点便要完蛋,要是跌在后脑勺上……我的娘,老李怕是能剥了我的皮!” 景年不答,思索好一阵,哑声道:“没看花眼,那女人今日已经连着见了三次,她不是鬼。我也并非摔伤,是有人以重物击打……” “偷袭?”师兄的眼神变了又变,“谁会知道你在那里?难道是——” “是,袭击我的恐怕就是四人之一。唯独他们知道我会去的地方,只是,我尚猜不得那人目的。”景年歇了口气,继续道,“好在,我从院子里发现了一些东西,大概已能推知一些线索……” “你说说看。”少隹盯着他右耳下面巴掌大的淤血,不住地皱眉。 “其之一,先前有人说,闹鬼的那户平日靠水吃饭,我便有心猜是汴河溺死的船工;” “其之二,郑哥说过,那船工死相惨极,被鱼虾啄食,又在河里泡了许久……我便心中更加有底。因在靠近院中坟堆时,我闻到过极其浓烈的鱼虾腥味……普通的尸臭不会如此浓烈,必得是腐败之躯,加上长时停放、保存不周所致;” 少隹连忙点头:“我们也闻见了,臭泔水似的。” “其之三,我此去鬼宅遇袭,应是惹谁人恐慌,怕我看出什么事来。但既然那院中逝者是船工,那么了解汴河沉船一事者,必然知晓此死者非他人陷害,乃是遇溺而亡,不应存在忧虑……” “所以袭击你的人,要么不甚了解沉船案子;要么了解,却想置你于死地。”少隹接话,眼中有怒,“但这又是谁要对你下手?看这力度,恐怕真是想将你弄死在那里!” “师兄,你听我说。”景年继续道,“白日里仅有郑常一人了解沉船始末,而如师兄所言,其人自始至终都与你同行。由是可断,郑常无有嫌疑,我们可以将他排去……” “这人真是歹毒非常,打你也就罢了,竟还将你搬上架子才走,吓人得很,定是意欲推罪给鬼宅!”少隹顾不上答景年的话,越说越动怒,半是后怕,半是烦躁,“既然郑常没甚么嫌疑,我这就将剩下三个唤进来问问!” “不!”景年赶紧拉住他,挣扎着坐起来,“别惊动,我想个办法……对了,石英杰何在?” “刚从城东回来。”少隹又问,“你怀疑是他?” “不不,只是得找齐人来,现在手上无有证据,难以断定。” “你想甚么办法?只要帮得上忙,尽管吩咐我——仅此一回啊!” “一下子也想不出来,这会儿饿得慌。”他扶着脑袋,“你们先要点东西来吃,我去小解,回来后再见机行事。” “成,包在爷爷身上。还能走路么?” “放心吧,”景年勉强一笑,“这点小伤,倒把我敲明白了!” 拾玖·三探鬼宅 ——再饮宴闲口推真凶,雷雨夜三探惊魂处—— · 上回说到:景年察觉异常跟踪姜大义来到城西鬼宅,却在这里意外地见到了诡异的景象。房梁上三度出现的白衣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还未来得及思索,身后的袭击者早已发起攻势……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本回分解。 · · · · 几人刚吃上饭,郑常被少隹寻了借口支回兄弟会,正碰见上楼来的景年。 二人相视点头,错身而过。 “张弟!”姜大义见有人掀开帘子进来,赶紧站起来迎,“你受了伤,快坐下歇歇。——怎么搞的?” “许是被什么东西打到了头,幸好捡回一条命。”景年直叹倒楣。 “郑常干啥去了?”毛巨鹏伸头看了看门口,“怎么忽然走人?” “不晓得,”石英杰在旁边搭腔,“白日里便见他不自在。” “你这一说,白日聊起鸳鸯,他忽然就岔开话题……”毛巨鹏神秘道,“别是心里有鬼罢?” “哎!莫忘了规矩,不可妄疑兄弟。”孔少隹敲了敲桌子。 “说到鬼……”景年落座,示意大伙凑过来,压低声音,“我方才在那鬼宅里,看到一个白衣女鬼……” 姜大义和毛巨鹏砰地一下弹了起来,脸色刷白:“啊?!” “你们啊啥,怕鬼?”石英杰鄙夷,“那鬼什么模样?你还瞧见什么?快说,别吊人胃口。” “我哪敢看!光记住一身白,飘在半空里。” “照阿年这么说,那也怪了,满城皆知死的是个男人,怎的出来个女鬼?”少隹奇道。 景年暗中观察着众人的表情:“我也寻思不对……莫非是有人装神弄鬼?” “还别说,倒真可能是女鬼。”毛巨鹏解释道,“我跟郑常今日打听了好半晌,终于打听到一些怪事……” 话音未落,外面紫光一闪,传来一阵酝酿已久的轰鸣。 “打雷了。”石英杰不动声色,拍着正在发抖的姜大义,“你咋吓成这样?” “我我我我怕!”他哆哆嗦嗦,“你、你们说,这个鬼天气,那女鬼,会、会、会不会来找咱们索命啊!” 姜大义一抖起来,带着整张桌子跟着一起抖。石英杰在那边劝了半天也没让他安静,遂放弃,朝外面喊了一嗓子,要老板娘拿酒来。 “毛哥,你继续说。”景年打断他的无病呻吟,“什么怪事?” “你胆子可真大,阿年,”少隹忽然搭腔,“才见了不知人鬼的东西,现下还要听?” “我又没做亏心事。谁亏心,谁才怕!” “那我说了?你们可别怕。”毛巨鹏故作高深,“她们说城西没的是个年轻人,二十三四,常年跟着船上干活,到死也没讨老婆。主家觉得可惜,便拣城内方断气的小娘子给配了婚……” “还能如此?”景年打断他。 “怎么不能?你一直跟着导师,恐怕没见过,我倒是见过一些。”毛巨鹏道,“这叫阴婚,生前没有姻缘,死后找人作伴,圆圆满满。”他继续道,“可惜这对八字不合,硬是折腾出一桩鬼事来……” “这又是什么说法?”少年疑道。 “你们猜怎么着,那郎君虽合了眼,却不愿意!好端端的,刚把小娘子八抬大轿请过来,人还没进门,那棺材竟直接自架子上掀下去了!嗨哟……里头的臭水都撒了一地,可晦气了。可怜那小娘子,虽不太俊,打扮打扮也是好模好样,哪成想人家还瞧不上眼,你说稀罕不稀罕……” 姜大义又怪叫了一声,直道晦气。 少隹感慨道:“虽说姻缘讲两情相悦,我却不知阴婚也有不合意的,当真是生死有灵。那小娘子又是谁家的?” “嗐,谁在意这个,又不是活的。拜堂时还没出事,合棺便生了乱子,匆匆忙忙就在当院葬了。后来有人路过,听着有动静,笃笃笃跟敲门似的,这便将闹鬼一事传开了。要不怎么请来林道人做法?这是在劝新郎官呢。” “何时葬的?”景年问。 “三日前。” “成婚时,那娘子已死?” “是啊!阴婚是死人同死人的喜事,活人不能沾。要沾,便少不得拿东西破秽,什么鸡血狗血……” 少隹搭话:“阿年,你莫不是在担心那娘子是鸳鸯罢?” 此言一出,余下几人忽然噤声,尤其是姜大义,神情慌张,怕得要死,满面的肉抖起来不知放哪。石英杰沉默不语,毛巨鹏则好似才想起还有鸳鸯这事来,拦住要号丧的,仔细想了几想,凑近大伙: “应该不是!姜妹子三日前才在这楼里收租,我是亲眼见她往这来的。那户阴婚挑的是已咽气多时的姑娘,这日子也对不上!” 景年点头:“这倒也是。”旋即又想到什么,再问,“毛哥,你那日是来做什么的?” “你疑我?” “随口问问,不都是为了鸳鸯。” “唉,话说前头,我是怕你们疑我有坏心眼。我那日……我……我没事做,就想也没想,跟着鸳鸯一路过来了,想着说说话儿也好。我可啥也没想干,你们得信我!”毛巨鹏结巴起来,左右乱看,目光忽然落在姜大义身上,“哎,大义可以作证,他也是在的!我瞧见他时,他拉着老板娘正在外头,给了她好些钱和一只大公鸡,老板娘便走了。大义也瞧见我了的,我真没对鸳鸯干啥!” 姜大义还在寻思女鬼的事,战战兢兢地和其他人对上眼,忙点头:“对对,我俩一起走的,一起走的……” 毛巨鹏也附和:“是啊是啊,你们大可放心!” “晓得了,”景年的视线在姜、毛二人间来回游移,“姜哥,你又是哪里弄来的公鸡?” 姜大义被猛地一问,不安道:“问这个作甚?——我我花了大价钱在集上买的,想让老板娘替我送给我爹娘……” “哎哎慢着,”少隹问,“你之前不是因爹娘病故才来的兄弟会么?” 景年立即警惕起来。 “啊,啊不是!我我说错了,我是想让老板娘把大公鸡送给鸳鸯的爹娘,我爹娘没了,便寄一份孝心在他二老身上……”姜大义抓耳挠腮,连称自己是叫那鬼给吓晕头了。 正说着,老板娘恰好掀起帘子进来送酒,满脸笑容。一听众人在说什么公鸡,马上起了谈性,朝姜大义招呼:“相公可是在说那公鸡?哎呦,小女子我可委屈大了,相公,您下回可得多关照几个呀!” “男人在这说话呢,有你这婆娘何事,”石英杰突然开口,要打发老板娘出去,“少说没用的,去去去。” “留步!”景年叫住她,“我们聊的不是大事,你且说来。” 石英杰便打量他,面色不好看,好像不愿听他们谈论闲事。 老板娘便看了眼众人,掩去面上尴尬,再笑起来,带着风也一起香:“不是大事,是小女子不懂江湖规矩,相公要送公鸡去,却派两个糙汉子迎着,他们抱了鸡就往西城走,又拉着小女子要摸,小女子要怪,他们便要人家不许声张,否则……” 她为难地看了看姜大义,又讨好着石英杰,往景年身边站了站:“哎呦,还是不说的好,又是死又是活,怪吓人的……” 少隹看景年没有搭话,便出来圆场:“娘子莫怕,那几个不知是什么人,总归是自己兄弟认识的,嘴上难听些,不会真害你。你快忙去罢!” 老板娘赶紧谢了众人,款款离去。 她一走,少隹便闲问:“大义,你刚刚不是说——” 砰! 桌子陡然一震。 连同少隹在内,所有人都给景年吓了一跳。 “阿年,你怎么了?” 那年轻刺客不顾师兄在桌下面踢脚,只是径直拉住毛巨鹏,一字一顿地问道:“方才你说,阴婚若要破秽,需用鸡血。唯有活人沾此才需破秽,那么我问你,活人如何沾得阴婚?” “一惊一乍要做甚……活人?呣,活人也不是不能配给死人,只是嫁过来便是守寡,终生到老。这种婚事,拜堂时无人对拜,便得用公鸡替上。” “只是守寡,不必同死?” “想啥呢,又不是人殉。” 姜大义插话进来:“是啊张弟,你不会还在寻思那阴婚的是我妹妹吧!我妹妹是好姑娘,我绝不会给她许配死人家!绝对不会是她!我这个当哥的自然想叫她过得好,怎么会嫁与一个死人!” 景年盯着他的双眼,沉默良久。 毛巨鹏看着气氛不对,不敢调笑姜大义了,左看看,右看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石英杰依旧沉默。 孔少隹在桌下用腿碰着师弟的膝盖。 楼外翻滚着沉闷的雷声。 · · “诸位,”景年打破静寂,强忍疑虑起身,感到后槽牙在发抖,“我要去城西一趟。” “这都多晚了,外面等下要下雨,你去那鬼地方做甚!”毛巨鹏劝道,“好了好了,咱光聊这事,怪怕人,来来来,继续吃饭、吃饭!” “不……你们先吃,我就去看一眼,去去就回。” 少隹拦住他:“你又发什么神经,先吃饭,吃完饭兄弟们一起去,省得再遇见女鬼男鬼。” “不!” 他几乎是将筷子拍在了桌子上,引得所有人都停了嘴,大眼瞪小眼地瞧他。 “你坐下!”少隹也硬气起来,不耐烦道,“甩什么脸色呢,这顿爷爷请的客,你不在这,爷爷一个人可撑不住场子!” 那少年正是血气贲张的年纪,任一股气正冲头脑,哪里冷静得下,于是不答,一双手攥到骨节发白,哗啦啦一声退开板凳便往外跑。 少隹一个没拦住,眼睁睁看着他从二楼一跃而下,落进正在吃饭的人群里。 听尖叫声此起彼伏,那少年恐怕已经出了度春风楼大门,他便回过头来,按住饭桌,看着正怒瞪毛巨鹏的石英杰,看着慌里慌张的姜大义,沉声道: “他一个人成不了事,别慌。若再有鬼,我即刻便能喊来两边兄弟出来帮忙,你们只管跟着我来,不许惊动他人!” · · ——“秋月姨,这位是?” ——“阿年,鸳鸯与你同岁,你有事可以让她帮忙。来,鸳鸯,往后咱们便都是兄弟会的人了。” ——“张哥哥,你跟孔哥哥不要总回来,保护好自己,鸳鸯可以代你传信。” ——“还记得鸳鸯吗?她丢了。唉,二月里才险些被亲哥给卖了……” ——“拣城内方断气的小娘子配了婚……” ——“匆匆合棺下葬……” · · ——“莫着急,耐心找找,许是就在眼前呢。” · · 拖痕、坟包、 鸡毛、红壤; 木架、灵堂、 白囍、撞煞; 活人、冥婚。 · · 惨紫色的闪电绽放即熄灭,苍白的光柱从天而降,劈开乌云重重的黑夜,却无法撕裂那翻滚的雷声。 他在奔跑,在顶着引雷的危险疯狂奔跑。 景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窒息着,忍着脖颈上的剧痛,逼迫自己在屋顶上如鹰般飞翔,在雷鸣中腾起,在紫光中落下,用尽一切力量,抢在雨点落下之前抵达了这趟狂奔的终点。 他一脚踹开主屋大门,将外面的冷气带进相对还算暖和的室内,又冲进去,踢开停棺架,推倒红烛和白色纸灯笼,撕碎白底的囍字,又捡起那看不清楚的短棍来,转过身,伸向屋外,用闪电的瞬光照亮手上的物品。 现在,他看清了。 这是一根义指。 刺客发疯般冲回室外,抢过靠在墙边的铁锹,不顾一切地奔向那个薄薄的坟头,将手中沉重的铁锹高高抡起,带着发狠般的力气怒砸向大地。 一下……三下…… 六下、七下……十下……二十下…… 每一锹都掀起一大块泥土,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看着锹难以挖开坟墓,便又换了铲,继续不知疲惫地在满空的闪电里刨掘脚下的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那铲子终于碰到了坚硬的物事。他看准棺材的方位,继续挖着周围的泥土,直到将那棺材整个刨了出来,整个人也已经站在了一个坑里。 闪电依然在云层中发着光。 已有细小的雨滴落下。 他望着棺材上的桃木钉,心一横,一口恶气贯穿头脚,举起铲子,恶狠狠地砸入了棺盖缝隙,再左右发力,竟硬生生将棺盖撑起了一条大缝。 “起!” 只听他一声大吼,彭彭两声巨响,棺盖被铲开了。 景年将铲子丢了出去,眼底下的景象毫无预备地闯进他的视野。 他跪下来,视线扫过棺盖上粘着头发丝的一小块血迹,看向棺中的两具遗体。 那是一男一女,男人身体已经腐坏,少女则仰面躺在他身上,睁着眼睛,没有瞑目。 她身着婚服,脸上画着红妆,靥上点着朱砂,左右两星,美丽极了,与平日偶尔见到的素净脸蛋完全不同。 “鸳鸯,”他喉咙嘶哑,喃喃自语,“我找到了。” 似有所感,姜鸳鸯原本微张的嘴唇忽然动了一下。 景年大惊,才发觉少女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 “你?!鸳鸯姑娘,你……已经三日了,你竟活着?!你竟还活着!” 他毫不犹豫地将她从泥泞里捞起来,几乎想要摇动她。 但鸳鸯只是睁着一双杏眼,缓而又缓地眨了眨。 “鸳鸯?鸳鸯!”景年喊道,“你记得我吗?我是前阵子托你传信的那个!你听得到吗?!” 姜鸳鸯张开口,吐出一股气来。 “张哥……哥……”她气若游丝,“大……义灭……亲……世道……害……我……” “什么?”他差点便没有听到,“鸳鸯,你别怕,我现在就带你回……” 声音戛然而止。 姜鸳鸯的双眼痴痴地睁着,已然涣散失神。 · · 鸳鸯已死。 · · 天空中劈过一道煞白的光,一阵万车齐驾般的轰鸣声滚滚而来,如雷霆之鼓大作,如巨龙之怒咆哮。 紧接着,雨点渐大。 不多时,暴雨倾盆。 · · “阿年?!你在做什么!” 在哗哗的雨声里,房顶上师兄的怒吼冲击着他的鼓膜,景年起身,目光从重重雨幕里投向少隹,和少隹身后刚刚翻上来的三人。 “啊呀!”毛巨鹏叫了起来,“张弟,你怎么敢!你胆子好大!” 景年收回目光,看到鬼宅的院墙上已有戴着兜帽的刺客兄弟出现。 “你别乱动!其他人,快趁夜把这里收拾好!” “是!弟兄们,来干活了!” 一时间,刺客们翻进了院子,从他身边钻来钻去,开始收拾狼藉的地面。 景年呆呆地蹲下去,在铁锹挖土的声音中,将鸳鸯的眼皮慢慢合上,这才重新站起,迎着跳下地的少隹四人走了过去。 “你小子疯了?”师兄举着右臂挡雨,喝问,“你这么干,不怕明日禁卫军便顺藤摸瓜,把我们全查出来!” 然而他依旧不说话,只是盯上了那三个神色不一的,接着,把目光锁定在了脸色刷白的姜大义身上。 景年一手将淋湿的刘海全部捋上头顶,顺势戴上兜帽,沉默着缓缓逼近那人,一字一顿道: “姜大义,你撒谎。” “我?!我没有,我没有!”姜大义一下子慌了,后退着摇手,“你不要胡说八道!” “你没有?”景年心中一股无名火腾地燃起,一把将他衣领揪住,死死攥在手里,“你没有?” 少隹从未见过这师弟如此强硬,便悄悄站在他身旁,随时准备着出手相助,提防这姜大义逃跑。 “我、我……你凭什么说是我?!” “凭什么?”景年将他领子一扯,指着那被重新埋起的棺椁,“凭那新娘子是鸳鸯!” 毛巨鹏哗然:“什么?!鸳鸯?!不是,等等,我没明白!你说这里头埋的是姜妹子?” “你说是就是?”石英杰阴着脸。 “我亲眼所见!”景年吼道,年少的嗓音因激动而几乎破音,“听好了,这里面躺着的是鸳鸯,她就是被人配了阴婚的娘子!我挖出来的时候,她还活着,她还有气!” 姜大义傻了眼:“还活着?我妹妹还活着?” “是啊,姜大义!”景年怒道,“你竟记得她是你妹妹,你还知道她叫姜鸳鸯!” 毛巨鹏急慌慌地问:“那为啥要埋回去,带走啊,带走还有救!” “我想救,可她已去了。”少年深呼吸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松开了衣领,垂下胳膊,“若我没记错是三日前下葬,那么鸳鸯她……她在地底下,靠着一口气,死死地撑了三日,直到刚刚。” 那姜大义正惊魂未定地喘气,见他又看自己,忽然高叫起来:“她死了,你去找害她的人去!冲我吼什么吼!” “害她死的可不就是你!”景年举起拳头便要挥过去,被少隹一手挡下。 “师弟!” “证据呢?你没有证据,就要诬人清白!”姜大义心虚至极,忽然反怒,“莫要仗着自己是导师义子便胡言乱语,你敢往老子头上泼脏水,休怪老子跟你没完!” “姜大义!张景年!”少隹死死抓着师弟的手腕,大声道,“都他娘好好说话!这附近是有禁卫军的!” 景年在师兄手中夺不回拳头来,头脑渐渐冷静,便逐渐松了力道。少隹这才慢慢放开他,依旧挡在他前面。 少年冷笑道: “好,好。姜大义,今日你既开口要证据,我便一一说来,却看看到底是我血口喷人,还是你嘴硬!” 贰拾·鸳鸯何辜 ——证据确凿环环相扣,大仇得报鸳鸯何辜—— · 上回说到:景年从毛巨鹏与老板娘口中得知更多信息后,推测出了一个令他坐立不安的真相。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意气用事的景年不顾少隹阻拦,独自一人三度闯入鬼宅院中,并在那里发现了一样足以证明一切的物品——鸳鸯的义指。而冒雨掘开的棺材中,那个身着婚服的女子正是失踪三日的姜鸳鸯! 匆匆赶来的四人带着刺客们一同到场,景年决定将真相一五一十地昭告众人。 他又将如何应对姜大义的胡搅蛮缠,真凶又到底是谁?且看本回分解! · · · · 紫电横贯天地,白雨击如飞瀑。 苍天暴怒,咆哮作雷鸣。 院中刺客来来去去,在雨中穿梭如鱼。 重新垒砌的坟堆原样将一男一女填回地下,冰冷的水浇在新泥上,棺椁填塞之故,水不下渗。 黄泉暖和,人间冻肌骨。 · · 五人相峙而立,静听冷声。 “闹鬼一事风传之时,我偶然得知城西有户人家颇为奇怪,竟夜半娶妻。”景年克制着嗓音,迫使自己冷静回忆,“早先我不甚在意,只当是不懂小民规矩,从未想过两事相关。但我有心询问嫁娶一事,自东向西一路竟无一人知晓,只有一女子谈及有轿子来了城西,我便知道此事虽怪,却无有几人能知。” “我还真不知道这事,这和他有啥关系?”毛巨鹏问。 “这便是第一个疑点。”景年站在少隹身后,冷冷地看着前面那慌张的,“初去度春风楼,你们各自也说了些鸳鸯的事情,其中尤以姜大义最为急迫,说自己不仅已在城内日夜盯梢多时,还说担忧被亲兄弟捉去嫁人,可连个花轿都找不着。但我提议分头寻找鸳鸯时,你却为自证清白,主动请缨,哪怕怕鬼也要去城西寻找。我还在寻思,已经找过一遍的地方,何必再找?便听见你说,你身为堂兄,放心不下那轿子……” 他将胳膊抱在胸前:“姜大义,既然连个花轿的影子都寻不着,你说要往城西找的轿子,又是甚么轿子?” “我——” “此言一出,我已知你定然知晓夜半嫁女之事,但彼时我当你只是顾虑我禁卫军的身份,不敢全说。只是想及老板娘对你们甚是殷勤,我忽然灵光一现,猜鸳鸯恐怕是被熟人带离此地,而唯独你们四人熟识她,这才临时改变主意,要你们一起去青楼打探消息。” “为啥?”毛巨鹏战战兢兢地问,“酒楼天天人来人往,你怎能料定是我们中的谁人将她带走的?” “三日前,鸳鸯过来预备收账时,老板娘正要出门,一刻钟后回来,人便已不在酒楼。短短一刻钟要将一个活人带走不甚容易,石英杰也说过,她身上是配有袖剑的,如若强掳,必遭反抗。但方才私下聊起,老板娘耳目灵通也亦只知鸳鸯下落不明,并未听说酒楼内出过甚么乱子,这便是第二个疑点。”景年道,“要想不闹任何动静带走什么人,最好的计策便是找相熟之人寻个借口将她引走。试想鸳鸯的性子,引她离去简直易如反掌,此间花费,根本不必一刻钟!” “你既说是我们里头,凭什么说是我,你咋个不说郑常?你咋不说石英杰、毛巨鹏?你咋不怀疑孔少隹?”姜大义嚷嚷。 “在青楼之时,你为何与石英杰擅自离开,又何故偏在众人分散之时要去城西?” “你……你是跟踪我们往城西去的?!” “你们?”少隹打断他,悄悄变换位置,“石英杰,你不是前面说要去城东么?” 景年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石英杰,继续对姜大义道: “不错,我亲眼看到你来到这里。姜大义,你屡称自己怕鬼,怎敢独身闯入鬼宅?我见你在院中只看了两眼便往西街走,怎么,你不是说要搜寻鸳鸯和轿子么?兄弟会不曾教授勘察人、物之法?” “我,我看院子里没有人,也没有停着轿子,可不是要赶紧回去找你们么!” “你撒谎。不论谁人娶亲,谁家轿子会三日后尚停在院中?我若没有猜错,只怕你并非为花轿而来,乃是担忧这院中留下甚么线索,也怕那做法的道士看出甚么端倪,这才匆匆忙忙来瞧过,见无人逗留,便放下心来。如此看来,你已瞒我嫁女之事,又瞒我鬼宅真相之事,姜大义,你可真能瞒天过海!” “胡说!我何时瞒你甚么鬼宅不鬼宅的?我来了一趟,怕得要死!” “你怕?你一路神色自若、步履坚定,莫要说怕,那面色寻常如同邻里串门,应是知道鬼宅个中内情,知道并无鬼事,以致能有闲心去西街玩耍。至于缘由……”景年的兜帽被雨点噼啪打着,“今日由鬼宅提起汴河沉船,你们不曾听闻有丧生者,唯独郑常知道溺亡一人,也知那人死相颇为狰狞,闻者无不大感讶异。只有你,自称怕这些鬼啊死啊的,却并未露出惊惶之色,反倒有心情同我打听沉船上是否有宝贝,恐怕是早已知道死者何人!” “怎么,我打听打听宝贝也不能了?难道这还犯法?” “我道奇怪极了,你说心中焦急、夜不能寐,想来担心已久,恨不得立马找回鸳鸯,却又有心打探闲事;你说自己怕鬼,却能独闯鬼宅;说甚么着急回去,实则去西街闲逛……如此自相矛盾,必定有鬼!” “呿……不是我做的事情,我自不会担这口黑锅!”姜大义怕极反怒,指着毛巨鹏道,“他可以作证,我三日前与他一同回的兄弟会,此后一直往来帮忙,哪里有鬼!” “这么说,毛巨鹏所言属实?”少隹问道。 毛巨鹏赶紧点头:“是是是,我说的可都是真话……” “好!”景年再度起了火,“既然他所言非虚,那三日前,他目睹你在度春风楼外同老板娘攀谈,此事属实?” 毛巨鹏抢白:“属实!属实!我可不会瞒你们!” “如你所言,那么将老板娘自店里支开的不是别人,正是姜大义。”景年又转向那仍在抖索的,“你说以高价买得公鸡一只,又拿出钱两引老板娘替你去送,却又两番撒谎、不肯将买主如实相告,这回瞒的又是什么?另外,老板娘遭人威吓,不许声张,可见那些人要干的不是正经勾当。姜大义,你为何将公鸡送与歹人?” 姜大义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你你问我,我问谁去!他们、他们也不叫我声张!他们要,我就给,这和鸳鸯能扯上啥关系!” “他们要这鸡做什么?” “我真不知道!”姜大义急了。 “你不说,我替你说。老板娘说那二人拿着鸡往城西去,我又想到这院中白日里留下的鸡毛、鸡血,加上毛巨鹏提及活人阴婚时需要用活鸡拜堂、取血破秽,我便认定此前有处信息有误,三日之前那嫁过来的娘子并非咽了气的,而是活人,否则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即使大雨倾盆,景年心中火气越说越大,直将一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姜大义!”他喊道,“你已自证毛巨鹏所言为真!你为求心安高价买鸡,又支开老板娘,另寻同伙带走鸳鸯,为的便是将她送到这里,与一个死人拜堂成婚!” 姜大义抖如筛糠,刚想张嘴反驳,却又发觉自己进了个死胡同——若说毛巨鹏说了假话,他亦无法将自己摘出去,依旧同度春风楼、老板娘脱不了干系。 这下子,他一双眼睛左顾右盼,求救似的往孔少隹身边凑过来,好半天才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我……我认了……是我不好,把她许配给死人——但是!我没有害她死!我没想害死我妹妹!” 少隹不解他为何往自己身上来,却正好顺势捉住他脖颈,咔嚓一声,袖剑弹出来,抵在他胸口:“你没想害她?那你说说吧,害她的是谁?” 姜大义急惶惶地看着他,又扭头看了看脸色黑得仿佛要吃人的石英杰,眼一闭,心一横,指着他大喊:“是他!他让我只管引开老板娘,剩下的事,都是他来!他把我妹妹带走的!” 见大伙齐刷刷地看向石英杰,姜大义一不做二不休,指着他大声哭嚎:“你这个畜生!你只告诉我给我妹妹许配到这里来,叫我放心给你领去,却不告诉我要让她死!” 少隹制住他,面色沉极:“别装了,你也是个畜生。姜鸳鸯就在这里听着呢,你二人狼狈为奸,没一个是好鸟!” · · “果然是你……”景年没了少隹遮挡,却也不怕,看着那疤头男子往院墙边上退,便将匕首抽出来,迎着他一步步走过去,“方才姜大义走漏风声,将你行踪也一并出卖,恰好应了我的猜想……若我所思不假,你与姜大义串通好一起出来酒楼,此后一直跟在我身后,见我察觉同伙踪迹,便打算将我引到鬼宅中,再杀我灭口,对否?” “哼,”石英杰冷笑道,“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负隅顽抗。”见他已经退到墙根铁锹处,景年站住脚,用匕首指他,“我今日自被救回来,便暗中观察你用筷,发觉你与白日里所用之手相反。石英杰,你是左撇子罢!” 毛巨鹏已然弄明白了眼下局势,看姜大义与石英杰二人双双露出马脚,赶忙站在景年身边:“他是左利手,张弟,我们是同在添翼大哥麾下的,我知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我是又如何?” “知道我脖颈受伤的仅你几人,这一棍又是左侧劲大,自右边打来,想来是左手掌控更便你发力,好将我置于死地。” “呿,跟我多稀罕你的命似的,你说是便是呗!”他嗤笑一声,没有否认,忽然挑衅。 “袖剑出鞘会有动静,你不动用袖剑,改用棍棒袭我,为的便是不将自己身份败露。但此前我不曾怀疑你,你反倒先沉不住气,忘记自己演的是个连沉船事故都不知道的刺客兄弟,大费周章,要让这鬼宅里的鬼出来伤人,不死也好把我吓走,免得被我挖出你藏在地下的恶果。” 景年向前一步:“可你却不曾打听过我是什么人?我,张景年,自幼从死去的兄弟们的尸体里逃出生天,年方十六,却比你多见足足八年的刀山火海,早已深知人比鬼可怖的道理。是以己身已是无形者,魑魅魍魉无从害我!” “嘿……哈哈哈哈……” “你,你笑什么?”毛巨鹏被石英杰笑得发毛,躲到景年身后去。 “好笑!好笑!”石英杰凶相毕露,“六个男人,为了个娘们在这里鬼叫!我说你们嘴脸也忒难看,好好一个兄弟会,里头难得有几个模样不赖的,碰不得还玩不了,杀人又不会杀!平时从没见你们这么稀罕过,怎么,一看嫁人了,不乐意了?想要回来了?” “石英杰!你你你……”毛巨鹏听傻了。 “那小娘们折腾这么些天,除去不中看也不中用之外,她还挺乖,我下手轻了点,给她留了一口气,要不价钱得折一半!” “你疯魔了!” “我疯?怕是你们一个个闲得慌!姜鸳鸯是你们的什么人?她是姜大义家的女子,要卖要嫁,与你们何干!” “你!”毛巨鹏指着他,“姜妹子是我相中的!” “相中了就是你的?” “一派胡言!”景年抬手拦住将要争执的二人,“与我有关如何,与我无关如何?鸳鸯是谁家的、归谁相中又如何?是姜家女子、某家妻子,便不是人了么?且不说你二人非她父母本无媒妁之权,即便是她爹娘,这事也是杀人!”他抹了一把雨水,甩在地上,“纵你花言巧语胡说一番,也难掩谋财害命龌龊嘴脸!” “你不必顾虑生存吃饭,嘴脸可当真正义!我呢,我拿钱办事,要不是大义点头答应,咱们往哪弄这三百两银子过活啊,是不是,大义?” “多少钱?”景年插声,“三百两?” “整整三百两!”石英杰恶狠狠地笑道,看他依然没有动作,竟直接从怀中掏出钱袋来,在景年面前掂了掂,给他听动静,“你们说自己命贱,我寻思也是,那么些法子在跟前,非得干那刀口舔血的买卖做甚!世道如此,这些娘们当刺客横竖是个死,不如我做媒,包她们圆圆满满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一个人,”少年的嗓门提高,胸中怒火愈旺,“只值三百两?” “阿年!”少隹看着不对,眼见他脚下要发力,当即放开姜大义,一把拦在景年面前,“你冷静,他在惹你,当心有诈!” “你告诉我,一条人命,只值三百两?” 他又重复了一遍,在雨声中,在问石英杰,在问姜大义,又像在问自己。 姜大义看事情已完全败露,也顾不上石英杰了,撒腿就往院子外面跑。 少隹察觉他动作,立刻动身追他,哪知他一让开,景年还在发愣,石英杰早已抓起身后墙边的一杆铁锹,自上而下对着那年轻的刺客迎头劈来。 “张弟!你起开!”毛巨鹏看他要灭口,忽然不躲了,闪出来抬脚便从一侧飞踢他手臂,这一锹便劈歪了,啪地一声深深砍进泥中。 景年猛然回神,知毛巨鹏救他一命,顾不上道谢,趁石英杰还没把铁锹拔出来,伸手握住锹棍,将身体凌空旋转撑起,照着石英杰的左脸便是一脚。 没待他从地上打完滚,景年借势把铁锹拉起来,冲过去照准裆下就是一砸。谁料他竟躲开去,从地上爬起来就攀上了院墙,少年刺客心想不妙,若是他占了高处,手中又有袖剑,自身性命难保,立即也与毛巨鹏闪往两边。 石英杰并未跳起刺杀,反而从一侧屋顶上逃窜离开。 “不好,他跑了!”毛巨鹏指着他大喊,“追追追,他是狠起来不要命的,千万不能让他躲起来,他会拿平民撒气!” “师兄,走东面!”景年站在院墙上,看少隹追着姜大义往一个方向去了,便只管去追石英杰。 · · 雨夜路滑,屋顶上积满了水,石英杰跑得踉跄,三步一滑,很快就在身后听见了那难缠小鬼的脚步声。 “狗娘养的杂种……吃我这招!” 景年一个侧翻扒住旁边老树枝干,躲过石英杰掷来的飞针。这招正给了提醒,他也从身后掏出飞刀来,轻身追回去,可惜雨幕遮挡视线,两次飞刀均擦着人衣裳飞过去,倒引得他跑得更快了。 那边少隹二人也正在房顶上你追我赶,姜大义只顾着拼命逃跑,莽莽撞撞地竟跌进了巷子里,少隹便也一个跟头翻了下去,一把将他从水坑里提起来,拍在墙上。他正要回头唤景年,便见石英杰正笑着盯他,少隹心下一跳,还未反应,身前那人便照着他当胸走了一拳,立时把他打得弯腰缩背,差点倒在地上。 “阿年……咳咳!姜大义跑了!小心!” 石英杰见甩不掉景年,竟忽然刹住车,亮出右手袖剑,照着地上猛咳的少隹飞扑而去。 “师兄!”“孔哥!” 黑影一跃而下,照着自己的脖颈便来,少隹当机立断倒在地上,左右臂交叉弯折护住头首,接着后脑撑地,后腰一挺,两条腿原地蜷着抬起,在石英杰飞来的那瞬,照着他腹便是伸腿一踏,看似轻巧,实则借着地力将力量尽数于足底爆发,将那男人硬生生蹬飞了,破了招,砸在对侧墙头,又跌了下来。 景年和毛巨鹏一并跳了下来,二人一起制服石英杰,正要担心那逃跑的姜大义,忽见巷尾走来两个人,一个押着另一个,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逃开的姜大义。 “郑哥!”毛巨鹏叫了起来。 后面那人正是被少隹支开,又回来埋伏在附近的郑常。 走得近了,众人见他脸上斜着划了一道血痕,忙让他放开。 “郑常,辛苦你了。”少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没想到你没有回兄弟会。” “添翼大哥让我在这里,我寻思也是,总得给兄弟们接应。”他擦了一下脸上的血,笑道,“没事,人带回来了就好。” · · 景年迈步,大伙心知肚明地让开一条道,亮出石、姜二人。 雨声不减,滂沱的声音依旧在众人耳畔回响,大伙的衣服已经尽数湿透了,全都服帖地贴在身上。 “我……我……我一时鬼迷心窍……”姜大义看这少年冲着他过来,哭丧着脸,“都怪石英杰!这厮不知怎的,灌我几两酒,我晕晕乎乎的就觉得他说的有理,寻思着不能叫我妹妹天天在这担惊受怕,一介女流,抛头露面也不像回事,这便……” “你可问过她?”景年强硬地打断他的分辩。 “为啥要问?”姜大义摇头,“她向来乖得很,家里说啥她都听,我寻思着,我做主也行,反正嫁人不比风风雨雨的好……哎呦……只是囊中羞涩,出不起嫁妆,石英杰这厮就出主意,说城西死了个人,出三百两银子要个女儿家,啥也不用干,就拜个堂……” 他埋怨地瞪了一眼满嘴流血的石英杰,又好似给他那模样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盯着地面说话,雨水从他的头发上如注倾斜下来,在下巴颏上聚成了淅淅沥沥的一串串珠子,一张嘴便有不少雨水顺着唇角淌进嘴中: “我……本就是图财,想着她家反正也没人管……唉,谁知道石英杰带走之后,就告诉我已经打了一顿,人昏着送过去了……我也不知他下了多大的手,只知道送到之后才醒,又踢又打,最后被打了一巴掌,拜了堂,头低下就没起来……就合棺葬了……” 看面前四人沉默不语,姜大义又为自己开罪道:“她本也快死了的!据说常年得着病,不死在这里,也要劳烦添翼大哥——” “她愿意么?”景年再次打断他。 “啥?” “她可点头同意过这门婚事?” “不用……”“我问你她愿意吗!” 雷声滚在漆黑的夜中,仿佛野兽的啸叫。 姜大义不说话了,任凭雨水在脸上拍打。 “三日前……”景年清了清嗓子,“鸳鸯去度春风楼收租。你提前支开老板娘,怕目击的毛巨鹏多嘴,一路和他回去,掩人耳目。而你,石英杰,借口带鸳鸯离开,短短一晌将她折磨成重伤,又趁夜嫁入船工家,在她尚还活着时埋进了地里。”他笑了一声,“她临走前对我说,大义灭亲,世道害我。此言极好,你说是不是,姜大义?” 他字字咬牙切齿,恨不能以言语作刀。 “你等既为刺客,本应尽职尽责,以信义行事,绝不背叛兄弟姊妹。”景年慢慢举起匕首,冷冷的刀刃反射着一双怒瞪似鹰的碧眼,“今日,你等沆瀣一气,以私欲行事,竟能手刃手足,更犯下戕害同袍之大罪,已背反信条,更不可称人。” “嘁,手刃兄弟手足,你未必干不出……”石英杰受了内伤,躺在地上,上不来气。 毛巨鹏动了动,被少隹拉了回来,示意他不要招惹。 “我年十有六,她和我同岁。三日之前的夜里,她与一只公鸡拜了堂,与一具腐骨共躺一棺,成了黄泉路上死鸳鸯。这是你口中的世道,还是她说的害人?” “那棺盖上血淋淋一片,沾着她的头发,沾着她的命。你可知否?她在地下,没法喘气,没法求救,憋了整整三天,用头做手,敲那棺盖,直到头敲破了,也未曾有一个人来救!城西死了船工,江湖人尽皆知。可姜家卖了个女儿,只有将她封进地下、教她做鬼的畜生知道!” “石英杰,你惯道可笑,我却道你可恨、可唾、该杀!白活三十年,你却扔了人模样,只活出一副畜生皮!”景年震声喝道,“姜大义!你佯做心疼、虚与委蛇、自相矛盾,我只道你猪狗不如枉为人。今日,我不欲与畜生多言,只问你二人一句话——鸳鸯何辜?鸳鸯何辜?鸳鸯何辜?!” · · 未等回答,只听嗖嗖两声轻响,两道白光切开雨帘,在景年身边一左一右钉进了姜、石二人的脖子,二人当即漾了满嘴血,咯咯怪声叫着,在地上挠着脖子挣扎。 “来者何人!” 四人立即戒备,看向飞针来处。景年和少隹定睛一看,睁大双眼。 “姑母!” “添翼大哥!” 孔飞缓步走来,身影沉如鬼魅,无声地站在二人身前。她身上的白袍同样已淋个透湿,红色的腰带贴在腿上,像条赤蛇。 “秋月姨……” 噌! 两声金属滑动的摩擦声同时响起。 孔飞双手袖剑双双出鞘,她蹲在地上,将尖锐的袖剑自下而上缓缓插进二人的喉咙,直到亲眼在他们口中看到剑刃出没、鲜血翻涌冒泡,人也被血窒息到断了气,才意犹未尽地起身。 景年眼睁睁看着袖剑殷红的血槽,没有出声。 她重新站起来,将兜帽摘掉,转过身来。 “撤。” 孔飞的语气很克制,可那双眼中蕴含着有且仅有一种神情,那浓烈的、几乎要把所有人吞噬的恨意,化作呜咽的雨声,回荡在窄窄的巷子里,盘旋在低伏的黑云中。 景年收回不曾沾血的匕首,扭头看了一眼那二人的尸首。再回头与她对视时,他却突然想到了景弘的话: · · “那种眼神,是血,是仇恨……是刺客……” 是不共戴天。 景年收回目光,跟着孔飞往前走。 四人戴着兜帽跟在她身后,沉默无声地缓缓隐入夜幕中。 贰拾壹·雨夜问答 ——悲兮怒兮哀恨难穷,时也命也气运惟艰—— · 上回说到:面对死鸭子嘴硬的姜大义,景年将自己从头至尾的疑惑与推测全盘托出,却不想幕后真凶竟然另有其人。在被揭发后,石英杰与姜大义二人狼狈为奸,偷袭景年不成走为上策,但仍逃不过身手敏捷的孔少隹蜷腿一蹬与暗中埋伏的郑常提前预备,二人落入众人之手,并被听罢全程的孔飞双双处决。 回到孔飞据点后,少隹看着姑母沉默不语,决定去陪一陪她。 · · · · 暴雨如注,天上的无根水将路面淹没过去,又蔓延在雨云之下低伏的楼宇脚边。头顶的云分了许多层,那闪电便在伸手可指的地方碰撞、撕裂、膨胀、破碎,轰隆隆的声音追在脑后,又流窜向前,催着、逼着人慌慌张张地往前奔行。 待鬼宅中的兄弟们将姜、石二人的尸首处理干净,孔飞带着一行人回到据点时已是半夜。 负责接应的兄弟们已经在院子里迎着,他们见孔飞阴沉沉地回来,谁也没敢说话,只是站在门口,无声地看着她大步走回据点主屋。 “少隹哥,添翼大哥出去那么久才回来,难道鸳鸯……”有个胆大的悄悄拉住一同过来的几人,“没了?” “嗯,”少隹答,“没了。” “唉……”那人摇了摇头,“时也命也,大家伙都说姑娘家一丢,保不准就得出事……对了,凶手是谁?你们可查到了?” “查出来了,石英杰和姜大义。” “谁?!石头哥?不会吧?”那人惊愕,“他平时也不怎么说话,看着怪闷也怪老实,怎么……怎么会……还有姜大义,我听说他是跟着导师的,还是鸳鸯她哥,怎么……” “别问了,”少隹拍了拍景年的肩膀,又推着那几个站着的,“阿年,你和兄弟们去把石英杰的住处搜查一遍,过会我还得回兄弟会,把姜大义的住处也好好查一查。” “这就去,景年小兄弟,走了!” 那几人便和毛巨鹏、景年一同出去了。 少隹在院子里思量片刻,迈开脚步,轻轻走近主屋,叩了叩门。 “姑母,是我。”他隔着门喊话。 孔飞在里面将门打开,把侄儿让进来。 屋里没有点灯,但积蓄了一些白日的热气,倒也没有多冷。少隹进来便寻了个地方坐下,他白日跑动太多,刚刚打了一阵,胸口又挨了一下,有些累得慌。 孔飞只是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一边运气调息,一边揉着肩膀和腿。 “唉,白白费了那么大劲,也没能把鸳鸯救回来……”少隹转动着胳膊,察言观色。见姑母仍没有说话的意思,又道,“阿年砸开了棺材,鸳鸯剩下最后一口气,说完话才走的。” “她说了什么?”孔飞立即追问。 “鸳鸯走前只说了一句‘大义灭亲,世道害我’。” 孔飞哑然。 “世道害人,世道……”她原本怒气未消的冷冷眼神渐渐有所缓和,“鸳鸯这话,竟是对我说的啊……” “抱歉,姑母……我们寻着了凶手,却还是没能……” “你们尽力了。多亏你和阿年,否则,我难雪恨。” 他把胳膊放了下来,关节各处已经休息过来了。 “姑母,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 过了许久,孔飞才动了一动,当做回应。 他便只觉得这屋子里的氛围愈发压抑,可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哗哗雨声黏住嘴,怎么也开不了口;想劝些什么,又知姑母心中恨意难消,言语苍白无力。 一股茫然无措漫延心头,千言万语仅作沉默。 屋外的噪音与屋内的静寂融合在一起,身处这样的环境,面对不知是在恨还是在悲的姑母,少隹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没来由的负罪感——即使他不是杀害鸳鸯的凶手。 但在孔飞那不肯开口的悲伤面前,他的怜悯、同情乃至面无表情,仿佛也都带上了因对比而产生、而被强行附加其上的居高临下感。他想脱离这种并非出自本心的感觉,但也自知无法与姑母感同身受,徘徊间,少隹甚至萌生出一种厌烦感,他想要说些别的,聊些别的,想逃避开麻烦的安抚与反复的劝慰,想拒绝接纳姑母眼中的难过、回忆与愤怒,想一走了之。 可看着姑母仍然坚挺的脊背,看着她袖剑柄上残留的血,少隹又忽然对自己的心理感到深深的不齿。他来本就是来分担痛苦的,而姑母或许并不需要也并不打算让他分担,她可能只需要有一个活物在眼前坐着,动着,好让她能在确保自己仍然活在人间的恍惚中静心消化这阵子的所有情感。 他暗暗掐住掌心,勒令自己那别扭的头脑安定下来,坐听这场雨。 · · “添翼大哥!”不知过了多时,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将双肘压在膝头、垂首坐着的孔少隹抬起头来,从雨声里分辨来人的模样,“兄弟们在那石英杰的床板底下搜到了这东西!” 那人浑身湿漉漉的,手里举着一块黑乎乎的牌子,秉呈于孔飞: “大哥,您瞧瞧这是不是禁卫军的制式,兄弟们怕看走了眼,知道您是见过的,特地拿给您看看。” 少隹坐起身来,把腿一翘,看着姑母对光验看那枚腰牌,又打发那人回去,问道: “禁卫军的细作?” 孔飞点了点头,将腰牌递给他:“仔细瞧。” 他便在手里正正反反来回瞧了半天:“这牌子有什么问题?” “和阿年身上的是一个制式。” “一样的……莫非……”少隹忽然明白了姑母的沉默,“这细作是张景弘那厮派来的?” 孔飞再次点头。 少隹立即攥紧拳头,狠狠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头,好半天才吐出来。 他捏着腰牌,掰了一下,又在腿上拍了几声,最后掂在手里反复蹂躏,又赌气似的将它扬手砸向地面,听着它叮叮当当地滚进了角落里,这才将身体往后猛地一靠,把头仰着,嘴唇抿了半天,终于恨恨地挤出一句话来:“该死!狗官!贱贼!” 他又重新坐直:“姑母,这贱种既是禁卫军的人,难保他此举不是早有预谋。我方才重新思想,自王缎府上戒严,导师一清查内鬼,您这儿就出了事,导师那边也就跟着搁置了计划,过来帮忙……我看,这贱种就是要搅混水,要咱们左支右绌,好得以继续攀附在兄弟会里头!” 孔飞将腰牌捡回来,摩挲了一阵子,搁在少隹旁边的案上。 “正是如此。”她的声音说不出的低沉,多年伪作男声,已将她的喉咙损伤不少,即便不刻意压抑,嗓音也不再清亮,“禁卫军一早便盯上了我们,我料想麾下出乱,定是有人居心叵测要生事,便再三叮嘱李祯,让他不论如何不要轻易现身出马,一切由我来便好。” “何必麻烦?导师做事谨慎,至今尚未露过马脚,姑母若请他亲自出马,应能省下不少工夫。” “眼下未必安全,他们是吃准了要引他出来。李祯是兄弟会的主心骨,更是禁卫军的靶子,又是汴梁城刺客导师,他若疏忽被抓,便是刺客之劫。我们尚无人能接手兄弟会,万不能群龙无首,因此千难万险也得保住他。” “唉……凶险此身。禁卫军同兄弟会的仇早已深入骨髓,他们但凡理解我们的道……” “他们正是知晓刺客之道,才会明白我们要做什么事、挣什么前途。”孔飞接口,“他们怎能不懂江山社稷为重的道理?只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选择的,乃是于权贵而言最为安逸之举。” “安逸……呵!不说别人,只看这禁卫军细作,还有遭他怂恿的姜大义,此二畜罔顾人伦天道、暗中勾结、谋财害命,便可窥禁卫军猖狂之一斑。”少隹想到石、姜二人的嘴脸,想到景年的愤怒,饶是自诩见惯世间百态的他也愤恨不已,“为了利,便能弃手足于不顾,更能弃百姓于不顾。一点蝇头小利,裹一张大义凛然的外皮,就能催人做尽丧天良之事!” “是啊,”孔飞长叹,“为了一点钱权,他们便可大义灭亲,以人命换前程。可为了这点前途便能抛下人性,先杀我兄,又设计害我,眼下又将我疼爱的孩子夺走……禁卫军,我真是恨不得——恨不能将他们一个个割肉饮血!” 少隹知她恨。 孔飞的手段、刺杀技艺绝不比导师差,但向来极快极狠,从未有过方才那般恶狠狠看着对方痛苦挣扎的姿态。 她是要报仇,要以牙还牙,要亲眼看着他们与鸳鸯一样感受绝望,要把所有的恨意全部用残忍却苍白的手法传递给他们,好教他们带着狼狈上路。 “即便不是禁卫军的细作,他们二人也该杀!他们是要伤你,才会对你所亲重之人下手,是而就算换作旁的男女,石英杰也一样能找到害人之法。”他默默望着外面的雨幕,“只是,可怜鸳鸯了。” “若当年你的妹妹能活下来,也差不多是鸳鸯这么大了吧。” “我的妹妹……” 他愣住,旋即想起姑母的女儿来,也随之回忆起她抱着夭女仰面嚎啕的那一幕。 那时的孔飞还叫秋月,她还年轻,还能哭得出声。 少隹没有作答。 屋中一时又没了动静,二人耳边只有永不停息的、泄愤似的吼声。 · · 这时节,雷雨是有,如此暴雨却少见。大雨已经倾泻了一个时辰,还是丝毫未见减小,看样子是不将黑云下薄不罢手。 可这云层厚如城墙、黑如生铁,天上少风,竟也不见吹移,好似扎了根一般压在天空中。 它真能给下薄么?还是这天已然塌了? 看雨看了许久,孔飞不知叹了几口气,怅然道: “罢了,罢了。恨是恨及,可也惯了,以往兄弟们出生入死,难免有人回不来,我也已不是能大悲大喜的年纪……报仇雪恨,又有何用。人已去了,便只能寻思后面的事。”她踱到门口,提手抚摸着鸳鸯曾经关过无数次的大门,电光不时将她的脸映亮,“我现在,倒是突然理解李祯要走的路了。” “怎么突然提老李?” “我好似明白了他对禁卫军的那股子恨意到底在哪,又好像懂得了他为何始终不肯卸下袖剑——因为恨。”孔飞转身回来,少隹的目光跟着她行走,“他经历的恨事远比我要多,一夜之间失去喜爱的孩子、至亲的兄弟、同道的好友,乃至勇如豪杰的母亲、叱咤风云的父亲……我此刻忽然倍有同感,为何他执意要铤而走险?或许若我也有这深仇血恨,也会只想快刀斩乱麻罢。” “老李他曾也有这般恨的时候?可他却从未在我与阿年面前表露……” “你可知为何禁卫军不知他行踪,却十年如一日地死死咬住李祯这个名字不放?” “露过马脚?” “不是。李祯从来没有露过破绽,除非他故意为之。” “那是为啥?好姑姑,莫要打哑谜。” “李祯第一次来汴梁时,便是为父亲报仇、夺走神物而来。他一把袖剑、一把匕首,以一人之力刺杀了全城约摸百名禁卫军,又以人血在城墙之上书写自己姓名,狠狠地杀了一杀他们的威风。” “百人?!”少隹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可有其他兄弟相助?” “无,仅仅一人。”孔飞道,“他精通暗杀潜行秘技,年轻时又擅用毒,来此后,全城戒备,却仍给他将大旗扯了起来——你阿爹便是那时跟了他的。江湖人无不誉他百人斩,兄弟会亦因他至今颇受丐帮、盗贼敬重。” “我倒当真看不出,还以他只是个寻常厉害的!”少隹惊呆了,咂了好半天嘴,“难怪我错杀袁广志他也不惧,原来即使错杀惹祸,他一人照样能摆平……” “错,并非能摆平,他是能拼命。”孔飞纠正,“他当年连刺百人,却没能找到害死父亲的真凶,又没有偷出神物,因而这么多年仍无法放下心头之恨,还替许许多多的兄弟们担着仇,便是一心想将禁卫军杀个片甲不留也不肯罢休。从前我不能懂,还觉得可怕,可今夜,我却要拼命压住双手,才能不去思想如何戮杀更多畜生。” “原来如此……姑母既有意认同他的道,可是要预备回兄弟会了?” 孔飞寻思片刻,才又开口,身形在雷鸣中纹丝不动:“不,我虽能理解,却不会助长他的执拗,我得在这里牵制住他。” “都是刺客一门,牵制啥?” 见少隹不解,孔飞便坐了下来,望着闪烁白光的门外,叹道: “我等同为刺客,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保护何物。但他的道,是险中求胜、以杀止杀,是以刺客的命去搏、去赌,去以刀剑在权贵手里割回属于生民的性命,以自己一路的仇恨为代价夺回神物,令天下彻底安宁。” 她摇了摇头:“可一味的仇恨只能遭致更多仇恨,把这种根源已久之恨意交给你们来分摊,也只会衍生出更加难以愈合之创。待你们与禁卫军间的胜负越来越多,恨意便会越来越大、越发复杂,一旦掌控不力,便会变成战争,反噬自身不说,还会危及百姓。” 孔飞继续道:“是以我并不能赞同这种行事之法。世道危险,我手下的刺客也同样是我想保护之人。” “我们人人皆可自保,姑母何必为了旁人埋下这恨、轻易不开杀戒?” “我不是把它埋下,”孔飞望着他,“我要长久地记下今夜,亦不会忘记从前每一分背叛与欺骗。人是需要仇恨的,我须时刻以它提醒自己是何人、往何处去、要做何事。但我的恨意仅属于自己,我不会放任它干扰你等——只有你们尚在,我才能不迷失于仇恨,才能记得这把袖剑是为了谁而出鞘,为了什么而染血。” 又道:“至于李祯,他的恨意已有千丈,任何人也无法干扰他的道。可若无人提醒,他迟早会走火入魔,即便夺回神器也会走上魔道。因此,我之于李祯,便如同你们之于我,我会时刻以己身提醒他不该做什么,以免将兄弟会拖入歧途。” “姑母用心良苦,少隹亦会时刻提醒导师。” 话音落下,二人忽然又陷入静默。 雨还在下。 “阿隹,”孔飞又开口,“兄弟会那里有阿年,你回来我这边吧。” 她虽没有看他,可她在盼,在等着他点头应允。 但少隹没有任何动作,亦没有看她:“让我过来,这是您的愿望吗?” “是。” “那么八年前让我成为刺客,也是您的愿望吗?” · · “你……”她看向侄子,“你是在怨我吗?” “姑母所言,个中道理,我都明白。但像您不会认同导师那样,恕少隹亦不能认同您。”他避而不答,慢慢低下头,再次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攥拳抵额,“从小到大二十年来,我只晓得不论如何,只要能将那神物夺回兄弟会,天下方能安定,我才能脱下袖剑,不再行刺。” “为不再行刺而选择成为刺客?”孔飞摇摇头,“这样的愿望,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此非愿望,我亦从未做过选择。”少隹将“从未”二字咬得极重,“姑母,我那年只有十二岁,原本不必为生死奔波。” “这样吗,我也早知道。自那日你不肯跟我走,我便猜到你是在怨我,果然……” “我没在怨谁,如同鸳鸯所说,世道如此而已。少隹向来耐不住脾气,只想快快跟个英雄好汉匡正世道,该报的仇全部报个痛快,然后金盆洗手,自己选一选想走的路。”他幻想着自己风光的模样,苦笑道,“姑母莫怪,自戴上袖剑那日,我便早已同自己发过誓,今后不论身份,我只遵循心中善恶,只为自己而活。” “我年纪已老,不会怪你。”孔飞深知他心性,早猜劝他过来不会容易,“我知那夜你目睹李祯与郑勇争执,亦知因我请托,李祯才会将你一并养成刺客。但我希望你记得,八年前那夜,兄弟会拼死折了二十六人才换回来的这条命,你绝不能辜负。” “我明白。但旧仇新恨,我能担的会担,担不住,我便要放下。因为来日,我也同样会有自己的恨,像您一样,像导师一样,像浮沉挣扎的天下苍生一样。“ 少隹梗着脖子,一番话说得试探又大胆。 才说完,他面上便显出悔意:姑母才遭了大伤,他身为亲侄、义子,却偏在这时候嘴硬说甚么伤心话! 奈何话从口中出,便如离弦箭。姑母一沉默,他便开始感到过意不去。 “我不会让你负担那么多。”孔飞平静道,“我认识的人里头,大多在年轻时也说过一样的话。” 一听此言,少隹仿佛得到宽恕,心中的愧疚感便淡了许多。 “虽遗憾万分,但我的前路亦不可为他人所改……姑母,少隹恐怕不能代替鸳鸯成为您的寄托,抱歉了。” 将话说尽,他又觉得不该,却也已将话说死,便躲开孔飞的眼神,起身要走。 “无妨。刺客之流,朝生夕死,本也不当留那么些情……人各有志,我不会管束你,只愿你一切安好。”孔飞也跟着站了起来,送他到了门口,“何时累了,就回我这里来,吃一碗我烧的饭。” “少隹会记得姑母养育之恩。” “那便好。走吧,外面雨很大,回去烧些热汤,万勿着凉,不要让李祯担心了。” “是,姑母。那腰牌我便拿给阿年了,省得他不知再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少隹将兜帽戴上,在孔飞的目光中迈入大雨,就要往外面走。 “阿隹!” 他回过头,看着姑母站在空旷又沉寂的门内,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恨,是能拉着人往前走的,但人却不能始终靠着恨来行走。”孔飞的声音穿透瓢泼,“记住,能够推着兄弟会走的不该是仇恨,而是信念。” “知道了,姑母莫送,早点歇息,别再伤神。”隔着半个院子,少隹立在院门檐下,遥声答,“兄弟会还在筹划刺杀王缎之事,眼下还没消息。待忙完老李安排的活儿,我再来看您。” 他冒雨走了出去,走了两步,忽然站定。 回过头去,孔飞依然在目送他。 少隹扭过头,咬了咬牙,心一横,继续要走。 可没走出外院,他又折返回来,匆匆跑过湿滑的石径,跑回还在门口凝望的姑母身前,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接着,他很快就松开手,重新戴上兜帽,抛下一句“保重”,匆匆离去了。 贰拾贰·兄弟异心 ——且行且叹世事难厘,同根同源兄弟一心—— · 上回说到:孔少隹陪着姑母孔飞在据点堂屋中歇息,姑侄二人进行了一番探讨。言语中,少隹得知了姑母当初执意另立门户却又不脱离刺客组织的缘由,也从她口中探听得知导师李祯昔日的百人斩之战绩。但就在惊愕之时,姑母对他提出的请求却令二人间的气氛忽然僵住,少隹亦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并得到理解。 辞别姑母后,少隹走出了内院,打算与师弟会面。 · · · · 外院值守的兄弟见孔少隹淋着雨出来,纷纷招呼他避雨。 “景年何在?” “跟着人往石英杰屋子里搜东西去了,”那兄弟回答,“添翼大哥可还安好?” “莫问了。”他匆匆留下一句来,就要往旁边去寻师弟,“我还得回导师那边,劳烦兄弟几个好生照顾我姑姑。” “就是不说,我们也会同姊妹们照看。” 少隹便重重拍一下那人肩膀,淌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到石英杰原先的住处。张景年正蹲在房顶上沐雨发呆,他便亮嗓一喊: “在上头淋雨也不怕雷劈,下来说话!” 景年回神,哧溜一下子从房檐上溜下来,啪嗒一脚践到地上,把泥水溅了二人一脚。 “好小子,往下跳还不收力,功夫全忘了?”少隹见缝插针地奚落他,“怎么,还在想鸳鸯?” “没法不想。” 景年并不喜欢他这样时刻没个正形,便连师兄二字都没喊。 “唉呦。我虽也极难过,可你平日里都跟着导师,现下又回了府,也不见你同鸳鸯有过什么来往……怎的会发如此大火?”少隹却也并无心思继续玩笑,正色问道。 “我确乎是为她动怒,但也并非全为了她。”景年让开来回跑动整理屋子的兄弟们,将他拉到躲雨的地方,叹道,“师兄,我心中发沉。鸳鸯与我统共只说过十句话,见过三面,她也只代我传过两次信,除此之外,我们并没有多么相熟。即便是你们说了她如何如何,我也只是知道她,知道兄弟会中有个心肠好的妹子,仅此而已。” “那你为何……”少隹摇头,“唉,你也忒心重了。” “自六岁时伯父救我于危难,我便注定会长成一个处处重情的。”景年难掩面上郁结,“起初你说人丢了,我还只以为她是被嫁人,却没想到她居然是被害死,手段之阴毒令人毛骨悚然。即便回来这里,我一闭眼,眼前便是她身下那具腐骨……”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少隹靠在墙上,抱臂看着檐下水帘,“谁又能想到呢。”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们身为刺客,为何敢戕害手足同胞而毫无悔意……鸳鸯到底何错之有,以致天降横祸,葬送性命?”景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指有几处被铁锹木柄磨破了,被雨一泡,有些发白、发涨,与脖子一起隐隐作痛,“没了姜鸳鸯,还有李鸳鸯、王鸳鸯……世间又还有多少个鸳鸯?还有多少人像她一样撑着一口气,只等着被人救出来?又有多少平民百姓受着这样的恶鬼欺负不为人知?” “数不清。只要歹人有心,即使不是鸳鸯,也会是别的人遭害。” “八年来跟着他们见过许多,城内恶霸地痞只多不少,或明或暗,他们欺凌弱小、恐吓无辜、见钱眼开、戏弄人命,百姓们因此恐惧。我等职责除恶务尽,可正如鸳鸯一般,我们杀得一个石英杰,杀得一个姜大义,还有更多的英杰和大义继续猖狂,我们如何杀得完?” “怎么可能杀得完……”少隹顺声道,“你看樊楼入夜点灯,灯火通明,可哪怕从上到下挂了不计其数的灯笼,还不是有地方是黑的。” “我就在寻思,如何才能将这些毒虫驱赶殆尽?”景年皱眉,“只灭虫难以干净,需得想别的法子。” “你一这么说,便是早有了主意。” “八年东京夜,我见禁卫军以法管城,以武守序,是以人人皆怕,刺客、盗贼、平民、恶霸,无一不惧……” 少隹一时不明白:“又说那穿狗皮的作甚?” “我想,”他伸手作一捧,向前掬着成股的水柱,“想要歹人收敛,比起我们的刺杀,也许秩序会更有效……” 少隹一惊:“好哇!你想的是好,但你可知秩序法令虽会吓退恶人,却也令好人饥寒交迫?” “若是能将恶人逼回正道……” “你怎么突然这样信这世道,莫不是听张景弘说了什么鬼话?你忘记鸳鸯说的话了么?”他连声追问,“若现下法度有序,恶人得以被遏制,好人能够丰衣足食,鸳鸯又怎会无辜被害?眼下秩序不正,我们生来为的便是抗衡这世道!” 见师弟还在琢磨,他忽然想起手中的腰牌来。 “阿年,秩序有没有用,你要看上面的人是不是正梁。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古以来皆如此。”他把腰牌摸出来,在景年眼皮子底下晃了晃,“看,这是什么?” 少年郎才看了一眼,当下瞳孔一缩,伸手抓起自己佩戴的张府信物来,两厢一比,惊道:“这是我府上的东西!你哪里来的?” “从石英杰屋子里搜到的。方才查明了,他是禁卫军的内鬼,鸳鸯一案正是他为浑水摸鱼做的好事。”少隹冷哼一声,“想不到吧?这孽畜,是你那个好哥哥派进来的!” “石英杰居然是禁卫军!”景年兀地出了一身冷汗,“竟然还是他布置的?!他可不像!” “人不可貌相,他有心安插细作,又施人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可见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你得小心了。” “若真是这样,那他岂不是早知道我的身份?”景年后怕极了,“我还当瞒天过海,原来从一开始入府便是他的主意!等等,那我的动向,不……兄弟会的动向,难道他也已一清二楚?” “难说,但他若知道兄弟会的老底,肯定早就动手斩草除根了。” 少隹看他蹙眉寻思起来,定是不肯信兄长做的事,便放他自己琢磨,只管将半个身子探进旁边屋子里,把干活的招呼出来:“里头的,搜得差不多就休息吧!” 里面响起一阵应答声,不一会便有三四人走了出来,一同站在檐下。 “娘的,这雨下起来没完了!” “明天还得去城东办事呢,急赤白脸忙一宿,淋出病来咋整……” “赶早来帮大哥干点活,闲人才长病。” “大孔,不回兄弟会了?”一个人指了指外头,“这都快三更了。” 少隹看了看天色:“已经这么晚了?那是得走了。屋里有伞没?” 那人将仅有的一把伞递给他:“你拿着罢!咱都住这附近,用不着。” “多谢,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也快歇下。” “哎!” 几人便一路避着雨,各自回了住处。 “姓张的什么时候回来?” “清晨时分。雨这么大,估计要耽搁。” 少隹便将伞面溅上的水抖了抖,在屋檐下撑开,向前一跳,跃进了瓢泼大雨中,又走回两步,将伞面与屋檐接上,将水帘撑开一个宽敞的空隙。 他把手一伸,勾了勾手指: “走罢!别傻站了。趁着好歹有把伞,再磨唧我可不等你。” · · 孔飞所建的据点在西南城郊,去樊楼附近据点是要花时间的,回城东则要更久。 这一路大雨如瀑,道上不好走,水坑连着水坑,排水道口泻水的轰鸣与天上的雷声连成一片。周遭十里百里的树都瘦了许多,叶子低着头,怎么躲也躲不开重重砸下来的雨点,便只能尽力将头垂得更低更低,以期换一丝安宁,却仍免不了有许多被打落下去,在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滩又一滩。 自西南往东一路过来,理应仍在巡逻的禁卫军哪里还有踪影,往常这会也正是夜市散罢的时刻,但这鬼天气里,谁在外面呆着,谁就是个冤大头。 那一高一低两个人影就躲在伞下面,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上匆匆行走。 “别送了,我从后院回去。”眼前已经渐渐亮出来张府的匾额,景年因此停步,拦住少隹,“再往前走,你这身份便危险。” “你当真要回府?现在回兄弟会还来得及,”少隹不放心,“张景弘一回来便要知道石英杰被杀这事,咱们身边不知有无其他眼线,你掺和了便瞒不住,他这样阴毒狠心,一旦发现,恐怕要对你不利。” “没法子,任务在身。况且若不回去,他只怕要借寻我之机清剿兄弟会。”景年摇头,“我也想赌一赌,我不信他会专门派人来害个姑娘。石英杰害了鸳鸯,又差点杀了我,我更得弄明白这里面的门道,若这两样真是他的吩咐,我再逃回来也不迟。” “说的容易,怎么弄明白,拼心眼?只怕来个狐狸精也玩不过这真狐狸。” “总有办法能问到!” “可得了,别忘了他是张邦昌的亲信!亲信亲信,没点手段能成么?他要是察觉你在查他,岂不是轻易就能将你置于死地?”少隹依然不放心,“阿年,你太仗着自己聪明。人人自危,你若不知自保,可没有人保得了你。” “别总将我当小孩看,我没两年也要及冠了。” “我看也是,不跟半个月前似的哭着要见老李了。”少隹夸张地耸耸肩。 “去你的吧!添油加醋!” 师兄干笑几声,又沉下气来:“不跟你闹了。今晚还有不少事做,老李手边缺人,我过阵子还得出去查探消息。上回你托鸳鸯传回来的信——啊,就正月家宴那事,老李已着人准备,你放心罢。” “好,我便再趁今晚找找营防图。” “保重,自己小心。” 景年点头,二人便在此分别,一个冒着雨翻墙进府,另一个则抄小路,趁黑离去了。 · · 张府里留了几盏灯,屋中却都是黑漆漆的。自后院悄悄翻进来,景年径直往景弘的卧房潜行过去,推开窗户翻进屋里。 第一次夜探张府时,他已记住了景弘屋中摆设,这次再进来却有些颠倒,好像屋中除了床榻以外的东西全部左右调换了位置,让人一时间分不清室内的方位。 他把窗户留了个缝,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贴着墙边悄声走近对面的案几,蹑手蹑脚地在周遭翻找起来。 也不知道张景弘究竟把营防图藏在了哪里,那竹笛似的盒子硌人,他总不可能一天到晚带在身上。可案几上又什么也没有,除了文书就是文书,连像盒子都东西都找不见。 景年找了一阵,毫无收获,便站直叉腰,将案几上的灯点起来,借着灯光,转而捡起那些信来读。 “吾儿弘……” 看了开头,这是他们父亲写来的问候信。 他从没有见过父亲写字,这纸上的字迹工整清晰,四平八稳,颇有骨头,虽然有些呆板,但与柳直那半行半草的书写有很大区别,读着读着,眼前便能勾勒出一个年长但精神的男子轮廓,但与六岁前记忆中的仍有些出入。 窸窸窣窣…… 一阵细碎的响动被耳朵捕捉,景年忽然感到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地面上也传来微不可闻的摩擦声。 随着声音渐近,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接近了。 屋内有人? 这个念头无端萌生在脑海中,一股凉意从脑后传来,教他身上禁不住一个激灵,眼前忽然闪过那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景年僵着脊背,在黑暗中慢慢扭转,左手悄然放在了后腰匕柄上。 “在找什么?” 才刚动,张景弘的嗓音便在头顶上方落下,少年大惊失色,迅速转身,手中才把匕首抽出来,便见面前银光一闪,手指脱力,叮的一声脆响,匕首应声弹飞,扎在旁边窗框上。 昏暗的灯光下,景弘站在景年挡出的阴影里,手举细长弯刀,正平静地看着他。 “好身手。”他又问,“你在找什么?” 景年腰靠案几,大窘的目光从眼前的刀尖慢慢移到兄长的脸上,与那双鹰目对视,喉结上下滚动,心跳如鼓,擂得他无法编造谎言。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在这里?”景弘端详他面色,缓缓开口道,“是不是想知道,为何我明明说要清晨回来,却在这里将你捉个现行?” 景年强作镇定,将左手慢慢放下来,又悄悄按在腰间的飞刀袋上。 “不必花心思了,我怎会杀你。” 景弘流利地把刀收回鞘中,留他一命。 不知他意欲如何,景年不敢大意,决定反客为主,反问道:“你有意瞒我?” “谁在瞒谁?”他似笑非笑,将窗框上的匕首摘下来,拿在手心翻看,“若我不提前回来,恐怕你还要继续瞒下去吧,呼格勒?” 少年谨慎斟酌字句:“若早已知道我的身份,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你想找营防图,是不是?”景弘打断他,紧盯着他不安分的左手,“里应外合,瞒天过海……这便是刺客给你安排的法子?” 见他已将话挑明,景年无法掩饰,不敢触怒他,便硬着头皮坦白道:“不错,我是为营防图而来,但并不想谋害你。” “嗯。”景弘对这个已心知肚明的答案不甚在意,只是打量起他湿淋淋的衣裳来,突然发问:“你刚从外面回来?” 他实在无法揣测景弘的想法,只得“嗯”了一声。 “去了哪?” “城西鬼宅。” 话音刚落,一道巨大的闪电忽然在外面亮起,整个屋子瞬间亮如白昼,两人也一齐被电光映亮,紧接着,一阵响彻天际的雷在耳边炸裂开来。在屋内亮起的那刻,景弘的目光被他脖子上的一大块淤血吸引过去: “你的脖子上,为什么有血?” 他没有回答。 景弘的语气却缓和了一些:“你今日做了什么?怎么会伤在这里……” “——你到底要问什么?” 莫名其妙的景年摸着脖子上的大片淤血,回想起被石英杰打的一棍,心中不知怎的腾起一股火气来,与未灭的哀伤、对内鬼的诧异和被发觉的窘迫混杂在一起,凝成一股不甘和恼怒。 他抬眼与他对视,上前一步:“你既是禁卫军,又已知晓我是刺客,眼线遍布,还有何必要在这里问东问西?你守株待兔将我抓个现行,又何必在这里假意关心!” 景弘双眼中的关怀便渐渐散了。 “你以为,我会将你如何?”他负手,“捉起来?下狱?严刑拷打?还是像你们想象的那样,直接杀干净?” 少年的手已经无声地打开了飞刀袋。 “都不是,呼格勒。”景弘没有看到他的动作,只是再次端详着手上那把匕首,“我身为汴梁禁卫军统领,自然做得到将刺客追杀殆尽,但我始终没有,反而给你等留了半条命——直接犯禁者除外。” “为何如此,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景弘摇了摇头,好像在感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因为你啊。” · · 地面上被水拍击的节奏见弱,窗外雨声渐渐有了转小的意思。 见弟弟没有出声,景弘抬手,把匕首递给他。 “虽不知你何时与他们搅在一起,但你做什么,只要不牵扯上一家,我便暂时不会干涉。只是我仍然会将刺客逐一剿清,这是我身为一城禁卫军统帅的职责。” “这便是你派人害死姜家女儿的理由?” “谁?”景弘意外道,“什么意思?我没有害过谁家女子。” “那这是什么?” 看着景年拿出田信手下石英杰的腰牌,景弘皱眉接过来,端详了一阵。 “我听闻城西闹鬼,前去打探,谁知竟牵扯出一桩冥婚案来。协助我一同追凶的人里便有你派去的细作,石英杰。”景年不忿道,“他怂恿刺客姜大义,二人串通一气,将姜大义的堂妹拐走,又卖给城西一家死去多时的船工。我去调查时,石英杰险将我灭口,幸好我命大,在那歹毒之人手下捡回一条命。这腰牌,便是我等将他诛杀后搜寻而得!” “他是我派去的,但我不曾下过如此命令。你身上的伤竟是——” “不曾?这话谁都会说,你可敢对天发誓?”景年打断他。 “我敢发誓。”景弘并未恼怒,他一反常态,四指举天,坦然道,“我派人盯着,只是需要知道刺客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以判断纷争之时会不会伤到你。其他的事务,我一概不会多做。” “那这是谁干的?!” “我会将此事查清楚。” 见他面色认真且疑惑,景年虽不肯放心信他,却也无处撒气,只得颓然靠着案几,低声道:“查清楚,又能如何?被害死的姑娘也是个刺客,即便是想报仇雪恨,也没有地方说理!……你既知我身份,应当也知晓刺客之道是图天下太平,为何不肯放过我们?” “刺客要的是天下太平,禁卫军要的何尝不是?”他收了腰牌,“但于我而言,天下太大,我保护不了所有人。我之所以进入禁卫军制下、除清刺客,只是为了在天下太平的大道里,保住一家太平。” “保护家族的法子数不胜数,你为何要为禁卫军做事,又为何会贴附那些权贵、成为张邦昌之流的党羽?” “他于我有恩。张家因沾一个张姓,初来京中时为张邦昌大人所救,他又一路关照父亲,我等便自此尽心为他出谋划策,直至今日。” “恩人?你可知他们对百姓们做了多少荒唐事!” “知道,但彼时我等无任何自保之法,现今风雨一路已无法脱身,唯有尽忠职守,方能换取生机。” “莫非你有把柄在他手中?为何不寻机杀他?” “没有这么简单,呼格勒。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论动谁,都会引发这片土地的震动。或许你不信,但我见世道已如侧舟,施力即翻,翻则天下大乱,乱则人如浮萍,家则不家,国将不国。禁卫军的职责,便是阻止刺客将这世道作乱——这,才是天下太平之法。”景弘听着窗外的雷鸣,平静道,“庙堂之上,人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绝不能轻易颠覆。是以即使知道这条命会因此死在刺客手中,我也不会让步。” “为何执迷不悟!现下权臣倾天,若无人掣肘只会更快倾覆社稷。你还不懂么!只要禁卫军不再作恶,兄弟会便不会刺杀你们!” “什么是恶?”景弘淡然问道,“什么又是善?” 还未等景年回答,他已继续说道:“想必这个问题,你已在某人那里讨教过了。那么呼格勒,不问他人,只道是我为禁卫军做事,又是与你一样想要个太平,我是善是恶?” “你……等等!”景年惊道,“你认识——” “认识谁,不认识谁,这些不重要。”景弘继续道,“我在你眼中,是善人,还是恶人?是能利用的人,还是该杀的人?是兄长,还是禁卫军?” 少年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我在你眼中,会有许多身份。你将自己当成刺客,我自然以禁卫军之法对付你;你将自己当成弟弟,我便只会是阿勒青。想让我是什么人,只需要变化自己,这很简单。” “这很难啊……自我与你们分离时起,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们会各自为战。”他低语道,“我始终难以将你当成我的哥哥,即便我还记得你带我去放鹰,还能想起你从前的长相,可这些,也早就被禁卫军三字所取代了。” “是这样吗?但你在我眼中,不论何时都是那个喜欢被母亲抱起来、举向天空的呼格勒。”谈及母亲,景弘的眼中忽然渡上一层难得的柔和,“也许你我的道注定不同,前程多变,亦难预测。但你是我的手足兄弟,唯独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少年的手从飞刀袋上慢慢放了下来。 他忽然想到石英杰临死前的那句话,不由得心里沉甸甸的,只是将手指在案几边缘捏了又捏,看着景弘将大门打开。 “走吧。今日的争执,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父亲三日后就要回来了,这几天便好好休息吧。” 他的语气永远都是这样毫无波澜。 “哥……”景年沉吟许久,扬起头来,“原谅我仍不能理解你的选择。但,若是都想挣一个太平,我便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兵戈相见,也永远不会手足相残。” “但愿如此吧。且慢……”景弘回头,身影亮在雨幕中,惊愕地看着景年,“你方才,喊我什么?” 贰拾叁·雨霁云开 ——风雨一场汴城初醒,闻道市井难得糊涂—— · 上回说到:如同孔飞理解导师的道一样,景年的心中头一次对禁卫军的道产生了认同感。不料就在返家后不久,本想趁机盗窃营防图的景年却被提早一个时辰回府的张景弘捉了个现行…… 待到兄弟二人将话说开,汴京城上空的黑云也终于出现了消散的兆头。 · · · · 一夜雨声销。 突如其来的大暴雨将整座城上空的浊气一扫而空,昨夜还是黑云压城,今早起来便是晴空旭日万里无云。 “让开让开!莫要碍事!” 一队禁卫军列队过来,在小张大人部署下,城内出动了好些队伍去往各处协助百姓修缮房屋,又有不少居民出来扫水,该出摊的也都扛着家当出来了,吆喝声一起,汴梁城就恢复了热闹。 “新鲜的果子!糖水渍的木瓜!” “獐子肉来!” 日头一高,地气一热,路面上的水便不知不觉地蒸发了,只留下石板路上凹槽里顽固的小水坑,在牛车和驴子蹄下的官道上留下一串串水铜钱。 转道城东,从官衙一路过来,大街上老早就有挂着篮子出来买牛肉的,还有名门大家锦衣玉食的仆从出来看宰羊,往哪儿走都是一水的热热闹闹——这大雨是将人们憋屈坏了,也将人们心中的闷气给浇干净了,没有夜市的城太无聊,必得靠早市重新闹腾起来才行。 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个矮个子家丁手里捧着一封信,一手扶冠,以百米冲刺之势往张府跑,才闯进家门就一嗓子叫起来:“报——” 张景弘正要出门,恰与他迎面撞上,便拦住他:“何事着急?” “老、老大人的信!” 景弘接过家丁手里的信来,展开一瞧,惊道:“今夜?” “大人?” “父亲原定三四日后回府,赶回半途,归心愈切,已催车夫快马加鞭,预计今晚可进南城门。”景弘将信纸对折一捏,在家丁面前踱来踱去,吩咐道,“立即着人打扫庭院,再差几个去地窖取好酒。还有,再去将田信找回来。” “小的这就去!” 家丁又扶着帽子跑了,景弘还在原地寻思。 父亲回来,首要之事便是见景年。街坊四邻都知道他是好面子的,要是听说离子回府月余还是个闲人,怕是又要责备他这个兄长做事不力。看来若要把父亲应付过去,还得快些给景年安排个有头有面的身份才行。 这般想着,他抬脚就往后院去了。 母亲已经起来,咳声微微,正在后院鹰架上逗着海东青玩。景弘便招呼道: “母亲好情致,还请当心着凉。” “阿勒青,快来看看这呼格勒买的好鹰,可以一日千里,我很喜欢。”母亲笑着放下捏着饲料的手,“刚刚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叫,可是出了什么事?” “父亲飞鸽传书,今晚回京。” “这么快?!呼格勒才回来没有多久……” “父亲牵挂极了,归心似箭。只是呼格勒需要有个去处,我想趁着今日为他安排好,也好让父亲放心。” 闻言,母亲有些为难: “我不懂这样的规矩,不能替你分担这些事务……” “不碍事,儿子只是想同您说说话。”他继续道,“父亲回来,我们应为他接风洗尘,举办家宴。正好再过阵子,就要开始筹备蔡大人家宴的礼品……听闻王缎大人拟备胡椒数坛、绸帛百匹、老醅二百等等,儿子却想要些新意讨巧,好使大统领大人面上有光。” 母亲继续逗着那灵气的海东青:“阿勒青向来有数,我们的家底能够负担吗?” “耗费的钱财还可以重新挣回来,我们并不会因为名贵的礼品短了吃穿。” “阿娘!” 一声招呼从二人身后传来,母子两人扭头看去,新套了身干净衣裳的景年正与他们打着招呼。待那少年把目光落在个头高高的景弘身上,才道出下文:“大哥。” 景弘眉头疙瘩一松,朝母亲笑了笑,转身走向他。 “我正打算找你。父亲听说你回来,今晚就要回家。” “今晚?!”景年惊道,“我尚未准备,这可如何是好!” “交给我即可。这阵子你做的事不少,邻里提起便赞不绝口,想必父亲听闻会面上有光。但你还需凭靠一个身份,不然出身张家却游手好闲,会遭人非议。”他问,“你可有愿做的事务?” 景年耳聪目明:“兄长乐见我做甚?” “你与赵甫成关系如何?” “尚可。” “好,我即发书信一封给张待诏,看他能否将你编入画学。若能,有甫成在,你二人也好照应。” 景年边听他说边寻思:赵甫成是为禁卫军做事的,兄长意欲让他进入画学,想来也有靠甫成来监视他的意味。好在赵甫成天真好骗,若是能在画学中落脚,往后也有机会与兄弟会联络。因此一口答应下来:“好!” 又补上一句:“大哥是禁卫军的指挥使,不好张扬,若是需要奔走做事,大可用我。” “也好,此间人情你自有分寸。恰巧我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你便代我去皇城内画院一趟,将我的举荐信交与他。” “好说好说,”景年连声道,“大哥放心!” · · 出得张府打道向西,街边的早市正要歇。卖完肉的把骨头搁在箩筐里往家担,路边的野狗低头嗅探,人多纷忙,此刻正是方便乔装混迹人群的好时机。 景年身上戴好了禁卫军腰牌,出得街便只在路北行走。大约离府有段距离时,路边吃茶的人里便站起来一个灰袍子戴斗笠的,贴着路边走动起来,不消几步便追上了那锦袍少年,与他并行。 “往何处去?” “皇城画院。”景年不动声色地与他低声交谈,“师兄怎么在这一带?” “昨天回去不放心你,老李又命我在附近寻找新的接头据点,就来了。”少隹悄声回答,“去画院做甚?” “大哥要为我安排个身份,我把这信拿给画院。” “喊得怪亲,石英杰一事查明白没有?” “我已问了,内鬼确是他所派,但鸳鸯一事他不知情。” “你竟真敢……罢了,他能安插内鬼,便能知道你我。你怎么问的,他可有为难你?” 景年便将昨夜的争执同他复述了一遍。 “我不慎被他发觉,他不定把营防图又藏在了哪里,只能另找机会……其余的大致就是如此。” “哈?先不说他的话有几分真,明知同求天下安定还要剿灭我等,真乃大义凛然者也!这一通胡言乱语亏你也肯信,真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少隹听着来气,“他因你放着我们不动,却不知我们也因你绕开他去,给他留了多少条命!” “他只说有苦衷,我看着不假。毕竟他早知我身份,却又按兵不动……”景年捏着下巴,“大哥口风虽紧,却说不定能……” “谁知道呢,这狐狸说的和做的可不一定是一回事,小心点好。至于他什么时候会下手,你可得看仔细了。”少隹敲了敲太阳穴,“唉,爷爷我最烦跟这种长了两个脑袋的人斗智斗勇!” “还有一事,师兄还记得我瞧见三次白衣女么?我昨夜左思右想,始终觉得她不对,恐怕她与鸳鸯案里什么人还有关系,或是……” “去了趟青楼开窍了,还惦记着女鬼呢?”少隹正恼着张景弘,没啥好气。 景年愣了一下,立即放下话头,还嘴:“嗳!那比你没啥可惦记的强些,不夸口不夸口。” “可惜我这阳气壮的只能惦记活人,见不得阴虚。”少隹连连叹气。 “你惦记活人,活人却没人来惦记你,两厢一比,我真羡慕师兄耳根清净。”景年扼腕摇头。 少隹给他一脚:“你小子嘴巴是越来越贱了!” “你看你看,分明是你先惹事!”景年立刻作无辜状,“好端端说话不肯听,净找鬼话!” “看在你还是个受伤的,爷爷让你一马。”少隹撇嘴,继而正色道,“话说回来,我也琢磨过这事。你说说,先是在城西遇见,又在青楼、鬼宅见着……这女鬼一路都在跟着你,难不成是想将你吓跑?” “她倒想帮我,我挨棍子之前,她对我说了一个跑字。” “那怕是看见石英杰在你后头了。她想救你?” “应是,但她行踪诡异,也猜不着想做什么事,恐怕有不少秘密。” “既然如此,你将模样说与我,我近日长在外头走动,一并帮你打探消息。”少隹道,“管他还有什么秘密,咱们总不能干等着出事了!” 景年便将那白衣女的大致模样身形讲了讲,又学了她那不知何处的口音。 “这口音听着像西南那边的,”少隹摸了摸下巴,“凭这个比模样好找,这事便包在我身上。” 眼看着前面到了分岔路口,他又拍了拍景年的肩膀,叮嘱道:“你忙你的去罢,得空去度春风楼跟新的线人打个照面,我得走了!” “师兄保重。” 少隹与师弟告辞,将斗笠一拉,拐上了路北小径。 景年则穿过城门,跟着人群走上了南大街。 · · 恢复繁华的东京城喧闹不休,在这座城的上空,一群鸟雀被走街串巷的小贩激起,哗啦啦从南到北,越过济济苍生,飞往皇城之中。 · · 画院所在隔绝闲杂人等,除去这些鸟雀,便再无其他人来打扰。 却说翰林待诏张择端才听了通报,知道是景年来找他,又从窗中瞧见来人手里抄着一封信,猜得三分目的,便只管不慌不忙地更衣下楼,笑盈盈地迎出来,走过聚集聊天的画工,寒暄道: “啊呀,原来是小张大人的手足,幸会幸会。今日天气虽好,地上却尚有水汽,怎不顾辛劳突然造访?择端也未有所准备。” 景年一声“择端先生”还没喊出声,便被他这客套吓了一跳。他见附近多有士人画师来往,方知此地应谨言慎行,忙拱手道:“晚辈奉命而来,需得将信送呈先生。家兄之请事出匆忙,晚辈心中迫切,但求一见,礼数怠慢,还请先生勿怪则个!” 说罢,将信双手恭恭敬敬捧了过去。 说话间,又有两画师捧着锦盒走出画院,一前一后地朝张择端行礼。待诏点头回礼,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接过,细细地看了两遍。 “嗯……如此这般。这事虽不太好办,但小张大人既言辞恳切,鄙人也当尽心尽力。” 景年再拜:“唐突上门,晚辈谢过择端先生!” 还没俯身,择端先生暗中抽手拉住了他,面上却又笑道:“小张大人有事相托,实在难得,今日画院没什么闲人可以差遣,便与择端一同往画学去看看罢。” 少年心里明白,择端先生是翰林待诏,在画院中地位举足轻重,本非常人可见。如今亲自迎来已是稀奇,若是与禁卫军张家亲密非常,恐怕要遭人指点。他便将礼数一一行罢,这才规规矩矩地走在择端先生身边,一同向南走。 直到出了皇城,张待诏刚刚端着的架子忽然卸了,又变成了汴河畔的择端先生。 “一别半月,不想小张大人竟将你丢给我啊,景年小友。” “入学一事,麻烦先生了。”少年诺诺,脸上颇有歉意。 “啊哈哈,不碍事,只是不要张扬。” “晚辈明白。” “说来啊,我见小友受伤,面色戚戚,可是出了什么事?” 景年立即摸上脖子,又摸着走漏风声的脸皮,懊丧道:“不瞒先生,晚辈昨日与兄弟们探查城西闹鬼一事,不想却牵扯出一桩活阴婚,还顺藤摸瓜,捉出了两个内鬼。” “这是好事,何故不悦?” “先生有所不知,那被害的是其中一人的妹妹,那人与内鬼二人联手将兄弟会搅得鸡犬不宁……唉,晚辈实在惋惜那枉死的鸳鸯姑娘,虽无甚关系,但念及她本可以……晚辈……” 肩头一只大手轻轻落下,拍了一拍。 “小友是重情之人,此心无价。”择端笑道,“只是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先生是要晚辈不要再想这件事?”景年琢磨,“可她本就埋没无名,若我不想不记着她,便要看着这市井街坊繁华热闹里再没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姑娘,也就没有人知道谁人死了、谁人冤屈,像这大雨一样,下过后便成了空。” “想,她便能死而复生吗?” 景年默然不语。 “你可知世间万物,皆是不定之身?”择端将手收回来,“诚如万事皆虚一言,这天与地,山与海,花草与鸟兽,你与我,生时茁壮勃发,要死却也转瞬即逝,无可掌控,此为虚之所在。” “万物皆虚……” “是以纵使你要记,仅凭一人,无足轻重。十人尚可传名,百人可以传世,千人、万人便能千古留名。但斯人已逝,留名何为?” “并无意义……” “你若将心中填满此事,便再装不下其他,只剩恨怒,面目全非。小友,你重情之心本非此意,是否?” “是。”景年颔首。 “那么,便放下。” “先生,此事难忘,如何放下?” “哈哈,”择端负手前行,仰首笑道,“忘记并非放下,拿得起,才是放得下。” “这……还请先生指点!” “行走世间,生老病死,雁过留痕,忘无可忘。故应万事皆允之理,你若能允万事入眼入心,又能喜怒不形于色,方为从容,方能放下。此为允之所在。” “万事皆允……” 景年仔细揣摩择端话中之意,眉宇间的疙瘩渐渐解开,愁容也淡了。他越想越是这个道理,便侧身朝择端先生深深鞠躬行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先生真乃当世大才,多谢先生点拨!” 择端便也停了步子,宽慰道:“能懂足矣,不必过誉。” 景年正身起来,神情开朗不少。他又请择端先行,自己跟在旁边,问别的事: “先生,晚辈无意得知,您好似与我兄长也是相识的,但方才却又浑然陌生……”他试探问道,“先生与我兄长,究竟认不认识?” “不认识。”择端立即回答,“此事不宜多问,认识与否,只看时局。”接着停在一处院落门口,抬头看了看牌匾,抖袖亮手指引道,“我们到了。” “先生请。” “请。小友,这道门槛绝不能踩。踩了,就要影响仕途,难以拔入图画院了。”择端笑呵呵地指着门槛,让人一时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话。他一步迈进去,再引手向景年,“来吧,进来便是画学新生了。” 待诏大人突然登门,学正陈尧臣带着舍内习画与诵读的几名学子放下笔墨,纷纷出来行礼。张择端将景年的事项简要交代完、嘱咐一二,又与学正谈了谈画学诸务,便得往画院赶回。 景年自知得择端先生相送已是极大的面子,便恭谨拜别先生,径自走到生员中去了。 “哎,这位瞧着有些面熟,”学正送待诏一走,几个在场的纷纷问了景年姓名年龄,又有个年纪相仿的凑过来,“小哥,你是不是曾与我们赵兄来过?” “正是正是,我先前是来过。”景年猜他可能看到过自己,便朝他拱手。他进来时已环视一周,没看到赵甫成的身影,便借机问道,“敢问甫成兄现下在否?” “你们在说谁,赵甫成吗?”另一个从旁边钻过来,“嘿!到底谁先兴起喊他赵兄甫成兄的?他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年生,甫成是给禁卫军张家——噢不,给你们家做事的,你可与他相熟?” 景年赶忙答:“算熟悉,只不过有些日子没见了。” “咦?”周围两三人面面相觑,奇怪起来,“他没有去你府上么?那怎么大晚上的和我们说要去找小张大人?昨天才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刚经过一场失踪惊魂的景年立马警惕起来:“怎么回事?” “年生别激动,他走不丢。”又有一人插话进来,“昨天一早,城南黄吴生大人邀他过去,想买他的画呢!不过晚上又回来了一趟,冒着雨又出去,那时候才说要去你府上见小张大人,这会啊,恐怕正在黄府画画呢!” “甫成真是好气运,老是有人来要他的画儿!” 景年这才放下心来,随口问道:“黄吴生大人家在何处?” “在外城东南,直接问那边的人就能找见。” “年生,趁着他不在,我们劝你一劝。甫成这个人呢,人还比较老实,就是性子忒怪,精神也不大寻常,你要小心些。” 又有旁边的说:“他会发疯!我们都见过他发疯。上次谁人说了他一句画好,‘官家定然瞧得上眼’,好好的一句夸,他却登时魔怔了,摔门就走,还把笔折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在旁边聊着甫成,他一一记下,寻思耳听为虚,便也没大往心中去,与两个面善的攀谈起来,一同进了学舍内。 · · 鸟雀惊飞,城东张府内突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 “大人饶命啊!大人!小的该死!小的活该千刀万剐!” 田信在地上鬼叫着打滚,他衣裳殷红一片,脖颈一片淤青,后背划着三刀,皮开肉绽。 张景弘阴着脸,居高临下地死盯那张被眼泪鼻涕糊满的脸,当啷一声把细刀丢在地上。又上前一步,捏着领子将田信一把拉起来,轻声轻语:“家规?” “赏、赏罚分明……” “这三刀,罚的是什么?”景弘紧紧攥着田信的衣裳,血从布料里挤出来,染在指缝里,散开一股咸臭味。 “小人万死,小人糊涂!没听清大人的意思,没能及时撤走弟兄们……”田信吓得上下牙直磕哆嗦。 “石英杰,你的手下,差点害死呼格勒。”景弘一字一顿,“若非他安好无事……”他将左手二指并起,点了点田信的心口,慢慢道,“我真要疑你有贰心了。” “小人不敢!是石英杰自作主张!他听说小郎君与李祯有干系,以为如此便能钓姓李的上来……大人明鉴,小的实属不知啊!下面的兄弟们都是糙人,可,可咱们都是一心为了大人您啊!” “是吗?” 景弘放开手,田信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复又磕头,一边哭嚎一边去抱主人双足,涕泗横流,恳恳切切:“大人呐,小人没有异心!只道是小郎君分明是刺客,大人不肯下手,小的怕……若是大统领知道这事……”他悄悄抬眼看景弘,又低下去继续磕头,“——要疑您想与刺客勾结啊!小人忠心耿耿一辈子,拼出性命也只为您啊大人!” 景弘听出他话里有话,命他起来:“放长线钓大鱼之理,你应该知晓。张家世代尽忠,大统领自然不会无故生疑。” 田信愣了一下,又要继续磕头。刚趴下去,面前突然砸下鼓鼓囊囊的一袋来,立时身上也不疼了,脸上裂开笑容,忙不迭地搂住钱袋,屁股撅得老高,在地上趴着就谢赏。 “搅乱兄弟会,有功,赏。”景弘平静道,“石英杰一死,你少力将,又极聪明,便自行替补进兄弟会里罢。” “是、是!嘿嘿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退下吧,去城北治好刀伤。两个半时辰后父亲入城,你去喊呼格勒回来。其他的事,不要多做。” 田信满口答应,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贰拾肆·张父回府 ——珍馐满目推杯换盏,双亲齐聚二子团圆—— · 上回说到:张父回家在即,景弘为了免受责备,临时将景年托付给了张择端,自己则将田信找回来,对他施以惩戒,又命他继续盯着兄弟会的动静。另一边,景年携信半途偶遇孔少隹,二人将前日里的白衣女人的模样交流片刻,少隹答应会替他留意她的身影。分别后,景年一路来到了皇城内,又与张择端一同来到画学,谁知赵甫成却不在此处,打听一下才知,原来甫成被人请走去作画,景年这才安下心来。 还有两个半时辰,父亲就要回京了。 · · · · 入夜时分,张府上下忙忙碌碌。一阵马蹄声与车轴声停在府邸正门,田信带人开门迎接,扯着嗓子朝里大声通报: “老大人到!” 喊声回荡在街面屋舍间,引得闲逛的平民侧目。 “快!快正衣冠,”景弘听见外面传来通报,起身推门,招呼景年,“父亲回来了!” 景年早已在家仆的伺候下换了身大袖锦袍,头上簪着一簇花,看着很是俊气;面上也给母亲擦洗了个干净,又用中衣领子遮住还未褪完的淤青;腰间玉佩腰牌相撞,走动便惹起叮当脆响一片。他极不习惯这一身累赘,甩着宽大的袖子跟着景弘蹦出门去,在家丁的拥簇下与兄长一同步向前院。 张承台正进门,还在左右张望,便看见景弘带着一个头发长长的小子绕出来,当即面上大喜,满面泛着灯笼罩上的红光,神采奕奕,健步如飞,胡须飘动,一点也不像年近半百,顷刻间便已经闯到两个儿子身前。 “恭迎父亲大人回府!”景弘驻足俯首深揖,朗声迎道,身后的景年赶忙有样学样,循规行礼。 “哎呀哈哈哈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一家人,何必客气!”承台受用极了,抚掌大笑,接着扶起长子,把目光落在后面那个模样陌生又熟悉的少年郎身上。 父母双亲俱在,此时的景弘虽已年近而立,却也欢欣如同少年,眼中光芒闪烁,让开地方,将弟弟引到父亲面前。景年正打量眼前这精神焕发的微胖中年男人,只觉得他模样虽然是老了许多,但骨骼面相却仍大致是他六岁前记得的样貌,又见大哥已引他上前,赶忙再揖,口中喊得亲昵:“爹!” 这一喊,承台老大人好半天没出声。景年按捺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不想刚刚还笑得开怀的父亲竟举着想要扶起他来的双手,脸上表情半是哭来半是笑,嘴角往下掉,眉毛还是弯的,不知是想感伤还是想欣喜,看着颇为纠结滑稽。 景年又瞟了一眼景弘,大哥正冲他使眼色。少年便抖了抖宽袖,把手亮出来,上去便将双手放在父亲手掌中。承台立刻紧紧握住小儿子的手,抖了又抖,晃了又晃,使劲儿捏了三五下,捏到了一层肉底下踏实的骨头,这才跟一颗心落地似的舒了口气,一行清泪夺眶而出,顺着皱纹和胡须一路流进嘴角。他两片唇抿了又抿,眉毛也终于倒撇了下来,拍着儿子的手,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呜咽。 “景年吾儿!” 景年赶忙安抚父亲。 “为父对不起你啊,十年了……当年没能在湟州找到你,以为此生无缘,只叹要人间两隔……谁知我儿好好地活着,都这么高了,都这么高了啊……” 承台将手在半空中来回比划,一处在景年头顶,一处在腰间,那是景年六岁时的个头。 景弘屏退家仆,着人去厨房备菜。景年则抽出手来,拍打着老爹的肩膀,继续劝慰道:“孩儿与爹娘离散已久,现下不是好端端地在阿爹前头么!” 承台掩面,将大手在景年头上反复触摸,直到两个儿子一齐劝“男子有泪不轻弹”,才勉强收住心绪,破涕为笑,拿他是样宝贝似的上下打量,嘴里念叨着些哪里胖了、哪里瘦了、哪里变了样,哪里还是小时候的影子。 景年自知自己是双亲壮年得子,本也是受宠眷的那个,见老爹面色微红很是欢喜,便搂着麻烦的袖袍,心中七分温暖、三分感慨,和大哥一起一左一右,陪着父亲去往后院。 “两儿皆在,一家团聚,我老张今夜要喝个痛快!” 承台将两只大手落在弘、年二人的后脖上,像抓鸡禽似的一起摇摇晃晃地走——他年轻时便极喜欢这样和孩子们闹。景年叫他这个动作给捏到伤处,“嘶”地倒抽一口凉气,也不敢声张,只好暗暗咬牙忍耐,待进了屋子,只觉得整个脖子都已经痛麻了。 · · “夫人!”承台一进屋便大声喊,“夫人何在!” 母亲却从屋外托着一道大大的果碟来了,用着不太流利的官话轻声唤他。 “夫人受累了,这是下人干的活,你去作甚!”承台撒开两个儿子,转而护着妻子进来,自己坐在上首,才招呼孩子们入座。 “承,我准备果子好多,皆想你吃得好。” 母亲磕磕绊绊地讲起汉话,用的字眼不太通畅,却令承台喜欢。她指点着果碟,在仆从往金器皿内倒酒的间隙里一样样介绍。即使这些果品名称琐碎,制法不同,她也能用生涩的汉话讲出来。 “父亲乐见母亲学中原说话,”景弘凑近正瞧着娘亲的景年,解释道,“此为情趣。” “噢……”景年点头,接着又吓了一跳。 今日要变天了!大哥居然跑来和他闲聊?难道一家团聚,心情舒畅,所以不甚顾忌? 他一想昨夜景弘发自肺腑的一席话,便安定下来,决定暂且放下烦恼,借着气氛正热闹,他也正憋得无聊,干脆大着胆子凑到景弘旁边: “大哥,这一碟碟果子便是菜么?” “宴前饮酒说话,先吃些果子开胃。” “还有这等讲究!”景年继续好奇,“这桌子上的都是些啥果子?我从未见过。” “渍杨梅,渍木瓜……不外乎是这些糖水果子。” “那碟通红透亮的是?” 景弘愣了一下,岔开话题,“杨梅不错。” “咦?”景年察觉他眼神飘忽了一下,好容易逮着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想看大哥吃瘪,便故意追问,“大哥莫非不认识这——噫呦喂!!” 少年突然打住,歪身揉脚,低声喝问:“不认识就不认识,踩我干嘛?”又嘀嘀咕咕:“不过是开玩笑,使那么大劲儿……” “阿弘,阿年,”那边父亲已经解了外袍落座,精神抖擞地喊他们,寒暄一番,举起金杯来,“见我二子感情深厚,兄弟和睦,日后必为邻里钦羡,为父心中快乐,来!庆贺我儿景年认祖归宗,且饮此杯!” 兄弟俩双双站起,将仆从斟满的酒杯举到面前,向父亲一递,纷纷仰脖喝下。 “哈……好酒!”父亲喜笑颜开,酒杯放下,立时便有仆人过来再斟,“夫人育儿辛苦,我老张再敬夫人!” 看着爹娘对饮,景年捂住嘴,往旁边咳了两声。这酒香十分醇正,比起兄弟会里能喝到的浓厚了不知多少,满腔的粮香酒甘一起充盈周身,一时让他有些不习惯。 “老大人、夫人,请用水晶皂儿。” 家仆将景年方才好奇的红通通果子分到每人碗里,依次端给承台、夫人与景弘、景年,又端上来一道砂糖酿鸡头米。 景年分得玛瑙似的水晶皂儿,才知道这是将煮熟的皂角米搁在红糖里头浸泡而成的甜食。他六龄前在草原吃的都是肉干奶茶等咸物,来到兄弟会又吃不上什么好东西,便渐渐的喜欢起能饱腹的甜食来。因此一时胃口大开,却又吃得小心翼翼,每吞一只皂儿便留意着其他人碗中,怕一不留神便吃个精光,惹人笑话。 “慢点吃,”景弘悄悄提醒他,“不够还有。” “大哥,你们自来了京师,就能吃得起这种稀罕东西?”景年差点把糖水也一并喝进去,但看旁人没动,便忍住了手。 “这是寻常贱物,百文可买一大坛。” 景年吐了吐舌头。他自回府,虽也能领些零花,但依然不敢往果子行里进,更不知道这种好物竟只是大哥口中的贱物。 “阿年啊,十年不见,爹爹还只记得你是个小小的娃娃,”承台在对面笑容满面地看着两兄弟交头接耳,“没想到,一眨眼就长那么大了。” 景年立即离席再起身:“爹爹不知,自孩儿十年前与爹娘、哥哥分离,始终牵肠挂肚,想尽办法才得人救回京,终于安定寻到家门。孩儿自后再也不想同二老兄长分离了!” “好孩儿,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景年刚要开口,景弘抢白:“父亲,年一直在京城内外跟着图画院张待诏走动,只因年龄太小,今年才成画学生员。” 张承台一听,面浮喜色:“竟如此!好哇,不愧是我老张家的儿郎,宁得离散,也不落魄!不错!可真是多亏了正道,阿弘,你过几日替我送礼与他,以表心意,也教他多多关照些!” “是,父亲放心。”景弘悄悄松了口气。 承台又招呼景年:“这十年如白驹过隙,再有十年,亦是眨眼之间。你既能得张待诏提携,必得倍加努力,也如他一样,争取一举挣得官家青眼,一步登天!” “是!”景年应得干脆。 “听听,这么多年了,阿年比小时候变得可不少……”承台与母亲笑笑,“原本好吃懒做的小娃儿,摇身一变,变成了这么个英俊儿郎,哈哈哈哈……” “是啊,我们的呼格勒真的长大了。和阿勒青一样,都是我们的心头肉。”母亲一笑,脸庞便如美玉泛起亮光,眉眼深邃含情。 景年便跟着一起笑。 “现下也年有十六了吧?”承台掐指算了算岁数,“嗯,是时候了!待为父过些时日往邦昌府上走动,叫他做媒,给你指一门好婚事,定然风光无限,不怕娶不回好媳妇。” 景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仓皇抬头想要阻止,景弘却早已出言劝道:“父亲,弟弟年纪尚小,面上被疤破过相,又生一双碧眼……” 承台闻言一愣,仔细看了看景年的眼睛,面上有些失望。又忽然想起来妻子还在身边招呼家仆上菜,赶紧道,“也是,罢了罢了!待有了功名,便不愁旁人嫌恨外族皮囊。” 又把话题落在景弘身上:“阿弘,你今年二十有八,打算何时娶妻,还要等多久啊?” 景弘恭敬答复:“回父亲,儿子并无此意,是为一心报效大统领知遇之恩,非不孝也。” “唉,”承台忽然就变了脸,“成何体统!你这不是要看着老张家绝后吗!” “爹,”景年劝道,“大哥绝非草率之人,定有长远之计。” 承台皱着眉看景弘看了半晌,又叹了一声:“倒是不怕你娶妻晚些,只怕老爹老娘见不着香火传续啊!” “爹爹莫急,我二人心里有数,不会叫爹娘苦等,”景年看景弘面色不好,硬着头皮劝道,“大哥没有意中人,晚些又无妨,景年亦能担得此托。有我们兄弟,定然教咱们张家的血脉好好儿地延续下去,二老莫要着急!” 看小儿子机灵,承台顿觉宽慰。他瞪着眼干看那不听话的,身上又被夫人拉扯一下,才没再发作。正巧第一道菜也上了,便一展愁容,挥手道:“吃、吃!” 父亲筷子一动,兄弟俩才正身动箸。 “多谢解围。”景弘搛起一口菜,悄悄侧身。 “不必,为大哥解忧,”景年将额前刘海拨到一旁,埋头吃饭,“倒是我,没想到大哥会为我说话。” “父亲不明内情,我却不能教大统领留意你。否则一着不慎,你身后的人便会被悉数挖出来,迟早生出大事。” 景年纳闷:“这话里话外反倒替我们挡箭,大哥,你这心思可真是叫人糊涂。” “并不是替……”景弘话说了一半,“没什么,你想如何理解都随意。” 少年郎觉出此人口风不定,赶忙借机凑近:“大哥当真不能放过他们?他们可没……” “道理我已说过,吃饭。” 景弘腾出一只手,敲了敲腰间禁卫军东京统领的腰牌。 “嘁,”他自讨没趣,“就知道你要拿身份威胁。” 说话间,席间又上了几道:陈皮鲤鱼、烹鲨鱼、酸辣拨鱼儿和一碟热气腾腾的角子。 老大人爱吃鱼,这些都是他向来吃得香的。 “阿弘,我此去西京,回来一比,发现京城之中酒患甚是严重。”待仆从侍奉下去,承台吃罢一碗鲨鱼皮,又喝了些酒,闲聊道,“除了寻常百姓烂醉者频频,守军竟也有入夜饮酒的。这可不大好,你应着手整顿。” “是。父亲舟车劳顿,又替儿子督察,实在辛苦。” “儿子的事,老子当然要操心。老子不操心,那些刺客就要替你操心喽!哈哈哈哈……”承台喜欢听好话,又想起惦记已久的事来,“听闻邦昌要带着你同去赴蔡相正月大宴,眼下正要入夏,各地好物陆续产出,你可拟定好采购簿子?” 景年本已开始留神,听闻正月家宴四字,立刻竖起耳朵。 “欲备黄雀鲊六十,与秋末名贵珍物。” “到冬日,再加些南方海物。蔡大人出身南国,我们备些乡土之味,定能要他思乡情而大悦。” “是。” “爹、大哥,”景年开口,“你们说的什么事?” “明年正月间,蔡大人要举行大宴,在府上宴请名门贵客,为父忝列其行。”张承台显然对此事颇为得意,“这回有邦昌协力,你哥哥也得以一同赴宴。” 父亲与兄长将要出席的这场大宴,恐怕正是择端先生提到过的正月家宴。 景年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他已将家宴的预警告知伯父,蔡相府上届时定然会有不少刺客兄弟盯梢。而兄长和父亲俱为禁卫军势力,倘若当真要出乱子,难保他们不会误杀父兄…… 他面色犯难。 承台又道:“还有个有意思的事。这回蔡相大宴,邦昌还准备了一样神秘把戏,你们猜是何物?” 兄弟俩一齐摇头。 “火、树、银、花!”他从右到左拿手指头点着,好似在拣着字儿读,“他倒是讨巧,为了不被旁人声张,暗地里做了个顶漂亮的烟火来,说是以赤火药和其他粉末混合制成,点燃了如同空中开花,燃起一瞬可亮如白昼,红树冲天,白光星点,故名火树银花。哎呀……这要放起烟火来,再唤几个歌女起舞,啧啧,当真是歌舞升平。” “烟火……” 景年嘀咕出声,惹得景弘看了他一眼。 ——沉船上那些赤火药的用途,竟是烟火? 他心中的疙瘩忽然间解开,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用途令他有些啼笑皆非。还没来得及多想,便听父亲一拍大腿,又兴奋道: “没错!哎,不如我向蔡相美言几句,将阿年也一并带去,开开眼界?” 景弘抢在景年应答之前阻拦:“父亲,他没有职务,模样亦容易招惹是非,眼下我们需稳妥为上,还是算了吧。” “嗯……也是这个道理,现下外面蠢蠢欲动,朝堂内外忧虑异族,我们确实应当谨慎。”说着,承台又转身向母亲,“委屈夫人了,眼下宋人好非议外族,夫人居家不出,倒是好事。” “没关系,承。”母亲一向温顺,“我没法出门,但有眼睛,呼格勒买了一只很好的鹰给我,我可以让它代我上长天看一看。” “那就好,夫人虽是外族女子,却如此善解人意,真是我老张之幸!” · · 觥筹交错几回,一阵开门声响起。 “老大人,周记瓠羹买回来了!” 承台眼睛一亮:“好,快快端上来!” 仆从们陆陆续续捧着热乎乎的汤羹进来,依次摆在四人面前。 “阿年,这可是好东西,咱们在老家可吃不到!要多吃。”父亲叮嘱道,“羊肉与瓠同炖同煮,味道鲜美可口,想我年轻时便爱吃,年纪大了也不住口,可见瓠羹之美不因岁月增长而减淡呐!” 景年舀了几勺子,鲜香之气溢出,叫人忍不住不顾滚烫,一气全狼吞虎咽进去。他感到前面吃的东西都变成了陪衬,不论是滑溜溜坚韧如汤饼的鲨鱼皮,还是一口吞下酸酸辣辣的拨鱼儿,又或是暄软的角子、赛栗子肉的水晶皂儿……都不及瓠羹一瓢之美。 他正吹着吸溜了几口,顿觉果真美味,还在低头用功,旁边景弘便又靠过来:“周记瓠羹,一百二十文一碗。添肉,再加五十文。” “咳!!” 看他被烫到又呛到的样子,景弘忍不住笑出声来。 “咳咳……烫死我了!大哥,你显摆什么!” “我没有,你想多了。” 他嘴上这样说,却绷不住笑得轻快。 如同换了个人似的,张景弘这一笑,景年脑中那个少年阿勒青笑眯眯的身影才与他重叠起来。可惜他已长大成人,整天公务缠身,连带着整个人都不得不肃穆下来,每日都严肃得如同即将行军出阵,今夜若非他主动缓和气氛,景年真险些以为自己是在禁卫军大营里吃这顿饭了。 “我等今日能美馔果腹,应感官家治国有道,方能有此人间珍味供奉宴饮!”承台吃得兴起,喝了三杯酒,大发豪言,朝着大内的方向拱手致谢,又挥手命仆从斟酒。 “父亲,前月医馆才说您脾胃不和,理应少饮酒,还是多吃些饭菜吧。”景弘劝他。 “无妨无妨,今日高兴,怎能不喝!” 母亲也劝,谁知越是劝他,他喝得越猛,显然已陶醉于妻儿仆从环绕的快活里,倔强地坚持举杯。 父亲心中畅快,景年看在眼里。父子俩的倔脾气一脉相承,这当小儿子的因此并不多劝,反倒趁着大哥忙碌、自己得闲,还能多吃几口好饭好菜——这桌子上的名贵佳品,任是随便端一样出来,都是在兄弟会里头吃不着的! 酒过三巡,承台便熏熏然起来,吹了会自己与宰相大人多么熟识,又吹嘘张邦昌那小子对他多么客气。才不多时,已经彻底醉了,还不肯歇息,还要命人买酸馅儿回来加餐。 大伙劝了好半天,说了一通好话,把老张哄得高兴,这才免了仆人又一趟辛苦。 待到桌上吃食与酒水见底,残羹早冷,景弘便命人撤下碗碟,母亲也已交由景年搀着先行回屋。他自己一人拉扯着踉踉跄跄的父亲,费力地往卧房挪动。 “阿弘,你近日、可与王缎……联络过?噢……你已写信给为父了。田信那小子、倒真是利索……” “已经打点好了。” “好,好,只要能保证刺客不碰他,我们……嗝,我们便能再立一功……” “父亲放心,营防图与金匕首定然无恙,待大统领一来,我二人便好好地交与他。” “阿年呢……阿年长大了。”承台醉醺醺地开始说胡话,“嘿嘿……嗝!他真是我儿子吗?没……没给人掉包吧?” “没有,”景弘答,“他很好。” “真好,我老张也能安享晚年喽……” “父亲正当壮年,哪里老?” “嗝……待我离休,便看着你们二人长成朝廷重臣,为国效力,好让天下人……都能吃上好饭……然后你们再将各自的孩儿养大……把我们张氏一族的忠血,代代相传下去,我就放心得下了!” 景弘无声苦笑,却仍答好,又仔细叮嘱父亲早些睡,送他躺下开始打鼾,这才在外面夜市的喧嚣声中往自己的卧房走。 景年屋中的灯还亮着。 他站在那里,盯着灯光看了片刻,拂袖而去。 张府上下,一夜好眠。 贰拾伍·知交相托 ——入学数日不见知己,梦魇难安大任相托—— · 上回说到:张家老大人张承台自西京洛阳公办回府,与幼子景年重逢,感怀不已。家中业已由景弘布置了一场宴席,个中美味佳肴尽是平日里景年想也不敢想的昂贵食品。觥筹交错间,家人言笑晏晏,连一向板着脸的景弘也罕见地与弟弟开起玩笑来,张父见状更加欣喜,心中一高兴,便喝了个酩酊大醉,直到被长子搀回房歇息。 亲人团圆,张府上下一夜好眠。 · · · · 自从四月底入了画学,景年足有好些日子没再见过甫成。 那画师原本喜欢上门走动,父亲回来后却没见过踪影,大哥倒是有时忽然想起来会问一问,但他不论如何向同窗打听,也只答曰去黄府作画未归云云,没人说得分明。 眨眼之间,五月已过两日。 画学之中,生员本应统一居住舍内,但还是有三五个会日日往返家中,景年便是其一。他每每抢早过去,要么拣没人时飞檐走壁,要么在南街上一路飞跑,总能在大清早便站在画学外头。 这日,他依旧早早地到了。 近来景年苦恼于临摹山石,虽然来得不晚,但坐也坐不住,一连揉皱了几张裁好的纸,依旧一个头两个大,便干脆搁下笔,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心里想着总也见不到昔日好友的影子,脑子里便愈发焦躁难安——没有甫成指点,他就是再枯坐一个月,也画不出那些破石头来。 这可如何是好?学正陈先生向来认真,他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笃、笃、笃。” 踱步几趟,听得有人叩门,景年前去拉开门闩,两名年纪轻轻的素衣小僧站在外面,神色焦急,毕恭毕敬。 “阿弥陀佛,我们是天清寺沙弥,来此欲寻画学管事。” 景年扭头往内张望片刻:“先生不在,二位师父有何要事?” “寺中收留一病人,昏迷至今,昨夜刚醒。住持问了问话,那人只说自己是画学的,我们便来此寻人,想请人过去认一认。” “姓甚名谁?我看看近日有无同窗告病。” “我们没问出来,他醒了便只浑浑噩噩说胡话。” 景年正寻思着会是谁,忽然心中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在脑中。 “什么时候收留的?” “唔,暴雨那夜凌晨。”沙弥看他神情有变,又问,“他曾糊里糊涂喊过一些名字,施主可认识禁卫军小张大人?” “我是他的兄弟!”听到这句,景年几乎可以断定那人是失踪的甫成,便将身子探出门外,急道,“我兴许认得他,带我去看看!” · · 天清寺就在东南陈州门不远,上个月浴佛大会之时,他才与少隹一同爬过那寺的庙顶。 两位沙弥带人走进寺院大门,里面便有一青年僧人过来相迎:“施主可从画学来?” 景年粗粗将寺内陈设扫视一遍,上前一步应道:“正是。” 青年僧人便叹了口气,将少年接应过来,引他三拐两拐进了一处休息之所,边走边叹。 “幸好来得快,那位施主在寺内躺了有些日子,今日虽然醒了,但还发着烧,神志不清。每日饮些药汤续命,但不知是何缘故,怎么也不见好……” “人是在哪里救的?” “南熏门门洞底下。这位施主身子单薄,淋雨多时。我们住持赶到的时候,他只着单衣趴在水中,已奄奄一息了。” 景年揪心起来:“听着像是遭贼人抢了……罢罢,带我瞧瞧他去。” 二人转进僧侣们平日休息的地方,里面有一张围着纱帐的低矮卧榻,上面朦朦胧胧躺着一团白影。 “施主,就是此处。” 景年脚步放轻,上前撩开帘子。 床上那人披头散发,背对来人,裹着被褥,气弱骨虚。 他便往床边一站,咳了一声。 那人不答,好像还在睡梦中。 景年便蹑手蹑脚地伸出手指来,小心翼翼地掀开那人盖住眼睛的头发,想看看模样。谁知才动了一下,那病人便忽然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眉头紧锁,额上一层汗。 这正是失踪数日的赵甫成。 虽他还病着,景年却突然松了一大口气:万幸万幸,性命无虞。他便放了心,大着胆子推了推他:“甫成兄,醒一醒!” 僧人刚要阻拦,赵甫成突然挣扎着怪叫一声,依然紧闭双眼,把景年吓得从床边跳了起来。 “放过我罢!不要找我了!” 床边二人面面相觑,僧人叹道:“不论谁来,都是这个样子。” “大人高义,甫成只愿归隐无名,再也不画了!” 景年蹙眉,稍微退了一步,试探道:“甫成兄,你是醒了么?” “如此贪心……什么丹青……什么心血!你们只想换成钱、花不完的钱……” “恐怕又是梦呓,”听着哀怨控诉,僧人无奈道,“我来为他冷敷吧。” 说着将不远处摆放的水盆端了起来,慢悠悠地把一块布浸在水里,又捞起来拧干水,轻轻搭在甫成满是汗的额间。 教这凉水一激,赵甫成终于安静了片刻,费力地将眼睁开了一条缝。 景年忙探身过去:“甫成兄,是我!——你好些么?” 画师猛然睁大眼睛,一个打挺坐起来,仿佛刚刚做了噩梦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活像一条刚被人从水中捞起来的鱼,又在身上乱摸一气,要找东西。 “我的画,我的印……”他念叨起来,求救似的看向友人,满眼惊恐,“景年兄弟,我的宝贝被人拿走了……” 景年忙问:“什么宝贝?” 赵甫成目光涣散:“一卷图画与一方玉印,是我放在一起带出来的东西,被人全抢走了……他定然要去卖钱!景年兄弟,帮帮我,那张画一旦现世,我命休矣!” “画的什么?我去给你寻回来。” 他慢慢低下头,回忆道:“是我梦中一怪奇景象。我梦到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妻离子散……” “你将梦中景画了下来?” “是!这画不能卖……要杀头的!” “别怕,交给我。”景年宽慰道,又向僧人合十行礼,“师父,我恐怕要好好找一找,照顾一事,就托付给寺里了。” “阿弥陀佛,普救众生是佛本业,施主保重。若要去追画,施主可去城北大街看一看,那里会有贩画人。只是,若要遇见盗贼,还需机缘。” 景年再次道谢,出得门去,趁着其他僧人不察,攀着庙宇便向北行。 · · 依僧人之言,甫成被救回天清寺那夜,便是画卷遭劫之日。 城北那里多有贩画人聚集,民间画工的画作也多流向那里,只是在北街商铺来来回回溜达了好几趟,挑挑拣拣,他也没见有人贩卖长卷,一连蹲守数次,依然不见甫成那幅画的踪影。 景年几乎要放弃寻找,以为画作或许早已被人收走,但想到赵甫成如此惧怕那画现世,上面画的又不是易卖讨好的花样,兴许抢走的小贼也难以迅速转手,便依旧没事来寻。 如此摸排了三日,还是没见着画的影子,倒在这里碰上了孔少隹。 他正等着其他兄弟接头,见师弟东张西望地一路过来,便拦住他:“哎哎哎这里这里,往哪看呢!——有营防图的消息了没?” 景年便同他打了个招呼:“还没——他藏得忒好了!”他站在师兄旁边,又低声道:“正巧你在这,有件事咱们闹了个乌龙。张邦昌运赤火药,为的恐怕是做烟火。” “当真?” “我爹说的。他称呼张邦昌亲昵得很,虽瞧着像吹牛,但这事儿应该不假……”他寻思着,“若只是烟火,咱们便不必紧张,以免真背个黑锅。不过万事还得小心,这事得提前与伯父商议。” “成,等老李回来我跟他说。” “伯父去哪了?” “他往沧州找老友,还说要见见原来在禁军里头的林教练。” “伯父要打什么主意?禁军一向为高俅所管,素日倒也不会与我们冲撞。禁卫军这里他却放心我们,也是个历练的好机会。他几日回来?” “没说,听消息吧。你又是来这里干什么的?兄弟们说你在这儿晃好些天了。” 景年便将甫成一事的来龙去脉如实道来。 “大雨那天啊……嘿,偏偏那阵子没兄弟顾得上,就有人遭抢了。”少隹挠头奇怪,“但抢什么不好,抢人家画跟印干啥……这个赵甫成,他一幅画能值几个钱?” “我也稀罕呢,他画得虽好,但非名家,不至于价值连城。” “我记得见过他模样,文文弱弱,那贼定然欺他势单力薄,也是够可恨。”少隹摇头,又道,“但你要说卖画,方才来的路上倒见一矮个子在抱着锦盒往北走,不知是不是来卖画的。” 景年眼前一亮,马上就要拿脚走人:“好师兄,你这话有用,我跟着去!” · · 辞别师兄,这刺客动身藏入人群向北行进,不多时,便在街边看到一个怀抱锦盒、神色匆忙的矮个男子。那人老鼠似的窜在摊贩身边,警惕得很,身前身后稍有动静就会停下步子左右查看,倒给这跟踪的刺客添了不少麻烦。 他一会跟着人群走,一会佯装停在摊子前面,一会又站在等候的百姓里,终于跟着他一路走到了北街北首。 看看四下无人注意,那人慌慌张张地将街首铺子老板喊出来,神秘兮兮地问了些话,二人便打开锦盒查看。他在这厢悄悄踮脚张望,却看不清画幅的内容。 “好哇,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东西,你从哪里收来的?!”老板和他交谈几句便惊叫起来,“我可不要,我可不要!” “好人家,我真没饭吃了,这是名家大作,现在只跟您换二百文!” “一百文我也不敢要,你快走罢!” 那人便沮丧着,磨磨蹭蹭收起画来,绕向街对过的路西,想要再问问其他店铺。才一回头,却刚好和藏在人群里的景年对视了一眼,他便立即警觉万分,站住脚,低头匆匆往北走。 景年知自己已被发觉,便加快脚步,借着几辆牛车的遮挡向北追踪。 那人做贼心虚,见有人在看便吓得不轻,又用眼角余光瞥见来人在跟着,便忽然跑起来,一口气跑出大街,直往城北民居巷子里钻。 这可正中下怀。他腿脚极好,怎会怕毛贼逃窜?只道是这小贼在巷子里七拐八拐想要甩掉追兵,却不知身后人直往屋檐墙头上走,越是乱拐,反倒越是将自己绕得迷糊。 见他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景年便找了个草堆埋伏进去,收敛气息,待小贼自己停下。 果然,一见人没了,小贼纳闷不已,但也不敢多停,随便找了条小路就小跑进去。刺客便悄悄翻身出来,趁着他正走在一条长巷子里,向前猛追,身轻如燕,眨眼间就追至小贼身后。 “哪里跑!” 景年一声呼喝,将前头那人吓得方寸大乱。他趁机往前一扑,几招便把小贼制服于身下,又提着他起来,靠在墙上,指着他怀中盒子质问: “你这画是哪里来的?” 小贼已经吓破了胆:“好汉饶命,俺替俺三哥出手来的,不是俺偷的!” “你三哥又是谁,且痛快说来!” 那小贼恐怕是没干过这一行当,胆子极小,本不知该不该说,一看景年亮出匕首,吓得连家底都一股脑吐出来。 原来他那甚么三哥才是抢画人,前阵子回家路上见甫成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大街上走,手里抱着个锦盒,便疑心是宝贝,谁知偷来一看,竟是乌七八糟的一张画,看着骇人,就丢给他销赃。 待小贼将底细说了个干净,景年便警告再三,放他离开。又转而拿起地上的锦盒来,将那卷长图展开一角看看,当即惊得瞪大眼睛,手一抖,便把画卷回盒中,急匆匆就要往天清寺去。 · · 寺内来迎接的还是前日那个僧人,一见景年在门口张望,便放下扫帚走来,合十行礼。 “施主可是寻回了画?请往这里来。” “甫成如何?” “近日他神智清明了些,但仍郁郁寡欢,住持说,恐有心病。”他将风尘仆仆的来人领到后院里,“不知他今日病症轻重,还请施主莫要激动他。” 进得屋内,赵甫成正捧着本佛经发呆。他的束发冠与衣服都被贼人抢走,眼下又不好向寺庙要发带,便一直散发,清秀忧郁,与从前欢颜模样大相径庭。 景年便请僧人暂避,过去说话。 “甫成兄?”他在门口喊了一声,看好友扭头,便走到他身边,把锦盒打横拿到他眼前,“喏,完好无损,放心罢!” 一见这画,甫成的眼睛才终于绽放神采。景年暗道果然是这图引的心病,找了个地方坐下,关切道:“甫成兄可好些了?” 画师紧紧盯着锦盒,直到从好友手中接过来,抱在怀中,才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笑道:“多谢……我好多了!” “那就好,”景年也放下心来,“甫成兄,我听闻你是被黄吴生大人邀去作画,为何会遭贼抢劫,又病在此处?” “我……我没有去。”他结结巴巴地回答,“不,我去了,但没有作画。” 景年知道工于本业的画师多少会有些怪癖,诸如不肯画或者不肯上门都是常事,便只管问话:“既然不作画,为何赴约?” “我曾誓曰再不会为权贵作画,可他们却有得是法子……”甫成郁郁寡欢,“黄大人此次邀我入府,乃是想要我为他做山水十幅,以备做奉送与王缎大人之礼。” “王缎?”景年皱眉,“他送王缎图画做什么?” “王大人醉心山水绘卷,每有名作入手,必要废寝忘食、沐浴观赏,然后心情大盛,黄大人便是想借我的图画去讨好他。” “我知你心远官场,难怪不肯,”他一边听着,脑中转个不停,“可甫成兄为何又会倒在南薰门底下?你身体不好,怎么会出来淋雨?” “我!我……”甫成忽然急切地想要分辩什么,又慢慢坐回去,“我从黄府出来,没有回学舍……景年兄弟,我去了你府上。” “你冒雨找我作甚?”景年讶异,他的同窗们倒没说假话。 “我从黄府出来,坐立不安,想连夜去找小张大人,将我的画与印交由他保存,”甫成声音越来越小,嗫嚅着说,“只有他肯帮我,可他却不肯开门……我只好先回画学舍来,谁知路上却又被贼人跟踪,我拼不过手劲……” “甫成兄误会了,我大哥那夜并不在城内,他急事去了洛阳,第二日才回来。”景年解释一番,恳切道,“原来是这样,我大哥能帮什么?” “他答应过,”甫成可怜兮兮地看着景年,“他说会替我向他们求情,让那些人放过我。” “他们是谁?” 画师沉默了一下,不知应不应该同景年说。 他思考了片刻,想到这好友才帮他一马,便决定将自己烦恼的事情再说些与他。 “他们乃是吃人猛虎,面慈心狠,景年兄弟,你只需知我曾为砧板鱼肉,一言一行都不得逾矩,却被人用作追名逐利,险些在那些日子中被熏心利欲逼疯。”甫成慢慢将腿蜷缩起来,抱着膝盖,颇为无助,“我不欲作笼中之鸟,亦不愿将才能侍奉权贵,只愿得一生自由,画些自己喜欢的画儿,清贫终老。” 他盯着屋中一隅,眼神悲悯,好似那里有一池开败的残荷,又好似那里有个同样的他。 “我知甫成兄志向,亦知如野雀自由者世间难求。但我仍不解,甫成兄说的可是那些大权倾天之人,又为何会受他们牵制?” 画师静默了好一会,摇了摇头:“甫成不欲再提旧事,唯小张大人知晓便可。” 虑及他并不放心将内情和盘托出,景年虽知他瞒了不少,也只能先照顾他心思,便安抚道:“好好,不愿说就不说,不打紧。” 又缓和道:“甫成兄,有一事你恐怕要欢喜。我眼下得择端先生举荐,已是画学生员。只是入学数日,朝暮不见好友,景年也实在是乏味,不知甫成兄何时可归去?” “咦……”那散发的忽然又有了精神,“景年兄弟,你竟能请动正道先生?不不……你竟与我是同窗了?” “嘿嘿,许是沾了同姓的光!”景年笑起来,“你可不知道,画也忒难学了!”他掰着手指数,“这个皴那个皴,这个色那个色,心思铺满边边角角,恼得我恨不得去河里头冲冲脑袋!” 提到画,甫成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他将怀中的盒子依旧紧紧抱着,认真道:“景年兄弟,你不要畏难!若是你难以入门,待我退烧便回去教你!” “少操心了,先将你自己调养好再说。” 甫成便笑眯眯地答应着,看他有要走的意思,又想起要事来:“景年兄弟,小张大人今日可在府上?” “照例入夜回府。需要送画么?” “不不不,我已不敢再将画脱手了……我这图虽无题无跋,但有心人一看便知出自我手,是以不敢将它流出去。”甫成拼命摇头,手上却在来回抠动锦盒铜扣,“不知小张大人何时有机会替我说情……甫成日夜担惊受怕,望景年兄弟代为请托。” “我得空便原样转达。”景年起身。 “若是可以,请尽快些……”他跟着挺直上身,焦虑道,“我才安定不久,自知有小张大人相护,不会重归虎口。可如今,黄大人为亲近权贵邀我作画无果,必然还会借其他由头再度找上门来……景年兄弟,拜托你了!” 景年心中纳闷这赵甫成究竟是多大的来头,竟能劳动黄吴生再度上门,嘴上却应下:“你只管养病,好全了,教我画画儿便是。” 说罢,少年又嘱咐几句便走。 才出屋门几步,身后又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他又退回去,在门口探着头,关心道:“怎么了?” 只见那被他视若珍宝的锦盒大开,赵甫成面色惨白,看着安放整齐的画轴,连连道着“完了”。 “画轴有损?” “不,景年兄弟!”甫成再次向他投来求援的眼神,惊怖道,“我的画与印是放在一起的,可这盒子里只有画……那方印,恐怕还在贼人手里!” 贰拾陆·难藏之密 ——神仙锁引来黑心人,再入林激战夺重宝—— · 上回说到:成为画学生后,景年久久不见好友,心里疑惑不解,直到城南天清寺的找上门来,才知道赵甫成竟然在暴雨那夜遭贼人抢劫,现在还在病中。见面后,甫成先是胡言乱语,又挂心被抢走的东西,待景年寻回失物,他的精神才好了许多。 然而,就在景年打听罢他出事的来龙去脉之后,甫成的一声尖叫却令他不得不留步于此。原来失物里只有画轴,与画同样重要的印盒,却还是被盗贼留在了自己手里! · · · · 百万众之东京城,千家万户人如海。想在这偌大的城里寻找一个小毛贼谈何容易,景年蹲守许久,直至甫成病愈归学,也难再觅贼影。 一连蹲守了半个多月后,景年自甫成那问得印盒上有封锁,常法难以解开,便心生一计,三寻霸掌柜向禹,将事情添油加醋说得夸张好些,又挨了几顿臭骂,终于请动了向大掌柜相与配合。 不出几日,满城皆听说向家珍玩铺筹备游戏广邀百姓,加上兄弟会众人齐心合力营造声势,是日一大早,汴河南岸便聚集了好些手捧各色盒子与珍奇玩意的闲人,上至达官显贵子弟,下至普通布衣百姓,无一不是伸长了脖子,在向氏珍玩铺的前面等待瞧热闹。 日头一高,铺子前面搭起来一个简易的架子,上面摆着个金光闪闪的大锁。乔装做帮手的刺客们与铺子帮工忙里忙外,站在门口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向氏老祖宗传下来的神仙锁,凡有开锁人,珍玩随您挑!” “今日还有霸掌柜亲自鉴定玉石珍玩,什么好东西都收,敢出敢收,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向禹在铺子里头骂骂咧咧,嫌外头吵闹。嘴里骂了一会,又瞪着眼珠问那在窗缝里往外窥人的二郎君:“臭小子,你看出啥门道没?” “还没。” 向掌柜便又骂:“我可告诉你!这馊主意是你想的,回头要是办不成,别怪到老子头上!” “是是是,”景年赶紧赔笑,“向掌柜是英雄好汉,小子谢还谢不过来,哪里有怪的道理!” “哼,现编词怪有一套。”向禹骂痛快了,才问道,“那人是盗贼,真敢在光天化日地下出来凑热闹?” “珍宝到手,不及钱两实在。向掌柜定识此理,否则也不会开铺售卖。”景年把眼睛从窗间拿开,“他既卖画在先,便是要换口饭吃,取走印定然也是要往其他地方转手。但那印盒有锁,他不知里面到底何物,也就无法寻找买家脱手……” “所以老子就得装模作样收个破盒子?”向禹忿忿不平,“算了,看在正道面子上,我便按你说的意思去办。但咱可得说好,今日收物赔的银子,你明日便得还给我!不然我可不干!” “掌柜放心,我张景年以人头担保,决不食言!” 言谈间,外面兄弟来报: “年兄弟,我们看着有两三个男子形迹可疑,你看看是不是他们?” 景年头一偏,在外面的架子缝隙中瞅了瞅,点头道:“那个矮的果真来了。走,按之前所言,见机行事!” · · 向掌柜出马,围着的高矮胖瘦男女老少一下子喧闹起来。景年在屋内盯着小贼看,外面的兄弟则张罗场子。 “来来来,神仙锁来神仙难解!凡能解者,不论其法,开锁即能挑样宝贝带走!” 很快,四五个壮年男人便依次上前来,想用蛮力掰开锁头,谁知那锁竟如生根似的定在架子上纹丝不动,别说解开,就连拿起来都成问题。 这几人恨恨地下去了,又有几名男女上前试验,依旧无法拿起。 景年敲窗为号,操纵两位兄弟将神仙锁原地旋转了半圈,再上来的人便能将锁拿起来了,围观者也立时哗然,纷纷涌上更多的人要来试验。 那小贼也跟着人群越围越近,脸上也从犹豫不决逐渐变得饶有兴味,直到他也站在排队开锁的队列之中,景年又在暗中敲出声响,两位刺客便借着耍宝的名义将锁拿回来,悄悄转动了两下,又交由下面几人来试验。 “就是他了,你有把握没?” 听着吵闹声越来越大,向禹站在门口悄悄问他。 景年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外面,时刻准备着让兄弟们继续操纵布下机关。 小贼已经来到了桌子前面,将袖子一挽,腰一直,怀中便撑出一个小小的方盒子形状来——他果然带了赃物来的。 这人胳膊细瘦,抱起神仙锁来用力晃了晃,掰着锁头,又在锁面上来回鼓捣半天。两刺客看时机成熟,暗中朝着屋内打了个手势,便只听啪啪两声,那正咬着牙使劲的小贼突然“哎呀”一嗓子喊起来。众人定睛一看,锁头掰断了! “咦?!咦!” 众人大哗,这矮个子竟然能比壮汉厉害! 小贼瞧着手里沉甸甸的两半神仙锁和满手木屑,与众人一时变成了哑巴。藏在人群中的刺客们则马上吆喝起来,将他从桌边一口气拥到向掌柜跟前,起哄道:“快挑宝贝!” 剩下的则在铺内帮工的安排下,纷纷在旁边鉴起了宝,忙得不亦乐乎。 景年不露形迹地藏在角落里,看着那小贼进来先愣神,继而面上浮起喜色,又与向掌柜怯怯地交谈几句,便神秘兮兮地要掏衣服里的盒子。 “掌柜的要收好东西,恁瞅瞅这个……” “这里头是啥?”向禹粗着嗓门,“打开看看,别糊弄我!” 小贼怎么知道内里的东西,只顾着手忙脚乱地哄他:“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老向又怎是好糊弄的?趁他发怯,愈问愈凶,好似不是收宝贝,而是捉了个偷东西的小毛贼似的。那矮个子越吓越结巴,手里掰着盒子想证明里面有东西,好半天也掰不开,一时大窘。 向禹依计将那盒子蛮横地拿过来,放在手上托着看:“你打不开,我试试!” “掌柜的识货,俺三哥说这里头肯定是好宝贝!” 向禹在柜台上吭哧吭哧折腾了半天,又起身连连摆手:“唉!不中,这破盒子是个坏的!” 没等小贼反驳,他又大手一挥:“这盒子倒是不孬,挺漂亮!这样吧,你想出,我就收,给你十两银子,盒子归我了!” “哎?不行!哎!”小贼一听,有些急眼,想从向禹手里抢回来,手中却被塞了一包银子,“恁咋能这样糊弄人!哎!这可是——这可是——” 他求援似的朝四下里看起来,忽然瞥见旮旯里默默坐着个人,怎么看都像前些天抓他的,一时吓得跳起来,话也忘了说。来帮忙的兄弟见东西已经名正言顺地到了手,便打着哈哈将他拥了出去,又给他塞了些瓷杯子瓷碗等不值钱的东西,将他连拉带拽地打发走了。 老向把木盒子在手里抛了抛,随手丢给景年:“拿去!” “多谢向掌柜!”少年扬手接住,掂量着还挺重,“果然还是掌柜威风,把那胆小鬼没两句话便吓得慌手慌脚。我先将东西物归原主,今日赔的银子,向掌柜尽管开条,我明日便如数送来。” 老向本要出去镇场子的,听了这话又回头摆手: “要去快去,别烦我了!你拢共趁几个钱,自己留着银子花罢!” · · 从向家铺子后院出来,景年把印盒仔细揣在身上,沿着汴河便往城内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自上了虹桥不久,总觉得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在跟着他。几次佯装整理衣物也没发现是谁人,景年便警醒着换了条路走——他不能把不速之客引到画学里去,因此下了桥就往东走。 哪知身后那尾巴竟也跟了一路,一直到前面隐约到了袁广志身死的那片柳树林,尾巴又兀自加快了几分。 景年便趁着人多闪进柳林,接着脚下踏起轻功,效仿伯父的身法飞上一棵柳树,凝神静气,以鹰眼视觉搜查来时的道路:果然有人在张望找人! 那人穿一身满是补丁的粗布短裳,头发油腻,脸上晒得很黑,又矮又瘦,模样没见过,看着像个黑猴子。 这黑猴手里提着把弹弓,正站在柳林边上到处撒摸。 这人是什么来头?景年琢磨了半天,忽觉此人与那小贼模样有些相似,个子又都是矮的,恐怕正是那人的“三哥”——这黑猴就是抢劫甫成的强盗。 他今日追着过来,为的很可能就是自己怀中的那方印! 黑猴四下看了两眼,很快便瞧见了树上的景年,当即把弹弓举了起来,手里摸出几颗石头,朝他瞄准。 景年不敢大意,立即抱着树干滑了下来,将身体藏在树干之后,小心翼翼地听着黑猴的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逼近。 但走了两步,黑猴不动了。 刺客屏住呼吸,猜他是在守株待兔。只消他在树后一露头,弹弓便会直接打中他——这人根本不会让他近身! 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少年眼珠咕噜噜一转,卸了腰袋的绳结,悄悄摸出一把飞刀来,眼观指动,将飞刀直直飞向一边,铮铮两声扎进远处树干中。 黑猴的弹弓立即对准了树干,趁此机会,景年一个翻滚出树,又在他尚未回头之时双手掷出两刀。黑猴子精明非常,看势头不对立马放弃攻势,抄起弹弓弦便甩动起来,把自己的脑袋护在这旋转的无形盾后。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景年手握飞刀,同他对峙。 “无名无姓!把俺的东西还来,饶你不死!” 他一听,真是那矮个子的三哥。 “我一分钱一分货买回来,怎么成了你的?” “你们合伙骗人,骗俺弟弟!”黑猴愤懑不平,“你们看见是皇宫里头的宝贝,就要一口吞!” “甚么皇宫?”景年笑道,“你抢了人家的东西,便勿要装相!” 黑猴子自知理亏,便将弹弓停在掌心,弦一绷便发了几颗尖锐的石子出来。 景年不怕这个,他的飞刀技艺也是练了有些年头的,便向后一跳,顺势发出三刀,只听半空中砰砰砰三声响起,石子悉数被砸飞出去。 “买卖不成仁义在,仁兄这是要在我等刺客眼皮子底下杀人越货?” 黑猴咬牙切齿地上下打量他,目光落在景年腰间那块张府腰牌时,脸上闪过一丝狡黠,再度举起弹弓。 景年察觉他要奇袭,立即靠着树干避让。一颗锐利石子疾速弹射而来,却是直冲着腰间一擦,便把腰牌的结绳给生生打断,那张府的腰牌也顺势飞了出去,落进黑猴手中。 “刺客竟戴着禁卫军的东西,看俺报官拿你!” 少年一摸腰间,知大事不妙,还未张口,黑猴已拔腿往外跑,冲着汴河的方向便去——不远处就是禁卫军弓兵哨塔,黑猴狡诈,恐怕是看出他身份有二,想将他捅到禁卫军手中去! 记得择端先生提醒过,万万不可在弓手眼皮底下飞檐走壁,那些人与步骑不同,乃是直接拔自张邦昌麾下的精锐,若暴露刺客技巧,只怕要遭致夺命一箭。 所幸这黑猴乱跑没有步法,景年借着树顶摆荡轻松追赶上来,在高处测算他到哨塔的距离。那人也是贼精,看追兵还在树上,竟加快几步,站在塔附近的高草丛中就要呼喊——这要是引弓手注目过来,真能要他性命! 景年心一横,暗道:“我本不欲动手,你要害我,便莫要怪我拿出看家本事。”便在树上左右开弓各捏一刀,在黑猴喊出声的瞬间飞掷而下,听到两声扑扑闷响,双腿立刻绞紧树干,身子仰面倒挂下去,整个人倒挂着藏进摇曳着的树冠中。 “什么人!” 弓手听到有人在喊,张弓搭箭,朝下张望。但附近只有草丛树木摆荡,一时也看不见什么人,便又回岗继续戒备。 景年松了一口气,也不敢重新翻上去,只是双手攀住树干,腰间发力,把身体一个大周旋翻正,才滑向地面,在高草丛掩映下摸向了黑猴。 刚才的飞刀正中他后脖颈和背心,身上没血,人却没气了。 他心有余悸,却也不敢逗留在此,便把黑猴手里的腰牌拿出来,又伸手把眼皮抹上,道一句“安歇”,收好怀中木盒,悄无声息地潜行离去了。 · · 赵甫成正在自己那间屋子中画画,靠在桌边,心不在焉地描摹,画了好半天也没画出东西来,纸上乱七八糟地只有一些鹤,将飞不飞,还在扭头看天。 景年从窗中翻进来,心事重重。 “景年兄弟,你怎么走这里进来!”甫成放下笔,过去招呼他,又嗅了嗅空气,“咦,一股青草味……” “甫成兄,”景年没答他,只是自顾自地拿起一只瓷杯喝了口水,“你丢的那方印,盒子是什么样的?” “咦?”他仔细想了想,“黑檀木的盒子,棱角有两个豁。” “还有吗?” 甫成没见过好友这审问的架势,不由得有些紧张:“怎、怎么了?景年兄弟,是不是没有找到……” “我找到了,”景年略带不满地放下杯子,“但你得先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哎?”甫成愣住了,“我?我就是赵甫成啊?” “我问的不是这个,甫成兄,”景年对他的态度令他愈发不安,这少年好像在因他瞒了什么事而不悦,“你是不是皇室的人?” 看他还在惊愕,刺客掏出怀里的盒子:“若不是那贼说嘴,我都未发现这上面有玄机。”他指着盒子底面上一处小小的刻花,“如果我没记错,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官家花押罢?” “是……是天下一人花押……此物确为官家赏赐,于我意义重大……”甫成不敢看好友的眼睛,他怕自己的心事被看穿,“但景年兄弟,我不是皇室,我只是得了个赵姓……我不敢骗你这个,你莫动气!” “我不会恼,只是不大喜欢被瞒着。”景年寻思他也不敢撒谎——冒充皇族可是死罪——便稍稍和缓了些,看甫成一直盯着手里的盒子,便递了过去,“甫成兄既视我为知己,何必遮遮掩掩?你有官家赏赐之物,又遭权贵注目,此间内情不肯说出口,我家又如何帮得了你?” “我不是有意瞒你!”甫成立刻紧紧抱着印盒,不敢再拿出怀中,分辩道,“是我胆子小,只怕知道的人一多,我命不久矣……” “那甫成兄到底为何会被邀去黄府,又何故仓皇要请我大哥保管画与印?又到底在怕什么人……这些来龙去脉,总能说说罢?” 甫成低着头,心中挣扎。 过了好一阵,他才嗫嚅道:“景年兄弟连着救我两命,以此为偿,我愿如实相告……可有一点,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 · “四月末,黄大人假借蔡相之名相邀,请我作画十幅,充作权臣贺礼,甫成不愿,婉言谢绝,黄大人却笑着讲起三顾茅庐的典故,定是要再来寻我。”画工低语,“我惴惴不安,怕他不知何时来人,来时会不会发现那幅怪画,又觉那印在手中也烫人,便想央求小张大人替我保管,以免有人找我时发现它们。” “那印乃是恩赏,为何不能见人?” “他们知道这印的分量。若不慎被人走漏风声,让蔡大人知道就彻底完了……” “蔡相?” “实不相瞒,我是从蔡大人手中逃出来的,”甫成说得胆战心惊,“他若发现我,定然又会将我重新掌控起来,命我违心作画。但甫成不想再画那些富贵花鸟、亦不愿再侍奉权贵!绘画本应怡情,如此这般,是辱我气节!”他用劲儿发起狠话:“士可杀,不可辱!” “我竟不知道甫成兄曾听命于蔡相。”景年大约懂了,“是以黄府以蔡相之名迫你前去,你莽撞应对后,又怕因此暴露行踪,才想到将画与印转移他手,以防被人发觉?” “正是。”甫成连连点头。 “我明白了。但甫成兄既怕怪画引罪,为何不自行销毁?” “我知这怪画颇为骇人,可……可我怎么舍得毁掉自己的心血……”他垂着头,“若因印暴露行踪身份,这画也难保不被他们发现。一旦被官家瞧见这画出自我手,甫成当真要做鬼了。” “原来是这样,这画倒确实是有些骇人。不过藏人也好、藏东西也罢,有我与大哥在,你可将一身自由安心相托。” “哎?我的画,你偷偷看过了?” “追回画轴时,我打开验看了一眼。” “好吧,看了就看了,你可莫要对他人说……”甫成叹了口气,再三叮嘱,又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好友,“景年兄弟,我也有事想问一问你……” “但问无妨。” “我第一次见你时,看你能翻墙奔跑,觉得身姿熟悉……”甫成道,“府衙委派我绘制通缉令时,曾提起城内盘踞刺客,武功高强却心狠手辣,来去无影,飞檐走壁,身轻如燕……此间说法,我俱在你身上瞧过分明……” 他注意着知己的神情,试探道:“景年兄弟,杂耍可没有你这样的好本事。其实你也在瞒我,是不是?” 景年没想到有此一问,想到择端先生先前警告,骤然头皮紧绷,强笑道:“甫成兄怎会如此猜测?世间功夫好者多如牛毛,杂耍也是分门别类、样样皆学的!” “你别想绕我,我是画画的!我可瞧得出动作是否师出一脉。” 年轻刺客被这个细声细气的一打断,心里意外,赶紧寻思起对策来。他刚一想,这画工虽与禁卫军有关,却只与大哥联系最密,同蔡京好似不大对付,兴许并不会影响他的藏匿,便试探着答:“甫成兄倒是大智若愚……” “呼,我猜对了!”甫成一听景年松口,立马跟着放松下来,神色宽慰,甚至还有些欢欣,“景年兄弟,既然你真是刺客,那甫成便能帮得上忙了!” 那才警惕起来的倍感意外:“哎……啊?此话怎讲?” “你……”甫成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确定旁边没有人,便招呼景年过来,“你附耳过来……” 少年凑过去听了一半,眼睛一亮,连声追问:“当真?!” “景年兄弟救我一命,教甫成免去株连九族之祸,我自然要还你个大人情,”甫成笑道,“甫成也是有眼睛、肯亲眼看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贰拾柒·洛城急报 ——初入八月秋高气爽,传书急召再赴西京—— · 上回说到:为了在东京城一百余万人中找到偷窃印盒的贼人,景年联合霸掌柜向禹设计,成功引出了急于将赃物脱手的小偷。谁知正要物归原主,景年却忽然发觉自己被人跟踪,原来那贼的三哥要给弟弟报仇,竟打算再次抢劫印盒!经过一番争斗,景年为保命不得已以飞刀将其毙命。但拿回印盒后,他却对好友赵甫成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在甫成一番解释后,二人终于就身份问题互相坦白了。 · · · · 在画学安稳了好一阵,八月初八一大早,景年才赶到学舍大门,便瞥见旁边匆匆过来一个乔装打扮的卖饼兄弟,好像要找他。 “年兄弟,飞鸽传书,读罢记得损毁。” 他声音低而急,递过来一个小纸卷,接着便步履不停地挑担远去,以免惹人注意。 看他神情,兄弟会中恐有要事,景年便在手中打开一瞧,上面却只写了一行诗: “鹰惊鸟飞,疾来洛阳。” 末了还有一个小小的落款:“荷”。 他反复读了几遍,隐约觉得这话中有话。 前半句瞧着像个字谜,后半句则是要他赶往洛阳……这是谁要他出城去?又是何事相请? “洛阳……荷……莫非是洛阳兄弟会的周荷姐?” 再一看打头的字谜,景年忽然明白过来其中用意,当即撕碎纸条,脚下一转,直奔皇城方向而去。 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八月,刚过了火热盛夏,这会城中隐有秋意,只是夏末犹在,活动一阵便满身大汗。 来往百姓多得是打着各色阳伞的,里头自然少不了混进乔装起来的刺客。 ——三个月前,在赵甫成协力之下,汴京城的刺客终于在禁卫军手中得到一丝喘息之机。那画工允诺好友,在每张刺客通缉令的画像上屡屡添笔,使得城中对刺客的通缉力度愈减,警惕性也低了许多。 刺客们总算能稍微放开手脚,孔少隹便带着兄弟们不时分散进东京周边城镇执行委派任务,替身在沧州的导师打点诸务。 · · 五日前,洛阳城内,傍晚时分。 少隹低着头在巷中疾走,趁着行人见少便闪身进了草丛中,又悄悄探出头来,往前窥视。 前面小径上,一妙龄女子头发束起,身着宽大斗篷,好似毫无察觉一般继续前行,行走无声,步子扎实,像是练家子。 这是他在脚店中注意到的女子,年龄不大,神情却有戾气。本因她模样俊多留意了几分,突然听见她吆喝人结账,一张嘴便是西南口音,登时想起师弟曾遇见的那白衣女人来,少隹便一路跟着,一口气从内城跟到外城。 眼下她又要拐弯,刺客从藏身之地溜出来,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走。 这姑娘是往哪里去的?再往前便是洛阳官驿了。他紧张着周围动静,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堂而皇之地走过大街,踏入了官驿大门。 怪哉,官驿怎是常人能进的地方,这女子还是个官员亲眷不成? 少隹百思不得其解,便跟着人群绕到了驿馆后面,引开后门看守,藏进了花草丛生的一片假山后头。 · · “大人,过两日返京的车马守卫俱已打点好了。” 少隹正伏在花园中,听见不知何处飘来的言谈,正是那西南女子的口音。 他便留心一下声音来处,悄悄潜行过去。 “好,歇息两日便动身,”搭话的是个语气稳重老成的男人。他又叹了一声,“辛苦你了,我公务繁忙,却要你跟着往返走动。回京后,还要筹备送与蔡大人的各色礼品,少不了要你再替我往南边去一趟。” “属下万死不辞,只是属下一走,大人您的安危……” “二张坐镇,不会有事。” “是。” “唉,可惜啊,”男子叹了口气,遗憾道,“这要是能在正月前找到那画匠,定能力压群礼,博得蔡大人……” 少隹正附耳在窗下听着,屋内却忽然没了动静。他再仔细贴近窗缝,也依然什么都没听到,只能察觉里面尚有人在。 “嘘。” 气声响起,屋内二人走动起来,好似变化了位置。 但闻一阵紧弦绷铮,机簧声紧随其后。孔少隹正起身近窗细听,忽听微微风声,便有一细短箭矢咔嚓一声射破窗格直冲而来,速度之快令人无法躲避。他还未撤回身体,那箭头已噗嗤一声深埋入左臂肩头,箭尾仍在颤动。 他后跌几步出去,屋内一人蹬脚破窗出来,翻上屋檐便举弩要袭。 少隹来不及缓神,忍痛拔出箭矢便过去迎击,然而左臂才抬起来,袖剑却怎样都无法催动。他控了控力道,才觉出左半身竟在愣神间迅速麻痹开来,心中大惊,挣扎着便跌跌撞撞地往一旁院墙上跑。 谁知右手才搭上墙头,左半边身子竟已然失去了知觉,连着头脑也开始有些发晕。他坠下墙来,又拖着麻木的半身往后院门口拼命蹦过去,却眼睁睁地看着外面已围了一队禁卫军,手中都举着长枪——袖剑尚且不是长枪的对手,更不必说已经残了一半的赤手空拳了! 就在此时,一支弩箭猝然射中左腿,少隹始觉蚊子咬,很快便痛地青筋暴起,吃着力,恶声讨教道: “好狠毒!” 大腿上也很快失了力气,他跌在门槛上,又咬牙将身体撑离地面,扫了一眼禁卫军,又扭头回去,从破窗中望着那看不清模样的男人。 ——一身官袍打扮,淡然自若,瞧着面目端庄,竟养了这么个毒妇人! 眼看着身上力气要倒,脑中却闪过柳直和孔飞的脸。少隹心里忽然涌起一口恶气,竟能撑着他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来,向外一夺,反而真把禁卫军虚虚握着的枪夺了过来。 “小心,这刺客要反!” 只听他嘶吼一声,抄起长枪便在右手间抡动起来,照着禁卫军的脸便刺。许是一身恶气尚能唬人,那几人竟退开步子躲他,怕他是个不要命的,这刺客便夺路出了后院门,躲到墙下。 右臂一活动,左身的气劲也跟着重新活络起来。他稍一运气,居然还能双脚奔跑,便当机立断掰断箭尾,踉踉跄跄地扛着长枪,堪堪格开禁卫军的攻击,拣了条小路仓皇奔逃。 “困兽犹斗,给我追!” 禁卫军在后面穷追不舍,那女子却为防有诈,依然停在屋顶。 不知逃窜了多久,还有箭矢打在身后,少隹不敢想这女人的射程究竟多远,只顾得上提着一口气,四处翻滚、躲藏。 渐渐地,跟着追了二三里路,负甲的禁卫军们便有些脚力不足,跟不上他的逃窜,一个个都被甩在了后面。少隹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扶着墙往僻静处走了两步,才一宽心,左边身体里的麻痹感便冲破压抑重新席卷全身,便如同被抽了筋似的,歪在一棵树底下。 此处远郊少人往来,过了许久,日头渐落,一窈窕女子步经此处,停在了少隹身边。 她头戴一顶幕离遮住面目,身着淡青与粉白衣裙,慢慢蹲在他近旁,端详了片刻,又去翻看他左手。见缺一无名指,臂下缚有袖剑,她便站起身来摘了片叶子,朝着城郊村落某处吹了三声口哨。 很快,周围现出几名白袍子,与女人一起将人搬起来,悄声无息地带进一条小路上。 · · …… · · 恍惚中,外面院中传来一阵交谈声,将正闭目养神的少隹惊醒。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天色,又是个傍晚——自打被人救回来后,他精神疲乏,越躺越累,日日都要睡到这个时候才能清醒些。 “尧臣!你怎么来了这里?” 一个女人惊讶且略显担忧的声音。 “荷姐,是陈先生设法带我过来的。我见了信,知道洛阳有事,京中却难瞒父兄,只得寻择端先生想办法,他这才请了陈先生假借画学写生之名哄过去。我也是半路才晓得他是荷姐夫君!” 一个少年急切的解释声。 “这倒是好法子……夫君可莫叫上头看到你同我们有牵扯。” “娘子刀尖行走,尧臣愧不能及。你们便先聊正事,我帮你们看着外面。” 一个朗正青年的声音,语调很是柔和。 “景年小兄弟来得及时,我还忧心会被禁卫军截获消息。来吧,小孔就在里头歇着。” “荷姐真是好机智,我见你说鹰惊鸟飞,便知是个隹字;旁边又多一立人,料想是有人照拂,这才放心。” 一阵脚步声。 “以往我不肯信,你却真如传言那般,确是有点小聪明的。” “荷姐,师兄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男一女的声音渐渐地近了,少隹眯了眯眼睛,将右半边身体活动起来,分辨着外面的动静。 “他恐怕撞见了公办来此的张邦昌。” “此话当真!” “是我推断。他身上中了秘毒,此毒会令局部麻痹,气血不畅,而这乃是张邦昌贴身影卫持有之毒,江湖人称‘两回倒’。”周荷打开主屋大门,“那影卫素来以不留情闻名,这回竟能放他离开,兴许是张邦昌没将他看在眼里,又或是心情好,倒是让少隹兄弟捡回来一条命——不,半条。” “他怎么样?” “调养了五日,现在好些了,只是那毒一回便甚猛,左身还不能动,内力也涣散殆尽,估计要将养数月方能恢复。” 两人声音更近了,少隹费力地脱开被子,半坐起来。 “既能恢复,为何说是半条?” “他只中了第一次毒。两回倒、两回倒,若是不再倒霉还好,再被以同种毒打中,神仙也救不回来。” 说话间,房门被打开了。 看神色紧张的师弟跟着洛阳兄弟会理事周荷一起进来,少隹心中忽然有了实地,便拖着左腿起来,出声唤道:“嘿呦,看看这是谁来了!” “我的好师兄,你可别贪嘴了!”景年上前来,“我才从京中连夜过来。你怎么往张邦昌身边闯!” 他打量几眼对面身上,只见他精神尚佳,左半边身体确是有恙,自脸侧到露在薄被外头的胸腹都是比右边红上好多。 又见少隹左肩上缠着一道绷带,中间伤处隐隐透着一团黑血,他便呲牙吸了一口凉气,难以思想师兄是如何逃出生天的,亦对禁卫军之狠毒又见识几分。 “臭小子,你倒是先问问我咋样啊!”少隹骂一句,重新躺回枕上,自嘲摇头,“别提了,都是你那破事害的!亏得爷爷拼着一口气跑出来,那群狗皮想把我扎成车轮子,要不是我趁人不备夺了把兵器,要不然这身上得开好些窟窿眼。” “我?此话怎讲?”景年捡了个蒲团坐下来。 “我才到洛阳没两天,吃着饭呢,听见一个西南口音的女子在说话。你不是说甚么白衣女么,我仔细瞧瞧,越看越像,就跟着看她身上有什么名堂……谁知她竟是张邦昌的影卫!”少隹歇了一口气,后怕道,“我便是一口气摸到了张邦昌住的驿馆里去了,我的娘……” “竟是张邦昌的人!”景年惊疑,“那她帮我又是为何?” “你问我,我问谁去!这女人下手也是狠,我就在窗户底下蹲着,她在屋里都能发觉,嘶!窗户都给打破了!要不是爷爷躲得快,我这脑袋都能给她打穿……” “师兄福大命大,幸好幸好。城内都没得到张邦昌出城的消息,若非师兄遇险,我们尚不知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跑这里来了……”景年皱眉,“他知道有刺客现身,现在恐怕不会离开罢!” “我手下去探了,他原定三日前返京,临时耽搁一日,已于昨天出城。”周荷道,“自他一走,洛阳城当晚便戒严。恐怕今日之后,京城也要起风了。” “我来时倒未受阻碍。” “你是禁卫军张家的人,又与我夫君以写生风物为名同来同往,自然可以出入方便。” “许是守军一见身份便松了警戒,幸亏他们没有仔细看我,”景年依然紧张,“只是八年前我的长相曾在这里留下案底,他们若再见我目、疤、痣,恐怕会横生枝节。” “你得快些想个办法。自昨夜起禁卫军便恢复了入户巡查,我已佯作不便一晚,今夜他们若再来,我便难以应付了。”周荷一脸严肃。 “是,只要能想法子藏住我的脸,便可以将他们打发走。” 少隹在榻上躺着,坏心眼却不见少。他不甘寂寞地将右手斜斜一举,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张帘幔斗笠道:“这还不好说,你戴着它出去不就成了?” “我是男子,如何戴此物?”景年毫不客气地对上话,“那禁卫军一看是个男人戴着幕离,岂不是知我有鬼?你这主意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话刚说完,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妙。 少隹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来,连心性稳重的周荷也憋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你自己都这么说,那剩下的可就好办多了。荷姐,你可还有闲置衣物没有?” 景年抬手拍了一下自己脑门,愈发感到自己反被聪明误。他后悔起来,心里一个劲地叫着不好——早知道这个人什么事都没有,就不应该费劲吧啦地跑来洛阳城! · · 入夜时分,小院外面果然传来了一阵不紧不慢的叩门声。 画学正陈尧臣款步走出,大大方方地拉开门闩,迎了一队禁卫军进来。 “例行查验。你家可有甚么可疑人物?” 陈尧臣忙道不曾有过。 “你是洛阳人么,我怎么瞧着你口音不像?” “在下婺州陈尧臣,乃是东京画学学正,今日才进城来,欲写生洛阳风貌,不日便回奉京中翰林待诏张大人。” “呦,原来是京师来的。你后头屋里亮着灯,可有什么人?” “有、有,是我娘子正在屋中教习学生。” “辛苦辛苦。敢问娘子方便否?还请叫出来看看。” 陈尧臣也不反驳,马上回到屋门口,敲门道:“娘子,你可睡下了?” “官人稍等。” 不多时,周荷摇着小扇子便出来了,站在夫君身旁。禁卫军官挑了挑眉毛,这娘子亭亭玉立如同莲花,叫人有些移不开眼。他又问: “不是还有个学生么?” “姑娘家家的,不太好见生人。”周荷冲他直笑。 禁卫军几个便寻思一会:“娘子还是请出来瞧瞧罢,城中规矩。” 陈尧臣便拱了拱周荷:“你咋能不懂规矩,去,快让她出来……” 过了片刻,一个穿着浅紫小褂、杏色下裙的纤瘦姑娘推门出来,头戴白色帘幔斗笠,朦朦胧胧把面遮住。她步幅极小,身材单薄,手中还拿着没有搁下的一支笔。 这姑娘似是有些不敢见人,一直紧紧跟着周荷娘子走,到了禁卫军眼底下,才轻声细语地打了个万福——那十根白皙的手指头上还蹭上一些颜色,看来是个用功画画儿的小娘子。 几个老哥见她身材高挑,又隔着帘幔见一头黑发绾起来,露出干净脖子,不由得在后头啧啧调笑了几句。见有人想瞧瞧模样,那杏裙姑娘羞而颔首,将自己的脸面遮了又遮,避到周荷娘子身后头,姿态娇憨可爱。 “原来还是位娉婷小娘子!”几人忍不住调笑起来,“行了!那便不叨扰几位,若见到可疑人物,烦请立即报与官府。” 那几个禁卫军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直到关上大门,还能隐隐听见他们口中评鉴两位娘子如何惹人想入非非。 “呼……”陈尧臣松了一口气,甩了甩手,“娘子、张二郎,你们快些进屋罢,我再在这里替你们警戒着,以防他们有甚么花主意。” 周荷赶紧道了辛苦,拉着浅紫小袖便回了屋中。 · · 少隹正用右手给左臂顺着气劲,一下下地捋。见周荷姐后头那个正撩起帘幔的“姑娘”,他忍了又忍,憋了又憋,还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景年“咣”一声把斗笠重新挂回墙上,扯着衣裙就骂:“你笑个屁!” “我哈哈哈哈哈……我笑你打扮一番怪像回事!”少隹感慨着打量他扮相,“多亏你娘将你生得好,趁着这年纪骨头还没长粗,你倒是也能学来易容的本领了!” “闭嘴吧你,”对上他,景年可没什么好气,他双手解着荷姐给他盘的发辫,又重新扎成马尾,只是仍未来得及更衣,仍套着一条裙子,“差点折在那人手里,亏你笑得出来。” “那是,爷爷我吉人天相有福报,荷姐医术高明,我谢她不谢你!” 景年翻了个白眼,念及这个便宜师兄还是病号,便不想跟他在这里满口胡言,向周荷拜道:“这几日多亏荷姐救治,不知我伯父可知晓此事?” 周荷瞧着这两个年轻人关系好,跟着笑了一会,又正色道:“我还没来得及通知他。他去沧州前说年前回来,看来是要在那地界待上一阵,若是知道少隹出事,恐怕要乱他计划。” “不必顾虑,伯父行事前必然会多做盘算。如今师兄才代管京中便出了事,还是尽快知会他为好,以免再生事端,鞭长莫及。” “你说得对。”周荷道,“两京定然也开始严查刺客,小孔还得在这里养上两三个月,此间麻烦依旧不少。小兄弟,你待如何?” “你要留在这,还是回去?”少隹躺着伸出手去,闲闲地去扯景年身上那条杏色的裙子,“要回去便是最好!我也能落个耳根清净,省的某些没心没肺的在这里看着,脑子里却全是张邦昌。” 少年一脚踢开这不老实的,笑骂道: “也就你这会还能贫嘴,待伯父赶回这里,我可不会帮你说一分好话。挨了骂,你便晓得是谁没心没肺了!” 贰拾捌·守株待兔 ——查踪迹独自赴驿馆,事临头鹰眼能救命—— · 上回说到:接到洛阳兄弟会分管人周荷的来信,景年急中生智,找到张择端想出瞒过父兄与城中禁卫军的办法,以画学生写生之名赶赴西京,见到了因不慎探到张邦昌住处而中毒箭受伤的师兄孔少隹。自张邦昌一离开,两京戒严,周荷为了迷惑盘查者的视线与藏住景年的五官,不得已请景年穿上自己的衣裙,假扮作小娘子,这才蒙混过关。 如此这般,城中便能安稳了么? · · · · 周荷一听这话,知他是要留在这里,一时松了口气。洛阳城兄弟会人手不比东京,她一人也难以应付禁卫军太多回,有个机灵的在这里总能分担许多。 她才想开口,却又担忧起来:“若景年小兄弟不回京中,你父兄那里要如何应付?” “荷姐放心!此行以写生为名,未曾约定归期。父兄信择端先生安排,我留在这里也方便,”景年忙解释,“待风头过去,两城松懈,我再与师兄一起回去,免得节外生枝。” “也好,你身份特殊,出入两京频繁只怕要惹张邦昌注意。只是你不在东京,小孔又在我这里,城中兄弟会又该如何?” “有我姑姑在,小菜一碟。”少隹躺着插话。 周荷这才放下心来:“是,我怎么把添翼大哥忘了。她一向要强又爱操心,这回且想个法子瞒住缘由,你可是她最后的……唉,算了!说这些干什么。”她摇了摇头,又道:“所幸今晚先哄走了禁卫军,明夜还不知会如何……” 她忧虑的目光在地上盘旋了半晌,顺着少隹搓裙角的胳膊蔓延到了景年的身上。 景年已经过一回吓,看她又打自己主意,立马后退一步,还没摆手,却又想到能扰乱视线的人只有自己,只好灰溜溜点了点头:“好好,还是我来。” 周荷如释重负,连忙道谢。 少隹只顾在一边坏笑,景年这才反应过来,自打回了屋后,他这身衣裙还未更换,难怪这浪荡子老是把咸猪手往他这儿伸! 他将裙角从师兄手里一把扯出来:“你倒是没事人一样,中毒的不是你么!” “这点伤又要不了性命,老李年轻时精通毒理,等他回来看就是了!” “我的好师兄,你还是谨慎点好。伯父回来之前你可别再生事,没几个月就得盯着蔡府动向了,缺胳膊少腿可不……” “行行行,您老人家放一百个心吧,”少隹最听不得唠叨,赶紧拉起被子把头捂上,“爷爷困了!” 周荷便起身,给景年开门:“夜深了,我给你打扫间屋子出来。小兄弟就委屈委屈在我这里住上一阵子罢。” 景年笑道:“哪里来的委屈,我哪儿都睡得惯。” 话音刚落,少隹又探出头来:“荷姐别同他客气,让他住房顶上,一样睡!” 见师弟又要回嘴,他便钻回被褥佯装打鼾,惹得周荷也笑起来,把景年拉了出去。 二人出了门往厢房走,院子里还有零星一两个刺客兄弟在歇脚,看有人出来,赶紧搁下水碗招呼,又问了问少隹兄弟的伤势。 待几人散去,夜高星凉风半起,树叶摩挲有声,秋夜便伴着蒸腾的草木香又浓了几分。 · · 翌日傍晚,周荷才与陈尧臣从外面采买回来,就瞥见厢房大门开着,一张白纸被小刀钉在门框上。凑近一看,原来是张景年留的字条: · · 荷姐: 思想一夜,张邦昌其人手握重兵,既在洛城遇敌,不会善罢甘休。 我等亦难得接近禁卫军大统领,如此良机,年欲于酉时往官驿查探一二,不知能否探得更多线索。 烦请与先生一同照看少隹师兄。 若无事,两个时辰后回来。 · · 周荷抬头看了看天色,眼下已是戌时。 洛阳兄弟会的据点小且偏远,官驿距此并不算近,走路要半个时辰。 景年虽没在城内走动过,可他一向脑子机灵,这会一路摸排过去,也差不多快找到地方了。 “也不提前说一声……罢了罢了,他脑子好用,城内自己人也不少,想也无甚风险,随他去吧。” 她便折起字条来,转身回了夫君住处。 · · 在她身后,房门上的锁头被风吹得晃了几晃,“啪嗒”一声掉落下来,砸在了地上,被剪开的断面反射着院中的灯光。 周荷并未发觉门锁的异样。 · · 月亮渐渐分明,眼看着快要圆了。 秋风缓吹,洛阳城官驿附近的树木红绿黄叶相杂,虽惹得人眼花缭乱,却不好藏人。 景年心知秋木落叶易暴露行踪,便只埋头跟着人群来回流动,一边找着顺路的行人,一边紧紧观察着大路上频繁往来巡逻的长矛禁卫军,心中嘀咕起来: “驿馆附近人也忒多,难怪查的这么严。” 今日并未佩戴禁卫军腰牌出门,因着洛阳城内还不知有没有禁卫军中的官员,他可不敢贸然将家族身份暴露在外,省得给府内再惹上大祸。只是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低低压着兜帽混迹在人群之中,方能避开警惕的禁卫军。 见前面有个热闹的算命卜卦摊,挂着一黄一红两串小灯笼,景年便从扛着包裹货物的行人里窜出来,一屁股坐进那半仙面前的长凳上,微微侧首,察觉没有人发现自己,这才松了口气,跟着旁边听解卦的闲人一起凑着热闹。 “……吉人自有天相,贵人大可放心,天机在手,福禄我有。”那算命的小老头才把一名员外哄得眉开眼笑,眼神一闪,看有个戴兜帽的在身前坐着,赶紧又过来殷勤,“哎呦,这位气色上佳,竟也是个贵人!”说着,就要来拉右手。 景年心知肚明,不紧不慢地把手递过去,摘下护掌,亮出手心来,又趁两旁闲人不备,两片唇上下动了几回,那老头就屈指敲了敲木桌案,继而为他看起手相来,口中唱道: “紫气顺风来,吉神星照;南北东西去,万方通达!” 手上却写了这么几个字:“轮岗半刻钟五人皆自驿馆内出入良机难觅”。 景年缩了缩掌心,又伸开手,继续唇语。 老头读罢,想了一想,继续一面唱词一面写:“惹起动静引人围看或可乘机而入”。 刺客便点点头,也屈指在桌上敲了两下,接着便将手缩回来,看着算命老头哗啦啦摇起签筒,趁着人乱乱地围着,悄悄喊了个半大小子来,与他耳语了几句,那半大小子就一蹦一跳地往官驿正对面的夜市上去了。 不多时,那里就传来一阵骚乱声,一个卖熏野鸡肉的妇女手握蒲扇,指着一个男娃娃尖声大叫。 这一声,把周遭摊子的男女老少的眼睛全拽了过去。 “咋了咋了?”“出啥事了!” “那娃娃偷高婆娘的吃食!”“娘嘞,惹那泼妇作甚!” 景年不动声色地跟着人群站起来,趁着道路两边的禁卫军闻声往高婆娘摊子上赶,三步并作两步一下窜进了驿馆外面的小巷子,又趁着没人察觉,攀住墙头,翻上邻近房舍屋顶,把身子藏匿在院内禁卫军看不见的背阴里。 外面的骚乱还在继续,小孩子的哭闹声兀地从人群中爆发出来,高婆娘的骂骂咧咧混合着禁卫军喝令声纠缠在一起,教围看的百姓们很是快活。 景年悄悄探出头去,院内的几名禁卫军正指着外面的乱子交头接耳,很快便慢悠悠出去了几个想看热闹,还剩下两个年轻些的留在院子里巡逻,以免有百姓趁乱生事,滋扰官员休息。 他便潜伏在屋顶上,借着灯笼烛火屏息静气地观察了片刻。 这两人貌合神离,各自不知在想些什么事,先是一起走了一段,便有一人一直向外张望,又和同伴相背而行,随便找了个往花园去的小路钻了进去,好一会也没见人影——大概是躲懒去了。 景年暗暗记下二人行进路线,趁着另一人绕开去,立刻顺着屋檐滑落下地,扎进一丛高草,窸窸窣窣地贴着边潜行向内院。 前几日住进张邦昌的,是哪间屋子? 此地院中安静,门窗俱完好无损,也都关闭妥当,看不清里面的摆设。这里几乎没有官员走动,几间卧房里亮着寥寥几盏灯,也不知是在房内休息,还是已经出门去看热闹了。 他悄悄钻进对面的灌木丛中,在枝杈缝隙里以鹰眼观察起四周来——得想法子找到目的地,亦不能疏忽惊扰旁的官员。 面前这趟厢房上,好似有一块瓦当缺了一角。 刺客将目光锁定在唯一有缺口的瓦当上,视线上下移动,却并未发觉其他可循的线索。 他眨眨眼,将头缩回,躲过百无聊赖巡逻回来的禁卫军,又凑近外面,重新检查对面的一排窗户。 红褐色的窗棂,厚厚的窗纸,好像也没什么异常。 且慢,好像有一扇窗户的颜色不太一样…… 他看着一扇有些微微发黄的窗户,因灯光影响之故,不甚确定,又拿两侧的一起对比。 这回,先前在画学中学的颜色知识派上了用场,比对几回,他便断定有扇窗户是后来安装上的:只有新打的木头才是这种黄褐色! 看刚刚那禁卫军在一个角落里和人说起话来,景年便趁着二人偷闲,蹭蹭几下便滚出灌木丛,大着胆子蹲在那扇黄色窗户下面,才一低头,就在外窗台边缘捕捉到了几滴小如蚂蚁的暗红色血迹。 这应该就是师兄遇袭时溅出的血。 听着旁边有脚步声,景年一惊,看两旁没有东西遮挡,便登台上墙跃上屋顶,堪堪躲过了外面回来的两名禁卫军队长。 “哎?他俩人呢?” 其中一人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高婆娘,一边伸头找自己的手下:“小朱!小李!” 院子角落里响起两声应答,两个趁机偷懒的跑出来,灰溜溜地站在队长跟前挨训。 景年看在眼里,悄然无声地从房顶上爬到后窗的位置。这里是靠近院墙的一条极为狭窄的余径,七七八八地摆放着一些破旧的花盆和一些不知谁遗失的杂物。 他借着身子骨薄些闪身进来,打横站在后窗外面,侧耳听了好一阵,又以小指悄悄勾住窗边,开了一条缝,又观察片刻,这才把匕首拔出来,将那细缝撬开,鱼儿跃水般跳了进去。 · · “吱吱咯咯……” 才翻身进来,静谧的屋子四角便传来一阵微弱干涩的绷弦声,像是年久失修的门轴互相挤压所致。 景年耳朵一动。 有被大哥捉住的教训在先,他不轻举妄动,只是站在黑黢黢的屋子里,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待目光适应黑暗,确认桌下、床上各处都没有能藏匿人物的地方,才安心往前迈了一步。 “啪……” 一声极其微弱的断弦声在脚下弹出来,刺客闻声低头,正巧看到一根反射着外面灯光的丝线在脚踝处崩断,蠕虫般蜷缩吸附在靴子上。 与此同时,那阵令人抓耳挠腮的“吱嘎”声再次响起,四声脆脆的“嘣”音紧随其后,景年忽然瞳孔一缩,意识到情况不对——屋内有机关! 顾不上思考,身体已如迅电般动了起来,只见他如猫儿般脱离原地往前一扑,四支手指般的短箭便在他方才站定的位置交汇相击,箭矢在耳后撞出零星火花,在黑暗中的屋子内格外惹眼。 景年惊出一身冷汗,一刻也不敢多停,料想这机关不定还有几支箭,便往柜架间就地一滚,躲过余下的两波箭矢,又迅速扫视一番,在屋内四角瞥见四架巴掌大小的弩箭机关——那上面还各自架设着十几支极细的箭! 张邦昌已走,原来住的屋子里却布置着这种东西,看来他果真老谋深算,早已准备好了应付此前那贼子的同党! 他一咬牙,趁着弩箭再度发射的间隙,从腰间摸出四把飞刀,交叉着朝东西南北各自投掷而去,刚好割断弓弦,那上面的箭矢便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在地上各堆了几簇。 “好!” 暗暗给自己叫了声好,景年确认没再有其他机关,便从柜子后面走了出来,过去查看。 那地上的箭矢根根细短,箭头锋利,尾羽齐崭,没有喂毒。 他随手将一簇收敛进自己的腰袋内,乍一转身,却陡然发觉身前站了双脚。 那是一双女人的脚。 · · “乱臣贼子,你还敢来。” 女人开口,声音水灵好听,俨然是西南口音。 · · ——他猜对了一件事,张邦昌离开了洛阳,但并非没留后手。 ——但他未能料到,张邦昌竟将自己的贴身影卫留在这里守株待兔,继续追杀刺客同党。 这来的女子便是袭击师兄之影卫,亦是曾在鸳鸯案中唇语救命之人。 他要查的,就是她。 这女人究竟是什么人,既然为张邦昌卖命,为何却先是救了他一命,又对或许一同见过的孔少隹出此狠手? 景年无言缓缓起身,在兜帽的掩映下,借着外面若有若无的亮光,打量着这名曾经在东京遇见三回的女子。 她脚蹬官靴,身着肥大黑裤与贴身黑衣,腰间系着条扎染的布带子,上面挂着几个小药囊;肩挂斗篷,将她的腰身几乎全部藏住;蒙面束发,端的是苗条飒爽。手中端着一把已经上好弦的弩,那箭头金属上有片褪了色的灰白,显然已经涂好了毒药“两回倒”。 她这回却是动了杀心的! 景年将心思收敛起来,没有出声,只是牢牢盯着那把机构精巧的木制弓弩。 这把弩箭臂展不大,长度近乎她一半臂膊,应是仿照她身量特制的武器。再看弓弦,黄地坚韧,一看便是掺了牛筋,被一块凸起紧紧勾着。她若放箭,必定先得将弦发力绷至此处,而以她一名女子的力气,这个动作大概能给他带来约摸两三秒的脱身之机…… 他心中隐约有了数。 二人僵持,一战难免。眼下最要命的,是必须得想办法躲开她的第一箭! · · 正当女子以为他还要僵持下去时,却忽见眼前白光一闪,便有两把飞刀直冲面庞而来。她将弩箭两翼一并,用作短兵格挡,再撑开时,那贼人已撤身到六七步远的地方,便立即举臂瞄准那人头颅扣下扳机,继而换箭拉弦,顷刻便又架好一箭,熟稔无比,所耗甚至不需两三秒。 眼看她已经发起攻势,景年却早以鹰眼捕捉到她手指与掌肌间一丝一毫微小的运动。在箭矢射出的那一瞬间,他已然凭借着其人指尖的活动、气息的集散预判出下一刻弩箭瞄准的方位,紧接着歪头一躲,便避过早已蓄势待发的第一支毒箭! 那女子察觉此人虽也是个戴帽子的刺客,身手却与前日不同,想来并非同一人。但看他竟能躲开自己的进攻,反而来了兴致。几回不中,影卫再次举起弓弩,在射击之前又反复摇动迷惑几次,再出其不意地释放弓弦,毒箭飞若流星,直取贼子首级。 景年防备着她那串干扰的动作,虽已领悟到预判之技巧,但仍是大气不敢喘地费力躲避,在这屋内左右腾挪。如此步步紧逼,他即便保得身躯无恙,却也找不着反击的时机——这女人,拉弦只需一瞬,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如此你来我往好一番,他用眼频繁,双目酸痛。这女人看着也是有些玩得疲乏,原本饶有兴致地几次三番以箭逗他诱他,现下也慢慢失了趣味,反倒教他不得不愈发警惕起来: 此人是张邦昌贴身影卫,荷姐也说过,她的地位远在大哥之上,必定身怀绝技。若是在这里将她耐心耗尽,只怕她会为了速杀走人而拿出更多鬼怪本领,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留给他随机应变的时间不多了。 趁着她正换上两支箭矢,景年一反常态,非但没有后退躲避,反而突然向前奔袭。他抽匕旋刀挑飞弦上两矢,乘人刚起防备,又急急后跳拉开足够距离,右手亮出四五把飞刀,唰唰唰前后相继投掷而出,迅疾如风,快似闪电。 好一个暗器刀法! 他正盼着这招能伤她一分,却见那些飞刀在空中便被她的箭矢逐一击破,挨个儿打飞出去,还险些反伤到他的肩膀——她也是会用自己击落石子那招的! 这招无用,还要再想法子保命。 随着影卫的踱步,本就小小的一方屋子便更加逼仄狭窄。在这种地方打斗只怕是要吃亏,也难找空子躲开剩下的那些箭矢。 想到这里,听着院中好似没有动静,景年便心一横,扬手投掷出三把飞刀来,接着趁她格挡转身便跑,自内而外踹开屋门,借着还没有禁卫军发觉的时机踏踏几下便飞上了对面屋顶,躲在对侧屋檐上。身后那女子才用弩机挡住飞刀,却不怕他逃得开,只是不慌不忙地走出屋子,左右查看一番,便举起弩机,朝着对面空中射出一箭。 那箭飞向半空便掉转方向朝下坠落,景年正仰面看着,一见头顶出现一颗银星,便火速翻滚躲开。一不做二不休,趁那女人还在侧耳听着箭落地声辨位,他索性从屋顶上猴子翻身跳起来,左手抄起匕首,右手一字排开五把飞刀,于腾空跃起的瞬间尽数掷出。 “砰!砰!……” 然而五把飞刀再次被女子尽数击飞。 景年无暇他顾,躲开乱崩的刀刃,留心看着那女子的一举一动。 看得出,同时击打五把已达她的武学极限,无法再应付更多飞刀。 只要再立刻补上几把飞刀,她就能被打伤了! 可电光火石之间,景年已逼近女子头顶,左手牵引着身子,右手还未收回来,根本无暇再取暗器。他心里一急,却又不能贸然将唯一的短兵匕首脱手,只好硬着头皮,效仿其他刺客的样子,高高举起匕首,直直刺向女人脖颈—— “当!” 瞧着他飞身而来,女子毫无惧色,只是抬起绑着弩机的胳膊一挥,重重砸在匕面一侧。这股大力生生地将刺客的一击打歪,连带着把那人也砸了个不轻。 ——她这手劲,竟比任何一个之前交过手的禁卫军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景年抱头翻滚落地,借势甩开力道,撑着地面起身再战。 然而那女子却忽然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口中喃喃着什么话,便也没再继续攻击,还未等他有所行动,她竟凌空翻上房檐,朝着城外飞速地溜了。 “怎么忽然跑了……” 景年的飞刀追不上她的速度,只好甩了甩震麻的虎口,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杂草,正纳闷着她怎的忽然要跑,一想自己仍身处官驿之中,随时都会被巡逻戒严的禁卫军发觉,便赶紧也爬上房顶躲避起来。 但这一躲,他才觉出不对劲来。 按算命老头的说法,禁卫军在官驿内外一刻钟便要轮岗五人,驿馆内他也瞧见有十余名精锐把守,怎么他方才打斗闹出这么大动静,却也没人往这里巡查? 他在房檐上放眼一望,惊觉这偌大的驿馆园子里,此时此刻竟无一名禁卫军。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亮着光的零星屋舍,与随着秋风扑簌簌落下的叶子。 人呢?值守的人都去了哪里? 景年大着胆子在房顶上站直身子,向方才女子逃离的方位望去。 他忽然发现,她逃遁的地方,正是他来时的路。 而在那片连绵不绝的屋舍之外,在更远的地方,就是周荷苦心经营的洛阳城刺客据点。 少年心头一凛,攀着瓦片的手指骤然攥紧了。 贰拾玖·月下长征 ——长冰遗君破月千里,愿尔提剑麾下天明—— · 上回说到:为了查探关于张邦昌更多的消息,景年独自一人前往官驿进行搜索,却在屋中遇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埋伏者——张邦昌的贴身影卫。 激战一番,影卫忽然向着景年来时的方向遁逃。此时的他才忽然发现,官驿内的禁卫军,不知何时,已经全都不见了! · · · · 待景年马不停蹄地闯回据点时,静寂的院落里空无一人。 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洗劫一般,满地倾倒破碎的门窗、木板,浸泡在鲜血中,屋内还有淡蓝色烟雾一阵阵透出来,在月色下飘荡在半空中。 院子当中躺着一杆禁卫军的长枪,墙头上凝着一团血迹,枪缨子也湿润打绺,杆上横七竖八地划着几道白痕,还有两三个血手印黏在枪身,看着惊心动魄,仿佛能令人直击一场恶战。 看到这般情景,他在兜帽的阴影中瞪着眼睛,双拳一紧再紧,握得骨节发白,顾不上多想,突入原先少隹在的屋子里就喊人,却见屋内也是空空如也,床铺是乱的,桌子也倒了,地上还散落了一团师兄身上沾着黑血的绷带——人不在此处! 景年捡起床铺上落下的衣服,大声疾呼:“师兄!师兄!!” 没人应答,只有地面上被这一声喊震起一层烟,一时烟雾弥漫,蔓延在床榻的高度,刚好盖过一个仰卧的人。 少隹身体没恢复,只能卧床休息,这蓝烟刚好堆积在他休息的位置,看着有问题,闻着像是掺了软筋散的迷烟,乍一大口呼吸便教人不由得腿软,他便赶忙拿起少隹的外袍捂住口鼻,跑出屋外,又喊:“荷姐!先生!” 依然没有人。 “老天爷保佑……” 他口中低低地念叨着,心中慌得不轻。虽冥冥中觉得周荷、陈先生和师兄并未出事,但这满眼的纷乱让他无法放心……必须得眼见为实,这心慌才能停! 正跑着,景年觉出脚底板一阵湿润,低头一看,原来是地上未干的血溅在靴面上,把里头给濡湿了。 再回头一瞧,一行血脚印跟在自己双足后头,看着颇为吓人。 这充斥着血色与寂静的院子令人怵目惊心,难以安定,但这行脚印反倒令他忽然间回想起了鸳鸯——脚印!鸳鸯案里的鬼宅便是布满了纷乱的脚印!这里的地面上也残留着不少印记,若是从中分辨一二,说不定能找到其他人的踪迹! 刺客停下翻找,转而跳上房顶,蹲在檐角,用鹰眼朝下面张望起来。 不出所料,那些细碎杂乱的脚印并不能躲过他的好眼力。 他从一堆血迹下面中析出一条三人同行的脚印,又见那是一大一小,外加一条长长的拖痕,像是二人架着什么东西离去,心里便猜了三分,又跳了下去,沿着那道匆忙的痕迹一直走,却是走到了一处没有水的井口旁。 景年没在院里见过有井,但见旁边杂物纷乱,料想是曾被周荷拿东西掩住了的。再看脚印,陆续还有人往这里来,知道是有暗道,便定下心,探头观量一番深浅,又将身上夜行服下摆往腰间一系,双手一撑,顺着干燥的井壁便跳了进去。 · · “张二郎!”“景年小兄弟!” 沿着井下地道走了一阵子,直到看见隐约的灯光,才一露头,墙后面围在一起休息的刺客们便立刻站了起来,神情俨然警惕万分。 见是张景年回来了,他们才一个个重新坐下,也不说话,只留着周荷和陈尧臣过来迎接。 “荷姐,陈先生!”景年快走几步,拽下兜帽来,“快跟我说,这里出了什么事!” “我们被发现了,”周荷神色焦急,不住地抚着手腕,“不知是不是先前被人跟踪,你今日走了大约一两个时辰,便有禁卫军忽然叫门,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们便已破门而入,当场便杀了几个还没躲闪的兄弟!”说着,她恨恨地跺了跺脚,“若非有兄弟护着,我真是……哎!” “师兄在哪?” “小孔在屋里歇着时,有人往里吹了迷烟。”周荷依然搓着手腕,“我回去喊他,发现如何也喊不醒,就叫来夫君一起,拖着他撤到了这里……现下正与几个受伤的兄弟一起躺着,人还在昏睡。” 景年这才咽下心来。 “荷姐,这次偷袭事不寻常,我疑心与那影卫有关。”他在兄弟们之间找了个位置就地坐下,拿过旁人的破碗就饮水,喝罢拿袖子一抹嘴,把胳膊搭在膝盖上,好像累坏了,“那女人恐怕是知道我们的动向,因此先是守株待兔,又调虎离山、暗度陈仓……难怪她竟如此好兴致地逗我玩我,原来为的是拖延时间!” 他一拳击在自己大腿上,有些恼自己没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然教她蒙骗着自己如此之久,以至于据点遭人清洗,他还在外头斗智斗勇! 周荷看出了他的心思,轻轻地把手伸过去,拍了拍。 “你能活着回来,已是我们最大的家底。别气了,咱们这些兄弟也是活下来的,他们也已尽力,只有两三人各中了一次‘两回倒’,虽然没了内力,但性命暂且还能保住……”她说起那女人来,心有余悸,“还有四五名兄弟同样中箭,伤势较重,但血色不变,身上亦没有毒素,看来箭矢有无毒性,大可由她操控……真是个捉摸不透的狠人。” 陈尧臣坐在他旁边,也跟着安抚:“二郎,幸亏你平安无事,我尚不知你有如此武功。你可知她来时,大伙正在往这里撤,我们都瞧见了,她那一身武功当真毒辣!” 说着,尧臣忽然想起什么事来,示意周荷去拿东西。 景年便看着荷姐捧出一张纸来,问道:“这是什么?” 尧臣道:“我趁她面纱为风掀动,暗中留意,记住了她的模样,回来便速速画下了画像,你且看看。” 景年立刻从他手里拿过来,仔细一看,确乎是从前在鬼宅里见过的模样: “如此,如此……嗯?这里是什么?” 他指着女人画像的下颌骨,那里有一片形似文字的墨迹。 “是刺字。”周荷接口道,“夫君看到了她面上有刺字,但没看清是什么字。” “刺面……莫非曾是犯人不成?” “按照我朝律例,犯人刺面,多在面皮当中或者脸颊一侧,在她这里刺字极容易遮挡。我想,这恐怕并非衙门刺字,而是隶属于某组织的刺青。”尧臣思索。 “这倒是合理,她是张邦昌的贴身影卫,少不了也有组织。” 周荷道:“她既然是在这里,那张邦昌身边便少了一层防卫,我们是否要通知东京的兄弟们……” “不,”景年立即摆手,“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此时已令他警惕戒严,若将他再次惊动,只怕正月里那场大宴,我们便一个也溜不进去了。” “好,那就一切待导师回来定夺。”周荷点头,“只是眼下最大的麻烦……禁卫军来时,兄弟们拼死相抗,他们看人数不少,觉得棘手,便暂时退兵,筹备召集更多人马过来清剿。是以大伙必须马上转移地方,但城内没有其他藏匿地带,我们又有伤员,还得带着死去的兄弟们的身子,一时无处躲藏了。” 景年听罢,眼珠转了几番,忽然有了主意:“我倒是隐约记得一个地方,只是不知那里的人还肯不肯认兄弟会……” 周荷立马追问:“在哪儿?” “我不熟悉洛阳,叫不出名字来。但教我走,倒能循着记忆一路摸回去。” “那也好,我们必须要快点离开这里,那女人是看到这口井了的,她定然会带着禁卫军再来。” “好。”景年起身,“你们先休息,我先去看一眼师兄,再合计合计如何带着这么多人走。” · · 井下地道里狭窄拥挤,病员几人没有地方疗伤,只能和已断气的兄弟们挤在一起,一时间,味道很是难闻。乍一绕到这边来,便能闻到一股铁锈的腥味,混合着汗臭、脚臭和一股股油腻的味道,一起盘亘在这段狭小黑暗的甬道里。 孔少隹就歪着枕在一个瘪瘪的粮包上,紧闭眼睛,不论身边兄弟触碰或挤压、踩踏,都毫无反应。 景年蹲在他脚边看了一会,又站起来,去前面试探鼻息。感到一阵阵热气平稳地呼在他手指上,才略微踏实了些,这便起身,从外面接了一盏小灯,托着往甬道另一头走去,查看兄弟们的情况。 师兄左边躺着个面色青白的妇女,她奄奄一息,锁骨给箭打折了,人还有气,但身上开了个大口子,让人一看便忍不住连连摇头。 再往左,一名约摸三十岁的大哥疲惫地坐在地上,他的大腿上给禁卫军挑了一枪,没法走路,但和旁边的一比,算得上是轻伤。 景年皱着眉又走过三五个中箭的兄弟,见他们并排躺着休养,也不打扰,只是往甬道里面走,数着人数。 这些伤员大多都是年纪大些的,外面坐着的年龄都小上一些。身上受伤对于他们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只不过往日负伤也就是退下前线修养一阵,但这次却不同,洛阳兄弟会面临灭门险境,他们不论伤势轻重,脸上的表情都不好看。 一阵啜泣声逐渐接近,少年来到一名娇小女娃娃的身边,停下脚步。 她的后面还歪七扭八躺着几个人,都在甬道里睡着,看不见脸。 看她还在啜泣,许是受惊不小,他心中一软,蹲过去,柔声道:“小妹妹,莫要哭了。要是害怕,哥哥喊周荷姨过来陪你,好不好?” 小女孩木木地抬起泪眼,看了看他,又拉了一下身边躺着的浑身是血的僵硬男人,怯怯地摇摇头。 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他才发觉那人竟然已经死了,只是没有瞑目,两行鼻血淌出来,已经干在了脖子上,像是受过严重的内伤。 再一看,从紧挨着她的男人往里,躺着的都是已经死去的刺客的遗体。 景年把灯光照向那边,那些好汉们个个怒目圆睁,眼珠突出,杀气腾腾。若不是眼睛空洞无神,简直像是还有耗不完的力气,仿佛下一秒,他们就会眨眨眼,跳将起来,要继续杀禁卫军。 这孩子就这样坐在死人旁边! 这里血气那么重,大人都受不住,难怪她一直吓得哭! “来,跟哥哥出来,”他伸出手,放在女娃面前,“别看这血糊糊的东西,咱们出去说话。” 女孩害怕地低下头,仍然死死地抓身边那具遗体粗糙的大手,十指相扣,不肯松开。 “这是你什么人?” 没有答话。 她左手在怀里揣着什么东西,看景年的手靠近,反而往里捂得更结实,好像怕他索要。 “别害怕,”他尽可能地放轻声音,“你没见过我,我是汴梁兄弟会的景年,比他们小许多,你可以唤我哥哥。” 一听来人温柔又耐心的声音,小女孩好像被触动了心思,木呆呆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猝不及防地大哭起来,把景年吓了一跳。 可她虽哭,甬道里却听不见哭声。 他看着她将左手用力按在心口,只是仰头咧嘴,没有出声,泪珠子断线似的往下噼里啪啦地掉进领口。哭得鼻子堵塞,她又躬起腰来,松开拉着遗体的手,像要抱住自己似的紧紧缩成一团,把脸慢慢贴在蜷起的双腿膝头,肩头一抖一抖地颤动。 她喉咙里发不出动静,只有气声从嗓子眼里被撕碎的心肝肺往外挤,眼泪如江水般哗啦啦地淌,看得让人一万个难受。 看着这个哭法,景年别开眼睛,站在那男人身边。 “你爹爹?” 女孩止了抽噎,依然不回答。 “节哀,”他沉默肃立片刻,将男人的眼皮轻轻合上,“往后她便是大伙的闺女,你安歇罢。” 言毕,景年端着灯起来,女孩却忽然将他的裤腿拉住了。 她把左手从胸前拿出来,伸开五指,将里面的东西亮给他看。 那小小的掌心里,躺着一条缀有一颗刻字白玉珠的赤色剑穗。 “这是你爹爹的遗物吗?”景年疑惑地接过来,就着灯光端详起来,“你想把它给哥哥?” 女孩看他接了,又慢慢抬起细瘦的胳膊,往甬道深处一指。 他再次目光投向那里,这才看到角落里的一扇木门旁边搁着一把剑。 那是一把孤零零的老剑,剑鞘腰部有血迹,剑柄缠着一条红绳子,已经被人磨得发黑了。 这剑穗便是这把剑上的饰物。 刺客把剑拾起来,横在面前,毫不费力地拔剑出鞘,立时被那漂亮的淬火纹与锐利的剑光震地脱口而出: “好剑!” 再仔细看那刃身,上面镌刻有铭文一条。 景年目光自上而下,一字字读: · · 长 冰 遗 君 多 如 意 愿 尔 提 携 上 金 台 · · 手里的剑穗白玉珠上也刻着四个字“长冰破月”,应为此兵大名。 宝剑赠英雄,这是那未名的刺客留给他的殷切嘱托。 他忽然不再叹气。 剑身回鞘,景年提剑而返,郑重其事地举起这把似还带着男人掌温的宝剑来,向男人的遗体与一旁的女孩顿首再拜,接穗上柄,佩剑挂腰,深吸一口气,步履坚定,大步离去。 · · 看到学生出来了,陈尧臣停下继续复写女子样貌的手,把笔夹在耳朵上:“二郎,情况如何?” 景年摇头:“师兄还没醒,迷药药劲不小。” “其余的呢?” “轻伤三人,重伤五人,死者六七人,还有个小姑娘平安无事。” “唉,人数娘子已经点过了,只是现在要愁的,是怎样将他们都带到你说的那地方去。” “我也没底……我从前住的地方,是八年前丐帮的借给兄弟会的一处院子,不知伯父不在时,他们肯不肯给个地方。” “只能企盼他们还肯。” “是啊……先生,荷姐呢?” 陈尧臣一指外面:“领两个利索的出去了,将井口重新掩起来,马上就回来。” 景年顺着手指扭头看了看,尧臣却凑近了,小声询问:“二郎,我单想问问,娘子执意带着那些死去的兄弟,你觉得是为何……这不是拖累你们吗?” 他提了提腰间的长冰破月剑,感慨道:“大概是不愿兄弟们死后遭禁卫军折辱罢。” “唉,可眼下乃是生死攸关之时……我虽拗不过娘子,却也不想见她但凭一腔孤勇做事啊。” 景年还未同学正先生答话,井口那边便传来扑通一声钝响,身边的刺客兄弟们再度集体警觉起来。 周荷和两名刺客一起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大伙再次松了口气。 “怎么样,四周有人盯梢吗?”景年发问。 她摇了摇头,只顾着再三确认他能带着众人找到落脚的地方,便着急开了: “兄弟们,禁卫军在两条街外集结队伍,不出一刻钟就能来到这里。大家把家当收拾好,年轻力壮的背着死伤者,我们从小道撤!” “娘子慢着,他们背着伤员已累慢行程,背负死者更易延误时机……” 陈尧臣一开口,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是啊,荷姐,我们虽能背人奔跑,也不忍留下牺牲的弟兄,但眼下保命要紧,咱们得顾全大局啊!” “荷姐有荷姐的主意,你们那么多话作甚,一人背一个,走就是了!” “你就不怕那群狗闻着血味一路跟着!背着人再遇见禁卫军,你咋办!” “荷姐,咱们把伤员带走,死的留下罢!兄弟们不会怪咱的……” 紧急关头,众人却大有争执之势。周荷忽然拿不定主意,她怕日后禁卫军拿走兄弟们的尸首来引诱活着的刺客露头,也知道背负死者必然延误逃跑,一时两难,只好先想法子平息争吵。 “若日后禁卫军拿牺牲的兄弟做文章,你们可万勿强出头!只要能答应我这个,咱们便走!” “行!” “中中中,恁放心!” 周荷便朝景年点头:“甬道后面木门通往城外,走吧!出去后,你带路!” “没问题。我去背着师兄!” 刺客们便纷纷冲向甬道,挨个把伤病的背了起来。然而却有几个尚能走路的死活不肯被背着,竟在原地站着不动,其他人便有些急了:“老哥,姐儿,快与我们走罢!” 谁知这么乱哄哄一喊,几个重伤的也迷迷糊糊地醒转了,一看自己被背着要撤,却也挣扎着滑了下来,将众人吓得不行。 周荷着急道:“兄弟姐妹,莫要磨蹭!” “荷姐,他们不肯走了!” “——荷姨姨!” 景年已背着少隹走到木门那边,一听这女童的音色,惊诧回头,看向那个声音嘶哑又怯怯的小女孩。 “你们快快走呀……高叔叔、郑伯伯和刘姐姐都在这里,娥儿也要在这里……娥儿不是贼人,那些当兵的来了,娥儿就哭着要爹爹要娘亲,他们就不去追姨姨和哥哥姐姐们了!” 小女孩说得断断续续,吐字还不太清晰,但大伙都屏住呼吸,听得分明。 他瞪大双眼,惊愕地看着那张幼小天真的脸上,没有任何迟疑的神色。 忽然之间,八年前的往事如翻江倒海般轰击着脑际,背上的少隹忽然如同他十二岁时一样轻,接着又如秋月姨的眼神一样堪比铅重,压得他一时有些发喘。 他出声阻拦道:“不要!你跟着我们一起!你在这里会……” “玉娥是小娃儿,禁卫军不会害她!”伤员们一气地把众人往木门那里赶,“你们不要管我们,我们受了伤,也还是刺客!” “禁卫军已经知道这里了,有我们在,他们便没办法去追!” “对!你们跑罢!找到地方了,我们就去找你们!” 周荷急了:“那伤重的怎么办!” “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这脑袋还没掉!”伤员刺客喊道,“我们便死不了!” 砰! 木门被人一脚踹开了,景年还没来得及再看玉娥一眼,便被其他兄弟们推搡着,拥挤着,踉跄着进了那条通往城外的地道…… · · 奔跑,奔跑,背负着沉重的一具血肉,如同鹰隼被捆扎羽翼,却仍在用健壮的双腿蹬地飞奔,他死死地拉住师兄的双臂,一步一步,步步踏实大地,喘着粗气,跟着满身伤痕与血汗的刺客们一起逃窜,一起奔跑。 地道黑且长,他却一次也没有被绊倒,一口气带着身后的所有人冲向开始进风的出口,与众人一起逃出生天。 洛阳城外,一轮秋月高悬。 夜黑风高,一行人马跟着为首的一名少年悄然逃出刺客据点,循踪迂回,绕开哨塔、巡逻岗和城门,向西进发。 除去负重的景年和画匠陈尧臣外,其他人均施展起飞檐走壁的轻功,在黑暗与影的大潮中如大鱼一般起伏出没,在屋舍之间悄无声息地跟随在那名少年两侧,与他一同奔跑。 他们保护着他,保护着整个洛阳兄弟会生存的希望。 眼看着前面的必经之路上站着四名打瞌睡的禁卫军,景年大惊,还未停步,墙头上的周荷却已袖剑出鞘,与三名兄弟一起高跳而起,将那四人一击毙命。 “走!” 陈尧臣心惊胆战地不敢看那四人尸体,留心着不让布鞋碰到血迹,又看着娘子与其他人再度飞上墙头、暗中奔行,埋下头,继续跟着学生披星戴月、步履匆匆。 景年觉出少隹的身体有些向下掉,便借势一颠,将他再次架回背上。 他已经有些脱力了,自从与影卫打过一场之后,回来又劳心神,压根没有休息的工夫。少隹年方二十,正是身子骨最为硬朗的年纪,如此背负了一路,已教他累得眼前一阵阵晕眩。 “二郎,你还好吗?换其他兄弟背一阵子罢!” 景年用力甩了甩头:“我们不能停!” 他说得不错,眼下已经过了一刻钟,不论玉娥和其他伤员能否蒙混过关,禁卫军发现井口密道都是迟早的事。他们只要随便派几个人顺着追出来,路上又看到同僚的尸体,很快便能追击而来。 陈尧臣加快几步上前,从底下托着少隹肌肉扎实的大腿。这样已让景年好受许多,他咬紧牙关,看着前面的路已有些眼熟了,便鼓足劲,向左一偏头:“跟我来!” 许是这声喊叫惊动了背上的昏迷者,他正腾出手来抹了把汗,便听见少隹呢喃道: “爹……娘……孩儿想家了……” 景年握紧师兄绵软无力的手臂,轻声道: · · “快了,师兄,再坚持一下,前头就到家了……” · · 一只黑鸦被刺客们惊动飞起,扑棱棱地飞上了高树树梢,不满地嘎嘎叫着,看着这群戴着兜帽的怪人一起拐进了一条小路,又好奇地跟着飞了过去,在一处院墙上停下,歪着头,看他们敲门,与一个满身破烂的男人交谈几句,又看他们鱼贯而入。 “二郎!你怎么样!” “小哥儿!快快快,丐帮兄弟,帮个忙,扶住他!” “小兄弟,你别睡——嗳!他这是要虚脱!” “我没事,我没事……” “把他背里头喂点水!你累坏了,铁人也吃不消这种累法!” 它慢条斯理地瞧着这些人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捡人,抻开翅膀,把自己的羽毛好好地梳啄了一遍,这才掠过刺客们的头顶,飞向了冰凉的月亮。 叁拾·薪火相传 ——柴薪燃尽明烛争死,换得星火百川纵行—— · 上回说到:从官驿赶回目睹惨状的景年在井下地道里找到了周荷等人。在那里,他从一位失去父亲的女孩手中获赠了一把名为“长冰破月”的宝剑,又在女孩的掩护之下,和其他兄弟们一起逃出生天。只是好不容易仓皇逃到新的据点,疲劳乏力的景年险些虚脱,好在,有周荷与诸位兄弟帮助,他与幸存的刺客们均平安无事…… · · 待周荷与丐帮子弟一起将门口的痕迹遮盖干净,又照看过少隹与夫君,半个时辰便已过去。 她才一抬头,就看到景年竟高高地坐在主屋房顶,望着外面,一条马尾在晚风里吹拂飘荡。 “看什么呢?” 景年正敞腿坐在屋檐上,胳膊肘撑着膝盖,望着远方的夜市发呆,一听旁边有人上来,便回头,给周荷让出一块地方来。 “看看风景……也不知城里与小时候眼见的变样了没有。” “方才你脱力,才喝了点水,怎么又出来了。” 碍于男女有别,周荷只是嗔怪一句,坐在不远处,忧心地望着他。 “荷姐,我真没事。我的力气从小就足些,一路跑来也用了巧劲,没那么容易虚脱。”景年笑了笑,“只是看丐帮同道还记得我,便知道此行得救,因此放下心来,力气就瘪了。” “那就好,夫君刚刚还在担心。”周荷笑得疲惫,“要是在洛阳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尧臣作为担保……” “嗯,我晓得分寸。”少年答道,“陈先生没有经过这些生生死死,害怕也在所难免,这次只要躲得过去,我便好好地向他请罪。” “不必顾虑太多,他那里有我呢。”周荷拍了拍他放在腿上的胳膊,又看向那双碧蓝的、难以看出情绪的眼睛,叮嘱道,“这件事,你也不要老是放在心上……他们都会没事的。” 景年不说话了,任凭晚风在二人之间轻轻吹拂。 周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是自己那句话惹起这阵沉默,便也跟着没再言语。 “荷姐……”少年郎听了一会风,开口道,“这话,哄得过你自己吗?” 夜市热闹,周荷别过脸去,不再看那些灯笼。 “早在八年之前,禁卫军便不会再信跟着刺客的幼童了。”他摸着自己脸上的伤疤,“这得赖我。” “别说了,我知道。你那时候又能有什么办法……这次都是我不好。若是我能察觉有人跟踪,若是我能提前找到接应的地方……若是……”她长叹一声,“若是我能像添翼大哥那样有本事,怎么会拖累兄弟会至此……” 景年反过来安慰道:“人无完人,禁卫军苦苦相逼,换谁都是在劫难逃。” “多谢小兄弟安慰……我自知性子有些优柔寡断,平时不觉得,哪知现下竟牵连大家落得如此境地。”周荷心中难以平静,她依然在想玉娥,想留下来的老高、刘姐,“可我也知道,死死伤伤,都是常事,他们并非苟且偷生之辈,我也不愿将他们当成引颈受戮之流。今夜一别,我等生还;终有一日,兄弟姐妹们会为他们报仇雪恨……” “别想了,”景年柔声道,“刺客者,生来轻如鸿毛,死亦薄于蜉蝣。我们总得看得开些。” 周荷看向他,眼角尚有泪:“莫要强着宽慰我了,若你能看开放下,若你真能不想,又怎会在这里干坐着?” “很久之前,有位先生教过我。他说世间万物,去留在心。从那之后,我便暗暗学习,往后遇到什么事,都会思索一番其中意义,”他坐直了身子,将目光投向东面,“是以现在,我会去想,去记住,也会带着他们的份一同往前走,但不会再沉湎其中,徒增伤悲。” 即便这道理还远需时日磨炼,才能真正放下。 “你……你很像导师。”周荷盯着他,冷不丁地开口,“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能记住几十年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还记得住所有死去之人的名字,就像死死咬着一样,从来没有忘记过,从来没有放下过。” “伯父养育我十年,我自然会像他。” “可你又与他不完全一样,”她摇头,“每次提起旧事,他便会默不作声,或是面色不好……我们知道他背负的苦难实在难捱,怕他伤神,因此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些往事。他放不下的东西,不肯忘的仇恨,太多了……” “荷姐也见过伯父真容?” “分管者都是见过的……他救我时,我十二岁。” 景年没有继续追问。 周荷被伯父在哪里救得,原先又沦落在哪,这不重要。 “小兄弟要还有旁的心绪,一同说出来罢。” 少年抬手摸了把脸皮,便知道心思又贴在了面上。 “我在寻思,若是伯父,他会为明日作何打算。” “原来是在操心这个……”周荷面有愧色,“向来知道小兄弟天资聪颖,还比我这姐姐沉稳,真是我失职。” “都是纸上谈兵罢了。论及江湖行走,我不及荷姐与师兄。”景年看向远方地灯火,出神道,“要是伯父在这儿就好了……” “这么两天了,就这话才像你这个年纪会说的。你才十六岁,这么劳神老得快。” “老?我却没想过老了之后的日子,也没盘算过能活多老。”他将被风覆在面上的刘海拨开,“世事无常,兄弟们老是说自己不会有好下场,我六七岁时不明白,以为他们是过不上好日子,还想着待我长大了,便给他们置办大宅子,买好多好多肉,好多好多酒……” 他自嘲地笑起来:“八岁之后,我才慢慢知道,原来没有好下场的意思,是遗骨散失于江河,囚禁折辱于暗室,是亲朋好友皆沦亡,我身命舛难做鬼。” “八岁……才那么小!” “我那时浑然不觉,还时常因为听懂旁人闲语而沾沾自喜,模仿两句,便以为自己已掌世间百态,甚至天星降世,文曲下凡。”他被自己小时候的心思逗乐了,“可这些自鸣得意,我从来不与其他人说,这便是小聪明之处。” “七八岁正是讨人嫌的时候,可你乖乖巧巧,又天生正气,就是得意一点,大家也爱不释手。”周荷被他的话逗地舒缓了心情,抬手拭去眼泪。 “但我得意,是认定自己能做到夸口之事。没想到越长大,越感无力。”景年眉宇间隐约挂上忧虑,“八年前,我从旁人口中学来天下二字,却不知天高地厚,只以为替天行道易如反掌。如今初出茅庐便接连受阻,我难掌变化,师兄又遭毒手,家中还有大哥死死盯着,我敢向朝堂出手,他便敢发兵洗城——他说能将兄弟会剿灭干净,我信他做得到。” “如这次一般,只要兄弟姐妹齐心相抗,禁卫军便会知难而退,我们亦有喘息之机。” “荷姐,他们知道我们的软肋,正如你知道他们会拿死去的兄弟做什么一般。”景年双腿一曲一放,两手抱着搁在膝上,“以前师兄老嘱咐我不要留情,不要倚仗,刺客终归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往。但说是这样说,真是出了事,谁又能像说的那般无情?自打鸳鸯姑娘死了,大伙对会中女子加倍照拂,这便是最好的例证……禁卫军就是知道这点,才敢对我等做出阴毒之事。” “鸳鸯妹妹……她是真可惜。”周荷低头,“她刚来时,我还见过她呢……长得讨喜,人还懂事贴心,给添翼大哥出了一箩筐的主意,就差没以娘亲相称了。她真是个好姑娘……” “不论是枉死的鸳鸯,还是你我、师兄、秋月姨、伯父,还是玉娥和她爹爹……大家都想替天行道。”景年将手放在腰间的长冰破月剑上,摩挲着剑鞘上面的划痕,“我们本是行侠仗义,却阻止不了有人想一手遮天。他们生生将兄弟会打成了逆天而行,有了讨伐的由头,我们便得丢盔弃甲,一次又一次地仓皇奔逃……” “是啊,数不清多少次了。即便年轻如我,也快要习惯了。”周荷抬着头,看天上的星星,“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实现刺客大业之日,就是天下安定,矛盾消弭之时。”少年答道,“有伯父带着兄弟会……” 周荷忽然停顿了一阵子,才缓缓开口:“可是,导师已经老了。” 景年侧目。 “你忘了?他年纪已比你的父亲还要大。”她解释道,“他老了,腿还跛,虽然身体看着还强壮,但许多年前便已有解除导师一务的心思,显然是知道自己底细,有意休息了。” “但他依然管着兄弟会,秋月姨也在帮手。”景年想替伯父辩解,他忘不掉他当年是何等英武,能以一人之力纵横大局,力挽狂澜。 “没有接班人,他哪里敢真的放手!”周荷继续道,“实不相瞒,再过两年人一老,年轻时的折腾就要变成病,他的身子骨到那时也就快要弱了……往后,当真是你们要撑起一片天的时候了。” “我们?”景年疑惑,“荷姐还年轻得很,怎么把自己割出去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呀,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周荷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我从小便是个畏缩的,如今拼尽全力能管理洛阳城的兄弟会,已尽我此生最大的心力。能成为导师的人,必得才智双全、有勇有谋,我盼着其他姐姐妹妹、哥哥弟弟脱颖而出,有朝一日带着其他人继续往前走。” “我却不知自己能否长成那样的人。” “你怕是心里早有了数,却不肯抖露心事。” 景年讨饶般笑起来:“唉,好姐姐,你可别逗我了,这次是真没底。” 又道:“比起这个,我倒更担心兄弟会逃不过那女人的眼睛。城中禁卫军数量众多,统领也不知是谁人。洛阳既为陪都,统领应也是张邦昌那厮的亲信,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咱们……唉!” “别着急,我居洛阳多年,只要眼下安定了,便总能想出办法来。”周荷慢慢站了起来,看着景年起身,“你看皇城四周,灯火通明。有灯的地方就有影,有影的地方,就有我们刺客。” “这倒是,”景年想了一想,点头答道,“黑暗的样子,我们比禁卫军熟悉。” “导师率领之下,兄弟会曾全军覆没两次,还不是一样过来了。”她举起手来,指向旧据点所在的东方,“再不济,我们拼死也会将你与小孔保住。” “且慢……荷姐为何如此言语?兄弟会里的每个兄弟姐妹,都得想法子一起活着!” “那是自然,我们亦不会无事犯险。”周荷放下手臂,“同为兄弟姊妹,我们面临同样的苦难,但肩负的责任却不尽相同。生死关头,我们会保住最可能实现刺客大业的那些人,就像生灵万类会牺牲自己、保全幼崽一样。” “即使明白个中道理,但真到了危难关头,你纵是教我保全自身、抛下你们,我又如何忍心!” 景年辩驳,忧心她会莽撞行事,不肯商量。 “这种选择没有理由,仅仅因为我们是刺客、是兄弟姐妹,我们有着一样的信条。” 周荷看着比她高出一头的年轻刺客,朝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带起一阵风来。 “自走上这条路起,‘刺客’才是我们真正的姓名。景年小兄弟,我们身为凡胎肉骨,之所以不怕流血,是为了让天下人不必流血;之所以不怕死亡,是因为信着命途轮回,认定死去的兄弟终能再见……” 景年与她对视一眼,她便凝望起脚下的千家万户,眼神充满向往,声音却格外坚定。 “是以九死一生之际,我们便会把生的希望交给你们,看着代代相继而来的火种传承下去,直到黑夜将尽,曙光破晓。到那时,火种便会连成一片,我们的信条也会在那火光之中长明……”她一字一顿道,“而刺客之道,亦将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丝丝缕缕的声音回荡在院子上空。 景年与她一同看向星野之下一望无边的天际线,秋风在二人之间婉转流动,拂动他们的衣袂与发丝,再飘上青空,化作无声无形。 那遥远的城里燃着热闹的焰火,二更天时,夜市人头攒动,叫卖声不输东京,以致高居天庭亦能满耳人间。 直到夜市灯火阑珊,市井归于静寂,二人依旧伫立着,仿若这爿漆夜的守望者。 良久,院中传来一声要人的招呼,周荷扭头细听,知道少隹那边需要人手,便向身边少年点头示意,向下跃去。 景年跟着回过身来,对着她离开的方向解剑相揖,如敬月光。 · · 就在起身的瞬间,不知何处银光一闪,原本随风飘扬的发带一角突然被一股力量猛地一拽,把他拽了个趔趄。 “谁?!” 景年警惕回身,发带跟着动作抖落下来,一头长发立时被秋风挽着扬散在脑后,刘海也被吹的快要迷眼。他有些狼狈地掀开面前碍事的头发,四处张望,却并没见到什么人。 他提起发带来,刚要重新扎上,便瞧见一端头上穿着一支细短的箭。 刹那间,仿佛四周一切反射着月光的地方都变成了影卫的箭头,景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那女人来了! 他心知敌在暗,不敢大意,正要从屋檐上跃到院中躲避,才戴上兜帽,就瞧见下面的小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轻盈的白影。 定睛一看,是个穿一身白的娇小女子,面上没有遮挡,白白露着一张他熟悉无比的俏脸;一手绑着一把眼熟的弩机,另一只手则放在腰间,隐约可见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景年看得分明,仗着自己能够躲避箭矢,刚想拔出飞刀应敌,却忽然留神往那人下颌骨处扫了一眼:洁白干净,没有刺字。 他不由得愣了一下,想到陈先生作的画像,又回想着方才与那影卫交手,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脑海。 莫非她……她们…… ——是两个人? 那白衣女子已经走到了景年的正下面,仰起头,在那散发里再三辨认一番,便缓缓举起藏着的那只手,伸开来。 一块黑色的腰牌扑楞楞地亮了出来,缀着红色的绦带,在她手掌下面轻轻摇晃。 景年惊愕,立即抬手往自己腰上摸。他这才想起来,为了不被禁卫军发现张家的身份,那块腰牌早已被他拆下来放在住处被褥下面,而方才连夜溃逃至此,谁也没想起来还有这东西落在了那边! 腰间空空如也,那牌子正是他的腰牌。 ——怎么会在这白衣女的手里! 刺客瞳孔骤缩,把佩剑插回腰带,三步并作两步跳将下来,轻声落在女子身前。 他从地上慢慢起身,与她互相打量了好一阵子,见她虽模样一致,但神情确确实实与影卫女子像两个人,又没什么杀意,便想开口讨要。 哪知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景年试探道: “城西一别,多谢相助。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 · “杀你们兄弟的,她在哪?” 白衣女人仍旧如之前一般神经质地瞪着他,口中却问起这话。 景年便心里安定七分:果然是两个人。便答道:“不知来者是不是客,若女侠肯将东西还我,我便将我见到的听到的都与你说。” 白衣女犹豫了一下,将腰牌扔给他。 “女侠痛快!”景年没想到她如此干脆,赶紧接过来,仔细揣进身上,“看来是同道中人,屋里说话?” “免了,我得去找她。”白衣女声音清亮,也是微微带着点口音,“我与你非为同道,只是为了寻人才不对你出手。她在哪里?” 难道鸳鸯案三见至今,这人一直暗中跟着我?景年寻思。嘴上又答话:“女侠莫要着急,江湖道义为先,你我今日头回说话,总得先往来交托来路,两边都放心些。”说完便自报了家门。 白衣女识道理,也拱手道:“蜀中唐门代家主,唐靖。” 一听来路,景年便踏实了不少。巴蜀之地自有唐门一脉,经商起家,以暗器行,是中原江湖也要敬其三分的大势力,眼前女子年龄看着并不大,虽自称代家主,却看着不像假话。因此笑道:“不愧是名门望族,侠女无双。”又将那毒手影卫的行踪一一说与她:“代门主若要寻人,可往外城东官驿与东面城郊一带留意。我与那人交手便是她在驿馆内守株待兔,又趁我不备,命禁卫军袭击据点,想来也是早已掌握我等踪迹的。” 唐靖点头:“晓得了,我即刻就去。” 看她二话不说便走,景年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又请道:“请留步!我虽佩服代门主武学高强,但仍不解何故屡次跟随往来,亦不知代门主又是如何得去这块腰牌的……” “你们的动向,恐怕藏得不是很好。我见陆续有人踩点,便想上门提醒,可惜你与他们皆出门去,我便拿了东西,以防不测。——至于她么,她是禁卫军的影卫,你是禁卫军的刺客。”唐靖认真道,“保住你,我便有机会见她。” 景年点头:“原来如此。女侠虽非我道,但又是为何执意找她?也不知兄弟会能否帮得上忙。” 唐靖冷哼一声:“家族恩怨。”她将手臂上绑缚的弩机收起双翼,“唐妤背信弃义,接连犯下大错,投身逆道,助纣为虐。我虽为双生姊妹,却也须为全族声望得而诛之。” 果真是双胞胎,少年忖度。 “我见她心狠手辣,杀人必要见血,唐姑娘可千万当心。” “我们箭法师出同门,不必担心。” 一听这话,景年突然想到了那毒药:“唐姑娘英武,你说箭法出自同门,可也用‘两回倒’之毒?” 唐靖摇头。 景年仍不死心:“那毒可有解法?” “没有。” “唐姑娘,你愿相告,日后兄弟会愿敬唐门五分!” 唐靖本要走了,看他眼睛里满是恳切,便无言将袖子向上一拉,露出白皙细嫩的整条手臂来。 景年吓了一跳,刚要闭眼道声冒犯,便已目睹那胳膊上有一块陈年黑血,顽固地盘踞在柔润的肌肤之下,扎人眼睛。 “没有。” 她回答。 叁拾壹·仲秋之夜 ——异姓兄弟坦诚以待,仲秋佳节别处团圆—— · 上回说到:不顾众人的劝阻,心事重重的景年执意上屋顶散心。周荷决定上去陪他说说话,二人便谈论起逃跑之前的事来,言语间,景年发觉周荷有意效仿为他们拖延时间而死的那些伤员兄弟,一时着急,却不料周荷早已暗下决心,并将个中道理娓娓道来,说得景年一时无话,只将她当做大人物般敬重有加。周荷走后,景年与一名长相与影卫一模一样的女子正面邂逅,原来她的身份是影卫的双生姊妹……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看着唐靖将袖子放了下来,景年站在原地,手里握着腰牌,目送她向东走远。 唐门的代家主便孑然走回了深黑的巷子里。 秋夜有浩风,轻拂树与人。 长长的路上终归安静,如同没有任何人来过。 · · 自那夜之后,唐靖唐妤便双双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了洛阳城。幸存的刺客兄弟们多番打探,也仍然没再见过那影卫的身影。 大概是唐妤已经领命回了东京,西京禁卫军的检查力度明显松懈了许多,刺客们便终于能在这方院子里安定下来,与从昏迷中苏醒的少隹一起休养生息。 · · 这月十五一早,景年正在当院里耍着剑,嘴里嘟嘟囔囔背着招式要诀,脑子里还在寻思唐家姊妹俩的恩怨,便听见脑袋后面木门咔咔一响,惯例要睡到傍晚的孔少隹便伸着懒腰,大摇大摆地出来了。 “烦死了,怎么老有人在外头唧唧歪歪!” 景年收剑看他:“醒得这么早,是我吵到你了么?” “你又没言语。也不知道是谁来了,一直在与荷姐说话,听动静像在前院。”少隹不满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却不回屋继续补觉,反而往墙上一靠,将他打量几眼,目光落在那把旧旧的剑上,揶揄起来,“哎?我昨儿便想问了,你这宝贝哪里来的?都说一招鲜吃遍天,你这匕首还没练明白,怎的又练起剑来了?” “搬据点时找到一把没主的剑,荷姐用不着,就给我了。”景年并不提前几日的风波,只是扯了个幌子,“趁着伯父教的剑诀还没忘干净,我得赶紧揣摩揣摩。” 又寒暄道:“话说回来,师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少隹拍拍自己胸脯,豪爽道:“这还用说!住也住了快半月了。眼下身子没问题,只等着内力精力补补足,便能重新上阵。” “那可好!今日荷姐还来喊我,晚上她要与先生置办点好酒好菜,请兄弟们一起吃顿团圆宴席。幸好你醒了,咱们正巧一起出门,给大伙买点肉菜糕饼回来。” “今儿就十五了?”少隹掐起手指头算了算日子,“哟,真是。不过阿年啊,你仲秋留在洛阳,家里可怎么办?” “陈先生替我写信回去了,依旧说是事务辛劳,来回不便,拿着择端先生的名字说上几句,应付过去就是了。”景年把剑挂在腰上,有些落寞,“何况我本也是与你们过惯了的,虽说今年落了脚、寻了根,但家中八年来都只有一个孩子,如今少一个,他们与大哥照样过节,反而不用劳神照顾我。” “别逞强,有家是好事。”少隹自小见不得他这幅惨兮兮的模样,“现下不在乎,可别等着跟我似的……” 话说了一半,他又把尾巴咽回肚内——大好的团圆日子,说这作甚?要像他一样没着没落,这不是成心咒人么!便趁着师弟没留神,又打起马虎眼来:“唉,过了仲秋就要冷了,今年老李不在,咱们得想办法给兄弟姐妹置办点新衣裳……” 话音未落,前院里忽然传来一阵犬吠,继而传来一阵扭打的声音。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旁边挪过去,向前院张望起来。 “啥动静……哎呦!”少隹抢先叫起来,“哪来这么多狗!” 景年却看着另一边:“师兄你看,那人是谁?” 二人再次四目相对:“算了……走,去看看!” · · 却说周荷正和人攀谈着,眼角余光瞥见兄弟俩在墙边一上一下叠着两个脑袋,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便忍不住笑了起来,扭头招呼那两个来不及躲的:“小孔兄弟,还有景年小兄弟,出来吧,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介绍这位兄弟与你们见面呢。” 两人正看着周荷面前那个矮个子的少年,听她一招呼,便你推我搡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荷姐,这位是……” 那矮个子少年上前一步,笑道:“你们就是张景年和孔少隹吧!真是气宇非凡、名不虚传!我是添翼大哥手下的白一苛,跟着老爹在开封府衙门口开了个裁缝铺,随身养着三只狗儿,江湖诨名便改作‘白一苟’了。”他谈起话来眉飞色舞,时不时有吐沫星子溢到嘴边,“我今年刚满十五岁,二位哥哥喊小白就是了!” 接着,白一苛又行了一遍礼,亲亲热热地叫起“年哥”“隹哥”来,满嘴讨好。 少隹没在姑母身边见过他,猜他是个新来的——资历老些的刺客断没有这么多的话,便仔细打量了他几眼。这姓白的小子个子不高,精神头可足,才过了束发之年,头发在脑袋后头高高地扎了个炸开花儿的蓬松短马尾,一说一笑,那马尾便抖动如犬尾;加上他刘海凌乱翻飞,眉毛黑粗,双眼带笑,一张巧嘴始终咧着笑容,看着也如个犬儿似的。 见他如此活泼健谈,师兄弟二人便也跟着热络起来,三人便互相认了认辈分,一时笑声不断。 周荷在旁边也跟着笑,踢了踢小白脚底下搁着的大包裹:“小白,别忘了你有事要找景年小兄弟说呢。” 白一苛马上接过话头来:“是是是,年哥!你原本在家好替大伙打探禁卫军动向,这来了洛阳多不方便,这段时日,添翼大哥便叫我带人在你家附近帮忙盯着。每日傍晚便飞鸽传书过来,小弟把每日的情况悉心报知与你!” 景年赶忙道谢:“小白兄弟心思周全,这阵子就劳你留神了。” “嗳,添兄弟俩字儿多见外,喊我小白就成了!”白一苛挺了挺瘦巴巴的胸脯,又乐颠颠地蹲下去,就地拆开放在地上的大包袱,把一叠秋冬的衣服抱了出来,“还有这个,这是我大娘、老爹、二姨娘和两个姐姐连夜给大伙赶制的冬衣,不过……”他刚兴冲冲地介绍完,又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后脑勺,“小弟带来的都是荷儿姐与其他姊妹的衣裳,至于兄弟们的,恐怕要劳烦哥哥们跑一趟去取……” “这个好说,你且将地址报来,我俩正要出门。” “好嘞!”小白抱着衣裳,冲景年感激地笑,“我家在洛阳的裁缝铺子就在皇城里不远,每日开到深夜才歇。哥哥们要去,便待夜市时再趁乱过去,进门找姓贾的要东西就成,他是我四叔!” “姓贾?”师兄弟俩异口同声地问道,少隹追问,“不是你四叔么?哪里来的姓贾,你莫不是口误了!” ——接头的时候说错名字,可是要闹乌龙的! “啊!哎……我,我这,”白一苛顿时明白自己漏了话,讪笑道,“二位哥哥见笑,小弟忘记说了。小弟家里的亲戚都是异姓……禁卫军害得我们没了家,我们就在兄弟会里捏到一处,称爹称娘,论上辈分,便又是一家人了。” 景年沉默不语,连同师兄一起没再多话。 几人旁边又传来一阵扑咬厮打的动静,白一苛逃开脸,扭头唤道:“黑脸,黄皮,不许欺负玳瑁!” 接着就嘬起嘴,向院子里正在胡打乱闹的三只小犬吹了几声口哨。 见那三只狗闻声一个个从地上张牙舞爪地爬起来,景年也打起精神细看。果真是狗如其名,这三个一只是黑脸黑爪白毛,一只通体金黄,另一只则是个花的。一听主人训斥,它们便乖乖地放开了玳瑁,抖了抖身上的土,摇着尾巴便围到小白脚边,一个个儿扑腾着向上窜,争先恐后地要他抱。 景年打心里觉得欢喜,便蹲下去,朝那个挤不过黑脸和黄皮的小花狗玳瑁招呼。那受欺负的小犬一看他和善,睁着两只滴溜圆的眼珠子就过来闻他的脚和指头缝,闻了好一会,尾巴便又翘起来摇开了。 “年哥别躲它,就站着,给它闻闻!”白一苛与两只大狗亲热了一阵子,“我家玳瑁虽还是小狗,但鼻子最灵,能靠气味辨人。它这样是喜欢你!” “名字是好名字,狗也真是条好狗。”景年逗了玳瑁一阵子,过了一把新鲜瘾,又抱起来当小孩似的哄了一会,这才拎着玳瑁的后颈皮还给一脸得意的小白,“你年龄与我相仿,养活物却有两把刷子。待回了东京,我可要上门问问你可会调教其他活物了——我家中驯着一只海东青!” “这我就要挠头了,不过这等禽鸟倒还真有人会养,只是她不常在。不如这样,待那姐儿有空了,我再带年哥去找她!” “一言为定,”景年拱手,“若能跟着你养好海东青,日后我便能带着它出行,又能得去许多方便。” “好了好了,当院里正吹风,你们别站在这里闲聊。”周荷不知从哪变出来了只篮子,一把塞到景年手里,又向外推着赶着无所事事的少隹,“我把衣裳给姊妹们拿去,小白也得再去城北一趟。你们两个趁早去外头采买,别等禁卫军多起来,耽误我烧饭!” “好姐姐,你放心,我们买了便快快回来!” · · 跟鱼贩子杀了好一会价,景年付了四十文钱,把摊子上一筐鱼尽数倒进提篮,又要了块破布把奄奄一息的鱼儿盖上。这鱼虽有几十条,虽说已经不太新鲜,模样也不好,个头也不大,都是早市上卖剩下的,但拿回去煮一煮,稍微放些盐巴与粗酒,也能供兄弟们美餐一顿。 还在冥思苦想买些什么青菜好,景年一回头,便见师兄跟个杆子似的竖在一处糕饼铺前面,眼巴巴地向里张望,眼神仿佛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 见不少买糕点的一边称着斤两一边扭头打量他,少年干脆退了回去,清了清嗓子:“师兄快走,你可别惹人注意。咱们现下做什么都行,就是别被禁卫军盯上……” 然而少隹却一反常态地露出委屈的神情,盯着糕饼铺子里香喷喷的各色小吃,足足过了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把视线飘回景年身上。 见他满脸疑惑地打量自己,他便恢复了不耐烦的神色:“看爷爷作甚,你不是要去买鱼么!” 景年提起篮子:“早也买完了!我还没问你怎的在这里戳着,这会子不知有多少人看你。你在寻思甚么?” “啊?”少隹才回过神来,他慌忙眨了眨眼睛,一个个迎着那些闲人的目光看了回去,这才匆匆拉着师弟往前溜,“嗐,没啥,发了会呆。快走快走,这帮人的眼珠子贴得爷爷难受!” 走开十多步,景年依然忘不了那个像小孩一样的眼神。 他按捺许久,还是在挑着菜叶子的时候开口好奇:“师兄莫不是馋糕饼了?” “我馋个屁,我才不馋。”少隹咔嚓一声把烂叶子掰了下来,扔在地上,“你哪只眼看到爷爷犯馋?” 景年也不反驳,只是笑着丢开爬到手上的菜青虫。 少隹的气势便慢慢瘪了下去,没好气道: “算了……反正瞒不过你那眼珠子。但我倒真不是多馋,而是因为我小时候——”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少年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手上的青菜缝隙里盘着两条肥肥的虫子。 “我小时候,我爹……不,郑勇他带我来过那家糕饼铺子。” 景年意外:“郑勇?你义父带你来过洛阳?” 少隹点了点头,啪一声撕开覆盖着虫子的菜叶,把两只相依为命的菜青虫抖到了地上。 “那年我七岁,亲爹才给衙门砍了头。”他的声音忽然小了许多,怕菜贩子听到,“我娘生我时就早死了,郑勇看我没了家人,我妹妹又因着风寒没了,他膝下再无所出,就把我过继到他家中,收作儿子,又带着我出来游玩,给我与姑母买了许许多多的吃食、衣裳。” “他将你生父告密杀害,竟还敢带着你与秋月姨一起……” “嗯,他待我们姑侄很好,至少当年……我没觉出他哪儿不好来。”少隹把清理干净的菜叶放在提篮里,“就从我爹爹入土那一日起,郑勇只恨不得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我买,将我一口气惯着纵着养了四五年,直到他死了,老李带着你来了,我的好日子就没了。” 景年没有说话。 他有心结在身,便寻思来寻思去,却也只能将郑勇干的这些事当做他对少隹与秋月姨的赎罪。 “既然说到这了,阿年,实不相瞒,八年前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与你老是看不对眼。”师兄忽然一把拍在他肩头,顺手在上面擦了擦手指,“虽说谁人见了你都夸赞不绝,可我一直不服气,也没觉得你有多厉害……直鸳鸯案发之前,我都只拿你当个臭屁小子——你别怪我啊,这话我可没跟旁人多嘴过。” “我早觉出来了。”张家二郎君笑着点点头,好像在笑他怎么现在才肯说破这心思,又好像在肯定自己从前的直觉,“你说你的,这又不是大事。” “你倒聪明,也不问问为啥。” “为啥?” “爷爷记仇。” “你我之间有甚么仇?——莫不是八年前我进屋吵你睡觉之仇?” “嘿嘿,还真是吵我睡觉了,却不是那回。”少隹继续拎起一棵菜来,掰着腐烂的叶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那年我刚刚十二,正在自己家里睡得香呢,夜里便给敲门声吵醒了,就躺了一会,待到爬起来看,却没看到人……” “那会子,我怕是已被禁卫军捉走了。”景年脱口而出,打断师兄,也不由得回忆起来,“在那之前,郑勇问我是不是洛阳人,我吓得乱了阵脚。现在想想,他怕是当晚就得了洛阳的消息……” “行了,别讲故事,先听我说。”少隹把几棵菜扔进提篮,“没一会,我便听见有人闯进我家院子,还有人指名道姓要把我带走,我便藏了起来,偷偷下楼……没成想我一打眼,便在人胳膊缝里看见一个人被什么东西打中,仰面倒在地上,脑袋开了花。”他说,“那时,我还不知道郑勇死了,只看见老李戴着兜帽站在那儿,抬着冒烟的右胳膊,怀里捂着一个小孩,跟个无面鬼似的。” “你竟亲眼见了郑勇死状?!”景年看他,“那小孩便是我……” “是,但我从小也不怕这个。”少隹停了手,盯着地面上蠕动纠缠的两条虫子,“我怪你便是怪在这里……你那回爬到榻上动静不小,吱嘎吱嘎的,我一睁眼,就觉得你是那个小孩,是那个老李极喜欢的护着的那个小子。” 他用鞋尖踢了踢那两只虫,看着它们纠缠着往前蠕动:“那晚老李问我们要不要跟着他,你点头,我也跟着点头。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留我,是因为你没地方去,他想护着你,便顺带把我拉入伙——合着我这手指头一断,都是因为你。” 景年低了低头,不知怎么为自己辩解。 他说得没错,即便断指是少隹自愿,可当年汴京城外,如果不是自己自作聪明,以为靠自己机灵便能帮助秋月姨,她怎会被郑勇发觉,师兄又怎会因此被伯父杀了义父,那二十六个兄弟又怎会为了自己命丧黄泉…… “怪谁呢,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啊,早就娶到媳妇了。”少隹还在拨弄着两条虫子,悠哉道,“可要不是你,我往后的日子,过得也未必能比现在好。” 说完,他抬起脚来,对准菜青虫,毫不犹豫地踩了下去。 那两只虫的尸体叠在一起,躺在一淌黄色的液体里,瞧着怪恶心。少隹便在路边青石的凹槽里磨了磨鞋底,又转头看向一脸凝重的师弟,心思忽然轻了不少:“呼!说出来了,便也痛快!难得有机会跟你这样说说话,以往你净和我抢东西、打架,如今经了鸳鸯一案,我才开始对你改目相看,这些话,好歹能有地方说了!” 景年咽下已经递到嘴边的抱歉:“你这心事忒重,幸好今天与我说了,不然哪天憋成坏心思才麻烦。” “嗐,别跟我分啥好的坏的,这么正经便没意思了。跟你一起长了八年,你还能不知道我嘴上怎么说、心里怎么想?”少隹笑嘻嘻地一拳捣在他肩胛骨上,“阿年,今日爷爷把这话说开,往后你便只管记住,我是没了爹娘,却有你这个兄弟。我怎么瞧你是我自己的事,认你做弟弟,却是一辈子的事!” 语毕,他把所有菜往篮子里一放,转身扬长而去:“饿死了,爷爷且去买些点心!” 景年正揉着肩膀,看他抬脚就走,便匆匆在腰间抠出钱来付账,又带起提篮赶那个潇洒的身影:“好啊你,费那么些口舌,还不是想吃糕饼!” “都仲秋了,打打牙祭有何不可?”少隹在前面回头嬉笑,“你可别跟他们似的唠叨我,都那么些年了,起码让我跟糕饼团圆一回!” · · 是日晚,周荷做了一桌子好饭好菜,陈尧臣在当院里挂了几个黄纸糊的新灯笼,一点起来便挂在檐头轻轻摇晃,好似一院子的月亮。 烧鱼大锅香气四溢之时,景年背着一个重重的包袱从院墙上一翻而下,闻见香味,把包袱往周荷姐手里一塞便冲进了后厨。不一会,后面传来一阵叫唤:“好香好香好香,荷姐姐,你做的饭比东京夜市的香多了!” 周荷无奈地笑着,把包袱交给夫君,自己喊着一众兄弟姐妹继续干活,躲开在院子里打闹的三只狗,你呼我喊,摆放碗筷。 少隹本是假托腿麻在屋里偷懒,一听要开饭了,便也光着上身出来,一见有不少姐妹在看他,反倒忽然羞赧起来,笑嘿嘿地拽了件衣服随身一披,就在大伙“这有甚么好羞”的笑话声里大大咧咧地落了座。 景年带着白一苛把饭菜陆陆续续往外端,那烧鱼的锅子还在咕嘟咕嘟冒着大泡,院子里溢满了丰腴鲜香。见院中大桌子上比现成的人数又多摆了七八副碗筷,一边还放着一个小碗,他愣愣抬头,刚好与正看着他的荷姐对视一眼,便会心一笑,知道了她的心思,又与众人各忙各的去了。 · · 仲秋之夜,圆月当空。 据点院子里传来一阵阵喝酒划拳声,兄弟姊妹把酒言欢,无人搁筷,一群人吃鱼吃菜直吃得满嘴流油、啧啧有声,吃得月亮愈发金黄时,少隹又变戏法似的从自己屋子里端出来几大碟各色糕饼,大伙的眼睛登时亮了,纷纷站起来,拿着筷子就去夹,与其他兄弟们一起抢着吃起来。 景年坐在陈尧臣与孔少隹中间,借月吃酒,不过半时辰,已然小醺。 师兄便在旁边大声笑他酒力忒差,其他兄弟们便吆喝着一拥而上,非得要和景年兄弟拼酒,不料那少年脸虽然已经红透,却不似旁人琢磨那般不胜酒力,又喝了半个时辰,反倒把三个兄弟先喝倒了。 “阿年,这酒不好,这回的酒量不算数。你这势头倒是不错,年下我们回东京比赛吃酒,谁先醉,谁就去给老李脸上画王八!” 许是头一回吃了那么多杯酒,一向谨慎的景年竟张嘴便答应下来:“好!我若千杯不倒,便给你、给伯父,给小白……给你们都画个老大的王八!” “怎么漏了个人?”少隹坏笑着凑过来,“你不妨给你家好哥哥也画个!” “画就画!”景年早就丢了脑子,只顾着和师兄争强,“一言为定!” “哈哈哈哈!他醉了!他醉了!”少隹顿时拍起大腿来,高兴得很,“来,兄弟们敬你是好汉,再喝一个!待我输了,我就去你家亲眼看着你画!” “谁怕你来!”景年一巴掌按在桌子上,又觉得浑身热,便迎着风把衣襟扯开,把胸脯露了半个。这一给风吹,他脑子忽然清醒了一刻,再一咂摸自己刚刚吹出去的牛,立刻满身的冷汗就下来了,赶紧打岔过去,“好师兄,你却说说若你赢了如何!” “嗳,嗳,我不赢你,”少隹早就看出他察觉问题,更是笑得快活,“嘻!我愿认输,只等着看你给你大哥脸上画大王八!” “你——你——” 景年挺腰起来,佯装要打,却不知怎的丢了势头,噗嗤一声笑将开来,直笑得腰也软了,扑通一下趴在桌子上,肩膀耸动着,不断拍着桌面: “哈!给我大哥画王八!好啊哈哈哈……只怕是我那好哥哥啊,能将我倒着钉在大门匾额下头!” 一看这二人已经彻底魔怔了,大伙更是开怀,起哄的起哄,吃酒的吃酒,划拳吆喝,好不热闹。 小小的院子里笑意群起,久久不歇。 · · 月色正浓,江湖人,处处团圆。 番外篇其一·关于少隹父亲的记忆碎片 本篇长番外,将用以增补正文不会大篇幅出现的番外故事,属于背景资料与设定范畴。 本篇不顺接上一章时间线,跳过番外不会影响正剧阅读体验,但阅读本番外可得到更多的人物资料或相关信息,敬请查阅—— · · “孔飞”,在这个名字被孔家三女秋月使用之前,属于一个爱喝酒的矮个子男人——孔少隹的生父。 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夏秋之交,年方二十七岁的孔飞与偶遇的十六岁远游学子张择端在孙羊正店三楼分别,走向了藏匿在附近角落的刺客导师李祯,接下此生最后一个任务——查明胞妹秋月儿之夫郑勇近日有无与蔡京党人密切往来。 彼时的孔飞虽喝了酒,头脑却明白。 他只道一声放心,便匆匆辞别导师,回家里给七岁的儿子隹儿做了顿柴火饭,拎着一只鸡,去往禁卫军队正郑勇宅邸。 …… 三日后夜半时分,李祯自城西孔飞家赶回刺客据点时突遭埋伏,以毒镖应敌,将八名身手敏捷的黑衣杀手的性命尽数夺取。 谁知此为郑勇设计,原来他早已盯上了发妻之兄鬼鬼祟祟的行踪,便在捉住孔飞后派人在他家附近蹲守多时,果然见到了寻人不得的刺客首领。 得知导师行踪被发觉,孔飞不敢大意。他与郑勇理智周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以妹妹做感情牌,终于将念旧情的郑勇说动心思,便以为此遭化险为夷,还能将队正拉拢至兄弟会一方,实是逢凶化吉。 然而,由于李祯杀八人精锐,禁卫军上层震怒,一夜之间,通缉令遍布京师。郑勇夜巡御街,要了张通缉令读,惊悉窝藏刺客罪可至死,上报贼人能立功拔擢,当即出了满身大汗,一路小跑回到家中。 那夜,郑勇一夜未眠。 第二日,他向上提请,言说寻得刺客头目线索,得一军令。又返回家中,隔窗询问孔飞不若归顺朝廷,一同剿匪,以李祯人头换取荣华富贵,却遭激烈驳斥,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郑勇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连唾迂腐,转而于市井间放出消息称得贼首踪迹,入夜又以“亲家哥哥失踪几日”为由,将快要当娘的秋月儿诓去兄长家中寻人、照看小侄,接着下令指挥禁卫军冲进自家宅邸,将正在酣睡的孔飞捉拿,当晚便押上禁卫军塔牢,交由袁广志严刑拷打。 不出数日,东京内外风传李姓贼子头目已伏法,不日便将斩首示众。 秋月不解其中缘故,痛心疾首,于刑场外大声痛斥兄长竟与贼人为伍,待兄长大声请求郑勇照顾好他的妹妹与儿子时,又泣不成声。 随后,她亲眼目睹兄长人头落地,瞧着刽子手将头颅倒提转圈示众,几欲昏倒,忽觉袖子一沉,竟不知谁人塞了块石头进来。 定睛一看,其上书朱砂“冤”字,颇为诡异。 秋月刚见了亲人人头落地,这会又瞧着朱砂越看越像满地鲜血,因此胆寒至极,噩梦不断。短短几日,便接连梦见哥哥托梦而来,生着一张夫君的脸,头在脚底下,以首走步,以颈说话,一说便哭,哭完便笑,好似怨她,又频频喊冤,最后化作大雪,洒在刑场之上,开了一树梅花儿出来,个个花蕊都是那断颈的模样,直吓得她梦中尖叫,精神衰弱,整日力竭。 其时,秋月已有七月身孕,受此惊吓,胎儿有恙,胎动难停。 丈夫平日对她本就疼爱有加,如今益发周全,调养得当,倒也渐渐退散梦魇。 早产女夭亡后,秋月一病不起,不能再生育,郑勇刚被提拔为禁卫军巡城伍长,又将侄子少隹过继做儿子,便在惊扰中过上一年小裕生活,夫妻和睦。 次年正月某夜,郑勇携义子少隹赶赴袁广志应酬,二更未归。 秋月正在家中洗衣,忽见水中有一人影,抬头,是个兜帽蒙面的陌生男人。 “跟我走,就现在。” “你是何人!你出去!我要报官了!” “我是你哥哥替去一命的罪人。你跟我走,我不能教他的血白流!” “我哥哥?!……你是不是知道些甚么……你,你先跟我说……我哥那事,与他相不相关?你跟我说了,我便……” “你自己疑了多少时日?” “不晓得了。” “那就走。” “他会找我!” “他找不到。” …… 秋月将自己最好的衣裳穿上,把橱子柜架轻轻撂倒、叠乱,给少隹盖了层被子,走了。 他要带她去个地方,却又半路找了个人。 “君欲提刀问仇,我愿埋名入世,”一惆怅少年说,“待我手中有笔能书写,再为君折身作剑。” “不恨?” “恨,张某无才。” “入世仇难报!” “文人笔作刀。” “别跟着蔡京。” “心中有数。” “别说见过我。” “不过逢人问路。” “好,告辞!” “失礼,不送。” 秋月紧紧拉着那蒙面汉的袖子,与一面貌端正的少年打了个照面,很快,便被带去了一处从未见过的地方。 · · 在那里,她知道了一切。 东京城不再有秋月。 秋月便是孔飞。 ——回想分别那日,少年意气的张择端尚未从画,只道是游学东京以降,城内人员见了无数,唯独与这读了几本书的老哥论起天下大事时相谈甚欢,便将桌子一拍,当即就要认他作知己。 孔飞吃了一杯酒,连连摆手,只说自己没文化,只会闲扯坊间家常,却更为择端喜欢,二人便临时定约,秋分之时再来孙羊店,到那时,他们再饮酒论道,将今日未论清明的人间事好好儿地说道说道…… 秋分时,孔飞失约。 择端久等不来,闲着无聊,便随手在草纸上画了些窗外的房舍百姓,忽觉不难,因此钻研其中生趣,竟耐心等至三更,到酒楼打烊方才回家。 次年正月某夜,刚刚从应天府回来的张择端路遇李祯阻拦,方知失踪酒友老哥竟已阴阳两隔,回家后,哀叹一夜,又觉无力、无情、无奈,反而悟到些许人生真谛,因此仍能平复心情,继续游学四方。 次月,少年择端考入东京画学院,潜心钻研界画一道,又擅画百姓,可将坊间民事画成图画供官家取乐,很快便连连得赏,终学有所成,供职皇家画院。 后为绘制上河图,青年择端深耕市井,遍交奇人好友,却再也没找到一个与孔飞相似的酒友兼知己。 于是,在那清明上河图中,当年他们对饮之处——孙羊正店三楼临窗的第二间,择端将孔飞画在了自己当年等候的位置上,画了行菜的端酒,却不肯画自己。 过路知己本萍缘,不见风好见盈缺; 有朝一日君魂还,再推金盏未爽约。 有道是,迟者不至,候者不走。 画中择端迟来,孔飞便要久留。 择端在画外不入,孔飞便不会走了。 区区一孔,能窥群豹。 文人之心思之所能行事,不过是如此而已。 叁拾贰·白雪故人 ——秋风送罢游子他安,冬寒乍至故人归还—— 上回说到:时值中秋,洛阳兄弟会幸存的刺客们决定办一场团圆宴。师兄弟二人在周荷的牵线搭桥之下,结识了一位新的小兄弟白一苛,还没逗完小白的三条狗,二人便被周荷打发去往集市买鱼买菜。谁知中途少隹突然异样,景年便趁着闲聊得知了一些八年前的往事,师兄弟二人借机将心里话说开,相安无事。 · · (注:本章之前更新有一篇番外,请于合集中查看) 仲秋佳节,冰轮悬天,四京团圆热闹,秋风奉送菊香;名门望族家里拆吃肥蟹,平头百姓院中频饮好酒。 东京城里,原本人多的御街东西南北都少了三分车水马龙,那些灯笼高挂亮堂堂的酒楼里坐满了一桌又一桌的人。提早定下好座位的,便提着壶儿靠着窗户美滋滋赏月;后来的便不去看外头天象,只是与友把酒言欢,嘴里谈起袁家张家或是黄家的奇闻轶事,倒也尽兴快活。 往东去,禁卫军张家府邸里头少了个才回来认亲的儿子,却多了些别样的“热闹”。 · · “田信已经将人赶了出去,父亲大人莫要动气,小心气坏了身体。”景弘给气哼哼站在当院里的父亲端了杯茶,劝道,“方才堂下三人对峙,父亲定然也听烦了,还是进屋吃饭吧。” “哼,张家拿钱养着这么些人,便是教他们在背后编排的!”承台怒意未消,“一群碎嘴子,今日敢拿着你娘亲是外族说嘴,明日便敢造谣我贪赃枉法,后日便能编排张家里通敌国。你与为父是朝廷的人,这些风言风语一旦传起来,那可比打仗还要命!” “孩儿明白。”景弘答,“厨娘告知此事后,孩儿本想席间私下审问,不料惊扰父亲,实在不该。”他斟酌着字句,“只是父亲,此三人胆大妄为背后嚼舌,我们罚减例银便是。在仲秋夜里将他们驱逐出府,断了生路,只怕……” “怕什么?”承台瞪眼,“谅他们疼了,才不敢出去说嘴!只是罚钱,棍子落不到身上,那些狗东西只以为张家好欺负!”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孩儿只是担忧他们记恨在心,往外说闲话。”景弘面色平静,“好在田信是聪明人,知道该如何吩咐,他们出去后,不敢多嘴。只是下回,父亲还是莫要为这些小事动气,一切交给孩儿便是。” “哪有儿子替老子做主的道理!你不懂规矩,心慈手软,只会坏事。这些事你得听爹的,不听老人言,往后只会吃苦。”承台并不放心,“阿弘啊,名声易倒,要挣回来那是难上加难。咱们老张家代代平庸,难得这一代有了起色,这市井名望啊,必得严苛维护。外头的人,尽会看人下菜碟!若是真给人传出瞎话去,你与阿年纵是想娶媳妇,那些高门大户也不会瞧得上眼!” 景弘一边搀扶着父亲起来回后院,一边低声回答:“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又道:“母亲已经久等多时,我们快些回去罢,莫教她挂心。” “唉!”承台甩了甩手,“好端端的一个仲秋,又是闹了这事,又是缺了人。——怎么年儿也不肯回来,好容易能仔仔细细与孩儿们吃顿好饭!” “他被学正带去写生游历,虽不能及时回家,却也是个受赏识的好机会。”景弘宽慰道。 “嗯?是,画学中生员众多,唯有咱们老张家的儿子有此良机,果然是人中龙凤。”承台想到景年往后平步青云的样子,忍不住翘起嘴角来,“难怪邦昌听罢,便夸阿年要有大出息!” 景弘一惊。 大统领四月便获悉张家觅回亲人,幸好没往下查,他也一直瞒着,不敢露马脚。他怕父亲这好吹嘘的说错甚么话,便赶紧问道:“父亲与大统领说了甚么?” “没什么,不过是说起阿年小小年纪便得择端青睐,”承台笑起来,“我一说,那些人都赞不绝口,直夸张家世代积德,才养出一文一武的两个好儿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父亲德才兼备,孩儿与弟弟仍需进益。” 景弘松了口气,把承台哄得眉眼弯弯。 父亲却忽然叹气起来。 “唉……” “父亲为何忧愁?”景弘慎问,“是在愁天宁节的礼单么?” “那个不愁,照往年来便是了。——为父啊,忽地想起年儿小时候了。” “小时候?” “咱们还在湟州以北养羊的时候,年儿他……”承台拿手比划起来,“好像也就这样大……或者还要再小一点。” 景弘瞧着父亲搁在腰间比划的那只手:“他长得很快。” “是啊,性子好似也变了不少。以前是个胖娃娃,一天到晚耍脾气,哈哈哈……现在落落大方,懂事很多,也不知是不是跟着正道学的。我刚回来时,险些不敢认了。”承台放下胳膊,背着手,一面走一面回想,“小时候啊,他仗着自己全家最小,又仗着你是哥哥,不与他抢东西,便被你娘惯得好吃懒做,脸上跟咱家那群羊的羊尾巴似的,肥肥的一层膘……” 这做大哥的忍不住笑了:“呼格勒长身体那会,什么都吃,我每顿饭都匀出一点奶茶来给他。但他还是会偷吃家里的肉干,还会向母亲恶人先告状,说是我偷吃的。” “哈哈哈……难怪肉干越晾越少!”承台笑得很快活,脸上的皱纹挤出一大堆来,又落寞地摇了摇头,“唉……真是十年了,年儿大了,我们老了。人一老啊,就喜欢想想从前的事情……弘儿,阿年丢的时候,我与你娘偷偷哭了好几个晚上。你倒不哭,一天到晚地琢磨在哪能找着人……若不是你坚持要把弟弟找回来,我与你娘,早就再生一个了。” 景弘沉默。 “没能护着他长大,是我们做爹娘的欠了他。”承台也跟着沉默了片刻,站在屋门外面,看向重逢那日站的地方,“幸好啊,幸好。” “过了八月,转眼就是年下,待到十一月,他就回家了。”景弘示意屋门两侧的仆人不必通报,推门回首,“父亲,我们进屋罢,菜要冷了。” · · 屋门关上的那刻,一阵风贴着地面卷起落叶,搅动院中的几盆金丝美人,又升上浩荡高空,与翻滚的云层一同逝去。 秋风萧瑟后,而今天欲冷; 白马跃隙去,时气近寒冬。 · · 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十一月,两京大雪。 西京城郊,洛阳兄弟会据点后院。 · · 大清早,外面积雪白白厚厚的一层,地里一串鞋印子把雪踩成棕黄的泥浆。孔少隹光着膀子,把手指头冻得通红发涨,正在院子里迎着冷风练习拳脚。 景年从屋子里裹着厚袄出来了,开门就打了个喷嚏。 “一晚上没睡着,冻死我也!”他搓了搓手,一抬眼看见少隹上身没穿衣服,便过去拍了一掌,“哟……师兄,你好全了?” “去去去,练功呢,别烦人。”少隹朝一边努努嘴,继续扎马步,“去,给爷爷烧个火盆子来,他娘的,手指头冻紫了。” “谅你是个没胳膊没腿的!”景年嘟囔一句,把院子水槽旁边盖着的火盆清理出来,添了些炭,点起来,提到少隹旁边,“你练功本应筋骨活络,气血通畅,怎的还冻成这样?” 少隹光着身子凑近火盆,把一双手伸出来,在师弟面前晃了晃。 “断的地方,看见没?”他动了动无名指剩下的一截指根,把断面上好容易长好的老肉抬起来,给他看,“一到风雪天,这里就隐隐发疼,敷药也管不住。” 景年瞟了一眼那还算干净的断指截面,笑问:“原来不是痛一下便没事了?” “你当是剁猪肉!断指可不是齐根砍,留着一截骨头,阴雨下雪就能教你痛地睡不着。”少隹九指张开,在火苗上面烤着火,“跟你说了,你也觉不出——哎,咱们生了这么一盆子火,不如搞点东西来烤烤,暖暖身子!” “咱们哪还有多出来的吃食!昨天刚吃了一锅鱼汤,今天怕还要再抠出钱去买。” “嘿嘿,还别说,我昨夜看到荷姐在厨房里放了两条鱼,”少隹拱了拱师弟的胳膊,朝厨房扬了扬头,“就在灶台下头!可惜这会荷姐肯定在厨房里忙活,咱们要想把鱼拿走,可得花点心思。” 景年看着手底下毕剥作响的火盆子,想起前些日子吃的鱼肉,又望着不断传来彭彭声的厨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咱们喊她出来,我进去找?” “她劈柴呢,喊了也听不见。”少隹道,“荷姐干不完活可不会往远处走,咱们得想其他办法……” “也是……“景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计上心头。”师兄,你腿脚没恢复,便替我望风,见机行事,”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厚袄解开,只穿最方便行走的一身袄子,“我从窗户里进,等下你在门口听我动静,我一就位,你便在外头喊她出来,我好拿鱼!” 一听可行,少隹便啪啪拍了两下自己胸脯,笑嘻嘻地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 却说厨房里头,周荷正“梆梆梆”地劈着柴火。灶台里没有生火,因而这屋子里多少比外头还要阴冷些,好在她只顾着抱着斧头劈那些冻得硬邦邦的老木头,没一会身上便大汗淋漓,不停手便也不觉得冷。 景年从厨房后窗摸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几个摞起来的大箱子后头。两边的墙上贴着边垂着几条麻绳,墙壁上还三三两两地钉着几个大铁钉、小钩子,他便在心里琢磨一番路径,往背对周荷的墙上过去,足尖点着箱子布袋边缘,往上一跳,抱住麻绳,接着脚掌勾住铁钉、铁钩,一点点将身子送上了房梁。 周荷那边动作忒大,一时没有察觉身后的动静。她把斧头啪地一声剁进木头,又举起斧柄,在地上一下下地砍砸。直到木头被斧刃撑到极限,发出“嘎巴”的断裂声来时,厨房里的不速之客已经攀到了接近周荷头顶的地方。 “呼……”她抬起胳膊,拿袖子揩汗,“这么些,应该够用到明日晚上了。” 周荷自言自语,把斧头从木棍上摘下来,轻轻搁在一边灶台角上,转而又拉过一个大篮子,要把地上散乱的柴火都拾掇到篮子里去。 厨房里没了劈柴声,一时安静了许多,只有骨碌碌的木头撞来撞去。 景年刚抬脚,老旧的房梁上就传来“吱嘎”一声,令人侧耳。 周荷停了一下手里活计,没多留意,又重新收拾起来。 他便稳了稳身形,不再拿脚尖走路,只是放松身体,每一步都从脚跟滚轮般滚动到脚尖一样走,房梁上便没了那动静。 眼看着到了灶台那边,景年往下看了看,瞧见有个筐子里拿蒲扇盖着什么东西,恐怕就是周荷放起来的鱼。 然而荷姐收拾完了柴火,却并不打算走,她把柴火篮子归整到墙角里,又去杂物堆那儿转着圈清点起粮食来。 景年把身子匍匐下来,免得被荷姐回身时抬眼瞧见。再往厨房门口看看,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开了一条缝,一只眼睛在往里看他——师兄过来了! 他赶紧拿眼神往荷姐那甩过去,少隹心领神会,又退开了,站在门外便扯着嗓子喊:“荷姐,荷姐!你来!” 周荷吓了一跳,扭头就往窗外看。她搁下手里拿的粮包,在褙子上抹了抹手就开门出去:“小孔?怎么了,有什么事?” 景年趁机翻身跃下来,把手插进筐子就捉住了两条鱼。他把鱼儿揣到衣服里,又闪身到了大门,隔着门缝看了看周荷的动静,又窜回溜进来的后窗,抱着鱼便翻了出去。 周荷正看着少隹的手指,便瞥见景年从一边溜过来,急匆匆地拉着少隹就走,直说打扰。 少隹本还在说着自己手指头怎样发痛,一看师弟来了,也摆了摆手要走。两兄弟就一前一后贼眉鼠眼地往后院溜,余下莫名其妙的周荷在厨房门口站着,看着两人的背影,却忍不住笑了笑,摇摇头,回了厨房。 · 一阵阵鱼皮炙烤的焦香气飘散出来,师兄弟两个一人举着一根黑乎乎的木棍,举着小鱼,在火上不断翻滚。 “这鱼虽小,油也不多,肉倒是香。”少隹把烤鱼从火堆上取下来,拎着头和木棍,嘘着气就急不可耐地撕吃鱼肉。他腮帮子嚼动几回,往外哈了几口白白的热气,摇头感叹,“嗳!还是偷着吃的东西香!” “天天要当风流公子,大户人家的公子可没偷东西吃过。”景年戏弄他,把自己的烤鱼也从火上拿回来,“我跟你不一样,好的坏的,荤的素的,能吃的不能吃的,我什么都吃得香。” “你可少跟我说这话,张二少爷!”少隹撇嘴笑话他,“你是有好东西吃,还惦念咱们兄弟会的粗陋吃食,也算没忘本。我们可没你这福气,你吃瓠羹的时候,爷爷在啃冷角子!” “福气?”景年嘴里吐出发苦的鱼身脏器,在地上抓了一把好雪抹了抹苦舌头,又继续啃着肉,含糊不清地辩驳,“但凡我爹我哥哥不是禁卫军的人,这福气我也接了!你要羡慕,不如替我做这甚么二郎君去。” “我倒是想。”少隹不忿,把半条鱼从棍子上拽下来,眨眼间便啃得只剩下了鱼骨。 他拎着鱼头,把鱼骨架上的皮肉仔细地拿舌头卷了一遍,这才啧啧地剔着牙,把骨头往火里一丢。 景年朝他举了举自己剩下的半个鱼尾巴,少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难得啊,你竟舍得给我吃食。”他虽接了人家好意,嘴上仍在多话,“前年过年你还因为一块羊骨头跟我打架。” “那是我小,不懂事。”景年拿手背胡乱摸干净脸,“你老说我小时候的事作甚!现在早不跟你抢东西了!” “你自己干过的事,不能怕人说。”少隹把师弟的半个鱼尾也剔了个干净,还是有些饿。他便也抓了把雪填进嘴里,权当漱口,又站起来,“来,酒足饭饱,你陪我练练。” “好啊!”景年倒也乐意奉陪,“左右得闲。怎么练?” 少隹看了看景年腰上的匕首:“玩把大的。敢动真格么?” “来真的?万一被荷姐看见,恐怕要挨骂。” “婆婆妈妈的,你不敢?” “谁说不敢!我怕旁人说我欺负你这发病的!” “说嘴还是你在行。来,痛快陪爷爷练一把,若是伤着了,自个儿去找荷姐看!” “行!你可莫怪我,”景年唰地一声亮出匕首,反握在手里,身上摆开架势:“那就赐教了!” 少隹立刻冷下脸来,拉开距离,起手起势,二人严阵以待,在雪地里绕着圈对峙。 ——师兄步法不稳,力量不够均衡,但擅长闪击,只要稍稍给出时间,他便能将力量汇集于一点,集中爆发出来,杀伤力不见得小。 景年在心里暗暗盘算,少隹要跟他练真功夫,便是有意要试他自己恢复得如何,究竟还能不能出手杀敌——他便不能掉以轻心,得拿出一股狠劲来对打。 眼见师弟还在打量他,少隹一张嘴又忍不住了。 “阿年!你这样举棋不定,怕不是自知打不过爷爷吧!” 景年不答,他在寻思着怎么试出师兄的狠招来。 他仍记得鸳鸯案时师兄在地上亮的一招隼蹬绝技,他想学,却碍于自己的底子四平八稳,反倒难以调集力量、集中突破。若是这次能有机会再次眼见那招,他便能琢磨个大概,也能自己私下里磨练一二…… “还犹豫呢?”少隹继续挑衅,“寻常看不出来,我算知道为啥老李想尽办法才把你弄回去了!” “谁?”景年忽然破功,脱口一问。谁知师兄等待这个机会已有多时,趁他一声还未落地,便已狼突虎贲般突击而来,一拳直挥师弟脸侧。 景年躲闪不及,硬生生接下这拳,整个人如死鱼般转了两个圈砸在地上。少隹一个泰山压顶,景年顾不上去摸脸上热热的是甚么东西,哧溜一下子便借着雪滑出了师兄的压制范围。 “好会跑!”少隹开门得胜,笑得劲头十足,又提拳击打过来。景年晃晃满眼金星的脑袋,啪地一声抱住师兄的胳膊,顺势一扭,然而还没等他放手,少隹竟已主动借力一个空翻站稳在地,乘他手还没撒开,反捉胳膊往回一拉,两条肌肉纵横的臂膊双双钳在景年颈间,大喝一声,便把师弟勒得满脸通红、难以呼吸。 景年本就被第一下打得有些乱了阵脚,又遭师兄狠勒,一时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只觉得喉咙里最后一点空气都在被往外挤。 要憋死了! 他手上力气不足,脚下却还有门路。只见张景年攀住少隹交叠的胳膊,用尽力气将身子微微扬起,继而一脚后蹬,正正好好踹在孔少隹的命根子上。 一招见效,少隹的手立刻松开去,整个人捂着下身,额头涨红,青筋暴起,脸上的表情全被捏皱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才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布满血丝,血海深仇般瞪着景年,恶狠狠道: “嘶……哈……敢踹老子的家伙事……你他娘……知不知道……差一点让老子……断子绝孙!” 景年才顺过气来,一听话头大事不妙,料想自己一踢太狠,恐怕是把师兄打急眼了,便弹跳躲开少隹气势汹汹如洪水猛兽的一拳,又从后面踩着几个木箱子跳起来,猫儿似的扑到少隹头顶上。 “肏!” 少隹后背衣服给匕首划开一刀,他更恼,咆哮一声转身过来,早扔了甚么腿法步法,只是乘着愤怒连连拳打景年。看着师弟躲了四五拳、挨了两三下,一张脸揍得出了鼻血,还在倔驴似的找他的破绽,这满脸通红的便趁着出拳的档口伸腿一扫,把那少年一脚扫到地上。 景年后脑勺着地,双眼翻了一翻,一时躺着,没法起来。他好容易把头从雪地里抬出来,少隹已然大佛压身,一脚踏上他还不算结实的胸脯,左手缩回,好似要出拳。他赶忙伸手招架,却听“噌”的一声,师兄袖剑出鞘,锋利的剑尖直直对准脖颈,与他颈侧的距离不到一指! 他瞳孔缩紧,骇然惊道:“你要杀人!” 少隹被这一叫惊醒了神智,缓了好几口气,好像才慢慢反应过来。 他动了动胳膊,左手腕被师弟死死抓住,没法再近。 “瞧你这鸟样!”他依旧朝着景年脖子用力,“你的力气没这么小,可自始至终,你没一次主动攻击我。你太被动!” 景年紧张地盯着他的袖剑。 “要我是那帮穿狗皮的,你现下早死透了。”少隹继续喘着粗气,“你到底在犹豫甚么!” “你不是禁卫军,我没法像你这样真下杀手!” “放屁,”他打断,“你就是心有杂念、眼高手低!纸上谈兵再厉害,有甚么用!从小到大,你有几次打得过我?我都打不过,你能打得过张景弘?打得过王缎、张邦昌?打得过禁卫军?” 景年咬着牙根,死死扛着师兄用力的左手,额头已经出了汗。 只要一松手,师兄的袖剑就会穿过他的喉咙。 “我今日就要告诉你,你莫要仗着老李武功厉害,就以为自己得了真传。记住,谁拖兄弟会的后腿,谁就是孬种!”少隹看他那双倔眼看了半晌,低声道,“你踢爷爷命根子,爷爷先不跟你计较。现在,爷爷就先教给你一招这个——” 话音未落,他忽然猛地收力,连带着景年的双手跟着松了力道,放出他的左臂回去。还没重新招架,就听右耳旁边雪地上一响,一把细窄的剑瞬间插入地面泥土。 少隹的袖剑直挺挺地没入雪中,那刺穿大地的地方,距离景年颈侧亦不过一指。 “以退为进,要是被人捉住了手,这样干,活下来的就是你。” 少隹收回袖剑,慢慢起身。 景年也一个弹跳站起来,顺手摸了把流着东西的脸,再一看手心,满手的鼻血。 “好师兄,这拳真是够疼的!”他自嘲道,拿袖子擦干了脸上的血,“我防备松懈,多谢教诲。” “得了,还防?谁防谁孙子!防反可没法到处用。”少隹转过身来,脸上又挂上了戏谑的神情,“爷爷今天就是想教教你,要活命,你就打。要打,不是你活,就是他死!其他的甚么也不该想!” 说罢,他气鼓鼓地走向火堆旁边,把自己的衣服穿起来,又把景年的袍子丢了过去,龇牙咧嘴地扶着胯坐下:“还有,看在认你做弟弟的份上,今天不跟你算账。我可告诉你,要是爷爷以后娶不着媳妇,你小子就给我等着!” 看他恢复了寻常吊儿郎当那样,惊魂甫定的景年这才重新笑起来。 “娶甚么媳妇,我差点给你勒死!你照着我鼻子打得快要破相,我踢你一脚,扯平了!” 话音刚落,景年衣服还没披上,又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混着湿漉漉的雪水和残血的手指在眼角揉了两把,朦朦胧胧地一睁眼,忽地发现少隹后面好像多了个影子。 那个黑影人样似的立在院墙上,看不清是甚么东西。 待抓起衣角把眼睛搓干,景年定睛一看,只见那人衣袂翩翩,黑袍红带,戴着兜帽,露着半张长满胡须的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下面的两个孩子。 刚穿上衣服烤火的少隹察觉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扭头一看,不禁瞪大了眼睛。 那人看二人双双目瞪口呆,微笑着慢慢拍了三下掌。 “打得好,”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有长进。” 此言一出,二人对视一眼,又齐刷刷地看向出声的男人,不约而同地惊呼道: “伯父!?” “导师!” · (未完待续) · ——————下章预告—————— “纸里包不住火。” …… “甚么宫里的东西?” …… “有去无回这话,却是难得从添翼口中听得一回啊。” …… “放你们独身行走江湖至今,你们却拿不出甚么成绩与我,这要我如何信?” ……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叁拾叁·不可转也 ——雪中重逢别来无恙,洛阳聚首心迹初明—— 上回说到:仲秋之时,远在汴梁的张府内却发生了些糟心事。张府家丁因议论夫人族籍而被老大人赶出家门,景弘久劝未果,只好改劝父亲回屋中吃饭,二人因此回忆片刻幼子景年幼时的模样。 洛阳这边,师兄弟二人偷鱼烧烤,又动真格、练拳脚,谁知景年发挥失常,反击惹怒师兄,二人便在雪地中厮打起来。就在这时,一位神秘的黑衣男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院墙之上…… · · 柳直左脚一点墙头,轻盈如风般跃下,依旧左足尖踮地,踏入雪里,无声无息。 景年还在原地愣着,少隹已经穿着衣服迎上去了。 “嘿!还以为导师要晚些时日,谁知悄没声儿地就来了……” 他把衣裳系带一一系好,又手忙脚乱地把腰带扎好。以往从不肯认真招呼,如今不知是不是怕方才追打景年那幕也给他撞见,少隹有些心虚。 “来得早些,刚好看场热闹。”柳直一把拍在少隹结实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笑道,“你出事时,我正在大名府赶往东昌府的途中,一时回不来,耽搁至今。身体可好点了?” “嗐,早好了!”少隹不大爱经人问话,便只是嘿嘿笑了两声,“荷姐说了,只待导师回来琢磨琢磨毒性,旁的都已和常人无异。” 柳直上上下下打量他许多眼,才放心地点了点头:“那就好。等下,我再好生瞧瞧你的伤。”又捏了捏少隹壮实的上身:“小荷看顾得不错,你姑母白白担心一路了。” 少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接着一愣:“嘿嘿……啊?她……她也过来了?” “趁着我来洛阳,便喊各地管事来此聚首,商议大事。你姑母名高望重,加上担心你,自然也会来。” 少隹垂着脸,不知怎的,有些心慌意乱:“——都多久了,又不是啥好事,我不想让她知道!” “纸里包不住火。” “她在哪呢?” 柳直指了指前院。 少隹就站不住了,想要开溜:“导师,我得去见见她……” “她可是你亲姑母,去吧。” 送罢少隹,柳直这才小心翼翼地看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景年。 那双眼睛从刚才便一直黏在他身上,一如八年前。 只不过这次,在那双目之中,在倒映的雪之外,还多了份未曾预备的、措手不及的思念。 他走过去,抬起手来,轻轻地放在他的头顶,像是父亲般抚摸着。 手心的温度透过雪水传到头顶,景年心里一阵熨帖。这股暖意沿着心脏缓缓抬升,充盈大脑,又化作水雾,不慎将眼睛模糊了。 “伯父,”他往前走了一步,好似想张开双臂,又好似不敢,乃至声音也从爽朗变成了嗫嚅,“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柳直也拍了拍他的头顶,欣慰道,“长个了。” “我险些没有认出伯父,您怎生了这么些白胡子……这段时日,伯父去了甚么地方,身体可还安好……腿,腿呢?伯父的腿脚可好些——”景年一时激动起来,还没说完,忽然一阵鼻痒,张嘴打了个巨大的喷嚏,“阿——嚏!!” 他吸了吸鼻子,还没来得及擦掉脸上的鼻水,面前忽地起了一阵风,继而肩上一沉,原来柳直解了自己的黑色斗篷,一把盖在了景年身上。 斗篷里还有股熨帖的暖意未散。 “有泪莫轻弹,把脸上的血污擦擦。”柳直惜爱地望着他,心中略有愧疚,面色却不改,“你已大了,勿要像雏鸟似的,总念着翅膀底下暖和。” 他听话听音,忙扬起嘴角,振作起来:“是!” “走吧,进屋说话。添翼、小荷、少隹、白家娃娃,还有其他见过没见过的,都在前面候着。”柳直拍拍景年的后脑勺,示意他跟着一起走,“等下谈完正事,我们再好好叙旧。” “听着来了好些人……”景年有些兴奋,“伯父是要聚着商量甚么大事么?” “便是四月里你传回来的消息,赤火药与蔡府家宴。”柳直严肃道,“虽时至正月,但事关京中动向,不可疏忽。若张邦昌真有什么大动静,兄弟会自当严阵以待。” 看他面色凝重,景年忍了忍,将腹内憋着想提的“烟火”咽回去,只点头答道:“好。” 聚众商议的屋子还是从前的那个,以往柳直不让他进,现在却放心让他一同听着。进门一看,只见最里面站着秋月姨、少隹师兄、周荷姐,往外还有几个没见过的男女,应是各地有功劳的分管人。 景年才一站定,还没行礼,一个大大的巴掌就火急火燎地从后到前拍了过来,把他拍地向前一个趔趄,被周荷扶住,险些一头撞上旁人。 “好小子!哈哈哈!” 景年大窘,回头看去,却是向禹。 “向掌柜,你也来了!” 那霸掌柜如同盖世霸王似的,双手叉腰,立在后头,手里托塔天王般端着一盆盆景,原来是正在角落里侍弄花草。 柳直笑道:“老霸王,一别半载,你嗓门好大!” 向禹冲他挥手似驱赶:“少来,你忙你的,我同你没话说。等会子把东西给了你,我就走!” 柳直便哈哈大笑,走向屋中一同笑着的众人。 向禹便继续问景年,一双手又要扇过来:“小子,上回那个宫里的东西,你还给人家没有?” 景年赶紧逃开他那双大手:“掌柜的手下留人,我早物归原主了!” “甚么宫里的东西?”柳直在那边坐了上首,随口一问。 “一个花押印盒,”少隹等着姑母和其他人落座,在旁边站着,替师弟回答,“好像是个学生的东西。叫什么来着……赵……赵……” 柳直就看他。 “哎!想不起来了。” “姓赵,自称甫成,年方十八九,原本的名字不肯说。”景年接口,朝在座诸位一一拱手,也走到少隹那边去,“正巧我想问伯父呢,这赵甫成好似与蔡相有些牵扯,听闻您进过蔡府,可曾见过这么个名字?” “此人年龄不过十余岁,我上蔡府早已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哪里会有。”柳直答道,顺手谢过周荷沏的茶,“不过,近年我亦打听过蔡府的动向,这个甚么赵甫成……还真没有听说过。” “宗室里可有?” “上月我见了一份名谱,年纪相仿的皇家子弟亦查无此人。” “咦……” 景年正寻思奇怪,还没细想,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吧嗒吧嗒”的蹄子声,周荷就笑了:“听这狗儿跑,就知小白也过来了。” 孔飞就在柳直一边坐着笑,却不看他,只与旁边的低声说话。 谁知白一苛进门来,气喘吁吁,不顾在屋里四散玩耍的狗儿们,上来便扑向景年,口中喊着“年哥快来”,一边就把他往外拽。 景年不明就里,跟伯父道了声抱歉,让众前辈先行商议、不必等他,便出了门,跟着他从楼上翻过横栏跳到楼下。小白这才停步,又扯着他的袖子,喘气道:“呼……呼……累死我了!年哥,出大事了!” “别急!甚么大事?” 想到白一苛带人盯着张府,景年不由得担心起家里来,心中紧张,连声追问。 “府上安好!只是……” 小白看看左右无人,咽了半天唾沫,还是附耳过去,踮着脚,同微微蹲下的年哥耳语几句。 “竟有此事?!” 景年浑身一震,不禁脱口叫了一声,当即就要往回跑:“麻烦了!” 白一苛又急匆匆跟着景年回来的时候,屋里已经商议了一阵子,间杂争论之声,好像是孔飞在反对布置刺客进入蔡府。 大门一开,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进来,柳直一句“便着三十人在开封府近遭侯着”才刚刚落地,孔飞再次反驳的话还没说完,便齐齐向他们投去目光,引得众人扭头回看。 向禹拿脚把屋门踢上,依旧在后面鼓捣他的宝贝盆景,对这帮英雄好汉开的会不甚在意,只是看热闹似的等着景年说话。 “伯父、秋月姨!” 众人又扭回头去,看柳直和孔飞。 “讲。” “蔡相家宴,得去!”白一苛那厢已给他倒了杯水,自己也喝起来,景年便继续道,“却不能去那么多人!” “别慌张,喝口水,且工整说来。”柳直知道他有事没说,只是举起手,示意众人莫要议论。 景年休息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定神道:“伯父,刚刚来的消息,此次正月家宴定在初五,正值蔡相生辰。除去张邦昌外,京中不少官员亲眷都会前去赴宴,其中便有随我父亲一同前去的兄长张景弘,及不爱宴请之事的王缎。”他顿了顿,继续道,“昨夜有人在我家中探得情报,张邦昌这回召集几名亲信好友一同赴宴,为的却是将禁卫军重宝易手!” “他是要带走交给张景弘保管的营防图?”有人在座位上问。 “除了这个,还有另一样!”景年捏住拳头,努力冷静道,“便是王缎保管的东西,金匕首!” 满桌哗然。 柳直登时变了脸色,退座起身,一拳拍在桌面:“你说什么?可没有说错?” 他拂袖离席,走到景年身边,刚要开口,又踱了回去。这样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柳直终于停下来,又自语着以往打听来的王缎的情报,眉头越来越紧。 “也好,也不好。”他依旧喃喃,“神物现世,竟在王缎手里,实乃我始料未及……” “他要把金匕首在家宴时交给那姓张的,应是料得蔡府守卫森严,刺客难入。”周荷又倒了一遍茶水,在旁边搭口。 “不错。”柳直答,“这下,若是不去蔡府阻拦,金匕首到了张邦昌的手里,还不知要出什么祸患。” 孔飞没有说话。 “伯父,还有一件事。此前我父亲曾提起张邦昌运赤火药来,是为了研制一种名唤‘火树银花’的焰火,怕被人议论所行不轨,这才用了偷运的法子。”景年思索,“我便寻思,原先想着去蔡府留心动向,本是为了怕他做出什么大事、嫁祸我等,扰乱京中安宁,现下若是为了烟火,我们便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以防不慎出错,打草惊蛇。” “你如何思量此事?”柳直背起手来。 “诸位前辈在此,年不敢胡言乱语。事关神物金匕首易主,咱们必须出手阻拦。只是人多易战,战则搅动京师上下惶惶,于我等极为不利,一旦引发天威,便要遭致灭门;人少则易伏,伏则悄然无声直取神物,不必惹动禁卫军,只要得手,剩下的便是暗中较量——潜匿作战正是刺客所长,便没甚么好怕的。” “嗯,若是得手,家宴不停,想那张邦昌也难以发动禁卫军引发甚么大动静。”柳直沉声道,“倘若没有得手呢?” “若不得手,寥寥几人,拂衣可退。” “要去,就勿要想着后路。”孔飞忽然开口,“金匕首易主并非小事,你我都明白。先祖们始自前朝所寻之物总算要现世,即便这一趟有去无回,也必得拿回来。” “添翼兄好魄力,”柳直看她,“有去无回这话,却是难得从你口中听得一回啊。” “我是为了兄弟姐妹不必再为了这东西葬送性命,不是为了甚么人。” 柳直点了点头,屋里的其他人也一时安静下来。 如此屏息静气半晌,他忽然起身,将那随身带着的嵌鹰喙银纹翡翠玉坠取出,亮出上面腰牌上的“李祯”二字。 “那么,诸位听令。” 导师腰牌既出,刺客们一个个站了起来。 “吾身既为无形者李萼之后,便以世间万事万物为信义,将此身尽数垒作成就大业之基石。”柳直双目炯炯,“如今,正月家宴夜,神物易手时,我等兄弟会数百年基业,成败在此一举。为清天下邪气、还生民太平,诸位可愿与我一同以命相搏、以身犯险,一举夺回神物?” 没人说话。 但所有人的眼中,无一例外地燃起了火。 周荷将右手覆在左侧心脏处,低首道:“洛阳兄弟会,愿助导师一臂之力。” “应天府兄弟会,愿与君出生入死。” “湟州兄弟会在此!” “还有俺们大名府兄弟会!” “太原兄弟会。” “梁山兄弟会!” “青州兄弟会、沧州兄弟会!”“蓟州兄弟会!” “成都府兄弟会!” …… ………… 聚义的刺客们纷纷举起了手,如擎火把。 火光愈燃愈烈。 柳直看向始终没有做出反应的孔飞。 她与柳直对视。 脉搏如鼓,心走如雷。 “汴京之地,市井之城。麾下之人,尽为所用。” 一语既出,金石铿锵。 火光冲天。 “此次欲往,蔡府内外必然有重兵把守,导师虽曾探进去几回,亦是武功高强远在我等之上,我等却不愿见导师亲临险境,正月里便由我们纠集人马,一举得胜!” 说话的是从沧州来的刺客。 “说得对,”周荷接口,“导师群龙之首,我们不能看您轻易履险……” “此事重大,我必须去。” “你别逞强,”孔飞冷声,看着他的右腿,“多年顽疾还没好,每逢雨雪多有不便,你不能打头阵。还是找些年轻机灵的去!” “秋月姨说的在理,”景年忽然在一旁发声,急切又恳切道,“伯父,我愿亲自带人潜入蔡相府邸!” 此言一出,在座那些未曾见过景年的纷纷侧目。 柳直立刻皱眉:“不行。你未曾经过大场面,我选些其他腿脚灵活的带人前往。” “我能行!”景年忽然犯起倔来,“伯父,你信我!” “你只管和少隹留下,替大家看好后院,以防不测。”柳直看向一侧,“小荷,添翼,你们各自在手底下找几个——” “我留下作甚……”少隹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导师的号令,“有手有脚的,我去。” 孔飞立刻扭头要拦:“阿隹!” “怎么?”少隹从倚靠的墙角里慢悠悠地一挺腰,站直身子,“我们又不怕死,你们拦着作甚?” “九死一生,自然让能耐大的去。”有人在旁边答他。 少隹扬头:“那也得看看是甚么样的能耐!潜行偷窃,哪个不是要身量纤巧、腿脚灵活的去?况且此行并非田忌赛马,纵是劫舍山贼,却也没有上来便派老大打头阵的!” 众人议论起来,有人暗暗点头。 “放你们独身行走江湖至今,你们却拿不出甚么成绩与我,这要我如何信?”柳直看他。 “虽做不到事事转圜得当,却能一次次逃出生天,导师,能一口气活到现在,这也算是能耐!” 屋里议论声不绝于耳。 “导师,你怕生生死死,却没有想过这回事。阿年父兄俱会赴宴,那张景弘手下管的可是东京三十万禁卫军……”他举起手来,比划个“三”,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只有他去了,我们才最有可能在禁卫军手里头逃出来。”放下最后一句话,少隹又赖赖地靠回了墙角,“上阵亲兄弟,我去。让阿年点人吧。” 景年悄悄冲他感激地一笑。 这一笑,被默默思忖的柳直尽收眼底。 “我并非不曾考虑这点……”他罕见地犹豫起来,叹了口气,“只是景年尚不是刺客,我还有太多的东西没有教给他……来不及,来不及啊。” 在场众人发出疑惑的声音来,又打量着景年,看向他十指俱全的双手。 少年在众人目光里伸出手来,翻覆着看了看,又瞥着少隹断掉的无名指。 他咬了咬牙,抬头道:“若不是刺客,那我便成为刺客!伯父,还有甚么我不会的,你教,我学!” 柳直对上那坚定且灼人的目光,眉头愈发紧了。 “这不是儿戏。成为刺客,必须断去无名指。你若草率决断,可曾想过如何以断指应对生父与兄长?” 景年张了张嘴,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但他却说不出口。 “让我猜猜,你莫不是想说‘夺回神物之后,便不必再与他们相处,自然无需担忧此事’?” “不……” 柳直仿佛看穿了他的念头,负手踱过来:“然而,此非你之本意,想你心性,便非此人。景年,你怕他们死在兄弟会的手里,是耶非耶?” 不待回答,他径自走到错愕的景年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此行得手,天下大定,金匕首会被我带去无人知晓之处,我亦不会再回到汴梁。兄弟们会好生归养还乡,不再经受腥风血雨,而你,也会洗掉刺客的身份,回到家族里,安安稳稳地长大、娶妻生子、步入官场,好好经营这一生。” 景年低着头,只是看自己的双手。 “若不能得胜,你仍要埋伏在张景弘身边,时刻想法子获取禁卫军的动向。这断指便随时会化作火炮,将你在禁卫军的阵地上轰个粉身碎骨。” 柳直放下手,站得离他远了一些,缓缓道:“这,便是我几次三番不肯教你断指的缘由。” 那未及冠的少年郎却只是梗着脖子。 “伯父,断指一事,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柳直意外回身。 景年抿着下唇,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样手指头似的东西来。 递出来的瞬间,一直看着他的孔飞眼圈红了。 “就是这个……这是鸳鸯姑娘留下的东西,”他不敢看秋月姨的眼神,只是将那东西收在手心里,“我当初知它难得,便始终贴身收着,寻思什么时候得空,好还给秋月姨。” 孔飞别过头去。 那是一根义指,是她带着鸳鸯去向家铺子里花费重金打造的义指。 “你还收着这玩意啊……”少隹意外道,“瞧这大小,装上倒挺合适。” 柳直沉默许久,无可奈何道:“你……唉!刺客之道如同激流勇进,稍有疏忽便是无间地狱。孩子,你可要再三斟酌,万不可意气用事。” “伯父,我心意已决。” “你为何决意成为刺客?” “八年前,年童言无忌,放言要为天下寻一条双全之法,”景年把义指重新收回衣内,向前一步郑重道,“八年后,年目睹风霜横行、雨雪载途,便纵是世道难易,此心不改!” “刺客之道,有如苦行;又如逆水行舟,不进则毙。景年,就算天下无人识君、前路再无知己,这荆棘之路,你当真执意要走?” 景年思忖片刻,抬眼望着伯父。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即便长路漫漫、无人与共,我亦愿作此世间唯一的逆流!” 在他的眼睛里,柳直也看到了火。 微小的,缥缈的,不可断绝也不曾断绝的火。 三十年前,或者四十年前,他也曾用同样的眼神看着父亲李菱。 ——他是老了,竟然把自己最初的样子都差点忘了。 于是他一改踌躇,抚掌道:“好!我没有看走眼!” 接着,柳直向东方指去:“三日之后,白马寺东北方哨塔。三更时分,我等你来!” 那少年一双碧眼眨也不眨,挺胸抬头,昂首应道:“是!——导师!” · (未完待续,期待评论!!) · ——————下章预告—————— “人么,确是要比鬼厉害的。” …… “没有风花雪月的命,就少些悲天悯人的心。” …… “你抓紧了,可千万别掉下去!” …… “我们要保住景年这个眼线,便绝不能叫他在张邦昌面前露面。” …… “身系一念,信之依之,仰之仗之,百尺而下,无声无影。此技之名即为——” 叁拾肆·信仰之跃 ——雄心化成刀鸣日月,壮怀从此剑啸山河—— 上回说到:西京白雪处,故人乍归还。刺客导师接着探望孔少隹之机召集人马,于洛阳新刺客据点商议应对正月家宴一事。此时,探子白一苛来报,景年得知兄长与父亲谈及张邦昌赴家宴实乃另有目的,连忙向众人回禀。一时间,家宴去还是不去、用什么计策,成了刺客们面临的难题。景年毛遂自荐,要求带人前去偷回金匕首,被导师否决后,又据理力争,言辞之间不肯退缩,竟执意要成为真正的刺客,不肯让出潜入蔡府、暗中亦保护父兄的机会。 如此一来,导师久劝未果,只得答应景年三日后高塔相见。 · · 三日之后,二更过半。 景年将长冰破月剑系在背后,长身独立,站在洛阳兄弟会据点的房顶,向白马寺的方向张望。 孔少隹从身后扒拉着屋檐爬上来,也站在一旁。 据点里还剩了几个巡逻的兄弟,在底下各自守岗,没人闲着。 “今夜为你举行入门仪式,”少隹双手抱胸,“怕吗?” 景年想了一想:“怕。” “这倒是实话。咱们不兴赶鸭子上架,若是断了指会后悔,便不去。不要教他们那些话一句句地赶着走。” “我怕的不是断指,”少年郎呵了一口白气,“是往后会死在我手里的人。” “嘿呦,口气不小。不过人么,确是比鬼要厉害的。你杀了人,人还会化作鬼回来找你,够麻烦的。” “还不是这个,师兄。我怕听见他们的生平,手中刀难以斩下。” 少隹哑然半晌,摇了摇头:“你这话也忒稀罕……阿年,你太悲悯,也太正了。干咱们这一行的,可用不着这么善良。”他转过头来,打量着那双与宋人截然不同的眼睛,“你怜悯他们,他们可曾怜悯你?还不是想趁你是个小孩,便要杀人灭口——一个小孩,连刺客都不算!” 见师弟缄默无言,少隹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有风花雪月的命,就少些悲天悯人的心。” “我有分寸。”景年答他,往前迈了一步,“走罢。” 师兄便再看了他一眼,笑道:“希望如此。走!” 二人将兜帽戴好,相视点头,便一前一后地飞跳到一旁院落院墙上头,又攀着鸱尾爬上楼顶,向着白马寺的方向进发。 · 及至寺东北不远处,果然有座高高的哨塔立在那里。木石哨塔塔身高耸,中有几处截断,七七八八地伸出些没修缮好的原木来。顶上是个大圆盘似的哨岗亭。塔底大门紧闭,门外堆着些破旧的桌板、门板等杂物,堆了个斜坡出来。 “我竟不知这里有座废塔。伯父他们都在上头等我们么?” “可不是,”少隹叉着腰,仰头往上看看,“爬吧,你跟紧我。” 二人便在底下绕弯踩点,踏着门板木头上去,扒住塔身石块裂缝,又以脚勾住伸出来的半截木头,一路向上攀爬,很快便先后到了离地二三十尺的地方。 景年本向上窜得快些,正留神找着下一处攀爬点,却忽然给一道横断挡住。待发觉自己如何伸长胳膊,也无法触及下一条石板砌出来的横栏,他便小心翼翼地左右挪动,搜寻其他路径,依然无果,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落后的少隹呼啦啦一声便轻巧跃过那一处间隔颇大的空地。 “师兄!你这是甚么本领?!” 少隹在上头往下一看,了然道:“我说呢,老李定然没教你这个。来,爷爷再教你一招!” 他重新退下来,踩着师弟方才踏过的木头,左手捉住一旁石头缝,继而甩手向上,同时足蹬支点,两厢一齐发力,便将身子轻松递出一大截去,刚好能扒住上面那块石板边沿。 “好身手!”景年赞道,“这猛一大跳,许多地方便能上去了。幸好离地不远,待我学来!” 语毕,他如法炮制,果然奏效。再一试,不甚稳妥,少年便知这招还得多练。 一路攀登而上,二人渐渐拉开距离。 景年借着塔身亮光面找着路子,离地愈发远了。 眼见着头上便是延伸出去的塔顶守卫岗亭基座,还未伸手去够,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喝止质问声,紧接着,一支飞箭呼哨而来,擦着他的靴底破空而去。 景年一惊,险些滑手:“哪里来的箭!” “躲起来阿年,这里恐怕也有禁卫军弓手!”少隹在暗处喊他,“往上扒着横梁,把身子抵在木板底下!” “好!” 景年立刻抓牢塔身,把腿向后一踢,躲过第二支箭,将整个人卡在基座下面,仿佛是根人肉横梁。 “你抓紧了,可千万别掉下去!”少隹挂在塔身上,朝外喊他,“躲着弓手,到我这里来!” 此处离地约摸数十尺,景年向下瞥了一眼,一股眩晕感直冲大脑。 他闭上眼睛,死死撑着想向下掉的腰身,一路战战兢兢地挪到了弓手视野之外、师兄藏身之处。 “别松劲儿!把脚收下来,别把自己撞下去。”少隹腾出一只手来,朝他比划,“千万当心些,掉下去会死人的!” 景年咬咬牙,把身体荡下来,啪的一声撞向塔身,左手险些没扒住,抠了一块碎石出来,在壁上弹跳着坠进深空。他不敢多看,赶紧抓牢塔身,跟着师兄扒着基座底下的横梁一路向外悬吊出去,两人便如同竿上的鱼儿,在空中扑腾着、悬挂着,挣扎着向终点进发。 少隹先一步找到了攀爬点,翻身踩上实地,又向下探身,把胳膊伸出去:“手给我!” 身在高空,景年不敢托大,便一把将手递上去,借着师兄拉拽的力气,也跟着翻了进来。 “嗬!你手里头净是汗!”少隹松开师弟,把手在自己腿上擦了擦,“猫着腰走,进到哨岗屋子里头,弓手就看不着咱们。” “先前爬过最高的地方也不过是相国寺正殿,这塔也忒险,我如履薄冰,哪能不出汗!”景年为自己分辩了两句,“好在上来了,真是吓人。” “这塔虽高,爬过一次便不会再束手束脚。别在这里歇着,先进屋!” · 二人溜到哨岗亭门口,叩门而入,里面已经站着柳直、孔飞与周荷等人。 见两个小辈顺利上来,柳直也不多话,只是点点头,叫周荷关上大门,又招手,命张、孔二人近前来,把手指头在身前桌上铺着的地图上敲了敲。 景年便过去看那张图,界线整齐,形似鸟瞰谁家府邸。 “这是……” “京中传过来的蔡府地图。”柳直答,“在为你举行仪式之前,我需先与大家粗略定下计策,回京多有不便,人亦难聚。” “嘿呦……这老蔡家是真大啊,”少隹觉得眼睛有些不够用,闲嘴说道,“瞧这一个两个三五个的屋子,能住多少人进去!” “不错。”柳直把手拿开,背在身后,“蔡府规模不小,家宴之时,必然会暗驻不少禁卫军。” 景年弯腰,凑近地图:“但我看,其中有几个大小园子,两边又有林荫小道、长短连廊,还有水池两个,倒是方便我们隐匿。禁卫军的人,总不会躲在这些地方。” “难说,”孔飞在一边开口,“我们的人能乔装打扮,他们也可以。蔡相府上虽守卫森严,但时值宴会,必然不会派出重甲部队威吓同党同僚,保不准便会令手下扮作劳役、仆人、差遣,暗中把守。” “添翼麾下兄弟大多散入市井,此间道理,不得不听。”柳直又把手拿出来,在地图上划着一条路,“不过,禁卫军之动常分一队一伍,不会真如仆从那般零零散散。若要入府,我们便得绕开家丁聚集之处……” “可我们如何分辨真假家仆?” 他抬眼往旁边一看,立刻便有个兄弟掏出另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来,恭恭敬敬地铺在地图上。 “这是啥东西……哟!轮值册子?”少隹挑眉。 “蔡府内杂役名册,还有每人的轮值周期、轮岗地点。” “厉害!”景年脱口叹道,“咱们竟能拿出这种情报来!” “你当我们是吃白饭的!”少隹呛他,“来回跑腿盯梢,为的便是攒出成用的消息来。”又看向柳直,“导师,我却不知你何时安排的人,竟已上蔡府盯着去了!” “此事关系重大,我暗中拣了些资历深的去探。”柳直不欲废话,继续对看两张图纸,“如此一来,真正的家丁在哪处轮班,我们便能记个大概。景年,你要带人进去,便将这两张图拿回去,好生牢记,一处也不能疏漏。” 景年点头:“没问题!” “好。具体路线,待回了东京再另行商议。”柳直撤下花名册,又将指肚按在蔡府主屋的位置上,“接下来,便是这宴席位次之事。那张邦昌与王缎是同党,座次不会离得太远,难以对王缎有所动作,这便是我们得解决的另一个问题。” 周荷搓着手腕想了一阵,犹豫道:“宴会之上无法偷窃,除非能让景年小兄弟也扮作仆人,借着端茶递水之机,再暗中寻机下手……” “不可。”柳直摇头,否定周荷的提议,“我们要保住景年这个眼线,便绝不能叫他在张邦昌面前露面。” “张邦昌恐怕并未见过他的模样……” “但他会带着亲信张景弘同去。景年此前也说过,张景弘并不打算带着他一同前往。”柳直依然摇首,“若是景年贸然现身,张景弘必然察觉,而后有所反应。至于张邦昌,那厮能坐上大统领之位,定然狡猾无比,身边稍有异样便会提防,是以只要瞒不过张景弘,便是瞒不过张邦昌。我们不能冒险。” “那,如何才有机会……”周荷有些焦急,“神物贵重,人多眼杂,王缎与张邦昌应是不会在宴席之上交接宝物。可宴席之上,随便寻个借口便也能离席易物,我们得赶在他们在外会面之前拿到金匕首……” “且慢,”柳直眼皮一抬,看向周荷,“随便寻个借口,便能溜出去……” 景年在旁边早已动起了头脑:“依荷姐所言,我们是否可将王缎引出来,再将东西盗走?” “不错!”柳直肯定道,“可先差人盯着宴会上的动静,再见机行事,想个法子把王缎引诱出来。” “不是说那姓张的鼓捣了些甚么烟火么?”少隹提议,“干脆等时机到了,咱们把那烟火点起来,待里头的人出来看热闹,我们再浑水摸鱼?” “动静太大,如此行事,必然会引发守卫警觉。”柳直思忖,“另外,这烟火是张邦昌准备的东西,烟火有异,他必然要第一个留神警惕。” “要是能把他也引出来,直接下手做掉,岂不快哉!” “我们此次的目的,不是张邦昌,而是金匕首。”柳直看了看少隹中过毒箭的肩膀,“若没记错,他身边还有武艺高强的影卫罢。” 少隹一下子瘪了气:“嗐……那怎么办?光引一个王缎出来,这也忒难了!” 一提影卫,景年心里寻思起那晚的唐靖姑娘来了。也不知她寻仇而去,现下是死是活,亦不知那影卫唐妤究竟身藏何方。 正琢磨着,伯父的声音又送到耳畔。 “是啊。不能惊动蔡京、张邦昌,又要单独钓王缎出来……要想掩人耳目,便不能被任何人瞧见。上兵伐谋,只是这谋略,确是有些难想。” 这倒是,四周无人才最为稳妥。景年便也跟着继续思虑。 如何才能想个办法,只把王缎一人引出来? 一人……一人……四周无人…… 王缎……王缎其人…… 忽然间,他脑际浮出甚么人的话来,模模糊糊地在脑海中打着转。 · “……黄大人此次邀我入府,乃是想要我为他做山水十幅,以备做奉送与王缎大人之礼……” · ——甫成兄? · “……王大人醉心山水花鸟绘卷,每有名作入手,必要废寝忘食、沐浴观赏,然后心情大盛。黄大人便是想借我的图画去讨好他……” · ——废寝忘食? · 景年灵光一现,计上心头。 他打破众人思索的沉寂:“诸位前辈,我有一计。” 众人看他。 “先前在京,我曾听闻王缎热爱山水图画,每得好画,必废寝忘食,优先观瞻。”他捏着下巴,说得小心,“趁巧,我认识一位画工兄弟,他虽无名,却有一手好技艺,我便寻思不若请他作好山水一轴,一月或可完成。待我拿到图轴,便择人假扮侍从,以京师黄吴生大人的名义宴中献画,引他自去无人叨扰之处,再下手取走金匕首……” 说着,景年看向柳直,征求他的意见。 “嗯,嗯……此计可行。”刺客导师不敢马虎,“你说的画工兄弟,可是你前些日子提及的赵甫成?” “正是。” “赵氏与你,关系如何?” “曾有生死之交。他暗中为我们勾改通缉令,免除了好些兄弟的牢狱之灾。” 柳直点头:“那好。只是画工多有酬约在身,短短一月,真能作出画来?” “能!——我去说服,应该无事。” “好,若能顺利,我们便只需再预先排布好接应、望风等事务。此外,以你的主意,谁扮作露面的仆从比较好?” “我我我,”少隹在一边搭腔,“我去,让他想法子偷来。” 柳直看向景年。 少年还在考虑人选,看他志得意满,想着若是他来也好互相照应,便点点头:“也成。师兄届时以画诱人出来,便立即离去,在外面接应便可。” 柳直忽然插声:“少隹,你被影卫袭击之时,可没被张邦昌瞧见面相罢?” “我可没有,戴着兜帽呢。到洛阳后,除去荷姐与姓陈的先生,便无外人见过我的模样。” 景年便也放下心来:“哎!如此便好了。等回到东京,咱们再聚起来琢磨琢磨,可别有甚么闪失!” · 计策布置得差不多了,柳直收了两张图,交给景年,又从一旁周荷处拿来一方印着“向”字的硕大木盒,咔哒一声,搁在桌上。 景年看着那盒子,忽然有些局促不安。 他抬头与少隹对视了一眼,师兄皱着眉看他,一看他眼神扫过来了,又冲师弟挤眉弄眼。 “此次潜入蔡府,万不可掉以轻心。景年,你来。” 张景年上前两步,走到柳直右手边去。 “今日,我欲为你行刺客之礼,便容你再三思量,以免生悔。” “伯父,我没有甚么好思量的。”景年盯着那个盒子,把腰间的匕首连同皮鞘一起解下来,放在桌上,“先前伯父也看到了,我与师兄对打,兵器不趁手。此回要去,我便不能放纵分毫不利,要行,就行万全之法。” “若是只因兵器,我不能放你断指。” “年不为兵器,而是为了……” “什么?” 景年沉吟再三,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伯父,我要成刺客之身,行刺客之道,不为他人,只为此心能平。” “心之一字何解?” “天下之大,百态恒生。恃强凌弱者,当有人出手相阻;利欲熏心者,应有人劝其清明。怜妻顾家者,本应远去宦海;心系氏族者,身困维谷难脱。又有向往自由之人,隐名受苦;入世为官之人,不弃本心。失家之人,命悬一箭;叛族之人,逍遥快活……”景年一面说着,一面将自己左手的护腕解开,护掌摘下,把隐有茧子疤痕的手掌轻轻按在桌上,“我一路眼见耳闻,心中所念,仍与旧时同。既身入黑夜,便做支炬燎;若不能去向亮处,便自己燃成白昼。伯父、秋月姨,荷姐、师兄,这便是景年心中真实所想,句句肺腑,无可更易!” 柳直看着他养大的孩子,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他挥挥手,周荷上前,在少年手底下铺上了一块干净的麻布。 景年再次把手落下,四指抵在桌边,只留无名指紧紧贴在桌面上。 “你心中所想,我已明白。先前,我难舍你大好前途,不忍放你走上此路。眼下你已长大,心思成熟不少,我再拦你,可称迂腐。” “伯父,”少年看着秋月姨取出斩骨刀来,虽心中紧张,却仍露出笑容,“我总不能永远被您捂着眼睛。” “好志气。话已至此……”柳直郑重地点了点头,将腰间锦囊里的导师令牌取出,悬于景年面前,待屋中所有人皆向之肃立行礼之时,他开口道,“刺客张景年。” “在!” “上前听令!” “是!” “以中原兄弟会导师李祯之名,有诸位兄弟姊妹见证,今日,我将为你举行刺客入门之礼。” 一时间,屋中众人屏息静气。 导师正色,朗声道: “世人不察,以圣人为天理。然官家高位,大权蒙蔽,天理未曾分明。你当以身踏四海,牢记万物皆虚,于混沌万民之中,追寻至真之理。又有千家万姓,困囿德行礼法。而秩序之制,礼乐之定,无一不是束缚。你便应明断是非,谨记万事皆允,自天地间逆流而上,方能拨云见日,无愧青天。”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景年铭记于心!” “好!我且问你,我等匿于暗夜、逐于光明,以匡正社稷为己任,以庇佑苍生为正道。你可愿习刺客之道,奉行信义、为天下计,共担中原兄弟会之大梁?” 时隔八年,耳边再度响起了同样的问题。 八年前的汴京那夜,他尚懵懂,没有出声。 八年后的洛阳,景年昂首挺胸,振声答道: “我为信义而来,为公道而往。愿,断指遮面,袖剑惩恶,此行此道,绝不后悔!” · ——请落刀罢! · 刀提风起…… “砰!” 刀落骨断。 · · “呼……” 景年睁开眼睛,举起滴着血的左手看了看,只觉原先有指头的地方缺失了些东西,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出现。 周荷拿着药膏和绷带过来要上药,还未开口说话,就看那刚断指的突然捏住手腕,猛地一个踉跄扑在桌子上,手肘撑着身子,双脚死死踩住地面,膝盖僵直不肯跪,喉中频频低吼,状极狰狞。 “小兄弟!” 只见景年目眦欲裂,好像要喊,继而咬住嘴唇,双目紧闭,眉目鼻根捏成一团,额头抵在手腕上,任由指间血丝丝缕缕顺流而下、沾湿头发;眉尾冷汗频出,青筋暴涨,脉络清晰可见。 他攥着手腕,把断指伤口举过头顶,只觉得痛楚沿着无名指一阵阵传到心里,又从心口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又顺着脊柱爬上后脑,连带着后脖颈僵绷如铁,亦难挡此钻心之痛。 没人说过这么疼…… 没人说过。 柳直不忍再看,一挥手,原本揪心着的刺客们一拥而上,要来搀他。 “我!没事……我没事……” 景年开口阻拦,张嘴便破了音,众人因此觉出他在强忍。 “小兄弟,人各有异,有人生来便不痛,有人十指连心。你莫要忍着,痛了便说。姐姐备了药膏给你,等下止了血便好多了。”周荷皱着眉头,手里端着个瓷罐子,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景年连着喘了几大口气,总算熬过第一阵剧痛。他松开发白的手腕,一阵麻痒过去,无名指处又流了些血下来。孔飞推了周荷一把,荷姐儿便前来给他止血上药。 “我身子里淌着一半草原的血,你们莫忧心,我很快便好。” 这话说得底虚,想是方才把力气全用在吃痛上了,周荷便益发谨慎,令他坐下,将那断指整整齐齐地处理干净,仔细包扎好了,染血的麻布也收拾走,才放他活动手指。 眼前没了那摊血,少年心里好受不少,也才觉出来站在后头的少隹竟一直用劲按着他两肩,好似把心事都给捏在手上了。 柳直则在一旁调试向字盒子里的物事,见他血已止住,便将一把袖剑与一只黑硬的护腕递到他面前来:“装上罢,这是你的了。” 景年把那袖剑拿过来,新奇地翻看了好一阵,才与左护腕绑在一起,装配到臂膊上。 他垂手震臂,银光一闪,崭新锋利的刀刃自断指处刺出。 袖剑之上,倒映着眼神坚毅如铁的碧目。 此兵机巧,发力则出,松懈力道,剑刃便自行收回,如此反复几次,他便领悟到袖剑内的玄机。 再装备那黑护腕,上面绑着一只焦黑铁竹筒,内装足量火药,以薄纸包裹,运动不致震荡。若以手指勾动外露导线,则有小锤击打火石,火星燃去纸皮,点燃火药,前头的弹丸便能轰然带焰击出,顷刻之间,便能杀人。 “还有这个,”周荷又拿出向禹交付的东西来,“这块硬皮护掌能护住手背,若需发动袖火绳,可免去燎到肉皮之苦。” “向掌柜真是心细,”景年感慨道,“原来这黑竹筒便是他说过的袖火绳——上次见到袖剑与袖火绳,已是我幼时的事了。” “他本替我维修,又自掏腰包为你量身定做了一套,上次存在这里,我便一起给你了。”柳直道,“景年,你已是兄弟会的刺客,我会将我毕生所学一一传授与你。现在,你与他们一起,跟着我来。” “我们要回去?” 看周荷去开门,景年心中疑惑,却仍乖乖跟着大伙出去,攀上塔顶。 于此哨塔之上远眺,但见西京白雪覆连天。 冬风吹草木,万里皆黑白。 “回据点去。”柳直的衣袍飘拂起来。 “怎么回?” 刺客导师一抬下巴,景年看向前方,差点惊出眼珠子来。 秋月姨与荷姐大略观察了一下方位,便毫不犹豫地从塔顶伸出的木构架上跃了下去。 其他几个兄弟也紧随其后,纵身飞下,毫无惧色。 他抢步到边缘,朝下面望,难以置信。 “等等!这么高的地方……伯父,这又是什么本领?!” “展臂如鹰,空翻如狸,坠草如鱼入水。”伯父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身系一念,信之依之,仰之仗之,百尺而下,无声无影。此技之名即为……” · ——信仰之跃。 · 景年与少隹一起站上一旁塔顶边缘的架台,向下瞥了一眼,不禁一阵眩晕。 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比了个大拇指,向前飞隼般跃下,沉入望不见底似的黑暗里。 少年郎回头看了看导师,又琢磨几番方才所言的要领,便也咬咬牙,双手伸开,闭目屏息,心中定神三回,继而双足奋起发力,蹬架而起。 刹那间,但闻不知何处一声鹰唳划破长空,景年黑影袭月,跃空高跳,身若千斤,急掉而去。一时之间,寒风灌耳,身如栽葱,颅中血涌。及至中途,回转仰面,姿态轻盈,仿佛巧狸。脑内千回百转,化作扑簌簌一响,原来百尺危楼,顷刻已下。眼前乌黑不可辨,身子早已弹入厚厚干草之中,魂儿却留在天上久久未还,半天才清明过来——舍命一跳,他成了! 景年起身,摸遍身遭完好无缺,一时惊了。 睁眼看去,柳直仍在高塔之上,如同老鹫。 再倾耳听,高空之上鹰啼再起,伯父化作一道黑电纵身而下,灵巧腾挪直坠入草,立时便能起身出来,行色自若,如履平地。 “如何?” “我在空中不敢他想,只觉手脚皆成了翅膀,身子化作一支箭,待回神,已平安着陆。”景年还在回味那失重滋味,“这一跃如同从天跨地,区区肉骨凡胎,竟能毫发无损,真是神了!” “待你习惯,乃觉平常。”柳直看着他打掉身上的泥巴草杆,向众人吩咐道,“我们走,今夜把行李收拾停当,明日回京,各司其职。” “是。” “是!” 景年也应声:“好!” 接着便戴上兜帽,与其他人一同匿入黑暗,潜行离去。 柳直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正月初五……”他举首望月,面隐忧愁,叹了一声,旋即又走,“就在眼前了。” · 影入丛林,再看去,洛阳冬冷,寂寥无人。 · (未完待续) *注:宋元时,一尺合今31.68cm。 · ——————下章预告—————— “先生、先生?外头好像有人……” …… “我与他兄弟二人关系匪浅,怎么肯收这么多钱!” …… “您说得对。事已至此,我实在没有必要瞒着您了。” …… “你怎会有他的东西?” …… “至于他私下里想查?那便不是甫成能管得住的了。” 叁拾伍·先生救我 ——长卷作半睡者突醒,有求于人秘辛相告—— 上回说到:政和四年十一月,十六岁的张景年于西京洛阳正式成为中原兄弟会的断指刺客,并跟随刺客导师、师兄孔少隹一起信仰之跃,自高塔上一跃而下,完成了整个刺客的入门仪式。 转眼之间,已至岁末…… · 腊月廿一,东京汴梁,择端府邸。 书房内,张择端正从柜子里找出来一本陈旧的典籍,吹去上面浮土,又拿袖子擦了擦,端详着封底和扉页,踱回书案前头。 旁边拿着鸡毛掸拂扫窗台的侍童赶紧揣着手跑过来:“先生,您又在找东西了。下回有事,尽管使唤咱们呀!” “不碍事,找到了。”他坐下来,随意地翻了两页,便如炫耀般将画谱往小童那里递了一递,旋即拿回身前来,“我便说,记得这本里头画着些金银铜器,谁知怎么也没找到,原来是被我压在花瓶底下,真是罪过。” “先生素日忙碌,这事便让小的来。小的这就把橱子拾掇一遍!” 择端看着他胖乎乎的笑脸,便笑了两声,应了句“好”,又专心地读起画谱来,一只手竖在半空,勾勾画画,好似在摹写形貌。 未出一刻,屋外的府邸大门处微微地传来一阵轻叩。 “欸,外面有人来了?” 侍童正踩着板凳收拾书柜,扭头竖起耳朵,觉出外面有人,又不敢打扰择端,只是犹犹豫豫地轻声唤他。 择端还在研读。 “先生、先生?”他蹑手蹑脚地蹦下来,靠近主人,“院子外头好像有人。” “啊?——哦,”择端沉浸画谱,一时没有回神,匆匆抬眼瞟了一眼,却看得根本不是大门与侍童的地方,也不知究竟看没看见东西,便又低头,“让客人进来,不必讲究。” “哎!”侍童脆生生地应下,小跑着出了屋,又一路跑到大门口去,卸闩迎客。 择端这厢还在琢磨书里画法,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慌慌张张的阻拦声,中间还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动静,听不清是什么人,只是像带着哭腔。他终于被这声音拉回神来,一听声音逼近,一时疑惑,便将书案上的几张白纸拖过来,轻轻盖住一张画好的人像,绕开书桌,迎向门口。 才一开门,便有一个淡青色的人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捉住他的手便叫道:“先生,先生救我!” 择端吓了一跳,先扶住来人,再将他定睛细看,这才松开眉头:“甫成?” 那胖侍童一看,知是先生认识的人,便停了步子,察言观色,去了旁边候着。 择端便把赵甫成让进了屋子里,哪知那年轻人进了屋就要跪,叉手再道:“先生大德,请救救甫成!” 侍童在外面关了门,择端把这学生再扶起来,让到一旁座上,又从桌上茶盘里拈了一只杯子,给他倒了一壶热茶,安抚道:“莫急,莫急。出了甚么事?这冰天雪地的,怎的不在家里呆着,反倒跑到我这里来了?” 赵甫成接过杯子,心中不安,又把杯子放下。踌躇了好半天,才弱声弱气地开口:“甫成本无意上门叨扰先生,事情原委,乃是如此……” 择端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他讲来。 “初八那日,我去粥棚子帮忙施粥。大约发了半锅腊八粥时,景年兄弟忽然从一边墙头上跳下来,急慌慌地拉着我就要去旁边说话。”甫成搓着自己红通通的指尖,一张嘴便是一股股白气,“我本来想着,陈先生带他游历三月,好容易回来,确是得叙叙旧的……” “嗯,他回来有些时日了。听闻中途赶路染了风寒,便有几日没去学舍。”择端打开壶盖,放在一旁盖止上,往里续水,“既然能走动跑跳,眼下应是好了罢?” “他好是好多了,却是带着事情来的,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病,张口便要我帮忙作一幅大画……” “这……未免有些不妥。”择端先生把壶身提起来,在茶巾上擦了一擦,放回原处,“难为他虽聪明,却还不到通达人情世故的时候。这索画本来无可厚非,只是三月不见,理应先与故友往来几日,重新活络一番,再开口亦是不迟。” “正道先生,我也是这样想。只不过看在交情和小张大人的份上,我也乐意画上一张,便答应下来。哪知我构思几日开笔,本想画年节风物,草稿都已作好,景年兄弟又称此前见过我山水木石技法,非要一幅山水……” “他要山水画做甚?” “他本来不肯说的,我便威胁他,若是不告诉我,我便连勾改通缉令的忙也不帮了。”甫成口气有些埋怨,“他要我画五尺山水长卷,为的是正月里跟着父兄奔赴蔡相家宴,送给王缎大人作礼物!” 择端见他如此垂头丧气,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五尺?哈哈,这胃口可真不小啊!” “可不是么!”他又有些生气,“我分明一早便说与他过,我绝不为大官作画!就是黄吴生大人来请,我也不!” “好,好。”择端点头安慰他,“慢慢说,不要急。不过张家要送礼,本应由主事的小张大人向你提酬定请,由他传话不免失礼,这禁卫张家家大业大,不会在这些小处失了分寸……他是否答应给你银钱?” “他,他便是借着小张大人之名来要的,还要给我足量的银子,可我与他兄弟二人关系匪浅,怎么肯收这么多钱……” “这样么,”择端起身,坐到他身边去,“既然不是强取豪夺,那五尺虽是大了些,但也不致劳累性命。你这‘救命’一说,又作何解?” “正道先生,这便是甫成要讲的事情。若只是索画送人倒也罢了,我画也能画来——眼下也画了多半,只是给他问出实话来才耽搁了几日。可那王大人乃是蔡大人亲近之人,正月既入蔡府,这画送了,便少不得叫蔡大人也看一遭的!”甫成越说越着急,“可我不能给蔡大人再见着我的画……若是他见了,我、我……” “别着急,别着急,这里没有外人,你莫心焦。听你所言,景年以兄长之名请你做五尺山水,还要送与王缎大人……”择端捋着甫成的话,“而你却不愿被蔡大人见识你笔下之技巧。是不是?” 赵甫成连连点头。 “好,我们细细说道。依景年的性子,行事必有因,此间实情理应不会轻易向外人交待。如今三言两语便对你和盘托出,想必前段时日,你也做了不少事,已被他视作可信之人了吧?” “是……他曾替我追回要紧之物,帮我死里逃生,我便答应他往通缉令上加笔,免去他与他兄弟们的灾祸,才勉强还了他的人情。”说着,甫成这才发觉自己勾涂衙门令纸一事早已失言,一时有些窘迫,怕被正道先生责骂。 “哦?你已知晓他的身份?” “是,他是衙门要抓的人,是中原兄弟会的刺客。”画工本郁郁寡欢,提及知交身份,忽然又坐正,急道,“先生,正因如此,我才更怕了。我怕他将图画呈出,一旦为蔡大人辨认出来、知他与我有所牵连,便会给他与小张大人都惹上大麻烦——我不想死,也不想害了他家……正道先生,我……我该如何是好!” “此事详略,我听得分明。如今画学并入图画局多年,欲救人,我也并非没有手段。只是你动辄惧死,所言句句又与蔡相有关,我却不能明白个中缘由,亦不知你如何与权臣有所牵扯。”择端将视线落定在他面上,谨慎道,“事已至此,既同为画者,你身上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是否也能与我详细说说?”说着,又笑着向外拱了拱手,“不然,蔡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一介画院待诏,怎知能不能、该不该帮你?” 似是被这话触动,又或是走投无路,赵甫成憋闷了好半天,终于像通了气似的,自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只黑檀印盒。 “这是……” “先生,您说得对。事已至此,我实在没有必要瞒着您。”甫成将印盒宝贝似的端在手上,按动刻有官家花押的暗钮,将里面的一方鸡血石印章请出来,恭恭敬敬、谨慎万分地捧了过去,“甫成过往之隐辛,皆在此印之上。先生大才,不需多言,一看便知。” 张择端接过来一看,是块难得的好料子。他将印章刻面翻上来,打眼一看,当即惊地原地站起,惊异万分,将赵甫成来来回回打量了五六遍,复又缓缓坐下,不住地摇着头。 “这、这……”他看着眼前这个文弱模样的戴冠年轻人,实在难以置信,“原来是这样……您……不,不对。他不是已经……你怎会有他的东西?” 甫成紧张地看着他,却并不分辩。 “还不对,还不对……若说这事可就大了。甫成,这上头的字,景年可曾知晓?” “甫成起于寒门,先生也是了解的。”赵甫成将那印章从择端手里请入盒中,“景年兄弟见过官家花押,上来便疑心我是皇族,可冒名皇亲可是死罪,他便不再为难我。至于他私下里想查出别的什么,那便不是甫成能管得住的了。因此,除去先生外,旁人对此一概不知。” “我隐约明白了……如此一来,那个有头无尾的故事便厘清了。”择端忖度一会,眉头解开,感慨万千,“谁能想到你曾有那般叱咤之态、疯魔之状……罢了罢了,你不过是个孩子,旧事便不提为好。” “先生是入世之人,甫成知道您懂。” “是啊,不过是过来人的几句感慨罢了,这个忙,择端会帮。只是依择端鄙见,这画,还是要画完的。” “为、为何?” 甫成又恢复了战战兢兢的神色。 “先前听学正闲谈,说你每至谈论姓名,总以一句名字俗鄙搪塞众人,对本名避而不答,只以所谓字行。如今一想,你憎恶登科入孟,景年此番行事,反倒是合你本意啊。” “先生请讲……” 择端便负手站起来,迈步道: “第一,若你已将难处诉诸景年,他如今索图,只欲献与王缎,便是已经绕开了你的苦处,不会真将图画拿给蔡相看。” “第二,以择端之思想,景年既是刺客,不敢亲自露面、不会无故殷勤,更不求加官进爵。此番献图,恐怕是冲着王大人这个人去的。而至于他们要找王大人做什么……” 甫成一惊:“他们莫非要——” “嘘,不可说。”择端竖指封唇,“刺客行事,如刀口舔血。你亦知内情水深,不要多嘴。眼下你我既为画师,职能所在不过解人困顿,以手中技艺换观者心安神定、陶醉其中,上能使龙颜大悦,下能取乐于市井,如此而已,此为第三。” “解人困顿……”那画工寻思片刻,犹豫道,“先生却说到这里了。景年兄弟第一次来时,我与他聊得投机,便决意认作知己,又允诺他可随时来与我论画玩耍,寄情山水,解心中忧愁……” “知己?这不是很好么,知己偕行,生死与共。他昔日救你,你如今救他,岂非大善?” “是……得先生点拨,甫成心中渐渐分明了。只是甫成还在担忧,倘若这画不慎流出……” “他既然信你,你或许也可信一信他。”择端走回书案后头,把甫成的茶水倒掉,续上一杯新茶,“中原兄弟会与蔡党,乃是几十年的死对头,你既被视作刺客同道,自会有人替你思虑周全,不必忧心。他们此回冲着王大人去,虽不知所为何事,但择端猜测,刺客事成,你便能安稳一生;若不成,我亦会倾力保住你与景年,教你们不必遭受震荡。” 甫成捏着青白透亮的瓷杯,感激地用力点了点头。 “对了,若你想谨慎些,便把这印章留在我这里罢。你心性纯良,却太过胆小。听尧臣说你一旦受惊,便往往痴癫梦呓,频频失言,这不是甚么好习惯。若我没有记错,此前有黄吴生大人邀约,现下又遇景年相询,如此两桩事皆引得你惶恐不安,反而容易惹人注意。再观今日,你不曾顾虑择端底细,便敢将如此重大之事全盘交代……如此稚拙心思,实在教择端担心啊。” 那年轻人一听,顿时羞赧无比,一下子就红了脸,磕磕巴巴地想要为自己辩解:“一早便知先生是正直之人,景年兄弟又不知与甫成夸口了多少次,这才贸然上门……” “哈哈哈,我岂是在批评你,不必害怕。”择端坐下来,笑着摇摇头,“你肯将秘密交托与我,便尽管信我。” “是……甫成保命之事,便仰赖先生您了!本不该拖累先生,只是心中彷徨,实在是急病乱投医……” “不要寻思那么多。你我同道之人,我怎能放你一个孩子在宦海中浮沉?能保你一命,已是积福积德,哪里会觉得拖累。”张择端笑得平和,一如既往,“相反,择端还要庆幸你愿将性命相托。世道难料,万一没来得及、出了什么事,岂不是要择端抱憾终生了?” 甫成坐不住了,起身再拜,恳切道:“大恩不言谢,正道先生,甫成日后必定会报答您的恩情!” 择端便站起来,上前扶道:“不必客气,快快请起。说来也是,你的身子骨去岁才塌个干净,如今怎受得住跑跳乱动,以后不必多礼,只管养好精神,有事随时找我便是。” “小张大人知晓甫成身体不好,已向熟悉的医师要过方子,甫成调养一年,现在好了许多,唯有精神还是脆些。”赵甫成眼中渐渐恢复了平日的神采,便整理衣冠,望着择端带着惺惺相惜之色的双目,欣然道,“正道先生,今日叨扰已久,失礼非常。甫成来时也没备下礼物,承蒙先生招待,实在惭愧至极。待到先生空闲之时,甫成再携礼登门拜访!” “去吧,去吧。年下要冷,不必拘泥礼节。另外,代我向景年小友道声好。除夕之前,若他有空,便来我这里一趟,免得年后忙碌,无暇说话。” “嗯!” · 张择端送甫成出了门,一路送到大门外,笑呵呵地看着他踩雪远去,这才收敛神色,叫上侍童,回到暖和的屋子里。 “呼哈……先生真是谈了许久,小的打了三个瞌睡呢。”侍童围着厚厚的围脖,跟着进屋,去倒残茶,“咦,方才先生搁在桌上的那副画儿呢?” “压在底下呢。”择端皱着眉头,满怀心事地坐下,“阿保,替我去向家铺子跑一趟罢,与那向掌柜说一声‘真相大白,不必再查’,便可以回来。” “哎?哎!这就去!” 看着侍童离去,择端掀开白纸,露出底下的人像来。 熟宣之上,赵甫成的脸静静地躺在上面,五官柔和,长相清秀。 若是细看,便总觉得他的模样与什么人有几分相像。 “——歪打正着,也是巧了。” 择端捧起了这张才画好的人像。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唉。甫成啊甫成,幸你年纪还小,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做一次,便足够后悔了。” 他抬手撕掉这张画像,将碎纸送进了屋中的火盆里,又盯着那盆炭火出了神。 “逃,能逃到哪里去?”他喃喃自语,“入世为官也好,放旷江湖也罢,你与我,我与他,不都是蜉蝣一介,世道之艰,孰能撼树?” 思忖片刻,又叹道:“罢了,百年生一天才,千年生一奇才。后生可畏,这二人又岂是砧板鱼肉?不如且行且看。天道难卜,未必不是好事。” 择端拂袖而返,捧起画谱,重新研习起来。 · “甫成兄?晌午你跑哪里去了!” 一进学舍内院,抄着手蹲在门口的景年就站了起来,顶着脑袋上扣着的一本书就迎了过去。 “替邻家大娘跑了趟腿,顺路卖了幅画儿!”甫成打量着他那百无聊赖的模样,忍不住笑话起来,“景年兄弟,你别是读不进书,出来躲懒的吧!” 景年把头顶的书摘下来,是本不知甚么人编着的画论。他挠头道:“原以为今日习画,谁知要背书。我已背了两遍,里头有十来句晦涩难懂,硬记尚可,只是不解其意。甫成兄,你擅解道理,好容易等着你来讲讲,你却不来了!” “嗳呀,这有何难!这古今艺坛画论史书籍要,问我便对了!”甫成神气起来,昂首便走,“你来你来,上楼暖和,我也好继续画画儿!” “哎?”景年一愣,旋即惊喜道,“你肯画完了?” “我要再不肯,你少不得又要搬出小张大人来,巴巴儿地追着我说好话。”甫成佯装生气,“不过呢,画完是可以画完,但尺幅要缩减至三尺。我这草稿打得不好,非要五尺的话,可要成劣画了。” “好说好说,甫成兄劳累了!” “我嘛,倒不怕累,只是你也知道,我终年体虚,又逢冬日,难作大画。若是一卷太长,只怕又要亏损好容易养起来的底子。”甫成带着景年上楼,推开屋门,把火盆子点起来,“这回呀,我可是要拼上这条命了。只不过为了景年兄弟,也为了你说的那些愿景,我倒是想搏一搏。” 景年感激万分,只恨不知如何道谢:“甫成兄愿鼎力相助,眼下便是年关,待除夕夜里,你来我府上,我好好地请你一请!” “不不,景年兄弟,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这心思花出去,只要真能换来你要的好事,便比从前画的大画儿都值得了。” “甫成兄说这话,年便更要羞愧了。不若这样,等下南北街上要布灯,我们趁着热闹去瞧瞧玩玩。你有甚么想吃的爱玩的,我都请!” “哎?啊呀,今日是廿一!”甫成一拍手,眼中流露出向往,“我忘了有灯可以看……那便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了!我还要七八日才能画完,明日再继续,来得及么?” “来得及!况且你用心画时怎肯搭理我,待你画完,我还不知能不能有机会再与你玩乐……甫成兄,就当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来!” “那我便不客气了?你要还我人情,便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景年正留神听着,忽然发觉甫成正盯着他的左手看,便赶忙将装着义指的左手向身后藏了藏。 “不管你要去哪儿,要做什么,景年兄弟,你得好好活着。” 甫成看着他藏起来的左手,又与他对视,面色极认真。 少年郎心中咯噔一声轻响。 他瞧见了的。 左手有恙,截肢续指,那义指与断指颜色几无差别,瞒得过家中父兄,瞒得过街坊邻里,却瞒不过画工辨形辨色之慧眼。 回学舍十一二日,甫成从没在他面前表露过在意,可他心如明镜,这种细节怎么瞒得住…… 景年便垂头,把左手亮出来,活动了一下颜色些微不同的无名指,郑重道:“放心罢。莫要说你,我还欠我师兄一块二十文的糍糕,我可不会逃了你们的债。” 甫成一听,抹脸似的重新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嘻!那就好,景年兄弟武功高强,我信你能成!” “今日雪未化干净,没法儿去虹桥,我原想请甫成兄去小唐叔的摊子上吃糖葫芦呢。”少年同笑,“幸好有预演元夕灯会可看,不然可要闷死了!等会上了街,人恐怕不少,甫成兄便牢牢跟着我,咱们往酸枣门那边赏灯去!” “好!”甫成兴奋起来,“我还要预备着去北街买些好纸好墨、上等蛤粉。哎,回头给你写副对联如何?包你满意!” 那少年郎便连连点头:“那自然好了!——既然如此,不如现在便出门去,把择端先生、向掌柜的拜访一遭,这样入夜无事,便也玩得痛快!” “巧了不是?正道先生才托我找你,他说要你……” “哎且慢,我寻思哪里不对,你晌午……莫不是偷偷去见择端先生了罢?” “我、我可没有!” “没有么?我瞧着像,你哪舍得随随便便卖你那些宝贝画儿!” “你别说了!”甫成着急起来,“我说话慢,你却连珠炮似的!” …… 笑闹了一阵,二人的心思早已不在学舍内。 听得外头传来贩卖韭黄的吆喝,两人便匆忙下楼去,推门而出,跟着来往购买年货的行人,自南街向北去了。 · (未完待续,求关注,求评论,求支持!) · ——————下章预告—————— “快来快来,前头好像有几个辽人!” …… “大哥,我回来了!” …… “母亲既然不清楚,那听儿子的就是了。” …… “好,记住你说的话。” …… “从前年儿不在,如今总算团圆,真是年上逢年,大吉大利!” 叁拾陆·年关将至 ——年关将至汴京热闹,瑞雪丰年来岁大吉—— 上回说到:自洛阳回来后,景年因指伤惧寒谎称风寒,将息几日,于腊八日寻得好友赵甫成,求他作画一幅。哪知甫成快画完时忽然起疑,问起作画用途,景年无奈告知实情,竟惹得甫成坚决不再续画。廿一日,甫成来访张择端,求他相救,并为自保、保住好友性命,将自己的身家底细全部交代给了正道先生。经其开导一番后,甫成决定继续画完三尺山水交给景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本回分解。 · · 腊八一过,年节当前,汴京城内大小灯笼便早早都开始挂起来,街边大小商铺也将摊子往外铺开,各地的贩子把彩纸包的年货一一摆在席子、台子、桌子上,任人选买。 御街上人头攒动,比起春日里浴佛会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路上除去挑着韭黄、酒糟和新鲜生菜的,还有卖饧(xing)的挑子随处可见。胶牙饧贩身边围着一堆堆的壮年男女,一筐饧不到三四个时辰就全卖完了——要搁以往,卖饴糖的身边大多都是些馋嘴的娃娃,现下要过大年,家中壮年便得备下这极为黏牙的饧块,回家给老的小的咬一咬,瞧瞧今岁的牙还结不结实。 在一群群一片片的吆喝声里,两名少年顶着黄昏天色自择端先生家大门先后出来,叉手道别,往外面大街上去。好容易踩着湿漉漉的泥雪来街上,景年忙不迭地挤着找还有饧卖的摊子,拣好的要了好几盒,雇人给城外向家珍玩铺送去,又拉着裹在兔绒毛领里的好友去了州桥大集,三步两步便挤进了人堆,混杂进哄闹的海潮中。 · “快来快来,前头好像有几个辽人!”甫成一改文弱模样,两眼在灯笼底下奕奕放光,直撺掇景年去一处棚子旁看热闹,“我见好些人买了马肉和马皮酒囊,说是辽地风物,咱这里不多见。若是年下买点稀罕玩意儿也不错,景年兄弟,咱们也去瞧瞧!” “你且等等我!”景年那厢正回头看着路西的货物,一听他喊,匆匆甩下一句“幺几斤胡桃就来”就要往路对面过去。 甫成便答应一声:“那我自己去瞧个新鲜!” 趁着集市里人流有缺,景年拨开旁边挎着篮子的妇女,迈腿便往胡桃小贩那里过去。谁知才往前急匆匆跨了几步,便觉得后腰给人猛地一推,旋即什么东西靠在自己腿上,脑后也冒出一句惊慌失措的“哎呀”声,听着娇滴滴的。扭头一看,原来是个约摸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背靠他的小腿坐在地上,衣服华贵漂亮,手里的一包薄荷撒在旁边,像是踩到了裙角把自己给绊倒了。少年便伸手过去:“小心起来,这儿人忒多,别给旁人踩了。” 那姑娘被这声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靠着人家的腿,登时羞得小脸通红,胡乱拢了一把裙摆站起来,头发也散了几绺,便连行礼也顾不上,捂着脸就往旁边跑。 “哎……等等!” 景年不明就里,蹲下将满地的薄荷抓回那只小小的手绣布袋里,抬腿便追过去,未出五六步,就在几盏灯笼底下撵上了那没头苍蝇似的小姑娘。 “好容易买的东西,怎么扔了就跑?”他轻轻拦住那女娃,怕她受惊害羞,把东西还了就要退开,笑着行了一礼,“方才好似吓到小娘子,还请小娘子勿怕。稍后行走,记得留心!” 那小姑娘脸儿还是红彤彤的,头上簪花的步摇纠缠在一起,挂在发丝上。她接了薄荷,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歪头瞧他,还没说话,旁边就有个姐儿喊起来:“莺儿、莺儿!你跑到哪里去了!” “姐姐姐姐,我就来!” 小姑娘朝那边喊了一声,又回头打量景年:“小官人也是辽人么?辽人竟也会说官话……” 景年才知她是在稀罕他的眼睛,怕她声张,便只说是本地人氏。那莺儿姑娘一见小相公话不多,好似不愿多言,自己便先羞起来,打个万福,捏着袖角垂眼道:“方才要是没有小官人挡着,莺儿就要扑到地上,这几两薄荷叶儿便当做莺儿谢礼,小官人请收下……” 说完红了脸,把手里的薄荷包向这高个子手中一丢,提着裙子飞也似地去找同行女伴了。 目送着那小丫头狼狈跑远,少年回身要走,却与早就站在身后的甫成四目相对,便吓了一跳,笑道:“甫成兄什么时候已经过来了!” “哎呀——得了姑娘送礼,你竟放走了好因缘!”甫成神神秘秘地向他身后探头,八卦道,“那衣裳一看便知是锦衣玉食之家,倒是和景年兄弟门当户对……” “说甚么话,那小娘子不过十岁出头,赠我薄荷也不过是失礼还礼,这有甚么好配对的,甫成兄莫打趣我了!” 甫成便没再逗他,只将手里的东西亮出来:“看!那辽人旁边有个卖桃符的老嬷,这桃木光净漂亮,木纹素雅,我便要了两块品相好的。怎么样,将这块挂在学舍大门外头,你说好不好看?” “确实不赖。向来听说文人雅士惯会辨别品相,甫成兄不如教教我,等下也帮我挑一挑,我也买两块。”景年把薄荷往怀里一揣,就要往方才卖货物的辽人那去,“还有甚么你瞧着好的,我也都买些,夜里拿回家去,也好同大哥爹娘夸夸嘴!” “去,我只会看看玉石文玩,别的可莫问我。” “还不是怕买着俗气的玩意儿,左右你是画画的,眼光高!” “你就不是了?这话我耳朵都快听得起茧子了。不过呢,我倒也是爱收藏的,这品鉴之道与金石之学颇有相通,既是景年兄弟要学,我便把会的技巧都与你说道说道,省得往后又来烦我。” 甫成嘴上这样说,脸上却很高兴,带着好友又返回桃符、门神摊子上,二人便翻拣起木头疙瘩来,聊得不亦乐乎。 · 戌时,万家灯火通明,城东张府。 田信关上仓库大门,捧着账目本匆匆跑过生着火的厨房门口,一路将仓储明细递到张景弘面前。 “大人,今日的入库明细都在这里了。”田信见他接过去,便在旁边垂首站着,“在城外采买的米面盐酒皆已一一对账,无有缺斤短两,雇人的银钱也照着账子发给他们了。不过小的方才去看,见门口又放了两三瓶香油、四五包糕点和几盒泽州饧,靠墙放了一袋子胡桃,分量不多,不知是谁人送来的,大人您看……” 景弘翻了两眼账本,确认田信所言不虚,便还给他:“先不必管那些。初五要送的东西可存放妥当?” “妥了,妥了!”田信连声道,“跟往年一样,都分批装好,只待初五一到,便喊人抬到蔡大人府上。出不了错!” 景弘便点了点头,满意地嗯了一声。 前院传来跑步的动静,他抬眼朝门口看了看,田信立马站到门口听,又回头低声道:“大人,是二郎君回来了。” 果不其然,这厢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声惯常的叫唤:“大哥,我回来了!” 看这边屋门大开,田信又在门口笑容满面地站着,景年便呼哧呼哧地拎着一盒点心一气跑到屋里来,坐到大哥旁边,便要茶水喝。 “逛了好一趟街,累死我也!”景年将点心盒子拍在他与景弘中间的桌子上,瞧了眼守在门口的田信,“大哥,我雇人送回来的东西送到没有?” “原来是你买的?就说仓库里多了些散碎东西。”景弘顺手拿过那盒点心,笑道,“可惜买的太少,你那点手笔,只够给打夜狐的穷人分一分。” “还少?我快把身上银子全花光了……” 田信在一边搭话:“咱们府上采买,都是要雇几人往家里拉半晌的!二郎君您只买这么些,恐怕只够——” “田信,”景弘打断他,“你若无事,去取十坛酒、十袋米面,给外城西边送过去。” “外城西?咱家亲戚?”景年问。 “不,是京师袁大人生前府里老管家的住处。” “袁……”他寻思寻思,抿唇道,“大哥,这跑腿的事,叫我去吧。” “非亲非故,你去做什么?”景弘的眼睛又不饶人起来。 田信在一旁低头哈腰:“就是就是,二郎君可别受累,脏活累活跑腿干活,叫咱们下人去便是了!” “你还不去?” 田信立马闭了嘴,满脸堆笑,灰溜溜一瘸一拐地走了。 景年瞧着田管家背影,疑道:“大哥,他这腿怎么了?” “不用管,自己倒霉。”景弘撂下一句话,起身往外面走,“你去看看母亲的药可饮尽没有,我去厨房催菜,等下一起来吃饭。” 景年应了一声就要走,才跟着出门,忽然又被扭头张望的大哥拦住。 “海东青呢?” 沿着兄长的视线看过去,院子角落里的鹰架空空如也。 他这才发觉,自打从洛阳回家,好似一直没再见过母亲逗弄那只漂亮的海东青。 “莫不是被母亲弄到屋中养起来了?” “母亲爱香,禽鸟异臭,应该不会。”景弘朝着鹰架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或许是自己飞丢了罢,等下问问。若是丢了,明日再去买一只来,免得母亲伤心。” 景年便点点头,往母亲屋中去了。 · 待母子二人进屋,景弘与父亲早已在饭桌上照例讨论起国家大事来。 承台教夫人与儿子分别坐下,又继续对着景弘喋喋不休:“初五日,我们莫要迟到,省得又给那爱搬弄是非的王缎抓去把柄。为父先去上门留帖,你去邦昌一同去,免得有甚么闪失。不过今年年景不好,自四月伊始,那些贼人便又猖狂起来,你这管着禁卫军的可得好生当心。蔡相生辰之日,难免有贼人趁机作乱,你必得慎之又慎,不要在那些眼睛面前疏忽。” “父亲放心,蔡府内外届时戒备森严,不会放过一个贼人,王大人即便想在背后说嘴,也不会寻到什么疏漏。”景弘招手令仆从斟酒,又忽然看向弟弟,“对了,若你无事,不如随父亲一同赴宴罢。” 景年正预备着夹一筷子菜,一听此言,差点全没夹住。 大哥先前还抢白不让自己跟着赴宴,怎的今日忽然搭错了筋,要他也一起去? 再一想,定然是大哥想到自己身份,怕自己趁他不在,悄悄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因此要借机把他束在身边,免得出事。可这样一来,原先定下的计划便要全盘作废——这怎么得了,临时换将乃忌中之忌……他可不能去! 想及此处,他连忙婉拒:“年身无所长,没见过世面,还是不了。” 景弘看也不看他:“那正好,去开开眼。” “不不,还是留在家里自在!” “你要留下做什么?” 大哥那洞察一切似的目光又扫了过来,景年几乎要被那目光盯得出汗。 留下做什么?习画?温书?还是陪着阿娘? 他与大哥对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些答案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说服景弘? 就在他再三踌躇之时,一向安静无声的母亲忽然开口解围道:“阿勒青,就让呼格勒在家里陪陪我吧。” 景弘的口气立刻缓和下来,无奈道:“母亲,赴宴良机难得,您不要总是替弟弟说话。” “我呀,不太懂这些宴会的规矩呢。但呼格勒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不会让阿勒青担心的。” 景弘好言相劝,依旧坚持:“母亲既然不清楚,那听儿子的就是。呼格勒与我们一起去,这是为了他以后做打算。母亲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事事依着他的性子,这会害他。母亲不愿任呼格勒长成一个无规无据的人,不是吗?” 母亲一时语塞,却还要开口。景年却已经有了主意,便轻轻拦住她,答道: “大哥为弟弟着想,年本应一同前去,可年不欲赴宴,非任性妄为,原因有三。一,大哥年纪轻轻官居五品,行事难免有人眼红,若是此去因凭空多的弟弟惹了稀罕,再给这大人、那大人探得从前经历,只怕会丢了大哥与爹爹的脸,也教大哥这城中禁卫军之首难以服众; 再者,蔡府戒备森严,他处守卫必然见薄,大哥既忧心宴会之日城中生乱,又岂能将家中男丁全部带去,只留下阿娘一人独居家中? 三来年天生异貌,引人瞩目,此去若真遇上好事之人,恐怕能将咱们家底都翻个干净。如此一来,阿娘外族之事便不好隐瞒,想来大哥不愿看母亲受人议论,也不愿因与外族沾亲带故,教阿爹清议有损罢?” 最后一句景年说得极小声,幸好阿娘未能听懂,仍只是吃饭。 “嗯,是这个理。年儿虽一直被正道带在身边,但要是给那些人知道咱们一家离散多年,还不知背后要怎么笑话我这当爹的——尤其是那嘴巴不把门的王缎!”承台挥手道,“行了,不去便不去!又没甚么大不了,叫年儿在家陪夫人说说话也是应当,省得真去了又要露怯,手跟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景弘被景年问地一时难答,便知他鬼心眼甚多,皱着眉盯他:“罢了,我不会强人所难。但你既知我牵挂家中声望,便做些教我放心的事,莫要惹我恼怒。” “是是是,大哥放心,”景年硬着头皮答,“你们去,我与阿娘在家中等你们回来。” “好,记住你说的话。”景弘不再看弟弟,转而将筷子伸向一盘白灼羊肉,又同承台继续说起被打断的话来,“父亲方才问边关之事,前阵时日,北边不甚太平。女真的都勃极烈带兵从西一路打到东面,逼得辽人节节败退。北方边境人人皆传那都勃极烈早有自立之心,估计不出月余,此人便要立旗称王。父亲如何看待此事?” “嗳……莫要跟着他们瞎担心。那厮不过要了他兄长的宝座,又借势挑拨,把几个部族笼络起来,起势虽凶猛,却撑不了多少时日。” “北方冰天雪地,此人竟能带兵一路杀出来,足见压抑之久,反心之坚。” “女真人兵强马壮,倒不是虚言。可都勃极烈起兵,你们可知所为何事?”承台拿着筷子点了点外面,“便是为了种鸟——为了咱家养着玩的那海东青!” 景弘沉思:“听闻辽主欲杀天鹅、取宝珠,向女真都勃极烈索取大量海东青,不肯给以丰酬,还借机索要其他供奉,着实有些过火。若是因此起兵,倒也合理。” “弘儿,不要人云亦云,要识得大体。不过是照例上贡便要起兵反王,我看啊,以阿骨打之短视,不过月余,增援一到,辽人便能过河打回去。女真统共多少兵马?整个部族里的壮年,还不足你娘亲原先部落里的一半多。依骨之肌,离骨则肉,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承台端起酒杯来,“与其带着族人挨冻受累不讨好,不如安守本分,也能太平一方。”他一饮而尽,“实在要反,便待时机成熟,一举夺辽主之位,何至于拖累身家性命,教人白白折耗在那雪原里头!” “我倒是觉得……”景年忽然开口,“伺机而动,时机岂能等人?若是等下去,怎知是不是要在辽主笼子里头等一百年、等一万年?那都勃极烈已然起兵,苦虽苦些,可眼下既能打过河去,部族里便也不必再忍气吞声了——不想过苦日子,便得自己去挣好日子,女真却是明白个中道理的。” 景弘淡淡道:“你猜都勃极烈是要给谁挣好日子?” “自然是族人。” “那可未必。”景弘哼了一声,面露嘲讽之色,“自古生民本不知贫富有差,唯其中向往富裕者,往往以富足幻景鼓动人们揭竿而起。待其富足,手握财权,又怎会真将手中财宝悉数分给从前乡民百姓?因此贫者仍贫,富者仍富。如此贫富不均,便又要引得一向富者挺身而出,此后循环往复,从未有异。你怎敢如此笃定,都勃极烈自立之后,能允出生入死之同族同享所谓‘好日子’?” “这……”景年哑然,又辩驳道,“大哥所言在理,可世间百态,并非皆如此。黑白相生,既有人欲借万民之力自登富庶,便会有人欲得富庶之利以济万民!” “好了,你们哥俩别吵。”承台拍了拍桌子,止住景弘、景年的争论,又感慨道,“北边不安宁,咱们也不安宁,朝中文武皆怕那厮打到咱们大宋头上……唉!” 景弘回身向父亲:“孩儿仅有禁卫军之权,名声虽响,却无能左右禁军、守军。好在大统领将升任中书侍郎,又与王黼大人、童大人关系亲密,若北边生事,及时上谏,可保边关太平。” “太平?唉。官家兴许正指望北方动乱,趁机将燕云十六州收回来。便看看女真同辽人要如何打,反正干不干涉、出不出兵,还不是官家说了算——吃饭,吃菜!” “嗯,朝中和战两派分庭抗礼多年,孩儿以为,现下军力散涣多时,贸然引火烧身不是明智之选,还是坐山观虎斗罢。” 说罢,景弘与父亲叹息几声,吃了几口菜。 一阵敲门声传来,仆从来报:“大人,外面来了几个乞儿装神弄鬼,要讨吃的。” 景弘头也不抬:“把之前备下的米面按人头分给他们,不许呵斥赶人。” 仆人阖门离去,承台有感而发,叹道:“京中酒患仍重,上月,一艘粮船又撞了虹桥,船首捞上来后,趴在岸上呕吐不止,酒气熏天。这酒患难治,却也没个好方法,真是造孽啊。” “孩儿令禁卫军严查,尽量勿使闹事。” “只能如此,唉……”承台不欲再谈烦心事,便看向景年,“年儿,近日课业如何?” 景年放下筷子,笑道:“阿爹可是问巧了,我正学习青绿技法,有好友甫成相助,颇有进益。只是临摹古画,时常不像,学正先生说是画中暗含道法自然之学,年尚未悟得要领。除此之外,其余课业屡有优绩,先生们甚是满意,唯嘱我稍去匠气,勿要画成无趣之物。” “哈哈哈哈!正道带出来的孩子,就是比旁人厉害!”承台欢喜,又问,“甫成是甚么人家的,是寒门学士,还是贵族子弟?” 景弘插话:“是寒门大才。此人年方十九,心思纯正,谦逊有礼,虽平日有些文弱,但在父亲驻扎西京公办那半年里,他常常为我办事,心细机敏,不失大局,敢想敢为,颇有头脑,是可用之人。” “寒门啊……唔。年儿,要交友,就得高朋满座。狐朋狗友、穷酸之徒可莫与他们来往,谁知道那些不务正业的——”“父亲尝尝这个,母亲将新下来的韭黄与肉丝同炒,滋味甚佳。” 被儿子打断唠叨,承台有些不悦。但一口韭黄下肚,又眉飞色舞起来:“啊呀,进步可不小,夫人已得中原手艺之精髓!” 母亲只是安静地笑着,看丈夫吃菜。 “嘿嘿,还别说,我娘的官话说的愈发好了,”景年神秘兮兮地凑近桌子,“前日回来,我还听见阿娘用官话唱歌儿。调子是什么来着……” 他寻思一会,轻声哼起一个调子。哪知刚起了头,母亲就会心一笑,按着景年哼的歌儿唱词。母子二人便唱和起来,时而用官话,时而用族语,逗得承台开心极了。 景弘感怀道:“这是我小时候在草原上学的歌,还是母亲自己编的曲子,没想到你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 好容易见这板着脸的不再生气,景年赶紧凑过来:“大哥可也会唱?” 景弘未答,承台已笑出声来:“哈哈哈哈……你问对了!你哥哥打小跳舞便好,什么狼舞、鞭马舞、袖子舞和踏靴舞……样样都会,就是唱歌不行。”他说得兴起,一双筷子点着景弘,“在你们小时候,夫人带你们去咱家羊圈挤奶。你哥哥一边唱歌一边用劲,结果给羊顶在了地上——连羊都不肯听他唱歌!” “父亲吃羹……” 承台不顾景弘阻拦,借着谈性把景弘幼时的囧事又翻来覆去说了一遍,直惹得景年放声大笑,满脸得了好话柄似的得意,将景弘气得不轻。见他仍在问父亲要故事听,便抬手把他那颗脑袋往桌子上一按,无可奈何道:“好好吃你的饭!” 说罢,自己却先忍不住笑起来。 承台笑了半晌,累了,举起一杯酒,感慨道:“东京内外,雪风吹拂,不减年下热闹。再有十日,便要过年了。从前年儿不在,如今总算团圆,真是年上逢年,大吉大利。我这半辈子能得骨肉重逢,也真是不枉此生了!” “是啊,父亲。今年孩儿躲去王缎弹劾,保住俸禄官职,也是长生天保佑。”景弘听着屋外打更人唱起时辰,命仆人给父亲倒酒,“得好好请亲朋好友来聚一聚——年关将至,要开始预备了。” 正咀着东西,景年筷子忽而停了一下,旋即又把心思压在心底,附和道:“大哥说得不错……年关将至了。” 他没再看言笑晏晏的父母兄长,低下头,喝了一口汤。 屋内欢声笑语,屋外雪灯轻晃。 …… 京中福地,岁末下了五场雪。 瑞雪兆丰年,时人以为祥瑞,纷纷祈愿来年安康。 此间吉利帖子,多引诗一句,道曰: 今岁多不易, 来年是景年。 ——政和四年之故事,休。 · (未完待续,求关注、求收藏、求评论!) · *饧:音同行,此处作为名词使用,即一种麦芽熬成的糖稀; *打夜狐:《旧唐书·敬宗纪》中记载,“帝好深夜自捕狐狸,宫中谓之''打夜狐''“。后民间称跳鬼驱邪为“打野胡“,在北宋末期,往往有穷人在节日之际扮成鬼怪、驱鬼人来上门乞食,此习俗遂称“打夜狐”; *都勃极烈:在金国建立之前,都勃极烈意为女真部落长中之长,也就是女真各部落联盟的最高大酋长。 · ——————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 · 梦华录·开封府张氏家族历史大事件年表(部分) …… 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张承台(时年三岁)之父,备选翰林学士、宗室学官之一的张师舆,与其弟御史台张师夔(kui)、堂弟张师古因与时任御史中丞的吕诲、知谏院范纯仁、侍御史刘琦和条例司检详文字苏辙等官员一同上书弹劾新法,不料新党势力强大,上书之人纷纷被贬,张家三人受师夔言辞激烈之累,均被有心人挑拨贬谪离京。 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张师舆携妻子至庆州(今甘肃庆阳)一带,弟师夔携二女二子至绥州(今陕西绥德),堂弟师古则在南行途中遭遇蛮匪,为护官印、财产,一家四口不幸殒命。 同年,夏人大举入侵环庆路,强兵猛攻大顺城(今甘肃华池),庆州动乱,庆州知州李复圭出击夏军,大败而还,边境动荡,师舆携家人趁乱北上,至北方关外暂居避乱。 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师夔染病,托信使王辉西北寻找兄长师舆,不料途径河州(今甘肃临夏)一带,恰遇吐蕃攻城,河州沦陷,信使王辉被俘虏,知州景思立要求吐蕃放百姓一条生路,吐蕃不从,景氏再战不力,牺牲。王辉趁吐蕃清点城中财物时诈死逃出生天,向远亲王韶(时任洮河路安抚使)报信,王韶于开封得信后连夜率兵回击,大败吐蕃,西北四州降宋。 信使王辉继续北上,却在师夔所托之址遍寻不得师舆踪迹,停留三日,无奈原路返回绥州。谁知返回后,师夔一家却也不见踪迹,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无人记得、无人知晓,时人以为鬼怪,不复再提。 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神宗薨,门下侍郎司马光上任,大规模起用旧党,但复职书终归未能送达年事已高的张师舆手中。 元佑元年(公元1086年),王安石、司马光先后去世。张师舆去世。北方游牧民族混居草原上,二十岁的张承台(阿承)与草原女塔娜的长子阿勒青出生,这个孩子继承母亲的姓氏为巴克图礼。 绍圣五年(公元1098年),三十二岁的张承台次子呼格勒牙斯出生。 同年,长子阿勒青更名张景弘,幼子呼格勒牙斯更名为张景年。因父亲已亡故,兄弟离散,无人相阻,这对年龄相差十二岁的兄弟的姓名最终得以被张承台登记入张氏族谱。 …… 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张景弘十八岁,张景年六岁。为圆父亲遗愿,张承台携家人回归故乡汴京。秋,幼子景年于湟州失散,此后十年,不复相见。 …… 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张景弘二十八岁,张景年十六岁。是年,张景年机缘巧合之下于汴京重逢亲生兄长,同月回归家族。 至此,张师舆-张承台一脉终于摆脱了张氏家族兄弟之间远隔天涯骨肉离散的魔咒,但张师夔-张承安、张承丰一支,则至今下落不明。 (年表未完待续,书成之日将更新完全版本) 叁拾柒·草蛇灰线 ——如鹰飞天往何处去,如蛇入草悄无声息—— · 上回说到:政和四年岁末,景年重返汴京,与家人好友团聚。在州桥集市上,一心想买胡桃的景年与甫成分散,却被一名约摸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莺儿”撞出一次意外的会面。面对好友的八卦,迫于身份无心嫁娶的景年岔开了话题。 回到府上,兄弟二人因蔡京家宴一事暗中角力,景年又与一向严肃的大哥就北方女真族都勃极烈起义一事发生了争执,但最终,兄弟二人的矛盾在母亲的歌声中化解,张府团圆和睦,直至岁终。 · · 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正月初五,汴京皇城外。 西城区域,蔡京官邸附近。 · 入夜,蔡府门前大街车水马龙。 · 差一炷香就到酉时了,人声还没歇息。现下本应是回家吃饭的时间,这条大路理应少人来往,但今日正逢迎财神的好日子,又加上来给蔡府送礼的众多车轿,便显得十分拥堵。 “黄府贺礼五车,送到!” “郭府好礼五车,送到!” “许大人到——” 唱名声声从蔡府大门口响起,引得不懂事的孩子在一旁跟着学来,一声声也喊在嘴里,没喊几声便给大人领走教训,生怕扰了蔡太师生辰的好兴致。 这会子端的是甚么动静都有,皇城脚下多贵族宅邸,百姓们平日不敢在这里吵嚷,趁着今日恰有小集,便借做生意之机于此凑热闹,把各个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 蔡府附近某处,亦有一场聚会。 · “记住,等会蔡府会给扮作家丁的禁卫军围成封禁区,咱们都按阿年说的办。” 孔少隹与集合好的兄弟们蹲在屋顶树影中,手里拿着蔡府地图,朝那门庭若市的大宅比划来比划去,低声吩咐:“我再说一遍,咱们兵分四路。小白、李妹,你们去前门卖汤饼的跟前坐着,若见了张景弘、王缎等人,立刻同其他兄弟知会。老杨、老刘扮作生事的引开后门两个家丁,等下方便我们潜入;艾叔、伊姐,还有康大哥,你们西、南、北一边一个守着,稍后我引出来了,就去东边接应阿年。都记住了吗!” 一片应答声低低响起。 白一苛抱着狗儿道:“隹哥,你们见机行事,若情况有变,我们立刻冲进去,好帮你们一手!” “小白,千万别打草惊蛇,”伊姐竖起手指头,“张兄弟说过好几回,如有意外,咱们优先知会兄弟会转移,能不战便不战,不要留人在此处,免得引发大乱。” 此言一出,李家妹子在旁边不满地一哼。 还没等她开口,旁边艾叔便道:“孔兄弟,这里处处危险,张兄弟不让我们进去,园子里的事,便少不得你二人豁出去性命了。” “晓得晓得,听他的就成了。”少隹最听不得反复叮咛,“我俩留神应变,腿脚也快,可以互相照应。若有事,禁卫军必要有动作,你几个一半去通知全城兄弟,一半留神看着张邦昌、王缎跟张景弘的动向,藏好自个儿,盯紧他们,一切以神物为重,千万别乱来。” “乱来?”李妹按捺不住了,她是才来了一年的新人,出身农家,身姿轻盈,天资优异,脾气却火爆,行刺必要见血,兄弟会里大的小的都不敢招惹,只背地后里喊她母大虫。她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啥叫乱来?我们几个都是资质上等的,导师教我们来,我们刀山火海也愿来,谁知道张景年满口拦着,说甚么也不教我们动手,好似怕我几个要拖后腿——哪有这样瞧不起人的!” “张兄弟一向稳妥,你听着就是了,哪那么多话?”沉默寡言的康大哥嫌她声音大,不住地朝她挥手,要她小声些。 “趁他没来,咱几个没外人,我便说了。他不过是个线人,手里的案子还没我多,你们便这么信他?”李妹子心直口快,“他上次找我说计划,我便恼了,说他纸上谈兵,仗着是导师亲传弟子便瞎大胆。他倒好,说了阵好话便要变脸,张嘴便是一番道理——谁愿听那劳什子,说来说去还是不肯改主意,生怕咱们多插手似的,可气坏我了!” 少隹在旁边嘿了一声,不知是在笑哪句话。 小白察言观色,劝她:“我的好姐姐,年哥是线人不假,可你莫忘了,他八岁时便能想法子教导师躲过洛阳之变,去岁秋,又以一人之力助洛阳分会与荷儿姐躲过一劫——他是没杀过几个狗皮,可他救的人,却比咱们多了十番呢!” 李妹子却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事,可我还是在恼他。”她问众人,“你们也都是百里挑一来的,就不觉着他瞒了好些事?” “瞒啥了?你且说说。” 康大哥看了一眼无聊敲打瓦片的少隹,搭腔问。 李妹子便凑前去一点:“张景弘可是张景年货真价实的亲哥!你们可知道?” “这不稀罕,我们来时也听人说过。怎么了?” “这可不是小事,那狗东西阴毒得很,听说以前还没坐上小统领的位置,便带人捉过不少咱们的人。现下已经是东京城三十万禁卫军之首,手里握着的生杀大权只比奸贼张邦昌低上一轮……如此家境,眼见着亲哥哥八面威风,导师也不怕张景年变节?”李妹子极为严肃,“不说他了,就说你们自己,好容易落脚到达官显贵之家,还真愿意继续奔波卖命,干刀尖上的买卖?” 此言一出,大伙面面相觑,除去少隹之外,连小白也忍不住寻思起来。 ——大伙都是苦过来的,谁没想过有朝一日改头换面,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白一苛琢磨琢磨李姐姐的话,忽然当真有些羡慕年哥。 “听人说,他当眼线之前,兄弟会一直顺风顺水,之后便常常出事。”李妹子看了一眼有些不耐烦的少隹,“不说少隹大哥遭的那事,只看张景年每逢大事瞻前顾后,哪里像是要给导师卖命的模样?这回也是,难得添翼大哥跟导师联手选出咱几个来,他那边却又死死拦着。我便道奇怪,咱们的人越多,越容易将神物夺回来,如今他几次三番阻拦,生怕我们朝那些狗官亮刀子,这人到底安的什么心?” 小白看了看少隹的神情,只觉得他有话憋着,怕他发作,自己也觉着眼下议论年哥有些不妥,便想劝这个暴脾气消消气。 可他一人巴巴地说了几句,却看着其余的人竟真给她一番话引得沉默不语,便知他们多少都寻思过这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又见蔡府那边声音渐渐的小了,知道快要开宴,不由得有些着急,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少隹。 少隹也正打量着在场的众人,见小白在看,便转身过来,冷笑了一声。 众人不明就里,皆扭头看他。 “都说诸位乃是百里挑一之精英,我看挑的怕不是你们的心眼。” 大伙没言语,不知道他要如何。 他扫视着面前的兄弟姐妹,将手里瓦片砸在房顶上,吊儿郎当地笑起来:“看甚么看,一个个满嘴厉害,肚肠却比针尖还要小些。怎么,自诩身经百战,眼下大事在即,你们是想内讧?” “孔兄弟,你说的是甚么话……” “我说甚么话了?噢,我倒是正想说,想说你们戴把袖剑不管不顾,只知道想方设法逞英雄!” 李妹子当即一瞪眼,正遭孔少隹一指:“你再瞪?爷爷本羞得说你,谅你是个好巾帼,哪知也不过是个长舌婆娘,惯会挑拨是非!” “少拿我与那些婆娘比!” 看着李姐和少隹两个火炮脾气各自凶着一张脸,小白不知这些兄弟姊妹怎么便要吵起来,便急慌慌伸手去拉二人:“隹哥,隹哥!李姐姐……咱还得干正事呢,你们别吵,别吵!” 少隹甩开白一苛,冲着面前那姑娘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瞧不起?嗬,我以前没见过你,单听旁人提你大名便道男儿秉性、争强好胜,谁知今日一见,还真是个爱出风头的!口口声声怕人瞧不起自家本领,管旁人行事作甚?”又挑衅地点了点她,轻蔑道,“我看你三番五次找阿年提入园之事,说是要助一臂之力,还不是怕他一人独揽功劳,怕论功行赏之时,没见人头,就没有你们的份!” “胡说八道,你莫瞧不起人!” “别拿手指头指我,爷爷我告诉你,李家妹子。瞧得起瞧不起都得自个儿挣,天天对着兄弟们发脾气,有个屁用!要人瞧得起你,你便将导师安排的活儿做得圆圆满满,别节外生枝,兄弟们便不论你男女,一律当做这个。”少隹比了个向上的大拇指,“可你若是将杀人见血当作吹嘴,以为大杀一通就是英雄,不识大体,不知统筹,我行我素,背心离德,那便是你血洗了这方院子,拿了天大的功劳,也是这个!”他将大拇指向下一压,“听明白了吗?” 见李姐姐碰上个同样脾气暴躁的主,小白赶紧借着机会打圆场,碰碰这个,拉拉那个:“对对对,隹哥说得对,咱们要办大事,得先循规蹈矩,不能任性妄为。万事皆允,先有常法,你们说是不是?” 少隹这才把手放下来,扭头看了看院子,呼了口恶气,又回过头来,面色沉沉。 “我晓得你们担心。阿年不教你们入园,是在怕,怕你们性命被他牵连、折在这里,这是他的心病。园子里溜须拍马的全是人精,屁大点动静便要引发警戒,你们一旦埋伏进去,草蛇灰线,有迹可循,马脚越多,咱们越险……他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赌整个兄弟会的命。” 老杨在旁边感慨起来:“唉,哥几个怎会不知,景年后生也是有本事的,只不过心思忒重……你看看,本是为兄弟们好,怎么也不肯明白说,害得兄弟们瞎担心!” 又拍了拍李妹子,示意她赶紧说点好话,“你也是,人云亦云不是好汉,往后说话做事,可不能这么冒冒失失、没有脑子。” 李妹子被拍了两下,仍死倔着,不肯道歉。少隹瞥了她一眼,扇风似的挥挥手:“嗐!行了行了,我也没真生气,都是一家人,以后少在那里瞎寻思。真要用到你们,我在里头给你们打招呼,听消息就是了。” “中!你说啥,我们就干啥!”老刘也开始帮腔,“旁的都好说,等会要动手时,你们可千万留神着点,别教那个小张统领给逮住!” “他逮得住爷爷?嘿!他能逮得着,我喊他作爷爷。”少隹咧嘴一笑,忽然想起什么事,便又嘱咐,“正说呢,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不论如何,莫要伤了阿年他爹跟张景弘。” 李妹子气才消了一半,又在旁边“噫”了一声,横眉竖眼:“那姓张的狗东西干了伤天害理的事,你还要留他?” 少隹又瞧了她一眼:“关我啥事,那狗东西派人害死鸳鸯,我自然想将他千刀万剐,这没商量……我直说罢,阿年不教你们擅自动手,也是为的保住他家里人的性命——他知道咱们恨极了他大哥,就怕一个疏忽,便有人要朝张景弘下杀手。” “为何不能杀?鸳鸯没的那会,便早该杀了张景弘了!哼,一个两个都顺着张景年胡来,他要保禁卫军的人,可有甚么理由没有?” “姐姐,隹哥刚刚不都说了?眼下是年哥一手安排,咱们只听着办好事情便是,什么仇什么怨,过去今晚,啥时候不能报,你说是不是?”小白在旁边拉住她的胳膊,笑嘿嘿道,“年哥留他为的可不是自己,他哥哥武功高强、为人狠毒,且不说平日连根毛都碰不着,就是碰着了,咱也抗不过他手底下满城的禁卫军。有年哥在,禁卫军要动咱就得多花一点心思;保住张景弘,咱们便能靠年哥挖来情报动向。万一张景弘出了事,东京三十万禁卫军统领成了别人,年哥好好的眼线可就算是废了!凭这个,也不能轻易动他,你说有没有理?” 李妹子恼着脸,闷闷地蹲着,好似在思量整桩道理。 其余的几个也好似心里分明了,不再掺和论战,转头盯着底下来的人。 酉时已到,蔡府门前还在来着官员与贺礼。 天色已晚,百姓们看了大半晌的热闹,陆陆续续跑去天街州桥赶大集去了。 “唉……说了半晌话,张景年怎么还没过来?”李妹子看了看东面,“他那边没出事罢?” “我还寻思呢。说是今夜会稍微耽搁一会,眼看着离开宴不到三刻,按理早该来了。”少隹看了看天色,从房檐上站起来,“从来不见他磨蹭,我去东边看看情况,你们藏好,该走就走,别误了时辰。” “隹哥!你也才去了一趟旧宅回来,我去吧。”小白跟着站起来。 “让甚么让,我去就行了。自他进张府住,日夜都是爷爷在盯着,路熟!” “成,那你带上我家玳瑁,甭管有没有用,反正若有不便,能多个帮你的!” 少隹接过尾巴摇得正欢的玳瑁来,一把抱住,扛在肩上就跑。 白一苛吓了一跳,急忙在后面喊他:“哥、哥!它自个儿认路,你教它在地上跟着跑就成了!” 奈何他那心急的隹哥早已撒开腿向东远去,小白喊了两嗓子,无果,便又重新蹲进屋顶的那片无声里。 · 汴京城内,道路井然。 雪化之后,满城铁色,脚步声在这座铁石般城里的半空响起,在石板大道上响起,在树枝间响起,一路向东,穿过长长短短的巷子,钻进来来往往的人群,惊起飞鸟与游人四处躲避。 那一人一狗逆着人流向东飞奔,被拨开的人群分散又聚拢,把他们的身影吞并其中,分辨不出了。 · 酉时一刻,城东张府。 · “娘,第二副药煎好了。” 景年端着银盘,拿胳膊肘推开娘亲屋门,把药碗与勺子轻轻搁在母亲床前。 阿娘吃过一餐便饭,把泻金似的长发盘了个髻子,插着那支从未离手的簪子,倚在熏着淡淡香气的帐子里休息。见小儿子进来,伸手把一扇帘子撩起,景年便顺道接过来,把帘帐勾在床首的小钩子上,免得它又垂落下去。 “咳……咳咳……呼格勒,不是已经喝过药了吗?” 母亲拿便面掩着口鼻,一说话,便发喘。 “娘,这是昨日大哥嘱咐新添的方子,是他找那位卢湛卢大夫要的,说是灵得很。”景年轻轻拍着正咳嗽不已的母亲的后背,伺候她喝药,“阿娘莫担心,这卢大夫也在给我好友赵甫成抓着方子,也是个在城北小有名气的坐堂医,定能治好您的咳疾。” “阿勒青是个细心的孩子,我的好孩子们……真是我的骄傲……咳!呼格勒,还要再辛苦你一趟……” 母亲端起了药碗,啜饮一口,觉得有些苦,便又要景年去拿了几块饴糖来。 少年快步跑了一趟厨房,把仆人盛好的饴糖端来,搁在阿娘手里一块,停了停,又说了几句家常话,便要往外走。 母亲接了糖,忽然抓住儿子的手:“呼格勒,你去哪里,你要走了吗?” 没料到一向不喜管顾的娘亲忽然询问,景年撤回步子,轻轻将手从阿娘手里抽出来,笑道:“娘,您喝了药,该歇息了。孩儿与好友有约,出去一趟,很快便回来——娘可别跟大哥说,要不然,他又要将孩儿好凶。” 母亲摇摇头,好似没听他在说甚么,只是自顾自地再次抓住景年的手:“今日天好冷,明日再去吧,我的好孩子。” “娘,孩儿不怕冷。今晚约的是要紧的事……好友怕是已经到了,我得赶紧赴约,不能耽误人家的事。” 母亲掌心中的饴糖忽然间滑落下去,扑通一声,掉进托盘上那碗浓黑的汤药里,惹得碗中波澜不已,把原本倒映其中的安静的烛光晃得动荡不安。 “娘?” “呼格勒,我知道你有要紧的事。可是我的孩子啊……我怕你像海东青,一去就不再回来。” “海东青?” 景年忽地一惊,望着母亲那深邃又碧蓝的双目,总觉得话中有话,便忍不住试探问道:“娘……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母亲看着儿子那双与自己别无二致的眼睛,犹豫良久,抬起手来,覆盖在他左掌心上,继而折起无名指,在他愣愣的目光中,缓缓点了点头。 “呼格勒,我的儿子,是一名阿萨辛。” 景年盯着母亲屈起的无名指,浑身一震。 那来自母族语言的词语,他听得懂。 这是北方草原与西方其他大小部族的语言里都有的一个词语,倘若用官话说来,便是“刺客”。 他当即后退一大步,惊叫道:“阿娘知道孩儿的身份?!” 不等娘亲回答,他又小心翼翼地回到她床前来,难以置信:“娘,您是如何知晓孩儿是刺客,又是在哪里知道的?难道是大哥——”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不舍地抚摸着他的脸,轻轻的。 看着娘亲温柔的面色,不知怎的,景年忽然无端回想起去年春日闯入张府、迎头撞见母亲的那夜来。 “娘……莫非孩儿与您头一回重逢那夜,阿娘便已经知道了……” 他问得极为谨慎,可母亲却依旧不肯回答。 她握着那只冷汗频频的手掌,另一只手从枕下摸出一只香囊大小的老旧锦袋来:“呼格勒,你看。” 景年瞥了一眼锦袋,又是一惊:这东西,怎么好像自己小时候从伯父身上偷去的那个袋子! 再仔细瞧瞧,这袋子破旧不堪,黄斑污渍浸染,花纹都磨得看不清楚了,好像是已经上了年头的老物件,定不是伯父手里的那个。 阿娘打开锦袋,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系着粗糙兽皮细绳的挂坠来,托在自己掌心中,递向满腹惊疑、坐立不安的景年。 “这是……” 躺在母亲手里的,是块被铸成了一个熟悉的断缘鸟喙形状的铜片。 · · 这种上尖下圆、圆端两侧各生突刺的血滴形,去岁冬末,他在伯父的手中见到过一模一样的纹路。但伯父手中的是以纹银镶嵌在了翡翠里,母亲手中的则是一块爬满了蓝色红色锈迹的锈铜,虽锈迹满布,但红锈处仿佛斑斑血迹,那鸟喙形也真如同血滴一般,散发着饱经风霜依然难以阻挡的、凶神恶煞的气息。 “娘,您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景年接过那枚挂坠,放在眼前细细端详,“我只在刺客导师的身上见过这种图案,难道您……您也是……” 这次,母亲迅速摇头否认,只是提起那绳子,将锈铜挂坠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在你的哥哥阿勒青还小的时候,有个人把这枚护身符留给了我,他对我说,如果以后遇到危险,把它戴在身上,就可以保住性命。” “那人是谁?我可见过?”景年脱口而出,急急问道,“阿娘,您究竟还知道些什么?为什么您知道我的身份,却从来不与我说,也从没把这些事情告诉我?” 母亲对他的急切熟视无睹,只是把温热的手掌在儿子满是冷汗的额头上拍了拍,好像在安抚要睡觉的婴孩。 “我的孩子,你何时回来,我何时讲给你听。” 景年与娘亲对视许久,低下头来,摩挲着那颇有分量的锈铜护身符,看了又看,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内衣之中。 他退将几步,双膝跪地,叩首道:“娘,你放心,就三个时辰……不,两个时辰,我便回来!” 语毕,景年起身,后退着出了门,转身,站在院子里。 听见院子外面的路上响起一阵耳熟的犬吠,他心知肚明,抬头看向西边院墙上,果然,师兄孔少隹早已在那里等候了。 “海东青在它应去的地方,呼格勒牙斯(像鹰一样勇敢的人)啊,你也飞吧,去你应去的地方……” 年轻的刺客背对母亲,郑重地点点头。 “娘,我走了。” 他缓缓拉起脑后的兜帽,将碧眼藏进黑暗里,又把藏在窗下的一卷画轴取来,尔后如猛禽振翅般飞向院墙,与那巨隼般雄壮的人影一起,向西离去。 · (未完待续,3月21日晚十点后更新第38章) ————一段不一定什么时候为人知的秘密———— 卢湛,字怀净,又字鹤士,开封府人士,政和五年时二十七岁,京城着名老医师钱乙之门徒,汴京城北百鹤堂坐堂大夫、东京禁卫军随军大夫。 少年时跟随师父学治小儿疾病,出师后,又凭借多年行医过程中的临床积累,独创一套对成人也颇见疗效的卢氏伤寒杂病法。 因年纪轻轻医术精湛,为人谨慎,用药精准,收费低廉,一时被城北邻里尊称为“活扁鹊”,又因神医扁鹊曾有“卢医”之名,时人便借姓赋号“小卢医”,后者更为卢大夫所喜。 百鹤堂内现有两名学徒兄妹,兄十三名裴荇,妹十一名裴蘅,跟随卢大夫四处行医观察。其中裴蘅天资聪颖、机灵可爱,药方过目不忘,裴荇开朗顽皮,擅记账、制药、磨粉等活计,二子为卢大夫现今行走江湖之得力助手。 此外,卢湛其人又是禁卫军小统领张景弘之好友,二人年岁相差两岁,因景弘当年武举科考时受伤结识,私交甚多。 卢大夫也是为数不多可与张景弘随意玩笑之人。 无事时,二人偶尔相约去孙羊店里吃饭、饮茶,从不喝酒。 (但是他从不说是因为自己喝酒特别容易脸红怕影响风评以及酒不好喝) 叁拾捌·蔡相家宴 ——酉时三刻城中风起,太师家宴高朋满座—— · 上回说到:蔡京府邸外,景年迟迟不来,兄弟会派出的几名兄弟姐妹因景年安排的计划忽生口角,好在白一苛、孔少隹及时应变,也算化解了个中矛盾。而另一边,原本早该来到蔡府外的景年却忽被母亲阻拦,言谈之中才诧异得知,母亲竟对他隐瞒了一个秘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本回分解。 · · *自由区域* · 酉时二刻,城西,蔡府附近。 两条黑影落在只剩一人两犬的房顶上,玳瑁从少隹怀里挣脱出来,舔了几口他的脸,扑向旁边的白一苛。 “好哥哥们,你们可来了!他几个都已按年哥说的就位,李姐姐教我在这边守着等你们,我便与康大哥换了岗。”白一苛一把将狗儿抱在怀里,一头乱毛跟着狗儿的动作抖来抖去,急慌慌道,“方才艾大叔打了呼哨,说是已经看见张邦昌与另一名精瘦模样的一同入府,身后却不见张景弘和王缎,也不知是怎——” “嘘,”少隹打断小白的话,拿下巴一指下面,“咱们赶得倒巧,说曹操,曹操到。” 三人一齐看向正门,果不其然,那门口新来的几辆轿子里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三个给门口灯笼映红的人影。 “殿前副都指挥使张大人到——” “通进司张大人到——” “进奏院王大人到——” 一连串的报名声响起,微微发福的张承台与紧随其后的长子——东京城禁卫军统领张景弘走向大门,见打对过来的是王缎王大人,便先后向前迎去行礼。 三人虽心思不在一处,却也不能教旁人看出面和心不和来,便各自面上挂着得体笑模样,推推让让,你请我请地迈进了蔡府大门。 乍一进门,一向不喜宴饮嘈杂热闹事的王缎便找了个由头拐去了一边交好的同僚身边,老小两位张大人则一前一后向内院走去,不多时,也与那些想要与张家攀亲附戚的小官员们打开了话匣子。 “嘿,这姓王的与你那好哥哥俱为奸贼同党,却倒真不肯给你家面子,”少隹笑了一声,“瞧瞧旁人,巴不得往你那哥哥身边凑!” 景年没理他揶揄,只是在兜帽底下盯着大哥和父亲的身影,直到看着他们去往人多处,又寻得僻静处王缎肥肥胖胖的身影,这才收回目光,将左臂的袖剑紧了一紧,低声道:“人已经来了,小白,你看好这里,不要被人发现。师兄,你拿上画,咱们走。” 少隹便无二话,起身就向后门处闪去。 老杨和老刘那边早已等了多时,一看天上闪了两个影子过来,立马从蔡府后门斜对过的巷子里窜出来。 路人教这二人吓了一跳,驻足看去,只见一个浑身锦绣,一个孤苦伶仃;一个大声唾骂,一个哀声哭嚎。一通叫骂哭丧便把街上往来的闲人引了过来,连带着后门两个饥肠辘辘、打着盹的家丁也蠢蠢欲动,踮着脚,朝外面张望。 景年朝师兄一点头,二人从屋顶暗处溜下来,绕到后门附近。 街上还没散走的百姓们最爱瞧热闹,这会都围过来了,在旁边一听,原来是个要饭的缠上了大财主,便有好事的不论青红皂白,在旁边替那穷要饭的帮腔,拍着巴掌唱不着调的稀烂词来: “谁家大财主,腰缠万贯不吃苦!谁家穷光蛋,一身破烂要吃饭!” 老杨与老刘听见人多起来,本在窃喜。暗中一看,那边两个家丁却还在观望,只好借势演地愈发卖力,那戏码也愈发夸张起来。 景年在墙边探头瞧了,缩回来,瞧着师兄道:“这两个家丁也是站得住,我且想个法子。”便伸手拉住一个要收摊的糖水小贩,与他耳语几句,便见他眼睛一亮,掀开已经罩上素布的摊子,起车就调头去了身后热闹处。 “这人谁?”少隹悄悄问。 “不认识,我只同他说那里好做生意。”看着他已经到了路口去,少年笑道,“瞧着罢,等会便有其他做生意的过来。” 那糖水小贩甩着汗去了,周遭又有零星几个担子过来。一见有卖东西的停在路上,附近的娃娃们便馋了嘴,在近遭越围越多,跟着游手好闲的一起拍巴掌,很是快活。 很快,又有几个头脑精明的贩子推着卤肉摊子、零嘴挑子过来了,站在旁边,一气将热腾腾的肉香、面香往路上扇,引得路人忍不住流下口水,开始三三两两地光顾他们生意。 蔡府的两个家丁闻见阵阵香味,腹中饥饿更甚。二人先在后院门口挤眉弄眼一阵,看这会没人进出,便朝忙忙碌碌的园子里瞄了一眼,悄悄地溜到了离后门不远的卤肉摊子旁边,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一边顾着后门口,一边瞧好戏。 在墙后藏匿的少隹与景年对视一眼,打了个手势。 “分头进,快!” “保重!” 景年一拳碰在师兄肩上,又郑重地拍了一拍。旋即抽身出来,趁二家丁不备,自后门院墙上猫儿似的翻了进去,躲到园子里。 少隹则将身上穿的衣服扯掉一件,露出里面早已备好的家丁制式短褐来,把装画轴的锦盒往腰里一裹,便气定神闲、大摇大摆地穿过混乱的人群,混进几个搬货仆人里去,从后门长驱直入。 · *封禁区域* · 酉时二刻过半,蔡相府邸内。 · 景年身着漆黑夜行衣,面罩覆面,只露眼睛,把个脸藏在兜帽里,匿身在一处草丛后头,静静观察附近家丁的动静。 师兄已堂而皇之跟着仆人去了厨房那儿,他却被两队家丁堵在这里。不知他们是瞧见后门看守的两个离了岗,还是觉出这里有动静,那十个扮作家丁的禁卫军队来列往,教他瞅了许久,也没能逮着脱身的机会。 后门时不时进来几个脚步匆匆的运货家仆,打巡逻的家丁们身旁经过,穿过满园站着闲侃的大小官员,将晚宴备用的米面粮油、奇珍异材一袋袋地运往厨房。又有提着大筐子的来回搬运上等的大闸蟹,引得一些在近遭观赏茶花、梅花的宾客瞪大眼睛,望着大闸蟹远去的背影连连赞叹。 “今日赶上蔡大人生辰吉日,咱们也能承蒙厚爱,一享口福了!” “大人说的是啊,以往太师府上秋季会做蟹黄包子吃,我前月听韩大人说,那叫一个咬之流油、满口膏脂!” “哎呀,瞧大人说的,小老儿我口水都要留下来了。走,咱们也别在此处当赏花君子了,赶紧整理整理衣冠,到前头备着开宴罢。” “是啊,来,许大人请。” “莫要客气,郭大人请!” 两名官员谦让着到了小路上,巡逻的队伍不得不停下脚步,为二人让道。 “许大人,快往这边来,后面来了人,咱们可别耽误人家做事。” 郭大人拉住往前急走的许大人,二人闪到道路一侧,为四个提着果子的仆人让开一条通途,却恰好围起来一道隔开禁卫军巡逻路径的屏障,景年当机立断,一个打滚便转移到了靠近前院的花木丛里。 待提果人离开,郭、许二人重新踏上灯下影影绰绰的小径,笑哈哈地到了前院,直与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各自打招呼、贺一声新年好,又与城东张家的两位大人攀谈。 见二人与父兄相识,景年便借着两人动作留神郭许同父亲言谈。忽左耳一动,听见方才躲藏之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侧目看去,只见二位大人才走,家丁们便停在方才发出扑簌动静的草丛前面,拨开查探了好一番,见里面没藏着人,方起身离开。 这黑衣的便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将自己往影子里藏得更深了些。 “德仰兄!好久不见呐,啊?哈哈哈哈,近日身体如何,饭吃的香不香啊?” 正抚掌大笑的张承台听人叫到自己,扭头一看,正是熟人,脸上皱纹便笑开了花,抛下人高马大的张景弘,径自凑到人堆里,拍着自己日渐发福的肚子,与同僚们相谈甚欢。 “哟,老许,当真是好久不见了!你又如何?听犬子说起你升了官、发了财,我却在西京做了半年的闲官,也没与你好好地聚上一聚,真是罪过、罪过!啊哈哈哈哈……” “张老兄可别这么说,谁不知道老兄有福?” 郭大人在旁边附和:“是啊,德仰兄。令郎武举登第以降,连连得用,前岁过完年便提上了殿前副都指挥使之高位,又得蔡大人器重,手握咱们京都三十万禁卫军,真是武星高照、武神再世,教我等歆羡不已啊!” “哪里哪里,大人说笑了。犬子没甚么文化,只会舞刀弄剑,幸好得咱们蔡大人青眼,这才勉强得了个官做。”张承台笑开了花,连连摆手,“我家一文一武两个小子,不过都是凭靠贵人提携,哪里能与许兄、郭兄此等百代流芳世家相提并论?” “张老兄啊,你这话可说的不对了。”得了夸,二人腮红如微醺,“令郎得人提拔,也得是靠着自己身负才学,否则,谁能瞧得上眼?依我看呐,张老兄家的两位公子兰桂齐芳,将来说不定一文一武,一相一将,前途大好哇!” “哎呦呦……可不敢说!再论文武,又怎比得上咱们蔡大人之大才学?老张我也没想过要平步青云,不过是教犬子在京谋个职位,当个平头老百姓,我这当爹的心里啊,就舒坦了!” 几人客套了好一会,张景弘自那边绕开捧着器物到处行走的仆人,走到父亲身后来,一见父亲与同僚好友正聊得起兴,便恭敬唤了一声“父亲”,继而行礼道:“晚辈景弘见过许大人、郭大人。” “瞧瞧,瞧瞧,”老许口中发出啧啧的动静,往景弘身边过来,捏着他壮实的臂膊,“德仰老兄啊,你来京那会子,载远还是个少年郎君,这转眼十年过去了,竟成了这样英俊的小张大人,真是时间不等人呐。德仰兄,载远可有婚配……” “许伯伯说笑了,”景弘打断许大人的话头,一听他改口唤他表字,便知此人有意亲近,也改口笑道,“难得一见两位伯伯,今日且一齐为蔡大人贺寿,改日,景弘必当好请。” “哈哈哈!好,好,能得载远请酒,小老儿可得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 蔡府宾客盈门,口音纷杂的言语声拌进人们的脚步声里,将院子内外酿成一片暖曛。 · 酉时近三刻。 前来庆生的众人站了半晌,几乎将话翻来覆去地说个干净,脚站得累,肚子也暗暗地响。 有鼻子灵的闻见厨房里飘散开的熬糖的香味,便知宴会将开,便不再闲扯、大笑,依仆从的指引,按着自己的品级大小、关系亲疏一个个进了备好宴席座位的屋子,又在屋子里热络起来。 见众宾入场,张景弘不动声色地离开父亲身边,同身型圆胖的王缎、瘦削干练的黄吴生一起,与一早便来了的张邦昌大人碰了面。 “大人。”景弘率先上前一步,恭谨行礼。 张邦昌身着锦绣,双手大开,迎着三人过来,开口便是一番和气:“来来来,莫要多礼。载远、王兄,还有黄兄,诸事可还安好?” “子能啊,你放心便是。”黄吴生笑呵呵道,“老黄我吃得好睡得香,万事无忧,不必牵挂!” “那便是好事。黄兄连嫁二女,又给小女办了生辰,可是好好操劳了一番,今日便好生热闹热闹罢。”张邦昌认真安抚,又拍着张景弘、王缎,笑道,“来,时候不早了,咱们进屋说话。” 景弘便先一步引道:“大人请。黄大人、王大人,请!” 张邦昌笑吟吟地拍了拍景弘的后背,与他交换一个眼神,这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四人便呈拱卫中间之势,有说有笑地进了主屋。 院外,一家丁队长以脚拨开一处高草,惊出一条小蛇来。 “这不是没人么!方才谁说这边有动静的?” “大哥,小张大人吩咐的事,可不敢马虎,这里黑黢黢,俺们怕藏了人,才喊你来看看。” “你们要再喊我,可别那么大动作,教那些当官的担惊受怕可不行。走,去那边看看!” 家丁们围作一群嘁嘁喳喳,拿着棍棒拨弄半天墙角高草,又继续巡逻去了。 · 景年掩身在主屋房檐上的阴影里,悄悄缩回了头。 · 却说张邦昌等四人进得不巧,才推门进来,恰逢寿星蔡京蔡太师在儿子蔡绦的陪同下落座。蔡绦清清瘦瘦,面色好似有些憔悴,想是才因兄长蔡攸斗争获罪出狱不久,却仍笑脸迎人。这四个心知肚明,便未多客套,只是各自赔礼认罚,又向蔡相道贺生辰,惹得一屋大官快活发笑。 四人在笑声里步向席间,空位置恰好两两相对,张邦昌与黄吴生坐一边,张景弘便跟着王缎坐在一边。 一屋坐得齐全,蔡绦陪着主厅贵宾寒暄几句,又与父亲耳语一番,便从后门离开,去往其他宴会厅里招待。 关门出来的刹那,蔡绦听见走廊上头一声轻响。 抬头一看,一只叼着饼渣儿的麻雀从屋檐上惊飞而去,落在了前院的梅花树丛中。 方正通明的宴会厅内,一身满地锦紫袍金带的蔡京端坐上首,头发花白,肤色润泽,长目吊眉,蓄三股灰白络腮长须,将薄唇掩在其中。 再瞧去:一架龙钟身子骨尚且硬朗,又比去岁稍稍胖了一些,往位置上一坐,端的是不怒自威。欲瞧座上众宾,看人时却不转首,只以眼动斜视,状如睥睨,威严端庄,偏又含着仁慈笑模样,好似一副菩萨心肠,教人大感威仪和蔼,真个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太师。 见蔡大人视线缓缓扫了过来,张景弘借仆人敬茶之机低头避开对视,又将目光投向他身前摆满美蔬果品、文玩贺礼的长几上。 ——听闻去岁太师府家宴之时,除去各路供奉的生辰珍玩外,此处还摆着一副官家特地赏赐的名家山水。可惜彼时受王缎弹劾之累,未能随大统领赴宴,今夜案上没摆着图轴,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幸一睹御赏了。 他瞥了一眼正百无聊赖的王缎,收了心思。暗暗思忖片刻,又觉得有些奇怪:太师从不吝啬将珍玩出示传看,今日聚会良机,怎么案上却不肯放出来了?…… “诸位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了。” 蔡大人开了口,景弘回过神来。 身边众人都停下左顾右盼,齐齐望着蔡相。 蔡太师几度浮沉,去岁方得官家圣旨复了位,实属不易,如今在京做了快一辈子的官,口音几有更易,那出身南地的相貌却从未有变,此时正因生辰满面红光,看着极为精神。 景弘因此也与众宾一起正直身子,待仆人依次倒了热酒,准备一齐敬贺。 “今日生辰,能请诸位来此一聚,蔡某荣幸。” 蔡京抬手挥拂,落放膝上。 “各位远道而来,寒舍蓬荜生辉,可惜准备仓促,只好以圣上御赐的山珍海味,与寻常市井食物一起,做成草馔,聊慰饥肠。”蔡太师稳健有力的声音传遍厅内,细长的眼睛将身前众人环视一遍,自面前桌上端起一杯酒,先举杯向东,敬示圣上,又落回身前,递向前方,示意众宾同饮,“家常便饭,粗鄙至极,还望各位莫要嫌弃。” 张邦昌扬声道:“岂敢岂敢,太师福星高照、气运傍身,我等一见,实在是欢欣鼓舞。今夜只怕太师不能尽兴,还望太师莫嫌鼓噪。” 蔡太师笑得眯起眼睛来,便将手中金杯一起:“来,请赏蔡某一杯!” 金口玉言既出,蔡大人笑容和蔼,众人争相笑应,继而举杯恭贺生辰。 未几,欢颜语罢,太师既饮,众人皆饮。 酉时三刻,蔡府开宴。 一杯酒下肚,院中三处宴厅均热腾起来。 山珍海味自厨房鱼贯而出,上等食材做成的奇异佳肴一道又一道地端向餐桌,只第一轮便上了金汤鲈鱼、满膏大蟹,又接着端来了肥羊炙、肥羊瓠羹与琉璃烧鸭子等晶莹剔透的美馔佳品,个个儿都将了许多花朵、珠玉点缀盘中,端的是华贵逼人,引得厅内众人阵阵惊呼。 待野鸡炙、蟹肉羹、南国鱼鲜闪亮登场,宾客们又直道开眼,满嘴的舌头直作啧啧声,跟着太师举杯痛饮,倍感皇恩厚重,大呼霁月光风、丰年太平。 满院子的香气渐渐浓郁起来,和风而过,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笑浪掀上高空,落在蔡府的犄角旮旯里,挂在山茶腊梅间,久久不消。 景年在屋顶上方看着张邦昌命人制作的烟火桩子从后门被人推到院中来,又看着数也数不尽的奇石珍玩陆陆续续堆进库房里,一时沉默如影。 他向前走了几步,瞄准家丁松懈的时机轻身一跃,坠入晦暗的树丛中。 · 经了一番忙活,仆从里管事的往大门去了,教前门车马散开、闲人离去、大门关闭,只留下后门开着,准许未到的官员把礼品和名帖送进来。 蔡府花园清净了些许,偌大宽敞的院子里便只留下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与匆匆的脚步声。 主厅内,两名仆从恭恭敬敬地退身出来,合上大门,将热闹关在身后,随时等着听里面的命令。 主厅一侧闲站着的几名家仆里,一个抱着画轴的男人眯着眼,侧耳听了听一窗之隔的王缎的动静,从倚着的窗下起身,趁着其他人毫无察觉之时慢慢踱向远处。 主厅正对的梅花树丛中,一个黑影蹲伏在此。 绕开梅树往前去,前院里五人一队的家丁列队巡逻,一刻轮换一岗,虽着布衣,却隐听列甲之声。 一墙之隔的蔡府大门外,一男一女低头吃着汤饼,以眼角余光牢牢盯着附近的动静。 与大门相去不远,在埋伏于房顶处的白一苛身后的柳树上,一双黑色的靴子轻轻踏上树头,一对老鹫般的眼睛凝视着脚下灯火通明的蔡府。 · *自由区域* · 远离蔡府的城南画学舍内,一名年轻画工靠在窗边,看着街边年画摊子上闹哄哄争抢财神像的百姓,看向街边受冻挨饿、拉扯着行人衣物讨要吃食的流浪汉,又望着西北蔡京府邸的方向,眉头紧皱。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唉,这世道真是愈发像我曾画过的那张画儿了。” 他叹了口气,把目光从远方收回来,落在床榻上横放着的两只长条锦盒上。 两只盒子静静地躺在一起,漂亮的锦缎纹路反射着屋里微弱的烛光。 他咬咬牙,束发穿衣。 “不能再等了……得趁他们都在蔡府的时候,把我的画儿藏起来……” 年轻人抱着锦盒,摇摇晃晃地下了楼,在画学舍门口左看右看,趁没人注意横穿南街而过,出了南薰门,又朝着远方汴河之畔,直奔向家铺子去了。 · 南薰门楼上,一名肩上立着只小巧黑鸟儿的女子自两名晕倒的禁卫军守军身边缓缓站起,收起腕间袖剑,拍了拍手。 她步向城楼一侧,眼看着那鬼鬼祟祟的年轻人从出城路上踽踽独行,便双臂平举、飞身跃下城楼,又自道旁民居屋檐间窜行,向着他消失的方向追逐而去。 (未完待续) 叁拾玖·图穷匕见 ——瞒天过海少隹献宝,一屋之隔图穷匕见—— · 上回说到:景年、少隹师兄弟二人设计潜入蔡府,凭借多年习得的潜行技巧,二人的任务进行得还算顺利。只是蔡府之内巡逻家丁重重,二人即便是藏身于蔡京府邸之内,又真能顺利引诱王缎大人出来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本回分解! · · 宴会主厅大门之内,高朋满座,喧闹不绝。 · 家宴过半,太师府上远近闻名的凉面徐徐上了桌。一时间,面香冲淡大鱼大肉的油脂气,将扎实又质朴的香气和着一碗碗飘着油花儿的汤水送到贵宾们的口鼻底下。 凉面上桌,王缎却坐不住了,伸头看见仆人托盘里是一碗碗清亮亮的汤面,便忍不住在位置上左右挪动起来,肥墩墩的身躯扭来扭去,惹得旁人侧目。 紧挨着坐的张景弘注意到他的异样,从一旁互相敬酒的里面凑过来:“王大人,饱了?” 王缎正教身上锦衣华服箍得难受,经此人一问,额头竟淌下一条热汗来,好似身上烤着块热炭。 “怎么坐得如此不安,莫不是不乐意与某挨着罢?”景弘拈起金杯来,关切道,“还是王大人酒水吃多了,内急?” 王缎满脸通红,愈发局促。 不是冤家不聚头,眼前这小张大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连参两本都毫发无损的对头。这厮向来阴鸷狠毒,偏处处落下好风评,暗里又一向与他不对付。原本宴饮之事便够他好受,谁料张子能又有意牵制,将二人安排至一处就座,内急之事也给他看得分明,当真是要他食同嚼蜡——他这内急,一多半都是因与张景弘同位憋出来的! 王缎故作耳聋,不欲搭理。不然如何?答了要丢脸,不答又心虚,他便蠕动几下嘴唇,扭头便要唤个仆人过来。 谁料方才还在厅里的仆从,这会竟都侍菜去了,右边的同僚又是个喝得正在兴头上的醉鬼,谁也问不着,王缎只得豁出面皮,往左边一凑,咳了一声: “载远啊……你可知茅厕在哪?” 张景弘作恍然状:“哦?大人当真贪杯内急,还以为某行事不妥,又遭大人嫌隙。来,王大人,趁酒尚热,且与某先饮此杯,某陪大人同去。” 王缎肚子里一阵翻腾,暗地咬牙,抄起金杯先一步饮尽温酒,接着又是一阵腹痛,伏案道:“载远,喝也喝了,你且快快将茅厕地方说与我,回来再共你吃他三杯……” 景弘便笑:“三杯?好。茅厕就在后门不远,大人急甚么?”又悠然往对席一指,“黄大人好似也欲方便,大人真是内急,可得抢在黄大人前头。” 王缎知他与黄吴生交好,此时又是铁了心要戏耍自己,只觉得脑袋里气得险些要冒烟,便暗暗在心里又记他一笔,灰溜溜兜起衣裳、捂着肚子退开案几,趁着太师面前正围着人敬酒,赶紧出了席,与黄吴生招呼一声,二人便匆匆自后门溜出,一前一后地奔茅厕而去。 主厅大门开了又阖,陆续有人半途出来休息,在院子里闲走、闲聊,好似要歇息一轮再吃,孔少隹便掐了掐时辰,抱起盛着画轴的盒子,从新倚的地方站起来,穿过三两宾客,往主厅走。 出来的人里有高有矮,衣裳有红有紫,却都是两人一人结伴,不像有张邦昌那般显贵的大官。 至于王缎…… 少隹抱画前行,也没见着有那般肥胖的出来。 “站住!” 身后一声喝令,少隹站住脚步,没有回头。 ——听声辨位,从后面过来的,约摸是一队五名家丁。 他立即将脸一抹,换上一副新模样,好似极不耐烦。 “你是哪处值守的?”为首的队长拦到面前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你这小厮,新来的罢!不去传菜,在这里做甚?也不怕冲撞了大人们!” 一听这话,少隹竟上前一步,一指猛点了一把队长胸口,竟把他点愣了,双目圆睁,骂道:“狗东西,你知是与谁言语?” 家丁们没见过这场面,纷纷上前围了过来,怕他生事。 “拦我?呸,你也不睁开狗眼看看爷爷是谁!”少隹抱着胳膊,将脸颊侧里那块擦伤红疤露在外头,横道,“我与我家大人同来,奉命来此侍应献礼,你这不长眼的,也不怕将我家大人的好礼碰坏!告诉你,若是我家礼物脏了折了,便是你赔个倾家荡产,也要赔不起!” 见家丁队长还在发愣,少隹又上前一步,将他一拍:“兄弟,谅你与我都是给人卖命的,我不为难你。有话直说,今日送得不好,你担不起冲撞我家大人的罪名;送得好了,回头我与大人好生夸你一夸,少不了你的好处——行了,一边寻思去罢,等下挡了大人们道,你要挨骂!” 那几个家丁面面相觑,见他鼻孔朝天跋扈嚣张,一时不敢阻拦,只道今夜达官显贵众多,保不齐便有谁家贴身侍奉的管家同来。 见此人分分明明确是端着一条锦盒,为首的便换上一副好颜色,赔笑道: “这位小哥,你是贵人家来的,我们不敢冲撞你家大人。只是今夜小张大人有令,除去行菜差遣,一律不得随意行走,以免给京中贼人偷去机会。小哥,你我都不容易,你将礼品给我瞧上一瞧,再将名字报来,我寻人替你通报,免你受累!” 少隹腹内算盘一打,捏了一把掌心,笑答:“好哇,早如此说话,我也不与你坏言坏语。你也是个懂事的,我与你看一眼,你不能乱动!” 说着,他卸了锦盒搭扣,把里头的一幅手卷给为首的看了一眼,便要收走。 “原是副画……小哥,你莫不是要奉给王大人的罢?” 少隹因笑道:“你倒怪懂!正是要送与王大人的。你去代我通传一声,莫要传错了人。请王大人时,只说我家大人得了好画,请他出来一观便是,莫教旁人听见。” 语毕,摸出几块散碎银两来,悄悄塞进家丁手里,又耳语道:“哎!你既知王大人爱画,便知要如何尊他敬他。等会子王大人来,你们不要往这边走动,免得惹人烦恼!” 那为首的眼睛一亮,盯着银子连声道好,便教其他兄弟们继续巡逻,自己寻了个小厮往主厅通报去了。 少隹便抱着锦盒踱近了些,在门口信步随意走来转去。 直到看那家仆开门进去,里头人影一晃,一个黑扑扑的壮硕影子越走越近,他才悄悄呼了口气。 · 吱嘎—— 大门开了半扇。 一阵矫健有力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少隹还未回首,忽感芒刺在背。 他回过头去,只见一身形高大威风者自内而出,顷刻之间,已至近前。 少隹扒紧手中锦盒,瞳孔一缩。 方才那厮分明是去传来王缎,怎么来的……来的却是! ——东京三十万禁卫军统领张景弘身着红袍、脚蹬皂靴,一双深目如狼般盯着他的面庞,打量几眼,幽幽开口: · “要见王大人的,是你不是?” · 少隹避开他目光,火速换上一副笑脸,抱着锦盒便要行礼:“正是小人!小张大人,小的奉家主之命寻王大人而来,怎的劳您出来了!……” 张景弘留意此人脸侧一块疤,点了点头:“无妨,某与王大人交好,眼下王大人多有不便,便由某代为取来,以免教你家大人冷落好等。” “这……”少隹疑道,“王大人为何不便?” 景弘不答。 少隹忽而出了一层汗,赶忙又赔礼,连声道歉:“小人失言、小人多嘴——小张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小的也是奉命行事,家主要小的务必亲手送至王大人手中,若先经了大人您的手,只怕是不太妥当……” “哦?”景弘出声,“奉谁的命?” 少隹一滞,忙答:“自然是我家大人。” “你家大人是谁?”景弘再问,“某曾记下京中百二十坊户口名姓,你且不必顾虑,只管大方说来,便我报知家父,来日也好走动走动,免得失礼。” 少隹五指紧紧攀着锦盒底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是……是城西柳大人……” 景弘思索片刻,了然道:“可是家住西街西首的太常寺治礼郎,柳公正大人?” 少隹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暗自庆幸:好么,东京内外百万人,真教他蒙着个柳大人!便应声答道:“是是是,大人好记性,正是我家柳大人!” “嗯,那便是了。记得王大人曾说过,你家大人去岁上旬还曾携随从到访他府,只是可惜王大人事务繁忙,也未能办成你家大人的事。”景弘负手,在少隹面前走开两步,又回头笑道,“怪不得今日不肯声张,柳大人如此惦记送礼邀请,怎么也不来赴宴,亲自相见,岂不更好?” “我家大人品级不高,又囊中羞涩,哪里来得了太师府邸,不得已才教小的行此下策。”少隹叹气不已,又向景弘道,“大人,若是王大人不便,可否——” “载远,你也出来了!” 一阵爽朗大笑打断少隹言语,二人寻声扭头,见是刚刚从后院出来的黄吴生在朝张景弘招呼,身后还跟着依旧捂着肚子的王缎。 少隹一见那人肥头大耳,知是要找的人。一看这三亲信都在场,唯独张邦昌不在,便立即松了口气,盯上愁眉苦脸的王缎,叫道:“王大人!” 黄吴生这才瞧见好友景弘身边还有个下人,看了看那人手中的锦盒,一时了然,便向同僚道:“哟,王兄真是贵人威风。快瞧瞧,是谁给你老兄送宝贝来了?” 少隹不敢松懈,借势走离张景弘:“王大人,小的好等!家主近日备下山水一卷,教小人好生奉与王大人,还望大人笑纳。” 黄吴生走到景弘身边去,整理着领子、腰带,与他共笑:“都知咱们王兄爱风雅,这回你家大人可是讨了巧。王大人,趁此良机,不如将你新得这画儿,与我二个也一同看看?” 那王缎本愁眉苦脸捂着肚子,一见锦盒,当即眼睛直了。他几步迈过来,夺过少隹手中盒子,不顾张、黄二人还在笑,便将宽鼻往盒子缝隙里一凑,深深嗅了一口,餍足道:“啊呀啊呀!好笔!好墨!” “王大人鼻子真灵。”景弘似笑非笑,目光在王缎与孔少隹之间扫来扫去,最后才落定在王缎身上,“大人新得好画,恭喜恭喜,可愿教我二人一起共睹,也来陶冶陶冶性情?” 黄吴生附和:“是啊,王大人,该不会不舍得给咱们瞧瞧罢?” 少隹见状,在王缎身边犯了难:“哎哟,几位大人可叫小人为难了,我家主人教小的好生送到王大人手里,若是在这冷风吹的当院里看,要是给吹折了,可是要毁去大人们好兴致……” 王缎一听,他本就记恨张景弘方才刁难,又趁这小厮踌躇,便抱紧盒子,挥手道: “去、去!黄老弟还说嘴,从前你许我一批长卷,怎的也不肯给了!如今我三月未得新画,如此上好笔墨,得管我自个儿好好看一看。你二人与其打趣与我,不如趁早回屋去,将太师哄得快活些,莫要烦我!” 黄吴生便指点着他笑了一阵:“知你不爱宴饮之事,却头回见你蔡相宴席都敢逃。好在谁人不知你老王清高风雅,如此文人怪癖,想来蔡相也不会加以责怪。你便好好看你的宝贝画儿罢,待我下月空闲,再寻个画工来,好好与你画上一批图卷。” 张景弘却不动,只是盯着少隹的脸,将那上头的擦伤疤左右打量。 “柳大人家的,送也送到了,便莫要久留。此处不是你等闲人该来的地方,早些归去复命罢,莫要教某为难。” “嗳,送客做甚,”王缎驳他,“我虽爱画,也不是不知规矩。”又看向少隹,“你家这个甚么……柳大人,送我画来,为的可是——” 说着,王缎附耳过去,神秘兮兮地问了句话。 少隹一听,连连点头。 王缎便笑,伸手过来,搓了搓手指头。 少隹一看,忙道:“放心放心,大人放心!” 王大人便满意地直起身来,道:“你去罢!载远、黄老弟,你们也回去罢!” 景弘仍不动。 见他如此警戒,少隹暗暗骂了一句娘,堆笑道:“大人收好薄礼,小的便不叨扰了。”拿脚便往后门处走。 看着这厮出门,景弘这才放下心来,叉手道:“王大人,夜深露重,你自己当心。”又叮嘱:“早些回来,莫忘了大人许与某的三杯好酒。”旋即与黄吴生同走。 教这句话一提,王缎暗自咬牙切齿起来,将两颗后槽牙咬地咯嘣响,却又不敢教人听见,只恨不得立马和那小厮一道溜出园子,好在张景弘眼皮子底下消失。 如此恼着,他面上却不得不强笑,送罢二人,急慌慌往后花园寻了个空屋子,便抱着画儿钻了进去。 · 一见少隹从后门出来,老杨跟老刘立马跟过去:“如何,你怎的现在出来了?” 少隹破口骂道:“娘的……张景弘这厮,实在是个狐狸!” “没成?” “成是成了,不过也是误打误撞。才一会子没听,那姓王的便去了茅厕,幸好没跟着张邦昌一起,否则可坏了大事。”少隹抹了把冷汗,“真是好险!方才那张景弘代王缎出来,差点把我问住!好在禁卫军的没见过导师的名儿——唉,按计划,我本得看着王缎到无人的地方,谁知姓张的一直看,我不得已,只能先出来,另做打算。” “今夜城中管制,皆是那姓张的一手安排,嗐!这厮当真是个阴狐狸。”老刘摇首,“若是王缎身边有人,张兄弟又待如何?” “啧……”少隹又叹了口气,咔咔地掰了几下发软的手指头,恨恨道,“我却也在寻思。不行,我得再回去盯着。” “我们也去!” “你们在这守着,别教人往里注意。” 二人应声好,便各自重新钻回僻静暗处。 少隹舒了口气,抬起头。 · 天上的弯月被云层重重叠叠地盖住,露出的一角光辉,倒映在他心事重重的眼中。 · 却说王缎点起了屋里一台蜡烛,将锦盒轻轻落在干净的桌案上,小心翼翼地开启搭扣,如获至宝般将里头躺着的一卷新轴手捧而出。 他将鼻子再度凑近,似抽气般猛地一嗅,那餍足的神情驱赶走张景弘带来的不快,再度盘踞在他油光圆润的脸庞上。 “好墨,嗯……好颜色……不错,当是一卷着色山水。” 凭借多年鉴画攒出的一副好鼻子,王缎只一闻纸上颜色墨味,便大致猜得出画里是甚么颜色、山几成、水几成。 有了这第一步断定,王大人将手卷请上桌子,徐徐展开。 “这手笔……” 他看着一幅地势向左高耸起来的山水画卷一点点呈现在眼前,不由得喃喃出声。 待全部展卷,王缎只粗粗扫了一眼,便两眼放光、求读若渴,又如贫者拾金、饥者得粮,一双胖手轻抚其上,手指触着绢丝之上重重浸染的石青、石绿,仿佛躺在身下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位美女子,一位堪比官家所爱之人还要妩媚动人的美胴。 “这山拔地而起,又有低缓起伏,不错,不错。” 他将眼睛贴在画面上,再赞: “这水远处烟波浩渺,近处能见罅隙漩涡,妙哉,妙哉。” 又仔细读了画中小景、边角,却摇了摇头:“唷……这树却不甚手熟,与这舟蓬似的,略显拙稚哇……嗯?怎么也没个题跋?名儿是……‘甫成’……” 看了半晌,王缎依旧赞道:“虽是个无名小卒,笔力尚有不逮,但瑕不掩瑜,好画,好画!”绕着走了两圈,又口中念叨:“好画、好画!” 王大人老饕果腹般心满意足地抬起身子,忍不住笑将起来,却听身后门外一声轻响,便侧首喊了一句:“外面的,不许打扰!” 无人应答,只有一阵凉风吹进屋来,把烛台吹得晃了一晃。 王缎便过去关了门,又折身回来,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的宝贝画儿。 噌、噌…… 吱嘎——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木头的轻响,烛光一晃,又一股冷风从外头飘了进来。 “咦,莫不是我没关严实……”王缎扭头,看大门果然露着一条缝,便再过去,用力将门合上。想了一想,又将门闩在里头拉上,免得等下有不长眼的仆人来打扰。 “哎哟,这泥金用得真是妙。”王大人手上关着门,嘴里还在嘀嘀咕咕,仿佛将画贴在了眼睛上似的,又回到桌前来,“这幅虽有些瑕疵,却实在是高明,于我那些山水藏卷一比,实乃富丽堂皇……” 他敲了敲画卷,寻思了好一会,忽然念出一个数来:“五千两。” “五千两?不不,八千两!”他研究着画上泥金的分量,不禁暗喜,“这等好画,只要盖了我王缎一印,便得叫价八千两!啧啧……啧啧啧……” 正眉飞色舞地估着价,身后腰间忽然被人碰了一碰,王缎便皱眉挥手:“去去去,莫烦我,有事找你们小张大人去!” 片刻后,身后又有人在触他,王缎有些愠怒,背对身后,大喝一声:“放肆!” 屋里静悄悄,只有外面的树木沙沙作响。 忽然间,王缎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猛然睁大眼睛,肩膀一耸,紧紧闭上了嘴。 他缩着脖子,慢慢转头,看着身后空无一人的房子,咽了一声口水。 “不对……没……没人啊……” 门是自己关的,也是自己锁的,可方才那下,却是个什么人的手在摸。 他战战兢兢地走到门边,晃了晃结实的门闩,又在窗边看了看,走回桌台前,才发觉自己那宝贝画上落了一层灰。 他低下身,伸手搓了一撮,是木屑。 木屑,哪里来的木屑? 王缎愣了片刻,忽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投向了刚刚发出“吱嘎”声的横梁。 · ——烛光笼罩之下,那里伏着一个巨大的黑影。 黑影里,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 王缎跌坐到了地上,手指房梁,嘴唇翕动,张口结舌,双目惊恐。 “啊……啊啊……有……有……” · “嘘——” · 黑影动了,一名只露双眼的黑衣人从影中缓缓起身,蹲在横梁上,望着下面瘫痪如泥的王缎,将一根手指慢慢竖在了嘴边。 “王大人,免开尊口。” · 黑衣人居高临下,一字一顿,目光冷冷如鹰。 · (未完待续) 肆拾·黄雀在后 ——黑衣螳螂欲捕鸣蝉,人降人也黄雀在后—— · 上回说到:按照原定计划,少隹本应在家宴过半之时将山水图献给王缎,但接连到来的突发状况险些打乱了他的计划。好在面对张景弘的考验,少隹成功应付过去,躲过一劫,但依然不得不提前离开了蔡府。另一边,王缎已进入了空无一人的屋子,却无意间发觉了不知何时潜入屋内的“黑衣贼子”——张景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本回分解。 · · 看着头戴兜帽的黑衣人自上而下轻盈落地,王缎打着哆嗦撑起肥胖的身躯,张皇失措地爬到桌边,一手紧紧抱住桌腿,一手指着黑衣贼人,颤声道:“哪里来的蛮、蛮子!你……你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景年踏步无声,轻轻蹲在王缎面前。 “大人不必害怕,我不欲索命。只要大人将不该拿的东西给我,我便不会动手。” 他伸出右手,在王缎面前勾了一勾。 一听这蓝眼蛮子张嘴是一口流利官话,隐隐能听出京城口音,王缎状若痴傻,哆哆嗦嗦地盯着他的手掌,结巴不止:“你这京蛮子,你要甚么!” 景年倒是不顾忌此人无礼,收回手,指了指王缎腰间:“大人理应知道。” 不知王缎是给吓傻了,还是当真不懂,见黑衣人手指自个儿腰腹,竟伸手捂住裤裆,又觉得不对,立马松开手去,一张脸涨成猪肝紫,颤声道:“我、我我怎么知道!你你是甚么人……你,你莫要杀我!” 景年皱起眉来,不知他是不是在装傻。 他本不欲废话,此回计划只需盗走神物金匕首,可方才两次偷盗不成,如今又因木屑教他发现行踪,又身处蔡京大宅,绝不能动手杀人,只能想法子堵着他莫喊叫。便道:“大人不懂?且将你手中‘神物’与我罢。” “神物”二字一出,王缎当即一惊,随即如同被钟鼓擂醒般瞪大两眼,举手颤指黑衣人,嘴里酝酿着甚么话,却半天也说不出来。 “大人不肯给么?” 景年看着面前肥硕的手指,又盯上他的眼睛。 王缎望着那双如外族人般碧蓝的眼珠,忽而叫了一声:“你究竟是甚么人,怎会知道神物!” “神物不是密宝,知道它的可不止大人一个。” 王缎一手紧紧揽着桌腿,两股战战,一听此言,忽如醍醐灌顶,当即便惊叫:“什么……你、你是载远派来的!你果真是载远派来杀我的?!” 这话反倒叫景年一愣。无缘无故的,张口提他大哥作甚? 见黑衣人忽然无言,好似默认,王缎忽然哀鸣一声,攀紧桌腿,双目睁大,眼瞳乱走,满口疯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载远要杀我!他早就有心要将我除掉!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景年有些沉不住气,他未打算与这王大人空耗时间,便皱眉打断那胡言乱语的:“大人多虑了,我不认识甚么载远不载远。我已说过,只要大人交出神物,我便不动大人一根寒毛。” “休想骗我!若非方才亲眼见证载远私下授意于你,我便要信了你的鬼话……呵!无耻小贼,满口花言巧语,今日你便是说得再天花乱坠,也盖不住你家主人要谋财害命之罪!”王缎唾骂一声,又重新将身躯往桌腿处缩了一缩,摇着头,面露绝望之色,“神物所在,只有子能与载远知道……子能领禁卫军大统领之职,岂会骗我,一定是张载远!” 王缎说的恐怕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他蛰伏于屋顶后时,智对大哥的“仆从”少隹。景年便知他是误会了个彻底,又道: “王大人,好言不再三,莫再饶舌了。” “好、好哇!好你个张载远,如此阴毒狂妄之辈,竟敢在太师府邸派人行刺于我!还一副惺惺作态模样,假意劝我独自来此,呵!我便知你从未安过好心!”王大人没听他说了甚么,只顾着喷吐沫星子,嘴上如同找着了凭据一般厉害起来,愈骂声音愈大,好似将眼前黑衣贼人的把柄尽数握在手里,“强取神物,是不是载远的意思!你说!你……” · 噌——! · 看着面前弹出的一道白光,王缎原本连珠炮似的骂声戛然而止,只留下屋子里微弱的回响。 景年袖剑震出鞘外,寒光从断去的指缝里刺出,直指面前此人咽喉。 “王大人,我不杀你,你却也不该叫。” 王缎盯着袖剑剑尖,一双眼睛险些盯成斗鸡眼,听黑衣人隐有怒意,便干口咽了几咽,慌忙点点头,脸上的肥肉跟着抖动起来:“我、我不叫,你你别杀我……别杀我……我与你主子都是子能的左膀右臂,你杀了我,载远可是要被牵连的……” “甚么载远不载远的,我只是个该来之人,要取走该取之物。大人莫再费口舌,只管将神物拿出来,否则这剑怕要得罪您了。” 话音落下,那双蓝色的眼睛又如坚冰一般吹了几寸寒气。然而如此寒意,反倒教王缎愈发笃定:这贼人定是张景弘教养出来的杀手,否则,哪里去找和那阴毒之人如此相仿的眼神! 他颤巍巍地将手伸进领口,掏了几掏,却不肯利索拿出来,只是眼珠一转,冲黑衣贼人挤眉弄眼起来:“神物,我可以给你。只是听你声音,怕是年纪不大哇……我且问问,你家可有老小?可有兄弟姐妹?你阿爹阿娘是做甚么的?你给张载远那毒人卖命,他与了你几两金银财宝?” 景年正紧紧盯着他那衣服底下的手,一听这话,知他是要拖延时间。正要催促,忽而脑子一转,将袖剑拿得远了些,反问道:“大人上道,肯给多少?” 王缎立马堆笑道:“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莫说金银财宝,嘿嘿……只你把这刀子收起来,便是要一套大宅子,我也立刻差人封与你!” 景年摇头:“不要这个。我乃江湖中人,拿人手短,大人心诚,也得说分明我家‘主人’毒在哪里、做过甚么毒事,我也好心安理得,拿钱办事。” 这话当头落下,仿佛降了一道大赦圣旨,王缎立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松开了桌腿上汗津津的胳膊,身子也稍稍坐得高了一些,护住握着神物的手与领口,坦言道:“你是明白人,要投明白主。我便将张载远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大人请讲。”景年将袖剑缩回臂下,依然瞧着他藏起来的那只手。 “这个,咳……前几年春,张载远不知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妖言惑众,将子能与蔡太师哄得五迷三道,竟能违背祖宗法度,在殿前都指挥使之位尚有人之时,便坐上了殿前副都指挥使的位子!……你是年轻人,恐怕不懂,他虽不在殿前司掌禁军实权,却能领一京禁卫军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实在是目无法纪,罔顾纲常伦理!” 王缎说得激动万分,嘴角堆起白沫,将张景弘的罪行列得是如数家珍,一条一例,仿佛背诵文章,却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虚话。 “我欲助官家匡正朝堂,便如实奏禀,弹劾他两回,奈何子能反倒护着他……唉!可怜我向来爱画爱文,世代清廉正直,从未做过甚么坏事,谁料他竟如此阴险记仇,去岁四月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派了个白袍子入府,意欲杀我!” 听至此处,景年忽意外道:“白袍子?你可记得是四月哪一日么?” “四……四月十八!” ——四月十八? 黑衣人眼神忽然飘忽起来,这是他入府认亲那日! 景年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在十七日夜里,伯父曾忽然召集众人开会,言说近日因盯上了张景弘而计划有变,连夜撤下了几个原本在外城的刺客,要他们按新计划,于廿三日潜在王缎府附近盯梢…… 他定了定神,终于晓得究竟是哪里不太对劲——四月十八日,根本没有行刺王缎的计划! 王大人口中由大哥派去的“白袍子”定是个刺客,那这禁卫军里的刺客又是谁人,已死的石英杰?还是姜大义?还是其他尚未露出马脚的内鬼? 分神间,王缎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坐得更高了些。 他紧张兮兮地留神着黑衣人的神情,见他确乎是忽然走了神,便豁出去将胳膊向上一抓,悄悄握住烛台铜柄,接着用尽力气向贼人甩过去:“滚开!滚!” 说时迟那时快,景年骤然回神,一个后仰撑地翻跃躲开了火烛的攻势。烛台砸在墙上,掉在他脚边,王缎则趁他躲火的时机迅速地爬了起来,拍手大笑:“哈哈哈!小毛贼!还想套老子的话?他想将我灭口已不是一日两日,正愁找不到把柄,你莫不是以为我真傻,还能真与你说多少你家主人的黑心事不成!” 说罢,王缎又一把抓住桌上平摊着的山水画轴,拂下桌来,向黑衣人奋力重砸而去。 那副金碧辉煌的山水哗啦啦地撞在景年胳膊上,立时折了好几道痕迹,又啪嗒一声掉落在地,画卷中央恰好从烛台上未熄的火苗上过了一遭。 这下子,原本平平整整的画卷立刻便从烧灼处自内而外出现了两点焦黑色的烧痕,那黑边迅速扩散开去,空气中蔓延起烧绢的气味与青烟来,熏得王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我的画……休逃!” 景年咳了两声,忍住烟雾,顾不上地上烧灼的画卷,见王缎抹着脸就要窜向大门,便双手捏出八支锐利飞刀来,左右开弓向前一甩,只听嗖嗖嗖八声先后响起,王缎脑袋两侧的墙上便劈啪啪出现八块裂痕。 紧接着,刺客袖剑再出,弹身逼向大门。王缎见状不妙,转身便又跑回屋内,踏过地上堆叠的残画,替飞已经断开画幅的木轴,撅着肥大的屁股便往案几底下钻。 “呼、呼……你这逆贼……呼!” 喘了几口粗气,见那黑衣杀手也跟着折身回来,站在屋子正中与他僵持不下,王缎心一横,哇呀呀大叫一声,咬牙弓背,不知借了哪来的力气,竟将案几整个掀了起来,重重砸向那贼人。 在桌子倒塌的刹那,景年当机立断,拔地而起,踏壁登墙踩上横梁,又如鹰捉兔般向王缎头顶上那处横梁跳跃过去。 一看身边已无可挡头上杀手之物,王缎慌了神,便在屋子里疯狂闪躲,却如何也躲不开那灵巧如鸟雀般跃动的黑衣人,一时将方才的得意全都抛在脑后,一面铁下心,再次冲向反锁的门口,一面大声叫道: “张载远!你这阴险狡诈的小人!今日敢夺我手中宝、巩尔手中权,明日便能在子能麾下起贰臣之心!” 话音乍落,屋外忽然一阵响声大作,嘭啪有如雷霆炸电,继而传来宾客们惊呼稀罕之声。 屋中地面上被一阵阵红光映亮,二人不约而同地向窗外扭头——是张邦昌的烟火,烟火点起来了! 趁贼人分心良机,王缎跑至门口,将门闩拉开大半。景年双拳一紧,足踢横梁,自空中毫不犹豫黑鹰扑食般一跃,瞄准王大人直直坠去,将那要跑的死死压在身下:“哪里跑!” 梆当! 门闩被王缎拉地掉下来,在地面上弹了一弹。 “你放开我,无耻小贼!我可是朝廷命官!你岂敢杀我!”王大人如一只大虎般趴在地上打着哆嗦,任由景年扯住他脖领,嘴上仍不肯饶人,“你家主人想要神物,怎会不知该找谁要——他不敢!可载远啊载远,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不敢在子能面前做鬼,却又何苦挖空心思、埋伏于我!” 景年双目一凛:“你说什么,神物在哪?!” “告诉了你,我便是一死!哼,张载远!早也知你不过是张德仰那老滑头的野种、跟个野地来的婆娘蛮子生的狗杂种!与刺客勾结,又教蛮子来杀我,果真是吃里扒外、里通敌国!小贼,我且告诉你,张载远犯下罪状条条致死,你早日收手,莫再跟着他行不法之事!” 黑衣人的胳膊一点点发起抖来,带着他的衣领一起微微颤动。 “怎么,你也知道怕了?小贼,张家贼子背弃祖训、不孝不忠,上下不义!你若要保命,便将我放开,我当今夜无事发生。多行不义必自毙,待张载远锒铛入狱之时,便是你荣华富贵之日。来日方长,你跟了我卖命,我可保你不死!” 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卷起二人身后隐约看得见石绿的焦黑残片。 散落的乌黑画片堆在烛台旁边,仿佛一具遭了火的漆黑遗骨。 “士可杀……不可辱。” 黑衣人嗓音低沉,字句咬牙切齿。 “你毁我知交心血,辱我手足至亲……五千两,八千两……哼,敛财成性,脑满肠肥……如若朝廷命官便是如此,那么该死的人不是他,更不是我……” 身后的声音忽然低至耳畔。 王缎只来得及觉出黑衣人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感到脑后的目光有如两把尖刀似的剜着他的皮肉,还没出声讨饶,一阵冰凉入骨的激冷便已自后脖穿皮入骨。 他惊地睁圆双眼,无法控制地痉挛起来。 景年掌根紧紧抵着那粗胖脖子,低下身去,哑声附耳道: “——是你啊,王大人。” 咔嘣一声闷响,他掌下的脖颈骨头被袖剑格断。 王缎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咯咯”声,双眼随着身下血泊的蔓延渐渐失去焦点,涣散无神。 他那伸向大门的胳膊,逐渐浸在了满地鲜血中。 · “嘭——嘭嘭——” 烟火盛放,火树银花; 蔡相宅第,和乐融融。 · 景年沉默起身,甩了甩满臂的血。 他仍然在发抖,牙齿在战栗。 只是他已分不清是在害怕,还是在愤怒。 他将王缎的遗体踢了一脚,令他仰面翻过来,又蹲伏下去,剥开他那挤得出血的衣裳,仔仔细细地搜索了好半天,却一无所获。 没有,没有金匕首。 景年双手停在王缎身上,心中腾起一股浓烈的不安。 不对,不对…… 情报没有出错,但他的身上怎么会没有神物? 刺客回想起他方才说的话,屏住了呼吸。 不好……大事不好! 神物不在,恐怕已经被他移交给了张邦昌! 什么时候?!究竟是在何时? 他与少隹亲眼目睹王缎从未与张邦昌一同出行,几人开宴时入厅仅仅一起走了几步,无有交接之意……怎么会不在他身上?! 在窗外持续不断的烟火声里,一阵寒风忽然从门口涌进来。 景年单膝跪在王缎身旁,眼角余光瞥见门被一双黑色老旧官靴悄悄推开,便皱着眉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脏污,叹了口气,盯着王缎已被搜遍的肥胖躯体,满怀不安地唤道:“师兄!” 师兄不答。 答他的只有一声压低嗓音的呼喊: “来……来人!来人啊!!抓刺客!” · 景年瞳孔一缩,迅速抬头看向门口,却见来的哪里是甚么师兄,逆着烟火火光扶门而立的,是寻着小路来叫王缎入席的张邦昌亲信:黄吴生! · 黄吴生手把大门,低声向四处巡逻的家丁呼喝,继而转过脸来,满脸惊恐地看着眼前地上断气的同僚,又打量着一手制造如此惨象的黑衣刺客,砰地一声,摔上了大门。 门外传来黄大人越来越急促的喝令,间杂其中的还有一阵链子般噼里啪啦的锁门声。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自四面八方响起来,不敢惊扰宾客的叫喊为这寒夜的蔡府更添三分躁动。 “来人!快来人!围住这里!里头进了个刺客!” 在兜帽的阴影中,景年听着袖上血滴落在地,闻着从王缎尸身上散发出来的新鲜血气,一双碧目死死盯着方才黄吴生现身的地方,一时之间,只觉得手足冰凉,从前被母亲迎头撞破的恐惧感重现出来,几乎要麻痹他的头脑四肢。 “快快快,都把家伙拿出来,不许教外头听到!” “你们动静小些,莫要惊动太师与大统领!” 景年拼命甩了甩头,咬牙冲开麻痹的束缚,环视四周,在家丁开门声响起之时,一个飞扑攀住了屋中西南角的窗户,接着强力一撞,将窗外守着的家丁撞了个趔趄,迅速扒住顶上窗框翻身出去,才跑了两步,便被更多围过来的家丁持刀逼着,不得已又折身窜上了屋顶,弹出袖剑,戒备万分。 “在上头!在上头!动作快点,那边来人了!” 家丁们持刀在下面围着,迫于不能惊动蔡大人之故,竟一时无人敢攀登上来捉拿。 然而很快便有家丁抄出了绳套,还有的已甩起了拳头大的流星锤来。景年脊梁发麻,他吃过绳套的苦,此时更是一刻也不敢大意,当即在屋顶左右窜跳起来,瞅准绳套甩上来的时机拿手一捉,再以袖剑割去头上绳结,又拽着绳索朝家丁反处一拖,便逼得那几个撞在一起,纷纷松了手。 待失了绳套的重新捡起刀来,黑衣刺客早已躲开三道流星锤藏到树丛附近,又趁人都聚集在一边,从屋后一棵矮树上带着枯叶跳将出来,砰砰砰踩着几颗脑袋就地接了个翻滚,起身便向人最少的后门附近冲刺。 “抓住他!上!” 景年健步如飞,只几步便闪过沿途追来的几个零散家丁,又躲开身后丢来的锤头与三四把刀子,借后花园小树林之利,在细细的树干之间灵活逃窜,引得家丁无可奈何,只得在后面挤作一堆。 有从树林里抢步的,还有机灵的从外头绕远路绕开,眼看着就夺在他前头,那少年身形的刺客便一鼓作气,轻身爬上一棵枝干弯曲的老树,又沿着树干树梢一口气度到斜对面的一处屋顶上,趁那些莽夫不备奋起一跳,竟兜了个圈子又返回他们追过去的地方来,逆着家丁聚集的方向蹬地而去,自方才行刺的屋顶上跃下来,伸手就往最近的院墙上扒。 还有三步……两步……一步! 少年腾身起跳,意欲上墙,哪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木板断裂声撞入耳膜,还不等他反应,两条腿肚霎时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又是一阵彻骨的麻痹席卷而来,双腿顷刻间便如折断一般毫不听从使唤,连膝盖都无法弯折抬起。 他大惊失色,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躲在此处的黄吴生手中举着半截断裂的木棍——遭埋伏了! 趁黑衣刺客双腿绷紧之时猛然击打,黄吴生吃准了他要当场瘸腿,便拼了老命出去,竟将木棍打飞了。但见刺客中招痛呼,又自墙头直挺挺落在地上、痛苦翻滚如同烤蚁,便顾不上棍子飞到哪里去,直将那些家丁招呼过来:“抓到了!赶紧过来处理!” 景年小腿受击,已然双瘸,仍不肯束手就擒,以手扒地,向外艰难爬行。 可如此狼狈姿态,又岂能逃得过家丁腿脚?才趴了不到半尺,又是一棍迎头便打,打得他眼前发黑,一道热气从头顶上淌了下来。 剩下那群扮作家丁的禁卫军也火速围困上来,趁他无法脱逃,抄起棍子照着头顶脸面双手便一通乱打。 不出半刻,那黑衣贼人已从偶尔闷哼出声变作沉身不动,黄吴生这才叫了一声“停”,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把他脑袋上兜帽掀起,又扯下面罩,借着晦暗不明的月光端详那张满是血污、鼻青脸肿的面庞。 “大人!这贼人,可要带到大小统领那里去?” 黄吴生看了好一阵,实在有些看不分明,便把昏死之人放在地上,摇首道:“不可!他二人尚在屋内,你们身上沾了血气,千万别将此事捅到蔡相面前。” “黄大人英明,那这刺客该当如何?” 黄吴生沉吟道:“载远之前吩咐过你们,要抓便抓活的。等下我悄悄通传与他,你们赶紧将此人带去禁卫军地牢,好生羁押,再来几个手脚利索的把屋子里收拾干净……王缎那厮,你们运到他府上,教他家连夜出城躲避,越远越好,免得横遭牵连。快去!” “是!”“是,黄大人!” 禁卫军们活动起来,借着烟火尾声,将昏迷不醒的刺客缚住双手、拖起双脚,如同拖着条野狗般一路拖行而出。 失去兜帽与面罩的保护,景年的额头在花园小径上磕来碰去,留下一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血迹。那行血迹也随即被跟上的禁卫军擦拭干净,一直漫延到后门门口,才消失不见。 · 蔡府外的大柳树树梢上,那双靴子与鹫眼也跟着不见了。 而与它一起消失的,除去西面八方的黑影外,还有少隹仓皇急切的脚步声。 · (未完待续,求关注,求评论!) · *殿前都指挥使、殿前副都指挥使:北宋时期军事制度改革,殿前司长官殿前都指挥使成为实际上掌有最高军事权力的军事一把手。殿前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即不论是都指挥使还是副都指挥使,此二位置只能有其中一个职位有人担任,即殿前司的实际领导者不是都指挥使,就是副都指挥使。 本章涉及官职安排及副都指挥使领“禁卫军”军权等概为梦华录原创设定,具体设定缘由将在后续故事中逐渐讲述。 另:北宋史实中唯有禁军,无有禁卫军。为免误导、正本史貌,特此再注。 如有错漏,望得斧正。 肆拾壹·身陷囹圄 ——沦落囚牢出魂走马,地牢关破援军已至—— · 上回说到:景年被王缎无意间发觉,不得已改偷为索,意图迫使王缎交出神物金匕首。然而王缎百般聒噪,无端诬蔑景年父兄,死活不肯乖乖交出,甚至以甫成所作山水画与屋中家具反击。待一番纠缠过后,王缎找准时机,准备逃离险境,景年当机立断将其擒倒,却惊悉神物似乎并不在王缎身上。不欲害命的他本要留他性命逼问金匕首去向,奈何王缎依旧不肯交代实情,反倒百般侮辱张氏一族,景年怒火中烧,心知留他已然徒有祸患,便将王缎刺死在地。 然而此时,黄吴生却忽然推开了屋门…… 负伤被捉的景年将被带往何地?他又将如何面对此次危难?且听本回分解。 · · ——突然心悸。 看着右手边始终空空的位置,张景弘忽感心口不适,心慌意乱,大手扶住案几、撑住身体,碰得手边的金杯晃了几晃倾倒下去,杯中琼浆玉液尽数洒在邻座宾客身上,他便低低道声抱歉,要给那人擦拭。 那人是个精明的,一看冒犯之人乃是殿前副都指挥使小张大人,哪敢真教他擦自己衣裳,赶紧使唤了个仆人先给小张大人换了金盏新盘,才笑呵呵地举起自己的酒杯来,要敬景弘一杯。 景弘勉强地笑着,象征性地一举,将寡淡似水的美酒一饮而尽。 饮罢,他借落杯之机扫视对座同样空下的黄吴生的位置,又看了看正与同僚红着脸互相让酒的大统领张邦昌,再将视线落在离席约摸小半个时辰的王缎的空位上,心里骤然翻滚起一股强烈的莫名的感觉。 说不清这感觉究竟是亢奋,还是揪心。 吱呀一声,主厅大门又开了,出去几个、进来几个,好友黄吴生面色平静地进来,却不去自己位子,反倒直直地往他这里走。 景弘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酒。 “载远,来,你过来。” 黄吴生走到身后,拍了拍张景弘的肩膀,引他离席。 直到二人推开后门、站在寂静无人的后花园里,黄大人这才停下来,深吸好几口气,将脑袋凑近他,低声道:“出大事了……” 景弘脸色瞬时阴沉下来。 饶是出的事与自己毫无干系,张景弘的眼神也教他这年长一旬的不寒而栗。 “死了?”他问。 “死了。”黄吴生将手笼在袖子里头。 “几时?” “咽气不到半刻。” 张景弘寻思片刻,重重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来。 “麻烦了。” 黄吴生点点头:“可不是么……老王死在此处,子能恐怕……” 张景弘忽而抬眼:“大统领升迁在即,我等务必将此事锁住风声,不得教太师知晓。黄兄,你即刻带人去城北百鹤堂,向坐堂大夫讨要能销血气的烹金散来,我待宴会结束,再报知大统领。” “那大夫可是那高洁之人卢鹤士?他手里竟有这种东西……”黄吴生点头答好,看他就要回屋,忙在后门叫住他,“载远,你且先慢着。怎的也不问问抓没抓到人?” 张景弘背对他站着,只是微微侧过头来:“某与黄兄跟从大统领十年,黄兄从不做教大统领与某费心之事。” 黄吴生便又走到他前头去:“载远,我见了那贼人的模样。可惜夜里看不分明,只见一边面皮上挂着疤……” “疤……”景弘忽地一改方才阴郁,追问道,“没别的了?” 黄吴生摇摇头。 “疤生在哪?” “没看清,脸上伤得不轻,大约是耳朵一带。”黄大人在脸上大略地比划了一下,在半张脸上划了个大圈。 景弘面前闪过两张脸。 一张是景年眼下脸侧的斜十字疤,而另一张…… 他想起方才送画与王缎的那陌生小厮来。 若他没记错,那人刘海斜飞,一副吊儿郎当模样,近耳垂处好似有块红红的擦伤疤…… 想定此人有鬼,张景弘不由得恼起自己疏忽,便面色凝重,中有怒意,负手靠近黄吴生,附耳道:“黄兄辛苦,还是老规矩。地牢所在,务必着人严加看守,金明池外容易埋伏贼人,我与大统领报知一声,即刻亲自提审,以免节外生枝。” 黄吴生便叉手躬腰拜别小张大人,自两旁招呼了两队禁卫军过来,一道出了后院大门。 · 汴京城外,金明池西郊。 池西哨塔地下,禁卫军地牢。 · 禁区区域,重兵重重。 · 铁牢门当啷一声关上,守卫拖过结实的铁链,把大门锁了个严严实实。 看着牢内那半死不活的黑衣人手指还在颤动,守卫卸下钥匙,站在一旁,与一起值守的两个兄弟盯着他瞧。 “小贼,留口气儿,你可不能死。”他开口奚落道,“咱们大牢有个老规矩,一年只能死一个,你可是咱们年下头一个进来‘享福’的,可别将兄弟们练手的空子给占了!” 景年刚挨了好一顿毒打,俯身趴在黏腻湿乎乎的稻草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是啊,上一个去岁十月才死,真是可惜了,好端端的害了痢疾,那个牢房……哎呦……” “行了行了,少说那腌臜事。喂,小贼,等会小张大人可是要来亲自提审。啧啧,你可是好福气……能落在小张大人手里,你这命便能保住了!” 听见这声小张大人,刺客微微动了动眼皮。 “哈哈哈哈!你许他这个做甚?”那几个守卫哈哈大笑,又得了那人眼色,便停了笑,跟着附和起来,“谁不知小张大人恩重仁慈、手法精准,你虽犯了死罪,他却不会叫你死,只将你拷打得不多不少只剩一口气……偏他还有大夫妙手傍身,死的也能给治成活的!便莫怪兄弟们下手重些,待将你治好了,养上一二日,便又能再见小张大人了!” 他们嘻嘻哈哈闹作一团,还说了甚么,他已听不清了。 他只有趴在地上的力气,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言,不能想。 若动神,那游丝般的一口气便仿佛要熄。 · 在被送来地牢之前,那些狱卒缴下他身上防具武器,又泼了桶凉水将他唤醒。不知哪个卒子照着他心口打的几拳险些要了他的性命,若不是这具血肉里有一半草原人的好体格,只怕他早已死在那群穿狗皮的手底下。 景年动了动脑袋,感受着颅顶某处在另一个干净地方流下一道温热的鲜血,随即又被肋骨处传来的阵痛引走神智——他的肋骨好像断了一根。 门外的狱卒还在攀谈吹嘘,从小张大人英明神武,到王缎大人死相如何,又说到张三李四家长里短,再猜起地上的小贼家住何处、缘何行刺来。聊了多半会,干脆又掏出钱来押赌下注,赌这黑衣小贼能在小张大人手底下活几日。 少年微微睁开险些被血水糊住的右眼,大牢土墙上插着的火把火光横冲直撞地刺进他的眼瞳。 他们下好了注,一人赌一日,剩下两个只赌半日。 景年勉强吸进一口腥臭的空气,又立刻被肺部挤了出来,好似被人踩着,叹了口长长的气。 半日一日,与他何干……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这是在哪里?蔡京府邸,还是张邦昌府上?可出城了没有? 他们好似说了句——大哥亲自提审…… 见到犯人是自己的兄弟,大哥又待如何?他真如狱卒所言那般凶狠毒辣么? 他会像郑勇那样大义灭亲么? 对了,阿娘…… 他又闭上了眼睛。 阿娘,阿娘……景年不孝,娘亲莫等了。 想及与阿娘的约定,那被干涸血迹占领的眼窝里忽而出现一行水迹,顺着他鼻梁流淌,与一绺黏在脸庞上的刘海汇合。 他无声无息地趴着,如同一只被猎箭穿刺胸膛而死的、敛翅的鹰。 不知是覆地太久将地上暖温,还是与某物有所感应,景年只觉得胸口那枚锈铜挂坠渐渐有了身体的温度,随即愈发温热,以致有些烫人。 但他没有力气挪开自己的胸口了。 那挂坠已然热成烙铁,仿佛要在他胸口留下烙印似的,热着,烫着,用那如星点般的烫感不断地唤醒他的神智,以痛苦附加痛苦的办法,不允他终止呼吸。 景年听得到自己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而在这呼吸声之余,隐隐约约还有几个杂乱的声音游荡在脑海里…… · “张哥哥!” · 鸳鸯姑娘的声音爽朗地传到耳畔,惹得他一阵耳鸣。 景年忍不住动了动嘴角,他想笑一笑,看上去却像在抽搐。 怎么听得到已死之人的声音的?他怕是伤到脑子了,要么就是命不久矣,见着黄泉对岸的人了。 然而不止这幻听,他微睁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他好像看到了姜鸳鸯,看见她拿着算盘坐在度春风楼门口,头上戴着老板娘送她的桃红色绢花儿,瞧见景年过来,便一如每一次偶然碰面似的,抱着账本朝他跑来。 “张哥哥,你见孔哥哥了没?姨姨教我把账本托他带走,我要往兄弟会里去一趟……眼下得闲,我给大家送些自个儿腌的下酒菜。” “鸳鸯姑娘,我也才来,没见到师兄。他怕是又去桥西鬼混了,你且将这些那些交托与我罢,我巧也要找秋月姨一趟。” “那就有劳张家哥哥跑腿了,鸳鸯先去那边等着你!” 说罢,鸳鸯提起裙摆,欢颜而笑,直直地朝他撞了过来。 景年躲闪不及,却没有被撞倒。 他放下抵挡的手,讶异地发现自己的手腕无端端地细了好一圈。 可这手上,哪里来的一圈麻绳? 再低头看看,他吓得立刻闭上了眼。莫说自个儿前胸一片嫩白,怎的这女人的身上,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穿?! 这是什么情况?难不成他……他成了姜鸳鸯了! 定睛一瞧,眼前的度春风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茅草破屋,屋里杂物散乱,墙角立着一杆棍子,棍子一头有血,墙壁上也有几滴血。 门外传来一个粗鲁的男声:“去你娘的!才给这么些,三百两?想他的美梦去罢!你与他说,若只肯给这么些,便休要什么贞女,就这一个,爱要不要!” 此男子声音好生耳熟……这不是那个已被秋月姨杀了的禁卫军细作,石英杰么? 难道这里,便是他囚禁姜鸳鸯之处? 景年一阵胆寒,立刻从被绑缚的地方弹坐起来,不敢往一丝不挂的女子身上看,只能奋力从脏兮兮的床榻上拼命撕扯绳子,终于将那麻绳扯得松了些,便不顾一切地往门外跑。 他看着大门破开,石英杰凶神恶煞的脸近在咫尺,听见鸳鸯在哭喊:“石英杰,今日我便要与你同归于尽,也绝不叫你好吃好喝地白脸活着!” “敢咬老子胳膊……臭娘们!” 石英杰一脚踢开他去,那一脚力度并不算大,甚至赶不上在洛阳时师兄朝他挥打出拳的力气,可这脚踢到鸳鸯身上,她便痛呼一声,飞到了土墙上,滚了几滚,便被石英杰一把拽起,扛回了屋子。 咚。 屋门关闭,隔绝阳光。 鸳鸯倒下的地方的不像是村屋,倒像口棺。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是阳间,却像阴间。 景年躺在那口棺材里,强作镇定,鼓足了气,大吼一声,奋力把漆黑的棺盖向上一推,身子却忽然向下坠去。 虚空的跌落感令他难以平静,他立即调转身形,如信仰之跃般直直地坠落进无边无际的深黑,继而咻地一声,他已安安稳稳地坐在了被禁卫军偷袭过后的洛阳兄弟会据点屋顶上。 “娥儿,我的好闺女,是我安万全对不住你……爹爹有一把好剑,原想等你长大,教你安家剑法……可惜十年太久,若能将光阴偷换,今日换昨日,日日星斗倒转,待你能一人行走,我再合眼睡去,那该有多好哇。” “爹爹,好害怕……你流了好多好多血……” “闺女儿,等周娘子回来,你教她……教她让那东京来的、年纪小些的小子来寻我……爹爹有事,要托付他……” “爹爹,爹爹,你别睡!” “把这个……留给你,把破月剑……留给……张景年……” 安万全的头颅缓缓滑落下去,双手松开,一条缀着白玉珠的剑穗滚在地上,与它的主人一起,安眠在安玉娥的嚎啕声中。 景年心里发堵,起身上前,拔出安大哥腰间那把剑。 “长冰遗君多如意……愿尔提携上金台……” 剑客安万全,托付与他的本非只有这把剑。 “安大哥,我没能照顾好玉娥……”他攥紧剑柄,“若不是因为我……玉娥怎么会……怎么会……” “喂,阿年!在那干啥呢,别看你那把宝贝小破剑了,赶紧过来帮忙!” 身后响起师兄爽朗的呼喊声,景年诧异回头,瞧着他将一包点心顶在头上,手里还拎着好几提,仿佛一个滑稽杂耍。 他与师兄站在洛阳大街上,好似两个出来闲逛的游人。 而据点院子的景象,早已随着剑的记忆一起消失。 “师兄,你好有钱!买这么多,怎么吃得完,过不了几日便全要放坏了!” “去去去,哪儿废那么多话。”少隹踹了他一脚,将手上的点心交给他,“帮爷爷提着,这可不是爷爷自个儿吃,那么多兄弟姐妹呢,你不分分?” “嘿,说是要分,买的全是你自己爱吃的。”景年看了看纸包上写的品类,奚落道,“还说呢,你跑哪里去了?这么久也没见你,该不会买了一晚上点心罢!” 师兄不笑了,没有回答。 “好师兄,你怎么不走了?”景年挠了挠头,“不是要一起回去么?” “我想去那条路瞧瞧。” 少隹举起胳膊,指了指远处的高楼。 “别想得一出是一出,你也不怕伯父吵你。那边可是有禁卫军的,你要去便去,可得小心应付。” 师兄却又扯着嘴角笑起来,骂了他两句:“就知道你从不肯疼爷爷!不过是说嘴逗你,你便真要爷爷自个儿去?那条路那么多穿狗皮的,应付一个两个还行,那么多人,你教爷爷送死啊!” 景年也笑:“可得了罢,两个大男人,疼你作甚,也没见你让过我几分好处!” “那可未必!”少隹驳了他一句,忽地严肃起来,“阿年,你好生歇着,可别睡觉。你等我一会,爷爷马上就来!” 说罢,少隹将点心一股脑塞进景年怀里,也没管掉在地上几个,拔腿就跑。 “哎!你跑哪去?甚么睡觉不睡觉的,等等我!” “景年,站住。” 肩上被一只大手按住,景年落步,扭头一瞧,却是伯父。 他抱着满怀的点心,笑道:“伯父也来了,师兄不知犯了甚么魔怔,非要往那边跑!” 伯父神情凝重,一丝笑意也没有。 “少隹!”他在景年身边高声喊,“你别乱来!” 孔少隹在前面回了头,不屑一顾地回敬:“我都多大了,你莫管我!我晓得自己在做甚么事!” 伯父没有生气,只是沉默着走到了景年前面,似乎并不打算去追。 风吹衣动,他闻到伯父身上的那股沧桑的气息,也闻到师兄衣服上常有的烟气与油气。 ——好近,好呛。 呛得他眼泪都快咳出来…… 呛得像是他们真的近在眼前一样。 · 身上传来一阵凉意,景年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才知自己方才做了场走马灯似的梦。 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动了动脑袋,发觉地牢里无端起了一阵旋风。 不知眼下是否还是幻觉,方才在身边笑闹的狱卒已经不见了,但地牢通道外面某侧却传来一阵阵四方守卫的惊叫呼喊,兵戈相击之声清晰可闻。 怎么这么热闹,是谁来了…… 一阵阵斗殴声由远及近,很快,守卫们的声音便全都消失了。 甬道里响起两阵脚步声,一前一后,一急一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通往他所在的牢房的道口。 “景年!” “阿年!——他娘的,爷爷来救你!” 景年努力抬了抬头,刚刚看清来人模样,又栽了下去。 他一颗心跳得极为剧烈,简直要从嘴里吐出来,吐到那两双黑色靴子的脚边。 “娘的!娘的娘的娘的!”少隹的怒吼声在牢门外响起,“这破链子,撬不开!” “我来,你且闪开。” 一道白光呼啸而来,柳直手持长冰破月剑,将铁链齐齐斩断。 “嚯,牛啊!”师兄叫道,“阿年哪里得的这等好宝贝,居然能断金斩铁!” 铁牢门被人自外面拉开,柳直在外面持剑防备,少隹冲进来,跪在那团脏兮兮的稻草上,不顾惊出的几只小老鼠,一把抓住景年的胳膊,就要将他翻身背来。 “呃啊!!” 身上断骨处疼痛发作,景年痛地失口大叫,听得令人心中一抽。 少隹赶紧放开手,哪里也不敢碰,只是扒了扒师弟眼皮:“我的天,还活着,还是活的……阿年,你伤哪里了,快告诉我,我想法子把你弄出去!” 景年强打起一股力气来:“肋下……右臂……还有头……” “好好好,我来扶你这边!” “少隹慢着!”柳直在外面阻止他搬动景年,“他腿上不对,你且轻些!” 少隹低头一看:“导师,他腿上可没伤!” 柳直压住心痛,抿唇隐怒:“险些半废,自然没伤。” 景年一张脸皱到一起,对着师兄点了点头。 “狗日的禁卫军!”少隹惊了,怒声嘶吼,“阿年,你撑住,爷爷我将你背出去,再替你杀上百十个狗贼报仇!” 景年只觉得自己两条胳膊被人一捉,整个身子便绕开伤处,摞在了师兄背上。 “导师,咱们快走!”少隹将师弟背着出了牢门,往左右两侧甬道口张望着,“左边是来时的路,从那出去怕要与援军撞面。走右边!” “不,我们耗费太久,却未听见地牢里再进增援,恐怕左右外面都已有禁卫军埋伏,只待我们一出来便当场拿下。”柳直略一思索,向左偏头,“走,从左边上楼,避开正门,咱们到哨塔上面去!” “上塔?!”少隹吓了一跳,“导师,你我还能凭靠信仰之跃入金明池逃匿,可阿年……” 话音未落,柳直忽然出手,将地道里一个循着血迹过来的冒头的狱卒飞刀毙命,继而旋身闪至景年身后,通通两掌贯其后背,再二指点将四肢穴道,指如疾电,噼噼啪啪几下过去,接一掌运气猛推,将景年整具身体生生震离少隹后背、震出一口黑血,又原样落将下去,跟个布娃娃似的挂在人背上。 一番行云流水奇门乱掌,景年只觉得冰冷麻痹的双腿愈发温暖,好似血液终于向腿间流去一般,渐渐有了些许知觉。五脏六腑也开始扑动运转,虽离原样还差得远,但已有一股气血逐渐充盈体内,将他踏进鬼门关的半只脚又拉了回来。 他活动活动筋骨,依然疼得不轻,却不再难以提气,总算像个活着的人样了。 “禁卫军里有高人,定是趁乱以大力棍打封住了他的脉。”柳直道,“否则以你们的体格,断不会沦落至此。我凭年轻时学的几分手艺,只能将他身上穴道能解的原样解开,但内伤便没了办法,只能先想法子逃出去……等逃出去,我再求人帮你。” “多谢伯父……”他一手环住师兄脖颈,一手捂住受内伤的胸腹,勉强朝柳直点了点头,“师兄,你将我放下,我兴许能走……” “景年,别乱动了,听话。”伯父将手盖在少年头顶,轻轻拍了拍,便催促道,“少隹,我们走!” 肆拾贰·送君千里 ——影卫女来急箭相逼,浪荡子也飞身一护—— · 上回说到:被俘后,景年被关入了禁卫军位于金明池附近的塔楼地下大牢。狱卒不知景年身份,照例将他一顿毒打,言谈间提及将要提审死囚的正是他兄长张景弘。此时的景年早已奄奄一息,气若游丝之间,他做了三场梦,而惊醒这三场走马灯的,是来自师兄少隹和刺客导师柳直的救援之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本回分解。 · · · 禁卫军地牢内,墙壁被火把映得通明亮堂。 柳直亮出袖剑在前方开路防备,少隹则负着景年慢慢跟在后面,三人绕开地上横七竖八的狱卒尸首,向地牢通道左侧跑去。 “上面没有人,你到前面去,我殿后。”柳直已在上楼处等候,“等下到了门口,我们轻身潜行,莫要教地上那些人听见里面有动静。” “我知道,就来!”少隹应他一声,将景年在背上向上托了一托,吁一口气,跳过地上横着的一把腰刀,“阿年,待能回得去,你可少吃些罢,平日没见你胖,怎的现下一背,竟沉如一口猪!” “少隹,别废话了,赶紧过来。” “知道了知道了!”少隹又仰头答了一句,又朝师弟笑,“罢了,沉就沉。想你这个头也曾将我一路背走,怕也是在心里骂了无数回了。” 景年本无意与他在此地斗嘴,正要驳斥一句“未曾骂过”,忽而惊疑:“你如何知晓我背过你?!” “呿,你脑子好使,旁人却不都是傻子。”少隹嗤笑,低声道,“该说的,不该说的,老李把洛阳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 说罢,又将师弟双腿撑得牢固了些:“别想了,这会不是该想事的时候。我说此事与你,不过是想教你莫要有负累,人情世故,江湖往来,有时却也不必非得有借有还。阿年,你且踏实醒着,看爷爷将你一口气背到最顶上去!” 少隹咬紧牙关,迈开大步,冲到通道入口。 景年才在他背上颠了两下,忽听耳边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啸,便将头一偏,两人面前墙上便啪的一声掉了一块土疙瘩。 少隹吃了一吓,定睛一看,那土墙凹坑里竟赫然插着一支尾羽还在颤动的短箭! 二人俱惊。 “休想劫走逆臣贼子!” 清灵女声伴随着机簧拉动声响起,景年背后生起一股寒意来,当即扭头一瞧,便见一张戴着黑色面纱的白脸,下颌骨处隐约看得见一处刺青。 来人正是:张邦昌贴身影卫、蜀中唐门代门主唐靖之姊,唐妤。 见到眼前这名刺面女子,景年暗道不好,且不论他师兄与洛阳兄弟会都曾遭她毒手,只道是那位唐靖姑娘代唐门讨伐叛族姊妹,几乎拼上全部身家性命,而今唐妤既在,便证明唐靖恐怕已落败遭难……世上能治住这影卫之人,怕是没了! 他便捏紧胸前衣物,苦声暗叫:“师兄快跑,来者不善!” 少隹也觉出声音不对,来的女子口音极为耳熟,便将师弟背着,往身后地牢通道右侧出口扭头一看,当即将那女人认了出来,一时像得了失心疯一般,瞪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球,朝楼上柳直大吼:“跑!快跑!!!” 啪—— 景年身边墙洞一侧瞬间擦出一条缺口,土渣溅在师兄与他的身上、头上。少隹心里发毛,不敢再耽误分毫,拼着全身力气将师弟扛着向导师那处跑,一面跑一面又朝柳直喊:“快跑,你先跑!追过来了!” 一听少隹不再呼喊导师之名,柳直立时明白来者身份,却不往上逃,只是将手向后一扬,但闻乒乒乓乓四声刺耳激鸣,原本袭向少隹与景年的两支毒箭便被自上而下钉在地牢土层中。 少隹大步窜上柳直所在的位置,越到他前面去。柳直向下一看,确是张邦昌身边那影卫。见她端着缚臂弩机慢慢走出通道口来,好似胸有成竹、毫不慌张,便赶忙将头缩回,施起腿脚便跟着少隹景年向上逃窜。 唐妤猜得他们不会从大门口突围,定是要向上走,便也跟着加快了脚步,一边轻身纵跃,一边开弓拉弦,将一小把或淬毒或无毒的短箭装载到臂上弩机匣中,短短几步便追到三人身后,瞄准少隹背上的景年,再度举弩—— 噌! 少隹预判着身后的攻击方位,将身子猛地向下一趴,带着景年堪堪躲过了唐妤的攻击。 “这箭有毒,小心些!” 话音刚落,柳直便感到胳膊一阵火辣辣的疼,影卫的第二支箭擦破了他的衣袖,紧挨着胳膊肘低飞而过,砸在对面墙壁上,弹到少隹脚下。 “你没事罢!” 柳直捂住胳膊,低首一看,应道:“好!这支无毒!” “坏了,她必是又像从前那样,将有毒的没毒的掺在一起!”少隹一跃登上塔楼二层平台,每次开口说话便要累的一阵猛喘,但仍死死托着景年双腿,说什么也不肯放下,“快点上来,咱们若再往上跑,迟早被她逼下去!即便是跳下去,在空中也躲不开此人毒箭!” 柳直沉着脸,自楼梯上跃到平台,继而与少隹对视一眼,两人便一内一外躲到一处拐角后,强忍粗重呼吸,等待唐妤上来。 狭小的空间内,除去他们的喘息声,听不到更多的动静。 唐妤似也在按兵不动,停了步子。 借着土尘烟卷,少隹腾出一只手来,拉了一下靠近拐角边缘的导师,又简短地比划一串手势:我把阿年放下,咱们一起反手先攻! 柳直点头。 景年便被师兄从背上卸了下来,忍着身上伤痛,悄声爬到拐角调息。 少隹掰着筋骨,甩了甩胳膊,又向前拍导师肩膀,比划道:等下我露面引诱,想办法躲她第一箭,导师暗器偷袭,教她无暇兼顾! 柳直回头,也伸手比划:你太冒险,与我联手,借拐角之利登墙而起,跳杀或可图之。 导师手还未放下,却见少隹兀地变了脸色。 他如临大敌地看着拐角对面,一双吊稍细眼中倒映出神出鬼没的影卫手中已然在弦的箭矢。 那支箭箭头泛白,淬毒锐利,犹如一道宣告死罪的诏书,直指刺客导师柳直的太阳穴。 “见……见鬼……” 少隹喃喃出声。 柳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那影卫女子竟早已如鬼魅一般蹲伏在对面,手中弩机满弦待发,不禁一惊——连他这落针之声都能捉到的耳朵,都未能听见她的脚步声! 见二人皆已发现,唐妤身上突然放出一阵黑色烟雾来,哨塔平台内立时被黑烟铺满,烟雾缭绕,难觅敌人踪迹。 柳直挥开面前雾气,双目凝神,那鹰般锐利视线便穿破迷雾,瞬间锁定在正对着自己的一侧。 影卫一身黑衣泛着火把烧红的光,带来血色的不祥之兆。 “尔等逆臣贼子,休想带走牢内死囚!” 话音方落,箭出惊弦。 箭矢穿透逐渐消散的烟气,追魂索命而来。 一箭之地,咫尺之间。 柳直袖剑刺出,遮挡头颅,除此之外,无有抵挡之物。 探身去取破月剑为时已晚,想及身后满身是血的孩子,他便无任何动作,反倒临危屹立,迎着那箭挪动一寸,将景年完完全全挡在了自己身后。 然而,身形方动,面前忽然灰影一闪。 “莫要伤他!冲着你爷爷来!” 噗—— 身前那个孩子咧着嘴向后倒退一步,却仍固执地伸开双臂,将柳直挡在自己臂展之下。 · · “少隹!” “师兄?!” 柳直顾不上其他,一把扶住要倒的孔少隹,将他一个旋身护在怀中,旋即回身怒目而视,在唐妤再度起弩之前右臂平举,对准她之所在,小指一勾。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刺客导师臂上火光一现,对侧墙壁当即被开了个拳头大的洞,土块沙砾迸裂弹射,一时之间,弹雨纷飞。 那唐妤没料到火器凶狠,在浓烟灰土中呛了一大口,虽堪堪躲开了火弹,却未能躲下柳直紧随而来的飞刀,便痛哼两声收了弩。 她见良机已逝,不敢再与这装着火器的老手硬碰硬,便又丢下一枚烟雾弹,走为上策。 鹰眼之下,女子已消失无影。 柳直扇走周身黑烟,这才将怀中的少隹慢慢放下,教他倚着墙壁坐。 待他亮出上半身来,两人定睛一看,始觉少隹的胸口处,插着一支短小的毒箭。 · · 胸脯起伏,毒药侵体。 少隹喘息如牛,面上却带着嘲弄似的笑。 景年慌了神,爬到近前来,一把抓住师兄手腕:“师兄,你怎么样?!” 说着便要去拔那支箭,却被柳直一手挡下。 “别碰,”伯父盯着那支箭,声音低沉,“还能多活一会。” 那做师弟的愣怔着收回手指,双手慢慢攥紧成拳,一拳砸在地上。 “嘿嘿……这箭……倒是没上次那么深。”少隹开了口,将手腕从师弟手里抽出来,“就是……就是有点……” 他把左手轻轻掀开箭矢穿透的衣物,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毒箭没入之处。 伤口处的血肉与上次一样,沾了毒,立时就开始发乌。 “疼。” 他鼻梁皱了一皱,轻轻嘶了口气,松开手,卸下力道,仰面倚在墙上,努力平稳呼吸。 柳直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的身体,却停在空中颤抖不止,最终还是放下,不敢多碰。 景年强忍胸腹剧痛,再次抓住他的胳膊,又再次被他脱开。 “呼……干啥呢,两个男人,别拉拉扯扯。”师兄道,“我还得……你还得娶媳妇呢,莫要肉麻。” 柳直深吸一口气,站将起来,背着手,转过身去,不敢再看。半晌,他仰头片刻,又扭头回来:“傻小子……你犯甚么傻!” 少隹只是仰着脸,闭眼直笑:“得我一救,却道我傻……嘿嘿,导师,我替你挡了当头的一箭,是不是救下整个兄弟会的大恩人?” 柳直痛心疾首地摇着头:“恩不恩人,有甚么要紧!你在这里出了事,我如何向你姑母交待?” “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爹我娘早就死干净了,你们纵是交待,也没处交待去。”少隹捂着中箭处,稍微缩了缩脖子,像是在忍痛,“至于我姑姑……幸好我平日与她说话也少,比不上鸳鸯妹子那般亲切……便教她当我跟着商队,去东边海里头讨生活去了罢。” “莫要说傻话,既然中箭不深,咱们兄弟会里也是有会瞧病的人,你撑一口气回去,无非再养它一年半载!”景年拦住他话头,急道,“师兄,你才开始接手东京城内大小事务,真甘心放下不成!” “这话在方才说还管用,现在才提醒我,晚了!”少隹嗤笑道,“可不是爷爷我咒你,待你有朝一日到我这时,便知道甚么叫云淡风轻了!” “不成,咱们刺客命如草芥,若我不知不晓,也就甘当遗憾,可你是我师兄,你救我一命,我岂忍心看你在我眼前赴死!” 景年不住地摇头,脸上血泪相和,一片狼藉,少隹这才发觉他这师弟已在泣下,便皱眉喝道:“你哭个屁,爷爷还没死透呢!莫哭!也不嫌窝囊!” “少隹,”柳直叫住他,“莫要再耗费精力,我将你带上去。咱们要走一起走,要死,也一起死。” “可别,”少隹一偏头,拗着不教他来抱自己,“别费事了,导师。您在洛阳便与我说过,即便您年轻时研究毒理,却对这箭上毒无任何办法——两回倒、两回倒,神仙来了解不了,这已是两回,我便是在身上别处中这一箭,也跑不了一命呜呼……与其还在这里跟我浪费口舌,不如赶紧想想,回去怎么哄好这个哭鼻子的。” 他朝景年努了努嘴。 “少隹,听话,总有法子能解。来,我带你走。” “呿……听话,一辈子叫我听话,我何时听了?”他扁嘴,“今日便反过来,还是由你们好好听我一言罢!——我中了箭,没有多少时辰可活了。与其跑出去也是个死,横竖不如顶替阿年、留在牢里,也好叫那姓张的给上头有所交待……” “师兄,你这是何苦!” “哪有你的事,别插话!”少隹面上一如既往地不耐烦起来,“爷爷告诉你,牢里要没了人,你那好哥哥没法给张邦昌、蔡京交待。只要他拿不出人证,随便甚么人把你查出来,遭殃的可就是你老张家一家了——跑能跑到哪去!与其强带我走、死在外头,却不如教我有点余用……嘿,嘴巴一闭,两腿一蹬,真假难辨,能保你好哥哥一个官做,便能留你一个眼线继续成用,总比教朝廷革了他的官强。” “他必有别的法子!他——” 景年如孩童般将乞求的目光投向伯父,期望他出口相劝,将师兄心意劝回来。 可柳直非但没有继续再劝,反而垂目听罢少隹那番话,缓缓地点了点头。 “瞧着你长大,却不能见你成家立业……阿隹,我李祯欠你一家太多。” 少隹笑容渐渐地凝固,倚在墙上,望着导师,眼中噙满心绪。 “我还是头一回听见您这样喊我……”他喃喃,“导师,我天天背后喊您老李,骂您偏心,怕也能与这句亏欠相抵了。事到如今,少隹没了生父义父,不知可否能唤一声‘伯父’?” 柳直点首。 少隹便倒撇眉毛,舒了一口气:“伯父,要还有下辈子,我真想抢在阿年前头……” “师兄,别胡说八道!甚么下辈子不下辈子的,这辈子我便……” “让我说完。”他转头向景年,“到那时,你可别同我抢了。我是个孤儿,从小没爹没娘,好容易得了个落脚处……下回再见,你们便教我也做一回众星捧月的孩子罢。” 年轻人吸了吸鼻子,松开捂着的伤口,将左臂袖剑卸下,又抬起手来,冲导师做了个附耳过来的手势。 柳直便扶着膝,缓缓蹲过去。 景年不便动弹,只是拿拳头抵在眉心,恶狠狠地甩下去一把泪。 “你这孩子……”听他耳语一番,柳直先是皱眉寻思良久,又无奈地松开眉心疙瘩,接过他的袖剑,叹道,“好,好……我全都答应你。” 少隹便把头靠回墙上,露出释然的、不带一丝讥讽的笑容。 柳直便站起身来,向他郑重拱手。 “万物皆虚,你我亦虚;生离死别,人无定处。少隹吾徒,你拜入我门下已十年,如今便送到这里罢。” 说着,便将景年搀扶而起,有些费力地架在脊骨已有些硌人的背上。 少隹仰面笑答:“这话好听,我也还一句来!读书人有句话,酸了吧唧的,叫做什么来着?送君千里……后半句却想不起来了。你们便先走罢,待我想起来了,再说与你们听!” 景年趴在伯父后背,望着坐在地上的师兄逐渐离远,便是狠狠咬着牙也再憋不住,泪下道:“师兄!师兄!是我害你!” “害个屁!”少隹抬起上半身,拼力还了最后一嘴,“这里头圈套忒多,禁卫军从未想过教你得手!傻弟弟,你快走罢!替我照顾好我姑姑!” 少年心中疾痛:“师兄!——哥!我对不住你,我还没还你那块二十文的糍糕!” 听见“糍糕”二字,孔少隹那厢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师弟离去的方向走了两步,便停下来,举起右手,朝他挥了挥,放在心口处。 “没还,你便欠着罢!哈哈哈哈……既无法同年同月同日死,待爷爷转世投胎,再与你同年同月同日生!到那时,还有甚么还不得!” 说罢,他好似得了意趣似的放声大笑,掩住已将那二人身影朦胧住的泪花,高叫道: “阿年,我的好兄弟!珍重,珍重!” · …… · 一路坎坷,沉寂无言。 哨塔二层至顶层布置有数十名守卫,柳直背着景年杀出重围,一路袖剑穿颈割喉、拔荆斩棘,虽有些负累吃力,但“百人斩”之威名尚未老去。 待拼杀到哨塔最高层,楼下早已给马兵步兵禁卫军围城一片火把之海,有不少人已经破门冲将进去,远处还有一队禁卫军策马增援,估计过不多时,便会有前锋寻着踪迹追赶上来。 刺客导师与浑身血污的少年双目相对,二人会心点头,便一前一后地踏过哨塔上鹰架,以信仰之跃之姿,先后落进几乎与哨塔紧挨着的金明池中。 不出半刻,二人携力自湖中游至岸边,乘着夜色正浓,趁乱逃出了这片吞吃性命的禁区。 · …… · 望着柳直与景年的背影从楼梯上消失,少隹脸上撑了许久的笑意倏忽间尽数倾颓。 他扶着墙,面色铁青,手中紧紧按住胸口中箭处,打嘴里连咳带呕吐出一口黏糊糊的痰血,接着踉跄几下,眉头紧锁,强撑着走了三五步,便被一个凹坑绊住,扑通一声,撑在地上。 “狗日的东西……真他娘的黑……张邦昌、张景弘……哼,看爷爷我怎么……” 他松开手,看着满掌黑血,艰难地甩了一甩,便在楼下传来的嘈杂声里慢慢靠回墙上,又渐渐失去力气,仰面滑倒在地。 “啧啧,瞧瞧……是谁啊,窝囊废。” 一块腰牌似的脏污木牌被他自腰间拨弄出来,啪嗒一声,搭在干燥的地上,两个人名样的磨损刻痕反射着火把的亮光。 “呼……” 他盯着头顶上的蛛网与土块,听着地面传来的震颤,慢慢地眨了眨眼,两侧眼角各自流下一行泪来。 少隹笑了。 “一无所有而来,一无所有而去,如此豁出性命活一遭,倒也不后悔。做罢想做之事,再尝尝旁人手中甜头,老天爷也休要将我招安!真个是生也死也,快哉快哉……” 年轻人口中念叨了几句“狗贼”,尔后觉出身上愈发疲惫,便长长复长长地叹了口气,仰面朝天,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金明池内,波澜难止; 塔楼门破,呼声冲天。 肆拾叁·独行之人 ——好风静寂月黑水冷,独行之人为何来哉—— · 上回说到:禁卫军地牢内,正要逃狱的三人忽然被张邦昌影卫唐妤追杀,逃至塔楼二层。景年腿脚不便,只得由师兄少隹与刺客导师柳直一同设法逃脱,然而唐妤却在三人谁也没有注意的情况下现身躲藏处,并将一支淬毒的箭矢对准了刺客导师的头颅。电光火石之间,柳直仓促应对,却见大弟子孔少隹舍命一扑,挡住了唐妤指明一箭,为他发动袖火绳争取了足够的时间。唐妤负伤逃离,导师与景年一起围住了奄奄一息的少隹,谁也没能拗得过,只好听从少隹自己的意愿,将濒死的他留在了已被攻破的禁卫军哨塔里,双双逃出生天…… · · · 正月初五夜,汴京城外,虹桥南岸。 · 酉时风起,现下仍然未歇。 向家珍玩铺里的灯熄了一盏,一颗脑袋从直对着河畔小路的后门里悄悄探出来。 小径里黑灯瞎火,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急促马蹄声响起一串来,很快便逝去城外野地里。 那颗头便缩回了门内。 片刻后,一名画工模样的年轻人同门内推让了几句,便钻出门来,缩头缩脑,鬼鬼祟祟地沿着小径向压根无人踏足的河边溜过去。 在他身后不远处,一条巷子里忽然闪出一个更加鬼祟的黑影子来,借着河边柳树树干躲躲藏藏,一路追随不放,手里还闪着一条银光,好似一把刀。 · · 月黑风高夜,汴河水拍击岸。 柳树枯枝沙沙,水花儿打散脚步声。 哗啦…… 哗啦。 · · 离向家铺子走出半里地,看着已经过了从前与景年兄弟撞见正道先生那处堤岸,甫成扭头望了一望远处沉默敦厚如卧兽的虹桥,见没人发觉自己,便决心暂时绕至此处,打道回府。 他停下来,要找一条无人的巷子。 脚步乍停,耳边只余河畔老树低语…… 不,脚步没停。 甫成纳闷,他人站定了,怎么脚步声却还在响? 是风?是树叶?是老鼠? 都不是,那是一双靴子擦在地面上的声音。 …… 身后有人。 · 就在意识到有人跟踪的瞬间,赵甫成裹紧身上衣服,沿着河畔拔腿便跑。 汴河边的风刮在耳边,后面的脚步穷追不舍。 踏踏、踏踏踏…… 踏踏踏踏…… 才跑了没几步,甫成便开始大口大口喘气。 河畔清冷的空气被他灌口袋似的吸入肺里,又像风箱似的急匆匆破喉而出,一呼一吸之间,好似有沙子在打磨连通腹内的喉咙,每跑一步,胸口和口中便泛出一股隐隐的血腥味,教他不由得紧紧堵着口鼻,希求减轻几分难受。 呼……呼…… 身后那黑影见他已发觉不对,却跑得真是慢吞吞,跑姿也跌跌撞撞的,眼看着就要体力不支了,当下便腿脚发力,轻轻松松撵上去,一把大刀横在他前头,恶声道:“站住!” 甫成狠狠吃了一吓,踉跄着转头又往回跑。 那黑影又闪过去堵他退路,邪笑道:“我说哥儿,莫费事了,你便是往哪里跑,还真以为能跑得过我们不成?” 年轻人截住步子,惊恐地瞧着那人手里提刀逼近,一步步向河边柳树上退。 “你……你是何人!” 他靠上树干,方才猛地一跑伤了气,这会只觉得嘴里的血味儿一股股地向上翻腾,牙床也胀痛不止,腹内火烧火燎地难受,好似自己稍一咳嗽便能把一副内脏给吐出来。 “我是何人不当紧,你是何人,却与我们干系大着呢!”那歹人将刀抬起,使着刀背拍了拍甫成发抖的肩膀,嘻笑道,“瞧你白白净净儿的,这脸可不敢挨刀子。快将抢走的宝贝拿出来!” 甫成惊魂未定,怕那刀划他脖子,只得战战兢兢:“我……我未曾夺过旁人宝贝,何来此言?” 那歹人一听,立刻变了脸,把刀一转便在甫成耳边树干上砍了一下:“你差人夺的东西,可别不认账!少装傻,交出来!” 吃了耳边一吓,甫成抖着腿,一颗心也快跟着五脏六腑一起蹦出来。他不明就里,不敢轻举妄动,一时手足无措,反而急了:“我没有装傻!堂堂大丈夫不行不法之事,我从未雇凶抢劫!你要甚么宝贝,与我何干?” 那歹人满面狰狞,好似要把他拆骨吃了:“不给?哼!那你把命还来,抵了我家老三的命,我便不追究!” “你……你说明白,我又何曾欠过旁人性命,大丈夫光明磊落,你总要将话说清楚!”甫成将手抱在树干后头,悄悄从宽袖里放出一把小刀来,“连讨要甚么宝贝都不说,我怎知你是来专门害人的,还是真缺了东西的?” “少废话!再装傻,小心我这刀子不长眼!” “便是我真知道你要的东西,眼下拦着我杀在这里,你又能得去甚么宝贝?”甫成强作镇定,“你若是想要,便将模样形状与我说来,我若见过,也能报与你知了!” 那歹人却看笑话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小样,生了个干净模样,便以为骗得过我?真待告诉了你,你便要说不认得!”说罢,提刀便要砍他右胳膊,“穷酸书生,看我给你点教训!” 刀光白亮,甫成往树边一闪躲过一刀,又把左手里的小刀换到右手,抽出袖子便扑向歹人。却不料那人动作快他四五倍,一见他手里有刀,劈手便夺了过来,接着一把拎起他衣领,照他腿上猛地一踹:“好你个英雄汉,还想要老子的命!” 年轻人毫无防备地被丢开来,踉踉跄跄地向河沿跌了过去。 ——不好,此处岸边地滑,要掉下河了! “倒!” 仓惶间,一个女声兀地响起。甫成只来得及看见那歹人身后屋檐上跃起一大一小两团黑影,便眼前一黑,周身一冰,坠入了暗流涌动的汴河。 · 缓急不定的河水将那身子单薄的年轻人吞没进去,河面泛了两泛,便随着水花落下的声音重归平静。 女子将断了颈的歹人尸身掀开,托着肩上蹲着的鸟儿赶到岸边,望着波澜未定的汴河,高叫道:“赵公子!” 水面上无有人影,莫不是给冲走了? 张望了半晌,她便指挥肩上鸟儿扑腾着飞出去,在河面上盘旋搜寻。不多时,那小黑鸟便在河上“哇哇”叫了两声,女子便知它在河心处寻见了人,甩腿便往那边跑。 哗啦一声,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从河面上冒出来,鸟儿惊地飞高了些。 甫成连着呛了几大口河水,挣扎着把身子露出水面,沉沉浮浮。 “救——!咳!咳咳!救命……咳……救……” “怎么在那里!莫要乱动!” 伴随着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方才的女声在附近响起。年轻人双臂扑打着河面,双眼难以睁开,胸腔里充血的味道被呛进去的河水一激,教他一时天旋地转、生不如死,连眼下自己在水上还是水下都分不清楚。 “稳着身子,我这就来!” 女声跑得离他近了一些。 回答她的是一大串激烈的猛咳。 近河心处有一带缓流,甫成虽不会游泳,倒没被立刻被冲走。可这汴河正是要开始上冻的时辰,满河冷水冰冻刺骨,他本就因持续呛水难受得紧,又经这河水一泡几乎抽筋,险些重新沉下去。 扑通—— 身边传来一阵落水声,很快便有一只手捉住他乱扑腾的胳膊,拉着扯着,往岸上拽。甫成只觉得自己被拖了许久,终于靠到实地上。待身边那个上了岸,自己的身子也被奋力一提,这才水淋淋地跌在岸上,拼了命地咳水。 胸腔里轰隆隆的动静如同哮喘,一股股温热的河水混杂着血丝沿着他的口鼻喷呛而出,洒在岸边泥泞的草地上。 “赵公子,我来晚了。”救他上来的女子好似在拧衣服上的水,甫成耳边淅淅沥沥响作一片,“你可还好?” 他咳得缓了些,晃了晃脑袋,抹了一把脸上滴流不断的河水。可每想开口说话,便又会咳着吐出几口,好似刚刚灌进去的冰水还在胃袋、鼻腔里横行霸道。 “没事就好,别说话了。” 女子将手在他瘦弱的脊背上轻轻拍打。 折腾半晌,年轻人终于抬起沉甸甸的脑袋,看向这行侠仗义的救命恩人。 哪知眼前立着的竟不是个人,而是一只煤黑样、黄金瞳的小鸟儿,正歪着脑袋瞧他。见他狼狈抬头,那金瞳鸟儿往前一蹦,忽而蓬起全身的黑羽,张开嘴,树起喙上一从刷毛儿似的羽冠来,叫道: “哇!” “——哇!!?” 甫成吓了一大跳,张嘴便叫出声来,旋即拖着湿答答的衣裳跌坐到一旁,看着小黑鸟儿蹦蹦跳跳地凑近,便咳着叫道:“恩、恩人,你可是神鸟么!” 此言一出,脑袋上头泄出一声憋不住的笑。 年轻人抬起头来,一时大窘——他是灌傻了,才看见身后悄没声地站着个姑娘! 此女身形精瘦,上身衣裳卷起露腰,方便游水,下身则穿黑裤黑靴,胯间还扎了块御寒的皮毛裹腹,赤红的腰带教水一浸,两端湿淋淋地垂着头。 再瞧她模样,五官英柔,一头长发被河水打湿,却还能看得出偏分在额前的一绺刘海与脑后长至腰间的马尾,飒气非常。 鸟儿已经蹦上他膝头,见他正从下往上打量它家姑娘,便扑棱棱飞向甫成湿漉漉的头顶,扯着嗓儿向下大叫:“呱!” 甫成才瞧见救命恩人那白白露在外面的一截细腰,还没看清楚人家模样,便经鸟儿一吓,吓得又是一声大叫:“哇啊啊啊!恩、恩人姑娘,在下并非有意偷窥,实在失礼!” “哈!没事就好。江湖中人,不要那么些礼数,没劲。”女子拧了几下衣角上的水,从岸边拎起方才脱下的外袍,披在仍旧卷着边沿的衣服外头,堪堪遮住细腰,“行了,现下可大方瞧来。你可好点了?” 甫成把遮着眼睛的手放下,确认这姑娘没被他看去身子,这才敢撑着一身湿水的衣裳大胆爬起,顶着头上稳如泰山的小黑鸟,向前叉手拜道:“在下画学赵甫成,今日遇险,幸得姑娘相救,在下感激不尽……不知恩人姑娘姓甚名谁,甫成愿铭记于心!” 那小黑鸟放开他头皮,哗哗一声飞回高他寸许的女子肩头,微微张着嘴,疑惑似的歪头看他。 “分内之事,不必客气,”女子大落落抱拳笑道,“反倒是我来得迟了,害赵公子白白受苦。” 甫成还未追问她姓名,忽地狠狠打了个寒颤。 滨河之风比城中冷甚,他刚刚给人自冰河里捞出来,又经风一吹,本就经年抱恙的身子骨立时开始作腾。那女子一见,心道不好,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又脱下身上的外套,一把披在他身上。 这动作教这画画的生生红了脸:“恩人不必!甫成虽体弱,仍是端正男子,男女授受不亲,甫成怎敢受恩人照顾!” “啧,穿着!”女子没理他繁文缛节,只是强着给他披上,权当斗篷,“你们有文化的净是些酸儒古董,救命的事,哪里来那么些分寸。你只管穿,不然要是害了病,我可没法给张兄弟交待。” 黑鸟儿附和着嘎嘎两声,讨回女子一句骂。 甫成听着口音有些耳熟,像是西南巴蜀之地方言,便知恩人姑娘是蜀地女侠。又一听“张兄弟”,当下忙问:“恩人可是来自蜀地,可与我景年兄弟相识?” “是,我乃成都府人。张兄弟与我结识之日,便将你的事委托于我,教我留心你安危,以免奸人黑手。”女子答道,又问,“不过,我盯了半月安然无事,反倒是赵公子忽然来了这里,又是当掉画,又是抄小路走,藏着掖着的……怎么,赵公子有甚么难言之隐不成?” 甫成裹了裹身上衣裳,垂首道:“恩人既与我好友同道,怕也知道甫成难处。今夜来此,不过是想趁城内有所利害之人皆去了蔡府,把手中要命的东西换个地方藏好,仅此而已。”他又打了个哆嗦,“本想避开闲人耳目,却偏遇上个拦路虎,真是倒霉……” “此人跟着你一同出的城。”女子看了看藏下歹人尸体的角落,“我跟了你一路,只以为他是顺道行人,哪知一个没留神便教他动了手,真是凶险。” 说着,她看了看天色:“赵公子可还有旁的事没有?” “没了没了……”甫成头发上的水打湿了外袍,在袍角缝缀的皮毛处汇集成几缕,滴滴答答,流个不停,“我已办完了事,这就回画学舍去。” “走,”她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大路上去,“我护送你。” “恩人留步!恩人已替甫成解了祸患,又身着单薄……”甫成不敢看她后腰,只好低着头,“我一人能回得去,不必再劳烦恩人。” “赵公子多虑。”女子在前头走着,并不在意他话中防备,“我可不是白白跑腿,你兄弟给了我钱的。走罢!” 话音落下,身后却窸窸窣窣一阵响,没声了。 她回头瞥了一眼,却发觉方才甫成还在的地方竟已空空如也,只余下一滩水迹留在岸边。 “赵公子?” 她试探着往回走了两步:“赵公子,你躲哪去了?” “你这婆娘,把俺们老二交出来!” 女子站定,寻声看向通往大路的巷口。 · ——又是一个黑影子。 · 来人与方才那个恐怕是一伙的。她在心里暗自合计,此人身大腰圆,眼露凶光,身量与才死的“老二”差得远,怕是那歹人的老大。 “听见没,俺们老二在哪,你交出来,俺们便放了这小娘子!” 来人手持缀环宽刀,直直地指着她身后。 女子便又回过头去,只见方才只有水迹的地方又凭空现出两人,一贼身材瘦小,牢牢地拘着怀里那比他还要瘦弱些的、惊恐万状的甫成,手里横着一把短剑,抵在人质咽喉处。 “哟……你二个,和上一个一伙的?”她暗暗盘算几分,竟转过身去看那老大,颇为好奇,“功夫不错!只可惜是两个瞎眼的。你们竟瞧不出这‘娘子’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此言一出,那贼愣了,架着刀将甫成身上一摸,脱口叫道:“大哥!恁看错了,真个是男人!” “怪俺做甚,老二才认得谁是谁,俺怎么知道!” 甫成脸皮薄,哪受过此等羞辱,当即便气得躁动不止,却被那女子一个眼神生生地按熄了怒火。只见一道黑光闪过,那鸟儿如黑弹子般飞掠而来,身后还在稀罕的小贼立马发出一声破锣似的哀嚎,捂住眼睛、脑袋,松了手。他赶紧挣开桎梏,忙不迭地跑向恩人身后。 那边老大见状不好,提刀就要来杀,一面砍一面喊:“把抢走的东西还给俺们!” 被鸟啄的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与大哥两路夹击,举着短剑便刺:“把俺的宝贝盒子还来,把俺三哥性命还来!” “恩人当心!” 见女子已与老大厮打起来,甫成瞅准空子,拦住小贼胳膊,继而猛地一掰,虽未能伤他分毫,却也打歪了小贼偷袭的气力,把他推到一边墙上。 “赵公子,你别乱来!”女子一手撑住老大一只胳膊,又接住那人腿脚,起脚照准那人裆下狠狠一踢,转身又以袖剑击飞小贼短剑,几招擒拿便将他拦腰扛起,向汴河一掷,“我有本领,你躲着就是!” “士可杀,不可辱!”甫成已经气红了脸,竟捡起地上的短剑来,投向刚刚爬起来的老大,“恩人姑娘,我晓得他们是谁了!” 那老大好容易捂着裆起来,正被短剑迎面砸了个准,将鼻梁划了个豁,便龇牙咧嘴的捂着脸,振刀怒道:“看你们一二个都要找死!去岁拿十两银子诓俺家老四,又下黑手杀俺三弟,喝!你们今日不拿出宝贝、不还俺兄弟命来,便等死罢!” 女子跨步上前,挡住甫成,掐腰大笑:“你少说了个人!实话告诉你,你家打头阵的老二也做了我的剑下鬼。好汉,你且砍我一刀!” 那汉子瞪圆眼睛,吼叫着冲将过来,却又见黑影一掠,脑门上便被不知甚么东西抓出一道伤。才吃了痛,便又是一只尖嘴自上而下扑扑扑地对着他眼珠一阵猛啄,直啄得他鬼叫不止,满身力气全拿去抓那会伤人的黑影。女子趁机扑上前去,一个鞭腿将他横扫在地,继而泰山压顶,不等他反抗,便一剑结果了老大的性命。 “大哥!!” 两人脑后传来一声哀嚎,女子回头一看,从河里爬上来的小贼赤手空拳,两股战战,正待以屁滚尿流之势往外逃跑。 她便把双手一甩,那厮背后就钉了两枚镖针,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也没了气息。 · “呼……” 黑鸟儿再次从地上飞上她肩膀,拿她的脸颊抹了抹喙上血。 女子一把将它扯下来,不顾它大声抗议,走回甫成身边。 “没事了,咱们走。” “恩、恩、恩人姑娘,好、好身手……”他咽了咽口水,觉出腿有些发软,看着地上那一具尸身,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女子,“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方才还不知恩人大名……” “啊呀,我却忘了说与你么?”女子把吱哇乱叫的鸟儿放开,任它在自己头上作乱报复,伸手拉他起来,“与赵公子一样,我从不自报真名。你便与张兄弟一样,喊我‘独狼’罢。” “独狼……”甫成站直身子,摇摇晃晃地跟着往前头大路上走,“独姑娘,你也打听过我的事?” “江湖中的事,不必打听,也能知道个十之八九。”见他依然面露防备之色,独狼便笑了一声,又道,“我独狼行走武林多年,若是嘴上没有三分信誉,早被人下手除去了。你的秘密可不止我稀罕,只是有张兄弟一千两银子在,你大可安心。” 甫成差点咬了舌头:“一……一千两!” “嗯,一千两却也不算个大数目。比这多的,我那唐门出身的姊妹险些接到手软。”独狼拿指头摸了摸小黑鸟,又道,“赵公子也不必害怕,我倒是夸张了些,张兄弟只给了九百五十两。剩下五十两,是我看他是个重情义的汉子,自己掏钱添了的。” “这么多银子砸在我身上,我又是个……”甫成看着自己瘦弱的身板,嗫嚅道,“景年兄弟却也不怕赔本。” “这叫甚么话?”独狼活动活动胳膊,感到身上的衣物接近半干,便将卷边一点点拆出来,“情义无价,你安心就是。” 甫成低着头,步履蹒跚。 他偷偷瞥了一眼独狼的细腰与长腿,忍不住问:“独姑娘,你将衣裳给了我,自己不冷么?” “不冷。长夜漫漫,热了又冷,白了又黑,早也惯了。” 甫成便点点头,又打量起她头上那只啄她头发的鸟儿来。 “却不说别的,独姑娘这鸟儿好生厉害……我还从未见过能替人上阵的飞宠,它是甚么鸟儿?” 独狼把头上聒噪的家伙拎起来,搁在肩上,眼都不眨一下:“鹰。见过没?” 甫成立刻露出深信不疑的表情,眼睛都跟着亮了。 她便没忍心再诓他,笑道:“骗你的,还真信?” 甫成的眼睛骤然黯淡下去,像个耷拉耳朵的白兔。 “这是宫里大热的玩意儿鸲鹆(quyu),我嫌那名儿忒文绉绉,只唤它是个八哥。” “独姑娘太会捉弄人……天晚一时看不清,我幼时却是在家中姐妹手里见过八哥的!”甫成被耍了一遭,便想在嘴上挣回一分面子,“以往只知道八哥能学人言人语,可以解闷。可看姑娘家这只,油亮黑羽,金瞳黄喙,振击啄打无所不能,实在是威风凛凛!莫说是我这等没见识的,就是来了训鹰人,也少不得夸它像鹰苗子——这可不能怪我没认出来!” 那金瞳八哥听了,眼睛一瞪,全身的羽毛蓬起如球,脑袋上的冠子再次张开来,一颤一颤,显得十分神气。 “啊呀,它真能听懂人言!”甫成惊道,眼睛又重新亮闪闪起来,忍不住拿手去逗它,“姑娘独身行走江湖,有独狼之大名傍身,这八哥既是个得力干将,又生得如同黑羽大将军,名头也定然同样八面威风。它可也有名号?我得好生谢过这位小恩公!” “你当真要谢它?好啊,它的大名可比我独狼还要响。”独狼把胳膊抱在胸前,忍笑道,“它叫二毛。” 甫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手指也停在半空,憋了好久,终于从嘴唇里挤出一句话来:“多谢二……二毛兄……” 独狼早知他是满嘴文词惯了,如此市井俗名难以张嘴便说,便道:“行了行了,不逗你了——赵公子,我倒是有一事好奇。方才打斗之时,我听你说知晓那几个是什么人……江湖规矩,赵公子不妨详细说说,免得我独狼无缘无故结了别的仇家。” 年轻人叹气,将从前自景年嘴里问出来的旧事一五一十地说与独狼:“那便不得不提去年的一桩事了,恐怕他们在向家铺子附近埋伏多时……” “原来是抢了你的东西,又赖你抢回去?”独姑娘听了来龙去脉,摇头道,“唉,这帮人破了规矩,早晚也得死。朝一个不会武功的下手,便是张兄弟这手下留情的在,怕也要将这三个扔到河里头喂鱼。” “我不擅武艺,身子也差,常常成人拖累……”甫成嗫嚅,“独姑娘倒是不像旁人那般笑我手无缚鸡之力,像个绣花女子。” “替天行道、锄强扶弱,不论男女皆如此。”她伸了伸左臂下长长的袖剑,看着它在断指间出鞘、回鞘,“赵公子忧虑什么呢?世间百态,既有人做常理之女、常理之男,便可有非常理之女,亦可做非常理之男。若生来便非阳刚之子,自有天理在,何必受累于他人羞辱,惹得自己一生不痛快。” 年轻人看着她一身爽飒,心中似有所感。 “独姑娘此言听着甚是安心……甫成受教了。” “别,我说的可是你们儒生不愿听的歪理。这话不过是想告诉你,行走江湖,不必把旁人言语太放心上。” 二人便再无言,独狼径自在前面为甫成引路。 “赵公子,快进城了,我不能在禁卫军面前现身,等会便靠你自己走。”独狼打破沉默,驻足回身,“对了,还有最后一事。张兄弟托我告诉你,不论他何时才能利索回来,你都莫要入局。” “入局?”甫成站在南薰门城楼下,渐渐干了的散发顺风而起,“景年兄弟一贯如此,总是不肯好好看看我。我赵甫成,已身在局中多年了呀。” “你何时入的局?”独狼脑后长长的马尾也飘拂起来。 “我自局中生,我生来便是局中一子。” “你的局,是鸡毛琐屑,还是坊间恩怨?是党争不休,还是社稷江山?” 甫成低眉合眼,笑着摇了摇头。 “姑娘不必再套甫成的话,该说的时候,还没到呢。” 独狼便没再多话,抱拳拱手,与他道别。 · 两人错向而行。 · 待画工行至门内,城内忽然一阵杀声震天,紧接着,马蹄声与行军声自内城至外城纷纷响起,惊起城中阵阵飞鸟,嘈杂声在汴京上空盘旋。 独狼回过头去,但见赵甫成一人迎着禁卫军队伍踽踽独行。 而那一队队禁卫军冲着的似乎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尚还开着的城门。 兴师动众而来,这是要做什么? ——全城戒严? 想及今夜城内的计划,独狼心中一惊,抬手便扬起八哥飞去城内,又迂回躲闪攀上城楼,沿着路边房屋树木,躲开禁卫军队伍,向城内飞檐走壁而去。 · 一队队火把快速渗透进大街小巷,行人惶惶,却没人敢议论,只是加紧脚步,往家中奔逃。 赵甫成站在画学大门外,忽地瞥见独姑娘如狼般的身影不断远去。 她怎的又回来了? 他向禁卫军来的方向眺望,只觉得一阵凛冽之风扑面而来,一股股不安躁动的情绪在御街南北快速蔓延。 ——汴京城,这是怎么了? 肆拾肆·七步请命 ——手足相峙横亘阋墙,同根重演七步之章—— · 上回说到:自蔡府开宴后,赵甫成忽然下定决心,欲把两幅神秘画作藏到别处,思来想去,他找到了位于汴河南岸的向家珍玩铺。然而待他将画交托给向家,却路遇提刀歹徒,言语间竟大有谋财害命之意。甫成逃命中不慎落水,得兄弟会成都府分会刺客“独狼”相救后,又与她协力对抗余下两名杀手,终于明白这三人竟是为了去年景年设计夺回御赐印盒的事情而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本回分解。 · · · 东京内城,城东,张府。 · 与柳直分别后,他一瘸一拐地行走、驻足、再行走,彳亍而前,走得缓慢而艰难。 每走一步,他都要停下来歇一口气,但一旦停下,这条曾与那个有着吊儿郎当笑容的师兄一起走过无数回的路上,就会鬼魂般闪烁起那人的身影,逼得他心中慌张无定,连喘气都变作极为困难之事。 他听见外城城门水门处传来禁卫军集结的声响,咬了咬牙,尽可能地加快回家的步伐。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大门洞开的府邸,黑黢黢的门口没有上灯,而里面同样漆黑的院子教大门如同一张鬼怪之口,等待着他自投罗网。 他确乎是去自投罗网的。 只因那黑幽幽的门口处系着一匹名唤“飒西风”的白马,乃是他的兄长最为珍爱的坐骑。 · …… · 景弘站在母亲屋中,从窗外望向大门洞开的景年屋子,蹲在床前的药盘旁边,柔声道:“母亲,是您放走了弟弟吗?” 母亲满头金发披在单薄的后背,沉默无言地握着他冰冷且筋络分明的手掌——二人的手心,没有一人是热的。 “他不在这里,母亲,他本应和您在一起。”景弘尽可能地放轻族语的每一个咬字,平日阴冷的眼神此刻充满了迫切的担忧,“他去了哪里?” 她摇摇头。 “儿子猜到您会放走他。”景弘声音近乎恳切,“您一定要儿子今夜带人彻查东京吗?” “阿勒青,不许这样和我说话。”母亲睁圆漂亮的碧色眼睛,开口道,“我是你的母亲,你不应像那些宋人一样,把我当成一个有问必答的妇人。” “母亲,儿子必须知道弟弟的去向。”他注视着不肯让步的娘亲,无奈道,“城里出了事,父亲要到宴散之时才能回家。如果一个时辰内找不到他的话,我们的家族会惹上严重的大祸。” “阿勒青,你太想掌控所有人,可呼格勒不该被你当做可以拿来拿去的物品,他也是雄鹰,也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母亲!”景弘站了起来,“儿子并没有把他当做物品,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儿子只是需要知道他究竟与今晚的事有无关系……母亲不要再做让儿子为难的事情了,好吗?” “大人,大人……回来了回来了!二郎君……二郎君他……” 一名侍女在门外怯生生地叫了两声,景弘立刻放下母亲的手,转过头去。 只刹那间,他原本焦急的神情被悉数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瞬不可名状的心悸。 · 后院里站着一个沉默的血人。 · 他看不清他的动作,只在他抬起头的时候,从那张被血染得又黑又红的脸上分辨出他的身份。 景弘站起身来,尽力平静着走出门,打量着景年身上乌黑的衣服、脏污的脸与手,狐疑地注视着他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 “我的弟弟,”他眉头紧紧皱起来,依旧说着族语,“你回来了。” 不知哪个词触动了景年的伤心事,他突然一个踉跄,把左手抬起,紧紧地捂着心脏处,大口大口地向外哈着气,好似心口疾痛。 景弘却停下了脚步,盯着景年暴露出来的、缺了一根无名指的左手,神情渐渐从原来的慌张变成不可置信,又恢复成平日的阴沉。 院子里原本跟着过来的下人们见势不妙,哪里还敢在这杵着听,一个个都悄悄地往外溜走,不敢在主人面前造次。 “大人!……” 田信带着殷勤的笑容从大门口绕了过来,他才给飒西风添了草料。还没说甚么话,一见二郎君在景弘面前满身是血地站着,也不敢多话,看主人拿目光向身后一瞟,便赶紧手脚麻利地把准备要出屋的夫人好言好语强劝回房,又将屋门一关,自己也灰溜溜地跑到不知甚么地方去了。 院子里便剩下了兄弟二人,与满园的风。 · 远处还能听见关闭城门的吆喝声。 · 景弘再次抬脚,走到弟弟身边。 他一把抓起景年的左手,在他茫然失措的目光中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被砍断的无名指指根,又拿手指覆盖住断指的断面,继而手腕一翻,把景年手臂上绑着的袖剑露了出来。 “出剑。” 他让开无名断指,冷冷道。 景年手臂一振,袖剑带着满血槽的血痕自断指处穿刺出来,反射着景弘压抑着被欺瞒之愤怒的双眼。 “太师府内,被捉住的刺客,是你?” 景年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没有回答。 “——你是从地牢逃回来的?” “……” 景弘深呼吸三次,放开了他的胳膊。 “你说过会待在家里,呼格勒。”他的声音低沉且冷,“为何违背自己说过的话?” 那年方十七的少年依然不语。 景弘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给出一个合理的借口。 但僵持半晌,还是他先长叹了一口气:“行刺之事,为何是你?” 可景年没有丝毫想要回答的意思,他只是低头站着,时不时地趔趄一下,好似在强撑。 “今夜之事,你参几成,刺客贼寇又参几成?” 景年终于回过神似的,缓缓摇首。 “说话。” “我……”少年艰难地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全部是我。” 景弘骤然扬手,可巴掌却没有落下,只是带着一阵风停在弟弟耳边。 景年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冷颤。 他忍了又忍,还是把手放了下去。 “如若无人相助,你不可能逃出地牢。”景弘望向西边,“助你者何人?” “……” “塔楼上下守卫近百人……李祯?” 他虽在问,却语气笃定,并不准备待他回答。 景年低下了头。 在大哥面前狡辩,百害无一利。 “你真是给我惹了个大麻烦,呼格勒。”景弘喉中发出压抑怒火的吸气声,“王缎遇害,囚犯被劫,守卫被杀,贼首再现……若无补救之举,我难辞其咎。” “大哥不必忧心了……”少年克制道,“我是被替出来的。” “替?你可知已有多少人见过你的长相?便是再来几个大义凛然之徒,又有何用?” 景年心里一阵钝痛,他又想起临行前师兄那张强颜欢笑的脸,想到他执意留在塔楼里的理由。 “是我疏忽,轻信你从前花言巧语。可第一次选择信你,你便敢放肆至此……”见他不答,景弘握紧腰间佩刀,“今夜,各大城门将悉数封锁,我会亲自带人清查全城人口,一日捉不尽刺客贼寇,我一日不收兵。” 那年轻刺客的眼睛里终于恢复了些许神采,猛地抬起头:“不!不可!大哥,你答应过!” “我答应你不对他们动手,是因你答应我不动朝臣在先。”景弘冷声语毕,绕开往外走,“如今置两厢安宁于不顾,你做不到信守承诺,我做得到——记住,是你一手至此,非我背信弃义。” “大哥!……咳咳……”景年急了,伸手要拦,却牵动伤处一阵钻心磨骨之痛,“此事真系我一人谋划,与他们无关!” 那禁卫军的小统领便停在弟弟身边,冷笑道:“我如何信你?” 景年捂着伤处,颤巍巍地转过身:“大哥愿信,不信也信;大哥不信,信也不信。行刺王缎乃是我一人计划,与他们毫无干系,便是大哥要查,满城也只我张景年一人手上沾了血!” “好个只你一人,你可知你杀的是甚么人?于太师府中刺杀朝廷命官,罪行已能触撼京师!”景弘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我早已将道理与你分说清楚,可你冥顽不化、犯下死罪,我恕无可恕,忍无可忍。家宴一诺已是我给你的唯一一次机会,你不必再拦。” “一人做事一人担,真与他们有关,我又何必拖累这身子与大哥相见……他们不该死!” “天行有道,刺客者,图利之辈也,逆天而行,咎由自取,死有余辜。”景弘冷笑,继而怒道,“事到如今,你若要庇护贼寇,便不必再强认我这敌手做大哥。为免引火烧身、殃及家族,今夜封城势在必行。张景年,若今时今日因你一人牵连我张氏全族落难,你我兄弟之情,便至此恩断义绝!” 景年一惊,又开始大口喘息起来,死死地揪着心口,反反复复地咀嚼那句“死有余辜”,继而一反常态地高叫道: “长兄如父,你要打要骂,我都肯认,可有一事,你说错了!我堂堂正正十七年,除却相认之前,何曾有一日视你为敌!”又上前一步逼近,怒目而视,“你侮我同袍兄弟姊妹且先不论,便就是刺客一道,你却都不曾知晓我们究竟是为何而来、为何而往,又为何甘当死士,处处以武犯禁,便仗一身兵权在身,人云亦云,信口雌黄!” 景弘从未见过景年态度如此激烈,不由得正眼瞧去,但见他戴着满头血污,浑身颤栗,右手死死地压着左手,而那左臂上的袖剑竟已出鞘三分,便冷笑道:“你终于动了杀我之心。”不等他反驳,锵然拔刀,直指眼前刺客贼子,挑了一挑刀尖,“看在你负伤的份上,便允你狡辩口舌。” “古人有云,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景年一步一步地迎着刀尖前行,残面浊血,碧目怒睛,“世人皆以一怒倾城为奇,却不知此怒起于隐忍之间。何来刺客?朝堂不力,刺客便生自你们之中!何来不力?你身为一城禁卫军之统帅,又处官海多年,我不信你竟一直是闭着眼睛的!” 刀尖挑破景年肩头衣裳,景弘不退。 “仗义每多屠狗辈,我等刺客出于民中,生来与朝廷相抗,来则必死,这一点,你没说错。但你可曾知道,我们可以死去,可以被你们把头颅挂在城墙上,可以被当成野禽走兽白白射杀,可以被当做贼寇屠戮殆尽……我们死则死矣,却没有一个是为一己私利而死!” 景年面无惧色,一字一句,几乎嘶吼: “你能杀一城刺客,却杀不尽天下起义之徒!自取灭亡之人究竟是谁,便是从不肯睁眼看看这世道的你们!”他双眼血丝泛红,“可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要将我们斩草除根,只因我们要保的不是秩序,不是权贵,更不是皇帝!我们要护的是黎民百姓与万家灯火,是你们从不肯施舍的自由与天下!” 闻言,景弘忽朗声喝问: “好!你口口声声说着天下苍生,我问你,天下有多少家、多少户?” “千家万户!” “苍生又有多少姓、多少名?” “百姓无名!” 景弘怆然,怒极反笑: · “那你要保护的天下苍生里,可有一人张景弘?” · 景年双瞳一缩,没料到兄长有此一问,先前已准备着驳斥的一肚子话,忽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景弘将这刺客的一举一动悉数看在眼里,这秒迟疑也未被他放过。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摇摇头:“我明知故问,你也不必回答。” 又退远了些,把刀从刺客的脖子旁边让出来,却依旧指着他: “你们根本不知何为自由、何为秩序。自由之极乃生大乱,唯有法度可治世。你等不要天子,可无有天子稳固江山社稷,何来百姓安居乐业之所?我等便为此而生。唯有世人守序,才能护得圣人天威,继而邦畿安定、天下太平,我才能在这千家万户里保住张家之一脉——而这,便是我至死也不会让步刺客之缘由。” “掌擎天之权者不见脚下呼号,你非百姓,安知百姓要的是眼下的世道!” “你亦非百姓,又怎知百姓要的不是眼下的世道?” “权臣当道、税苛役冗,恶霸横行、贫人饥冻……在被世道拆吃之前,命如草芥者便已没了呼号的机会……他们需要刺客!” “我只看到你们人人喊打,百姓皆惧。” “我们本也只为信义,不为名声!” 景弘耸了耸肩。 “你若不信,我便想法子证明与你……”景年攥拳,碧目映在兄长刀侧,“百姓要的究竟是甚么,你看不到,便教我们拿来给你看!” “你是第一个胆敢与我谈论条件的刺客,但很可惜,我并不打算给你这个机会。”景弘持刀指了指他的断指,“你太狡猾,没有一条狼能在我的刀下诈死两次。” 少年怒道:“可我是人,不是狼!” 争执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列阵跑步声,一名家丁从前门外面来报:“禀大人,您一刻前点的三支队伍已经到了路口,小的已让三位队正来大门这里等候,只待大人出阵!” 景弘立即喝令:“命他们原地待命,不许近来!” “是!大人,百鹤堂卢大夫的车子也自那边来了,可也要拦住?” “不必管他。” “是!” 他回头看了看大门的方向,又看着面前刺客,将佩刀收入鞘内,满目寒光: “该说的话,我已再次说毕。如今你是咬定要与我相对,我便也该担起禁卫军之职责来。你听好了,从这里到正门口,我一共走七大步。七步之内,令我回头,我可留你一命——你我亲情断绝与否,全在你一念之间。” 话音落下,景弘决绝回头。 · 一步。 · 景年压制着手中袖剑,死死瞪着那个红色的身影。 在大哥抬脚的一瞬,他忽然无比希望面前之人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 倘若他们之间没有手足之情,更无长幼之序,只是一名落难的刺客,与一名将后背暴露出来的禁卫军…… · 两步。 · “大人,飒西风的草料已喂好了!” “好。稍晚后,照顾好夫人和老大人。” “大人,二郎君他……” “去备马。” “——是!” · 心中的怒火与不甘交织来去,不可遏止。 想及大哥方才说过的话,景年忽然感到恨,恨他口口声声说着兄弟兄弟,却始终对他加以毫不掩饰的戒备,到头来针锋相对,又命他顾及手足之情。 凭什么?凭什么将他当作狼,当作野兽? 明明都是爹娘的孩子,凭什么只因身份不同,便要与他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刀剑相向!? 凭什么! · 三步。 · 凭什么?不,不必有甚么凭靠了,如若他不肯停步,那便是他张景弘冷漠无情、弃手足于不顾,他便可以不必顾忌甚么兄友弟恭,只管把这东京三十万禁卫军的头领就地斩杀,明日,禁卫军便会群龙无首,那便是重振兄弟会的好机会! 他难以抑制自己的颤抖,鹰眼即开,带着无名怒火投向他的兄弟。 他的影子如此赤红,红得像是无法触碰的火。 无法靠近,不能靠近。 仿佛会将一切亲近之人烧灼成灰。 可是…… 可是他曾经是一团让人想要靠近的火,是个能像景年一样咧嘴大笑的草原少年。 可以触碰,可以亲昵,可以像天下所有的兄弟姊妹一样,亲密无间。 …… 他本可以。 · 四步。 · 飒西风听见主人的脚步声,咴咴嘶鸣,欢腾雀跃,等待着与他一起巡城。 记忆里上次看到兄长这样大步流星时,是带着他去往草原高地,眺望夜空里的星星,讲述腾格里的传说。 那夜,爹爹对大哥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决定要带着全家,搬去很远很远的、宋国人的地盘。 那天之后,大哥的笑容再也没有出现过。 · 想喊什么,却喊不出声。 想辩解什么,却有气无力。 想回溯你的痛苦,却发现我早已找不到痛苦的根源。 景年向前迈了半步,又忍着痛停下,注视着昂首阔步的兄长,张了张嘴,又闭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呼出。 · 五步。 · “哟,卢大夫来了!”家丁问候的声音从门外不远处传来,“大人,是卢大夫!” “你倒是亲。” 家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地发出憨厚的笑声。 那一声声笑好似带刺,一下下地扎在他心上。 这院中随便一个男人,都要比他像大哥的亲兄弟。 只有他,像个深入虎口的垂死的刺客。 · 六步。 时间不多了。 · “载远,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卢湛大夫温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我见黄大人拿着你的令牌,讨了烹金散就走,一脸惊慌,寻思你这里莫不是出了什么案子,便来看看。你没事罢?” 景弘一只脚迈出门槛。 “无事,”他嗓音依旧低沉,“阿湛,这里没你的事,和我去金明池一趟。” “这么着急便要逐客?我才刚到,好歹先给我拿杯茶吃。”卢湛大夫一袭鹤氅,白衣乌发,提着药箱从门外一侧迎过来,飘飘欲仙,“还有,往后少这样说话,下次先和我商量。” “知道了。” 红色的身影抬起尚在门内的左脚,毫不犹豫地落下。 · ——不远的从前,景年知道还有一个人喜欢这样大步大步地走,在前面肆意开怀地笑。 在遇见景弘之前的年岁里,他就是他的兄长。 可现在,他不在了。 景年望着景弘,忽然明白过来: 这个人,这个毫无反悔之意的男人,已是他世上仅剩的、唯一的兄弟了。 · 七步已落,身后无声。 · “走,”景弘扬声道,“来人,为大夫备马!” · “哥!” · 扑通声在脑后响起,景弘立时停下步子,迎着卢湛好奇的目光站在门槛之外,没有回头。 “哥,好哥哥,我情愿一人受尽责罚,只求你放过他们……死罪也好,活罪也罢,我全都认,只要能以我人头一颗抵换全家性命,我也甘愿!”景年双膝跪地,卸下袖剑,朝景弘的背影叩首请命,“弟弟不孝,不能再报答爹娘与哥哥,只愿哥哥成全弟弟一死,放过那些兄弟,也莫要打扰满城无辜百姓!” 卢湛已站在门口望着,还在琢磨此间事体,却见景弘眉目一蹙,怒气大盛,转身重新迈入门槛,向那个满脸是血的少年大步走去,便也赶紧两步跨进去,追赶阻拦:“载远!不要!”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声猛然响起,把卢大夫吓了一跳。 那本跪着的少年毫无防备,被这记耳光打得扑倒在地,头发散落,鼻孔和嘴角处又各新淌下一行鲜血。 “阿湛,你出去。”景弘怒意不减,双手颤抖,盯着捂着左脸的弟弟,“起来,跪好!” 卢湛不动,他极少见过好友如此大动肝火。 景年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子,抹了一把流进嘴里的鼻血,重新跪在硌人的地上。 大哥手劲极大,他被这一巴掌扇得有些恍惚,晃了晃脑袋,缓了好一阵,试图教自己在嗡嗡耳鸣声里清醒几分。 “混账东西……你根本不明白我的苦心!” 景弘手掌发麻,方才大力一击令他的掌面又痛又痒,手心滚烫,好似灼炭。 卢大夫挑眉,他这还是第二次听见好友口不择言。 “你只见我大权风光,却不见我含辱负重,我折身于人整整十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寻你回来,于京中谋得一家太平安稳。可即便是如此渺小心思,也被你一夜毁去……不顾家,不顾手足,只为一群贼寇争死,你是大义凛然,却将我十年辛苦置于何地?” 他忽然半跪下来,将手轻轻按在弟弟肩头,恳切得近乎哀求。 “呼格勒,到底如何才能教你安心陪在爹娘身边?若我如此纵容,还不能在这个世道里保全你性命,那我究竟该做什么?我究竟还能做到什么?” 景年慢慢放下捂着脸的手:“哥,我并非……” “我初入京中,梦中感知风雨将至、江湖将动,因此奋力换来一身名权,为的不过是想保住一个家。”景弘打断他的话,“你想救得天下、守得万民,这里面可曾也有我的一席之地?你可曾也怜悯过哪怕一分我孤掷十年寻亲之苦?” “……” “我长你十二年,你我手足相伴时日不过六载。可就为这六年,我甘心再用十二年换你平安无事,只因我还盼着我的弟弟能再亲口唤我一声兄弟。”景弘看他躲闪目光,不敢对视,便放开钳制,复又起身,长叹道,“本以为那日你肯唤我作哥哥,是终于懂我苦衷。可如今细想,昔日你欲杀我,又与贼人设计入府,为的不过是一二分情报……呵,十年分别换作十年相亲,你的兄弟从来只有那些贼寇,而至于我今夜要如何才能保全性命,你却一次也不肯想。看来这些年的苦心,算是白白废了!” “哥,你我之间恐有误会……” “你既断指,便由不得我再信。但,七步之约已定,我会信守诺言,抗住此事,保你一命,绝不会教有心之人趁乱祸动张家。”景弘打断他的分辨,“至于其他,纵你多说也是无益,我心已寒。” 景年将再度流出的鼻血拿手背擦去,捂着伤处就要上前抓他:“不……不是这样!你听我……” “来人!” 几名家丁从后院匆匆跑来,站在景年身后待命。 “将他带走,闭门思过。门窗封死落锁,一日两餐专人奉送,不许夫人、老大人私自探视。除画学外,非我命令,不得出门一步,如有违命开门者,家法伺候。” “是!”“是!” “——哥!” 景年从地上站起来,家丁立即上前,一人一边捉住他的胳膊。 “郎君,请。” 家丁要押他回屋,景年执拗不动,只是倔强地看着固执远去的兄长:“我甘愿受一切责罚,只求哥哥饶了他们——哥!大哥!!” “传我号令,降下城门,弓手待命。即日起至刺客贼子覆灭之日,无有命令,一律不得懈怠。有违军令者,与贼同罪!”景弘没有理睬弟弟的喊叫,大踏步走过卢湛身边,带起一股凛冽之气,“来人备马,去金明池!” “载远,我不去。”卢大夫转身道,“二公子看着受过伤,我在这看护一晚。” “不必管他。” “我不管,你来治?” “随你。” 景弘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仆人将飒西风牵来,侍奉主人上马。 那人高马大的禁卫军小统领披上外袍,系紧内里早已穿好的铠甲,拿过一旁家丁递来的弓、枪,扬鞭立马,率三队禁卫军穿过城东大街,向着金明池地牢的方向驰骋而去。 · 徒留黑衣少年听着军阵杀声遍布大街小巷,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番外篇其二·猎狼者草原的勇士阿勒青 本篇长番外,将用以增补正文不会大篇幅出现的番外故事,属于背景资料与设定范畴,不顺接上一章时间线,跳过番外不会影响正剧阅读体验,但阅读本番外可得到更多的人物资料或相关信息。 · · · 阿勒青·巴克图礼(汉名张景弘)十二岁时曾在族长莫古的带领下参与猎狼围战。 · 那年,阿勒青的母亲塔娜身怀六甲,父亲阿承游商中途迟迟未回,家中的羊圈突然在半夜遭到了一群恶狼的袭击。阿勒青听到动静挥着大刀出帐子查看时,大约已有五六头肥羊被当场肢解,有三头羊被吃得只剩了血肉模糊的遗骸,一根根肋骨树立在那堆没有啃干净的碎肉里。 而狼,狼在盯着他的刀看,一边看,一边在眼中发出绿幽幽的光。 第二天,阿勒青顶着阳光走向大帐,把这件事告诉了莫古。 · 莫古说,好孩子,你们家只有两个人,羊圈又遭了灾祸,和阿伊拉、喀图和格日乐家一样,都是遭了狼啦。 · 是啊,我们家也遭了狼了。阿勒青说,我们家被吃掉的羊,本来可以卖很多很多钱。有了钱,我们就可以去宋人的镇子上买酒和布料,还可以去找兀格牙斯打新的鞣好的皮料。 · 他说,可是我们的羊死了好几头。我们买不了皮子和酒了。 · 莫古想了想,阿勒青的母亲塔娜是个流浪定居的可怜姑娘,她连自己是突厥人还是契丹人都搞不清楚,可她人很好,腌制的肉干总是会分给族里的大家。顺带一提,那些肉就是由阿勒青来送的,阿勒青也是个非常好非常健康的孩子。 · 快到冬天了,狼群要出来围猎,到那时,我们要迁场。但如果没有狼了,我们就可以在这里留到来年开春。莫古说,我们应该立即召集勇士,把这群吃不饱的狼杀得全部逃到山那边去。 · 狼吃了我家的羊,我家只有我可以去打狼,我也要去,莫古族长,让我跟着去。 · 你是个勇士,虽然你的父亲是宋羊,但你是个勇士。我第一次杀狼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呢。 · 我的父亲教导我要勇敢,要保护母亲。阿勒青说,我是勇士,但我的父亲不是宋羊。 · 懂得保护父亲与母亲,你是腾格里的男人。 莫古称赞他。 · 我们什么时候打猎呢? · 今天晚上吧,那些狼今晚一定会再去你家,我们去你家附近守着。 莫古把烟袋在桌子上磕了磕。 · · 入夜,银河一挂,天穹开眼。 天上没有月亮,草原上的南匈奴部族如约没有人点灯,于是这片草原漆黑一片。 高草随风摇晃,猎狼的勇士们埋伏在草丛里,身上都带了羊肉,以此掩盖人肉的气味。 山脚下,狼啸响起。 山顶上,头狼站在星星里。 · 这狡猾的东西竟然只让手下偷羊。真可恶,等它下来的时候,我们的羊早就死干净了! · 嘘,别说话。你们听草的声音。 ·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有什么动静摸了过来,两只黑影出现在阿勒青家门口,在毡布的缝里嗅了嗅。见帐子里没有动静,它们悄悄绕到了羊圈附近。 · 它们又要吃我家的羊!阿勒青喊起来,我们要动手! · 头狼还没有下来。如果不能杀死头狼,我们的围猎将毫无意义。一个人说。 · 头狼是最狡猾的,它像我们人一样,懂得战略和计谋,或许一次并不能杀死它。另一个人说。 · 两只狼喽啰已经一只踩一只,跳进了羊圈。羊圈里顿时沸腾起来,羊群跑动、撞击栅栏的声音不绝于耳。 很快,一声声惨叫传来,噗嗤噗嗤的声音在羊圈中蔓延开来。 · 我的羊!阿勒青着急了,它们是报复!你们看!它们咬死了那么多羊,然后就要离开了! · 这是圈套。 莫古打断阿勒青的声音。 · 它们记得家中有你在,羊圈里闹出那么大的声音,它们知道你一定听到了。它们怕你的刀,那刀会切断它们的喉咙,割开它们的肚皮,所以它们不能留在那里。 · 所以……所以它们在等着我出来? · 没错,就是这样。你看,它们没有离开,四只眼睛就在附近盯着。 · 该死的狼!它们咬死了我家的羊,还要咬死我! · 嘘,小声。头狼在嗥,这是发号施令呢。 · · 两匹狼喽啰眼中的绿光消失了,它们回头,看着头狼带着一群狼从山坡上奔腾下来。 · 糟糕了,它们看你没有出来,打算先把死羊吃干净。它们好像很饿,我们要小心了。 · 莫古族长,我们应该怎么办! · 不能让它们得逞。 莫古向四周的草丛中打了个呼哨。 匈奴勇士们纷纷把弯刀与弓箭拿了出来。 · 在头狼接近我们的包围圈之后,我们冲出去,把它们围困住! · · 一声令下,勇士们点燃火把,从藏身之处的草窠里跳了出来,大声吆喝着将狼群包围在火线圈内。 头狼似乎已经料到了人类会设下圈套,它身经百战,不怕刀与弓箭,但它依然怕火。于是它谨慎地看着这群包围它的人类,试图找到一个突破口——或是找到人类之中最为弱小、最易撕咬的那个。 头狼发现了个子最矮的阿勒青。 他与它见过的人类不太一样。 他的肌肉没有其他人有力量,他的眼睛里带着羊的柔和。 他的眼睛不会露出凶光。 他的刀一次也没有真正举起,他的年龄还不足以拥有抵抗狼牙的皮肤。 · 阿勒青发现头狼在看他。 它与他见过的狼不太一样。 它的肌肉块块耸立,它的四爪锋利如刀。 它的眼睛自下而上长着白翳,离瞎已不远。 它龇牙咧嘴,牙上有着黄黄的污垢。 那里面有羊,有人,有它族内的老弱病残,有所有仗着年轻力壮想要头狼之位的后辈。 它在盘算,盘算着像吃羊一样,一口咬断他的脖颈,让喷涌的鲜血冲破匈奴人的防守。 它在赌,赌这些人类会保护幼崽,给它们留下反攻的机会。 · 莫古族长,请你们等下不要保护我。 · 阿勒青,你要小心,它在盯着你看。 · 是的,所以我要与它战斗。如果大家来救我,它们一定会趁乱进攻我们。我们会得不偿失。 · 那么愿长生天保佑你,我的勇士! · · 头狼铁爪向前,后腿暗暗蹬地发力,噌噌两步,弹地而起,扑向阿勒青的喉咙。 · 阿勒青,跑! · 阿勒青迎着头狼,举起了刀。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愤怒的吼叫声从胸中涌出,阿勒青挥动弯刀,朝着头狼当头就砍。 忽然间,头狼身体一沉,完全躲开阿勒青的第一刀,转而借着落地又弹跳起来,对准他的大腿张开血盆大口。 · 阿勒青! · 那孩子一边大声吼着为自己壮胆,一边抬起膝盖,用尽全身的力气踢中了头狼的腹部。 咔嚓,骨头断裂的声音。 头狼翻滚着飞了出去。 它愤怒,它不明白,一个人类的孩子,怎么会踢断它的肋骨! 于是它翻身爬起,抖了抖皮毛,老谋深算的眼睛再次盯上了阿勒青。 阿勒青横刀护胸,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他的大腿被抓破了,三道血痕洇红了裤子。 他看到狼在低垂尾巴,眼露凶光,在缓缓与他周旋。 · 阿勒青,阿勒青,它是要用计来杀你!你跑,跑回家里去,这里有我们!我们已经打死了两头狼! · 不可以!母亲一个人在家里!看到血,她会害怕! 趁着阿勒青分神说话,头狼忽然迅疾如电,再度跃起,张口衔住了阿勒青的胳膊。 · 阿勒青!!! · 那孩子惊恐地看过来,狼不会给他留出一丁点的反应时间,狼牙深深插进他的衣服他的肉里,接着就扭动起头颅,撕扯着他的手臂。 阿勒青痛地怪叫起来,他拼命地喊着,掰着疯狂转动的狼头,使劲抠着它的吻部。 你杀了我的羊!你还要咬死我! 他咒骂着,松开掰着狼鼻子的手,转而缩回去,一拳打上它的右眼。 扑—— 有什么东西湿漉漉的黏在他的手上,划过星光,飞溅进草海中。 狼的眼睛看不到了,狼松开了嘴。 阿勒青退了几步,捏了捏负伤的右臂,很疼,但还好,他的胳膊只是轻伤。 看来那狼想要借此机会威吓他。 可如果狼刚刚咬的地方是他的脖子…… 看着瞎眼的狼仍能左右避开旁边帮忙砍砸的族人,依然朝他奔跑,阿勒青双目瞪大,只感觉狼嘴里的腥臭气息已经到了自己的颈侧。 不行,他不能再这样被动迎击下去。 母亲怀孕,他就要成为哥哥了。他不能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他长大了,要怎么保护那未见过面的弟弟或者妹妹!又要怎么保护母亲和父亲! 他要想办法,让这匹狼再也不能站起来。 他要杀了这条狼! · · 阿勒青的眼中映出漫天的星光。 星光汇聚成一个明亮的绿点,点在他的双瞳中。 他惊恐的眼神慢慢变成了逼视,喘着气的嘴巴渐渐闭上,仿佛自己也是一匹狼,一匹新锐的凶残的狼。 他抓紧弯刀,定定地看着那匹矫健的狼狈的老狼,接着扭头就跑,跑向漆黑的草原深处。 身后是莫古在呼唤——伴随着狼的惨叫的呼唤。 同族勇士跟着他一起向草原腹地奔跑,手中的弯刀映出无数的银河。 那匹狼迈动坚实的步子,从人类的包围圈里直冲出来。 · 阿勒青,它来了! · 给我一把弓箭! · 阿勒青听到叔叔们的声音,大叫一声,把自己的热血重新震荡发烫。 身后的勇士卸下弓箭与箭袋,标枪般投掷向阿勒青。 狼已袭至两箭之地。 阿勒青接过弓箭,熟练地装到身上。 狼已至一箭之外。 · 小心!它亮出了獠牙! · 腾格里、长生天,保佑你的子孙! · 阿勒青忽然急急刹住脚步,朝着头狼滑铲过去。 那狼立即高高跃起,向着他的脖子,露出了锋利的爪、尖刀的牙。 就在这一瞬,阿勒青躺地举弓,利箭在弦,对准它的血盆大口,暴喝一声,箭出如流星。 一声哀嚎响起,回荡在草原夜空之中。 狼砸在阿勒青的身上,它的头上没有箭。 箭射穿了它的喉咙与内脏。箭从肚皮上钻了出去。 头狼没有死,它的喉咙还在发出愤怒与绝望的嘶吼。 阿勒青掀开它爬起来,踉跄几步,一股热流直冲大脑,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刀,异常冷静地捅断了狼的脖颈。 他凑近狼的耳边。 · 狼啊狼,这是你们最喜欢咬的地方。 · 他站起来,把狼抗在肩上,向莫古他们走去。 一群勇士拥簇着他。 · 族长,我杀死了狼。 · 天啊!你杀死了头狼! · 我把它的喉咙切断了。阿勒青很是惋惜。可是它的肚皮破了洞。这张皮的卖相不好了。 · 不不,你杀死了头狼。你杀了头狼! · 是它太老了,如果它的眼睛能够看到下半截的东西,它可以躲开这一箭。 阿勒青把箭拔了出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它想咬杀我,但我却学到了很多技巧。少年说。 ——只要开始周旋,就不能够松懈; ——只要认定猎物,就不可以松口; ——只要猎物狡猾,就要断其后路; ——只要我能做到,就得永不后退! 没错!莫古称赞他,并且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像对待男人一样拍打。你懂得了草原的生存法则,阿勒青。想要镇住群狼,就要把它们的王死死踩在脚下,让它们明白,我们手里的刀,随时都会割断它们的喉咙。 是的,是的,狼应该明白,想要拥有喘息之机,就不能侵害我们的家园。如果它们再来吃我们的羊,叼走我们的肉干,我还会像今天一样,把它们全部驱赶到山的那边去! · 祖先们曾经留下告诫,我们不能将狼斩尽杀绝。我们可以驱赶,但不能把它们消灭。因为狼也是腾格里的灵魂。 狼是贪婪的,莫古族长,就像这条头狼,它咬伤了我的胳膊,还要一心咬断我的脖子。狼群永远也不会感恩,它们会光明正大地向我们索要更多。 年轻人,你可以让它们畏惧。畏惧也是很好的武器,如果你可以做到让狼群害怕,你就可以用最轻松的方式保护你的一切。 是的,我明白了,我会像族长说的这样做。 阿勒青丢掉了箭,手中抓着头狼的后颈皮。 · 莫古转身,看向其他勇士。 看见了吗,我亲爱的勇士们!聪明的阿勒青,智慧的阿勒青,塔娜家的阿勒青,杀死了老狼王的阿勒青! 喔噢噢噢阿勒青!阿勒青! 阿勒青! 夜色中,火把挥舞起来,欢呼之声不绝于耳。 猎狼者,未来的勇士,阿勒青! 莫古举起刀。 · 大家聚集起来,把死去的狼堆在一起,运回了族长的帐子。 阿勒青成为了部族里最年轻的勇士。 在庆功宴上,大家把阿勒青拉到了最肥美的煮羊锅前面,给他最肥的羊肉,对着他欢呼,与他一起跳甩袖舞。 十二岁的匈奴少年肩上披着狼王的皮,迎着炽烈的日光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将那夜与狼共鸣的眼神深深埋在了草原的欢声里。 在草原诞生下一任狼王之前,他的族人的羊再也没有被狼群袭击过。 · 几个月后,阿勒青的父亲从边关贩货回来,听说了儿子的英勇事迹,激动地又哭又笑,听他讲了一遍又一遍打狼的经过,又是心疼,又是开怀。 同月,阿勒青的弟弟呼格勒牙斯出生了。 呼格勒牙斯,意为“像鹰一样勇敢的人”。阿勒青知道,这胡汉交融的血脉孕育的不仅是他这名猎狼勇士,还将以同样的岁月孕育一名与他一样坚强的、新的勇士。 到那时,他与他的弟弟一定会成为腾格里的骏狼和雄鹰,伴随着草原上的猎猎风声,一同飞向高高的长天,而其呼啸之声将传遍,传遍那无数次洒落漫天星辰的深邃天穹。 · (番外二完) 肆拾伍·仁心鹤士 ——杏林悬壶仁心妙手,名门白鹤义堪湛卢—— · 上回说到:景年随伯父从禁卫军金明池地牢逃出生天,一路辗转返回家中。他的兄长、东京城禁卫军统领张景弘则正在与母亲询问他的去向,很快便发现了身后受伤狼狈的弟弟。兄弟二人因此对峙,景弘恼怒非常,与景年口角一番拔刀相向,又以七步相逼压其气焰,最终强忍怒火,处以禁闭之罚,自己则率军巡城,前往金明池地牢听命。张府内,只留下景弘之好友、百鹤堂医师卢湛,决心看护景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本回分解。 · · · 目送好友离去,卢湛看向仍旧执拗不肯动的景年,出声拦下两个蛮力相拽的家丁:“松开!你家主人便教你等如此拉扯二公子的么?” 那两个不敢冒犯这敢呛小张大人的,又觉出失礼,便乖乖放开,往后退了几步。 “年前才来送过一次名帖,这才几日,二公子在哪里伤成了这样?”卢大夫话音先一步上前来,上上下下地瞧着他脸上身上,“且随我来,方才在院外远远一见,你气息不稳,伤势不轻,我为你仔细号一号脉,你好早早歇息。” 温和劝慰充盈耳畔,景年望着门外,不为所动。 “怎么?”卢大夫没请动,便又回身看。 “我要出去……”他迟钝着作出应答,摇头呢喃,“他们……他们还在外头……我不能教他们再为我……白白葬送性命……” 两家丁立即上前,怕他要抗命。 卢湛挥了挥手,示意二人不必紧张。 “二十六个……已经有二十六个冤魂……如今多了师兄,又不知还要折多少人……他们……他们还不知道城门全封了……”他的呼吸还未平稳,便又急促起来,“不行……我必须去找他们!” “什么二十六个?”卢湛不明就里,“还有别的伤者?在哪?我也去看看!” 景年摇头,只是趁家丁不备之时迈步猛跑,卢湛回避不及,被错肩一撞,但见张家二公子不顾两个家丁高声阻拦,从大门口冲了出去。 · …… 忘了身上还有被殴打多次留下的内伤,忘了被打断的肋骨,忘记左脸上新浮的肿。 只有胸前那枚挂坠还在颤动。 自东向西又向南,景年从张府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向依旧热闹的樊楼一带,又在不远处城门封门与百姓的惊呼声中一头扎进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砰地一声撞开虚掩的大门,跌进原先的刺客据点院内。 他呲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忍住腰身上的阵阵疼痛,气喘吁吁地环视四周,看着熟悉的据点里早已空无一人。 走廊里的一扇门虚掩着,他费力爬起身,推门而入。 这里是伯父从前议事的地方。八个月前,他便是坐在这里获知了自己本姓,也是在这里与伯父和师兄匆匆定下了回府之后的计划。 ——案几上好似放着甚么东西。 上前查看,原来是一块刻好没多久的划痕,正是兄弟会里用以报信的秘密符号。 景年摩挲着刻痕,仔细读了,才暗暗松口气:他们已提前撤离据点了。 若非李姐、小白等人及时传信,还不知他这一回又要害死多少人…… 他松开划痕,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虽然兄弟们并没能及时留下来撤去何方的消息,但他们至少已在撤退的中途,而接下来希望的,便是他们能够顺利绕开守城禁卫军的魔爪了。 走过屋内的几把椅子,门外便是来时的走廊。 景年眼前再度浮现起师兄抛着铜钱邀他去桑家瓦子的身影,他甩了甩头,把少隹的身影从眼前驱赶掉,又轻轻抚摸着自己曾坐过的椅背,拍了拍老旧的木头,像是在拍甚么人的肩膀。 · “你们在这里等候,不要聒噪。” 卢大夫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与此同时,那鹤氅白衣的医师已轻手轻脚地踏进了院子。 “你跑到这里来了,这是甚么地方?” 医师打量着身边这个遍布生活痕迹的处所。 景年把目光从椅子上挪开,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这便回去……” “还能走么?”卢湛深感担忧,“像你这样带着一身伤奔波的,轻则落下残疾,重则一命呜呼。你虽还能站,怕也是极限了罢。” 景年勉强地笑了一笑,接着便感到腹内肋侧一阵钻心刺骨,好像方才一跑,内脏全都颠倒了一遍。本就叫狱卒一拳打断了肋骨,再加一番周折,此刻忽然注意起伤处,诸多痛苦便一齐翻涌上来了。 “二公子,你与载远都是异族体魄,可你在医者面前这样糟践自己,我要恼了。”卢湛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景年,“行医多年,自暴自弃之人最为难治,我既要看护你,你也应自己留心几分,于你于我都有益处。” 卢大夫说得无情,手上却轻轻柔柔,处处顾及身上尚未看见的伤口,仿佛一双眼早已穿透了衣裳,将他周身患处皆看了个一清二楚。 “抱歉,大夫……”景年难受得紧,强忍着肋侧生疼,一口气又抖又虚,只得把身子撑在卢湛扶过来的胳膊上,拖着已达极限的腿脚向外走,“我与大哥给你添麻烦了……” “医治伤者乃我本职,二公子不必顾虑。载远么,他气性太大,不知惹了我多少次。今日更甚,竟敢在医者面前对伤患动手……我日后可要好好地找他麻烦。” 景年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话,却碍于疼痛难止,实在不可言语,二人便一路少言,跟着过来的两三个家丁一起打道回府。 · 子时,城东张府。 · 远远地望见门口靠墙坐着个豆蔻小娘子,卢湛便晓得是他医馆百鹤堂的双徒之一——名唤裴蘅的那个——见他迟迟不回,便如约找他来了。 “师父!”小娘子一见师父与一群人一起近了大门,又搀扶着个狼狈的伤员,赶紧站起来,抱着师父大大的药箱就跑来,“哥哥怕师父又迷路,教我按地方来找,谁知道师父又跑出去了!” 她一把接过景年低垂的另一边身子,与师父一起搀他:“咿呀……好沉好臭……” “小蘅,去要一间干净屋子。”卢湛引着景年迈进大门,“药箱搁在门口,我有用。” 裴蘅便脆脆应下,与张府的仆役一阵忙活,将师父带回来的伤员送上平整干净的床榻。 众人七手八脚将张景年抬上床去,待他心神安定些,在一边忙活的卢大夫才命徒儿关上门,隔绝打扰,又将挂着鹊针的大氅脱下,给衣裳打了个攀膊,便坐到榻旁椅子上,去为他号脉。 “大夫……” “别说话。” 卢湛沉默不语,面上神情愈发严肃,好一会才松开,招呼徒儿:“来,你将他衣衫脱去,只露赤膊。” 景年吓了一跳,看那小娘子二话不说挽着袖子就跑过来,急忙抬手阻挡,死活不肯:“大夫!她尚未嫁人,岂能随意做这活计!” “不必担忧,”卢大夫已将一盆清水与药箱里的纱布端了过来,“医者眼中无面目,只有患处与骨血。小蘅,动作轻些。” 景年寻思也是此理,没再阻挠。 只是裴蘅动作虽放轻,毕竟还是年岁小些,又不知他挨了什么样的打,不时扯动衣裳,便会惹得他一阵倒吸冷气。 待她好容易将全部上衣掀开、塞在一边,饶是一向从容的卢大夫也不禁愣了起来,一团纱布险些从指尖掉落下去。 眼前的赤膊少年浑身干涸血迹,仿佛掉进过血池子,只有被硬邦邦的沾血黑衣磨蹭掉的地方,还能看得出肤色来——只是那身上哪里还找得出一处好的地方!且不提抹额松开时已被脓水黏住头皮,从腰到胸口,大大小小淤青淤紫相切相叠,肩上还有两处擦痕;大臂、手腕处也有几圈勒出来的绳伤,伤口均已发红发肿。再仔细看看,好似患处里还进了水,看得裴蘅在一旁直皱眉,不住地瞧师父的脸色。 卢湛大略了解内外伤分布,伸手去碰他肋侧一块极为不显眼的凹陷,景年立即攥拳猛抽了口气,面上肌肉不住地痉挛,甚是狰狞。 “断了根肋骨。”大夫收手,眉头已皱紧了,“方才一跑怕已加重伤情,好在断骨未曾脱落,也未有穿刺之状,还算好救。二公子方才没觉出这里疼痛?” “忍了许久,不知该先痛哪个了……” “向来能忍耐者出自英武,你如此心强,实不寻常。”卢湛讶异,又捏了捏脏衣物上凝固硬结的血迹,“载远只说你是画学生,可你如此打扮实在不像寻常文人。莫非二公子也习武?” 言语间,裴蘅已把洁净纱布浸水递给师父,卢大夫便轻车熟路地擦拭起手下的血污来。 景年避而不答,皱眉忍痛。 “凝固血层太厚,里面粘着稻草丝和秽物。腰腹上淤青有十六处,皆为外力击打所致……”大夫一面擦一面摇头,命徒儿去拿药膏来,“这力度怎会和那些囚犯挨得一样……二公子,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景年眼神闪躲,不欲多言。 卢湛便叹道:“我与载远交情已久,你可信我。你身上伤处累累,怕要用刚硬狠辣力道才打得出……这等凶残手劲,二公子可与禁卫军金明池大牢卒子交过手?” 少年一惊,警惕道:“此话怎讲?” “禁卫军地牢性命垂危之囚,大多由我秘密收治。”卢大夫动作不停,“每回载远派手下来寻我,我便要收诊一二个奄奄一息的犯人,都是被卒子教训过的,身上伤势之重,与你极为相仿。” “原来卢大夫便是那些卒子嘴里的‘妙手’……” “是我。”他几已擦净景年身上血污,把徒儿准备的药膏取来,又道,“看来卢某猜对了,二公子是在地牢受的伤罢。” “大夫想问什么?” “没什么,看病救人,总得明白伤之根源。方才载远请黄吴生来我医馆索物,我见他们要的东西不甚寻常,知是遇上了案子,便才有此一访,谁知便撞见这样光景。”卢湛并不看景年戒备万分的神情,径自道,“既然二公子是在地牢负了伤,载远又从不会无故暴怒……我想,能教他如此震怒之事恐怕只有一个……” · 他看着他颈间滑落一旁的锈铜鹰喙挂坠,抬眼道: “他的手足,是名刺客。” · 景年与他对视,不敢眨眼。 “——大夫自哪里听的玩笑话……刺客之流,怎会在禁卫军统领眼下安然无事……” “说来羞愧,是田管家醉酒抓药时同我说漏了嘴。”卢湛悠然道,“听闻载远为此险些将他右腿打断,想来也不会有他人再知晓了。” 景年吸气闭目,没再否认,听凭处置。 卢大夫笑了一声:“二公子放心,我无意报官。卢某虽与禁卫军有些来往,但既为医者,只以悬壶济世为己任,不会去管旁人私事。诚如正道先生所言,江湖之大,不懂规矩可不行。” 少年一听,又重新睁开双眼:“大夫认识择端先生?” “不仅认得,他还与载远一同托付了个学生给我呢。”卢大夫打开了药膏罐子。 择端先生的名字如同一道符咒,教这警惕的忽然卸下许多防备来——先生是向着刺客兄弟会的,与他相熟的江湖势力,多半可信。 景年踏实了些,便问:“那学生可是姓赵?” “唔……是,一个自称甫成的画学生。” 卢湛已带着徒弟为他敷起药来,少年郎这才有心思察觉身上轻了热了许多,不再似方才那般沉冰如铁。 “说来此人颇怪,载远头一回向我提起他时,我便要上门号脉,可那孩子却抵死不肯我去,也不肯来。我没奈何,只好令他详录病症,不可隐瞒,又在师父留下的病例中找到个病症近似的,参谋着抓了药,这才勉强算治上了。”大夫闲侃道。 “那人是我同窗好友,”景年松了口气,也有了些空闲心思,“他并非故意与大夫相抗,确是有些怪脾气……大概是长年画画,怕见生人罢。” “如此倒是无妨。只怕他总不肯给我仔细看病,若是稍有疏忽意外,我岂不是造孽?”卢大夫摇头,“即便古人言,讳疾忌医、后果自负,我也少不得要难过的。” 景年笑道:“那我日后有空便劝他。”又踌躇好奇,“卢大夫,你既是江湖医者,为何会与我兄长相熟?” 卢湛将消肿化瘀的药膏轻轻涂抹在他左脸:“凑巧罢了。我昔日助他,他替我解围,在人前力扬我医堂信义,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少年偏过脸去,方便他上药。 “信义……大夫的信义是什么?” “天下之人,人皆得医。” “医十人百人尚有余力,可医天下人,不苦么?” “为医之道,乐在其中。”卢湛按住他的脑袋,他又在头发里瞧见一处细小的划痕。 闻着浓郁的药膏味,忍着脑袋上阵阵针刺般的疼,景年缓了片刻,追问道:“且不说苦与乐,天下之大,苍生之众,大夫一人,怎么救得过来?” “能救得,自然要救。只是跋山涉水四方行医,难免分身乏术,便救一人,算一人。” “大夫可也想过,倘若苍生却不需你跋山涉水,亦难体察大夫用心良苦,大夫也愿意么?” “我不图名利,只为初心。寒窗苦读十载,若要求虚名,早也弃了手中针、柜中药、心中善。”卢大夫按了一按景年头上伤口,将脏水挤压出去,引得他一阵吸气,“忍一下,你身上创口处处沾了水,我得处理干净。” “没关系,大夫只管治,我可以忍。”景年掐住自己胳膊,“——大夫方才所言,即便路有不解、相阻、诬害者,也不后悔?” “如你所说,这般难过之时实在不少。可自杳杳苍黄一路走来,我见惯生老病死、雨雪飞霜,初心难改……”卢大夫似是忽然回想到从前的什么事,手上停顿一下,又立即忙活起来,“或许旁人难懂,我悬壶无名,只为于众生之中寻得救苦济世之道。即便道阻且长,一想及未来数十载光景里,还有数不尽的百姓会在病痛之时翘首以盼,会在病愈那日重露笑颜,我便决计一直奔波在这条长路之上了。” 景年无言,敬重道:“大夫之心,坚如金石,景年愧不能及。” “过誉了。二公子,你的眼中虽有阴翳,却盖不住深处的火……”卢湛并未看他,只是去命裴蘅找张家仆人借药炉,“难道刺客,也有这样的道吗?” “刺客之道,万物皆虚,万事皆允。”他答,“如大夫所言,长路独往,为苍生计,我等与医者却真如同一脉同门……” “唔?为己谋利,万物皆虚;与人谋善,万事皆允……你说得不错,倒是真有共通之处。” 景年点头笑道:“大夫此前来过数次,初见只觉大夫面寒孤冷,却不想竟是个殊途同归之人。” “殊途同归?我喜欢这词。实不相瞒,从前载远也说起过你,只不过总说是个好吃懒做难以省心的孩子,如今一见,他可是有失偏颇了。” “大哥说的应是十一年前的我,”景年黯然,“而今多少春秋,我早已长大了。” “难怪……他还没说够你们儿时的样子,你就长大了。”卢湛摇头唏嘘,“唉,亲人离散,少不得经历一番苦痛了。” 他的目光从景年身上扫过,瞥见他眼角隐约闪烁暗光。 “怎么了?” 少年似在自言自语:“大夫……我……想救天下苍生,亦想救亲人手足,如此矛盾,我该如何?” 卢湛想了一想:“救世,先救身边之人。” “如此落得自私之名不提,救也要救个千百年了。”景年叹气。 “那又如何?”大夫笑着将纱布取来,教徒儿微微抬起景年腰侧,要给他包扎身体,“连亲朋好友都救不了,即便再救千百年,又能落下什么名扬四海的威名不成?” “一生如此之短,大夫却不曾紧张救不得天下苍生?” “要自己一人救遍天下,再活几世也是水中捞月。可若是教天下逾越百年仍有英豪相生、相起、相争、相救,岂不美哉?” 景年惊地睁眼:“大夫此言妙绝!”又疑惑,“可如此办法,又要如何作想?” “那便爱莫能助了,你我道终归不同,我不可越职相医。” 少年便寻思起来,神色时而凝思,时而开朗。 “大夫,我依旧得寻个自己的法子。”他道,“只是景年尚有疑虑,此言可惊天人,大夫是否已寻得能逾百千年救世之道?” “若是前朝便不曾敢想,我朝重医重药,济世为民,功在千秋。为医之道,于圣手仁心、经书典籍之中代代相承,至圣至德,天下无不相敬。是以千百年后,会有无数学徒拜访名医大圣,亦会有无数医者仁心济世。”卢湛颔首沉思,继而隐笑,“或许那时,世间又会有一人姓卢名湛,学我今时之技,养我向来之心,走我曾履之途,医我想救之民。是故千百年后,我此身虽化白骨、长眠不见天日,却能凭所留医方传之百代,使天下之学,学尽此道;天下之材,材必成方;天下之大,大若无垠;天下之人,人皆得医。” 景年听得呆了,久久不能回神。 卢大夫却依旧娴熟从容地包裹着手下身躯,悠然道:“我道即此。然而彼世也,是我所梦,或真能实见,便不得而知了。” · 不知怎的,伴随着卢湛的感慨,少年脑际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 ——景年小兄弟,我们身为凡胎肉骨,之所以不怕流血,是为了让天下人不必流血; 之所以不怕死亡,是因为信着命途轮回,认定死去的兄弟终能再见。 我们会把希望交给你,看着火种传承下去,连成一片,我们的信条也会在那火光之中长明…… · 他想起周荷姐平凡却坚定的面容。 想起她柔中带刚的话语。 想起他身边的人们,仿佛都与卢大夫一样,对某个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坚信不疑。 于是他呢喃: “卢大夫,我却又懂了几分……” 景年将冰冷的指尖覆在散落发间的锈铜挂坠上,渐渐捏紧。 “医者以生救世,侠者以死证道。刺客之道,必将与医道一同传承百代……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能如此想,甚好。” 卢湛将纱布一端牢牢固定在他身上,站直身体,抹去头上细汗。 “既终有日,天下皆安,我便无甚忧心,只如大夫般救得一人算一人,待尘埃落定,身后便是苍生。”景年眼中的光亮终于明快了些许,起身就要谢他,“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多谢大夫点拨,我又深得其中道理……” “别乱动!”卢大夫立即制止,“总算你命大,肋骨未曾断折,眼下只敢躺着静养,不可随意活动。” “我却想动,”景年讪笑,支吾起来,“瞒了大夫腿伤,恐怕还要劳烦几日了。” “唔?”那卢大夫仿佛听得什么大事似的,立即瞪起他来,“居然还有腿伤——方才我说过,讳疾忌医,后果自负,你瞒身份尚且有理,瞒伤病可是预备砸我饭碗?” “岂敢岂敢!”景年讨饶,“好大夫,我错了,我怕给你平添麻烦!” “误我救治才是麻烦。”卢湛哼了一声,“你兄弟二人当真可笑,三年前,载远瞒下筋伤被我察觉,可是气得我将了他来练手施针整整七日的。怎么,你也要试试我这门手艺?” “不不不不……”少年努力往床铺里头缩去,“大夫妙手回春,景年哪敢不遵医嘱!” “师父——师父!” 一个男孩的声音兀自从张府前院响起来。 卢湛回头一听,是裴蘅的兄长,首徒裴荇(xing)。 “失陪。” 他起身出屋,到外头听徒弟耳语传信一番。 “受惊?唔……朱砂安神的方子,你自己也能抓,且回去罢,我稍晚便到。” 裴荇刚要走,卢湛又叫住他:“慢着,你不必管了。只去回复黄家来的,就说卢大夫要亲自用药奉送黄府。另外,你将朱砂多称一些备好,我有用。” 送走首徒,卢大夫回得屋来,歉疚道:“方才黄吴生府上来人邀请,说是受惊难眠,我便先告辞了。小蘅在熬制你与夫人的药,平日也会常来照顾,有事只管吩咐她,我亦会按时上门为你换药。” 景年感激点头:“辛苦大夫,恕我难送,还请一路小心。” 卢湛亦点头,匆匆披上鹤氅,将鹊针挂好,便带着药箱满怀心事地往外走。 “对了……”走出门槛,他又回过头来,“创伤好治,心疾难愈。方才把脉,我见你心中大伤,但仓促之间未曾问起……明日我会再来。二公子可要好好休息,千万莫再伤及心脉,否则必出大患。” “多谢大夫,”景年带着一身伤病躺在枕上,苦笑道,“我再也不敢任性了。” 卢湛便辞别张府,由仆人重新指了路,匆匆回了城北医馆。 · …… 家丁送走大夫,进来将火盆拨旺,被褥枕头一一伺候舒服,陆陆续续出了门,又唯恐他下刻便要跑似的,牢牢封锁住寝居内所有门窗缝隙。 景年在那铁链声中盯着火盆看了一会儿,呼了口白气,便渐渐感到全身的力气不断流泻,直至昏昏沉沉,整个屋里便死黑一片,沉睡过去了。 肆拾陆·风波渐息 ——风波停士子不敢言,再出马大将名声张—— · 上回说到:与兄长口角之后,景年为兄长好友卢湛所救治。交谈之初,卢湛凭借对好友与江湖势力的了解亲口说出景年真实身份,又提及画院待诏张择端与长期诊治的病患赵甫成换来景年信任,二人终于彼此卸下防备,敞开心扉,聊起各自的“道”来。 就在此时,黄吴生家中忽然来人邀请,卢大夫不敢耽搁,只好劝嘱景年留心养病,勿要伤神,又留下小徒裴蘅,言说明日再来继续看护。景年目送卢湛离去,实在疲惫不堪,沉沉睡去…… · · · 大宋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京中凶贼突现。 进奏院王缎三更酩酊出城,路遇刺客,遇袭身亡。王氏一族为免歹人灭门,连夜北上逃往大名府躲避。 太师惊闻,当即传令封锁消息,招大宋禁卫军统领张邦昌问罪,得知东京一城禁卫军守备事务悉听东京禁卫军统领张景弘安排,因勃然大怒,欲就此案革去此人职务,张邦昌再三力劝,改罚俸一年,乃得保。 为将功折罪,张景弘整整三日未眠,率禁卫军封锁东京城门水门与乡邑道路,除太学、画学外,城中建筑一律入户搜查,又传信西京洛阳、南京应天与北京大名,联合各城以剿刺客贼寇。 此举雷厉风行,一时间,一都三京人心惶惶。 因京城封锁消息之故,平民百姓不明缘由,只知朝廷通缉愈严,街巷坊里无有敢庇奸贼者。不出半月,四地所捕刺客已达百余人,六成男,四成女,俱为断指缚剑之贼。 然而,即便受尽拷打,仍有九成刺客不肯吐露头目李祯模样、行踪与去向,余下一成有反叛之心者,稍有松口之意,过夜便离奇死亡。 是以东京一百二十坊戒禁之严前所未有,禁卫军却仍难觅李祯踪迹。蔡京、张邦昌等人大为光火,频向以张景弘为首的四京禁卫军统领施压。是以时至三月,搜查力度不减,四京刺客损失惨重,百姓怨声多发。 为保全生路,刺客导师李祯于三月底秘密解散四京兄弟会,生还者皆由四大分会原分管人领导,一切活动均转入地下进行。 其余分会虽尚保留,但亦销声匿迹——多事之秋,唯有先谋存亡,才能另作盘算。 四月初二,汴城又春。 东京御街南,画学舍内。 甫成趴在案上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 “啊呀!画着画着便睡过去了……”他被和煦的日光闪了眼,觉出脸底下压着一支笔,赶紧弹起来,把案上撞得晃了一晃,搓眼看窗,“春困秋乏,又到一年里犯困的时日了……呼——哈。” 他晃晃脑袋,披衣起身,百无聊赖地坐到窗口,看着画学后头种的几棵柳树迎风轻晃,几只麻雀三五成群地在柳枝顶上蹦跶,好似在赶趁春风。 然而这风却教他打了两个喷嚏。眼见着外面杨絮柳絮铺天盖地地吹来,甫成连忙缩回身子,把窗户关严——那位凶巴巴的大夫捎过好几回话儿,他眼下身体不大好,可不能迎着头吹风。 窗户合上,楼下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甫成尚在哈欠,忽然心中一动,匆匆跑向对面窗口,向下探头一看,便猫儿似的跳将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衣冠,推开门便往楼下跑。 “景年兄弟,好久不见!你可算来了!” 年轻画工着卵青梅花纹襕袍,迎着那与两个仆人模样一同进来的郎君便伸手招呼。 此人正是告病数月的同窗好友张景年。自他年初请了病假,甫成几次上门拜访都被田管家婉拒。这几月除了习画便无事可做,实在是无聊又添无聊,终于盼得好友上学来,便马不停蹄地奔着过去,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待寒暄。 景年正低着头要进屋子,一听好友从旁边迎过来,非但没跟从前似的招呼,反而做贼心虚一般急急跳进门槛。未料甫成早已来到近前,一把拍上好友肩膀:“跑甚么,我在这呢!” 这一拍,少年本就微驼的后背猛地一僵,整个人也如被捉了现形似的钉在原地,既不回头看,也不出声,只是把身后两个仆从打发离去,径自向从前位置上走。 甫成打量那两个几眼,一头雾水地跟着迈进去,坐在对面案几后。 “喂,”他朝好友挥挥手,“景年兄弟,你不认得我了?” 景年闪电般抬了一下眼皮,裁开一张纸,闷声道:“好。” 甫成眉头拧起来——说甚么“好”?这人是睡迷糊了? 他看了好半天,只觉出他心情不大好,也不知怎么问,只好照往常一样裁纸润笔,描摹未画完的险峰峻崖,时不时偷偷瞟景年几眼,见他依旧神情冷淡,心中愈发纳闷。 这人怎么了?几月未见,怎么不认识他了? 甫成咬着笔琢磨一会,把手上的山石搁置下来,转而去拿案几下面的颜色,按捺不住道:“一晌了,景年兄弟告病多月,怎么仍旧失魂落魄,可是病痛未愈、休息不好?”他将调好的藤黄沾润笔尖,看着那抓一枝笔正走神的,试试探探,“还是……与甚么人闹矛盾了?” 景年回过神,把毛笔丢在水坛里,很快便又捏着笔泡将起来,好半天也不动。 甫成探身拿过笔来:“哎呀,这样要坏笔。”又仔细瞧了瞧他神情,计上心头,坏笑道,“瞧景年兄弟一副萎靡模样,眼圈儿都是乌的,莫不是才把病养好,便跑桥西吃花酒去了罢?” 此言一出,少年脸上表情终于生动起来:“花……什么花酒!甫成兄可莫要胡说!” “不过是逗你开心罢了!”甫成跟着欣喜起来,“好哇,你若再不肯言语,我只怕不知何日将你得罪,要与我不再来往呢。景年兄弟,你家不教外人探视,我可将你好盼!” 景年打起三分精神,勉强一笑:“甫成兄辛苦,这些时日未有来往,实在不应当。” “无妨无妨,巧也赶上小张大人忙得不轻,是我叨扰。”甫成将笔塞回好友手中,复又坐正,“景年兄弟,你既然来了,我有一事正要问。此前你说有事要做,不知凶吉,如今安然无恙,想来是成了——如何,我那画儿可帮上你忙了?” 哪知此言一出,这怪人起身便要离案。见他想跑,甫成便一把捉住袖子,笑道:“别跑!你我相知相交,有甚么是直说不得的?景年兄弟不会真要同甫成生分了罢!” 然而景年却当真不肯理会,只借口身体不适,便轻轻甩开那手,匆匆忙忙就往大门溜。 画工跟着快步跑出去,却只来得及看见个由两名仆从跟着的、垂头丧气的背影。 “奇怪,往常也没见这些人跟着……” 他在门外望了一会儿,身后不知何处忽然钻出来个约摸十五六的小子,蓬发乱草,马尾开花,脸上带着大大咧咧的笑,绕到身前便拜:“赵家哥哥!” 甫成吓了一跳,定睛瞧他:“你是何人?” “小弟白一苛,打兄弟会来,年哥是我兄弟!” “是么!”他正急着要问话,便也顾不上甚么生人不生人了,“来的正好,你可知景年兄弟近日是怎么了?” 小白引他到一旁僻静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郑重递上。 “实不相瞒,年哥被小统领监视已久。赵家哥哥是知道兄弟会的,眼下我们遇上麻烦,人手不够,城里只有我与一位姑娘在,谁也没法跟年哥牵上线……” 甫成接过信来,上头署了一个“柳”字:“你们要我代为传信?” “赵家哥哥聪明!”小白奉承起来,又面露难色,“只是兄弟会一时难起,恐怕要劳烦赵家哥哥许久……” “你们有大恩于我,这事包在我身上。”甫成将信收入袖内,“可你得告诉我,景年兄弟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被小张大人监视起来?” “他……他……” 白一苛那张巧嘴结巴起来,闪烁其词,两只手直往一起搓。他哼哼唧唧片刻,忽而眼睛往旁边一瞟,见有一队禁卫军正往这边过来,便叫一声“告辞”,拔腿就往巷子深处躲。 甫成阻拦不及,只得将信收好,揣着满腹疑虑回了画学大院。 二日后下午,景年依旧由两名仆人送着来了画学。 “你来了!”甫成早已落了座,见他今日精神好些,便把脑袋凑过去,神神秘秘地问起来,“景年兄弟,今日春光无限好,我们翘上一晌,去虹桥采风如何?” 景年摇摇头,铺开熟宣,预备临摹一朵玉兰。 “那……去西街看看?文思堂新进了好笔好墨,我们去长长见识,怎么样?” 他摆摆手,依旧不语。 甫成便蔫了似的趴在桌上,悄悄看他脸色。 “景年兄弟,你都不肯与我言语了……” 他小声嘟囔一句,又弹坐起来,把一封信掏出里衣,搁在桌上:“对了!有人教我把这信……” “嘘!” 景年瞥了一眼信封,立即伸指示意。他向后扭头一扫,身后便有几人把头低下去,挡住鬼鬼祟祟的眼神。 “咦……不便说话么?无妨,我问些事,你只管点头摇头就是。”甫成心中道了几声奇怪,灵机一动,悄声道,“你来上学前,吃过饭了么?” 景年愣了一下,点点头。 “你来时,可见路边树芽生长?” 少年想了想,依旧点头,又抬眼看他,似在疑惑何故问这些无谓之事。 “可还记得我们从前学的画儿、听的鸟儿?” 景年点首落笔,似在回忆鸟鸣。 “你可记得下月今日,便是你我相知一岁之时?” 他想了一想,用力点头,面上不再绷得那般紧。 “那你可还记得城外卖糖葫芦的小唐叔?记得南门口卖花儿的阿姐?记得府衙门口睡觉的老猫?” 他连连应声点头。 “那……”甫成深吸一口气,“你年前想做之事,可是没能做成?” 景年点首,忽而面色一僵。他猛然抬起头,仿佛才意识到甫成在套他的话,原本松懈下来的身体再度戒备万分。 “我就知道!”甫成毫不掩饰计划得逞的得意,又正色道,“景年兄弟既为知己,何故瞒我?我又不会因此笑你!” 少年面色不大好看,手中笔在画上打了个旋,留下一片爬虫样的的皴:“小白告诉你的?” “没有。你忘了么?我可是画师,有察言观色的本领在,甚么猜不出来?”甫成并不怕他黑脸,“若是没成,你直说便是,我们也好一起想办法,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嘛。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何必……” “甫成兄,”景年捏紧笔杆,打断道,“是我对不住你。” “哎?” “复学之前,我本没打算将此事说与你……可我来了,才发觉实在折磨……”他垂眼看着纸上墨痕,郁结的神情竟与小张大人有几分相似,“我一面怕你知道,一面明知瞒不了多久……只盼你大人有大量,恕我保护不力之责。” 景年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只折叠整齐的布包,缓缓拆开,露出躺在里面的一叠黑色碎屑来。 甫成好奇地伸头看,才将其中一块碎片上隐约画着的一艘船瞧得分明,立时认出了来源,愣在原地。 “这……” 那托着布包的不敢看他,只把东西搁在案上,推到中间。 画工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焦脆的绢子,看着被烧去的山水木石,慢慢撇起了眉毛。 “这是……我的画?” 甫成手指一捻,焦黑的边缘化成碎屑,落在余下的几片烧毁的绢子上。 “怎么……怎么会被烧成这样……” 那些黑色碎屑盖住尚能看出痕迹的皴石俊树,甫成只扫一眼,便能记起这棵树、那块石曾由自己构图布设在画卷哪个角落,甚而可以还原出它们身边原本傲岸挺立的峰峦叠嶂、郁郁葱葱,能回想起自己屏息一气画出的婉转烟波、小舟楫流,看得见重重点染勾勒无数回的青翠靛蓝、红赭金泥…… 可那些耗费整整一个月精力的心血已变作熏人的碎屑,还未来得及教他自己也欣赏一回,便化为乌有了。 “谁……谁烧的,为什么……为何要烧它?” 他心疼得紧,看向景年,盼他给出解释,又瞧着手中仅剩的碎片,眼看着便蓄满了一眶眼泪,含着噙着,掉不下来。 “事发突然,我险些被烛台燎伤,这画偏又被人丢来袭我……若非它扑在火上、将火引熄,恐怕倒霉的便不只是一处房子,连我怕也已烧成了无名尸骨。”景年自责至极,不敢直视,“甫成兄,此画耗你心血甚多,我心中有愧,实在无颜见你……” 他叩首请罪,却被好友一把拉住。 景年意外受阻,抬起身来,顺着那胳膊看过去,看着甫成满眼痛心还未消散,便朝他笑开了。 “你呀……是不是脑子给病傻了?” 画工不动声色地收起那方布包,迅速塞进自己怀里,欢欣道:“我的画既是为救你而毁,又有甚么大不了!” “甫成兄不怪我?” “怪你做甚?知己知己,便是知意体己,你行冒险之事,我也应当助你一臂之力。我一介画师难当大任,好在我即是画、画即是我,画救你,便是我救你了!”他悄悄把眼泪抹掉,得意起来,欣慰非常,“正道先生说过,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已救我一命,这便是理所应当之事,不必放在心上!” “我只救过你一回,你却帮了我不知多少回……” “景年兄弟,万万别这样客气。我虽历练时日不久,却也是懂的,世间人情有来有往不假,却也不必事事对应。倘若你甚么人情也不肯欠,旁人也从不欠你,虽无债一身轻,却在人间只落得个无牵无挂——那有甚么好的!” 景年手中一震,毛笔抖落在纸上。 笔头的墨汁已被洇去,只在一片皴中落了个干巴巴的墨点。 ——我说此事与你,不过是想教你莫要有负累,人情世故,江湖往来,有时却也不必非得有借有还…… 似在呼应好友的声音,师兄的话再度盘亘在脑际,他忽然大恸,捉住心口,吓得甫成立刻紧张起来,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对不住……甫成兄……我心中有愧……我欠了你们许多,恐怕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少年把装着义指的手抵在额前,撑起一片反翘的头发。 甫成歪头思索:“那不好么?” 他掰着手指,认真道:“人活一世,总要有所亏欠。生而亏创母体,老而劳累恩亲,病则操劳医护,死亦烦累漏泽。景年兄弟说欠了许多,可我倒觉得是件好事——如此一来,你与我、与旁人之间的牵绊才更有存续之理。有这人情债在,便能教人多出一口气去。说不定到了危急关头,还能撑着人活命呢!” “人情债的道理我懂……可只怕我要还债之时,早已没还的去处了。” “嗳呀,景年兄弟怎么如此伤春悲秋?”甫成难得皱起眉头,惹得眉上那颗痣也跟着活动起来,“这可不像你了,我熟识的景年兄弟重情重义,却也能爽快洒脱,当断则断。怎么,若无地可还,那便不还了!不还又如何?倘若满腹心思都用作在乎身后小事,岂不是真要把旁人的心意全都辜负了!” 说罢,甫成喉中响动似痰,往一旁咳了好一阵。 他咽了几口气,咂摸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景年寻思许久,终于将手放了下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甫成兄所言道理,我听得分明。”他将好友搁下的信封随手揣进怀里,仍旧面露疲惫,“只是事情实在难解,我虽休息了一阵,却仍跳不脱这许多头绪……甫成兄,我近日颓废难起,脑子也懒,你若还有甚么警醒话儿,只管大声将我骂来罢。” “警言一句足矣,”甫成单手托腮,忧心地望着他,“可醒与不醒,便看你自己了。” 身边一道黑影慢慢挡住二人案几上的光亮,两人扭头,是学正过来了。 陈尧臣拎着本画谱走到景年身旁,低声道:“二郎,田管家遣人来了,小张大人临时有事,要你速速回府。” 景年匆匆道谢,将桌上本就没几样的家当收拾妥当,起身要走。 甫成搁下色碟,跟着送到大门口,没再多言,只是宽心似的将好友拍了一拍,微微苍白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笑,目送他离开。 走出一阵,景年回头,在两名随从中间朝他挥手。 甫成仍在门口站着,一见好友这般动作,连忙也挥了挥手,回以更灿烂的笑容。 直到他渐行渐远,年轻人本就弱气的面庞愈发煞白,单薄的身子踉跄着后退几步,歪歪斜斜地扶在门后墙上。 待几名同窗发觉不对,纷纷过来搭扶时,才发觉赵甫成竟已吐了一嘴的血,把身上干干净净的襕袍浸上黏糊糊的一大片。 “赵生!你怎么样?” 甫成挣扎着站稳,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闯,口中含混不清地念着个人名。众人便知他又犯起疯癫痴的病来,将他搀着送回了住处。 “上回吐血还是年前的事,一整月没吃多少东西,好容易养起来的,今日又遇上什么劳心劳神的事了?” 这画工只如一块木板似的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大梁,并不答他,只是咕哝着要见什么人。 “你要见张待诏?”一人仔细听了,张嘴便问,“可你这副模样,话也说不清楚,衣裳又邋遢,怎么见人?” “哎!赵生心气硬,你少说两句。”旁边有人拉他,“待诏惜才爱才,咱们和学正去图画院请一请,省得这小疯子折腾起来,又不知会说出甚么要命的胡话。” “唉……成吧。好好的人,给画折腾出疯病来,幸好待诏是个好脾气的……” 几人唏嘘着出了门。 待甫成神智清醒时,屋外天色已近黄昏。画院待诏张择端已坐在案前,查看那些黑色残片。 “正道先生!” 画工吓得几乎要跳起来,拖着一身血衣便拜: “先生何时来的,甫成狼狈,实在失礼!” 择端起身去扶,和蔼道:“有人说你要见我,就过来看一看。怎么回事,咯血的毛病又复发了么?” 甫成摇头,望着桌上那愈发碎的残片,一双眼里闪起泪光,欲说还休。 “莫非是……”择端将他与眼前布包来回瞧了两眼,立时懂了,怜惜道,“啊,原来如此。我只知刺客之事落败,却不知你的心血竟被毁了,难怪引出急火攻心之症。”他深感惋惜,不住地摇着头,“若我没记错,那又是一卷金碧辉煌罢。一月沥尽肝胆,却遇焚琴煮鹤,可惜了啊。” “先生知我……”甫成擦去眼泪,忽然注意起来,“且慢,先生难道知晓来龙去脉?” 择端点头。 “先生既知刺客之事内情,是否知晓我的画又如何遭人焚烧,又为何要焚毁?甫成实在不能明白……这画本要在正月时送到王缎大人手上,他向来嗜画,怎会放任付之一炬?” 择端迟疑道:“他死了。” “死了?!”甫成惊地后退一步,“什么时候……怎么会……怎的甫成从未听到过有人议论此事?!” “恐怕上面将此事封锁,实情真相,我亦不得而知。只知晓这画烧毁虽甚是可惜,却实在是烧个干净才好。” “为、为何?!” “你从前在太师身边呆着,听不到坊间闲事,恐怕不知。从前刺客行刺,死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人,这回触动权臣,四京便掀了数月风雨,眼下仍未停歇。”择端负手踱步,“据传闻,事发后,刺客逃匿,各地严加搜查,凡与刺客有所牵连的皆被带走审讯,全都没能逃过严刑拷打。”他看了看身单力薄的甫成,“倘若画卷完好无损,必会成为凶案物证,一旦被查出与刺客有关,便是我已倾力保住画学安宁,你也难逃一劫了。” 甫成打了个哆嗦,面色益发苍白。 “年前与先生相谈此事,甫成却没想这么多……”他渐渐收了悲痛,仍感惊愕,“如此说来,此案莫非真如上回先生所言,系景年所为?” “莫猜,”择端立刻摇头,“没说,便是没做。” “是……”甫成察觉失言,捂嘴道,“先生,我虽不知事情究竟,却得知兄弟会现下受创,刺客难与景年联络;此外,他连日倦怠,性情有变,来回往返都遭人监视,实在令人担忧……先生可知晓此事?” “有所耳闻。张载远主管此案,险被革职,因此查得严极又严,连带着坊间渐兴检举之风,景年亦被他控制起来。刺客遭难,正是受此影响。”择端说罢,复又叹道,“禁卫军掌控全城,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耳目,刺客岂是他们的对手?若再不得援兵,只怕是没几年便要被打得销声匿迹了。” “这样么……先生,我得帮他们一把。”甫成忧虑道,“若刺客被赶尽杀绝,我便没了依靠,少不得要被卷回局中。与其盼着把其他人当作靠山,却不如想想办法,助他们渡过难关……” 择端笑道:“这便是你要见我的缘由了罢。那么,你作何打算?” “先生大才。如先生所言,若要帮扶刺客,首要之事,便是教景年重获自由。” “不错,他被兄长管教,又有亲军的医师看护,一时难以逃离。”择端寻思片刻,改口道,“不,若是那卢鹤士便无妨,他虽与张邦昌有些干系,却是个闲云野鹤,不会多管。至于载远,此人嗅觉灵敏,心细如发,行事向来追根究底、不死不休……他一日不松懈,景年便要多耽搁一日,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只靠景年自己实非上策,我们也得想些办法……” “是啊,只是张载远之心性,太难揣摩。” “小张大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可一旦示弱,便更没法儿左右他的意愿。”甫成沮丧,“他辩才之厉,谁敢轻易领教……除去官家宰相,哪还有甚么人能压他一头!” 话音刚落,他眼中忽然腾起一点细小亮光,仿佛想到了什么主意。 择端没注意他神情,仍在琢磨对策:“应对载远当软硬兼施,但可惜你我手中无硬招。即便你有从前名气可仗,可仍是一介画工之身,于事无补。” “名气?”年轻人寻思起来,隐隐兴奋,“先生,或许我可以……” “不,莫要冒险。”择端摇首,“你从前名气太大,如今好容易把那方御赐金印藏在我府上,可千万要思虑清楚。名声身份,藏难出易;出而复藏,难如登天啊。” “不不,与那方印无关。且容我再思虑一二……”甫成一改方才犹豫,严肃道,“先生放心,甫成此想干系甚大,必不会鲁莽。” “那好,我亦会想些办法。只是你要谨慎,切记爱惜羽毛。”择端见他不愿明说,便也不再细问,起身道,“院中尚有事务要办,我便先回去了。你多多保重,往后提及绘画之事勿要再钻牛角尖,免得伤身。” 甫成作揖:“先生教诲,甫成明白。” 择端还想说些什么,停了一停,却甚么话也没说,只是爱惜地拍了拍甫成的头顶,落下一句“天才向来由天妒,千万保重”,便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未再惊动画学中人。 肆拾柒·笼中之鸟 ——为医者犹如笼中鹤,为侠者身沦囚里鹰—— · 上回说到:张景年病愈得差不多时,终于重返画学上学。已等待数月的赵甫成终于见到好友,却不知为何,此人连日萎靡不振,一点精神也没有,连他的话也不肯回答。几次三番之后,甫成终于将他的话套了出来,继而获得景年托人从凶案现场带回的烧毁的画卷残片。心痛不已的甫成虽急火攻心,但仍先安抚了好友的情绪,直至见到张择端才将心中哀痛尽数倾诉而出。择端好言相劝,两人解决画卷之事后,一起商量起景年遭遇的问题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本回分解。 · · · 却说甫成与景年分别后不久,天色尚早。 城东张府内,张夫人房外,田信在门外陪主人站着,时不时担心似的往夫人房里瞅一眼,又悄悄看看他这主人的脸色,不知在心里琢磨些甚么东西。 未几,卢湛大夫挽着头发迈出门槛,与守在门外的张景弘一同往前院走。 “家母病情如何?” “二月染的风寒已无大恙,”卢大夫答,“只是夫人长年积郁,还需要多加调理。” “来京三年后,家母日渐寡言,家父想了许多办法,仍不见好转。”景弘命田信去为夫人检查药炉,又跟上去,“如此调理下去,能见好么?” “药都是好药,一直吃着也能保住底子。可心病还须心药医,你身为长郎,不可一味从旁人身上想办法。”卢湛叹了一声,“说来也怪,前些年为夫人把脉时尚无异状,看来忧郁伤神是近些年的事情。载远,夫人可曾受过甚么委屈?” 景弘寻思一番,想起去岁仲秋父亲与几个仆人因议论夫人而起的争执来。 “家母出身北地,外貌与城内东瀛、南蛮异族大相径庭,虽不大出门,却也难免遭议论指点,是我疏忽了。”他皱眉道,“待我从应天府回来,便陪她出去散散心。” “应天府?是要护送林道人么?”卢湛担忧道,“难为你堂堂禁卫军统领也要给这道士跑腿,这趟脚程虽短,却要当心些。连着清剿贼寇三月,抛去疲乏不谈,恐怕你早已是各路盗贼眼中最大的钉刺。林灵素又是个与官家有牵扯的是非红人,出城路上,千万留神啊。” “好,我知道。”景弘点首,又往一旁锁着门窗的屋子里看了一眼,“对了……” “放心,二公子已无大碍。只不过还要休息五六日,才能跑跳自如。”卢大夫早已看穿他想问的事,“载远,我得问问你。这几个月里,你真没再朝他恶言恶语?” “我没有。”景弘疑惑道,“为何有此一问?” 卢大夫还未答,便听大门传来一阵脚步声。说曹操曹操到,张景年正与两名仆从跨入门槛,神情木然地拢袍进了院子。 “大人,二郎君回来了!” 景弘嗯了一声,往那少年郎面上看了一眼。却见景年也正看他,欲言又止,终究也没如以往那般招呼,只低声唤了句大哥,继而挪走目光,游魂似的飘远了。 看他已回房歇息,张景弘便回过头来,与好友继续往大门走。 “瞧见了?同夫人一样,二公子整日郁郁寡欢,不怪我问。此前我说过,他那些伤愈合得快,心疾却迟迟不见好,反倒还愈发重了……”卢大夫摇摇头,“我左思右想,总觉得你与此脱不了干系。毕竟肯打那般响一巴掌的好汉,可没再有旁人了。” “那一巴掌是他应得。”景弘冷哼,“但那之后,我未再与他言语,更不必说恶言恶语。如此三月相安无事,我怎知他那心病是因何而来。” “且慢……”卢湛伸手拦住好友,诧异道,“这三个月里,你竟不曾与二公子说过话?一句也没说过?” “嗯,忙碌无暇,他亦不愿见我。怎么?” 卢大夫见他如此从容,不禁哑然恼道:“载远啊载远,你当真是一介武夫!你可想过二公子忧郁之症难消,究竟是为何?” 不待回复,他又道:“不论你兄弟有何矛盾,他也终归是个大病初愈之人。若是一二月里也就罢了,你忙极又忙,总算还有我来照拂;眼下恰逢我医馆多事、分身乏术,你又有空闲能歇息家中,却不知要对夫人与二郎多加照拂么?” “阿湛误会我了。平日里一家上下吃喝用度无所不善,除去舍弟不得随意出行之外,我未曾有分毫怠慢。” “吃穿住行乃你一家之主分内事务,怎能用这些由头辩驳我?若按你所言,张家富贵,夫人与二公子理应整日欢颜,怎会忧郁成疾?”卢湛无奈,“悉心照顾四字可并非施给钱财便能了事,除去吃穿住行,更要体察心思。心病向来最难医,若有亲友尽心排忧解难,陪同消遣,尚要将养好一段时日。更不必说你这武夫竟三月不闻不问……亏你不怕这病耗人性命。” “陪同消遣?平日凡有休沐,我皆要偕二老出城闲游;每有家宴,我皆与舍弟陪双亲欢宴饮酒。即便我将他禁足,亦允他学画修习、居家悠闲。这不算消遣么?” “这算哪门子的‘消遣’!自以为是罢了。”卢湛呛他一句,“古有老莱娱亲,乃知晓父母爱看戏耍,便彩衣泼赖,引双亲开怀。载远已近而立,虽不必如此放浪不羁,却也应如老莱子般熟悉家人喜好。卢某便问你一问:出城闲游、欢宴饮酒,此真为双亲手足所好之事乎?” 景弘闭口不言,似在思索。 “不知道么?”卢大夫笑问,“大统领曾赞你‘满身武精神,一心太平家’,足见载远之忠孝。可如此美誉加身,怎会在孝道之事上张口结舌,一问三不知?这一心护家之名,该不会是旁人杜撰的罢?” 景弘仍然不语,不远处的仆人却惊得直往卢大夫身上瞪眼。 他才来不久,虽知有个姓卢的医师向来直言不讳,哪知这人竟得理不饶人,连驳人脸面的话都敢往主人身上甩,当即惊得直看,稀罕非常。 “——我这话说得重了,可卢某先为医者,再为友人,实在无法对不利病患之举视若无睹。”卢大夫将药箱往肩上背了一背,“载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初识时,你说令尊当年来汴欲为一家谋得安居之所,但未曾思虑过你与夫人是否愿意。十年过去,这京中的日子是你想要的么?若不是,可也想过你所向往的日子,又是否是父母兄弟想要的?” “这不一样,阿湛。”景弘箴默良久,终于开口,“与你初谈家中旧事时,我年方弱冠,满腹牢骚;如今而立,方知‘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亦知人活一世,愿意与否、想与不想,有时并不是那么要紧。” 瞧着家主竟能与这人继续好声好气,那边的仆从眼睛瞪得更大,只觉得自己怕是撞见了鬼。 “休作官腔,这道理谁人不知。我所言不过是教你好生照看家人,以免加重夫人与二公子病情。堵不如疏,亲人积郁成疾,你自当留心探望,尽力圆满病患意愿,决不可一意孤行、不理不睬,不然可有你后悔的时候。”卢湛不肯接他的话,只是皱眉,“人心非金石,骨肉俱连心,至亲之人更当悉心相待。载远虽忙,却也不该如此疏忽人心之事啊。” “家母有何意愿,我皆要全力以赴,求得圆满。”景弘负手,瞟了一眼景年屋门,“只是舍弟意愿不可纵容,他太过大胆。我宁可冷淡相待、受他憎恨,也绝不会放他为非作歹,否则,后患无穷。” “蛮汉武夫。牧羊之道尚可圈栏养之,育人之道,岂能如此草率专横?” “随你如何骂,以当下世道,唯有保住一家安稳,才能另作他想。” “唉,二张兄弟俱是执拗之人,我卢某人可算是见识到了。”卢湛叹道,“既然冷待手足非你本愿,何不另寻缓和之法?以禁闭之罚强拗他意愿,于情于理,皆非长久之计……” “不然如何?他的意愿乃是不顾安危、替贼卖命;我则只求一家太平、至亲康健。我与他意愿相左,只能有一人圆满,若你是我,你怎么选?” 卢湛一时语塞。 他看着自己医治过千百人的双手,任由耳边塞上去的头发重新垂落下来:“见惯生老病死,我知人命可贵……自然是康健为先。” “嗯,趋利避害,医者自然更懂。若我心慈手软,不加管束,任凭他一门心思错下去,便迟早要看他招来杀身之祸,以致家业为之尽毁。如此相待,实不得已。” “载远辩才之巧,反倒令我懂了你的苦衷。”卢大夫已被他引出有利之言,自知再辩也已输了七分,只得讪笑一声,“人活一世,总在做不愿做之事,难怪佛经常叹世人皆苦,大概如是。” “你我混迹京中多年,见惯波澜,应知在安身立命面前,愿意与否并不重要。生存,唯有生存与维系生存之秩序,才是你我应遵循的道。” “医之道亦不外乎为病患谋生存之法,可见生存乃立身之本,我不否认。”卢大夫道,“但我想再问一事,随令尊来此十年间,载远可也后悔过当初不曾为了意愿争取一番?留在故乡,不比此处自由得多么?” “造化弄人,我留天不留。”景弘沉声答,“入京第三年,我族为契丹所并,覆灭还是归顺,未知。” “这……”卢湛一惊,“你的故乡竟被契丹人占去了……”继而遗憾道,“抱歉载远,我不该问。” “不必在意,已不是什么大事。”那高他许多的禁卫军统领淡然一笑,安慰似的将他一拍,又将手放下去,随意搭在佩刀刀柄上,“你问我为何不能听任父母兄弟之意愿,原因即是如此。世道难测,自由无用,身为人臣人子如居牢笼,有太多事情都是迫不得已,我没得选,阿湛。”他负起一手,居高而视,“况且,即便高洁傲岸如你,不也是笼中之鹤吗?” 卢大夫肩上药箱一坠,面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他将滑落到手肘的药箱带子搭回肩头,没再看面前一针见血的好友,自嘲道: “是啊,笼中之鹤……我却忘了自己的处境了……” · · “报——!” 通报声传近,一名禁卫军信使急匆匆跳进张府大门,将一封信呈至张景弘手中,拜道:“小张大人,大统领有请!” 卢湛退了一步让开空子,景弘上前接信,心中隐约猜了几分,又粗粗一读,便与那信使道:“回去复命,我即刻就到。” “是!大人有劳!” 信使出了门去,景弘将信向身上一揣,对好友道:“年初的事有了进展。大统领传得急,我须即刻去金明池大牢一趟。另外,你且按惯例随时预备联络唐影卫,她用的药物只管送去,如有亏空,我补给你。” “好。我也要给黄府送药了,今日便不再叨扰。” 卢大夫与他一同出了大门,看着他牵了那匹刨蹄的飒西风就要走,犹豫片刻,又将他叫住: “慢着,载远!” 景弘已跨上马背,持缰回首。 “有句话,方才忘记说。”迎着渐渐西移的太阳,卢湛注视那鬈发飘动的好友,上前道,“二公子并非不愿见你……只是他已长大,不再是你故事里的孩子了。” 张景弘的脸逆在由西自东渐渐泛起的晚霞之中,难以看清。 “知道了,路上小心。” 接着,他收紧缰绳,调转马头,与等候的随从会合,向西打马而去,将热闹的御街劈开一条直指城外金明池地牢的裂隙,扬尘四起,行人皆避。 卢湛则在张府门前站了片刻,黯然回味方才言语。 “笼中之鹤……” 他看着自己这些月来总在研磨朱砂的手,又扭头看了看院内景年屋顶隐约露出的一角,目光忽而又坚定起来。 “载远……鹤心高甚,即便囚于笼中,亦在日夜企盼振翼之机啊。” 医者自语言毕,寻人问路,踏步远去。 往来百姓常有相识者,一路招呼行走,那白衣大夫便这般消失在御街之北,只余张府门前行人来往,风动扬絮,鸟雀争逐。 一片春好处,花开满汴都。 东街的吆喝声散布在远远近近的每一条巷口路边,路上行人儿童嬉笑之声不绝于耳。各色点心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顺着风儿飘入张家敞开的大门内,盘踞在整个草木萌发的院子里,引得几个年龄小的僮仆直吸鼻子。 · · 与此同时,景年房中。 院子里模糊不清的谈话声消失了,一直抵着门缝蹲坐的张景年扒着门缝努力听了一会,确认人已走了,便松了口气,站起来。 许是蹲坐时间太久,两条腿很快便发麻发痒,眼前也一阵晕眩,他便勉勉强强地拖着腿向床榻上跌去。 榻上没甚么东西,只有一只白瓷黑花儿的枕头与散乱的被褥,外同被褥底下胡乱堆着的两三本闲书。 他如过去的数月的每一日一般仰面躺着,两只眼睛自黑眼圈中枯燥乏味地瞪着同样枯燥乏味的大梁。 门外的香味从严丝合缝的门窗里侵入进来,他便吸了吸鼻子,忍不住琢磨起香味儿的来源究竟是何老二家的馒头还是王大娘家的炊饼来。可想了好半天,馒头和炊饼依然在脑子里打架,肚子却兀地咕噜噜一阵大叫,他便挪过一只手来拍在肚皮上,一面揉,一面寻思今日的饭食里会有甚么好菜好肉——抛去今日来回将他饿得不轻不说,这也是禁闭生活里仅剩的一点消遣了。 这样一想,肚子便愈发饿起来。眼瞧着下顿饭还要等上几个时辰,景年干脆心一横,故技重施,以酣睡一场抵御不合时宜的饥饿。 哗啦…… 一阵折纸声自胸口传来,他停下脱衣裳的动作,往身上一摸。 又是一阵纸声。 他拉开前襟摸了两下,掏出一封被挤压出折痕的信。 信? ——信! 景年忽然打了个激灵。方才全在留神张卢二人言谈,他竟险些将甫成兄传来的信给忘了! 捏着那封皱巴巴的信,这披头散发的一改颓废,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趿着草履便奔到桌边,将信拍在案上,继而左右观察,确认所有门窗依旧是锁紧的,这才放心大胆地坐在案前,借着透过窗纸的暮光,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信封上的“柳”字。 ——是伯父的信! 少年点上蜡烛,灯光映亮逐渐昏暗的屋子,又三下两下便将信笺拆出来,捏在手里,手劲之大令信纸边缘微微发颤。 他深吸一口气,忐忑地将目光从手指移到信笺上一列列稳健有力的字迹上,惴惴不安地读起来: · · 爱徒景年: 见信平安。 自正月别后,许久不见,未尝嘘寒问暖,中心愧歉。 我知你受困家中已计三月,虽难自由,幸能藉此养复伤患,得以喘息。你年少心重,然不论时事如何变化,万不可终日忧心,免伤身体,切记从长远计,莫为悲痛蔽目。 家宴之劫,处处蹊跷。几个月来,我常疑当初情报有误,但逢离乱,事务缠身,终未得细想,而今且与你说一处疑点,便你稍加思量。 你我洛阳之会时,众人匆忙而来,中间恐有漏隙,你自留京兄弟处获知情报,我一时疏忽,未曾仔细推敲。现今细想,汴城多少兄弟,皆未能于张府探知分毫动向,可见禁卫军戒备之严。待我始去洛阳,与你等共商大事之日,却无端得来神物易手之消息,且人物分明,时日准确,乃至谁人身上携带何物皆一清二楚。如此确切,实不寻常。 想来同袍中仍有细作,家宴一遭,我等应是中了禁卫军里应外合之计。瞒天过海,陈仓暗度,王缎其人老奸巨猾,你不杀,祸及一族;杀,则惊动满城。 我犹觉此事尚有其他隐情。然此番隐情秘辛,唯你可解矣。 金明池之变,我已将实情告知秋月。他与生父俱是敢做常人不敢做之事之人,即便今生歧路,亦不改好汉之名。因此,你我莫要日夜扼腕,谨记前行,方无愧舍身相救之恩。 再另,我等隐于草野乡间,生还者暂且安好,你可放心。 只是这几月来,各地分会死伤惨重,我不得已解之散之,开枝散叶,另谋生路。四京最为惨重,京城死四十七人、伤七人、叛逃一人,洛阳死六十人整、伤十二人,应天死三十二人、叛逃三人,大名死六人、伤一人。余下各地皆有死伤,唯独山东东昌府无伤亡信报,如此看来,禁卫军对山东一带管控尚且不严。我老伤复发,渐欲好转,便寻机前往山东一带,引山东各地分会刺客来京,重振旗鼓,以备后日反击,再夺神物。 我离京后,若无能与我联络,莫要惊慌,有秋月在,她会将你护得周全。 · 景年吾徒,我于匿身之地养护新柳一棵,虽尚稚嫩,想来不久便可茁壮勃勃,成作大材。 特附其叶一片,我瞧着好,你也看看。 · 岁乙未四月初四李祯 · · 读至此处,手中信笺层隙内果真掉出一片柳叶来。 景年搁下信,拈起那片梗已有些萎蔫的叶子,蔫软的叶头依依不舍地离开桌面,搭在他的手指上。 ——已经蔫成这样了…… 伯父要拿柳叶给他看,却忘了这叶子一旦离落梢头,很快便会缺水萎靡。 离了树的叶子还怎样茁壮勃勃? 岂非春风吹过,便会化作枯叶烂泥,销声匿迹了? 天已经开始黑了,屋里灯光渐亮,手中的叶片与他带着黑眼圈的脸庞一起被映得昏黄。 景年忽然觉得,这片柳叶像极了自己。 零落孤独,毫无生气;萎靡不振,哪里好看? 然而稍一寻思,少年慢慢停下捻搓树叶的手,松开有些发皱的叶梗,将目光重新洒回信笺最后一页。 “老柳……护新柳……” 他又看向躺在案上萎蔫不振的叶片,忽然醍醐灌顶,懂了伯父的心思。 并非是新柳之叶,而是新柳之柳。 叶子会逐一凋零,新柳却在凋零之中日渐茁壮。 这才是伯父想要讲的道理…… 这才是伯父眼中的他。 · 但他现在是何种模样? 景年看向案几旁侧的盆架,上面立了块方形铜镜。 镜中的自己满面疲惫,眼神怯懦畏缩,双肩塌落,腰身微驼。 明明是十七岁的年纪,却硬生生萎靡出一副落魄相来。 他努力挺起腰身,才发觉三个月的禁足生活已令他周身乏力,连长久坐直身子都嫌累些,如何也看不出少年郎君当有的意气之态。 这便是现在的他么? 伯父挂念的、师兄保护的、大夫救助的,乃至于大哥憎恶的,就是这样的张景年么? 他长叹一声,镜中的自己又衰颓了几分。 · 笃笃的敲门声在脑后响起,景年一惊,立即在桌上胡乱一抓,抓过一条毡布盖住信纸,扬声问道:“谁!” “郎君,夫人今日命小的们买来热乎点心,教小的们给郎君每样各送来一份尝尝。” “呼……好,你开门罢。” 那门口的锁链便咔咔作响,片刻后,两名小僮便托着三个黑漆茶盘进来,给他过目。 “荷花一品酥?”景年看着托盘上各式香气扑鼻的糕点端进来,忽地在意起来,“这酥只有洛阳卖,你们怎么弄到的?” “郎君有所不知,咱们京城老早也时兴起这些样式来啦,比洛阳的还要贵些呢!” 他便伸手去拿那块荷花酥,又将手缩回来,不肯碰了。 “你们有得吃没有?” “有有有!郎君,夫人给我们每人都留了两个呢!” “那你且将这荷花酥拿去给小蘅娘子吃,我不要。” “咦……”小僮诧异道,“郎君不喜欢么?那小的们下次便不买了……” “只是今天无甚兴致,吃不下。” 那小僮便又应了一声,把点心茶叶一一摆好,便端着荷花酥退出屋子,往还在陪夫人说话儿的裴蘅小娘子那处去了。 · · 锁门声息止,景年送走门外晃动的人影,默默坐回摆满点心的案前。 三个茶盘上,唯有原先摆着荷花一品酥的地方是个拳头大的空缺,漆盘上遗落着零星脆渣。 若不是知道将它赠与了旁人,仿佛就像是刚被哪个贪嘴的取走吃了一般。 …… 被谁呢…… 肆拾捌·似梦非梦 ——神来之笔拨尘入梦,鬼魅之影敢称英雄—— · 上回说到:景年回到府中时,恰逢景弘与卢湛相谈。二人就如何照料亲属辩驳一番,卢湛败下阵来,临走时又得景弘叮嘱,准备着联络禁卫军影卫唐妤。景年回屋悄悄听了半晌,终于觉得无聊,准备以酣睡抵御饥饿,却发觉赵甫成传来的密信被他忘在脑后,赶忙展开来看,原来是刺客导师将近来情况一一讲述,又提起兄弟会中仍有内鬼云云。景年读完信件,心思又颓,而就在这时,家仆送来点心,景年看到荷花一品酥触景生情,因而遣人拿走,对着茶点出神。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若没记错,去年仲秋夜前,师兄曾在一同买鱼的路上驻足观望一家人来人往的糕饼铺子,里面金澄油亮的糕点香气扑鼻。 而荷花一品酥,正是那家铺子的得意之作。 即便已是半年前的事,他也仍记得师兄在门外路过时羡艳的眼神,记得他要拿他二人攒了许久的钱打打牙祭;更没忘记到最后,尽管他二人凑了许久才摸出二十五文钱,这种师兄幼年时最馋的荷花酥也只够买一只。 那日秋高气爽,师兄拿着热气腾腾的荷花酥,掰下两瓣塞在他手里,自己珍惜百倍地吃了一块,又将最后一瓣藏在身上,要悄悄回去给周荷姐尝。 可才回了据点,他却直嚷着不好吃,说什么油气忒重,逢人便要抱怨,惹得荷姐连声打趣,直道他若不喜欢,往后兄弟们谁都别给他买这种好东西…… · 景年拿起托盘上一块油亮酥脆的糖饼,递到嘴边,又慢慢放下去,重新放回盘上。 这么香的点心,哪有人会嫌不好吃? 师兄他分明馋得要死。 · 他看着满眼的点心,早该饥肠辘辘的肚子却一块也吃不下,只为自己草草倒了杯茶,把茶盘挪到桌角,重新露出毡布下的信来。 那张写着死伤数目的纸静静躺在最上面,将牺牲刺客的数目重新呈在他眼前。 景年紧紧捏着毡布一角,目光钉在纸上,似要将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全部刻印在脑海中。 · 京城死四十七人、伤七人、叛一人; 洛阳死六十人整、伤十二人; 应天死三十二人、叛三人; 大名死六人、伤一人。 · 刨去叛节者,四京兄弟会死伤共计一百六十五人。 · 一百六十五人,是九年前的郑宅之变死去的二十六人的四五倍,是九个月前洛阳遇袭时牺牲的十五人的十一倍。 那信纸上的每个数字,都在灯光下变作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脸,伴着烛影摇动、飘舞,又化作灰烟,渐渐消散在半空。 一百六十五人,全部因他而死伤。 若非他提议于太师府家宴之际行刺,他们何至于枉死于禁卫军之手…… 景年一拳打在桌上,将旁边的茶盘震地一抖。 若不是他,他们本可以像从前一样,即便不得不在城中隐匿踪迹,至少也能活得快意非常。如今这些死去的兄弟姊妹沦为亡魂,便不知有多少英雄梦戛然而止,亦不知有多少言语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更不知又会有多少人像他一样,连郑重告别的机会都失去了…… 他害死的何止是师兄,拖累的又何止是伯父和秋月姨——他拖累的是白白牺牲了一百多条人命的兄弟会! 伯父在信中说情报存疑,令他不要愧疚。可若真是如此,便更是因他轻信不察,才致兄弟会在禁卫军之掌控中暴露无遗,连累如此多无辜的同袍兄弟…… 他们甚至不曾认识他张景年,或许连大字都不曾识得一个,道理都讲不出一桩,却肯在生死之际不惜牺牲舍命相陪;哪怕明知自己将曝尸荒野,也不曾对禁卫军吐露半条他与伯父的情报…… 可他们用性命换来的这条命又有何意义、有何颜面、有何资格,以残喘之躯苟且偷生、居安不振? 若他们泉下有知,见得换来的性命却是这样一个徒有小聪而无大慧的窝囊废物,又会作何思想? 伯父教他莫要愧疚,可他真能安心吗?眼睁睁看着从九年前夜探汴梁至今,一个个兄弟姊妹前赴后继地因自己为自己而死,他真的可以吗? …… 景年痛苦地捂住脑袋,弓背伏案,又忽而扬起头颅,将额头一下下砸在桌子上,直到疼痛渐起又渐趋麻木,好像已经要发肿了,才仰面颓靠椅背,双手有气无力地搭在额上,紧紧闭上眼睛。 · · 为什么他害了这么多人,伯父也不曾斥责他? 他多想有个人将他一顿臭骂,哪怕教他立刻偿命,也好过被困在这样一副枯萎皮囊里,背负着他们的愿望却无能为力…… 少年在灯火中发出抑制不住的哽咽。 因为他,兄弟会仅剩的兵马也不得不转移到不见天日的地方,不知这一回会有多少人在唾弃、辱骂、憎恨着他的名字。伯父却在此时传书而来,他——他当真不恨么? 假若伯父从前不将他捡回来,放他在湟州饿死或被人打死,何至于在今日亲眼看着那么多生死兄弟牺牲流血,还要拖着年近半百的身躯北上东行? 景年睁开眼,重新将信捡在手中,眼前再度浮现起伯父的脸来。 自洛阳再会时,他已觉出伯父胡须渐花,于哨塔中脱逃那一背更觉脊骨硌人。可他仍记得幼时被伯父背出洛阳城时,伯父的身躯分明还同师兄一般筋骨健壮,脚步亦比现今轻盈许多…… 岁月蹉跎,难道真如周荷姐所言,伯父这样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也逃不过老去的命运么? 如今伯父意欲去往山东,兄弟会亦暂时解散,他这一走,只怕是余下的兄弟们即将陷入群龙无首之境地。秋月姨也在老去,她才失去鸳鸯不久,又痛失亲侄,手下尚有一批人马待她调遣安排,亦难处置伯父留下的事务。还有谁可助他们一臂之力呢,原先代替伯父暂管汴京事务的师兄早已死在哨塔里;小白甚至比他自个儿还要小上一岁,心思质朴无邪,难以服众;独狼姑娘又肩负保卫甫成兄一事,无暇他顾;至于周荷姐,洛阳此回也损失了许多人手,她又岂能分心顾得上汴梁城的烂摊子…… 景年将信笺捏紧又松开,最后还是放回案上,摞在信封上,叠在柳叶旁。 ——或许这个问题,伯父并不打算由他来回答。 刺客导师不会草率行事,他既传书而来,意思已十分明显——伯父选定的人,是他。 那片蔫叶扭曲着躺在灯下,被捏伤的地方呈现出一种病态而萎靡的深绿色,烛光无法将那里照亮,正如无法照亮他的眼睛。 “伯父……”景年低语,“您选择了我,可我又做得到甚么呢……” 他不过是一只囚于华府的鹰,什么也做不了。 就连出门与阿娘爹爹说说话都受人约束,即便想一个人偷偷哭一场都无力哭出声来。 他能做什么呢,就是这样力不从心的未冠少年,究竟为何值得那么多人为他大义赴死、守口如瓶,为他这偷安一隅的软弱之人,以毕生性命铺就一条看不见远方前路的生途呢…… · ——非也,非也。 · “谁?!” 景年循声回头,却没看到出声者,只看到空空荡荡的房间,只有烛光和黑影充盈其中。 · ——我不是说了么,景年兄弟? 缥缈的声音径自说着。 ——倘若满腹心思都只去在乎身后小事,岂不是要把我们的心意全都辜负了? · “你是……甫成兄?” 景年再次回头,依然只看到方才的书案,烛火摇曳,淡烟盘旋,袅袅而上。 · ——哎呀,看哪儿呢。看这里,看看我呀。 · 那像甫成又不太像的声音终于飘荡到了身后,景年握拳,再次缓缓回头。 赵甫成身着白日穿的那件青袍,手中握一枝笔,幽幽笑着站在温暖的烛光里。 “甫成兄……你怎么进来的?却与我玩起捉迷藏来了!”景年惊奇不已,上前说话,却又总看不大清好友神情,“夜深了,你平白无故,怎的会往我家来?” 甫成的身影却微微退远了些,脚却没动。 “景年兄弟,先说正事,你可不该辜负我们的心意啊。” 少年驻足,慢慢低下头去。 “我也不瞒你了……甫成兄,即使我不想辜负,可我将他们连累而死,还毁了你的心血……这些那些,却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我可不曾因此事怨恨你,景年兄弟,”甫成笑道,“至于往生者,你想不想亲自问一问他们?” 话音落下,画工含笑提笔,手中羊毫大笔无墨自黑,顷刻间,二人中间便如神迹般现出一团氤氲的墨气,墨色在空中似在水中一边摇曳着扩散开去,一座房屋被那画工一笔笔“写”将出来。 景年惊呆了,不及他连声追问,甫成已将洛阳兄弟会据点的房舍尽数画在空中,又提笔于屋中院内一抖,几点墨汁飞溅上来,又随着空气一同变化,竟变出几分人形来了。 “甫成兄,这究竟是什么神仙术法?!” 一问无人,唯余风声。定睛一看,哪里还有甫成的身影,他早已站在那洛阳的小院子里了。 · · 景年惊异不已,在院中四处张望触碰,眼角余光还能瞥见旁边有零星几个人影。 “这是……这里是洛阳据点?怎么回事……莫非我是在……” “杵着干嘛呢,傻小子!” 方才在晾衣杆前晃动的影子迎着他过来,景年立刻回身去看,却是个有些眼熟的短须阿伯笑着站在跟前,手中抱着个破木盆,嘴上叼着管脏兮兮的烟斗。 “敢问……您是谁?” “不认识我了?”那阿伯把烟管拿下来,在木盆外沿一磕,“你穿脏的衣服,回回都是我跟刘阿大给你洗!”他笑道,“你忘啦,小子,你刚给大伙捡回来时,便是我跟玉儿妹子给你洗的澡!” 景年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来,难以置信地惊呼道:“你……你是老黄?!” 是那个一边晾衣服,一边为秋月姨唉声叹气的老黄! 想到这里,他不待黄叔回答,上前追问:“等等!黄叔,你不是已在郑勇家——不对……不对啊,崇宁五年的事……至今已九年了……” “哈哈哈哈……小子,你怕吗?” 景年看着他的眼睛,才发现是灰败的两颗肉珠子,并无活人会有的神采。 他不知如何作答。 黄叔却笑起来,“哎”了一声,吐了口烟。 “九年了么?九年了!我啊,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兄弟会眼下是什么样子,只晓得前阵子来了好些人,有断了手脚的,还有给人拔了舌头的,还有瞎了聋了的,都说是咱们的兄弟。”他磕了磕烟管里的渣滓,“不过呢,老黄我啊倒也放心,有个叫鸳鸯的姑娘一直将大伙好生照顾,还认了好些兄弟姊妹,便也没生出怨气来,免得再害了上头的人呐。” 景年却无法像他这般潇洒,听着心里直痛:“竟如此凄惨,兄弟姐妹们……是我害你们受苦了。” “唉,小子,你打小聪明,就是一点不大灵光。你啊,忒心重!咱们导师也心重,但你呢,你是恨不得把啥有的没的都往心里头搁着,放也放不下,和导师一比,实在是差得远啊。”老黄笑眯眯地吸起烟来,“好小子,你要学会放下。” “我放不下,黄叔。自八岁时,我便连累你们为救我而死,哪怕过去多少年,我仍会梦见自己要替你们报仇雪恨,前路却漫天黄沙,寸步难行,报无可报……” “你小子,老黄我得好好与你说道说道。”黄叔把洗衣盆放下,睁着一双死眼走近几步,“自在湟州捡你回来,我们一直拿你当自己家娃娃养。我们呢,不盼你跟我们似的,背多少债、杀多少人,更不要你替我们报仇,只想看着你一点点长大成人,一辈子吃穿不愁、平平安安,过上个高高兴兴的好日子,我们啊,就心满意足了!” “大家的心意,景年都明白。”少年举起自己断指的左手,给惊讶的老黄看,“只是我长大了,也想教更多与我一样的百姓也过上好日子,便也决意走了这条路。” 老黄嘬起烟管子,盯着他缺掉的无名指根,啧啧不语。 “可是,我做了刺客,却没法像我想的那般保护大家……不仅如此,我还屡屡失误,牵连了整个兄弟会狼狈逃亡……我……是我害死了他们……” “怎么……”老黄缓缓开口,“如此,便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了?” “黄叔,我曾以为豁达极为容易,却不想,有朝一日生离死别当真生在自己身上时,却实在做不到放下……”景年垂首。 “你这么说,要我们怎么做好汉?”老黄翻着一双灰白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我们自个儿走的这条路,便没寻思过甚么连不连累、可不可惜。我们可都是为了刺客大业而死,哪怕兄弟会里的人全都死绝了,只要世上还有一心为民的好汉肯振臂一呼,那我们的血就一滴也没白流。” 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手,拍了拍景年的肩膀: “小子,我们选的路,从不会后悔。你非要替我们后悔,岂不是小看了我们这群英雄好汉!” 老黄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得呛了口烟,咳嗽不止。 景年发愣许久,忽然回过神来,为他拍打着仍然结实的后背,却被黄叔轻轻推开,怕他沾到死人身上的污秽。 “小子,我们都好得很。你啊,好好的,一个也莫挂念。”他直起身来,抽了口烟,又咳了几声,“若你有空,转告李祯——他也快到跑不动的时候了罢,唉。没事便多歇歇罢,可别早早地就来我们这儿了!” “我会的,黄叔……”景年抿唇,继而蹙眉抬眼,绕过老黄的手,又轻轻抓住,感受着那双手上微微有些黏腻的冰凉,“我会告诉伯父,也会尽我全力,照顾好他……照顾好兄弟会。” “哈哈哈,好哇……你是长大了,乖娃娃唷……”老黄咳了一会,终于安定下来,喷出一股烟气,熏得景年也忍不住咳了两声,“去吧,小子,老黄我想说的都说了了,你便回去罢。回去之后,好好睡去,到天亮之前,都莫要醒来……” 老黄的身上渐渐发散出许多舒卷的烟气来,萦绕在两人之间。景年扇了扇眼前的白烟,只觉得黄叔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影也仿佛重叠了许许多多层人影,形如鬼魅。 待他被烟气呛得又是一阵咳嗽,再抬头,老黄的身影已走向远处,而他走去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站着越来越多的人,他们面容模糊,体态各异,都如生前一般笑着嬉闹着,亲亲热热、勾肩搭背地从晦暗处走出来,站在远方。 老黄背着手,带着他的宝贝烟管走向他们,又慢慢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不由自主要跟过来的孩子,轻轻地用手叩了叩心脏。 “别过来啦,小子,你听,你听罢。” 景年站住脚步,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们挥起手来,看着他们站在模糊不清的烟雾里,用力地呼喊起他的名字—— “张家娃娃!你都长这么高啦!” “景年!哥儿想吃酒了,这里都没有酒!” “景年小哥,我养的鸽子瘦了么!你帮我看看,你记得看看啊!” “景兄弟!嘿嘿,这里,看俺这里!” “张二哥,我有人陪着扑钱,你可别急着来!” · “张哥哥,姨姨和孔哥哥,就劳你照顾啦!” · 他们无一例外地笑着大喊,努力朝他挥动双手,哪怕他们的面容已无法被他目睹,也在欢欣雀跃地喊出一句句有如撞钟声的别话: · ——回去罢,放下罢! 替我们继续走,继续往前走! 替我们腐烂的双眼,去这条路的尽头看一看! 看看那个处处长满火把的世界,是不是连天上的太阳都要自惭形秽! 去吧,去吧!待到功成之日,莫忘了把你闯荡江湖的故事,一并也讲给我们听! …… · “都听到了?他们这帮年轻人,可憋得不轻啊。”老黄笑着放下烟管子,站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小子,来日方长,不如归去。黄叔不送你,你,自己走罢。” 说罢,他与身后众人转过身去,向着景年凝望的方向渐行渐远。 少年追过去,将手扩在嘴边,用力回喊那些已逝之人的名字。 “黄叔!” “玉儿姊!” “小陈哥!” “——鸳鸯姑娘!” 但他们没有回头,没有回答,只是追逐笑闹着向着来路远去,身上飘下一层层雪似的粉末来,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直至看着那些呼喊的兄弟姐妹们散作白烟远去,老黄再次转过身来,不舍地遥望了一眼景年,继而笑着摇摇头,阻挡住想要追过来的少年郎,回身向前,化作烟雾一团,转瞬不见。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缓缓将手举起,像少隹临行前那样叩在心口,继而叉手胸前,恭恭敬敬地向着他们离去的方位虔诚一拜。 · 烟气缥缈,汇聚于一颗烛火。 · · 幻象散去,甫成幽灵似的从一旁走出来,转到他的身前。 “都看到了么,景年兄弟?” “我……都看到了……”他恍惚着回答,“甫成兄,为何我能看到已死之人的身影,还能与他们言语……这究竟是什么仙术?” 甫成却不回答,自顾自道:“看到了就走吧。这些东西呀,可不能招太久,要是着了相,要走火入魔的。” 景年看向他,只觉得眼前依然模糊不清,却隐约看到甫成挥笔蘸墨,直冲冲往他眉心一刺,但闻耳边一句“开眼”,整个人便从头到脚一个哆嗦,坠入没有实地的黑暗中。 · · 不知坠落了多久,只觉出身子一震,好似身体跌到了地上,伏案的少年登时一个激灵弹坐起来,在桌上胡乱拂了一把。 原先摆在案边的漆盘被杂物推挤着向外滑出去,重心不稳,接着便整个儿打翻下来,把上头好端端搁着的茶壶噼里啪啦打了个四分五裂,点心也骨碌碌滚得满地都是。 这声爆炸似的脆响令他立刻恢复了神智,他抹了一把脸,四处看看,才发现自己方才竟抱着信纸睡着了。 ——睡着了? 方才那些人,还有赵甫成,都是他做梦? 景年扭头看了看方镜,却见眉心不知在哪蹭上一道墨迹,刺眼地扫在眉间。 似梦似真,教他一阵恍惚。 他捏着信,用力攥了一把,随后轻轻放开,长长一吁。 · · 看着地上的碎片和沾上灰尘的糕点,景年狼狈起身离案,蹲下去,捡了几块大些的茶壶碎片,手指却毫无防备地被锋利的边缘划了几条小口,殷红的血珠便在一条细细的红丝线上试探着冒出,堆在伤口附近。 他在身上擦掉血迹,衣服上留下几条斜斜的红印来。 地上的点心在烛光中留下一条条长长的黑影,景年挪动两步,捡起离他最近的一块金葱糕,拿袖子擦去上面浮土,吹又了吹,捧到嘴边,狠狠地咬下一大口。 金葱糕的味道极为浓郁,即便已经凉透了,面香与葱香依然在唇齿之间萦绕。 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咀嚼,一边将余下的糕饼在手心里攥得越来越紧。 不知怎的,随着最后一口点心咽进喉咙,眼眶中却无端落下两行泪水,紧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这条水痕奔涌而出,在他的下巴处聚拢、下坠,又奋不顾身地砸向冷清的地面,在烛光中闪烁不休。 · 景年蹲在地上,任凭散落一夜的头发被衣裳拱得乱七八糟,只把双手抵在额前,喉中呜咽、哽咽、啜泣,复而悲伤难抑,便抱住自己两肩,埋首胸前,不再努力压制抑止不住的泪水,只在那倾泻不断的泪滴声里,将满腔的委屈、思念与不甘,化作一场放肆又任性的号啕。 · …… · 月色下的院子里,在禁闭着哭泣之人的门外,忽地缓缓走来一个人影。 人影迎着烛光,站在无人把守的屋门前,听着里面无助的哭声,也险些落下泪来。 她捂着心口,披着一头辉映月光的金发,将手轻轻覆在门上,静静地听着她心爱的、已然长高长大的小儿子哭得像个六岁的幼童,却无法走到他身边去,无法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那样,伸出手,抱一抱他。 这悲楚令她感同身受,她的儿子在哭什么,为谁而哭,又为何落得悲哭之境……此间缘由,一应奔涌在母子相连的、特殊的血脉之中。 于是她尽力推着那道门缝,在心中呼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样,话语便能化作她自己进到屋内,陪伴在孩子的身边。 · ——呼格勒,我的孩子,你为何哭泣? 春日晚风仍冷,金发的母亲与她碧眼的儿子为门阻隔,相距不过十步。 肆拾玖·长夜黑星 ——草原往事云烟过眼,黑星长夜惊闻密辛—— · 上回说到:被一块荷花一品酥触动心中隐痛的张景年在刺客导师写下的死伤人数前懊悔不已,就在此时,屋子里却响起了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赵甫成的声音。景年随即发现了一个形似甫成的影子,并被“影子”引导着进入一场离奇的梦境。待到梦醒之时,压抑已久的景年终于在吃下一口点心的同时落下泪来,将心中积压的情绪发泄一空。 与此同时,一门之隔的屋外,一位金发碧眼的妇人缓缓走来,轻声呼唤起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 · · 门内哭声渐隐,一团黑影渐渐升起来,从模糊变得清晰。 她贴得离门更近了些,把手覆在门上。 母与子的心跳渐渐接近,呼应着血脉间的共鸣。 里面的孩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阿娘,你来了?” 金发妇人抹去愁容,柔声呼唤:“呼格勒,别怕,阿妈想陪你说说话。” 景年自屋内覆上娘亲在门上的手掌,鼻子一酸。 “娘,对不起……” “好孩子,不要害怕。即使不能相见,阿妈也不会离开你的身边。” “没事的阿娘,我没有害怕……天还未转暖,阿娘身体不好,还是快回屋歇息吧。” 少年的声音隔着门,闷闷的。 “如果听不见呼格勒睡着的呼吸声,阿妈又怎能安心休息呢。”母亲凝视着孩子的身影,手掌心的暖意透过窗纸固执地传进来,“好孩子,呼格勒,阿妈的好孩子。如果心里难过,就对阿妈说出来吧,不要害怕,阿妈永远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阿娘……”景年把额头抵在被紧紧锁住的门上,令自己的影子穿过薄薄的窗纸与严密的门缝,投入母亲的怀抱,“孩儿好后悔……好想回到从前……回到不曾与爹娘哥哥离散的时候……阿娘……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抱过我了……” 门外一时无声,孤零零的黑影倒映在那双撇起的眉眼中。 母亲伸出双手,仔仔细细地描摹着门上晃动的影子,好像那黑影拥有实体,抚摸着它,便能抚摸到儿子的脑袋似的。 “鹰一旦飞向长天,就再也不会回到母亲的羽翼之下。”她轻轻开口,“呼格勒,我像鹰一样勇敢的孩子啊,你可以哭泣,但不要怀念阿妈的庇护……我的怀抱,只会让你变得软弱。”她将额头慢慢贴在门上,闭着眼睛,感受着门内那颗心脏的跳动,“呼格勒,坚强是眼泪的意义,你会在哭泣之后,重新成为一只雄鹰吗?” 景年抿唇,拿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 “我会的,阿娘,我不会就这般沉沦下去。还有很多人等着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声音渐扬一分,“阿娘放心,待今夜过去,孩儿便再也不会哭了。现下已经很晚了罢,在他们旁边说话总是不太方便。阿娘快回去歇息,待明日从学舍回来,孩儿再陪您说话……” “别担心,这里没有人。”母亲的声音如月色般宁静,似乎并不担忧有人会来打扰这场会面,“呼格勒,阿妈不会阻止你哭泣,但在哭泣之后,要得到比眼泪更有意义的东西。” “是……”他低声答,又疑惑道,“等等——外面没有人么?” “今夜没有。” 门外只有金发女人一个人沐浴着月光。 景年立即用力推门,却只见门缝紧闭,便知仍然是锁着的。再一探缝隙宽窄,也没余地能从内撬锁,不禁气恼道:“啧!链子锁个严严实实,人却不在此处,也不怕被大哥责罚……真是好大的胆子!” “阿勒青出了城,他不会知道的。”母亲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呼格勒,小声一些……他们吃掉的分量并不多。” “甚么吃掉的分量?” 少年推门的手停住,咀嚼起来,想到小僮送来茶盘时眉飞色舞说的话,又回头看了看地上还未收拾的糕点,狐疑道:“——那些点心?” 门外没有否认。 “阿娘竟对点心做了手脚?”门内低呼一声,“大哥不许阿娘私下探视孩儿,阿娘不怕把他惹恼么?” “你的哥哥从不会对父亲与母亲发怒,呼格勒。” 景年安了安心,仍旧诧异非常。只道是娘亲一向淑慧娴雅,给人在点心里下药一事实在不像她之所为。可门外确乎没有杂音,那些值守的家仆,莫非真被阿娘的点心药翻过去了? “在他们睡着后,阿妈只在阿勒青屋中看到了呼格勒的袖剑,却没有找到他藏起来的钥匙……”母亲打破两人间短暂的沉默,声音略带歉意,“对不起,我的孩子,我无法放你出来。” · ——袖剑? 这词自娘亲口中说来却不曾生涩,仿佛对袖剑之名极为熟悉……可正月初五那夜,阿娘明明说过自己不是刺客,又怎会得知唯有刺客会使用的兵器之名? · 景年的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亢奋,仿佛突然间找到了他与这个词、与它所代表的身份之间的共鸣。而在这共鸣之余,又有一股更深的疑惑盘亘在脑际,混合在兴奋之中,难以消散。 “没关系,能如今夜这般陪阿娘多说一会话,孩儿已经知足了。只是孩儿尚有一事不甚明了……” 他抓住颈上一直佩着的鸟喙挂坠,锈铜已在他连续三月的盘玩中变得稍显油润,此刻正在边缘反射着身后跃动的烛光,一如他难以平静的心。 三个月前,这挂坠自母亲手中递来之时,他只往伯父身上的刺客导师玉坠上寻思,今夜却头一回疑心起阿娘的身份来——寻常人家,怎么会得人赠予刺客导师身上才有的东西? “阿娘既早已知晓孩儿刺客身份,便没甚么可藏着掖着的了。三个月前,阿娘曾将一枚古旧挂坠赠予孩儿,却又不肯讲明来源……这形状孩儿只在刺客身上见过几回,它究竟是什么来头?此外,阿娘又如何得知孩儿刺客身份……”他握紧挂坠,“眼下机会难得,还请阿娘讲给孩儿听。” 母亲没有拒绝,她正为此而来。 “正如之前对你所说,那枚信物,是一名老人——一位刺客留给我的遗物。”她开口道,“他要我保存它、传承它,如果找不到他的后代,就把它留给自己的后代,它会保护我们的家族。” “这老刺客是甚么人?怎的会与阿娘有所交集……阿娘当真不是刺客?” “不,阿妈并不是。”她的语气逐渐褪去方才的轻柔,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但我们的血脉,与刺客紧密相连。” 景年不禁留神起来,娘亲从未在阿爹和大哥面前有过这样严肃的语气。 “血脉?血脉是甚么意思?与刺客又有何干系?” 他虽在问,心中倒隐约浮现出个念头,却又总觉得颇为荒唐。 母亲低下头,右手慢慢抬起,轻轻放在心口处。 “血脉相连,生生不息,这是属于刺客的传承。” “孩儿却越来越听不懂了……”景年瞧不见娘亲的动作,只顾急切道,“这血脉和传承究竟是甚么说法,我们同刺客又是甚么关系——阿娘莫要打哑谜了!” “呼格勒,不要着急。自从你回到阿妈身边,阿妈一直在等待着可以告诉你的机会。现在,阿妈见证了你的勇敢,听到了你的心声,这些秘密,终于可以讲给你听了。” “我却不知阿娘一直在考验孩儿!”他谨慎道,“到底是甚么秘密,才教阿娘这般不肯轻易说出口?” 母亲沉默下来,酝酿着老去的故事。 · “这些事情,要从十几年前开始讲起……” · · 那一年,呼格勒牙斯·巴克图礼出生在混居部族所在的喀斯兰大草原上。 那一年,这片草原沉默着吞噬了一名年近花甲的老人,将他留下的只言片语蕴藏进一枚锃亮的铜鹰喙挂坠,永远地遗留在了他所托付的“同类”的手中。 · · 天之苍苍,地之北方; 茂原千里,野啸无疆。 君不见冬寒里: 长夜疾风卷地草,月迷星黑摧毡房。 · 大宋绍圣五年(公元1098年),北方边境线之北,契丹边境以西,喀斯兰草原。 · 冬夜寒风如铁,席卷草原的猛兽呜咽般的风声漫天遍野,摄人心魄。 巴克图礼家的毡房早已被塔娜与丈夫阿承提前铺好了新的兽皮与毯子,沾了水的毯子一冻,立马变得结实万分,为各个屋子牢牢抵御着草原上的劲风。 在肆虐的风声里,塔娜听到了一丝骚动。 · 不远处的另一间毡房中,一名年近花甲的老人抓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的胳膊,盯着他深棕的鬈发与棕色的双眸,用力摇晃。 “……你在看我……你用了你的眼睛!小子,你是不是刺客?!告诉我,你是不是刺客!” 阿勒青被他的咆哮吓得不轻。他才奉阿爸之命过来照料此前收留的伤员,这老头便像要吃人般向他扑了过来。 男孩被面前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得恼了,挣扎几下便将他猛推开去。然而才把胳膊抽出来,身后闷闷的呼啸风声忽然间变得清晰起来,一股冷风席卷而入,吹得他将脖颈缩了缩。 面前的老人抬起头,看向他身后掀开的毯子。 “放开我的孩子!” 一听熟悉的女声,阿勒青立即扭头拦她:“阿妈,别害怕!这是个疯子!” 塔娜警告着老人,转身合上门毯,向儿子张开双手,温柔地笑起来,像唤小羊羔那样柔声道:“阿勒青、阿勒青,到阿妈这里来……” 老人张着枯瘪的唇,看着阿勒青一头扑进面前女人怀里。 “你们是甚么人?这是哪?”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一头金发、眉目深邃的碧眼女子,又从地面打量着周遭的摆设,喃喃道,“我没死……我还活着?” 他摸了摸自己身子,一惊一乍:“我还活着?!” “十天前,您被我丈夫从湟州带到这里,”她轻轻拍着紧紧环抱她的儿子,“是我的儿子阿勒青一直照顾着您。” 老人顶着一头花白的杂草似的乱发,木呆呆地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忽然七手八脚地翻起身上衣物,往怀中胸口摸着了几样东西,这才放下心来,重新看向这对母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你们救了我?恩人!是你们救了我!” 还未等他们言语,他又疯疯癫癫起来,又哭又笑:“天不亡我!老匹夫却给刺客救下命来,老天开了眼了!” 阿勒青悄悄抬起头:“阿妈,刺客是什么?” 塔娜只是示意他噤声,继而出声打断老人:“是的,没错。是我们救了您,但我们并不是刺客。” 此言一出,老人的手舞足蹈卡了壳:“你们不是刺客?” 他踉跄后退几步,神情也由得意渐渐变成惊恐:“——你们是禁卫军?!”又拨浪鼓似的摇起头来,“不不,老匹夫糊涂了,禁卫军怎会有蛮子!”他又叫道,“不对,不对!你们骗我!不是刺客,这娃娃怎的会有鹰眼!你们在骗我!” 老人说着便往塔娜这里扑。塔娜往后躲步,阿勒青眼疾手快,一把从墙上抽出挂着的弯刀,挡在母亲身前,指着老疯子大喝道:“离阿妈远一点!” 那人忌惮利器,被刀硬生生拦了下来。 “我们并不是刺客,也不是‘禁卫军’。如你所见,我们只是一户牧羊人。”塔娜将阿勒青往后拉过来,让他也离疯子远一些。 “可这娃娃是怎么一回事?!他感知得到我的眼,我也感知得到他的视线……”老人指着阿勒青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他跟我一样,长了双鹰眼!恩人,你不要瞒老匹夫,世上只有一种人才会有鹰眼视觉……难不成,你们也是那些叫甚么‘先行者’的神仙的后人?!” 寒风从门毯缝隙中侵入房中,发出呜呜的啸叫。 在儿子疑惑的目光中,塔娜没有否认,只是望着老人,略感惊讶:“您知道‘先行者’?您是什么人?” “大宋刺客兄弟会之导师,”他答,“我家祖上,是‘神仙’的后人……” · …… · 火盆噼啪作响,听了许久故事的阿勒青抱着弯刀缩在母亲怀里休息。 老人端着一碗半温的羊奶,脸上的皱纹与刀疤在火光中愈发深沉,像是一行行刺青。 “……年轻时,我贪图享乐,处处树敌,一着不慎,家便被禁卫军毁了个干净……我带着一帮兄弟跑到西北,整整十年,却仍是惨惨淡淡,难成气候。”老刺客低语,“后来兄弟会内讧,只有一半兄弟愿跟着我。另一半,要么跑了,要么投奔了禁卫军。我便消沉不振了好些时日,不知怎的,竟惹上了嗜酒爱赌的毛病……” 塔娜将木柴投进火盆,让火更旺些,时不时挪动腿脚,以免阿勒青碰到火盆。 “几年前,我们的行踪给人出卖,禁卫军将我们围杀在关外野地里。”老刺客喉头蠕动,“我得知了消息,却还在跟人赌钱……待我被人引去了刑场,才见到那帮过命的兄弟……一个两个……全给人绑在铡刀底下……” 看着他眼中泛起泪光,塔娜放下木柴,轻轻捂住阿勒青的耳朵。 老刺客抽泣一声,放下奶碗,仰面抬头,眼睛眨巴眨巴,没有流出眼泪。 “他们……他们那会子都还活着……都在那里喊着,求我这大哥救命,救救他们。”他分明带着哭腔,语气却像在嘲笑,“可我呢,我却跑了,恩人,我跑了!” 塔娜留心着浅睡的儿子,怕老刺客将他吵醒。 “我是个混账东西,没有那个本事……我便慌了,寻思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还活着,便能仗着导师身份召集人马,给兄弟们报仇,总好过一起死个干净……” 他悔恨交加,似在唾弃自己的卑劣。 “我跑了,藏在湟州,跟丐帮混在一起。可我却遇见了来杀我的禁卫军——原是他们死了,剩下的兄弟看我见死不救,竟将我供给了朝廷……” 老刺客抬起头来,愤恨的眼神盯着那团烧得正旺的火。 “我恨……我恨他们不义,更恨自己窝囊……我人模狗样,我活该!可是恩人,他们出卖了我,却还是死在了禁卫军手里,死得一个比一个惨!我恨啊……” 他捶胸顿足一气,还是将阿勒青吵醒了。 老刺客看着那十二三岁的男孩不满地打着哈欠,脸上的悔恨逐渐散去,换上一副激动的神情。 “可天不亡我,老天爷教我在这里碰上了你们!这里还有刺客的血脉……真是是天助我也!” “我们并不是刺客,”塔娜静静地看着他,“但我能明白您的仇恨。” “不!你不明白!”老刺客忽地被触痛了心事,“禁卫军杀了我娘子——我娘子是江湖侠女寇歧风!还夺了我两个好闺女、抓走我儿、扒了我家祖坟!你不懂,恩人,我恨不得扒了那帮王八蛋的皮!” 阿勒青瞪着那咆哮怪叫的老刺客:“不许冲我阿妈吼!” 那老刺客丝毫不理个头尚小的男孩,激动挥舞双手,唾沫星子飞入火中:“我的兄弟们,每一个都这样苦!刺客已经快给那帮狗贼杀绝了,他们以为我死在湟州,却不知道我跑了,我活过来了!哈哈哈哈哈……恩人,恩人!你只要带上你家男人,跟着我一起,咱们从这里招兵买马,一路杀到南边,把咱们刺客的仇报个干净,再找回我那好儿子,把我娘子与闺女的尸骨好生葬了……到那时,我愿尊你为兄弟会之首,只要你帮我,这事便能成!” 阿勒青紧张地护着母亲,生怕那疯子上手来抓。 但塔娜却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重复着自己的话:“我并不是刺客。我能明白您的仇恨,但我不想看到我的孩子们拥有和我一样的经历,因此,我虽拥有父亲和母亲传承下来的血脉,但并不会与您同行。” “为什么?!”老刺客方才还是一幅泫然欲泣的模样,转而便神经质地叫起来,“你我都是神仙的后人,是刺客的子孙!你可知刺客血脉肩负何等大任?是要让天下人过上好日子!如此功成名就之大业,你为何不肯?!” “您的孩子失去了母亲,您失去了妻子,因此痛苦万分,我能够明白。”塔娜直视着他,“但您为何执意让别人的孩子与丈夫承受同样的痛苦呢?难道身为刺客,就要牺牲别人的好日子,去成全自己的愿望吗?” “你是女人,你不敢赌……”老人摆起手来,颇为激动,“这世道是要赌的,谁也不知道好日子能过到几时。旁人怕死,刺客不能!老匹夫眼里早就没了这条命,如今老天开眼教我遇到你们,便是大运将至,眼下只要能再豁出去赌一把,我定能给你们挣出一条好命,断不会教你们像我可怜兄弟们一般受苦!” “您并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我无法相信您会珍视身边的人,至少我没有在您的身上看到这一点。”塔娜不卑不亢,“比起我的父亲与母亲,您更像是一位歇斯底里的赌徒。” 老刺客瞪起眼睛:“你爹娘有甚么来头,怎敢与我堂堂刺客导师相比?” 阿勒青刚要发作,母亲却将他一把拉住,在老人的目光中柔和道:“阿勒青,要冷静。” “阿妈,他说的都是疯话!” 塔娜握住他的手:“阿勒青,真正的勇士不会被语言影响,他要学会冷静,追寻语言之下的真相。” 她说罢,复又看向老人:“如果您想知道,我不介意讲给您听。我的父亲与母亲已离去多年,他们来自更加遥远的西方,将我从争斗之中带到了和平的草原。您既然知道‘先行者’这个来自西方的名字,应该也知道西边更远的地方,有着和您一样的一群人……” “老匹夫自然晓得,这跟你爹娘有甚关系?” “我的父母,被他们尊称为‘先行者’的后人。” 老刺客一惊,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塔娜:“尊称?你爹娘是……该不会也是刺客导师?!——他们叫甚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们将年幼的我带到了这片没有纷争的土地,我在这里成长。他们怕将我卷入争端,就在一个星光黯淡的夜晚留下一封信,双双离去。”塔娜回忆着来自信笺的遗言,“他们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只写下了离去的原因,还有一句话,‘愿你安宁’。” “他们去哪了?没再回来?” “一次也没有。但我长大后,听说他们回到了我的故乡,让许多人过上了好日子;也用牺牲的方式,让我也过上了好日子。”塔娜略感遗憾,“他们知道我会悲伤,但只有这样,我才会拥有安宁的生活——您知道吗?‘安宁的生活’是我在故乡时向他们许下的愿望,现在,我的父亲与母亲已为我实现了心愿,我有两个可爱的儿子与一位细心的丈夫,还拥有一群羊。我确实像自己向往的那样,拥有了安宁的生活。” “这是甚么道理!”老人打断她,叫起来,“安宁不安宁的,哪有将孩子丢了便跑的爹娘,他们也不怕你恨!” “怨恨无法改变的事是没有用的,”塔娜迎着老刺客带着质疑的目光,用平和的声音戳穿他临时搭建起来的、虚张声势的伪装,“这个道理,您的孩子或许比我更清楚。” ——丢下孩子的人,并非只有她的父母。 老刺客忽然哑了。 安静了好一阵,他喃喃起来:“安宁的日子,也是我家寇娘的愿望……” 塔娜没有说话,只是把奶碗端到火盆边上,让它重新温暖起来。 “可是老匹夫却没能带给她好日子……遇见老匹夫之前,她是那样俊俏、厉害,谁曾想,是我害得她与孩子们流落街头、惨死他乡……就连闺女们也……还有我儿……我的兄弟……” 老人捂住脸,哀叹起来。 他呜咽了一阵,又重新把手放下,露出不知该羞赧还是该悲戚的一双眼睛,目光在塔娜脸上与阿勒青脸上来回游移,落在塔娜脚边。 “恩人,我这一辈子光想做一件事,便是教跟着我的人都过上好日子。但我不中用,一时放纵,毁了一辈子……老匹夫是个窝囊废,仅剩的一个儿子,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过得好不好,我也从未像你爹娘那般寻思后路……”老人低声道,“若他还活着,我也真想教他也过上安生日子……” 他长叹一声,将话尾咽回去,枯坐了许久许久,直到阿勒青又忍不住打起盹来,才又重新缓缓吐出几句话。 “恩人,方才冲撞了你二人,老匹夫实在对不住。我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恩人父母这般大义凛然之士,同是刺客之首,老匹夫深感惭愧……”他垂着眼皮,不敢看她,只是凝望着跃动的火,“恩人,你且容我再暂住休息几日……我是老了,糊涂了。再热血贲张,也不过是旁人眼里的笑话……至于老匹夫这身前身后事,也是到了……要琢磨的时候了……” …… · · “什么!按老刺客所言,阿娘难道真是刺客导师的后人?!”景年大感震惊,“难怪阿娘说甚么血脉不血脉,我与大哥,竟是刺客之后!” 他心中暗道:怪不得大哥当年说甚么“血系相同、心意相通”的话,他一早便知道阿娘与刺客有干系,难怪把他惹恼了,他却要防着阿娘私下探视! “阿妈原本不愿让你们成为刺客,只是阴差阳错……”母亲十分遗憾,“血脉的力量,远比想象中更强。” “阿娘莫要愧疚,这甚么神仙不神仙的,净把后人往打打杀杀的日子里引!”少年恨恨地捶了一声门,震得锁链晃啷啷响了一阵,又问,“可孩儿不解,阿娘既只想过安宁日子,为何不像大哥那般阻拦,反倒处处帮扶?” “狼要奔腾,鹰要翱翔……我的安宁,不能成为孩子的囚笼。” “阿娘不怕我惹祸上身么?万一连累你们……” 看着他影子的目光虽有不舍,母亲的声音依然坚定:“事情已经无法改变,阿妈相信血脉的指引,也相信呼格勒的选择。” “娘,您放心,孩儿虽已是刺客,却必不会如那疯子一般疯癫窝囊。孩儿曾向自己许下追寻两全之法之诺言,有朝一日,必会教它实现!”景年攥拳发了誓,又捏住胸口温热的挂坠,追问道:“对了阿娘……那老刺客后来又如何了?” “后来……” 母亲将手放下,看向了景弘所住的地方。 伍拾·雪泥弘影 ——安知脉络分明来去,恰如飞鸿踏雪寻踪—— · 上回说到:夜色下,景年的母亲循着哭声来到紧闭的门前。母子二人月下低语,景年从母亲口中听闻了一则十六七年前的旧事,才知母亲竟是西方刺客导师的女儿,而给她刺客标志信物的老人则是许多年前大宋中原兄弟会的刺客导师。惊诧不已的景年转而问起更多关于老刺客的事情,母亲却在这时将视线转向了此时无人的景弘的房屋……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本回分解。 · · · 大宋绍圣五年,喀斯兰大草原。 是日,冬风阵阵,高日烈晴。 · 塔娜抱着幼子站在老刺客所住的毡房外,丈夫阿承掀开门毯,从里面笼着袖子出来。 “承,他怎么样?”她迎过去,肩上的那颗小脑袋在用她的领口磨牙。 丈夫叹了口气,摇摇头。 “风最大的那个晚上,他醒过来,像是一匹发疯的老马。”塔娜担忧地瞥了一眼毡房,“怎么短短几天……” “人老了,心思一空,去得很快。”阿承从她肩上接过抓着领子不放的小儿子,“老头儿向我借了些东西,还要找你说话,恐怕是撑不过这两日了。” 呼格勒固执地咬着那块厚实的衣领,口水成串地落在阿爸与阿妈身上。塔娜吻了吻他胖嘟嘟的脸蛋,终于把小儿子哄到丈夫怀中。 “我去看看他。”她走向毡房。 · 老刺客沉默地侧卧着,塑像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在火盆边的阿勒青。 塔娜掀开毯子走进来,男孩便从地上爬起,去牵阿妈的手。 “您要找我吗?”她问那枯槁的老人。 老刺客慢慢抬起头来,满脸蜡黄。 “是……恩人,老匹夫行将就木,还想共你说几句话。” 塔娜抱着儿子坐下来:“您讲。” 老人却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指了指阿勒青:“恩人,教小孩儿出去罢,老匹夫的话,不大中听。” 她犹豫一下,还是将长子送出了帐子。阿勒青在门口掀着帘子看,他不放心。但见老刺客固执地瞪着他,不肯开口,塔娜便唤来丈夫,将他带了回去。 “恩人,老匹夫托了你男人一件事。”老人缓缓开口,有气无力,“我没了家,没了娘子闺女,就剩下个儿子给禁卫军抓了去……你家男人是行商的,祖上又与老匹夫都是东京人,老匹夫便托他下回去宋国打听打听,看看我那可怜的儿如今身在何处,还活没活着……” “他叫什么名字?”塔娜问。 老人沉默下来,似在犹豫该不该说出口。 “老匹夫无颜再提,只将家人名姓都缝到这里头去,随身佩戴,日日不忘。恩人若懂些汉话,一看便知。”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皱巴巴的锦袋,里面沉甸甸的,好似还放了样重物,“这里面还有一样信物,本应传到吾儿手中,奈何生死未卜,留在手里,没甚么用处。如今便转赠恩人一家,以后若遇不测,把它戴在身上,或可保住全家性命。” 塔娜接过锦袋,拆开来看,发现里面确乎缝着几个汉名。但阿承教她的汉字里没有和它们长得相仿的,她无法识读,只有丈夫才能读懂它们的意思。 锦袋里还躺着一枚簇新的鸟喙形铜挂坠,上面联结着一条柔软的皮绳,看上去曾被人长年把玩,覆了层淡淡的亮光。 这熟悉的形状好似曾在父母身上也出现过,只是她幼年见过的标记与此还不甚相同——兄弟会间区分有别,这枚信物,大约是宋国的中原兄弟会的标志。 “这是刺客导师的信物,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她将挂坠轻轻拈起,光滑的铜面反映着火盆的红光,“您就这样送给我吗?” “恩人是刺客导师之后,此物交与恩人,再合适不过了。”老刺客又从身后摸出一封羊皮信来,“只是,老匹夫还要劳烦恩人帮个小忙……若你一家日后能得知我儿消息,不论是生是死,都请将此信送往更西之地……先人曾有故人安居西北,请他们出山……若我儿活着,请救他出来;死了,便去中原,帮帮我的那些好兄弟……” 老刺客所言,塔娜一一应允。 他将事务悉数交待清楚,尔后便恢复了沉默。 他们对坐良久,毡屋中一时只有将熄的火盆发出细小的噼啪声。 塔娜又往里面添了一把柴火。 火又稍微旺了一些。 老人好似也更暖和了点。即使他的面容已不再有前几日的狂热,他依然露出了讨来东西的满足的笑,对塔娜说要借阿承的一匹马,要趁着阳光明媚,骑着马,往他还未见过的草原里走一圈,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歇上一歇。 塔娜大概猜得到,他说完了话,就要死了,要在这广袤的草原里选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长眠。 老刺客坦诚说着自己身上没有钱,只能亏欠恩人一家饶他一匹马,但还能不能还来,实在不好说。 她摇摇头,没有对此提出甚么异议。又起身将老刺客交待的东西收进衣裳里,继而站在门口,轻轻向他颔首道:“马儿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有幸救助中原兄弟会的刺客导师,您会在喀斯兰得到圣洁的天葬。” 老人仿佛没有听见,枯手还保持着方才那般伸出之态,直到女人要掀起毯子离去,才又将她唤了一声:“恩人,老匹夫还有最后一件事……” 他努力看着塔娜碧色的双眸,用力发出最后的声音:“恩人是先行者之后,那孩子也拥有相同的血脉……切记……千万不可与禁卫军扯上关系……他们知道我们的血脉,会将你我赶尽杀绝……恩人,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 · 草原之上,风渐止息。 阳光灿烂刺眼,塔娜与丈夫一起目送步履蹒跚的马儿远去。 老刺客趴在马背上,随着马儿的动作一颠一颠,好像随时都会坠落下去。 他当然不会跌落下去,阿承已经将他的身体绑在了马背上,十分稳固。 渐渐的,老马载着老人走远了,走进一望无际的枯绿之中,它会随着习性往草原深处的湖泊边去,那里亦是草原人埋葬牲畜的地方。 远处的空中盘旋起几只巨鹰,它们羽翼伸展,向四面八方扫视。 很快,它们朝一个方向俯冲下去,巨大的黑影掠过休眠的绿海,迎向了还在行走的祭祀者。 · “他离开了,他的灵魂回归腾格里。” “嗐,生老病死,就是这么一辈子。我爹是,这老头儿也是。” 塔娜双手合十,手腕上的串珠叮铃作响。 阿承叉着腰,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想起了自己同样没能安葬故土的父亲,也有些心疼那匹还能运货的老马。 · · 烛影摇曳。 “原来是这样得来的东西……”他摩挲着手中的锈铜,粗糙的锈迹摩擦着指尖,“阿娘后来可找到他那儿子了?” “没有。他死去六年后,你们的父亲决定回到这里。但来到汴梁前后,我们遭到许多意外,先是与你失散,三年后,阿勒青也遇到了麻烦……等到终于安定后,他们忙碌极了,阿妈也没有机会寻找,只能将这个秘密搁置下来。”母亲答。 “阿娘不便抛头露面,那我爹和大哥呢?他们是禁卫军的人,要找个给禁卫军抓去的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他们并不知道寻人的请求……他们与禁卫军日日相处,这件事和刺客血脉有关,阿妈不能让他们陷入危险的境地。” “却说到这了,那人既然说不教大哥与禁卫军有所牵扯,怎的大哥还是做了这一城统领?”景年追问道,“不是说这血脉会引人往刺客这路上走么?此间又生了甚么事端,才教大哥做了禁卫军去?” 母亲因叹道:“阿勒青成为禁卫军,是因为一件小事。来到这里三年后,他顺应你们父亲的意思,以宋人籍贯参加武举科考,谋取军职功名,却不想在殿试之前的比试中突发意外……他受了伤,流了许多血,却仍将对方打倒在地。随后,阿勒青也因失血过多倒下了,被送到了附近的医馆。” “真不愧是他!大哥便因此做上了官?” “不。那场武举的成绩,直到他痊愈后许久才颁布。”母亲道,“但在放榜之前,阿勒青携礼要赠与主治医师卢小先生,却在他的医馆前与一帮宋人起了冲突。或许就在那时,他的身姿与举止被宋人的官员目睹,很快就有人来到我们家中,与阿勒青彻夜相谈。我曾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他只告诉我,有人要收他做幕僚——但他会失去所有的成绩,原有的名次,也给了一名显贵子弟。” “作废?这叫甚么话……大哥拿命换来的科考成绩,便因这几句话让给旁人了?”景年不解,“这甚么鸟官,怕不就是那张邦昌了!大哥却也真肯放手?这实非大哥能做之事!” 母亲又叹:“是的,阿勒青起先婉言谢绝,但宋人的官员却以保护你们父亲的条件来交换……似乎是诚心诚意要将阿勒青收至麾下,为他效力。” “保护我阿爹?我爹犯了甚么事?” “不是犯事,呼格勒。在初来乍到的几年中,阿承来往城内与西北的行商队伍接连遭遇险情,我们的家也因此数次遭到盗窃……从那时起,阿勒青就肩负起巡逻家宅的任务,每一日都会在院子内外巡察,却仍无法阻挡别有用心之人。” 景年暗暗道:我说当年大哥怎能脑后长了眼似的躲过师兄偷袭,又眨眼间便将我捉到,原来除去甚么鹰眼视觉,还有这巡查的老习惯在。便又问道:“原来是教人盯上了阿爹的生意。可大哥既有高强武艺,又当真甘心做个甚么幕僚亲信的,将大好前途拱手让人?” “阿勒青的确没有松口,因此那年放榜,他名列前茅,我们都很高兴,阿承欣慰极了,就连那位卢小先生也连夜来到家中,为他的中举庆贺。”母亲的声音却并不轻松,“然而……” “然而?” “你们的父亲曾以为阿勒青供职军中,倚仗一身武艺便能飞黄腾达,可我们都未能想到,阿勒青不仅未被重用,反而还因阿妈是异族、他亦有异族外貌而被连连冷落,官职之低微仅负责押送漕运……我们想了许多办法,即便你们父亲拿了许多钱去,却依旧改变不了阿勒青人微言轻的事实。” 景年气道:“定是那些狗官见他是硬骨头,因此为难排挤!——可如此一来,大哥又是怎么做上禁卫军统领的?” “阿勒青押送漕运半年,粮船在城内遭人抢劫。他一人无法抵挡,负了伤,被好心人拖去医馆门口,这才活了命。”母亲的声音里透着无奈与心痛,“很快,阿勒青就因玩忽职守之罪被捕入狱,遭受刑罚,失去了仅剩的官职与俸禄。” “大哥竟有如此狼狈之时……那些贼人是甚么来头,竟敢在城内抢劫官粮?” “——是游离的刺客,”母亲低声道,“他们抢走了官船上的粮食,一半发放给了城外的饥民,一半高价出卖,赚了一笔黑钱。” “这……”景年一时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恨恨地捏了把拳头。 “但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她继续道,“阿承还在四处奔走向官员求情时,阿勒青却完好无损地被人护送回来,对我们跪拜说,那名宋人的官员再度找到了他,只要他肯拿出一身武艺为他效力,他们便不仅愿意为他说情,还对原先被拒绝一事既往不咎,往后,也会设法保护我们的家族……” “又找上门来了?这张邦昌,安的究竟是甚么心?”少年奇道,“难怪大哥此前总说这人于他有恩,却真是救他性命于水火……” 话音未落,景年又咂摸着哪里不大对,又试探道:“不过,孩儿却觉得这一桩桩一件件,背后还有隐情……” 母亲并未答话,只是无声地听着他说。 他猜得娘亲亦有疑惑,便继续道:“行商遭贼,武举受伤,本是常人常事,无甚奇怪。只是大哥不肯让出举人之位便屡遭排挤,定是有人暗中授意;至于粮船遭劫,大哥入狱受苦,那张邦昌来得才更为蹊跷。无名小卒,怎会引得他出手相助?” “阿妈也曾感到疑惑,但阿勒青成为禁卫军的幕僚后,很快就显露出他的才能,步步升迁,我们的家族渐渐得以安宁……难道那位官员正是宋人口中的‘伯乐’,他想要的,只是阿勒青的本领吗?” “阿娘,眼下生活虽安宁,然此人乃是大宋禁卫军大统领,是刺客兄弟会继蔡、童二人后最大的死敌,万不可疏忽大意。”景年否决道,神情凝重,“孩儿仍旧寻思不对,大哥恐怕是遭他利用,如此设计引入其彀,实在是趁人之危……即便那狗官尚不曾危害我们家族,孩儿亦不会放心他的动向。” “宋人的心思,我不太明白;阿勒青的想法,阿妈也不会阻拦。”母亲答,“但阿妈知道,阿勒青的的确确被人引诱着离开了血脉的道路,若他陷入危险之中,只有呼格勒能够救他回来。” “没错!大哥虽为禁卫军做事,但有刺客之血脉,难保不被发觉。”景年攥拳道,“阿娘放心,张邦昌所作所为,孩儿定要好生思忖;大哥若有危险,孩儿亦会全力相护!” “那就好。禁卫军需要刺客,阿勒青也需要,阿妈相信你能承担起这血脉的责任来。”母亲宽心道,“阿妈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们能够互敬互爱,握手言和,不要再将纷争延续下去。” “大哥哪里需要刺客,”少年苦笑戏谑,“他只恨不得将刺客斩尽杀绝,好教这城里永享太平。” “不,我的孩子。”金发妇人语重心长地重复道,“禁卫军需要刺客,而阿勒青,你永远的兄弟,比禁卫军更需要刺客。” 景年停了话,寻思一番。 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斟酌道:“阿娘的意思莫非是……唯有以我等牵制权贵,使之不敢松懈,处处用人,才能留住大哥一身职权,继而保住性命?” “你是聪明的孩子,呼格勒。阿妈的故乡有着这样一句谚语:不想使刀变成锈铁,须让它时常出鞘——阿勒青是宋人的刀,只有宋人能够决定他的前途。” “孩儿明白了!”少年恍然,又急切道,“阿娘,孩儿必须想法子从这里出去。要救大哥于隐患之中、牵制禁卫军,必先重振中原兄弟会,可眼下四京刺客势力锐减,其他分会观望自保,孩儿一人无法力挽狂澜。若要举刺客之力,便得先联合其余分会,扩充四京人手……”他忍不住“啧”了一声,“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孩儿不得不离开一段时日,无法陪在阿爹阿娘身边了。” 母亲稍作思虑,坚定道:“我的孩子,不论你要飞向哪里,都只管去吧。” 景年郑重万分:“阿娘也莫要担忧,孩儿向您发誓,不论要往何处去,孩儿定会活着回来,教爹娘哥哥都过上安宁的好日子。” “会的,阿妈相信你会的。呼格勒也要记住家的方向,只要你回头看,阿妈永远都会在你身后。” “多谢阿娘谅解!但孩儿并不知道何时会走、何时能走,亦不知何时回来、何时能成……京中险恶,阿娘也要保护好自己。” 母亲舒缓笑道:“我的好孩子,你也要信任阿妈。这是阿妈自己选择的生活,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放心,呼格勒,放心吧。” · 她将覆盖在门上的双手轻轻拿开,木框上的暖意便开始在微微凉风中逐渐消散。 景年仍将手盖在门框上,柔声劝着已站了约摸半个时辰的阿娘回屋歇息,怕那些被药翻的下人中途醒来发觉。 直至母亲的影子渐渐远离了门板,他才放下胳膊,无声地走回摊着信笺的案几。 地上没捡拾起来的点心还在烛光中幽怨地瞧他,他将桌上收拾一二,便捡了个漆盘蹲过去,手脚麻利地将地面也拾掇了个干净。 干完这些活计,他直起身来,把散了一晚的头发一拢,长长地出了口陈年腐气,继而大踏步走过桌面,顺手将信笺信封抓在手中,直直地奔着床榻过去,蹬掉鞋子,翻身入枕。 他太累了,得好好睡一觉。 但他却未吹灭蜡烛,反倒觉得有些微光甚是不错,教这黑星长夜多少还有着一点不肯熄灭的亮堂。 · 才闭上眼睛,一件不起眼的旧事忽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 ——按阿娘所言,大哥幼时分明是有鹰眼视觉的,怎么去岁回府认亲当日,大哥却亲口告诉他“已无有这般本领”? 他的鹰眼为何会消失? 景年闭目寻思,总觉得此事定与他做起禁卫军有关。难道是那狗贼张邦昌身为禁卫军之首,早已知他是刺客之后,为保住性命,大哥才迫不得已断送了这样奇绝技艺——但倘若张邦昌知晓大哥身世,又怎会教他安定至今?只怕早也该疑心到张家身上了! 可总不能是身为刺客之后的大哥为能报效张邦昌麾下,便弃用了这般天生本领…… 大哥究竟做了什么?——不论这个,那张邦昌利用大哥为他卖命,又在图谋甚么? · 景年百思不得其解,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将一只手垫在脑袋底下,另一只手解下颈间挂坠来,高高举起,百无聊赖地将它晃动着,盯着瞧。 挂坠反射的微光一跳一动,在铜面上滑来滑去,狡黠非常。 这东西隔了十多年才重见天日,眼下又在散发着血气与罡气。而将它赠予阿娘的老人,恐怕正是大哥所说幼年见过的眼神如血的刺客…… 也不知那老刺客的后人究竟被禁卫军捉去了哪里,他的刺客兄弟又藏身何方——当然,即便还能从禁卫军手底下活到现在,恐怕也都老得不成样子了。 他握住挂坠,将它收起来,贴在心口,眼睛依旧盯着房梁。 老刺客曾想用它所象征的身份招兵买马,可惜不了了之。若是眼下也能靠这东西召集一批人马、重振四京兄弟会,那么伯父与他便不必为人手发愁了…… 想到严慈相济的伯父,景年还是叹了口气。大哥曾说感知到伯父眼神“老辣残忍,似在烧灼仇敌”,可他再如何想,也实在难将如今处处显露老态的伯父与“老辣残忍”四字相提并论。 · ——且慢…… · 少年忽然打住脑中乱想,重新将挂坠提了起来。 · 大哥虽没了鹰眼,却能够感知其他鹰视者视线。他早已感受到过伯父的眼神,又说过“此等本领并非只我们一脉所有”……难道这便意味着,伯父便是另一脉拥有鹰眼视觉的“神仙”后人? 他翻身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着挂坠上的铜锈,继而抬起头,望着烛火惊思。 难怪九年前在那洛阳据点房顶上,伯父会因他一八龄幼童视野极佳而惊讶难状,想来那时,伯父便在猜他是否亦是鹰视之人。难道那自称神仙后人的老刺客,与伯父有关? 还是说他口中失散的儿子,正是伯父李祯? 景年坐了许久,深深呼出一口气,又重新躺了回去。 若真如此,那老刺客所陈述的苦难,便是伯父眼神老辣残忍的缘由。只是老刺客并未向阿娘透露自己名姓,盛放挂坠的锦袋也还在阿娘手中,便不知伯父的名字究竟是不是其中之一…… 但锦袋已然无关紧要了。 伯父拥有鹰眼一事无法瞒骗,那是身为刺客后人之凭证,是刺客们在这片土地上相隔万里仍能血系相连的证明。 他愈想,愈发觉得自己体内流淌的血液越来越烫。 这属于刺客的血脉如同横贯在他冥冥命途之中的刺客信条,将他险些灰飞烟灭的意志重新点燃。 景年握起佩戴义指的左手,捏住挂坠,擂在胸口,呼应着血肉之下砰砰跳动的心脏。 潜于暗夜,心向黎明;万物皆虚,万事皆允。他是刺客,他生来就是——并非他选择这样蜿蜒的道路,而是曲折的命运选择了他。 他无法再因选择后悔,他亦不会再后悔。 少年定下心来,闭上眼睛。 伯父已老,他不忍看他沦落至老刺客那般境地。他要担起身为刺客的责任,替伯父东行北上,把因他而散的兄弟会重新统合起来,重振旗鼓,东山再起。 他要弄清楚张邦昌究竟为了何种目的利用大哥,也要将与他一样固执的手足兄弟从隐患之中解救回来…… 而他最大的挑战,便是在大哥不会追缉的情况下,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道紧闭的房门。 如何才能突破桎梏,重新向长空振翅? 如何才能教大哥放他离开城里,却不会发动兵马? 如何才能在危险出现之前,保护住身边之人的性命…… 数月以来的颓废令他的头脑运作迟缓,景年不由得有些懊恼——若他早些振作起来,想到这些难题,说不定早已脱离这样力不从心的日子了。 好在…… 他翻了个身,头发与滑过瓷枕,落在床榻一头。 好在一切,似乎还不算太晚…… 伍拾壹·埋硝引索 ——东京城少年重振奋,南村里侠女计谋生—— · 上回说到:张景年从母亲塔娜口中听得了有关刺客标志的来龙去脉,又问出大哥张景弘原先的经历,一时间,血脉贲张的他不禁再度涌起了一股抗争的欲望。而在思忖之后,发现了伯父即刺客导师李祯身世与“鹰眼视觉”的关系并面临更多疑问的景年心中重新回响起那句百余年代代相传的刺客之信条——潜于暗夜,心向黎明;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年轻的刺客,即将走向更长更远的道路,踏入信条所指引的宿命之中。 · · · 大宋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四月初五,晨。 才听了第一声麻雀嚼舌,景年便觉得被褥捂得慌,,直教人发闷发热,全然不想跟以往似的赖在榻上,便早早地洗漱完毕了,穿戴整齐,又吃了两块昨夜的干巴点心,这才在屋里来来回回转着,待那些仆人过来开门。 外头铁链一响,负责护送他上下学的两人拿着钥匙推开屋门。这二个不知闹了什么事,眼睛都红红的,还有一个挂着个搓红的鼻子,在门外头使了劲儿地揉。 景年快步往外迈去,又折回来,将挂在门边的那条红色抹额抓进手里,一面往外走,一面往脑门上紧紧一系,整个人便给系出一股子精神来,教那二个反倒一愣——许久没见二郎这样利索了! 少年郎君已出了门,看没人跟着,便转头道:“还不走么,晚了我可自己走!” 两随从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跟上二郎脚步。 景年打量这两个几眼,见他们跟得怪紧,面上却不敢正眼瞧他,便心生一计,闲问道:“这大清早的,你二人怎的生了双兔子眼,竟红成这般模样?”又追了句,“正说呢,昨夜你等跑哪里快活去了?我不慎摔了把好壶,手也破了个大口子,喊许久也没见人来伺候,你几个莫不是躲懒玩了一宿罢!” 那两人一下子慌了,越听越心虚,哪知头回贪睡郎君便受了伤,赶紧争先恐后地回话,谁也不敢说自己一觉睡过了时辰,直说自己昨儿夜里着了凉,教旁的兄弟们替了工,人也没睡好。 他一听,其中一个确乎齉着鼻子,好似真着了风寒,便知他们不明隐情,因此放下心来:“是么?要说的是实话,你几个天天守着也怪辛苦,待大哥回来,你们去与他请些贴补银两,往卢大夫手里开些药吃,别给累病了身子。” 那二人正着急想着开脱计策,一见郎君不肯为难,当即鞍前马后地谢起来,满嘴夸人的话儿往外摘。待二郎答应不与家主告状,又是一通溜须拍马,将他夸得天花乱坠,想方设法地往旁的话上引。 见前头快到了南大街,景年便趁势道:“行了行了,好话留着打发我大哥去,你等挣一把好力气,张家岂能刁难!你们要谢,便留步回去,免再跟着我进到学舍里头,惹他们烦。” 两人对视一眼,琢磨琢磨,寻思着是得给二郎回个人情,便犹豫着答应下来。 谁知这一答应,二郎君便马驹般往前窜出去了。二人才想追,但见他弯也不打地进了画学大院,便放下心来,往人来人往的早市上买吃食去了。 · 画学舍旁小径,一只玳瑁花的半大狗儿在巷口盘着睡觉。 景年才跳进门槛,又忽然注意到那狗,便退出来,左右看看没人,快步往玳瑁那里去,嘬起唇叫道:“玳瑁,玳瑁!” 狗儿见人一惊,弹起来呲牙咧嘴地就想往前扑咬。少年便赶紧跳开两步,又叫着它的名字,待它清醒过来,一看是认识的,这才摇起尾巴去嗅了嗅他鞋尖,继而跳起来,往来人身上扑。 “嘘,嘘,好啦!别闹别闹。”少年捉住狗儿双肢,摸了两把它的脑袋,“好狗儿,小白在哪?你带我找他去!” 玳瑁竖着耳朵,伸出舌头哈哈地喘气,挣扎着要下地。景年便知它懂了,便趁着四周无人,跟着玳瑁往前溜,溜了五六条巷子,在一处窝棚地下找着了帮人卖茶水的白一苛。 “年哥!”小白身边两只狗儿冲向玳瑁,他闻声抬头,便看见景年顶着俩黑眼圈到了身边,“好你个年哥儿,你怎的自个儿找着我了!”又往他身后摇摆张望,“我正给主家看摊子呢,你……你没尾巴跟着罢?” 景年一把拉着他出了窝棚:“放心!我使了个花招。你过来,我有好多事得问你!” 两少年便鬼鬼祟祟躲进旁边树荫里,避人耳目,在那说话。 · 原来这三个月来,白一苛以摊贩帮工身份隐匿城中,暗中联络城外,口中消息不少——原兄弟会靠着霸掌柜向禹与翰林画院待诏张择端暗中帮扶,剩余人马已分散躲进城南远郊南茂村里。只是小白虽跑腿跑得路熟,却没在南茂村寻见过导师处所,不知究竟哪里才是,只能照旧事事通过添翼大哥向上通报。 “这倒不要紧,我自个儿去找。你快与我说说伯父如何,其他人又怎样了?” 景年一面留神着来往行人,一面低低催促。 “小弟不敢瞒着年哥!旁人还好,只是导师背了运,教禁卫军一箭射伤了右腿……添翼大哥说他老伤复发,少不得要调息许多时日。”小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见年哥要着急,赶紧多补上几句,教他淡定,“我们那夜出城逃亡,添翼大哥见隹——啊不……见有人没回来,一路心神不宁,护着几个受重伤的往外走,却没提防头上暗箭……导师恰在一旁清理守卫,打眼见了,便飞身一扑,把添翼大哥给救了,自己淌了一路血……” 景年自小便看得出伯父右腿不大好,此时更是心焦,不敢想年近半百之人如何受得住凌空一箭,直以手砸树干,恨道:“那些用弓拿箭的狗皮,没几个是好鸟!——还有呢?” “年哥你别急,导师虽负伤,却也杀了好几个紧追不放的,没教人跟着出来!” “还成!眼下城里除了你盯着,还有旁人么?” “有!你晓得她,正是养八哥的独狼姐。那夜她本说要出城干活去,谁知又折回来了,便藏在了城里,眼下似乎与她同乡在一起躲着呢。” “她同乡是甚么人?” “我想想……是个叫‘阿靖’的姑娘。年哥,你说这姑娘神神秘秘的,小弟也查不出来头,她报的名号也没人认识……咱们要不要防她几分?” 景年正眼睛一亮,险些将一句“唐靖”脱口而出,又怕小白要劳心再问,再牵起洛阳那一桩旧事来,便只摇了摇头:“这个无妨。我认得她,也是位名门女侠,咱们不必多防,还得好生相待才是。行了,我没旁的要问,现下得回学舍去了。小白,你且回去托人转告伯父,不必多说,只教他暂且等我几日,我寻个时机,亲自去见他!” “年哥,你待如何?” 这厢少年已有要走之意,见白一苛追问,便只挥挥手:“不细说了,你只原样捎话便是!” “哎!等等,年哥!”小白追着他走了两步,“你去找咱们的人,小统……你家哥哥肯放人?” 景年已往学舍后门处跑,回头挥手道:“莫慌,我想办法!” 白一苛停住脚,叉腰“唉”了一声,嘟囔着甚么话儿,便目送年哥离去,灰溜溜地回了有他那三只狗儿胡打乱闹着的茶水棚里。 · 片刻后,画学舍内。 · 眼下还是清早,赵甫成伸着懒腰往楼梯下面走,打眼便瞅见后门里风风火火冒出来一颗人头,定睛一看,正是张景年。 “景年兄弟!”他出声喊住那小他二岁的高个子,提着袍角下了楼,打量他一番,笑道,“啊呀,奇了奇了!我见你气色不错,仔细一看,倒像被人把原来的张景年换回来了。怎么,今天心情可好?” 景年正要找他,一见这人从楼上下来,也顾不上招呼,抬手攀着栏杆便翻身到甫成后头去了,又回头招手:“甫成兄!等下再寒暄,趁陈先生不在,我与你快快说几句话!” “咦,甚么事这样着急?”甫成转身回来,跟着噔噔噔跑回二楼,又左转右转追着他回了自己画室,一时累得小喘。 待他一把合上房门,景年已是一屁股坐在窗边案旁,抢过桌上残茶仰脖痛饮。末了,哈了一声水气,这才捋着胸口向好友道:“甫成兄,方才心中着急,失了礼数,你莫见怪。” 甫成笑起来:“你瞧瞧你,拿我这当起自个儿的家,又说起失礼来了!”又将窗户打开透气,顺手把晾晒未干的血衣三两下收起来,不动声色地问,“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景年兄弟这样快活,小张大人可是除了你的禁足令?” 景年刚要答应,又放下茶杯:“甫成兄怎么知道禁足之事,我可没同你说这个!” 又挥挥手:“罢了罢了,纸里包不住火,甫成兄既然知道了,反倒方便我说话。大哥倒不曾解我禁闭,只是我今日过来找你,是要商量点事——我恐怕又要离开一段时日了。” “离开?你要去哪儿?”画工站在他前头,抱着衣裳追问。 “去山东。” “山东?”甫成寻思一番,“我没去过山东,只晓得正道先生家在山东青州府东武一带……哎!前阵子听说先生要带人例行游学采风,便是要往山东去,莫非你入选了?” 景年摇头起身,捏着人家的杯子,满屋子找茶壶。 “那你去山东做什么?”甫成拦他坐下,自己去将柜架上的茶壶端下来,又去取茶器,疑惑道,“还是为了兄弟会的事么?” “是,”他有些坐不住,“兄弟会遇上的麻烦不小。” “嗯……小张大人会放你走么?”甫成烧上了一壶新水。 “他若不肯,我便想想法子。” 画工便郁结起来:“你说要走,我只觉得好生突然。必须要往山东去不可么?听闻那儿正闹着流氓山贼,怎的忽然就要往那处去?” “山东一带少人监管,分会刺客人手众多,离得也近些,我去那儿游说一二,带些人回来。” “没有其他人能替么?前几日那位姓白的小兄弟……” “不,他比我还小一岁,怎么也不能教他去。”景年道,“我也不与甫成兄相瞒了,刺客一门之首领名唤导师,乃是众刺客之长。这回往山东,原本该是导师亲自过去。但群龙不可无首,眼下禁卫军查得厉害,若无导师坐镇,只怕有心之人会趁机作乱,与禁卫军里应外合,将兄弟会彻底击溃。”他歇了口气,“若说旁的缘由,便是我刺客之身难以久藏,一直待在城中迟早惹祸上身,再将你们一一牵连……” “我信景年兄弟,”甫成已在拿着茶针拨茶入碟,面上愈发纠结,“可你若要去,怎么应付小张大人……你有办法了么?” 少年便啧了一声,收敛了方才激动,老实道:“实不相瞒……我近来多梦,头脑忒乱,还没想好。” 他忽地想起昨夜做的一通神鬼怪梦,梦里的甫成如神仙又如鬼魂,神情也与梦外迥异。眼前的甫成兄绝无梦中那般诡秘,面上挂着一丝说不出来的失落,好似刚刚遭人欺负了似的,教他不由得走神琢磨:这怪梦里头的人,真是甫成么?还是他记错了脸,梦见不知哪个佛神仙鬼? 赵甫成那厢还在煮茶,觉出好友似在瞧他,便疑惑地抬头回看,那人便把目光收了去,咳了一声,继续道: “我昨夜冥思苦想,虽还没想出办法,但却觉出身边处处危险。是以这回不论大哥阻不阻拦,哪怕要兵戈相见,我也必须要离开汴梁,去山东闯上一闯了。” “城内不安全了么……”甫成撇着眉,担忧道,“那我又能帮些甚么忙?” “不必不必!甫成兄只要养好身体,莫教我这做兄弟的挂念就是。”景年脑中仍在盘算着应对大哥的法子,忽然想起身上带了东西来,便起身站过去,打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哎!我说早了,还真有一事相求。我身边耳目众多,甫成兄若得暇,请把这密信带给择端先生。” 甫成在茶巾上擦了擦手,接过来,却看是封没封口的信,只消一抻开便能瞧见里面字迹:“好……欸?景年兄弟,这密信怎的没封起来,可是要我同看的?” 景年点头道:“不愧是甫成兄,正是!” 赵甫成便展开信笺,见上面字迹匆匆地写着一句“危急存亡之秋欲出汴梁赴齐鲁请助我一臂之力”,便收起信纸,朝好友会心一笑:“景年兄弟放心,我一定带到。” “那便拜托甫成兄了!” 少年叉手一拜,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朗笑。 赵甫成一看他这般,心知此人心事应是已解,便也没来由地重新高兴起来,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悄悄将目光移到别处,落在屋里博古架上一只四角镶金的乌漆木盒上,好似暗暗想定了甚么心事。 二人又闲侃一番,喝了壶春茶,带着口齿间留的香气,去学舍画画儿去了。 · 午时,城南近郊村子。 · 独狼肩托黑鸟进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这院子前不久办过丧事,门上还贴着白纸,便没甚么人敢在近遭流连,却恰好方便刺客藏匿。 她踩着地上零星的纸钱进了堂屋,推门便道:“张兄弟同小白与赵公子见了面,瞧着不错。你的伤怎么样了,又化脓了么?” 屋里暗影中走出一白衣白裙女子,身姿轻盈玲珑,腰肢纤细,一张嘴便是一口带着西南风情的官话。 “托你弄来的药膏,好多了,胳膊能动。”她冷冷道,声音却水灵好听,“待我养好,必要再去那张邦昌府里一探……我便不信,同是用弓用弩,我的箭没他们快。” “算了吧,阿靖。”独狼瞧着她还捂着胳膊,叹道,“这样耗下去也不是法子,不如多打点些人手。过几日,我们导师便要去外头搬救兵,你跟不跟去?” “不去。我说了,不跟你们的人掺和,我只将唐妤人头带走——除非你兄弟会中人能替我将唐妤的尸首丢到嘉陵江里,否则,合作免谈。” 独狼打开一扇朝阳的窗户,正午的日光便照进阴冷的屋子里,唐靖那身白衣便白得发光,衬得她仿佛一只游魂。 “嘿呦,那可难了啊,”独狼倚在窗边逗鸟,“张兄弟和孔兄弟都在她身上吃过大亏,你又难近她身,还有甚么办法?” 唐靖捂着胳膊坐到避开日光的地方,好半天没言语。 “发什么愣,你有什么想法,只管与我说说嘛。”独狼干脆讲起家乡话来,“好歹我祖上也是你家分出来的,我又认你是个姊妹,你我想办法除掉唐妤,也算一并告慰先灵了。” “办法,我没有。我只知她怕甚么东西。”唐靖被这家乡的口音触动心思,又将这唐氏分家的后人盘算了一阵,才勉强松口,“除去害怕黑白鬼魅之外,唐妤是怯毒之身,不论大毒小毒,一碰便会浑身起疹,麻痒痛刺之苦甚于常人。” 独狼便奇道:“为何怯毒之身反倒用毒?不怕毒伤自己么?” “说来话长,我们是先门主之后,树大招风。正因怯毒,为防日后歹人依此陷害,唐妤自幼便被我娘逼着学习毒理,我则学习弓弩、暗器与经商之道。谁知一次又一次中毒都教她熬了过去,甚而自痛苦中萌生了毒杀活物的念头,便私下研制出数十种毒药,暗中施放于飞禽走兽,以慰心中邪念。” “数十种?”独狼咋舌,“我瞧她自己也要变成毒物了!” “是。那些毒药剂剂剧毒,其中最毒的一剂名为‘腐喉散’,一旦饮下,便令人喉中烧灼发黑,溃烂腐败,继而蔓延全身……” “有所耳闻。不过唐妤手中最毒的,不是她独门招牌‘两回倒’么?” “不是。她之所以因‘两回倒’恶名远扬,只不过是因为她爱以此玩弄威吓活物,其心狰狞可怖罢了。”唐靖道,“此毒虽厉害,却并非如传言那般发作迅疾,两箭之后,也不过教人痛不欲生、求死不得,煎熬月余罢了——我中的那箭便是这样熬过来的。” “唉,你受苦了。这毒可有解法?” “呵,自然有。”唐靖捏紧手臂,在阴暗中盯着窗台外面明朗的天光,眼神疾厉,“只是解毒的方子连同腐喉散的配方早被她叛族之时一起窃走,除去唐妤自己,我族已无人可解。” “好毒的女人……”独狼放下逗鸟的手指,抱臂胸前,“说来我倒奇怪,她既是怯毒之身,又怎么知晓毒性大小……”话音未落,她忽然咬了舌头:“——慢着……该不会是……抓活人和活物试毒?!” 唐靖没有答话,眼中闪烁凛光。 独狼倒吸一口凉气:“好毒的女人!” “至毒非毒,乃人心也。”唐靖又道,“她怕毒,因此使用毒物极为谨慎,又炮制了大量解毒丸备用。因此,除去腐喉散中之无解,寻常毒物都已无法将她毒害。” “既然如此,若能拿到腐喉散秘方,或许会有法子除掉她?” “是。但问题在于,她处所多变,守卫森严,不说毒杀她,只怕连秘方都拿不出来。”唐靖摸了摸胳膊上的箭伤,语气略显挫败。 独狼却并不畏缩,反而迎着唐靖道:“不管怎样,这也算有了法子。阿靖,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去禁卫军的地界踩踩点,兴许能找着破绽!” 唐靖只是看着她,不为所动。 “整个兄弟会都不是她的对手,如今只有两个人,你想去送死么?” 独狼便笑道:“堂堂本家代门主,你怕了?” “我只是不会无谓冒险。” “那你仔细看看,”她将右肩亮出来,用手轻轻挠着八哥的胸羽,神秘一笑,“咱们现在,可不是只有两个人……” · 唐靖看着那歪头歪脑鬼机灵的八哥,眼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 然而,未待她言语,便见独狼忽地收敛笑容,凝神静气,压低声音道:“嘘……莫出声!屋顶有人。” 唐靖立即将手叩在腰间弩机上,眼中透出杀意。 “二毛,去!” 独狼肩上的八哥扑棱棱从大开的窗户里飞出去,扑簌簌落向屋后。 立时间,屋后空地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厮打声。 两名女子立即各持兵器飞身出屋,却见四周房上空无一人,只有二毛的尾羽在一处忽闪一下,便跳到院墙外面去了。 “小心些,分头出去,走上头。” 独狼朝唐靖打了个手势,接着翻墙登顶,又跃向院外,见二毛完好无损地站在屋后空地上左顾右盼,只嘴里叼着一撮拇指长的兽毛,便将它接回肩上,取下那撮毛往鼻下一嗅,眉头蹙起来。 “怎么样?有发现么?” 唐靖从另一侧排查回来,开着弩机走向她。 独狼没答她话,只捏着那撮被二毛啄落的毛自言自语道:“奇怪,哪里来的狗毛?” 伍拾贰·巧舌如簧 ——文武相会三寸恳切,兄弟对峙双雄交锋—— · 上回说到:景年恢复往日神采,使障眼法甩掉家仆,跟着玳瑁找到藏匿在茶水摊附近的接头人白一苛。二人交谈一番,景年得知些许近况,并要白一苛托人转告导师稍后几日,却不肯说明缘由。待回了画学,又寻到赵甫成要他将一封二人同看的密信交付给张择端。 与此同时,监视到景年与白一苛成功会面的独狼回到和本家姊妹唐靖暂居住处。就在二人就除去唐妤之事谈论一番时,独狼发觉隔墙有耳,但遣八哥出去后,八哥却只衔着一撮狗毛,四下竟然无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政和五年四月初六,傍晚,东京城皇城内。 · 大内殿前司指挥司虎踞龙盘,兵吏往来匆匆,屡有人员交接于殿前都指挥使高俅与殿前副都指挥使张景弘治所,肃穆威严,鸟兽不喧。 殿前司外,阵阵领令出城的快马飞驰声不时响起,道路上争食草料残渣的鸟雀刚被马蹄惊飞回落,又被一阵悠然轻轻的脚步声驱赶向道路两旁。 它们零零散散站在路边石板上,瞧着一个约摸三十出头的男子带着胖乎乎的僮仆向殿前司治所奔赴过去,便又叽叽喳喳地回到道路中央,无忧无虑地捡食石缝草籽。 “先生,”胖小僮战战兢兢地瞄着身边来往的官吏,手中抱着一摞礼品,努力跟上主人脚步,“先生,必须要今儿来不可么?咱拿着这些东西往这地界来,教人瞧见了怪不好……” “阿保,皇城重地,莫要闲言碎语。” 翰林图画院待诏张择端朝僮仆摆了摆手,便一拂袖子,径直往殿前司衙门口去了。 门口的守卫一见是大名人到访,赶紧上前毕恭毕敬地拦住:“张待诏,请留步。” 择端驻足回礼,叉手不拜,见他并不甩脸色,便也和颜悦色道:“小张大人在否?请相与通传,图画局张择端求见。” “小张大人刚刚回来,待诏请留候片刻。” “好,有劳了。” 待守卫向巡逻甲士内通报了,择端便离得远了些,在阿保畏缩的目光中负手而站。 半刻钟后,殿前司内来了两名护卫,教张择端与仆从一同在记录簿上登录名姓,便引着二人,往张景弘办公处去了。 · 鸟雀抢罢草籽,不再聚集在路上。 偶尔有车马来往,辐轮吱吱嘎嘎,这聒噪的动静在各司守卫眼中一路滚动在斜阳下,飘散到皇城之外,又融合进御街四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大内壁垒森严,皇城之外,喧哗纷纷。 · “张待诏,好久不见。” 张景弘身着赤红官服端坐案后,见护卫带人进来,并不起身,只将手向屋中客座一引:“坐。” 见他手中尚有事务处理,择端并不坐,只吩咐阿保将礼品交给屋外随从,这才上前一拜:“小张大人近日辛苦万分,择端冒昧打扰,失礼失礼。” 景弘便从军务情报中抬起头,起身迎道:“待诏客气了,请坐便是。”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景弘扫了一眼择端与僮仆神情,知他有事相求,便命侍从去煮好茶来招待,自己坐上择端旁边主座,礼貌笑道:“近来画院事务繁忙,待诏也辛苦了。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见某?” 择端见他心情尚好,便也笑道:“哪里哪里,远没有小张大人劳累。择端临行叨扰,不过也是想着忙里偷闲说些话,哪成想耽误了大人公务,实在不该。” “哦?”景弘道,“待诏要出游?” “是啊,每隔一年四月,图画院按例远游采风一回,至秋而归,眼下又值游学之时了。”择端笑呵呵地看着他,“今年这趟,我欲携画院画师二名、画学画工十三名往青州府东武城小住。如今时机不巧,城中禁令甚严,我虽奉圣人之命,但思来想去,却也应先与小张大人通报才是。”他从袖中拿出一本名录,略感歉意,“只是这样一来,便少不得要给大人平添麻烦,择端倍感惭愧,因此特备薄礼一二,以酬大人平乱守城之辛苦。” 景弘接过名册,翻开一瞧,里面工工整整写着十六人名姓籍贯与年龄,除去眼前的张正道,余下都是些没大名气的画师画工,倒没有熟悉的名字。 “家父与先生同祖同宗,先生亦只长某月余,不必如此客气,亦不必担忧烦扰,本职所在而已。”他将名册搁在案上,又看向择端,“除去此事,先生可还有他事相告?” 择端听他改了口,知他确乎不欲客气,便道:“载远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择端此来还有一事,恰是为载远而来。” “请讲。” “载远方才说过,你我二人同祖同宗,择端无甚可瞒。只道是城内风波渐起,贼寇伏法者众,然仍有逃逸在外之人,勾结流民,反击官兵。载远位高权重,行事瞩目,这平乱一遭怕是少不了结下仇家……择端只欲实言相告,望载远千万保重,留心家族安危。” 景弘笑答:“先生放心。某有武功护身,不曾怕过。至于亲族,某已吩咐专人看护,不会与人可乘之机。” “这倒是了,载远为家人配备随从一事,城里知道的可不少。”待诏有感而发,留心着景弘颜色,“前阵子,择端撞见景年带二人入学舍馆内,路上行人纷纷议论,学生们亦羡慕得紧,皆知他有载远这三十万禁卫军统领做兄弟。你可知如何?这一时间,可是连飞贼也不敢轻易光顾画学了!”他接过侍从煮好递来的茶盏,端着嗅了嗅香气,又继续道,“择端目睹此景,本欲批评,却见载远威名可护学舍无忧,反倒萌生私心,便也不怕笑话了——此去东武,不知可否请载远也派一队禁卫军相护?山东道路大多平坦,山林之中却频有流寇劫道……择端一行都是儒雅文人,实在是心中不安呐。” “自然可以。守城卫民,我等天职。”景弘语罢,借端茶之机不经意地一问,“不过,舍弟出行向来低调,某配与他的也不过二三家仆,同禁卫军毫无干系……某之身份,如何会引得众人皆知?” “哈哈哈……景年的生身兄弟乃是堂堂东京三十万禁卫军统领,如此好事一夜可传千里,城里岂有不知者?”择端悬杯而笑,“且不提他生来异貌,气宇不凡,本就是个惹眼郎君;只道禁卫张家乃是东京新贵,自去岁景年小友认祖归宗,从前见过他的,便也都知晓他是谁人手足了!” 景弘啜饮热茶,面色微变,旋即又恢复如初:“这样啊。城里还有其他说法么?” 择端思索片刻,摇首落杯:“景年小友潜心绘画,倒是不曾借势张扬,载远可放心。只不过——” “只不过?”景弘盯住他的眼睛。 “只不过近日,文人中渐兴谣言,却也是与载远有关的。” “说来听听。” “唉,虚言虚语,择端不好详说。”择端面露无奈之色,“只不过是有人借着封城查验之势,拿着月前王缎王通进的案子胡编乱造罢了。” 景弘不语,饮净茶底,又道:“但说无妨。” “择端听闻,坊里传言载远与王家素来过节已深,竟说甚么这案子与张家脱不了干系。前几日偶遇许老、郭老在孙羊店吃酒,他二人问起谣言于我,择端皆言不知。却听他二人还曾与旁人私下打听过不少回,择端心忧不已,便赶紧寻机过来,好教载远你同张公多多留心,免得遭人造谣中伤。” 见张择端面露忧色,语气诚恳,景弘便道:“市井之言,清者自清。先生好意,景弘感激在心。” “唉,你我祖上同宗,载远又年少有为,择端实在不愿见人肆意构陷。”择端看着他为两只杯子倒了茶汤,便叹了口气,继续道,“择端不日欲走,待回了故里,便难再及时搜罗市井闲话……载远,言者无意,闻者足戒。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时,然太师多疑,你位高权大,万万谨慎啊。” “嗯,多谢先生。”景弘谢道,“游学一事,先生出城当日派人来此申领新印文牒即可。某会派一队精锐相护,先生大可放心。” “那便有劳了,”择端站起身来,欣慰道,“近日城内不甚太平,载远多多保重。” 景弘便也起身相送,又随口道:“先生也保重。游学辛苦,此前某交托舍弟于先生门下,未尝好生酬谢,待先生回来,某再携舍弟同为先生接风。” “嗳,接风不必。择端倒是要嘱咐载远一事:近几月来,景年画功见涨,颇受学正好评。眼下恰是少年争进之时,载远可千万把握时机,不可疏漏。”他郑重道,“我此次游学不欲带他同往,便是怕耽误良机,教他失了在官家眼里露面的机会。此前择端与张公闲谈谈及此事,若教他名声大噪之时远离京中,岂不是要妨碍他平步青云?因此带他同去,反而是害他。” 听着这些赞誉,那着红衣的声音愈沉:“先生思虑周全,某自愧弗如。” “这些日子,我已交托图画院内画师继续指点景年课业。此人乃是太师身边新晋的红人,画功深厚,无所不长,颇得官家青眼。想来由他教习,除去技巧,于景年前途亦有益处。”择端再次拢袖拱手,将随侍的阿保招呼过来就要往外走,“好了,载远,今日来得不巧,给你添了麻烦。择端没有旁的事务,便先回去,改日得闲,再来叨扰。” 景弘便挤出笑容去送:“无妨,先生奔波劳碌,还请一路小心。” 屋外的守卫开了门,去了两个送张择端二人出去,另几个看副都指挥使大人脸色不大好看,赶紧将门轻轻关上,不敢怠慢。 · 入夜时分,皇城内一匹飒西风飞驰而出,景弘面容匆匆,打城中策马向东回府,不顾路上百姓招呼议论,下马将缰绳往迎过来的仆人怀里一甩,大踏步地往站在门口的田信处走。 田信也跑过来,伸手就去捧他手里仍抓着的马鞭子。 “父亲回来了么?”景弘跟着他绕到后门走——前门大街百姓聒噪,不便言语。 “老大人约了许老和郭老去吃酒了,还没回来!”田信一张猴子似的脸上堆满笑容。 “父亲近年越发贪杯,我不在时,你应留神劝诫。”景弘又问,“母亲呢?” “夫人安好,只是夫人……夫人她……” 家主立即瞪过来,声音也提了几分:“母亲怎么了?” “啊不不!夫人没出事,只不过……哎呦……小的不知当讲不当讲……”田信挠起脖子来。 “啰嗦,说。” “主人,您去应天那天夜里,夫人赏给下人们好些名贵点心,说要嘉奖咱们看家有功,待兄弟们吃得香了才走。”他皱起眉毛来,“小的也贪嘴吃了一块,谁知却睡到大清早……” 景弘站住脚步:“其他人呢?” “也……也都……”田信挑起耷拉的眼皮,看他即将发作,慌忙追了一句,“有几个醒得早的,小的起来时,他们几个说已把二郎君护送去了画学。” “母亲在何处采买的点心?” “不、不晓得……反正是那些下人们从夫人房里端出来的……”田信搓着手,跟着主人慢慢接近后院门口,“小的也问过夫人,可夫人身边新来的那小裴娘子却不教小的过去,说甚么怕带进风来,教夫人发病。” “不论何事,尚不必你去过问母亲。”景弘蹙眉道,“还有其他事么?” “是是是,小人知错……要说其他的,今儿午时您没回家,夫人去了您住处。小人见了快快过去伺候,夫人便拿了样东西走了,说要与小裴娘子赏玩……小的没看清是甚么,许是那小娘子爱玩的一筒猪骨骰子,便寻思着与主人知会一声……” “她也好,母亲也罢,她们看上甚么东西,你等照样多买几个就是,不必盯着这个。”景弘语气和缓下来。 “嘿嘿……是是是,小的记明白了!” “嗯。去,把这封信送到城北百鹤堂卢大夫那里,大统领的事,记得嘱咐他及时回信,莫要总借口忘记。还有,记着你的腿,甚么话该不该和他说,长点记性。” “好嘞!” 田信赔着笑,把信往怀里一揣。 他最爱干这样传信的活,跑腿不累,还能多要些银子拿。 · 待他跑向北面,景弘在后门整理衣冠,紧了紧护腕衣领,便重重地运出一口气,踏入门槛。 才进了院子,他便听一声声削切的风声,转过花园一看,原来园内灌丛当中的空地上竟舞着个打赤膊的少年,正收了拳脚,背着他扎马步。 景弘立即收住脚步,一双棕眼审视着那个本不该出现在院内的身影,手搭佩刀刀身,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景年好似还未察觉身后有人,只是两手前推,交替着捏着劲,撑住有些发虚的腰胯。旁边灌丛底下堆着两件衣裳,也不知他是怎样随手一卷便丢在了地上,各自拱起圆弧,看着十分邋遢——好在天黑灯远,即便衣裳扔得邋遢,也没甚么人看得清。 少年赤裸后背,将双臂在周身绕了个大圈,肩胛处的肌肉随之鼓起回落,乍看已隐约有了筋强骨健的意味,全然不似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会有的身板。 阿湛曾说过,这手足兄弟已不再是他少年记忆里黏人爱哭的小崽子,如今这么一看,倒真是已然长大成人了。 景弘轻咳一声,站在原地瞧他。 景年动作才收,一听身后有人,回头一瞥,吓得立即跳了起来:“哥!?” 接着便结巴着挤出一句话:“你……你回来了,怎的也没个动静!” 看他一脸窘迫,景弘并未斥责,只是向他走过去:“有风,你不冷么?” “不冷不冷!” “怎么在外面?”景弘打量他没戴着义指的左手一眼,不动声色地向花园外面走。 “嘿嘿……好哥哥,弟弟都憋了三月了,可算教我在外头活动活动手脚罢!”景年讪笑着打地上捡起衣裳,抱在怀里,穿着袖子跟上去。 “活动够了就早休息。” “是,大哥!” 声音渐渐地跟了过来。 “对了,呼格勒,母亲在哪里?”景弘在前面走了几步,复又停下,朝母亲堂屋望去。 紧接着,不待身后风声骤起,他猛地偏头仰身,一把捉住一支袭到颈侧的左臂,将那手腕捏得发白,继而转身,从容问道: · “——又是什么时候,将袖剑拿给你的?” · 那被制住的手臂上赫然已绑好了与护腕一体的袖剑,正是他曾收缴至自己房中的那把。 景年已收了方才慌乱,闭口不答。见大哥右臂紧握他手腕,便收回袖剑,反手抓他右手腕骨,继而一扭、一拉,掌错其后肩腋下,借势一推,一招便将景弘右臂反扭过来,口中叫道:“大哥,得罪了!” 景弘趔趄一步,站定身形,料得弟弟是要动真格的,便冷哼一声,向前大踏两步拖破他下盘定力,继而趁他松手平衡身体之时夺出右手,反捏住其腕上关节,猛一发力,听得他痛叫一声、卸掉全部招式,这才悠悠松手,似笑非笑:“好一个见面礼,呼格勒。” 景年甩着手退开几尺,抿唇再战。 他后撤半步,蹬地猛跑,赤手空拳迎着大哥奔袭而来。一时之间,二人拳脚相向,迅疾如风,格挡挥打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即便他使出浑身解数,十招之内竟没讨得半分好处,不论大小招式皆被大哥逐一击破,余下的拳拳脚脚也全然无法近身,不禁暗叫大意:瞧着大哥人高马大,怎的却如此迅捷灵敏! 再试战几招,又觉出大哥一身力气在腰胯之下扎得极稳,乃知此人身量之扎实远在他那三脚猫功夫之上,其凶悍仿佛一条壮年草原雄狼,因此不敢以硬碰硬,捶擂点打也渐渐吃力起来。 然而,张景弘始觉少年有意收力,竟趁机加大力道追击,拳拳到肉,腿风刚猛。又借他防反之机捉他一臂、背身扫腿,再腰间发力气灌双臂,轻松松便把那根基不稳的一个过肩摔狠狠掼在地上。 谁知张景年眼见着吃了亏,反倒借势一滚稳身伏地,顾不上后背生疼,趁大哥双脚尚未重新扎稳便突击上前,意欲攻他下路。可惜这大哥实在身经百战,早料到他会仗着身量稍矮转变战术,还未待他鞭腿扫到近身,便轻身后跳躲开,继而重扎营盘,摆好架势,又后发制人,上前缠斗。 这一遭下来,直打得景年是气势见亏,景弘这才收了攻击要害的几拳,转而攻其破绽,将他一脚踢飞出去。 景年灰头土脸地骨碌碌几下撞在灌木丛里,忍痛翻身起来,自树丛中探手摸出一把长剑,抓稳剑鞘,死死盯着大步走来的景弘。 二人一动一静,眼看着就要走到一处去。却在霎时间,只听花园中两声金鸣锵然响起,张景年手中长冰破月剑与张景弘手中草原长刀双双出鞘,两道煞白长刃带着嗖嗖风啸汇于一处,在兄与弟手中闪烁着凛冽逼人的冷光,指向自己近在咫尺的手足。 · 长剑如冰,弯刀如月。 二人无言相峙,立于月下晚风。 · 景年脸上挂了彩,目光从剑身蔓延到刀身,又顺着那身扎起袖子的红色公袍而上,望着面无表情的大哥。 他高额深目,微卷的碎发飘拂在脸庞两侧,却怎么挡不住那双眼中释散出的慑人的寒光。 · 良久,景弘眯起眼睛,冷冷道:“好身手。” 景年抹掉脸上灰土,与他对视一笑:“大哥出刀,比弟弟更快一分。” 景弘挑了挑刀尖:“鸿门设宴,好个英雄。” “我乃鸡鸣狗盗之辈,哪敢与哥哥称英雄?” “这般上等嘴皮子功夫,不愧某曾欲留你一命。”景弘面露嘲讽之色,“既为贼寇,便莫要再称我兄长,某实在不配。” 景年收了声,没再言语。 他眼前的大哥虽眉目不动,可每吐出一个字,他身边的风便更冷几分,明明是春夜,却教他听得是如坠冰窟。 景弘眼中无有愤怒,仅余漠然,仿佛眼前的少年不论再怎样连声唤他,也不会再触动他那早被撕裂一次的对至亲的温情。 他只是稳稳地举着刀,审视着他脸上五味杂陈的表演,冷笑道:“何故无声?” 景年心中隐隐作痛,却仍笑着答复: “好哥哥,声在剑中。” “巧舌如簧。”景弘笑意转瞬即逝,将刀斜在身前,冷声道,“若剑中无声,我便当你以身试法,断不会允你活着离开家门。” 少年不言。 那禁卫军统领便继续道:“方才你喊了我三声哥哥,我愿让你三招。三招之后,死生不论……”他看向弟弟的眼睛,“你想好后,便出招罢。” 少年刺客沉默片刻,屏息敛声。 良久,缓缓开口: “我有心中言,埋藏十一年。” 他的腕间一响,袖剑出鞘。 “此身非歧路,愿与诉兄前。” · 他戴着那点寒芒走向他的兄长,继而又退开四尺,举起了那把长剑。 “大哥!” 景年又叫了他一声,神情坚毅,眸若点星。 “——请赐教!” 伍拾叁·大道难同 ——道不同也不相与谋,进退维谷贵人相助—— · 上回说到:张择端带人前往殿前司寻找张景弘谈话,言谈间,透露出请求帮忙的意味,却只字不提要带张景年出城一事。送走张择端后,张景弘晚归回家,从田信口中得知母亲昨日动向,又在院子里看到本应已经回屋的弟弟。说话间,张景弘凭借直觉躲过景年偷袭,兄弟二人因此拳脚相加,继而刀剑相向,在后院中厮打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却说那张景年举剑拔地而来,迎面一刺,张景弘侧身躲过,却看他转身拉起剑身欲走下路袭他腿脚,当即蹬地跃起避开一扫,又将左手负起、右手稳持细长弯刀,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将景年反身斜劈过来的一招化势破解。 三招过去,景弘大气不喘。 “三招已过,”他亮出右手,与左手一上一下抓住刀柄,刀尖指地,微微弓步,“剑为君子器,刀是虎狼兵。呼格勒,你的剑声实在太小,我听不到。” 话音未落,张景弘忽抬眸锁定景年身形,紧接着双手抡起长刀横扫千军而来,风啸如狼嗥,不待他闪身躲开便猛然收力划回,旋即借势变为当头一砍,景年险些招架不住,勉强以剑迎击去其气劲,这才讨回一秒空档疾速躲闪。 还未待他喘息,景弘长刀再次劈来。只是这回,且看他单手双手变幻莫测,刀刀力劲刚猛奔放,每一击皆灌饱力气呼啸劈过,耳边几可听取百万骑兵呼号雄声。 “好一个草原刀法!”景年大叫一声,忽地瞥见院中渐渐有了几个被兵击声引过来的家仆,俱在周围不知所措,便挡下大哥一刀,叫道,“出去!我与兄长比试武艺,闲人免观!” 那几个赶紧躲开去了,这厢景弘却全然不曾分神,步步紧逼。那如狼般的脚步力道扎实却轻盈灵活,带着他手中长刀浑然一体,刀即是他,他即是狼。景年则如鹰般腾空跃闪、扑起急刺,窥伺破绽意欲抢回先机。 然而张景弘却未曾显露半分疏忽,反倒趁他寻机之时屡屡袭其脖颈面门。景年心道大意,反被打出一股倔劲,趁大哥再度近身之时横剑架刀,接着滑剑格其刀镡,左手撤下剑柄,于近其臂膊之时冲拳而出。景弘掉刀欲挡,忽见袭来者非为兵刃,乃是人肉,便急急挡下同袭一剑,撤手翻掌巧击手腕,歪其力道,并不伤他。 这一下教景年手腕带着手臂整个发麻,却仍将左臂甩动出拳。景弘依旧以手去挡,却不料那人左手间白光一闪,一柄三叠袖剑突然出鞘,竟直生生将他右手从掌心至虎口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顿时溢冒而出,顺着手掌手指淋漓不止。 一剑见血,景年并不痛快,只觉心里一惊,却看大哥只甩了甩手,忍着痛将双手刀抛入受伤右手,左手歘拉一声抽出腰间刀鞘,舞动如第二把刀,继而鞘刀合力,同时出击。 少年大惊意外,连忙举剑刺其伤手,谁知那鞘刀竟收放自如,当即变更招法包夹而来,将景年长剑死死夹住,难以动弹。 “这又是甚么刀法!”刺客用力抽剑,剑不动,“竟然如金蛟剪一般厉害!” 景弘冷哼一声,鞘刀发力上挑,景年抵抗不住,眼看着剑要被抽脱离手,便死死握住剑柄,飞膝击臂。那张景弘仿若早有预料地闪开身侧,又见他不肯松手,便发力压剑,压得刀尖剑尖打着颤逼近景年眼睛,探得他手中收力已然变成推力,便夺刀一绞,教他眼睁睁看着手中剑给挑飞出去,哗啦啦一声扎进灌木丛中。 景年心道不妙,看大哥再度鞘刀并舞自左侧劈来,然电光火石之间已无生路,便硬着头皮怒吼一声,举臂招架以袖剑硬挡,只听臂上金戈激震如雷霆,震得他左耳一阵耳鸣恍惚。正失神间,耳边双刀撤走,换做猛力一踢,少年只觉腰间如刀削肉,痛叫一声,翻滚砸在近处矮树树干上,又将脊背狠狠一撞,这才如破麻袋般停在树根底下,好半天起不来。 景弘停了手,喘了几口气,踏步上前。 景年痛得面上抽搐不停,呻吟着爬将起来,晃了晃脑袋,喉间被架上刀刃。 “认输吗?” 居高临下的眼睛闪着幽绿的光。 他刚要答话,却看大哥手中刀柄上滴了一滴血,才发觉那柄绳早已被大哥的血浸透了,稍一用力,便有血滴挤落在地上。 “不用看,破了点皮。”景弘转了转刀柄,挡住弟弟视线,“说吧,方才你有四次想杀我,为何只用八分力气?” “那四次,是我这剑想杀你,不是我。”景年捂着侧腰,喘着粗气,反倒疼笑了,“大哥以为,弟弟本领如何?” 景弘上下看了他一眼,思索道:“八分功力,可杀牛羊。” 少年因在心中笑道:我这好哥哥也真不肯留些情面。又问:“若弟弟以这般武艺行刺张邦昌,则何如?” “不必多想。” “那若是以大哥这等武艺与张邦昌相抗,又何如?” “某忠心无二。” “即便为他设计利用,大哥也要继续效忠么?” 景弘与他对视:“你想说什么呢。” 景年在他刀下往前走了一步。 “大哥,你有如此本事在身,当真甘愿屈居人下,做一颗棋子?” “世人皆棋,此问无甚意义。” “好哥哥,你可做棋子,为人纵横驰骋,可张邦昌此人不值得你忠诚至此!” “得人庇护,知恩图报,天经地义。” “他若没想过要庇护你呢?” 景弘再度眯起眼睛。 “大哥,你却该好好想想,”少年轻轻拨开喉咙前的刀尖,“眼下局势,四处驱贼者是你,大肆树敌者是你,闯入民居搜查、遭人怨恨者亦是你。大哥可想过自己已身处何种境地?” 景弘并不打算回答他。 “若他真要庇护,眼下民怨沸腾,谣言四起,为何张邦昌无动于衷,反倒屡屡推你出来当作挡箭牌?”景年道,“且不提此事,只道去岁大哥既知弟弟为营防图而来,怎会不知那害死袁广志的东西必会引杀手上门?若张邦昌真要庇护,又怎会放任大哥冒险藏图,置家族安危于不顾!”他恳切道,“你可知营防图到你手中之后,江湖中有多少人意欲置你于死地!倘若你真步了袁广志后尘,张邦昌许你的那些好话,便死无对证了!大哥,你不会糊涂!” “你恐怕误会了。”景弘慢慢放下刀来,“护图一事是我提议,非不得已。至于身当民怨,更非苦衷,身为东京三十万禁卫军统领,领官同五品之俸,必当以身作则,率先垂范,无有怨言,其余各地禁卫军才会效仿标榜,各司其职。” “大哥便愿意自己遭百姓怨恨?” “不论是否愿意,职责就是职责。” “可这怨恨本不该在你身上!”景年摇头道,“难道大哥就不曾想过当年爹爹为何遭人劫掠,大哥又为何横受牵连入狱?只怕那张邦昌早知你可利用,才不择手段,设计陷害,迫你忠心事奉!” “想过,”景弘语无波澜,“所以呢?” “你——”景年一时语塞。 “难道在你眼里,被人利用是件稀罕的事情?”大哥收刀回鞘,捧起伤手举着,教伤口不再出血,“天下之事,皆以利相牵。若要获利,便要利用他人,亦要为他人利用。官场尤甚,能为他人所用者,方有生存之价值。” “如此道理是不假,可张邦昌设计害你丢官弃职在先,又屡屡令你身陷险境,置张家安危于不顾——大哥不是只想保护我们一家吗?为何却在此时甘愿受制于人,不争不问,把一家性命攥在旁人手里?” “我说过,世事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身居高位,一言一行牵扯众多,争一时对错非但无济于事,反而只会致使朝中倾轧愈重,触怒龙颜,最终害人害己。” “可你不争,任由旁人拿捏把柄,岂不是坐以待毙!大哥,你若不争,又怎会知道争不来一分公道、挣不回身家性命?”景年叹道,“阿娘从前给我讲过,连最狡猾的狼都不会伤到哥哥一分一毫。如今的大哥却会放任虎狼肆意妄为,自己却甘心成其玩物,将一家性命与一城性命尽数交托权臣之手……”他看着景弘道,“这样怯懦怕事,不是我敬仰的大哥!” “我很羡慕你,还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这样义正言辞的话,但我已不再是少年。身在官海,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远没有你臆想的那样简单。”景弘与他对视,“呼格勒,既然你执意认定我受制于人、遭人陷害……那么我倒想反过来问问你,你又为何执意叛逆,为贼卖命?你又怎知他们不是利用你窃取禁卫军秘宝,图谋一己私利?” “我等无人为己谋利!”景年反驳道,“大哥有所不知,当年湟州离散,是他们在禁卫军手底下把我救走,养我长大。这些年跟着他们过活,我眼见他们衣不蔽体、饥寒交迫,却会驱赶恶霸、惩治贪吏,保护同他们一样为生活所迫的贫弱之人。数年如一日般如此下来,他们最大的心愿仍不过吃饱穿暖四字而已——反倒是你等掌权者,将那神物据为己有,贪者愈贪,却不肯将手中权财让给天底下多少吃不饱的百姓!” “百姓不需要神物,亦无有掌权之能。”景弘负手道,“掌权者究竟该是何人,我想你已经给出了答案。诚如你所言,百姓毕生所图不过吃饱穿暖,至于家国大事,则徒有管窥之见。即便你去问,又有几人知北方完颜阿骨打于正月立金称帝;有几人知契丹大军退避三舍、将疆土拱手让人;又有几人能断得如今的时局之下,我大宋舆架又将驶向何方?”他在少年目光中踱起步来,“将权交于民手,无异于纵野马悬崖之上,稍有不慎,便会拖累车舆失控而下,粉身碎骨,使天下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满地。然野马失序则乱,受规则正,是以百姓若要吃饱穿暖,所需唯规正车舆之秩序耳。” “但正是在这秩序之下,贫苦饥冻受凌虐者却数不胜数!”景年反驳,“大哥难道看不见苛捐杂税、石纲霸漕、粮米难进、人命微贱?百姓为秩序所困,早已沦为掌权者之玩物!我等之所以与朝廷争权,是为了教他们安身立命,为了他们不必为生计发愁,不必因税役致贫;不必忧虑盗贼与恶霸,亦不必惧色胆寒于衙门。大哥,知百姓者,百姓也!即便我非百姓,却也比你们更懂市井小民如今究竟过的是甚么日子!”他攥拳道,“你说百姓需要秩序,可秩序却更需要百姓——无百姓则无人心,无人心则国失序!唯有将自由生存之权奉还百姓,才能巩我大宋太平!” “国?”景弘轻笑一声,“一国如一舟,舟身木铁万计,桅帆舵锚俱全。若要催舟航行,则需一人掌主舵,再选副手帆手桅手等各司其职,余下众人尽听指令,方能远航万里。倘若舟上人人皆欲往自己所爱之处去,无人约束,此舟定然停滞难前。若是此时再有风暴,必使之倾覆,无人生还。”他一字一顿道,“呼格勒,自由若凌驾秩序之上,祸乱之时可计矣。” “若我能以一争,既可使掌舵者得民心,又可令舟上之人不必为人欺压……”少年低头寻思。 “你做不到。” “若我可以呢!”景年猛一抬头,“自由者,秩序者,兄弟会与禁卫军所求不过是两道并行、殊途同归。大哥,我年八岁便曾发誓要找两全之法,如今九年过去,愈知若我不争,便无法得知你我之间究竟能不能鱼掌兼得!——我仍要争,我为天下而争,更为你我而争,为我们这条血脉而争!” “看来母亲已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了,”景弘嗓音低沉,“这条血脉,就这样值得你牺牲已拥有的一切吗?” “不论是否愿意,职责就是职责。”景年重复着景弘说过的话,声音亦低,“石可破也,不可夺坚,我已是刺客之身,血脉所定,不能回头。好哥哥,弟弟本不愿教你们难过,可为了大哥心愿,为了全家安宁,我……我必须得走。” 景弘望他:“理由。” 刺客抬起手,拨开耳边遮遮挡挡的刘海,亮出自己眼角的黑痣与盘踞在脸庞一侧的斜十字疤,苦笑道:“大哥,从地牢逃回来前,有个女人瞧见了我的脸。” · “——女人?” · 那穿红衣的猛然间瞪大眼睛,后背额前骤然出了一身的冷汗,甚至负起的手也不顾伤口紧紧攥起,在景年看不到的背后打着颤。 ——地牢里的女人,只可能是大统领豢养的影卫众之首,毒女唐妤! 手伤被捏得重新破开口子,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饶是镇定惯了的眉目也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慌。 除了蔡太师府里的人与黄吴生,连唐妤也看到了……她既知呼格勒脱逃,又亲眼目睹他长相,为何未去告知大统领?前几日金明池地牢会面,她非但没有戳穿那人谎言,反而首肯由他张景弘随意处置。她想做什么?是要放呼格勒一马,还是……还是准备把此事当作他的把柄,好在他稍有异心之时,一举置他于死地? 他忽而闪念,张正道说的那些关乎王缎之死的“谣言”,若要被她挖出底细,恐怕也会与呼格勒之事一同变作日后的把柄…… 景弘心中忽然没了底,脚下身上直发虚。 他拳头攥得发白,又松开汗津津的好手,转而握紧刀柄,额角流下一行汗,流进死死抿着的唇缝里。 景年看他面色煞白,亦有些发虚。见他右手伤处又重新流出血来,赶紧大声喊了家仆出来帮忙,不一会便匆匆跑来两个仆从,前前后后地为手指冰凉的景弘包扎。 “大哥,你怎么样?”他捂着腰伤上前。 “不!不行!”景弘挣脱还在包扎的仆人,一把抓住弟弟两肩,眼睛瞪得很大,眼瞳却没在看他眼睛,“回去……立刻回去!哪里也不许去!躲起来……躲在家里!我不会教她发现你在这里!” 景年被一通猛晃猛吼搞得晕头转向,好容易站稳脚步,才说出话来。 “我在城里只会成为隐患,大哥莫要惊慌,弟弟有本事保护自己——” “不可!你待在城里,画学也不要再去!”待仆人伺候完站到不远处,景弘已是失态之状,“没有人会知道!只要有我在,没有人能威胁到张家!”他终于看着景年的眼睛,“我绝不允许有人妨害我的家人、我的手足!” “大哥!”景年用力掰开大哥双手,正色道,“没人能害我!但我若继续待在汴梁,会被害死的人不是我,是你!” 景弘扶住额头,缓神片刻,被反驳声稍稍唤回了神智。 他看着那双和母亲别无二致的蓝眼睛,神色渐渐从慌张回落成平日里那般的冷静。 “你不能出城。”他依旧拒绝道,“事已至此,我不会收回成命。呼格勒,不想让我为难的话,现在回去歇息。” “大哥!”“回去!” 兄弟二人的怒吼撞在一起,回荡开去。 在声音飘散的尽头,张府后门却兀地亮出一位不速之客来。 · “哗……好大的动静!小张大人、景年兄弟,开着门,我就进来了?” · 二人扭头同看,却见画学生赵甫成裹着件大氅,笑盈盈地径自从后门走了进来,好似已在那里站了许久。 “甫成兄?!”景年松开大哥双臂,讶异道,“你怎的会来这里!” “说正事,”他并不搭理景年那问,只是笑着看向眼中凶光未消的景弘,“在下赵甫成,以画师之身作保,请小张大人开允景年兄弟出城。” 景年一愣:这人语气好生冷静,此时倒像梦里一般…… 景弘则冷冷道:“你都听到了。” “是,”甫成坦然,眼明心亮,“小张大人与甫成相识一年,应知在下耳朵是灵的。” “你又是为何来劝阻我?”他手中并未放下刀,放重语气,“凭你我一年之交情,还是凭你为免牢狱之灾、托我向太师保密之事?” 景年心中一跳,大哥待人鲜少热情,以往见到甫成,虽不会寒暄,却也不会如今日这样生冷,显然是他方才激怒大哥,此人正在气头之上,便也难以给出甚么好脸色了。 他刚要去拦好友,便听那画工大方道:“小张大人却把两样都说对了!” “什么意思?”景弘气场愈寒。 “大人既然记得要向蔡相隐瞒在下戴罪出逃一事,想必在场的诸位都已听到,便可作证了。”甫成走到景年身边去,又回过头来,“小张大人,窝藏蔡相所缉罪犯,根据本朝律例,该当何罪?” “甫成兄,莫要激我大哥!”景年慌忙拦他,“甚么罪犯不罪犯的,别说胡话!” “罪犯何人?你要自投罗网,我不会阻拦;以他要挟,我亦不会退让。”景弘往景年与那几个哆哆嗦嗦的仆人身上扫了一眼,落回甫成身上,吸了口气,压下怒火,“赵甫成,逼我放人,后果自负。” “啊呀,小张大人息怒,在下便换个法子问问罢。” 甫成答了话,反而气定神闲地迎着景弘走了两步,好似个贵公子。 两人正各自不解,却见他手自袖中亮出一块东西来,摩挲着爱惜地看了好几眼,才上前几步,将那锦绦錾刻错金白玉腰牌亮在景弘面前,笑问道: · “大人方才说过与在下交情已有一年,那么敢问堂堂殿前副都指挥使,若是胆敢窝藏包庇外逃宗室子弟,知情不报达一年之久,又该当何罪?” · 话音一落,二人俱惊。 · 赵甫成双目定定地直视张景弘,神情自若,气势非凡,将眼前人高马大的武官之气焰硬生生压矮一大截。 景年张口结舌,景弘屏息不语。 那少年碰了一碰好友,结结巴巴地问:“甫、甫成……你到底是甚么人?” “如假包换,”甫成没有回头,撇开被微风吹起的刘海,瘦削的胳膊不挡举止间隐约贵气,“太宗五世孙,宗门士字辈,赵甫成。” 那少年刺客惊得缩回手去,仿佛赵甫成身上长满了刺。景弘双眼紧紧盯着玉牌,一言未发,只将目光落在那块玉牌錾刻的二字大名上,在此物与甫成之间来回打量许久,才缓缓道:“你从前告诉我的名字与身份,不是这个。” “嗯!狡兔三窟,我既是他们眼中逃走的狡兔,岂能安于一个身份不变呢?”甫成收起玉牌,放入手中不知何时端着的镶金黑檀盒子里,歪头反问。 “皇亲贵胄,却不怕我将此事告知太师?”景弘冷哼一声,以刀指着那几个仆从,“此夜所言句句出自你口,不怕他们全给你说出去?” “若这个消息传得出去,小张大人又怎么做得到不教旁人得知景年兄弟身藏何处呢?”甫成再次反问,又打量起张家的院子来,“何况说得出去,恐怕牵连的便不是大人一个,而是大人一家了呀。” 景弘吸气握拳:“不要逼我。” “哪里的话,不过是看小张大人进退两难。”他笑道,“小张大人三思,如此一来,大人放景年兄弟出城,便不是收回成命,只是迫不得已罢了。” 那禁卫军统领缄默许久,终还是压抑住满腔怒火,收刀回鞘,抱拳而立,面朝赵甫成深深折腰长揖,接着起身,转头便走。 “哥!”景年顾不上甫成,抬脚去追,“大哥!” 张景弘应声犹豫一步,还是停下了,回头看他。 “好哥哥,请受弟弟一拜!”那少年大步流星,跪伏在地,向着大哥郑重拜道,“我知大哥苦衷已久,但身在江湖,弟弟亦有不得不做之事。大哥放心,我张景年今日在此立誓,不论此去何年何月,必会活着回来,重与爹娘哥哥相见!” 红衣统领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缓缓道: “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呼格勒。” 景年抬起身来,大声答道:“弟弟明白!” “但你休想再与贼寇鬼混,此次出城避人耳目,你只许去一个地方——京东西路东昌府,守城大将乃是我族同宗远亲,张清。”他站在微风里,看不清表情,“过几日,图画院张待诏会带人去往山东,你与他同去。待到东昌府落脚,即刻请张清传信与我,若再出一丁点差错,休怪我手下无情。” 少年寻思片刻,还是先一口答应下来:“是!” 赵甫成已自后面走到身边,将他搀起,安慰似的拍了拍他。景年才发觉好友藏在宽袍大袖里的双手竟一直害怕似的打着哆嗦,拍着他,却也分明像在安抚自己。 景弘站在不远处,看着二人互相扶持低语,良久,从喉中挤出一声“嗯”,便默默背过身去,走向前方。 月光在他宽阔的双肩上辉映,那身火红渐渐没入浓浓夜色,愈发形单影只。 · 在他即将走进屋门的时候,景年在后面叫道: “好哥哥,你也保重!” · 可景弘只是沉默地走进无声的夜,一次也没再回头。 伍拾肆·就此别过 ——念去去兮千里路遥,京城东向揖首别过—— · 上回说到:双景兄弟刀剑相对,即便景年落于下风依然分毫不让。在禁卫军的立场面前,身为刺客的张景年大声质疑长兄之道,又以地牢内之事动摇景弘心思,终在不速之客赵甫成的辅助与此前张择端有意的铺垫之下,联手迫使景弘开允出城“避难”。而也正是在这一晚,兄弟二人得知了赵甫成的身份——赵宋宗室,太宗五世孙。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本回分解。 · · · 政和五年四月初八,浴佛盛会又至。 卯时,城东张府。 教外头一阵阵喧闹声吵醒,张景年从被褥里钻起来,还以为自己一口气睡到了午时,再一听外头叫卖的样式仍是早市门类,便知此时还是清晨。 与从前三个月来不同,松松垮垮在里头插上的大门门缝里透进一股股清爽的早风,外头窗上也没了值守家丁的影子。景年踏了双软底的皂靴起来,把门闩一把卸掉,只轻轻一推,便迎来满怀满园的清风。 他站在门口往景弘那屋望去,却见门也是开着的,想来大哥又不知去哪里公办,早早地走了,便往娘亲住处走,一面走一面把昨夜因械斗而发酸的胳膊抬起来,啪地一声拍在后脖颈上,继而就着早风开了开背,把体内的浊气吐出许多。 “二哥哥!” 后头撵过来一个豆蔻小娘子的声音,景年回头往后看,瞧着卢湛那小徒弟裴蘅稳稳地端着刷干净的药炉药罐往这边来,便招呼道:“小蘅娘子,你来好早!” “什么呀,我才不是刚来,我可是在夫人屋里头打了地铺睡的,不然晚上没人伺候夫人喝药!”裴蘅大落落地走过他身边,又甩着一翘一翘的小辫子在前头等他,“二哥哥,夫人可好了,总怕我着凉,嘻嘻,我早惯啦!倒是二哥哥和小叔叔净不知疼人,等我师父来了,你们又要挨他好嘴!” “小叔叔?”景年忍俊不禁,“这一声可是喊我那哥哥的?你也不过小我三四岁,他哪到这个辈分,你喊岔了!往后我走了,你便代我多喊他几声哥哥,嘴巴甜些,他也愿教你继续伺候夫人。” “二哥哥走哪去?” “你师父晓得便行了。” “呿,说都不肯说,小气鬼!”裴蘅做了个鬼脸,一撅一蹦地往前跑。 “哎!”景年笑着赶她,“人小脾气大。你莫往那去了,我去跟我娘说些话,你往后院玩去罢。” 那个高的撵上去将她打发走,便自行往娘亲屋里去了。 · 母子二人谈了半晌体己话,张夫人又与他一同出来,去了张承台屋里。父亲宿醉未醒,还在打鼾,景年便又与母亲执手切谈一番,嘱托她只跟父亲说是跟着张择端往青州府采风小住、年底回来。 与双亲话别罢了,他又从怀里摸了封信往大哥屋里去,压在烛台底下,便返回自己房中,提上连夜收拾的包袱,背着老剑三叩首,拜别娘亲出府。 直至少年郎的脚步声在城东大街上消散个干干净净,身影也融化进熙熙攘攘前去大相国寺拜佛的百姓里,母亲仍站在门口眺望着,不愿回去。 张府院子里栽了些好花,迎风送香,像往常每个春日一样招摇生姿。这院子里头每样东西也都一如既往地沉默安静,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家里一下子空了许多,好似哪里都少了些东西,又哪里都没少。 待裴蘅过来想拉她回屋玩猪骨骰子,金发妇人才回过头来,牵着那只柔软的小手,走过两间空空的屋子,玩起她们平日最喜欢的热闹游戏。 只是谈笑间,落寞如影随形。 · 辰时一刻,外城西,郑宅旧址以南,孔宅旧址。 景年从旁人家房顶上溜着边沿轻身跳进一片倾颓坍圮的残垣里,捡了块荒地落脚。 他把包袱一卸,挂在根断梁上,又从废墟里翻出一把生锈的铁锹,转悠着找了个被人挖过甚么东西的土坑,把包袱里的一件灰色脏袍子填了进去,挖坑埋土,拿块破板子,给师兄立了个破破烂烂的衣冠冢。 身上没有笔墨,木头板子上没法写字。少年便揩了把汗,一屁股坐在墓碑前头,从包袱里掏出两只瓷碗、一小壶酒,给自己与少隹一人斟了一碗,把自己的一饮而尽,师兄那碗浇在墓碑前头。 “好师兄,我去山东了。”他望着空无一字的木板,“你不在兄弟会,我便接替你。在那边保重,待我回来,再来看你。” 景年要走,寻思一下,又坐回来,把腿一盘,重新给二人满斟。 “这些日子,我做了好几回梦。可不知怎的,一次也没梦见你。”他依旧洒酒,反复了两回,“罢了,应是你无甚念想,也好也好。你要真托梦,怕不是要装神弄鬼好一番,把人全给吓醒了,还要得意!”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又拍了拍墓碑。 “我真走了,看看伯父去。”少年背上包袱,冲衣冠冢一拱手,“好师兄,往后有甚么话,尽管托梦说来,弟弟便告辞了。再会!” · 衣冠冢孤零零地伏在断壁残垣间,目送景年远去,远方传来一阵阵锣鼓喧天。 听这动静,大概是相国寺的大金佛被头陀们请了出来,汴梁的老百姓们定是又挤挤挨挨地聚在那慈悲佛像底下,争着抢着讨佛水吃了。 · · 汴梁城郊外,南茂村口。 · 浴佛盛会时,禁卫军大多在相国寺一带巡逻,外城城门的守备相对松懈,景年因此瞒天过海混出了城。眼下赶了几里路到了那南茂村,又开张鹰眼寻见伯父信里说的那棵新柳,少年人这才摸到伯父藏身之地,推开柴扉。 院子里只有一间歪歪斜斜的土屋,景年敲罢暗号,推门进去。却道三月不见,早已听着动静等在屋里的伯父面上横添几道新伤,双目沧桑、老了许多,就连梳得齐整的头发也眼见着花白起来了。 目睹老态,景年一时忘了招呼。到底还是柳直跛着腿近前来,开口仍是一把沉稳嗓子,仿佛毫不意外他今日会这般凭空出现:“好久不见了,景年。身子养好了么?” 少年刺客这才回过神来:“我身子壮,已无大碍。伯父,听闻您的腿……” “不必担心,多年老伤了,再伤着一回亦是没甚么要紧。”柳直不待他说完,只是密切地将这孩子好好地打量一番,继而引他去坐,景年不坐。 “伯父,原先我教白一苛找人带了信,今日却还是得同您打个商量——我要去山东一闯。”景年便与他对视,开门见山。又寻思往常遇到他有甚么主意,伯父下一句必是要听他分辩理由,便直言道,“眼下兄弟会虽散去,伯父却仍是导师,又有伤在身,若是一人出去,还不知江湖里要有多少暗箭要防。伯父,这一回是景年犯了错事,便教景年代您东行,也好叫我亲手偿还血债,把咱们兄弟会一举重振!” 柳直负手想了一想,点点头,似是早有此意。 “嗯,也好。这一趟路途遥远,山东又是个民风剽悍之地,近一二年闹着流民贼寇,虽危险重重,但也是个历练的好机会。”他道,“景年,你来,我与你说说我的计划罢。” 景年便卸了包袱过去,跟着伯父坐到一张破烂案几前。 “山东之西有二分会,一曰齐州,一曰东昌。二地相去不远,齐州府分会解散后,原分管人便带着手下全部并入保留据点的东昌府分会里去。因此这趟,你需往东昌府游说二人,说服他们借出一批人马,带到汴梁来。”柳直掏出一本名册来,翻了几页,找到山东各州府刺客名姓,“——齐州府分管人辛子骏,济南人氏,祖籍东昌;东昌府分管人苗秀才,曾与辛氏师从一人,乃是辛子骏的同门。景年,记好此二人名姓,待去了东昌府地界,千万莫急着显露与我关系。” 听了这话,景年拧着的眉头忽然松了,眼前也跟着一亮:“往东昌府去?!” 柳直瞧他:“东昌府如何?” 少年摆手:“没甚么,没甚么……伯父,你说山东境内有流寇作乱,怎的那边禁卫军却不比此地管得严,竟还能容下一城兄弟会隐匿其中?” “流民相扰,无暇他顾。” “那倒是个趁乱造势的好机会。”景年起身道,“伯父,时不我待,景年须即刻动身。这回托了择端先生的福,我可名正言顺入山东境内。待落脚至东昌府,景年便与您联络情报,还望伯父万万保重身体,千万莫要有甚么闪失!” 少年面色匆匆,柳直早也知他不会久留,便也起身欲送。看他眼神坚毅,已不再有从前那般犹豫之色,便也微微放下心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挂念我,你亦当多多留心。这一去千里,我无法再照顾左右,景年,不论到了哪里,记得与我报上安危,千万不可大意。” “伯父安心,我心中有数!” 景年已背好包裹要走,柳直便送了几步,在屋门口目送又高了些许的少年离开,望着他茁壮的背影,欣慰一笑。 他养大的孩子,眼下已经比他高了。 时气正发,新柳之根纵横交错,成才之日可数矣。 · · 辰时将尽,画学舍内。 待景年与白一苛、独狼交托了些许事务,赵甫成早已提了个赤漆食盒在画学大门外面候着。那少年远远地朝他奔过来,刚要脱口唤一声“甫成兄”,想及昨夜得知此人身份,一时竟有些怯。待奔到甫成跟前,却是结结巴巴没了话,倒把那画画的给逗笑了。 “景年兄弟,不要因着旁的事情与我生分了!”甫成打趣他,继而凑近低声道,“你可莫老想着那事,昨夜情急之下,我没有旁的办法,与正道先生早将能帮的都帮尽了,只好出此下策,还将小张大人给招惹了……若是连你也要看我身份才敢言语,那我可吃大亏了!” 景年看他满眼恳切,知这好友虽为皇亲贵胄,却从未在他面前显露哪怕一分,便懂此人心性纯良,心内踏实多了:“甫成兄冒死相救,大恩大德,永生不忘!我张景年实在要谢你,不为昨夜,也要为这一年间所得鼎力帮扶而谢!” “好啦,寻常不见你说甚么好词,这会子又开始吐象牙——你要谢我,就答应我一件事。”甫成笑盈盈地陪他一同往东城门方向走。 “你只管说,包在我身上!” 甫成便认真道:“我生在秋时,却爱看雪。去岁光忙着画你要的画儿了,待你游历回来,咱们便一同去虹桥上赏雪画雪,回头教正道先生给好好评评,看谁画得更巧些!你看如何?” 景年一下子缩起脖子:“甫成兄,你跟我比这个,不是欺负人么!” “哎!方才你说的——” “好好好,我答应!”少年暗地里吐了吐舌头,“我答应便是了。” “好,谁画得拙,谁就要请吃一串糖葫芦!” “没问题!”景年拍了拍腰间钱袋,“几串都成!” “嘻,那快走吧,我送你去了东门,等会还得应付学正考校呢。” 两人便并肩偕行,往城外走。 景年一路想着心事,又开了口,小声探问,“却说甫成兄,前夜你在那么些人面前张扬身份,真不怕么?” 甫成好似没有听见,只提着食盒走路。 少年便琢磨琢磨,收了话。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多嘴:“甫成兄,我从前没见过甚么世面,没瞧出你是贵人。可我实在不明白,你既是宗室出身,怎会往外头跑?”他注意着好友耳朵动了一动,知他这回听得见,便继续道,“当个天家公子不好么?何必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到外头画画谋生?” 甫成在前头答话:“你当皇亲国戚,那般好做?” 景年挠头陪笑,又实在好奇:“我自小长在寻常百姓家,又跟着兄弟会闯荡了十年,只见过无数人挤破头要跻身新贵,倒从没见过不做贵人偏做百姓的。甫成兄这般身份,教我实在好奇得紧。” “我在宫闱中长大,虽无人间烦扰,却也无寻常欢乐。身边处处皆是阿谀奉承、攀亲附戚……实在教人厌倦。”提起身份,甫成没大些兴致,“我不欲做皇亲贵胄,为的便是能脱身出局,得一方清净之地,与二三知己讲文论画,做些想做之事罢了。” 少年郎听他这般说着,脑中却想起甫成遭人抢劫、受人要挟作画之事,不禁脱口道:“可你没了身份权势,又怎么过得上这样清闲肃静的好日子!” “这世道虽不如想象那般好,但红尘百态、万家烟火,远比在皇宫之中好了太多。清闲之地固然难觅,但与原先的高墙深院相比,眼下的日子已清静多了呀。” 景年便点了点头,又问:“你逃了出来,还会回家么?” “家?”甫成笑道,“赵家的天下,哪里不是我家?我已找着安心的住处,还有知己相交,便不回去了。” 二人走过张府大门,景年往里一望,没见着娘亲的身影。 那夜争执后,他送好友从大门出来,一路护着甫成回画学,途中只顾躲着行人,却忘了桩顶要紧的事。 少年因道:“甫成兄,你还未与我说过真名呢。” 画工那厢却又不言语了,好似没听见。 景年忽然明白过来:此人在装样。便耍起嘴皮子去换他的话:“甫成兄,我这般叫你也叫了一年,你既然肯将那玉牌上真名与我大哥看去,又瞒我作甚?” “这有甚么好问的……”甫成被看穿小心思,无奈道,“头一回便与你说了,我名与字太俗,不愿教人知晓——与小张大人看玉牌,也不过是向他佐证罢了!” “将心比心,我可没瞒甫成兄甚么事,”景年笑道,“你且说与我听,往后万一遇上麻烦,我也好……” “多一人知,多一分险。”甫成难得打断他一回话,压低声音,“景年兄弟,实在抱歉,并非我不肯交心,只怕有顺风耳作祟……事关性命,许多事我还不能也不敢说出口,就连正道先生也不知我真身何人。你若实在好奇,不如与我再约定一回:你这次去闯荡,若能成事,我便可放心大胆将其他秘密尽托于你。怎样?” 看他守口如瓶,景年只好作罢:“好!我答应你。只是一诺千金,我总不能同一个伪作之名盟誓,以免天公老儿不肯答应。甫成兄以为如何?” 赵甫成听他话中隐有固执,心中盘算一番,又料得他那脾气定要继续犯倔,便只得与好友各退一步,拉他近来,小声道:“景年兄弟,我拗不过你……我的名与字,且先只与你说一样,可不敢告诉别人。” 景年竖起手指,在唇上一横。 甫成便左右看看没人,谨慎道:“我行士字辈,名唤士衍。” “赵士衍……”少年琢磨起来,“这个名字有甚么俗的?我倒觉得怪好听。” “瞧着不俗,可你若知道来历,便俗了。”甫成摇头,“我出生时,家公望我能于儒门之中功名高就,衍续太祖圣威,为我取名‘士衍’;又于我十五岁那年提前行了冠礼,续本名意蕴择了表字。自后文诗绘画皆署本字,我这本名反倒不大常用了。”他忽又放低了声音,“可我实在不想做甚么官,也没想过非要得来甚么功名,只想潜心画画儿罢了。就为了这个,某日我与……我与一人大起争执,决心出宫躲藏、避人耳目,便弃用了家公取的字,改叫‘甫成’了。” 景年虽只得了甫成本名,仍爽快起来:“原来如此,难怪你从前教我不要做官。好,这下我再与你许诺,老天爷爷便可认了!” 甫成赶忙道:“我说了,你听听便忘了。景年兄弟,眼下只有小张大人与你知我本名,我还瞒着正道先生呢——往后你可不许拿这个喊我,照旧喊我甫成便是了!” “嘿嘿,喊惯了甫成兄,教我改口也难!” · 两人又说了一路话,眼前就要到外城东北的含辉门。城楼底下一侧歇着十五名画工,衣袂翩翩,手中各自揣着写画具,看模样俱是他们不大相熟的,拥簇着旁边停的几架牛车,好似在等人。 二人便近前去,景年问道:“择端先生何在?” 有人在后头答:“快回来了!先生与阿保去改申文牒,已去了一刻了。” 正说着,东张西望的甫成一眼瞧见不远处赶来的张择端二人,便叫道:“先生!先生!” 那几个画师与画工们一见,也跟着唤起来。 谁知择端见了众人,只遣阿保去攀谈,自己则朝大家摆摆手,独独拉着赵甫成往一边去,也不教景年跟来,从衣袖里掏了张凭条给他。 “甫成,你来得正好。从前你放在我府上的东西,我已交托给向掌柜,这是向氏开的凭据,你何时需用,便携此前去他那里取回即可。” 甫成听得明白,便接过来:“好,多谢先生。” “——唉,实话说罢,并非择端不肯帮到尾,乃是山东路上有贼出没,我若带着那方印,恐怕要遭人惦记;若不带着,也怕有人趁机盗走,给你引来祸患。”择端叹道,“向家家风端正,又是藏家出身,你只安心把印与画放在老向那里,不要声张,便无人知晓,亦不会为二相察觉。”他又摇了摇头,“只是我一走,城中难有庇护,好在你与张载远关系倒是不错,托身张家,或能平安。” 甫成垂着眼将凭据收起:“先生放心,景年兄弟已预先打点,城内有人保我无虞。” “好,好。你若有事,记得及时传书。”择端宽心道,“有我与载远、还有那卢鹤士在,你只管遵照医嘱好生调养,莫再放纵心病发作,保重身体才是。” “先生——先生!我同看门的交了文牒,查验了人数,咱们可以出城了!”阿保挤过人群过来抓择端衣裳,“先生,快走罢,晚了路上可要不好走啦!” 景年也跟着过来,向择端一点头,又凑到甫成那边:“甫成兄,我得走了。” 赵甫成看看眼前三人,面上不舍,却也仍旧笑道:“景年兄弟,一路顺风。”继而从随身带的食盒里端出酒壶与酒杯,给几人斟了饯别酒,与好友一饮而尽。 “好酒!”景年喝了那杯,“甫成兄莫送,我到了地方,便同你联络。” “好,”甫成放下食盒,“一念去去,千里迢迢,景年兄弟,道长路远,你只身赴江湖可要小心谨慎,千万好端端地回来……” 少年已将包袱放上牛车棚子里,又转头一抱拳:“甫成兄放心。虹桥赏雪,一诺千金!” 那年轻画工便提着食盒,送人出了城门。 牛车一辆辆轧过送行者摆下谷草的小土丘,辐轮吱吱嘎嘎地载着一行人驶向城外。 远处村落喧哗,草木茂盛,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光景。 甫成眺望许久,直到看不见牛车的影子,才将食盒提梁提在身后,漫不经心地低头走路,一面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一面从几只毛茸茸的小犬旁沉默地返回画学。 · 在他身后,小犬拥簇着热汗淋漓的白一苛跑到城门边,躲在守军察觉不到的地方。 那年方十六的少年在草丛里甩了把汗,看着扑了个空的地方,拔了把野草泄愤,又干等了好一会,才唉声叹气地跑到一旁小巷里,带着三只狗儿跑远了。 · 汴梁城,开封府,在景年身后渐渐远去。 在前方等候的,是那个太行山以东传言中民风剽悍的土地,亦是他身为刺客即将奔赴的、崭新的历练之地。 · 政和五年四月,张景年随翰林图画院待诏张择端等人出东京,自开封府东行向北,十日,抵京西东路。 行路中途,过深林,路遇流民盗贼欲劫掠车马钱财,为众人协力驱赶,有画师负伤。后张景年一路守护,险胜流民三五人,指挥众文人一路察踪明迹,林中稍有异样,即刻可知。众人因而信服。 至东昌府外二十里处,众人再遇窃贼。为免画师安全无患,六日后,张景年护送张择端一行人平安抵达青州府,并随行于东武西南五里镇小住,只待休整几日,送先生往东武后,便可转道东昌、寻守将张清报到。 · 东京一城,就此隔越千里。 山东之地,尚待小试风云。 伍拾伍·益都奇事 ——远行人客居五里镇,路拥塞官民起纠纷—— · 上回说到:四月初八浴佛日,景年辞别父母兄弟、汴梁亲友,与择端先生一同踏上山东之行。前来送行的赵甫成与张择端、张景年一同饮下饯别美酒,继而与兄弟会中的白一苛错肩而过,孑然一身回返画学舍中。 这座填满喜怒哀乐的东京城,终于到了暂别之时。少年刺客犹如雏鹰振翅,鼓翼向东,而他将要飞临之处,则是另一片历练之地……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章道来。 · · · 政和五年四月,青州府五里县,五里镇外。 自打进了山东境内,原先张景弘派的一队禁卫军便渐有疲惫之意,择端有心为景年行方便,便寻个由头遣了这队卒子就近歇息,教他们回去禀报平安,自己则带着人手继续转到青州过来,往五里县最西边的五里镇歇脚小住。 舟车劳顿几日,择端一行人的车子由快到慢,缓缓停在快到城门口的路上。 前头进城的车子也都一溜儿停了,老老少少赶车的蹬在车上仰着脖子往前看,却也没看出个甚么所以然来,只好在大太阳底下议论纷纷,路上怨声也渐渐大起来。 连着好几天睡不安稳的景年正抱着胳膊支在眷棚口打瞌睡,教棚子里几个画学生的叽叽喳喳扰醒,这才晓得车队停了好一会,便勉强醒醒神,从车上跳出来,张望片刻,走到车队打头择端在的那处去。 “先生,前头生了甚么事?晚辈正好睡,车子却停下不走了。” 张择端揩着汗道:“这路上车辆都堵在道上,前面不见分毫动静,不知是何缘故。” 少年拿胳膊挡了挡太阳,尤觉得脑仁儿热得燥痛:“莫非是五里镇里出了什么事,不肯放人进城了?” 择端摇首:“不清楚,几年前来时还不曾如此。”又吩咐道,“景年小友,你腿脚利索,且替大家去前头打听打听罢。” “成!”景年一拍胸脯,将腰带一扎,便动脚向前去了。 · 官道上堵了不少车子,停得左歪右斜,不大好走。这郎君便施起好身手,自车篷顶上一一踏过,当下便翻到城门附近,引了一屁股拍掌叫好。待跑到城门底下,身上衣裳已热得像厚袄,身上头上热汗大发,还没站住脚,便听一阵吵嚷声愈发近了,定睛一看,竟是一伙农民与守军起了纷争,不单单将外头的车马堵了,就连里头要出城的也给拦在镇子里,徒能埋怨吵闹,人却出不来。 景年看了,心中隐约有数,便悄悄凑近那伙扛着锄头的农民好汉,侧耳听将起来。 · “高盛,你仗着你爹是知县,目无王法,欺人太甚!” 才竖了耳,为首二十六七的一名英武男子便双指一并,指着守军拥簇的一白面衙内怒斥。 被骂的白面衙内约摸二十露头,长得俊俏文雅,想是他口中那知县家公子,还嘴道:“我欺人?卜大哥,你将妹妹卖与我还了你爹的赌债,咱们可是立了字据的!眼下是你要反悔,却不肯把银子还来,如此背信弃义在先,你怎敢来血口喷人!” 为首的将手中锄头杆一跺:“高盛,你仗着你爹与高太尉攀亲附戚,便敢污人清白!我何时将妹妹卖给过你,甚么字据、银子,我通通没见过!” 那高盛便抖出一张字据来,在围观的百姓面前晃了晃。景年伸头一看,上面果真白纸黑字地写着两个叫“高盛”与“卜相侯”的人名。再看看,那“卜相侯”三字写得清清秀秀、小小巧巧,与其人之英武实在不像,便略略生疑,依旧旁听。 “还说没有,这上头的不是你的名儿?”高盛收起字据,“卜大哥,你拖家带口来要人可以,把手里的家伙都丢地上,再把这上头写的赌债三千两即刻还我,我便马上将你好妹妹毫发无损地请出来!” 卜相侯怒道:“莫要拿假字据诓人!你说我卖妹换钱,我却不曾见过你说的三千两银子,又拿甚么还你!”又上前一步,顶着守军的推搡骂道,“高盛,你好生不要脸面!十日前,我家小妹便不翼而飞,再听闻消息便已进了你高家!你说我卖妹换钱,有甚么证据!只怕是你暗中抢了人,又伪造字据,为的便是将我一家逼入死地,好霸占民女!” “你才不要脸面!我高盛从不干强抢民女这等龌龊事,你少诬蔑我!”白面衙内也恼了,嗓门也大起来。 “你放屁!不是你抢去,我小妹还能自己走到你家里不成!” 两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卜相侯越说越气急,撸起袖子就要动手,他身后的几个也立马挥舞起锄头棍棒,张牙舞爪地一步步逼近高盛。五里镇守军一见,将白面衙内护到后头,手里纷纷抽出官刀来,与卜家庄农民对峙。 一时间,两方各自激愤难抑,口中全然不饶人,话赶着话,愈说愈要急眼。这厢卜家村民刚拥簇着卜相侯往前挥打,对面的守军便一把擎住卜相侯手腕,抄刀就要捅人,吓得站得近的围观者尖叫后退,怕官兵真要下刀子。 说时迟那时快,景年自人堆里一个箭步冲至卜相侯身边,一剑出鞘格住官兵大刀:“慢着!不要滥杀无辜!”又将身子一挤散开两人,站在二人中间,护住卜相侯,推开两伙人来,“好好说话,莫要动家伙!” 高盛从官兵后头挤出来:“来、来者何人!” 又一见来人个子高高、手里掌剑,立马像见了救星似的追问:“少侠,你可是来替我讨回公道的?” 景年一把拦住身后怒意再起的卜大哥,将高盛打量几眼:“卜家小妹眼下在你家中?” 卜相侯在后面抢白:“就是在他家里!” 高盛分辩道:“少侠,卜家小妹是在我府上不假,可我真没强抢民女!她当真是好端端坐着卜大哥雇的车子来的!” “哪个做哥哥的会卖自家妹妹!说这丧良心的话,你自己却也信!” 听见这话,景年耳朵一动,不由得多瞥了卜相侯一眼。 眼看着二人又要吵起来,他赶紧拦停两人:“你们且停一停!”他指着城门外越堵越多的车辆道,“你们在这里吵,就算是动手分了胜负,这里里外外多少车子可都要耽搁在官道上,回头教人告到青州府去,你们谁也吃不消。不如这样,且先放行车马,到别处论卜小妹之事……” 话音未落,卜相侯在旁边气势汹汹道:“不行!今日我偏要将此事闹大!高盛,你不交人,我便与弟兄们堵了你这官道,今天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好过!” 高盛立即指着卜相侯道:“噫!诸位可听好了!不是我不教你等出入,乃是这刁民聚众闹事!”继而在人群激愤声里长了胆气,朝守军命令道,“你几个没眼色么,还不快快将刁民拿下!” 守军官兵扬起刀来就砍,景年剑身单薄难与大刀锄棍相抗,挡了这个又挡那个,一时难解难分。却听此时城门楼上一声空爆炸响,众人停手抬望,只见那城楼上轻飘飘翻身下来一妙龄少女,手中却扬一条粗韧好鞭,只啪啪甩了两下便将卜相侯手中锄头与官军刀刃卷脱其手,丢在一旁草丛里。那姑娘落了地,又将鞭子甩尾炸了个鞭花,那条金鞭便如金蛇般自如缩回手中,跟着她一并去到众人面前。 景年让出一处空来,持剑瞧她。 那姑娘将手一拱,朗声笑道:“诸位,当真是好不威风!” 继而道:“在这儿听你们吵了好久,原来是为了卜家小妹的事。要我说,这卜小妹究竟是不是卜大哥卖的,将她带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再轻笑一声,“何必非要你死我活的,教外人见了,可要拿咱这儿的老百姓说笑话了!” 卜、高二人怯她来路,看着她那金蛇软鞭,手中丢了兵器,虽不肯让步,却也只能面面相觑,不知当作何言语。 那姑娘见状,上前又道:“方才这位少侠说得有理,你几个先让一让,教人出入。至于卜小妹,高公子,眼下此人既在你家,便教这做哥哥的见上一见,不就甚么都说得清了?” 两拨人听了劝,稍微消停了些,但高盛与卜相侯依旧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谁也不肯先开口让步。景年察言观色,把剑收了,上前朝姑娘拱一拱手:“女侠,你且听我一言。卜大哥与高公子辩得难解难分,依我看,他两个均与卜小妹之事干系甚大,为免小妹遭人胁迫,还是教外人寻小妹细细问来,再差几人做个见证,此事才好分明公正。你道如何?” 那姑娘这才仔细将这少年看了一番,点首道:“嗯!有理。既然如此,那便请高公子与卜大哥移步别处,再请这位少侠作证,待我去高公子府上问出实情,再好好断定是非!” 景年道:“要说作证,还是得寻个颇具名望之人才好信服。我这里倒认识位先生,可胜任此事,我与女侠一同进城看看,免得出甚么岔子。” 姑娘再点首:“可行!”又转而问那二人,“你们可同意此事?” 卜相侯在这少男少女间反复打量,心里有些没底。高盛则连忙回了话:“好!你们去便去,且看究竟是我强占了民女,还是这厮将人卖到我府上来的!” 景年便与姑娘对视点头,就要往回寻自己的队伍去。卜大哥一把拉住他:“慢着,你是哪里来的小子,又到底认识哪里的先生?你先说与我听,莫起甚么坏心思!” “我家先生,便是那东京翰林图画院的张待诏。”少年留意他面上神情,“卜大哥,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你没做过亏心事,便大可放心。” 卜相侯一惊:“张待诏?”追问道,“你说的这个先生,可是东武的大才子,张正道?” “正是。卜大哥认识?” “我听人说过他!”卜相侯一下子宽心下来,“好,好!张正道是个有文化的,秉性正直,他既在此处,便断不会放任良家百姓为奸人构陷!好少侠,你快快去寻他来罢!”又嘱咐一句,“过会见了我家妹子,她是死是活,你先与我说一声,好教我安心!” 景年便告辞请择端先生过来,与众人做了见证,与那本要出城的姑娘并肩进了城。 五里镇外,堵在太阳底下半晌的车马终于有了挪动的意思。车马行人进进出出,疏疏落落的吆喝卸货声将两个年轻人揽进一条条街坊巷里,教这镇子里重又恢复了喧哗与忙碌。 · 未时,镇内。 二人交谈一番,景年才知这姑娘是济阳郡人,与同伴自江州闯荡过来,临时落脚青州,正要出城的。问及姓名,姑娘只道自己姓“宋”,推脱闺名不便与外人知,少年便未再多问,只以宋姑娘相称;又自报家门曰姓景单名一个年,那宋姑娘豪爽,便唤他景兄弟。 这五里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整个镇子围着一座云山三面排布,高家便建在靠近山脚的一处平地上。镇子里不怎么热闹,做生意的大多在铺子里闲坐,路上少见挑担的贩子,两人因此问了好半天路,好容易找到高府大门,待向管家亮明来意,却只得了个人不在这里的答复。 见不着人,景年不肯折返,与宋姑娘一起伶牙俐齿磨蹭再三,那管家遭不住问话,只好引着两人在府内做贼似的悄悄走了一圈,又赶紧送出大门外,好似怕府里谁人看见。 二人见当真没有,一时生疑,便凑了点银子恩惠与他,要他说出卜家小妹下落。可管家接了钱,支支吾吾好半天也没说出个地方来,宋姑娘心直口快问得着急,声音大了些,管家竟坐立不安起来,一把将银子塞回她手里,说甚么也不肯透露卜小妹去向,又急慌慌将二人推出去,旋即关上大门,在里头落了锁,死活也不肯应声了。 宋姑娘拿着银子望了景年一眼,见他正皱眉支着太阳穴盯着大门寻思,便低声喊他:“景兄弟,景兄弟!” 景年抬头过来,她迎过去:“景兄弟,我怎么寻思这管家不大对劲?” 少年忍住脑袋不适,沉声道:“是不大对。宋姑娘,我们先找旁人打听打听卜家小妹模样行踪,今日不管怎样,必得先见着人。” “不错,方才高家公子那般坦荡,府里下人却遮遮掩掩,只怕是有难言之隐,只可惜,在他们嘴里问不出甚么来了。走,我们分头找些乡亲问问。” 两人离开高府,沿着市集大街各自打听。然而不知怎的,商贩们一听要问高家和卜家的纠葛,谁也不肯说,都如那管家似的一气摆手摇头;有甚者只上上下下将两人一通打量,什么也不说便要走;提起卜家小妹,也都面有惧色地沉默不语,只有一个切肉的好心肠,附耳叮嘱了句“莫要胡乱打听,当心招惹是非”,便匆匆低头切肉、招呼主顾,不再搭理两个问话的年轻人了。 一无所获的两人重又碰头,景年眉头紧蹙,与宋姑娘寻了处茶馆,坐下交谈。 “奇了,方才打听高家还没事,提了卜家,这些人便如被人封了口似的,实在蹊跷。那卖肉的倒是肯多说几句,也只教我们不要打听,说甚么招惹是非——恐怕高卜两家还有其他恩怨。”他将一边胳膊支在桌子上,“宋姑娘,你那边可打听到甚么消息没有?” 宋姑娘摇头:“别说了,同你一样。倒是有个卖花婆婆嘱咐了几句,教我莫要去寻卜家女儿,说甚么晦气……” “晦气?”景年忽然无端端一阵心慌,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几张大雨泥泞的画面。他定下心,留心四周动静,待小二上了两大海碗粗茶,才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她可有说卜小妹是死是活?” “不晓得,但应是活着的。我这一二日在镇子里小住,没听说过有白事……”宋姑娘思忖,“景兄弟,你说这卜家和高家,究竟哪个有鬼?” 景年沉思片刻,将卜相侯与高盛二人的言行在脑中过了一遍,又琢磨起镇子上百姓们的奇怪举止,终究碍于午休未眠,难以集中精神,啧了一声:“不好说。” 宋姑娘唉了一声,趴在桌子上,拿手指肚转那只大海碗:“唉……本想行侠仗义一把,怎么偏就碰上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怪事。要是他们也在……” “没头没尾……”景年嘀咕起来,没听清她后面嘟囔甚么话,忽然眼睛一亮,拍桌道,“宋姑娘,你点醒我了!此事蹊跷,无头无尾,我们便得想法子顺藤摸瓜、找出线索,若不然,只怕要被有心之人牵着脑袋走了!” 宋姑娘跟着坐直,见他离席,抓起不离身的宝鞭就跟过去:“景兄弟莫不是有了头绪?” “还没有,但只要有蛛丝马迹,我们便能依据寻踪!”景年拉着她走回高府附近,“宋姑娘,高盛亲口承认卜小妹人在府上,大庭广众,他不敢作假,只是难保他口中未曾耍过花招。眼下小妹虽然不见踪影,但只要她曾进出高府,我们便可追溯到车形马迹,你看——” 宋姑娘跟着景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高府大门外路沿倒着几株车前草,叶子被重物在地上碾得发黑软烂,好像是被车轮压碎了似的。因而惊呼一声:“这是车轮的压痕!” “不错,高盛说卜小妹是坐着车子自己来的,卜相侯却说小妹十日前便已失踪,若他们无人撒谎,那恐怕是十日前小妹便由车马接来了这里。但看这印迹如此新鲜,绝非十日前碾压所致……” “也就是说,小妹其人确乎来过高家宅邸,但就在这一二日内,小妹又被车马带去了别处,我们才扑了个空?!”宋姑娘打断他,“太好了,景兄弟,我们且找找近遭有无其他痕迹,说不定能——” “嘘……” 景年拉住她,双目一凛,眼前平平无奇的青石板路上忽如褪色般缥缈起来,几处与高府门前同样的青草压痕刺眼地横亘在前方不远的路口,继而又一路向南,陆续出现在了一条指向云山山脚的小路上…… “走!”少年眨了眨眼,朝同样看着南方的宋姑娘挥手道,“若我猜得不错,云山脚下,或许还有高家的第二处宅子!” · 五里镇东南,云山山脚附近。 宋姑娘也是会些腿脚功夫的,便效仿景兄弟那般一路循着地上野草的压痕飞檐走壁,走了许久才终于从一片树林里钻了出来,落在一片民宅疏落的城郊。 见景年还在往前走,宋姑娘反倒将他叫停:“景兄弟,这里人烟稀少,你一人背着剑、打着护臂,小心惊动有心人,还是我在前头探路罢,好歹也在五里镇住了一二日,遇上甚么事,也好应付过去。” 少年不甚放心:“不可,这里冷落荒疏,你一人到民宅之间行走实属危险。” “你不放心,便在我后头紧紧跟着。我可是从西南江州闯荡过来的,看家本领拿出来,没人动得了我!” 景年拗不过,便任她在前头走。 二人便一前一后悄然无声地摸进这一带,又寻见一辆轮子上沾满黑绿草泥的牛车停在一处大宅后门,便知道找准了地方。再绕到正门扫一眼,二人对视不语——高家府上第二处宅子,还真教他们误打误撞地摸着了! 宋姑娘在墙根附近溜了一圈,压低声音:“我听着园子里有说笑的动静,不知里面有多少人,也不知卜小妹在不在里头……” 景年明白她的意思,便卸了剑与护腕,假扮迷路的外乡游人,到高宅正门叩门问路。不多时,又绕开回来,与宋姑娘道:“来开门的是个抱着蹴鞠球的女侍,里头还有三五个女子张望。里头屋子大多敞着大门,只一间屋子门窗闭着,应该就是卜小妹住处,等下待我翻进去看看……” “哎哎慢着,景兄弟,你傻了?你一个男子,该不会要进女子闺房罢!”宋姑娘轻轻咳了一声,见这少年回过味来,才继续道,“若是只有女子在,倒也安全。卜家女儿不知多大年纪,见了男人恐要害怕,我进去打探一番,你且躲好,若一切顺利,等下依旧在这儿见面。” “好!姑娘保重,我在外面接应你。”景年抱拳,眼见着她燕子般灵巧翻身进了高家后院,这才挪开目光,找了处纳凉的树荫坐下,佯装歇息。 · 大约是一路实在太累,午间又没休息好,少年郎才靠着树干坐下,不多时便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待他教一阵冷风吹得睁开一只眼,才发觉眼下已然一片薄暮,吓得登时跳将起来,顾不上许多,抬脚就往方才与宋姑娘约定好的地方跑。 然而待他吹着凉风跑回高家园子外,却见原本约定之处空无一人。 景年仰首看了看天色,惊悉现下已是酉时左右,心中一寒:他竟一气睡了这么些个时辰——不,睡着还不打紧,要紧的是宋姑娘一去不复返,怎的到现在也没个动静? 他懊恼地甩了甩头,贴着墙根溜近高家园子后门,但听里头已没了分毫响动。正要踩着墙头亲自翻进去找人,脚下的靴子却在杂草中踩到一团软韧的东西,好似一条活蛇。景年立即退开去,但见“活蛇”从草丛里卷出一支黄花梨木打的把柄来,这才松了口气——是宋姑娘的那条金鞭。 少年捡起金鞭,正要到一旁找个地方继续翻墙,好容易清醒过来的脑中却是一个激灵:不对,宋姑娘方才进园子前,这鞭子是一直随身带着的! 他倒抽一口冷气,仔细看了看鞭子,脑中飞速运转,连带着纷乱了许久的神智也一下子清明起来,猛然顿悟——宋姑娘是在向他报信,她还平安! 只是她敢将兵器脱身用作报信,想来是遇上了着急的事,一时没有旁的信物;可人若平安,为何却不带着卜小妹出来——她又还在高宅之中否? 眼下天就要黑了,原先与择端先生等人商定的时间即将过去。景年望着宋姑娘消失的高家园子,心中疑窦丛生,可时辰却不等人,若再不回去报信,只怕两人双双失踪必会引起有心人注意,到那时,卜小妹身上的怪事便难以追查,更有甚者,就连宋姑娘的安危也难以保证了! · 想及此处,少年当即把鞭子往怀里一揣,趁着天色还未完全黑透,拔腿就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伍拾陆·阴阳相宜 ——高家园子别有洞天,单骑孤胆云山遇玄—— · 上回说到:张择端携景年一行人改道客居青州府五里县下的五里镇,却在入镇时碰上一起官民纠纷。景年下车查看劝解,又逢一位女侠出手相助,二人便打算行侠仗义一番,请张择端做见证人,一起进了镇子调查,寻找小妹。然而这件事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两人在镇中遇到许多怪事,又辗转许久找到了高家隐蔽的第二处宅院……这场关于卜小妹的纠纷,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入夜时分,五里镇内。 张择端等到景年回来已是戌时。同来的画师们早已三人一屋早早睡下,徒留择端掌灯读书,待见了披星戴月回返而来的景年,连忙招呼:“景年小友,你回来得好晚。今日打听得如何,可还顺利?” 景年那厢才给卜家庄来的报了信,遭他们追问了好半天才脱身回来,加之白天奔波忙碌,这会子面带倦意,坐下便给自己倒水:“先生有所不知,晚辈才从卜家的那里回来。咱们这回,恐怕要摊上一桩奇事了。” 择端关了门窗,把灯引得亮些:“辛苦了,究竟出了甚么事?” “白日我与耍鞭的宋姑娘进城打听,好容易摸到高家园子,听得里头有女眷玩乐,她便要独身去探。谁承想宋姑娘一去不回,只把她那宝鞭丢出来报信,我便寻思她定是见着了卜姑娘,可再去看时,偌大的园子里一时竟没有一丝动静,仿佛无人居住一般,实在奇怪。” “我今日也去高府附近走了走,来时恰遇高公子回府。那会子,府里倒还算是热闹……”择端回忆起来。 “先生,我忘了与你说,这高家怪就怪在置办了两处园子……”景年将鹰眼开路之事一五一十地讲来,“那宋姑娘是在另一处宅第里失踪的。” “这样么?” “没错,这还是今日第一件怪事。第二件,便是方才报信后卜家人的反应,实在教人不解。”景年喝了三四杯凉茶,终于歇过来一点,皱眉道,“卜相侯听闻宋姑娘为找卜姑娘失踪,竟吓得一屁股跌坐榻上,周围几个也一下子议论开了。我细细听了一二,才在他们嘴里听出一些门道——那卜小妹名唤‘相宜’,是卜相侯同父异母的妹妹,天生便是阴阳眼,能见着不干净的东西……” 择端也皱起眉头:“阴阳眼?” “卜相侯必定知道此事,他本还急慌着要我继续找,一听宋姑娘失踪,却犹豫起来,好似害怕。”景年又道,“同村的怕了一阵,也开始怂恿他,说小妹天生鬼***邪气重,从前劝言不听,眼下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带走活生生一女子,便必不可再将小妹找回家去,以免害了村子。” “卜相侯意欲如何?” “他说自己从前不信传闻,今天亲眼所见活人失踪,便怕了。卜家庄的预备明日先回村去,还叮嘱我莫要对外乱说,以免乡邻惧怕。” “不找高家要人了么?” 景年摇头:“大概是不了。”又道,“先生,你说卜家如此怕鬼,难道真是心里有鬼?可晚辈又觉得高卜两家疑点都不少,真教人难理头绪……” 择端沉思良久:“越是疑点重重,越要有条不紊,逐个击破。景年小友,你若着急,有心之人便不着急了。” “先生的意思是……” “高家。”择端道,“此事确实蹊跷,依我所想,现有之线索里,契约字据、涉事之人与失踪之人皆与高家有关,从此排查,或可牵出脉络。” “晚辈与先生想的一样。”景年起身,“先生且等我一阵,晚辈立即返回宋姑娘失踪处调查!” “慢着,还有一事。这事与卜家没甚么干系,却总教我不大放心。”择端拦住他,“四年前,我曾来过五里镇小住。时任知县姓兰,我走后不久即调往徐州,百姓沿途恸哭,足见为官清廉;此后,便是高知县依附高太尉知任于此。今日在镇子里走一遭,依旧听得些许老者提起兰知县,便知高家为官恐怕不得民心。只是如此为官,却鲜少有人敢大声议论……景年小友,你可要当心了。” 景年琢磨琢磨:“原来如此,那高家定有甚么威慑百姓的手段。多谢先生,晚辈定会小心!” 语罢,换身缁衣提剑出屋,夜行向南,奔宋姑娘失踪之处而去。 · 五里镇郊外,高家园子。 一个时辰前离开这里时,这园子里便已悄然无声,这会更是幽静,不知道那些蹴鞠的女眷是睡下了还是离开了。少年刺客躬背伏腰,沿着野草溜到高宅后门,左右看看无人,便攀着墙头翻到院子里。 这院子老旧,陈设小气局促,远没有自个儿家里的花园长廊好看。景年留意着探到一处假山后头蹲下,睁开鹰眼,四处张望。 · 杂草丛生、花枝招展; 草丛中好似有一串女子的脚印; 脚印似乎通向白日所见的那处闭门闭窗的屋子。 · 他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潜行过去。绕过一条长廊,远处的屋子里终于隐隐透出一点烛光,教人不禁心安一分——好歹那些女眷应是住在这里的,不是甚么鬼魂。 探到脚印消失处,景年发觉窗台上有个鞋印。再一瞧,前窗开着一条缝,往里丢了个石子儿,听回音不像有人,便轻巧钻进去,重把窗户合成原样。 屋内幽暗,空无一人。 少年蹲伏打探,宋姑娘不在这里,卜小妹更没个影子,只有不知哪里吹来一股阴风将门窗吹得吱嘎作响。 想到卜家庄的人谈到的“阴阳眼”与五里镇民口中的“晦气”,饶是曾大着胆子闯过汴京鬼宅的景年心里也不禁有些发毛,忍不住再张鹰眼将屋子环视一周,确定没甚么异样,这才悄悄站起身来,在屋内摸索。 桌椅板凳上没有甚么线索,宋姑娘也没在屋里留下记号…… 他转悠几圈,一无所获,却就在一筹莫展之时,鼻孔里忽然飘进来一股发臭的泥腥味。 哪里来的腥气? 景年警惕起来,这味道同汴梁鬼宅里的尸臭有三分相似,仔细嗅来,似乎是混在阴风里飘过来的——莫非高家园子里,也有…… 少年一阵恶寒,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若这园子里埋着死尸,怎还会有如此多女子闲玩,早也要请些阳气重的汉子镇住了;何况宋姑娘是聪明人,她既敢放心用随身的鞭子报信,便是此处没有她害怕的东西,大可安心。 略略思索一番,景年静下心神,顺着阴风吹来的方向摸过去。 这世上哪有那么些怪力乱神,宋姑娘不翼而飞定有隐情。若是未出园子便没了踪影,那这园子里头,指不定便有能教人离开的机关暗道…… 咯噔一声,景年靴底踩到一块翘起一角的灰砖。 眼睛已渐渐熟悉黑暗,他低头一瞧,却见一列灰砖俱微微翘起一角,砖面淡淡的反光一路排布,指向贴着墙根摆放的一座架脚竹床。 阴风再起,腥味从竹床底下涌了上来,令人掩鼻。 · …… “有人在否?” “宋姑娘?” …… · 一阵阵回声回荡在前方,空洞无物。 地道前头时不时吹拂的阴风引着来人摸黑往前走,距离景年从竹床下的暗道口进入地下甬道已过半刻,方才浓重的泥腥味在地道里却被风吹得不甚明显,满地湿滑水痕教这里一时充满了湿润的潮气。 高家园子里竟有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密道,还是在疑似卜小妹的居所之中,这可不是甚么小事。但要紧的不是密道,而是这甬道究竟通往何方。 景年仗着鹰眼一路前行,隐约也能从地面上分辨出形似脚印的形状,只是地上泥泞潮湿,实在难以看清谁人所留——但不论是谁,至少曾有人来过这里,而若无意外,这先行之人想来便是胆大心细的宋姑娘了。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少年终于觉出风力大了些,便知即将走到出口。 地上愈发亮了,一条垂着干巴藤子的石井壁露在头顶。 景年攀藤而上,虽在井沿险些滑了一跤,但仍是顶着一身潮湿安然爬上了地面,仔细瞧瞧四周景色,却是到了一片黑黢黢的林子里头,左右遥望也望不到房舍,只有一条不知通往哪里的小路蜿蜒着斜升上去,像是山道。 这儿大概是云山脚下了。 离开枯井口空地,林子里便少见月光。深林昏暗难见五指,景年打起十二分警惕,一面拔剑砍着半人高的野草,一面往山上行进。 · 扑簌簌…… 沙啦…… · 林子里杂草茂盛,脚下山路磕磕绊绊,鹰眼在这杂乱的密林里也难以起效。景年越爬越觉得脑袋后面凉丝丝的,好像有人盯他,但现下只能硬着头皮往山上走,若能碰上宋姑娘便是最好,若碰不上……或者碰上的不是宋姑娘…… 一阵风起,林中一片沙沙乱响,天色也渐渐成了黑蒙蒙的一团,教人满眼模糊,看不清楚。 胡思乱想的少年戒备非常,总觉得这树叶声将许多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在身后身边藏了起来,又像有甚么人在树冠之间跃动。 他紧紧攥着剑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而仰头提防,虽四下无人,身上的鸡皮疙瘩却是一阵发作,在地道里壮了半天的胆也好似全无作用——这荒山野岭的地界好生诡异,那宋姑娘再胆大,也真敢闯这样阴森的山路么?! 正想着,景年脚下一个磕绊,险些崴了脚。他将剑支在草丛里扶起身来,再一抬头,却见方才还黑灯瞎火的前头不知何时竟横空露出一个屋檐角儿似的东西,赶忙跑了两步过去,定睛一看,心中一喜:这里竟有座破庙! 旋即心下一惊:此地怎的会有这样一座破庙? 这庙年久失修,门窗紧闭,恐怕也是座废弃多年的老庙,在这山林中盘踞着,愈看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 然而四下里实在没有其他能歇脚的地方,庙宇前后连山路也断了,唯一还能教人打消恐惧的动静,便是在树林沙沙声中哗哗作响的流水声——大概是山后有条瀑布。 景年定了定心神,将护腕一紧,便提剑过去,叩那庙门。 无人应门。 少年清清嗓子,试探唤道:“宋姑娘?卜小妹?” 才说罢,他耳朵一动,立即弓步横剑、警觉万分——破庙里头有响动! 那动静如谁人趿拉着鞋子在走,歘拉、歘拉,不断向庙门逼近。 景年微微后退一步,强作镇静,双眼死死盯着大门,手上已将剑头抬起,护在胸前。 近了,更近了。 · “宋姑娘?” · 脚步声停了,近在咫尺。 他屏住呼吸,一片死寂。 · 吱嘎…… · 门轴转动起来,景年的心脏随之被弥漫的恐惧攫紧。 月光下,庙门被一只纤细的小手推开了。 一张病弱苍白的小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黄发乌瞳;继而是瘦弱的脖颈、嶙峋的身体,与另一只提着姜黄色裙摆的小手。 在看清开门者的瞬间,景年身上紧绷的畏惧消散得无影无踪。 面前是个极其瘦弱的、约摸十二三岁的女孩,面容娇弱可爱,神情淳朴,一脸胆怯。 然而接下来女孩说的话,却教他整颗心脏都不由得停跳一瞬: · · “你们三个,是谁啊?” · · ——三个? 他独身上山而来,另外“两人”,是哪里来的? · 他望着盯着自己身后某处来回打量的少女,恍惚间,似乎曾有一瞬真有两个甚么人站在自己脑后,幽魂般附在自己身上。 景年张了张嘴,忽然发觉自己周身僵硬麻痹,双肩一阵沉重,好像甚么人将手重重地搁在了肩膀上。 什么人? 什么“人”?! 他努力动弹自己的双手,却见那女孩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走到他身前,缓缓伸出干瘦的胳膊,指向后面空无一人的山林,幽幽开口道: “身子埋在东京,何故跟到五里来?” 话音落下,景年觉得肩上好似不那么沉了,便微微活动活动,又听少女低声念道: “冤有头来债有主,莫要走也莫要怨;满山姑娘寡婆媳,最恨贪嗔痴怪汉……” 随着少女反复念叨,又听得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席卷身后深林,景年身上一轻,脚下手心渐渐恢复些许暖意,被风吹得趔趄一步,终于能自如活动了。 女孩念起风来,望着冷冷清清的密林深处,又慢慢将目光落在景年身上。只道这少女与凡人难见之物言语如同个道士,与活人相谈,那面上神情一下子恢复成一个怯怯的女娃儿来:“你是来做什么的?” 看她能视非人之物,少年已猜得她便是传言中天生阴阳鬼眼的卜家小妹。再见她方才举止奇诡,现下却是一副柔弱可怜模样,与寻常女儿无甚两样,又替他将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给驱走,心中反倒不那般害怕了:“相宜妹妹,我是来找你的。” “你是谁,怎么知道宜儿的名字?”卜相宜缩了缩脖子,看着他蹲下身来,“是不是哥哥他,又在镇子里闹着要带宜儿回去了?” 景年一愣:“你晓得他在找你?” 卜小妹低下头,不愿回答。 见她这般,少年柔声道:“你放心,我不带你回去,只要知道你平安无事,再问些事情,便继续找人去。你可是与一位姐姐一起上山来的?” 卜相宜看着他,好似因方才他引来的什么东西对他有所忌惮。 景年便将怀里的鞭子掏出来:“妹妹莫怕,我不是歹人。见过这个么?这是与你一起的那位姑娘的东西,她留给我,专门教我来找你们的。” 相宜怯怯地看了看,点头道:“这是宋姐姐的东西。” “你可知她身在何处?” 相宜又摇摇头:“宜儿不知道,宋姐姐教我在这里等她,就下山了。” “她甚么时辰走的,可说过下山要去哪里?” “宋姐姐已走了许久……她说要找一位姓景的哥哥与一位姓张的哥哥,再回来找宜儿。” “我就是姓张——姓景的!”景年脱口道,“糟了,宋姑娘定是与我错过了时辰……我得去找她,若天亮前还见不着人可要麻烦了。妹妹,你随我一起下山,我带你去个干净地方,这里不安全,来!” “宜儿不要回镇子里去!”相宜往后退了几步,仍旧低着头,“镇子里的人都说宜儿晦气,姐姐又让宜儿在这里不要乱跑,景哥哥要去便去,这里还有许多姐姐陪我,我不下山……” 似是应和相宜言语,山间又起了一阵寒风。景年不禁打了个寒颤,知她眼中此处此时定有不少鬼怪,只得退让道:“好,好,你不要怕,我听你的。妹妹便好生躲着,只要不是我与宋姐姐一起回来,谁来也不要同他们招呼!” 卜相宜答应下来,依旧钻回黑洞洞的破庙里。 景年将她安置好,原路下山,一路急奔。 · 黑林月晦,流水声远,来时鬼魅四起的密林这会子却亮堂了些。他顾不上想这些怪事,只一门心思找回出来的井口,重新跳入井内,又沿着潮湿地道跌跌撞撞地返回高家园子,待好容易从竹床底下带着一身泥水滚出来、逃出高宅,天色已是亥时了。 在附近蹲守一阵,再从高家宅子北行,一路上没甚么人影,景年故技重施,以鹰眼在月光下辨别脚印行迹,终于追寻回返五里镇内。 疑似宋姑娘的脚印在镇子大路上就断了,少年藏身路边巷子,却见镇子里一个支夜市摊子的商贩都没有,民舍寂静,仿若宵禁。 这镇子真是好生奇怪……白日好歹还有做生意的,怎的夜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难道真如择端先生所猜测的那般,是高知县知任不善所致,才教这夜市凋敝、无人经营? · 正寻思着,大路前头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景年立即缩回头去,躲在大树后头,留心来人动静。却听来者步子粗犷如男子,全然不像宋姑娘那般落足无声,便益发紧张起来。待眼睁睁瞧着来了一个披头散发束着额的健壮男子,正要躲起来,却见男人另一侧闪了一角浅粉色的女裙,定睛一看,登时一惊:瞧这身姿背影,不正是他找了半个晚上的宋姑娘! 景年便哗啦啦一声打树干后头跳出来,在二人后头唤道:“喂,莫走!” 话音刚落,那走得极快的散发男子竟忽然回首:“休得偷手!”还未招呼,已是一拳袭至身前,刺客大吃一惊,仰首躲过一拳,继而不待言语,那男子又是一掌推来,间杂一声“且教你尝尝这馄饨并板刀面的滋味”,逼得他翻身后撤、跃步上树,正要弹出袖剑,便听那刚回过神来的宋姑娘在男子身后喊道:“哎——快住手!你这横哥儿,这么横作甚!来的不是杀手,是咱们要找的景兄弟!” 那男子听罢收手,景年便从树上跳下来,抹了把汗:“宋姑娘,我竟不知你何时雇了好汉防身,好险好险!” 宋姑娘略显尴尬,赶紧陪着笑过来,又丢那男子一记眼刀:“景兄弟受累,是我家兄弟误将你当作高家的杀手,方才莽撞出手,是我们不该!” 景年拍拍身上尘土:“无妨,这两拳好歹也是受得住的,宋姑娘无恙便好。”接着抱拳向男子,“敢问这位兄弟是……” “正要说呢,喏,这位是江州出身的张横兄弟,江湖人称‘船火儿’。”宋姑娘抢白道,“今儿晌午他便在城门里头坐着听热闹,我走得急,却忘了教你二个认识认识。景兄弟放心,他是咱们的人,我两个时辰前回来便与他说了高家的怪事,眼下便可一起走动查探了!” “好个‘船火儿’!名字带火,也当真是个火烈脾气。小弟见过哥哥!” 景年也自报名姓,依旧说自己姓景,与张横互抱一拳,便权当不打不相识,一起围着宋姑娘往前走。那宋姑娘也不再藏着掖着,报上大名,却是姓宋名沅(yuán)的女侠,景年在口中念了几遍宋沅的名字,便改口称“宋沅姑娘”了。 “好了好了,景兄弟,你这一晚上到底躲哪里去了?我们可快将镇子找遍了,幸好在这里碰上面,要不然,我这探来的多少事可都来不及与你说了!” 景年便将自己如何睡过时辰、如何报信又如何私自探进高宅密道的事和盘托出,又言说自己已见了卜小妹,那宋姑娘便眼睛一亮: “景兄弟不是一般人,我没看错!本想着报个平安,你便会在外头等了,谁知你竟一气找着了地方。这下便省事了,景兄弟、横哥儿,咱们三个便赶紧往云山腰接宜儿去,我好将一桩要紧的事讲与你们听!” “好是好,只是若还要走密道上山,万一惊动高家女眷……” 宋沅面色一僵,连连摆手:“不不不,不走密道,不走密道……你们只管随我来,咱们找一条干净路走。” 景年觉出她有话没说,但心知此时不是个刨根问底的好时机,便与那船火儿张横赶起脚程,与宋沅打道向南,沿着她来时摸索的小路绕开高家园子,从旁的路进了山。 ·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 五里镇外遥远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起步,向五里镇的方向驶来。 伍拾柒·伪善者谁 ——天真无邪险遭其贼,真相浮露伪善者谁—— · 上回说到:景年重返高家园子意外发现密道,一路过去,竟摸进了云山之中。但山气阴邪,见到卜小妹的景年竟被不知什么“人”缠身而来,被小妹驱散后,终于恢复正常。不知为何,小妹处也没有宋姑娘的踪迹,听闻她下山去找自己与另一“姓张的哥哥”,景年马不停蹄地下了山重返镇子,终于在一场误会之后,见到了宋姑娘与一位诨名“船火儿”的兄弟,张横。 三人交流一番,决定立即返回云山山腰接小妹,而此时的五里镇外,似乎有谁人正坐着马车赶赴回来…… · · · 三人一路绕远,马不停蹄地出了镇南有人家的地界,花了约摸半个时辰,总算从另一侧到了云山脚下能上山的小径。 眼下已近子时,宋沅见山路近在眼前,再往上不久便到了小妹藏身之处,便暂且停了步子,拉住二人:“哎哎,你二个慢着,小妹就在上头了,她有通灵的本事,又有满山的东西护着,不会有事。咱们在此稍微歇口气,横哥儿,你且代我在周遭巡逻警醒;景兄弟,我且把今儿探得的消息与你说说,等会见了小妹,也好周全。” 张横点了头,便伏在草里远去了。景年走过去:“你且说说,究竟出了甚么事?” “原以为高卜两家闹的是桩口角小事,却不想另有牵扯。”宋沅叹道,“景兄弟,说与你之前,你可要想好了。此事大有可查之处,但若要这样查下去,恐怕难以脱身了。你怕么?” “你只管说罢。” 宋沅便也不二话,低声道:“高家有鬼。” 景年稍一寻思:“果然是高家不对,小妹真是遭人抢来的?” “不不,若是便好办了,可你道怎的?小妹却真如高盛所言,自己将自己送上门来的。” 景年不解:“怎么会?她正是豆蔻年华,何故如此?” “说来话长……”宋沅瞧了瞧张横在远处打的平安手势,拉着少年往山路处走了两步,“小妹年纪不大,心性天真,与我说了不少家里的事。”她道,“原来这五里镇上的,都晓得卜氏兄妹之父酗酒好赌。前不久,小妹在家中听见父兄吵架,那当爹的也不是个东西,竟趁醉将兄妹二人殴打一番,又骂小妹天生鬼眼克死亲娘,幸亏那做哥哥的牢牢护着,小妹身上才没落下伤疤。” “竟有这般愚父!”景年咋舌,“只是爱赌之人倒是常有,这与小妹进高家有什么干系?” “你听我说来。正是那一回,小妹知晓家中缺钱负债,又见大哥受苦受累,心里难过,便不想再给家中添麻烦。找上高盛,签下卖身契,将高盛拿的三千两银子还了讨债人,人也就进了高府。”宋沅继续道,“我初闻此事,心中疑惑,小妹才多大,怎会想到将自己卖到知县家中去?再一问才知,原来几年前高家刚来时,那高盛便看上了卜家小妹,此后时常寻机见面,其间不定说了些甚么教唆引诱的话,这才教小妹后日动了卖身还钱的心思。” 景年思量片刻,沉声问:“原来如此,是以白日里高盛所言未曾强抢是真,卜相侯说未卖至亲亦是真。只是我记得,那契据上写的是‘卜相侯’三字……小妹既然是自个儿卖身还了钱,为何还要写兄长大名?” 宋沅摇摇头:“小妹久居家中,未曾经历险恶,心机忒浅。我问她此事,她竟以为写下兄长大名便可教高家放心,也能教她哥哥活下命来。” 少年不大明白:“活命?不过是一张契据,又不是生死状,活命怎讲?” “她自离家出走,便知道卜大哥必定会苦苦寻找,若教他带回家去,那替爹爹还的三千两银子便得归还高家。可银子已经先教高盛替卜家还上了,又怎么要得回来?若要不回来,那来要人的卜大哥便要被追债的扣下,凶多吉少了。高盛拿这话将小妹哄怕了,便教她一个法子,只要写上兄长大名,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卜相侯便没法强带人走,卜家那三千两债务,便可安心两清了。” “这高盛年纪不大,却能有这般心计!”景年听得皱眉。 “是啊,而且此人狡猾不止于此——景兄弟,你猜猜卜家欠下的债,是甚么人放的?” 景年看着宋沅,眼睛慢慢睁大了:“难道是……高家?” 宋沅点头:“没错,这事还是横哥儿打听到的。卜父在天祥赌庄欠下巨额债款,那赌庄老板娘不是别人,正是高盛之父高知县的美妾……” “我道怎的,原来欠的就是高家的债!”景年脱口道,“那小妹卖身换的钱岂不是又回到了高家手上?那高盛还如此教唆,他可当真心安!” “可别被他长得那副纯良模样诓住,”宋沅耸肩,“他爹干过的好事,他可一样都没落下!” “还有甚么好事?” “还记得我说‘高家有鬼’么?” “自然记得。” “这话,可是从小妹嘴里说出来的……” 宋沅留了个眼神,教他自己寻思。 景年略一思索,惊叫道:“小妹能见鬼怪,那‘高家有鬼’四字……难道高府之内,真有鬼怪冤魂盘踞?!”继而回想起高家园子里那挥之不去的泥腥味,后怕道,“难不成高家那宅子底下,还真埋着甚么人的尸首……” “没错,但你放心,高家倒没埋着甚么尸首遗骨——只是高家手上的确有不少人命案子,死在他家的人,大多都被高盛安排着运到云山里头,草草埋了……”宋沅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可不怪我不愿再走那地道,实在是太……太晦气了。” “那密道原是运尸用的?”景年眉头紧蹙,“高家何故杀人?” “别急,后面的事,小妹便不晓得了。我送她上去藏着,又差方便走动的横哥在城外头拦人问话。问了许多赶夜路的不肯说,直到亮了刀子,才问出来这么一回事……”宋沅抱着胳膊,胸中有些恶心,“高家放纵小妾开办赌坊,一来敛财;二来掌控五里乡民;三来,便是为了高知县父子借赌场放债的由头,将良民百姓逼迫得家破人亡,再将他们家中模样好看的女子教唆卖身入府……尔后,每得新爱,纵情玩弄;不分昼夜,极尽所能……那些可怜的女儿家,教他们糟蹋个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下场往往只有一个——死。” 景年盯着她的眼睛,沉默下来,久久不语。 宋沅胸中一阵翻腾,险些吐出东西来,便强忍着,愈发抱紧自己胳膊。 二人听了许久的风,那少年才一字一顿道:“好个高家,竟猖狂至此……” 又压抑住脑中一根紧绷的弦,强作冷静:“姑娘探来的消息着实可怖,我原想高盛撒了谎,却不想连这堂堂知县竟也犯下如此罪行。难怪好好的一个镇子,到夜里便沉寂萧条,如今一想,定是高知县纵容放肆亲眷作恶横行才至于此,当真是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有其父才有其子,高盛如此狡猾虚伪,他爹恐怕更甚。”宋沅摇头叹息,“今日我们闯进高府,幸好未被高知县目睹。只是你来之前,我们二人又自旅店内听到闲言,说是高知县今夜便要从另一镇回程。若他回来了,咱们这事可就不好查了。” 景年无言。 宋沅便继续道:“唉,咱们的事且不提,却是你说对了。可怜这么大个镇子,但凡想在这里做个买卖,若不投奔高家、为他们卖命,便难以营生。这高家仗着天高皇帝远,真真是青州一霸了!” “慢着!”少年问她,“你说凡是五里镇内商户,都投奔了高家?” 宋沅点首:“是,怎么了?” 旋即激灵开窍,掩口低呼:“不好……若他们都为高家效力,那你我今日打听打探的事,岂不是很快便会教高知县父子知晓?糟了!若是他们发觉我们已查到赌坊和园子,小妹又不在,高盛必会疑心到我们身上!” 继而有些慌乱:“怎么办,怎么办,高知县就要回来了,待他知道此事,莫说你我,只怕是卜家无辜兄妹也难保性命……” “姑娘莫急,”见她脚下转圈踱步,景年便拦住她,冷静道,“你说得不错,眼下事情恐有变数,我们得在高家人追来之前找到脱身之法——” “也得将卜家兄妹救出高家魔掌!”宋沅打断他,自己又有些着急,“可眼下我们就是带着他们趁夜逃也难以逃出多远,何况卜相侯是农人,不会弃地流亡;与你一同来的那些先生们也还在镇子里。高知县回返之前,我们没法儿将他们也保住,要是能有个飞天遁地的法子便好了!” “飞天遁地……”景年心生一计,“有了!不知姑娘恐高怕水么?” 宋沅瞧他:“你想到甚么法子?” “我见小妹时,在山腰听见附近有瀑布流水,水声颇大,料想下面必有水潭。你说飞天遁地,若我们能引高家的到这里来,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佯作跳崖身亡、实则潜水逃脱,便可瞒天过海逃去他处,也可为我家先生与卜大哥挣出一分逃亡时机了!” 听见“潜水”二字,宋姑娘眼睛一亮:“咦!虽是极冒险的法子,但恰好横哥儿会水,又善驾船,我教他弄条船提前在水中接应,便可顺水跑出去了!” “那便好!”景年握拳,“我们便先如此计划,趁高家人还没追来,我先绕路与先生他们报个信,教他们想法子火速出城躲避,越远越好!” “哎,你别去,还是喊我那横兄弟去罢,他是江州口音,又没在高家前露过面,比你我方面走动些。” “也好,那便劳烦你家兄弟了。” 正寻思着如何与择端先生知会,景年忽回想起来前先生引灯时与他随口说的话,好容易轻松起来的神色渐渐又凝重回来,惹得宋沅一直看他:“景兄弟,你脸色怎么不大好?” “忽然想起一事,”少年如实道,“我家先生白日闲逛,回来天色已晚,恰遇高盛回府。眼下已过去二三个时辰,那高盛虽没往南边园子来,可小妹的事又能再藏几时?”他抬头往山上看,“宋沅姑娘,时间不多了,我们先行上山,再做打算!” “好,便按你说的来!” 宋沅起身去了巡逻的张横处,差他去依次报信,想了想,又教他及时联络还在青州府的兄弟,以防不测。 · 上山路短,不到一刻便到了破庙。景年踏着山路,总觉得比头一回来时走得快了。 庙里藏着的卜相宜好似听见通风报信似的,提早便出了庙,在路边等着迎宋姐姐与景哥哥上来,二人便带她回去歇息。景年坐不住,出门在庙四周探路,发觉庙后一条极为隐蔽的小路通往一处断崖,下面还真有一片大湖,那湖的远处还有隔壁镇上的两户渔人,心中稍稍安定些许,便回了破庙。 相宜小妹倚在宋沅怀里,两人并着坐在庙内佛像后头。景年回来时,宋姑娘一面拍手安抚小妹,一面细声闲谈,好似在聊高家的事。 “宜儿,我听景哥哥说你不肯跟他回去,为何不愿下山?躲在这种破庙里,却不如一早与你家哥哥团圆了。” 卜相宜紧紧靠着宋沅,小声道:“哥哥疼我,可村里人说宜儿晦气……宜儿如果和哥哥团圆,哥哥会被村里骂,还会被爹爹打,我们家还要欠高盛哥哥的钱……” “妹妹别听那些话,你哪里晦气,瞧瞧你的小脸,多可爱。”宋沅打断相宜,捏着她干瘪的瘦脸,又不经意地问,“高盛对你好么?宜儿怎的都唤他是哥哥了?” “高盛哥哥以前待宜儿好,村子里说宜儿晦气,高盛哥哥不说,还买糖人给宜儿,夸宜儿穿得漂亮、模样可爱,还说宜儿虽然家里穷,可打扮打扮,他都愿出五千两银子买呢!”相宜眼睛亮晶晶的,又渐渐黯淡下去,“可是后来,宜儿在高盛哥哥家看到了许多许多的姐姐,一直跟着他飘来飘去、转呀转的,宜儿不知道她们从哪里来,只知道她们心里好恨好恨,都在恨着高盛哥哥呢。” 宋沅抬起头,和坐过来的景年交换了个眼神:相宜果然能看见高盛手上的冤魂,可她年纪实在不大,看来还不晓得高家究竟干过甚么事。 景年便开口问道:“高盛那厮,还没对你做过甚么事罢?” 相宜偎着宋沅,怯怯地看着这个背后也曾跟着两个怨魂的哥哥:“什么意思呀?” 宋沅拿胳膊肘拱了景年一下,使了个眼色,又哄着相宜道:“没什么没什么,不必知道。妹妹不知道,姐姐便放心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多时,相宜就缩在宋姐姐怀里睡着了。 见她睡得还算踏实,宋沅便拉了拉景年,悄声道:“听到了么,这孩子天真无邪,甚么都不晓得,那高盛便凭一张破嘴骗她言听计从……只怕我们来得晚些,那厮又要多糟蹋一个好姑娘了。” 景年看着相宜道:“高盛实在阴险,装相也是一把好手。起先,我见高盛如此坦荡,还真以为是卜相侯见钱眼开将妹妹卖掉,与他没好气地说了句话。这回逃出去后,我得给卜大哥赔不是了。” “这世上,哥哥怎会因为钱把妹妹卖掉?景兄弟却也是想得忒周全了。” “会的,”景年出神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为了钱,一个妹妹又算得了甚么,手里一条好用的命罢了。” “是么……那幸亏我家哥哥不曾卖我,我还得谢他一谢。” “你也有兄弟?”景年看她。 “嗯,”宋沅轻轻应声,“义兄,只是待我如同亲人一般。” “那也不错,”景年低下头,“我也是有兄弟的,家中行二。只是我大哥……唉!有苦说不出。兄弟姊妹里头,谁居于长位,便常常以为自己可主宰一家性命,却不知手足亦是有血有肉之人,也有自个儿的命要活。” “谁说不是呢,我那哥哥,也喜欢管东管西。今儿替人择了姻亲,明日又胡乱点个婚,后日想起甚么事来,又教人来来去去与他跑腿,我便是这么给他打发出来的。”宋沅唉声叹气。 “你家哥哥是甚么人,如此管来管去,你还愿为他做事?” “是啊,知人先知心。我家哥哥虽有这样那样教人烦恼之处,可论本心本性,他可真是条英雄汉,也是许多人的好哥哥。”宋姑娘笑道,“至少,能教我家雷火脾气的横哥儿也敢带着同胞兄弟心服口服地跟着他闯荡。你呢,景兄弟,你家哥哥又是甚么人?” 景年寻思片刻:“在东京,替人卖命。” “咦……要说这个,不知你听没听说过,我家哥哥身边倒有个同样曾在东京给人卖命的林冲兄弟,可惜,若不是那高衙内,他眼下前程可好呢。”宋沅歪头道,“对了,若你哥哥也是这般操劳命,不如找个时机问问,我将他与你一并引荐给我家哥哥,怎样?” 景年立即摆手摇头,撇嘴道:“罢了罢了,他长我十余岁,脾气又不好,爹娘都使唤不得,我可不愿与他共事。否则动辄得咎,还不知自己图甚么来的。” “嗳,莫要这样说,长兄如父,想来他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嘛。”宋姑娘笑道。 “他么,”景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好似在赌气,“但愿如此罢。” 二人守着相宜闲侃许久,精力终于要支撑不住了,便约好一人值守半个时辰,直到张横回来会合。 破庙里便一时安静了许多,除去地上偶尔爬过的老鼠窸窸窣窣,一时间,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吐息声,与守夜的那个来来回回的踱步声。 · 然而,二人等来的并不是船火儿,而是山脚下着起来的一把火。 · 热气逼来之时,正值景年歇息。却听宋沅一声尖叫自外跑进来:“景兄弟,快醒醒!高盛那个歹人果真追过来了,他带了人来,在烧山脚的林子!” 景年睡眼惺忪,噌一下弹坐起来,拔腿冲出庙门,却见天光大亮,庙前空气已弥漫阵阵黑烟,往山下看,树木焚烧的火焰已一跳一跳清晰可见,伴随着毕毕剥剥的响动与热气一同向山上蔓延。 听见山腰上有动静,那高盛便在山下喊起话来: “少侠!女侠!我晓得你们在山上躲着,将我家的人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他定是夜半发现人不见了,顺着密道找过来的!”宋沅在景年身后道,“好一个放火烧山!小妹不在,高盛知道事情败露,便吃准你我没权没势,想将你我连带着所有罪孽一并烧死在山里!” 景年紧紧捏着拳头,在熏上来的烟雾中环视四周山脚的火焰。 “张横来得慢了,好在他胆大机灵,若见高盛带人围住山脚,必会打道往湖中侯着去!”宋姑娘将景年拽了一拽,“景兄弟,我们走!” “你带着宜儿走!”景年一把甩开宋沅手掌,“我殿后!不让高盛亲眼目睹,他不会罢休!” “你……好!你当心!” 宋沅将躲在庙门后面的卜相宜牵着手领出来,望了一眼在山路尽头望着山下的景年,正要往庙后小路跑,便听那少年噌一声拔剑出鞘,再闻山下涌上来一阵嘈杂,定睛一看,竟是高家的家丁冒着火冲了上来,一拨人围住景年,另一拨挥舞刀棍,已冲着自己来了! “这女人要跑,追!拦住她们!” “跑!”景年回首咆哮,“快跑!” 那少年一个挥劈劈开包围圈一角,继而指缝间银光双闪,追宋沅最紧的两个家丁应声倒地,后面三个一见刹住脚步,转而嚎叫着应战过来。 见她带着相宜已经闪入山后,景年便放开手脚,袖剑出鞘,一手长剑劈砍,一手格挡偷袭,咬牙与家丁群战了四五回合,竟堪堪刺倒了三四个。正酣战间,又听一阵热闹,挂了彩的几个纷纷让开一条道来,却是那高盛不紧不慢地上山来了。 一见家丁松懈,景年收回袖剑,转身便跑。高盛只在后头瞧他,待他即将拨草遁入山后悬崖,才在后头不慌不忙地喊道:“少侠!你别急着寻死,你死了,你家那位东京来的先生瞧着文质彬彬,想来一个人,怕走不出这城门罢!” 这一招教景年硬生生停住脚步,回头瞪目喝问:“高盛!你想做甚!” 高盛走近了些,伸脖子往山后悬崖看了看:“哎呦,那女侠带着小娘子,是死了还是跑了?无所谓!男的还能多撑几天!——少侠,你私闯我家宅院、劫走我高盛的人,不给个说法,啧啧……不大合适罢?” 景年盯着他近前来,身后就是百丈瀑布悬崖。 面前的则是笑面虎高盛与漫山大火,风声呼啸,在红色的林中尖锐刺耳,仿佛游魂啸叫哀鸣。 他站在距瀑布断崖三步之遥的地方,死死瞪着胸有成竹的高盛,不由得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 山火愈发炽烈。 飞瀑击水轰鸣。 他看着眼前凶恶的家丁与一副善相的年轻人,额上流下一条汗。 来者不善。 满山的鬼魂算甚么,这活生生的笑着的人,才是要来索命的恶鬼——高盛定是提前在择端处布了埋伏,才在此时天亮之后,才赶来围剿! 可此时若束手就擒,只怕这高家杀惯了人的,必不会教他活下命来…… 怎么办? 来青州前,他亲口答应阿娘与哥哥定会活着回去,连甫成兄也再三嘱咐,谁能料想在这荒山野岭碰上个地痞镇霸,莫说自己的性命,连择端先生一路十六人也教他操纵于股掌…… 景年与高盛对峙着,在越发旺盛的火焰声里汗流浃背。 活命,谁不想活命? ——可一人活命,换得十六人乃至更多人死,这种活法,他不要! · “高盛,”他打破僵局,开口道,“我不还手,让我家先生与卜大哥悉数撤出镇外,你做得到么?” 高盛扭头与家丁耳语一阵,又扬声道:“好说!少侠,等你一句话,这事儿立马成!” “你最好说到做到,”景年从崖边向高盛走了两步,“否则,我便是在哪里,也要割了你的脑袋!” “好!是条汉子!”高盛应声,“你放心,我高盛区区县令之子,怎么敢动东京城里来的大人物?少侠,请吧!” 景年沉默着走向他,被家丁卸去兵刃、押解起来,押向即将被山火吞并的山下。 经过高盛面前时,少年一双蓝眼越过被火风吹得乱拂的头发,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双依旧无辜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来:“卑鄙无耻!” 高盛听得清楚,竟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卑鄙如我,才是高盛!”见景年还在阴着脸瞪他,便又笑,“怎么?怎么啦?教皇帝老儿管我啊?哈哈哈哈!只怕你这穷山野里钻出来的刁民没那个本事!” 他望着眼前炽热的火光,大声道:“来人啊!烧光这座阴山!管它甚么鬼啊怪的,通通给我烧个干净!烧得成了灰,老子重重有赏!” 继而越过沉默的景年,大踏步走向山下:“带走!” 伍拾捌·义劫法场 ——解危难刺客入敌营,劫法场大义倾云天—— · 上回说到:得知来龙去脉的景年宋沅二人躲避云山,却不想遇到高知县之子高盛带人放火烧山。就在二人准备按原计划跳崖逃亡之时,殿后的景年却听闻高盛在张择端处布下埋伏,因此陷入两难境地。很快,景年决定以一换众,只身跟随高盛下山,换取他人平安。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听得景年被擒,藏在崖边的宋沅捂着相宜的口鼻大气也不敢出,直到脚步声远了、燃烧声近了,才抱着小妹纵身一跃,坠入瀑布下的湖中。 扑腾腾一声水花飞溅,两女子乍一入水,立即教一只胳膊拦腰捞起,原来是那张横早已凫水候着,一见水里有动静,立马过来救人。三人便游上对面岸边,宋沅一上岸,顾不上衣裙都教水沾湿贴在身上,只一把拉住张横臂膊,急急道:“横哥,事情有变,景兄弟被捉去了!” 张横啧了一声,甩了把水:“管不过来了!且先找个地方躲着,再给他想办法!” “行!咱们先去与那位张先生会合。对了,你可联络顺子了?他们何时才能过来?” 张横手一摊:“莫说了,黑灯瞎火的穷地方,连只信鸽都找不着。张先生那也没法去,我昨儿要找他报信,却见早已有人布下埋伏,想必那高家得了风声,要拿他们下手!” “那先生可是东京来的!”宋沅一惊,“高盛小人,真敢对他们出手!”继而又道,“不行,咱们还是得去看看,方才景兄弟与他们周旋,要高家撤去埋伏,高盛倒也答应得痛快,只是不知真假……” “便回去看看!若他真撤了人,眼下也只有张先生那最安全;若不撤,也得先救他们出来!” “好!那便劳你背着小妹,我们走!” 二人便拧干衣服,背起相宜,一前一后匿入山林。 · 不多时,择端住处。 高家倒是真撤走了埋伏,张宋二人带着小妹一路过来,未受阻碍。择端正静养读书,听二人报上来龙去脉,知景年被捉走一事,一时神色凝重:“我见窗外有人鬼鬼祟祟,却不知高家竟敢如此肆意妄为。不行,择端这便亲自往高府一去,景年乃是官家所派画学生,岂能说扣便扣!” “先生莫急!”宋沅劝道,“高家狡诈,仗着在这片山疙瘩里无人管束,已是无法无天。先生是文人,难以较劲,咱们还是差人盯着高府,赶紧想些办法将人救出来罢!” 择端叹道:“有事难出力,有危难上阵,文人之恨,莫过于此了。” “若昨日没有先生见证,不知还有多少人要耽搁路途,先生莫怨自己。”宋沅安慰几句,又对张横道,“横哥,你再去想法子联络顺子,教他几个快些过来,都把趁手的家伙带着。咱们怕是免不了一打了!” “镇子里没有鸽笼,怕送信人也难找!” “那就劳你快马加鞭亲自去青州府一趟,”宋沅道,“景兄弟救了我一命,咱们得还这个情。若这回能救下他来,便又能为山上再添兵马了!” “好,我这就去,”张横点首,“你且在这里等着我!” “保重!” 送走脚步匆匆的张横,宋沅又对择端道:“先生,我带宜儿去找卜大哥,待横兄弟回来再来叨扰。” “卜家的已回了村子,你们恐怕要扑空。”择端抬手示意留步,“我去旁人屋中,你们便在此等候罢,如此更安全些。” 宋沅一听,立即行礼:“是,多谢先生!” · 择端阖门出去,宋沅拉着相宜的手,坐在榻上,微微松了口气。 她焦心地瞧着外头的街道,忽听相宜在旁边轻轻地问:“姐姐,小景哥哥没有回来,我们要去找他吗?” “是啊,小景哥哥跟着高盛走了,可咱们不能去找,咱们得在这里等才行呢。” 相宜眨巴眨巴眼睛:“为什么呀?” “高家拿了小景哥哥做人质,要等咱们自投罗网呢。” “那哥哥他还会回来吗?” “会的,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可是……” “怎么了?”宋沅见相宜皱着眉,便捏了捏她的脸蛋,“宜儿不要担心,他是男子,高家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可是宜儿在高盛哥哥身后,也看到过飘着走的哥哥……” “什么?”宋沅一愣,“还有男人?” “有的有的,可他们和会飞的姐姐们不一样,那些飘着的哥哥,身上都是红色的,脖子上没有头……” 宋沅教她那话摄得不轻,不由呆住了。 “——没有头?” · 与此同时,高府内。 景年被押着进了门槛,高盛在前头一挥手,便有几个家丁过来,为他松绑。 大门关闭,家丁分列一旁,他见跑不脱,便只活动活动酸痛的胳膊,无声地注视着高盛一举一动。 “少侠好胆量,”高公子背着手,得意洋洋地走近他,“短短一日,就给你翻到不少好事情嘛?” 景年看着他,没有说话。 “说说罢,都查着甚么了?我好改,我都改。”高盛凑近他,“悄悄跟你说,我脾气好,知错就改。每次有人瞧见甚么好事,我便改到他们再也发现不了……你说,这世上可没几个人做得到我这般好脾气罢?” “我不知道,”景年偏开头去,“我只是偶然找见小妹,带她出来问问话。” “别装了!”高盛挑眉,“你们怎样打听,怎么问的路,都当我不知道?你两人都能摸到我家园子里去,我还等着夸你本事好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甚么话。”景年斜他一眼。 “还装?”高盛瞪眼,“把你的话给老子吐出来!” 话音未落,这白面衙内一拳挥过来,景年早有预料,当即夺手格挡。二人一时厮打起来,家丁们一拥而上制服景年,强他跪在地上,听候高盛发落。 那高盛混乱里挨了景年一拳打,气呼呼地站正身子,见他一手被剪在后头,一手堪堪撑着地面,正盯着他瞪,便一脚踩在他那手背上,旋转压踏,几乎要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那只手上,直踩得景年青筋暴起、面目狰狞,才俯身问道:“说不说?你说不说?你说,我就放你走!” 瞧着右手肿痛难忍,指尖已渐渐发红发紫,景年强作忍耐,心中暗道若是说出实情,高家必对卜家不利,便咬碎了牙也不肯吭声。 见他死撑,高盛又加了几分力气:“哟嗬?真是条汉子啊?” 语罢,竟将脚松开了,景年豆大的汗珠也终于落下来,瞥了眼右手,依旧瞪他。 “你说你,要不肯说,只能请我老爹出马,教你进大牢里好好治治哑病了。”高盛惋惜道,又和颜悦色起来,“唉,少侠,你一个外乡人,掺和这里的事有啥好处?是卜家给你钱了,还是甚么人瞧不惯我们家,让你出来搅浑水?” 景年仍旧不语,却在瞧瞧寻思此人心思。 ——这高盛喜怒无常,好似颇有功夫,但仔细一想,却是急着要从他口中确证卜小妹有无说出高家秘密。如此一来,自己越不开口,高盛便越着急,越不敢轻易拿他如何;可又不能真将他彻底惹恼,否则以此人心性,性命能否保住真要两说。 他要保命,便得捉一个不大致命的把柄吐出来,好教高盛不起杀心…… 少年思忖一番,缓缓开口:“没有好处,便不能行侠仗义么?” 高盛见他终于舍得说话,还没张嘴,便听他继续道:“高盛,卜小妹远未到待嫁之年,你就将她夺来府里,真不怕遭人恨?” “我夺?你聋了么?”高盛瞪大眼睛,一字一顿道“卜相宜,她自个儿来的!她投怀送抱,我岂有不要之理?” “她不懂事,你也不懂?”景年挣扎两下,勉强起了身,“她天真无邪,你也纯良高洁?” “你甚么意思?送上门的女人,你不要,你傻?” “你身为知县之子,有人慕你荣华富贵甘愿投身而来,无可厚非!可她呢,高盛,她才十三四岁,能懂什么?”景年上前一步,“她这般年纪尚不知世道险恶,你仗着自己快长她十岁,嘴里吐的每一个字都能教她奉为圭臬,如此心智之下,你敢说她投奔你而来,未曾被你教唆?” “我说了又如何,她自己要信,我有甚么法子!”高盛理直气壮,“你有心在这里问我,却不问问她家爹娘怎的不教她礼义廉耻!” “她不过是个孩子!难道涉世不深也是错?”景年怒道,“你花言巧语、趁人之危,骗一个孩子仰慕你,不觉得羞愧么!” “孩子怎么了?她家不肯养,我养着她,不行么?” “却也轮不着你这外人去教她!” “这也不让、那也不行,理全教你占了!我可是花了三千两买来的,不能教我赔了夫人又折兵——人钱两空罢!” “钱?” 不提钱财还好,听他张嘴提起那三千两银子,景年只觉得一肚子无名火直往上冒,烧得他双目发热、颅骨滚烫:“你却是白赚了人来!那三千两银子给出去,到头来还不是赔进你家手里!” 此言一出,高盛愣了,继而睁大眼睛,眼中放出奇怪的神采。 他看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景年,打量着他,直到他稍稍冷静下来,才笑嘻嘻地开口: “赔进我家手里……少侠,看来你知道得不少啊?” · 时至酉时三刻,择端屋中。 张横风尘仆仆地闯上楼来,宋沅起身迎接,惊诧道:“好个横哥儿,你怎的去得这样快,这才几个时辰便回来了!怎样,顺子带人来了么?” “大哥!嫂嫂!”屋中又闯进来一个头戴斗笠、高束马尾的男子,进来便叫,“你们没事罢!” “顺子兄弟,你来了!” 宋沅见了来人,心中一喜,这正是张横之弟——“浪里白条”张顺! 张横将弟弟拉进来,关门坐下。宋沅拉了屏风遮住相宜,与张顺道:“我倒没事,只是你不是与小乙哥他们留在青州么,怎的过来得这样快?” 张顺笑道:“我们兄弟同心,昨夜青州大风,我睡不下,总觉出我兄弟心中焦躁难安,心中担忧嫂嫂遇到了事情,便与小乙哥约好,自己往五里镇来了。” 张横在旁边接口:“是,我俩打马碰上头,便赶紧回来了。”又扭头问弟弟,“哎!除去燕青兄弟,还有谁在青州?” “便是鲁大哥。我与他们二人知会了,他们明日便可了事过来。” “明日?明日便晚了!”宋沅着急,“罢了,不等他们,有你们兄弟二人便也安心。天要黑了,咱们得赶快想出办法来。高家歹毒,只怕会在近日对景兄弟下手!” “好!”张顺应声,又看了看哥哥,“你们说的小兄弟,在哪关着?” “唉,还不知道。你们来之前,张先生找了个画师出去佯装采风,没在府衙大牢附近见到甚么动静。”宋沅摇头,“我只怕高家胡作非为惯了,要对景兄弟用私刑。” 张横道:“兄弟,你嫂嫂不好露面,你面生些,便趁黑出去看看,想法子打探打探下落。” 宋沅接口:“记得了,莫向镇中商贩打听!” “放心!”张顺起身道,“哥哥,嫂嫂,我去也!” · 入夜,高府内。 柴房昏暗,受困之人双臂吊起,一旁桌上烛光幽幽。 “醒醒!看看谁来了?”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景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费力地抬起头,在湿漉漉的发间看着柴房大门被人打开,高盛引着父亲迈进来,站在面前。 此人便是高知县了。 景年与他互相打量着,见是个细眼长面、体态虚浮的中年男人,便又垂下头去,懒得搭理。 “爹,就这人!”高盛在旁边殷勤道,“他不知用了甚么法子,竟知道了二娘开的赌庄,还知道三千两银子的事!” 高知县听罢,未作言语,只是走近了些,饶有兴味地俯身问道:“你是何方人氏?” “问你话呢!说话!” 景年听着高盛叫嚣,抬首开口:“无家无户,江湖散人。” “放屁!你一张嘴,听着便是东京人!”高盛打断他,“爹,他是与一个东京来的甚么先生一起进的镇子!” “东京?”高知县拈须眯眼,“那好办了,小子,你认不认得高太尉?” “不认得。” “嘿——”高盛在旁边挽起了袖子,瞧着就要像方才一样打过来,“你不认识高太尉?啊?骗鬼呢?” “盛儿,不许聒噪!”高知县喝住高盛,又问,“真不认识?那你可认得旁的甚么人?你只管说,有我老高认识的人,不就可为你开罪了?” 景年轻轻嗤笑一声,吹起一缕湿答答的头发:“我草民一介,何罪之有?” “你这刁民老小的,抢走我家小娘子,还敢装无辜!”高盛叫唤起来,“爹,他闯到咱家南边园子里,把我相宜小娘子劫走了!” “相宜是谁家女儿?怎的在哪听过这个名字。”高知县看他,“盛儿,你又弄了些哪里的女子进来?” “就是那欠了二娘三千两银子的卜家,卜相侯的小妹!” “卜家?!”高知县一惊,“孽障,你胡闹!我道怎么听着耳熟,你知不知道她有甚么本领?她人在何处?快把她弄回来!” 高盛被骂了一通,还没明白爹爹为何生气,便只顾着分辩:“她被此人女同伙带着跑了!我搁咱后头云山上放了把火,没烧着人,估摸着是跳到望云湖里了……” “唉!糊涂蛋,跳湖死不了,去,赶紧让他们搜!全镇的山林野地都搜个遍!” “爹……这这都几个时辰了,搜不着怎么办……” “搜不着,你不会教她们自己出来?” 说着,高知县就要往外走,高盛赶紧跟上去:“哎爹,您别走啊,您倒是说明白啊!她们跑都跑了,我可咋教她们自己出来啊!” 高父出了柴房,回头,指了指里头拘着的景年,眼睛一眯,手掌往脖子上一划:“他没有认识的人,你还不懂?” 高盛看着爹爹如此这般,忽然明白过来,立时兴奋道:“好,好!就这么办!明儿午时,走着瞧!” · “什么?!顺子,你听清了?” 宋沅拍案而起,张横坐在桌边追问弟弟:“怎么说?” 张顺摘了斗笠,靠在门边,朝另一边的择端点点头:“他们打算以闯空门之罪论处,明日午时三刻,与牢内死囚一道,城西槐树场,斩首示众!” 择端大惊而起:“实在放肆!太祖朝便已立下规矩,各州县不得私判重刑,他一小小县令,岂敢如此!” “先生,高家若遵纪守法,五里民生何至凋敝!”宋沅皱眉道,“兄弟们,你们听我说。眼下咱们得了日子,明日午时三刻前,景兄弟定还活着,咱们今夜必须定下计策!” “是啊嫂嫂,可咱们还有甚么办法?城里都是高家的眼线,怎么也没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着把人带走……” 宋沅踱步,几人一时陷入沉默。 她捏着手中鞭子,一节一节地盘着,忽而灵光一闪:“有了……你们说,既然无法巧取,咱们何不直接下手豪夺?” 几人齐齐看她:“这可怎么豪夺!” “还记得在江州那会,咱们山上的兄弟们,是如何救下的我家哥哥么?” 横顺二人对视一眼:“记得!” “咱们便再兴此计,依旧乔装打扮一番,混进人群里去,待景兄弟被人带出来,咱们便可大展拳脚!” 张顺叫道:“好!嫂嫂果真有勇有谋,那兄弟我便火速联络他们两个,明日见了人,便动手!” 择端送张顺出门,跟着走到走廊窗前,徘徊不定,并未立即回房。 他听着屋子里的讨论,看着五里镇凄清的夜色,心中隐隐发堵。 这么多年来,他已非第一次听闻亲朋好友触罪问斩。只是当年,他救不了那个名叫孔飞的酒友,这一回,他们又能否救得下同为刺客的景年? 目送张顺的背影在大街上远去,择端长长一叹。 · 次日巳时三刻,五里镇西郊槐树场。 前日得了消息的百姓早已在来的路上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跟着那队被官兵押解而来的死囚犯,一路跟到刑场。 眼下即将午时,日头高高,刑场四周种着不少高大的老槐树,枝干盘虬,挡出许多阴凉地儿。那行刑台上则一任太阳晒着,一排七八个死囚一字排开,跪在地上,脖上身上俱缚着绳索,身后插一块书写罪名的木牌,瞧着颇为狼狈。 这一排人里,有哭爹喊娘的,有湿了裤子的,还有喃喃着念经文的,还有一头血垢的。正当中跪着个囚服褴褛的年轻人,一头散发,面上挂彩,露出的胸脯和胳膊上还有两块淤紫,正微微闭着眼,在强烈的日光下时不时地眩晕。 人群里有人辨认出这是此前城门口的少侠,便掀起一阵议论,不多时,议论又归于平静。 · 午时一刻,魁梧的监斩官在囚犯身后走来走去,影子在日头底下缩成一团,如同一颗黑点,晃动在身后不远处槐树上一双眼睛里。 · 午时二刻,日头毒辣,刽子手们将大碗取来,灌了几口酒,又活动起胳膊来,活筋壮骨。 高知县坐在监斩官旁边,与高盛耳语几句,目光在人群中瞟过,除去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凶罗汉,竟没瞧见逃走的两名女子。 “爹,”高盛弯腰耳语,“我还没看见那女人,要引不出来,咱怎么办?” “少一个是一个。”高知县拈须而答。 “哎!爹,您英明!” “禀大人,午时三刻已到!” 高知县将监案上斩字令掷下:“开刀问斩!” 登时,行刑台上响起一阵哭声。那年轻人却不为所动,夹在哭爹喊娘的中间,仍旧闭着眼睛,教老百姓们一阵稀奇。 刽子手们扬起大刀,刀光冽冽。 “斩!” · “——刀下留人!” · 众人一声哗然,台上的也都吓了一跳。只见人群中走出两名体型相仿的黑衣男子,俱是披头散发恶痞模样。为首的叼一草杆,指着台上道:“好你个高知县,砍人脑袋,怎的不过问爷爷一声!” 高盛大着胆子上前:“你两个甚么人!” “甚么人?小兔崽子,这里还没你说话的份!起开!”另一个也亮了嗓子,“高县令,都是一条道上的,你这些人里有一个人头要给爷爷杀,你要给砍了,教你爷爷我拿甚么交差!” 高知县一惊,心道没见过此二人,怕是遇上了找麻烦的江湖杀手,便颤巍巍站起来,招呼两边官兵:“你说甚么,我不懂!来人啊!速速将他们拿下!” 官兵们举着刀一拥而上,一时间,两黑衣人施展拳脚,一阵混战。高县令一见他们分不出身来,便又挥手:“快快快,快砍,快把这些人斩了!” 刽子手们赤红脖子扬刀就砍,下手极重,眼看着便斩了两颗人头。第三个正要举刀,第四个也在年轻人脖子上比划起来,却听“扑扑”两声轻响,两人纷纷当啷一声丢了刀,抱着脖子栽倒在地。定睛一看,原来他们后脖颈上竟凭空插了两支短箭,箭尾还在打颤! 百姓大哗,高家父子还在目瞪口呆,另外几个也已同样倒下去没了动静。再见槐树上金光一闪直冲年轻人后背而去,那人腕上紧巴巴的绳子便砰的一声断裂开来,旋即又不知何处跳下一青袍男子,蹑云逐月般落了地就去扶他:“小兄弟,你受苦了!” “来人!来人呐!”高盛吓得发傻,跳着叫那些官兵回来,“杀人了!别叫他们跑喽!” 那与两名黑衣男子缠斗的官兵又冲向青袍男子,将他两人团团围住。还未待冲杀过去,便听得人群背后跃出来一阵泼辣大笑,却见泰山压顶般来了个袒胸露乳的花和尚,手持禅杖、腰佩戒刀,杀进阵来:“哈哈哈哈哈!洒家来也!” 景年正由青袍男子搀着在地上拾了把刀防身,迎面见来人颈间佛珠飞舞、膀大腰圆凶神恶煞,如同黑罗刹般迎战官兵,只一阵大笑便甩飞三四人出去,又肩撞肘踢一通乱打,便迎着自己过来:“洒家来背!” 嗤! 那花和尚手未抓到景年,却觉出身后袖子一轻,扭头一看,原来是那高盛抄了把刀朝他挥砍,只可惜技不如人,只断了他一块袖子。便叫道:“你小儿,当洒家真是吃素的!”当即跺脚大喝将高盛扛起,一把掷得老远,一气丢在树上,挂着下不来。见他抱着槐树枝子吱哇乱叫,花和尚又兴起,将那要往桌子底下钻的高知县揪着领子薅起来,拖到行刑台当中,朝底下百姓喊道:“五里苦高家久矣!看洒家将高老儿夯在这里,谁人要打,扔石头来!” 百姓哄然,蠢蠢欲动,不敢近前,只是推推搡搡,喧哗不休。张横便混在人群里举臂喊:“杀了狗县官,换来好县官!” 张顺也立即在另一侧呼应:“杀了狗县官,换来好县官!” 这下子,老百姓们如爆竹般腾然炸开,也跟着举臂吆喝,继而有大胆的捡起石头块,瞄着哆哆嗦嗦的高知县就砸。那花和尚敞怀大笑:“砸得好!再砸响些!”又一脚将高知县蹬在台上,跺了一脚。那知县常年玩弄女色,身子虚浮,哪里吃得住这罗汉一踏!登时便翻了白眼,又挨了许多砸,竟在花和尚脚底下断了气。 高盛见了,哭嚎着蹦下树,嘴里叫着“爹呀”屁滚尿流地爬过来,扑在地上就号丧。那花和尚听不得这般晦气,又要捉他,却教此人泥鳅般打咯吱窝底下钻跑了,从地上拿了把刀就红着眼杀向景年二人:“站住!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小乙哥当心!” 横顺二人眼尖,当即就要过去支援,谁知景年却主动挡住青袍男子,手中提刀迎着高盛就是一劈,二人格挡僵持,高盛嘶吼道:“你抢我的人,杀了我爹,你给老子偿命!” “好你个大义英杰之辈!拳打脚踢灌水烧火,高盛,你倒真想杀我!”景年对着吼回去,竟也是双目赤红,见不到一点碧色,“你杀我可以!但在我之前,你在这镇子里杀了多少无辜百姓,今日便先一并给我血债血偿!” 青袍男子还未拦住,景年便撤刀飞踢踢他出去,接着飞鹰扑兔般举刀一刺,将那高盛当胸扎在台上。只听噗嗤嗤一声脆响,人群里迸发出又一阵尖叫,便见白面衙内双腿蹬了几下,在年轻人刀下头一歪,不动了。 “小兄弟,你怎么样!?” 景年抬起身来,大喘着气踏在他身上,胸脯起伏,双目如火,环视台下百姓,继而举刀指天,高声喝道:“高家已死!狗官已死!” 原本还在台子旁彷徨的官兵见大势已去,纷纷投刀跑散,人们便呼啦啦一下围过来,冲上台子,见高家父子二人当真断了气,立刻乱作一团,手舞足蹈、欢呼尖叫者各半。 · 一片混乱之中,烈日下的行刑台上只余高家尸首,可方才那群义劫法场的英雄好汉,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伍拾玖·何去何从 ——江湖险恶何去何从,禁卫幕僚现身京中—— · 上回说到:五里镇内,危机重重。一面是景年身陷虎口,一面是宋沅统筹各路兄弟筹划营救。很快,在张横之弟张顺的打探下,众人得知高家人将于明日午时三刻问斩死囚,不禁大惊,随即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布防,只待第二日斩首示众之时趁机营救。好在次日,几位兄弟相继赶到,众人按照计划埋伏在刑场周围。午时三刻,就在刽子手即将斩落景年头颅之时,场上惊现一众不速之客,在众目睽睽之下义劫法场,又当众杀死高知县、高盛。五里镇一时陷入混乱,景年跟随众人一起逃出生天。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却说宋沅与卜相宜正在房内歇息,忽听门外楼梯上来一阵杂乱脚步声,便起身戒备,将相宜护在身后。 还未侧耳,房间大门便“嗙”地一声给人撞开,一高大英武的庄稼汉闯进来,身上带着股热气,不顾身后还跟着个穿青袍的兄弟,进门就喊:“小妹!小妹!” 转头站着那日的姑娘,庄稼汉当即下拜:“女侠!听闻小妹得救,不知可否让我与小妹一见……” 宋沅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见来人不是歹人,正是相宜之兄卜相侯,便晓得是燕青兄弟依计划喊了人来,赶紧扶他:“哎呦,卜大哥,快快请起!” 那青袍子本在门外候着,一听这话,眼明手快,先一步替姑娘下手搀起了庄稼汉,又与宋沅点一点头,安抚男子道:“卜大哥莫急,小妹不是就坐在这里么?” 果不其然,相宜正躲在宋沅背后悄悄看。那做兄长的一见妹妹毫发无损,眼圈立时红了,蹲到相宜身前去,拉着她的手便哽咽起来:“小妹,小妹啊,哥哥好生挂念你!……哥哥没本事,教你给奸人掳去了!” 相宜也不说话,只是把手覆在大哥那黑瘦的手背上。还是宋沅在旁边搭了腔才将那自责掉泪的男人劝住:“卜大哥,你瞧你,宜儿好端端地在这里呢,你哭个甚么劲!” 卜相侯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松开相宜,起身又要向两人拜谢,却被青袍男子一把拉住:“好了好了,道谢不急,要谢便谢宋姑娘与景兄弟。没了他俩,你小妹可不一定在谁手上呢!” 宋沅这才觉出哪里不对来:“咦!却说景兄弟何在?小乙,你不是去救他来的么?” 燕青便笑道:“救来了,就在外头。” 宋姑娘嗔怪道:“怎么不进来,叫人担心!” “他不肯。” “怎么了,有甚么不肯?我去喊他进来!” “哎哎……好姐姐,可别出去!”燕青撒开卜相侯,一步拦住宋沅,脸上笑意不减,“小兄弟回来路上一气把衣裳剥了,眼下光着干净膀子,有姐姐和小妹在房中,他不肯进来。” 宋沅一听,忍俊不禁:“嗐,这叫甚么话。都是江湖中人,坦坦荡荡来便是了,光着膀子还是甚么稀罕模样不成?我还嫌瞧腻了呢!” 又止步道:“便也不强他进来了。怎样,他可受了伤、吃了苦头?” 燕青摇头:“苦头没少吃,只是这小兄弟也是奇才,押在台上许久,竟还有一副好精神。身上挨了几下直吸气,说有甚么老伤,捂着左边肋骨。” “老伤?” “不错,”燕青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这小兄弟自称头回出门,却不像是头一回闯荡江湖。我瞧他倒不怕动刀动枪,手上也有几般老功夫在,倒像是个练家子。” 宋沅道:“我也寻思。这几日,他一人做了不少事情,换作旁人,早已慌神了。” “难怪此人天生异貌,真不是寻常人也。”燕青感慨。 宋沅奇怪:“甚么异貌?” “姐姐不知道么?景兄弟可是一双碧目。”燕青道,“方才撤退回来,我无意间瞧见他那双眼,远看看不出,仔细看了,却端的是如琉璃翡翠一般,偏又带着股杀气腾腾似好斗之隼,绝非寻常。” “碧目之人?几日相处,我竟未曾留意此事……莫非景兄弟祖上有过异族血脉?那可也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 宋沅惊讶,连道稀罕,复而与燕青对视一眼,似乎同时起了什么念头。 二人会心一笑,默不作声,谁也没有道破心中所想。 那卜相侯已拉着妹妹来到门口,见两人不再相谈,便恭敬问道:“敢问景少侠在何处?我要代我一家好好谢他!” · “——免了!” · 宋、燕二人还没开口,便听门外响起朗声应答一声,继而见那不知去哪弄了件衣裳披着的少侠大步推门进来,朝门边二人各一抱拳,便朝卜相侯发难: “前日怕的是你,今日谢的也是你,你这做大哥的,一句谢过,便对得住兄弟姐妹辛苦操劳?” 几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一向好声好气的景年兄弟何故如此。卜大哥脸上被说得红一阵白一阵,窘迫着就要从身上掏钱出来,又被他出声阻止:“我又何曾是来要你银子的?” 见景年脾气不大对,宋沅又同燕青对视一眼。二人一头雾水,拦他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一时无措,只得静观其变。 卜相侯被唬得团团转,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左看右看也没一个能帮腔的,只得诚恳讨教:“少侠,我一介农夫,不是甚么聪明人,少侠究竟想要甚么,只管说来——只要我卜相侯出得起,我都肯给!” “卜大哥,你却当我图你甚么?”景年抱臂倚门,又好气又好笑,“你可知今日午时三刻,我险些死在衙门刀下?” 卜相侯脸色一白,登时叫起来:“啊?!” 燕青在一旁开口:“卜大哥,兄弟几个怕你害怕,来时不曾告诉你。小兄弟以命换命救下小妹,自己却险些被砍了脑袋……” 景年感激地朝他一点头,看向那难以置信的:“若不是几位兄弟及时赶来,与小妹一同见你的便只有一颗人头了。” 卜相侯目瞪口呆,他赶来前可不曾听人说起今日还有砍头的热闹,更不知这救命恩人险些沦为刀下鬼。如此听了来龙去脉,庄稼汉惭愧得脸面发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郑重道:“少侠!因我事起,因我事毕,卜某无能,羞愧难当!少侠冒死相救,如此大恩大德,我卜家上下永世不忘!”继而抬首敬道,“少侠、女侠,二位实乃我与小妹救命恩人!从今往后,两位大侠不论有何难处,我卜相侯万死不辞,即便远隔千山万里,亦会舍命相助!” 宋沅与燕青急忙将他扶起,景年却只是摆了摆手:“江湖中人,生死常事,不必为我舍命;兄弟几个拼死拼活,为的也不过是小妹平安回家。卜大哥,你若不想辜负我们几个,便将小妹好生养大,遇事莫再临阵脱逃、将她置于险境。” 卜相侯起了身,重又牵住小妹,连连点头,脸上仍然有些羞赧:“是、是,少侠放心。那日左邻右舍七嘴八舌,我头脑糊涂怕了传闻,实属不该。回去村里,我辗转反侧,总觉得心里难受,又无能为力……唉!多亏了几位大侠,小妹与这位女侠平安无事,看来鬼怪之说纯属无稽之谈,我也能安心了!” “正如前日同你说的那般,不做亏心事,便不必怕鬼神之谈。”景年把胳膊放下来,“先前高盛作假,教人误会你卖妹换钱,所幸不过乌龙一场。但往后无论家中贫富,你一家敢照葫芦画瓢打小妹的主意,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卜相侯连声答应,脸上已是惭愧万分。 景年便缓和了口气,将门口让了出来:“好了,卜大哥,趁眼下天还亮着,快些走罢。以后可别再粗心大意,小心再教奸人钻了空子。” 那庄稼汉便向几人抱了一通拳,挨个道了谢,便拉开房门,牵着妹妹往外走。 · 少年将兄妹二人一路送出了房门,看着两人走到走廊上,正打算回去,却又觉得有什么话还没说,便向前唤了一声:“宜儿!” 卜相宜回了头,乌黑漆亮的眼睛望着他。 仿佛要将什么执念也一并要托付了似的,景年郑重道:“宜儿妹妹,你眼通阴阳、天生异禀,千万保重。往后日子还长,你既见识过黄泉众生,便在人间好好活!” 喊罢,他自己先摇了摇头:相宜还小,她能明白什么?——但相宜却笑了起来,露出一副熟悉却不知在哪里见过的、柔和的笑容。 她松开兄长的手,站在楼梯拐角,朝他慢慢地眨了眨眼。 好像在说话,却并没有张开嘴巴。 但他却能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从像是面前又像是脑后的地方,笑着答他一句话: · · “记住啦,张哥哥。” · · 走廊上起了一阵轻风,景年身上热汗被吹得发凉。 · 她在喊谁?张哥哥? 哪里来的张哥哥,他从来在外人面前只道自己姓景,就是要喊,相宜又从哪里知道的他真名姓张? 难道是因那晚不慎口误了一回…… 只是这样,就能被她识破么? · 他还愣在原地,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再看向相宜刚刚站的地方,却已是空空如也。 不知何时,她离开了。 张景年几步追赶到楼梯口,还未开口呼唤,便只见卜相侯一个人正往下头走,身边并无小妹的影子。 他揉了揉眼,定睛再看,又见相宜分分明明正跟在兄长身边。 他静悄悄地跟了下去,目送着两人穿过一楼混乱的食客、消失在旅店外的石板路上,定定地站在旅店大堂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披衣回返。 · 待张横张顺兄弟取回景年武器防具,又顺道护送张择端回来时,天边渐红,日落西山,五里镇的大街上久违地响起了夜市的嘈杂声。 景年已草草睡了一觉,几人进门才醒,顶着头乱草与张家兄弟道了谢,又同择端先生说了阵话,便由宋沅照料着上了点跌打损伤的膏药,披着薄袍,据在榻上。 屋内点上灯来,一时显得拥挤温热。几人却不觉得燥,只道尘埃落定,晚风微凉,心事大减,直叫着要吃肉、喝酒。张顺早早地在楼下切了几斤牛肉,又叫了一笼饼子、四碟腌菜与三坛好酒,待小二送将上来,众人便在临窗的房间内随意坐下,一面吃酒,一面商议事情。 “先生方才在镇子里走动,官兵可在通缉兄弟几个没有?”燕青将张择端让在桌边,为他利索斟了杯酒,自己坐到景年身边去,单脚蹬榻,捧着块饼子大嚼,“方才小乙在卜家庄过,咱们这事还不曾传到那边去。但眼下离高家父子身殒已过了好些时辰,这顿饭吃罢,恐怕满镇子的人都要知道了。” “择端一路安抚镇民,不见官兵。大约是五里积弊已久,知县一死,衙门乱了阵脚,便无人顾得上了。”择端饮酒,“不过,此地民风淳朴,诸位行的是替天行道的好事,便是衙门着急捉拿,也不敢与满街欢庆百姓相抗,近一二日大可安心。” 张顺正分了半只饼给张横吃,一听这话,与众人笑道:“这倒好了,总算能先吃顿安生饭!” “是,只是风波平息后,上面少不得要追究此事……”择端不动声色地饮净酒水,看了一眼景年,又环视正吃得开怀的几位好汉,“到那时,择端尚能凭借文牒安身东武,诸位英雄又该何去何从?” 景年没大胃口,本就在寻思事情,一见择端看他,眼神为难,心中明白了许多,便主动开口道:“五里镇已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晚辈已耽搁先生许久,身上又牵连了人命案子,恐怕不能将先生护送回乡了。” 那几个吃得香的对看一眼,又见宋沅暗中点了头,张顺便抢在择端之前道:“兄弟,你说得不错,你死囚之身,又当着那么多官兵百姓杀了人,回头知州派人追查下来,恐怕首当其冲。眼下若无好的去处,不如跟着兄弟几个一并往西北落草,也算有个照应!” “是啊,何况你杀了高盛、鲁大哥杀了高知县,待消息传到高俅那厮耳朵眼里,一旦他怪罪下来,你们又能躲到哪去?”宋沅接口道,“鲁大哥已是我们山上兄弟,不怕这个。但景兄弟你独来独往,恐怕……” 景年将两条腿盘在身前,默不作声地寻思了一会:“若我真是独来独往便好了,兄弟几个救我一命,我自然愿一同闯荡。可我若是不管不顾地与你们走了,只怕还有事情不好交待。” “好说,还有什么事?”宋沅追问。 景年看了看择端:“我家哥哥,有要事托我带去东昌府。” “啊呀,你这兄弟大概不晓得……”宋沅皱眉犹豫,看向身后几个还在吃肉的兄弟,“这东昌府……” 张顺得了眼色,在后面悄悄问燕青:“东昌府如何了?” 燕青答道:“东昌府、东平府一带,眼下可能不大好去。” 景年瞅了眼正在把肉夹进饼子里的张横,又看了看和燕青宋沅眉来眼去的张顺,正要疑惑为何不大好去,便听择端叫他:“景年小友,此事无妨。” 他回过头去:“先生有何指教?” “如你所言,五里镇风波少不得牵扯到高太尉,平息不了多久,必会再起波澜,你趁此机会脱开身去,兴许是个成事的契机。”择端似乎意有所指,“至于你忧心之事,我会传书与你兄长,只说你与我等多住一些时日。待你躲过风头,再去东昌府也不迟。” 这下可解了急,景年当即要谢:“多谢先生!先生身负京中要职,一再出手相助,景年感激不尽!” 择端摆手笑道:“万事皆允之理,你我都懂。” “是!” 景年神色终于轻松了几分,便调过头来问向正在大吃的四人,“宋姑娘、三位哥哥,你们要往何处去?” 宋沅搁下手里东西:“不知景兄弟可听过八百里水泊梁山?” 景年惊道:“偶有耳闻!——莫非今日救我的几位兄弟,还有姑娘你,都是梁山豪杰?!” “正是如此!”宋沅笑道,“今晚鲁大哥在外头喝酒,他便是大名鼎鼎的‘花和尚’鲁智深。先前与你介绍过我与横哥儿,这位是他亲兄弟‘浪里白条’张顺;这一位,则是大名府‘玉麒麟’卢俊义家的‘浪子’燕青,腿脚功夫也甚是厉害,改日,你们可一较高下了!” “好!”景年抱拳,与几位分别招呼,“几位当真是英雄好汉,今日救命之恩,来日必当相报!我景年愿与诸位一道,出五里,上梁山!” “太好了!”宋沅欣喜抚掌,“山上已有不少英雄好汉,都是天下奇人异士。你若肯来,便是我们自家兄弟!” 有了落脚去处,景年向众人郑重拜谢。又得择端嘱托再三,终于将安排计划一应定下,与众人一起吃吃喝喝,好不痛快。 · 屋外镇上乱纷纷,寂静了几年的大街终于有了些热闹的意味。窗外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吵得屋里几人说话也有些不大方便。 那几个梁山好汉知叨扰择端已久,便待吃食收拾一空后,将屋子拾掇干净,各自寻了空房间,休息去了。 景年跟着几人出去,也花了点银两打扫出一间屋子来。 夜深灯熄,少年沐浴更衣,几度难眠,干脆连夜收拾好了行李家当,只待天明。 第二天天不亮,几人便预备着启程,辞别择端,策马踏露,往梁山去了。 · · 五里镇最后一夜,千里之隔的东京城内。 · 御街东大街虽鲜见豪门,却也是个可逛之地。汴梁城一贯是不至三更夜不休,男女老少在外头赏玩闲逛,有吃有喝。 放眼望去,金丝银缎在灯笼底下映得熠熠生辉,翠珠绿玉闪得教人花了眼,脂粉味和着面香和肉香席卷而来,惹得路边小娃馋得直啃手指头,一气盯着人家穿金戴银的富家公子千金瞧。 · 但在那络绎不绝的人群之外,城东张府禁闭的大门门口,站着个孤零零的画学生。 · 那人一身水蓝襕袍,手里抱着两卷画轴,圆圆脸,瘦巴巴,额上左眉头生了颗痣,正站在张府门口急得打转。时而垂头丧气;时而仰头张望;又在台阶上坐了半天,一鼓作气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再次敲门。 · 咚、咚咚—— · 年轻人敲了几次,门里依旧没有动静。 他泄气看着纹丝不动的大门,又眼巴巴地望着灯火通明的街上,徘徊许久,还是低下头,沮丧地走了。 · 一刻钟后,张府大门前又迎来了拜访者。 一黑一白,一女一男。 二人才在门口站定,张府大门便吱嘎一声拉开半扇,管家田信打里头探了个脑门出来,一见门口站着的苗条黑衣女,登时一个哆嗦,毕恭毕敬地将她让进门去,待后面跟着的白衣斗笠男子也一脚踏进来,这才耸着肩将大门重新关闭,夹着尾巴一溜小跑,将正在卧房读书的张景弘请了出来。 · 不多时,院内房门一动。 · 东京禁卫军统领张景弘着红袍自内大踏步迎到前院,才见院子里站着的黑衣女人,当即叉手齐额深躬大礼,恭敬道:“影卫大驾光临,恕某怠慢。” 田信拘拘谨谨地跟在后头,低着头,不敢直视。 那黑衣女正是禁卫军大统领张邦昌之影卫唐妤,见二人这般低眉俯首,便只将目光在张景弘身上打了几个圈,开口道:“张景弘,今日是要紧的事,别耽误工夫。”她身子一侧,亮出斗笠男子来,“喏,你要的人,我给你带到了。” 斗笠男子向前走了一步,并不摘掉斗笠,仍旧低低地盖着脸。 田信悄悄打量他,又悄悄观察主人神色,见景弘罕见地有些紧张,便暗暗咽了口唾沫,不敢聒噪。 “——京中城关与各处哨岗已将他姓名长相登记在册,往后你差遣他时,可以畅行无阻。”唐妤从怀中摸出一块崭新的禁字腰牌与一个纸包,“还有这个,卢先生给的药品。他身上伤处还需调养,须常备此丸,每月可在百鹤堂领五十颗;另外,此人体内余毒未清,每十五日还需服用解毒丸一粒,到了时日,你着人来找我拿。听明白了吗?” 景弘再次行礼:“悉听安排。” 唐妤便把两样东西在手上掂了掂,丢到张景弘脚下:“不错,同你说话从来不费劲,拿着吧。”扔罢便准备要走,“好了,我已带到了话,余下的事便交给你,你自己瞧着办。” “是,夜深慢走,恕某不送。” 景弘不动,田信已抢着扑到地上捡起东西,双手捧着,不知该给主人还是给那戴斗笠的男人。但见唐妤要走,便将东西一揣,飞也似地跑过去,等着为她开门。 唐妤走到斗笠男子身边,忽然停下脚步。 田信在门口候着,扫了二人一眼,却看方才还是低眉顺眼的景弘正死死盯着唐影卫后背,双目阴鸷,犹如将扑之狼。 “张景弘,”她话中隐约露着笑意,没有回头,“既然大统领信任你至此,你可莫要辜负这番美意。” 景弘收敛目光,颔首沉声:“张某谨遵。” 唐妤便满意地笑了一声,与斗笠男子撞肩而过,走向大门,由田信引着离开了张府。 · 院子里一时安静,斗笠男子站在景弘身前,一言不发。 “田信,”景弘扬声唤回来那还在门口张望的田管家,“将刀拿来。” 田信“哎”了一声缩回脖子,关上大门,忙不迭地跑去库房取出一对前阵子才到手的新刀,裹了块马皮抱着,在主人身边待命:“大人,家伙取来了!” 景弘一抬下巴:“给他。” 白衣男子接了刀,手中掂了一掂。 他缓缓抬起头来,揭下斗笠,露出爬满半边脸的刺青,与一张斜斜笑着的嘴。 · “禁卫军的东西,只有这些斤两?” · 他盯着负手而立的张景弘,嗤笑一声。 这男子二十来岁,额发斜飞,脸颊刺字,一副犯人模样;面露轻佻,好似浑不在意面前的是什么人。 景弘抬手挡住意欲发作的田信,笑道:“你当多少斤两?” 那人听得话里有话,反倒笑得狂妄:“几斤几两,嘴上说了不算!心里藏着多少斤两,小统领,我自己有数,你也多担待些!” 田信哪见过胆敢这样挑衅的,指着男子鼻头就嚷起来:“你这厮好生冲撞!怎么和大人说话的,快快赔礼道歉!” “不必。” 张景弘并不恼怒,只是将手一伸,田信心领神会,赶紧将唐妤给的东西掏出来。 “你说得不错。什么身份做什么事,你心中有数,我便不必提醒。”他看了看腰牌上铭刻的姓名,抬眼道,“——‘郑柘(zhě)’,上前听令。” 郑柘一步单膝跪地,将双刀搁在地上,面上仍旧带着痞笑,奉拳拱手:“属下在!” “大统领念及旧情,允你免于一死。从今日起,你便入我麾下差遣,与田信共为左膀右臂。”张景弘将腰牌提挂悬起,伸向郑柘,“你既自愿重担父业,便应摒弃邪念,戴罪立功,报效朝廷。禁卫职责,唯‘服从’二字,望你严遵法度,秉持正道;诛贼灭寇,为国尽忠。郑柘,你可愿立誓明志,为某、为大统领,为大宋禁卫军效命?” 郑柘扶膝低首:“愿效犬马之力!” “好。”张景弘将腰牌交给他,“如今京师安稳,城内尚有刺客余孽,头目依旧逍遥法外,刺客之患仍是军中重务。郑柘,即日起你便是禁卫军双刀执法使,查明清剿刺客残部之事,便由你负责。你看如何?” 郑柘嘴巴一咧,又笑起来,毫不犹豫道:“有何不可!” “很好。”景弘朝田信一挥手,将早已备好的禁卫军制式衣物交到郑柘手中,“那么便领齐东西,早些回去。明日天明时分,殿前司报道。” “哈……好!属下还需要做甚么,小统领一应吩咐便是!” “无事,回去吧。”景弘踱过来,淡然一笑,继而将手搭在此人肩上,低声耳语,“还有,从前之事,既往不咎;今后,不要让我费心。” “小统领……”郑柘望着那双隐约闪着幽绿色的狼眼,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肩膀上那只手,歪头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 见主人回了屋,田信恨恨地走到男子身边,低声道:“你个吃牢饭的东西,少耍花招!” 不说也罢,一听田信发威,郑柘忽然大笑起来,旋即一把薅过田信领子,捏在手里攥得极紧,眼露凶光,脸色阴险,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逼近田信那张惊恐万分的脸,咬牙切齿道:“少他娘和你爷爷我大呼小叫……狗东西,给我记好了,这条命是小统领救下来的,爷爷认只认他一个,你他娘算哪根葱?” 看着田信吓得抖抖索索,郑柘扔开他去,冷哼一声,将禁卫军的黑袍一把披在肩上,佩刀系牌,大步离去。 待他走远了,田信一骨碌爬起来,揉着屁股,狠狠地朝他背影吐了口痰:“我呸!不过又是一条白衣狗,吓唬谁呢!” 朝他骂了一通痛快了,田管家这才抹着嘴边吐沫星子,气哼哼地回了屋。 · · 是夜,天上一月。 郑柘头戴斗笠,背负双刀,于御街匆匆南行。 至南薰门附近,身上忽然一阵疼痛难忍,便潦草倚在墙下,调集内力压抑痛处,额上冷汗频频。 他颤着手摸出禁卫军卢大夫配的药丸,托在手心里,去路边茶摊要了碗热水,端来坐下。刚服了一小把,便发觉身边长条板凳上坐了个圆脸年轻人,正颇为好奇地盯着他瞧。 郑柘皱眉,不欲久留,将斗笠一压,在桌上留了一文钱,起身出城。 走出城门半里,身后追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 郑柘戒备侧首,却见是方才那个一身蓝袍文气兮兮的年轻人,怀里抱着两个画轴,一手抓着甚么东西,正向自己招呼。 “喂——喂,请留步!”他中气不大足,“喊你一路了……你掉了东西!” 郑柘往身上一摸,才发觉禁卫军腰牌不知何时竟不见踪影,大概是方才松脱了,便低着头迎回去,上前抱拳,从那人手里拿回禁字腰牌。 “谢了,”他将腰牌重新佩戴好,又随口道,“瞧你是个书生,还认识禁卫军的东西?” 年轻人欣然道:“是,这东西不难认,我知交好友也曾有过,我又是为禁卫军做事的,自然认得。” 郑柘手一停,微微抬头,仔细看他。 “你好友是甚么人?” “他是——哎呀,这不好说。”年轻人捂了捂嘴,生怕自己说错话似的。 “他在何处?”郑柘追问。 “早不在此地了。” “去哪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继而有些疑惑地打量他几眼:“你……你问这些做甚?” 郑柘便沉默片刻,抱拳道:“没事。谢了,耽误你工夫,我还有急事,先走了。” 两人原地分别,一南一北,各自离去。 走出很远,郑柘回过头,望着年轻人衣衫翩翩的背影,自嘲地笑了笑,又转过身去,消失在夜色中。 陆拾·水泊梁山 ——八百里初见小洞天,洛阳别再遇蓟州客—— · 上回说到:五里镇平安聚首后,景年斟酌考虑,在获知张择端将尽可能为其掩饰去向后,决定跟随宋沅落草梁山。另一边,东京城内,禁卫军小统领张景弘在府邸中迎来了禁卫军影卫唐妤与一名新的心腹——“郑柘”。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自青州府打马西去六七日,宋沅景年一行人终于进了济阳郡。待城关休息片刻,几人催马入了荒郊,又奔行将近半日,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来到济阳远郊一滩芦苇荡。 见打头的宋沅与张横停了马,景年便也勒住缰绳,打量起眼前这片芦苇荡来。只见荡边乱苇重峦叠嶂,从犬牙交错的岸畔一气长到湖水里头去,绵延不绝,将苇丛间本就狭小的水路遮得只剩丝缕缝隙;再瞧这芦苇高高壮壮,若不是马将人驮得高了,只怕下了地,连人也要矮它一头。 正望着,听得后头张顺、燕青与鲁大哥都要下马,景年猜是到了地方,便趁着下马的功夫往远处眺望一眼,却只能看见芦苇荡上烟波浩渺,一片白白雾气迷人眼睛,别说甚么梁山了,连个湖心岛也瞧不见。刚要去问话宋沅,便见她已回了头朝他招呼:“哥儿,快快下马,咱们到了!” 景年便上前:“宋沅姑娘,梁山该不会就藏在芦苇荡里头,怎的连个影子也看不见?” 张顺将几人的马儿牵给燕青与鲁智深,在后头笑:“兄弟当咱们八百里水泊是说笑的,藏个山头可不难。从这行船进去,走个百十里,包你一睹好景致!” 说着,便喊了张横同在前头引路:“走,往码头去!” 景年便让了一步,在宋沅后头跟着过去:“小乙哥与鲁大哥牵着马往岸上去了,不用等么?” 宋沅在前头答:“他们有旁的事,要往杏花村去。我几个带你先见了山上兄弟,认认门路。” 那张横张顺兄弟两个走得飞快,跑到码头拖出两条小船来,一人撑了一个下水。 那船头离岸边有三四脚的距离,一脚怕要踩空,张横便伸手拉着宋沅过来了,张顺却只在自己那条船上一叉腰,看着景年笑:“兄弟,你轻功利索,且自己稳稳上来!” 少年知这哥哥有意考他腿脚,便也不怵,笑答道:“这有何难!”只将包袱系稳,在码头上退了两步,继而发力轻跃,轻轻松松便跃上了船身。 然而一只脚才落了地,船身便如被人狠蹬了似的左右摇晃起来,在水中起伏歪斜,荡漾开好大一圈水波。景年晃了半天身子,好容易一手扒着船帮站稳了,便发觉脚下却一忽儿一忽儿地使不上劲,脑袋也晃悠悠晕乎乎地没个着落。 张顺却在另一侧船首站得是纹丝不动稳如泰山,撑着桨哈哈大笑:“叫你稳稳上来,你却把船儿往狠了踩!” 宋沅也在旁边船上笑,张横在一旁朝张顺喊:“岸边风浪小,兄弟,把船撑开去,给他长长见识!” “哥哥,你且看着罢!”张顺乐得一口答应,也不知听没听见乐不可支的宋沅说了赛没说的两声“别吓唬人”,一杆子就将船急急撑远了码头。 方才晕乎的劲儿才缓罢,两边芦苇已是飞也似地后退起来。不多时,苇丛渐远,水位见深,近在咫尺的湖面忽然宽广。 望着一眼看不见底的水面,脚下又没深没浅地不是个实地,景年心中多少有些紧张。 张顺眼尖,一面撑船,一面喊他:“年哥儿,你怕水?” 景年哪肯教他们看扁,立即答道:“水可没甚么好怕,我却也在大河里钻过猛子!” “哎!说甚么话,快呸两声!”张顺立刻正经起来,“我可不是激你,这话可不该说。你再胆大,也得怕水!你怕水,水才不会要你性命。这水可不经玩笑!” 那少年挨了训,又看水看得发晕,便摇摇晃晃地抬脚,钻到船蓬里头坐下,腹中微微有些不适:“多谢哥哥提醒。” 张顺划了几划,与张横暗暗比起速度来,嘴上却不闲着:“这可不是吓唬你,年哥。我与哥哥自幼长在浔阳江里,见了许多淹在水里的渔人,个个游水比我们游得还要好。你知道么,越是怕水的,越能活着回来,我与哥哥怕了二三十年,反而出了江州那小村子,到这里教练起水军来了。” 水面上风稍稍大了些,小船上下起伏,摇摆前行。景年胸中不适渐渐发作,又怕人低看,不好明说,便只望着漫无边际的湖面,答道:“——梁山水泊广袤,真也是个教练水军的好地方。” “是啊,”张顺用力撑了一把水底,拉上来蒿竿一瞧,水痕已经到了竿头,“哟,到深水处了。年哥儿,我瞧你不是水边长大的,你若要学水上功夫,往后便可跟着水军行船操练。练他个百八十回后……嘿嘿,水再深,也不过洗脚!” 听无人搭话,张顺往篷子里瞅了一眼。却见在岸上还生龙活虎的景年小哥眼下满脸发白,双唇紧闭,蔫如一条破了鳔的鱼;胸口似有淤堵,正捂着太阳穴抱膝坐在舱内小凳上,当下了然:这厮怕不是头一回上船,湖中有些风浪,他要发晕! 浪里白条便笑着喊他:“兄弟,你若晕了船,只管将耳朵堵起来!” 景年依照做了,张顺又喊:“闭上眼,靠着舱板,莫要想水!” 那少年便皱着眉将眼闭上,后背紧靠船舱,身上稍微好了些许。可脑内却如何也无法将幽蓝的湖水驱赶出去,只要一动念头,眼前便是愈发深邃的大湖。湖上风吹浪涌,波涛滚滚,眼前茫茫无际,看不见一处岛岸,身下这条船虽有会水的撑着,却犹如汪洋大海中之一叶,轻吹可沉。 那张顺在前头和张横呼应着喊起了号子,一唱一和,欢快高兴。但在黑暗中,景年却分明觉得那风浪忽然大起来,将轻晃的小舟掀得是忽而升上半空又倏然落下水面,腹内晌午吃的东西也跟着滚筒儿似的在嗓子眼儿打转,只得紧紧抵着身后舱壁,心内乱七八糟念了一通安慰话,想完猫儿想狗儿,就这么苦苦撑着。 撑得快要吐出来了,这郎君正想着何时才到地方,便听耳边传来一声的“到了”。霎时间,景年如临大赦,脑中兴风作浪的大湖骤然归于平静,舟船安然流淌在镜泊之上,凉风习习,水波不兴。 “瞧瞧罢!咱们风景这边独好,过会靠岸了,可没得看!” 听掌船的一声喊,他睁开眼睛,缓缓往外看去,登时便愣住了。 原来方才的芦苇荡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依旧一望无际的大湖之上,取而代之的是东、南、北方三座沉默似巨人的大山,高矮远近,错落有致,正随着行船而缓缓靠近四人。 定睛细看,那主山上树林苍郁、野兽嘶鸣,绝壁摩崖,石凿斧劈;两座从山亦不输减分毫,山腰琢洞、怪石嶙峋,看似人迹绝径,却分明明隐着一口骇人杀气,好似山间埋伏有雄兵百万,只待一声令下,便会倾巢而出、箭指来客,端的是气势磅礴、凶煞凌天。 “这是……”少年看得呆了。 “喏,”见景年钻出篷子,张顺一脚踏在船首,手扶蒿竿,偏了偏头,“梁山。” 和风吹拂,斜阳西垂。 景年负剑立在船头,在风中望着梁山。 他忽地回首看向西面来处,但见湖面微波粼粼,天上垂阳,满目金光,哪里还有芦苇荡的影子。 …… “哎呦,看看谁来了!”宋沅在旁边船上也钻了出来,朝着岸上哨岗挥手,“喂——小七!小七!” 脚下一震,景年回头一瞧,竟是靠了岸。那岸上立着个着棋子布背心的汉子,头戴黑箬笠,手提一把蓼叶枪,状若放哨,先扫了一眼面生的景年,又迎着宋沅几人过来:“沅姑娘,你可回来了!后头这是……” 宋沅看他在意生人,便将那少年郎引过来介绍:“小七,这是景年,打东京落草来的。前阵子救了我一命,眼下没有去处,便来做咱们兄弟!” 又对景年道,“景兄弟,这位是‘活阎罗’阮小七,跟着另一位叫童猛的守着咱们西北水寨。日后你要从这里走水路出去,可要多打打交道。” 景年忙抬手:“小弟景年,见过哥哥!” 阮小七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几眼,便用力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哈哈!好个英雄儿郎,你竟救了我们沅姑娘!”也回了礼,称他为兄弟。 张横、张顺系好船过来,几人寒暄几句,就要往村子里走。阮小七还要当值到入夜时分,便只约了下回吃酒,放了几人到寨子里去,四人便牵了马,自林间马道上了山。 一路走过二三个小山头,未出二刻钟,前头山上终于隐隐约约地露出一杆大旗来,迎风飘扬,上头写了四个大字:替天行道。 瞧见这般光景,景年心知快到了山寨腹地,也不多话,只紧紧跟着宋沅策马奔行,一路流星飒踏,奔着大旗而去了。 梁山山寨说小不小,待宋沅带着景年在忠义堂上见了以军师“智多星”吴用、梁山水军头领“混江龙”李俊为首的一众兄弟,天色已晚,寨子里早已上了灯。 那些个好汉一见来了新人,一个个地都围过来了,七嘴八舌地寒暄招呼,不是打听年纪、名姓,就是过问他犯了甚么事、触了甚么法,还有的好生八卦,拉着新来的兄弟便问讨未讨着媳妇云云。 如此将他纠缠了大半晌,几个没班差的兄弟便要吵着开坛酒来吃。宋沅知他们收不住性子,趁了吴用差人打扫居所的时机,想着景年那厢舟车劳顿的定要疲了,便告辞众人,要领着他去歇息。 遭了半晌的问,景年热得直冒汗,衣裳满是一股汗味。待跟着宋沅在山上一走,风一吹,竟打了个喷嚏。 那宋沅赶紧照应道:“景兄弟,今儿你可折腾坏了,赶紧回去歇息。当下我家大哥二哥皆不在山上,便也不急着见他们,只是今晚这帮兄弟个顶个儿的热心肠,我帮你拦几天,你歇够了,也要同他们多走动走动。” “多谢姑娘处处照顾。我倒不累,一下子见了这么多哥哥,心里高兴得很。”景年揩去头上汗,将包袱在手里提着,确是副兴奋模样,以致还有心思闲侃,“说起这些兄弟,我见个个都有个响亮诨名儿,不知同是山中豪杰,姑娘有也没有?” 宋沅道:“自然有。我宋沅一人一鞭走南闯北,混得江湖人称我一声‘小桂英’,倒也不俗。”又笑问,“你呢?景兄弟,你可有么?” 景年摇头:“没。”继而道,“若是有朝有这么一个喊在嘴上,倒也听着漂亮。” “嗐,自个儿取一个便有了。自己愿做甚么人物,自然只有自己叫得准。”宋沅晓得他这年纪的会羡慕诨号,正劝了他两句,便听着前头响起一声喊: “哟,沅妹!” 二人双双向前望去,竟是异口同声地开了口:“时迁兄弟!” 宋沅话音未落,便扭头瞧景年:“你也认识?” 那“鼓上蚤”时迁穿了一身黑,从山道上走过来,好似正要出门。到了两人跟前,朝宋沅推掌招呼了,便向景年讶异道:“这不是咱们东京的年二哥!——哎呦……好久不见,今日竟上了梁山了!” 景年也朝他拱手,打过招呼,向宋沅解释道:“宋姑娘,这位哥哥我认得。我与时迁兄弟在洛阳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却在这里碰上了。” 时迁也附和道:“是是!时迁我本是蓟(ji)州客,沅妹晓得。后来又险遭衙门捉拿,是他伯父出马救我于水火,我便在蓟州为他们效了一年半载的力气。这上了山来,弟兄们一忙活,我倒疏忽与年二哥联络了!”又扭头向景年,殷切道,“导……啊不,你家伯父可好?” 那少年脸色稍微沉了一分,未待作答,宋沅已在一旁欣喜起来:“好哇,竟还有这番脉络!如此说来,景兄弟与咱们山上还颇有渊源,岂不是更好了!” “是、是,”时迁察言观色,应和两声,忽然开口提了个议,“巧了,方才小乙叫了兄弟几个去石碣村吃肉喝酒,我又与年二哥一年未见,不如今日便借花献佛,一起去吃顿好饭?” 景年捉到他与自己使了个眼色,知他有事与自己说,便点头道:“我也饿了,便不知小乙哥怕不怕破费。” “哈,他那点儿私钱可请不动咱们几个。不如这样,总算今儿高兴,让姑娘我来做个东。石碣村的烧鸡熏兔最是美味,眼下还不太晚,我便再喊了横哥与顺子来,权当是兄弟几个的接风宴了!”宋沅正在兴头上,干干脆脆应承下来,抚掌道,“景兄弟,还有力气走动么?” 一听村子里有好东西吃,景年确也馋了,便笑道:“可不敢小瞧我,若是论吃东西,莫说还有力气走,只怕等下要将姑娘吃穷了!” 三人便笑作一团,叫了张横张顺,与时迁下山,找燕青玩耍去了。 半个时辰后,石碣村内。 酒家闺女将好酒好肉一一端上桌来,好汉们连吃带着吆喝,为景年接风洗尘。 过不多时,那阮小七和张横吵吵着要划拳,宋沅也乐得凑热闹,便叫店家分了两桌,一桌游戏,一桌吃喝。 景年与时迁对坐,见旁边没人,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凑近了些。 时迁放下酒菜,神色收敛,低低问道:“年二哥,方才你脸色想变,哥哥心里没底,也正有事要问你——你好端端在兄弟会待着做刺客,怎么突然要落草梁山?东京还好?导师可还好?” 景年因叹道:“时大哥,你是蓟州兄弟会的主事人,我不能瞒你。正月里蔡京老贼家宴生变,京城派人追剿三月,咱们折损严重,折耗了不知多少人手……” “这……这……”时迁捧手皱眉,“你看看,你看看!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我却被山上差遣在外……” 景年打住他哀叹:“开门见山,我来此地不为别的,水泊梁山好汉众多,我想借去一支精锐,重振东京兵马。时大哥,这事你看能不能成?” 时迁稍一寻思,摇摇头:“二哥啊,不是我泼你冷水……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梁山气候渐成,正是用人之际,岂会容你轻易将兵马借走?便是借走了,东京城里一点散兵残将,又怎好服众?” 景年抿唇听罢:“倒也是。”他想起在五里镇时宋沅几个挤眉弄眼,始觉出他们竟比他还要早生出了拉人入伙的念头,果然是山上要人。如今既说梁山如日中天,想来贸然请走一批精兵良将也着实是难成之事。便将筷子撂下,没了胃口。 “哎!别急着丧气。此事倒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我有一计。”见他面上有些黯然,时迁悄悄看了眼玩得正开心的宋沅,眼睛滴溜溜一转,又将脑袋凑过去,小声道,“这半年来,上了山的兄弟都在暗中观望风向,军心不甚稳固,你若要运作,当趁此良机。” 景年奇怪:“我瞧大伙日日闹作一团,‘军心不稳’怎讲?” “哼,那可未必。”时迁道,“别看梁山人人都尊那宋江宋公明一声大哥,但要正经论起位次,咱们至今群龙无首。你道怎地?山上才去了个晁天王,又来了个卢俊义。那姓卢的可不是等闲之辈,他一来,谁能坐上头把交椅还没定数。山上对宋江大哥有服有不服,如今二虎相争,他们谁傻?都等着见风使舵,要给自己铺个好路呢。” “卢俊义……”景年琢磨,“小乙哥倒频频提起,好似说是原先家主,恩重如父,看来也是个英雄好汉。”又忽然想起些闲事,打听道,“对了,时大哥消息灵通,可听说过卢俊义此人在东京有甚么亲戚没有?” “卢家在河北家大业大,想也得有上一两个。”时迁想了想,“小乙好像说过一回,说卢氏宗族里有个甚么人,在汴梁做见不得人的生意,许多年没有来往,不敢轻易认亲——哎,这事你可别往外说,要丢他们家脸面的。” 景年便“噢”了一声:“晓得,要是做黑买卖的,我也不认得。” “言归正传,”时迁捡回方才的话尾巴,“——眼下两位哥哥都不在山上,你若有心,便趁早计划。等他们一回来,甚么事也不好办了。” 景年思忖,继而苦恼:“唉!话是这么说,我也明白。可我初来乍到,虽是急着要人,但没甚么依凭,就是那两位不肯回来,又哪里说得动这么些兄弟与我走?” 时迁挤挤眼睛:“想些办法,总不至于一个也拿不下。”他拿筷子往身后宋沅的方向点了点,“哥哥给你个主意——瞧见她没?” “宋沅姑娘?她怎么了?” “她不愿与旁人多说,你时迁哥哥却知道。她不是别人,正是宋江之妹!”时迁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拱了拱他,“——想不到吧?你自个儿琢磨琢磨!” 景年眨巴眨巴眼,倒不觉得意外。这一路上多少兄弟见了宋沅都是礼让有加,个个口中又都叫着宋江哥哥,再联想起宋姑娘在破庙里的牢骚,想不将这两个姓宋的猜到一处去也难。便道:“早瞧宋沅姑娘魄力非同凡响,又真是个有份量的……时大哥的意思莫非是,我可将此事去与她打个商量?” 时迁见点通了他,却忽而摇起头来了:“我岂能甚么事都知道?这话是你要说,可不是我教你去问的。” “——问啥?” 还未等少年再答,桌边突然响起一个饶有兴味的声音。两人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却见是宋沅不知何时已经过来了,正叉着腰,打量鬼鬼祟祟交头接耳的两个人:“瞧你俩嘀嘀咕咕好一会儿了,说甚么悄悄话呢?” 时迁立刻站起来,指着景年,脚下准备开溜:“沅妹,这可不关我的事,他、他要找你问事情!” 说罢,抬脚便跑到一边去了。 “嗯?”宋沅便坐下来,拿了块东西吃,“景兄弟要问甚么?” 景年欲言又止,将手里自己那块馍馍捏来捏去,好半天才挣扎着开口:“此事不大好说。” “嗐,说便是了!我可没有听不得的话。”宋沅抓起筷子,又要吃一轮。 “实不相瞒……”少年局促地捏了捏手指骨节,暗下了决心,忽而坐正身子,严肃道,“宋姑娘,我想向梁山借兵。” 宋沅一愣:“咦?”继而咽掉食物,“借兵?你才上山,借兵做甚么去?” “正是因为刚上山来,我才不知如何与姑娘开口……”景年甚为窘迫,但也咬咬牙,抱了一丝希望,抬头道,“不知姑娘可否听说过‘中原兄弟会’?” “兄弟会啊,”宋沅道,“听时迁兄弟说过一回。怎么,景兄弟也是兄弟会中人?” “是,我在五里瞒了你们,眼下心中彷徨,不敢作假。”景年诚恳道,“宋沅姑娘,我自东京而来,背负重建刺客兄弟会之重托,本要去东昌府游说当地人马,却不料因五里风波匆匆落草。”他正色,“今日上得山来,眼见着满山俱是英雄好汉,景年欣喜万分,却也暗自酸楚,心中不由得愈发牵挂兄弟会,这才有此商量……宋沅姑娘,景年不知如此行事妥当与否,但我所言句句真情实意,绝无非分之想,还望姑娘首肯!” 宋沅听得明白,久久未语。 好半天才沉思着吐出一句话来:“你要借人,眼下恐怕不妥……” 景年也未立即言语,沉默抿唇,面上颜色失落了许多,只待她说完。 “借兵可不是小事……方才也说了,你才上山,怎么说也得……” 刺客立即抬头:“也得需用甚么?姑娘尽管说!” “——也得先同兄弟们混熟了再说嘛。” 这话将景年打了个措手不及:“是……啊?” 看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宋沅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啊什么?你以为如何,学你一句话,你当我是来要你银子的不成?” 旋即又严肃下来:“不过呢,景兄弟,我却也没同你开玩笑。你还未在寨子里混熟,即便我可动用人脉助你一臂之力,这些吃过牢狱苦头的兄弟们,又哪里有人肯跟你往处处是险的东京去?”她拍了拍景年肩膀,放缓语气,“另外,山上的兄弟们都是我家哥哥花了大力气一手攒起来的,说要便要确实不大妥当。但刺客兄弟有难,出借些人手倒也应该。只是你说的兄弟会实力几何,又究竟值不值得梁山大动干戈、两肋插刀……景兄弟,我却真想瞧上一瞧呢。” 景年心中明白,便郑重道:“宋姑娘,你放心。景年自点头要上梁山,便随时可将一身血肉效命于此。只是出力容易,为人却难,如何取得兄弟们之信任,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宋沅笑道:“这个也好说。山上不比地上,兄弟们难保没有不便之事。你要想混个面熟,便多去帮把手,时日一久,自然有人与你亲近。等我家大哥、二哥回来了,我再将你亲自引荐给他们,日后也更好说话。” 景年接口道:“若说引荐,着我去为宋江大哥鞍前马后做些事,岂不更好?” 话音刚落,那边玩尽兴了的燕青便已坐回来了,一手在桌子上捞了只鸡腿,一边已经将脑袋凑了过来,对着宋沅笑:“好姐姐,你们在聊甚么好事,教小乙也听听?” 宋沅晓得他心细,便嗔道:“小乙,你耳朵好尖。不过是景兄弟新来不久,着急立足,我闲心多,替他在哥哥身边寻点事做罢了。” 燕青点点头:“那还不好说?眼下宋江大哥大约已到了东平府,我家主人也往东昌去了,趁着还未开打,教小兄弟自个儿挑个地方,随意做些跑腿传话的事,总比在这里想门路强。” 景年听罢,心中暗道:怪不得说甚么东平府、东昌府一带不大好去,原来是梁山二英雄各自去了一处,难道要攻城? 宋沅看了燕青一眼:“他可不晓得东平、东昌在何处。小乙一向周全,不如由你提个议,你说景兄弟去哪里好,便教他去哪里,如何?” 少年听出两人各自揣了些心思,识相地没有多嘴。 燕青坦然道:“若教我说,那自然是东昌府好。我家主人虽已有军师襄助,可那东昌却是个易守难攻之地,还有奇将驻守,远没有东平府好破。兄弟们既定下先破城者称首的规矩,自然是教小兄弟去东昌府更公平些——何况他本也要往东昌去,姐姐总不能拦着他顺道做事罢?” 景年心中暗道:小乙之家主与宋沅之兄不相上下,敏感之时还能如此坦荡对答,果然是忠心机敏,梁山也当真是个收罗人才之地——我倒纠结选了谁人都得得罪一个,还是莫要开口,只等宋姑娘做个决断罢。 正寻思,宋沅无奈笑道:“唉,不亏是小乙,你说服我了。” 继而向景年道:“景兄弟,咱们今儿不过说说,日后你真要去东昌府可不容易,还得在山上锻打一番、厉兵秣马,磨练出好武艺了,才能上阵杀敌。” 景年点首:“我听寨里安排,教我做甚么,我便做甚么。” 宋沅道:“好。听闻东昌府一城四面环水,我瞧你眼下还晕船,到了前线可不行。这样罢,年底之前,你只管在山上踏实住着,与横哥、顺子多走走水路,再去寻几位用弓、枪的哥哥学来新的本事。咱们山上兄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你也不能光指望一把剑横行无忌,你看怎样?” “好!”刺客应道,举起桌上酒碗来敬她,“姑娘好生爽快,我也正想多学学本领,只盼能快快拜师学艺,待到功夫了得,再去东昌府一试身手!” “好个利索儿郎,定能早日立下功劳。来!”宋沅也倒了碗酒,“景兄弟、小乙,咱们干!” “干!”“干!” …… 几人饮罢,交托了几样山上生活的事情,谈得愈发饿了,便将剩下的肉菜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个干净。 待那几个划拳的也玩累了,众人便结了银子,勾肩搭背地往回走。 水泊梁山,月牙高悬。 景年跟着回了自个儿的住处,铺床解衣,沐浴上榻,望着窗纸上斑驳的叶影,听着远处山中野猪儿的奔跑声,心中时而惴惴不安,时而七上八下。 东昌府、东平府…… 若想说话有些分量,便得为梁山立下功劳,才能想法子借兵回去。可刺客兄弟会,还有伯父柳直,他们要等多少时日,才能等到自己驰援归来之时? 何况此去援助攻城,胜算又有几何? 他想起大哥景弘托他去寻的人——汴梁张氏远亲兄弟、东昌府守城大将张清。他是东昌府人氏,梁山义军南去必会与他一战,便不知究竟谁能技高一筹…… 临行前,伯父还要他去游说东昌府分会主事人辛子骏、苗秀才。若城下一旦开打,与分会之联系难免要遭阻隔,到那时,即便他到了东昌府,又该如何才能见到辛子骏二人,又如何在那混战之际开口求助…… …… 辗转反侧,夜半难眠。 好在近日实在太过劳累,如此折腾了两三个时辰,这十七少年终于倦了,干脆甚么也不再想,眼睛一闭,沉入梁山夏梦里了。 ——————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十七岁年少时,正是钟爱那些名震天下的诨名的时候。 某日宋沅约燕青、花荣和景年在山上吃酒,闲谈间不知怎的,商量起要给景年起诨名这回事来。问他要甚么样的,景年寻思片刻:“可有那种亮了名号便能震住旁人的?” 燕青想了一想,花荣想了两想,宋沅想也没想:“有有有,‘独霸天’或者‘惊世蛟’,你挑一个!” 燕、花二人立即叫好,景年摆手:“忒大了,忒大了!简单些,是说我便可以。” 燕青便道:“小兄弟眼儿如琉璃,不如就叫‘蓝眼子’如何?” 宋沅反驳:“蓝眼子是个甚么东西,真叫了这个,可比横哥儿的还落俗!” 燕青吐舌:“我的好姐姐,这还论俗不俗了,小心教横哥儿听去。” 宋沅:“他听去又怎样,若身边没有顺子,怕他还不晓得我在笑话他呢。” 花荣打岔道:“哎哎,我有主意了。景年兄弟使一柄腕间匕首,要么便叫‘小荆轲’得了!” 宋沅白眼:“你这‘小李广’也忒偷懒,且仔细想一个来!” 燕青、花荣面面相觑,摊手道:“我们没甚么墨水,只好依照自个儿的编,姐姐要有文采的,不是为难我们么!” 景年笑着打圆场:“宋姑娘喜欢逗人,两位哥哥说得也都不错,没人叫我甚么‘杂奴儿’‘小蛮子’的,我便知足了。来,弟弟自个儿说一个,哥哥们赏赏!” 三人一齐道:“你说!” “我天生碧眼,又擅轻功,起止俱模仿鹰飞隼落之势。不如我便叫个‘翡目鹰’,如何?” “‘翡目鹰’景年……”三人在嘴上琢磨开了,嘀咕嘀咕,越叫越顺嘴,便欣喜道,“好名号,好名号!叫烦了翡目鹰,还能换作‘碧目隼’三字,真不错!——景年兄弟,往后你立了功劳,这名儿便能叫响了!” 几人给景年小哥定了诨号,高高兴兴喝作一团,又互相现捏了几样绰号,嘴里乱叫。 景年也满意自个儿名号,便跟着三个一起闹腾,不知不觉间竟喝大了,红着脸,和两位哥哥一起敞着胸脯,把个寨子回得是摇摇晃晃、晕晕乎乎。 宋沅跟在后头,看三个人你推我搡,暗自发笑。 她没喝多少,却也觉得这样吃酒的日子实在是快活又快活,以至于山风也凉快宜人,不再发寒了。 陆拾壹·贼喊捉贼 ——闹市街头好戏连环,不速之客悄然而至—— · 上回说到:话说景年自上了梁山、见过许多英雄好汉,心中快意非常,羡艳不已,萌生了借兵支援兄弟会的想法,却遭原先在洛阳有过一面之缘的蓟州兄弟会主事人时迁泼了一瓢冷水。但很快,两人商讨出其他办法,景年被时迁推上阵前应对宋沅,不得已之下,他决定向宋沅直白开口,同梁山借兵。宋沅乃是爽快女子,与燕青一道以景年答应将协助卢俊义攻打东昌府为交换,暂且不曾回绝此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时节如流,转瞬冬至。 大宋政和五年,东京汴梁。 · 眼瞧着近日是要下场大雪,天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片片呼吸的白雾中,总有人时不时将脑袋仰起来,看看灰白低沉的云层,又将脑袋落回去,揣起手来,与迎面碰上的邻里大声打着招呼。 “近日天冷了,饮子要卖不动了呵!” “可不!明儿将摊子收了,卖油糕去!” 招呼声此起彼伏,在人群中穿梭回荡。 然而,在一片祥和之中,不知何处传来的焦急问询声自西向东穿透片片白气,引得过往路人频频扭头张望。 待声音源头穿过人群,好事的纷纷瞧来,原来是城南的卖茶少年。只见他手上比比划划,一脸仓惶地拦下路人来问话,好似快要急哭了: “大哥、阿伯,你们可见过一只这么大、这么高,戴铃铛的黑脸狗儿?” 被问的路人匆匆摆手,都说没见过。 那瘦巴巴的少年更着急了,又往边道商铺里问:“店家!敢问这几日附近有没有一只黑脸狗儿?大约这么高、这么大,脖上系个铃铛……” 不多时,这小子又垂头丧气地出来了,顶着就近行人好奇的目光继续往东走,一面走,一面继续问。可一路问过来也没人见过什么“黑脸狗儿”,眼瞧着他眉眼快要拧成一个大疙瘩,终于有个卖野鸡肉的小贩与他搭了讪: “喂!”他揣着手,倚在推车上喊,“过来、过来,问狗儿做甚,丢狗啦?” 少年跑过来:“阿叔,我丢了条黑脸狗儿,你见过没有?” “别问我,我也没见过。”小贩摇摇头,又打量起他来,“我瞧你怪面熟,你叫甚么名字?可是在南边茶摊当伙计,还养了两大一小三条狗?” “是我……我叫小白。”少年点头。 那小贩便“嗐”了一声,依旧倚着车子:“我说呢!养那么多,不丢才怪。小哥,你家狗丢几日了?” 少年寻思片刻,犹豫道:“前天夜里刚丢。” 小贩一听,撇嘴道:“那完啦!都这么些天了,往城西宰肉铺子里要狗去罢!” 少年大惊失色:“宰肉铺?!” 看他这般反应,小贩怜悯道:“瞧你也不晓得,入冬了,有钱的同军营里的都爱要一口狗肉吃。这几日城里老有人丢狗,八成都是教刘记肉铺给卖了。你要去得快,兴许还能给赎回来。” “好……好!”少年站不住了,眼看着就要往西跑,“多谢阿叔,我这就去!” · 一刻钟后,城西村口,刘记肉铺后院。 几个禁卫军的伙夫正提着十多扇剥好的狗肉往外走,留下一遮挡口鼻的黑袍斗笠男子在当院里,站在几个脏兮兮的大铁笼边,与操刀放血的刘掌柜说话。 “就一条?”黑袍男子身后背着两把刀,笑嘻嘻道,“咱们可是说好的,三天,给你三天工夫,把那三条畜牲都弄过来……刘掌柜这样干活儿,恐怕拿不了小统领的赏钱了!” 刘掌柜满脸堆笑,回头道:“郑执法放心!咱上回不也说了?三天确实短了些,你再宽限我两日,我保证把剩下两个都逮——” 还未说完,刘掌柜忽然收敛笑容,给郑执法朝后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执法,后面,看后面!” 借着斗笠遮掩,男子微微回头,却见后院门口探出个脑袋来,约摸是个十五六岁的矮个儿少年,便双目一眯,低声阴笑:“哟……一条就引出来了……” 见他伸手,刘掌柜赶紧在后院案板上提出一整副鲜狗肉来,又在怀里摸出一只沾满血污的铃铛,交给郑执法。 执法也不二话,将斗笠一压,提了东西便走。 · 见来人了,门口少年便悄悄躲到墙后去。待他出了院子,就偷摸盯着他瞧: 此人身强体壮,一身黑衣,头上戴个破斗笠,面上还蒙了半张脸,瞧着不是个好人。他手里提着条半大不大的狗,毛皮被剥得精光,身上已被放好了血,白里透红的肉被割成一扇,正引着许多飞虫跟着走。 小白越看越眼熟,但因没了狗皮,一时也不敢认,只是心中没底。 那人出了院子几步,将手里狗肉提起来看了看,忽然扯了样东西,叮铃一声丢在路边草丛里,继而扭头瞪了后门一眼,嘀咕骂道:“这姓刘的,宰肉也宰不干净,怎的还留了个铃铛,也不怕爷爷硌坏了牙……” 小白看得真切,听得分明,本就悬着的心一时咯噔一下,溜到对面草丛里便扒拉起来,捡出一颗沾着血污的小铃铛。定睛细瞧,顿时瞪大了眼睛如坠冰窟:这正是黑脸脖子上的铃铛! · 那双刀男子才走到大街上,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喊,继而回头一瞥,便是方才那少年正飞也似地提着拳头窜步过来,悲愤交加地朝他大吼:“站住!偷狗贼,哪里跑!” 男子一听,反而站在道上回了头,扬起手中狗肉,朝旁边回头的行人晃了晃,便笑嘻嘻地冲着他吆喝:“叫唤甚么,你也要狗肉吃?” “吃你大爷!”小白一拳抡来,不顾路上行人注目,激愤道,“好你个贼人,哪来的脸耍无赖!还我狗儿!” 男子挨了一下,登时恼了,提着肉扇便骂:“好小儿,还敢打你爷爷?活腻了你!” 说罢,将狗肉往身边围观者怀里一抛,三两下便抓了那瘦猴儿似的少年的领子,提溜起来,给了他几拳,赢得旁边几个零零散散的叫好声。 拳打脚踢的本事比拼不过,小白气得眼眶发红,在男子手里哈哈地喘着粗气:“你偷我的狗,还当街打人!” “偷甚么偷?无人无主的狗,爷爷吃不得?” “胡说!你晓得那狗是有主的,我亲眼见你丢了铃铛!”小白吼道,“你赔我的狗!” “赔你?”男子撒开小白衣领,上下打量,“你好大的面子,竟敢叫爷爷我赔你,也不看看你自个儿配不配!” 小白红了眼:“你不赔,便拿你狗命,抵我狗命!” 语毕挥拳就打,将那无设防的男子打得生生后退了一步,周围的一看,叫起好来。 这下小白来了劲,咬牙切齿地扑过去对着那无赖汉的脑袋就打,一拳又一拳,在叫好声里愈战愈勇。 见那男子抱着头只是防他,少年横生一口恶气,竟将左手亮出来,对着那人脖子就去,眼看着腕下银光一闪,谁知那男子却如头顶上长了眼睛似的,啪一声出手捏住小白手腕,电光火石之间,竟将他那腕子连肉带着柄出鞘一半的小剑一起死死架在空中,动也动弹不得! 四周哗然,小白一惊,使劲抽手。那男子却慢悠悠地端详起他那只左手来,新奇道:“哟……这手指头去哪儿了?” 旁观者不禁议论纷纷。 还未待大伙反应,那男子便将少年袖子向下一扯,立时叫了一声:那小子胳膊上,竟绑了把寒光闪闪的袖剑! 围观者大哗,人群中有人眼尖:“刺客!是刺客的东西!” 一听街上有个官府通缉的刺客,人群中胆小的便尖叫起来,看热闹的也将包围圈扩大了,不敢靠近。小白冷汗直流,惊慌失措,唯恐这吆喝引来麻烦的巡逻官兵,便拼力夺手出来,将那男子拖了个趔趄。 争执间,那人腰间掉下一块腰牌来,砸在地上,“啪”地一响。两人双双往地上看去,只见一块黑底红字的腰牌躺在小白脚边,明晃晃的红色“禁”字教那刺客心里直打颤—— 这东西,正是城里禁卫军巡逻时随身佩戴的禁字腰牌! · “你……你是禁……禁卫军!!” · 那刺客怪叫一声,脸上哪里还有方才的愤恨,早已是一脸煞白、惊恐万状,不待旁边的起哄,扒开人群拔腿就跑。那双刀男子便冷笑一声,拾起腰牌,拉低斗笠,抽刀便追。 一边围观的得了乐子,也一起跟在后头闹哄哄地张望,直到看着那男子紧追着刺客一齐飞檐走壁而去,才三三两两地散开,街面上也渐渐重归平静。 · 片刻后,汴梁城南。 · 白一苛一个跟头翻过屋檐落进院子里,扭头一看,那黑衣男子紧追不舍,竟也走的是屋顶墙头的路,便知今日是碰上了高手。因而几步翻出院外,趁着树枝掩映几步闪进一条小巷内,过街老鼠似的钻了进去。 双刀执法使郑柘在屋顶上收了步子,打眼一望,那小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竟然不见了踪影。 “啧……跟丢了。” 郑柘暗暗握拳,双眼在斗笠与面罩之间来回扫视眼前林立的房屋。 密云无雪,天空低垂,脚下屋檐楼顶片片丛丛延伸到城墙脚下,沉默安静,理应藏不住丝毫鬼祟的脚步声,但他将四周观察了几遍,一无所获。 “这小子原来这么能跑?嘿……” 郑执法跳下屋顶,借着起身的工夫将四面巷子瞥了一圈,但见周遭除去零星几个端着木盆的浣衣女,并不见甚么可疑身影。再细细听来,四下里浣洗晾晒、柴米油盐的动静里,只偶尔有谁家女儿嬉戏打闹之声,娇滴滴的,搔人耳朵。 · ——似乎没甚么异样。 · 探听片刻无果,郑柘摇了摇头,将刀收起,沿着小路要走。 · ——也罢,即便捉不到人,这般吓他一吓也足以教城内外刺客收敛手脚,如此也够向小统领请赏了。 · 但就在走到下一处交叉口时,他耳中忽然捕捉到远处一声响,接着便是一阵急切的声音,好似是两名女子在交谈。 仔细分辨分辨,两人俱是西南口音,其中一个声音水灵清脆,即便隔着很远,也能听见她口中的一声惊叫。 · ——女的?罢了,听着也不像遭了贼的,谅那小子也不敢往女人身边闯。 · 郑柘抬脚欲走,却又忽然停住。 · ——慢着,西南口音? · 他再度回首,寻着声音来处,望向巷子尽头。 · · 一声脆响传来,独狼与唐靖被突然撞进屋中的不速之客吓了一大跳,在二毛扑棱棱乱飞的动静中双双亮出家伙,警戒来人。 唐靖张开弩机对准地上打滚的那厮,还未出手,便被独狼一把拦住:“等等!——小白?怎么是你?” 她放下弩机,戒备万分:“什么人?你认识?” “别紧张!是自己人。”独狼缓过神来,将袖剑收回,扶起地上灰头土脸的白一苛,“怎么样,还起得来么?怎么这样狼狈,出了甚么事?” 继而对同伴解释道:“阿靖,这是兄弟会的白一苛。去年你与张兄弟在洛阳那会,是他在这里负责通风报信。眼下城里只有我与小白留驻,是兄弟会自家人,不必担心。” 唐靖没有答话,只是密切关注着白一苛的一举一动,又走到一旁将被撞开的屋门反锁,任独狼与这小哥说话。 那白一苛被独狼架到桌边,好容易坐下来,哆哆嗦嗦地要开口,才发觉手脚都软了。待他缓了好几口气,这才拉住独狼,哑声道:“阿姐,不好了……小弟……小弟被禁卫军的人盯上了!” “什么……”独狼一惊,却也不意外,只追问道,“莫慌!盯上你的是甚么人?” “是……是咱们没见过的高手!”小白打了个哆嗦,比划起来,“这么高的个子,穿一身黑,背两把刀,蒙着半张脸,小弟也看不清长得甚么模样……” 独狼皱紧眉头,又问:“你在哪里碰上的他,又怎会暴露了行踪?” 小白垂头丧气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铃铛:“说来话长,阿姐,小弟的狗儿被人偷走杀了……小弟去寻才发现,正是此人捉的狗!这狗贼横行霸道、泼皮无赖,小弟一时冲动,便与他过了几招……谁知……” “谁知他却是禁卫军的,还发现了你的身份?”独狼接茬,语气几分不善。 白一苛挑起眼皮,小心翼翼地瞅了两位姑娘一眼,沮丧地点了点头。 “唉,你——”独狼有些气恼,“你好会冒险,咱们岂能轻易抛头露面!”又强压下性子,“不说了,我记得你总共养了三只狗,丢的是哪只?” “是黑脸……”提起爱犬,少年眼眶又要发红,嗫嚅道,“我养了四五年……就这样……就这样……” “丢了也没法子,”独狼打断黯然神伤的小白,“今天先躲过这一劫,活命最要紧。往后那两只你自己留神着些,眼下时局不利,千万莫再因狗儿猫儿给兄弟姐妹们添乱。” “是……”白一苛用力点点头,惊魂未定地看着外面,“阿姐,那人追着我一路到了这一带,我趁他不注意才跑到这里,不知他是否还在外头搜寻我……” 唐靖闻言,隔着窗纸看了看外面,站得离窗户远了些。 独狼道:“他走不走,咱们都不好一直躲在这儿了。幸好禁卫军的从前没发现此处,我与阿靖又新贴了两个丧字、撒了些纸铜钱,想来他也不敢随意进来。这样,我们且先进里屋藏着,等天色晚了,我再去侦查一番。” 小白感恩戴德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好!阿姐果然有勇有谋,多谢阿姐!” · 三人将外面草草收拾了一番,看着没甚么痕迹了,便要去往里屋。 然而小白才进了后面,唐靖却忽然拉住独狼,低声质问道:“这个地方,你还给旁人说过?” 独狼安抚道:“不曾说过,只有你知我知。” 唐靖追问:“既然无人知晓,他又怎会知道你在这里?” · 独狼的脚步顿在半空。 · 她扶着门框,并未说什么,只是匆匆扭头唤道:“进来吧阿靖,外面不太安全。” 唐靖望着她的背影,忽而后退两步,摇头道:“抱歉,我想留在外面。” “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多心。” 唐靖却固执地摇着头:“阿若,防人之心不可无。亲生姐妹都不可信,自家兄弟又能如何?” 两人对视片刻,独狼妥协。 “好,听你的,我也在外面。” 唐靖让开一步,看向大门。 独狼关上通向里屋的房门,走到她身边,掰了掰手指,笑道:“——想那厮还不知是狼是狗,多我一个,以防万……” · 她不说话了。 · “怎么了?”唐靖疑惑扭头。 独狼收起笑容,慢慢将手指树在唇边。 “嘘……”她说,“听。院子外面,是不是有动静?” 唐靖立即盯住门缝,凑近听了,小声道:“有人在路上走,步子大,是男人。” ——来了。 二人立即屏息静气,屋中一时无声。 但院子外面,忽然也没了声音。 唐靖看看独狼,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按兵不动。 二毛在桌角蹲伏,屋内方才扬起的灰尘此刻已重归沉寂,时间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响起一阵风声。 树枝摇晃,沙拉作响。 不知追踪者是否已经离去,两人保持着潜匿之姿守在门边窗下,纹丝不动。 突然,独狼耳朵一动,旋即抬头,盯住头顶上的横梁。 · ——在上面。 · “禁卫军的人怎会有如此轻功……”她直直盯着上面,低声道,“该死……” 唐靖张弩拉弦:“如何行事?” “先下手为强。”独狼双目迸出杀气,移至窗边,将桌上小鸟招呼在手,“阿靖,你掩护我。二毛,走!” · · 却说郑柘立在方才传出说话声的院子屋顶,屋里却早已没了声音,听了许久也没甚么异常,好似无人居住。再看门上的丧字、院内外零散的纸钱,那女子交谈的声响在脑海中一时诡异起来,仿佛女鬼显灵。 但他却不信这些。 郑柘很早以前便知道,愈是鬼神作乱,便愈有人装神弄鬼。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外头听不见声音,那便不如下到院内,进屋一探……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脚下,好似脚下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而他在与它对视着,试探着,心中敲着未名的鼓声。 他抬脚就要向下跳,却突然急速收力,眼见着院内一声破门窜出一个兜帽女子,还未抽刀应敌,已有一道黑影自那女子身侧扑面而来。他顾不上细看抬手便挡,一把便抓住了那炮弹似的物事——竟是个怒睛利喙的黑鸟!便将它丢到一旁,噌噌两声自背后抽出双刀,继而朝着那刺客泰山压顶而去,大笑道:“刺客贼子怕是黔驴技穷了,竟拿个麻雀啄你爷爷!” 独狼眼观六路,迎风回浪般后撤躲过此人冲击,与他拉开距离。 此人黑衣蒙面,只露双目,一副穷凶极恶之相;又将两把大刀在手里舞得开山震地呼呼生风,当真是来者不善。 她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旋即趁其不备飞身袭来,却不想那人也是迎头便砍,仗着力气狠辣,直直地向着她脖颈便劈。 独狼心下一惊,此时收力已来不及,如此与双刀抗衡又易折断袖剑,正暗叫不好,便听砰砰两响,两支短箭从暗处飞来,生生击歪刀客凶兵。 是阿靖! 她堪堪躲过两刀,登上对面房檐,借着唐靖的掩护,找准时机高高跳起,照着那厮后背脖子飞身一扑。 谁知那人却如脑后长眼般早有提防,分出手去一刀格挡唐靖暗箭,而另一把刀竟如飞镖般脱了那人手掌,对准独狼腰腹直直飞来—— · 噗! · “阿若?!” · 在大刀落地的当啷声中,独狼砸落在地。 大地生冷结实,她用力攥着拳头,喉咙中挤出压抑不住的痛呼,缓缓将手探到腰上。 这狗贼竟如此歹毒……这一刀拦腰飞砍下来,恐怕这身子早已成了两段…… · 她咬着牙摸到身上,却忽然愣住,在腰上来回探了两下,登时一惊:被刀砍中的地方,居然没有伤口! 怎么会?!那样大的力气,别说是人,便是树也能被他劈去一半,怎会毫发无损?! 看看地上掉落的的大刀,她心中闪念:难道,难道方才他掷过来的,是刀背…… 不敢多想,独狼忍痛跳起,使出百般本领攻他要害,却均被招招破解,其对刺杀套路之熟稔仿佛比她还要精通。但几番战斗下来,仅剩单刀的郑柘应对纠缠不休的独狼与暗处作战的唐靖还是有些吃力,不知不觉间已与独狼双双斗上屋顶,而天色也随着时辰渐晚而始见昏沉,许多拳脚已有些瞧不真切了。 一支短箭自下而上击碎郑柘斗笠边缘,破碎的竹茬在两人之间纷飞坠落。 他还欲再战,却见暗处的唐靖已转移到正对着他的墙头上,便分心出去瞥了她一眼。 就此一眼,他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那人立在正对着屋檐的地方,弩机张开,弦上搭着三支短箭,直指自己头颅。 郑柘不由得盯住了她,目眦欲裂。 像是提前感受到箭矢穿透身体的痛楚,他体内忽然泛起一阵剧痛,好似万针刺心。 独狼见他有异,当机立断死死咬住攻势,竟将方才局势三招逆转,将那禁卫军的身上割出几道伤口来,把那厮逼得负伤退在屋顶边缘,只消向前一刺,便会坠落下去,或者沦为袖剑下又一条孽魂。 他站在独狼面前,额上冷汗直流。 · ——糟糕,这伤早不发晚不发,偏要在此时碍事! 眼下这两人亦不会给他服药镇痛的机会,她们只恨不得他被一剑毙命…… · 独狼举腕上前,却被郑柘抬手挡住。 “嘿嘿……小娇娘,莫着急,动那么大的火气做甚……”他的眼睛在笑,“你今日要不了爷爷的命,爷爷我可是给你送大礼来的!” “阿若,不要听他废话,”唐靖在对面喊独狼,“杀了他!” “哟,那边的也是个美娘子!”郑柘没看唐靖,反而只看着独狼打起了哈哈,“美娘子想要我的贱命,岂有不从之理?该杀,该杀!” “少废话。”独狼冷冷道,“直说吧,禁卫军的要你带甚么话,交待完了,送你安心上路。” 郑柘便歪着头笑起来,朝独狼走了一步:“嘿嘿,小娘子说话教爷爷好生心冷,且走近点,我送你一样好东西……” “阿若小心,当心他身上有暗器,退远点!”唐靖依旧瞄准着郑柘。 独狼警惕地着看他一步步往自己这里走,一退再退。 退了四五步出去,郑柘忽然脚步一闪,蹬地迎面扑来,将她撞倒在地。不待袖剑伺候,这厮已一个翻滚躲到她身侧,借势躲开几发弩箭,继而凭借屋檐树枝在唐靖射程范围里左闪右躲,顷刻间便跳到院子里,捡起另一把刀,不顾身后紧追而来的凌厉箭矢,夺门而出。 “娘子们,留步!爷爷走了,不必送了!” 他仰天大笑,扬长而去。 唯有这句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话儿顺着冬风飘散开来,随即消弭。 · …… · “狗东西……竟然跑了!” 唐靖跳下院子要追,却被屋顶上的独狼喊了回来。 “阿靖……嘶……等等。”她坐起身来,检查了一下方才被撞的伤势,却忽然在手边瓦片里发现一卷被红绳系了个结的树皮,“这是什么东西……” 两人在屋顶上会合,唐靖扶她起来,又去旁边捉被困在枯树枝里的二毛:“你没事罢,方才那一刀……” “没事,我还好。阿靖,你代我下去告诉小白,就说这一带都已被禁卫军盯上,教他与我们分头寻找新地方藏匿。”她扶着被砍出青紫的腰,待同伴带着二毛下去院子,才重新坐在屋檐上,皱眉喃喃,“嘶……呼……下手真狠。这狗东西究竟甚么来头,明明是军营的路数,却又比那些人耍得更野三分……真是奇怪。” 她休息了片刻,端详起手上的树皮来,越看越觉得像是密信。 但解开红绳一看,里头却什么也没写——只是一块被刀割下来的、空空的树皮。 这是他撞倒自己时丢下的东西。 独狼蹙眉,将手中的树皮揉搓几下,一股浓浓的草木气味飘进鼻孔,仔细嗅嗅,像是柳树的味道。 如此大费周章地将这玩意丢给她,却甚么也不写,这厮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莫非这便他口中所说的,禁卫军带给刺客的“大礼”? · · 忽然之间,她倒吸一口凉气,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望向远方。 · “阿若,怎么还在上面?快下来包扎,小心被发现。”唐靖在下面喊她。 独狼从沉思中起身,将树皮揣进怀中,继而跳下去,迎着唐靖道:“等下再包扎,我有点急事,要出门一趟。” “去哪?”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避开小白所在的方向,低声道:“情况不太对,我即刻出城,传信导师。” · 天上阴沉沉,见不到一丝阳光。 堆积的云层在灰色的空中缓缓滚动,湿冷的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带来冬日的呼啸。 · 冬至之日,政和五年的第一场大雪,就要开始了…… 陆拾贰·进退两难 ——东昌府外兵临城下,梁山义军进退两难—— · 上回说到:说东京汴梁城里最近出了桩事,城南茶摊帮工小白养的三条好狗儿丢了一条。冬至之日,小白于禁卫军双刀执法使郑柘手中寻到“黑脸”的尸身,并因此发生口角。就在小白悲愤交加一时冲动想要以袖剑刺击之时,两人互相发现了对方的身份,并就此展开了一场追逐战。小白慌不择路逃进独狼与唐靖的秘密基底,随后,独狼唐靖二人联手应敌,将行踪诡异的郑柘驱赶离去。而在郑柘逃离之后,独狼发现了他留下来的一截柳树皮,并因此想到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决定前去面见导师李祯。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二月,京东西路山东辖地,东昌府(今山东聊城)。 · 自出了正月,由“玉麒麟”卢俊义所领的一支兵马已将这四面环水之城围困许久。此人勇猛过人,用“智多星”吴用之计策,本欲趁天寒之时封断城外运河,以粮草之困逼东昌府开城受降,谁知那地界真如传言般有奇将坐镇,领一支官兵便把个梁山好汉挫败数回,反倒生生将这一路打高唐州、阳谷县而来的义军阻在城门之外,教卢俊义等直叹是进退两难。 眼下正是冬末,东昌府内粮草难以补给,可梁山军的粮饷也快要吃空了。如若还没破城之法,只怕这仗要铩羽而还,又往何处去与那精精明明的宋江再争风头! 卢俊义因此发愁。 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再过约摸半个月,城外围环绕的护城河便到了解冻的时候。想及山上兄弟最长于水战,玉麒麟决心向山上开口求援,要请些会水的、机敏的过来助阵,届时便再想办法,看看能否破解那守城奇将的花招。 · · 六日后,水泊梁山发兵出寨,驰援东昌府。 · “报——援兵已到!” · 冬风缓缓,卢俊义九尺英姿掀袍出帐,与前几日去接应援军的燕青见了面,二人寒暄几句,便并肩去见前来报道的弟兄们。 那些兄弟们本就是跟着梁山一路打过来的精锐,都是老相识,经验颇丰,到了地方不待多言,已由领头的小兄弟卸马拴桩,正来回搬运补给。 见燕青领了个人来了,人群里走出来个年轻人,迎着两人便径直过来,手里提了个布包袱,嘴上喊道:“小乙哥,你的东西!” 燕青便应他:“我知道,你叫小五小七他几个替我拿着!” 随后便附向家主,笑道:“瞧,喊话这哥儿便是此回山上派来领头的小将。咱们且与他招呼去,主人必定喜爱他。”又扬声喊向那年轻的,“年哥,别急着卸你那宝贝弓了,你来!” “又喊我过去做甚?待我先卸了花字弓!”那年轻人从队伍里又抬起身来,刚笑着呛他一句,余光一扫便发现了燕青身后的卢俊义,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计,改口道,“来了!” 站在小乙后头,卢俊义将那年轻人一望,眼前顿时亮堂起来,心中感慨:宋江不在,宋沅给的人倒是个英姿勃发的。因此第一眼便满意了三五分。再将他细细看了,便觉出小乙说得有理——这兄弟讨人喜欢。不然怎的?且看他马尾高束,额上红绸,白袍赭袴又裹个朱红的围脖儿,一身飒爽;除去面目神态干净利落,单说那个子也实在不矮,与后头的一比,好似鹤立鸡群,怎能不叫人心生喜欢! 年轻人绕开来往兄弟越走越近,卢俊义始觉此人双眼竟生得一对碧色,眼角上还长一颗黑痣,颇为稀罕,便又作心中思想:若不是他颧骨处的一道疤破了面相,实在可称‘小玉麒麟’了。 正打量着,那人已到了跟前。燕青三言两语便将家主介绍一番,又推着年轻人到卢俊义面前,笑道:“这位便是咱们东京落草来的兄弟,‘翡目隼’景年。主人有所不知,年哥在山上听闻主人计划,闹着要来打这一仗,若不是宋沅姑娘阻了两回,年下便能来了。” 景年立即接口:“好哥哥,莫说宋姑娘了,若不是她严苛督练,我又怎好如愿。”说着,抬手便拜向卢俊义:“哥哥见笑,小弟见过俊义大哥!” 卢俊义听懂两人话中之意,更觉景年机敏周全。便握住他一只手,拍了一拍,欣慰中又生出一丝感动,道:“好一个翡目隼!都说英雄出少年,果真如此。”继而向身后大帐引手,“既然来了,便先来帐内歇息。请!” “两位哥哥请!” 景年将燕青引到前头,三人一路,走向大帐。 · 义军大帐离下马处并不远,梁山大军在距东昌府城门约摸七八里的小高地安营扎寨。 此去不远处便是运河,如今两兵交战,又遇河水封冻,漕运不通,官兵的粮草运不进来,无法解困;再加之一城四面环水,其他城门都被梁山军布下埋伏,官府难往外头报信,一时竟教梁山好汉们给困在了城里。 顺着运河望向更远处,便是一泊广大的护城湖。湖心正中矗立一座四四方方的小城,城墙漆黑,城门紧闭,瞧不见里头的动静,只有四条官道伸出城门,将偌大一爿湖域割作四片,此刻也都冻得正结实,冰层花白,寒气凛然,枯荷梗子与芦苇梗子黑漆漆地戳刺其上,瞧着怪惹眼。 · 一路过来,景年将四下风景大致收览了个七七八八,心中多少有了些底。谁知一入帐,卢俊义便皱起愁眉长长叹了口气,这机灵的便适时上前:“俊义大哥,我见东昌府地势平坦、城池不大,非为不可攻下之地,何故叹气?” “唉……”卢俊义坐了上首,教两人也坐下,无奈道,“如你所言,区区东昌府,原本三月可下,秋末至此,年下便回。谁知攻城数月、围困一月,如何攻略都遭张清率军顽抗,反复几回,谁也没法将他捉拿到手。”他看向燕青,燕青又看了看景年,二人不约而同地露出没奈何的神情。卢俊义便继续道,“更不提,那城里还有神通坐镇,先前我们已猛攻三日,将城墙打了个破破烂烂便回营修整。哪知一夜过去,城墙竟然崭新如初!”他指了指帐外,“莫说那些轰出来的缺口,便是连墙皮外头烟灰划痕也都一扫而空,乌黑油亮,如同新砌……唉,真是见鬼了。” 燕青接了话尾:“如此再攻,兄弟们已是军心不稳,便教那厮趁了机会,使阴招打伤了咱们许多弟兄。” 景年捏着下巴寻思了一会:“甚么神鬼暂且不提,只道这张清一名,我听人说起过好多回了。小乙哥,此人究竟是甚么人?” “你不曾听过他名号?”燕青道,“东昌府守城大将‘没羽箭’张清,江湖上谁人不知他是个奇将,却不知奇能奇到这般地步。” 景年心道:一路光听人说起,原来张清大哥竟是这般江湖闻名的人物。想我那好哥哥惜字如金,当年丢一句远亲给我便走了,即便说过甚么东昌府守将,我又哪里打听这些事情去?只怕他还被择端先生蒙在鼓里,尚不知弟弟要与所托之人阵前相见,当真唏嘘。 见燕青在瞅他,年轻人回过神来,不动声色道:“——原来如此,那‘没羽箭’怎解?” “使一手没羽之箭,箭无虚发,才叫‘没羽箭’。” 景年便笑:“小乙哥莫打哑谜,没羽毛的箭是甚么箭?” 燕青将胳膊抱在胸前:“不过是石头块、石头子。” “石头?”景年拍了拍挂在腰间的暗器囊,“那岂不如暗器、手镖一般?我却也是自小用这个的!” “哎,这可不一样。”燕青拉他,“你这镖啊针啊的,不过是偷袭时使得畅快。他那石头滴溜儿圆,个个有小半个巴掌大,就这么一打,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打下马来。虽不致杀人,但遭他这么一下,也得背过气去。” “是啊,”卢俊义再度开口,“兄弟们素来吃惯苦头的,可碰上这么个棘手的没羽箭,一时也难解困。” 几人因此沉默了片刻。燕青将帐内火盆火拨旺了些,瞥了眼景年,见他眼睛骨碌碌乱转,像在寻思计策,便也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留心看他举动。 “俊义大哥莫慌,”景年将眼珠转了一圈,打破沉默,“既是石子石块,管它甚么圆的方的,想来道理大略相同。不如这样,且让我领几个兄弟勘探地形,待今日天夕黄昏时,便上阵试他一试。没准试出了窍门,便能破解张清花招,将他一举拿下。” 卢俊义看他:“天夕时分看不真切,勿要贸然出阵,免遭不利。咱们现在可不能轻易折损人手,否则莫说拿下张清,只怕东昌府一转攻势,也并非没有可能。” 待他说完,年轻人却狡黠一笑:“俊义大哥不想快快攻下此城么?” 他将“快快”二字咬得重了些,卢俊义便迅速与燕青对视一眼:“这……” “俊义大哥!且让我试试那张清的身手。”年轻人好似胸有成竹,“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今日出兵匆忙不假,守军迎战亦会匆忙,如此才能试出破绽之处,咱们也好出奇制胜。” 卢俊义尚在思虑,燕青却开了口: “说得是,若是进退两难,咱们何不找找别的路子?我与你一起,年哥!”他坐正了些,朝向仍显犹豫的主人,“如此纠缠下去,咱们可撑不了太久,主人不妨大胆信他。小乙虽不敢打包票,但年哥可是个武学奇才——花荣的弓、林冲的枪,才在山上几个月便被他学去了个八九不离十。如今好容易被宋沅姑娘放下山来,便给他个打头阵的机会瞧瞧罢。” 卢俊义寻思许久,终于松口:“也好。能将那两个的看家本领学来三分,确也不是常人了。景年,便着你一队人马,击鼓之时,城下叫阵。记住,千万不敢轻敌。” “得令!”景年拱手,继而与燕青一起站了起来,“俊义大哥,方才来时,景年见四面护城湖封冻结实,冰层灰白,俨然可行军其上。稍后我便前去一探,若能上人,便绕开守军正门,自两侧奇袭!” 卢俊义赞许地点点头:“你不过才来,便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难怪山上委你担当驰援重任。” 景年嘿嘿笑了两声,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俊义大哥谬赞,还是多亏了小乙哥为景年争来替哥哥出力的好机会。” 卢俊义眼中赞赏有加,燕青也得了受用的话,暗中朝他点了点头。 · 时至傍晚,勘探外出的景年带着两三位兄弟回了帐。 · “俊义大哥!”那年轻的带着股冬风进来便喊,“兄弟们周密设计,只待大哥一声令下,即刻渡湖叫阵,捉拿张清!” 卢俊义回身道:“好!且将你的计划说来,如何应对张清的飞石?” 景年亮出手心里几个小石头来:“俊义大哥,石子暗器之类,白昼混形砂土,夜里浑然不觉,唯有天夕时,西边金辉夕照,东面晦暗难分,两厢一照,那石子一旦飞出必在空中映得半暗半明,加之夕阳大盛之际,暗处更暗,明处益明,一眼便可识辨方位,躲闪自如。如此便能破没羽箭之花招了!” 玉麒麟抚掌:“好计策!只是真能起效与否?” 景年昂首道:“必定见效,小弟可还有后招!” 见他这般坚定,卢俊义也便痛痛快快应允,又拍了拍他双肩,郑重道:“那便交给你了,景年。多多保重!” · 卯时,东昌府北城楼。 · “清哥,清哥!快来快来,那梁山贼寇又来了!”城楼上的守军士兵领来个身披斗篷、束发抹额的年轻男子,拄着枪便往城门外一指,“清哥,你看!” 这来的守将便是“没羽将”张清。 张清在楼阙上放眼一看,果不其然,城外护城湖畔蠢蠢欲动的几排小黑点,可不就是再度来犯的梁山贼寇!便不屑笑道:“这帮贼头!怕我打得不痛快,竟换着花儿地聚了人来。走,他们愿来哭爹喊娘,咱们便再听一遭!” “清哥别急,你看那帮人,像要从湖面上过来!咱们何必大费周章,将火石投到冰上不就得了?” 张清抬手:“不,火石忒轻,湖冰太厚,相距甚远,哪砸得开?”他拍了拍乌黑的城墙砖,“当务之急,咱们得想法子拦住他们,不能教他们碰到城墙,否则,‘青衫书生’的法子可就不灵了。” “可现在天色……” “天又不晚,怕甚么,打便是了!”张清打断此人话头,一挥披风,抬脚便往城楼下头走,“走!喊上兄弟,拿上家伙,出城!” · 卯时二刻,东昌府北城门缓缓开启。 · 那张清身披战甲、手举长枪,跃马扬鞭,领一队守军绝尘而出,自城外通途杀向远处已在湖面行军过半的梁山贼寇。 那帮在湖上策马的见了官兵,有条不紊地拉开战阵,以城门大道为轴、路两侧冰面做翼,呈鹤翼般对着官军拦出一道包抄的阵型。 张清见状,挥师左右突击。一时间,马踏湖面,冰碴飞溅,官兵冲散贼寇两翼阵型,将左右两侧的人马扰乱得四处分散。那没羽箭见如此轻易便破了阵,心知梁山军不过是乌合之众,益发昂扬,策马提枪,与四下围过来的反复战了数个回合,一枪扫下去一个,又将枪尾做了撞竿,捅下马六七个。 这一时间,张清其人在梁山军中出入自如,仿佛鱼儿如水,再加梁山人本已因前时战事惧他三分,在北城门外五里处交战了半个时辰,所伤至重也不过披风三裂而已。 卯正,原先被官兵突散的零星人马从湖上三三两两回冲阵中,遭官军阻挡,便再度拉开距离,趁其不备,竟忽然掉头向着湖对岸飞奔而去,眼瞧着护城湖左右片各有二三人已逼近东昌府城下,官兵始觉散寇奇袭,当即呼叫张清:“清大哥,不好,有两三个离群的奔着城门去了!” 张清一枪挑下一个受了伤的,扭头一望,眉头一紧:“啧!谁人放跑了出去的?来一队兄弟,随我去追!绝不能教贼子逼近城墙!” 便出了一队人马甩开纠缠不休的梁山军,与张清一同风风火火疾追贼子,奔着左右两边湖面上飞驰的几人大喝:“贼寇莫跑!” 那驰向城门的几人里有个回了头,身背一把大弓,束着高高的马尾,额上还绑了个明晃晃的红带子,身型灵活有节,与方才的梁山部众略有不同。张清一眼便锁定此人,心中将他标做飞靶,起了远攻击毙之念,继而一夹马腹急催骏马,手把马鞍,足跟一蹬马袋,旋即便从那袋里飞了颗滚圆顶大的黑珠子来,捉在手里,微微抬身,闭了一只眼睛,预备发招。 方才频频回头的红额带与另一侧湖面上的青袍男子碰了头,马速却一时慢了下来。张清便眯眼瞄准片刻,臂膀带着腕子向那红额带脑后一送,便只听“嗖”一声风啸,方才那顶圆的黑珠子便无踪无际地打了出去,纵是就在张清身旁的,也没瞧见往哪儿飞去了。 那红额带仍在频繁望着张清,见他臂膊有了动作,旋即一把翻身过来倒骑飞马,脚抵马镫,上身抬起,抽箭入弦。再望向张清的方位,双目一凛,眼前万物骤然褪色化作一片沉黑,随即半空闪烁起金光一点,如流火般划破天幕,飞向自己头颅。便朝一旁青袍子大喊:“在西北方!——小乙哥!” 青袍子也倒驾起身,从手中亮出一把竹弓来:“有!” 红额带半个身子已经站上马背,稳住身形,举弓高叫:“就是现在!” · ——放! · 二人自马背弹身飞跃,腾空而起,开弓放弦,双箭齐发。 青袍子短箭在前,红额带长箭在后,霎时间,湖面上空响起铮铮巨响,如同金戈相击,那在半空刚刚闪起金光的黑珠子便被一箭生生拦截下来,还未落下,紧接着便被紧随其后的长箭击中,电光火石之间,竟如飞石般疾速向张清还击而去! 未得见贼子落马,却逢二人携手破招,张清大吃一惊。好在他眼疾手快,扒住马鞍一个翻身躲过回击的黑珠子,又回头瞧瞧冰面上砰然砸出的大坑,心中暗道遇上了梁山的高手,因此不敢恋战,当即号令余下守军即刻回城,自己却提了枪,杀向那两个跃空翻落地登岸的梁山贼子,口中叫道: “好个梁山贼寇,耍得是甚么花招!吃我枪来!” 那两个自冰面滚了两滚上了岸,见张清也单骑迎战而来,岂肯放过如此良机,左右两边各自一跑,便将他夹在当中,一人一枪,蹬地飞刺,挑断马腿。 坐骑嘶鸣倒下,张清翻身下马,二话不说,投身迎战,与这两个年轻的打得乒乒乓乓好不热闹,以一敌二,竟打得难解难分。 后面官兵追将上来,趁着两贼子全副身心攻袭张清大哥,便策马逼向离城墙最近的青袍男子,以蹄冲之,将那人飞撞在城墙上。 另一个便叫了一声“小乙哥”,旋即闪身躲开。虽在马蹄下保了命,却被人趁了机会,短短一瞬,刚要落入下风的张清便被人与他隔开,上马提枪奔城门而去。 这厮便追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丢下枪,去扶地上那受了伤的哥哥。 二人眼睁睁看着险被挑中的张清率守军收兵回城,北城门也再度封闭起来,却无计可施,又无可奈何,只得无功而返。 · 戌时,梁山军营地。 · 见卢俊义走出了大帐,景年垂头丧气地从树上跳下来,迎上前道:“俊义大哥。” 在火把火光中,卢俊义看着沮丧的年轻人,半晌没说话。 景年便主动问他:“俊义大哥,小乙哥怎么样了?” “肩上挫伤一大片,腰上也伤到了。”卢俊义依然看着他,眼中隐约流露出责备之意。 年轻人察言观色,叹气道:“是我不好。计是好计,却仍是少算了一步,才叫他们伤了小乙哥与诸位弟兄……” “我无意责怪你,说这话做甚。”卢俊义打断他,“咱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断不会因失手唾骂你。可你想出奇制胜,却忘了张清身经百战,如此实力悬殊之下,所谓奇计,亦不过是花招而已。” 景年低头道:“俊义大哥,我都知道。今日放跑了张清,皆因我急功近利,没能想到万全之策,只想了个奇招便贸然试手。”他又抬首看他,“可是方才交战,景年却也摸索出此人招式深浅……只怕我们后日还需用计……不,还需用诸多奇计,才能将他擒拿到手。” 卢俊义问:“你以为张清底子如何?” “一等一。”景年如实道,“小弟景年虽也与林冲大哥学枪、与花荣哥哥学弓,但比起张清来,实在是毛皮一套。此人身手甚是了得,今日若非有诡计傍身,只怕我与小乙哥连他衣裳都摸不着。” 卢俊义便道:“——那却是得再用计的。” “此外,我今日还发觉了那没羽箭之玄机。”景年继续道,“都说张清以石作箭使得出神入化,但我听声辨质,才知那并非寻常石头,实为铁砂石。若不是没料到这一遭,以我与小乙哥那两箭之力度,定不会教张清躲过去!” 待他懊丧说罢,卢俊义不禁在心中悄然赞叹:虽因稚嫩吃了败仗,但这样心细聪明,此子日后能成大事。又一想:方才这小子说得也是有理,张清武艺高强,如没有诡计相助,还真难将他擒下…… 看着景年一脸不甘,还在想着计策,卢俊义暗道:今日我远远看了,这招想得悬,走得险,也算是惊为天人。听小乙说他既想为我立功,便教他继续想法子立功罢,左右此战快不过东平,不如落他些情谊,往后在江湖上也好走些。 因此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既知铁石,下回便更好设防。景年,夜深风冷,你进去与小乙坐坐,你们再想了甚么法子,便去东边找我,卢某随时恭候。” 一听这话,年轻人自知他有意再用自己,便赶忙连答了两声是,拜别卢俊义,往燕青处去了。 · (未完待续) *“年哥”:此处燕青之所以喊景年为“年哥”或者“年哥儿”,并非因为年龄比景年小,而是因为宋朝时“哥”一字用得十分灵活,不仅可以称呼兄长,也可以作为哥哥称呼弟弟、父母称呼儿子的称谓来使用。除此外,先前时迁喊景年为“年二哥”,恰是当时宋人喜用“排行+哥”来称呼关系不错的男子的一种体现。因此宋人口中对兄弟之外的人称的“某某哥”,与现代年轻男士间随嘴一喊、表示亲近的称呼“小刘哥”“斌哥”等有相似之处。 【后注】本作中部分篇章将含有部分《水浒传》人物、元素及基础情节,但因原着非正史,故本人将结合史实宋江起义相关与水浒故事进行符合《梦华录》剧情发展的再创作,而非完全照搬水浒剧情。相关事件由于时间均不可考,故同属个人再创作范畴,感谢大家理解~! 陆拾叁·调虎离山 ——算成败挽弓当挽强,伏粮草擒贼先擒王—— · 上回说到:政和六年,景年下山赶赴东昌府前线。为首的卢俊义知他急于为山上立功,便允他领兵同东昌府守将“没羽箭”张清交战,以测能否破解此人飞石奇招。然而,景年与燕青二人虽成功双箭破敌,但仍因难以打过身手极佳的张清而被赶来的官兵制约,最终,燕青撞城墙受伤,两人铩羽而归。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灯影摇曳,燕青趴在帐中榻上,手里抱着上衣,身上盖着一条被子,后背整个晾在外头,一层厚厚药膏底下隐隐露着片片矬痕。 景年走进来,唤了声哥哥便坐到一旁,瞧着有些愧疚,那养伤的便笑着喊他:“年哥儿,你与我主人说甚么话去了,我在里头听着嗡嗡嗡,也听不清你们在讲甚么好事。” “甚么好事,快别拿小弟寻乐子了。”景年回敬,将一条腿翘在椅子上,又把胳膊往上一搁,怏怏道,“不过与他将今日同张清初回交手之事分说分说,我又自个儿寻思了半晌捉他的计策,苦恼得很。” “嗳,十八儿郎,可别天天苦着个脸。”燕青扭着脖子趴在枕上,“那你可想出计策来了?” 景年摇头,诚实道:“没有,景郎才尽了。” 燕青便道:“景郎才尽,燕郎更要才尽了。不过,咱们且先不提张清,我倒有个怪事要同你琢磨琢磨——年哥,你瞧我背上伤处,像是甚么矬出来的?” “不是在城墙面上擦的么?”景年张口便答。 “你再看看,”燕青向后甩甩头,“仔细瞧瞧。” 那年轻人才留心起燕青后背那片斑驳伤痕来,细细看了,也忽而发出疑惑声:“咦?” “有何发现?” 景年跳下椅子,一口气走到燕青旁边去,又将他仔细打量了半天,才皱眉道:“你不说,我还未曾注意。你这后背伤痕有深有浅,浅的刮去半层皮,深的已能见肉——怎的像是在凹凸不平的砂石地上矬出来的?” “不愧是年哥!上来便说中了。”燕青没法翻身,只能趴在枕头上,“你进来之前,我一直琢磨这事。方才我被拖撞时,本以为不过要在城墙面上撞上一下,谁知背上却被扎得锥心刺骨,如同撞了钉板一般。我便奇了,这东昌府城墙还能带刺不成?这般平整的墙面,却能将我后背矬得这么厉害……年哥,你说怪不怪?” 越听他说,景年眉头皱得越紧。他也寻思起来:是奇了,方才那城墙倒也真是乌黑光滑、平整干净,为何会将小乙哥背上矬出这么多坑坑洼洼的伤来? 再一想,俊义大哥此前说过城墙之事,难道东昌府之城墙,还真有高人以神鬼法术动过手脚? 正想着,那厢燕青嫌胸口教一团衣裳捂得发热,把手里的衣物往一旁推了几寸,继而衣角一滑,整条袍子便扑簌簌坠到了地上。 景年给他拎起来,抖了一抖就要往一旁架子上放,谁知这挂烂了后背的衣裳在手中一个忽闪,竟掉下来许多乌黑的碎屑来,便道:“好么,衣裳都刮碎了?” 燕青还未答,他又蹲下去,把地上的碎片往手里捡。这一捡不要紧,碎片才入了手,便摸着不像是袍子上的布,反而韧中带硬,好似厚纸。再端详片刻,碎片边缘层层分明,毛毛躁躁,如何看都像是由几张宣纸黏连而成,他便疑惑道:“这是甚么东西,小乙哥,你衣裳里哪来的画纸?” “画纸?”燕青被他问愣了,伸手道,“给我看看?”接了黑色碎片一闻,立时叫道:“喔唷!怎么一股子臭味!” 景年也将碎片嗅了嗅,两年的画学生涯令他毫不犹豫地断定,燕青所说的“臭味”,乃是墨汁特有的气味——这东西是浸了墨的。 两人将碎片收罗到一起,对头研究了好一会,谁也不知破烂衣裳里哪里来的画纸碎片,百思不得其解。燕青便道:“我实在想不起来何时用过画纸,或许是在哪里蹭上的东西。” 景年点点头,随手将碎片收在一起。又将褴褛的衣裳挂好,瞧着那被城墙刮得浸了血与脓水的布条,还是叹了口气:“小乙哥,你好端端的衣裳破成了这样,是景年连累你了。” “哎呦……又说这个做甚,都是一家兄弟,不必与我抱歉。”燕青招他坐回来,“别管甚么纸片衣裳的了,咱们继续说话。——年哥,你既然进来找我,想也不是只为道几句歉来的,便开门见山罢。想同我商量些甚么?” 景年便也不再客气:“张清此人如何对付,小乙哥有甚么头绪没有?” 燕青道:“你方才都说没有,我怎么有?” “小乙哥!” 燕青笑:“不骗你,你就是教我想破脑袋,我也只有投机取巧的办法,治标不治本。若想请教高人,不如等几天,咱哥俩一起问问吴学究。” “吴学究……”景年念叨起来,眼睛一亮,“是了,吴用大哥还在这里,我怎的将他给忘了!他脑子赛过小诸葛,问他保准没错!” 说罢,这厮激动起身,退开椅子便道:“小乙哥,你等着,我现在便去!” 燕青一惊,急忙抬手拦他:“哎哎哎!你急甚么,回来,回来!” 然而他又如何拦得住,只得目瞪口呆地看着景年猴儿似的窜出帐子,奔着吴用帐去了。因缩回手来,笑骂道:“唉,一天也不肯安生半刻。早知道他这样心急,我便晚些再提吴学究了。”又伸手摸了摸后背膏药,觉出半干,便撑着爬起身来,无奈自语,“也罢,我也活动活动,一并听听主意去。” 片刻后,吴用帐内。 “张清?” “是,此人近战远攻均收放自如,手下又个个兵强马壮……哥哥且算算,咱们如何计划,才能将他捉拿到手?” “景年兄弟,你听我说;燕兄弟,你也坐下。”吴用在帐内踱了几步,手中羽扇轻摇,瞧着悠闲自在,“对付张清此人,明攻暗袭均难奏效,可谓是陷入僵局。不过如此局势,我倒并不意外。你们瞧,咱们与东昌府也正对峙不下,大局进退维谷,小局自然难以翻盘。张清此人不过小局而已,若要攻他,需得在大局着眼。” 景年与燕青对视一眼:“哥哥请说。” “左右为难之时,应先活络战局,方能突破。”吴用笑呵呵道,“以我之计,攻守两路均无收益之时,便要走第三条路,才有转机。” “若不攻不守,岂不只有‘逃’了?”景年快言快语。 燕青瞧了他一眼,觉得此时说甚么逃跑有些荒唐,但又知他不是随意说话的脾气,便自己也寻思起来。 那吴用道:“景年兄弟,还真是如此。” 景、燕二人同时看他:“当真?” 吴用手执羽扇,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字:“佯”。 “——佯?”景年叫道,“我懂了!” 燕青一惊:“你懂得这样快?” 年轻人起身:“佯之一字,便是要咱们佯作逃跑!”他看向吴用、燕青二人,“二位哥哥,现下敌我固守不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不过是无谓消耗而已。但若我军不再攻防,转而后撤,他们一旦想要立功,必会出城追剿。如能在此时抓住时机、扭转乾坤,此战便有破解之机!” “他们可不傻,你撤退,他们却不一定出来。”燕青道,“有甚么法子,能保准将张清引诱出城么?” 三人一时安静下来,互相看看,心中噼里啪啦地打起算盘。片刻后,忽然异口同声道: “——粮草?” 仿佛按下什么机关,三人语毕,又陷入无声之中。 过了许久,景年与吴用又异口同声道:“我有一计!” 燕青咋舌:“你们怎么都想得这样快?快说来,教我也听听!” 景年便请吴用先说。吴用也不客气,一挥羽扇,侃侃而谈:“粮草一说之关键,不过是东昌府被我军围困许久,漕运不通,粮食日减。因此我想,若能在撤退时留下粮草,趁守军正缺时动摇它三成心思,诱之运粮。这样一来,便可有七成把握诱敌出城了。”说罢,又转向年轻人,“景年兄弟,你如何想?” “我与哥哥想的一样。”景年道,“只不过一说胜算,我却想请教两位哥哥,咱们可有甚么办法,能让七成变十成么?” 他看向燕青,燕青看吴用:“要说办法,不如我们……下埋伏?” 吴用微微点头,若有所思:“不错,若能布下精密埋伏,没准可以擒获张清。” 燕青追问:“那如何埋伏?” 景年想了一想,问吴用道:“咱们的粮草可是堆在车子上的?” “是。” “好,那我有办法。”年轻人道,“我擅长潜匿,如需埋伏,我可藏入粮草车里待命。” “若是张清的人要翻查粮草车,你怎么办?” 景年便又想想:“无妨,我有功夫在身。若是有人翻查,我便预先藏身周遭树上,趁其不备时,再遁入粮草车中接应兄弟们。” 燕青一拍大腿:“这个功夫有意思,改日教教我!” 那碧目隼正蹙眉想着主意,怎理他插科打诨,只泼他一头冷水道:“你倒有起闲心来了,可先养好你的伤罢!” 吴用拿扇子碰了碰景年,打断二人嬉闹:“景年兄弟,你说的倒有七八分可行。我们便按调虎离山之计行事,留下粮草、佯装撤退,待引出张清便包抄阻截,防他躲回城里,届时,你再随机应变、里应外合,便可令七成变十成。” 燕青止住笑容:“何时行动?” “既不是真要走,便待小乙哥伤好些再说。” “那怕是要等到河水化冻了。” 吴用忽然耳朵一动:“河水化冻……” 景年看他:“哥哥可是想到甚么主意了?” 吴用扇了几下扇子,不疾不徐道:“化了冻,就有水面。若加上水路……可谓满打满算了。” “莫非我们要在水路埋伏?” “正有此意。”吴用踱远了些,“不过,水路陆路,用处不同。水路上弄些船来,堆满粮草,也派几个兄弟藏好,在岸边放着;陆路上粮草车推到一起,咱们在犄角旮旯里埋伏。他们未曾见过我军用船,必会疑心水路有诈,我们便假戏真做,教他们只敢自陆路来、从陆路走,好断了他们从水路突围的念头。待上了钩,既可截断后路,又能以防不备……两厢合璧,必能万无一失。” “哥哥心思周全,小弟佩服!”景年拱手,“若哥哥寻思可行,便一定可行了。我们便按此计再做策划,待小乙哥伤好。到那时,你们暗中埋伏,我便做兄弟们的最后一把刀,随机应变,以防万一。” 燕青也连道不错,眼瞧着摩拳擦掌起来。三人便就此再讨论一番,直到夜深人静,才各自散去歇息。 转眼到了三月初,东昌府护城湖开始解冻。 冰层日渐微薄,日头最高之时,岸边层水荡漾;月色至浓之时,水面又结薄霜。 冬末春早,寒风尚滞,乍暖还寒。 与官府军又打了几场仗,梁山叛军终于消耗不住,于大晴之夜拆了军帐、卸了马桩,卷起铺盖,要撤军了。 那叛军头目带着几个亲信指挥兵马搬运粮草,忙忙碌碌、急急慌慌,好似怕再晚片刻,就要被官兵发现了似的。月牙还没升起来,梁山喽啰们便将营地拆得只剩横七竖八的杆子、架子,光秃秃露着一片生过火的营盘野地,远远瞧去,好不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清哥,他们快将营帐拆干净了!咱们趁这会去追,定能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就是,大哥,咱们去追击吧,瞧他们兵荒马乱的,还不知早被咱们瞧见了呢!” “清大哥,咱打不打?清大哥?” 身边议论纷纷,但张清并不搭理那几个密切注视着叛军动静的兵卒,只是蹲在城楼上向那边看。 ——今夜对岸没人生火,小高地上眼瞧着只剩了堆在疏林间的二三十辆粮草车。梁山贼寇来得突然,去得匆忙,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若不是他们粮草供应充足,我东昌府又岂会受其围困之累?而今贼人要跑,便是追击又能如何?我还怕那些刁民穷凶极恶,再逼急了眼,反而棘手。 身边鼓噪还未消停,张清又眯眯眼,数了数林间那些还未被贼子拉走的车辆数目,心中又默默思忖:这帮刁民贼子,今夜撤退,谁知会不会明日又来?他们既然怕我领人追击,逃得这样顾头不顾尾,不如我假意追剿,吓退残部,将他们那些粮草收入囊中,岂不美哉? “清哥,你看那边,那些船!” 张清终于被旁人说话声拉回目光,看向护城湖对岸岸边。果然,岸旁零落了三四条未系缆绳的小船,里头隐约也有些粮草,正是前阵子贼寇们拖来向他们炫耀示威的。便不由自主道:“粮草船……” “是啊哥哥,城里快没粮草用了,咱们趁机会将他们粮草抢来罢,不然这天寒地冻的,便是不打仗,兄弟们也等不着外头援助了!” “清大哥,时不我待,请速速决断!不然等运河化冻,便到了高太尉巡访之时,若他看到咱们一城被贼寇困至如此境地,只怕哥哥要因护城不力受太守责罚了!” 张清一惊,险些忘记高太尉年年都要来此,与太守高飞熊小聚,便动摇道:“东昌已是孤立无援,咱们确实不可再等。好,等下我便与你们说说计划,咱们且将梁山贼寇粮草全部夺来,补给城里兄弟!” 说罢便一挥手,正要派人跟着自己离开,却忽听身后一个文弱声音兀的响起:“张君不怕有诈?” 一听这般称呼,张清心知来者何人,便回头笑道:“劳‘青衫书生’费心,正知有诈,才要出城。” 城楼阴影里慢慢走出个隽秀男子,长身玉立,手持锦雉羽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是么?我可看你要被激将了。此话怎讲?” “那帮贼子自称英雄好汉,不战而退,岂是他们做得来的?”张清与青衫书生并肩而立,“此前交战,我知他们得了高手相助。但即便来了,有我张清在,也难将疲乏战局一招逆转。如此两厢僵持不下,自然便到了要耍花招的时候了。” “那么,你欲如何?” “嘿嘿……”张清咧嘴一笑,“他们知我粮草短缺,故意留下这些东西,不就是想要我带人出去么?我军若去运粮,正中他们下怀。我呢,便着人在贼寇埋伏圈外藏下来,一有风吹草动,便可杀至阵中,将那帮贼人一网打尽。” 青衫书生颔首:“此计尚可。” 张清便得意道:“我却也不是个粗人。” “话别说早,张君。”青衫书生拢起宽袍大袖,“我听闻,那帮人去岁招拢了一名刺客。江湖传闻,此人出身东京兄弟会,好似还与导师关系非同一般……”他看向对岸,“能活过张景弘那厮的剿灭战,还能堂而皇之落草梁山,可想而知,其人究竟实力几何。张君,我不怕你羞恼,只道若他现下正在这些贼人里,你却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呢。” 张清听了,本来不语;听到“张景弘”一名,只是一笑。 “东京兄弟会如何,能比东昌府兄弟会厉害几分?”他瞟了一眼神情从容的青衫书生,“更何况,要操心他的恐怕不该是我,而是你罢。” 青衫书生笑道:“张君,仗还未打胜,你我却分起猎物来了?”说着,将手搭在城墙砖石上,抚摸着城墙乌黑的外皮,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张清见状,知他误以为自己要划清界限,便摆摆手道:“你误会了,我无此意。东昌府只要守得下,功劳绝不少你半分。” 继而不再与他相谈,挥挥手,叫上几个副将,一同下了城楼。 片刻后,张清率兵出城。 打头阵的骑兵高举火把一字排开扫荡而来,利箭般横扫过残留着灰烬的小高地,又从梁山军营盘处向外奔袭冲突,将周边五里踏得蹄风四起,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报——清大哥,兄弟们已将四周探查过,并无埋伏!” 张清稳坐马背,手中牢牢把着长枪,问道:“确定无疑?” “是!五里内,没有埋伏!” “五里地留一半人,余下的再向外扫荡。”他吩咐下去,继而掉转马头,喊来主力部队,“跟我来,将粮草车逐一检查!若无隐患,便运回城!” “是!”“得令!” 一时间,林中官兵纷纷下马,举着长枪,将一批粮草车又扎又戳,反复检查,确定所有车辆中都没有藏人,便两人一组,将粮草车往城里运送。 张清策马在一旁督察,紧紧盯着每辆经过他面前的车子,默默记着数量,留神着周遭动静。 夜深时,晚风时发,林中几棵高大树木伸着粗壮遒枝微微摇曳,枯枝间撞出阵阵摩擦声。 粮草车一辆辆运向城里,看着前面的已然安全无恙入了城门,张清心中虽略略疑惑贼子竟不设埋伏,但终究是稍稍松了口气,便跟着最后一辆粮草车,驱马向前,又向四下打了几个呼哨,唤侦查与埋伏的兄弟们预备回城。 粮草车队行至一棵老树下面,几个运车的士兵忽然扭头向后看了看。 张清便问:“看甚么?快走!” 士兵答:“方才听着树上有动静。” 张清抬头看看,四周树枝空空如也,只有几只哆哆嗦嗦的乌鸦不肯消停,又听不知哪里传来“扑哧”一声,像是什么动物钻入草丛,便警惕催促道:“好了,快快跟上队伍,我殿后。” 那两个士兵便回过头来,继续推起车子。然而不知怎的,这车子忽然推得费力起来,好似轮子上卡了石头似的,比方才总觉得沉了些许。但有张清在后面跟着,二人也不敢言语,只花了更大的力气,才将这最后一辆推到近水岸边。 “清哥!”旁边跑过来一名步兵,“清哥,兄弟们往更远处看过了,哪里都没有埋伏,梁山军真跑了!咱们要不要将这船上剩下的也装到车里、拉回去?” 此言一出,两个推车子的立马嚷起来:“可别,这车子忒沉,再放便推不动了!” 张清便道:“船上虽不能装太多,但可给他们分担一些。且将车上粮草搬船上去,你几个把船也划回对岸。” “是!” 那几个便忙活起来,张清也下了马,走到粮草车旁搭手。 然而才运了两把,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歘歘响动,张清还未来得及回头,忽听四周大喝起来:“什么人!”紧接着便见水中船里忽然各蹦出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来,披头散发,打着赤脚,在船头一站,便如平地般冲上岸来,口中叫道:“小五、小七!盯住了,活捉张清!” 运粮士兵大哗,当即抛下粮草仓促应敌。张清正要提枪上前,眼前骤然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自己竟已被人在背后押在粮草车旁,脖颈上掐着一只手,手腕间亮着一点寒芒。他暗叫不好,知是疏忽大意,中了贼人埋伏,便怒道:“好一个圈套!梁山贼子,纵你等挖空心思,也休要猖狂!”接着便趁身后人不备,向后去摸飞石。 谁知往后一探,一向紧紧系在衣袍里的飞石袋竟不见了!正惊奇间,只听身后那人耳语:“哥哥可是在找这个?”继而伸过一个牛皮袋子,正是张清被顺走了的暗器囊。 那被挟持的心中一惊,还未答应,便听身前兄弟们一面同那三个黑衣水贼打斗,一面指着他身后乱喊:“大胆小贼,竟敢挟持守城大将!快快放了清哥,饶你不死!”说着,便分出身来要抢人。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打头的一枪还未刺过来,张清脖子上已是噌一声被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剑抵住咽喉,吓得兄弟们一时急急刹住脚步,站在原地,神色慌张,不敢过来。 “清哥!”“清大哥!” “张清大哥,”见他们干着急,身后人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是个年轻的声音,“事已至此,请开城献降。” 话音一落,官兵们怒叫道:“无耻小贼,岂敢猖狂!快快放人,饶你们不死!” “说反了罢!谁饶谁啊?” 调笑声自身后林间传来,众人回头,只见方才那棵老树上无端坐了个青袍男子,手持竹箭,箭在弦上,直指张清。张清看了,又是一惊:这男子他眼熟,正是那日同一个红额带双箭破招的家伙! 他再环视四周,惊觉不知何时,四下里已站着许多手持刀枪棍棒的黑衣贼子,将他与仅有的几个兄弟围困其中,插翅难逃,便在心里叫苦道:完了,今日我张清是彻底栽到贼人手里了! “张清,你听好了!”那三个水贼得了势,哈哈大笑,举刀指他,“粮草便给你们了,识相的话,速速开城献降,还能留你一命!” 张清紧咬下唇不语,只任贼人将自己同几位兄弟五花大绑。那些梁山贼人围得更近,里头有好些是被他打伤打残过的,人群嘈杂里隐隐混着几声“杀了他”。但身后挟持者却不再出声,也不表态,待他被绑个结实,竟放了他的脖子,来到身前,拉下面巾,露出一张生着蓝眼睛与伤疤的脸来,迎着从人群中来的一位玉面男子道:“张清已擒,请哥哥发落!” “大哥,杀了他,打伤我们好些弟兄,杀了他!” “对!杀了他,教东昌府敞开城门,降了梁山!” “把他杀了!看他们还敢如何叫嚣!” …… 梁山军群情激愤,不少吃过他苦头的,都趁着势头叫嚷起来。但为首的几个却并不让他们如愿,反而教那蓝眼睛给他松绑,把只当自己必死无疑的张清给看愣了。 待那为首的男子上前来,竟不提降城之事,只道他乃大才之器,应随众人同当英雄。张清也不知哪里来的火胆,怒而驳斥那人一嘴替天行道的歪理,却顶不住身边几个胆子小的怕高太尉与太守高飞熊要砍他们这些吃了败仗的人头,心中也对后路有些动摇。再想到此战疏忽中计,即便死抗不降,那本就处处提防的青衫书生只怕要弃车保帅,怎还会帮他分毫,便愈发犹豫起来。 蓝眼睛的见他不肯说话,面上却隐有动摇之意,便亲近如弟般好声好气地喊着哥哥,一番狠狠相劝后,沉默的张清终于无奈松口,望着远方东昌府火把通明的城楼与楼上不敢妄动的部众,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 政和六年三月,张清中计落败,官兵守城不力,东昌府,降于梁山。 陆拾肆·针锋相对 ——初入城梁山遭埋伏,再探险双杰与争锋—— · 上回说到:景年在负伤的燕青身边发现了些奇怪的墨迹纸屑,二人不解此物来源,暂且放诸脑后,依旧商议如何对付张清。很快,两人想到了去与军师吴用商讨办法,而吴用则与景年一齐想出以粮草诱敌的法子,并计划于湖水化冻时周密布置。不久后,梁山撤军。张清不顾“青衫书生”劝诫,执意领兵出城夺取粮草,却被埋伏在粮草车中的景年挟持,随后被阮氏三雄等好汉擒获,东昌府就此归降梁山义军。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说梁山好汉佯装撤退诱敌出城,将“没羽箭”张清设计俘虏。景年与燕青同众位哥哥商议片刻,决定暂不处置张清,一切待入城后再做决断。 是夜,张清下令打开东昌府城门,梁山义军自北面锁钥门入城。 这东昌府近看,当真气派。有文赞曰: 楼橹二十有五,绿云在西北,望月在东北,最为擅名。环城更庐四十有七,夫成为郭,郭外各为水门。吊桥横跨水上,池深二十尺,广加十尺,阔倍之三。护城堤延亘二十里以御水涨,金城倚之。 难怪原先兄弟们只在湖对岸看,只觉得小小一方,不是甚么大地方。如今要进城了,景、燕两个打头阵的边走边寻思,都道是那护城湖宽广之故,才将这座住了约摸万八户的城池衬得好不袖珍。 入了北门,便是一条阔马道直通向南,大街上横生条条胡同巷子,向着东西蜿蜒而去。放眼望去,路尽头是个好大的市集,坐落四条大街交汇之处,只是集上空无一人。怕是因打仗之故,加上天冷,二更不到,人早散得只剩铺面,但论规模倒是真不小——若是赶上好年景进城,恐怕这集上热闹得赛个“小汴京”呢。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前行走,张清被押在队伍当中,向前禀报:“前头一里半,就是东昌府衙了。” 景年本也留心关照这远亲大哥,听他报信,便在前头勒马,继而调头近到卢俊义马前,端坐拱手:“俊义大哥,既然快到了府衙,我便依照计划入内谈判,还请哥哥与诸位兄弟在此稍候片刻!” 卢俊义朝燕青挥挥手,教他也跟着景年一起,燕青便也驱马到一旁,后面押解张清的阮氏三雄也推搡着那垂头丧气的走到前头去。 然而还未将张清带出队伍,方才还好好坐在马背上的景年忽然毫无预兆地被扬蹄掀倒,砰地一声重重跌在石板路上。众人吓了一跳,刚要发笑,便看那马儿哀鸣长嘶一声,再度腾蹄起来,好似痛苦不堪。大伙不解,定睛一看,顿时哗然变色——那马儿壮硕的胸脯上,竟插着一支箭! 队伍中传来阵阵惊叫,还未等大伙有所反应,马儿已轰然倒地,砸向刚坐起来的景年。 那哥儿刚在地上砸得不轻,脑袋还晕着,见黑影砸过来,打了个滚勉强躲开,旋即起身爬过去,见马儿当胸插着一箭,登时双目圆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燕青的坐骑也受了惊,有些不太安分,“年哥,你没事吧!” 那碧目隼盯着马儿胸脯,瞳孔一缩一张,好似那箭教他想到甚么不大好的事情,但被燕青一喊,猛然回了神,顾不上查看自己伤势,他抬头便朝众人大吼: “兄弟们当心!有埋伏!” 为时已晚,梁山义军队伍中已然响起两声惨叫。众人大惊,瞪着眼睛四下张望,但旋即又有几个兄弟和马儿陆续中箭,毫无防备的嚎叫声穿破黑夜,回荡在北门附近的街道上。 “不好!”卢俊义见状,当机立断,“撤,快撤!城里有诈!” 正说着,又一箭袭来,险些射中燕青坐骑,惊得那马儿越发闹腾,在原地刨蹄打转。 “小乙!”卢俊义在前面喊,调转朝向的义军队伍已在飞奔逃向还未关闭的城门,“快走!赶紧出城!” 燕青持缰稳住马儿,应道:“主人先走,小乙就来!”喊罢,向身后的景年伸手,“——年哥!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走!” 一支箭矢击中马蹄一侧地面,刺耳的砰砰声吓得马儿一个激灵,不等燕青拉住兄弟手掌,拱了一拱便自顾自地往前猛冲。燕青拉了个空,一时急了,看那厮还在不住地往一个方向盯着看,便大叫道:“年哥!你做甚么!快走!快上马!” 那年轻人回过头,不知怎的,双目竟隐隐有些泛白。 “年哥!——景年!” 白光消弭,他回身踏步疾跑而来,堪堪赶上横冲直撞的马儿,接着一把握住燕青递过来的手掌,两厢发力,一拉一拽,这才勉强翻身上了马。 “这城里怎么会有埋伏!”燕青一夹马腹,催马向城门飞奔,眉头紧锁,“难道是诈降?!” 景年没有回答,仍在固执地看着后面空无一人的街道。 天上月光皎洁。 突然间,那双眼中月色一沉,粼光一现,面前的景物在鹰眼视觉之下再度变为灰色一片。房屋、树木、市集化为乌有,掩藏之物悉数暴露,只一瞬间,他的目光便飞向路西一侧,锁定在不远处房檐背后两个鬼鬼祟祟的黑影上。 ——两个黑衣人。 他眯着眼睛,在颠簸马背上努力细看。 ——两个戴着兜帽的黑衣人。 不,不对,不是两个……是四个…… ——对侧房檐上也出现了黑影。 还不对……还不对!黑衣人的数量还在增加! 六个……十二个…… 二十二个……三十个…… 大街之上,两侧房舍檐后面,躲藏着一群群一片片鬼魅般的黑影。 “年哥?”见兄弟不答,燕青回头瞥了一眼景年,“你看见甚么了?后面可有追兵?” 景年闭了闭眼,收回目光:“敌暗我明,大事不妙。” “真有尾巴!”燕青即将策马赶至城门口,“咱们怎么办,好容易打下来的,便这样撤走么!” 身后忽然一阵动作,景年似是半蹲在了马背上,打断他道:“小乙哥,你带人看好张清,我留下看看。” 燕青大惊失色:“慢着!探子的事教探子去做,你别胡来!” “小乙哥!”景年叫住他,悄悄握住胸口那枚传承自娘亲之手的刺客信物,忧心忡忡,“瞧这形势,今夜出了城门,城里到底藏着甚么玄机便无人再能探知。哥哥放心,东昌一日不下,梁山一日不回,景年此去,必活着与你再见!” 燕青只得咬牙:“保重,好兄弟!” 景年匆匆一点头,在进入城门门洞的瞬间自马背上腾身而起,一把扒住门洞边沿,接着攀爬而上,借着夜色,翻身躲进黑漆漆的城墙之内。 箭矢追着燕青的马蹄声消失在城门附近。方才宽敞的大街上倒着十多匹马儿与四五个遇难的兄弟,横七竖八,一片血腥狼藉。 燕小乙已追随大部队顺利出城,听着城门轰然关闭的响声,蹲伏在城楼之上的景年深吸一口气,缓缓戴上兜帽,将脸庞藏进深黑的阴影里。 他解开左臂护腕,亮出牢牢绑缚在左腕下的袖剑,沉默着起身,逆着月光立于城楼阙处,望着屋檐上成群结队的黑衣人,无声地弹出一点寒光。 ——也许发动突袭的,并不是普通的伏兵。 鹰眼视觉不会出错,那些黑衣人戴着的,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兜帽。 这些残忍的袭击者究竟是什么人?是张清留在城内的残部……还是他的同袍,刺客? 敌多我寡,无法逐一击破; 敌暗我明,当先引蛇出洞。 景年踏上墙头,足尖一点,自城楼一跃而下,如同夜鹰。 他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慢慢起身,抽出许久未曾出鞘的长冰破月,以两道剑光傍身,一步一步地踏过梁山义军的尸体,踩过地上的血泊,在长长的安静的街上留下一行红色的脚印。 他听见四下里传来弓弦声。 但,尚未有箭矢射穿他的身体。 年轻刺客停下脚步,站在死去的马头前面,缓缓举起剑,自身旁抬指前方,继而唰的一声,挥向一侧屋檐,拉起一道白光。 “三十敌一,有甚么好怕?”他开口,嗓音有些干涩,“光明正大,出来杀我!” 寂静。 街道一片沉寂,月光在他剑上冷冷。 随后,不知何处,出现了一阵窸窸窣窣声。 很快,细碎的动静越来越多,终于在他剑尖所指之处,黑衣人现身了。 兜帽与兜帽相对,三十名黑影,在房檐上注视着一只白色的鹰。 没有任何招呼,那三十个黑衣人不约而同地亮出手中袖剑,继而陆续跳下房顶,朝年轻人刺击而来。 景年不曾想到这些黑影要一齐进攻,只道这帮亡命徒确是要对他狠下杀手,便强忍怵意,一言不发,起剑勉强格挡住两个意欲空中跳杀的,继而借抵挡之力猛推一把,将二人撞开。又向三四个刚刚落地的主动迎击过去,长剑挡三,袖剑格一,借回旋之力将离自己最近的一击封喉,又借此人尸身挡住又两个半空跳刺,掷向那几个重新爬起来的,总算捱过第一轮攻势。 不待他喘息,余下的黑衣人已纷纷落地,同时袭上前来。 才应付住打头的三四个,景年的后背便被划了个口子,凉风一激,教人不得不倒吸冷气。年轻人便再回首应对见了血的,然而左支右绌,挡住这里,那里便被人钻了空子,不出半晌,身上便有了几条伤口,衣裳也开始浸了血。 年轻人忍痛应战,心中惴惴。 这帮人个个身使袖剑,头戴兜帽,看来当真是刺客。但既是刺客,为何见了同样打扮的他却毫无停手之意?是认不出,还是另有所图? 伯父曾于兄弟会重归东京之初立下规矩:同门兄弟,绝不相残,如有违者,请共击之。这些刺客明知故犯,对他一人下如此杀手,难道是要公然违抗导师之命不成! 不遑多想,腿上已挨了一剑。所幸此伤无关紧要,但这右腿上的刺痛却教年轻刺客心中无端端想起伯父柳直沧桑的面容来,便不知哪里涌出一口恶气,心一横,胆一硬,长剑横扫千军杀出前方一条空隙,继而收回袖剑,拉起长冰破月,将剑上月光舞如旋风,剑刃所至,血花飞溅,终于将余下二十余人逼退三步,这才停下扫荡,曳剑而立,喘着粗气,带着满身血迹环视众人。 “死了六个,”他的手掌有些发酸,剑柄控制不住地发抖,但血腥味却教他一腔底气莫名足壮,“再来,再来!” 黑衣人们无声地围着他,既不出声,也不动手。 “没人来么?好,既然无言,便是平手!”他道,“你们是甚么人?教你们老大出来见我!” “哈哈哈哈……好热闹的动静,何人在此放肆!” 一声大笑打破僵持,黑衣人们扭头向后,继而在景年身前让出了条小路,亮出来人。 一名兜帽女子从众人间大步流星而来,年轻人抬头看去,此人个子比自己矮上三五分,着一身蓝袍,半边袍子卷在腰胯,露出一条鹅黄半臂,飒爽非常;手提一柄出鞘长刀,寒光慑人,瞧着足有二三斤。再见她气势凌人,便知是来了个小头目,景年后退一步,提剑警戒。 那人上前一步,刀尖自身边上挑,带着清脆的金鸣声划过石板路面,直指景年面庞。 “夜半闯我东昌府,单骑杀我六兄弟……哈哈!好英雄,且与我比试一二!” 说罢,不待给出应答,蓝袍女子挥刀便砍。 这一刀带起呜咽寒风,凌厉呼啸,凶煞异常,景年急忙抬剑抵挡,却不料那刀头竟绕开剑身直取首级,他猛然一个后仰,险些被削去半张脸。 “哈哈哈哈!躲得好!”女子快意大笑,好似从招式中得了乐趣,笑得开怀舒畅,甚而有些疯癫,“还有甚么本事,都使出来看看!” 语毕再度突袭,势如恶犬,狰狞狂暴,景年暗道碰上劲敌,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松懈。 ——此女实在是员猛将,手劲奇大,势头凶猛,一旦咬住攻势便纠缠不放,好似饿犬扑食,绝不松口;偏生刀法奇幻莫测,时而辛辣刚猛,时而婉转狡黠,教他阵阵恍惚,一忽儿觉得对战的似是兄长张景弘;一忽儿像咄咄逼人的孔少隹;甚至待刀法转向柔和时,又一度错觉面前要杀他之人是拿着裁纸骨刀的赵甫成。 待他拼命止住杂念,此女刀法已然变得伶俐通畅,对打三招,怎么品都觉得套路眼熟,再缠斗片刻,景年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他自己才用老的招式么! 这人怎能打出如此多刀法套路,几个回合下来,居然还能模仿自己的剑招? 年轻人不敢再出神,屏息静气,专注破解招法,全力寻找破绽。如此又十余回合,二人从街首斗至中段,终于听得一声金鸣裂帛,女子兜帽被一股劲风掀开,露出脖颈上一道被剑风划出的伤口——与此同时,景年也向后大跳一步,破损的兜帽滑落肩头,盖在肩上洇着血的新鲜伤口上。 距离拉开,剑者粗息未定,刀客大气不喘。 二人各自放下抵挡剑风与刀风的胳膊,捂住身上伤口,露出两张被月光映照的脸。 在看清来人面目那一瞬,黑衣人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景年不明就里,忍着肩伤看向对面提刀站着的女子,目光落定在她眉眼上时,忽然一愣。 周围的惊奇声愈发大了,女子也注意起身边兄弟的异状,便放开脖颈,望向一脸惊愕的景年。 月光下染着血的,是两张别无二致的脸。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剑一刀。 几乎相同的发式、七分相似的眉眼,同样生于眼角外侧的黑痣与同样带着倔意的神情……若不是女子乌发乌瞳、脸颊并未破相,唇上又多一颗痣,他几乎以为站在面前的,是另一个张景年。 女子也在盯着景年上下打量,发觉两人长相近似,因将长刀身前一拄,歪头笑道:“我道何人放肆,原是我自己!英雄,与你打得好不痛快,且报上名来!” 年轻刺客知她得趣罢战,便收了剑,拱手道: “在下东京张景年,江湖人称‘碧目隼’。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此名一出,黑衣人们似乎又有些骚动。但也只是一边看他,一边又瞧那女子脸色,并未有甚么动作。 只见她朗声而笑,笑声激荡起阵阵冬风,将额前凌乱的散发向后掀起,露出被遮住的黑铁护额。 “你就是东京来的?幸会了!西天文武曲、东昌太傲星,我乃‘衔刀犬’,辛子骏!” 声音回荡开去,月光反射在她的黑铁束额上,上面清晰地刻着一枚如同鹰喙般的图案。 那是刺客的身份标志,是隶属于中原兄弟会、听命于李祯之凭证。 她是刺客。 这满城黑衣人,也都是刺客。 景年与她注视良久,忽然从领口里掏出那枚贴身佩戴的鹰喙铜项饰,摘下脖颈,向前伸去。 “原来是辛姑娘,久仰大名。”他道,“你我同为刺客,在下有事而来,可否移步他处相谈?”又转向余下那些黑衣部众,“也请诸位收起兵器,同为一家兄弟,莫再自相残杀!” 辛子骏向后随意挥了挥手,继而直直看着他,瞧也不瞧那枚铜坠:“移步甚么,有话直说!” 景年便道:“好爽快!姑娘应知,自去岁以来,兄弟会损伤惨重,尤以四京为甚。在下乃奉导师调遣,披荆而至,特来恳请东昌府、齐州府兄弟会二位主事调拨兵马,交由在下调往东京,以助导师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辛姑娘打断道:“你要将我府兄弟带到东京去,是么?” “没错,”景年点头,“兄弟会正逢多事之秋,还请姑娘首肯!” 辛子骏脱口便问:“我若不首肯呢?” 年轻人似也想到她会这样回绝,便叉手道:“辛姑娘深明大义,兄弟会中人,四海皆兄弟。如今同道有难,恳请姑娘以大业为重,调拨人手,相助东京。” “深明大义,就是首肯我府兄弟去东京送死?”辛子骏突然提高声调,将那年轻人吓了一跳,“说得大义凛然,还不是肉身饲虎!去了东京,你能将人马原数还我么?” “姑娘,你我同道,应以——” “谁与你是同道了?” 辛子骏拦住话头,拿刀指他:“你是来要我与师兄兵权的,是要他们陪你去东京送死的!”她快言快语,“一纸剿杀令,死了那么多人还不罢休,你们自己没本事,便要拉我们的兄弟过去白白牺牲!难道要把人全都折腾没了,才知撞南墙么?” 白白牺牲四字,听着刺耳极了。看着眼前毫不留情的同门,景年有些沉不住气。 “辛姑娘,我岂是任由兄弟牺牲之人?”他这一声带着无处可撒的怨气,教这年轻人面上一下子有些发红。他一把拉开前胸衣襟,露出胸口处裸露的几道未好全的疤痕,“你且看我身上还有多少疤,好姑娘,从小到大十八年,我只恨我不能一人担下兄弟们所有苦痛!但我有心无力,若非大业未成,我又怎会孤身而来,替苟延残喘的刺客兄弟求一个重生的机会!” “好个一人担当的英雄!可担这些苦痛有甚么意义?还不是无用功!”辛姑娘毫不客气,驳斥道,“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同道,却不知正是这道害人。你们四处要人,不过还是要走与禁卫军针锋相对的老路,结果如何?除去白白流血,可曾换来半点风浪?恐怕没有罢!”她道,“英雄,前路虚无缥缈,这条路,你走,我府兄弟不走!” 景年无言而立,手中剑攥得发热,却也没能在姑娘眼中寻得半分动摇。 话已说尽,道不相同;即便是同门刺客,再争执,也没大意义——年轻人忽而庆幸来的不是伯父,若他听了这番话,只怕这姑娘难有善终。 他收回抓着项坠的手,将刺客信物戴回颈间,重新收进衣襟里面,又将眼前的辛子骏看了又看,不甘心地叹了口气,终还是扭过头去,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地上已冷的人尸马首,慢慢走向紧闭的城门。 看着那身白袍逐渐走远,辛子骏玩味的声音忽在后面追上去:“喂!听你慷慨激昂,我还当你是个有骨气的。英雄,你这就要走了么!” 景年没有回头,只是高声道:“长路何其艰,愿独行此道。阁下留步,恕我走眼!” 辛子骏并不恼怒,忽而一瞬正色:“可我倒想再问问你,为何执意走这条道?英雄,做个平头百姓,不好么?” 年轻人形单影只地站在远处:“世上百姓无数,这条路,总有人得去走。” “哈哈哈哈……倘若这路走不通呢!” 他站住了。 “你一腔孤勇上路,可曾想过绕路走能更近些?” 他回头道:“绕路?” 辛子骏拄刀歪头,嘻笑道:“你啊!瞧着聪明,原来方才连我的话都没明白。我问你,世上只有一条道能走么?若是旁路有人相与,你可仍要独行?” “什么意思?” “哈哈哈……我有个不必白白送死的路子,你听不听?”辛子骏并不等他张嘴,自顾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仅刺客一脉,绝无可能成就大业。”她将刀抬起,扛在肩头,“要我说,天下既要求太平,太平便应天下定!这大宋疆土多少臣民,若皆安于一隅,不知抗争,只等着刺客行侠仗义、除暴安良,那便是再有多少个兄弟会,也救不了苍生!” “大宋臣民……”景年望着她,“姑娘的意思是,若要成就大业,我们应当寻求天下联合?” “不错!”辛子骏神采奕奕,兴奋异常,“你要做的,并非一人独行,而是要呼应天下八方共行此道,方能拯救天下!” “我——……” 看着这张和自己甚是相似的脸,无端地,景年有些口干舌燥,耳鸣不止。 他捂住一侧耳朵,不知怎的,忽然回想起卢大夫曾说过的话来。 ——要自己一人救遍天下,再活几世也是水中捞月。可若是教天下逾越百年仍有英豪相生、相起、相争、相救,岂不美哉? 伴随着卢大夫的声音,他的眼前忽然迸发出点点星火,一颗点燃一颗,像周荷所言一般连成一片,变作一支火炬。 可火炬再多,仍是一把驱不散黑夜的薪火。 但当火炬引燃草木,草木引燃森林,大地之上,便会腾起噬天烈焰…… 直到驱散黑夜,甚至吞并黑夜。 辛子骏方才说,天下人共行,方能救天下。可若想令天下同行,无论如何也绕不开间架刺客与朝廷与百姓之间的禁卫军势力——难道要寻求联手,也要寻求与禁卫军联手么? 景年一时无言,想到他那寸步必争的兄长。 且不说与禁卫军联合何其困难,只道已有无数兄弟惨死于禁卫军之手……倒在地牢的师兄也好,亡于细作的鸳鸯也罢,还有那么多像他们一样可怜无辜的兄弟姐妹在地下长眠,此时联合,血仇又如何才能消弭!……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知何时,辛子骏已持刀上前,站在他不远处,举手叩向心口。 “我甚么我,有甚么可犹豫的!”她笑得恣意,“我听导师与师兄说过,刺客之流,万事凭心,诸行皆可!” 这个动作,像极了少隹临走前最后对着心脏的一叩。 景年沉默片刻,低首道:“我明白了。” 继而抬起头来,目光绽放希冀:“若我愿三省吾道,更易其法……如此再问姑娘,可愿相助东京?” 辛子骏哈哈大笑:“好英雄!这般通透,我喜欢!” 接着一侧身:“如此,你我尚有商议余地。只是齐州人马已悉归东昌,若要借出兵权,还需与师兄相议。兄弟,请!” 碧目隼顺着她的胳膊看向前方。 鹰眼之下,远处层层叠叠灰色的景象里,一座宅院忽然亮起,如同一点星光。 陆拾伍·不羁之骏 ——衔刀犬不羁笑虚妄,碧目隼感怀吐真言—— · 上回说到:梁山军自北门入了东昌府,本以为胜利在望,谁料忽遭暗箭偷袭。卢俊义率众撤出东昌府,景年却因鹰眼视觉里袭击者的奇怪装束选择留在城内。与燕青分别后,张景年独自一人应敌三十,以一杀六,引得袭击者女头目现身,交手后意外发现此人相貌同自己极为相似,又得知她便是“衔刀犬”辛子骏,便不再相争,转而表露来意。但辛子骏断然拒绝,并指出他的道无法走通,唯有变通,才有商议出手相助的余地。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与此同时,东昌府城外。 燕青坐在梢头向城内盯着,阮小七急匆匆跑到树下,抬头便喊了声“小乙”,尔后唤他下来,着急道:“哎,年哥进去这么久,怎的也没个动静!” 燕青跳下来:“我方才塞他一支烟筒,若有情况,好向咱们求援。且先等着,急也没用。” 小七道:“哼,你还当他会乖乖求援?谁不知这厮贯好逞能,原来还在山上那会,他逞强出头的还少?” “山上是山上,这回可是动刀子片肉的地方,他不敢胡来。” 燕青说得稍显犹豫,阮小七便又哼了一声:“他个倔脾气,你还怪信他。” 被呛了一句的摊摊手:“他是挺倔,可他不傻。” 小七道:“呿。”又向周遭林间休整的好汉们喊,“兄弟们盯好,咱们年哥儿在城里,听到甚么不对,便一齐往里冲!” 四下传来应和声。阮小七叉腰看向燕青,恶声道:“嗐,等罢!有弟兄们在,宋江哥哥都能救出来,他一个碧目隼,咱救不出来?” 燕小乙不答,只是倚在树干上,叹了口气。 树枝一晃,一只惊醒的乌鸦扑棱棱飞起,在梁山好汉们头顶上空盘旋片刻,振翅向南,飞向东昌府里去了。 · “就是这里?” 将眼前这挂着斗大灯笼的朱门大宅上下一通打量,景年难以置信地看向一旁叫门的辛子骏,好意提醒道:“姑娘且慢,此处当真是刺客据点?若是我们错入民宅……” 辛子骏站在亮堂堂的石阶上,理也不理,自顾自地“哐哐哐”叩了三下门,又高叫了声“师兄”,见还没人来,便叫景年离远些,将刀往后头兄弟手里一丢,径自退两步,抬脚便将大门轰然踹开了。 里头才跑到半路的接应人早已司空见惯,同风风火火的辛大女侠打了个招呼便去鼓捣被踢坏的门板。景年却没见过这么个阵仗,带着一脸惊愕同里面的刺客陆续打了照面,跟着辛姑娘一路横行,到了主屋外。 “姑娘……”他咽了咽唾沫,扭头看看敞亮的据点大门和在外面锤锤打打的刺客,心里不大安定,便犹豫道,“拿豪宅作据点也便罢了,在这么亮堂的地方,动静又这么大……你们不怕被人报官么?” 辛子骏甩甩手:“谁会管一家做生意的!” 景年一愣,了然道:“哈,都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我倒是见着何谓‘大隐’了。” 辛姑娘性子急,这厢话音还没落下,那厢已砰砰砰敲起了门,一次没人应答,便再敲一次,直到里面响起了一声颇为不悦的“进来”才罢手。 “师兄!”她一脚踏进门槛,一声已经喊向屋内,“莫再画了,快瞧瞧我带了个甚么英雄回来!” 大门一开,厅堂里光辉明亮,一股素雅而熟悉的气味飘散开来。 景年跟着进了主屋,才见辛所唤之处立着一方漆木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与一条画了一半的横轴山水,案后则立着个斯斯文文、一身花青衫子的细眼男子,正专心致志地描摹山体,丝毫无有抬首应答之意。 那辛子骏见他不搭理,便给自己找话,拉着景年,同他介绍道:“喏,这位便是我同门师兄‘青衫书生’苗秀才,亦是东昌府分会执掌兵权之人。” 景年本也猜他便是苗秀才,一听果然,便上前一步,向那画画的作揖:“久仰久仰!苗兄一表人才,在下见过苗兄!” 然而话音落了,苗秀才仍在作画,不紧不慢地勾勒着笔下一朵山头,悠然自得,闻若无睹。 景年作揖片刻,没听见应答,便抬身看了看眼前两人,又作揖,口中唱道:“张景年见过苗兄。” 唱罢,此人仍毫无反应。年轻人略显尴尬,便笑着起身,向辛子骏道:“姑娘挑了个忙碌的节骨眼带我来,当真是叨扰了。” “足下不必客气。”一个细细的声音打断二人谈话,他回头,见苗秀才执笔起身,眼睛仍盯在画上,嘴上在同他搭话,“足下初来乍到,想必也被我这师妹刁难累了。恰巧秀才遇上难题,一时难解,不知足下可否歇息片刻,来瞧瞧鄙人这半卷山水需得怎样才能画得下去,如何?” 景年一听,知这主事人要先考一考他,便在原地瞧了瞧他笔下停住不动的山水。可这一瞧,许是原先在东京日日看着甫成兄一手好画的缘故,只觉得这苗秀才的半卷山水一股子匠气,没甚么点睛之笔,便斟酌笑道:“苗兄说笑了!习武之人,怎看得了阳春白雪,请恕在下有心无力。” 谁知一推脱,苗秀才反而不依不饶起来,提笔道:“这话不对。谁说习武之人便不能看阳春白雪?都说野逸之人自有灵气,足下这样谦虚,鄙人却更要请教请教你了。”继而执意请他过去,又往他手里强塞了支笔,微微跛着脚让开地方,“足下不妨一试,没准鄙人还能得出灵感呢。” 那刺客拗不过,也不欲驳人脸面,只好卸掉行囊和剑,接了笔,走到案几后头,把半卷重新端详一番。 正看着,觉出苗秀才和辛子骏都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年轻人身上忽然冒出几滴冷汗,心中暗道:原来这苗秀才是打定主意要考验我,若是画得乌七八糟,恐怕不好收场。好在我好歹也是学过许久的,看也看了不少好东西,即便手生了许多,也当真是天要助我。便沉住心气,在半卷山水中寻出一处尚可续画的林间小径,提笔接续了一家小院,又续了一座小山,继而点了一片林子将此山盘旋挑高,又化入远处江中,从另一侧岸处重新出水了一座山石,引向画卷之外了。 苗秀才在旁边看着,矜持文雅。但不知怎的,自他画入佳境,那眉头便渐渐地有了个疙瘩;待他一口气画完,眉头像是结了个肿包,压得一张脸有些黑沉。 见这造访者勾墨完毕,还不停手,居然熟稔地拿起一边的颜料碟子,轻车熟路地给新画的后半卷山水罩染与自己前半卷相似的青绿之色,不由得脱口而出:“足下,可以了!” 景年便停了手,抬头看他。 苗、辛二人双双凑过去看,只见后半卷山水虽未能画完,但寥寥几笔设色已让薄薄青绿比前半卷浓墨重彩更添鲜亮;再看山体绵延,皴法有度,续画的部分虽有些古拙粗糙,但通达涤净、格局不俗,甚而隐有院气。与前面一比,苗之山水便显得啰里啰嗦、虚张声势起来。 “哈哈哈哈……”不顾师兄脸黑如铁,辛子骏大笑道,“师兄啊师兄,若师父还在世,他要罚你了!我都晓得画山不可堆堆叠叠,眼下一看,走江湖的却比你画得还要好!” 景年怕伤秀才颜面,赶紧打圆场:“姑娘错了,在下此前也曾学画,只不过功力不比苗兄,路数也不大一样而已。” “咦……你是东京来的,又学画,画得还这样院气……”辛子骏歪头寻思,忽然惊叫,“你莫不是东京画学的学生罢!” 看苗秀才脸色愈发铁青,景年连连摆手:“不不不,姑娘少笑话我了!那画学里净是贵人家的公子哥儿,我哪有那样的本事!”继而转向那脸黑的,“像苗兄这样富贵堂皇的笔意,才是画学出身。” 那厮脸色终于好了一些,但面上仍有不快,只轻咳两声,抬眼问道:“方才说,你是东京人氏?” “正是。” 苗秀才看着他的眼睛:“我却不知东京的能长一对琉璃眼。” 景年知他警戒这双蛮眼,便恰到好处地叹气道:“小时生过怪病,便成了这种模样。” “这样么?”苗秀才拿细眼看着他,“鄙人从前听闻,东京有个少年刺客,双目碧色,天生奇才,想来就是足下?” “不才正是。”年轻人点点头。 “足下天赋英姿,想必也已拜入导师名下、做上个甚么亲传弟子之类的了。”苗秀才面上浮现出一抹笑容,不经意道,“——说起来,导师近年身体如何?” 张景年正欲回答,忽地想起伯父临行前的叮嘱,便不敢轻易暴露同他关系,只含糊答道:“我倒真不清楚,都说导师一向身强体壮,想来应是不错。但若说亲传弟子……汴京兄弟会本有导师爱徒一人,牺牲后,便不曾听闻导师还有收徒意愿了。” “啊呀,可惜,可惜。”苗秀才惋惜地摇摇头,打了个岔,目光在面前两人间来回打转,“那么,足下远道而来,有何要事?可是导师派你来的?——看身上这些血星子,你该不会是同我师妹打了一架来的罢。” 景年笑:“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又将方才同辛子骏所言借兵之事与他说了一番,倍加诚恳。 听罢,苗秀才沉默片刻,坐在案几后面寻思起来。谁知还在琢磨,门外忽然急匆匆跑过来一名刺客,进来便喊:“苗主事,快快同我们去城西一趟!咱们的线人教火花寨的痞子给缠上了!” 屋内三人同时看向来人。苗秀才起身道:“知道了,你去外面等我。”接着向景年道,“足下所言,我已明了,待我回来,我们再作商议。”走了两步,又拍了拍无所事事的辛子骏,再三叮嘱,“师妹,带他去后头见见诸位兄弟,免得在城里走动不便。” 辛子骏答应下来。景年本欲推辞,觉得不必大费周章,转而又应允道:“也好。”便也起身,送着苗秀才出去了。 · 不多时,据点后院。 不知是否因自己手上沾了血,与辛姑娘一同前往面见诸位刺客兄弟的景年大受冷遇。一进歇脚的地方,那帮眼神冷似冰刀的黑袍子们便只拿眼睛紧紧盯着他,一个招呼的也没有,阴森森的,教他心中有些发毛。辛子骏见状,觉得没甚么意思,便带着这厮往外走,要去集市。 快到五更了,天色还未亮,街上集市冷冷清清,唯有城北卖文房四宝的店家已开了门,蹲在外头劈柴,预备生火。 辛子骏要进去坐坐,景年怕她闯事,赶紧也跟进去,却见她只是自顾自地翻看色彩斑斓的颜料矿粉,那专注痴迷的模样,教他忍不住想起从前随从甫成兄购买颜料的光景来。 ——等等,甫成兄…… 想及好友,他忽然呼吸一滞,心中一惊:坏了! 怎么坏了? 他想起一件大事来。 离开汴梁前,他本答应的好友岁前回来赏雪,谁知因五里一事耽搁到现在,他给忘了! “兄弟!”辛子骏提着一摞纸包过来,看他盯着地面发呆,便喊他,“想甚么心事呢?该不会还在想走甚么道吧!” 景年回神摇摇头:“不不……” 他将与赵甫成约定赏雪,却不慎失约一事和盘托出:“辛姑娘,我在想这么一桩事。原先在东京,我曾认识个画学生,离京前本约好同他在虹桥赏雪,谁知路上耽搁,眼下已是第二年,我才忽然发觉,竟将他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了……” “呀……”辛子骏听罢,难得一见地皱起了眉,极为认真,“不好办了。” “怎讲?” 辛子骏叉腰道:“画师者,多为性情中人。言而无信乃君子大忌,若是我得知此事,一辈子也不肯原谅你了。” 见她说得一板一眼,景年忍不住打了个岔:“画师秉性,姑娘知道得却这么清楚?” “哈?你说这话,怕不是看我一介武人,以为我不懂呢!”辛子骏瞪着他看,又忽然得意起来,“告诉你,我与师兄出身绘画名门,我师父大名阚寒松,可是这一带有名的大画师!” “原来姑娘也是学过画的,”景年惊道,“我竟没瞧出来!” “你以为我喊的‘师兄’是甚么师兄?”她得意半天,笑容又渐渐黯淡了下去,“可惜……三年前,师兄生意才刚有起色,我师父、师姐,还有二师姐,却都死在了马贼手里。”辛子骏沮丧片刻,不等景年表示节哀,却再度欢颜起来,“不过,我早已给他们报了仇!哈哈哈哈……师兄还因此将我骂了一顿,嫌我招惹了大麻烦。可师父恩重如山,我报不了恩了,仇总能报罢!” 年轻人问:“骂你作甚,师父同门遭人杀害,他不恨么?” “师兄半路入门,远没有我同他们亲近。”她自顾自地挎着刀往外走,才出门槛,忽然扭头回来,险些撞上也往外抬脚的景年,“可怎么说,师父也是他的师父呀!所以他骂我,我便不服。你说说,若你师父、师姐无端惨死,你能忍住不报仇么?” 景年道:“自然会。不止会,还要十倍、百倍奉还。” “对嘛!”辛子骏又扭回身去,继续往外走,“咦?听你这话有点意思,怎么,你师父也没了么?你也要去报仇么?” “不,是我师兄。”想到少隹,年轻人不免又有些郁结,“虽大仇未报,但十年不晚。我且往江湖走一走,见识见识世道险恶,待回去,必给我师兄报仇雪恨。” 说罢,却又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江湖太大太险,如何才能走完呢……” “无妨!”辛子骏一脚踢飞路边的小石子,笑嘻嘻道,“你当江湖是甚么?有人之处,便是江湖。生死存亡是江湖,风花雪月亦是江湖。江湖本就没有尽头,又何必非要走完呢?” 景年听了一会,笑道:“姑娘说得在理。” “哈,那当然!每一个人,都是一片江湖。说甚么凶险,也不过是有人的江湖容不下你我罢了,没甚么好怕的。” “辛姑娘如此爽快,怎会有人容不下你?” “不晓得,但我觉得总会有。”辛子骏伸了个懒腰,“是谁呢?谁知道!可能是你,可能是我自己,说不定还是师兄呢!哈哈!我怎知道会是谁?” 看她神采飞扬,景年忍不住又问:“那——” 话音未出,她已快言快语地打断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嘿嘿……还没死到临头,怎知谁容不下你?要害你的,装也装得教你糊涂,为这事操心,太累了!” “姑娘倒是豁达。”景年低头道,“我本以为姑娘是习武之人,没想到文武双全,难怪能将这些纷扰淡然视之,当真佩服。” “不……”辛子骏却停下步子,“我只是有健忘之症罢了。你幼年得过病,我也一样……今日同你说的话,明日我便忘了;昨日做过的事,若不写下来、画下来,今日便忘得一干二净……” 景年也停下来,知趣地没有搭话。 “所以,并非我不往心里去……而是我没法儿往心里去。”她顿了顿,又径自往前走,“不过嘛,你也不必替我担忧。既然迟早要忘,何必劳心费神去记呢?” “常人患易忘之症,往往自怨自艾,姑娘却能潇洒快活,教在下愈发佩服了。”年轻人跟上去,“敢问姑娘为何会得上如此病症?” “你问我,我又怎么记得如何得的这病。”辛子骏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而双手举向天空,抱到脑后,枕着手大踏步地往前走,“想不起爹娘,想不起家乡,只记得睁眼便身在这方小城。师兄说我是齐州辛氏弃女,我便当是真的;但你若问我自个儿,我只答我无来无去。”她笑了两声,“生于大宋,便安身大宋!做尽快意之事,笑尽可笑之人,岂不快哉?” “身心无来无去,刀术无规无矩,听着好不快活。”景年跟着笑起来,“我还挺羡慕姑娘能得这易忘症。” “羡慕这做甚?”辛子骏大眼瞪小眼。 “我有许多想忘的事情,可我忘不掉,也舍不得忘。” 辛大女侠撇撇嘴,懒懒道:“哎呀……该忘之事,自然会忘;该记之事,亦不必费心。”她叩了叩心口,“兄弟,别忘了,万物从心。” 景年没再回答,只是默默陪她走了半晌。 许久之后,他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辛姑娘,你这脾气在女子中倒有些意思。” 谁知辛子骏意外回头,茫然道:“什么?” 他便猜他沉默太久,她又忘了。 “我说方才我们说的话……” “啊……啊!想起来了。”她拍拍脑袋,“这有甚么,你在东京没见过这样脾性的女人?” “见过,她们都负血仇而生,发过一辈子也不肯忘的血誓。像姑娘这样拿得起放得下的,实在稀罕。” 辛子骏听了一会,落寞道:“她们是想忘不能忘,我想记,却记不住呢。” “还是别记住好,”像在同自己说话一般,景年看着她眼角的痣,出神道,“记那么多,连长大成人都变作负重而行,实在是……”他犹豫着叹出口,“实在是太累了。” “这话好,你可终于说了句真话!”辛子骏笑嘻嘻地调侃,“既然这么累,还要继续做刺客么?” “当然。”年轻人勉强笑笑,“许多事,继续下去,总会有意义。” 辛姑娘瞅了他许久,吐出一个字来:“倔。” 她似乎聊得累了,向前跑道:“兄弟,走,去城墙上瞧瞧那些梁山汉子跑了没有。咱得当心些,省得他们再回来抢地盘!” 景年耳朵一动,心道:抢地盘?东昌府分会难道与梁山有甚么过节?怪不得这些刺客在城门放冷箭,原来正是冲着梁山去的。但也顾不得多想,只不动声色道:“好!我同你去。” · 两人登上城墙。 · 在城楼上眺望远处,护城湖对岸林子野地的动静一览无余。 趁辛子骏在往外看,年轻人默不作声地爬上城楼,蹲在屋檐上,悄然开启鹰眼。 远方处处灰白一片,并无梁山兄弟们藏匿的身影。但向西瞧去,护城湖对岸隐约飘着个青色的小点,定睛细看,原来是空舟一叶,篷上搭了条破破烂烂的青色袍子,正是燕青负伤那阵子剥下来的那条。景年因摸向腰间小乙哥匆匆塞来的烟火筒,又知兄弟们未走,随时在外接应,心中便踏实下来。 “哈哈哈!全跑了!”辛子骏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放箭果然管用!看来师兄说得对,得教那帮光脚的尝尝苦头,才不敢觊觎我府兵权!” 继而似是发现了身边无人,那声音便转起圈来:“咦,人呢?” 景年起身跳下去,恰撞见她扛着刀四处寻找:“在这里。我们走罢,天快亮了,不知苗兄回来没有,别教他等着我们了。” 那优哉游哉的刀客看了看东方泛出的鱼腹白,眨眨眼,疑惑道:“找我师兄做甚么?”尔后忽然眼睛一睁,“噢——对对对,快回去,快回去,省得他又要别扭!” 二人一拍即合,景年就要往楼梯下走。然而才动身便被子骏拉住:“白长一双好脚,那里忒慢!跟我来!” 他跟上去,见辛姑娘抬脚便蹬上了城墙豁口。还未拦她,便看她已一个倒栽葱向下跌落下去,惊得年轻人几步追到墙边,往下一看,忽而松了口气。原来城墙底下密密地栽着一人半高的灌木,冬日里还是绿油油的,跌进去一个人,甚可毫发无损。 景年便笑道:“原来这地方也能使一手‘信仰之跃’。”因而也跟着动身上去,双臂平举,如白鹰般飒沓而下,没入灌木丛中了。 陆拾陆·悬牵一线 ——线人女被劫火花寨,鹰犬走却逢一线牵—— · 上回说到:随着辛子骏造访据点的景年见到了伯父口中的“苗秀才”,原来他才是东昌府兄弟会主事。然而不知为何,苗秀才对景年的到来爱答不理,反而以绘画设下考验。景年凭借自己原先的画学生活顺利过关,苗秀才却显得不大高兴。三人就此攀谈起来,秀才向景年打听导师身体情况,景年谨遵伯父嘱托,并未实情相告,也未曾表露自己与导师之关系。哪知此时,忽有一人叫苗主事出去,秀才便教子骏带景年去见见手下刺客兄弟。 子骏不羁,将景年带去后院,随后便趁晨光进城,二人一路相谈甚欢,直至在城墙上观察许久,才想起要回去的事情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见辛子骏风风火火回来,苗秀才一瘸一拐地将二人迎在屋外,面色不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乱跑!若再回来晚些,迟早让你耽误了人命!” 一听这话,那辛姑娘本预备好张嘴驳斥的,反倒与景年双双竖起耳朵,紧张起来:“甚么人命?” 苗秀才背着手,又一拐一拐地踱了两步,一脸阴沉。踱了好半天,眼看着辛姑娘要催促,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咬着牙根道:“这帮没用的东西,连个人都看不住!海棠,被火花寨的劫走了!” “哈?!”辛子骏惊叫起来,“火花寨?咱们的线人,怎会被他们劫走?她人在哪儿,被关在何处?我去把她带回来!” 景年便琢磨琢磨,想起来时曾有个刺客兄弟喊了苗主事出去,大概便是海棠这回事了。便点头附和:“苗兄莫急,海棠是东昌府的线人,也是中原兄弟会的同袍,事关重大。你且说说情况,我同辛姑娘一起救人去。” “事发突然,海棠不知被带去了何处。但麻烦的是,她手上要紧的东西不少,万一泄露到那帮地痞手里……” 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 “你们去救,勿要惊动贼人,只将她活着带回来——记得!务必带活的回来!” 辛子骏一双脚已经踏在往外跑的路上:“好了好了,少啰嗦!你等着我将海棠带来就是!” 说罢,一把抓住景年的胳膊,飞窜出门。 天色已亮。 年轻人紧紧追随着大踏步奔跑的子骏,时不时施展轻功跃过路边碍事的车子、柴堆,追上她的步子,向东昌府东南急行。 街边百姓们已有出来做生意的,三三两两推着摊就要摆,那辛子骏躲闪不及,撞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屠户,还没落着骂,那两个一见此女怀中一人长的大刀,还未敢骂出口,便只剩下望着一男一女飞奔而去的背影腹诽的份儿了。 “辛姑娘,你可知晓海棠姑娘何在?”景年努力赶着那大步流星的,“再往东南走,就要出城了!” “就是要出城!”辛子骏头也不回,“海棠还能在哪,火花寨劫的人,能带到别的地方去不成?快快快,要去得迟了,只管给她收尸罢!” 景年跃过地上一摊杂物:“这火花寨到底甚么来头?” “能有甚么来头?”辛子骏道,“不过是盘踞在城外的大贼窝,占了两座村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原先还找过兄弟会的麻烦,师兄去打了两回交道,勉强也算相安无事,谁知这回又犯的甚么病,动到咱们头上来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见官府出兵清剿?” “嗐,那寨主崔山刀落草前将妹妹嫁与太守,谁知妹妹染病去了,火花寨险些出动四大堂主围攻太守府。后来此事如何平息的,谁也不晓得,待我听闻时,火花寨的已与师兄划定好了地盘,井水不犯河水了。” “四大堂主?”景年疑惑,“区区一个贼窝,哪来这么些个‘堂主’?” 辛子骏道:“师兄说,那姓崔的不知在哪里带了一窝喽啰落脚,里头有几个奇人异士,有点稀罕本领,便号称四大堂主——要我说,谁知他们有甚鸟本事,是狼是狗,会会便知!” 东昌府官兵已被梁山义军擒获,二人一路出城,倒没受阻碍。只是那火花寨离城内尚有段距离,好容易往东南摸进一大片林子,又七拐八拐好半天,终于在一处略有起伏的林地外头觅得村子一片,村口竖着两座哨塔,两人便对视一眼:这便是火花寨了。 然而不知怎的,那哨岗瞧着威严,仔细一看,好似没人值守。辛子骏大喜,从潜伏地爬起来就要往里闯,景年却觉得有诈,一把将她拖回来,好言好语劝她又等候一番。可谁知等了半天,连个巡寨的也没见着,二人为保险起见,沿村潜行,悄然入内。 这火花寨盘踞的村落,被人垒了些土墙,将原本通达的村路阻断得迂回曲折;又将平坦的地方堆土夯坡,植树栽草,生生在这两村之地内造了番起伏出来,俨然是个大寨子了。子骏不大擅长爬坡,速度慢了景年一截,两人便由那哥儿带着一路往里走。 约摸半刻,子骏忽然兴奋起来,一路闻着什么,在后头左看右看:“兄弟,兄弟!小心些,附近有狗!” 话音才落,年轻人便急急刹住脚步,道一句“嘘!”便护着她往下一蹲,藏在最近的矮墙后面,躲过两个牵着黄犬的巡逻喽啰。 入寨处毫无设防,此地却忽见守卫,景年寻思,莫非附近就是火花寨子中心了? 再向内探,陆陆续续地有了巡逻队伍和小哨塔,上头立着两个弓手,目光炯炯。他心道:愈向内,戒备愈是森严,看来真教我俩摸到大本营了。便藏在一处房屋后头,侧耳听了许久,对辛子骏道:“附近有说话的动静,我且去听上一听。姑娘替我望风,一有人来,立即喊我!” 那刀客自进了大本营,便像察觉到危险似的,一路没再有甚么声响。此刻也只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跟着他挪到另一处屋子后头,看着他麻溜翻上屋顶,便将刀出鞘半寸,警戒地蹲伏在附近杂草矮树中。 景年上了屋顶,脚勾屋檐,倒挂金钟,悄悄戳开一角窗纸,拿眼对着看看,却只见里头昏昏暗暗,难以看清,只瞧得见有四人围一彪形大汉而坐,便收了眼睛,将耳朵附在窗外,将里头的声音细细听来。 ◇◇◇◇◇◇ “花二哥哥,你有何见教?” 一名女子的声音,似是江南口音。 “将那妞儿关到我那处去!”一位健气男子答话,“是他们坏规矩在先,便是兄弟会来了人,也只教他们有来无回!” “花蛟,一群乌合之众,不必如此防备。那妞儿手里有好料,先撬开她的嘴,剩下的,待他们来人再谈。” “哎呦……崔大哥好肚量,可惜姓苗的不讲义气,真是辜负了大哥一番好意。”还是方才那江南女子,“我倒想问问清楚,若是他们不来,这姑娘落在咱们手里,如何处置才好?” “嗐,哄她一阵,套点东西出来,大不了找个没人的地方喂狗就是!”一个口音浓郁的汉子呛她,“大哥、二哥,五妹、六弟,你们寻思如何?” “四哥武勇,我手无缚鸡之力,没甚么说的……”一个尖细阴郁的声音,“倒是二哥,若他们派了那个疯癫女子来,你可得当心些……” “老六,你莫不是怕女人罢?她来了,也是一样的有去无回,怕甚么!” “花蛟,老六说的有些道理。昨夜才险些教她放了冷箭,若不是那帮梁山莽夫闯进来……明年今夜,便是你几个的忌日。”崔山刀道,“盗马帮血案是谁干的,你忘了?那条疯狗见血红眼,神鬼不拦,姓苗的养着她,为的就是震慑火花寨……哼,如今苗秀才自知理亏,必会派她过来要人,你几个只管做好准备,莫教他们钻了空子!” “大哥放心,”江南女人娇俏一笑,“她来便来,咱们好好招待招待。对了,待大哥得了她的人头,可别不舍得给咱们看看……” “哈哈哈……”崔山刀笑起来,“这种好事,还能少了你?来,花蛟,将牢笼钥匙给她。另外老四,你们守好寨子东口南口,不许擅离职守!” “嘻嘻……”江南女子也笑,“看牢笼甚么的,我一介弱女子,哪里做得动这种活计?若是把钥匙掉了,只怕大哥手里又要多一个人头了……我看哪,六弟仔细,还是让他好好儿地拿宝贝系起来吧。” 崔山刀手中叮当一阵乱响:“女人家,就是嘴儿甜,随你去了。”又道,“哼,姓苗的敢设鸿门大宴,我便看他这回还有甚么花招。行了,你几个速速去罢,莫再耽误时辰!” ◇◇◇◇◇◇ 听几人要走,景年将身子撑回屋顶,见远处放哨的往这里看,赶忙又翻身下去。 “怎样?”辛姑娘仍旧将拇指压在刀身,四处戒备,“都听见了甚么,快快说与我听!” 景年匆匆道:“姑娘说中了,海棠的确在这里。方才屋里的是寨主,余下几个,来头不小,像是你说的四大堂主。眼下海棠姑娘被一个叫‘花蛟’的堂主关押起来,钥匙却在‘老六’手里……咱们得想办法拿到钥匙,速战速决。”他抬眼看了看方位,又低头道,“只是钥匙到底在何人手中,那人藏身何处,尚不得而知。” 辛子骏道:“杀一个,将他问来,不就得了!” “不可!”想到屋内密谋的事情,景年努力拦住跃跃欲试的辛姑娘,“听我说,他们有人认得你,若是暴露行踪,恐怕凶多吉少。今日行动,一切以二位姑娘性命为上,万万不可冲动!” “那你说,怎么找到地方?” “他们当中,有两个要守东口与南口,你我分头行动,一人解决一个,若他们手中没有钥匙,便问出另外二人方位。”景年低声道,“眼下你我对阵何人尚难预料,一旦分开便难以互相照应……辛姑娘,千万当心些,动静不要太大。” “好!”辛子骏双眼放光,“我去南口!” 说罢,便自原地疾窜向南。 景年戴上兜帽,也敛身离去。 一刻钟后,火花寨东口。 眼见着一肥硕汉子爬上嘎吱作响的哨岗,刺客藏在墙根底下,心道:一路瞧来,放哨的都是些瘦猴儿似的弓手,这硕鼠是甚么人物? 又想:管他是谁,我只将这厮了结在岗亭上头便得了。因此动了一动,刚要往哨岗下头钻,便听那人开了口,朝下面喊:“莫要偷懒,走动起来!” 听这浓重的口音,景年将伸了一半的脑袋缩了回去。 这声音他记得,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在崔山刀屋子里说话的“老四”! ——这硕鼠竟是个堂主! 想及子骏此前说四大堂主都“有点稀罕本事”,他便稳了稳心思,决心随机应变,便屏住呼吸瞅准时机,钻进哨塔脚下的草丛里。 “老四”就在上面,一颗大耳肥头左看右看,教他捉不到露头的机会。 景年心生一计,摸了块石头出来,向营地里面一打。 硕鼠听见动静,往声音来处扭头。 好机会! 刺客窜出草丛,蹭蹭蹭几下爬上塔身。谁知哨塔这面的梯子竟是半断的,景年一脚才踏上去,那横木便“咔嚓”一声断裂开来,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村口一带,那人立刻止住动作,往哨塔底下看。 “甚么动静!” 硕鼠探出身去,看了看晃悠悠挂在半空的木头。 “咦……没人……哼,这破梯子何时断了的,也没人来修修,吓老子一跳!” 景年紧紧扒着另一侧的塔底,身子吊在空中,悄悄松了口气。 好险……幸好急中生智,将身子晃到了一边去。但再往上,要如何爬?他往下一瞧,底下没有任何可供踩踏的地方;抬头看看,除了手中木头,上面也没什么抓取物。 看来若要上去,只得再想法子往另一侧看看。 他再次荡到另一面上,惹得哨塔轻晃了一下。 眼下,手掌距离岗亭边缘仅有一尺,只要脚下发发力便能跃上去。可硕鼠身形壮硕,一人便几乎撑满整个哨岗,即便翻进去,也难有转圜之地…… 他再次抬头,目光锁定在更上方的塔顶边缘。 如果能藏身塔顶,再伺机而下…… 塔顶外沿距离此处约摸六七尺,景年打量几回,心中隐约有了数:如攀上城墙那般翻到塔顶上去,不难! 听着硕鼠的脚步声,刺客瞅准时机,双臂一提,便将自己送上了哨岗边缘,接着踢踏两声,脚下生风,三两下爬上了塔顶。 “谁?甚么动静!” 硕鼠撞在方才他爬上来的地方,晃得整座哨塔跟着抖了一抖。景年已在塔顶斜面稳住身形,见此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伸出脑袋、四处查探,便弹出袖剑,待他乍转身,翻腾下来一剑抵颈,自背后低喝道:“莫回头!花蛟何在?” 那硕鼠在景年手下僵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来、来来,来者何人!?” 景年不答,将袖剑压得更紧了些。 硕鼠便打起哆嗦来,心中默道:这人不搭话,究竟是谁人偷袭我?该不会是那兄弟会的野汉,偷到火花寨营盘来了罢! 如此一想,此人惊惧,不知自己出师不利,头回亲身上阵就碰上了要命的家伙,便在那刺客手底下抖得更狠。没一会,哨岗里传来一阵腥臊味,景年低头一瞧——这硕鼠竟吓得尿了裤子! 瞧这“堂主”这般窝囊,年轻人稍稍放松戒备,只是催促:“花蛟何在?快说!” 硕鼠抖了抖,险些咬了自己舌头:“我、我同你打个商量,好汉!你放我一马,我就告诉你!” 景年冷笑:“休得滑头,只管说来!” 老四啰嗦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身子抖抖索索、摇摇晃晃,年轻人正要催促,忽觉不对:此人看似在发抖,实则以结巴拖延时间,好无形中调换二人站位,将他转到对着哨岗入口的地方…… 他想做甚? 景年心中才猜了一分,便见此人突然大吼转身,将他用力一撞。然而他早有防备,那厮脚尖才动便轻身往一闪,硕鼠刹不住车,张牙舞爪地冲向边缘、跌落下去,将草地砸得一阵乱响。待底下的动静停了,景年自哨塔边缘向下一望,却只见那硕鼠已是脑袋着地,把脖子都给折断,咽了气了! 望着地上那具肥硕的躯体,刺客不禁哑然。 手中的袖剑还未见血,便已没了用武之地,实在稀罕。他向来多对付百般纠缠之敌,如今碰上个不战而胜的,一时竟还有些手足无措:甚么堂主,就是这等货色? 瞧着远处巡逻的已转回来,景年匆匆跳下哨塔,将尸身草草拖入不远处一口破缸里,搜寻半天也没找见钥匙,叹道:本还想从他嘴里逼出话来,谁知怎死得这般猝不及防,眼下没有钥匙,又断了线索,还是先往辛姑娘那瞧瞧罢。便看看日头,伏入草丛,往南去了。 却说另一边,辛子骏潜行至火花寨南口,伏在一片树林中,左右嗅闻片刻,才欲起身,却见前边屋中正缓缓走出来个阴森森的瘦鬼,形销骨立,状若走尸。还没待她打量,那瘦鬼却如发觉似的往这处看,便赶忙收回目光,匆匆向树林深处退了退。 林间窸窣响了一阵,不知何处起了阵风。 冷风拂过草木,在辛子骏藏身之处上空回荡起阵阵细小嗡鸣,听着有些怪异。 她将刀藏在身下,竖起耳朵,留心周遭响动。 自那人出了屋来,便往树林里走,她紧张此人动作,却见他不紧不慢地踱到她方才在的地方,左右踢了踢草丛、灌木,又僵硬地抬起头来,闭眼侧耳,好似在听风。 ——难道自己来时暴露了踪迹,怎的此人竟发现了她方才躲藏的地方? 辛子骏不敢眨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人倾听片刻,复又睁眼,阴郁的目光从半空缓缓落将下来,恰停在她眼下躲避的灌木丛前。 她一惊,拇指将刀推出半寸,浑身警戒。 他看见了?他没看见? 来人阴森森地笑了起来,抬起脚尖,向前迈步,正冲着她在的地方。 ——他看见了! 辛子骏大惊,虽不知这家伙如何发现的自己,但他既然能看得见,便是再躲也没什么意义,不如趁他手中没带着兵器,拼上一把,也好过束手就擒! 这般想着,她便不顾脖颈间传来的一阵瘙痒,跃出灌木丛。那瘦鬼自然将目光转向她,看得却是她的脖子。子骏哪管瞧的哪儿,大喝一声,拔刀猛冲向前:“拿命来!” 一刀砍去,那厮晃晃悠悠地躲到一边,带着阴恻恻的微笑窜向辛子骏现身处。辛姑娘见他竟能躲开,心中腾起好胜的念头,再次挥刀冲将而来。但见那人只是站在原地,待她接近,忽然手掌一翻、一抓,辛子骏便眼前一花,整个人如被飞踢般掀翻倒地,拍起一地枯草。 “呜……” 子骏呲牙起身,揉了揉摔疼的肩背,顺手挠了挠还在发痒的脖子。她瞧瞧四周,地上没有甚么石头土块,不知方才是踩到甚么东西,竟在敌人面前滑倒了,便倍觉羞耻,起刀再战。 谁知再次猛冲过去,未到身前,只觉脖间忽然一动,身子便再一次腾空而起,好似被人从后面勒着,扳倒在地:“呜呃!!” “姑娘当心!” 一道白色影子从林间踏枝而来,高高一跃,拉起剑啸坠至子骏身边,再见两道剑光一闪,对面那瘦条儿便向后晃了晃,好似松脱了抓着的东西。 辛姑娘抬头一看,来人正是张景年。因而叫道:“你来作甚!我能打过他!”唇边却现出得意来,“罢了,你来就来,便助我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了结在此!再战!” “慢着!”景年伸手捉她,奈何此女莽力奇大,倏忽间已提着长刀杀向那人,“辛姑娘,当心些,他手上不知有什么法宝!” 说罢,自己也提剑冲过去,与辛子骏左右夹击。 那瘦鬼显然不曾预料又多一个,但见助战的男子虽发觉他手中有端倪,却尚未识破法宝真容,便又笑起来,幽魂般左躲右闪,跳至二人身后,张开双臂,双手十指舞动起来,怪异如戏耍。 二人双双扭头,正要追击,景年忽也觉得脖间有些发痒,继而又有些勒得慌,再看他双手对着自己与辛姑娘,不停张合,大为不解,暗道:这厮使得究竟甚么鬼把戏,远远动几下手指头,竟能掐我二人脖颈!便甩甩头,双眼圆睁,张开鹰眼。 ——…… ——!!! 不看不要紧,一看竟将他吓得鹰眼涣散、浑身一个激灵:方才那窥见的一瞬,在这片树林之中,在枝杈树梢间,铺天盖地的,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银线! 如同蛛网一般,几为天罗地网…… 他强作镇定,再次开启鹰眼,便见自己与辛子骏脖间俱缠着数圈银线,共同牵系在远处那瘦鬼手中。 那人依然在阴森地笑。 景年看他就要舞动手指,当即将手指使劲贴住皮肤,用力抓了两下,直到抓住一根像是头发丝的东西,便当机立断,发狠一拽—— 啪! 随着断裂声一同起来的,是一阵紧随而来的后脖颈与指肚上的疼痛。 拿下手指一看,他才发觉已被银线勒出一条深口,正向外冒着血…… “甚么妖魔鬼怪,笑得教人恶心!吃我一刀!” 旁边辛子骏瞅了个那人不曾防备的空档,举起刀头,学着他的样子左右挥砍两刀,就要向前进攻。 景年便也抬头要战,还未挪步,瘦鬼已将手腕一抬,那衔刀犬便如生了翅膀般飞向半空、愈飞愈高;待他将另一只手向上一挥、一拉,那姑娘便剧烈挣扎起来,一手紧紧抓着刀柄,一手拼命抠挖脖颈,形如一条被人吊在树上的野犬。 “姑娘!“刺客被迫驻足,”别乱动!” 他向上一看,空中横七竖八泛着光的,全是坚韧却难以看清的丝线。 怎么办…… 他攥紧了剑柄。 怎么办? 眼看着辛子骏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脖颈面庞也由通红渐渐发青,景年心中焦急万分。可方才一番试探下来,不论进攻还是防守,他瞧不见林中丝线,便难躲开瘦鬼阴招,这下可如何是好? 若是自己登上树去救人,恐怕也会中了瘦鬼的计,被一同吊死在林子里! 瘦鬼盯着辛子骏,看她渐渐不动了,又看向手上一片殷红的景年。 两个一张脸的家伙,一个快死了,一个还活着……就像是将一个人杀死一遍,再杀一遍一样,有意思…… 他又笑了。 看他要动手,年轻人不敢耽搁,挥剑阻隔瘦鬼抛来的丝线,借机腾身上树,接近辛姑娘,一手抓紧树枝,一手伸向她的脖子:“姑娘撑住!” 指尖血染在颈间,几滴新血淌下一瞬,忽然横流开来。 他注意到血滴在她脖子上左右蔓延,心中一惊,继而灵光乍现,暗暗叫道:有了! ——丝线看不见,但血,血滴会沾染在线上,将无色的线染成红色……待染血的线再浸染更多的丝线,如此一来,便能看见了! 景年扫了眼半空中层罗的微光,心一横,弹出袖剑,将左手拇指在剑尖上一按,立时鲜血淋漓。再忍着痛楚摸向子骏脖颈,果然,一行行红线出现在他眼前:奏效了! 然而,红色蔓延不久,便迟滞下来。 这点血,还不足以染红全部的丝线…… 景年咬紧牙关,闭上眼,再次将手指抹在剑上,子骏脖子上的红色便更多了几分。 一次还不够,那便两次;两次不够,便三次…… 直到子骏脖间全部染红,他的左手,也遍布上血淋淋的创口。 十指连心,这大大小小十几条口子就那样张着,疼得他一动手指,就忍不住倒抽冷气。 可如此,只能将她脖子上的条条丝线全部染出,林间那么多银线,又要多少血才能染红? “兄弟……兄弟……” 耳边响起费力的气声,他看向她,才发觉自始至终,她都是拼命睁着眼睛看他的。 “别再伤……自己,用我的……放血,无所谓……” 他沉默着摇摇头,割断子骏脖间血线,带着她跃下地面,又将她放在地上。 瘦鬼早已重新布好了银线,静静地站在原地,耐心等待二人自投罗网。 景年起身,与他对峙。 林间树干树枝上,到处都是银光闪闪的细丝。只消一动,索命的线便会缠在他们身上,为人操纵。 怎么办…… 伯父教给他无数刺杀技艺,他却从未见过如此鬼把戏。 如何破局?如何逃出生天? …… 在稳立的刺客背后,眼前一阵阵发黑的辛子骏大喘粗气,努力坐起,举起胳膊,露出犬牙,咬住皮肉,发狠一撕。 巨大的痛感猛击大脑,却逼着她迅速从混沌中清醒。 她缓慢地爬起来,带着满脖鲜血,再次捡起了刀。 陆拾柒·疏忽大意 ——江湖人何曾惧流血,怕却怕疏忽一念间—— · 上回说到:张景年、辛子骏二人返回东昌府刺客据点,意外得知线人“海棠”被火花寨贼人掳走,其人手上机密重多,稍有意外便可能为贼人所得。苗秀才因此请求二人前往救助。待二人赶到火花寨营地,景年窃听发觉海棠为四大堂主之一的“花蛟”关押,另有几人负责看守寨子、保管牢笼钥匙。因信息不全,二人决定分头行动,找到花蛟的处所。 随后,景年迎战堂主之一的“硕鼠”,不料此人还未出招便失足身亡,便去往子骏处助战,对阵堂主之二的“瘦鬼”。但此人极为难缠,两人双双受困于“天罗地网”,更甚者辛子骏险被吊死,一时间,战局陷入胶着。 · · · 身后传来一阵响动,景年向后一瞥,见辛子骏竟已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急忙道:“姑娘起来作甚,你受了伤,便只管歇着,我来应付这厮!” 子骏拿巴掌拍了拍太阳穴,使劲甩甩头,以刀拄地,越过他望向前方:“兄弟……你若真牵挂我,只把你嘴上那声‘姑娘’去了,拿我也当个英雄。”她的声音稍显沙哑,想来是方才被勒得狠了,但仍在放声大喝,好似擂鼓,“要打,便一起打,谁要歇着!” 语毕,刀客拔刀而起,疾若流矢,迎着瘦鬼便砍。景年怕她再次中计,本还要拉,心中却也不知除去拼命外还有何法能破此僵局,便也豁出去了,提剑上前,加入战局。 二人乒乒乓乓地同那瘦鬼缠斗不休,你来我往,龙争虎斗,一时间,林中灰土大作,风声扑簌,万线振动。有一刀一剑傍身,又识破此人手中操线鬼术,两人总算比最开始应对自如了些,但奈何瞧不见何处有线无线,动辄被瘦鬼束缚牵引着绊倒甩飞,如此六七回下来,景年同子骏身上青紫片片,二人俱不敢再空耗体力,各自撤向一边,同瘦鬼拉开距离。 “不成!”年轻人一把将血手撑在地上,对同伴吼道,“只对付他没用,看不见丝线,咱们还会中计!辛姑娘——子骏,莫要再用蛮力打他,玩硬的,行不通!” 辛子骏在对面答:“好!硬的不行,那便来点更硬的,瞧这厮能扛到几时!” “不……等等!”听她言语背离自己本意,景年无奈,“你听我说,莫要硬扛——子骏!” 然而那向来风风火火的怎会理会他这般啰嗦,早已眼珠一转,想了个主意便奔向瘦鬼右侧林间。便听一阵轰然巨响,林间再度尘土飞扬,景年没留神吸了口气,顿时猛烈咳嗽起来。待好容易捱过去,只见辛子骏一人齐根踹倒一棵手腕粗的小树,树干根部被刀劈出碗大个豁口,那秃枝林立的树冠劈头盖脸便倒向瘦鬼,惹得林中一片响动,间有丝线断裂之声,不绝于耳。 那瘦鬼没见过有人能徒手卸树,竟没立即闪开,只在树干倒下之前才匆匆撤走,停将在不远处。 景年也呆在原地,一时忘了言语。他只听闻辛子骏天生奇力,又哪里见过比他还矮两头的姑娘家真能将树齐根砍断的——便是人有如此大的力气,那刀也早该废了! “慢了一步!”辛子骏手中长刃不弯,依旧锃**人,刀光同她一起盯着瘦鬼。因向后叫道,“兄弟,该你了!” 她要做甚?难道也要他如法炮制、逼退瘦鬼?顾不上太多寻思,也无暇思忖自己能否效仿,景年施展轻功窜向就近手腕细的小树,不敢用剑,发发狠抬脚一踹、抱住一折,一口恶气涌出,竟也将那歪歪扭扭的细树干折得断裂下来,缓缓砸向那厮。 这棵树虽细,树枝树杈却远比方才那棵树还要枝枝绕绕,眼看着便要困住瘦鬼。再躲不是计策,他便不再躲闪,只将双手向两旁一抛一拉,整个人便借着丝线升上半空,四平八稳,犹如蜘蛛般俯视着二人。 “干得好!”子骏大喊,“兄弟,不是瞧不见那线吗?看我的!” 景年抹了把脸上的土灰,看着她双手握住刀柄、拖曳助跑,如投掷回旋镖一般生生将长刀飞转着掷向瘦鬼,一时咋舌:这辛子骏果然是一身怪力!再加出招毫无章法,难怪那些甚么堂主都要怕她三分! 长刀飞速旋转着砸中瘦鬼。那厮本要防备,谁知这刀虽重,却被她甩得这样猛,还未牵引丝线移形换位便被刀刃在腿上割了道口子。一时间,汩汩鲜血随着干瘪的小腿顺流而下,淅淅沥沥地滴在身下纵横的银丝上,林间半空便现出血线来。 “砸偏了!”辛子骏又叫起来,看向景年,“兄弟,要放血,便放他的血!快将你的剑给我,这回不会再歪了!” 景年下意识将剑柄抓得更紧,向那流血的看了一眼,忽然开了窍:解铃还须系铃人,与其往自己身上想甚么放血的法子,却不如教他放一放血!便道:“不必用剑!若要砸他,用这个!” 说着,自后背腰上解下镖袋,收剑探手挟出四五枚来,瞄准那正要往更高处躲避的,飞指而出:“你当只有你能飞高了不成!” 辛子骏目光追着飞镖一瞬而去,只见那五枚飞镖有一枚切入树干,一枚教他躲闪开去,余下三枚却瞬间钉在他手掌手背处,一时间,鲜红四溢,原本牵连在他手上的丝线立刻被染作红色,一路蔓延到支撑着他停在半空的银丝上。 “漂亮!”子骏脱口而出,兴奋道,“好兄弟,你本事不小!” 景年不言,趁瘦鬼慌乱挣扎,再掷数镖。那红线便愈发明显了,加上腿上不停流血,林间弥漫起一股血腥味来。子骏嗅了嗅鼻子,眼中亮光愈盛,不由得躁动起来,如同觅食猎犬,眼见这厮就要松脱坠落,便飞身上前,避开纷纷扬扬的红色丝线,扑向瘦鬼,手中揽过一把结实坚韧的血线,勒住他枯瘦的脖子,看向景年。 年轻人上前,一脚踏在瘦鬼左手上,将他那张阴沉瘦削的脸打量几眼,心中明了:这般阴郁,恐怕是方才那屋子里的“老六”。只是那钥匙,究竟在这老六身上,还是在那女人身上?——伸手摸遍全身,果真在腰上摸到一把黑铁的钥匙。便提着钥匙,逼问道:“你倒教我们费了好一番功夫,花蛟在哪里?快说!” 瘦鬼身上摔断不少地方,眼睁睁看着他抢走了钥匙,脖子上还勒着丝线,不敢也无力挣扎,只歪着脖子,阴森森斜睨道:“呵……我会告诉你么?” 他还没答话,那辛子骏已怒道:“不愿说便别说了,啰嗦的东西!”当即双手发力,不顾景年劝阻,竟将那骨瘦如柴的给勒死了。 “子骏!”年轻人阻拦不住,微微怒道,“你这是做什么,好容易抓到一个活的,眼下还没问出地方,你着甚么急!” 辛子骏不满回击:“你还真当他肯告诉你?等你百般手段逼出话来,海棠死也死了十回了!” 景年被噎了一下,不想分辩,亦不再与她言语,只一起将瘦鬼尸体拖到林地外头,打算就地草草埋了,以免惊动火花寨的巡逻守卫。 二人便彼此沉默着料理了瘦鬼,子骏又要回林中去,要找她甩飞出去的那把宝贝刀。 景年便也没再阻拦,只任她随意走动。 过了片刻,子骏又匆匆回来了,胳膊底下夹着那把一人高的长刃,也不同他知会,只在旁边咔嚓咔嚓地修理微微松动的刀柄、重缠沾满土灰的柄绳。 年轻人把瘦鬼身上的钥匙收进衣裳里,见她又回来了,本想喊她向墙后躲两步,却又有些不愿多事,便也只是拿眼盯着她晃动的马尾瞧了一会,挪开了目光。 突然间,他耳朵一动,和擦拭刀刃的辛子骏同时向一个方向抬起头,聚精会神。 那里,似乎传来了甚么人说话的声音。 二人盯着声音来处,停了动作。 咚咚咚…… 咚、咚…… “六弟?” 一个江南女人的声音,婉转柔媚。 “六弟呀六弟,一个人关着门做甚么呢,人家来找你拿钥匙,可不能不开门呀……” 辛子骏转头,和景年四目相对。 在二人视线不远处,一名风情万种、娇小可人的女子手执团扇,掩唇而立,轻轻敲着方才瘦鬼现身的那扇门。 景年盯着她的动作,默默咽了口唾沫。 这带着江南口音的女人一出现,他便记起来,她便是此前放话要索辛子骏人头的堂主——“五妹”。 但一旁的辛子骏却忽然惊叫起来:“这难缠的狐媚子,怎的她也在这里?莫不是也被掳走了!” 景年立即看她:“你认得?” 子骏道:“那当然!这女人是姑苏人氏,纠缠师兄时日不短了,回回见她在城外拦着,要师兄陪她饮酒听曲。怎么这卖酒的也被带到这里来了?” “她不是卖酒女,”景年打断她,“此人是火花寨行五的堂主。子骏,你过来躲着,我们小心行事。” “咦?”辛子骏有些惊讶,“好么,看着不像是好人,谁知竟是个堂主!我道从第一回见她便左右瞧不顺眼,直觉果真不假。”又道,“无妨!不过兄弟,你可认对了?等会儿可别杀错了人!” 景年蹙眉:“莫要只想着杀人,除花蛟外,这便是最后一名堂主了,无论如何也要套出话来。” 辛子骏便看看他,不满地“哼”了一声,但也并未反驳,只是嘟囔道:“这火花寨的堂主们如此难缠,难道她也是个人精不成?可以往从未见她会武功,也不知凭甚么当上的堂主、好不好对付。” 那刺客听了,本不欲接口,脑中忽而咂摸出意思来,便忍不住笑道:“自然是各凭本事,只不知她是甚么本事了。走,咱们去会会!” 两人猫腰躲到老六房子背后,景年伸头将她又一遍打量:“此人好似没带兵器,只手上捏了把扇子。” “不会又有甚么丝啊线的陷阱罢!” “她才来找人,便是现要布置陷阱,也早被咱们瞧见了。”景年将耳朵贴在墙上,又回头,“子骏,你出去吸引她注意,别教她四处乱找,不然若她发觉老六已死,火花寨便知咱们来了,断不会留下海棠性命。” “没问题!”辛子骏答得干脆,将刀靠墙一放,起身就要从旁边绕出去。 “切记!保存体力,莫再厮斗。” 景年认真叮嘱最后一句,便将袖剑弹出,藏入一边,预备伺机而动。 却说那“老五”正踮着脚向六弟窗里看,看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正想往旁边走,便见着一个莽莽实实的身影大摇大摆地从老六房子后面闪出来,定睛一看,正是东昌府兄弟会主事苗秀才之妹——辛子骏! 她不禁有些愣神,揉了揉眼,直以为此人是她幻觉。但再一看,却见辛子骏正满不在乎地盯着她看,便知自己方才猜中了:那姓苗的跛子,当真派了这条疯狗来砸场子了! 饶是放过狠话,这狐媚的女人也知论单打独斗,自己绝不是辛子骏的对手。有她一手犯下的盗马帮血案警醒着,狐女不敢一人同她冲突,因此定了定神,打算要叫些喽啰帮手。 谁知还未出声,那大大咧咧的已往自己这里过来了,穿拳拢袖,一副找茬的样子,女子心下不妙,当即退了几步,扭头就要跑。 然而还没回头,脖间便被人架上利刃,一股男子特有的气息迅速靠近,停在背后,与那袖剑一起裹挟着她。 “姑娘,”残留着些许少年气息的嗓音响起,确是个男人的声音,“莫惊动旁人,我们移步说话。” 那堂主不敢动弹,见方才的辛子骏与身后男子对视,知她有人接应,登时便软了身子,不经意状靠在身后那人身上,没有骨头似的,柔声笑道:“哎呀呀,英雄哥哥、好汉哥哥,饶了人家吧……你要人家往哪里去呀?” 见这女人往自己怀里靠,景年身上一僵,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酥痒,旋即又警惕起来,冷声道:“姑娘若识相,只管告诉在下,花蛟在哪里?” 狐女一惊,以扇掩口,心道:花蛟?与辛子骏一同来的,想也同是兄弟会中人,上来便要见花二哥,难道是谁人走漏了风声,教他们知晓是二哥藏的人了?这可不大妙——虽不知消息是被谁人传出去的,但倘若自己松了口,教这两个找上门去,只怕到头来,老大手中提的便不是辛子骏的头,而是自己的头了! 想到这里,狐狸似的女子娇嗔道:“哎呦,好汉哥哥,你怎么上来便要人家说这些……向来都是英雄救美,哪儿有哥哥这样,拿着把剑吓唬人家的呀!” 那声音低回温柔,赛鸟儿似的婉转动听,与后头望风的子骏比起来,简直像云儿般教人沉醉。这般嗓音悠悠吐口,萦绕耳畔,景年心中那股麻痒更甚,腹中一团火热,惹得他不由得回想起从前查案时,同孔少隹、毛巨鹏他们一同去州桥秦楼的过往来,好似记忆中的酥痒再度重现一般。 只是这回重现,远比十六岁那年更令他躁动难耐,尤其怀中倚着这么个娇憨可人的女子,教他不经意间浮想联翩,心思七拐八拐,难以安稳。 感到此人气息变化,狐女变本加厉,竟用力靠住景年胸膛,又拿腰将他一拱,可怜巴巴地低诉:“好汉哥哥这样凶,都把人家吓坏了……若是把人家吓着,人家还怎么敢说嘛……” 说着,便拿胳膊在他怀中蹭,继而回身扭头,将团扇换到另一只手里,从腰间向上挑逗,要摸他的身子。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景年冷冰冰的低语。 “拜你所赐,在下倒想起来了些不该忘的事情。”他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姑娘既要玩花的,便别怪在下要用些着急的法子了。” 狐女被攥着胳膊,心知小算盘落空,又恼此人不解风情,不肯给她面子,便尴尬恼怒道:“甚么个臭男人,莫不是要对人家耍流氓!”继而挣扎两下,高声叫道:“来人!来——” 喊了没两下,那尖锐的声音便被卡在嗓子眼里。景年单手制住她脖子,左手将袖剑牢牢抵在狐女额侧,一字一顿道:“姑娘大概没听清楚,在下方才问的是,花蛟在哪里?” 闻到袖剑上血腥与铁锈混合的气味,盯着那只手上斑驳狰狞的创口,狐女这回才当真怕了,好似才晓得来人可随时要了她的性命。便颤声道:“英……英雄,他、他在北面……英雄、好汉哥哥,人家已经说了,快……快放人家走吧……” “放你走?”辛子骏扛着刀呛她,“想得美!放你去通风报信么?” 狐女瞪她一眼,看在那把长刀的份上没敢还嘴。景年道:“抱歉,你不能走。花蛟既在北面,便请姑娘与我们一起过去瞧瞧,免得打扰大伙歇息。” 见花言巧语无济于事,狐女不禁慌了。看来今日不是要死在这二人手里,便是要因泄密死在崔老大手里。可左右横竖都是个死,反倒教她心中不再压抑邪念,便假意顺从,一双精明狐狸眼却在面前的手与一旁的辛子骏之间来回打量一番,暗暗有了主意。 二人挟持着堂主往北走,避开巡逻守卫,渐渐接近寨子北方。 一路过来,此处的巡逻守卫比原先两个地方多了不少,远眺寨北,还能瞧见一处坡地上竖着几个木头搭的牢笼,景年便问:“花蛟就在此地?” 狐女低声下气,眼神游移,口中却柔声道:“是……小女子不敢隐瞒……” 景年便向辛子骏道:“好。子骏,烦请你在此看着她,我过去探听一二,去去就回。” 子骏一口应承下来,与他换了位置,也学着他的样子钳制着狐女。 景年便收回袖剑,潜行而去。 哪知刺客前脚才走,后脚便传来子骏一声痛呼。他急忙回头,惊见那狐狸竟趁二人交接之际出手偷袭,执着团扇在子骏脖间恶狠狠地一划,那边缘好似匕首一般,一下便把她脖侧划出一条血痕,险些碰到致命处。 “子骏!”景年暗道自己疏忽大意,立即抽身回来,几个大步便抓住那推了人就要逃窜的堂主,当即将她力道卸了,牢牢捂住此女口鼻,扭头道,“你没事吧!” 辛子骏捂着脖子从地上爬起来,瞧了瞧手心一滩血:“她倒给我留了条命,没将我脑袋切去!”继而上前,一把抓过那惊恐万状的狐媚子,怒道,“本不想要你性命,贱兮兮的东西,哪来的本事偷袭我!” 说罢,正要扬手,又停下来,瞧了瞧景年脸色。 年轻人皱着眉,一言不发,看着别处,点了点头。 辛子骏便将她掼在一旁,左手一动,便以袖剑抹了她的脖子,干脆利落,任由血花喷溅在墙上。 看着狐媚堂主无骨水蛇般软倒在地,子骏忽而问道:“这回不拦着我了?” 景年却只回问:“你的脖子没事罢?” 辛姑娘便抬手摸了摸还在流血的脖子,“嘶”了一声,不敢用力说话:“不碍事,只是这狐狸手劲不小,竟能拿把扇子划伤我……” 说着,她蹲下捡起血泊中的团扇,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眼睛一亮:“原来如此……” 景年道:“扇子上莫非有甚么端倪?” 辛子骏将扇子递给他:“你瞧这里。” 他一看,扇子边沿破损处,有三枚锋利银针暴露在外,个头不大,针身缝在扇面夹层中,肉眼难以辨清。便道:“幸好不曾伤到要害,还是你我小瞧她了。” 说罢,将团扇丢进一旁杂草中:“不过,此人意欲逃跑,恰好佐证此地正是同伙之营地。子骏,你且休息一阵,我们等下从方才那条小径潜入进去。” 辛子骏挥挥手:“你也忒不放心了,这点小伤,休息甚么,不过是蚊子咬。要走便走,咱们还得快些救出海棠,莫在路上磨蹭!” 景年道:“也好。”便与她返回附近的一条隐蔽小路,向寨内潜行。 二人身后的血泊里,女人的眼珠冷冷无神地看着离去的子骏。 在她身旁,那片破损染血的团扇中,在三枚针头之上,一层灰白浸痕被血迹掩盖,几乎无法辨别。 随着脚步声远去,沾到血的灰白色渐渐融化进了残留的血中,直至消失不见…… 不多时,火花寨寨北。 花蛟盘踞之地,处处守卫森严。大概因着关押各路俘虏的缘故,花老二不敢有分毫大意,从哨岗弓手到牵犬喽啰,个个精神抖擞,眼露凶光,好几回都险些发现匿踪潜行的两人。 景年二人因此愈发谨慎,好容易穿过一条小路藏进相对隐蔽的灌木丛里,才敢稍微喘口气。 “这么多喽啰……”子骏伏着嘀咕,“方才过来时,我瞧里头人更多,都在场院里吃酒划拳吆喝——他们倒挺热闹!” “嘘……小点声。”景年安抚道,侧身望向外面,“院子里人忒多,我方才没瞧出来哪个是花蛟。若要一个个摸排,还不知得费多少工夫……” “那便再冒冒险,引蛟出洞。”子骏又捂了捂脖子上的伤口,好似甚么秽物草叶飘进去了,惹得她有些疼,“只是我想不出法子来,怎么才能引他现身,总不能挨个儿问罢?” “若说办法……”景年捏着下巴寻思,“有了,不如你我演一出双簧,我扮作喽啰将你捉去,引花蛟出来,待他现身将你关押时,我们再一齐动手,如何?” 辛子骏听罢,有些犹豫:“你我之间,还是我力道大些,为何要捉我?” “总不能教我扮作女子……”年轻人答得亦有些犹豫。 “你我模样近似,有何不可?” 景年指了指自己渐趋粗壮的胳膊、大腿:“并非我小瞧你本事,若搁以往,我还能担起这活计来;如今长大几岁,五大三粗,再扮女人,只怕上来便要露馅了。” 辛子骏便不情不愿地打量他几眼:“好罢。那我便假作昏死,余下的,听你讯号。” 正说着,二人瞥见一名喽啰巡逻到了附近,好似听见了动静,要往灌木丛中查探。子骏笑道:“才说完,这便有人送衣裳来了!”便朝那厮吹了声口哨,引他近前来,窜出灌丛,一刀了结性命。 景年便三两下将此人衣裳套在身上,扮作寨贼,又趁子骏不备一掌轻击肩颈,托着她倒下,双臂发力,生涩地将她抱在怀中,带向寨北小径。 与此同时,火花寨南口。 “走、走,闻甚么闻!” 喽啰用力拽着倔强的黑狗,试图将它从哨塔附近的一口破缸边拉开。 “快走快走,别闻了,里头又没金子!”他使劲一拽,反倒把黑狗的项圈拽断了,扑通一声摔了个屁股墩,“哎哟……这畜生,又不听话!看我不——” 话音未落,喽啰愣住了。 他那条黑狗站起来,扒着大缸,尾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欢实。 这黑皮畜生,怎的对着口破水缸这样亲昵?莫非这里头藏着肉骨头不成? 喽啰揉揉屁股,起身过来。黑狗见他来了,愈发兴奋,朝大缸呼噜噜地低吼起来,又发出一阵急躁的轻哼。 “疯了!对着口缸甩个屁的尾巴……真是饿得轻!” 喽啰咕哝着将它拉开,一脚踹上大缸。 那缸纹丝不动,只是晃了一晃。 喽啰来了劲,又猛踹了一脚,看着大缸慢悠悠倒在地上、崩下一块碎片来,脸上终于露出得意的神情。 但他的得意随即凝固在了脸上,瞬间变成了惊恐。 那破损的缸沿处,倒出来一条胳膊。 一条肥硕的胳膊。 …… 风吹寒林,尚未化作泥土的枯叶以一卷百,瑟瑟打转,伴随着大地上挥之不去的呼号与骚动,鼓噪着,啸叫着,传向北方。 陆拾捌·出乎意料 ——狭路相逢逢场作戏,局势万变变幻莫测—— · 上回说到:二人联手破敌打败瘦鬼,恰逢女堂主现身寻人,便再度配合制敌,套出情报,成功找到花蛟所在的火花北寨。此时却因一时疏忽,子骏不慎被女堂主偷袭,索性只是轻伤,暂无大碍,便了结了此人性命,以免打草惊蛇。随后,二人决定演一出“双簧戏”,即令子骏假扮俘虏,由景年乔装打扮后携入敌营,里应外合。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火花北寨地势平缓,除去一段坡地,余下的地界宽敞空旷,教喽啰们摆满了桌椅板凳、草席酒坛,供寨内兄弟吃酒划拳用。 想来那守着北寨的花蛟也是个不怕热闹的,这帮贼人闹得正起兴,口中脏言蔑语腌臜不堪,一字不漏地全飘进景年耳朵眼儿里。他将马尾拢了个髻子,脸上抹得脏兮兮,身上裹一身怪味扑鼻的衣裳,抱着子骏,心中一阵阵犯呕,庆幸道:幸好将这姑娘拍晕了,若她只是假寐,闻见这般臭气、听了这等秽语,只怕再来五个他——不,再来五个大哥也拦不住她掀桌踢凳大打出手。 他将辛姑娘向上抱得结实些,继续腹诽:只是待她醒了,恐怕要在我身上找回这一掌来。可若不如此教她晕上一刻,谁敢担保我能平安混入寨子…… 正寻思着,脚下已踏进大院。最近的几个划拳喽啰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让出几寸走人的地方,继续吵嚷。 一个捧着酒坛匆匆路过的矮个儿撞了他一下,把坛子跌在地上打碎了,囔着鼻子便叫唤起来:“没娘养的东西,怎么走路的!” 几个周围游手好闲的抬起脑袋,准备看大戏。但一瞧,那被骂的高个儿满脸土灰,邋邋遢遢,手中却抱了个小娘们儿,便轰然一声全围过来,口中乱糟糟地起哄: “哎哟!哎哟!来了个妞儿!” “在哪里抱的,教弟兄们也去相两个来!” “别挡路,让俺也瞧瞧!” 看那帮喽啰要动手动脚,景年抬脚往旁边凳子上一支,顺势把子骏抱得高了些,装腔作势道:“起开起开!二哥要的人,你们也敢碰!” 喽啰们一听,又稀罕开了,左瞧右看,哈哈大笑:“哎哟,稀罕事!花二哥亲自要的小娘们,你们谁碰一指头,砍了你们狗头!哈哈哈哈……” 趁着起哄,景年留心扫视一周,此地虽是花蛟营地,却没见着近遭有牢笼之类的刑具,心道:眼下尚不知海棠被关在何处,看来还是要先找到花蛟再说。可再看看,人群中却也没有长得像花蛟的,又往场院边上一排屋子里瞥去,也都关着门窗,瞧不见里头有没有人。便趁势骂道:“砍砍砍!扰了二哥要人,叫老大把你们脑袋砍了当蹴鞠!”又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横道,“快来个长眼的,同爷爷一起将这妞儿送到二哥手里去!” 一听要干活,那帮喽啰们滑头得很,嘻嘻哈哈着散了,只留下几个年龄不大的在旁边站着,向他悄悄道:“哥儿,你莫不是才来的,送二哥手里做甚?还是同我们歇一歇罢。花二哥才开了一局赌,你此时烦他,当心他拿你练棒槌!” 景年却道:“赌?二哥好兴致,他在哪里赌?我把人带过去,给他助助兴!” 那几个见劝不住他,便往旁边一指:“就在那里。你说话小心些!” 他一点头,抱起姑娘就走。 谁知才抬脚,那间屋门忽然开了。 “哎呦”一声哭喊打破热闹,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踉踉跄跄地爬了出来,滚了几圈,躺在地上哀嚎。 众人伸头一看,那厮大张着嘴,满脸是血。怎么这般狼狈?——原来是赌输了,被二哥一拳打掉了大门牙! 有了快活事,伙计们乐得前仰后合,去了两个将他拖走,剩下的便看着他们背影笑。笑着笑着,喽啰们忽然纷纷站起,看着门里缓缓走出来个赤裸上身的高壮汉子,口中叫道:“二哥!”“花二哥!” 景年也忍不住探头看去,心道:既然叫二哥,来人想必就是花蛟了。便定睛一看,此人面上一道长疤,霸气十足;身材魁梧,健壮如牛,春寒料峭的时日竟敢打赤膊,露着卷曲胸毛;左臂文着条黑蛟龙,蛟头在肩,蛟身盘旋过腰,又在脚脖子上露出来半截蛟尾。真个人如其名,花蛟是也! 那壮牛走出屋子,一脚踩在地上,扫视四周,声如雷鸣,颇为霸道:“不痛快,再来一个!” 一时间,方才还在起哄的喽啰们,此刻都不敢作声了,站在前头的心惊胆战,后头的往前面人身后藏了又藏,生怕被头儿看见。 花蛟左右看了看,目光被不远处面生的瘦高个吸引过去。 这人手里抱着甚么东西?瞧着像个姑娘。他不由得在意起来,问道:“那边那个,你手里是甚么人!” 那人低头答:“是兄弟们新捉的妞儿,大哥命我送来,还要劳烦二哥将她同原先那个关到一处去!” 花蛟一听,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嘴角一翘,乐了:“这还不好说,我正叫了老五去拿钥匙,你且等她回来罢!”语毕又嘀咕,“走也走了半晌了,这狐狸精,去了这么半天还没回来,怕是又鬼混去了。”继而向一边招招手,不耐烦道,“算了,慢吞吞的东西,不中用。来人!牵头驴子,去东边找老六,把他钥匙拿来!” 一听这个,景年心中一惊,怕事情败露,见有人去牵驴子,眼珠儿火速一转,赶紧道:“不着急!二哥只管尽兴,小的在外头看着她便是!” 那牵驴的停下来,看看花蛟。那文身汉子便挥挥手:“那便罢了,先搁外头。”又点了点景年,“你,过来。既然不是急事,便进来,陪我玩两把!” 这厮猜到他要点到自己,道了声“是”,抱着子骏便要往里走。 然而走到花蛟身前,却被那文着黑蛟龙的胳膊拦住了:“哎——没长耳朵么,还带这累赘做甚,放下,搁外头去!” 年轻人被拦在门外,愣了一下,旋即答道:“好。”便抱着人退了两步,向四下撒摸几眼,心中惴惴——放在外面,如何教人放心? 辛子骏受的那掌不轻不重,约摸要晕上一刻钟。他这一进去,还不知一刻钟能不能出得来,外头又净是些污言秽语、毛手毛脚的男人,个个眼巴眼望地盯着,鬼也晓得脑中想的都是什么腌臜事。可眼下岂能违抗花蛟的命令?看他已经进了屋去,便只好将子骏放在靠窗墙边,对着外头那帮东西一指:“听见没,好生照看!别碰二哥的东西!” 外头应和寥寥。 景年说罢,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 · 火花北寨外,林道间。 “快点、快点!”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打破宁静,“再不赶紧告诉二哥三哥,就来不及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踏遍树林,四条腿的和两只脚的飞奔而来,急走而去。 · 火花北寨,花蛟屋内。 · 眼前这间房子,外头瞧着平平无奇,里头别有洞天。一方厅堂被花蛟改作赌场,摆着两三张大木桌;四角堆着大大小小的酒坛,封着黄泥红纸,一气堆到了天上。 正当中的桌台上,四五个喽啰围桌而立,聚精会神地盯着个手执一根筷子的兄弟。 那拿筷子的对着高高一摞铜钱虚晃几下,哈了口气,用力一打,便听桌对面墙壁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铜钱跌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铮铮声。声音还没停,旁边的便出声喊:“十三!十三!”“十六个!”“十!”还有个喊了声“十八”。 一小个子喽啰在地上摸索半天,将铜钱一个个捡回来,在手心里一数,抬头道:“十五!” 没人押中,几个赌徒便一齐发出叹气声,继而嘘声连连:“再来!再来!” 方才那喊“十”的说:“这得猜到甚么时候去,下回叫不准,便看谁挨得近,就算谁赢!” “凭啥下回,”喊“十六”的叫唤起来,“你要算,这回便算,我喊得最近!我赢了!”说着便去拢桌子上的铜钱。 “哎哎哎,这回是这回,下回是下回。这回谁说算数了?弟兄们都没赢,凭甚么你说算数便算数?” “十六”被拽开,推了说话的一把:“凭啥?你问我凭啥?我看就你不愿让老子赢!” 那人也推搡起来:“你他娘跟谁老子长老子短呢?” 眼看着这伙人就要动手,花蛟在景年旁边咳了一声。 几人回头,立马分开站着:“二哥,二哥回来了!” 花蛟道:“要打,便拿刀子打。不见血的,都是怂蛋!” “是、是……”几人缩着脖子,赔笑道,“二哥既然回来了,咱们再开一局?” “再来!”花蛟示意几人闪开,将景年向前一推,指着桌上成堆的铜钱,笑道,“玩过没有?这叫‘孔方兄听宝’,老大那里可没这个。来,陪我玩玩,要赢了,桌上的钱都归你!” 景年站到桌边,旁边人递过来一根筷子,握把上磨得一层油污,油腻发黑。再看桌上金闪闪的铜钱,里头有新有旧,有的上头还带着血迹,恐怕是这帮贼人何时烧杀抢掠来的。便道:“二哥说笑了,小弟怎敢!二哥想怎么赢,小的奉陪便是。” 花蛟放声大笑:“哈哈,有眼色!我喜欢你这小子!哎,回头莫在大哥那里跑腿了,跟着我混罢!” 景年赶紧附和:“那自然是好!” 花蛟点头:“不错,爽快!”随即话锋一转,伸出五根手指头,“不过,我花老二这里也是有规矩的,上了这张赌桌,便得赢我五十局才能下去。你可准备好了?” 五十局?赢五十局才能下赌桌,若赢不了呢? 想到刚才那连牙都给打掉了的,景年咬咬牙,点头道:“小的舍命陪君子!” “哈哈哈哈……舍命陪君子?”花蛟叉腰笑道,“好哇,想我这不识字的却也当了一回君子。来,将孔方兄请上来!” 方才吵架的几人忙不迭地过来,将桌子上散乱的铜钱摞作四叠颤巍巍的钱柱。花蛟向景年抬手:“听闻新手运气上佳,你且开一把。” 年轻人便抓着木筷,点点头,学着旁人的样子凑近钱柱,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打。 钱柱被击飞半截,铜钱叮儿咣当地弹落在墙上、地上,响个不停。 不待声音停下,花蛟便抱着胳膊叫道:“二十四!” 景年握着筷子,定神道:“三十。” 小个子跑过来,数了好几遍,抬头道:“二哥,二十六个。” 旁边那几个立刻喊起来:“挨得近的算,二哥挨得近,二哥胜!” 花蛟便微笑着看向景年。 那年轻的心知场上自然都是向着他的,不敢作声,心中却总不大服气,便一言不发,又举起筷子,将余下的击飞半截。 “劲头不错。”花蛟道,“三十六!” 景年道:“三十三!” 待小个子报了数,竟是三十三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二人同时挑了挑眉。 花蛟惊讶万分,继而兴致盎然:“哟!不错,教你赢了一回。将筷子给我,再来!” 两人一来一回,有输有赢,筷子在二人间几度易手。 小个子拿两罐豆粒计着输赢,不住地掏出来看,但数来数去,花二哥罐子里的豆子总与那哥儿的差不太多,时多时少,便贼眉鼠眼地瞧着那人,暗道:娘哎,这哥儿瞧着机灵,怎么是个傻的!莫不是赌了二三十局,脑子给赌迷糊了不成,怎的还越赢越多了——这可教二哥面子往哪儿搁! 玩的把数一多,景年身上渐渐燥热起来,面红耳赤,双颊发烫,一下汗,脖子上被丝线割出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却浑然不觉。才把筷子重又交给花蛟,那眼睛还直勾勾盯着重新摞起来的钱柱,脑中算了算自己赢下的局数,心中道:赢他五十局便能出去,眼下还差十来局,只要再接再厉,赢下五十局,倒不是甚么难事! 砰!—— 铜钱纷飞,犹如珠落玉盘,动听悦耳。 但不知怎的,那声音却越发嘈杂,铜板崩在酒坛上砸击出的铮鸣清脆刺耳,愈响愈尖,顽固地钻入人耳,惹得他骤然耳鸣起来。 · —— “恁娘!爷老子不扑了,不扑了!” “……再扑下去,别看这衣裳啊,怕是连主家大宅院都要扑给我喽!” “堂堂张家管事的,却是个穷光蛋!” · “——田信!你博钱扑酒却见好不收,如此狼狈滑稽,成何体统!” · 脑海中响起的,是如同当年那夜一样的怒喝,只是关扑赌钱之人却从田信变作了张二郎。 景年猛然一个激灵,堵住一边耳朵,用力甩甩头,试图将那挥之不去的嗡鸣甩开。 但耳畔的声音却越来越杂乱无章,除去铜钱落地、围观起哄,好似还有窗外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吆喝声,甚至隐约还有拳打脚踢的动静,闹得教人心烦意乱。 直到小个子一声催促驱走噪声:“没眼色的,快报数来!教花二哥等你到甚么时候?” 景年回过神来,后背出了层汗:报数?报什么数? 低头一瞧,那筷子早不知何时又回到自己手里,桌上一摞铜钱被打飞出去大半,而花蛟早已皱着眉头,不满地将他看着。年轻人暗叫不好,他方才是怎么了,竟在此时走了神,全然不曾听过方才钱响! 这可怎么报数? 一圈人都盯着他看,等得就要不耐烦,景年迫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喊了个数:“五十七!” “五十七!”小个子举手示意,转向花蛟,“二十!” 二十?景年又吃一惊。两数差距怎会如此悬殊?自己方才打出去多大一截?他又看看桌子上剩下的铜钱,心中疑惑,却实在想不起他打的到底是一摞新的,还是前头几局剩下的旧钱柱了。 小个子数完了钱,叫道:“二十二!”旋即再次举手,“二哥胜!” 花蛟抱臂看景年,慢慢笑起来。 “输了几局了?赢了几局了?”他问,“还数着没有?” 景年心里忽然腾起一股慌乱。 几局了?他是数着的。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方才数了甚么数,好似是三十多,又好像在哪记住个四十多,怎么也想不起具体来,大概一直叫着钱数,时间一长,给记混了。 年轻人努力回忆,他是怎么了?一向自诩脑子灵光的他,竟也有这样一团浆糊的时候…… “你我已赌一百局整,你小子,输了五十一局。”待小个子数完豆粒,花蛟一屁股坐在赌桌上,旁边几个也分散开站着,“看来今儿不怪哥哥不留人,是你手气忒臭。你说,是不是啊?” 五十一局? 他何时同他赌了这么多回?不是才三四十把么! 景年便急道:“等等,方才可没说上限一百局,我们再来!待我赢够五十局——” 然而不待他说完,那几个已哄笑起来:“愿赌服输!”便摩拳擦掌地朝他走了过来,将花蛟挡在身后,提起碗大的拳头朝他面门打来。景年见势不妙,不敢大意,仰头躲过一拳,立刻回身起势,架住来人,继而左右开弓,同喽啰们动起了拳脚。 花蛟在后面笑,一面加油鼓劲,一面乐滋滋地看着景年挨了几拳,又把那几个撂翻,口中不时叫好,好似那些躺着哼哼的与他没甚么干系。 那厮喘着气停手,与他对视站着,沐浴在门外传来的叫嚷声里。 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阵时近时远的狗叫,接着,好似有个女子呼喊了一声,引得他侧耳回头,向窗外投去匆匆一瞥—— 窗边倚靠的黑影,不见了。 他一惊,始觉一刻钟已过,那姑娘恐怕已是自己醒了! · 那么,方才断断续续的厮打声是…… · “竖着耳朵,听甚么呢?”花蛟下了桌子,逼近景年,“打得不错,是个练家子。还赌么?再开你十局,你若能赢一半,便送你出去透透气。说罢!赌不赌?” 景年心神涣散,坐立不安,仓促应道:“二哥技艺精湛,小弟愧不如人,愿赌服输!只是小的身上还有老大的差事,二哥若要休息,便教小的把那妞儿带下去,待回来,再陪二哥尽兴!” 花蛟停住脚步,寻思片刻,倒也不拦,只又重新坐在赌桌上,把玩着两枚铜钱,闲道:“亏你还记着正事。去罢,你若有钥匙,便只管自己将人带去,不必劳我动手了。” 景年如临大赦,赶忙点头,心思早飞出门外去了。待他拉开门闩,却忽听花蛟在后头笑了一声,笑得他身上发凉,凉得直刺头脑,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不对,这话有诈! · 花蛟在试他! · 年轻人僵在原地,不知自己究竟在哪一步露了马脚。 “走啊,怎么不动了?”花蛟的声音靠近了,“我猜猜,噢……是不是在寻思自个儿哪里漏的馅?” 他握住门闩,缓缓扭头:“——你怎会知道钥匙在我手里?” “钥匙?”花蛟冷笑道,指了指他的脑袋,“你脖子后头那道口子,恐怕不是普通的东西割出来的罢——和老六交过手,还能活着来到这里,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 景年警惕地瞪着他。 “陪你玩得时候不短了,演得不错,小子。只可惜……”花蛟从一旁抱过一只酒坛,凑近鼻子,闻了闻,“寨子里都晓得,我花蛟从不沾手关押之事。你想找的‘花二哥’,恐怕从一开始,便找错人了罢!” · …… · “抓住她!三哥有令,这女人杀了咱们两个堂主!别让她给跑了!” 一声大喝响起,看着底下牵着黑狗的喽啰,子骏站在刚爬上去的屋顶上,提着口抢来的刀,拍了拍脑袋,努力教自己清醒些。 ——方才还在外头潜伏,怎的再一睁眼,便已身处群贼之中了? 张景年呢,他在哪? 她只记得自己被一阵喧哗声扰醒,才睁眼,便见有个牵着黑狗的同一文身大汉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着甚么,说的却正是狐媚子与另一堂主被杀的事情。待那汉子带着几个贼人消失在院北缓坡尽头,她才趁机起身逃离原地、躲在此处,勉强应付着底下那帮喽啰。 · 巡逻犬在底下打着转,贼人聚集在屋檐底下,要往房顶上爬。 · 就在此时,对面屋子里传来咔嚓一声巨响,一个年轻人被撞飞出来,满脸鼻血,身上透湿,与酒坛碎片和门板一起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一时间,木板散落、尘土飞扬,嘈杂的院子里安静一瞬,众人纷纷回头,望向那人。 子骏眼睛一亮——是景年! 黑犬闻见气味,狂吠不止,贼人抄起家伙围过去,那厮躲避不及,自地上抓两块陶片就要抵抗。却听辛子骏在对面屋顶将他喊了一声,随后操刀跃下、拼杀而来,二人便相背而立,同众人对峙。 刺客丢下陶片,扒了衣裳,弹出袖剑,向后扭头,二人异口同声道:“你没事罢!” “没事!”又是异口同声。子骏抢白道:“你却在这里!他们发现了两具尸首,咱们暴露了!” 景年正要回答,便见花蛟已在打手拥簇之下出屋,因此立即警戒,抹了把脸上酒水鼻血,将子骏拦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 “若我没猜错,你们是兄弟会来的罢!”花蛟停在不远处,抱胸道,“怎么?才来两个,便想劫人?” “两个如何,照旧杀你一片!”子骏一激便怒,“你这壮牛,快快放了我们的人!” 景年也道:“放了那姑娘,我们便离开火花寨!” 见那才被自己一拳掼飞出去的也发了话,花蛟愈发不以为然,站在满院刀枪棍棒里,大笑道:“放人?说得轻巧!若我不放呢?” “你不放,今日便休想走!”子骏扬起刀来,“把海棠交出来!” 花蛟这才正眼打量打量辛子骏,又笑起来:“好大的口气,原来你便是老三说的那个疯癫女人!”再仔细看了看她与那一脸血的,“哟!不看还不晓得,你二人也是个双生子不成?哈哈哈……有意思!便教我好好看看,究竟是你们技高一筹,还是我们本事更大!” 此言一出,景年疑道:“老三”是甚么人?“双生子”又是何意? 顾不上多想,面前的花蛟已亮出狼牙短棒,一手一个,杀向二人。 “当心!”景年催动身形,“他力气不小,且先躲着!” 两人手中一时没有趁手的兵器,不敢正面对抗,四处躲闪。 花蛟趁势而来,抡圆膀子步步急逼,子骏被打掉手中破刀,急道:“兄弟,掩护我!我去拿刀!”便瞅准时机飞身出去,抢回二人武器,拔出长刀,对着花蛟一顿猛劈猛砍,竟将他杀退半步,却仍难命中要害。 有了对阵瘦鬼的经验,两人你攻我守,与花蛟针尖对麦芒,难解难分。 然而就在局势僵持不下之时,忽听一声砰砰闷响,子骏手中长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直直栽倒下去,抽搐两下,不动了。 景年架住狼牙棒,惊诧错愕:“子骏?!” 花蛟的攻势还在继续,年轻人躲闪不及,硬生生挨了一棒。 他翻滚到一旁,咳了口血,啐在一边,却见地上已是一片鲜红,再一看,心中咯噔一声,沉入深窟: · 辛子骏倒在地上,温热的血液自她头顶处涌出,蘸湿头发、流过皮肤,在地上蔓延。 而就在不远处一同躺在血泊中的,还有另一样东西。 ——一块坚硬冰冷、沾着发丝的瓦片。 陆拾玖·魔高一丈 ——疯犬见血神鬼不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上回说到:张景年带辛子骏混入火花北寨,在一片腌臜声里见到了一名文身大汉,其人便是火花寨堂主之二——花蛟。花蛟爱赌,命景年一同进屋赌钱,景年只得将子骏放在屋外只身前往,因一系列意外与干扰导致难以集中精力,却越赌越上瘾,不慎输掉赌局。眼看着就要挨打,景年出手应对,却发觉花蛟早已看出自己两大破绽,因此大惊,与之对打出手。 另一边,苏醒的辛子骏目睹南寨有人向院子里一文身大汉通风报信,明白事情暴露,便起身应敌。待景年被花蛟击飞出来,二人联手对抗贼人,却不料子骏被喽啰偷袭倒地,战况一时不利……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顺着瓦片砸来的方向,景年回过头去。 身后不远处的屋顶上站着那个小个子喽啰,手里抓着一叠瓦片,见把子骏砸倒,便高高举起胳膊,朝四下准备助攻的兄弟们叫嚷起来:“砸到了!砸到了!”又扭头向那赤膊汉子邀功,“二哥,二哥!我砸到了!” “少得意!这女人可是个疯的,怕一下还死不了!”花蛟道,“小的们!你们三哥说过,老大要的便是她项上人头,这功劳,咱们北寨势在必得!你们只管将她盯紧些,余下的功夫,便看花老二我如何将这厮打作肉泥罢!” 说罢,大笑挥棒,杀向景年。 那边的小个子一听,起了抢功的心思,便二话不说,挽起袖子,瞄着地上趴着的女子卖力一挥,又一块瓦片飞旋砸击过去。其他助战的喽啰也纷纷捡起土块、碎石,效仿着小个子,往那男女身上乱打,为二哥助兴。 景年不敢分神。眼下子骏身子还未发凉,大概只是失血昏死过去,但只如此还不够,他心中有底:这帮无赖气势汹汹,却是心猿意马——他们要取的并非他的性命,而是子骏的人头!火花寨的贼人是要翦除兄弟会之羽翼,以绝后患! 眼看着瓦片石块飞来,他闪躲几番,却被花蛟瞅了空子一棒掀落在地,原先断过一次的肋骨猝然磕在石头上,痛得他大叫一声,青筋瞬间爬满额角。 待他费好大的力气撑起身子,又两块瓦片砰砰两声打在脑袋旁边,溅起的碎石子与灰土泼了一身。这动静教他不敢走神,年轻人咬牙爬起,抹了把脸上的土汗再战,一面暗中变动身形,吸引瓦砾避开子骏所在,眼中亦寻着地方——现下碎石纷纷危及子骏,他得寻个有遮挡的地方,教她免再遭袭…… 时不我待,才动了一分心思,花蛟又已挥棒过来。景年眼疾手快,拖着她向旁边散乱的桌椅板凳间一滚,勉强躲过一回攻势,还未将她藏进间架中,再一抬头,一块黑灰的瓦片已急旋而至。眼下无暇他顾,他想也没想一个背身将她牢牢挡在身前,便只听嘭地一声闷响,瓦片结结实实地打在后腰上,那尖角磕儿几乎要打裂他的脊梁骨——好痛! 一阵钻心之痛麻痹全身,景年双膝一软,险些向前扑倒,幸而手上撑着把剑才不致倒下,只呲牙咧嘴地捂住后腰,脑中翻来覆去的只是一个大大的“痛”字:这帮贼人真是下了狠手的! 腰上的痛带着左手上的口子一并发作起来,痛潮如浪,一波一波摧击着头脑。景年动了动腿脚,一动便疼得直吸气,这才后怕起来:这一接实在有些大胆了,倘若那瓦片换作别的更重的东西,别说后腰,他这双腿自此也要瘫废了! 可痛虽痛,却也无端端教他一阵庆幸。 虽然腰上负了伤,但至少此刻,他总算没再像从前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在自己面前被…… · ……被………… · 就在这舍身相护的一瞬,不知怎的,少隹师兄的背影突然刺入脑海。 后腰仍在隐隐作痛,他重又起身,回过头去,看向花蛟,与他身后满院的敌人。 那凶神恶煞的汉子迎面挥起狼牙棒,但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景年手握长剑,稳身而立,眼中风声缓缓,那厮的动作也一招拆作十招,慢将下来。 ——一年前,一年之前的那夜,那飞扑到伯父身前的人眼中的那支箭,也如此刻他眼中的花蛟一样慢么? 若是如此,平时莽撞懒散的师兄,究竟想通了什么事,才会在眼睁睁瞧着飞矢袭来的那一刻,临危不惧,挺身而出? 他忽然不解,亦豁然开朗。 后腰上不时的疼痛教他顿悟:原来如方才那般危急之时,竟甚么也不会想,这副身子远比脑子更快一步,挡在同伴前头…… 原来只是一个心在,便教人敢以生护死。 ——即便这舍生忘死于事无补,也想用自己的命,换人家的命! · 风声重新流淌,花蛟杀威急至。 景年聚精会神,拔剑而起,将壮汉招架在手,引得他远离子骏藏身之处,又闪身躲过两块瓦片,自后腰摸了两把飞镖奋力撒向屋顶:“去!” 一声惨叫,小个子仰面倒在屋檐上,挂着半个身子,掉入喽啰群中。 他回头重又对峙,却见花蛟早不在身前,正提着大棒在倒塌的桌椅间到处拨找,心下一惊,料想他是要趁机杀了子骏,便咬牙暗道:这狡猾的东西,竟拿我玩调虎离山! 景年向前阻拦,二人便又在桌椅间争斗一阵,打得是鸡飞狗跳、飞沙走石,断裂的桌子腿、木板子不时崩落在子骏身边,却无一再伤到她的身子。 她头颅上的血,已悄然凝固,不再流溢。 她的黑铁护额脱落一旁。 她的眼皮忽然跳动一下,手指也在几次颤动后,微微曲起。 …… 耳边一片吵得教人心慌的蜂鸣。 身上压着重得教人力竭的衣裳。 手里握着冷得教人断腕的长刀…… 头上,头上干巴巴的、满脸都是的、锈气扑鼻的,是甚么? · 是血。 · 她记得的,是压在自己身上的师父与师姐们的血。 是从那穿透师父那天材之手的尖刀上滴在脸上的血;亦是她听着师父师姐教她噤声的最后一句嘱托,将牙咬碎也不敢作声的血。 …… 她报仇了吗? 她还未报仇。或许是忘了,但应是还未报仇的。若是大仇得报,怎还会有人叫着甚么“疯狗”“疯狗”的,要将她活活打死在这里? …… 花蛟同那难缠的年轻人缠斗不休,几番下来,二人身上一个多了几道剑痕,一个衣裳烂了数条豁口,直是狼狈不堪,却仍无停手之意。 景年拽下一截挂烂的前襟,忽听身后桌椅堆中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继而一阵惊叫喧哗,猜得有喽啰要从后面偷袭,便一狠手逼退花蛟,扭头便迎战后面那个。谁知乍一回头,却愣在原地,瞪大双眼,脱口道:“子、子骏?!” 一个颤巍巍的影子立在那里,歪歪斜斜,几度要倒。场院里的喽啰早也看向同一处去,张牙舞爪,却并不敢上前,都在瞧着花蛟的脸色。 他喜出望外,见她的确未死,不由得狠狠松了口气,因又叫了一声。但刚要出声,却又收敛了笑容,凝神看她,心中总觉得不大安定。 辛子骏头发散落,血流过眉目口鼻,自脸颊上滑落,在前襟上开了花。 她就那般浴血而立,单手支刀,摇摇晃晃地挪了一两步,眼看着又要倒下,却突然重新撑住身形,如听见何方号令般,骤然睁目。 血流进眼眶,将眼珠染得赤红。 “一群不中用的东西!”花蛟一声怒吼,将一众围着场院的喽啰震得抖了三抖,提棒指道,“别教她跑了!若放跑了她,当心老大要了你们跟我的脑袋!” 喽啰们应和,景年紧随其后亮出飞镖,吼道:“谁敢过来,先问问我这手里剑!” 花蛟便啐了一口痰,拍着胸脯便同他厮打起来,一面抡棒呼喝:“一群怂包,快给我上!——你小子,且试我这招!” 眼看着喽啰们摩拳擦掌地围过来,景年无暇分身,只好朝那姑娘大吼:“子骏当心!且躲开他们,我这便来!” 辛子骏应声侧耳,站直身子,缓缓抬头。 但她并未给出应答,只是目光呆滞地越过景年,落在后面那帮蠢蠢欲动的喽啰身上。 “子骏?”景年瞥了她一眼,架住花蛟,又再回头瞧她,“子骏,听得到么!快躲开!” 子骏毫无回应,却只是自顾自地抬起手,点了一点远处那些贼人。 “一……” 年轻人诧异,一时不知她要做甚。花蛟势壮力沉,攻势十足,他不敢再次分心,只得勉强应付,又不甘心地再次看向那视若无睹的姑娘。却见她依然抬着手,固执地点着、数着: “二……三……” “六,十,十四,二十二……” “二十四,三十六……四十,五十五……” 她的手落了下来,放在刀柄上。 “一共五十五。” 话音未落,远处再度传来一声呼啸,一块瓦片砸在子骏肩头,打得她猛晃了几下。还未站稳,另一边又飞来几块瓦片,击中她胸腹后背。 坚硬的土疙瘩从喽啰们手里接二连三地打在她身上、头上,打得她左摇右摆,难以立足。 “都给我住手!” 景年朝贼人怒吼,旋即就要摸飞镖出去,却架不住花蛟一棒撼天动地,一时之间,分身乏术,只得眼睁睁看着子骏被四面八方砸来的瓦片打得如同棵暴雨中快被摧折的树,却难助一臂之力。 砰。 砰砰…… 一块瓦片迎面打在子骏前额,所幸力度不算太大,但仍将已无束额防护的皮肤砸了个口子,鲜血再次漫延而出。 “子骏!别站在那里,快躲开!” 景年打退花蛟数步,转头大吼,希冀她能躲避瓦片。 但她却只是垂着头,苦苦支撑着身体,在瓦砾之中抬起胳膊,打着哆嗦,轻轻捂住额头上的伤口。 血,已然再度流下。 她拿下手掌,摊在眼前,满手鲜红。 看着血慢慢流进袖口,她披头散发地发起抖来,颤抖着,嘶哑着,低语道: “好……好疼……” 如同哀哀低鸣。 但在下一刻,这浴血之人忽而攥紧血掌,猛然抬首,双目瞪如铜铃,咧开嘴角,露出犬牙,歪头盯向正前方的喽啰,用劲全身力气般尖啸道: “——好疼啊!” 话音刚落,辛子骏扬刀跨步拔地而起,流云掣雷,超尘逐电,一刹间,原地惟余残影,其人竟已单刀直入贼众群中,犹如恶犬扑食般抡起长刀,眨了眨眼便将最近的三四个喽啰人头杀飞出去,那断首处喷薄的血雾淅淅沥沥落在子骏一身,将她满面骇笑衬得如同食人凶鬼。 周遭喽啰被这夺命一刀吓傻,那些个飞出去的血珠子尚未落地,食人鬼早已提刀刺将而来,当胸串透两颗贼心,又将刀上臭肉向地上一甩,晃一晃便杀向右手边去,甩起一刀血花。 那边厮斗的二人不禁愣在原地,漫天血光随风而逝,眼前的景象教人无法言语。 扑扑乱响,人头纷纷落地。 子骏挥舞长刀,使足力气,那刀锋尖唳着劈山动地而来,横扫八荒而去。霎时间,空中红光四射,风随血舞。白刃卷动红浆,泼洒如同泼墨,将个地也画作赤、赤也流成河,一颗颗人头如枣子般凌空投向大地,碰撞着,哀嚎着,滚落开去。 余下的喽啰被吓破了胆,谁也不知这女人哪儿来的这样大的力气,短短不到半刻已割去多少脑袋,仍虎视眈眈地盯向自己,便弃了刀枪棍棒拔腿就跑,却被那疯子转眼作了飞靶,冲将过来,一刀一个,结果在地。 一时间,满地腥红,鬼哭狼嚎,若非当下还是白昼,只听只看只闻这北寨场院,只怕要当作长着鬼的黄泉地狱…… 那把长刀不再光亮,早连木柄也攥得出红水来。唯有被磨出白痕的刀刃在赤血之下发散着毫无掩饰的恨意,好似只用那锐利刀光,便能将所到之处斩尽杀绝! 景年看得呆了,眼瞧着她杀进杀出毫无疲倦之意,如同绝境恶犬,一旦捉住破绽便肆意撕咬,不死不休,见惯了杀人放火的刺客心中竟涌上一股胆寒,急忙喊她:“子骏!……” ——这如同自毁武功般的爆发实在可怖,但再这样打下去,她这刚醒的身子必要撑不住了! 然而为时已晚,满院的喽啰已被她切得七零八落,只余下几个侥幸的坐倒在血泊里,双目无神,鼻歪眼斜,竟已当场吓疯了。 这一回,辛子骏似是听见了呼喊,便提刀站定,慢慢回过头来,血红的双目再次穿过景年,钉在他身后的花蛟身上。 一瞬安静,景年忽觉十分不安。 那种眼神……她还不是平日的子骏! 那是山林中咆哮的怒睛野虎,是豹头环眼的獠牙恶鬼…… 果然,他还未躲到远处去,她已扑将而来,冲向花蛟。一刀擦着衣裳挥过,景年急闪躲过去,却还是被刀风将发髻挑散,便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幸好他躲闪及时,要没躲开这刀,只怕这一刀剁的便是他的脑袋! 一刀下去,花蛟被子骏劈得退开七八步。他那一手一把的狼牙棒好似还没一把刀厚重,在那无章无法近乎癫狂的刀风之下如同个空心棒槌,加之那女子身速极快,竟将他这牛般壮实的汉子追击得连连后退,直到被逼入院墙一角,仍难还手。 子骏不知倦怠地肆意卷打,见他已应接不暇,便扬刀要砍他脑袋。谁知就在此时,斜刺里忽而旋风般又冲出一个“花蛟”,一闪身便撞开子骏,手里提两柄阔面板斧,向花蛟健声叫道:“好险好险,幸我赶上一步!” 景年正欲上前助阵,一见此景,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但再一分辨,心中一沉:甚么花眼,确是两个人!再想及方才花蛟曾说过甚么“双生子”的话,他忽而明白过来:眼下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人,想来便是花蛟的双生兄弟了! ——只是这甚么兄弟,原先在哪里躲着的,又是从哪儿出来的?在子骏即将得胜之时忽然横插一脚,此人想来不比花蛟好对付! 他将那“花蛟”粗一打量,乃见此人样貌与花蛟并无二致,只文身不大一样,瞧着像条乌虬,便暗道:此人既是花蛟兄弟,又都文了身,莫不是叫“花虬”的? 乌虬大汉替兄弟挡下一刀,一斧将子骏顶开去,目光扫过景年,又落在满地尸身上,因叫道:“晌午老大才说过这条疯狗,眼下便出了事!我的好哥哥,要不是南寨的兄弟传信,我还不知你放进来的就是她!你可真是命大!” 花蛟道:“是她又如何,老三!且与我为兄弟们报仇来!” 听二人一个声色健气、一个嗓音浑厚,景年了然:来的便是花蛟之弟、火花寨堂主之三,亦是四堂主商议之时,代二堂主花蛟出面的花虬。 一个堂主变作两个,他还未来得及寻思要如何对付,眼看着子骏狂风骤雨般的攻击渐渐难以奏效,刺客暗道:眼下局势二对二,花蛟花虬二人要的恐怕先是子骏人头,其次才轮到我的性命。这两人身形壮硕,力大如牛,我这身子骨虽不是弱不禁风,两厢一比,也实在不大起眼,如此硬拼下去绝非良策,不如…… 留心片刻周遭景象,他攥紧剑柄,紧紧盯着那在二人间愈杀愈亢奋的衔刀犬,心中默念几声对不住,脚下后撤,趁着两人心思俱在子骏身上之时,一闪身撤到一旁院墙根下,双掌一按墙头,将自己送到院墙边沿。 三人还在缠斗,似乎无人发觉他已消失。 趁着子骏的身子还能撑住这样消耗,他得用点看家本事! 景年飞檐走壁攀至房顶,又一跃落到花蛟花虬兄弟背后的屋檐上,继而收剑稳住身形,运气入腿,足下发力,自檐顶踏足而出,如鹰隼振翅般高高跃起,接着聚精凝神、张开鹰眼,将二人锁定在心。便只听噌噌两声轻响,袖剑弹出,银镖在手,年轻人身如利箭,直指蛟虬,但见白影一掠,影下二人忽有一人察觉回首,奈何为时已晚,鹰影落下,袖剑刺入左敌后脑,那文蛟大汉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当场毙命了! 那察觉敌袭的意欲举斧相抗,却恰被一支银镖点中额穴。许是被挡了力度,银镖所刺不算太深,那文虬大汉踉跄几步拔将下来,眼前也已一片昏黑,脚步趔趄,若此时再被子骏砍上一刀,便要见阎王了。 但花蛟一死,子骏似乎也撑不住了,身子拖着刀刃,不住地膝软。景年落地拔剑,要向花虬补上一招,却不知那汉子哪里来的力气,竟挣扎着丢下一把板斧,拎着另一把斧头歪歪斜斜地跑了。 年轻人就要去追,身后子骏也重重倒在地上。他便瞧着花虬捂着脑袋跑向寨北一道缓坡小路,犹豫一瞬,却还是先回过头来,把子骏拖着搀起,抱着刀与剑,一步步将她挪到就近尚还完好的长凳上,扶她躺下,这才咬咬牙,携剑追向寨北。 · 小路上淋漓着血迹,看得出那花虬受伤不轻。 景年循着踪迹一路奔到距北寨大院约摸半里的地界,穿过一片灰扑扑的树林,闯进又一个小院中。 院里扎着几个关犬的木头笼子,血迹斑斑,有的甚已发乌发腻。他便皱眉,寻思此处便是火花寨折磨囚徒之处,继而想到海棠姑娘恐怕也是被关在此处的,便硬着头皮四下寻找,却不见海棠,亦没再发觉花虬的踪迹。 这院子统共几步大小,花虬能跑到哪里去?那海棠姑娘又能被藏到哪里? 因着从前经历,景年心思一动,便想进屋探探是否有些甚么地牢之类的东西。但还未开门,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钝响,旋即两个重物前后倒地,教他顿时直觉不对:坏事了!那厮该不会…… 年轻人头皮发麻,心提到了嗓子眼,忙不迭地攀上屋子,向发出声响的那处寻去。 却见就在院外不远的林子里,满身是血的花虬与一蜷缩身子的女人双双卧在地上,已然气绝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跳下去,一手一个,去翻二人眼皮。 这姑娘想必便是海棠了,脖子已断,身子还热着,此时正紧紧将手揣在怀中一处,觉出有人动她,甚至还留了一口气,似要说话。 景年赶紧蹲下身去,她却忽然闭口不语,眼睛努力定在他脸上,直到他露出缺了无名指的左手,才忽然眼神涣散开去,松开手中抓着的东西,口中飘出一声似是而非的音节,便没了声息。 海棠怀里散落出几封染血的信件,落在地上。 他便无言地敛起来,又轻轻阖了她眼皮,闷闷道:“安歇罢。” 转身起来,花虬便倒在旁边。他才明白缘何花虬逃跑还要带一把板斧,竟是走投无路,要撕绑票。便一脚将他踢得仰倒在地,却见此人被刺破的太阳穴上深深扎了支簪子,直没到簪头漂亮的雀儿海棠纹上,心中一时不知该快意还是自悔,便只也随手将他眼皮子抹了,踢入草丛里,又向海棠尸身驻足片刻,俯首肃立,念着北寨院里那也倒下的姑娘,匆匆离去。 · 出乎他意料的是,辛子骏又已自己坐了起来,支着额头,缩在长凳上,精神恍惚。 景年才回到院子,见她这样,赶忙将东西一揣,并步跑来,关切道:“子骏,你还好么?” 衔刀犬又是猛地一抬头,将他吓得差点一个激灵弹出老远。但见她已无有杀气,他又坐回来,侧头瞧瞧:“这会可能听到我说话了?” 子骏眨了眨眼,将他看了好半天,才楞楞地叫出一声:“师兄?” 景年便猜她大概又开始忘事了,摇摇头道:“我不是你师兄,你忘了?我是东京来的张景年。” 说着,他想起子骏先前说过的话,便将脸抹得干净了些,给她看:“姑娘瞧瞧我的脸,可否还能想起些甚么?” 子骏呆呆地看了两眼,眼中逐渐恢复了些许神采。景年便知她大概想起来了,因站起来,伸手道:“你受累了,子骏姑娘。这里不大安全,咱们得在崔山刀来之前撤回去。还能走么?我来扶你。” 她抬起胳膊,揉着额头,又甩了甩脑袋。 景年便继续伸着手,在一旁候着。 好半晌,她忽而径自站起来,歪了两歪,推开同伴搀扶,抓起尚未卷刃的长刀,跌跌撞撞地走向场院,望着满地惨景,惊诧道:“这些都是甚么人?怎的都没了头了?” 景年转过身来:“是些贼人,他们杀了我们的同袍,死得不冤。” 子骏打断道:“不对,不对!”她指着地上这里那里,兴奋道,“他们杀了我师父和师姐!兄弟,你瞧见没有,我报仇了么?” “师父”和“师姐”?甚么师父和师姐? 景年怔住,旋即答道:“没错!他们杀了你的师父与师姐,你报仇了,为许多人报了仇。”继而走上前去,再度伸手,“子骏,别看了,走罢,回东昌府去,你师兄还在等我们……” 听见“师兄”二字,她便不再固执,点点头,走向景年,从他手中接过一截破烂布条重新束发,也不顾喉间还未愈合的伤口,只将身上血痕胡乱抹了几下,便要一同向外走。 年轻人跟在她后面,一路无声。 他瞥着四面八方,提防追兵埋伏,又时不时地看护着那个执意自己走路、不肯搀扶的。二人强撑着最后的气力潜入回城小路,一前一后,远遁而去了。 柒拾·神秘来信 ——悄回城游子心绪乱,秉烛读却察神秘人—— · 上回说到:同伴倒地,四面受敌,花蛟命手下攻击二人,势要取子骏人头。为保同伴性命,景年再三相护。与此同时,失血晕厥的子骏幽幽醒转,但很快又受到了攻击。就在张景年分身乏术之时,流血如注的辛子骏骤然爆发,大杀清场,然而攻击花蛟时,其双生兄弟花虬忽然赶来应战,景年不欲再僵持,趁子骏吸引火力之际,寻机脱身,使出刺杀本领毙命花蛟、击伤花虬。 随后,花虬逃窜,景年追击,却没能赶在海棠被杀之前阻止暴行,只得收敛其人所携密信,与子骏一同离开了火花寨。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不多时,东昌府城外隐蔽处。 日头西移,阮小七气哼哼地抄着桨板走向树林外头,看燕青一个人坐在树上眺着城里,叼了片树叶吹口哨玩,便没好气地把桨板往地上一拄,抬头道:“呸,真是气死俺也!” 燕青一笑,跳下来,靠在树上:“还是说不动他?吴学究去了也不顶用?” 小七道:“嗐!那张清骂了好半晌了,说咱们是山贼,耻辱祖宗,宁死也不肯上山。哼!你说这厮,模样好看有甚么鸟用,剥皮一看,不过是个驴脑袋!” “这样么,那便待哥哥们来了,再同他谈谈罢。” 阮小七看向那个没被逗笑的,又看了看他望着的东昌府,忽而正色道:“小乙,咱们眼看着等了一天了,年哥儿如何?可也打过甚么信号没有?” 燕青摇头,吐了嘴边树叶:“没有。——倒是我,弄了条船在水边靠着,若他能瞧见,好歹能晓得外头这里还一帮等着他的兄弟,总不会太莽撞。” 阮小七没有好气:“你倒不着急,他身上还有伤,可别死在里头!”继而赌气道,“一天了,城里到底甚么情况,他也不放个讯号出来,到底是有事没事?当真恼人!” 燕青没言语,小七忽然站直身子,自顾自道:“哎——小乙,眼下不知他安危,咱们也不能一直在这里干等下去,不如这样,咱再等个一天半天的,要还没动静,便带上兄弟们强杀进去!左右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年哥儿有甚闪失,便跟他们拼了!” 那浪子却只琢磨片刻,低声道:“我去同主人问问。” “婆婆妈妈,问甚么问!”小七脱口而出,看了看附近休憩着的幸存的兄弟们,又改口道,“唉!你去问问罢,我便再同哥哥们会会那厮——我等你消息!” 与此同时,东昌府南薰门附近。 日渐黄昏,长长舆道上足声渐起,脚店将桌椅板凳往铺面外头摆出来,侵街营生。 张景年将辛子骏草草安顿在城门附近的旅店内,落好锁,提起疲惫的步子,匆匆坐进楼下大厅临窗一角,将行菜叫来,要了碟不值钱的盐水豆子,又叫了几张炊饼,便倚在桌边,舒了口气,要歇歇脚。 一路回来,他并不急着回苗秀才那去。 左右这趟也不是顺当的差事,他心中压得沉,此番在火花寨闹了这般大的动静,于兄弟会而言实属不利;又加之海棠姑娘惨遭杀害,此番只把她身上的机密信件带了回来,想也能想到苗秀才的脸色了。 想到这趟还等着要立些功劳,从苗主事手里抠些人马回京,年轻人望着窗外,搓了搓指尖,借着哈气,叹了口气。 “客官,炊饼五张!您吃好喝好!” 行菜端着热气腾腾的大木盘便来了,这会店里没多少客人,饭菜上得也快。景年便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五文钱来,交到他手里,又从后腰摸出一小把脏兮兮的平钱道:“再切二斤猪肉来,拣香的切!” 那跑腿的得了好处,自然满口答应,揣了圆板子便往后厨去了。 景年卷起一张炊饼,热气虚在脸上,熨帖得教他想一头埋进炊饼里睡觉。 从进火花寨起,他这副身子便没有一刻歇息过,好容易逃出来,已几乎力竭。早先在瘦鬼手下耗了许多精力,他还不以为意,谁知便在花蛟花虬手底下打了那样一场窝囊仗,要办的事也砸了,教他那颗本要昂首阔步闯荡江湖的心儿难免有些磕碰。这心中郁气化作辘辘饥肠,他狠狠咬了一大口炊饼,三嚼两嚼,用力下咽,似要将心子一并咽回肚里去。 咀嚼间,一碟豆子与一碟大肉已落在眼前。景年这才发觉,原先自己最爱的便是拿饼儿卷肉吃,这会竟饿得慌,干嚼起来了。这一下,三股香味一同飘进鼻孔,惹得他腹中咕噜噜一阵乱叫,便忙不迭地卷了两筷子肉,送到嘴里大嚼特嚼,直吃得肉渣子面渣子抹了一脸,那肚子里才稍稍垫了个底,总算没方才那般饿得教人眼冒绿光了。 吃了半晌,街上人渐渐多了些,卖新鸡蛋的、卖炙豆腐的、卖厚布鞋的都出来了,在临窗坐着的景年眼皮底下徜徉而过。 店里人还不大多,没到夕食时刻,没大有人光顾。行菜便端着个茶壶茶盘子过来了,坐在景年对座,朝他嘿嘿一笑,殷勤地摆出一副茶杯,又倒了杯茶水来,奉到那风尘仆仆的侠客前头,搭讪道:“大侠,小店饭菜可还合口?” 景年抬头看看他,知道他闲得没什么事做,便笑笑道:“甚美,我吃得中意。” 那行菜坐下来:“听口音,大侠不是本地人罢?” 年轻人道:“在下乃东京人氏。” “东京!”行菜的低呼一声,眼中放出光彩,继而疑惑,“你竟是东京来的!——你是东京人,怎的到我们这地界来了?” 景年随口扯了个谎:“东京的生意做不下去,来这里投奔亲戚。” 行菜便道:“原来大侠也是做买卖的!可人人都说***闹非凡,最小的集市也比我们最大的大上十倍,别说我们这等小店,便是在桥底下卖碗茶水、香饮的,也能坐着数钱了!怎会有做不下去的生意?” “这话倒是不假,”谈起汴京盛景,景年不由得也有些怀念,却仍是打了个马虎眼,“只是买卖做大了,官府便管得严;一管得严,生意便不如从前好做了。”继而忽然想到什么一般,打断正要张口的行菜,问道,“哎!话说起来,我听闻你们这地儿的官府都被撵跑了,怎的城里却如此安定?” 行菜一愣,左右看看,捂嘴凑过来:“官府跑了,我们又不跑!他们跑了,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哩!” 年轻人不动声色:“此话怎讲?” “嗐,当官的不为百姓,便不叫官府,叫官贼!贼人跑了,我们自然高兴。”行菜的摇头,面上带有忧色,“只是……唉,只是把官府撵跑的,好似也是一帮子山贼。若非兄弟会的好汉们将他们赶走,眼下这城里,还不知会是甚么模样呢。” 景年继续不动声色:“兄弟会?” “大侠有所不知,我们这里除去官兵镇守,另有一江湖势力名曰‘兄弟会’。他们可真是神了!上能给官府出谋划策、养城安民,下能替我们申冤诉苦、惩奸除恶!”行菜说到激动处,竖起一根手指头,神秘兮兮,“也不知那兄弟会的老大到底甚么来头,本事可真不小,指挥着一帮杀手来去无踪,却还能在官府里来去自如……啧啧,怕不是个神仙!” 景年兀自琢磨:这人口中说的甚么老大,想必就是苗秀才了,没想到他还能与官府打上交道,本事确实不小。如此一想,子骏姑娘那夜说的话倒也不是纸上谈兵,东昌分会行的便是这样的路子,也难怪她如此笃定。 正寻思着,门口传来一声呼唤,行菜的便又给他倒了杯茶,急匆匆地去招呼新来的客人。年轻人心中稍稍舒缓了些,便一面寻思着苗秀才与辛子骏,一面将桌上的吃食风卷残云,吞吃起来。 酒足饭饱,景年回了自个儿的屋子,将灯点了靠在榻上,脱靴更衣。 眼下即将开春,入夜还是冷的,这座小城人比汴京少得多,夜里虽也有夜市,但终归是朴素的热闹,比不上东京喧哗翻天,耳朵里听着便燥热。 但这寻常安宁带着五六分吆喝的薄暮却教他心里清静,听着耳畔卖羊头肉的招徕生意,景年将脱下来的衣裳往窗台一堆,露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身子坐在床沿,拿手指挨个按压一遍,按到肋骨处,那里的老伤还是教他疼了个激灵——看来那一摔还是忒重,待回了京,只怕又要厚着脸皮求卢大夫开点能敷的膏药,好好治治了。 余下的地方,脖子与手上的伤口结了疤,有衣物遮盖,旁人看不大出来。他便又抽了腰带,要再检查检查腿脚上有无要紧的伤处。 腰带一松,一堆甚么东西顺着裤筒掉了下去。 他这才想起来,方才吃饭前,为怕旁人闻见血腥味,又怕弄丢要物,他把怀中海棠身上的几封密信塞进了腰间,这会一脱亵裤,便掉了出来。 烛光下,那几封信上的血已老成苦红色,血气淡了许多。 景年拈起信件,心中又有些挣扎:这些东西到了自己手里又有何用?线人已死,他该如何将海棠的死讯带回去…… 他的目光落在这沓信上,忽然寻思:不如先瞧瞧里面写的甚么要事,也好向苗秀才交待。因此将信件一一摆在榻边方桌上,才摆了几封,眼睛便被其中一封上熟悉的字迹吸引—— 那是一个“柳”字。 柳?莫非是…… 他抢起那封信,细细端详,但见这个柳字写得稳健有力,与去岁被禁足时收到的信上字迹相同,心中又惊又喜:这是伯父的字——这信竟是伯父寄来的! 年轻人按捺不住,抽出信笺,展纸便读。 秀才: 诸事安好否? 听闻近二年,小萦疯病似有好转,看来沧州神方确实不假,继续用下去,大概可以见好。 不知你近况如何、腿脚恢复得怎样?自你做了主事,便少见书信来往。东昌事务众多,你肯吃苦,也应留心汇报,多说些你与小萦近况,教我放心。 近日春暖,东京峻急。蔡京复宠,渴功刨名,张邦昌笼络枢密院私调兵马,禁卫军势逾三衙,刺客之属,惶惶无终。我与孔主事筹谋,遣散兵马,匿入市井,然气散难聚,兄弟会士气低迷,每况愈下,诚是危急之秋也。 幸四京之外,诸分会暂得保全,尤以东昌安稳最甚。然唇亡齿寒,险峻之时已至,望东昌府相助一臂之力,调兵遣将,拨往东京,相与共襄大业,则兄弟会,顷刻可起矣! 是斯也,我于近日遣一人往京东西路,如无他事,月余即抵。此人乃会中新秀,聪慧机敏、好恶分明,然年未弱冠,心旌尚稚,脾性少倔,你可考之验之,勿要刁难。 此子此去,将全权代我李祯行事,望东昌府鼎力相助,共渡难关。 另:上回你函询之事,我已思虑,而今数个人选,你在物色之中。待大业既成,我亦将身退,你能否担当重任,且待东山再起后,可见分晓。 岁乙未四月初十李祯 景年手指摩挲着伯父的署名,心中感慨良多,一时千头万绪堵在胸口,难以言说。 伯父这信里提到的几个人,跛脚的是苗秀才;“小萦”不知是甚么人,或许是刚刚疯癫一场的子骏姑娘;而那个被派往京东西路的“新秀”,便必然是他了。 但这落款,四月初十不过是他离京第二日,原来自己前脚才走,后脚伯父便写了信嘱托东昌,甚至还在信中提了甚么“全权代李祯行事”,足见伯父对他此来山东究竟寄托了何等期望。 只是那苗秀才,也不知看了没看…… 他翻了翻,这沓信封个个都是破了口的,显然,都是他已读过的密信。 这厮想来早就知道东京方面要派人上门借兵,他虽不曾真正刁难自己,可读了这信,再想想他那副模样,总教人心里不大踏实。 但转念一想,景年又琢磨起来:苗秀才虽读过这封信,但他在青州五里镇与济阳水泊梁山消磨了将近一年时日才来东昌,他若是一时没想起来,倒也不是甚么大事。今日看了信,反倒教人更有底气,总好过看不透他心中所想,还要自己讨好立功了。 这般想着,他手里已拆了第二封信。 这封信上没有署名,字迹潦草,一列列文字写得歪七扭八,不分句读挤在一起,还有不少他认得出来的别字,看着教人眼花缭乱。 苗秀才这样的儒生,怎会与这种瞧着没读过书的人通信? 他腹诽归腹诽,却还是凑近烛光,努力分辨起来: 勿问谁人有一人是导师亲弃将于初八往东昌付来此人年一十七生异相冒似弃丹人士名曰张景年泼受亲信此人及是利害 落款是: 四月一十一日 景年忍不住蹙起眉头。 这是甚么人写的?没头没尾,却将他的身份完完全全摆了出来,甚而写了他天生异貌,还挑明了他同伯父之间的关系…… 谁会知道这些信息? 又是哪个知晓他们关系的,会把此事写得如此详细,再寄给苗秀才? 能如此详细知晓他身份,必定是熟悉他的汴京兄弟会中之一人。可不论是谁,此人写这个做甚?他一看落款,恰是在伯父那封信的第二日,显然是紧追着上一封到达苗秀才手中的,虽都提到他,但内容与伯父并不重合。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此人明悉伯父说了哪些、没说哪些,才避开重复信息,写下了这封通风报信似的匿名信? 景年觉得更不大对劲:伯父的密信可是整个中原兄弟会最为机密的信件,连他自小跟着长大的都不被准许旁观,这是谁能掐着导师密传的时日紧随其后?不——最重要的是,此人是如何知晓密信内容的? 是伯父准许? ——若是那样,为何自己不直接挑明,何必让人另起一封? 是无意见到? ——伯父怎会在身边有人时写信? 那是……偷窥? ——可伯父的密信向来只由他亲手发出,除非忙碌,才会由秋月姨代为转送。 写第二封信的绝不会是秋月姨,那会是谁? 年轻人拍了拍脑袋,将自己身边的人名捋了个遍,仍然找不出最可能写信的人选。他重又看着第二封信,细细咀嚼,又将第一封信重新拿出来,两厢对比,决定在信件本身寻找思索的突破点,好将自己的头脑整理清楚。 这一回,在第一封信中,他忽然注意到一处被忽略的地方。 伯父说苗秀才曾“函询”一事……苗主事写信问的是甚么事,竟能让伯父说出“身退”的话来? 不论是甚么事体,伯父这句话都像是以此为诺,换苗秀才能够出借兵马、调往东京,教兄弟会好东山再起,重整旗鼓。如此一来,他应是了解苗之为人,才会先是嘱托吩咐,继而以利诱之,且特地没有告知他与所派之人个中关系…… 他隐瞒他的身份,是要打消苗秀才的后顾之忧,好放心借兵。 但第二封信的到来,却将伯父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这封挑明二人关系的信寄到苗秀才手里,鬼也猜得出他会高兴还是不悦。有这层“亲戚”关系在,先前的许诺被衬得如同一句哄骗,难怪这姓苗的分明知道他张景年是甚么身份,却还有意问他与导师的关系——他怕是在试,试导师的允诺究竟是否真心实意! 他可是实心塌地而来,委曲求全,只为带人回京,那他苗秀才呢?试试探探、扭扭捏捏,他是真心要出手相助,还是想借机指使,耍他一通? 一瞬间,景年有些被欺瞒的恼怒。 这封密信实在高明,不说一句坏话便教他这趟借兵之旅心思近乎白费,显然,不论是伯父还是写信之人,都是了解苗秀才为人的。可他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是身边的谁会对远隔千里的一名分会主事了解得如此透彻?又是谁想干扰伯父与他张景年在兄弟会最为窘迫之时想出的借兵重振之计? 写信人,到底是谁?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个可怕的想法冒了出来。 他忽然想到伯父上回传给他的信,那封由白一苛转手赵甫成而来的信。 当年萎靡不振的他似乎忽略了某些信息,但此时,脑海中却又重新开始回忆,那行像是随笔写下的文字再度浮现上来—— ……家宴之劫,处处蹊跷……而今且与你说一处疑点,便你稍加思量。 你我洛阳之会时,众人匆忙而来,中间恐有漏隙……待我始去洛阳,与你等共商大事之日,却无端得来神物易手之消息,且人物分明,时日准确,乃至谁人身上携带何物皆一清二楚。如此确切,实不寻常。 想来同袍中仍有细作,家宴一遭,我等应是中了禁卫军里应外合之计……我犹觉此事尚有其他隐情。 然此番隐情秘辛,唯你可解矣。 …… 他心中咯噔一声轻响。 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许是对的。 或许寄信的人,并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伯父当年便曾提过的、尚未被人发觉的内鬼。 刺客中到底还藏着多少细作? 他本以为秋月姨诛杀姜大义和石英杰后,兄弟会平稳无事许久,应是禁卫军已将细作暂时撤离,但没想到,便是那之后众兄弟如何防范,却还是有内鬼安插进来了! 他攥起拳头,砰地一声,一拳打在桌子上,震得烛火猛地哆嗦一下,又重新婀娜。 内鬼其人,大概此时尚在东京,甚至就在伯父身边。但眼下鞭长莫及,写信提醒伯父恐怕会打草惊蛇,景年心中默默做了决定,虽然内鬼写信扰乱了他们的计划,但越是如此,他越是要想办法从东昌府带人回去,回到东京,回到伯父身边,像当年抓出石英杰那样,将这个细作——不,将余下的所有还未被发现的细作,一一亲手惩处! …… 夜市的吆喝声便得大了,卖小孩玩意儿的小贩拍着拨浪鼓走街串巷,叮叮咚咚,在冬末时节显得尤为雀跃。 一股风从窗缝中渗透进来,吹在年轻人耸着肩胛的脊背上,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景年从铺上拉过被褥,草草往身上一裹,将两封信原封不动放好,又转而拿起摆在桌子上的下一封。 他要好好看看,这些密信里都还有甚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余下的信件,大多是其他分会主事写来的,有长有短,说的事情无非是些兄弟会人员变动、据点变动的常事;偶有嘘寒问暖的,都提了提苗秀才的跛脚与辛姑娘的疯病,但也只是提了提而已,比不过伯父那封信中附了张方子来得体恤。 直到翻阅最后一封信件时,信封一角工整写的“张清”二字,又引他停下了动作。 这是他那远亲兄弟张清,写给苗秀才的信。 青衫书生敬启: 太守急火攻心身卧病榻,夫人崔氏已安葬妥了,请君即刻令火花寨好汉退兵则个。 张清谨奉再拜 ——即刻令火花寨退兵? 景年稍加寻思,暗道:这信倒合上了子骏说的火花寨围攻太守府一事。但看张清这封信之口吻,好似苗秀才动动手指头便能勒令他们退去似的,他一介兄弟会分会主事,又与火花寨交恶,才派来他与子骏上门救人,哪来的本事教火花寨四大——五大堂主退兵? 这苗秀才,到底有着甚么稀罕本事,才能教伯父利诺、内鬼暗通、官府联手,甚而可以指挥贼寨来去? 除去这些需要思忖,苗秀才隐瞒导师密信本就教人生疑,眼下再加上海棠殒命、子骏虚弱、内鬼报信他此来东昌府借兵回京,胜算还剩多少? 景年心事重重。 他看向窗外,底下人来人往,生意热闹。 天夕前吃了顿饱饭,腹中不再饥饿,但心中却如坠了重物似的,七上八下,总也没个着落。 他捋着这些那些事情,越想捋个头绪出来,越是心烦意乱,怎么也没法冷静思考。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大哥来了。 若是他那眼神比恶犬还老辣的好哥哥在,能否一眼看透此间端倪是非?…… 寻思起景弘的一瞬,他好似变成了彷徨张望的孩子,下意识地要往最可靠的人们身边跑。 但他已不再是孩子了。 连续的厮斗和身心之疲惫,已让他自诩早慧的头脑略显迟钝。景年头一次觉得思考是件这么累人的事情,好似之前经历过的那些事情都不如今日这般扰人心神。 他不禁想:头绪纷繁、应接不暇,这样的境况,是他独独经受的,还是别人都过惯了的? 他又想:所谓江湖,难道除去打打杀杀,余下的,便都是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人情世故、满地鸡毛了么? 辛姑娘曾说过,一个人便是一片江湖,他的江湖已在脚下踩着、手中握着,但却又觉得,真正的江湖,他还远未触及到…… 夜幕深深,灯火小街。 十八龄的江湖中人从窗中攀上屋顶,坐对夜空。 他喜欢在开阔的屋顶上坐着,一如每一次心事沉重的夜。 只是这一次,身边没有伯父,没有周荷,没有不速而来的唐靖,更没有神出鬼没的大哥……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在。 遥望远处,街巷纵横。 这是他一个人的屋顶,一个人的夜。 这亦是他一个人的夜路,一个人的夜行。 柒拾壹·背信弃义 ——夜三更侠客飞檐走,怀野心秀才露真容—— · 上回说到:带着辛子骏回来的张景年辗转回到城中,却并没有立即返回刺客据点,而是在城门附近一处旅店歇脚,顺便查看了海棠临死前交给他的密信。其中一封将景年名姓模样关系等等详细写明的神秘来信令他疑窦丛生,但因白日过于疲惫,眼下的他一时无法理清头绪,心绪不宁之下,他攀上屋顶,坐对夜空,想要令自己安定下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早春风冷,在屋顶坐得久了,张景年站起身来,打算往城墙上去。 有子骏在这里歇息着,他倒不想离开,只是眼下心绪不宁,他想再去瞧瞧城外那条披着青色衣裳的船。虽身边没个能参谋的,但好歹见了那船,能教自己安心些。 然而刚站起来,景年却忽然改了主意。 茫茫夜色下的东昌府安详热闹,嘈杂的声音细听则远,粗听便近,好似夜色便就该是这副模样,引人注目,引人要一头扎进那安详中去。 但街巷热闹,与他无关。 他是刺客,有刺客在的地方,就不会是真正的安宁。 这片夜是极迷惑人的,可他虽才十八岁,却早已晓得一桩道理,越是宁静之处,越易潜藏危机。 热闹之下,究竟掩盖着什么令人不安秘密? 他决定转道南去,往刺客据点一探。 · 待一路到了那灯火通明的据点附近,景年落在一处房檐上,留心瞧着豪宅内的动静。 宅院里只有白天几个看门的在洒扫,间或有一两个做文书活计的刺客穿梭在屋宇之间,好似没甚么人为那两个已一日未归的男女着急。 苗秀才呢?不会还在潜心作画罢? 潜上房顶揭瓦一看,苗秀才却不在屋里,难怪这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可这人是个跛脚,理应不大方便走动,如此近三更的时分,他会往哪去? 躲开刺客兄弟,年轻人在据点附近绕了两圈,没找着人,便往外走。可街上人还不少,想在里头找到一个人可着实不大容易,他便寻了个高处仔细观察,终于发觉远处一巷口站着几个黑兜帽的男子,正步履缓慢地簇拥着个拄杖者,便收敛目光、低调潜入人群,一面盯着几人动作,一路追踪着向东去了。 “此番火花寨劫人之事,你们怎么想?” 苗秀才拄杖前行,带着三四人穿梭在行人之间,向僻静处进发。 “凶多吉少。”一人低头答话,“属下以为,海棠被劫乃情理之中,若非昨夜惊动了那帮堂主,火花寨断不会朝咱们的人下手。” 另一人接口道:“是,属下也以为如此。昨夜辛姑娘擅自下令驱离梁山贼寇,又和那人打得你死我活……这些事,火花寨的可瞧得一清二楚。他们又不傻,咱们原本是要对付谁的,他们岂能不知?” “嗯,”苗秀才只是向前走,“若不是她捣乱,那夜死的本该是那些亡命徒。” “没错,海棠被劫,恐怕正是火花寨对兄弟会示威之举。那姓崔的只怕是要借这个机会,算咱们没把东昌府让出来的账呢。” “让给他们?怎么可能!”苗秀才不悦,“他们这是发迹了,反过来要吃掉咱们了。当年他们是甚么货色?一群乌合之众,要不是想与官府抗衡,谁会与这么个小寨联手?”他越说越恼火,“我见他们是肯出力气的,近几年也壮大了不少,才同姓崔的约定守城分地之事。呵……到头来,还不是他们出尔反尔在先,假意援助、背信弃义,梁山贼子杀进来了,还得咱们顶着!他们这只出了半分力气的,也敢开口要咱们的地盘,真是痴心妄想!” 叹罢又恼:“可恨我本要请君入瓮,谁知子骏坏我大事……唉!” 那几个察言观色,劝慰道:“主事莫气,若辛姑娘不让放箭,咱们只怕也要与梁山贼人大打一通。总算先保全了这块地方,还是快别同她生气了。” 提起辛子骏,苗秀才心中又牵挂起来: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我只盼她千万将海棠保住,若不然,那些东西流到崔山刀手里,他必会趁虚而入,祸乱兄弟会……” “可海棠姑娘只怕凶多吉少,他们已出去一日了,万一……” 苗秀才打断道:“——人倒是其次,只要能将东西完好无损地带回来,我便放心了。” 几人便点点头,只是跟着走。 · 不多时,东南方位忽然掠过一道黑影。一名刺客从屋顶上无声地翻身下来,拱手众人,急急报道:“禀主事!前方兄弟传信,火花北寨,被屠寨了!” 苗秀才一惊,双眼放光:“什么?!屠寨?谁干的?快快说来!” 那刺客便道:“是!主事,兄弟们去刺探火花寨,却见北寨已是人头遍布、满地狼藉,像极了当年灭门盗马帮的手笔,恐怕是辛姑娘干的!” “好!”苗秀才追问,“只有北寨被屠了?其他寨子呢?四堂主呢?崔山刀呢?” “其他的寨子暂且安好无事,也没见着四堂主的影子,大约是被崔山刀叫去了……”那人低头答道,“另外,兄弟们还在城门看见……” 话说到一半,刺客上前,附耳主事,又退回来,听候差遣。 那苗秀才脸色本还惊喜交加,听罢却逐渐凝重,继而不安,口中喃喃自语:“坏事了……坏事了……” “主事?” “还以为能将崔山刀一并了结,啧……打草惊蛇便罢了,只屠北寨,这不成了火上浇油了!”苗秀才长叹一声,掩盖不住满脸失望,气恼道,“没用的东西!没保住海棠便罢了,如今打疼了火花寨,那崔山刀又怎肯善罢甘休,只怕不出几日,必会带人杀进东昌府!” 几人听明白原委,不免有些彷徨,议论纷纷。 一人道:“主事,要真是这般情况,时局恐怕要变了……眼下城内无有官兵,咱们兄弟百十号人,岂是那帮亡命之辈的对手……” “是啊,他们打进来,咱们得死多少兄弟!”一人又道,“主事,属下寻思,他们要打,盯上的也是咱们这块地,实在不行,便给他们一半得了!” 一人再驳:“不行!主事操持多年才积攒下如此基业,怎能听之任之?他们是想要这块地,可咱们要给了他们,咱们往哪儿去?” 听了这话,苗秀才忽然心中一动。 他插声其中,问向那来报信的:“崔山刀手下还有多少人?” “约摸三四百人。” “三四百……”他沉思起来,“兄弟会一百二十二人,比他们少了一倍……” 东昌府一百二十二名刺客,都是长于刺杀的,若火花寨打进来,明面对抗,岂非以卵击石? “主事,咱们是打,还是不打?” 几人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这主事,苗秀才心中打起一阵鼓。 打还是不打? 他们说得不错,火花寨劫人也好、攻城也罢,为的倒不是他们的性命,而是寻个由头彻彻底底地占了东昌府这块地盘。但此地乃是东昌分会多年的根据地,谁愿白白等着被贼人抢走?可即便要打,以一百余名刺客,同三四百名匪徒相抗,与送死又有何异? 望着这些跟了自己许多年的兄弟,苗秀才眉头紧锁,半天也只说出一句话:“若是我有不必让出东昌府的法子,便打了。” “是啊主事,但凡咱们能找个旁的地方营生,便也把东昌留给他们了……” 别的地方? 往哪儿找别的地方去? …… 沉默片刻,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他转过身来,拿拐杖敲敲地面:“说得是,咱们便将东昌府,拱手让给火花寨罢。” “啊?!” 几人大惊失色,谁也没料到苗秀才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便纷纷道:“主事,兄弟们刚刚说的是没办法的话,您可别当真!东昌府留给他们,咱们往哪去?” “咱们?”苗秀才神情奇异,“咱们去东京。” “东京?”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何意。 苗秀才缓缓道:“如你们所言,与火花寨相比,兄弟会一百二十余人,硬碰硬,胜算不大;但若只对付一个人,你们说,胜算有多少?” 几人还是不大明白。 苗秀才便继续道:“若对付了一个人,便能送咱们去东京永享荣华富贵,你们干不干?” 那几个迟疑着点点头:“主事,荣华富贵兄弟们消受不起,我们只听你的,你要干,我们就干!” 继而有人问:“主事要对付甚么人?若是好找,今晚便动手!” 苗秀才冷笑一声:“要去东京,当然得找东京来的贵人!” · 此言一出,藏身墙后的景年心下一惊:东京来的?他就是东京来的! 有先前行菜的一通惊奇,他这耳朵对东京二字敏感得很,一听这个,当即浑身警惕。那苗秀才言语间提起他来,怕不是要对他出手!他要做什么? 那几个也想到了东京来的刺客,却没料到是要对同袍动手,一时纷纷愣住:“主事没说错罢,那厮同咱们都是兄弟会中人,导师说过,咱们万不能做同门相残的事……” 苗秀才斥道:“你倒侠肝义胆起来了!我只问你们,动不动手?” “主事,您发了话,我们都无二话地去办。但他与咱们可是同门兄弟,要办这事,咱们还是想得您一个说法。”一人道,“总算这手上人命够多,您给个说法,咱们能放心下手,免得将来教阎王下了油锅,是不是?” 苗主事便嗤笑道:“说法,这事要甚么说法,你当他是同袍,他却也可怜你们么?你记着导师的话,那老匹夫可也在意过咱们的死活?” 那几个知趣地没有多嘴,只是看着他。 “你们可知东京在打咱们甚么主意?”他踱步,“可知道他来是要办甚么事的?” 刺客们摇头。 “呵……他是来收咱们兵权的!” “什么?”“收兵权?!” 几人一惊:“主事!导师为何要收咱们兵权?眼下才捱过梁山攻城,火花寨又蠢蠢欲动,正是急需人手之时,凭甚么要收咱的兵权?” “是啊,凭甚么?”苗秀才自嘲地笑道,“咱们是甚么处境?说进退两难——不,说自身难保也不为过,撑一日算一日罢了!可偏在这节骨眼上来了个要兵权的,你们说,这不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么?” “那小子就是来要兵权的?”刺客们躁动起来,“他甚么来头?他说要,咱就得给?” “不然如何?”苗秀才道,“他可是导师亲自派来的,你敢不给么?” “他说是便是了?导师想要兵权,怎么不自己来?” “导师传信说过此事,虽并未提及此人姓甚名谁,但大概也就是那位了。” “主事怎敢断定就是他?万一是旁人假冒的……” “呵呵,他不是早就自报过家门了?你们不知,我曾收到过一封密信,信中画了一尊小像,画得与他八九不离十。不过那信里最有意思的,是说此人是导师的甚么亲戚……”苗秀才眼神阴沉起来,“也不知是谁人寄的,这是要咱们早做打算呢。” 窃听至此,景年忽然生疑:信里画了小像? 他悄悄摸出信笺,将第二封密信展开一看,还是那几列歪七扭八的字,并没有甚么画像。但翻过反面一瞧,才发觉信纸背面一角笔法娴熟地画了个人脸,与他别无二致,连痣和疤都清清楚楚,俨然是通缉令上常见的笔法,便愈发疑惑起来:这信难道是个画师写来的?瞧着画法有些眼熟,可正面那些字,实在不像是画师该有的水平。 正寻思着,那边有人接了话: “那小子还真是导师亲戚?从前有人传过,说导师有过一儿半女,可那一儿半女长甚么样子、叫甚么名字,谁也没见过。这厮该不会就是导师之子罢!” “胡说啥呢,”又有人反驳,“导师姓李,那厮姓张,怎会是一家?” “不论他们二人到底甚么关系,”苗秀才打断议论,“他来了,便足见导师动了收咱们兵权的心思。” “可兄弟们还是不大明白,咱们干得好好的,凭啥要收走咱们兵权?” “恐怕导师对我早有戒备……” “为啥?”那几个义愤填膺,“主事上可联合官府,下可压制贼营,城里多少百姓都给咱护得好好的,不得功劳也便罢了,戒备咱们,又是甚么狗屁道理!” “导师热衷激急之道,只怕正因我走的不是他那条与官府拼杀的路子,才要戒备,才要收咱们兵权。” “不走一条路又如何?天天打打杀杀,落得又是甚么下场?导师也不过如此!主事却有大略之才,待在东昌府,当真是屈才了!” “就是!主事是干大事的人,若能去东京干出一番大事业,谁愿待在这么个小地方?” “对啊!主事文韬武略,又是难得的绘画天才,养精蓄锐那么久,也该去东京风光风光了!” 几人议论半晌,苗秀才始终默不作声。 又有一人冷不丁横插一句:“话说回来,导师也快该让贤了罢,主事,咱们这节骨眼上可不能交出兵权,不然待群雄逐鹿之时,这位子可就没有您的份了……” 那不出声的忽然改了口:“可此人身负导师之命,全权代其行事,我若不交,岂不是公然同导师作对了?” “主事,属下有一妙计。”那问话的压低声音道,“要我说,咱们不能轻易放走那厮。他既然是导师亲人,不如看看在导师眼里,是亲人重要,还是位子重要……” 苗秀才瞧他:“你是说……” “‘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人道,“或是‘率群雄以讨不臣’。” “主事,他说得对!咱们把那厮捉了,且看导师愿不愿拿位子来换!若是换,咱们便事成;若是不换,各地分会与主事交好者众,咱们便以导师罔顾手下死活之名,起兵反之!” 苗秀才就等着这一句,便干脆道:“好,便依你们说的做,在火花寨攻城之前拿下那厮。这样一来,咱们去了东京,东昌留给他们,便不必两败俱伤了。”说着,他朝身边一人一指,“——去,去请崔山刀,诚恳些,就说有要事相商!” “是!” “慢着!”他又把那刚要走的喊住,指了指方才来报信的那个,“别去了,你,速速找到辛子骏,让她去请崔山刀!” · 听清那人计划的一瞬,景年胸中腾然冒出无名怒火——这苗秀才,竟是要拿他作筹码,要挟伯父让出刺客导师之位! 但见这狼心狗肺的竟要让刚刚屠了寨的辛子骏去见崔山刀,他心中恨恨道:好歹毒的心肠!崔山刀早在北寨被屠之前便已对子骏起了杀心,如今再去,只怕有去无回。苗秀才身为师兄,竟要拿子骏的性命替自己冒险,莫不是早就将她视作弃子?这招借刀杀人,玩得可真够漂亮! 他狠狠盯了一眼不远处的几人,强作冷静,将身子向后躲去,潜在黑暗中,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眼下东昌府俨然已成危机四伏之地,若不赶紧脱身,有那狼子野心的在,只怕他当真要逃不出去了! 说走就走,景年绕进一条小路,飞快地向来时那家旅店飞奔。他要赶在那人找到子骏前截击他,将即将被推入火坑的辛姑娘带离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急鼓般的脚步声忽然被一道黑影生生遏止,白袍刺客顿足暗巷,双眼紧盯着突然出现在身前的黑衣人。 “兄弟,得罪了。” 眼看着黑衣人亮出袖剑、一步步逼向前来,景年顾不上多思量,扭头便往回跑。 但回头看去,身后的巷口也凭空出现一个黑影,两人俱是头戴黑色兜帽,左臂下寒光闪烁,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啧! 白袍刺客恶狠狠地啧了一声,弹身起跳,扒住一侧屋顶便翻了上去,随即腿上一股疲乏传来,好在不大碍事,大概是白天消耗太多,体力一时有些跟不上。他看两名黑衣刺客也一左一右翻上墙去,大有包抄堵截之势,便心一横,回身冲向屋檐对侧,继而用力一跃,借着翻跟头的间隙指间白光一闪,两枚飞镖便嗖嗖飞向追击者,却听乒乓两声轻响,那两人已同时拿袖剑挡下镖刀,他这才猛然意识到:不好,险些忘了这些人与他一样都是兄弟会中人,刺客技艺,他会的,他们自然也会! 落定在另一处屋檐上,景年不敢耽搁,择路便跑,一面疾行一面阻击身后敌手。但身后的黑衣人越来越多,直到身侧、头顶、脚下乃至前方皆现出一个又一个乌鸦似的黑影,他才不得不再度收住脚步,站在屋檐上环视四周,浑身警戒。 “张家兄弟,别来无恙。”最开始那人上前一步,站在包围圈内,“怎么,这么着急,要去哪儿?” 景年没有回答,只是冷眼看着他。 道了名姓,确是来堵自己的。但他有些奇怪,方才一丝马脚都没露,他怎么会被他们发现? 仔细听听,这人的声音并不是刚刚那几个里的……难道是苗秀才早已在附近布好了埋伏? 见景年并不回应,那人正要说话,忽然岔开目光,与周围的一起向他身后行礼,俨然初具迎见导师之阵仗。 年轻人便回眸一瞥,身后小路上缓缓过来的,正是被几名黑衣人环伺的苗秀才。 “主事料事如神,此人在附近鬼鬼祟祟,如何发落?” 苗秀才并不搭理那禀报的,只是在地上眯着眼,看着身处包围圈的景年。 “这不是东京来的景年兄弟么?在这里躲着,看来我所思不假,导师派你过来,就是为了监视我的?”他神色有些诧异,但更多的则是轻蔑,“怎么,我还牵挂你一日未归,你倒在这儿给我备了份大礼?” “牵挂?”看看四周的伏击者,景年反问,“你便是这样牵挂的?” “不过是想教你留在东昌府小住几日罢了。”苗主事道,“瞧你这副模样,方才听见的不少罢?” 景年避而不答,只是冷笑:“苗秀才,没想到你竟能如此厚颜无耻,便不怕导师知晓此事么?” “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 “纸里包不住火,你如此鬼迷心窍,只怕过了今夜,便是你强将我扣在此地,这消息也能一夜传回东京。” “传回东京又如何?”苗秀才拄杖往前走了两步,“我巴不得这事传到他耳朵眼里,越快越好——不,我恨不能今晚便亲口告诉他,好教你们两个早点团聚。”想到自己的计划,他似乎有些激动,“呵呵……当牛做马那么多年,在他眼里,我不过还是一个跛子,他施点恩惠,便能教我感恩戴德……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他像打发乞丐般将我丢来做这甚么主事,如今多亏你来,我总算也能尝尝做导师的滋味了!” 景年深深吸了口气,嗤笑道:“凭你也配?” 这一句教那得意洋洋的瞬间黑了脸:“你说甚么?凭我?我为何不配?蝼蚁撼树,才叫不配!如今鄙地自强,你说说,我哪里不如李祯?我堂堂东昌主事,若我不配,难道你就配了?可笑,可笑!” “我配不配,你说了也不算。但你明知东京危急,却行趁火打劫之事,如此无德背信,当为天下之大不义!你不配导师之位!” 苗秀才如同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咧开嘴:“义?那都是哄人的话!义气能当饭吃?义气能让我这帮苦惯的兄弟大富大贵?” “哈!”景年觉得这话荒唐得好笑,“兄弟会从来便不是能享荣华富贵的地方!身为刺客,你不为大业,反而贪图富贵,与贼人又有何异?如此一来,我倒还要辛苦你假惺惺为一城百姓操劳,到头来为了场富贵,便要将百姓之性命尽数抛进虎口!” “性命都是自己挣的,他们活得快活,怎么没人护着我会中兄弟?刺客的命便不是命么!——这满城愚蠢小民,我养了他们这么些年早已仁至义尽,待火花寨的来了,他们要想活,自会与贼人抗争到底;若活不成,赖自个儿没本事!”苗秀才又上前几步,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说兄弟会不慕荣华富贵,好,既然如此,他李祯更不必占着个位子不放,早早换我来做,你东京何至于沦落至此!教这么多兄弟沦作丧家之犬,这便是他李祯的能耐?这便是堂堂刺客导师?” 汴梁事变几乎快成了景年的半个心病,教苗秀才这么一提,他只觉得无数道火噌噌地往外冒:“导师之苦心,又岂是你这见利忘义之辈能明白的?苗秀才,如今我既是全权替代导师行事,便说得这么一句——他是将你看走了眼了!” “呵……”苗秀才怜悯地看着他,“苦心?李祯说甚么,你便信甚么,如此鼠目寸光,难怪到现在连个主事也做不上……可笑你竟还说我位置不够,你又是个甚么东西?若不是有你们那点不敢正大光明掏出来给人看的关系在,你当我今日会正眼瞧你么?唉!罢了,多说无益,张景年,眼下城内已布下天罗地网,你若将手里的家伙放下,替我写封信传给李祯,我便好吃好喝地待你。待来日去了东京,等我做了导师,也拔你个主事做做,如何?” 景年一双眼已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紧紧攥着拳头,远处的灯火在指缝间的袖剑上抖得厉害。 他望着那个一身青衫的苗秀才,左手动了几下,却被尚存的理智强压下去。 他想出剑,但他不能。 越是小人越杀不得,如今话已出口,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代表着伯父的态度,眼下若杀了他,且不说在场的刺客能否给他生路,只道一旦教其他同苗交好的主事得知,他们必会趁人之危、借势而反,争逐导师之位,继而会中内乱,传承至伯父手中那百年大业,也将毁于一旦…… 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张景弘说过的那句话,他算是彻底明白了! · “你问我如何想?”白袍刺客强压怒火,左臂一松,袖剑弹回,继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笑道,“我看你是痴心妄想!” 苗秀才被噎了一嘴,脸色一变,气急败坏道:“那便抱歉了!来人!” 黑影们围将过来,杀气腾腾。 “——送客!” 柒拾贰·剑骨惊蛰 ——孤行客剑骨敢惊蛰,众好汉同心闯城关—— · 上回说到:持续不安的景年决定潜回刺客据点,却发觉苗秀才并不在据点内。在鹰眼的帮助下,景年找到了苗秀才与几名刺客的踪迹,并一路尾随窃听,跟着几人到了城北偏僻之处,继而惊悉此前种种秘闻,又得知苗主事为避战保兵,意欲以他要挟伯父李祯让出导师之位。感到危险的景年想要及时撤离,却不料被苗秀才布置的黑衣人埋伏在半路,二人因此开始正面对峙。奈何话不投机,苗秀才见事已暴露,竟杀心顿起,景年不得已,即将同百倍之众的刺客同袍展开一场胜负分明的战斗。 · · · 东昌府城外,梁山义军议事大帐。 时至四更后,天上云层渐厚,遮蔽月光。 景兄弟已无音讯二日之久,这二日间,东昌府守将张清目睹众人行事,加之被俘受困,又有几位哥哥苦言相劝,已是定了心,同意与众人一道落草梁山。众好汉见此事已解,也不避嫌,拉他一同商议景年之事,言谈间已不愿再等,意欲攻入城内,救人出来。 谈至攻城,众好汉虽摩拳擦掌,但想及城内埋伏,便有好汉动起脑筋,要拿火炮轰击城墙,震慑杀手,待城内大乱之时趁机破开城门,闯入城中,将景兄弟带出来。 众人纷纷点头,却听张清忽然叫道:“不可!” 燕青问他:“为何不可?” 张清神色紧张:“若轰了城墙,只怕东昌府顷刻便会化作火海,我这城里还有无数百姓,若火烧城池,死伤难计啊……” “你莫不是糊涂了!”阮小七在一旁接口,“从前也轰过你们,也没见东昌府变成甚么火海,你怕甚么?” “不错,”张清无奈道,“原先你们攻打过来,我军见城墙有阙,一时土石不足,便用军师之计,以墨浸厚纸,连夜覆于城墙,遮挡破损,以一夜整顿吓唬诸位兄弟,待土石运来了,再加紧修补……是以原先轰击倒没甚么大事,眼下再打,就要将城给点着了……” “啊?”众人一惊,继而叫道,“还以为有甚么鬼神坐镇,原来不过是纸!” 这下子,好汉们纷纷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了一通,谁也没想到竟被个甚么鸟军师拿纸骗得团团转。 倒是燕青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站着,悄悄摸了摸带疤的后背,也忽然明白过来:难怪看似平整的城墙能将人划出这么一片疤,原来骑马那厮劲儿忒大,将他撞透了厚纸,才被里头没修补的土块石头给伤成了那般模样。 一事想通,他只觉得无端有些好笑,但见众人一时都笑骂起城墙这事,便清清嗓子,接过张清的话来:“那便只以火炮轰击城门,不动墙体,这样总行了罢?” 张清点点头:“这样可以。” 燕青便指着几个炮手道:“快去将船上火炮擦得干净些,待时机成熟,便救咱们兄弟去。” 话音刚落,只听远处不知哪里忽然红光一闪,夜空中响起一声沉顿的“噼啪”声。外头一直望着风的哥儿骤然变了脸色,慌慌张张地闯入议事帐篷,叫道:“哥哥们!有、有动静了!是信号弹——年哥放了信号弹!” 燕青立即起身,几步迈出帐子,望着那朵朱红的烟火在空中绽放,在逐渐堆积的云层间擦出一道晦暗的红光,便随即黯淡下去,消失无影。 一股不详的预感笼罩心头,他眼睁睁地看着烟火消失无踪,回头向跟出来的众人:“不好!景年有危险!” 阮小七挤到人群最前面,和张清一起望着空中残留的一道灰痕:“在城北!”继而回过头去,振臂一呼,“兄弟们,时机已到!速速上船上马,拿上家伙,咱们杀进去!” · · …… 一剑躲过,景年捂着鲜血淋漓的左臂退开几步,又提着长剑杀进黑衣人群,奋力还击。 比起火花北寨的喽啰,这帮师出同门的黑衣人不知难对付了多少,若不是比他们多出一把长剑能用,仅凭刺客技艺实在难分伯仲。只是眼下虽能用剑小胜一筹,让那些寒光凛凛的袖剑无法近身,但白日里在火花寨消耗了巨大精力,稍不留神便会被人在身上割出伤口,一如方才只是放了枚信号弹出去,左臂便已是血淋淋了。 这帮黑衣人同以前的敌手截然不同,他们有着几乎相同的刺杀本领,也知晓刺客的要害在哪里。而看他们攻势,景年心里清楚,这帮人是想废掉他的腿脚与左臂——刺客是靠手脚行走江湖的行当,伤了四肢,便几无脱逃之力,自然只得束手就擒了。 但这些,还并不足以让他这出生入死惯了的感到畏惧。 令他感到可怖的是,他在做什么? 他们在做什么? 一招一式,你死我活,同门相残起来竟比仇敌更加眼红……他的刺客兄弟会,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不甘、不解、不明白,他挥霍着身体里残留的那些力气,一次次地将黑影格挡开去,在袖剑就要划破喉咙之前,将剑刺入同袍身体;又在血花飞出之时转过身去,望着那些忠心耿耿的同袍兄弟,一次次举起长剑,以他们的死,换来一瞬的生。 苗秀才还在呼喝,已渐渐沉寂下来的东昌府上空激荡着剑刃相击的脆响。 信号弹已完全燃尽,他不知道梁山兄弟们是不是已退兵离去,只晓得自己身上的力气在随着伤口不断增多而渐渐流失。 没有声音,听不见援兵的声音。 没有帮手,这里不会天降神兵,像辛子骏屠寨一样将他救出重围。 血越流越多,染红他前襟后摆。 力气减少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得有些超出他的预想。 他的剑震得发热,一道血余温未褪,已在另一人胸中上了新浆。 可他感受不到快意,纵使他的剑饮得酣畅淋漓。 他只觉得身子愈发疲惫,好似已经许久未睡,可一道道袖剑擦出的火花逼着他一次又一次从已干竭的骨骼中挤出气力,仿佛只要他的剑停下,他就将迎来永眠。 这场厮杀何时能停止? 他不想再对着刺客下杀手了——他也快要没有力气了…… 景年右臂几近脱力,他才将剑停下歇了口气,便被一柄偷袭的袖剑刺入后腰。 “他快不行了!”苗秀才指着他,“都愣甚么,快给我上!他只一个人,还能打得过你们不成!给我上!” 疼痛,已渐渐感受不到了。 后腰的伤有没有刺中要害,于他而言,也不得而知。 但见苗秀才眼神狠厉地站在那里,靠着不愿投降的一口气,景年将牙咬得几乎碎裂,硬是重新抬起沉重的臂膊,挥舞起千钧重的剑刃,勉强应付。 可一剑一剑打下去,气力已逼近极限,眼看着一下比一下吃力,每还击一次,换来的是更多条伤痕。 白袍刺客大概原本还想提剑刺砍几招,随着脱力加剧,变得只能举剑格挡,不出几招便被人打得落了下风,再怎么突破,也挡不住刺客见机而上,黑鸦般将他团团包围…… 利刃刺进身体,血流满地。 被压制的人,连痛呼也没再发出一声。 · “呵呵……就这点本事,可笑,可笑……” 苗秀才阴笑两声,望着已完全分出胜负的战局,忽而畅快至极,大笑道:“张景年,自己睁眼看看罢!没了我那师妹,你还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导师的亲戚,不过只有这点本事!就一个人还想打得过我这帮兄弟?说甚么痴心妄想,我看你才是痴心妄想!哈哈哈哈……” 哗啦一声,房顶上的黑衣人忽然散开几条缝隙。 苗秀才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见那年轻人满身是血地站着,一手持剑,不跪不倒,死死撑着身子;一手亮着袖剑,任由剑槽滴下鲜血,便那样摇摇晃晃地定在屋顶。 他在盯着自己看,用一双鹰似的眼。 他要倔强地开口,喉中咔咔地咳着带血的痰。 “——苗秀才!” 一声喊出口,一口血跟着喷溅出来,淋在嘴唇下巴上。 “我今日……可以死在你手里,但即使我死了,也轮不到你来染指刺客大业……” 他咳得激烈,那喷着血却仍瞪着眼睛嘶吼的模样,教周围的黑衣人一时都停了下来,注目瞧他。 “刺客……本就不得好死……我眼见着我的至亲兄弟……死在禁卫军箭下,便知我也终有一日,会比他死得更惨烈几分……”张景年撑着剑,擦去嘴边的血,脊背微微颤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瞪着碧蓝的双目,环视四周,费力道,“可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要死在自己人手里!”他又猛咳了几声,咳得眼泪险些迸出,“——苗秀才!你可知兄弟会数百年来几无内乱,刺客之辈,争先赴死、以身殉道者不计其数,何曾出过你这般罔顾是非、心狠手辣的狗东西!今日你可以杀我,明日便敢杀其他兄弟!后日、大后日呢?你杀得了我一个,你杀不尽我身后无数卫道之人!纵使我死了,还有下一个张景年出来拦你;下一个张景年死了,还有下下个!今日我便是死得渣滓也不剩下,也绝不会教你这小人得逞!” “哈哈哈哈哈……苟延残喘之徒,焉敢与我狺狺狂吠!”苗秀才听也不听,仰头大笑,继而挥挥手,高声道,“还愣着做甚!都给我上!干了这一票,哥哥带你们去东京飞黄腾达!动手!” 黑影蠢蠢欲动,攻势如潮。 景年强起还击,胸口如被人撕裂般疼痛,疼得令他心悸。 ——他会在谁的袖剑底下死去? ——他会倒在哪里? 就在寒光纷纷闪烁之时,那从不离身的鹰喙挂坠不知不觉中已变得滚烫,紧紧贴着他的胸膛,烫得他便是已脱力仍不得不一把隔着衣裳抓住它来,继而听得高空中一声突兀的幻觉般的鹰唳,躯体已借着这股力气擎山般举起长剑。 他便拼尽全力,嘶吼着迎向前方,却只见面前火花一闪,紧接着耳边响起砰的一声脆响—— 当啷—— 景年的剑,断在了地上。 · · 有些卷刃的长冰破月剑,自剑腰起断成两半,剑根与剑柄还在他手里,余下的剑尖躺在他脚下,竟也已断作两截。 年轻人呆呆地望着手中残余的剑身,他不明白,陪伴他两三年的心爱的剑,为何会毫无征兆地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断裂…… 这不是,置他于死地了吗? · 苗秀才大喜过望,叫道:“天助我也!还等甚么,快上!快上!” 景年的剑身被谁人一脚踢得脱手,他与残剑一同滚落在屋顶上,翻滚着堪堪停在房檐边缘。 倒地的一瞬,他下意识地拿胳膊护住头颅,将脑袋抱在臂弯之中。 在刺客面前,目标一旦倒地,就将被袖剑从后脑送下黄泉。 他要死了,要食言了。 他对不住阿娘,对不住伯父…… 对不住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大哥…… 对不住的人,好多好多。 在迎接死亡之前,他甚至忽然想起千里之遥的汴梁,他还辜负着羸弱的知己,欠他一场虹桥看雪…… 也许当真是要亏欠下来了。 不过这样一来,大概……终于可以和师兄见面了…… · 白袍的刺客闭上了眼睛。 但预想中的剑刃,并没有穿透他的脖颈。 在闭上眼的那一刹那,景年“眼前”忽然亮起一双莹白的小点,好似远处有甚么人提着两盏星灯由远及近,渐渐地,越走越近,他才“看”出这是两颗浮游着的光点。 光点近至面前,停顿一瞬,旋即左右分开,像飘向脑后似的,消失了。 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手背被甚么人踢过来的剑柄碰了一下,睁开眼,便下意识地握住了近在眼前的残剑。随即那剑身倒流回一股微弱的气劲,虽不算太大,但足以支撑他抬起身子,甚至重新站起…… 景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如同被人上了身般一瘸一拐地爬起来,他感到伤口摩擦作痛,但身子无法停下。他好像为人操纵着,又更像是自己在毫无意识地行动,握着那把残剑,向左一劈。那断剑带起一股剑风,剑意所过之处,黑衣刺客们虽未受伤,但却如受人阻隔般被打乱了阵型,横七竖八地散将开去。 他旋转回来,又向右挥击,右侧的黑影们也同样被剑风冲散,惊地苗秀才诧异失语,不知屋顶上发生了甚么事。 景年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甚么,只觉得那股奇怪的力气撑了他这两剑便再度散去,可他却在又要倒下之时咬碎了一颗后槽牙,将自己扎根般定在那儿,望着不断被分散开的刺客们,定了定神,睁开了鹰眼。 他的身前,一左一右,站着一大一小两束莹白的人影,飘忽不定,如同鬼魅。 那大些的“人”形似男子,装束打扮俨然侠客;小些的身姿幼瘦,看着约摸豆蔻年纪,脑顶却束着八九岁女娃娃最爱梳的双髻。 二人皆背身而立,手中俱持一柄与他那把一模一样的长冰破月剑。 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却看得见那“小姑娘”好似忽然回过了头,又好像是轻轻笑着,朝着千疮百孔的他唤了一声:“哥哥。” · …… “这是你甚么人?” “别害怕,你没见过我,我是汴梁兄弟会的景年,比他们小许多,你可以唤我哥哥。” …… “你是……玉——!” · 在那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之前,“小姑娘”在唇边竖起手指,摇了摇头。 有些名字,是不应留存的。 若喊出来,则斯人再度与那个名字缔结联系,也将遵循天理,重新消散在人间。 他哑在喉咙里,看着她效仿着身边的男人起势蹬足,再度冲向黑影。 莹白的二人在黑影中周旋、飞舞,像剑客,像太极,像两截断剑上倒映着的、厚云间晦暗的月光。 年轻人耳边不断传来兵戈相接的声音,眼前相继倒下一片片黑压压的人影。黑衣人倒地的声音此起彼伏,那沉闷的响声从脚下的屋宇传进大地,又从大地尽头传到天边,遥远的响动翻滚起来,化作一阵南来的风。 混乱之中,身后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火炮轰击声,远处尖叫纷纷响起,他扭头回望,但见西门下浓烟四起,一队人马如利箭般穿透烟幕,策马飞奔。 那为首的是个青袍男子,手执令旗,高指黑云,领着尘烟一道踏破宁静,杀向城北而来。 “梁山好汉在此!贼子宵小,都听好了!交出我家兄弟,速速束手就擒!” “兄弟们,看那儿!那里好些个人,中间站着的,是不是咱们兄弟?” “是他!兄弟们,把看家本事都亮出来!咱们冲上去,救出景兄弟!” “是!”“好!” “景兄弟!莫怕!你好哥哥来也!” · 梁山兄弟策马而来,蹄声响彻云霄; 白影剑客分立两旁,持剑寸步不让。 · 年轻人立于愈发晦暗低沉的夜空之下,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忽然露出欣慰而释然的笑容。 他的战斗还未结束,但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一个人。 不——或许从他离开汴梁时起,这趟旅程,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他的身旁、脚下,阴阳两界中、五湖四海内,江山万里间,无处不是他的兄弟姐妹。 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 马蹄声伴着杀声翻滚在阴云之下,他站在黑影当中,握紧残剑,仰天而笑,笑得无声无息,更近乎于叹。 笑罢,他流下泪来,泪珠纵横,淌进衣衫,渗入伤口,痛得他将剑攥得更紧。 他奢侈地用尽最后一丝回光返照般的力气,朝天举起断剑。 如同呼应般,他听见天顶上的层云里,传来早春时节酝酿已久的第一声惊雷。 苍穹蔽月,如龙在野。 雷驱辇驾,天下惊蛰。 天际处,升起一线曙光。 白袍刺客踉跄着放下手臂,摇摇欲坠,断剑倏然落地,连同他白色的身躯一同跌下屋檐,直直坠落,犹如折翼的鹰。 …… “阿妈,阿妈,鹰是会死的吗?” “不会的,我的小呼格勒哟,鹰是不会死的。鹰啊,是离长生天最近的神明,它们会越飞越高,飞呀、飞呀,会一直飞向太阳呢。” “可是阿妈,一直飞下去,鹰会累吗?” “那是当然的,小呼格勒,鹰也会累的。每次鹰累的时候,就会从天上飞下来,在大地停留一段时间,然后重新振翅翱翔,而这次翱翔,会比上一次飞得还要高呢。” “阿妈,阿妈,鹰飞到太阳里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它们会变成太阳的一部分,我的孩子。它们会照亮天空和大地,在天上保佑着阿勒青和呼格勒,让你们平安长大,变成像鹰和狼一样勇敢的勇士呢……” …… “孔家哥哥,你害怕么?方才伯父好像不是同咱们开玩笑……” “嘁,谁害怕这个,左右没旁的去处,跟着就跟着呗!” “那你说,咱们就这么答应了,长大以后,会不会真的像伯父说的那样,忽然哪天就死了?” “唔,没想过。想这个做甚?大不了,在长大之前咱们一块儿躲起来,不就死不了了?” “可是伯父说……” “哎呀,就知道伯父伯父的,烦人!想死就去死,不想死就不去死,这还不简单?好了好了,你往旁边去一点儿,多给我匀些褥子,我要睡觉了!” “那要是想死但死不了,不想死的却死了,怎么办?” “啥意思,我听不懂……哎呦,你哪儿来那么些怪问题,反正我才不要死呢,谁要我死,我就跑!我躲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的,谁也别想找着我,只有我自个儿知道在哪,嘿嘿……” …… “哥!我情愿一人受尽责罚,只求你放过他们……死罪也好,活罪也罢,我全都认,只要能以我人头一颗抵换全家性命,我也甘愿!怪只怪阿年不孝,不能再报答爹娘与哥哥,只愿哥哥成全弟弟一死,放过那些兄弟,莫要打扰满城无辜百姓!” “我长你十二年,你我手足相伴时日不过六载。可就为这六年,我甘心再用十二年换你平安无事,只因我还盼着我的弟弟能再亲口唤我一声兄弟……可如今,十年分别换作十年相亲,你的兄弟从来只有那些贼寇,而至于我今夜要如何才能保全性命,你却一次也不肯想。看来这些年的苦心,算是白白废了!” …… “医者以生救世,侠者以死证道……原来生与死并非毫无意义,生死之间,便是‘世道’……” “是啊,二公子。但生之意义较之死,孰更大些?这个问题,我一直不太明白。我做的事,是教人从死里还生,可若说生比死意义更重大,我又有些犹豫……这个问题,二公子可有甚么妙想?” “不敢不敢,大夫饱读经书,景年可不敢班门弄斧。不过,生时可造功名利禄,死时可比鸿毛泰山,我倒觉得,生自有生的道理,死亦有死的意义,没有甚么贵贱的分别。” “说是无甚分别,但世间人人都愿意生,哪里会有人愿意死呢?” “若一人死能换得万人生,则我愿意。” “此话当真?我却觉得若二公子活着,远要比死去的意义大上十倍百倍。以一换万固然好,可万人终究也是个有限的数目,这世上岂止一万人?你便是为了连你我在内的更多个万人,也得好好地活下去啊。” …… ——张家兄弟,年哥儿,二郎! 活下去,你要替我们活下去! 替我们继续走,继续往前走! 替我们腐烂的双眼,去这条路的尽头看一看! 看看那个处处长满火把的世界,是不是连天上的太阳都要自惭形秽! “孩子,都听到了罢?他们啊,憋得可不轻哪。黄叔我啊,虽然盼着能再见你,但你还远不到要来的时候……唉,傻孩子,来日方长,速速归去罢……” …… “说甚么傻话,说甚么想来见我?赶紧给我滚回去,都说了谁也别想找到我,你也一样,便趁早死了这条心罢,你找不到我!也别成天觉得自己背着多大的担子,你活着,世上好歹多一个人活着;你死了,连个屁也算不上!行了,不废话了,你要想死我可不拦着,但你要死在我眼皮子底下,你看我不把你揍得喊爷爷!” · …… 想活的,一人去了; 要死的,众人拦着。 尚还是鸿毛一片,纵死了哪堪撼地? 只道我生十八年,看不穿生离死别。 真个是时也,命也。 到头来、还是岳山负尽,方穷碧落; 待明日、人间辛苦尝遍…… 再下黄泉。 · · 不知过了多久,景年骤然睁开双眼。 一条挂着肉干的横梁闯入视野,耳边嘁嘁的嘈杂声忽远忽近。 这是何处? 但见周遭像是谁人的卧房,却又比卧房简陋几分。 这是甚么地方,莫不是阴曹地府? 他眨眨眼,还在呆呆地瞧着头顶横梁上琳琅挂着的东西,却听耳边不远处响起一声响亮的吆喝: “王家好豆腐来!上汤的好豆腐!” 喊声回荡开去,久久未歇。 · ——原来鬼门关前,徘徊踌躇,终被阻截。 归去来兮,复又是,红尘人间。 柒拾叁·血浓于水 ——远亲来张清认兄弟,惜手足景年痛连心—— · 上回说到:东昌府城内形势紧张,战斗一触即发。梁山好汉在城外目睹信号弹,决心攻城救人,绝不让自家兄弟孤零零留在城内。与此同时,就在景年与苗秀才手下刺客交手至精疲力竭之时,长冰破月剑忽然断裂,就在他引颈受戮之时却意外发现鹰眼中出现了已故洛阳剑客安万全与其女安玉娥的身影,原来剑刃虽断,剑骨不绝,黄泉下的刺客兄弟与他并肩作战。就在此时,梁山好汉攻入东昌府驰援景年,刺客之围终解,而此时的景年也已伤痕累累,不慎从屋顶坠下……而待他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躺在一处小屋中。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吱嘎—— 刺耳的老木门吱吱作响,脚步声迈过门槛,小心翼翼地停在景年脑后。 继而一个讶异的声音响起来:“年哥,你醒了!” 这声音将半梦半醒中的伤员吓了个激灵,那进来的便眼睁睁看着他如鱼儿般“砰”地一声从榻上弹坐起来,接着便被身上的刀伤挤得痛叫一声,又重新踉跄着倒回来。 “我的老天爷,你乱动甚么!”那人也吓了一跳,赶紧几步上前扶住他,一双热乎乎的手便搭在他肩膀上,“伤还没见好,可小心着点!” 景年疼得攥起眉头来,这会已是彻底清醒了,便呲牙咧嘴地看向来人。这一看便呆了似的,将他陌生人般来来回回打量了几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才愣怔着喃喃:“小乙哥?……我莫不是还在做梦,你是小乙哥?” 来人正是燕青燕小乙。 听他这样痴呆,燕青便禁不住笑起来:“如假包换。怎么,还不敢认了?几天不见,别是不想认我这个哥哥了!” 景年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甚么?” “我活了……”那伤员还在自言自语,“小乙哥,我没食言……我活过来了……” “可别高兴得太早。”燕青打断他,又朝他身上努努嘴,“先同你说正事,你这身伤可不大利索。张清那厮领了个大夫来,他说你好几道伤都伤及脏腑,若不好好调养一番,只怕要折上七八年的寿命。” 景年却问:“甚么大夫?” 一说大夫,不知怎的,他有种不切实际的期待,那心里无端端的忽然希冀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大名。 但燕青只说:“是个姓皇甫的大夫。张清说了,此人给牲畜看病可是一把好手。” “哦……”景年有些失落地塌了塌身子,旋即又像过了电似的,一个激灵坐直起来,冲着燕青便瞪起眼睛,“慢着,给畜生看病的啊?!” “不然呢,你以为是甚么大夫?” 景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却好歹找个给人瞧病的大夫来!” “得了!哥儿,你怪有精神,”燕青抱臂笑道,“你可知这是哪儿?还瞧病,能找个兽医大夫来便不错了!” 那病号这才收了玩笑的神色:“这是哪?” “高唐县,前几日夜里到的。”燕青掐了掐手指头,“兄弟们连日奔波,劳累不堪,这一遭又是迂回绕远往北走,落脚便都住下了,幸好这一带店子不少,够住。”说罢,不待景年回应,那浪子又自顾自道,“说起来,咱们本想歇息一天便走,谁知你一躺就是四五天,没声没息的,再不醒,我们便合计着你是咽气了,要把你埋了呢。” “去你的,少拿我找事!”景年骂那一本正经的,又嘀咕起来,“原来我竟睡了那么久……” 忽然间,他神色大变,不顾燕青搀扶,再次弹坐起来,挣扎着便要起身下床,吓得那看护的赶紧拦住他,还没开口,便瞧他惊恐道:“不好……等一下!高唐?高唐在哪?这里不是东昌府?你们何时带我离开东昌府的?——辛姑娘呢?辛姑娘在哪?她怎么样了?她还好么?!……” 燕青教他一串连珠炮似的追问唬得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辛姑娘?辛姑娘是谁?” 景年瞳孔一缩:“你们不会……” 却见他往门外指了指,不慌不忙地继续道:“噢——你说的可是在外头练刀那姑娘?” 一听这个,受了伤的眨巴眨巴眼,身上一股劲儿便散了,颓颓地又坐回来,受惊似的喘了几口气——瞧他这样,大概方才都把气吊到了嗓子眼儿,若燕青再卖关子,可要将他给吓死了。 “呼……吓死我也,我的好哥哥,你们把人带回来了,怎么也不早说!” 燕青哈哈大笑:“就知道你醒了还得问她,逗逗你罢了!快瞧瞧你这一惊一乍的模样,这么关心人家姑娘,你怎么敢踏踏实实睡这么些天的?” 景年赶紧举起双手讨饶:“好小乙哥,左右我还是个残废的,快别涮我了——你快跟我说说那天夜里的事,我只记得我从楼上往下掉,后面的事,全都不晓得了!” 燕青便收了玩笑,正色起来。 “那夜,兄弟们瞧着你从房顶上栽下来,小七兄弟和小五兄弟拍马便冲过去,结果碰上几个黑乌鸦去拦,他俩不要命似的乱杀一通,转脸看你就要掉到地上,小七便拉着小五在地上叠了罗汉,将你截在他俩身上,一人挨了一下猛砸,这才将你齐齐整整地带回来的。” 景年垂眼道:“我欠七哥五哥两顿好酒。” “不必内疚,”燕青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他俩身子壮得像牛,养了两晚上,一点事也没有了。” 年轻人点点头,又问:“那苗秀才呢?” “你说的是一个跛子么?张清好像也识得此人,带着兄弟们去拦他,想要说法,谁知那厮一瘸一拐地就想溜,咱们兄弟气头正大呢,看他想跑,一鞭子就堵在他前头了。”燕青回忆着那夜的围歼战,“不知是谁趁乱射了他一箭,我只瞧见那厮连拐棍也丢了,带着一腿的血,连滚带爬,不知道怎么,爬得竟比走得还快,兄弟们一眨眼便找不着人了。到后来——就是咱们出城那日,我听人说那厮早在城外被一伙不知哪里来的匪贼给杀了,据说还是乱刀穿心而死,啧啧……”他摇了摇头,“这人是命里要死,跑又能往哪里跑?” “害人者终将害己,他设了一场鸿门大宴,却把自己玩死在了局里。”景年有些说不出心中是甚么滋味,他并不感到十足的快意,便只短促地应了句,又问,“小乙哥,你们又是怎么把辛姑娘带回来的?” “别说了,也不知哪个快死的把人家姑娘惦记了一路,好容易将你扛到马上,你又回光返照似的醒过来,红着眼要找一个姑娘,还要带着人家一起走。”燕青毫不留情地嘲笑起他来,“兄弟们见你急成那样,怕耽误你俩好姻缘,便托张清凭一面之缘寻到了人。也多亏他把这事交待清楚了,又带她来亲眼见了你,她才肯与我们出城。” 语毕,不待景年应答,燕青已凑近脑袋,神神秘秘地盯着他:“话说回来,这姑娘是你甚么人?她不来还好,她一来,我这几日越看她越觉得与你模样相仿,还怪有夫妻相——” “咳咳!”景年急促地咳嗽几声,强行打断燕青的八卦,“去你的,凭空的少诬赖人家姑娘清白。再说了,我可没心思讨媳妇,这东昌府来了一遭,我见她是个可怜人,怎么说也算是出生入死一场,便实在不忍心见她被奸人推入虎口。”他摸了摸胸口附近的伤,低声道,“好在,总算她也还活着……” “放心罢,”燕青笑笑,“原先张清还怕她知晓苗秀才被杀后会失神疯癫,结果倒是我们多虑了。这几日来,她同咱们兄弟处得不错,只是偶发癔症,时不时吓人一跳,皇甫大夫也看不出是甚么病,只教咱们先如此这般地多哄着她些,也便没甚么大事。” “她从前伤过脑袋,多多担待些罢。”景年道,继而感慨,“说起辛姑娘,她的武功可不在梁山之下,是块能成英雄的好料子。只可惜小乙哥不知何日才能再亲眼见证一回了。” “她身上确乎有股侠气在,时日一久,大概不会比男子逊色,我便等着看看罢。”燕青道,“好了,闲话少说,也该你跟我详细说说了。这一趟你到底摸到甚么底细,怎么就跟那些黑乌鸦打起来了?” 景年长久地沉默起来,许久也没出声。 看他一直低着头,气息低沉,燕青便道:“不愿说也不要紧,人没事就好。” “不,”年轻人扶着太阳穴,有些费力地思忖起来,“是我一直来不及寻思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来龙去脉,现下你问了,我却也才捋出个眉目来……” 他便将此间原委同燕青一一道来。 · 原来多年前,为立足东昌,苗秀才先同尚是一帮乌合之众的火花寨里应外合威压官府,教自己的势力立住了脚,却也给了火花寨壮大之机。去岁年下,梁山好汉攻打东昌府,那苗秀才怕梁山军同他争夺地盘、祸乱百姓,加之火花寨蠢蠢欲动,便冒险用计,在同官府军联合之时,又与火花寨寨主崔山刀谋划计策,约定只要其能协助守住东昌府一城,便将麾下地盘割一半让给火花寨。 谁知崔山刀已有渔翁之意,假意出力,实则坐山观虎,待梁山军将东昌府攻破、官军投降、各方势力消耗甚大之时开口要地,苗秀才不得已设计应付,本欲以谈判引诱火花寨堂主几人进城,再伏击之,谁知偏偏梁山军同一时间闯入城中,形势紧急之下,苗秀才迟迟不肯决断,辛子骏误下伏击命令,虽逼退梁山部众,却也教火花寨察觉圈套,便劫走线人,以此施压。 然而在这关键时刻,辛子骏的屠寨便无异于火上浇油。苗秀才心知两方必有一场恶战,便起了避战保甲的念头,再加此人早已对上首之位觊觎已久,这才趁势萌发邪念,做下了罔顾百姓死活、放纵同门残杀的罪行…… · 燕青听罢,也是久久不语。好半晌才开口:“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姓苗的倒也是个有勇有谋的人才,能将官府、百姓与匪贼安排得这般服帖。只可惜,怎么就动了歪心思……” 景年没有作声,没有反驳,亦不附和。 二人正对默,忽听屋门被人叩了几声,随即门一开,走进一个人来。 那养伤的便侧过头去,便见他:七尺男儿,相貌堂堂,眉眼英朗,气宇不凡,乃是年方二三十的东昌府降将,“没羽箭”张清。 那张清一进来便同燕青作揖:“燕兄弟,你也在。我闲着无事,来看看这位兄弟。”语毕又朝景年作揖,一张俊逸的面庞上闪烁着丰富的神采。 燕青打量他几眼。这人自跟着梁山军重新杀进东昌府、救回景年后,便一直对景年有些在意,这几天也缠着其他兄弟问了好些有的没的,似是想知晓这受伤的究竟是甚么人物,竟能教这么些兄弟赴汤蹈火——看来他们的答案还没能说服这满腹好奇的,这厮便找了个机会想自己来探口风了。便笑着回礼:“难为景兄弟一介草莽,还能劳动张大将军大驾光临。兄弟且坐。” 张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哪里就草莽了,兄弟们气干云天,两肋插刀,你们可都是数一数二的真英雄。” 燕青也不为难他,便道:“兄弟也莫把自己摘出去。好了,你们慢聊,我往主人那处忙活去了。” 二人便点头错身,留下一个,出去一个。 这来的张清便是大哥说过的远亲兄弟。景年想着礼数,便要从床榻上起来,那张清急忙伸手扶住他:“使不得,兄弟,你听燕兄弟说嘴,可别当我是甚么将军,我只是想同你说说话……你坐,你坐!” 景年便靠墙坐着,两人对视,互相打量几眼。张清又笑了:“哎哟,我说瞧你眼熟,咱俩是不是交过手?” “正是……” 话音未落,张清已发出一声赞许:“你好生厉害!我那没羽箭可不是一般人能招架的,却不想那日你和燕兄弟跃马一箭惊为天人,若不是碍着身份有别……不,若不是那会儿还未结识你们,我真想同你们讨教讨教!” 景年笑了:“谬赞,一些小伎俩罢了。不过是把儿时拉弓射箭的花招拿出来用用,反倒教清大哥记住了。” 张清摆摆手:“兄弟忒谦虚,若真是甚么小伎俩,他们怎敢放心派你上阵?旧的不提,只说要不是兄弟有一身好本领,他们又怎会舍命将你救回来?” 看他眼中半是夸赞半是试探,景年心道:好个远亲哥哥,心眼也不是少的。这话里分明还有一问,大概是把我当作梁山上甚么厉害的人物了——但他为何要试探这个?仔细寻思,大概是他才落草,想先寻个在山上有分量的熟络一番,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他当我是甚么有头有脸的,我却不过是个小卒子而已,还是莫要欺瞒了。便道:“清大哥多虑,兄弟们救我并非因我技艺过人,而是义气所在。我不过也是个才落脚不久的喽啰,山上好本事的十只手也数不清,我的本领也都是他们教出来的。” 张清一听,愣了片刻,旋即也明白这说得是掏家底的实话,便点点头:“原来如此……看来往后还有得是讨教的时机。” 说罢,他又有些不甘心似的,再次向景年看去,吞吞吐吐:“不过……你虽说自己是个喽啰,但我……我却觉得你……不大寻常……” 景年下意识藏起左手手指:“哪里不寻常?” 张清忽然不结巴了:“我觉得你同他们不太一样!那天夜里,我在底下援护大伙,抬头见你在那屋顶上站着,将倒未倒,有人扑过去接你,你却往底下凛冽着望了一眼——就那么一眼,我便觉得你身上有股气魄在……那气魄好生熟悉,我在另一个人身上也瞧见过……” 这回却轮到景年愣了。不知怎的,这句“熟悉”令他隐约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仿佛已预知到他说的那人的名字似的,便犹豫道:“此话怎讲?” 张清笑了一下,微微抬了抬身子,留神看着景年脸色,低声道:“你可认识这么一个人……” 景年也试探地看着他,静静地等待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但那厮却再度踌躇起来,好似在纠结当不当同这蓝眼儿的年轻人说,便嘀咕两句,解释道:“——唉,也不对,我差点忘了,你是姓景的,跟他不是一家……罢了罢了,就这么同你说罢,此人是我本家兄长,长我五六岁,在东京做官。我见了你,总觉得神情二分像、眉眼三分像,合起来,你倒有五分像他了。”他瞟了一眼这受伤的,“我这兄长大名张景弘,听闻你也是东京来的,可认得他么?” ——果然是张景弘! 好么,这岂能认不得,只怕他们兄弟俩各自都化作了灰,撞在一起,也能认出谁是谁来! 景年按捺住心中莫名的激动,脸上却频频泄露笑意:“要是这么问,我可就瞒不住了!但说这话前,且教我喊你一声哥哥。” 张清讶异,拿眼看他:“甚么意思?” 那年轻的这才亮出话来:“瞒了大家一路,我不姓景,原也是姓张的——张景弘,他是长我一旬有二的亲生哥哥。” “当真!?”张清惊得站起,面上抑制不住地绽放着光彩,显然若不是名姓,他也与他有着同一种念头,“张景弘、张景年……啊呀!你们竟是一家的!咱们两个也是一家的兄弟了!” 然而景年还未回答,他又疑惑起来:“不对,你若真是景弘兄的亲弟弟,又怎会落草为寇……不,落草做这草莽英雄?” 年轻人苦笑,这一问可着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个中经历一言难尽,清哥,我从前在京城惹了点麻烦,教我那好哥哥打发出来,本是要投奔你的,谁知一路折腾,竟教咱两个这样相见了……” 张清拍了拍他的手:“景弘兄嘱咐过我,但那时正四处闹着乱子,也顾不上答复妥帖。现下咱们兄弟平安相见了,便不怕他担忧了。”说着却也发愁起来,“唉……可叹我如今投身梁山,倘若咱们这大哥过问起来,我这……我这可如何交待?” 景年赶紧道:“我也正发愁这个!……” 二人便怜悯地彼此望了一眼,为这同病相怜的兄弟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 张清寻思一会,又开口了:“好弟弟,你回梁山后,可还要家去么?” 年轻人沉默下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回么?他这趟要办的事一件也没成,回家,怎么回?回去告诉伯父他没能借兵回来;告诉大哥他非但没在清哥手下避灾避难,反而惹出五里镇命案,还差点把自个儿搭在东昌府? 可不回,他离家已太久了,期间四处奔忙,竟从未往家中、往东京写过一封信,欠了不知几多牵挂,若不回去,他何时才能还得清? 见景年无言,张清便一改愁容,给他出起主意来:“弟弟,哥哥不过也是一说,可别把你愁坏了。你现在想回,也只怕大伙不让你回呢。”他指了指景年身上缠着的层层纱布,上头有的洇着血,有的流着黄黄的脓水,惨不忍睹,“你身上这些伤啊,比我这几年里挨的都多,没个百八十日可将养不好……唉,当年景弘兄也是这么一身伤,你们哥俩真不愧是亲生的,倔起来像,倔着要活的模样也是真像!” 听着清哥聒噪,景年有些烦闷,也知道自己当下身子情况不大好,眼下惊蛰已过,即将开春,若不及时医治,待天一热起来,这些伤个个都能要了他的命。便也不知听没听张清又唠叨了甚么,叹气道:“少不了还要养上好一段时日,一时半会也回不得家——” 接着一竖耳朵,差点咬了舌头:“等下!清哥,方才你说甚么?大哥他怎么了?” 张清被他吓得一抖,赶紧安抚道:“哎哎别急,又不是现在,早十年八年的事儿了!你不知道么?” 景年摇摇头,急急地催着他说。 “当年景弘兄还做着提辖,专管汴河漕运,夜黑风高的他去巡逻,谁知撞见一群把式偷运官粮!见被人发觉了,那帮人竟一个个亮了刀子,欺负他势单力薄,将他砍得是血染汴河。”谈起往事,张清盯着自个的手指头,“我那时正随着爹爹和二伯父在东京小住,待听说了这事,便只晓得有个好心的大夫深夜里将他收诊,用了价值连城的好药,治了一个月不止,总算保住景弘兄一条小命……可惜啊,”他叹了口气,“他身上都好全了,就是落下一个老毛病……” “甚么老毛病?”景年紧紧攥着被褥一角,迫切追问。 “他心性太高,看贼人在自己的地盘上猖狂至此,一气之下竟气伤了脾脏,往后便再也不能大笑大怒,否则一旦动气,轻则头疼脑热,重了便要浑身酸麻疼痛,用药也压不下去,只能成夜成夜地熬着,唉……” 景年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间,已咬紧了下唇。 张清自顾自地说了一阵,忽然察觉他的异样,便问:“怎么了?” “没……没事。”年轻人勉强地笑了笑,“我在想大哥太辛苦,待我养好伤……”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再回东京,好好孝敬他去。” 见他伤神,精神也没方才好了,张清便起了身道:“嗯,听说咱们过几天就去梁山了,我再同其他兄弟聊聊。你……你好好养伤,也别太操心旁的,往后景弘兄不在,我就是你大哥。有什么需要人手的、需要照顾的,尽管喊我!” 景年出神片刻,猛地回神,匆匆道:“好哥哥,我便不送了。” 张清便有些不大放心地拍了拍他低落的脑袋,一抱拳,走了。 · 余下的年轻人将自己裹在被褥里,小心翼翼地缩起身子,吸了吸鼻子,自嘲地笑了一声。 身上的伤口随着动作疼痛起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痛起来教人抓心挠肺,却如隔靴搔痒,哪里也挠不着,哪里也不能挠。 他便将自己往墙上一靠再靠,抽气掐掌,将这甩不掉的痛硬生生地捱。待捱过了,头上也又疼出了一层汗,渗入伤口,反倒教人更痛了。 真煎熬啊。 好哥哥,这种疼法得煎熬多久? 你却一次也不肯同我说,是怕我疼,还是想我疼? 景年眉间汗津津的疙瘩快要镶在额上,他颤巍巍地扶着墙躺回枕上,咬着牙,努力地忍耐身上一处又一处不期然的鞭笞,好似在经受一场无声无息的酷刑。 · …… 正午时分,天光正亮。 外面传来一阵阵破锣似的鸡叫声,过不多久,斩骨剁肉的动静彭彭地响起来。黄米饭的香气便混着鸡油的旨味飘进旅店各个屋子,勾引着饥肠辘辘的饿汉。 店家将饭烧得响亮,外头渐渐多了脚步声、桌椅声与男男女女谈笑的声音。 景年再度昏昏沉沉地睡了,和被褥一起堆叠在墙角。那香味便没能叫醒他,只在他深深浅浅的梦里化作一道道家里烧的菜。 他看到仆人将美味珍馐端上餐桌;看到爹娘和睦相敬如宾;看到大哥脱下官服坐在自己身边,像个十多岁的孩子般踩了他一脚,于是他嚷嚷起来:哥!你不吃就不吃,踩我做甚么! 梦里的景弘却并不理他,只是望着满桌佳肴,道了一句“好香”。 · 有什么润湿梦境,滑落在枕。 · 高唐城内一片炊烟。 还有十余日,就能回到梁山了。 · · *提辖:宋代一路或一州所置的武官,为“提辖兵甲盗贼公事”的简称。主管本区军队训练,督捕盗贼等职务。品级为六品或七品。 *高唐:春秋战国置邑,汉代置县。治所位于东昌府东北方向,今为山东省聊城市下辖县城。高唐县东与今山东德州的禹城市、齐河县为邻,西与临清市、夏津县接壤,南连茌平区境,北接平原县界。特产有高唐老豆腐、驴肉等。 (↑意思是借机安利给你们我最喜欢的早餐之一:高唐老豆腐脑,咸辣口的) 柒拾肆·近乡情怯 ——远游客一朝回故地,两春秋京中几变迁—— · 上回说到:在鬼门关前死而复生的景年再次与燕青重逢,原来他已昏厥四五日,而梁山义军部队早已拔营向北,迂回绕远,到了高唐县,还有十余日便能回到梁山。正在紧张辛子骏下落的景年得知她也被好汉们一同搭救,又知苗秀才已在不敌好汉撤出城时被火花寨贼人杀死,一时无言。接着,在景年同燕青谈起这一遭经过始末时,东昌府降将张清前来探视,燕青便离开屋子,留下二人相谈。 谈话间,两人一见如故,张清意外得知与景年乃同族兄弟,更加亲近。景年也在此间无意得知一场兄长所经历之故事,一时五味杂陈,精力难以支撑,草草结束了对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本回分解。 政和六年春,水泊梁山。 自将东昌府张清、皇甫端招降上山后,山寨英雄百余众,便有人提议要以天罡地煞一百零八星为众好汉排列位次。梁山头领宋江应允,却见麾下一百一十人,势必多出三名好汉,一时不知当划去何人名姓。 正发愁之际,义妹宋沅决定退出梁山,只身重赴江湖,又有两人紧随其后,乃是比张清早些上山的景年与辛子骏——原来那景年意欲康复之后回返东京,辛子骏亦要同往。宋江虽倍感惋惜,却也因解位次之急而恳谢三人。 自此,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众星归位,占山独立,替天行道,时人闻之,悉赞英雄。 又数月,景年接东京张择端书信一封。择端要其尽快回返,否则难以再瞒景弘。张清闻之,撰信一封发往东京,此事方解。 随后,景年拜见宋江,欲借梁山兵马一支,西去汴京。宋江方知此君并非无名草莽,乃是中原兄弟会中侠客,虑及梁山聚义方成,虽知兄弟会锄强扶弱之美名,仍不免慎重。然经一再恳求,又有宋沅、时迁、燕青等人进言,宋公明知晓此人为梁山立下过汗马功劳,便允借精兵一队,以同兄弟会示好维盟。 政和六年岁末,景年初愈,归心似箭,因自请退离梁山,携兵马出寨。时迁不知何故,执意与之同去,有好事者曰其亦是兄弟会中人,正逢回京大事,愿抛头露面,无可厚非,听之任之耳。 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正月,景年一行辞别梁山,启程赴京。 廿六日,至中牟,沿汴洛驿道西行,近开封府,改道向南。 · 政和七年二月初九,晨。 东京汴梁,宣化门外。 · 一去二年,东京城门布防较当年明显松懈不少。一行兵马分散入城,往孔飞麾下听遣。张景年领辛子骏、时迁二人面见刺客导师李祯。 李祯已年过半百,鬓发渐霜,然凌厉威严不减。兄弟会散后,休养生息一番,导师之体貌却又比从前健壮不少,景年甚感宽慰,待将辛、时二人安排妥当,便将此行所历之事悉数相禀。导师闻知青州府与东昌府种种,默然良久,起草刺客密令一封,另委一人至东昌担任主事,以同火花寨余部抗衡。 待二人就会中事务一一定妥,方得暇寒暄。 一别二载,他似乎比伯父高了,二人同样站着,他竟比伯父高出一头。柳直因此感慨,离家还是少年人,归来却已近弱冠,他一身牵挂也终于落定,宽慰异常。待到将话快聊得干净,他便催景年往家中看看,莫要停留太久。 但那年轻人却磨磨蹭蹭地赖在他手边不肯走,柳直便也被他缠得没办法,破天荒地差人出去买了些桥头伙食,同他一起吃了一餐饭,才将这大孩子打发离去。 · 午前,汴梁城东。 · 眼下自己的身子还不大能随意跑跳,但自出了据点,景年便把皇甫大夫的叮嘱抛在脑后,当下第一脚便攀上院墙,望向了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方位。 张府,他的家。 晴空之下,他跃过屋脊,穿过行道,翻过矮墙,飞过高低错落的灌丛,如白鸟之影,掠向那扇朱红的大门。 但在即将踏进门槛时,他却又停下了。 他在门口晃悠了好几圈也没进门,踌躇一会,竟掉头跑去小路,从安静无声的自家后院翻了进去。 然而才翻进去,后院便响起一声尖叫: “哇啊啊啊——!” 这声惊呼在脑后炸起来,将才落地的景年吓得一个趔趄,转身一看,又吓了一跳:这后院里何时站了个窈窕的小娘子! 这是谁家娘子?他不认得。该不会是他一时着急,翻到别家院子里了罢! 见他回身,那尖叫的娘子却忽然住了口,睁着大大的眼睛使劲往他身上看,接着冷不丁地从口中冒出一句: “呀!是……是二哥哥!” 这么一喊,景年也忽然琢磨过劲来,越瞧她越面熟。再仔细看看,他也惊叫一声,原来她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卢湛带过来的学徒小娘子,裴蘅。 这一下,两个人都认出对方来,便忍不住对着笑了。 裴蘅稚气未脱,模样出落得柔婉,脾气倒仍然泼泼辣辣、快言快语,抱着两个药罐子便笑他:“二哥哥,许久不见,还真是你!你怎么像个贼似的,好路不走,却从这里进来!” “嘘!……”景年赶紧竖起手指,往前面直瞅,“小点声,等下我便从前头出去。你怎么还在这里?” “咦!我怎么不能在这里?”裴蘅不解,哼了一声,“话还没说两句,二哥哥便想撵人走!” 景年见她误会,赶紧摆摆手:“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分明是怕你受累,怎么会想撵你走。两年前你刚来时,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临时照看一下我娘,怎么两年过去,他们还让你还在这儿伺候?” 裴蘅便道:“是我自个儿要在这里的。二哥哥走了之后,夫人日夜思念,稍一不慎,风寒见重,我见夫人咳疾频发,总好不了,便向师父讨了几个好方子,想给夫人揣摩个起效的办法……哼,倒是二哥哥和弘哥哥,一个个儿地不落家,夫人这病总不好,你们也不闻不问的——还要撵人走,哼,我方才就该把你给撵出去!” 景年赶紧赔笑:“小蘅娘子训斥得有理!是我们兄弟疏忽了。”又起了逗她的心思,“不过,你这原先还喊‘小叔叔’的,怎么现在改了口,喊起哥哥来了?” 裴蘅眉毛一竖,提起裙子便狠狠踩了他一脚:“哼,我愿喊甚么就喊甚么,你想听‘小叔叔’,我以后便管人家叫哥哥,管你喊叔叔,看不把你喊成笑话,教外头的人听去,笑掉大牙!” “哎哟!”景年跳着脚,龇牙咧嘴,“好你个小祖宗,都说医者仁心,你却如此心狠手辣!嘶……我是信了,瞧你这样,怕真能将我俩赶出张府!” 裴蘅得意一阵,又拉着他问:“二哥哥,我不和你闹了。你这两年去了哪里?我师父还说呢,你也不来个信,他天天听人担心你,听都快听腻了!” “我游历江湖去了,”景年笑,“走得太远,写了信也传不回来。” “原来如此……江湖是哪儿的湖?”裴蘅似懂非懂。 “是有许多人的湖。” “许多人?比桑家瓦子里的人还多吗?” “倒也没有那里多……不过热闹起来,却比瓦子热闹得多多了。”景年认真寻思一番,目光对上那双好奇的眼睛,旋即游移开去,“——小蘅,你且先忙着,我得去见我娘了。对了,烦你替我向卢大夫问声好,我改日再登门拜访!” “好。哎……等等!我师父最近忙得很,你记得过阵子再来——” 声音追着景年远去,可那年轻人哪里还顾得上听旁的甚么话,早已一头扎进通往家人住处的小路上了。 · 院子里草木茂盛,从前堆在屋后的花盆也被下人拾掇出来,种了些名贵的花草盆景,间架在后花园的亭廊里。 这游子匆匆如一阵风,一刻不停地与爹娘见了面。一时间,张府内响起一阵惊喜的骚动。 娘亲仍是两年前那般模样,爹爹却老了些,头发也有些稀疏了。但人逢喜事精神爽,景年忽然返家,老张大人发出成串畅快的笑,与夫人一起坐在儿子身边,直要他讲讲这两年学画的故事。 景年这才知晓,原来择端先生为确保自己在外游历不致受阻,竟替他向自己父母兄弟打了个“潜心学画一年”的幌子——难怪岁前先生如此着急地要他回来——他便顺水推舟,将与苗秀才博弈的事情随口编作几个新故事,将爹娘哄得有模有样,总算是蒙混过关,还落得老爹一阵欣慰。 · 离开双亲屋子,这做贼心虚的在院子里犹豫许久,还是硬着头皮往大哥住处去了。 屋中无人,景弘大概还在外面忙着。 景年便大胆起来,大摇大摆地进门去,却见案几上杂乱无章,像是大哥没来得及收拾便匆匆出去了似的。那案几一角倒用笔山仔仔细细地压着一只干净信笺,平整漂亮,与乱糟糟的摆设格格不入,他便伸手拈起来,左右看看无人,拆开了信封,打算一窥大哥桌上藏着的秘密。 但拆纸出来,里头信上的字迹甚是眼熟——等等,这不就是他当年悄悄压在大哥烛台下面的那封么? 时隔两年,这封信虽旧了些,却仍显平整,只折痕处毛毛躁躁,已被磨得一碰就要断裂;展开再看,那两页信纸一角皆有个微微发黄的圆印子,仔细瞧瞧,倒像是谁的拇指来来回回摁出来的汗渍。 这些痕迹,是怎么留下来的? 景年将拇指压在指印上,心中一动。 他抬头看向案几,眼前忽然浮现出景弘的身影。 他看到景弘沉默地回了屋,发现了信,点着烛火,看了整整一宿。 看到景弘将信折起塞入怀中,不论公差还是巡城,每有休憩,便常常取看,将它拆了又折、折了又拆,时间一久,纸张无虞,折缝处却快累破了。 他便看见大哥找人要了个好的信封,将它装在里头,每日都要隔着信封瞧上一会,再将它平平整整地压在笔山底下,继续忙着总也忙不完的军情民务…… 景年沉默着收回目光,景弘的虚影便消失了。 他的目光扫在一列列字迹上。 这封信写得并不好,从前他惹大哥发火,彻夜难眠,在信里颠三倒四地道了几回歉,写了好些中听的话,却又在后头将自己执拗不改的心思啰嗦赘述,现在一看,他只觉得满纸的仓促教人心烦。 可在大哥眼里呢? 他忽而极为后悔:倘若他这两年间能再写一封信回来,哪怕学着清哥的样子杜撰一通,想来大哥这不善言辞的,也不会拿着这么两张纸翻来覆去地瞧,瞧到纸都快烂了,还不肯扔…… …… 好哥哥,我的好哥哥,清哥是真说对了。 我不肯向你低头,你也不肯向我示好,千般的心思,全在藏着掖着…… 原来纵是十年不曾相见,咱们两个倔起来,却也还是同一副模样啊。 · 他无声地收拾好案几,悄悄地退出了屋门。 · 未时,外城西,孔宅旧址附近。 · 在附近找了几圈,从前他为师兄立的那个衣冠冢如何找也找不到了,孔家那坍圮的院子也已不知被谁人买走翻新,四面围墙高高,瞧着是近年新砌的,大约这院子在他走后不久便易了主。 景年心中不是个滋味,便叹了口气,起身要走。 他攀上附近院墙,又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谁知站得高了,这一眼反倒教他瞧见那院子当中孤零零地立着个长满杂草的土堆,旁边还插着快烂污发霉的破木板,定睛一看,却正是自己立的那方衣冠冢! ——奇了! 这买院子的又不知这坟里埋着的是衣裳还是人,怎么竟连坟包也不推平,却也不怕晦气! 他大感不解,却也知物是人非,想管也管不得,便深深看了几眼那被人圈起的衣冠冢,打道回城,奔下一处去了。 未时二刻,城南,画学近遭。 近几日正逢休沐回来,画学里的学生们收不住心,这会趁着天气晴朗,三三两两地聚在画学大门一旁,对着一棵斜伸出枝条来的枯柿子树指指点点。再细看,那风雅人士中立着个薄瘦薄瘦眉清目秀的男子,手里正从被压弯的老干上掰折下一枝彤红的柿子,好似得了名贵文玩一般,宝贝似的搂在自己怀中。 景年远远地将这群人瞧在眼里,老早便从里头寻见了想见的身影,心中暗道:两年不见,他这好友却比从前愿意出来走动了。再打量几眼那抱着柿子的,又兀自感慨:甫成兄真不愧是宗室出身,清瘦至此,站在一群仙风雅士里仍贵气得如同金砂掷雪、红柿染霜,果真是皇亲国戚,气度不凡。便将衣冠悄整,提脚起来,忐忑着往那儿走。 那身着白地碎金花袍的画师正捧着柿子嗅,偶然抬眸往人群外瞅了一眼,仍与同窗们笑着说话。 但下一刻,那枝柿子倏然落地,画师再度抬头,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对侧街边某处,引得一干同窗也纷纷回头,继而陆陆续续发出一声声惊讶的呼喊: “呀!年生!” “张生!”“是张生!张生回来了!” 人群立即散开来迎接他,赵甫成却仍抬着已没有东西的手,在人来人往的间隙里呆呆地望着同样朝这里望的年轻人,嘴唇翕动几下,忽地踉跄着转身,跌跌撞撞地闪入大门,消失在一群雀跃的同窗身后。 那年轻人穿过人群,在众人簇拥之下捡起地上的柿子,寒暄几句便匆匆进了大院,三转两转,驻足在一扇熟悉却紧闭的门前。 他叩门,听声音沉闷,便知是有人拿身子抵在里头,不肯开门。 “甫成兄,”景年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回来了,一别两年,你还好么?” 门后没有动静。 “甫成兄?”他心中有些没底,又拍了拍门,低声道,“好甫成兄,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是来负荆请罪的,你可愿听我赔礼道歉么?” 门里的影子动了一动,转了个身。 “甫——” “此去去天青水碧,”门后之人淡淡开口,打断他的聒噪,“好风何曾吹汴京?” 景年一愣,无端端地吟诗做甚么?莫非是要以诗文设局,刁难他一番? 便挠起头来,斟酌半晌,对答道: “——行迟迟山穷水尽,戎马不忘回头西。” 甫成沉默良久,又道: “问君子前程高阔,又何必春来访普?” 此言一出,景年听着好友口风松动,赶忙再对: “——答知己近乡情怯,浪荡子敢立程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赵甫成立于门内,清瘦的脸上嵌着一双怨怼的眼。 景年大喜过望,刚要开口,却听好友已冷冷道:“知己?虹桥看雪,千金一诺,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话。可如今你失约两载,便不再是我的知己。你回去罢!” 年轻人心中暗暗叫苦,不敢和这生气的开玩笑,却也不敢真走,便眼珠一转,叉手拜道:“失约之责,景年从未敢忘。不过既然甫成兄已无知己,便当在下今日与君初识,也幸得此一去虎口还生,冒险留了一条贱命,从今往后,除非死无葬身之所,否则,绝不敢辜负半分君我之情谊!” 这话把赵甫成唬得一愣一愣,刚要反问些甚么,便见那恭恭敬敬的手中托了封血迹斑斑的信,上头明晃晃地书着个眼熟的“柳”字,再瞥了眼这厮的手,才见其上伤痕累累,不禁惊得脱口而出:“景年兄弟!你这是……你这趟出去,莫不是碰上甚么要命的事了!” 景年抬起身来,笑道:“不过是打了两场架罢了。好甫成兄,你只说肯不肯原谅我罢!” 甫成却又冷了声:“你油嘴滑舌之辈,花招忒多,我说不说、原不原谅,还不是要被你耍得团团转?” 年轻人便瑟缩脖子,眨巴眨巴眼,佯作委屈:“那便是不肯原谅我这半道的兄弟了?” 那画师拎起一支笔便敲过来:“便说你惯会花言巧语!” 景年嬉皮笑脸地躲开去,像从前似的同他绕着桌子椅子打闹一阵,好容易歇下来,赶紧笑着挡住攻势:“好了好了!别再打了。我回来担心了一路,见甫成兄气色尚好,心里踏实多了。不知甫成兄近来如何,可还有甚么人来为难过你?” 甫成也停下来,靠在桌边:“倒没有甚么当官的再来找我,只是前阵子正道先生警醒过我,说这一二年里不可再露才——哎!方才忘了告诉你,先生这会也在这里呢。至于其他的,有独姑娘、霸掌柜和小张大人在,我一切安好。” “我兄长……”景年在意起来,“那夜你来帮我解围,他那般恼火,日后却不曾刁难你?我还以为他会……” “哎呀,原也是我不好,仗着自己的身份,说的话教人伤心。”甫成小声道,“我后来多往你府上跑了几趟,起先小张大人还关了门不肯见我,后来磨得久了,大约也拿我没了办法,便又同从前一样关照着了。” 景年松了口气:“呼……幸好幸好。不过,你是宗室公子,他本不该教你这样折腾……” “别老拿这事挂在嘴上,宗室中人,便不用讲礼了么?” “这倒是。但于情于理,也不该你来回跑动,你身子不好,那阵子正是天寒地冻,万一再染了病,岂不是又要折腾个没完没了了?” “这个不用担心,禁卫军的卢湛大夫一直替我调理着呢。”甫成笑道,“他岁前本又说要见我,幸有小张大人知我怕生,便一直没让他来,仍是将我病况写给他,他想法子开药——我这拖拖沓沓的身子,可真没少辛苦卢大夫。” “他医术精湛,为人谦和温良,又同我兄长知交多年,”景年也笑,“你倒可以见见他。” “听说他高洁如鹤,我也动过这心思的,”甫成摇首叹气,“可这阵子,只怕他没空呢。方才正道先生来时与我说了,卢大夫恩师卧病在床,只怕情况不大好。他是关门弟子,自然要同师兄师姐一起轮流陪护,这阵子忙得,早把医馆都交给学徒打理了……” 景年道:“原来是这样。” 甫成黯然:“他的师父,钱乙老先生,曾救我好几回性命。我幼时常常生病,一病就高烧不退,许多人都束手无策,可他一来,我便好得极快……唉,可惜了,便是治病救人的神医也有生老病死,这世间生死之事,还真是一点徘徊的余地都没有……” 听他说这些,景年虽也感慨万千,却仍不禁有些新奇。钱老先生是出名的皇家医师,从前卢大夫也时常谈起,说师父擅治小儿疾病,他也跟着学了许多诊疗幼儿的医术。便忍不住问起来:“老神医也曾诊治过甫成兄?” “是,他将我从小诊治到十七八岁——小时候,官家听闻我体弱多病,专门派了来的。” 景年咋舌:“便是我晓得你是甚么宗室子、五世孙的,听你一口一个官家地喊着,也实在教人稀罕。” 甫成忽地起了玩心:“大宋臣民都要喊这么一声官家,这便觉得稀罕,那若你知道我本是该叫官家作哥哥的,还不把你这当贼的吓死?” 那刺客被猛地噎了一句,尴尬道:“——好个甫成兄,你也是越发不饶人了!” 画师扳下一城,神气起来:“你先惹事,怪不着我!” “好好,左右是我有错在先,甫成兄便嘴下留情,且放我一马,别再说甚么贼不贼的事了——我陪你画画去!”那心虚的赶紧抱拳拱手,生怕好友再生起气来,“君子重诺,我犹记得甫成兄当年说要虹桥赏雪,为的是找个意象好比试画技。眼下我失了前半句的约,这后半句却能好好比上一番了,如何?” “看出你是个闲人来了,”甫成虽仍在呛他,手上却拾掇起书桌和画纸来,“好容易回来了,不多陪陪爹娘,在我这里磨蹭甚么!” “我早见了爹娘,那会大哥还没回来,我待晚上回去再见他。” “咦?”甫成讶异,“那你可等不着他了!” 景年一愣:“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么?小张大人自打过了元夕便被调往京外,说是要打仗还是甚么旁的事情……我也不晓得,反正走得着急,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那画师皱眉,“幸好你提到这事,我还要告诉你呢。现下京中有个叫吕仲圣的人临时接了禁卫军的事务,好像也同张邦昌大人关系匪浅。我从没听说过此人,本想教你回来时当心些呢。” “吕仲圣?我也不曾听说过……”那刺客警惕起来,“你可知我兄长被调去了哪里?” 甫成寻思一会,摇摇头:“我也记不大清了,大约是山东一带?这事正道先生知晓详情,是他要我提醒你的。” “好,”景年无心再同他玩笑,神情也严肃起来,“我明白了,等下我便去找他。” ——没想到大哥竟被调出京中了,可大哥乃是五品武官,他怎么没听说山东一带出了甚么天大的事,竟能教枢密院那帮老家伙调动堂堂东京禁卫军统领?…… 心中一想,他的心思便乱了,愈想愈着急,起身便要去寻择端。甫成也跟着他一并下了楼,但此时已天色稍晚,择端先生早已离开了。二人便盘算着明日一起去拜访,好厘清京中变化。 二人出了学舍,见街上人流尚且不多,景年便要去往南边再见见伯父。甫成晓得他还有要事在身,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便也不阻拦,只是在好友即将离开画学大门之时唤停了他急匆匆的脚步: “景年兄弟!” 那白袍的年轻人才迈一只脚出门,又回过头去。 “你才回来,莫要着急。你去这两年,京中变化不少,明日咱们去见择端先生,在此之前……在此之前,你可勿要再像闯荡时一样,惹出甚么血光之灾了!” “我知道了,你放心罢。”他郑重地点点头,语气笃定,“只此一次,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了。” 语毕,刺客拱手道别,百步一回首,终是遁入人群,匆匆向南。 赵甫成站在南大街悠然闲散的人群中,凝望许久,才如一片轻羽般飘回住处。 柒拾伍·花朝京事 ——公子王孙再访正道,正月良辰恰逢花朝—— · 上回说到:张景年辞别梁山引兵回京,终与故人们一一重逢。但两年来,汴京又有许多变化,少隹的衣冠冢被人围在宅院、卢大夫恩师重病在床行将就木,家中兄长忽然被调往京外,京城里又忽然出来个接管禁卫军的“吕仲圣”……种种事迹表明,眼下的东京城,已需要他重新摸索熟悉,每一样细小的变化背后,很可能都隐藏着他尚不知情的秘密…… 为了探知兄长被调动的缘由,景年将满腹怨气的知交好友重新和好后,相约第二日去拜访张择端,以获得更多详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次日,张择端府上。 阿保为来访的二人看了茶,退到择端后面,抄着手就在香炉边上打起瞌睡来。 甫成托杯品啜,景年却全然坐不住,不待择端坐下便急急开口:“先生!我等今日来,是想问您——” “我知道。”择端拂衣而坐,“自你回了汴梁,我便知你迟早会来。” 景年低了低头:“抱歉……这两年来一直仰赖先生帮助,这次回来,我本也该先登门留帖,待先生闲时再来,如此冒失叨扰、礼数不周,实属不该。” “这有甚么该不该的,我既要帮你,你便无须这几分客气话,开门见山便是。”择端笑,将茶盏搁在一边,“小友啊,你是听甫成说了张载远和吕仲圣的事来的罢。” “正是。”那小辈倾着身子,手里握着茶盏,只任热气缥缈,全无要饮的意思,“先生可知我兄长为何会被调往京外?那吕仲圣又是何方神圣?” “此事虽不是寻常调动,却也没有你所想的那般紧急。”择端道,“前阵子我打听过,你兄长此去是往山东,好似有个地方被山贼占去,将官府赶跑了,童贯便命他带兵前去督察平乱,倒算个好立功的差事。” 景年却总觉得还不大放心:“可兄长已是五品武官,虽不是个实职,但手中执掌的却也是整个汴京禁卫军的统领大权;更何况他又是张邦昌亲信,本属蔡京一党,如何也不算是边角人物——这种小差事,教那甚么吕仲圣做还差不多。” “嗳,你可莫要小瞧人家。”择端道,“我也打听过他,这姓吕的是洛阳人,为人温和,脾气极好,却能在载远走后第二日便不声不响地接管禁卫军京中事务,就连追剿刺客一事亦在他管辖之中……看来此人,不简单哪。” “他这是自此便取代我兄长了?” 景年接连发问,甫成听不大明白,却也跟着一并看向择端。 “非也,临时接替罢了。只是载远位高权大,吕氏本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角色……若是他尝到了甚么甜头,再想教他心甘情愿地将这个位子还给载远,便难了。” 年轻人更往前坐:“先生是说……吕仲圣极有可能趁兄长不在京中时有所动作,以彻底取而代之?” 择端摇头:“猜测而已。” 甫成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便起来给两人续水。景年拿着杯子抿了一口,又心事重重地将自己架在那里,沉思道:“不论他会有甚么动作,只要坐的是禁卫军的位子,便要为张邦昌立功;若要立功,便迟早会对我们下手。但眼下刺客在暗,吕仲圣亦在暗,只看谁先露出马脚……” “嗯,此人以往从未显露过甚么能耐,他会使出甚么手段对付你们,眼下还是未知。因此在他出招之前,你们须小心行事,留心京中局势,切勿落入圈套。” “是,伯父也甚是在意此人,早已派小白暗中收集线报去了。” “老李……”择端欲言又止,寻思寻思,还是继续开了口,“你说起老李,便再听我一言。他这么多年硬碰硬惯了,我却总觉得吕仲圣不像个手段强硬的人——景年,你也快长大成人,在京中事务上,你也多替老李分着些心罢。” 景年“嗯”了一声,仍旧枯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手背,手指将杯子来来回回地抟。 “怎么?”择端抬手挡住不知在忙什么的甫成,改叫阿保来倒水,又看向那个心不在焉的,“还在担心载远么?” 他勉强笑笑:“不瞒先生,我出去两年,到了外头才知道想家的滋味。看着人家称兄道弟、手足情深,我一回来,却连手足的人影都见不着,教我怎么放心得下?” “哈哈哈……莫要想太多。”择端明白原委,宽声而笑,“你兄长的事,咱们打听着甚么,便信甚么。眼下载远身边有无数眼睛盯着,非要把这事弄得一清二楚,反倒对他没甚么好处。”他信手端杯,目光却落在年轻人那只残缺的左手上,“毕竟,除去朝中权臣明争暗斗,载远被调动也不单单是因为山贼,而是因为……” 景年疑惑抬头:“因为甚么?” 择端垂眼吹茶,意味深长道:“他自己。” 那刺客循着他的目光扫了一眼自己的手:“先生,我还是不大明白。” “你回来后,已在城内见过老李,对么?” 景年一头雾水:“是,但这和……” 他忽地明白过来。 “等等!先生是说,这两年里,禁卫军并不曾捉到过伯父……难道这才是他被调走的缘由?!” 择端缓缓道:“据我所知,载远在京十余年,唯有近三四年鲜立功劳,更不必说家宴血案之后,他屡失战机,至今未能俘虏敌首……加之朝中权臣倾轧,党争仍旧,再这样下去,只怕下回便不是调动的事了。” “我明白了。这事,我去想办法。”景年咬唇,“先生可知他何时回来?” “总归不会太久,也不会太快。”择端道,“景年小友,你且听我一言。眼下你羽翼未丰,势微力弱,尚不能左右京中大局,但禁卫军那边,载远刚走一月,吕仲圣暂无动作,可见此时是个做正事的好机会,你可万勿束缚手脚。” “是,先生。”年轻人默默地听着,“漂泊了两年,也是时候收收心了。” 交谈渐尾,几人便借着话站起来,预备着往外走。 择端却忽然想起甚么事来,搁下茶盏,轻轻一拍桌子:“啊呀,忘了件事。”他叫住景年,转头看向另一个,“甫成,劳你跟着阿保去趟后面书房。上回你要摹画的卷子已拿来了,你在架子上找一找,一共十二册,且一并带回去罢。” 甫成便利索应了一声,二话不说,与那胖小僮出去了。 张择端再次转过身来,望向景年,低声道:“今日还有事,我便不留你们了。对了,赵甫成已被我调离画学,大约过阵子便要有新的住处。日后你要找他,切记多多留心,不要将尾巴引到他那处去。” “好,”景年点点头,信口一问,“为何要调离画学?” 择端叹了口气,指了指上面。 “蔡京的人还在找他?” “是啊,”画师摇头,“本来已将风波躲过去了,安稳了一年半载,谁知他们还未罢休,又不知在哪里搜着了端倪,竟趁我不在时摸到画学,指名道姓地要找‘甫成’……幸好那日他不知去了哪里,尧臣又出面否认,这才教他躲过一劫。但如此一来,画学也不甚安全了。” 景年有些不解:“他们到底为何要搜捕甫成兄?两年前我便听闻他在躲避蔡京追捕,却不知真相。他倒是也说过缘由,我却觉得有所保留,但再问,也问不出甚么来。” “他说的是甚么理由?” “只说蔡京要豢养他为权贵作画,他不愿意,因此频频躲藏。” “唉,若只是因为这事,他又何必隐姓埋名地躲着?离开汴京也就无事一身轻了。”择端又叹了一声,“既然你不知,那便说来话长了……” 景年将屋门合上:“先生请讲。” “你可知约摸三四年前,蔡京复宠不久,曾被官家赐予一幅好画?”择端问他,见他摇头,便继续道,“那画金山碧水,华丽无比,青绿施法远胜大小李将军,又是官家亲自赠予的长卷,教蔡京宝贝得不行。却不想才到手不久,便被人掉了包,连同他手底下的一名画师一起,在这京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竟有这种事?莫不是刺客干的?” “与刺客没甚么干系。”择端道,“御赐长卷被盗,朝野皆惊,谁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贼敢在蔡相手中偷窃珍宝。可不出几日,便有人查出是那失踪的画师窃走了那画,而那画师也正是那画的作者——” “——甫成兄?” “不错,正是‘甫成’。” 景年讶异:“他画得出能被御赐的好画,这我信,可他怎会行偷窃之事?” “我也不解,但同为画师,我却隐约觉得,问题出在‘御赐’二字上。”择端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那幅画的事么?我画了整整一年,原想警醒官家留心民情,却不料呈图上去第二日便被赏赐给向氏家主,全然不曾起过它的作用……甫成也曾有过一样的经历。”他顿了顿,“只是他经历的那些事,大概实在不是一个十七八岁心思天真的孩子能承受得了的……” “我见过甫成兄如何宝贝自己的画儿,想来他若也呕心沥血地画了一年,却要眼睁睁见着那心血被赐给权臣作了恩荣,确是委屈了。” “不止。我做长卷一幅,尚是出于本心,可他却是在蔡京有意教唆之下,将一腔热情……甚至是全部的心力,全画在了那幅金碧辉煌里。而待他真正明白蔡京要他进献这画的用意之时,画也已被官家再次作了天大的恩宠——一年来日日夜夜的心血,变作蔡京案头耀武扬威、宣张圣宠的俗物,如此落差之下,他宁愿铤而走险,也不愿让自己身上留下侍奉权贵的污点,倒是极有风骨的。” “甫成兄本也不是普通的身份,画得又极好,他的画被用来赏赐倒也不稀罕,反倒比寻常的好画更显珍贵。只是我只知他清高惯了,却还真不知是因为这样大的事逃出来的……” “知道便可,不必再往外说。”择端将手指竖在唇边,又道,“我说这事,只是觉得奇怪。原先蔡京知悉是画师本人窃走长卷后,不知碍于甚么关系,消停了许久;可眼下不知是不慎暴露,还是谁人走漏了风声,不仅引得蔡京重提此事,竟还教他们留意到他这作假的身份上了……唉,我只怕若蔡京再借势起甚么风雨,到那时,以我微薄之力,万死也难保这个孩子了……” 景年正色:“先生操劳了,这事我当得。我与甫成兄知己一场,又辜负他许多恩情,往后兄弟会必会保他与先生平安无虞,绝不会教那帮权臣越法谋私!” “我要保他,本没甚么缘由,无非是同为画师,同病相怜,又见红尘俗世里还能有这样一颗不染尘之心,实在教人怜惜。只是……”择端向他拱手,年轻人急忙还礼,“实在也要辛苦你了。” “先生大德,还请万勿与景年客气。” 择端还欲言语,却听门外一阵快活的脚步踏踏地近了,便摆了摆手,止住二人话尾。 “正道先生!”阿保才推开门,甫成便兔子似的跳了进来,手中抱着一大叠柔韧的熟宣,手中又额外抓着本画谱,神采奕奕,“正道先生!我找了好半天,却见书架角落里有个落灰的谱子,我一瞧,却是一套极有生趣的小品,不知先生舍不舍得借我一摹?” 择端同景年对视一眼,回头看他,笑道:“你竟将我年轻时的册页也翻出来了。也好,这旧物留在我手中没甚么用,你喜欢,便拿去品玩罢。” 甫成认真道:“我可不是贪图先生的东西,回头还要送还的。只是这笔法大胆得有趣,比陈学正画得高明多了,我要好好琢磨一番再还给您。” 接着,又想起二人本要告辞,便不肯多说闲话了,只向好友道:“对了,景年兄弟,先生还忙,咱们也别多叨扰了。我方才听见街上许多叫卖花儿的贩子,咱们也去瞧瞧,置办些花儿罢!” 景年一时没明白:“置办甚么花儿?” 甫成笑道:“你过糊涂了?二日之后,便是花朝了!” 花朝?开封府向来在二月十二祭拜百花,原来眼下又已是这等欢喜时节,这才开了头的一年,竟也已不知不觉过去一月了…… 从前的花朝节,他从未正经过过,不是在东奔西跑,便是跟着伯父忙里忙外。这种闲人的日子于他而言,并没有甚么有趣的地方。但现下,难得时光大好,若不趁此良机偿还知己那盼了两年的风雅之约,往后只怕还不知有没有机会能还清了。 景年便笑答:“好!我也跟着甫成兄过一过这富贵的日子。” 旋即向择端拜别,退出门外,同好友笑笑闹闹,出门跨槛,步入人群,向北市集而去。 · 又二日,京中花朝节。 · 二月十二,开封府已是一片早花争艳。州桥里外早早地摆满了卖的摊子,绢花鲜花琳琅满目,朵朵上头洒着香气喷鼻的香药水,薰得游人满衣香。 再瞧去,邻近的桑家瓦子里也热闹极了,打着酒听说话的、算卦的、牵着骷髅儿出来卖艺的应有尽有,喧闹地仿佛要将年节没过够的热闹重新烘开似的。那张家二郎同好友便在瓦子里走,头上都戴着簇有大有小的花儿。高个儿的一头红;矮些的讲究,拿鹅黄新绿天青相间着插在鬓旁,明丽极了。 两人在瓦子里闲逛,这儿站站,那儿听听,没多大会便在人群里挤得饥肠辘辘,便由张二郎出钱,在就近的月春正店要了个二楼临窗的位子,叫了几盏寻常不大舍得买的吃食,打起牙祭来。 正吃着新上的鲤鱼细脍,没多时,甫成那厢忽地竖起耳朵,朝酒楼外发出骚动声的一处望去,继而回头笑道:“哎哟,外头有两个小孩儿和花贩子搡起来了。” 景年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着脆生生的鱼脍,含糊不清道:“且听个乐子。” 甫成便继续看,又道:“那贩子脾气好大,要那小孩儿赔钱呢。” “赔甚么钱?”景年给自己夹了块肥肉。 “撞翻人家摊子了,”甫成瞥了一眼还在大吃的好友,“那小孩儿瞧着不是个富贵的,大约身上也没有甚么钱罢。” 话音刚落,他又低呼一声:“哎呀!坏了,打起来了!” 景年努力咽下一口羹,咳了两声:“谁打谁?” 甫成撇过脑袋瞧他:“两边都动起手来了——你且吃了这口再言语……头发都进了碗了!” 那没吃相的抹抹嘴,凑过去也看,看了半天那底下的动静,抱着胸,煞有介事地评点起来:“哟!那小孩儿瞧着才十一二,这几巴掌还有些练家子的味道。嘿,那贩子还束发,我看也是十五六岁,怎么打起来却胡乱出招,像个痞子……好么,这一拳打在旁边板子上了,再这样胡打乱闹,怕要伤着自个儿的筋骨了。” 甫成失笑:“你竟还瞧出门道来了,果然也是个打架打惯了的痞子。” 景年又舀了一口羹,正悠哉悠哉地吃着,忽听那处一声尖叫伴着哭声响起来,引得二人同时撂下筷子,再次探头出去。甫成惊呼道:“呀!那贩子生歹心了,见打不过,竟去打那小孩儿的弟弟!” 远处那片骚动里,花贩子正提着拳,四处撵着那个更小的孩子,四周壮年纷纷阻拦,那起先大点的孩子也极力去护,却拦不住那莽撞的少年贩子一身蛮劲,竟教他把那豆丁似的娃娃跌跌撞撞地撵到了人来车往、混乱不堪的瓦子附近。 见状不妙,景年早停了鼓鼓的腮帮子,拿袖子将嘴巴一抹,退开凳子便站起来,口中低声道:“不好!这附近人多眼杂,车马忒乱,再没个拦他的便要出事了。甫成兄且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罢,顾不上周围食客大呼小叫,这年轻人甩起前襟一猫腰便从旁边窗户钻了出去,在二楼外墙挂身片刻,便蹬墙一跃,直直落入人群缝隙里,不待游人让出空子,起身便如猫儿似的扑向那受惊乱跑的小不点,一把将他从纷乱的腿脚鞋靴里薅住,又转头挡住那怒气冲冲的少年贩子,大喝道:“住手!” 方才那大些的孩子也赶来了,瞧着这剑拔弩张的势头,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朝那高个子大侠手里的小孩呼叫道:“小翻、小翻!莫怕,不要乱动!” 景年瞅了他一眼,觉出那少年还在使蛮劲,便手上发力,将他腕子卸了个脱臼,又随即给他复了位,便听那贩子痛叫一声,抱着手倒在地上,打滚呼号,憋得满脸通红。 “起来!”年轻人喝他,“我没见过你,你是哪里来的贩子?” 花贩子只顾着痛叫,反倒那大点的孩子却更加紧张地看着牵着弟弟的那只手,生怕那凶巴巴的一个用力便也将他扯伤。 景年见那打滚的不肯起来,便要拉着小孩儿走。谁知那痛叫的少年竟一骨碌爬起来,恶狠狠道:“甚么鸟人也,管你老子的闲事,活腻了你!有种的,再打你老子一拳!” 说着便扑上来要揍,那刺客当即撒开孩子,一闪身跨到前头,迎着那厮便给了一拳,正打在他那脏兮兮的鼻梁上。那厮便整个人被打飞回去,转着圈地滚到方才那大孩子脚底下,再起来时,已是满下巴的红鼻血,噼里啪啦地往嘴缝里淌。 这招见了血,旁边有人要拦景年:“好了好了,哥儿,点到为止,莫打出人命来!” 那倔的本就知道少年贩子不会善罢甘休,正愁没有理由好好收拾他一顿,干脆趁势道:“这小子是个野路子,他愿意教训我,我岂能不捧捧场?不过我看也是,这厮只会欺负小儿,若我多打两拳,要他不慎横尸街头,教我吃官司、蹲大狱,那可不行!” 话音刚落,那贩子果然脸色一红,喷着鼻血便冲过来与他拼命。方才那大孩子赶紧一把护住弟弟,却并不走开,反而挪了几个位置,悄悄观察起拔刀相助的大哥来。但见这位大哥一双碧眼怪稀罕,手中捏的拳头却如沙包般大,砰砰砰几声擂得贩子像个软沙麻袋,打得连怪叫声都被闷在嗓子眼里,心中便忽然澎湃起来,手掌儿也跟着捏成拳头,暗暗地给他鼓劲。 三五招过去,胡打乱闹的少年落入下风,那大侠却毫发无损,反倒教他脸上脖子上都留了大块大块的淤青,狼狈得很。他还要再打,却被人提着领子一下掼在旁边空摊子上,还没起来,又被抓着前襟薅了起来,那人的脸便居高临下地凑近了。 “玩够了么?出声说话!” 少年贩子艰难地点点头,他有点怵这个招招杀意的大哥了。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欺凌无辜,算甚么好汉?”景年提着他的领子,一字一句道,“你若真有能耐,便莫在这里耀武扬威,有本事的,便把咱们边关那些蟊贼打出去,这才叫你的本事!” 少年被唬得一愣一愣,没敢还口,待他松了手才敢爬起来。 见他一时应是不敢再随便与人动武了,景年便要撤走。谁知一扭头,却看那两个小孩儿一前一后地站在自己身边,伸手拦着,那大些的张口便道:“好英雄,你是甚么人!我要同我师父说你,你救了我和小翻!” 景年往外走:“我不是甚么英雄,你是甚么人?瞧你倒也有两下子,不像会挨欺负的模样。” 那大孩子便努力跟上他的脚步:“英雄,我叫小飞,这是我弟弟小翻。我们两个今日是头一回往东京城里来,碰上这事,好叫人害怕……” “你是哪里人,可与爹娘一同来的?” “我们是从汤阴县来的,”小飞道,“周师父带我们过来的,可我却同他走散了。” 景年不禁有些挠头,他可太晓得走散的小孩儿有多难寻见大人了:“你告诉我你大名是甚么,年纪有多大,我帮你问问去。” “我姓岳,叫岳飞,今年要十二岁了!”那男孩道,“英雄不必辛苦,师父说过,要是走丢了,就去州桥头上等他,我们只是想悄悄在附近玩一会儿的,却给英雄惹麻烦了。” 景年笑道:“怎的一口一个‘英雄’的!我可不是甚么英雄。英雄都是干大事的,你把武功练好,将来便去做这英雄,以后也能保护跟你一样的小孩儿了!” 岳飞懂事地点点头:“好,我也想做能保护小孩儿的男子!” 景年被这认真劲儿逗得更开怀:“只怕你能保护的可不止小孩儿呢,且快些长大罢!” 一路从瓦子里出去,一路闲侃,州桥桥头已近在眼前。年轻人不欲面见他们口中的“周师父”,临时寻了个就近的兄弟暗中看护,便同岳家的娃娃们分别,匆匆地要往回赶。 哪知才往回走了没多远,便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蹭蹭狂奔而来,挡在他面前,扑通一声便跪下磕头,口中大叫一声:“大哥!你收我做徒弟罢!” 景年一看,这正是方才那个少年贩子。他只婉拒几句,抬头见好友正站在远处正店门口望这眺望,便要走。谁知那少年再次拦在他面前,再拜道:“师父!” 刺客无奈道:“我不是你师父。你摊子上的花儿不要了?快去看你的摊子罢!” 少年道:“我不!你拳脚真厉害,我要拜你为师!师父,你肯教我打架,我便把我的绢花全都送给你!” “我才不教你打架,”景年被缠得没办法,看好友已经快走到跟前了,便将他拽起来,拍肩道,“你又叫甚么名字?得空我去给你找个打架更厉害的人做师父。” “我叫豆帅!挂帅的帅!”少年顶着一脸鼻血淤青,兴奋道,“叫我小六也行,不过我家已经没人了,就我一个,所以我也叫豆老大!” “你家是哪里的?” “我没家,以前一直住在虹桥底下!” 景年便道:“好,那你现在便去桥南,找一家‘向氏珍玩铺’,认那向大掌柜做师父去。他要不收,你就说是有个蓝眼的哥儿要你来的。” “当真?” 豆帅有些怀疑,他晓得向掌柜,却不知道向掌柜打架比这人还厉害。 景年笃定:“那当然,不信你再问问我的拳头。” “我信你!我信我信!”豆帅赶紧挣开年轻人的手,拍拍衣裳抹抹脸,一溜烟地转头便往南跑,连州桥的摊子也不要了。 甫成走过来,望着那少年的背影,担忧道:“我觉得你在骗人……” 景年嘿嘿一笑:“那可不是!我是想给他找点正经生意做。老向年轻时也是个霸王,不然脾气怎敢这么臭?嘿嘿……不过他这一去,保准要挨骂,若他受得住,真能做成老向的徒弟,那倒也是个可塑之人,我也愿意教他几招,不拿去欺负小孩儿便是了。” “也是,找个好去处,总比在桥下讨生活强。”甫成道,“说起来,自去年起,我总觉得城里无家可归的乞儿好似又多了些,可这里日日夜夜都这么热闹,时时见那些个公子王孙呼来喝去,车马煌煌,豪掷千金……两厢对比,教人有些不是个滋味。” “莫担心,我回来了,便不会教这些落魄之人受欺负。” 甫成便笑了:“你这真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了!” 景年道:“甫成兄又在试我文采了。我却觉得不止,后头还有一句吾庐独破受冻……” “嗳!”画师打断他,“到这就够了,年纪轻轻的,少说那字儿!” 刺客一愣,旋即笑答:“这有甚么,不说便不说了。甫成兄,这儿人忒多,又都瞧了方才那场闹,别再引来禁卫军了。我也打得渴坏了,咱们且去前头说话棚子里歇会罢。” 甫成欣然应允。 二人便离开人群,去州桥另一侧的瓦子里继续消遣去了。 · 与此同时,汴梁城北,百鹤堂。 “师父……师父!”裴荇小声地叫着才回来取药的卢湛,一手扒着门框,一手指着外面,“那个背着两把刀的人忽然跑来了,非要见您不可,说甚么要您给看一看病症……我拦不住,他说瞧见您回来了……” 卢湛飘飘然地从后院探出身子,拿一双疲惫的眼睛止住首徒呼唤,轻轻道:“把药拿给他……就说我太累,已经睡了。” 裴荇便回去了,不一会又跑回来:“师父,那人说不是要拿药,他非要您给看看……好像是说从初九初十起便一直心口疼,晚上睡不着觉,成宿地做噩梦,还老梦见一具亲人的尸体……” 卢大夫叹气道:“我知道了。——以后我回来,你及时关上前门……我眼下是没甚么精力看病了的。” 裴荇低头:“是,师父一个人照顾师祖这么久,实在辛苦了。” 二人一路行至前堂,卢湛拢发抬头,却见逆光处歪歪斜斜地倚靠着个遮面男子,神情痛苦,正是平素凶神恶煞般的禁卫军双刀执法使,郑柘。 “大夫……”他缓缓开口,“初九开始,到今天,我已经连着三夜梦见死人了……大夫,你管我瞧瞧罢,我实在怕了那个梦了。” “杀了这么多人,怕一个死人?”卢湛看也不看他。 “是那些该死的也就好了……”郑柘紧紧攥着心口,“可我梦见的死人,却是我在世上仅有的兄弟……无缘无故的,为何会做这种梦?大夫,你可给瞧瞧怎么化解这做梦的怪病?” 卢大夫只是嗤笑一声,也不知是笑谁,只是信手拿了早已制好的一包解毒丸。 “你哪里有什么兄弟?你早就不会再有兄弟了,郑执法。”他道,“拿着两回倒的解药回去罢,往后取药,我要不在,自己在碾盘下面拿便是了。” 郑柘攥着衣襟,瞧他瞧了许久,终究也只是自嘲地笑笑,反倒把后面的裴荇更吓了一跳。他便收起药包,缓缓撑起身子,道了句谢,便掩住眼中的失落,退出了医馆门槛。 “你不给瞧病,我便走了,多谢大夫。” ——双刀消失在小路尽头。 卢大夫忽然喉头一甜,猝不及防地吐了口血。 “师父?!”裴荇赶紧上去搀他,“师父,您太累了!不要再劳神这些了,我扶您去休息!师父……” 惊慌的声音回荡在堂中。 卢湛却只是摆摆手,拿巾子擦干净,游魂般孤零零地飘回后院。 只留下愧疚的裴荇呆在前堂,手足无措,坐立不安。 · · *童贯:为本朝枢密使。 北宋中央官制中,枢密院与中书门下、三司分别掌管军事、行政、财政大权,其中中书门下下设同平章事(即宰相)与参知政事(位同副相),共同分权。枢密院则与“三衙”即殿前司(高俅与张景弘任职部门)、侍卫亲军马军司(袁广志生前任职部门)、侍卫亲军步军司共同管理禁军(非禁卫军,但本剧设定比禁军地位较低但分布更为自由广泛的禁卫军也被三衙共同管理)。 其中,枢密院可调兵不可统兵,三衙可统兵不可调兵,因此此处张景弘被调动并将统领手下禁卫军部队平乱这一行动,是由枢密使童贯与殿前司高俅共同决策的。 柒拾陆·潜鳞戢羽 ——昼里见汴梁藏金玉,夜来访侠盗窥虎狼—— · 上回说到:张景年与赵甫成同去拜访张择端,二人就张景弘去向以及接替的吕仲圣等人一番探讨。随后,景年自择端口中得知甫成近来境况,又得知好友从前做过的一桩惊人之事,决定与择端先生一起共同瞒住各路别有用心之人。离开择端府后,二人去往桑家瓦子消遣,却恰遇汤阴孩童岳飞与弟岳翻被少年花贩欺侮,景年因此仗义出手,凭借打斗经验轻松制服花贩豆帅。不打不相识,豆帅仰慕张景年一身功夫,执意要拜师,却被景年借口甩给向禹做了学徒去,此事也便不了了之,二人便又重新往热闹处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却说张赵二人重去消遣,正逢人多拥挤,水泄不通,两人便分头闲逛,约定片刻后瓦子内再聚。 东京城热闹最盛,可这街巷里手脚不干净的也不少,每逢大集总有人丢这丢那,这年轻人也不例外,才走几步便觉得腰上一空,竟是有大胆的将他钱袋摸去了。 论说偷盗,他自幼也学那扒窃的本事,虽不常用,但今儿教人一摸,凭那手劲也猜了个大概,转头便将一汉子捉住,还未开口,便见他惊慌失措地丢下钱袋夹着尾巴就跑。景年便瞥他几眼,心中好笑:好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有手有脚,却靠这个吃饭! 这般想着,他重新收好钱袋子便走,一回头见身后立着个眼熟的小娘子,豆蔻娉婷,正拿一双桃花儿似的眼儿悄悄看他。年轻人便扫她两眼,猜是方才反手捉贼教寻常人家觉得稀罕,便又打量她两下。这一打量不要紧,他这厢却给那双水汪汪兔儿似的眼睛惹得一阵出神,越看越觉得也从哪见过,只是不比小蘅娘子那般记得牢,欲言又止,终也没想起人家的名字来。 那小娘子不住地瞥他,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没开口,身后便转出个倜傥的公子来,到她身边轻轻唤:“好莺儿!可教我好找。你在这儿看甚么呢,快与我同去蕃市瞧瞧。” 小娘子柔荑小手牵在一只大手里,娇娇地应了一声,又瞥了眼景年,欲说还休,乖巧离去。 只剩这闲人还在捉摸:莺儿?这个名字也极耳熟,却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了…… 待人家早走远了,景年眨巴眨巴眼,才发觉自己竟在原地巴望了好半天,便赶紧收了痴态,往瓦子里等甫成去了。 · 瓦子里人也不少,挤得没地儿落脚,但碰上有说话的喝茶的棚子,便好歹也能歇息一番。赵甫成前二三年起便一直身子不大好,这会儿正坐在茶棚子一角歇着,显然是应付不了外头乌泱泱的游人,早早地乏了,只在这儿吃着茶用着小点,专心致志地听前头的嘴巴背话本。待他惊觉自己已在这坐了许久时,那走路没动静的好友早已悄无声息地在身后站了老半天了。 “啊呀,景年兄弟!……是我失礼,你竟已找到这里来了!”见景年也一身热乎气,甫成起身便要走,“久等了,眼下可要返家去?这里也没甚么逛头,外边拜花神的地方人忒多,我身子懒,实在去不动了。” 景年才站定,正要拾起前襟往条凳上坐:“无妨!走甚么,我才歇了口气,听完这话本子再走也不迟。” 甫成有些犹豫,扫了眼前头那说话儿的,还是点了点头,又给他叫了一壶茶水。二人便同听起来。 那说话儿的用的还是前几年的本子。宋人爱听没几年的新鲜事儿,这偌大瓦子里,说《春秋》《三国》的见不着几个,反倒有几张名嘴,将三年前二年前的稀罕事翻来覆去地说,赚得众人一致好评。此君亦是,呜哩哇啦讲了通本朝三四年前的一桩奇事,说甚么京内一天才画匠某某,年仅十七便能为蔡相作画,画成却图失身死,俨然怪事。景年听了一会便觉得没甚么意思,凑近甫成,小声道:“这故事我晓得,前几年头一回来便听过这个,眼下又添油加醋了许多,把那甚么画师传得越来越离谱,实在没意思。” “瞧你这坐不住的,却不好奇那画师最后是死是活?”甫成笑问。 “不是早已身死了么?”景年有些想走,嘴巴也快起来,“故事罢了,咱们哪里知道那厮有甚么神通。甫成兄,咱们走罢,我瞧这边没甚么意思,想去蕃市转转。 甫成看不出是愿走还是不愿走,只看了他一眼,拖着长腔嗯了一声,付了茶水钱,起身便往瓦子外头走。 景年觉得好友心绪有些不大对,却又不知道哪里惹他不悦,便也跟着往外跑。好容易挤出瓦子,却差点撞着个头压斗笠、身负双刀的黑衣人,这郎君便赶紧快快赔了个不是:“哎哟……抱歉!” 那人也没料到这么一撞,抬手便稳稳将他一拦,接着闻声抬头,忽地将景年的胳膊抓得死紧,继而被蛰了似的慌然放手,将蒙着黑布的面庞拿斗笠一压再压,倒退几步开去,匆匆钻入人群。 年轻人被捏了这一下,纳闷地回头要看,却无奈人群拥挤,便是他这般个头也只能看见那张渐行渐远的斗笠,瞧不见真切了。 甫成见好友好半天没挪窝,扭头道:“在看甚么?” 景年回头,摆摆手道:“没有没有,不过是忽然恍惚了一下。” “许是你舟车劳顿,休息不好,又在这里冷啊热啊的。看来今儿便别去蕃市了,那里都是北边来的辽人、夏人,身上都有股子北风,听着便冷。还是家去罢,早早睡下,免得惹了风寒。” 年轻人笑道:“我可早睡不了,夜里正是想事儿的时辰。说来倒是甫成兄还要收拾新的住所,还是我去给你帮把手罢!” “咦?你好神通广大,怎么知道我要换地方住了?”甫成一愣,“也好,我正愁屋里一堆闲物搬不动,你来了,我便省去手力钱了。” 一通说笑,甫成面上又恢复了开朗。二人便也不再耽搁,信步南去,与街上成群结队的人们一同,汇入摩肩接踵的人海。 · 时至一日之末,掌灯时分。 某处不起眼之民宅内。 · “白一苛又要去哪?慌慌张张地走了。” 屋门一开,灯火将一侧屋脊在地上打了个黑影,唐靖将弩机双翼收起来,迈进门槛,望向在里头忙活的同伴。 “谁知道导师派了甚么好活给他。”见唐靖巡逻回来,独狼随口一答,便将手里拾掇的信报敛起来,走到外头去,“不必管他,你怎么样,外头没有异样罢?” “没有——未必是好活罢。”唐靖坐下来,歇了歇脚,沐浴在冷冷的月光与灯光中,口中呼出的淡淡白气在夜里缱绻消散,“从前两年被郑柘盯上起,你这兄弟便成天一副恍惚相,别说撞见郑柘,撞见我也如同见了鬼似的……刺客导师是派了甚么活计,才教他天天怕成这样?” “盯着郑柘,或者被郑柘盯着。”独狼直言不讳。 “哦?”唐靖看她,“为了情报,不惜日复一日引狼出洞?不怕也像你们那十多个人一样被杀掉么?” “怕又怎么办?”独狼敲了敲手里的一沓纸,“两年了,这么一个来路不明、行踪诡异的活阎王,多少想打探他情报的兄弟都死在他手底下,唯独最早被盯上的白一苛只是死了两条狗,人还好好活着……若不靠他钓着郑柘,这么多关于行踪的信报,我们往哪儿弄去。” “我记得两年前,似乎正是因为这位白兄弟,郑柘才开始不断偷袭各个秘密据点——咱们被袭击那回,反倒是下场最好的一次。” “阿靖,”独狼打断她,“你似乎对白一苛有成见。” “没错。”唐靖并不隐瞒。 “为何?” “鄙夷罢了。” “可怜人而已,虽然是圆滑世故了些,也不必太恼他。”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嗯?”独狼一愣,“甚么意思?”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声呼哨。 二人立时肃声,屏息静听,三长一短。 “这哨声是……” 独狼又一愣,接着反应过来,起身就要开门。 唐靖立刻阻拦:“谁?” “自己人,莫担心。”独狼笑道,“早前约定过哨声,许久不吹,我倒差点忘了。阿靖,不必躲藏,来的这位,你比我认识得早。” 唐靖仍万分警惕,却见独狼已然启门。 门外喧闹声被一个高挑的人影阻隔在外,她还未起身,便已听见一个熟悉却又有些变化的男声传入耳中: “呼……夜里倒挺冷!——独姑娘,白日里怕有眼睛盯着,我待风头过了,才敢来同你见个面。怎么样,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独狼还未答话,唐靖已起了身。 这个声音是——她不会认错! 从汴梁尾随,到洛阳相见,再到今日…… 那个曾经勇闯鬼宅的少年,已是面前这披星戴月的刺客了。 独狼将人让进来:“张兄弟,你来得正是时候。咱们便别寒暄了,快先瞧瞧这位是谁?” 那张景年亮眼一看,与唐靖四目相对。虽那面容还是教他瑟缩了一瞬,但神情还是在打量中逐渐活跃起来,因欣喜道:“哟,唐女侠!” 独狼噗地一声笑了:“女侠?我听说过阿靖装神弄鬼吓唬你的故事,还寻思你们总比咱俩更熟,怎的叫出来却这么生分,喊她阿靖便是了!” 景年作揖,与唐靖行了礼,而后论论大小,知唐靖与独狼年纪相同,为显亲昵,便趁势改喊了“阿靖姐”。唐靖虽不大喜欢旁人擅自同她亲近,可眼前忽然出来个故人,又是她亲眼见证心性极正的,便也看在独狼的面子上不曾发作,听他这样喊去了。 三人热络片刻,年轻人问:“阿靖姐,洛阳一别,你怎么会来这里?” 唐靖看了独狼一眼,一时并未立马相告。但那年轻人已试探道:“莫非还是像从前一样,为了唐妤来的?” 她不由感叹此人着实聪慧,两三年前跟他提过的一个人名,到现在却还能联系到一处去,便也不欲隐瞒,只拿眼神看向独狼,示意她来解释。 独狼心领神会,拍拍景年肩膀:“好兄弟,你猜的不错。关于唐妤,我们近日正有新的盘算,正巧你来了,便出出主意,为姐姐们分分忧。” “唐妤是我杀兄仇人,便是我不来,也迟早得将姐姐们请来定个讨伐计策。”景年点点头,“眼下有甚么计划?” “唐妤乃至毒之人,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毒制毒,根除此患。”独狼看了看唐靖,“可天下寻常毒物已奈何不了她,想要下毒,便得拿到她手中唯一无解的配方——腐喉散。但两年里,不论是跟踪、潜行还是偷窃,我们都难以得手,不是被反计暗算,便是屡屡扑空。即便眼下我们凭经验摸出了几处她真正的藏身之地,可如何才能躲过禁卫军重重把守进入其中,乃至找到真正的藏身处盗走腐喉散秘方……这是最棘手的问题。” 景年思索起来,沉默良久。 独狼盯着他看,忽然出声:“——不要给我需要你亲自冒险的主意,兄弟会里能顶大梁的可不多。” 年轻人便抿抿嘴,又重新思考了一会。 “那这样一来……”他琢磨着,“我倒有个擅长偷盗与行窃的好人选。” “谁?” “原先蓟州兄弟会的主事,眼下就在咱们这儿,叫‘鼓上蚤’时迁。”景年道,“此人惯***通各路盗贼秘术,保不准知晓甚么鬼点子。” “此人可信么?” “五分可信,五分不可。” 唐靖忽然插嘴:“那便是不可信。” 景年看她:“但若不找他,那五分可信的也拿捏不到手里了。” 独狼道:“那便寻个地方,选个时辰,我们会会他。” “包在我身上。”年轻人笑道,继而不露痕迹地往二人身后扫了一眼,奇怪道,“对了,听说小白同你们在一处,怎么却不见他?我来时还看了,他住的那茶摊子也换了地方,不收这样的小工了,还以为定能在你们这儿寻见他的。” “茶摊子都是多久的事了。”独狼道,“我们才说这事呢。小白近来教人折磨得不轻,谁知道是犯了甚么太岁,被个凶阎王盯得死紧,连狗儿都被弄死了两只,这会子出去也不过再在城里走一圈,看看今夜会在哪里引出凶阎王来。” 景年好奇:“凶阎王是甚么人?” “是个姓郑名柘的无赖痞子,现今的禁卫军双刀执法使,日日蒙面,专杀刺客,状如阎罗——我们已同他交过一次手了。”唐靖答他,见他竖起耳朵,便继续道,“两年前,此人忽从京中现身,盯上你们说的那个养狗的兄弟,一直将他跟到我们原先的据点里,险些将阿若砍成两截……这痞子,满口的污言秽语,教人恶心。” “哪里来的这么个痞子!”景年皱眉,“二位姐姐可还知道更多消息么?” 独狼拍了拍桌边的线报:“我们知道的也不多。目前为止,只晓得那郑柘是张景弘从大狱里保出来的死囚,大概是对他极为忠心的。这两年里,除去小白,还有不少兄弟被他陆续盯上,但也除了小白,其他落进他手中的大多死伤难定,被杀与否全凭那厮心情,因此才叫他凶阎王。” 景年眉头紧锁:“小白倒是命大。” “你也得多当心些。” “嗯。”年轻人点点头,又寻思起来,“这郑柘真是稀罕,落在我兄——落在张景弘手里的死囚,竟有能耐教他亲自作保……啧,这厮是有甚么神通?” “不清楚。但小白曾说过,此人貌似在大牢里吃过不少苦头,别看凶神恶煞,却一步也不敢靠近金明池大牢附近。”独狼回忆道,“有一回,小白被撵得快要断气,回头却见郑柘突然捂着前胸瞪着眼,满身的汗,背过身去服了点丸子,便又能走了,可还是瞧着不大好受,看着像是带着内伤,像是挨过毒打一样。” “那便更奇了。且不说挨过禁卫军的打还能活下来,活下来却能教统领保他出狱,甚至做上禁卫军的一官半职,只怕这人是真不简单……”景年蹙眉,“他平日里常在哪里出没?我得想法子瞧瞧他有甚么能耐。” 独狼随手递给他一张纸:“喏,小白整理的。我看了看,最近几次倒在牡丹楼、城东近郊柳林和汴河南岸出现过。对了,添翼大哥手底下的信报已足够了,你就别在这禁卫军的喽啰身上花太多工夫,咱们现下要留心的,是禁卫军里的另一位……” “——吕仲圣?” “你知道了?” “听说的。” “也好,正巧我前阵子刚打探了点消息,这位吕仲圣掌管着城中禁卫军,行事却与张景弘截然不同。这人倒是挺亲民,常在城中走访,一来二去的,民怨日少……唉,也不知对兄弟会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真爱民,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独狼叹道:“谁说得清呢,咱们与禁卫军毕竟水火不容,城里的百姓便如同棵棵草木,若天天淋着水,可就烧不起火来了。” 几人一时陷入沉默。 “好姐姐,我倒觉得这水和火,却不一定是非得谁生谁灭、你死我活的。”景年忽然打破安静,见二人同时盯住他看,又赶紧举起手解释,“我在想,若是火架在水盆之下,一样可以将水烧得喧沸……” 独狼和唐靖对视一眼:“你该不会是想和吕仲圣……不,和禁卫军谋取联手?” 年轻人咬了咬指甲,还是摇摇头:“当不当这样想,我还说不好,且走一步瞧一步罢。待我摸清禁卫军的动向,再做决断。” “随你怎么想,”独狼抱起胳膊,“反正要是用得着我,我便给你打个人情折,不必破费太多。” 景年笑道:“那景年在此谢过姐姐了!” “嗐,客气甚么。”独狼竖起手指摇一摇,“不过,你那病恹恹的好友的那摊子事儿,我可没少在里头费心,这笔钱可不能免了你的。另外,听说赵公子又将住处搬得更远了,以后这一趟趟地盯来盯去的,兄弟也看着给点辛苦钱?” “放心,这笔钱岂能少了姐姐的!”景年陪笑起身,“我这便去想法子将这二年的银子补上,且宽限我一段时日。另外,今晚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多坐了——二位姐姐留步,且待有要事之时,再容我上门叨扰。” 唐靖坐着没动,独狼起身送了两步,看着他鹞子翻身般越过矮墙离去,这才返回屋中。 屋内恢复了原先的沉静。 那一向活蹦乱跳的八哥二毛已在里屋大梁上睡了多时,便是有些细微动静,也一时扰不着它。独狼便重新坐在唐靖旁边,面上的笑容也剩得寡淡,好似方才景年突然造访并不能打消她原先心中担忧的事情。 但纵使如此,她也只是看向唐靖,开口问道: “你方才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唐靖亦看她。 独狼的眼睛紧紧盯着同伴。 · “——这话,是甚么意思?” · 又某处灯火通明。 闲冠鄙袍一人安坐正店三楼窗内,饮酒食果,听取夜市热闹风。 独斟三巡,此人小有醉意,因招正店行菜上前,取金投怀,索要酒菜。 不多时,行菜以新烧野鸡肉供之。此人乃行酒独饮依旧,叨食不停,直至两急行脚力上楼拜见,方一改熏熏醉眼,和颜悦色,邀二人上桌就餐。 二人拱手不上。 此人因问何故,二人对视一眼,一人上前附耳窃窃。 听罢,此人按筷,口中喃喃: “嗯?唔。还是那帮刺客快了半步,罢,罢,左不过再耽搁一阵,便先按兵不动罢。” 二人道:“那么眼下应如何是好?” 此君和善摇首:“军中大事,我一文臣,怎知如何是好?自然是尔等武人懂得见机行事,便莫向我这文人讨教。” 楼下掀起喧哗,楼上应和笑语。此一句便被掩在欢声之中,不可复闻。 此人复饮酒,再抬眸,方才二人早已不见踪影。 唯有满眼百姓安定,普天之下,花火盛平。 柒拾柒·大风起兮 ——张载远孤胆夺东昌,吕夫子闲情观鼠辈—— · 上回说到:花朝佳节,景年与好友游玩罢,前往兄弟会同盟独狼女侠所藏之地拜访,意外碰见在洛阳不打不相识的唐门代门主唐靖,三人就近两年汴梁之变化交谈一番,景年得知禁卫军中出现了一位名叫“郑柘”的劲敌,又知晓此人正在紧盯兄弟会线人白一苛不放,颇为在意。随后,三人又商讨除掉唐妤之计划,相处融洽。景年走后,独狼意外得知唐靖对白一苛有所不满,却不解何意。 就在几人交谈结束分别后不久,某热闹处附近的正店内,一位闲情雅致的男子独自饮酒作乐,却有两名差役找上门来,似乎要告诉他甚么不便人知的事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与此同时,京西东路。 · 月晦星高,层林暗簌,东京禁卫军统领张景弘着红衣银甲肃立南望,望向不远处护城湖内方方正正却屡见火光的小城。 自领朝廷特调精锐禁卫军驻扎于此五日有余,此城难破。原先城里驻守的官府势力早在那高太尉亲戚高飞熊带头之下跑得没了影,余下的守军一部分随着守城大将张清投奔了山贼草寇,一部分与城内作乱的火花寨匪徒沆瀣一气,见来的禁卫军不过二三万,便以百姓相要挟,将区区小城守得结结实实,军心每况愈下,令张景弘面色愈发难看。 “统领……”身后一人策马靠近,在夜风**手禀报,“现下已是戌时一刻,何时攻城?” 张景弘收回目光:“传令下去,各队整顿,一刻后,西向集合。” 那人道:“是!” 继而望向层云厚实的天边,感慨道:“今夜晴月有晕,两个时辰后将起大风,是得快些了。那帮家伙一路行军,还没正经歇息过,再是精武有力,手脚也慢了许多——我去教他们动作再快些。” 景弘并不回答,只是随意挥挥手,嗯了一声,那人便策马去了后方营地。 不多时,一阵马蹄列甲声,便是队伍重新整顿好,已在分卒纳伍,就要绕道往西走了。 张景弘仍静静立在原地。 天上明月在,虹晕环绕,明朗动人。 天边叠着遥远的云,天尽头飘着丝缕的风。 天底下的小城孤立湖中,其上火把环伺时时走动,唯有西门火光寥寥——自入戌时,西门附近城中忽冒火光,不知狼狈作何闹业,唯见一人登楼差了十余贼寇下楼而去,似是着急救火,一刻未归。 如此良机,景弘尽收眼底。 他紧持马缰,望向西方。 队伍已接近西城门对岸,他便策马入林,马蹄踏在湿漉漉厚厚的落叶上,只发出快速且沉闷的声响。 方才过来禀报的副将听他来了,勒马回头,叫了声“统领”。景弘一言不发,只是驱马上前,眼睛越过飞掠向后的树林缝隙,仍旧盯着那堵城墙。 良久,在湿漉漉的马蹄声与压抑的振振声里,那副将终于听见统领张了张嘴:“卫林,城上守多少人?” 裨将卫林立刻答道:“东西南北四面共计守卫六十人,一日三轮岗,今夜已在酉时轮过一回。”又问,“统领,虽说咱们要从西边打进去,若是两侧城中增援,打起来少不得棘手……” “无需担忧,城墙敌众一应由边军队伍清理。” “是。等等……统领是说那队老兵?”卫林刚一拱手,又抬起头来,“统领,他们乃是才从青唐边关撤回东京的边军部队,一日未曾歇息,便跟着咱们往东昌府来了,连月行军腿脚疲乏,此时若派他们登墙强攻,恐怕难以抢占先机,不如教他们在后方保障,也可保证咱们进退自如……” “卫林,”张景弘打断他,“他们可是边军。” 卫林一愣,旋即低头拱手:“属下明白了。”尔后扬声向队伍前后,“众军士听令,加紧速度,赶赴西城门,戌时二刻,随我攻城!” 无人应答,唯有甲声振振不绝于耳,踏步声响彻林间,直指城西。 · 亥时一刻,东京汴梁。 · 闲冠鄙袍食客稳居座上,不动如山。 先前那二个疾行脚力已离去多时,眼下外头夜市正是热闹时分,赶上花朝佳节,街上多了许多赛花神般的女儿,要么三五成群,要么脚步匆匆,不定在何处便与心上人一起并着脚儿走了。食客便酣然闲饮,凭如此景致下酒,怡然自乐。 未几,又一疾行脚力匆匆而来,穿过来来往往的行菜拜至食客身前,低声道:“拜见吕夫子。” 食客未落箸,以筷首点点木盘:“起来言语。” “是。”来人起身近前,如先前两个同样附耳过去,随后退回半步,静待食客开口。 那吕夫子越听眼睛越大,继而一拍筷子,又击大腿,眉开眼笑,把住来人胳膊,追问道:“当真?” 来人道:“张景弘率兵讨伐东昌叛贼,今日下城,前线战报白纸黑字,一点不假!” 吕夫子放下筷子,手指摩挲此人臂膊,喃喃道:“好,好啊……这才去了几日,说打便打下了,这张载远,当真有点本事!” 来人站在一片喧闹声里望着他:“夫子,此事可否禀报大统领?” 吕夫子瞪他一眼:“此事怎敢问我?如此好事,你本应先行禀报大统领才是,快去,快去!” 那人便低低答了声“是”,刚要走,又被叫住。 “哎哎,别急着走。”吕夫子又重新拾起了筷子,伸进盘中酒菜里,满面春风道,“城中那么多载远的老部下,这会等消息怕也等急了。报知大统领后,你可要记着给兄弟们通传一声,教他们放下心去,专心巡城,”他竖起一根手指,笑眯眯地点了点桌子,“莫要时时惦记小张大人了。” 来人已退,吕夫子悠然咀嚼酒菜,左手执杯,右手落箸,一双细眼挑起三分眼袋,看着脚力下楼的方向,唇动不语。好半晌才微微一笑,旋即抹了抹嘴,将那笑容抹在衣袖上,消失不见。 · 亥时三刻,东昌府。 · “卫将军!城南尚有贼众抵抗,兄弟们只过去了三十个人!” “速速再带一百精锐清剿!” “卫大哥,城西城楼上还有两个活口!” “着弓手应付!”“是!” “不好了……不好了!城北有民舍被贼人入内霸掠,扬言要咱们退出城内,否则,就要杀人灭口!” “现在情况如何?”“兄弟们十多个人围着宅子不敢动,那帮狗东西个个亮着大刀,已伤了家中娘子一刀!” “啧!这帮鸡鸣狗盗的杂碎,你且再带几个弓手回去,我清了这院子便过去支援!” “多谢兄弟,小心些!” “——卫哥!兄弟们翻遍了整座城也没找到火花寨寨主崔山刀,只怕是趁乱逃出去了!” “往哪个方向跑了?”“有人瞧见他曾往东边去了!” “东边……不好,他们原先的老巢就在东边城外,快出城去追!” “是!” …… 一队又一队禁卫军穿梭在大街小巷,脚步声与喊杀声回荡在东昌府内外。 自下此城,鸡犬不宁。负隅顽抗者众,许多投靠了草莽的**在城里横行霸道,火花寨头目也趁乱逃出城外,尚未伏法。卫林正带队搜查一方被传为被贼人占作据点的豪宅大院,好容易了结一桩桩突发状况,才踏出门外牵马,便听一侧传来一阵马蹄声,定睛一看,正是统领一骑绝尘而来,手中提着把不离身的细长弯刀,正往地上滴着血。 “统领!”卫林撒开缰绳,上前拱手。 “来,”张景弘勒马止步,往左偏了偏头,“随我巡城。” 卫林瞥了两眼统领的刀,见那上面沾着稀疏毛发与血,知他方才只怕又以一人之力追剿匪徒去了,心中不敢大意,赶忙向院子里唤道:“来几个兄弟,随统领巡城!” 立时,院子里急急出来三五个人,朝卫林一抱拳,接着各自上马,追上两人脚步,一同向北,奔向杀声最盛的北城墙下。 · 亥时三刻,东京汴梁。 · “让开……快让开!” 夜市近散,人海的喧哗忽被一个横冲直撞的少年冲淡,人流中的裂隙由远及近,分开不久又迅速合拢。 那少年顶着一头枯草似的乱发,脑后高高扎着个乱七八糟的马尾,一面没命似的往前跑,一面急慌慌地回头看,见身后那阎王似的黑面斗笠还在紧紧跟着冲过来,便愈发张皇,顾不得四周游人骂骂咧咧,夺路便跑。 很快,刚刚合拢的行人再次被分散开去,路边提灯赏玩的男女纷纷惊叫连连,后退着、推搡着,给一名黑衣遮面的双刀男人让开一条足够行走的空地来。 那双刀执法毫不理会身边窃窃私语,只是提着双刀疾行如风,见前头游人太多,避让不及,干脆一压斗笠、脚下一蹬,转眼便翻上一侧民居院墙,如一道黑风般追向那灰头土脸的白衣少年。 人群喧哗吵闹,在二人身后重新聚拢,不多时,便已无人再看这场狸猫捉耗子似的大戏。 白衣少年仓皇冲进转角,奔向一街之隔的另一条热闹之处。 黑衣执法飞檐走壁,紧随而去。 然而这条街上人流并不见少,反倒因为街窄拥挤,又有侵街楼阻隔视线,那白衣少年乍一钻进去,竟顷刻便混在人群里,看不见了。 双刀执法便在墙头站稳脚步,四下察看,见找不出那人踪迹,便欻欻地收了刀,一压斗笠,跳下院墙,带着一双鹰似的凶眼,逆人群而行,缓缓巡视着每一个迎面过来的人。 这个不是…… 这个也不是。 行人不由得看他,但他却目不斜视,挨个打量着经过自己身边的男人。 忽然,他手腕一抬,拿胳膊别住一个头戴风帽的矮个子,起手拽下风帽,却眉头一皱,放了人走。 这个更不是…… 突然间,他的耳中捕捉到一丝异动。 他看向前方不远处,只瞧见灯影下,一个锦衣华服的女人拿便面挡着脸,而在她身后的粉面男子正痛斥身后某处。 “没长眼吗?快滚!滚!” 黑衣男人拨开人群,一手放在刀柄上,向那里走去。 才走几步,便听一连串的惊叫此起彼伏,他一蹙眉,暗道不好——那小子又跑了! 他再次催动身形,狼奔而去,这条街上也响起一片片一阵阵骚动,惹得四周正店脚店里的食客纷纷探看。见是有个禁卫军在追捕一穷困少年,众食客不禁纷纷开怀,一时间,楼上亦热闹起来。 黑白两色身影倒映在一名凭栏而望的食客眼中。 他闲冠鄙袍,状似微醺。 却有双眼不经意地审视着这场戏码,以景下饭,回味无穷。 然而,就在他盯上那禁卫军的双刀执法使的一瞬,黑衣男人也似感应到甚么一般,忽然站定,一压斗笠,瞪鹰似的眼睛挑向上方,与他对视。 二人一高一下,目不转睛。 谁也没有眨眼,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只有食客忽然侧手端杯,隔空一敬,仰脖饮下。 落手后,热闹依旧,黑衣无踪。 · 子夜时分,东昌府。 · 一番清理下来,城内负隅顽抗者已基本剿清,唯有少数喽啰随火花寨寨主逃之夭夭,禁卫军搜寻未果,便撤回城中,分赴四面城墙及城中要闹处把守。 听着混乱纷纷的城内渐渐平静,卫林的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兄弟们在城中作战,他也已跟随张景弘巡城两周,手中的枪沾了几层血,统领手中的刀却从原先的血迹斑斑变作锃亮,寒光闪闪,却教人看一眼便要捂脖子。 他收回目光,看向统领的背影。 眼下城里终于安生下来,便是跑了几个喽啰,谅他们也不再敢重新对抗这二三万禁卫军精锐——这座城,算是彻底打下来了。 然而张景弘却并不松懈。他像一只孤胆的狼,审视着刚刚到手的黑夜中的领地。 卫林紧紧跟着统领的步伐,身后四名轻骑兵也仍在四处巡视,生怕错漏犄角旮旯里藏匿的凶徒歹人。 这儿是东昌府城北,东昌比之东京,路径更窄,民居高墙林立,将这一带分隔成一条又一条井然有序的巷子通路。白日里这地界总引许多小孩儿过来藏猫猫,一个钻进巷子,十个也堵不住,倘若贼人藏匿在这一带…… 是而每经城北,卫林便愈发警惕。 快马奔蹄阵阵,六人驰过大街小巷,正要去往北城门附近,张景弘忽然勒马,驻足回首,将目光抛向身后几座民宅屋顶。 “统领?”卫林也跟着打量起来,又回头看他,“这里可有不妥?” 景弘未答,卫林向身后一挥手,四骑兵便纷纷调转马头,要去民宅门外一探究竟。 “莫要扰民。” 统领说罢,继续前行。 卫林赶紧重新挥手:“回来,回来!” 六人继续巡查,过北城门入城西北,还未出多远,景弘再次驻足回首,这一次,盯向前方。 “统领……”卫林担忧道,“统领可是疑心哪里藏了贼人?我带兄弟们去瞧瞧,免得一夜过去,给他们留下可乘之机。” 景弘摆手,继而一夹马腹,马儿便如飞箭般飞奔向前。身后五人一惊,卫林虽满头雾水,却仍不敢大意,埋头策马,几步便撵向统领。谁知就在接近景弘身后之时,红衣统领身形一动,勒马扬蹄,马声长嘶,旋即白光乍现,弯刀出鞘,但闻空中刺耳金鸣,只见张景弘刀身所挡之处,一黑影自身侧屋檐飞身而下,手中银光两把,直指景弘心口——若非统领弯刀相击,只怕那两把寒芒,双双都能要了他的命! 卫林大惊:“不好!——兄弟们,有刺客!保护统领!” 五人迅速团团围住景弘,继而一人飞枪而出刺向刺客,哪知此人早有戒备,见行刺不成,立马躺倒在地,一骨碌从马肚子底下滚了出去,轻轻巧巧攀上院墙屋檐,自房顶上没隐身形,遁逃入城。 “果然还有余孽!”卫林持枪四顾高叫,“咱们还不能休息!城里只怕还有刺客势力盘踞,兄弟们,护送统领回营,咱们再狠狠地跟他们干上一场!” 话音未落,只听脑后传来噗嗤一声闷响,卫林与护卫纷纷循声转头,却见统领自马背一个挺身踉跄,紧接着,地面传来鲜血淋漓的啪嗒声。 ——这是什么声音? ——难道是……糟了!难道有刺客偷袭! 卫林瞪大眼睛,看着统领马腹下流淌的鲜血,好半天才突然动起来,冲上前就要去护景弘的身躯:“统领?!你没事吧!” 谁知手掌扶在统领身上,卫林这才觉察出衣物之下有一层贴身软甲,继而向后一看,才发觉景弘单手背在身后,却是方才还在自己旁边的一名骑兵兄弟,此刻正以一个奇诡的姿势伏在统领身后。 再一看,那骑兵右手死死抓着一把短剑,一端割破景弘后背衣物,露出里面坚实的软甲。而他的身体却早已被统领的弯刀自腹部贯穿,刀尖出背一寸,人还未咽气! ——是刺客……不,是内奸! 卫林被这光景惊得不敢妄动。禁卫军中竟有人想刺杀统领!他从未想过自己手下竟会出这种荒唐事,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一枪护在统领身前,向后喝道:“兄弟们,把他拿下!” · 丑时二刻,禁卫军驻地。 · 卫林擦了擦手上的血,匆匆钻出审讯室,面见张景弘。 “如何?” “禀统领,属下已照您的吩咐将二人分别严刑拷打一番,眼下已有一个撑不住昏死过去,还有一个仍旧不肯松口……” 景弘未卸甲,靠着桌案小憩:“问到了甚么?” “那刺客是桂州人,名叫刘雄,年二十三,家有一妻一女,房舍田宅为强盗所占,辗转来东昌营生。”卫林低头道,“那兄弟……那细作我认得。姜五,年二十七,与属下同为江陵人,随父从军,擅使弓枪,几经调用,终于在应天做了禁卫军,是才被调来统领麾下的……属下原本还颇为信他,前几日还同他说过话,谁知他竟是……他竟然……” “嗯,”景弘盯着卫林的眼睛,“知道了。不出我所料的话,二人应是里应外合。你可问得他们是何人所派?” 卫林看看景弘,低下头去,摇了摇头。 “把二人凶器收缴上来。” 卫林赶忙从身上掏了个布包,恭恭敬敬递给景弘,展开四角,将里头一把短剑和两把豁口的匕首露了出来。 景弘伸手拿起三把凶器,挨个翻查了一遍,见都是些寻常兵器,便随口问道:“没了?” “没别的了。” “身上只搜到这种寻常匕首?”景弘搁下两把匕首,重新坐了回去。 “是。”卫林察言观色,补充道,“属下也曾奇怪,照理说,这刺客之流都是用着一种绑在腕下的武器,但属下仔细搜了他们全身也只得了这三样东西。统领,难道他们不是兄弟会里的人?” 景弘托腮静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鼻梁,片刻后,坐正道:“难说,此事有蹊跷。来人!” 外头的传令官一步迈入屋内:“在!” “传令下去,将二人即刻押去城中,斩首示众。” “得令!” 景弘又看向副将:“卫林,带队押解之事,便交予你了。” “统领放心,属下必不会再出纰漏!” “嗯。”他看着卫林,状似不经意道,“事大易乱,人之常情,你等作战已久,难免疲乏,便是出了甚么差错,也不必太过苛责。” 卫林一怔,旋即明白统领深意,再次拱手道:“——是,属下明白!统领,一切放心!” · 此时,东京汴梁,汴河之南远郊。 · 夜市早已散了,距离早市开市还有一二个时辰,大街小巷已重归寂静,大道成了夜猫儿的乐土。 辞别秋月姨,张景年从小路钻出来,恰好瞧见路边屋顶上蹲着个眼熟的身影,拿眼看了,笑道:“子骏!蹲那儿做甚?” 辛子骏正抱着刀发呆,见有人喊,便倏然展露笑容,站起来便往下跳:“兄弟!你来得正好,我正饿着肚子,你身上可有吃的没有?” 景年道:“黑灯瞎火的,我往哪儿弄吃的去。你怎么在这里待着?” 子骏伸了伸懒腰,舒展筋骨,跟着他一并往城内走:“天夕时看见向叔跟个小屁孩儿动拳脚,觉得有趣,就在这儿看,谁知道一发呆,便把我要做甚么给忘干净了。” 景年暗道无奈,他知道子骏容易忘事,却不知她竟为了回想要做的事在这里一坐坐到此时,便叹了口气,好笑道:“说甚么小屁孩儿,你还比我小上半岁呢。下回忘了事便找我来,你记不住便记不住,我忘不掉就成了。” “忘了便忘了,谁还去巴巴儿地找你去,我还无事一身轻呢!” “那可别怪我羡慕你。”二人走进南城门,景年继续道,“这一阵,会里暂时还没甚么用得到你的地方,你只管别乱跑——近来有个凶阎罗在城里盯得紧,要是撞见了,你可不一定应付得了。” “那可未必……”子骏咕哝一句,抱着胸,信步往前走,“对了兄弟,这个时辰,城里还有吃宵夜的地方么?” 景年耸肩:“但凡你早想起来要吃饭,这会也要甚么有甚么了。”又道,“不过,我倒能带你去会里蹭顿宵夜,昨儿才给伯父买了点好肉好菜,等下用他的炉灶打个火,好歹也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如何?” 子骏道:“那也成。还有一事我要求你,兄弟,我来东京几天了,白日里天天人来人往,吵得我头大,这会儿夜里没人,你便看在咱俩算半个同胞兄妹的份上,且带我将这里转一转,免得我日后跑动起来找不着路。” 景年笑着逗她:“何时跟你算半个同胞兄妹了!兄妹倒还合理,同胞又怎么说?” 子骏指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景年的脸。那年轻人便懂了:“嘿……我说呢,这脸倒真是缘分。正巧我也有话同你嘱咐,便随我来罢,我带你将这汴梁城好好地转上一转。” “好!”子骏兴奋起来,抱着刀问,“先去哪儿?” 景年抬起下巴,指指前方愈来愈近的、寂寥无人的州桥:“喏,就那儿吧,咱们东京白日里最热闹的地方——桑家瓦子。” “噢……瓦子里好玩么?”子骏朝前方探了探头。 “瓦子啊,”景年望向那一片屋舍,忽而有些出神,望了片刻,便落寞地吐出后半句话来,“都是些聒噪的消遣,没甚么好玩的东西。不过是想到头一回来玩时极有意思,便也想给你也瞧一瞧罢了。” 子骏看着他,好半天没说话。 反倒是景年却问:“怎么了?” “我却不想去了。” “好端端的,忽然说这话作甚?” “兄弟,”子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和眼睛,“犬儿的鼻子最灵,眼睛也最亮……这话,我是替你说的。” 景年忽然站住了,定定地望着她。 · 二人无言,东京的街道上,自南向北,起了一阵微卷的风。 · 东昌府,禁卫军驻地。 · “报!统领,大事不妙……”卫林急冲冲地穿过几名守卫,一路闯到官衙大堂里坐着的景弘面前,大声道,“兄弟们守卫不力,刘姓刺客与姜姓细作双双脱逃……他们……他们趁我们不注意,走到半路,便撞倒兄弟们……径自跑了!” 景弘抬首,与卫林对视,二人互一隐笑。 “快追,往哪里逃了?” 卫林道:“分头跑的!” 景弘便向下一挥手,那副将便心领神会,向外传令道:“好!禁卫军各队听令,立即降下四面城门,严防死守,必得捉到刺客踪迹!” 未等多时,城内便传来信报。卫林复禀报道:“禀统领,那二人在城西会合,一同往西跑了!” “往西?”景弘琢磨片刻,忽然轻蔑一笑,“若我没猜错,兄弟会的据点应当就在此地,怎么会往西跑?” 卫林道:“是啊,难道这回不是兄弟会的刺客?可就算是听命于旁的势力,他们没能伤着统领,回去岂能落得着好,这般拼了命也要逃出去,又是为何?” “拿钱办事,回去复命,便是落败,好歹也可多活一天。” 卫林点点头:“倒也是这个理。属下便着人跟着,看看他们到底要跑到哪儿去……” “不必,”景弘止住话头,“我已经知道了。” 卫林讶异,正要再问,又觉得不该再多嘴,便看着统领起身走出屋子,一路跟着他到了外头,如此踱了一趟,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统领……那,那咱们现在……” 张景弘站定在衙署院中,一阵南风拂过,将他那高鼻深目吹得从卷曲碎发里亮出来,却吹不亮他那深邃的眼。 “去吧,再辛苦你一趟,”他的声音忽然比方才低沉了些,好似凭空多了些心事,“查清楚前几日兄弟会来驰援的刺客还有多少乔装打扮混在城里,五日之内,我要东昌府主事的项上人头。” “咦……是!但是统领,方才不是说他们并非兄弟会的刺客——” “卫林,”景弘抬起头来,“他们不是,也得是。” “啊……啊?”卫林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隐隐觉得统领说得确有此理,便“噢”了一声:“我知道了,统领,捉拿刺客这事属下做得少,便都听统领的。不过,属下愚笨,还是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不是兄弟会的人……属下只知道姜五他,他从来没同刺客有过勾结,做出今日之事,想必是蒙受奸人教唆,或是被那刘雄收买而致……若真是兄弟会的人,那咱们禁卫军里,会不会还有这样的……细作……” 景弘默然无言,负手而立。 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话来: “是或者不是,有还是没有,今夜都已有了定夺。” 副将不语。 又一阵风吹过,好似比方才强了几分。 衙署外头的树木正抽着芽,风一起,摇摇晃晃,枝干强韧,却又分明弱不禁风。 “呀……”卫林站在统领身后,眺望南方,“统领,时辰到了,要起风了。” “是啊,”张景弘仍旧静静立在院里,“就要起风了。” · 有风自南,吹面而来。 红衣银甲的统领,却在看着西面的天穹。 · 丑时三刻,平湖起浪。 早春的风,如同脱缰之马,横冲直撞,风起云涌。 俄尔浊尘飞沙,百花零落,但闻呼啸声如千军万马,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风,铺天盖地而来。 柒拾捌·好驹新辔 ——小疯犬会中闹不宁,霸掌柜横手夺信物—— · 上回说到:东京禁卫军统领张景弘掌兵东赴山东,奉枢密使与大统领之命攻打被贼人占领的东昌府。然而此城难下,好容易攻入城中,却横遭刺杀,此等局势令张景弘与副将一时不敢大意,便假意放走刺客,以其逃窜路径辨明了来处。另一边,临时接替张景弘职位的吕仲圣优哉游哉地饮茶吃饭,亲眼目睹了一场由禁卫军双刀执法使郑柘与刺客白一苛共同演绎的“猫捉鼠”大戏,但风起之时,重返东京的刺客张景年与辛子骏对城内的波澜已有察觉,却并不清楚即将面对的对手究竟有何种能耐……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大宋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二月,以李祯为首的原兄弟会众人在梁山好汉驰援之下重聚汴京,并于汴梁城南城外盘得新据点一处,伪作寻常茶坊,此间男女出入,便得寻常。此地南北,近接南茂村、南郭村,可轻易匿迹其中;远则二街之隔便是向氏珍玩铺,行走做事皆能接应。 眼下时局,自东京禁卫军统领张景弘离京后,城中安保民生等事务一应由吕仲圣督管,此君亲和爱民,无甚雷霆手段,众刺客便总算得了喘息之机,却也弗敢懈怠。为求东山再起、重振中原兄弟会之旗鼓,众人只效从前百倍般机灵警醒,出入往来无不谨慎小心,以免再遭灭顶之灾。 · 是日二月末,申时,刺客据点内。 · 那才从外头回来的张景年正在一屋门口倚着,手里捏一叠毛纸,正是近日里从秋月姨手里要来的情报。才看了几眼,便听里头一声尖叫,抬头一瞧,是辛子骏举着胳膊窜出来,手指头上牢牢钉了个凶相毕露的八哥。那鸟儿扑着翅膀,从嗓子眼里冒出声声粗吼,一双喙钉得结结实实,站老远都瞧得出子骏那手指肚一片通红,便不知是她怎么招惹了一只小鸟,竟能惹得人家这样发火,因笑道:“我说哪里聒噪,原来是这儿鸡飞狗跳!” “就知道那里瞧好戏!”子骏张牙舞爪地瞪他一眼,扭头便朝后哀嚎,“阿若姐,阿若姐!这小畜生不松口,快来救我!” 话音才落,独狼也从后面赶过来了,见她还要往前窜,赶紧一伸手,叫道:“莫跑!找你一圈了,光晓得乱跑,我咋个给你把二毛摘下来嘛!喂!” 喊罢,她便动身撵人。见景年在旁边站着,便一把抄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塞进他怀里,头也不回地往前跑:“收着!才收来的线报,自个儿拣有用的拿!——辛子骏,别跑了!” 旋风扬起景年手里的纸张,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中笑叹:自辛子骏跟着来了兄弟会,这里还从没跟现在似的这般闹腾过,所幸虽然吵闹,却也有趣,总不是从前一般人人都是苦大仇深的模样了。便望望那已经跑出据点的二人,径自往屋后场院里走。 后院正歇了十来个兄弟,都是才当值回来的。景年过去清了清嗓子,拍手招呼:“兄弟们,来来来!” 十多号人围过来,汗气混着热气往大家伙鼻子里钻。 景年站在众人面前,先拱一拱手道:“诸位当值辛苦,今日人虽不全,我先说了,回头烦请诸位转告其他弟兄。”又道,“几位都是跟着宋公明上山的好英雄,眼下来了咱们兄弟会,不比山上风生水起,事务繁忙,一直未能好生招待,还望哥哥们勿要见怪。” 说罢,恭恭敬敬一低头,那几个互相转头看看,连连摆手:“嗐!哥儿说话忒客气,来时大哥早嘱咐了,教兄弟们只管安心跟着咱们这位年二哥,不为别的,二哥重情重义,咱们也在东京城里互相打个靠山!” 景年笑道:“那便好。山上一年年岁尚短,我怕不能服众。哥哥们既然这样痛快,景年心里便也踏实了。” “聚义堂前发过死誓,咱们四海一家,兄弟会有何事,只管放心吩咐便是了!” 景年便将手中情报亮出来:“好!那便请诸位移步厅中,我有要事同各位知会。请!” · “你方才说,这纸上画的是甚么人?” “近来京中不太平,禁卫军里出了个双刀执法使,名叫‘郑柘’。”景年将手中一沓纸张交与打头的兄弟,又道,“这是我日前摹写下来的图像,兄弟们常在城内外走动,且将此人长相身形熟记在心,多多留神,勿要与此人直接冲撞,一旦发觉此人动静,立刻回报与我。” 几人接了画像,但见其上黑衣黑面又着斗笠,瞧不见半点眉目,因疑惑道:“这,这画像上怎还是蒙头盖脸的,这谁认得出?” “此人行踪莫测,每每现身都是蒙面黑衣、斗笠双刀,除去身躯矫健强壮难以遮掩,眼下还无人睹其真容。”景年叹道,“实不相瞒,见过他真面目的兄弟姐妹都被杀得干干净净,如此这般下来,能搜罗到穿着打扮的图像已着实不易……兄弟们日后出行,千万当心些。” “好,好。话说回来,此人到底是甚么来头?”为首的面色凝重,端详图像,道,“你说名叫郑柘,我倒想起前些日子刚到城里时,也曾听过走卒马贩说起过此人名号,只是那时不觉,还以为这样行踪诡秘的是你们的人……”他皱眉,“便不知此人究竟还有什么能耐?” “传言此人力大如牛,刀法莽撞,心狠手毒,两年里杀了咱们十一个兄弟,却不知出身何处、藏身何处,来去无影,仿佛恶鬼,故被人称作‘凶阎王’。”景年也皱着眉,“可惜我回来前,还未有人能探知此人详细,因此特意来教诸位哥哥多加提防,免遭杀身之祸。” 众好汉便议论片刻,为首的道:“好说,兄弟们跟着公明哥哥一路过来,甚么刀山火海没见识过,这甚么郑柘,纵他真是阎王又如何?若动了咱家兄弟,管他是甚么神啊鬼的,只看是他那脑袋硬,还是咱们手里的家伙更硬!” 说罢,为首的好汉上前拍了拍景年肩膀:“放心,弟兄们知道你挂心,都是同道中人,走南闯北、生生死死,要怕这个,也就不上梁山了。年二哥,你安心罢!” 那汉子一张忠勇面庞上目光如炬,景年便重重点一点头,将手拍在肩头那只手上,动容道:“有哥哥这话,兄弟会誓死护得梁山兄弟周全!” “哈哈哈,好二哥!”那为首的汉子却笑了,上下打量打量这高个儿的身板,“谁护谁还不一定!行了,有你这一句,便知公明哥哥没看错人。便也烦你转告导师,梁山水泊虽远,如若兄弟会有难,也必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景年便舒一口气,抱拳道:“我替伯父谢过诸位英雄!” 说罢,便又将郑柘一事再三嘱托。刚要离去,却被为首的好汉叫住了:“哎哎,莫走莫走!” “还有何事?”那年轻人回头望着他一面过来,一面从旁人手上接过来一个小包袱,便奇道,“这是……” “昨儿到的东西,宋沅娘子差人快脚送来的,说是你走前忘了拿给你。快瞧瞧罢!” 景年纳闷:“我却不知有甚么落在了山上。”便接过来拆了,搭眼一看,原来是把小巧的青竹弓,便笑道,“原来是小乙哥从前答应送我的小玩意儿,多亏宋姑娘想着!” 几人皆笑。原来是燕青在山上记挂他在梁山的地界断了宝剑,过意不去,想送他一把方便行走的东西防身。景年便面向东一揖,收了竹弓别在腰上,又朝众人再抱拳:“承蒙诸位厚爱,今日不早了,我也想起还有别的事来,诸位先行休息。日后如有安排,仍旧万事听凭导师调遣即是。” “你做甚么去?” 景年笑道:“小乙哥提醒我了,我在东昌府断了把好剑,如今回来了,便得送去修好,免得行走江湖手无寸铁,回头动起手来灰头土脸,再坏了咱们梁山好汉的威名。” “哈哈哈哈!这话有趣,那便保重,兄弟们还饿着肚子,就不在这说话了。回头一起吃酒!” · …… · 半个时辰后,向氏珍玩铺。 · “好你个臭小子!” 向禹怒目圆睁怒发冲冠,瞪着门口那个才迈进一只脚的年轻人,一掌拍在厚实的柜架上,把兢兢业业擦拭柜架的学徒豆帅吓得浑身一震,哆哆嗦嗦地抱住头看向门口,还没看清来的是什么人,便听师父在旁边咆哮起来:“你好大的胆子!回来这么些天也没个人影,看我今儿怎么收拾你!” 豆帅打着哆嗦看向师父,又被一记震耳欲聋意犹未尽的怒吼震得捂住耳朵:“这两年你跑哪里去了?连个信都没有,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好容易听说你回来,影都没见着,便先给我甩个狗皮膏药过来,哈!你且进来,看老子不给你吃上一拳!”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年轻人扒着门框满脸堆笑,刚缩着脖子往里走了一步,那吹胡子瞪眼的霸掌柜一见他怀里揣着个包裹,又骂开了:“小王八羔子,瞧你这鬼鬼祟祟的熊样!我说今日怎的还能想起老子来,怕不是有事求我,才肯大驾光临!” 说着,向掌柜撸起袖子就往柜台外面走,豆帅见状,一个飞扑上去抱住师父双脚,大声阻拦:“师父!师父息怒!这位大侠是我恩人!他是我恩人!” 向禹挪了挪腿,见这小子死死抱着,走不动路,一身的火给他生生截停在半道上,便一把拎起灰头土脸的学徒,又一把揪住那高个儿的领子,两臂发力,便将二人老鹰捉小鸡似的薅到身边,一手一个掼在椅子上,转头关了铺门,深呼吸几口气,这才从鼻孔里怒哼一声,愤懑不平地走回柜台后头,左右开弓,两只大掌将柜面一按,牛眼瞪得赛铜铃:“臭小子,给我滚过来赔礼道歉!” 景年刚被拽得一阵晕头转向,见老向没动手,眼珠一转,赶紧起身嬉皮笑脸地迎过去,痛快赔罪:“好向叔,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且饶了我罢!不然,不然便是把我吊在这千刀万剐、剥皮抽筋,也赔不起您日夜牵挂景年的苦心嘛!” 豆帅眼冒金星地挂在扶手椅上,瞅瞅那位头几天还威风凛凛的大侠,又看着喜怒无常的师父,不由得为恩人的性命捏了把汗。谁知恩人此话一出,师父一双大手骤然扬起,他还没闭眼,便看师父又缓缓把手放下来,狠狠地捏了捏年轻人的肩膀,直把人捏得龇牙咧嘴,方才罢手。 “你啊……唉!”向掌柜一身的气没处撒,重重地叹了口气,“早知你是个嘴甜的,老子就该先照你屁股上来两脚——唉!臭小子,真是教人狠不了手!” 那得了便宜的赶紧嘿嘿一笑:“向叔,外头对我狠得下手的可不少,景年好容易还能回来见您一面,您可给我留条命罢!” 霸掌柜瞪着他,终也没顶得住那双可怜巴巴的碧眼,手一松,放开了他的肩膀。 两人干戈化了玉帛,豆帅在一旁目瞪口呆: 就、就,就这样说几句好话,便能免一场胖揍?! ——老天爷爷,大侠不愧是大侠! “行了行了,滚一边去,少在这里跟我卖乖。”向掌柜没好气地将景年打发到一边坐着,又奚落起他来,“你方才说甚么‘好容易还能回来’……怎么,你原来还嫌老李不肯撒手,出去闯荡两年,终于见识到啥叫江湖险恶了?” 豆帅跟景年正经打过招呼,扶他坐下,也跟着听。 “嘿嘿……真要凶险时,却也顾不得想甚么江湖险恶,不过是见招拆招,生死由命罢了。”年轻人打开话匣子,将两年经历简要一叙。又颇为感慨地翻看着留下几条疤痕的左手,心有余悸,“——向叔,从汴梁东去青州五里,又到济阳梁山,再赴东昌、高唐,直到重返汴梁那一日,我才终于踏实睡了一场好觉……只是我虽回来了,可身上还有几处刀伤没好全,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像年轻时那样逞强乱跑了。” “少在这装甚么老成,臭小子。刀剑无眼,真砍到身上,人才知道惜命。”向禹听罢,望着那不时面露疲惫的年轻人,叹气道,“你这一趟,经事不少。方才瞧你第一眼时差点没认出来,还以为是老李抹了个新模样,再一瞧,才觉出是你这双眼睛啊,越长越像他了。” “我哪里能跟伯父比,不过仍是个闲人罢了。”景年勉强笑笑,“只是我这闲人,今天怕要给向叔添麻烦了。” “甚么麻烦?”向禹和豆帅的目光跟着景年落在他怀里的包袱上。 老向看了两眼,觉出像是个长轴之类的物什,扁扁平平,又像是把短剑,看不真切。再见那学徒小子也在旁边抻着脖子看,便喝道,“豆小六,还愣着作甚!快来干活!” 豆帅被吼得一个激灵,赶紧从景年手里接过包袱,屁颠颠地送到师父柜台上,小心在一旁伺候。再见师父仍瞪着他,便赶紧叫了句“我这就去”,一头溜进后院,不敢再旁听了。 “向叔,景年今日过来,原是想请您看看这把剑……”年轻人揭开包袱,露出里面的两截断剑来,“还能修好否?” 向禹听过故事,见了断剑,知是它护了景年一命,一时不语,伸手捏起两段剑身,左拼右拼,忙活片刻,摇了摇头: “好剑……可惜,修不了了。” “真修不了?”景年忽然有些着急,又马上冷静下来,“您也修不了?” “骗你作甚。”向禹仍在观摩断裂处与剑身,反复研究,“这把剑有年头了……应是洛阳名匠造的。你从谁那儿得来的?” “洛阳剑客安万全之女安玉娥所赠——” “着实是把好剑,”向禹打断他,“只是剑身,我瞧着少了一段……” “那夜激战,我眼见它碎作三段,只是有心无力,兄弟们只替我找回两段大的。” “这样啊。”向禹默然,研究半晌,终还是起身道,“小子,这剑少了一段,便是重铸,也不再是把好剑了。” 他将包袱皮重新盖在剑身上,如同为甚么人覆盖衣裳,不待景年再劝,便先一步开口:“你将这剑视如珍宝,我懂。但若是执意教它们苟延残喘,也无法用作防护,倒成了傍身凶器,反遭不利。”又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望着沮丧的年轻人,“这样一来,大约便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了罢。” 景年低头:“是这般道理。” “罢了,莫再丧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这儿倒是留着一批好东西,你既来了,便给你先挑了去。”见他不动,向禹自行替他收了残剑,自顾自地念叨起来,“要说这换了新剑,便不一定是原来那般极好的料子。不过这剑原不在乎好坏,只看执剑之人心术与剑术能否用在正途。若是你小子,想来换了新的,也同样能用成一把好剑。只是……” 年轻人察觉话音落下,抬头看他。 “只是剑这东西,有轻有重。轻的绕指柔,重的能千钧,但这轻重与否,皆在一念。”向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小子,不知我这里的剑,你能不能拿得起来?” 景年道:“想来可以拿得起。” “那你怀里那把剑,又肯不肯放下?” 年轻人愣怔片刻,忽有感触,便低头瞧瞧柜面上的包袱,心中定了定神,抬头道: “——想必可以放得下。” “对喽,要做老安那样的剑客,便要拿得起手中之剑,更得放得下心中之剑。”向掌柜终于欣慰地笑了笑,拍了拍景年的肩膀,“小子,走,去库房!” · “师父、景大哥,”豆帅麻利地将库房门打开,揭开货箱上横七竖八的杂物,亮出几把漂亮长剑,殷勤道,“这是上个月师父才从应天府高家剑庐打的一批,正是要卖到一位柳大哥手里的,景大哥,你且挑一把最趁手的,回头小子再给那位主顾补上!” 景年心知是向家要卖给兄弟会的兵器,便笑道:“不用补了,我正是那位柳主顾的徒弟。你也不必老在这里伺候,快去忙自己的罢。” 豆帅见得了机会溜号,忙不迭地跑回铺面休息去了。向禹也懒得管他,只将匣中宝剑一一取给景年验看,却都不大让人满意。再翻一阵,又从底下翻出一柄点朱砂乌漆木鞘,掂量掂量,递给他:“瞧瞧这个。” 年轻人接手便出鞘一看,顿叹老向眼力上佳,这柄剑乍出便剑光寒人,剑身光净锃亮,上手不轻不重刚刚好,模样、形状和分量都正合意,便拿起来:“向叔,就它了。” 老向也站起来:“拿好主意,可不能反悔了。” “这把趁手,我用起来喜欢。” “好!你这眼力也是极佳的,”老向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一晃,“这把一千两。” 景年大惊失色,脱口道:“一、一一一千两?!这也太……” 老向忽然看起了笑话:“咋了?一千两而已,以你那做大官的兄弟打下来的家底,拿个一千两岂不是易如反掌?” 景年赔笑:“好向叔,你别逗我了,再是一千两,那也是他出生入死挣的血汗,我怎好白口要钱?” 老向挑眉:“你倒有孝心,怎么,你想自己掏这笔银子?” 年轻人窘迫道:“我掏不出……”忽而脑筋一转,“向叔!我虽身无长物,但有一把力气,不如我每日来帮您洒扫收拾——” “哎,我可不缺干活的!”老向蛮横地打断他,下巴一指铺面里偷懒的豆帅,“臭小子,生意人手里的东西没有不值钱的,你要没钱,便得拿身上贵重的东西去换。要有甚么抵得过我千两钱的物什,且尽早拿出来,不然这把剑,我可不给你留!” 景年知道此人极倔,偏眼下有求于他,又不能翻脸不认人,还不想失了面子,一时两难。 向禹却早将他打量起来,一双生意人的精明眼望着他周身朴素衣裳,落在他脖颈处露出来的半根牛皮细绳上。 年轻人察觉他在看自己露出的项饰,当即捂住领口,隔衣紧紧捏住那枚鹰喙铜坠,惶然道:“不可!” 老向却慢慢变了脸:“小子,这话什么意思?这个不行、那个不可,还不愿放下我店里的宝贝,你莫不是想来吃白食的罢?” “我……!”景年辩白道,“我并非此意,只是向叔,其他的都好,唯独这东西,实在不能抵押了给您!” “这么宝贝,难不成怕给了我,你还亏了不成?”老向奚落他,“这是甚么玩意儿,值几个钱?一百两?一千两?只怕你将它留下,还欠我不少钱!” “这东西乃无价之宝,”这同样倔脾气的稍有恼意,拿出那枚隐约露着亮光的铜坠,忍耐道,“向叔,你既与兄弟会打交道,便应熟悉此物来源。只是这一枚,是我娘亲手交予,有它在,我与兄长便能一世平安。向叔,我实在不能拿这个抵押……” “平安?”向禹笑了,一翻自己衣袖,露出几条刀疤来,“少在这给我讲故事,小子,我一家不过世代做珍玩买卖,还曾遭人追砍;你们做人头买卖的,指望这玩意儿保佑平安?哈!”他指了指景年留疤的左手,又踢了踢脚边断剑包袱,“倒是我觉得,偏就是你带上了这血气森森的玩意,才处处险象环生,叫你爹娘哥哥没一个能省心!” 景年捏住挂坠,闭唇不语。 “行了,小子,别再偷偷动脑筋了。”老向走过来,伸手道,“你娘亲没亲身经过打打杀杀,只当这东西有来头,能保命,却不知会给你带来多少祸患,但你得懂事。做你们这行的,朝生夕死,哪能把性命寄在一个死物上?不过,既然是你娘传给你的,倒也确实珍贵,不如这样,你将它抵在我这里,先拿我家的剑保全性命,等你的剑不会再断的时候,便随时回来,用你这把剑和你这个人——一共两样,换回你娘给你的宝贝。这笔买卖,我寻思划算,你做不做?” 景年沉思良久,没有言语。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挂坠,手里提着轻便漂亮的宝剑,又望了望被踢到货堆里的断剑包袱,眉头皱了又皱,心思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泄了力气,垂头丧气地松开了紧攥的手,又咬咬牙,将挂坠摘了下来,捏在手里,摩挲着温热的鹰喙,不情不愿地往前一递,脑袋却一扭,似是怕再多看一眼,便舍不得给了。 “哈哈哈,臭小子,这才痛快!”老向一把抓过景年手中之物,往怀里一塞,便重重拍了拍那高个儿年轻人的肩膀,笑道,“好了,别老苦瓜着脸,当心真长成老李那样。这把剑还无名,你给它赋个名,它才能认主。咋样,想好取甚么名字没有?” 年轻刺客被晃了两晃,回过神来。 取名? 要给这把新剑,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他琢磨片刻,双手捧起长剑,手指拂过乌漆木鞘,看着其上朱砂斑驳,犹如撒在黑夜的火,因此凝神闭目,片刻道: “我想好了。” 刺客抬起头,举起手中剑,凝望其身: “——从前那一把,取剑身‘长冰’二字,意在凌云破月,故名‘长冰破月’。而此剑入手,鞘如流火,身披寒芒,拔剑时如淬火而出欲摧星,我便取此意为名,唤作‘摧星剑’。” “不错,不错,合在一起,便是长冰流火、破月摧星,于刺客而言,倒是好意象。”老向抚掌,“不过,我见你似是要按日月星辰四字取名,独独有星有月,还不够圆满,倒不如今日便将手中兵器逐一赋名,以日月星辰傍身护持,你寻思如何?” “也好。”景年点头,“我已失破月,复得摧星,身上有一把匕首,名作吞日,便齐全了日、月、星。唯独还少一样,便再等有缘之时另行结缘罢。” “倒也不必等,”老向摆了摆手,径自往另一侧货架上翻找起什么东西,复而端出个宝匣,启开一看,是把落了灰的短剑,“这是老李去湟州前交代给我的,也断过一次,我给他打成短剑,一直等着他回来取。谁知二十多年过去,他竟给这事忘了,险些烂在我手里……喏,我看与其再等他来,却不如送给你用处更大,你便拿着罢。” 一听是伯父旧物,景年顾不上许多,赶紧接过来将浮土一吹,惊喜道:“多谢向叔馈赠!既是伯父年轻时的东西,我正求之不得。”又爱惜地望着此剑道,“这短剑是好,只是剑断一次,便不能再教它肆意砍斫,也不好再用锋芒毕露的字眼——这把剑,我便叫它‘绪辰’,合上日月星辰四字,便可圆满了!” “哈哈哈哈,好哇!以后这日月星辰的名号,可要比老安他还要大了!哈哈哈……” “景大哥——!” 两人正观赏着剑,豆帅那厮在前头朝后院喊开了。景年便扬声问:“何事?” “有、有位带着黑鸟儿的大姊找你!” “独狼?她来找我做甚……”景年纳闷,嘀咕两声,见老向看他,便抱拳道:“向叔,今日实在叨扰,会里来人找我,我该回……” “婆妈甚么!”见他已有想溜之意,老向又不耐烦起来,大手一挥,就要轰人出去,“赶紧去吧,臭小子,拿了我两把好剑,回头想着孝敬孝敬我!” “一定!”景年好似怕他反悔要钱,赶紧往外走,一面回首应答,“向叔,我回头还得找你要那个坠子,你可别弄丢!” “快滚!还教训起老向我来了!” “千万别弄丢!多谢了!” · …… · 响声远去,学徒擦拭柜子的声音又吭哧吭哧地响了起来。 向禹低下头,从怀里摸出鹰喙挂坠来,端详许久,叹了口气,顺手在货堆里拿了只锦袋出来,小心翼翼地搁在里头,又好生收在贴身的衣裳里。 “如此,便丢不了了。” 他小声嘀咕几句,仍声如洪钟。 豆帅不敢多嘴问,他也懒得搭理这小厮,只是走回街上,遥望了会儿那跟养鸟女子一同南去的身影,也就继续做起生意来。 ——便不知他怕丢的东西,到底是这破铜烂铁的坠子,还是旁的甚么了。 柒拾玖·难兄难弟 ——落荒逃小白险落难,祸连环景年缠事端—— · 上回说到:辛子骏的加入令兄弟会中难得有了喧闹声,在收到独狼传来的情报后,景年向梁山兄弟们通报了关于郑柘的线报。随后燕青寄来的竹弓令他想起一桩事来:自从剑断东昌后,他手中还缺少一把趁手的武器。负责为兄弟会联络贩卖武器的向禹却因此将他为难了好一番,直到铺子门口传来了寻找景年的声音……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话说张景年才到了铺子门口,见正是独狼在外候着,肩膀上蹲着眼睛滴溜溜圆的金眼小黑鸟,还未开口,便见她往外使了个眼色,知道是有事专要找他,二人便并肩出去,往铺子以北虹桥方向走。 过了桥,穿过一片片赶着天夕上货的小贩,南城门已经在眼前。景年便问道:“这会人可不少。好姐姐,城里有甚么活计要做?” “放心,找你来不为别的,”独狼步履不停,在灯光中掠过一个个摊子,仿佛对周遭吆喝不屑一顾,“今夜轮到我值班,顺路把你喊出来,带你见见小白兄弟,”她转头瞧了景年一眼,“——他躲郑柘躲了半个多月,方才来人报信,说他平安回来了。我怕他将眼睛引到据点这一带,就传口信,教他且去老地方躲着。” 年轻人一听,惊喜道:“小白?打我回来还没见过他!”又拍掌道,“好好好,先前你说他被郑柘盯着,我可揪心了好久,眼下既然平安回来了,我自然要去同他见上一见。好姐姐,亏你想着这一茬,现下手头事务繁忙,若非你今日来喊我,我只怕要把人情都落下了!” 独狼笑道:“啰啰嗦嗦的,跟我还客气个甚么劲。你快去吧,我还要去城里找找那小疯狗。对了,还有这个,你也拿着,八成有用。”说罢,掏出一块撕得破破烂烂的黑布条,“小白兄弟回来时叫人送到据点的,也没顾得上说是甚么东西,我寻思得给你过过目。你快看一眼,有甚么眉目没有?” “好,我瞧瞧。”景年接过布条,端详许久,只看出是一块黑不溜秋的碎布头,奈何天色已晚,灯火幢幢,人影闪烁,料子做工的看也看不真切,摇了摇头,又不甘心,便将布条转向灯火通明处,将眼深深一抿,骤然一睁,只见那碧眼眼泛精光,竟是乍然间开了鹰眼。这一下再瞧,便看眼前黑灰一片,手上已没了布条,漆黑的桥畔缥缈着两个厮打的身影。景年定睛一看,是白一苛正同一个蒙面黑衣的斗笠刀客对打,那二人你争我抢你死我活互不相让,一招一式直击要害,显然一副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架势;再看那身影模糊的人,双刀黑衣,必是郑柘!只是这郑柘其人虽未见过,可身形却总觉得十分眼熟…… 观战间,二人厮打愈烈,小白落入下风,谁知被郑柘步步紧逼却给逼红了眼,一刀不中,竟教他涌上一股不死不休的劲儿,反手便将那黑衣人架势掰开,继而怒吼攻上,挥拳猛打,再将腕下袖剑弹出照着郑柘胸口便是一划,当胸一撕,接着一拽,便只听耳边欻拉一声脆响,一块乌黑的料子飞扬而起,凌空散落下来,飘飘忽忽,将二人缠斗之声遮挡在后,落定在景年手中。 恍惚一顿,风声吼声戛然而止,桥边喧闹之声重新灌入脑海。 年轻人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目光重新落在布条上。 独狼见他发了好一会呆,实在忍不住,发问道:“哎,你看出甚么名堂没有?” “是郑柘……”景年喃喃道,“是小白在郑柘身上撕下来的布条。” “嚯,你倒是敢说。可别蒙我,真是郑柘身上的东西,那咱们可就有了第一样物证了。” “我确定,这就是郑柘身上的布料。” 独狼换了个姿势抱臂立着:“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东西?一块布料,想靠这个找人可不简单。” 景年低下头去,拈布细思,忽而抬头,正色道:“不,虽然只是一块碎布,但只要有人辨得出料子样式,剩下的便好办了。眼下我们速速联络秋月姨,让她立刻派人入城内大小布匹坊,暗中调查近一二年此布料售卖情况,只要查得出料子的去向,我们便可将郑柘的行踪锁定在数人之内,不必在全城百万人中苦苦寻找了!” “这办法好,孔主事今夜正要来与导师商议事情,便趁她在这里一并说了,以免夜长梦多,再出甚么枝节。” 年轻人点头:“嗯。只是好姐姐,少不得要麻烦你回禀一趟了。我得先去小白那里瞧一瞧,他与郑柘交了手,必定知晓更多情况,但也正因如此,那姓郑必然要将他置于死地了。” 独狼道:“那你快去,多你一个在那,小白八成还能保住性命。不过找孔主事这事,还得你自己去说。一来办法是你所想,能将筹谋说得清的也只你一个;二来我还有事要办,同你说话这好一会,那小疯狗早不知又去哪里发疯了,怕是我今夜还不一定能回得去呢。” 景年这才察觉独狼所指:“等等,为何要找子骏?”他瞥了眼独狼肩上毫发无损的八哥,“她方才跑出去后,没与你们在一起?” “嗯,我追出门去,她就已经没影了。”独狼面色有些凝重,“门口的小妹说见她带着二毛往北跑了,我去北边城外一带转了好半天,只在桥头栏杆上逮回了二毛。方才铺子附近的小唐叔说见过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唱着歌往城里去了,我猜是她,还不知能不能在城里找着呢。” “子骏的疯病愈发频繁了,”景年摇摇头,将布条收入怀中,“原来在东昌府住着,她还不曾这样疯癫,谁知是不是水土扰人,这几日已有不少兄弟说过这事。罢了,想她也跑不了多远,只是城内百姓太多,她又带着刀,我只怕她发了疯冲撞甚么人,那便麻烦了。” “可不是么,我也怕这个。好在二毛还能顶一双眼睛用,我俩一起找,总比一个人快些。”独狼草草结束对话,就要动身,“走吧,既然都去城内,便别在这里耽搁了。” 景年道声好,二人便自桥头隐蔽处现身出来,兜帽遮面,匿行入城。 · 不多时,城内藏身之地。 · 城中临时的藏匿地距太学不远,此间学生商贩车马来往,大可在不经意间溜进这方小院。景年才翻进院子,便见白一苛正推开屋门往外走。那兄弟抬头瞧见有个黑影进来,吓得“爹呀”一声惨叫就跌坐在屋门台阶上,屁滚尿流地往里爬,谁知又听身后一声“是我”,白一苛战战兢兢地扭过头来,见月光下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两年没回来过的故人,这才像泄气了似的瘫在台阶上,手脚抖个没完,好半天才歇过一口气来,挣扎着从地上起身,一瘸一拐地靠近景年,不敢置信:“你,你是……年哥?” 继而认清人了,又惊又喜,一下子便踉踉跄跄地跳起来,上前便往景年身上抱:“年哥?年哥!真是你!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年哥……年哥!” 景年被晃得险些站不稳,赶紧反手把他扶住,将这脏兮兮还带着半分惊恐的脸一打量,心道:我这仅剩的兄弟受了许多苦,从前脸上还与我一样挂着嫩肉,眼下风雨两年过来,也已消瘦得长出了骨头。因此心中愈发感慨,赶忙道:“小白别怕,是我。我回来好些天了,才听说了你的事,便赶紧过来看看。幸好幸好,兄弟还好端端地活着!” 小白激动得险些破了嗓子:“年哥你不知道!小弟我日日夜夜盼着你快些回来,哪知中途杀出来个黑阎王,竟差点让小弟与哥哥阴阳两隔!” “我知道,会里的兄弟早已跟我说了那人的事,我这次回来便是冲着他来的,莫怕。”景年安抚道,继而左右一看,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咱们进屋去。” “好,好!” 小白忙不迭地拉着景年进了里屋,将门窗细细关严插好,又将屋内各处溜了一遍,这才敢长吁一口气,瘫软在屋里破旧的木榻上。 景年也坐到一侧,将随身带的干粮摆了两样出来。那白一苛才躲入藏匿点不久,正饿得像条大虫,一见桌子上放了干粮,也顾不得问上一问,扑到跟前把吃的往嘴里大塞特塞,一顿狼吞虎咽直噎得是抻脖子瞪眼,又咳又呕地折腾了好一会才咽下去,整个人也才有了几分精神,能说话了。 眼前的白一苛头发凌乱,面色枯槁,眼皮耷拉着,眼窝深深地陷进去,全然没了当年活蹦乱跳的模样,甚而看上去还比景年大上许多岁,若再加上他依旧长不大高的个子,则瞧着愈发憔悴猥琐。景年心中怜惜,斟酌片刻,开口道:“小白,两年不见,你辛苦了。” 此言一出,白一苛眼中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当即就捉他手臂,恳恳道:“好哥哥,幸好那黑阎王没能杀了我!小弟在会中没有甚么照应,自投奔孔主事来,一直都是你与隹……都是二位哥哥照顾小弟,现下你们都不在了,小弟不敢有一日懈怠,日日同独狼大姐一起奔波,若她没空,我还捎带着为赵家公子跑腿忙活……如此二年下来,小弟才知道年哥孤身一人到底多不容易!” “没甚么容易不容易的,不过是换着法儿地苟且。”景年拍拍他的手背,苦笑道,“咱们这种人,说不准哪一日就变成了孤魂野鬼。你能在郑柘手里活下来,便是老天爷又赏了几日活头,下一回万万当心,不要再有闪失了!” “年哥,小弟怕死,只想再多活几年……”小白哽咽起来,“小弟我这出身本就不该活下来,爹不养,娘不要,连街边的恶犬都敢朝我龇牙咧嘴!幸亏碰上了贾叔,把我跟哥哥姐姐一起养到大……小弟草莽一介,没甚么大的愿望,只盼着能为贾叔养养老、为姐姐们置办点嫁妆,免得以后她们出了嫁,结了亲家,还要像小弟一样教人看不起!” 白一苛劫后余生的劲头才缓过来,眼下越说越激动,絮絮叨叨地拉着景年说着许多事情。那年轻人也颇感无奈,叹气道:“秋月姨知道你家境艰难,兄弟们也都知道。只是世道如此,便是你家财万贯,也拦不住他们遭人欺负。好在,他们还能指望你,若是哪天被人欺负到头上,还能有这么多兄弟同你一起替天行道。” 小白摇头:“小弟哪里敢杀人呢!他们安安生生在洛阳经营小店,小弟只想把活儿都做在前头,教旁人都不敢欺负他们……他们也见不得杀人!” 景年道:“如何才能教旁人都不敢欺负他们?” 小白脱口而出:“自然是咱们有了靠山,才没人敢动咱!”他忽然兴奋起来,“年哥你有所不知,先前会里可没少有人说你的闲话,背地后里还要骂你呢!可你知道么,自从大家都晓得你与导师与孔主事的关系后,哪还有敢对你指手画脚的!连独狼大姐这样的人都不敢拿你胡说,这样就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景年一惊:“慢着!他们甚么时候知道的?不对,白一苛,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洛阳的时候,小弟早就打听到了你们同导师还有孔主事的关系……”白一苛吓了一跳,摸不清他是生气还是如何,赶紧解释道,“我,我……我是看他们老在背后说你,小弟看不惯年哥受欺负,就,就……” “你就全都告诉了他们?” “哥哥莫气!”小白急忙抬起手来,“年哥,就算小弟不说,这事又能瞒得过谁去?一个人知道便是大伙都知道,何况小弟说这事,为的也是哥哥的声誉……” “你……”景年一时语塞,转而又道,“罢了,罢了,你说也说出去了,好在我平日里不曾得罪会中兄弟,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否则的话,败坏的可就是导师乃至整个兄弟会的名声。”他郑重严肃地敲了敲床榻上的桌子,“小白,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今后关于兄弟会的秘辛,你都不要轻易打听,更不准随意说出去,万一触了逆,别说禁卫军,便是兄弟会也得要了你的命。明白了么?” 白一苛怯怯地望着,点点头:“小弟发誓,以后绝不再胡说八道,若再如此,哥哥掌我的嘴!” “好了好了,兄弟一场,只管互相关照,别说这样的傻话。”景年摆摆手,“待你歇息过来了,过几日便去咱们新的据点住。这回我带来不少新的兄弟姐妹,你可千万当心,莫要再随便说话。” “有新人来了?”小白问道,“年哥带来的是甚么人?” 景年道:“有‘鼓上蚤’时迁为首的梁山一百五十余兵马,还有东昌府的‘衔刀犬’辛子骏——这位本就是兄弟会里的人。” 谁知白一苛却忽然坐不住了:“谁?辛子骏?可是原先小小年纪就做过济州兄弟会主事的那个辛子骏?——她,她不是跟着……跟着甚么人去了东昌府么,怎么跟着你来了?” “她师兄死了,东昌府也被贼人占了,没有去处,就过来了。” “啊?!”小白大惊,见景年在看他,又强着冷静下来,“不是,这,这这这……她师兄可是堂堂东昌府主事,怎么会……”他忽然把目光移到他身上,“等等,年哥,我还没问你,既然东昌府出了事,你又是如何全须全尾地回来的?” 景年还未言语,小白已喃喃起来:“不对,不对啊……你能回来,辛子骏能回来,为啥苗主事却死了?堂堂主事,怎么说死就死了?难道你们没救下他来?” 年轻人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小白越想越怕:“等一下,年哥,你方才说东昌府被贼人占去,说的莫不是去年打下东昌府来的梁山好汉?……眼下你能从东昌府平安回来,还带了那么多梁山的人来——”他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仿佛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似的,“难不成,是年哥你……” “你在怀疑甚么?”景年突然打断他,“怀疑是我杀了苗秀才?” 白一苛教他吓了一跳:“年哥,你不会做这事吧?” “我自然不会!”那碧眼的年轻人忽然提高嗓门,听着有些恼怒,“我连杀人的心都不曾有,却挡不住有人要对我下血手!” “那你……那他……他是怎么死的?” “我没有杀他,”景年恨恨地锤了一下床榻,抬头盯着白一苛,一字一顿道,“也没去救他。” 那双碧眼里漫延而出的憎恶,令白一苛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望着面前这双眼,两年没见,这双眼中好像已不单单是从前和少隹相处时那懵懂且开朗的神色,还有许多看不见的情绪深藏其中,而其间令他最感心惊的,还是那股已然诞生的狠意。他在郑柘的眼中看到最多的,就是这样一股相似的狠劲——如今出现在年哥的眼里,他坐如针毡。 好半天,他才使劲咽了口口水,干巴巴地问道:“为什么?” “背信弃义,罔顾人伦,”景年道,“黑白不分之人,死有余辜。” “只是因为他要杀你?” “杀我?哈,他有那个本事便杀了!”刺客猛然抬头,“我不恨他要杀我,我恨他背叛情义、恩义、信义,恨他置麾下兄弟于生死,弃满城百姓于不顾。如此见利忘义勾结变节之徒,若放任他登上高位,只怕要将兄弟会数百年心血糟蹋殆尽,是以便我不杀他,也迟早会有人将他作过的恶行一一奉还!” “年哥,你别生气,小弟只是不太懂,”白一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信义所言‘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听闻苗主事是有些爱慕虚荣,可他做甚么事、走甚么路,不也都是你们所说的‘道’吗?况且,刺客不是做甚么都可以么,怎么偏偏他就不能这样那样了……” 景年仍旧盯着他看,小白心里发毛,赶紧解释道:“小弟只是觉得不解而已!这问题想了许多年了,一直不得要领,也没人能问上一问……年哥,你脑子好用,且给我讲讲罢。”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若只是因为爱慕虚荣而背叛,我并非不能理解。人心七情六欲,真能做到不贪不想的,天上地下竟找不出一个人来。但,若为了一己私利,却置身边万事万物于不顾,不惜谋财害命、颠倒黑白、瞒天过海……此道非道,实为恶也;此义非义,实为不义。”刺客冷冷道,“兄弟会,是为平天下而生,从来不是谁人攫取一己私利的地方!” 白一苛道:“我还是不大明白,到底什么事可以、什么又不可以?” “倘若为了一己私利,无物为真;倘若为了天下太平,诸行皆可。” “我知道了,不能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但……”小白观察着他的神情,生怕再说错什么话,“若是为了天下太平而不择手段呢?” “若是为——” 景年回答的声音忽然停了。 他思索片刻,原本定定直视的目光忽然闪烁起来。 天下太平,诸行皆可,但为了天下太平,真的能不择手段么? 如果不择手段,又当真是为了天下么? 他抬起手来,拍了拍脑袋。这个问题令他一时难以给出确切的回答,白一苛的发问如同一只钩子,忽然将他心底里一直压抑着的某种特别的、不可明说的思绪勾得浮浮沉沉,再也埋藏不住。 “如果这个手段能够为天下苍生带来太平,”景年低下头去,“如果这个手段的代价可以小而又小……” 小而复小,多小的代价,才可以不择手段? 他忽然抬首直视,坚定道:“如果这个手段的代价是我,我愿为苍生不择手段——哪怕这代价是粉身碎骨,只要值得,那便值得。” “年哥!可别胡说!”小白道,“你就不怕把霉头说到自己身上,快呸三声!” 话音乍落,藏匿地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响。白一苛脸色骤变,似乎下一刻门外就会传来黑阎王郑柘的声音。景年当即转身严阵以待,袖剑出鞘,才要备战,便听门外传来两声破锣似的“哇”“哇”声,顿时松了好一大口气,这才回过头去,安慰那吓成筛糠的兄弟:“别怕,是二毛——看来独狼是把人找回来了,走,咱们也别在这里久留,今晚一道回据点去。” 然而待二人出了门,才见是独狼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外面,景年疑道:“辛子骏呢?” 独狼面色不大好:“我不清楚。” “没找到?” “有人见过她,说她已于一个时辰前从东门出了城。”独狼道,“二位兄弟,我不是来和你们寒暄的。小白兄弟,你现在立刻跟我回据点;张兄弟,你快向孔主事禀报正事,等下速速与我一同向东出城找人——过了今夜还找不到,只怕要不好了。” “好,我知道了。”景年立刻点头,向白一苛一招手,三人便匿踪混进人群里,一刻不停,向刺客据点进发。 谁知三人才从南门出了城,便有一人自据点奔出,过虹桥急急而来,迎着三人便报:“二、二……二哥,不不……不好了!” 年轻人扶住这上气不接下气的,打量他几眼,见是兄弟会的线人,便低声道:“别慌张!甚么事?” 那人气喘吁吁地把住他的胳膊,嗓音里早已带上了哭腔:“大事不好了,二哥!导师正命人四处找你回去,快、快,四京的主事已来了两位了,就等着你了!” 景年一惊,慌忙道:“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快说快说!” 那人看看年二哥,又看看独狼和白一苛,心内焦急悲愤,几度欲语不能,终还是哽咽许久,颤声道: · “东……东昌府刘主事,与带过去的四十二位兄弟,于前日晚突遭禁卫军包围清剿……二哥,统共四十三人,全军覆没了!” 捌拾·风雨如晦 ——狂刀客金鸣春雨夜,病走犬智斗柳树林—— · 上回说到:被独狼唤出的景年听闻辛子骏接着疯疯癫癫的劲头擅自去了城内,二人商议起寻找此人的计策来。就在谈话间,独狼透露出兄弟会留在城中的线人白一苛躲避郑柘追杀成功活命的消息,并催促景年尽快去见小白一面,以获得更多关于郑柘的情报。二人便在城门附近分头行进。重新见到景年的小白欣喜异常,兄弟二人就两年间种种感慨一番,又因东昌府苗秀才被杀一事小有争执。就在二人争论之时,独狼重新找上门来,向景年报告一个消息:有人目击辛子骏出城,他们必须尽快找回她来,否则一旦撞上正在追杀刺客的郑柘,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在三人重返兄弟会时,导师李祯派来的刺客找到张景年,告知了东昌府兄弟会刘主事及会中兄弟共计43人全部被驻守东昌府的禁卫军部队剿灭一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却说一个时辰前,那辛子骏携长刀出了汴梁东大门,才在就近村舍歇了脚,见天色已晚,始觉自己出来得太久。这边城外的景象自她来了还未见过,一马平川,村舍林田一路延伸到老远外的天尽头去,南边的青苗种到了汴河河畔那边,这样的乡间景致,同千里之遥的家乡几乎没有甚么差别,便教她神志有些迷糊,顺着田地摇摇晃晃地走了好一会,直到月上枝头,再回首,才发觉自己早已辨不出回城的路了。 夜色已全然铺开,没有甚么凉气,只一股子热风荡漾在田间地头,教人闷得慌。但这热气反倒教这迷了路的清醒了些,好容易找了条大路踏上去,还没往西走几步,再抬头时,便见一旁房顶上模模糊糊立着个黑影,定睛一看,却是个黑衣斗笠背负双刀的男子,正站在屋顶上虎视眈眈地向四周扫视,好似只蹲守猎物的黑鹰。 方才来的时候,这里有这么个人没有? ——周围的路都渐渐绕得熟悉了,这人却教她迷糊起来。 子骏停下步子,揉眼细看。待看清此人身形,便更往前几步,将手一挥,朝那近在咫尺的男人招呼起来:“喂!上面的哥儿,你可是给我指路来的?” 月色下,她左手无名指的空缺处坦然亮着,倒映在黑衣人眼中。 那人便动了动,盯上底下这上门问路的,声音低沉:“你可知问的是何人么,刺客?” “咦?这话奇怪,大晚上除了刺客,还有谁会站在这种地方?”她惊奇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你不是刺客么?若不是,那怎么给我指路?” 那人笑,前行两步,停在屋檐上,接着一跃而下,如同一道黑风。 “是或不是,有甚么干系?” 子骏便站定在路上,望着来人从地上起身,与他一起,将手缓缓放在自己的刀柄上。 “此话怎讲?” “刺客,我同你没甚么话可讲。”那人将双刀抽出,在手中掂了一掂,继而搭在两肩,不紧不慢地向她走去,一面歪着头,似笑非笑道,“既然你有意要招我给你引路,便也别怪我不客气。夜深了,该是办正事的时候了,难得月黑风高,爷爷我便发发慈悲,亲手送你上路罢。” 眼见着此人步伐越来越快,来势汹汹,子骏早已扣上兜帽警戒,持刀相待,却无退意。她只讶异片刻,继而得了乐子似的大笑起来:“哈哈哈……这话有趣,甚么上不上路的,原来是要杀我!” 忽然间,笑声戛然而止。但闻一声金鸣火花四溅,那黑衣男子双刀破空而来,激起尘土一片,待尘烟消散,但见刺客一柄长刀死死架在双刀之下,竟将来人攻势尽数格挡,口中叫道:“好险好险!” 继而一个闪身退开三尺,将长刀卸下,往地上一拄:“好儿郎,二话不说,当真痛快!只是你大话说在了前头,送我上路?哈!却看看你有没有这引路的本事!” 说罢,踢刀旋身袭去,当得一手便打横劈在来人双刀刃上,击出火花迸射,状若璨星。二人交手一番,子骏笑道:“你这官家的刀,却打得七分野气!好兄弟,你究竟是哪条道上的,报上名来,我杀你也杀个痛快!” 黑衣人笑道:“想杀你爷爷?也罢,死在我刀下的,十个里有八个都像你一般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只可惜,他们比你聪明些,在见着我的时候便已经晓得我姓甚名谁了。你呢?难不成你们那帮好兄弟,还不曾给你透过底?” 谁料子骏听了,只腾了只手掏耳朵:“真聒噪,你到底叫甚么名字,再不说来,休怪我拿这铁面杖给你从嘴里擀出来!” 黑衣人听得哈哈大笑:“好个口出狂言的东西!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罢了!管你晓不晓得,爷爷且再同你说一回。”他收刀蓄力,摆出架势,狞笑道,“爷爷我大名郑柘,是大宋禁卫军大统领张邦昌手下的一条狗!记好了,便带着这个名字见阎王去罢!” 说罢双刀挥来,子骏收力急躲,堪堪躲去这能削脑袋的一招,转而闪身至其身侧,又跨到此人身后,停也没停便如恶犬扑食般撕咬上来,照着郑柘脑袋便斩。郑柘回身格挡,却在那一瞬,子骏猝然眼露凶光,调转刀头冲着那双劲腿便划砍过去。可惜那人身法实在灵巧,饶是她速度再快,也终究只在郑柘腿上擦了一刀,留下一道浅浅洇开的红痕。 郑柘后跳收脚,稳稳身形,便杀向刺客上身。 刀光如风而至,可那衔刀犬又怎会乖乖挨打?早已抬起臂膊一刀挡下,只被刀锋划破了兜帽边缘。郑柘便笑:“好个刺客,能挡我三招,可谓当世奇才!不过你戴着个兜帽遮头盖眼,便不怕被一刀偷了性命?” 辛子骏道:“哈哈!既是刺客,少抛头露面些也好。只是他们戴这兜帽如何瞧见外头,我不大清楚,我只觉得好生有趣。眼中无江湖,心中有刀剑,肝胆淋漓,快意行走,多么有趣!”又接下三招,好奇起来,“你不也戴了斗笠?只可惜你这斗笠连个窟窿都没有,天明一照,便面堂乌黑、像个死人,如同从阴曹地府跑出来的恶鬼,难怪都叫你‘黑阎王’!” 郑柘闭唇不语,双刀剪翼而来。子骏去挡,却被震得虎口发麻,因此叫道:“嚯,好气力!比方才又多用了三分劲儿,还挺难缠!” 叫嚷间,二人兵戈相接,唯余铮铮。郑柘仍然不答,只势凶如虎,步步紧逼,好似身上憋着一股火气似的,铆足了力气要拿眼前这刺客发泄,一身的杀意早已赤裸三分。子骏忽感势头有些不对,也不恋战,夺路便要往外跑。然而那人比她更快一步,左右相阻,将她一步步重新逼向东边。两人便继续酣战,你争我打,渐渐向一片茂密的柳树林靠近。 子骏挡了几刀,借机环顾,却见周遭除了柳林,便只有黄土大路上没甚么人,再往附近走,便快到村子里。近村处还有不少农人在外头忙活,不能惊动他们;可自个儿的刀太长,容易受阻,因此不欲入林,却一时犹豫:那黑阎王攻势愈急,若此时继续在路上打斗,迟早要引人注意。而一旦将百姓卷进来,就怕这人杀红了眼,要拿他们下手! 寻思间,夜风乍起,闷热的气流在地上打起旋来。她抬头瞥了一眼,见天顶比方才低了几分,又见东北天边低低地闪了几道闷光,继而便听见一阵遥远的春雷在天际响起。 这是要下惊蛰之后的头一场雨了! 雷声如闷鼓,引得郑柘也抬头瞅了一眼。便是这分神的一眼,子骏看着他那两把并不算太短的刀,又望一望不远处灯火盏盏,心中一定,闪身躲入柳林。 · 春雷阵阵,地上的热风聚起复消散。 柳林间尽是前冬落下来的枝叶,厚厚烂烂的一层里还能拿脚踏出些热气来,氤氲在地上,教人踩着如同踩一张厚毯,虽能走路无声无息,却也没法走得多快。 远方最后一阵夜风灌入柳林——欻拉,欻拉。 细密的柳条在粗壮的树干旁晃成了一片,在这阴云蔽月的夜里,如同一条条垂头摆尾的细蛇。 窸窸窣窣,细细索索。 · 很快…… 一滴,一滴,两滴。 · 天上下了水,淅淅沥沥地在这满是垂条的柳林里见缝插针,雨丝如线,挂在人的身上、头上,牵牵绊绊,下不利索,与柳枝一起阻拦着闯入者的长刀。 子骏终于站定在晦暗的林间,向着来路回过了头。 不见了。 很远的身后,在那已然没甚么灯光的柳林之外,郑柘不见了。 她将刀插进厚厚的土里,雨丝虽细,却也在不经意间将林地打湿。她脚下的已经不是什么毯子了,取而代之的是丰厚细腻的泥巴。 但泥巴不泥巴的,还干扰不到她,她的视野里已不见了追兵,可她早就听兄弟们说起过,郑柘不是个会放走猎物的菩萨。 她得寻找他,他也一定会找到她。 雨声不绝,细细密密的银丝将柳条打得轻颤,在这目力所及之处,周围本就隐藏在黑暗中的景象更被条条竖线分割得支离破碎,想要靠眼力分辨出林间的黑影里是否潜藏着危险,于她而言,不算容易。 兄弟会中有能耐的大有人在,可眼力最好的景年此刻并不在身旁。子骏实在看不清身边闪动的究竟是柳枝还是郑柘,干脆双目一闭,蹲伏下去,嗅起近地处的空气来。 ——泥土,充斥在鼻腔里的是浓烈的泥土腥气……带着枯枝落叶才有的潮气。 丝丝缕缕气息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可辨,林中的一切味道都向她延伸过来。 ——雨水的鲜味,柳芽的青涩; 除此外,就是自己身上前阵子打斗时留下的伤口的血气。 附近没有其他活人。 再深呼吸一口气,子骏忽然在更远处飘荡过来的泥土味中嗅到一团强烈的草木涩味,好像远处有一片被人踩踏碾碎的枝叶似的;而就在这股气味之中,又一股裹挟其中、隐藏在内的“人味”悄然袭来。远处有人! 子骏猛然站起身来,持刀警戒:郑柘果然在柳林里! 雨还在下。 她的呼吸开始兴奋起来。 周遭仍然看不见有人的迹象,那股人的气息来源不明,被这么多浓烈气味影响,她分辨不出那人究竟是在哪个方向,又是否也同样发现了她。 然而,那味道在逐渐地近了…… 子骏双手紧紧握住刀柄,不停在原地来回转身侧耳,但除了能够听见满耳的窸窸窣窣声,间或闻到似远似近的味道,其他的,仍旧没有什么异样。 郑柘不在柳林里? 不,不对,气味不会骗人。子骏自信嗅觉灵敏,郑柘一定也在林中。她闻得出来,方才的气息时近时远,却像是有备而来似的,每一次接近,都准确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靠近。 那么,若直觉不错,眼下的情形大概不太妙了。 一直不动的猎物,最易暴露身形。 子骏想明白了,反倒愈发亢奋。 虽不知郑柘是如何在不被她发现的情况下找到她,但这场雨,这片林子,这身边对她造成阻碍的一切,反倒教她忽然顿悟:原来如此! 柳林、细雨,视线受阻,声音难辨……这场狩猎里,她还没有沦落成为不堪一击的猎物,与之相反,她更像是一条守株待兔的猎犬—— 好个郑柘,费尽心思引我到这般地方,便以为能教我束手就擒? 有趣,有趣!眼前这片柳林,虽遮掩视线,要谁人真从四面八方偷袭过来,却也不是一点也瞧不见的,郑柘要偷袭,必然无法藏匿。但眼下,这雨下得细紧,我只能眼观四方,不能上视,视则如牛毛入眼,眼迷则踟蹰难行,轻易可被拿下…… 她将刀缓缓抬起,看着雨水从刀刃上顺势而下,打湿手指。 既然如此,我便与我自己打个赌,赌那人藏身林中,却根本不曾落地——郑柘此人,必在上方袭来! 想到此处,子骏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在雨幕中横冲直撞: “哈哈哈……郑柘!你是费了心的,料想双刀短我长刀,机动强于我,力气更大于我,灵巧亦甚于我;我在明,你在暗,仿佛死局。可你却不曾料到,我唯一胜你之处,就是早已识破你身在何方!兄弟,待你出手的那一刻,便是我反败为胜之时!” 话音刚落,头顶某处枝条一震,雨声中掀起一阵嘈杂的扑簌,被激将的那人如黑鹰般从树顶高高跃起,继而坠星般直直杀将而来。说时迟那时快,辛子骏举刀一挡,只听“当当”两声铮鸣,郑柘双刀击于一处,硬生生将那把身经百战的长刀劈出一道豁口。那厮生得魁梧,子骏接下攻势,却不料吃不住此人一身横力,被杀得踉跄一步,见林中实在施展不开,便寻了机会掉头往外跑。 然而郑柘早有预料,抬手便将一把刀飞掷出去,砰地一声横砍进那刺客前方的树干。子骏一惊,刹住脚步,还未回头,身后人已提刀杀来,二人便重又陷入厮打,雨水被刀刃泼刺四溅。 一时间,也不知是谁的刀砍在了谁的身上,那刀上的雨水打着打着忽然飞溅成一地的血花;再一刀抬起,又一条血水溅在子骏脸上…… 林间血迹越来越多,两人身上都挨了刀子。雨中的血腥气愈来愈重,与潮湿的土气混在一起,令人掩鼻。 雨虽不大,奈何不停。子骏的衣裳湿了一半,兜帽紧紧贴着额头,脸上的血水淌进鼻子,又漫延到嘴角,教她的呼吸也逐渐带起难闻的血气。 · 刀光闪动间,面前晃动的黑色人影恍惚起来。 · 她忽然有些迟疑,好像忘记了自己在打的人是谁,又为什么在这里同他打。 随着这阵突如其来的恍惚,动作逐渐迟钝起来,但身体挥刀的动作似乎早已是本能。每一刀砍出去,都像要把对手逼退似的,比起进攻,更像是为了防守而拼着身体里每一个缝隙里的力气——可她想不起来了,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守护什么,守护谁…… 郑柘攻势凶猛,那刺客没来得及躲,被一刀狠狠割在左臂。见她吃痛泄力,因趁势而上,攻其要害,却见这小个子竟还能靠直觉躲过了他的杀招,便仍旧不敢大意。只是不知怎的,那刺客好容易闪过这几招,却不知反击,只一个顿足踉跄起来,跌跌撞撞地倚上一旁树干,弓着身子抓着左臂,颤抖不已。 “怎么了?方才气势那么足,转眼便成了个落汤鸡!”郑柘逼上前来,斗笠下的眼睛如雨似冰,继而刀指对手脖颈,冷笑一声,“打得这样狼狈,倒不如在开始便教爷爷割了你的脑袋,好歹还能留个无头全尸,让你干干净净地上路。只可惜,这雨一下便得是两三天,等你这脑袋一落地,身子又倒在这里,只怕不到雨停,一身的肉便都要烂进地里了!” 刀伤凌厉,子骏颤抖得厉害,痛得直哈气,持刀的右手攥得骨节发白。头上脸上的血水也顺流下来,淌进眼睛,又流出眼眶,顺着面颊掉下去,和雨水砸在地上。 “罢了,懒得同你说这许多,”郑柘将刀在那刺客脖颈旁边比划起来,开始运气,“莫哭莫闹,挨我一刀,待见了阎王,别忘了替我美言几句,好教他也早点把我收了去。喝——” · 刀锋划破雨幕,劈砍下来。 “当——!” · 这就要砍飞脑袋的一刀,就在落下的一刹那,被那柄垂死的长刀挡了个结结实实。 “好!”郑柘一惊,脱口叫道,“你这厮,竟是诈我!” 那落了下风的刺客猝然抬起头来,单手举刀,胳膊颤得几乎握不住刀柄,一双血红的眼几乎要将雨幕染红。 “还我,还我……” “还你甚么?” 郑柘哪里见过这光景,惊得退远两三步,却把刀握得更紧,防着那人动作。那厮缓缓将刀放下,继而喉中呜咽起来,口中含混不清地吐着怪异的音节,盯着郑柘,一步一步地提着刀走过来,见他要退,便越追越快,接着一步跨向他身侧,堵住去路,随即将那足足有一人长的长刀自身后旋劈而来,照着郑柘胸侧便砍,迅如电光火石,教人躲无可躲。 “贼人……狗山贼……盗马帮……”红了眼的刺客恶狠狠地吐出一个个令人费解的音节,“还我……还我师父命来……还我师姐,还我师父……都还我……还我——!” 咆哮声愈急,郑柘虽不知她为何忽然骂起甚么山贼来,心中暗道不好,见那血眼有动作,当即抽刀急挡,下一刻,长刀尖啸一声挑飞头上斗笠,接着收不住力,在雨幕中画着大大的圆弧砍进刺客身边的树干里。 “把我师父……还给我……还给我!!” 眼见着那人还要再原样砍回来,他正要闪身躲开,却见那刺客扬刀的胳膊一僵,继而断了线似的浑身一滞,旋即扑地一下松了刀,双手紧紧捂住脖颈,呜咽着仰起头剧烈挣扎起来,状极痛苦:“呃呃……咕……师兄……师兄!救我……” 很快,那双指缝里便溢出两道乌黑的血来,还不待人有所防备,便双目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在了地上。 …… 雨还在下。 ——雨似乎比方才又大了些,安静的柳林间回荡着雀跃的沙沙声。 郑柘站在距刺客五步远的地方,微微喘着气,将双刀捏在手里,紧紧注视着那厮的脸。 那刺客的脸被溅起的泥巴与打湿的头发糊得严实,他看不清这小个子的模样。 好半天,他终于走上前去,单手提着双刀,蹲在刺客身边,拿刀尖挑开那人糊住眼睛的头发。 干这一行两年来……不,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从没见过发起疯来这样凶残的刺客。眼下这人不知是死是活,总算这颗人头是落到了自己手里,好歹可以歇一口气了。 只是……这人方才口中叫唤着甚么“师兄师兄”的,却无端端地教他这刽子手忽然间下不去手了。 刀尖挑开湿重的头发,刺客双目一闭一微张,无神的黑瞳早已没有方才赤红的影子。郑柘这才放下心来,确信这厮大概是突然发了甚么病,昏死过去了。 然而下一秒,有什么东西教他忽然浑身一震,跌坐在了地上。 顾不上一屁股的泥,郑柘慌不择路地向后急退,砰地一声撞在一棵树上才停下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嗓子眼如同风箱似的被挤压出刺耳的呼哧声,一双眼瞪得快要掉出眼眶,连从不离身的两把刀都被弃在泥地里,却并无捡回的意图。 他动不了,他只能看着,看着那昏死过去的小个子刺客,和那张教他快要坠入冰窟的潮湿的脸。 郑柘张了张嘴,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没有声音的一问: · “你是何人?!” · …… 不知过了多久,黑衣的刀客终于缓过来了些。 他重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那刺客,跪在那人身边,伸出胳膊,轻轻地碰过去。只是在长满茧子的手触碰到那人眼角的一瞬间,郑柘便如同过电似的一个激灵,慌忙将手收了回去。 没有斗笠的遮挡,他的衣衫很快便被打湿了大半。惊蛰后的雨水还是凉的,这凉意终究是逼着他稍稍冷静了些——他也因此重新审视起这令人坐立不安的刺客来,又动手翻开那人眼皮仔细端详许久,沉默片刻,将自己的刀重新捡起,插回刀鞘。 郑柘的表情恢复了如雨一样的黑冷。 他立在林中,站在被打得破烂的斗笠旁,斜睨刺客,自言自语般慢条斯理地发问: · “——你是何人?” · 远方雷鸣翻涌起来,声音远没有夏时的澎湃,只是浅浅淡淡不露痕迹地在天空中滚动着,没有甚么威慑力,只是教人觉得寡淡得可笑。 雨意渐渐小了些许,时而又大一点,再过一会儿,到了后半夜,便悄无声息地停了。 这样的雨,农人与文人最是喜爱。这雨是知道时节的,细细密密地下,那青苗吃水吃得足,可以省去农人浇地的工夫,还能教城里的文人写出一晚上的酸诗。但武人不喜欢,在这样的雨幕里赶路,便得分心出来,提防藏在雨里的敌手,还得心疼自己的宝贝刀剑跟着淋个透湿,教人烦恼。 夜半时分,柳树林中的雨小了,没了,不再扑簌簌地下了。 林中荡漾着洗刷一新的鲜气,空无一人的泥地湿漉滋润。偌大的林子里,除了几道不知何物打出来的划痕,便再见不到甚么多余的东西,全都教这场雨给下干净了。 捌拾壹·长夜不绝 ——水火难容同天日月,漫漫长夜灯火不绝—— · 上回说到:在景年与小白交谈的一个时辰之前,辛子骏离开城内,不料在城外村子里迷了路。而后偶遇郑柘,二人交手一番,自柳林中好一阵搏斗,最终子骏突然发病,不敌郑柘,昏倒在雨中。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兄弟会据点内。 雷声遥远低回,被紧闭的屋门隔绝在众人之外。 窄小的屋子里站满了人,喧哗鼎沸,群情激愤。 愤怒的刺客们将手骨握得咯咯作响,愤怒的眼时而盯着导师,时而盯着导师身后满目阴沉的孔主事,时而又转过头来,看着那与导师相对而立的缄默的年轻人。 他们唾骂,他们请愿,他们怒吼。 无数种声音冲进无数只耳朵,每一句话都在叫嚷着,血仇,这是血仇! “四十三个,那都是从咱们这里拨过去的兄弟姐妹!” “禁卫军不除,这仇必得世世代代报应到他们身上!” “导师,多少年了,咱们不曾这样低眉顺眼过,可那禁卫军何曾将咱们当过人看!四十三个人,全都叫那张景弘给砍了头,吊在城门口上,就那样血淋淋地给他们看!导师,那些兄弟姐妹年下还同咱们吃住在一起,如今死得这样惨烈,这仇不报,便枉做好汉!” 刺客导师沉默着,不曾有甚么表态。 他在看,他的目光穿过愤怒的人们,直直地落在那个被他养大的年轻人身上。 他审视着他,想要看他会做出什么反应,又何时才肯开口。 但景年只以默然相对,垂着头,一言不发。 · 外面的雨声不曾停歇,在这喧哗声里,似乎更大了。 · 他当然清楚他该说什么。 他也同样清楚。 可正因如此,他们也在彼此的沉默中读懂了对方的态度,是而愈发沉默,谁也做不到第一个开口。 · 刺客们的愤怒被压抑在这间屋子内,无法发泄的怒气与怨气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那年轻人便低着脑袋,任由他们在自己身边或有意或无意地推搡、挤挨,仿佛这样,便能教心里好受些。 “导师,不能再受禁卫军的气了!”一人的声音盖过大伙,叫嚷道,“躲躲藏藏这么些年,却教他们说杀就杀,想来光躲着他们走是没用了!导师,那张景弘就在东昌府,咱们何不趁着这次机会全力向东,纠集所有人马,在他们庆功之时,将那张景弘的人头一举拿下!” “对,对!咱们这么多人,还打不过区区二万禁卫军不成?拿了张景弘的人头,老子叫那张邦昌从此吃喝不香、坐立难安,谁也不敢再欺负到兄弟会的头上!” “就是!”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那狗官从前便在东京城里跋扈惯了,如今在东昌立了功劳,回来之后,岂不是要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到那时,我看他没别的本事,指不定便要带着更多人来掀咱们老巢!” “导师,若真到那个时候,咱们可就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没错,依我看,咱们得设个圈套,杀了张景弘,绝不能让他活着回来!” “…………” “……” 声音再次沸腾起来。 随着声讨的阵势越发浩大,年轻人更加紧抿双唇,双眼钉在了地砖上,一双手紧紧抓着衣裳下摆,几乎攥出汗来。 导师望着他,忽然间,他也猛然抬了下头,瞥了伯父一眼,旋即便将目光甩向别处。 ——他有话想说。 他不敢说。 李祯看着他的孩子,缓缓举起手。 在抬手的一瞬间,众人立刻肃静而立,就连举起的拳头和挥舞的胳膊也都重归平静。 喧腾着热气的好汉们,在等他们想听到的表态。 他们当中,似乎有人在偷瞄那鼻梁上淌着冷汗的年轻人。 雨下得急了。 他必须张嘴说些什么了。 · “此事关系重大,兄弟会之去留,全在今日之抉择。”李祯注视着他,缓缓道,“我们重整旗鼓不到数月,不论去留,皆不可听凭一家之言。景年,你自幼聪慧机敏,常有奇思妙想,为今之计,你可有两全之法?” 景年望着目光如炬的伯父,蠕动嘴唇,张了张,又闭紧。 “两全之法”四字,伯父咬得极重。旁人或许听不出来,可他却记得自己小时候与伯父说过的话——童言无忌时的一声“两全之法”,少年时对两全之道的纠结,在此刻全然变作与伯父之间无声的默契——他在告诉自己,在这般血仇之下,因着养育的情分,他想要再给自己一次争辩……不,证明的机会。 可双全其美的办法,又岂是他眼下绞尽脑汁能想得出来的? 那杀了四十三个人的凶手是他亲生的兄弟,他的大哥早已是兄弟会的仇敌。思忖兄长何故下此毒手已经没有甚么意义,现下最该想法子周旋的不是景弘,而是夹在禁卫军与兄弟会之间的自己! 但他要如何从中斡旋? 一面是他血浓于水的手足兄弟,一面是并肩多年的刺客同僚。兄弟杀兄弟,恶人诛恶人,在兄弟会遭此劫难的此刻,他想的头一件事却是想要保住大哥的性命,又不愿因此和刺客们冲突,此间孰对孰错,他无法思考。挣扎间,他忽地想起许多年前择端先生诘问自己的善恶之辩,在如今看来,竟当真是如此两难…… · ——何为善,何为恶? 正道为善,邪道为恶。 ——何为正道?朝堂官衙颁行诸务,此为正道;何为邪道?盗贼刺客为害一方,此为邪道。如此江湖分明,各安其所,岂不甚好? 我等从未残害无辜,何来邪道?朝堂向来昏奢淫逸,何来正道?择端先生,恕我冒昧,正邪之分不可仅以官民论定,当视其道,然后定夺!…… ——景年小友,善恶之分,自古不明。一味履辙行事易入歧途,还望你日后谨慎,明察万事万物是非曲直,莫要为善恶正邪所拘泥。…… · 择端先生的话犹如洪钟,在响起那刻,便教他重新冷静下来。 不能慌,不能慌。如若他慌了神,他的兄长该如何,兄弟会又该如何? · “伯……导师,”景年艰难地起开两片嘴唇,干涩道,“景年以为,此事突发紧急,我们……万不可就此乱了手脚……” 众人一齐看他,李祯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有秋月姨在伯父身后投来观望的一瞥。 景年捏了捏拳头,继续道:“导师,孔主事,诸位兄弟姐妹,若景年没记错,兄弟会自李唐以来至今数百年间,大小祸患从未停止,能教咱们延续至今的办法,却不是以杀止杀,而是‘运筹’二字。”他有些不敢看大伙,只是看着伯父,“两年前,蔡府事发,兄弟会偃息至今不曾再被禁卫军抓住甚么把柄,如今毫无预兆地招了劫难,景年却觉得此事颇有端倪。以禁卫军之狡猾,他们只怕想以东昌府之‘草’,惊东京城之‘蛇’。倘若我们闻风而动,我只怕他们早已算到这一步,城内外二三日便可布下天罗地网,到那时,我们便是再要报仇,却也连区区一城都走不出,便要在这里被一网打尽了!” 众人议论,被李祯制止。孔秋月在后面发了声:“端倪?” “不错,”景年点点头,转向方才那个在桥上报信的兄弟,“东昌府的消息,是甚么时候传过来的?” 那人马上答:“半个时辰前自禁卫军鹰场窃听了消息,便立即告知了导师。” “好,此事今夜传到汴梁,若消息不假,那么东昌府事发仅仅在前日夜里。诸位,从这里到东昌府,乘马车要走三十日,驾快马昼夜不息要走个十余日,若连夜飞鸽传书,也要五六日才到。那么,既非大胜,又非大败,究竟是多么要紧的消息才会教禁卫军急得只用了三日便将它飞鹰传到东京,甚而还已经传到了咱们的人耳朵里?” “你是说……”李祯虽问,却依旧不动声色,好似并不为这番推论惊讶。 “这便是端倪所在,导师!”景年道,“禁卫军必定料到咱们会知道这个消息,即便不知,也不误他们在此两三日间下手试探——于张邦昌而言,汴梁的刺客才是他最大的心头之患!是以我担忧此事,导师,东山再起何其艰难,我们绝不可再被禁卫军牵着鼻子走了!” 刺客们零零星星地嘀咕起来,李祯道:“依你看,下一步当如何?” 景年看向伯父,他的目光里终于带上一抹欣慰,因此心中稍稍有了点底气,便道:“景年以为,禁卫军中论起实力,张景……张统领其人几乎数一数二,且据我所知,他带去的队伍除去禁卫军精锐,还有一支刚从青唐撤回来的边军,不论正面厮杀,还是暗中奇袭,只怕都困不住他们,反而还容易教咱们白白损失人手。若诸位信得过我,接下来这几日,在禁卫军有下一步动向前,我们应先下手为强,给他们使些绊子,教他们无暇在城内外设下罗网,如此才能给咱们争取更多运筹的时间。” 李祯不语,示意他继续说。 “城内禁卫军里还有两大麻烦,其之一乃是执法使郑柘,其之二便是那接管禁卫军的吕仲圣。我们先设法除掉郑柘,那张邦昌觉出威胁,便会想法子调张统领回京,待他们一路辗转回来,军力溃散,便无暇防范兄弟会;而张统领一旦回京,吕仲圣必会因俸禄官职暗起心思,如此便能借此事挑得他们彼此猜忌,二桃杀三士。待到那时,我们再攻打张邦昌,便可畅行无阻,一举必胜!” “哪用这样麻烦!”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响起来,“等那张景弘回了京,咱们第一个便将他杀了,这样便既报血仇,又叫他们群龙无首!哪儿还用等着他跟姓吕的耗着,你可别忘了,他们都是张邦昌手下心腹,再猜疑,却也不会忘了拿咱们充军功!” “是啊,万一他俩合起伙来,那咱们可真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唉!他娘的,老子只想砍了他们的脑袋!” “实在不行,就按赵哥说的,咱们对付不了两万人,还对付不了一个张景弘不成?只要取了他的首级,看谁还能挡得住咱们的袖剑!” 刺客们的吵嚷声纠缠在一起,嗡嗡地往景年的脑袋里钻。 “——不行!” 他听到从自己口中爆发出一声怒喝,人们诧异地停下来,侧目而视。 “为啥不行!”有人在人群后面质问,“年二哥,你该不会有甚么旁的心思罢?” “我——” 似是被戳穿一般,景年满腹的言辞忽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对啊,你说说,为啥不行?” “年二哥,你不是要让咱们这些兄弟硬碰硬罢?杀一个人跟杀两万人,傻子都晓得哪个死得快!” 身边的目光盯得他如芒在背,驳斥声不绝于耳。而在这吵闹声里,又一种声音逐渐占据上风。 “奇了怪了,这小子从前哪这么犹豫过,自他回来了,大事小事都拦着咱们,一口一个‘计策’‘计策’的,也没见他拿计策捉了郑柘……” “可不是么,瞧他回来便天天在屋子里坐着,净让咱们抄那些字啊书啊,你说说,光盯着那些破纸看,能看出啥名堂来?” “光是会里的兄弟便死了十多个,他不肯动手,也当是没这个情分,可跟着老刘死在东昌府的人里头,听说还有个姓毛的兄弟,原先还帮他干过抓鬼的活呢!啧啧……这都不愿拼命,真是白瞎了一身的骨气……” “毛哥命苦,哪有人家过得快活!” “还别说,人家可快活极了,没见人从东昌府回来,都把老苗家的姑娘一起带回来了?” “还说老苗,那种叛徒,还有脸同咱们提!” “带着叛徒之妹回来,这小子别是叫人迷了心窍罢?还有,那姓苗的虽是个杂种,可他是被人杀的,这小子倒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你们说……” “嘘……你也不看看人家是甚么人养大的,可不敢瞎说……” “有甚么不能说的,这会里谁人不知这小子什么来头?你忘了,两年前蔡府出事,咱们死了多少人保他一个回来……嗐,只要不是个白眼狼,便谢他列祖列宗了!” …… 年轻人死死地抓着下摆,手汗早已洇湿了褶皱。 他站在目光中心,听凭议论,却无法为自己分辩。 “景年,”有什么人喊了他一声,他抬起沉重的头颅,把目光投向正前方,“抬起头,把你想说的话,告诉我。” 议论声没能让导师动摇分毫,他如鹰般锐利的视线始终扎根在他的孩子身上——即使随着时间流逝,他已不清楚他对兄弟会究竟忠心几何。 但他想纵容一次,就像无能的父亲纵容任性的儿子一样。 “导师,”景年眉头撇了撇,委屈的神情一瞬即逝,转而正色起来,郑重道,“景年想说的话,若您信我,便能说。” 李祯看了一眼他局促不安的手指:“说吧。” 年轻人便深深吸了口气,松开衣摆,大声道:“诸位,请听景年一言!” 人们最后一次安静下来。 “兄弟们,姐妹们,”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我知道张景弘是兄弟会心腹之患,但此人不可杀!——若杀了他,禁卫军固然大震,但远不到群龙无首之时。”他环视四周盯着他的人们,“你们可知,禁卫军中还有一位令他闻之色变的绝顶高手,行踪诡秘,以毒杀人,心狠手辣,从不留情。但据我所知,此人只在张邦昌身受威胁之时出手,旁人死活,一概不管。即便我们能举倾巢之力刺杀张景弘,可他是张邦昌麾下最为忠心得力之人,他一死,张邦昌必然会向我等下诛杀令,到那时,因被消耗而一网打尽的,便不是禁卫军,是兄弟会了!”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继而一阵窃窃私语,很快,便又有人叫道: “你当然有说法!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事关你家亲兄弟的性命,便能想出这样保他的法子!张景年,你这般大费周章地要护着禁卫军,那四十三个兄弟,当真是白死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景年登时惊得瞪大双目,却奈何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炸了锅,叱责与谩骂铺天盖地,不绝于耳。 心事被揭穿的滋味并不好受,即便那并非他全部的心思。年轻的刺客强作镇定,往日里机警的碧目已然失了稳重,仓皇无措地掠过众人面庞,挣扎着想为自己再寻一个辩解的机会。但目光所及之处,除了人群缝隙中个子矮小的白一苛和并不关心争执的独狼等人,刺客们脸上哪里还有一分好脸色,早已拿着看叛徒似的眼神憎恶地盯着自己。 他是禁卫军统领的手足,是兄弟会憎恨之人的家人。 他是兄弟会导师的义子,也是禁卫军从前便想斩草除根的“杂种”。 …… 他到底是谁? 他应该是谁? …… · 雷声低而复起,雨声忽大忽小。 一如屋内的争执,时而低沉,时而高亢。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比方才亮了少许。 雷声大了起来,响在天际。 · “够了!” 屋内的桌子被孔秋月猛地一拍:“如此内讧,成何体统!” “添翼大哥,他可是——” “可是什么?”孔秋月横眉竖目,大声道,“抓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逞威风,这便是信义教你们的本事!” 有几人站得往后缩了缩。 “信义一条,传承了多少个百年,传到现在,你们竟还为着一颗人头窝里斗?”她怒目而视,扫视着每一个投身于叫嚣中的刺客,“都把头抬起来,把袖剑亮出来!” 一片唰唰声响起,除了导师,人人手中皆有寒芒出鞘。 “看着你的剑,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刺客。” “我们的信条是什么?”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你们却还记得这八个字!”孔主事剑眉竖立,“——四十三个兄弟的血仇,我们必须要报。但这仇如何报,向谁报,你们可有人仔细寻思过?我看未必!你们要的是什么?不过是借着他们的死来过一过快意恩仇的瘾!”她踱向一侧,看着陆续低下头来的人们,继续道,“若是砍几颗脑袋便能结了你们心里这股窝囊火,那咱们同禁卫军又有甚么两样?既然恨,便恨个痛快,便拿咱们这口咽不下的气,给地下的兄弟姐妹们挣一个值得!” 刺客们屏声静气,纷纷垂下了脑袋。 雨声缥缈着,似乎在变小了。 “孔主事,那,那您说,咱们到底该怎么报仇……” 有人大着胆子发问。 孔秋月停下踱步,站定在李祯背后,与刺客们一起,看向导师。 “很多年前,兄弟会曾在汴梁全军覆没,一百多人,几乎全都折在了这里。”似在回应众人的期待,李祯缓缓开口,“只有我,孔主事,和几个腿脚快的逃了出来,又死在逃亡路上几个。” 景年看着伯父,他的腿便是从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到了这个年纪,走起路来已经不大利索了。 “那时,我一个人能杀一百个禁卫军。但我知道,一旦带着兄弟们开了杀戒,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活着逃离这里。” “导师……您就不恨么?” “从我成为刺客起,这四十年来的每一日,没有一天,我不曾恨过。”李祯的目光深邃而沧桑,“但正是这股恨,逼着我和剩下的刺客们活到了现在,杀了比从前更多的人,报了从前报不了的仇,亲眼见证了叛徒的下场、凶手的死相。我们,是为背负死去兄弟们的血仇而活着的人,我们每一个人都负担着替死去之人走下去的使命……这,就是刺客。” 刺客们没有再抬头,他们不敢同导师那鹰隼一般的眼睛对视。 唯独景年站在人群里,抬起右手,附在心脏处。 “万物皆虚……”他喃喃道,“万事皆允。” ·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当为一己私利而动摇时,谨记,无物为真; ——当为天下苍生而出手时,铭记,诸行皆可。 这便是刺客的信条。 这才是刺客应遵循的信义。 · “导师,诸位兄弟姐妹,”景年再度开口,“若还肯信我,请再听我最后一言。” “兄弟会传承百年,薪火不绝。我等应以存续为先,以大业为重,以信义为凭,凡有行事,必以百姓为本,不已私心谋利。刺客张景年,愿为兄弟会效犬马之力,所作所为,皆无二心!景年虽为禁卫军统领张景弘之弟,屡屡涉险,仍无半分屈从之意,原因无他,便是手足,亦不忍见兄长为奸人蒙蔽!个中虽有难言之隐,景年初心不易,惟愿诸位信我!”话音落下,年轻人一掀下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拱手道,“今日起,景年自请以诛杀双刀执法使郑柘为要,先报十一兄弟之仇,再掣肘军中,令其不宁,如此,便能于时局中运筹制衡!” “我们倒是想信,你教我们如何放心信你?” “诸位!”景年目不斜视,定定地看着伯父,俯首道,“景年此举,只为兄弟会安身立命为先,不曾再有分毫私心。若有朝兄长犯下大错,执意为虎作伥、为害百姓,便不必诸位动手,景年愿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此言既出,众人皆惊。但见他神色坚毅,目如炬燎,一时间,心生敬畏,谁也不敢再说甚么话。李祯走上前去,弯下腰,伸出一只手去:“景年,起来。” 年轻人抬起头来,重新站起,与伯父对视无言。 “你要证明自己,心意已决,这很好,我同从前一样,不会拦你。”刺客导师抓着他的手腕,翻过来,露出那把原先属于自己的饱经风霜的袖剑,“景年,你大了,许多事要怎么做,今后不必再时时看着我的脸色。只是,你究竟当不当得起真正佩上这柄袖剑,我拭目以待。” “是,我都明白。”景年郑重道,“景年此身,绝不辜负兄弟会!” · …… · 雨声渐弱,天地间只余滚滚雷鸣。 夜半时分,雨停了,逐渐空下来的刺客据点蛰伏进寂静中,只有某间屋子还亮着一豆小灯。 灯火摇摇,亮了彻夜。 于是这大地之上,便有了一点长夜不绝的光。 捌拾贰·近在咫尺 ——大敌当前诸事难思,所盼所寻近在咫尺—— · 上回说到:听闻被调去东昌府的刺客兄弟出事,景年三人赶回刺客据点后,突遇众刺客发难,原来不知何人已将他同驻扎在东昌府的禁卫军统领张景弘的关系公之于众,众人因此冷嘲热讽,景年大窘,不得不立下毒誓,又借自己灵机头脑,总算暂平风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次日晨,兄弟会据点内。 · “吱呀——” 门板轻响。 亮了一夜的屋子被人推开一条缝隙,接着便是一阵轻轻的扑腾,一只八哥从门缝里飞进来,在屋子里扑棱一圈,落定在正伏案歇息的景年头上,张嘴便叫:“哇——” “哇!?”那睡梦中的年轻人便被吓了个激灵,噌地一下从桌边弹起来,将头上的鸟儿惊飞出去,大叫道,“来者何人?!” 那黑鸟有恃无恐地落在来人的肩膀上,刚醒的便揉眼细细一看,才缓过一口气来:“呼!原来是你……好姐姐,你找我?”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与他同样顶着黑眼圈的独狼。 她并不答他,只是将屋子里环视一周,又瞧着他怀里压着的一摞纸,抬了抬下巴:“忙了一宿?” 景年从桌子上坐直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含糊不清道:“也不算一宿,原是想的,只可惜没顶住一阵困,身子乏了,便不知不觉地睡了一觉。所幸昨夜已将许多要琢磨的东西写在了纸上,倒也不算白白忙活。”又抬头看她脸色,“怎么,你也没睡成?” “我是没睡。导师回去之后,我又出去了一趟,带着二毛在城东内外天上地下翻了个遍,还是没找着那家伙,天明才回来,来了看你屋子里上着灯,便进来了。”独狼阖上门,正要往下说,但见那困得七荤八素的仍旧一副恍惚的模样,便知他着实是累了,心道:罢了,子骏虽跑了出去,但毕竟是东京的生面孔,想来不会招惹到禁卫军的人,我再多出去找找便是;至于这兄弟,日夜劳心劳神,昨儿又发了毒誓,要再为找人这等小事耽误他的工夫,心中也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便也不再往下说,只转而敲了敲桌子,坐在对面,将景年手中的东西拿过来看,一面道,“——对了,你昨天说的那番话,我瞧着镇住了不少人。只不过,我听你要想抓郑柘,咱们两年来为这人可折进去不少兄弟,你打算用什么法子?眼下可有头绪没有?” 一说这事,那年轻人便正色起来,瞧着又比方才清醒了几分,拍了拍脑袋道:“好姐姐,你可问中了,我便是在为抓人的法子发愁。”他又打了个哈欠,“不过,这事虽要紧,可我总觉得还有许多地方都不大对劲,便有的没的琢磨了好些事情。只是夜深时分,思绪混乱,不敢深想。” “有我能听的么?”独狼问。 “我寻思的这件事,怕是只有你能听。”景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阿姐,你说兄弟会奇人异士无所不有,这郑柘到底有甚么天大的能耐,竟能教咱们百十号人整整两年都无法伤他一根寒毛?” “何止是无法伤他,死都死在他手里十一个人,若不是小白兄弟命大,还要再多一个。”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景年道,“从前兄弟会不过二三十人,便能将堂堂侍卫亲军马军司指挥使袁广志截杀;如今人多了,反倒连个喽啰都抓不到,我便觉得这里头必有端倪。” “谁有端倪?”独狼看他,“兄弟会?” “不错,兄弟会实力远不该如此。何况那郑柘的名号听着吓人,可再仔细打听,也不过是两年前忽然冒出来的恶痞,厉害是厉害,却只怕是狗仗人势。”那碧目隼翻阅着手中一摞字纸,“阿姐你看,这两年来,兄弟们拿命换来的情报不过是他身形体貌、所用兵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便是汴梁城里唤他一个‘黑阎王’,也无非因着一身黑衣罢了,谁也不知究竟靠甚么本事叫响的这个名号。如此莽夫,江湖上比他名头更响的大有人在;至于咱们,最擅长应付的便是地痞恶霸,就连水泊梁山都要敬兄弟会三分,怎的便能教这等无名小卒杀去十一个?”他抬起头,看向独狼,眉头紧皱,“阿姐,你不觉得奇怪么?” “我想不了这么细,只觉得接二连三地把命丢在禁卫军的狗腿子手里,也忒窝囊了。” “没错!”景年道,“照以往,会里兄弟哪一个不觉得窝囊得要命?可眼下,每每提及郑柘,大伙便惶恐难安,生怕下一个被索命的是自己,那厮便被咱们自己人愈传愈吓人,到头来,反倒成了自己吓唬自己!” “嗯,我与郑柘交过手,他是有些厉害功夫在身上,但还不至于像他们说的那般可怖。”独狼托着双臂思索,“你打算怎么办?” “要对付他,必先心齐。”景年道,“心不齐,便是伯父亲自出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这话你自己清楚就行,”独狼皱眉,“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做。” “好姐姐,莫急,”年轻人安抚道,“兄弟会里大多是性情中人,行事果决,从不畏死。你不妨猜猜,究竟是甚么让他们信了那些风言风语,成了如今这么个畏手畏脚的模样?” 独狼皱着眉看他。 “姐姐不猜,我便说了。”那蓝眼的刺客眼神似乎沉了几分,如同回忆起过去什么事似的,手中举起一张纸来,一字一顿缓缓道,“兄弟会里,有人搞鬼。” 那张纸上潦草凌乱地画满了字,在那干透的墨迹之上,两个新写的大字格外引人注目。 · 有鬼。 · 兄弟会之中,潜藏着他看不见的鬼。 自三年前禁卫军细作石英杰被秋月姨诛杀后,身边来来去去的兄弟姐妹里,仍然有着不安分的内鬼。 · 独狼张了张嘴。 · “为何?”她问。 景年看向她的眼神逐渐犀利:“无他。兄弟会里,除去导师、孔主事、师兄、小白和你五人外,无人知晓我张景年与他张景弘究竟有何干系……而在这兄弟会中,本不该再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见他看着自己,独狼耸了耸肩:“莫看我,我拿钱办事,从不自毁买卖。” 景年便笑道:“好姐姐,我知道不是你。” “既说这话,大约已知道是谁了罢?”独狼打量他两眼依旧抱着双臂。 “不愧是独姐姐,一眼便能看穿。” “和聪明人说话不费事罢了。”独狼了然,却也不解,“为何是他?” 年轻人点头,又叹了口气:“也只是想想,我却不希望是他。当年在洛阳,他同我和……我们三人结交,如今只剩下他一个,有这生死之交的情分在,我不信他会犯傻。” 独狼却听得了什么有趣的地方,歪了歪头:“两年了,你还是说不出少隹的名字么?” 那名字仿佛一根利刺,刺得景年沉默下来,嗓音也跟着低下去:“我做不到像你这样叫这两个字……至少这样,能让我始终记得还有他的仇没报。……倘若哪天叫得顺口了,便以为他还活着,反倒教人更难过。” “唉,你心重,也难免如此。”独狼摇首,“说起他,我原先只见过一两次,打过几声招呼,后来再听旁人说起他的名字,便已是那时了。他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 “我说不好。从小到大,他若心情不好,便拿我撒气,我们总在伯父跟前打得你死我活,谁也不让着谁。小时候我个头小,总挨欺负,他又莽撞,把我的后牙都打掉过两回……”景年苦笑,“可打归打,我这便宜师兄却是个一顶一的好人。” “是么?我第一回碰见他时,他可是因为一点小事就跟丐帮的人打得不可开交。” “还不是莽撞惯了,秋月姨管他,他便将耳朵一堵,摆一副臭脸出来,久而久之,除了伯父还有些耐心,谁乐意管教他?”年轻人忍不住嗤笑一声,又正色道,“要说这个,你可还记得秋月姨手下的姜鸳鸯?”不待她回答,便径自往下说,“她被捉去同一个淹死的船工配阴婚,失踪了好几日,便是他先察觉的;那年我因追查此事,险些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也是他带着毛巨鹏将我找回去的。” “这也不过是对自己人好罢了。” “这便足够算一个好人了。”那刺客摇头,继而又伤神,“可惜了,他走得急,连毛哥也死在了东昌府……做咱们这行的,还真是指不定哪一日便死无葬身之处了。” “是啊,还不知明日又会有多少人同他们一样,也落得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 听了这话,不知怎的,景年心中忽然一动,便猛地看了独狼一眼,见她也看过来,又重新移开目光,低头道:“是,为着这些兄弟,我也要查清会中的内鬼——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一面做着刺客,一面领着禁卫军的赏银,一面看着兄弟们死得这样惨烈,却还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吃里扒外!” 独狼站直身子:“我可以做甚么?” 末了,又补上一句:“这回不要银子,欠我个人情即可。” 景年赶忙道:“好姐姐,你我之间不二话。但我要拜托你的事,远比查清内鬼更凶险。” “说就是了。” “追查张邦昌影卫唐妤的行踪。”年轻人严肃道,“郑柘是禁卫军的执法使,他的出现,必是在唐妤应允之下,他们之间定有牵扯。你与唐靖女侠往来密切,还请借唐女侠一道,助兄弟会一臂之力。” “正有此意,我明日便与阿靖一起。”独狼点头,“对了,可否将时迁借我一用?” “时大哥正在会中,恐怕需要些好酒好肉。” “好,我去买酒肉。”那女侠并不啰嗦,说着便起身要走,才拉开门,又回过头去,“我这边的事,你今后莫管了,有事再喊我。” 景年心中感激,立刻拱手:“多谢,保重!” · 屋门重新掩上,年轻的刺客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去,看向屋内张贴的大小纸张。 兄弟会近两年搜罗自禁卫军的情报,如今尽数在自己手中。他抬起胳膊,手指拂过一张张纸上或潦草或工整的字迹,抚摸着间或洇透在字里行间的斑斑血迹,在一张地图上点划片刻,敲了敲其中一处,又拍了拍脑门。 ——郑柘此人行踪不定,每每只在有刺客试图追踪他时才会现身,再将他们引诱至险恶处戮杀。眼下想要找到关于他的消息,只能寄望于抛出诱饵,引此人主动出现,但那样实在冒险,只怕稍有不慎便又要折损人手……他不能拿兄弟姊妹的性命开玩笑。 眼下能从郑柘手中逃回来的只有白一苛一个,但且不提此人尚在他疑虑之中,只看他那样枯槁瘦弱,如何也不能再将他当做诱饵…… 景年皱起眉头,啧了一声。 除了小白,还有谁有能从郑柘手底下逃出来的本事? 寻思间,年轻人心中又有些烦躁,便出了屋,往院中踱。 昨夜下了一夜细雨,院中低洼处积了薄薄的一层水,大大小小三个水坑镜子似的躺在地上。他便溜过去,就着最近的台阶蹲下来,像儿时一般捡着小石子儿,一颗一颗地往最大的水坑里砸。 ——想要得到郑柘最有用的情报,又能设法逃脱…… 景年百无聊赖地盯着水面上自己的脸,捏住小石子,朝水中自己眼角的痣上丢。 石子扰乱水面,微小的波纹荡漾片刻便停下来。碎了又平的水面和着天光倒映着那张碧目的面孔,那面庞便也跟着揉碎又重组,飘飘荡荡地在他眼前重新聚拢成自己的脸。 看着沉底的石子安静地躺进坑地的软泥中,望着倒影中同样安静下来的自己,他忽然停了手。 等等…… 倘若兄弟会中没人能教他放下心去试探郑柘,那么,他何不亲自上阵? 不行不行,那厮手段毕竟凶残,自己一个人来应付他能否全身而退,他还不敢妄下断言。 唉!一个人应付不来,若是能将自己一分作二,以他今日之本事,胜算便能大上许多了! 他又看了看水面上那张与自己相同的脸。 碧色的双眸倒影在泥坑里,染得像是一双黑瞳。 若可以一分作二…… 且慢,要说与自己不相上下,还同自己长得近似的人,眼下不是正巧有一个现成的么!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喜,起身便朝一旁喊:“子骏!” 无人应答。 景年皱眉望了望前院,却忽然呼吸一滞,紧接着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不对……该死!他竟差点忘了,从昨夜开始,辛子骏便没再回过刺客据点! 自和独狼、白一苛去到虹桥畔,三人便被急急唤回了据点,直到现在,一夜过去,子骏都未曾回来! 方才独狼已经回来过了,可她有没有同自己说找人的事?他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会儿头脑一片浆糊,全无印象。那便是还没找到了!否则以她的脾气,又怎会一直冷着一张心事重重的脸? 刺客惊慌起来,手心冷汗直冒,高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小白!” 旁边有人呼应回答:“二哥,小白方才出去了!” “出去了?”景年眉头紧锁,“今日又没有他的活计,出去做甚!” “我也不晓得他去哪了,二哥,你要做啥去?” “没事!”年轻人哪还坐得住,将身上衣裳一紧,大踏步地穿过前院跃出据点大门,“守好这里,我自己去!” · 与此同时,汴梁城西南,某处老宅。 · 不知是不是昨夜淋雨打斗的缘故,郑柘只觉得自己胸口一阵阵地发冰,时不时掀起一阵刺痛,逼得他将仅剩的一把药丸攥在手里,咬着牙,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半。 药丸下肚,过了片刻,胸前好了一些。他便换了条腿在榻上翘着,枕着两把刀,自阴黑发冷的屋子里望着仍然泥泞的外头。 这雨下了一夜,天明才停,下得他那方破落院子里四处发绿,大概再过一夜,便会长得满是绿泥。院子当中的土堆却得了好水,上头的细芽嫩草都在微风里支棱着,抖索着,茂盛得盖住斜插在土里的破烂木板,这样一瞧,倒比原先更像个荒草新坟了。 正看着,院子门口传来两声轻扣,郑柘便起了身拿刀,提着白刃便去了正门。 叩、叩。 他不开门,只把手按在门闩上。 叩、叩。 敲门声慢条斯理。 “在下裴荇,阁下可在门后?” 一个少年的声音。 郑柘便放下心来,将刀收起,拉开门闩,看着门外那提着把油纸伞的小先生,打量他两眼,打趣道:“哟……大的没来,小的来了?” 来人是百鹤堂坐诊大夫卢湛首徒裴荇,年方束发,端的清秀。见郑柘横在院门正当中嬉皮笑脸,他便知他并不打算让他进来——他却也不想进去,便只白了他一眼,从随身的药箱里掏出一提药包来,交到这莽夫手上:“拿着。” 继而见他接了药包又暗中盘捏,便忍不住皱眉:“莫掂量斤称了,都是足量的。昨夜你本该来取药,师父见你没去,便教我来送一趟。” 郑柘便笑起来,手上也没了动作,但仍旧站在门口,只是闲嘴道:“不错,这药正不够吃,一早便有人巴巴儿地来送。哎,小卢大夫可好点了?” “——放尊重些!”裴荇忽然呛了他一句,“我师父比你年长!” “唉行行行,天天就知道争这个。”郑柘掏了掏耳朵,“好几回去都没见着他,到底咋样了?” 裴荇垂眼道:“师父原先要照顾师祖的,现下已经回来了。师祖五日前驾鹤,师父近来难思茶饭,仍旧不能接诊。” “噢……”郑柘低低头,以示节哀,“我不用他接诊,你回去跟他说,以后也用不着请他治我的病了。” 裴荇不悦:“这话是甚么意思?”又问,“你不是天天说甚么噩梦缠身、彻夜难眠么?难道是找了更好的大夫来?你可问过那位唐姑娘了?” “你师父倒还知道,”郑柘似笑非笑,“不必费劲问我了,我也没钱找旁人,汴梁城里也没甚么更好的大夫。我只是教你去传个话,至于为啥……”他转头朝身后看了看,咧嘴笑起来,“或许过不了多久,我的病便能好了。” 见他这般,裴荇也跟着往院子里看了看,却见院子正当中立着个坟包,登时一惊,正要脱口叫出声来,又见郑柘已转头回来盯着他看,连忙压下眼神,将到嘴边的惊叫咽回去。那莽夫便笑出声来:“行了,事办完了便赶紧回去,莫在我这磨磨蹭蹭,省得叫你小娃娃看见什么看不得的东西。” 看他识破自己失态,裴荇不愿被看低,倒有些恼,撂下一句话便要走:“呵,这鬼宅阴气森森,若非师命,我才不往这里来。” “是啊,两代人都做了禁卫军的鬼,你怕这个也不丢人。”郑柘戏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裴荇忍不住回头:“谁说我怕——” “说起来我爹也死在这个院子里,”那厮打断他,指了指小大夫站着的地方,“就死在你脚底下。” 话音乍落,那学徒瞪大眼睛,忙不迭地躲开原地,继而露出嫌恶之色。郑柘见状,奚落道:“哈,医者也怕这些?你们不是见惯了血肉生死的么?” 裴荇恼道:“医者也先是人,有所惧有所不惧,阁下还请口上积德!” 那厮便笑了笑,摇了摇头:“没你师父经逗。” “逗?”少年听不得旁人打趣自个儿师父,睁着眼睛便要发难,“我师父救人无数,妙手仁心,你被我师父续命多年,不感激不说,怎敢拿我师父说笑?!” “嘁……都是一样的人,有甚么说不得?”郑柘也看着他的眼睛,不慌不忙道,“小孩儿,记住,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若没有你师父那般杀人不见血的心,便莫要替他说这些得理不饶人的话。” 裴荇还想争辩什么,但见他戏谑之下隐隐在发狠,想到师父告诫自己的话,便扁了扁嘴,不敢再惹他,只轻哼一声,又想起来另一件事,便将头扭向一边,不情不愿道:“对了,师父还让我来转告你,他说小张大人传信回来,要我等留神防范吕——” “早就知道了,”郑柘一手扶住门框,“回去告诉你师父,我动作会快些。” “知道就好。”裴荇退了两步,又丢下一句话来,“——替师父说的。” · 少年医者将药箱背好,抱着纸伞,就要离去。 郑柘站在门外目送他,正要回去,却听院子里敞着门的屋中传来一声钝响,好似有重物滚落在地。 接着,一声骚动响起,阴森森的院子里仿佛有甚么人在翻滚,时而撞在潮湿的门板上,时而碰倒屋内的瓶瓶罐罐,难耐痛苦的怪叫刺入二人耳朵,若不仔细听,便如同闹鬼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然而,方才还忙着要走的裴荇却停下脚步,在郑柘的注视下侧耳细听。 ——他听得出来,这不是鬼叫,而是人。 若他耳力不虚……这应当是个突发急症的伤者! 来不及细想,裴荇瞪了一眼郑柘,将伞一扔撞开那厮便越进院子,抱着药箱便循声冲进一间虚掩着的屋子,猛地推开房门,看着地上挣扎着抠挠脖颈的伤者,上前便将那人按住,掰开她满是血污的双手,看着她颈项某处已然发黑溃烂的创口,恶狠狠地一颤,顾不上郑柘已从身后逐渐接近,只连声叫道:“不好,水——有没有水!” 郑柘站定在他背后,看着那刺客脖颈上血淋淋的一片,眉头紧皱:“怎么回事?昨夜还没有……” “这是毒伤!只要患者抓挠过创口,不出半日便会溃烂发疮!”裴荇抬头瞪他一眼,焦急的神情中隐约有着卢湛的影子,“这伤口污物太多,再不洗干净便麻烦了!快点……去打水来!” 望着那刺客面色苍白、满是血污的脸,不知怎的,他忽然如昨夜一般一阵恍惚,接着便再度喘起粗气,胸口也跟着重新刺痛起来:“……等我,等着!” · …… · 卯时一刻,市井的喧闹声逐渐随着天光愈发响亮。 人们出现在大街小巷里,踏过薄薄新雨,奔向各自的谋生之所。 随着日头升起,雨后的东京渐渐热闹,城内各处氤氲着潮湿的水气,在这乍暖还寒时候,依旧平和安然。 汴梁内外,不见昨夜风凉,惟余天光大盛,百事繁庶,犹如地上天宫。 捌拾叁·各怀鬼胎 ——小先生难救落魄子,人心肠怎生怀鬼胎—— · 上回说到:自兄弟会内与众人争辩后,景年几乎一夜未眠,直到清早才与独狼匆匆会面。二人就景年昨夜风波中些许疑点交谈片刻,景年断定兄弟会内仍旧存在内鬼。随后,于苦恼如何瓦解郑柘对兄弟会的威胁之际,景年忽然发觉辛子骏似乎一夜未归,立刻离开据点寻找。而另一边,卢湛首徒裴荇正受师命前来禁卫军双刀执法使郑柘宅院,为他送去月常的解毒药等药物。就在他完成任务即将离去之时,却在一声巨响后发现惊人秘密:郑柘的屋里,竟然藏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子!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裴荇走出屋子时,郑柘已在院子里立了半个时辰。 “如何?”他问那刚洗掉满手血污的小大夫。 那少年抹了满额的汗,摇摇头:“中毒了。发现得不算太晚,可也已不算早了,身上已经出了许多暗斑,这毒八成已在她体内潜藏了许久,每每发作便上攻头脑,教人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捡有用的说,有解药没?”郑柘打断他。 “缓解的方子倒是有,只怕解不利索。”裴荇面露难色,“病人脉象紊乱,大约还有病根在身……她从前可得过旁的病没有?” “我哪知道,”那壮汉张口便答,“人是我捡回来的,我往哪儿知道去?” 裴荇讶异,一看郑柘的脸色,又把纳闷的话给咽了回去:“——那你捡回她后,可见到过甚么反常症状没有?” “打着架忽然发癫,算么?” “发癫,怎么个发癫法儿?”裴荇琢磨,“从前我听师父说起过一位病人,二十来岁的年纪,夜里同娘子争执了几句,突然就满脸赤红、疯疯癫癫,躺在地上嘶吼喊叫,红着眼,一幅要吃人的模样……” “就是这样,红着眼,像条疯狗似的。” “想来便是师父说过的‘癔症’了!”小先生一拍手,“我知道了,大约这毒进到血里后,在癔症发作时就会周身窜流……难怪病人的腰腹四肢都长了像脖子上那样的暗斑!” “直接告诉我怎么救人,”郑柘再次打断他,“说这个我又听不懂。” 方才还有理有据的裴荇忽然一愣,纠结片刻,窘迫道:“这个……我师父好像还没说过如何诊治……让我想想……” 看他底虚,郑柘也不愿再浪费时间,便皱眉挥手:“罢了,既然你师父见过犯病的,你便问了他再来,免得治错了。” 裴荇赶紧点点头:“好,这毒不好解,我已给她止痛,但最多只能撑一个时辰,我回去禀告师父,在我回来之前,你且按着她的胳膊,莫让她再抓挠伤处!” · 四个时辰后。 裴荇带着药方匆匆来了,又匆匆而去,寂静的小院稍显热闹,便又很快沉寂下去。 · 许久许久之后,辛子骏终于在绵长的酸痛中悠悠醒转。 周身冰凉阴冷,眼前的一切都朦朦胧胧,她勉强转了转头,下意识地看向视野中唯一的一束光——一束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光。 她眯起眼睛,对着那束光看了好一会,才忽地挣扎起来,费了半天力气,也没能将自己从床榻上撑起来,向后一看,才知自己的手腕被人拿粗糙的麻绳绑在身后。子骏反倒不再挣扎,只把头一栽,安安静静地躺倒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只盯着那束光。 很快,那束光也被一个高大的黑影挡住了。 破旧的门板被人推开,郑柘循声而来,顶着一张刺了字的疤脸,一身灰袍地站在门口:“哟,醒了。” 那声音不像是在询问她。 子骏又将身体强撑起来,动了动干巴巴的嘴唇:“你是何人?” 郑柘挑眉:“我是何人,昨儿不跟你说了?” 刺客迷茫地看着他,好似全不知情。 他暗道:瞧着不像在装样,莫不是将脑子给淋坏了?便随手扯了块布蒙住下半张脸,只露出眼睛来,戏谑道:“想起来没?” 子骏伸头仔细盯他,良久一喜,旋即直了直身子:“你是站在屋顶上的那个兄弟!” 郑柘脱口道:“谁是你兄弟?” 那刺客却不管不顾地挣扎着坐起来,兴奋道:“兄弟!我饿了,你这儿可有吃的?” 郑柘愕然:“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可那人眼中只差写满了“饿”字,饶是这好汉也无可奈何,只将一肚子的话憋回去:“罢了,你呆着别动,我去弄点吃的。” “哎哎慢着——”子骏在床榻上扭动着,将被反绑的双手亮出来,“兄弟你行行好,帮我解开,我的胳膊都要麻了!” “不中,”郑柘瞥了眼她脖子上才敷好的药,一口回绝,“你这手不老实,一个时辰前才给你上的药,一会没看就挠了一片,且等着罢。” 说罢便转头出去了,子骏便撇撇嘴,一头栽回床上。 这会比方才清醒多了,借着光亮,她往周遭一看,瞅见自己那把刀正靠在床头,刀柄上传来一阵阵隐约的铁锈味,说不清是那把柄上的血气还没散,还是里头生了锈。瞧得累了,她只觉得两眼发酸,好似两宿没合眼,再重新打量自个儿,才发觉自己的衣裳干干净净,像是被人换过。 听着外头脚步回来了,她便扭头过去:“你动过我的衣裳?” 看她留神起衣裳来了,壮汉嗤笑:“得了!是大夫给你换的,我才不动你。”又将手中盛着几块干饼的篾筐搁在桌上,“你昨儿犯了癔症,我请了大夫来,方才才走不久,可花了我一笔银子。” 子骏盯着饼筐点点头:“原来如此,你竟是个好心人!” 郑柘瞥她:“怕你死在这里,给我惹麻烦。”说罢,将饼子掰了一块递去,自己也坐下来,“喏,前些天剩下的。不想饿死便莫嫌弃,吃两块。” 子骏扭扭肩膀,示意自己并没有手能接东西。郑柘无言,只不耐烦地起了身过去,将饼子递到那刺客嘴边。又嫌拿着费事,便指着子骏眼睛道:“给你解开,别跑也别动。” 二人这才互相对着坐下,一人手里一块饼。然而郑柘还没吃,屋子里便响起子骏喀嚓喀嚓的啃食声。他看着那狼吞虎咽的刺客,看着那人粗粝的吃相,忽然恍惚起来。但那丝出神稍纵即逝,刺面上再次浮现出审视的目光。 “你怎的老看我?”子骏忍不住问。 “这屋子里就你一个活人,我不看你看甚么?” “你怕我跑了?”她抹了抹嘴,饼渣窸窸窣窣地落在腿上,“我才不跑!我还饿着呢。” “你倒挺舒坦,”郑柘哼笑一声,“我便看你能装傻到几时。” 辛子骏抬头看他,满脸疑惑。 “别装了,”那人盯着她的眼睛,“你真不知道我是甚么人?” 子骏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没杀我就是好人。” 郑柘依旧牢牢地盯着她,似要找出她身上伪装的破绽:“你怎知我不会?” “你要杀我,何必救我?”刺客也极认真,“我这疯病一犯,莫说旁人,便是我自家兄长都不曾求医问药,只想教我不再受这疯病烦恼,早早解脱了去。反倒你肯掏钱将我救了,还给我饼吃,若说你是要杀我的,只怕鬼都不肯信。” 郑柘一时语塞,心道:又是个伶牙俐齿的东西!便也知自己辩不过这张嘴皮子,只好悻悻道:“算你还不曾惹我起了杀心。”又道,“我还当你不知道,原来你知道自己身上有这疯病? “发不发病,我回回都不晓得。只是听见过旁人叫我疯狗,我才知道自己原是个有病的。”那刺客把饼塞进嘴里,掰了一大块下来,“我这回发病,可有伤到你?” “你那点本事要伤我,还没那么容易。” “那就好。不过你这话同我师兄好像,”子骏笑道,“他若知道我被人关在这儿,也得说我没本事。” 郑柘却问:“你师兄是谁?” “你不知道?”那刺客一愣,随即凑近那人,神秘兮兮道,“我师兄,就是东昌府兄弟会的苗秀才!” 一听此人名号,郑柘心中便知了个八九分。苗秀才是什么人?平民百姓不认得,可道上的多多少少都知道。此人分明一介刺客,却能在小小一城里在官府与匪帮之间混得如鱼得水,即便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跛子,他手中有多少手段,腹内又有多少心计,伙计们却也心知肚明。只是这姑娘半疯半傻,上来便吐露底细,却真不怕被捉了把柄,惹来杀身之祸。再一想,此前也听闻过苗秀才身边有个怪力无穷的妹子,打打杀杀的也算疯癫有名,便心中有了数,因此重新打量她几眼:“原来如此,莫非你就是苗秀才之妹——‘衔刀犬’辛子骏?” “你知道我?”子骏讶异。 “——济州人辛子骏,小小年纪当了刺客,做个挂名的主事,后来跟着姓苗的跑去东昌……你们那刺客名册上一五一十地写着呢。”郑柘掰着手指将她的身世一一道来,“话说回来,你这般年纪,又同禁卫军无冤无仇,做这行当图甚么?” “你竟知道这么多,”子骏放下手中的饼子,眼神似乎黯淡了三分,“可若问我如何做的刺客,只怕说来话长了。” 郑柘抱着胳膊:“愿说就说。” “我原先在东昌,跟着我师父学画。师父一门四人,师兄行三,上头还有两位师姐。师父和师姐厉害,她们的画在汴梁都好卖,我们便靠卖画过活。”那姑娘低着头,“后来,师父带着我与师姐们远游,才到东平一带,便被一伙山贼盯上……”她沉默下来,“那些人……我……她们的手都是画画的手,怎么挡得住见财眼开的刀……我……我没能……” “你逃出去了?” “那么多人,哪里逃得掉?”她抬起头,眼中复现着当年的绝望,看着郑柘,却绕过郑柘,呆呆地望着一处虚空,“师姐们怕他们发现车子上还有人,便不让我哭出声,就在马车上堵着门口,将我围在里面,替我挡下十多刀……刀把帘子割破了,她们的血溅进我眼睛里……我好怕……”子骏的目光呆滞地落回脚面上,整个人也蜷缩起来,缓了许久,才重新开口,“——直到那些山贼走了,我向外钻,帘子硬得推不动。我伸手摸了摸,才发现师父和师姐们被血粘在一起,像块石头一样堵在门口……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挤了出去,捡了把刀,追了三里路……将他们全杀了!” 郑柘沉默,不动声色问:“杀了几个?” 子骏回忆片刻,摇了摇头:“记不清了,比两只手多些。” 郑柘暗暗道:难怪昨夜一直叫着甚么‘师父’‘师兄’的。又问:“你师兄呢?他没出手?” “他没有同我们来——本来师父要他一起,可师兄是跛脚,便没有来。待师兄得到消息追过来,只把我带回去了。” “然后你们就做了刺客?” “不,我惊了贼窝,师兄怕被灭口,就卖了师父留下的家当,把她们葬下,带着我往北漂泊了许多年。后来,我们在沧州被一伙贼人认出来,有个白袍子出手相救,甚么话也没多说,却上来便问我想不想报仇。我不认得他,只说一个想。我们便在沧州躲了一阵子,辗转回了济州,再回东昌府时,便都切去一指,成了刺客。” 郑柘无言,只望着她。两人都盯着地面不语。 良久,还是那男子打破沉默:“事到如今,你怎么又来了汴梁?”他有意无意问道,“你可知你师兄如今在哪?” “师兄,”子骏茫然地抬起头,“我的师兄,早就死了。” 郑柘意外:“原来你知道?” “我知道,只是他们怕我听了要发疯,谁也不同我说。” “你不难过?” “师兄去了,我怎会不难过?” 这话教郑柘无端端僵了一僵,没来由地一阵心慌,便赶紧将目光撇到一旁。子骏却自顾自道:“只是难过何用,周身只剩三两钱,掷在地上就当谢过师兄养育,起来我还是自由身,便做一阵风,往异乡去了。” 郑柘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谁:“你倒洒脱。” 子骏答:“只是疯癫爱忘。” “不见得,你这疯病,只怕困不住你。” “你这里也困不住我的。”那刺客忽然道。 郑柘看了她一眼,又笑:“别试探了,进我这里的人,若我不点头,还没有站着出去的。” “你不放我,便是将你自己也困在这里了。”刺客也笑。 “我?”那人觉得好笑,“我从未能走得脱过,这里那里,爷爷不在乎。倒是你,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要轻易就放你走了,岂不是教我白白赔了一笔医药钱?” 子骏歪歪头:“你打算要我怎么还债?” 郑柘竖起一根手指,晃了一晃:“只做一件事,肯做,过了午时便放你走;不肯,过了午时,我送你同师门团聚。如何?” 那刺客并不答,只问:“好事,还是坏事?” 男子也同样不答,只将身上挂着的一枚腰牌解下,亮在她面前。 正面刻着二字“郑柘”,背面漆底朱字,“禁卫军”。 腰牌的边缘在子骏面前反射着冷冷的光。 她抬眼看向郑柘:“你是禁卫军的人?” “——坏事,”郑柘答非所问,“禁卫军的坏事,你做不做?” 辛子骏寻思起来,半晌未语。 禁卫军双刀执法使只是静静地等着一个答案。 · …… · “可想好了?”见她不肯松口,郑柘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做禁卫军的坏事,只此一件,只需一件。” “何时何地,何人何事?” 他松了口气,抱起胳膊。 “你倒挺上道。” · 约莫同一时间,皇城内。 这时节白日里日头开始晒了,昨儿下过的雨还攒在路边的水道里,大路上的水坑没两个时辰便连影都没了。吕仲圣的马车轧轧驶在道上,不时有红袍绿袍的官人在两侧匆匆走过,没人顾得上搭理旁边车上坐着甚么人物——反正进了这皇城的门,哪哪儿坐着的都是个人物。 不多时,车子就到了目的地。吕夫子给侍童搀下来,正要进前头府邸大门,便见朱红大门一开,一道靓影就从门缝里闪了出来。再一看,来人身形苗条纤长,吕仲圣赶忙收回向上打量的目光,低头道:“唐姑娘!” 能随意出入张邦昌府邸的女子,除去影卫唐妤,还能是谁? “吕夫子,你来做甚么?”唐妤向后一伸手,拦住此人去路。 吕仲圣赶紧赔笑:“啊哈哈,未想唐姑娘也在,鄙人明日要往应天府公办,想着许久没来过了,便过来同子能寒暄几句,聊聊家常。” 唐妤一动不动,连一贯冷言冷语的声调都毫无波澜:“来找大统领聊家常,需像吕夫子这般往马车上藏这么多礼品么?” 被看穿的脸上挂着笑:“唐姑娘果然不是小女子!反倒是鄙人妄想耍这小聪明,实在见笑。”复上前低声道,“姑娘你看,鄙人与子能可不算是甚么外人,明日鄙人便出门去,今儿来串串门,也不是甚么值得这般防备的事情,便且给个薄面,教我这小童儿进去送趟东西罢。” “大统领近来身体抱恙不见客,你不是不知道。”唐妤不为所动,“东西送进去可以,要说的话就在这说。” 吕仲圣无计,只好左右看看,教两旁侍卫暂且退远些了,这才又近前去,向唐妤道:“这话也不长,今日我来,为的只是载远遇刺一案。”他仔细着对方神色,斟酌道,“张载远常居京中,为子能心腹,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才到东昌府不出三日,便被贼人算计,险些丧了性命。鄙人便想,向来太行山以东民风剽悍,却不想这贼人竟能胆大包天至此,竟敢公然行刺堂堂东京禁卫军统领,实在是贼心可诛!” 唐妤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便被吕仲圣打断了:“——唐姑娘,贼人如此猖狂,今日能给小统领下马威,明日便敢骑在大统领头上,简直是肆意妄为,蹬鼻子上脸!姑娘,鄙人如今代行载远职责,监管一方,实在不能坐视不理,任贼人作威作福!” 见他这般痛心疾首,唐妤却只觉得好笑:“张景弘不是还活着么?你想如何?” “鄙人不才,只想向大统领力荐一人,派往东昌府,协助载远讨伐贼人……” “有张景弘就行了,”唐妤挥挥手,“他还没有废物到需要援兵的地步。” 吕仲圣满腹的话被噎得窝火,脸色欲变,又转而压下心思,讪笑起来:“向来知道子能爱惜载远,可如今载远遇刺,虽事不成,却也足以鼓舞各地刺客残党,尤其是京中余孽,眼见着又有卷土重来之意。若是城内无有载远这般大将坐镇,只怕待他回京,京中也早已妖孽横行、流毒滋生了。鄙人还识得一名力将,三代武举出身,若让他在京中操持一二,便可以……” “不用,”唐妤毫不犹疑地打断了他,“郑柘就是替张景弘干这个活儿的,再不济还有我。怎么,你是觉得你手底下的小厮,比大统领指派的人更厉害?” “不不……姑娘多虑了,鄙人不过是走访城内月余,见有大把的人才屈居载远威名之下,却不得重用,因此心生怜爱,也效伯乐一回,不致让珠玉沉沙、不见天日罢了。” 听了半天掉书袋,唐妤只觉得无聊得紧,便听也没听完,疑惑道:“——吕夫子,难为大统领给了你这个位置坐坐,既要对大统领安排的事务指手画脚,看来你是嫌给的不够了?” 一听话音不对,那吕夫子慌然摆手,连连否认:“岂敢,岂敢!鄙人一介酸儒,多亏子能提拔,哪里想过这么些心思!姑娘折煞我了!” 看他这般慌张,唐妤满意地蔑笑一声,抬脚便走。吕夫子吃了不知几次哑巴亏,也只得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尴尬地揖在原地,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好半晌过去,还是那侍童小心翼翼地问他一句:“夫子,咱们……还进去拜见张大人么?” 吕仲圣直起身来,阴阴地盯着唐妤远去的背影,怒哼一声,甩袖便走:“罢了!子能如何待我,只看这女人便知晓,何必再去自讨没趣!” 二人悻归,又沿着皇城大道出了城门。 才出城门,未到州桥处,那侍童便远远地瞅见一侧的关扑摊子上蹲着个人,正频频斜睨皇城城门附近。很快,那人也看见这架马车,便从摊子上起来,往这边迎过来。侍童便招招手,喊了一声“田大哥”,继而撩起门帘,向内通报:“夫子,田信来了。” 田信拢着衣裳到了马车一旁,看吕仲圣没有下来的意思,便跟着车子,一路过了州桥、太学,直到停在天清寺门口。 侍童将吕夫子扶下来,田信赶紧跟上,几人又进了天清寺院内。寺里只有几个洒扫的沙弥,人倒不多。田信便左瞅瞅、右望望,缩起脖子来,到吕仲圣前面去请了两柱香,一面递一柱给他,一面自己也拜了拜,趁机悄声道:“那事儿咋样?” 吕仲圣铁着个脸:“——晦气!” 田信不解,眨巴眨巴眼,看向侍童。侍童便叹气道:“别提了,田大哥,夫子正气着呢。我们明儿就要走了,谁知这趟去找张大人,却撞见那女人……好端端的,偏就拿夫子撒泼!” “唉、唉!”田信明白了个中缘由,赶紧安抚那烧香的,“那娘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咱不受她的气!”继而捏了捏拳头,“看她一天天人五人六的,我呸!要不是张大人还稀罕留她,老子早把这娘们儿……” “行了!”吕仲圣沉声道,“小心说话,把你我的嘴都管得严严实实的。”继而转过身来,面色不好,“男儿丈夫,何必畏惧女子欺侮!我是可笑,笑这女人不识时务,明知如今在汴梁管家的是我,却还要百般偏心那姓张的蛮子!” 田信也愤世嫉俗起来:“喝!是了,是了!这娘们回回来了张府,都得同小张大人说上好一会话,又是笑又是斗嘴,我看,她这狐狸心眼儿里是要贪着老张的位子,还勾着小张的身子!”接着啧啧几声,骂了几句精啊贱啊的,过起了嘴瘾。 吕夫子没搭理他,只是叹了口气:“有这女人在,便是枢密院调了张载远出京,只怕子能也不会真舍得把他扔在山东。眼下他虽遇刺,却紧接着剿除一城刺客,若放任不管,待他再立它一年战功,便到了要被捧回东京的时候了!” 田信一听,赶紧附和:“是啊是啊!再说了,夫子您与王缎大人是连襟,他又同王缎大人一向不和,您顶了他的位子,只怕他早就盯上您了……要是他回来了,别说夫子这位置还保不保得住,万一旁的事也教他知道了,到那时候,只怕连咱们自个儿也难保啊……” 那夫子的脸色又青了几分。他早就因连襟之死对此人十分介怀,当初设计将他调离东京,即便是大统领首肯,可这里头也没少了他和田信的“功劳”——若他真回得东京,那自己的好日子,怕是真到了头了! 他看向田信,田信也在朝他挤眉弄眼。 · ——若是能有办法,让张景弘回不了汴梁…… · 不,不行,若他回不来,以此人睚眦必报之心,岂不是引得他必往咱们身上查了? 那该如何?有那女人拦着,还有大统领仍当他是麾下忠犬,我们又能奈何? 是啊,他能不能回京,全在大统领一念之间。眼下他的一举一动,大统领都看在眼里,这正是试他忠心的时候。老田,只要咱们手里拿到了能教大统领彻底无法信任他的把柄,便能借大统领之手削他军权——即便他还能回得来,到那时,也早已无法与你我抗衡了! 好,我知道他的底细!待明日,我便先从他力保的那条走狗下手,再想法子搞来他那好弟弟的猛料……只要套得出东西,嘿嘿,他再耀武扬威,也挡不住一个勾结包庇的罪名!夫子,咱们一不做,二不休,这一遭,让他死个痛快! · 大殿前,吕仲圣与田信一前一后站着。 洪钟如磬,在那涤尘静心的钟声里,二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一个酝酿许久的念头: ——绝不能让他张景弘,活着回来! 捌拾肆·风雨前兆 ——乱丛生谁欲斩乱麻,事缠身实难断事端—— · 上回说到:裴荇为子骏诊治后,郑柘有了与这名刺客独处的时机。谁知辛子骏半疯半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竟然不曾引起郑柘杀心,但也正因此,子骏答应为他做事后,郑柘才将她放走。同一时间,吕仲圣找上唐妤,试图拉拢未果,又处处吃闭门羹,恼羞成怒之下,与张府管家田信一起,暗中谋划起加害张景弘的计划……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与此同时,州桥市集。 向来是最为繁华要闹之处,哪怕此时已是午时过半,州桥一带依旧人声鼎沸。大小的脚店里坐满了人,衣衫褴褛的和衣着华贵的摩肩接踵,商贩百无聊赖地望着一旁生意好的摊子,吆喝得赖洋洋。 人群之中,一人女子抱刀入市。人群时而聚拢挤撞,时而分散让开,她便如无根浮萍似的在人潮里随波逐流。怀中刀首明光一点,与遥远的汴梁高塔塔顶宝珠遥相呼应。 不多时,塔顶上跃下两个人影,如同两只发现猎物的猎鹰。 · 人们做着自己的营生,无人注意这两个影子。 然而在东京城另一侧,唐妤站在窗边,悠然注视着其中一个身影,一言不发。 唯有午时的热风拂过,藏不住一抹若隐若现的笑容。 · 片刻后,州桥市集北部。 · “——辛子骏!” · 抱刀女子漫无目的地走着,却忽地被什么人猛地捉了肩膀。 她回头看,原是一宿未见的张景年,还有带着八哥儿一起盯着她的独狼。 还未待她开口,那满头是汗的高个子便急不可耐地开了口:“你跑哪里去了,叫我好找!” 辛子骏好奇地环视四顾,道:“你是东京人,怎的还问我,这儿不是州桥么?” 景年扶额摆手:“我是问你昨晚跑到哪儿去了!” 子骏便道:“我只记得昨晚一直在城外闲逛,不曾走得太远。” “不对。”独狼突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抬起来,仔细审视她一丝水迹都没有的干净衣裳,“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你说你一直在城外,这身干净衣裳是哪里来的?” 景年一看,子骏果然换了一身衣裳,把此前那件从东昌穿过来的旧蓝布袍换了件干燥清净的素色布衫,上头还隐隐有点药味,整洁得很。然而衣裳干净,那把长刀上却隐约透着一股血腥气,便知她还有事情瞒着二人。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快些赶回去,小心闲人耳目。” 独狼点头,松开了辛子骏。二人便不露声色地隐匿在人群里,将她一路带回了据点。 · 两刻钟后,兄弟会据点外。 门口把守的刺客一见景年回来了,赶紧互相使个眼色,止住窃窃私语,往两边给三人让了让。却不想景年也停了步子,向一个问话:“小白呢?” 一个道:“我见他方才回来过,还说要回去歇歇。结果一听说二哥你要找他,这小子又匆匆地出去了。” “对对,”另一个附和,“这都日头高高挂了,还没回来!” 景年点点头:“好,若再见到他,且问问他从哪儿回来的,再问问他这一日都去了甚么地方。” 一人挠头:“啊?问这个做甚……” 话音未落,便被另一刺客拱了一拱,示意他看景年脸色。两人便都闭了嘴,目送着景年走入据点。 · 辛子骏已在独狼屋中休息,见景年进来,便率先开口:“兄弟!……” 被喊的抬手止住子骏话头,坐在二人对面,正色道:“昨夜今日,你究竟去了甚么地方,又见过甚么人?” 辛子骏却道:“哎呀!你还挂心这个,且看我毫发未伤,有甚么好担心的!” 景年看着她嬉笑着答非所问,并不为之所动,只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辛子骏,我问你昨晚到底去了哪儿?” 此言一出,三人间短暂地冷了片刻。 子骏觉察他不悦,一时怯怯:“我……我也不知道,只记得本想找路回来,却不知何时跑到了城外……又在一大片柳树林子里转了许久……” 独狼指了指子骏搁在桌子上的血迹斑斑的刀:“那这刀上的血又是怎么回事?” 子骏犯难:“我……” 景年道:“别问了,怕是早也忘了。你倒不如解释解释,身上这件衣裳是怎么来的?” 被审问的老实道:“我只记得醒来时身上便被人换了衣裳……”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她拉开衣领,“对了!你们看,不知何人给我之前留下的口子敷上了药,醒来时身上便有了!” 两人这才发现她脖子里还缠着一圈纱布。景年仔细看了,总觉得包扎手法有些眼熟,干净利落,有些卢大夫的手法,心道:上药之人手上功夫如此利索,难道是百鹤堂的人?又一惊:百鹤堂可是禁卫军手下的医馆!若是百鹤堂的人将她带走诊治,难保不被发现刺客身份…… 正寻思着,又发觉子骏双手手腕处俱有勒伤,伤口粗糙,覆有脓痂,一看便是大力挣扎时留下的痕迹,便愈发生疑:百鹤堂的人不会对病患下手,子骏莫不是被旁人捉走了?可这绳索捆绑的手法他更熟悉,分明正是刺客惯用的绞扣,一旦被缚,越挣越紧……奇了!这家伙昨夜遇到的究竟是甚么人? “你还记得是在哪儿醒来的么?” “一间小屋,不知是谁家宅邸。” 景年皱眉。子骏又拍了拍脑袋:“不过我醒来时,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或许就是他救了我。” “谁?” “不认识……但我隐约记得他说过名字!叫……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她捂着脑袋,“让我想想……” “那你先说说长甚么模样。” “是个身形魁梧的壮汉,穿了一身灰黑的袍子……” 年轻人当即警惕万分:“是男人?他伤到你没有?” 子骏回忆片刻:“虽是个口无遮拦的汉子,却不曾动过我,反倒还把我救走了。” 他还要追问,却被独狼拦下了:“莫要问得那么急,既然且让她想想那人到底叫什么,也好知道咱们的事情漏到了谁人手里。” 景年便解释道:“好姐姐,子骏是跟着我从东昌府辗转来的,若她出事,我对谁都不好交待,多少心急了些。”又向子骏道:“罢了,你先歇息下,这几日莫要再往外跑,免得在这节骨眼上出事。” 说罢,便转身出门,要找白一苛去。 辛子骏却还捂着脑袋冥思苦想,想了好半天也没能想起“那人”的名字来。独狼看他垂头丧气,便拍拍肩膀:“好了,不用勉强,幸亏你没有死在活阎王手里,就当侥幸捡回一条命来罢。” 然而就在二人要走时,子骏却发出一声兴奋的呼喊:“等一下!——我想起来了!” 二人回头:“什么?” 那疯疯傻傻的正沉浸在欣喜若狂里:“难得我能将昨天的事重新想起来!救我的人,身上有一块牌子,若我没记错,他说他的名字是……” · “爷爷我乃是大宋禁卫军大统领张邦昌手下的一条狗!记好了,便带着这个名字见阎王去罢!” · ——“郑柘”! · 如同一声惊雷,景年、独狼二人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辛子骏。 · “你说什么?!”景年几乎是一个箭步跨回来,“郑柘?你说救你的人是郑柘?!” 独狼道:“他怎会救你?” “你昨晚在哪里遇到的郑柘?那刀上的血……你们曾争斗过?还有,你说他救了你,他又是在哪里救你回去,又把你带去了哪儿?你在州桥时,他可曾在附近跟着?!”景年难以自抑,揪着子骏胳膊的手微微发抖,“郑柘爱好杀人,十一个落单的刺客兄弟全部死在他手里,你为何能毫发无损……到底怎么回事?” “二哥!”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吆喝声,一刺客匆匆地跑过来,气喘吁吁:“二哥,添翼大哥回来了,正在导师那里,她有事找你,叫你快些过去!” “甚么急事?!” 景年猛一回头,吼得那人吓了一跳:“不、不晓得!快过去罢,添翼大哥脸色不好看!” “我知道了,”年轻人自知失态,强行冷静下来,一手扶住门框就往外走,又向后深深一瞪,“辛子骏,这几日你就在兄弟会内好生休养——独姑娘,劳烦你好好看住她,日后没有我的准许,哪里都不许去!” 独狼点点头。子骏却被那双寒气逼人的碧蓝双目威吓地瑟缩了一下,嗫嚅道:“知……知道了……” · 稍后,导师屋中。 景年推门而入,见秋月正在当中坐着,伯父站在一旁,两人像刚刚争执过什么事,谁也没开口招呼,只是都拿眼看他进来。他便谨慎几分,方才的气也压下去许多,上前道:“伯父、秋月姨。” 孔秋月开门见山:“你昨夜在众人面前发誓,说要诛杀郑柘,到底要怎么个诛杀法?” 年轻人一听话头,便知是秋月姨嫌他一夜一宿都还没拿出个成用的法子,要督他尽快行动了。便将心事略作梳理,道:“诛杀郑柘,得先熟悉此人行踪。昨夜我读了全部信报,方才才敢推定郑柘只在刺客落单时现身,此外,此人盘踞之处大概就在城内某处民宅内,并不在原先猜测的禁卫军军营中。是以我想,若以刺客一人引诱其出现,再调虎离山占其老巢,断其后路,再将其引到兄弟会埋伏之中,或可一举拿下。” 柳直道:“谁去引?” 秋月看他:“你要做诱饵么?” 景年摇头:“不,我做埋伏。”见二人未语,他继续道,“被郑柘杀的几位兄弟,大多都是入会不久的新人,武功不算高强,本领不能自保,我猜,便是如此才引得郑柘现身动手,以求必杀而震慑我等。我自信一身功夫能同他打个平手,如能有他人助战,借我名义引虎出山,此事便好办了。” “借你名义?”秋月皱眉,“你怎敢确信他会被你的名字引过来?” “昨夜之后,兄弟会悉知我同禁卫军关系匪浅,想必不到今晚,这消息便能传到禁卫军中。”年轻人苦笑,“今夜之后,除去他,盯着我的脑袋的人只会多不会少,我便给禁卫军两日,看他郑柘到底想不想拿我这颗项上人头。” 秋月不语,柳直却眯起眼睛来:“你的意思是……” 景年与他对视:“伯父,还记得我被张景弘禁足时,您托白一苛传到我手里的那封信么?” 柳直点头。 “原先我只当您说的是一种猜测,如今两三年来,端倪并生,我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 ——兄弟会里,仍有内鬼。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 秋月坐不住了:“我还以为杀了石英杰就足以震慑那帮狗杂碎,不想他们竟还能将昨夜之事传出去,猖狂至此,岂敢!” “不然郑柘如何能每一次都准确知晓有无刺客落单?秋月姨,两年没了十一个兄弟,若我没猜错,这两年间也只有这十一人被派过单独巡逻的任务,对么?” “不错,我也发现了。不过倒不是旁人安排,那十一人都是自己要求的独自巡逻。看来是有人给郑柘报了信……” 景年点头:“恐怕正是如此。”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柳直问。 “顺藤摸瓜,不可惊蛇。”年轻人看向二人,“兄弟会内鬼不得不防,但有内鬼在,我的身份和行踪才会被透露给郑柘,才有机会引他冲着我一个人来。但在郑柘成功盯上我后,兄弟会内必须开始尽快排查,这一次,我们得将所有内鬼全部揪出来,以儆效尤!” 柳直摇摇头:“若要逐一排查,恐怕有难度。刺客们大多都怀着深仇大恨加入兄弟会,便是内鬼也是如此。你要查,怎么查?甚么样的才是内鬼,甚么样的才是自家兄弟?你要想清楚。一旦招惹非议,人心便涣散了。” “那只说是我自己执意要查,与您无关,便是惹了甚么非议,也都往我身上来就是了。” 柳直被这一句逗笑了:“景年啊,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你是我养大的,你就是我。从前如此,今后亦然。” 景年低了低头:“我知道了。” “另外,说到非议,近些时日以来会中非议并不少,”刺客导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应该已经觉察到了。” 年轻人垂首:“是。” “嗯,武人之口,大多没有甚么留情面的好词。要知道,你一早看出有内鬼,他们同样看得出。只是内鬼究竟是谁?这一点,他们并不能分辨。他们只听得到传言你是张景弘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只看得到你身边有叛徒之妹辛子骏,若再往四周看看,独狼身边的唐靖又是唐妤的双生姊妹……”柳直叹了口气,“如此以来,如果这次你夸下海口却不能捉到郑柘,恐怕是堵不住众人悠悠之口的。” 伯父为何说这话,景年心里清楚。当年兄弟会可以安插他去做张景弘的眼线,那么如今自然也可以将他视为张景弘安插在刺客当中的内鬼。可自己心中清白与否并不重要,洗不清身上的嫌疑,便迟早会被众人当做真正的内鬼,继而连带着伯父与秋月姨都会被自己牵连。便低声道:“我会想办法的……多谢伯父提醒。” 面前的二人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话。他便微微一欠身,转身离去。 可在转身之时,他分明看到秋月和柳直的目光沉重得不似常时,在掩上门的那一瞬,又听到了不知谁的一声长叹。 自师兄走后,他总是能在二人身边听到,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心事,继而便是一声这样的叹息。 他们在为谁而叹? 是死去的十一名兄弟,还是他,还是兄弟会? 一个奇怪的念头闪过脑海。 难道是……为了郑柘? 景年止住思绪,拼命地晃了晃脑袋。郑柘、郑柘,到处都是郑柘,这名字究竟为什么死死纠缠着他?是啊,郑柘袭击独狼与唐靖,郑柘追杀白一苛,郑柘救了辛子骏…… 又一个念头轰中了他。 被郑柘纠缠却没有被杀的人,无一例外,都与他有关。 难道他的目的并不是他们,而是早就盯上了他张景年? 年轻人百思不得其解。 郑柘,一个突然出现的禁卫军双刀执法,一个神秘无踪的活阎王,他盯上自己会有什么目的? 他想不出来。 兄弟会里无形的目光将他一路押送回自己的屋子,还没等他能静下来稍作梳理,便又听外面一阵惊慌的叫喊。 景年沉默许久,还是重新推门,站了出去。 兄弟会后院,刚才还好好的辛子骏正浑身僵直地倒在屋门口,抽搐不止,脖子上的药膏被抠得满手都是,纱布下面的伤口被挠得鲜血淋漓。 “二哥,辛姑娘又发病了!” “独狼呢?”景年大喊,“独狼不是在看着她吗!” “独狼大姐到了巡逻的时辰,已经出去了!” 他啧了一声:“都别动,我来架住她!把她搬到我屋里——不,搬去她屋里!” 几个手脚利索的赶紧上去帮忙,将子骏架着抬了回去。又有人去叫了兄弟会常联络的大夫,后院里一时乱了起来。 ——辛子骏的病,似乎比原先在东昌府时严重了许多。 景年屏退其他人,坐在一旁看守着浑浑噩噩痛苦不堪的子骏,心事重重。 原本他想的,是借着子骏与他模样相仿的机缘,让她与自己配合引诱郑柘上钩。可眼下,她的脸早就被郑柘见过,如今又病成这样,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放她冒险…… 他忽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乱了套,计划被打乱,被干扰、被约束……没有一件能够顺利做完的事情,更没有一处能给他些许清静的地方,处处喧嚣,处处鼓噪,教他耳中如同锣鼓炮仗噼里啪啦乱成一片,鼓膜与太阳穴俱是砰砰作响。他觉得心里烦闷,想要出去透透气。可猛地一站起来,却是脑中一白,身上发冷,接着手指冰凉难听使唤,背心汗透,眼前一片青黑,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跌跌撞撞地倒在了墙上。 “二哥,二哥?!” 他脚下发软,没有力气,脑子里天旋地转,四下叫嚷,四下无声。 “年哥你撑住,大夫快来了!” “二哥!” …… · 一宿的心力耗费一空,换来的只有心力交瘁,一事无成。 可他死死地用身体抵着墙壁,强撑着自己突突乱跳的脑筋,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靠着墙站着,没有倒下去。 他是伯父与秋月姨身边最后一根支柱了。 如果他倒下,如果他倒下…… …… 不知那发冷的感觉煎熬了多久,只记得兄弟们手忙脚乱地拉着大夫过来,却不知该先去给子骏看,还是先给他看。 景年伸出胳膊,指向屋内。 他已经可以缓缓地站住了。 ——他必须撑住。 湟州的风沙尚不能置他于死地,如今汴城风波涌起,他又何曾怕过? 好半晌,大夫从辛子骏屋中缓缓走出来。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便向着他看过去,摇了摇头。 景年便道:“如何?” 大夫叹道:“娘子不知是在哪里中了一种毒,瞧着大约有一年了,已将她身体侵蚀大半。可惜了,年方十八,又长年癔症,无人救治,若你们还肯掏钱请城里最好的大夫来,尚可再撑一段。可是……” 年轻人追问:“可是什么?” “可是那毒早和血肉融为一体,已然引不出来了。” 景年便抿唇寻思片刻:“还能活多久?” 大夫道:“最多半年。但这毒发病速度无可预料,照这样情况下去,只怕不出四五个月,便已经丧失活动能力,形如瘫痪了。” “好狠的毒……”景年恨恨地捏了一把拳头,心中愈沉。 “是啊,”大夫道,“话说回来,娘子是在哪里中的毒?我诊治过中毒病患百余人,从未见过这样恶的毒性。” 他只是摇了摇头。 “唉,下毒之人实在残忍,我看她脖颈正中被人割出一条伤口,这毒就从这里进入血肉,四处流动。便是想割肉祛毒,可毒灶在喉,割无可割……居心何其歹毒!” 年轻人寻思:能如此歹毒的,我只知有唐妤一人。但子骏初来汴梁,不曾与她接触,更不曾在脖颈处受伤…… 慢着,脖颈里的伤口? ——当初在东昌府与子骏一同潜入火花寨时,他们曾遇到一名使用小扇的狐媚女子,此人曾偷袭二人,还用扇子在子骏脖子上横划一道,割得鲜血淋漓! “我知道是谁了……”景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干涩地开口,“只可惜,下毒之人已经死去多时,无从追究。”接着向大夫道,“大夫,子骏如何,除去你我,万不可向他人说起,切记。” 大夫赶忙点头:“老夫自然明白规矩。”便又交待了些事务,同景年一道出了后门,悄然离开。 · 随后数十日,会中一切如常。 然而每当景年出现前后,聚集的刺客群里依旧会传出一些窃窃私语,窸窸窣窣,像是赶不走的老鼠一般缠绕着啮咬他。 辛子骏疯病不见好转,好在清醒时总还是听话的,发了病也不曾如昔日那般疯癫杀人。只是独狼看不住她,总被她隔三差五地偷偷溜出去,去了哪儿也不肯说,倒也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景年无暇看顾,见也没有出什么大岔子,便无可奈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且由她去了。 倒是白一苛,那日到很晚才回来,回来了也只在景年门外站了站,第二日还是照旧去巡逻。过了一阵,又主动去与景年说话,说近日巡逻总觉得被什么人跟踪,但跟踪之人身上没有杀气,不像那活阎王。景年也觉得奇怪,虽说小白近来有点不太对劲,可总被禁卫军的人盯着,或许也能侧面印证他并不是禁卫军的人…… …… 一切都在风平浪静之中暗暗酝酿。 兄弟会与禁卫军的争斗似乎暂且停休,但如今的安宁正如风雨前兆,如同汴河之下的暗流悄然无声地涌动着,等待着一石激起千层浪,将隔岸观火者悉数卷入其中,裹挟着走向下一场血雨腥风。 · 待到风雨起时,无人脱身,无人可以脱身。 捌拾伍·重返洛阳 ——活阎王难斗毒手女,遁西京景年再起程—— 上回说到:景年与独狼在州桥找到了辛子骏,三人回去后,惊悉子骏曾被郑柘所救。随后景年被刺客导师叫去问话,一时压力颇大,再加子骏再度发病,万般疲劳之下,心力交瘁,险些猝然晕死。赶来的大夫告知景年子骏中毒太久无力回天,最多还有半年活头。二人交谈片刻,才了解子骏身上之毒乃是被火花寨奇人之狐女所下,然而此人已死,无法追究。随后一段时日,兄弟会一切如常,如同暴风雨前的宁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四月末,汴梁城西。 天夕时分,城中州桥市集最热火朝天,街巷里的行人略显稀少。 一女子单手抱刀,趁昏色溜入一处冷清宅院,闯进去便在院子里急匆匆地翻了个遍,好似要找人。未料那人就在身后,将院门一关,不耐烦道:“翻啥翻,早同你说了我就在院墙下头等,回回来了都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 那女子挠了挠头,颇为无奈:“可我要记住你那句话,就记不住来这里的路了!”继而到那人跟前,“柘哥,我今天是来说正事的。你说的那人,近两月只在巡逻路线上活动,我便疏忽了两日,方才再出去看,便看他已偷偷溜出去,往城东那边跑了!” 郑柘立即追问:“城东哪里?” 辛子骏道:“我看已经跟不上了,就赶紧过来了。” “走得这样急这样快,必是有事。”郑柘将衣裳紧了一紧,将靠墙的两把刀背在背上,“走吧,又到了该干活的时候了!” 话音方落,院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子骏一惊,飞速躲进屋内。郑柘再侧耳逼近院门,那声音却已消失了。他谨慎着将门用小指撑开一条微不可见的缝隙,却见门外一个人都没有,再拉开一看,院门正中插着一支镖刀,把一个纸卷牢牢地钉在了门上。 他取下纸条,打开一扫,骂了一句娘。 子骏在屋门口发出一声疑惑的声音,但见郑柘没好气地将纸条碾碎,口中恨恨道:“这女人惯会兴师动众,偏在这节骨眼上叫我……罢了!干不成活了,今晚还得去趟别的地方。”又向子骏道,“你快沿着城东继续跟着,且帮我盯着,待我回来,再去捉他!” 一刻钟后,城东张府后院。 郑柘避开热闹处,自某处翻进张家院墙。那唐妤今夜要他来取解药,算算时日,确也到了该领药的时候。便没好气道:“唐家娘子,你喊我来了便快点出来,我将东西拿了,今夜还有事做!” 谁知从院子里走出来的却是田信。 “做事?”田管家油腔滑调,“若真做事倒也好了,可别一不小心又杀了咱们自己人!” 郑柘皱眉:“爷爷喊的是你?少在那里叫唤!” 田信却揣着手挤眉弄眼:“你弄死我手底下的人,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倒在这里跟我吆五喝六,嘿嘿,不怕我向大统领告发了你!” “还告我?”郑柘将手放在背后刀柄上,鄙夷一笑,“要我杀刺客的是你们,说我杀错了的还是你们,老子一介死牢犯,怕你告状不成?” 田信怕他动家伙,往后退了半步:“你只管仗着两把刀得意去罢!要大统领听见这话,我看是你嘴巴硬,还是脑袋更硬!” “滚滚滚,爷爷没空跟你在这费工夫。”郑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唐妤呢?” 两人僵持了一会,唐妤也没现身。他便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好半天,喊了几声也不见人影,便又骂了一句,转头便要走。谁知那一直怪声怪气的却忽然在后面慢悠悠地发问:“来了也别急着走哇,又两个月了,你可有甚么新的功劳没有?” 郑柘没理他。 “我瞧你除去我那十一个兄弟,余下的一个都没动手……”田信在后面慢慢走向他,“莫不是我家主人要你这样做的罢?” 此言一出,郑柘便觉出不对——这人想在他嘴里套话! 他转过身去,轻蔑道:“他人都不在这里,还想管得了爷爷我?哈!倒是姓吕的无事便将我呼来喝去,要我做这做那,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怎的不问是不是他?” 田信瞪眼:“你他娘才吃里扒外!老子是大统领的人,管你听谁的命,你不干活,老子就告诉大统领!叫他剁了你跟你主子的人头!” 郑柘冷笑:“我跟我主子?田信,我就当你忘了你我的主子都是张景弘,大统领救过你一条贱命也好,替你家妹子指婚也罢,可你当你是甚么人,也配拿着他的名字狗仗人势?哈……今夜你矢口之言,爷爷我权当没听见,但今夜之后,你胆敢乱说话,便别怪爷爷我替你主子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说罢,转头就走。谁知一转头,却又同一个瘦削的少年迎面撞上,郑柘一看,此人头发枯蓬如野草,一张脸死人样的白,正是自己追杀许久的刺客白一苛。那刺客浑身是汗,仿佛跑了一路,当头看见他这个活阎王,早已是手脚发凉、浑身僵硬,一步也走不动,跑也不是、叫也不是,一幅见了鬼的模样。 “你……你……啊啊啊啊!!” 刺客发出惊恐的怪叫,从后门仓皇而逃。 郑柘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半晌,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缓缓将手放在背后双刀刀柄,向后扭头。 “田信,”他的声音带着自抑的怒气,“如果我没猜错,方才这个人,你大概也认识罢。” 本该巡逻的刺客,为何会出现在禁卫军统领张景弘的家中? 为何他出入后院轻车熟路?他是冲着谁来的?在场的人皆是禁卫军,他为何逃跑却不动手? 田信,刺客白一苛,也是你的人? 那管家见手下眼线被郑柘撞破,一时竟有些慌神,看着他已然起了杀心,便退后几步,要往柴房跑。郑柘怎会手下留情?早如一阵风般袭去,双刀拉开攻势便朝他后心一砍。却只听叮当两声脆响,刀刃被不知何物击偏,地上现出两把镖刀来。 郑柘怒而看向飞刀来处,只见旁侧屋檐上立着那久不现身的唐妤,正似笑非笑地抱臂看着二人,便知方才种种早已被此女尽收眼底,亦知自己心思快要暴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蹬地而起跃上房顶,冲着唐妤便杀将过去。 “为何挡我?为何不让我杀了他!”他怒吼道,“信不信我也杀了你!” 唐妤左右闪躲两步,避开全部招式,继而跃上房顶另一侧,轻轻一抬手。那双刀便忽然闻到一股异香,胸口处随即一阵剧痛,似在回应那阵阵香气。郑柘半跪在屋顶,紧攥胸口,嘴唇抖得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落,啪嗒一声打在无力拾起的刀片上。 “杀我?”唐妤的声音还是那样如同仙籁,就连嗤笑都极为动听,“想多啦,没有我,张景弘是保不住你的。” “我用不着他保我!”郑柘咆哮道,“我当年就该死在那鬼地方!你们留我一条贱命,为的不过是拿我当做棋子,既然杀我不过眨眨眼,又何必用这样的手段侮辱我!” “不过是让你消停一会儿,听我说话,这就算侮辱你,那你的脸面可真不值钱。” “你!”郑柘恶狠狠道,“你还想说甚么?方才怕不是早已抓了我的把柄,只管拿人便是,明日押去张邦昌府里,哪怕人头落地也好过做你们的狗!” “不不不……”唐妤惋惜地连连摇头,“我们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好狗,放出去便能咬人,想抓你也抓得住……所以很可惜,眼下还杀不了你。” “你还想用我做什么?” “哎……别用那样的白眼看着我。”唐妤逼上前来,异香更浓,“我可不想拿你做什么,只不过是喜欢看你们这些武夫演一演勾心斗角的戏罢了。”她轻轻捏起郑柘的下巴,附耳道,“放心,只要你安心为大统领效力,今夜之事,我便不会向大统领禀报,当然,也不会让你碰田信和吕仲圣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郑柘努力甩开她的桎梏:“为何?他们给了你甚么好处,竟能让你为他们出手?” 唐妤只轻盈盈蹲在此人面前,借着夜色欣赏自己苍白的手掌,不紧不慢道:“还当你是聪明人呢,脑子却这么瓜。你杀了他们,便是禁卫军的叛徒,我自然也就要杀了你。可你又是张景弘保出来的人,要是有朝一日死在我手里了,你可知道意味着甚么?”见郑柘不语,她叹气道,“——那就意味着张景弘背叛了大统领呀!这么一表人才的男人,要是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啧啧啧……太可惜了呀……” “除去大统领,你向来不会偏心任何人,”郑柘低声道,“你既然要保他们,又何必告诉我这些?” “我不是说了吗?你们这群武夫聚在一起,比那些文绉绉的书生有意思多了,倘若没有张景弘在,你们几条杂碎闹来闹去多没意思,就算能活下来一个,最后送到我手里也就不剩几口气了,不是吗?”她笑得舒心极了,伸出一指按下郑柘的脑袋,欣赏着猎物无力挣扎的模样,像是邻家阿姊一般劝慰着死死按着双刀的男人,“所以啊,气性那么大可不太好,张景弘的命就是你的命,别连累了人家,也别像今天这样莽撞,以后可要仔细着点……” 唐妤还说了什么,都已经随着夜风散去。 郑柘低伏在房顶,胸口仍在隐隐作痛。 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发觉面前躺着一包用于镇痛的解药,大概是唐妤走时丢下来的。不知怎么,若搁在平时被人扔了东西叫他捡,他必会勃然大怒,说什么也不肯弯腰,可这一次,他望着近在眼前的解药,却猛地丢了刀扑过去,颤抖着双手将药丸倒在手里,就那么干干地喂到嘴里去,连嚼都不嚼,便往下拼命地咽。 很快,胸口便不痛了,他也重新恢复了力气,站了起来。 张府的家主夫妇,前阵子一同出了门,这偌大的院子内外安静得教人心里发冷。郑柘提着刀,一个人在月下站着,望着月亮,望着前院,又看向南方。 “是啊,爷爷我是没那个本事,能在你眼皮子底下砍了他们的狗头,”他自言自语,“可杀不了你们,我还杀不了他?” 语罢,将双刀齐齐入鞘,跃下屋檐,便在月色下潜行出府,隐匿进灯火通明的东京城。 又几日,兄弟会内。 几名刺客匆匆走进景年屋中,禀报道:“二哥,兄弟们今日潜入禁卫军管辖地带探听了消息,那活阎王的确不在城内了。” 景年从一堆又一堆案卷中抬起头:“可打听到此人去向?” “没有,那一带巡逻的卒子忒多,咱们不敢逗留。”其中一个道,“不过郑柘离开东京的消息千真万确,是我亲耳听城门守军说的。” “好,我知道了。”年轻人点点头,不置可否,只让他们下去歇息。 几人便出了屋,同正迎面往这走的子骏打了个照面。辛子骏也不客气,闷着头就钻了进来,大大咧咧坐在景年对面便道:“兄弟,你这里——” “没有吃的。”他伸出胳膊,正好挡在子骏前额,在桌子被撞个趔趄前成功阻挡住这没轻没重的,“饿了去管伙房要,我这里正忙着。” 子骏耷下来:“这才几时,伙房还没开灶!” 景年笑:“你也知道眼下不是吃饭的时候?” “我这不是大清早就出去了一趟,回来肚子便饿了……”子骏嘟嘟囔囔,“独狼姐也没在附近,她身上有钱得很,要碰见她了,多少我还能开个荤呢。” “你又出去作甚?”景年翻着手里的纸张,嘴巴不停,眼睛也不停,“我看你这两个月可勤快得很,叫你别出门也不听。这一阵可当心些,弟兄们没发现郑柘行踪,还有消息说他不在东京了,但我不敢当真,你也别太放肆。” “不放肆还有甚么活头?”子骏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也看起那些信报来,“不过你放心,郑柘还真不在这里了!”继而坐起来,神秘兮兮地前倾过去,“嘿嘿,他们可打听不着——他往洛阳去了!” “你怎么知道?”景年狐疑地看向她,“你说实话,这阵子,你是不是私下常与郑柘联络?” “是,”子骏并不避讳,托腮道,“他救了我,我不找他,怎么继续拿我的药?”继而宽慰似的往景年面前拍了拍,“安心安心!我知道你怕什么,好兄弟,你也是救我一命的恩人,背信弃义的事儿我可不干!” 看她不像是能有所隐瞒的样子,景年勉强放了放心。可随即他又一惊:“等下,你说郑柘在洛阳?确定?” “还能有假?” “不好……”年轻人突然按几而起,“不好!——白一苛日前才说过要去洛阳探亲,前日才走……我就说郑柘怎会无缘无故去洛阳,他必是为了这个去的!” 子骏也跟着坐正了:“咱们的人也在洛阳?兄弟,我现在动身去洛阳,兴许还能追上他们!” “不,这回有点蹊跷……”景年扶着桌子,寻思片刻,“我去。” · 年轻刺客不敢多等,与几个招呼一声便准备启程。 这一遭出行,景年原本想先去老向那里将娘亲给的护身符给磨蹭回来,谁知那老向一听他又要出城,便给也不给,只轰他有这闲心不如先回去看看自己亲娘。被骂的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只能灰溜溜夹着尾巴,在老向的臭骂声里去了城东。 此时的家中朱门紧锁,母亲早同父亲一道去了苏州赏春,还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景年怏怏地从院墙里翻进去,见百鹤堂的小蘅娘子也回去了,瞧着连老田也不在府内,只怕又趁机出去大赌特赌了,便在院子里小站一会,趁着家中仆从都在后院忙活,去了景弘屋中。 大哥的屋门不怎么上锁,家里也没人敢随意进入,这倒方便了景年。他钻进去一瞅,屋里的陈设又同以前不大一样了,看来他可没少在屋子的布置上操心。再随意翻翻,便见兄长枕头下面压着点东西,景年心中一动:莫非是什么有用的信报?抽出一瞧,却愣在原地。 ——这是自己当年留在他烛台下面的信。 三年过去,信纸已经发黄,可如今的他实在读不下当年那一行行一段段轻狂自负之言,不知景弘初读时是否大发雷霆,也不知他读了三年下来,若还能再见,是否还会像当年一样毫不留情。 景年还是要离开了。 红门轻开,他闪身出来。才挤出来,便见一旁一颗脑袋探头探脑,没等他仔细看,便听耳旁响起一声熟悉的惊呼:“景年兄弟!” 来人正是赵甫成。 “唉,还以为是夫人回来了,怎么却是你这个没心肺的东西。”他佯作鄙夷,脸上的惊喜却藏不住,“你来干嘛?” “我一直走不开,实在抱歉……” “哎,这么久没见了,我可不听这种低三下四的话。”甫成笑道,“你这急匆匆地来了又急匆匆地走,这是要去哪儿?” “我……”景年对他多少有些歉疚,“没什么。甫成兄怎么在这里?” 甫成却不理他的茬:“又来了又来了,甚么话都只藏在心里不肯说,要你说,你嫌旁人听不懂;待你说不得了,看你怎么后悔去。” 景年听出甫成在点他,赶紧赔笑:“好甫成兄!你这嘴可真不饶人,我一时糊涂,哪儿还有不能同你说的话?”又道,“我是要去洛阳一趟,走之前再回来看看,定定心。” “呀!”甫成一拍掌,“这不是巧了!我来也是想把老张大人要的画儿带来,天夕得去洛阳采风呢!哎,陈学正也打算去的,说要顺道陪陪他娘子,咱们干脆一起去,路上还能说说话儿!” 景年刚想婉拒,一想甫成身体弱些,没个照应总归不放心;又想陈尧臣和周荷都是自己人,有些事情能向他们打听,便点点头,一口应允下来。 · 天夕时分,车马西面出城。 · 原先觉得入夜了天色还亮,不想一出了城,没了热闹,这官道两边村子也逐渐地越走越少,四野的天色便黑得愈发浓烈。时有夜枭号叫,教人不敢多听,那陈学正睡得早,便一早钻进车篷里面休息,独留赵甫成与张景年二人在外面坐着闲侃。 在车夫的吆喝与马儿的咴鸣中,甫成靠在车框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困了便去睡一会,夜里我守着就成了。”景年在一旁也倚着门框,望着月亮。 “我可不是困,”甫成看他,“画画儿的画到子时也不会困,我不过是觉得这月色清凉闲适,舒展一下精神罢了。” “闲适?” “是啊,你瞧这夜色深沉,唯独月光清浅,春日晚风爽人,鸟雀时鸣,我们驾车而行,正如同游荡在泉水中的鱼儿一般,多么闲适的光景……”他的眼睛里闪着一汪月色,“景年兄弟,你有多久不曾好好瞧过月亮了?” 景年被他问得愣住:“我每晚都看。” “你是看,可你忘了学正教咱们甚么了?常人看月亮,是计时,要谋生,可画师却不能这样看。画师要先看宇宙,看星文,再看月亮今日是高悬天顶,还是低垂临江,月色不同,意境不同,是而我们看月的时候,也是在观心呀。” “真好……”景年长长地舒了口气,“或许我看不到你心中看见的月亮,可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觉得月色闲适,我就觉得高兴。” “你看着不像是高兴的样子,”甫成瞥了他一眼,“心里有甚么事,何不对着月亮说说?” “我看是你自个儿想听故事。”景年笑起来,又正色道,“不过既然说起这个,在我说心事之前,倒想先和你问一个人。白一苛此人,你熟悉吗?” 甫成点点头:“自然熟悉!他经常来照顾我,我起初还以为是独姑娘差遣的,后来才知道并不是,原是他自己乐意的。想来大概是看我心肠好,愿意和我交个朋友。” 年轻人欲言又止,又听他继续道:“说到这位小兄弟,倒也挺有意思。你不在东京时,有回他扛了三袋粳米来,央求我为他画一幅小像。结果墨都研好了,他却改口说想请我画景年兄弟你的小像。我便寻思,要我画你还不简单,便也没收他的东西,只管涂了两笔画与他去了。” 景年一动:“小像?你说的小像可是画在一张信笺上的?” “对呀,你怎么知道?” “他……他寄给我了。”景年撒了个谎。 “哟?”甫成打趣他,“那真是奇怪了,平白地找我画了你,又大费周章地寄给你,你这没心肺的东西,竟值得人家用三袋米来换?” 这话听在耳边,年轻人心中却听不进去。原来那小像还真是白一苛弄到的,这样一来,那寄给苗秀才的通篇别字的纸条也就解释得通了。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看他半晌没动静,甫成推了推他:“生气了?” 景年摇摇头,仰头叹息,答非所问。 “甫成兄,若老天开眼,我真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兄弟姐妹离我而去。” “咦……怎么突然说这个?”甫成纳闷,又寻思片刻,赞同道,“这倒是,我也看不得生离死别。” 那刺客出神地望着月亮,没来由的心绪丝丝缕缕。 “甫成兄,我从小不懂事,没在爹娘哥哥身边长大,向来将身边伙伴当作亲兄弟一般看待……可我从小到大,只有你们这几个兄弟算得上至亲挚友,如今亲生的兄长处处针锋相对,看着我长大的师兄也死于非命,连后面认下的兄弟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人……”他充满歉意地看着好友,“甫成兄,原先失约,我心中悔了没有八千遍也有百万遍。可我身不由己,只能夜夜遥祝你身体康健。如今回来汴梁,却整日事务缠身,每每念起你我学画同窗时,却只能感慨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常想,若是能做个京中闲游少年,蹴彩球,擎猛鹰,不必为天下苍生烦忧,该有多好……” 甫成许久不语。 “我曾经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可闲游少年的滋味,并不比如今更好。”他拍了拍那捏着太阳穴伤神的好友,轻轻道,“所以景年兄弟,你放心走就是了。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两人对视片刻,景年笑了。 “好啦,过了今夜,你我与春风同赴洛阳,何须感伤?”画师道,“难得月色怡人,不如你我对月吟词,若是能吟出两个好牌子,说不定还能被他们唱遍东西两京。到那时,便算你也做过一回京中富贵闲游人,如何?” 景年嗯了一声,当作应募。二人便会心而笑,暂且搁置烦恼,万事皆在不言中。 · 而后马蹄疾疾,轮声笃笃,明月潺潺。 此夜不再孤寂,知己在侧,万般从心。 番外篇其三·为君卫道 ——1107年,张景弘与卢湛成为好友的故事。 · 本篇长番外,将用以增补正文不会大篇幅出现的番外故事,属于背景资料与设定范畴,不顺接上一章时间线,跳过番外不会影响正剧阅读体验,但阅读本番外可得到更多的人物资料或相关信息~ · 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夏,武举殿试放榜前五日。 是日午时,烈日当空,炎炎似火,汗滴入土,顷刻可干。 汴梁城东,张家宅邸。 · 张景弘着一身深蓝圆领袍,双臂绑着一对精皮护腕,腰间挎把自家乡带来的长刀,告别父亲与母亲,双手各提着两个大大的锦盒,迈出家门便往城中走。 日头虽毒,没走几步额间便被凌乱的刘海捂出一层汗,顺着年轻人的面庞飞流直下,又在矫健的步伐中从喉结上淌进薄薄的衣领,他却浑然不觉。 年方二十一的他正是丰神俊朗、人高马大,这会正要带着礼物往城北医馆百鹤堂道谢去——此前武举乡试中解,但他却因与人比拼刀法受了伤,但好在得了位姓卢的名医学徒及时收诊,他又是个剽悍混血,因而恢复得不错,没有耽误鹰扬宴之后的殿试。 眼下放榜在即,家中恰做了笔大买卖,手头宽裕了些,景弘便寻思得按宋人风俗往医馆酬谢一番,以免落下不知感激的话柄,遭人笑话。 从城东到城北,统共不过两三刻钟的路。百鹤堂虽偏远些,但只消跟着周遭去就诊的百姓同走,很快也就到了。 然而今日,似乎不大对劲。 景弘仗着个子高,远远地眺望一番,只见百鹤堂门口无端围着好些男男女女,聒噪不休,还有人不断举着拳头,嚷嚷着甚么“砸了这块破匾”;而那人群中间围着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他张景弘要找的“卢小先生”——百鹤堂学徒,卢湛。 那少年在人堆里顾不上看外面,只费力拦着要往里冲的几个男子,又努力躲开那些男女的拳头、间或扔向他的烂菜叶,狼狈阻拦道:“……里头还有好几个病人,你们且等一等,不能进去!” 景弘观察片刻,见他频频躲闪飞来杂物,又根本拦不住那群聒噪的百姓,便赶紧钻出人群,提着盒子绕到医馆大门,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头里挤出一条空档站到卢湛身边,将锦盒一放,高声喝道:“住手!你们要做什么!” 他的嗓门高且大,一下便盖过那片刺耳的乱嚷。百姓们看他身材高大魁梧,又是个威猛样,便渐渐地停了声,只留两个干瘦的男人依然在朝里面吼:“黑心老汉!凭甚么不给我家娃儿看病!” “就是!俺家娃儿哭了半个时辰了,恁这大夫忒黑心,只给那有钱的看病,俺们这没钱没势的,便光在外头晾着!”旁边有名妇女叫起来,应和丈夫。 “还有!还有!”又一个男人叫起来,对着那十九少年的面皮指指点点,吐沫星子都喷到旁人身上,“我媳妇来得最早,在这里等了一刻钟,这厮竟敢放了后边来的小娘们进去抓药!” 他这一喊,一圈人又乱哄哄地嚷了起来,群情激愤,口中骂骂咧咧地说着难听话。稍稍仔细听来,大多是在数落卢湛将后来者放入内诊治,却让先来的在外面好等;还有的骂他是要眼睁睁看着家里阿翁病死,骂他那神仙师父不肯给穷人看病云云。 景弘没见过这样乱腾腾的阵仗,还在琢磨他们那些话究竟说得甚么意思,便被卢湛灰溜溜地往旁边一拉:“哎,过来过来!张家小哥,怎么是你,你来蹚甚么浑水?” “小先生,”年轻人看他头发上挂着些污渍,叉手,“这些人是?” “快别叫小先生了,我还配不上这个名头。”卢湛沮丧道,“别提了!自官家二月复了医学,我师父忙碌无暇,难得从宫里回来坐诊一日。头天告知了城里百姓,谁知今日一早便将这条街全挤满了,忙了一晌,仍有人慕名过来。师父教我在外面筛人进去,我一看,男女老少里确乎有几个发了急病的,便教他们一个个补进去,余下轻些的与看热闹的,便劳他们多等了会……” “这样吗,为何不向他们解释?” “解释解释解释,我怎么没有解释!早已说了不下三五百遍了!”少年扶额道,“你是不知,里头的总想多瞧瞧我师父那老神仙,怎么也不出来,生怕出去了便要吃亏;外头急症等不及,轻症又不肯让出空位,担心自己挨不上号;还有好几个根本没甚么病,却一个赛一个的慌张……我根本忙不过来!师父上了年纪受不得聒噪,只能这样拦着他们……唉!他们也不肯听我讲道理,要是冲撞了师父他老人家跟那些要静养的病患,我又要遭人骂了。” 在一片哄闹声中,景弘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卢湛的话全听清楚,又问道:“我明白了,那就不与他们讲道理。你师父是甚么人?” “御医钱乙,”少年学徒道,“问这个做甚?” 景弘低声道:“好,等下不要惊慌。” “哎?”卢湛还没明白,“你有什么办——” 话音未落,张景弘已干脆利落地把腰上挎着的长刀抽将出来,迎着熙熙攘攘叫骂的百姓直冲冲地便去。卢湛来不及反应,便听医馆前面的纷乱人群骤然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继而又在脚步大乱声中变得鸦雀无声。 “你、你你你干、干什么!”他也被那刀光吓了一跳,“别吓唬病人!” “你等听好!”景弘只以刀指着闭上嘴的百姓们,人群避着他的刀尖让出一个大些的包围圈,“我乃御医护卫,闲杂人等,休得喧哗!” 男女老少们惊恐地躲着他的刀尖,好几个专来凑热闹的撒腿就跑。 一个大胆些的探出脑袋喊了句:“恁不给看病,怎的还要杀人!” “谁说的?”景弘侧首,“出来!” 那人立马乖乖缩回头去,不敢声张,只敢和周围人碎嘴议论。 “你们听好!神医坐诊于此,正是为治病救人而来。凡患病者,不论轻重,今日之内,皆可入馆医治!”他高声道,“但医馆狭窄,无法容纳全部病患,你等休要喧哗争抢、磨蹭滞留,守秩守序,即刻便可轮上!” “你说得怪好!你教俺们等着,俺们一大早就来了等,怎的却教后来的先进去?凭啥!” “人手短缺,患者病情轻重不一,自当优先救治重病急病之人。有小先生在此诊断,你等轻症之人,何必着急!” “俺家娃娃哭了一晌了,恁还说不轻?!”妇人瞪着眼睛,摇晃哄着怀里被吵得啼哭不止的幼子,声音愈尖,“说甚么吓着了、做梦了,就是不给治!哼!不是恁自个儿的孩子,恁咋知道心疼!” “俺的脚上叫虫子蛰了,肿得赛馍馍!俺都没法下地干活,你怎敢说抹抹药便能好!这么老大一条虫子,你都没见过,就敢打发俺!” “是啊是啊,你看看我媳妇胳膊上老长一块紫青,吓死人了!这绝对不是磕磕碰碰,定是中了毒!”说话的拉着自己婆娘,朝身边人不住地展示她身上的一块淤青。 “还说呢,哼!我肚子痛得要死,你只教我回去吃泻药!莫不是看我不趁几个臭钱,便想打发我死在家里头!” 景弘无动于衷,将刀一横,质问叫得最欢的几人:“好啊!你们既不信医者所言,何必求医!” 那几个面面相觑,又叫到:“凭啥不能来?你们看病救人,天经地义!谁知道老神仙不给看,我们怎么晓得这毛头小子说的真不真!他若诓骗我们,害了命去,难道你给我们赔钱?” 卢湛满面通红,忍无可忍,刚要驳斥他们,便听张景弘朗声道:“好!他有一句错诊,你们要赔多少银子,我全都给!” 这下子不止少年,连那几个带头闹事的也惊了:“这……这可是你说的!” “不错!”景弘将刀放下,慢慢回鞘,“你们若要验证,城内大小医馆尽管去问,看看小先生究竟能有几回错诊!” 继而又回头问卢湛:“小先生,你给他们口述过药方没有?” “有!”卢湛点头,“所有由我筛出的轻症病患,皆已拿了我在账本背面写的方子。” “好,”年轻人便继续向他们道,“都听到了?你们且把他的方子拿着去验,我随时恭候。有一味药开得不对,尽管找我要钱!” 此言一出,人群里又起了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那几个闹得最凶的从怀里摸出卢湛写的药方,面有不忿地溜出了人群,也不知究竟去没去就近医馆验证,只道是一去便没一个回来的。 卢湛舒了口气,又看景弘挎着刀往人群里又走,赶紧一把拽住他:“哎!张家的,知道你是习武之人,你别在我这里亮刀子……要是把小胆的给吓着了,我可真在城里待不下去了……” 景弘只“嗯”了一声,不知听没听进去。 他走到余下的人群里,语气缓和了些:“大家莫怕,听我一言。我虽是武者,却知你我俱是街坊邻里,只要尊医重道,医者自然也会倍加关照你们,城中百姓便都能得救治。你们勿要推搡,且在此处留候片刻,老神仙就在里面,不会教大家白跑。”回头喊道,“小先生!” 卢湛赶紧过去。 “劳你再看看孰轻孰重,病情重的,教他们往里头候着,有老神仙在,心里多少踏实些;轻一些的,便教他们拿了方子去别处抓药,晚些再来,莫再这里晒着。” “好!” 景弘便看着他一个人挨个儿看过去,又选出几个非治不可的病患,余下的拿了方子,劝一劝,大多也就回了家。 仍有数十个执意要见老神仙一面,卢湛进去问了师父的意思,便也随他们等着了。 · 忙前忙后,又是一晌。待卢小先生终于歇下来时,天色已晚了。 景弘在医馆里守着四个锦盒坐着,抱着胳膊打了一会瞌睡。卢湛挽着洗干净的袖子与头发走进来,用手给自己扇着温乎乎的风。 “呼……累死了。”他看景弘睁开眼,便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多谢了,张家小哥。今儿要不是你来解围,我真不知要如何是好……” 景弘笑道:“哈哈,无妨,我本也是来找你的。不把那几个打发走,我的东西也送不到你手里。”他踢了踢锦盒,“喏。上回你用许多银针扎治的手法确实神奇,我回去歇了几日,感觉好多了。” “那叫针灸。你可想再试试?”卢湛打了些水来,把自己一脸汗味脏土洗个干干净净,又递给景弘一块干净帕子,景弘摇摇头,示意不要。“看你今日中气十足,我就放下心了。对了,你是不是在等放榜,殿试情况如何?” “比我想的难,幸好家父自幼教我说官话,现下交流无碍,只是答得慢些而已。不过,同场几个答得都不大好,大概没甚么问题。”景弘看他把头发挽来挽去,也理了理杂乱的刘海,“许久不来了,小先生还记得我是做甚么的?” “那当然。我治过的人,心里都有数。”他把头发重新扎成马尾,“张家小哥,你可别逮着‘小先生’喊了,那都是旁人叫的虚名。你拿的东西我可不收,要诚心谢我,回头送我副白鹤图就成了,我师父这医馆正愁没东西挂呢。” “哈,打开看看。”景弘不禁有些得意,眯眼拿下巴指了指锦盒,“忘了吗,这话你第一回就说过。” 卢湛便停下来看看他脚边的锦盒,又看着这个眼神精明狡黠的年轻人,笑了。 “那就不客气了。”他道,“多谢张家——呃……” “我汉名景弘,字载远。” “多谢载远。我姓卢名湛,明年及冠,你随便捡个甚么叫吧。” “行。”景弘便起身要走,“那,东西送到,我就告辞了。” “告辞,”卢湛将他送到医馆门口,“身上哪儿不舒服,及时过来看看。还有,下次过来别带刀。” “哈哈,好。”高挑的年轻人大步走到月色笼罩的街上,回头一抱拳,“留步!” 少年学徒微微欠身:“君有夜月相与,我不送了。” · 然而起身时,此人仍然未走。 张景弘站在医馆前小街上,在来来往往的行人间看着天上月亮,忽而回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会喝酒吗,阿湛?” “不会。” 卢湛答得很干脆,人却从安静下来的医馆中悠然踱了出来,站在石板路上,飘飘欲仙。 · “——但可以学。” · 夏夜蛩鸣遍地,凉风习习。 来到汴梁三年之后,出身草原的阿勒青终于收获了第一个宋人好友。 但此时的他尚不知晓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即将拥有什么样的未来,正如卢湛亦不曾想到自己也将走上一条挣扎的道路一样。他们只是坐在孙羊正店三楼窗边,以并不疏离却仍带着初次相识的拘谨的神情,彼此讲述着自己所见到的有趣的故事。 他们讲起张景弘汉名与表字的寓意,聊起这武解元失散多年的小弟弟,又谈到汴城风土人情,谈到前不久才恢复的方田法……上至家国大事,下至坊里逸话,兴致勃勃。 谈性一起,两人不再那样端着脾气。张景弘酒量似海,卢湛则只能抿一小口。二人一个豪爽健谈,一个儒和闲雅,却偏偏事事聊得津津有味,各自感慨缘分使然。 …… 但在那个夏日之后,直至今日,或许只有那仍是闲云野鹤的卢大夫,才知道如今已是东京三十万禁卫军统领的好友开怀大笑起来时,曾经是什么模样了。 (番外三·完) (番外与前后文无任何顺接关系) 捌拾陆·蹊跷血案 ——再赴西京惊闻命案,夜探凶宅却遇谁人—— · 上回说到:辛子骏向郑柘报信,言曰她跟踪的某人突然改变路线,去了城东。郑柘立即动身,却遇到禁卫军传信要他过去,只得更改计划,临时转道前往城东张府。张府内,郑柘与田信发生口角,觉察到田信已有坑害张景弘之心,出言警告后,巧遇此前自己“追杀”许久的刺客白一苛。随后,郑柘了解到白乃是田信手下,不知为何忽然心生杀意,却被唐妤组织。二人因此纠缠一番,随后,郑柘失踪。兄弟会同步收到郑柘离开东京的情报,辛子骏却道出郑柘前往洛阳一事。觉出不对劲的景年立即要动身,与正巧也要前往洛阳的赵甫成等人一并启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一行三人抵达洛阳时,夜市方散。学正陈尧臣领着二人去了住处,几人同周荷娘子寒暄几句,便去歇息,预备明日采风。 三更鼓响,夜色深深,赵甫成已在客房睡下,景年却睡不着。他悄无声息地溜出荷姐的院子,往四下一看,见城北集市处还有些光亮,隐约地还传来些嘈杂人声,过去一看,却见本该随着更声散去的人们竟还聚在一起,三五成群地围着一家铺子,便心中暗道:上回来洛阳,生意这样红火的还是糕点铺,且让我看看如今当红的又轮到了哪家? 正寻思着,抬头一看,却见人群围着的铺子是从前小白介绍来的贾家布匹坊,门前绫子做的“贾氏精细天工巧布南北俱用”长旗被人挤来挤去,不少好事的钻在人堆里,争着抢着要往里看。 当年来洛阳探望师兄,白一苛给周荷姐介绍来为兄弟们供新冬衣裳的可不就是贾叔家?若他没记错,那回小白还提过他的身世,说他们一家都是不同姓的孤儿,被贾叔收养,做了一半学徒、一半家人,在洛阳生活了十几年,将个布坊经营得蒸蒸日上。可贾家布坊门口怎会有这么多人?听身边动静净是唏唏嘘嘘,想到这里,景年不禁起疑,便将风帽一戴,不声不响地混进人群中,跟着好事的一起挤上前看。 然而才靠近布坊门口,刺客便敏锐地闻到一股冲鼻的血腥味,再越过人头缝隙往里一看,便见贾叔家门槛内外,伏了个头朝下满身是血的女人! 怎么回事?这女子可是受伤了? 围观的人们挤挤挨挨,议论纷纷。 “——真晦气,本要来拿货的,谁承想碰上这事!”一人怒道。 “唉,不单是你倒霉,幸亏你没听见那声惨叫,啧啧……只怕街坊四邻的今晚可睡不好喽……” “你说这老贾家向来和睦,怎么偏今天出了事?”有一人咋舌,“听说是贾家的两个女儿打起来了,还动了刀子!据说还有个女人在屋子里大声叫骂,没两声便尖叫起来,接着就突然没声儿了……” “就是呢,我隐约还听着老贾也骂了一句……说起来,你们过来时看见过老贾没?” “还看啥啊,你看这店里一滩血,就怕老贾也……” “别胡说,老贾人不错,你咋能咒他?” “谁咒了,你自己看,自己看!” “我听说老贾骂了句‘叛徒’,该不会是他那杀千刀的女婿又回来要钱来了?” “说不定是!那东西真是没娘养的,我看,八成就是他来找媳妇跟老丈人要钱不成,恼羞成怒,才在店里动手了!” “唉,可怜啊……这女子怕是要跑呢,结果被人一刀穿了后心,这不,也趴这没气了……” …… 围观者众说纷纭。 景年听得眉头紧皱,拨开人群上前,见里面活动着几名禁卫军,便不敢离开人群,免得引起警觉。可那布坊铺子里黑乎乎一片,灯全熄了,除了禁卫军来来回回走动的黑影,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浓重的血腥味一股一股地传出来,令周围百姓纷纷掩鼻。 那刺客还要细看,却见旁侧又来了几名禁卫军驱逐百姓,便赶紧顺着人流躲开去,暂且离开了。 · 一个时辰后,禁卫军离去。 布坊大门已被关闭,刺客现身对面巷口,观察片刻,自布匹坊后院翻入。 血腥味散得差不多了,但后院里的的血气仍在。景年蹲在院墙上,隐在树枝间,借着月色纵目而视,便在鹰眼中瞧见后院里横七竖八地还躺着三具尸首,一具体态肥硕男子,躺在后院正中;一具纤瘦女子,仰卧在铺子通往后院的门槛上,状极扭曲;还有一具幼童尸体,趴在后院屋外,与那两名死者距离较远,身下无有血迹。 景年收起鹰眼,屏息静气,压抑住心中沉痛。 那胖乎乎的正是多年不见的贾叔,当年周荷姐曾让他与师兄多次去布坊更换不合身的衣裳,贾叔从无嫌隙,谁知今日遇到甚么口角,竟将命送于此。他唏嘘许久,却还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便跃入院中,走向三人遗体。 只是才落地,他便觉得院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院子当中被月光映得将将看得清了,可四角仍然一团黑,他自落了地便总觉得身前身后毛毛的,好像那四团黑影里埋伏着凶手,会随时偷袭而出取他性命一样。 景年将双手防在身前,以备不测。 好半晌过去,耳边除去风声窸窣,再无异状。 他便大着胆子,向贾叔的遗体走去。 ·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慵懒而戏谑的男声。 · “别往前走了,小孩。”那个声音道,“再往前,你的官靴可就要沾上血喽?” · 声音一边说着,一边清晰起来,似乎在接近他。 景年侧耳片刻,将手放在背后剑柄,缓缓转身。 眼前空无一人。 “别瞅了,你找反了。” 砰! 声音再度在脑后响起,几乎同一时间,景年长剑出鞘,与来人兵戈相击。 “哈!”那人的脸庞被刀剑的火花短暂地映亮了,现在面前的是一张中年男人胡子拉碴的脸,“小孩儿,你这脾气倒不小!” 景年挥他一剑,此刻已全身警戒退开去,与中年男人拉开距离。那人手中握着一杆朴刀,杀意极浓,一看便是人血喂出来的凶器。此人难道是杀害贾家的凶手?可他虽接了他一剑,却并没有要反击的意思,倒是趁势把朴刀又靠在一旁墙上,将衣裳胡乱一拢,就地蹲下,旁若无人地察看起地上的女性死者来。 “阁下何方英雄?”景年谨慎地打量着他,并不落剑。 浑身潦草的中年男人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查看伤口:“我吗?说了你也不认识,我就是一混混。”又起身来拍了拍手,顶着他的目光移到老贾尸首处,重新蹲下,“小孩儿,你要问啥,我都知道。不过呢,听我一句劝,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这种地方啊,可不是你这种正经人家的娃娃练胆的去处。” 但看这年轻人并不动弹,那男人便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还不走?唉,可惜了。”他站起来,“这家油水不大,我呢,也不过是想摸点值钱的拿去换酒。当然,江湖规矩,见者有份,这个我明白。不过我是没想到,这种脏活还有人抢,让你走你还不走,啧啧……既然你不懂事,就别怪我今晚没见过你喽?” 说罢,不知何时已将朴刀重新提到手里,挥也不挥便劈头杀来。景年便知他不是个善茬,举剑便挡,谁知此人力如山大,攻势第一刀竟将他震得耳鸣,不敢再贸然去挡,躲他三招又硬接了两刀,应付起来已然吃力。二人勉强压着动静过了几招,那年轻人总找不着时机得手,每次出剑都像被他预知到似的瞬间便挡开去,反倒还能借着自己的攻势反攻回来,逼得他心道大意,拼命留神应变,也只打了个两不吃亏的平局。 “行啊,你这小子,”中年男人大气不喘,提着朴刀望着他,“练的路子忒歪,净是些杂碎功夫。以前没少受过伤罢?”不待景年说话,他自顾自道,“我看你身上总有三四个地方不敢使劲——被人捅过几下厉害的,没猜错吧?这股劲儿倒是挺正的,八成你也跟了个江湖上有名的师父。哎,我看你也是学过几年剑的,怎么手上这把耍得这样狼狈?没把趁手的家伙傍身,你也敢自己往这种地方来……忒大胆了。这不是一送一个准?” 景年一惊,自己如何调用力气、如何学的功夫,此人只用几刀便能猜得如此仔细,便知他绝非什么“混混”。再看他也不是个凶神恶煞的,便收了剑拱手道:“前辈绝非鸡鸣狗盗之辈,斗胆请教前辈名姓。” 中年男人抱臂而立,觉得他有趣:“那得看你的名字能不能换得来我的名字。” 年轻人犹豫片刻:“中原兄弟会刺客,景年。” 那人摇摇头:“不认识,没听过。你师父叫甚么?” “‘柳上行’柳直。” “不认识。”那人道,“你们兄弟会的人,我只知道一个李祯,一个孔添翼。” “李……孔添翼与我师父相熟。” “出门都是看师承的,那个不算。”男人做出最后评价,“看样子,你身边也没啥有头有脸的人喽?” 景年刚想解释,却听那人道:“行,既然不会有人认得我,那告诉你也无妨。我姓高,单名一个义,你也别叫这个,叫我戍阳就成了。” “是,戍阳前辈。”年轻人赶忙道,“方才领教前辈刀法,晚辈佩服,只是不知何故四更现身此地?” “前辈前辈的,喊这个你不嫌绕嘴吗?”高戍阳啧了一声,“别老拘着嘴上的规矩,你喊我……” 他打量了一下景年:“——你多大?” 景年道:“明年及冠。” 戍阳道:“噢,我三十五了,喊声哥听听。” “戍阳大哥,”景年颇感无奈,“你也不是来贾家布坊摸东西的罢?” “还行,不笨。”戍阳点点头,回头望向一地遗体,“这家人管过我一顿饭,我不能扔下他们就走。”又看他,“你呢?” “老贾三四年前为兄弟会资助过衣裳布匹,”景年不禁压低了声音,“我从东京刚到洛阳,这边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家人死得这样惨烈,实在是太蹊跷了。” “是啊,不对劲。”戍阳和景年一起走向当院,“一起瞅瞅吧,我猜到今晚会有人来,院子里的东西我一样没动,等着你呢。” 景年诧异:“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早些时候,我看门口最前面有个高个儿,头上戴个风帽,一双眼睛往里看个没完,就知道那小子绝对有事。”高戍阳的声音还是慵慵懒懒,似乎并不紧张,“说到这个,我还有件事没问你。小子,你不是宋人罢?” 年轻人便知道戍阳是在意自己的蓝色眼睛。 “我是宋人。我爹是东京人,早些年在边关经商,娘亲是草原上的人。” “那就对了。外族人的脸,我怎么可能看不准。”戍阳低声哼笑了一声,不明所以,转而道,“这里不能点灯,甚么也看不清。可惜了,老贾死的时候我不在附近。他家到底是遭了谁的毒手?” “听那些人传言,说是贾家的两个女儿因为琐事动手,或许是不慎误杀了贾叔。” 高戍阳撇嘴:“这你也信?” “信就不来了。”景年指了指后院通往前面铺面的后门,“戍阳哥,你看这院子里从前到后四具遗体,几乎排成了一条线,如果是家中争执打闹时误伤,死者理应相距不远。” “嗯,有理。走,咱们从铺面门口开始,一路找找线索。” 从贾家布坊正门起,一直沿伸到后院、后门,四人的遗体几乎排成一列。 两人一一察看,倒在正门门槛的女子身躯已开始发僵,大约是死去最早的一个,此女背后有一刀伤,衣着打扮朴素,与老贾衣着布料相近,应是贾家女子。此女周身有大量喷溅血迹,地面、柜台、墙壁及墙壁上的布料无一幸免,将身躯翻动过来一看,脖颈正中有切割伤,右侧及面上肩部俱有浅割痕。此女神情狰狞,双目未瞑,状极扭曲,令人不寒而栗。 “第一具遗体,致命伤应该是脖子上这一刀。”戍阳环视四周血迹,“能喷那么高的,也只有这儿了。” “背后的刀伤像是人为补刀所致,”景年补充道,“刀口深入断骨,不像是女子所为。” “走,看铺子后门口那个。” 仰枕在铺子后门门槛上的女子同样表情惊恐,四肢僵硬地定格在了挥舞与扒住门框的一瞬,周身没有血迹,身体上亦没有伤口,只有后脑勺有处不太明显的凹陷。 “这女的穿得挺好啊,”戍阳蹲下去,对着月光仔细看着女尸的一身精美头面,“啧啧,置办这一身首饰,没个千两银子可下不来。”又捡起地上几节碎掉的玉镯,“啧,你看看,这锦鞋也掉了一只,镯子也断了,有钱人是有钱,也怕没命花。” “这身衣服也不像是寻常人家能做的,应该并不是传言里贾家的另一个女儿。”景年点点头,“我去看看贾叔。” 老贾肥硕的身体俯卧在地,背后衣裳殷红一片,但没有看见伤口,大约是在衣服里面的。地上满是凝固的血迹,早就被那些禁卫军踩得到处都是,除此外,遗体周围只有一条粗大木棒,年轻人一眼便认出是当年贾叔放在店里拍打布匹用的棒子。这木棒是实心棒,店里只有贾叔一个人能用得动,如今一同泡在血泊里,想来应该也是被他拿在手里又掉在地上的。 贾叔拿这木棒子作甚? 高戍阳已经在前面去看那幼童了,景年才将老贾身体翻动过来,正要喊他过来看当胸一道贯穿伤,便听他已低声急促唤道:“小子,快快快,快点过来!” 怎么了? “这娃娃好像还活着!” · 待两人给那昏死过去的男童喂下吃食和水,等待许久之后,可怜的娃娃呼吸终于顺畅起来,又过了片刻,才缓缓睁开双眼。看着男童约摸五六岁的模样,许是能说话了,二人便将他带进漆黑的屋子,离开满是遗体的院子,连哄带骗好半天,终于哄得他说了话。 原来这小孩儿是贾叔新收养的孩子,从去年正月被捡回来就在布坊养着。事发时,贾叔在院子里喝茶逗着他玩,义姐则带着老主顾正从后院库房出来,两人还都同男孩儿逗笑了一阵。随后便听见前门咣当一声,义姐看有人把铺子门给关上了,就往前走,贾叔也过去查看。再往后,便是一片混乱,义姐的尖叫声、贾叔的咆哮声和主顾娘子的摔倒声混在一团,男孩儿也全然不记得后面的事情,只记得一阵乱声过后,那关了铺子大门的人就抓着贾叔走到后院里来了…… “你认不认得那个人?”景年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那个与贾叔吵起来的人,长得甚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男孩儿摇摇头,声音还在发抖:“不认得,不认得呀……呜……” “男人还是女人?”景年追问。 “是个男人……那个人,长得有大树那么高……”男孩比划起来,“他的手有这么大,脚也特别大……还戴了一个草帽子……衣服……也是黑的……” “不好!”刺客一震,心中的预感变为现实。他近乎是吼出声来,将男孩吓得狠狠一抖,“——不好!!” “稳住!”高戍阳猛地拍他一掌,逼他重新冷静,“一惊一乍像什么话?” 景年拼命抑制住发抖的声音,向小男孩问:“那个男人……去了哪里?” 小男孩只是呜呜地哭,显然是被吓坏了。 “罢了……戍阳大哥,我出去冷静一下。”刺客放开那孩子,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院子里,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戍阳也跟了出来,在门口一倚:“你到底怎么了?” “凶手已经跑了。”景年攥着拳头。 “你知道凶手是谁了?”戍阳挑眉。 “我不仅知道……我还猜到了他对贾家下手的缘由。”年轻人攥了半天,还是松开了手,“我就是追着他来的洛阳,可惜……还是被他抢先一步!” “冷静,冷静。”戍阳依旧斜靠在门框上,“方才才杀了人,这会子跑不出洛阳。你既然知道凶手是谁,大概也知道他可能躲到哪儿吧?” 景年没有说话,只是突然动身,沿着院墙翻上去,又顺着墙头跃上屋顶。 他半蹲在房檐一角,静下吐息,微微合眼。继而怒睛一烁,碧蓝色的双目逆着月色隐约泛起幽光。鹰眼之下,万物皆被洞察,那小小一方院子褪去颜色,化作灰白一片,那地上的斑斑血迹倏然消失无影,院子里的一切仿佛都在迅速复原—— 时日倒流回事发前半个时辰,布匹坊中。 原本即将打烊的铺子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与市集格格不入的黑衣人,黑衣男子身负双刀、头戴斗笠,才踏入布坊,便将铺门关闭反锁,吹灭了门口灯盏。霎时间,铺子里一片黑暗…… 贾家义女赶来相与周旋,老贾则认出来人身份,还没寒暄,便听来人冷冷启口,询问白一苛去向。老贾隐瞒不报,见来人身怀杀意,以报官要挟,谁知来人竟挟持义女要挟,孰料义女性烈,迎刀便撞,却正被来人大刀割中脖颈,鲜血铺天盖地…… 店内还有一女子,是为布坊主顾,见此情景惊恐惨叫一声,晕厥跌倒,后脑磕中门槛,毙命。义女撞刀未死,夺门还欲逃,被来人一刀穿心,倒在门上。老贾被来人逼进后院,一不做二不休,欲抡棍偷袭,大骂一声“叛徒”,却被来人识破,当胸一刀,穿刺而死。随后布坊外有人叩门不应,气急砸门,不料迎头倒下女尸一具,引发市集混乱。来人见事情败露,当即自后院翻墙而逃…… 随后,在那一片灰白中,那人模糊的身影自院墙跳下,一路踩踏花草,向北而去。 景年收起鹰眼,双目仍凛。他再次跃下院子,沿着鹰眼视觉中看到的踪迹追寻过去,翻上院墙一看,果然,这里的墙头瓦上赫然干涸着一只血脚印! “小子,你干嘛去?” “凶手向北逃了!”刺客说罢,径自一路向北追去。戍阳知此地不宜久留,眼看着天也快亮了,便也跟着那年轻人一路追到城北。 “往北边哪里?这里全是岔路口,你往哪儿去?” 景年四处扫视一番:“踪迹到了这里就断了……我再去高处找找,还有没有别的踪迹!” “慢着,”戍阳懒懒伸手,拦住他,“至于费那么大的劲儿?小子,我这么大个活人就在这里,你不问问我有甚么办法?” 看他没有心思搭话,戍阳也不急,只伸了伸筋骨:“呼,好久没用过这法子了……小子,你看清楚,学会利用其他人,也是一种本事!” 语毕,戍阳将朴刀高高举起,掉转刀头,向地里一插。那刀刃瞬间破土而入,只余长杆握在手中。男人微听片刻,察觉刀刃轻颤,那踢踏大地的力量仍自北面传来,便将朴刀拔出,向北道:“北面偏东处,有人疾跑。” 景年顾不上琢磨他这本事,道一声“多谢”便要向北追。戍阳在后面喊他:“哎!不用喊我一起去?” “私人恩怨,我不能再将你卷进来!” 年轻人丢下这句话,向北而去。 戍阳将朴刀向地上一拄,望着那刺客的背影,摇了摇头。 唉! “大意啊,太大意了。手里没点过硬的本事,就敢孤军深入,这小子……” 他自言自语起来,但并不像在为他担忧或惋惜,倒像是在观赏那年轻人一意孤行的身影。 “不过,倒也挺有意思。我就看看这从没上过战场的小子,到底能不能活着回来。” · 刺客如黑鹰般飞掠过高耸城墙,在守军交接之时,如箭般直取北方而去。 · ——时近四更。 洛阳城内,万阙无声。 捌拾柒·我意孤绝 ——夙夜不寐敢思重逢,物是人非难问死生—— · 上回说到:景年来到洛阳当夜听闻贾家布坊突现惨案,一番探查之下,与新结识的江湖人士高义高戍阳一起还原了血案真相。在高戍阳的协助下,景年查明了血案凶手郑柘的逃窜路线,并向洛阳城北追踪过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顺着高戍阳指点的方向,景年追向洛阳城以北。 奔跑的风声满灌双耳,紧扎在腰间的袍子迎风鼓动,不安分的剑们相击相撞,发出躁动的声响。 他如同一只满怀复仇之火的苍鹰,飞掠过无数屋宇草木,箭指北方。 ——袭击贾家的人,除去郑柘,绝无其他! 事到如今,一切已近明了。白一苛才回洛阳探亲,郑柘便离开东京紧随其后——盯梢两年,他还是不肯放过这落了单的刺客。他到底为何纠缠小白,景年打听了许久也无有线索,人们知道的只有两年来能被郑柘追杀还能活着回来的,只有白一苛。可今夜,连只是收养了小白的一家人都惨遭毒手,只怕这一回,他是彻底起了杀心! 苍鹰已飞过白马寺上空,寺院的寂静将远处的噪声衬得愈发明显,景年分辨片刻,便知自己没有猜错,郑柘从后院翻出后并没有逃跑,而是转而去追杀已经得知家人遇害的小白,便调转方向,追着时隐时现的脚步声掠向白马寺东北方向的一座高塔。 当年聚义之地,塔下曾有一片果林。夹杂着粗重喘息的脚步声消失在林中,景年不敢贸然进入树林,便轻身攀上树顶,在枝叶摩挲声中侧耳静听。很快,他便捕捉到果林尽头的高塔上传来一阵异样,好似塔上有什么重物掉了下去,接着便是一声闷响,脚下深林一颤,随后,一声惨叫划破寂静,撕心裂肺,回荡在林间,震彻人寰。 是白一苛的声音。 景年心道不好,当即循着方位钻入树林。惨叫声只响了片刻便戛然而止,漆黑的林道四通八达,他听不见声音,更看不到踪迹,只得闻着隐约弥漫开来的血气,摸到方才重物坠落的地方。 高塔之下,年轻的刺客走出树林,停下了脚步。 在他面前躺着的,是一个血肉模糊的、手脚扭曲的人。 或者说,他所目击的,是白一苛惨不忍睹的尸体。 · 深林尽头,戴着兜帽的白一苛倒在血泊中。 四野无声,没有凶手的身影。 景年迈着沉重的步子,艰难地走向前去,缓缓伸出手,摸到他的身躯上,还残留着属于活人的温热。 他掀开兜帽,想要为他合上双目,然而闯入他眼中的,只有两个黑咕隆咚的眼眶。 眼睛呢? ——白一苛的眼睛呢?? 刺客一阵恶寒,却听那“尸体”突然颤抖一下,手脚挣扎着,像是怪物一般挥舞着,无力地抓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起先还想用力,随后便被他护腕下冰冷的袖箭冰得缩回了手。 接着,“尸体”剧烈颤动起来,发出阵阵模糊的声音。景年俯下身去听,却只听出几个似是而非的音节: “……哥……我对不起……你……” 说罢,便彻底断了气。 白一苛的脖颈似乎无法再支撑头颅的重量,那气绝的少年以一个极为怪异的姿势倒在地上。景年这才注意到,他的喉咙也是一片狼藉,血污之下,被挖掉的窟窿还在不停地向外涌着血…… …… 少年枯蓬的头发被血润湿成片,黏黏地伏在地上。 刺客放下同伴的遗体,沉默着站了起来。 ——白一苛死了。 十几年前,小白的双亲死在禁卫军铁蹄之下;十几年间,三条与他相依为命的爱也犬陆续死于非命。而现在,养父一家已经无辜惨死,就连他自己,也同样死在了禁卫军手中…… 这曾与他和师兄拜把子的兄弟,曾在仲秋之夜与他划拳吃酒、曾代伯父为他送信,甚至还曾主动请缨照顾他远在汴城的爹娘的小兄弟,被人挖眼割喉,死在了这片从来不是故乡的故乡土地上。 他死前留在世上的,没有半点能证明他曾作为人活过的证据,只有一声狼狈的惨叫。 景年闭上眼睛,怎么也道不出一句“走好”。 他的手在发抖,他的腿也在发抖。 他仰起头,苍天沉寂,看脚下泥土,大地不言。 他的心中五味杂陈,翻云覆雨过后,余下的只有一问: 尘埃落定,杀他的人,身在何方? 身后唯有深林扑簌,西京月,晦暗无光。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无言转身,望向满目幽黑。 继而冷冷开口: · “出来。” · 无人应答。 · 如同洞察整片树林,景年如炬的双目烁然一凛,天地间似有一道气障四散开去,霎时间横扫大地。气流向外涌去,枝摇叶动,睡鸟惊飞。他的眼前一片灰白,怒气疾驰之处,万物皆虚,唯有前方来时路上,现出一个泛着月光的人影。 即便隔着三箭地,他依然看得出,那人在与他对视,好像对被发现一事早有预料——甚至,他正为此而来。 景年紧紧盯着那手持双刀、头戴斗笠的黑衣男子,缓缓戴上兜帽。 阴影之下的那双碧眼,已然泛红。 二人不语,遥望僵持。 风声凄凄,树林摇曳起来。 就在月光隐蔽进云层的瞬间,二人脚步一动,近乎同时消失在黑夜中。 · 这是一场关乎生死的角逐。 · 鹰眼之下,红色的影子在前方跃动。刺客低空穿梭在树丛的缝隙中,斜伸着的枝桠此刻全部化作借力的踏板,支撑着那苍鹰高高飞起,又急速向着大地俯冲。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冲出树林,冲向城门,眼见着那人堂而皇之地从城门内窜进去,景年一咬牙,当机立断攀上城墙,躲开巡逻守卫几步便翻入城内,落了地一抬头,却见前方两名守卫正警戒着看着他,便暗道一声不好,搏上前去将二人双双按倒在地。再向四下里看,那郑柘跑得早没影了! 景年狠狠啧一声,见前面不远处有座寺庙,便飞檐走壁越墙而去,登上大殿飞檐,向下环视。那人的身影难以寻觅,但闻城内上空有踢踏脚步声,便跃下高塔,在街道正中站定细听。谁知才稳住身形,便见前方闪过一道人影,景年立即追赶上去,一路穿过大街小巷、高低院墙,郑柘的身影终于回到他的视线范围里。 长街首尾,两人再次相向而视。 刺客微微喘气,兜帽下的眼睛依旧死死地锁定在他身上。 郑柘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挑衅似的向他伸出个朝上的大拇指,又扭转向下,轻蔑地晃了晃,继而后退两步,突然闪向一条向右拐的路。景年翻上一旁民居紧随其后,自屋檐上奔腾跳跃,身轻如燕,起起落落间,洛阳城的民舍在他身下飞掠向后,他就如同一只愤怒的雄鹰,披着黑夜战袍,一路向西,向着那不可一世的凶手逃窜之地振翅而去。 时近五更。 更深露重,小巷民房间湿滑难行,郑柘拐上一条大街,这一带民居逐渐稀少,看着也已到了外城边缘。景年被露水拖得速度见慢,便也干脆跳下屋顶,就地一个翻滚站起身来,正要继续追击,惊见左右两侧路面上出现两组四人巡逻守卫,便赶紧闪身回去,屏息凝气,待这边的守卫巡街过去,趁机溜到对面,藏匿起来。 这一带没有甚么可供躲藏的地方,堪堪能藏身的也不过两架凉棚、一辆木轮车和几口缸而已,但向街上一瞅,刺客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这儿到底是甚么地方,怎么街上竟有这么多守卫! 再一看,不远处立着几座禁卫军哨塔,登时心道大意,才知自己竟被郑柘引到了禁卫军军营附近。此人必已遁入军营!他恨恨地朝地上砸了一拳,躲进掩体后面,深呼吸数次,还是重新探出头来,瞄准巡逻交接之际,溜向靠近军营的一条小巷。 两年来端倪纵横,今夜是他离郑柘最近的一次。自家的兄弟尸骨未寒,纵是刀山火海,又岂能放手! 这条巷子便是军营外头的小径,军营外墙极高,连着墙的就有一座哨塔,若强行翻越,必会被弓手发现。要想安全进入禁区,看来得先解决哨塔!他便借巷子里堆的杂物爬到高墙半腰,又跳上对面矮墙,再沿墙而走寻到一棵高大银杏,一路爬上树顶,瞅准时机,纵身一跃,刚巧扒住哨塔岗亭边缘。那塔上的弓手听见动静,探身出来要看,景年便借力向上一抓,袖剑弹出,便被血浇了个满头。那弓手悄无声息地死了,他翻进去拖回尸体,向军营里一探,便见营地内火把通明,军营内守卫单人成组,在各个营地间巡逻不停;一条主路从东向西,串连起数座小型营地,一路通向最西边最大的院子里去。 郑柘呢?他又躲进了哪里? 鹰眼里的军营,火把烧红的人影重重叠叠,再向四周看看,他便在最西边的院落中捕捉到一个被灯笼映成金色的身影。那人正是郑柘,此刻正与一名禁卫军交谈,没多久,那名卒子便匆匆地跑走了,院子里只余下郑柘一人。 那灯火通明的房屋里必定驻扎着其他洛阳禁卫军的统领,眼下郑柘还在院子里呆着,一旦他返回屋中,若是贸然冲进去,只怕要折殒在此——必得在回屋之前将他毙命! 景年从哨塔一跃而下,坠入塔下犬笼旁堆着的草料车中。两名守卫恰巧在草料车旁交谈,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不知哪来的两道寒光双双刺穿后心,接着便被拖入车中,一名刺客翻身出来,埋伏在院中。门口还有两名守卫,但一把灰土扬过去,那二人便咳嗽咒骂起来,随即那咒骂声也停了,待尘土散去,犬笼院门口空无一人。 刺客撤到对侧院中,正要如法炮制,谁知此地守卫手中俱牵着一条狼犬,那血气淋漓的乍一靠近,两条狼犬便警惕起来,拽着守卫便向他藏身处嗅个不停,接着便大声吠叫起来,惊得附近狼犬也跟着咆哮不止。一时间,犬吠连连,景年知被狼犬发觉,便趁守卫还没回过神来,咬咬牙拔腿便冲了出去,借着此起彼伏的咆哮声将主路上过来的一名守卫捅了个对穿。然而才将那人拖去一旁,便被身后赶来查看的守卫发现,那刺客没料到禁卫军来得这么快,登时心中一惊,丢下尸体便向前猛冲。火光留给不速之客的时间并不多,他向西飞速抢道过去,在营地间翻上翻下,身后追赶而来的禁卫军也逐渐多起来,喊声大作,火光明灭。 弓手瞄准贴地飞掠的苍鹰,一箭不中,却扰得那急速闪避的被身后赶上来的卒子砍中一刀,鲜血刺激着疯狂的狼犬更加汹涌地扑叫过来,刺客的速度渐渐不敌,被一条狼犬扑得在地上打了个滚。紧接着,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血的味道鼓舞着喧哗的军营,那刺客的身体逐渐被拉住、被拽住、被挡住,可前面不远处就是那立着金色人影的院子,他奋力挣扎着,双目赤红,逆流而上,接着怒吼一声拔出腰间匕首断了抱在自己腰间的双手,又夺出长剑一路杀向前方。一个,两个,三个……前来阻拦的禁卫军接二连三地倒下,还有数不清的红影蜂拥而来。刺客在红色的潮水中杀进了院子,直到他的剑快要杀不动的时候,前方的人影金光大振,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愤怒,他嘶吼,他疯狂,他吼叫着举起长剑,被抓着手臂按下去,他又换成左手,将被桎梏的右臂挣脱而出,像是朝圣般固执地伸向那不曾后退的男人,却只能抓住男人脸上从没摘下过的面罩。他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火焰烧沸,咆哮起来,一把撕下郑柘的面罩—— · …… ………… · 月光冷冷,洛阳禁卫军军营寂静如一潭死水。 火把的噼啪声寂寞地自言自语着,混乱的人群如同被点穴般定在原地,只有满身是血的景年,死死地攥着一块乌黑残破的布巾。 残忍的月色之下,他所看到的,是一张恍如隔世的熟悉的脸。 那张脸上的双眼正凝望着他,在某个瞬间,就像是凝望着久未谋面的亲人。 他们远隔阴阳……如今,却近在咫尺。 景年战栗得近乎抽搐,无法自已。 目眦欲裂。目眦欲裂,浑身冰冷,复而滚烫。 滚烫后又重坠冰窟,继而冰窟沸腾,皮肉是热的,血是结冰的。 一双冰凉的手窒息着他的喉咙。 他努力地张开咬出血的双唇,张了张嘴,声音与泪水一同抖落。 · · “师——” · “嘘……” 那人看着他的眼泪,声音喑哑。 他听到他说: “阿年,你的师兄,已经死了。” · 那张满是胡茬的脸,青黑色狰狞的刺字覆盖着当年脸颊上被擦破的皮肤。景年望着这张脸,听着曾以为再也无法听到的嗓音,攥着面巾的手剧烈颤抖。与多少次梦见的重逢全然不同,他痛苦,绝望,那声在心里憋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呼唤,终还是没能喊出。 可那张脸还在说话,他已是快听不懂了。 “我知道你会来,”他说,好像在笑,“也知道你想问什么、做什么,想说什么话。” 可是别问。 什么都不要问。 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的,看到关于我所经历的一切。 从我们分别的那天起,我就在赌,赌自己能靠着一块破牌子苟活于世,赌自己迟早有一天,会以这样的身躯和你重逢。 ——就算你说别问……我还是要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告诉我理由,你告诉我!! 阿年,这个理由,是我们共同的理由。 ·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这就是……我叛变的理由。 · · “我不能明白……”景年低垂着头,身体仍在发抖,他一把拉过郑柘的衣领,瞪着红眼咆哮,“杀了十一个……不,十二个兄弟的人,是不是你?!” 这一问,还带着零星期待。 “是。” “……” 刺客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 “你究竟为什么要背叛我们……”他呢喃着,“到底为什么……” “你信吗?”他忽然坏笑起来,“我说我杀的可不是什么好人,你还信我吗?” 景年垂着头,没有回答。 郑柘收起笑容,深深地再看了他两眼,便后退一步,转过身去。 “阿年啊,若你还跑得动,去一个地方等我。” 声音开始远离,在那刺客所无法触及的方向。 “二十日后,汴梁城南牡丹楼。我会在那里,让你看到我想要的一切。” · · 阿年,趁着天还没亮,去给那叛徒收尸去吧。 怎么,还看着我? ……你太悲悯,连害了你的细作都要同情吗? 拜他一家所赐,你我才有今日的下场。 所以去吧,去吧,把他和我们的情义找个地方埋了,过了今夜,回东京去吧。 不必担心,我已是禁卫军双刀执法,有我在的地方,就没有刺客。 · 走吧,阿年。 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景年痛苦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一片血红。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那么多禁卫军也已经不在了,眼前只剩下一片残躯血海,和火把摇曳的光。 是谁屠戮了军营?是郑柘?还是他? 都不重要了。 他仰起头,自胸中迸发出一股绝望而痛彻心扉的怒号。 · “等我……你等着我!” · ——郑柘……不,孔少隹! · · …… 天光乍破,晨光熹微。 · 晨时好景,露水挂满了周荷小院子里的野花野草,靠墙摆着的缸壁上滴溜溜地往下滚着水珠儿。 赵甫成本要头一个起来,好看看春景天光如何怡人,不想伸着懒腰来到后院,才知自己竟做了老幺——这才几时,荷娘子、陈学正还有张景年,就已经坐着说话了! 他赶紧跑过去,近了才见周荷手里拿着绷带和药瓶,陈学正掀着好友后背上破破烂烂的衣裳在擦拭,再一看,好友那张狰狞得像是见了鬼一样的脸把他吓得不清。这人昨夜该不会又去打打杀杀了?好冲鼻子的一股血腥臭味儿! 见甫成来了,周荷朝他招了招手,继续方才的话。 “——你要问这个,我记得还挺清楚呢。当年小白说是孔主事派来的,我看信物和身份牌子都不假,才放了人进来。”她往纱布上涂抹着药膏,“我看这小兄弟机灵,一早打听到咱们缺过冬衣裳,便把贾大哥的布坊介绍给我。幸好,若不是他们接济,只怕到了冬天,咱们还真没成用的衣裳穿呢。” 景年捏着眉头,脸色难看。 “怎么了?”周荷示意丈夫起来,坐在他身后,开始为他上药,“放轻松些,别把伤口撑裂了。再过一阵子就热了,可得好好养一养才行啊。” 甫成也坐过去,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景年兄弟,你怎么了?”继而道,“听你们在说小白兄弟,我记得他就是洛阳人。他也来了么?” 景年道:“没有。……他死了。” 甫成这才惊觉好友嗓子是哑的,便赶紧给他递了只茶盏:“呀?!怎么回事?” 周荷与陈尧臣也停了下来,一齐看着他。 年轻人推开甫成的茶盏,示意他不渴,依旧哑着嗓子:“怎么死的,我知道就够了,你们别问……也别打听。”继而向周荷道,“荷姐,方才你说小白一来便介绍了贾家布坊,看来我想得不错……老贾和白一苛,都是禁卫军安插进来的眼线。” 周荷惊呼一声:“怎么会这样?!”又回忆起来,越想越怕,“两年前,听说你们在蔡京府里惹出了大动静,我便预先带着兄弟们找了个新的地方躲着……谁知没过几天,洛阳的禁卫军就精准无误地找上门来……我一直在想,他们到底是怎么得到我们转移的情报,如今看来,难道是……” “嗯。蔡相家宴那夜,兄弟会铩羽而归,我一直当是禁卫军防守严密,可现在想想,即便是蔡京,又何至于动用如此数量的禁卫军,就连府邸四周都有埋伏……看来并非兄弟会不敌,而是有人提前将我们的动向透露给了他们。至于泄密的人,我想,就是白一苛。”景年的目光有些令人发毛,“但,内鬼绝对不止他一个。偃旗息鼓这么久,只怕被有心人安插进来的眼线只多不少……或许这么多年来,兄弟会在禁卫军那里,根本就没有秘密。” “你想怎么做?”周荷问,“若是咱们身边内鬼太多,就算是想查,也……” “顺藤摸瓜,”景年道,“不论禁卫军安插了多少内奸,只要找到他们的上线,就可以根除后患。” “可我们连到底还有多少内奸还不清楚,又怎么找到‘上线’?” 年轻人又捏起眉头:“让我想想办法……” 几人便一度安静,只有周荷手中的纱布承载着众人无处安放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甫成叹了口气。 “唉,可惜了小白兄弟,好端端的,为何为那帮人当牛做马……”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拍了拍好友,“哎,奇怪了,向来我常在你家里见到他,若他是内鬼,难不成是小张大人指使的?” “他大概不屑于这种下三流的手段。”景年摇摇头,又问,“你说白一苛常去我家?” 甫成道:“是啊是啊,来洛阳前几日还见过他呢,说是给夫人送药来了。夫人的咳疾还没好么?” 景年一动,周荷在后面拍了他一下,叫他别乱动:“我娘身体一直不大好。不过,我只在两年前要他和百鹤堂的人一起帮忙照顾母亲,自打我从山东回来后,便给他安排了旁的任务,没再让他去过。” “咦?那就怪了,我看回回都是田管家给他开门,还以为你嘱咐好了要他接应呢。”甫成疑惑起来。 “田信亲自给他开门?每一次?他们说过什么话没有?” 甫成认真道:“是呀,反正每回我瞧着都是田信来开门。至于说什么,大概隔上几日就会问问近来家中怎么样,爹娘在哪儿,家里兄弟们又在做甚么生意之类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寒暄话儿。” 那刺客一拳捣在桌子上。 田信问的话,赵甫成听不懂,可他听得懂——家中如何,爹娘如何,兄弟如何,这都是道上的黑话,听着像是寒暄,可就在一来一往中,兄弟会的情报,便全都给他吐出去了! 白一苛的上线是田信! 顾不上寻思太多,景年只觉得坐不住。田信是大哥的人,他安插白一苛进兄弟会,难道真是大哥的主意?可是不对,还不对,早在鸳鸯案那一回,大哥就说过绝不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他不会食言。这老奸巨猾的田信,身后另有其人不成? 可还有谁能越过张景弘的职权,安排他手下的人?吕仲圣?唐妤?还是张邦昌? 种种疑端,都还不得而知。 眼下的情况让他心里没底,师兄叛变做了禁卫军,这件事,他不敢对身边三人提起。两年来,师兄一直在替禁卫军追杀刺客,如今将白一苛杀了,却说杀的都不是什么好人……难道那些惨死他手的“刺客”,也都是他发现的内鬼? 难道师兄虽然叛入敌营,却还在暗中帮着兄弟会? 可如此花招,迟早会被禁卫军识破,他就不怕么? 他不禁没来由地为这个从没靠谱过的兄弟着急。 眼下,田信还动不得,禁卫军高层几人更无法触及,为今之计,只能速速回返东京,看看那禁卫军双刀执法使,究竟想要让他和兄弟会,看到什么…… “景年兄弟,”甫成的呼唤让他重新回过神来,“别费神了,才问了我好久,这会子又发起呆来了。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得动身回去了。”景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站起身,向另外二人道,“今日所言,诸位不要再谈,当心隔墙有耳。我此来洛阳为的不过打听打听白一苛的事情,今日问了,我便尽早回去,免得耽误在东京的事务。” 周荷起来送他,尧臣也去给他收拾包袱。 只有甫成站在原地,没来由幽幽地问了一句: “昨夜,你杀了多少人?” 景年没有回答。 他不敢回答。 · (未完待续,第88章择日更新) 捌拾捌·我志踌躇 ——愁肠百结肺腑寸断,铩羽折翼此心难安—— · · · 从汴京西去洛阳,车马不过一日。 从洛阳返回东京,他只觉得这条路竟实在太短太短,短得让人还来不及歇息,眨眼间日升日落,车子已进城门。 · 自张景弘被调离东京去往山东平乱,汴京守卫明显松弛,吕仲圣接手禁卫军后,心思大都用在平稳民心等繁琐事务上,虽城内仍有队伍每日巡逻,名为搜查刺客,实则不过应付二三趟,无非怕哪日刺客突然作乱,搅扰安宁,叫二相跟大统领知道了,怪罪下来,不至于落了把柄。 因此这城里城外,虽没一处闲着,可偏就在忙忙碌碌的禁卫军眼皮子底下,那年轻的刺客便竟就坐那马车外面,悄无声息又堂而皇之地进了城。 · “咱们进城了。景年兄弟,你往哪儿去?” …… “回府?去兄弟会?……好吧。你从出城起,一路没出过声了。” · · · 见刺客踽踽出现在人群之中,房檐上的二毛蓬起羽毛,朝檐下嘎嘎地叫。 景年闻声抬头,二毛扑棱棱一声冲他飞过去,停在肩上,伴他沐着附近的刺客们混合着审视与期冀的目光走入据点大门,又从他身上离开,飞到前来迎接的独狼手上。 “你回来了?”她打量着他,“小白那边怎么样?” 景年依然以无声应答。 二毛便不满似的朝他叫了两声,又回头,征询独狼的意见。 “张兄弟?” 景年失魂落魄地向后走,仿佛没有听见。 “景年?”独狼又喊,眉头也拧起来。 二毛似有察觉,便从手上一蹬,滑翔着去追。 · 小白如何?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向他发问。 · 可每个人也都看得到,他张景年带回来的只有自己,没有郑柘,更没有白一苛。 · 很快,每个人都会知道这个事实: ——白一苛死了,被郑柘挖眼割喉,曝尸在野。 而他并没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向他追问,向他质问,向他审问。 独狼的呼喊,此时在他耳中犹如石破天惊。 二毛的靠近裹挟着一股风,像是带着一双看不见的大手,从后袭来,要将他捉进目光的囚笼里去。 他停下来,却突然踉踉跄跄地跑起来,跑过后院里正歇息的刺客,穿过好奇又芜杂的窃语,直到破开屋门,一头扎向晦暗,身后的嘈杂才被一声重重的合门声关在外面,不再穷追不舍。 他背过身去,双手撑在桌面。 桌上临行前收集的线报原样未动,那上面郑柘的画像面带嘲讽,与多年前师兄惯有的戏谑竟是那样相仿。他想起一个早快忘却的梦来:梦里的少隹与他在汴梁城的街巷内肆意奔跑,可就在到达终点之前,少隹却忽然停下来,望着远方虎视眈眈的禁卫军箭塔,继而回过头来冲他笑。 我想去那条道上看看。 “我想去那条道上看看”。 那梦的一夜,是刺客被禁卫军围困金明池塔楼,被影卫追杀至穷途末路,是少隹以命换命,才换来的他的生。 无数次梦回惊醒,他从来倔强地不肯相信师兄已死,可纵使他再活五百年,也未想过原来满嘴胡闹的师兄,仅仅离散不到两年,便就成了禁卫军手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禁卫军到底用了什么办法,竟能让他如此忠心耿耿,叛变得那样干脆利落? 他还是不信,不信那个与他一起给鸳鸯收尸的师兄,那个对张景弘恨得咬牙切齿每一句好话的师兄,还有那个被义父郑勇出卖了生父的师兄,竟然真的走向相悖的那条路。可即便如此,兄弟会两年来被他虐杀的十一个兄弟姊妹尚且尸骨未寒,曾照顾洛阳兄弟会多年的贾家布坊被灭满门冤魂未散,那曾经与他们结拜为兄弟的小白,却是真真切切被师兄挖去双目、割去咽喉、从那曾经聚义的高塔上无情摔下,甚而留了一口气,只为了正好让他死在他张景年的眼前! 他颓然地扶着桌子,坐下去。 禁卫军营里,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二十日后见。 二十日后,等待他和东京兄弟会的,将会是谁? 是被郑勇杀死未曾谋面的亲父的孔少隹,还是被刺客杀死抚养多年的义父的郑柘? …… · “张景年!” ——独狼敲门的声音。声音里带着不满。 他将额头架在双手之间,肘骨撑着桌子,提了一口气,喉头滚动许久,终于发出沙哑不堪的回答。 “门没有锁……进来吧。” 吱嘎一声,独狼责备的目光便落在他的身上。 接着,责备就变成了讶异: “你的嗓子怎么了?怎么这样嘶哑?” 二毛装腔作势地哇哇叫了两声,模仿景年低沉的喉音。 独狼阖门,站在他对面。 景年又是沉默半晌,才终于从那雕塑样的头手间费力地挤出一句话: “白一苛死了。” 独狼便也沉声许久,才点了点头:“知道了。” “你不问我怎么死的吗?”景年突然发问。 “问这个,你会更难受。” “他死在我面前……。” 独狼打了个岔,阻止话题继续。 “你是不是和郑柘交手了?” 景年思索很久,略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就别说了,我大概知道——” “他不叫郑柘,”年轻人道,“他是少隹。” 独狼的话音戛然而止。 二毛听到熟悉的名字,便含糊着毫无意义地重复着,直到独狼再度开口,略带迟疑的声音打断了它的聒噪: “果真是这样……” 景年惊诧:“‘果真’?” 独狼道:“我早猜他不对劲,只是不想竟就是自己人。”不待他开口,又道,“从前你在山东时,我曾被郑柘袭击过一回。那日对峙时,他满嘴污言秽语,看似凶狠,手下却处处留着生路,招式全然没有杀人之意,我便心中奇怪;待阿靖现身时,他又忽而退去,却在撤走前留下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片叶子……”独狼在身上翻找片刻,“喏,就是这个。我本以为叶子里裹了什么书信字条的,没想到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树叶。”她将萎蔫的叶子放在景年面前,又道,“我也给导师看过了,但他没说什么,只让我先收好。我便一直带着了。” 景年端详着这片叶子:“这叶子,和郑柘的身份又有甚么关系?” 独狼却问他:“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树的叶子?” 景年摇摇头,或许他认得,可叶子萎蔫已久,他一时也无心辨认。 “这是柘树的叶子。”独狼又将叶子拿回手上,感慨万千,“在我们川蜀之地,这种树很是常见,名为柘树。柘树会结子,我们叫‘柘实’。我离开故乡太久了,还是阿靖告诉我,柘实还有另一个名字,若是用家乡话来读,叫做‘隹’。” · 柘实为隹。 ——柘,实为隹。 · 这便是他要传给兄弟会的消息。 孔少隹没有死去,如今的郑柘,就是孔少隹。 · 景年盯着那片叶子,面色并未有所好转。 他从山东回来已经过去很久很久,可这样要紧的事,独狼却只字未提。 她既已知情,为何不说? 但话说出口,反而成了:“这件事,导师知道吗?” 独狼没有察觉他语气中莫名的克制,点头道:“大概知道的吧。虽然他那天没说什么,但像他那样行走四方的老江湖,见了那叶子,大概也就猜到了。” “他也早就知道了?”景年黯然,声音更哑,“既然他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我?若我一早便知道这事,又何至于……” 何至于什么,何至于此? 他想:便是知道又如何?我人不过是阴谋诡计之间的一介蜉蝣,天瞒地瞒,无知无觉,到头来痴呆憨傻人嘲狗笑,我又能如何! “嗐,这也不过是我的猜测,你别瞎寻思。”她见他表情不大好看,便撂下话题,道起另一件事,“对了,这事且先放下。今日晌午,我收到你从洛阳传的书,上头就一句话,‘二十日后牡丹楼’,是甚么意思?” “我没有传书回来。”景年一怔,立即明白了是谁的手笔,“——大概是他。” “少隹?他让我们二十日后去牡丹楼?”独狼摇头,“如果你信我,最好别去。” “为何?” “二十日后是张邦昌生辰吉日。牡丹楼可是东京三大名楼之首,二十日后,那儿必要做生辰寿宴。我们若是贸然信了、去了,再重蹈覆辙怎么办?” 景年皱眉道:“这次不去也得去。他到底要做什么,只有我亲眼看到才能安心。” “你不怕又像蔡京家宴似的,又一场鸿门宴?” 景年没有吭声,眼皮低垂,干涩的眼珠呆滞在原地。 独狼叹气道:“好吧,你要执意如此,我和阿靖可以后援。我们能做什么,你提前说就是了。” 年轻人又沉默起来,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你到底是怎么了,张兄弟?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大可说出来。” “是我不好,本也没想让你们替我卖命的。” “嗯?什么意思?”她一时没能从他的表情上读懂这话的含义,只觉得好像隐隐掺杂了些情绪,丝丝缕缕地教人不大痛快。 “没事,随口一说罢了……别往心里去。” 独狼无言,二毛不解地看着二人,嘎嘎叫了两声。 见她没了话,又不走,一双眼盯在他身上,景年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勉强道:“你快歇息吧,一直同我说话,恐怕也累得慌。……往后该怎么办,我会再多想想……你们快趁清闲,多休息休息吧。” “张景年,我从你回来便觉得古怪,”独狼打断他干涩的发言,“你若觉得我哪句话惹了不痛快,你便说,你不说,便别怪旁人不问不知不懂。要是觉得身上担子重了,便叫我们来分担了去,可你也记住,这世上背负着许多事的,不是只有你!” 语罢,开门离去,又回头道:“若是我们天天拼命换回来的就是这样一张苦脸,那到紧要关头,他们认事不认人,你也多担待。” 随着砰一声响,话音落在了地上。 景年目色阴郁地盯着那扇门,一双手紧紧地捏着额角,克制许久,终还是一把抓起桌子上厚厚的一摞纸张,狠狠地掷在门上,继而又站起来,泄愤似的向墙壁一拳捣去。 · 纸张散落,窸窸窣窣。 在最是忙碌的夜晚,除去一声摔门的巨响,整个兄弟会据点无声无息,安静得叫人发慌。 · 他背窗而立,即便屋内昏暗得如同一块坚冷的铁疙瘩,屋外仍有数不尽的目光从门窗缝隙里侵蚀进来,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打量着、围困着他。 他们在说什么,会说什么,他都猜得到。 他想反驳,却驳无可驳,只觉得独狼那番话搅得他心烦意乱,脑中盘亘着恼与悔,胸口如鲠在喉,肩上压着千石的分量,逼得他喘不了气。 外面的刺客们在等他出来,给他们一个回答。 一个他曾夸下海口的回答。 救下小白,除掉郑柘,他张景年,从来与禁卫军不共戴天。 ——他们想要的答案,他给不了。 成为刺客的那天,他无数次想过未来的自己是否会后悔,可他想遍刀山火海,也不曾想到两年后的自己心中竟这般汹涌着嚣张的悔意。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明知前路荆棘还偏要闯,为什么难得手足重逢却意孤行?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非得是他?被遗失、被收养、被选中、被隐瞒……这命途教他是如此之恨,恨人间之不容我之所恨、哭天地之不为我之所哭,坐地问天天不应,欲进鬼门行路难! 正真是空一腔热血,滚心烫肝! …… · 政和七年五月二日,刺客张景年自洛阳返回东京。 兄弟会上下无不在等景年带回诛杀郑柘的喜讯,可他们等来的,却是白一苛牺牲的消息。 孔秋月手下刺客、洛阳孟津十八龄流浪儿白一苛,政和七年四月三十日夜,卒于故乡。 他们惊愕,他们愤怒,他们惶恐。 白一苛死了,就意味着郑柘还活着,意味着禁卫军的黑影,还将继续笼罩着东京城里的刺客。 · 此夜无眠。 · 凌晨时分,京东西路,山东东昌府城内。 带领亲卫队巡城完毕,张景弘勒马停在城楼下,向面前三人点头道:“今日便巡到此处,你等可回营休息了。” 又道:“卫林,明日早上带人去监督西城防御工事;你们两个,明日天夕各领十人护送东平知府出城,不得有误。” 三人皆答得令,随后散去回营。 景弘目送三人离去,调转马头,停在城楼下,将马系在桩上,独自上了城楼。 夜色下的东昌府,万籁俱寂。唯满天星斗高挂天顶,在无月的夜空中循着星轨缓缓游移。 四个月来,这片平原的夜空总是如此安静。每日入夜,城内夜市开张,灯火鱼龙样样无缺,真要喧闹起来,比汴京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这里的灯火只是地上的灯火,汴京夜里的灯火几乎快将天色都盖过去,自来到宋人的国度,十余年来,他从没在汴梁城里见过这样繁茂而安静的星空。 “统领……统领?” 与声音一同打破安静的,是景弘已出鞘的弯刀。 直到看清来人是卫林,红袍的统领才将刀收回腰间,疑惑道:“卫林?” “嘿嘿,”副将挠了挠头,讪笑道,“统领,上次属下来找您回去,您也是这样突然出刀,速度好快,吓我一跳。” 景弘淡淡一笑:“只是习惯了。找我何事?” “没什么……统领,这几日巡城结束,您总是一个人到这里来,一站就站一宿。方才属下见您只把我们兄弟伙给遣走了,便猜您定是又到这儿看星星来了。”卫林顺着他的视线望了望天,“最近是有甚么大风大雨么?” “没有,只是随便看看。” “那您这成宿成宿地不睡觉,身体也吃不消哇。”卫林站在旁边,脸上写着担忧。 “我心里有数。” “可您脸上都快起褶子了。” 景弘没答话。卫林便更担忧起来:“统领……属下……不,我这人说话有点直,我不是说您老,我是说……我是……” “无妨,人到中年,老去也是天命。”景弘依旧看着星空。 卫林赶紧悄悄拍了一巴掌自己的嘴巴:“统领身强体壮,哪里就老了?”又踌躇道,“可是统领,小刘他们方才说,您这几日总是用着治心悸的方子……我怕您再这样操劳心事,万一再教刺客钻了空子伤了您……” 说着说着,看他不为所动,卫林的声音就越来越小,小着小着,就没了动静。 景弘短促地叹了口气。 “嗯,”他的目光从天顶上收回来,掠过副将,望向西面,“两三天了。” “是不是因为大统领?”卫林继续揣摩着他的表情,将所有的可能寻思了个遍,“还是……” “卫林,”景弘打断他漫无目的的揣测,“你平生最懊悔的事情,是什么?” 卫林一愣,怎的问起这个来?便寻思了一会:“懊悔?要说懊悔,大约是小时候同弟妹打架,结果没轻没重,把小弟的大牙打掉了一颗,后来他长大了,那颗大牙也没长出来,好好的小孩,成了个豁牙子……”又好奇道,“统领呢?” 话才问出去,卫林又想赶紧给自己一嘴巴:统领是经历过与兄弟失散之痛的人,好端端的,他偏提甚么弟弟不弟弟。从前虽听说找了回来,可听人说,那兄弟与他也不大亲近……唉!卫林啊卫林,你这嘴笨的毛病可该怎么治才好! 随即,他瞧见那人的眼神似乎有些悲伤。 这样威风凛凛雷厉风行的人,怎会有这样的神情? 卫林心里的忏悔更甚了:完了完了完了——他真不是故意的! “我也有。”景弘缓缓道,“卫林,我来到东京已经十年了。那件最让我懊悔的事,我也已经想了十年。”他看了一眼局促不安的副将,“十年前,我家曾像你家一样,从故乡迁户来到东京。我常常懊悔,如果那年举家迁徙之时,坐在马车外的是我而不是幼弟……我们的命运,也许远比如今要更好。” 卫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嗫嚅片刻,答非所问:“是的,统领,我家也是十年前从江宁搬来的。” 二人沉默许久。 “统领……恕属下斗胆,这几日,您也是每夜都在懊悔这件事吗?” 景弘看他。 “属下……属下多嘴一句,既然都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为何不暂且放下,先与弟弟畅叙手足之情呢?”卫林说得不甚利索,“而、而且,命途如何,天机难测,或许顺其自然才是真正的天道……所以与其日日懊悔,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说不定会、会活得更容易些?” “一不做、二不休?”慌张的卫林一时口不择言,却把他给逗笑了,“无妨。你想说什么便说,我在听。” 卫林赶紧点点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又道:“实不相瞒,统领,属下的叔父是跟随童相打青唐的边军老兵,从军十五年,好容易捡了条命回了老家,谁知婶婶已带着闺女改嫁,老娘也因风寒而死,人便垮了,整日拉着我爹喝酒,喝了就哭,哭醒就喝,就那么过了三个多月,便一个想不开,在老家梁子上一根绳吊死了。”他扼腕,“可是,和我叔父一同解甲归田的,还有我兄弟的哥哥。他回了家,听说妻儿都被乡绅占了去,提着把朴刀就上门讨人,谁知那乡绅竟是妻儿的救命恩人,原来三年前妻儿便沦落了风尘,还是拿乡绅花了钱赎出人来的。后来再见他,便还是孤身一人,也没再讨媳妇,带着那把朴刀游走江湖,到处行侠仗义,见惯了生生死死,反而也就看淡了许多东西,活出乐子来了……” “你说的此人,是否姓高?”景弘略微思忖,见卫林点头,便赞许道,“宗哥城边军高义,江宁人。此人名姓,我在簿子上见过几回,确是个战功赫赫的老兵。” 卫林一听,正是那同乡的大哥,因感慨道:“人人都说统领记得住我们每个人的名字,果然名不虚传……就为了这个,属下也愿意给统领当牛做马!” 景弘制止道:“在我的故乡,你们和我们是一样的。你们是部族……不,家族里最强壮和最重要的勇士。” 话音落下,那副将瞧着却更兴奋了,摩拳擦掌,一双年轻的眼睛射出炯炯的光。 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景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在他像卫林这般年纪时,他也曾无比渴望得到他们的赏识。 他再度看向夜空。 · 唯有看向群星,他的心思才能定下片刻,他的心才能短暂地回到遥远的家乡。 只是家乡早已面目全非……而少年的喜怒哀乐,也不该属于而立之人。 · “卫林,明日一早通传全营,”望乡人的眼中不再有多余的情愫,“大统领生辰在即,七日后,调防回京。” 听得东京的调防命令,副将讶异片刻,旋即喜出望外,立正叫道:“得令!——太好了!统领,咱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 (未完待续,择日更新第89章) (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人——愿过去困难重重的一年能化作今后继续更新的动力!) 捌拾玖·我命由人 ——命不由己浮沉在天,偏生千险却见团圆—— · · · · 次日清晨,百鹤堂。 · 听闻百鹤堂重新开张,十里八乡的病患天不亮便聚在医馆门口候着,卢大夫带着两学徒忙里忙外,若非医馆新雇了二三新人,只怕忙到正午也不得歇息。没一会,裴荇往后院药库通报:张家夫人来访。 卢湛便赶忙拾掇拾掇出了库房,见张夫人已进了院子,赶忙招呼裴荇去前面代为坐诊,自己引着夫人到堂屋里来。门窗一关,外头闹哄哄的动静就被隔绝在外,便趁着清净为夫人把了脉,开了新的方子,唤人送去煎药处,便与夫人对坐下来,奉茶寒暄。 “夫人今日怎么自己过来了?若是有事,请尽管差遣小蘅,万勿劳动自己。还望夫人珍重贵体,入伏之前,当避暑避热。” “多谢,有您在,万事无忧愁。”张夫人眉眼弯弯,今日戴了新珠翠,瞧着精神尚好,“今日弘儿传信,大约下月就能回来,特附信请您为他看看这张旁人开的方子,是否可以长用。” 卢湛接过夫人手中的书信,细细看过,琢磨片刻:“这是治心悸的方子,倒是可以吃着,只是法子有些老,用量也有所保留,难以快速见效。我稍后加些药量,再多添两味,待他吃上,既能安抚心神,还可除舟车劳顿之疲惫。” “太好了,那就多谢您了。” “夫人不必多礼。”卢湛翻看信纸,感慨道,“原来载远要回来了,没想到眨眼之间已从冬入夏,真是好快。只是四个月里,我二人几无鸿雁,竟不知他又犯了心悸的毛病……” 张夫人笑道:“请您莫怪他,是我特意叮嘱弘儿,您需照看家中长辈,一点小病,不可叨扰。” 卢湛便才想起自己曾同夫人说起过师父病重的事情,想来她定与景弘通了书信,教他莫要打扰。因心生感激,又恩愧万千:“夫人善解人意,鹤士感激不尽。原先受载远之托,这段时日我本应亲自照看夫人,谁知师父他老人家忽生重病,年后便卧疾在床,只我一人伺候,分身乏术。后来驾鹤,丧礼操劳,也是我一人操办。如此一来便难免各处疏忽,实在是……” “死者为大,愿他的灵魂升上长天。”夫人轻轻拍了拍他消瘦的肩膀,宽慰道,“有蘅儿在,我们很好。您却比从前消瘦了许多,请您务必照看好自己的身体。” “多谢夫人。”卢湛心底一热,又叹道,“师父八十有二,人人都说他能活百龄而成仙,谁知只一场风寒……师父救万千小儿于风伤寒损,却也正是被风寒摧折了身子。真是生老病死,人生无常……” 正说着,见张夫人满眼担忧地望着自己,卢大夫赶忙道:“不过,如今许多事务已经了结,卢某也终于能回到医馆重新营生,请夫人放心,卢某自会珍重身体。对了,也请夫人回去后转告载远,为防万一,原先用的心悸之方万勿泄露他人,如需取药,务必亲力亲为。” 夫人笑道:“您是有心人,弘儿也会感激您的体贴。” “载远事务繁忙,又逢调任,卢某也是怕有人暗中对载远不利,因此多心多嘴,夫人莫怪。只是山遥路远,鞭长莫及,也只能盼着他能多为夫人、老大人着想,自己多多留心,多多留意。” “自从您救下弘儿起,卢先生便一直像是我们膝下一子一般,总是体察细微。”张夫人很是高兴,又将另一封信递给卢湛,“弘儿一直记挂着我们与他的弟弟,也一直记挂着百鹤堂。这是随信寄来的给卢先生的手信,请您收好。” 卢湛拆了信件,正寻思景弘会写些甚么字句,便看那信里只四个大字:“回来吃酒”。当即忍俊不禁,便给夫人也看了,二人笑起这厮来。 待笑够了,夫人便起身要走,卢湛也不多留,外头还有许多病患在等着问诊。便叫人来领着夫人从后门出去,又将书信收好,回到馆内忙碌起来。 · 与此同时,殿前司内。 · 看着吊儿郎当跨进殿内的郑柘,吕仲圣瞪圆了眼睛,在张景弘的位子上高高一坐,喝道:“大胆!” 田信在一旁附和:“你大胆!” 郑柘站定,将此二人一人瞅了一眼,放声笑道:“哟!这不是田大管家么,你在这里做甚?吕老儿,你这坐的可是殿前副都指挥使的位置,怎的吆喝起来像个升堂的县官儿!哈哈哈哈!” 吕仲圣一拍桌子:“嬉皮笑脸,成何体统!知道老夫坐着谁的位子,你还敢猖狂!”他看田信一眼,向郑柘道,“郑柘,你且如实招来,三日前你在张府意图谋害田信,你二人既同为张载远左膀右臂,何故杀他?” 郑柘立刻盯上田信,知他向吕仲圣告了黑状。然而还未开口,那厮便指着他鼻子叫道:“你还瞪我,就是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若不是那日唐影卫出手,你真敢一刀杀了我!” “你又是甚么吃里扒外的东西,当爷爷稀罕杀你?”郑柘嗤笑一声,“赶紧撒泡尿瞧瞧你那尖嘴猴腮的鸟样,治你还用得着动刀子?要不是唐家娘子好声好气地劝我一劝,今日你还能在这里胡说八道?养你那开花屁股去吧!” 说罢,装腔作势地提着嗓子,学田信“哎哟哎哟”地叫唤。 田信气得快跳起来:“你这吃死牢饭的,该死!该死!” 郑柘大笑:“你急甚么!爷爷我命数未尽,还没到蹬腿儿的时候;倒是你,今儿爷爷留你一命,明儿高兴了便能让你见阎王,哈哈哈哈……” “你们两个,不得喧哗!”吕仲圣喝止二人,“满嘴死啊死的,像什么话?郑柘,你说田信吃里扒外,我且问你,张载远安插在兄弟会的眼线,光是死在你手里的就有十二个,你又如何解释?” 郑柘嗤笑一声:“还问我,天天不要命似的往里头塞人,你爷爷我拿脚踩死一片,里头没你的人才怪!” 田信急道:“你——!” 郑柘截住他话头,拿手在耳边扇了扇,不耐烦道:“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我说你两个,今日叫爷爷来到底做甚么的?——老头,你真拿这儿当衙门了?要这么想过县官瘾,要不爷爷把头摘下来,给你在地上磕两个?” 且看他一面奚落二人,一面就要将双刀抽出来,好似真要动手。吕仲圣赶紧摆手拦他:“好了好了好了,殿前司内,不得动武。”又迅速给田信使了个眼色,面色和缓道,“郑柘,你杀人这事暂且搁置不论,大统领自有定夺。此外,今日请你过来,是要同你俩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我先问问你——载远保你不死,是大统领的意思。大统领平日里也待咱们不薄,你虽是载远的人,可愿为大统领效忠?” 郑柘挑眉:“废话。” “好,好,”吕仲圣瞟了一眼田信,“今日,东边传来信报,载远即将回京,为大统领庆贺生辰。只是路途遥远,生辰当日他还在路上,你是载远的得力手下,便得负责为大统领献上一份大礼。这件事,你能做好么?” “到底啥事?”郑柘啧了一声,皱眉道,“别啰啰嗦嗦的,你要献甚么大礼,要甚么物件,只管说来!” 吕仲圣捋须看他,慢条斯理道:“这物件,不大好弄。不过,你要能做成此事,也不失为一个戴罪立功的良机。——听说刺客兄弟会近些年来,有个叫‘景年’的风头正盛,传闻与刺客导师乃是义父子。我寻思,大统领虽想要刺客导师的项上人头,可那人行踪不定,神出鬼没,教谁去也是犯险,不如这样,在大统领生辰前,你去将那刺客导师义子人头取来奉上,此前种种便一笔勾销,如何?” 正如预料之中,眼前那汉子的笑容开始发僵。 田信见他发愣,便趁势追击:“哎!吕夫子问你呢,这事,你做不做得?你不做,我便做!这么大的功劳,你不要,有的是人想要!” “闭上你的嘴。”郑柘迅速从滞神中回过神来,咬着牙道,“我莫不是听错了?这名字好生耳熟,不是小统领之弟吗?怎成了甚么刺客导师的义子?” 田信道:“名字一样,人可不一样。谁不知道他弟弟可是画学登名造册的画学生;兄弟会这个景年是什么人?管他刘景年李景年王景年的,谁知道是哪儿来的贼人!” 郑柘狠狠瞪他一眼,还未发作,又听吕仲圣慢悠悠道:“是啊,此人非彼人,可若是哪天此人打着张景弘之弟的名义为非作歹,岂非有损载远清议?” “就是,他弟弟不是好端端地在画学待着么,日日游山玩水的,你操心这个做什么?”田信找回了势头,连珠炮似的向外喷着口水。 这下郑柘听明白了,他抿唇不言,心中暗道:田信这狗娘养的东西,早发觉景年是刺客,又在这装疯卖傻,背后定是将他家中底细全抖搂给了吕仲圣。眼下这两人一唱一和演着双簧,只怕早已是勾结到一起去,明着是要张景年的脑袋,暗里只怕还想要张景弘的命! ——这老儿,还真是占了位置便不肯撒手! 田信还在一旁耀武扬威,郑柘狠狠吐一口气,不动声色道:“哈,说什么张景年李景年的,我连那厮长什么样都不晓得,杀个什么来?” 吕仲圣笑道:“田信,把画像给他。” 郑柘一愣,眼见着田信从桌上抓起一张纸来。他忙不迭地抢过来看,登时一惊:纸上画郎君一人,左眼上一颗痣,左眼下一道疤,发肤神态,纤毫毕现,一分不差,一分不假,正是景年的模样。 这帮狗东西,还真是盯上他了! 可这画像是谁的手笔?能画得这般相像,必是熟识景年之人。他迅速回忆起景年身边的人来,想来想去,只想到那画画的瘦弱小生,旋即便想起前阵子与那画师频频打交道的白一苛来。因稍作寻思,心中恍然:田信手里的画像,怕不就是那狗腿从那画师手里得来的。 “现在知道了吧?这个痣,还有这块疤,”田信拿过画像去,指指点点,口水喷溅在画纸上,“千万记准了,别再杀错人!” 郑柘盯着田信,一再克制隐忍,从喉咙眼里憋出一声讥笑:“拿人头做寿礼,真是不嫌晦气。大统领就不怕吃不下饭?” “你吃得下饭,大统领便吃得下饭!”田信鼻孔朝天,“这么菩萨心肠,你做不做?不做我就动手!” “和你说话了?滚一边去。”郑柘将那张牙舞爪的一把推开,向前一步,将刀拍在桌案上,向吕仲圣道,“说,什么时候要?” “十五日后。”吕仲圣笑眯眯地看着他,身子却往后缩了缩。 “好,”郑柘一口应承下来,恶狠狠道,“十五日后,我备好你们要的人头;二十日后,生辰晚宴上,我会把这份大礼当场献给大统领。吕老儿,到时我受尽荣华富贵,你可别眼红!” 说罢,不待二人反应,将刀一收,径自离去。 直到走出殿前司大门,田信尖锐的声音才从身后追过来: “神气什么,别以为从乱葬岗随便刨个脑袋就能交差!你若再杀错人,生辰那天的贺礼,就是你自个的脑袋!” 看着郑柘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田信追出去,朝着门槛外面啐了一口:“呸!狂徒子!” “行了!”吕仲圣叫住他,“还不赶紧回去看住张府,有任何动静,你便抓紧来报,不许教他给张家递信儿!” 田信便气哼哼地领命走了。 · 偌大的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一个人。 · 吕夫子整整衣冠,双臂落在交椅扶手上,指节拍打着被磨得光滑的木头,贪婪地抚摸着,犹如在触碰一件珍宝。 “张载远啊张载远……你小儿年纪轻轻便四面威风,在大统领手底下做了这么多年的红人,老夫我是羡慕得很呐。” 他自言自语着,又莫名地叹了口气。 “可惜啊可惜,旁人都说你狠辣果决,老夫倒看你处处留情。载远啊,年轻人还是得多多历练,再这般拖泥带水、当断不断,这位置可坐不长久。” 吕仲圣慢慢起身,眯起眼睛打量着景弘的交椅,又像长辈似的伸手轻拍。 “唉,以前同你说这些,你是心高气傲惯了的,又哪里听得进去?可惜啊可惜,只怕以后,你就张扬不了喽……” · · 傍晚时分,郑家旧宅。 · · 郑柘回到旧宅时,院内已有人等候多时。 · “柘哥!”辛子骏从屋檐底下站起来,向进门的迎过去,“你可回来了!” 郑柘讶异:“你在我这做什么?” “咦?你忘啦!你叫我每日跟着白一苛,但前几日我还能瞧见他,这两天不知怎的,他不见了!” “就为了这个?——我说呢,你却还记得这差事。”郑柘乐了,旋即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别找了,他死了。” “咦!”子骏一惊,脱口道,“你杀了他?” 郑柘打量她两眼,没有否认:“你倒挺敢猜。” “随口一猜嘛。”子骏也在打量他,“呀!你脸色怎的不大好?” 郑柘一时不知作何解释,只是将双刀解下来搁在旁边,岔开话去:“没啥。几日不见,你的病好点没有?” “大约快好了?”辛子骏含糊答了一声。 他便瞟她脚下两眼,不置可否:“站着都没力道,还说快好了。” 子骏笑:“这病发作了耗费力气,我怕走不动路,便没带刀来——我抱不动啦。” “你啥都不带,就敢一个人往这里跑?” “那又如何?带不动就不带,今日又不是来找你打架的。你倒像我师兄似的,唠唠叨叨。”子骏呿他一声便要往外走,“我就是来告诉你白一苛不见了,既然他死了,那我得赶紧回去跟景年说一声,免得他再出去寻人。” “等等!”郑柘一反常态地出声留人,“既然来了……说会话再走吧。” 辛子骏便回来坐在门槛上。 二人一时也不知有甚么话可说,便干坐着。 良久,郑柘突然发问:“你说,假若有人让你去杀你师兄,你肯不肯?” 子骏不解:“不肯。杀他做甚?” “若你师兄要杀你呢?” “他要杀我的话,我跑不了。” “不是说现在……你得了这样的病,自然跑不了。” “没得这病也跑不了。” 郑柘看她:“为啥?” 子骏身子一歪,靠在门轴上,望着天:“我虽不大聪明,却知道师兄的心性。要是他对我起了杀心,我是防不住的。小时候师父总说师兄是薄情郎,那时我不懂。后来他留我在身边,虽说照顾有加,可也只是怕放我在外面胡作非为,给他惹上事端而已。你说,若是他知道只要除掉我便能不再招惹麻烦,又怎会放过我?” “那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么?” “不是。” “——没个理由?”郑柘在等她继续说。 “要啥理由,不是就不是,你我都是痛快人,不二话。” 他笑:“也是。” “怎么问起这些来?是有人要杀你么?”子骏疑惑,歪头看他。 郑柘便又沉默许久,手上拳头捏了又放,放了又捏,还是长叹一声,将实情如实相告。 · 听闻张府管家与禁卫军勾结,辛子骏登时激动起来,噌一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这帮宵小之辈,实在阴狠!竟敢借着甚么狗屁生辰拿我们开刀!不行不行,景年兄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现在就要去告诉他!” “别别!”郑柘也跟着站起来,一把拽住她,“别跟他说这个!” “那怎么行!你都告诉我了,我哪有不说之理!”子骏去掰他手腕,却被钳得牢固,一时竟挣不脱,“你快放手,要是那个姓田的提前下手可怎么办!景年才刚回来,我得去帮帮他!” “冷静……听我说,你听我说!”郑柘死死地拉着她,好容易才将她拉回身前来,一字一顿道,“你要肯信我,就回去告诉他,‘近日万勿回府,二十日后,牡丹楼见’!” “还去甚么牡丹楼,他们不是正等着要他的人头呢!” “我想办法!”郑柘额上绷起青筋,“——不过是个半大小子的脑袋,寻个与他年纪相仿模样相似的尸身剁下来装了便是!” 子骏急道:“哪儿有这么新鲜的给你砍,何况他们手里有画像,只消一比对,便看得出来是不是了!” “那你说怎么办,真让我亲手砍了我弟弟的脑袋?” 她一把甩开郑柘,刚提起一口气意欲反驳,便忽然一阵眩晕,接着便捂着脑袋蹲了下去,过了好一会才能勉强站起:“嘶……” 看子骏神情有些恍惚,郑柘始觉后怕。方才自己一时失控大声叫嚷,险些逼出她的疯病来。好在她尚有神智,他便赶紧扶了一下,抱歉道: “唉,算了,咱们别争了,我也不该冲着你来。辛姑娘,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快回去吧,这病难好,别再替我们操心了。” “什么话,什么替不替的……”她扶着脑袋,晃晃悠悠地站稳,只觉得方才气血上涌惹得脑袋发炸,便也不敢提气说话,只甩开他的搀扶,费力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要我眼看着你们犯难,我又哪里能坐得住……” “好好好,那你也先回去养病,”郑柘搪塞道,“等你想了办法,再来找我也不迟,如何?” 子骏自知体力不佳,便也没犯倔,只点点头,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如神游般地往外飘,郑柘长叹一声,又放心不下,还是将刀一提,跟了上去。 是日政和七年,五月初三。 · (未完待续,第90章择日更新) 玖拾·我忘恩仇 ——忘恩仇子骏明心意,又重逢景年醉方休—— · · · · 五日后,东京州桥。 · 昨夜听闻张景弘即将启程回京,景年心中思绪纷乱,便一早就起来收拾,想回府见见母亲。谁知出门便碰上兴冲冲的子骏,见了他便招呼,说甚么今日州桥有大集,要他带着转转。被这家伙软磨硬泡许久,景年便寻思左右无事,也就答应同去。 州桥此处日日车水马龙,前日里下了场小雨,此时日近正午,地上都是湿热的闷气。大道上车轮子轧出坑坑洼洼不平的车辙里还积着大大小小铜钱儿样的雨水,自地上走一遭,脚下时不时传来踩碎蜗壳的咔嚓咔嚓声。 五月的热风带着渐近的暑气,裹挟着热火朝天的东京城。 · 二人自州桥大集上里里外外转了许久,甚么也没买,只在各个棚子底下钻来钻去热出来一身汗。景年逛得热,一时人潮汹涌挤得心里愈发烦躁,便带着子骏往外走,好容易瞧见个人还算少些的脚店,赶忙就进去落了座,叫了碗茶叶水,挨着店内大冰盆子坐着歇息。 “呼!今年这夏天来得未免也太早了,以往也没这么热过,”子骏呼哧呼哧地揪着胸口领子扇风,一面把袖子卷起来,打好襻膊,“进了五月只下了一场雨,下又下不透,反倒更热了。” 景年听着她念念叨叨,倒了碗热茶灌下肚,登时便浑身一热,一层大汗便发了出来,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教店内走动带起的微风一吹,当下便痛快起来,因搁下碗道:“以往要到六七月才入伏,今年不知怎的,确是热了些。” 子骏点头:“若继续热下去,要是在我家,怕是那些庄稼汉又得找神婆道士过来求雨。再不好好下一场去去热气,这地可要旱了。” “暑热不宜走动,”景年招手唤来行菜的,“等下吃一碗冰,你便快些回去休息,我也得去陪陪我娘了。” 行菜的穿过桌椅挤过来,给二人叫了一碟笋干、一碟红糖皂儿,听二人要吃些冰雪凉浆,便道店内售罄,派了个脚力去对过曹家买冷饮。二人因就着笋干与皂儿等将起来。 “汴京就是汴京,”子骏望着脚店外匆匆忙忙行走的脚力们,“要吃甚么,竟有这么些人候着去给你采买……” “这些脚力多在各个馆子铺子周围候着,若是谁家东西少了缺了,便由店家雇了去别家采买,买罢再送回来,如此这般,店内客人不必四处奔走,店家赚了好名声,脚力赚了佣金,一举三得。” “那可真是‘秀才不出门,便吃天下事’了。” 正说着,那脚力就从对面曹家匆匆地捧着东西回来了,将二人要的冷饮送到桌上,收了二十文,又去给下一桌采买去了。 “曹家的甘草汤和荔枝膏最是解暑,快吃吧,待你吃完,我送你回兄弟会。” “你不回去么?” “我回府去。” 见他还是惦记着回家,子骏便试探道:“要么,你别回府了?” 景年没看她:“为何?” 子骏眼珠儿滴溜溜转了两圈,刚想同他道出实情,却又想起郑柘的叮嘱,便吞吞吐吐道:“我也不知道为何——是柘哥说的。” 不提此人还好,这郑柘的名字一出口,景年的眉头就皱成了个疙瘩:“他有什么理由?” 子骏摆摆手:“没有没有……他只叫我这样转告你,旁的没说。” 景年从碗碟间抬眼,仔细地审视着她:“确定?” 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子骏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仿佛一道有形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那道视线与平日里他的眼神截然不同,仿佛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教人没来由地心虚。 见子骏不肯答话,景年收回鹰眼,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若非她提起,他几乎快要忘记了郑柘也曾接近过这个没头没脑的家伙。可他到底想做什么?引他来、诱他去,昨日邀约牡丹楼,今日又传话让他别回府,呵!便是他追问又如何?早已串通一气要瞒着他,问又问得出甚么来? 辛子骏见他面色不好,只猜他不信是郑柘让她带的话,便手忙脚乱地在一边解释起来:“不是我自己胡说八道,确是一个叫郑柘的让我告诉你二十日内别回府,他说只要我同你说他的名字,你自然懂得!只是他也不肯叫我说旁的,只说他自有道理……” 听了这番话,景年只觉得心中愈发恼火:是、是,你们人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却又都瞒着我,若是什么都不必叫我知道,那我又何必上刀山下火海,为一个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拼命? 正恼怒间,邻桌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来。 “景兄弟,辛姑娘?” 二人循声扭头,见是个妙龄女子在邻桌坐着,眉目明朗洒脱,腰间挂一道金蛇软鞭。见二人回头,便朗声笑道:“——啊呀,还真是你们!” 景年一愣,惊喜道:“宋沅姑娘?你怎来了汴梁了!” 旧友相见,宋沅心中高兴,便干脆拖了条板凳坐到二人桌上,也同辛子骏点头做了招呼,继而向景年道:“景兄弟,原先在梁山没大注意,如今你与辛姑娘都在汴梁营生,这朝夕相处的,不仔细看,还真以为你俩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子骏看看景年,又看看宋沅:“这位姐姐也认得我?” 宋沅诧异:“咦?辛姑娘莫不是不认得我了?你们没下山前,咱们还时常走动呢!” 景年知子骏有健忘之症,便道:“宋姑娘莫怪,子骏自幼便极易忘事,这病也难好,大概将那时的事情忘记了许多。” 宋沅便道:“原来是这样,那我便再自报家门好了。我是‘及时雨’宋江之妹宋沅,自水泊梁山而来。” 这下子骏来了精神:“梁山!我记得梁山,你们攻打东昌府时,便是我在城内带人防守——” 一听她说这个,景年赶忙打断,与宋沅打了个哈哈:“宋姑娘真是许久不见,一别两年,梁山如何?” 那女侠便道起近日的情况来。原来梁山近日有所筹谋,她不愿掺和寨子的事务,便叫张横跟着宋江东奔西跑,自己则漂漂泊泊地来了汴梁;顺子在管教水师,上月击退过几次官府突袭,眼下正是山上的得意红人。又说那张清,自他上山后,年初本已自请助梁山讨回东昌府,谁知听说东昌府来了个叫张景弘的守将,便也不知道是吃了甚么胆小药,死活也不肯去了云云。 听到这里,景年发笑:“哪里有甚么胆小药,你说的那守将正是我家哥哥,也是张清的远房大哥。我养伤时,清哥同我说起小时候的故事,说他们二十岁时见过一面,清哥仗着自己自幼练武,见这哥哥是从北地来的,非要比试比试。结果么,他便从那时起怕他,谁知就一直怕到现在了。” 宋沅乐得拍手大笑:“好哇,竟还有这样的奇闻轶事?我可拿住清哥的把柄了!” 继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惊讶道:“啊呀,要这么说,你家哥哥竟是官家的人?” 景年点头:“是。” “那你怎的却做了刺客?” 见景年一时没接话,子骏便接过话头去:“宋沅姐还是莫提此事了,那位张清兄弟这样怕他家哥哥,你便也该猜到他家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宋沅道:“伴官如伴虎,景兄弟可要小心些。” 景年“嗯”了一声,岔开话来:“对了,小乙哥呢?他的伤怎么样了?” “燕小乙早就没大碍了,他那摸爬滚打的身子壮得很,月余就全养好了。”宋沅重又笑起来,“说起这个,小乙他就在汴梁呢。前阵子时迁兄弟回了梁山,说在汴梁打听着一位俊义大哥家的亲戚,俊义大哥便差小乙跟着时迁来了,大约是要请那人上梁山呢。” “小乙哥曾说过,俊义大哥是大名府人氏,有个同宗的亲戚在开封府。莫非就是这位?” “正是,是位大夫,听说还是位太医的学徒呢。”宋沅道,“只是时迁兄弟说,此人受数年前一桩案子牵连,至今仍留有案底,处处受官衙牵制。要我说,不如便落草为寇跟他们走,正巧寨子里也缺个治人的大夫呢。” 景年突然笑起来:“寨子里的大夫能治牛治马,不也能治人么?” “景兄弟,你这话听着怪,该不会还记着伙计们找皇甫大夫来治你的事情吧!”宋沅乐道,“皇甫大夫是兽医出身,治你一个还行,可这一寨子的兄弟呢,总不能全指望他一个。” 景年道:“我可没怪你们,能保命就不错了。不过时迁大哥说的此人……说不定我认得。” 宋沅半信半疑:“大名卢氏的亲族,你也认得?” “要是没猜错,你们找的人叫卢湛?” “呀!正是此人,汴梁当真有这号人物?”宋沅惊叫,“小乙还发愁不好找人,早知道你认得,就叫他先来寻你了。” “那是自然,我也曾受过他的救治。不过此人惹过甚么案子?” 宋沅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俊义大哥说,这位卢大夫自幼学医,后来外出行医时出了甚么事,在那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再后来不知多久,似乎教什么人给保了出去,便隐姓埋名,在汴梁营生了。” “原来还有这般过往,我倒是从没听他说起过。”景年道,“可惜此人是个闲云野鹤,我看就是两个小乙哥出马,恐怕他也不会跟你们走。” 宋沅摇摇头:“要我想也是。不过瞧小乙那样,也不大着急,比起带人回去,我看他俩倒是更像借机会来汴京游玩的呢。” “哗……你们都认得这么些兄弟朋友,”二人话音落下,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的子骏突然道,“这么多人名里,我只认得一个张清。小乙是甚么人,也是梁山的?我认识么?” 景年道:“你大概认得。咱们跟着梁山在高唐时,小乙哥也没少照顾你。” “那我是又忘记了。罢啦!既然这个小乙就在汴梁,待他来找你的时候,我再重新认识他就是了。”子骏倒不在意,又问宋沅,“宋沅姐是从山东来的,可知如今东昌府如何了?” “东昌府如今一切安好,多亏当年辛姑娘与景兄弟将那儿的火花寨贼人赶走,如今东昌城渐渐繁华起来,靠着运河往来贸易,不比汴梁差。” 子骏开怀道:“太好了,只要没了贼人,师兄他们便也不必费神了。” 宋沅与景年对视一眼,二人便知她又将苗秀才已死之事遗忘,便各自找了个旁的话说,将此事应付过去。恰好宋沅叫的菜碟子也来了,三人便又要了些冷盘、冷饮,临窗对饮,以解暑热。 “这天可真热——方才听你们正说着什么回不回的,是要去哪儿?”宋沅吃着腌菜,饶有兴致,“若有甚么消暑的好去处,便带我一起,我没来过汴梁几次,光是城内都没转遍呢!” “没什么,”景年搪塞道,“你们要消暑,便去虹桥畔,那儿铺子多,篷阴连着树荫,又有河风吹着,总比这儿凉快。” “好啊,辛姑娘等下也同去,我再把小乙他们喊上,咱们也许久没聚过了。”宋沅冲景年一笑,“天夕时,叫咱们景兄弟请客吃酒,如何?” 子骏一听,连连点头:“好、好!正听人说虹桥边上是个好去处,夜里我们便聚一聚,打打牙祭。宋沅姐,今日我不慎把你忘了,是我不好,晚上我请你吃桥头孙家的烧鸡!”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定下了吃酒的地方。景年欲言又止,本想借口不去,可看着宋沅和辛子骏如此开怀,也确乎许久未见过燕青、时迁等人,便想着左右不愿回兄弟会,也就应了邀约,干脆吃酒去。 · · 入夜,虹桥桥畔。 · 临河的孙家烧鸡店是周遭店面最大的熟肉店兼脚店,店内有十张桌椅,后院还有赛三间厢房大的露天野院,后门大开,直通河岸,吃酒的前门后门随意进来,都有行菜跑腿招呼。宋沅、景年等人便在那后院里落了座,叫了烧鸡二只、酒水三坛,腌菜笋干腐乳等下酒小碟各异。 夜幕升起,汴河的河水将凉气一浪一浪地送到岸上,河堤柳树婀娜,夏风习习,各个店子里的灶火烟火弥漫在汴河畔,来往游人如织,穿过烟火,坐享珍味。 那孙家行菜的吊着二只卤好的烧鸡来了,两只大口盘在桌上一搁,烧鸡入盘,行菜的自腰间拎出一只还沸着的锅,将热卤自鸡头浇灌而下。便听泼辣一声,激起料香一片。周围看客见了,跟着点食。一汤下去,又二桌眼馋叫菜。孙家一夜可贩售卤汁烧鸡百余只,酱汁微咸,又带着小菜碟子、冰水果子、老茶美酒贩售无数,周围五里十里,莫不来此吃酒划拳,如此喧闹,可达三更。 宋沅一行人落座起,便见孙家店内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日落一刻,便已满员,因道:“从前来这里,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今日得空在这里歇脚,没想到这汴梁真如柳三变所言,‘兰堂夜烛,百家呼卢;画阁春风,十千沽酒’。哎呀呀,真是开了眼界,见了人间!” 子骏拿着筷子,敲桌附和:“没错没错,我来了汴京也是大开眼界,从前哪里见过这样多的人、这样多的店!”又张望起后门来,“宋沅姐,你说的那两位哥哥,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便听景年那厢“哎呦”一声,子骏回头,原来一高一矮两位好汉正打前堂穿过来,正一把将景年结结实实地拍了一掌。为首的那个大笑道:“好弟弟,许久不见,你想我没有!” 景年告饶道:“小乙哥,你好大的手劲!” 燕青与时迁坐将下来,同宋沅、子骏打了招呼,二人将桌上海碗倒了酒,举杯道:“我们来晚了,且先自罚一杯。” 宋沅笑他们:“嗳!自罚一杯怎么够,还不快起上满满一坛,灌到肚子里去?” “好妹子,你让我们吃酒便吃饱了,岂不是对不起年哥儿这满桌山珍海味了!”时迁嬉皮笑脸地就要上手去撕鸡腿,宋沅拿筷子将他拍开:“去去去,且教东道主先吃一碗再下手。” 众人便嘻嘻哈哈地各自斟酒,景年举起海碗,向四人道:“梁山一别,今日重逢,人生幸事。当年东昌湖畔,是小乙哥时时相助;如今汴梁城里,又有时大哥处处留神;我与子骏回京路上,宋姑娘也是多有照拂。景年心中感激,不胜言表。且共诸位,豪饮此杯!” 语罢,五人同举海碗,桌中一碰,各自大口饮下。 燕青搁下碗来,痛快一哈,往嘴里搛了半块腐乳,话匣子便开了:“许久没见年哥,这一见,我便想起在东昌城外跟着他打清哥儿的时候。”他撕了只烧鸡翅膀,一边啃一边道,“你们可知道我们年哥儿有多么厉害?当年我家主人在东昌湖边扎营,教清哥儿一手好石头愁得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谁知年哥就打梁山来了,背着把花荣兄弟给的大弓,跟清哥交了一回手便摸清了他的底细。”他看子骏听得认真,便向子骏继续道,“你猜年哥想了个甚么法子?哈,他竟趁着湖水上冻,让我跟着他往城楼底下跑,这一跑那厮就发觉不好,就冲着我们两个来了。那石头子儿赛鸡蛋大,黑黢黢的甚么也瞧不见,可年哥却就趁着天夕之前石头子上一点亮光辨出方位,我用小箭打偏了去,他就能借着石头子停下那一会儿,一口气给打回张清怀里了!” 子骏听得兴奋:“景年心思巧妙,真是厉害!”又双目放光地看着燕青,“小乙哥哥也厉害,这么大个石头蛋,你都能给打偏了去!” 宋沅笑道:“他俩呀,指不定一会厉害一会倒霉的。你别看小乙这会说人家说得神气,他可不跟你说被张清大哥撞在城墙上的事儿。”众人便哄笑,燕青挠了挠头。宋沅又道:“不过嘛,小乙还是很靠谱的,从前我在青州和景兄弟查一桩案子,谁知他怎么被歹人捉住,险些当作死囚拉去杀头,幸好小乙收到信及时赶到,若非你那救命的两箭,只怕今天咱们就吃不着景兄弟的酒了。” 燕青道:“那是小乙应该做的,都是自家兄弟,怎能眼睁睁看着年哥折在歹人手里。” 时迁将自己的鸡腿啃完了,又去撕另一个,见宋沅瞪他,便缩回手去,嘿嘿笑道:“上回听这么些故事,还是年哥儿刚上山那会。这一眨眼,俺时迁都来东京一年多了!” 宋沅点头:“是啊,人言‘有缘千里来相会’,谁知咱们兜兜转转的,就又坐到一块吃起酒来了呢!”便举起海碗,“来,再干一碗!” 喝罢一碗,时迁打了个嗝:“要说起宋沅姑娘,真是山上一等一的爽利。没想到东京兄弟会里也有个爽快女子,我们喊她‘独狼’,旁的都好,就是没宋沅姑娘爱笑。上回她找我来,肩膀上还带着个小黑鸟,说起话来真是说一不二,人凶鸟也凶。” “咦,听着怪好玩的,”宋沅起了兴致,“时大哥,我要见见这位女侠,她在哪儿?” 子骏插嘴道:“我可以带你去找她!但你可要穿得厚实些,你不知道她那怪鸟儿,黑乎乎凶巴巴,能听懂人说话,你要说了不好听的,它可真敢追着你咬!” 景年想起总在兄弟会瞧见独狼追着子骏的光景,便忍不住笑道:“我还以为二毛肯往你身上落了,没想到是被它撵着咬?” 燕青也笑:“子骏妹子倒是还和以前一样风风火火。” “可别说了,辛姑娘风风火火起来,十个兄弟都看不住她。”宋沅无奈地摇摇头,“去年在山上时,辛姑娘为了找一匹马走迷了路,我带着人到处找,找了一天一夜,最后顺子在码头边上的水草窝里找着的,待我们赶到时,辛姑娘正躺在芦苇窝子里抱着刀睡大觉。那回可把横哥儿和顺子吓坏了,以为是被人给害了性命又丢在水边的,若不是辛姑娘听见动静醒了,只怕他们哥俩那一夜都不敢闭眼了。” 众人又一阵哄笑,子骏也跟着傻笑,全然不似在听自己的糗事。 “说起那把刀,子骏妹子从来都是刀不离手的,怎么今儿没带着?”燕青问。 时迁嘴里塞着肉,含糊不清道:“谁家吃酒还带刀来!” 景年欲言又止,子骏已开口解释道:“我要带着刀来,便走不动啦!最近发病发得频繁,能走得快已很好了。今日午后回去了,我是好好歇了一歇,夜里才能出来继续走动的。” 时迁的腮帮子停了一下,瞥了一眼景年,小声地叹了口气。燕青却敏锐地竖起耳朵,察觉道:“妹子生了什么病,怎么没听年哥说过?” 景年便道:“子骏在火花寨被一贼人偷袭,中了毒,时常引起头痛发作。发病时便周身无力,眼下还在仔细调养。” 宋沅便拉起她的手来,愧疚道:“好妹妹,我们竟不知你还受了这样的毒伤,若是早知道,我们在山上便该为你治了,也不至于发作到这般程度……” 这一拉起胳膊,眼尖的燕青便发现那大臂上隐隐藏着一块淤青。宋沅也瞧见了,将她胳膊一翻,便发现一块抹着膏药的暗疮来。子骏赶忙抽回胳膊,见众人都面露隐忧,慌忙道:“这有甚么要紧!宋沅姐莫说这话,若我早知道中毒,定与你们说起此事。现下有大夫开方调养,我也没做甚么重活,只需歇上半年半载便可大好了!” 燕青端着海碗:“唉,咱们把年哥救回来时,年哥也是这样满嘴的没事,结果皇甫大哥一看,若是送来再晚些,这条命任是玉皇大帝来了也保不住。罢了!既然有大夫给治着,便好好休养就是了。” 子骏点点头。见众人话少沉默,便赶紧拎起酒坛子给大家倒满,又向宋沅道:“宋沅姐,你方才讲我迷路走丢,我都不知还有这么一回事。我还做过别的什么事没有?” 宋沅道:“那可多啦!”便讲起辛子骏在高唐时,身体未痊愈便爬树掏鸟,气得皇甫大夫胡子都吹上天;又道子骏和顺子私下里约着比武,结果没站稳被顺子晃下了船,回去后张横差点没把张顺的耳朵给提溜下来云云。 子骏便神往地听着,乐得直拍巴掌:“好么,我竟还做了这么些好事?真有趣!可惜我早已全忘掉了,如今听你讲起来,倒听着像旁人的故事似的!” 燕青一面与景年碰碗,一面笑道:“这是你自个儿的故事,不过嘛,忘了也不要紧,忘一次便给你讲一次,不就得了!” 宋沅接口道:“不错不错,只要大家都记住你的故事,不就忘不了了?”又感慨道,“要说起来,我倒是很羡慕辛姑娘。虽说这健忘之症难以根治,可有时想想,行走江湖,若是能忘了恩怨情仇,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不然啊,心中装着那么多思绪,时间久了,身子会垮。”她悄悄看了一眼正与燕青对着喝酒的景年,又端起碗来,“不说啦,来,再吃一碗!” …… 酒过三巡,那对饮的哥俩便显出醉态。几人酒足饭饱,时迁搀着喝高的燕青,燕青拉着同样摇摇晃晃的景年,三人如同架秧子似的在河畔你撞我、我撞你地走,宋沅与子骏还未酩酊,在后头慢慢地跟着。 “辛姑娘,方才你说的那病,当真不要紧吗?” 宋沅悄悄地问。 可子骏这回却寻思了一会,摇摇头:“不要紧,我又不在乎。” 宋沅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宋沅姐,”子骏突然道,“多亏宋沅姐提议,咱们才能这样热热闹闹地聚一场。独狼姐前日还说呢,我们兄弟会的,已经不知多久没见过景年兄弟笑了。” 一听这个,宋沅释然道:“我也见他不大高兴,还怕强着拉他出来要惹他恼。”又望着前方跌跌撞撞的三人,出神道,“其实,我约你们同聚,也不是为了景年。咱们行走江湖,风风雨雨,今日有说有笑的,可能明日就一去不回了。辛姑娘,人嘛,吃吃喝喝,打打闹闹,图的什么?找个由头教自己痛快罢了。” 子骏赞同道:“我也这样想。人活一世,又有什么值得烦恼?到头来自己过得痛快,才没白活。” 宋沅抚掌而笑:“真好,有你这句话,咱们几个就当真是一路知己了。”便清了清嗓子,即兴唱道: ·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 道是酒逢知己,兴尽归舟。 · ——时为政和七年,五月初八。 (未完待续,第91章择日更新) 玖拾壹·我道先路 ——长路浩兮敢以身筑,乘骐骥兮我道先路—— · · · · 又七日后,东京大雨。 昨日城内闷热异常,入夜便起了层层黑云,夜半时分一声雷鸣,便一场倾盆大雨突然而至。雨势由小渐大,到天明时分又见转小,从日出淅淅沥沥地下到日落,却没有半分要停的意思。 酉时,城外西郊,乱葬岗。 云层叠嶂,雨丝密密不休。 郑柘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杨树林子里的乱坟岗走出来,遮起眉头望了望天,见顶上云层仍未见薄,便长叹一声,将沾满黑泥的双刀收回腰间,戴上斗笠,走向回城的小道。 本以为这雨下着下着就能停,可看这势头,恐怕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 他便彳亍回了老宅。 路上雨风阵阵,石板路上马车槽里的积水已能没过鞋底,细密的雨点在地上波浪般向身后刮去。时而赶上一阵急,那本就沾满泥巴的靴子裤腿上便更湿一片,黏腻着腿脚,教人走不动路。 一刻后,他站定在自家宅院门口。 积水中映着门口的另一条影子。 他抬头,辛子骏的脸湿漉漉地闯入眼帘。 那一瞬间,他想躲开去,想后退倒出巷子,避开眼前这张脸。 可在那里孤零零淋着雨的是个患病在身的姑娘…… 理智让他心底荡起一丝涟漪,于心不忍之下,他匆匆躲开子骏投来的目光,推开院门,低声道:“你怎么又来了?——进来吧,躲躲雨。” 子骏的声音穿透雨幕,追着他走进院子。 “你去哪里了?我在这里叫了半天的门。” “西边野地里,我去那看看有没有……眼下雨下得忒密了,且回来避一避,等会再去。” 子骏便问:“可找到了?” 郑柘道:“没有。” 子骏便小声道:“我也还没想到办法。” “不要再操心这件事了,”他忽然出声打断,“这是我摊上的祸端,我自己想办法平。” 接着便留子骏在檐下,给了她一把破伞。 “快点回去,我不留你了。” 说罢,便回屋关门,将送客二字用门声道得委婉又坚决。 · 子骏的影子被忽闪的电光照在门板上,他看着那孤零零的轮廓,忽觉心烦意乱,便回过身去倚在门上,心中暗暗地期许: ——辛子骏,就当我求求你,你快回去吧,快回家吧。 那样相像的脸,若是白日里看去,尚知是个姑娘;可透过雨幕看去,便如初见时一般,每多看一眼,都叫他胆战心惊。 那不谙世事似的眼神总时刻跟在他身上,他如坐针毡。她出声时,是子骏;不出声时,便仿佛是另一个人依附在她身上盯着他、质问他: 你想活命,你想出卖你的兄弟,是也不是? 郑柘立即拼命摇头,拿拳头狠狠砸了两拳脑袋:不可能,不可能! 即便他的确这样想过,可至少他现在还不能……! 然而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声音来,飘飘渺渺: 为何不可?有何不可? 他的命是你换来的,一命抵一命,你死了,他活着;你想活,他就得死! ——一命抵一命,那也是我自己乐意! 你乐意,他也乐意!孔少隹,若不是为了救他一命,你如今还是老李手下最得意的弟子,东京兄弟会三百二十号人马,谁敢不听你的命令! ——我不是为了做刺客而活的,兄弟会在谁手里,与我有甚么关系! 既然如此,兄弟会里少一个人、多一个人,与你又有何干系?! ——…… 郑柘啊郑柘,你只有最后三天时间了,他究竟是你甚么人,你的命途岂能放在他的手里?你死去两年来,可见他来这里凭吊过、祭拜过?你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为的不过是能拼命活着,难道两年前他给你立的那座衣冠冢,便能收买你为他再死一次么?! ——………… · 郑柘死死地捂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哈着气,雨水从湿淋淋的头顶滑落下来,如同在沐浴这条涸辙之鲋。 是啊,他怎的忘了? 他将牙咬碎熬过的刑罚、忍过的刺面、憋过的杀意、做过的黑差,为的不就是能堂堂正正地在汴梁活着? 凭什么,凭什么一个非亲非故的“兄弟”,便可以教他一次又一次赴汤蹈火、活了又死? 郑柘忽然感到自己愚蠢得可笑。 为了一个人头,他在乱葬岗刨了那么多的坟,也未曾见过一个与他相仿的。可哪里又能找得着呢?景年此人的人头,便是找遍全东京城,也只在景年此人颈项上! 喘息之间,天顶紫光一闪,轰鸣声笼罩大地。 雨势重又大了。 在电光划亮屋内的一瞬,听着耳边的炸雷声,郑柘忽然回想起当年令他无法忘记的一幕: 崇宁五年夏夜,一声巨响。 多年来视他如同己出的义父郑勇,倒在刺客导师李祯的脚下。 他看见义父脑袋开花,看见满地头破血流,看见他拼了命要保住的师弟,被那满目赤红的李祯,死死地抱在怀里。 · …… · 又是一道闪电,刺破夜空。 门板上的人影不见了。 · 郑柘猛地拉开门,只见屋檐下倒着他的那把破伞,在迸溅过来的雨点里微微颤抖。 辛子骏呢?没带伞就走了? 他捡起伞追出院外,却见小巷积水如溪流潺潺奔腾,满地响动声里,四野无人。 · 片刻后,兄弟会据点内。 · “景年兄弟,我回来了!”子骏推开唯一点着灯的屋子,带着一身水气便闯进去,龇牙咧嘴道,“——最近那老头莫不是把药方给换了,敷上去好痛!” 景年见她又自己跑出去,因无奈道:“你身上暗毒蔓延得太快,本就给你加大了药量,你又出去淋雨,不痛才怪。” 子骏揉捏着身上敷着膏药的地方,皱眉道:“哎呦……前段时间我也冒雨巡逻去,也没见这样的疼法儿。好兄弟,能不能过几日再加药?我先将身上膏药卸了,不然又痛又痒,脖子这儿还发麻。” 景年阻止道:“不可!你且忍一忍,若是不贴着,只怕发得更快。” 子骏便停下撕膏贴的手,想了一会儿,突然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这个病,是不是已经治不好了?” 景年没有说话。 “哎——好兄弟,你就跟我说实话吧,老是被你们蒙着,我心里也不痛快。”子骏坐在他对面,托腮道,“你就告诉我吧,说了又没甚么,反正指不定明天我就又忘了。” 那年轻人沉吟良久,犹豫道:“你若真想知道,若是暗毒继续蔓延下去,不过一二个月之间。好在用药颇有成效,眼下……” “那不让它蔓延下去,还有多久可以活?”子骏追问。 景年自知瞒不过,也不想刻意瞒她,便道:“四五个月。” 说罢又心下后悔,连忙抬头想要圆些别的话来劝慰她,却见那姑娘怔愣片刻便兀的笑起来,还未作反应,她便一手拉住他手腕,摇晃道:“那还早呢!好兄弟,多谢你肯告诉我,我还以为没几日可活了呢!”继而就来了精神,双目炯炯,“景年兄弟,我这会子身上有力气,既然你不睡,陪我比划比划!” “外面还在下雨,别胡来,当心病情加重。” “哎呀!我又不在乎!” 景年突然高声道:“我在乎!” 子骏被吓了一大跳,连带着桌子椅子跟那火烛跟着剧烈一抖。景年见自己一时没克制住,便闷闷地道了声歉:“——抱歉,我……我最近心里不大好受。”接着站将起来,“你要想在雨里打,可以,我陪你打;但你若觉得吃力,我就立马停手。如果你不肯停,那么以后我也不会再和你对打。如何?” 辛子骏一口答应下来,二人便一长刀一长剑,出屋比试。 · 电闪雷鸣,大雨无风。 · 二人一刀一剑,雨中对立。 除去雨声振振,天雷滚滚,两人之间,无声无息。 刀者扛长刀在右肩,剑者持长剑于身前。 眉目交锋,额颊纵流。 突然电光一闪,雷声大作,景年耳侧一动,欲听雨声。便在眼波流转一瞬,身前人影刹那无踪。听得风声呼啸,长刀自上而下斜斜劈来,刀上雨滴泼刺成弧,甩得他满头一脸。那剑客自知大意,眼见刀头直冲脖颈而来,提剑一挡,便听嘣嘣闷响,震落雨珠无数。景年心道轻敌,竟忘了当年东昌一战是如何教那心手刀眼皆快的衔刀犬处处掣肘,却不知是心绪不宁抑或神思纷乱,二人始过一招,其人已觉措手不及。 然而不待他沉心静气,辛子骏已猛攻而来,长刀划破雨幕将他逼得是挡让不迭,几无喘息之机。那剑客本就心烦意乱,见区区三招内势头尽失,一时愈急,反倒捉住时机怒起反击。便见二人刀来剑往,雨滴飞溅,屋中烛火映照其上,竟如火花熠熠。落雨如幕,二人执笔交锋,时而狂草如金蛇乱舞,时而写意如肝胆淋漓;又间杂金鸣铮铮如黄钟大吕,呼喝振振如鸢飞唳天;观刀者横刀画弧驾轻就熟犹如驱驰骏马,看剑客借剑挑灯长冰破电只道矫若游龙。真个是:排山倒海、风疾电骇! 正于此剑意大起之时,景年忽觉子骏攻势一变,方才猛烈的刀气变得弱不可闻。正犹疑,却惊觉所接招式千变万化,每刀所至皆出人意料,虽无章无法,再一觉察,剑客更惊:此人刀势时而柔弱无骨,时而冷若坚冰,比起发动攻袭,倒像是化了他的力道又引他步步紧跟。因惊疑道——真是怪了!她怎会在此时向他喂招? 旋即,子骏刀势愈发薄弱,景年猜她体力开始不支,便要匆匆收招。然而那气息不稳的并不肯让,反倒趁着他心思涣散再度举刀杀来,这一回便不再百般变化,而是抓其一点、直指要害,凌厉的刀风和着雨水带来一股浓浓的杀意,似要将毫无设防的景年当胸贯穿。景年大惊,仓皇躲开这一捣,随即怒道:“辛子骏,你要做什么!” 见她并不收手,反而如同着了魔似的迸发杀气,景年忽感毛骨悚然,因招架喝她:“辛子骏,你快停下!——再这样消耗下去,当心你的身子!” 子骏充耳不闻,竟将他手中长剑一刀挑飞。景年哪里还顾得上许多,纵身一跃躲过紧随其后的扫堂一招,接着趁她刀头尚未收回,赤手空拳搏击而上,便只抓住她一只手腕,一脚将长刀刀把飞踢脱手,这才将她制服在一旁墙上:“便是我如何说都不肯听,辛子骏,你闹够了没有!” 手腕被捏得发痛,那神情恍惚的姑娘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看着眼前同样在喘着粗气的景年,又看了看远处被踢开的长刀,呆愣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景年便松开她,不悦道:“还有心思在这里笑,我真不该答应你下着雨在这里胡闹,这样不珍惜身子,教我如何担待得起!” 子骏揉着手腕,朝他道:“多谢你,景年兄弟!” “谢我什么,快回去罢。”他捡起二人刀剑,抱着站在屋门口,向她伸手道,“等下雨更大了,当心着凉。” “嘿嘿……我要谢你依然将我视为武者,不因我生病而手下留情。”子骏没动,依然靠在墙上。 景年便叹气道:“你也没有手下留情,甚至还又教了我几招。子骏,你这样的身子骨还硬来,实在是太大胆了。” 子骏乐道:“教你那几招,是我在东昌府第一回见你时用来杀你的招数。你便替我记着,万一哪天我给忘了,你可得再教会我!” 景年点点头:“好。”又道,“你若不想回自己住处,便在我这里将身上烘干了再走。” 这一次,子骏依旧站在原地。 她在雨中望着景年,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要走了。” 看她如此孤倔,景年与她对视半晌,无奈道:“好,那你保重。” 子骏用力地“嗯”了一声:“你也保重!” 他便看着她从自己手中拿回长刀,拖在地上,向门外走去。 直到她站在据点门口,再次回头。 她看到景年习惯性地跟在她身后,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目送她返回住处。 · “怎么不走了?”景年问。 “这雨竟不知不觉下得这么大了……”她回头望望外面,笑道,“不知怎的,又不想走了。” · 说罢,没等景年挽留,便踏出据点,跑进水幕,消失在了雨中。 · · 亥时,城外西郊,乱葬岗。 · · 郑柘提刀站在烂泥地里,如注的雨水从头顶浇灌而下,顺着湿透的衣裳和千疮百孔的躯体,流落在这片黑黢黢的大地上。 · 硕大的雨滴无情地鞭笞着他的斗笠,敲得让他无法抬头。 · 他看向自己的手,手中提着不知何人的尸首,苍白发黄的皮肤上,略微带着稚气的五官被雨水拍打得变形发胀,一侧曾被埋入土堆中的面皮带着青紫的尸斑,破了口的烂疮从耳边一路蔓延到嘴角,露出松动发黑的牙龈。 这个像吗? 他将刀插在泥地里,捧起头颅,接着电光仔细查看。 这个像吗,这眼睛,这眉毛,这鼻子……这个像他吗? 死去的少年在他手中安静地腐烂着。 这不是他。 郑柘双手颤抖着将这无辜人的头颅轻轻放下,安在那被泥水淹没的身体上,捡起刀,向另一片野坟进发。 一个,两个……三个,地上滚落的,都是被他端详过的头颅。 这片弥漫着腥臭的土地,他已用双手和双脚耕耘了个遍,可没有,哪里都没有,从十岁的,到十五岁,到二十岁……每个死者生前都不曾被人这般仔细地凝望着,更不曾被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过,只有郑柘,他一次又一次地对他们挥刀,一次又一次地割开早已藕断丝连的皮肉,只为了换来与他们对视片刻,再将他们安葬。 乱葬岗已到了头。 身后连绵着的,是他最后的希冀。 头顶的乌云固执地盘踞着夜空,倾泻的大雨仿佛一场永不止息的号哭。他顶着雨势抬头,听见雨声如同厉鬼低吼,仿佛身后千百个无辜受辱的冤魂在围困他、质问他、诅咒他,又向他哀求、发愿、忌惮:阎王呵!你所要的人头只有一个,你在这里,怎么找得到! 郑柘颓唐地立着,走着,刀尖挑来拨去,如同拨动一只即将熄灭的蜡烛,想叫这蜡烛的火光重燃。 可随着又一声炸雷,这最后的火光也消散了。 他看到这满地尸骨,看到满地的头颅没有一个能骗过他自己的眼睛。 · 郑柘啊郑柘,方才明明都已站在了他的窗前,可为什么不肯下手? ——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 你站在他窗边的时候,他分明就在那里,你只需要把刀对准那影子刺进去,就能了结这一切! ——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如果你做不到,你又为何对着影子举刀? ——他是我师弟,不,他是我的弟弟,他是我的兄弟啊! 郑柘啊郑柘,你哪里有甚么兄弟,你唯一的妹妹,也早就化作了一缕白烟入了轮回地狱,你哪里有过甚么兄弟! …… 郑柘啊郑柘,他张景年唯一的兄弟,便是你九死一生,也只有张景弘一个,你究竟算甚么,你究竟是甚么?你是真与禁卫军有着弥天大恨的孔少隹,还是被刺客夺去本该属于你风流浪荡好日子的郑柘?! …… 郑柘啊郑柘,你糊涂! · 黑衣人摘下斗笠,立身于鬼哭狼嚎中,无助地看着满地狼藉。 父亲,难道我二十三年所作所为,全都错了? 父亲啊! 我甚至不知这一声喊去,是孔飞应我,还是郑勇应我! · “柘哥——!” · 突如其来的声音刺入鼓膜,郑柘被吓得心中一紧,抬眼看去,只见一张白花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出现在不远处,正向他所在之处眺望。 这张脸,他方才已与无数人对比过无数遍…… 可眼下,这乱葬岗里最像的一个,他找到了。 · 他提起双刀,走向辛子骏。 · 但那人手中也提着刀——不,那人自出现起,手中的长刀便扛在肩上,锋利的刀刃对准他迎来的方向,比起迎接故友,却更像是预备着迎敌。 郑柘走向她,拉起双刀。 她看向郑柘,早有预料。 天地间一声脆响,火光飞溅。 长刀划出一条漂亮的圆弧,远远地飞出去,插进泥土。 与此同时,爽朗的笑声骤然响起,将那对凶悍的双刀拦在原地。 · “哈哈哈……方才还能拿得动刀,没想到这一会儿,便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了!”子骏笑得高兴,“好哥哥,我打得不好,你见笑了!” · 这一声哥哥,生生地逼停了郑柘的刀势。 他沉沉开口:“你已经打得极好了。” 子骏的眉眼里都是笑:“这还能落个夸奖?已远远不到我第一回打你的时候了!” 郑柘的杀意隐忍下去,他望着这张灵动的笑脸,盯着那笑脸下脖颈间乌紫色掩盖不住的烂疮,欲言又止,憋了许久,却只道:“你的病,不是一直在将养么?怎的不到一月,便恶化成了这样?” “要养病,也得先看这人愿不愿意活。” 郑柘挑眉:“你不想活?” “想呀,我怎么不想?”子骏耸肩,“可你看我这样,三天两头发病,统共没有几月可活,稍一泄劲,便连刀也拿不动了……好哥哥,我哪里是不想活,我是活不了了呀。” “那你又何苦跑到我这里来,非要挨这么一下?” 子骏嘻嘻一笑:“因为快活!” “呵,”郑柘嘲道,“只怕今夜,只有你还这么快活。” “是啊,若是我没记错,三日后,你便要去交差了?”子骏歪头看看郑柘身后,“你弄来他们想要的那一个了吗?” 郑柘不语。 “若没有……便将这个带去吧。” 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颅。 “什么意思?”郑柘顺着她的手指瞥了一眼,旋即瞪大了眼,抢声道,“不行!你要做什么?!你想替他?!不行,不行……辛姑娘,你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我不能对你下手!” “哈哈哈哈……你怎的这样慌里慌张的!”子骏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你听我说,你不对我动手,我也没几日可活了。汴京城里埋人不大方便,干脆就在这里了结,也算帮他们做了件好事嘛。” 郑柘梗着脖子,冷冷道:“别打这个主意……你快走!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想法子解决!” “可你解决不了呀!”子骏认真道,把脸凑近郑柘,“那样的一张脸,你应该没再见过比我更像的了吧?” 黑衣的刀客再度陷入沉默。 是啊……他想。 不可能再有人,比你更像他了。 · “你……不怕吗?” · “怕的话,谁会来找你!” · “你与他非亲非故,为何要做到这一步……” · “是呀,可梁山的人告诉我,是他在性命垂危之时,仍旧拼死把我带出了东昌府。我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 “可我做不到。我不能……” · 子骏笑了。 “你就给我个痛快吧,好哥哥,如今力气小了,没什么劲……我自己来,会很疼的。” · 郑柘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 “你不该来这里找我……哪怕晚来一日,也能再活一日……” · “我听人说过一句话,人活一世,只是图一朝痛快。如今我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无规无矩,无牵无挂、无来无去,便让宋沅姐替我记着故事,景年兄弟替我记着我的刀法,再托你代我藏好那把刀……此外,也没有旁的值得挂念。柘哥,我现在已酣畅淋漓,这一生到此为止,也无甚遗憾了。” · “那么,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要我带给什么人吗?” · 子骏托腮,寻思片刻,痛快道:“大概有一些,可眼下教我想,我却也想不起来了。罢了,等以后想起来时,再跟你说。” · 郑柘攥紧刀柄,咬紧牙关,深深吸了一口气。 · “辛姑娘……” “哎——其实我不大喜欢被叫姑娘。”子骏打断道,一双眼笑意盈盈,“柘哥,最后一件事,便托你替我记着吧。我呢,名叫辛萦,你若愿意这么叫我,可叫我一声萦萦。” “好。……” 郑柘紧紧抿着唇,可打战的牙缝里,却怎样也无法挤出一个不成调的名字。 他忽然感到害怕,感到恐惧……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畏惧过要杀一个人。 雨水从脸上一行行地滑落下来,滴答在地。 他举起刀来,刀身映出辛萦干净而释然的笑脸。 “我本该有一个妹妹,若她没有夭折,大概与你是一般大的。”他喉头上下滚动,干涩道,“妹子,明年今日,要是我还活着,我会把你带去山东……把你带回家去。” “嗯!” 子骏没介意他不肯叫那一声,只是笑得快意非常。 她找了块空地,整了整衣襟,将刀捡回来,爱惜地擦了几遍,继而蹒跚地扶着刀站稳,站立,站得笔直。 她望向东边的天空。 那里云层淡淡一抹,大约再过两个时辰,太阳就将从那里升起。 · 双刀举起来,横在她颈项间。 · 她没有再回头。 · 只是眺望着故乡的方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听师父说,山东极东有座仙山,仙山上住着长生不死的仙人,每到日出之前,仙人便会驾起十匹仙马拉的神车,奔驰在仙山大海之上,引领太阳从海底升起,以免太阳迷失方向。 太阳怎么会迷失方向呢? 她不明白。她最后也没有明白。 可她忽然明白了师姐曾教她念过的一句诗文: · “乘骐骥以驰骋兮……” · 来吾道夫先路。 · · 白光闪烁。 白光熄灭。 · 君不见,滔天碧血,鬼呜神咽。 · (未完待续,第92章择日更新) 玖拾贰·心有锋芒 ——守军回京路遇强梁,两处心思各藏锋芒—— · · · 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大宋暑伏入早,天下旱涝不定。 · 夏初,五月九日,原东京禁卫军统领、现东昌府平乱守军统领张景弘结束督建,启程回京。十五日,守军自东昌西去澶州回程途中,突遇濮水泛滥,不得已改向,借道青州绕路西行。 · 又三日,守军自青州向西行军途中,过济阳,遭贼寇劫道。守军统领张景弘率军驱离贼人,至山区,再遇埋伏。守军杀出重围后,见埋伏者高擎“替天行道”大旗,首领策马在前,山道远近一呼百应,竟是本县草莽绿林。守军仓促应战,一时困于济阳。 · 政和七年五月十八日,京东西路济阳郡。 · “收束阵型,保护统领!” · 卫林勒马在前,领三名亲卫将张景弘重重保卫在中间。那迎风猎猎的贼人大旗之下,守军与贼人抗衡僵持,久久不下。见贼首同样被山贼喽啰重重拱卫,卫林将长枪一横,上前道:“你等何人,竟敢阻截官家亲卫,还不快速速让出道来,不得耽搁!” 那贼首身旁一人笑道:“官家亲卫,当是朝廷禁军!你们是哪里来的乡兵?莫在那里聒噪,教你们领头的上前说话!” 卫林正恼,却被景弘叫了回去。那红袍统领便驭马上前,拱手道:“大宋殿前司张景弘,见过诸位英雄。今日借道济阳,不曾想叨扰各位好汉,还请行个方便,让开通路。” 方才那喊话的一听名头,见来人器宇轩昂,果然不凡,便没了主意,自马上同首领耳语几句。那人身边一枪挑葫芦的也靠近过来,向首领道:“大哥,小弟做教头时曾记得,殿前司中有一副都指挥使名曰张景弘,生得人高马大。听说此人向来一身红袍弯刀,岁前才被朝廷调至山东,领了东京城里以一敌百的禁卫军驻守在东昌府。咱们今天拦的,怕不正是此人!” 另一人道:“他是禁卫军,又不是禁军,怕他们作甚!大哥,咱们今儿只管将此人拦在梁山,若能将这甚么副都指挥使拿下,才更能叫朝廷高看咱们一马!” 那为首的却只笑着上前拱手:“在下郓城宋江,久闻张指挥使威名,不曾想却在此处与张公狭路相逢。” 张景弘因问道:“你等在此处拦住我军去路,想来不是一时兴起。我见宋公身边一人,可是原在禁军里的林教练?”见那叫林冲的吃了一吓,又向宋江道,“听闻林教练曾受冤屈侮辱,如今跟了宋公,莫非宋公所领的好汉们同是有冤屈的不成?” 宋江答道:“张公真是好眼力,梁山兄弟皆是受苦受难之人,吃了官府衙署多年来百般的刁难,才跟着鄙人落了脚,林教头不过是其中之一。” 景弘点首:“原来如此。你等在这里聚着拦路,又是为的甚么?” 宋江身边一人高声道:“官家大老爷还有心思问得这个,却不知我们这些年教官府夺取多少生计!种地的、打渔的、行商的,还有曾与官家做官的,哪个不曾被那些见钱眼开的官家老爷们逼得家破人亡!竟还要问我们为何拦路?我们拦的就是官家,拦的就是你们!” 那好汉们便附和起来,举起刀枪,怨气冲天。卫林赶紧并在景弘一侧,喝道:“梁山汉子,休得无礼!” 为首的宋江并不阻拦,只待众人怒气平息,才缓和道:“张公可看见了?鄙人也曾是官府衙门刀笔吏,本应是朝廷喉舌,终身侍奉,却也落得个发配充军的下场。兄弟们苦世道久矣,若不拦下张公,朝廷又怎知我等早已是水深火热、吃尽疾苦?” 景弘却不为所动:“你们如何落草,我不会细问。只是八方好汉聚众于此,拦路劫道,便是吆喝震天,又真能让朝廷知晓你等疾苦?” “我们还能如何?官府衙门手眼通天,若是有地处能说理,我们又真愿意打打杀杀么!”一人怒道。 景弘的马儿被怒喝惊到,载着红袍统领左右踱了几步。那统领却身形稳当,只是看着眼前这群怒气滔天的好汉:“打打杀杀,便可以救万民于水火吗?” 那人便不说话了,又一人上前道:“张公是懂道理的人,想来知道如何救万民于水火,不如咱们便听听张公有何见教?”那人看了看身后的兄弟们,捏着嗓子道,“——咱们倒不是要抬举张公,只是兄弟们对官家积怨已久,张公是官家的人,可不会想着动动嘴皮子,便劝咱家退去,待过了路,便当没这回事了罢?” 卫林听了,又要发作。景弘却不恼,只笑道:“你这话正是抬举我。我一介武夫,怎么懂得救世之道?只知‘冤有头、债有主’。今日你等拦我在此,除去耽误大宋禁卫军回京日程,又得了甚么好处?来日东京怪罪下来,将梁山一围,到那时,教你们水深火热的,便只需拍手称快,从此再无眼中钉、肉中刺,心腹之患一解,恐怕愈发猖狂。待到此时,你等积怨再久,又有何人能解、何人肯听?” 那梁山好汉们便面面相觑,一时议论起来。后面卫林趁机禀道:“统领,这帮贼人若是再拦路不放,便让属下领兵与他们战个三百回合,好好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景弘略一抬手,阻止道:“不急。” 卫林皱着眉头:“可是统领……” “若要乱军,需先乱心。”景弘低声道,一双眼里里外外打量着梁山好汉们的军阵,“你可瞧见这帮绿林队伍里有许多不敢出头的?走投无路的,不会怕死;心中胆怯的,不敢赴死。便教他们自己先动了军心,乱了阵脚,我们才有转圜之机。” 卫林一听,始才悟了。便点点头:“我明白了,统领。既然如此,我们不如趁他们动摇之时冲散他们的队伍,一口气将这帮贼寇镇压了,也算大功一件。如何?” “为何要镇压?”景弘依旧看着对面,“这帮人积怨已久,你镇得住人,却镇得住怨气吗?” “可统领,若我们不管,他们一旦纠集起来大肆起义造反,这麻烦就大了呀!” “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句话,便能教他们再安定一二年。”景弘眯着眼眺望对面队伍后方,似乎在寻找什么,“卫林,不能再耽搁了。你去上前问,只问‘前东昌府守将张清何在’,余下的便不必再管了。” 卫林疑惑道:“啊?前任守将怎会在这里?统领,您怎么知道?” 景弘盯着梁山军众人中的一个身影,突然觉得好笑:“他还想瞒过我?” 那副将满头雾水,但仍驱马上前,朝那议论纷纷的人群中喝道:“梁山的听着,前任东昌府守将张清何在?” 梁山众人一惊,接着便有人回头,看向一个满脸惊慌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平日里神气惯了,今日不知如何,竟畏畏缩缩地跟在队伍后头,也不曾跟着兄弟们叫喊,这一听阵前有人呼喝自己名姓,简直要从马上打个大哆嗦,自知早已被那眼神好的大哥发觉,只好硬着头皮,灰溜溜地从阵中上前去,不敢看那红袍,只斜眼答道:“张清在此。” 众人正惊奇,便听对面那统领笑道:“张清,好久不见!” 张清浑身打了个颤,结结巴巴地答话:“大……啊不不,张公……” 又听张景弘道:“听闻你在东昌府时,被火花寨及兄弟会要挟许久,两面难做,实在委屈。你出城后,我已替你荡平贼寇老巢,如今东昌府城内,道路通畅,运河繁忙,百姓安居乐业,你可以放心了。” 张清低垂的眼睛忽然亮了,连声追问道:“真、真的?东昌府没有出甚么乱子?” “并无。禁卫军进驻后,一切安好,商贾农人,莫不丰足。” “啊……这太好了,太好了……”马背上的张清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大哥,刚想说什么,却看大哥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当即明白了,勒马回头,向身后首领道,“宋江大哥!莫怪小弟不曾言说,是小弟却忘了,这位张公,乃是小弟张家同祖同宗的远亲哥哥!”见兄弟们大哗,宋江颜色微动,张清赶忙道,“兄弟们,咱们错怪张公了!张公是官家的人,可他却将我东昌府一城贼寇驱赶殆尽,扶正官衙,力保民生,他是咱们百姓的恩公!” 这下子,梁山人马议论更盛。却在此时,东昌府守军后方来人传报:“报——统领,后面青州府方向出现一队乡兵,正分三路纵队,向梁山山道而来!” 卫林脱口叫道:“到哪里了?可看清了是甚么来头?” “很近了!是三队农夫,手里有镰斧棍棒,为首的是个壮汉子,口中一路叫着‘追上官军’!” “不好……速速叫后方准备接敌!” “是!” 然而传令兵还没跑回去,队伍后面喊声已然大起。东昌府守军立即防御戒备,却不曾被人进攻,反倒是梁山喽啰被乡兵冲得七零八落,逃回大部队中。乡兵三路在山道中合并作一队,为首的壮年男子高举一杆土枪,策马冲到两军阵前,高声叫道: “梁山好汉,速速放人!” 卫林愣了:“你们是甚么人!” 壮年男子回头,将卫林与一旁人高马大的红衣男子粗粗一扫,便抱拳道:“青州五里卜相侯,见过恩公!” 景弘出声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何称恩公?” 那卜相侯忠厚一笑,又向身后乡兵队伍喊:“乡亲们,承蒙梁山好汉相助,咱们五里镇终于不必再受高家压榨之苦,不要与梁山英雄们动手!”又向梁山军道,“好汉们,我卜家曾得一好汉景年相救,这位红衣服的乃是那位好汉血亲手足,便也算得上我老卜家的恩公。请好汉们为我们恩公让出道来,莫要耽误恩公一家团圆!” 此话一出,景弘的眉头一皱。卫林察言观色,立即提醒道:“统领!虽不知此人如何探听统领兄弟消息,可他却是来帮咱们的,依属下看,眼下我们先将此事应承下来,先与他们同行,待出了埋伏,若有要事,便可再问他。如何?” 梁山众人见是五里镇村民,又有张清说情,一时没了主意。宋江身边的林冲也在此时拱手:“大哥,从前我在东京,听闻这位张公能记住军中一兵一卒,禁卫军中对此人颇有爱戴。我与张公非亲非故,他竟还能记得我,看来传言是真的。如今有张清兄弟做保,咱们下了山的景年小兄弟恐怕又真是此人手足,这位如何看也不像是个恶霸军痞。不如……” 宋江沉思片刻:“若如此,看来是咱们错怪了好人。此人是个五品大官,若非要截杀了,反而招惹祸患,便不如让出一道,说不定可以落个朝廷的人情。” 周围人也称是,梁山好汉们便让出一条路来,允东昌府守军通行。 张景弘同宋江拱手告别,两军未伤一卒。五里乡兵护送在前,为守军开路下山。 · · 政和七年夏,济阳大旱。绿林宋江意欲于水泊梁山率众起义,险些截杀借道回京的东昌府守军。守军统领虽得青州五里镇乡兵相助,然仍难免贻误回京进程。至此,原定于六月末抵达汴京,加之途中调整歇息等事务,禁卫军张景弘部计划抵京日期,变为七月初。 · 五月十九日,东京汴梁。 禁卫军双刀执法郑柘公然传信刺客兄弟会,信中满纸嬉笑辱骂之词,不堪卒读。原来五日后,大宋禁卫军大统领张邦昌即将在城东牡丹楼设下生辰之宴,那郑柘竟将地点时辰详细告知,广迎兄弟会各路英雄好汉到此埋伏。面此挑衅,兄弟会众刺客怒火中烧,群情激愤,知此牡丹楼之约必是一场鸿门大宴,却不知如何破解。接信后,刺客导师李祯、东京兄弟会主事孔秋月连夜召集刺客于据点聚首,共商此事。 · 五月十九日夜,兄弟会据点内,聚义厅中。 · 长桌上,李祯、孔秋月及张景年、独狼等人围桌落座,坐不下的刺客们便聚在厅中立着,围在导师等人周围喧哗议论。 · “那黑阎王如此猖狂,依我看,这牡丹楼咱们是必得去会他一会,看看这狗东西究竟有甚么能耐,竟敢说出‘一网打尽’的大话来!” “那帮禁卫军的向来极尽拍马屁之能事,姓张的生辰设宴,他们就要拿咱们做功劳?呸!我们岂是池中之物,说甚么一网打尽,我看不如趁着那黑阎王漏了信儿,抢在他们前头埋伏好,把那姓张的一网打尽得了!” “没错,他既然这样猖狂,我们便让他猖狂到底。张邦昌要在牡丹楼之上设宴,那牡丹楼最好的屋子不过容纳十余人,咱们呢?仅添翼大哥手下便有百余人手,若再加上其余的一起上,还怕搞不定区区几个肥头大耳的官老爷?” “是啊,咱们在东京已有数百人,除去城中各行当里的眼线不可轻易动用,那也有二百多人。前阵子向家又送来了一批精铁的袖剑,还有导师新给咱们配发的袖火绳,咱们现下有利器傍身,便也不图甚么将禁卫军一网打尽,只咱们二百多人直冲那张邦昌去,他也必死无疑。” 座上独狼突然开口道:“那可未必。张邦昌身边有一武功高强的影卫,名叫唐妤,此人神出鬼没,在东京数年来还不曾留下甚么线索行踪,精通远射偷袭,又擅长用毒……咱们手里没有她的消息,此人一日未除,不可随便应战。” 她瞥了一眼与导师面对面坐在长桌两端的景年。那年轻人看着导师的方向,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独狼姐说得有道理,那黑阎王既然敢这样直白地告诉咱们地方,定是做好了万全之计,是要用激将法激咱们赴宴,到时那影卫一出手,咱们又没防备……” “那张邦昌可是禁卫军的大统领,谁知道除了郑柘和唐妤之外还有没有旁的高手在暗中护卫?反正我看这事不可行。” 众刺客便各自交谈起来,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有人看向李祯与秋月,可导师在看着景年,添翼大哥在与身边姑娘商议,两人都没有什么公开表示,便大着胆子提议道: “伙计们,牡丹楼最好的屋子就在顶楼,顶楼之上又有两座竹架的欢楼,他要设宴,总会将护卫安排在附近,不管有几个,不外乎在屋里候命或是在欢楼上待命。距离设宴还有五日,要是提前将他们做掉恐怕来不及,不如这样……咱们便应了这鸿门宴,不光要应,还要应得高调些,叫那张邦昌不得不召齐全部护卫防着刺客,到那时,咱们把他们困在牡丹楼上,再想个办法将他们包围夹击,斩草除根,如何?” “好是好,可是咱们有什么能耐,能把这些人精困在区区一座楼里?” “我有办法!”一个矮个子忽然说道,“那牡丹楼是座老木楼,时间久了,木头里油脂大,积得多;再加上那两座欢楼都是竹架子搭成的,入夏以来风吹日晒早就干巴透了——不如我们干脆放火把他们烧死在那楼上,你们说咋样?”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旋即有人反对: “不可不可!那牡丹楼虽是木楼,可周围临近的商铺也都是木楼,万一起火烧到了周围百姓家里可如何是好?” 又有人力挺:“你们担心啥!那牡丹楼是建在原来的望火台上,那楼台这么高,还怕烧到其他地方不成?那些铺子可没跟它挨着!” “是没挨着,可万一楼上掉下来根烧着的木头,偏巧落在地下铺子里、宅院里或者行人身上……” “可是除了这个法子,咱们还能有啥办法?” “唉,大不了,就额外腾出五六十个人来专门盯着那火,万一要烧到旁的地方,便赶紧上去扑火。” “烧到了又如何,这是为民除害,反正不能让郑柘他们逃了!” “好了好了,你们想得倒是挺好,万一导师不同意咋办?” 听了这话,大家便纷纷停下议论,乱哄哄的声音零落下来,眼睛们一个个地看向了坐在上首的导师李祯。 然而李祯却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他们的议论似的,不声不响,只是坐着,定定地看着对面的年轻人。 刺客们循着那目光,也一同看向导师对面。 · 承载着又一身目光,景年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一双眼不知疲倦地盯着长桌一侧的李祯。 从聚会开始,伯父的目光就一直停落在他的身上。从前,那目光教旁人觉得老辣狠毒,他却觉得严慈相济;现在,那目光在旁人眼里不过寻常探视,可他却忽然觉得,原来自己在他手下长了十余年,这样直白地与伯父对视,这样毫不遮掩地读取着伯父眼神中变幻莫测的情绪,还是第一次。 周围的议论声不知何时已停了,他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可依然还有细微的声音带着郑柘那刺耳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他的鼓膜。他们在说什么?牡丹楼?唐妤?张邦昌?放火?什么都好,他都不在意。郑柘已经开始了他的计划,至于这计划到底是不是又一场鸿门宴,他也不在意。他只知道郑柘一封信在兄弟会里一石激起千层浪,可在这重重叠叠嘈嘈杂杂的浪花里,本该掌控全局的伯父却在此时放任刺客做主,那泰然不惊的模样是如此的胸有成竹,仿佛不论他们如何议论,结果都在他的运筹之中一般。 是啊,伯父这样谨慎的人,若事关重大,怎么会任由旁人闲言乱语? 难道至今为止的一切,都还在您的掌控之中? 伯父,就连郑柘的一切,也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吗? · ——是的。李祯的目光回答。他是我们的棋子。 · 景年苦涩而嘲讽地一笑。 · 是这样吗?……既然如此,那么我呢? 我也会是你的一枚棋子吗? · 似是看穿了年轻人所想,李祯移开了目光,看向等待命令的刺客们。 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期许,期待导师能准许他们赴宴,准许他们放火。似乎只要这把火能烧起来,便能把多少年来所有与禁卫军的恩怨情仇焚烧殆尽。 李祯没有反对,或者说,他不置可否,没有出声。 · 而这命令,本就无声。 · 刺客们从聚义厅散去,他们要在孔秋月的指挥下,在这最后的五日内,想到火烧牡丹楼的办法。 长桌上的刺客们也陆续起身离去。 李祯依然坐在位置上,看着对面的年轻人垂下眼帘,亦要起身。 却就在此时,独狼拉住了那人:“等一下,先别走。” 景年没回头:“什么事?” 独狼疑惑问道:“今天一天了,怎么没看见子骏?” 景年这才意识到,方才的聚义厅里并没有出现辛子骏的身影。他回身扫视余下没走的刺客,又见独狼皱着眉头,不由得隐隐不安:“你们住处离得近,昨夜她不曾回去么?” 独狼道:“若我见过了她,还在这里问你?” 景年便低声道:“知道了。昨夜雨下得大,可别是又迷路了。我现在就去找找,你回去罢。” 说罢,便向聚义厅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忽然心有所感,因停步,向后匆匆一瞥。却只见屋中只有独狼一人还在看他,方才还在上首坐着的伯父,已然不知所踪了。 · (未完待续,第93章择日更新) 玖拾叁·棋逢对手 ——昔日兄弟反目成仇,今日恩怨棋逢对手—— · · · 五月十九日夜,东京。 大街小巷里,行人走在积水上的声音啪啪作响,吵得叫他心烦。 不知已经敲了几遍门,辛子骏住处里依然没有分毫动静。他朝里面张望,也没见着有甚么人影,里头也没有上灯。一切的迹象似乎都指向屋中无人,可不知为何,他只觉得站在这门口心里便惴惴不安,难以言喻的感觉笼罩着他,像是危险临近,又像是遗忘了甚么事情,总之不是个好的心绪。 看来子骏并不在这里。他决定回去,去她常去的几个热闹处找一找。 但刚要抬脚,便听吱呀一声,晚风吹开了的院门。 门轴声响起来的瞬间,景年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将袖剑弹出了鞘,紧紧盯着院门裸露出来的黑色缝隙,直到看清并没有人出来,这才松了口气,甩甩手,把袖剑收回去。 难为他敲了许久,原来子骏并没下锁? 景年叫了一声子骏,见还是没人应答,便径自推开院门,往里张望。 黑黢黢的院子,除了虫鸣,没有旁的声响。 心中不安的情绪愈发地膨胀起来——他瞧见院内的屋门竟也是半掩着的。 “辛子骏?” 景年试探地朝屋内唤了一声。依旧没人回话。 难道是昨晚淋了雨后,她病情恶化,没法起来应答了? 带着自责,年轻人迈进院内,朝屋中走去。 · 然而刚走进去,另一股异样的感觉便涌上心头:平常子骏总挂在门口的长刀并不在这里。 奇怪,长刀去哪儿了?她淋了雨,又打得那么用力,哪里还有力气带着刀到处乱跑? 看来她并不在家。 可直觉告诉他:子骏不在,在子骏住处静静注视着他的,另有其人。 · ——。 鹰眼之下,一切踪迹无处遁形。 地上杂乱的脚印里,一趟积水未干的鞋印反射着院外的灯火,在鹰眼视觉中,显得金光熠熠。 刺客抬起头,金色脚印的尽头立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影。 · 他心火乍起,腾身跃地,尖利的袖剑直直刺向那墙角里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 那男子却并不躲避,只是直直地站着,像看小儿胡闹似的似笑非笑地看着满眼怒火的刺客。 见此人并不闪身,景年反而犹豫了一瞬,谁知便就这一瞬也被男子纳入眼底,他眼前只黑影一闪,那斗笠男子便到了他身后。景年一惊,旋即收住步子跃上墙头,继而回身,却见院中空无一人。 人呢?方才在他身后的人呢? 正四处搜寻人影,忽听身旁一声口哨,景年循声看向右侧,便见那黑衣斗笠双刀银亮,正蔑笑着立在同一垛院墙上。因心下大惊:从前便知此人虽步法不稳,力量也不大均衡,但最是擅长闪击,一旦给出他反应的时间,他便能将力量重新收拢、汇聚、爆发,杀伤力只大不小! 少年时期的记忆顿时浮现出来,可男子并不给他叙旧的时间,只是提起双刀便旋风般杀将过来。景年立即抽出短剑格挡,却被冲得脚下不稳,便咬咬牙跳回院中。 紧追不放的男子亦跃过来,将年轻人逼得处处招架。 院子里泥水冲积得坑洼不平,景年数次险些被水坑晃散架势。此人又是步步紧逼,那双刀打得他短剑几乎脱手,招式之凶狠教人防不胜防,每防一次,便被震得耳鸣,力量也随之削弱,如此反复之下,他竟只剩应付的力气,打得极为勉强。 景年知自己眼下神思散乱,力量自然不足,若同他硬拼力气断断行不通,便好容易撤出身去,趁此间隙换长剑佯攻而来,接着趁他招架那佯攻之时,沉手直直向那人怀中一刺,继而猛地一挑,将双刀中的一把挑开去。谁知那人见被钻了空子,竟将另一把刀也丢出去,赤手空拳地便迎着剑锋就打。景年当即收剑,抬手架偏他那一拳,心中又恼:这厮如何丢了刀去?他是要赌我对他下不了手! 二人便肉搏起来。没了双刀,此人套路愈发熟悉,年轻人试了几招,便心里有底,知道他这拳法仍同当年一般莽撞,便循着自个儿当年同他雪地对打时吃过的亏一一避去,慢慢地占了上风。 那黑衣斗笠见他招式不同以往,因知此人不会再在拳法上上套,便收了招式,闪下两个勾拳,一个后跳同他拉开距离,站定大笑:“好拳法!” 又将那依然戒备着的上下细细打量起来,满意道:“还以为你只知狼狈招架,今儿却懂得了随机应变的道理。不错,不错。” 景年只冷眼看着他摘下斗笠、拉下面罩,并不收招,冷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爷爷怎么不能在这里?”郑柘嬉笑道,“这地方又不是你家的,偏你能来,我不能来?” 看他这样闲情逸致,景年只觉得心里莫名的窝火,却又无由头发作,便收了拳扭头就走。郑柘便在身后喊他:“哎!这就要走了?” “若无他事,告辞。” 郑柘便笑道:“你问过我么,便说没事?” 景年回头看他:“你想做什么,不是早就告诉过我了?‘二十日后牡丹楼见’,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郑柘道:“就剩不到五日了,哪来的二十日。”又上前来,“我是来提醒你,牡丹楼相见之日,旁人不论,你务必掩人耳目,万勿在起火之前露面。” 景年立即警惕起来:“起火……你怎么知道的消息?” “我怎么知道?哈!”郑柘嘲笑道,“如今不比以往了,小子。兄弟会里的动静,我们早就探知得一清二楚,你以为关起门来说话,就能瞒得住我们?” “你是说——” “别打岔,听我说。”郑柘忽然正色,“前几日我托人让你别回府,你没再回去吧?” “为何不能回府?”景年反问。 郑柘压低声音:“田信,你们的大管家,如今正处处盯着你的动向。这厮已和吕仲圣勾结到一起去,要对你不利。如今张景弘在外,只怕这二人已在你府上内外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你回府,恐怕凶多吉少。” 景年皱眉:“田信那厮与旁人勾结,我不意外,只是为何会盯上我?吕仲圣岁前才上任,那时我正假托择端先生名义‘云游’在外,田信亦不曾与我有甚么过节,我甚而还曾救他一命。”他思忖片刻,“难道是我在他面前走漏过甚么风声?” “他比你早来许多年,你以为你的身份有多好藏?”郑柘摇头,继而苦笑道,“——白一苛,你我曾经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他是田信的眼线。有他在,你在兄弟会的一举一动,田信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景年许久没有出声。 “白一苛,还有被你灭门的贾家……自你告诉我他是‘叛徒’,我便猜到兄弟会几次不利都与他有干系。蔡相家宴之夜,恐怕也是他将消息提前告诉了禁卫军。”他啧了一声,“可我实在难以……” “难以接受是么?那我再告诉你,早在十余年前,禁卫军便依托贾家布坊做幌子,监视洛阳城刺客动向。”郑柘叹道,“可他为禁卫军做的事,又何止一次蔡相家宴?那一次,白一苛害得你身陷囹圄,又害得我险些死在那地牢里……我虽命大,没有死成,可地牢里多少酷刑又将我折磨得生不如死……”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他呢?我们在洛阳结拜了义兄弟,他前脚害惨了你我,后脚见你安然无恙,他便敢继续朝你下手!” 景年不忍细听,压抑许久,却无法将喉头的话倾吐出口。便将那些憋了两三年的话儿往心底压了又压,只问道:“他如何向我下手?” “你在山东时,有没有在东昌府兄弟会主事苗秀才手里搜出过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 郑柘提及此事,景年心中一沉,便知原先推测都已应验——向苗秀才告密一事,果真是白一苛所为。 “是,苗秀才手里曾有过一张泄密的字条,附带着我的小像……我搜到这些东西时,便曾猜测或许是他做的。”景年皱眉,“只是,知道我去处的只有导师与几个负责报信的兄弟,白一苛并不知我去了何方、到了何处,又怎么向苗秀才泄密?” 郑柘冷哼一声:“你怎知兄弟会里除了白一苛外,便没有其他眼线?” 景年屏住呼吸:“兄弟会里到底有多少内鬼?” 郑柘伸出手指,比了个四。 “还有四个?” 郑柘摇了摇头:“四十四个。” 景年登时大惊,只觉得脑后脖颈脊梁骨齐刷刷地冒了一层冷汗,脚下没了底,浑身上下如裹针毡:兄弟会统共约摸二三百人,光是禁卫军安插进来的细作,就有半百之多? 还有田信,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渗透进来的?三年前?五年前,还是十年前? 这四十四人都是他的手下么?这四十四人里,会不会还有白一苛这般他曾无比信任的好兄弟、好姐妹? …… “两年来,难道你一直……” 郑柘打断他的话:“这不是你该想的事,如何除掉这四十四个内鬼,才是你该寻思的事情。”他望望天色,喟道,“若我没有猜错,他们上线只有一个,那就是田信。田信又听命于谁人?张景弘、吕仲圣,或是张邦昌?管他是谁,只要有那个叫唐妤的在,我连田信都除不掉。” 景年低声道:“——我来吧。” “你有甚么好办法?”郑柘看他,半是戏谑,半是认真,“从前只有石英杰他们几个,我们尚能应付一二;如今四十多人,你又要怎么分辨、怎么除去?” 他没有回答,也确乎无法立即想出办法来。 郑柘便也不再追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将斗笠戴上,预备要走。 “算了,你回去想想,我也再想想。还有一件事,过了今夜,恐怕你们要放火烧了牡丹楼的消息就能传到吕仲圣耳朵里。此人与唐妤暗暗不合,若知晓此事,定会怕被唐妤抢功,并不上报。但只怕明日起,全城便会严管煤炭柴火等物,你们若要行动,便趁今夜火速置备好引火物品。若耽搁,便做不成了。” “知道了。” “还有,牡丹楼曾是防火台,楼阴有一口老井,井水直通汴河。你们要真去烧牡丹楼,便提前布好人在井水处等着,一旦烧到四周,便抓紧扑灭,不然沿着楼顶一趟下去……烧到最头上的那一个,便是皇宫。” 景年不再回答,只看着他重新戴上面巾,仅余的一双眼在自己身上扫了又扫,才转向其他地方。 “行了,爷爷走了。”他说,“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让你珍重。还有,记得处处留神,这一回再给人捉了,就没人能救你了。” 树影晃动,梭梭声起,黑衣无踪。 · 又一夜无眠。到清晨,东京南郊。 树木掩映间,临水的别院里竹声簌簌,曲径迂回,绕过影壁,满架画纸背后,画师藏在层叠山水花鸟之间,一茶一桌,独自对弈。 听闻来人脚步,画师抬头,惊喜道:“景年兄弟!怎么今日有空来这里?” 继而不待他说话,便起身将他连拉带拽地拽到院子里,将棋盘拂乱收起,兴致勃勃,“没想到你会来,真是来得巧!我正愁没有人一块研究研究棋艺,才将你这知己在心中想了一想,你就来了。” 景年被强着拉到棋桌前,慌然推阻:“甫成兄,我今日是来……” “哎!来了就得陪我下会棋,要不然,我可没兴致听你说什么凡尘俗世恩怨情仇。”甫成不依不饶,将一碗黑子递过去。 景年本就心烦,又自知会多少本事,因再推脱:“还是罢了,甫成兄不愿听,我便不讲。如此实在是强人所难。” 赵甫成便笑他:“哪里就强人所难了?景年兄弟这般的出身,君子六艺岂能不会?——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嘛!” 看他还是闷头闷脑的,便笑叹道:“好啦,若是不愿开局,你便执白子。景年兄弟,既来之则安之,你就下吧,有什么苦恼,尽管在棋局里讲给我听。” 那年轻人才勉强地接过白子,捧在手里,像捧一碗粥:“我不懂棋艺,不会手谈,恐怕没法讲给甫成兄听。” 甫成拂衣而坐,将茶水各斟一杯:“不懂才好,不懂棋,才招招见心。” · 语明规矩,二人对弈。 · 赵甫成执黑子,张景年执白子,三百六十一点星阵陈列,黑子先发制人,落在方圆一角。 白子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甫成不语,黑子愈发密集,白子紧咬不放,黑白扭转纠缠,如同黑龙盘踞、白龙阻截,二子互相落吃,如同双龙斗法。俄尔黑子嫌缠斗不休,忽然飞占方圆对角一点,旋即白子方寸凌乱,分身而去,意图围追堵截。不料黑子并不恋战,竟又飞出抢占白后一点,大有后方突袭之势,白子左支右绌,一面强撑活气,以免被黑龙两面夹击;一面疲乏追赶,试图将落单黑子吞吃入腹。 久而久之,棋盘上战局遍布,原本将黑龙追赶撕咬的白龙身躯被拆得零落散乱,白子被黑子紧紧围困,虽保住几口活气,却已是狼狈逼仄,进退两难。 看着眼前苟延残喘的局势,景年叹了口气,将白子丢回碗中:“我认输了。” 甫成依然没有说话,只盯着眼前黑子一片大胜的棋局,思索许久,忽然笑道:“你认输得好早,若是再下两步,只怕认输的就是我了。” “为何?”景年不解,反而叫这句话勾起了好奇心思,“甫成兄莫要安慰我,这棋盘上,白子已被黑子打得溃不成军,两步之内,如何逆风翻盘?” 甫成将白子拿过来,又将棋阵看了两遍,突然将一枚白子直刺黑子腹地,凝神道:“你瞧这里。” “这里有什么奥妙?”景年凑过去看,只见那白子周围俱是层层黑棋,深入腹地的白子孤零零难以成军,只要周遭落下两颗黑子堵住仅有的两口活气,便会被吞吃而去。因纳闷道,“落在这里,你再下两个子儿,我就又输了。” 甫成摇摇头:“区区一颗白子,便要我花两步吃去,不值得。” 说罢,将一枚黑子落在白龙残躯附近,意图继续堵住气眼。 “你要吃我剩下这一大片白棋?” 甫成又拿起一枚白子,踌躇片刻,下在了黑龙残躯间一处难以察觉的断连点。 “这是……”景年顺着白棋看过去,忽然一惊,“这白子竟然与左右两片残阵连了起来?白棋活了!” 这一下,即将被黑龙包围的白龙残躯忽然凭空多出三个活眼,黑子飞来堵截,却下一步慢三步,如何也赶不上白子重新连接左右两翼的阵势。甫成便双手各执一子,黑白继续对弈,直至最后一子落下,白子已占尽黑子内外几处生路,原先形势大好的黑子反倒仅有一条通路能走,可在白子的一路追赶之下,黑龙头撞上棋盘外线最后一点,再无路可退。 “一点孤星,不成气候;放其燎原,满盘皆输。” 甫成喃喃自语,停下落子的手,将棋局看了又看,又摇摇头,将被击杀的黑子一枚一枚地捡起来放回碗中。 棋盘之上,黑龙的躯体被清除殆尽,满盘的白与零乱的黑之间,那舍身直取敌军腹地的一点屡面险境,却安然无恙地现身在重重白子的拱卫之间。 景年痴痴地看着那枚白棋:“好个甫成兄,你竟能下得这样一手神棋……” “非也非也,这好棋只有你能下得出来。”甫成玄妙一笑,“前半局里,你看似慌乱,实则早有布局之心,我将你每一招记在心中,便猜到你下一步会如何走。谁知你这厮,下到一半就要认输,我只好替你将下半局棋默写出来,再去应对。只是可惜,我应付了这么久,直到最后才发现,只要没能挡住那颗孤军深入的飞星,后面不论如何补救,都是无用功。” 景年若有所思。 “好啦,这局下得有意思,虽如狂风骤雨似的,可远比那些文来雅去的人下得有意思多了。”甫成收了棋局,拍了拍年轻人肩膀,“景年兄弟,我看你棋中心思太多,不如咱们借着河风去堤上吃几盅酒,借酒消愁,如何?” 那厮望向河边,却并不起身。 “唔……你要不愿出去,那便在我这竹林小院儿里歇歇脚。”甫成也不强邀,钻回屋中拿了两只天青的莲花盏,又取了半坛果酒,“尝尝这个,昨夜我自己吃了一些,现下天热,不好贮藏,不如与你分着吃了。” 景年接过酒坛子,晃了晃,给两人杯中斟酒。一阵奇香扑鼻而来,他嗅了两嗅:“这是什么味道?” 甫成开怀道:“这是闽地的奇花,名作茉莉,香得很,一花开去,百花无香。我藏了五六盆好株悉心栽培,现下开了大把大把的花,便晒干了,封在坛中,熏过七七四十九天,往坛子装入果子酒,才能闻到这样郁烈的花果香。” 景年不由感慨道:“不愧是甫成兄,我吃了许多酒,都不及这一盅。” 赵甫成得了夸奖,自然高兴,又拿了几样茶叶做的干点与他下酒。又坐定下来,同他道:“景年兄弟,今日你来找我,可是为找什么人而来?” 景年一愣,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皮:“你怎么知道?” 甫成笑道:“今早你神色匆匆而来,脚上泥巴还未干,站也站不住,一双眼满是血丝,我便猜你定是在外头跑动了一宿。方才对弈时,我稍一飞子,你就如同猛虎扑食紧追不放,生怕那棋子儿长翅膀飞了似的,观棋知心,我猜你心中一直慌着要找个什么人,生怕这人在眼皮底下跑了,是不是?” “是,我是在找一个人。”景年与他没有二话,老实承认,“昨夜,我从城南找到城北,又从城东跑到城西,却哪里都找不到。我心中难安,又不想回据点去……便找到你这里来了。” 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探问:“甫成兄……你既如此神通,能从棋局中猜出我心中所想……可还能猜到此人身在何处么?” “嗯?我哪里有什么神通?我是画画儿的,又不是算命的。”甫成被这话逗得发笑,看他沮丧,又宽慰道,“不过,我虽不知你要找的人是谁,却知道世间一个玄妙的道理——顺其自然。命运无常,若是有缘,你要找的人自会重新出现在你面前,且顺其自然罢。” “有缘也好,无缘也罢,我只盼着她平安无事。”景年长叹一声,“近日兄弟会不太平,从洛阳回来起,我几乎没有一日能安生休息。甫成兄,今日能在你这桃花源里对弈吃酒,已是我不敢多想的奢望。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抛去这些烦恼,避世隐居,清清净净,像你一般自由自在……” “景年兄弟,”赵甫成截住他的话尾,“若是大事在前,切记心无杂念。” 年轻人收声,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二人一时无话,只举盏,望着汴河饮风。 · 良久后,甫成微醺。 “景年兄弟,方才我没有教你不痛快吧?” “怎么会。”刺客与他碰杯。 “那就好……”甫成摩挲着棋盘,“方才对弈,我见你棋中隐隐藏着杀意,与你我第一次初识时你在画中显露的心境截然不同。在洛阳那几日,你说白一苛被杀,我便猜你回来后定要去找什么人报仇……有这样的杀意在,便不能向往明月清风。”他看向刺客,眼中满是担忧,“景年兄弟,我是一介文人,不懂得江湖恩怨,却会怕你心中那一口气撑不到底……人要靠这口气撑着才能活,你的气散了,便会像白棋一般被人杀个七零八落,红尘纷扰也好,与世无争也罢,便都与你无关了。” “我明白,方才是我一时脑热。”景年将酒饮下,郑重道,“甫成兄,你说得对,人要活下去,便少不得要憋着一口气……过几日后,我就要赴一场鸿门宴,但愿这口气能让我逢凶化吉。” 酒水见底,二人起身,景年就要辞别。 “既然如此,便将这个拿去。”甫成从棋碗里摸出一枚珠圆玉润的白子,递给景年,“这棋子,本是棋圣刘仲甫所用,后来给了官家,官家赏了我,是大宋无二的好东西。今日你既用的白子,便将这个拿去,但愿险象环生之时,这白子能助你如今日一般,后发制人,逢凶化吉。” 景年接过白子,珍重地揣进胸前衣襟:“多谢,待我平安回来时,这枚白子,我会亲自还给你。” 甫成点头,送客出门。 · ——时为政和七年五月二十日。 (未完待续) 玖拾肆·怒海杀星 ——仓皇间田信活见鬼,心浪涌血海降杀星—— · · · 五月二十三日,东京汴梁。 · 时过正午,牡丹楼上的竹架彩楼搭建完毕,篾扎的竹鹤、竹莲等系着五颜六色的彩条,在彩楼欢门上迎风飘荡。 未时,禁卫军队伍到达牡丹楼近遭,于此三面巡逻,仅留一处缺口,以便来人登楼。不多时,围观的百姓们已将这里堵得水泄不通,然而围看了约摸一个时辰,那些禁卫军仍只是巡逻,楼上也没有亮出什么彩头,只架起来些焰火,便不愿在烈日底下干站着,陆陆续续地散了。 百姓一散,南来北往的巷子街道便能走得动车马,禁卫军便分出几队,将近遭门店挨家挨户地搜查,每有柴火、煤炭等物,便要求丢弃一旁,或悉数带走看管。 才搜了几家,便有老翁颤巍巍站在街边大骂:“贼王八、王八贼,何故抢我柴火!” 旁边一妇人劝道:“好老汉,莫要骂了,如今不比从前,当心他们发怒,将你捉去打板子!” 眼看着每家的柴火煤炭都被一筐筐地搜出带走,便有人叹道:“从前小张大人在时,何曾有过这样的荒唐事,唉、唉,真是好官不长久。” 为首的一军爷听了这话,恼怒道:“你们都听好了,今夜此地有要事,天干物燥,为免走水,你等一律不许私藏煤炭柴火!现下给你们收缴的,明日如数奉还,到时候去拿来便是,少啰嗦!” 又一队卒子从牡丹楼后抱着大捧的干草出来,堆在远处,朝四下招呼:“楼后头还有一垛干草,再来些人,快点搬走!” 一时间,牡丹楼前人声鼎沸,议论声夹杂着咒骂声回荡在好事的人群里。 就在这人群外不远处,一个头戴兜帽的年轻人静静地站在街角,望着热闹欢腾的牡丹楼。 · ——距离开宴还有两个时辰。 今日酉时,大宋禁卫军大统领张邦昌,就将带着心腹亲信,出现在这座牡丹楼的高台上。 · 来得及吗? 年轻人抬头,牡丹楼上的白鹤正在灼热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来去完成一个深思熟虑了三日的计划。 · 来得及。 他低下头,隐藏住眼中逐渐弥漫的杀意。 他会让一切都来得及。 · · 两刻钟后,城东张府。 · 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刚钻进屋中的田信又慌忙退出来,看着已经上了门闩的大门被人砰砰敲响,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纳闷前去,隔门问道:“谁人叫门!” 来人不答,田信便凑近门去,从门缝里往外看。但那门缝里只有黑乎乎的一团,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堵上了,看也看不见东西,便又问了一声:“外头是谁人?” 正问着,突然一个激灵:前几日听说小张大人已启程回京,难道是小张大人回来了? 因此不敢耽搁,回头将柴房大门掩好,又回来,手忙脚乱地拉开门闩,毕恭毕敬地叫道:“恭迎小大人——” 门外的人没有做声,田信便抬头看去。但见这人脚上一双皂靴干干净净,穿一身白地雅绿的缎袍,腰上系着文人最爱的白玉绦带,身上一尘不染,白净漂亮,手中抱一锦盒,十指健全,端的是文雅倜傥。再往上看,那管家脸色骤然大变,几乎是跳着向后跌了两步,一屁股墩在地上,手指来人,双目圆睁,惊恐道:“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来人跨步进门,一双碧眼疑惑地看着田信,笑道:“好你个田信,许久不见,我竟这么吓人了不成?” 接着,将锦盒往怀中一靠,伸手就要去拽那地上抖成筛糠的:“快起来,你家二郎回来了,还不赶紧给里头通报?” 田信状如痴呆,心中惊恐:前日里才见了郑柘将血呼啦的人头提来,千真万确是这张二郎,眼下他还没来得及收拾铺盖跑路,怎么这张二郎又活生生地站在他跟前了!? 难道郑柘使了什么障眼法?还是自己当真眼花了? 这般想着,田信从地上爬起来,慌忙去接二郎,又小心翼翼地讪笑着问:“好二郎,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从哪里回来的?” 景年讶异:“这是我家,为什么不能回来?难道以后回府还得先过问你才行?” 田信赶紧摆手,把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小的、小的哪里是这个心思!”又悻悻道,“小郎君这脾气,真是与小张大人越发一样了。” 景年笑道:“小张大人是我亲哥哥,我们手足同心,岂有不像之理?”又打趣道,“不过嘛,我可没他管得宽。要今日是他瞧见你又不按规矩办事,怕是刀已经架在你脖子上了。” 田信连忙称是。 “好了好了,别紧张,大哥是大哥,我是我,田管家忠心侍奉多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当真是辛苦你了。”那翩翩公子将他肩膀拍了拍,顺手将手中锦盒递给他,接着趁他刚抬手,便一把抓住田信手腕,大惊道,“且慢,你的手!老田,你的手怎么缺了根手指头!?” 不等田信反应,又紧紧捏着他的腕子,恨恨道:“这样齐刷刷剁掉的无名指……田信,你说实话,难道是我大哥为了抓那些刺客,竟把你也用上了不成?!” 田信抽手没抽出去,一时更慌了,连忙摇头:“没,没有!没有没有!” 景年厉声道:“怎么可能,只有刺客才会缺这么一根手指头。你是我张府大管家,怎么会是刺客?定是我兄长要你委曲求全,扮作刺客!” 听了这话,田信心中疑窦丛生。这小郎君可不是善茬,还以为他死在郑柘手里,看来是中了计,此人并没有真死。如今他突然现身,又这般笃定地咬住刺客不刺客的不放,恐怕是有备而来,吃定了自己。因此眼珠儿又滴溜溜一转,将计就计,摆出一副苦瓜脸来,满腔悲愤:“不瞒小郎君,小的是在为小张大人做些不干净的事。前些年,小大人曾让我老田扮作刺客,去王缎府上吓唬过他们一回,回来后见小的做事勤快利索,便派小的剁去手指,做了他的暗探。小郎君莫要心疼,小的可是一心辅佐小大人,别说剁手指,便是剁脚趾,也不能推辞!” 景年听了,神色凝重,见田信在观察他脸色,便赶紧道:“原来如此,他竟让你做这么冒险的事,真是辛苦。可府上城中到处都是他的人,便不知还有没有旁的弟兄也在给他卖命?” 一听这个,田信在心里乐道:嘿嘿,小兔崽子,我说怎么突然回来,原来是想从我嘴里套出想听的话来——都说张景弘是个老狐狸,你却也是个小狐狸,可惜你们这一家子的狐狸尾巴,在我老田眼里可没地儿藏! 便察言观色,意欲看他如何装样,故意道:“小郎君问这个做甚?” 景年一脸正色:“还问我,你不曾听说么?最近那伙刺客贼人里有个风头正盛的,居然在东京借着我的名字为非作歹。我正寻思怎会有人与我同名,如今你这样说了,却不知是不是我那好哥哥的手下故意借用我的名号。老田,如此可不行!父亲、哥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本就是流落回家,若再被人顶替名号,岂不是颜面无光,给张家抹黑了?田信,你说是不是!” 看他着急的样子,田信便附和道:“对对对,这帮做事的真是脑子不灵光,小郎君是什么人,怎能借用人家的名字出去做事!该杀,该杀!” 景年越听越坐不住,抓着田信胳膊,皱眉道:“没错!这样下去可不行。老田,他是我兄长,他既派你做这等危险之事,我不能袖手旁观。今日画学休沐,明日又得出去,你快带我去见见我大哥的人,不论如何,也不能放着他们乱用我的名号做事!” 田信听出这厮还在继续套话,心道:哼,说得煞有介事,我便看你真见了弟兄们又如何脱身。可眼下也没机会去和吕仲圣通风报信,便寻思:既然如此,郑柘那厮放了这个功劳,我岂有不要之理?便看我五十个兄弟在,你小子本事再大,也插翅难飞!便同意带去。 · 那张家的二郎君便跟着田管家出后院,左拐右拐,拐到一处常年闭门的铺子。田信亮出钥匙,二人钻进去,便见铺子当中立着几个破烂柜子,搬开两个,就露出地上的一道密门。 景年将周遭打量打量:“这是谁家的铺子,钥匙怎会在你手里?” 田信一面开了地道门,一面道:“嘿嘿,这铺子荒废许久,家主躲债多年,如今杳无音信。咱们就借用借用,免得浪费了。”说罢,请二郎先下去,自己又跟在后头,左右看看附近没有什么动静,便潜下去,将地道门自里面上了锁。 二人一路走,地道内没有光源,伸手不见五指,所幸没有岔路,可双目昏黑如同眼前被蒙了黑布,景年屡屡回头犹疑,田信只让他往前走,一面从墙上摸索着什么东西。 听得一声喀嚓声,景年停下步子,再次回头:“什么动静?” 那厮立即将手从墙上一道机关处缩回,仗着地道里没有光线,又重新将手按回去:“没、没什么,不小心崴了脚。” 话音刚落,田信忽然感到身上落了一处灼热的目光,正落在自己手上,便忙又缩回去。暗道:这小子好生敏锐,恐怕这里头的机关也不一定能伤得了他。又暗暗寻思:若没了机关,我要与他对付,恐怕还真不容易。便不再打机关的主意,一心跟在景年身后,生怕错过这厮一分一毫的小动作。 走了许久,景年在前头问道:“前面似乎有个坡道,可是要到了?” “是,是,小郎君,再往上走一段就到了。” 然而又走了许久,地形终于再次抬升。景年在前面走得慢,田信则紧紧跟在后面,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捏住他的脖颈。直到地道另一端出现密门出口,景年推了推,见没上锁,便推开密道门钻出去,刹那之间,亮如白昼的火光笼罩全身,让人一下子睁不开眼。 待他重新适应了光线睁眼,见田信正从地下钻出来,自己正身处在一间明晃晃的地窟密室之中,周身阴冷潮湿,在五月暑热最盛之时,寒气逼人。 “这里就是……” 宽阔巨大的地窟里,声音从一点回荡开去,绕过插着火把的柱子与高高架起的房梁,拂过能站下约百人的空旷大厅与杂乱堆着的桌椅,飞向返潮的土垒墙壁,传进远处田信的耳朵里。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东京城下,竟然有这样巨大的地窟……” 景年打量着身边的环境,难以置信的神情在火光的映照下无可遮掩。 “老田?” 田信却一改方才殷勤,并不答应,只朝四周打了个呼哨,灯火通明的地窟陆续走进来许多男女老少,聚在屋中。 鹰眼之下,这些出现在地窟的人身上俱是被火把映得发红的光。 年轻的刺客望着走进地窟的人们,看着他们惊疑着打量他,一张同样发红的面庞几无任何表情,仿佛上一秒还是天真发问的富家公子,下一秒便原形毕露,露出那碧眼下腾起的杀心。 一个,两个,三个……这不知何处的地窟里,一声口哨,走进来数不清的刺客。 他们看着眼前熟悉却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景年,他们疑惑,他们惊奇,他们躲开他的目光,看向田信,似乎在不解:景年怎么会出现在禁卫军的秘密据点里? 然而抢在田信之前,景年率先开口:“诸位都是我兄长的人,今日来不为别的,只为来同大家说几句话儿。” 众人看向景年。 景年又问田信:“老田,你的人都来齐了没有?” 田信仗着有众多死士撑腰,因自若道:“嘿嘿,小郎君,除去被郑柘做掉的十二人,余下的五十人,都在此处。” 景年双眼一眯,点首道:“很好。” 说着,他缓缓蹲下身去,将脚下密道的门扣紧,插上了闩。 再起身时,脸色已变。 · 很好……比他查明的还多六人,很好。 · 他盯着面前蠢蠢欲动的五十一人,但闻噌噌两声,袖剑出鞘。 “兄弟会的叛徒,禁卫军的走狗……你们五十一人,让我找得好苦啊。” · 见他终于原形毕露,田信盯着那两支袖剑,一时不敢上前,便大叫道:“你小贼,早就知道你在使诈!”又看了看身边全副武装的手下,又恢复了方才的神气,“不过嘛……今时不同往日,念在咱们曾跟着你大哥做事的情分上,且跪下求饶,弟兄们便饶你一命!” 景年骤然抬头,凛冽的鹰眼穿透众人,死死盯住田信。 是吗? “情分?”他露出一个鄙夷的笑,“田信,你与我族,本有情分可言。” 被那灼人的目光盯着,田信指着刺客,高叫道:“还嘴硬!上、上,都给我上,给老子弄死他!” 黑压压的人影瞬间蜂拥而上,如同泰山压顶般袭向地窟另一侧的闯入者。 可那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看着灰白色鹰眼视觉中如同满天萤火的红色身影,看着他们每个人熟悉或不熟悉、见过或没见过的面容,扫过他们每一双无情或留情、心虚或残忍的眼睛,却毫无波澜。 但下一瞬,就在第一柄剑刚刚逼近之时,那孤身的刺客忽然侧身抢步,旋转的衣袂间,血花喷溅,溅得他满头一脸。 众人大惊,再看去,第一个袭击者已倒在地上,颈侧的伤口向外喷涌着半层楼高的鲜血。 继而颤抖了几下,便没了生息。 “愣什么,快点上!杀了他!快!快!” 然而不待田信发号施令,一柄匕首已经捅进下一人的腹腔。那第二个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着自己怀中的那只手在腹中翻搅,直到眼睁睁看着一挂鲜血淋漓被扯出身体,才迸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 地窟之中,回荡着地狱般的嘶吼。 可这嘶吼却像是将震惊中的喽啰震荡回神,他们看着那平素温和寡言的景年,看着他无情无义的双目,似乎才意识到——今日若不拔剑,只会死得比前两个更惨。 于是,黑压压的人头们爆发出复仇的怒吼,刀枪棍棒,剑戟斧矛,指向满身鲜血的昔日同袍。 “小兄弟,从前仰仗你关照,今日对不住了!” 可那双碧目里,已不再有这些兄弟姐妹的身影。 他只是手起剑落,便将那人手中大刀刺得脱手,继而旋身一踹,将那断了手的踢向后方袭来的两人,三人一应倒地。接着稍一偏头,堪堪躲过一人袖剑,旋即右手抽匕格挡,左手拔出腰间短剑,向后一捅,但听噗嗤一声闷响,景年回身便将此人扛起,便见此人胸前现出两点银光,正是替他挡下同僚两剑。 惨叫声再度回响,借着周身无人靠近的时机,景年站在血泊之中,拔出长剑。 “别让他拔剑!”田信在人群后头大叫,“剁了这厮胳膊!剁了他!快点!” 黑影晃动间,一支暗箭袭来,直扑手臂。景年只觉左手被击飞出去,手腕险些脱臼,所幸抽手一看,竟是那无名指上的义指被打断了,便略推放箭者身手方位,自腰后摸出飞刀向上一掷,只听扑地一声,地窟顶上房梁间坠下一弓手来。 不待众人回头查看,刺客已持长剑如回旋乱舞,迅疾如电,霎时间已杀至人群正中。那层层叠叠的黑影之中,浴血之人一路向前,无人可挡,所至之处,不论男女,身躯皆如流水,向两旁倒去。 如同单刀直入千军万马,白袍所在,无不退避。 便看一黑影斜刺里杀来一刀,那长剑格挡架起,短剑照着裸露的胸口便是一刺,旋即踏着倒地者身躯一跃,银光一闪,又二人应声倒地。再看那躲在几人身后的田信,此时已惊慌失措地靠在墙上,徒劳地指手画脚:“打他腿!打腿!砍他脑袋!别过来……拦住他,拦住他!一帮废物,你们几个一起上!——娘呀!” 可话音落定,那刺客丢下最后一人的尸身,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田信,眼中依然毫无波澜。 · ——滔天骇浪的心海里,哪里还容得下小小波澜? · 眼看着那恶鬼一步步逼近,田信怪叫一声,起身就跑,想要抢在景年之前跑向通往生路的密门。刺客便跃地起跳,踏着桌椅攀上房梁一路追随而去,将飞刀抛洒而出,接着,田信扑倒在地。 景年跃下房梁,将那在地上哀嚎的一脚踢飞出去,轰然砸中墙面,接着将插在附近尸身上的短剑拔下,甩着血花,一臂扎进田信腹中,直到剑尖没入坚实的墙土,才松开了手。 田信被钉在墙上,一双手拼命乱拔也拔不出剑身,正挣扎间,便被景年一脚踏在肚子上,又发出杀猪般的怪叫。 “你……你……松开……啊啊啊啊啊!” 那刺客蹲下身去,抬起臂膊,捏得田信脖颈咯咯作响。 他凑近他耳边,轻轻道: “田大管家,这些年百般运筹,辛苦你了。” 田信惊恐地缩着脑袋,一张脸被掐得快要涨得发紫。 “你要不说情分二字,我还险些忘了。老田啊,老田,念在你为张府看管多年的情分上,我便替大哥送这五十条命,陪你一起下地狱。” 说罢,景年松开田信脖颈,将短剑抽出,连带着肚肠哗啦啦涌出来流了一地,继而袖剑出鞘,喀咔一声,钉入喉咙。 那双因惊惧而瞪大的黄色眼珠里,倒映着一羽如火一般赤红的鹰。 · “多谢,你慢走。” · 鲜血从田信口中溢出,景年起身,转过头去,看着地上蠕动呻吟的还未死去的喽啰们,冷笑一声,将剑上血朝地上一甩。 每个来拼命的,都换作人头落地而去。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扑倒一片黑影,他走过哪里,哪里就淌出一滩猩红。 直到最后一个挣扎着求生的,也被割断喉咙。 · 他站在满地狼藉里,慢慢仰头,看向柱子上安静的火光。 · 空旷的地窟里,耳畔只有火把发出的噼啪声,寂静地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 他的剑点在地面,剑身还在滴血。 · 还有不知谁人的血从发丝间一行行地流淌下来,流进嘴角,带来一片苦涩腥咸。 · 他张了张嘴,望着头顶斑驳的被甩上的血迹,喃喃道: · “——我给你们报仇了。” · · 地窟之上,是金明池地牢。 金明池的地牢上,是矗立在池边的高塔。 在那威严的禁卫军高塔之上,面向西方,便能看到夜幕下明朗亮堂的牡丹楼。 · 楼上彩旗飘飘。 · 一点火星亮起,只听噼啪几声脆响,天幕炸开了璀璨的焰火。 余烬伴随着星点落下来,倒映在汴京城的楼宇河湖里。 · 时值酉时一刻。 满天焰火散去之时,牡丹楼上,群臣开宴。 · (未完待续) 玖拾伍·牡丹花下 ——上华灯开宴牡丹楼,穷碧落公子尽风流—— · · · 金碧辉煌的牡丹楼下,一身血气的年轻人头戴兜帽,混迹在人群里,出现在围观的百姓中。 · 他站在楼下不远处,向上眺望。 牡丹楼三楼宴会厅里,张邦昌的身影尚未出现。 “年哥,你来了!” 周围的刺客眼尖,发现了那寡言的年轻人,便挤过人群,过来道:“年哥,方才还在找你。禁卫军果然将周遭几里地的柴火、煤炭、干草和油脂等引火的东西都收走了,咱们藏下了一部分,又带进来几个火折子与爆竹,勉强也可以点火。” 景年点头道:“好,将火折子给我一个。——百姓呢?” “周围的百姓随时可以疏散,楼后面井水附近也有人在候着。除此外,有两个兄弟成功混进禁卫军队伍里去;牡丹楼后厨有三个侍女,也是咱们的人乔装的。” “禁卫军都来了什么人?” “在楼上的有张邦昌亲信黄吴生、吕仲圣等人,唐妤还在护卫他们头儿赶来的路上。” “郑柘呢?” “他倒是没有跟着他们,不知在何处。” 景年皱眉。却听此时楼上吕仲圣站将起来,一身红袍,金带墨冠,鬓簪大花一朵,满面红光,在窗前向楼下百姓道: “诸位百姓,今日是张相生辰,莫要聒噪!” 接着清了清嗓子,捋须道:“张相素来爱民如子,今岁值暑旱,生计不易,为体生民疾苦,遂令全城禁卫军加紧清剿流寇盗贼,以免祸乱民生。然而,如今之东京城,还有一伙贼人盘踞,难以肃清。张相令老夫吕仲圣领东京禁卫军统领一职,紧要捉拿刺客头领。五日前,刺客头领之子已在我等重重网罗下伏法!诸位百姓,今后可更安居无忧矣!” 景年身旁的刺客们一愣,在百姓的叫好声里面面相觑。 随后,吕仲圣高喝来人,要将刺客贼首之子头颅示众。 百姓们叫好声愈响,齐刷刷地看向一个地方。 景年也循着看去,却见一人现身在人群里。此人正是郑柘,一身黑衣,手捧一木匣,得意洋洋地往百姓中一站,接着,将木匣子中盖着红布的物件高高举起,吆喝道: “来来来!刺客头目之子项上人头,把眼睛都瞪大了,都看个够!” “年哥,郑柘在那里!” 身边的刺客抻着脖子细细去看,忽然大惊失色,一把抓住景年的臂膊,颤声道:“等等……年哥,你快看!那是——”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戏法?!”不待他反应,刺客们已然大哗,在人头与景年之间反复打量,“年哥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那脑袋是怎么回事?” 景年皱眉看去,双目骤然缩紧,脑中轰然炸开了锅。 ——旁人看不出,可他又怎会看不出? 那怎是他的头颅? 被那郑柘抓着头皮高举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苦寻不得的辛子骏! · 那张看了无数次的、前些日子还在他面前嬉笑怒骂的、乐呵呵的脸,此时正眉眼轻阖,嘴角带着微笑,随着郑柘的臂膊挥舞,跃动在半空。她干瘪的脖颈上,甚至还有消退成灰黑色的淤血,还有他前几日帮她换药时,膏药贴留在身上的黏痕。 若非那脖颈断处已然皱缩干瘪,若非那本该长着快要被暗疮布满的身躯的地方空无一物,他几乎以为,她像是平常一样,睡得正香。 她确是睡了,睡在郑柘的掌心里,再也不会醒来。 再不会在据点中上蹿下跳,再不会被那八哥追得满院乱跑,再不会乐颠颠地跑过他眼前,挥动着比人还长的刀,央求他再陪她比试武功。 她只是睡了,睡在这灯火璀璨的夜空。 郑柘的吆喝还在继续。 景年僵在那里,被起哄的人潮挤来挤去。 叫好声愈发沸腾,他被同袍拉出人群,一双眼仍死死地勾在那颗已干瘪的头颅上。 “年哥,别站在那里,当心!” 那刺客向两边白袍子道:“甭管那厮使的甚么障眼法,咱们先护着年哥儿!当心他们拿假的算计真的!” “没错,他们晓得咱们今夜必会埋伏,这鬼把戏,定是想用激将法逼真的二哥现身!” “小心,避开人群,那厮过来了!” 郑柘高举人头,从人群中一步步走过,混入百姓里的刺客们手足无措,只得小心退避,护着景年。 好事的人群拥簇着刽子手经过自己身前,景年望着郑柘手中面色平静的子骏,目眦欲裂。 为什么? 辛子骏为什么会死在你手里? 你到底还要夺走多少人的性命,才能完成你要做的事情?! 他克制着,隐忍着,想出声叫住郑柘,想仔细看一看那究竟是不是子骏,想问他为何杀害了子骏却还在他苦苦搜寻之时堂而皇之地现身,一次又一次地劝他、瞒他、骗他…… 直到他走远了,走入混乱的人群中,走进牡丹楼里,年轻的刺客依然感到周身冰凉,脑中空白一片,恍惚晕眩。 …… “呼……他过去了。年哥,你可千万别露面……” 看着郑柘消失在楼中,那满腹疑惑的刺客回头,却发觉方才还在的景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咦……人呢?” · 片刻后,牡丹楼上,张邦昌入座。 众人把酒言欢,楼下人声鼎沸。 · 酒过三巡,几人互相敬酒。 坐在张邦昌一侧的黄吴生待侍女斟满琉璃盏,起身向吕仲圣敬道: “老吕啊,好久不见,你真是好福气。岁前一直未得空贺一贺你,谁知便一直拖到了子能生辰,才得闲与你吃酒。”他寒暄起来,“载远这一离京,若没了管事的,只怕东京就要乱——这么多的禁卫军可不好管,你可操了不少心呐!” “哪里哪里,黄兄这样客气,叫我老吕如何消受得起?呵呵……”吕仲圣也把盏相迎,满面春风。 “嗳,你我说什么见外的话。从前老王一直惦记着这个位置,最后还是你老吕得了去,没想到这上任还没半年,便能将城里的流寇盗贼抓得这样干净。你老吕啊,真是老姜一块!” 吕仲圣笑着捋须:“能得大统领青眼,替载远坐一坐这位置,也算是吕老儿有福气。只是真做了这位置,才发现这城里从前留下来的烂摊子真是不少,东一处西一处的,真管起来,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 黄吴生道:“载远年轻,小小年纪便能将城内管得这样热闹,已是大功劳。老吕啊,你也要多些耐心,咱们这些老头儿,便只管为年轻人铺路,把自己的事情干好,便也是大功劳。” “不错,老夫也是如此思想。依老夫看,载远还需多多历练。这次大统领调他远行,我看就很好。年轻人总是心思大,脾气大,须得多磨砺,才能将这东京管好。”吕仲圣摇摇头,叹气道,“你看看,他这一走,城里的刺客就敢如此猖獗,若不是从前他太过放纵,又怎会屡屡犯禁?老夫不得已用些手段,这城里一严管,便太平多了。” “是啊,城里是太平多了,不过,倒是也没从前那般热闹了。”黄吴生似是无意道,“从前啊,这些老百姓瞧见咱们禁卫军的人,都是好言好语地待着,今日来时,我却听这一路都有骂声,便不知又是哪一队卒子欺负了百姓……老吕你可要好好训一训他们。” 吕仲圣哼了一声:“黄兄多虑了。负责今日晚宴的是禁卫军城防营的李队正,此人心思周全,做事利索,不会节外生枝,你放心就是。” 黄吴生看他不悦,便赶紧打了个哈哈,转而谈起别的来:“是,是。说起来啊,眼前这光景,倒让我想起来从前蔡相七十大寿那年。那年老王还在,还曾说过要待子能生辰时送他一套大宋最好的山水图轴作贺礼。唉,可惜了……” 二人扼腕,吕仲圣叹了口气,却恨恨道: “唉!可恨这厮不中用。若不是他贪心,又怎会中那刺客的圈套?唉!……从前家妹哭着闹着要嫁给他,我不允,谁知她竟以绝食相逼,最后嫁了王缎,又如何了?好容易有了人家,谁知竟碰上这样的事情,大好的年纪,就这么守了活寡。” “话是这么说,你老吕可没少给老王的身后事操劳。” “唉,他再不中用,毕竟是老夫的妹婿,家妹一人无力操持,老夫便多担待些。”吕仲圣拍了拍黄吴生的胳膊,示意他靠近些,低声道,“只不过,王缎到底死在谁的手里,老夫至今心存疑虑……黄兄啊,他被刺那日你也在蔡相府中,事发之时,载远何在?” 黄吴生讶异:“你怀疑载远?” 又道:“是了,朝中如此疑虑的,也不在少数。说是载远与他不和多年,秘密谋划,借刀杀人。这说法倒是有鼻子有眼的,可事发当时,载远就在我身旁,我们一同进屋,一同出屋,一同见了王缎,前后都在一起,自始至终,他也没有机会与那刺客说上什么话呀。” “哼,那可未必。谁知道他背地后里干些甚么龌龊事?”吕仲圣笃定道,“我问过张载远府上管家,此人有个离散多年的兄弟,与刺客关系甚大。要我说,谁知道这兄弟是哪里来的,八成也是张载远雇来的人,换个名字,暗里替他做事,假称是弟弟罢了。” “你说载远的弟弟?我拜访老张时,曾偶然见过一面。要说起来,他们二人生得倒还真是不大一样……”说着,黄吴生忽然担忧起来,“哎呀,老吕啊,别看这兄弟两人离散十年,可听老张说,载远同他这弟弟可是手足情深呐。你方才示众的那人……该不会真是他的……” “是又如何?”吕仲圣慢条斯理道,“他那弟弟,若是不假,此时应正跟着图画院的张待诏云游四方,根本不在东京城中。我着人杀的这个,是郑柘在城里捉到的刺客。再说了,若这刺客真是他那兄弟……黄老兄,这事要让大统领知道了,不是更大的功劳了么?” 黄吴生正要说什么,便听身边一阵骚乱,原来是方才楼下那汉子郑柘不顾阻拦,竟提着颗干瘪人头硬闯进了宴席厅,吓得两个胆小的侍女尖叫着躲到了一边去。他才看了一眼,便匆匆地挡住眼睛,矢口叫道:“哎呀!拿这腌臜物做甚,晦气、晦气!” 坐上首的张邦昌也吃了一吓,惊愕的目光已落在了人头上,不待仔细端详,眉头已然皱起。吕仲圣只以为郑柘那日说嘴,却没料到他竟真敢将头颅提到宴席之上,吓得也顾不得责骂门口护卫,连忙离席,上前呵斥:“狗东西,这是什么阿物,谁让你拿上来的!冲撞了大统领生辰,当心的脑袋!” 说着,就要把郑柘往门外推。 吕仲圣的举动悉数落在黄吴生眼里,因寻思道:这老吕,方才张张扬扬地给楼下百姓看这什么人头,还以为是子能授意而为,这样看来,难道子能还不知情?唉哟,这人头若真是载远家中兄弟,子能又向来最为重用载远…… 黄吴生不禁担忧起来。 昔年载远刚入殿前司时,子能便许诺过保他家人平安富贵,如今若是出了这样的事,还不知以载远那性子,回了京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此琢磨片刻,又在心里感慨:老吕啊老吕,知你与载远不和,谁知你一介文人,竟敢做出这样心狠手辣的事。你做事不留余地,可载远追究起来,还不知会不会连累我与旁人!便盘算起来,预备着待宴席结束后,寻个机会将此事提前告知张景弘。 然而那厢吕仲圣又何尝不知大统领偏爱载远?只见他百般阻挠,生怕张邦昌知晓这颗头颅姓甚名谁,又阻拦不住身强体壮的郑柘,只得慌得脸都白了,眼睁睁看着郑柘将人头拍在宴席正中盛着金丝鲤鱼的琉璃盘上,怒而大喊:“狗东西,要对大统领做什么!快来人,将他拦住!” 见两边侍从都不敢拿此人如何,便又叫起来:“唐妤,唐妤呢!” 郑柘哪里听得见那老儿吵嚷,早已一脚踏上宴席桌子,逼近张邦昌,笑道:“大统领!我来请赏,你给不给?” 桌子上盘盏被蹬得一抖,看着这来势汹汹的好汉,张邦昌却并不避让,一双眼将郑柘打量打量,也笑道:“真是人如其名,你父亲郑勇一生武勇,你也甚是武勇。说罢,你是来讨什么赏的?” 郑柘指着吕仲圣,又回头,将大拇指往自己身上一拽,歪嘴笑道:“大统领,吕老头说了,这人头乃是他给你的生辰贺礼,只要我带来了,你就能保我一生荣华富贵。现下我九死一生奉上贺礼,可这老头小气不肯认,只好来向大统领您来领赏。”他掰了掰手指头,“不过,你也别紧张,我也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你叫唐妤配个解药给我,我回老家做点买卖生意,娶个漂亮媳妇,再给我五亩地,我就走人,如何?” 张邦昌不动声色地向后瞥了一眼,见唐妤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郑柘身后,便捋须笑迎:“哦?荣华富贵也好,布衣耕田也罢,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是,这是谁人项上人头,又如何成了贺礼……此事,我须得先听你们交待清楚,再做论断。” 接着,便笑看郑柘忽如触电般膝头一软,跌落在地。 他站将起来,看唐妤收起手中两根细小银针,迎着郑柘错愕恼怒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吩咐道:“楼下的百姓都在看着,你这样说话,可不大方便。——唐妤,把他弄到一边去。” 又走到吕仲圣跟前,问道:“你这‘生辰贺礼’,是怎么一回事?” 吕仲圣慌忙起身,将郑柘所言全部否认: “大统领明察,此人是张载远麾下得力干将,自从张载远知晓吕老儿接替了他的位置,便处处与我做对,还说什么迟早要让大统领见识到他的厉害,这不,留了个死囚在东京横行霸道,不但在禁卫军营里说一不二,还整日滥杀无辜,今日竟拿人头混入贺礼来恐吓大统领!此人如此嚣张,可见张载远亦也猖狂无度!” 黄吴生欲言又止,谁知此时,唐妤却突然开了口: “咦?吕夫子,你不是在做梦吧?满嘴的张载远张载远,他人还在山东呢,是和你亲口说了,还是亲笔写了,你从哪里知道得这样清楚?”她一只手押着周身麻痹的郑柘,调笑道,“前日里听你和郑柘争吵,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怎么,难道今日大统领生辰吉日,你高兴得过头了,连在大统领面前该不该说实话都忘了?” 吕仲圣一惊:“你!你怎么——” “嗯?我怎么啦?”唐妤无辜地望着他,“哦……你不会以为,我出手救了田信,就是你们的人了吧?” 郑柘跪在地上,一个没憋住,发出一声大笑。 黄吴生恰到好处地提醒道:“那个,老吕啊,方才子能来之前,你不是还说这是什么命人捉拿的刺客的人头来着……” 见黄吴生也来落井下石,吕仲圣气得吹胡子瞪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坦白道: “没错,大统领有所不知,此人是刺客头目李祯义子,更是张载远之弟!此人虽是禁卫军张家族人,却整日混迹于刺客之中,且罔顾伦常,认贼作父,诡计多端,屡屡作恶,于城中百般张狂,皆得包庇,以至常常口出狂言,意欲谋害大统领!我便命郑柘前去斩下此人头颅,以免来日酿成祸患。”他指着郑柘,骂道,“可这人头,我只要他向百姓示众,谁知这厮猖狂至此,竟敢无视教化,仗着有载远作保,便大摇大摆地拿来威慑大统领!” 张邦昌不语,转身看了看盘中人头,又寻思一下,只问道:“此人是载远之弟?此事,你查明没有?” “此事为张载远府上管家田信所言,定是实话!” 黄吴生再次恰到好处地提醒道:“老吕啊,你说的这人,可是岁前刚把两个妹妹与你作妾的那个管家田信?” 唐妤忍不住笑出声:“两个?哎哟,吕夫子,你人逾花甲,精神倒是挺好。” 吕仲圣脸上红一阵绿一阵,什么颜色都有。 张邦昌并未发笑,只继续问:“载远手足是贼首义子,此事,你也查明没有?” 吕仲圣立即道:“千真万确!这可是田信——” 唐妤打断道:“吕夫子,你堂堂禁卫军的代统领,手握多少信报,不会什么事都是听那田信跟你说的吧?” 吕仲圣脸上白一阵紫一阵,颜色更加丰富了。 张邦昌再次发问:“我知你对禁卫军忠心无二,吕仲圣,你可想过擅自将人头示众,会让多少百姓横生惊惧、夜不安寝?” 见吕仲圣不答,他踱步过来,面色不悦:“你与载远不和已久,我并非不知。但载远曾为官家平定西北立下战功,张家一族,俱是忠心耿耿。即便你与他政见不一,又岂能妄下论断、戕其手足?”他不满地一拂袖子,“先事虑事,以匡不逮。吕仲圣,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宴后,我自会着人查明。若真是载远包庇贼人,自然有官家定罪论处;若不是,那今日这颗人头,究竟是谁滥杀无辜——” 张邦昌的话音戛然而止,吕仲圣的脸上就只剩下了惨白。 黄吴生也恰到好处地闭上了嘴,拿袖子擦拭着额上的汗。 ——老吕的脸色实在难看,虽不知真相如何,可看眼下的情形,子能是要力保张载远了。至于那刺客……不管子能信或者不信,至少这吕夫子的仕途,算是玩完了。 郑柘还在哈哈大笑,可那吕仲圣却还心有不甘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画纸。 “大统领,你若不信,便瞧瞧这个!” 唐妤接过来,展开看,一俊俏年轻人的面庞跃然纸上。 “这可是从衙门拿来的通缉令!这上头写的画的,千真万确,就是张载远之弟,刺客‘景年’!”他叫嚷着,让周围的人都过来看,“你们看看,看看,是不是这个人?是不是?老夫没有胡说,这颗脑袋,早就上了衙门的通缉榜了!” 郑柘挣扎着起身,去看那张画纸。那纸上比第一次看时多了许多字,透过烛光,大大的“通缉”二字映入眼帘。因心中暗道不好:吕仲圣这厮,竟然将那画像做了一纸假的通缉令——他是决意要置张家于死地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画面闪过脑海,还在琢磨画像的郑柘,突然笑不出来了。 · 看着画像的人,是唐妤。 而唐妤,见过真正的张景年。 · 果不其然,唐妤将通缉令慢慢地举起来,开始同盘中人头做比对。 “咦……吕夫子,你真是老了。”她比对了几回,遗憾而玩味道,“要是你家的狗咬错了人,你没看出来,可怎么办?” 郑柘心中咯噔一声。 辛子骏的样貌虽与景年相仿,可再相仿,又怎抵得过百般的比较? 吕仲圣瞪向郑柘,见他面色苍白,额上沁了层冷汗,心中便也咯噔一下:这狗东西,果然有鬼!可,可他分明也查验过的,这般独一无二的模样,难道此人的花招竟这般高明,生生地就骗了他? “什么……好你个郑柘,你果然是张载远的好狗!”他指着郑柘,喷溅而出的唾沫星子在烛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要你去杀了那刺客贼子,你竟敢欺瞒大统领!你好大的胆子!” 郑柘回过神来,梗着脖子,心一横,咬牙道:“你放什么狗屁,爷爷我骗谁了?这人头千真万确是那厮的,不信,你现在就把满城的男人都找出来挨个儿看,有第二个跟这画的长得像的,我管你叫爹!” 吕仲圣的胡子又吹了起来:“噫——你你你,花言巧语!你骗得过老夫,可骗不过唐影卫!” 接着看向唐妤,激动道:“唐影卫,老夫老眼昏花,竟然被他骗了!你且说,此人如何看出不是画像上那人的?” 唐妤挑眉瞧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盘中的人头,笑道:“我只问你怎么办,可没说不是呀?” “什么?!”吕仲圣又惊,才反应过来被摆了一道,因嘟嘟囔囔,恼道,“鬼精的娘们……还以为你发现了什么端倪,却是在这里逗人!” 唐妤乐得放声笑:“瞧你,急什么呀,我也没说他杀对了人呀?” 黄吴生默默地站在门口,扯起袖子挡住脸,不忍心再看吕仲圣的丑态。 然而就在几人姿态各异之时,唐妤忽然收了笑容,锐利的目光扫向郑柘。 “不过嘛,此人究竟是不是,郑柘,你应该清楚吧?” 郑柘正暗中运气,试图活动被毒针麻痹的四肢,闻言抬头,警惕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唐妤凑近郑柘,小声耳语道: “若我没记错……当年在你身后的这个小家伙,是一双蓝色的眼睛。郑柘,我说得对吗?” · 一股异香盘亘在脸颊上,却教郑柘如坠冰窟。 · 张邦昌还在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唐妤轻笑一声,起身,走向人头。 · 待郑柘回过神来,浑身已结结实实出了一层冷汗。 ——她要做什么? 她是要去查验头颅的眼睛?! 不好!……不行……该死…… 事到如今,他竟没料到会败露在那双眼睛上。一旦被她发觉景年并没有死去,只怕今日之后,他就再也无法在东京城里露面了! 可东京是他的家,除了东京,他还有哪里可去?若事情败露,他的双亲、兄弟、知交好友,他所拥有的他郑柘所没有的一切,都会被唐妤盯上,永无安宁! 唐妤……唐妤!唐妤! 他的手脚尚未恢复力气,毒素还在麻痹他的身体。他挣扎起来,忍着胸口腾起的剧痛,踉踉跄跄地向前扑去,却被一旁的侍卫按住跪倒在地,看着唐妤将手伸向人头。 不要……不要……若是没能瞒天过海,没能保住景年的性命…… 那样的话,辛子骏借他的一条命,就彻底白费了! · 嗖—— · 一声破空而来的微小呼啸声,从远处飞上了楼顶。 · “什么声音?” · 唐妤耳朵一动,拎起头颅的手停将下来。张邦昌等人闻声,也四处查看。 黄吴生不曾察觉,疑惑道:“唐姑娘可是听见了什么声音?” 唐妤不答,警戒起来,靠向窗边,向外眺望。 楼下的百姓里,站着许多白衣人。 而在人群之外,一处不起眼的巷口,一个头戴兜帽的人影一闪而过。 与那人一同消失的,还有一道转瞬即逝的火光。 与此同时,楼顶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众人还在惊疑:“这是什么动静?” 她回过身来,看向吕仲圣。还未开口,后者立即道:“老夫今日已教禁卫军将牡丹楼内外都清理干净,周遭几里柴火煤炭俱已收走,若是担心楼上进了刺客,只管喊人便是!” 唐妤抬手,示意此人闭嘴。 这一次,响动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那是纸张燃烧的声音。 黄吴生盯着房梁,纳闷道:“你们闻见焦糊味了么?” “不好!是楼顶的彩灯!”唐妤突然高声叫道,旋即护卫在张邦昌身边,“来人,立即去把楼顶的竹灯彩楼全部卸下来!有人放火!” 黄吴生吓了一跳:“放、放火?” 吕仲圣更是吓得不轻:“怎么可能?!老夫已经……” 话音未落,便又听嗖嗖几声,楼顶上毕剥声忽然大了,紧接着便传来竹架子轰然倒塌的声音。被烧黑的竹架绢灯带着烟飘落进窗里,还未待众人躲避,便听楼下传来一阵混乱的尖叫:“救命啊!走水了!灶上走水了!” 一股浓烟顺着楼梯飘进顶楼宴席厅。唐妤心道不妙,立即护住张邦昌要从窗边逃走。然而此时,一声爆裂声猝然炸起,一团火球冒出来,众人惊叫躲避。吕仲圣口中念叨着救命,率先从楼梯上就要往下跑,谁知又听楼下传来一声爆炸声响,接着便是一声惨叫,众人听着重物跌落的声音,吓得不敢向楼梯靠近。 郑柘在浓烟里咳了几声,看着几人仓皇寻找生路的身影,呛着笑了起来。 · 好你个张景年,周遭几里地的引火物都被没收了,你竟能想到用放火箭的法子,引燃这座高楼?哈……楼下灶台走水,窗边丢个爆竹……你这法子还真是笨得要命,可也挺管用。 他挣扎着站起,看向被唐妤牢牢护卫住的张邦昌,看着预备从房檐上逃生的几人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走去。 这是唐妤唯一分神的机会。 郑柘费力地抽出怀中藏好多时的短匕,瞄准张邦昌,用尽全力,掷了过去。 一声脆响,匕首被唐妤的暗器弹飞出去。影卫回头,却见那匕首尾巴上系一根长绳,借着飞出去的力道,郑柘将飞匕狠狠一甩,便听细绳割破风声,闷哼响起,唐妤险些跪倒在地。 在晃人眼睛的火光的遮蔽下,那锋利的薄忍划伤了她的脚踝。 这一匕要不了命,但只要她还在逃命,还在跑跳,那伤口便会逐渐撕扯,直至裂断脚筋。 ·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窗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般的笑。 可在他也毫无防备之时,那影卫在跃下屋檐之前,忍痛回身,将手一挥,把余下的两根银针也悉数飞进了他的胸膛。 · …… · 火焰声愈发响亮。 楼顶被烧爆的竹片纷飞而下,楼下的人群发出一声又一声惊恐的呼喊。 一二楼的食客已被疏散出去,三楼的宴席厅被火焰包围,亮如白昼。 郑柘靠着柱子,结实的胸膛起伏着,他喘着粗气,听着楼下不断传来哗啦啦泼水的声音。 · “快救火!快救火!” “往上面泼!快一点!” 混乱的叫喊声里,人群不住地向燃烧的牡丹楼上泼水,试图阻断火焰向四周蔓延的趋势。 他静静地靠着,静静地听着,静静地与那颗被照得温暖明亮的头颅对视。 子骏的表情淡然平和。 你不怕吗?他再次在心里问。 子骏垂着眼睛,干枯的嘴唇将恬淡的笑容固定的脸上,似乎在回答他: “若是怕,我怎会来这里?” · 他就想起她临走前那句话来。 接着,又想起一句自己还未说完的话来。 · …… · 郑柘费力地转过身,站在窗口,看向最初的火箭飞来的方向。 果然,就像是心有所感,他看到一个头戴兜帽的高个子年轻人,站在人群外围,焦急地搜寻着他的身影。 下一刻,在看到火光中的郑柘的那一瞬,那年轻人忽然像是发了疯一般,拼命地冲进人群,向着那火凤冲天的牡丹楼奔跑。 他看着他一把摘下兜帽,看着他终于不再冷着一张脸,看着他险些摔倒在地,直到被同袍拦停在不能继续靠近的地方。 他听到他又一次这样喊: “师兄!!!” 于是他探出头去,冰冷僵直的、无法动弹的四肢险些将他的身体送进旁边的火焰里: “阿年,别过来!” “师兄!” 景年甩开身边的桎梏,不顾一切地要往楼上冲。 可火势蔓延得极快,眨眼间,一二楼已烧成一片火海,楼梯已被吕仲圣踩塌,除了烧得正盛的外墙,没有任何途径能上到即将烧塌的三楼。 郑柘笑了,仍旧快意非常。 “阿年,干得漂亮,你别犯傻!”他朝下面大喊,“可惜了,你爷爷我还是没能帮你杀了那帮狗官!” “你说什么?——火势太大,我听不清,你快跳下来!” “我说——阿年!”他努力放大音量,高声喊道,“还记得三年前,我跟你说的那句话吗?” · 三年前,金明池地牢。 无法动弹的景年望着苟延残喘的少隹,悲哀得几乎无法呼喊出声。 那天之前,孔少隹曾在老李读过的书里捡到一句话,可惜事发突然,他想了又想,也只记得半句。 阿年,有句话说得好,“送君千里”……下一句是什么来着?我却给忘了。 罢了,下一次再见时,再和你说吧。 · 景年站住脚步,呆呆地望着火海。 “我那会儿跟你说了个‘送君千里’,后半句给忘了,谁知今儿却突然想起来了。——阿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前路不好走,我替你先探路,你且送到这里吧!” 火苗烧到了孔少隹的身上,在他残破的衣襟上跳跃,起舞。 他听到景年发出一声绝望的高喊: · 师兄,师兄! · 我曾问过你的愿望是什么,你说过的,你说等以后不必再做刺客,你要做全东京最倜傥的风流公子! 你为兄弟会委曲求全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解脱了,等你回来,我们再去桑家瓦子! · 少隹听了,愣了许久,踉跄着,蹒跚着,一步一步地后退着,离开窗栏。 继而那火海里的人影,发出仰天快活的一笑。 · “阿年,这么多年,你竟还是没变!多亏你还记得我的愿望,如今我也做了风流公子,不是吗?哈……还是全东京最风流的公子!” “慢着,什么风流公子,你要做什么?!” 景年看着他转过身去,走入一片赤白。 看着他在入潮水般吞噬着一切的火焰之中,缓缓举起双臂,像是信仰之跃一般,自那燃烧的高楼上,坠入一片火海。 他听到他这样笑道: ·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哈哈……” · 一声轰隆巨响,富丽堂皇的牡丹楼,坍塌在火光之中。 · 白衣的刺客们静静地伫立在燎人的火风里,看着那孤身一人,就这样消失在了纷纷扬扬坠落的白焰里。 无人说话,无人嘈杂。 只有满地光影里,亘久无尽的无声。 · 政和七年五月廿三日,天干物燥。 中书侍郎张邦昌叁拾陆岁生辰之夜,牡丹楼后厨走水,高楼坍圮,毁于大火。 除一人外,周遭几里百姓食客,无一受伤。 刺客之属,几乎倾巢出动,然未归队者,仅有二人。 其一人,张景年。 另一人,中原兄弟会刺客导师李祯前亲传弟子、东京兄弟会刺客,东京祥符县人氏,孔少隹。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