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宋》 第1章 醉生梦死 大宋汴京的清晨,恰是雪晴,漆黑之中一缕曙光方自显现,那些倒夜香的手推车,已载着两个木桶,在各厢各坊之间穿行。 城南左厢莲花坊的一所小院子里,便传来咒骂,大约是倒夜香的声响和气味,让这人睡不下去了:“这还让不让人睡!每天都这么早就来折腾!不能数钱数到手抽筋,至少让我睡到自然醒啊!” 那人恨恨地叫骂着,惹得院子里的公鸡连忙打鸣,狗也叫了起来,愈加的喧闹。 房子里就传来捶打床第的声音,但看着翻来覆去,那人终归无法再入梦乡,不多时就听着门响,那人披衣起来,走到院子里洗漱,边用细盐漱口,边含含糊糊骂道:“要不发明个高跟鞋!有了高跟鞋,大伙学习欧罗巴的习俗,直接从二楼倾倒排泄物,叫这些倒夜香的,都他妈的饿死!” “公子,欧罗巴是何物?高跟鞋又是甚么物件?”脆生生的声音,略有点乡音。却不是苏杭的柔糯腔调,带着几分陕西秦凤路的气息,在这清晨里听着,倒是颇有几分提神醒脑的功效。 被唤作公子的接过绞好的毛巾,胡乱抹了脸。边上高挑的丫环,却不肯就此作罢,抢过毛巾仔细给他又拭洗了一番,微嗔责备道:“公子,您现也是有官身的人,可不敢这般的不自爱,敢下面的人看着,失了上官威仪……” “上官威仪?”那公子倒是生得一张白净脸皮,约莫七丈有余,由那丫头细心打理了头发,却也是一表人材,只是他脸上尽是自嘲的神色。 “可不是么?您现是大理寺评事的大官来着,怎么能这般不讲究!”丫环搬了条凳,教这公子坐在院子的井旁,取了黄杨木梳,为他梳理那一头乌黑长发,嘴里却仍念叨着,“仙儿平日和邻里便有什么冲撞之处,左邻右舍可给脸面了,便是去坊市买肉,那屠子都少不得在竹笋壳里,多扎上一截板油!” 仙儿说起这些琐事,颇为自豪,给公子梳好了头,便又端来了温水,自要去厨房准备早餐。公子不耐烦地说道:“忙乎啥?去买了几个肉馒头回来,随便吃了就是。”看那丫环应了,却又问道,“秦凤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信鸽还没回来,那边有王机宜镇着,想来无事吧?”仙儿下意识应了一声,却就感觉不对,板起了脸,瞪圆了那丹凤眼,“公子,咱们可说好了,不回那边远恶地,要在汴京这花花世界好好过活!” “别瞪了,都成牛眼了,快去买包子吧。行了、行了,在这汴京的花花世界好好过活,我答应你就是。”公子无奈地挥了挥手,打发丫环出门去。 待得她转过照壁,传来搬起门闩的声响,公子却是摇头苦笑。 “这叫花花世界?没见识,了不起也就二线地市水准!唉,十八年了,不觉也过了十八年。” 十八年,他从现代都市大企业里小有成就的中层管理人员,变成北宋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孩,已经十八年了。没有退婚,也不是天煞孤星父母双亡,更没有童养媳与他谱写一段情史,殷实的耕读农家,祖上出过一位举人,可惜在这北宋,如没有关系的话,举人是没官可授的。 “我刘瑜也算这样了,少壮很努力,神童当过,学霸也当过,结果怎么还是悲伤啊。” 他虽然是不会造琉璃弄炸弹的文科生,但却知道,狄青这军神,在这宋朝都混得憋屈无比,所以出世就带着前一世的记忆,自然是用心读书,想从科举博个正道出身,神童当然不在话下,学霸是指中过举人。举人的确是学霸了,相当高考全市前几名的概念。 可这不是大明更不是满清。 他这中举的时节,是大宋,富甲环球的大宋! 而且还是北宋英宗年间,整个大宋的文学素养不是一般的高。 没家世,又没中进士,想当官?别做梦了!就算进士,只有虚职的也很多。 结果他跑去边境一番钻研博命,方才得了这官身。 丫环仙儿说的大理寺评事,不过是寄禄官,也就是领薪水的级别,实际上不是刘瑜的从事的工作; 他正式的工作,叫做“权发遣城南左军厢公事”。 且不提权发遣这三个字,用在这个差遣上,是如何的恶意和不相匹配。 单就字面来看: 权,就是临时,差遣本就是临时工,还加个权字,就是临时的临时工。 但这临时工,还不是让他到城南左军厢当领导。 都厢差不多就是区政府的级别,例如管勾左右厢公事,就是首都的区长级别了,那得有地方施政经验的京朝官,才能干的差遣;城南左军厢这种基层军厢,差不多就是现代的街道办事处,当街道办事处领导的,叫厢虞候,是吏,不是官。 刘瑜要是有根脚的,当然可以把那厢虞候挤开了。 但开封府没有说话,都厢也没人开口,刘瑜又不是“勾当城南左军厢公事”,身为左军巡使心腹的厢虞候,不可能把位子让给他,厢虞候由军巡使亲吏充任,那是有条文的事。 不过刘瑜总归是有实缺差遣,让他无所事事也不成,厢虞候就分派他管城南左军厢下面的第七坊。 当然他不是坊正,坊正相当于居委会主任,算不上官,刘瑜是官。 这官有多大? “不就是街道办干事,分管城南左军厢街道第七居委会吗?”刘瑜无奈地苦笑。 所以他这官,当得蛮尴尬的。 至于仙儿所说,平日诸多骄傲,那是自然的,现官不如现管,这坊市不就是他辖下的么?那卖肉的屠夫也好,市集的小贩也好,能不尽力巴结?仙儿朴实,不懂这些来去,从秦凤路到了汴京,被这花花世界耀了眼,每天都过得自豪无比,刘瑜也不忍去说破。 毕竟她年纪小,随他在秦凤路也算是同生共死过的人儿,过得开心也就是了。 这时仙儿拎着用草绳打结的七八个肉馒头,一边行入内来,一边还说着:“陈家嫂子,这怎么好意思?谢谢啊!谢谢啊!” 入得内来,不单有肉馒头,还有一小桶豆浆,高挑的仙儿得意向刘瑜表功:“公子,您看,这买馒头还赚了豆浆!陈家嫂子送的。这东京的百姓,真个良善,哪象在秦凤路?借勺盐都惦记着要人还!” 刘瑜拿起肉馒头,接过仙儿打好的一碗豆浆,对她笑道:“陈家的大郎比你小六七岁,也有五六岁了,这陈家大嫂,怕是要招你去当童养媳。嗯,你生得高大,先帮她磨上几年豆浆,等陈大郎长成了,正好圆了房,给陈家生儿育女。这陈大婶,算盘可真打得精细!” “陈家大嫂这么坏?”仙儿吓得手都抖了起来。 “那,那我把豆浆倒回桶里,拿回去还给她!我才不要给她当童养媳,我要陪着公子!” 刘瑜笑得差点呛到,拔开仙儿来抢豆浆的手,喝了一口,好容易才顺下一口气:“好了、好了,逗你玩的。” 看着张牙舞爪气鼓鼓的仙儿,刘瑜咬着馒头,腾出一只手来,捏了捏她的脸:“放心,咱们不思长进,在这汴京城里,安心醉生梦死就好。你中午自己置办饭菜吃了,晚上我带你去那新开的太白楼,打个牙祭!” 仙儿虽生得高大,终归年纪小,听着上酒楼打牙祭,却便又开心起来。 但便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莲花坊坊正,杀猪一样的惨叫声:“大老爷,大老爷!大事不好了!泼天的大祸啊!” 第2章 泼天大祸 门外的坊正一边嚎叫着,一边蹿进院子里。他倒是常客,刘瑜也是该管的上司,倒没有许多虚礼。仙儿看着这坊正帽子都跑歪,吓得就要去院子里的大树下挖土,那下面是埋了几件军器,她和刘瑜在秦凤路是经过风浪的,军器在手,普通三两条大汉,不见得能拦下仙儿。 刘瑜伸手拉住了仙儿,皱眉道:“行了,天塌下来,怎么也先砸死我,再砸你吧?忙啥?” “可是黄大叔……”仙儿望着那坊正,焦急地说道。 “给你黄叔也打碗豆浆,然后坐下,吃馒头,小孩子家家,别养成不吃早餐的坏习惯。” 坊正姓黄,他倒是喜欢刘瑜这位上司的,主要是刘瑜不管事。 基本上黄坊正在莲花坊里,说啥是啥,只要把该交的份子钱交上来,刘瑜一般很少理会莲花坊里的各种杂务。 说起来,这坊正虽然是个居委主任的角色,但权力要比现代的居委主任大得多了。 史书里写得分明“为坊正所拘,立断其腰领”、“买嘱坊正,执送官司”。当然腰斩这命令不是坊正所下,但因为太白星在白天出现,有人抬头去看,坊正就可以捉人,送去判刑;坊正觉得谁人不妥,就可以捉了送去官府衙门。 所以刘瑜不管事,黄坊正的财路自然宽广,平日也自由得多。 不过今日他过来,却是哭丧着脸,连仙儿给他打了豆浆,也没有和平日一般道谢,只顾着对刘瑜说道:“这祸事不得了啊大老爷,那青龙赌档,却是司录参军的内弟所开,这下完了!” 刘瑜吃完了馒头,把碗里豆浆喝尽了,在仙儿端来的水盆里净了手,才不慌不忙向黄坊正说道:“当日那苦主不是录下口供了么?他开赌坊倒罢,自己开赌坊,自己出千这么没品我也不说他了,被人揭穿了不认怂还要打人,你站出来说话,有什么不对?” 这事说起来,是几个福建商人到汴京办事,随便过来莲花坊走亲戚,见着赌档,就入去玩两手,结果输了一匹绢、十两纹银。 在北宋年间,这是很大一笔钱,对于老百姓而言。 一贯钱一千文,一石米在这年头是六七百文价钱。 一两银差不多价值一贯,一匹绢值多少钱?大约要十三贯大钱。 要把银子和绢都换成大钱,得两三百斤重。 并且绢和银,基本是硬通货,可以跟外国交易的,大钱的话,西夏商人不一定会收。 这么大一笔在赌坊输了,结果苦主之中,有人发现赌档出千,并且捉到了。 赌坊不是息事宁人退钱,而是叫了坊间泼皮,把这三名苦主打了个半死。 这事闹到黄坊正这里来,他问刘瑜拿主意,刘瑜本是不管事的,但听着这事,感觉这也太恶劣了,就跟坊正过去,站出来调解,让那赌坊退了钱,并赔了苦主汤药费。 当时赌坊主事是不肯的,刘瑜也怒了,说那坊正把这两伙人都送开封府吧,到时我做个人证,并且要是这赌档日后走水之类的,他就不管了。 赌坊主事才不得不妥协,按着刘瑜说的退钱、赔汤药钱。不过人当时就搁下狠话: “刘老爷,咱也不是那无脚蟹,您啊,等着公侯万代!” 黄坊正苦着脸对刘瑜说道:“您看,这不就来了么?您要出了事,小人哪还有得好的?” “能够知司录参军事的差遣,怎么也有正七品,人要捏死小的,不跟捏死蚂蚁一样?大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啊!” 差遣是临时工,但当临时工,通常也得有一定份量;比如刘瑜这是正九品的大理寺评事,想去做知开封府司录参军事的差遣,基本是不可能的,中间差了好几级呢。 刘瑜拍了拍黄坊正的肩膀,对他说道:“没事,这事咱们有理有节……” “有理有节?刘朋友,你的事发了!速速随我等到公事房,听候上官发落!”这时门外却就有人带了七八个伙当,都是两臂纹了龙虎的。 说话的领头者,却是左军厢的另一个属官,也就是刘瑜的同僚。 此人身着青色曲领大袖官服,幞头上不伦不类插着一枝花,焦黄脸皮上一对三角眼,尖下巴生着几根老鼠须,面目可憎这四个字,倒便是此人写照。 随他来的那花臂伴当,都执着皮索,便要上来把刘瑜捆了。 “扑哧!”刘瑜禁不住笑出声来,对那些花臂伴当说道,“这是要绑票朝廷官员?要绑你们也让他来绑啊!江湖汉子仗义,也不是这样的,他是让你们来背黑锅啊!” 那些伴当听着不禁停下脚步,回望那三角眼的官人。 “啊呸!”三角眼一时气急,冲着刘瑜骂道,“我范某人是来救你,你别不识好歹!我要不是生得这副模样,堂堂进士出身,怎么也得有个干当官的差遣,至于跟你这‘特奏名’混成一样?左军巡的赵判官,便在公事房候着发作你!把你缚了去,教他看着出了气,训斥一番便也过去了。不然的话,这回要发作你的罪名,刚我听着,可足足十数项!” 城南左军厢差不多就是街道办,左军巡的判官,却就是开封府司法系统的官员。 赵判官说起官职级别,比起刘瑜和这位范仪,也就高半级,从八品。 问题却是,人就是上峰啊,有管辖权的上级领导啊! “这真是泼天一般的祸事,你还笑!搞不好就革了你这官身去!”范仪看着刘瑜一脸不在乎,气得那瘦巴巴的胸膛不住起伏。 泼天的祸事,从黄坊正口中说出,和从范仪嘴里说来,那就是两回事了。 黄坊正那是恐惧才发慌,范仪说出来的,却就真的是致命的事。 如果是正经进士,革去官身倒也罢了,只要不是“追夺出身以来文字”,总能起复的。 但刘瑜不是正途进士,他“特奏名”的出身,也就是类似于特招的恩科,这一旦被上峰拿住把柄,开革了官身,想要起复?那就真的难如登天了。 这时门外又跑进来一人,却是左军厢的书手,平时和刘瑜有些交情,他急急跑入来说道:“不好了!府里的司录参军也过公事房来,我送茶水上去,听着王参军和赵判官的言谈,却是要将刘兄呈交有司问罪!” 第3章 死不悔改 先是司法系统的左军巡判官,再是开封府的司录参军事;左军巡判官说了十几项渎职罪名,接着是开封府的司法系统大领导过来,提出送交有司罪。一出接一出的,显然是安排好了的节奏,这不是打两耳光教训一下,是硬要把刘瑜砸进土里去的节奏了。 “我去翰林院,寻我叔父!”范仪这人长得猥琐,倒是仗义。 后进来的左军厢书手,跑得口干舌噪,此时正抱上小半桶豆浆,“咕噜、咕噜”喝着。听着他这话,“哧!”一声,那豆浆直接从鼻孔里呛出来,在那里咳了好半天才消停:“范兄,您高义,可那不济事啊!” 大宋翰林学士实际上充当皇帝顾问,很多宰相都从翰林学士中选拔。 此时的翰林学士院之中,翰林学士亦无秩品,但一个个都是未来的大人物。 若能教无品秩的翰林学士开口,便是司录参军,也要给面子的。 只不过,范仪的叔父那个翰林院,却是专掌艺学供奉之事的翰林院,和翰林学士院无甚相干。他去找他叔父,又什么用? 他叔父但有一分半点的人脉,范仪这正牌进士出身,怎么会来跟刘瑜当同事? 刘瑜也笑着拉住范仪,对他说道:“不要慌,你留在这里,帮我看着,莫让人欺负仙儿就好了。”又对那几个纹了双臂的壮汉说道,“老范要是不成,您几位带着我这妹子,找个什么角落躲起来,等我两天,若两天后我还没回来,劳烦您几位送她出城就行了。” 那几个花臂大汉看着刘瑜,事到临头仍旧稳稳当当,不禁树起大拇指:“官人气度了得,虽是初见,但两日之内,我等必护得小娘子周全!不过若是事发要出城,怕得使些花费才成。” 刘瑜点了点头,进房间里取了一个小布袋,扔给范仪:“一切花费,问他便是。” 要钱没什么,这是没有交情的人,人家为啥要自己贴钱给办事? 事实上真出事了,刘瑜也没指望,这些人能护得了仙儿周全。 范仪连那小袋子都没打开,焦急地说道:“这当口说这些杂事做甚么?又不是江洋大盗,出城打发军兵的那点花费,我便拿不出来么?我去寻我叔父,他那地头虽然不济事,但总有些同年啊!” “你叔父若有那通了上下关节的朋友,早早就谋个外放去了,还在那翰林院里管艺学供奉?”这书手却是没给范仪存什么脸面,直直一句话就出来了,因为他是替刘瑜着急,这人和人相处,难免是有交情的。 可这要平时倒罢,同僚说嘴也没啥,这边上还有几个花臂汉子呢,范仪一听就火了。 刘瑜这两个月的为官生涯里,也没能关照这叫燕固的书手什么好事。只有一回,这书手的高堂过了世,老人生前看中一块墓地,结果去得急,寿木没有备下,燕固又没有兄弟,忙落了寿木寿衣还有道场之后,才发现不够钱买那墓地了。 当时刘瑜听着这事,把要捎回家的十两银子,贴上一文铜板,凑成单数,当成帛金给了燕固。从此这燕固就觉刘瑜跟自己兄长一样,面上虽没说什么,听得什么风吹草动,立马就跑来报信,那是真比刘瑜自己还着急。 “不要胡说,快给范兄赔个不是。”刘瑜看着范仪一张焦黄脸皮都胀得通红,连忙过来打圆场,又对燕、范两人说道,“还望看在刘某此时事急份上,两位切莫起了纷争,帮我看护着仙儿周全才好。” “那你怎么办啊?”范仪急急地追问。 燕固也苦笑道:“刘兄要弃官而逃么?” “身正不怕影斜,无妨,我去公事房,看看左军巡判官和司录参事两位大老爷,有什么吩咐就是。” 刘瑜是真的毫不慌张,教仙儿取了曲领青衣大袖来穿上,又戴了幞头,上了束带,套了束履,将佩玉也仔细系好。方才微笑着冲诸人点了点头,拱手一揖,这才迈步出门去。 “从容赴死,刘朋友太迂了。”范仪说着不住摇头。 燕固听着极不痛快,但没等他出声撕撸,那几个花臂汉子都在边上说道:“嘴上跑马的好汉见得多,真敢不皱眉头赴死的大侠没几个!这刘官人,要混绿林道上,那也是一条莫遮拦的汉子、镇四方的带头大哥!” 燕固听着,抱头蹲在水井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确实看着刘瑜这么郑重整理衣冠,回想起来,当真有几分赴死之前,君子死,不免缨的味道啊!可他一个书手,能做得了什么? 倒是仙儿无心无肺的,拿了扫把说道:“你们要不到边上坐着,这么东站一个西蹲一个,我没法扫地啊!公子好干净,照他说叫有洁癖的,回来看见地没扫,他又得自己来折腾了。” 一众人等呆呆望着她,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瑜行在街上,和左邻右里打了招呼,去巷头还吃了碗热腾腾的豆花,给钱结帐时,冲着那卖豆花的摊贩,做了个手势。然后方才雇了一顶小轿。 路倒不远,又不是去左厢公事所,不过是城南左军厢的公事房,行了一刻钟便到。 入得内去,那些同僚看着他,都下意识避让,以免惹祸事上身。 行到官厅里,城南左军厢的厢虞候,一个劲给刘瑜使眼色。 堂上还坐着两位,一个左巡军的赵判官,一个开封府的司录参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可是刘瑜微笑着用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右手四指皆直,将左手大指向上,就这么一拱。 这叫叉手,这年代下级见上级,可以行跪礼,也可以叉手为礼。 正常明知道人要找麻烦的,那都是郑重些,行跪礼拜见。 可刘瑜就这么一叉手:“下官刘瑜,应召前来,不知上峰有何见教?” 左巡军判官坐在堂上,看着火冒三丈,一拍扶手怒斥道:“刘某人,你竟如此猖獗,事到如今,你还死不悔改!” “你短短两月之间,犯下多少桩事?横行霸市、索贿商贾;纵容奴仆,强索强买之类,数不胜数!教人可恨的是,你居然领了差遣,却不视事,连来公事房点卯,也是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作罢!” 这时那位王参军伸手制住咆哮的赵判官,向刘瑜说道:“刘子瑾,这些都是旁枝末节,且不去论,我只问你,事到如今,里通敌国之事发了,你还不知悔改么?” 里通敌国的罪名之下,之前赵判官说的那些,真的都是不足道了。 那城南左军厢的厢虞候,也就是相当街道办的主任,听着也是掩面长叹,不忍去看刘瑜了,他又无官身,这场合,哪里是他插嘴得了的? 王参军,他是司录参军,司法系统的大佬,他这么开口,这是当真要搞死刘瑜啊! 当然这事不是这么一说就算,要送开封府办,但王司录是干什么? 开封府六曹公文都要从他手里过就不要说了。 司录参军在案件的审理中,就是负责审讯及调查事实的! 一旦到了开封府衙,刘瑜哪里还跑得出来? 第4章 里通敌国 这位开封府的司录参军不开口倒罢了,刘瑜还有模有样肃立在堂下,他这一开口,刘瑜展颜一笑,径自走出门去,扯了张条凳进来,撩起衣袍安坐在条凳上,把二郎腿一架,冲着这司录参军开口笑道:“王翁,虽说这年头,只有口供,没有物证,也能入罪。口供这东西,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但至少你也得有份文书章程,才能把下官扔进牢里,用刑问供吧?” “还是您口含天宪,说别人啥就是啥?若是如此,也请明示,下官虽是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昂藏七尺!天子脚下,除了官家,有人若敢妄然称制,学生也不怕抛头颅、洒热血,为我大宋……” 这司录参军听不下去,刘某人是当场就要诬陷王参军想谋反! 王参军坐都坐不住,大怒起身骂道:“住口!竖子,莫得胡言乱语!” “……清除奸倿!”刘瑜却不打算停下来,一口气硬是把词抖擞完了。 堂上不管是那城南左军厢的厢虞候,还是赵判官,都口瞪目呆望着刘瑜。 见过无赖的,没见过这么无赖的; 见过作死的,没见过这么着急作死的!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司录参军是正七品,那和刘瑜的差距可不是一级,从八品、正八品、从七品、正七品,那是四级啊。 刘瑜这么当场诬陷对方,那是彻底把事搞大。 别看这当口他诬陷王参军,王参军说他里通敌国,他就说王参军要谋反,好似不分胜负一样。 其实这就是作死啊,这又不是街头骂架,互相问候对方高堂的时候。 王参军说他里通外国,一会一声令下,开封府就能来人把刘瑜押走; 他诬陷王参军谋反,他刘瑜能把王参军弄去提审么? 不能啊,那有什么用? 这跟上刑场大叫”老子十八年又一条好汉”、被强盗捅了一刀大叫“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事。 而且之前只要低头服软,任由王参军捏揉一番,末必这事没有转弯余地。 这也是赵判官为何一进来就数刘瑜这个错、那个错。其实范仪错了,赵判官倒是想拉刘瑜一把的,跟别人来家里投诉,先把娃儿抽一顿狠,对方自然也不好再追究下去一样的道理。 可现在刘瑜这么搞,却就变成是王参军要不搞死他,在官场都没脸混下去了! 果然王参军脸色一沉,紧接着便道:“好,莫说老夫冤枉你,我大宋向来都是用铜钱、交子市易,只要跟外番易货,才用白银,可是这道理?” “是。”这个刘瑜倒是点头认下,尽管民间私底下也有银钱交易,但台面上来说,的确就是交子和铜钱,白银不算是官面上的流通货币。 “是就好!”王参军一拍案几,戟指着刘瑜骂道,“那闽商持白银在身,不是为了与外番易货,又是何为?你为那闽商出头,不就是为了助他通敌么?” 饶是刘瑜从入内来就镇定自若,听着也愣了好半晌,才理清这逻辑关系:这理由好强大,这是某人持有外汇,他为什么要持有外汇?不就是要买外国人的东西吗?这人被骗了,但凡给他说公道话,就是助他通敌。 “不是。”刘瑜想了想,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青龙赌坊是王翁内弟开的吧?” “您的内弟,想要把银子和绢骗过去,他拿着银子和绢,就是要与外番易货吧?到时王翁又不加劝阻,就成了王翁助他里通敌国,我为了保全与王翁同朝为官的情谊,不忍他踏上歧路,连累王翁,所以才主张他把银子和绢退还给那闽商的。王翁,您不用谢我,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若是辩论大赛,那到了这一节,刘瑜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算大获全胜了。 可惜这不是辩论大赛,这是官场。 听到刘瑜这么一番话,本来大怒的王参军,倒是笑了起来:“好,好一番伶牙利齿,刘子瑾,你是生晚了些,若是生在汉武那年头,说不定能学学班定远;要是生在秦朝,依老夫看,指鹿为马的赵高,大约也就是你这块料;要是生在春秋,那说不好你也能跟苏秦一般,流传百世啊!可惜了,这是大宋!” 大宋,没有纵横家生存的土壤。 斗权力名望、斗权势门生、斗兵魂将魄、斗人脉宗亲、斗银子财力……大宋都有,斗辩论的,那是不第秀才当讼棍干的勾当,上不得台面。 刘瑜倒不慌张,抬手一拱:“不敢当,王翁谬赞了。” “你倒有几分胆色,老夫现在唯一不明白的是,你这特奏名、权发遗,是走的谁门路?” 权发遣,一般是不会在差事前面,加这么个前缀的。 要不是就知、权知,判、权判之类的。权发遣是什么情况呢?官面上的说法,是“因其资轻而骤进,故於其结衔称‘权发遣’以示分别。” 例如刘瑜只有九品,要他去当八品县令,那就权发遣知某县,不够级别。 但对于刘瑜和范仪来说,这三个字,就是满满的恶意了。 他们的差遣,原本是吏目干的啊! 吏员干的差事,派遣他们来干,还用上“权发遣”,不是恶意是什么? 范仪那种,明显就是上峰不待见,他叔父去找了关系,生生挖出个坑,教他领一份薪水——大宋官员的福利不是一般的好,有个实职差遣,怎么也能养活一家子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为了这份钱粮,范仪也就不讲究面子了,家里还指着他养呢。 可刘瑜不是,他本来就不是正经进士出身,他是特奏名,特招的。 完全可以不给他派实职差遣啊。 而如果钱银使足了,能让上面为这特奏名出身的官员,派个实缺,又不是知一县、判一州的官职,随便派去当个主簿、县尉的不行? 刘瑜不是朝官,想要“管勾左右厢公事”那自然是做白日梦。 但不行给他个军巡判官,或是坐实了“勾当城南左军厢公事”好了。 把那没有官身的厢虞候挤走也行啊,让他当个街道主任。 哪怕是帝都的街道主任,也算有个交代。 也没必要弄到左军厢来,还恶意满满的“权发遣”来羞辱人啊! 人都把钱使足了,特奏名都能派实缺了,也不过就是当个街道主任,何必这样? 但偏偏刘瑜又有个大理寺评事的寄禄官! 这有点问题,大理寺评事品级很低,但却是很正统的起步。 干得好的话,可以一路去到宰执。 这在范仪眼里,看不出问题,在王参军这掌管六曹文书的官场老油子眼里,却就觉得有些不对了。为防刘瑜背后站着哪位大佬,所以他才先伸手掂一掂刘瑜的成色,结果又是出乎他意料。 如果真有大佬站后面,不会这么跟他斗嘴。 那大佬实足位高权重,又和刘瑜亲近,那刘瑜大可拂袖便走,甚至上来抡起巴掌抽王参军耳光; 若是跟那大佬不够亲近,也应该先认了怂,回头去找大佬伸张就是啊。 在情在理,完全犯不着这么来斗嘴拉仇恨。 看不透,所以王参军便直接问。 官场,不怕问出来被笑话,怕的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刘瑜听着笑了起来,拍掌道:“王翁终于问到这节了么?” 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衫上不存的灰尘,对王参军说道:“王翁问起,下官也只好实话直禀。下官,走的是官家的路子。真的。” 官家,就是天子。 场上那厢虞候、赵判官、王参军,全用看傻子一样的眼光,望着刘瑜。 一个区政府的干事,跟别人说是走国家元首的路子? 不是当对方是傻瓜,就是自己是傻瓜吧? 这么说的人,那就一句话:没路子! 刘瑜起身拱了拱手,要拂袖而去之际,却看见堂上王参堂一掷杯子,怒吼道:“左右听令,给老夫拿下刘子瑾这个里通敌国的狂徒!” 第5章 皇城司 堂外早就待命多时的开封府差役,马上一涌而入,把正要转身离去的刘瑜团团围住。 刘瑜可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更不会突然把袍裾一撩,来个以一敌众;也没有在众人把他围上之前,跑去将王参军拿为人质之类的的举措。 他微笑着举起双手:“可惜了那杯子,王翁要来硬的,早说嘛,来来,来绑就是。” “到了此时,还想故弄玄虚!”王参军可就不吃这一套了,要刘瑜没说走天子的门路,那倒罢了,不能得罪自己得罪不起的大佬啊! 可他说走天子门路,那王参军真不怕了。 又不是议立储之类的红线! 别说不可能,就算真走天子门路,这种官场事务,大宋的士大夫却不怕跟天子撕撸的。大宋朝,与士大夫共治嘛!范仲淹的文章里,更是明眼张胆提出“能左右天子……天下谓之大忠!” 这时就听着门外有个尖锐的声音,不耐烦地嚷嚷着:“绑啊!快绑啊!他娘的,他就一个九品官,堂上七品官儿叫你们绑,你们围着他作甚么?绑啊!” 王参军听着,却就连忙喝道:“且住!” 别说他年纪大,这一下站起来,撩起袍裾就往堂下奔来,口中却称道:“不知哪位公公驾到?” 说着只见那些差役把堂下堵住,王参军环视了他们一眼,那差役也是公门修行多时,晓得进退的,连忙就散开了。王参军这才点了点头,走出外出,一见对方,连忙堆出一脸谄媚来,更是行了跪拜礼:“不知魏公公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公公见谅则个!” 士大夫当然有不怕宦官的,但要看这官是怎么升上来的。 王参军是靠着宫里某位爬到这位置的,而今天来的这位魏岳魏公公,却就是王参军那靠山也得罪不起的人物,他哪里敢怠慢? 这魏公公,虽然面上无须,却是生得好雄壮的体量,看那身高当真是有八尺上下,更是膀大腰圆,行走如风。王参军在面前,如是个小矮人一般。 魏公公见着王参军行礼,伸手去搀,感觉是把王参军象个鸡子一样拎起来。 “行了,没胆子的怂货,你倒是绑啊!怎么就让他唬住了?” 没等那王参军开口,魏公公就伸手把他拔开了:“行了,这里没你甚么事。” 说着便自迈步进了里面,那厢虞候立马拜了下去,他可不是官,能给魏岳磕上头就是他福气了。 赵判官也连忙起身拱手为礼。 气节?二府三司里面能混上个“判某事”还是“知某事”,或是翰林学士院里混得个“承旨”再来说了。 这赵判官没跟王参军一样拜倒,已算是很有士大夫气节了。 倒是刘瑜,袖手站在那里,就冲魏公公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甚至魏公公走近了要开口,刘瑜直接先伸手止住:“免开尊口,我不去皇城司,再好也不去,那是武职,我读圣人书的,怎么能去顶个武职?您请回,我在这里慢慢坐着。” 魏公公听着就不高兴了,不过没等他开口,刘瑜又把他的话堵回去了:“宫里我更不会想去!虽说我不是进士,你要敢强迫一个举人入宫,我生无可恋,说不得就效法司马迁,再著一本《史记》!到时我不骂你,你不过是天家奴仆,哼哼!” “不是,猴崽子,你想差了,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这事!”魏岳心里恨不得举起醋钵大的拳头,一下把这厮擂死算了。但奈何他有事要来找刘瑜去办,擂死了他,却是不好交代,来寻刘瑜办差,也是别人指点他来的,真擂死了,要那差事办不下去,他不得吃挂落吗?那位“别人”,可不是王参军这货色,那是在天子和宦官面前,都敢于很有气节的! 谁知刘瑜直接把事做绝,快步去堂上,撕了案上两截纸下来,揉了一通塞进耳朵里:“你敢把这纸掏出来,我就敢刺聋自己你信不?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自己是不信。不过你最好别试,说不得我脑袋一魔怔,就真把自己刺聋!” 魏岳气得混身发抖,大喊一声:“猴崽子,你有种!” 说着那醋钵大的拳头,一拳擂下去,硬生生把那张刘瑜搬进来的条凳,砸成三截。 跟着身后的小火者看着干爹发怒,纷纷要上去把刘瑜拿下,谁知魏岳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些小火者叫住:“走!” 魏岳气冲冲地走了,连王参军要过来行礼,都被他身后小火者一巴掌打得原地转两圈。 赵判官长叹了一声,走过去示意刘瑜把耳朵里的纸先弄出来,然后对他道:“你怎么能这样?气节这事,是你这个阶位能干的么?魏某人领着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差遣,你何苦如此当众落他面子?” 皇城司是什么地方?就是相当于明代的锦衣卫啊! 而不论皇城使、副使也好,都是用来寄禄的职位,和刘瑜那个大理寺评事是一样的。 正经的皇城司首领官,就是勾当皇城司公事的魏岳。 刚被小火者打跌了一只牙的王参军,捂着脸进来,指着刘瑜大骂道:“养不熟的狗,后台都得罪走了,我看现时谁来保你!给我拿下!” 赵判官和那厢虞候也只能无奈叹气,他们能干什么?比着王参军小三级呢,能干啥?人家是硬要把刘瑜往死里搞,何况就算他们想在王参军面前说合一下,刚才刘瑜还得罪了皇城司的头子魏公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但就在这里,却又听着堂外有人笑道:“刘子瑾啊刘子瑾,你若答应,以后跟我妹子绝了往来,今日我便救了你这一遭!” 那人说着,便旁若无人行入内来,也是一身青色曲领,一手抚着浓密的胡子,一手执着折扇冲刘瑜遥点着:“你这‘特奉名’我最不喜欢,每一论事,你专好为王半山张目,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又何苦纠缠我家小妹?” 尽管身边一堆如狼似虎的差役,但刘瑜却蛮不在乎:“我也不是新党,王半山我也无缘见着,只是就事论理罢了,什么叫为王半山张目?还有就是你妹子是刘某知已,岂有出卖知己以求脱身?放心,等王翁将刘某收了监,三木之下,我必定攀咬你这厮一起下水,现在快滚吧苏大胡子!” “你以为我愿意见你?呸!是醉翁着你速去,谁知叫了魏某来,却请不动你这厮,只好我来拎你过去罢了,快走快走!”这年纪看着得大刘瑜七八岁的苏大胡子,伸手一拉刘瑜,就这么把他拉着走出公事房了。 那些差役站在那里,谁也不敢动弹。 赵判官也好,厢虞候也好,谁也没有想到,刘瑜会这么脱身。 至于王参军更是一脸不置信:“这、这怎么可能!我明明查过他家世,无根无脚的农家子啊!不、不!一定是假的,他怎么能跟醉翁扯上关系?这不可能!” 边上赵判官忍不住道:“怕是有勾连的,不然的话,谁差得动苏家子?” 苏家子,便是苏轼,就是刚才进来的苏大胡子。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差役不敢动的原因。 人的名儿、树的影子,别看苏轼也是大理寺评事的九品官,人可是文名满天下啊! 何况醉翁就是苏轼的座师! 醉翁是谁?欧阳修。 大宋文官巅峰,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兵部尚书的欧阳修。 第6章 君子报仇 城南左军厢公事房的大堂里,不仅两位官长、厢虞候都愣在当场,边上十来个衙役,也是不知道所措的。 真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啊。 不单是王参军查明刘瑜是个无根脚的,这些差役也更是清楚啊。 别看这些差役位卑职微,可在这天子脚下,他们是各种小道消息最为灵通的了。 要不然刚才苏轼能这么走进来,连个挡他的人都没有? 这是公事房,级别再低,说的也是公事,比的是品级,又不是比胡子!军巡判官和开封府的司录参军事在里面,他苏某人也不过是跟刘瑜一样的大理寺评事,正九品的阶官罢了,凭啥就让他扬长直入? 无他,这开封府的差役,都认得这大宋的风流才子苏东坡啊,也知道欧阳修是苏东坡的座师,谁敢去得罪他?谁敢去挡他? 刘瑜就不同了,祖上也就出了一个举人,还没授过官。 只要王参军下令,绑也就绑了,多大个事? 还是个没正途出身的特奏名。 可这样的人,怎么能跟苏轼拉上关系?怎么可能堂堂枢密副使欧阳修,会来召他去问话? 王参军把那颗被宫里小火者扇脱的牙看了又看,终究是官场上的老油,他是最快从惊愕里回过神的:“都听着,今儿这事,大家心里有数就是,切莫要传出去!别说那位,就是魏公公要是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跟刘子瑾的干系,老夫今天也不会冒犯了刘子瑾,明白么?” 那些差役都是有眼色的人儿,纷纷唱诺称是,应了下来。 赵判官和厢虞候,自然也赞上一句:“王翁高见!” 不过这时又听着外头有人笑道:“不敢劳动诸位高朋了。” 说话间,却就有人行将入来,却是刚刚出去的刘瑜。 “刘子瑾,老夫先前是猪油糊了心,多有得罪,还求你海涵啊!”王参军算是能伸能屈的,不顾自己须发花白,那年纪做刘瑜的爷爷都有余了,冲到刘瑜面前,一揖到地。 但他话没说完,却就听着刘瑜笑道:“王翁客气了。” 然后刘瑜也不去搀他,回头堂外说道:“魏公公,这桩事,却是需要赵判官协力,不然我一个人,也只有一个脑袋,两条手臂,哪里担得起来?” 那雄壮魁梧的魏岳,阴沉着脸行了入内来,没好气地说:“老王也是能任事的,他拜那干爹,在宫里跟我也有几分交情,不如让他也帮你办差好了。”说着魏岳伸手把王参军扯了过来,指着刘瑜说道,“当几十年官,你当到狗身上了?跟红顶白你都不懂?” 王参军一时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当了几十年官,他当然知道跟红顶白,连忙又要向刘瑜行礼,只是还没拜下去,就被刘瑜扯住了:“您别,不怕实话说,我这人是个君子。” “是、是,瑾公您当然是淳淳君子!”王参军也是个无底线的,魏岳一句话听在耳里,连“公”都称上了。 “王翁能明白就好。咱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王翁还是正牌的进士出身。” “不敢、不敢,学生说来不过是侥幸,瑾公是明珠蒙尘,但朝中诸公终不教野有遗贤啊!”说来这王参军倒不愧进士出身,脑子里还没过清楚,这嘴里出来的话,马屁已经拍得极上道了。 刘瑜扶起王参军,帮他拉了拉衣袍,微笑道:“呵呵,好说。” 然后他冲赵判官招了招手,对魏岳说道:“我在外边等你吧。” “猴崽子,杀人不过头点地!”魏岳这知道内情的,却就恼火了,觉得刘瑜做得有点过了。 刘瑜没有理他,只对魏岳说道:“这事怎么办,刚才在外面咱们沟通清爽的,我去外头跟苏大胡子一起,慢慢等你吧。” 说着领了一头雾水的赵判官,便往堂外而去,几辆马车停在那里,有伴当看着刘瑜出来,连忙过来接应,上了其中一辆马车,却有酒香微溢,却是苏东坡的侍妾,正在马车里面温着酒。苏东坡看着刘瑜带了赵判官上得马车,摇头道:“你这行径,你这心性,这也是我不想让小妹跟你来往的根子!” “我是君子。”刘瑜招呼赵判官坐下,却是取了案上果蔬自行吃了直来。 “呸!睚眦必报的小人我见多了,睚眦必报的君子还真头次见着,你还要脸不?”苏大胡子看着刘瑜的眼神,尽是嘲讽的味道。 “孔夫子教的嘛,以直报怨嘛,我是君子,读圣贤书,当然听圣贤的话,以直报怨,做个君子才是。” 这时酒已温好,那侍妾把酒添了杯端上来,外面就响起魏岳的声音:“给我,行了,你们上后面的车,走吧。” 这马车本来很宽大,可魏岳那长大身躯一塞进来,给人感觉整个马车都填满了,他把手上一串东西往桌上一搁,端起酒杯一口喝尽,用力一顿杯子骂道:“你娘的,猴崽子,自己看清楚,办不好差事,别想赖到咱家身上!” 本来缩脚缩手坐在刘瑜身后的赵判官,却是一声惨叫,直接就吐了起来。 因为魏岳扔在桌上的,是一串人头,血淋淋的人头。 也饶得他那高大体魄,要不十几颗头颅,一般人没点气力真拎不动。从王参军到厢虞候,还有那十几个差役,全都交代在这里了。 刘瑜还真仔细一颗颗辨认了无误,才点头道:“赵大人,你刚才在堂上,数我诸般不对,却是为了帮我,这情谊,我心里有数。让你出来协助我办差,便不会教你和他们一般下场。我这人,向来是君子行径。” “刘子瑾,你再说我也要吐!”苏东坡把眼前的酒喝尽了,拍案道,“你这差事若办不好,我必上本参你!” “不是我嗜杀,只是赵大人帮我,我自然要还这情谊。其他人和我没这情份,我管他们做什么?”刘瑜蛮不在乎地说道。 而他接下来的话,更让正在吐的赵判官,吓得要昏厥过去。 “若不是别人办不了的差事,你们也不会来找坐了二个多月冷板凳的我。” “甚至连我这个人,若非今日,魏公公你怕也早就不记得了吧?” “对方能潜入职方司主管事务的官员公事房,杀死职方司官员,偷走军用图牍,决非江湖刺客。这种东西,对江湖人来说,也毫无意义。必定是间谍细作,而且他在汴京还有自己的一套情报脉络。若是今天苏大胡子和魏公公,来公事房找我的事,哪怕传扬出一丁点去,傻子都能想到,接下来,便是我来办这事了。” “我有明他在暗,东京人过百万,若他对我有防备,这差事我又如何办得好?” “这事办砸了,我必定是死路一条。所以可能让这事办砸的人,他死,好过我死。” 第7章 赠妾 大宋的马车是两轮的,这会套了双马,感觉有魏公公在车上,那马蹄都迈得很吃力,去到地头,已然是正午的时分。赵判官颇为紧张,不住地拉扯着袍服。他刚才呕吐之后,污物倒是有苏东坡的侍妾去清理,但狂吐之际,喷溅到袍裾之上,却是难免的。 赵判官那不是一般的紧张,连摆清在案几上,十几颗血腥的人头,都让他熟视无睹了。 刘瑜实在看不下去了,苏东坡和魏岳在场又不好讲,下了马车,方才低声对赵判官说道:“赵大人,你难道以为,那位会来见你我?” 他说的那位,自然就指欧阳修了。 这话把赵判官问了个结巴。 他不就是以为可以见到欧阳修嘛,要不这么紧张干什么?要不在车上,一路偷搓着袍裾上几处污迹做什么?得见贵人,衣冠不整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不就是冤枉了么?别看都是当官,他真见不着欧阳修。 普通六品以上的朝官,赵判官都不太可能见得着。 包括此时权发遣开封府的翰林学士郑獬,这位是真正的权发遣,不同于刘瑜那等恶意满满。因为开封府对郑獬来说是高了二等的,低品级官员,任高品级的差遣,便谓权发遣。 当然,人家不单是正牌进士,还是状元! 赵判官是肯定认得状元及第的郑獬,但郑獬却是不会知道他是谁的。 更别说欧阳修这种级别的领导了,赵原当然更加是没有机会被召见。所以才会如此紧张。 “放心,他不可能来安排这等事的,便是办完了,也不可能他来听取汇报。”刘瑜拍了拍赵判官的肩膀,跟着苏东坡身后,向那高门迈步而入。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赵判官更迷糊了。 能混到进士的,都是学霸里的学霸,真是书呆子的,也没几个,至少赵判官不是。 那么他就有个疑问了,刘瑜怎么知道欧阳修不会来直接安排这事?他为什么会对这些事体如此清楚呢? 不过一入得内去,却就不容赵判官胡思乱想了。 这房间不大,横竖十步左右,除了苏大胡子和魏岳之外,另外还有两个人。 不过所有下人、侍从都被打发下去了,幸好刘瑜是对苏东坡马车上的侍妾说了一句:“姑娘就不必避嫌了。” 要不然这房间的众人,连个茶水都得自己张罗。 没有人说什么道德文章或是引经据典。 “职方司这方有勾当公事的员外郎殉国,还有书吏三名失踪。”开口的是职方司的主事。 赵判官听着一头雾水,而不等他回过神来,又有另一位武官,不管人家认不认得自个,赵判官便是认得这武官,这位是高品的横班官:“未将得报之际,据图录失窃已有三个时辰,期间所有当值军兵都已按册拘拿,有两个军兵不知所踪。” 他们还要再说,刘瑜却是懒懒地开口道:“说点有用的吧?怎么不说话了?比如案发离现在多久了?你们对当值军兵用了刑之后,问出什么线索?”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不论那横班武官还是职方司的主事,都下意识地低头。 连魏岳也极是尴尬,这件事一开始就是让皇城司在主导,结果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要不是欧阳修提起来,魏岳是真的忘记了这个坐了两个多月冷板凳的刘瑜了。 刘瑜看着这些人的模样,也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于是换了个方式: “到现在几个时辰了?被拘军兵,有没有用刑弄死的?” 这回倒有了答案,魏岳闷声闷气地说道:“到现在七个时辰,那些当值军兵,有三个熬不过刑死了。” “用刑的人可有查过?” 魏岳不得不再次摇了摇头, 刘瑜又再问了几个问题,全都没有答案,他也就明白了,这几人不是来协同自己办案的,而是来做一个移交的——就是这桩事不再跟他们有相干。 “行了,先这样吧,散了吧。”刘瑜也就没有再问一下,领了赵判官,便起了身,准备向外行出去。 对于刘瑜近乎目中无人的行径,赵判官颇有些担忧,应该说,是很担心。 大宋文贵武贱,那位横班武官品级高些,倒也罢了;但职方司的主事,那可是穿绯色衣袍的,怎么也得六品以上,一个七品的王参军都已经足够把刘瑜搞到将死了!至于魏公公更不用说,那是皇城司本就是横行的衙门,何况于魏公公这皇城司的大佬? 其实单一个苏大胡子,搞死他们俩都是绰绰有余的,别看人家也是和刘瑜一样的大理寺评事。欧阳修是他座师,名满天下、风流才子这八个字,更不是说笑的,这大理寺评事,可跟刘瑜大大不同。 不过在场四位似乎并没有不满刘瑜的态度,反倒了是舒了口气的感觉。 魏公公拍案说道:“猴崽子,咱家今天被你逼得去做那江湖混混、军中儿郎杀人斫头的勾当,这差事要是办砸了……” 不过面对这皇城司大太监的恐吓,刘瑜虽停下步子来,却依然没有什么好脸色给他:“那也轮不到你魏公公来动手,朝廷总得有人背锅,到时明刑正典,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看在我帮你们帮锅的份上,你们几位到时往天牢里给我送点吃喝,我自己担下就是了。” 这时边上的苏东坡,却搀着胡须,对那侍妾说道:“如梦,子瑾刚才让你留下,看来是动了春心,你归他去。” “公子!”那唤作如梦的侍妾,一下子眼眶就红了,她没有想到,苏东坡竟这样就把她随手送人。她虽家中贫寒,自幼沦落在歌舞班中,但也是凤阳名妓来着,这名妓可不是后世专做皮肉生意的那种,人是卖艺不卖身,或者说,吊起来卖的。 就是仰慕苏轼文采风流,才会甘心自个用积蓄赎了身,投到苏轼门下的。 谁知这苏公子,竟如此无情! 何况这刘瑜,还是个特奏名啊,就是连个才子都算不上。 当真是睛天霹雳一般,叫这如梦,怎不心肝寸裂? “你别哭,我看着难受。”刘瑜是真看不下去,对那如梦劝了一句。 又回身走到苏东坡身前:“身契呢?” “我还随身带着侍妾身契?”苏东坡也火了,哪有人这样的?送了侍妾,自然晚些时候,身契便会奉上,哪有这么当面就来讨要,这也太不讲究了! 刘瑜走到如梦身前,对她道:“别哭,等他把身契还来,我帮你想法子改了籍,还你个自由身。” 谁知这如梦,看着肤白如雪,身姿婀娜不说,那狐狸脸上更是眉如远山,目如秋水,看上去当真是娇滴滴的美人,那性子却是刚烈无比,抬头对刘瑜惨然一笑:“奴不过是自悲身世,与刘公子何干?” 不单如此,说着便向边上粗大立柱撞了过去! 第8章 从何办起? 万幸刘瑜眼明手快,抢过去死死把她抱住了,才没教这美女在眼前香消玉殒。 “苏大胡子!你干的好事!”抱着这美女,刘瑜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好冲苏东坡大骂,“你这算什么?坏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转眼又不认帐!这是要逼死人啊,你他娘的是不是人!” 他不骂还好,这一开口,如梦却是哭得更大声了,粗俗啊,这刘子瑾的言行,便如走夫走卒一般,怪不得连个进士都谋不得。这等样人,若是仍在青楼时,却是连与他吃茶都不肯的,如何能当他的侍妾? 苏东坡摇头道:“刘子瑾不许胡言,如梦未曾梳拢,却是白璧无瑕。” 就是还是处子,他苏某人没碰过。 对于赠妾,苏东坡是不当回事的,别说他还没碰的,就是怀了他的孩子,都一样送人。要不后面梁师成,怎么会说自己是苏学士的儿子呢?不就是他娘怀着他时,被苏东坡送了人嘛。 这时堂外又起了风,那雪丝丝絮絮飘了下来。 看着如梦哭得泪如雨倾,刘瑜心中不忍,好言劝她道:“苏大胡子有什么好的?不就会吟几句歪诗吗?这人人品不成的!” “子瑾,莫要自暴其短。”苏东坡一听,抚须长笑,说到诗词,他真就看扁了刘瑜。 赵判官拼命向刘瑜挤眉弄眼,这论文才,跟苏东坡扛这个?整个大宋有几个人扛得过? 连魏公公和那职方司的主事,也纷纷劝道:“算了,你快些带了小娘子回转。安置下来,然后专心办差好了。” 这是看在刘瑜接手背锅的份上,不忍看他当场出丑啊。 苏东坡就在那里一路冷笑:“倚仗些杂学,哄骗苏某小妹便罢了,吟诗?来!刘子瑾,你且吟来看看!” 刘瑜冷笑一声:“姓苏的,你别逼我!” “逼你又如何?”所谓恃才傲物,便是如此了。 刘瑜看着愈下愈大的雪,对怀里的如梦说道:“行了,整几句歪诗,谁不会?我是平日里懒得折腾这玩意,我给你来几句,你别哭了好么?” 听着众人劝说,刘瑜却把怀里佳人扶好了,望着堂外飞雪,开口便吟道:“万顷风涛不记苏!” 苏东坡“扑哧”一声就笑了起来:“你心中要为如梦出气,对我不爽利没甚么干系,只是调子起得这么高,你接着来。刘子瑾,你真不是这料!” “雪晴江上麦千车,但令人饱我愁无。”刘瑜却是成竹在胸,一句句缓缓接了下去。 听着这平仄,苏东坡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噢,浣溪沙的词牌,来来,我看你怎么圆!” 刘瑜瞪了他一眼,却拥着如梦走出堂外,就任那漫天风雪飘洒,从容吟道:“翠袖倚风萦柳絮,绛唇得酒烂樱珠。尊前呵手镊霜须。” 所谓霜须,是那雪花挂在刘瑜的短须上,倒也应景挑不出毛病来。 苏东坡愣在那里,连刘瑜拥着如梦出门而去都仿然不觉。 “这厮竟有这般能耐?不可能啊,当年同科应试,他名落孙山,邀他饮酒消愁,联句作诗他半天就弄出一句‘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魏岳也搔着脑袋说道:“这猴崽子还能玩这个?” “苏兄往来,果无白丁啊!”倒是那个职方司的主事,不住感叹,“应景口占,更兼斗气,却真是文思如泉!除了‘绛唇得酒’句,有些牵强之外……” “不,我们刚在路上,的确有小饮一番的。”苏东坡苦笑着说道。 他当真的想不通,刘瑜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文采? 而且这厥词,他听着还觉得蛮为合他胃口的! 此刻刘瑜拥着如梦,和赵判官倒是登了车,由皇城司的小火者驾了车,送他们出去,这个地方,却不能自由通行的。 如梦颇为好奇地问道:“方才那词,却有几分苏公子的味道,只是更为老辣……” “本来就是他写的,他喝醉了,吟出来之后,自己忘记了。”刘瑜很坦然地这么说道。 如梦听着,那哭得通红的眼睛,望着刘瑜,却就有了几分好感。 这么一首把苏轼镇住的词,刘瑜居然毫不在意说出真相?而且赵判官也在边上啊,明显刘瑜并不打算,把这词霸为已有啊。这人虽无文采,但这心胸,倒也值得一句,是真名士自风流! 赵判官也是愣住,半晌苦笑道:“子瑾真豁达。” 这词是苏东坡自己作的,当然觉得合胃口,但是不是他酒后所作,然后忘记呢? 却就不是了。 这是他被贬以后,胡子都白了以后,才写出来的。 “万顷风涛不记苏”,说的是那苏家原本万顷田地,都归他人所有了! 刘瑜是文科生啊,不会烧玻璃炼钢铁,一些诗词还是记得的。 不过他不打算沾这诗名,是因为不想露馅。 并非记得诗词,就能充才子,那是想当然了。 文人聚会,抽韵赋诗,比如说抽到一东,就只能用一东的韵,到时怎么弄? 那不得恰好找到一首这个韵脚,又应景的诗? 哪能次次都这么巧! 万一限字,就是限定几个字为韵呢?这玩意是有讲究平仄的,不是凑够几个字就能成。 所以刘瑜是坚决不打算沾这才子的名头,宁可弄个“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也好过被揭穿之后丢脸,因为到了大宋才发现,太容易被揭穿,这风险性太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马车到了公事房,便把他们放下,这时门口已候了好些人,纷纷上前来问:“你们去了何处?”、“你们可知道,这王参军却是细作啊!” 连左军巡使都跑过来,毕竟十几人被皇城司查为奸细,并且要拘捕时反抗,被当场格杀,这事实在太大,左军巡使都担心自己的乌纱还能不能戴得稳。 军巡使现时倒不是跟开国年月一样,由武官来充任,而是士子。但下面这些厢虞候向来是军巡使的亲吏,也就是他派下来任事的心腹,这厢虞候出事了,还是奸细这等罪名,左军巡使如何能不担心? 刘瑜和赵判官是作惊讶状,表示自己不知道,赵判官回到公事房之后,似乎之前的拘谨便不见了,张嘴就来:“子瑾与佳人有约,来寻我同去高第豪门要人,万幸,有情人终成眷属!” 于是那些同僚纷纷恭喜,连左军巡使也叫了自己下人,去对面街的首饰店,包了一对镯子过来,并是纳妾的贺礼。 刘瑜叫人去家里把仙儿叫过来,却教如梦随仙儿先回家中去。 但待得众人散了去,赵判官却一把拖住刘瑜:“子瑾!这差事从何办起?” 赵判官到得公事房,却真的就清醒过来,在人前还强行维持着镇静,这只有他跟刘瑜的场合,他是急得声音都发颤了:“皇城司都理不清爽的活计,你我两人,如何是好啊!” 方才在那里,魏岳说得分明,办砸了,会死人啊! 第9章 鼠路蛇道 在公事房的门房,刘瑜借了两把油纸伞,塞给赵判官一把,安步当车向街上行去。 “咱们找个地方坐下,从长计议。”他这话倒是让赵判官略为安心了一点,的确这公事房里人杂口多,也不合适商量这种事。 但去到地头,赵判官几乎要翻脸骂人。 想着这事隐秘,怎么也得找个酒楼的雅阁之类的,不然也得去青楼寻个院子吧? 刘瑜倒好,把他带到一个豆花摊上来了,那豆花摊连个铺子都没有,就挑了两个大木桶装豆花,几个马扎在街边墙角这么一方,就做开生意了。 就这地方,谈事? 谈皇城司也办不妥的细作缉查差事? “这豆花不错。”刘瑜笑着要了两碗豆花,扯着赵判官坐下,却又问了一句赵判官想打人的话,“只知道您姓赵,这名字却仍未请教,不知可否赐下?” 不知道赵判官叫什么名字? 赵判官真的有点怒了,怎么说也是上峰啊! 有人当官当到不知道上峰叫什么名字?这是好好当官的人吗? “在下单名一个原,取字仲平。” 赵判官压着火气回了一句,却又急急问道:“计将安出?” 这时那小贩打了豆花上来,刘瑜居然对那小贩说道:“挂在帐上。” 小贩当场就抱怨道:“这豆花生计,不好做啊!” “我来、我来!”赵判官是服气了,这几文钱的豆花,也要挂帐? 刘瑜却把赵原的手一把压住,对那小贩说道:“换个营生嘛!” “可以换营生了?” 刘瑜点了点头:“只要能让我接着挂帐,随你做什么营生啊!” 小贩把竹笠扔了,连马扎和两桶豆花、扁担都不要,转身快步就走,不一阵,已汇入人潮之中,不见踪影。 “这都什么人啊!”赵原感觉要疯掉了,哪有听着这还欠帐的家伙,随口说一句,家什都不要就走了的小贩? “我估计,人还在开封府,搞不好,就在咱们城南左军厢。”吃了半碗豆花,刘瑜才开口对赵原这么说道。 赵原听着想死。 估计? 这皇城司捉不到的细作,刘某人准备靠“估计”来捉? 刘瑜也没再说什么,吃完了豆花,示意赵原跟着他一起回家。 那燕固和范仪都还守在院子里,包括几条花臂大汉,说起来这几位也算义气。 入得门去,刘瑜冲着急急跑过来的范仪,一伸手:“还钱。” “你、你不应该先致谢吗?”范仪咬着牙掏出那个布包,扔给了刘瑜 刘瑜却没理他,打开布包把钱倒了出来,大约二两碎银子,他递给那几个花臂大汉:“事关我等生死!”他把范仪和那书手燕固也伸手一圈,却是说道,“故之还要劳烦几位,帮个忙。” 当场有两个花臂汉子说是家中有事,匆匆就走了; 还有几人说是家中还有幼子,着实不便,也急急走了。 赵原看着拼命摇头,这二两银子,又是事关生死,谁脑子不好使,留在这里帮手? 但终究还是有一个脑袋不太灵光的花臂汉子,唤作李铁牛,抱拳道:“俺素是仰慕好汉子,官人生死当前,面不改色,俺这一百多斤,便供官人驱使!” 刘瑜上下打量了他好半晌,摇了摇头,把那二两碎银塞在他手里:“去买些肉,打点酒回来吧。” 看那李铁牛转身奔出,刘瑜摇头道:“真有一个脑袋不好使的!” 他这么说,本来就是想赶这些花臂汉子走人,谁知居然有人留下。 刘瑜教其他人都在厅里坐定了,把事情简略说一番,包括魏岳把王参军等十几个人都结果了的事,也一并说了出来。范仪就急了,当场拍案而起:“我好心来帮你,你怎么把我拖进这样的事?你做人还有没有良心!这下完了、这下完蛋了!” “这事办砸了,我要背锅,你和燕固,这两个月里和我走得近,你俩跑得了?” 话点到这里,范仪倒也就只好坐下去,只是一对三角眼几乎都要喷出火来了。 刘瑜看着,安慰他道:“这事未必办不成,若是办成了,你也怎么也能换个差遣,至少改成勾当城南左军厢公事,当个首领官,也对得起你这进士出身啊!” 听着这话,范仪冷哼了一声,总算脸色好了些,不过赵原就急了:“啥叫未必办不成?刘子瑾,你心里全然无底,为何要接这差事?天啊,被你害死了!气死我也!” 这回不等刘瑜开口,边上如梦轻启樱唇:“魏公公都出面了,公子不接也得接。” 贵人相托,不是想辞就辞得了的。 在苏东坡身边,看多了场面的如梦,对于这点,却是看得通透。 赵原愣了一下,却也只有苦笑点头,冲刘瑜拱手道:“是我孟浪了。可这皇城司都办不下的事啊!” “他办不下,我们不一定办不下。”刘瑜不以为意,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案几上钩划了几下,倒是大致上,汴京的平面图就有个模样了。 “鼠有鼠路,蛇有蛇道,只要把这鼠路蛇道掐准了,这细作就无所遁形。” 刘瑜的手指点到兵部职方司的公事房:“距今七个时辰,也就是当时失窃是夜里。” “夜里他们就从职方司跑出来,然后偷开城门就溜了,现在哪里找得到!”书手燕固在边上丧气地说道。 刘瑜望着燕固:“这么强大的话,他们不如直接潜入大内,把官家刺了;再潜入宰执府里,把相爷也全都杀了?咱们能不能开口之前,先过一过脑?” 要送仙儿偷出城门,那是守城的军兵,都认得这是刘瑜家的小丫头,知根知底; 换个不认得的人,谁敢开门放人出去? 谁也不是傻瓜,这风险太大,收再多银子,脖子上那脑袋掉下来的话,那顶什么用? “谁知道他们跟守城的熟不熟!”燕固没好气顶了一句。 “就算他们能偷出城门,可从兵部公事房出来,若是撞上夜里的巡哨,也是功亏一篑!”赵原清醒过来,倒也能跟上刘瑜的思路。 “范兄,你跟守城的军兵向来熟络,打听一下到底这夜里,有没有放人出去。皇城司必然是有清查过的,但就算有放人出去,这关节也绝对没人敢认。”刘瑜头个点将,就是范仪。 被他分派了任务,范仪倒是就起了身,刘瑜却叫住他:“千万别提细作的事,就说有人欠我了银子,今天找不着了,看看是不是往外面跑了。一提细作,必定问不出什么的。” “行了!范某是正经进士出身的好么?你以为跟某些不习无术的‘特奏名’一样么?” “老范你再提这特奏名,我翻脸的。” “特奏名!” “范三角!三尖八角的脸,三角的眼……” “我和你拼了!”范仪气得混身发抖。 就在这里,外间传来公事房的门子声音,上气不接下气的:“大事、大事不好!刘老爷,你、你、你快跑啊!” 第10章 转正 饶是刘瑜镇定,也不禁吓得站起身来,行出去问道:“什么事?好好说!” “左军巡使也被皇城司叫走了!到现在还、还没回来,派了个新的左军巡使……”那门子喘得不行,还是仙儿看不下去,倒了碗茶给他,一碗茶灌下去,那门子惨叫一声,连碗都摔了,捂着喉咙,喘得象条狗。 如梦本就雪白的脸上,吓得都发青了:“这、这刚沸的水,奴堪堪才泡的茶啊,怎堪如此牛饮!” 门子差点生生被烫哑了,过了好半晌才缓过来,总算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刘老爷您快跑过去啊,新来的军巡使,带着公文等着你去!范老爷您也得过去啊!快跑啊,这新上司,可不能让人等啊!” 刘瑜屈指弹了那门子耳朵一下,掏了一角碎银扔给他:“谢了,我们马上就跑过去,你先过去侍候着吧。” 等那门子去了,刘瑜就解下佩玉,交给书手燕固说道:“你去城南右军厢第一坊,海记皮货店,找他们老板,把这个东西给他。” “可这新的军巡使……”燕固和范仪都犹豫了。 “你们没听赵兄说的?办砸了,大伙都没了性命!你们还顾着拍上司马屁?你们是脑子有病啊?” 把范仪和燕固都分派出去办事了,刘瑜又对仙儿吩咐道:“把军器起出来,皮货店的人手来了,你让他们准备好,说不得今天晚上,得用上他们。” 仙儿倒是开心,拍手道:“好啊!公子不用怕,仙儿会保护你的!” “保护我干啥?唉,跟你说不清楚,你让他们结束停定,万一得用到,我会让人来叫你过去。有情报送来,你给如梦吧,看看她能不能帮上忙,这玩意也不好说,没点文化估计也难。” 刘瑜这么一说,如梦就不乐意了,本来她对刘瑜就看不上,只不过他钞了首词,又坦然承认不是自己写,觉得这人还算坦荡,才跟他回来,哪会受这气?当下就开口:“公子莫来由的看轻了人!奴可怜是生作女儿身,不然的话,进士或是狂言,中举不过如囊中取物!” 说完还挑衅地向刘瑜瞄了一眼——刘公子这特奏名,不也就是举人的出身么? “行、行,那你试试看。”刘瑜这时节也没闲去跟她置气。 “咱们去哪?”被他扯着向外走的刘原,不由得低声问道。 “新的左军巡使到公事房了,咱们得去迎一下啊,轻慢了新上司,以后日子不好过啊!” 赵原就傻眼了:“可这差事要办砸了,咱们都丢脑袋了,还顾着去拍新上司的马屁?” “可这差事要没办砸呢?左军巡使,可是赵兄你该管的上司啊!” “噢。”赵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干脆闭嘴。 去到公事房,新的军巡使便问道:“刘子瑾来了没有啊?” 却是一份公文,免去了刘瑜权发遣的差事,给了他一个新差事,勾当城南左军厢公事。 算是转正,当上街道主任了。 虽然在大宋朝,这本是吏员干的事。 不过新来的左军巡使,坐下之后,就很务实地跟刘瑜谈份子钱的问题:“左军厢这边,听说行铺甚多,想来月例便是涨上一成,应也不成问题吧?” 原本这城南左军厢,就该由他心腹亲吏来任厢虞候,现时刘瑜生生挤了过来,那这份子钱,当然军巡使就要问刘瑜了,这钱收上去,开封府从上到下谁都有份,军巡使倒也不忌讳的。 “卑职也不清楚,毕竟先前没担过这差遣,还容卑职上任之后,坐上一旬,再复上峰,可好么?”刘瑜虽没有马上答应,但也算老实,毕竟他都不知道原来交的月例是多少啊。 所以新上司虽然不爽,倒也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对于刘瑜提出的宴请,很坚决的拒绝了。 等着那左军巡使离去,赵原就不爽了:“我去找魏公公分说!我等要办差,怎的这左军巡使却来上这么一番!” “你能见得到魏岳?”刘瑜连接拉住他。 “他若想见我,我便能见到他,我就不信,这时节,魏公公会不想见我!”在生死的压力下,赵原的脑子格外清醒。 刘瑜把他按坐下来,又给他倒了杯水:“别招惹老魏了,难道你想以后就一直办这种差事?咱们想好好做官,就少跟老魏打交道为妙。仲平兄,现在好了,咱们也好议个分明。” 接了这转正的公文,这公事房就是刘瑜是首领官了,也算是自己的地头,至少说点什么,不用太忌讳别人,可以直接打发人走开。 “他们夜里必定是在兵部藏匿的,不然一出来,就算避过职方司的军兵,街上的更夫、巡哨,遇着的风险太大了。而到了被发现失窃的时节,肯定第一时间关闭诸门盘查,所以我估计,还没逃出城去。” 刘瑜比划着说道:“唐家金银铺那一角,别说巡城兵马,单是他们自家巡夜伙计,在墙头看着人影都敲锣的,要跑到南门大街的可能性不大;潘楼街那一节,却是停留藏身的好地方!” 赵原听着皱起眉来,想了半晌点头认同刘瑜的意见:“那的确可能还在那一角!” 因为从职方司溜出来的话,潘楼街是极好的藏匿之处,无他,这里商铺多,青楼也多,于是人多!如果晚上,曲妓馆里有恩客出来也好;小甜水巷的青楼里有校书被叫局也好;潘家酒店、铁屑楼酒店的人客出来也成,那细作正好混入其中,向外撤离! 听着赵原的话,刘瑜“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对门外伸头探脑的两个书吏招了招手,教他们入内来:“把我案几上茶具就搬过来就是。” 他原本是在城南左军厢的公事房里,便是有张书案的。 自然他和范仪是官身,倒没教他和那些书吏一并办公,虽说不是主管的官员,按实际差遣来说,还不如厢虞候,但总归是实缺差遣,尽管这差遣,在士大夫圈子里说出去笑死人,很尴尬。 但作为厢虞侯,却不敢让他们失了士大夫的体面。 所以还是在偏厅用屏风格了两处,算做是他和范仪的办公地点。 不过刘瑜不比范仪,正如赵原先前说的,时常连点卯都不来应付的。 他案几上也没有什么文书卷宗之类,只有一套茶具。 此时让书吏去搬过来,倒也清爽。 刘瑜看着那两个抢着往红泥炭炉里添炭、扇火的书吏,撩起袍裾塞在腰间,全然不顾什么读书人的风骨,不禁摇了摇头。说起他不爱来公事房,和这两位倒也有些干系。 先前那两个来月里,这两位不止一次在刘瑜生火煮水泡茶时,又是咳嗽,又是皱眉,一脸的厌恶。刘瑜看着不耐烦,又懒得跟这等人争执,故之也就来得少了。 转眼间,似乎这红泥小炉那呛人的烟气,便成了吸之有益的灵气仙韵一般。 赵原却就耐不住了,冷声对那两个书吏说道:“日后还怕没机会来侍候?” 两个书吏也是有眼色,赵判官在此,必定是有事要与刘瑜相商,两人连忙唱了诺,退了出去不提。 看着那两个书吏出了去,刘瑜颇为得意地拿出一个黑釉茶罐,里面是这个年代少见的炒制茶叶,却是对赵原这么说道:“这茶只教赵兄喝过一回,保准以后不去试那茶汤!” “刘子瑾!你就不能有个正形嘛!”赵原这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硬被刘瑜撩拔到火起,一把抢过那黑釉茶罐,作势要砸,“我不管你这里面是什么宝贝茶叶,这事你要没个章程,立马就给你砸了!” 第11章 布局 刘瑜是看出赵原到了要发作的边缘,也没再吊他胃口,直接说道: “你我无故跑去那里,一家家查访么?这是怕人不知道,你我得了这差遣在捉细作?” “再说就咱们两人,一处处去查,查到何时?当真遇着正主,你我又能挡得住人家?赵兄别说要去军巡院召集兵丁,还是去开封府调差役,只要两碗老酒、一碟茴香豆,卖了你我行踪,很出奇么?” 赵原听着,却也只能点头称是。 这是实在的情况,大宋年间的所谓保密,就是个笑话。 不是不太好,是真的就是个笑话。 刘瑜突然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了一句:“曾公、丁文简,连着沈梦溪,说来都该杀!” 赵原吓得脸都白了,一把将刘瑜的嘴捂住:“你又有什么毛病!慎言!” 刘瑜说该杀的,曾公、丁公,自然就是指曾公亮和丁度,沈梦溪却就是沈括了。 丁度已逝,谥号文简,在世时,官拜参知政事,也就是副相;曾公亮不单活着,还刚封了鲁国公;沈括和前面这两位差得远,现在做着馆阁校勘,但混得不好,是跟活着封了国公,生前做到副相的曾、丁两位比,人家沈括还没入京之前,就做过司理参军,负责扬州一州刑狱! 比刘瑜和赵原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没事咋呼这种话,让别人听去,哪有得好的? 刘瑜扯开赵原的手,恨恨地说道:“皇城司为何办不了这差?枢密院为何想起我来?这便是曾公、丁公,连着沈梦溪皆可杀的原由了。你知道《武经总要》么?大宋如何练兵,火药如何配置,兵阵如何操练,尽皆录于其上,大宋对于西夏也好、辽国也好,有什么秘密可言?” 赵原摇头道:“著书立说,有何不对?” “涉及军国事,如何是对的?若是对,不如你去把职方司的地图编成册,然后学着曾、丁两位,随便贩卖好了!对了,大宋的读书人,跟辽国的读书人,还有诗词唱酬之谊,真不知道,大宋对于敌国,还有什么东西算得上秘密!”刘瑜说到后边,很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可这也不关沈梦溪的事。”赵原想了想,却还是不明白。 刘瑜才醒起,沈括虽自号梦溪丈人,可是《梦溪笔谈》现在还没面世。 “沈某自有他可杀之处!现时要是拿住偷盗地图的细作,赵兄对这细微末节,一路纠缠不休是何道理?” 赵原无语地摇了摇头,总算把刘瑜劝到正题,只要刘瑜老实办差,他倒也不在意一点言语上的得失:“那到底要怎么查探?这时间也急,若再拖下去,那细作也该和同伴接头了!” 这时便见得门外书吏入来报道:“太白楼的陈老板,亲自来下帖子,请大人赴宴。” 陈老板亲自来找刘瑜,无非就贺他新官上任。 说白了,能在汴京开这么大行铺的商贾,背后自然有支撑的力量,他来贺刘瑜,不是要找他办什么事,而是希望刘瑜别搞事,别坏了他的生意,毕竟是在城南左军厢的辖区内。 由书手引入内来,大腹便便的陈老板便拜了下去:“听闻刘大老爷高升,小人特来相贺!” 能在京师开得起酒店和青楼的人物,自然不会空手而来,抬手之间,一锭碎银就入了那书吏的袖袋。两个书吏互望了一眼,方才听着赵判官正在发作刘瑜,也许刘瑜明儿就倒台了,但眼前的好处,总归不忍倒掏出来啊。 刘瑜扶了陈老板起来,把场面话交代了一通,这位大老板也是晓事的,不等刘瑜赶人,揖手道:“刘老爷公事烦忙,小人也不能总在这里相烦,便在太白楼扫榻以待大驾光临!” 谁知刘瑜听着却就伸手截住话头:“陈翁,不如去潘家酒楼如何?” 新开的酒楼,请刘瑜去赴宴,结果要去别的酒楼吃,这叫什么事? 那太白楼的陈老板,不愿恶了刘瑜,听着也只能苦笑点头道:“小的就去潘家楼订下雅阁!” 陈老板辞了出去,刘瑜却对赵原笑道:“便是等着这由头。” 这时外面却就又有人来城南左军厢的公事房寻刘瑜,却是先前那位被刘瑜打发去买酒肉的花臂汉李铁牛,一进来却也不磕头,只瞪圆了眼冲着刘瑜吼道:“你这官人,好生没道理!又说有事关生死之事,谁知洒家买了酒肉回来,却听着你高升!便是读书人,却也不能这般戏耍人!” 赵原在旁边听着就要发作,这年头士大夫地位高,别说是有官身,便是普通士子,也是看不起武人的,何况一个花臂混混?谁知刘瑜却拦住他,对那李铁牛说道:“老李你当真愿意帮我?” 看着李铁牛称是,刘瑜点了点头,却把刚才那个年青书吏也叫了过来。 一个花臂混混、一个跟红顶白的书手,能有什么用?赵原就皱起了眉头。 他却就不相信,刘瑜还能用这花臂混混和书手,派上什么用场! “那厮偷了我传家的《韭花帖》!躲在大宅院里不出头,你们若是帮我办好这差使,日后必不会亏待你们两人。”刘瑜向着李铁牛和那年青书吏这般说道。、 赵原在边上帮腔:“却不要嚷到四处都知晓,要不然都来要找子瑾借阅观赏,也是头痛。” 他的意思是注意保密,免得打草惊蛇。 因为他知道,刘瑜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家传的《韭花帖》。 这玩意跟《兰亭序》差不多一个级别,都是藏于皇宫大内的珍宝。 谁知刘瑜不以为然:“不怕,这帖子是有根底的,嚷嚷也不怕,你们若有本事,叫多些人帮我盯着,只要看他出了南门大街的宅院,便去潘家酒楼报与我知!” 那个年青书吏,不似李铁牛一腔的侠义,他是想着刘瑜是官身,又是现管的首领官,讨好了刘瑜,总不会有错。何况刘瑜还说,不怕嚷嚷,那也就不是巧取豪夺,更不是要他们把人拿下,所以倒也就用上了心思:“可是,小的不知道您那对头生得什么模样啊!” “让仙儿带着你们去,她晓得!” 刘瑜就这么吩咐道,那书吏和李铁牛匆匆而去,往刘家里寻仙儿同去。 看着两人退下同,赵原感觉更不对头了:“你家仙儿,知道细作模样?” “你我都不知道,仙儿如何知道?” 刘瑜一脸惊讶地望着赵原,仿佛刚才说找仙儿带路的人,压根不是他一样。 第12章 所识非人 此间的大宋正是最繁华的时节,百万人的大都市汴京,当真是“富丽天下无”。 刘瑜坐在青衣小轿里,好不容易挤到保康门,便有军士喊令查验。 落了轿,刘瑜便看见军士堆里,混杂着几名皇城司的人手,看来是严出不严入,入内城的倒还好,要从内城出来,便查得极严。 但普通百姓,不论是出门访友也好,出来做生意也好,谁没事把身份文告、官凭印信揣在身上?于是没有凭证路引的,便被军士圈在一边,教人去唤各自的坊正来领人。也有一些豪门的奴仆,在那里叫嚷着,保康门外,此时便是所谓鸡飞狗跳,乱得不可收拾。 大致不止保康门如此,其他各门也不例外的。 刘瑜看着也只能苦笑摇头,不是说皇城司这么做不对。 而是汴京太庞大了!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要有效地管理它,真的是一个很头痛的事。 要从这络绎不绝的人流里,去找寻那个细作,等于是寻找一张完全不知道长什么样的脸,谈何容易! 他看着军士到了头前,便笑道:“学生认得那位官人,军爷唤他过来一认便可。” 军士愣了一下,语气却是比原先好了些,因为刘瑜所指的那人,却就是皇城司派来的中贵人。那宦官便是先前跟在魏岳身后的人手之一,早就望见刘瑜了,只是不敢过来,以免到时误了事,自己要背锅,此时见那军士过来请示,便快步挤到刘瑜跟前,眼看便要抬手行礼,却被刘瑜一把扯住,笑嘻嘻问道:“前时打叶子牌,你还欠着我三两六钱银子,近来我手头紧,你若有闲钱了,便教人送去南薰门外给我便好。” 那宦官啥时跟刘瑜打过叶子牌? 此人却也是个机灵鬼,他连忙笑着应道:“是阿贯不好,这边差事消停些,便差人送去。” 刘瑜点了点头,有这宦官在,军士自然便清出一条道,让刘瑜和赵原的轿子入门去。 不知为什么,过了保康门刘瑜心头总觉得不太对。 一路行到相国寺桥,刘瑜轻轻蹬了蹬轿,轿夫停下来,刘瑜便掏了十个大钱给轿夫:“劳烦去曹婆婆的店里,帮我买上半打肉饼;再在旁边的王楼山洞梅花包子铺,买上一打包子,可好?只是要快些。” 这十个大钱是跑腿钱,买东西的钱银,刘瑜自然要另外给的。 轿夫看着有钱赚,当然不会拒绝,笑着答应了一会请同伴喝酒,却对刘瑜说道:“公子稍等,俺是出了名的飞毛腿,片刻便回!” 一直到轿夫满头大汗飞奔回来,刘瑜仍没想出心里那点不安,是为何事。 赵原是十分的不耐烦了,原本他和刘瑜又没什么交情,只不过他为人宽厚,可怜刘瑜一个特奏名的出身,说实话揭穿那赌摊的手脚,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才在那司录参军面前,想帮刘瑜一把。 结果刘瑜虽然回报,拉了他一把,但却被卷入这细作大案! 赵原当真心里有团火在烧一般,禁不住出轿,冲着刘瑜咆哮道:“去酒楼吃饭带肉饼和包子!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又愣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去大相国寺上香还愿么!” 办不好这差事,会杀头,这个后果跟紧箍咒一样,让赵原完全失去了耐性。 士大夫敢跟皇帝拗,那也得看什么事,要说一条鞭法或是后世的摊丁入亩、土改之类的,那士大夫的确敢喷皇帝,喷了也没啥事。一个是占据道德制高点,一个是皇帝再愤怒,总不能把整个士大夫阶层都杀了吧? 但这办细作案子,办不成必定得有人背锅,兵部那边领着差遣的文官也好,担任警卫的武官也好,皇城司的中官也好,都看着他们两人呢。 到时追夺出身以来一切文字和杀头抄家,真是妥妥的,叫赵原如何不急? 刘瑜倒是没有动气,微笑着抬手作揖,便入了轿,教轿夫前行。 他在边地历练了这几年,经历了许多事,让他的心性已如钢似铁。 倒是对于赵原,刘瑜的眼光里多了几分善意。 赵原急,却也就说明一点,他是将自己放在跟刘瑜同进退的位置上。 而不是准备着差事办不好,怎么往刘瑜头上推卸责任。 单这一点,这朋友就能交。 去到潘家楼街,却是愈发的拥挤不堪了,因为比起保康门,这边查访的军士更多。 犹其是这条大街,北边上归内城左一厢的,南边是归内城左二厢的,两方的厢虞侯带着书手、所由之类的,四处翻查;皇城司的人手,领着军士,也叩门查问。 刘瑜和赵原到了潘家酒楼,看着连迎客的小二都没有什么精神头:“两位老爷,楼上请。” 从楼上雅阁望下去,这潘家酒楼的小二,连平时会给轿夫的茶水都懒得拿出来。 不是施舍,算是潜规则,轿夫抬客到此的,酒楼冬天给碗热茶,夏天给碗凉茶。 直至那轿夫来讨,小二才进去打了四碗热茶出来,不过这小二倒也不是刻薄人,还跟那四个轿夫说道:“几位大哥,小弟是真没心思,你们别怪我,都这时节了,一楼还没坐满,唉!” 不过楼上的伙计,却就打叠精神,侍候着这雅阁里的客人。 刘瑜笑着对赵原说道:“这请客的陈老板太不地道了,订了雅阁,结果咱们这客人来了,他这作东的,还不见人影。” 看着跑堂伙计上了十几色的果盘和小菜,又煮了水,向刘瑜和赵原唱了个肥诺:“陈家二老爷已叫了几位女校书的局,小人这便去传唤她们来侍候两位官人!” 等那伙计下了去,赵原却又忍耐不住,冲着刘瑜问道:“你要是打定心思要做个饱死鬼么?真来这里吃上一顿?还带上肉饼和包子!我可不想陪你当个饱死鬼,你不查,我自己去查!” 刘瑜到了这里,也就不客气了。 这是要办事的时候,还装疯卖傻,那是要误事的。 也不可能讲究什么情面,事情该怎么办,就得怎么办。 所以他轻拍了一下面前的案几,冷声道:“坐下!” 赵原一下被他叱得愣住,这个时候的刘瑜,似乎和在公事房里的刘瑜全然不同。 人还是那个人,但那自信的眼神,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气概,却一下就把赵原镇住了。 “正则,稍安莫躁。” 刘瑜低声对他这么说道。 事实上,刘瑜并没有等太久,从陈老板来潘家楼订位子,皇城司的人手就收到了消息。 所以青楼的女校书还没来赴局,皇城司的人手就先上来跟刘瑜接洽。 来的却就是在保康门和刘瑜说话的中官。 入得雅阁来,这中官雄伟的身躯便矮了一截,双膝跪下给刘瑜磕头:“童某先前在保康门,为遮人耳目,举止无礼,高攀了先生,实在有罪!” 刘瑜是连魏岳的面子都敢不卖的,这中官却是生怕因公事恶了私交,所以上来就先赔罪。 “你姓童?抬起头来!”刘瑜终于知道,自己过了保康门,心中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看着那中官唇上短须,刘瑜哭笑不得的以手击额,这都认识的什么人啊! 第13章 反常则妖 方才在保康门,这中官为了在军兵面前扮成熟人,自称“阿贯”,现又自承姓童,不就是童贯么?刘瑜看着跪在眼前的童某人,当真是颇有点感慨。同名同姓?不可能,刘瑜百分百确定这位,就是日后掌大宋兵权二十多年、干出种种奇萉事、把大宋祸害得一团糟的“媪相”! 为什么?因为他是中官,却长胡子! 长胡子的太监,五千年历史里没几个。 童贯是个极有眼色的,日后能混到封王的家伙,那心性不是赵原这直性子的士大夫,可以相提并论的。 刘瑜心里方自转了这么一番,还没开口,童贯马上就感觉到了刘瑜对自己的恶感。 “先生,贯愚钝,不知因何冒犯了先生,但惹得先生不快,便是贯的错。” 说罢他把手按在案几上,从鞭筒里拔出解腕尖刀,插在案上,便要把尾指切下来! “慢!”刘瑜一把抢过那解腕尖刀,苦笑道,“何至于此?不过昔日乡里有个恶人,也唤作这姓名,一时听着你的名字,想起往事罢了。” 不是刘瑜不想除奸,一个是童某人那诸多坏事,却是还没做出来,当然这只是刘瑜安慰自己的说法;一个是童贯看着这体格,刘瑜总不觉得自己和赵原能打杀得了他啊! 当然想要弄死童贯,刘瑜也不用赤膊上阵,只不过要真起了杀心,童贯必不会坐而待毙的,这等权奸之辈,要是一下弄不死,日后那就麻烦了。得罪君子还有得理论,得罪小人那就是不死不休了。 而刘瑜很确定,童贯绝对是个小人。 刘瑜把童贯扶了起来,教他坐下说话:“这左近搜得如何了?” “回先生的话,长庆楼、脂皮画曲妓馆那头,反复搜了三回;那些贵人的大宅院,也由小人带着皇城司的伙伴,入内一一查清,点过人头;青鱼市、南食店也是搜过四番;小人敢说,是几乎把地都犁尽了!” 童贯说到此处,也是一脸苦涩。 他此时还不是那个权倾天下的媪相,正是用心往上爬的时节。 刘瑜点了点头,把案上果盘向童贯推了过去,教他用些瓜果润了喉,方才问道:“得胜桥到小甜水巷这一片,也是一无所得么?” 童贯的确是说话都嘶哑了,吞了两片瓜果,马上打叠起精神回话: “得胜桥到小甜水巷这一片,熙熙楼的住客里,拿着一对偷情的奸夫淫妇;桑家瓦子那里,数家勾栏青楼,至少查出十七八个,自称被拐卖的女孩;界身巷里有老翁告他儿子忤逆。这些都交付了开封府衙去办。” 至少这桩事,他还是下了死力在办的,答起来极有条理。 倒不是他忠心国事,也不见得他仇恨敌国。 重要的是魏岳已答应了他,这事若是办得好,便荐他去大太监李宪门下听用。 这日后能成权奸的人,如何不知道,这是自己出人头地的机会? 所以忙活了这么久,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真的是苦恼得不行。 刘瑜用折扇轻轻敲着案几,对着又要开口的赵原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断自己的思路。 过了半晌,刘瑜才开口对童贯问道:“西鸡儿巷、东鸡儿巷到东十字大街这片呢?” “那边倒是带出好些不相干的人来,刚查了头回,便捉着两个江洋大盗;复查第二回,竟搜出身负四宗人命案,埋名改姓潜逃的人犯;又有一处人家的马夫以为事破,自首与主家的侍妾有勾连,偷了主家银子,准备私奔……”说着童贯是一脸的无奈。 刘瑜却是来了精神:“相国寺桥到第三甜水巷这片呢?” 他一处处的问来,童贯却真是用了心力,一处处便随口答出来:“相国寺桥那一带,四圣观里查出两个逃军;骰子李家的地窖,搜了三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怕是强抢来的;黄胖家有一副铁甲,却说是他家先祖随太祖爷征战天下时,解甲归田特许留下的。” “高头街到象棚这片呢?” 童贯不假思索,又把情况一一回禀:“靴店后面那皮货店,应是西夏人在东都布下的细作,不过抄查出来的几个西夏人,用了刑,连西夏、青塘那边的事都交代了,却不认他们有盗图;莲花棚那边有几个乞丐,看着面生,都拿了;界北巷有个货郎,生得三尖八角,看着不是好人,也拿了。” 他一条条答出来,倒是分毫不乱,连赵原听着都点头,这是个用心办差的作派。 但刘瑜却把折扇一横,示意童贯打住: “也就是长庆楼到南食店这一片,干干净净,竟连一点毛病也查不出来?” 童贯听着,眼里便亮了起来,刘瑜这一句话,却给他拔开了眼前迷雾。 倒也不是真的干净到一点毛病也没有,但至少这一片,各色人等,都能对得上户籍、路引,没有什么来路不清的人物。 反常则妖,这太不对劲了,在汴京这样的地方,这一片居然干净到找不出问题! 这其中有必定有问题的。 童贯望着刘瑜,脸上不可抑止地流露出崇拜的神色。 这回却不是因为顾忌着魏岳和刘瑜的关系,而是真真切切,发自于内的敬佩。 如果不是刘瑜点拔他这么一句,也许过上几天他也能琢磨出来。 但过上几天想出问题还有什么用?黄花菜都凉了! 东京城里百万之众,这么盘查能维持多久?就算士大夫不闹、勋贵不闹,下面办差的军兵,过了开头这功夫,后面也就慢慢不上心懒散了。何况这样扰民的盘查,如何能长久继续?所以要是等到他自己琢磨出来,细作早就跑出东京城了。 他整了衣冠,冲着刘瑜便磕下头去: “今日方知先生大能!” 赵原看着急冲冲出了雅阁去办差的童贯,不敢置信地望着刘瑜:“你到底点拔了他什么?我看你这一路又是买包子,又是买肉饼的,正事不干,到这里胡说八道两句,把那中官撩拔成这样,真的好么?子瑾,这是正事啊!” “我知道是正事,放心,之前咱们商议过,细作就在这一带,却是不会有错的。” 刘瑜微笑着拿起一个包子,哪怕是初春时节,此时却还是有着热意。 毕竟离着它从蒸笼取下来的时间,并不太久。 不过,这不太久的时间,已足够刘瑜锁定目标了。 他的确不会烧玻璃也不会炼钢铁,连抄诗词都很小心。 但至少在用间和反间上,刘瑜在这个时代,却有着足够的自信。 特奏名的出身也好,勾当皇城司公事的魏岳对他的容忍也好,枢密副使能想起他的名字也好,无他,便是因着他这份本事! 第14章 卿本佳人 未等赵原开口,却就听着有莺燕声响,却是陈家掌柜先叫好的女校书,由潘家楼的伙计引领着,上楼往雅阁而来。陈家老板请客,本就是不想恶了刘瑜,叫来的女校书,自然也是下了本钱,纵不是花国状元,却也是当红头牌。 两位女校书一入得内来,端的是香风满室,盈盈地行了礼,随身带着的侍候丫环便把煎水、布菜之类的活计一并接了过去。赵原如坐针毡地看着丫环焚了香,置了琴,那唤作柳七娘的女校书,又行了礼,却就将琴弦撩动,却是一曲《孤馆遇神》,生生把想要起身斥退她们的赵原,呛得只好又坐下去。 要是弹唱平常词曲,不论是“仙吕调”的《木兰花》,或是”大石调”的《玉楼春》‘;不管是乐府诗还是时下流行的长短句,赵原都不会给什么面子。 可是这一曲《孤馆遇神》不同,相传为嵇康所作。 那曲调虽然初起素雅清淡透。 但教心神入了琴韵,却便听出跳脱闪耀,惊心动魄的音韵、阴柔飘渺的旋律。 刘瑜看着不禁无声失笑,他在这大宋从头活了十八年,这琴音多少还是听得懂的。 虽说柳七娘的琴技不错,但也就是不错。 让赵原坐了回去,是对于一位能弹奏《孤馆遇神》的伎人的尊重。 士大夫式的素养,教他觉得,不让人弹罢这一曲,实在太伤人了。 虽有些迂,但刘瑜看在眼里,却又对赵原高看了几分。 迂,也就是这人是有原则的,有底线的,和有底线的人相处,终归不是件坏事。 而另一位唤作玉婉春的女校书,却就净了手,正要把茶饼轻碾。 点茶所用汤瓶也已侍候在一旁,玉婉春向着刘瑜和赵原略一致意,纤手轻拂,不单一个柔字,尤是这手法雅致,着力却是均匀,将那茶饼细细碾落,单看柔夷起落,便煞是欣心悦目,能在这大宋东京城里闯出名号的人物,却自有一套技巧,绝不止以色侍人四字。 赵原更是不忍去打断玉婉春的茶艺,可内心如焚的事实,又改变不了,一时间脸上竟憋得通红。 刘瑜听着琴声,寻在节拍之间,轻轻用折扇叩叩案几。 柳七娘是见过场面的,知道客人有事,却不能听她奏完此曲,立时随手一拂琴弦,虽乱了宫商角羽,却颇有几分留白之意。 刘瑜含笑直勾勾打量着这柳七娘,教得她那瓜子脸都泛红,侧过脸去,却又偷瞄过来,当真秋波如水,媚得勾人,刘瑜大笑道:“陈家掌柜却是妙人,竟给我约了这么一朵解语花!” 那边厢玉婉春已注汤击沸,点好了茶,鲜白汤花浮于面上,紧咬在乌泥建盏的边缘,她行了礼,柔声说道:“官人,请茶。” 赵原是忍不住了叫了声“好!”,却从怀里取了两小锭银子,置在案上。 自然是付与这两位女校书的打赏,看着女校书起身行礼谢过,边上丫环过来收了,赵原开口道:“子瑾,却莫负了佳人美意,用罢了茶,你我还是去办正事才是!” 说着他便伸手要去取面前茶盏,谁知刘瑜一折扇就叩在他腕上,痛得赵原下意识把手缩回,一时不禁怒目相向。但他还没开口,就听着刘瑜微笑着说道:“两位娘子,请茶。” 此话一出,赵原便看那两位举止优雅的女校书,俏脸发青。 刘瑜用折扇轻轻地敲着案几,向着赵原问道:“如果你我在这里中毒倒地,不知如何?” 赵原虽然不如未来权奸童贯脑子转得快,但听到这里,却也反应过来,接口说道:“虽是便服,官靴还没换,怎么也是有官身的,潘家酒楼必定立刻派人去请医生,又报与正在巡查的厢虞侯、开封府吏员,以免我等死在这里,却由着潘家酒楼担了责任!” 刘瑜点了点头,向那两位女校书说道:“到时必定大乱,对否?” 潘楼街一乱,原先侦缉附近的军士、皇城司的中官、开封府的官吏,必定就会下意识往这边靠拢。而这样子,其他地方搜查的力量就会减弱,说不定,按着那些军兵和差役的性子,别的地方都搜了这么久了,直接就往这边过来,看能不能堵住凶手。 不然死了两个文官,什么官职不提,士大夫阶层自然不会善罢干休的,到时一层层责罚下来,也许左右军巡使这一级被斥责了事。下面的军汉、差役,叉几个出来流放千里,只怕是免不了的。 “何况长庆楼那头,查了好几个时辰,一点毛病也没有,必定先抽调那头的人手过来,对吧?”刘瑜又拿起一个包子,还有些温热的包子,咬了一口,却向着两位女校书和她们丫环这么问道。 “官人何故疑妾等至此?我等本是苦命人,身堕青楼,居莺燕之场,却也不曾做下甚么歹事啊!”玉婉春眼睫眨动,两行清泪便淌了下来,她本就生得纤细单薄,腰肢更是不堪一握,这泪一落,似是鲜花带露,教人看着,真个是我见尤怜。 刘瑜摇了摇头,又咬了一口包子:“不是我疑你,而是她露了馅。” 他所指的,却是那柳七娘。 “辽国如今虽不如当年尚武,也不及西夏彪悍,但终归于骑术上,还是有别于我大宋的。” 刘瑜所说,就是一个国家的风气的问题,正如此时大宋文风正盛,便是不识字的,唱几句坊间流行的诗词,总归是会的;一群百姓闲了聚着,年纪大些的,说一说三国时节的故事,也不是什么多出奇的事情。 而至于辽国,他们是契丹人立国,在骑术这方面,不论男女,比起大宋来说,平均水平那是要高出一大截的。而且大宋失了幽燕十六州,无养马之地,所以骑术这方面,不单风气上不及,硬件上也赶不人家,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所以你把手上挽弓的茧都磨了去,又学了这高古的琴曲,更是穿了宋人的服饰,可是骑过马的罗圈腿,却总归扳不直的。” 刘瑜冲着柳七娘这般笑道: “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第15章 图穷匕现 刘瑜一点也不意外。 就算魏岳砍了十几颗人头又如何? 就算会面的地点,隐之又秘,又如何? 这么大的东京城,终归不可能把每个见着中官去找刘瑜的人都杀尽了啊。 这敌国细作如果没有这本领,他们凭何能从职方司里,盗出地图? “不要哭了。”柳七娘开口向玉婉春说道。 明明白白被揭穿了,再作状啼哭,并没有什么意义。 柳七娘一开口,她的腔调里,带着一点点的临潢府气息。 临潢府,就是辽国的都城,上京。 这种口音很淡,哪怕是被刘瑜揭穿了身份的现在。 如果不是刘瑜曾在边关钻研了几年,各处的方言,一般人当真听不出来。 最多就觉得她不是东京土生土长的罢了,硕大的东京,外地人不是一般的多,这一点点腔调,也没有什么出奇。 柳七娘瞪着刘瑜,脸也不泛红了:“你不是正经人,正经人不会去琢磨女人裙里的腿!” “我的确不是正经人。”刘瑜点了点头,把手里的半个包子,三两口吞了下去。 他却不似涨红了脸的赵原一样,对这种指责有什么不安。 “我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是个正经人。” “只不过就算不是正经人的我,其实也看不穿,这初春时节,重重罗裙里面,小娘的罗圈腿。”刘瑜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路上买的那肉饼,曹婆婆的店里,不是用竹笋壳装着的,却是用荷叶包得精细,一打开虽是凉了,却有肉味之中又夹杂着荷叶香气,教人生出食欲来。 柳七娘此时如何不知,却是中了刘瑜的计?不禁柳眉倒竖,怒叱道:“你无耻!” 赵原不敢置信地望着刘瑜,他没有想到这厮,就这么吃吃喝喝,居然让他等到细作来! 那是真的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啊! 这不单单是因为赵原不懂什么叫犯罪心理侧写; 也不只是赵原无缘接触,刘瑜所了解过的那么多侦讯和反侦讯的手段。 会将五经倒背的读书人,天下何其多?个个能中举进士? 能把平仄、韵脚记下的读书人,更是不计其数,为何唐宋就八大家留名于世? 这东西总归讲究个天赋,知道当然是一个优势,但能不能用得出来,却就得看天赋。 幸好,刘瑜不单有天赋。 他为了弄特奏名的出身,还在边境学以致用。 把这知识的优势,和天赋结合着,磨砺实践到了通透。 所以他才能胸有成竹地吃完包子,又开始吃肉饼。 或者用这个时代的话来说:谈笑伏敌! 赵原足足愣到刘瑜吃了半个肉饼才回过神来,却就听着柳七娘在骂刘瑜。 他不禁怒发冲冠,用力一拍案几,戟指着柳七娘斥道: “放肆!尔等潜入东京,图谋不轨,已是无耻之极!子瑾为天下苍生计,为大宋社稷计,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乃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何耻之有!” 他当真是一股浩然正气在胸,一席话说将出来,便把柳七娘她们都镇住了。 连刘瑜也停下筷子,望着赵原问道:“正则兄,你接着说啊,往下说,我听着心里舒坦啊!您要不说,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正气凛然呢。不过您这么一说,我感觉我在这里吃肉饼,似乎有点不搭调,算了,我不吃了,您接着来。” “无耻!”柳七娘和玉婉春禁不住齐齐骂道。 赵原看了刘瑜半晌,一口气泄了出来,却无奈摇头道:“子瑾,你还是用肉饼吧。” 他真心感觉,也许这些细作没骂错,刘某人真的有点无耻了。 听着别人夸自己,一般都是谦虚几句,了不起说些为国为民敢为天下先之类的,哪有叫人接着夸自己? 刘瑜点了点头,抬手冲着赵原一揖:“正则兄知我,我也觉得,还是填饱了肚子实在些。” 他重新夹起肉饼,却对柳七娘说道:“其实,我没有诈你,所以这无耻名号,安不到我头上来。” “我只想问你一句,陈家掌柜、真正的柳七娘和玉婉春,是死是活?” 柳七娘听着,吓得倒退了一步,整个背都靠在雅阁的墙壁上,见鬼一样的望着刘瑜:“不可能!你、你这登徒子,你怎么可能识穿我的易容之术?便是勾栏的马车夫见着我等,也全然不曾生疑的!” 刘瑜此时却把一块肉饼吃完,放下筷子,取了汗巾拭嘴,方才开口道:“柳七娘和玉婉春,怕是那所青楼里的摇钱树,马车夫小心侍候着,哪敢盯着你们看?你所谓的易容之术,大约就描了一样眉,贴了一样的花钿,梳了同样的发型,又把那柳七娘和玉婉春的衣裳、首饰,依样带上吧?嗯,玉婉春嘴角那点美人痣,应该也是仿着那个真玉婉春,贴出来的吧?这点把戏,在我面前,那真不足一提了。” “无怨无仇,我何必杀他们?”柳七娘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冷冷回了这么一句。 玉婉春却望了一眼窗外,“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时辰却是差不多了。” 柳七娘脸上也有了笑意,挺直了腰冲着刘瑜笑道:“你这官儿倒是聪明,你可晓得,我为何跟你说上许多的话?” “好让带着东西的人,有时候溜到相国寺桥左近嘛。只要我这边一中毒,一乱起来,你的同伴就能混入大相国寺边上,万姓交易的墟市,到时一古脑涌向保康门,神仙也难把他剔出来。对于,大宋这边,想着你们会北归,你们偏偏往南薰门而去,这样就算查清我和正则兄毒发,想再行补救,往北边扑去的人手,也会落空。” 刘瑜慢条斯理地说道,在肉饼和包子之间,犹豫了半晌,终于又夹起一个包子来。 赵原这回却不觉得他无耻了,倒是拍手道:“好!子瑾可谓算无遗策,这一切源头,在于你我中毒,现时已被识破,乱从何起?尔等机关算尽,反误了自家性命!哈哈哈!这世上,终归是邪不胜正,正气长存!” 柳七娘却是冷笑道:“确是如此,邪不胜正,我大辽便是正!” 随着她的话,柳七娘扳起机簧,从古琴里抽出一把二尺来长的剑来,又把琴扔给那两个丫环;两个丫环从琴底上各自起出一条弦,双手各执一端,看将起来绝对不是这琴这的备用弦线,怕是人发混着铁丝织成,若被勒着,只恐连头都能割下来。 玉婉春身材单薄,却是撩起罗裙,从腿上擎出两把尺半长的短刀,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刀锋,对着正冲包子咬下第一口的刘瑜娇笑道:“不中毒便无乱可起?聪明的宋国官儿,你说呢?放心,奴会慢慢杀你,杀到这乱子足够大的。” 别说刘瑜、赵原两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便是他们能赤手对白刃,支撑着呼救,这乱,也起了。 而辽人,要的就是乱起。 所以她们会慢慢杀,让刘瑜和赵原惨叫,让他们来帮助自己,制造足够多的混乱。 第16章 以包为凭 潘家酒楼的雅阁里,赵原虽是文弱书生,却也拍案而起,双股战战,嘴里却是骂道:“呸,辽国妖女,莫要小看我大宋男儿!赵某与子瑾,今日便是粉了身,却也不敢让尔等得逞!” 他说着便把盛果瓜的海碗砸破,扯起一块破片横在颈上,他的手的发颤,但他的动作却决绝无比,犹是对刘瑜说道:“子瑾,国朝养士百十年,当以身报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便在今朝!” “等等。”刘瑜连忙喊住赵原。 然后便在赵原可以杀人的目光里,刘瑜三两下把手里半个包子吃完,努力地咽下最后一口,接着方才开口:“你们就是要搞个大乱子吧?要不这样,你们也别动手动脚,我和赵兄自己惨叫,吸引军兵的注意就是了。这样大家都好,是吧?” “啊?”玉婉春先是愣住了,柳七娘便是见鬼一样望着刘瑜。 赵原气得大骂:“呸!岂有此理,你白读了圣贤书!赵某耻与为伍,便是此去黄泉,也要与你割袍断义!” “你割啊!你真割袍了,我等你死了再惨叫,让你白死,心里也没愧疚。” 刘瑜一副滚刀肉的模样,浑不在意,却把赵原逼得不得不停下来。 他怕死,只是他是个有底线的人,正如刘瑜所感觉的,他很迂,他的道德感,让自己觉得不死都不行。那么如果在他死后,刘瑜还大吼大叫弄得此间乱起,等同赵原死了白死,那他必定是不愿意了。 “你这宋狗,真个是斯文扫地!”柳七娘禁不住又开口骂道。 这回连宋官都不称了,她当真的看不起刘瑜,这时节辽国汉化也很严重了,读书人的风骨,总归还是让人仰慕的所在,谁知这刘瑜,别说风骨,在柳七娘看来,真是连脊梁都没有的烂泥! 刘瑜拍手笑道:“这才是了,宋辽说实话,本是不共戴天的,你这般作派,方是敌国。” 说着他却又夹起个包子,玉婉春禁不住骂道:“你有多爱吃包子!” “其实,我跟你们说这么多话,却是因为不想遂了你们的愿,教这边厢乱起罢了。” 刘瑜说到此处,放下包子,长笑起身:“涅面已追卫霍去,犹遗一点铁血存!” 便在刘瑜站了起来的一瞬间,雅阁除了临窗的那一处,其他三面墙一瞬间碎了开来, 这年代二楼以上,极少用砖石,因为太重,都是木板、竹板为墙。 雅阁几面墙,同样也是如此道理。 这样的墙壁后面,聚集了七八位沙场见过血的老兵,雪亮朴刀在手,有什么木墙竹板斩不开的? 墙板碎列,箭矢呼啸,弓弦破空声里,刘瑜抖了抖衣袖,拱手向赵原长揖到地:“为了诓住她们,却不得不骗兄陪着我演了这一回,得罪了!” 四把神臂弩已射了一轮,那两个丫环当场被射死,当真连惨叫都叫不出来; 柳七娘和玉婉春身手了得,挪腾着闪避了过去,但还没直起身,柳七娘颈上已贴着两把朴刀的刀锋,后背又有一把朴刀抵着后心;玉婉春更惨,两把朴刀交错,如剪刀一般,夹着她那雪白粉颈,别说动弹,真敢发出尖叫,立斩当场已是必然之局! 赵原便见着一条长大汉子,手绰神臂弓,走了上前来,冲着刘瑜抱拳道:“幸不辱命!” “你、你不是卖豆腐脑那摊贩么?”赵原指着这长大汉子,颤声说道,他却是认出了这人。 这汉子却不理会他,只望着刘瑜,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赵原却不知道,其他那七位手持朴刀的、三位执神臂弓的,先前有人是铁匠铺里的帮工;有人是车马行里侍候大牲口的马夫;有人是皮货店里的伙计;更有仗着两膀力气,在肉饼店里,每天将猪肉捶打成酱,以此谋生度日。 “放心,这回不记帐了。”刘瑜笑着冲那汉子这般说道。 却指着柳七娘和玉婉春,吩咐道:“缚紧了,敢反抗作声,立斩。” “当”却是柳七娘松开了手中的长剑。 她还对玉婉春说道:“由得他缚,不外将你我交付开封府罢了,只要大辽使节一到,你我无恙!” 这是用契丹话说的,看着玉婉春也扔了短刀,柳七娘又向着刘瑜说道:“你是有大智慧的,输给你,当真教人不得不服。只是良禽择木而栖,阁下如此高才,何必在这弱宋,虚度年华?北地汉人,在大辽出人头者,比比皆是,魏国公赵思温不消说,韩知古官至中书令,其后封王,其孙韩文忠又封楚国公;马族一门也已成世家!阁下若愿归辽,再不堪,也不至如今日这般,连个鱼袋都混不上!” 鱼袋,是大宋官员身份凭证,和唐时的鱼符一样。 三品以上着紫色官衣、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着朱色官衣、佩银鱼袋。 也就是说,得混到五品以上,有资格穿上朱色官服,才有佩鱼袋的资格。 柳七娘是输得心服口服,许诺刘瑜,只要归辽,至少能混个五品以上的官,不至于和现在这样,只能当个小官儿。 刘瑜听了之后,笑着摇了摇头。 却对那卖豆腐脑的大汉说道:“往她嘴里塞上麻核吧,这张嘴,利如刀。” 一切结束停当了,刘瑜撩起袍裾蹲了下去,伸手勾起那柳七娘的下巴: “负图者身高五尺五寸?五尺七寸?” 宋尺不是汉尺,五尺五寸大约一米七四,五尺七寸就是一米八了。 塞了麻核的柳七娘自然回答不了,但刘瑜却点了点头道:“看来约莫五尺六寸左右。” 柳七娘和玉婉春一时都面色惨白,如见鬼魅! 她们明明就没有开口,也无法开口,刘瑜如何知道的? 却不知道人的脸部表情,已经足够泄露出许多东西。 连眼球的转动,对于专门下了苦功,研究过肢体语言的刘瑜来讲,也是判断信息的关键。 更何况,他看似轻佻,勾着柳七娘下巴的手,便切在对方的颈动脉上,脉搏的变化,尤是提供给刘瑜,许多信息。 “那人着长衫?短打?戴英雄巾?文士巾?白衣?褐衣?单身一人?同行四五人?同行是女伴?书童?” 一连串的话问罢,刘瑜起身从案上拿起两个包子,塞给那卖豆腐脑的汉子说道:“去长庆楼,寻童贯,便说是他叫你来潘家酒楼买的王楼山洞梅花包子的。说与他知晓,负图者,做儒生装束,高约五尺六寸,有一老仆一书童同行,牵一马,正在伺机行入万姓交易处,速去!” 第17章 吾是良家子 赵原听着只觉胡闹,正要喝止解出自己官印为凭,那汉子已把神臂弩交在同伴手里,飞奔而去了。刘瑜看出赵原的担忧,却对他笑道:“莫要担忧,童贯晓得轻重。” 对于这位未来的权奸,刘瑜是有着极大的信心,因为童贯毫无疑问是个小人,是个坏人,但绝对是个聪明人。他刚才在潘家楼就往案几上的包子和肉饼瞄了几眼,毕竟上酒楼带包子、肉饼的人,总归是很少的。这会要是听着有人说出,从潘家酒楼买来的王楼山洞梅花包子,还会不过意来,那他就不是童贯。 而刘瑜走到那些持刀执弩的大汉身边,却向他们要了一把解腕尖刀。 蹲在玉婉春的身前,冲那些大汉挥了挥手,那十人也没有说什么,持着军器就退到楼梯口。三面墙壁碎裂,弓弦响声,虽没引发大乱,但二楼雅阁其他的房间里,也有客人被惊动出来看。 “缉拿敌国细作,凡敢大声喧嚣者,以同谋论处,立斩。”刘瑜头也没抬,冷冷地说出这么句话,随着他的话,三把神臂弩便抬了起来,立刻有个身着绿色官袍的中年人下意识要惊叫,但朴刀的刀锋,马上就贴在他的颈上。 刘瑜冲着那出刀的大汉点了点头,抬起头望着那着绿色官袍的中年人说道:“凡大叫、大哭者,视为同党,向其他潜伏细作通风报信,立斩。” “瞪我的话,您尽管瞪,这事过了,上本参我,弹劾我,都可以,但现在您请回去坐着。” 能着绿色官袍,至少也是七品以上了,要比起刘瑜这个九品小官高上许多级。 赵原当真一脸惊恐,他真不知道刘瑜哪里来的胆子,敢对着这至少七品以上的官员,一再说出“立斩”这样的话来?又是哪来的胆子,敢不经有司审讯,就给人定罪为细作同党? 但冷冰冰的语气,雪亮的刀锋和箭簇,却让那官员咬牙生生把那口气吞下去。 那人只是不甘心地问道:“你是当着什么差遣的?明日早朝,必要弹劾你不可!” 赵原就差扑去捂着刘瑜的嘴了,但却又觉得,刘瑜不畏权贵,为了大宋,为了苍生,敢于紧守自己的原则,虽是特奏名,却绝对有着士大夫阶层,所推崇的傲骨和气节啊! 范仲淹所说的:“作官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 不就是这么个道理吗?就是要不忘初心,敢于为了公事,不怕招惹麻烦,不怕得罪人! 赵原连手指都颤抖起来了,在他心中,刘瑜的形象,一下子就高大起来。 但他又担心着,刘瑜这样走下去,只怕会走不长久啊,毕竟现在不是天水一朝,连范文正也已骑鹤西归了啊!这么得罪人,不知妥协,一个无根无底的出身,怎么走得下去? 却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去拦住刘瑜,后者却又开口了: “从不改名行不改姓,勾当皇城司公事童贯,便是本人。” “童某人,你好生办差!”那身着绿色官袍的中年人,咬牙切齿地说道,终于退入了他自己的雅阁里面去。 赵原傻眼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几乎就要昏厥过去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刘瑜怎么就报了童贯的名?这叫啥事? 虽说赵原对中官没什么好感,但明明童贯先前很知礼数的,怎么也犯不着这样害人家吧? 这时蹲在玉婉春前面的刘瑜,却就伸手撩起玉婉春的腿,一把将那绣鞋扯脱。 “子瑾!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不可胡来!”赵原却是捂着心口,急急喊止了刘瑜。 这年月,下田耕作的自然讲究不来,除此之外,一般女子的脚,是不得教人看见的。 脱女人的绣鞋,那是比较淫秽的事了,跟强暴这女子也差不了多少。 刘瑜惊讶地望了赵原一眼:“何至如此?正则以为我要白日宣淫么?我是良家子,如何做得出这样的事?” 说话间,刘瑜一刀就斩玉婉春的小脚趾上。 他无什么膀力,只斩开皮破肉裂,鲜血横流,又一连斫了四五刀,才把那脚趾斫了下来。 被塞了麻核的玉婉春,叫不出声,却痛得在喉咙不住发出野兽一般的呜咽声。 赵原禁不住举袖掩目,毕竟玉婉春也是秀色当前,生生被刘瑜这么折磨,对于赵原来说,他当真有些看不下去。 “正则兄,你就别怜香惜玉了,他就是个男的。”刘瑜站了起来,扯下赵原的袖子,硬把后者的手,拖到玉婉春的咽喉处摸索。 当摸到喉结之后,赵原倒似松了一口气。 刘瑜就皱眉道:“怎么?男的细作,我斫他一脚趾,正则兄就觉无所谓,若是女的,便不忍了?” “不是这么说,啊!住手!子瑾你又要做什么!” 赵原一把扯住刘瑜,是因为后者又蹲了下去,准备接着斫玉婉春第二个脚趾。 “便是男的,无缘无故伤人肢体,却是没有道理啊!” 刘瑜把刀往案几上一扔,又夹了块肉饼嚼了起来,边吃边道:“反正我问他,他也不会说,到时也要斫的。不如别问,直接动手好了,这样也能全了他为辽国守节的名声,又能尽我身为大宋臣子的本份!正则兄,我其实见血就发晕的,我也不愿动手,但他不说,咱没办法啊!” “你又没问,如何知道他不说?”赵原急急劝阻。 而玉婉春也在那里拼命摇头,“呜呜”作声。 刘瑜指着玉婉春,对赵原说道:“你看,人家压根不想招,拼命摇头啊!” 玉婉春听着连忙点头,但又觉不对,又摇头,一时间,两行泪就下来了。 这时刘瑜才凑过去,对她说道:“想招就眨一下眼睛,不想招,就眨两下吧。” 听着这话,玉婉春眨了一下眼睛之后,死死瞪着,不敢让眼皮落下。 虽说柳七娘跟他讲,就算到了开封府,辽使一到他们也能全身而退。 但身为细作,玉婉春心里,其实真的不怕死。 甚至,他也不怕受刑。 可再怎么硬气,再怎么心志坚定,也架不住刘瑜跟个疯子一样,连问都不问就要慢慢把他斫成零碎啊! 他可以死,他可以受尽酷刑而死,让宋人见识一下,契丹男儿的骨头有多硬。 但绝不是落在这么个疯子手里被慢慢斫碎啊! 玉婉春想的,就是麻核取出,马上就咬舌自尽! 第18章 抽魂挞魄 “那你好好想想,要招什么,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要是到时说些废话或假消息,嘿,那你也就别折腾了,我不会上这个当的。”刘瑜冲着玉婉春这么说罢了,方才招手让那些手持朴刀的大汉,过来给玉婉春的伤口敷上金创药止血。 这时楼梯就响起“噔噔噔”,急剧脚步声,那守在楼梯口的朴刀大汉,让开了一条道,不用问,却就是方才去寻童贯的那汉子回来了。 而跟随在他身后的,却就是童贯本人。 童贯上得楼来,没有去看那些雅阁门口,伸头探脑的各式客人,也没有去瞄一眼,四蹄反攒的玉婉春和柳七娘,他奔到刘瑜跟前,纳头便拜,压低了声音说道:“小人来向先生复命,万姓交易那头,三名细作已人赃并获,老祖宗已着相关官吏去查验,确是所失之物。却教小人来问先生,可否撤消盘查?” 这时那方才跟刘瑜发生口角的绿袍官员,在雅阁里面冷哼了一声,先前因为刘瑜报了童贯的名,又说领的是勾当皇城司公事,这官员自然以为,刘瑜是阉人,便在雅阁里骂道:“沐猴而冠,什么东西?不过一阉人耳,也敢受先生之称!” 刘瑜听着就不干了,拍案而起:“我也是读过书的人,他称我一声先生,又如何?” “呵呵,开蒙,你是听着犬吠鸡鸣开的蒙吗?”那官员声音不大,却极为恶毒。 因为童贯的声音很低,其他的话这官员听不清楚,就听得“先生”两字。 在他想来,若是蒙师有什么本领的话,怎么会让学子入宫去当中官?所以就一点讳忌也没有,尽情的嘲讽刘瑜。 刘瑜想了想,压倒了声音:“诸门暂未可撤,各厢排查人手可以撤走,诸门断绝出入。” “对了,把这二楼的人都清了,我要好好料理这两个细作。”他说完,还冲着玉婉春露齿一笑,无比真诚,十足阳光。 这更让玉婉春吓得魂都要掉了,尽管这年代尚无”心理变态”这一类的字眼,但也让他认定,刘瑜绝对是个疯子,或是被什么恶鬼讨债附身,来为祸人间。 童贯从窗口把皇城司人手叫上来清场,那官员看着自己和朋友,一点读书人的体面也没有,这么被推掇着下楼,不禁愈更怒火中烧,离开时冲着刘瑜瞪了一眼:“姓童的,你给我等着!” 赵原很有些心里过不去,等清好了场,他正在想着怎么跟童贯解释。 谁知道刘瑜三两句话就把这事来去,直接说出来了。 而更让赵原没有想到的,是童贯立时跪下冲着刘瑜磕头: “他日若有所得,必不忘记先生提携之恩!” 为什么?很简单,皇城司有干当官七人。 下辖亲从官五指挥、亲事三指挥,掌宫城出入禁令,主宫门启闲及宿卫之事。 魏岳就是干当官里的大头目。 童贯?他离干当官远着呢! 这边厢,往死里得罪这官员,对方必定会上奏弹劾的。 可是必定不会找着一个勾当皇城司公事的童贯出来。 这事查下去,必定童贯这名字,就算不能入得了皇帝的耳,至少也能入得大太监李宪的耳中啊!不单能让李宪听着童贯的名字,而且在查找勾当皇城司公事人等里,必定会反复几次提到童贯。 李宪这等级别的大太监,寻常名字,指望能进他耳? 童贯如何不对刘瑜感激涕零? “这不对啊,子瑾你、你、你……”赵原半天就没整出一句话来。 他明明白白在旁边听着,刘瑜没有任何欺骗,很坦白地从头到尾说了出来。 可怎么刘瑜把人童贯坑了,结果这被坑的,还给他磕头? 刘瑜把童贯扶起来,示意他赶紧办事:“对了,这事完了之后,你在禁军里,帮我安排几个人,职位什么不重要,有个清白出身就行。” “愿为先生效犬马之劳!”童贯很干脆应下。 刘瑜要他办的事,恰好在他能力所及的范围,如果要实缺差遣什么的,比如指挥使之类,那童贯此时还办不来。但要一个清白出身,他去活动一下,还是能办得成的。 待得童贯下了楼去向魏岳复命,刘瑜教那些大汉重去打了水过来烧,乌泥紫建盏全撤了下去,粗瓷碗七八只摆上来,没什么碾茶热盏的过门,一碗里扔一撮茶叶,水煮开了就这么浇下去,连茶筅都没人去用,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咬盏之类的讲究。 赵原看着皱眉,特别是看着那些大汉,把一只脚踏在凳子上,更加粗陋不堪。 刘瑜倒不在意,跟别人一样,端起粗瓷大碗,在这初春里,把自己喝出一头热气来。 “想好要招什么没有?”放下了茶碗,刘瑜才向玉婉春问道。 “别以为一松开你就可以咬舌自尽,你信不信,在牛头马面来拘你去之前,我有足够的时候,把你的魂魄切上二百刀,我保证,绝对比斫你的脚更痛,嘿嘿!”刘瑜轻声细语在玉婉春耳边这么说道。 这本来是彻头彻尾的疯话,偏偏由他说来,玉婉春听着却便一张俏脸吓得铁青。 方才透过肢体语言和脸面表情,刘瑜问出了他们没有说出来的真相,不论柳七娘还是玉婉春,都已认定刘瑜是懂读心术一类的仙家本事了。被他生生斫了一个脚趾,更觉这人是个疯子。 一个会仙家术法的疯子,别人信不信不好说,反正玉婉春看样子是信了。 那些大汉把他嘴里的麻核抠出来,他一点也不敢再生起咬舌自尽的念头。 “其实我骗你的,你快咬舌自尽吧,我不会抽魂挞魄的,真的。”刘瑜饶有兴趣地对着玉婉春这般说道。可是他越是这么说,玉婉春越是觉得这厮不怀好意,有什么可怕的后招在等着自己,要不哪能捉着细作,鼓励别人咬舌自尽的? 赵原是恨不得直接把刘瑜掐死!他虽厚道人,但到这份上,也看得出刘瑜玩的,就是以虚为实,以假为真,以进为退的把戏。不单赵原,边上被嘴里塞了麻核的柳七娘,同样也多少看出点苗头。 她觉得刘瑜会读心术是无疑的了,但这抽魂挞魄,怕有七八成是在唬人。 不是她智商比玉婉春高,而是她是旁观者。 作为一直承受刘瑜心理攻势的玉婉春,却就完全崩溃了: “我要招供!” “我真的要招啊!” 在双眼就要喷火的柳七娘的注视下,玉婉春便招了。 他不招不打紧,他这么一招,赵原跟见鬼一样望着刘瑜:“你怎么可能猜到?你、你,这不可能啊!” 除了被查获的那份图册,还有两份副本,要把这些记录着大宋城防、人口、各边隘守将、武备的图册,送出东京城。 如果不是刘瑜让童贯关闭诸门,不教出入,这两份图谱现在就已出了东京汴梁! 第19章 小人谋利 刘瑜在窗口直接把刚刚上马的童贯叫了回来,却把玉婉春招供的事与他说了。 “先生,只怕这厮为着乞活,又惧怕先生手段,胡乱招认吧?”童贯有点不以为然。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因为这年头军用地图,别说维度什么的,连比例尺都没有,山前画着一座庙,可能两者就是十来步,可能三五里;或是十几里也不出奇。所以地图上还有各种标识暗记等等。 大宋已经有密码了,跟刘瑜没什么关系,这年代本来就有的,叫做“字验”。 最简单的,例如一首诗四十个字,每个字代表不同意义,其实就是军用密码的雏形。 不过军事地图的那些标识,当然要比《武经总要》有所不同。如果没有那些标识,拿了图去,意义也不大。所以童贯觉得,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分毫不差,仿出两份副本,根本不太可能。 “揭裱之术,对吧?”刘瑜扫了玉婉春和柳七娘一样,微笑着说道。 柳七娘当真是面如死灰了,她更加确信,刘瑜是懂得读心术的。 玉婉春喃喃说道:“我招了,我全招了,不要把我抽魂挞魄啊!” 这样未卜先知、不问自知的事,一件件发生,玉婉春整个人都崩溃了。 揭裱,是书画造假的一门手艺。 这东西,放在这时节,本是书画行当时里的不传之秘。 可在信息爆炸年代,这真没什么。 一般文科生或许不知道,但研究生课题就是宋词研究的刘瑜,论文也不是抄别人的,细节和手艺不提,至少这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有名目? 甚至他自己在烧玻璃、炼钢铁不成之后,就苦练成一个揭裱高手, 因为这事还真没法假手他人,特别在边境的时候,压根就不知道该信任谁啊。 刘瑜很直接能看穿这一点,是因为在边境钻研的那几年,西夏话倒没难住刘瑜,但西夏文字,也就唐古特文,刘瑜就没什么办法了。例如看上去象个“死”字的,其实是唐古特文的“土”字,满章都是这样的字,抄写时,出错或故写的机率太大了,所以他自己在秦凤路,偷取西夏的军报、机密时,就这么干过。 用来做图册的纸张,不论哪个国家,自然是用上好的宣纸。 揭裱的高手就可以和做假画一样,把一张图揭成三张。 第一张是原稿,第二、三张颜色浅一点。 用揭裱的方法,自然就能够保证各式暗记最大程度的完好。 就算因为墨迹深浅有所损失,也要比人工抄录快、准许多,毕竟又不是一张绣花的描图。 刘瑜这当口也不解释太多,只是对着童贯下令:“按他说的,马上缉捕其他两路细作。” 这是明显的越权了,他对童贯完全没有管辖权的。 赵原唯恐童贯这阉人,不认好歹,在这时节来跟刘瑜起冲突,正想下场说上几句场面话,缓和一下气氛,却听得刘瑜又是叫住童贯:“细作缉获之后,格杀勿论!” 童贯对于前面那个命令,倒没有赵原所想的,因为刘瑜无权管辖,而有什么气愤的。但是对后面这一句,不得不重新确认了一回:“不论身份,不论是否招供交代?” “没错,你怕,就别做。”刘瑜这话就更加不得体了。 就算是该管上司,也就是直接的上级领导,有些讲究的,对下属一般也不会这么说话的。 这话正常来说,至少是皇城司里头目,或是魏岳这位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大头目,说这话这才合适。刘瑜这么一开口,赵原心中就慢叫要糟,这撕破脸了,可就没法糊平啊! 不出所料,这回童贯可没有纳首就拜,这等千古权奸,哪是可以欺之以方的君子? 再说这厮可不是《水浒传》里的丑角,正如曹操绝对不是戏台上的白脸奸臣一样。 童某人可精明得很,初领兵时,就敢无视宋徽宗手谕,擅自出兵,结果收复青唐; 后来平方腊也是这厮干的,大有席卷天下之势的方腊,童某人打了四百多天就平了; 就算伐辽时,遇着传奇名将耶律大石,无力建功,这厮居然还别出心思,以百万贯去跟金人赎燕京等空城回来。 如果不是伐辽丧师在金人面前暴露出宋军的腐败不堪,以至埋下靖康之祸,或者说童贯在伐辽之前就死掉了,或是赎得燕京回来马上死了,那么后世他的名声,应该不会比郑和差。 “先生此意,是恐此等细作,辽国来讨,只怕也不得不还?” 他一下子就看穿了刘瑜的心思,帮他升官发财拿好处,他不怕磕头恭维的。 象之前那文官的事一样,到头来好处他捞了,终究还得查到刘瑜身上,干他童某什么事? 冤有头、债有主,有祸最终还是刘瑜去背啊。 可这下手杀辽人细作,就不一样了,刘瑜不是他该管上司,他听刘瑜的话去干,那出了事,到时就是他自己的锅了! 所以他见着刘瑜点头,马上就笑了起来,指着玉婉春和柳七娘说道:“先生血炽,贯不胜敬仰,不若先生便先做榜样,也好教小人学个周全才是。” 他的意思,是刘瑜要他杀辽人?行!刘瑜先动手把这两个辽人细作杀了吧! 刘瑜露齿一笑,摇了摇头道:“何难之有?” 说着提起案上解腕尖刀,却就向玉婉春走去。 玉婉春吓得亡魂丧胆,嚎叫道:“我招了啊!我招了啊!我招了你为何还要杀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看着刘瑜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他却又吼道:“你不能杀我们啊!她可是萧家……” 话到这里,辄然而止,刘瑜手上的解腕尖刀,已捅进了他的心窝。 “没说不杀你,只是说你招了,不对你抽魂挞魄,给你个痛快罢了。” 刘瑜在他耳边低声如是说道,手上解腕尖刀生生扭了半圈了。 玉婉春的脸上,扭曲的表情竟就随着这句话平复了下来,似乎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死得通透了。 拔出尖刀,也不理玉婉春那仍在抽搐的尸身,刘瑜接着走近了柳七娘。 童贯看着匆匆给刘瑜磕了个头,口中却是称道: “小人这便去缉那两拔细作,彼等反抗,刀枪无眼,着实是无法的事。” 他可来从没以为,刘瑜是为了天下,不顾自身安危。 刘瑜敢杀人,童贯就觉得有利可图。 他是小人,小人图利。 当下爬起,就急急下楼去办差了, 刘瑜走近了柳七娘,后者却就冲他眨了一下眼。 这当口,倒也不怕她玩什么花样,刘瑜便掏出她嘴里麻核:“你姓萧?萧阿剌的后人?” “今日杀你,有什么遗言就留下,他日有缘,托人去辽国相报与你家人就是。” 谁知柳七娘却开口道:“官人错了,奴是青楼里的女校书,却不是什么萧家人。” 赵原听着,不禁骂道:“妖女无耻!你当我们是白痴么?” 谁知让赵原不敢置信的,是刘瑜居然停了下来,饶有兴趣问道:“接着说。” 第20章 大麻烦 辽国显赫的萧家人,这时节自然是萧观音那一脉了。 不过萧观音那一脉的话,柳七娘怎么也不至于孤身入汉地来冒险。 这细作的活计,真是把脑袋拴在腰带上的事,哪国发现了,断没有轻放的道理。 以此时宋辽之势,无疑辽国势大,所以柳七娘才会说到了开封府,辽使一到她就能走人。 但也得她能到开封府才行啊,这玉婉春不就到不了开封府么? 所以萧观音的族人,刘瑜觉得不太可能。 至于萧束,刘瑜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此人虽然辽国皇帝对他圣眷渐衰,但也没到要派族人来充任细作的地步。 他觉得,最大的可能是萧阿剌那一脉。 萧阿剌做到辽国北院枢密使,这人有个习惯,没事就好去喷皇帝。 辽国皇帝开始还忍他,后面被萧束一挑事,就发怒把这萧阿剌杀了。 杀完才后悔,给他厚葬。 但萧阿剌一死,他的家族必然就中落了。 如是这柳七娘是值得一提的萧家人,那萧阿剌这一脉,可能性很大。 “奴是宋人,不是萧家人。官人杀辽人也罢,刀向宋人,却不是道理。”柳七娘这么说道。 但刘瑜却摇了摇头:“宋人勾结辽人,更是必死,我不是正则兄,你不用拿这些话来诓我。利益,不杀你,能给我,能给大宋带来什么样的利益?如果对于大宋,有足够的利益,那我可以考虑扔你去开封府;如果对于大宋有一定利益,于我本人也有一定利益,那我会详实写了奏折递上去,看看你的运道如何。” 说到这里,赵原有边上听不下去了:“子瑾,有辱斯文啊!吾辈读圣贤书,须知‘言义不及利,乃正人心之所本也!’、‘利诚乱之始也!’” 刘瑜这当口哪有功夫跟他撕撸这些?伸手把他拔到身后,却对柳七娘说道:“若于大宋无利可言,于我也无利可言,你今儿就死在这里了,这里不是开封府,就算是辽使来了,他上楼之前,你也非死不可!” 不言利?不言利还有什么可说的? 听着刘瑜这赤果果的话,柳七娘长叹了一声,那眼波流转,却是又生了一分心意: “于利者,莫过于官人随奴北归,其利至善哉!” 刘瑜听着失笑:“不好意思,什么生意都能谈,汉奸生意却是不能谈的。” “已所不欲,莫施于人,官人却又何苦逼奴做那辽奸?” “你可以死。”刘瑜冷冰冰地回复,全没因为她的明眸亮齿,而生出什么怜悯来。 这回赵原却是一把扒开刘瑜,冲出来道:“慢!” “若你当真是萧阿剌一脉,虽不是宋人,或亦是汉人,定必是唐人!” 刘瑜差一点就忍不住了,这位还真能说,是,大唐名义上,全盛期都统治到波斯了,去到地中海边上了,契丹总归是唐人,至少曾是唐人过,这话是说得过去的。 但有意义么?人会因为这个,就把辽国机密一古脑给交代? 可是赵原不这么想,他仍接着在说: “后唐开国皇帝李存勖是大唐正统世袭晋王,灭梁复唐; 后晋开国皇帝石敬塘是后唐河东节度使,割幽燕十六州借兵灭后唐立后晋;” 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是后唐马步军都指挥使,后晋检校太师、中书令,后晋亡而立后汉,开国用的是天福十二年的后晋年号;” 后周开国皇帝郭威,是后汉李太后下诰将后汉皇位禅让,而立后周;” 国朝太祖,是承后周恭帝而得正统!” 故之,我大宋是承大唐正统!” 刘瑜听得愣住了,难为这么一口气下去,这赵原都不带喘气的! 也不知道这位是不是相声界的开山鼻祖,着实了得,就报菜名也没这么利索啊。 赵原此时正气凛然,站在柳七娘身前,侃侃而道: “契丹于贞观二十二年时归唐,建饶乐都督府、松漠都督府;” 后有叛者,又于开元四年归唐,置于河套六州。契丹人如何不是唐人?” 国朝继大唐正统,汝为唐人,归宋何碍之有?” 至此,赵原一席话才算说完。 刘瑜向身边那持刀绰弩的汉子低声问道:“听得懂么?” 那些汉子露出敬佩的神色,却摇了摇头:“这赵官人是进士出身的,文曲星下凡的人物,人家说的,自然是极好的,便是俺们听不懂,却也必是极好的!” 其他汉子纷纷点头称是,对于读书人的仰慕和敬畏,让他们就算听不懂,也认同。 甚至越是听不懂,越觉得是大人物的作派。 刘瑜倒是蛮佩服赵原,简直就是一个人型图书馆,不过他倒不觉得,除了展现赵正则极其扎实的史学水平之外,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至少柳七娘也不认为赵原这一席话,有什么实际意义。 她苦笑向刘瑜讨饶:“教他莫再念了,奴便要昏睡过去。” “于大宋必有利,于官人也必有利,只是奴不与这位谈说,却要落在官人身上。” 刘瑜点了点头,把打算再行长篇大论的赵原,硬搀回去坐着,对他说道:“行了,一会真是辽使来了,却便迟了。” 总算这句赵原听了进去,没有坚持再展露他的才学。 刘瑜冲那柳七娘问道:“说吧,有什么利益。你便归宋,我又如何相信你不会日后复叛?” 他可一点也不打算,姑息养奸,日后给自己制造个大麻烦。 “于东京伏下的大辽暗桩、细作、杀手,凡是右夷离毕一脉,我都可以供出给你。” “据我所闻,东京路的细作处,有三千白银、五百赤金,以供便宜行事,若起出,亦皆可献上。” “据我所悉,东京北出大辽,一路细作、接应人等,皆可起出。” 柳七娘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着刘瑜。 后者却是闭上了眼睛,足足想了近十息,睁开眼望着柳七娘:“你到底在辽国,惹了多大的事?” “右夷离毕许诺,只教盗图事成,便教我心愿得遂,避耶律浚之扰。” 这回不单赵原,连着刘瑜,一听之下,当场傻眼。 耶律浚是什么人? 辽国的太子啊! “官人若是招惹不起,却还是送奴去开封府为好。对了,日后耶律浚问起,奴必说道,地图贴身收藏,却被官人慧目如神,生生搜走了。或是,官人还是杀了奴作罢吧!” 这是威胁,赤果果的威胁。 除非悄悄放她走,要不刘瑜一个九品官,将得面对辽国太子的报复! 第21章 千里为官 可是回过来神来之后,刘瑜却就笑了起来。 赵原可就慌张了,他虽迂,可智商绝对不低,能在大宋进士出身的学霸,情商低或是有的,智商必是杠杠的。再说这情商也得看人,童贯是什么人?史上唯一封王的太监,千古权奸啊。 这种比不过,真不能说明赵某人水平问题了。 他之前想帮刘瑜开脱,还知道先说后者一通不是呢。 辽国太子啊,别说辽国太子,就是辽国大将的儿子,刘瑜这九品小官也争不起啊! 所以赵原一咬牙,扯着刘瑜在边上,对他说道:“放她走吧,先让这些个汉子撤了,然后报上去,便说她诈降暴起,你我手无缚鸡之力,抵挡不能,最多就落个责罚、没了差遣,总也胜过去担着这事。你若不肯,便教汉子撤了,你我先弄死了她,再松开绳索,说是她暴起行刺,被我等击杀便是!” 事关身家性命,赵原是拎得清的,没有因为柳七娘是美女,就昏了头。 刘瑜摇了摇头没有就这个提议说什么,而是向那柳七娘问道:“右夷离毕,应该就是萧谋鲁斡了,太子看上了你,他敢帮你避祸?嗯,盗图功成就帮你避祸,怎么避法,他说了没有?想必是没有说的,如果说了,你也不会甘心情愿来大宋。” 柳七娘下意识地回避开刘瑜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宋人文官,竟有些害怕起来。不是玉婉春死在她身边的问题,越是出身大户人家,这种生死越是看得多了。 底层百姓打死人,那是天大的祸事;世家门阀杖死个奴婢,这叫事么? 所以玉婉春死也死了,她并不因此而有什么惊怕,或是怨仇之类的。 只是她感觉,这个宋官,似乎真的能读出人心。 一句半句的话,便捅在人心肝,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例如方才这一句,说是“右夷离毕……说了没有?” 这也是她来大宋的路上,一直在夜深更静时,不断自问的话。 她不可能去向萧谋鲁斡问道,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帮得了她。 做到右夷离毕的萧谋鲁斡,若不是念在一点香火情份,她连门都进不去。 “你等等。”刘瑜想了想,这么说道,却行了去窗口,唤了一个小火者上来。 这小火者是得了童贯招呼的,见着刘瑜唤他,立马快步跑入潘家酒店。 刘瑜下楼去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过了片刻,便拿着一卷纸就走了上来。 也不解开那柳七娘的绳索,直接将她一把扯了过来,把她缚在背后的手指沾上印泥,就在那契约上用力按了下去。柳七娘吓得慌忙挣扎,可是这绳索扎得极老道,她是一点也动弹不得的。 “你怎么能如此无耻!用读心之术写出来,却就强说是供词!”柳七娘不禁失声泣道。 她以为是刘瑜用读心术,强行写出她心里的秘密。 但这柳七娘却也聪明,马上便想到,若是她不说,似乎刘瑜却就不知道。 “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读心之术却还欠火候,我便要把往事都忘尽了,死也不去想它,看你从何读起!” “啪!”一叠纸便扔在了她的面前。 不是什么供词,是契约。 卖身契。 宋英宗年间天灾水祸、地震四起,单是史册记录的,就有河中府八头铁牛牵着的浮桥都冲没了,连几万斤重的铁牛都不见了。逃难的人是极多的,要寻一个外地身份证凭不难。 而大宋朝的户籍管理,很松散,“而居作一年,即听附籍,比于古亦轻矣” 就是只要在汴京住一年,有正当职业,就可以入籍了! 现时摆在柳七娘面前就有一份户籍,写着一些外貌特征,例如肤白,身长五尺三寸,肢体无缺之类,刚刚被刘瑜盖上了手模。 还有一些同样盖了指模的证词,是青楼里的妈妈的证供,说是柳七娘来东京已逾两年云云。据所闻原籍何处,这期间没有为非作歹等等。 最后还有一份卖身契约,就是柳七娘生活无着,把自己卖给青楼。 然后有一份是青楼把柳七娘卖给刘瑜为奴的契约,还有见证中人等等。 全是一式数份的,刘瑜一一教她看了,然后捡出一份留下来,其他的各捡出一份,叫边上汉子送下楼去,一是给那青楼妈妈的,一是给官府留档。刚才刘珍叫那小火者过来,便是为了这一节,有在宫中的小火者在,无论哪一头,却都自然好办事些。 “子瑾,其实不必如此。”赵原看着就失声笑了起来。 刘瑜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年代,户籍管理很松散,原来也不必这么麻烦。 但是这玩意刘瑜是有备无患了,毕竟一旦有事,到时这就是自己一条脱身之路。 “读心术也耗心力的。”刘瑜拍打着手中的那叠文书,却对柳七娘这般说道。 “官人大恩!奴必尽倾所知,以报官人。只请官把奴松了,才好述话。”柳七娘凤目微湿,那泪便如要滴下来一般,只因有了这叠文书,她便可以在大宋住下来,除非大宋被灭,要不然的话,辽国太子,要寻着她却是不易,至少难以从官面上,找着她的跟脚。 刘瑜笑道:“且慢。” 又等了一刻钟的时分,仙儿便踢着小碎步上了来,她和这些持刀绰弩的军汉倒是熟络,上来“孙二哥”、“杨大郎”、“刘六叔”的,叫得亲切。 刘瑜扯着她辫子,把她拉了过来,仙儿看着面前的那柳七娘,小嘴便嘟起来:“少爷来这花花世界,却是学坏了。今儿家里刚来了一位,这外边又有一位!” 可话没说完她又高兴起来,因为刘瑜把那叠契约塞到了她怀里。 “她是辽国细作,扛回家里去,好生看着,不要给她松绑,若她教你松绑,一刀杀了她。” 让赵原惊得合不上嘴的,却是仙儿这小女孩,居然对于杀人,全无半点不适,看着她狠狠点了点头:“少爷放心,我会看紧了她,想起什么妖蛾子,不要问,只管一刀戳过去便是。” 赵原一把就将仙儿拦住,不让她去把柳七娘扛走,冲着刘瑜质问道:“等等!子瑾,她还没说出,方才说好,你保下她之后,那些供词呢!” “她要说出来,我还怎么升官发财?等魏某人还是苏大胡子来找我时,再让她慢慢招好了。”刘瑜蛮不乎地说道。 赵原还待再说,刘瑜伸手止住了他:“赵兄,千里为官,只为财啊!莫开尊口!” 他刘某人可不止奔波千里为官,是奔波千年来为官。 这时便听着魏岳在楼下咆哮:“刘子瑾!好胆!咱家便活撕了你!” 第22章 回头客和霸王餐 那些持刀绰弩的汉子并没有因为玉婉春的招供,而有什么慌张的; 刘瑜要把这柳七娘收之为奴,他们也没觉得这么大风险的事,有什么不妥。 他们稳稳地分吃着刘瑜先前买下的包子和肉饼。 赵原留了个心眼,看多了两目。 果然发现这些汉子,仔细端倪,这些人的左鬓都有伤疤,虽不严重,只是依着他们的身手,不必说,便是逃军了。那伤疤,便是把原来的“金印”刺青,抹除之后留下的痕迹。 想起先前刘瑜所吟的那一句:“涅面已追卫霍去,犹遗一点铁血存” 可以追得了卫青、霍去病这位的涅面将军,不用说,华夏有史以来,便是军神狄青了。 那这些汉子强悍的身手也不难解释,应该就是当年狄青手下的悍卒! 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离开了军队,却又遇着刘瑜,听他差遣? 但这时听着魏岳的咆哮声,他们却就如同上了发条一般,不论方才在做什么,全都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下意识列出一个军阵,把刘瑜牢牢护在中央。 “你走,兄弟们欠你的情分,今日还你便是。”卖豆腐脑的汉子对着刘瑜这么说道。 而另外一个汉子更是开口道:“走,不要废话。” 刘瑜颇有些感动,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我不是你们以前的将主。魏某人开玩笑罢了。” 这时魏岳已经前呼后拥上楼来了,一见着这架势,魏岳那庞大的身躯猛然一缩,单手撑地,脚下就把两个小火者踢了过去,另一支手扯过一张桌面挡在前方,看得出这厮不但是练过,还是见过战阵的。 要如赵原这样的文官看着,那是觉得不体面,士大夫讲究养气,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但上过战阵、见过的血的才知道,毫无疑问,魏岳的反应,才是最妥当的保命法子。 “猴崽子,你要做甚么!”魏岳当真被吓得不轻。 甚至魏岳一只脚都踏在楼梯上,只要一个不对,他可不要那捞什子脸面,直接就抱头滚下去!这虽是上好的桌子,可哪里拦得下,结了阵的朴刀和神臂弩?这么点距离,便是身上披了甲也扛不住的,何况一张桌子? 他是去过边关的,战阵一看就知,别看只有十人,都是见过血的悍卒,组成阵了,百十人压根是拦不住的,更不要提跟在他前后的几十个小火者,哪济得了什么事? 刘瑜连忙劝着那些汉子:“快放下,放下!我几时教你们吃过亏?” 好说歹说,还是边上仙儿过来帮腔,那十个汉子才算把手里军器放下,却仍是没有松手,必要时他们可以瞬间进入作战状态。 “不过是让你看看,这些弟兄精悍如斯!话说你这身手还真不赖,不过,至于这样不分场合,都要施展一番,以显得你高明么?”刘瑜分开那些大汉,跑过来将魏岳扯起,假笑着埋怨道。不然大家怎么下台? 魏岳摸打着衣袍上的灰尘,却不吃刘瑜这套,冷声道:“至于!” 他说着,指着卖豆腐脑的大汉,对刘瑜骂道:“他娘的,这些杀才是真敢要人命的!” “行了,都坐下吧。”刘瑜苦笑着左右两边劝,但不论魏岳身边的小火者,还是那十个大汉,明显都仍是互相提防着,似乎天生就不咬弦一样。 倒是魏岳,看着那一桌上的粗瓷大碗,走过去拿起一碗,冲着那卖豆腐脑的汉子瞪眼骂道:“入娘贼,拿你碗茶喝怎么了?咱家上边关时,在宫里还没混上品级,跟着监军太监过去。大太监自然亏不了吃喝,老子不都跟你们这些孬头,他娘一个马勺搅饭!一碗茶喝不得你的?” 他本就是俗称的身高九尺,当然这是指汉尺,按宋尺大约六尺出头,总归得一米九多,又是一脸的横肉,膀大腰圆,发了性,粗口一出来,要不是没长胡子,活脱脱就一个老兵痞。 那卖豆腐的汉子听着,倒是笑了起来:“一碗鸟茶水,瞪啥眼?值当嚷嚷么?爱喝就喝!” 其他那些汉子,也放松了下来,跟刚才作派全然两样。 魏岳喝了那一碗茶,才回到刘瑜身边坐下:“你让小童安排去军中的,就他们这几人?” 对于童贯会把这事报给魏岳,刘瑜一点也不出奇。 童某奸诈得要死,指望在没有足靠利益之前,让他去担负责?那是不可能的事。 事他会办,但必定会给魏岳这边先报备好了。 刘瑜点头笑道:“是,就这几位兄弟,前几年在边境,亏得他们,信报才传得回来。” 魏岳挥手让那些小火者都退下楼去了,刘瑜也向那些汉子点了点头,让他们先到楼下候着。除了仙儿讨了一把腰刀,看着那柳七娘,硕大二楼便只有刘瑜、魏岳和赵原三个人了。 这时魏岳方才开口对刘瑜问道:“去军中干什么?你自己才九品,难道就想在军中扶植班底?咱家也不觉得你有这么蠢。那让他们去军中干啥?一株菜一个坑,想直接统兵是不可能的了,就算咱家开口,了不起当个下品都虞侯之类,领点钱粮;要让小童去办,顶天了,给他们安排个效用的身份,有甚么出息?” “不必了,我可欠不起你人情,让童公公去办便好。”刘瑜毫不犹豫,一口回绝。 魏岳冷笑道:“不是你不想欠咱家的人情,是若由我安排下去,他们便不再是你的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赵原这时处于失神之中,无论是区区九品的刘瑜,和魏岳说话的语气,还是方才那一幕,他都感觉不太真实。不过他也不敢开口,害怕说错了话,让刘瑜出事了就不好了。 刚才刘瑜可是说,要等魏岳来讲条件。 可是赵原不说,魏岳又没老年痴呆,他记得这事啊,说完了那些军汉,他马上就开口质问:“刘小子,这东京敢跟咱家讲条件的,蝎子拉屎儿独一份,也就你了!你还真是胆儿肥啊,可你却忘记了,皇城司里,有的是让人开口的法子!” 只要他把柳七娘押回去,严刑逼供,不见得就审不出来。 那么,他为什么要跟刘瑜谈条件呢? 难道刘瑜还敢阻他不成? 但刘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扇子敲了敲案几,笑道: “一家饭馆,有回头客,他家酒菜也许不是最好,但至少合客人的胃口;” “一家饭馆,若是人人都吃霸王餐,总归是开不下去的。” 说罢他把折扇一指柳七娘,对魏岳说道:“请便。” 赵原看着,吓得肝儿颤,这是威胁啊,这明摆着,刘瑜在威胁魏某人,如果不给他好处,就是吃霸王餐,以后这种与细作相干的事,他便不干了! 问题是要二三品大员这么开口倒罢了,一个九品小官,这么跟勾当皇城司差遣的魏岳呛声,这不是找死么?果不其然,魏岳听着大怒起身,醋坛大的拳头砸在案几上:“竖子!汝狗担包天、欺人太甚了!” 第23章 不求而得 潘家酒楼上面的大街,随着排查军兵的撤走,已渐恢复平日里的喧嚣。 汴京于这时节,本来便是一个鲜活的都市。 但赵原的却觉得死亡的窒息,紧紧地笼罩在二楼。 领着勾当皇城司公事的魏岳怒了,勃然大怒,本来雄壮的身躯站直了,如是择人而噬的熊罴。 赵原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刘瑜关键时刻能把他拉出来; 可当此时,刘瑜需要援助时,他却无能为力。 连那些持刀负弩的大汉,脸上也尽是惊愕神色。 魏岳不是什么江湖好手,他是太监,但却是上过战阵、见过血的太监。 此时和刘瑜相距不到一步,沙场余生的魏岳一出手,刘瑜必死无疑! 当年朝廷要杀他们的将主,他们无能为力;今天魏岳要杀刘瑜,他们一样无能为力。 把他们从边地带回东京城的刘瑜。 唯一不变的,只有刘瑜。 “别来这一套,你知道,对我没用的。”他平静地向魏岳说道。 仿佛这个无论从权势到个人武力,都绝对碾压他的人物,压根不存在,包括他的愤怒。 刘瑜的语气很淡然:“这等事,办这等事的人,如果没有底线,是件很可怕的事。” 没有底线,就是什么都可以出卖,不论自尊还是大宋,不论亲友还袍泽。 只要危及自己的,都可以抛弃。 那样的人,为官或能如鱼得水,但若来和敌国细作斗法,便是大宋的灾难。 “我向来不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 魏岳脸上的怒意,渐渐地褪去,缓缓重新坐了下来。 他瞪着牛眼望着刘瑜,好半晌开口道:“猴崽子,好胆。说吧,你想要什么?” “千里为官只为财。”刘瑜微笑着说出自己的要求。 而且他又加了一句:“她在我手上,会比在你手上,作用更大。” “若真是辽国太子对她有意,天下之大,除我之外,对她来说,皆是敌国。” “不论是你还是大宋,或是西夏,你们都不会在意,一个女人的幸福和自由,只要我会在意。” “普天之下,只有我,会在意。” 边上的柳七娘,一直接显得很淡定的柳七娘,眼角便红了,一滴泪挂在睫毛上,如是朝露。 刘瑜有未说尽的话,无论魏岳还是柳七娘,都听得出来。 那就是如果柳七娘在刘瑜手里,那么她就必须尽可能地把有价值的东西拿出来。 以让刘瑜足够有力量保护她。 但她不在意。 她真的不在意,接下这单差事时,她的姑母,那位贵妇人对她说的是萧家。 为了萧家,她应该去迎合太子。 这是萧家的机会。 右夷毕离让她来宋国执行这计划时,说的是大辽。 她如果为大辽立下了功绩,那么也许有办法,让她逃脱太子的视野。 没有一个人,在意她的感受;没有一个人,去想想她本来是否应该,承受这些东西。 哪怕刘瑜只为了骗取她的信任而说的话,至少他说了。 至少他曾这么想过。 “只为财?”魏岳望着刘瑜,说不出的惊奇。 这年头毫无疑问,很少有人跟刘瑜这么直白的。 再说一般这等年龄,都是想着再升个一官半职,哪有这么没出息,就说为财的? “只为财!”刘瑜很坦荡。 魏岳盯了他半晌,点了点头道:“你倒是个能活得长久的。” 然后便起了身,再不说什么,直接下楼而去。 魏某人一走,赵原就拍案而起:“你真没点出息!” 连那些大汉望着刘瑜的眼光,也是恨其不争:“立了功劳,哪有要钱的?要钱你不如跟俺等去边境掠杀!”、“他娘的,怪不得你考不上进士,你书都读到猪身上去了么?”、“哼!等你家里老子老娘知晓了,我便不信不砸你一顿拐棍!” 他们骂得凶,真没句好话,刘瑜听着心里却有暖意。 不是他喜欢被骂,而是他知道,这些大汉也好,赵原也好,都是为他好,为他着想。 当然那柳七娘的冷嘲热讽便是例外:“我便不信,你会蠢到这样,只不过不敢升官,也不见得便能躲过大辽太子的耳目!” “就别自作多情了好吗?”刘瑜回头扫了柳七娘一眼,冷笑了起来。 她是生得好看,但她是敌国奸细,他留着她,自是为了起出更多的情报。 怎么可能如她所言? 他不想要官职,是因为要来官职没用。 没错,就是两个字,没用! 烧玻璃炼钢铁,他在边境就试过,搞不出来; 长枪阵什么的,大宋的边军练得齐整无比,也等不到他发明创造,没有战马的大宋,都守得住边关,如果连长枪阵都不会,怎么扛?不就是步人甲加上齐整的长枪阵,才能撼得住骑兵么? 一个文科生,他求个知县之类的,有什么用? 怎么弄钱来跑关系升官? 怎么弄钱去安置这些,从边境跟他一路到东京来的汉子? 这些汉子去军中,也是要花钱的,不然必会被袍泽排斥,刘瑜也得为他们去着想。 求官无用,不如直接求财。 “正则兄,人各有志,无需强求。”刘瑜微笑着向赵原拱了拱手。 “若我料得不差,那太白楼只怕便归小弟了,日后正则兄却要多帮衬一些。” 赵原气得脸都白了,宋代商人地位虽然高些,但对于士大夫阶层来说,仍是不屑的。 这当口刘瑜却为着可能会谋得一间酒楼而沾沾自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你莫要瞪眼,难道你以为我会猜不出,那陈家掌柜便是你辽国细作,太白楼便是新埋下的桩脚?这世上,没那么多的巧合。你说没杀陈家掌柜,没杀真正的柳七娘和玉婉春,我便信了?不要再这么惊讶,不单我知道,魏某人也猜出来了,要不然为何童贯到现在还没回来?去缉那另外两拔人,按图索骥,用不了这么久功夫的。” 刘瑜在这边对着柳七娘分说,赵原却又苦笑摇头,这么一身本事,怎么就不思上进? “正则兄也不要为我伤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有了钱,弄上一大群如花侍妾,没事就胡天胡地,兴致上来了,也可持杯来一句‘醉枕美人膝’,夫复何求?” 但世上的事,往往却是求而不得的。 蹄声急促响起,然后便有中官提着袍裾上楼了:“官家口喻,着刘瑜听。” 这中官奉的是圣旨,也不是圣旨。 当然了,中书舍人起草再经录黄行下,然后由中书舍人宣行、给事中审核,最后呈宰相副署的诏令,刘某人这时节,也不太可能接着。 这是皇帝私人下的口喻。 刘瑜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整了整衣冠,上前听喻。 “着刘瑜听于馆阁读书。” 这不是实际职务的差遣,也不是评定工资的寄禄官,更不是如龙图阁那样的馆职。 但赵原在后面听着,却合不上嘴望着身前的刘瑜,就算刘瑜被外放一府通判,也不会让赵原这么震惊! 第24章 彭孙杀人 馆阁读书,不是职务没错,但除非功勋世家子弟不论,一般是授予神童的。 比如做到宰相的晏殊、宋绶,就全是馆阁读书的出身。 但那可是晏殊啊,写出”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栏杆”的晏殊啊! 何况得到这种待遇时,晏殊是十四;宋绶是十五岁,那都是天下闻名的神童。 刘瑜这年纪也十八、九了,再说怎么也算不上神童吧? 连进士都考不上的特奏名,他凭什么去馆阁读书? 不过大宋的官场,在这一天开始,发生了许多变动。 这些变动大得让人无闲去理会,刘瑜得到的这个殊荣。 先是从潘家酒楼出来之后,刘瑜和范仪两人的寄禄官都升了一级去到从八品。 但都失了差遣,成了东京城里,无数有官无差遣的官员之一。 因为“权发遣城南左军厢公事”,本就是硬刨出来的坑。 若是可以官去干吏员的事,那么也不会数人守着一个缺,等着在任那位高升或是调离了。 于是这事查出来,便在流内铨和审官院推来搡去,互说这是对方该背的锅。 因此前后又有不少官员被弹劾去职、调职。 直到雪化尽了,连权发遣开封府的郑獬也去了职,外放去当杭州知府了。 官面上的说法,是郑獬不肯用王安石的新法,所以不能相容而去。 “没有一个字提到你。”有官无职的范仪,坐在太白楼里,恶狠狠地冲刘瑜嚷道。 不单没有一个字提到刘瑜,连职方司地图丢失,辽国细作等等事宜,也同样一句都没有提起过。更没有提到柳七娘,以及那被缉拿之后,直接杀掉的另外那些辽国细作人等。 刘瑜倒没什么所谓,微笑着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笑道:“如此又有什么不好?” “我倒是妒忌范兄,不用每日去馆阁里,由着那些老先生训斥。” 馆阁读书,为什么叫做殊荣,就是因为有儒臣指导、太官给食。 便不要说这些儒臣自个是学霸,经验丰富无比,单说考试是谁出题?不就这些人么! 刘瑜这进士考不上的天赋,又不是神童,那些本就来指导神童的儒臣,当然看他千百般不爽,哪里会给他好脸色看? “纵有良师,如何雕得了你这朽木!可怜我范某人,却因着生得这模样,竟与你这朽木为流!”范仪不住地摇头苦叹悲鸣,其实就算他不是长得这么猥琐,也不见得就能派出什么差遣。大宋朝里,有官职无差遣也不是他们两个。 刘瑜笑着摇了摇头,也不与他争辩,由得范仪就着一碟茴香豆,半壶浊酒,在那里呻吟。 只是下了楼叫了掌柜过来,吩咐道:“范兄的帐,仍旧挂我的帐上,走时给他打包些吃食。” 掌柜这两个月里,也不是第一回得这吩咐,连忙应了下来。 尽管这范某人的话,比他的脸还丑。 但刘瑜向来以为,重要的是看有事之际,对方是怎么做的; 平时怎么说,真的没有什么意义。 范仪丢了差遣,家里比较艰难,刘瑜尽量帮他一些,可给他钱却又不要,也只能这样。 太白楼就是那陈家掌柜本来的产业,只不是他身为辽国细作,被皇城司杀了,自然这里就归了刘瑜。原本陈家掌柜选这里,就是作为收集情报的地方,人来车往的本是热闹的街面,在而且在刘瑜想出来几个新菜之后,这生意倒真的不错。 刘瑜现在每天都很规律,平日里便去馆阁读书,休沐时就回自家的产业太白楼坐上个把时辰,喝一壶茶,跟城南左军厢的厢虞侯、书手之类的,聊上几句。 休沐就是放假,大宋朝一年休沐的日子加起来,有百多天。 不单如此,如果轮到值班,在当值册子里,写一上句“腹肚不安”,就可以“免宿”。 刘瑜不讨儒臣大家喜欢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一到休沐就溜,没事还要学官员“腹肚不安”请假。要是神童倒也罢了,或是苏东坡这样文采风流的,倒也不是不能见谅,毕竟大宋的风气就是如此嘛。 可他不是神童啊,于是问题就来了,本就不喜欢他的老先生,当然看他更不顺眼。 “刘老爷,左军巡那边的份子,明儿就该解过去了。”匆匆进门的麻脸汉子,便是现时城南左军厢的都所由,也就是厢吏。 他入得来对刘瑜的礼数倒是周全的,不过语气里却极为不客气。 此时的厢虞侯,按原来的潜规则,是由左军巡使的心腹亲吏充当。 而这都所由,是随厢虞侯来上任的,所以虽是厢吏,却也觉得自己后台过硬。 至于刘瑜?也算脸熟吧,厢虞侯见着倒是客气,以前的书手遇着,也还有点香火情份。 可对于是自觉后台如钢似铁的厢吏来讲,他真不觉得,有给刘瑜面子的必要。 尤其是,这个每月要上缴到军巡使,也就是厢吏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银子。 “上面要怪责下来,刘老爷,小人吃点挂落倒没啥,只怕您也落不得好啊!” 厢吏有点火气,太白楼上个月也是拖到月底,前个月也是。 理由就是刘瑜去馆阁学习,得回禀过,才好给钱。 头一个月如何倒也罢了,每个月都这样! 掌柜也是无法,其实刘瑜是有交代过给钱的。 只是这厢吏收钱收得太狠了,比起刘瑜管着这边时,至少是翻了两翻啊! 但刘瑜很客气地点了点头:“是我的不对,没交代好,这个月的份子得多少?” 这时却听着炸雷一般的咆哮声: “兀那贼厮!老子们在这里盘桓许久,却没料到,你真真敢来!好胆!” 话音未落,几条大汉便从太白楼对方的小巷冲了出来,当头一人,正是当日那卖豆腐脑的汉子,他伸手叉着这都所由的后颈,硬生生将对方提了起来,随手便掼向门外大街上。 人来人往的大街,被掷出去的都所由,尽管没砸到行人,却把卖菜的摊子给撞翻了。 这人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嘴里倒是硬朗:“姓刘的,你有本事便杀了你黄老子!只以为你会叫这些贼配军来撑场子么?老子不怕告诉你,军巡使就是老子的后台!你不但每回都拖着例钱不交,还指使军汉来打老子,你这太白楼,不要开了!” 刘瑜皱了皱眉,他原本便不想跟这种人生事,这也是为什么他每回都掏钱交陋规的原因。 不值当啊,何必呢?为了这点银子,去找人关说,对于在道上混的人,也许要个脸面,可他刘瑜是奉旨馆阁读书,要这么个脸面,有什么用? 但没想到,这事被这些军汉们听说了,却便忍不下去。 没等刘瑜开口,那卖豆腐脑的汉子,一个箭步上前,一脚就踩在那厢吏头上:“腌臜泼才!我家官人是堂堂的馆阁学生,为着大宋做过多少事!你这狗一样的人,也配跟我家官人张牙舞爪?” 第25章 亡我之心不死 说着彭孙便提脚,跺了下去。 边上小贩、商铺人等,十家之中,竟有七八家喝起彩来:“好!” 这厢吏仗着后台过硬,平日里欺行霸市,与这些小贩商户,那是积怨甚多的。 此时见得他倒霉,竟是大快人心的局面! 刘瑜心头一寒,无端想起鲁达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梗来,连忙提了袍裾跑了出去,还没等他奔出去,其他几个大汉却就把刘瑜拦住,笑道:“官人,这事还是我等来料理,却不敢官人难做。” 刘瑜望了一眼,长叹一声,苦笑道:“罢了。” 不罢了还能怎么样? 鲁达三拳打死镇关西,那是镇关西也是有本事在身,身强体壮的缘故。 这都所由可不是镇关西,那卖豆腐脑的汉子,只一脚斫了下去,“咔嚓”一声,生生便把那厢吏的颈椎铲断了,在地上抽搐,看着出气多,入气少,只怕过不上几息,便将没有生气。 “各位莫要惊慌!老子路见不平,为民除害,却不干这连累周遭父老的事!老子姓彭名孙,龙骑第一下名都虞侯便是,你们尽管去教开封府衙来拿!”说着蹲下身子,扯着那厢吏的下巴,发力一扭,生生把那头颅扭了个一百八十度,本来还有一点气息,这下当真是死得通透。 “好汉子!”、“我等原为好汉作证,却是这厢吏恶了好汉!”、“同去开封,却不能敢他们官官相护,坏了这除害的好汉子!”人一多,胆便壮,至少在这时,看着群情汹涌。 彭孙当街杀了人,差役很快便来了,他便大声吼道:“来捉我便是,不关他人的事!” 这时刘瑜却就上前,对那差役揖手道:“差大哥,他是自首,又有父老作证,这枷就免了吧?”说着三两碎银子,已塞到那差役手里去。 差役看着群情汹涌,他也不想闹得事大,点头道:“过了堂,大老爷定了有罪无罪,再按着律法用枷,我等办差,却不敢无端使人入罪。” 于是左右的百姓,便拥着差役和彭孙,一同往开封府衙而去。 刘瑜原也想跟着过去,却被彭孙同来的几个汉子死死扯住: “官人,我等看不得你在这东京城里被人欺负,喝了一夜酒,不为你出了这口气,兄弟们总觉得,心里不舒坦。我等今日来,便是起了杀心的,反正有父老求情,不就外判个流三千里之类,半路使点钱,脱了身便是。” 刘瑜听着就不对了。 这不是鲁达杀镇关西的路数。 连父老求情,流放之后使钱都想好的事,哪里是喝了一夜酒,心头不忿而暴起的? 分明便是预谋杀人! 而这些行伍汉子,杀人的本事和胆色倒是有的,哪里来这么缜密心思? 可还没等刘瑜理通逻辑,便听着有人冷冷开口道:“刘子瑾,你当真是一点体面也不要了么?” 来的是左军巡使顾风,约莫五尺四寸上下,白净面皮,五绺长须看着颇为儒雅,只是那鹰勾鼻子衬在脸上,望着便显得刻薄入骨,他落了轿,抖开手里折扇,便站在那里,等着刘瑜去行礼,毕竟他品级要比刘瑜高。 刘瑜原是懒得生事的,连厢吏要他交份子钱,他都交了。 因为刘瑜向来的原则,有多大能耐,才有多大想头。 烧玻璃炼钢铁不成,长枪阵又是宋军早练熟的活计,除了在间谍和反间谍方面之外,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多大能耐,所以他所想的,也不过就是如花美妾,有个官身,手里有点钱,说不好听,就是小富则安。 看着顾风冷着脸站在那里,刘瑜瞪了身边那几个汉子一眼,整了整衣冠便要过去答话。 谁知刘瑜方才一叉手,这左军巡使顾风冷笑道:“你若夹着尾巴做人,那便罢了。实话说,我也不在意你这酒楼,每月那点份子钱,不过是个意思;便是死个把人,又值当什么?可你刘子瑾,一点脸面都不顾,不怕跟你说,你完了,那指着你为他出头的都虞侯彭某,也死定了!” “前辈说笑了,我年少不晓事,要是有什么做差了,还请训示便是。但这事,跟那彭家兄弟,却是无关的。”刘瑜陪着笑,不是他愿意,这事里,牵绊到了彭孙,不论彭孙是预谋杀人也好,激情杀人也好,总归是看不惯他刘某人受气,总归是为了给他出头。 顾风听着失笑摇头:“训示么?如果你以礼相待,这事我也不想闹得太过,可如今,晚了!” 他的意思,是刘瑜没有跪下行礼,没有给他面子,他自然也不会给刘瑜面子。 至于那厢吏,顾风还真没当回事,正如他说的,死个把下面的人,值当什么? “实话告诉你,黄年兄上月便说与我听,与你是有宿怨的;现时黄兄又转开封府管勾使院诸案,依着我看,你是在劫难逃。” “那彭某烧错了灶,安心烂在开封府的大牢里吧。” 说着这左军巡使顾风,便冷笑着转身上了轿,自往开封府衙方向去了。 刘瑜身边那些军汉,一个两个全都愣了,杀个沷皮罢了,哪里想到,惹下这么大的事? 太白楼的掌柜,战战兢兢地对刘瑜说道:“管勾使院诸案,那便是开封府的判官了,天爷啊,官人何苦去恶了这等高官?” 刘瑜回身对那些军汉摇头道:“知道惹祸了?这不是边关,不是秦凤路!说,到底谁给你们出的这糗主意!你们千万别告诉我说,是赵正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细作案里,面上看起来,唯一得了好处的,却就是赵原赵正则,他升了一级,正八品。 刘瑜虽也升到从八品,由大理寺评事,升到大理寺丞,但没有差遣啊。 放了出去苏杭之地,当上一方知县,也是鱼米之乡,实实在在的百里侯了。 赵原没离京赴任时,这些军汉闯出了祸事,往往便把赵原捎带上,后者是个实诚君子,只要不是太过份的事,比如彭孙等人,在军中被人欺压,把指挥使的心腹打了,便说是他们恶了赵原,后者念在当日潘家酒楼上,持刀护卫的情分,往往也就默认了。 但现时赵原都离京了,再说这干系人命的事,也不是赵原能承受的。 所以刘瑜咬牙瞪着他们几个,那几个军汉被他盯得心里发慌,也知道事体兹大,却就老实说道:“官人,这是小人的不是,要杀要剐,小人都扛下来就是。你却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了。” “放屁!是不是柳七娘煽动的?”刘瑜看着这几个人的表情,可就猜出了其中缘由。 看着这几人吃惊的模样,刘瑜无奈地摇头,取下一块玉佩,扔给其中一人:“去皇城司找魏岳,把这其间的事,老老实实,从头到尾跟他说上一回。我先去开封府,保住彭孙性命,再从长计议吧。行了,你们都去!” 看着这几人去了,刘瑜才对酒楼里闲坐着的燕固和李铁牛说道:“走吧,随我去看看。” 燕固本是城南左军厢的书手,不过刘瑜和范仪都去了职,他这书手很快也就当不成。 刘瑜问掌柜取了笔墨,写了几个字,叠起来交给燕固:“送去苏东坡宅里,他不在,交给他妹妹。” 燕固将那纸塞在靴里,抬手地揖,飞奔而去。 这边厢李铁牛去叫了轿子来,刘瑜上轿以后,却就低叹了一声: “辽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啊!” 柳七娘会煽动彭孙他们来杀人,就是想要刘瑜焦头烂额。 必定就是辽国对于东京城里,又有什么动作! 第26章 别逼我 只当六月流火,东京热得怕人,坐在小轿里全然找到不到一丝凉意,反而更加闷热。 如若不是汴梁行人太多,着实无法纵马奔驰,刘瑜更愿意骑马。 哪怕是一头骡子,跑起来总也凉快一些。 拔开轿帘看着,行到麦梢巷口,刘瑜便轻轻蹬了蹬轿子,教暂停轿。 跟随了刘瑜两个来月的李铁牛,赤着两条刺了花的臂膀跑过来,看得刘瑜愈加怀念短袖、短裤,只可惜在汴京城里,除非他想博一个狂士名号,大抵是不太可能,穿着短褂四处行走的了: “去买三壶麦家的饮子来,一壶拿来给我,一壶你和抬轿的兄弟分了,一壶拿回家里去。” “小的省得!”李铁牛欢天喜地的跑去买冰水了,他有点憨,好在这人实诚。 麦家的饮子就是加了冰的果汁,没错,冰,夏天的冰。 这也是教刘瑜来了大宋之后,霸图伟业梦碎,踏实读书的一桩事。 他想不到,大宋有冰水卖,还是加了果汁的冰水。 因为是文科生,他记得清代的“工部都水清吏司藏冰”录着:“凡伐冰取诸御河……岁以冬至后半月……” 也就是到了清代,还是用地窖藏冰的方式,来储冰的。 大宋为什么会有冰水卖?是民间冰窖?可是刘瑜又找不到,卖冰水的人家,藏冰的所在! 结果在宋代慢慢成长,看到古籍《唐摭言》才知道,不单大宋有冰水,大唐就有了。 虽然刘瑜是文科生,但他不是图书馆,要不然他还会记得,宋代一句此时还没面世的诗:“卖冰一声隔水来,行人未吃心眼开。” 这是用硝石取冰法啊。 自大唐开出硝石,就有的法子。 单靠窖藏储冰,大抵路上行人,是不太可能吃得到的了。 大宋许是不强,但一个富字,当之无愧。 正因着这富足的缘故,各式的技术,便也得发展出来。 李铁牛很快就把冰水买了回来,那轿夫连连地道谢。 喝了一口冰果汁,刘瑜觉得脑子清醒了一些,对李铁牛说道:“先回家去。” 彭孙去了开封府衙,有那么多百姓跟着去,一时半刻,总也不至于用上刑。 倒是家里敢煽动彭孙他们杀人的柳七娘,刘瑜觉得,要先弄清楚才是道理。 刘瑜在水柜街买下的宅院,倒是离这不远,一壶冰水还没喝完,却便到了。 还没进门,就听着仙儿在骂道:“什么叫你的银子买下的宅子?这是少爷的宅子!” 又传来如梦的低泣,还有柳七娘冷笑。 刘瑜摇了摇头,有点无奈,出了轿,教李铁牛领着轿夫先到檐下纳凉。 接过李铁牛手里的冷饮,便进了宅院里。 看着麦家的冷饮,仙儿却就暴露了她实际的年纪,这天气里,小孩子哪里抗得住冷饮的诱惑?连刚才发怒的争吵,都扔一边了,两条白生生的长腿甩动着,带着一阵风过来,一把就将刘瑜拎着的冰水抢走了。 这也是刘瑜没让李铁牛进来的缘故,不太方便,仙儿生得高挑,可实际是个小孩,大热天,她在家里就是短褂、短裤,刘瑜不觉让人见着有什么不好,但这年月里,传了出去,风言风语,总归对仙儿不好。 “那也是我的钱买的!死丫头,你别都喝了!”柳七娘急急地叫嚷起来,她生得好看,此时倚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青丝挽在头上,袖子挽到肘上,有着一种鲜活的美,教人看着便会不自觉地开心起来。 如果她没有煽动彭孙去杀人的话,大约刘瑜也会开心。 “公子。”如梦盈盈地向刘瑜行礼,无论多热的天,她总是衣着整齐,礼数齐全的。 刘瑜很不喜欢这样,这无疑是一种生分,别说侍妾,便是合租的伙伴,也没这样。 不过总归可怜她的身世,刘瑜说了几回,她便落泪,终于也随她了。 如梦对那冰水冷饮,却就没有仙儿和柳七娘那般的渴望。 她跟着苏东坡的时节,什么新鲜物件,没有吃过用过? 刘瑜冲她点了点头,却行到榆树下,望着那树荫下叫嚷的柳七娘,向她问道: “辽国想在东京布置什么?” 柳七娘听着脸色就变冷了,秀眉一紧:“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大辽的布置?” 说着她咬牙从树后抱出一个大铁球来,怕着有七八十斤,上面有一条链子,就锁在她的左腿上。这是魏岳的布置,否则的话,他不会任由柳七娘,活在这世上,更不要提,呆在刘瑜的身边。 这七八十斤的大铁球,被柳七娘狠狠往地上一掷,溅飞无数泥土来。 “你当初答应我,可没有这物件!我是要避开大辽太子,不是要当囚徒!” 刘瑜瞪着她,没有说话。 这让柳七娘渐渐有点心慌:“上回彭孙他们过来,说是在军中无兵可掌,你让他们忍耐,真是个蠢主意!我便在你去书房的时节,跟他说,你对他们这些人是有大恩的,可那厢吏老是来盘剥太白楼,也不见他们这些人为你做点什么。别人看着,便觉他们这几个,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谁会让他们掌兵啊!” 刘瑜听着,微微笑了起来,果然不出他所料。 柳七娘看着刘瑜的笑脸,心里愈加烦躁,禁不住说道:“你真是个没本事的货色!我教你起出那么多金银,就买了这宅子,其他钱银也不懂花费打点,搞到连差遣都没了!我真是瞎了眼了,就把那么多钱给路边乞儿,也能买个官儿来做!” “你信不信奴奴抽你!”仙儿听着可不干了,放下杯子,从地上捡了根藤条,指着柳七娘骂了起来。 如梦看着,无奈叹息,那眼角,又渐红了起来,她当真觉得无趣,刘瑜这人虽是坦荡,却没才气,家宅里的人等,也全是不解风情。若是争执曲调错了哪个音,分辩押了某个险韵,倒也罢了。为着那黄白之物,仙儿不时便和柳七娘起争执。 这般听着,真恨不得刺聋了自己的耳朵。 但刘瑜就笑了起来,他对柳七娘道:“谢谢,看起来,果真是辽国有动作了。” “胡说八道!”柳七娘无端急了起来。 “别逼我。”刘瑜突然对柳七娘很认真地说道。 而且面对着愣住的柳七娘,他又重复了一次:“别逼我。” “这次来的,是你的兄长还是你的弟弟?嗯,都不是,那便是你先前的辽国,芳心暗许的良人了?果然如此。别逼我,我气量不大,我家里的女人心里有着别的男人,通常我不会让他活着。” 第27章 仇人见面 “我不是你的女人!”她脸色苍白的分辩着。 “你住在我家里,不是吗?”刘瑜摊开手,冲她问道。 “我压根出不去,我怎么可能知道!”她指着那个大铁球。 刘瑜并不打算跟她争辩这一点:“若你说出来,他或者能活。” 柳七娘惊恐地靠在榆树上,良久才犹豫地问道:“你、你诈我?” “我不必诈你,你可以不说,我保证他一定不会活着离开汴京,除非他没来。” 刘瑜胸有成竹地望着她。 她知道厢吏在盘剥太白楼,她必定有沟通内外的渠道。 不存在如梦或是仙儿说漏嘴的可能。 刘瑜对于信息很谨慎,仙儿跟着他在秦凤路几年,也早就习惯了,如梦是压根就不出门。 事先他也不确定,柳七娘在这状态下,是否还有什么暗地里的渠道或力量。 但他早就让仙儿、彭孙等人注意,不要跟柳七娘提起任何时事。 连李铁牛,也不会让其进来。 一旦对现时外面的情况有所了解,她必定就有没交代的渠道。 就算她今天没有暴露,以后终归也会露出马脚。 这是刘瑜的习惯,一个好的间谍的习惯。 他吃定她了。 这年代所有的细作,除非陷入面对面的肉搏厮杀,不然的话,他吃定所有的细作。 “让她交代出来,然后交给如梦,由如梦送到开封府衙给我。”刘瑜对仙儿吩咐着,而后者跟他在边境几年,便是长着蛆的尸体都见过,对于逼供,绝对不会有什么不适的,以至于刘瑜要多吩咐一句: “不要弄得太过分!” 仙儿抱着那壶冷饮,高兴地说道:“知道了少爷!” 却又冲着柳七娘笑道:“要不是少爷安排好,奴奴岂会容你放肆叫嚣到如今?” 柳七娘脸色苍白,想不到刘瑜是故意让仙儿每日和她不住争吵,教她放松警惕的! 但她敢来大宋,总也是有决断的,当下抱起那大铁球,就向刘瑜冲来。 刘瑜不怕血腥,也有胆气,但他的武力值,和如梦应该没什么差别。 如果算上如梦那保养得极好的指甲,大约刘瑜还要弱一些。 所以柳七娘的决断,是很明智的。 她的身手也很好,正面公平对决,大约比仙儿还要强上一线。 可惜她不单抱着一个七八十斤的大铁球,还穿着襦裙。 行动远远不及短褂、短裤的仙儿利索,一藤条抽过来,柳七娘手上一痛,那个大铁球就抱不住,砸落地面,于是她就移动不能了。 接下来,不能移动的柳七娘,便成了仙儿的人肉靶子。 刘瑜没有心思去欣赏仙儿的身手,只是对如梦点了点头道:“有劳了,我知道你不耐烦做这等事,但这事却得自己人来做,才放心。” 如梦无声的苦笑起来,她当然不愿意,她爱的曲韵诗词,哪里是这些东西? 但刘瑜这份坦荡,总教人心头有一丝温暖。 他便千般的不如她的意,偏这一点,使她觉得,这日子,总归还是可以打熬得过去。 出了家门刘瑜就冲那两个轿夫招了招手:“开封府衙,这回得快些。” 轿夫看着方才那壶冷饮的情份,又知刘瑜向来赏钱大方,起了轿,当真飞一般的奔跑过去,以至在杀猪巷那一带,有险被撞着的行人咒骂着:“奔丧么?入娘贼,奔丧还坐轿!” 过了果子行,穿梭小巷到了浚仪桥街,轿夫方要仗着路熟,从小巷出去,却就听着小巷里头,有人喝道:“且住!” 那两个轿夫喘息着停了下来,好悬没把轿里的刘瑜摔个大跟斗。 李铁牛跟着跑了上来,抬起那刺满了花的臂膀抹了一把头额的汗,刚要开口,却就听着那人朗声道:“在下黄劲松,开封府管勾使院诸案!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刘子瑾,你躲在轿里避着人,没甚么用,你这花臂伴当,却是极好认的。” 刘瑜伸腿蹬了蹬轿,教轿夫放了轿,从容撩开轿帘出了来,拱手道:“刘瑜见过黄前辈。” 这人倒是脸熟,想起左军巡使顾风说的,此人与刘瑜有宿怨,刘瑜到了此时终于明白。 因着便是二个来月前,在潘家酒楼上,那个官员。 大抵是弹劾管勾皇城司公事童贯,查无此人,后面方才醒觉受骗,终于查到刘瑜身上。 “刘子瑾,你实在无耻!”黄劲松看着刘瑜,便是咬牙切齿。 因为弹劾错了人,在士大夫圈里,他倒成了一个笑柄,教他如何不对刘瑜愈是记恨呢? 面对这指责,刘瑜却笑了起来:“黄前辈莫非也是里通敌国?” “放屁!竖子安敢陷我于不忠!吾自束发开蒙……”一连串句子,便急急蹦了出来,黄劲松可不是那王参军,他是一点把柄也不让刘瑜捉的。 “黄前辈,且住,下官明白了,前辈的意思,便是自己不是敌国细作?” “自然不是!” “家里有人是?有亲近好友是?” 眼看黄劲松又要张嘴来一串子曰诗云的,刘瑜连忙伸手止住:“好了,我知道了,家里人或是亲朋好友,也没有人是敌国细作。严谨来讲,至少黄前辈不知道他们之中,有人是敌国细作。可有错么?” “没错!但刘子瑾你煞是无耻!” 刘瑜很无奈地摊开手:“这便不对了。” “黄前辈自己不是敌国细作,家人亲友也不曾是,为何要下官在那时节,正是敌国细作就缚于一旁,周遭还不知有多少细作潜伏的情况下,报出自己姓名官职,以供敌国知晓呢?” 这却是道理了,人家在捉细作间谍,自然要隐藏自己身份,没问题啊! 黄劲松一下愣住,不过他可不是王参军那角色,眼珠只一转,张口便来: “我说的如何是这节?我说的是,你刘子瑾凭什么叫我前辈?无耻!下官堂堂正奏名,与你这特奏名,有甚么干系?便是同科进士,人家称你便罢,你难道就有脸先开口,攀附正奏名的进士是你同年么?” 这回轮到刘瑜傻眼,真没想到被学霸打脸啊! 黄劲松见着刘瑜无话可答,便愈得意起来: “以为凭着一张利口,便可纵横官场?竖子无知!” “你应该庆幸,自己没有外放出去,要不然的话,你判司簿尉,便是一县皆敌!” 黄劲松不屑地望着刘瑜,便如狮虎望着兔羊:“不过,你可以放心,你没有外放的机会。不论流内铨还是审官院,都有我的同年在,便是天下官员尽有阙守,也绝对轮不着你!” “这位官人,我能说一句话吗?”刘瑜微笑着揖了揖手。 “此时求饶,于事何补?莫得教我看轻你!”黄劲松望着刘瑜的眼神,是愈加的轻蔑。 刘瑜笑着摇了摇头,抖开折扇,指着前面被百姓围着密密麻麻的开封府衙:“好狗不挡道啊。” 黄劲松勃然大怒:“你死定了!我不但要在开封府告你纵仆杀人,还要上表弹劾你!谁也救不了你,便是官家,也无法给你开脱!” 第28章 亮剑 “小人彭孙,原随狄帅为国征战。狄帅去后,封赏不公,小的便自去落草;后来有官人见我只杀青唐人,不杀宋人,便劝我还须从军才是报国正途,小人也以为是,现时便为龙骑第一下名都虞侯。” “今日与伙伴上街吃酒,目睹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当街勒索商户百姓钱银!小人一时气愤填膺,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如何有这等恶徒横行!于是便将那厮摔倒,谁知这泼皮又构陷边上的官人,说是那官人使小人打他。又说甚么军巡使是他后台,日后要找那官人和左右街坊的麻烦。小人最敬读书人,听着一时性起,以为除恶必务绝,将那人杀死。众邻舍都是证见。” 这就是彭孙在开封府衙的自首状辞。 刘瑜挤在人群里,嘴角微微弯了起来,明明彭孙动手时,说的就是替刘瑜出头,还骂那厢吏,“狗一样的人,也配跟我家官人张牙舞爪?” 这倒好,来了开封府衙,就变了样了。 不过当时场面激烈,那些商贩、邻里,有的听头,有的听尾,反正彭孙说的也有八九是事实,他们自然也不会去出头。再说那跟着去的百姓和小贩,平日里不知道受了那厢吏多少的盘剥,纷纷给彭孙求情。 此时开封正堂是李肃之,听着便叫书吏去查对军籍,果然这彭孙,皇祐四年开始,到至和二年是跟过狄青征战的。 李肃之当年是受过狄青举荐的,倒也有些同情大宋军神狄青的遭遇,听着又是狄帅旧部,语气倒也放缓了几分:“既是自行前来出首,又有军职在身,就免了打。” 刘瑜此时在门外听着,不禁无声失笑,这彭孙,看不出来却是个人物。 比那水浒里的青面兽杨志,还会说话来事。 他开头先说自己跟过军神狄帅,然后落草不是他的错,便是落草,也是不杀宋人的。 真的是这样?反正这知根知底的刘瑜,是不会开口异议的了。 然后还念着报国,现时还有武职在身。 又说自己是义愤云云。 还要最敬读书人! 任是水浒里的杨志,也没彭孙这般奸滑。 突然之间,刘瑜的脸色渐渐不好看了。 因为他是文科生,以前没见着彭孙这方面的本事,倒没往这里想。 此时见识到了,却就想起一个典故:捧臭脚! 这个典故是怎么由来的呢? 据说就是北宋将领彭孙,给太监李宪洗脚而来的。 李宪明明有脚气,这彭孙却说道:“太尉之足,何其香也!” 连这太监自己都听不下去,用足踏彭孙的头:“奴谄不太甚乎!” 刘瑜重新抬头,望着府衙里,正作激昂壮怀状的彭孙,一时不禁无语。 难道这彭孙,就是捧臭脚的彭孙?别说,今儿看了彭孙的自首表演,刘瑜真觉得有几分可能! “所识非人!”刘瑜不住的苦笑,自己认识的,怎么就没个好人? 先是童贯,后是彭孙,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这时节,看来大局已定,无论是判官黄劲松,还是左军巡使顾风也不可能跳出来。 所谓民愤难平嘛,所况开封正堂看着已是要将彭孙轻轻放过。 因为已定义了自首,那就是降二等,流徒罢了,不用杀头。 李肃之又使文吏去问百姓,这厢吏平日恶行,搞不好就是为民除害的节奏。 但想起黄劲松那嘴脸,刘瑜隐隐却就觉得不对劲,对方必定有后手的。 要不为何现在还不跳出来? 眼看开封正堂李肃之,就要定下判词,然后将彭孙收监。 刘瑜脑中灵光一动,大喝道:“慢!此案有隐情!” 在人群外的黄劲松冷笑望着刘瑜挤了进去,对着身边的顾风说道:“这厮今天却是无法收场了。恶了你我,却想一子不弃,岂有此理?不愿弃子,便是全盘皆输!” 顾风摇了摇头:“年兄这是欺负人了,其实不论刘某怎么做,弃子不弃子,年兄早有成计于胸,他不出头又如何?只要彭某人一收监,到了牢里,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黄劲松“扑哧”一笑,点头道:“便是如此!现时百姓头脑发热,又是从众,一并过来求情,我等出去硬抗,闹得民怨声起,倒是不美;过上几日,百姓一冷静下来,又无带头的,谁敢来出头惹事?到时彭某人一攀咬,再有其他厢吏出来作证,刘某人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这便是刘瑜心中不安的根本原因了。 没错,现在黄劲松也好,顾风也好,出来指责彭孙,那就是正面硬抗民意,绝对落不了好。如果惹得民变,他们更是要吃挂落的。但过几天呢?过几天,又不是自己亲友,谁还记得这事!谁还会来替彭孙不平,过来求情? 说话间,刘瑜已挤到堂前,向着李肃之拱手道:“刘瑜见过李公。” 如是称包拯就叫包公一样道理,李肃之也是天章阁待制,当得起这尊称。 “刘瑜刘子瑾?”想不到李肃之听着刘瑜的名字,却一下子叫出他的字来。 “正是小子。” 李肃之摇头失笑道:“大理寺丞,听于馆阁读书,刘瑜刘子瑾,你不好好读书,来此做甚?” 外面听得懂的,如黄劲松和顾风,无不笑了出声来。 因为李肃之明显在怪刘瑜不务正业,他把不是差遣的“听于馆阁读书”,当成了刘瑜的差遣,意思就是跟他说,这是皇帝给的殊荣,要好好珍惜!看,得到这殊荣的人是如何之少?连开封府正堂,一听名字都能叫出字来,换句话说,就是让刘瑜没事快滚蛋了,好好去读书了。 刘瑜听着,脸上也不禁通红,如果可以,他倒是想滚蛋的。 可他知道,一旦滚蛋,麻烦就大了。 所以他硬着头皮拱手道:“瑜实有不得已之处,请李公容禀。” “你且说来,只是若无道理,下旬老夫得闲,却便要绰上藤条,去监督馆阁学子一番才是。”李肃之把身子往后靠,指着刘瑜这么说道。说不好,那李肃之本就是天章阁待制,他当然有资格,指导“听于馆阁读书”的刘瑜,嗯,就算用藤条指导,这年月,老师这么指导学生,是不会有任何指责,甚至还被认为严师,好事来着。 黄劲松和顾风是笑到腰都直不起来:“这厮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谁不知道,李公最恨不务正业的?笑死我了,只恐不等你我动手,倒先让李公抽残了!” 那些百姓,有些开过蒙识字的,听得个大概,在人群里分说起来,一众人等,无不暗暗为刘瑜担忧:这刘老爷,怕是要吃藤条了啊! 第29章 童贯的义气 开封府衙一大片的百姓,包括堂上的彭孙,都在替刘瑜揪心。 尤其彭孙,不说别的,单是刘瑜倒了,他以后在军中,怎么混下去就是一个大问题。 这是回避不了的事,这年头武人的地位低,如果有个文官照应着,许多事情会好办许多。 “李公,请允密陈!”刘瑜的意思,就是私下说。 但李肃之这人,虽是文官,却颇有征伐之气。 往通俗里说,这位开封正堂,是动不动就要军法治民的,说真的,很凶残。 后世对他的评价,甚至有“遂鸠工构城屋”的记载,事他没办错,但指望李某人体谅别人,那真的是想太多了! 听着刘瑜的话,李肃之就变了脸色:“朗朗乾坤,有何不可对人言之事?” 这人真不是一般凶残,直接就把刘瑜几乎要划到奸邪的圈子里了,认为要刘瑜要私下说,就是不可告人之事! 刘瑜无奈,只有拱手道:“学生以为,彭孙杀人是为民除害,更是为国除贼,当以嘉奖。” “呈上证据来。”李肃之的脸上,就愈冷了。 为国除贼,这四个字太重,区区一个厢吏,配当得国贼? 厢吏就是想卖国,也轮不到他卖啊!若要说国贼,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细作。 除非这厢吏是细作,否则刘瑜这话就是瞎扯蛋! 凭白无故说人是细作,还是指责一个死人,在这死者为大的年代,李肃之听着就觉碍耳。 开始说要找藤条去馆阁,监督学习,那还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戏谑; 后面听着要私下沟通,就觉得刘瑜不知进退,于是便有了愠意; 到了这时,已是绝对的公事公办,流露出了李肃之的本性,一点也不下军中将帅的杀伐绝断的威势。特别是指责一个死人,是细作,那就是死后的名声都全坏了!李肃之是很不以为然的。 人群外的黄劲松和顾风,不约而同,低声笑道:“取死有道哉!” 毫无疑问,刘瑜已经让李肃之产生了恶感了。 开封府正堂,天章阁待制,要让刘瑜死,那真的是一句话的事。 但刘瑜这时的表现,却是出乎了所有的人意外。 他没有害怕,也没有惊慌:“是,请传苏轼上堂作证;请传皇城司童贯上堂作证。” 童贯这个名字,黄劲松倒不意外;但苏轼,却就是他所没有想到的了!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跟苏轼扯上关系?”黄劲松不敢置信地望着顾风问道。 “你不是查过,这厮全无根基么?” 苏轼是什么人?名满天下的才子,这个不消说了。 关键是他的老师欧阳修,此时还坐着枢密副使的位子,宰执啊! 顾风也是尴尬,不过他连忙安慰着黄劲松:“我兄多虑,东坡向与阉人不合,这刘某人与阉狗混在一起,怎么会和苏东坡有关系?我看不过是扯了虎皮作大旗罢了!再说哪有他要传谁作证,就传谁作证的?那不如传曾子宣来作证、再传宫中女官也来作证罢了。” 曾子宣就是曾布,此时正当得了王安石的推荐,在开封府为官,也算是一时新秀。 李肃之坐在正堂之上,听着冷笑起来,他可一点也没打算给刘瑜留情面: “不若将宰执一并请来作证好了?还是请包龙图来坐这正堂?竖子无知,胡言乱语!” 包拯已在几年前过了世,若要请包龙图来坐这正堂,除非刘瑜有沟通阴阳的本事。 李肃之便是在批评和嘲讽刘瑜,张口就来,没有一点实据。 不过他到底还是看着“听于馆阁读书”这六个字上,缓了缓脸色,冲着刘瑜挥了挥手: “速速退下!若再纠缠不清,以咆哮公堂论处!” 刘瑜也是一脸苦笑,他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如果此时走了,还算体面,要再撑下去,下次李肃之怕就会让差役用水火棍来赶。 可是刘瑜不打算走,等彭孙进了开封大牢,再去阴暗面跟黄劲松斗法? 黄劲松是开封府的判官,说白了,开封府的大牢,那是人家的基本盘! 刘瑜咬着牙,向李肃之禀道:“李公请息怒,小子已教人去请苏轼、童贯等人过来答话。” 这话一出,倒是堂外包围着的百姓,一片哄然,纷纷叫好。 没什么,苏东坡就是这年代的大才子,所谓名满天下,也就是全民偶像的性质。 听着苏大才子要来,民众自然就开怀啊,原以为是来看判决,以为是来给除害的彭孙求情,谁知道还能见着苏大才子!怎么不教人开心?外边挎着篮子卖生果的姑娘,都急急把篮子托给了同伴:“帮我拿着,我得去叫阿花姐、二牛哥也过来!苏才子要来耶!” 坐在正堂上的李肃之,微微摇了摇头。 顾风那阴森的脸上,有着狰狞的笑意,黄劲松更是低声说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不论是李肃之还是黄劲松、顾风,都肯定,刘瑜就是在自作孽! 是啊,现在民情汹涌,也容不得李肃之马上下判决了。 大家等着看苏大才子啊! 可要是一会,请不来苏东坡呢? 最好的结局那就是刘瑜从此成了士林和坊间的一个笑料; 最差的结局,说不准愤怒的民众,敢把他刘某人给活撕了! 他们对见着偶像的期望有多高,到时苏东坡不来,对于刘某人恨意便有多高。 刘瑜却不慌乱,回头向外面那些百姓望了过去,便笑了起来,对李肃之拱手道:“李公,童贯已在堂外候着,只是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进不来罢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李肃之浓眉一剪,发出了一个鼻音:“嗯?” 然后就向书吏使了个眼色,堂上书吏见着,马上就冲堂外高声喊道:“童贯童公公可曾到了?速速上堂前答话!” 早就在人群之中的童贯,一额的汗水,不是热的,是急出来的。 他从彭孙作供时,就来了,只不过要不要站出来?他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因为刘瑜教军汉送去的玉佩,他倒是收到了,但魏岳不知去了哪里! 虽然童贯马上跑了过来,但他不是管勾皇城司公事啊!他连太监这级别都没到呢! 他怎么敢胡乱给彭孙作证?宫里的人,吓吓无根脚的商家什么的,倒是不怕,中间过点油水,比如为宫里采办,把鸡蛋收了一钱银一个,也是无妨的。但这面对开封正堂,为这人命案背书,童贯是真不敢啊! 但这时听着刘瑜开口,李肃之也使人来传,却就不由得他犹豫下去了。 “小人童贯,前来开封府衙作证!”童贯在人群中高声呼叫,百姓听着宫里来人,纷纷让开一条通道,让童贯得已挤到堂前。 李肃之看着童贯行了礼,开口便问道:“是干当官命你过来,还是你自己为了私谊过来?” 干当官让他过来,那这厢吏的确有可能是细作; 为了私谊,那童贯大约不用开口,就可以被叉出了。 童贯垂头偷偷望了刘瑜一眼。 刘瑜却望向了彭孙,他的决定从不曾改变,也许彭孙就是那个捧臭脚的彭孙,也许。 但是,就算他是王八蛋,也是刘某人的王八蛋! 所以刘瑜回头,毫不退让迎上了童贯询问的目光。 这个动作的意思,童贯明白无比,那就是彭孙这人,刘瑜一定要保! 童贯会不会替刘瑜背书? 紧张的不单是堂上的彭孙,还有堂外的黄劲松。 顾风更是把指甲都掐进肉里了。 只要童贯答上一句“私谊”,刘某人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第30章 真是奸细 开封府衙一大片的百姓,包括堂上的彭孙,都在替刘瑜揪心。 尤其彭孙,不说别的,单是刘瑜倒了,他以后在军中,怎么混下去就是一个大问题。 这是回避不了的事,这年头武人的地位低,如果有个文官照应着,许多事情会好办许多。 “李公,请允密陈!”刘瑜的意思,就是私下说。 但李肃之这人,虽是文官,却颇有征伐之气。 往通俗里说,这位开封正堂,是动不动就要军法治民的,说真的,很凶残。 后世对他的评价,甚至有“遂鸠工构城屋”的记载,事他没办错,但指望李某人体谅别人,那真的是想太多了! 听着刘瑜的话,李肃之就变了脸色:“朗朗乾坤,有何不可对人言之事?” 这人真不是一般凶残,直接就把刘瑜几乎要划到奸邪的圈子里了,认为要刘瑜要私下说,就是不可告人之事! 刘瑜无奈,只有拱手道:“学生以为,彭孙杀人是为民除害,更是为国除贼,当以嘉奖。” “呈上证据来。”李肃之的脸上,就愈冷了。 为国除贼,这四个字太重,区区一个厢吏,配当得国贼? 厢吏就是想卖国,也轮不到他卖啊!若要说国贼,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细作。 除非这厢吏是细作,否则刘瑜这话就是瞎扯蛋! 凭白无故说人是细作,还是指责一个死人,在这死者为大的年代,李肃之听着就觉碍耳。 开始说要找藤条去馆阁,监督学习,那还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戏谑; 后面听着要私下沟通,就觉得刘瑜不知进退,于是便有了愠意; 到了这时,已是绝对的公事公办,流露出了李肃之的本性,一点也不下军中将帅的杀伐绝断的威势。特别是指责一个死人,是细作,那就是死后的名声都全坏了!李肃之是很不以为然的。 人群外的黄劲松和顾风,不约而同,低声笑道:“取死有道哉!” 毫无疑问,刘瑜已经让李肃之产生了恶感了。 开封府正堂,天章阁待制,要让刘瑜死,那真的是一句话的事。 但刘瑜这时的表现,却是出乎了所有的人意外。 他没有害怕,也没有惊慌:“是,请传苏轼上堂作证;请传皇城司童贯上堂作证。” 童贯这个名字,黄劲松倒不意外;但苏轼,却就是他所没有想到的了!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跟苏轼扯上关系?”黄劲松不敢置信地望着顾风问道。 “你不是查过,这厮全无根基么?” 苏轼是什么人?名满天下的才子,这个不消说了。 关键是他的老师欧阳修,此时还坐着枢密副使的位子,宰执啊! 顾风也是尴尬,不过他连忙安慰着黄劲松:“我兄多虑,东坡向与阉人不合,这刘某人与阉狗混在一起,怎么会和苏东坡有关系?我看不过是扯了虎皮作大旗罢了!再说哪有他要传谁作证,就传谁作证的?那不如传曾子宣来作证、再传宫中女官也来作证罢了。” 曾子宣就是曾布,此时正当得了王安石的推荐,在开封府为官,也算是一时新秀。 李肃之坐在正堂之上,听着冷笑起来,他可一点也没打算给刘瑜留情面: “不若将宰执一并请来作证好了?还是请包龙图来坐这正堂?竖子无知,胡言乱语!” 包拯已在几年前过了世,若要请包龙图来坐这正堂,除非刘瑜有沟通阴阳的本事。 李肃之便是在批评和嘲讽刘瑜,张口就来,没有一点实据。 不过他到底还是看着“听于馆阁读书”这六个字上,缓了缓脸色,冲着刘瑜挥了挥手: “速速退下!若再纠缠不清,以咆哮公堂论处!” 刘瑜也是一脸苦笑,他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如果此时走了,还算体面,要再撑下去,下次李肃之怕就会让差役用水火棍来赶。 可是刘瑜不打算走,等彭孙进了开封大牢,再去阴暗面跟黄劲松斗法? 黄劲松是开封府的判官,说白了,开封府的大牢,那是人家的基本盘! 刘瑜咬着牙,向李肃之禀道:“李公请息怒,小子已教人去请苏轼、童贯等人过来答话。” 这话一出,倒是堂外包围着的百姓,一片哄然,纷纷叫好。 没什么,苏东坡就是这年代的大才子,所谓名满天下,也就是全民偶像的性质。 听着苏大才子要来,民众自然就开怀啊,原以为是来看判决,以为是来给除害的彭孙求情,谁知道还能见着苏大才子!怎么不教人开心?外边挎着篮子卖生果的姑娘,都急急把篮子托给了同伴:“帮我拿着,我得去叫阿花姐、二牛哥也过来!苏才子要来耶!” 坐在正堂上的李肃之,微微摇了摇头。 顾风那阴森的脸上,有着狰狞的笑意,黄劲松更是低声说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不论是李肃之还是黄劲松、顾风,都肯定,刘瑜就是在自作孽! 是啊,现在民情汹涌,也容不得李肃之马上下判决了。 大家等着看苏大才子啊! 可要是一会,请不来苏东坡呢? 最好的结局那就是刘瑜从此成了士林和坊间的一个笑料; 最差的结局,说不准愤怒的民众,敢把他刘某人给活撕了! 他们对见着偶像的期望有多高,到时苏东坡不来,对于刘某人恨意便有多高。 刘瑜却不慌乱,回头向外面那些百姓望了过去,便笑了起来,对李肃之拱手道:“李公,童贯已在堂外候着,只是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进不来罢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李肃之浓眉一剪,发出了一个鼻音:“嗯?” 然后就向书吏使了个眼色,堂上书吏见着,马上就冲堂外高声喊道:“童贯童公公可曾到了?速速上堂前答话!” 早就在人群之中的童贯,一额的汗水,不是热的,是急出来的。 他从彭孙作供时,就来了,只不过要不要站出来?他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因为刘瑜教军汉送去的玉佩,他倒是收到了,但魏岳不知去了哪里! 虽然童贯马上跑了过来,但他不是管勾皇城司公事啊!他连太监这级别都没到呢! 他怎么敢胡乱给彭孙作证?宫里的人,吓吓无根脚的商家什么的,倒是不怕,中间过点油水,比如为宫里采办,把鸡蛋收了一钱银一个,也是无妨的。但这面对开封正堂,为这人命案背书,童贯是真不敢啊! 但这时听着刘瑜开口,李肃之也使人来传,却就不由得他犹豫下去了。 “小人童贯,前来开封府衙作证!”童贯在人群中高声呼叫,百姓听着宫里来人,纷纷让开一条通道,让童贯得已挤到堂前。 李肃之看着童贯行了礼,开口便问道:“是干当官命你过来,还是你自己为了私谊过来?” 干当官让他过来,那这厢吏的确有可能是细作; 为了私谊,那童贯大约不用开口,就可以被叉出了。 童贯垂头偷偷望了刘瑜一眼。 刘瑜却望向了彭孙,他的决定从不曾改变,也许彭孙就是那个捧臭脚的彭孙,也许。 但是,就算他是王八蛋,也是刘某人的王八蛋! 所以刘瑜回头,毫不退让迎上了童贯询问的目光。 这个动作的意思,童贯明白无比,那就是彭孙这人,刘瑜一定要保! 童贯会不会替刘瑜背书? 紧张的不单是堂上的彭孙,还有堂外的黄劲松。 顾风更是把指甲都掐进肉里了。 只要童贯答上一句“私谊”,刘某人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第31章 证据确凿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李肃之和魏岳也没有想到的是,苏东坡就真的有证据啊! 苏东坡这风流才子当然不会去盯着一个厢吏,跟谁接洽,和谁吹牛皮。 这还叫什么风流人物?但燕固会啊,丢了书手的差事,本就对这些顶了他位置的家伙,一肚子怨气,尽管刘瑜没短了他的吃喝,但终归跟自己在公门里有个营生,那感觉不一样啊! 何况那都所由还要过来盘剥钱银,收的陋规,比刘瑜当时收的得三倍有多! 燕固恨得不行,要不是刘瑜不让,几回都想捡块砖,躲拐角拍那厮脑门上了。 发现这厢吏的问题,正是刘瑜从燕固收集的,一大堆无用信息里,整理出来的线索。 刘瑜叫那当过书手的燕固,去寻苏东坡时,就写了信的。 苏东坡拆信看了,便对燕固说出了信上的暗语。 于是燕固便带着苏东坡,去寻海记皮货店里,取出刘瑜寄存在那里的档案。 都是一笔笔归了档的,要取谁的卷宗,只要暗语没错,绝对不会取差的。 所以苏大才子这时把卷宗一拍出来,李肃之翻开一看,某日某时,天色如何,这厢吏去了何处,和何人接洽,当时在场有谁,或是这厢吏行过某段路时,有什么人看着,都录在里面。 “若按着这卷宗,倒是的确可盖棺定论,这厮死有余辜。” 李肃之合上卷宗,冲苏东坡点了点头,对于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李肃之要比刘瑜客气得多了,不过他持事颇公,虽然客气,还是点了曾布,从卷宗上抄了九条:“汝带人去寻这里面提到人等,核实当时可是这等天气,可曾于记录之处,见过那厢吏?” 曾布领了命,便下堂去,刘瑜却向他招了招手,低声道:“曾兄,堂外人物众多,何不问问,某时某日,可有人从某处过?” “子瑾所言极是!”曾布也是能任事的人,听着眼前一亮,便按了刘瑜的办法,在外面先询了一番,结果还没出开封府衙,就有三条已得实证,毫无错误。曾布又领人出去,印证其他六条,片刻便回来,除了一人太老,颠颠倒倒说不出个所以然,一个是五岁上下的孩童,说不清楚,其他皆也得了证实。 李肃之颇为惊讶,抬手向苏东坡一揖:“却是能者无所不能!东坡竟还有这等本事!” “谬赞了,这实不是轼的本事。” 苏东坡想要把刘瑜供出来,却见着后者正无声地说着些什么,苏东坡仔细端倪了刘瑜的嘴型,不禁勃然大怒,冲着李肃之道:“却是官家的人手办的事,学生不过做个筛选归档罢了!” “东坡真是诚实君子哉!”李肃之不住感叹。 堂外黄劲松一口气上不来,直挺挺便仆了下去。 顾风连忙和两家的长随,又是掐人中,又是打耳光,硬没折腾醒。 有人说要去请医生,有人说请小孩拉一泡童子尿驱邪。 一时乱得不可开交。 万幸黄某人是命不该绝,正有女郎下了轿,撑起油纸伞遮日行过,看着他们的窘状,心中不忍,从发端取了一支钗下来,教那些长随刺了黄劲松的指尖,刺出血来,倒也便醒了过来。 “这怎么可能!岂有此理!我布置了这天衣无缝的杀局,他居然丝毫不伤!”黄劲松一醒过来就咆哮,吓得顾风连忙捂了他的嘴,这要嚷嚷出去,让人听到了,可就是个麻烦。 顾风不住苦笑:“年兄、年兄,小弟也知道,这事,当真匪夷所思,教人无法置信,但事到如今,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便是,年兄却莫往心里去,方才吓煞小弟,若不那小娘子,只怕年兄这口气就过不来了!” 男人通常来讲,对于女人,特别是小娘子,都是有关注的兴致。 欧阳修不也写下了“遗下弓弓小绣鞋。剗袜重来”么? 所以说起小娘子,倒是对于黄劲松饱受创痛的心田,有了那么一丝宽慰。 于是在长随的搀扶下起了身,放眼望去,却见那小娘子婀娜背景,身姿姣好。 顾风是章台老客,下意识便一句:“身形步伐,当是处子无疑!” 又看着那小娘子挤不进去,黄劲松也不是没见过女人,但刚刚这女人救活了自己,总有一种别样的情愫。于是甩开长随,却勉力向前行走,于此时来说,黄劲松倒不见得有什么坏心眼,是报恩的心思。 如他对顾风所说的:“顾兄且候,我过去教差役,总要教恩人入得去方是。” 但快步去到跟前,看着那小娘子的俏面如玉,眉如远黛,身上更有一种气质,不单是貌美,却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看得黄劲松一下痴了,若不是边上长随连扯了好几下,竟都没发觉,微微在些涎水渗到胡须上。 “人来,快清条路出来,教我这恩人过去!恩人,方才多亏了你,放心,学生忝为判官,这些人等,都是下属办差的。”黄劲松在差役面前大摆威风,却如孔雀开屏一般,于这小娘子面前,展现自己的地位、本事。 那小娘子微微一蹲还了礼:“妾身来寻我家公子,幸得尊驾,不然真不知道如何入得去。” 这出尘超脱的佳人,怎么去跟那些短褂汗渍的百姓相挤?她是真入不得去的。 黄劲松吞了口唾沫,这等丽人,她的公子,不知道是甚么显赫人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想来也只有东坡才子,才当了她一声公子吧? 他想到此处,却觉是这也是自己结识天下名士的机缘,连忙在前引路去到堂前。 去到堂前,正当开封府正堂结了案。 彭孙和那些军汉自回营去不提,刘瑜和苏东坡便一道行了出来。 这小娘子盈盈行了一礼,轻启樱唇,宛若莺啼: “公子,妾已誉清文稿,依着公子吩咐,带了过来。” 然后方才向着苏东坡行礼:“如梦见过苏公子。” 在她身后的黄劲松,一口老血当场喷了出来,整个人仰天而倒,在后脑勺接触到地面之前,他犹在脑海里咆哮:“这等丽人,怎么会是那刘某的侍妾!怎么会!” 苏东坡看着如梦眼角有些微红,他本是风流才子,不禁对刘瑜说道:“你当真是牛嚼牡丹,如梦所长是音律,是长短句,如何教她去誉写文稿?” 说着他便伸手要去看如梦的手,不料刘瑜一下子就伸在他身前,毫不客气拍开了他的手。 “请自重!” “至于如此么?我也不过是想看看她持笔姿势,可曾伤了关节。” “至于!她是我的女人,我家里的女人,下回你再这样,一耳光就往你脸上招呼!” 刘瑜一把将苏东坡扯了过来,在他耳边说道:“我警告你,你动我兄弟,我最多下药毒到你不举;你动我女人,我就杀了你。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说罢他把如梦携来的手稿,扔给了苏东坡。 便在边上那些差役、百姓人等惊讶的眼光里,拉着如梦的手,从容而去。 李肃之虽听不着刘瑜与苏东坡耳语的话,但也看得出,是为着这侍妾起了争执,不禁摇头道:“此子格局,终归浅了!” “咱家看着却是喜欢,是真性情!”魏岳笑呵呵地说道。 跑过来搀起黄劲松的顾风却是松了一口气:“便是个傻子,为了个女人,再漂亮,交恶这名满天下的才子,值当什么?” 那些百姓不明就里,却纷纷咒骂起刘瑜来,为什么?就为刘瑜削了大才子的面子啊! “子瑾真痴情种,我不如也!”苏东坡倒是不以为意,笑着这么说道。 方才离得近的童贯,却低声自语:“却不知,我这残缺人儿,算不算他的兄弟?” 第32章 秘阁差遣 青衣小轿悠悠地颤动着,蜷在轿子里的如梦,连雪白的耳垂都泛了红。 她从没想过,刘瑜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的放肆大胆。 凭心而论,面对苏轼,她仍是仰慕的,但心中隐隐有着一丝的恨意,恨他的风流,恨他的多情至极是绝情。于她来说,仍旧是不习惯刘瑜宅里的生活,只觉俗得让人窒息。 只是她知道,她真真切切地知道,别说苏东坡,这年头随便一个有功名的官员,都不会为她这么做,不会为了她,去当众恶了名满天下的大才子。 女人,在这年月里,若非正妻,无论如何风光,总归难避,是苦涩。 但他就这么做了,无所顾忌,不计后果。 他在苏轼耳边说的话,她听得清楚。 她原是觉得刘瑜虽无文才,却也坦荡,只想不到,今日竟见得他这份傲骨。 渐渐地,心里也便有了那么一丝的好感 不知不觉,这路似乎也短了许多,轿已停了下,李铁牛在轿边闷声闷气地叫唤: “小二滚开,官人自有爷来侍候,你去侍候大娘子!” 便听着自家太白楼的伙伴过来,殷勤招呼着:“大娘子好生小心!” 出得了轿,看着自家伙计的笑脸,看着也刚从轿子出来的刘瑜,望向自己关切的眼神。 她心头那本是冰封雪裹的深处,却就在这烈日初夏,慢慢消融,化作两行热泪,直淌了下来。吓得刘瑜抢了上前来,一把扶住她的手,柔声问道:“莫怕、莫怕,有我在,你别挂心。” 他不是风流才子,不解风情得紧要。 她哪里是怕?却是无端的,对这自家的酒楼,自家吵闹的小宅院,生出了一分半点的依眷,那泪落下,洗尽的却是铅华,是浮尘。 “少爷,柳七娘心里想着甚么,你真的都能读出来?”她有了一分笑意,真真正正的笑意。 不是礼数,不是客气。 刘瑜用力地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 “那仙儿若是想着什么,少爷也是了如指掌的?” “对着自家的亲人,却不用这本领。”刘瑜摇了摇头。 这也是他的底线:“若是这般,还叫什么家人?” 他回过头,看着堪堪落轿的苏东坡,对着如梦说道:“便是苏某人这等不堪之辈,我也不屑用这本领,若是用了这心思,就做不成朋友。虽说也不过是猪朋狗友,总归也算是相识一场。” 如梦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天下间,把苏东坡说成猪朋狗友的,大抵也就是自家的少爷吧? “少爷,妾先回家去,你们有正事要谈。” 刘瑜把如梦誉清的手稿,扔给苏东坡之后,压根就没打算再和他说话,想不到这厮还巴巴地跟来的。非但如此,还把魏岳也勾着一并跟到太白楼。 “好吧,你先回去,我应付了他们,便去陪你。我告诉你,我虽无诗才,但记性好,许多人醉后写下的诗句,他们不记得,我却记得的,少爷一会抄两首哄你开心!” 如梦又上了轿,这回她不次蜷缩着,尽管她仍然觉得,刘瑜无什么文采,家里仙儿和柳七娘,为着黄白之物争吵个不休,让人心烦得想死。但不知道为什么,暖暖的日头,在轿帘缝隙透了入来,她却觉得,照亮了许多,禁锢着的角落,在心头。 魏岳和苏东坡上了太白楼,伙计和掌柜都小心的侍候着,倒是闷着头走在前边的刘瑜,没好气地说道:“别管他们!姓魏的吃酒不给钱,姓苏的虽有两个臭钱,老子看他比吃白食的魏某更不顺眼!掌柜你去厨房拿把菜刀来,一会方便我看他不爽,砍死这厮!” 掌柜和小二哪敢接话?只好陪着笑,把苏东坡和魏岳送入到楼上雅阁。 “子瑾,愚兄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如此生厌?毕竟这连手也没搭上啊!”苏东坡方一坐定,就苦笑着问道。 他真心想不通,为个侍妾,刘瑜跟他翻什么脸?他自然是想不通的了,他是连有了身子的侍妾,都可以送人的风流才子;他是连陪他落泊的侍妾,到死也不愿给一个名份的苏东坡,他如何想得通? 不是他性格好,苏大胡子性格啥时候好过? 喷佛印,喷王安石,喷皇帝,他就是个大嘴巴! 只是在他看来,这朋友为了侍妾来吵架,是比吃豆腐脑该下糖还是该下盐,而发生争执还更可笑的事。所以他过来,是想看看刘瑜是不是生病了,还是怎么回事?他觉正常人,不会跟刘瑜这样的。 “以后便是我家丫环也好,厨娘也好,麻烦你离远一些!” 刘瑜带着晦气这么说着,看着苏东坡点头下,才冷哼一声坐了下来,向着魏岳问道: “清理出来的线索,我扔给他了,你找他去要上一份不就得了?跟过来干什么?我这小门小户,连个差遣都没有,经不起你这么大身板,白吃白喝!” 魏岳瞪着他那铜铃大的眼睛,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恶狠狠地骂道:“小猴崽子!你真是蹬着鼻子上脸啊!这东京城里,多少酒楼巴不得公公去坐一坐,你倒好,还整天在这里叫骂个不停!咱家往你这里一坐,你知道么,便是告诉别人,这地头却不教他们豪取巧夺的!” “得了吧,一个厢吏,都所由的小吏,个个月来收保护费,没见他给你面子?”刘瑜很不以为然地呛了回去,还没等魏岳开口,他又说道,“你别说,这厢吏只是吏,不认得你魏公公,他后台左巡军使,是个官吧?不一样不给你面子?你又得说这左军巡使级别太低了吧?开封府判官黄劲松,不一样没给你面子?啊呸,难道得五品以上,才认得你魏某人,才会给你面子?那你这面子济什么事?我这破酒楼,还劳动着五品以上,佩着银鱼袋的高官惦记?人手缝随便漏一点,都不止我这破酒楼了吧?” 魏岳给说了个大红脸,的确,要是五品以上的朝官,看着他坐这里,是会让子侄收敛些,别来这里搞事,可这开在南熏门左近的太白酒楼,怎么入得了那等高官的眼?刘瑜是真用不上他魏某人的面子啊! “咱家过来,是要跟你商量件事。”魏岳倒也是好涵养,完全一副唾面自干的神态,当然,这是面对刘瑜这铜碗豆,真拿他没什么招,而大宋朝里,要再找一个如他一样,精通细作之事的,还真没有了。 刘瑜在这方面是有他巨大的被利用价值,这种价值,大到魏岳这大太监,不得不忍了这口气:“你不是叫嚷着没差遣吗?你看要不这样,你把编校秘阁书籍的差遣接下来怎么样?清贵啊!” 编校秘阁书籍不是馆职,明面职官上来说,就是整理秘阁的图书文档。 这算是实职差遣。 但实际上,风传它是一个如同皇城司一般的机构。 没有哪一个朝廷,会不设立自己的特工组织,只不过是以什么形式,还有就是权限去到哪里的问题。 “你之前说你绝不充任武职,也不入宫,这是文官清贵职位。实话跟你说,也是官家的属意。”魏岳望着刘瑜,沉声地劝说着。 在他想来,这是一个刘瑜没有理由,也难以抗拒的诱惑。 可是回答他的,却是刘瑜坚定的拒绝:“不,谢谢,麻烦你坑别人去。” 第33章 朋友 在太白酒楼的二楼,突然传来了轰然巨响,吓得路上行人都停驻下来,张望着这间坐满了客人的酒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停下脚步的人,便随即听见了魏岳的咆哮: “小猴崽子!凭什么?啊?你他娘的今天不给咱家说清楚,咱家就把你撕了!” 却是魏岳实在受不了刘瑜的挤兑,发作起来,又砸破了面前的案几。 苏东坡似乎很高兴看到这么一幕,摇着扇子点头道:“对,虽说苏某不屑与中官同流,但这事得说清楚。愚兄看你对那叫什么来着?童什么?童贯!没错,便是对那小中官,都客气得很;走过保康门,你都还跟守门的军兵打个招呼,道一声辛苦了。” “为何撞着我跟魏公公,你便一点也不讲究?” 刘瑜看着魏岳揪着自己胸口的手,那只几乎有刘瑜半个脑袋大的拳头,却似乎没有给他什么压力:“我对你算不错了,倒是对老魏差点。” “凭什么!咱家真欠你的啊!别扯什么白吃白喝,上回起出辽国细作的金银,你足足拿了七成!咱家一句话没说,随便拿一成出来,咱家都能在你这破酒楼吃上一年!”魏岳尽管压低了声音,但他的肺活量实在太大,尤其是在暴怒之下,同处一室的苏东坡和刘瑜,都仍然觉得耳鸣。 “皇帝让你杀我,你敢不杀我吗?”刘瑜老神在在地向魏岳问道。 这话就把他问哑巴了,宦官的权力根源,就是皇帝啊,皇帝要杀刘瑜,他能怎么样? “皇帝没让你杀我,你敢杀我吗?”刘瑜又再次开口。 虽说他还没有机会面圣,但能得了“听于馆阁读书”明显就是简在帝心的了,皇帝没对他起杀心,魏岳再愤怒都好,的的确确,也是不敢杀他的。 看着胸前那只真有醋钵大小的拳头慢慢松开,刘瑜扯了扯胸前的衣裳: “那我为什么要对你客气?” 无论他对魏岳如何,没有意义,他是太监,他是皇帝的家奴。 但魏岳觉得那里不对,回头看着边上大笑的苏东坡,愈加的不平衡,他一拍那已散了架的案几,指着苏东坡,向刘瑜质问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要杀你,这厮便是名满天下,他还能怎么样!凭什么你对他要比对我好些?” “他会来偷偷让我逃走,就算不能,我被皇帝杀了,他会写些嘲讽的诗,然后用风流才子的名气,把这些诗扩散出来,最后把自己折腾进牢里面去,接着认怂,继续写诗,拍皇帝的马屁!” 历史上的乌台诗案,不就是苏东坡讥讽朝政的大嘴巴,招惹出来的吗? 最后得免,也是认怂求饶。 刘瑜很平静地述说着,让苏轼有一种错觉,似乎那将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但很快的,刘瑜叫掌柜过来换了案几,上了茶,却就对苏轼和魏岳举起杯:“其实方才的话,都是瞎讲,你们想听真实的理由吗?” 苏轼两人都下意识点头。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我尝试做一个勇敢的人,所以我尽可能不向那些比我更艰难的人发怒。” “事实上,这是对的。” “至少欺负你们,要比欺负童贯更有快感。” 然后房内就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得见。 终于是苏轼打破了沉默,他对魏岳说道:“我忍不住了。” “咱家还得忍,要不怕打死这小猴崽子。” “那你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动手!” 正端着凉菜上来的伙计,便听见了雅阁里,刘瑜的惨叫:“混蛋!苏大胡子你跟阉党狼狈为奸!入娘贼的,别打脸!别打脸!” 闹腾了得有半刻钟,刘瑜才终于逃了出来,鼻青脸肿的,不过却指着房间里“哈哈”狂笑:“叫你跟魏某人联手,被坑了吧?” 跟着走出来的魏岳和苏东坡,那形象跟刘瑜没什么区别。 看起来三人是从斗殴演变成三方互殴。 苏东坡看了一眼刘瑜,笑了起来,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姓魏的!你下这么重的手!子瑾、子瑾,快找个房间,咱们进去说,这教人见着,愚兄这风流才子四个字,可便是毁了啊!” 太白酒楼开到南熏门边上,又是原本辽国准备用于细作收罗情报、藏匿人手的所在,占地倒是阔绰。不单临街有雅阁,后面院子里,还有专门的房间招呼贵客。 刘瑜三人入得去,不一阵,苏东坡的侍妾便也来了,这当口,新法虽兴,但欧阳修为首的旧党,仍有力抗衡。而苏轼文名远扬,正是他得意的时光,七八位侍妾过得来,当真环肥燕瘦,各持胜场。 “这辽国又派细作入东京来,子瑾你是什么章程?”推杯换盏喝了一轮,苏轼教那些侍妾先行下去,却给自己满上一杯,向着刘瑜这般问道。毕竟他和魏岳跟过来,不是为了喝酒,这方才是正事。 刘瑜也有了些酒意,听着便发笑:“你这名满天下的家伙,何苦来操持这等事?” 说将起来,苏东坡真不是干这种事的人。 看着苏东坡要开口分辩,刘瑜摇了摇头,伸手止住他:“你别以为,自己只是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只是给醉翁跑一下腿,分一下忧。事情做久了,便不是这样的,你看现时有了线索,我便扔给你,你也习惯接,长此以往,这差事便是你的了。你最好还是授官外放吧,好好的才子,不要来沾这等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说到此处,刘瑜屈指敲了敲案几,对着魏岳说道:“老魏,把彭孙放出去京师,不难吧?” “你若肯出任编校秘阁书籍,这事有什么难的?” 魏岳生得长大,酒量却不怎么样,喝了几杯,却已上头。 颇有点口舌不清,话方说罢,趴在案几上,竟打起呼噜来了。 “我又没苏某人那么蠢,怎么会去当那劳什子的编校秘阁书籍?”刘瑜不住苦笑摇头。 苏东坡听着却就不高兴了,把杯子一扔:“你说的什么话?” “汉有绣衣直指、隋有内外侯官、唐有丽竞门、五代又有武德使,至今谁有什么好结局?” “强汉有班定远,有卫霍,有敢发声‘虽远必诛’的陈汤,有萧何,有张良,有韩信,绣衣直指有谁得留名?” 苏轼却也是个学霸的出身,一般人答不上,他倒张口就来:“暴胜之亦不得善终啊。” 暴胜之就是汉代比较有名的绣衣直指了。 苏轼起了身,对刘瑜一揖到地:“我明白了,你说得是。” “你不能听我说到隋,再说到唐,再慢慢说到本朝?你真能明白?”刘瑜上下打量着苏轼。 不得不说,点拔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这种感觉实在很不错。 论填词赋诗,他认为十个刘瑜也不是对手;但论这种死面赖脸挖苦嘲讽,他觉得还是不要与刘瑜撕撸为好。所以,苏东坡知道这时还是岔开话题是比较明智的选择:“彭孙的前程,我倒有个主意。” “勿开尊口。” 苏轼见鬼一般,一脸不敢置信地指着刘瑜:“汝智近乎妖!” 第34章 吓煞人的小吏 近乎妖,就是跟妖怪一样。 苏轼几乎不敢置信,怎么自己还没开口,刘瑜就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刘瑜喝了一口酒,微微地笑了起来,文科生,怎么也是文科生的出身。 不会烧玻璃炼钢铁,还不知道,这年头便是新党旧党互辄的时节? 苏轼是欧阳修的弟子,他开口要说什么?十有八九,就是刘瑜要站队了。 这不是他要害刘瑜,而是帮刘瑜。 简单来讲,苏轼是给刘瑜提供了一个一赔一千的仕途赌博机会。 本来以刘瑜的官职,压根是没可能入场的。 因为刘瑜这从八品的鼻屎大小官,压根就没资格站队! 若是此时站队投诚,他日旧党压下新党,自然少不得刘瑜的好处。 但刘瑜知道,旧党这几年里,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而新党过上几年,也同样是没有什么好结局。 他吃撑了,去卷入这党争的漩涡? “我老实去馆阁读书,什么新法旧法,不是我沾染得起的。” 不单如此,刘瑜更是劝苏东坡:“若是对百姓、对国家有利,新法何不可?反之,旧法何必革?我劝你也不要执着新旧之争,不妨放眼看看,到底哪种是利国利民的。” 对于这个提议,苏东坡就颇不以为然了,随便应付了几句,就这么抹了过去。 因为对于苏东坡提出的新党、旧党分争,刘瑜不表态站队,那么彭孙的事,自然也办不成。 不是苏东坡不给帮忙,苏轼要有个六七品,倒也能办。 可是虽然苏东坡名动天下,他现在刚刚守孝回京,也只是仍授原官,还是大理寺评事啊! 苏轼要办,当然就要运用关系人脉。 刘瑜又不站队,苏轼再大本事,能怎么弄? 这顿酒吃得有些无味,到了晌午,魏岳酒醒,便也散了。 “这等事不沾手,日后若要办差,自有别人来寻你。”临别时苏轼对刘瑜说道。 刘瑜白了他一眼:“我天生就是办这差事的么?为什么不教我牧民一方?” 尽管于细作一途,刘瑜极有天赋,但他真不向往干这种事。 为啥?这不就是黑活么! 干黑活,从来就没好下场啊! 苏轼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刘瑜的肩膀:“有个小吏,倒是伶俐,反正愚兄今后不沾这事,便送与你使唤。子瑾,莫要逞口舌之利,便是你推了馆阁校理,真有事起,皇城司办不下来,你能置身事外?到时你凭什么去办差?李铁牛么?” 的确东京如果有敌国的间谍活动,刘瑜暂时真的就跑不了。 李铁牛这憨货,当个传令兵还成,能帮上什么忙? 所以刘瑜也点了点头,对苏轼道:“多谢。” 回得去家中,如梦倒是比平日里少了几分生硬,只不过柳七娘和仙儿照例的争吵,还是让她秀眉紧锁。柳七娘丝毫没有一点阴谋被揭穿的自觉,仍旧是振振有辞:“你们宋人把我囚在此处,我当然要想办法逃脱了!又不是受了你们宋国的高官厚禄!” “逃脱?你再吵,奴奴便去寻着辽使,教伊拎了汝去辽国,被那辽太子蹂躏!”仙儿也不是什么善茬。 “你妒忌是吧?一辈子都是个丫环的命,你倒想被太子蹂躏,可你连个七品官都见不着!” 也怪不得如梦受不了,这两位,已经基本到了无下限的地步了。 刘瑜行得入内摇头道:“都闭嘴!” 仙儿倒是吐了吐舌头,不再出声,柳七娘却不打算收敛:“你是我什么人啊?我凭啥得听你的?我是堂堂大辽贵女,你不过是一个鼻屎大的宋国小官!还是有官无差遣的笨蛋!” “你再不闭嘴,我就出去,参与缉拿细作,大致某个人,在我的插手下,是定会死在东京的。”刘瑜着实也没有什么好心情。 不过这威胁明显杀伤力不错,倒是总算让柳七娘闭嘴了。 当天傍晚,大约魏岳的酒全醒了,派了童贯过来。 “魏公公说是若先生不愿去赴秘馆校理的差遣,却得重新编出一份字验来,据说官家还有几位相公,听了东坡先生的回禀,觉得先生说得极是,这字验之法,不应该这么直接刊印于《武经总要》上。” 刘瑜就无语了:“敢情我这么一说,这事就归我了?” 童贯笑了笑,没有接茬,什么话能接,什么话不是他能接,这千古权奸,可是有眼色。 他从怀里摸出一叠纸来,双手递给刘瑜:“这左右两处小宅院,是小人一点孝敬。先生这边,着实院子小了些,若是彭大哥他们过来,只怕都住不下。” 这院子的确是不大,只不过便是有钱,左右宅院的人家,祖业难舍,不愿卖掉,刘瑜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近日事多,刘瑜也觉得过阵子再说,没想着,童贯却无声无息把这事办下来。 所谓奸臣,当真也是天赋。 “阿贯,叫我的字就行了,不用老是叫先生这么客气。”收人东西手短,刘瑜也卖了个人情给童贯。 退一步说,这种千古权奸,何必无缘故去得罪他? 童贯连道不敢,但言语之间,却就亲切了许多,毕竟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小黄门的身份。 至于字验,不论刘瑜有多少牢骚,皇帝通过魏岳开了口,他总归是要做的。 编写密码是一件很累的事,幸好刘瑜不打算弄个现代密码表,那太烧脑了。 文科生嘛,他还是知道,明代戚继光,就弄过一个,比现时大宋高上不少的密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但就算刘瑜知道戚继光这么做过,也还是对照验证。 因为明朝的口音,和大宋也不太一致。 凡事就怕认真二字,一旦要致之以用的事,很难洋洋洒洒,随心所欲。 不把逻辑搞清楚,到时实战时出错,那刘瑜就是罪人了。 当然,要没到实战,皇帝就看出问题,以后刘某人也算是完蛋了。 这事整整弄了三个通宵,才差不多整理出来。 如梦开始还在帮手,后面都顶不住了,刘瑜强行让她去休息,等到弄完,他自己也觉得真是心神皆倦。 所以刘瑜直接就吩咐李铁牛:“你在门房坐着,谁来也不见,万事等我睡醒再说。” “官人,要是走水呢?”李铁牛这憨货,傻傻地问了这么一句。 “那也不要叫醒我!我应该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永生!” “噢。”李铁牛仍是憨憨地应着。 等到刘瑜睡醒过来,仙儿端了水过来洗漱,却就对刘瑜说道:“少爷、少爷,你请这个管事,蛮不错的!” “这管事确是高明,公子你睡了一天一夜,魏公公派了三拔人来问,若不是这管事在,怕得叫醒你了。”如梦一边帮刘瑜梳头,一边也轻声地说道。 刘瑜听着就不知所以然,又听着仙儿说道:“不过,这管事又不住咱们家,也不在咱们这里吃饭,少爷你雇他得花不少银子吧?要是太贵的话,仙儿也会的!仙儿很聪明的!” 洗漱好了,刘瑜拍了拍仙儿的脑袋:“行了,一边玩去。” 他信步走出门去,果然就见着,一个青衣小帽的背影,想来就是仙儿和如梦所说的管事。 “你是?”刘瑜就不明白了,自己何时请多了一个管事? 那人回身却是拜下:“东坡先生遣小子前来,于先生门下效犬马之用。” 看来这位却是苏轼先前说的,伶俐的小吏了。 刘瑜点了点头,抬头看去,这小吏生得眉清目秀,便连刘瑜看了,也觉颇有些好感。 他看着刘瑜打量着自家,便又一揖到地,口中称道:“小子无礼,扰了先生清静。前两日人来客往,已记了节略;今早陈家嫂子过来,恳先生许她家大郎,去太白楼厨房做个帮工,小子回她,先生忧心国是,甚为伤神,方才憩下,待先生起身,小子自代她禀报。” 李铁牛坐在门房,闷声闷气地告状:“官人,却不能收下这厮!” “噢?”刘瑜是不太明白了,李铁牛这憨货,很少见他和人过不去的,这小吏怎么得罪了他? “方才陈家大嫂过来,提了两桶豆浆的,俺叫陈大嫂把豆浆放下,等先生出来,俺要想得起,便与先生说。陈大嫂不肯,说定要见着先生。这厮是个败家的,跟人说什么先生不爱她这豆浆,若是她家大郎堪用,自然先生是会用的,陈大嫂见不用舍了两桶豆浆,笑得见眉不见眼地走了!” 刘瑜听着失笑,果然李铁牛还是太憨,这小吏倒是不错。 当下便问他:“你唤作什么名字?” “小人高俅。” 刘瑜一下子就蒙了,先是千古权奸童贯,接着是创造了捧臭脚典故的彭孙。 现在可好了。 连高太尉也来拜入门下! 第35章 高俅不会踢球 刘瑜一下子真的是有点反应不过来了,真不是矫情,向往美好原是人之天性。 大宋年间来走上一遭,就算凑不上狄军神、岳武穆的时节,总也要与王安石、欧阳修、苏东坡之类的人物来往才对;便是敌人,也当是曾公亮、司马光、沈括之流。 怎么又是童贯,又是彭孙,这会还来个高俅!这叫什么事? “踢气球的球?求而不得的求?五花马、千金裘的裘?” 刘瑜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同音不是同字,不是历史上那个高俅。 小吏眉清目秀,听着刘瑜问话,揖手为礼:“回先生的话,是君子好俅的俅。” 一听之下,刘瑜不禁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好吧,他知道就是这高俅。 刘瑜静下心里听着仙儿把事情都禀了一番,却就发觉,还真只能收下高俅了! 不能否认的是,狗腿子真的是一门天赋。 比如童贯,急刘瑜所急; 又比如高俅,苏东坡教他来投刘瑜,门都没进,他已把宅子里上下人等都博得了好感。 更把左邻右里都应酬得当,却又不让刘瑜出来之后,觉得他擅作主张。 别说刘家的院子,便是这一坊内外,大伙都知道刘寺丞有个伶俐的门人,为人极是有礼。 而有了高俅过来帮闲,仙儿无疑轻松了许多。 “少爷,反正现时也不是在秦凤路,多一个嘴吃饭,却也没啥。” 这小吏能帮上手,这不是仙儿帮他说话的重点。 仙儿会帮高俅求情,是因为高俅那天对她说:“仙儿姐姐,您心好又有正气,他日先生平步青云,这内宅有您镇着,便不会象坊间那些妾侍争风吃醋,闹出笑话来。若能拜入先生门下,咱这等人,全不须去想,到底在内宅听谁的话才是。单这一点,却教人省心许多。” 从秦凤路到东京,仙儿已习惯了呆在刘瑜的身边。 她还单纯,没想明白自己要什么,但至少她绝对是不要给陈家嫂子当童养媳的。 而看着如梦和柳七娘,她心里却是不痛快,总感觉她们便是来跟自己,抢少爷。 高俅这话,她听着便是熨贴。 没错,这刘家的宅院的,就得是她仙儿说了算,就是这道理。 仙儿跟刘瑜,秦凤路那几年,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情份。 她一开口,刘瑜却也就不好硬把高俅辞了去。 刘瑜上下打量了高俅一番,叹了口气道:“进来吧。” 童贯孝敬了左右两个院子,右边那个有些年月了,正在翻新修缮; 如梦和柳七娘就住到了左边的院子里,原来这院子,便依旧是刘瑜和仙儿居住。 高俅入得内来,看着刘瑜往檐下的藤椅上坐定,他便捡了边上的大葵扇,轻轻地扇了起来,教着原本对他心里不太待见的刘瑜,一时却也没法怎么发作。 但刘瑜是文科生,这厮是“六贼”中人,再能来事,难道刘瑜敢叫他来帮手编字验? 所以想了想,刘瑜就开口道:“会踢气球么?” 气球就是蹴鞠,也就是此时的足球。 北宋年代的蹴鞠,和现代足球外型差不了多少,唤作“十二片鞠”。 熟硝黄革,密砌缝成,从外表看,是不露线角的。 之所以叫气球的缘故,是因为这十二片鞠,不是实心的。 里面有“香胞一套,子母合气归其中”。 高俅听着微笑道:“小人于此颇有所得。” 刘瑜指着墙角的气球,对高俅说道:“施展来看看。” 本是技艺在身,高俅却也不怯,伸手一揖,把袍裾一撩,塞在腰带里,伸脚过去就撩起那球,一沾球,他却就对刘瑜拱手道:“先生,容小人出去打揎。” “打揎”就是打气,高俅觉得这球气不足,不好表演。 刘瑜点头之后,高俅抱了球出去,不一阵便回来,刘瑜示意不必多言,只管施展。 高俅把球在脚上颠了两下,又在膝上掂了两个,便如穿花蝴蝶一般,在院子里施展起来。 那球当真是毫不沾地,在他头身肩背翻滚,煞是好看,仙儿看得拍起掌来。 “停下。”刘瑜本来就看高俅不爽,这会还招惹得仙儿喝彩,当下冷着脸就叫停。 刘瑜看着高俅抱了球过来,便冷声问道:“你不是说你颇有所得吗?就这样?” 高俅还没答话,偷偷从门口凑到照壁的李铁牛,却就替他不平了: “官人,你却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这高小子的本事,煞是了得,俺铁牛也看着耍气球的多了,似他这等本事的,却没几个及得上!” 屋檐下仙儿把刘瑜的胳臂一抱,却就晃了起来:“少爷,教他耍嘛,奴奴看着好看!” “他不会踢球。”刘瑜摸了摸仙儿的脑袋,却回头对李铁牛这般说道。 没等李铁牛这憨货开口,刘瑜就向高俅问道:“我说你不会踢球,你可服气?” 高俅自然是个七窍伶俐心肝的角色,片刻脑里已转了七八圈,此时听着刘瑜问起,他却就有了主意,顺着先生的话接下承认自己不会踢球,目前这一关好过;但哪家的门下小吏,不是顺着自家先生说话? 这样顺着刘瑜的意,又如何能得提携? 所以高俅却就打算争上一争:“回先生的话,若比柳三复,小人确是不会踢球。” 他所提到的柳三复,却是个典故。 柳三复,柳永他哥,奉旨填词的柳永。 他哥没柳永那么潇洒,也没去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当时的宰相丁谓喜欢踢球,柳三复谋不到实缺,又没钱贿赂丁谓的门房求见。 于是就去丁府外守着,守到有一日球飞出来,他便抱球求见。 一见丁谓,把球抛向空中,一面跪拜,一面用肩、背、头接球卖弄球技,终博得官职。 所以柳三复的球技,就成了一个传说。 高俅说的是,传说他比不上,至于现实中:“若是这坊间论,蹴鞠之道,小人不敢自轻。” 刘瑜摇了摇头:“你真不会踢球,连我都不如。” “官人莫吹大气!铁牛却是不信!”李铁牛倚在照壁,却就不以为然的叫了起来。 仙儿更是拼命使眼色,因为她看着刘瑜站了起来,看样子准备下场! 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刘瑜几斤几两? 刘瑜是有胆气,但身手那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在秦凤路时,真遇上非动手不可时,还得靠她那把刀来撑门面呢。看着刚才高俅在院里又是乌龙绞柱,又是筋斗又是空翻,刘瑜连个一字马都拉不开,下场哪有什么脸面? 她可是护着自家少爷的,看着拦不住,连忙道:“少爷!你、你、你这太高深的,他也看不懂,不如施展一下气脉绵长,敢他知道个利害便是!” 刘瑜到了大宋,从小就坚持晨跑,别的不成,跑步倒是可以。 在秦凤路,遇着撑不过逃命时,仙儿可是多次见识过的。 她可不想自己少爷没面子! 第36章 耳目 京师的夏正深。 便是刘家的小院子里,用井水镇着的酸梅汤,一碗接一碗的灌下去,也消不尽这暑气。 李铁牛酸梅汤都喝得打嗝了,依然喘得象条牛。 不过刺花了双臂的李铁牛,心眼却没有半点花巧。 “官人,便是加上俺和仙儿姑娘,也耍不过他!” 铁牛所指的他,自然就是高俅。 刘瑜安排铁牛站在院子,又把仙儿也扯下场,连同自己站了个三角形的站位。 然后教高俅往院子中间一站。 却是要玩儿现代足球热身“耍猴”游戏的节奏了。 球便从刘瑜脚传到李铁牛脚下,再从李铁牛脚下传到仙儿处,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因为仙儿在传给刘瑜的时候,被高俅脚尖一垫,那球在高俅头上颠了两下,又在左右肩膀垫了几下,稳稳踩在高俅的脚底。 李铁牛一看就乐了:“哈哈哈!官人,俺便说了,加上俺和仙儿姑娘,也耍不过这厮鸟!” 仙儿是看不得刘瑜丢脸的,马上一把就将高俅推开,抢了气球在手上: “这不算!少爷咱们再来!” 刘瑜倒没有再来,他笑着对高俅说道:“想明白了么?” 然后自己就回到那藤椅上,示意李铁牛退出去门房。 倒不是他对李铁牛有什么意见,这实心人在这里,刘瑜感觉不好忽悠下去。 高俅当场就愣住了。 “你不会踢球啊!”刘瑜摇着扇子,又加了这么一句。 这要换成李铁牛的性子,实心人觉得憋屈,只怕抢起花臂膀,就往刘瑜头上擂了。 可高俅不是李铁牛,他是七窍玲珑心肝的奸臣啊。 这一瞬间他脑子就转了无数遍。 所谓奸臣,就是能揣摩上意,哪有实心人当得上奸臣的? 想了半天,高俅老老实实,一揖到地向刘瑜这么回道:“小人有点明白,却又没想透。” 刘瑜却没有接这话头,轻摇着扇子岔开了话:“汝可知晓,北人有‘马上叼羊’的游戏?” 高俅是一片茫然,他再伶俐也没辄啊! 这纯粹就是信息不对称的碾压,纯粹就是欺负人。 现时这年头,恐怕大宋连着西夏再加上辽国,都没人听说过这“马上叼羊”。 马上叼羊,其实没啥复杂。 不外就一个部落出一队人马,去抢一头已经宰了头、扒掉内脏的“阔克拉合”。 即就是青灰色的山羯羊尸体。 但这游戏是从阿尔泰山脉那边流传过来的。 阿尔泰在哪里?也就是新疆北部山脉,这年头都还不是辽国的控制区呢! 高俅再怎么聪明,他要是出身辽国倒也有可能知晓,他一个宋人,怎么可能知晓? 于是刘瑜便把这马上叼羊一一分说了,然后分才道:“明白了没有?” 李铁牛在门口偷听着,已经第二次想冲进去,抢起花胳臂往刘瑜头脸上砸落了。 当然或是要说服李铁牛,刘瑜自然也不用这办法。 高俅想了半晌,方才抬头道:“这马上叼羊,有练习骑技的功用;小人耍这气球,却只是杂耍,逗个乐子?先生是说,这耍气球之中,要合上战阵兵法,有练兵之效,方才算是会踢球么?小人筑球也是不差的。” 这年月,如同方才高俅那表演性的足球技艺,唤作‘白打’; 对抗性的,就叫‘筑球’。 “筑球可如方才我所说的,马上叼羊一样剧烈?” 高俅摇了摇头,大宋的足球,还是技术流代表。 筑球,在球场中间树一大球门,高约三丈,宽约一丈,以彩带结网。 球门上有一个尺许见方的网眼,叫风流眼。 两队人就分列在球门两侧,没有身体对抗,球从风流眼过去,就该那边一队表演。 这和那种马上叼羊,摔下来搞不好踩死的运动,哪里能比? 刘瑜点了点头,起身又下到院子里,给高俅示范了一下“牛尾巴”、“踩单车”、“马赛回旋”之类的技法,当然,就算无人盯防,刘瑜也做不流畅,但慢动作示范嘛,有足够的脸皮厚度之下,刘瑜还是完成了示范。 其实他脸皮原本也是薄的。 秦凤路生死边缘打了几番滚之后,发现除了间谍这营生,别的事真不是自己能干得好的。 于是刘瑜的脸皮便厚了起来。 细作,无论是当细作还是反细作,要脸皮? 那不是自己活得不耐烦么? 倒是高俅,看了刘瑜的超慢动作演示之后,自己拨弄着气球在院子里折腾着。 二十来息,他竟就把刚才刘瑜演示的几个技法,流畅的复原出来! 刘瑜看着点头,天才啊,不得不承认,这高俅于足球上,就真是天才。 但他却又叫住了高俅:“笔墨侍候。” 待得高俅研好了墨,刘瑜取了羊毫小笔,便在纸上宣写起来,一手颜体楷书,倒是于大宋这十几年里,练得见墨见笔。他边写边吩咐道: “你去寻上二三十人,每日就在右边那院子训练,练上十来日,去寻齐云社切磋一番。” “嗯,不射风流眼,弄两个球门,按着我这章程来。” 刘瑜很快就把一些规则和场地尺寸都列了出来。 李铁牛这憨人,贪着院子里荫凉,又缩到了照壁边上,低声咕噜道:“官人当齐云社的球头都被痰迷了心窍么?生造了这么多纸字,叫齐云社按这纸字来切磋?这战书可别让俺老牛送,这送过去,齐云社能把俺狗脑子都打出来!” 仙儿再护着自家少爷,却也不禁附和道:“是啊是啊,叫阿炳伯别在酒里掺水,他都不干的,何况少爷立了这么多的新规则,那齐云社怎生会肯?” 李铁牛和仙儿觉得齐云社不肯,那只是因为他们不是高俅。 刘瑜听着只是笑了笑,没有开口,望着高俅。 高俅却没出声,他们做不到,不代表他高俅也无法让齐云社按这规则来比赛。 他只是仔细把刘瑜方自写好的规则又再从头看了。 这规则,却不同于筑球的打法,而是一队十一人,放下场去对冲。 高俅告了声罪,抱起那气球又到院子里,折腾了一阵回来,“扑通”一下跪到了刘瑜跟前。 接着仙儿和李铁牛就跟见鬼了一样,看着高俅诚心意悦地磕头道: “俅愚钝,方知先生之大能!” 高俅是行家,是天才,是七窍玲珑心肝的人物。 他这么一回味,就知道刘瑜刚才示范的几个技巧,用在这新规则里,是如何的高明! “这厮鸟被官人迷惑了心么?”李铁牛喃喃地说道,一脸的不敢置信。 刘瑜笑着把高俅扶了起来,挥手示意李铁牛的仙儿都远远退开了。 方才拍了拍高俅的肩膀:“好生办差,说不得,把齐云社取而代之。” 这让高俅激动起来。 而事实上,刘瑜却不会告诉他: 取代齐云社并非目的; 建立起这东京城里的情报网,才是做这件事的真实目的。 第37章 这杯我也喝过 可以倚为臂助的人,自然是共生同死过的袍泽。 对于刘瑜来说,彭孙那一群军汉,无疑就是这种角色。 在秦凤路边境之地,这些军汉曾在野兽嘴里救过他; 而他们也因买卖不利被俘,刘瑜费尽心机救过他们。 来东京之前,这些军汉,就已经习惯以刘瑜为首了—— 按着刘瑜的主意,在秦凤路的买卖要比原先强多了,死伤也比原先少了许多。 所以,刘瑜让彭孙卖豆腐脑,他无论憋得多难受,也老老实实卖豆腐脑。 但要在东京立足,要让自己过得舒服,至少能庇护得了仙儿这个小丫头。 靠这些军汉,刘瑜很清楚,不够,远远不够。 东京,实在太大了,二三十人再精锐,有心算无心,一次半次能成事,长久必定不行。 特别是刘瑜十分明白,自己能干得好的营生,就是细作与反细作。 而这一方面,绝对是需要大量的情报和信息。 “仙儿带铁牛去搬五十贯钱出来,给高俅先拿去用。” “找个二三十人来练球也好,去挑衅齐云社也好,都需要花费,不够,你过来跟我说。” “你若能把事办成,叫响了声名,未必日后没有出人头地的机缘。” 五十贯钱,刘瑜又不是苏东坡那么阔绰的家景,高俅是看得明白的。 就这么教他搬了去,一点也不怕他见财起意! 高俅只觉得了信重,深深一揖:“小人必不负先生信重!” 匆匆便背了钱去办事不提。 没一会,就听着李铁牛在门外传来的呼噜声,看着是借了檐下一瓦荫凉,便昏睡了过去。 仙儿是个闲不住的,坐不过十来息,便起身道:“少爷,奴去跟大娘子学琴了!” 却又跑去东边院子,假装跟如梦学琴,刘瑜以为,只怕是去寻柳七娘的晦气多些。 高俅在汴京地头,蹴鞠的圈子,似乎颇有些名望。 至少齐云社是答应,按着刘瑜定下的规则,半个月后切磋一场。 专门跑过来催问字验的魏岳,听着就不高兴:“猴崽子,你脑袋痒,想拿下来透透气吗?” 皇帝下令叫刘瑜编新的字验出来,结果他和高俅合计什么气球!这不找死的节奏么? 刘瑜却是不卖他面子:“若是以后,细作的事你不来烦我,这事就算我的不是。” “这与细作有甚么干系!”魏岳也不是好糊弄的角色,听着一对扫帚眉就剪了起来。 他本就生得高大,面相又凶残,这么把眉一剪,当场院子里两条土狗,就夹着尾巴缩到墙角了。 刘瑜冷笑道:“赚钱啊!没钱我怎么布置眼线耳目?皇城司拔钱下来,每个坊修个细作衙门么?每月都按着人头发放俸禄?要有敌国细作潜入东京,你们可以弄到兵部都让人如入无人之境!到时又来找我?我是神仙啊!” 大宋有钱,但再有钱,也不可能这么固定拔款来给刘瑜。 没这么个花法,就喝兵血,也得有个空额来吃,花名册上得有士兵名字填着。 刘瑜这边都没编制的,连他自己都没有个差遣。 怎么拨钱? 一次两次还行,要固定长期的弄,必然是不行。 刘瑜就是自己很清楚不可能要到钱,所以他压根就没跟魏岳提这茬。 “猴崽子你就指着耍气球得钱?”魏岳上下打量着刘瑜,感觉就跟看个二愣子一样。 这年月,球员地位并不太高。 而且靠蹴鞠赢来的彩头,在民间来说,那是不少的收入。 但要指望那彩头,要办刘瑜所说的事? 这有一个比方:九牛一毛! 魏岳直接就表示,刘瑜是在瞎折腾了:“还不如叫孩儿们,匀出两间赌档给你!” 在魏岳看来,两间赌档的收入,远远比耍气球的彩头要大得多。 看着水沸,刘瑜提壶漱了杯,冲泡了茶叶,却摇头拒绝了魏岳的好意:“你自己留着吧!” “别瞪眼,我拼死拼活,就为折腾两间赌档?” “先前刚到东京,被塞去左军厢,流内铨那边给我弄个权发遣,我也忍了,慢慢来嘛。” “可现在连个差遣也没有,你来跟我说两间赌档?” 魏岳一听也火了,伸手就要拍桌子,刘瑜看着,用茶筅把那壶刚沸的开水推了过去: “你拍,你拍啊!你舍得烫一手泡,我舍得桌子!” “气死咱家了!”魏岳暴怒,长身而去,冲出房外,在那小院里急走长啸。 那跟在他身边侍候着的小黄门、小内侍,吓得脸色发青。 魏公公可不是什么良善角色。 虽然不比李宪权势,但魏岳的性子暴烈是出了名的。 在宫里,看不顺眼,直接一拳被他打到吐血骨折的黄门,并不少见。 看他在院中暴行骤走的架势,那些小黄门一个个往里缩。 别一会挨上一拳半腿,那真是倒了血霉了! 过了半晌,魏岳总算控制住怒气,重新进了书房,冷笑道:“猴崽子,你是吃定咱家了?” 仔细地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刘瑜连眉头都舒展开了:“好茶!” “好个屁!咱家实话告诉你,你想要差遣,这字验就快些弄出来!你若是个没本事的,咱家去审官院也好,流内铨也好,保你个差遣,倒也不难。偏偏你这猴崽子是个有本事的,今儿过来,便是官家又提起你的名字,在问这字验办得如何了?这事没办妥,谁有胆子给你派差遣?” 刘瑜摇了摇头:“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还指望官家来三顾茅庐么?你还要不要脸?” “没知识真可怕。”刘瑜瞄了魏岳一眼,低头继续琢磨着,“布,博故切。” 魏岳看着刘瑜不理他,咬牙起身,领着那一众小黄门自去了。 刘瑜当然不是自比诸葛亮,他又没活腻。 他是在琢磨反切音,反切,简单通俗的说,就是东汉末年的汉语拼音。 它就是一种拼音,只不过不是以拼音字母呈现而已。 也有专门论著《尔雅音义》。 为什么刘瑜要琢磨这古拼音?因为戚继光的密码,就是用这反切音为基础的。 但问题是,华夏的官话,这么上千年的演变之后,是会产生变化的。 从东汉到戚继光的年代,一千多年,变化很大; 而东汉到现今大宋,也有八百年,一样仍是变化很大啊! 戚继光为了解决这问题,写了一部《八音字义便览》解决这问题。 可刘瑜写不出来啊! 哪怕他是文科生,他连戚继光的密码本“春花香,秋山开,嘉宾欢歌须金杯,孤灯光辉烧银缸。之东郊,过西桥,鸡声催初天,奇梅歪遮沟。”都能背出来,但他写不出《八音字义便览》啊! 这时却听着门外有人长笑道:“刘子瑾,都过了这么些日子,你还是一无所得。我看你便是再折腾两个月,也鼓捣不出东西来。” 那人说着,却就抚须行入,正是风流才子苏东坡。 苏东坡入来一坐定,却是语重心长:“你弄不出来字验,迁怒于人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老老实实回禀官家,就是弄不出来好了。让你搜捕细作倒也罢了,官家要你这特奏名,来作这字验,也真真是强人所难啊!” 苏东坡看着两杯清茶泡好,倒要伸手取了一杯,还没开口,却就听着刘瑜没好气的道: “这杯我喝过的。” 苏东坡放下杯子,取了另一杯。 “这杯我也喝过。” 第38章 东坡吃瘪 汴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府第里,舞榭歌台、曲桥流水自不必去说; 一般的百姓,贫乏些的,用土坯起的四壁;殷实些,便用砖石砌出来的院子。 但通常不是年关将近,也不是什么高门深第,这墙壁自然是斑驳各色,便是生着青苔也是常见的。 只是刘瑜的院子,却就不同。 向阳的那几面墙壁外面,全都雇人用灰仔细涂了一层,一片的白色。 连糊在窗格上的窗纸,也是全白的。 苏东坡喝不上茶,抖开扇子晃了晃,却就数落起刘瑜来:“你发什么疯?好好的院子,小就小些,涂白了墙做什么?知道的,晓得你刘子瑾脑子有问题;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有哪个老人仙去了呢!” “你要想得出,为什么我要把墙涂白,倒也就有茶喝了。”刘瑜在边推敲反切音,边在纸上记录着,实在没心情和苏东坡扯皮,便随便塞了个问题给他。反正苏大才子对于任何事物,似乎都有足够的好奇心。 于是那些在院子里,由着仙儿招呼的苏家侍妾、下人,都看见苏东坡从刘瑜的书房出出进进,来回走个不停。他们还以为苏东坡是诗兴大发,偶得佳句,在酝酿怎么喷薄舒发,有两个跟着来的小吏,还去井边打了水,准备开墨去研磨。 过了一刻钟左右,便听着苏大才子在书房里得意地说道:“刘子瑾,这有什么好不明白的?不就是你自以为白壁无暇么?你这纯属掩耳盗铃啊,朋友一场,便也不老提你这特奏名出身不正的事了。” 刘瑜无奈地抬头:“但你还是提了。” “好吧好吧,便是不提这节,你左边院子还用大铁球锁着柳七娘,你这院子怎么来的?买的?钱哪来的?不就是抄没辽国细作所得,隐下不报而得来的钱财么?就你也敢标榜白壁无暇?” “你说得太对了,我的确不敢自我标榜,白壁无暇。”刘瑜放下手中羊毫小楷,把残茶倒了,待得水沸,冲洗了茶杯,方才泡上一壶茶,斟上三杯,示意苏东坡用茶。 苏东坡得意扬扬拈起茶杯:“子瑾啊,大家朋友,我也不忍心老是打击你,但你也得自觉,别老在我面前,自暴已短才对嘛!” 他倒不是真有什么恶意,但苏轼这性子就是这样,不论他和佛印的轶闻传说,还是他后来弄出乌台诗案,归根结底,都能寻着,这骨子里的傲气。 特别此时还末经磨砺,他就是天才啊,他服过谁? 刘瑜看着,闲闲点了点道:“你说得对。” “你别阴阳怪气,有什么只管说便是!” 苏东坡是聪明人,并且他跟刘瑜相互毒舌也不是一天两天。 看着刘瑜这么说话,他自然觉得不对劲了。 “老家有儿提的朋友,从小我在读书,他便在放牛。”刘瑜不接他的话茬,讲起故事来。 “嗯?” “我在读《诗经》,他听不懂,便不屑一顾,牵了牛,去东面的山坡上,烤白薯吃。” “嗯,然后呢?” “我在读《楚辞》,他听不懂,便不屑一顾,牵了牛,去东面的山坡上,烤白薯吃。” 苏东坡就不耐烦了:“你读《尚书》,他还在牵了牛去烤白薯吃是吧?你这半天就没破题!” “对,但我这朋友,觉得自己是个天才。我也不说他,只好顺他的意,说他是个天才。” “你这骂人是吧?”苏大才子本就是个好作弄人的性子,这时倒是反应过来了。 于是他马上就不乐意了,瞪着刘瑜:“牵了牛,去东坡,烤白薯吃。东坡白痴,多高明?你要弄首嵌字诗,我还高看你一眼呢!骂人都骂得不痛快。” “是、是,你说得太对了。”刘瑜喝完了茶,又拿起笔。 苏东坡可不干了,一把抢了笔:“我怎么就白痴了?你现在算是泼妇骂街么?” “把墙刷白,是因为白色对热量的吸收比较低,你不觉得书房,要比外面稍为凉一点吗?” 刘瑜冷笑上下打量着苏东坡:“听不懂吧?要是有钱,我还得做个隔热层,看看向阳这面墙,铺一层瓦还是怎么弄,这样夏天才舒服些。还是听不懂吧?” “白色对热量是什么来着?所据何典?你别左右言他!”苏东坡不是个能随便糊弄过去的。 他虽然听不懂,但马上就捉住刘瑜,要后者拿出证据来。 所据何典,就是从哪本书里引出来的典故。 “仙儿!”刘瑜却不理了,高声唤了仙儿进来。 “给他拿一件黑色衣袍,一件白色衣服。” 仙儿片刻便把衣服拿来,刘瑜指了指衣服对苏东坡说道:“自己换上,去阳光下呆着。” 充满求知欲的苏东坡,还真就去换了衣衫,然后去院子里感受了一会阳光。 过了半晌却跑进来,扔下两件衣服,抹了一额的汗:“刘子瑾,这遭算你赢了,我承认上了你的恶当!把这墙涂白了,就是为了来骗我上当去晒太阳!你太无聊了,哼,你也只会耍这些小聪明,我看这个字验,编到明年都编不出来!” “你没觉得穿白袍时,没那么热?” “都是一样的汗流浃背!”苏东坡大怒,这七月大太阳下面,时间又不长,哪里分得清? “你有没有认识,去过大食做生意的人?若有,你问一问他们就知道了,大食人居于沙漠,他们便是一身的白袍,便是防晒。” 苏东坡拼命地扇扇子,听着冷笑道:“我承认上当了,你就别再胡扯。要再骗我一回么?” “真不是胡扯。” “别逼我!你以为我就没认识去过大食的商人么?”苏东坡不知道是中了暑气,还是真的恼火了,突然就发作起来。 也不由得刘瑜分说,叫了个小吏入内来,抢过刘瑜的笔,匆匆写了一行字,塞给那个小吏:“汝速去王都尉处,送了信,带人前来,不得有误!” 待那小吏出了去,苏东坡得意地对刘瑜说道:“虽然辽国据我汉唐故土,使丝绸之路不通。但太祖年间,于开宝四年,便在广州、杭州、明州设市舶司,你当真以为,没人去过大食么!稍等片刻,一问就知道,我看你如何收场!” 第39章 差遣 书房里正在冲泡茶水的刘瑜,却只是笑了笑,并不为意。 这种很基础的物理原理,他心里是有底的。 若真来上一位去过大食的商人,自然更能为刘瑜提供佐证。 他现在头痛的是密码怎么弄! 用戚继光的,自然是最为适合这时代,但要写本《八音字义便览》真的很头痛; 不用戚继光这个,那要自己编个密码规则出来。 自己编个密码规则,对于其他文科生是个头痛的事,对于刘瑜倒也还好。 他在信息爆炸年代里,就对间谍方面的东西很有兴趣。 问题是,不论哪个规则出来,同样绕不过,得为这规则写教材! 刘瑜要不把《八音字义便览》弄出来;要不得弄本类似的教材出来。 这就是他头痛的根本。 所以苏东坡这种口舌之争,他压根就没放心上。 可是刘瑜并不知道,因为自己关注于密码规则的问题,无意的一句话,撩起许多的涟渏。 先从宫里传出来的话,据说官家,也就是大宋天子,说是曾公亮把字验录入《武经总要》,极为不妥。故之现时差了馆阁读书的刘瑜,在编新的字验。这本是极机密的事,但于此间年月,上下五千年里,士大夫最爽利的时节,想要在士大夫之中保住这机密?至少皇帝差刘瑜编字验这事,是不太可能教中枢的宰执不知道的了。 中书门下的公事房里,墙角置了几盆冰,入得内来,倒是略为少了些暑气。 但坐于此间,位极人臣的两位,其中却有人颇有些火气。 按说官做到这份上,所谓丞相气度,应该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可是欧阳修这位自号“醉翁”枢密副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大骂:“竖子张狂!” 他不得不骂,因为先前刘瑜升官,就是欧阳修点了刘瑜的名,去办那差事。 所以官家委了刘瑜,去编新字验。 而为什么会让官家有了这想头?无非就得从刘瑜骂曾公亮说起。 刘瑜曾骂过,曾公亮和丁度把字验编入《武经总要》,与国贼无异。 尽管是私下骂的,但宰执们要探查,这话终归是撩将出来。 欧阳修必须得有所表示,要不然,就成了他授意刘瑜这么干了。 年已七旬的曾公亮坐在边上,倒是安慰欧阳修:“永叔,何必与小儿辈计论?” 说着曾公亮还笑了起来。 他真的没把这个当一回事。 刘瑜是谁? 对于这中书门下的大佬来说,或者得这么说才合适些:刘瑜是哪只蝼蚁? 曾公亮怎么会去跟一只蝼蚁置气? 只要确定了不是欧阳修授意这么干就得了。 这时却又有吏员匆匆奔入,却是曾公亮的心腹长随,跪下给几位宰执磕了头,方才对着自己老爷禀道:“听宫里传出来的话,魏公公去催促刘某字验事宜,刘某对曰:’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 “岂有此理!不当人子!”欧阳修听着拍案而起。 接着更是道:“广南东路或广南西路,择个下县,教他去当个主薄还是县尉罢了!” 有时候,骂人,不一定是有恶意。 欧阳修发作刘瑜,却便是为了周全他。 因为他很担心,自己如果不在东京了,刘瑜这性子,会招惹来什么祸事。 例如刘瑜骂曾公亮,的确曾公亮不会计较,但曾公亮的门生旧部,不见得就不会计较了! 如果不是刘瑜和苏东坡走得近,默认为欧阳修这一脉的,不见得刘瑜的日子能过得这么安稳。而此时党争已起,欧阳修已有离开中枢的意思,所以他打算直接把刘瑜安排了边远的广南东路、西路,也就是广东、广西,以免在东京惹祸。 曾公亮挥手教那长随退下,却是抚须笑道:“呵呵,永叔,何至如此?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文正公门下嘛,原是当有的道理,不须介怀的。” 文正公,指的就是范仲淹。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也是范仲淹的名言。 欧阳修听着苦笑。 他为什么会点刘瑜办差? 一个特奏名出身的九品官,就算在边境立了些功劳,怎么会入得欧阳修这枢密副使的耳? 因为刘瑜是范仲淹的徒孙,而欧阳修和范仲淹,是绝好的交情。 欧阳修写《醉翁亭记》,就是替范仲淹说话,而导致自己被贬去滁州! 刘瑜是文科生,烧玻璃炼钢铁他是玩不成,但至少范仲淹这等人物的生卒,他是记得清楚的。而恰好他的祖籍,就在徐州。 没错,范仲淹就是死在徐州。 要是范文正风光的年月,就算吕范之争,远离朝堂,刘瑜依旧连面都见不着。 范仲淹去得军中,也是一样名重八方的,哪里是刘瑜见得着的? 不过到了庆历年间再被贬,范仲淹又是好直言。 朋友劝他别再乱说话,他就回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时就真的就有点生人莫近了。 所以刘瑜得见范仲淹,正是后者落魄,抱病去赴任。 所谓虎死架不倒,范仲淹能文能武,再落魄也不至于李白、杜甫的地步。 但路过徐州,刘瑜就来了个拦路请安。 当时他不过三岁左右的光景,别人还在撒尿玩沙,他可是雄心壮志,一心长大了就要烧玻璃炼钢铁,记得范仲淹会死在徐州,哪里会放过这弄险的机会? 于是小人儿跪在官道,倚小卖小,自称私淑弟子。 难道范仲淹的从人,还纵马踩死一个三岁大小的孩童不成? 在责成左右去寻这孩童家人来领走之际,这点时间,就是刘瑜的了。 在他死缠烂打之下,凭着三岁的模样,对答有礼,逻辑清楚,真让他见到范仲淹一面。 范仲淹就是病到糊涂了,也不可能按着刘瑜所求,收他为徒。 不过三岁小孩,占了个童言无忌,拍马屁倒也拍得范仲淹难得有了笑意。 所以得了范仲淹一句话,教跟在身边的儿子范纯仁,闲来可教刘瑜读书。 但那时刘瑜看不上范纯仁,真的,想着争霸天下,王图霸业的人,范仲淹这种千古名人倒罢了,范纯仁是谁?刘瑜是真看不上,除了逢年过节写个信去问候,平时压根就不愿理会。 后面刘瑜发现王图霸业折腾不动,烧玻璃炼钢铁也搞不起来,想要修复关系时,范纯仁却又对刘瑜显得淡泊了。范仲淹当时是病重,范纯仁可没生病,他觉得这小孩名利心太重,加上后面刘瑜走动得少,范纯仁真不待见他。 不过,一个师徒名份,却还是改不了的,只是知道的人不多。 但曾公亮却是晓得的,所以才有这话。 欧阳修怕的,也就是这个。 范纯仁不待见刘瑜,胡瑗、孙复、石介、李觏这些范门子弟,当然也不会理刘瑜了。 但范仲淹的政敌,可实在太多了。 “罢了,永叔,老夫也知你要保全文正公一脉的心思,寻个鱼米之乡,给他个差遣便是。”曾公亮笑着放下茶碗,却是对欧阳修这般说道。 这时却听外面有人沉声道:“明公,此事不可为!” 入得内来的,却正是参知政事,王安石。 第40章 祸来 负天下之望三十年的王安石; 不修边幅的王安石,想事想到吃鱼饵都不自觉的王安石; 足以和东晋谢安分享“安石不出,奈苍生何”的王安石。 他还没进公事房,就把事情定论了:“此子不当远离京畿。” 欧阳修也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客套了两句,直接就往自己的公事房去了。 新旧党之争,此时虽没演化到激烈的地步,但已然是分了派系。 有些东西,到了他们这个位置,多说也是无益。 欧阳修觉得连一个八品小官的安置,王安石都要来插手,他真不想开口。 而王安石有他自己的考虑,看着欧阳修离去了,方才对曾公亮说道: “明公,此子若堪用,当羁于中枢,外放恐有失;不堪用,当置闲于京师,出则为祸!” 曾公亮笑着抚须道:“此子简在帝心,官家想来,早有安置。老夫不过是宽慰永叔。” 按说曾公亮资历比王安石老多了,而且还是他举荐的王安石。 但当发现皇帝特别倚重和相任王安石之后,曾公亮基本就这态度。 什么事都不表态。 王安石听着便抬手向曾公亮一揖,然后却又摇了摇头:“此子万不得离京,我还是入宫跟官家分说才是。” 看着王安石匆匆而去的身影,曾公亮倒是皱起两条寿眉,喃喃道:“区区刘子瑾,值得醉翁与王半山如此关注?若言永叔是要保着文正一脉倒还罢了,介甫何至如此?看怕党争又起,于国朝非福哉!” 他倒不认为,刘瑜值得枢密副使和参知政事的关注,觉得这不过是党争的结果罢了。 而刘瑜这时并不知道,他想找个外放差遣的心思,已被王安石一言而灭。 也不知道,中书门下,三位宰执,竟花了一盏茶的功夫,在谈论他的事。 他此时忙得不行,正在对仙儿进行汉语拼音的培训。 刘瑜的想法很简单,如果仙儿能学得会,这玩意就能推行。 那么基于汉语拼音写个教材,对于他讲,倒就轻松了,毕竟是文科生嘛。 “少爷,能不能让大娘子来学?奴奴不爱学这个!”仙儿明显不是读书的料。 仙儿的小脸上,尽是愁苦,眼看就要哭起来了: “大娘子断文识字的,奴奴看她还会填词呢,若教伊来学,保准学得快!” 刘瑜听着就冲仙儿点了点头:“嗯,让如梦来学,也是个好主意,然后少爷带你回秦凤路。咱们远离东京,好好在秦凤路过日子便是,想来以咱们此时身家,在秦凤路能置上一处比这大得多的宅院!” “算了,奴奴学便是!”仙儿颇有些咬牙切齿。 她真不舍得离开东京这花花世界,这等繁华之地,她便是每天出门去买菜,脚步都是飘着一样的,哪里愿意回秦凤路那边境之地? 刘瑜自然知道如梦来学会快很多。 人是有天赋的,例若是让如梦学怎么提刀斩狼,那她也不行,但仙儿就行。 可这拼音,刘瑜还真不敢让如梦来。 只因这事若是成了,那就是军事机密。 让仙儿学,不单单是他可以对仙儿性命相托的信任。 更重要的是,仙儿别看年纪不大,有点傻大姑的腔调,但其实她嘴很严,叮嘱她不能说出去的话,她便绝对不会漏嘴。 在边境,被马匪用刀架在脖子上,她没说出刘瑜就留在身后山洞; 被青唐骑兵在腿上捅了两刀逼供,她也没说出,刘瑜偷盗的军书,其实就藏在脚边的那块熏肉里。 嘴严,不是说说而已。 仙儿腿上,现仍留存的两处对穿刀疤,是为佐证。 “快点再写一次!”刘瑜合起折扇,轻轻地敲着仙儿的脑袋。 “少爷不要再打奴奴的头了!都让打傻了!” 刘瑜没好气地说道:“这都几天了,几个声母、韵母你都没背下来!我看你比苏轼还蠢!” 仙儿扁了扁嘴,真的快要哭起来了。 她现在很希望苏东坡过来,这样刘瑜就没空来逼她学汉语拼音。 可苏东坡这几天是肯定不会过来的。 前几日,从王都尉府上来的大食商人,证实了刘瑜的话。 苏东坡当时颇为丢脸,灰溜溜地走了,大约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不好意思过来的。 但仙儿的惨剧,终于还得到了缓解。 因为童贯过来找刘瑜。 很明显,童贯是带着魏岳分配的任务过来的。 “魏公公说,若是这回先生把差事办妥,连小人也能得上好处。” 童贯无比光棍,一上来就直接把话跟刘瑜说透。 正喝着茶的刘瑜当场就被呛到了,茶水都从鼻子里喷出来。 咳了好半天消停下,哭笑不得地说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魏某人自己不愿过来被我骂,踢你过来,你怎么也旁敲侧击一下吧?” “还是直接说好些,先生面前,没有小人搬弄言语的地方。”童贯恭恭敬敬地回话。 刘瑜接过仙儿递来的毛巾抹了把脸,无奈地对童贯说道:“阿贯,叫我的字就行了。” 这是第二次刘瑜这么对童贯说了。 童贯听着,却就哽咽了起来,连眼眶都红了,紧接猛然从椅子上起来,就要冲刘瑜磕头。 吓得刘瑾一把将他扯住:“打住,别这样,蛮精明的人,怎么突然就发傻呢?” 童贯自然是精明,在潘家楼,他都会计较得失; 甚至刘瑜让他追去把辽国细作砍了,他还要刘瑜做个表率。 可是不论忠奸正邪,人心总有一点柔软处,一旦触碰,便教人难以不动感情。 而刘瑜的这种尊重,无疑恰恰是触及此处。 其实刘瑜本意,是不想和这日后的权阉结怨。 这种小人,现时在他面前拿架子,等他日后发达了,哪有什么好处? 但听在童贯耳里,却就不同了。 他不知道日后自己将会是历史上唯一封王的太监;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是千古留名的权阉啊! 此时的童贯,只不过是一个小黄门,连太监两字都混不上的内侍罢了。 而刘瑜是读书人,是文官,更是敢当面直呛魏岳的能人啊。 两次跟他这么说,这真真是折节下交,他如何能不感动? “是、是,子、子瑾大哥,小弟、小弟全赖大哥照拂!” 童贯是真感动了,他现也没啥可以让刘瑜贪图利用的,能这么看得起,怎么可能不感动? 要等到童某人把兵权揽在手里的时节,指望他感动? 皇帝的命令他都不听!皇帝他都敢忽悠! 这正是动了真感情的时节,童贯脱口而出的话,却吓得端着果蔬过来的仙儿,连盘子都当场摔了: “子瑾大哥,你快溜出东京吧!” “这字验的事,若是近几日里办不妥,只怕魏公公便要坏了哥哥的性命!” 第41章 劝学 月黑风高,好杀人。 勾当皇城司差事的魏岳,要杀人却不需月黑,更不必风高。 甚至不用提起他那醋钵一般大小的拳头。 魏岳只要一句话,就足够让刘瑜生不如死。 例如,到六月刚刚任了御史中丞的吕公著面前,说一声刘瑜颇有范文正风骨就足够了。 吕公著是谁? 吕公著就是吕夷简的儿子,吕夷简就是当年能把天下知名的范仲淹,踢出中枢的宰相。 只要刘瑜是范仲淹徒孙的关系一暴露出来,吕公著必不会让刘瑜有好日子过。 搞范纯仁,动作太大; 搞刘瑜,对于吕公著来讲,搞臭搞死,真的很简单。 吕家,不单是吕公著的父亲吕夷简是宰相; 吕夷简的伯父,又是真宗年代的宰相! 至于要坏刘瑜性命,那就更简单了。 魏岳只要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所以童贯动了真情,便劝刘瑜快跑。 离到东京,是逃入西夏也好,遁去辽国也罢,或是落草,或是隐居,总归是有条活路。 “哥哥,这字验,哪里是你搞得出来的?那曾公,那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丁公,也是参知政事啊!如何教哥哥这八品的大理寺丞来编字验!”童贯压低着声音,却说得急切。 仙儿在边上听着,马上就附和:“少爷,你听、你听!能编得出字验的,都是宰执啊!” 这当口,她也顾不得东京的花花世界了:“少爷,奴奴便去收拾,咱们这就跑吧!” 但刘瑜一把就将这小孩扯住,自己起了身,去拿了扫帚过来,打扫刚才仙儿打翻的东西。 “哥哥!这时节你还折腾这些劳什子做甚么!”童贯一把抢过刘瑜手上的扫帚,用力扔到院子里去。 他是动了真感情,也不玩什么暗示和拐弯抹角了:“细软都别收拾,只要带着钱银便好!” 说着他便伸手来扯刘瑜,这厮体格高大,被他这么一扯,刘瑜就站不住了,只能开口道: “慢!” “慢啥啊?子瑾哥哥,我童贯今日拜了哥哥,如古人说的,壮心剖出酬知己!阿贯我也豁出去了,趁着日头没落,咱们快走,南熏门那边的铺子,我还寄着军器,一块起出来,刀弓在手,怎么也能护着哥哥出了东京!” 仙儿慌乱地收拾着几个瓜果:“对、对!咱们去秦凤路,去青唐人的地盘!阿贯兄你别怕,奴奴随少爷上京前,还寄了七八匹好马在秦凤路,到时取了,咱们落草!少爷拿主意,咱们就出去抢!虽没有东京这花花世界来得舒服,酒肉却是够管!” “为着哥哥,便舍了这青云路吧!”童贯犹豫了半息,咬牙挤出这么一句,架起刘瑜就走。 刘瑜死命抠着房门,却耐不着童贯力大,何况仙儿从花盆底起出那条朴刀,又过来帮手架起刘瑜另一条臂膀,一下子和童贯协力,把刘瑜架得双脚离地,转眼已出了书房、过了小院、绕过照壁就要出门去了。 “你们两个混蛋松手!”刘瑜实在没法端着架子。 再说这人心总归是肉长,不论对于童贯,还是对于刘瑜,都是一样。 看着童贯这作派,刘瑜倒真的感动了。 “我编好了!”刘瑜压低了声音吼了这么一句,这时已被两人架出了门外十余步了。 若再不说,这两个家伙怕真要把他架出东京城去。 终于脚踏实地的刘瑜,气得不行,这会他也顾不上童贯以后怎么样,伸手往童贯和仙儿后脑勺,一人扇了一巴掌:“还不回家去?愣在这里丢人么?” 这时倚在照壁打盹的李铁牛赶了出来,憨厚的声音里有着不尽的委屈: “官人,你不仗义,走水也不叫俺一声!” 刘瑜听着火起,冲李铁牛说道:“你铜板掉一地了!” 趁着李铁牛转身去找,刘瑜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虽说没踹动,但也算解恨了。 回到书房看着一地狼籍,刘瑜真的感觉想打人:“不是,你们两个有什么毛病?” “仙儿还说她年纪小,阿贯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脑袋一抽也折腾上了?跑出东京、跑出东京,阿贯你这一心要往上爬的性子,真出了东京,没到秦凤路你先后悔了!” 童贯一冷静下来,也是臊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抬头。 他本不是这样热血的人,本就不是那种两肋插刀,铁肩担道义的角色和心性。 只是方才恰是被刘瑜触动,无端的,血便热了起来。 这会被刘瑜大骂,童贯除了害臊之后,倒觉得心里舒坦。 刘瑜是真把他当自己人,才会这么毫不讳忌地说他。 说了几句,刘瑜接过仙儿递来的毛巾,塞给童贯:“行了,抹把脸吧,看你一头汗的。” “哥哥,听阿贯一句劝,魏公公,很可怕的,你得提防着点。”这是童贯的肺腑之言。 刘瑜点了点头,拍了拍童贯的肩膀:“放心,你回去了,跟老魏说一声,七天,七天之后,我会让仙儿过去大相国寺,到时让他找人看严实了。我和仙儿之间的密件,他可以找任何人破译,包括曾公亮那家伙。如果破译出来,便是我办差不力,要杀要剐随便。” 当然,有一些东西是不必提的。 例如到时大相国寺和刘瑜家里,必定有人下达机要密件里要传达的内容。 弄个字验,那得验得出来,得能传递命令情报,然后不被破译才有意义。 但这节真的就不必提,魏某人怎么说也是担着皇城司差事的角色,不至于要说到这么细。 童贯这次走,没有跟以前一样郑重其事道别,随意了许多。 可他走了之后,仙儿却说道:“阿贯兄今天看着顺眼许多。” “为啥顺眼了?”刘瑜打趣问道。 仙儿想了半晌,摇头道:“不懂,以前总觉得他假假的。对了,和奴奴看戏时,戏台上的人一样!” 刘瑜点了点头,认真对仙儿说道:“说是十天,三五天里,你得掌握好。” “啊?少爷!奴奴做不到啊!” “这事要让如梦来,可能一天她就能学会了。”刘瑜一把扯过仙儿,在她耳边说道。 不是胡说,刘瑜有一天无意讲了几句英语,如梦问起,刘瑜告诉她是夷话。 过了半个月,他提出一句,发现如梦居然能接着对答! 这等学习能力,真的太恐怖了。 “但少爷不敢让她学。” “这事是说梦话也不能漏出去的,只能你学。” 仙儿听着,便用力地点了点头,但看着刘瑜摊在桌上的拼音本子,小脸又苦起来:“能不能逃回秦凤路算了?” “你学会了,少爷就能升官发财!”刘瑜也是无法了。 仙儿如梦方醒,握紧了拳头:“少爷有了钱,就不会把奴奴给别人当童养媳了吧?” “对!”刘瑜完全无语了,怎么说也是有一间酒楼、三所小宅院的身家,怎么这仙儿老是有这么强烈的危机感啊。 然而就在这时,刘瑜却看见了仙儿偷偷对自己做了一个动作。 那是在秦凤路野外宿营时,有大型的食肉野兽,正在靠近时,仙儿才会做的手势。 不能回头,提住机会逃跑。 否则,便有杀身之祸! 第42章 主客易位 东京,是这个时代,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 怎么可能会在东京,会有大型的食肉野兽,类似虎狼之类的,闯入民宅择人而噬? 这是一个让人费解的问题。 幸好刘瑜并没有打算花心思去考虑其中的逻辑。 一秒的心思他也没有打算花。 看到仙儿这个手势,刘瑜马上起身,就往院子里跑。 无数次生死与共的经历,让他给予了仙儿绝对的信任。 “咔嚓!”几声脆响,头上的瓦片碎裂散开,两条人影从天而降,于屋里的横梁上搭了一把手,纵身而下。待到尘埃落定,却见方才刘瑜所坐的椅子,已被斩成两截,只要他慢上半分,此时便已人头落地! “闭嘴!不然我就杀了这死丫头!”持刀在手的,正是柳七娘。 原本应是脚上锁着大铁球,呆在左边宅院里的柳七娘。 她手上持着长刀,指着院子里的刘瑜。 仙儿正象一只受惊的兔子,尖叫着躲在墙角缩成一团。 而与柳七娘背靠背站立着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他有着硬朗的脸庞,哪怕砸破了屋顶的瓦片,溅起了尘土,沾染在他的头脸,也并不会让他看起有什么狼狈的感觉,反倒使得他有了几分沧桑的韵味。 “行,我不叫人,别伤害仙儿,你知道,我当她是妹妹。” 刘瑜保持着跟柳七娘的距离,干脆地给出了答复。 并且对着屋里的仙儿劝说道:“仙儿别怕,少爷给他们钱,他们不会打杀你的。” 柳七娘听着冷笑了起来:“是吗?这死丫头天天来跟我吵闹,烦得要死,一刀结果了她,正好了却我心头之恨!” 刘瑜虽然手无寸铁,而且武力值基本就是零蛋。 但这一刻,他却很冷静,语气之中并没有任何惊慌: “你杀了她,你走不出东京。” “她和你闹,只不过撩拨你玩,你知道的。” 与柳七娘一起的,那高大英俊的男子冷冷地开口,他的中原官话说得很好,带着苏杭的口音,但听上去,却有一种冷峭的寒芒:“何必多言?总须务绝。” 务绝,除恶须务绝,斩草要除根! 在他看起来,刘瑜就是必须铲除的恶。 他一开口,就有一种领袖的气息,他说出的话,就是最后的决定: “拿出让我满意的东西,给你一个痛快;或是先斫了你四肢,再慢慢弄死你。” “你我相距十五步,二息之内,你无处可遁。” 刘瑜的应对,是三下二除五,马上把长衫扯了下来,然后他就松了一口气: “二息之内你要沾到我的边,你想要什么,我告诉你什么。” 武力值刘瑜是真不成,那的确是真没天赋; 但这跑步,短跑、长跑,这从三四岁就有意识在练了,他还真不信这位潇洒哥能追上自己。柳七娘犹豫了一下,看起来她很不习惯跟这位唱反调,是下了蛮大的决心才开口:“焕哥,这人是个人才,还是留他一命为好。” “好!那我耶律焕今日就捉个生口。” 刘瑜却就不乐意了,往地上一蹲,连屁股也翘来:“你就吹吧!你能捉得住我?十年还是五十年?这么说吧,半炷香时间,你要捉不着我怎么说?” “那便杀了你。”耶律焕显然是被柳七娘打过防疫针的,一点也不上刘瑜的当。 并且这焕哥不单潇洒,行事也决绝果断,话没说完,人已一蹬地,如箭离弦冲了过去! 李铁牛倚在照壁,刚被仙儿的惊叫声吵,迷迷糊糊转了过,看着有人持刀冲向刘瑜,他倒是忠义,操了边上扫帚就奔过去。怎么说也是汴京城里,刺了花臂膀的大侠,怎么连这点担戴都没有? 谁知耶律焕丝毫不停,只一脚扫在李铁牛肋下,直接就将其扫倒在地。 摔落在地的李铁牛看着,耶律焕奔向刘瑜,那知道刘瑜要被这人沾上,是必死无疑的,可他就是想叫救命,也得叫得出来才行,那实在是太痛了。痛得李铁牛脸都皱在一块,别说爬起来,感觉都快痛得透不过气了。 柳七娘秀眉微皱,这段时间她寄身刘宅,除了仙儿不时来撩拨她吵闹,刘瑜倒真的没有加之一指于身的,更没有对她用刑或是占她便宜。要是没有刘瑜收留她,让魏岳弄了去,敌国细作,什么下场,她很清楚的,压根就到不了开封府正堂,辽国那边,也不可能来要得到人。 但是耶律焕出手,她知道,刘瑜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算是完了。 不禁长长叹息一声,低声说道:“虽我不仁,奈何敌国……” 话没说完,却见刘瑜就这么蹲在地上,翘着屁股,一下就蹿了出去! 那速度比耶律焕还要快上许多,马上就擦着李铁牛的身边,飞奔出门外去了。 耶律焕扑了个空,倒有些惊诧,但他听了柳七娘说起刘瑜,认为此人在宋,必为大辽之祸,如果不能生擒,那他就是与刘瑜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当然,这是一个态度,一百个刘瑜绑在一起,绝对都不是耶律焕的对手。 “焕哥!”柳七娘叫了一声,想让耶律焕尽量手下留情,但些时耶律焕忆追了出门去。 缩在墙角的仙儿,哭得泪涕横飞:“你这贱人!贱人!少爷好心没让那太监拖了你去,谁知道你就是一头养不熟的狗!” 柳七娘听着火起,但是心里的确是有些内疚,所以还是压着火气:“你别逼我杀你!” “你这贱人害死了少爷,奴奴拼死也要划花你这张狐媚子的脸!”仙儿边哭边扑上来。 柳七娘懒得跟她撕撸,却又不能真让她把脸划了,于是皱着眉,一侧身,就准备用刀柄直接把仙儿砸昏。 谁知这边才倒转了刀柄过来,突然两眼一痛! 秦凤路对上野兽、马匪都不曾吃亏的仙儿,突然暴起之下,别说柳七娘,就是那耶律焕,只怕也躲不过去。 柳七娘尽管马上就合上眼皮,但眼球的痛疼却让她禁不住惨叫; 可是她叫不出来,因为紧接着喉咙的剧痛让她几乎窒息; 接踵而来下腹部的凶狠膝击,直接就让她昏厥过去了。 插眼、击喉、膝击,简单粗暴而有效。 看着捂着咽喉摔落的柳七娘,仙儿一脚踢起柳七娘松手掉落的长刀,握在手中: “这一回,却得绑严实了。” 李铁牛这时总算爬了起来,捂着腰肋吐了口血,一瘸一拐走了过来:“刀给我!我去替官人收尸!” 按着李铁牛想,刘瑜是必死无疑的了,收尸的风险也很大,这耶律焕真的是精于技击,便是李铁牛都撑不住一脚,别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刘瑜! 第43章 刘跑跑 大宋的汴京城,如此的繁华,就算是南熏门左近,主干道上也同样是人来轿往。 而对于商贾的友善,更是让沿街的商铺、摊贩密密麻麻。 刘瑜脱去了长衫,混入人潮之中,几乎便很难在贩夫走卒的人群里,把他寻觅出来。 从他宅院里,暗中跟出来皇城司人手,十数人,真没有一个能寻着刘瑜踪迹的。 有人禁不住骂道:“刘先生是做甚么怪!管那侍候丫环去死么?在院子里动手不好?偏偏打手势让我们不要妄动!要不咱们不要跟了,刘先生那么大本事,嘿嘿,看他怎么收场!” “放你娘的狗屁!先生要真出了三长两短,你我这些人,哪个能活?你以为咱们是那些士大夫啊?杀我们于天家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连公堂咱们都没资格上!”十数人里,为首的那人,却是这么训斥。 身边有人连接劝道:“你们两个都是祖宗行不?快找刘先生啊!还吵个屁啊!” 但他们真的就是找不到。 后来还是依靠跟着耶律焕,才找着刘瑜的身影。 所谓“几乎”无法在人潮里找到刘瑜,也就是说,仍有可能找到。 这种可能,便是类如耶律焕这样的高手。 就算不能在汴京弯弓搭箭,但身为射雕者的耶律焕,盯上的猎物,却从来没有能够逃脱的。犹其是当他发现,刘瑜大约是因为紧张的缘故,竟然没有呼叫的时间,他便清楚,柳七娘所说的,这位细作奇才,今天是必然手到擒来的。 当然柳七娘其实不姓柳。 她姓萧,名叫宝檀华哥。 只不过此际刘瑜完全是无心意去考虑柳七娘真名叫什么。 他奔跑在人群里,努力的调整着呼吸。 耶律焕的速度很快,在这不到十息的时间里,已经有三回感觉到刀锋的寒意。 比刘瑜在秦凤路边境,遇着的野狼更快。 耶律焕不是野狼,他是射雕者。 刘瑜用肩膀撞开身前的行人,快步奔向葆真宫边上的小巷口。 他连一声道歉都来不及留下,于是身后响起一溜的怒骂。 其实如果耶律焕叫一声:“捉小偷!” 刘瑜跑起来的难度会大上许多倍。 就算他被挡下之后表明身份,也必定会被耶律焕赶上,一掌劈倒了,到时是死是活,还不是耶律焕说了算么? 但耶律焕没有这么做,他是射雕者。 这是强者的骄傲。 再快的兔子,总逃出苍鹰的爪牙; 飞得再高的苍鹰,也逃不脱他耶律焕的双眼。 何况区区宋人? 刘瑜看着前头停下来买香烛的轿子,跃起一跨,直接就越过那轿杆,速度不减往前狂奔。 去到朱雀门街,两辆运生鲜的的推车迎面而来,刘瑜也丝毫没停,直接往边上围墙冲过去,在围墙上借力跑了三步,恰好越过那两辆推车,落地之后继续向前,一时间,竟赢得周围那些小贩摊一阵喝彩声。 耶律焕微微有点喘息了,不过他避过那两辆推车的姿势,要远比刘瑜潇洒得多。 他是迎着那两辆推车跃起,然后在空中打了三个空心筋斗正面翻过去的。 落地时,一只手还捊着袍裾,那叫从容不迫,洒脱。 看着两人奔驰而去,那四个推着生鲜的伙计,便有人压低了声音:“公公,为何不动手?” 为首的伙计,拉了拉头上的笠帽,尽管压低了声音,仍听得出语调里,那种阉人的高亢:“先生刚才跑上围墙时,做了个手势,教我等赶去乙字第五号埋伏点,也就是宜门桥那头。” 刘瑜奔过夜市井,直接就往南跑入小巷口,压根也没回头张望,这里的路他熟,前面的小巷拐过去,反绕一圈到了大巷口,北边就是延真观了。但他没有沿着巷子跑,而是快步往边上那院子的围墙冲了过去,蹬了两步,手上一搭,翻过围墙,在那院里的大黄狗狂吠追逐下,翻过另一面的围墙,落入了延真观旁的大巷。 尽管耶律焕提气一跃,伸手搭着围墙,单手侧翻就过来了,连那大黄狗,似乎也感觉到耶律焕身上的杀气,低吠了一声,夹着尾巴溜到了一边。但当耶律焕到了另一面的围墙,他不得不停下来,他的脸已经变得通红了,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这一路下来,从德公安庙边上,跑到保康门街,再穿过麦稍巷,又去过云骑桥; 再去法云寺兜了一圈之后,从葆真宫、看街亭那边,跟着跑过朱雀门街; 接着现在又绕着延真观转了一圈。 来来回回,兜兜转转,至少得十里路啊! 走上十里路自然不在话下,可这刘瑜是高速狂奔,这十里路,几乎就在一刻钟内跑完了! 加上人多之处,又要避人,又要避轿; 人一少了,刘瑜便是翻围墙、钻狗洞。 耶律焕一路到这里来,真的感觉两腿跟灌了铅一样,又如踩在棉花上,全然使不上劲来。 谁知他扶着墙还没喘上两口气,半块砖头就从围墙那边砸了过来! 幸好耶律焕身手过人,挥着连鞘长刀将那砖头扫开。 可更可气的在后头,隔着围墙就听刘瑜高声骂道:“大黄,小心!辽狗来抢你的骨头了!” 那大黄狗居然应景地吠了两声。 耶律焕气得肺都要炸了:“你必须死!” 毕竟是高手,毕竟是射雕者,暴怒之下,潜能激发,一搭围墙,侧手就这么翻了过去。 落地虽有些踉跄,但看着刘瑜就在六七步外,往这边扔石头,耶律焕气得咬牙,直接抽刀出鞘,也不理会这样是否会引起差役、路人诧异了。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去把这厮砍成十八截,方解心头之恨! 从延真观往西,去到宜门桥小巷。 大约兜兜转转,又追了七八里路。 耶律焕终于追上了刘瑜。 他伸手撑着墙,喘息着,指着刘瑜,狞笑着,却喘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至于长刀,半路就扔了;连长衫也扯下来扔了。 耶律焕现时恨不得把皮都揭一层下来。 刘瑜离耶律焕大约四五步,原地跳跃着,回头对着后者笑道:“你看,辽国的水土不好,要是大黄追我,怕我屁股早就开花了;你这辽狗,煞是无用啊!” 耶律焕扶着墙,勉力冲上前, 长刀虽已扔了,但幸好,要打杀刘瑜,对于射雕者耶律焕来说,有刀没刀,都不会有什么差别。 只要耶律焕冲过这四五步,就是刘瑜的末日。 他不单单是射雕者,更试过徒手击杀两条草原狼。 他的双手就是武器。 足以致命的武器。 第44章 有所不为 刘瑜往后跑了几步,却就停了下来。 因为别说草原狼或是什么射雕,耶律焕大约现在连只蚂蚁都杀不死。 在扑向刘瑜的过程里,耶律焕把自己绊倒了。 他腿抽筋了。 不是偶然,刘瑜不做偶然的事,这是一个必然发生的事。 如果耶律焕现在不抽筋,那刘瑜会引着他接着跑。 抽筋,是耶律焕必然的下场。 随便哪个用了几年筷子的人,通常都能把筷子使得不错。 用心练了十几年书法的人,纵不成书法家,至少也能写出一笔正楷。 刘瑜很用心地坚持跑步,从他三四步时就开始。 所以他也许天赋所限,百米跑不进十秒;一万米也跑不进二十六分十七秒五三。 至少,要比绝大多数人强得多。 这世上或者有什么高手,又或是草原、大山的百姓,又或有天赋异禀的人,不经训练,便可以把一万米跑下来,这是有可能存在的事实。就算这个年代,练武并不太注重类似的训练,可是例如山窝窝里平日就翻山越岭习以为常的山民之中,一个、半个天才,能跑完万米,是可能存在的。 但没有科学系统的训练,要在三十五分钟之内,跑完万米,基本都不太可能的。 特别是刘瑜的速度,已极度接近二刻钟,也就是三十分钟的情况,要赶上他? 从没有练过长跑的耶律焕,用这个速度跑完万米,可以说,已算是体质极强悍。 刘瑜微笑的原地跳动着:“跑完万米就这么停下,又要突然发力,你怎么可能不抽筋?” 耶律焕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大的机会! 严格的说,最开始的一百米,就是耶律焕唯一的机会。 但他在那一百米没能赶上刘瑜,百米之后,刘瑜的优势不单是长期训练,还有对汴京地形的熟悉,耶律焕根本就不存在机会,哪怕是理论上的机会。 而现在跑完大约万米下来的耶律焕,抱着两条小腿,在地上翻滚。 此人倒是条硬汉,痛得吡牙,他就是没惨叫一声。 刘瑜仍旧在原地慢慢地跳动着,看着耶律焕几息,才吹了一声悠扬的口哨。 皇城司人手,一批一批,从两边的围墙里翻了出来。 尽管他们都是在路上接到刘瑜的手势,赶到这里来埋伏的,但这近百人望着在地上翻滚的耶律焕,一一个看着刘瑜的眼神,都是无一例外的不敢置信。 射雕者啊,辽国里有几号这样的人物?十个手指算不完的话,加上脚趾肯定是够了! 能得到射雕者称号的,绝对不超过二十人。 放在大宋,这就是豪侠里的顶尖人物啊。 而真的就被刘瑜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这么生生能拖成这样! 这就算亲眼目睹,也实在太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还愣着干什么?绑了。”刘瑜看着这近百个仿佛当场石化的皇城司人马,无奈地叫了一声。 那些人才如梦方醒,扑了上去。 耶律焕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但他双腿抽筋,抽筋那种痛楚先不提,跑了万米下来之后,两手也同样的乏力的,招架得了一把棍棒,哪招呼得了近百条棍棒?很快就被一棍砸晕了。 而当耶律焕幽幽醒来时,却就听着柳七娘,应该说,萧宝檀华哥在怒骂刘瑜的声音:“姓刘的,就你那点本事,连我焕哥一个手指头也比上!焕哥落入你手,不是你们倚多为胜,就是你使了什么阴谋诡计!呸!” “贱婢!竟敢对先生污言相向!”侍候在边上的小黄门,刘瑜还没发作,他便先觉得不平了,持着大铁钳,从那炭炉里挟起烧得通红的铁块,狞笑着便向萧宝檀华哥走了过去。 被紧紧缚在铁架上的耶律焕,眼眶几乎瞪得快要崩裂,嘶声力竭地咆哮着:“宋狗!你冲爷爷来!欺负一个女流之辈,算得了什么英雄好汉!来啊!你家爷爷若是皱一下眉头,便不是大辽的好男儿!” 刘瑜走了过去,按住了手持火钳的小黄门。 他望着萧宝檀华哥,那对秀眉已紧锁,牙关咬得死死,却是硬气,不肯求饶。 只不过,额上、面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却无不呈现着内心的恐惧。 谁能不恐惧?烧红的铁块烙上去,就是跟随一生的伤疤,就是皮肉生生被烧毁。 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在酷刑之下,坚持自己的信念的? 除了那极个别能在青史留名的,极大部分的人,是不可不恐惧的。 “不必担心,我不会教他们,把这刑罚用在你身上。” 刘瑜缓缓地对萧宝檀华哥说道。 甚至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如同平日一样的微笑:“不过除开这些酷刑,你得知道,对付女囚的法子,还有许多。” “宋狗!你不得好死!”耶律焕在铁架上,拼命挣扎,可是那绳索是勒着关节紧缚的,又有翰林医官院,专精针灸科的太医,在经脉上施了银针。按太医所说,完全是不需要绳索的,只要针不退出来,耶律焕是没有可能动弹的。 所以耶律焕此时的挣扎,更象是一条砧板上的鱼,临死的颤动。 刘瑜完全没有理会他,也没有叫人去堵上他的嘴,只是仍微笑着萧宝檀华哥说道: “但是,你可以放心,我不是魏某人,也不是开封府尹,我有自己的底线。” “那些专门针对女囚的手段,只要你在我手里,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受这种摧残。” 萧宝檀华哥睁开了美好的凤眼,长长呼出一口气,却呼出了心里所有的倔强,整个人都松驰下来,她的泪水便挂在睫毛上,却开口说道:“多谢。” 连耶律焕也消停了下来。 这年代,还没有什么人道主义,对付女性,真的有许多不人道的法子。 石刑便不说了,西方的女性囚犯捉住了,当众裸体处决、铁处女、用木桩插入生殖器、缚在三角木上等等之类,不胜枚举。 尽管大宋文明此时远远领先于西方,但也难以脱出时代的桎梏。 剥光了骑木驴游街,类似的裸体处决,也是名目众多的。 总之,不单摧毁躯体,连尊严和人格都一并的摧残。 死,无论是耶律焕还是萧宝檀华哥,都是有心理准备的。 所以当刘瑜给出这样的承诺,已是对于他们,最大的恩赐和人情了。 “不必谢我,这是我为人处世的底线。”刘瑜摇了摇头,拒绝了萧宝檀华哥的道谢。 隔壁的房子里,通过听声铜管,听着里面审讯的魏岳摇了摇头,起身对苏东坡说道:“猴崽子手太软了,看怕还得咱家来当这个恶人!管她是男是女,撬开她的嘴,问出咱们想要的东西,才是重要的!” 苏东坡也叹了口气,看来刘瑜是下不了狠手的了。 他们却没看见,在室里,刘瑜笑得象狐狸。 刘瑜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正如他带着耶律焕在汴京城里跑步一样。 第45章 多谢惠顾 正当苏东坡以为这功劳,这回就要便宜了魏岳。 这时里面又有了动静。 却听着刘瑜笑道:“不过对于男人,我倒就没有那么多心理负担了。” “你只管冲爷爷来!”耶律焕倒是豪气冲天,便是动弹不得,也颇有虎死架不倒的气概。 刘瑜笑道:“好啊。” “从你嘴里,应该就足够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放心,不会很痛的,习惯了就好,说不定你还会喜欢上这感觉。” “蠢啊!这耶律焕看着就是铁打铜铸的英雄人汉,从那女人下手才对啊!”魏岳听着扼腕埋怨。 刘瑜方自要下令动手,就听着萧宝檀华哥叫道:“且慢!姓刘的,容我跟焕哥说上两句!” 没有等刘瑜开口,她就急急冲着耶律焕嚷道:“这宋官贪钱!焕哥,给他些钱,总归能免了皮肉之苦!” 她这是切身体会了,现身说法,倒是很有说服力: “凡不是这厮贪钱,我早被开封府或皇城司提去上刑了!” 刘瑜一听,却就附和道:“没错,如果不是她给了我上千两银子,你就算潜入东京,也只能在女牢里,看着她衣不遮体,皮开肉裂。只怕连手指都夹断了几根。至于凌辱?这个我不必说,你们辽国对付细作是怎么样,大宋想也是差不多的。” 耶律焕愣了一下:“你要钱?” “我要钱,当然,不要劝我投辽,刘某人为着钱什么都敢卖,唯独不敢卖国,免开尊口。” 耶律焕使劲扭过头来,望着刘瑜:“你要多少钱?” “她给了一千多两银子,到现为止,早就用光了,现在还欠我一大笔伙食费、住宿费、托管费等等,怎么着也得上千两银子。如果她想再于我家住下去,麻烦再交一千两定金好了!”刘瑜扳着指头,一笔笔算了起来。 萧宝檀华哥如果不是被绑住,这时怕早扑过去咬死刘瑜了。 她能吃多少?能住多大地方?一千多两银子,这么些天就用完? 十五贯钱就足以让人起贪念,谋财害命啊,一千多两银子,也就一千多贯钱,两个月不到,说就让她吃完用光?这不是扯蛋吗?何况,她供出的细作暗桩,远远不止一千两银子! 刘瑜似乎感觉到她要吃人一样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说道: “我要有得赚,这生意才做得下去。我担了风险的啊,要是没钱赚,我管你去死!” 萧宝檀华哥眼里都要喷出火了,倒是耶律焕开口道:“不贵。” 他在辽国,也是负责细作这一块。 所以耶律焕很清楚,庇护萧宝檀华哥,不被皇城司和开封府提走的难度,有多大。 别说一千两,便是翻上一倍,也是可以接受的事。 一进开封府大牢或是皇城司,那真是就完蛋了。 所以他马上向刘瑜问道:“若我接着给钱,你保证她不被开封府、皇城司提去?” “是的,只要你给的钱能让我满意,我会善待她。当然,我是说,如果你准时来交伙食费、住宿费、托管费,而她又不打算逃跑的情况下。”刘瑜看起来压根不象一个刑讯者,更象是一名在努力游说顾客的商人。 刘瑜的确有太多地方要用钱了,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如梦胭脂水粉钱,也是一笔颇为不小的开支。大约是在苏东坡那里呆过,养成的坏习惯,不论首饰还是胭脂,如梦总是习惯买最贵的,一买还几份。 买个薛涛纸,不是买一份两份,而是一箱箱的;买澄心堂纸,一刀宣纸是一百张,如梦看好了,一下就要十二刀。还要讲究生宣熟宣,更别说心情来了作画填词,要用绢! 都是钱啊,而且是很多钱。 也不算不良爱好,但这纸还是文房四宝其中之一。 刘瑜是真头痛这开支吧。 反正不管她叫萧宝檀华哥也好,叫柳七娘也好,让她住在自己宅院里,也便于监视。 刘瑜觉得问题不大,至少魏岳不会有意见。 若能在这里榨出一笔钱来,刘瑜绝对是喜闻乐见的。 但这让通过铜管监听的魏岳,觉得很丢脸,他实在坐不住了:“还是咱家进去吧,这成何体统!” “也许是对子瑾太过苟刻了。魏公公,你可曾支付过钱银给子瑾办差?” 苏东坡这回却就拦下了魏岳,低声地询问了起来,甚至还没等魏岳回应,他就主动说道:“我这边却是不曾给予他用度,现时他又没有差遣。唉,这事说来,真怪不得他。” 欧阳修那边有任务安排下来,苏东坡自然就来找刘瑜去办。 而苏东坡这时候,不缺钱啊! 所以他压根就不曾想过,刘瑜会缺钱的问题。 这么一问,魏岳也愣住。 虽然刘瑜告诉他,萧宝檀华哥,仍和东京没有被破获的辽国细作,有着联系。魏岳为了钓大鱼,安排了近百人手,任由刘瑜支付安排。但他真没有想到,要给费用的问题。说透了,刘瑜没差遣,怎么走申请钱银的路子? 难道魏岳私人给钱刘瑜吗? 这对于魏岳来说,明显是不可能的啊! 魏岳犹豫了一下,没拿定主意进去还是不进去。 刘瑜在审讯房里面,却就很和气地对耶律哥说道:“你不信可以问她,我很贪钱的。” 耶律焕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钱银不是问题!” 刘瑜对此很满意:“那便多谢惠顾了!” 但紧接着,他很好奇地向耶律焕问道: “只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何从这里出去,再去准备我所要的金银,然后送过来?” “或者说,谁来支付这笔钱,以换取她可以不被皇城司、开封府接收过去?” 耶律焕冷笑道:“这是你要考虑的事,爷爷出不得这里,想要钱?哈哈哈,你做梦!就算爷爷家里有座金山,也得让我回去刮啊!” 刘瑜的脸色就变得极难看了。 还没等他开口,审讯室的门便被推开,魏岳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此间人犯,绝不允许任何人出去!谁敢放人,以叛宋论处,族诛!” 第46章 你行你上(上) 审讯室所在的地方,自然不会是刘瑜的私宅。 只要不是心理变态的人,大约是不太可能在自己家里,弄一间各种刑具的房子。 而且行刑之后残留的血腥气味,包括受刑者熬刑时,身体机能失控造成的失禁等等。 再怎么洗刷,那味道着实是不会教人欢喜的。 刘瑜的心理很健康,所以他绝对不会同意在自己宅子里搞一间这样的房间。 所以这审讯室,自然是在皇城司的隐秘据点之中。 墙角埋有监听的铜管,其实刘瑜是心中有数的。 自从决心去秦凤路那时开始,刘瑜就决不做没把握的事,要不然他早就死在边境了。 正如他带着耶律焕在东京城里跑步一样,其实不存在可能失控的危险。 也就是事实上,连开始的百米,耶律焕也是没有机会的。 因为在那一百米里,至少有三处暗桩,七张弓瞄准着耶律焕。 尽管那七个弓手,也许比不上射雕者耶律焕的箭术,但至少阻挡他追上刘瑜,是绝无问题的。正因在边境经历过多次生死边缘,所以刘瑜绝对不把自己的安危、祸福,寄托在“可能”这两个字上。 所以对于魏岳的闯入,他并没有什么慌张。 也是在他意料之中。 “让童贯过来。”他平静地对魏岳这么说道,或者说,吩咐道。 不单是在场侍候的小黄门愣住,连耶律焕和萧宝檀华哥都愣住了。 就算耶律焕看着魏岳服饰,也是知道这位在宫中,绝对不是寻常角色。 而耶律焕听得萧宝檀华哥说过,刘瑜不过是八品小官! 可是让人不敢置信的是,魏岳愣了一下之后,居然点头道:“好。” 然后吩咐两个小黄门,去寻童贯过来。 倒不是魏岳怕了刘瑜,这不可能。 只是刘瑜向他做了一个手势,一个意思为“跟随我”的手势。 虽说这是事前约定好的手势,但要换个其他人,比如赵原,过来试试? 十成十被魏岳那醋钵大小的拳头加上教训吧! 只有刘瑜,就算魏岳在暴怒之中,看着手势,依旧压下火气,按着刘瑜说的去办。 童贯很快就过来,在他过来之前,整个审讯室是死一样的寂静。 不单那些侍候的小黄门战战兢兢,就是耶律焕这个硬汉,也识趣的闭嘴。 为什么?谁都看得出魏公公在压抑着怒火,分明就是到了暴发的边缘! 就算耶律焕,也绝对没有被虐的喜好啊! 这时节开口,撩起魏岳的火气,被他一拳打到出血,那谁也不会感觉到意外的。 只有刘瑜在那里指指点点小黄门办事:“弄个水壶装点水过来,就放这炉子上烧嘛。” 魏岳还以为刘瑜想通了,准备烧开了水,怎么用刑。 谁知他下一句却是:“那位小公公,劳烦找副茶具过来,茶就不必了,我自个带了。” “够了!”魏岳便咆哮起来,他实在忍不住了。 “这两个细作到现在还没招出半点有用的东西!你喝什么狗屁的茶!” “你要没钱,自与咱家说知便是,弄这劳什子把戏给谁看?” 刘瑜找了个椅子,从容坐下,然后方才对魏岳说道:“你觉得喝茶不对” “自然是不对!这是国家大事,喝什么茶?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吗?” 刘瑜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你办差,向来都是正正经经,不苟言笑,尽忠职守,死而后已的,对么?” “咱家没你说的那么好,但忠心王事,却是本份!”魏岳冷着脸应了一句。 他寻思着,要不把这刘瑜赶出去算了,自己来审讯就是。 读书人,总归心软,下不得手。 但他没开口,就见刘瑜摇了摇头道:“就是你们这么搞,搞到兵部的地图都能失窃嘛!” “看着你还打算接着这么搞,那就你慢慢去搞吧,我就不奉陪了。” 这话声音不大,却如闷雷一般,在魏岳耳边炸响。 直接把魏岳炸蒙了。 兵部失窃本身就暴露了皇城司在反细作上,是不足的。 何况在动用军兵的力量之后,仍也没能到失窃的东西,正是刘瑜把那案子破了。 而捉住耶律焕,虽然用的是皇城司人手,可从头到尾,也全是刘瑜的谋划啊! 魏岳回过神来的时候,刘瑜已快要走出门了。 这时节,魏岳也顾不得体面了,仗着身高臂长,抢过去一把刘瑜拦腰挟起,然后放在方才那椅子上,闷声说道:“猴崽子,真走啊?煞是不仗义!一句话都说不得么?” “你想说什么都成,你要我留下也可以,但有一条规则,你得守着。” 魏岳望了耶律焕一眼,他也是有眼力价的,耶律焕这种人,看着就是那个硬骨头,受不过刑,指不定给一堆假消息,或是找个空隙,撞墙而死还是咬舌自尽之类的,他真没把握能问出东西来。 所以形势比人强,他是不得不低头:“行,你说。” 刘瑜也不跟他客气:“汝行你来,你不行,别逼逼。” “逼逼是为何?” 这回那些小黄门真是眼珠都要掉下来,因为刘瑜一下子站了起来,冲着魏岳咆哮道: “逼逼,就是指妄有主张、横加指责等等!你刚才就一路在逼逼!” 魏岳脸色很难看,回头见着愣在门边的两个小黄门,过去一人一巴掌:“去啊,找水壶、找茶具!入娘贼的,没点眼力价!” 于是很快的,烧烙铁的炉子上,便置了个大水壶烧着开水,小壶还不成,那炉太大了。 第47章 你行你上(下) 水开了,刘瑜冲了三杯茶,也不招呼魏岳,拿了一杯,走到被绑在铁架子上的耶律焕身前,对他说道:“这样的茶没喝过吧?来,我请你喝一杯。别骂人,咱们不是谈生意吗?谈生意茶水都不喝一杯象什么话?还是你想让老魏来跟你谈?也可以的。” 耶律焕说实话,他不怕死,但是有点忌怛刘瑜了。 可萧宝檀华哥也被绑在边上,如果魏岳来审讯,那下场可以想像的。 不得已,他只好喝了那杯茶。 刘瑜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这才象谈生意的样子。” “你刚才说,愿意给钱,只要让你走出这里,就可以,对吧?” 耶律焕望了萧宝檀华哥一眼,扭过头对刘瑜开口道:“不错!” “我凭什么信你,不会一去不复还?别说她在这里,你一定会回来的废话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别说你们还不是夫妻,别瞪我,为防她身藏暗器、毒药,让她进我宅子时,就找稳婆检查过,完壁之身。我这人向来实诚,不说假话。” “姓刘的,你混蛋!”萧宝檀华哥气得俏脸通红。 耶律焕把牙一咬:“爷爷留在这里,你让宝檀华哥出去便是。” “你脑子有问题?她跑了我找谁去?我信不过你,就信得过她?一会她跑了,你来个咬舌自尽什么的,我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单银子没到手,还得吃上官司。你看边上这魏公公,恨不得我死,到时还不落井下石把我搞成凌迟什么的?我虽爱钱,但我又不傻啊。” 耶律焕无奈地问道:“那你想如何?” 那些小黄门水平不够,看不出深浅,魏岳可是吓得都呆了。 耶律焕是有了求生之意啊!与方才一心求死完全是不同。 只要有了求生之意,那慢慢地,就可能从他嘴里掏出东西来! 就这么一杯茶,刘瑜怎么可能做到的? 魏岳望着刘瑜的眼光里,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茶冲到第二巡,刘瑜向魏岳伸手一示意,魏岳拿起杯子,却就听着外面童贯在报名求见。 如同刘瑜这样的,真不是常态。官场,不论武官、文官、中官,都是等级森严的,上级派人传唤,下级赶来,如童贯这般,门外报名,才是正经的作派。 魏岳点头道:“进来吧。” 刘瑜看着童贯入内来,便对其他小黄门吩咐道:“你们也累了,都下去休息。” 有几个没眼色的,还要表示自己不累,气得魏岳瞪起牛眼,他们才纷纷退了下去。 “老魏你也累了,先休息吧。” 魏岳刚要开口骂娘,却迎上了刘瑜瞪过来的眼神,他这回倒是老老实实,放下茶杯出去了。 这边厢该走的人都走了,刘瑜示意着童贯把门关上,然后指着被紧缚在铁架上的耶律焕说道:“把他下衣褪了。” 也就是命令童贯,把人耶律焕的裤子剥掉。 耶律焕听着,脸色便变得铁青,嘶声道:“宋狗!士可杀不可辱!” 连那萧宝檀华哥也带着哭腔:“姓刘的,你杀了我等两人便是!” 刘瑜一脸的无奈:“辱你?又怎么辱你了?阿贯,赶紧办事,我饿得慌呢。” 童贯被叫了过来,又见刘瑜连魏岳都赶了出去,明显就是信任自己。 只不过此时他冷静下来,不比先前要护着刘瑜的时候,热血上脑。所以他从没进门,就一直在琢磨,到底上不上刘瑜这条船?可到了如今,现时这景况,不论他愿不愿意上刘瑜这条船,至少在魏岳和那一众小黄门目中,他就是上了刘瑜的船了。 他是个有决断的,当下从靴子里拔出,两刀就将耶律焕的裤子割得稀烂。 “兀那宋狗,无耻至尤!”耶律焕仍在叫骂着。 刘瑜放下茶杯起了身,随手在边上捡了一条竹篾片子,往耶律焕大腿轻轻拍了拍: “宋狗?我忍你很久了。好声好气,跟你谈生意,你一口一句爷爷,一口一句宋狗,全没有一点阶下囚的自觉。我虽然做人有自己底线,但你要硬逼着我突破自己的底线,我倒也不是不能成全你。” 说着他转到耶律焕面前,用那竹篾片在他脸上拍打着:“你再骂一句,我就把你那是非根切了,放心,阿贯是宫里出来的,手熟得很,切完给你插条鹅毛管子排尿,保准你死不了。有种你就再骂?不怕砍头的好汉我见多了,不怕砍掉小头的好汉,还真没几个,你要不要试试?” 刘瑜一脸的真诚:“我这人实诚,不说假话,你再骂上一句,马上就割。” 耶律焕的呼吸变得粗浊起来。 杀头,熬刑,他真的不在乎,但被阉割,这真的是他无法接受的事。 其实,当耶律焕刚刚在这审讯室里醒来时,阉割的威胁,并不见得能让他屈服。 因着他那时是死意正盛。 真真正正一心求死的人,还在乎死前,身上少了某个零件? 可被刘瑜索要银钱,又说不是不能商量让他出去等等,这么一轮下来,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他耶律焕是人?有了求生之意,面对阉割的威胁,他自然就感觉到心生寒意,干脆闭上嘴,冷哼了一声,却没再骂人。 “你别乱哼,我实话跟你说,别在我面前装硬骨头。” 刘瑜似乎从魏岳出去之后,整个态度急转直下,越来越恶劣,对耶律焕的容忍也越来越低了:“其实在把你阉了之前,还可以找些猪鬃毛,捅进你尿尿的地方,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叫你哭天抢地,信不?” 耶律焕听着刘瑜的话,腮边的肌肉,因为恐惧,不由得微微抖动。 刘瑜见他不作声了,却回头向童贯说道:“阿贯,看来得给他试试,兴许他这硬汉,特别喜欢这调调?这人真是有怪癖啊!” “我没说不信!”耶律焕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了。 第48章 永不叛宋 刘瑜微笑道:“信你就得说信,你不说,我以为你不信呢。放心,我没有龙阳之好,对男人没兴趣。只要你别骂人,好好说话,我不至于去牵条公狗过来,让它来给你当丈夫的。当然,如果你对狗有兴趣,你也可以试试再骂一下。” 耶律焕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这时却就听着刘瑜说道:“不过之前你骂得那么痛快,总得给你个教训。” 说着刘瑜把童贯叫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童贯就有些为难了:“哥哥,这事,这事阿贯真的是干不来啊!” “那就随便弄嘛。我去外边透透气,好生办事吧。”刘瑜拍了拍童贯的肩膀,便往外而去。 耶律焕禁不住高声叫道:“你要做什么?你要让他对我做什么!你回来!” 但这里刘瑜丝毫没有理会他,直接走了出去,并且连门都关上,甚至耶律焕还听着刘瑜对守在门外的小黄门吩咐:“无论里面什么动静,都不用理会。” 出了昏暗的审讯室,正是阳光普照的午间,刘瑜眯起眼睛,由一个小黄门带着,转了两个弯,去到这庄子里的会客厅,魏岳和苏东坡看着刘瑜过来,便起来迎他,不过苏东坡就有些懊恼:“子瑾,你真这兜来绕去,不还是要用刑?还不如干脆些,一进去就给那厮上个夹棍再说话。” 没有等刘瑜作答,魏岳就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苏大才子,你啊,没事还是去填词赋诗吧!这便不是你知晓的关节!若无先前那一层话引,这耶律焕,便是你把他凌迟了,也不见得能问出一个字来!” 刘瑜却没兴趣跟他们搭腔,随手取了桌上的糕点,吃了三四块才停手,跑了万米之后,又去审讯,他是真饿得不成了。这边厢魏岳仔细向苏东坡解释,为什么刘瑜先前要那么引导一番,后面却又要变脸,尽管魏岳不知道突破心理防线这个词,但这道理他是明白。 “子瑾真大材哉!”苏东坡也是聪明人,听得魏岳解释之后,不禁拍案叫绝。 刘瑜喝了杯茶,便见有小黄门飞奔而来,却是报道童贯已将差事办妥。 于是刘瑜便随着那小黄门回到了审讯室里去。 童贯正在给耶律焕涂金疮药。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其他人离开吗?因为我不想逼死你,逼死你,我就拿不到钱。” 耶律焕咬牙切齿:“我还得承你的人情么?还有什么刑罚,只管来便是!” 虽然被童贯用匕首的屁股上纵横砍了许多刀,但对他这样的人物来说,他真的扛得下来。 魏岳早说了,这厮是一条硬汉。 “当然。”刘瑜笑了起来,却对面色惨白的萧宝檀华哥说道,“你没告诉他,阿贯在他屁股后面,用匕首刻的是什么?” 刘瑜拍了拍耶律焕的脸:“她不忍告诉我,我告诉你,刻的是四个字‘永不叛宋’。” 耶律焕听着,当场就惨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等他被水泼醒,就笑着刘瑜笑吟吟站在面前:“你这人好激动,我就没指望这四个字,就真能让辽国的权贵,认为你投宋了。你紧张啥?” “那、那你为何如此……” “你刚才骂人,让我很不痛快,我便让你也不痛快。” “现在,把我的一千两银子拿出来还给我。” “你要再让我不痛快,我便让你更不痛快。” 耶律焕眼睛都红了,他想过宋人怎么拷打他,为了得到情报,怎么用刑之类。 哪知道刘瑜从头到尾,就是要钱! “我现时如何拿出一千银子给你?”饶他是硬汉,也只能苦笑回话。 “你还是要让我不痛快?那成,我们就来互相伤害!阿贯,你去牵条公狗进来!” 耶律焕真是被吓到了,在他感觉里,刘瑜就是视财如命的疯子。 疯子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他可以为了大辽粉身碎骨,但他不能为了一千两银子,受这样的屈辱啊! “等等!我给你银子!” 背对着耶律焕的刘瑜,脸上便有了笑意。 他要的当然不是银子。 只是耶律焕开始掏出银子,接着其他的机密,他便会一件件地往外掏。 不论什么事,只要干着干着,便也习惯了。 包括泄密。 被紧紧缚在铁架上的耶律焕,身上自然掏不出银子来。 要银子,便只能用独特的印记和暗语,去他指定的商铺取出。 不必多说,便是坐在外间的苏东坡也知道,能提供银钱的商铺,十有八九,就算不是辽国在汴京的暗桩,也大致和辽国那边,脱不了关系的。 耶律焕当然也知道这点。 但他实在不堪刘瑜施加的心理压力。 不就是钱吗?又不是索要辽国的机密,耶律焕只想尽快摆脱这个贪钱的疯子。 于是他便开口了:“旧曹门街往东去,有南斜街、北斜街,再往东走,还没到下马刘家药铺,就在牛行街口对面,有间看牛楼酒店。你派人去,取了我的玉佩,对上这暗号,便能从那里盘出三百两银子。” 刘瑜听着摇了摇头:“三百两?你当我是叫花子?三百两我今儿还就不要了!阿贯,去牵狗来!三百两,你不如说三十两!” “等等!”耶律焕禁不住叫了起来。 世上的事,往往便是如此,再秘密的事,说了第一桩,后面的,便变得容易了。 耶律焕又说了一家商铺,又说了一个药店,和前头那酒楼凑起,三个地方能凑出一千四百两银子来。 “你取了银子,却要记得先前的话,要不然,某便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耶律焕恶狠狠地向刘瑜说道。 刘瑜打了个哈欠,没有理会他,却对童贯吩咐:“阿贯,劳烦你叫仙儿去跑一趟。” 看着童贯应声出了门去,刘瑜方才对着耶律焕说道:“拿到银子再说吧!” 第49章 千里为官只求财 “有钱的话,生意就能做,那你是老客,咱们好说话。” “若是没钱,你脸上长了花还是怎么着?一个阶下囚,你撩啥狠话?” 倒是把耶律焕训得没脾气垂下头去。 这本就是大实话。 萧宝檀华哥一对秀目却不住打转,她隐隐觉得不太对头。 其实,置身局外,不论耶律焕还是萧宝檀华哥,都是能出来充任细作头目的人物,根本不用过脑,都知道这事不对劲了。 但偏偏他们就是身在局中。 偏偏他们的情绪,就被刘瑜牵着走。 刘瑜看着萧宝檀华哥的眼神,却就冲着她说道:“如何?你以为我就指着你弄那点银子么?看见没有,哥哥有的是来钱的路子!” “呸!”萧宝檀华哥别过脸去,却不敢跟刘瑜说话。 可是耶律焕听着就不对了:“宝檀华哥,你给过他银子?” 这时童贯重新入得内来,刘瑜却就对他说道:“没见到银子之前,这厮再开口,阿贯你就再往他身上刻字。看看他有多喜欢说话来着。” 耶律焕只好闭嘴,他不是扛不住被刻字的痛楚,而是他没有被虐的喜好啊。 萧宝檀华哥似乎想到了什么,刘瑜走过去,直接把两颗麻核塞进她嘴里: “你吐出来,我就往他身上刻字。你们要不要脸?没钱还房租,还废话那么多!” 过了半晌,却就有小黄门来敲门。 童贯出去接洽了,回来向刘瑜耳语:“全办妥了。” 刘瑜却似乎听错了,勃然大怒:“只有五百两?岂有此理!耶律焕,你还有脸皮么?” 一时之间,如是市井泼皮的作派,竟又向童贯说道:“你去叫魏公公过来,这边厢的差事,我不耐烦做了!千里为官只求财,哪有做官做到蚀本的?” 然后刘瑜跳将起来,冲着耶律焕说道:“五百两就五百两,我认倒霉,算是抵之前食宿屋租等等!我也不为难你,这摊事交到姓魏的手上,他要把你剥皮抽筋,还是要把她怎么折磨或是卖去教坊司,我也实在管不了!” 说罢撩起袍裾,就要往外去。 童贯这家伙倒是有眼色,先前没有对过台词,他临场发挥就极凑趣:“哥哥、哥哥,那家商铺的掌柜,据说得了急症去就医。说不得一阵再过去,许是能弄到钱呢?” “一阵过去?一阵过去说不准那掌柜就跑到辽国去了!你懂个屁!这耶律焕是借着咱们的嘴,给他同伴通风报信。不管了,这事真不管了。阿贯也跟我走,让姓魏的,按他的法子来吧!” “且慢!且慢!”却是耶律焕叫住了刘瑜。 他犹豫了半晌,看着刘瑜又要发作,只好一咬牙道:“我给你二百两黄金,无论如何,你得保住她的周全。这回一定拿得到,再说之前那商铺掌柜得了急症,也不是我能知道的事,如何能怪到我的头上来?” 刘瑜望了耶律焕半晌,开口道:“三百两黄金,按着我之前说的,尽力保她周全,再帮你个忙,让你速死。如何?你熬不过刑,你最后一定会说的。三百两,只要你能捱到天黑,我就有办法让你速死。” 耶律焕听着大喜,他真不是怕死的,当即便答道:“好!” 这回报了四处地方,一处是小道观,一处是埋着八十两黄金的水井,一处是当铺,还有一处,却是开封府衙的差役头子。 刘瑜点了点头,向童贯使了个眼色:“这回教李铁牛去取!怕是人欺负仙儿年幼!” 童贯应了,自行了出去。 到了外间看着苏东坡和魏岳,这两位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这猴崽子是会下蛊么?还是会下降头?怎的这耶律焕便如失心疯一样,让他这么耍着,连忙的便招了出来?天老爷,这怎么可能?” 苏东坡更是拿起折扇往自己大腿狠抽了一记,痛得跳了起来,方才摇头:“这耶律某人,能被委以重任,派到大宋来充任细作头目,绝对心智是高绝的。为何子瑾能这般将他摆布?若是用刑,熬不过刑招认倒罢了,这、这匪夷所思哉!” 被魏岳点出去办差的宦官,都感觉走路踩在棉花上一般。 一路不住地跟随行人手吩咐:“刘先生是足足花了一甲子的修为,才窥得天机的。谁也不得离开,尿急便尿裤子里!这得多大功劳啊!方才扫了三处辽国暗桩,前后二十七名细作尽皆落网,这又有四家!若能一路跟着刘先生办差,当真是祖上有德了!” 刘瑜自然不是为了钱,仙儿也好,李铁牛也好,都不可能在这庄子里。 他要的,是将辽国暗桩尽数拔起! “你能到哪里去?”刘瑜在审讯室里,背着手,站在萧宝檀华哥的对面。 她侧过脸,却不与他对望。 刘瑜叹了一口气,伸手捏着她的脸,把那两颗麻核取了出来。 然后刘瑜望了一眼绑在铁架上的耶律焕,向她问道:“他能在耶律浚面前,保你周全么?” 不问便罢,这么一问,双手被缚在绳上吊起的萧宝檀华哥,却就悲从中来。 那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不住地在那俏面滚落。 刘瑜又长叹了一声,取出汗巾,为她拭了泪水:“别哭,我见不得女人哭,你知道的。平日里,如梦一哭,我每每便慌了手脚。还好你和仙儿会替我哄她,有话好好说,别哭可好?” 缚在铁架上的耶律焕却就听得不对,连刘瑜要在他身上刻字的威胁也不管了。 挣扎着连那铁架都抖动起来:“你要做什么!离她远点!” 刘瑜望着耶律焕,摇了摇头对萧宝檀华哥说道:“这等样人,便是我让你跟他离了汴京,他能护得了你?这人的脑子,我看比李铁牛还差些,跟他一道,你不找死么?” 她终于忍不住,冲着刘瑜发作:“你别假惺惺装好人!焕哥素有智名,只是关心则乱罢了!再说焕哥乃是堂堂正正大丈夫,哪里晓得你这么多下作技俩!无耻至尤!你会放我走?焕哥上了你当,我却不会上你的当!” “你上过了。”刘瑜无奈地叹息。 第50章 捉放曹 “你一直觉得,我会真的找不到,你跟外界联系的渠道。” “不就是三声猫叫的暗号,一个磨剪刀、菜刀的货郎,一个卖生果的小贩吗?后来那磨菜刀的,又改行卖绿豆糕;那卖生果的,又扮成乞丐。但横竖就这么两个人,直到你这位焕哥到汴京的前一天,突然就来了两个挑夫,在我们家附近迷路。” 萧宝檀华哥见鬼一样,望着刘瑜,半晌,俏脸如雪,眼中的神采渐渐地黯淡下去,喃喃道:“是我忘记了,你会读心术、你会读心术……” 刘瑜没有再说什么,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了,对童贯说道:“阿贯,你身手好,把她的绳子解开。去吧,有事也是我担着。不过她身手也是极好,你小心不要被她伤到。” 其实刘瑜有点过虑了,任谁被这么缚着吊了半天,也不可能一解开绳子,就生龙活虎。 被童贯解下来的萧宝檀华哥,揉着手腕,瘫坐于地上,好半晌才扶着墙站了起来。 她望向门口的刘瑜:“你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你要是想跟他走,你就放了他,然后走吧。”刘瑜淡淡地望了她一眼,然后招手让童贯跟着自己走出门口。 他没有对她再说什么。 没有威胁,没有利诱。 间谍这行当,刘瑜很有天赋,但也正因为,他深知这一行里,有许多无法言明的肮脏交易、行径。但他至少能让自己的心里,保留一片最后的洁净,特别是在大局已定的情况。 因为耶律焕被诱供之后,汴京城里的辽国暗桩也拔得差不多了。 这种情况下,扣下萧宝檀华哥和耶律焕,当然是锦上添花。 但对于刘瑜来说,正如他在门口平静地对童贯所说的一样:“我利用了她。” “我让她以为,她跟外界沟通的渠道是安全,如果不是这样,这次没这么顺利。” “这算是我能做到的一种补偿吧。” 童贯听了就急眼了:“哥哥!这不对,各为其主啊!” 刘瑜伸手想去拍童贯的肩膀,可是后者太魁梧了,于是他只好改着拍了拍童贯的手臂: “有一万条道理,我知道,有一万道理可以说服我自己,我利用她是无比正确的事,而且我也成功了。但人有时候,会做些傻事。我现在就在做傻事。你去跟魏岳说一声我在干的事,免得到时被我连累。” 童贯愣了一下,却摇了摇头。 不是他跟刘瑜讲义气,现在的童贯,可没有热血上脑。 而是他太精明了,他想得明白,就算现在去禀告魏岳,真要追究,自己也是摘不清的。 所以童贯做了一个选择,留在了门口。 门,终于打开了。 此时正是傍晚,金乌西坠,有晚霞涂在天际,如是胭脂。 映在她的面庞上,教刘瑜看着,竟有些痴了。 她望着刘瑜,有些恨意,有些怯意,又有些羞涩。 “我不想回去。”回去,当然是指回辽国。 刘瑜点了点头:“那就不回去。” 然后他对童贯说道:“阿贯,可以让魏某人过来了。” 萧宝檀华哥不愿意回去,刘瑜却就还有一番手脚要做。 收拾耶律焕,刘瑜原本也不是闲着没事干的。 安置好了萧宝檀华哥,魏岳却就很有些不以为然: “女人,就为着这个女人,你居然想放他们走?你被痰迷了心窍么?还是鬼上身了?” 风流才子苏东坡也是不以为然的: “又非糟糠之妻,不过女子,看着虽是俏丽,却嫌生得硬朗了些,何至如斯?” 刘瑜并没有分辩什么,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吃着饭。 他知道这事自己做得不好。 从做之前,他便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 但他还是做了。 做了,他便不后悔。 “哥哥,我实在想不通,为何要放他们两人走?尽管她没走,也没放了他,可这风险也太大了!”童贯私下跑来问刘瑜。 对于童贯,刘瑜倒是跟他讲了一句心里话:“我要在她心里,永远抹去耶律焕的存在。” “我要耶律焕,永远也不敢再对她起心思。” 当耶律焕再次出现在刘瑜面前的时候,他有些拘谨。 尽管收拾干净了,换上了新衣; 尽管看上去依旧的冷峭,依旧洒脱,若是夜宿青楼必然依旧有女校书扫榻以待。 终于他想开口打破沉默,以免让自己显得有点怯,但刘瑜却抬手止住了他。 刘瑜端着新泡好的茶,问了他一个问题。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一下子就把耶律焕问愣了。 正如苏东坡所说的,能被派到汴京充当细作头目,耶律焕的心智是极高的。 当摆脱那种半催眠的状态,他清醒过来,马上就意识到,自己中了刘瑜的计。 他想过,宋人对他许以高官厚禄; 也想过,刘瑜对他威胁利诱。 耶律焕权衡自己所能做的选择,也重新考虑了自己的底线。 当他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时,来到这里时,无论如何,他没有想到,会面对这样的一个问题: “告诉我,你的理想是什么?” 第51章 刘瑜的身份 此间的年月,已非天可汗的大唐。 无论是这庄子样式,还是花厅的筑造局格,是很难找到唐时的雄壮奔放。 但无论是院间的井栏,还是窗花的样式,却有一种宁静的深沉。 刘瑜便坐在这种深邃的恬静里,端着他手中的茶,极有耐心地等着耶律焕的回答。 耶律焕,射雕者耶律焕看着坐在上首的刘瑜。 让他自己觉得疯狂的,不敢置信的,他竟有着仰望星空的感觉! 这怎么可能? 他是射雕者,他是大辽的宗室子弟,他素有多智之名。 就算是先前在审讯室,被刘瑜所诱供,那也不过是关心则乱啊。 可是站在堂下,他真真实实,便有这样的感觉。 望着刘瑜。 如是仰望星空。 他看不透那苍穹星空,看不透刘瑜。 刘瑜摇了摇头,放下那杯茶,却对耶律焕说道: “立志不容迟,你下去,好好想清楚,我们再谈。” 理想,当然也就是志向。 然后他竟没有再给耶律焕一分半点时间,直接就挥手示意左右的小黄门,把人带下。 苏东坡已经先行离去,魏岳在边上,看得张口结舌。 待那耶律焕被带下,他无奈地说道:“你当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职方司那边的人手,送来的消息,这耶律焕,在辽国是出了名的难缠。” “大宋派去的细作,给这厮起了个混号,唤作是‘鬼见愁’,到了你这手里,却是任你揉圆搓扁。” 魏岳摇头道:“便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也觉不可置信啊!” 随手倒了那杯残茶,刘瑜重新冲了一杯茶,没有说什么。 在魏岳和苏东坡他看来不可思议,其实对于刘瑜来讲,这是必然的结果,没有偶然。 他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来见耶律焕? 为什么是明月初上? 为什么是在这花厅,而不是正厅? 为什么让童贯把人带入去,在过门坎时,让童贯用肩头看似无意地挤了耶律焕一下? 为什么要撤掉那花鸟屏风,为什么要问耶律焕的理想是什么? 这无一不是心理暗示,这个时候,这个格局,无形中,已经给了耶律焕一种感觉。 一种仰望感,一种难以匹敌的感觉。 包括只问了两句话不再谈下去,也同样是一种心理暗示。 当然,就算刘瑜把这些关节都说开了,换个人来做,绝对也没这效果。 这就是天赋。 刘瑜不单比魏岳他们,对于犯罪心理学方面,有更多的知识; 重要的是,正如魏岳所说,他就有这天赋,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魏岳看着刘瑜不急不燥地泡茶,忍不住问了一句:“字验之法,你也不能只教给那小丫头啊,总要教出一批人手,才好推行。要不然光是那小丫头学会了,就算过几天的考校过了关,只她会,有甚么用?” 刘瑜拿起折扇敲了敲桌子,向魏岳问道:“听见响么?” “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咱家这么大年纪,整天来受你这窝囊气,就是三四品的大员,见了咱家也客客气气的!”魏岳真恼火了,有点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 因为他在刘瑜面前是真憋屈。 不单憋屈,他还得忍着,因为本来细作这方面,就是皇城司该管的行当。 偏生出了问题,得找到刘瑜头上,而后者恰恰又能任事! 于是这勾当皇城司公事的魏公公,真的是忍得很痛苦。 刘瑜看着他这模样,倒也没有再吊他胃口:“我在你边上敲桌子,你自然听得见响。” “我要在隔壁房间敲桌子呢?” 魏岳真不耐烦了:“你去岭南敲桌子好不?” 刘瑜倒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便是这道理了。” “要培训出能用密码的人手,就得离辽人、西夏的耳目远一些。” “在东京搞这个事?你别和你提手下儿郎如何卖命,你要真有掌控力,会等耶律焕都到我边上院子,都把萧宝檀华哥脚上的铁链斩断了,还没发觉,要等仙儿来给我示警吗?真在东京办这事,还不如不办!” 这话虽糙,但却真把魏岳说服了。 魏岳沉吟了一下,抬头瞪着那牛眼:“你要一个放外的差遣?” “我不单要差遣,还要经费。”刘瑜斩钉截铁的回答。 “若是给不了你差遣呢?你要知道,让你听于馆阁读书,是官家的意思。”魏岳也是敞开了说话。因为这事真不好办,尽管他知道刘瑜有点强辞夺理,但道理说得通啊。退一万步说,刘瑜开口要一个实缺的差遣,凭他的功劳,也是应该的,所以魏岳也没法拒绝。 “那您自己去办差,我老老实实去馆阁读书。”刘瑜下定了决心。 魏岳盯了刘瑜半晌,悠悠地长叹了一声:“你这猴崽子,咱家只管报上去,至于成与不成,却要看你的福缘了。但你要知道,若是硬生这么呈上去,惹得官家不快,你这前程,就尽化乌有了!” 别看包拯在世时,可以喷到皇帝一脸口水。要知道包青天可是龙图阁直学士,又是三司使、枢密副使的实职,三司使差不多就是经济部长,枢密副使就是大宋军事系统,至少理论上副长官啊! 皇帝不爽也要忍,但不见得,皇帝会忍刘瑜这个八品小官儿。 但刘瑜很坚定:“这事在汴京办,我没本事办好,没本事办好的事,不如不办。” 魏岳只好答应呈报上去。 其实有一些事,他不好跟刘瑜说。 不单单是皇帝让刘瑜在馆阁读书。 宰执那边,除了欧阳修之外,王安石就明确说过,刘瑜不能离京; 而王安石的意见,曾公亮向来是附和。 想要外放实缺? 望着刘瑜的魏岳,不住地摇头苦笑。 他觉得刘瑜要倒霉了。 尽管他一点也不希望刘瑜倒霉。 其实,他为刘瑜担心的,不是惹得大宋官家不快。 这事也呈不到王安石、曾公亮的案头去。 细作、线报这方面的事,内廷是皇城司的差事不必说; 外廷却是委了一位举世瞩目的天才在兼理。 此天才可不止是进士及第的学霸,而是能做到崇政殿说书位置的人物。 说书,不是茶馆的说书人,而是为皇帝讲说书史,解释经义,并备顾问。 形象一点来说,大贤程颢,所谓程门立雪,程门的程,就是程颢的程!程颢就干过崇政殿说书。这官不算很大,但真不是有大学问的,干不来这事。后世的文天祥,也干过这职事。 魏岳是不能跟刘瑜说得太白,刘瑜其实是没资格去惹得官家不快的。 但若是恶了这位崇政殿说书,只怕比得罪皇帝还麻烦! 这有大学问的人物,性子向来孤傲,若见着刘瑜八品小官,要挟宰执,说不定便会发作。 他真要下手整治刘瑜,那当真是欧阳修也救不了刘瑜了。 如何是好?魏岳很苦恼。 第52章 各有所图 渐渐便有了一缕半丝的秋凉,日头终于不至三伏天那么毒辣。 高俅召呼二十几条汉子,便在右边的院子里,日夜的操演着球技。 总归高俅在这汴京踢气球的圈子里,颇有些名头人脉,齐云社又自恃高手如云,答应了刘瑜编写下来的那些规则,约了下个月十五切磋比试。不过齐云社那边也开出了条件,就是要高俅压上十贯钱来做彩头。 早就由刘瑜拔了经费的高俅,本是个七窍玲珑心肝的角色,自然不会弱了气势,直接取了二十贯出来。齐云社那边也不甘服软,便去寻背后的商铺,凑齐了二十贯过来。甚至请了中人,写了纸字为凭。 这场球,还没开始比赛,倒是在东京城里,颇有些教人期待的感觉。 闲着的李铁牛,看着眼馋,几回跑过右边院子,想要一起踢气球。 但他脚法实在太臭,高俅也只能把他请走。 李铁牛甚是不平,便找去找刘瑜说项:“官人,高俅那厮好没道理!俺跟着官人时,他还不知道在何处呢!竟连踢个气球,也不让俺去耍!” 刘瑜听着失笑,李铁牛怎么可能去掺合得了一脚? 齐云社是什么概念?齐云社这年头的地位,就相当于后世的皇家马德里和巴塞罗那合体! 高俅能撩拔得齐云社按新规则出赛,他纠集的人手,自然也是高手。 就算刘瑜弄出不同于现行的规则,也不是李铁牛可以掺合的。 乒乓球改大改小,奖杯奖牌,终归还是认路会回家的,一句话,巨星还是巨星啊。 “这事交给高俅去办,自然是他拿主意,你若能办得比他好,我也可让他交给你来办。”刘瑜微笑着对李铁牛这么说道。 李铁牛虽然眼馋高俅他们耍气球,但他是个憨厚的性子,倒是老实:“俺办不了!” 看着李铁牛无奈出了去,萧宝檀华哥便端了一盘削好的瓜果入内来,摆在刘瑜面前,却不说话。自从皇城司那庄子回来之后,尽管没再往她脚上系大铁球,但她却就沉默了,连仙儿撩拔她吵架,也懒得理会。 “我、我能问你件事么?”她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今天还是开口。 刘瑜把新泡好的茶,端了一杯放在她面前:“坐下说话吧。” “焕哥他如今怎么样了?”她怯生生的,少了许多先前的爽朗。 看着她那紧皱的眉头,刘瑜心头便有些不快了。 但转念一想,毕竟是她先前交往的人物,若是这样便不理不问,岂不是也太薄情? 见着刘瑜没有开口,萧宝檀华哥就愈加担忧: “你、你别想偏了,我不愿去,也不是,也不是没处去,深山大泽里虽有野兽毒虫,却也活得了人,未必比这东京凶险,你这人,依我本心,怕比那大虫还险凶。我留在这里,自然是拿了主意的。只是焕哥先前对我很好,是死是活,我总须问上一声。” 刘瑜长叹了一声,把她面前凉了的残茶倒掉,又重新给她倒上一杯。 方才开口道:“我看上去傻么?” 看着她眼里有了笑意,刘瑜点头道:“那便是了,我如何舍得他死?他若这般死了,岂不一辈子都留在你心头?我素来是个没肚量,却不愿自家的女人,心上有着别人的模样。” 她听着俏脸就泛红,呸了一口,丢下一句:“谁人是你家的女人!” 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如梦提着裙裾入了书房,却低声对刘瑜说道:“公子是真心,她却未必是实意。” 显然如梦早就在隔壁,听着方才这房里的对答。 刘瑜点了点头:“我知道。” 萧宝檀华哥是聪慧的,有些事不必点透。 正如她说,她也不是没别处好去,留下来,为什么? 便是看到她之前在辽国,素来多智的耶律焕,在她面前被玩弄于股掌之强。 刘瑜或许在武力上,一文不值,但智慧也是实力,于间谍细作这一行里,刘瑜便是强者! 至少是她见过的,她所知的最强者! 所以她才会托庇在刘瑜身边。 “人怕的是,身无长物。至于他人有所图,本是世间常事。” 刘瑜倒宽慰起如梦来,只是他看得出如梦眉间的担忧: “明明腰缠百万贯,却寄望于亲近自己的女子,莫为铜臭阿堵物而来;明明便是貌如潘安,却期待垂青于自己的姑娘,不是为爱慕自己的外表而来。这也太矫情了。” 他这两句话,倒是说得如梦笑了起来。 “便如苏东坡,以诗才而闻名天下,爱慕他的小娘子,自然是为这份才情而来。” 刘瑜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如梦说道:“我便会这些阴谋诡计,她看中的,自然就是这些阴谋诡计能护着她周全,方才寄居于些。至于他日,我脑子里这些阴谋诡计用尽了,她可会弃我而去,如她弃那耶律焕一般?” “我不在乎。若是苏东坡已填不了新词,那他便不是那个名动天下的苏轼。” 如梦的眉头渐渐地展开,轻笑道:“公子倒是豁达。” 用了几杯茶,她便把新填了几厥词,取琴弹了,唱与刘瑜听。 刘瑜听了之后,从民族唱法、美声唱法、流行唱法的三种用气用声,和如梦探讨了一番。 一下子把如梦震得发愣,毕竟这如同给她打开一扇全新大门。 回过神来,按着刘瑜说的三种不同唱法的用气用声,揉合到她自己的曲词里,仔细推敲着,过了一阵,方才醒觉是在刘瑜书房,便又匆匆抱了琴,回她自己房间里去研究了。 刘瑜看着如梦出了去,无声地笑了笑,却踏出书房,放声嚷道:“仙儿你这死孩子!快回来读书!” 仙儿在右边的院子里看人踢气球,看得入迷,连接吼了好几声才蹦蹦跳跳跑回来。 一见刘瑜便嘟着嘴:“辽国女人整天吃白饭,少爷不支使她读书;如梦断文识字,少爷不支使她读书!奴奴只是个小丫环,又不要去考秀才,少爷天天逼奴奴读书!奴奴听着前街的马二姐说了,女孩家,读多了书,到时嫁不出去的!” 刘瑜捏住仙儿的脸蛋:“你要再偷懒,少爷就当不成官了!到时只好把你送去当童养媳!” “不用!少爷你好好当大官,仙儿用心读书便是。”对于刘瑜的官职,仙儿有着一种莫名的执着,听着刘瑜这么说,连忙便去取了学拼音的炭笔和本子出来。 这时却听外头李铁牛没好气地骂道:“入你娘!奔丧么?” “不是啊李爷!太白楼来了一位贵人,说是一个时辰里,要是见不着东家,咱们太白楼,也不用再开下去!那人怕是个大人物啊,平时在咱们酒楼里吃喝的熟客,有个殿前司的都头,看着那贵人,那神色比我见着东家还恭敬啊!这等人物,小人哪里侍候得起?只能赶紧来禀报给东家知道啊!” 第53章 红丸 听于馆阁读书,绝对不是无用的。 去读书的过程里,刘瑜当然是很少得到当值儒臣的指点了。 大儒便是心情来了,指点都是指点神童,会指点他这考不上进士的特奏名? 但光是听那些儒臣闲话,却就让刘瑜对于朝廷政局,对于各路风云人物,都有了深刻的了解。没错,便是深刻两字。原本对于这个年代的人物,刘瑜也是略知的,但纸上得来终归浅,在这现实生活里,去接触,去聆听别人对这些人的风评,与脑海里的印象做一个对照,方能得了深刻这两个字。 刘瑜听着来报信的伙计,描述了来者的作派,便安慰着伙计:“不要急。” “没事,你先过去,我随后就到。” 当李铁牛叫来青衣小轿的时候,刘瑜心中对于来者是谁,大致已有些猜想。 不论何年何月何地,世上总不会有无缘故的爱或恨。 能来太白楼,指名道姓来寻刘瑜,必是有瓜葛的。 而按着这作派气度,大约哪些人物会干这等事? 刘瑜做了一个排除法,却就心里有了五六成的底气。 到了太白楼,下了轿入得内去,便看着那两位浊世翩翩佳公子坐于一楼大堂,正在用茶,身边跟着随从仆人。 掌柜看着刘瑜过来,却就心惊胆跳地耳语道:“东家,小人请这两位去雅阁,可这贵人请不动,小人一路小心侍候着,却不曾恶了两位贵人。” 刘瑜点了点头,对掌柜的说道:“知道了,你自去忙,我来招呼便是。” 那两位公子,倒是讲究礼节的,并没有傲踞等刘瑜来见礼,而是站了起来相迎。 “我不和你说话。”刘瑜摇了摇头,绕过当头那白衣公子。 却向这公子身后同伴拱手道:“这位兄台,相请不若偶遇,相知不若相识。得遇兄台,如见美玉,教人心生结识之意,可否请兄台饮上一杯薄酒?” 站在白衣公子身后的这位,倒真是生得极为俊俏。 这个年代把眉毛画粗些,或是粘点胡须、画颗痣,便是所谓的易容之术。 对于习惯通过美图秀秀,去猜出画中人本来面目的刘瑜,现时的易容术,就是一个笑话。 事实上,刘瑜一眼就看出对方女扮男装了。 美女有许多种,有精致的,有英气,有温润如玉,有轻盈若燕。 所谓环肥燕瘦,不一而众。 而且,随着时代的变迁,往往对于美的标准,也在不断的转变。 此时被斥为狐媚子的面相,安知千年后,便是世人眼中的女神? 如今被认为粗手大脚丫环命的体态,又怎么能料到,后世还有腿玩年? 但有一种美女,却总是不易的。 那便是真正有气质的女人。 刘瑜面前这位男装丽人,便是这样的女人。 她扮男装,自然不施粉黛,一袭青衫,更无什么步摇、花钿。 但她站在这里,没有说一句话,却便让人下意识地把目光望过来。 连太白楼平日里的熟客,那些说话最是粗俗大声的,也下意识地收敛。 “公子可知在下是何人?”男装丽人却是觉得刘瑜这搭讪颇有些唐突,所以冷冷地质问。 刘瑜摇了摇头。 那丽人又问道:“公子可知家兄是谁?” 她所指的,却就是那位白衣公子。 刘瑜依旧摇了摇头。 但没有等她说第三句话,刘瑜便开口道:“虽不知,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若不是能猜出个大概,何以在下不愿与令兄说话?” 这让那男装丽人颇为惊讶,指着白衣公子,向刘瑜说道:“家兄在阁下眼里,竟是厌人?” 刘瑜第三次摇头:“不是,他好说废话,我不耐烦说废话。” “我如何好说废话!阁下何故无端污我清白!”那白衣公子勃然大怒,戟指着刘瑜喝问。 刘瑜耸了耸肩,向那白衣丽人说道:“兄台且看,万幸不曾叫出你们的身份,要不然以令兄的作派,这当口怕就叫来差役,将我拘下了。” 饶是那男装丽人对刘瑜本有成见,也禁不住嘴角微微牵动。 那白衣公子却冷笑道:“登徒子倒有些眼力价,攀附的本事却是不差的,难怪一个不第之辈,能得了醉翁举荐。不过,你若真的知道我是谁,只怕不见得能如现时这般,哼!” 这公子倒是体格高大,只是身子骨弱了一些,一激动之下,倒咳了起来,吓得那男装丽人颇为紧张,跟随在身边的几名下人,便是连忙捶背,又是扶着坐下。 刘瑜无奈地长叹道:“何苦呢?身体不好,还要骂人动气,你看这样多难受?” “阁下这话过了。”男装丽人听着,却是白了刘瑜一眼。 刘瑜却也只好讪笑起来,本来他这话就有点不太厚道。 当然,更多的是佳人当前,刘瑜却不愿去与她计较一句话的长短。 这时跟着他们兄妹过来的随从里,便有管家模样的,取出一瓶丹药,倒出一颗大红药丸。 却是挤了上前,要服侍这公子服用: “老奴的侄子,专门为了少爷,去终南山求了那仙长七天七夜,求来的金丹……” “慢!你何故要弑主?便是要弑主,你也不能在我这太白楼干出这等事!” 刘瑜一把就扯住那管家的手,厉声向他质问。 这玩意别人不知道,刘瑜还能不知道? 就这丹药外面那层漂亮的红色结晶,是啥? 氧化汞啊! 刘瑜可不想太白楼变成大宋版本“红丸案”的案发现场。 更为关键是这白衣公子的身份,那可真是贵人,而且是史上有载的短命贵人! 他是谁? 临川三王之中的王雱。 也许换一个说法,更能说明这位的身份。 王安石的儿子。 王安石的天才儿子。 王安石的短命天才儿子! 刘瑜记得这位三十出头就没了,但官是做到龙图阁直学士。 就是包拯包龙图那个龙图! 具体王雱那年逝去,刘瑜记不清,但现时看着,正是三十左右。 要是这王安石的短命天才儿子,服用红丸然后死在这里,哪还有刘瑜的好? 第54章 追毁出身以来文字 其实炼丹时的,产生蒸汽汞才是剧毒。 金属氧化汞在消化道的吸收,正经来说并不太大,了不起也就是万分之一。 但谁知道王雱平时吃了多少这种“仙丹”? 谁又知道这仙丹里面,除了氧化汞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毒性? 反正刘瑜是绝对的不要去冒这个险。 刘瑜在格斗这方面真的没天赋,那管家别看年纪大,一挣扎就把刘瑜直接甩开了。 “天王盖地虎!”被甩开撞到桌子的刘瑜,大声喊叫了起来。 这却是他跟魏岳留下来,捉捕敌国细作的皇城司人手,约定的联系暗号。 看着那些皇城司人手,有从厨房帮工赶出来; 有在酒楼外卖生果挤进来; 有本是食客,应声而起的。 刘瑜便冲着他们咆哮道:“拿下此獠!” 皇城司人等不禁就有点犹豫了。 这可是王安石家中的管家,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这位可不是门房,正经管事来的啊! 刘瑜又扑了上去把那管家拦腰抱住:“动手!” 当刘瑜第二次被这管家甩飞,皇城司那些人便只好动手了。 反正认定管家是细作的人是刘瑜,也不是他们嘛。 事情总要专业的人才办得利索,这些人一上去,不用两息,就把管家按倒在地,甚至塞了麻核进嘴里,防止他喊叫,也防止咬舌自杀。 刘瑜捡起掉在地上的仙丹,却对刚刚平息了咳嗽的王雱说道:“这就是物证。” “你别瞪我,你不待见我,我也不待见你,但看着你死在我面前,我做不到。” 王雱却没有什么感激的表情,甚至直接伸手止住那要开口的男装丽人。 他喝了一口茶,坐直了身体,却向刘瑜问道:“看来,你倒是真的知道我是谁。” “我早就说过,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刘瑜微笑着应了一句。 谁知王雱却就冷笑起来:“所以你便故作惊人之语,以博晋身之机缘!好计算!” 他这话不避人,几乎酒楼里用餐的人,都能听得着。 刘瑜再好的性子,也不禁火了:“出去!” “出了太白楼,你爱怎么服这仙丹,就怎么服,干我底事?” 王雱听着,拍案大笑:“真真好计算啊!眼见攀附不成,便作强项状以脱身。” “可惜,你今天遇到了我。” “你想要卖直脱身,是不可能的了。” 王雱拍案而起,戟指着刘瑜,厉声训斥道:“你这一套把戏,玩得过火了!” 那男装丽人倒是有些不忍,低声劝道:“大兄,何至如斯?” 她的意思,不管如何,刘瑜也是为了讨好王雱。 没有必要搞成这样。 但这话听在刘瑜耳里,他却便真起了火气:“兄台莫须为在下出头。” 他是为了攀附王雱?他明明是怕王雱死在自己产业里啊! “话已至此,实不投机,便直接进行审讯吧,公子也同去旁听就是。”刘瑜示意皇城司的人手,把那管家拖起。 但马上被王雱阻止了。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王雱丝毫都不领情,当场就拒绝了刘瑜审讯这管家的意见。 甚至连刘瑜承诺不用刑、审讯时王雱可以在场,他也不同意。 为啥呢?因为王雱这人,虽是短命,却真是天才。 他很清楚边远的县城里,积年老吏联起手来,都能架空知县; 刘瑜这长于审讯的,说不定就会在言语中设下什么圈套,让这管事不知不觉中了招。 到时他也在场,反而相当于给刘瑜背书! “你说这仙丹是毒药,别拿是药三分毒的说辞来糊弄。”王雱直接就咬定仙丹的问题了。 “只要你能把这仙丹是毒药,交代清楚了,管家任由你带走,家父那边,雱也自会禀报,决不会胡搅烂缠,教你为难。而且王某更是欠你一个大大的救命之恩。” 说到这里王雱就停了下来,似笑非笑指了指桌上那仙丹:“银针试毒也好,以鸡犬试毒也好,都随你安排。但你须知,若是无法交代清楚,诽谤他人,构陷罪名,更兼攀附上官,王某上表弹劾,追毁出身以来文字,想来绝无人敢为你这等样人开口!” 追毁出身以来文字,比罢官更甚的事了。 可以说宋代对文官最严厉的刑罚。 剥夺官职、功名等等一切的头衔,并且是永不录用。 用最粗俗易懂的话说,就是政府把这人的档案袋烧了,还想再混入官员队伍?做梦! 那管家被按在地上,听着王雱的话,便挣扎起来,示意自己有话说。 王雱对那皇城司人等吩咐道:“教他说话。” 便不论王安石的权势,单是王雱自己的声名,谁敢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 自然那些皇城司人等便把那管家嘴里的麻核取出来。 “少爷!老奴愿以身试药!那仙丹绝对不是毒药啊!” 王雱傲然望向刘瑜,冷笑道:“汝意如何?” 刘瑜一下子也愣住了。 这氧化的金属汞,吃下去,如果不是平时积少成多的话,那吃下去也就是个急性肠胃炎。 天知道这管家以前吃过没有? 当然,这仙丹里可能有其他毒性。 但也可能没有啊! 退一万步说,就是有毒性,只要不致命,那刘瑜就完了。 追毁出身以来文字,那是彻底完蛋啊! 那男装丽人望着刘瑜,眼中隐隐有些不忍的神色。 她实在见过太多,献谄讨好的官儿。 觉得刘瑜这行为虽是不堪,但也不到追毁出身以来文字的地步。 “刘公子,家兄向来嫉恶如仇,这事若真继续下去,只恐不好收场。不若各退一步,公子向管家道个歉,这节揭过便罢。”她是好意,想要大事化小,这种事,闹大了,对她的父亲也好,对王雱也好,都不见得是个什么风光的事。 王雱听着冷哼一声,刚要说话,却听着男装丽人向他说道:“大兄,今日所来,是为何故?莫要弃本逐末才是。得饶人处何不饶人?” 他们兄妹至此,自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必定是有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为着这么一件疑似献谄不成的事,这么揪着不放,她觉得不是道理。 王雱对他这妹妹,倒是很尊重,虽然不满,但冷哼了一声,却也就默认了下来。 谁知边上刘瑜却开口长笑,拍掌道:“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好,我便看看,王公子你如何报答这救命之恩!” 一时之间,无论是皇城司那些人手,还是那管家,或是开口为他说话的男装丽人,望着刘瑜,就象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第55章 指鹿为马 仙丹可能会吃死人,可能也不会,抛开其他问题,从概率上来讲,就是百分五十了; 而就算会吃死人,或许马上见效,也不一定马上见效,这机率又降了一半。 事实上,这玩意慢性中毒的可能更大些,猝死的机率并不大。 刘瑜很清楚这一点。 但哪怕万会之一的机率,他也得阻止王雱吃啊! 要搏机率,别在太白楼搏,抛开王雱的身份,酒楼有食客死掉,对这生意也是很负面的。 可是刘瑜没想到,搞成现时这模样。 刚才他一直没开口,不是因为他怕。 而是他在努力回忆解决问题的办法。 别说百分之二十五的机率,即使是百分之九十五的机会,刘瑜也不会去冒险。 有人喜欢险中取胜,那的确很有成就感,可不是刘瑜的风格。 他开口之后,边上那些人望着刘瑜的眼光,真的就充满了怜悯,更有人压低了声音:“刘大官人要倒霉了。”、“刘先生麻烦了,快去禀报给魏公公吧,刘先生平日里待人多亲切,可惜了!”、“魏公公来了也不济事,这位可是’小圣人’!” 小圣人,这就是时人对王雱的评价。 此人还真不是那些不学无术官二代。 在王安石创立的新学派系里,王雱是这学派里重要的辅翼。 他是真当得起的,数十编策论也好,《老子训传》、《论语解》、《孟子注》也好,他是真有才学的。所以皇城司的人手,才会说魏岳来了,也不济事。不单是权势官职的问题,王雱在大宋的学术地位,足够压制到魏岳不敢出声了。 可是刘瑜倒是闲闲安排人手,面上还带着微笑,全然没有平时旁边人等的担忧。 那仍被皇城司所持的管家,他是王安石府里的管家,哪受过这罪?看着刘瑜模样,恶从胆边生,吐了一口唾沫:“这厮是被吓傻了!后生小子,为着前途不择手段,哼!” 刘瑜也没去跟这管家斗嘴,只是分派了掌柜和伙计,去把一间雅阁布置起来。 并且他还请王雱移步,同去监察,以免等下又说,是刘瑜指使别人,做了手脚。 这雅阁的窗缝,都用窗纸糊得严实了,又在高处留了一道通风口。 “得让空气对流,要不然,不论是药是否有毒,闷都能把人闷死了。”刘瑜向王雱解说道。 “嗯。”王雱应了一声。 不论是刘瑜也好,王雱也好,两人都是面无表情。 倒是男装丽人颇为好奇地问道:“何为空气?” 但刘瑜这当口真没兴致去应酬丽人。 把这房间除了通风口都封了起来,刘瑜就叫人去金铺找了一只坩埚,叫王雱查验了。 连炭炉和炭,都一一让王雱派人点检。 “这仙丹是慢性毒药,你要吃下去,不见得现在就死,但慢慢的,毒性就会潜伏在身体内。”刘瑜说到此处,冲着冷笑就要开口的王雱大吼一声,“闭嘴!听我说完!” “我要说慢性毒药,你必定不服,你这人向来以认高明,其实除了说点废话,你什么也不会!不用指着我,你都要上表弹劾,追毁我出身一切文字了,这天要不能让你口服心服,我也就回家种田了,你指我又有什么用?你就不能冷静点吗?” 男装丽人真的害怕自家兄长一口气接不上来,真昏厥在这里,连接站出来打个圆场:“大兄,若真是能让你口服心服,那他便是救命恩人,我们又误解于他,说两句重话算什么?要是他拿不出个章程来,你何必与一妄人生气?” 王雱倒是把妹妹的话听了进去,总算没有那么激动了。 不过他来了精神,开始挑毛病了: “为何要把这雅阁连窗缝都糊上?” 刘瑜翻了个白眼:“以防有人投毒,或是结果出来之后,有人不服,籍口我派人投毒。你这仙丹就一颗吧,试毒也没法子试两回,对吧?不封严密,到时就说不清!” “为什么要留这通风口?” 刘瑜耸了耸肩膀:“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说的大约就是你这样的了。完全密封的房间里,光是燃着的炭炉,就能让人中毒而死了。不留通风口,到时怎么死的,又是说不清了!” 王雱又皱了皱眉,对木炭又不满意,吩咐随从: “去大相国寺后头那间铁匠铺,找些上好的火炭来!” 接着又对炭炉不满意,或者是怕刘瑜弄鬼,又叫人去重新找了只炉子来。 最后,连刘瑜叫太白楼掌柜,从厨房牵来试毒的狗都不满意,又教人去牵来一头毛皮油光发亮,看怕要大上两圈的狗过来。 “慢性毒药,我让这狗吃了,它一个月后死,你必定不服。” “现就把这狗,牵在这房子里,在坩埚上煮这仙丹,要是一刻钟后,进来看看,这狗没事,你就上表弹劾吧,什么攀附,什么构陷,甚至说我逼良为娼都行!” 王雱方才被那男装丽人劝说了之后,现时倒不动气:“孤注一掷也没有用的。” “你以为我会害怕,试出毒药之后,自己没法下台?” “我王雱却不是这样的性子,对便对,错便错,你只管试毒,别说用坩埚煮,便是煮完了再灌这条狗吃,只要它吃了之后萎靡不振,我都承认你救了我一命!” 刘瑜淡然一笑,摇了摇头:“不用。” 看着狗已牵好,炉子也生着,刘瑜就指着桌上的仙丹,对王雱说道:“你放进坩埚里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用,你放便是!”王雱大度地挥了挥手。 “你若能在我面前,玩出什么戏法,也算是你本领。不怕告诉你,自我冲龄之后,仙人摘豆那一套,一般江湖艺人是不敢在我面前耍弄的。”王雱说得很平淡,他是天才,他有天才的骄傲。 仙人摘豆,是华夏传统魔术里,颇为难练的,就是微距魔术的范畴了。 王雱这么说,也就意味着他六岁之后,微距魔术,就比一般的江湖艺术要强出许多。 他便是天才,他就是有这份自信。 但刘瑜拒绝了:“你喜欢说废话,自欺欺人。我不象你这样,你没发现,这仙丹摆在桌上之后,我一直没有去动它吗?没错,我不希望有任何意外,我也不希望一件事,有任何可能存在的籍口。” 刘瑜指着那仍被按着的管家,对王雱这么说道: “也许你不找籍口,他会找啊。一旦查验出有毒,坐实细作身份,他必定要找籍口啊!” “麻烦你把它放进坩埚里,把门关好出来,然后咱们焚香计时就是。” 王雱摇了摇头,再不多言,起身拈起桌上的仙丹,走入房里,放在坩埚上; 又将坩埚置于炭炉之上,退出,闭门。 然后他望着刘瑜:“破釜沉舟,以势相压?你真的错了,我岂是因此而让你指鹿为马之辈!” 刘瑜没有回答他,就在众人或是怜悯、或是嘲讽的目光,远离了那雅阁。 开什么玩笑?尽管那通风口是向外的,但危险一样存在。 一旦密封不好,汞蒸汽泄露出来,中毒的话,这年头就是必死吧! 第56章 坑的就是你 不过刘瑜走了没几步,却就见着王雱和那男装丽人跟了上来。 “兄长,还是稍安莫噪吧。”不知是为了什么事,丽人边走边劝说着王雱。 刘瑜行到门边的桌子,对太白楼的伙计招了招手: “随便上点小菜。还有,让这楼里的人,不想死的,别靠近那雅阁。” 伙计听着,吓得连忙跑去叫人。 宋人最是喜欢热闹,清明上河图可见一斑的,厨房帮工都好几个挤到那雅阁边上张望。 甚至还有人开了赌局,赌一刻钟后打开雅阁那条狗是死还是活,或是半死不活。 跑堂伙计上去把他们扯出来,后脑勺还被人扇了两记,回头刚要骂娘,却见着是掌柜。 那掌柜压低了声音骂道:“兔崽子,我刚下了一贯钱的赌注,还没想好押那里,你这么一扯,给压到狗死上面去了!你个入娘贼,这可是一贯钱啊,白白给你折腾没了!” 伙计哭丧着脸说道:“可是东家说这里和瘟疫一样,让我上来把大伙扯下去啊!” 过了不到十来息,那狗便在房里吠了起来。 如同是遇着什么妖魔鬼怪。 连刘瑜他们三人坐在门边,都隐约能听得到。 不过又过了十来息,那狗就叫得没那么大声了。 又过了一阵渐渐听不着了。 “那狗不叫了!”便有皇城司的人手,跑来禀报。 王雱的随从里,也有人跑过来,低声说道:“少爷,不如现在打开门去看看?” “胡闹!”王雱训斥了那仆人,因为计时的线香,才刚刚燃了十分之一。 这种计时的线香,一炷香大约两刻钟,此时离先前说好的一刻钟,还差得远。 刘瑜夹起一个茴香豆,伴着豆干慢慢嚼了起来。 他是在考虑,如果那狗不死怎么办? 毕竟他是文科生,化学知识也就中学的时节稍学了一点,加之再世为人,他也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记错。毕竟烧玻璃、炼钢铁不都失败了么?要这狗不死,那如何补救呢?他当然有着预备方案,只不过这时,细细地重新推敲着每个细节。 “刘公子,看来是我等错怪恩人了。”男装丽人听着狗不叫了,款款行来,却向刘瑜拱手这么说道,“只待时间一到,水落石出,在下与家兄,一定好好向公子道歉。” 刘瑜抬头望了她一眼,笑道: “豆干与豆子齐嚼,有肉味道。古人诚不相欺,兄台要不要试试?” 男装丽人愣了一下,却不禁失笑,点头道:“相闻大秦丞相李斯遗言?” “正是。”刘瑜也笑了起来,拿起酒壶,为她满上一杯酒。 男装丽人稍为犹豫,刘瑜便开口道:“若是我对了,邀兄台饮上一杯,却也不算唐突,可对?” 若是刘瑜对了,那他对王雱就有救命之恩,请这男装丽人喝杯酒,当然说得过去。 所以她点了点头,却听得刘瑜又开口道:“若我错了,恐怕这便是我在东京城里,最后一杯酒了,何妨相送?” “好一个何妨相送,在下便送一送刘公子。”男装丽人笑着坐了下来,举杯,略一沾唇。 刘瑜一饮而尽,点头笑道:“多谢。” 王雱清咳了两声,走了过来,坐在刘瑜对面,死死盯着他半晌,方才开口: “你不要存什么希望,不怕跟你说,周围有四名好手看守,都是寻常十来条汉子近不了身的角色。认命吧,在秦凤路,汝这许多的诡计、小聪明,或能在蛮族身上讨得便宜。但这是汴京,大宋的汴京!” 刘瑜静静地吃着小菜,喝着酒,偶尔招呼一声跑堂:“盐不要钱么?这鱼又是生姜,又是许多的盐,还有什么鲜味?叫厨房师傅过来!” 待得那大师傅过来,刘瑜指着那鱼说道:“鱼得有鲜味啊,你这样弄不成啊。” “东家,你赶紧准备后事吧!不、不,准备退路吧,还顾什么咸不咸!”厨房大师傅凑到刘瑜耳边,急急地劝说着。 刘瑜听着点了点头:“不急,我教你个法子,找条小的咸鱼,塞进鲜鱼肚子里,一起蒸。” “这是什么名目?”大厨想了半天,没记起有这做法。 “江湖豪侠、行伍将军,你便说这道菜叫做玉石俱焚;” 说着刘瑜指了指王雱:“或是如他这样的贵人,或是商人,你便说是阴阳交泰;” “如是书生、小娘子来,你便说是生死与共。” 男装丽人在边上听着,不禁嘴角又是一翘,连对刘瑜有极大成见的王雱,也失笑起来。 跑堂伙计凑过来问道:“东家,那街坊过来,例若王二郎贩货赚了些钱,带了一家大小来打牙祭的,该如何说呢?” “过来。”刘瑜冲那伙计招了招手。 “再近些。” 伙计便又凑近了一步,刘瑜抬手往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你小子不厚道,街坊你都要忽悠?街坊来了,你当然就告诉他,咸鱼煮鲜鱼了!” 这回不单那大厨,连王雱都笑得出声来。 刘瑜抬起头,却望见那线香燃得差不多,便起了身,对王雱伸手道:“请。” 王雱便跟着过去,刘瑜行了几步,却叫伙计备了一二十桶水在走廊:“门一踹开,便用尽气力泼进去!可知晓了?” 刘瑜再三说了,开门是有风险的。 那王雱的管家偏偏不信,认为是刘瑜故弄玄虚。 于是自告奋勇去踹门。 门一踹开,一桶接一桶的井水便泼了进去,再那雾气都荡尽。 那条狗,不出刘瑜所料,躺在炭炉边,早就死得通透。 “这怎么可能!这可是我侄儿,我侄儿去终南求了七天七夜的仙丹啊!怎么会一煮起来,便教这狗死了!这不可能,一定是你使了什么妖法!”那管家气急败坏地嘶叫着,不过皇城司的人手看着狗死了,却就死死把他控制住。 王雱望着那条狗,愣了至少十来息,望着刘瑜喃喃道:“这真的是有毒?” 这种仙丹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要是都有毒,倒能解释,为什么他身体越来越差! 一时望着刘瑜,王雱只觉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 这是真有毒啊,想想自己方才对刘瑜态度,那当真是无地自容, 边上不论皇城司还是太白楼的伙计,都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那么漂亮的仙丹,怎么可能有毒? 但那条雄壮的大狗的尸体,就生生地给了所有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57章 谈笑风生 仙丹外面那层漂亮的红色是什么?氧化汞。 吃下去真不一定会马上死人的。 但刘瑜这么把它加热之后,氧化汞分子的氧原子和汞原子是很不牢固的。 受热,就分解成汞和氧气。 于是房间里面,就是扩散的蒸汽汞。 这些蒸汽汞,压根就跑不到通风口那里去,除非刮大风还是搞个强力空气泵来抽气吧! 那条狗就在炉边,闷热的房间里,它连舌头都伸出来了,高浓度的蒸汽汞通过呼吸道吸入,这是剧毒啊,哪能有好的? 本来汞蒸汽是剧毒。 王雱还专门找铁匠铺里上好的火炭。 一刻钟时间里,那条可怜的狗几乎把蒸发出来氧化汞吸得差不多了。 急性汞中毒是跑不了的。 那门一推开,尽管刘瑜叫人准备了水桶,几十桶水浇了进去。 但那条狗却已死得通透。 一克到一点五克的氧化汞,蒸汽化后吸入就足以致命了,何况那颗仙丹,刘瑜当时捡起在手上掂了一下,那至少二三两重,死沉死沉的。按着二两重量来算就一百克,那层红色绚丽外层,只要占个百分之二的重量,就够致命了。 其实等着冷水把房间里迅速降温,刘瑜看着冷凝之后,滚进砖缝的水银小粒,暗暗吃惊。 那仙丹,不计被那条狗吸入份量吧,光是冷凝的这些,恐怕都得有一两重! 刘瑜冷眼看着踹门的管家,刚才在泼水进去之前,他冲进去,看见那死狗,然后呼天抢地的大喊大叫。刘瑜偷偷伸手揉揉了后腰,这是之前被这管家甩开时,撞到桌子的伤疼之伤,想想这管家在那里大吼时,不知道吸了多少蒸汽汞进呼吸道,刘瑜突然觉得腰不太痛了。 “看牢了这厮,不要用刑,审讯叫上王家的人列席。”刘瑜对皇城司的人手吩咐道。 然后又对王雱说道:“现在可以走了吧?我不是为了攀附你吧?他要药死你,不管他有心无意,这是事实吧?我不是构陷吧?好了,走吧。太白楼招呼不起列位贵人,啊,快走,也不用买单了,算我倒霉,这账单和损失,全算我的好了。” 说着刘瑜把掌柜叫过来:“以后要长眼睛,这种贵人,少招呼。” “啊?东家,这不对吧?”掌柜傻眼了,哪有开酒楼不招呼贵人豪客的道理。 刘瑜直接冲着王雱说道:“贵人啊,就有人想弄死他,你看今天贵人上门,结果如何?差点前途尽丧不说,连酒菜钱都没收起来,闹腾了这么大半天,食客都不敢上门,又把这雅阁弄成这样,收拾起来又得花费钱银对吧?” “我干啥了?我不就怕贵人死在咱们酒楼里么?” “我不就是救人一命么?” 掌柜看着王雱在边上,他倒是识趣,不敢接话茬,讪然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啊呸,我没事给和尚盖塔干啥?去去去,总之以后,别招惹贵人!” 王雱在边上绷不住了,脸上青红不定,咬牙抢出一下,拦在刘瑜身前,撩起衣袍,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去! 边上王家的仆从,皇城司的人手,看得要疯掉了。 别说救命之恩,官场不是江湖,难道领军的文臣在沙场,由下面都头护着杀出重围,然后这文臣还给丘八磕头拜谢啊?这不扯么! 王雱是什么身份?这是小圣人啊! 就算不说小圣人的声望,人也是参知政事王安石家的大公子啊! 便是他向刘瑜一揖到地,刘瑜都受不起吧? 就这么当街给八品小官刘瑜拜了下去? 可王雱真真切切就这么跪下去了。 刘瑜倒是机警,马上对着也跪了下去,王雱向他拜落:“雱孟浪,自以为是,竟做出如此行径,着实对不起恩公!” “言重了、言重了!”刘瑜连忙回拜。 这就是去馆阁读书的好处了。 刘瑜很清楚,言语怎么挪喻都无所谓,但真逼到王雱当街跪下拜谢,那就是要结怨了。 所以他马上回拜。 王雱也不是会轻易下拜的人,只是被刘瑜挤兑得受不了,现时拜下了,看着刘瑜回拜,他也发了狠,又再拜下:“雱无行……” 他没磕下去,就被刘瑜死死揪住,再手无缚鸡之力都好,刘瑜体力还是比王雱强的:“咱们起来好好说话行不?你磕一下,我就得回磕一下,我真受不了,这地砖太结实了!” 边上那男装丽人听着不禁失笑,连王雱自己都笑了起来。 倒是王家的仆从和皇城司的人等,不敢笑出声,憋得很痛苦。 魏岳得了线报,匆匆赶往南熏门,方去到得胜桥,就听着下面人手回报。 “王元泽竟然低头了?”这几乎让魏岳差点把舌头咬掉。 别说刘瑜这八品小官,就是魏岳自己,对上王雱,也只能伏低作小,求能糊弄过去。 人家王雱的声望在那里摆着,小圣人啊! “一场风波,倒是便这么被猴崽子平息了?” 魏岳当真是不敢置信,甚至一把将那报信的手下揪着胸口扯到眼前: “王元泽不但低头服软,居然还谈笑风生?没有结怨?” 那手下望着魏岳凶残的面孔,吓得几乎要失禁,牙关格格作响,只是拼命点头。 不论魏岳如何不敢置信,太白楼的场面,倒真是谈笑风生。 刘瑜甚至还让那被拘押管家说道:“快喝点牛奶、吃点大白菜吧!” 管家觉得受了不白之冤,硬挺着不吃。 “那仙丹的毒气,刚你踹门进去就沾染上了。你要这么撑着,发热、牙出血、便血等等的,到时就没得医了。”刘瑜摇了摇头,吩咐皇城司的人手,把这管家拖下去,直接给他灌牛奶和鸡蛋清了,尽管不一定有用,而且是这厮不听人劝,非要去踹门,但也算尽点人事。 “子瑾何必理会这弑主小人!”王雱看着那被拖下去的管家,冷冷地说道。 “他到底是不是,还得审讯,没审你就给他定罪?别老说废话成不?” 男装丽人在边上皱眉道:“世兄似乎也对大兄颇有成见,一再地提出大兄好说废话?” 王雱也醒觉过来,指着刘瑜说道:“对,一见你,便说你不和我说话,说为兄好说废话!你这是何道理!” 第58章 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你又不服了?”刘瑜笑了起来。 王雱当然是不服气的,天才,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天才来着。 应该说,这年头,他在朝堂上的名望要比苏东坡都强许多啊 刘瑜却不慌张,只是问王雱一件旧事。 据说在王雱才几岁的时候,有客人把一头獐子跟一只鹿,装在同一个笼子,送给王家作为礼物。当时客人就问王雱:“何者是獐?何者是鹿?” 当时王雱才几岁,根本就没见过獐子和鹿,于是想了一阵他就回答: “獐边者是鹿,鹿边者是獐。” 刘瑜问的就是这事:“此事是否有假?” 被问着得意事,王雱虽不至于脸有得色,但也和善了许多,抖开扇子道:“儿提旧事,何足道?” 但谁知刘瑜就从这里开喷:“所以说你爱讲废话,就是这样!”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明明你就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废话?” “你说完还是不识得,哪个是鹿,哪个是獐。” “并且你答非所问,人家要考量的,是你对于野兽的认知,你答的是什么?你不单好说废话,连审题也不过关。我当时听说你中进士,我都怀疑科举里面,是不是有黑幕?结果找了你的卷子来看,倒又还好了。” 一路喷到这里,刘瑜直接把桌上两个酒瓶放在一起:“这里有一瓶美酒,一瓶毒药。哪是毒药?哪是美酒?行了,你不用开口,我知道,酒旁是毒,毒旁是酒!你这不是废话吗?有意义吗?承认自己不知道,很难为你吗?” 王雱一时被喷到有点发昏,他还真没这么被喷过。 等他回过神要开口,又被刘瑜截住: “你知道什么叫社会责任感吗?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你都被称小圣人了!” 王雱连忙分辩:“那是旁人所谑,为兄从不曾以此自许!” “又是废话,你也没否认啊!再说,别人这么说你,你认不认,都说明你有这样的声望。” “你都身为小圣人了,你以说废话为荣,还觉得这很有智慧。” “百姓就会仿效啊,鼓励自己的孩子学你说废话;行伍也会跟风,斥堠回报军情,就友军就在敌旁,敌旁便是友军!这汉唐基业仍蒙胡尘,都是你们这些人害的!” 王雱当场就不干了:“哪份军报这么写?你不要胡说!” “现在不会,以后说不定就会!” “强汉年月人家怎么说?虽远必诛,多清楚?有跟你一样说废话的小圣人吗?” 刘瑜是得理不饶人,一连串地狂喷:“为何现在不复三代之治?整个华夏的风气,就被你们这样的人带坏了!” “世兄生迟了。”边上男装丽人却缓缓插了一句。、 “若生春秋,当可以苏秦、张仪之辈并肩。惜今是大宋,纵苏、张复生,也无用武之处。” 她却是利害,一句就点破了刘瑜所有的攻势:不过诡辩。 王雱听着拍手笑道:“好!此句当浮一大白!” 刘瑜偷眼去看那男装丽人。 后者却是落落大方,给了他一个微嗔的眼波。 这便教得刘瑜连呼吸都渐有点浊了,以致王雱脸色都不太好看:“子瑾!非礼莫视!” “不是,我在想一件事。” “何事?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听听。” 刘瑜起身,向着男装丽人抬手一揖:“在下刘瑜,字子瑾,不敢请教世兄上下。” 这就些尴尬了,这年头,女孩子家的闺名,却是一般不为外人道的。 但偏偏她现时是着了男装。 偏偏刘瑜的脸皮又很厚,明明看出来她是女扮男装,却当她是男性友人来询问。 一时之间,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不答,便是承认自己身为女孩,抛头露头,在大宋的年月里,是不太妥的。 答了,就是告诉其他男子,自己的闺名。 当然她也可以编个假名,但刘瑜是她兄长的救命恩人,连问个名字都说谎? 王雱在边把牙齿咬着作响,望着刘瑜说道:“子瑾怕是有个绰号吧?何不一并说出来?” “这倒不曾有的。”刘瑜听着有点迷糊了。 他啥时有过什么绰号? 王雱冷笑道:“若是没有,为兄今日便送一个,四个字,铁索横江!” 听着这话,刘瑜饶是脸皮厚,也不禁面上泛红。 这是在嘲讽他,拿捏时机,让人上也上不了,下也下不得,便如铁索横江一般。 那男装丽看着刘瑜窘状,她是不忍看着长兄和刘瑜又起争执,便微微一笑,轻启樱唇:“不敢劳世兄动问,小弟单名一个苘字,字锦绣。” 刘瑜一听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小生年方十八,徐州人氏,家中父母双全,长姐已嫁,尚有两弟,虽非豪富门第,也算是殷实人家,至今仍未婚娶!不知锦绣世兄,可曾定了姻缘?” 王苘和王雱都象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可刘瑜眼巴巴的望着王苘,一心等佳人作答。 于是便有两三息的沉寂。 然后王雱暴怒:“刘子瑾!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刘瑜心中一寒,方才醒觉此时何时,此地何地,但方才想要道歉,想想怎么兜过去时,却不知道为什么,神差鬼使地冒出一句:“我句句真心啊!冲着锦锈世兄,元泽,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王雱听着气得咳嗽起来,直接操起桌上的筷筒砸了过去。 刘瑜落荒而逃,只听着身后王雱大怒道: “刘子瑾,你逃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么?回来!” 倒是王苘看着刘瑜狼狈模样,倒是觉得好玩,竟有了些笑意。 大抵她接触到的青年才俊之中,还未有如刘瑜这样,见着美女,便不要皮不要脸的。 便是有这脸皮,也没这胆气,她可是王安石的女儿啊! 刘瑜无奈回转过来,拱手道:“言多必失,锦绣世兄在此,瑜还是少开口为妙。” 王雱看着他这么一块滚刀肉模样,又先前坐实了救命的恩情,叹了口气,对刘瑜说道:“找间雅阁说话。” 他来找刘瑜,本来就是有事的。 第59章 色胆包天 在雅阁坐落,王雱便挥手教那些随从仆人退下。 这一点似乎他倒是极为分明,至少比刘瑜表示得要强得多。 刘瑜在那里开口道:“大丈夫无不可对人言之事,锦绣世兄何必太过拘礼?” 那男装丽人眼中带笑,却坚决地摇了摇头,退出了雅阁。 王雱当场就受不了,门一关上,便对刘瑜质问: “你这人真是没有半点脸皮,什么话都讲得出来。你敢说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这话说出来,王雱却一脸的正色了。 “若真的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审官院那边,怕就过不了了。” 这话一出来,刘瑜却就心中有数了。 王雱这回来找他,是真的有事。 就是刘瑜向魏岳提出的,差遣的问题。 王雱就是那一位魏岳觉得头痛的崇政殿说书、天章阁待制兼待讲。 明面上虽和细作这一块没有关系,但外廷这边,至少刘瑜这一块,就是王雱在分管。 “我做不了小官。朝堂诸公都有共识的。”王雱也很直接,说到正事,并没有云里雾里。 “其实不外,就是说我睥睨一世,只能务虚,不能务实。” 睥睨一世,便是目空一切的意思了。 刘瑜始终没有插嘴,安排雅阁时,也布了些凉盘的,刘瑜边听着王雱说话,边自己举筷夹了些肉菜,慢慢嚼了起来。 “你这边的事体,是我揽过来的,却要教诸公知晓,我王雱不是做不了小官,而是我不屑为之!”说到此处,王雱脸色便有些潮红起来,他的身体真的很差,接着又咳嗽了,咳了好半晌才停下来。 收起手帕向刘瑜问道:“子瑾,你可明白?你给我一句交底的话,审官院也好,其他衙门也好,我自能为你周旋。但此事许成不许败,许进不许退!” “我觉得朝中诸公,眼光还是很准的。”刘瑜放下筷子,微笑对着王雱说道。 “进来说了这么多话,依着我看,尽是废话,你要去治一县一府,那吏员真的被你折腾死了。你能给个实际的东西吗?例如说,这事办好,什么叫办好?你去审官院为我周旋,最迟啥时候能有下落?” 王雱听着失笑:“子瑾,你这话,便不是能不能务实了,你这话,是不会做官。” 这不是做生意,不可能明码实价的。 “总之,字验之事,你要做好万全准备,差遣不日便会判下来,到时若是安排给你的人手,教学之后仍不堪用。我便责成到你身上,你可知晓?” 刘瑜无谓拱手道:“尽力而为。” 王雱点了点头,却不料刘瑜凑过来低声问了一句:“这个,锦绣世兄可曾婚配?” 本来正喝了半口酒的王雱,一下子全喷了出来,咬牙切齿望着刘瑜:“刘子瑾,你真想死么?” “只是问问嘛!” “我看,你是在问自己的死期。”王雱的俊脸,一时便有点阴寒了。 他是真的生气了。 一回两回,便也罢了,当是开玩笑。 毕竟他和妹妹过来找刘瑜,而不是把后者叫到公事房去,也就是不愿弄得太正式。 但这过来说正事,刘瑜还来提这么一嘴巴,那就不是说笑了! 王雱还是有涵养的,要不直接问一句:刘某人撒泡尿照照自己吧! 一个八品小官连个差遣都没有,来问参知政事王安石的女儿,是否曾婚配? 有这资格吗? 刘瑜看着王雱翻脸,立时也醒觉自己是色胆包天,当真有点过份。 “那诸事交代完毕,我回去准备字验教授的事宜。” 王雱是真动了气,冷哼一声:“我看你不用回去了。” “世兄着相了。”刘瑜硬着头皮回了一句。 王雱冷笑着却不搭腔了。 “本是相谈甚欢,世兄何必焚琴煮鹤?扰了风雅啊!”刘瑜在拼命往回兜。 无他,汴京城里,王安石的儿子,号称小圣人的王雱,不是秦凤路的都头! 刘瑜是当真招惹不起。 而且就算抛开这一点不提,人家王雱发作的也有道理。 这年月,以刘瑜的身份,这么去问王苘的婚嫁,是很不靠谱的行为。 “哈哈!’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刘子瑾,你跟我说风雅?”王雱真的火气一上来,却就不拍桌子,也不激动了,冷冷的开腔嘲讽。 这是挖刘瑜的老底,作出这样的诗,也配谈风雅? 更有潜台词,便是以刘瑜这样的水平,也敢来问他妹子的婚配? 刘瑜听着就知不好了。 这世间向来是看脸的,正如长得俊俏,便是见着大姑娘小媳妇,多望两眼也没啥; 要长得歪瓜烂枣,望多两眼,少不得被骂几句。 君不见苏东坡乌台诗案,被囚之后,还能靠写诗来向皇帝求饶么? 要是刘瑜有才名,那王雱也不至于怒成这样。 可偏偏刘瑜最出名的,就是“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今晚王雱是要发作刘瑜了,若是无人搭救,刘瑜怕真的回不去了。 恰这时桌上油灯暴了灯花,刘瑜灵机一动,开口道:“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于我看来,却也是风雅之事。” 王雱一下就愣住了,这两句应景啊。 不正是草草杯盘么?他们又不是为了吃饭,只是随便布了些凉菜; 又不欲为外人听闻,连烛也没点,只是一盏油灯。 王雱来回吟了几遍,更觉这两句传神,敲了敲桌子问道:“其下如何?” “什么其下?偶得一句罢了。世兄大才,不若补全便是。” 这本是王安石变法失败之后,出京时所写的诗句。 王安石身为唐宋八大家,他的诗词,刘瑜倒不至于不记得下面的,只是不应景啊。 但沉醉在这句子里的王雱,一时也忘记了方才的火气,轻敲着桌子,在慢慢推敲如何续完一首诗。 连刘瑜再次提出告辞,他也只冷哼了一声: “字验之事若有误,到时入了牢狱,怕连草草杯盘都没有的,勿谓言之不预!” 刘瑜出得太白楼,吓出一身冷汗来。 因为他发觉,自己失控了,真的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 凭心而论,就是那仙丹之事,他其实也有几分,要在佳人面前炫耀的味道。 要换别人,王雱暴怒之下,今晚真的就交代在这里了。 这跟他之前要私纵萧宝檀华哥的性质完全不同,那个是他预计好承受的风险。 一切是可控的。 而遇着王家这位男装丽人,似乎在荷尔蒙的催发下,刘瑜便有点失控了。 “以后遇着这位锦绣世兄,还是退避三舍为妙!”他坐在小轿里,暗暗自语。 只是他却没有料想到,世事往往总不如人意,有些东西,却不是他想避,便避得过去。 第60章 家宅不安 明月如盘,却驱不去刘瑜心里的郁结。 太白楼里王雱最后的话,隐约让他感觉,这事当真是不容有失了。 刘瑜回到家里,便把瞌睡的仙儿叫醒起来。 因为他得捉紧编写拼音教材了。 毕竟仙儿在秦凤路跟了他几年,一些习惯用语之类的,都还是比较有共识。 但是刘瑜教导她这么些天,全心投入,她才勉强学会。 如果弄一批小黄门来,他们基础连仙儿都不如,没有教材,刘瑜要怎么办? 所以他当真不敢放松。 特别是王雱这位不是好糊弄的。 到了时间要是培训不出东西来,那刘瑜绝对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夜刘瑜和仙儿忙乎了大半夜,困到实在顶不住才去睡了一会。 天一露白,向来懒得不行的刘瑜,自觉爬了起来。 仙儿没办法,也只好起来做早饭。 萧宝檀华哥和如梦过来帮手张罗早餐时,前者便颇有些吃味: “这死丫头倒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倒是如梦还为仙儿说话:“莫要无端闹腾这姑娘,看那眉尖和腰肢,她还没经人事。” “哼,干我底事!”萧宝檀华哥在饭桌上忿忿地说道。 待到刘瑜洗漱好了,过来用餐,萧宝檀华哥仍旧在那里撩拔如梦: “说起来你是大娘子,可这姓刘的,和那丫头弄了一夜,不知什么机密事务,却也不叫你知晓!若说提防着我倒也罢了,这是连你也提防着的呢。你这大娘子,还不如个丫头得信任,我看你这日子,也是长不了的。” 如梦这两天本来心情就极差,因为刘瑜总是和仙儿窝在一起,教学拼音,却是冷落了她。 何况又被萧宝檀华哥这么一撩拔,她本就是眼窝子浅,当下那泪水都往粥碗里滴落。 泛起一圈圈的涟渏,如是她心里那无尽的苦荡漾着。 她吃不下去饭,把碗一放,冲着刘瑜行了礼,便回房去了。 刘瑜忙了大半夜,哪有心思去哄她? 只好先由得她回房去。 不过刘瑜眼皮一抬,却对萧宝檀华哥道:“你不搞些是非,便过不得日子么?” “要是在这宅院你住不习惯,自管请便!” 萧宝檀华哥却是个泼辣的性子,捡了桌上的馒头冲刘瑜砸了过去: “我自便去哪里?回去辽国寻太子分说,说是被你强霸在东京数月么?” 刘瑜一听就不干了,捡起那个馒头冲她砸回去:“你嘴里干净些,我可对你什么也没做!” “你还想做什么!”萧宝檀华哥身手比刘瑜好多了,不单没被砸到,接起馒头,直接就再砸了过来。 仙儿刚从厨房出来,一看这女人向自家少爷动手,她可就不干了,当头一碗粥就掷过来。 她别看年纪小,可是能持刀退狼,能在边境跟马匪拼杀的,她的手劲不是刘瑜能比。 萧宝檀华哥避让不及,直接被砸到肩膀,烫得她惨叫一声:“好狗!” 平日好与她绊嘴的仙儿,这会却冷冷站在那里望着她: “你再敢对少爷动手,晚上奴奴便割了你的首级。” 她的声音不大,但听着极为怯人,那寒意一路往人骨头里渗的味道。 这是杀过人才有的杀气。 仙儿杀过人,不止一个。 一下子萧宝檀华哥被她呛得倒退了几步,靠在墙上才醒觉过来,刚要回嘴,刘瑜用力一拍饭桌:“够了!都给我坐下!吃饭!” “吃什么鬼饭!不识好人心,今儿要不是我把这事挑破,过几天,你等着给如梦收尸吧!” 萧宝檀华哥边往外走,边这么说道: “就是养条狗,都会带出去溜溜;养只鹦鹉,还会逗它说话。你把如梦扔这宅院里,不管不问的。你要不回来倒罢,你一回来,就和这死丫头窝在一块。如梦那性子,日子久了,会怎么样,你自己去想!” 说罢她便自回房去了。 刘瑜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对仙儿道:“咱们吃饭。” 仙儿扒了两口饭,有点胆怯地问道:“少爷,奴奴方才砸伤了她,少爷可怪奴奴么?” “怎么会怪你?仙儿最乖了!” 小孩子总归好哄,特别是她的少爷开了口,听着这么一句,她便又开心了。 吃完了饭,便收拾着碗碟,蹦蹦跳跳而去。 刘瑜自己泡了杯茶,却觉得脑仁发痛。 因为萧宝檀华哥所说的问题,的确是存在的。 就是冷落了如梦。 象拼音、密码这类的东西,无论如何,刘瑜除了仙儿之外,是不会让其他人涉入的了。 但依着萧宝檀华哥所说的,就是养条狗还得溜呢,别说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 捧着茶杯刘瑜便去了如梦的房间里,想着怎么哄一哄她才是。 一进得门,如梦却就先向他行礼道歉:“公子通宵达旦,耗费心力,却是如梦任性,还扰得一顿饭也吃不安生,还请公子责罚。” 只是那语气里,却冷过冰碴。 刘瑜苦笑道:“别这样,是我不好,没空陪你。” “这样吧,咱们家里的产业,如梦你也是知书达礼的,你看看把这些产业管起来。” 如梦听着,却不见怎么开怀。 刘瑜连忙说道:“我真的太忙了,仙儿又是个孩子,萧宝檀华哥,你说能让她掺合咱家的事?” “嗯。”如梦终于低低应了一声。 “只是却需抛头露面,委屈了你。”刘瑜趁热打铁,伸手握着如梦的柔荑。 他刚刚捧着茶杯,那手便带着热气,捂在她的手上,暖了心田。 “能为公子分忧,妾又何所求?”她红着脸,轻轻挣脱了他的手。 只是不解风情的李铁牛,在院子外却嚷嚷道:“官人!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一时间便将方自生起的绮意,扫荡无遗。 刘瑜刚要起身去训斥李铁牛,便被如梦劝住:“公子还是去看看吧,铁牛素来憨直,不至于无事生非的。” 还没等刘瑜开口,就听着苏东坡在外头急促地说道:“刘子瑾!快些更衣出来!” 如梦吓得花容失色,她记忆里,很少见苏东坡如此失态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名满天下的苏东坡,也这般坐不住了? 刘瑜心底却有些发慌,昨晚遇着王家那位男装丽人的事,如梦她们是不知道,他自己心中可是了然的。 难不成这事让王安石知道了,要直接挖坑把他埋掉? 一想至此,刘瑜顿时汗如雨下! 第61章 惊魂 虽是已近秋日,但这上午的太阳,仍是热力十足。 但刘瑜却只觉得身上全无半点热意。 把仙儿、如梦和萧宝檀华哥叫到了一起,刘瑜认真地对她们这般说道: “都别说话,听我说,我一出去见苏东坡,这事就来了。” “说不得这边事发了,咱们得回秦凤路或是永兴军路去。” 萧宝檀华哥就不明白了:“宋国有秦凤路,有永兴军路么?” 刘瑜瞪了她一眼:“庙堂之上,有风声将寻并为秦凤和永兴军两路,我不信你这辽国前细作头子,不曾风闻这事,不要再多话了,听我说便是。” 路一级的编制,在大宋是很大的。差不多后世的省一级。 便是要分置也好,合并也好,也不可能今日奏事,明日就安置好。 不过分置之事,对于朝政稍有所知的人,都早就心中有数。 如刘瑜这样的,或是萧宝檀华哥这等人物,自然不可能一点风声也不察觉。 “这桩事,是我连累了大伙,秦凤也好,环庆也好,不比东京,如梦你不一定能经受。” “仙儿你要不舍得这花花世界,就和如梦在京师吧。到时让苏轼把你们户籍改了,这忙他应该还是会帮的。萧宝檀华哥你自己拿个主意,要跟我到秦凤、永兴军路,还是呆在东京?呆在东京,那你就得受魏岳管辖,这个是必然跑不掉的事。” 如梦俏脸如雪,喃喃问道:“公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怕是恶了王半山。”刘瑜苦笑着说道。 萧宝檀华哥听着,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象两盏小太阳:“姓刘的,我服了你!八品小官能得罪宰执的,宋国也好,大辽也好,我看除你之外,别无他人了!” 刘瑜除了苦笑,也没法怎么说。 难道告诉她们自己去撩拔王安石女儿,现在可能王安石要挖坑把自己埋了? “这、这,公子若是见罪于王公,天下之在,何处存身?”如梦就真的慌了。 不过随即她却就望着刘瑜:“秦凤也好,永兴军也好,妾总是侍候公子左右。” 她鼓起了勇气,伸手挽住了刘瑜的手臂,只是那眼眶却便红了起来。 “奴奴的娘亲,临死前叮嘱过,让奴奴要侍候公子一辈子的,公子离了东京,奴奴也只好走了。不过,好久没骑大马了,回秦凤那边骑大马也不错了!”仙儿倒是干脆,她似乎总能让自己高兴起来。 刘瑜看着如梦和仙儿两人,心中着实感动,却又愈加觉得,亏欠她们良多,只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便转过去望向萧宝檀华哥:“汝当如何?当断必断,否则自误!” “去了秦凤、环庆那边,你便能脱得了宰执之威?” 萧宝檀华哥没有接茬,而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很显然,她考虑的东西,跟如梦、仙儿她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刘瑜点头道:“师门旧荫犹在。” 至少名义上,他还是范仲淹的徒孙。 这么十几年,逢年过节还是有送礼去范纯仁那里的,而后者也没有退。 刘瑜写的书信,范纯仁也有回信,名义的师徒关系是在的。 那么陕西地界,至少大宋西军的地盘,刘瑜还是能活的。 特别是康定军驻扎之地,那是范仲淹当年的嫡系人马。 当然,想要在官场寸进,就别做梦!至少等王安石变法失败,被贬出京之后再说吧。 萧宝檀华哥能当辽国在东京的细作头子,也是挑通眉眼的人物,只这一句,她便点头道:“同去。” 刘瑜安置了内宅,苏东坡在外面已等得不耐烦,又在那里吩咐随行的小厮: “来,取下帽子,挽了发,入内堂去看这厮在弄什么!” 苏东坡要是自己直接进入内堂,不太方便,但这小厮却是个女扮男装的。 此时听着苏才子的话,当真便取下帽子,将青丝盘了,就要入内堂去催促刘瑜。 刘瑜却已交代好事宜,沉着脸出了来,与苏东坡匆匆拱手为礼: “说吧,是追毁出身一切文字,还是远流千里?” 苏东坡听着愣了半晌,才开口道:“你得了失心疯么?小圣人上书荐你,诸公点了头,你这差遣有了着落!为兄过来催你速去审官院办理文书,快些把这厥补上,以免夜长梦多。你得知道,大宋的官好做,差遣却不多,一个厥,好些人守着呢!你还不快些去!” 还好刘瑜每天坚持跑步,这心脏还算强健,要不真能昏过去。 “苏大胡子,你、你大清早来我这里火燎火焦地叫嚷,就为这事?”刘瑜有气无力地问道。 接过身边小厮端来的热茶,苏东坡往椅子上一坐,老神在在地说道:“行了,知道你有本事,小圣人都能哄得住。昨晚听着,倒是被你吓着了。便是王公,也比王元泽好相与些。这王元泽,嗜嗜!子瑾,为兄向来以为,你在人情历经上,是亏了火候的。现在看着,你倒是深藏不露啊!” 刘瑜苦笑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过有了差遣,总归是好事,回去内堂说与如梦、仙儿她们知晓,因为要外放赴任,还是一样收拾东西。不过如梦听知,当场就昏厥过去了。她本来就是多愁善感的人儿,这一惊一乍的,哪经受得起? 万幸掐了人中醒转,又是泪水涟涟,拉着刘瑜的手,哭了一番,方才作罢。 这中间苏东坡都等得快要砸东西了,大宋官场有个俗语,叫守厥。 就是哪里有出缺了,大家都守着,得着去填这位置。 好不容易刘瑜派了个实缺,还在这里磨蹭个啥? 总共把内宅安置好了,刘瑜换了官服,教李铁牛去叫了轿子,随着苏东坡去审官院衙门,交办文书官凭等等。 这一路上,刘瑜倒是不紧张。 王元泽周旋下来的事宜,刘瑜不信这缺还会被人抢走。 去到衙门,有着苏大才子开道,倒也没人来为难。 只是去到审官院,刘瑜看着这任命的差遣,当场就傻眼了。 刘瑜出得了审官院地头,却禁不住,悲愤地向天怒吼:“你们骗我!” 第62章 失踪的好人卡 这大宋年间,能明白刘瑜的悲愤和伤感的人,倒是有的; 但要寻着人能知晓他呼吼的话,可就是真的没有。 领了官凭文书等等,混混沌沌的,若不是苏轼等着他,刘瑜不定能乱走到哪里去。 看着他神情不对,苏东坡还是仗义的,帮他告了个病,先回家里去。 这一路走出来,到了上轿时,苏东坡都感觉刘瑜不对劲,直接跟轿夫说道:“就近去医馆吧。” “你们骗我啊!”刘瑜在轿子里,还在不时的低呼,教人听着,更为他担心。 到了医馆,苏东坡挥手让李铁牛让开,自己亲自去搀刘瑜,好言劝他道:“子瑾,何至何斯?便是你不妥王半山的新法,也应当是晋身之阶,而后,方才好谋外放啊,不必如此悲怆!” 刘瑜反手握着苏东坡的手臂:“你不明白,我的好人卡都不见了!” “什么?”苏东坡饶是多智,一时也不知所措。 万幸刘瑜闻着医馆的煲药味道,倒是自己清醒过来:“怎么到这里来了?” “官人,你被痰迷了窍,苏大才子是个仗义的,帮手送你到这来。”李铁牛在边上憨憨地说道,引得周围候医的人等都张望过来,然后大家下意识地往后缩,争取离这犯了痰的家伙远一点。 所谓被痰迷了窍,那是捡着好听说;若是按着俚俗的,也就唤作失心疯一类。 疯子,谁不怕来着? 要来个武疯子,谁招惹得起? 刘瑜一听挣脱了苏东坡的手:“我哪点脑子有问题了?” “你看着就是犯痰!”苏东坡却不松手,死死要把他拖进医馆去。 “不是,我是看着这差遣,悲从中来啊!”为了避免被精神病,刘瑜忙不迭声地解释。 刘瑜升官了,官职从大理寺丞升到太子中允,差遣也派了下来,擢编校秘阁书籍兼知陈留县。 之前皇城司魏岳劝他做的编校秘阁书籍,始终是逃不开,这倒罢了,也就挂个名,细作方面有什么事,好有个协力的身份。 关键是知陈留县! 知县就是百里侯啊,放出去,这一县之内,就是土皇帝。 官场向来是有句话,唤作是:“前生作恶,今生附廓”。 附廓,就是在知府衙门所在地担任知县。 那这样的话,知县就不是百里侯了,连审判权、司法权,也不能由他说算。 日日时时,府里多少品级比自己大的官,从知府到通判到同知、提刑等等。 小小知县,老实夹着尾巴做人吧。 而还有更差的,后世唤作是:“恶贯满盈,附廓省城”。 省是后世明清的行政级别,放在大宋,就是某路的安抚使衙门。 若去安抚使衙门所在地当知县,那更加完蛋。 恐怕安抚使的门房,比知县说的话还管用! 道理不用说,这知县有多憋屈,就得多憋屈了。 以上这两种倒也罢了,比起刘瑜,那仍是幸福了许多。 刘瑜所知的,是陈留县啊。 开封府十六县,陈留就是其中一县! 他不但是附廓,而且是畿县,附于京师。 一个案子,上面多少婆婆看着,想要审判权、司法权?做白日梦吧。 所以他一时真接受不了。 这得上辈子作恶到什么程度,才会在京畿当知县? 上辈子刘瑜清楚记得自己没作恶啊,到处被人送好人卡是真的。 就凭着那么多好人卡的份上,也不该让自己来京畿当知县吧? 可偏偏事实就是这样。 “其实能补上缺我很开心,东坡兄,我真没事,知畿县又有何妨?总是有人来做的嘛!” 为了不被精神病,刘瑜很违心地向苏东坡述说着。 而这却让苏东坡更加的担心:“真没事?我看着怎么更不对劲?” “要不你送个庄子给我压压惊?别走啊,小弟上任,东坡兄你给点贺礼也是对的嘛!怎么越叫越跑?” 苏东坡听着,直接把刘瑜扔下就上轿走了。 这都知道要贺礼了,那就不会有事。 刘瑜又着轿夫改道,去拜开封府尹,六月刚上任的李肃之,倒是没有为难刘瑜。 说起来又是大宋士大夫圈子里的人脉关系。 因为李肃之是李迪的弟子,而被宋仁宗追赠司空、侍中,谥号文定的李迪,和范仲淹一样,当年都是被吕简夷政治迫害的对象。 见礼入内,述了师承,李肃之便视刘瑜为子侄辈,甚至还叹息:“末至冲龄,而知求名师,子瑾是有宿慧的。可惜了,当年文正公若是康健,子瑾何必秦凤之行!” 范仲淹如果不是死得早,那刘瑜就不用去秦凤路那边,靠着收搜情报、充任细作立功,来搏这个“特奏名”的身份了。 当然,这是客气话。 刘瑜自己连道不敢,说是自己愚钝,恩师范纯仁也是提点有加的等等。 其实刘瑜心里清楚,若真是范仲淹能活多几年? 若真如此,范仲淹大约会把当时一心想烧玻璃炼钢铁、称霸环球、无君无父的刘瑜掐死! 李肃之这么述了话,无非也就是叮嘱一番,又探讨了一下文学方面的见解,他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招呼刘瑜,差不多了,刘瑜便辞了出来。 轿子行到太白楼,却就被拦下来,刘瑜出得轿来却就看着魏岳那铁塔一般的身形。 却是早就带了人手,在这里候着刘瑜。 看着刘瑜下轿,招呼入了后院,魏岳便对等在那里的十来人说道: “今日启始,汝等就随刘子瑾读册,到时若有不得力的,不论文武,皆发军前充任选锋!” 选锋就是突击队、先驱。时人类如“有欲驱残腊变春风,惟有梅花作选锋”。 但事实上,一般军队说的选锋,就是后世说的炮灰。 这十数人之中,有四五人看着就是勇武之辈,明显是武官来的; 有三四人着儒衫的,应是儒生; 其余三人脸白无须,显然就是中官。 只不过当这些人唱诺答应之后,向刘瑜行礼,头一位却就把刘瑜吓了一跳。 这汉子看着极为彪悍,不是魏岳那些凶残面相的彪悍。 也不止是单单一句杀过人。 杀人有许多种,有斗殴致死的,有刽子手奉令杀人,有边塞军阵杀敌的。 刽子手事实上与屠户无甚么本质上的区别,夜行能止狗吠的; 斗殴杀人的,杀得多了,便有戾气,如是仙儿一般,发作起来,教人不寒而颤; 这位不是,这位是在沙场浴血洗出来的锋芒! 许在边塞久了,风吹日晒的,有些显老,但一开口,听着应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 “小子种建中,见过先生!” 种建中是谁?就是种师道。 也就是后世《水浒传》里,鲁智深佩服心折的老种经略相公! 第63章 慎密 未来的老种经略相公行了礼退下去,接下来上前行礼的人里,是折家的子弟。 这个虽也是将门,但又不是折可存、折可大,倒也还好,刘瑜点头答了礼。 那三个宦官,看着伶俐,除此倒也无他。 只不过那个十五六岁的儒生,上前来,礼节极为端重: “学生杨时,字中立,有劳先生教诲。” 刘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开口问道:“听你口音,莫非是弘农人?” “回先生的话,学生祖籍正是弘农华阴南剑将乐。”杨时恭恭敬敬地回答。 刘瑜听着,尽量温和地展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好,你且候着。” 他心里是禁不住的高兴啊,杨时,程门立雪这个典故的主角! 尊师重道的典范。 正人君子。 爱国者,主战派。 简单的说,就是好人,忠臣,正面人物。 刘瑜觉得自己终于时来运转了,不再是聚焦着童贯、高俅这等样人。 连接下来几个儒生的见礼,刘瑜都觉得看他们特别顺眼。 直到最后那位皮肤稍有些黝黑的儒生,看着二十出头,倒是生得英俊,上前来行礼,他一开口,刘瑜只觉脑袋“轰”一声快要爆炸了! “学生蔡京,字元长,游学至东京,不意有幸得听先生教诲。” 蔡京,蔡元长。 这汴京城是现时世上最繁华都市。 各种人尖子,不论好的坏的,忠的奸的,都往这里聚集啊。 刘瑜深吸了一口气,又悠悠地吐出,方能不至于当场暴粗骂娘:“行了,先候着吧。” 边上魏岳看着就不太对了,凑过来问刘瑜:“这蔡学生,跟你不对眼么?咱家拎他走便是,你别斗气,这差事得办妥。” “为何挑了这些人过来?”刘瑜没有回答魏岳的话,而是问了他这么一个问题。 “这些人,是暗中观察之后,头脑灵活,而且身家清白的。” “从你这小猴崽子说了字验不行的时候,皇城司就着手在办这事了。” “象这个蔡学生,派人到他乡里摸查过,绝对良家子无误。” “种建中那些将门,倒是自告奋勇来的;蔡学生和杨学生,看似他们主动游学到京师,其实是皇城司的人手,暗中煽动的。你若不合适,就换!后面还有几批。” 刘瑜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不用换了。不过虽说身家清白,我还是再挑选一下,有些意志不坚的,还是不要涉密为好。我五天后赴任,安排他们先到我宅子里,右边那院子,跟那些球头住一起吧。行不行?” 魏岳倒是干脆:“有什么行不行?就算是种建中,来时也跟种家说清楚的了,学习期间,任由训教,生死无论!人交到你这里,就没有咱家的人,你觉哪个不行,或是被你打残打死,活着咱家就来领人走,死了就来抬尸走。” 听着如此,刘瑜倒也就稍为轻松一点。 能当老种经略相公和杨时的老师,总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当然,蔡学生就先抹开不提了。 刘瑜派了李铁牛回去告知如梦,又和这十二人在太白楼用了饭,然后领着他们回去。 如梦倒是已跟高俅吩咐下去,右边的院收拾出了几间厢房,虽是挤点,倒也住得下。 不过到了下午,刘瑜就不痛快了。 本来刘瑜是想着先给他们来个队列训练的,谁知道刚试了一刻钟,就觉不对劲了。 那三个宦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们就在那站着,虽然没有精神气,但动作是没毛病的。 而且真的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他们在宫里就是侍候人的,就得侍候在那里,老半天不动,一声召唤,就得跳出来。 所以这军姿站着,除了有点别扭之外,真没有太大的难受; 至于种建中那一拔人,压根就是无效果的! 这年头的禁军里,同样也要操演,厢军倒罢了,禁军里的精锐,站点军姿算啥? 更别说这五人都是将门子弟,又是上进的角色。 原本刘瑜以为扛不下的四个儒生,倒有两个昏的,但其他两人,一点事也没有。 刘瑜叫他们过来问了,蔡京是兴化军仙游县慈孝里赤岭人,也就是后世的福建,那也是在赤岭的乡村里出来的读书人,在家里农忙实在忙不过,也要帮忙种田,南方水稻插秧多累人?半天都直不起腰吧,比这站军姿累得多了,人家有的是体能来扛; 另外那位杨时,以后程门立雪这个典故里的主角,人能在程家门口站成雪人的,指望他站军姿顶不住? “长枪阵在边境被笑话了,说是军中旧技;这队列训练看来也是不成啊!” 刘瑜坐在院子里,想着怎么整治这些人,一边喃喃自语。 想了一会,刘瑜就把高俅叫了过来,拿起纸写了三十六个成语:“你记熟了没?” 高俅记性极好,看了两回,提笔默写出来一字不差。 刘瑜点头道:“一会安排你们踢球,若有人跟你说出其中一个成语,你就叫那些球头,让他进一个球。” 换成别人,总要问为什么要这么搞,但高俅是真伶俐的,他压根不问,应了一声,但自退下去。 刘瑜就把那十二人叫了过来,每人告诉他们三个成语:“一会安排你们跟这些人踢球。” “若是你们输了,晚饭就没有了。” “若是有人扛不住了,可以说出一个成语,他们就会让你进一球。” “你们的差遣,就是踢球之中,保住自己的三个成语不被别人知道,尽可能试探出别人的三个成语。只要你能探出四个不属于你的成语,就算过关。当然,多人同时探出某人的成语,以先来找我汇报者为准。” “慎密,你们如果学不会保密,别的什么都不用说了。” 然后刘瑜翘着二郎腿,开心地看着这十一个人,被高俅带着那二十几个球头轮流操练着。 对于踢球来说,三个宦官都比较有基础。 开始还是显得比较轻松,但到后面就不行了,毕竟是伤残人士,耐力是短板。 种建中那几个将门子弟倒是好些,可耐不住一众球头,按着新规则练了二十来天,加上本来就是以踢球为生,而且刘瑜还下令,球头们犯规,就比赛暂停,如果种建中他们犯规,那就麻烦了,累积到三次就要去跑十里路,十二人都得跑! 这么踢了两天球,还不到刘瑜去陈留赴任的时节。 就有人不干了。 “凭什么?原说是为国家效力,我辈方才前来学习的!”那站队列昏厥过去两个儒生里,其中一个是这么发泄,“先是教我等读书种子,与那军汉一般操练;现又驱使我等与卑微之人嬉戏!” 另一个昏厥了的儒生颇为赞同,他们便结伴去找刘瑜,誓要讨个说法! 第64章 奸臣已露尖尖角(上) 右边宅院的十二人分了几个厢房。 所谓物以类聚,儒生自然就和儒生聚在一处; 宫里的宦官又聚在一间房; 将门的五个人,聚作两间房。 这两位要去讨说法的儒生,被杨时听着,他虽年幼,却最是忠直,当场就开口斥责:“国之大事,岂能不密?先生不考校我等心性,如何相托?” 他这是标准的好学生,其中一个生得肥壮的儒生当场就冷哼一声:“得了吧,杨中立,我看他要教你去茅坑蹲上一夜,你都要揣摩一下,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道理吧?你就闭嘴吧!” 蔡京却就起了身对那两人说道:“问问也好吧。先生似乎不太喜欢我,你们要不怕我连累,咱们就一起去。” 高瘦的儒生不以为然的说道:“连累什么?他要说不出个所以然,咱们就不侍候了!” “对,便是如此!”另一个儒生附和着。 “只我等三人,怕去了也只被责罚。只是我南人北上,有些水土不适,不然问问其他同窗的意见,再做定夺,似乎更好些?”蔡京又提出一个新的说法。 于是那两名儒生,便去串联其他三间厢房的学生。 结果宦官那边,尽管三个都累到不成了,但都咬牙拒绝了; 种建中那五个将门出身的,直接给了这两个儒生一顿好打,两人顶着黑眼圈回来,气得边流泪边骂这些将门子弟:“他日东华门外唱名,必定要教他们知道,大宋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与他们这班粗俗武人共治!” 他们这叫骂也是有典故的,当年做到枢密副使的军神狄青,就保不住自己手下犯了小错的爱将。狄青与文官理论,说这爱将也是为国家流过血的好男儿!文官直接就回他,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名的,方是好儿!然后直接就把那将领杀了。 蔡京一路没有插话,直到他们骂累了,才低低问一声:“那我们还是不去吧?” “去,怎么不去!”被人打了,现在不是要去找刘瑜讨个说法,也要去告状。 “可先生要怪责下来,如何是好?”蔡京面上就有些犹豫,但终于咬了咬牙,还是站了起来,跟着他们一起出门去。 刘瑜正在和如梦一起,计划接下来如何扩张产业赚钱,听着仙儿来报,说是学生求见。 听着他们说完被将门子弟殴打之事,刘瑜就好奇了:“你们过去跟他们聊天,然后他们就打了你们一顿?那蔡元长为什么没有被打呢?” 月光之下,蔡京衣着整齐,仪表端正,全没那两个儒生一样,衣袍多了许多鞋印,又顶着黑眼圈,那真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差别。 “蔡元长没去。” “噢,你们去找种建中他们聊什么呢?” 这下两个儒生就哑巴了。 再蠢也知道这时候得闭嘴,要找先生质问凭什么让他们踢球,这本身没问题; 去串联同学来一起质问,也没问题。 可串联同学问责刘瑜,结果让同学打了,跑来找刘瑜告状,这就有问题了。 到了这关节,他们不说,刘瑜也猜出来了,所以刘瑜冷笑一声:“两位大才,还是不要这里委屈了,来人,送客。” 来的人,自然是皇城司的人手。 至于送客,是送回故乡,还是送去西天? 毕竟这两人还没接触到密码,也不存在泄密,所以去向就不是刘瑜所关心的事了。 “你有事?”刘瑜看着蔡京恭恭敬敬站在那里,只好再问了他一句。 他本是很不耐烦跟这奸臣说话的,但总不能以还没有发生的事,来找人算账吧? “回先生的话,弟子已拿到六个成语。” 刘瑜是指出套出别人四个成语,就过关,蔡京已拿到六个。 “就是方才这两个蠢蛋?”刘瑜指着那两个被皇城司人手架走的儒生。 “回先生的话,是的。他们约我前来,我以于我无益为由,他们便将各自三个成语告知于我。” 蔡京垂头作答,看上去纯良无害。 事实上并不是他所说这么简单。 他一路上先煽动那两人对刘瑜的意见。 然后又指责那两个儒生,嘴里说一套,心里又一套。 质问他们真觉得刘瑜的考校不合理,那为什么还保守着自己的秘密? 那两个被蔡京忽悠瘸了的儒生,血一上涌,却就真的把自己的三个成语告诉了他。 刘瑜摇了摇头,奸臣啊! “先去休息吧,夜深了。” 蔡京连一声夸奖都没得到,却一点也没有失望怨恨,恭敬行了礼,甚至倒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他是看着刘瑜明显对杨时有好感,于是便学了杨时的行派。 回到厢房里,杨时见得他独自回来,便问另外两人,蔡京笑道:“物择天竞。” 杨时自小就有神童之称,当然听得出蔡京在嘲讽那两人愚蠢。 不过他却对蔡京的为人很不以为然,明知这两人犯傻,蔡京却压根就没劝上一句! 事实上如果他知道蔡京还将那两人的成语套出来,大约当场就得和蔡京翻脸。 又被高俅等人操练了两日,输多赢少,宫中来的宦官,但有两个直接躺倒了。 不单一身是伤,输了又还饿饭,他们本来就是残缺,哪里受得了? 蔡京倒是和高俅那些球头搭上关系,那些球头敬他是读书人,又聊得来,前后四日,少不得都塞点窝头、酱肉给他。上了场,也很少对蔡京下黑脚。所以别人饿饭,他却便不单吃饱了,还揣了两个馒头回屋里。 第65章 奸臣已露尖尖角(下) “我不吃!”杨时拒绝了蔡京递给他的馒头。 “先生说输了就饿饭,岂能言而无信?” 蔡京倒是感叹了几句杨时的风骨,又说听了杨时的话,只觉心中愧疚,要去把馒头扔了。 转身去了将门子弟那边,几个馒头换得好大的人情。 刘瑜一一都看在眼里,不由得苦笑:“这还真是给他点阳光,丫就能灿烂?” 奸臣里的人尖子也是人尖子啊! 毕竟是日后都当上相父的人物,四五天下来,到了刘瑜要赴任时,蔡京已成了余下这八人里的领头。就算对他极大意见的杨时,也下意识地按着蔡京的分派,去帮刘瑜收掇行装,套驴车等等。 刘瑜看着这八人,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对魏岳说道:“种建中、杨时留下。” 魏岳倒也无什么意见,但刘瑜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叫住了他:“蔡京也留下。” 不论刘瑜如何反感这厮,毫无疑问,以间谍来说,蔡京无疑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怎么说都好,将去赴任的刘瑜,心情还是不错的,终于在大宋年间,开始混出来了。 虽就附于京师,也是一县父母啊。 但方自启程出了南熏门,萧宝檀华哥却就在驴车上低声对刘瑜说道:“后面那伙苦力里,有三个我认得;前面那商队,有四五个是辽国上京临潢府,出名的好手。” 她认得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人,就是细作了。 辽国的好手,来大宋的京师,想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刘瑜听着后颈寒毛都起来,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刺杀! 偏偏他启程时,还把其他四个将门子弟给退回去! 不然五个将门子弟,加上他们的仆人随从,总有一搏之力。 此时如果回转汴京,那就是逼对方动手,如果往前,就是送肉上砧板,如何是好? 南熏门外渐行渐远,陈留县虽是京郊,但也有四十里左右的路程。 东京再繁华,这四十里路,要寻人烟稀少的所在,怎么也有七八处。 一旦对方动手,必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想要固守待援,也是痴人说梦。 “停下来,买些茶水喝。”刘瑜突然开口叫停。 于是一行人,无论是骑马的种建中,还是坐着驴车的杨时、蔡京,便都在凉茶铺边停了下来。刘瑜上下打量着蔡京,却终于还是招手教他过来:“你看着那队商旅么?嗯,设若他们或者就是辽国细作,你上去摸摸他们的底。若是让他们受惊,那你就回东京吧,可知为何?” 蔡京难得刘瑜好声与他说话,当下凝神细想,不用两三息,便开口道:“禀先生,如果他们是辽国细作,此间他们势大,惊动了,我等却是讨不了好。所以若是惊扰了他们,任务便算是失败了。” 听着这话,刘瑜再不愿意,也只有点了点头,对他道:“元长有巧思,且去一试。” 蔡京信心十足,端了一碗凉茶,撩着袍裾,就向那些商旅车马信步行去。 又叫了杨时过来,指点着跟他们一并停下来憩脚的苦力挑夫,又指着前头的商旅,向杨时问道:“如果这两拔人,都是敌国细作,为了刺杀我等而来的。现在我便以身作饵吊住他们,由你回京去求援,先寻童贯,再寻魏岳。童贯那里,你报与他知,就算你及格;魏岳那边,你得说服他,让他相信这边来了辽国的细作。去吧,魏岳若是正午之前,带人来援,就算你合格了。” “请问先生,可有证凭?”杨时却是个慎重的性子,又问了一句。 刘瑜平时蛮喜欢这杨时,但这回真的恼了:“有证凭我让这凉茶铺的伙计过去,都能办得了差事,要你何用?若有证据,这考校还有意义吗?” 听着刘瑜的斥责,杨时深以为是,向着刘瑜行礼道歉。 然后便想怎么不惊动这两伙人,潜回京师报信了。 看着杨时走开,刘瑜又把种师道叫了过来:“你那七八个伴当,上过战阵么?” “有四个是沙场悍卒,家父专门派来保护学生的。”种师道毕竟是将门子弟,这点待遇还是正常的,不过另外四个,就是类如书童健仆的角色,负责平时一些挑担负重之类的事务了,“不过其余四人,也有一膀子气力的!先生,去到陈留,谁敢跟你炸毛,一个眼色,弟子便带人把他斫翻!” 种师道以为,刘瑜担心的,是积年老吏联手架空知县的问题。 “那苦力与商旅,若都是伏击我们的刺客,你能坚守到正午吗?咱们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供你分派。”刘瑜压低了声音,这么向种师道发问。 与蔡京、杨时不同的是,他没有说假设,直接就告诉种师道,情况便是如此。 因为真正两方对垒,他是外行,种师道怎么也是上过阵杀过人的。 这时还卖弄关子,那是找死。 刘瑜绝对不想找死。 种师道听着,开始还脸带笑意,以为刘瑜是考校他,刚要开口,方才察觉刘瑜面色不对,连忙低声问道:“先生?” 刘瑜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种师道抱拳一揖,便自下去布置。 他没有答能不能守到正午,刘瑜也没再问他。 此时蔡京喝完手头那碗茶,拿着空碗回来,远远却就兴高采烈地叫道:“先生!他们有松茸!咱们要不买一些?学生祖籍在兴化军,这物件却是稀罕得要紧啊!先生家乡似乎也无这物件,不若买上一些,托会馆送回徐州,馈赠亲友,也是个新奇玩意!” 行到刘瑜身边,蔡京面上仍带着笑,却压低了声音道:“先生,只怕不好,这伙怕真的是细作!我等却不说与他人知晓,学生护着先生,从这小树林绕过去,回了京师搬得人手,再来围歼这伙狗贼!” 刘瑜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对他道:“逃得了我早走了。” 却又高声笑道:“那就买一些,你跟大娘子拿些钱银,买些回来就是。” 蔡京明明是小腿肚子都快抽筋,但听着跑不了,也只好强笑着去找如梦拿钱,把这戏演下去,拖着那伙商旅。 第66章 越卖越多的馉饳 萧宝檀华哥耐不住驴车里闷热,悄悄下了车溜过来。 “你不担心那两拔人?居然还敢下车不怕他们认出你?”刘瑜不禁就好奇了。 倚在树干边上,萧宝檀华哥冲着刘瑜翻了个白眼:“若是你有办法,我不用担心;若是你没办法,我也不过是一个被你强霸在东京的可怜人儿罢了,总不至于丢了性命。有甚么好担心的?” 凉茶铺的老板却凑了过来,讨好的向刘瑜说道:“贵人,小人浑家擅做鹌鹑馉饳儿,食过的不敢都说好,但回头客不少。小人不敢贪图贵人赏钱,只求贵人高就宝地,念起东京人物,却想起小人的凉茶铺便好。” 种师道刚下去教仙儿扶了如梦入来凉茶铺里。 便行过来向刘瑜汇报,听着老板的话,不禁出奇:“请我们白吃?你不亏本么?” “不敢在贵人面前搬弄,鹌鹑馉饳儿不是什么贵价物,只是小人浑家的手艺着实不错,若是能得贵人捎带一声,有了声名,这生意却是不亏的。”凉茶铺的老板,其实生得也是高大,大约因着迎来送往的干系,时常佝着腰身,缩得一团圆球也似的,煞是滑稽。 萧宝檀华哥听着这老板的话,却就对刘瑜说道: “也不求你山珍海味,总须不教人饿着肚子,随你去赴任才是!” 明明是馋了,但话说到这里,刘瑜也自然不好拒绝。 于是笑着问那老板:“鹌鹑馉饳儿有几只?我这里人多,你尽数拿出来。” “真不是贪图贵人的钱银,每日都只备了二十只,先前有客人来买了十只去,只余得十只。贵人肯赏光,小人便去张罗来。”这老板一脸的笑意,便去生了炉子。 所谓馉饳儿,大致就是介乎后世的烧买和饺子之间。 至于它的模样,馉饳,也就是骨朵,骨朵在大宋是用于仪仗的兵器,也叫金瓜。 馉饳就是兵器金瓜的缩小版,大约婴孩拳头大小。 有水煮的,也有炸的,鹌鹑馉饳儿,就是油炸的。 那老板把一盘馉饳放入锅里炸好了,取了细竹篾,穿那馉饳儿,两个串作一串,香气扑鼻,却就拿了上来。萧宝檀哥吃了一个,不知道是肚子饿,还是真的好吃,却拔了头上一根金钗,扔了过去:“赏!” “谢贵人的赏!谢贵人的赏!”老板欢喜得不行,连连的行礼,说些吉利话儿。 刘瑜却向老板问道:“如今还有几只馉饳儿?” “有十二只了。”老板堆着笑回话。 萧宝檀华哥吃了一串,又捎了两串给仙儿和如梦,如梦不喜油腻,她便和仙儿一人又分了一只,犹觉不够,正想过来问问老板还有什么吃食,恰好听着这话: “怎么这馉饳儿越卖越多的?” 听着萧宝檀华哥的话,老板却没有回应。 他侧耳在听,树林里的鸟雀啼叫着,老板那胖乎乎的脸上,便如陶醉了一般。 刘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还有几只鹌鹑馉饳儿?” “十七八只总是有的,若是贵人再留多一阵,怕能有二十只。” 老板仍旧一脸平庸的笑容,透着卑微,赔着小心。 “不过炸起总须些时候,只怕还要稍等一阵。” 刘瑜笑着点了点头:“我这人多啊,十七八只鹌鹑馉饳儿,怕管不了饱。你先炸出来吧。” 老板便赔笑着道:“好教贵人知晓,您吃惯鹌鹑馉饳儿,便只有十七八只了。但康定军那头传来的鸡丝面,却是有多的,吃过的都觉得筋道。要不贵人您赏光尝上两口?” 刘瑜还没说话,萧宝檀华哥却是说道:“先给我来一碗吧。” “好勒!”老板便高兴地从茶摊下面,拉开架子,掏出一个铁锅,放在炉子上烧水。 面条在宋代以前,是叫汤饼的,是到了大宋年间,才正式叫面条,能定下这名沿用千年,便是因着宋人好吃面条,有各式的做法,花样百出。只见那胖乎乎的老板,又变戏法一般,从那茶摊下面,扯出半块砧板、一把小葱,一盆和好的面,一块鸡肉,和一些调料,当场就和起面,要做那鸡丝面了。 蔡京拿着一串鹌鹑馉饳儿,细嚼慢咽的,仿佛在吃着世间奇珍一般,到此时才吃了半个。 那边厢种师道招呼了李铁牛和几个伴当,把驴车解套,让那拉车的驴憩会。 弄妥了一切,走了过来,闻着香味不禁觉得馋虫大动,笑着问蔡京道:“元长兄,分润一个才是啊。” 蔡京强笑着把手里的鹌鹑馉饳儿递了过去,种师道虽是生得儒雅,毕竟将门子弟,又上过阵的,三两口就把那一个半鹌鹑馉饳儿都吃完了,却是点头道:“不错!” “彝叔!”蔡京压低了声音,“那伙商旅不对劲啊!” 种师道望了他一眼,握了握他的手:“我知道,先生吩咐了。” 看着蔡京眼神掩遮不住的慌张,种师道便有些瞧不上这人了:“不要慌,狭路相逢,白兵交接,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可蔡京就是怕啊。 特别是种师道走开时,还跟他说了一句:“与强敌对垒,战死于斯,岂不快哉?” 这却更让蔡京心惊胆跳,他可不想战死啊!他还等着明年考进士呢,也正是为此,才上东京游学,怎么会要战死呢! 他只觉得那小腿的筋拼命地跳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抽筋了,小心挪到刘瑜边上,脸上虽强笑着,那言语里就有些哭腔了:“先生,这可如何是好!” “杨中立去搬人了,别怕,只要撑到正午,咱们指不定能立上一功呢。” 蔡京望着那队商旅,怕有三十来人,撑到正午,这还得一个多时辰,怎么撑? 他摇了摇头,取了笔墨,蹲在边上,开始写遗书,那墨还没研开,泪便先滴下了。 第67章 来硬的 萧宝檀华哥看着就厌恶,道:“怎么男人大丈夫,跟如梦一样?这不如梦还没哭呢!” 刘瑜扯了扯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数落蔡京了。 如梦是不知道情况,要不也早哭起来。 倒是仙儿,进了茶铺,东张西望的,似乎想着找点东西填肚,但没见有丝毫怯意。 刘瑜这边所有人都盼能这么拖下去。 哪怕种师道也不例外,上过沙场不怕死,不等于他想死啊! 可是对面却不打算等下去。 从商旅的大车上翻下一个人来。 冲着凉茶铺走了几步,刘瑜却就认出来了,果然如他所料,只是耶律焕! 那个屁股被他刺了“永不叛宋”,又被刘瑜派去辽国潜伏的耶律焕。 树荫下刘瑜望着行来的耶律焕,好奇地问道: “命你回辽国上京潜伏,何以至今仍在汴京?” 耶律焕行到凉茶铺外时,种师道唿哨一声,几条大汉协力推翻了三辆大车作为壁垒。 先得了刘瑜暗中的吩咐,早做了准备,直接把驴车取了套。 只不过统共也不过九人,加上李铁牛凑成十人。 其中更只有四人上过沙场。 耶律焕看着失笑,伸手打了个响指。 那商旅二十数人,踢翻了箱笼,纷纷从其中扯出刀枪; 那些苦力挑夫,有七八人从扁担里抽出铁锥一样的剑,回身就把那三四个发愣的同伴刺了个透心凉。这三四个倒地惨死的,却本就是汴京挑夫,被他们用来作为掩人耳目的掩护。 此时三十来人,便把这凉茶铺团团围住。 而对面这三十来人,可不是李铁牛那样的角色,看着个个都不是易与之辈。 仙儿把如梦和刘瑜护在身后,手上朴刀扯下了刀布,她倒是一点也不慌乱。 耶律焕长啸喝道:“你就不该放我走,龙入大海,虎归山林,岂是你小小宋官能制?” 刘瑜听着,吹了吹碗里凉茶的沫,喝了一口,方才开口道:“你确定吗?” 耶律焕倒也不是心胸小的:“刘子瑾,你是英才,只要随我归辽,必有你施展的地方!” “我保你随我归辽,必有高官相许!” “若是不然呢?”刘瑜拿着茶碗,又喝了一口,向耶律焕问道。 耶律焕大笑道:“你以为在我身上刺了字,便能由你拿捏了?你当真是太嫩了!” “不怕告诉你,太师是我大伯父,只要我回转辽国,便是坦体而行又如何?何况去除刺字的法子,于你宋人军卒来说,是千难万苦。对我而言,只要开口,要点药物,又有什么打紧?你不必心存侥幸了。” 太师,他指的就是辽国的魏王,耶律乙辛。 有这样的伯父,这等的权势,当然区区刺青,的确是拿捏不了他的。 刘瑜苦笑道:“早知你是这么显赫,便不放你归去了。” “我知道你掌握宋国的机密,自不会这般离去,必要与你同归,才不冤了此行!” 当日耶律焕杀到刘宅,正是刘瑜在教仙儿拼音。 尽管躲在屋顶听不懂,但能被派来充当细作头子,耶律焕还是能估计,那是极高明的字验之类的机密。 “你若不肯归辽,那我便只好来硬的了!” 蔡京再也控制不住,扑到刘瑜身边:“先生,就先降了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说着便是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萧宝檀华哥也低声劝道:“那姓种的,加上他也就五条汉子,就算把仙儿算上,不过六个人,对面有三十多人,怎么扛?不吃眼前亏,还是先降了算了吧!焕哥向来是讲信义的,他答应了不为难你,必会保你个前程的。” 她的眼光是毒辣的,只有那四个上过沙场的悍卒,才被她算作人手。 至于和李铁牛那样的,空有身板的,那在这种场合里,还真算不上人手。 刘瑜没有理他们,喝完了手里的茶,却向凉茶铺的老板问道:“鹌鹑馉饳儿可曾炸好?” “虽是炸好了,可贵人您这么多人,哪里济得了事?不如还是上几碗鸡丝面?”、 老板苦着脸,似乎茶铺外,那些明晃晃的刀枪不存在一般。 在他的心里,似乎如何填饱刘瑜的肚子,才是最为至关重要的事。 刘瑜点头对那老板说道:“好啊,便由你拿主意就是。” 然后他微笑着向耶律焕说道:“只怕,来硬的,你也不成啊。” 绰着长枪在手的耶律焕,却是被刘瑜激怒,大吼一声:“杀!” 凉茶铺外的官道之上,三十多名辽国刺客、杀手,一涌而上。 便连蔡京看着刘瑜的眼色里,都生了怨恨,原本还能拖些时日,这刘瑜硬要激到对方发作做甚么?蔡京哆嗦着在地上摸索到一块石头,捏在手里,也不知道是想作为防身武器,还是想抽冷子,往刘瑜后脑勺来上一下。 “杀!”种师道那边尽管只有区区五人,却也气势如虹。 不是他们不怕死,而是上过沙场都知道,这时候,怕死会把自己害死。 只是一个照面,李铁牛和种师道的四名健仆,就全倒下了。 大约看多了高俅他们踢球,李铁牛居然没有被那种锥剑刺中,不过一发短矢,洞穿了他的大腿,他惨叫之际,便被不知是谁一枪杆砸倒了。 第68章 收官 种师道倒是领着那四名悍卒,一个照面里捅翻了三个。 不过种师道和其中两名悍卒都中了箭,虽说穿着牛皮护胸,一时也不知道是否伤着了。 还有一名悍卒被砍了一刀,那老兵却胡乱扯了块布一裹:“宁挨三刀,不受一枪!龟儿子,老子捅了你两枪,不亏!来啊!” 七八个弓箭手,攀在商旅先前的车驾、箱笼上,持弓向着凉茶铺里的刘瑜等人发射。 仙儿一把踢翻了桌面,一手扯着如梦,一手扯着刘瑜,把他们往下一按,十数羽箭破空之声,几乎就刷着刘瑜脑袋而过。而其他二十来名辽国杀手刺客,在耶律焕带领之下,分三面向种师道杀了过去。 便是加上挣扎爬起的李铁牛,种师道也不过六个人。 还有两个带伤,场地又空旷无险可守。 眼看,覆灭在即。 这时却就听着凉茶铺老板大吼道:“鹌鹑馉饳儿,火候差不多了,起锅!” 便听得那些辽国杀手、刺客的背后,树林间,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甲叶“哗哗”作响。 一排九人,身披六十斤步人甲的魁梧大汉,手绰朴刀,从树林里稳步行出; 在他们身后,又有一排同样的披甲重步兵,持着朴刀而来。 爬在商旅车驾上的辽国弓箭手,连忙调转方向,向这两排重甲步兵发射弓箭。 这些杀手刺客,不可谓不精良,几乎两个呼吸之间,七名弓箭手,至少已射了三轮。 而那两排重步兵方自向前走了两步。 他们走得并不快,快了,便结不成阵。 当两排重步兵走出五步,他们身上已插满了白色的箭羽。 “杀!”沉闷的声音,沉重的朴刀。 这两排重步兵,挥舞着由朴刀,沉默地向前劈砍。 没有什么壮烈的口号,他们就这么一板一眼收割着生命,阻在他们跟前的,不论是敌人,还是那些商旅的箱笼,还是拉车的驴马,只有一个下场,劈开,劈碎。 连蔡京都忘记了小腿抽筋的事,惊愕地望着突然出现的这两排重步兵。 刘瑜拍了拍仙儿按在头顶的头,站起身,抖起折扇,笑道:“陌刀如墙,徐徐而进,所挡者,人马皆碎啊!” 朴刀不是陌刀,但此刻的用法,的确让人脑海里跳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句。 只三息,那三十余名辽国刺客杀手大多伏尸于野,六七个幸存者已作鸟雀散,仓惶四散而逃。 凉茶铺的老板冷笑道: “入你娘,在边关,两条腿跑不赢你们六条腿,现在都没马,看你们怎么逃!” 却叫他把手叉在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大吼:“鸡丝面,干活了!” 这时候那耶律焕倒是没有逃跑,他身手的确是极为高明的,种师道有那几个悍卒,受伤之下,竟挡他不住,眼看被他一人一枪,横扫直入,冲着刘瑜大吼道:“宋狗!纳命来!” 凉茶铺又不大,从种师道设防的大车,在铺里也不过五步。 无论是铁甲步兵还是种师道,都回防不及。 萧宝檀华哥突然抢前半步,手执短刀喊道:“焕哥,你若伤他,你能护得了我么?” 耶律焕闻言一滞,垂涎萧宝檀华哥的,可是辽国太子啊! 他如何能护得了她? 此时却听着一声暴吼:“直娘贼,死!” 一阵热浪迎面而来,耶律焕下意识抖动长枪,拍飞无数赤红的、暗红的火炭,又挑飞了那炭炉。却被那凉茶铺老板和身一扑,扑倒在地。耶律焕一身本事,五六成在手中刀枪,他所长也不是近身相扑,被一扑倒之下,却不过三五息,就被那凉茶铺老板卸了两手关节。 这胖老板从地上爬起来,挺直了腰,却是好一条魁梧的壮汉。 他双脚绞住耶律焕的大腿,两手抱着对方小腿,发力一扭。 只听“咔嚓”一声,连大腿关节也脱臼了。 饶是耶律焕硬朗得很,也禁不住,因着剧痛昏厥了过去。 蔡京望着在那里扮羽扇纶巾的刘瑜,一时间竟呆了。 他没有想到,今天不用死了! 不,事实上应该是,蔡京没想到今天不用投降。 他做好准备投降的了。 “这是怎么可能?” 突如其来的铁甲步兵,临危不乱的刘瑜,被震撼的不止是蔡京,还有种师道。 因为种师道是行家,他十分清楚那些沉默的重甲步兵的水准。 能这么徐徐而进的,那不是老兵,那是沙场上杀老了人的精锐! 这样的精锐,最是刺头,如何会听从刘瑜号令,潜伏此地来实施致命一击? 他真的想不通,刘瑜只是一个八品小官罢了! 萧宝檀华哥望着刘瑜的背影,她突然发现,自己仍然看不透这个男人。 他似乎有着无尽的底牌,从潘家酒楼到耶律焕的拯救行动,再到今日的凉茶铺外之战。 为什么他总是能够创造奇迹? “这不是奇迹。”刘瑜在她身,平淡地说道。 “所有不可控的机率,都应该被消除。” 萧宝檀华哥那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看着凉茶铺老板在帮李铁牛将昏厥的耶律焕缚起,刘瑜对着萧宝檀华哥说道: “我看着你和如梦下过围棋。” “这就是一盘棋,没有什么奇迹,只是你看到的,是最后一子落下,胜负已定,提子算目。” 萧宝檀华哥望着刘瑜,只觉心中颇为有些寒意,又有些庆幸,自己没有与这个男人为敌。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他下的棋,输赢提的不是棋子。 是首级。 第69章 为何放你走? 两排重甲步兵冲着刘瑜擂了胸甲,没有说一句话,沉默退入树林之中。 凉茶铺老板帮着李铁牛缚好了耶律焕,把那炭炉捡了回来,居然还能用。 他便加了炭生起火,居然在这满地血腥的凉茶铺,眼看是准备接着做鸡丝面。 连最馋嘴的仙儿,也皱起秀气的鼻子:“阿叔!你一手血也不去洗一下!” 胖老板才笑嘻嘻地去洗了手。 刘瑜招手让种师道过来:“这些人都是你杀的,明白吗?” 若是杨时在此,怕是不明白的。 而边上蔡京,那是看着那两排重甲步兵,沉默地退入树林里,不用刘瑜说,他就明白了。 种师道将门虎子,军中的潜规则和黑幕,却是很清楚。 因为那两排重甲步兵,是不可能出来领功的,而且他们携带甲胄出营,按律的话,砍头也不是没可能,不仅这十八个人,是连他们的上级,一连串人等都好不了。 “你要杀不了这么多人,便是仙儿杀的。”刘瑜缓缓地又加了一句。 刚才种师道犹豫了一下,刘瑜是不爽了,这话是告诉他,别以为送个功劳给他,还得求他接受。若是种师道不认这个账,那么刘瑜自然可以找别的人来认领功劳。当然不会真叫仙儿领功了,哪个年头都好,京郊斩敌国首级数十的功劳,还怕没人要么? 种师道是知道轻重,也不理会身上带伤,一下子跪倒在地,磕了个头:“建中嗜杀,虽退敌,恐干天和!万幸先生教仙儿姑娘相助于学生,方不至坠入魔障!先生大恩,学生不敢或忘!” 蔡京是个机灵的,捡了把刀,跑过去一个重伤的刺客边上,咬牙插了十几下,生生把那刺客胸膛插成血泥,连那把刀也让他用坏了。刀不是撬棍,他这样捅在肋骨间,胡乱地扳动,自然就用坏了。 “先生,学生也手刃一敌!”蔡京提着那用坏了的刀,跌跌撞撞跑回去向刘瑜表功。 “好好一个活口,让你弄死了,你还有脸说?”刘瑜没给他好脸色,直斥责了几句。 而这时密集的脚步声从周围响了起来,二三十个乡民打扮的汉子,用杀猪时,绑猪的网兜,把七个负伤潜逃的刺客兜着抬了回来,一个也没少,只是看着那模样,不是只余一口气,也是重伤将死。 “孙少爷,兄弟们手重了。”领头那个乡民,跑到跟前,拜倒了向着刘瑜行礼。 刘瑜却不敢受他的礼,撩起袍裾和他对拜:“当不起这称谓,当不起大哥的礼。有劳诸家哥哥了!” 那汉子听着却恼了,双手托住刘瑜的小臂,生生磕下一个头去: “孙少爷,兄弟们做差了,您打骂便是,不肯受礼,却是寒了小人的心!” 刘瑜无奈,只好不回拜。 这伙乡民见着刘瑜受了礼,却便高兴了。 凉茶铺的胖掌柜,手脚倒是利索,一锅鸡丝面也做好,那二十来个乡民,三人一拔过来打面,打了一碗热乎乎的面,就在这满地血腥的凉茶铺外,蹲着吃了起来。 种师道看着,暗暗心惊,这是乡民?这是凉茶铺? 这明明就是军队里,到了吃饭钟点,大家三人一小队,去伙头军那里搅马勺啊! 不一刻,这二三十个乡民都吃了一回面。 那领头的汉子压低声音下了令,二三十人齐齐冲着刘瑜抱拳道:“谢孙少爷!” 他们便也四散而去了。 到这档口,蔡京和种师道都明白了,之前刘瑜和凉茶铺老板,所说的对答其实是暗语。 鹌鹑馉饳儿是炸的,外皮的脆硬的,所以说的重甲步兵; 康定军传过来的鸡丝面,说的就是这些轻装无甲的“乡民”了 只是种师道对这“孙少爷”称谓,有些摸不着头脑。 倒是蔡京这厮脑袋活络,低声说道:“该是从文正公那里论起的!” 文正公,就是范仲淹。 康定军就是范仲淹一手打造,甚至用的是全新的练兵办法。 刘瑜倒没避他们,听着蔡京的低声结转语,便笑道:“这些都是解甲归田的老行伍,他们规矩大,别太在意。他们这个礼节,我是受不起的,只是他们讲究,实在没办法。” 这时战场也打扫得差不多了,又有个“乡民”飞奔过来,冲刘瑜一拱手: “禀孙少爷,您的高弟,引了援兵来了。” 刘瑜点了点头,那乡民不知道从哪摸出根锄头,就在官道边的田里,除起草来。 先到的是童贯,他去捧日军找了相熟的都头,拖了百十人出来; 路上又遇着高俅,高俅听说了,纠集了那二三十个球头,又呼了七八十个花臂膀,一并就出城来了。 童贯来到,这边事务,包括那一地血腥,都由他去打理。 刘瑜招呼了种师道和蔡京,却就把耶律焕提了进凉茶铺:“元长,弄点水把他浇醒。” 被水浇醒,耶律焕睁眼便看着刘瑜笑容可掬的脸。 他下意识就要动手,可惜却被拆卸了关节,又用绳子缚紧了,哪里能动弹得了? “我不说了吗?来硬的,你也不成。”刘瑜对他耸了耸肩膀,无奈地说道。 “你有想过,为什么要放你走吗?” “你觉得,我就相信你会老老实实,回辽国潜伏?” 刘瑜用折扇轻轻拍打着耶律焕的脸:“不放你走,如何能将汴京左近,辽国的细作,一网打尽?别急,还有七八个活口,现在汴京周围的辽国暗桩,应该能动手的,都在这里了吧?待得那些活口招认了地址,这边自然会派人去扫荡。” “噢,对了,这次歼灭辽国细作的功劳,我会帮你报上,看看能否帮你弄些赏赐。” 他话还没说完,耶律焕惨叫一声:“我好恨啊!” 一口血当场就喷了出来,然后又昏厥了过去。 所谓被气到吐血,这就是真真被气到吐血了。 正是他自己,亲手把辽国在汴京左近的好手,全都召集起来,然后被刘瑜一网打尽的。 这时魏岳却就带着皇城司的人手,和杨时匆匆赶来。 刘瑜把耶律焕交给蔡京和师种道:“练练手吧,看你们能从他嘴里,掏出多少消息。” 看着杨时奔过来行礼,刘瑜一把搀住他,指着蔡京那边:“中立也过去,和他俩一起,练习一下。” 魏岳看着一地的血腥,把人手交给童贯,却把刘瑜拖到边上无人的角落。 打量了一下左右无人靠近,方才皱眉道:“你说种建中杀的,咱家就帮你照例报上去。” “但你别当咱家是傻子,你为何布置了人手在这里?” 刘瑜刚要回答,魏岳却伸手制住他,一脸凶残之色:“猴崽子,你想好再说,这不是平日里戏耍的时节,无端伏下人手在京郊,为的是哪般?你别给咱家扯什么算无遗策!” “要是你真算到这耶律某人,真会带人来的话,伏兵于此的,应当是咱家手下的人手,或是皇城司去调拔过来的军马才对!” 第70章 私藏甲胄 烈日当空,晒得刘瑜额上都密密麻麻渗出汗珠来,他瞪着眼,毫不回避魏岳的眼光。 尽管魏岳要比他高大得多,权势也远非他可比,可是刘瑜没有丝毫的退让。 不是他不退,一退他就完了。 “皇城司?你也有脸说?要是皇城司有用,我用得着知畿县?我就是外放到岭南去,就是去广南东路那头,随便知一县,也比在这强一百倍!” 魏岳也恼了,一拳把边上树干擂得抖落无数残叶,咆哮道:“放屁,岭南有什么好的?百蛮之地,你这小猴崽子去了,说不准就让蛮人捉进山里吃了!还广南东路呢,那都是没开化,鳄鱼动不动就出来吃人!”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刘瑜也怒了,随口一句就呛上。 话一出口,才觉不对。 魏岳侧了脑袋打量着刘瑜:“你别告诉咱家,这又是谁喝醉写的诗,然后他自己不记得。” “没错,苏大胡子喝醉后写的!” “放屁!”魏岳气得又往树干上砸了一拳,可怜那小树不过儿臂粗,哪经得起他这力道,当场就折了。 刘瑜冷笑道:“你把这周围的树全拔了也没用,皇城司就是个筛子!” “别人不知道,你别告诉我你也不知道?” 魏岳有心争辩,但却无力解释,为什么刘瑜能发现的线索,他手下那么多人,什么也没报上来,就跟只会吃饭一样。气得他暴跳如雷,冲着周围的树干疯狂擂打,竟把两颗大腿粗的树也生生砸断,两个拳头砸得血肉迷糊,方才稍缓心头郁积。 “你那来的人手?”那股气一过去,魏岳还是很清醒的,一下就捉到重点了。 “出钱,东京城里,只要有钱,还能没人?要不我为啥老急着弄钱?” 刘瑜看着那被砸断的树干,隐隐有点胆寒,愈加坚定不能退让了:“彭孙他们也在军队,只要扔些钱银,又不是杀官造反,龙骑军是什么出身?拉几十人出来,又是自卫,算什么事?” 龙骑军这名字是威风,事实上在大宋来说,这是一支成份很杂的军队,有收编的盗贼,有其他军队淘汰下来的兵员,总之,不是什么根正苗红的队伍,所以军纪也不严谨,刘瑜说的,却是实情。 魏岳听着,倒也就无话,只是埋怨道:“你便不能好好说话,硬要气人?行了,咱家回头给你拔点钱银,从皇城司这边,选上十来个得力的,派给你随侍左右。或是你自己寻觅得好手,把身世姓名报上来,只要查了身家清白的,咱家便把他补进名册。” “谢了,我用不起啊。”刘瑜颇有点阴阳怪气地回应。 “放心,咱家自会安排好名目教他们办差,自然不会在明面上,划归你统属。”魏岳消了气,倒是讨好起刘瑜起来。因为刚才他看了那场面,知道这厮杀是凶狠的,也看见种师道他们挂了彩。 所以他很担心,以后刘瑜会不会怕死,然后不敢沾细作的事务? 刘瑜翻了个白眼:“再说吧,我是真受够了,哪天能外放出京,哪怕去到岭南之南,都是好的。” 魏岳讪然笑了笑,却便自去收拾场面不提。 回到凉茶铺,高俅却是一脸的关切,又与刘瑜说道:“先生,俅还是随先生赴任吧,这气球不踢也罢了。俅在枪棒上也是下过功夫,一条棍棒在手,寻常七八条汉子,近不了身的,跟随先生,怎么也能出上一份气力。” 饶是刘瑜对高俅有成见,但看他听知消息,纠集了泼皮、无赖百十人来援,还是比较感动,好声对他安抚了一番,然后才对他道:“不要胡闹,汴京城里,球社要办起来,只要踢赢了齐云社,好好网罗人手,把耳目布下,才是道理。” 刚才拉车的驴,大部分是让辽国的刺客杀手射死,以免刘瑜这边偷跑;还有一些还没来得及射杀的,被那两排重甲步兵斩碎了。近了正午,魏岳张罗人手,给刘瑜弄了几匹骡子过来,这边自然扔给皇城司去收拾,刘瑜一行人方才得以上路。 等到行了七八里,坐在牛车里回望,看不见那凉茶铺了。 刘瑜便示意仙儿把车帘落下,然后吐出一口气来,整个人软软瘫在如梦怀里,竟睡过去了。如梦吓得要惊叫起来,萧宝檀华哥一把捂住她的嘴:“他为何让这死丫头落了帘?便是不想让外头的人,看着他的虚弱!” 她又伸手去探刘瑜的脉博,然后跟如梦说道: “没事,心力交瘁,是睡着了,让他睡上一觉就好了。” 仙儿却欢喜起来:“少爷的头好大,又重,压得奴奴的腿酸得要命,这回好了,奴奴却不用受这罪!” “以前公子也曾有这样睡过去的?”如梦心中稍安,却就去问仙儿。 仙儿点了点头:“好多次呢,少爷说这是用脑过度。” 萧宝檀华哥冷哼了一声:“他就一肚子的阴谋诡计!” “那辽人要来刺少爷,你刚才护在少爷身前,奴奴以后便不欺负你,可你不许说少爷的坏话!”仙儿是见不得别人说刘瑜的不好。 如梦按住萧宝檀华哥:“行了,让公子睡会,莫生事了,好么?” 看她说着眼眶又红起来,萧宝檀华哥和仙儿都怕了。 前者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后者嘟起脸望着车蓬顶,总算有了一刻的安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刘瑜当然累,甲兵啊,那是步人甲来着啊,查出来哪里得了? 一副完整甲胄,就要杀头了,那是十八副啊! 强汉名将周亚夫,就是藏甲才搞到下狱自杀的。 历朝历代,都不允许藏匿甲兵,自唐代起,更明确: “甲弩、矛矟、旌旗、幡帜及禁书、宝印之类,私家不应有者。” 大宋庆历八年,又下诏“士庶之家所藏兵器非编敕所许者”一个月交给官府,不然的话“如敢有匿,听人造捕之”。 其实魏岳猜中了,这十八重步兵,不是为了耶律焕准备的。 而是为了刘瑜自己,万一在京师招惹到什么不得了的事,亡命逃奔时,用来阻断追兵的。 那些甲胄,平时也是深埋。 之所以会起出甲胄,是因为刘瑜前些天,担心王安石发现他调戏王苘,要挖坑把他埋了。 以防万一,才让仙儿去买菜时,传递了一个命令。 想不到却在这里遇上刺杀,派上了用场。 刘瑜放耶律焕走,的确是为了钓大鱼,但他没想到耶律焕敢在京郊就这么动手。 人非神仙,安能真的算无遗策? 千古奸相蔡京,千古名将老种经略相公,望着刘瑜两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时,其实谁又知道,刘瑜心里那根弦,绷得有多紧! 一觉醒来,却已在县衙后堂,还没睁开眼,就听着仙儿的声音:“什么案子!奴奴不晓得!少爷病倒,你还来逼他查案,你不是好人!你要再来,奴奴认得你是什么见鬼的主薄,奴奴的拳头不认得你!” 第71章 通天的向家(上) 县衙的后宅很是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刘瑜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真的连件象样的家私都没有。 不过看起来是如梦的功夫,这房间里倒是收拾得熨贴, 自己喜欢的茶具,平时当铅笔用的炭条,文房四宝等等,都安置在顺手的位置上。 教他一睁开眼,看着便觉得舒服。 这时外间就传来了萧宝檀哥稍带点沙哑的声音,看来她是来拦住仙儿动粗的。 不过她毕竟是辽国贵族出身,就算后面破落了,叫做是祖上也阔过,开起口来,却便不同: “后堂是女眷居住的地方,您这么硬要闯进来,总归不合适。” 那主薄是个牙尖舌利的:“不知小娘子与明府如何称呼?下官参见该管的上峰,为何数番阻拦?这县中事务,总须明府过目,不然日后出了什么差错,总归是不妥的。到时可便不是小娘子一句温言细语,可以抹得过去。” 萧宝檀华哥冷笑了一声:“汝能在畿县当主薄,想来有些门道,不过这事体,总须按规则来。你要见大令?好啊,具了手本呈上来,大令若是方便见你,自然会教你入内。至于甚么事务,日后出什么差错,我只问你一句,明府可接了印?” 接印,正式交接印鉴。 那主薄还没开口,萧宝檀华哥却就接着说道:“你这差遣,也真办到狗身上去了,连参见上官,都办得不利索。告诉你明府车舟劳顿,到现也没见你请个医生过来号脉,后宅也不见派些粗使丫环过来,你是来见上峰?依着我看,你是来挑拔是非的。” 那主薄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好恨恨地退去了。 刘瑜起了身,倒觉神清气爽,便叫了仙儿入内来,梳头洗漱,说起方知,自己足足从昨日中午睡到今日上午。而这主薄,从昨日下午、昨夜、今日上午,来了三回,每次都想闯入内来。 “蔡、种两人呢?”刘瑜冷声问道。 这等事,怎么搞到仙儿她们来出面? 说话间便听着如梦声音传来:“公子,这事却是妾身的不是,请莫怪责他人。” 后宅实在太过逼仄。 蔡京倒罢了,身边也就跟个书童; 种师道好些个从人护卫,实在也住不下。 所以他们就去找了间客栈先住着,等刘瑜醒了再行定夺。 不过如梦所说的事,却与这个不相干。 “妾身先前在章台,这陈留有位姓向的富商,曾去捧了好几次场,颇是多金,只是妾身实在厌烦其言行。后来妾身投了苏家,也是想避开他的纠缠。昨日到了陈留,那富商的从人看见妾身,来投过一回帖,妾退了回去,于是主薄便再三前来,料想便是妾身为公子惹了祸事。” 刘瑜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伸手拭去如梦眼角的泪水,好声劝她道:“莫哭,万事有我。” 留下萧宝檀华哥在后宅陪着如梦,刘瑜叫了仙儿就往前堂而去。 官不修衙,向来是惯例,但这前堂破烂得有些过份,虽然不致于蛛网丛生,但那当真是满目疮痍,连顶上的瓦,都少了好几块。若是边远县城,那也没什么,但陈留是畿县,弄成这样,也实在太夸张。 又行去了书吏房,发现大门都上了锁,这还没到中午呢! “你在街上转过没有?”刘瑜向仙儿问道,她是个馋嘴的,去到哪儿,找零食是首要任务。特别是刘瑜在秦凤路开始有起色,钱银不太紧张,她这嗜好更是愈加的张狂。 果然一问,她就拼命点头,眼看就要为刘瑜报菜名了。 刘瑜连忙拦住她:“带我去蔡元长他们下榻的旅馆。” 悦来客栈倒是修得气派,至上看去很舒服,青瓦白墙,门前的迎客松。 刘瑜坐在悦来客栈对面的食摊,透过围墙,还见着客栈后院,一簇青竹生得碧绿。 对于这个讲究宁可食无鱼,不可居无竹的年代,这客栈当真是颇为不错了。 “七宝五味粥一碗,一碟蓬糕!”仙儿方在这食摊坐下,就急急地叫着伙计上吃食。 看来在此之前,她是来“考察”过的。 刘瑜也就笑由着她去,却向伙计打听着这陈留县的情况。 毫无疑问,在这个年代,客栈、食摊,就是信息源。 “官人是来陈留访友么?还是憩了脚,要往东京去的?”伙计颇为热情。 刘瑜随口说来游玩的,伙计就劝他:“这陈留县里,恶了知县大老爷,想来大老爷却也不会与我等计较,切切不要招惹向家!官人你须知,这向家啊,不得了的!” 伙计说着,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天空:“通了天的向家啊!” “你要招惹上了,那完蛋了,您赶紧回老家去吧,大宋虽州府无数,您却是寸步难行!” 刘瑜笑了笑,也不以为意。 区区一个陈留县的豪富还是乡绅,还能让人在大宋州府,寸步难行? 这不是扯蛋么? 就是一府知府,也不敢夸这么大的口啊。 那伙计见刘瑜不以为然,却不在意,他就是要食客不信,方才把猎奇的胃口吊上来:“官人,要不您点份洗手蟹,小人再为您分说分说?不然就一份七宝五味粥和蓬粥,小人虽然极是仰慕官人风采,可一会小人会挨掌柜的排头啊!” 洗手蟹,正是此时风行的美食。 将活螃蟹洗净,加盐、酒、生姜、陈皮、花椒等调味料腌渍而成。 不单味鲜,而且便利。 所谓“盥手毕,即可食,曰为‘洗手蟹’” 洗手两字,是说去一趟洗手间,这菜就做好了。 第72章 通天的向家(下) 刘瑜笑着点头,捡了一角碎银子抛给伙计:“行,就按你说的,上一份。多的给你吧。” “谢官人的赏!”那伙计欢天喜地的,这年头用的是铜钱,银子不是大量流通的货币,得这么一角碎银,比得二十文钱的赏还让他高兴。 洗手蟹果然很快,仙儿的蓬糕还没吃完,伙计就把洗手蟹端上来,侍候着刘瑜用餐。 “这向家啊,是真不得了!” “官人您知道,官老爷自己是有俸禄的,那皇帝老子呢?皇帝老子也得有傣禄嘛!” “要不哪天皇帝老子召您进宫问策,一听您说得好,说赏!结果边上小黄门说,官家咱没钱了!那多尴尬不是?” 刘瑜吃着蟹,差点被笑到呛着,顺过气来,点头道:“你说得对。” 这伙计说的还真是对的,大宋的皇帝,是有工资的,每月一千二百贯。 除了仁宗那一朝之外,都是这么发工资的。宋仁宗高风亮节,说他不要工资。 “这通天的向家啊,就是给皇帝老子赚俸禄的!这么说,官人你明白了吧?” “要惹了向家,你随便去哪个州府,店宅务那边就不租给你房子,你怎么办?除非是巨商豪富,去一地买一处院子,要不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皇帝的钱是从左藏库发出来。 所谓垄断就是暴利,但这年头,垄断也有分公私的。 比如盐、铁、茶、酒之类的垄断,属于国家的财政,不归属宫廷小金库所有。 左藏库能利用的垄断是土地专卖。 对各州府城区尤其是汴京都城内的国有土地进行出租,或者开发后再出租。 每年收取大笔租金,除地方分成之外,大部分都流向左藏库。 若是这向家,便是管着店宅务的,那在这陈留横着走,也是道理。 刘瑜听着点了点头:“这向家,是勾当陈留店宅务公事?” “官人,要这是这般,如何叫得了通天的向家?”伙计也笑了起来。 “不是的,向家是专知陈留店宅务公事。只不过勾当官,却躲在汴京,不敢来陈留。” “为什么?官人,当今娘娘姓什么来着?没错,就是姓向,通天向家,也是姓向。” “向家的人,再三说明,他们跟皇后娘娘,早就出了五服外,算不上亲戚。可人家是这么说,您敢这么听么?” 勾当店宅务,就相当于正职,专知者,就是副职。 副职把首领官架空成这样,这向家,的确是有门路。 刘瑜用罢了洗手蟹,又赏了伙计几文钱,带着仙儿,便往悦来客栈行走。 报了蔡京的姓名,客栈的小二听着就带了刘瑜到后面的院子。 还没行到,就听着杨时愤怒的声音:“我便不信,这朗朗乾坤,能任由你颠倒黑白!” 只听有一个油滑的腔调笑了起来:“你不信?我告诉你,你不识相的话,连这客栈都没得住!怎么了?这客栈除非不准备做下去,要不然,他便不敢留你!这地,便是店宅务租出来的地!教你个乖,你家爷爷姓向!” 刘瑜摇了摇头,带着仙儿行入内去,却便见着一个胖子,叉着腰在那里叫嚣着,身后两个小厮给他拼命摇扇子。 杨时气得青筋迸现,正在那里跟这胖子理论; 堂内蔡京正在拼命按着种师道,可他一个儒生,哪里按得住?只能死死把种师道抱住,一边劝道:“初来乍到,不要惹事,莫得学那杨中立,到时惹了不该惹的人,给先生添了麻烦,却就不妙了!” 转过那簇竹,又拐过小假山,刘瑜对杨时说道:“行了,让他们都消停。” 又对仙儿说道:“搬张椅子过来。” 那胖子看着连连冷笑,刘瑜对他说道:“有话好好说,总得让人喝口茶,再说不迟,是吧?” “好,我就让你喝口茶!” 喝茶便得煮水,等到水开,那胖子已极不耐烦,刘瑜刚喝了一口茶,他就急急道:“你花了多少钱,我加三倍给你,如何?我知道你是新来赴任的明府,也不想恶了你。只是这娘子,当真……” 他话没说完,就掩面惨叫起来,因为刘瑜一杯热茶,直接就泼了过去。 “我告诉了你,爷爷姓向!你敢伤我?你完了!” 那胖子撩下了狠话,带着随从转身就走。 紧接着,向家的威势,刘瑜便有了一个很直观的了解。 胖子的咒骂声仍旧能隐约听闻,也就是那厮还没有走出客栈,刘瑜刚刚清了清嗓子,接过仙儿重新冲泡好的一杯茶,准备跟蔡京、种师道述话。客栈的掌柜、小二就全涌进来了。 这么二十来人,有小二,有跑堂,有厨房,有账房,一进来就冲着刘瑜跪了下去 那些伙计和厨子,这年代不流行跳槽,往往一个职业就做一辈子,他们看着那是真慌乱了,拼命地冲着刘瑜磕头:“明府大老爷,还是请您移驾吧!”、“可怜可怜小人吧!小人家中,还指望着这份活计来糊口啊!” 账房和掌柜的是抱头痛哭,跪在那里陈情:“大老爷,小人的东主,委了小人来这里,却是信重我等两人。可如今若是恶了向家,我等却就是把东主的钱银都付之流水啊!您可怜可怜小人,神仙打架,却不能让我等草民遭罪啊!” 要是他们伙同向家,拿出凶神恶煞的面孔来,刘瑜有的是法子整治他们。 可这么二十来人,哭得泪如雨下,那一脸的仓惶无助,刘瑜真的一时就愣住了。 除非没皮没脸决心躲在这些草根身后,不然除了离开这间客栈,真的也没有什么办法。 刘瑜的脸皮虽厚,但还没到这地步。 第73章 相信专业 特别是依靠脸皮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时候。 “少爷别怕,咱们买个院子便是!”仙儿是看出了刘瑜眉间的清愁,开口安慰她的少爷。 刘瑜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着点了点,没有说什么。 因为他不是仙儿。 所以他知道,就算买间院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陈留县里,总归是有不属于店宅务的土地,应该说,尚且不少。 跟着刘瑜过来的蔡京倒罢了,种师道这等将门子弟,再窘迫也不至于短了买个小院子的钱财。只不过人还没来,悦来客栈,新赴任的明府大老爷,和通天向家扛了起来的事,陈留县里就传得很广了。 就算不是妇孺皆知,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比如牙行里的牙人,也就是这年月里的中介,被刘瑜差人传到县衙,都是陪着笑脸: “着实不凑巧,不瞒大老爷,当真是无有空闲产业租售。” 看着刘瑜双眉一剪,他们便马上跪下当磕头虫。 陈留离东京也不过几十里路,这里的民众真还不太怯小小的知县。 这就是附廓的痛苦了,只见那些牙人在堂人哭诉:“明府,您是一方父母啊!” 一方父母官,总不能方才赴任,就逼得牙行和向家打对台,逼得牙行活不下去吧? 若是边远县城,知县就是天,哪容这些牙人骑墙作怪? 看着他们退了下去,仙儿却就不高兴了:“少爷,给他们上刑啊!” “上刑?呵呵。”刘瑜听着就笑了起来。 若是在岭南一带,那种一个县每年要点个秀才都找不到有些墨水的地方,倒无不可。 可在这陈留,刘瑜却知道,自己要敢用刑,接下去这些牙行就该找讼棍出场了。 宋代是讼棍风行的时节,当然,又回到老问题上,若不是附廓,没这么麻烦。 堂堂一县父母,先办了讼棍就是! 可这是京师郊边的县啊。 越级上访这玩意,宋代就有了,叫诣阙控诉。 刘瑜若敢在陈留对那些为牙行出头的讼棍用刑,这些讼棍绝对敢去诣阙控诉! 要不怎么叫“恶贯满盈,今生附廓”呢? 当地肯定也有不怕向家的士绅,只不过,刘瑜是个特奏名,要跟人家述同年都不太方便。 这样找上门去,不单显得自己无能,而且搞不好人家有底蕴的士绅,还会托故不见。 刘瑜可没有把脸伸过去让人打的习惯。 “专知店宅务公事,好大的威势。”刘瑜一边摇头,一边无奈地说道。 说白了,就差不多是一个县国土资源局的副局长吧,居然能张扬成这样? 这事刘瑜不见得束手无策,但事事亲为,不是个道理。 种师道此时还不是后来的老种经略相公,正当少年,恰一腔热血。 完全是受不了这气:“先生,待我领了人,把那厮鸟截下来,教训他一顿!” 但刘瑜却按住了他,望着蔡京:“元长,这事便交由你去办吧。” “是。” 刘瑜却笑了起来:“我是说,得把这事办完整了。” 那就不是要平息和向家之间的矛盾,而是要让向家吃个教训。 蔡京微微低垂的脸上,那一对眸子里,有着异样的神情闪烁。 他不是热血士子,从来都不是。 事实上,他不想接手来办这差事。 若是真按着刘瑜说的,把差事完美办下来,那他就把这向家得罪狠了。 日后一旦进士、授官,朝里就莫名其妙多了个敌人。 蔡京怎么可能会干这样的事? 刘瑜再让他钦服,再让他感觉到多智近乎妖,终归不过是一个八品的知县啊! 他蔡某人要卖身投靠,也得找个类如枢密使、参知政事的级别才值当。 所以他酝酿了一下,开口很客气地向刘瑜说道: “诺。只是我素来愚钝,若是办得不妥当,还请先生谅我。” 他也压根不在意,办不好这事,会让刘瑜对他有意见。 蔡京对自己的才学还是很自信的。 最坏结果,就是刘瑜把他跟其他人一样,退回去罢了。 或者,蔡京想要谋求的结果,就是远离刘瑜的身边! 若是其他人,听着蔡京这话,大约是以为这人自谦。 但刘瑜却就笑了起来,他合起折扇,用它轻轻地拍打着手心,意味深长地望着蔡京: “元长,这事你若办不妥当,那明年你就准备锁厅试吧。” 然后刘瑜站了起来,拍了拍蔡京的肩膀:“或者,西军之中,为你谋上一个职位,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话一说出来,蔡京下意识就倒退了半步,不敢置信地望着刘瑜。 他在脑里一瞬间转了不下数十次,却不知道自己如何露了破绽,让刘瑜发现他的真实意途?而更让他觉得心头发毛的,是刘瑜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拿准了他的命脉,一下子就把握到了他致命的弱点! 站在他身边的刘瑜,仍旧脸上带着微笑,但蔡京感觉,刘瑜便是地府里跑上来的恶魔! 正是因为蔡京心智高,方才品味出,面对刘瑜的现在,被洞悉无遗的恐惧! 锁厅试,就是为已经当了官的人,举行的科举考试。 这样的出身,当然比刘瑜的特奏名光采,可比起正经金榜题名,势必又逊色了一重。 若是再去西军给蔡京谋上一个武职,然后让他去考锁厅试,那会怎么样? 第74章 一身是胆 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是双保险,锁厅试难度比起正常考试倒容易很多嘛,取的名额也多。 但对于蔡京,那就是基本上,仕途从一开始就变得无比坎坷了。 他是学霸啊。 他压根就不怕正常的考试!他为什么要去考锁厅试? 何况蔡京这土生土长的大宋学霸,他怎么愿意去沾武职? 再说了,大宋的读书人,想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宋开国一朝不论,这么几朝下来,哪有考锁厅试出身的人,能去到中枢、能宰执天下的?若真是去考锁厅,那不但仕途坎坷,而且几乎就是理想都破灭了。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话: “先生似乎以为,于明年金榜之上,必有学生的位置?” 刘瑜点了点头道:“是。” “先生不曾考校过学生的文章。”蔡京是智商很高的,一瞬间他就找到问题的症结。 他被魏岳安排过来,是学间谍的,学密码的,当然不可能去和刘瑜探讨科举文章。 那刘瑜对他的信心,从何而来? “不需要。你只需要,知道我可以兑现我的好意。”刘瑜轻轻地摇了摇头。 好意?蔡京苦笑起来,好意指的就是,给他谋个武职! 蔡京不禁想起在凉茶铺,面对那些辽国杀手时,那两排重甲步兵。 在军方没有过硬关系人脉,能拿到这重甲装备? 能让那些悍卒,冒着私藏军器甲胄的杀头大罪,去帮刘瑜? 以刘瑜能使得动那些重甲悍卒来看。 蔡京不得不承认一点,给他谋个武职,刘瑜还怕真的九成九能做得到。 一旦这么干了,那他就不得不去考锁厅试! “先生何以认为,我便能把这向家料理了?”蔡京咬着牙,却又问了一句。 他现无功名,更是从福建游学上京,也无人脉啊。 刘瑜笑得很开心:“因为我相信你。” 这话当然是废话。 刘瑜之所以会觉得蔡京肯定能胜任,是因为他比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蔡京的能力。 蔡京是奸臣,但他的办事能力是绝对过硬的。 在蔡京入仕之后,连蔡京的政敌,官居高位的司马光,都不得不当面称赞! 刘瑜就这么微笑望着蔡京,但后者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 似乎刘瑜的眼睛,早就把他内心的一切洞释了一般。 这让蔡京打了个冷颤,拱手道:“先生吩咐下来,学生尽力而为。” 蔡京向种师道借了一名悍卒,又带着自己书僮,跟刘瑜要了五十两银子,便出县衙而去。 刘瑜没问蔡京要怎么办,他向来以为,专业的事,交托给专业的人办是最好的。 只因借力用势、政局辄压、官场潜规则之类的事。 刘瑜哪怕再见多识广,也绝对不会认为,自己比蔡京专业。 能背下全唐诗的,是不是牛人?是,但跟李白、杜甫这样的牛人相比呢? 那完全就不是一个层面,中间差几十层楼的距离。 杨时这秉性忠直的,却就咬了牙:“先生何必与此等小人纠缠?何不纠集差役,以雷霆之势,为陈留除此一恶!” 刘瑜望着下面空无一人的大堂,笑着摇了摇头。 不说应该不应该这么干吧,差役呢?差役在哪里? 书吏的公事房关了,差役也全无一人。 县尉到现在也没见着,县丞更是不知所去。 一般知县赴任,多是会备上师爷幕僚一类人物,少则一人,多则数人,各管刑名、钱粮等等。若是有师爷在一旁,遇着现时这事体,也会根据经验,给刘瑜一些建议之类。 刘瑜原本是想着反正离得近,赴任之后,再做打算,所以也全无招揽,此时却就连个出主意的幕僚都没有。至于杨时和种师道,这两位还是太年轻,又是性格忠直,全不似蔡京这奸臣胚子好用。 这边厢陈留县也就那么点大,主薄听着了消息,就匆匆跑了过来。 见着刘瑜,行了礼,却就苦笑道:“明府,下官前番要进内宅,便是要告知此事。” 主薄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上任明府,若不是恶了向家,也不致无奈求去啊!” 得罪了姓向了,连知县都当不了? 主薄看着种师道等人,又是对刘瑜苦叹:“大令,这么多从人,恶了向家,哪里安排得下?” “带了行李,随我来吧。”刘瑜向种师道和杨时招呼了一声。 便在主薄的一声声长叹里,刘瑜还是把种师道和杨时,以及他们的从人安置下来。 一县父母,就算附廓,就算三班差役和书吏全不知所踪,也不至于一点办法也没有。 安置下来的地方,就是县学。 陈留县学还是办得比较不错的,从几十年前的天圣元年开始,县学有了自己的学田,虽不多,但赡养士子,安置下种师道和杨时等人,倒是不在话下的。 这时候还没有提举学事司,甚至,熙宁兴学的大潮还没开始。 所以有一个问题,也就是王安石十年前那份奏折里提到的“方今州县虽有学,取墙壁具而已。非有教导之官,长育人才之事也。” 为什么要扯到提兴学事司?因为此时“非有教导之官”,就是没有学官啊。 所以县学想抱向家大腿,跟刘瑜翻脸都不行。 没有学官,这就是知县该管,就是知县的自留地盘。 当把种、杨和他们从人安置下去,刘瑜带着仙儿从县学出来,陈留那些百姓,望着这主仆两人,许多人眼中就露出敬佩的神色:“居然向家拿捏不住啊!”、“知县大老爷可还真有本事,连接向家都拿他没办法!” 当然,那是草民的心思。 那些观望之中的士绅人家,听着下人回报,反应却就不同:“这任明府,倒真是好胆色!” 一任知县,要和向家扛,不是不能扛,而是一扛下去,所涉甚大。 说不好听的,是直接跟向家后面的人过手,向家后面是谁? 不就是左藏库吗?,给皇帝发工资的啊。 若说再往后,不就是皇帝了么? 跟皇帝扛也不是不行,但至少得有包龙图那样的级别吧? 小小八品知县,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来和店宅务扛? 那些士绅,也都是不敢置信,无不感叹:“明府当真一身是胆!” “这大老爷,当真是不得了,真真好胆!” 当然,大部分士绅是选择了沉默:“只是不知道这位能扛多久?” “是啊,向家,可是通天的向家啊,凭着八品的明府,唉,且看看吧!” 第75章 案子上门 刘瑜是不是一身是胆? 陈留县里的士绅们,很快就有了答案。 因为向家还没接着对这位新赴任的知县老爷下手,刘瑜却就再次搅了向家的事。 并不是刘瑜好事,而是他不得不出来。 当然,主薄是好心劝过他:“明府,便是您有章程,不妨也等着开封府那边,见了分晓,再作打算不迟。万一有什么差错,到时也好收场一些。” 这是客气话罢了。 主薄只不过是尽一个佐贰官的本分。 “此事我不得不管啊!”刘瑜很无奈地摇着头,向着正堂行去。 这里有必要提一下,因为熙宁元年开始,这大宋的主薄跟以前不同了。 陈留是畿县,没有设县丞,主薄其实就是一县的副长官了。 而在之前畿县的主薄,要求不是很严格。 例如屡试不第,就是考了多次也没考上进士的李广途,以布衣之身也能做的。 还有一些权贵子弟也能以祖荫来补这缺。 因为畿县做官虽是憋屈,但升得快啊。 再说权贵子弟也不过是以此为跳板罢了。 要是这主薄也是权贵子弟,他管刘瑜去死?那当然是看热闹不怕事大,那不太可能会劝的; 若是没有从政经历的,他也看不懂官场的黑幕,也劝不出这一句。 主薄会劝这一句,是因为他是官场老油条了。 但熙宁之后就不同了,吕公著管理开封府的时节,就明确要求,畿县的主薄,要严选。 也就是,得按制度来,新科进士和荫补的初仕人员,就不能干这差遣了。 简单的说,这位主薄,底子比刘瑜这正印官还要硬,人家是正经进士出身; 而且之前还放过一任边远地方官,有从政经历的。 “明府!”主薄也顾不得了,一把扯住刘瑜的袖子。 “这、这可是状告向家啊!” “那泥腿子,连张状纸也没有,请人写状纸的钱都没有!” “你何苦呢?” 主薄话到这份上,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他觉得别把向家得罪狠了,刘瑜为了个小妾,恶了向家,在主薄看来,是极不智的事。 不过这样也就算了嘛,向家那边使动关系,开封府派员下来训斥不必说,快到年底了,考核必定是不过关的,这差遣算是废了。不过没事,再去谋个差遣就是了嘛 可这要接了状告向家的案子,那就不只是没了个差遣的事! “明府!下官在陈留有些时日,这向家,可不仅仅是通天啊!”主薄硬把刘瑜拖到边上,几近耳语地向后者分说。 通天,那是指官场上的手势。 不仅仅是通天,刘瑜听得懂,那就黑白两道,这向家都是为王为霸的。 他就犹豫了。 刘瑜可不是热血愤青,他素来是坚持死道友不死贫道的。 玩官场手段,他敢陪向家玩; 但要是人家动用黑道的势力呢? 刘瑜可不认为仙儿就是无敌; 或是未来的老种经略相公种师道在身边,就能让自己刀枪不入。 虽说现时是大宋年间,可这世上有石灰粉,这世上也有弓弩。 许他刘瑜藏着十八具铁甲,不许向家藏上几把弓弩? 这时正堂那鼓声被擂得价天响,苦主嘶心裂腑求告声,直传了入内来: “大老爷!申冤啊!这向家要抢了小人的妹妹,要打死小人的爹啊!” “您是陈留的老父母,您得给小人作主啊!” 不知道为什么,刘瑜听着这声音,鼻子一酸,眼角有了湿意。 他轻轻挣开了主薄的手,对后者说道:“你就不必出去立规矩了,反正连差役也无的正堂。” 主薄愣在那里,回过神来,却见着刘瑜已提着袍裾,快要出了正堂。 他一时失神,抢了两步,失声呼道:“明府!” 刘瑜顿了一顿,没有回头,只是缓缓说道:“我受不了这样的事。” “这等事,普天之下,历朝历代,又何曾少?”主薄着实不想刘瑜恶了向家,死在任上。 “神州仍有日月,陈留岂无青天?”刘瑜淡然说了这么一句,决然步入正堂。 那杨时和种师道,一时间只觉血往上涌,互一对望,紧跟在刘瑜身后而去。 主薄望着外间从门窗透入来的阳光,呆呆站在那里半晌,突然无声泪下。 他是正牌进士出身,他有外放为官的经历,他太明白官场的黑幕了。 要如刘瑜这般,明知是死,还走出去,他做不到。 或者哭过主薄仍旧和先前没什么二样。 但这关头,刘瑜这份气节,却教主薄羞愧,教他自省,所谓压榨出官袍下的“小”来。 往正堂一坐落,种师道便快步抢出去抢了苦主入内来,自觉充任捕头差役的角色; 杨时往侧边那张破书桌坐下,开始研墨,却是文书吏员的手脚。 苦主入得内来,华夏百姓,向来是喜欢围观的,自然一大群人也涌过来看知县判案。 刘瑜喊止了那不断磕头的苦主,长叹了一口气,问他道:“行了,站起来说话。” 苦主还不敢起身,种师道过来硬搀了他起来,刘瑜看着,却是熟人。 陈留县里,刘瑜的熟人不多。 但至少悦来客栈对面,那食肆里嘴皮很溜的伙计,他还是记得的。 “小的云三,要告那向家的大少爷!向大少爷他要霸占我五妹,硬要我爹把五妹卖身给他。我爹不肯,他就趁着我爹到县城卖菜,说是占了他的地,把我爹打到吐血。小人的爹爹将养了二个月,这回上县城卖菜,也不敢摆在商铺门外,以免又说占了他的地方,就在县衙门外摆卖,结果还是被他毒打,送去医馆,向大少爷又教人去吩咐,不许救治小人的父亲!小人实在无奈,只好求老爷作主啊!” 他虽不通文墨,但跑堂出身,嘴皮子利索,这么一通话说下来,来龙去脉,也算是交待得清楚。 一众围观百姓却就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热闹,谁都爱看,谁都能起哄,看热闹的向来不怕事大嘛。 但牵扯到向家的热闹,就不一样了。 话多了,到时向家要是清算起来,大家可就承受不起。 围观的百姓下意识纷纷退开,云三孤零零地戳在堂下。 所有人的眼光,都偷望着刘瑜,暗暗摇头。 再强硬的知县,也不会去接云三这案子啊,这要接下去,那就是和向家怨上加怨了啊!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却是刘瑜淡然的开口:“这案子本县接了。” 第76章 先救人 围观的百姓,因为少了差役的维持,乱哄哄地低声议论着; 站在堂下的云三,又激动地抽泣起来,禁不住又跪下去磕头。 尽管这案子没判,但至少衙门接了他的案子,总算有个伸冤的去处啊。 一时间,场面当真是乱成一团,刘瑜皱了皱眉头,正想开口。 却就听着外围有人高声说道:“都让让!云叔公来了!” 云叔公年纪怕有六十出头,在这年代,算是高寿。 杨时这两日在县城收集资料,便起身低声对刘瑜说道:“先生,这位是仁宗朝就过了解试的。” 云叔公冲着刘瑜点了点头,他这么大年纪,又是举人出身,这样也就算行了礼了。 不过他却不与刘瑜说话,只是操起手里的拐棍,就直接往云三头脸上砸去:“告官!告官!有事你不会回祠堂说吗?你是黄泥蒙了心窍还是怎么着?” 云三被砸得头脸都是血,缩在一边,不敢开口。 人群里挤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扎着粗大的辫子,看着正在长身体的时节,营养却跟不上,瘦得有些失形,不过却愈是显得那对大眼睛的灵气来,教人看着,颇有些我见犹怜的感觉。她跑进来一把抱住云三,放声痛哭。 云叔公这时才拱手跟刘瑜见礼,开口一句话,差点把刘瑜呛死了: “明府,云家耕读传家,无霸凌乡里之举,也无不尊官长之行,今日是这云三妄有主张!他朝明府贵体有恙,却不应将祸端落在云家头上。麻烦大令行个方便。” 这是当刘瑜是死人啊! 意思就是云三来告状,不是云家有意来火上加油,他日刘瑜让向家弄死了,不要怪他们。 说着云叔公就招呼族里几个后生,要把云三抬出去。 “住手。”刘瑜出声制止,但这年代,宗族的势力是极大的,虽然畏官,但族里有功名的老叔公在这镇着,那几个后生仍旧要去把云三扯起来。 “谁敢劫持苦主,以谋财害命论处,杀无赦!” 刘瑜猛一下站了起来。 云叔公回过头来:“明府老爷,民不举,官不究啊!” “这里不是你云家的祠堂!” 刘瑜在堂上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云叔父: “前辈也是上过学,开过蒙的,咆哮公堂四个字,可曾晓得?” 云叔公被刘瑜这么一逼,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开口强辨:“老夫也是为明府着想!” “噢,明日前辈若为官家着想,便可上殿替宰执主持朝拜之仪了?” 云叔公听着这话不对,结结巴巴地说道:“明府莫要冤枉好人!” “我若是冤枉你,此时早把你拿下,扔入牢里了。念你年老糊涂,退下吧。” 素来有名硬朗的云叔公,被刘瑜三言两语吓得不敢多嘴,那拐棍也不拄了,拎在手里,急急挤出了人群。 刘瑜教种师道的两个从人,去将云三的父亲抬了进来。 又让种师道去县衙边上的医馆,把医师叫了过来。 “先把人治了。”刘瑜望着跪在地上磕头的医师,冷声吩咐。 看那医师还想推托,刘瑜厉声喝道:“这里大伙都看着,你若不治,这云大叔若是一命归西,却就是你蓄谋害死的!向家打人怎么判罚,自有公论,你身为医师,半分救死扶伤的慈心都不曾有,当真岂有此理!” 不是刘瑜柿子捡软的捏,而是看着那云老爹脸色都不对,出气多进气少,一条人命在目前,要不威逼这医师,过不了半刻钟,这云三就得没了爹啊! 医师无法,只好含泪去给那云老爹把脉医治,暂且不提。 那几个云家的青壮看着连老叔公也被刘瑜斥退,这时互望了一眼,却也想溜走,便被刘瑜喝住:“你们想去何处落草?想要海捕文书贴在陈留城门口,你们只管走!” 那几个后生吓得不轻,连忙跪下磕头道:“大老爷,叔公叫小人来抬云三走,小人不敢不听啊!”、“是啊,若是不听,回家得让爹娘打死了!”、“这真的不干小人的事啊!” 刘瑜本就是有心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的,看着这模样,便缓了声道:“且留下来,充任差役,做得好,三五日便放汝等归去;做不好,汝等就进牢里好好呆着,让你们家人去敲登闻鼓吧!” 云家的青壮听着,也只好苦着脸从了。 有宋以来,不比后世明清,大宋年间,民告官不是什么稀罕事,特别是京师边上的百姓。 而且通常百姓都大多能告赢官吏。 不过也得看什么事,这种上公堂来抢人的,几个后生又不是二傻子,这哪里会有道理? 但凡能沾一点道理,素来好面子的云叔公,也不会这么落荒而逃啊! 他们也不是笨蛋,云叔公都不敢跟刘瑜扛下去,他们几个后生,吃撑了么? 反正也就当着给官府出几天杂役,总好过被刘瑜这父母官拿下,扔进牢里去,再去敲登闻鼓告状吧? “来人,去传被告前来上堂。”刘瑜看着这几个扎手扎脚,站在堂下充任差役的云家后生,却就马上给他们派了个活计。 这么一听,那几个后生就“扑通”跪下了:“大老爷,您还是把小人关牢里吧!”、“是啊是啊,关到您消气再放小的出来,小的也不去敲什么鼓。”、“这向家哪里是小人能去得的?” 种师道看着不行,就想站出来,刘瑜却用眼神止住了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无妨,你们去了,就告诉他家门房,是我派你们去传他来上堂,他若不来,你们转头就回来,如此何好。”刘瑜却是对着这几位临时工差役这么吩咐。 听着这话,那几个后生方才稍为定了定神。 围观的百姓却便起了哄:“去传啊!大老爷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么几条长大汉子,别怂啊!”、“又没让你们去拘人,传个话,多大个事?云家的后生真没卵子!”、“传了话回来,大老爷要是为难你们,我等为你们作证,一起去敲登闻鼓好了!” 看着那几个后生壮着胆子出了衙门,刘瑜对种师道和杨时做了个稍安莫燥的手势。 这两位还是年青,颇有些热血。 刘瑜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尽管公堂里外,围观百姓包括外面的云叔公,都等着看刘瑜的笑话。 但刘瑜却稳坐正堂之上,一点也没有慌乱。 他知道向家大少一定会老老实实前来。 当然,如果对方不来,那刘瑜绝对会喜大普奔的。 陈留县没有多大,过不了一会,那几个云家后生就回来了,让围观百姓、堂上的种师道、杨时所有没有想到的,是向家大少爷,向劲草,居然就跟着这几个临时差役过来了! “太爷居然能召得动向大少啊!”、“这不对吧?通天的向家啊!怎么就这么低头了?”那些百姓不敢置信地望着行来的向家大少爷,压抑着声音互相私语,他们想不到,刘瑜居然能真的把向家大少爷召过来! 说句不好听的,云家那几个后生,都预备着挨一顿打的。 所以连他们几个在前面带路的云家后生,也全是一脸茫然和惊愕,无法相信这事实。 要知道,这可是逼得前任知县丢了差遣的向家啊! 第77章 青天 向家,通天的向家。 那在悦来客栈,被刘瑜泼了一脸茶水的胖子,就是向家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孙,向劲草。 他跟在云家几个后生身边,肥胖的面孔上,挂着不屑的笑容。 看上去不象是被官府传唤的被告,倒象是出游的王侯,前面几个后生,如是开道的走卒。 围观的百姓纷纷地倒退。 一条通道,很快便在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衙门前面,展露了出来。 向家大少爷冷笑着走进破败了县衙正堂,手持折扇指向刘瑜: “你这厮鸟,好不识相。这等泥腿子,打死了又有什么打紧?本少爷需要你来卖这个人情?呸!我不怕告诉你,如梦一天没有送到我家里,这事一天不算完!今儿要不是祖父吩咐下来,本少爷都懒得过来应酬你!” 他这么一开腔,周围百姓都恍然大悟,不是向家低头了,是人家压根就没怕。 刘瑜坐在正堂上,微微地笑了笑。 他听着这向劲草的话,却心里就有了数。 看起来,向家还是有能人的。 例如说向劲草的祖父。 什么向家低头之类,那是文盲程度极高的百姓,眼中的热闹。 知县和地头蛇向家真正的过招,压根就不是这表面上的面子上。 刘瑜第一步的阳谋,可以说已被向劲草的祖父破解了。 所以这让刘瑜颇为起了些兴致。 若是向劲草不应召而来,甚至把几个云家后生打上一顿,那向家就算完了。 为啥?这大宋京郊的县城里,不服从县衙传唤,还殴打差役,这是要造反么? 当然如果是一般的知县,不来也就不来,打个临时工也就打了。 但刘瑜是什么人?在京师他也就在王雱手底下,被拿捏过一回! 要是向劲草真敢不来,向家倒不倒这个是后话,但刘瑜绝对明儿就能让向家全进开封府大牢里蹲着。 可是向家的老祖宗看起来是人精,让向劲草过来应了这个卯,算是破了刘瑜的阳谋。 不过刘瑜对于这位想要跟自己索要侍妾的向大少爷,可从泼他一脸热茶时,就没想过这么就算了。所以看着向劲草在堂下嚣张,刘瑜并没有动怒。 “堂下人可有功名在身?品级若何?”刘瑜很平和地冲向劲草问道。 后者冷哼一声,得意地笑了起来:“本少爷不单是陈留秀才!更有主薄官职在身,你这官儿,想要在本少爷面前拿架子么?我呸!” 他还没呸完,刘瑜就点了点头,冲着种师道吩咐:“笞十下。” 种师道这将门出身的,本在堂下就看着火起,拳头骨节都捏得发白,此时听着刘瑜吩咐,上前去,只一抬手,便挽着向劲草的后颈,一发力,当场便将这肥胖的向家大少爷,摔了个四百五十度,“叭!”砸在堂前那残破的地砖上,溅起无数灰尘。 打个转是三百六十度,这向劲草本来是站着,落地却是趴着,自然多了九十度。 向大少爷直接被摔得闭过气了。 围观的百姓当真是愣住,他们压根就没想到,在这陈留,还有人敢打向家大少! 连向大少爷的几个从人也愣了三五息,才反应过来。 不过他们刚一往堂上涌过来,种师道那几个悍卒,长刀就抽出半截。 若是平时,这些跟着向大少,狐假虎威的家伙,未必会怕。 可堂上向大少透过气来,杀猪一样的惨叫声,加上那几位悍卒,杀老了人的气势,却就让那几个从人不寒而颤,小腿肚子的筋一跳一跳的,万幸有个机灵的,高声道:“少爷撑住,小人回去报与老太爷知晓!” 倒是给这些进退不得的从人,一个极好的台阶,纷纷便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狗官!你敢打我!啊哟!”向劲草还没骂完,种师道一只脚踏在他背上,略一用力,向大少爷就禁不住惨叫起来。 边上的百姓当直合不上嘴,连议论声都没有了。 因为大伙都不会反应了。 向家,就是这陈留的天啊! 历任知县,都是对向家客气得不得了,前任知县,就是略不恭敬,才被逼着丢了差遣的啊! 打向大少爷?这看着还真要打? 连边上被医师救醒的云三郎和他父亲、小妹,都傻掉在当场。 他们来告状,真也就是求个庇护啊,也没想着知县大老爷,真能让向家给他们还个什么公道的。谁知道,这向大少,真的就被按倒了! 刘瑜笑望着堂下的向劲草,摇头道:“人啊,没文化真的不成。” 为何一听向劲草是秀才,刘瑜就喊打呢? 笞,就是打屁股。 因为宋代不是明清,秀才,非常简陋的说,有资格去参加解试的读书人,就可以被尊称为秀才,这向劲草如果去参加过类如开封府取解试,那不论他考得如何,就可以被称为秀才。 象云叔公那样,过了解试,就是中举了。 但是,“然并卵”三个字用在此处,真是恰到好处了。 这大宋的秀才、举人,它不是终生制的啊。 要不刘瑜也不会考不上进士,跑去边境钻研,弄点功劳混个特奏名。 别说秀才,就是解试过了,中举了,后面省试、殿试,只要一关没过,没能进士,怎么办? 下回要再考,还得从解试开始,这三关哪有一关容易的?只一关没过就重来! 考研失败明年再考那没问题,这相当于考研失败,得从小升初考起 只要没能进士就是个措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包括所谓“三举解元”的,就是三次解试都得了第一名。 但是,前两次依然无法进士,第三次还得重新去考取解试。 向劲草这秀才压根就不是个功名。 而所谓主薄官职,那不过是个寄禄,级别还不如刘瑜的高,又无实职差遣。 唬老百姓可以,就凭这个敢在公堂之上,跟刘瑜吡牙? 刘瑜对边上做记录的杨时吩咐道: “中立,取大毛竹剖开做成竹板,当场秤重,以十五两以下为准。” 又对向劲草说道:“下官虽不喜汝之行径,然则,法不可废,必不因私废公。” 更冲着围观的百姓大声说道:“诸位父老也做个见证。” 所谓十五两,是有出处的。 那是天圣六年,仁宗皇帝赵祯的意见,下诏规定常行官杖的重量不得超过十五两。 外面百姓听着不住感叹刘瑜是好官:“当真要打向大少爷的屁股?”、“这大老爷是豁出去啊!”、“为着云老爹这泥腿子,大老爷跟向家扛上了,这真是青天大老爷啊!”、“看不出这老爷年纪轻轻,却有是一腔正气啊!”、“明镜高悬!明镜高悬四个字,今日方才名符其实啊!” 这时随着回去报信的从人,而匆匆赶来的向老爷子,恰好听着刘瑜的话,吓得几乎要昏过去,匆匆由长随挤开人群,甩开左右搀扶,边上百姓以为向老爷子是要冲上去教训刘瑜一顿。 不料向老爷子到了堂前,无视被种师道踩在脚下的孙子,不由分说一揖到地,向着刘瑜开口,便是下官见上官的架势:“专知宅店务公事向广,见过明府!” 第78章 向家之威 能混到专知店宅务公事这等肥缺,向老爷子可是宦海浮沉半生的。 虽然级别不高,但正因为在基层混了这么多年,所以官场的内幕,这位向老爷子是门清。 听着刘瑜要让人去剖大毛竹来行刑,他当场就吓到了。 这玩意抽起人来,因着竹的韧性,行刑的人手底下有功夫、有气力的,十下,真能直接把人打残;要是积年老差役,手黑点的,这十五两的竹板,把人活活抽死,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是抽死了还怪不上刘瑜。 笞十下,很轻的刑罚,虽说向老爷子没见着向大少爷刚才的言行,但他孙子什么德性,老头儿心里是有数的。单是目无上官,咆哮公堂之类,抽向劲草十下,大宋朝放哪里去说理,谁能怪上刘瑜半句? 又是按着十五两的板子,大庭观众之下,一大堆陈留百姓看着呢,说是刘瑜用刑过重都说不过去。至于抽死,那这向劲草挨不住十下,怪得了谁? 退一万步说,就算没被抽死抽残吧,大毛竹的板子这么抽下去,到时烂肉中的竹刺,也得打人仔细用镊子,一条条挑出来,要不这年头,没挑干净化脓发炎,也是随时会死人。 这孙子是他心头肉,真不到向老头不服软。 “前辈多礼了。”刘瑜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刘瑜这是有点不爽了。 知县赴任时,向某人在哪里? 向劲草过来向知县索要侍妾时,向老头在哪里? 向劲草咆哮公堂时,向老头又在哪里? 看着要行刑,要抽他孙子了,这老头就跳出来? 不过看在老头的年纪上,刘瑜不得不略一拱手算作答礼。 但是等着向老头直起腰来,刘瑜就对杨时说道:“去吧,十五两以下,不得有误。” 他可不准备卖向老头的面子。 “且慢!”向老头就急了,这二十年来,他真的第一次感觉到惊恐。 他看得出来,刘瑜不是虚张声势,这十板抽下去,向劲草不死也得脱了半条命啊! 所以向老爷子脑子里一瞬间真的转了千百回,却让他转出个主意:“明府,愿赎铜一斤!” 没错,这也是大宋的律法。 笞刑应打十下的,赎铜一斤,免打三下。 刘瑜点了点头,仍对杨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办板子的事,然后冲着向老头笑道:“好,刑杖备齐之前,赎铜运到,便只打七下。” 向老爷子听着苦笑,打七下,和打十下,当然有区别,可对于他这孙子,感觉真的是区别不大啊,于是他便也只好拉下老脸,向刘瑜求恳:“家中新纳一妾,求明府依曹武惠旧例,严格法典,体恤人情!” 曹武惠就是曹彬,武惠是他的谥号。 曹彬干过一件,就是有人犯错,案件查实,按刑律判处杖刑,只待行刑结案。 但曹彬拖了一年,才打这人的板子。原因就是这人当时刚结婚,如果当时就行刑,新娘子会被夫家认为是克夫、丧门星,夫家难免会因此厌恶她,对她不好,而且按这个时代的风俗,这新娘子还是有口难辩。 所以拖了一年,才来行刑,就是这么个缘故。 向老头虽然品级不高,但当真是积年老油子,匆促之间,硬是被他想到这么一个籍口出来。当然刘瑜可以不管,当场照打不误。不过这样士林之中,对于刘瑜的风评和看法,就难免有些不好了。 特别向老头是正经的进士,而刘瑜是特奏名的情况下。 不过刘瑜并不在乎,伸手示意杨时先坐下,望着向老爷子笑道:“娶妻不同纳妾。” “求明府宽容一月。”向老爷子也不敢去跟刘瑜硬扛。 “前辈开了口,下官也不能不通人情。”刘瑜倒没有坚持。 杨时和种师道听着,脸色就略有点低落了。 按着他们想,今天一定要把这向家大少爷当场打上板子! 人总有个成长的过程,这两位现时实在太年轻,再说骨子里也不是蔡京那种奸臣的禀性。 一时便有点绕不过弯来。 连接这两位都这样,围观的百姓,更是觉得,果然,向家就是向家! 知县再强硬,向老爷子出面了,不也退让了么? 刘瑜自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是不动声色:“前辈以为,这云老爹被殴打一事,当如何处置?” 向老太爷可不是杨时、种师道,也更不是外面的那些围观百姓。 自从听着刘瑜要剖大毛竹当板子,他就从心里深深忌惮这位年轻的知县。 听着刘瑜点头把要打的板子寄下,向老太爷自然也是花花轿子人抬人: “店宅务着实事务烦杂,下官监管不力,还请明府责罚!这打伤百姓者,自然必须开革了出去,云家人的汤药诸般费用,都由店宅务这边来支付。再赔二十贯钱押惊,不知明府意下如何?” 刘瑜听着,问那边上的云家兄妹:“云三,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出来吧?” 刚才被云叔公打得一头血的云三,由医师包扎了,倒也无什么大碍,此时正和妹妹云五在照顾自己的父亲。听着刘瑜动听,又和方自醒转的云老爹低声商量了几句,上前跪下冲着刘瑜磕头道: “老父母,小人不敢要向家的钱银,只求向家解除那帮工的契约,容小人妹子回家。” “若是向家大少真心爱慕小人的妹子,便是纳妾,总也得使顶小轿来抬了去,无名无份的,要来坏了小人妹子的身子,总不是道理。” 刘瑜点了点头,云三这话是实在,没摆什么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架势。 老实说,要能跟向家扯上关系,这陈留不知道多少人愿意。 此时不是后世,没什么婚姻自由的概念。也不是书香门第,讲个两情相悦。 云三要是摆出一副水火不侵的架势,那真是矫情了。 正妻人家也不敢想,但纳妾总也得有礼物,有个轿子来抬才成,这要求也不过分。 向家大少爷是连这个也不肯,说白了,这就是想要吃光抹尽,然后翻脸不认的。 刘瑜虽有立威之意,但这事他不想搞太过。 因为搞得激烈起来,那么云家这种底层小民,必然就成了牺牲品。 所以他就冲着向老头问道:“前辈,那帮工契约何在?” “明府,此事恕老夫不能从命!”向老头却在这个时候,把腰板伸直了,傲然冲着堂上的刘瑜这么回话。 边上那些百姓,无不纷纷替刘瑜在心里悲悼,甚至有人禁不住低语:“来了,通天的向家啊!”、“可怜大老爷这好官啊!”、“向老爷子发威,青天大爷要糟了!” 第79章 尘埃落定(上) 破败的公堂上,须发灰白的向老爷子,便如一头不受困缚的猛虎,望向那些围观百姓,全没一个敢迎着他的眼光,他冷然一笑,方才转过头来,冲着刘瑜略一拱手:“彼等小民,素来狡黥,还请大令明察秋毫!” 这就是积威,这就是向家在陈留县的势。 别说现在县衙里,扎手扎脚的几个差役,还是临时工,连书吏都是杨时在充任。 便是一众差役吏目俱全,刘瑜这知县,也未必能扛得住,向老爷子勃然而发的威势。 向家开了口,在这陈留县,谁敢说个不字? 便是指鹿为马,又如何! 扛不住,刘瑜便不扛。 他并没有针锋相对,而是笑着清咳了两声:“噢?前辈可有所据?” “回明府的话,老夫自有所据。” 向老爷子须发张扬,冷笑道:“打伤百姓,是店宅务的过失,老夫不敢半分掩饰。” “该医治便医治,该赔偿便赔偿,该开革便开革。但向家在陈留近百年,着实对此地民风,深有所知!明府初到此间,切莫被这些刁民蒙骗!” 说着向老爷子行到云老爹身边,抚须问道:“你将女儿送到向家为仆,契约定了几年?” 云老爹吓得直哆嗦:“三年。” “如今过了几年?” “半年吧。” “当初为何将女儿送到老夫家中为仆?” 云老爹明知这么答下去,必定不对,可他哪里敢驳向老爷子的话? “田地收成不好,借了向家的钱,没法还,蒙管家老爷开恩,教五娘去打杂三年,抵了这笔钱。” 向老爷子冷哼一声,厉声冲边上云家女孩问道:“在老夫家中,可有供给三餐?” “是有的。” “这半年之中,可有打赏?” “有。” 向老爷子便不再问,向着刘瑜说道:“明府,此人明明就是送女儿来做工抵债,我向家不曾虐待于她,如今找着个由头,便要把契约毁了,将人领回,岂不是荒唐至极?” 刘瑜皱了皱眉,这向老头,当真太利害了。 颇有几分后世的律师的本事,这段数跟水平,比现在还被种师道踩在地上的向大少爷,那真的不知道高峰到哪里去! 向老头只问对他有利的事啊,问出来,自然显得他占理了。 刘瑜望向云三,后者本来是缩在边上,不敢开口,被刘瑜这么一看,兼着在县城里当伙伴,多少也算有点见识,咬了牙站出来:“若是向家肯让小妹回来,小人愿认回原来那三十贯钱的欠债。” 云老爹在旁边听着,伸手扯住自己儿子的手,三十贯,哪里还得起? 但云三却很坚决:“爹!断不能为了三十贯钱,坏了小妹的一世!” 刘瑜倒就对这云三有了好感,这人没有装腔作势,对自己妹妹,也颇有情义。、 三十贯钱,对小民来说,天一样大的数目。 但于刘瑜来讲,也不算太多的钱,等这案子结了,刘瑜寻思着,便凭着云家这兄妹的情义,资助他们一些也无不可的。 可是这时向老爷子却就开口了:“明府,此事当真难以从命!” 接着他厉声向那云家五娘问道:“汝说老夫孙子,意图不轨,可有物证?” “我跑得快,大少爷没追上我。”云五娘怯生生地回着话。 向老头子可没这么就放过她:“可有人证?” 云五娘点头,指着堂下那几个向大少爷的长随:“大少爷还让他们几个来捉我!还好他们跑不过我!” 向老头冲着那几个长随一眼扫了过去,那几个狗腿子马上呼天抢地:“小人全然不知晓有这等事啊!” 于是向老头便冲着刘瑜说道:“若依此毁约,毁的不是三十贯钱,而是我向家的名声!” 他这话一出,刘瑜都被他呛住了。 正牌的进士不是开玩笑的,别见向老头混了一辈子,也就混了个差不多等于县国土资源局副局长的级别,但他是正经士林圈子的成员。他有人脉,有见识,有经验。他一开口,就变成刘瑜不好下台了。 被他这么一搅和,成了人证物证皆无! 当然,刘瑜不是没有办法。 这是大宋。 使人自证其罪,是可以的。 三木之下,保准是刘瑜要向劲草招什么他就招什么。 可真到了这一步,也就说明刘瑜这知县,完全对陈留失去掌控力了。 再说,刘瑜身为一县父母官,搞到要屈打成招,根本就是留个把柄给向家,而正牌进士出身的向老头儿,保管会在士林圈子里,以此为由来搞风搞雨,这是下策。 所以刘瑜并不打算用这个办法。 “依前辈看来,向家并无人企图侵犯云家小女?”他把问题抛给了向老头。 看着向老头给了肯定的答复,刘瑜点头道:“这契约,向家觉得就这样撤消不合适?” “好,一切都依前辈。”刘瑜突然就变得好说话起来。 向老头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浮沉宦海半辈子,一眼就觉得刘瑜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果然还没等他想清楚,刘瑜就开口对那几个临时差役说道:“县城里最好的稳婆是谁?去请过来。你们不知道的话,就问问这围观的父老乡亲,都是陈留人氏,没有理由不知道的。”、 稳婆,也就是接生婆。 自然围观百姓里,就此起彼落,喊出了县城里有名的两三个稳婆的名号。 刘瑜听着便笑了起来,随便说了两个名字,教那些临时差役去请过来。 第80章 尘埃落定(下) 然后他走下正堂,把住向老爷子的小臂,客气请他坐下述说。 可这堂上那有坐椅?于是又一番折腾,说些士林逸事,等杨时去搬了椅子过来。 这期间,刘瑜是死死把向老头儿稳住,直到稳婆到场,方才松开对方。 “验身。”稳婆一到,刘瑜就马上下令。 大堂之上,围上不透光的布障,由稳婆给云五娘验身。 不消片刻便有结果出来,两名稳婆也不知头尾,向老爷子被刘瑜缠住,也没法让手下去知会她们,知县大老爷刘瑜端坐在堂上,又有百多百姓围在衙门,她们也不敢乱讲:“回禀大老爷,这云家丫头,未经人事,是为完壁。”、“回禀大老爷,这云五是处子无疑。” 刘瑜点了点头,教杨时把文书列明了,叫那两个稳婆按了指印签押,呈给刘瑜。 “前辈在这陈留,也是德高望重,便由前辈做个见证吧。” 刘瑜把文书递到了向老爷子跟前,当然向某可以拒绝,但刘瑜又加一句: “也好为向家做个证凭,以免他日,又来生事,说是向家大少爷,污人清白。” 潜台词就是向老爷子要不画押,日后拿向劲草强奸民女说事,就不怪刘瑜了。 向老爷子知道官场手脚的,而且更知道自己孙子的秉性。 要真当场和刘瑜撕破了脸,动起刑来,向劲草保准扛不住,等会把罪名一罗织,按着刘瑜这作派,到时弄出个杀头的处置真的都没意外。所以他也无奈,只好看了一番,把名字署上,算做列为公证。 “前辈,云五娘做工契约满期之前,但若在向家失了处子之身,下官就惟向大少爷是问了。”刘瑜等着向老爷子签了文书,教杨时收拾好了,却就冲着向老爷子说了这么一句。 刚刚被种师道松了脚,方才爬起来向劲草听着就怒了:“那她要勾搭上别上,坏了身子,或是被他人用强,也怪到本少爷身上?” 刘瑜伸手止住要发作的种师道,笑了笑,对向劲草说道:“难道向家藏污纳垢,有许多勾搭良家女子的采花贼、坏人清白的江洋大盗么?还是说,去得向家做工,便是清白不保?” 这个时候,向老爷子却就站了起来,挡在他孙子和刘瑜之间: “明府说得是,若是在向家出了事,自然归结到向家头上。” 他是官场的老油子,看出刘瑜又设了个圈套,要让孙子再踩进去,可就麻烦了。 所以就算吃了暗亏也认了,又把店宅务打人的几个叫了出来,当场在县衙宣布开革。 刘瑜也不客气,吩咐几名临时差役,抡起板子,一人二十板,打得那几个鬼叫狼嚎。 至于店宅务赔偿的银子,便是当着围观百姓的面,全数交付了云家。 甚至自己还再垫了两贯钱,给被硬拖来诊医的医师当诊金。 百姓是万万没有想到,还有人敢硬扛向家,让向家低头的; 再说那破败的县衙,和刘瑜连状纸钱都不收,不单伸冤,还贴上两贯汤药钱的举动,更是让当时围观人等,无不热泪盈眶的。 一时之间,陈留青天大老爷的名声,倒是传开了。 只不过,这些纯朴的民众,却不知道,在背地里,向家如是一条冬眠初醒的蟒蛇,开始悄悄地冲着刘瑜,吐出信子,张开獠牙。 通天的向家,绝非浪得虚名。 向家宅院里,向老爷子并没有过多地责怪他的孙子。 他进了自家宅院,便示意向大少爷跟着他,往后花园去了。 最后走到那几盆花前面,方才停下来,叫来花王问了一番,才让花王下去。 “祖父大人,这花有什么好玩的,孙儿出去玩耍了!”向劲草也有点怕,他隐约觉得,在公堂上,自己是连累着祖父吃了刘瑜的亏。怎么吃的亏,他说不明白,但多少还是有些感觉的。 所以他便想着籍故溜走,以免被向老爷子责罚。 向老爷子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缓缓呼出来:“咏秀质于楚赋,腾芳声于汉篇。这是兰花啊,乖孙。” 当老人重新睁开眼来,他却就对向劲草说道:“这事不怪你。” “就算你没有教人打那泥腿子,明府也是要对我们向家发作的。” 向老爷子,是看出了刘瑜对向劲草的不善来,所以他觉得,有没有打人的事,刘瑜都会冲他们这条地头蛇动手的。 他却不知道,向劲草向刘瑜索要侍妾的那一节。 而向劲草倒也有些小聪明,自然也不会提起来讨打,便随着向老爷子的话说下去。 向老爷子摇了摇头:“你不要去撩拔明府,有什么,你先受着,等老夫从东京回来再说。” “祖父大人要赴京?” “有几位旧友,向来是喜欢这兰花的,只是他们事务烦多,怕是抽不出空来陈留,老夫便带这几盆花去,想必他们是会欢喜的。”向老爷子要上京,是因为他知道刘瑜从京师下来,所以他要去摸刘瑜的底,断了刘瑜在京师的根本! 面子?输赢?对于宦海浮沉半生的向老爷子,那就是个笑话。 谁能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赢家。 所以他当天的下午,就上京访友去了。 云家那边,倒是满心欢喜,不单伸了冤屈,还落了钱银。 不过云老爹和云三,却就再三叮嘱云五娘:“要卖死力去做工,却不要丢了青天大老爷的脸皮啊!要不然到时向家说咱们是懒汉,大老爷帮错了咱们,那可就不好了。” 第81章 拯救青天刘瑜 所以云五娘也就别了父兄,重新回到向家干活。 当云五娘端着衣盆,从书房经过,但听着向劲草的声音。 虽有刘瑜在公堂上的签押文书作保,但她还是很惧怕向大少的纠缠。 原本是听着这好色少爷出了门,才入内院收集衣物的。 谁知却还是撞着了。 她便连忙躲在角落里,偷偷探头望了出去。 从雕花窗格里望入内中,却就见着向劲草咬牙切齿地对他贴身长随吩咐着:“这狗官、这狗官!不单为了一贱人,跟我向家交恶,还敢插手管我向家的事!恰好爷爷不在家,向家便是本少爷说了算!你此去东京,要说与黄世兄知晓,无论如何,总要把这厮的差遣撸了!” 那长随从小就跟着向劲草长大,那是知晓主人心意,也冷笑附和:“少爷,最好莫过于升他的官!” 向劲草愣了一下,却马上回过神来,大笑地拍了拍这长随的肩膀:“好!说得好!教他去北边,当个同知什么的官儿,看他出得了陈留,如何过了邙山!你这主意极好,去东京办妥了事,一并也去邙山,到那野猪林去,和王头领商定好了,等他去补厥,一并做了这厮鸟!钱银全都归王头领,咱们再给他些钱也无不可,只把那小娘子给本少爷留下来,嘿嘿!” “不如许多点银子,到时把他人杀了,少爷再来一出英雄救美,那如梦小娘子,便是铁打的心肠,也得为少爷融了去啊!”长随一拍大腿,却给自家少爷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向劲草听着连连称妙。 只是云五娘心惊胆跳,却不敢再听下去,连忙闪身往西厢房绕了过去。 她抱着那盆脏衣服,迷迷糊糊往外走着,直到走到厨房边,被当厨娘的刘家大嫂撞着,往她手上掐了一把,痛得云五娘惨叫起来,方才醒转过来。 刘家大嫂是个泼辣的性子,一手叉着腰,一手抡着大勺就骂上了,万幸她怕别人,还压着声音:“你这死骚蹄子!想野汉子了么?大白天的,发甚么浪?跟让人下了降头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少爷可是一心想搞你的,这要让他撞着了,你这骚蹄子还能有个好?” 骂了一半,刘家大嫂左右探头打量了,从身上摸了个鸡蛋,塞到云五娘怀里,用那小萝卜粗细的手指,死命戳着云五娘的额头:“还不滚去河边洗衣服去?你真想躺大少爷床上当少奶奶啊?大少爷向来是吃干抹尽不认帐的,绝了你那蠢心思吧!要不新来的青天大老爷,你就躺大少爷床上,你爹跟你哥也得被折腾个半死!快滚!” 云五娘是刘家大嫂看着长大的。 刘家大嫂这张嘴虽臭,但心地却是好,她真怕这小姑娘不懂事,想岔了。 但这话听在云五娘的耳里,心里却一下子就亮堂起来了。 青天大老爷,没错,全凭着青天大老爷作主,自己的父兄才能没事。 可是大少爷在书房说着的,她虽听不太懂,但野猪林她知道! 东京左近,只要不是傻子,谁不知道野猪林是个杀人害命的地方? 向家大少,是要害了那青天大老爷的性命啊! 她恍恍惚惚走到伙房,却就是下意识,想跟可以依赖的长辈讨个主意。 但刘家大嫂这顿话,却就让云五娘拿定了心思,却也不用说出来了! 她匆匆忙忙抱着那洗衣盆往小溪边奔去,都顾不上跟刘家大嫂道别。 去到小溪边,把那盆衣服推给一同在向家做工的同村女孩: “明天我帮你洗一盆还你成不?我想回去看我爹。” 本来是同村,又是从小一块长大,按说帮洗一盆衣服,又不用掏半个子。 只是向家对于下人,素来是刻薄至极的。 她们一人负责一个院子的衣服,已是极累的一天,再加这么一大盆? 这同村的女孩,也感觉有点吃不消了。 看那同村女孩有点犹豫,云五娘咬牙从怀里把那个鸡蛋掏出来,塞到那同村女孩的手里。 “你现时过去,哪赶得及回来?”接过那鸡蛋,同村女孩就也接过那盆衣物,却是向云五娘这么问道。 五娘想了想,左右看着没人,把辫子咬在嘴里,“扑通”就往小溪里跳了下去。 这陈留不比岭南,过了立秋的时节,这水冷得就有点碜人,饶是她水性好,一下子也冷得打了个寒颤,岸上的同村姑娘看她回望过来,从小玩到大,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连忙说道:“啊哟,你这样会冻病的!还不快游过去?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溪不宽,只有两丈多,但爬上对岸,也是混身都湿尽了,被风吹过,冷得直哆嗦。 一块土坷塔从对岸扔过来,砸在她脚前,却是同村那姑娘:“傻阿五!快跑起来啊!” 穷人家的娃,都晓得,这天气,得跑起来才有热气,才不会着凉。 就是游过小溪,省了一大圈路,从这到县里,还得五六里路。 她不识字,连向家大少和长随说的那些话,她也听不太懂。 但她有纯朴的心灵,她知道这世上有好人,坏人。 给她父兄作主的青天大老爷就是好人; 欺负人的向家大少爷,就是坏人。 云五娘甩动着辫子,便往县里跑去。 不能让坏人害了青天大老爷的性命! 她跑着跑着便摔倒了,秋寒里的伤口,痛得她渗出泪来。 但她爬起来,仍旧努力的奔跑着。 她有纯朴的心灵; 她有不经约束的天足。 她要拯救她的青天。 第82章 好使的奸倿 破败的衙门刘瑜是绝对不会去修它的。 官不修衙的旧例不说,他刚刚尝到了这破败衙门带来的好处。 正是因着这破衙门,他私人补出的两贯钱,才在百姓之中,引起那么大的反响。 不过后宅,刘瑜却就还是叫了木匠和砖瓦匠过来,修补了一下。 否则这要一下雨,得四处找东西来接水了。 仙儿对这居住环境是很反感的:“还是京师好啊,不单是花花世界,咱们那三个小院子,也住得舒心!” 特别是京师,她和刘瑜单独住中间那个小院,这让她感觉自己才是少爷最贴心的人。 而不是跟现在一样,和如梦还和萧檀宝华哥住在一处,都分不出亲疏。 当然了,仙儿也有她自己的小算盘:“奴奴要在这里加多一张床!” 刘瑜眉头就皱了起来:“去玩、去玩,你别来添乱!以前在边地,那是没法子,现在又不是没地方住,哪有跟我睡一屋的?” 他刚一说,仙儿就嘟起嘴巴,冲那木匠和砖瓦匠说道:“大叔、大叔,你们评评理,哪家贴身丫头,不是睡在少爷外间的,早晚起夜才有个照应的?奴奴可是老爷和夫人点了头的贴身丫头!对了,夫人还说了,奴奴就是贴身大丫头!” 说到“大”字,她还刻意往上拔了拔音调,骄傲的小母鸡模样,看者无不发笑。 那些木匠、砖瓦匠,因着刘瑜的好名声,有一两个年纪大,倒是壮着胆子过来磕了头:“大老爷,这小管家说的在理啊!贴身大丫头,那自然要是侍候着您的,不睡在外间,那怎么方便?” 刘瑜也只好笑着打了哈哈过去。 他心里在滴血啊,要是如梦或是萧宝檀华哥,跑过来要住他外间?要跟他睡一起都没问题!刘瑜求之不得呢! 偏偏这两位可没吭声。 别看仙儿提刀能扛马贼,生得高挑,其实她才十三岁多点,这叫刘瑜怎么下手? 他虽不是正人君子,萝莉他也喜欢,可总有点做人的底线吧? 这仙儿要是买来的丫头,说不定那天晚上,兽性大发,把事情办了也就办了。 大宋年间,这也不是多大的事。 但她是跟着他在边境,共过生死的,她母亲临死托付给他的,她救过他,他也救过她,就跟自己妹妹一样,多少次让她别管自己叫少爷了?是这丫头自己硬拗着要这么叫的啊! 这样的关系,又是才这么点岁数,刘瑜怎么下得了手? 但这话他又没法说出口,总不能跟仙儿说: “少爷也是成年人,你睡外间,说不定哪天受不了,就把你办了!” 所以他也只能哄着这大力萝莉:“不成,你还是跟萧宝檀华哥一起。” “别闹!你是知道她底细的,辽国细作啊!咱们眼底下,就放着一个辽国细作,你不盯着,谁来盯着?我来盯么?” 仙儿一听连忙就开口:“那不成,少爷你让她一脚踹过来,怕能从后宅飞到正堂出去了!” “好吧,那奴奴帮少爷盯着她就是。” 她深感被委以重任,倒是很高兴地跑去玩耍了。 刘瑜却就苦着脸,摸了摸鼻子:“从后宅被踹飞到正堂?至于么?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 “至于啊!奴奴也做得到,少爷你要不信,奴奴试一下给你看。”仙儿的耳力很好,回过头来,给他应了这么一句。 “赶紧去玩,要不就来学拼音!”刘瑜气得冲她大吼了一声。 还好,对于读书的恐惧,让仙儿赶紧跑掉了。 不过转眼之间,她却又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满身大汗的云五娘。 “青天大老爷,民女云阿五给您磕头了!”云五娘一见着刘瑜,就急匆匆地往下拜。 大宋朝不兴动不动下跪和磕头,那是不假的。 例如向老爷子,品级比刘瑜低,上了公堂也没行跪拜礼。 但那是士大夫阶层。 对于底层小民来说,见着一县父母官,他们仍旧是惶恐的。 刘瑜连忙把她搀了起来,尽管满头大汗,额上汗珠止不住下渗,但刘瑜抬眼望去,却见着云五娘那健康的小麦色肌肤,按这年头来说,唤作是黑里俏。那粗布衣服也被汗湿透了,紧贴在身上,虽不是波涛汹涌,却也是玲珑有致。 女孩子再纯朴,对有些眼光还是很敏感的,云五娘在刘瑜的注视之下,禁不住脸上就泛起红晕,下意识把头垂得更低了。不过刘瑜却坦然笑道:“在公堂上倒没发现,却是生得端正,也难怪向家大少,起了邪念,你还是快跟仙儿去把湿衣换了!姑娘,有什么话换好衣服再说,不然的话,除非圣贤,这只要是个男人,瞧着你这模样,难免会有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云五娘被他说得禁不住要笑起来,只是想着家里父兄教导,死死咬着嘴唇,忍得辛苦。 这话若是向大少爷说出来,只怕她听着便是惊惶失措; 但是她视作青天大老爷的刘瑜说将出来,却只是让她觉得心里一松,更觉刘瑜平易可亲。 所以这官声两字,当然也不是白搭的。 当下行了礼,随着仙儿下去换了衣衫,方才上来述话。 刘瑜听得她的述说,点了点头:“多谢姑娘救我,若非姑娘舍命相告,只怕我是难免要遭了那向家的毒手!” 说着便起身一揖,吓得云五娘又要跪下还礼。 最后刘瑜千恩万谢的,又教仙儿取了两张饼,几个鸡蛋给云五娘在路上充饥,又是派种师道领了从人,把她一路送到小溪附近,以免得路上出了什么事。 “先生何必如此?”蔡京跟个幽灵一样,从书房边上闪了出来,向着刘瑜问道。 刘瑜耸了耸肩:“美女啊,我是俗人,见着美女,总是好说话一些的。” 如果要等到云五娘来报信,刘瑜才知道云家要对他下手,那他不光是智商堪忧了。 而且整个大宋朝的情报工作都是完蛋。 要知道皇城司里,童贯是他的兄弟,勾当公事的魏岳以他为臂助。 虽说身上没有皇城司的差遣,但如果刘瑜调用皇城司的资源,大事不成,收收情报什么的,那是绝对没问题的。 从向老爷子赴京开始,皇城司在陈留的人手,就把线报一份份地递交过来了。 刘瑜打断了要调侃几句的蔡京:“事办得如何?”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先生不过知一县,学生自然不会做得太过。” 蔡京说着狞笑了起来,似乎,他对这些阴谋诡计,有着天生的领悟和本事,还有热爱。 刘瑜听着点了点头:“说来听听。” 没有核实的情报,不叫情报,那只是妄语,只是谣传。 第83章 变法之始 日头渐渐西斜。 如梦领着厨娘张罗了吃食,便在后宅的小院子里,招呼那些木匠、砖瓦匠吃饭。 刘瑜并不打算在这任上捞钱,加之他在捉捕细作的事上赚了两笔,手上也宽松。 如梦又是个花惯钱的,哪会节省? 这饭菜当真没话说。 那些工匠吃喝得惬意,直到有人去添第三碗饭,才说了一句:“这青天大老爷,真是不会过日子,这么多人,来修补的这宅子,才三贯多钱,这么两天,一顿顿都是有鱼有肉招呼咱们这些人,这算下来,我看都不止一贯钱了!” 话一说完,他自己就愣住了。 那吃饭的一群工匠,也全愣在那里。 他们是工匠,很底层的百姓,知县老爷犯不着讨好他们。 三贯钱修的宅子,花一贯多请他们吃饭。 要是知县富得流油倒罢了,这宅子破得到处漏水啊! 他们不懂官不修衙的道理,底层百姓是很纯朴的,加上刘瑜此时在陈留的好名声。 那十几个大老爷们,觉得这知县自己不舍得住好些,却不肯欠了这些百姓。 “也是这青天大老爷是好官,前几任,我爹也给修过宅,那都是出役,连饭都不管别说工钱!”有人就低声啲咕起来,边上便有人接话道,“是,全他娘的当成出役,哪有什么工钱?”、”我家的木匠活,传了几代的,没听说帮衙门修宅能拿钱的。”、“这每餐饭,都跟逢年过节一样啊!”、“天爷啊!这真真是青天啊!” 十几条汉子,说着说着,不自觉泪就渗了下。 只因为他们见过黑暗的长夜,才如此的,企盼光明。 哪怕一缕阳光,也教他们热泪盈眶! 刘瑜正和蔡京说话,突然听着着外面有人嚎了起来,吓得不行了,连忙叫仙儿过来:“你把人打了?这不是边地啊!你没杀人吧?” “奴奴在掏树上的鸟窝,没打谁啊!”仙儿一脸茫然的呆萌。 刘瑜摇了摇头,快步出了房间,到了院子里,却见那十几个工匠,纷纷冲他跪下,磕头道:“刘青天啊!您对小的们太好,小人受不起来!小人不该贪吃,餐餐装三碗饭啊!小的对不起您啊!”、“青天大老爷,小人嘴笨,您是好官,小人给您磕头!” 他们真的不擅言辞,只会狠狠地砸下脑门。 似乎这样方才能表达出来,他们心里对刘瑜的感激和爱戴。 刘瑜当真手忙脚乱,扶了这扶那个。 好半天才弄明白,这些工匠却是为了在后宅吃的几顿饭,感动得不成了。 “干活管饭给工钱,应该的事,乡亲们别这样。” 刘瑜刚说了这么一句,那些工匠哭得更利害,不是他们泪腺发达,而是这年头就很少或者读书人或是当官这么对他们。这就跟宅到五十岁还没拉过女孩的手,突然有个女神约吃饭一样的感慨,不是他们想煽情,而是这冲击性太大。 后面还是蔡京出来,开口道:“汝等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混账!先生牧民一方,自然爱民如子。汝等若觉得心中感激,归家之后,做好自己营生,守着本份,便是报答先生了。先生却也不图声名,汝等也不要去胡乱宣讲,可明白么?” 刘瑜听着不住苦笑摇头,这奸臣,就是会来事啊! 这关节,十来个工匠激动得不行,蔡京叫他们回去不要宣传,他们能听得下?这不等于变相让他们回去好好宣传?倒不是刘瑜不好名声,而是叫人来搞装修,管饭给工钱是本分吧?这玩意有什么好宣传的? 那些工匠听着却是眼中一亮,纷纷一副心底有数“终于找到,如何报答知县这青天大老爷的途径”的模样,收拾了碗碟,便辞了出去,看怕这个夜里,陈留县城里,得有好些个唱颂刘瑜的话语了。 “元长,何必呢?”刘瑜摇了摇头,对蔡京招呼了一声,示意他跟自己进书房去。 蔡京也不等刘瑜再问,马上清了清嗓子,就说起了他上京之行:“已访了三处会馆,以国戚与民争利这一点,来作破题,不日便见功效!只是银子不够使,又在京师那边,寻了踢气球的高兄弟,由他引着学生去见一位姓童的公公,支了三十两银子。” 高兄弟应该就是高俅了,童公公必定是童贯无疑。 刘瑜苦笑道:“元长与高俅是旧识?” “不是,那日来陈留,在凉茶铺,看他带着一伙帮闲前来救援,听那些帮闲唤他姓高,我便记着。去到京师花尽了钱银,便去寻问此人,一问便着,他记性极好,也记得在京师时,学生就跟在先生身边的。” 不单是高俅记性好,蔡京的记性也很好吧? 刘瑜当真是有点困惑,奸倿就是好用啊,从童贯到高俅,从彭孙到蔡京,相比之于程门立雪这典范故事中的主角,杨时,好人中的好人,那真的要不好用许多!不是说杨时没能力,杨时也很有能力,公堂随便一坐下去,各种文书案牍,提笔就来,这绝对是能人。 只是那感觉不一样。 不过刘瑜倒也扫开心障了,管他什么奸臣忠臣,好用就先用着了。 “先生,魏公公那里有句话,由着童公公托过来,教学生转述先生。” 蔡京这时却就说起另外一件事。 那气势凶残的魏岳,托的这句话,倒是文绉绉:“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刘瑜听着,他知是唐人诗句,但来回复吟诵了几次,却是不得其解。 无端托句唐诗来,天才知道是什么鬼意思! “这里还有一份书信,是高兄弟托学生转交,据说一位贵人留下给先生的。” 刘瑜便将魏岳的事先抛到脑后,接过那份书信,翻来覆去看了。 书信封皮是空白,拆开了,里面却是深红的薛涛笺。 蔡京这挑通眼眉的,看着这薛涛笺,自然明白是女子所寄的。 这种东西,多半就是诉说相思,不用刘瑜开口,他就主动回避了。 所以蔡京微微一笑,揖手道:“学生乏了,先生若无其他吩咐,容学生下去休息。” “等等。”刘瑜叫住了蔡京。 看着这薛涛笺,刘瑜却就知道是谁留下的了。 尽管这薛涛笺上,并没落款名字。 第84章 孤臣 不是刘瑜能未卜先知,也不他之前见过这娟丽笔迹。 而是这上面写着一首诗,一首刘瑜很熟的诗: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怎么能不熟呢?唐宋八大家的诗作,刘瑜当年不知来回背了多少次。 这首就是王安石的《元日》! 高俅其他方面的有没能耐另说,但至少这厮看人还是有眼色的。 他能说贵人,自然是贵人。 贵人,女性笔迹,王安石的诗。 刘瑜自然一看就知道,是王安石的女儿王苘的手笔。 “原来如此。”刘瑜看着这份书信,却就笑了起来。 他连着先前魏岳所托的那句唐诗,也想通了。 无他,因为看着这诗,刘瑜就想起了此时大宋的政治氛围! 变法啊! 熙宁年间的变法,就是从今而始的。 “京师暗流激荡吧?”刘瑜冲着蔡京问道。 后者下意识回了一句:“正是如此,欧阳公听闻求去,官家数番挽留。” 说了这么一句,蔡京望着刘瑜,先前那种被刘瑜看透的恐怖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 这年头,消息就是靠书信和口口相传啊,蔡京知道刘瑜明明没有离开陈留县的,而且近日还和地头蛇向家对上,那刘瑜是怎么知道京师的政局?这太可怕了!蔡京当真是有些心悸的,因为这不可能啊! 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唬没读过书的人可以,唬蔡京这种学霸,那是说不通的。 没有资讯,刘瑜如何能知道京师的政局? “先生安有未卜先知之能?”他心神大震之下,情不自禁,却就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刘瑜没有跟他打什么机锋,直接把那份薛涛笺递到了蔡京面前。 “春潮带雨啊,只怕开春之后,欧阳公就求仁得仁了。”刘瑜苦笑了起来。 魏岳托的这句话,便在“晚来急”三个字上。 只等开春,新法的变革,便有大刀阔斧之势。 这一点,不必魏岳提醒,刘瑜当然是知晓的。 只不过纸上得来终归浅,身在这大宋熙宁年间,方才感受到这新法变革,朝野所受到的牵扯和震动。至于魏岳托来的后半句,则是告诉刘瑜,他在这陈留,不会受新法变革的牵扯,任由得刘瑜“舟自横”。却是催促他尽快把字验弄出来。 “魏某人这回是看走眼了。”刘瑜说着,弹了弹那张薛涛笺。 不被新法变革影响?怎么可能!陈留是开封府十六县之一,一旦新法推行,虽然刘瑜只是八品小官,却是陈留的知县,怎么可能会不受影响? 王苘留书,要说没有王安石的授意,刘瑜是相信的,因为他这八品小官儿,还真上不了宰执的眼皮。但要说没有王雱王元泽的意思,刘瑜是万万不信的! 这书信,就是要他刘瑜站队,就是要他表态! 蔡京这当口也想通了,低声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元长休息好了,明日还得去一趟东京。” “告诉童贯,说与魏某人听,刘瑜这特奏名,是官家给的;这句话,你也说与高俅听,若有人来问他回信,便复对方这句话就好。”刘瑜缓缓地说完了,蔡京脸色一肃,想要开口,刘瑜却挥了挥手,示意不想再谈这个问题,教他下去休息。 站在旧党这边,王安石势大之际,能有好果子吃? 站王安石的队,变法失败之后,刘瑜能有什么好下场? 谁的队他也不站,刘瑜比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清楚这场变法的结局。 也许他无力拯救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和国家,但至少他可以拯救自己。 或者说,他得先让自己不要陷入泥沼,才有可能为这天下做一点事。 力所能及的事。 第二天拂晓,蔡京就带着从人,匆匆又向东京而去。 对于刘瑜不愿站队的打算,蔡京很有些不以为然。 尽管刘瑜也看出了这一点,但他并没有打算去解释。 后宅在修,而杨时和种师道对拼音的学习已经开始进行。 仙儿本来很高兴有人来陪她一起受苦。 但仅仅三天,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又变了挨骂最多的那个人。 “奴奴不要!少爷,奴奴不要学这东西!”仙儿气急败坏地撕烂着手里的纸张。 无非这又是一次临时的测试,而她再一次错得最多。 后来的程门立雪的主角、以后的老种经略相公,悟性和智商上,都当真对仙儿,有碾压性的优势。甚至连刘瑜心里,也不禁暗暗点头,这两位学东西是真快,三天下来,虽说是成年人,但这样全新的拼音,他们居然就弄懂了三四成,着实也是有天份。 当然,除了天份,还有刻苦。 无论是种师道还是杨时,他们几乎除了吃饭之外,一直在念叨着刘瑜教给他们的拼音元音字母,单这份执着,仙儿是绝对不可能做得到的。 有天赋的人不可怕,有天赋又刻苦,真的学不会就没天理。 蔡京第二次从东京回来,从他头回上京算起,前后不过一旬左右,但这十日里,种师道和杨时已把刘瑜编的拼音字母都学全了。二十三个声母,二十四个韵母,四声调和十几个认读音节,这两人就硬是记下来。 不过杨时在拼读上,仍不娴熟,大约是所知障,因为他对华夏传统的反切音掌握得很好,结果一拼读,总是会混在一起;种师道对于字母的书写,声调的标注,不太擅长,反而在拼读上要比杨时更好一些。 刘瑜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么下去,短则再过二十来日,长则月余,这两人便能把拼音学完。学完了拼音,后面就简单了,用长短不同的划分,也就是莫尔斯电码的方式,来标注拼音字母,形成二次加密。这套密码,怎么也能撑上七八年了。 因为拼音字母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讲,就是一种全新的文字; 而长短分划来标注出拼音字母,又是一种全新的文字。 刘瑜站在院子里,看着夕阳,长长呼了一口气。 除非有人主动投敌,要不然西夏也好,辽国也好,就算有天才,要把这两层弄通,没几年是不可能的。 第85章 隐患 至于杨时和种师道,怎么去培训其他人,刘瑜可不打算管他们了。 蔡京回到陈留之后,也开始学拼音,他学习的速度就更快、更恐怖。 连刘瑜都被吓到。 从第一天的上午,刘瑜跟他讲了一下声母韵母之类的基础开始,蔡京就跟疯魔了一样。 蔡京不停地写那些拼音字母,一边写一边读,连饭也不吃。 直到太阳下山,他去见刘瑜,声母、韵母、认读音节,他都已能读写。 读写的标准,是刘瑜报出某个声母、韵母之类的,蔡京可以在不到半秒的时间,马上写出来;刘瑜写出某个认读音节、声母、韵母,刚一写完,蔡京就能准确地读出来。 拼音,只要有系统的学习,有足够的时间,学会并不算难,而且又是成年人; 但蔡京用的时间是一天啊,这就太可怕了。 刘瑜在让两眼通红的蔡京下去休息之后,愣了半晌,看着蔡京写了一整天的那叠宣纸,从笨拙到流畅的拼音字母,这叠宣纸上面,每个字母怕是写了不止上万次!他无奈地对过来收拾东西的仙儿说道:“少爷考不上进士,说起来也是合理啊!” 这不单是天赋,这份疯魔,刘瑜自恃是全然比不上了。 蔡京只用了两天,就赶上了杨时他们的学习进度。 而三人里面,渐渐地,种师道会相对弱一些。 在过了十五,魏岳就派出手下来接这三人,蔡京临走时,要求跟刘瑜单独说话。 到了书房里面,还没开口,蔡京一揖到地:“先生,学生有治国平天下之志。” 刘瑜点了点头道:“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学我一样,做孤臣的。” 在下首的蔡京听着,心中一寒,每次和刘瑜说起正事,他总有这么一份心悸。 因为刘瑜说的“我早就知道”,不是随口一说,而是听得出,他真的先前就知道。 若是笨人,倒也无从察觉,偏偏蔡京很聪明,所以他总觉得不寒而颤:连自己都是到了现在才拿定主意,刘瑜为何会“早就知道”,而且是真的知道。 这太可怕了,可怕到连蔡京也不敢往下想。 只不过他对待刘瑜的态度,却就更加谦卑:“先生,新法实是强国富民之策!” 刘瑜摇了摇头,并没有去劝蔡京什么,而是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信。 写罢吹干用了印,装封好了,用了火漆,拿在手里望着蔡京。 这挑通眼眉的蔡京,立马上前笑道:“师有事,弟子服其劳,给师娘的信,弟子豁出性命,也定要送到的!” 师娘两字说出来,蔡京就是以刘瑜门下弟子自居了。 他想要的,也就是这封书信。 如果他不以门下弟子自居,刘瑜也不一定会把这封信交给他。 “不要乱嚼舌头!这也是你该说的么?”刘瑜板着脸教训了一句,终于松开手,把信交到了蔡京的手里。 目送着皇城司人等,和蔡京三人往京师方向去了。 刘瑜的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按理说,应该诸事都安排妥当了。 新法、旧党这边,他清楚的作了回复,立了心要做孤臣,不站队的。 他这八品的小官,又算是简在帝心,旧党那边,怎么也帮过欧阳修一些小忙,又有苏东坡的关系;新党这头,王苘这节就不说了,说出来勾搭王安石女儿,那他是找死,但王雱还是多少有些情份吧?刘瑜还怕不够,又把蔡京塞了过去。 至于陈留的向家,蔡京也在汴梁布置了。 一个外戚与民争利,足够士大夫阶层群起而攻之了。 收拾向家,也只是时候的问题。 在陈留县来说,刘瑜的官声,更是前所未有的好。 连之前散伙的书吏、差役,这些日子也纷纷跑回来,说着一些拙劣的籍口来开脱自己,希望能回来县衙做事。 可是他隐约就有一种不安,缠绕在心头。 连如梦的琴,刘瑜平素最爱听的,此时也觉得烦噪无比。 杨时和种师道一走,他连个书吏、幕僚都没有,萧宝檀华哥都看不过去:“你坐立不安有甚么用?哪有你这么当官的?种、杨两人回京了,差役头子,文书吏目,你总得有个安排!” 不是她好多话,而是真这时有人来击鼓鸣冤,刘瑜都没法升堂。 “这个不急。”刘瑜摇了摇头,他很清楚,自己隐隐有所感觉的忧患,不在于此。 至于幕僚人等,他早就修书出去了,算着脚程,如无意外,这几日便该到了。 冷静,对于刘瑜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特别是作为一个在间谍事务方面,比较有天赋的人而言。 他甚至有种感觉,想要逃脱这让他感觉不安的后宅。 这种状态,维持了足足两天,在这其间,如梦哭了七八回,有一次竟跟仙儿说起,自己也许应该死掉,这样就不会引起刘瑜和向家之间的矛盾了。她不是喜欢哭,她是个温柔的女人,善于把所有的过错,都挽到自己的身上。 于是她背负着属于自己的、不属于自己的悲伤,便教心防崩溃,泪如雨倾。 刘瑜本就暴燥到不行,听着仙儿来报知自己,强抑着心火行入了房中,却就很直接地对如梦说道:“你说什么傻话?你是我的女人,别说他向某人,便是官家,敢开这个口,我都得弄死他!” 边上正看着《柳毅传》的萧宝檀华哥,听着扔了书,拍手道:“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她是辽人,自然对大宋皇帝没什么敬意。 如梦吓得脸都白了,伸手捂着刘瑜的嘴:“公子!怎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说着尤是张望左右,又使仙儿去看窗后可有人。 大宋再怎么言论自由,弄死皇帝的话,总归是不能讲的,这要传出去,就是谋反了。 刘瑜伸手握着如梦那冰冷的手,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好好活着,你要出个什么事,我就不管不顾了,要不起兵造反,要不跟萧宝檀华哥投辽去!” “公子何必如此!”如梦听着,泪又渗了出来。 其实她从一开始被苏轼赠予刘瑜,她便不是太看得起刘瑜的。 而且如梦是花惯钱的人,刘瑜虽然的两次间谍案里捞了些钱,对普通人家来说,那算是巨款,对于如梦来讲,真不经花。可以说,她跟在刘瑜身边,是不太开心的。 但听着刘瑜暴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她的一颗心,却就如春土化冻了。 她只是妾,可以被当成货物送人的妾。 苏轼就是这么对她的,这个时代,妾,就是被这么对待的。 可刘瑜不是,他甚至敢说出,皇帝若来索要她,他都要弄死皇帝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刘瑜为她拭了泪,她从刘瑜怀里抽出手来,紧握着他的手,咬着嘴唇,良久开口道: “今日得了公子这句话,妾身纵死也甘心了。” “公子把妾身送到向家吧,入得向家的门,妾身便一死以报公子!” 第86章 老家来人(上) 如梦只是一个女人,生于大宋、长于大宋的女性。 尽管她诗词歌赋都有相当造诣; 尽管她当起“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这样的句子。 但她能想出的,也只是这样的法子。 把所有的不幸,用自己的性命来担当。 不是如梦的无知,是时代的局限。 便是这年月的读书人,不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么? 所以刘瑜并没有因此看轻她,或是嘲讽她。 只是摇了摇头,帮她掖好被子:“我不会用自己的女人,去做任何的交换。” “若能换得知一州府呢?”萧宝檀华哥在边上把书捡起,不冷不热来了这么一句。 她以为刘瑜会觉说这不可能,哪有一个侍妾能换来知一州府的差遣? 谁知道她听到的,是刘瑜斩钉截铁的回答:“就是换龙椅也免谈!” 这是无比坚决的底线,从骨子里,刘瑜还是有别于大宋土生土长的民众或士林。 不是骄傲,是自尊。 那怕在大宋过了十数年,也不能磨灭。 所谓若是不曾见过光明,也许能忍受黑暗,大致就是这样。 仙儿却在外面叫了起来:“少爷快来、少爷快来,阿全叔说家里出事了!” 刘瑜听着脸色一变,如梦是知轻重的,连忙推着他道: “公子快去视事,妾身自不负了公子这份情义!” 听着仙儿腔调里的急切,刘瑜这时也不矫情,示意了萧宝檀华哥照顾如梦,便起身向外间行出。看着他的背影,萧宝檀华哥叹了一口气,行到床边,伸手轻抚了如梦的脸庞:“他这般对你,你也总得尽一点侍妾的本分。哪有跟了他这么久,还没破瓜的道理?” 如梦听着涨红了脸,努力挣开萧宝檀华哥的手,往床里面缩着:“你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公子是君子,却不曾索求于此,他来房里,也是听琴下棋。你笑什么?公子其实也有才情,只是不知道看不上诗词之道还是如何,总说那些诗不是他写的,不许妾身流传出去罢了!” 她说着,脸庞上又有些骄傲的神色,她试探着刘瑜在萧宝檀华哥的面前,可也有跟和辽国女人说起那些所谓“他人酒醉所作”的诗词。看着萧宝檀华哥的脸色,如梦却就有了一丝得意,连那因着悲伤而起的风寒,都似乎一下子好了七八成。 公子心中,谁贴心些?这便是证凭了! “君子?呸!他要是个君子,这天下就没小人了。”萧宝檀华哥冷笑着说道。 倒不是她对刘瑜有什么怨恨,只是听着刘瑜和如梦说了许多的诗词,她隐隐是有些不平的。她倒也听过几句,刘瑜无意间说来的句子,只觉得真真是极好的。纵是刘瑜无论如何,也不承认是自己所作。 她也曾恳刘瑜作多两首,但刘瑜每每却不肯,说是这些诗是自己听来的,若正主不欲公诸于世,何忍欺名盗誉?她却不知道,刘瑜是没有诗才,怕抄习惯,一让人限韵限字时,就露了馅。 但总之,听着刘瑜跟如梦说了许多的诗词,她便不平了。 或者没到醋意横生的地步,但人最怕比较,一旦相较,觉得自己疏了些,却就不忿。 “再说了,人得本份,他从我这里骗钱来,任由你花费,从不问上一声。你连侍寝都没服侍好,象话吗?你别急着反唇相讥,我可跟你不同,我和他是清清楚楚的合作互利,单是黄白之物,他从我这里就得了多少?” 如梦咬着樱唇,半响却挤出来一句:“你那身份文契上,也写着刘萧氏的。” 这让萧宝檀华哥一时语塞。 刘萧氏,自然她也是刘瑜的妾侍,至少从法理说来就是如此。 “不识好人心!”她冷哼了一句,拿起那本唐传奇,不再理会如梦了。 如梦看着她坐回椅子上,自己捂在被子里,却觉得脸上发烫。 她虽是处子,但终归在青楼呆过,这男女房中之事,也不是一无所知。 只是她本来不太看得上刘瑜,加上后者也没提,所以她也就没有扯到这茬上来。 但今天得了刘瑜这句话,无论如何,她心里却再也抹不去刘瑜的身影了。 这样的年代,这样的男子,怎么也就是有着实缺的官员,愿意为她说出这样的话,教她如何不心动?何况如她所说的,她觉得其实刘瑜的才华并不比苏东坡差,只是不愿以此扬名罢了。 也许,自己应该主动一些去服侍刘瑜?她愈想愈发的害羞,整个人都缩到被子里去,全然不去理秋风中,那缕缕的寒意,她有一被的温馨,教她无畏这秋凉。 但刘瑜此时,却就在秋凉里冷静下来了。 无他,心中那隐约的不安,终于被揭开。 这的确是个麻烦事,或者说,大麻烦。 可是并不能让他惊慌失措。 先前他的烦忧,是因着明明心有隐忧,却不知事从何处起。 知道事发,那么就乱不了刘瑜的心神。 刘瑜甚至还有心思吩咐仙儿:“把烤串的家什搬出来,对了,看一下如梦好点没,要是好些,让她和萧宝檀华哥出来,见一见全叔。” 全叔是从徐州来的,他是刘瑜家里长随。 别人如何不知道,但刘瑜对于这个从小象保姆一样,陪他一起玩耍的刘全;因为陪着他去拦范仲淹车驾,回家之后,被刘瑜老爹、刘全老爹轮番上阵,足足抽断了十来藤条,两个月下不了地的刘全,是有着足够的尊敬。 虽然刘瑜的家业不是很大,但也算是殷实的富家或小地主,总有个把家生的奴仆,刘全就是这样的性质。刘全从他爷爷开始,就是刘家的管家,当然刘全现在只能算是长随了,他爹还活着,还在帮刘家操持杂务,所以家里有事,便派了他这可靠的人手上京来寻刘瑜。 第87章 老家来人(下) “大少爷,不用了,您这是折老奴的狗寿呢!这还是正事要紧啊,待老奴禀完了再说吧!”刘全能感觉得到刘瑜对自己,那种真诚的尊敬,话里说着不用,脸上笑得象朵老菊花,说不上两句,就抬手去拭眼角了。 不是这三十来岁的汉子眼窝浅,如那些木匠、砖瓦匠一样,这年代,就很少有人这么对他们。当然,如果刘瑜混得不成,街边一代写家书的,那无论那些砖瓦匠人还是刘全,都不至于这样,最多道声谢罢了。 可刘瑜是一县知县了啊! 堂堂的父母县,对那些匠人,对这家里的长随,还是发自于内的尊重,人心肉长的,这叫真性情,最能打动人。 如梦和萧宝檀华哥听着仙儿传话,连忙收拾起来,便是如梦,也撑着起了身。 当初从秦凤路回转,刘瑜带着仙儿,回了一趟徐州的,所以仙儿知道全叔在刘家的地位。 而如梦她们听仙儿说过全叔,刘瑜把他当长辈的,哪敢待慢? 刘瑜教仙儿打着下手,把腌好的肉串在竹签上。 “大少爷,莫折腾了!这玩意你四岁时候就弄出来,我就跟着吃过的了,这真是出大事了,你倒是听我说完,赶紧想法子啊!”要说如梦她们出来见礼,倒还罢了,刘全可没心思吃烧烤,他来陈留,就是徐州那边出事了。 刘瑜笑着把手上的肉串交给仙儿:“你行不行?” “奴奴很行的!”仙儿紧张地摆弄着肉串,照看着炭炉,她最爱吃这个,刚一入秋,就怂恿了如梦,去买来肉食切割腌制好,要不着也不会刘瑜一开口,她就能拿出东西来。 刘瑜便示意全叔跟着自己进了书房,又给全叔倒了一杯温水:“喝了水,慢慢说,全叔,这天要塌下来,你从徐州赶到陈留,早该塌了;要这天塌不下来,那也不在这一杯水、一顿烧烤的功夫上。别急,慢慢来。” 全叔听着,本来揪紧的心肝,倒是稍为放松了,勉强喝了两口水: “大少爷,家里的田埂,被隔壁村偷偷挪了五步,老爷去寻他们说理,结果被隔壁村的黄姓人打了,二少爷去告官,却不知为什么,就被县衙拿了去啊!老奴拿了银钱去衙门里打点,那些平日里,蚊子腿上都要刮三两肉的家伙,居然不肯收钱!” “后来又传闻,说二少爷是江洋大盗的同伴,已招供画押了,只等入了秋,就要流配千里!大少爷,老奴没用啊,您在家里时,谁敢欺负咱们家,这您一不在,家里就不成了!” 说到此处,刘全扑在地上,拼命冲刘瑜磕头,眼里尽是绝望的死灰。 他原是去京师的,后来遇着高俅,听说刘瑜知陈留县,心就凉了半截。 这要是京里做官总还有些关系,这陈留知县,哪里能管到徐州的衙门? 而到了陈留,看着这破烂的县衙,他就知道,这下子真的完蛋了。 书房的通风很好,特别是找了工匠,把之前院子里那被老鼠当窝的假山铲掉,称了两簇竹过来之后,更是凉风习习。阿全叔捧着热茶,心里却是被这秋风吹得凉透了。 刘瑜闭着眼,没有开口,他在查清着脉络。 可看在阿全叔的眼里,手一颤,杯子掉地上摔了个粉碎,人一下子就跪了下去:“大少爷!大少爷您保重啊!这家里就您是大伙主心骨了,您可不能有事啊!”一边冲着外头嚎了起来,“仙儿!仙儿!快!快去请医生啊!” 刘瑜被吓一激灵跳了起来,好说歹说把阿全叔劝了起来。 却发现刘全两小腿都鲜血淋漓了,让他自己摔碎的杯子,那破瓷片给扎的! 仙儿倒是进来了,一手捉着一大把肉串,嘟着嘴说道:“奴奴只是试试熟了没有嘛,又不是偷吃!要不要这么大声啊?” 刘瑜哭笑不得地对她说道:“先搁着,快去点药来,你没见全叔腿上都是血?” “阿全叔你不许都吃完,给奴奴留两串!”她不由分说把肉串塞到刘全手里,还不忘叮嘱一声,才跑出去拿金创药。 刘瑜摇了摇头,按着全叔在椅上坐定: “别动!全叔你到底听不听我的?听我的你就坐好!” 别小看这破瓷片,要扎中血管,这年头也没有什么特效药,搞不好就得烙铁来烙着止血,一会要是伤口又化脓,这腿指不定就准不住了。所以刘瑜蹲下去,用剪刀小心剪开了。仙儿倒也知道轻重急缓,急冲冲把烈酒和金疮药拿了过来。刘瑜忙乎了好半晌,才算把阿全叔的腿包扎好了。 “阿全叔,你能别慌吗?我是在想主意,不是昏厥过去。”刘瑜也真的是蛮无奈的。 这时如梦和萧宝檀华哥收拾好了,过来见过阿全叔,按着刘瑜的吩咐,当着长辈来见礼的,把阿全叔感动得不行,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他家大少爷了。 “行了,阿全叔,你也就不忙回去,你别跟我抢,家里的事,你就回去了能帮上忙吗?这不就对了么?家里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先把腿养好了,然后这后宅连个厨娘都没有,你得帮我张罗,花王、帮工什么的,这些活计刚好你来了,就由你来负责,反正挑信得过的,看着老实的就是。” 阿全叔一听就激动起来:“大少爷,老奴明儿就能下地!” 事实上阿全叔足足养了一旬,才算好得完全,他惊慌失措之际,往地上跪下去的力道蛮大,那破瓷片扎得蛮深的。 第88章 釜底抽薪 当然刘瑜的重心,却是放在阿全叔来报信的这件事上。 很明显,徐州那边,就是有人在搞事。 这县衙的官,例如知县、主薄之类,说是廉洁奉公不收钱,千千万万的官儿里,一个半个总还是能碰得到的;但衙门里的差役、吏目、文书不收钱?他们可是没有编制的!没有薪水的,发多少钱,基本看知县的章程。 千年以来、千年以后,戏台子上,哪个衙门差役是好人? 大约除了展昭、王朝马汉、张龙赵虎,也没别的了吧? 不过这五位虚拟的人物,其实还真不是差役啊。展昭不说,后面那四位,也交代过是六品的校尉,官啊!正经的衙役,哪有这官身? 所以说衙役、文书不收钱,必定是有鬼的。 刘瑜起身招呼了仙儿,从后门出了去,在巷口的糖水铺要了两碗冰糖银耳,老板过来收钱的时候,刘瑜便低声说了一句:“向家的路子,通不通天?这不好说,但看不破倒是真的啊!” 说着伸手沾起水渍,在桌面画了一个符号。 小二看了,点了点头,笑道:“那是、那是,要不然向家,能在陈留这么呼风唤雨?这要能看得破,小的也不来这里跑堂,小人也学着向家一样,豪绰起来了。客官您说对吧?” 说话之间,手上搭着的抹布,就把桌上那个水渍涂成的符号抹去了。 刘瑜笑了掏出钱给了,看着仙儿吃完了两碗银耳汤,满足地打了个嗝,方才伸手拍了拍坐在桌边消食的仙儿脑袋:“走吧,陪我转转。” “少爷别拍奴奴的头嘛!会拍笨的!” “没事,反正仙儿已经很笨了。” “哼,仙儿其实很利害的!”她嘟着嘴,在刘瑜身后,忿忿不平地自辩着。 刘瑜持着折扇走在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她说话:“嗯,就是,咱们家仙儿最利害了。” 看上去如此和谐的主仆秋游,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就是坊间传诵的青天大老爷; 谁也没有发现,糖水铺的桌面上,刚被抹去的符号。 这个符号,是刘瑜和魏岳的约定。 意思很简单:某人通敌。 所以联上他对跑堂所说的话,也就是:“向家,通敌。一时还没掌握其通敌的秘密途径。” 皇城司接下去,就会申请多一些人员下来陈留。 然后呢?然后先把这事定性了,再找证据! 事实上当他听到阿全叔来报信,他就想到向家了。 有许多种应对方法。 比如找苏东坡出面,这天下名士一开口,对于中下层的官吏来讲,代表的可不是他自己,而是整个旧党的士林圈态度,这是一个办法;由魏岳出面,去把这件事抹平了,警告向家不要妄动,也是一个办法;召集西军之中,愿意为之效命的死士,不用多,三两人就行,直接把向老爷子杀了,向家不用几天就垮掉,这也是一条路子。 但最后刘瑜用了现在这个法子。 因为这是他擅长的途径。 当然,最后整倒向家的罪名,很大可能不是通敌。 当皇城司盯上一个小家族,多少阴私秘密会被翻出来? 还愁没法罗织罪名? 无端端构陷别人通敌,当然是不道德的行为。 但若是新官上任,便被人索要侍妾;老家的亲人被籍故打伤,二弟便被拘入牢中。 至少刘瑜是不会管道德不道德的。 他向来不以为自己是一个道德君子。 秋意愈来愈重了,阿全叔的腿伤刚刚养好,不觉就近了秋分的时节。 如梦和萧宝檀华哥这两位,要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如梦当真是不输一般那些过了解试的士人;若是近身厮杀,策马弯弓,萧宝檀华哥只怕能让很多宋、辽男儿汗颜。但要指望她们缝制寒衣,实在也是为难人。 到了这时候,她们却就有些怯了,颇有点觉得对不起刘瑜。 连平时没事都找碴跟刘瑜吵闹的萧宝檀华哥,也出奇地不闹腾。 女红嘛,这个年代,不擅女红的女子,是不太妥的。 不过还好刘瑜倒没有这要求,直接叫仙儿去找了裁缝来,给大伙做秋衣。 这便更让如梦两人觉得自己让刘瑜丢脸了。 “这有什么?非得自己做?术业有专攻,再说咱们这也提高了陈留的就业率不是?听不懂?来来,晚上我好好给你们分说一番。”刘瑜牵着这两位的手,难得害羞的如梦没有逃跑,泼辣的萧宝檀华哥没有翻脸骂人。 刘瑜不由得喜上心头啊,他又不是圣人,美色在旁,平日里忍得辛苦,又不愿霸王硬上弓,所以一直都是有得看没得吃。 其实这话有点亏心的。 话说以萧宝檀华哥的身手,大约刘瑜也没法硬上弓; 至于如梦,刘瑜特别害怕一会她哭起来,她也不闹,也不吵,只是那一哭起来,教人看着,感觉自己象个畜生,哪还有心思办那事? 难得今天两人都顺着他的意,总算可以解决这累积以久的问题。 “仙儿姑娘,学生有事要禀告明府。”外面传来的是钱粮师爷的声音。 刘瑜知道钱粮师爷过来,必定是有事。 这位钱粮师爷姓李,名钦,字子美。 也是刚到了陈留三五日。 他原来就是当钱粮师爷十来年的,后来甚至去给知府做过幕僚。 庆历新政失败了之后,那知府却就受了牵连。 这钱粮师爷就觉得官身薄如纸,没多大意思。 于是跑去秦凤路那边,给一家做边境生意的大行铺当掌柜。 结果有一次行货,那行铺的东主因为所涉钱帛量大,就亲自随行。 当时被青唐人劫了货,东主直接被射死,随行人等都被青唐人虏了去。 万幸刘瑜见着,把他们救下来。 这位钱粮师爷,就是当时的大掌柜。 第89章 向家的杀招 也正是因着这救命的情份,刘瑜一纸书信,教他不得不重入官场来。 “子美,入来述话。”刘瑜对于李钦还是很信重的,要不也不会专门请他出门。 李钦入得内来,苦笑道:“明府,学生恐是不祥之人,还请容学生辞去!” 刘瑜在秦凤路时,和他是有交往的,也颇有些相知的情份,听着他这话,当然明白李钦的意思,无非就是说他自己是不祥之人,所以那知府就出了事;去当掌柜,东主更被射死;如今来给刘瑜当钱粮师爷,又连累到刘瑜。 “子美,有什么难处,且说出来便是。” 李钦一脸的苦色:“说不出来啊东家!这近了秋分,八月将至,就是和买额定之际。向家往年,都是由他家来组织揽头,去征收物件的。去年这个时节,早就把该征的织物等等入了库,今年到了现在,还没动静!开封府一下来查收,东家便是能勉强留着这差遣,这今年的考评,哪里会好得了!” 和买,这是一件大宋特色的事物。 大宋朝有钱,加上宋仁宗在位时,比较体恤百姓。 所以夏税收完之后,织物不够用,没有说再向百姓收多一次税。 而是就由官府出钱,向民间购买。 这就是和买。 而且官府拿出来买东西的钱,按规定,是正月十五,就要交到百姓的手里。 百姓的织物,要在八月以前上缴。 等于政府给百姓提供了一项八个月的贷款。 所以说,和买本是善政。 这个项目,从宋仁宗时代,就开始全面推行的。 可到了后来,渐渐变味了。 官府不肯好好出钱,用没人愿意使用的纸质货币交子、用盐钞、和尚的度牒来抵数。 刘瑜听着就有些不明白:“交子倒罢了,盐钞不好吗?不还有人贩私盐么?再说,度牒不也是热俏货吗?” 例如《水浒传》里,鲁智深杀了人,就凭着度牒去当和尚了,所以这玩意,也值钱的。 李钦摇头道:“明府有所不知,天圣年间,一千钱买一匹绢,如今一匹绢何止一千钱?可朝廷依旧是只给一千钱!或是价值一千钱的度牒、盐钞、交子之类。若是如此,倒也罢了。这中间还要向百姓征收’秤耗’!” 秤耗,这就不是大宋特色了,而是华夏特色。 百姓交白银,官府认为重铸有损耗,所以有火耗; 交粮食,有鼠耗、雀耗; 交绢,怎么办?鼠雀也不来偷吃,也不用重铸,那就来个秤耗嘛! 另外还有什么头子钱、市利钱,不一而众。 刘瑜听着也是挠头啊,感觉这玩意还真不知道怎么搞。 好不容易营造了个青天的形象,难道要他自己亲手毁掉,领着差役下去横征暴敛? “子美方才所说,往年由向家负责的揽头,是做什么的?” 李钦不愧是老钱粮的出身,这内中的来去他倒是有数:“大宋分九等,上四等强摊,下五等免除和买。便由揽头去将上四等人家应缴的物件征收来。而且折色,也就折帛钱,由官府来收总不太好,由揽头去办,总归好些。” 这其中最操蛋的,就是折色。 官府不要绢了,要折成钱。 一匹绢,市价是两贯五百文,正月十五,官府给一千文钱或是抵一千文的东西; 到了八月,收东西时,不是要老百姓交一匹绢,而是要交六贯五百文钱,来折合一匹绢。 然后官府拿了钱,再去市面上按两贯五百文买了绢交上朝廷,这四贯钱,就由官吏来分赃了。 刘瑜听着李钦解说,摇头道:“没了张屠户,难不成就得吃带毛猪?” “这样,子美,咱们今年就派人下去,跟上四等人家收绢,不收钱,咱们不收这黑心钱!” 李钦快要哭起来了:“明府,若按上四等和买,下五等免除,这绢也收不起来啊!” “上四等的,大都是士绅家族,他们哪里肯老实交纳?逼急了,便会发动关系弹劾东家啊!” 所以揽头才有存在的意义,他们跟县衙吏目交结,把本应上四等人家交的和买钱,摊给下五等的底层民众! 现时离八月,也不过半个来月,李钦是完全绝望了。 揽头,是个随时可以拿出来,以平民怨的临时工啊。 要知道和买所涉,这不是一户两户,是整整一个陈留县,刘瑜能有什么办法? 不用揽头,赤膊上阵去收? 官声差、民怨深就不说了。 一会向家还会组织人手,上表弹劾刘瑜,说他搞到陈留民不聊生呢! “明府,是学生累了您,这差遣,看来是保不住了。”李钦眼中尽是死灰神色,一副随时都要昏厥倒下的模样。 因为这事是无解的,刘瑜根本没有办法。 这就是来自向家的杀招。 向老爷,可不仅有去徐州搞风搞雨的阴谋本事,他更有阳谋! 陈留向家,民间所谓“通天的向家”,绝对不是技止于此。 还没等刘瑜想出个章程来应对,第二天高俅就跑陈留县来了。 “先生!大事不好了!”高俅跑得一身全是汗,刘瑜对他提起的体能训练,他倒是有听进去,看上去,颇有点职业球员的风范了。 “什么也别说,换了衣服再说。” 刘瑜对还有点瘸的阿全叔招了招手,示意他带高俅去收拾。 也恰是刘瑜这种镇定,让本来惊惶的高俅,感觉到松了一口气。 不过换好衣服,高俅就连忙禀报:“小人从市井处行知,京师左厢店宅务那边,请了开封府管勾使院诸案的黄老爷,明日便要到陈留来了!” “黄劲松?”刘瑜听着也禁不住面色一沉。 第90章 大事不好 高俅点了点头:“小人在坊间听闻,前番在府衙,黄老爷因是恶了先生,气得当场吐血,这回到陈留,怕是来者不善。故之小人也不及备车马,以免着教人知晓,横竖二十来里路,便跑了过来,也好教先生有个准备。” 说起来高俅这人,在朋友私交上,是不错的。 例如苏东坡落泊之后,他的家人无人理睬,但要是上京,高俅仍会尽量加以关照等等。 因为他是苏门小吏的出身,不忘这点本心。 刘瑜教他去挑战齐云社,这些日子已战了三四场,互有胜负。 初时看的人不多,但随着慢慢的口口相传,到了前日那一战,观众就许多了。 比起看女子裸身相扑的人群,都不见得少多少。 高某人自也水涨船高,甚至连驸马都尉王诜,都几番来看他。 王诜,就是《水浒传》里小王都太尉。 所以高俅便愈加地念着刘瑜的恩情,一听着这消息,便飞奔来报。 刘瑜喝了一口茶,皱眉想了半晌:“你从何处得知这消息?” “军国大事自然从市井打探不到,但这等衙门琐事,先生,向来是瞒上不瞒下的。” 瞒下的话,下面的人怎么办事?所以不可能瞒得了下。 而所谓下,别说大宋首都开封府的使院,就是福州的使院都有几百号吏目呢。 只要其中几个把酒喝开了,话略多了起来,按着高俅现时铺开在各处青楼、酒店的耳目,有什么打探不到的消息? “看来那笔银子使得值当。”刘瑜听着也笑了起来。 高俅笑着说道:“那也是先生有先见之明,寻常人,几十贯,买上好些个俏生生的丫环侍候,才是道理。哪有和先生这般,连个粗使丫头都不置,却把钱给小人,先前把耳目布置下来?” 他是真心佩服刘瑜的眼光,所以小王都太尉,言语之中的招揽,他全当没听着。 高俅觉得在刘瑜门下,他日的成就,比去跟随小王都太尉定要好得多。 所以他又开口道:“先生,当如何料理?或是小人去皇城司一趟?还是去王家一趟?” 别看黄劲松在府衙前让刘瑜气到吐血,事实上,他是六品官,他这专管勾使院诸案公事的差遣,权力是很大的。 基本上,一涉及钱谷、税赋等等,只要不是刑狱文书,就和黄劲松相干了。 比如陈留县的手分、贴司之类的吏目,大约相当于科长、科员之类的公务员。 也要考算术、考文书,考核过关才能录用的。 而这些吏目,原则上,开封府使院的都孔目官是有管辖权的、 这些科长、科员,由都孔目官指派去各衙门办公。 但都孔目官,有个官字,可他不是官,他是吏、 重要的是,黄劲松这专管勾使院诸案公事的官员,恰恰就是都孔目官该管的上司。 而且使院还有造帐司,就是管帐目的吏员,当然能查陈留县的帐。 黄劲松对于造帐司,也同样是有管辖的权限。 这么一说开,八品的刘瑜,和六品的黄劲松,权力大小,就很分明。 不是专门说刘瑜是蝼蚁,黄劲松是大象。 刘瑜对于陈留的百姓也说,也是一县父母。 但当他面对黄劲松,后者随时随地有一千个理由为难他。 正如刘瑜先定了调子,再让皇城司的人去查向家一样的道理; 要是黄劲松先就定了调子,就是要搞刘瑜。 那么以他手上的权限,一样样慢慢查过来,刘瑜自己没问题,硕大陈留县,从主薄这类的官员,到下面手分、贴司的吏目,都没问题?那是不可能的,别说还有三班差役、书吏这些完全没编制的临时工! “不要急。”刘瑜拍了拍高俅的肩膀。 他说着笑了起来:“小王都太尉,教你过去,你为何拒绝了?” “小人是先生门下小吏,如何能重投门庭?”高俅很坚决,没有什么犹豫。 “你去小王都太尉那里办差,倒也无妨。教李铁牛把球社操持起来,不过,东京目耳网络,你得替我把控着。并且一旦事破,让小王都太尉知晓,我自然不会不管你,但你可就有些难看了。” 刘瑜说罢,没有再劝,静静地望着高俅,等他的决定。 这是让他去王诜那里卧底啊! 别看说来好听,这事扯开了,就是用王诜门下的身份,来收集情报。 一旦让王诜发现,嗯,杖杀也没啥吧,人家只要装作不知道,随便寻个错处就是。 “小人愿往。”高俅并没有想多久。 与蔡京不同,他倒是觉得听从刘瑜安排,对自己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例如这个正与齐云社别苗头的球社。 他甚至还主动提出一个主意:“不若小人去投小王都太尉,便说先生这里有难处,若是小王都太尉,能解得先生这困局,小人过去听任差遣,自是无怨言。这便是情理之中,也不易教小王都太尉生疑。” 之前数番招揽,不愿去,这突然去投,的确是会让人生疑的。 但是,刘瑜却拒绝了高俅的提案:“记住,我绝对不会靠出卖自己人,来解决问题。” “再说若是这般投过去,你也难免给他人看轻了。你是人,不是货物,别人轻贱你,你不能轻贱自己。” 高俅听着,眼眶都湿热了,跪下狠狠磕了个头道:“先生高义,小人只有粉了身来报!” 这时仙儿倒是做出一碗面片汤,捡了些事先腌好、备着烤串的肉,倒也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吃食。刘瑜示意高俅先用了面片汤,又对阿全叔吩咐了几句。等到高俅连汤带水都扒拉完了,阿全叔就把一头毛驴牵了过来。 刘瑜写了一封信,递给了高俅,笑着对他说道:“骑着回京师去,赶紧些,城门还没关。” “把这信送到苏大胡子处,我教他荐你去小王都太尉处,他有个名士的噱头,这样你过去,便也好看一些。” “先生,那黄老爷明日来到,如何是好?”高俅倒是有些着急了。 “你这份心意,我领受了。” 听着刘瑜这般说,本是水晶玲珑心肝的高俅,自然不会再问,只给刘瑜又磕了头,牵着毛驴便往京师自去不提。 高俅出了门去,萧宝檀华哥从屏风后转出来,却对刘瑜说道:“这厮太精,我甚不喜欢。” “我知道。”刘瑜微笑着点了点头。 “明日如何是好?”萧宝檀华哥脸上却就有了急色,她可不是只会哭的如梦。 能被委任为潜伏在东京的细作头子,她对这其中的利害,是十分清楚的: “若无朝中大佬关照,明日如何捱得过去?算起来黄某也是该管的上峰啊!不若就连夜北上,随我到大辽去!” 第91章 仇家杀到 秋意尚不浓,但夜风也有了寒意,把县衙后宅的长明灯,吹得如是一丝幽魂。 虽然刘瑜没有答应萧宝檀华哥,跟她一起投奔大辽。 但这一夜,他也在院子里,喝了半夜的酒。 如梦和萧宝檀华哥要来陪他,都被他劝了回去。 他不愿因着自己事业上愁绪,而让身边的人也跟着忧愁。 只有仙儿是劝不走的,尽管刘瑜没跟她说什么,可她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什么。 无忧无虑的小丫环,把朴刀磨了,又寻出巴掌宽的牛皮腰带,把强健的腰肢杀得紧紧。 她把着刀,在院子来回操练了几趟,一下一下的,并不连贯。 只是那刀无论横抹、劈下、撩起,带起破空声,比秋风更惨离。 依着如梦看,仙儿的演武,全无美感。 特别那条牛皮腰带,看着就让她皱眉。 不单是做工粗糙,样式不雅,除了个针脚严密之外,一无是处。 甚至上面还有一些洗不净的暗红污垢。 从京师搬来陈留时,如梦几次要扔,被仙儿抢回来的。 倒是萧宝檀华哥脸色紧了一紧:“她这是杀人术,腰板杀紧了,这样才好发力杀人。” “要杀人?”如梦吓得脸都白了。 萧宝檀华哥伸手勾起她的下颔,深吸了一口气,沙哑的嗓音里,有邪魅的韵味:“怕了?” 如梦慌乱地挣开了,萧宝檀华哥欺近了半步:“我带你去大辽,如何?” “不,公子在哪,妾身便在哪。”如梦的脸色仍然惊恐,但她的语调,却坚定无比。 这便愈让萧宝檀华哥觉得有趣,可是外面刘瑜的声音却传来了:“行了,你自己心也不定,何苦去调弄如梦?赶紧去休息吧,这等事,我有分寸。” 萧宝檀华哥翻了个白眼:“无趣!” 便回了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确如刘瑜所说,她的心也乱了,因为她很清楚,刘瑜是不太可能扛得过这一关的。 真的回大辽?那她苦苦逃离辽国太子魔掌,所做的一切,就尽化乌有了。 仙儿收起了刀,仔细给刀刃上了刀布,然后坐到了刘瑜身边。 “你也回去睡,这不是杀人可解决的事。” 仙儿没有动,她搬了一小条凳,坐在刘瑜的身边:“少爷你喝得差不多,记得叫醒奴奴。” 然后她就靠在刘瑜腿上睡了,甚至自己扯过刘瑜的袍子披在身上,以免着冷。 他抚着她的发丝,长叹一声,终于没有再开口。 在边境,他跟她,便是如此相依为命的。 从青唐弄回来军情,不容易;而要把情报送回宋地,更难。 劫道的马匪,军队的逃兵,青唐的部落,还有野狼。 一桩桩,只教遇着了,只是一次扛不过去了,便是个死字。 刘瑜给自己再倒上一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火辣辣的一条线,从喉咙到胃里。 “我还真不信就扛不过去了!”他放下酒杯,胸膛上如火烧灼,沸腾的不是酒,是热血。 他抱起仙儿,轻轻把她放到她的床上。 毕竟,这陈留风波恶,总归是没有狼的,不必轮流守夜。 然后回到里间,往床上一倒,却便很快就睡着了。 他的酒量向来不太好,好的是酒品,喝醉了,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 细作这一行当,他当真是有天赋的。 高俅打听到情报是很管用的,第二天刘瑜刚刚去县学,把一些过冬的衣物给贫寒的学子,又捐了几斗糙米,让家境不好的读书人,都拿点回去,以解燃眉之急。还没出县学,主薄就带着两个书吏过来找他:“明府!明府!开封府来人了!” 黄劲松手下管着近千吏员,随他过来的就有三十余人,除了交接和买所需的人等,还有一些随行的人员。比如说他的好友、刘瑜的旧仇家左军巡使顾风。 县衙那模样,自然无法安顿下这么一行人。 “明府,下官已把归元阁包了,延请少司膳一行。” 主薄也算尽心尽力了,黄劲松的官职是光禄寺少卿,所以称他为少司膳。 只不过,黄劲松却是拒绝了。 “少司膳随行的人员里,有人说归元阁象个药铺名,不吉祥,他们去了醉宵楼。” “又责成下官,来传明府前去觑见。” 刘瑜点了点头,仇家杀到,指望对方给自己好脸,那是不可能。 醉宵楼是向家的物业,也就是说,黄劲松一到陈留,就已摆明车马了。 刘瑜带了钱粮师爷李钦去醉宵楼,足足等了一刻钟,才教人来领入内去。 入得里面去,七八个衣着暴露的青楼女子,纠缠在黄劲松等人身上,不单左军巡使顾风在场,向家大少爷向劲草也在一旁陪席。 黄劲松端坐在主位,却是笑得极为得意,如同当真跟刘瑜全然没有过节: “刘子瑾,我也不与你为难,咱们近时无冤,远日无仇,说来上次昏厥,还蒙你的侍妾施针,才教下官回过气来。” “所以,旧时的帐目也好,积弊也罢,我也不打算这当口,叫吏目去翻查,那是诚心为难你了。你把这和买的帐报齐全了,我带了使院的人手过来,验了银子,签收画押,我们就回东京去了。” 站在刘瑜身后的钱粮师父李钦,听着心都快要碎了。 啥叫不是诚心为难人? 刚才一到陈留,就要点验银子,八月可还没到呢! 这不叫诚心为难人,什么才叫诚心为难人? 不过刘瑜倒没有李钦那么气愤:“本县和买的钱银,怕还要再宽限些时日。” 黄劲松一听就愈笑得灿烂:“好,你是新官上任,我也不能不体谅你,这样,离八月还有十一天,我给你二十天,也就是容许你逾期九天!只要二十天后,能点验无误,就算你和买这节,没有误事,如何?” 随着黄劲松一起过来陈留的左军巡使顾风,揽着一个青楼女子,冷嘲热讽道:“刘子瑾素来就是能员,又有黄年兄关照,看来今天的考评,必是极好的!来,子瑾,胜饮此杯中酒!” 刘瑜点头举起酒杯,随意喝了一口,笑道:“那多谢少司膳了。” 黄劲松的官职就是光禄寺少卿,所以称他为少司膳。 话不投机半句多,搁下酒杯,刘瑜便起身道:“下官衙门中琐事颇,且容先行告退。” 黄劲松也觉得刘瑜在这里碍眼,假意挽留了两句,自也就点头道:“向少爷,替我送送子瑾。” 向大少爷的胖脸上尽是恶毒的神色,走到雅阁门口却对刘瑜说道:“别说本少爷不给你一条活路,你若还想当这官儿,把你后宅两个女人都给爷送过来,这事就算了。不然的话,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哈哈哈哈!” 第92章 跪下也不成 醉宵楼里温香软玉,便是出了雅阁,在这院子的走廊里,也装潢彩灯壁画,相比于县衙后宅的白壁,当真不一回事。周遭又有暖炉生起,便是秋风,也渗不入半点寒意,宛若这陈留县,被向家经营得如铁桶也似,却是一般道理。 李钦颇有主辱臣死的愤怒,方才几回想扑上去跟向大少爷撕撸。 这时向大少爷撩下了最后通牒,竟是直接扔下他们俩人,自行转身入内去,连送到门口的寻常礼数都没有。李钦更是气得青筋暴现,咬牙骂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竖子欺我太甚!” “你打得过他?”刘瑜却没有李钦那么愤慨,反倒是闲闲问了这么一句。 “东家,便是乡绅土豪,再怎么说,您也是一县父母,断没有这般的道理!” 甚至气急之下,李钦更是脱口而出:“现是大宋圣天子在位,又不是唐末藩镇割据,豪强可以自行其是!那黄太中,也是正榜的进士出身,为何放任这厮有辱斯文!我当真是忍不了,待我入去,与他理论!” 刘瑜一把扯李钦:“理论?世道事,若是可以理论,子美先前那位府尊,也不致致仕了。” “可这、这如何是好!”李钦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了。 陈留不只是陈留县,还有下面十几个乡、自然村,不是一句话就解决的问题。 没有揽头,怎么收这如同赋税的和买?再说那些士绅又仗着根基深厚,不肯按律来交付,又要摊到下面百姓头上,这玩意,各县有各县暗地里的一本帐。而陈留的这本帐,就在向老太爷身上,没有这本帐,给李钦大半年时间,他也能理得清。 或者说,只要刘瑜敢扛,不怕得罪豪强士绅,按律向那上四户收钱? 要能给李钦三两个月忙乎下来,也是能办的。 可二十天,怎么办?就算刘瑜亲力亲为,二十天还不够他到各乡村往返的时间呢! 刘瑜回到衙门之后,那些差役,却倒跑过来安慰他。 除了当时被他扣下的几个云家后生之外,还有二十来个这些日子招募的良家子弟。 他们尽管也是怕向家:“可小人的老爹说了,跟着青天大老爷,总不会差的!”、“老爷不需担心,我等倒是对乡里熟络!”、“没错,二十日,老爷您找两个好使的轿夫,小的们陪您下乡去把和买钱买齐了。” 刘瑜含笑向他们道了谢,却叫过其中两个煽动的:“你们就这么着急捞钱?” 那两人被问着脸都赤红了,面对向家这种地方豪强,不怕是假的。 他们两个,是想趁着刘瑜还在位时,下乡捞上一笔。 和买的折色银子,其中花头太多了,听着一户能从中做手脚弄到四贯钱,又要交开封府,又要县衙官员拿了大头,分到差役身上不多。可是这架不住一个县,这得多少户?一户摸两个鸡蛋,也能吃肥这些差役啊! 可惜刘瑜不是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一眼就看穿了他们。 倒是刚才那些被煽动的差役里面,倒有不少,是真的朴实汉子。 “别存这样的心思,没事多去街上巡巡,想捞钱没问题,但不是这个时节。”刘瑜也没过分责备这两个差役。 倒是李钦在一旁,不住跟他们说一些:“板荡见忠臣,疾风知劲草!”一类的话,也不知道这些不太识字的差役,到底能听进去几成。 刘瑜想了想,把主薄叫过来,倒是商量一个差役考核的章程,还有平时怎么巡街的路线等等。主薄颇有点讶异,不禁开口道:“明府,这事分轻重急缓啊!” 燃眉之急,是把和买这茬应付过去,要这节过不去,刘瑜被削了个差遣,还管陈留的差役怎么考核,怎么巡街? 说句不好听的,到那时节,干卿底事? “办不了的事,也只好扛了。”刘瑜叹了口气,对那主薄如此说道。 “办得了的事,还是得着实办好,不然何以面对这一县百姓?” 主薄听着颇有些感动,只是禁不住背地里叹息:“刘大令倒是好官,心里装着百姓的,可惜恶了向家,这日子,怕是长不了啊!” 这三五日,在刘瑜的提议下,主薄把差役考核,平时巡街等等事宜都列出章程; 据主薄所说,以及刘瑜自己的查探,县尉被借调去他县,也是因着不堪向家的压迫,此时尉司的弓手,也是全然没有人管辖。 先前刘瑜就行文去开封府,请调借一名小使臣来署理。 有一面之交的曾布,此时仍在开封府,刘瑜自然教这文书过得他手。 这年头,大宋的官,比实缺是多出太多了,所以曾布得了这文书,自是很承刘瑜的人情。 因为他可以安排一员官员过来暂时代理嘛,或说武人,但干得好,指不准也能转正。 开封府派出的一名承信郎这两日也到了陈留,还带着曾布的私信,很听刘瑜的招呼。 所以刘瑜教这承信郎也过来,和主薄一起,把尉司那边弓手的管理也列出了章程。 至于陈留县相关巡检那些土兵,刘瑜倒就没有去碰。 土兵,不是士兵,那是向家的基本盘,刘瑜可没送脸去给人打的习惯。 一旬下来,无论是衙门的差役,还是尉司的弓手,都打理得颇有些条理。 向家大少爷听闻着,狂笑道:“这厮狗官吓傻了!看他胡乱办些什么事?” 倒是黄劲松皱起眉来,这向劲草,比起他爷爷,实在火候差太多,作为世交兄弟,他不得不提醒一句:“贤弟,这刘子瑾,是有真本事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器。他确是个人才,这胆魄,更是不得了。” 第93章 我不需要证据(上) “二十日,他敢用一半时间,来整治差役、弓手,若教他再操演个三五日,把这些差役弓手分派下去,说不好,真的就把和买折色银子收上来了!” 所以黄劲松自然不会坐视这等事发生,又遣人去传唤了刘瑜来醉宵楼见他。 进门便是劈头一句:“一旬已过,不见一户来缴和买折色银子。” “子瑾欲以一已敌天下么?” 刘瑜站在堂下,就稍有些狼狈。 毕竟,这和买之事,不是说自己不贪,就能搞掂的事。 这是关系到整个大宋,士林阶层的利益、万千吏目的利益。 大宋的灰色利益链! 跟百姓按一匹绢六贯五百文收折色银子,再花两贯五百文去买一匹绢,天下万千官吏,就指着这中间的四贯钱过日;就如同军队里喝兵血的军头一样,除非小军头能把自己手下人马,该缴的份子缴上去,要不然,小军头不喝兵血?那是找死! 难道刘瑜能以一已之力,小小的八品官,对搞整个大宋的官吏系统? 顾风用茶盖轻轻刮了刮茶,望着刘瑜道: “子瑾啊,你这事没想清楚啊。你这样很让黄年兄为难了。要不你自己上辞呈吧。” 而袖手看着四周的黄劲松,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不会开这个口的,以免得落人口实。 倒是向家大少爷,胖脸上尽是凶残的神色:“狗官,你若不把后宅两个小娘子交出来,本少爷不怕告诉你,你今儿这关,就是跪下来把脑门磕破也不管用!” 刘瑜伸手拦住要冲出去跟向家大少爷理论的李钦,摇了摇头道: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最多这差遣,我辞了去便罢。” “哈哈哈哈!你当真是个蠢货!辞了官?辞了官你能走得出陈留?本少爷告诉你,辞了官,这四周强人,可不会放过你的!到时他们杀了你,本少爷再来个英雄救美,却是合适!”向家大少爷得意地狂笑起来。 刘瑜点了点头:“辞官是死,不辞官也是死。就是给你们跪下,也没有一条活路。” “本少爷指你一条明路!献出两位美女,再给本少爷磕头认错。不单这过节一笔勾销,本少爷还保你高升一府同知!”向劲草说着,还伸出舌头,恶心地舔了舔厚厚的嘴唇。他和顾风私底下已经达成分赃的协议,正意淫着如梦落入自己手中的场景。 至于黄劲松,毕竟是六品的大员,他倒没有如此低俗的喜好,哪怕当初在开封府衙门前,如梦那动人的身影,教他一时也难自禁。但对他来说,冷静下来,绝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去对刘瑜下手的。 怎么说刘瑜能补到实缺,自然也是走了门路的,动了刘瑜,不论是逼他辞官也好,按着这世交兄弟向劲草的说法,荐刘瑜去北边州府高升也好,总要花费,不止是银子,银子向家会出,官场上的人脉,也是一种硬通货来着。 所以,黄劲松的所要的,是知陈留县这个实缺差遣! 只要把这个实缺弄到手,按着士大夫圈子里的潜规则,他自然可以安排自己的门生、亲朋来出任。这才是搞死刘瑜,最大的收获。至于女人,黄劲松虽也好色,但不至于向大少爷吃相这么难看。 刘瑜笑着摇了摇头,只向上首的黄劲松拱手道: “上峰若无吩咐,下官还有俗务。包括和买事宜,总须去张罗的,告辞。” 出了醉宵楼,李钦咬牙道:“他日欲逞凌云志,学生必要教这醉宵楼化作一片废墟!” 他恨啊,来两次,受辱两次! 刘瑜把着李钦小臂,硬将他拖了出来。 还没回到县衙,就见仙儿跑了过来,拦下轿子,从轿窗那里,凑到刘瑜耳边说道: “彭大叔来了,在城外五里,教人入来寻奴奴,说是要少爷给个章程。” 刘瑜点了点头:“有书信么?” “有。”仙儿掏了一个锦盒,交给刘瑜。 刘瑜在轿子里划破火漆打开,里面除了一封以长短竖条写成的厚厚密码信件之外,还有一卷黄绸旨意,展开一看,刘瑜自己先吓了一跳,因为上面写着:敕门下。具悉。事不久任,难以仰成;职不有总,难以集序。予编校秘阁书籍刘瑜便宜从事。此当以密,勿张于外。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下面是相关大臣人等的一众签押。 这太可怕了,刘瑜从来没想到,求来一封圣旨啊! 就算是圣旨,开头来个“敕刘瑜”算是皇帝中旨,倒也还罢了。 敕门下是什么概念?就是刘瑜先前借着试验密码的名义,传递过去的文件,被那边接收的人员,翻译出来之后,作为正式情报,递交到门下省,呈交给宰执;然后再以门下省呈给皇帝,这是皇帝给门下省的批复! 这是正式的圣旨,不是中旨。 几乎有宋一代,极少这样正式的给予便宜行事的圣旨。 通常都是秘旨,所谓“秘遣中使赐以御弓矢,许便宜行事”或是皇帝直接给大臣的御札。 能弄到这样的旨意,当然是刘瑜之前一系列布局的运作结果。 蔡京这个奸臣胚子,就算还没跃过龙门,真的也是太能办事了。 当然,这前提也得刘瑜用密码发送的那些文件,能送到宰相们那里去。 换个人能成? 就算能驱使蔡京运作,在京师造出外戚与士林争权、与民争利的舆论,也弄不来这圣旨。 要弄不出密码,宰相们哪有这个闲工夫?谁会去看一个八品小官的公文? 还是很长的一叠! 刘瑜无声地弯起了嘴角。 他等的,原以为是最多是魏岳手书,或是王雱的公文,没想到等到这个。 “向大少爷他们还在醉宵楼?”刘瑜揭开轿帘向李钦问道。 “他们回向家了。”李钦一副恨不得把向大少爷食肉寝皮的表情。 刘瑜听着,拍了拍李钦的肩膀,示意他稍安莫燥,方才转头对仙儿说道:“让彭孙入城,围了向家。” 第94章 我不需要证据(下) 城外处彭孙得了令,对着那几百军汉狞笑道:“刘明府是老子的恩主,老子便是跟着他,才混得出身。你们别他娘搞事!明府说了,抄查得多少,十成里,取半成出来给大伙分润!那庄落,入得城去,大伙看着就知道,半成也够我等吃喝一年半载了!” 那些军汉哄然应合,看着乱哄哄,但行动起来,却当得起“侵略如风”四个字。 无他,龙骑军里,多是就是积年老匪,无这么一股戾气,脚腿慢的,活不到招安。 站在向家阔绰的门口,看着那两头狰狞的石狮子,刘瑜笑了起来,对那门子说道: “教你们主事的人出来答话吧。” 那门子在这些大都杀过人的龙骑军面前,只觉得小腿肚子转筋,战战兢兢入了内去禀报。 一会就听着向家大宅里人声沸腾,紧接着便是落了三重门闩的声响。 不一刻便有胆大的护院,绰了弓箭,在向家高大的围墙上探了头张望。 刘瑜回头对彭孙说道:“给他个教训,生死莫论。” 都有便宜行事的旨意在手,刘瑜一旦出手,就毫不顾忌了。 彭孙捧臭脚是把好手,手里弓箭却也是硬朗的,离着十来步,也不用瞄,开口笑道: “下回便取首级了!” 随手半开弓,一箭飚过去,只好那护院的帽子射飞。 吓得那高墙后的护院,压根没有人敢上墙头。 刘瑜点了点头,彭孙这手很不错,这比射死一个护院,更有震摄力,更加能让对方恐惧。 “向劲草,你要造反么!”刘瑜高声喝道。 这时胆大的百姓,已攀上远处的墙头、檐角,望这边张望。 华夏百姓的骨子里,便是爱看热闹的。 向劲草是吓得不敢上墙头来答话。 “下官是开封府里的左军巡使顾风,刘子瑾,莫放箭!”顾风高声唱了名,过了半晌,从才高墙上探起头,不过他一站定,却就胆气大壮。这年头,文尊武卑,只要没当头一刀被砍死,顾风还真不怕大宋的军兵。 “汝等这班贼配军!围攻官员私宅,是想要造反么!” “不单下官在此,开封府专管勾使院诸案公事的少司膳也在此,汝等有几个脑袋好砍?” 接着黄劲松也从墙头露了头,带着几分上峰的矜持,向刘瑜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刘子瑾,你犯了痰么!带着这伙贼配军,胡闹什么?我不怕告诉你,这事容不得你不低头,你今天要教唆使这伙贼配军,进了向家的宅院,那就不是你的死活了,那是族诛!” 刘瑜听着笑了起来,彭孙不知道从那里弄来一把椅子,刘瑜撩起袍裾坐了下来,掏出折扇在手里拍了拍,对高墙上的黄劲松说道:“里通敌国,确是族诛。怎么?黄前辈,你也知道自己罪当族诛?” “你身为大宋高官,何以勾结向家,里通敌国,出卖大宋呢?我其实一直很想不通这个问题。”刘瑜饶有兴趣地向黄劲松问道。 黄劲松一听急了,戟指着刘瑜骂道:“你休得血口喷人!” 这种罪名,黄劲松是知道轻重,那肯定要第一时间撕撸清楚:“你有何证凭敢出此妄言?你以为就凭这班贼配军,就可以平白污人入罪么?若是如此,我说你才是里通敌国的卖国奸贼!” 刘瑜听着倒没有黄劲松那么激动,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放声对周遭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高声问道:“诸位陈留的父老乡亲,现时有人构陷下官,里通敌国!汝等意下如何?” 这个时候,那些为刘瑜修宅子的工匠,还有得了刘瑜伸冤的云家,县学里得了刘瑜补贴的学子,这段时间里,有意无意的宣讲,使得刘瑜是青天大老爷这个陈留下层民众的共识,效用一下子就显了出来了。 几乎声浪如潮:“刘青天怎么可能是奸臣!”、“我等去东京敲登录闻鼓!”、“知县是青天大老爷啊!”还有激动的民众,向这边涌了过来,以至于龙骑军不得不分出一些人手,来维持秩序。 刘瑜整了整衣冠,转身看着墙头上脸色气得通红的黄劲松:“你能构陷得了我?” “之前在潘家酒楼,你不是说我‘听着犬吠鸡鸣开的蒙’么?抱歉,我没有这么聪明,下官冲龄之前,就已蒙家师收录门墙。只是自己没什么出息,不愿辱没老师名号。今日不怕说与你听,家师上讳纯、下讳仁,范文正公次子!你能构陷得了我?” 构陷范仲淹的徒孙,里通敌国?这不扯蛋么? 便算是范仲淹的政敌听着,也会老大耳光往黄劲松头脸上扇过去吧? 就不能找个靠谱些的籍口么? 黄劲松听着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年头师承很重要,这个敢于大庭观众说出来,又都是有官身的人,不可能作假。黄劲松心里不住骂娘:你早说你是范纯仁的弟子,老子怎么会去搞你?范纯仁的弟子,你有毛病去当个那个勾当城南左军厢公事? “就算你师出名门,无凭无据,你也休想构陷于我!”黄劲松咬着牙在高墙上扬声说道。 刘瑜听着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道:“谁告诉你,我需要证据?” 第95章 便宜行事 证据,在大宋来说,特别是要入文官的罪,就是罗织罪名也好,构陷也好,总是要的。 例如苏东坡后来的乌台诗案,也是找出他许多抱怨、嘲讽的诗词,才会给他定罪。 但是刘瑜还真不需要。 便宜行事之权不是开玩笑的,也就是不需要上禀,可以当场处理了。 正如开国将帅曹彬一样,宋太祖就赐他便宜行事,所谓:“南方之事,一以委卿……不用命者斩之。” 当然,刘瑜很清楚,皇帝给他这个便宜行事,是间谍、细作方面的。 因为圣旨里面,只提到他一个实职,编校秘阁书籍。却没有提到知陈留县事这个差遣。 大约也是这样,才会交付门下省用印。 从字面上来看,不过就是让秘阁的图书管理员刘瑜,对于怎么保管、归档秘阁的图书,自己决定罢了,并不涉及到军国大事上面。 事实上,刘瑜也清楚,不是他想咬谁就咬谁,就算有便宜行事的权限。 例如黄劲松。 搞向家没问题,搞黄劲松,就不一定咬得下,因为对方是正六品的高官,比刘瑜自己的品级高四级,如果刘瑜真的”便宜行事”了,只怕回过头来,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甚至被找个由头干掉都不出奇。 否则的话,难不成刘瑜指认宰相里通外国,也可以当场干掉? 不过对于向家,已经够了。 “今查明陈留向家,涉嫌里通敌国,人证物证皆全,向家一众人等,如敢抵抗,格杀无论。”刘瑜平缓地对身边的彭孙下了命令。 “光禄寺少卿、开封府专管勾使院诸案公事黄劲松,若从中作梗,以助逆论!” 这一句却是刘瑜专门说给黄劲松听的。 站在墙头的黄劲松听着,脸色一紧。 左军巡使顾风气得不行,戟指着刘瑜骂道:“竖子敢尔!又是诬人为敌国细作!” “当日开封府前,为你身边的贼配军脱罪,用的便是这籍口,今日……” 却就听着刘瑜对彭孙道:“杀了。” “唰!”十来步距离,彭孙随手一箭,正中顾风面门,后者从墙头摔落,仍然一脸的不敢置信,他是文官啊,他是进士出身啊! 黄劲松看着几乎眼角欲崩,他是六品高官,自然知道,刘瑜必定是奉了旨意或是门下旨公文,要不然就是刘瑜疯了,这带兵的军将,也不敢这么陪他发癫啊! “开门,为兄出去与他理论,若是关门闭户,那当真就被这厮诬陷了。”黄劲松却是对着身边的向大少爷这般说道,后者一时已吓得胆寒,哪里还有主意?听着黄劲松的话,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连忙下令,让家丁护院开了门,把手里军器、兵刃扔了一地。 方自出得门来,黄劲松几步抢到彭孙身前,抬手一揖:“谢过将军相救。” 又跑到刘瑜跟前,把着刘瑜的手,泪水几乎要滴下来:“子瑾啊,万幸你看出了破绽,为兄落入这里通外国的向家之手,先前被胁迫,苦不堪言啊!” 不是他没节操,而是他很清楚,自己不能跟里通敌国这四个字有什么勾连。 而刘瑜敢动手,必定是有证据的,黄劲松第一时间就抛弃了自己的世交兄弟向劲草。 “侍候少司膳上路。”刘瑜甩脱了黄劲松的手,冷冷向彭孙吩咐。 他本意是让彭孙派上一二十个人,把这黄劲松送回汴京去。 谁知听着刘瑜这句话,黄劲松当场就瘫了下去,两眼一翻,真的连惨叫一声都没有,就昏厥过去。这人放在后世,恐怕是有血管迷走性晕厥之类的病灶,一受刺激,情绪紧张,当场就倒掉。 刘瑜摇了摇头,对李钦说道:“别让他死在这里。” 李钦倒是会些医术,当下取了银针刺穴,倒是很快就把黄劲松救醒过来。 “黄前辈,你是否里通敌国,下官手头并无充足证凭,但你与向家交往甚密,不是一句被胁持就可以刷清的,所以让人送你回京师,交由有司审理。麻烦你冷静一些,不要再昏了行不?”刘瑜很无奈地对黄劲松说了两句,不说不行,一个六品官就这么死在他跟前,那叫黄泥糊在裤档,不是屎也是屎了。到时专断强横、嚣张跋扈、刚愎自用之类的评语,那绝对是少不了的。 这时彭孙已带了军兵入了向家。 龙骑军的名字听着好听,其实是杂牌军来着,都是收编的土匪、强盗之类的人物。 军纪是极差,就算这数百人,都是彭孙使熟的,也大多是贼性难改。 所以杀入去之前刘瑜就给他们立了规矩:“但凡清剿所得,以其中半成为火耗、漂没,由诸位兄弟平分。若有私藏者,一人私藏,则小队三人连坐,皆不得分润;若有奸淫者,一人犯事,一大队连坐不得分润。校举私藏者,同小队其他人免连坐,不同小队,则获犯禁者小队所有财物!校举奸淫者也同!” 大宋的兵制,三人一小队,九人一中队,四十五人一大队。 这种做盗贼出身的龙骑军,看着向家的大宅院,能捞多少油水,心里是有数的。 原先在城外是有听彭孙说过,但这年头文尊武卑啊,彭孙说的,哪有刘瑜这文官说的让人安心?而且刘瑜定得很细,违反了就如何,检举又如何,却是有心分钱给他们的,不然办完了事,直接搜身不就得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所以一众军卒,难得气势如虹,整齐划一答道:“诺!” 半成,他们已经很满意了。 就是落草做贼的年头,首领拿完,给下面人等分的,也不见得有半分。 而且分成之后还得逃窜入深山老林,以避官兵清剿。 几百军兵都很满意。 只是这和他们杀入向家,出奇的秋毫无犯,却无直接关系。 世人都有个贪字,别说这些盗贼出身的军兵。 他们秋毫无犯,说白了,不是他们重承诺,而是怕被身边的袍泽砍死。 私藏,奸淫,这是碍着大家发财的路子。 对于这些盗贼出身的军兵,碍他们发财就如杀他们父母一样,砍死真没有什么稀奇。 不过一刻多钟,向家大宅便被彭孙手下军兵控制。 向家人等自向大少以下,全部都缚了起来。 “狗官!等我爷爷回来,你便知道死了!”向大少爷咬牙切齿,黄劲松当场把他出卖,但在他心中,向老爷子便是无所不能的。他却不知道,刘瑜忍了这么久,怎么可能留个尾巴?皇城司那边,早就由童贯带人,往徐州去缉拿“访友”的向广了。 彭孙手下这些做贼出身的军兵,对于大户人家,财宝藏匿在何处,都是熟门熟路,李钦带着书吏,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记录着抄查出来的东西。 向劲草的祖母,也就向老爷子的发妻,倒是人物,当场就喝止了仍在咆哮的向劲草: “住口,孙儿,你记着这人就是。他日,百倍予彼,胜过此刻做困兽状!” 刘瑜拍手道:“老人家这话倒是至理。” “你扳不倒向家的,不过损些浮财罢了。”老妇人很镇定,就算绳索加身,她也仍旧老神在在。 “明府,你还是想想自己的下场吧,损些浮财无所谓,但你将向家的脸面踩在地上,这事,怕是不好善了。你若要绝后患,不如把老婆子当场就杀了,再把我孙儿也杀了,弄个死无对证?可惜,老头子不在这里,要不,恐怕斩草除根,是做得过啊!” “以明府隐忍心性,想来,也另遣一路,去缉拿我家老头子了吧?向家皆已成捕,明府还等什么?今日不杀,他日,明府会后悔的。” 刘瑜笑了起来:“我想试试。” 向家有后手,刘瑜当然知道,不把这后手引出来,这草是斩不绝,除不尽的。 第96章 破家的知县 在向家搜查了不到半个时辰,却便不断有军兵欢呼起来,应该是起出了什么财物。 向家一百余口跪在院子里,有人战战栗栗,有人瑟瑟发抖,有人压抑低泣,有人嚎啕大哭。更有人膝行着到刘瑜面前,主动在出首向广、向劲草是如何通敌的等等。所谓树倒猢孙散,不过如此。 只有两人例外,向劲草还有一股戾气挺着,而向老太太,就真的很稳,她一点也不在急。 甚至还掉了句文:“明府此时,应有太叔段之畅亦!” 老太婆说了之后,自己却又笑了起来:“却忘了明府是特奏名的出身,怕不知其妙。” 意思就是刘瑜不是正经进士,嘲讽刘瑜没文化。 事实上,一般开蒙读过书的,谁不知道这典故? 郑伯克段于鄢,很平俗的一个典。 无非就是说,刘瑜此时,如同占据了京城的太叔段一样,得意洋洋。 而向家定和郑庄公一样,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刘瑜必定如太叔段,落败身死。 刘瑜坐在彭孙搬来的椅子上,笑了起来:“看来老人家读过不少书?” “不知道可读过这么一句,破家的知县,灭门的令尹。” “扳不倒向家?下官为何要扳倒向家?” “向家里通敌国,人证物证皆在,下官不过是奉旨缉拿归案罢了。” 刘瑜毫不慌张,侃侃而言。 向老太婆只是冷笑,却不说话。 又过了半刻钟左右,李钦一脸狂喜奔了出来,向着刘瑜高声叫道:“东家,向家向辽国卖出硫黄、焰硝及卢甘石等物甚众,本月便是高达二百贯的交易!此等资敌之行,里通敌国,已是无疑!” 刘瑜翻看了一下帐本,微笑着点了点头,把它递回给李钦:“出门,告示陈留父老。” 向老太婆脸色终于变了:“明府是要把事做绝么?如此栽赃之法,并不高明!” “你不如问问向大少爷吧,下官方才翻看帐本,这是向大少爷亲手做的买卖,而且随后向大少爷还提走了五十贯的分润。”刘瑜一点也不打算跟这老太婆扯下去。 被押在一旁的向劲草顿时咆哮起来:“放屁!汝这狗官,竟敢构陷于本少爷!” “我何曾将硫黄等物,贩与辽国?本月易货的,明明就是阳城的客商!” 刘瑜失声笑了起来:“阳城的客商?向大少爷,你脑子里,全是肥膘么?” 向老太婆回首去望向劲草,却见后者这时也不再咆哮了,不再青筋迸现了,而是深深地低了脑袋,向老太婆不禁也有些慌张:“孙儿,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有人胁迫于你?” 而跪在她身侧的向大少爷,终于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他那一身的肥肉,不住的颤动着。 终归他脑子里,并非尽是肥膘。 被刘瑜这么一句反问,他就已经想到不对的地方了。 阳城,最迟在唐代就开始采硫炼丹,这是不争的事实。 阳城所产陶罐,除了炼丹罐,还有专供生产硫磺用的硫磺罐,又名天地罐。 以炼硫磺出名的阳城,来陈留买硫磺? 这还不如说西夏人来大宋买马好吧?有这可能么? 不是扯蛋么! “可是这客商,是黄世兄绍介而来的啊!”向劲草禁不住悲嚎起来。 他转过头去,却向着他祖母泣道: “姓黄的那杂碎,必是跟狗官一伙,串通起来让我入局的!” 向老太婆倒是冷静:“闭嘴,莫要胡乱攀咬。” 刘瑜不禁有些佩服,这老太婆当真了得,看来向家这份家业,不单有向广那老头的功劳,这向老太婆,也是功不可没的。要知道她先前在里面的院子,全不知外间发生了什么事的,但这当口,她却能叫向劲草不要攀咬,便是她心中已隐隐感觉,黄劲松并不是和刘瑜一伙的。 于此时的局面,还能有这份冷静,刘瑜倒是发觉,这位真是人才。 “明府,我为鱼肉,汝为刀俎,动手施为就是。”老太婆脸色有些难看,不过昂起头来,依旧是一脸的冷笑,如同每颗老人斑,都在咧开嘴嘲笑刘瑜一般。 刘瑜摇头道:“依律办差,不敢公器私用。向大少爷虽屡欺我,但下官仍约束军卒,不得相犯。老夫人可曾听着有犯惹内眷?有放火掠夺?私怨私了,公事公办。老夫人不必如此。” 这时节,向家也抄查得差不多,有两个帐房先生,为了摘清自己,却就拿出了两本暗帐,却是向家行贿京师诸官员、勋贵的帐本。又抄查出在大宋与西夏的边境榷场,向家也有一支商队,而前两年贩卖过一批书籍,其中包括王尧臣所著的《崇文总目》、晁公武所著的《郡斋读书志》等等,有官著也有私著的书籍。 当然,不会有《武经总要》,这种级别要泄漏,不是向家这个层次能泄漏得出去的。 那些贩卖给西夏的图书,也并不见得是什么秘密。 换成别人,许是就放过这一条,但刘瑜于间谍工作是极有天赋的,他只一眼,把看着这一节,用指甲掐了印,交给李钦:“我记得英宗朝便有禁令,赴榷场者,除九经之外,不得贩卖书籍。你回去查一下,这道禁令可有解禁。” 九经,即《易》《书》《诗》《左传》《礼记》《周礼》《孝经》《论语》《孟子》。 看罢了帐本,刘瑜又召集军兵,将向家百余全押了出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陈留此时已是十巷九空,黑压压的人,连屋檐上都骑满了青壮、孩童。 看着刘瑜号令军兵,将向家人等全都缚了押出来,无不口瞪目呆的。 向家,这可是通天的向家啊!不讳言,向家就是陈留的天啊! 这青天大老爷,竟把向家掀了? “这向家怎么会倒?居然倒了?真是倒了啊!官差都上封条了!” “知县老爷居然能把向家拉下马来?这不可能啊!上一任知县也不是没想过,这他娘的,我是在做白日梦么?” “入他娘的,真是向家被搞翻了,那个就是向家老太君啊!也缚了!” “刘老爷怎么可能斗得过向家啊?天爷,这是真的啊!” 连那陈留的士绅,听着下人的回报,也无不张大了嘴。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大都第一句就问: “连向老太太也是绳缚而出?这、这怎么可能!”、“向大少爷也被枷带镣?不可能啊!向家可是有通天的手段啊!”、“刘明府虽是陈留父母官,到是可任日短,怎么可能就这样扳倒了向家?” 也有不少人在路边咆哮着,抡着扁担要来砸向家某个人,其中要来砸向劲草最多,他们纷纷叫骂着:“你们向家也有今天!还我父命来!”、“当年你欺我不识字,利滚利,生生逼着我把三崽卖了来还钱!” 向家盘踞陈留近百年,这积威是很可怕的,但积怨,自然也是深长。 更有人跪在路边,向着刘瑜磕头,泣道:“青天大老爷啊!亡夫的怨恨,今日终得昭雪啊!”、”刘青天,小人给你立长生牌位了!小人还以为,这辈子都报不了这血仇啊!” 第97章 后手 陈留县衙的大牢,一时之间也塞不下这百余口,刘瑜干脆就把这向家一众人等,全押到了县城的戏台前,那街头巷尾的百姓,也纷纷跟了上来。刘瑜教彭孙留下四五十人看守,其余人等,准备撤出陈留,这些盗贼出身的龙骑军,为了刘瑜许下的利益,杀入向家时,还能勉强控制军纪,若让他们在陈留驻下,指望他们不祸害百姓?刘瑜可不敢托这个大。 但彭孙这边还没整顿好队伍,就有人捡了石头、烂菜叶,往向家人砸了过去。 眼看着若是军兵一撤,向家这些年积下的旧怨暴发出来,只恐连姓向的婴孩都得被撕碎。 更莫提成年人了,向劲草在陈留如何横行,百姓心中积怨便有多深,以前都觉得自己面对向家不过是蝼蚁,所以无力反抗或是不敢反抗。此时谁都看出来,里通敌国啊,成阶下囚了,这时还不有仇报、有怨报怨么? 刘瑜本来有些恻隐之心,想要喝止,李钦却在边上低声道: “明府,当日向某人,可不曾存下一丝半点脸面!” 醉宵楼里,向劲草两次要刘瑜献上侍妄,以乞活路的情景,李钦也是在场的。 原来心中还有一丝不忍之意的刘瑜,听着李钦的话,也觉心头一松,再无压抑。 所谓以直报怨,向劲草做得出初一,就别怨他刘某人做十五! 但还没等刘瑜和那些官兵离场,却就听着向老太婆如夜枭般高声叫道: “明府!老身有罪!老身愿自首,供出涉案人等!” 刘瑜不得不停下脚步,回望过去,向老太婆头上不知道谁扔的两个臭鸡蛋,蛋黄滴在脸上,肩上还有几片烂菜叶,只不过那对老眼里,毒辣仍旧。 “向家诸人听好了,只教有一命得活,便须将老身这话传入京师!老身愿认罪自首,杀我者,皆辽夏细作灭口!明府坐视不顾,也当为同党!”向老太婆尖锐的声音,此时气短之际,更如夜枭。 只是听她这番话,心中仍如明镜一样,丝毫没乱。 刘瑜无奈,只好回身,教军兵维持秩序。 足足过了一刻多钟,方才把群情汹涌的百姓安抚下来。 刘瑜行到向老太婆面前,向她问道:“你要招认何罪?同党何人?” “明府指认向家是为敌国细作,审讯难道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么?便是开封府衙,也当闭门堂审;或是皇城司接手此案,方才是道理。明府不是说过,不敢以私害公,不敢公器私用么?”这老太婆煞是利害,一句句,如刀似剑,宛似她不是阶下囚,而是刘瑜的座上客一般。 她那语气,当真让人听着生厌,以至刘瑜不得不一把拦住彭孙,一手扯着李钦。 “好,那就不要在陈留停驻。”刘瑜见这向老婆子,一心想进东京,似乎进了东京城,她便有了活路一般,他倒也想看看,在东京城里,这向家到底还有什么后手,让她这般有恃无恐。 这边厢刘瑜叫了几个军头过来,和李钦去结算抄查向家家产的所得。 龙骑军说不好听,全是积年老匪改编的,军纪是没有的,但却深知,碍了同伴发财的路子,深怕被袍泽捅刀子。所以倒也没有谁手贱去私藏财物,更没有人有时间去作奸淫之事。所以按着李钦登记得数目。 半成,就是二十分之一。 按着人头平摊了下去,数百人,一人也能有个二十来贯。 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大抵就是向家这等豪绅的水平了。 当然,还有许多字画之类,军兵不晓得,折算起来,只怕还是不止的。 刘瑜叫那暂理尉司的承信郎,领了弓手,守卫向家,包括那清查出来的财物; 主薄原想陪着刘瑜进京,却被刘瑜拒绝了:“胡闹,这县衙岂能没人护印?” 然后又遣了李钦和仙儿去打前站,要不然几百军兵押着百来人犯,东京城的守军不知道还以为有匪来犯。 最后方才由彭孙带兵,刘瑜新带着几名得力差役,同押着向家一百多口,向东京出发。 去到京师已是下午,太阳都西斜了。 皇城司那头,魏岳便是早就派了人手过来,从龙骑军这边接了手。 彭孙他们那些军兵,刚分得了银子,正急着去喝花酒,当下大喜交接。 刘瑜对彭孙道:“不用在我这里立规则,去吧,不和他们混在一起,怎么带兵?” 彭孙红着脸唱了个诺,便随着军兵自去不提。 城门口早就得了令,禁止了无关人等出入,由着皇城司的人手,把那一干人犯百余人押了进城,不论皇城司还是开封府,可不比小小陈留县,大牢里都不会少了关押这一百来口的地方。 刘瑜看着事毕,冲魏岳一拱手,就准备回陈留了。 因为整个局,从蔡京的造势;到李铁牛去联系高俅,从皇城司手里把耶律焕弄出来,再由后者带人,假扮成阳城客商去诈向家大少爷;以及最后童贯带人去徐州拿下向老头儿。都在刘瑜掌握之中。 根本就不必屈打成招,任谁来审案,在这一大堆辩无可辩的人证物证面前,向家是脱不了身的。所以为了避嫌,刘瑜更不准备插手审讯。 可他还没进轿子里,就听着魏岳开口道:“猴崽子,你跑什么?难不成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缴旨了么?这事没个着落,你想回去陈留,是万万不成的了。不论官家还是宰执,都责成这案子由你来主办,连咱家都成了协办。这案子一天不结,你一天回不去。” 刘瑜虽然骂骂咧咧,但倒也没有什么意见。 由他自己来办,还是主办,那自然更是铁案如山。 反正京师他也有物业,倒也不至于无处可栖。 第98章 沈括来访(上) 吩咐了李钦回去,告知主薄暂理县事,又给如梦他们报个平安。 刘瑜便把那几个跟着他来的差役招呼了,安置在太白楼里,横竖几个人,硕大的太白楼,还能安排不下?倒是太白楼的掌柜见着刘瑜回来,忙不迭地取出帐本来,想让刘瑜查帐。能得东家这么信重,让他管理酒楼,这掌柜当然也就捉住机会表忠心。 可刘瑜哪有心理去查帐,只问:“亏了没?” 得知盈余还不错,便撩下一句:“送去陈留给大娘子查对吧。” 算是找了点事给如梦做。 然后他拖着仙儿就跑掉了,以免掌柜又要领伙计来磕头,又是一番周折。 仙儿却就高兴起来,她始终觉得,东京城是最好的所在:“便是每日看着这热闹,奴奴都觉极是开心!” 刘瑜自然也就由得她。 去捉捕向广的童贯还没回来,刘瑜倒是落了个几日空闲,跑去看齐云社踢了几场球。 这期间,皇帝也不曾遣中使来问,也没有收回便宜行事的旨意;宰执那边,无论哪位也没有人来召刘瑜去问对;连苏东坡也仅仅上门来打了个招呼就走。 蔡京更深夜静时来过两回,种师道来磕过一回头,送了些酒肉。 刘瑜因为这事没完结,便让他们没事都不要过来,蔡京一听就会意,种师道也是知道轻重,自然无话。 倒是杨时,持弟子礼,坚持早晚都过来请安,教刘瑜颇不自在。 这一日又是杨时来请安,刘瑜觉得这人,太有礼貌,当真未必是好事。 却就听着李铁牛入内来报:“官人,有位当官的,姓沈,说是你的朋友。” 刘瑜正是无聊,迎了出去,见着来人,却不认得,便见那人”扑通“跪下:“小人替主人送信前来,不得已,用主人名讳瞒骗贵仆,万请见谅。” 接过书拆开一看,原来约刘瑜的人,却是一位旧交,约刘瑜在城外见面。 刘瑜静极思动,便点头允了。 他却不知道,这一去却就引惹了什么祸事! 京师南熏门这一带,刘瑜倒是熟络。不单他做过勾当城南左军厢公事,熟悉里坊人等。而且高俅弄的球社也在左近,别的不说,南熏门附近,若有人要对刘瑜不利,一声高呼,二三十条精壮汉子冲出来,能不能打不知道,至少壮壮气色是没问题的。 去到南熏门外,见着从小轿里迎出来的中年人,刘瑜倒是就完全放心。 这位不熟,但认识。 说起来刚见到这人时,刘瑜倒也颇为激动。 沈括,名人啊。 多少宋代的发明,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不过当时由着苏东坡介绍认识,热乎劲儿过去之后,刘瑜却也就没再跟沈括联系了。 刘瑜隐约记得,这位似乎私德不是太好。 说起来乌台诗案,苏东坡原本虽政治上当时不得志,但还没弄到要坐牢。 就是这位大发明家,大科学家告的密,才搞到苏大胡子入狱。 对人类文明史、对国家、对民族贡献怎么样伟大,刘瑜自然是敬仰的。 但私德不太好的话,刘瑜觉得还是认识一下就行了,别太深交。 不过沈括专门来找自己,刘瑜还是拉不下面皮,拒人千里之外。 刘瑜迎了上去,叫着沈括的字:“存中兄,何时返京的?何以在这城郊相见?” “子瑾,可否借一步说话?愚兄新得寒舍,想延请贤弟同往,小酌一番。”沈括满脸笑意,全然教人难以拒绝。 于是刘瑜也只好上了边上沈括为他准备好的轿子。 到了城郊一处庄园前面停下轿子,沈括落了轿,却就伸手把着刘瑜的手臂,往内引去。 刘瑜轻轻挣脱了,却笑道:“存中兄,请。” “请。”沈括有些尴尬,不好再去拉扯刘瑜,便在前头引路。 有着沈括在前引路,这庄园的门子、丫环,纷纷行礼,看着起,颇是富贵之家,礼仪齐备。刘瑜跟着沈括入了这处硕大的庄园,过了一道九曲廊桥,从半月门出了去,却便见着一汪碧绿湖水,在这秋意里,只望着一眼,便觉秋霜醒人。 有管家在湖边的亭子里生了炉子,置着壶煎水。 又听得弦乐声响,只见一行歌姬,便如穿花蝴蝶也似的,抱着各式的乐器,入了亭子。 亭子本来就不太大,又置着炉子、茶具,十数美貌歌姬入内来,更显得拥挤。 但所谓耳磨厮鬓,温香软玉,不就是描述这种场景的么? 刘瑜和沈括那些歌姬之中一坐定,就禁不住问道:“存中兄何时置下这般家业?” 在刘瑜的记忆里、印象中,沈括似乎就没阔过啊。 这些歌姬,置买花费的银子,绝对不是小数目。 就算她们全部都是仰慕沈括,自己来投的,光养着她们,日常开支都很可怕。 而且这样的庄园,没有上千贯是不可能下得来的,沈括的新居竟是此处? 刘瑜是不信的,就算沈括贪得不行,也不可能贪出这么多钱啊!他所在的位置,也不是什么油水部门。何况去年沈括的母亲逝去,他就辞官回钱塘了,按说现时守孝都没还期满,怎么跑上来京郊,买这么大一个庄园? “贤弟,这说来话长,愚兄是被友人相恳,才潜入京师,约贤弟出来一会的。”听着刘瑜的话,沈括愈加的尴尬。 第99章 沈括来访(下) 这年头是讲孝道为先的,所以母亲死了,是要辞官,回家守孝。 但守孝还没期满,就离开家乡上京来,若是让士林中人见着,那沈括就名声扫地了。 这时便有个声音从湖边残柳丛里传了出来: “存中不过替我受过,子瑾,着实是我想结识子瑾,方才劳存中引见的。” “原来想钓一尾鱼,以为盘中餐的,谁知这时节,竟钓不上鱼!晦气!” 那人说着,把手里鱼杆扔给了随从,大笑着拍手行来。 刘瑜仔细去看,那人锦袍玉带,生得一副俊朗面目,看上去四十上下。 只不过刘瑜隐隐觉得有些面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待那人踱着四方步,走近了,刘瑜便想起来,若是向劲草瘦上三分二,或是向广年轻二、三十岁,大约和这位的轮廓有些相似。 沈括见那人近了,连忙起身去迎:“向公言重,何来受过之说?” “括与子瑾,是极好的朋友,比起苏子瞻那狂生,还要亲近些的。” “向公垂青,括不忍挚友失之良机,故之方才潜入京师。” 刘瑜无奈也只好跟着起身,但听着沈括的话,却是比较无语的。 沈括不单是个牛人,而且是大牛! 牛的程度,也许只有几百年后,西方那位擅长雕刻、音乐、发明、建筑,通晓数学、生理、物理、天文、地质等学科,被称为画家、天文学家、发明家、建筑工程师的达芬奇,才能跟沈括相提并论。 沈括真的是大牛,无论在科技上、军事上、地图学上、水利上、材料学上,他都是极其强大的,可以说,达到他所处的时代的顶尖了。 而且沈括在数学上,发展了南北朝就停滞的等差级数求和,推进到高阶等差数求和; 会圆术这种公式也是由他发展出来,在华夏的平面几何中,这也是里程碑式的东西。 物理上磁学、声学、光学;化学上胆水炼铜、石油制墨;天文学上…… 可以这么说,任何一个人,成就其中一项,就足以无愧一生了。 沈括真不是一般的牛。 但问题是,刘瑜很清楚,他跟沈括不熟。 退一万步讲,怎么也比不上,刘瑜跟苏轼之间的交情啊! 因为对于沈括这位大牛,刘瑜向来是下意识地敬而远之的。 啥时候有这交情了? 这时就听着那位向公开口道:“子瑾不必多礼,老夫向宗回,字子发,今日求存中引见,却是有事相求子瑾的。” 向宗回走了过来,伸手挽着刘瑜和沈括的手臂,大马金刀在亭子里坐落。边上侍妾已煎好了茶,却是少见的,按着刘瑜喜欢的冲泡方式,冲泡出来的清茶,而不是现时流行,加了各种调料的茶汤。 刘瑜看着,心中微微便起了警惕之意。 不是他草木皆兵,而是对方很可能是对自己的喜好做过调查了。 当有人去调查某一个人时,细致到喝茶的细节,若说对此人无所求、无所图谋,那也就太矫情了。 而以向宗回这人的气场,尽管不知道此人身居何职,官居几品,但看着怎么也不象六品以下的。又长得和向家爷孙颇有些相似,也是姓向,指不准,这位是外戚? 一杯茶还没喝完,刘瑜心里转了千百回。 放下茶杯,刘瑜觉得这事还不如挑明了来,该怎么样便怎么样:“向公与宫中那位如何称呼?” “一母同胞。”向宗回直接的回应,也没有迂回。 因为他就是向皇后的哥哥,根本就不必顾左右言他。 博弈,那得是同一个等级的实力,才存在的概念。 而对大宋向皇后的兄弟,刘瑜不认为自己一个八品官,有什么好博弈的。 “陈留向家也是娘娘亲族?”话已挑明,刘瑜却也就单刀直入。 除非天灾,洪流夹泥、干旱地裂,或是地龙翻身,山崩地裂。 不然在话无论春秋,富贵人家,总是要比底层的草根,从容许多。 这四面漏风的亭子里,或是早上喝了半碗清可照人的稀粥,午间半个窝头垫肚,一袭单衣还四处漏风的,保准瑟瑟发抖,赶紧找个避风的所在呆着才是要紧的事。 向宗回不单富贵,更有权势。 所以亭子有暖炉,有香茗,尤有佳人如玉。 教人便有了一份从容,看取秋凉的气息,感叹万物蕃息,天道轮回的心境。 向宗回一开口,声虽不高,却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势,教人下意识的贴耳低伏: “陈留向家太远了,远得拿族谱来对,怕都要找许久,才能寻着一丝半点的牵连。” “不过子瑾,情份两字,说来也是蛮简单,行得多了,便是异姓,也如兄弟;行得少了,就是五服内,如势同路人。” 说到此处,向宗回就定定地望着刘瑜。 “向公说得是。”刘瑜将手中茶饮尽,笑着点了点头。 他把话挑明了,向宗发想说,自然会说;向宗发避开不提,那刘瑜也不会煞风景。 向宗发看着刘瑜附合自己的话,便有了笑意:“好,存中的朋友,果然是风趣的。” 这让边上的沈括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谢过向宗发的抬举。 但向宗发话到此处,就不再提陈留向家了。 应该说,他一开始也没提过,是刘瑜问起,向宗发随口答了一句罢了。 “子瑾以为,彼等如何?”向宗回指的,自然是伴陪左右的歌姬美女。 刘瑜点了点头道:“环肥燕瘦皆可观。” 第100章 何必当初 “是把她们送给子瑾,能让你高兴;还是当场杀了,能让你解气?”向宗回微笑着这么问道,手一伸,已扼住身边歌姬那雪白的脖子。 他这是有所指的。 陈留向家,在向宗回认为,不过就是向刘瑜索要侍妾嘛,结果搞出这么大一摊事。 他的意思就是刘瑜喜欢女人,那么就送女人给刘瑜;刘瑜觉得没面子,那杀几个美女让刘瑜解气。然后这事也就算完了,刘瑜就该卖他个面子,轻劲放过陈留向家。这样大家也就有个交情,而攀上向国舅,对刘瑜来说,自然也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 在一旁的沈括,不禁露出羡慕的神情来。 他觉得匪夷所思,区区一个八品知县,怎么能得到向国舅这般的看重?还专门把自己从钱塘叫过来,引见刘瑜!他觉得向宗回,后面肯定在大坑挖着,在哄着刘瑜往下跳,要不然,不可能啊! 可是向宗发接下来的话,却就狠狠扇了沈括的脸: “子瑾是文正公一脉,说来也是亲近,闲来要多加走动,方不使上辈世交断绝啊!” 范仲淹写过诗,送向综国傅判桂州,所以向宗回说世交,也不是乱讲。 沈括心里悲鸣:“这刘子瑾,怎么可能又跟范文正公扯上关系?” 这年代又不是信息社会,师承这东西,一般不是官做到一定程度,或是大肆宣扬,要不别人并不一定知道。再说刘瑜本身跟沈括也无深交。所以沈括真的是瞪大了眼,觉得这太过匪夷所思了,刘子瑾居然就这么抱上向国舅的大腿? 要知道为拉上这关系,沈括是花了多少心思的! 可是出乎沈括和向宗回意料,刘瑜拱手道:“不敢当向公抬爱,恩师春秋鼎盛,这等事体,下官愚钝,向来都是按着恩师安排来办。” 他是把关系全推到范纯仁那边去了。 向国舅说世交?范纯仁没交代啊,老师没交代,那就不知道了。 想谈世交,麻烦向国舅去找范纯仁谈去。 向宗回的脸就黑了下来,身边那歌姬,被他掐着玉颈,此刻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极少被人这么当场扫面子的,说不生气,那是假的。 沈括在边上对刘瑜低声道:“说不定是令师忘记吩咐了?” 这算是给刘瑜一个台阶下。 向宗回的脸色总算稍有缓,松开了那掐住歌妓咽喉的手,任由她瘫倒在地,拼命咳嗽。 可是刘瑜压根就不想接他这茬。 起身一揖道:“家师当真不曾吩咐过这一桩的。酒美景好,不过已近日暮,下官告退了。” 向宗回不禁大怒,拍案道:“竖子安敢无礼!” 吓得沈括下意识往边上歌妓怀里缩了缩,这可是国舅啊,不单国舅,更是大宋全国的马场总管,这等样人发作起来,那绝对是雷霆之怒!他心中不住埋怨着刘瑜,要作死也不要害朋友啊! 可是刘瑜全然没有这种自觉,自倒了一杯水,仰头喝了,把杯子随手一掷,笑道:“向公不是就要为陈留向家求情么?当初向家大少爷,咄咄逼人之际,向公为何不站出来?此际才发现,自己的狗咬人不成,反被缉,却就着急了?” 向宗发笑了起来:“便算狗,也是我的狗!” “刘子瑾,放手吧,放手结个善缘,于你绝对是有好处的。” “为那一口气,弄到现在这地步,也该够了。” 刘瑜摇了摇头,袖手站在那里,向四下张望了一圈,失笑道: “我看着树林间,花丛后,隐约有寒光闪烁,莫非向公还伏下刀斧手,一旦言不投机,便要把刘某斩杀当场么?我怎么看,这里也不是白虎节堂,再说下官也不曾怀着军器,我倒很感很趣,向公打算怎么构陷于我?” 向宗发显然不打算跟刘瑜这八品小官再废话了,他拍了拍手,林间、花丛后,纷纷有刀斧手,手执着明晃晃的刀斧显身。向宗回拈着茶杯,直接就把话挑明了: “子瑾,我这人性子不太好,不太喜欢绕弯。你说,我这杯子落下,数十刀斧手涌上,把你跟存中乱刀砍成肉泥,会如何?细作嘛,指不准,就是辽国的细作来暗杀你们的,我在家将保护之下,逃得一难,无力卫护你们安全,点一炷香,洒两行泪,想来也就交代过去了。” 此刻刘瑜是手无寸铁,连仙儿都没带在身边。 不用数十,若是三五个刀斧手涌上,他连跑步都没有机会跑! 要不低头; 要不? 死。 秋风穿过亭子,已隐约有些呜咽声了,秋,愈来愈沉。 但在这秋风里的刘瑜,却微笑着解开了衣襟。 似是这风,吹不冷,他炽热的胸膛。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黄绸圣旨,对着向宗回笑道:“圣旨这玩意,想来向公是见得多了,不过这份有点不同。向公不妨看一看,然后咱们再谈不迟。” 向宗回身为外戚,还是皇后一母同胞的兄弟,当然不会见着份圣旨,就跟边上沈括一样,几乎转了小腿筋,动弹不得。 他从容接过圣旨来看,但一看之下,他就浓眉一皱,愈看,眉心愈皱成一团。 “有人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刘瑜笑嘻嘻地自己倒了茶喝着,从容说道: “但我以为,这大宋,还是姓赵的。” “向公姓向,这个向,是皇后娘娘的向。若是这姓向的,不在乎姓赵的江山,那就随便好了。” 第101章 合家团聚 “不就一个陈留向家么?向公,你再开个口,我全放他们出来,给他们赔礼道歉也行啊!” 向宗回放下圣旨,脸上肌肉抽搐着。 如果早知道,是皇帝、宰相们下旨,让刘瑜以编校秘阁书籍便宜行事,他怎么可能插手? 秘阁所涉,都是细作、用间的事啊,这沾上哪有什么好的? 他是国舅不错,他管理马场成绩很好也不错。 但要沾上这用间、细作的案子,那完全是惹蚤上身爬啊! 向宗回原本以为,刘瑜是以知县的名义,硬生构陷向广,那他就得站出来,撑一撑了。 就算是狗,也是他向国舅的狗啊。 但看了这份圣旨,他就沉默了。 过了半晌,他站了起来,对沈括道:“存中,你一直在钱塘守孝,不曾远离。” 沈括人品或者不太行,这智商绝对是到顶的,一听就懂,马上道:“是,不曾远离。常有人将学生认成沈括,其实学生是沈刮,远房堂亲,生得相肖罢了。” 他这话的意思,是暗示自己在钱塘,也有叫堂兄弟替他守灵,生得相似,不会露馅。 向宗回点了点头,又向刘瑜望去,良久开口道:“老夫不曾见过你,不曾与你说话,更不曾与你提过陈留向家的事!” 说罢也不等刘瑜回话,拂袖而去。他一点也不担心刘瑜不同意,不同意,也得有资格才行啊,就凭一个八品官,说出去了,他向宗回一否认,大家是听刘瑜的,还是听他向国舅的?这根本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了。 出了庄园,刘瑜咬牙道:“此辱他日必洗之!” 沈括想过来劝刘瑜,不要鸡蛋碰石头,正当刘瑜心中怒火正炽,一抬眼,吓得沈括到嘴的话都咽了回去,匆匆一揖算是道别,就上轿走了。 这一回,可以说是刘瑜上京之后,最为凶险的一遭。 因为他原本想着,沈括这人虽然人品不太好,乌台诗案就是他出卖苏轼的。 但最多就是寻章摘句构陷朋友,没想到,沈括直接把他带到刀斧手潜伏的庄园里去! 向宗回,可是真敢动手杀刘瑜啊。 这一点,向宗回、沈括、刘瑜都很清楚的。 埋伏那些刀斧手,不是为了吓唬刘瑜,向宗回是真的对刘瑜起了杀心。 是,陈留向家不过是他的狗,但动他的狗,不就扫了他的面子么? 他出面来说合,算是看在范仲淹的份上了,才能給刘瑜这个台阶下。 刘瑜居然还不搭腔,他向宗回要忍得下去,还叫什么外戚? 管理马场管得很有成绩的向国舅,杀个八品小官,抵什么事? 刘瑜入了南熏门,方才松了一口气。 他一路上,颇为担心,向国舅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在路上截杀? 万幸向宗回还没有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 便宜从事的旨意,看起来也让向宗回知道分寸。 只不过,这便宜行事的权利,也不可能永远给予刘瑜,事办完,自然要收回。 第二日清晨,魏岳就过来找刘瑜,带他去缴旨。 对于一方将帅来说,皇帝还要下诏,宣布取消这权力。 但对于刘瑜八品小官,相对来说要简单得很多。 魏岳领着他在西角楼那里一处走廊候着,然后自行入去枢密院,半晌出来,又领着两名小黄门,向集英殿方向奔去,刘瑜在西角楼站得腿都麻了,方才等到魏岳回来。 跟他而来的还有另外一名大太监,魏岳又入枢密院去禀报,大约半炷香光景,便见着王安石跟魏岳出了来,也没让刘瑜找个地方坐下,就在枢密院的台阶上,王安石对那跟着魏岳而来的大太监点了点头。 那大太监示意刘瑜上前,然后便清了清嗓子道:“口喻:编校秘阁书籍刘瑜,事毕缴旨于枢密院,由宰执签押。应以前许编校秘阁书籍便宜从事,更不施行。如秘阁仍用便宜从事校理,在京诸阁学士,具名闻奏,原情行遣。” 刘瑜答了:“臣瑜遵旨。” 然后将那份便宜行事的旨意交给魏岳,后者查看无误,呈给王安石。 王安石看了一眼,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看过,抬了抬手,身后自有官吏去接收那份缴回的旨意,进行存档或销毁,这自然不用堂堂宰相自己动手。 刘瑜按着魏岳指导,按着礼仪行动。 最后冲着王安石抬手一揖,这里压抑得不成,他根本不想多呆,没什么事就走了。 至于拍王安石马屁?刘瑜很清醒,他能见着王安石一面,算是很有福气了。 轮得到八品小官去拍宰相马屁? 不过他随魏岳,还没走过西角楼,就有六品官赶了过来,示意他们回转。 却不知道是皇帝的旨意,还是王安石刚才看见刘瑜没有过去做谄媚之行,觉得这人的人品还成,枢密院下了公文,直接扔给了刘瑜一个临时的差遣,权勾当陈留通敌案诸公事,又让皇城司和开封府相关官吏协办。 主要就是不想把这案件宣扬到京师人皆知晓。 不然如果移交开封府,各路消息灵通人士,自然有办法打听出来。 “你这小猴崽子,倒是有福缘的。”魏岳领着刘瑜出来,却就打趣地说道。 与其说有福缘,不如说有钱缘。 刘瑜主管这案子,抄家的事自然也就是他说了算。 当刘瑜走入皇城司的牢狱,提审向劲草时,童贯也从徐州回来,正把向老头儿向广,关押入牢狱。 向家爷孙,还有向家其他男丁,倒是在皇城司的大牢里,合家团聚了。 第102章 不曾冤枉 “分开关押,以防串供。”刘瑜当场就提出了这个命令。 魏岳已经对刘瑜有些盲从了,加上又是公文分派下来的差遣,自然就教手下依令去办。 于是向家男丁分隔关押起来,又由着开封府的官吏、皇城司的中官,以及刘瑜在陈留带来几个得力差役一道,开始堪查陈留向家的帐本。 由枢密院下令协办的开封府官吏,盯得很紧,他们本来就是看好戏的节奏。 宫中派出的大太监是李宪,他是得了皇帝的授意,过来盯着这件事。 不过这大太监,倒是对刘瑜颇为客气,甚至一到皇城司,就挥手驱赶那些过来磕头叫“老祖宗”的小黄门,单独邀着刘瑜,到僻静角落里说话:“刘子瑾,你实话对咱家说,这陈留向家,通敌卖国,到底有几成真的?此话入得我耳,出得你口,不作堂录。” 刘瑜对这大太监无什么好感的,而且这厮还有脚气,彭孙捧臭脚的典故,主角就是这家伙啊,所以刘瑜倒退了半步,也为了尽快脱身:“公公,若是私怨,下官有一百种法子搞死他,就算他是向国舅的狗,又如何?难不成外戚的狗便能横行士林么?只消花些时日,自也有办法料理。” “然而通敌卖国,证据确切,下官方才上奏天听的。” 李宪听着微微皱眉,想了半晌才说道:“咱家敬你是个干才,又是范文正公的徒孙。是以劝你一句,此间卷宗,抄查的帐本,咱家都看了。要把向家定罪,只恐力有未逮。要不就放手,要不,就在这里做了。” 做了,李宪立掌成刀,比划了一下。 皇城司虽没有后世锦衣卫那么大权力,比如捉人,除非紧急事件,要不他们也得顶着开封府,或是某提点刑狱司公事的名义,才能捉人。但一进了皇城司的大牢里,那就不一样了。死在这里面,连躲猫猫都不用上报的,来一句熬刑不过,或是畏罪自杀就得了。 刘瑜还没开口,李宪却就伸手止住他,继续说道:“这事,你看着,不要开口,这等事,你不单不要去做,说也不要去说,只教一个眼神,自然有小的们去办。连阿贯那孩子,咱家都不愿教他污了手。” 说罢点了点头,自行走开了。 站在角落里的刘瑜,不禁苦笑,自己看上去,就跟奸邪特别投缘还是怎么了? 很明显,童贯攀上了李宪的关系,而且还在李宪的面前,说了刘瑜的好话。 而李宪大约本就在魏岳那里听着刘瑜的名字多了,是真的赏识,才会给刘瑜提这个醒。 说起来,也就是李宪完全不看好,刘瑜能从正常的渠道,去给陈留向家治罪。 因为向宗回不服啊。 他尽管没有干涉,但是他托了许多人,甚至有不少人根本就不用国舅相托,自觉来盯着这案子,只要捉到一丝问题,马上他们就会上书弹劾刘瑜!只要一弹劾得手,不就抱上国舅大腿了么?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谁不愿做? 大太监李宪,说他看过那些卷宗和帐本,倒不是开玩笑的。 的确就帐本上来看,是找不到什么大问题,最多就那一桩贩给阳城客商硫黄的交易,还是类似边贸卖了几批不是九经范围内的书。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丝不苟的律法,卖几本书,的确是违反先前的禁令,但也扯不上通敌卖国吧? 就算阳城客商那宗硫黄生意,所涉数量也不大,以此入罪,以后谁做生意? 最多就是向劲草白痴罢了,要以此说向家通敌,必定是不可行的。 所有关心刘瑜的人,都在为他担心; 而其他,绝大多数,都在等着刘瑜的笑话。 等着看刘瑜最后怎么收场。 刘瑜倒也没有做什么,叫那几名差役,把帐本都抄录了一份,然后就走了。 三天里都没有再过皇城司的大牢。 直到第三天过来,开封府的官吏都暗中嘲笑他:“煮熟的鸭子,也就嘴硬吧?” “见好就收偏不听,好了,搞到现这样,算个啥事?” 连李宪也皱眉,觉得这刘瑜完全没有传闻中,童贯和魏岳向他举荐时所说的十分之一。 “李公公,诸位,请随下官审讯疑犯吧。”刘瑜全然没有在意别人的眼光,拿出一个崭新的帐本,领头就往关押向广的额上房走去。 一本帐本抵什么事?大家都不以为然的。 但偏偏当刘瑜把那帐本扔给向老头子,并对他说:“撕了也没用,母本在,只要我能做出一本,就能做出万万本。” “你怎么可能查到!”向广瞪大着混沌的老眼,不敢置信看着眼前,由刘瑜重新破译誉写出来的帐本,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明府,到底是谁出卖了我!事已至此,教老夫死个明白!向清?还是向流?向河间?” 他一连说了三个人的名字,刘瑜示意身边小黄门一一记下,毫无疑问,这三个人,必定就是知道向家通敌的内幕了,否则向老头儿,也不会在绝望之际,认为是这三人之中,有人出卖了他,出卖了向家。 “我向来好说实话,你要死个明白,好,我告诉你,他们三个都没有出卖你。” 刘瑜微笑着对向广说道,然后向边上李宪抬手一揖,便转出门去了。 “不!这不可能!”向广在那里绝望地嚎死着,无论如何,他觉得,如果不是被内鬼出卖,这是绝对不可能有破绽的啊。 跟在刘瑜身后往外行的李宪,啧啧称奇:“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咱家今日长了见识!” 第103章 努力招供 “素闻刘子瑾精于用间之道,却没想到,竟到这等地步!”开封府来协办的官吏,也是暗暗吃惊。主要是这超出他们的认知了,他们根本无法想像,刘瑜怎么能够破译那本,看起来天衣无缝的帐本。 那些帐本,皇城司和开封府的人手,不知道翻查过多少次。 又请来专门的帐本先生看过,都找不出一点问题啊。 但刘瑜真的不曾枉冤向家,现时看来,就是证据确切,无可翻身! 为什么?因为刘瑜有对照物,向家是刘瑜带人抄查的啊。 帐本上写着缯帛、罗绮之类,又有香药、瓷漆器、姜桂。 但有什么用?刘瑜有向家库存的货物的清查单表啊,两相对照之下,苏绣其实就是硫黄、香药就是卢甘石,出入库存的记录,加上实物对照,完全是无所遁形的。 阳城客商是刘瑜设的局,向劲草是被钓鱼执法没错。 但事实上向家就是走私违禁物,向广就是主持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这不叫里通敌国,什么叫里通敌国? 当夜,向老头儿跟看管的狱卒说,求见刘瑜,有隐情上诉。 刘瑜当时正与苏轼喝酒,听着拍手笑道:“苏大胡子,愿赌服输!” 苏轼愣在那里,直到刘瑜随着报信的中官走了,还没回过神:“他怎么就知道,向老头儿今天晚上,要找他自首?这厮莫非真有他心通?” 他心通这样的事,刘瑜自然是不会的。 只不过他看过太多报道了,一旦事破,如果不是求死,就只能努力招供了。 而他连让狱卒看好向老头儿都没有吩咐,向老头儿完全可以自杀。 “你很聪明,没有自杀。”刘瑜微笑望着向广,如是说道。 向老头儿苦笑起来,就算入了大牢,他仍然保持着良好的气息,因为刘瑜也没给他上刑。 但从见着那本被破译的新帐本,这两个多时辰,他整个人象是老了二十年。 “我要自杀,也得明府首肯吧。如是自行了断,恐怕依明府的性子,向家鸡犬不留吧?” 刘瑜点了点头:“你确是当得起聪明两字。” 没错,如果他不能让刘瑜满意,他就是死了,刘瑜又不以君子标榜的,是真干得出来把脏水泼到整个陈留向家,让他们鸡犬不留的地步。弄出个族诛,压根就没有什么出奇的。 “一切都是老夫作的孽,还请明府垂怜。”向老头儿颤颤抖抖,向刘瑜跪倒。 但还没等他磕头,刘瑜就闪到一边:“我不是你孙子,你这么大年纪,别乱跪,你要诅咒我么?滚起来好好说话,你给我足够多的信息,我有了功劳,自然也就拉向家一把。当然,你和向劲草,还有之前你提出那三个,那是活不了的。” “求明府给劲草一条活路!”向老头儿老泪四垂。 刘瑜长叹了一声:“你努力招供,如果确实招出的东西有价值,我帮向劲草争取个流配吧。” “明府只管问,老夫知无不答!” “西夏人专门叮嘱,下次贩货,带上一些书籍?”刘瑜向着向老头儿问道。 到了此刻,向广为求速死,又要求刘瑜保全向家血脉,倒也极为配合: “是,商队的掌柜跟他们说了,书不好带,利润也不高,最多带一些类如《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之类的,不是闲书,就是坊间小说话本,但西夏人开了个高价钱。管事跟我说了,我想着,也无涉及机密,再说,大宋高官之中,和辽国官员,诗词唱酬的,也不是一人两人,这些闲书,打什么要紧?就让掌柜贩了些过去。” 刘瑜听着,愈想愈觉得不对。 因为他在其中,嗅出了熟悉的味道。 瞎征,比他还要小五六岁,十四五岁的瞎征的风格。 瞎征是青唐赞普阿里骨的儿子,在秦凤边境时,刘瑜和瞎征有着很不错的交情。 甚至在面对西夏骑兵时,刘瑜还保护过瞎征,让偷偷溜出来玩耍的瞎征,没有被西夏人掳走。因为是朋友,好朋友,所以刘瑜对瞎征很了解,这绝对不是如汉译名字一样可笑的人物。 刘瑜觉得瞎征比他父亲阿里骨,还更加危险。 因为在边境时,瞎征就跟刘瑜讨论过,如果要入主中原,应该对中原的文化有所了解。 青唐夹在宋和西夏之间,力量薄弱,瞎征更是提出,应该大量派出细作,潜入宋、辽、西夏,以随时掌握大国的动向。 当时刘瑜还笑话他:“你当诸大国的官员、军士都是盲的么?是不是宋人,去了东京,一张嘴,就能露馅了。” 瞎征就不同意,说是:“若是熟读宋书,苦练宋话,未必就不能一试。” 读宋书,青唐不比西夏、辽国,如果要读四书五经,那得从小读起。 刘瑜苦读了十几年,都还不敢钞诗呢,怕露馅,这玩意没十几年苦功,要装成读书人,总不容易的。特别是大宋现在富甲天下,文风正盛的时节。 但读大宋的坊间小说话本,知道、了解大宋现在风行的事儿。 装扮成商人或是底层百姓,再混入东京城呆个几个月。 这样下到其他州府,要露馅,就不易了。 这是当初十三四岁的瞎征,想出来的主意。 幼稚与否不提,是有一定可行性的。 而刘瑜就在向广招认的细节里,嗅到和瞎征当年所提出来的,异曲同工的味道。 “还有什么?你最好死前把知道的多说一些,你得明白,向家的女眷,至今关押在女牢里,也没有人去祸害她们。毕竟我不是你孙子那种贱人。但你要就这么点信息量,大宋官场,你比我清楚,跟你孙子一个德行的,不少。我要护不住,他们会干些啥,向家的女眷会是什么下场,你自己心里有数。” 刘瑜并没有急着要向广招供,招到假供来,那也没意义。 向老头儿想了一刻钟,提出一个要求,他要跟向老太婆见面。 第104章 秦凤来人 刘瑜倒是同意了他这个请求。 向老太婆一见向老头儿,就开口问道:“到了这时节,何以还不见恩主出手?” “恩主出不了手。”向老头儿苦笑着应了她一句。 然后向老头截住了向老婆子的话头:“你莫说话,得明府怜悯,你我方才说上几句,你只听我说便是。” “你莫对明府心存恨怨,你不知道,我做下的事,明府是清官,他拿下我等,本是天经地义。我大约也是人之将死吧,很多事都想通了。再就一个,千万不要去恨明府,一旦对他有了怨恨,但有冲突,咱们家里,看到第四代的男丁,依我看无人斗得他过,只会祸及家人。” 向老头这当口,说的都是贴心话了,全无一句是虚的。 向老婆子却是望了刘瑜一眼,开口道:“若是一般年纪,你我两人,未必斗他不过!” 刘瑜笑道:“是么?可惜,我生君已老啊!” “你莫打岔,听我说,恩主是不可能为我们出手了,因为我暗地里,向青唐和辽国走私的事情,已经被挖了出来。”向老头儿明显不想这个时候,去再得罪刘瑜,他倒是个光棍的,颇有些愿赌服输的架势。 向老婆子听着长叹,老泪纵横:“老身其实也是知道的。” “若不做私贩,逢年过节,就要上京师打点,哪来许多的银钱?” “店宅务那是朝廷、官家的收益,又不是我向家的。” “京官收个小妾,我们就得随喜;有人外放出京,我们就得送盘缠;有人入了京,我们又要接风。家里又要维持着场面,花销又大,不做私贩,家里早就垮了。” 向老头子按了按老妻的手,对刘瑜说道:“明府,给我纸笔吧,老夫的时间也不多了。” 他见过老妻,算是了了心念,提起笔来,便把在青唐、西夏、辽国的商队,和相熟的当地商铺都一一写了出来,吹干了墨迹,交给刘瑜:“求明府给向家留一条血脉!” 刘瑜看了那张纸,满意地点了点头。 有了这些名单和线路,组建起间谍、情报站,就要方便很多了。 “放心去吧,我保向劲草不死,但活罪难逃。”这是他对向老头儿的许诺。 看着刘瑜远去的背影,向老头儿对着老妻惨笑道:“想不到,想不到算计一辈子,到老了,根基已固,却被这后生连根铲起!此子真非同凡响也!” “此子确是可怕,从他入陈留之际,老身也没想到,他怎么可能绝地翻盘!” 这晚刘瑜回到家中,已是夜深,仙儿自是还没睡下留了门。 只不过迎着刘瑜入内来,却就低声说道:“鲁四叔过来送信,奴奴安置他在东厢房憩下。” 刘瑜点了点头,鲁四是西军的人,和那些安置在城外凉茶铺的西军一样。 都是唤他做孙少爷的,属于范仲淹的政治遗产。 不过鲁四那些人,被刘瑜安排在秦凤,定期把打探出来的、先前刘瑜安排的情报渠道送出的情报,汇总之后,每三个月送上京师来。 那几年边境打拼,刘瑜绝对不止收获一个特奏名的出身。 无论是蕃部,还是渭源的羌人与夏人,都有刘瑜埋下的暗子。 这也是为什么刘瑜经常没钱的原因,要维持情报系统的运作,哪怕只是局部的情报系统。 就算他有本事把人忽悠得为了信仰而献身,也同样是需要钱的,不然怎么打探?连请人喝顿酒的钱都没有,还指望从青唐那边,掏出情报?那是做白日梦的想头。 不过刘瑜的钱,并没有白花。 看着鲁四送上来的情报,刘瑜就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青唐那边,董毡和瞎征、欺巴温的部落,有一些明显是军事性质的调动,不太对头。 按着西军这边递上来消息,加上向广的供认,刘瑜几乎可以确定,西夏人是要有大动作的了。毕竟西夏人对于战争的触角,是很敏感的。大宋把王韶派到秦凤路也好,准备把从庆历就分置四路的原陕西路的区域,再如何寻并分置也好,无不表明,大宋要在青唐地区,有所作为了。 而西夏人如果对此无动于衷,才是怪事呢。 王韶在秦凤路,能独力支撑得住吗?刘瑜颇有些不太放心的。 只是面前这些情报,虽是珍贵,也不是实时的,要从这些情报去推测出什么方案,给王韶什么建议,那绝对是纸上谈兵,完全是害人,不是帮人。 “可惜不是在秦凤,总归无法拿到第一手的资料。”刘瑜颇为不甘心。 仙儿却是边上喃喃道:“不要回秦凤嘛,少爷,不要嘛!” “行了、行了。你去玩吧!”刘瑜把仙儿哄了出去。 屋里生着暖炉,本就暖意盍然。 被她这么“少爷,不要嘛!”撩得刘瑜颇有点邪火暗生。 刘瑜想了想,觉得不论如何,自己还是要试试。 于是提笔写了一份公文折子,以编校秘阁书籍的身份,请求前往秦凤路,与王韶一并共事。 主要就是搭建完善的情报网络,以有效监控西夏人的动向、军势。 不觉一夜无眠,写到天亮方才罢笔。 鲁四醒来,过来磕头,刘瑜又问了一番边境的情况,让仙儿把备好的银钱交给鲁四,教他带回秦凤去分发给各处。鲁四接过沉重的包裹,这四十来岁的厮杀汉,泪都渗了下来:“孙少爷,哪有您老拿钱出来,给某等下人花费的道理?本应是小人报效主家才是啊!” 厢军在宋代是杂役兵就不用说了。 想想军神狄青都保不住他得力手下,宋代的军兵,地位不是一般的低下。 刘瑜是文官,又有范仲淹这层关系,对他们这些老卒,素来没有架子,给的银子,比朝廷给的军粮多得多,叫他们如何不感动? 第105章 石沉大海 要不为何那日在凉茶铺外,那些西军愿为刘瑜效死? 范仲淹这层关系是一回事,刘瑜银钱方面,从不亏欠,和他们相处,又是以礼相待。 正是因此,才有得如此相报。 刘瑜扶了他起来,又问了一番家里的情况,都是一些家长里短,刘瑜耐心听着,鲁四自己又添了个男丁,还有某个军兵娶了妻,又有哪个当时在边境,和刘瑜打过照面的军卒也生了个女儿。 听到这里,刘瑜便笑着对仙儿说道:“去买几顶虎头帽,刚才鲁四叔说的,七个小孩儿,人人有分,还有小孩衣物、鞋子,捡好的买。你若想到什么小孩喜欢的物件,也都买上一份。” 仙儿飞快去了,不一阵就回来,提了一大包的小孩玩具,有七连环,有泥塑娃娃等等。 鲁四看着那小孩衣物,有内衣还是丝绸的,一下子又给刘瑜跪下:“孙少爷,这、这太贵重了,军汉的娃,那有这般金贵!” “别这样,这些是仙儿专门给小孩买的,拿回去用就是,一点心意。” 鲁四含泪牵马出了京师,南熏门外和等待在城外的十来个西军兄弟会合。 他把刘瑜的关怀与众人说了,又把包裹里小孩的玩具、衣物给大伙看。 面对刀剑不曾落泪的十几个汉子,一时间,都被沙迷了眼,泪水禁不住淌下。 有人低声道:“这辈子,俺们便给孙少爷卖命了。” “俺等这般贼配军,谁看得起?不是给这个卖命,便是给那个卖命。难得孙少爷如此看得起俺们,那戏文唱的,什么士相待,俺们就什么士报,这命,就卖给孙少爷了!” 鲁四翻身上了马,他开口却有个新思量:“俺等这娃儿长大了,到时孙少爷应也有了小少爷,就让娃儿好好给小少爷卖命!” 一伙军汉一边附和,一边策马往秦凤路而去,暂按下不提。 刘瑜和鲁四聊了一上午,倒是有了不少灵感,又在改他那公事折子。 写的时候苏东坡来访,刘瑜起了兴致,难得对苏大胡子态度极好: “子瞻兄帮我过目一下,多多斧正。子瞻兄于文字上,着实比我强出许多,还望教我!” 苏轼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还是叫苏大胡子吧,别这样,挺碜人的。” 不过他还是接过公文看了起来,看完却就不说话,过了良久才道: “这是递给王元泽?” 看着刘瑜点了点头,苏东坡却就无奈苦笑道:“我劝你不要递为好。” “王元泽这厮自以为是,目空一切,你递上去,搞不好还吃他一顿数落。他不太可能帮你递到宰执或是呈交官家的。” “我这为国自请赴边,都不成?你就扯吧,边地有几个人愿意去?” 苏东坡想想也是,就没有再劝。 于是刘瑜难得满怀抱国热情,把公文折子按着程序递交了上去。 然后便让仙儿打点行装,做好出行的准备。 只是,世上的事,却往往是难以预料的。 而此时皇城司的大牢里,向老婆子突然起了这么个想头:“恩主不义,反正你我已是必死,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胡说,你要绝我向家的血脉么?”向老头儿冲着老妻咆哮起来。 他知道老婆子的意思,就是把向宗回攀咬下来。 这是一个赌注,赌刘瑜好大喜功,想把向宗回也办了。 凭刘瑜这么个八品小官,能咬得动向宗回么? 若咬不动,那刘瑜就倒霉了。 刘瑜倒霉,向老头儿这对老夫妻,便有了生机。 “老身只是不甘!”向老婆子的眼里,如同鬼火一样的眼神,透着恶毒。 向老头儿摇了摇头,对她说道:“你看,恩主不是派人来救你我出去了么?” 老太婆方一转头,便觉颈间一紧,透不过气来,却是向广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 “老婆子,你太好胜了,这把年纪,你仍不服输。” “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留你活着,你总想要扳倒刘瑜,这个人,咱们斗不过啊!” “便是他倒霉了,恩主知道你我攀咬,又能有向家的活路?”向老头儿缓缓松开手,抱着老妻仍微温的尸体,落泪泣道: “千算万算,便没算到,刘瑜这厮,竟有胆先行栽赃,再来查探,又有本事,竟能看破迷局!便是今日,走到尽头,老夫一幕幕回想,尤是不能相信,岂有多智至此,近乎妖哉!” 说着他抱了老妻尸身,往下一溜。 系在颈间的腰带一头牵在牢门上,扯得笔直,不一阵,便绝了气息,死得通透了。 没有想到,刘瑜想要去秦凤路和王韶共事的奏折,递了上去之后,就一直没有音信。 他倒是去找过王雱,后者却全然没空理会这事。 “我正和开封府、皇城司,协助这两日京师凶杀案,已有职方司两名官员被刺,又有辽使遇刺,恐是西夏人所为。至于你递上的折子,为何没有答复?待我忙完这一阵子,抽空再帮你问问。” 王雱今日看上去精神似乎不错,格外说多了几句:“陈留向家的案子,赶紧结了吧。不要把事情搞得太大。陈留百姓倒是高呼青天大老爷,可陈留的士绅,往京师跑得比较勤,你再拖下去,他们只怕就坐不住了。” 烧了借据,又从“漂没”的抄家所得里,从自己那一份里,拿了近三分一出来,但凡孤老的、残疾的、边军下来的、读书的寒门学子,都有所分润。又拿了千多贯,交给商队去贩货,立了规矩,说好取息不取本,今后每年,这些孤老或学子、残疾、老军,都能在商队里得到分润钱银。 第106章 了结案子 包拯是不贪,敢扛权贵,就是青天了。 刘瑜这是直接打土豪、分财产、搞爱心关怀基金,底层百姓能不高呼青天? 不过士绅就慌了,是真慌了,谁没欺压过百姓? 或者说,谁没跟向家做过生意? 刘瑜这么拖下去,说不准明天把他们家也扯进来啊,人人自危! 所以都往京师跑,希望能走动关系,以保自己平安。 听着王雱这话,刘瑜知他是好意,点头道:“也差不多了,这两日我就把案子结了。” “结了案,你赶紧过来帮手,别忘记,你还有一个编校秘阁书籍的实职!”王雱被这凶杀案搞得有些虚火上浮了。 刘瑜听着,可就马上撇清:“编校秘阁书籍,就是整理图书罢了。” 他感觉这当口,应该尽快去青唐,不论是对大宋也好,对于自己为了自保,弄一点自己的力量也好,都是最好的时机。要被王雱拖在这凶杀案的泥潭里,那啥时候才跑得开? 王雱听着笑了起来:“胡扯,按着这么说,权知开封府,还真是权知?约定俗成,虽不表于文字,但涉细作、用间,自然是编校秘阁书籍的事,要不然那些馆职之间,为何间中有这么一个实职?” 刘瑜逃也似的跑掉,将魏岳请了过来,又将开封府衙勾管刑狱的官员一并请来。 证据皆已无误,倒是半天就把向家案子结了。 向广狱中自杀不提,向劲草被提出来。 他是要流三千里的,折合脊杖二十,那不是打屁股,那是打在背上。 这肥胖的向劲草,捱了一杖当场昏厥过去,用水浇醒了,又打了一杖,鲜血狂喷,屎尿横流,又再次昏厥过去。醒来之后,向着刘瑜求恳:“明府,杀了我吧,我不过跟你索要侍妾,言语不恭罢了!向家都让你整破了,求你给我个痛快!” 刘瑜笑了起来:“只要不涉及家人父母,你势大,你强权,可以辱我,骂我,打我,这没什么,我忍着便是。但你不该垂涎我的女人;意淫倒也罢了,你还向我索要,对不起,这是我的底线。” 向劲草杀猪也似的嚎叫着:“那又不是你的发妻!你甚至都没睡过她们!” “不论睡没过睡,那就是我的女人,你看上我的女人?我让你一辈子都只能看女人。” “你不能公器私用!我愿流三千里,我不要折杖!”向劲草感觉,这么挨下去,再来两杖他是死定了,这是打后背啊,不是打屁股。 “好,那先结陈留县衙那七记臀杖!” 刘瑜说罢,冲着行刑的皇城司人等说道:“着实打。” 那行刑者知道连魏岳都不敢在刘瑜面前拿大,哪里会不晓事? 不用七杖,只一杖下去,就听着向劲草腰椎“咔嚓”一声,还没等向劲草惨叫出来,膝弯又捱了一杖,痛得他喷出一口血,生生又昏死过去。 刘瑜起了身,向那行刑的中官问道:“他还有流三千里,你得让人能走啊。” “禀先生,小人省得,自然不能公器私用。”那中官笑着向刘瑜行礼。 走是走得了,只不是腰椎受损,加上一对膝骨有问题,向劲草又怕得三百斤出头。 这三千里,大抵是生不如死。 刘瑜点了点头,出了门来,吩咐李铁牛:“看开封府押送向劲草流放新州的差役是谁,给他们封二十贯,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一路上,却是不能教向某寻死。” 当初向劲草说过,刘瑜如不献出侍妾,就是给他下跪,把脑门磕破了都得死。 刘瑜的记性向来不错,他似乎也不打算活成圣贤。 向家其他人等,皆刺字流配岭南诸处不一,通敌案至此,算是尘埃落定。 此间案子结了,刘瑜倒是偷闲了两日,带着仙儿去看齐云社的比赛,或是跑去光顾京师各式的美食。入了秋,仙儿这馋嘴的,还去喝冰果饮,结果吃得肚泻,把刘瑜笑得不成,又带她去寻药问医,养了三五日才好转过来。 看着也差不多,便带着那几个从陈留过来的差役,打道回陈留县。 秋风爽朗,刘瑜和仙儿雇了两匹马,又给那几个差役雇了辆大车,反正也就二十来里路,缓缓而行,算作踏青。一到陈留,那些百姓见着刘瑜,真的是自发的,纷纷在路边给他跪下,口称“青天大老爷!”、“老父母公侯万代!” 那些士绅无不暗暗胆寒,开封府连辖下的县城,这些士绅是真不太怯知县的,哪家跟京师大佬半点关系也没有? 说是现官不如现管么?可陈留离京师也就这二十里路,京师走通了关系,开封府派员下来,当天就到的,知县又如何?他们是真不怕。 可看着这陈留县城的百姓,对刘瑜这等态度,刘瑜又是个连通天向家都连根掀起的首领官,又有民望,这就太可怕了。人脉关系人家知县也硬,又不贪钱,又有民望,说不好听的,刘瑜要是一声令下,让这些底层百姓把士绅拿下,搞不好得有七八成百姓会毫不犹豫听从的。 所以各大门第的士绅有不敢置信的:“他来陈留不过月余,怎么能有如此民望?” “过刚易折,哼,慢慢看吧,只是此子,当真是匪夷所思!”这是和向家走得近的士绅,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刘瑜完全做到了他们想像不到的事。 而一开始抱定心思观望的士绅,却就后悔了:“初时向家逼迫明府,谁想到明府扛得过来?到头来竟是如此局面。老夫在陈留这五十年,不曾见如此英才啊!” 不论这些士绅抱着什么心思,无一例外,看着被百姓夹道欢呼的刘瑜,他们都做了一个共同的选择,由家主领着后辈出来,在路边高声唱名,向刘瑜长揖到地,以示恭敬。 说粗糙点,服软! 第107章 丁忧 心服不服不论,至少行动上,整个陈留的士绅阶层,是向刘瑜输诚服软了。 刘瑜看着自然是开心的,能得百姓这么拥戴,说明自己为官一方,还是比较有水平的。 连仙儿都雀跃起来:“奴奴的少爷最厉害!”、“这是奴奴的少爷!” 但一入县衙后宅,却就不对了,无论是阿全叔,还是如梦、萧宝檀华哥,都是一脸的压抑。阿全叔更是眼有泪花,仔细跟在仙儿身后把门闩了,方才从厢房叫了一个少年出来,却是阿全叔的儿子。 “少爷,老爷去了!不过,知道您把向家连根都铲了,老爷是笑着去的。” 那少年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刘瑜听着,心头也是一沉,眼角便发热起来。 这时阿全叔抢上前,当头给了他儿子两巴掌,压低了声音骂道:“蠢材!奶奶是怎么吩咐的?不能声张出来,都让我们先不要披麻戴孝,告知少爷之后,再行定夺了!你打算嚎得整个陈留县都知道么?” 这个年头,家里有父母亡故,是要丁忧的。 也就是辞去官职,回家守孝。 等三年孝满,再出来做官。 但大宋的官远比缺多,三年后出来,不定就有位子,慢慢排队吧。 这个连普通百姓都晓得的事,于是也有官员为保差遣,隐而不报。 所以刘瑜的母亲,才让家里仆人,不要一来就报丧。 而是让他私下告诉刘瑜,再由刘瑜做选择。 刘瑜倒是没有任何迟疑,马上就教家人换了孝服,又上表辞官。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折子上午送出去,中午竟就有回复。 来的却是苏东坡,他先向刘瑜致哀之后,告诉了他一个极为不好的消息。 “什么?”刘瑜万万没有想到,他竟辞不了职! 事实上,知陈留县事,倒是准了;不许他辞的,是编校秘阁书籍这个实职。 随着苏东坡而来的,还有中使,就是宫中的太监。 倒是皇帝封赐下来,主要是给了刘瑜的母亲,一个县太君的诰命封赐。 不过苏东坡和中使走后,刘瑜真的有点混混沌沌了。 接着相熟官吏过来送纸仪帛金,幸好有如梦和萧宝檀华哥帮衬着支应,要不真得出事。 这天下午,恰好李铁牛负责的球社,跟齐云社的比赛输了一场,不过这憨货过来陈留,却笑嘻嘻地跟刘瑜说道:“官人,铁牛机灵,看着这一场,俺们是做不过的。事先在场外便教人做了手脚,虽说输了球,却足足赚了十一贯多!” “滚!你他妈还学打假球了!”刘瑜正在气头上,一脚就踹在李铁牛腿上。 论打架刘瑜当然不是李铁牛对手,但他现时积威日盛,李铁牛也已愈来愈更仰望着他。 被他这么一吼,吓得连忙跪下磕头:“官人,铁牛错了!” 平素很少看见刘瑜这么失控的,仙儿和如梦都吓得够呛。 倒是萧宝檀华哥壮着胆子说了一句:“迁怒于人非智者之举。” 这话刘瑜倒是听了进去,轻蹬了李铁牛一脚,低声道:“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动不动就当磕头虫,有什么出息?” 又仔细跟李铁牛讲了一番,这种买自己球队会输的行为,会带来什么祸害。 李铁牛听了半晌,搔着脑袋就没明白,最后说了一句:“反正,不许买自个输,谁买自个输,铁牛就教他知道,什么叫醋钵大的拳头!官人,这样可对么?” 刘瑜苦笑着挥了挥手:“就先这样吧。” 他其实静坐着,自己也想得通,大约就是秦凤路那边的细作、用间方面,皇帝觉得另派人跟进,不合适,所以要把自己留在京师。 可他真不想留在京师,不单是家里老人去了,总得去送一送的道理。 而且原本他就不打算在京师呆长了,京师,只是一个取得官身的地方。 长期在京师,难免卷入新旧党之争。 那是刘瑜所不愿面对的事。 因为他很清楚,站哪边都没有好结局。 可椒即使不需要他站队的事情,也依然是很麻烦的。 例如到陈留匆匆来访的这两位,入得内来,连茶水都不用,坐落第一句话: “不论怎么样,西夏的细作,必须马上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一次是王雱和苏东坡两个互相看着不对付的家伙,一起来找刘瑜,给他传达的命令。 苏东坡是在返回京师路上,遇着王雱的,结果王雱就把苏东坡拦下了。 因为中枢宰执的意思,就是他们两人一起来找刘瑜 可以说,皇帝、宰执们都取得了共识。 堂堂大宋京师,如何能让西夏人这么从容杀人之后,从容抽身而去? “三天,你只有三天。”王雱咳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而苏东坡很无奈地摊开手,欧阳修离京外放,他在京师,所能帮上刘瑜的,也真的不多了。 “三天要是捉不到呢?”刘瑜闭着眼睛这么问道。 “那你也不用上辞呈了,诸公大抵是能想到法子,让你去令尊膝下承欢的。” 王雱抢在苏东坡前面,直接就把这话说出来。 刘瑜的父亲已死,要去膝下承欢,那就也是一个死字了。 他每一句,都是冰冷的,全无半点温情可言。或许他感觉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便逼迫着自己,也逼迫着他人。 刘瑜倒掉了他们两人跟前,凉了的茶水,重新冲了两杯: “是不是三天办完这办事,就许我丁忧?” 苏东坡和王雱不约而同地咳了起来。 刘瑜猛然起身,发了性,一把将桌上的茶具,一古脑都扫落地上,跌得粉碎。 第108章 缉凶(上) “子瑾!”苏东坡高声叫了一句。 刘瑜猛然回首:“不要跟我讲什么国家天下苍生百姓,我不是你跟王元泽。” “这事若办不成,我生我死,怕是由不得我了,对吧?” 王雱和苏轼都下意识沉默了,这是实话。 皇帝和宰执们的忍耐,都已到了极限。 “此事若是办成,得依我二条,一是我要回乡;二是我要向宗回倒霉!” 苏东坡和王雱都愣住了,好半晌回过神来,苏东坡皱眉道:“向某权牧群都监,战马繁殖颇有成绩,无故要他倒霉,这如何说得过去?你难道准备说,向某也是里通敌国?那当真是笑话了!” “子瑾,莫要乖张。”王雱说了一句,又咳了半晌。 “向某上回,不也退让了嘛?” 他是知道,上一次向宗回为陈留向家出头,找刘瑜麻烦的事。 “我不取出便宜从事的旨意,他会退让?”刘瑜冷笑道。 “他是要置我于死地。我没有那么好修养。再退一万步说,我是官家的臣子,官家视我如手足,我视官家如腹心,向某欲断官家手足,他不该倒霉么?” 君臣关系,这是引用孟子的话。 苏东坡和王雱都是博学之人,刘瑜的潜台词,不用说,他们都明白。 那就是孟子的下一句: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 若皇帝能让刘瑜被污辱、被威胁,无所谓,那京师发生什么事,大宋如何丢脸? 刘瑜态度很明确:干我底事? 京师虽大,很多消息的传递也是极快。 几乎一个时辰之后,刘瑜的话,就传到向宗回耳里了。 不过向宗回听罢,愣了半晌,然后就疯狂大笑,笑得眼泪也渗了出来:“竖子无知!” 他并不是仅仅凭仗着向皇后,才能飞黄腾达。 大宋缺马,牧群都监这个职位,不是没本事混日子的人,坐得住的。 如何让战马繁殖,如何管理战马,都是需要有自己的章程,才能运转得起来。 刘瑜如果以为,他向宗回仅仅是凭圣眷,那就错了! 甚至向宗回冷笑道:“官家视他如手足?岂知官家便不视我如手足?竖子无知、无耻,不须理会,不过是死前狂言罢了。” “向公……”有幕僚想要劝上一句。 向宗回摇头抚须道:“此间有件事,不能说与汝等,此事不成,竖子必死,由他蹦跶去吧!” 缉拿刺客本来是不关刘瑜的事,但职方司官员、辽使遇刺,这就是细作犯案,为了破坏宋辽之间关系的动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入了京师的刘瑜,并没有马上去安派差役人手捕快,追缉凶手,而是直接就去了皇城司的大牢。 耶律焕因为前番听从刘瑜的命令,指使自己在东京的辽国细作,冒充阳城客商去陈留找向家交易。所以待遇好了一些,至少脚镣是去了的。不过看着刘瑜入内来,他仍旧冷哼一声,别过脸去,表示不愿与刘瑜说话。 “帮我做事,是有好处的,你看,现在气色不是好了许多?”刘瑜微笑着,抖了抖袍裾。 后面自有魏岳手下小黄门,把椅子搬来,又有人端了茶水,尽了热毛巾。 中官嘛,宫里侍候人的专业,真是有心巴结,那叫无微不至。 刘瑜倒也没有拒绝,这当口拒绝了,反而容易让这些阉人反感,不让巴结,那就是标榜清流,不与中官为伍么? 只是同来的魏岳就不耐烦了,看着刘瑜慢悠悠用了茶,就向那些小黄门骂道:“滚滚滚!” “火都烧到眼眉了,你们这时候来巴结什么?快滚!” 三天捉不到凶手,不但刘瑜倒霉,他这协办此案的皇城司主管,当然也是大麻烦。 “小猴崽子!别拿捏了,赶紧去办差,你愿意在这辽狗面前抖威风,办完差了,你过来料理他,要凌迟都行,反正这厮身上的油水也榨干了!”魏岳迫不急待地催促着刘瑜。 刘瑜摇了摇头,指了边上另一张椅子:“坐下说话。老魏,先坐下再说。” 看着魏岳坐下,刘瑜招手让刚才被骂的小黄门过来:“弄些点心过来,能张罗么?酥油鲍螺来上两份,冰酪来上一份,紫苏膏来一份;给老魏来一碗晻生软羊面,别下姜,多撒些葱花。” 酥油鲍螺大约如同后世的奶油泡芙; 冰酪就是宋代原始的冰淇淋; 紫苏膏大约就是现代的龟苓膏一类的东西。 小黄门极是伶俐,一一记下,一溜烟也似跑出去张罗。 魏岳却是气得不行:“这是皇城司的大牢!不是你家太白楼酒店!” “你还记得太白楼?你去太白楼白吃白喝,我管你要过一分钱?我过来让你手下买两份点心,还不忘记给你捎上一份,你就急眼了?你这人品到底差到什么程度?” 魏岳一时语塞,不自觉已被刘瑜带到沟里去,半晌才道:“大牢里,提犯人出来用刑就有,提犯人出来,然后叫吃叫喝,还真他娘的第一遭听说!” “我馋死他啊!” 连耶律焕都扭过头来,望着刘瑜,哭笑不得。 他是细作啊,也就是间谍,不是小偷小摸,靠在他面前大吃大喝,然后馋得间谍招供? 这不瞎扯么? “耶律焕,想不想出去?” 刘瑜喝着茶,用着小黄门送上来的酥油鲍螺,闲闲向耶律焕问道。 一点也看不出来,他身上背着三天的破案限期。 第109章 缉凶(下) “你不想出去,那吃完东西我就走。你也算帮过我忙,我不为难你。” “当然,你想出去,就得给我办一件事,我这人向来分明,你也应该清楚的。” 耶律焕咬牙道:“你休想我出卖大辽!” “好的,说真的,我没有这么想,因为能卖的,你也卖得差不多了。”刘瑜轻飘轻地一句话。却让本来挺胸收腹,昂首相对的耶律焕,如同漏气的气球一样,萎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脑袋深埋在其中。 能卖的,耶律焕真的也卖得差不多了,倒不是他主动出卖,刑罚之下,他倒真的一个字也没有说。但当刘瑜提审的时候,根据他的肢体语言,面部表情,不用他开口,就已从他身上掏出许多信息了。 “这回不问你辽国的事,要问的,是西夏的事。” 听着这话,耶律焕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他当然想要脱出牢狱,如果出卖的是西夏情报,他倒是没有心理阻碍。 “如果有西夏细作,行刺职方司官员和辽使,你觉得他们应该是从哪里跟踪,如何逃遁,凶器如何处理,大衹有多少人手参与到这样的行动来?在三次行动之中,西夏一方并无一人失陷,三次刺杀只有一次得手。” 魏岳抱着那碗面正狼吞虎咽,听着刘瑜的问话,面条都呛得从鼻孔出来了。 “你疯了?他关在这里这么多,他知道个屁!你完全是问道于盲!” 刘瑜没有理会魏岳的咆哮,却是伸手把那碟酥油鲍螺遮住,以防被魏岳的口水喷溅到。 他望着耶律焕,静静地等对方作答。 而对于暴燥起身的魏岳,刘瑜只对他说了四个字:“谁是主办?” 刘瑜才是主办,无论开封府还是皇城司,都是协办。 于是魏岳只好无奈坐下。 过了半晌,耶律焕抬起头来: “铁鹞子,第三队,细赏者埋麾下的作战风格,至少有三人,多则五人。” 所谓铁鹞子就是西夏的精锐之中的精锐,只有三千人,分十队。 细赏者埋,就是其中第三队的队长。 “要伏击我大辽使节,莫过于在踊路街下手最方便,万家馒头,西车子曲,清风楼,那三处的西夏暗桩,是最好动手的位置。” “逃逸应该是向宜城楼、万胜门的方向,不过我估计,他们并没有逃出城。一旦出城,反倒不好藏身,要把一颗沙藏起来,最好是把它放在沙漠里;要把一滴水藏起来,莫过于置之大海。东京人口以百万计,便是最好藏身地。” 魏岳见鬼一样望着刘瑜,因为三处遇刺的地点,就是在踊路街! 而且事后清查,刺客潜伏的位置,也正和耶律焕所说一般无二。 “你怎么可能知道,能从他嘴里掏出这些东西?” “这厮关进来以后,断绝一切内外联络的啊!” 魏岳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但不论刘瑜还是耶律焕,都没有理会他。 耶律焕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向刘瑜问道:“你会放了我?” “我还指望,你在辽国帮我办事呢。把你关在这里,是一种浪费。” 耶律焕咬着牙,过了半晌开口道:“安州巷同文馆,高丽人那里;或是建隆观。若是西夏刺客没有逃出城去,必是藏匿在这两处所在。” 往往最了解自己的就是敌人。 辽国细作、西夏细作,对于大宋京师的巡逻盲点、搜查盲点,比起大宋城防部队,了解得更为深刻。 魏岳调了兵马,不到半个时辰,行动就已结束。 只有一点出错的地方,那就是铁鹞子。 组织这三次行动的,来到东京城的,只有一个铁鹞子。 当然这些已和刘瑜无关。 东京城外,刘瑜俯视着跪在下首的耶律焕:“你服气也罢,不服气也好,我并不在意。” 他心平气和地对耶律焕说道:“甚至,你对萧宝檀华哥,仍有什么念想也好,都可以。人嘛,不能因着自己妻妾姣好貌美,就恨不得天下男人都盲了,以免占了自己的便宜。” 这话说得耶律焕面皮抽动,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但你要掂量掂量,有些心思,刚一抽芽,自己把得它掐掉。” “如果你不掐掉,等我去掐掉,也可以,不过所谓人心难测,大抵只有把脑袋也一块掐了,才能算是了结。你听明白了么?” 耶律焕抬起头,望着刘瑜:“一入大辽,你能制我?你能助我?” “当初入宋,你来找我,是怎么想的?”刘瑜没有回应,而是反问了他一句。 耶律焕心头一震,是啊,当初他以为,杀掉刘瑜,手到擒来! 谁知道,竟落到现在这地步? “去吧,不要怕,有我一日,便有你一日。”刘瑜亲手把耶律焕搀了起来。 耶律焕手臂上的肌肉不住跳动着,此时动手,可不可能一击杀掉刘瑜? 但是他在刘瑜手上吃的亏太多了,多到他终于不敢动手。 看着策马远去的耶律焕,从路边树林里走出来的萧宝檀华哥不敢置信地道:“你对焕哥做了什么?你给他下了蛊么?总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你不是说,会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他一条活路么?” 因为她看出来,耶律焕,其实是被驯服了。 她真的无法相信,耶律焕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驯服? “好了,他死不了,有蛊我也该对你下。对了,耶律焕也放他走了,他回去,必定报出你身死大宋,你也算了结一桩心事,咱们这也算大功告成,是不是也得圆房了?要不你在我家白吃白喝白信,不是个道理啊!”刘瑜牵着萧宝檀华哥的手,向她问道。 “啊哟!”回应他的,是萧宝檀华哥,往他小腿迎面骨踹了一脚,痛得刘瑜跳了起来。 “莫要伤了先生!”首先跳出来的是高俅。 然后是提着单刀的童贯:“兀那厮鸟,莫要伤了我家哥哥!” “萧姑娘,有话好说,动口不动手!”却是抚着大胡子,提着袍裾,匆匆赶出来的苏东坡。 “哈!”一声暴喝,然后沉重脚步声响起,却是魏岳奔了出来,手里还倒拖着一颗成人臂粗的小树,看来是要当成武器。 放耶律焕北归,当然不可能刘瑜说了算,各方面的人手,潜伏四周,一是以防不测,一是作个见证。此时看着萧宝檀华哥出手伤了刘瑜,便纷纷跳了出来。谁知道萧宝檀华哥一句话,却让他们都闭上嘴、扭过头,连刘瑜也只能自认倒霉: “遭逢居丧,安能思乐?不仁也!” 就是父丧,要守孝,这时间连夫妻都要分开住。 刘瑜不禁苦笑,这一脚,算是白捱了。 第110章 夺情 深秋近冬,渐渐地便有了雪花,飘撒在天地之间,象是无处栖身的幽魂,一缕缕的,看得刘瑜愈更心烦。他为自己满上一杯酒,但酒入愁肠,却驱不散许多的郁结,倒似是把沉积的不快,都一古脑搅动起来,充填在胸间,愈发的难受。 向宗回昨晚就上门来了。 道歉,赔礼,送上帛金,又送良马八匹,歌姬十名,五千两现银,好沉的箱子,几个大汉拎得不时咬牙。 诚意十足,教刘瑜无处发作。 然后今天便听说了,向宗回外放,出知蔡州去了。 连仙儿都懂得,东京是个花花世界,这样外放出去,自然也是一种姿态。 向宗回要倒霉,这一点倒是兑现了。 不过刘瑜的辞呈,依旧没有准。 等来的,是一份诏书。 夺情的诏书。 魏岳不知何时过来,须发上积了些雪,看必站在刘瑜身后有一阵了。 他长叹了一声,走到刘瑜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摇了摇头开口道: “你还想怎么样?区区八品,官家亲诏夺情,便是于令尊来说,也是哀荣甚重了。何况还有荫封汝母县太君,及宫内一众等赐予下来。你也该知足!” 县君,正常五品官员的妻子才有的诰命,因为给官员母亲的诰命,就加太字,称县太君。 刘瑜不过八品,他母亲正常来说,能弄个太孺人的诰命就很不错了。 能有县太君的诰命下来,当真皇帝也算对得起他。 不要小看这诰命,所谓“老太君”,就是因为那老太太,有县太君的诰命! 若无这诰命的,随便这么叫,那是胡来。 在家里关了门胡叫随意; 在戏台上了妆那叫演戏; 正式场会,要胡乱这么弄,一个是笑死人,二是要有人举到官府那里,怕还得惹上官非。 但对刘瑜来说,他真的想回去看一看。 “就是娘娘的兄弟,你说他得倒霉,这不也被踢出京师了么?君视你,确如手足啊!” 魏岳说罢,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区区一个八品小官,何以要夺情?”刘瑜就不明白了。 一般夺情,那是国之栋梁,比如说后世的岳飞,那没他都不成了,皇帝连下两道《起复诏》,国家没他,都要玩完了;要不就得丞相、枢密使、参知政事之类的宰执,等于国家总理,不能说家里长辈过世,国家总理突然就辞职,那整个政府部门,无数公文、决策,找谁拿主意? 所以这两类,一是栋梁,一是宰执,夺情是古自有之。 刘瑜一个八品小官,换谁来干不行?非得夺情? “而且我知陈留县的差遣倒是照准辞掉了,就一个编校秘阁书籍,朝廷找不到一个八品官去秘阁当图书管理员么!”刘瑜也很有些恼火了,一下子就吼了起来。 正是因为生有宿慧,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如何关切着自己成长,他记得很清楚。 甚至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他记忆里,隔世的父母的印象,也渐渐地跟现时的父母重叠起来,父亲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亲亲切切的亲情。 上一辈子不曾为父亲送终,这一辈子也不能回去守孝? 这对于刘瑜来讲,真的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无论是皇帝的手诏也好,封赠也好。 于亲情来说,都不是这样就可以弥补的缺陷。 魏岳也看出来,刘瑜心中的苦闷。 长叹了一声道:“节哀吧!” 事实上魏岳知道,为什么皇帝会夺情。 因为是中枢的大佬,中书门下平章事、参知政事、枢密使等等,不论新党旧党,一致要求皇帝夺情的。 就算皇帝再同情刘瑜,也只能夺情。 诸位大佬对于刘瑜鼓捣出来的密码,极为震惊,认为以“长竖、短竖而替世间文字,匪夷所思……决不可使其轻离京师,一旦泄露,或为为辽、西夏所惑,犹如幽云之失!” 当然,也是刘瑜的等级太低了。 这些中枢大佬,也会辞相,也会出知州府,为什么不考虑他们自己泄密? 他们等级高啊,到了那个位置,卖国投敌,又能得什么更多的好处呢? 刘瑜才八品,他要投辽国去,给辽国弄一套密码编写规则出来,连升五级不见得不可能! 而还不能因为这个就直接给刘瑜升官,一个是岂不是给敌国指明目标?一个是大宋的文官,没有哪怕容易升。 当然,转武职没问题,只要刘瑜肯转武职,给他连升八品,也就是升到正四品,估计那些大佬捏着鼻子,会认了。可刘瑜早就看透了这大宋制度,他怎么可能去转武职?那他还不如回乡务农去! 所以,最后的结果,就只能是夺情了。 刘瑜茫然地跌坐在那里,望着开始飘落的雪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仿佛在慢慢崩碎,如雪花一般,四散而去。 不仅仅是夺情,而是随着父亲的逝去,他感觉自己的人生,有太多无法把握的东西。 父亲、以及那已是隔世的家人、爱人,自己都无法掌握,无法挽留。 以至这大宋,这苍生,自己,又能改变些什么? 而他偏偏是个喜欢把一切把掌控于其中的人。 隐约只听着仙儿焦急的呼叫:“少爷、少爷!” 这一趟,刘瑜足足病了一个月,才能勉强起床下地。 这期间王苘都来控望过两次,后面更是日日有书信来往问候。 刘瑜一能起床他就让仙儿扶着,足足在院子跑了十几圈才停下来。 然后一气吃了三大碗白饭。 以至于仙儿偷偷对如梦说道:“少爷是不是算出时日无多,想做个饱死鬼?” 刘瑜当然不是想做个饱死鬼,只是在床上躺了这一月,他终于想通了许多事情。 “别胡思乱想,过好每一天。每一天都要开心。”他溺爱地拍了拍仙儿的脑袋。 但很明显,至少这一天,他便是很难开心起来。 因为王雱来访,从轿子里一出来,王雱就阴沉着脸,挥手教那些随从在院子里呆着。 “秦凤路有事。”王雱走近了,低声对刘瑜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便拼命咳嗽起来。 第111章 无解之局 王雱从袖管里取出一份奏章,递给刘瑜:“你心里有个准备,出京就免提了。” 窗外的雪下得愈来愈急了,又夹着风,便是生着暖炉,也仍是碜人的寒意,尤其是天色愈更昏暗,刘瑜接过奏折,却先点上两根牛油大烛,他可不愿这年月把眼睛弄坏,待得屋里光明起来,方才展开奏折来看。 “败家,大白天的,点什么大烛?” 王雱笑骂了一句,却咳了起来,他的身体,似乎越来越不健康了。 刘瑜递了杯茶给他,便自翻看起奏章来,这是秦凤路那边,经略机宜文字的王韶,所呈上来的奏折。经略机宜文字,说着绕口,就是军事参谋的职能,事实上按着大宋文尊武卑的风气,加上王韶的性子,几乎就是差不多行参谋长的职能了。 特别是这份折子,里面说的,主要就是蕃部俞龙珂的问题。 俞龙珂在青唐一带势力最大,渭源的羌人与夏人他都想加以节制。 而现时大宋各将帅议论先对俞龙珂进行讨伐。 王韶上奏折来,却是提出另外的见解。 认为俞龙珂之患,不值得用兵,甚至提出:“如遣刘瑜至此听用,离间各部,长则两年,短则数月,臣单骑足抚蕃部!” 他向朝廷要求,把刘瑜派到秦凤路,到他手下去工作。 因为尝到了情报的好处,所以王韶认为,能通过细作、间谍来完成的分化,没必要打仗。 打仗,是要钱的,是要人命的。 而且一开战,如果打赢就好,打输或是拖得久,让西夏、辽国看出大宋的虚弱,这能好得了? 王雱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看着刘瑜合上奏折递来,便接过之后仔细装进袖袋里:“大人的意思,是按着上回向家的案子,你不单对于用间,颇有见地。而且你对青唐诸部,也很是了解。故之问问你的意见。” 说到这里,他又咳了起来,好半晌才消停:“王子纯这法子,到底有几成把握?” 王韶,字子纯,王雱称的,便是王韶的字。 刘瑜叹了一口气,想了半晌,抬头对王雱说道:“让我去一趟秦凤吧,长则三个月,短则一个月,我必定给百姓,给官家,给相爷,一个满意的答复。” 王雱屈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摇头道:“不行,两日之内,秦凤之事,你得列出条陈呈上。” 刘瑜听着就急了:“边境军情,时时不同,我怎么也得实地考察一下吧?”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王雱没有回答刘瑜的问题,而是神秘兮兮地说这么说道。 “什么事?”刘瑜也有点好奇,王雱这厮,素来高冷,恃才傲物的人,今儿是怎么了? “你能不能别再写信给我妹妹了?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跟你书信来往这么频繁,总归是不合适的。” 刘瑜愣了半晌,开口道:“在下未娶,令妹未嫁。岂不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闭嘴!家妹与子瑾不合适。”王雱脸上有了愠意。 刘瑜也豁出去了:“有什么不合适?不会啊,我们书信来往,聊得蛮好的。” “舍妹才疏学浅,性子又古怪刁钻,更无花容月貌,非是良配。”王雱咬着牙,挤出这么两句来。 刘瑜一听要糟,伸手把着王雱的手: “我不怕!情人眼里出西施,你过意不去,到时多送点陪嫁便是。” 王雱听着一把甩开刘瑜的手:“无耻!” “令妹并不介意啊!元泽兄,要和我过日子的,却是令妹,也不是兄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王雱气得又是咳了起来,一句话到嘴边,那就是“你配不上我妹妹啊!你家世、学识、官职全他妈配不上啊!”,但他总归是被称作“小圣人”的,读书人那份涵养还是在的,生生把到了嘴边这句话咽了回去: “总而言之,此事终是无果之花,无根之木,子瑾莫要误人误已,言至于此,望汝自重!” 他说罢起身就走,因为再呆下去,他怕自己忍不住要对刘瑜饱以老拳了。 “秘密呢?说好的秘密呢?”刘瑜在身后急急追问。 “你离不了京师,无论以什么理由。只要那套字验规则依然在用,你永远也不可能离京!” 王雱扔下这么一句,就在外面随从扶持下,上轿走了。 留下刘瑜独对,窗外一片惨白天地。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原来,是他自己被困住了。 被自己困住。 汉语拼音,莫尔斯电码表达式,看似随手可得,不值一文钱的东西。 其实,刘瑜是很有天赋的,对于间谍这一行。 不单单几乎他可记住,每一种他看过、读过的技巧,而且他还能恰到好处的运用起来。 刘瑜突然笑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如果他告诉宰执们,这种编码方式是最基础,最初级,还可以有各种变体,不知道他们的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 “我会走出去,我终于会走去的。”刘瑜走到门外,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喃喃自语。 他放下了酒杯,因不再需要,它来浇灌心里的苍凉。 对于刘瑜来讲,只要找到问题所在,他便不再惊慌。 两日之内,刘瑜得拿出一个方案,以供高层去决策,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112章 雪夜遗珠(上) 连回到家里的王雱,都被妹妹王苘埋怨: “大兄公器私用,欲置子瑾于死地!我去寻大人分说!” 她说的大人,指的就是父亲王安石,这年头一般都是管自己父亲才这么称呼的。 王雱很无奈,军国大事,王苘本就不应该掺和进来的: “不要乱来,若教大人知道,为兄只恐逃不了责罚。” 王苘虽然和刘瑜还谈不上情愫暗生,王雱有点过于担心了。 但两人不断的书信来往,却也算是知己挚友或者说闺蜜了。 听着王雱这么说,她便对王雱恳道:“那大兄才学无双,就帮一下子瑾嘛!” 能被称为“小圣人”,王雱的才学也好,天赋也好,当然是很高。 而他自视也高。 可是这件事,连他也只能苦笑叹息:“非不愿,实不能矣!一言干关军国事啊!” 王苘听着,俏脸发白,她是王安石的女儿,自是知晓轻重的,也清楚她哥哥的性子。 连她哥哥都说了,“实不能矣”,这事刘瑜如何办得下来? 王雱尤怕妹妹纠缠他帮刘瑜的忙2,干脆说开了:“他得罪了太多的人,为了一个侍妾,硬按着向宗回低头赔罪,你以为,宫里娘娘,会对子瑾一丁点看法也没有?虽然娘娘不至于去为难一个八品小官,但不等于一个八品小官,就能抡圆巴掌,这么扇后族的耳光啊!” “这事,我帮不了他,或者说,天下间谁也帮不了他,他只能赌。” “成则自此之后,朝中用间之道,无人敢质疑刘子瑾的意见。” 王苘紧张地问道:“不成则去官削职,追夺出身以来文字?” “不是这样的。”王雱咳了起来。 好半晌消停了,喝了口茶水,才开口:“他若赌错了,则身败名裂,成为误国奸贼,不学无术的谄媚小人!先前种种,一并归结起来算账。所以,为兄才劝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这书信,也停了吧。你要知道,你是王家的女儿,不求刘子瑾平步青云,只要他能稳稳当当行在仕途,难得与你投缘,为兄倒也不去错你等的事。” “他要死了,死了还要遗臭万年,是么,大兄?”她截住了王雱的话头,幽幽地问道。 谁知道,谁能说出,王韶所谓单骑平定蕃部,能成不能成? 这世间没有人能给出答案啊,连王韶自己,其实心里也没底的,要不他去做就行了,何必上折子来请示? 所以刘瑜怎么可能知道,王韶行不行? 死不可怕,死后还要蒙上误国奸贼等等称号,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才是最可怕的。 王雱被妹妹逼到无奈,喃喃低声说道: “若我是子瑾,或得急症,撒手西去,不失一个体面。” 说白了,就是服毒自尽,报个急病而死,好过遗臭万年。 雪花纷飞的夜,雪白的锦裘包裹着一点炽热,就这么决绝地投入无尽的黑暗里。 身为王安石的女儿,她自然不可能上演红拂夜奔的戏码。 所以那夜奔而去的是她贴身的丫环,情同手脚的女孩。 王苘倚栏远望,明眸如蒙上一层迷雾,只是天寒,再热的泪,极快便冷,冷得教人揪心。 她着实是聪明的,无论是作为王安石的女儿,还是王雱的妹妹,耳濡目睹之间,她看翻了这官场的许多事,故之对她来说,尽管是豆蔻年华,却早就无了少女的绮思。 对于王家的女儿来说。 刘瑜,完了。 这是一个很清楚的结局。 她不会去高呼抢地; 也不会是唱什么“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教丫环送去的书信里,不再是往日里的诗词。 是让刘瑜脱身的办法。 “不要做傻事。”在她身后,王雱幽幽地叹了口气,走了过来对自己妹妹说道。 王苘回身,长袖不经意掠过眼角,微笑着对兄长道:“放心,我不擅卖酒。” 她用的,是卓文君跟司马相如私奔,当垆卖酒以谋生的典故。 王雱摇了摇头,又是长叹一声,伸手拍了拍栏杆,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 这本是他安排给刘瑜的公务; 这本也不是他自己要安排给刘瑜的公务! 而是朝廷上的大佬们,甚至包括后宫的各方面势力,角力、妥协之后,得出来的结果。 不是他可以抗衡得了的事。 哪怕王雱素有小圣人之称,也无法抗衡。 因为涉及的各方面势力太多了。 其中包括了店宅务、后族、京师等着秤耗之类灰色收入的的低层官吏、新旧党之争…… 不是跟哪个大佬打一声招呼就可以的事。 除非他父亲王安石,直接撕破了脸,才有可能中止这件事。 但王安石便是得了失心疯,也不会去为一个无亲无故、甚至连表态站队都不愿意的八品小官开口得罪所有人吧? 王雱说不出什么劝解的话,只好黯然退下。 但是王苘,眼眸里映着这雪夜的星芒,隐约还有一点,光亮。 当阿全叔引着王苘的贴身丫环,来书房见刘瑜时,后者却就失笑起来: “这么冷的夜,冷得连星星都要熄灭,她这么狠心,却支使你跑过来?” 那丫环冻得连脸颊都通红,听着他的话,气得呸了一口:“亏你还笑得出来?” 王苘的愁颜,这贴身的丫环最是知晓,刘瑜的死活,与她无关,自家主子的不快,她却是感同身受。说着她便把怀里的书信掏出来,放在刘瑜书桌上,连告辞的话都省了,急急便出了门,回去复命。 第113章 雪夜遗珠(下) 阿全叔颇为紧张,他是认得这丫环的,平时来帮王苘送信传书,不是一回两回,他也早就知道,这是王安石女儿的贴身丫头:“少爷、少爷!这宰相门房还七品官啊!这、这、这不妥当啊。” 刘瑜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示意没事。阿全叔便愈加急了,想了半晌,阿全叔却是搜刮一个能说服刘瑜的籍口出来:“这雪夜里,让她一个人回去,无事便好,若是有事,这说不过去啊!” “行吧,那阿全叔你留她一下,再教里正还是厢吏,派人送返。”刘瑜无奈应了一声。 阿全叔得了自家少爷首肯,倒是欢喜下去操办。 其实这是一个很扯蛋的籍口,王安石家的丫环,怎么可能在这东京城里走丢? 随便遇着巡街的,报上王府的名头,自然有兵丁送回去。 但刘瑜看着阿全叔那惶恐的神态,还是由得他去操持,以免这一夜,阿全叔要不安地念起多少趟。 他拆开信,小巧的鲜红信笺上,没有上下落款,只有匆匆四个娟秀小楷: “膑疯懿病”。 膑指孙膑,为了瞒过庞涓,孙膑装疯,吃猪食; 懿是指司马懿,为了让曹爽放松警惕,司马懿装得又老又病,随时就要不行。 也许别人看着会有疑惑,但对于刘瑜来说,这是很一个很清楚的事了。 王苘在告诉他,手头王雱安排下来的这事,是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劝他装疯装病来得以脱身。 刘瑜长长吐出一口气,把那张鲜红的信笺放在宽大的书桌上。 他靠在椅子的靠背,坚硬的木质靠背,如是嶙峋的现实。 系在帘上的风铃响起,它整夜都在作响。 也许早已疲累,只是北风不倦,便不断地让它痛苦的呻吟。 不过这一次,风铃的惨叫,却是因为帘子被撩起。 走进来的是萧宝檀华哥,她看见了桌上的红色信笺。 这些日子,至少有三四拔辽国的细作,给她送来了消息。 她虽没有回复,但终归是知道大势的。 而且,刘瑜并没有打算掩饰什么。 所以她看清楚了每一个字,毕竟,那封小笺上,也仅仅只有四个字。 “谁也救不了你了,对吧?”她的语气里,那种微微沙哑感觉,有异于南人的不羁。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就坐在书桌的边缘,望着刘瑜。 “连王安石的女儿,也劝你装疯卖傻,以便脱身。这大宋,还有谁救得了你?” 说着萧宝檀华哥便微微笑了起来,她握住了刘瑜的手,在这雪夜里,她能从他的手上,感觉到一丝温意:“去秦凤路吧,咱们一起走,到了那里,落草为王也好,隐居山林也好,总归要个好处,不须担惊受怕。” 刘瑜也笑了起来,轻轻挣开她的手,指着她的鼻子:“到了秦凤,你就该说,离辽国也不远了,不如迁去辽国边境,日子总会过得舒心、体面些?对吧?你终归姓萧啊。” “是,我总归是姓萧的。”她的脸色一冷,缓缓站直了起来,望着刘瑜。 没有说一句话,他坐在椅上,望着她; 她站在桌旁,望着他。 过了半炷香左右,她默然叹息,然后转身出了书房。 “我不怪你。”在她快要走出书房的时候,突然听到,刘瑜在身后淡淡地这么说道。 泪水便渗了出来,只是她素来硬朗,拼命仰着脸,拼命咬着牙,就这么走出了书房。 刘瑜坐直了起来,叫了仙儿过来,研了墨。 他要写,一道奏章。 这一道所有人,都认为将教他万劫不复的奏折。 寒夜,温暖的书房里,总是易教人生出睡意的。 特别是小孩,犹如刚刚给刘瑜磨好墨的仙儿。 刘瑜的奏章还没写好,她就不住地打哈欠了。 “你先去睡吧。”刘瑜劝了她几次。 终于抵不住睡意,仙儿在暖炉上置了一炉酒,又放了几个饼在小炉子边上,借着热意,晚些刘瑜若是饿了,拿起便能吃。她和刘瑜在秦凤路便是相依为命,知道刘瑜一写东西,晚了就得吃东西,不然便会胃痛,所以得置办了,她才睡得安稳。 刘瑜不一刻便写好了奏章。 这世人,所有人,都不知道王韶的计策会否成功。 就算王安石,就算是皇帝,谁也不敢打包票。 但刘瑜却知道,王韶一定会成功。 他的凭仗,不单单是自己读过的历史。 而是他在秦凤路时,于青唐部落里,安排下去的那张情报网。 那张到现在,仍在大量耗费他银钱的情报网。 这才是他所有把握的关键。 连王雱都认为必死之路,那是王雱压根就没去过边境! 东京城里,没有人比他了解青唐。 这时一股寒意从门缝里涌了进来,却是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倒让刘瑜脑子醒了一醒,他抬手教从门外挤身入来的童贯先坐着,自己把奏章又从头看了一回,改了若干处措词,再重新誉清一稿,放才搁下笔来,仔细把奏章封好了,方才转过头去与童贯说说。 “见过哥哥!”童贯依旧持礼极恭,这种千古奸阉,绝对不是把“坏人”两字写在脸上的角色。就算刘瑜知道这厮不是好人,就算如此,到现在为止,也找不出童某人一丝半点错处,甚至还觉得他办事颇有得力,更有几分义气。 刘瑜点了点头,伸手搀了他起来:“先坐下,等会他们来了,再一起参详。” 但刘瑜要等的人还没来,不该来的人,却就来了。 此时便听着,有小轿抬杠,悠悠颤动的声音,夹在轿夫踏雪而来的脚步声中,从街上向这三间小院而来。雪夜初晴,真连寒乌啼叫都没有的,这轿子的声响,格外的清晰,直到了门口,方才停了下。 第114章 唯一出路 刘瑜和童贯都下意识地静了下来。 半晌,听着有人朗声长笑道:“子瑾,你还在等谁?这光景,连魏某人都弃你而去,还有谁会来帮你?还有谁会来救你?” 说话之间,那人行入院中。 玉面长身,白衣胜雪,正是大宋不得了的顶尖人物,名传千古的沈括。 这腔调,这作派,刘瑜寻思着,不说沈某人学术上、科技上、智商上,如何牛逼了,单这卖相,要放千百年后,大抵也能赢得许多迷妹的尖叫。 不过这当口刘瑜却是嗅出一丝味道来,笑道:“存中兄是来生祭于我么?” “子瑾,你这性子,当真是改的了。”没有权贵在场,沈括倒是潇洒自如。 行入书房里,身后书僮也紧跟而入,把温着的酒倒了一杯,沈括浅尝一口,方才道: “当时为兄引你去见向公,若是贤弟肯听为兄肺腑之言,何至如此?” 刘瑜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不能说沈括讲得不对,跟向宗回的事,刘瑜也许可以不那么剧急,也许可以用别的办法来处理,也许可以低头屈服也不算丢脸。但他是刘瑜,他不是沈括,人总有不同的性子,沈括能干得来的事,刘瑜却是干不出来。 “存中兄,小弟这处境,有话不如直说吧。”刘瑜微笑着按住在开口的童贯,向沈括问道。 以刘瑜对沈括的了解,这位冒险进东京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规劝刘瑜做人的道理。 他一个丁忧的官员,要被人发现守孝期间,跑到京城来,那真的就是名教罪人了。 果然,沈括听着刘瑜的话,马上就脸上有了笑容: “为兄是来指引贤弟,一条脱出困局的出路的!” 这话头一起,似乎连雪夜的寒意都褪了几分,沈括的脸上有了些激动的昏红: “只要贤弟重新出任陈留,为推行青苗法之事致力,便能脱出如今的困局。” 刘瑜低叹了一声,提起酒壶,把沈括的杯子也满上。 不得不说,沈括这家伙,智商绝对是极高的。 没错,他说的就是一条破局之路。 以王安石在如今政局上,说一不二的地位;以皇帝对王安石的信重。 只是刘瑜是推行新法的干将,是新党中的一员,王安石势必就得保他,便是千金买马骨,也会开口保下他的。 事实上,王安石压根不必开口。 刘瑜会承受这样的重压,是因为他不肯站队。 不肯站队就是没根基,没根基又得罪皇亲国戚,那各方势力,不就把他往死路上逼么? 只要他站队了,确定了是新党的人,王雱就可以大胆让新党这边的官员开口说话; 而各方势力也得想想:把刘瑜这新党的干将,据说还是跟王安石女儿书信来往甚密的新党干将,往死里弄,合不合适?算不算扇王安石的脸? 这时节,敢扇王安石的脸,哪有什么好下场? 欧阳修算是文坛巨擎了吧?不是一样要滚蛋! 所以若是按沈括说的去办,还真能解决刘瑜手上的问题。 别管那什么章程正确与否了,关键是刘瑜现在没站队,无根基! 只要他站了队,有了根基,什么秦凤路机宜文字王韶的计策是否堪用?这样的军国大事,能压到一个八品官身上?刘瑜又不是枢密副使,也不是秦凤路安抚使,干他底事啊! “多谢存中兄了。”刘瑜苦涩地向沈括拱了拱手。 沈括抚掌道:“若能弹劾醉翁,自然更如好风借力!王元泽素来不假辞色,可是对贤弟却多有赞叹;更有传闻说王家女公子,与贤弟来往甚密。只要贤弟为新法致力,不日便当扶摇直上,到时还得贤弟照拂愚兄啊!” “只是这事,我怕是做不来的。”刘瑜看着愈说愈兴奋的沈括,无奈地说了实话。‘ 他怎么可能站队? 整不了火药、炼不了钢铁、烧不了玻璃,要造反是搞不成的了。 但刘某人怎么说也是文科生出身好么? 王安石新政失败,到了神宗皇帝过世之后,向太后当权,还在搞新党! 刘瑜是疯了才会去站队新党! 但沈括雪夜来访,虽说交浅言深,刘瑜也不得不承他的情,所以又说了一句:“何况新政能否推行下去,也是未知之数啊,存中兄,还是要慎之!” “新法推行不下去,或是有的;但若不致力新法推行,贤弟,汝身败名裂,就在今朝!” 书房里的氛围,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尴尬了。 谁不知道这事搞不好,刘瑜就玩完?可没这么当场打人脸的。 就是医生觉得这人没治了,也是让家属去准备后事,没说当场跟患者讲出来吧? 沈括挥了挥手让他那书僮退了出去,略带些得意对刘瑜说道:“贤弟太过憨直,汴京大,居何易?愚兄也是得了贵人指点,方才结识子厚兄。你放心,只要你上折,自请出知陈留,事必无误!” 子厚,章子厚,也就是章惇。 编修三司条例官,加集贤校理、中书检正章惇,变法派大将。 刘瑜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先前是为了搭上向宗回,沈括直接把刘瑜引过去; 这回看起来,沈括是为了讨好章惇,才会冒险进京来找刘瑜吧? 听到这里,刘瑜隐隐就有了一丝不快。 如果说沈括真的担心他,给他出主意,那哪怕是馊主意,刘瑜也是承他情的。 可这一而再的这么搞,刘瑜真的觉得不爽,直接就问道:“多谢沈兄好意了。不过我看,还是算了吧。便是我上折直言秦凤事,说错,也不过丢官去职罢了。老实说,家中还尚有几亩薄田的,应能维持生计。” “这么说,贤弟是执意不愿为新法张目了?”沈括听着,脸上也就不太好看。 “只怕一旦言失,就不止于丢官去职!” 第115章 隐患 刘瑜不得不再次按住要暴起的童贯,对沈括说道:“噢?” “不怕说与子瑾知晓,到时追夺出身以来文字,都是轻的。”沈括冷笑了起来。 他倒是生得相貌堂堂,只是此时眼中,却有着一丝残忍神色。 刘瑜也是奇怪,追夺出身以来文字,身败名裂,还是轻的?不禁问道:“还当如何?” “子瑾却不要忘记,刘萧氏是辽人!勾连敌国,以害大宋军兵性命,族诛也不为过!” 这倒是头一回,刘瑜被人以勾连敌国威胁的。 通常都是他给别人安这罪名。 刘瑜听着失笑道:“若是如此,沈兄这居中联系的细作,想来也是逃不了族诛的。” “子瑾岂能如此无耻!沈某人何曾有什么居中联系?”沈括一听就站了起来,怒斥刘瑜。 “彼此、彼此。”刘瑜也冷笑了起来。 童贯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骂道:“入娘贼的!你这腌臜货本当在钱塘守孝,偏偏跑来京师当掮客牙人!今夜拿了你,先塞到开封府里去,我看看谁他娘的先倒霉!” 沈括听着,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要真被童贯拿下,递到开封府,那他沈某人就算完蛋了。 这年代,孝字为先,守孝跑来京师活动串联,以后还想在这圈子混? 刘瑜看着好笑,干脆加了一句:“沈兄,这厮粗鲁不文,还是不要撩拔他为好。”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沈括吓得匆匆拱了拱手,就急急走了。 这风雪夜,要是这粗人发性,真把他塞到开封府,他去哪喊冤去? 不过沈括一跑,童贯也皱了皱眉头,对刘瑜低声说道:“哥哥,这等时节,你还是为自己多些打算吧!还管什么,这东京城里,恐怕有青唐的细作?” 他一叫哥哥,刘瑜就觉得好肉麻,但这年头却也就是这么一个称谓,实在也没办法的事: “你去看看,几更了?” 童贯走到刻漏那里看了时辰,回来摇了摇头:“哥哥,日久见人心,只怕他们,是不会来了。这都快到二更了!” 这回倒是轮到刘瑜沉默了。 树倒猢狲散,其实树没倒,猢狲里聪明的,也该跑了。 所以刘瑜在等的人,也许真的不会来了。 其实当所有人都认为,刘瑜应该在头痛,这封会让他身败名裂的奏折,应该怎么写时,刘瑜却在头痛另一件事。 就是那一次利用耶律焕,缉拿西夏刺客铁鹞子的事情。 尽管魏岳已率皇城司,将那个铁鹞子缉拿归案,后者也对行刺事等,供认不讳。 对于开封府也好,对于皇城司也好,这事就算一段落了。 可对于刘瑜来讲,一个很有间谍天赋、又在信息爆炸年代生活过的人来讲,这事,没完。 真没完。 按这铁鹞子供认,是奉了西夏皇帝的命令,来给宋国君臣一个警告,不要在边境蠢蠢欲动,否则西夏就算在大宋都城,也是想杀谁就杀谁! “这事不对的,西夏皇帝才多大?八岁?九岁?”刘瑜敲了敲桌面,跟童贯相议。 童贯长叹了一声,只好坐下道:“哥哥,那西夏皇帝八九岁大,孩子气,做出这样的事,不正是道理么?” 刘瑜喝了一口酒,沉声道:“当然不是道理。” 正因为这西夏之主八九岁大,所以这铁鹞子,才绝对不可是他派来大宋的。 铁鹞子是什么?西夏铁鹞子,辽国皮室军,这都是国之重器啊! 李秉常今年继位西夏之主,不过八岁!其母梁太后执政,其舅梁乙埋为国相。 可以说,西夏朝政,尽入母党之手。 这种情况下,李秉常怎么可能指使得动铁鹞子? 就算有一个半个铁鹞子效忠于他,也应该致力解救李秉常现时被软禁的状态,而不是来东京当恐怖份子啊! 为什么刘瑜对西夏的情况这么清楚? 这倒不是他对历史记得如何熟悉了,大宋的历史走向,他也只能记个大概,何况西夏? 他清楚,是因为在李秉常身边,就有刘瑜早先埋下的暗桩! 如果李秉常能亲政,暗桩也不必发回信息,因为他自然会被李秉常重用,这个幸进的西夏臣子名子,必定会被刘瑜的情报网汇报上来。但是刘瑜并没有收到这线报,而铁鹞子的招供里,也从没有提起那暗桩的名字,也就是说李秉常,依然是一个傀儡。 “我疑心,西夏人还有大动作在后面。”不过刘瑜说着,却有一丝隐藏的伤感。 因为今夜该来的人,没有来。 除了千古奸阉童贯之外,一个也没有来。 但这时就听着有人在书房应道:“先生之智近乎妖哉!西夏人确有图谋!” 推门入内,纳头便拜的,却就是已去了驸马都尉王诜手下听差的高俅。 而跟在高俅身后的,却就是彭孙,入得内来,拱手道:“官人,种家兄弟被他父兄派来的人手看得死死,今天本想借酒溜出来,半道硬是被他堂兄带人绑了回去。” 种师道是将门虎子,种家在京师自然也是有布置人手的。 眼看刘瑜要倒霉了,怎么可能让自家大有前途的子弟,跑过来跟刘瑜混在一块? “先生,杨中立本来说他傍晚就要过来,但我按先生说的,教他莫让人起疑,起了更再溜出来。他当时是应下了。”蔡京笑嘻嘻地行礼说道,似乎他全然不知道,刘瑜马上就要倒霉的事一样。 刘瑜也不与他们客套,直接说道:“小高听着什么动静了?” 虽然去了驸马王诜那里当差,那个球社也由李铁牛去打理,但实质上,汴京城下层的情报系统,依然是由高俅过手,整理归纳之后,再呈到刘瑜这里来。 此时听着刘瑜问起,高俅便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张呈了上来:“先生,怕真是有动静,水陆两路,接着这线报,都能寻着西夏人的杀手、细作,向汴京进发的踪影。只是他们行动太快,等到小人这边理出线头,再去询问相关人等,却又失了踪影。” 第116章 奸邪者大联盟 刘瑜用钱的地方很多,西军那头要用钱,青唐、西夏埋下的情报系统要用钱,汴京城这边也要用钱。虽然去到一地,比如陈留,他就弄出那支商队来。在秦凤那边、青唐那边,自然更加不会少。 但这年头,交通就是靠脚,要不是人的两条腿,要不就是骡马的四条腿,这些投资的收益,是需要时间的。所以汴京这边,除了那个球社得的钱银之外,其他情报费用,刘瑜也只能控制在每月二十贯以下了。 若不是萧宝檀华哥和耶律焕那两桩案子,刘瑜得以上下其手,弄了两笔,连二十贯都拿不出来。所以高俅所说的是实情:“先生,二十贯钱,于升斗小民来说,是好大一笔钱,可按着您的章程,这么撒下去,真的是远远不够!小人也只能如先生吩咐,安排一些泼皮,分区域去定时收集,若是有多一点钱银,在各个区域开间卖针头线脑的铺头,都比现时这样好得多!” 刘瑜听着摇头道:“不可。” “万万不可!”蔡京几乎异口同声。 刘瑜冲着蔡京点了点头,看起来,这奸相智商还真是高。 “没有关系,就按目前的法子办,知道他们来了,咱们心里就有数。”刘瑜安慰着高俅。 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要在汴京城开出许多情报桩脚,那是皇城司该干的事,刘瑜一个编校秘阁书籍,图书馆管理员,他去干这个,特别还是用自己的钱,他是想混个杀头还是族诛? “按着这线报,至少确认,有三名铁鹞子潜入东京;又至少有十九名细作也混入了东京。”刘瑜敲了敲桌子,对众人说道,“阿贯,那十九名细作,咱们已找出来的西夏暗桩,你在皇城司,带人暗中监控,看看新来的细作,有没有出现在那些西夏细作开设的铺子、店子,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看着童贯抱拳应下,刘瑜又对彭孙说道:“三个铁鹞子,就是你的事了,你一会带上十贯钱回营里,二十个敢冲敢杀敢卖命的兄弟备好,酒肉给足,这边小高寻着踪影,你就要动手办事。” “蔡元长暂时不要过大动作,也不要在士林圈子里,谈论相关事宜。” 听着这安排,蔡京就愣住了,怎么自己就被排除于外? 蔡京今夜过来,他跟童贯、高俅却是不同。 须知现时,刘瑜是随时要倒霉的样子,只是以他的心智,觉得刘瑜这样的人,一日没死,他是一日不敢轻视,所以才会念着那点香火情份过来的,若是刘瑜安排给他什么活计,蔡京也会当场应下,过后再看看是不是照办,可现在完全没他事,这倒就让蔡京若有所失了。 刘瑜轻轻敲了敲桌子,低声说道:“近日恐有变,若我有什么变动,你们就跟蔡元长联系,直接以他为首,把这事情办妥。” “元长,这事不动则已,一动就必定要竟全功的!你可明白?” “学生明白。” 蔡京方自答了一声,却被刘瑜握住手腕,厉声道:“事若成,元长明年只要登科,王半山那边,我自会帮元长引见;阿贯,大太监李子范那边,你当然也就灸手可热;彭孙,你能不能独领军马,做个实缺军官,也看这一回了。事若不成,元长,这折子,自然也有你一份功劳。” 刘瑜说着,指了指书桌上那份封存好的奏折。 蔡京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他没有想到,刘瑜居然在这关头,还有治他的招! 汴京士林圈子基本就是个四处漏风的所在,隐约都在说,刘瑜要倒霉,就是上头命他上一份折子,议边境军事,成则青云平步,不成则身败名裂。 如果身败名裂之际,刘瑜把他蔡京捎带上,那蔡京就真的洗不清了! 蔡京原以为,脱了陈留,到京师来,刘瑜自然也就拿他无法可施的,当以笼络、怀柔。 谁知道,这关头,刘瑜竟还能有这一手! “得附骥尾,固所愿,不敢请耳!”蔡京勉强扯了两句场面话。 刘瑜慢慢松开握着他的手,微笑望着他。 蔡京心中的恐怖,却是愈盛,在陈留那种被刘瑜一眼看穿的感觉,又回来了! “人生,有的是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捉住机会。”刘瑜缓缓地对他们几个说道。 “小人愿为先生效死!”高俅翻身拜倒。 童贯也抱拳道:“贯得遇哥哥,方自有魏公公的看重,方自有李公公的提携,哥哥便是叫贯去死,我也不皱眉的!” “官人说给俺等这些被当成逃兵的,谋个出身,果真做成了。官人只要不教俺等造反,姓彭的这一百多斤,便卖给官人了!” 望着这屋子里,纷纷发誓效忠,眼里有洋溢着斗志的一伙人,刘瑜却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悲伤。 都是奸党啊! 千古咒骂的六贼,这房子里就有两只:蔡京、童贯。 外加一个华夏足球巨星高俅; 还有以捧臭脚的典故,遗臭万年的彭孙。 这一房子,真没个是好人啊。 外间恰在此时,便有了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刘子瑾,你好生没道理,在这大半年,却不见你一面,听说你纳了两房侍妾,也不教她们来见礼!” 很少有人这么冲着刘瑜发作的。 何况是这雪夜,又是女子。 一房子里四个人八只眼睛都望向刘瑜,一副是男人就明白的表情。 这时又听着有个温润如玉的声音相劝着:“九娘,这夜深更静,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冒然来访,确是有些唐突了。故之先生不肯伴你同来,这番回去,我不知道得被先生如何怪责。罢了,你且和从人在这里候着,我入内去看看刘子瑾可否方便。” 还没等这人进门,刘瑜就大声地叫道:“不方便!我非常的不方便!你速速带了她回去!” 便是面对皇亲国戚的向宗回也好,面对那封论王韶计策的章程也好。 都不曾见着,刘瑜如此的失态。 甚至他大叫道:“仙儿!快起来!” 全然已是方寸大乱。 到底来的是谁,竟能让向来都是成算在握的刘瑜,惊恐成这样? 第117章 我也抱歉 香风来袭,夹在门帘揭开的寒气里,闯入书房里,却是明眸亮齿的少女。 仔细些端倪,眼眶略有点深,五官的轮廓都比较清晰,稍异于此间年月的美女。 她的哥哥写诗嘲讽她,便是道:“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没错,来的便是苏小妹。 “你赶紧回去,大半夜的,没出阁的女孩,你跑来我这里捣什么乱?要来你也白天再来!” 苏小妹笑道:“白天?你现在是什么模样,自己心里有数,谁沾上你谁倒霉!家兄哪能教我过来找你?若不是今晚他呼朋唤友去喝酒,我如何出得来?” 刘瑜板着脸地把苏小妹往外轰,仙儿刚被吵醒了,揉得着眼出来看着苏小妹,吓得一下子全醒了,随手抄起张椅子,拦在刘瑜身前:“你快走!别来祸害奴奴的少爷!一会大胡子来了,还要怪少爷呢!” 按说苏小妹也是美女,不论是大宋的审美观,还是刘瑜的审美观。 可刘瑜真心怕她! 他在边上鼓励着仙儿:“好仙儿,对,赶紧把她弄出去,回头少爷给你烙三斤饼吃!外加四两卤牛肉!” 仙儿一听可来了精神,那椅子四个脚就往苏小妹身上叉过去,眼看硬要把苏小妹顶出房外。可接着彭孙和童贯、高俅三个人就直了眼,别提蔡京了,他正经读书人,不练武,看不明白,这三位是多少都有功夫在身的,能不能打不说,眼力劲还是有的。 只见苏小妹迎着那椅子,上半身往右一摆,再快速地往左回摆,脚下轻巧一滑,整个人就闪过那椅子,跟仙儿直接几乎脸贴脸了,她那小巧的拳头在仙儿眼里无限的放大,但终于没有砸上去,而是变拳为捏,一把捏住了仙儿的耳朵:“翻天了是不是?” 这就是绝对标准的拳击动作,她是跟刘瑜聊天时,听刘瑜的描述和笨拙的比划,然后她就学会了,要知道,看过多场搏击比赛的刘瑜,自己都绝对做不出的动作。 不单这个事,其他事也是一样的,刘瑜只要把道理一说,她总是很快就会。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妖孽,而且面对别人还好,面对刘瑜,她从不收敛自己的妖孽天赋。 这是刘瑜不愿见她的原因。 那智商程度真的太打击人了,没事写写信就好,见面还是罢了吧。 这时苏小妹便拎着仙儿的耳朵,冷笑道: “还敢把我往外轰?我看少只耳朵的小丫环,一定特别可爱,你说呢仙儿?” 仙儿快要哭出来了:“不要,奴奴不要变成只有一只耳朵的丫环!” “行了、行了,她不就是久没见你,跟你闹着玩,亲热么?你干什么呢?虐待小孩是不对的!”刘瑜看着避不过,只好咬了牙,换了一副貌岸道然的脸孔,上前来拔开苏小妹的手。 可苏小妹哪里吃他这一套? “你再不松手,我咬了啊!”眼看扳不开,刘瑜也急眼了。 苏小妹悻悻松了手,看来以前怕是真被咬过,不屑地扫了刘瑜一眼:“你能再没出息点吗?” “能,我还有无敌龙爪手没使出来,这里人多,给你留点面子,你知道的!”刘瑜一边安慰着仙儿,一边跟苏小妹斗嘴。 苏小妹听着俏脸发红,抬腿往刘瑜脚上轻踢了一脚:“你去死!” 刘瑜惨叫一声,蹲下抱着自己的脚:“秦少游!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大半夜带她来祸害我?你还打算躲后面接着看戏是吧!” “子瑾,抱歉。”秦少游闪身出来,很内疚地对刘瑜拱了拱手,他是抵不过苏小妹的恳求,他不陪的话,苏小妹真敢翻墙出来的。过来见着这场面,他倒觉得很些对不起刘瑜的,深更半夜,平白无故给苏小妹这么一闹腾,换谁也不见得开怀。 刘瑜揉着腿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客气了,说将起来,我也是抱歉。” “子瑾何出此言?”秦少游听着就不明白了。 他当然想不到,刘瑜的抱歉,是指秦少游日后迎娶苏小妹时,到时洞房过三关,就不是对对子了。恐怕是论如何富国强兵的策论,或是平面几何、代数了。还好刘瑜是文科生,高数都忘记得差不多了,要不然以苏小妹这天赋,感觉秦某人恐怕一辈都爬不到床边。 想到这里,刘瑜就无声失笑,拍了拍秦少游肩膀,活动着腿脚,对他指了指苏小妹道:“他日你得偿所愿,洞房花烛之时,自然就知道我为何抱歉了。哈哈,这个真不能怪我,她实在是太过了得!” 刘瑜正说着,苏小妹却就招呼他过去: “子瑾快些过来!你这安排不妥当!仙儿,去弄点面条出来,给大伙当宵夜!” 她没听过刘瑜方才的布置,却在刘瑜随手画出的地图上,指出了几处:“若是安置在这里,一旦你所料不差的话,只恐打草惊蛇。” 刘瑜一边揉着脚,一边点了点头,她说的颇有几分道理。 过了半晌,仙儿嘟着嘴提了一桶面条出来,分给大伙当宵夜,分来分去,发现多出一碗。 她本是个馋猫,看着多出一碗,偷笑着直接抱起碗,就开吃了。 所以却就没有人注意到,秦少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出院子。 因为刘瑜方才那两句话,没交代清楚,秦少游完全想岔了。 当初听着苏家有意将苏小妹许配与他,他很担心苏小妹是不是无盐膜母一般的容颜,后来在苏家出入得多了,见得苏小妹,惊为天人,更难得是才学上,也教目无余子的秦少游服气。 换句话说,苏小妹就是他心中的女神。 现在,刘瑜来跟他说,他日如能得偿所愿,到了洞房花烛,就知道为什么抱歉? 他以为刘瑜是跟苏小妹,有了什么逾礼之举,往粗俗里说,就是他认为,刘瑜已经把苏小妹睡了,然后来向他炫耀! 站在刘家小院门口,秦少游的脸色极为难看,本来俊美的脸孔,扭曲得吓人。 他单立于风雪里,咬牙切齿自语道:“刘瑜,你这禽兽!吾与汝不共戴天!” 然后他重重地抹了一把脸,走入院子,众人却便见到,依旧那个,温润如玉的秦少游。 刘瑜并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已得罪了秦少游。 他也更没有想到,此时并无权势,也无富贵的秦少游,日后给他造成的麻烦,远远超过了向宗回。 刘瑜,也只是人,他不可能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或者按着刘瑜所说的:“宁见索命魑魅,莫遇苏家小妹。” 苏小妹,却便是他命中克星? 第118章 苏小妹的谋划 暂时来说,秦少游还只是一个无功名在身的书生,所以他重入刘宅,并没有发作,仍旧是满脸微笑。甚至还打趣刘瑜,说是去了便衣,回来便没有夜宵,不是待客之道吧? 倒把刘瑜呛得不行,人家彬彬有礼,也没熟到那个份上,刘瑜总不好跟对待苏轼一样吧? 再说连苏家跟出来从人、丫环也有分配了吃食,短了秦少游这一份,确不是道理。 是以刘瑜也只好连连赔不是,又叫仙儿去重做面条。 不过秦少游看着书房内的境况,嘴角却又下意识地抽了抽。 因为他发现,他入得内来,刘瑜、苏小妹,还有蔡京、彭孙、童贯、高俅等人,就停了下来,马上岔开话题,说起一些京师轶事来了。高俅倒没去说驸马王诜,只是捡了球社的趣事来说,他口舌伶俐,又有蔡京这个会来事的,在旁边不失时机敲边鼓当捧哏,聊开了倒也是极有趣。 可秦少游是什么人?就算没功名,没什么钱财,他也是才子啊,又不是缺心眼! 刚刚在房外听着里面低声密语说的事,显然就跟现在不是一茬啊。 若说这倒罢了,他也不是喜欢刺探别人隐私,可苏小妹和刘瑜的表现,却真的就往他口上插刀。 这两位,一听到乐起来,苏小妹抬手狂捶刘瑜; 刘瑜呢?居然屈指去弹苏小妹的耳朵! 这两人又不是七八岁的光景,男女授授不亲,又是有外人在场,怎么可以这样! 秦少游愈觉得,刘瑜对他说的“抱歉”,绝对就是炫耀之意! 这玩意也不是说秦少游就心胸窄狭。 所谓不共戴天,不提大义,私人之间,随口能说出来,不就是杀父夺妻这两样么? 关键他也不能开口问啊,怎么问? 问苏少妹:“你和刘子瑾是否已有夫妻之实?”还是问“不知道九娘可否仍是完壁?” 没这道理,这么一问,就算刘瑜跟苏小妹本来没事,以后苏小妹也没他秦少游什么事了。 严重点来说,这么问,是要跟苏家结仇的,质疑人家的家风啊。 万幸刘瑜觉得时间不早,待得仙儿端了面条出来,秦少游夹了两筷,算做用过了,刘瑜便开口道:“少游,好了,着实更深,你还是速速带她回苏家吧,我可不想苏大胡子明儿过来,喷我一脸唾沫!” 苏小妹也是知道轻重的,有些事可以放肆,有些规则还是要守,要不然,她也不会带着一大堆下人、丫头,又捉了秦少游作伴,才溜出来找刘瑜。有从人,有秦少游这才子作伴,最多就是说她顽劣、调皮贪玩,要是自己溜出来,那就不是个道理了。 不过临出门上轿,她却想起一件事,教刘瑜行近了,对他说道:“你那两个侍妾,反正无事,叫她们明天去找我玩。” 刘瑜一听,脸就阴了下去,低声道:“不至于吧?” 秦少游在旁边听得一头雾头,愈加生恨,幸好这时苏小妹冷哼一声,又是一脚踢在刘瑜小腿上,看着后者痛得抱腿惨叫,她才高兴地说道:“回家!” 倒是解了秦少游心头许多郁积之气。 送走了苏小妹,仙儿气得咬牙骂道:“这死女人、这死女人!下回奴奴绰着短刀,拼死让她捶上几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看她还如何欺负少爷!” 仙儿的本事,是在生死之间的较量,不是在这拳脚的切磋。 当真要拼命的话,别说一个苏小妹,便是七八个绑一块,只怕都能让仙儿砍杀了。 苏小妹再聪明,她也不可能去练力量,身法再灵活,悟性再高,正如仙儿说的,让她打嘛,一刀过去,就完结了。 “乖仙儿,你千万别!她是有病啊,嗯,苏大胡子不是好人,又花钱如流水,说不定要把他妹妹卖去当童养媳,她愁啊!你想想,要是少爷要把你卖去当童养媳,你脾气不也一样会上来?”刘瑜吓了一大跳,仙儿还是个孩子,越是孩子,她越可能真的付诸行动啊! 而且,这可是杀过马匪、斩过野狼的孩子,她真弄把刀出来,往苏小妹身上一捅,那是有这能力也有这胆气的。刘瑜能不怕? “少爷,奴奴又不是傻瓜。哼,少爷你看上那死女人,就叫奴奴给她欺负!” 仙儿把手里收拾东西的木桶一扔,不干了,转身回房去了。 刘瑜无奈苦笑,对着蔡京他们说道:“别憋着,想笑就笑。给我留点脸面,别说出去就好了。” 说着赶过去哄仙儿,从糖醋鱼到烤鸡翅,许下无数美食的诺言,才堪堪把小丫头哄得破涕为笑。 刘瑜回转书房,看着笑得乐不可支的彭孙,还有脸带笑意的童贯、高俅,正襟危坐的蔡京,无疑比其他三人,城府要深上许多。 “老彭是知道的,她跟我遇过马匪,逢过野狼,共过生死的情份。” “她叫我少爷,我当她是妹妹。自然见不得她不开心。” 童贯听着,挑起大拇指:“哥哥义气!” 高俅也点头道:“先生做派,方自当得起情义两字。” “官人念旧,但总归有上下之分才是。”彭孙却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他是军伍的出身,战阵之中,为官长、将军挡箭替刀的兵卒也是不少的,但将军就容着这兵卒,跟自己发脾气?这不扯蛋么! 有这情份,该赏银赏银子,该提拔就提拔,平日时,规矩该如何,还是当如何。 刘瑜不以为意的笑道:“行了老彭,我这是家里,又不是辕门,别瞎讲究。” 旁边蔡京却拱手道:“先生,苏家九娘所言这几处,当如何?” 刘瑜望着蔡京,却不由对他高看了几分。 人的成就,跟他的水平还有城府,真是有极大的关系,日后能混到大宋宰相的蔡京,明显便比其他三人,显得高明多了。 与其去称赞刘瑜有情义、有义气,不如直接岔过这节,避开刘瑜尴尬更好。 至于彭孙,也许他可以最不要脸,但明显就是四人里情商最低的。 刘瑜都说了家事了,他还在那里讲什么上下之分,真心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苏家九娘以为,刘萧氏怕是有些问题。”刘瑜也没想着避开这几人,直接就把苏小妹的意思说了出来。 苏小妹让刘瑜的侍妾去找她玩,言下之意,就是让刘瑜用这时间,翻查两个侍妾的房间! 第119章 保全之计 “这刘萧氏是辽国人,西夏与辽国,搭不上边啊!”童贯禁不住便开口道。 刘瑜摇了摇头:“未必!只是萧氏素来精明,若让她察觉,却也太让她伤心了。” “先生,以苏九娘才学,想来不至于无的放矢。”蔡京低声地说一句,便不再开口。 方才苏小妹指点几处,已让他感觉到其高明了。 彭孙不满地说道:“官人,搜一搜,有什么打紧?说来是你心善,若换了小人,直接打杀了,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又没给官人生下一男半女,不过是个侍妾,死了又有什么打紧?” 刘瑜点了点头,对他们说到:“就先到这里吧。” 此时夜深,例若彭孙这样的军汉,潜回军营又是诸多麻烦;便是蔡京回会馆去,也要是去敲门;至于童贯,宫里早就下了钥,自然更是回不去。所以道了乏,这四人便在右边操练球头的小院子,随便寻两间空置厢房,凑合过上一夜。 去到第二日,天刚放亮,却就有人来拍门。 仙儿正在淘米,过去应了门,却是杨时的老仆,看着仙儿一下子就跪倒:“大事不好啊小姑奶奶!快请先生去救少爷!少爷昨晚被衙门拿了去,他们说是要三十贯钱,不然的话,只怕就是放出来,也少不得手断脚瘸的!这可如何是好!” 三十贯钱,于此时来说,很大的一笔钱了。 别看刘瑜给高俅一个月就是二十贯的经费,高俅还感觉不够用,要知道那可是整个汴京情报网络的费用。 一般吃喝住行,哪怕加上仙儿的馋嘴零食,雇轿、请帮工、柴米油盐等等,刘瑜这一家子四口人,算是放开了花费,一个月都要不了三两贯。 当然,如果算上如梦的胭脂水粉、冷金笺凝霜纸、宣城鸡距笔钱塘无心笔、端砚歙砚等等,那就远远不是这个数。这些,和后世的动辄两三万块一个皮包的奢侈品是一个概念,不是正经过日子的费用。 三十贯钱,杨时又不是盐商儿子,游学京师,他的老仆哪里凑得出三十贯钱? 所以也只能求告到刘瑜这里来。 刘瑜听着仙儿禀报,披了衣服起来,却见彭孙几人也已在院子。 彭孙在那里吡牙裂嘴地叫嚣:“老汉莫慌,杨小哥是老子的兄弟,只教官人一声令下,老子领了手足,绰了刀斧,便是白虎节堂,也敢杀进去,把人给你抢出来!” 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那老仆听着心里更慌,老泪忍不住地淌了下来。 连边上蔡京在问他话,都答不上来。 刘瑜看着皱眉,直接挥了挥手:“小高留下,其他人散了吧,不管饭。” 蔡京听了,笑着一揖为礼,便退了出去。 童贯也笑嘻嘻唱了个诺,就走人了。 只有彭孙还在那里叫嚷:“官人,要怎生料理,你给个主意!” “你再接着扮憨直,信不信我送你进皇城司去当差?”刘瑜冷笑着冲他说了一句。 皇城司办差的,可都是阉人,他又不是真憨!彭孙下意识一夹裤档,连忙也讪笑着跑了。 刘瑜这才把老仆扶了起来,教他坐下述话:“是哪个衙门把杨中立拿了的?” 老仆哪里晓得?只是摇头落泪:“老奴昨夜,和少爷出了门,往先生这边而来,谁知半路就遇着一伙人,见着我家少爷就吩咐左右将我等拿下,有街坊大侠想抱个不平,那群人便翻出腰牌,说少爷犯了事,他们是官府拿人。” “老奴见他们要打少爷,便过去护住,这身子骨不成了,挨不了几下就不醒人事,醒来已是天亮,却是街坊的大侠把老奴抬回家中,他们说那些公差,说是要三十贯钱,不然的话,少爷就算放出来,也得断手瘸腿!先生,您可得救救少爷啊!老奴给您磕头了!” 刘瑜听着,颇有些不着四六,这哪里是公差?这感觉是绑票啊! “仙儿去唤阿全叔过来。”刘瑜吐出一口气,对仙儿吩咐道。 阿全叔这时腿脚倒好利索了,过来就要给刘瑜行礼,刘瑜是真怕他了,一把搀住道:“得了,阿全叔,别折腾这个,这会有正事。” 把这边事宜说了,教阿全叔跟高俅去办事。 “小高还要去小王都太尉那里听差,就不要来回跑了。阿全叔你跟小高过去,把到底谁绑的人,弄清楚了回来报与我知。” 高俅和阿全叔唱了诺,自去办事不提。 刘瑜让仙儿先把老人家安顿下来,给他弄些吃食,谁知仙儿把老仆搀到右边院子,回来做好早饭,过去一看老仆已蜷在墙角睡着了。本就年纪大,又是一夜担惊受怕,又替杨时挡了拳脚,这下一放松,就撑不住睡过去。 所幸刘瑜伸手摸了额角,没有发热,要不然就真麻烦了,这年头,往往一场发烧,特别是被打之后的发烧,死人没什么出奇的。 “你一会吃完早饭,去让李铁牛派人照看着老人家。”刘瑜揉了揉眉心,真是什么事都搅在一起了。 杨时被绑他不可能不理会;西夏的杀手、刺客、细作潜入东京,当然也不可能不管。 别说不归他管,一会出了什么事,魏岳必定又过来找他办差,必定又是说按约定俗成的潜规则,编校秘阁书籍就是要参与细作事务云云。刘瑜又不是神仙,不可能到时一接手,就次次都能化腐朽为神奇,他宁可先把事前功夫做好,真到自己得接这差事,也有个底气。 刘瑜想了想,觉得还是把王雱交代的差事,先应付完了再说,反正奏折他也写好了。 于是便跟仙儿吩咐:“你好好看家,一会让如梦和萧宝檀华哥,去看看苏九娘。” “奴奴不去!”仙儿可不乐意见苏小妹。 “行了,没让你去,都说你看家了。”刘瑜有点溺爱地揉了揉她满头的柔顺青丝,才起身出门,叫了轿子,往王雱的公事房自去。 王雱似乎入了冬,倒是身体反而好了一些,少了许多的咳嗽。 见着刘瑜过来,见了礼,招呼刘瑜坐下,接过那奏章,向刘瑜示意,后者又不是傻瓜,马上就开口道:“我素来行文拙劣,若是元泽兄有闲,还请斧正一二。” 王雱点了点头,这才取出奏章去看,他看得极快,前后看了三回,又用指甲在几个关键之处掐了印子,总共也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放下刘瑜的奏章,王雱没有说话,甚至扬手示意刘瑜也不要说话。 然后他提笔写起另一份奏章,他下笔极快,不一刻便写完,搁了笔,把那墨迹未干的奏章推到刘瑜面前,长长吁出一口气:“为免舍妹日后怨我,我总算想出了一个保全你的法子。” 这话倒是勾起了刘瑜的胃口,他倒想看看,这奏章上,王雱是怎么保全自己的。 第120章 赌性 公事房里,刘瑜凑过去仔细看那份奏章。 王雱的文笔不必说,自然是比刘瑜强得多,这份东西,大体上说的意思,就是攻讦刘瑜。 主要攻击点,就是刘瑜刚刚呈上,请王雱斧正的奏章。 大意就是刘瑜身在京师,不知秦凤路的实际情况:“妄有主张,议论边事。” 所以,王雱就弹劾刘瑜,认为刘瑜连图书管理员都当不了,提议直接革除刘瑜编校秘阁书籍的实职,连正八品的太子中允,也要一并革除;打发一个从八品的团练副使给刘瑜,然后让刘瑜“仍听于馆阁读书,或能朽木成材”。 团练副使是什么官?历史上苏轼被发配,就是领着这官的。 王雱清咳了几声,对刘瑜说道:“若汝无他计,便依此而行吧!” “子瑾,不必为我担心,这点事,为兄还是担得起的。”王雱说着又咳了起来。 看是削了刘瑜的职,降了他的官。 实际上,刘瑜当然知道,是对自己的保全。 因为官以后还可以升,差遣以后还可谋,命可只有一条。 现在被处分了,那么日后秦凤路,王韶办不成事,自然不可能再来寻刘瑜的事了。 毕竟此时就被处分过了嘛; 日后要是王韶能成事,那刘瑜起复,自然不在话下了。 不过朝廷里,后族也好,开封吏员也好,新党、旧党也好,要搞死刘瑜的人不少。 大家也不是傻瓜,王雱这么出来骂刘瑜,是要担责承的。 所以他才会说,这事自己担得起。 他不单是王安石的儿子,更是号称小圣人,他的确担得起。 但他凭什么为刘瑜来担这风险?不但此时朝廷里那些要搞死刘瑜的人,会因此对他有意见;日后王韶要是事成,王雱还得被打脸啊! 真就为了怕他妹妹怨他?那是一个籍口罢了。 说到底,还是王雱赏识刘瑜的本事,在细作方面的天赋,处事的人品。 刘瑜却就有点感动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啊,刘某人也是人,不是冷血动物。 他不肯站队啊! 现时变法之始,他这和王家兄妹行得近的家伙,几乎与王苘一两日就一封信的人,偏生不肯站队。刘瑜感觉,换成自己是王雱,大约也是心里生厌的。 可王雱并没有落井下石,而是仍尊重自己,也没有如沈括一样,来劝刘瑜自请出知陈留什么的。刘瑜知陈留的时间,王雱也没有提出,让刘瑜配合推行新法。八品小官仍小,可是开封府十六县,陈留就是其中之一,如果刘瑜配合推行新法,那么不论实际有没有用,于造势来说,总是有利的。 而到了这关头,王雱也没提出要刘瑜站队,而是想办法、担负责,来保刘瑜。 “元泽兄大义,瑜心领了。”刘瑜起身一揖到地。 这份情谊,他得领。 不过起了身,他却按住王雱的奏章:“只是,瑜想与我兄赌上一把。” “子瑾,弄险之事,可一不可再,不要再节外生枝了。”显然王雱觉得,事情到这一步,就已是万全之策,所谓进可攻,退可守。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王安石不当宰相了,给刘瑜弄个七八品的实缺,王雱自己都有办法。 所以暂时降下半级,撸掉那个编校秘阁书籍的实职,压根就没什么事,还闹腾啥? 但他却不知道,刘瑜根本就不需要这道保险。 也许刘瑜这只蝴蝶的翅膀,会带来一些变动,但他投入大量财力、心力、人力的情报网,却让刘瑜确信,王韶此行,必无一失! “编校秘阁书籍下面,当有自己的听差、吏目,不然一旦西夏、辽国细作潜入,我一个人,也不过一个脑袋,两只手,哪里顾得过来?皇城司那边,始终是皇城司的人手,使唤起来,终不如自己人马顺当。”刘瑜突然岔开了话题。 王雱摇了摇头:“为兄这折子上去,你编校秘阁书籍的实职,必是保不住的,谁去继任,再去开口吧,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我想和元泽兄打的赌,便在这里。” “元泽兄不必上这道折子,若是王韶事成,元泽兄为我张目,使中枢执宰点头同意,编校秘阁书籍手下,添上一队人手,如何?” 刘瑜说罢,微笑望着王雱。 听着这话的王雱,修养再好,也禁不住当场就要拍案而起,一股气往上涌,拼命地咳了起来。这边厢给他想办法脱身,他刘某人倒好,还真就这么赌上了? 但当王雱止住了咳喇,望向刘瑜时,从后者的眼里,并没有察觉到那种狂热。 并没有那种赌徒式,赌上全副身家性命的狂热。 有的只是冷静和自信,绝对的自信。 尽管王雱不知道,刘瑜这种自信是从何处而来。 “你想好了?”王雱深吸了一口气,向刘瑜问道。 “若王韶事败,你便坠入万劫不复之地,谁也救不了你的。” 没有任何退路。 连一丁点的余地也没有。 第121章 太白楼出事(上) 从公事房出来的刘瑜,在这雪天里,却是面带笑意。 尽管刚才他在公事房里,被王雱骂得狗血淋头。 有时候,训斥和关怀,并不能分得很清楚,并不是骂人的,就是对被骂的有恶意。 特别是在士大夫圈子里,讲究养气,讲究喜怒不形于色的风气下。 刘瑜很明白,王雱是真掏心窝说话,真看得起他刘某人,才会气得拍桌子大骂。 而且不论如何,最后王雱还是答应了,去为刘瑜开口,建议编校秘阁书籍添置吏目事宜。 但刚刚行近了轿子,就看着李铁牛带了几个伴当,气喘兮兮奔了过来,这冬雪虽不大,但终归是雪花飘洒,李铁牛那一行人,硬是跑出了一身的热气蒸腾。李铁牛跟了刘瑜这么久,倒也识了些做派,教那几个伴当先候着,自己乏了乏气息,才走近过来,压低声音:“官人!太白楼出事了!小人过去,弹压不住,那边来头着实太大!” 李铁牛嘴里的“来头大”,不是对方权势滔天,而是为对方站场的花臂膀,在东京城里都是有名有号的大侠。这年头大侠可不是什么褒义词,说白了,就是大混混,是黑社会这样的人物。 正主儿没见着,但光是给对方打头阵的花臂膀大侠,李铁牛就扛不住了。 刘瑜倒是没怪责他,反而笑着拍了拍李铁牛的肩膀:“莫急,慢慢说。” 他知道李铁牛终归比不上高俅,能混到高太尉的高俅,可绝对不止是球技过人。 所以刘瑜也压根本不会用高俅的标准,来要求李铁牛。 轿子去到太白楼左近,刘瑜大约也就把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了。 简单些三两句话就能说完,无非就是有人要逼刘瑜把太白楼卖掉,连接数日,都有花臂膀去太白楼霸着位子,一笼包子都坐到天黑。就算还有些位子,那些街坊食客,看着一个个面目凶恶的大侠,撩开衣袍坐在那里,谁愿去光顾吃饭?就连有钱人家约的雅阁、包房,也纷纷退了订。 有钱人家倒不见得就是怕这些大侠,问题是人家有钱,去哪花费不成? 跟这太白楼又无亲无故的,犯得着过来这里帮太白楼背书?凭啥啊? 李铁牛在轿外,边跟着轿子跑,边向刘瑜汇报着:“前天掌柜的便教人来找小人,小人昨天去了一趟,看着不好,便没声张;今天纠集了伴当,原想着他娘的给那帮腌臜货一个教训,谁知道今天过去一看,八指半坐在大堂里,官人,小人的伴当看着这位,魂都快吓没了!” 刘瑜伸脚蹬了蹬轿底,轿夫把轿停了,刘瑜拿起油纸伞,出了轿:“便到这里就成。” 打发轿夫自去,他撑着伞,示意李铁牛跟上来说话。 八指半,刘瑜很清楚,搞情报工作的人,要连片区的大流氓都不知晓,还搞个啥的情报? 这位是从禁军里出来的,据说沙场上极为悍勇,那缺了的一个半指头,就是杀敌时,杀红了眼,一手揪着敌人的头发,一手挥刀斩下,结果把自己一个半指头也劈没了。因为缺了手指,作战又悍勇,上官就给他走了门路,让他退甲归田。 结果回到东京城里,见过血的汉子,便在京师的花臂膀里,杀出了一个名号:八指半。 当真的就是一个传说。 刘瑜从王雱那边的公事房上了轿,就一边听着李铁牛说话,一边暗暗在计算着。 到此处下了轿,已然心算了一番。 却发现,除去细作案子,从中贪没的银钱之外,日常的收入,大部分是由太白楼支撑着。 别的不说,给高俅那二十贯,还有日常家用等等,太白楼的利润,就能支撑过来。 若是没有太白楼,近期来说虽能支撑,但难免就坐吃山空了。 所以,他不得不去看看,到底太白楼,是招惹到哪一路的神仙。 “你带着你的人先避避吧。”刘瑜温和地对李铁牛这么吩咐。 看着李铁牛脸上的迟疑,刘瑜笑了起来,对他说道:“我就去看看,又不动手。再说真动手,你这几个伴当,在那八指半面前,又济得了什么事?去吧,这么冷的天,打二角酒,教兄弟们身子热乎起来,才是道理。” 刘瑜说白了,就是看不上李铁牛。 真有事,他一个人落荒而逃,凭着这长跑功夫,只要不太倒霉,最多丢个面子,出身汗。 丢面子怕啥?扛不过,先跑为上,等自个长本事了,再过来找回场子就是了。 刘邦不是这么干能有大汉朝? 要是捎带着李铁牛,真是连跑路都不方便了。 刘瑜撑着油纸伞,一袭青衫,行走在纷飞小雪里,慢慢向太白楼而去。 太白楼,至少目前来讲,刘瑜是不太可能放弃的。 因为,它能赚钱啊! 行到太白楼附近,虽是落雪,但终归不大,底层的百姓,还是在忙乎营生。 见着刘瑜,纷纷给他见礼,毕竟刘瑜在左近的名声还是很不错的。 尤其高俅投入他门下这期间,帮他迎来送往,答酬街坊人情等等,做得极出色。 “官人,莫过去了。”离着太白楼还有十来步,卖蜂蜜的王老汉,就忍不住出来拉着刘瑜。 “八指半带了人,就在太白楼,官人你是斯文人,何必去与这等泼皮置气?不如报了官,教衙门做事就好了。”王老汉压低了声音对刘瑜说道。 豆腐嫂子在对面铺子看着,也蹑手蹑脚跑了过来:“官人,你若有什么大本事的兄弟,便快些招了过来。若是不然,就如王老伯说的,去报官吧!这八指半的名头,教人夜里听着都心肝乱颤的,哪里是咱们正经人家,招惹得起的?” 第122章 太白楼出事(下) 卖针头线脑的吴婆子也迈着小脚过来:“就是,刘公子,您是好人,听说你这么年少,便当了官的,可你现时就一个人,又没手下跟着,老妇人没啥见识,可总也知道,这瓷器不和瓦器碰啊!” 边上又有七八个街坊,有卖果子的,有倒夜香的,有补锅的,围了过来,纷纷劝刘瑜,不要过去吃眼前亏。 “谢谢、谢谢!”刘瑜拱手四周作揖,向着这些街坊致谢。 “多谢街坊关怀,不过诸位放心,我也不去与他争,想来不过要收点钱银,我给他就是。” 好不容易,才把街坊劝住,刘瑜分开人群,抬手唱了个肥诺,然后才得以继续往前而去。 行到太白楼,原来就算天冷,也会在屋檐下招揽生意的小二,无精打采地蜷在牵马桩边上。那儿有个茅草盖,给临时打尖的大牲口避雪的。小二倒缩在那里,刘瑜看过去,感觉全无半点活气,不禁吓了一跳。 太白楼没有,对于刘瑜来说,不太能接受,但要真的生意做不下去,也还可以再想办法。 但这酒楼,从小二到厨房到掌柜,都是尽心尽力干活,刘瑜看在眼里的。 要是死了人,那他心里在真的就过意不去了。 万幸他走过去,弯腰伸手去把小二脉博,后者一激灵爬了起来,见着刘瑜,连忙跪下磕头:“公子,小人没用啊!” 说着泪水就淌下来了。 因为刘瑜对他们也是真不错的,现时酒楼被那些大侠霸了好几天,伙计到掌柜,都感觉很对不起东家。 “那些大侠老是说怪话,掌柜叫我出来这边避避,免得忍不住,接了话茬,给那些大侠砸店的籍口。小人躲在这里,越想越憋屈,却便、却便睡着了。” 刘瑜听着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把小二扯起来,拍打去身上的雪花:“虽有个茅草顶子,四面漏风的,你也敢睡?一会冻僵了,我怎么给你家里交代?胡来!” 等着小二讪笑着活动了脚腿,便教他领着自己,入了太白楼去。 八指半这伙大侠,约莫二三十人,确是个个看着都彪悍无比,见着小二领了刘瑜入内来,边上便有人起身道:“这位官人,我家哥哥与这太白楼的东家,有些事体要撕撸清爽,还请您到别处,免得小人兄弟这等粗俗汉子,语言冲撞了官人,却就不美了。” 刘瑜听着,点了点头,果然是大混混,手底下随便出来个人,一番话说下来,比李铁牛那是强出好几层。 “我就是这太白楼的东家,不知道令兄如何称呼?” 那汉子听着,便冲着二楼打了个唿哨:“禀哥哥,正主来了!” 回头却就叉手分腿,又退了半步,笑道:“好教官人知晓,我家哥哥,人称城东八爷便是!” 看这汉子的架势,刘瑜不禁心中一紧,这是见过血的。 叉手在前,随时可以抽出怀里短刀,退后半步,正好疾冲发力,这是敢杀人的胚子! 这时却就听着二楼有脚步声传来,人未落楼下,粗豪地声音先响起:“小九,别乱嚼舌头!什么城东八爷,这等浑号报出来,你是要笑死刘公子么?” 行将下来的,正是八指半这大混混,身长得有五尺七寸,也就是一米八左右。 面目硬朗,戴着英雄巾,腰带杀得紧紧的,行落来往跟前一站,便是在这冬雪里,着了厚衣,也仍教人一眼看着,如觉此人,如枪。 那二三十条汉子见得他下了楼,纷纷起身,口称哥哥。 “刘公子,小人陈八,坊间相熟,也唤作八指半,这几日坏了刘公子的生意,着实是过意不去。”这位一开口,无半句威胁之言,却偏偏这普通的语言里,如有实质的杀意,教人人不寒而颤。 边上的小二,就吓得双腿战战,如不是倚在门框,说不好早就瘫倒了。 刘瑜随意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兄台客气了,不知兄台有何事要与刘某商磋?” “小人不过打个前阵,刘公子略候片刻,我家公子爷,马上便到。”八指半微笑答道,吩咐了手下出去,大约是去报信,说刘瑜到了。 八指半这等样人,都只是个打前阵的,正主却又是什么角色? 雪渐停了,只是天际仍是阴霾,有种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铅灰。 八指半的伴当出去不久,便引了人马过来,两匹高头大马在前开道,马上骑士看上去雄壮魁梧,后面四人抬的轿子,要比平日里,刘瑜雇佣的青衣小轿华丽得多,轿子两边还有十来个丫环、仆役跟随的。 便是在东京城,开封府地界,当过一任知县的刘瑜,出行也不曾有这等的排场和威风。 轿子抬到太白楼门口,开道的骑士下了马,合着八指半派去的伴当,把太白楼门口几点浮雪扫净,免得轿中人湿了鞋祙;又有丫环过来开了伞候着,怕着轿中人出来的时分,若又下起雪,便就不美了;又有丫环上前去揭开轿帘,弯腰侍候着,免得轿中人出来碰了头额。 那人从轿中出来,一领狐裘比雪还白,纵是不苟言笑,但那秀丽的面目里,却似有万种风情流淌,虽是这寒冷的冬日,教人望了一眼,也觉身上有股噪热的劲儿,口干舌焦得难耐。 这是一位丽人,一个丽字,用在她身上,当真恰到好处。 因着这个丽字,教人一眼之下,全然忽略去,她眼角若隐若现,细碎的鱼尾纹。 “这位便是刘公子?劳公子久候了。” 她开口,声音极悦耳,明知她是来找麻烦的,刘瑜仍下意识起身迎了一迎。 第123章 嫣然 “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刘瑜拱手相问,看她的发饰,却是已婚的装扮。 她坐了下来,微笑道:“不敢当夫人之称,方家人与功名无遇,我是方家的女儿,却也不曾得了什么荫封,公子唤我一声嫣然便好。” 刘瑜听着心中一沉,方家的女儿,难怪这等排场。 但按理说,刘瑜自问没有得罪过方家,而且方家那庞然大物,也不至于看上太白楼啊! “我教小八他们来这里,却是为了等刘公子到来一遇罢了。”方嫣然笑得动人,她早已不年轻,但偏偏眼角细碎的鱼尾纹里,也透着风情。这样的人物,便是去到八十岁,也不枉嫣然二字。 刘瑜看着她的作派,心中暗暗有些无奈。 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太有限了,就算他有比这世间无数人高明得多的理念,就算他有天赋,就算他并没有给自己定下什么争霸天下的目标,仅仅是情报网,汴京的情报网,对于刘瑜来说,也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说到底,就是没钱。 现在刘瑜所能收集到的情报,就是行夫走卒这一层的。 对于高门大户,功勋世家,刘瑜的情报网,远远不能涉及,更不要说掌握了。 例如面前这位方嫣然的来历,虽然刘瑜也有些情报的片断。 但就远不如对于八指半的来龙去脉,掌握得那么到位了。 而且他需要时间,在脑海里慢慢地搜寻出,自己想要的资料。 就算他是一个对情报工作很有天赋的人,他也一样需要一点时间。 刘瑜这时,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付着了: “嫣然娘子要见在下,自可登门就是,何必来上这么一出?” 方嫣然冷冷应道:“公子是明白人,妾身没有登门投帖,自然是不方便了。” “遇得公子,只为教刘公子明白一桩事,人生总归有取有舍。” “苏家,刘公子还是少去为妙吧,若是去得多了,只怕这太白楼,是开不下去的了。” 说罢她便停下来,圆润的下巴微微挑起,对着刘瑜,脸上有着一种上位者的自得。 就是话便说到这里,能不能明白,就要看刘瑜的悟性了。 要是能明白,作为上位者,自然心情一好,便会打发一根骨头下来; 要是刘瑜想不明白,那却便是大祸临头。 刘瑜看着她那风韵犹存的脸庞,招呼跑堂道:“做两份甜汤上来,手脚快些。” 又向小二吩咐:“你就算偷懒,也站到门边,没客人的话,也就随你;有客人来,你总要起身招呼一下吧?人想着不让咱们开下去,咱自己不能也撂担子对吧?” 本被这场面吓得够呛的小二,“噢”了一声,搭起白毛巾,就真倚在门框边了。 方嫣然看着刘瑜分派,失笑道:“刘公子,你却是小看了我。” “这太白楼开不下去,却不是每天教小八他们过来霸位子,或是吓唬客人。” “公子放心,明天开始,小八他们便不会来了。” 说话间,厨房倒就把甜汤做好,两小碗水晶皂儿,也就是糖浸槐豆,放在托盘里,由跑堂端了上来。 刘瑜等跑堂布好了菜,拿起汤匙对方嫣然说:“娘子,请。” “公子若要用餐,请自便就好。”她来这里,又不是为了吃饭,更不是为了联谊,她要的,就是绝对的威势碾压,怎么会屈尊,去跟刘瑜吃饭? 刘瑜点了点头,自顾吃了起来,一小碗甜点,也就两三勺的份量,很快就用完了。 “总算好了一些。” 刘瑜吁出一口气来,微笑着说道:“我倒不是腹中饥饿,而是娘子的作派、言语,实在太酸,不吃点甜食对冲一下,当真教人受不了。” 八指半等大侠在边上,听着脸变,纷纷拍案而起,倒是方嫣然伸手示意他们坐下。 刘瑜笑道:“你的手,很漂亮。” 方嫣然的手很修长,尽管青春不再,但白晳的皮肤依然紧绷,骨节平滑。 所谓指若春葱,大抵便是如此。 但听着这话,方嫣然的脸却就比外面的霜雪更冷了:“刘公子,你知道京师方家吗?” “方家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嫣然娘子的手,与方家有什么相干?”刘瑜一脸的不知所措。 只是他心里却亮堂无比,方家,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方家? 方家族长不仕,没有官职差遣,但在京师圈子里,便是高门深第,也绝对无人敢于小看。 因为方家的族长的大儿子,娶了向家的女儿,也就是大宋皇后的妹妹; 方家族长的女儿,嫁给李家的少主为妻。 李家,当然是指大宋开国名将李继隆的李家了。 所以在京师说起方家,通常指的,就是这方姓豪门世家。 方家不单有皇帝的连襟,还和勋贵联姻。 “妾身是方家的人,刘公子的言语,还请放尊重点,以免自误。”方嫣然的小巧的鼻翼,微微地翅动着,这无关涵养,而是她觉得自己出来见刘瑜,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刘瑜居然还敢这么油嘴滑舌,简直就是找死! 因着刘瑜的无礼,所以接下去方嫣然也就完全不客气了: “妾身手下掌管的庄子、物业,随便抽调,三天之内,就能太白楼的左近,开上三间酒楼。不论太白楼的酒菜定什么价,这三间酒楼,一律半价。刘公子,你说这样耗下去,三间酒楼一个月,得蚀多少银钱?” “刘公子还算不出来吧?按太白楼一个月支出一百两吧,妾身告诉你,三百两,最多三百两。” “事实上,是不可能蚀这么多的,周围客人就这么多,便是价钱再低些,增加的食客,也不可能一下多出三倍。所以这三间酒楼不过是来分太白楼的客流,亏上一些铺租、人工,三间酒楼,一个月顶天蚀上一百五十贯钱。” “一百五十贯钱,不必上报家里大掌柜,更不必去到族长那里,妾身手头的银钱,就足够支撑耗上十个月。” “刘公子觉得,太白楼能撑多久?” 第124章 资本的力量 听着这话,刘瑜也不禁摸了摸鼻子,苦笑摇头。 大白楼能撑多久?一个月也撑不了! 不是刘瑜有没有钱支撑下来,他得了这酒楼,经营起来,是作为一个固定的收益。 方嫣然这么搞,摆明就是以本伤人嘛。 刘瑜开这酒楼干什么?开来赌气吗? 于是刘瑜整了整衣冠,站了起来,拱手作了个罗圈揖:“城东八爷和诸位好汉子都在这里,在下也请大伙做个见证吧。嫣然娘子确是貌美多金,又是世家豪门出来的,虽说春秋略长,但刘某要说不为所动,便就欺心。不过这婚嫁之事,当由父母作主才是,家母实在已有安排,恕在下不敢与嫣然娘子私订终身。” 当然坐在那里,不论是八指半,还是那二三十个大侠,还是方嫣然及她身后的丫环,都傻眼了。大伙都愣住,好多人张开了嘴,就这么望着刘瑜。 连太白楼的掌柜也颤抖着手指着刘瑜,半天说不出话来。 但刘瑜自己似乎全无察觉,还在那里说道:“在下不才,也曾开蒙读书,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此之谓大丈夫!纵然嫣然娘子因爱生恨,硬要压迫到这太白楼不下去,在下也万万不会屈服的!” 方嫣然气得银牙都要咬碎,柔夷往案几上一拍,八指半等大侠纷纷起身。 “你想干什么?想要让他们以力相欺,来个霸王硬上弓么?不!你便是杀了我,也休想夺走我的清白!” 刘瑜后退了半步,一副嘶声力竭护卫自己贞操的模样。 方嫣然身后的丫头,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如同连锁效应,那些大侠,更是哄堂大笑,一个个笑得乐不可支,拍着大腿笑骂道:“入娘贼的!这刘公子,真他娘的是人材啊!”、“这等样人,是读书读傻了吧?听说还是做官的,这等做了官,岂不是糊涂官?” 连倚在门口的小二,看着双手紧紧揪着衣襟的刘瑜,也禁不住开口点拔刘瑜:“东家,这位不是要来逼您成亲的,您放宽心吧!” 刘瑜依旧一脸的慌张:“不是?你懂什么!她来了,又是说自己出身豪门;又是说她手下管辖多少物业,如何有钱;又教城东的大侠,故意来坏我们的生意,逼我跟她见面!她不敢去家里找我,不就怕阿全叔听着,大扫帚打她出门,再去报官,举她个伤风败俗么?这种人,绝对会因爱生恨的!” 甚至他还开导小二: “你还小,不懂事,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她一定会报复的!” “但立身处世,这等非礼之事,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刘瑜全然一副呆头呆脑,大义凛然的模样。 方嫣然着实受不了,杏眼一瞪:“住口!刘公子,你也未必太高看自己了吧?你自比潘安、宋玉么?” 她不开口便罢,她这么一开口,刘瑜又似乎被惊吓得后跳了一步。 这回双手不再揪紧衣襟,而是捂住下腹,连言语也有些颤腔了:“你、你、你光天化日之下,如何说得出口!无耻!下流!在下纵有嫪毐之姿,也宁死不从!呸!你还有脸提方家?这世家豪门出来的人,竟一点廉耻也没有么!” 刘瑜这是开黄腔了。 八指半他们听不太懂,方嫣然却是听得懂的。 嫪毐的天赋是什么?“以其阴关桐轮而行”,“关”是通假字,通“贯”。 这么一看就明白了,能以下身为轴,挑起桐木车轮。 方嫣然说刘瑜长得不够帅,不要自视过高; 刘瑜直接说那她就是为了性福而来,更是不堪! “闭嘴!”方嫣然气得肺都要炸了,她是方家旁支的女儿,成亲不久便守寡,因为理财上颇有天份,所以才回方家掌管京师左近的地产、商铺等等。 因为身为寡妇的问题,这话要被刘瑜坐实了,那她真是黄泥掉进裤档,不是屎也是屎了。 她樱唇禁不住微颤,咬了牙关,狠狠地说道:“五少爷与苏家九娘,本就两情相悦,九娘更是赏识五少爷的文采,曾赞道‘笔底才华少有,胸中韬略无穷’,不日便当谈婚论嫁!你这小官儿,偏生与九娘来往甚密,如何是个道理?” “我不去你家中找你,不过是怕让九娘知道,便就不美了。故之才在这里等你罢了,你休得自作多情!” 刘瑜脸上的惊恐和慌张,在一瞬间便消失无踪,他抱拳向着八指半等人一揖:“见笑、见笑。原来诸位不是来逼婚的?得罪了,在下先赔个不是。” 这本就是刘瑜的策略。 他不愿意听对方在那里云里雾里打机锋,所以就胡搅蛮缠,迫得方嫣然揭开底牌, 说话之间,他撩起衣袍,重新在方嫣然面前坐下,笑道:“方家五少爷,便是方若虚了?” “你这么大的阵仗,就是来劝说我,让我跟苏小妹断了来往?” 方嫣然心中不由得一震,连那些大侠之中,如八指半这样有谋略的,也纷纷心中一寒。 因为大家都是聪明人,到了这一节,方嫣然和八指半都想到了。 刘瑜刚才装疯卖傻,就是逼出了这边的底牌啊! 八指半低声喃喃道:“这刘公子,真是七窍玲珑心肝么?他却是如何做到的?” 边上有个大侠更是低声对八指半说道:“方娘子是出了名的铁算盘,便是苏杭大商贾来京师,也不止一人赞过,说若非女儿身,这方娘子的城府手段,足以开宗立族的人物啊!刘公子名不经传,竟能在方娘子手上先胜了一局?这怎么可能!” “这他娘的不对啊,咱们帮方娘子办事,啥时见她吃了亏了?这姓刘的,他竟让方娘子吃瘪了?这、这怎么可能?” 第125章 厄运 方嫣然倒是有些本事,惊愕之下,那些大侠还没反应过来,她已有了决断: “不错,此事你只要照办,妾身便可作主,赠君三千贯!” 三千贯,就差不多三千两银子了。 能逼得她失态,提前揭开底牌的刘瑜,方嫣然认为,这等样人,若是不能斩草除根,那就不妨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个情面,值三千两银子。 刘瑜舍生忘死查了两桩间谍案,中间死了无数脑细胞,更是以身历险被耶律焕追了十几公里,后面又是贪墨,前后所得,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多了。 所谓豪门,出手果然豪气。 “如若在下不能从命呢?”刘瑜微笑着问道。 “杨时杨中立,这两天很倒霉,公子知道么?” 方嫣然脸上又有了笑意,她那圆润的下巴,又再度指向了刘瑜。 “公子师承范文正公一脉,又与王相爷的女公子是为知己,大抵是不会如杨中立倒霉得那么快。” “但那蔡元长、彭孙之辈,只怕也脱不了霉运了,甚至,会有厄运。” “至于公子家中如花美妾,俏丽丫环,恐也能免厄运缠身。” “公子,今天你要不给妾身一个满意的答复,不怕把话说白了,勿谓言之不预!” 刘瑜摇了摇头,伸手屈指敲了敲桌面: “你不应该威胁我的朋友家人,这事你做错了。” 方嫣然冷笑起来,对着八指半问道:“小八,刘公子说我错了?你觉得他说得对么?” “他说得对不对,不算对,十六娘子说的‘对’,才是真的‘对’。”八指半朗声答道,那一众大侠,纷纷附和。 八指半抬了抬头,示意大侠们都静下来,他是个能观颜察色的角色,自然知道,方嫣然不需要他们跟在街头轰闹一样造声势。专门来候着刘瑜,就是不想弄出太大动静,不想惊扰到不该惊扰的人。 刘瑜并没有拍案而起,他不是这样的性格。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那些大侠如虎狼狩羊; 任由方嫣然用她那光洁的下巴指着他,如是神明对着蝼蚁。 他在脑海里,搜寻着关于方嫣然的片断。 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做到,不单得懂,而且得有天赋。 才能从每天汇报上来,无数的资料里,很快在脑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刘瑜就是一个对于情报工作,很有天赋的人。 他从听到方嫣然的名字,就开始在脑海里过滤和寻找。 而现在,他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尽管不多。 方嫣然其实不叫方嫣然,按大宋朝的习惯,她应该叫作陈方氏,或是陈方嫣然。 她的夫家姓陈,是江宁府的富商。 她本来就是旁枝,若不是因为自己在商业运营上很有水平,也许她就和这个年代的许多女性一样,因为相处了不到三月就死了的丈夫,她就得守一辈子寡。幸好,她很出色,而方家可以无视流言蜚语,或者说,让旁人压根就不敢生出流言蜚语的豪门。直接就让她回了娘家,又教她迁来京师,掌管地产、商铺。 “你确定要这么做,嫣然娘子?”刘瑜微微一笑,他并没有叫她“陈方氏”,不单单是刘瑜不愿针锋相对,留下一份底牌;更因为他从心里,便不认为,女性就该依附男性活着,他给予她尊重。 但很显然,强势的方嫣然,并不打算尊重刘瑜。 或者说,她找不到刘瑜有什么值得尊重的所在,所以手下掌管着无数商铺、庄子的她,耐心已然耗尽,直接就打脸了:“其实王相爷家的女公子,已经不被允许送信出来。” “先前给你撑腰的皇城司的太监魏公公,近来也没有再登过你的门。” “王元泽今天在公事房痛骂你的咆哮声,连侍候的吏目都能听着。” “你的恩师,范文正的公子,只要不是冤枉你,大抵也不会为你出头。” 刘瑜听到这里,苦笑摸了摸鼻子。 不得不说,对方是有备而来,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方嫣然,的确是她的本事。 其实就算被冤枉,刘瑜也没把握,开蒙恩师就会帮自己出头。 “我并不打算冤枉你。” 方嫣然说着笑了起来,她笑起来,很温暖。 温暖得让人有种错觉,忽略了她眼中,如毒蛇的利芒。 边上的丫环把自带的山泉水煎沸了,便仔细地点起茶汤来。 茶汤未成,但看着,那俏丫环的每个动作都如此赏心悦目,要比桌上,那小碗糖浸槐豆,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嫣然伸手掠了掠发丝,对刘瑜说道:“杨中立的厄运,绝对没有人冤枉他。” “其他的厄运,也将一样。” “如果醉翁还在京师;如果王家女公子还能送出信;如果今天早上,王元泽没有对你咆哮。我不会来跟你谈。” “我坐下来跟你谈,便是你不得不谈。” 只要刘瑜还在乎身边的人,他就不得不低头。 方嫣然会出来谈的事,正如那些大侠所说的一样,就没有吃过亏的。 因为她只参与,自己一定会赢的战争。 刘瑜依旧摇了摇头:“你这不是谈,你这是强买强卖,三千两银子买你所需要的东西。而不问,你所需要的,是不是仅仅值三千两银子。” “你错了。”方嫣然并没有让刘瑜说下去,她掌控着局面。 “三千贯,是因为你就值这个价。至于你和苏九娘之间的交情,到底如何,这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你只能得到,你所能值的价。” 刘瑜听着不禁为她轻轻拍掌:“很精辟。” “如果我不接受这个价,那么等着我的,就是厄运,是这样吧?” 方嫣然摇了摇头:“不,你的厄运会先一步到来。然后是你身边的人等。你们会烂在大牢里,你也不要妄想,有跟苏九娘述说的机会。不可能的,你也许会熬不过刑,胡乱招认;你也可铁骨铮铮,永不低头,最后因为伤寒或棒疮,死在牢里,到时范文正公的公子若是有兴趣来查起,大约会给你平反,大约会撤职相关吏目等等。不过你和你身边的人等,大约看不到这一天了。” 刘瑜点了点头,想了半晌,偏过头望着方嫣然:“听着很不错,要不试试?比如说,你先让这太白楼开不下去?我还真不信。” “不要啊东家!”连老掌柜都禁不住叫了起来。 他听说过太多铁算盘的传闻了,六七品的高官,栽在她手里的,都好几个,别说自个东家才八品!怎么可能扛得过这铁算盘? “东家!太白楼关了,咱们还可以再开,别和她硬扛啊!” 第126章 骤变 不过,正如八指半方才所说的,扛与不扛,真的不是于刘瑜决定。 并非说关了太白楼就没事了,方嫣然所说的“厄运”,很明白的就是威胁。 八指半很清楚什么时候该站出来,他猛然起身,快步走到刘瑜跟前:“刘官人,你是有官身的,光天化日之下,洒家以为,倒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冲撞您。别说小人这等样人,便是军中的都头、营指挥使甚至军指挥使,遇着您,只怕也是能忍则忍,能避则避的。” 军神狄青的爱将,文官说杀就杀了,文尊武贱不是开玩笑的。 八指半说的,也是实情,不过他开口,却不是为了宽刘瑜的心。 只听八指半话锋一转:“但若是黑灯瞎火的,直娘贼!谁晓得是什么人?官人你可得小心,别撞上那些逃兵、江洋大盗,他们可是全无法度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捅翻了见你是官身,指不准斫成几截,再扔江河里去!” 这绝对就是赤果果的人身威胁了。 刘瑜微笑着拱手道:“八爷所言极是,在下受教、受教了!” 八指半愣了一下,没想到使尽了气力的一拳,却如打在棉花丛一样。 刘瑜没有惊怖害怕,也没有一怒冲冠,倒是让八指半没法接着说下去。 于是城东八爷,只好冷哼了一声,悻悻然回头拉了拉条凳,重新坐了下去。 “你倒是有趣得要紧,你不生气么?”方嫣然看着,却又高看了刘瑜两分。 刘瑜摇了摇头:“不了,我性子不好,一发作起来,便要坏了他人的性命。” 方嫣然和那一众大侠,听着这话,望着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刘瑜,半晌之后,哄堂大笑。 “看来刘某人,尽在诸位计算之中了。” 刘瑜也不在意,一边看着方嫣然的丫头在那里点着茶汤,一边缓缓地说道: “几位还是颇为照顾刘某人的脸面的,又是过来光顾这马上要关门的酒楼,又是许诺送银子,求的不过是刘某人一句话,对吧?刘某人也非铁石,却也是知道进退的。只是有一事不解,不知道嫣然娘子,或是城东八爷,能否为刘某解惑呢?” 方嫣然伸手道:“公子只管说来便是。” “都算计到这份上了,为何不动手?正如八爷刚才说的,半夜里,黑灯瞎火的,是吧,找个逃军或是外地来的混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就了结了吗?何必还要如此麻烦,又是摆场面,又是许银两的?” “死灰也会复燃,咸鱼也能翻身。若他日醉翁重回中枢,或是王家女公子又能送出信来,查探起来,便多了许多事。”方嫣然看着已点罢的茶汤,正是纯白咬盏,点了点头,伸刘瑜伸手示意用茶: “死了一个人,一个有可能被查找的人,往往就得编织许多谎言去圆,这也是为什么说你值三千两的缘故,若是小二,大约便只值十贯。” 她很坦率,一切都是生意。 刘瑜也算听明白了,就是把刘瑜干掉,到时如果有人查问起来,要把事编得天衣无缝交代过去,花的钱得在三千两以上;而如果是小二这样的草根呢?过问他的不可能级别太高,十贯钱就足够。 刘瑜点了点头,没有去理会那茶汤,而是饶有兴趣地向方嫣然问道:“不知道嫣然娘子,又值多少贯?” 方嫣然没有愤怒,连脸色都没有变,显然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九千五百贯左右。” 刘瑜听着苦笑起来,还真是一切都生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码。 “嫣然娘子倒是趣人,不过,在下不认为,朋友之间的情谊,可以用钱来衡量。”刘瑜脸色一肃,却就直接摊牌了。话到这里,已经试探出对方的意途和底牌,再无周旋的必要。 方嫣然放下手中茶盏,长叹了一声:“你选择最坏的结果,让我多花钱,让自己多受罪。不过人各有志,也不强求。” 说罢她便要起身离去,五少爷的事,她要在方家立足,却是无论如何也要办好的。 刘瑜软的不吃,那便只有来硬的。 至于刘瑜是否会去跟苏家说起?方嫣然一点也不担心的。 空口白舌,说了,苏家便会信么?刘瑜若真的蠢到去苏家求告,方嫣然绝对大为欢迎,反正只是刘瑜一面之辞,那不正是给五少爷方若虚,上演一出宽宏大量、不计诬谄的戏码吗?正好映衬出刘瑜的低劣来! 她只是冲着掌柜、跑堂、小二说道:“此间事,若有所泄,你们的厄运,却也便会来了。” 吓得掌柜一众人等,颤抖得如深秋的蝉,拼命点头应下。 但便在此时,楼外的长街里,便传来急剧的马蹄声。 如同战鼓一般的马蹄声,向着此处而来。 蹄声在太白楼门停了下来,便是战马长嘶,却是骑士急勒缰绳,那马急刹之下,不得已人立而起,前蹄乱踏的声响。紧接着却是“轰!”一声,战马的后蹄,在这下了雪的青石板路面上打滑,支撑不住,直接摔了下去。 又有许多马蹄声往这边来,只听着门外大呼小叫:“不好,苏大才子被马压了!”、“苏公子是传旨钦差,快救人!” 此起彼落的声响,不知道怎么弄的,又是“轰”一声,倚在门口的小二吓得缩了缩脑袋,回身对刘瑜苦笑说道:“东家,那茅草盖被马踢塌了。” 这时外面传来苏东坡大声的呼喊:“我没事!不要乱!随我来!” 便听着甲叶作响,两队身着步人甲的军士,按刀而入,苏东坡有点狼狈,不单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而头脸、须发上,都沾了雪泥,一张脸都是铁青色的,不知道是被冬雪冻的,还是事急如焚吓着的。 他入得内来,看着刘瑜要起身见礼,方嫣然也要起身,苏东坡根本无闲理会后者,连点头为礼都没有,直接对刘瑜说道:“子瑾不必多言,官家口喻。” “着刘瑜速至皇城司视事!不得有误!” 说罢他伸手扯住刘瑜:“快走、快走。” “皇城司有事,也犯不着劳动圣驾吧?再说这事怎么让你来?魏某人不才是该管的么?”刘瑜一头雾水,很有些莫名其妙,这不对章程啊。 “魏岳死了!被刺客杀了!不要废话,快跟我走!” 刘瑜被扯出门口之际,反手拉住了苏东坡:“皇城司暂时由我勾当?” “是!速去视事,一旦再行生变,到时你便要负全责!”苏东坡几乎每一句都用吼的了。 第127章 忠臣 皇城司是什么地方?除了警卫职能之外,它也是大宋的情报组织啊! 想想中情局的老大、克格勃的头目、军情六处的m夫人,在自己办公室被干掉,是什么概念?何况这其中,还不仅仅是魏岳身后,还涉及了更多的人事,只是太白楼里人多口杂,苏东坡不可能在这里说出来。 刘瑜却一点也没有苏东坡脸上的忧色,他向那两队甲士的头领问道:“皇城司的人手?” “是,卑职见过刘中允,恕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刘瑜点了点头,指着太白楼堂里,方嫣然、八指半等人,微笑道:“尽数拿下,若有反抗,是为敌国细作,格杀勿论。” 方嫣然一听就急了,又是官家口谕,又听着皇城司头目遇刺,这等事,扯上哪好得了? 她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在这当口再去提方家权势等等。 不然主家到时为了避开麻烦,直接抛开了她,没什么出奇,所以她连忙起身道: “刘公子,你我一场相识,纵有言语冲突,也不过是意气之争,何必如此作贱我等?” “刘官人,你要杀某,只管来杀便是!老子为大宋上过沙场杀过敌,你说老子是细作?放你娘的狗屁!”八指半也急了。 刘瑜耸了耸肩:“借你们方才的话来说,你说的‘是’,不济事;我说的‘是’,才是真的‘是’。” 两边的话一对照,苏东坡是听明白了,他感觉快要疯了: “你有毛病啊?你要公报私仇,急在这一时?事分轻缓急重!” 刘瑜甩脱了苏东坡的手,笑道:“这就是我的轻缓急重。” 说着他甚至坐了下来,对小二吩咐道:“去帮我沏上一杯清茶。” 看着要焦急的苏东坡,刘瑜对他摇了摇头:“杨中立什么时候到了皇城司,你再来催我不迟。杨中立要是死了,这里连同嫣然娘子在内,四十九人,都死了,我再启程。” 说到此处,刘瑜敲了敲案几,对苏东坡冷笑道:“若我连自己清清白白的学生,都保不住,你觉得我能保得住这东京城的平安?我不是圣贤,不要跟我谈什么为国为民,我也不会说什么同生死共患难。总之,杨中立怎么样,我就要这里四十九人怎么样。” “刘子瑾,官家口喻,你敢抗旨么!”苏东坡也急了,一把揪住刘瑜衣领,咆哮了起来。 “我没抗旨,我只要个公道。”刘瑜不慌不忙地回答。 所谓谋略,也得到了一定位置,才有得谈。 有四两,才拔得动千斤。 若是刘瑜现是五六品的官职,他必定不会这时来发作,那便显得太过浮噪、骄纵了。 可他就一八品小官,隐忍?隐忍成千年玄武龟都没用吧。 事后再计较行不行?当然行,刘瑜也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事,他也早有章程,怎么去应对方家,怎么去解救杨时,他向来就是习惯做好计划的人,决不是为了一时之气, 可以说刘瑜心里,把这利弊早就转了百十趟,方才决定发作。 这当口发作,要比事后慢慢对抗方家,那难度真的相差百倍! 所以他直接向苏东坡说道:“你也可以回复官家,说是这里四十九人,被杨中立察觉出投敌叛国之意,所以加以陷害,为防彼等再行通风报信,势必要控制他们的行动。” 说到这里,刘瑜对那两个甲士头领说道:“我向来不太喜欢说第二次,我再说一次,此处四十九人,皆有敌国细作之嫌,一并拿下。若要我说第三次,你们两人,只怕不是勾连西夏,便是里通辽国。” 话到这里,那两名甲士头领,哪里还敢观望? 平日要是有人用这话来吓唬他们,那就当是放屁,可这当口,魏岳被刺,又有高官遇刺,已然判断是敌国细作,刘瑜又是皇帝亲口要求去暂慑皇城司事务的,要真被刘瑜来这么一句,那他们就算完蛋了。 所以也不理会方嫣然平素也是京师圈子里,有名头的人物;也不理八指半平日里没短过孝敬钱银,领着两队如狼似虎的甲士,按刀而入,站着的一脚踹翻了,有两个大侠还想说句场面话再跪下,直接被甲士头领抽刀斩翻,其余四十七,包括方嫣然在内,全都老实跪下认缚。 苏东坡气要发疯,不过他是熟知刘瑜禀性,当下问道:“杨中立在何处?” “你要问这四十九人才知道,冲我发什么火?”刘瑜笑了起来。 方嫣然此时已然跪倒,她却是机灵的,连忙喊道:“妾身知晓杨公子所陷之处!” 她识时机,也没有呼救或是讨价还价,紧接着便道:“勾当左厢店宅务公事,以侵占福田院罪名,将杨公子拿下的!此非妾身所为,刘公子应当明白!” 被刘瑜逼死的陈留向家,就是管陈留店宅务的。 由店宅务的人发作,当然就是陈留旧怨。 虽说陈留向家都散了,不见得还有什么交情在,可向宗回还在啊。 恰好在这些人看来,刘瑜落泊势弱,连知县事的差遣都丢了,又被命上书陈边情,又不许离京,又被王雱痛骂,这是随时要追夺出身以来文字的感觉。痛打落水狗,不就是这时节的事么?先拿杨时,再由杨时攀咬出刘瑜,怎么也能博向宗回一笑吧? 福田院,就是类似廉租房。 专门用于安置逃荒入京的流民、赤贫破家的市民、无人奉养的老人等等。 其中被挪为他用的,当成客栈出租的,自然也是有的。 杨时租住的那一处,大约就是恰好这种被挪用的。 所以寻着这名目,自然就拿人了。 “还不去吧杨中立弄出来!敢挡阻者,按奸作论!”苏东坡愤然对着身边甲士训斥。 于是三名甲士匆匆往门外奔去,上了马往左厢店宅务而去。 苏东坡方自好声来劝刘瑜:“子瑾,凡事有个度,这边四十九人,也全拿下,杨中立也吩咐下面的人去解救出来,你还是赶紧跟我去应卯才是。” “岂能应卯!子瞻何其谬也!” 刘瑜猛然起身,仿佛刚才那个一直在讨价还价的家伙,和他全然没有干系一般。 他把住苏东坡的手臂,目光毅然望向门,长吟道:“子瞻须知,夫忧国忘家,捐躯济难!忠臣之志也!也是瑜之志,纵粉身碎骨犹不易哉!” 第128章 接手皇城司 甩下太白楼口瞪目呆的数十人,刘瑜和苏东坡上了马,由着一队甲士护卫,快马加鞭往皇城而去。被缚在太白楼的方嫣然,直到再也听不见蹄声,长叹了一声:“刘子瑾真风流人物,我先前却是小看了他!” 八指半需也被缚在一旁,脸上却不减暴戾之气,听着方嫣然的话,不以为然地说道:“方家娘子,这刘某人,不就是他娘的臭不要脸嘛!先前为了报私仇,连圣旨都不接;后面又来标榜自个是什么忠臣?我呸!老子真瞧不上这样的货!” 方嫣然偏过头去,望了八指半一阵,才幽幽叹了一声:“在你看来,他是个臭不要脸。” “于我看来,此人便是风流人物。” “他在这关节,报了私仇,正是一本万利,全然不费半点工夫;自事了结,他应苏大才子那一句,却不是为了吹捧自己,而是把态度表出来,私事已了,那就是全心全意,为君父驱使,此后不会再生枝节。他也必须要有这一句,方才能让传旨的苏东坡,好在官家面前复命!” 八指半听着,真如一团迷雾在眼前拔开。 刘瑜不来这么一句,是不是接着分派什么任务,他还来讨价还价?那就扯蛋了,军国大事,官家亲口指派,吊起来卖的行径,可一不可再啊,有一句,正如方嫣然所说,表明了态度; 皇帝叫苏东坡来传旨,苏东坡必定要去复旨。 怎么复?跟皇帝说刘瑜在公报私仇?皇帝要听这个么? 在中枢宰执面前,让皇帝下不了台么? 或苏东坡自己编些话去欺君? 有了刘瑜这一句,苏东坡才好去复命:“刘瑜接旨,不还家,不嘱仆,依圣命直入皇城司,称夫忧国忘家,捐躯赴难,忠臣之志也!也瑜之志,皇恩浩荡,碎身以报”云云。 这才对嘛,士大夫圈子多一桩美谈;中枢宰执也好赞一声圣天子在位,臣工戮身以报;皇帝也有了面子;苏东坡也不用欺君。总之,有了这么一句,不是刘瑜多无耻,脸皮多厚,而是大家都能松一口气。 半指八苦笑道:“这怎么可能?明明就是一臭不要脸的,街头的兄弟们,便是干拐子活的脸皮也没厚到这程度啊!可怎么他这么不要脸,才是对的?方家娘子,你说的,我知道是对的,我也想得通是对的,可、可我总觉得别扭啊!这他娘的,姓刘的,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到啊!” 但被缚在一旁的方嫣然,却没有再说话,夏虫不可以言冰。 懂得这么做的,是在危急之时,能被皇帝点名,能接到圣旨的刘瑜; 想得通这么做是如何高明的,是掌握无数行铺、庄子的铁算盘方嫣然; 觉得不可能,觉得想不通的,就是城东小八了。 其实,方嫣然却知道,刘瑜方才这一番作派,作用不止于此。 她甚至认为,连救杨时,拿下他们这四十九人,都是刘瑜故意这么做的。 做给谁看?做给皇城司的人看! 他要暂摄皇城司啊,皇城司的人就看着,这个顶头上司,是怎么对他的学生的? 在这君为臣纲的年代,他刘某人,抗旨也要救自己的学生! 下意识的,看到这一幕的皇城司甲士,自然觉得,这位新上官极为仗义。 边上同样被缚的一个大侠,这时低声说道:“入他娘,昨晚说那姓杨的书生,怎么骨头那么硬?原来人家有个好老师,抗旨也要救他的好老师!若是老子们也有这么个老师,老子们也敢当硬骨头!” 看守着他们的甲士,有人便过来朝那大侠踹了一脚,笑骂道:“闭嘴,你这腌臜货,也配给刘中允当弟子?当真是猪油蒙了心!” 语言之中,颇有几分,为自己这新上司自豪的味道。 敢为下面的人,抗旨不从的上峰,谁不喜欢? 方嫣然愈是觉得,刘瑜方才那一幕,绝对是故意的! 不过对于刘瑜来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他来到了皇城司的公事房,而他刚刚坐定下来,苏东坡还没离开时,杨时也就到了。 杨时略有些疲惫,但看上去还没有伤创。 “没有行刑?”刘瑜对杨时问道。 杨时依足了礼节,向刘瑜和苏东坡行了礼,才开口答道:“不曾用刑,但将学生带去一处牢房,将各种刑具一一展示,又教学生观看其他人等受刑场面。” 刘瑜点了点头,对杨时道:“京师动荡,魏岳遇刺身死,官家口喻,着我暂摄皇城司,你若帮我办差,只恐对以后仕途,多有不便。你那忠心老仆,我也安置了他在右边院子住下,你也过去,一并先住下,这边厢事了,我们再作安排。” “学生不敢从命。”杨时答了这么一句,便静静站在那里,似乎打算,永远这么站下去。 苏东坡看刘瑜还要再劝,不禁火起:“行了!你敢抗旨,他就敢不从师命,这还不是你教出来的学生么?好好的一个学子,偏生让你教坏了,你也莫要再多话,速速接手事务,该如何布置,赶紧安排下去,你得知道这不是小事!” “我要人,我一个人,生不出六只手,三个头来。” “说!” “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程颢程伯淳。”刘瑜开口报出第一个名字。 苏东坡点了点头,监察御史里行,也不过是八品官,调派过来办差,问题不大。 “请王相爷召兴化军、仙游学子蔡京蔡元长前来听用。此子仰慕王相爷,要其尽心办差,非王相爷相召不可!” “可!”苏东坡直接就应下了,这当口,让王安石开个口真也没什么大事。 “着种建中前来听用。”种建中就是种师道。 苏东坡听着,更是马上就差人去传。 不过紧接着苏东坡就对刘瑜说道:“不单魏岳遇刺身死,刺客还曾突进东华门左近!” 东华门过去就是太子宫殿,这是刺客几乎要杀入皇城了。 京师分三重城,最外是新城,从后周时期周世宗柴荣所修筑的东京城的基础上增筑而来; 第二重是内城,唐汴州城的基础上修建而来的; 第三重方才是皇城,也就皇帝的议事殿阁和寝宫所在地。 为什么皇帝会急得马上下口喻,让刘瑜来掌管皇城司?刺客都快杀进皇城了! 第129章 不动如山 “你自去复命就是,诸般人手到了,我自有章程。” 刘瑜挥了挥手,却又把苏东坡叫住:“教人去把仙儿叫来。” 苏东坡瞪着眼睛,要是眼光能杀人,刘瑜只怕已死了一百次:“这时节,你还惦着小丫环?你就这么点出息?” “要让我摄皇城司,就得按着我的章程来,要不你来,我没办法按你的行径,来办好这差事。”刘瑜却是一点也不生气。 苏东坡一时语塞,气得挥袖道:“你现时又不是没人使唤!自己叫去!” 便自出门去复命不提了。 皇城司的确是有人手,从宋太祖的年代,就习惯把精锐军兵都划到皇城司。 看着随苏东坡去接刘瑜的两队甲士,如何精锐,就知道皇城司这边的实力了。 所谓“虽京师有警,皇城内已有精兵数万”,共辖亲从官五指挥;亲事官六指挥等等。 不过对于刘瑜来说,这亲从官下面三千兵马、亲事官下面五六千兵马,他指挥不了。 这是属于皇帝警卫部队的性质,不是情报头子能指挥得动。 皇城司也不是只有一个勾当官嘛。 “你带上两个人,去把仙儿接过来。”刘瑜对着杨时吩咐道。 看着杨时领命,带了两个甲士自去,刘瑜便招手让肃立在旁边的甲士头领过来: “我现在能调用的人手有多少?” “回刘中允,探事司、冰井务皆归管辖。” 刘瑜听着就苦笑起来。 探事司有多少人手? 他先前和魏岳走得密,多少还是知道的:“皇城司遣亲事卒四十人,于京师伺察。” 亲事卒四十人! 说是亲事卒,事实大都是有武官衔的。 没错,都是精锐,都是边军好手才调拔过来的。 这些人就是察子,所谓“于京师伺察,每月发给湣钱,每季轮换差充”。 确实是有轮换的,不是一般禁军、厢军那种,真是有本事的人,才能轮换过来。 可是上百万人的东京城,四十逻卒,这四十人再有本事,就算个个三头六臂,又怎够用? 别说还只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啊! “冰井务那边,有多少人手?”刘瑜强打精神问道。 “监冰井务官以下三十人。”甲士首领如实回答。 冰井务是干什么的?听上去就是管冰库的。 刘瑜又问甲士首领:“其余再无可用人手?” “约有入内院子五百杂役,若尽力调用,应可召来七八十人。” 这些是杂役,但皇城司还有万多精兵啊,这些杂役,别处也要用,能被刘瑜调过来七八十人,也是到极限了。 也就是连同杂役在内,刘瑜能用得到的,不要二百人。 东京城有百万人口。 二百人,要在上百万人里,去捉住那差点杀入皇城禁中的刺客。 说话之间,程颢倒就过来报到,刘瑜教他先在边上坐下,自己仍继续跟那甲士头领沟通。 程颢这位程朱理学的开山立派祖师爷,此时才三十出头,当着八品小官,倒也没有什么架子。不过来到皇城司的公事房,听着前后能用不到二百人,饶是程颢素有稳重之名,也不禁双条浓眉扭到了一起。 这事没法干啊! 要是平时,倒也罢了,二百人都发动起来,一处处慢慢去巡视,一天下来总能巡得完。 可这一旦有事,并且是大事,怎么弄? 这时蔡京由人领着,匆匆入来,见着刘瑜,推金山、倒玉柱,就翻了下去:“见过先生。” 刘瑜伸手把他搀起:“起来,国事艰难,闲话不必多说。” “学生必粉身以报君恩!”蔡京激昂答道。 别人听着,还以为他说的是报效国家、皇帝。 刘瑜却明白,蔡京不是这个意思。 蔡京是感激刘瑜在王安石面前举荐了自己。 他一个还没参加科举的学子,能得到当朝宰相的召用,虽说王安石的面没见着,是派个小官来传唤他,但当朝宰相能知道他这学子的名字,这已经是很不得了的事啊! 所以他非常感激刘瑜,才会一进来,便行这样的大礼。 又过了半晌,杨时把仙儿接了过来,而种师中也匆匆赶到。 “中立,你随伯淳兄学习。”刘瑜便把杨时分配给了程颢。 之所以找程颢来,不是因为这家伙是程朱理学的祖师爷。 而是因为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讲,程颢的推理逻辑能力很不错。 颇有几桩冒认亲戚企图骗财的案子,过了程颢的手,几句话就被他问出破绽来了。 但就算是程颢,这时也有点不知所措,开口道:“刘中允,若说断案,或说治学,下官都不敢自我菲薄。可如今要缉拿刺客、细作,又无人手可用,当如何着手,下官实在没有主意,这位杨中立,又能跟下官学得什么东西?” 而这时公事房外,匆匆脚步声再次响起,很快便有大太监快步入内来,跟随着他的还有两个低品级文官,刘瑜也搞不清楚,是审官院还是流内铨的,总之是来补任命公文。 领了官凭,前头开篇便是“敕:太子中允,编校秘阁书籍刘瑜”。 后面那些四六公文格式,刘瑜也暂跳过不理,看到后头,就是主要内容: “可特授依前太子中允,编校秘阁书籍,兼权发遣皇城司公事,专一报发御前探事逻卒文字,奉敕如右,牒到奉行” 下面从参知政事的宰执,到给事中、中书舍人、相关人等十几处签署。 再有一行:“告:太子中允,编校秘阁书籍,兼权发遣皇城司公事,专一报发御前探事逻卒文字,奉敕如右,牒到奉行。” 然后又是相关主事、员外郎、书令史、主管院等等一串的签押。 这就是刘瑜正式的官身文告了。 又呈了勾当皇城司的信印,算是手续交接完全。 还没等刘瑜开口,领着两名文官一并前来,看着品级不低的大太监,就开口了: “奉圣喻:计将安出?” 因为这任命不是中旨,正式经过中枢宰执等等签发的任命,所以皇帝派太监来问,刘瑜准备怎么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总不能安排上岗位,然后不问责吧? 刘瑜起身微笑答道:“不动如山。” 这大太监疑惑地望着刘瑜,不动如山? 不动如山的话,皇帝和宰相们叫刘瑜过来干什么?不如搬块石头在皇城司镇着! 那大太监看着,恨不得上去给刘瑜一巴掌,这当头,便是答一句“粉身以报君恩”都比这强啊!哪有皇帝火燎火焦叫他来,然后回一句不动如山的道理! “不动如山,小儿辈,大破贼。公公以此回复官家、宰执便可。” 刘瑜却对那大太监又重复了一次。 这让大太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刘某人是在作死啊! 第130章 按图索骥 当刘瑜的回答传到中枢,皇帝听着脸色就很不好看了。 哪有临危授命,然后说不动如山的道理?要不动如山,还叫刘瑜来做什么? 其他参知政事和枢密使,更是对刘瑜的说法很不以为然。 向来不怎么说话的曾公亮却开口道:“小儿辈,大破贼。诸位自然都明白,淝水之战,出自谢安石也。此子确是狷狂,然则老夫以为,颇有几分才气。此际确不应自乱,不动如山,倒是应景。” 王安石在边上哑然失笑:“如此说来,倒有范文正遗风!” 范仲淹生前便是好直言上誎的。 说将起来刘瑜算是范仲淹的徒孙,倒也扯得上边。 不过王安石偏袒之意,已是昭然。 范仲淹身后名声、士大夫圈里的地位,那是不用说的,这时来说刘瑜象范仲淹,不是偏袒是什么?边上其他宰执纵然很不以为然,倒也把临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纵然是跟王安石政见不同的,又不是泼妇骂街,没必要这样言语相驳,就等着看吧,看刘瑜怎么收场! 刘瑜到时收不了场,王安石这脸面,也就算折了。 这时节,皇帝是极为信重王安石,听着他这么说,又有曾公亮那一番话,倒似乎也觉得,刘瑜的回答,没有那么刺耳了。 但是皇帝忍不住还是向那太监问道:“刘子瑾此时便在公事房不动如山?” “回官家的话,刘子瑾未入皇城司,已遣人去安排军士,不得移动魏岳尸体;入了皇城司,又派人去事发之处,嘱咐不许打扫收拾。此时正带着人手,却是往东华门而去。”大太监知道这关头,不是添油加醋的时候,老老实实回复了上去。 东华门外有点乱,尽管有五六名披了全身甲胄的皇城司逻卒,早就到了这里,让边上军兵、宫内差役人等不得打扫,可这时人心惶惶,混乱得不行,踩来踏去的脚印不提了,更有军兵在咒骂:“小人的兄弟,也是为国尽忠,为何不许收尸?” 东华门外至少有二十来个殉职的军兵,横尸在那里。 华夏素来都是死者为大,这当口,不让死者的袍泽来收敛,一时间那些禁军,就接受不了了。 所以当刘瑜带人过来的时候,那些禁军的军兵,已经把几个探事司的逻卒围了起来。 军兵,特别是这个时代的军兵,通常说话都不会太客气。 特别是群情汹涌的状态下。 “入娘贼!”、“腌臜畜生!”、“直娘贼!”、“俺的兄弟,是杀贼死的,又不是倒街卧巷的横死贼,凭甚么不让俺们收敛!”、“闲常时披盔顶甲,对我们兄弟卖弄拳棒,方才急上场时汝等这些杀才在哪里?入娘贼,倒那魏公公是条好汉子!”、“死者为大,何况还是你们上峰,竟也不去给那魏公公收拾?不当人子!” 那三五个逻卒,也是边军出来的精锐,才调划到探事司,那里有什么好脾性? 当下也不甘示弱,破口大骂:“汝等便闭了鸟嘴!老爷自悔气,撞着你这此贼配军!” “你们这班杀才,这般张口,全是放屁!刘中允吩咐下来,教不许动,便不许动,汝等来纠缠,是甚么道理?” “别跟老爷搬弄口舌,奉了命,不能动,你们试试动动看?老爷认得你,老爷的刀不认得你!砍得你肉片片儿飞!” 刘瑜过来看着,只怕来迟半晌,这边就得上演全武行了。 不过刘瑜下了马之后,倒是情况略有点好转。 因为他是文官,不是武将,不是太监,文官。 在大宋朝来说,文官还是属于比较受尊重的群体,只要不是刀斧加身的战场上。 但这种尊重也不是无限期的,连程颢都低声说道:“刘中允,不若还是叫他们的头领出来,把人领走为好。” 程颢也好,蔡京也好,杨时也好,谁都知道,这会军兵静下来,文官受尊重是一回事,他们潜意识里,也希望刘瑜能给一个公道。而当发现,刘瑜就是安排逻卒,不许他们收敛袍泽尸身的人时,恐怕就会失恐。 一旦军兵失恐,那没有谁会在意什么文官武将了。 所以找他们官长出来,把人带开按压,是一个比较妥当的主意。 可是刘瑜摇了摇头:“这样蛮好。” 蔡京和程颢不禁互相着苦笑起来,这刘某人,一定要找死吗? 刚才回皇帝问话,蔡京、程颢听着,已然刘瑜是在找死了,这当口,又来? 杨时倒是紧跟在刘瑜的身后,又指挥身边的逻卒,搬了个椅子过来,让刘瑜站了上去。 “有人提议,让下官把你们的上峰找出来,把你们分别带开,以免闹事。”刘瑜尽可能大声地喊叫,这年头,所谓敬惜纸字,连要找块纸皮卷成喇叭都一时找不着,所以也只靠吼了。 还好天天跑步的刘瑜,肺活量和嗓门儿还可以:“下官却以为,大伙留在这儿蛮好。” “让大家先不要收敛尸体,是为了捉住凶手。” “没错,刚刚死去的尸身,下官可以找出线索,也许这些尸身会告诉我们,凶手有没有同谋,逃逸的凶犯长什么样子。” 本来有些骚动的军兵,一下子倒就静了下来。 刘瑜看着很满意,点了点头又吼了一句:“一会下官会派人向诸位询问,但请各位,本着不让兄弟白死,如实相告!好了,谢谢大家!” 说罢他下了椅子,接过仙儿递来的兽皮手套,仔细去验查殉职的数十名军兵的尸身。 程颢开始是不以为然的:“刘中允有些急了,便是要把探事司捉在手里,也不应在此时威。” 但当他跟着杨时,一起跟在刘瑜身边,开始按刘瑜口述记录时,向来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程颢,脸色就渐渐有些不对劲了。 因为那些军兵不闹了,尽管不是呆若木鸡,此起彼落,吵得跟赶嘘一样。 但至少不是闹腾要收敛同伴尸身,甚至程颢听着,他们还颇有点期待,刘瑜找出刺客下落,给死去军兵报仇! 刘瑜是怎么做到的?程颢感觉匪夷所思了。 大宋军兵的地位是很低的,低到甚至延伸出“贼配军”这样的骂人话来。 因为犯罪的人,会发配充军;当兵的,也要纹身、纹面之类。 在程颢看来,这就是一群很难沟通,不明白事理的家伙。 怎么可能因为刘瑜几句话,就这么让他们老老实实听话了? 第131章 寻根究底 数十具尸体,尽管有逻卒维持秩序,但多少还是有被挪动过。 不过已按着刘瑜的意思,尽可能的复原。 “致命伤在肋下,从第四根肋骨和第五根肋骨刺破心脏。”刘瑜验看着尸体,有条不紊地开口,而他身后的杨时,快速地记录着。这本来不是刘瑜的工作,这是仵作的活计,退一万步讲,也该是提刑官之类的差事。 事实上刘瑜也差了控事司的杂役,不止去开封府请仵作,连同当值推官,管刑狱,也就是掌领使院的判官、司录司的参军事等等官吏过来。但这时节,仵作一时还没到来,那些推官、判官,大抵正被中枢的宰执和皇帝叫过去候着,等被喷个狗血淋头,所以也就没有到这边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些官员哪有空来理会刘瑜这八品小官? 退一万说,就算没中枢召唤,没有皇帝叫过去面奏,这些官员哪一个不比他官职大得多? 哪有他们来参见刘瑜的?等刘瑜这边查好的案子,去跟他们一一汇报差不多! 刘瑜是有心理准备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叫人去接仙儿,又把镊子、手套等物,一并都带过来。此时他正直起身来,摇了摇头对杨时说道:“这不是第一具遇害的尸体。但应该是刺客接近东华门的,仍没被发觉时动的手。” 听着刘瑜的话,杨时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刘瑜知道,这不是第一具被害的尸体呢? 这时却就见着刘瑜行向那边上的军兵,指着他最后察看的尸体,向那些军兵问道:“这位兄弟,敢问是谁人与这壮烈殉国的兄弟一并当值的?” 若是别的官儿过来问一句:“这死了的贼配军,是那个都的?”大抵没啥人理会。 行伍中人,大多是率直的性子,例如彭孙,拍马屁也就是直接“捧臭脚”。 所以听着刘瑜口称自己的袍泽“壮烈殉国”,这是好话儿,听着心里就舒畅。 马上就有七八个军汉挤了出来,叉手行礼,答道:“回官人的话,是小人一起当值的兄弟。” “你们可看清了逃跑的刺客的模样?” 那些军汉摇头道:“都蒙了面,四五人,身手极是了得!” “那魏公公当真是条好汉子,若不是他拼死阻着,官人,不怕您笑话,小人虽好夸耀枪棒,但实在是留不下那两个刺客的。” “三人吧,有三个跑了,有一个得五尺七寸有余;另外两个,五尺五寸左右。” “只有两个,一高一矮,那两个五尺五寸上下的,一个卖生果的阿伯,一个是周遭的牙人!当时大伙都吓疯,四散逃命,哪里是歹人!” “我看着也是两个,那个矮的,五尺一寸的模样,但铁墩子一般,煞是壮实!” “不是,你们都看错了,那两个五尺五寸的,才是刺客;高的那个,是南大街的铁匠,矮的那个,是潘家楼的马夫!” 刘瑜也没阻挡,静静地听着他,七嘴八舌地说话。 便是身边杨时有点急,想让这几个军汉,好好理出个头绪,刘瑜都示意他,不要去打断。 “你只管一一录下就好。”刘瑜微笑着对杨时说道。 倒是程颢凑来,低声道:“刘中允,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瑜不知道什么事,便走开了两步,示意程颢可以开口。 后者就算心中有着极大疑惑,开口也仍是慢条斯理:“不知中允如何教得军汉安生?” 刘瑜听着失笑,但这关节,他需要身边多一个人来帮手办事,倒也没有去吊程颢的胃口: “这事落在蔡元长身上,方才出来时,我便教他去理会这事。至于他如何成事,着实还没闲过问。是了,此间由杨中立记录着,不若伯淳兄随我去看看魏公公遗体?” 程颢点头道:“敢不从命?刘中允请!” 魏岳死得很惨,在那长大的身躯旁边,血淌了一地,正是冬季,都凝成了暗红色的血泊。 有两名逻卒在旁边守着,又有几个小黄门伴在边上抹泪,大约是魏岳在宫中的义子。 刘瑜行近,蹲了下去查看。 魏岳尸身上,胸腹有两个贯穿的破洞,连魏岳藏在衣衫里的护心铜镜,都碎了; 而上半身有三道深至见骨的刀口,每道大约有一寸半长; 左腿的小腿骨,更是折断性的骨折,惨白的骨头茬子,刺破肌肉; 右腿的大腿上还扎着一把短刀,除了把柄,整把刀都刺进去了; 但这样都没让魏岳倒下,他的致命伤是在咽喉,这一击势大力沉,几乎连颈椎都劈开了。 刘瑜招手让那两个逻卒过来,指着胸腹那两个贯穿的创口:“大铁椎?” “不是!”边军精锐调拔过的逻卒,只看了一眼,就摇了摇头。 “神臂弓,西夏神臂弓。”两人很肯定的说出了同样的答案。 只有能射穿重甲、能对铁制的鹤“射之没羽”的西夏神臂弓,抵近射击,才有这样的破坏力,才会连魏岳贴身的护心镜,也被两矢射碎! 刘瑜点了点头,指着魏岳颈处的致命伤问道:“重斧?” 那两个逻卒,互相了一眼,也仍是统一的答案:“刘中允,怕是夏人剑。” “伯淳兄,询问当时目睹刺客者,可有使重斧的。”刘瑜向程颢吩咐了下去。 后者倒是马上就过去询问军兵,当然,程颢这种水平的人,不至于傻到一个个去问,你把跟着刘瑜过来的皇城司杂役三十余人,两人一队分了十数队,教他们去问了回来禀报,倒也是快速,不用半刻,就问过三四十个当时目睹刺客的军兵。 很快程颢就过来汇报:“禀刘中允,问了三十八人,皆无有见着刺客持重斧的。” 刘瑜点了点头,那便是夏人剑了。 其实他在程颢去询问的同时,就和那两个逻卒,再次查堪了伤口。 看着那切入的切口,也觉得应该是剑而不是斧。 只不过刘瑜向来小心,他不是专业忤作,所以还是汇合了程颢的询问,再做推定。 刘瑜看着从军兵人群里挤出的蔡京,低声对他说道: “打起精神,看起来,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发生了。” 第132章 风雷动 西夏神臂弓、夏人剑,只有这两种东西,才可能造成这样的创口。 后来由大宋发扬光大的神臂弩,没错,这年头是西夏的国之利器;包括夏人剑也是一样。 “元长派人去召高俅到皇城司公事房听命。”刘瑜阴着脸给蔡京下了命令。 这绝对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但当神臂弓和夏人剑得到确认,再结合高俅先前上报的,西夏细作、铁鹞子潜入京师的线报,毫无疑问,这就是西夏人干出来的事。 “伯淳,查清当时刺客的攻击目标是谁,有谁在现场。忤作来了,归你调派,将那两个刺客的尸格填写仔细。” 这当口,刘瑜也顾不上客气了,直接给程颢分派工作,对于能有比较严密逻辑思维的程颢来说,这正是他能胜任的事情。刘瑜绝对不想自己来当个大宋福尔摩斯,或是在宋慈之前、包拯之后,博个断案美名。 这是正经事分轻重急缓,在东京城,东华门,出现神臂弓、夏人剑的攻击,这不是类似连环杀人案之类的事,这跟飞机撞世贸大厦,本质上都是相同影响力的恐怖袭击了。 “蔡元长,你去听取高俅的消息之后,让他到我家中右边的院子,设个点;给他支五十贯,此事未完之前,加大投入力度,消息汇总、筛选之后,送到皇城司公事房,你就坐镇皇城司。” “诺!”蔡京也是知道轻重,没有多话,匆匆一拱手,便领了两个刘瑜指派给他的逻卒,带着二十来名杂役,往皇城司的公事房奔去。 这边厢程颢开始带着杨时,一并收集信息,倒是马上就知道为什么刘瑜能镇住军兵了。 因为蔡京在军兵之中,宣传刘瑜是范仲淹的徒孙。 这样有些西军出身的军汉,就自觉的没有起哄。 然后又说刘瑜据说得了包龙图的真传,日审阳、夜审阴,此际事急,光天化日之下,审问阴魂,大家若是惊扰了刘瑜,不单刘瑜会损寿折命,而且搞不好还会弄得百鬼夜行之类的。 军兵文化水平不高,跟他们讲什么大道理,不一定能听得进。 但说起包龙图能审阴阳之类的,他们却就听进去了,又有百鬼夜行来作杀着,倒是被唬得一愣一愣,加上西军出身的,又自认不能给刘瑜添堵,所以刚才才能这么消停下来。 程颢摇头道:“非正道哉!” 他和蔡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当然是看不上蔡京的手段。 但饶是如此,他也和杨时低语:“然物尽其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计,刘中允于知人善任上,却是神乎其技了!” 他不得不服气啊,人就这么些人,不可能人人都是圣贤。 但刘瑜就能把蔡京拿到这里,恰到好处地解决了问题。 程颢是真心觉得:“吾不如也!” 杨时也对蔡京是看不上的,听着这话,倒是觉得程颢亲切: “蔡元长不是什么好人,也就先生镇得住他。” 刘瑜此刻却无闲去理会程颢望着他,颇为欣赏的眼光。 他和仙儿各领着七八个逻卒,正按着现场留在的痕迹,在反推刺客在从何处发难的。 “公子!公子这边!”此时仙儿东华门外,卖鞋的铺子旁边,大叫起来。 刘瑜领了人过去,却就在任家的鞋铺侧边,柴火堆边,发现了一具禁军的尸体。 “这应该就是第一个遇害的军兵了。”刘瑜检查了一下尸体,很快就下了结论。 “看这创口,是被对方近距离里,捅穿了肺部,再捂住嘴拖进柴草堆里的。” “对方肯定装束上,异于常人,要不然这名禁军,不会去拦住他问讯!” 身边的逻卒便有人进言:“神臂弓就是没挂弦,也不可能贴身收藏。” 刘瑜点了点头,向那逻卒问道:“各处封禁如何?” 大宋,至少这年头的大宋武备,除了缺马之外,也还没完全烂掉。 特别是在这京师之中,出了这样的事,就算魏岳当场殉国,但该安排的事情,还是安排下去了。那逻卒肃立答道:“监冰井务官常公公,已于魏公公殉国之际,看着烟花信号,便着人去调驻于班直军营的数营人马,之后锁广备桥及内城诸门。所调军马又合外城禁军,禁封丘、陈桥、东北水门、新曹门出入。” “您入皇城司之际,外城诸门已尽皆封禁。” 冰井务,是大宋在太祖时,所设立负责藏冰的。 但后来籍田司、琼林苑、太常等均担此管理职能。 可是冰井务这个机构还是存在,它不单存在,还划在皇城司下面。 这时节,却就显出它的用处了。 冰井务,藏冰于开封城门内,此时事起,冰井务的太监,直接就关了内城的诸门。 东京城是有三层城的嘛,东华门是皇城,最里层,再往外就是内城,内城诸门就封禁了。 再往外就是外城,刚才逻卒所说的诸门,也尽关闭了。 “那刺客就应该就在内城了。两人一队,带二十杂役,驻内城诸门,不论皇亲国戚、参政枢密,一律不得出入,敢硬犯者,立斩当场。” 刘瑜对身边甲士首领吩咐了一声。 甲士首领抱拳应道:“诺!” 便自去分派人手。 刘瑜叫仙儿将笔墨取来,匆匆把自己发出的命令记了下来,用了印,封了火漆。 起身对七八步外那个太监招手道:“公公,速呈与官家,十万火急!” 那太监当场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刘瑜怎么会把他认出来? 东华门外,此时人头涌挤,身着太监袍服的也不止他一个。 “刘中允,你凭何便认定咱定能面圣的?凭何作此决断?咱家与你也不曾谋面啊!” 这太监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若是平时,刘瑜会很欣赏这种错愕,可这关头,哪有空跟他废话? “仙儿,你随他去,若是进宫面圣,你便按他吩咐候着,若不是进皇宫,一刀枭首便是。” 刘瑜黑着脸对仙儿吩咐了一声,又指着仙儿对这太监说道:“此是我心腹,随你前去,若官家要知细碎事宜,尽可问她便是!速去!若有误,百死难悔!” 第133章 堪察现场 那太监吓得接过手书,召过人群中的几个手下,交代了几句,便领着仙儿,匆匆往皇宫方向而去。 刘瑜是有分寸的,正如谢安跟人下棋,然后淝水之战决出胜负,面不改色说一句:“小儿辈,大破敌。”当真千古以来,装逼最为登峰造极。可要是淝水之战败了呢?那这就不是装逼了,那是自个找死吧。 要封闭诸门,百万人的东京城,不是刘瑜这个八品小官能决定的事。 也不是冰井务那个常太监能决定的事,甚至也不是刘瑜这个权发遣皇城司公事能决断的! 常太监能按照章程,封内城诸门,调驻在班直军营的兵马出来,封外城诸门。 但也仅此而已,能封多久? 刘瑜不知道。 他是事急从权被调来执掌皇城司的,这职务,向来都是内侍,也就是阉人担当的。 刘瑜如何知道这些细节? 刚才要不是逻卒禀报,刘瑜都不知道,在班直军营那里,还有一队隶属皇城司的兵马。 但尽管刘瑜不知道这封门能封多久,可他却可以确信,封不了多久。 短则一、两刻钟,长也不过大半个时辰就顶天了。 为什么?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与太监共治天下好么? 京师有南衙,也就是开封府管着。 权知开封府事的,都是朝中大佬。 朝中大佬什么概念?包拯包龙图那样,动不动喷皇帝一脸唾沫星的狠角色! 出了京师,还有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虽然比开封府略为逊色些,但也一样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没有一个好相与。 别的不说,就开封府和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会放任常太监把诸门封锁? 若是常太监敢这么干,信不信开封府就敢清君侧? 所以刘瑜必须寻求支援,他得把这事送到皇帝案前去,有了皇帝、中枢宰执的支持,这事方能办成。 这边现场堪查得差不多了,又有杂役来报,幸存兵卒苏醒。 刘瑜领着其余的的逻卒、杂役,去询问当时的兵卒。 本来一到现场,就该先看尸体,再询问当事军兵的。 但那增存的军兵,大抵不是昏迷过去,就是重伤不醒人事。 而周遭军兵又是乱哄哄,所以刘瑜不得已,先安抚人心,再堪查现场。 到了这时,皇城司杂役来报,那当事军兵醒来,刘瑜才得以去询问。 “他们这一伙四五人,冲出来,便把小人的兄弟撩倒,直往东华门闯了过去,小人的都头领了兄弟,冲上去抵挡,全然挡不住!这天冷,都头他们几人都来不及披甲。小人的阿大上过沙场,在家便叮嘱,不论天冷天热,这盔甲就是一条命,都得穿上。”那幸存的军兵,在诉说着当时的情况。 东华门,皇城中心,谁想到会出事? 这幸存的,平日被唤做“傻子”,因为他轮值便是甲不离身。 虽然不是六十斤重的步人甲,但也得三十来斤,金属导热性好,天热穿着能中署,天冷穿着能冻僵。也就是孝顺的傻子,怕被他爹骂,才会穿着。 “小人披甲,跑得慢,过得去,都头还在支撑,其他兄弟都倒下了。” “挨了两三刀,小人虽披着甲,也禁不住吐血;抬头一看都头也倒了,又觉背后一痛,便昏了过去。” 刘瑜听到这里,摇了摇头道:“看着都头倒了,你就转身逃跑吧?” 那军兵胀红了脸,不住地淌泪:“我对不起都头和兄弟们,我也不是要跑,我、我只是想去叫人来帮忙!”他说着,一把扯着刘瑜的手,“大老爷,小人真的是要去叫人啊!”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要急,你能记得,当时一古脑冲过来的刺客,有多少人?”刘瑜拍了拍这军兵的手,好声向他问道。 那军兵想了半晌,才开口道:“五人吧?一个拿着弩的,押在后头没动手,三人持着长刀,一人仗着剑。没错,就是五人,都头当时冲我吼着‘杨傻子,别怂!就他娘的五人啊!’是五人没错!” 刘瑜又安慰了这军兵几句,方才起身离开。 五人,只有四个人动手,这都头领着当值二十人,瞬间就十一死、八人重伤、一人轻伤。 轻伤的还是因为这杨傻子披着甲,所谓背心一痛,其实对方的刀连甲都没砍穿,这厮不知道是吓着的,还是摔得闭过气,直接昏厥过去。 “要不是魏公公,洒家必死矣!”这位是一个太监,当时也在东华门外。 那太监伤得倒是颇重的,胸腹中了一刀,大腿中了一箭,眉角开裂,半面都是干涸血痂: “魏公公率逻卒至此,见状怒发冲冠,遂言道,何惜身死报君王!” 刘瑜听到此处,伸手拦住那太监: “说白话,大白话,现在不是吟诗作对,也不是要给魏岳树碑立传,不要学太史公搞创作!当时怎么样,你就怎么样说!” 听着刘瑜训斥,这太监大怒! 他是品级不低的内侍太监,刘瑜这八品小官,怎么可以这样训斥他? 但没等他开口怒骂,程颢在边上就开口道:“刘中允,奉官家口喻,暂摄皇城司;又接中枢宰执签署官身文告,以太子中允,权发遣皇城司勾当。” 话是说给听得懂的人听的,程颢这话要说给平民百姓听,最多也就值一声:“好利害!” 可听在这品级不低的太监耳中,却就不一样了。 头一句是说刘瑜简在帝心,魏岳一遇刺,皇帝就第一个想到他了; 第二句是说刘瑜不单得到皇帝认可,连中枢的宰相们,也认可他坐这位置,所以才会正式的官身文告下来。要不然的话,勾当皇城司,可向来没有文官担当的道理。 所以这太监马上老实下来,马上就大白话了:“老魏带着四个逻卒过来,就看着前头的都头,十来二十人都被砍翻了;咱家是带着几个人出宫采买的,老魏平素知道,咱家上过沙场见过血,手底下也硬朗,便叫了一声:‘老苟!让他们冲进东华门,咱们都得死!’,咱家也只好停下来帮忙。” 第134章 集思广益 “老魏扯了边上一匹骡子,举了起来,掷了过去,硬生生把一个刺客砸得吐血倒地。” “咱家也缠住了一个刺客,这时那刺客就发弩,咱家中了一矢,手底下支撑不住,被砍了一刀,不过也用了缠丝手,拗断了刺客的左手。” “然后一连枷砸过来,老魏把咱家扯开,他中了两矢,咱家头上一痛,后面就不知道了。” 这话倒是说得直白,刘瑜一听就清楚。 安慰了这太监几句之后,刘瑜对程颢说道:“大致来去如何?” 程颢在逻辑上倒是不负刘瑜的寄望,不单把事情从头到尾整理出来,而且汇报时,也参照刚才刘瑜要求,全程大白话: “先是有都头见着刺客,发觉不对前去阻挡,十一死、八重伤、一轻伤。” “魏太监砸伤一名刺客,再与苟太监各抵着一名刺客,四名逻卒又结阵抵住一名刺客。” “持弩刺客发弩矢,苟太监中一矢,魏太监中两矢;四逻卒一死两重伤,重伤一名刺客” “魏太监击杀一名刺客,苟太监被击昏。” “东华门军兵闭门、上城墙,阵列持弓将射。” “持弩刺客拔剑,杀魏太监,随手刺死被骡子砸倒在地的同伙,与其他两名同伙,分散撤退,持弩刺客向广备桥方向而去;被四逻卒重伤的刺客,向马行街而去;被苟太监所伤的刺客,向高头街方向而去。” “从事发到刺客远遁,前后大约半刻钟。” 刘瑜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程颢至少办事能力很不赖。 又转问那两个刺客,验尸的情况。 因为之前征召的忤作来了之后,按刘瑜的吩咐,归程颢去使用。 看那忤作填写好的尸格,也就是验尸报告,刘瑜就皱起眉头了。 这也太简陋了,虽说哪里有伤口,致命伤口在哪,都写清楚了,包括身上哪里有痣,哪里有胎记,哪里有旧伤,也有记录。可单是这个,远远达不到刘瑜所要的资讯要求啊! 不得已刘瑜领着过去,仔细查看那两具刺客的尸体。 看了半晌,刘瑜指着其中一具尸体的靴底,向忤作问道:“为何此人靴底,比他同伴,磨损大这么多?” 忤作就傻眼了,半晌才开口道:“大、大、大老爷,小人不知道,以小人的狗脑子想来,大致这厮没换新鞋,他的同伙换了新鞋吧?” 刘瑜无奈翻了翻白眼,身边程颢慢条斯理地说道:“夏虫何足言冰?刘中允,这等样人,也莫要为难他了。” 程颢也不是说刻意针对这忤作吧,就是感觉刘瑜在浪费时间。 从骨子里,就看不起从事忤作职业的人。 刘瑜却没有听他的,而是蹲下来,示意杨时记录,自己向忤作分说道:“不对,他是蓄谋行刺的,你看他这手上,老茧重生,那是持刀弄枪的老手;身上的旧伤累累,上过沙场见过血的人物。要来行刺,肯定是要结束整齐,对不对?” “着啊!”那忤作一听,一拍大腿,是恍然大悟。 边上另一个忤作也壮着胆子开口:“大老爷您这么说,小人就懂了!新鞋体面,可旧鞋合脚啊,这要来做生死事的,当然是穿合脚旧鞋。并且他同伴的鞋,鞋帮子和鞋垫看上去,跟另一个脚上的鞋子也差不多新旧,应该也不是专门换的新鞋。” 所谓术业有专攻,又说群众的力量是无穷。 两位忤作合计了一下,就去看另一个刺客的鞋子,然后他们自己就发现不对了。 跑过来跟刘瑜说道:“另一个杀千刀的狗贼,鞋底有红泥!红泥里还掺有沙!” “东京城里,便是没铺青石板的路,便是自己家小院子,也无这等颜色的。这样的红泥,不是东水门那头,就是袄庙斜巷!” 另一位更加利索,情绪上来了,也不自称‘小人’,对着同伴说道:“吴十四郎,你晓得个卵泡!老子终归吃多你十三年米饭,教你个乖!又是红泥又是沙,不能是袄庙那头,依老子看,怕是东水门外,隋堤烟柳那边的草棚或是客船!这狗卵是刺客啊,要老子是刺客,肯定住船上,官兵来捉,也好从水路逃跑!吴十四,你信不信?不信老子跟你赌上身上十二个铜钱!” 刘瑜开始倒是没想到这么多,别说刘瑜不是东京城土生土长的,就算在这京师长大,也不见得凭着沙子跟红泥,能推出个隋堤烟柳来,他微笑插嘴道:“老人家,那这个鞋子磨得利害的呢?” “大、大大老爷!”那忤作一激灵,才回过神来,却就又结巴,刘瑜好声问了七八句,他也有点在刘瑜面前卖弄,可硬就说不出什么干货,最后自己胀红了脸,就在边上磕头了。 刘瑜扶他起来,回头望了程颢一眼,后者不用吩咐,已安派逻卒,领着近百杂役,前去隋堤烟柳处搜捕不提。 从自己怀里摸出一角碎银,塞在年老的忤作手里:“老人家,您这是立了功了。等这案子要是破了,拿获刺客同党,有封赏的话,到时下官再给老人家您送过去。” 老忤作激动得直哆嗦,又要磕头,刘瑜不得又只好安抚了几句,才把他劝住。 正要转身离开,让那些军兵收敛殉国者的尸骨,却听那年轻的忤作在边上说道:“大老爷!小人这边,也要立个功!” 刘瑜回过头来,那年轻的忤作提着那个鞋子磨得利害的刺客尸体:“他必定是宿在青楼的!” 看着刘瑜鼓励的目光,年轻的忤作壮着胆子,指着刺客尸体的颈部一处淤痕:“这是吸吮所致的,有这样的印记,大都是从青楼里抬出来的尸体,好人家的婆娘,好人家的婆娘,却不会这般!” 也就是吻痕,用力吻吸,导致的皮下轻微溢血。 程颢听着失笑,这忤作看起来是还没有娶过老婆,所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争宠的侍妾,未必便不会在男人的身上留下这样的吻痕。他看来只觉得这忤作,没有什么见识,不过在他开口之前,刘瑜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 “便按小哥所说,也只能说他去过青楼,为何说他宿在青楼之处?”刘瑜微笑着向那年轻忤作问道。 第135章 疑云 “他这鞋底磨得利害,特别是前脚掌,肯定是常常行走砖石、硬木上,才会这般模样的,若不是青楼,便是高门深第;可别说高门深第的人家,便是开封府里,略为体面些书吏,也不会把鞋子磨损得这样。大老爷您看,他这祙子,也磨得利害,别说高门深第,便是宿在小人的家中,看着远处来的友人,鞋祙都磨成这般模样,怎么也求隔壁的婆婆,纳个鞋底给这友人置换啊!” 说着这忤作又从刺客的尸体里,捡出一条手帕来:“大老爷,小人若是说错,还求不要打板子!” “肯定不会打板子,小哥只管说。”刘瑜点了点头,微笑示意他说下去。 “这手帕,也是不好人家的女儿,绣出来物件!” 手帕上面,绣着的是一副春宫图。 程颢禁不住笑道:“小哥倒是朴实。” 别说官宦,便是殷实些的人家,一件半件这样的手帕,也不是没有,硬要扯到青楼上去,程颢觉得就颇有些扯蛋了。只不过他明白刘瑜的意思,也就没出言打击这忤作,但言下之意,仍是觉得这忤作没见识,少见多怪。 刘瑜却没说什么,也塞了一角碎银子给那忤作,教逻卒把手帕收起,起身下令,让军兵和内侍去收拾骸骨,却拉着程颢到边上:“伯淳于这章台走马、青楼倚柳,可熟路么?” 程颢便算真的识途,又没跟刘瑜熟在这份上,哪里会认?只是尴尬地摇头。 “苏东坡要在就好了。”刘瑜不禁低叹了一声。 苏轼是风流才子,自然少不得出入这种场合的。 若是他在,便是辨认不出,至少也可以让他去寻找线索。 但刘瑜总不可能去找皇帝要苏东坡过来听用吧? 就算皇帝能点头,一来一去,这时间刘瑜就耗不起。 所以他所能做的,也只有留下程颢和杨时处理东华门外事务,自己匆匆往皇城司公事房赶了回去。 入门还没坐定,蔡京就报着一堆卷宗过来,眼看着就有事汇报。 “说,还有,把这个送给高俅,让他搞清楚,这是哪家青楼出来的东西。”刘瑜示意身后逻卒,把那手帕交给蔡京,示意他去安排。 奸臣往往办事能力很强,这一点在蔡京身上,真是得到极致的体现。 他马上取了信封,装了那手帕之后,上了火漆,然后指派了两名逻卒,带了二十来名杂役,跟着高俅派来送情报的那个混混一道过去送信。 从这个细节,就可以看出蔡京一瞬间,也就接过手帕几个呼吸的时间里,脑子里就转过了保密、安全等事务。对于一个还没当过官的人来讲,这不得不说,他真的效率很不错。 这种历史上有名有姓的大奸臣,特别是能爬到相位的,就是好贪污,无原则,好弄权。 若真是办事能力很低,那也不过是个基层的蠕虫,也混不上高位。 “先生,按着高哥儿的线报汇总起来看,入京的三个铁鹞子、十九名细作,均在掌控之中,并没有动弹,并且今天至少有两个铁鹞子、十三名新潜入东京的细作,都是露过面的,有人见过他们,就出现在居住的地方,并没有离开。” “此事只怕不对!”蔡京的双眉也几乎皱在一起了。 “若要起事,必定集中全力,雷霆一击才对,为何会不召集在我们监控之下的那些细作、铁鹞子呢?” 蔡京刚才也想了一阵的,可想到脑仁痛,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刘瑜轻轻揉着太阳穴,这有点不对劲,他能感觉到,强烈地感觉不对劲。 那甲士首领倒是知情识趣,抱拳道:“中允议军事国,小人与兄弟们先行退下。” “都站住。”刘瑜望了这些甲士一眼,除了被他派去跟着程颢办差的;和魏岳一起,重伤和身死的;方才派去联系高俅的;之前分配给种师道的,四十逻卒,余下也就这八人了。 刘瑜叹了一口气,指点着其中几个甲士,勉强露出个笑脸,调侃着他们:“说来也是熟人,尤其你们几个,以前都跟着老魏去太白楼白吃白喝,现在老魏去了,就跟我扮起生份了?” 这话一出,倒是让这些甲士松了一口气。 无他,他们身上,都有横班武臣官阶,见着哪怕禁军的指挥使什么的,不用亮差遣,单是寄禄阶官,就能冲人甩脸子。 但问题是,刘瑜是文官啊! 现在魏岳死了,天知道刘瑜还讲不讲先前的情份? 攀交情?说不准刘瑜这新官上任,正要拿人发作,教训一番打打杀威棒呢! 这时听着刘瑜调侃,他们倒很是松了一口气。 那甲士头目笑道:“洒家就说了,中允是念旧情的!断不至于给咱们来个杀威棒。” 刘瑜笑着挥了挥手,起身看了漏壶,回头对甲士吩咐道:“前后三刻钟不到,大家都脚不沾地,你们还披着甲呢!不要出去了,这里面有暖炉,热乎些,先憩憩,喝点热水,看能不能张罗些吃食,给我和蔡元长也弄上一份,大伙就在这里面一起吃就好。” “谢中允体恤!” 三刻钟,也就不到一个小时。 从苏东坡去太白楼,把刘瑜带到皇城司,这么多事办下来,漏壶的一百刻的立箭,也就比起刘瑜离开太白楼时,上升了三个刻度。当然太白楼的漏壶只有两层播水,皇城司用的是四层播水,大抵这边精准些,但总也相差不远。 还没等甲士去弄食物来,仙儿快是跑得混身热气蒸腾地回来,她身后的宦官,却没有她这么好的体力,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开始是叫喊道:“你这小丫头,缓一缓!缓一缓!” 到了后面,是破口大骂:“死丫头片子,你要去投胎么?等等咱家!” 来到皇城司公事房,这太监都骂不出声,在两个小黄门的架扶之下,悲嚎道:“姑奶奶!你是我祖宗!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么?” 刘瑜听着那太监特有的公鸭嗓子,连忙迎了出去,扯住仙儿:“你犯了什么事?怎么跑成这样?” 第136章 捕获 仙儿倒是不慌不忙: “有个大胡子出来,叫奴奴进去,又说坐在上位的,便是官家,教奴奴磕了头。” “又问了一通话,然后奴奴说,少爷这边等着准信呢!” “那大胡子和几个花白胡子商量了一下,说了一些奴奴听不明白的话,反正就是要派这个胖公公来报信。奴奴说少爷急得不行,等这胖公公慢吞吞的坐着轿子来,不知道误了多少事!还不如奴奴先跑回来报信!” “坐在中间的官家是好人,他就大笑起来,叫这胖公公跟我跑回来!” 蔡京和一众甲士,听着要疯了,那可是皇帝啊! 什么叫官家是好人? 这时胖太监也在两个小黄门扶持下跑了过来,伸手却就打掉了蔡京要塞银子的手:“别!别!咱家不敢收刘中允半个铜钱!” 足足喘了十几息,那胖太监才跳了起来:“杀千刀的!刘中允!咱家与你无仇无怨,何以如此残害于我!” 刘瑜也只好憋着笑拱手陪罪道:“她太小了,你别看她生得高大,才十三四岁,着实不懂事啊,公公海涵、海涵!” 不是说刘瑜怕这太监,没必要跟他计较嘛,再说人家也着实是憋屈,在宫里混到有品有级,平日里一堆干儿子、干孙子侍候着,看他袍服品级,怕是不下于李宪那个级别的了。 没想着被仙儿拖来跑个几公里,能不一肚子火? “官家口喻:悉。”胖太监一脸怨恨地望着刘瑜,挤出这么几个字来。 不过中枢那些宰执和皇帝,对于刘瑜的宽容,还是让这胖太监觉得,不要跟刘瑜的关系搞得太僵,额外地说多了两句:“已着开封府尹,知会下面官吏,及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衙门了。不过这边你得有进展,京师不可能长时间封闭诸门,就算临战,也不可能和现在这样,将皇城、内城、外城,全部隔绝。” 因为内城也好,皇城也好,人要吃饭啊! 全这么隔绝了,京师里面这百来万人口吃喝拉撒都没法正常转运了。 刘瑜点了点头,他不单执掌皇城司,更有“专一报发御前探事逻卒文字”的权项,也就是他可以直接呈交报告,到皇帝案前去,直达天听。 这也就为什么他在东华门捉着一个太监,就能差他去送信。 而且那太监也肯去送信的原因,因为本身刘瑜就有这权力。 胖太监说完了,不等刘瑜交代完场面话,直接就辞了去。 仙儿看见甲士端了面条上来,却叫那胖太监道:“吃点面条再走吧?” “你吃碗面条再回去,官家大叔不会骂你吧?官家大叔看着人很好噢!” 胖太监回过身来,咬牙道:“官家,不是官家大叔!” “好的,胖大叔。” 胖太监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把脚扭了,那脸都憋成紫红色了,向刘瑜拱手道:“刘中允,贵仆是要置咱家于死地么?” “误会、误会!这个,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刘瑜也窘迫得不行,连连作揖。 那胖太监本来还想说什么,看着仙儿又要开口,逃也似的跑了去。 再一句官家大叔和胖大叔,胖太监感觉自己真没几天好活了。 这大宋天下,一个太监,敢和皇帝相提并论,一起当“大叔”? 胖太监虽无不臣之心,想来也不至于,因为一个不懂事的女孩言语,就惹上麻烦。 但便是背上没长疮,天天被人说背上长疮流脓,谁也不乐意不是? 刘瑜接过甲士递来的面条,还没吃上两口,那边厢高俅就直接跟着去报信的甲士过来了。 “先生,这手帕,小人识得。” “西鸡儿巷那头的青楼里,给客人消遣助兴的。” 刘瑜放下面碗,对那些甲士道:“抱歉,点齐人手,马上出发!” 但就在那些甲士点齐了百余入内院的杂役,分发了军器准备出发的时候,便有逻卒匆匆入内来报信:“报!先前至药铺探查四队人手,已有两队,捕获负伤逃窜的西夏刺客各一人!种公子正带人将刺客解送而来!” 这是先前一入皇城司,人手一到齐了,刘瑜马上做出的布置,按着京师地形,教种师道带了逻卒、杂役,去各个药铺探查,想不到,却是立竿见影,马上就有了着落! 那些甲士也好,蔡京也好,望着刘瑜的眼光里,无不带着不敢置信和震撼神色。 因为种师道带的人手,不可能查探东京城所有的药铺。 刘瑜划下的,就是四间药铺,教种师道就去查探这四间药铺。 当时大家都觉得刘瑜因为事态太紧急,有点出昏招,浪费人力了。 想不到竟效奇效! 蔡京嘴唇哆嗦着,过了半晌,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刘瑜一揖到地,什么也没有说。 这是发自于内的敬佩了,任何言语,都是多余。 又听着杨时的声音响起:“先生!先生!果有所获!” 随着狂奔而来杨时,程颢也不紧不慢踱着四方步进来,抬手一揖:“刘中允,神乎其技哉!真化腐朽为神奇!颢,敬服。” 他是亲眼看着,刘瑜如何鼓励那两名忤作,说出他们的猜想的。 而真的就在隋堤烟柳的客船里,捉到了那名西夏刺客。 大宋的保密机制,真的不是太好,几乎很快的,皇城司的公事房里,就响起一阵阵的欢呼了。基本上,只要是探事司和冰井务的人手,大抵都知道,接手皇城司半个来时辰的新上司,太子中允刘瑜,已然将东华门大案破获,逃逸刺客尽数捉拿归案! 但在一片欢呼声里,那不可置信的崇拜目光里,自入皇城司以来,一直脸带微笑的刘瑜,却有些脸色凝重,甚至蔡京隐隐发现,刘瑜的眉头,有点紧皱着。 不过刘瑜很快反应过来,指着那甲士头领,对仙儿说道:“你身上带了寄存在金铺的凭据吧?好,带他去金铺,取五两金子,兑换成钱银,交给他使用。” 又对甲士头领吩咐:“把人手整顿一下,跟仙儿去取了钱银,买点肉食,不论逻卒、入内院子,都让大伙敞开了先吃饱。冰井务那边的弟兄,也要把肉食送到。记住,不论是探事司还是冰井务,不许喝酒,一滴酒也不许喝,酒糟也不许吃!” 甲士头领却随即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胡子: “中允,您来皇城司,兄弟们给您接风洗尘才对,孝敬您才对,哪有让您破费的道理?” 刘瑜往他胸口甲片上轻擂了一拳:“别在我这里嚼舌,快些去,要接风洗尘以后有的是机会。切记,不得沾酒!” “诺!” 刘瑜看着一众甲士欢喜出了去,却叫仙儿取了刀,把门看好。 然后对程颢、蔡京、高俅、种师道、杨时等人说道:“这事到这里,不算完。” “真正的危机,一旦爆发,我等必定粉身碎骨!” 第137章 阴谋的味道 西夏和大宋,每到新君登基也好,三不五时也好,都会互刷的,就是打上一仗,有时西夏主动,有时大宋主动。虽说来来回回,谁也不见得就得了什么便宜,但的确有这么个习惯在。 而现时,恰好八岁的李秉常继位西夏之主。 西夏派刺客入宋来行不轨之事,其实也不是太难接受的事情。 有这个习惯,虽说这次手段卑劣些。 可国与国之间,其实也真没什么。 “这三个刺客,为什么不自杀?”刘瑜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那个在隋堤烟柳处的刺客,没有受伤,为什么不逃走。” 特别是这个刺客,已经在冰井务的常太监,封闭诸门之前,逃到东水门外的客船。 这刺客又没受伤,为何等到程颢和杨时,点集人马,连水师也聚焦好了,去捉拿他? 刘瑜觉得,这不合理。 但程颢却认为:“他有两个同伴陷在城里,大约是想等局势松弛下来,加以援手吧?” 刘瑜没有回答他,只是望向种师道:“你出身将门,军中有踏白?” “是,自唐以来,军中有踏白,踏白尤在催锋、选锋军之前。” 踏白,就是唐宋时期的特种部队。 这个兵种,不止是侦察兵的职能,他们在作战时,如五代出名的踏白将李思安,作战时就经常实施类似特种部队的斩首战术;王檀也曾率踏白数十人,杀入张存敢的营垒,夺取他的辎重,迫使张存敢逃离该城等等。 刘瑜点了点头继续问道:“踏白出战,主动接触敌人,已方也出现伤亡,有人落入敌手,其他人怎么办?” “尽最快速度回营,禀报主将,敌方战力如何,军马如何,军备如何!”种师道将门虎子,这些东西压根不用过脑,随问随答。 “踏白与铁鹞子,谁更强一些?不要吹牛,说实话。” 种师道咬了咬嘴唇,无奈地道:“若步战,我西军踏白,不弱于铁鹞子!” 问题就是,西夏人有毛病么?为什么要跟大宋的踏白军步战? 所以同等人数的小队作战,踏白军,是很难扛得过铁鹞子的。 刘瑜向着程颢问道:“踏白都知道,若主动触敌,那么不论是否有袍泽落入敌手或负伤,都应马上回营,报知主将。伯淳以为,西夏铁鹞子,不如踏白?” “何况按当时东华门外战况,那持弩刺客,刺死重伤同袍,毫不手软,何以会不忍两名同伴在城内,就不逃跑的?” 程颢一时无言以对,苦笑道:“以刘中允看来,当做何解?” “他等着我们去捉捕的。”刘瑜阴着脸说道: “你们捉获的时候,可曾撬开牙关检查过?” 种师道点头道:“当时在陈留教授此等事务,先生一再叮嘱,弟子不敢或忘,自然查过,果有腊丸藏于牙缝,将其起出之后,又以木棍勒住其口,那两个刺客几番欲撞墙寻死,所幸弟子早有准备,并没如其所愿。” 程颢听着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他身后的杨时急急往外奔去:“先生,弟子、弟子却是忘记这茬,这下麻烦!我马上就去搜查!” “站住。”刘瑜把杨时叫住。 论到令行禁止,杨时总归不如种师道。 不是说他不够聪明,相反,刘瑜认为杨时其实智商要高出种师道一些的。 但对于将门世家出身的种师道,这些东西,他很清楚是要无条件遵从。 所以种师道是下意识地按着刘瑜的规则办事,沙场之上,一个疏忽就是人命! 例如:提前一会挂弓弦也没事?不行,不到下令挂弦,就不能挂,就算没有下雨也不成。 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只要知道得这么干,行伍出身的子弟,就会遵从。 刘瑜拍了拍杨时的肩膀,安慰他道:“他若要自杀,你捉获他时,他就该自杀了。” “东华门外,杀死两个同伴,那是因为那两个同伴,都没有咬上可以自杀的药丸。” 毕竟要厮杀的,咬着这么个东西,谁知道厮杀之中,会不会一激动咬破了? “他们三人,就是在等着被我们捕获;而如果熬不过刑,他们很可能就自杀,留给我们三具尸体。” 程颢不以为然地说道:“可是,这说到底,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白白死上三个人呢?” “也许是白白死上五个人。”杨时却就插进话来了。 他的智商并不低,至于在种师道还没想明白时,他就想到了其中一个可能: “他们三人归案,这案子就结了。” 蔡京却就想得更深一层:“铁鹞子决非单纯血气之勇,他们不可能认为,五个人就可以闯入我大宋皇城,如入无人之境,以行不忍言之事!他们这五人在东华门外杀人,本身就是一件很诡异的事!” 刘瑜听着这话,倒是很是赞赏地点了点头,伸手示意蔡京接着往下说。 得到鼓励的蔡京,也就不藏拙了,他本来就是个锋芒毕露的家伙:“这其中一定是有被掩盖的目的,为什么他们要在东华门出手?事实上,不在于他们突击之下,杀了多少禁军,或是魏公公殉国。” 蔡京说到这里,冲着种师道点了点头:“若是纠集军中精锐踏白,潜入西夏,暴起之下,也能取得类似的战果,但没有意义,没有哪个将帅失心疯了,把这种精锐就这样浪费掉。别说一军将帅,就是东京城里的混混泼皮,也不会让最能打的人,这么去送死。” 这一席话,倒是让程颢、高俅、杨时、种师道都颇为认同。 不过刘瑜却起了身,又看了看漏壶里的立箭,他不得不卡着时间,因为对方送五个铁鹞子来进行类如自杀式攻击,所图者大,如果找不到背后真实隐藏的目标,一旦发动,那真的就无可挽回了。 “小高,你来时有没有人见到?很好,你一会走时,也一样先乔装,从后门走,你是我们的暗棋,不要引人注目。我调四名逻卒过去给你,以防必要用人之际,无人可用。”刘瑜想了想,做了这样的安排。 阴谋的味道,何其浓烈? 而刘瑜绝对不是坐以待毙的。 “伯淳,随我去西鸡儿巷那头的青楼。”也就是高俅认出,出品那块春宫图手帕的青楼。 程颢就有点不明白了,因为那刺客都死了,去那青楼做什么? 他觉时间紧迫,刘瑜这么搞,完全就是胡闹:“刘中允,颢有言相禀,忠言逆耳!” “逆耳就不要说,此时如战时,若是日后事败,你再行弹劾就是。”刘瑜直接就截住了话头,出门叫甲士集合人手,示意程颢跟上,直往西鸡儿巷而去! 第138章 刀出鞘 眼看刘瑜就要带人出了皇城司的公事房,十五六岁的种师道,他却就着急了,赶上前去,扯着刘瑜衣袖,恳求道:“先生,我呢?我还没跟铁鹞子过手呢!” “这回去捉捕刺客,弟子生怕误事,都是团团围住,结阵张弓,逼其归降的。” 他嘻笑着对刘瑜说道:“那三个被监控的铁鹞子,不若让我练练手?” 刘瑜听着哭笑不得:“少年,你想得太多了。我调派十名逻卒给你,再给你八十入内院子的杂役,你赶紧把他们操练一下,一旦有事,不容有失,攻必克!” “诺!”种师道应了下来之后,却就低声抱怨道: “在军中不让我去跟铁鹞子过手,来东京了,先生也不让,我便那么弱吗?” 将门世家,种家长辈,怎么可能让自己有出息的子弟,去干这种匹夫之勇的事? 至于刘瑜这边,更是人手奇缺,怎么可能放他去干这种快意任侠的勾当? 出得公事房,刘瑜看着下面人等备了轿,摇头道:“可有马?没有马,骡子也行,这关节,还坐什么轿?” 说着从甲士首领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利索无比,怎么也是边境几年,搏击没天赋,这马术还是磨励出来了,要不然,不知道死在马匪手里多少回。 骏马奔驰,此时又是诸门封闭,大索刺客,类如戒严的局面,路上全然畅通无阻。 去到西鸡儿巷那头,不到半刻钟。 那几处青楼,从门子到龟公、鸨母、打手,到客人、女校书等等,都吓得发颤。 因为皇城司不是穿着开封府的公服,不是坊间混混、大侠的短打装束; 不是着武将所穿的,圆领袍衫、宽口裤、乌皮靴; 逻卒都是披甲顶盔,写来四个字,可真正披挂在身,却就是凤翅盔上的红缨,在北风里如血张扬,颔下有铁甲盆领,护着咽喉,身披两档铠,护心镜映在胸腹间,这是一层甲; 双手处,兽头吞户的覆膊甲,臂甲,琵琶袖下露出的精铁护腕,这是二层甲; 宽大及到膝上的铁甲护腰,结巾甲带杀得紧紧,膝甲之下,还有铁甲襕褶,踝上是铁制吊腿甲,下着铁战靴,这是三层甲。 身披三层甲,不是指穿衣服一样,一件叠一件,这样方才是三层甲。 而且探事司的逻卒只有四十人的定额,不过这些逻卒,不单是军中精锐,而且还是体格过人,如这甲士首领,就是五尺九寸一分六厘,也就是一米八五到一米九之间。 其他逻卒,也差不多这么个体格。 试问,外面正是全城大索! 数十身披三层铁甲,魁梧雄壮的军兵,怒马如龙,这么把青楼围住。 谁不心惊? 倒是被拥簇在中间的刘瑜,一身文官打扮,看着亲切,刘瑜方才一入西鸡儿巷第一家青楼,里面就“哗哗啦”跪倒了一片人,拼命磕头啊,有人称“大老爷救我!”有人称“小人愿降!”又有人发誓赌咒“新朝立,在下原献白银七千两!” 因为都不知道,这是东京城内,异族入侵; 还是跟大宋立国一样,黄桥兵变,要另立新朝; 或是禁军不满军晌,要作乱啊! “下官是奉旨查案,不会株连无关人等,汝等起来说话!” 刘瑜哭笑不得,连说了两遍,全然没有人听他的。 他只好抬脚,把跪在他跟前,风韵犹存的鸨母一脚踹倒,对身边甲士首领道:“刀来!” 崩簧作响,雪白长刀擎出来,想不到,这一屋子跪着的人,倒就静了下来。 刘瑜松了一口气,把长刀递还给甲士首领,扶起那方才踹倒的鸨母,对她说道:“本官奉旨查案,不会株连无关人等,只是有几句话问你们,好生回话,自然不会打扰你们开门做生意。” 这下可就捅了马蜂窝。 因为大伙都听明白了,是奉旨办案。 查案而已! 也就是朝廷还在; 没有异族入侵; 没有另立新朝。 一时间就沸腾了起来,那些来青楼买笑的客人里,便有人愤怒叫骂:“入娘贼!你这厮,不过八九品的小官,鼻屎大的官儿,竟敢来吓唬你家老爷,我呸!” “你们完了!杀千刀的贼配军!狗一样的人,也在老子们面前作势!” 连那鸨母,也一把扯住刘瑜胸口:“东京城里,谁家二楼掉下一根撑窗杆,砸死三个人里,保准都有一个是绿袍!你这青袍小官儿,也敢来老娘楼里耍威风?你可知道这是谁家开的馆子么!瞎了你的狗眼!” 眼看着那鸨母长长的锋利指甲就要挠到刘瑜脸上了,刘瑜真没法子,只好抡起巴掌,“啪”一声把那鸨母扇得踉跄退下,冲着甲士首领高呼:“清肃敌国细作,全部拿下,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这些逻卒都是边关见过血的,刘瑜一声令下,甲士那嗜血性子一放开,眨眼砍翻了七八人,刘瑜看得清楚,至少有三个,看着就是无救,大抵无论是什么身份,脑袋跟脖子分了家,都不太可能还有救。 这时程颢骑着骡子,快赶慢赶才赶过来,看着一地血泊,吓得脸都白了。 不过砍翻七八人,其余人等倒总算安静下来。 刘瑜也不去跟程颢废话了,老实说,他也烦了安抚完这个,安慰那个了。 直接就对程颢下令:“把其他几家青楼的鸨母、管事,都拘过来!如有反抗,按通敌论,立斩之!” 程颢打了个哆嗦,这也太血腥了吧?东京城里,首善之区,天子脚下啊! 可是他抬头刚要说话,便见刘瑜眼里,凶光毕露,刚到嘴边的话只好又咽了回去:“下官遵命。” 待到把各个青楼的管事、鸨母都召集齐了,仙儿也匆匆捧着泥模过来。 刘瑜着实信不过这年头的画像,他自己又不会素描,所以就教人做了泥模。 皇城司里的入内院子,也不单纯是杂役,大多都是有些本事的,例如几个杂役,便是世代做泥人的出身,用粘土覆在那刺客的面上,做了一个模具,又再倒一次模,却就出来一张泥塑的面目。 总不至于提着一个血淋淋头颅过来,胆小的,看着直接吓昏都不出奇,还问什么话? 只不过这手艺活,总归要时间,所以仙儿在公事房等着,此时方才赶将过来。 “这人出入过谁家青楼?” 刘瑜把鸨母和管事都叫过来跟前,让仙儿捧着那泥模,教他们一个个分辨过去。 第139章 无声处听惊雷 这当口,看着当场就砍翻七八个,地上血泊里还躺得三个死得通透的。 那些鸨母、管事倒不敢饶舌了。 马上就有人出来认头:“这个客人,前些日子,宿在小人的楼子。” 又有鸨母出来说道:“记得这位也去过贱妾的楼里,打赏倒是阔绰,似乎有个同伴,现时仍还在玉荷的院子里憩着。” 刘瑜听着,笑着点了点头道:“只教寻着人,我打赏也阔绰的。” 说罢对那甲士首领下令:“你们这里十四人,也全是边关死人堆里爬出来,再加数十杂役,可拿得下?” 那甲士首领低声道:“还是留上两个兄弟给您护卫左右。” “都去,不必废话,动手!” “诺!” 那甲士首领,号令手下十三名兄弟,带着四五十名配备了弓箭的杂役,由那鸨母、管事带路,便往那青楼包抄而去,暂且不提。 刘瑜方才好声对那跪在地上的一层子人说道:“都起来。” 又对鸨母说道:“这边死得通透的,把身家姓名都报上来,有谁受伤的,也报上来,到时一并审断,朗朗青天,必还你一个公道。若是冤枉了你,那这金疮药、跌打钱,都归皇城司出。” 程颢在边上听着不忍,低声道:“刘中允,算了吧,死的死了,伤的伤了,何必还要留个卷宗?这等人,无非就是仗着法不责众,便起来闹哄。” 在皇城司记录在案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就算没事出去,只怕日后家中子弟要参加科举,都不知道会不会有问题。 “你刚才是没来,没听着我告诉他们,奉旨查案,他们却要搞死我这鼻屎大的官儿,还有那些贼配军!若没有逻卒擎刀出来,伯淳,我便死在他们手里了,我这执掌皇城司、奉旨办差的鼻屎官儿,在这青楼里,被鸨母挠花了脸,再被嫖客乱拳打倒,践踏而死。你觉得好笑吧?到时法不责众,只怕也是不了而了之!” 刘瑜却没有什么好脸,他向来不标榜自己是君子的。 再说,挨刀的,都是刚才冲着最凶的,谁又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坏人? 程颢刚想开口,刘瑜脸色就愈冷了:“伯淳,事分轻慢急缓,你要弹劾我无故残害生民都可以。但这当口,借得你来,便是要倚重你破案的能力,其他事宜,勿开尊口,一切以缉拿敌国刺客、细作为先,谁挡我,我便斩谁,全无半点情面可讲!” 此时却听着门外有人冷笑道:“是么?” 行入内来的,却是身着绿袍的文官,身后跟着的,却是这边的坊正。 看着这官员入内来,那鸨母却就活了起来一般,冷笑打量着刘瑜,如看着死人一般。 因为这位正是开封府推官王辉。 不单是六品高官,更重要的是,在这京师地界,他权力极大! 所谓现官不如现管,人家王辉,可就管着东京城的。 原来刚才见着皇城司一干人等,坊正也是吓得亡魂丧胆,于是连忙跑去开封府,寻得这推官王辉过来作主。 因为这青楼,本便是王辉的产业。 能做到开封府推官的,这位也当然不会如鸨母、嫖客一样没见识。 听着坊正的禀报,王辉就知道是皇城司办差。 不过自家产业,他还是带了开封府的捕快衙役数十人过来。 名义上是协助办差,事实上保护自己的生意。 王辉是开封府推官,但寄禄官是正六品的太常寺少卿。 一般太常寺少卿都是尊称“奉常”。 程颢见着,便拱手称道:“见过王奉常”。 “伯淳客气。”王辉在门外听了一阵才入内来的,他倒是听着程颢教刘瑜不要生事。 所以他也没有跟程颢置气,直接跟刘瑜发难:“刘子瑾,你要杀这个,要杀那个,你可曾想过,这皇城司公事房,你能坐得了多久?” 他这话是没毛病的,按着惯例,除非刘瑜挥刀自宫,要不然的话,这皇城司公事,都是内侍充任,没有文官长久担当的。那么如果刘瑜这时四处与人结怨,到了此间事了,不再执掌皇城司,这笔帐,到时算将起来,就不是刘瑜可以吃得消的了。 刘瑜听着便笑了起来:“王奉常知道黄劲松么?嗯,下官在皇城司的公事房坐多久都好,食君之禄,终君之事,总要把差遣办好。” “子瑾,你我又无宿怨,何必如此?”王辉想起黄劲松,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错,被发配千里的黄劲松,当初就是和这位结的怨,而且当时刘瑜还没执掌皇城司! 所以王辉觉得这刘某人,倒也没必要往死里得罪。 刘瑜笑道对王辉说道:“王奉常,这青楼不干净,你看,这里便有七八人,为西夏细作、刺客打掩护的,阻挡皇城司办差。我看这藏污纳垢之地,怕要先行封禁,一个个,慢慢清查为好。” “刘中允,借一步说话。”王辉苦笑着摇了摇头。 拉着刘瑜到了角落,低声说道:“同朝为官,我兄何必坏了我的脸面?” “下官孟浪,却也无意恶了王奉常。”看着王辉服软,刘瑜也没必要疯狗一样咬住不放。 王辉也点了点头,却对刘瑜说道:“都是为国分忧,下官向来不甘人后。” 说罢便吩咐差役捕快,自去方才被逻卒砍伤、砍死的嫖客家中,抄查可有里通敌国文书等物。听着刘瑜口瞪目呆,他原本不过是要把人弄到皇城司审一审,没事就放人走罢了。 王辉倒好,直接给人定罪,然后抄家找证据去了! 刘瑜与程颢相望苦笑,王辉要为国分忧,他们又能说什么? 他们难道能保证,这挨刀的七八人,全无被敌国收买嫌疑? 这边厢眼看开封府接手,刘瑜也没黑心到要在这里榨出什么油水。 甚至连王辉私下跟他说这七八人里,有四五人家中颇为殷实,意思就是要是给定个通敌罪名,皇城司和开封府通力合作,一发抄了家,大家都能有所分润。刘瑜也毫不犹豫拒绝了:“切莫如此,若真无通敌劣迹,就此作罢。断他们一个醉酒闹事,差役劝阻不听伤人之类就好。” 敌国间谍的活动经费,私下侵占起来,刘瑜是没有心理压力的; 但要这么强行罗织罪名,把人抄家,那他虽不标榜自己是君子,却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却在此时,便听着外面喊杀声四响,羽箭破空,又有惨叫声,马嘶声纷乱而起。 这青楼里那一圈本来被差役赶在一边的嫖客、龟公之中,突然有人暴起。 刀光迸现,四五名差役血光横溅。 便见两人抢将出来,长刀雪亮,已然奔向那开封府推官王辉,还有刘瑜而去! 程颢此际只觉苦涩无比,他不知道怎么办,他只有无尽悔恨,方才那甲士首领,提议留下两人给刘瑜护卫,自己为什么不力顶刘瑜的意见,让那两位身披三重甲的逻卒留下! 第140章 拼命 刺客若是斩死刘瑜、王辉,势必不可能放过程颢。 程颢心中不禁悲叹:“我命休哉!”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刘瑜和王辉都没有死。 从刘瑜背后,仙儿抽刀迎了上去,眨眼间已跟那刺客拼了三刀。 都是沙场喋血的杀招,没有什么花巧可言,硬碰硬,刀对刀。 三刀过后,仙儿扯着刘瑜上了楼梯,自己持刀守在楼梯口,却禁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虽生得高大,终归年幼,筋骨还没长成,又是女儿身,力道上是吃大亏,三刀拼过,明显就是被震伤了内脏。不过她护在刘瑜身前,却是半步不退。 “女娃儿好本事!你让开,我不杀你,只教这官儿陪我出得城,便放他回来!” 那持刀者咧嘴笑道,露出一口焦黄牙齿。 “奴奴不让,只要奴奴有一口气在,你休想伤了少爷!”仙儿在这时候,却是无比偏执。 而那攻向王辉的持刀者,此时却给这青楼的鸨母抱住,那刀穿透了她的胸腹,从背后透出,她死死地掐着持刀者的咽喉,发疯也似的嘶叫:“王郎!快跑!” 可她那点力气,怎么掐得住西夏铁鹞子的咽喉? 那持刀者根本懒得伸手去扳开她的手,空着的左手,一拳就把她打得飞了出去,那刀也从她胸腹里抽出来,人未落地,已然气绝。 王辉却就被那些差役涌过来,护在中间,淌泪喃喃道:“花娘,是我负了你,你却不肯负我!” “没关系,老子一会给你一刀利索的,你就下去找她,把这情债了结。”那持刀者一脸虬须,冷笑着绰刀逼近。 那伙差役,吓得脸色苍白,只拥着王辉,往门外退去。 无论王辉怎么疯狂咆哮:“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的。 不是没胆,而是之前被砍翻的四五个差役,有三个还没死绝,仍在地上惨号。 那五人本来就是差役里最为悍勇,枪棒最是了得、凡事冲在前头的。 如今这五人都这样,余下这些差役,哪还有胆? 他们可不是禁军啊! 这不是做不做得过,是压根就丧了胆,没谁敢上去扛。 “刘子瑾,老子入宋之前就听说过你。” 那个逼向楼梯的铁鹞子,生得一张刀条脸,冲着刘瑜笑道:“随我归夏,保你个大官当,如何?” 刘瑜说不怕是假的,扶着楼梯强笑道:“你能保我个官做?你是铁鹞子?” “没错,你果然是有见识的,老子们都是铁鹞子!” 刘瑜摇了摇头:“算了吧,西夏那头太冷,我还是习惯在东京城里呆着舒服,是吧仙儿?” 仙儿又吐了一口血,却点头道:“没错,在这花花世界,活上一年,抵得过西夏活十年!” 那刀条脸的铁鹞子摇了摇头:“那你便跟你家少爷,一并死在东京城吧!” 说话间他慢慢迈步,踏上楼梯,先把吓得瘫倒在身前的瘸脚门子踢开,方才踏上一步。 这便是百战精锐的作派了,他绝对不会纵身而起,那样虽是潇洒,却不好发力,脚踏实地,方才进退自如。 但就在这铁鹞子迈出半步,前脚还没落地时,刚被他踢开的瘸脚门子,从袖管里拔出一把解腕尖刀,往这刀条脸铁鹞子,那只支撑脚抹了过去! 血花飞溅,那瘸脚门子就抱头从楼梯上惨叫滚了下去。 “轰!”刀条脸铁鹞子的长刀回斩,不单直接斩裂两级楼梯,而且那还在正往下滚的瘸腿门子背上,带出一蓬血花! 就算被暗算,就是有心算无心,铁鹞子也绝对不好对付。 只不过,后脚筋被割断的铁鹞子,反手斩出一刀的同时,也跪了下去。 仙儿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她咬牙拼尽全力斩出一刀。 刀条脸铁鹞子的左手便迎上仙儿的长刀,一只手齐腕而断,但铁鹞子的脑袋,狠狠撞在仙儿的眉角,一时间鲜血横流,让仙儿愣了一愣。 那铁鹞子的刀条脸,有着残忍的笑容,他不单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 从右腿后脚筋被割断,到左手齐腕而断,他始终没出一声。 就算一手一脚废了,在失血而死之前,也足够他杀上一二十人同归于尽,至少眼前的仙儿和刘瑜,便是逃无可逃! 只要他回刀一抹,面前这小丫环,就香消玉殒。 可惜,他回不了刀,因为在仙儿出刀的时候,刘瑜就扑了上来。 扑在铁鹞子持刀的右手上。 就算这样,这铁鹞子也在瞬间有十几种法子把刘瑜甩开。 但他任何一种法子都没有用上。 因为刘瑜咬住了他的手腕,用尽全部气力和决心。 刘瑜从来没有想来,以什么方法、招数去跟对方拼命,他很清楚自己拼不过。 他也不在乎丢脸。 当年在边地遇着野狼、马匪,他和仙儿就是这么挣扎着,活下来。 他咬着对方的手腕,哪怕牙银出血也毫不在意,哪怕铁鹞子用左肘,狠狠击打在他的背上,刘瑜也不松口。 然后仙儿的长刀再一次被铁鹞子断腕的左手拦下,这一回,刀就嵌在他左臂上。 于是她也扑上去,咬住了这铁鹞子的喉管。 那虬须胡铁鹞子,看着正要抢上来。 那从楼梯上溅血滚下的瘸腿门子,惨叫着扬手砸出一个油纸包。 铁鹞子的刀不单快,而且很准。 刀光正中这油纸包,于是油纸包里的石灰粉便扑面而来。 立时迷了这虬须胡铁鹞子的眼睛。 但就算迷了眼,他仍准确地回身一刀,劈断了龟公捅向他下身的扫帚柄。 然后就地一滚,一时壮了胆的差役,抛过来企图套上他脖子的铁索链,就这么被他避过。 紧接他还没起身,就掠出一刀。 一刀就斩开这差役的咽喉。 起身再一肘砸断了另一个差役的水火棍,并把那差役的鼻子砸碎。 就算迷了眼,他仍然是铁鹞子,横行沙场的铁鹞子。 他的刀仍然准,仍然狠,再一次斩中了龟公掷来的水壶。 水犹温,飞溅在他面上。 他终于惨叫起来,那一脸的生石灰粉末遇水,便烧了起来。 铁鹞子就算铜打铁铸,至少眼睛不是。 双眼的剧痛让他无法再冷静。 无法冷静的人,就很难再靠耳朵听风辨位。 所以满嘴是血的仙儿,把长刀扔下来给龟公,龟公一刀就抹开了铁鹞子的咽喉。 或许比不上,他没来汴京城当龟公之前,在沙场上,抹开西夏人的咽喉时,那么麻利。 但对于一个正被生石灰烧瞎了眼的铁鹞子,已经足够麻利了。 刘瑜是一个总有后备方案的人,强调掌控场面达到病态的家伙。 如果没有后着,他怎么可能连一个逻卒也不留? 刘瑜在楼梯上爬了起来,嘴里吞出一块烂肉,抱住要瘫倒的仙儿。 他们两人看上去,象是饱食人血的变态。 而的确他们嘴里流淌的,就是身前那个死得通透的铁鹞子,身上的血。 王辉望着刘瑜,突然很庆幸,自己先前退了一步。 尽管刘瑜看起来,很狼狈。 尽管王辉明知刘瑜不可能长期执掌皇城司。 但这个人,让王辉感觉到胆寒。 彻头彻尾的胆寒。 第141章 司马宅里几度见 抱着仙儿走下楼梯的刘瑜,背脊上,被铁鹞子临死肘击的地方,痛彻心肺。 但他仍抱着仙儿,对程颢说道:“着小种动手,不得有失。” “遵命!”程颢应了一声,提着袍襟往外奔,边跑边吐。 但他知道轻重,压根不敢停下,爬上骡子,一边吐一边往皇城司赶过去。 此际这楼里,不论嫖客、差役、女校书,无一人敢出声。 纷纷下意识别过头去,不敢去望着一嘴是血的刘瑜。 因为刚才在楼梯上,咬得那铁鹞子无力握刀之后,刘瑜毫不犹豫就用两个大拇指抠进那铁鹞子的眼睛,然后咬中对方的鼻子。 那刀条脸的铁鹞子,就是这么被他们主仆两人,生生咬死的。 刘瑜起身吐出那团烂肉,就是对方半截鼻子。 “七叔背上的伤怎么样?”刘瑜回头去问那瘸腿门子。 龟公正在帮门子上药,听着刘瑜的话,不经意笑道:“孙少爷放心,这瘸子没卵事,别听他号得惨,这家伙精得鬼一样,就是口子长,养上十来天就好的。” “不如老子砍你一刀,让你也养个十来天?”瘸腿门子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但事实上,的确伤不重,因为他正往下滚,把刀口拉长了,但并不深。 “王奉常,麻烦找医馆,请最好的医师,我欠您一个人情。” 正在捧腹狂吐的王奉常,冲着刘瑜点了点头,踹了身边的差役一腿:“还不快去?” 医师很快就请来,没有谁,比开封府的差役,更清楚就近哪里有好医生了。 仙儿并没有什么可见的外伤,但医师把脉之后,却就皱起了眉头。 刘瑜看着就急了,连忙问道:“老先生,这到底是什么个章程?” 这医师也是个倔脾气,翻了翻白眼冲着刘瑜吼道:“你懂歧黄之术?你不懂问什么?能让王奉常给你跑腿,非富则贵,你不就是想来一句,不惜代价治好她,治不好就要小老儿偿命对吧?还是治不好就杀我全家?你来,你来,你只管来,我倒要看看,杀了我谁有本事治她!” 刘瑜被吼得愣住了,难不成这大宋就有医闹,把这老先生得罪了? 边上王辉好不容易把苦胆水也吐干净,凑过来道:“老先生,不是这样,这刘子瑾并无怪罪你的意思,只是心急。医者父母心,您体谅一下。” 这老先生有个混号,坊间唤作“混世癫医”,据说要不是性子不行,二十年前能当太医了。不论达官显贵,惹得他不痛快,他是真敢看人死在面前不伸手的。 “那话说在前头,老夫出手,就是死马当活马医,让我治,就当治死的了!要不你们找别人去。”这老头倔得不行,连原本展开的针囊,都示意带来的徒弟收拾起来,眼看就要走了。 “慢。”刘瑜伸手挡住这医师。 “老先生,她与我名为主仆,实质上,胜过同胞兄妹的情谊。” “你放手治,若是治不好,不怪你。只是她若去了,我也不活了。”刘瑜说得很平静。 但那平静的语调里,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凄怆,教人听着,眼角发红。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昏厥了的仙儿,刘瑜真的万念皆灰。 “子瑾,何至于此!”王辉在边上听着,吓得一把拖住刘瑜。 “有殉情而死的,哪有给自己丫环陪葬的道理?” 刘瑜平静地摇了摇头:“王奉常,交浅言深说一句,下官今天才发现,自己真不是什么做大事的料子。她跟我共生同死好几回,来了东京,我也发派了差遣,可我仍护不住她,我连这个傻丫头都护不住,我真觉得,这日子,没大意思了。” “这、这也太离谱了些!”王辉一时不知道从何劝起。 正如刘瑜所说,交情太浅。 但他真能感觉到刘瑜的悲切,让他觉得,这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可以相交的汉子,他真不忍刘瑜真的为个丫环,就不活了。 “你这官人,倒有几分情义,罢了,老夫出手就是。” 刘瑜点了点,抬手抹了一下眼角,这时那外面甲叶作响,片刻更见那甲士首领入内来报,还没开口,刘瑜便问道:“兄弟们伤亡如何?” “入内院子一死三重伤,十一人轻伤;逻卒这边,五个兄弟挂了采,倒无大碍。” “行了,其他别烦我。”刘瑜抱着仙儿,挥了挥手,示意甲士首领退下。 不料却被边上的老医师又吼了一顿:“你松手啊!你抱着就能把她抱活过来么?你到底要不小老儿救人?你自去办你的公事便是,别在这里添堵!要真不想活了,你先死啊,你倒是死啊!你要死了,我便把这姑娘救活,让她给你披麻带孝!” 刘瑜颇是尴尬松开了手,起身示意那甲士首领到边上说话。 “中允神机妙算,擒获西夏贼子三名,一人重伤服毒自杀,其他两人已搜出包裹剧毒的腊丸。”甲士首领极为崇拜地望着刘瑜,当时刘瑜提出来,过这边来时,程颢开口反对,这些甲士虽没开口,但心里也觉得,那刺客都死了,还过来做什么? 想不到却又捉了三个! “服侍过那刺客和他这三个同伙的青楼姑娘、龟公、小厮,也一并带回皇城司问话,和气些。”刘瑜或是做不了大事,但于间谍这方面,却真有他的天赋,那怕悲切如此,分派起来,也是有条不紊。 “刺客和那三个同伴,遗下的物品,全部打包回去,不要中饱私囊,这关节,不是贪财的时节,跟兄弟们说一下,不要犯迷糊。这边两个西夏人,也一并如是处理。” 仙儿在这老先生用了针之后,倒是不到一刻钟就醒过来,吐了几口瘀血,脸色有些苍白,精神也有点萎痱,但人还是清醒的。刘瑜大喜,但身上掏来掏出,只有几角碎银子,他冲着王辉说道:“王奉常,借上二十贯以酬神医,一会就教人取来还你!” 谁知那老先生却教徒弟收拾东西,起身就走:“不必了。小老儿当年也是军中当过医官的,就冲你不问擒获,先问儿郎伤亡,你是个好官。有情有义的好官,小老儿方才无礼,这区区诊金,便当赔罪,两下扯平,小老儿也不用回家去,觉得对不住你睡不下觉!” 刘瑜看着这老先生的背影,不禁哑然失笑,这位还真有性格。 但这时那甲士首领却行了入内来,低声对刘瑜说道:“中允,那鸨母求见您一面,说是有内情陈诉。” 仙儿醒来,刘瑜心情大好,便点头教甲士首领把人带来,又对王辉说道:“王奉常,不如清出一间房来,你我协力破贼,当也共审,如何?” 王辉自然大喜,这是要把破贼的功劳分润给他。 不过那鸨母入内来,说出第一句话,王辉就暗地里骂了句娘,早知道,他死活也不该贪这功! 因为那鸨母说道:“小妇人见着,那贼子来投宿,却是涑水先生的亲随送他前来!” 涑水先生是谁?就是司马光,破缸的那个司马光! 第142章 涑水先生(上) 司马光是什么人? 他虽不是参知政事,也非枢密使,但司马光当真是王辉这六品推官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啊! 为什么呢?司马光在大宋的士大夫圈子,根深蒂固、强悍到什么程度? 强悍到他敢于议立储,就是议皇帝的接班人。 王辉听着鸨母的话,马上训斥道:“胡乱攀咬!拖出去,掌嘴!” 跟他来的差役,那是现成的,当场就要行刑。 刘瑜伸手止住:“且慢。” 王辉劝了一口气,拖着刘瑜到了边上角落,低声道:“子瑾,你我如何敢听这样的话?” “你我与司马君实,可不是螳臂当车啊!” 刘瑜就不明白了:“噢?” “若有打个比方,那便是蚁撼象!便连仁宗皇帝,都拿司马君实无法可施,你我又怎么敢听这样非议司马君实的话?”王辉苦笑着与刘瑜陈说。 没错,仁宗皇帝都拿司马光没办法。 【后世许多说法,岳武穆,那时节大宋真正的顶梁柱,也可以说是几近完人的英雄。 岳飞,可是连韦妃在敌国都知晓威名的“大小眼将军”。 会被以“莫须有”害死,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不单要迎二帝,还议立储。】 但司马光议立储,不是一次,是一连三次! 议了三次皇帝没答复他,司马光还托别人奏事时,问皇帝为什么不答复? 如果是军神狄青敢这么干,估计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司马光没事,《请建储副或进用宗室》上了三次,还托人逼皇帝答复,什么事也没有。 这位大人物在没能逼皇帝表态之后,还一副很委屈、不跟皇帝计较的气派,保持了沉默。 千古名臣韩愈,不过是议迎佛骨罢了,结果如何? “一朝上奏九重天,被贬潮阳路八千”,这真是有诗为证的。 司马光呢?沉默之后,过一阵就升官了,就是王辉现时的位置,开封府推官。 皇帝要再升他官,他辞了五次,才勉强接受,接下去五年里,他议立储,议了多少次? 一百七十多次! 到最后皇帝没办法了,只好从了他的意,立了皇太子。 而事实上,司马光立的这位皇太子,也就是宋英宗,真的就适合当皇帝吗? 反正历史上,这位只坐了四年龙椅,就逝去了。 所以别看司马光现在只是御史中丞不是宰执,得罪宰执,不见得有得罪司马光可怕! “多谢王奉常教我。”刘瑜也没有坚持,点了点头说道: “那便当作,是这妇人被吓得不知所谓吧,咱们这边,就这么散了?” 王辉最怕是刘瑜坚持要听审,听着就这么散,他是高兴得不行:“散了、散了,子瑾,你我今日也是共患难的,日后要多行走才是!” 不过那鸨母,却就被皇城司带走,刘瑜专门吩咐,不得他人探访、提审。 种师道那边的人马,在种师道的安排之下,倒是把那三个铁鹞子一网打尽。 并且因为有种家的亲卫加入,基本没有什么伤亡。 但当回到皇城司,说起那鸨母的陈情时,刘瑜再次感受到司马光在士林中的影响力了。 “司马光卖国?这不可能吧!”连蔡京听着这事,在皇城司的公事房里,都蹦了起来。 程颢更是摇头道:“刘中允,此奸毒妇人,当查清是否有人指使,将背后心怀不轨者,明刑正法才是道理!” 刘瑜对此倒也没有异议,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 又对程颢、蔡京和杨时说道:“这回咱们也算大有斩获,这奏折,伯淳你辛苦一下吧,元长和中立,你们也学学东西。” 蔡京、杨时当然没有异议,不论如何,程颢文名还是不错,能跟着他学习,总是好机会。 程颢得了这句,也觉自己被肯定,尽管面不改色,但举止之间,明显还是颇为乐意。 刘瑜见状,便也就将这一节教他们三人去办,带了种师道,又教人去召了高俅过来,自己去皇城司的大狱里,审问那鸨母。 “小妇人绝不会看错!大老爷,这敌国刺客,冲击东华门,可万万不能栽在小妇人头上啊!贱妾不过是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小妇人,干的是倚门卖笑、迎来送往的贱业,哪里有这什么敌国刺客拉得上干系?”那鸨母拼命磕着头,为自己分辨。 刘瑜听着笑了起来:“你倒是机敏,知道摊上大事了。” “是,小妇人听着,敌国刺客四个字,就知道一旦沾上,这前半生卖笑存下的银子,所置办的这青楼,就全完了。无论如何,小妇人也要捉着一丝生机,不教自家产业毁于一旦!”鸨母倒是大方承认下来。 甚至她说道:“若是有一丝生机,小妇人也不敢说出涑水先生的名讳来。” “东京城里,燕舞莺歌这些年,贱妾也知晓,涑水先生是如何奢遮的人物。” 刘瑜也不为难她,倒是叫高俅给她看了座,又教种师道煎茶,方才又问她道: “你可听着,涑水先生的长随,跟那刺客说了什么话?” 鸨母谄媚地笑着:“大老爷要贱妾听着什么话,贱妾就听着什么话!” “我不是叫你构陷!就凭你也能构陷司马君实?你不至于蠢到这程度吧?” 鸨母一激灵,却是清醒了过来,仔细去回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茫然摇了摇头道:“似乎是说高家什么的,小妇人当真就知道这么多了。” 刘瑜又分别提人出来,单独审问了那服侍过铁鹞子的青楼女子、小厮、龟公等人。 的确不止一人提起,那些铁鹞子,有提过“高家人”、“高家”、“日后高家”之类的话语,只是他们说话,都是喊令其他人回避,所以大都听得不甚清楚。 不过那个被刘瑜和仙儿,活活咬死的铁鹞子,服侍他的青楼女子,惊慌失措之下,却提供了一件让刘瑜都不敢置信的物证。 第143章 涑水先生(下) 那是一件白玉镂雕凤凰坠佩。 依那款式,无疑便是宫中流出的物品。 这青楼女子倒不知道,只是说:“前日他出去,天黑才回青楼里,陪他吃酒时,他无意说起,是去见到一位奢遮的大人物,又拿这物件出来炫耀。奴看着喜欢,便缠着他送给我。他却不肯,奴便自取了。大老爷,这物件奴交出来便是,他若是江洋大盗,却是他去作贼偷来,不是奴犯的事啊!大老爷饶命啊!” 说着却便哭到梨花带雨,教刘瑜看了颇为不忍:“不干你的事,你好好想想,他还说过什么话。一并禀上来,若是有用,不单放你归去,下官这边,也可以作主,赏你一些银钱。” 高家,哪个高家? 种师道这时也只比仙儿大个二三岁,少年跳脱,伸手扯着旁边的高俅笑道:“这敌国刺客,却是去高兄家中么?对了,这玉佩,却是宫中的物件,高兄平素手紧,便施展妙手空空,去禁中弄些小玩意出来,刚好敌国刺客来访,便随手打发了他一件?” “是了、是了!高兄跟在小王都太尉身边,多的是出入宫禁的时节啊!” 说罢一拍大腿,对着刘瑜笑道:“先生,不如把高兄拘起,三木之下,哼哼哼哼!” 高俅连连打揖求饶:“种公子莫要说笑,小人这高字,哪值得了一文钱?京城里头,说起高家来,怎么也轮不到小人头上吧?” 说到此处,刘瑜、种师道、高俅三人都停了下来,无一例外,脸色苍白。 高家,哪个高家? 京师说到高家,自然就是当今太后高滔滔的娘家,那一个高家了! 种师道拿着玉佩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而高俅也是面无人色。 如果这块宫中物件的玉佩,出自高太后的高家的赏赐,似乎就说得通了。 也就是为什么那铁鹞子,不肯将它赠与青楼女校书的缘故,因为他清楚,这块玉佩的份量! “这不可能吧!”种师道终归年纪小,城府不深,禁不住低声说出这么一句来。 刘瑜的脸色很难看,因为他想起了两件事,两件种师道和高俅,甚至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 他招了招手,没有再继续审问下去。 连种师道提出:“先生,那活捉的五个铁鹞子,不如看看从他们嘴里,能不能掏出点东西?” “万万不可!”高俅听着,失声尖叫。 刘瑜点了点头,从鼻孔里呼出一口气,对他们两人说道:“且出来再说。” 那五个铁鹞子如果招认,他们跟高家,高太后的高家有联系,那怎么办? 上奏折弹劾司马光卖国,虽如王辉所说,如蚁撼象,不惜身败名裂的话,犹有可为。 去跟皇帝说,皇帝的老娘勾连西夏,出卖大宋? 这是想找族诛呢,还是想谋个凌迟而死? 出了牢狱,刘瑜停下了脚步,对他们两人说道:“不该想的,不要乱想。” “我有一桩谋划,你们两人可敢做?” 种师道是少年人,脸皮薄,强撑着道:“先生只管说,有何不敢做的?便是让我去和铁鹞子放对,我也不皱眉头!” 高俅反而沉默下去,过了良久才开口道:“扳不倒他。” 显然他已明白,刘瑜想做什么。 “我不在意扳不扳得倒他,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不是他。” “先生若是知道是他,又当如何?”高俅却接着逼问。 刘瑜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不如何,提防着便是。” “小人愿往。”这回高俅松了一口气,却是痛快应了,拖了种师道就走。 种师道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还是问在要去何处。 刘瑜不禁再次长叹,没错,他就是想让种师道和高俅,去做一桩绑票。 把鸨母所说的,司马光的贴身长随绑架回来! “华夏纵是幅员万里,却无一寸余的土地啊。”刘瑜在公事房,对着漫天雪花,喃喃自语。 他知道的事,没有发生,自然不能用来指责或是怪罪他人。 不管他能不能以此扳倒对方,都不可行,因为对方还没做这样的事啊。 要不然,不就是“莫须有”么? 何况,他又怎么扳得倒那个人? 这时身后脚步响起,响起程颢那浑厚的声音:“刘中允,你看看若是可以,就请用印吧。” 那份汇报的奏折,已然写好。 刘瑜点了点头,扫落肩上雪花,随程颢入了公事房里,把那奏折看了,果然是团花锦簇的一篇文章。不单把过程写得曲折,而且以刘瑜的口吻,把其中细节一一剖白了,更为重要的是,从头到尾,全无一字居功,又教人看罢,能显出刘瑜运筹之智、临阵之勇。 这个正是高明之所在。 刘瑜自是无话,只是指了一句:“开封府那边,也提一句吧。” 毕竟王辉也带了差役过去的,不论是与人为善,还是从事情出发,总也是提及一句为好。 程颢听着,略一斟酌,提笔便添上一行。 刘瑜看了无误,便由杨时誉清了一回,用了印,教人送了入宫中去。 精锐西夏铁鹞子,冲击东华门,无论怎么说,都是让京师动荡的大事。 中枢虽然有派出内侍、书吏人等去跟进,但始终还是不及刘瑜的折子上去,来得详尽。 不论是皇帝还是中枢的宰执们,对于刘瑜在这短短半天里,取得的成效都极为满意。 无论再挑剔的人,都对执掌皇城司半日的刘瑜,无可指责。 非但将东华门逃窜的刺客,全部擒获归案;而且更是破获其他三处西夏刺客的潜伏。 前后身死、落入刘瑜手中的西夏铁鹞子,包括三死三重伤在内,就有十一人! 所以皇帝和宰相们,自然也不会吝于赏赐了。 而这就体现这同一天里,第二份正式的官身文告。 第144章 后族无双 这一天朝阳升起,刘瑜尚着青袍,而暮色将至,他却终于可以将青袍换成绿袍。 因为他的寄禄官,从太子中允,特擢左正言,算是迈入了七品的行列。 除了升迁了品阶之外,皇帝还赐了酒下来。 刘瑜接旨谢恩之后,对探事司一众逻卒、入内院子道:“皇恩浩荡,愿与诸君共享之!” 便把皇帝赐下的酒,尽数倒入平日储水的大水缸之中。 别小看那已没什么酒味的一大缸水。 这就是皇帝的赏赐! 众人喝着那掺了酒的水,不禁低声欢呼起来。 先前的勾当皇城司公事魏岳,虽是身手了得。 但他在时,简单地说,对于间谍方面的业务能力,不怎么行。 其实魏岳更适合去沙场厮杀,而不是来逻捉细作,探知情报之类的工作。 所以皇城司人等,也少有被赏赐的。 想不到刘瑜刚来了半日,却就给大家博来这殊荣! 只不过刘瑜却就皱起了眉。 “先生何事忧患?”蔡京看着凑过来相询。 杨时是聪明绝顶的,扯了扯蔡京的袍角:“西夏人为何闹这一出?” 这案子没结啊! 尽管程颢执笔的奏折里,是说西夏人潜入东京,图谋不轨,欲行不忍言之事,其余内情正在刑讯之中。 但这十几个铁鹞子,来东京行刺大宋皇帝? 至少杨时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所以他明白刘瑜的苦恼,这案子并没有了结。 刘瑜安排了程颢坐镇公事房,却就对蔡京和杨时说道:“跟我一起来吧,审一审这西夏铁鹞子。” 这年头没有什么人权可言,更没有什么战俘条约。 五个轻伤的铁鹞子,全被用铁链穿了琵琶骨,钉上沉重的脚镣,铁叶大枷架在颈间,双手就锁在枷里,便是关进牢房里,这些刑具也没有给他们取下来。 因为跟他们动过手的人,才晓得这些杀人机器的可怕。 皇城司的牢房,和开封府的大牢是不同。 虽然一样的昏暗,一样的散发着霉味和馊臭味道。 但不会跟开封府大牢一样,看着有官员行走,就许多犯人,挤到铁栅栏,纷纷大喊“小人冤枉啊!” 这里可没有这样的事。 那几个铁鹞子,分开关押着,刘瑜一个个看过,也全无一个求饶。 “你们潜入东京,是要干什么?”看着那被穿了琵琶骨的的铁鹞子,刘瑜开口问道。 “哈哈哈!入得宋地,杀宋狗!”那铁鹞子疯狂的大笑。 刘瑜伸手拦住了要开口的杨时,走到另一间牢房,向另一个铁鹞子问道:“你们潜入东京,意在何为?” 没有声音,这个铁鹞子死死地盯着刘瑜,一言不发。 直到刘瑜转身要走向下一个牢房,才听到这铁鹞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西夏话: “我会杀了你。就算到了阴间地府,我也会杀了你!” 杨时和蔡京不知所谓,刘瑜却就笑了起来,他自然听得懂西夏话,他没有回头:“好,我等你来杀我,不过你要排队,想杀我的人,光是西夏人,应该就有不少,你要有耐心,慢慢等。” 下一个牢房,不论刘瑜问什么,那铁鹞子似乎只会说一句话:“杀了我。” 似乎看上去他不是呆在昏阴的大牢,也没有被铁链穿过琵琶骨,更没有扛着几十斤的铁叶大枷,而是呆在初秋的小院里,惬意地享受阳光一般,他的语速如此的平缓舒展:“杀了我。” 便在这时,刘瑜听着身后有人愤怒地开口。 “他们不愿招,还留着他们活命做什么?当杀之,以奠我将士哉!”便听着有人高声说道。 刘瑜回过身来,却见得两个入内院,手里绰着灯笼,在这昏阴的牢房里面引路。 后头两队精悍护卫八人,拥簇左右,中间籍着灯笼的光看去,却是好一位唇红齿白的浊世佳公子,更难得全无脂粉气,绝对不会被人误认女扮男装的。他正提着袍裾,信步行来。仿佛这皇城司的大狱,便是他家里的后花园一般。 落后在这公子身后半步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人,一看便是不是书僮、帮闲的角色。 按那气度,应是幕僚、师爷之类。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刘瑜再次拦住要站出质问对方的杨时。 那公子拱手道:“在下姓高。” “高公子,这些铁鹞子潜入大宋,所图者大,岂能不问清楚就一刀杀了?” 但是这位高公子听了,却是冷笑说道:“刘子瑾,此等刺客,潜入大宋,更在东华门无端杀害我大宋军兵、百姓,你欲为其张目乎?此等敌虏,当饮其血、餐其肉,方解我炎黄后嗣之恨!” 那风度翩翩的少年人,更是引用起李白诗句来: “正是,昔日青莲居士曾言道,胡无人,汉道昌!” 高公子的几个随从,彪悍之色,全然不下于刘瑜身边逻卒。 此时纷纷按刀而立,一言不合,便欲抽刀而起。 阴暗的大牢里,几盏灯笼的昏黄灯光照耀下,一时之间,竟剑拔弩张! 杨时年少,极为愤概,眼看就要出言训斥,刘瑜按住他,轻笑道:“高公子欲劫狱乎?” 又望着那两个给高公子挑灯笼引路的入内院子:“汝等是为内应?” 那两个入内院子的杂役对望了一眼,却向刘瑜行礼道: “左正言此言大谬!” “皇城司,本是武德司,依祖宗法,不隶台察!” 另一个入内院子也开口道:“也不受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管制,是为官家亲辖。高公子奉太后旨意前来提审人犯,小人依旨行意,何有内应之说?” 却是开口就把刘瑜堵了个严实。 高公子眉目之间,尽是倨傲神色,他等着刘瑜暴怒而起。 人,只要一发怒,就会出错,这总是一个千古不变的道理。 刘瑜一出错,他就完蛋了,不论他是穿着八品官的青袍,还是七品官的绿袍。 第145章 程颢之怒 不过刘瑜并没有发怒。 “太后旨意,可有在公事房备档?”他斯斯文文地问了这么一句。 还没等高公子和那两个入内院子开口,刘瑜又追问道:“太后旨意,可曾有绕过诸勾当皇城司公事官吏,由高公子直入大牢提审人犯?” 这绝对是不可能的,除非认定刘瑜谋逆,或者准备把刘瑜革职,派人搜集刘瑜的罪证。 除此之外,不论古今,只要不是社会秩序完全混乱的乱世,谁都不可能发布这样一道命令。 不可能在明面的公文上,要求绕过该管的官吏,直接去提人犯的。 例如皇城司下属的探事司,四十亲事卒,那已是间谍和国家安全人员混合体了,他们的职能也是“伺察公事”。宋真宗的年代,皇城司查到有“御龙直班院副指挥使”酒醉之后,所骑的马失控,踏伤民众,报上去给皇帝,皇帝也只批示“可下开封府按问”。 也就是让开封府去管。 而不会让皇城司,绕过开封府这该管的部门,自行去处理这个当事人。 但事实上皇城司是不是真的这么老实?未必啊。 司马光在仁宗朝就吐槽“妄执平民,加之死罪,使人幽系囹圄,横罹楚毒”,又说“京师吏民知所措其手足”。 所以被刘瑜这么一问,原来气势嚣张的高公子和那两个入内院子的杂役,立时就哑了口。 这时却听得刘瑜又笑道:“公子光临皇城司,本是美意,如何不让下官一尽地主之谊?” “若本公子现在就要提人呢!”那高公子眼中凶光顿现,咬牙逼问。 随着他的话,身边那风度翩翩的少年人急道:“不可!” “和叔不必多言!便无太后旨意,我高某人还提不了几个人犯么?”高公子冷笑道: “今天我便要看看,你刘子瑾如何挡我!” 高公子身边八名彪悍护卫,纷纷长刀出鞘。 被关在牢房的铁鹞子,先前只会说“杀了我”的那个家伙,此前大笑道:“好!” 刘瑜望向那铁鹞子,展颜一笑:“只恐未必能合你意。” 说话间,刘瑜轻轻拍手。 一支支的火把,便在这昏暗的大牢里亮了起来。 箭簇在火光下倒映着寒光,高公子略一侧头,便见得牢房之间,每一条狭长的通道里,至少都有十枝以上的羽箭对准着这边,隐约更有许多甲叶倒映着火光,明显还有披甲之士,藏身黑暗之中,持刀负盾,一轮弓箭过后,便将掩杀过来! 刘瑜依旧微笑看着高公子:“下官为何要挡公子?只是请高公子,按着章程,先到公事房备档,再依旨意,提走人犯就是。若太后旨意上,有绕过下官,径直提走人犯之辞,还请高公子明明白白,告知下官就好了。” “本公子就不信,你刘子瑾敢动我高公绘分毫!”高公子咬牙向前一步。 那身边少年人急急扯住了他,正要劝说,突然听着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 “和叔,你放手,教高公子上前去,看看高公子要把左正言如何嘛!” 少年听着,吓了一跳,苦笑着长揖及地:“恕无礼,请先生责罚!” 从大牢入口行来的,却正是不愠不火的程颢。 他看着这少年,摇头道:“刑和叔,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你若悟不通这一层,终是为其所障啊。” 紧接着,程颢就在这昏暗大牢里,开始上课,没错,就是老师训学生。 这位刑和叔,名恕,和叔是他的字。 以前在程颢门下学习过,的确是他的学生。 程颢足足说了二十几息,一点也没停下来的意思。 刘瑜就先受不了,打断他道:“伯淳,高公子说是奉太后旨意,前来提这几名铁鹞子,你怎么看?” 程颢才想起来,自己是听着蔡京溜出来报信,说有人持中旨,要绕过刘瑜,来皇城司大狱提人犯,还持刀仗剑的,所以他才生气下来看看。谁知道一看见自己旧时学生,老师瘾一上来,就忘记这事了。 这时听着刘瑜提起,程颢清了清嗓子:“此非一家之议,人犯所涉,是为军国事,岂能以中旨提人而去?” 高公子面对程颢,就不敢跟面对刘瑜那么放肆了。 士林的声望值在那里,别看这大半天里,程颢被刘瑜支使得团团转,觉得这位官职也不高,是个小角色? 那是因为在细作、间谍上,刘瑜的专业素养、天赋,直接让程颢服气了! 并且发生东华门遇袭的事,程颢知道轻重,愿意听从刘瑜这专业人士的指挥。 就是王安石,被程颢当面喷了,还要“为之愧屈”。 当今天子,被程颢捉住讲课,讲到中午了,程颢还不放过皇帝,搞到皇帝没午饭吃! 所以高公子对上程颢,却就收敛了许多:“先生所言极是。公绘无礼,自当归去,闭门读书以求自省!” 高公绘是怕程颢等会也捉他上课,全然没有之前的嚣张了,打了眼色给手下,示意他们收起刀剑,眼看就要溜回去。 可是刘瑜怎么会这样就放他走? “且慢。”刘瑜第一时间就挡住了他。 “高公子先前说道,是奉旨而来,安可如此遁走?” 程颢也点头道:“奉旨而来,当备档。” 刘瑜更逼进一步,指着那两个入内院子的杂役说道:“高公子,何苦陷人于不义?” 因为这两个入内院子的杂役,为高公绘引路,就是因为对方奉有旨意。 若是高公绘就这么走了,那他们两个算什么? 真如刘瑜所说,是要当内应来劫狱么? 并且,真要高公绘就这么走了,这两个入内院子的杂役,以刘瑜的性子,是不可能有好下场的。 所以这两位也禁不住出声道:“公子先前相告,是有太后旨意的啊!” “如非公子说有太后旨意,小人安敢不报与左正言,便私自引路入狱中提人犯?” 这两个也是人精,知道这关头要真让高公绘就这么走掉,那自己只怕小命不保! 转脚敲钉,无论如何,也要把高公绘先前说过有旨意的事,先钉实下来。 刘瑜看着,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高公子,你看,便是下官不挡你,你也走不了吧?” 第146章 清高的刘瑜(上) 等到高公绘出了皇城司大牢,他那一脸傲倨的神色,就无影无踪了。 换而替之,是一脸的惊愕和不敢置信。 不为别的,就为了程颢在刘瑜面前,以下属自居。 而刘瑜也坦然受之。 更重要的是,程颢没有对刘瑜讲课。 这位是真爱讲道理,皇帝都逃不过的。 高公绘虽是太后内侄,虽然就算是皇城司的地盘,他对刘瑜也是视若等闲。 可是入了皇城司公事房,却也逃脱不了,被程颢捉住,好好讲道理的下场。 应该说,进了皇城司公事房之后,高公绘对于刘瑜的感觉好了许多。 因为刘瑜开口插话,从程颢滔滔不绝的讲课之中,把他搭救了出来。 “伯淳,是不是让高公子,把太后旨意请出来,咱们备档一下,好让高公子把人带走?” 刘瑜假得不行地开口插话,而马上就被程颢否决了: “此事还须从长计议,西夏遣杀手入宋,于我大宋京师暴起杀人,所涉者,是国事,是军事,岂能因为中旨而不察?太后圣明,未必会下这样的旨意。若真是被小人蒙蔽,颢愿求见太后,以陈说其中利害。” 别看他慢条斯理,这席话说出来,其实是把高公绘堵到没路可走了。 高公绘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反应了。 因为程颢的意思很明白: 太后下这中旨是不对; 太后不可能下这旨意; 如果下了,就是被小人骗了; 他程某人要进宫去,给太后上课。 换刘瑜这么说,高公绘打杀了刘瑜的心都有了。 一个七品官,敢说去给太后上课?敢质疑太后? 但程颢只是八品的太子中允,他说这个话,高公绘偏偏连质疑的心思都不敢起! 他是程颢啊!当今皇帝,他都能捉住上课好么? 若是提不到人倒罢了,要是把程颢惹去后宫,给太后上课,高公绘觉得太后会不会直接把自己这侄子杀了解恨呢? “刘正言,借一步说话!”高公绘马上拖着刘瑜,到了边上,低声说道: “这万万不能让程先生进宫啊!要不本公子就不要活了!左正言,子瑾兄,小弟欠你一个人情,无论如何,你得把这件事办妥了才是!” 这真不是开玩笑,别说一国太后,随便一个有家有业的女主人,只怕都受不了,程颢这种讲起课不消停,连饭都不让人吃的先生吧?这也太可怕了! 刘瑜笑着说道:“高公子还是先请太后旨意出来吧,要不这事,下官也不好劝伯淳兄。” “是口喻。”高公绘真觉得自己倒霉,怎么会在这里遇上了程颢。 “下官洗耳恭听。”刘瑜明显不打算就这么算了。 高公绘望了一眼盯着这边的程颢,叹了一口气,很憋屈地说道:“我忘记了。” 他实在不敢开口。 天知道,一开口,程颢会怎么给他上课? 不过他不开口,如果只有程颢在这里,大抵倒也没事。 可惜刘瑜不是程颢。 “如此说来,高公子擅闯皇城司大狱,意欲何为?” “不是擅闯啊,我奉了太后口喻的!” “本官洗耳恭听。” 高公绘算是明白了,要让刘瑜摆平程颢,今天自己就得把这擅闯皇城司大狱认下来。 可他真的是奉旨啊!太后就是他姑母,他有必要吹牛吗? 如果不是太后下了旨,让他过来把这几个人犯提走,他吃饱撑着来皇城司干什么? 不过如果可以走正常程式的话,太后也没必要让他绕过刘瑜来做这件事了! 正如那两个杂役说的,皇城司,本来就是不受三衙管辖啊! 太后要他来提走这几个人犯,为了什么?高公绘不清楚。 但有必要绕过刘瑜,这件事必定就不好公诸于众的! 孰轻孰重,他想了想,就凭自己太后内侄的身份,刘瑜还真敢把自己怎么了? 一咬牙就认了:“子瑾兄,小弟是听闻兄今日舍生忘死,力战西夏铁鹞子,当真英雄了得!小弟不胜仰慕,特来访兄的。谁知这酒有些高了,走错了地方,还请我兄多多包涵,程先生面前,多为周旋!小弟必不忘这情份的。” “好说,好说,少年人,仰慕英雄,总是有的。不过刘某真算不上什么英雄,只是做了大宋官员,谁都会做的事罢了。能拿下西夏贼子,全仗官家洪福,中枢宰执教诲,下面将士用命,这当中,伯淳便是周旋前后,瑜于此案,所起之功,当真不值一提啊!”刘瑜的脸皮,也是足够的厚,听得高公绘都打冷战了。 不过刘瑜接着话锋一转:“虽说瑜受创、与瑜情同兄妹的小女孩,忠心报国,力敌西夏铁鹞子,受了重伤,一度生命垂危,可是高公子所赠两千贯,这礼太重了!瑜为大宋官员,这是本份啊,恨不得,粉了身,以报君恩!仙儿那小女孩,唉,虽说伤重,虽说瑜贫寒,没什么钱给她医治,可那也是她的命啊!” 高公绘只觉得太阳穴不住跳动,可刘瑜把着他的小臂,连连摇动,那声音却渐高了:“什么?还有百年老参两条?这哪里能成?绝对不能收的!高公子,瑜不敢收啊!您这样不对,不信咱们让伯淳兄评评理?便是仰慕,便是慰问,也不能这么重的礼,哪里受得起!” 这话是说给懂的人听。 高公绘就很懂。 刘瑜的意思,是这条件他不接受,就让他自己去面对程颢了。 “子瑾兄,您别见外!古人所谓,宝剑赠壮士啊!”高公绘咬着牙答道。 “不成啊!你我初次见面,如何能收这么重的礼?” 高公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所谓倾盖相知啊!子瑾兄,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程颢听着不对劲,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第147章 清高的刘瑜(下) “瑜虽不才,但立身处世,但求光明磊落,不求富贵荣华。正是所谓,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当处便认取,更不可外求!”刘瑜后面这句,却正是程颢还没有提出的心学概念。 程颢一听,眼中欣赏的神色愈足,点头道:“子瑾此言大善!” 这本来就是他的理论,怎么能不好? “高公子,这重金也好,老参也好,瑜不能受之!” 高公绘听着就慌了,因为程颢明显对刘瑜很信服啊,这刘瑜,程颢不知道,高公绘可是觉得坏到不行了!要这当口,刘瑜生出个什么妖蛾子,把程颢哄得硬要进宫去给太后讲道理,那他不就完蛋了? “不行!程先生,您评个理,我听着子瑾兄,浴血苦战西夏贼,受了创的,还有子瑾的从人,也是受创甚重!”到这里他卡壳了,记不起刚才刘瑜说的那个生命垂危的是谁。 “那不是从人,虽是主仆,却是与瑜情同兄妹的仙儿啊!”刘瑜在边上提醒了一句。 “对,义女仙儿!更是不惜其躯,一心报国。我身为皇亲,仰慕英雄,送上区区二千贯,值当什么?程先生,你说,这值当什么?” 程颢点了点头道:“仙儿确是难得,当真差点就香消玉殒了,我虽不在现场,也询问了在场人等口供,若无仙儿拼死,不单那两个西夏贼子怕要逃走,连子瑾和开封王推官,恐也难幸免啊!” “便是如此!便是如此!” 刘瑜在边上摇头道:“就算如此,那两条百年老参,也是万万不能收!” 高公绘的眼光若能杀人,刘瑜早被凌迟了一万次! “这是肯定要收了!子瑾兄,这是小弟一份赤诚心意啊!” 傍晚雪又开始下的时候,程颢对于喝醉了酒,乱闯皇城司的皇亲国戚,进行了严肃教育。 到了天黑透了,这课总算讲完,高公绘总算得以带着自己的手下护卫,离开了皇城司。 而且还欠下刘瑜二千贯钱,外加百年老参两根。 刘瑜一点也不在乎他赖帐,程颢在边上作人证呢,他高某人要敢赖帐,那高家的外戚,能集体把高公绘埋了。因为程颢绝对会去找皇帝和太后讲课的,讲做人不能这样,出尔反尔,要诚实等等,甚至还会动员御史台,弹劾高公绘擅闯皇城司大牢的事。 这事说小就小,就这么过去; 往大里闹,就是矫旨啊! 太后也绝对不可能出来认头的,宫中发中旨出来,要提走这搞恐怖袭击的人犯? 整个大宋的士大夫圈子,能把太后喷死! 现在的大宋中枢,王安石镇着,曾公亮也在; 外头韩琦还在大名救灾。 这当口,轮不到高太后出来说话的。 “伯淳兄,此事我有不得已的苦衷。”高公绘一走,刘瑜便向着程颢说道: “逻卒死伤甚重,包括入内院子。在东华门力战身死的魏岳,以及那些军兵,自有朝廷抚恤,但这皇城司里的人手,单是朝廷的抚恤,只怕还是薄了些。” “我只能这么弄回来些银子,好让这些为国尽忠的儿郎,家里不至过不下去,要不然,我这心中不安啊!” 他压根就没想瞒着程颢。 谁以为程颢是书呆子,谁才是傻瓜。 一个能捉住皇帝上课的小官; 一个连王安石圣眷最厚、名望最盛之际,也不敢得罪的小官; 一个创立了新学派并让它流传下去的人。 他会是一个书呆子? 程颢看着刘瑜,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开口:“子瑾,有些过了,适可而止吧。你要知道,你得能保全自己,才能保全大宋。” 他说罢,便自出了公事房,叫起候着的轿子,还家去了。 他什么都明白,包括刘瑜让种师道和高俅去办什么事,他都能猜个差不多。 只不过,他想不想明白罢了。 这夜去了二更时分,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的。 刘瑜仍坐在公事房里,他沉默地喝着茶,一言不发。 全然没有刚才面对高公绘时,那种气度; 也没有面对西夏铁鹞子,那种镇定自若。 他的眼眸里,尽是悲哀的神情。 陪在边上的甲士首领,以为刘瑜伤心魏岳的殉国,小心地劝了几句。 刘瑜便只好苦笑起来了。 魏岳没有家人,他的故乡,据说在北方。 他生前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抵想来,家人都让辽人在打草谷时杀了。 反正他就是孤儿,没法活了,才入的宫。 魏岳死得壮烈,刘瑜确是很怀念他,但并不太过为他悲伤。 甚至刘瑜认为,这是魏岳最好的归宿。 一个太监,以身殉国,大宋不会没有他的哀荣; 有刘瑜继任皇城司,宫里的、皇城司的干儿子、干孙子,也自然得去为他哭丧。 也许魏岳这个名字不能载入史册,可总好过,老了之后,或是失势之后,艰难度日吧? 何况连刘瑜也承认,魏岳,本不畏死。 想到这里,刘瑜把一杯倒在地上:“老魏,一路平安。” 抬起头,他向那甲士首领问道:“我听老魏在生前,唤你做阿李、小李,大名如何称呼?” “不敢当左正言的话,小人原不过是沙场厮杀汉,哪有什么大名?排行十五,就叫李十五。军中的兄弟,唤小人做李月半,十五可不就是月半么?后来又叫成李胖。” 甲士首领听着也笑了起来: “后来调拔到皇城司任亲事官,又被魏公公看上了眼,划来探事司任这逻卒头领,方才魏公公给小人起了个名字,唤作李宏。” 第148章 心学造诣(上) 刘瑜点了点头,自己换了茶叶,冲了三杯茶,对李宏道:“你试试,我这清茶,不是茶汤,有人喝不习惯,有人却是喜欢。你若喝不习惯,不要勉强。” 李宏取茶喝了,却是点头道:“苦得要紧,小人看来是无福消受!” 刘瑜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倒不错,是个实在人!” “若是乏了,先去憩着吧,我自己坐一会就是。” 李宏是个明白人,听着刘瑜这话,低头道:“左正言在等人?” “是。”刘瑜也没有过多说什么。 说白了等人,就是有事不想让他知道,有些东西,知道得越多,越不是好事。 李宏很显然,也是明白这道理的,不过他只转了身,却又转回来: “那小人还是陪着左正言好了。” 刘瑜扬了扬眉毛:“噢?” “小人却不愿在这皇城司终老,何况现时,魏公公也去了。” 魏岳是他的恩主,恩主去了,他想要寸进,自然就得有所倚靠。 他选择了刘瑜。 “这事体,一个不好,抄家灭族。”刘瑜倒不是不信任李宏。 魏岳生前,就颇为信重此人。 甚至还跟刘瑜说过,他日若得外放一地父母,就教刘瑜给这李宏一个机会。 只不过此事所涉者大,刘瑜不太愿意牵连他,所以很直接地告诉他不要掺和进来。 “小人也是徐州人。若是左正言有着不忍言之事,单这徐州籍,小人只怕也逃不了干系。” 李宏却有自己的见解:“而且左正言这话,小人听着,却是若办得好,便能封妻荫子。” 刘瑜拈起杯子,把茶一饮而尽,拍了拍李宏的手臂:“以后,叫先生就好,不要自外。” “是,先生。” 刘瑜起了身,对李宏说道:“我去睡一会,你替我等着。” 他实在是乏透了,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不过他睡下去不到两刻钟,就被叫醒了。 因为他等的人来了。 种师道的脸上,有着少年人的激动:“先生,幸不辱命!” 倒是高俅,行了一礼之后,伸手一指边上的泔水桶,便没有说什么了。 刘瑜点了点头,示意李宏去把那泔水桶的盖子揭开。 里面塞着的人,显然是被弄昏之后,塞进去的。 除此之外,还塞了一个小暖炉和棉被,以防这人半路被冻醒。 刘瑜用脚尖拔了拔,这人却还没醒过来,便吩咐道:“扛到刑房。” 走去皇城司大狱的路上,种师道有抑压不住的兴奋:“先生,本来早就可以回来了,高小哥儿说不成,要等这厮睡着了,方才动手,嘿嘿,我们还去找了些混混,弄了这个回来,高小哥说是采花贼用的,我看高小哥平时没事,指不准偷香窃玉!” 他拿出来献宝的,是一个带着尖细铜管的壶,可以刺破窗纸,把迷香吹进去。 高俅胀红了脸,伸手抢了过去,揣进怀里:“不要无端坏了我的名声!” 刘瑜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小高怕是用不上这玩意。不过小高,话说在前头,这种事你要硬去做,不论你日后身处什么位置,一旦教我发现了,就是一个死字,绝无半分情面可讲!” “小人省得!”高俅连忙应了,又狠狠瞪了种师道一眼。 两人做了这么一桩事,倒似乎关系比先前近了许多。 被绑在架子上的司马光长随,很快醒了。 任谁在这冬夜里,被剥得赤条条的,只要还没重伤到休克的地步,否则都会被冻醒。 “司马义,你与西夏狗贼暗通款曲,今日事发了!” 除了架子前方有一支小小的蜡烛之外,周围一片黑暗。 唤作司马义的长随,胸膛不停地起伏,然后他便觉得左右手腕一凉、一痛,有尖锐的东西划过。 “滴、滴、滴。” 不断有液体滴到地面,这让他惊恐起来。 黑暗中又传来那个声音:“这样要放干他的血,得一个半时辰,太慢。” 于是身后有脚步声行近,司马光惊恐地想扭过头去,可是他的头发被紧紧固定在架子上,就算他怎么用力,也只能看见自己的肩膀。 然后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左右膝盖后方,被锐器狠狠地戳了下去,疼痛,液体从膝盖后方涌出,淌过他的小腿,然后滴到地面上,这比手腕处,滴下的血,要快得多。 至少司马义是这么觉得的。 “我没有跟西夏人暗通款曲啊!快,快帮我止血!你们捉错人了!” 黑暗中没有人理会他。 司马义拼命地挣扎,可是他实在被很好地固定在刑架上,丝毫动弹不得。 他尖叫起来,他高声地呼救。 “救命啊!来人啊,救救我啊!” 似乎天地间,就只有他这个孤独的生命,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人。 “老爷,您不是说,不会有事吗?老爷,你骗我!”他突然嚎叫起来。 “求求你们,帮我止血啊,这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那四个血口,似乎血越滴越快了。 司马义感觉到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不停地嚎叫,他感觉,也许两刻钟了,不,也许半个时辰都过去,他甚至听见、感觉到,腕部和膝盖后面的血,都流得没有之前快了,血快要流干了,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老爷,我做鬼也不甘心啊!你明明告诉我没事的啊!你明明说,这是为了大宋好啊!” “为了大宋好?”这个声音,和刚才那个声音区别很大,显得浑厚了许多。 第149章 心学造诣(下) 但司马义在这时候,哪里分辨得出来? “是、是!”他如同捉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在这么漫长的静寂里,终于听到一个声音,让他重新看到了生的希望。 先前那个声音,重新响起:“怎么为了大宋好?” “老爷说得把那东西还给西夏人!要不然的话,如果让韩琦知道了,肯定又要打仗!” “好水川啊!好水川死了多少大宋好男儿!老爷说不能再打仗了!再这么打下去,大宋会亡的!” 但是,再没有声音响起。 “快帮我止血啊!求求你们了!”他痛哭涕流地乞求着。 “我也没给什么东西那些西夏人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只是告诉他们,那人住在东华门外的客栈而已啊!” “那人、那人不该拿了西夏人的东西,你们要怪,也得怪那人,拿了西夏人的东西,来大宋,祸、祸害我们啊!” 他到了这里,已经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断气了。 然后他闻到一种刺鼻的味道,紧接着后颈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接着他眼睛被黑布蒙住,耳朵也被堵紧了。 一支又一支的大烛被点起。 刘瑜身边,站着的是程颢,他刚刚被李宏从家里拖起来的。 刚才那浑厚的声音,就是他禁不住好奇而发出。 “怎么来的,怎么弄回去。”刘瑜对着正急忙帮司马义穿衣服的高俅和种师道吩咐了一声。 高俅和种师道,一边解开司马义手腕、膝盖后弯的羊皮水袋,一边应了。 方才那些淌下的“血”,就是装在这羊皮袋子里的热水,到后边流得慢了,却是因为温度下来,那一开始戳破的洞口,有些挂霜了。 时间其实也没有司马义所以为的大半个时辰,连一刻钟都没有。 只不过绝望中孤独的人,总觉得特别的漫长。 他扯了程颢,行出刑房,行远了,转身对跟过来的李宏说道: “你去搭把手。记住,这会你什么也没有听见,你若听见了,我和伯淳兄,有的是办法脱身;小种只要家里还掌着兵,也不至于有什么事;就你和小高倒霉了,但小高可是有人为他作证,他今晚就在小王都尉家里赌钱。” 李宏抱拳道:“小人省得,先生放心。” 待得李宏重折回去帮手,程颢才叹了一口气,望着刘瑜道:“神乎其技!旁人看来,或觉得非是正道。但我却知道,子瑾于心学,是有大造诣的,这正是知行合一,学以致用啊!攻其心,而胜之于刑其体!” 看着种师道和高俅,抬着那只泔水桶出来,刘瑜伸手教他们停下,揭开桶盖仔细看了一遍,查对了司马义的头发、衣服结缀等等,诸般样式,都和来时一样。又问了李宏:“方才你砸的那下,明日起来跌打医师能不能看出伤口?” “不会,小人那一掌,却是切在他颈上大筋,不是砸实在颈上的。”李宏极为自信地回话。 刘瑜看了李宏的比划,却就放心点了点头,因为李宏所谓的大筋,就是颈动脉。 通过快速截击颈动脉让供血不足,来导致昏厥的。 “你卸了甲,也跟着去接应。”刘瑜对李宏吩咐了一声,方才和程颢回到公事房。 不过他的苦恼就来了,程颢这下子认定了,刘瑜于心学上,是有极高造诣的。 于是就要跟刘瑜进行学术探讨。 刘瑜终于明白,为什么高公绘,会那么惊恐程颢了。 因为无论刘瑜怎么说,程颢却能带回他的话题。 “伯颢,我这不是什么心学,是心理学。完全的黑暗,要见效的时间会很长,有了那支烛,会更让他恐怖;脱光他的衣服,也不单单是为了复原时,可以恢复原状,更是一种心理上的折辱;至于让他以为羊皮袋里的水是他自己的血,这是一种心理暗示。” 可是程颢不管,硬拗着道:“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子瑾,你偏执于此间种种,是为器,而非道,这就流于诡辩了!” “道亦器,器亦道,但得道在,便是器存。有得器存,便是道在,不在今与后,不在已与人。” 刘瑜听着都快要哭起来了,这程颢还说别人诡辩? 他实在无法,只要强加抢了话头:“伯淳,这司马义所供之事,你怎么看?” 程颢望了他半晌,幽幽叹了一口气:“子瑾啊,我那弟子刑和叔,是看不透。” “你却是看得太透了。” “我以为,若是有闲,还是多做做学问,才是道理。” “人生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无过其是乎!” 然后他就走了。 对,他就这么走掉,如同之前离开一样,叫起了候着的轿子,就从容而去了。 刘瑜突然苦笑起来。 也许,程颢并不是喜欢给人上课,他只是用上课,来回避一些他不愿谈的问题吧? 至少对于太后和司马光相关的事,程颢就选择了不明白。 看着程颢的轿子,慢悠悠地,在这雪夜里出了皇城司,刘瑜对当值的逻卒说道:“去把蔡元长和杨中立叫醒。” 杨时起来得很快,几乎那去叫他们的逻卒刚回来,杨时就穿戴整齐也跟着过来了。 相较而言,蔡京就慢上许多,甚至边走还边打哈欠。 不过当他走到刘瑜跟前行礼之后,马上似乎就变了一个人,仿佛他从来就没有睡着过。 倒是杨时,脸上多少还是有惺松的。 但是刘瑜却不打算在这时候,去关心他们的睡眠问题,他马上向杨时问道:“东华门伤亡人等,当时是否全部记录在案?” “全都记下了。”杨时想了想,很肯定地回答。 第150章 强援 刘瑜点了点,低声对他们说道: “铁鹞子在找某个人,这个人带着一样东西。” “这个人可能也是从西夏过来的,或者近期去过西夏。” “所以我要找的人,得有近期出过远门的可能。” “很可能铁鹞子,已经杀了这个人,但还没找到那件东西。” 刘瑜会做这样的假设,是因为如果不是发现目标,铁鹞子完全没有必要动手。 在第一个军兵发现他们的时候,那个铁鹞子有足够的时间转身逃跑。 但铁鹞子动手了,就是说明,他们已经发现了目标。 而那三个逃窜的铁鹞子,没有逃,准备好毒药等刘瑜去捉。 他们想结束这件案子。 为什么?因为人杀了,而他们要找的东西,还没找到。 “我要找出这个人。” “现在就要!” 杨时和蔡京马上就扑向记录的卷宗。 可是无论他们多聪明都好,这个年代,原始的文字记录档案,总是需要时间的。 直到高俅和种师道回来,杨时和蔡京还没有从记录的口供里,找到那一个刘瑜要找的人。 “你们两个,休息一会,等下要跑一趟大名府,送一封信。”刘瑜对着种师道和高俅说道。 然后他就开始写信,他写得很快,不到一刻钟,就写满了三张信纸。 “现在就出发,小高,你能在早上开城门以前出城吗?” 高俅点了点头,所谓社鼠城狐,总有自己的门路。 “有钱么?” 高俅又是点了点头,种师道更是笑着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子来。 “四百余里,要跨山,要渡水,你们能不能撑得住?” 种师道的脸上,又有了几分热切,少年人,便是喜欢这样的挑战。 “好,你们替我把这封信送给稚翁。” 刘瑜说的稚翁,也就是韩琦。 韩琦此时正是判大名府,正值黄河缺口,被皇帝给予“便宜行事”的权柄。 他和范仲淹关系很好,沾着范仲淹的光,刘瑜还是有个投帖的理由的。 不过,依然很困难,如他对高俅所说的:“没有信物,但你们不单要去投书,还要保证,稚翁能读到这封信。” 高俅和种师道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才出发。 随他们一起的,还有种师道的几名亲卫,以及高俅连夜叫起来的几位大侠。 因为,四百里路,在这年代,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不单是依靠畜力、人力赶路,需要耗费很大的体力和精神。 更重要的,不仅仅是赶路。 从京师在大名府,不是四百里越野就完事,如果仅仅于此,对普通人也许是极难的事,对于将门虎子的种师道,或是能在江湖能混得开的高俅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刘瑜也没必要如此郑重其事。 四百余里路,路有劫匪,山有山贼,江有水寇。 出了京师,每一里路,都有着许多不可知的风险。 但刘瑜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信任他们。 这是他仅有的人手,可以信任的人手。 甚至到了这当口,他完全没空理会,后世蔡京跟高俅的名声了。 “先生,我们排查了许久,大抵应该就在这三个人里了。” 蔡京和杨时终于完成了琐碎的文书排查工作。 东华门殉国的军兵,就那么二十来人。 但百姓的伤亡就更大了。 有路过此处,惊了马,摔死的;有马惊了,踏死的行人、小贩; 有吃食摊子被惊慌失措的人流撞倒,然后被无数只脚踩死的; 有被翻倒的食摊,纷飞的沸水、沸油、火炭烫伤致死的; 有阻了铁鹞子前进或撤退道路,被随手杀死的。 百姓的死伤,近乎百余人。 要从这其中,找到刘瑜要的人,就是少不得水磨功夫了。 “这个死者,是寄宿在客栈里有半个月了,不必查,半个月功夫,他要做什么,要把那东西卖了、当了,早就该做完了。其他两个,蔡元长,你和杨中立一道,带上几名逻卒,若干杂役,去悦来客栈查这个人;李宠你带上人手,跟我去鸿升客栈查探。” 交代清楚,也不必再废话,立时各自带了人,就奔东华门外那两处客栈去了。 这时已是二更,寂静的雪夜,披甲的皇城司逻卒,把门板砸得“咣咣咣”作响,惹起无数的咒骂声音。 “皇城司办差!”随着李宏一声怒吼,那四面八方的咒骂声,终于消失了。 客栈的掌柜披了衣,起来开门,李宏刚要开口,就被刘瑜伸手挡住:“莫要吓着掌柜的。” “这锁匙,是你这店里的,没错吧?”刘瑜递过从死者身上,取得的门匙,向那掌柜问道。 小二打着哈欠,挑了一支昏暗的灯笼,但掌柜的并没有去看门匙,而是用手摸索着。 过了两三息,就点头道:“回大老爷的话,确是小人店里的门匙。” “退了房没有?” 掌柜摇了摇头,他记性很好:“这倒是没有,客人交了三天的钱,到后天才要退房。” “带我们去看看。” 看起来租房的人,并不太宽裕,没有租住后面的小院。 而是租了间在二楼走道尽头的客房。 按小二说的:“客人给了小的二十个铜钱,教小的带他上来,自己挑了这间房。” 还没打开房间,刘瑜看了一下走道,对李宏说道:“看来,大抵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了。” 因为这是一间很适合逃跑的房间。 从过道的窗口跳下去,就是狭狭的小巷,而大约十来步的距离,就到了大街上。 大街上有一个小货行,再往前十来步,还有一个大货行。 若是被人追杀的话,跑过小巷,进入大街,货行的人来人往,很容易就可以混入其中。 不过一打开房间,刘瑜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因为很明显,这房间是被人搜翻过了。 李宏看着就不明白了:“他们知道他住在这里?” “看起来是这样的。”刘瑜点了点头。 李宏更是一头雾水:“那他们为什么不拿走死者身上的锁匙?” “这锁很好开,给我一个铁片,我也能开。”刘瑜倒是很快回复了冷静。 “应该是在死者身上没有找到他们要的东西,留下锁匙,跟那三个被我们捉住的铁鹞子一样,为了结案。” 不拿走门匙,便让这尸体,和其他百十具尸体一样,毫无疑点,并不显眼。 事实上,如果有一具尸身,周围百姓不认得,里正也不认得,身上也无路引官凭,连客栈门匙也没有,那么天没黑,刘瑜就会先从这具尸体查起了。 楼下又传来马蹄声,过了一阵,便是一楼来的蹬踏声,却是蔡京和杨时过来汇合。 “先生,悦来老店那边查探过了,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那人是一个车队的伙计,整个车队都宿在那里。他们是去了一趟岭南,却不曾去西夏,那伙计在车队干了十来年,向来老实。” 刘瑜指着凌乱的房间,对蔡京和杨时说道:“仔细检查,铁鹞子也许作战很利害,也许这个案子里的许多东西,他们比我们清楚。但有一点,我相信论起细作、用间、查案,我们要比他们强。” 虽是短短两句话,但却就让沮丧的蔡京、杨时以及李宏等人,眼里又燃起了光芒。 刘瑜看着,慢慢点头,三军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 这个志,就是精神气! 不论比对手落后多少进度,无论如何,也得让自己这个小小的团队,振作起来。 刘瑜让掌柜沏了一壶茶,坐在楼下的大厅里,慢慢地喝着。 他并没有自己去搜索房间,有些事,应该信任团队,而不是事事亲为。 记录房间里每一件物品,李宏就能完成了; 蔡京的狡诈和杨时的聪明,也足以让他们留意到每一个细节。 刘瑜在等,等大名府的回复。 韩琦的回复。 因为司马义提过韩琦的名字,说是他家老爷提出,不能让韩琦知道这事。 那么,刘瑜就要把韩琦拉进来。 这是程颢给他的感悟:要保全自己,才能保全大宋! 第151章 舍利子(上) 但往往世事总是不能如人所愿,刘瑜并没有等到他要的回复,就不得不离开客栈。 因为蔡京,狡诈的蔡京,果然是个人精。 “先生,幸不辱命。”蔡京不愠不火,把一个不起眼的东西,放到了刘瑜的茶杯放上。 那是一个砚台。 不是小孩开蒙用的,长方形,唯一用处就是用于研磨墨条的那种砚; 而是雕工精致,上面雕得寺庙、古松、残月的砚台,观赏性远远大于实用性。 李宏伸手敲了敲砚台,却是没有夹层,实心的,翻来覆去看了,冷哼了一声: “这又不是甚么希罕物件!” 的确这砚台雕工再好,放在东京城里,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 这是大宋京师,这个年代里,全世界最为繁华的都市! 没有之一。 西方现在正是黑暗中世纪,就算是君士坦丁堡,这时节也不过五十万人口;欧洲还在烧杀女巫;英国人开始诺曼征服,搞分封制;巴黎是一座正被粪便包围的城市…… 大宋京师里,雕个砚台的手艺,有什么值得一提? 蔡京微微一笑,冲刘瑜一揖,便退到了一旁,压根连和刘宏争辩的兴趣都没有。 在他看来,跟李宏这武夫说多一句话,都是掉身份的事。 刘瑜知道蔡京这家伙不会无的放矢,拿起砚台,仔细端倪了一番,却就不得不点了点头。 因为这砚台的背后,有一个戳记,这是一个狼头。 宋人工匠不会用这样的印记; 已严重汉化的辽人也不会用这样的印记。 没这样的习惯,一般都是打上工匠的名字,或是出产作坊的名号才对的。 这是西夏工匠或是店铺的记号。 一个从西夏带过来大宋京师的砚台? 这不等同去酒店吃饭,自带饭菜么? “你知道这是哪里?”刘瑜放下砚台,向蔡京问道。 蔡京眼神中隐隐有些吃惊,要知道这砚台,他跟杨时讨论了足足一刻钟,才把逻辑理顺,刘瑜看了一眼,却就已经了然!这不禁让蔡京很有些挫败感,他预着刘瑜能看出来,但怎么可能这么快啊! 不过被刘瑜问了这么一句,他却也就收起面对李宏时的傲踞,老老实实低头: “学生有七八成把握。” 刘瑜自己满上一杯茶,一边分派: “李宏带人跟着,元长和我一起去;其余人手给杨中立,接着搜查,看看还有什么线索。” 死者专门从西夏带来大宋京师的砚台,上面又有寺庙、古松、残月的雕刻; 铁鹞子一路从西夏追杀过来,杀了他之后,仍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铁鹞子是武人,和李宏一样,自然不会去在意这么一个实心的砚台; 但对刘瑜和蔡京来说,这却就是很明确的线索链。 这砚台上雕着的寺庙、古松、残月,必然是跟死者是有关系的。 李宏手下的甲士,倒是精锐,毕竟四十逻卒,就身负监控京师之责,刘瑜一杯清茶没喝完,他们七八人已然集结好了,又带了二十来个杂役,把其余人手分派给杨时,全然一点不乱。 刘瑜点了点头,出了客栈翻身上马,示意李宏分一匹马给蔡京。 蔡京脸上苦得能拧得出水来,他一个儒生,他不是在边地拼搏了几年的刘瑜啊! 虽不是不会,但偶尔骑一下马还行,这从皇城司出来就骑马,还是快奔,现又要骑马? 只怕得这事办完了,两条腿得肿上好几天才能消停! 可迎上刘瑜催促的眼光,蔡京却是打了个冷颤,连忙从甲士手里接过缰绳。 他是真的怕刘瑜,那种如是看透一切的感觉,让蔡京恐惧,以至不得不咬牙上马。 马蹄声,再一次在这雪夜里响起。 从东华门,急剧直下,奔向陈州门。 路中几次遇着巡夜兵丁,李宏派在前头开道的皇城司逻卒,亮出腰牌,直接就驱开了; 到了保康门,前头的逻卒,在墙上接着腰牌,验看无误,那边的守门军兵忙不迭地开门放行,结果一行人奔到陈州门里处,前后用不到两刻钟。 陈州门里有一座寺庙,唤作北婆台寺。 刘瑜还没下马,籍着月光看去,便知此行无误了。 “把这寺庙诸门都封锁了,以防内里有铁鹞子。”刘瑜翻身下马,对着身边甲士吩咐。 然后方才在四名逻卒的守卫之下,由蔡京陪同着,前去敲门。 火把光照,马蹄声骤,寺庙里看门的沙弥,早就吓醒起来。 等这沙弥在门缝里,看着刘瑜分派皇城司的杂役,也就是那些唤作入内院子的人手,去封锁寺庙出入通道,这沙弥吓坏了,哪里敢开门,连门闩都上多一条,慌乱跑去报道庙里的主持。 因为沙弥可不知道什么叫亲事官充任逻卒,什么叫入内院子的杂役。 只见着全是披了甲的魁梧汉子,杀气腾腾,刀出鞘,马长嘶,更有刘瑜这文官装束的带头,这就更可吓人了:要是来的单纯是武人,还可以让寺里精壮的和尚起来抵抗,东京城里,只要捱到开封府那边来,也就得救了; 可有文官带头,就不是兵乱啊!是衙门奉了令来的,这哪有得好的? 沙弥跑去报知主持的路上,平日行得烂熟的路上,硬是连摔了三四次跤,见着主持,鼻青嘴肿的沙弥,张口便是一句:“师父!这、这事发了!朝廷要来将砍了我等的脑袋!” 吓得那主持也是肝儿颤。 为啥?这年头,有个潜规则。 什么潜规则呢? 第152章 舍利子(下) 无论做下什么事,只要弄到一张度碟,当了和尚,基本就可以免罪了。 跟鲁智深一样,杀了人,当和尚,以前的事就抹掉了。 可见这寺庙里面,有前科的人,不在少数的。 朝廷不计较,那自然就前事不究; 可朝廷一定要计较,挖出来,哪个庙都扛不下啊! 因为出家免罪这是潜规则,不是律法。 度碟上记载的出身、出家时间等等,都是假的啊! 如果朝廷要计较,不单前面犯下的事要清算,还得加上一条,伪造文书凭证! 还好这主持在京师这么些年,也是见过场面,强撑着出来,还是把那些收拾细软,准备跑路的和尚叫住了:“慌什么?吾辈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这些匆匆要外逃的,当然都是背了案子才出家的和尚。 被主持这么一吼,这些和尚倒也定下神来。 毕竟在京师,又不是人人跟鲁智深一样,没事就去倒拔柳树。 正常都是接待来礼佛上香的人等,达官显贵他们也接触得不少,多少有些人脉。 特别是指挥手下,踹翻庙门进来的刘瑜,身上那绿袍,让这些和尚心里大定。 六、七品的官员,在京师要没个显要的差遣,济得了什么事? 他们这寺里,虽比不上大相国寺,但四五品的官员,也见识得不少。 就凭刘瑜这身绿袍,真还吓不到他们。 主持更是心中大定,念了句佛号,上前就黑着脸道:“须知佛门清净之地,官人何故深夜前来,毁了小庙的门户?” 刘瑜扫了一眼,压根没去理那主持,对蔡京道:“赶紧办事!” 说罢带人就往西北角的塔林而去,那主持气得脸皮都紫了,但他刚要开口,就听着刘瑜冷声道:“北婆台寺也是大宋国土,皇城司办差,若有人敢废话,一并以敌国细作论处,斩了。” “诺!”李宏和其他三名逻卒擂着胸甲应了,一时惊起寺里栖着的许多乌鸦四飞。 主持还想再说什么,一把雪亮长刀已然架在他颈上,吓得他噤若寒蝉,别提开口说话,连屁都不敢放了。 刘瑜再不多话,带人往那塔林而去。 入到塔林,跟在刘瑜身后的李宏,不禁伸手狠狠击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因为到了这个角度,连李宏也发现,那砚上雕刻的,恰便就是这塔林啊! 刘瑜停了下来,却对李宏吩咐了一句,便对蔡京一示意。 李宏马上带了人,往塔林里搜了一回,却是除了这两个看守塔林的僧人,再无他人。 蔡京正偷偷揉着大腿,看着刘瑜眼神,苦笑着行入塔林去,寻那两个迎上来的僧人说话。 谁知那两个僧人一问三不知:“不曾有人寄放物件在此啊!” “小僧真的不知道大老爷要找什么东西!” 看着刘瑜身后,李宏等人手按刀柄,这两个僧人吓得跪了下去,拼命磕头。 蔡京苦笑着向刘瑜摇了摇头,看这两个僧人,不是什么有胆色的角色,这看样子,是真问不出个所以然:“先生,这回怕是学生自以为是了。” 刘瑜微微翘起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回头对李宏说道:“把主持请过来。” 显然李宏请主持过来的手段,不太客气,看着这主持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那主持看着刘瑜,没开口便先哭了起来,全无方才口诵佛号,说什么“佛门清净之地”的气概。 刘瑜倒也没有为难他,扶了他起来,好声问道:“近日来,可有僧人从外地来此挂单?或有远来之客,前来还愿,添灯捐油?” 北婆台寺又不是大相国寺那样的规模,有下面的管事僧人去办理。 这小寺庙,挂单的僧人自然是要主持点头才好收留; 还愿的香客,往往都是捐赠数目字较大的,甚至还有为佛像妆金之类,自然也要主持出来接待应酬。 主持这时吓得不行,听得刘瑜的话,连忙把过来挂单的和尚,过来还愿的香客都一一回忆,向刘瑜禀报,甚至还主动汇报:“大老爷,便是这些了,对了,小僧的三师兄,游方到陕西路,在那边圆寂了,有诚心的居士,按那师兄的遗愿,带了他的舍利子回来!” 刘瑜听着,不禁笑道:“得来全不费功夫!” 雪又下了起,渐渐地,愈下愈大。 这夜空便更愈加的压抑,似要把人困住。 困在炉火边,困在房屋里,困得教人无法涉足户外,不能展眼天地。 连李宏这等精锐军士,呆在这空旷室外,都觉禁不住伸手顿足,活动着身体以免被冻僵,将一身甲叶,带出“哗拉拉”的声响。夜深人寂,寺庙外战马听着这甲叶声,或是忆起与骑士的沙场岁月,便在马棚之中,昂首长嘶。 主持与边上拘来问话的几个僧人,听着这甲叶声,战马嘶鸣声,吓得愈加哆嗦。 刘瑜也一样的冷,只不过他不用披着冰冷铁甲,外面又披着裘衣,袖里还有手炉,倒也能打熬下来,何况对这案子的执着,教他下意识地忽视寒意:“舍利子现在何处?请带我去看一看。” 说是请,其实自然是命令。 主持倒是没有被冻傻,所以也没有去接什么戒律,连忙在前头引路。 这北婆台寺,自然不比大相国寺,也比不了嵩山少林寺,这寺里的塔林一角,极其简陋,但也是供奉历代高僧舍利所在。那看守塔的两个僧人,其中有个倒是硬气,别看方才被李宏他们吓得磕头,此时却开口道:“主持师叔,这舍利如何能随便取出,给这官人验看?” 舍利子是什么?火葬之后,没有烧成灰的骨头渣子啊。 连蔡京听着,也暗地里,拉了拉刘瑜的袖子。 这年头,不兴这样的。 第153章 官人贵姓? 许多案子,受害人死了之后,要开棺验尸,家属都是绝对不肯的。 翻看逝世僧人的舍利,这玩意,跟掘人坟墓差不离吧。 但刘瑜哪里会在意这等事? 当下开口对那僧人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你出家修行,敬的是高僧大德生前的功德慈悲智慧,肉身都不过是臭皮囊,何况之于舍利乎?” 那僧人还要再辩,李宏冻得不耐烦了,拇指一顶,长刀崩簧作响,半截雪白刀刃跳出,映着雪光,却便把那僧人一腔的佛理,都压了下去。 只不过,舍利子也好,装舍利子的器具也好,却无法从上面,找出那个砚一样的线索。 蔡京不禁苦笑,自责的说道:“学生孟浪,却是误了先生的事。” 事实到了这一步,便是连蔡京,也认为自己听风就是雨,误导了刘瑜。 不过刘瑜却没有半点责怪他的意思,只是对那主持问道:“送高僧舍利回寺的居士,可有托于寺庙什么物件,或是什么话?” 主持摇了摇头,想了半晌,仍是想不出什么东西来。 蔡京暗地里踢了李宏一脚,李宏便也机灵,拔刀而起,咆哮道:“兀那秃驴!我家老爷好生问你话,左也不晓得,右也不记得,你是来消遣老子们么?官人不与你计较,老子却受不得这气,杀了你这狗才,大不了发配边关和辽狗厮杀便是!” 那主持吓得连忙跪下去,拼命磕头求饶。 “你做甚么?把刀收了!莫得吓到了大师。” 刘瑜笑着骂了李宏两句,却又弯腰把主持接起来。 可不管刘瑜怎么宽慰,主持看着环眼戟须的李宏,仍是觉得心头狂跳,下意识把眼光避开。因为他是主持啊,那些江洋大盗,杀人放火的家伙,来出家并不少见。可就算那些人,也不见得有李宏身上那么浓烈戾气和杀气。 主持心里却是知道,今夜要教这文官不痛快,只怕自己就见不着明天的日头了。 所以搜肠刮肚,终于想起一句来:“那居士送回贫僧三师兄的舍利,因为二师兄与三师兄素来投契,便留那居士用了一顿斋饭,说了几句话,小僧也在作陪,听着一句,那居士与二师兄说,三师兄圆寂时,还有些羊,说就不用管了,任它们去吧。” 这时便听着有人口诵佛号:“阿弥陀佛,这位檀越,看来于佛理也有精研,天寒地冻,不如移步到贫僧陋舍一谈?” 刘瑜看过去,火把光照之下,见着一位须发银白的老和尚,正被两名逻卒持刀逼在墙角。 “二师兄!” 主持回身看了,无奈地叫了一声,却又埋怨道: “师兄,你终归有年纪了,这么冷的夜,起来做甚么?” 虽然话里不客气,但关切之意,却是掩遮不住,毕竟这么多年的师兄弟。 只是那被两名披甲逻卒,按在墙上的老和尚,却一点也不见慌张,倒是让人高看了几分。 刘瑜示意甲士把老和尚放开,点头道:“请大师带路。” “檀越请。”老和尚笑着合什为礼。 老和尚的精舍其实绝对和简陋两字拉不上关系。 房前几簇竹便是在雪夜里,枝枯叶脱,也仍峙立。 内外又有三四个小沙弥在侍候着起居,行入内去,暖炉热意十足,却把刘瑜烘得出了一层薄汗,将裘衣解下,倒真当得起暖意如春四个字。 “大师何以教我?”刘瑜坐定,却就伸手止住来冲泡茶汤的小沙弥,单刀直入问道。 老和尚挥手教小沙弥退下去,笑着摇了摇头:“施主,何其太急?” 刘瑜没有问他法号是什么,老和尚也没有问刘瑜官讳如何。 连互道姓名都没有,的确是有些急。 可刘瑜哪有心思,跟他玩机锋? 幸好老和尚也不打算跟刘瑜废话:“施主想来小寺找什么物件?” “令师弟留下的东西。”刘瑜也不忌讳,直接就开口。 老和尚笑了起来:“师弟身无长物,圆寂之后,除了舍利子,便只有几头羊了。” 刘瑜听着,展颜一笑:“这羊,可是云中羊?” 老和尚那混浊的老眼,在烛光下,似乎一下子亮了起来,恢复了往昔日的精光。 云中说的不是羊啊。 所谓持节云中,苏武牧羊。 说的是忠于汉室的臣子。 接着老和尚便有些急促地问道:“檀越贵姓?姓吕?姓夏?姓晏?” 随着刘瑜的摇头,老和尚眼里的光芒,便渐渐黯淡下去。 不过他又问道:“姓范?姓韩?姓富?” 刘瑜看着,颇有些不忍,便开口道:“家师姓范。” 老和尚有些激动起来,颔下银须颤抖,然后提出了一个要求,若是李宏在房子里,怕是拔刀而出,一脚踹翻了。因为老和尚对刘瑜说道:“请檀越官凭一看!” 官凭文告,这是要刘瑜出示有效证件。 要放几百年后,倒也没啥。 但在这大宋年间,哪有一个老和尚,凭白无故,要看官员的证件? 这不是一般的扯蛋了。 但刘瑜笑了笑,居然点头道:“好啊。” 真的取出官凭文告,放在案几上,示意对方自己拿去看就是。 老和尚也就伸手取过官凭,仔细看了几回,然后才放下来。 “家师上讳纯,下讳仁。”刘瑜又说了这么一句。 老和尚摇了摇头,似乎刘瑜的话,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一下子精神气都泄尽了,年迈的身躯透着无尽的老朽味道。 过了良久,老和尚抬手拭了拭眼角,摇头道: “专一报发御前啊,当年若有此奏事之途,何至如斯!” 他说的,是刘瑜的差遣里,有“专一报发御前探事逻卒文字”这一条。 这就是直达天听的途径! “贫僧以为,来的会是姓吕、姓晏的、姓夏的,再不济,姓范的、姓韩的、姓富的,总会有人想起来,却不料,是刘正言,罢了。”老和尚又再一次摇了摇头,然后起了身,打开墙边的大立柜。 不知道他扭动了什么机关,只见那立柜里,便再掀开一层。 第154章 国之重器(上) 老和尚冲着刘瑜合什道:“稍候。”便入了那暗道里,过了半刻钟,方才出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木盒子,放在案几上,又叹了一口气:“其实贫僧不应将此物相托与汝。” “但大家都忘记了,都忘记了,付于予汝,也算,我等对吕相爷有个交代了。” 刘瑜看着七十来岁的老和尚,悲伤得不行,他也猜到了几分。 特别是他提起吕相爷,刚才一开始,又问是不是姓吕? 恐怕是吕夷简为相时,建立起来,以和尚的身份作掩护,派往辽国、西夏秘密情报系统。 如果这样,倒就说得通了。 他问姓吕,应该就是吕夷简;姓夏,大约是夏竦;至于姓晏,刘瑜一时却想不起谁了。 后面的范应该指范仲淹,韩就是指韩琦,富便是指富弼。 这些人物,都是至少做到枢密副使的,恐怕当年这些大佬,对于这个情报系统,都有参与过的。但这个时期,这几十年里,党争太剧烈了,这些大佬们,失势时连自己都保不住,谁还记得这茬? 刘瑜心里是颇为同情的,被遗忘的情报人员,有什么比这更悲催的? 而且他们是用自己的生命在工作,比如那被铁鹞子一路追杀到大宋的那位; 也比如一路在北婆台寺当了一辈子和尚的这位。 于是刘瑜开口安慰他道:“倒也没忘,下官今夜,不就来寻大师解惑了吗?” 老和尚苦笑道:“左正言,贫僧已七十有三。” “若真是有人还记得我等,左正言便不是这样来的。” 情报系统,总归是有接头的暗号、切口。 要真是当年建立这个系统的那些大佬,让刘瑜来的,不说得给他个“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之类的切口暗号,起码也给个信物之类吧?至少一来就该来找老和尚,而不是去盘问主持啊! 刘瑜被呛得不好接话,只好尴尬地讪笑起来。 老和尚把那盒子上,如同蜘蛛一样的锁头打开了,里面有一只铁筒,旋开了,是一卷油纸包得严实的纸,一叠纸,一叠从西夏送到大宋,承载着许多鲜血和人命的纸。 刘瑜的眼中一紧,他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了。 也是西夏人,不惜派出铁鹞子到大宋京师来,想要得到的东西! 这到底是一叠什么样的纸呢? 接过这一叠纸,那怕是刘瑜,也颇有点小心翼翼的。 正因为知道这里面的付出,才明白它的沉重。 很多事情,逻辑一理顺了,就显得很明白。 例如带着这叠纸,到达大宋京师的,只有一个人,但带着它出发,绝对不止一个人。 任何一个见识过铁鹞子本事的人,都不会天真的以为,单身匹马,能在铁鹞子的追捕下,千里迢迢到达汴京。从西夏到大宋京师的这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命,多少鲜血,洒在这路上。 老和尚渐渐平静了下来,平静让刘瑜有些坐不住:“因为都忘记了,忘记了我们这些人。信物都不济事,前几年,更有兄弟在边关,去报信时,衙门压根不认当年的信物,直接当疯子打了出来。” 否则在陕西路,就去寻官府、军队协力不就得了? 这么大的事,派兵护送回京师也不过份啊。 而那位到了京师的细作,或者说情报人员,他为什么不住在北婆台寺里? 却是选择去了东华门外的客栈? 因为他们没有任何支援,他们甚至无法找到上峰,就算到了京师,东西交给谁都不知道! “贫僧知道,西夏狗一定会追过来。”老和尚的话里,是看透生死的平静。 所以那个细作,他在用自己为诱饵,去掩护这一叠纸; 在他付出了生命以后,西夏人便完全失去了目标。 而当刘瑜打开这一叠纸,他猛然抬头,望着老和尚。 怪不得,西夏人连最精锐的铁鹞子,也要派出来执行这种类如送死的任务。 任何一个人,处在西夏掌权者的位置,都会这么干! 因为这是西夏神臂弓的图纸。 所谓国之重器,这就是国之重器! 李元昊在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大破宋军,所仰仗的利器,就是神臂弓! 没错,就是韩琦心口永远的痛处,好水川,被西夏人嘲讽:“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的好水川之役。 除了战略上的问题,在战术上,很重要的就是西夏人的神臂弓。 这几乎可以说是划时代的武器! 西夏人从不会留下完整的神臂弓。 例如东华门外的刺客,他们都是把机括毁坏,让宋人无从复制。 刘瑜当年在烧玻璃炼钢铁不成之后,也曾想过,弄点类如神臂弓之类的武器出来。 但实际操作才发现,这玩意不是拍脑袋就弄得出来的。 因为有个材料学的问题,要达成这效果,这弓弩的重量得多大? 要跟床弩一样,威力再大,那是单兵武器么? 就算解决了重量问题,还得解决这个时代的金属加工工艺问题。 简单的说,设计本身的容错率得足够高,高到可以由这个时代的工匠来量产。 要不然没意义啊,花一千贯弄一把,有什么意义?谁装备得起? 再说了,就真花一千贯,刘瑜也发现折腾不出来,所以只好放弃了。 正因为当年花了一番心思,所以他一看图纸,就知道是这玩意。 第155章 国之重器(下) “是真的?”刘瑜向老和尚这么问道。 老和尚摇了摇头:“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他没有这个鉴别的能力。 他本来就是安排作为一个在京师的接待点,所以放在陈州门里处。 一入陈州门,就是北婆台寺,以僧人为身份掩饰的细作,就可以接上头。 又不会引起潜伏在京师的辽人、西夏人细作注意。 然后再由他这个点,去联系上一级的机构,只不过,正如老和尚的无奈述说: “从二十二年前,法云寺那边,该管的师兄,就云游去了。” 本来是他这边去联系法云寺,再把情报一步步送到枢密院去。 二十二年前,吕夷简死了,吕夷简一去,就有人聪明的退出了这个情报系统,云游去了。 “夏相爷遣人传令,归隶祐神观。” “十五年前,夏相爷差人送三十贯,以供细作来往接待之用。之后再无均令。” 因为,那一年,夏竦奉诏监修黄河堤决,淋雨淋病了,大约就是伤寒,回京师就死了。 “当年十二月,祐神观原本该管的师兄,还俗离京返乡去了。” 老和尚说到这里,就没说下去了。 因为从十五年前,收到那笔三十贯的经费之后,他就没有再接到任何指令,也没有经费。 连他的上级,也不干了。 不论云游的,还是还俗的,都是聪明人。 但总归,还是有些不聪明的人,例如老和尚; 例如用自己的命,把这一叠图纸,从西夏送回京师的那些人。 刘瑜长长地从鼻孔里呼出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起身冲着老和尚拜了下去:“不敢请教大师法名、名讳!” 老和尚没有开口,刘瑜起身再拜:“愿请大师告知,东华门殉国英雄名讳!” 但刘瑜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显然,老和尚和他的袍泽,都已看淡了这些东西。 “有人在办这事,就好了。”老和尚只是这么说了一句。 然后把盒子里的另一个铁筒拿起,郑重地放在刘瑜手里。 “左正言来求取贫僧师弟身后之物,贫僧便把师弟手里几只羊,托付给你。” “若想要羊,却得快些,迟了,走散了,或是成了恶狼腹中餐。” 然后老和尚起身送客,很坚决,坚决得和赶人一样:“明天,老夫也还俗。” 七十三岁的老人,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居然冲着刘瑜眨了眨眼:“三十年前,老夫也有两子,如今已是开花结果。都是读过书,开过蒙的人,谁愿当这劳什子秃驴!” 可是走出寺门的刘瑜,却便显得沉重了。 似乎,有一个无形的担子,从老和尚的肩上,移到了他的肩膀上。 以至于连李宏也看出不对,大吼着: “这老僧对左正言用了什么邪法!待俺去烧了他的鸟庙!” 刘瑜扯住了李宏,摇了摇头道:“休得多言,回公事房。” 马蹄声又在这雪夜里响起。 骑在马上的刘瑜,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雪花纷飞的夜,有种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 只是雪寒,泪未滴,尽已成霜。 马如龙,眼角霜重终被风吹去。 这一个雪夜,刘瑜没有回家,甚至没有去看仙儿,除了相信如梦和萧宝檀华哥,能比自己更好地照顾她之外,他真的没有心情。从北婆台寺出来之后,就有一种压迫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当时侍候在刘瑜身后的蔡京,得了刘瑜允许,向杨时复述之后,他们也一样的沉默。 坐在公事房里,一言不发。 没有人想开口,没有人想说什么。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指责谁?吕相?夏相?晏相? 或是范、韩、富诸位大臣、名臣? 对于这些人来说,太小了,特别是在这个时代。 就算是这些人的政敌,也不会捡这样的事,来指责大宋的宰相。 要指责韩琦,那也得是类如好水川之役,战死大宋精锐上万的事啊! 要指责吕夷简,怎么也得说他把范仲淹逼出京师,独揽朝中大权之类的。 行走在黑暗里的细作,死上几个,有甚么打紧的? 可是当亲身看着老和尚,看着从西夏万里而归,然后去东华门外赴死的细作。 那种悲怆,真的教人说不出话来。 而透露给西夏铁鹞子,那赴死细作的,却就是司马光的长仆。 按着他招认,司马光甚至认为,应该把这东西还给西夏人,以免起了边患! 想来,在司马光看来,这冒死把图纸带回来的细作,怕是该死的。 一直呆坐了近半个时辰,刘瑜才挥了挥手,对蔡京和杨时说道:“去休息吧。” “治平元年,其上奏《乞罢陕西义勇札子》。”蔡京起身,略有点沙哑向刘瑜说道。 乞罢陕西义勇札子,就是四五年前司马光上的。 这札子是什么内容? 司马光认为练“义勇”,使百姓“骨肉流离,田园荡尽”,给百姓带来无穷苦难,希望朝廷审察利害,特罢此事。他说防边必须从将帅军政着手,练义勇嘛,只能是“徒有惊扰,而实无所用”。 而且说是“然一刺手背之后,则终身拘缀”,似乎很替义勇不平。 但他却不对宋代军制的终身制,提出改革。 所以这些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实质就是胡扯。 从将帅军政入手,不用钱么?朝廷不拔钱,怎么从正规军入手? 百姓不练义勇,西夏人、青唐人不会侵边? 兵力又不足,又不练义勇,难不成让那些只能当农夫的厢军去守边? 刺字之后,终身拘缀,为什么不提改革军制?反倒一再提祖宗之法的就是他。 纯粹就是文人清谈式的扯蛋。 第156章 两难 当时还好,打过仗的韩琦在中枢,知道轻重,不管司马光上了多少折子,全给硬按了下去。 蔡京提起这一茬,当然是有所指。 看着刘瑜点头,示意心里有数,蔡京冲着刘瑜拱了拱手,就退下了。 相对而言,杨时要比蔡京激昂得多,也更多的不平: “先生,不弹劾司马君实,何以面对这些英雄人物!” 刘瑜皱眉道:“去睡一会,中午起来了,去西鸡儿巷的青楼那边,再找找有什么线索。记住,你不要当成已有所获。接着查找,我怀疑西夏人,还有后手。” “可是,司马君实如此行径,何异于卖国!” 刘瑜一拍案几,厉声道:“住口,不得非议大臣!” 看着杨时一脸的不服,刘瑜脸色也变得狰狞起来,一把揪住杨时的衣服:“弹劾?” “弹劾他,告诉他,我们找到了西夏人没找到的东西吗?” “然后让他再把这东西的位置,透露给西夏人吗?” “你天资过人,自己下去想想吧。记住,缄默!你若对那些人,有一丝半点的敬意,就不要让他们白死。” 杨时被刘瑜当头棒喝,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不禁满脸羞愧,拱手向刘瑜道歉。 刘瑜挥了挥手,教他自行下去休息不提。 怎么弹劾? 司马光议立储,硬议出一个皇帝来的人物,怎么弹劾他? 刘瑜一个七品小官,弹劾司马某人? 螳臂挡车的螳臂,都算不上吧? 所以要保住这份图纸,绝对不能让司马光知道。 但按着司马光在士林的影响力和根脉,如果上奏,就算是直达天听的奏折,要让司马光不知道,其实真的不太可能。 想了想,刘瑜起身把公事房的门窗,除了留条通气的缝隙,其他全都关上。 铺开了纸,自己研墨,写写划划大半个时辰。 “李宏。”放下了笔的刘瑜,冲着屋外叫了一声。 这位倒是回来交了差事,便去睡下,虽不过个把时辰,却显得精神头很足。 此时听着刘瑜相唤,便快步奔了过来。 “我要你去帮我办一件事,私事。” 李宏咧嘴笑道:“先生吩咐便是,公事、私事,我这厮杀汉哪里晓得?只知尽心去办好先生交代差事就是了。” 刘瑜笑了起来,却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对他吩咐:“别在我这里卖直,这差事必须办好,听得懂么?你听仔细了,身家性命,尽在其间。” “诺!”李宏一擂胸甲,正了脸容回答。 刘瑜拿起方才自己写好的稿子,看着墨已干透,叠好了,交给李宏:“去吧。” 李宏领命而去,刘瑜便也撑不住了,深切的倦意,一古脑全涌上来。 公事房里的暖炉热气又足,刘瑜蜷在椅子里,把皮裘罩在身上,很快就睡着了。 这里间倒也有床榻,许是以前魏岳魏公公用的,自是收拾得干净齐整。 但刘瑜总觉得有股尿骚味,却不愿去睡。 “官人、官人!”李铁牛焦急地摇晃着刘瑜,后者感觉都要被他扯散架了。 迷糊睁开了眼,却见得李铁牛急得不行,拼命指着外头。 从窗花望出去,此时已是天亮,却有两个太监服饰的人物,候在公事房外。 刘瑜挣扎着起了身,却觉从颈椎到腰背,酸痛得不成,这蜷在椅上睡觉,哪有舒坦的? 好不容易在李铁牛的帮助下站直了起来,揉着颈问道:“他们来干什么?” “要叫官人去上朝啊!”李铁牛一脸的兴奋。 “家里大娘子担心官人,教俺提了早饭过来,俺看官人睡着了,就把饭摆在暖炉边。坐了好半晌,外面两位公公便来了,说要叫醒官人去上朝啊!” 他没有什么逻辑,想到哪就提到哪,看着李铁牛,却便让刘瑜觉得还是高俅用得顺手。 李铁牛拔旺了炉子,烧着水,却又兴奋起来,对刘瑜说道: “上朝了,就能见着官家啊,官人记得看清楚些,恳请回来告诉俺啊!俺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官家长啥样,这到时候,便是娶妻生子,也有个吹嘘的本钱!” 刘瑜被他的话雷得里脆外焦,这脑沟回还真是有够奇萉! 再说,上朝是这个时辰么? 真要叫上朝,那得四五更,挑着灯笼去集合排队啊。 这不是上朝,事实上,按着左正言的官品,倒是门下省属官,也属于升朝官。 但刘瑜的差遣是权发遣皇城司公事,正常来讲,这种特务性质的,一般都允许请假。 有不请假的吗? 还真有。 八大王赵元俨的一个儿子就因为常朝风雨无阻、从不迟到早退,而被视作傻瓜。 大宋的升朝官,真没有李铁牛想的那么好玩,大家都是尽可能请假。 刘瑜摇了摇头,伸手往李铁牛的脑袋敲了一记: “别瞎白话了,让你盯着杀猪巷那户党项出身的人家,你可盯紧了?” 李铁牛这当口,可不敢跟当初一样和刘瑜瞪眼,揉了揉脑袋道:“盯着呢!” “那家的厨子、小厮好耍钱,手气又臭,前后在俺雇的行钱那里,借了两贯。” 行钱,就是专门放高利贷的人。 “俺依着官人的吩咐,没有直接教人问那厨子、小厮,院子里的事,只是催钱时,有意无意地问起。” 刘瑜一边用隔夜的冷茶潄口,一边问道:“必要时,一个不留。” “俺晓得!” 第157章 惨遭碾压(上) 铁牛倒的水不多,很快就烧开了,刘瑜接过李铁牛递过来的毛巾,被烫得禁不住吡起牙来,这毛巾从水盆里掏起来,压根没拧干的。刘瑜苦笑着自己拧干了,想想这些年,是被仙儿侍候习惯了,边抹脸边问道:“仙儿怎么样?” “似乎没啥事了,早上她还吵着要自个送早饭来,大娘子和二娘子都板起脸,说了她好一通,才让俺来的。” 刘瑜洗漱好了,看着李铁牛去拿早饭,便对他摇了摇头。 哪有空吃什么早饭? 这边叫去上朝,蓬头垢面那是不礼貌,洗漱总是要的,可哪有吃饭的时间? 不过刘瑜整了整衣冠,开了门,那两位太监就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左正言,相爷们怕等得急了。” 能混到太监的宦官,是最会观颜察色的人。 他们当然知道,刘瑜简在帝心,昨日接手皇城司,更是圣眷正厚; 上任之后,又马上就缉拿了凶手刺客,更是浴血与铁鹞子搏杀,文官之中有这样胆色的,当真是少见,所以士林倒是没有在意刘瑜特奏名的出身,颇为赞赏。 有能力,有勇武,又有圣眷,又能得中枢大佬看重,这样的人,他们何苦来得罪? 只是宰执们要是等久了,到时怪罪下来,不就是他们来传令的人背锅么? 刘瑜倒是理解他们的苦衷,拱手道:“有劳久候。” 便马上跟着这两位出门去了。 不出意料,便是要当面汇报,昨日东华门的刺客案子了。 刘瑜暗暗打着腹稿,正如程颢所说,他要先保全自己。 要保全自己,就肯定不能跟司马光怼,皇帝都怼他不过啊! 可这要不和司马光怼,又如何保全大宋呢? 难不成真把神臂弓图纸和捉到的铁鹞子,送回西夏去? 入了皇城,却不是去枢密院,由着太监领着,从右长庆门入去,过了右银台门,却是往文德殿而去。途中刘瑜倒想跟两位太监套一下话,但这两位急得不行,进了皇城,都是一路小跑。 他们倒也明白刘瑜的意思,刘瑜塞的银子,倒也收了,只是苦笑道:“左正言,官家教咱家来传,当真是不晓得甚么光景。” 刘瑜也不为难他们,提着袍裾,跟他们快步往文德殿赶了过去。 大宋对于士大夫,还是比较客气,至少没有让大伙在殿外跪候着,在文德殿东侧有百官幕次,里面有冬毡、连榻等等,可以让百官在上朝之前,有个休息的地方,不至于吹风淋雨或是在雪花里成为风景。 两位太监带着刘瑜到了百官幕次,就教他在这里候着,他们进去汇报。 过了不到一刻钟,与刘瑜想像之中,一层层“传某某人进殿觑见”的传唤不一样。 却见着有太监跑出来,见着刘瑜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跟他入内去。 因为这时候其实已经散朝了,是皇帝和中枢宰执们,想起这事,所以才叫刘瑜来汇报的。 刘瑜进得文德殿去,肃穆之气倒是扑面而来。 虽然他早就知道大宋朝除非封赐或是特定场合,不然见了皇帝不用跪。 不单官员不用跪,老百姓也可以不跪的。当然,如果自个愿意跪下磕头也无不可。 毕竟是文科生的出身,《舆驾观汴涨图》、《迎銮图》也好,都很清楚体现这一点的。 但入得殿中,面对王安石、曾公亮这些宰执,以及高坐的皇帝,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 刘瑜整了衣冠,长揖及地,顿道称道:“臣刘瑜,参见圣上。” “平身。”皇帝的声音,倒是很是活力。 不过边上有人就不耐烦了,直接开口道:“刘子瑾,此间事务繁琐,汝速将昨日东华门之事奏报!” 刘瑜望了过去,却便是王安石了,一脸的不耐烦。 或者说,眼神里尽是嫌弃。 按刘瑜想来,也许是自己对皇帝太客气,这王安石看不上了? 想想王苘,恶了这未来老丈人,没有什么好下场啊。 刘瑜想到此处,就壮了壮胆气,不去跟皇帝拍马屁,直接奏事了。 这一路上刘瑜已把腹稿打好,所以倒也不慌乱,包括夜探客栈、寻访北婆台寺也一并说了出来。因为参与的人太多,不单有逻卒,还有入内院子的杂役,这玩意,是瞒不过去的。 但是跟老和尚交谈这一节,得到图纸这一节,刘瑜却就没有提起。 因为这一节,除了他和蔡京之外,其他人并不知晓。 最后直接给出结论:“刺客是为西夏铁鹞子,他们是要追寻某件重要的东西,很显然,他们在东华门杀死了某个人,但依旧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所以企图继续在京师潜伏,才会被我们一一搜寻出来。” “下官怀疑,京师仍有西夏人的刺客潜伏。” “此事若要继续排查,皇城司四十亲事卒,人手实在太少,不足使用。” 王安石和曾公亮等人,包括皇帝,听着都微微点头。 因为刘瑜汇报的条理性很强,逻辑清楚,让人一听就了然。 而这结论也很有说服力,甚至包括人员不足等等。 王安石沉吟了一下,正待开口,却就有内侍飞奔入内,禀奏道: “龙图阁直学士、御史中丞司马光,有事进奏!” 刘瑜无端地感觉到一丝阴森的气息。 就算他骂过曾公亮,面对这位宰相,刘瑜也没有什么怯意。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司马光要上殿禀奏,刘瑜便暗暗觉得,只怕今天不会太顺利了。 事实上,不是不会太顺利,而是非常不顺利。 第158章 惨遭碾压(下) 司马光求见,皇帝当然不会不见。 而他一进殿冲皇帝和王安石等人行了礼,劈头便向刘瑜骂道:“竖子无知,误已误国!” “臣司马光跪奏,为幸进之辈,急功近利,戏侮权责,请明正典刑,以息战火得维太平,免使百姓离乱!”司马光开口就直指刘瑜,根本就没有什么缓冲,也不讲究脸面。 这时节的司马光,离宰相还有点距离,但离枢密副使之类的,也就是副相的地位,老实说,也就是一步之遥吧。亲自出面来怼刘瑜一个七品官,也真亏他下得了手啊。 刘瑜听着不禁翻了翻白眼,这也太夸张吧? 想想这中间差了多少品级呢! 按理说,司马光这级别,要料理一个七品官,一个眼神就该够了。 不然以他的士林的声望,也应该找个六、七品的官员出来弹劾,至于赤膊上阵吗? 可司马光不啊,他觉得刘瑜误国,他觉得自己是在救这个国家: “窃左正言刘瑜者,以幸进之身,行奸倿之事。为谋私利,不思君恩,无顾黎庶,擅起边衅!前有建言秦凤路机宜文字王韶之举,今有谋夺西夏利器之行!” “西夏之失,遣死士,不远万里而来,必为重器。若以谋夺,必使两国生隙,战火顿起!必使生民涂炭!刘瑜此行,臣实耻之,臣实痛之。惟冀圣上赫然震怒,明正刘瑜之罪。” 刘瑜听着,当真后颈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白毛汗。 他本来觉得自己脸皮很厚了,进了文德殿,遇着司马光,才知道自己还真的太年轻。 合着西夏人派刺客来大宋京师,杀了人什么的,当没事发生? 这边大宋还得配合人家,把失物找着,好让人带回西夏,以免两国交战? 不过按着司马光向来的逻辑,倒当真不出奇的。 问题是,司马光那边还没完,这位不单赤膊上阵,而且还是准备和刘瑜死磕,一定要把刘瑜磕死的了:“若以臣所言皆孟浪迂阔,不可施行,则臣之智识愚暗!” “君实!” 王安石打断了司马光的话,因为殿里众人,谁都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了。 无非就是类似“无以勉强变更,不可久污谏诤之列!”之类,要以辞官相胁的话。 刘瑜听着当真想要大叫一声:“我不配啊!” 因为之前司马光和韩琦干架,要罢陕西义勇时,就说过类似的话。 可韩琦是什么身份?人当时是宰相啊! 刘瑜是真无语了,司马光要跟宰相死磕,用这种辞官相胁的话,倒也罢了; 对付他这七品官儿,用得着这样么? 王安石扫了刘瑜一眼,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倒是点了点头,至少眼神里那种嫌弃的感觉,略为少了一些。至少,刘瑜没有急着去跟司马光争辩或是自辩,能沉得住气,有几分城府和心胸。 所以王安石便开口劝道:“君实,何至如此?子瑾也不过忠心任事罢了。总归年少,不经磨砺,全凭一腔热血,想做些事。便是有什么过失,加以规劝便是。” 见着王安石定了调子,被刘瑜骂过的曾公亮,也仿似刚睡醒了:“子瑾师承范文正一脉,何至如斯?君实怕是过了。” 司马光这时还没有跟王安石撕破脸皮,听着两位宰执开口,他总算起了身,冲着皇帝拱手道:“臣披肝胆直陈,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皇帝坐在上头,便也开口道:“刘子瑾,司马爱卿所言,你可听着?” “臣听着。”刘瑜缓缓答道。 皇帝原来有许多话要问刘瑜的,他此时正是少年热血,力思进取之际。 也正因为他对这事关心,才会派人去把刘瑜叫过来当面汇报。 可是被司马光这么一搅和,他也觉得没法怎么继续,便对刘瑜说道: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然后他又宽慰了司马光两句,就走了。 真的就这么走了。 大宋的皇帝,喜欢上朝的不多,这位算是勤勉了。 王安石看着司马光,后者跟见了红布的公牛一样。 也不禁无奈叹了一口气:“子瑾下去休息吧,切记官家赠言,君实之劝,引以为戒。” 刘瑜望着文德殿的穹顶,只觉得挫败感太强了。 但他也很清楚,自己这时候,论扳手腕,那压根就不是司马光的对手。 所以他脸带微笑,向几位大佬,包括司马光在内,一一行了礼,方才退出文德殿。 可是刘瑜刚出皇城门口,还没上马,后面就有人叫住他。 来的是谁?刘瑜回身一看,欲哭无泪。 正是司马光。 他叫住刘瑜,是因为他讨到了一个差事,主办东华门外刺客的案子。 “皇城司所涉卷宗、人犯、口供,即刻交付下官过目。”他对着刘瑜吩咐道。 甚至更是说道:“若有隐瞒,为社稷百姓,下官必不轻饶!” 刘瑜真的口呆目瞪了。 这真叫非战之罪。 不是刘瑜不周全,不是智谋比司马光,不是行动不缜密,不是执行有问题。 连把司马光家里的长随弄出来问口供,都采用了无伤口、无痕迹的心理战术; 明显司马光现在都不知道昨夜里他的长随已去皇城司里走了一趟; 甚至司马光也不知道,西夏人要找什么; 司马光也不知道,西夏人要找的东西,已在刘瑜手上。 但他就是凭着自己的士大夫圈子的威势,在朝廷的权势,硬生生这么不讲理的碾压过来! 这不是一般的憋屈。 可是刘瑜的眼神里,却有着一种不屈的光芒。 就算这样,就算是这样,他也不会就这么放弃! 第159章 潜伏爪牙 雪仍晴了,但这上午的京师,却仍是寒意四溢,许多铺子都到这时分,还没开门。 这也是为什么如梦和萧宝檀华哥,会让李铁牛给刘瑜送早餐的原因。 刘瑜的骑术不错,就是雪后的路面,他也骑得稳稳当当; 司马光却就没有骑马,他的轿子跟在后头,倒也不慢。 若是可以策马奔行,大约刘瑜会比司马光快上许多,回到皇城司的公事房。 那样他会有足够的时间,安排好一切,所有他不想让司马光看到的东西或人,都会消失。 包括那些被捉获的铁鹞子,随便找几个尸体把衣服一换,就说是铁鹞子,也是死无对证。 而皇城司的大牢里,不缺尸体。 可惜司马光不会留给刘瑜这样的机会,他之所以急急从皇城里赶出来,也正是不打算留出这样的机会给刘瑜。他特地吩咐,刘瑜也好,在皇城门外等着刘瑜的两名皇城司巡卒也好,都不得纵马奔驰,得徐徐而行。 当然,刘瑜也可以不听。 如果他不介意再被司马光弹劾的话。 不过如果司马光再来一回,刘瑜感觉恐怕王安石不见得会为他说话了。 所以只好算了,只好徐徐而行。 但再怎么徐徐而行,皇城司总归还是会到的。 刘瑜到了皇城司公事房,与刚刚过来的程颢见了礼,便对司马光说道:“先生见谅,下官昨夜通宵达旦,又与刺客搏斗,略有些犬马之疾,着实不能陪伴先生,容下官告个假,憩半日,再来听先生训斥,可好?” 司马光智商、情商都很高的,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骨头? 明显就不爽他来插手,直接撩担子不干嘛。 “左正言正当少壮之时,竟如此不堪?”司马光微笑着回了一句。 这叫不堪? 别说忙了个通宵的事,单是跟铁鹞子动手,就是个九死一生的活计吧? 东华门外死了多少人! 要能呛声的话,刘瑜真心想说“东华门外殉国的忠魂望着你!” 可刘瑜还不能翻脸,人家的辈分、官职,调侃得起他刘某人啊。 不过刘瑜也不打算留在这里让司马光接着打脸:“此案伯淳兄尽知之,当不至误事。” 程颢在旁边点头道:“此中事务,下官确是尽数知悉。” 对于程颢,别看官小,人在士林的影响力可不一样。 司马光倒是很客气地跟他互相行了礼,然后还把臂而行。 直至进了公事房,司马光才跟突然想起一样,回头对刘瑜,挥了挥手。 没错,连一句话都懒得说了,就挥了挥手,跟打发一只苍蝇一样。 刘瑜仍旧满脸微笑,抬手作揖,直到司马光和程颢在公事房内坐定,才对李铁牛说道: “叫上蔡元长、杨中立,回家。” 而这个时候,在公事房里,很喜欢讲道理的程颢,照旧捉住司马光开始讲课。 所以司马光倒也没空来理会刘瑜。 “先生,不若让中立留下,这边有什么变化,也好知会一声。”蔡京却在出门时,低声跟刘瑜提了这么个建议。人全走了,也不是个办法,留个人在这里,至少司马光怎么折腾,还能知道一下。 听着蔡京的话,刘瑜就微笑摇头:“不,元长你留下来吧,论起机变,中立暂不如你。” “这?学生愚钝,若是到时涑水先生训示,不知道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 蔡京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他是跟着刘瑜,去跟那老和尚接洽过的。 从头跟到尾,他知道的东西太多,包括那些图纸。 所以司马光要是捉住他来问,说漏了嘴就不好。 提前请示刘瑜,哪些环节,不能说的,先沟通好了,以免误事。 但刘瑜却拍了拍他的肩头,连一个字也没有说,直接招呼杨时和李铁牛,就上马离去了。 蔡京愣在那里,那种被看透的感觉,再一次让他不寒而悚。 其实他这样的人,哪里需要刘瑜去告诉他,什么话不该说? 他原本以为,刘瑜会提出界限,比如说跟老和尚接洽的过程不能说,或是得了图纸的事不能说。好了,有了这条线,他就明白,自己出卖刘瑜,能得到什么好处。 蔡京问的,不是什么不能说,而是怎么向司马光卖刘瑜,才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他难不成真有读心之术?怎么可能仿如知晓我心中所想!”蔡京恨恨低声自语。 正因为刘瑜一个字也不说,却就让蔡京一下子摸不清虚实了。 刘瑜怎么可能这么淡定?凭他自己,必然不可能扛得了司马光的,那刘瑜背后是谁? 王安石?还是皇帝? 正是因为刘瑜不开口,才让蔡京犹豫起来,到底,要不要出卖刘瑜? 本来很明朗的事,刘瑜和司马光之间,是个人都知道,选择位高权重的司马光了! 可现在生性多疑的蔡京,却就拿不定主意了。 刘瑜此时却没空去理会蔡京心思,他策马奔驰往家中赶去。 他敢把蔡京留下,就是吃准了这厮多疑奸诈这一点。 回到家中,打发杨时去休息,刘瑜去看仍有些虚弱的仙儿,小丫头看着左右无人: “少爷,那姓蔡的,奴奴看着不象好人!蔫坏、蔫坏的!少爷把他留在那边,怕要坏事!” 刘瑜笑了笑,安慰她说道:“你好生将养,少爷自有分寸。” 真要出卖一个人,在皇城司公事房,和在南熏门边的宅子,差很远吗? 如果蔡京真要出卖刘瑜,那其实留不留他在那里,是没有区别的。 反倒是让他跟着回来,若是见着刘瑜眉宇间的郁积,说不好,认定刘瑜势弱,这蔡某人反而还会多了几分心思! 这种奸臣,企图感化他,改变他?让他变得忠诚可靠? 至少刘瑜是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去干这样的事。 物尽其材,人尽其用就可以了。 他吃准了,看透了蔡京的多疑性子。 只要还没摸清刘瑜的路数,蔡某人决对不会轻易下注的。 所以刘瑜知道,跟蔡京说忠诚,那是扯鬼蛋,只要自己没有让他摸透底,那么蔡京就不会轻易出卖自己,因为,蔡京很精明,他要出卖某人,便会尽量利益最大化。 而在此之前,与其担心蔡京,不如担心沾满世未深的杨时,因为激愤,说漏了嘴。 “先生,为国家计,安能坐视!”杨时第二天就受不了了,跑过来找刘瑜。 因为他跟去皇城司转了一趟,听到了许多消息,让他悲愤填膺。 刘瑜正在逗着仙儿说话,边上如梦抚琴,萧宝檀华哥煎茶,见着杨时,便笑道: “为国家计,你且过来,饮上一盏清茗!” 他不急,世事如棋,没有能力正面硬扛,就要靠布局。 要让对方走到局里来,就不能急。 第160章 且由他去 冬天若是雪停了几日,左右街坊又勤快把雪扫干净了,出行倒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至少对于仙儿来说,她就是这么认为。 当然,雪是否扫干净,路面上是不是泥泞,她大约是不管的。 她关心的是大相国寺过去,皇建院街的桑家瓦子,那里许多的零嘴和玩耍东西。 瓦子,差不多就是游乐园一样的所在。 里面所谓嘌唱,就是唱这时节的流行曲儿;有杂剧;有杂技等等。 当然还有说诨话的,类似于相声斗乐;也有讲小说的;还说专门说三国的,说五代史的。 不过这些不是仙儿关心的。 悬丝傀儡、糖炒栗子、鱼羹,才是她的最爱。 刘家四人,雇了小轿,去在桑家瓦子寻了二楼临窗的酒家雅座,依萧宝檀华哥的意思,听人说三分,说三分,就是所谓东汉未年,天下三分,讲的是三国故事。 坐不到半刻钟,仙儿就不耐烦了,跟如梦抱怨:“好端端地出门来,那有傻坐这里听人白话的?这有啥好听?还不如少爷哄奴奴睡觉时,讲的故事。是了,少爷要是去说‘三分’,按着奴奴看,保准能红透京师!” 仙儿是个小孩性子,想起哪出是哪出,一把扯住刘瑜的袖子:“少爷,不如咱们也去摆个摊子,说三分!少爷说故事,可有能耐了,奴奴想着,这法子保准能行!” 萧宝檀华哥在边上听着,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的少爷去说三分,你做什么?” “奴奴拿盘子收钱啊!对,还能卖点茴香豆、凉茶什么的!”她说着便高兴起来,似乎连受伤之后,血气不足的小脸,也有了光彩。 如梦掩了嘴,强忍着笑,萧宝檀华哥伸手摸了仙儿的额头,点了点头:“你太有出息了!” 刘瑜捏了捏仙儿的脸,笑骂道:“别在这里倚小卖小!” 这时便传来有人急促踏上楼梯的声响,然后重重的叩门声传来。 开了门,却是杨时和李铁牛。 李铁牛倒是先摘清自己:“官人,老爷,是这杨先生逼着俺带他来寻的!不是俺不晓事,专来坏了您的兴致!” “你现时也管着球社,手下几十号人,别老装出这么一副憨样好么?” 刘瑜冲着李铁牛翻了翻白眼: “行了,忙你的去吧!” 杨时是个极守礼的人,先是给刘瑜行了礼,然后方才坐下来。 如梦知道杨时过来,必定是有正事,萧宝檀华哥也是个伶俐人,自然叫了伙计,到隔壁另开了一处包房,把死活赖着刘瑜膝边的仙儿,也拖了过去。 “先生,学生以为,先生还是得回去皇城司坐镇为好!”杨时想了想,倒是没什么婉转。 刘瑜给他倒了一杯清茶,示意他润一下嗓子:“怎么了?我也就休息了一天半,翻了天不成?” “今日方家派人去皇城司,寻了涑水先生说项,竟要把方嫣然和八指半那些人放了!” 方家,就是娶了大宋皇后的妹妹、族长的女儿嫁给李家的少主为妻,京师豪门的方家。 刘瑜还没接管皇城司之前,方嫣然就来威胁刘瑜,让他离苏小妹远点,要不然,就要挤兑到太白楼关门。结果刘瑜被逼到忍无可忍,恰好又是接手皇城司,就教方嫣然和她手下的大侠,都去皇城司的大牢里冷静冷静。 此时听着杨时的话,刘瑜倒也没有勃然大怒,却是笑道:“那方嫣然,想来没什么嫌疑。” “当初她是碰巧,来找我麻烦。恰是那个时候点,就听着西夏细作、刺客横行京师。” 刘瑜并没有避讳,很直接地向杨时说明了当时情况:“我只是以防万一,便教人拘回去。” “如今看来,应无嫌疑,放了出去,就由得涑水先生施为便是。” 杨时听着,起身推开了门向外面张望,然后重新关好门,低声对刘瑜说道:“先生!她有嫌疑啊!” “学生这两天,去西鸡儿巷又查了一番,当时死在东华门的刺客,所宿的青楼,也就是后面李宏带人捕获了活口的那间青楼,就是方家的铺子!西夏刺客在那里面,除了打赏给女校书的赏银,其他各种消遣,全是挂帐!挂的不是司马家的帐!” “是方家的帐,应该说,是方嫣然的帐才对,是方嫣然派了人来,说是让青楼管事,把那几个西夏人的吃喝等等,挂在帐上,到时报帐上去,再由她去勾销对冲!” 杨时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偏生人又聪明。 在陈留跟刘瑜学了一些间谍和反间谍的功课,下了决心去查,却当真给他查出了问题。 刘瑜听着点了点头,屈指敲着桌面。 这一点,还真是先前他没有想到的一节。 说白了,把方嫣然关皇城司大牢,本就是以公谋私的,谁知道杨时真给查出问题来! “中立,你可信我?”刘瑜终于打破了沉默。 杨时点头道:“自陈留得先生相授,学生便视先生为师!” 大宋年间,讲究的是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个师字,却是有讲究,总不能说一字之师,就终身为父吧? 一日为师的师,指的是授业恩师。 杨时提出刘瑜相授,再提到视之为师,也就是以刘瑜门下弟子自居。 他本就是正直的人,尽管聪明,却没有蔡京那么多心思。 跟着刘瑜,他是看得出刘瑜是想为这大宋,做点事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至少,对付外族上,刘瑜是不遗余力。 刘瑜点了点头:“去寻伯淳兄,我前两日教你随伯淳兄学习,自有我的道理。” “你若信我,便依我所言,好好跟着伯淳兄去学习。” 杨时拱手道:“学生遵命!” “你记好了,皇城司,涑水先生要怎么摆布,就由得他施为。这差遣,我今早已上了奏折,要辞了去的。最好由涑水先生接手,便是大善。你要相信,我之所为,若有私心,但有一点,必是要使外族不好受的。你很聪慧,只是年少,稍有些急了,跟着伯淳兄,用心去学。” 杨时行了礼,虽有点不情愿,但还是听话的往皇城司去了。 刘瑜坐在雅座里,有点无奈。 杨时真的很聪明,人品也好,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愿杨时被自己连累。 大厅中,说三分的说书人,恰是说到激烈之处:“曹操叫手下去温上一杯酒,要给关公饮了,方才好上马杀敌。关公说:‘酒且斟下,某去便来!’” 这说书人颇有些本事,腔调语气,拿捏得极为到位。 大厅里纷纷喝起采来,打赏的铜钱,掷入盘里声响,也是连绵不绝。 刘瑜自已把残茶倒了,添上一杯新茶,喝了一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关羽斩华雄,便是在于马快刀利,出其不意。 他要在司马光的碾压之势面前翻盘,其实唯一的希望,也就是一个出其不意,攻敌不备。 所以别说司马光把方嫣然放了,就是司马光把牢里的铁鹞子都放了,刘瑜也不会激动。 因为他激动也没有用。 司马光是什么人?是皇帝要让他当枢密副使,他也不干的人啊! 他虽说不干,但也说明,人家有这个资历,有这个声望。 七品的刘瑜,再怎么激动,也是胳臂扳不过大腿啊。 刘瑜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但他这么想,却不见得别人也这么做。 至少,出得皇城司,又知因为司马光,刘瑜弄得连班也不上了。 方嫣然,却不打算忍这口鸟气! 第161章 吃相 在桑家瓦子听了说三分,又带着仙儿去看了悬丝傀儡,吃鱼羹时,仙儿倒有些犹豫了。 她年纪虽小,却是捱过苦的人。 这鱼羹,冬日里,却不便宜。 河道结冻,要捕鱼哪会容易? 破冰去捕鱼的,天寒地冻,也是冒了很大险,受了很大罪。 这时节的鲜鱼,可比其他季节金贵得多。 所以自然是不可能便宜。 但没等仙儿想好,如梦却就帮她拿了主意: “你受了伤创,总得补一补身子,鱼羹却也不错!” 看着刘瑜微笑点头,如梦便着手安排。 不单点了鱼羹,还有鱼鲜肉食,也一并叫了六七份。 如梦本就是个讲究人,她管帐倒是一把好手,花钱却向来也是一把好手。 萧宝檀华哥本是辽国世家女儿,也不觉得这一顿饭,吃了几贯钱有什么问题。 倒是仙儿觉得太贵:“这许多的钱,还是算了吧,少爷给奴奴买了糖炒栗子便是了,咱们还是去吃些面食医肚就好了。” 只是随着菜肴上桌,那香气扑鼻。 仙儿却就把省钱的念头,抛诸了脑后,那大眼睛盯着鲜鱼,都不带眨的了。 坐在窗旁的刘瑜,看着这一幕,心里很有些温意。 一家四口,尽管没有血缘关系。 甚至连如梦和萧宝檀华哥这两个侍妾,也还只是名义上的,但却已习惯把彼此当成家人。 “吃吧,没事,少爷给得起。”刘瑜溺爱地揉了揉仙儿的头发。 仙儿拼命地点头:“这么贵,店家肯定不让咱们退掉,要是不吃,那便浪费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连一粒饭都不兴浪费的,别说这么金贵的鱼!” 似乎找到了理由,然后仙儿就陷入疯狂的进食之中,以至于如梦和萧宝檀华哥都看呆了。 刘瑜喝了一口茶,笑着对如梦她们说道:“不要小看一个吃货的洪荒之力。” “哪怕她还是一个小吃货。” 如梦努力地让仙儿的吃相斯文些,这让小吃货感觉到很痛苦:“大娘子不用麻烦了,少爷说等奴奴过了双九,给奴奴凑够了嫁妆,到时奴奴就嫁人了。你到时眼不见为干净,嗯,奴奴得把这鱼肉吃干净!” 可是如梦在礼仪方面很固执:“那便不成了,刘家嫁出去的姑娘,吃相这么难看可不成。” 仙儿把蒸鱼的汤倒在米饭上,几筷子下去,就小半碗不见了:“那奴奴不嫁了,奴奴的娘死的时候,说了让奴奴侍候少爷一辈子,一辈子的!不嫁不就不丢人了么?啊啊啊!大娘子,让奴奴吃个痛快吧!” “公子身边的贴身人,那便得立好规则,不然以后要是家里人多起来,你怎么给新来的做人样子?”如梦不急,温温柔柔,只是仙儿感觉要疯了。 这中间仙儿不是没有向刘瑜求助过。 刘瑜也劝了一下如梦:“算了,让她放松些吧。” 谁知这回如梦不单喷仙儿了,连刘瑜也一并喷上:“孔曰,礼,履也;荀曰:礼者,人之所履也;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妾愚钝,仙儿早非黄口,已是舞勺,不正其礼,公子何教于妾?” 黄口就是十岁以下,舞勺就是十三到十五,意思就是仙儿不小了,吃东西没个吃相,不是个道理。为什么让她不要管?刘瑜得给她个理由! 至于她为什么要管,前面引经据典解释过。 刘瑜一时语塞,萧宝檀华哥却也在边上说道:“你把她当宠物么?不要生气,你若把她当宠物,当金丝雀儿,那就由她去,反正这辈子,她随你贵而荣华,随你衰而枯萎。但你时常说,名是主仆,实是兄妹,那就不能由她了,这天下间,却不是人人都跟你一般宠着她,由着她,你这样是在害她。” 不得不说,刘瑜被打败了,他只好苦笑着向仙儿摊开手,示意自己无能为力。 于是仙儿暴发了,一拍筷子翻脸了:“少爷说过,奴奴愿意,可以叫少爷作哥哥的!奴奴和少爷回过乡里,奶奶在祠堂收了奴奴做干女儿的!别说你们两位,还不是少奶奶,便是少奶奶,奴奴也是小姑子,却轮不着你们来管!” 可惜,无论她怎么装凶恶状,如梦仍是轻轻柔柔:“二公子前日托了家信来,是全叔的儿子送来的,奶奶在信里说了,在京师,咱们家里一应大小的事,由妾身管着。不然的话,妾身倒也想省些事。” 她以前的确是没有管过仙儿的。 仙儿坐了下去,嘴嘟得可以持起油壶,眼看快要哭起来了。 萧宝檀华哥却在边上对她说道:“快些吃,不然凉了,就便不美。” “噢。”提到食物,这总算仙儿有了些斗志。 于是如梦的劝说,又伴随着开始了。 萧宝檀华哥笑了起来,却对刘瑜问道:“你要辞了皇城司的差事?” “嗯。”刘瑜望向窗外,点了点头: “涑水先生一心为国嘛,我也好卸了这差事,回家陪陪你们。” 萧宝檀华哥冷哼了一声:“陪我们?便真真有了闲,你这杀才,王相爷府里的女公子,苏家的九娘,才是你讨好的人吧!轮得到我们?” “你稀罕我陪么?”刘瑜笑着打趣。 萧宝檀华哥毫不犹豫地回了一句:“谁稀罕你陪!” 话一出口,却又有些失落,当初她的确是为了逃出辽国,在大宋又要摆脱皇城司的监控,才会留在刘瑜身边。可大半年过去,她和他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其实,她却是愿意,他陪在身边的,哪怕吵吵嘴,也觉心里舒坦些。 “那不就是了?我只不过怕招人嫌罢了。”刘瑜一副无辜的模样。 这更愈让萧宝檀华哥恨得咬牙。 但便在这个时候,楼下川流不息的人潮里,有个一身短打的人,被扔到了酒楼门前。 除了一身短打装束之外,实在以刘瑜在二楼的角度望下去,无法再得更多的信息。 因为这个人,已被打得面目全非。 甚至,连死活都不知道。 这样一个人扔在酒楼门口,周围的人吓得纷纷让开。 酒楼的伙计壮着胆子,过去看了,似乎那人还活着,伙计把耳朵贴到那人嘴边半晌,起身急急地叫道:“掌柜的,这人还有气,翻来覆去,说皇城司。” 掌柜吓了一路:“皇城司?” “没错,他说,皇城司,刘大官人!” 第162章 人情(上) 坐在二楼的刘瑜听着脸色一变,握住正在埋头大吃的仙儿手臂: “无论出什么事,不许下去,你保护好她们两人,明白吗?” 仙儿本来就有伤,刘瑜只能用这个籍口,让这小丫头别再动弹。 皇城司,刘大官人,那不就是刘瑜么? 他不可能不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但是伙计和闻讯而来的里正,却不让刘瑜过去。 掌柜也过来劝说道:“官人,事涉皇城司,还是等着衙门来人才是。” 前几日,东华门外刺客案,皇城司据说青楼缉凶、雪夜拘人,不知多少铺子关张、易主。 掌柜的可不想搞出什么事,断送了东家的酒楼。 虽然辞职的奏折递了上去,还没批复下来,也就是还没交印。 可是刘瑜不想在这时节去跟司马光硬扛。 所以是真心要辞掉这差遣的,身边也就没有跟着皇城司的手下,这日出来也没穿官袍。 就算他说自己就是皇城司的刘大官人,这掌柜看那模样,也是不会信他的。 于是刘瑜只好对掌柜说道: “你就算不让我过去看,那扔下这人的几个家伙,往西边去了,你派人去跟着啊!” 谁知掌柜听着,拼命摇头:“这可不敢,小人不过是个草民,哪敢去干官爷的活计?” 刘瑜不到二十的年纪,他又不是铁血战将,身上也没有那种骇人的血腥气和戾气; 加上本身对于间谍这一行当,他就很有天赋,什么叫天赋?又不是小说话本,一个好的细作、间谍,当然就不引人注目才是首要啊!所以他看上去,也就是眉清目秀的读书人,掌柜是真心不想他来添乱的,说没两句,直接把他往店里推,离那倒卧的人远些。 不过皇城司虽只有四十逻卒,但下面还有入内院子的杂役,来当帮闲的。 要不然这四十人,就算再怎么神通广大,百万人口的京师也照顾不过来。 何况他们还有其他任务,所谓“周知军事之机密”等等。 所以这桑家瓦子左近,听着事涉皇城司,自然就有帮闲去报。 很快便有皇城司的一名亲事官,也就逻卒,骑马过来查看。 虽然刘瑜正经去皇城司上班的时间,前后还不到七十二小时,但四十逻卒,却很是敬重。 一是他出手大方,舍得花钱; 一是身为文官,敢和铁鹞子肉搏厮杀,武人向来是敬服血性; 一是刘瑜查案,剥茧抽丝,让这些逻卒看在眼中,服在心里。 所以见着刘瑜,这亲事官很是恭敬,立时滚鞍下马行礼。 掌柜又是惊吓得不行,这时才醒觉,眼前这位怕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 禁不住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平时伶牙利齿的嘴巴,这会真说不出话来,只知道一个劲的磕头。别说皇城司的亲事官,就是入内院子那些帮闲、杂役,掌柜都得罪不起。可眼前这位,是亲事官还要下马行礼的角色啊! 小二按着肩头的白毛巾,喃喃道:“天爷、天爷,掌柜的你天天训我别狗眼看人,祸害了东家。今日可好,您给招惹得什么主啊?这下跟西鸡儿巷那些店铺一样,算是完了!” 吓得跪下磕头的掌柜,刘瑜也没空理会他,快步走上前去,伸手拔开,那身前正拭泪的酒楼伙计、发愣的里正,走到那个被扔到酒楼前面的人身边查看,不看倒罢,一看之下,刘瑜的眉头就皱成一团。 这人他认得。 怎么会不认得? 西鸡儿巷青楼中,抹了铁鹞子脚筋,又砸了石灰包迷了铁鹞子的眼,后背还中了刀的瘸腿门子,就是眼前这人的爹啊! 瘸腿门子和龟公,虽都是西军里的伤残悍卒,可这世上,没谁是单纯为别人活着。 这两位,当然也不是单纯为了刘瑜,而来东京的。 他们来京师,是有为刘瑜效力的因素,但更大一部分,是想让自己的子孙,不用跟自己一样,去当厮杀汉。瘸了腿的七叔,也是沙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几回的,这种死过的人,才知道活着的可贵。 别扯什么为国捐躯,也不必提什么尽精报国。 能到这境界的,大抵都能在汗青上留下名字的人物了。 七叔只是一个卒,就算是悍卒,也仍是卒。 当时在秦凤路,刘瑜一提能让他儿子在东京开个铺子,能让他孙子读书,七叔立马就点头了。 眼前躺在地上这位,面目全非的汉子,在秦凤路时,刘瑜看过他枪棒的,一条棍棒在手,单挑两三个马匪都不在话下,来东京城里安身做本份人,谁知却成这模样。 刘瑜伸手搭在他颈上,脉搏颇为虚弱。 但这汉子被打得肿成一条的眼睛,这时睁开了,血红的眼睛见着刘瑜,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扯住刘瑜:“孙少爷,方家、方家的人干的,你莫去!莫去啊!” “快去找医师过来!”边上逻卒冲着里正踹了一脚,里正连忙跑去张罗。 又有开封府那边的军巡判官、厢吏过来,刘瑜挥了挥手,示意那逻卒过去理会。 “方家?七叔怎么样了?”刘瑜低声在这汉子耳边问道。 这汉子眼角渗出泪来:“俺爹、俺爹被他们害了!” “你能保全得了他么?”刘瑜指着昏厥过去的汉子,向边上的皇城司亲事官问道。 还没等对方回话,刘瑜又道:“你以前也是跟在老魏身边的,我这话,不是以上峰身份问你,是以相识一场的份上问你。能便能,不能便不能。” 第163章 人情(下) 亲事官正如刘瑜所说,他先前跟在魏岳身边,也是知刘瑜性子的:刘瑜,不会白麻烦人! 故之也不矫情,拱手道:“安置在皇城司牢里,十天半月,总能支应得过去。” 刘瑜抬头冲着二楼做了个手势,示意仙儿她们自己回家,然后翻身上了那亲事官的马,匆匆而去。 方嫣然,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尽管方家是豪门世家,尽管是皇亲,尽管和勋贵李家联姻等等。 但方嫣然,不是嫡女。 只是一个旁枝,而且还是嫁出去的女儿。 方家不可能因为她的缘故,来跟刘瑜这么硬呛。 不值当。 无论怎么说,刘瑜认真算起来,也是范仲淹的徒孙; 也是简在帝心的人物; 结交的是被称为“小圣人”的王雱、名动天下的苏轼; 前枢密副使欧阳修点名要他查细作案; 东华门魏岳被刺,现在把持朝政的王安石和其他宰执,就要他接手皇城司。 这样的人物,方家虽然根深蒂固,但何苦为了一个方嫣然,来往死里得罪他? 方家出手,绝对不是为方嫣然。 而刘瑜也没有去找方家质问,他去的是王雱的公事房:“你要欠我一个大人情了。” “子瑾你发什么疯?”王雱望着刘瑜,一脸的茫然。 哪有人莫名其妙跑过来,当头就这么一句的?要换别人,王雱早就叫人叉了出去! 刘瑜笑了起来: “司马君实想让我发疯,我就疯给他看,我疯了,你便欠我一个大人情。” 窗外刚扫了雪的院子,一枝腊梅缀着雪花,点点淡黄在白雪之中,格外的醒目。 如是此刻,站在王雱面前的刘瑜。 “我家大人,与涑水先生私交颇笃,子瑾凭什么认为,我会陪着你发疯?” 王雱饶有光趣的向刘瑜发问。 他说的大人,指是就是他父亲王安石了。 这也不是谎话,的确王安石和司马光,政见上是冲突的,但私交并不错。 并且在律已上,王安石不纳妾,司马光也一样。 说起来,司马光要比刘瑜正经得多。 不过面对王雱的问题,刘瑜却笑着摇头道:“相爷是否有意驱逐涑水先生,我不愿揣摩。” “我又不是说,相爷欠我一个人情。” “从进来我指的,便是你。” 王雱听着,放下手中的狼毫,起身把房门打开,背手望着院子,头也不回地说道: “若于国家社稷有利,我又何妨欠你一个人情?” 可是过了半晌,没听到刘瑜回应,回过身却见刘瑜在那里翻箱倒柜,不知道在翻找什么! 王雱气得不成,一把扯住刘瑜:“岂有此理!你在干什么!” “糕饼什么的,找点垫肚,刚叫了菜,还没吃就出事了,跑过来,马背上一颠,饿得慌。” 刘瑜一脸的真诚,王雱瞪了他半晌,冷哼一声,叫了杂役听差过来,教他去买些糕饼回来。然后对着刘瑜冷冷说道:“你怎么就觉得我这里,能找着糕饼了?” “我看你守在门口嘛。”刘瑜摊开手,耸了耸肩。 王雱听着真的要疯了:“我守在门口,就是为了让你在房间里找出糕饼,然后偷吃?” “我堂堂的崇政殿说书、天章阁待制兼待讲,守着门口?” “你这左正言、权发遣皇城司公事兼编校秘阁书籍,就在房间里手持糕饼,狼吞虎咽?” “刘子瑾,你是被痰迷了心窍,还是怎么着!” 对于他的指责,刘瑜倒是没有什么所谓,他是真饿得慌。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不能接受王雱刚才那种机锋式的交谈。 “饿了就得吃,不管你什么身份。” “新法要推行,就得把阻碍新法推行的人弄走。” “有些事,相爷不方便做,总得有人做。” 王雱听到这里,倒就来了兴致:“你愿意做?不必如此,你若愿意,放出去做一任知县,致力推行新法,才是正理啊!” 他还是比较赏识刘瑜的,至少觉得,刘瑜不至于要干脏活。 “不,我不做。”刘瑜摇了摇头,马上就否定了。 要站队,也不能等到这时候才来站。 “新法我并不太看好,其中有利,也有弊。” “我是说,你得安排人来做。” 刘瑜到了这时,才说出自己的目的:“而我,只是不能容忍一个貌岸道然的家伙,干着卖国的勾当罢了。” “涑水先生卖国?子瑾,你这太荒谬了。”王雱不以为然。 刘瑜摇了摇头:“或许在你看来,无伤大雅。在我看来,却便是汉奸!原本我也不想理他,不居其位,不谋其事。但他要逼我发疯,那我就疯给他看一看。” “你想要什么?”王雱是知道刘瑜的性格,所以也没有打算去说服他,直接就切到核心了。 刘瑜也很直接:“编校秘阁书籍手下,当有听差使用人等,至少按着皇城司的例子。” “此事容我想想。”王雱点了点头。 可惜刘瑜却不接受这样的规则:“行,或不行。你得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 “胡闹,此为公事,安能私相相授?”王雱就不干了。 就算王安石把持朝政,曾公亮只不过是个应声虫,皇帝此时也极为信重王安石。 王雱自己的名声、人望也很出色,只要开口,这事就不太可能过不了。 但他也不能在这里就先给刘瑜明确的答复,这不合官场的逻辑。 “如此便好。”刘瑜看着那杂役听差,买了糕饼回来,便点头对王雱应了一声。 话说到这地步,也就是王雱会尽力去达成此事,倒也没有必要,非要逼他开口。 刘瑜把糕饼吃了两块,起身道:“我疯魔去了。” “非得如此么?” 第164章 不疯魔不成活 “不如此,不成活。”刘瑜没有回头,快步便离了王雱的公事房。 他不疯魔,司马光是真要把他逼疯的。 就算刘瑜本来是打算可以夹着尾巴,现在他也忍不下去了。 皇城司他都放手了,可结果如何? 连七叔一家都遭了毒手! 不是司马光下的手,肯定不是他下的手,可这有意义吗? 方家为了讨好司马光,作为政治投资而干的事,刘瑜却不以为,这跟司马光没关系。 不过他翻身上了马,却是奔往陈州门而去。 因为刘瑜不想其他跟随他、受他所托来京师的西路悍卒,再出什么不测。 十五叔别看寄身青楼当龟公,那是因为刘瑜需要在这风月场所,埋下自己的人手。 在边关,可是踏白悍卒来着! 他跟七叔的儿子说,不要麻烦刘瑜,那就是要自己去找方家讨回公道。 刘瑜可不想搞出个血洗汴京的事体来。 所以他赶紧出城,往那禹王大庙而去。 因为还有一批西军悍卒,二十来人,就宿在那里,那是刘瑜为自己留的一个后手。 如果十五叔要去找袍泽的话,应该就是到禹王大庙边上的山寨了。 当刘瑜出了陈州门,驰马狂奔到禹山大庙附近的山寨,十几羽箭连环也似地射在马前! 别说普通人了,只怕除了现在充任龙骑第一下名都虞侯的彭孙之外,其他人手下的兵,遇着这十几箭连环,不是被射中,就是马惊失蹄把人摔了。雪后路滑,加上龙骑军是骑马步兵,那骑术赶路可以,要跟正统骑兵、边境马匪相比,那必定是不行。 不然的话,从奔驰的马匹上摔下来,什么下场? 那就是不死也半残吧。 刘瑜骑术倒是过硬,对骏马一勒一夹,那马人立而起,前蹄乱踢,倒是生生止住了奔势。 这人是逼出来的,在边关遇过青唐人,遇过马匪,遇过狼群,刘瑜这很看得过去的马术,就是这么被逼出来的。 “见过孙少爷!”从山林里,却奔出两个猎户打扮的大汉,见着刘瑜,纳头就拜。 这是按刘瑜吩咐,平日轮流出来狩猎,作山民打扮的两个悍卒。 “十五叔可有上山来?” 这两名悍卒神情就有些尴尬,不过在刘瑜的逼视下,他们还是老实点了点头: “十五哥上山来,要取甲胄、弓刀,被庆哥儿扣了下来。” 庆哥儿就是刘庆,刘瑜家里长工的儿子。 算起来是刘瑜的书童,也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玩伴,比刘瑜大上三两岁的模样。 刘瑜也不是没想过,训练一批孤儿当班底的。 他小时候连煽动阿全叔带他去拦范仲淹的车驾这样的事都干出来了 烧玻璃、炼钢铁也试过的,怎么可能不起这念头? 只不过他家也只是小地主,或者说富农。 什么叫小地主?就是能吃饱饭,家主有个把长随,雇三五个长工。 但通常平时吃饭不怎么见着肉的! 让家里去养一批孤儿? 半大娃儿能吃穷老子,弄上二三十个的话,刘瑜家里那点地,能撑多久? 所以刘瑜从小能折腾的,也就是阿全叔的儿子,还有几个长工的小孩。 刘庆就是其中一个,他跟着刘瑜去了边境,刘瑜回京师之后,他就跟这二十个悍卒,居住在禹王大庙的山里。 两个悍卒给刘瑜牵了马,便引着他到山腰的小寨子。 还没走近就听着吴十五的咆哮:“放你娘的狗屁!什么卵子事都要找孙少爷作主,洒家来东京,不要来乞食的!洒家是给孙少爷当鹰犬,作爪牙的!哪有自个老给孙少爷找麻烦的道理!” “十五叔,七叔的仇,不会就这么算了,但你这样冲动,会坏了少爷的布置,阿庆不敢依你。何况,这事于十五叔看来,于阿庆看来,是泼天一般的大事,说不准到了少爷案前,却不见得,就非要这么拿命去拼啊。”劝他的刘庆,却是很冷静。 这时草棚子的门被推开,刘瑜行了入内去,却见吴十五被紧缚在树桩上,刘庆搬了张椅子,坐在树桩边上,一边看书,一边劝着吴十五。 看着刘瑜过来,刘庆要起身行礼,却被刘瑜拦住:“快把十五叔松开!象什么话?” “十五叔,你给我五天,五天之后,七叔这仇报不了,我不拦你。” 刘瑜撩下这么一句,便没再理会吴十五了,冷着脸招呼了刘庆出来,到了无人角落,方才对他说道: “你该进京师里了,之前我在陈留时,叫你暗中看着蔡元长如何煽动学生,你看清楚了?” “很好,蔡元长这时节,不可能陪着我发疯,这事得咱们自己来做。” “不,不要学他去煽动士林,你明天要考科举呢,不要在士林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汴京城里说三分、讲五代的那些人,让他们这两天,好好讲讲大汉奸,中行说。” 刘庆点了点头道:“剑指何处?” “司马光。但不要指名道姓。”刘瑜咬牙说道。 刘庆跟着刘瑜一起长大,脑子也是清楚的:“从《乞罢陕西义勇札子》说起,对吧?” 听着这话,刘瑜摇了摇头:“当然不对!从这说起,何至于疯魔?要疯魔,就不能从这说起!” 第165章 流言蜚语(上) 刘瑜望着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对他说道:“你这边还有多少钱银?” “有银四十两,钱三十贯。” 刘瑜便对他说道:“取二十贯,二十两银子去办这事。” 小小的山寨,二十余名悍卒,山林中都是好猎手,生活倒是能自足。 但他们可不是良善人物,至少,三不五时,要会下去买酒,找女人的。甚至跟附近的山民耍钱什么的,这是少不了的钱。指望他们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跟指望长枪阵无敌一样的荒谬。 刘庆应了一声,但他一时想不出头绪:“少爷,可不从这札子说起,从何说起?” 却就听着刘瑜对他说道: “从张元、吴昊说起。张元,原名源,字雷复;吴昊,原姓胡。” 这两个就是当代大汉奸了,好水川之役,战略上,这是张元为西夏人从中谋划。 但是刘庆不太明白:“这个小人知道,可说张元、吴昊,与涑水先生何干?” 刘瑜冷笑道:“看看司马光门下弟子也好,挂名弟子也好,同窗也好,旧友也好。看看横死的、暴毙的,找个姓胡的出来,还不容易么?就按着吴昊是为涑水先生门下的路子行,为什么张元能帮夏主谋划,胜了好水川之役?就是他师出名门,满腹文章!反正张元已逝,死无对证!” “弄成演义,整成传奇!” “你要编成话本,说与那些说书先生听一回,万万不要去指名道姓,切记。他们要怎么自己脑中补全,那是他们的事,这涑水先生的名号,绝对不能从你嘴中说出来。” 听到这里,刘庆当然就明白,眼中不禁流露出钦佩神色。 从小到大他尽管见惯了自家少爷别出心裁的事例,但总归没有想到,连司马光这样的人物,自己少爷也敢怼上,也有办法应对! “记住,不要在意演义、传奇,其中有无漏洞;不要言之确确。” 刘瑜说着摊开手:“我只是觉得有这么一种可能,要不怎么解释张元、吴昊的胜绩?却也不打算去抹黑涑水先生。所以别去刻意编造逻辑。” 不是刘瑜有道德感,至少在这件事上:一个七品官要去扛司马光,还要在意道德感? 他不如直接自杀还死得痛快些! 而是有争议,才有传播性。 他要的,就是传播的范围足够广。 至于《乞罢陕西义勇札子》之类,那些留在朝堂上,慢慢去分说不迟。 新党这边,对于司马光这些变法绊脚石,那是早就恨得不行了。 等到民间风议四起,新党那边自然会有人在朝堂好好炮制司马光。 到时要议《乞罢陕西义勇札子》,那些宦海浮沉数十年的升朝官,远比刘瑜专业得多。 反而让市井小民,来议《乞罢陕西义勇札子》,太刻意了。 一看就知道有心人在背后操控,针对性太强,司马光若起了警惕之心,刘瑜就没得玩了。 真没得玩! 人是什么地位?士林里是什么根基?海内是什么声望? 要真起了警惕,司马光来搞刘瑜,那不叫怼了。 那叫碾。 刘庆好不容易想通这节,心里更对自家五体投地,不过他想了想,又问道: “小人明白,只是便是这般行事,三五日内,也难报得七叔之仇啊!” 刘庆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这事我自有主张。”刘瑜伸手拍了拍刘庆的肩膀,教他专心去办这事就是。 回身入了草棚内,对吴十五说道:“十五叔,你跟在我身边吧,弓刀就不必带,回了汴京,我再帮你安排。” 携弓带刀入城,自然也是有门路可走,只是没有必要去引人注目。 刘瑜现在汴京城里,又不是弄不到这种军器。 吴十五一对虎眼尽是血丝,点了点头,把嘴角那颗痣揭了去,又撕了额角两张膏药,再用药水洗了面,去了之前涂在脸脖上的颜料,倒是和之前那青楼龟公的形象,大大不同。 刘瑜看着,又叫刘庆取了一套管家的服饰,教吴十五穿了。 刘庆对吴十五笑道:“十五叔,你可得改口,跟着我改口叫少爷了,要不有心人听在耳里,这可就露馅了。” “若是孙少爷帮七哥报了这血仇,吴十五这辈子都跟你一样叫少爷!” 这对于武人来说,很重的承诺了。 他们管刘瑜叫孙少爷,是范仲淹的香火情。 来东京潜伏,有因着这香火情份,也因着钱、子孙后代的幸福等等考虑。 也就是说,如果刘瑜干的事,他们觉得实在不对,或是对自己不利; 或是范纯仁这一辈人物出来打招呼,那他们可能就不听刘瑜的话,直接走人了。 而管刘瑜叫少爷那就不同,那就是视刘瑜为主了。 这完全两个概念。 刘瑜笑了笑,没说什么。 带着刘庆、十五下了山,刘庆自行潜入京师去不提。刘瑜在禹王大庙旁边的车马铺,刘瑜买了一匹骡子给吴十五骑着,便往京城而去。 但刚进了陈州门,刘瑜却便被人堵住了。 堵他的人,倒不是恶意,这两位是开封府的差役:“左正言!大事不好了,王奉常差小人过来,谁知保康门那边,说是看见左正言往陈州门来;赶到这边,又听着守门的兵卒说左正言出了城门去。小人两人,便专门于此候着左正言。” 说了半天,还没到核心内容啊,这是等着打赏? 第166章 流言蜚语(下) 刘瑜微微皱眉,但还是脸上带笑,扔了两角碎银子过去:”买双鞋穿吧!” 那两个差役喜出望外,嘴里说着:“谢左正言的赏!” 然后方才把开封府判官王辉,差他们来报信的原因说将出来。 “方家那女儿,带了人,往左正言府里去了,王奉常领了十来个兄弟过去,只怕撑不得多久!” “多谢。”刘瑜冲他们点了点头,和吴十五驱动座骑往家中奔去。 那两个衙役里,年青的那个脸上有点害怕:“这位也是狠人,咱们这么拿掐着,逼着人打赏,怕是不好吧?” “不好你把赏银给我?入娘贼,又不肯,不肯你说个卵泡么?”年老的差役笑骂着同伴。 “狠有什么用?这又不是沙场,这是开封府,这是天子脚下!” 老差役抚了抚自己唇上的胡须,对那年青的差役说道:“教你个乖吧,这左正言,皇城司的差使,只怕要丢了。方家是什么人?要是左正言不失势,他们敢这么欺上门?没有差遣的左正言,又算得了个什么?” “可王奉常仍是我们该管上峰啊!” “你看着吧,官场人情薄如纸,老哥哥在这开封府,当了几十年差,嘿嘿,这时节给他报信,再等到左正言被贬出京,王奉常送上盘缠,这上回捉捕夏国细作的人情,就算两清!懂了么?” 而这时中枢的宰执们,却也在讨论着刘瑜。 不过他想起先前,王雱来找他时,所提起的事,却就对刘瑜的印象不太好。 因为王雱说刘瑜要驱司马光出京。 这话王安石一听,就觉刘瑜这个人,不单太狂妄,而且太蠢了。 刘某人什么身份,司马光什么身份? 以前刘瑜骂曾公亮,王安石倒也知道,那算是蚂蚁撼树,倒也罢了,最多撼之不动; 可司马光不是曾公亮啊,刘瑜提出要怼司马光,那就蚁臂去挡车,会被碾成粉末的! 王安石微微摇了摇头,却向端坐着的曾公亮问道:“明公,这刘子瑾,却要辞了皇城司的差使;司马君实也上折子,以为刘瑾不适合勾管皇城司事务。依我看来,刘子瑾怕是恶了君实,若教刘子瑾仍勾管皇城司事,却便是扫了君实脸面,公以为如何?” 刘瑜当着苏东坡、魏岳的面,数次谩骂的曾公亮,却在宰执之中,最为刘瑜说话。 自王安石把持朝政以后,极少主动开口的曾公亮,居然没有平时一样,随便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混过去,而是开口道:“介甫你硬要老夫开口,那老夫就说说,这皇城司的差使,老夫以为,还是得让刘子瑾担着才是。” “无论是之前的职方司细作案,还是前几日的东华门刺客案,舍彼其谁?” “刘子瑾于此道,是有大才的,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啊!” 难得曾公亮今天主动开口说话,王安石自然也不能马上就反对曾公亮的意见。 让人说,人说完了,又来否定,这也太扯了。再说一个七品官的去向,也不值得两位宰执来撕啊。再说,曾公亮说的也有道理,明显于细作案件上的表现,刘瑜就是专业很对口嘛! 所以王安石笑道:“明公所言极是,便递给官家,由官家取舍吧。” 因为这皇成司,原本就是太监干的活计啊,皇帝的情报机关来着。 所以刘瑜的折子,就直接送到了皇帝那里去了。 而这时刘瑜却在自己院子门口的巷子,被堵住了。 开封府判官王辉,带着若干差役,护在门前,方嫣然带着八指半那一众大侠,堵在巷头。 “刘子瑾,你终于敢露面了!”方嫣然是咬牙切齿啊,被投入皇城司大牢,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经历,就算没去拷问她,就算她在里面也没受什么罪,可当时那种绝望感,真的让她想把刘瑜碎尸万段! 她长这么大,啥时受过这种委屈? “本来两刻钟前就到了的,写了点东西,所以迟了,诸位见谅。”刘瑜笑得无比阳光。 似乎这会不是仇家带着手下,要来砸他,而是三五好友相邀踏青来迟了。 他说得很真诚,因为他真的在回家之前,写了点东西。 小巷最里层的开封府判官王辉,明显就是如那老衙役所说的,要还刘瑜的人情。 他可不打算掺和到刘瑜跟世家的争斗里,帮刘瑜护住门户,就是他的上限了。 所以方嫣然领着三十来个外城有名有号的大侠,冷笑着慢慢向刘瑜逼近过去。 吴十五自然认得这些人,七叔父子,就是这些人下的手。 他双手骨节捏得作响,低声道:“下马,走!” 狭窄小巷,再好的马术,马匹掉头也要花费时间。 当然,这话是对刘瑜说的。 至于吴十五,他自己不打算走。 手无寸铁,一人扛不下三十来人,但拉上七八个陪葬,沙场悍卒,却还是有这底气的。 但是刘瑜的手,就压在吴十五的拳头上:“十五叔,咱们说好的,五天。” 吴十五愣了一下,苦笑望着刘瑜,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只觉得,刘瑜是读书读傻了! 这关节,不单三十来人,看着都是好手。 关键是这些人里,至少过半目露凶光,看怕是手底下有人命的家伙。 人是来要命的啊! 十五叔,稍安勿噪。” 说罢刘瑜就下了马,他不单没有逃,反而向前迎了上去。 八指半不禁冷笑道:“这官儿是得了失心疯!自个过来找死!” 第167章 有病得治(上) “把他拿下,慢慢炮制!”方嫣然冷然下令。 刘瑜却突然笑了起来,在离那些大侠还有五六步时,他停了下来: “你们知道,为什么来之前,我要先去写点东西吗?” “后面那位方家的娘子,大约是知道,只不过她不敢跟你们说。” 方嫣然听着不禁愈加愤怒:“你不必虚张声势了!醉翁也不在京师了,谁来保你?若是中枢的相爷,当真有人看好的,你的辞呈早该驳回了。到现在都没音信,你还唬得了谁!” “刘大官人,不怕跟你说,今天你是落不着好的了。” 大侠八指半,意气激昂。 他身边有个生得一脸麻皮的,更是戟指着刘瑜,咆哮道: “看在你是读书人的份上,老子们给你个痛快,不教你跟那瘸腿门子死得那么凄惨就是!” 他身边的那些大侠,却有人就不同意了:“慢着,八爷,皇城司大狱可不好受,不将这厮折磨一番,如何能解了兄弟心头之气?” “给他个机会吧,终归是当过官的,刘大官人,自己了断,少受些罪,要不然,你一会就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王辉听着脸色大变,方嫣然他们要是把刘瑜打一顿,倒也罢了,在他这开封府判官面前杀人的话,到时他也脱不了干系啊!所以连忙高声叫道:“方家娘子,你要干什么!杀官可是泼天的大罪!” 方嫣然心里是恨极了刘瑜,全然不顾王辉劝说:“王奉常,你本就不该来!” “今日过来,就是要把刘某人做了,不然如何解我心头之恨!哼,谁说是我们杀官?谁敢出来做证?我说是西夏铁鹞子干的,谁敢说不是?” 王辉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甚至他身边的差役,都低声劝道:“王奉常,这方家,惹不起啊!”、“别看光天化日,乱葬岗里也不缺地方啊!”、“要不咱们走了算了吧?这刘大官人自己也来了,跟咱们无亲无故的。” 八指半那一众大侠也纷纷笑了起来:“不错,不是皮室军,便是铁鹞子,干我等卵事!” “弄死这姓刘的,再烧了他的院子!” “他院子里还有两大一小三个女子,杀了他,再卖去青楼!” 刘瑜听着摇了摇头,指着大侠八指半笑道:“八爷,记得你在军中,也是当过踏白的下等都虞侯,你难道不清楚,奏报主帅军情,是机宜文字的权限么?” 机宜文字,听着平淡无奇。似乎就是一个机要秘书职位。 但事实上,主帅的机要秘书,不就是军队里的情报总监么? 出任机宜文字的官员,就是情报头子。 踏白,也就是担任侦察的军兵,刺探到什么敌情,就是汇报给机宜文字。 然后由机宜文字去汇总筛选,再呈交给主帅。 要不然的话,随便来个侦察敌情的军兵,就跑去报知主帅? 这不扯蛋么!又不是戏台上唱戏。 先不说主帅手下至少几万大军,还有更多的民夫或是厢军打杂,能否有空一个个接见这些踏白;关键是,这情报够不够详情,是否要再深入查探?和别的侦察军士,取得的情报两相比较,是否敌人在故意误导、故布迷阵? 这样都要主帅去解决,当主帅是超人? 所以这些东西,都是机宜文字的工作,而机宜文字,自然也就有直禀主帅的权限。 八指半听着,突然就想到了些什么。 他面色一紧,一把扯住身边同伴,对那些往前头涌去、要去把刘瑜砍死的大侠:“且住!” 不单是刘瑜这句话,让他想到了一些东西,更重要的,是刘瑜的有恃无恐。 这时刘瑜正把巷边一块树桩,伸脚勾到路中央,那是平时卖鱼阿婶,摆摊子时坐的。 吴十五扯起衣袖,把那树桩拭了几回,刘瑜抖起袍裾,往那树桩坐下。 面对着数十个目露凶光、手持利刃、杀气丛生的大侠。 他就这么施施然地坐下了。 如是看花; 如是赏月; 如是面对章台青楼里,鱼贯而出来的莺燕。 全不似面对着要将他杀之后快的杀手凶徒。 “不错,八爷看起来,脑子还是清楚的。” 刘瑜微笑着点了点头,如是点评着青楼里,某个红牌,身段琴技不错一般。 看得吴十五和王辉都很为他捏了一把汗。 但这时八指半却冲着身边的大侠,暴吼一声:“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然后他回头望向方嫣然:“方娘子,是不是有什么该说的事,您忘记吩咐了?” 他的话,依然恭敬,但眼中的神色已是不同。 他是狼,不受规则束缚的狼,他可以为钱卖命,但绝对不肯被别人计算送命! 方嫣然俏脸含霜:“小八,这不是你该问的事,动手!” 八指半拦住要往前冲的手下,摇头道:“您还是把事情吩咐仔细了,小八是粗人,不弄清楚,却怕会办坏了您的事。这刘大官人,到底还有没有,担着皇司城的差遣?方娘子,你先前跟我说的,是说这刘大官人,已然挂印!” “我先前不是说过,若有相爷保他,辞呈再该驳回了!”方嫣然说得理直气壮。 但八指半被刘瑜的话,捅破了那层窗帘,却摇头道:“也就是说,刘大官人仍担着皇城司的差遣?依旧能直达天听?” 方嫣然跺脚娇斥:“你听他胡吹大气!一个七品官儿,东京城里不知凡几,你觉得他能直达天听?这是失心疯的话罢了!” 八指半望向刘瑜,脸上却就有些犹豫了。 刘瑜架起了二郎腿,“扑哧”笑了起来:“八爷,这好难懂么?” 第168章 有病得治(下) “下官的差遣,你们都知道,就是皇城司了,而且还有‘专一报发御前探事逻卒文字’的权限。八爷,下官的的官凭文告就在身上,你过来,一刀杀了,然后自可取出来看个明白。要你不识字,到时拿着去找个识字的帮你看就是了。” 说到这里,刘瑜竟催促道:“不是要杀我么?来来,赶紧来,捉紧时间。” 那些大侠有忍不住要往前冲的,被八指半一脚踹趴:“蠢货,你想害死大伙么?” “哥哥,这是怎么回事?”那被踹趴的大侠翻身起来,莫名其妙向八指半问道。 其他人也一脸的不明白,八指半咬牙道:“若把皇帝老儿当作军中大帅,刘大官人,就是机宜文字。军中士卒要把机宜文字杀了,就是兵变!我们要把刘大官人做了,就他娘的是造反!大伙想清楚,杀人不过埋名覆姓,远走他乡,造反可是族诛!” 一众大侠听着,那热血顿冷了下来。 当然还有人说道:“做了他,咱们手脚干净些,把开封府姓王的也一并做了!” “啪!”八指半忍不住抽了这位一巴掌: “你没听他说,他来时写了点东西么?你说他写的东西,会送到哪里去?肯定是递到官家案前了!他今天要死在这里,你我谁跑得了?他连老子在军中出任过踏白,做过下等都虞侯都知道,你觉得你我便是跑出京师,家小能跑得掉么?” 刘瑜看着站了起来,整了整衣冠,神色谦细:“八爷,病从浅处医啊!有病,得治啊。” 八指半望着身边左右的兄弟,苦笑着摇了摇头,撩起袍襟,双膝落地跪了下去: “小人冒犯刘大官人,该死!” 然后八指半冲着自己身边的兄弟吼道:“都跪下,给刘大官人磕头!” “哥哥,我不服,我去杀了这狗官!”有大侠硬把八指半扯起来。 八指半一脚就将他踹跪了,自己重新跪了下去,强按着那手下的肩膀:“你没有婆娘,没有娃儿,你有老娘!你死了,你那老娘,也得跟你一块死!造反是族诛,族诛啊你听清楚了没?我家大人早早就跟里正报了忤逆,和我分家,我倒不怕连累他,可你嫂子,侄子、侄女,都得陪着我死啊!” 那些大侠,便是脑了里全长满肌肉,到了这里,也听明白了。 无论他们如何不甘心,手里的利刃,一把接一把地松开落地。 一个个,纷纷都矮了半截,跪了下去。 在那些大侠拥簇之中的方嫣然,一下子蒙了,她完全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刘瑜可以这么轻松翻转局面?连开封府的判官王辉也愣住了,他身边的差役更是傻眼:“这、这怎么回事?”、“这杀千刀的八指半,跪了?”、“这班杀才、这杀才服软了?” “啊!这怎么可能!” 方嫣然尖叫了起来,她甚至抬脚去踹跪在地上的八指半:“你这贼配军,怎么可能懂得‘专一报发御前探事逻卒文字’是什么意思!” 刘瑜微笑着开口,依旧那份谦细的口吻:“八爷的外祖父,虽没能进士登科、东华门外唱名,却是中过举的;故之,八爷的高堂,是通文墨的。所以八爷虽然于文字不太精通,律法典故,该懂的,他都听说过,你没发现,纵使行止嚣张,这开封府地界,不该踩的线,八爷从来不会踩吗?。” 除了小说、戏台,否则不管哪朝哪代,风头太劲的大侠总归很少有好下场的。 大汉的郭解,《史记》里“游侠列传”都有名的,被诛了; 唐传奇里的风尘三侠,李靖、红拂这位,其实就是私奔,真正的大侠,是豪侠张虬髯,结果是远遁海外; 宋代也有“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的宋江,于是就惹得张叔夜出来,被灭了。 八指半能在开封府里,混得风生水起,就是因为他知道,什么时候能嚣张,什么钱能收,什么人不能得罪,什么线不能踩。 造反这条线,当然是他不会踩的。 刘瑜听着差役报信,仍然敢于回家来,就是因为,他对八指半的资料,已然十分完善。 他很清楚这个人,到了什么地步,就会停下; 也很明白,自己要拿出什么东西,才能镇住八指半。 看着跪了一地的大侠,刘瑜笑着说道:“八爷深明大义,自然是最好的。” 说到这里,他却回身往那树墩上坐了下去,对着八指半说道: “只是八爷,有的人,病得太重,是医不好的。” 八指半跪在那里,一脸苦涩,他之前是不知道,刘瑜还没辞职,更不知道,刘瑜有直奏之权。要是知道,他肯定不会听从方嫣然的唆使,来搞这么一出。 方嫣然只是告诉他们,说刘瑜这官当不下去了。 而市井之中,八指半的那些小兄弟,的确也汇报了,刘瑜这几天,没有去皇城司公事房。 谁知到了现在,刘瑜这差遣,仍旧还当着! 非但如此,人家还有直达天听的路子。 虽然八指半没有看刘瑜的官凭文书,但就冲着刘瑜这作派,他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来,刘瑜绝对不是虚张声势;倒是那仍失控尖叫的方嫣然,之前跟他们说的话,极有不真不实的味道。 事到如今,八指半也是有决断的人,马上磕头道:“大官人,小人知罪,求大官人慈悲!” 刘瑜没有理会他,却是对着吴十五问道:“十五叔,你认得这人么?” 第169章 仇不隔夜 “认得,便是那个麻皮,带着十数人过去,害了七哥性命的!这麻皮,还有他边上那个。”吴十五恨恨地说道。 刘瑜伸手按住有些激动的吴十五,对着八指半说道:“你听着了?那麻皮和他身边的伴当,病太重,眼看活不成了。” “大官人,小人没病啊!”麻皮在边上大叫,全然没有刚才的彪悍气息。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不外如此了。 刘瑜仍是那么谦细,那么真诚:“不,你们有头痛症,病得很重,我看,活不下去了。” “而且,恐怕你们的家人也被传染了。” 接着他对八指半说道:“八爷,你要小心,这头痛症,听说是会传染的,要是你们这些人全染上了,那就麻烦了。” 那麻皮一时脑袋转不过弯,尤在叫道:“小人真的没病,啊!” 最后的惨叫,是因为八指半捡起地上短刀,一下就从后心捅了进去。 而边上几个大侠,也纷纷捡起利刃,捅进麻皮身边,那还没反应过来的伙伴要害。 直到死,麻皮的眼中,仍是不解的神色,他留在这天地间,最后的一句话,从那溢着血的嘴里说出:“我……真、真的,没有头痛症啊!” 他本就不是聪明人,如果去找七叔麻烦的人物里,是象八指半这样的角色统领着,那七叔可能会受辱,但多半不会死。不是八指半不敢杀人,而是这是刘瑜的人,杀了人,就是结了解不开的死仇,要杀人也不是不可以,八指半大约会等弄死刘瑜之后,再动手。 而如果七叔死了,八指半绝对会把七叔的儿子也杀掉,然后毁尸灭迹,如同他们没有来过京师一样。而不会把人打得遍体鳞伤,再扔在刘瑜就餐的酒楼口门示威。 麻皮这种不太聪明的人,才会在方嫣然的煽动下这么干。 而且还干得很高兴:不单打杀你的人,还要让你知道,是老子干的! 所以他死了,他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刘瑜会认为自己有头痛症? 为什么斩过鸡头喝过黄酒的兄弟,会怕自己传染给他们,而杀了自己? 刘瑜看着扔掉手里滴血利刃,又跪在跟前的大侠们,摇了摇头道:“头痛症跟瘟疫一样,很可怕。依着我看,得了头痛症的人,不止这两位吧?” 八指半苦笑道:“大官人,跟着麻皮厮混的十七八人,除了还有四个在医馆,其他得了头痛症的,都让那位瘸腿的好汉医好了。” 能算瘸了,就算事起仓促,毕竟是边关悍卒,七叔和吴十五,自然没让麻皮他们好受。 吴十五待立在刘瑜身侧,低声说道:“麻皮如果不是有四张弓,七哥也不用让我先走了。” 刘瑜点了点头,对八指半道:“你手下有人,知晓麻皮这伙人家住何处吗?” “有。”八指半按在地上的手,在颤抖。 “十五叔,麻烦你到街上,把皇城司入内院子的杂役叫来。” “是。” 不过半炷香,吴十五就回来了,跟着他来的,不止是入内院子的杂役,还有两名亲事官,见着刘瑜马上行礼,刘瑜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多礼,抬手指着八指半所说,跟麻皮那伙人很熟的一位大侠,对两名亲事官说道:“由他带路,去医馆,将受雇于西夏的四名杀手,杀了。” “是。” 那两名亲事官领了命要走,刘瑜叫住他们,向八指半问道:“十七人,还是十八人?” “回大官人的话,十七人。”八指半只觉得后颈不住冒汗。 因为他很聪明,听得明白刘瑜的意思。 刘瑜却没再理会他,对那两名亲事官说道:“西夏、辽国,于京师有十七个据点,点齐人马,由着此人带路,一并拔了,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拘了,三日之内,我要他们确凿口供。涑水先生如果过问,告诉他敌国有极大可能,近日要在京师蓄谋刺杀本朝高官。若涑水先生有十分把握,你们要尊重先生的意见,他让放人,便放人,不可加诸一指,明白么?” “明白!”两名亲事官,押着那指路的大侠,往外而去。 八指半突然拼命磕起头来,连方嫣然也面如死灰: “大官人,开恩啊!” 因为他们是听明白了刘瑜要干什么。 三日之内要口供?招不出来怎么办? 这是一个不必问的事了,里通敌国之嫌,又不肯招供,那还能落得好么? “我不是什么好人,动了我的人,就要付出代价。”刘瑜温和的对八指半说道。 “对了,你们要是心里不忿,可以等我的辞呈批下来之后,过来杀我。” “我这人没什么气度,仇不隔夜。” 说着,刘瑜微笑走向方嫣然,在风中颤抖的方嫣然。 他甚至伸出手来,象是担心天冻路滑,担心这佳人摔倒一般。 只是方嫣然看着他,却如见鬼一样,不由自己,拼命地往后缩去。 刘瑜的官靴从跪在地上的大侠身边经过,淡淡的一句:“八爷,不送。” 八指半这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竟觉眼角有了湿意,却是绝处逢生的轻快。 匆匆磕了三个头,方才招呼着那些大侠,快速地退出了小巷。 “王兄及诸位高谊,容日后再述。”刘瑜又向王辉跟那些开封差役拱了拱手。 其实那些差役早就想跑,只不过没路啊,这小巷被那些大侠堵死了。 却谁料到,看了这么一出意想不到的好戏。 此时见着那些大侠尽皆退去,衙役里,便有想充人物头的,要出来说几句场面话。 不是好面子,王辉能带过来的,都是人精,面子有什么值当的? 主要是这时节站出来说几句场面,岂不是显得那班大侠退走,也有自己的功劳? 这样刘瑜怎么也得欠下他们人情,至少赏银上面,无论如何,也不以有小气的。 但那两个要出来充人物头的差役,还没张嘴,后脑勺就挨了王辉两巴掌: “闭嘴。” 第170章 声东击西 却见王辉拱手与刘瑜行礼:“子瑾莫要见怪,愚兄力薄位卑,唉,勿怪,勿怪!” 听得那些差役都瞪大了眼睛,怎么这王判官,帮刘瑜护住家小,还跟做错了一样? 要知道王辉的品级还要比刘瑜高呢,又不是刘瑜下属,凭啥这么给他脸面? “王兄客气了,不送。”刘瑜仍旧的谦细。 “留步、留步!”王辉回了礼,匆匆带了那班差役出了小巷。 出得小巷,还没等那些差役开嘴,王辉就冷声道:“汝等若是以后敢这般妄有主张,下官怕是用不起你们啊!刘子瑾,是你们可以拿捏的人物?呸!什么眼神?看着八指半,你们还觉得自己比他高明是吧?我告诉你们,八指半比你们强多了!” 那些差役莫名其妙被训了一顿,纷纷把头低了下去,王瑜叹了一口气,看着他们说道: “你们难道就没有发现,那十七个大侠,刘子瑾是要杀他们全家啊!” 那些差役吓得面面相觑,有人惊讶地道:“不是吧?祸不及妻儿啊!” “再说,麻皮他们,也就是打死一个瘸腿门子罢了,十七条命偿那瘸子一条命也够了!” 王辉摇了摇头:“你们懂个屁,便是瘸,也是能扛铁鹞子的好汉!看怕是踏白的出身。” “说破天了,也不过是个贼配军!”那些差役里,便有人咕噜了一声。 王辉听着失笑:“是,你这句没错。但你有没有想过,人家杀了一个贼配军,陪上的是什么?你们想去拿捏他?嘿嘿!” 说罢他就上了轿,那些差役一时全部失语。 在轿后跟着行了半晌,才有人低声说道: “这样的老爷,我怎的没遇上?若是我遇着这样的老爷,我也敢为他去死!” 轿子里王辉却是耳尖,听着这话,揭开轿帘唤那说话的差役过来: “你敢为他去死,他用得上你吗?蠢才!日子都活到狗身上了!” 训斥了这差役,他蹬了蹬轿,教轿夫停下来,低声对那围到轿窗边上的差役说道: “教你们个乖,刘子瑾这样的人物,便是看他落泊,看他无依无靠,看他破庙乞食,看他病榻喘息,你可以绕道走,你可以避开他,但却莫要去轻贱他,莫要去恶了他,这等人,只一日没死,我便不愿跟他打对台!” “但也莫要去跟他行得近,这种人,好弄险,四两拔千斤,看着炫目至极,只一次过不去,就是被碾成粉末的下场!你与他行得近,他若有一次过不去,你连四两都没有,自然更是粉身碎骨!” 而这时在刘家的院子前面,脸色苍白如纸的方嫣然,也尖叫着道:“刘子瑾!你不要神气!你等着,等着辞呈批下来,我到时必会让你知道,今日羞辱我的下场!” 说罢她提了裙裾,对着身边的丫头说道:“还不走!” 刘瑜皱着眉头说道:“你为什么觉得,你想来就可以来,想走就可以走呢?” “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信心?” 方嫣然冷笑道:“就凭我姓方!” 刘瑜点了点头对院子里喊道:“萧氏,不若改姓方好了?你看人家姓方,多利害?” 随着刘瑜的话,萧宝檀华哥就倒提着花枪从院子里出来,全身上下结束整齐,还在胸前缚了一面护心镜,出得来,便瞪着丹凤眼冲刘瑜发火道:“我姓萧又怎么了!碍着你了么?” 方嫣然冷笑道:“你想姓方就姓方?她也配姓方?” 她说完这句话的下场,是马上被萧宝檀华哥用花枪砸趴下了。 萧宝檀华哥能被辽国派来汴京当间谍头子,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她心里很清楚,刘瑜为什么要喊自己出来。 当下把脚往方嫣然肋间一踹,花枪一绰,穿过对方臂弯,就用枪杆,把方嫣然架得不能动弹。刘瑜走近了,冲着方嫣然问道:“谁让你去找七叔麻烦的?你现在说,这事就揭过了,冤有头债有主,动手的我料理了,背后主谋的我自有计较,你这中间传话的角色,我懒得去跟你计较。是方家的嫡系,还是涑水先生?给我个名字。” “呸!姓刘的,你有本事便杀了我!”方嫣然虽然被砸得摔倒,又被萧宝檀华哥踹了一脚,又被枪杆架得不能动弹,但她倒是极为光棍。无他,她是料定了,刘瑜不能在这里结果她性命。 因为她不是升斗小民,她是方家的女儿; 而且她手下管着一大堆生意、物业,不是可有可无,吃闲饭的角色。 刘瑜若是杀了她,就算毁尸灭迹,方家必定会正面跟刘瑜扛上。 “要杀要剐,你只管来!报我里通敌国啊!看看能不能族诛嘛!”方嫣然冷笑起来。 用来对付那些大侠的方法,在她身上,却就不灵了。 她可不是普通人,族诛方家?这不是刘瑜一个七品官都办得下来的事。 除非王安石这样大佬动了杀心,要不然的话,就算有确凿证据链,只怕都办不下来! 方嫣然额角青肿,却一点也没有半分退让:“我无儿无女,要不你就诬我偷人,不守妇道,看看那开封府姓王的判官,判我流放千里好了!” 尽管刘瑜能瞬间把八指半他们镇住,让她觉得不可思议,但她是真心不怕刘瑜。 但刘瑜笑了笑,对她说道:“污人清白的事,下官是做不出来的。” “今天你嘴硬,过上几日,你会后悔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说着刘瑜示意萧宝檀华哥放了她。 方嫣然在那丫环搀扶下,一瘸一拐往外走去。 她真的很光棍,没有撩下什么场面话。 但那眼神里,有恶毒的光芒闪烁着。 她没吃过这样的亏,她一定要让刘瑜百倍奉还! “十五叔,这仇,先报一半。”刘瑜对吴十五说道。 但吴十五却撩起袍裾,跪了下去:“少爷,够了,这么多人下去陪七哥,七哥泉下有知,也要喊上一声:痛快!” 刘瑜把吴十五扶了起来,帮他拍打去雪花,对他道:“十五叔便在这里先住下好了,西鸡儿巷那边,我另外安排人去。阿全叔,嗯,你帮十五叔安排一下。” 阿全叔来引吴十五入内去,刘瑜看着萧宝檀华哥,对她道:“仙儿恢复得怎么样?” “好了许多,对了,有人从大名府过来找你,在家里候着。” 刘瑜听着抚掌笑道:“来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高俅和种师道没有回来,但大名府来人,却就是刘瑜等待的强援。 他扳不动司马光,韩琦却就不同了。 入得内去,却见着须发灰白的老者,坐在堂中,有长随立于旁边。 看见刘瑜入内,老者拍案道: “你为何放那方家女去?当缚至方家门第,问他家长,这世家便是如此教女的么!” 刘瑜被这老者吼得愣了半晌,这位年纪不少,火气却还很烈啊。 没有等刘瑜开口,老者就自己道:“老夫侯可,回京报水利事,韩相爷托老夫过来,与你分说一番。” 说着便教侍立在边上的长随,取出书信,递给刘瑜。 刘瑜告了罪,拆了书信来看,韩琦是回复他托高俅送去的信件,如他送去的信件一样,洋洋洒洒一篇下来,全是无营养的废话,唯一的用处,就是给送信的人,做了一个资质证明,证明这位侯可,确是受韩琦委派前来的。 “侯翁,这边请。”刘瑜收了信,请侯可到书房说话。 这位老者倒是很随和,没有什么架子,到了书房坐定,就开口道:“夏狗到底在找什么?” “若是无关紧要的,便由得司马君实去吧。韩相不在中枢,过问朝事,也不太方便。” 他这就是代表了韩琦的态度。 只不过,刘瑜一开口,侯可的老眼就精光四射了。 “神臂弓。” “完好神臂弓?”侯可急急地问道。 刘瑜摇了摇头,这却就让侯可一下子泄了气:“你肯定搞错了,机括被毁的神臂弓,沙场之上,不知有多少。夏狗怎么可能为了这个,而追到大宋来,还派了铁鹞子来送死?” “侯翁,是神臂弓的制造图样,标明每个机件的尺寸、重量等等。” “这怎么可能!”老者一下子站了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舍得派铁鹞子来送死!” 第171章 使坏的侯可(上) 书房之中,侯可突然一把扯住刘瑜小臂:“此事关系重大,不可戏言!” “绝无戏言。”刘瑜轻轻挣脱了,一边烧水,一边缓缓说道: “涑水先生的意思,是要把它还给西夏人。连同被捉捕的铁鹞子,只怕也要放归。” 侯可抚须道:“托人送信去大名时,为何没说起神臂弓事宜?” “当时尚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知道有人不远万里,带了东西回宋,而涑水先生的长随,把这位义士的住址,告诉了尾随而来的西夏人。我以为此物必为重器,不可以失去,所以马上派人去告知韩相。发现西夏人竟为神臂弓而来,是后来的事。”刘瑜不慌不忙,从容道来。 侯可点头道:“我面圣之后,马上赶回大名府。” 他是急公好义的,尽管不比年轻时,但言语之中,却仍有不改的血性。 刘瑜冲泡好了茶水,向侯可一让:“侯翁请茶。” “很难喝。你年纪轻轻,何来这种自残的怪僻?”侯可喝了半杯,摇头说道。 这似乎是到现在为止,唯一一个,直接嫌刘瑜的清茶难喝的人。 其他人就算觉得不适口,也扯上几句清苦别致、苦中有甘之类的话。 但侯可这老先生,真就是这样的人,不好便是不好,不合口就是不合口。 刘瑜愣了一下,却拱手道:“侯翁真性情。” 侯可摇了摇头,自己提起水壶倒了一杯白开水,对刘瑜说道:“你刚才就不该放方家女离开。面对这种世家豪门,要不就忍了,要不你就得不要脸。你若打算跟他们玩水来土掩、拼人脉、讲道理,到时候你就尸骨无存了。” 这位可真直接,一点也没有苏东坡、王雱他们那种说话的婉转腔调。 尽管年纪差得比较远,不过刘瑜却真觉得跟他说话不累: “请侯翁教我。” “老夫教不了你。”侯可断然就拒绝了。 不是因为他讨厌刘瑜,他这人很直,但浮沉宦海这么多年,他一句话就点破了: “你想当官,当大官,你存了这心,便不能走我的路。” 侯可直到此时,尽管没穿官袍,但这么大年纪,还轻车简从,入京师汇报水利问题,官运真的是不怎么样,跟他的性格,绝对不会没有关系的。 “韩相接到信之后,老夫专门看过你出身以来文字。” 侯可喝着白开水,说出来的话,却劲道十足: “你不是我这个性子,你不但善于绝处觅生机,而且极好弄险,有拳拳报国之心,更有炽炽功名之欲,你得走自己的路。” 一杯白开水喝完,侯可便起身:“留步,不必相送。你遣去的两人,有一个累病了,种家小子在照顾他,韩相看过他们,觉得让他们赶回来,怕会死在路上,于是便托言你于信中吩咐他们在大名历练,帮衬治黄事宜。待病好了,再教他们回转。” 刘瑜能说什么?也就只有长揖道谢。 侯可摆了摆手,出得书房,叫上长随,便自去了。 刘瑜见侯可坚持,便也没有送出门去。 “这边接下来怎么办?”萧宝檀华哥卸了护心镜,过来向着刘瑜问道。 “等。”刘瑜应了一句,却是腹中作响,这都过午了,刘瑜也就在王雱那里吃了两块糕饼。 萧宝檀华哥听着失笑道:“饿了?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 “等等!别忙乎,我走去太白楼吃点就行了。”刘瑜连忙叫住了萧宝檀华哥。 “你就是觉得我煮的东西不能吃是吧!”莫名她就生气了。 原本在辽国,家道败落之前,她也是前呼后拥的,多少人侍候着的。 就算家道中落,所谓瘦死骆驼比马肥,怎么也不缺三五个侍候的丫环。 来了大宋,这主动下厨,看着刘瑜还不待见,她真是一下子就鼻酸了。 刘瑜看着不对,连忙握住她的手:“不是,你做的饭菜太美,我不忍吃。” “再说,辽国在东京的细作,本来是你在主持运转的,你有这才能,这当口,你得帮我谋划才对,怎么会浪费时间去做饭呢?” 好说歹说,才劝得萧宝檀华哥脸色好了些。 倒是如梦心痛他,见缝插针,早就入了厨房去,此时已端了碗面上来。 要不然的话,只怕刘瑜最后,难逃享用萧宝檀华哥那“美好”的饭菜了。 一碗面还没吃完,却就有人来访,却是童贯,近来他抱上李宪的大腿,倒是满面春风: “哥哥,你不去皇城司视事,躲在家里,总不是个事啊!” 刘瑜也不避他,喝了两口面汤,才放下碗道:“我上了辞呈,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实那侯老头子可恶,不然的话,宰执相爷把辞呈递到官家那里去,官家已准备驳回。” 童贯低声对着刘瑜说道。 他抱上李宪大腿,自然宫里依附过来的小黄门、小内侍也就更多,消息也就灵通许多。 刘瑜倒没有想到这一出,不禁惊讶地问道:“这话怎么说?” 童贯自己添了水,拔旺了炉火,方才笑着开口: “侯老头儿入宫去报水利事宜,官家说起种谔私自出兵,被陆某人弹劾的事。侯老头儿是个直性子,当场就问官家:种谔奉有密旨攻取绥州而获罪,日后将怎样派人作事呢?” 这事刘瑜倒是早就知道的,只不过,以他品级,这种事轮不到他插嘴。 想不到这侯可,倒还真敢说。 第172章 使坏的侯可(下) “官家怎么说?”刘瑜被勾起了兴致。 “似乎要让种谔官复原职吧,这个倒不清楚。” “关键是官家又说起皇城司的事,说要驳回哥哥的辞呈。” “侯老头儿真是个没眼力价的,又回了一句!” 童贯很为刘瑜不平,皇城司的差遣,权力其实很大的。 刘瑜听着也皱起眉头,他觉得侯可怎么也不可能背后给自己下绊子吧? 童贯自己就着壶里残茶浇了水,胡乱冲出几杯,连接喝了,方才开口: “老头说勾当皇城司事,本是内侍所任,事急从权,教哥哥去主持倒无不可。” “如今水落石出,案子已破,刺客擒获,如何还能让文官去勾管这差遣?不合情理!” 童贯说着气得一拍案几:“哥哥,你听听,这他娘的是人话么?” “危急之际,便教哥哥去力挽大厦;事了之后,却就不认人,任由司马君实去胡闹!” 刘瑜按住的童贯的手,大笑起来:“侯翁义气啊!” “义气个屁,这老头子,我出来一路在琢磨着,怎么给他下个绊子!教他在官家面前,给哥哥使坏!” “休得胡闹。”刘瑜拍了拍童贯的肩膀,起身换了一泡新茶。 童贯没听出来,刘瑜却是很领侯可的人情。 所谓水落石出,案子已破,刺客擒获,好了,那司马光在皇城司干什么? 他去皇城司的名义,不就是因为东华门外刺客案?案都破了,司马光是不是就该滚蛋? 至于说刘瑜这差遣不合情理? 要是皇帝自己发中旨,那就说不合情理,事急从权。 又不是皇帝的中旨,刘瑜权发遣皇城司公事的官身文告,是按着法定程式走着。 有中枢宰执的签署,有当值相爷的签署,下面还有相关十几个部门的签章。 这是正式的委任程序,不是幸进的官儿。 难道从皇帝到相爷,到下面十几个部门的官员,都不合情理? 如果不合情理,为什么当时大家会签署,没人反对? 侯可这话,是在引导皇帝去想,为什么枢密院的相爷们,一言不发,直接送来给皇帝批? 因为相爷们不想背锅啊! 到时司马光搞出什么事来,大家又可以喷皇帝了:谁让官家准了刘某的辞呈? 甚至大臣们还会列举诸多事例,证明刘某是多么合适这职位,皇帝昏庸,准了刘某的辞呈,才导致皇城司搞不好等等。 这种事,大臣们可不会没胆子干。 例如皇帝说狄青是忠臣,大臣就敢喷:太祖不是周世宗的忠臣吗? 包拯喷皇帝一脸口水、富弼拿着笏板指着皇帝骂,就更不用提了。 侯可这话捅出来,只要皇帝一思考,那必然就往刘瑜期望的方向发展。 刘瑜脸上就有了笑意,他对童贯说道: “年头将近,你要记得提醒我,给侯翁备一份礼。” 童贯听着一时愣住了,这结义兄长是魔怔了么? 看着童贯那一脸的迷茫,刘瑜倒也没藏着捂着。 于是刘瑜把这中间来去,捡了重要的,和童贯分说了。 听完之童贯仍有点不敢置信,甚至还说道:“哥哥心好,却把人想得良善了!” 去到第二日,旨意下来,童贯才不得不相信,刘瑜的判断是正确的。 因为不单辞呈被驳回,刘瑜还多了一个差遣。 新得的差遣,唤作:同判都水监事。 同判,不是判,也就是刘瑜不是都水监的首领官,他主要是管都水监下面的街道司。 刘瑜现在就是左正言、权发遣皇城司公事兼同判都水监事、编校秘阁书籍。 简单的说,就是他成了京师城管大队的大头目。 不是开玩笑,大宋真有城管。 隶属于都水监,叫作街道司。 街道司之下,有五百士兵。 没错,不是差役,是士兵。 “官家还有口喻。”来宣旨的太监,笑嘻嘻地跟刘瑜说道。 刘瑜塞了一块银子过去,那太监嘴里说着:“哪里好拿左正言的银子?使不得、使不得!” 但却麻利地收了钱,清了清嗓子: “官家口喻:已悉,刘子瑾不得无事生非,若惫懒复萌,必严惩不饶。” 不过传了口喻,看在银子的份上,那太监却低声对刘瑜说道:“官家是笑着说的,左正言不用担心。”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太监很上道,刘瑜自然也愿结个善缘: “多谢公公,公公太客气,若不嫌弃,叫我的字便是。” 那太监大喜,能得皇帝笑骂的文臣,那是圣眷正浓啊。 所以他立马就把着刘瑜的小臂:“子瑾是个爽快人,俺老石交了你这个朋友!” 两下述起事来,这太监居然是刘瑜的同事。 也同样是皇城司的勾当官,姓石名得一。 这人话多,胆子也大,刘瑜请他坐下,喝了几盏茶,不想从这石得一嘴里,却是得了许多的信息出来:“勾当皇城司公事原本连子瑾在内,总共三人,听着内省的风头,怕要增到七人。四十亲事官,听说也要分置诸勾当官手下。西北那边,似乎也有风闻要派人手去。” 送了石得一离去,刘瑜却就陷入思考,下一步怎么走? 他的计划里,却没有侯可这一着棋,现在的情况,可比他预计中要好得多。 皇帝驳回辞呈,其实是答复了刘瑜提出辞职的原因:手下无人,办不成事。 所以才会给他加个了差遣,同判都水监,然后着他去分管街道司差事。 不是没人吗?街道司足足五百人,这下没辞职理由了吧? 看来皇帝是铁了心,不让他辞职了。 刘瑜倒是笑了起来,他原本就是以退为进,就算没有侯可,王雱那边也会安排的。 只不过侯可插了这么一着棋,倒是给了他极大方便。 “十五叔。”刘瑜唤了一声,吴十五便在书房入内来。 “我想给十五叔谋个差遣,不知道十五叔意下如何?” 第173章 大宋城管 吴十五亲眼看着,刘瑜把那十七个大侠都弄死,连家人都拘了去给七哥报仇,他已经改口叫刘瑜“少爷”了,听着刘瑜的话,哪里会有什么意见?只是抱拳道:“十五但凭少爷吩咐便是,只恐十五是个粗人,误了少爷的事!” 刘瑜摇了摇头,笑道:“误不了事,十五叔随我出去一趟。” 这时已近中午,虽是冬日,却颇有些暖意,教人根骨活络些,刘瑜连上马的身姿,都利索了许多。他带着吴十五,就策马往保康门方向而去。沿途之上,遇着皇城司亲事官、入内院子,全被刘瑜命令跟随其后,一行人到了大相门寺那头,已纠集了披甲顶盔的亲事官六人,入内院子四五十人。 过了大相国寺,刘瑜勒住了马,却叫来一名亲事官,吩咐道: “派个杂役,叫勾当街道司公事的大使臣来见我!” 街道司也就是大宋城管,有两名大队长,就叫作勾当街道司公事,是正八品的武官。 皇城司的杂役去传了话,有一个大使臣不在公事房,在的那个大使臣连忙就赶了过来。 他倒还不知道,刘瑜已是该管的上司,只不过七品的文官,又是勾当皇城司公事,传唤他们来,哪里敢待慢?文官武官,差别很大,别说刘瑜品级比他们高,就是九品的文官,这大使臣都不敢得罪的。 看着这人赶得满头是汗,惶恐行礼,口称小人,刘瑜倒也不去为难他:“你看这里,摆摊都摆出表木了,这侵道的行为,如果你不来管,要这勾当街道司公事何用?” 表木,就是道路上,划分允许摆摊区域的标志。 那大使臣吓得连连作揖:“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然后便准备去驱逐那些小贩,刘瑜皱眉道:“你将他们驱赶,他们一家人的生计,怎么着落?你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听着这话,冬天里,这大使臣额头都渗出汗了。 怎么感觉这位大老爷,敢情是专门来折腾他的? 可这大使臣虽说只有正八品,但也在京师厮混了这么久,想想就觉不对劲啊。 来传令的杂役,可是皇城司的入内院子,说的是左正言、勾当皇城司公事,着他速速前来,这刘瑜要搞死他,很容易啊,完全不用找这籍口,直接给他套罪名,扔进牢狱里不就完了么? 所以这大使臣马上就回答:“小人惶恐,有罪、有罪!” 他觉得刘瑜叫自己过来,必定是有用处的,只是自己没有猜出来,那么他就认了,等刘瑜发落就是。 看着这大使臣作派,刘瑜便点了点头,这厮是个会来事的。 先前得了刘瑜吩咐的皇城司亲事官,在边上抱拳道:“左正言,这街道司的人等,是瞎了么?那边空旷得紧要,却不教人去摆摊,偏生要摆出表木外,一说他,却又要断人生计,真是混帐!” “你不在其位,不要胡乱说话,兴许这街道司,有他们自己的顾虑。” 刘瑜叫住了那亲事官,却对街道司的勾当官说道:“总之,摆出表木,侵道肯定是不成的;你也有父母妻儿,总要给人留条路,断了别人生计,我看是不好的。至于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 “是、是!小人省得!” 大使臣哪里还不知道刘瑜的意思?无非就要让他把小贩,赶去方才亲事官指的那地方嘛。 刘瑜点头道:“下官还没去都水监接印,如果明天接印之后,发现这里还是这等模样,那是绝不轻饶!” “小人遵命!”这勾当官连忙长揖及地,没口子的应下来。 看着刘瑜带人往皇城司去了,这大使臣吁出一口气来,叫过来手下的士兵: “把人都驱到那边去!” 那士兵吓了一跳:“老爷,这可是方家啊!” 大使臣苦笑道:“老子如何不知道是方家?可你没听着么,明日这位就去接印,这事办不好,我不得脱层皮?方家再强悍,现官不如现管啊!何况这位手里还管着皇城司,惹得他火起,老子还有活路?” 所以不单是亲事官指的方家正门,这大使臣更跟手下吩咐: “不单这边前门空地,方家的侧门、后巷旁门那儿,也教摊贩一并堵了,教他们知晓,明日开始,也这么摆,若有方家豪仆出来驱逐,便来报与我知。” 军士不解地问道:“老爷您要给他们出头?” 他听着好玄,自家上司,八品的大使臣,说不好听,连方家门房都比不上吧? “老子出个屁的头,到时就是神仙打架,关凡人屁事!” 去到皇城司公事房,程颢和杨时迎了出来,杨时是一脸的快意,程颢倒仍旧不悲不喜。 他对刘瑜说道:“司马君实方才走了,子瑾来得太迟!” “不然可以与君实切磋学问,必能增益匪浅哉!” 刘瑜不得不承认,程颢说得很有道理,论学问,司马光的确是牛人。 可要是司马光没走,刘瑜来做什么? 他就是专捡着司马光走了,才过来,要不他都不愿上班。 不过司马光走了,程颢却也不愿再兼这皇城司的差使,恰好刘瑜过来,他自然就开口道:“子瑾,东华门刺客案事了,这皇城司的公事,我着实是不擅长,容我辞了去,若是日后有什么案子,用得上我的,再过来帮忙。” 刘瑜挽留了几回,只是程颢却是不肯留下,也只好送他出了公事房。 至于程颢辞去这差事的公文来往,那自有一番手脚不提。 不过司马光去了,程颢也离开了,这皇城司里,探事司和井冰务,却就是刘瑜的一言堂。 “中立,你去寻李宏,问他事办妥了没有。”刘瑜分派了差事给杨时,然后便带着吴十五,去了皇城司大牢。 第174章 方家来人 大牢里,比起平时,格外的喧嚣。 因为那十七个大侠的家小,一并全塞了入内来。 他们本就是升斗小民,可不象那些刺客、细作一样,毫不喊冤的。 所以一见有杂役提了灯笼,引着刘瑜下来,便纷纷喊开冤枉来。 当然,看管的牢狱的入内院子、亲事官,一顿棍棒、鞭子下去,便把这许多的冤枉,打得不知所踪。 “你们或许是冤枉的。”刘瑜止住那些亲事官,示意不要动手。 他走到里面,对关押的人犯说道:“但在边关手刃胡虏数十人,大小战阵十数次,为国家被创无数的悍卒,没有死在边关;在京师看着铁鹞子杀人,这好汉不顾伤残,硬扛铁鹞子,生生把两个要在东京杀人犯案的铁鹞子搞死。” “这是不是好汉?”刘瑜厉声问道。 牢房里的那人犯不知所措,稀稀落落有几人回了道:“自然是好汉子。” 刘瑜行到关押铁鹞子的牢房门前,大声喊问:“虽是敌国,但都是披甲之士,我问你们,这样的人物,称不称得上英雄好汉?” 一直咬紧牙关不肯开口的铁鹞子,瞪着刘瑜良久,缓缓点头道:“入娘贼!这是个人物。” 刘瑜回身指着那些刚拘押入来的人犯:“这等好汉,被你们的亲人害死了!” “有预谋的害死,十七人,带着刀枪、弓箭,突然偷袭,把这等英雄人物残忍杀害!” “他们为什么是这么做?” “他们和这位好汉,近日无怨,远日无仇。” “我不知道为什么,唯一可以找到的理由,就是他们要为铁鹞子复仇,这也许不是正确的理由,但是我现在唯一能找到的理由。他们的是汉奸,你们身为他们的亲人,被押进这里,冤不冤?下官以为,一点也不冤。” “除非,你们能找到一个理由,证明你们的亲人,不是汉奸。” “明天晚上过了子时,要是你们还找不出一个脱罪的理由,不好意思,为了整个京师的百姓,你们到九泉之下,去找你们的亲人讨债吧。下官帮不了你们。” 一下子牢狱里静了下来,这时有亲事官跑下来,低声向刘瑜禀报了几句,刘瑜点了点头,对那些人犯说道:“记住,明晚子时之后,不论襁褓还是白发,都是汉奸,皆诛之。” 说罢他便离开大牢,那灯笼的光,渐远去,渐渐地,牢狱里的哭声便大了起来,呼天抢地,中间夹杂着,铁鹞子的冷笑声,分外的刺耳。 “少爷,算了吧,这些人里,有婴孩,有老人,祸不及家人啊!” 吴十五出了大牢,却忍不住低声向刘瑜请求。 面对敌虏这汉子没怯意,可面对着这十七户,他终归难以心如铁石。 刘瑜摇头道:“十五叔,这事到了此时,按着我的章程来办吧,你就不要插手了。” “我不妨与十五叔交一句心里话,我也不想杀这些人。不是不忍,是杀之无益。” 然后刘瑜就没有再说下去了,因为亲事官来报,就是因为有客来访。 来的是一位中年人,按着皇城司的亲事官汇报,是个五品官,光禄寺卿。 不过没有差遣。 也就是说,没有实职,但有个官身。 这位中年人很客气,开口带笑,不愠不火,虽然他相貌算不上英俊,但气度不凡,让人一见,就感觉很亲切:“刘世兄,在下方仪,字鸿渐,久仰世兄大名,无缘识荆啊!今日冒昧来访,终能得遇当面,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刘瑜迎了上去,也是满面笑意:“大司膳,您是要折杀下官么?哪里当得起大司膳这话!有愧、有愧!” “世兄年少有为,当得起的!” 如此的套话,大家你来我往,足足说了半刻钟,方才把臂而行,入了公事房。 在公事房里,分了宾主落从,方仪却就没有再客套下去。 方才在外面,那叫该说的场面话; 进来了,长随、侍从都打发走了,要还说场面话,那却就是居高临下的腔调了。 所以他等着刘瑜冲了一巡茶,用了半杯,就开口道:“世兄,先前的确是方家御下不严,给世兄添麻烦了,今日我来,却是来向世兄请罪的!” 刘瑜听着微微一笑道:“哪里?刘某年少无知,冲撞了贵府,说来,是刘某的错。” 他这话说出来,方仪脸上就有了苦笑的神色。 这不叫好说话,这是刘瑜不肯就这么放手。 但他也只能接口:“世兄果然君子,不与女流之辈计论,仪不如也!” “今日前来,除向世兄请罪之外,还有一事请世兄援手。” 刘瑜点头道:“客气,大司膳只管吩咐,义之所至,下官所愿。” 说到这里,方仪的脸色,就不是苦笑了,而是跟吃了半只苍蝇一样。 什么叫义之所至? 他来找刘瑜,当然不是方家怕了刘瑜。 而是刘瑜圣眷正浓,没必要去结死仇,不如大家坐下来谈,敞开了,把过节和解。 当然,那些堵住方家门口的摊贩,也是一个大问题。 世家豪门,那么大一家子,多少人出入? 但刘瑜开口,就是义之所至。 这就不对了。 这是在堵方仪的嘴,不可与民争利啊! 大宋很富,大臣们基本上都很有钱、福利也不错。 就算不贪的、混得不好的官员,被贬、退休,清廉到杜衍那样汗青留名的,退休之后,他四个儿子三个女婿全都当官的,但杜相爷据说自己清贫买不起房。于是退休之后,长期住在国家的招待所里。 至于那些贪的,兼并土地之类,那更不用提了。 但大臣们口头禅都是不可与民争利的,司马光后来喷王安石,也是用这条。 所以接下去,方仪没法说了。 他只要一说,刘瑜当场就能喷他:“君子安可与小民争利?” 第175章 纷说刘白狗(上) 方仪敢说出入不便? 那刘瑜就敢喷那些百姓生计艰难,为了你们方家出入方便,断人生计,岂是道理? 所以方仪没法把话接下去。 只能把杯中茶喝净了,起身一揖:“得以相识,吾心甚慰,日后少不得,还要多来向世兄请教啊!” “大司膳谬赞、谬赞,瑜何德何能!能得大司膳当面,方教瑜得见京华英才风采!” 又是互相吹捧了一通,方仪只好辞了去,临走倒是留下一张礼单,但刘瑜委婉却坚决地拒绝了。 出得皇城司公事房,上了暖轿,那长随便低声问道:“六老爷,如何?” 方仪苦笑道:“刘白狗果然是个人物!这事难以轻易抹平,回去再做商议吧!” 这也是有典故,范仲淹喜欢弹琴,但平时只爱弹《履霜》一曲,便有“范履霜”的绰号。 刘瑜闻名京师的,曾做了那首“白狗身上肿,黑狗身上白”的打油诗。 以前他官卑位微倒也罢了,现时看着也开始崭露头角,便有好事者,唤他作刘白狗。 方仪的长随无奈地说道:“可那些腌臜男女,就这么堵着府门,家里都闹翻天了,七老爷您要就这么回去,怕是会有好多人埋怨,传到老祖宗那里,只怕便不好了。” “不得妄有主张,刘白狗非是易与之辈,与这等人打交道,万不能有以势欺之。”方仪叫止了那长随,这么多年主仆,他哪里不知道,这外院管家,想去弄一些盘外招数,对付刘瑜? 换谁被堵了门口,心里也不痛快啊! 虽说那些小贩,也不敢真的堵门,但卖鱼摊就在方府门口的石狮子边上,后花园几乎能听着卖菜贩子的吆喝;便连厨房出入的后门,今天也打翻了好几个鸡蛋;三房的丫环,收了一些府里的旧衣裳,想托人送回家去,在侧门被堵着,给回府的三房管家看着,正扯着那丫环去寻三房的奶奶说理,要撕撸出这些衣物是偷的,还是奶奶许给了丫环的。 总之这大半日,整个方家,连同侍候的下人、丫环在内,三百来口人,就没个舒畅的。 所以才会惊动了家主,问明了情况,叫方仪来寻刘瑜和解。 “说来都是方嫣然这女人干的好事!没来由的,怎地去招惹了刘白狗这等奢遮人物!” 外院管家恨恨地骂道:“明明是简在帝心,宰执倚重,又是师出范文正,这等人,便是老奴这狗脑子,都知晓不能给家里添堵的,方嫣然虽是旁系,也是方家人,怎地这般不晓事!” 方仪在暖轿里,笑骂道:“好了,没个规矩。嫣然也是你能发作的么?” “老奴着实是气不过!”外院管家极为不忿。 虽说方嫣然是方家女儿,这管家是奴仆,但旁支的女儿,又是嫁出去的,说真的,这管家骂起来是没半点心理压力。包括方仪,也不觉有什么问题,只是出于面子,让他别在街上自暴家丑,并且方仪也真不以为,方嫣然比这管家没脑子: “嫣然也不是不晓事,你要知道,家里生意,在她手里都盘活过来了,她是个有本事的。” “必定是有人许了她什么话,她才敢这么往死里去得罪刘白狗,连带着大侠堵门的事都做得出来,若是自家恩怨,嫣然不至于做到这地步,她要没脑子,家里也不用让她回来管事,教你去管不就得了?” 外院管家敢骂方嫣然,对于方仪,却是俯首贴耳,连连应是。 说话之间,不觉就听见市集摊贩的叫卖,方仪在轿里皱起眉苦笑起来,这是到了方府侧门了。出了轿,虽有管家、下人开道,方仪的衣袍上,仍不可避免沾了鱼鳞、菜叶,甚至还被卖炭的黑炭,在后摆划了一道印子。 这真没办法的事,冬日难得雪晴,不单百姓要维持生计,出来做生意,京师的大户人家也好,平头百姓也好,也是要采购食物和生活必须品的。 真不让摆摊,不单摊贩断了生计,方府这么大,几个门口边上的坊里,百姓买不着东西,也会怨言四起,那就犯了众怒了。有底蕴的世家豪门,又不是暴发户,不会去做这样自毁名声的事。 不是敢不敢,犯不着啊。 暴发户惹人讨厌,就是四处树敌,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发家了。 世家通常不会这么干,要兼并土地,要吞并行铺,他们会做得无可挑剔; 要开赌档,要办青楼,他们会找出旁系人员,例如方嫣然这样的来管理; 就算要欺男霸女,他们也自然有一批干脏活的人。 事实上,方嫣然去找刘瑜麻烦,也没带方家的护卫。 没底蕴可以把一切处理好的,搞得天怒人怨的,只会被其他豪门耻笑。 方仪进了府,不得不换了衣服,才去见家主。 正堂外面,方嫣然垂头跪在那里。 方仪看着她,叹了口气,拾步入了正堂。 “事情办得不顺?”方家的家主看上去年纪有六十来岁了,养尊储优的体态,胖得有些吓人,不过一头黑发仍是浓密,虬须满面,鼻孔里的毛发若不是修过,也是可劲往外冒的劲儿,虽然肥胖,但一对灵动的眼睛,却显示这老人精力还很充沛。 方仪作揖道:“仪无能,请家主责罚。” “不必这么生份,你是大伯我看着长大的。”方家家主挥了挥手,示意方仪坐下。 “嫣然把来龙去脉都说,却是为着苏九娘的事,去给三房的孩子出头。” 方家家主说着笑了起来:“她的心思我明白,无非想在这家里,找个靠山,显显本事。” “只是咬到刘白狗,却就被反咬一口罢了。” 第176章 纷说刘白狗(下 “鸿渐你没办成,倒是情理之中,刘白狗若是好招呼,也不会得了这混号。” 方仪想了想,向家主问道:“不知道嫣然到底是怎么得罪了他?” “滚进来!把来去跟你六叔说清楚。”方家家主对着堂外喊了一声。 然后便对方仪说道:“老六,这事你理会就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然后便叫丫环过来,扶着他自去休息不提了。 一个七品官,花费了方家家主这么多时间,也就这样了。 还是因为刘瑜掌握皇城司,要不然的话,方家家主根本懒得去理会。 方嫣然入了内来,不敢隐瞒,把来龙去脉,仔细跟方仪说了。 方仪听着皱眉道:“说将起来,无非就是,你在太白楼落了他面子;唆使大侠杀了一个瘸腿老卒,按关他叫这老卒‘七叔’的称谓,应该是刘某人亲随或老仆之类吧;问了他的侍妾。就这三件事吧?还有其他吗?” “六叔,真的没有了啊!”方嫣然带着哭腔,她真真没想到,刘瑜竟能逼到方家家主,来过问这件事。其实她有一千个法子整治刘瑜的,只不过没想到这厮如此蛮不讲理,竟驱赶摊贩来堵门! 方嫣然想了想,低声对方仪说道:“六叔,涑水先生当时将我等放出,曾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方仪皱了皱眉。 “涑水先生说,虽然刘瑜师出范文正门下,但却从来没有凭仗师门余荫,去欺压他人。” 方仪听着眼中一亮,不禁“噢”了一声,又示意方嫣然说下去。 “还说纵然刘瑜与王相爷府里的女公子,私谊不错,但刘瑜也并没有因此,就投入新党。” “接手皇城司,便破获大案,但也没持功生骄。所以涑水先生说,刘瑜不失为君子哉!” 方嫣然一边回忆,一边述说:“涑水先生以为,刘瑜为官,尽责尽心,就算拘拿我等,也绝私怨,是为国家社稷着想,防范于未然。让我等不要生心怨恨。” 说罢之后,方嫣然就有些得意,满带期待地望着方仪。 话,是说听得懂的人听。 方嫣然就是听得懂的人,她绝对不认为,她这位六叔,会听不懂。 所谓刘瑜没凭仗师门余荫欺人,就是说范仲淹的儿子,其实跟刘瑜的关系,并不太亲近; 至于刘瑜没有投入新党,那不是说他公私分明,是说他朝廷之中,全无根基; 赞刘瑜破获大案,没有持功生骄,是说皇帝不过把刘瑜当成是屎筹,用着时就拿来用,用完就扔,皇帝也不看好这厮! 司马光把话点到这里,方嫣然才会冒然动手。 但出乎方嫣然意料,方仪苦笑望着她:“还有吧?你怎么想着,去冲那瘸子下手?” “涑水先生说刘瑜算得上品行高洁,不然何以如此壮士,会供其驱使?” 方嫣然得意地说道:“我听着,就知道不把那瘸子和龟公做掉,这是可以硬扛铁鹞子的人物,有他们在,要整治刘白狗,却就多几分顾虑,做了那两个,便如断了他手腿。” “你倒聪慧。”方仪点了点头,对方嫣然招手示意她过来。 却突然一巴掌抽了过去,抽得方嫣然整个人瘫倒在地。 “刘白狗这么好整治,涑水先生为何不自己动手?要跟你说这么多?” “你压根就不知道,给家里惹了什么麻烦!你在把整个方家,拉去给旧党当选锋了!” 选锋,也就是炮灰,打仗,踏白侦察了敌情之后,先冲上效死力搏杀的营头。 方仪气得咬牙,指着方嫣然骂道:“你最好求神拜神,刘白狗这几天不要外放出去知某县、某州,否则的话,那就是他投入王相爷的新党,那方家,就无端替着旧党,去恶了新党!” 方嫣然愣在那里,她没有想到,区区一个刘瑜,怎么会牵扯到这么多东西? 这怎么可能?一个小小七品官,怎么能让这位据说要接任家主的六叔,如此惊恐失措? 京师人口百万,方家的大门被堵,若不能马上处理好,那必是个笑柄。 不用三日,被好事之徒传播之下,基本在世家圈子里,方家就得好长时间抬不起头来。 方仪不是方嫣然,他不象方嫣然一样,那么有商业天赋; 但他总揽全局的能力,却不是方嫣然可以相提并论的。 “你去刘家,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刘子瑾的侍妾哄好了,对了,那个唤作仙儿的小丫头,听说刘白狗讲过,名为主仆,情同兄妹,你要重要把她哄好。”方仪想了想,马上就给方嫣然分派了活计。 方嫣然有些不明白的问道: “不是应该找刘某人施压,让他不要搞鬼,教街道司的士兵,将那些贱民驱去他处吗?” 方仪摇了摇头,只是对她说道:“为叔自有安排,你只管去把分派的事情办好就是。” 他是压根懒得跟方嫣然解说了,只是在她应了之后,又叮嘱了一句:“可能办好?” “若你无力办好,现时便说,我另安排他人去办。不要去了,又别有心思!” 方嫣然吓得脸色惨白,连连道:“嫣然不敢,自是按叔父吩咐,将事办好。” “去吧。”方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不是方仪怕了刘瑜,那不至于,怎么说也是世家豪门。 只是若按着方嫣然的法子办,方家就成了个笑柄。 站队到旧党这一边没问题,给旧党当选锋,只要代价合适,也不是不行。 可一个世家,摆明车马,跟一个七品官扛,这很有出息? 所以方仪并不打算跟刘瑜硬扛。 要整治刘瑜的机会,多的是。 第177章 温柔的杀法 正如侯可训斥刘瑜时所说,跟世家拼人脉、比关系?那最后完蛋的肯定是刘瑜。 方仪想了想,对在堂外候着的外院管家吩咐道:“把我房里那对玉壁,给宝臣送过去。” “六老爷,那对玉壁,没有三千贯下不来啊!”外院管家有点不舍得。 倒是惹得方仪笑了起来:“你这老货,这值当什么?赶紧教人送过去就是,不要误事。” 外院管家应了,连忙小跑着下去办差。 这宝臣姓李,也就是方家联姻的李家。 李惟贤,字宝臣,是李继隆的孙子。 虽说大宋杯酒释兵权,勋贵当猪养,但总有例外。 这位就是例外的,在军中他说的话,很有份量,有因为军粮发霉,士兵哄变,他一去,砍了领头的,让大家不许闹,军中士卒就老实听命,不敢再闹下去。这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不闹意味着大伙要吃发霉的米啊!没那个威望,没祖上那余威,军中士卒会听才怪! 方仪想了想,又叫来府里的二管事:“温玉院那对双胞胎姐妹,还没梳拢吧?嗯,给苏子瞻送过去。再将上月那套诸葛氏的宣笔也带上,红粉送佳人,宝剑赠壮士嘛。” “是!”那二管事领了命,也匆匆下去。 这时外院管家就回来复命:“六老爷,已教人送了过去。” “好,你准备些礼物,家常物件,肉菜、米面、粗布,份量备足了,跟我来。” 外院管家听着,皱眉道:“六老爷,你这太过了!” 能做到外院管家,这老人见识也是不错的。 送玉壁给李惟贤,是为了让李惟贤说话,也算是方家在军伍之中致歉; 送女人给苏东坡,是为了让苏东坡说话,算是在士林圈子里,方家对这件事认错了。 当然,也是为了分散刘瑜的助力。 可接下来,方仪明显要去看七叔的家眷。 以方仪的身份,这管家就觉得,太委屈了。 在这管家的心里,他压根就没把这些个贼配军当人看。 “不要胡闹。”方仪起身,整了整衣冠,笑着教人备轿,自是按着心中谋划去办。 结果中午刚才,刘瑜在皇城司公事房用过了饭,就听着下头杂役来报,说是有人来找他,刘瑜教十五叔出去迎了,却是七叔的儿子。 这长大汉子,将养了两天,身体底子好,除了脸面上还有些浮肿,却已行动自如。 见着刘瑜,“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孙少爷!阿发这辈子,给您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您的大恩啊!” 吓得刘瑜连忙起身,把这泪流满面的汉子搀扶了起来。 “方家去了人,五品官,带了水陆道场去,说了很好的话。说是他家教不好,尽管不是他害的,但他那侄女,明知有人去打俺爹,却没喝止,也没报官,坏了俺爹这好汉的性命。总归是他不对。当场给俺爹上了香。” “又当着街坊、里正,说我爹在边关如何英雄了得,当场说得泪下,说他对不起俺家。” “又说俺爹的后事,所有花费都由他开销。” “接着来了好多军中的将爷,光是指挥使就有七八人,都头数十人,都给俺爹磕头上香。” “那官人还说,小人的崽子,他托人在石鼓书院求得一个名额。” 阿发说到这里,咬了咬牙,对刘瑜抱拳道:“但小人没有答应他,连他送来许多肉菜、米面、布匹,小人也请他拿回去,与他说了,这事等禀过孙少爷,才能作数!” “那官人说,他不要小人在少爷面前开口,这些,是他心中不安,算做给俺爹的赔礼。” “小人嘴笨,总之不教他们搬入家中,就堆在门口。” “那官人也不恼,只说过了年,若是小人的崽子,要愿去读书,就得做准备,三月就好启程。” 然后阿发就垂手立在边上,没有再说什么。 吴十五长叹了一声,对刘瑜拱手道:“少爷,若是我等贼配军一条命,能换回这许多东西,西军里,不知道多少人,愿意拿自个的命来换。七哥便是活着,教他现时去死,我看都愿意的了。这仇,报到这里,也够了。” 这时又有人来报,说是范公子如符来访。 刘瑜不得不教阿发先坐下,自己出去迎。 因为范如符,是范仲淹长子范纯佑的长子。 范纯佑没考科举,但这位是跟着范仲淹打过西夏人的。 当时战事一起,范纯佑和士兵一样的浴血作战,也是能文能武的人物。 范家长房长孙过来,刘瑜无论如何,也要出去迎的。 将范如符迎入内来,吴十五见着,便先跪下磕头。 毕竟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范家嫡孙。 范如符教吴十五起来,倒没和刘瑜客套:“贤弟,大人教你适可而止,当依律法,不可逾礼。” 依照律法,不可以逾越,这话当然是没有错的。 手中那杯清茶,略带点甘苦,刘瑜举杯饮了,只觉得平时喜欢的甘味全然不见,只有满嘴的苦涩。 倒是范如符,似乎很喜欢这茶,喝了几杯,拍手道:“贤弟不可藏私,赠我些许才是!” 他年纪也就比刘瑜大上一两岁,从小就有来往,倒是亲切。 “难得我兄喜欢,小弟省得。”刘瑜笑着应承了,教吴十五去取了一罐茶出来。 范如符对刘瑜说道:“愚兄那长随嘴馋,贤弟也知道,家里管得严,不如教这小兄弟,带我那长随去转转?” 他指的,是垂手立在边上的阿发。 刘瑜大笑道:“大哥竟敢埋怨尊长,这笔记下,他日必说与先生知晓!” 第178章 投名状 然后刘瑜取了些碎银、铜钱给阿发,教他带那长随自去消遣不提。 “能算了就算吧,李家那边,宝臣叔父过来寻父亲说话。” 看着房中只有二人了,范如符低声对刘瑜说道: “大人的意思,是朝里状况你自己得心里有数,别把自己搅和进去。” “涑水先生是怎么个来去?这两日,就有三起,听着涑水先生在赞许你,大人以为,你要小心。为官立世,不偏不倚才是。” 这算是长辈教他来传的话,刘瑜听着点了点头,拱手道:“小弟省得,自当遵从伯父训示,却是偏劳大哥,专门跑过来。” 坐不到一刻钟,范如符便让刘瑜去把他长随叫回来,然后便带了茶叶,辞了去。 紧接着却是苏东坡差人过来,传了一句话:“我本欲效羊续悬鱼,实不忍香消玉殒。” 羊续悬鱼,就是有人送他鱼,他悬起来不吃; 有人要再送礼时,他就指挂着的鱼,示意自己不收贿赂,从而杜绝了以馈赠为名的贿赂。 刘瑜极为无奈,向苏家小厮问道:“你家少爷不吃鱼,可以退回去!” “我家少爷吩咐,若是公子这般说,便如此作答:子瑾曾与我说过,有位你认为很伟大的先生,写过一段话,你背过给我听,我仍记得。”苏家小厮想了想,甚至还轻咳两声,清了清喉咙,方才开口: “譬如罢,我们之中的一个穷青年,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问他是骗来的,抢来的,或合法继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那么,怎么办呢?” 刘瑜总算回过神来,断然喊道:“闭嘴!” 但那苏家小厮,煞是好记性,又复苏东坡教他背得烂,生生一路背下去:”……如果反对这宅子的旧主人,怕给他的东西染污了,徘徊不敢走进门,是孱头;勃然大怒,放一把火烧光,算是保存自己的清白,则是昏蛋。……然而首先要这人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 中间刘瑜甚至气得踹了那苏家小厮两脚。 可这苏家小厮硬扛着,把长长的一段文章背完了。 刘瑜不禁掩面,不能钞书啊! 这就是钞书的下场,当时喝到酒兴起,跟苏东坡聊起《拿来主义》这文章。谁知事过数年,苏大胡子居然能一字不漏记下来!用在此时来堵自己的嘴。 刘瑜无力地挥了挥手,对那苏家小厮说道:“快滚,要不一会我疯起来,连自己都扇!” 那小厮是有眼色的,连接作了个揖就溜,到了门口,不知道是故意作弄,还是觉得刘瑜可怜,探了个头说道:“公子,小的也是听命行事,要不,您要不要捎信,小的不要打赏帮你捎一回?” 他说的捎信,自然就是刘瑜和苏小妹之间的书信来往了。 “啪!”一个茶杯砸在墙角,那小厮早就跑到不知何处去,隐约还听着他“吃吃”的笑语。 苏东坡不是贪财好色的人,就凭他天下闻名的才子名气,倒贴的美女都不缺的。 他是用自己诙谐的方式,来提醒刘瑜:不如先收了好处,后面要怎么办,再另作他论。 待到吴十五和阿发入得内来,刘瑜长叹了一声,对阿发说道:“把方家的东西都收了吧。” “是,孙少爷。”阿发有些难抑的喜意。 吴十五摇了摇头道:“七哥死得值了。少爷,你不要觉得我凉薄。我等这些粗人,本就是贱命一条的贼配军。” 刘瑜揉了揉太阳穴,对阿发说道:“阿发哥,你也姓刘,如果不嫌弃,搬到了我边上吧,我给你张罗个小院。以后有什么事,我也好照看着你。” 阿发还在发愣,吴十五一脚就踹在他脚弯:“还不谢过少爷!” “谢孙少爷!”阿发连忙磕头。 刘瑜起身来搀,却被吴十五挡住:“少爷,您得受他这拜,要不我等心里不踏实。” 又对阿发骂道:“憨货,得叫少爷了!” 阿发便口称少爷,又给刘瑜磕了头,从此和吴十五一样,算作是刘瑜的家仆。 “那现在这样,阿发哥,你回去,将布匹交给嫂嫂处置,肉菜分给四邻,给七叔做完了法事,我这边应该也给你张罗好了院子,到时你再搬过来;十五叔,你去叫街道司那个大使臣来。” 刘瑜分派了两人的活计,坐在公事房里,却很有些无力感。 直到杨时和皇城司的甲士首领李宏回来,刘瑜都还没动弹。 炉子上一壶水都烧得只有壶底了。 杨时看着有些不对劲:“先生,事情办得差不多了。” 刘瑜坐直起来,颈椎竟“咔”一声响,不知他瘫在那里,多久没动弹。 “怎么两人都回来?中立,你马上回去盯着,我一会让李铁牛去跟你替换,事没做完,你们两人,就是解手,也要留一个人在那里看着。” “先生放心,我刚叫了老仆盯着,您知道他的性子,绝不会误事。学生现时便回转过去!”杨时也知道事情重大,匆匆一揖,便自去不提。 刘瑜看着李宏半晌,硬是没有开口,以至于李宏有些手脚不知道放哪里。 直到李宏被瞪得忍不住要开口,刘瑜才打破了沉默: “我要办一件事,大事,这大宋,恐怕没有人会去办了。” “京师伏下的人手,暂时是不能动了,看起,我的底牌,大家也摸得差不多了。” “你敢跟我去办这差事吗?” 李宏刚要回答,刘瑜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败至身败名裂,成至默默无闻。” 听着这话,李宏就愣住了,过了半晌才问道:“先生,那咱们为何要办这事?” “不办的话,大宋会死许多百姓,不办的话,我这心不舒畅,念头不通达,这事,非办不可。” 李宏在问之前,心里已有了计较,刘瑜虽说成至默默无闻,可李宏不信。 刘瑜在京师的名声,褒贬不一,但有一点,刘瑜从没有亏欠帮过他忙的人! “先生要办,小人就办。” 刘瑜听着,脸上便有了笑意,拍了拍李宏的肩膀:“那你就得纳个投名状了。” “记住,我要的不单单是死士,你得做天衣无缝。” 李宏抱拳道:“请先生吩咐!” “给你三天,我要看见方嫣然的人头。” 第179章 各有心思(上) 当方仪下午第二次来到皇城司的公事房时,刘瑜就远没有之前那么客气了。 因为没有必要,客气是一种拒绝,一堵墙,以让对方无法开口。 这次是要谈事,再那么客套,就是浪费彼此时间。 急于完美解决小贩堵门事宜的方仪,显然不希望把时间拖得太长; 而刘瑜自然也没有许多可以浪费的时间。 “我当时问过令侄女,我让她给出一个名字,明显告诉她,做为中间传话的人,我不想针对她,可她选择了拒绝。” 刘瑜冷冷地对方仪说道: “大司膳又是请李宝臣说话,又是送苏大胡子礼物,又亲自去了七叔灵堂,还带着军中的兄弟去磕头,更使了方嫣然去我家里,但终归欠我一个名字。” 方仪有滋有味地喝着刘瑜冲出来的清茶,一杯饮尽了,方才笑着开口。 一开口,却是不相干的话题: “我被骗了,怪不得官家和宰执们,会让你掌管皇城司。” “京师那些庸人,给你起了个颇为不雅的浑号,想来是瞒不过你的。” “俗话说有起错的名,没叫错的浑号,我便被这浑号骗了。” “你是一头狼啊!” 方仪说到此处,抚着颔下长须:“这事我本来可以找开封府说话,你还没去接印,我也可以去都水监,寻判监事的官员说话。我没去,就是因为我越琢磨,越发现,你跟他们起的浑号,并不相符。” “你就是一头狼。” “我不想被狼,日夜盯着。便是现时去都水监,找开封府,入宫找娘娘,把这事平了,也不算了结。狼嘛,会一路盯着的,只要露出破绽,便咬上来,不死不休。方家,家大业大,没有千万日一路防着你的道理。” “所以,我才来找你。” “我给不了你名字,只能告诉你,嫣然盘点生意是一把好手,但她不懂宦海的水,有多深。” “听嫣然说,有位先生,很是赞赏你。说你不凭仗师门欺人、破获大案不恃功生骄、不因私交而推新法。依着我看,你若当上十年官,大约那些庸人就会知道,给你起的这浑号,有多荒谬。” 说罢他就起身,准备告辞。 刘瑜却就问道:“涑水先生么?” “不,我给不了你名字。”方仪微笑着回了一句,拱拱手便自辞去了。 方仪走后没有多久,李铁牛就跑了过来。 依旧提着食盒,依旧在这冬日里,跑出了一头汗。 “方家那女人,到家里去了,带了许多东西,换了张脸似的。” “两位娘子,教我来问官人,那些物件,是收还是不收?” 刘瑜接过食盒对他说道:“收,她送什么,全收下。” “是了,官人,这两日,球社里有些球头在说,桑家瓦子那边,时兴说忠奸传,许多人都说,比三国带劲多了,原来大宋吃了亏,却是朝里有奸臣啊!” 刘瑜苦笑摇了摇头,这个憨汉,跟他说不清楚,打开食盒取了饭菜出来,对李铁牛说道:“你莫要去掺合这些事,什么忠臣奸臣,约束一下球社里的球头,教他们也少去掺合。要有人喜欢起这种哄,找个别的由头,把他赶走,明白么?” “明白,就说他脚臭,不会踢气球便是了!”李铁牛得意地想出了一个理由。 刘瑜无语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回去。 一碗饭还没扒两口,吴十五就把街道司那大使臣领了过来。 “左正言竟清廉如斯!”那大使臣看着刘瑜在吃着家中送来的饭菜,失声叫了这么一句,眼睛马上就红了,看着再过几息,那眼泪就立马能滴下来。 刘瑜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差点呛住,连忙喝了一口汤,才把那饭咽下去,抬手止住这大使臣:“打住,我不好这套!要是爬到五品,你这么整,我也笑笑过去了,我区区一个从七品,你若硬给我整这套马屁活计,那是害我,好吗?” 这大使臣是个懂事的,见得刘瑜不喜这活计,马上堆了一脸的笑:“是、是!官人年少有为,正当青云直上三万里之际,小人着实不该,小人有罪,有罪!” 刘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青云直上三万里,去给玉皇老儿盖瓦么?” 于是他便再次见识了这大使臣变脸的功夫。 “职鲁斐,勾当街道司公事,依令前来候命!”这大使臣板起脸,腰杆绷得笔直,站在那里,一副骄兵悍将的作派,全然和之前的马屁精、谄媚讨好的小人,一点也不相干。 刘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这个作派可以,带兵的人,太粘乎了,看得便不牢靠。行了,不用在我这里立规则,把堵方家门口的摊贩,换个地方吧。让他们不要摆出表木,却不是专门去堵人门口。” “诺!”大使臣抱拳领令下去。 刘瑜看着这厮有趣,却把他叫住:“明天晚上,要没什么变动,到时咱们一起吃个饭。不要搞洗尘接风那一套,我请客,不过粗茶淡饭,如果你不介意,到饭点就过来。” 反正他去街道司,也要培养心腹的,要不那五百人,他刘某人一个人怎么支使得了? 这鲁斐虽然滑稽,却是识趣,刘瑜也不介意略为示好。 听着这话,鲁斐转过身,严严正正给刘瑜拜了:“谢左正言!卑职明晚便来叨扰!” 然后真没什么多余的话,起身就走。 “十五叔叫个逻卒过来。” 吴十五出去不久,便领了个亲事官过来。 “查一下街道司的勾当公事鲁斐,为何快四十了,还是一个大使臣。” 第180章 各有心思(下) 刘瑜觉得这厮这么会来事,还扮什么象什么,按理不该到这年纪,还呆这位置啊。 结果那亲事卒听着眼里就有了笑意:“回左正言的话,这不用查,小人便是知道。” “这鲁斐煞会钻营,可惜他有个毛病!” “他原来是在禁军那些年,倒也不乏赏识他的上官,有剿匪、捕贼的机缘,教他去,总要有个功劳,累上几转才好升迁的。这鲁某人,凭良心说,棍棒也好,马上本领也好,都颇了得,只都被他这毛病累了。” 刘瑜轻拍了一下案几,笑骂道:“你不如去瓦子里说五代算了?还吊起胃口来了?快讲。” “嘿嘿,小人马上就说到,他这毛病就是晕血,见血就晕!” “左正言明鉴,这武人要立功,便是杀良冒功都好,怎么也得见血的。” “他这晕血,就没法子了。原是在簇御龙直的,那是禁军里一等一的好去处,没有一身本事,挤破头也入不得。结果这鲁某人倒是枪棍骑射都过硬,入了去,谁知剿匪晕血,被踢了出去了雄勇。” “这人身手了得,切磋比试,几乎无人可对,又会巴结,结果开封缉拿江洋大盗,去找人手协办,上官就派他去。结果不用说,又被踢了出去。” “别人是升迁,他是一路往下,后来直被踢到厢军去。” 刘瑜听到这里,也不禁失笑,便问道:“那怎么又混到勾当街道司公事?” 城管虽累,京师里动辄权贵,又易得罪人,听上去是个讨人嫌的角色。 但京师城管大队长,绝对哪朝哪代,都是一块肥缺啊。 这如同说,评述仕途,九品官那是小得不行了。 可这大宋年间,乡里百姓,有多少人一辈子,跟九品县尉谈笑风生过? 在汴京城里芝麻一样的九品官,对于许多乡间百姓来说,那就是天啊! 一个无品级的捕头,都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了,别说有品级的官。 所以能混到勾当街道司公事,也是很不错了。 那亲事官笑道:“他枪棒当真了得嘛,教了不少徒弟,有两个在西北杀出了功名,听着他的境况,花钱帮他活动了一番,方才得了这差事。不过一得了这差事,鲁某人却就如鱼得水。” 刘瑜点了点头,示意那亲事官自行去忙。 如此过了两日,七叔的水陆道场依旧在做; 各个瓦子里的说忠奸的说书人,越来越多; 刘瑜去都水监接了印,也见着另一个勾当街道司公事的大使臣,不过这位似乎背后的后台甚硬,经常不到公事房点卯,各种理由告假。便连刘瑜去接印,他也只是出现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就告病回家。 不过刘瑜倒无所谓,他又不看重街道司,他要的是这五百士兵控制权。 当着这多病的大使臣面前,刘瑜便叫鲁斐将另一队也一并管了起来。 结果那病夫喜出望外,说是以后可以专心养病,看怕也许是真的病了。 不过刘瑜没心思去探究这些,因为刘瑜,接印的第二天,却就再一次被传唤去枢密院了。 这次皇帝倒没有在场,是王安石和曾公亮,让他过去。 到了那里一看,司马光也坐在公事房里。 找刘瑜过来的原因很简单,司马光看着刘瑜到了,也很直接:“子瑾忠心国事,想来夏人所寻物件,已有所得了吧?座间乃是大宋宰执,子瑾三思慎言。” 就是警告刘瑜不要说谎了。 王安石和曾公亮,倒是老神在在,没有开口。 刘瑜站在那里,没错,站着,没人叫他坐下。 他一个七品官,跟大宋的相爷共处一堂,那没人叫坐也真只能站着了。 不过刘瑜没有开口,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于是堂里就沉默了。 过了半晌,司马光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刘子瑾,你不言不语,是为何故?” “下官愚钝,涑水先生当面提点,下官安敢不遵?故之,三思之中。一思之始,已觉今是而昔非,当真不胜唏嘘,顿觉沧海桑田,光阴如箭;又看日月如梭,苍狗白云,可记三皇五帝,毕路蓝褛,三代之治,夜不闭户。人心不古矣!” 打磕睡的曾公亮,听着脸上都有了微微笑意; 王安石干脆摇了摇头,直接拿起公文看了起来。 司马光借相爷们的威势,要来发作刘瑜,当然可以,不论从司马光的资历,还是他和相爷们的私交,都说得过去。但要相爷们放下身段,帮他来打压一个七品官,这就不可能了。 不说政见不合这节吧,堂堂宰执,要联手来弄一个七品官? 这谁干得出来? 所以尽管听得出刘瑜在消遣司马光,曾公亮和王安石却不打算开口。 于是司马光只好亲自上阵了:“刘子瑾,你当真胆大包天!当朝宰执在此,你也敢疯言胡语!” 刘瑜面带微笑拱手:“先生教下官三思,下官依嘱三思,先生不悦,催问下官何故不语。” “先生问何故不语,下官如实相告,先生又不悦。” “先生素来是诚实长者,先生不悦,终归是下官错了。” “下官惶恐,惶恐!” 司马光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戟指着刘瑜:“刘子瑾!” “先生仍不满意么?是、是,下官错了,尽管下官依足先生所言,实在不知道罪在何处。” “但惹了先生动气,便是下官错了,下官该死,该死,死至十八层地狱,替阎王老爷挖煤。” 本来作瞌睡状的曾公亮,一阵狂咳,那是憋笑憋到受不了,实在无法装睡下去了。 连王安石也长须颤动,不住地摇头。 司马光气得脸红如血,额角青筋都迸现出来。 第181章 大抄书 刘瑜凑上前半步:“先生这是要白日飞升么?先生飞升,飞升,升到三十三重天,给玉皇大帝盖瓦!” “哈哈哈,好个刘子瑾,颇有急智诡才,居然藏锋敛芒,还混了个刘白狗的浑号自污!”曾公亮拍掌大笑起来。 王安石也忍俊不禁,放下公文抬头道:“好了,有些过了。” 刘瑜抬手一揖,退了半步,回复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 他可不打算连王安石和曾公亮也扛上,再说,就是冲着王苘,他也不敢去扛王安石啊。 不过司马光也是宦海浮沉数十年的人物,深吸了一口气,却就强将心中郁闷平复了下去,望着刘瑜,冷冷问道:“你还要三思多久?” “下官年少无知,故思长。” 三思,就是少思长,老思死,有思穷。 这是孔子说的:君子少思长则学,老思死则教,有思穷则施也。 司马光不禁冷笑起来,刘某人一个特奏名的出身,也敢在他面前卖弄学问? 当下便问道:“何所得?” 就是问想出什么东西?他打算刘瑜一开口,就要把刘瑜直接喷死,从道德制高点进行压制! 刘瑜有问必答:“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曾公亮听着老眼一亮,点头道:“甚好,简朴易懂,却确是少思长则学之理。” 三字经开头这一节,本来就是劝学嘛。 刘瑜抄将出来应景无比。 加上曾公亮给定了调子,司马光一时也法发作,只好不屑地道:“你不如去设馆开蒙!” 三字经当然应景,但对司马光这层面,站在枢密院的人物来说,就太浅了。 如同在世界顶尖的核能物理课题组里,展示讲一元一次方程解法,讲得多通透一些。 司马光这嘲讽,倒不是乱讲,喷得很刻骨。 刘瑜也不恼,他本就是故意的嘛,恭恭敬敬地说道:“是,下官才学本就粗浅得紧要。” 认怂嘛,认怂司马光还能怎么样? 不过司马光可不是等闲人物,这能千古留名的角色,哪会这么给刘瑜堵住? “东华门刺客案,不是已结案了么?你如果没有查清夏人所寻何物,如何结案?”司马光马上抛开和刘瑜纠缠口舌,换了个公事问责的角度来切入。 “下官本要禀告,是先生教我三思,下官素来仰慕先生,得以耳提面命,安敢不遵?” 司马光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此间是公事房,仰慕之类不必提了。” 这仰慕,司马光还真敬谢不敏呢,这再仰慕下去,搞不好得让刘瑜气得脑溢血! “好了,我方才也不过提醒你,说话要慎重,不是叫你在这里少思长、老思死、有思无。快些禀事。” “人犯已尽数擒获,案情得悉,是有人盗取神臂弓图纸,送至京师。” 刘瑜一句话,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这瞒不过去的事,皇城司也不是他的基本盘。 他上任不到一旬,上班时间前后最多五六天。 要这样能经营得滴水不漏,那不叫人,那得叫神。 反正只要皇帝和相爷们想知道,不可能查不出来的,包括司马光,他有多少门生弟子? 真要查,花点时间和心思,能查不明白? 所以刘瑜干脆就交代个清爽。 司马光颇有些出乎意料,他以为刘瑜会百般抵赖,特别是刚才一开始,刘瑜那节奏,就是要跟他扛上的模样。谁知道这一下子,就全抖出来了?不过司马光也懒得跟刘瑜计较,这和气度、心胸无关的,刘瑜不够资格,让司马光去计较啊! 那都不是一个层次,差太远了。 所以司马光见刘瑜服软,倒也就没有接着嘲讽下去:“图纸何在?” “已获,义士殉国。”刘瑜之所以会痛快回答,是因为北婆台寺里,那主持已失了踪,据李铁牛那边得来的线报,是被人接走了,李铁牛认为,似乎是司马光的长随,派人干的。 李铁牛不是高俅,不论刘瑜有多不满意,他能达到的,就这水平。 不过宁可信其有,也不要死扛到最后,被人翻盘打脸。 所以刘瑜痛快认了。 司马光脸上就有了笑意,他倒也不是针对刘瑜,他为了的这大宋,这百姓,至少在他认为,就是这样:“可曾查阅?” “不曾,上有义士所留火漆,只见卷外上书‘神臂弓图样’五字。” “为何不见呈缴存档?” 只要刘瑜交出东西,司马光必会把图纸和那些铁鹞子,交还西夏。 在他看起来,这是不起边患必须要做的事情。 若干年后,到了他当权时,连《上哲宗乞还西夏六寨》都干得出来。 就是把六个边防重镇还给西夏! 六个牺牲了无数大宋将士,不知多少热血、性命,国家耗费了无数钱粮的边防重镇,为了不打仗,为了偏安,都能主动提出割让。 何况于死上几个义士的神臂弓图纸,和几个擒获的铁鹞子? “未曾启封鉴定真伪,不敢呈缴上报。为防散失,近日已派亲事官,寻觅制弓工匠,到时共济一堂,再行开启火漆,真伪立辨,再呈报存档。” 刘瑜的说辞倒讲得过去,不知真假嘛,现在开了,中间丢了几份找谁? 当大匠到了,到时再开启便好。 “不必了,你即刻呈缴吧!”司马光抚须说道。 刘瑜抬起了从进来一直低垂的头,死死盯着司马光。 他的袍袖之中,双拳紧握,指甲都刺穿了皮肉,犹自不知。 第182章 诸方相召 枢密院里,曾相爷的公事房,突然就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莫名的,连外面听差的官吏都下意识凑近了过来,在门口探望。 “退下。”这是王安石对那些官吏说的。 “君实,且慢。”这是曾公亮对司马光说的。 连打瞌睡的曾公亮,都装睡装不下去了。 没错,皇帝现在跟王安石好得穿一条裤子也似,似曾公亮没事就打瞌睡。 压根不想提反对意见,反正,王安石也很尊重他,又是他举荐的。 但这神臂弓不一样啊! 大宋好水川之败,死了多少人?这神臂弓在其中,就起了不小的因素! 能得神臂弓图纸,当然要慎重了。 所以曾公亮坐直起来,对司马光说道:“子瑾虽年少,行事却老成,他这主张,老夫听着也是可行的。但等聚集大匠之后,再行开启好了,就算是假的,这时间也等得起,总好过现在呈缴,到时散失嘛!” 王安石也点头道:“子瑾先去外面候着。“ 刘瑜深吸了一口气,抬手一拱,退出了公事房外。 “君实,你说子瑾在皇城司一手遮天,目无法纪、尊长,隐瞒案情,胡作非为。要老夫两人作陪,见一见这狂妄无知小子的真面目,还说此子日后必成一害。可叫了过来,人是有点愚钝,特奏名的出身嘛。但你问他什么,他都如实作答啊。嗯,对你还很尊敬,不,应该说对你很崇拜吧?这对不上啊!”王安石皱着眉头向司马光问道。 当然他言语之中,对刘瑜是有些回护的。 毕竟王雱和王苘两兄妹,在家里说了不少刘瑜的好话,要说全无效果,那不可能。 王安石也是人嘛,就算不给刘瑜开后门,但至少感观上,还是觉得是个后辈,回护一下。 司马光却摇头道:“两位相爷,这不对。边境扩军、修堡,都易引起夏人不满,何况于神臂弓?我要刘子瑾呈缴,是正好火漆犹在,付还夏人,以使其知恩,勿启边衅啊!君不闻?工部诗曰:边亭流血成海水!” 说到此处,司马光摇头顿足,悲伤不能自已:“好水川之役,多少将士身死?其时有人问韩相爷,丈夫、儿子跟他去出征,为何相爷回来,他们的亲人没有回来?韩相爷无言以对啊!” “君实,你乏了,先去休息吧。老夫与介甫商磋之后,定了章程再议不迟。”曾公亮突然截断了司马光的话,后者还要再说,曾公亮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不必再说了。 不是曾公亮对司马光有什么意见,是他看着王安石要开口了。 王安石的性格并不太好,口才却很好,一旦王安石暴发,能把司马光喷成渣! 所以顾虑到在这里演变成为王安石狂喷司马光,是不太妥当的,曾公亮才让司马光退下。 “教刘子瑾进来。”王安石看着司马光出了去,高声叫了一句。 自有官吏去传刘瑜入内来。 “你聚集大匠,以启火漆之事,宜快不宜迟。” 王安石多的也没有说,只是对刘瑜扔了这么一句。 而曾公亮也对刘瑜说道:“子瑾,这事要办好。” “是,下官领命。” 王安石有些烦噪,并没有马上叫刘瑜下去,在公事房里背手走来走去,停了下来向曾公亮问道:“秘阁那边,让子瑾放开手脚去做如何?” “亦无不可。”曾公亮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却又尽职地打瞌睡去了。 王安石看了刘瑜一眼:“老夫知你不喜词赋,以为小道,每有所做,皆托辞他人。也罢,或启奏官家,特试策。回去准备一下吧。” 然后刘瑜就晕乎乎辞了出来。 他猜到了开始,没有猜到结尾,怎么王安石叫他去准备? 听着要考试的样子? 他不是混了特奏名么?这不有文凭了吗? 自己水平自己知道,刘瑜也不打算去参加锁厅试的,怎么叫他考试? 刘瑜真想问一下王安石:“相爷又想吃鱼饵了么?” 以前王安石想事想呆了,拿起鱼饵就吃,所以有这个梗。 不过刘瑜想了想,最后还算没有作死,老实低头出来了。 到了皇城司公事房里坐定,街道司那边,鲁斐就跑过来,交上一份名录。 这是刘瑜教他挑选的,总不可能五百士兵,全当间谍或是反间谍人员用吧? 那百万人口的京师,一个城管也没有,到时乱成一团,满朝文武不把他刘某人撕了才怪! 所以他教鲁斐挑了二十人出来,鲁斐今日过来,就是为着这事:“左正言,这些都是良家,平时不耍钱、不去青楼的。不通枪棒就差了些。” 他偷眼看了一下刘瑜,看见后者没有嫌弃,就接着说道:“有三人是开过蒙的,其他有五个能写挥春,还有十二人,勉强能写自己的名字。” 本来大宋年间,识字率算是还可以的了,虽说其实也不多,但五百人里,勉强挑十个识字的,倒也还是可以。可是刘瑜要求,不赌钱,这就筛了一批;不上青楼,又去了一批。能有三个开过蒙,算是不错了。 开过蒙,就是会背点古文,会背点乐府、唐诗,做文章那是不要想了; 能写挥春,就是会写春联,过年了,叫作练过字,写一些听熟了的句子,比如写行“天增岁月人增寿”,再写行“春满乾坤福满门”,就这样了,要他改?那没这本事,上联要改成“天增岁月娘增寿”,后面能给闹出“春满乾坤爹满门”的夸张笑话来; 至于能写自己名字,那就是扁担倒了能认出个一字,就这水平了。 刘瑜倒没有不满,对鲁斐吩咐道:“听说你枪棒可以?嗯,你负责训练他们,早上领他们跑步,开始跑上三五里,慢慢增加,后里加上十里;白天你教他们一些拳脚,听着,把他们当杀手来练,不要教什么套路,不要指望他们能跟人对阵,就一招,要不敌死,要不我亡,要他们练的,就这种招数;晚上,请两个老夫子,给他们开蒙,不识字肯定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刘瑜敲了敲桌子:“孝敬的钱银,就不用送上来,那份钱,除了请老夫子开蒙之外,买肉买鱼,给他们吃好些,这个是卖命的差事。听懂了么?” “卑职领命!” 鲁斐行了礼出去办差,刘瑜刚想休息一下,便听着甲叶作响,却是皇城司的甲士首领李宏过来,向刘瑜禀道:“先生,富衙内来访。” 刘瑜这一日,迎来送往,当真一刻不得闲,但富衙内来访,他不得不去出迎。 京师说起富衙内,那自然就是富弼的三公子富绍京了。 富绍京也是二十来岁的模样,过来见着刘瑜,便口称“世兄”,极为有礼,全然不象有个当过相爷的老爹,谦细得不行。互述了礼,富绍京才对刘瑜说道:“大人请世兄若有闲时,移趾一述。” 刘瑜听着苦笑道:“我现在马上就跟世兄过去,世兄能骑马么?那马上就走吧。” 第183章 备考 富弼是什么人? 他二十来岁时,宰相晏殊,看他文才出众,把女儿许给他; 仁宗朝富弼就当宰相了。 现在也有着镇海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头,更是受封郑国公! 今年皇帝请他入京,让他坐轿到殿门,不许他行跪拜礼。 富弼这人火气也大,在仁宗朝就敢拿着笏板指着皇帝喷,喷完皇帝还得跟他认错。 这样的人,要叫刘瑜一个七品官,找个下人来传就是了,派他儿子来,至于么? 但他就这么干,他儿子还管刘瑜叫世兄。 所以刘瑜哪里敢等有空? 去到富府,富弼腿脚有问题,坐在堂上,看着儿子引刘瑜入内来,还撑着拐棍站起来。 人家这样的资历,这态度,刘瑜还能怎么样?只好抢上前去,跪下行礼。 富绍京连忙也跪下,和刘瑜对拜,替他父亲行礼。 折腾一番,方才坐定下来,富弼就对刘瑜说道:“世兄,老夫知你身兼数职,事务繁多,今日请世兄过来,着实是有事请教了。” 别看人连皇帝都喷,平时待人处事,富弼很客气,所谓“言必尽敬”。 虽说长辈如果看得起晚辈,也有故意高抬晚辈的,叫世兄的。 可这位是富弼啊! 他敢叫,刘瑜那敢受啊? “瑜惶恐,不敢当相爷厚爱。” 富弼抚须笑道:“世兄太仔细了,那老夫便称你字吧。子瑾,老夫闻皇城司,破获大案,得夏人神臂弓图样,可有此事?” “有此事。”刘瑜老老实实地答道。 但心里却就开始盘算,如无意外,必定就是司马光说的了。 “据君实言道,预将图样归还夏人,以使他们感恩,免起刀兵,你以为如何?” 刘瑜抬头迎向富弼,沉吟了片刻:“若敌国索要土地,可否割让,以息刀兵?” 富弼听着,微笑道:“辽兴宗面前,老夫于数十年前,已作答。” 当时辽国索要土地,富弼以死相拒。 所以他对刘瑜说,他答过了。 刘瑜才想起这一节,拱手道歉:“瑜无礼。” 这位倒不是司马光那样的人物。 只不过,富弼接着又对刘瑜说道:“老夫蒙官家诏见,曾进言,愿陛下二十年口不言兵。” “子瑾以为如何?” 刘瑜如坐针毡,却也只有硬着头皮应道:“大宋不能再承受好水川那样的失败了,如果没有把握,的确不能轻易兴兵的。” “若以子瑾领军,可否得胜而归?”富弼很客气地问道。 刘瑜无奈摇了摇头:“战阵非小子所长。” “若兵事起,以子瑾为转运使,可否保粮饷无缺、箭矢无忧?” 刘瑜真他问得有点怂了,他再客气,也是做过那么多年的相爷,那气度摆着,简直让刘瑜比面对王安石时,还要更紧张:“若有所遣,唯尽死力而为。” “粮道被劫,或是粮草调派不上来,前线士兵没有饭吃;军备供给不上,弓箭手没有箭,这仗没法打。你累死了,又有什么用?”富弼依旧是一脸的谦和,甚至,连说话的腔调,都是轻声细语。 但刘瑜却被他说得后颈渗汗。 “是,累死了,也没用。” 很明显,富弼是支持司马光的观点。 不过本质上他有所不同,他是认为国家没有实力开战。 但富弼开了这个口,刘瑜将神臂弓图样交上去,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 连皇帝都不太可能,为了这个,去跟富弼硬扛。 而王安石要扛自然可以,那变法就不要想了。 他可以压下司马光,但要压下富弼,事实上难度很大。 至少,不会因为神臂弓这一节,来跟富弼撕破脸。 刘瑜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很难挽回一些事情。 看着刘瑜不说话,富弼便点了点头道:“听闻未及冲龄,子瑾便欲拜入范师门下,老夫以为,子瑾是知理之人。以后若有闲时,多来走动。绍京,替为父送送子瑾。” 刘瑜听着,知道话就聊到这里了,连忙起身行礼,富绍京过来,替脚腿不便的富弼还礼。 临出门的时候,富弼却笑着说了一句:“子瑾,要好好备考。老夫也以为,其实不一定要试诗试赋,试策,也无不可。” 然后便示意富绍京送客,却不留给刘瑜再问的机会。 看起来,这是一个利益交换。 富弼也不打算这时跟王安石翻脸,所以用相爷之威,硬压着刘瑜,按司马光的路子去办; 然后在某个将要到来的考试里,富弼帮刘瑜说话,算是打完一棒,再给个胡萝卜。 刘瑜看着天色将暮,毕竟他管着控事司和井冰务,不受三衙管辖,如果不是皇帝或相爷找他,也不需要向上官报告。看着无什么事,出了富府,上了马便直接回家了。 也是真实乏了,这一天,除去皇城司、街道司的事务之外,方仪见了两回,七叔的儿子阿发见了一回,范如符迎了一回,富绍京迎了一回,相爷们叫他去了一趟枢密院,富弼叫了他过府一趟,也着实够忙的了。 谁知回到家里,就见着童贯从书房出来,大笑道:“小弟参见哥哥!给哥哥道喜了!” 刘瑜一头雾水:“喜从何来?” 他累得不行,看着如梦过来,示意她煎水冲茶,瘫在椅上,对童贯说道:“有屁快放!” “听说王相爷去寻官家,提议将直秘阁的考试,从试诗赋,改成试策;官家又召富郑公,问富郑公,试诗赋改为试策如何?富郑公说也不要拘限于试诗赋,不然的话,很容易出现‘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的情况。并且富郑公还说‘景祐四年,臣亦以策论得职’。官家之后就说,其实也不一定要试诗试赋,试策也可。” 童贯说得兴起,把冷茶也灌了一通,用衣袖一抹嘴,拍腿道:“王相爷今日教哥哥好生备考,又去请官家改试策,这不就是要让哥哥得了直秘阁么?” 直秘阁,这年头可不值钱,不是几十年后,元符年间三等贴职的概念。 只是正八品,属于贴职初等。 不单如此,还要试诗赋。 也就是考试。 大宋当官,没个馆职都不好跟人打招呼。 为啥呢?没馆职,就升不上去啊! 比如龙图阁,先是七品直龙图阁,然后是从四品龙图阁待制,接着从三品直学士,再接着学士,这不就三品了么?要连个馆职都没有,说明没有进入大宋士大夫储备干部的通道。 所以尽管这直秘阁只是八品,可是童贯很替刘瑜高兴:“哥哥先直秘阁,再直天章,再直龙图,一步步上去,到时便好提携小弟!” 刘瑜苦笑道:“你还要我提携?” 这千古太监,就这厮封了王啊。 但在童贯的大呼小叫之下,家里的如梦也好,萧宝檀华哥也好,甚至小吃货仙儿,都把门团团围住,要求刘瑜一定要通过考试! 甚至发展到李宏、鲁斐过来报备公事,吴十五和阿全叔守着门口不让他们进来:“少爷备考之中,你们可有点人性么!” 第184章 苏学霸的小抄 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洋洋的,把京师的百姓、贵人,几乎都从街道上赶回家里去了。 只是有钱人在家中的亭台舞榭里,拥着锦裘、煮酒青梅也可赏雪; 略有些盈余的,倒还好些,雪天被里看书,向来是个不错的主意; 只要不愁生计,三五好友喝上几杯,耍点不伤和气的小钱,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而底层赤贫的人们,却只好把补了又补的寒衣,可劲的裹紧些,看着米缸,望着家小,眉头便越来越皱了,这大雪天,没法出去做些营生,这冬日,不知如何捱下去。 穷得连遮头片瓦都没有的,只好去城外的山神庙还是城里道观,或是城墙边角,裹紧破衣蜷成一团,能扛过这个冬天,便又是一条好汉,或扛不过去,却就成了冻死骨。 刘发原本属于是赤贫的这一层。 不是他是个懒汉,也不是他好吃喝嫖赌,就是七叔在生时,好喝点小酒,耍点小钱,也是几个铜板的事。主要是他家里的收入,都用在小孩读书上面了。 别说什么穷文富武,除非孩子是晏殊那种天才,要不没老师开蒙,没钱买书本,怎么读下书去?笔墨要钱,纸张要钱,书本要钱,年关去给蒙师拜年,几条腊肉也是少不了的,这些都要钱。 在京师的,房租要钱,不在京师的,到时赶考也要钱。 普通人家,供一个孩子读书,就紧成赤贫了。 刘瑜没少给七叔一些钱银,但七叔都收了起来,留着以后给这孩子读书用。 “现时虽然阿爹去了,家里倒是宽松了些,少爷又给俺们置了这么大院子,崽子读书也有少爷张罗。俺听大娘子说石鼓书院似乎不太好,少爷似乎要让俺们崽子去一个叫白鹿书院的。”刘发的媳妇给他打点收拾着,一边低声地跟刘发说着话: “当家的,你可得把少爷侍候好了,俺们做人可得有良心!这么大雪,你可帮少爷遮挡好了,可不敢教少爷冻着。” 刘发拍了拍胸膛:“俺心里有数,少爷说给俺个院子,这俺爹头七还没过,就教俺们搬来了。你带着崽,去灵堂给俺爹守着,少爷说话向来算数,俺也不含糊,别说这雪,就是刀子,俺也帮少爷挡着!” 不过刘发准备的油纸伞,终归是没用上。 刘瑜把刘发赶去给七叔守灵了:“头七还没过,你过来凑合啥?” 不过送他的人不少,除了阿全叔和吴十五,童贯也来了,杨时、李宏都过来,李铁牛也跟在后头。搞得刘瑜有点昏:“十五叔和李宏陪着我过去吧,要不你们也不放心,其他人在家里等着,就这么定了。” 说罢他匆匆上了马,这确是耽误不得的。 因为他要去考试,学士院考试。 考试内容倒是昨日就知道,考策论。 这倒让刘瑜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这真的要感谢富弼了,因为景祐四年,仁宗叫富弼考试,富弼就是以“不能为诗赋,辞”,所以仁宗皇帝给他开了一回后门,考策、论。有这前例,王安石提出让刘瑜考策论,倒是没有什么太大阻力。 不过,选在这时节来考试,却就是皇帝给学士院专门下的旨意了。 虽说制举无常科,但一般还是有个习惯性的时期,比如这次原本是准在明年夏天来考。 结果被王安石这么一说,皇帝也认为现在考也行。 于是准备馆职的京朝官,无不暗中咒骂刘瑜。 只不过考策论,刘瑜其实也并没有太大优势。 所以冒着风雪,苏东坡专门来学士院等刘瑜:“可有把握?” 刘瑜苦笑着摇了摇头,有把握,科举时怎么苏东坡做《刑赏忠厚之至论》,他也做《刑赏忠厚之至论》,苏东坡差点就第一名,是欧阳修以为他是自己门生,才压到第二;刘某人却就名落孙山呢? “过来这边说话。”苏东坡难得的没拿出才子派头,甚至还有点心虚的模样。 “我教你个办法,你要答应,不得留诸纸字。”少见的郑重其事。 刘瑜点了点头。 其他考馆职的京朝官,陆陆续续都过来了,苏东坡终于下了决心,在刘瑜耳边说道: “当年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我写‘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醉翁不知出何典,梅圣俞不知出何典!” 也就是说,欧阳修都不知道这典故,梅尧臣也不知道。 说完他竟还有些得意:“梅圣俞问我,我与他说:帝尧之圣德,此言亦意料中事耳。” 没有这典故,完全没有,苏东坡说,圣人那么伟大的人,说出这话,必然的嘛! 刘瑜真的被吓到了。 的确他是记得后世有议论过苏东坡这个典故是杜撰的。 但刘瑜以为不至于,大约千年之间,什么文物湮灭了没有考证出那个典故罢。 因为这年头的科举,杜撰典故,那是欺君的事啊! 要杀头的! 刘瑜还没回过神,苏东坡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评事论道,多有别出机杼,自成一派的风范,我从不以为你之才学,在我之下。嗯,大约还是比我差一点点吧。不过之所以落榜,我想了这么久,今日不得不跟说,你太在意细节。不要管那么多,气势要出来,气势!记住了么?” “记住了。”刘瑜有点心不在焉。 “等等!”他突然又叫住苏东坡。 刘瑜很清楚,苏东坡把这事告诉自己,这是怎么样的信任,所以他郑重的长揖:“谢谢。” 苏东坡挥了挥手,示意他专心进去考试。 不得不说,苏东坡这学霸,给的这小抄,让刘瑜轻松了许多。 这时代行文,讲究所据有典,这下好了,只要达意,没典故就创造典故。 至于策和论的内容部分,刘瑜还当真不怕。 文章写得好不好,那叫天赋。 全是那些汉字,流传下来的小说,也只有四大名著; 都是那二十几个英文字母,偏偏就莎士比亚留名。 但内容不是,内容部分刘瑜怎么可会怕? 他一边答卷,一边创造典故。 此时还没出现的典故,就托之三代、夏商等等。 这是他做得最快的一场考试。 前后通读了若干次,又誉清了一份,第一个交了上去,潇洒离场。 出得考场,苏东坡问他考得如何? “要不和你一起杀头,要不必定能过!”刘瑜斩钉截铁的回答。 苏东坡被他吓了一跳:“你杜撰了几处?” “七八处吧,怎么叫杜撰呢?代圣人立言!” 他当然没这么疯,只是有两处而已,而且还做得似是而非,只不过故意吓吓苏东坡。 再说,还有富弼的胡萝卜呢! 如果刘瑜没能过关,那不就说明,富弼这个相爷是纸老虎,也就靠着一张老脸在混么? 苏东坡吓得脸都白了,他只是编一个典故罢了,刘瑜倒好,这弄了七八处? “交友不慎!交友不慎!” 刘瑜看着好玩,扯着苏大胡子:“交友不慎,当浮一大白!走吧!” 第185章 初得馆职(上) 不知道是曾公亮的瞌睡症传染了学士院的官员; 还是学士院的官员,全被王安石带去吃鱼饵了? 或者是富弼那边,为了体现富相爷的掌控力,让学士院的官员睁只眼闭只眼? 总之刘瑜干的事,倒是没有爆出来,他很顺利的得到了馆职。 不过显然刘瑜得了这个贴职,不是为了让他牛逼的,而是要他干事。 在旨意下来的当日下午,就有监秘阁图书的太监来皇城司公事房,找他报到。 还领着编校秘阁书籍八人、馆阁编校书籍八人,全在外面候着。 “刘秘阁,咱家把人都带到了,要怎么安派,还请吩咐下来。” 这太监似乎对于刘瑜,有着很大的不满。 甚至当刘瑜告诉他:“你们先待命,一会我理清了思路,再给你们安排。” 这太监马上就暴走了:“安有这般道理?如若无事,咱家还有正事要忙!虽说奉旨调来皇城司听用,可秘阁那边却不见得比这皇城司的差事轻巧!刘秘阁无事,那咱家告辞了!” 因为刘瑜的直秘阁,是馆职,不是说他管秘阁,管秘阁和是判、监秘阁事的官员和太监。 所以这监秘阁事的太监,带人来,简单说,就是借调到皇城司。 “站住。”刘瑜叫住了他。 “我给你的分派,就是让你带着他们,在外间待命,明白了吗?” “这就是命令。” 那太监冷笑道:“咱家郭清,行走秘阁十余年,从不曾误了正事,刘秘阁你这乱命,恕咱家不从了!” “这样?有办事经验的?那行!好吧这样,那你让他们十六人,在外间候着,你再进来,我安排个实务给你,看你能不能做得好。”刘瑜倒是没有动气。 郭清总算脸色好了一点,出去吩咐了一通,便重入了内来。 看着他入内来,刘瑜从案上取了一张空白的纸,塞给郭清:“收好他,用你所有的办法,一刻钟之内,不能让它落入别人手中。无论什么样的审讯,你都不能告诉别人,情报就在这张纸上。一刻钟之后,把它完好无损交给我。能做过么?我总得知道,你有多大本事,才能交托给你多大活计,对吧?” “行。”郭清接过那张纸,叠了几下收好。 刘瑜叫了李宏进来,对他说道:“这样,你给郭公公做一个考较,看郭公公能不能过关。” “他身上有一份情报,一刻钟,弄到手。” 李宏抱拳道:“小人领命。” “不可伤害郭公公性命。” “小人省得。” 也没让李宏带郭清下去,当场在公事房里就开始讯问。 这年头可没有不能动手的概念,李宏凶残得要紧,上来一拳就把郭清砸得弯下腰。 郭清显然身手不错,在被攻击之下,依然一脚把李宏踹开,虽然对于披甲的李宏来讲,这一脚没有什么杀伤,但的确拉开了距离。就算对搏击没有天赋的刘瑜,也看得出这一脚的高明。 于是刘瑜就去除了郭清的高明:“郭公公,我说的审讯,不是互搏。” “秘阁里的人员,不论是内侍,还是文臣、武官,带着我,要干的活,就是细作,还有反细作。不是决胜沙场,不是切磋。难道一定要把你锁起来,才叫审讯?” “你现在就是一个伪装成普通百姓的细作,带着一份情报。一个普通百姓,会踹出方才那一脚吗?重新来,你是一个带着情报的细作,伪装成普通百姓,记住这一点。” 于是在郭清就生生挨了半刻钟的打,在后面半刻钟里,无论李宏怎么逼问,他也没有开口。 “这不对,郭公公,你虽然保住了情报,但接下来,你肯定会被更加残酷的拷打,你无法把情报交给我。” 刘瑜走了过来,把郭清搀起: “你不应该扛,你应该从被打第一拳时,就吐,眼泪,鼻涕都出来,如果他再打,你应该尿裤子。” 郭太监听着就不服了,咬牙道:“咱家虽有残缺,何至如此窝囊!这岂是好汉所为?” “你回去吧,我这里要的不是好汉,是能把敌国情报搞出来,平安送回大宋的人。” 刘瑜摇了摇头,一脸的失望:“你方才这么傲气,我以为你是有几分本事的。” “谁知道,搞半天给我来个好汉?汴京城里别的不多见,花肩膀的好汉遍地都是!” 郭清捂着流血的眉骨,不服气地将那张白纸扔在地上,嚷嚷道:“这是一张白纸!又不是真的情报!” “白纸?郭公公,你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刘瑜捡起那张纸,点起蜡烛,仔细地烤着那纸,慢慢地,纸上便显出字来。 这下子郭清被镇住了:“这、这怎么可能!” 柠檬水、米汤、牛奶,用来当墨水,都能起到这作用。 可是对于没接触过化学的郭清来讲,这简直跟仙术一样!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纸,看着刘瑜,失魂落魄,喃喃道:“仙术、仙术,对了,他们说你会读心术,是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天爷啊!” 有一些道士,倒是在实践中摸索出这道理,会弄什么斩鬼见血,原理是一样的。 但这种东西是人家道士混饭吃的本事,传子传徒就好,哪会四处去讲?捂都来不及! 所以郭清是真不懂,看都看傻了。 本来正如郭清所说,他监秘阁十余年,也和辽国、西夏、大理的细作,暗中交过手,自认经验丰富,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开始不屑刘瑜的缘故。 但刚才这么一整,他不得不承认,刘瑜提出的方案,是有道理的。 的确,硬扛,扮好汉,是个蠢行为。 可是他还是不肯服软,直到这白纸显字,他真的被镇住了,感觉跟神迹一样。 第186章 初得馆职(下) 刘瑜苦笑摇了摇头:“这值当什么?我刚跟你说的,如何扮演一个合适的角色,以让审讯对手放过你,这个才是心理学上的大学问。郭公公,你这人,许是一条硬汉,但你怕是真不合适做这行,你回去吧!” “刘秘阁,就算咱家按你说的,扮成怂货孬种,可他还要接着审问,怎么办?” 郭清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走。 再说就这白纸显字,让他觉得太神奇了,他不舍得这么走,所以他要挽回一下。 “你掏出身上的银子给他,求他饶你一命,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郭清揣摩了一下,要自己拷问这么一个怂货,的确也就觉得这种样人,哪里当得了细作? 不过他咬牙又问道:“他便认定咱家是细作,硬要拷问呢?” 刘瑜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要求吃喝啊,然后你就随便招点什么嘛,你就一怂包,能知道多少机密?给点去年的消息,然后接着要吃喝,编点无关紧要的东西,再要女人服侍,他要还肯给,你就拿个手帕出来,跟他说是接头信物,不就得了?不过到这时候,你得准备出逃或自杀了,因为你可能已经暴露了。” 郭清琢磨了一会,大约半刻钟左右,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望着刘瑜,那真是满眼小星星。因为刘瑜是给他打开了一扇大门啊,他突然发觉,这些年,跟那些敌国细作暗中的交手,太低级了。 这会真的是刘瑜要赶他走,他是死活也不肯走啊。 一个人,用了十几二十年,在做一件事,而在这半个时辰里,他突然发现,自己这十几二十年干的事,都走错方向了! 他怎么可能走? “不走?”刘瑜惊讶地望着郭清。 “郭公公,你要真跟我办差,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前面就是大海也好,悬崖也好,我让你往前,你就不能后退。你也不是无品无级的小黄门,你跟着我,受这个罪,实话说,我都觉得不太忍心的。” 郭清很坚决地表态:“没事,刘秘阁,你只管吩咐,达者为师,郭某有幸随刘秘阁您学习,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想不到啊,细作居然可以办!您这是九窍玲珑的心肝啊!怎么可能会有人想到这一节呢?太不可思议了!” 刘瑜没想到,让李宏揍人一顿,却收获了一个脑残粉? 不,他早就摸清了郭清的性格、爱好、经历等等,从那天王安石,叫他回来备考,他就让童贯在宫里,去询问这监秘阁图书的太监,所有的一切了! 无论是让郭清休息,还是让李宏打他一顿,都是刘瑜计算好的。 尽管他不知道郭清什么时候会来,但郭清来了,该怎么办,他早就列了几个方案。 只不过刘瑜并不知道,外面等候的那些编校秘阁书籍之中,年过而立的梁焘,却是司马光的忠实党羽。 可怕的不是干坏事,而是自以为社稷、百姓着想,来干坏事; 而更为可怕的,这认为自己为国为民的家伙,偏偏足智多谋! 司马光能千古留名,哪里是易与之辈? 富弼砸了刘瑜一棒之后,塞了胡萝卜,让刘瑜过了馆职考试,司马光岂会不知道? 知道了,他自然就有安排。 梁焘就是司马光伏下的暗着,本来按着年资,又有大臣举荐,梁焘是可升迁校理。 但校理品级虽高,却和刘瑜的直秘阁一样,是贴职,不是实事官。 所以梁焘推辞了考试,仍任着编校秘阁书籍这个实职。 看着郭清从公事房出来,嘴青鼻肿,但那精神气,那眼里的神采,却让梁焘吃了一惊。 “这怎么可能?”梁焘心里极为震撼,这简直让他无法置信。 郭清这火爆的性子,居然没有跟刘瑜撕起来,似乎还被教训了,并且过来跟他们说起刘瑜,竟带着一点敬仰! 这就太诡异了! 到了皇城司之后,郭清冲着刘瑜发作,其中梁焘倒是什么也没有做。 一是不必做,郭清这性子,便是判秘阁事的五品官,他都不放在眼里; 一是别说郭清,连判秘阁事的五品官,都对刘瑜极为恼火! 因为直秘阁是馆职,不是实事官或差遣,正经管秘阁的,是判、监秘阁的文官和太监。 刘瑜一得了贴职,这边马上就有公文来,让他们调到皇城司下属探事司听用。 秘阁成员,又不是县尉!哪有这么调的? 更重要的一点,梁焘不打算这时候就引人注意。 能进秘阁的,谁也不是二愣子,若他撩拔,郭清事后一想,还能不知道被人做了手脚? 但他没有想到,这么两刻钟过去,怎么郭清就被刘瑜驯服了! “郭公公,这边如何安排分派?”梁焘迎上前去,向郭清问道。 至于郭清脸上的伤,不单梁焘,其他十五人,也当做没见到了。 谁也不会情商这么低,去问郭清脸上怎么了。 “咱家另有安置,你们在这边,听候刘秘阁安派就是!”郭清说了两句,刘瑜派去叫回的勾当街道司公事鲁斐,也返转回来,于是郭清就按着刘瑜的指派,和鲁斐一并离去,留下编校秘阁书籍八人、馆阁编校书籍八人,在皇城司等着。 刘瑜也没让他们久等,很快就让李宏出来把他们都叫了进去。 待得这十六人行了礼之后,刘瑜就开口问道:“这边厢有事,要去请涑水先生交接,谁愿跑这一趟?” 梁焘想了想,终于忍住没有出列。 第187章 刘瑜的谋划 不过能与司马光走动,倒是很多人愿意,当下便有三两人表示愿往。 于是刘瑜就叫他们去请司马光过来交接。 司马光来得很快,满脸春风,见着刘瑜,倒是没有枢密院那剑拔弩张的险恶:“子瑾虽偏执了些,于治案上,却教人心服口服。依老夫看,放一任提刑,一展所学,必是一路百姓之福啊!” 这话示好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外放出去当提刑官,也就是提点某路刑狱公事。 这不是法医啊,这是路一级的司法机构长官! 主管刑狱之事,并总管所辖州、府、军的刑狱公事、核准死刑等等。 而且也有权对本路的其他官员和下属的州、县官员实施监察。 更重要的,这是个差遣,没品级。 只要有大臣举荐,能力过得去,就能去干。 要说刘瑜听着完全不动心,那是假的。 但他实在无法认同司马光的三观,所以也只是笑笑拱手道:“涑水先生不可如此戏弄小子,教旁人听着,知道的说一声先生诙谐,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子狂妄。” 两人似乎全然不见之前的针锋相对,司马光开怀大笑。 刘瑜咬了咬牙,他能周旋得过来,不代表他喜欢干这事。 所以他觉得还是早点把正事干完,让司马光走人为好: “先生身负东华门外刺客案总办事务,如今结案,人犯及涉案诸件,就此交割吧。” 司马光当然不会有任何意见,请富相爷开口,又去学士院上下沟通,为的不就是刘瑜不从中作梗么?所以在皇城司的十数亲事官、秘阁的十六名官员的注视之下,刘瑜便把那个铁筒拿出来,旋开之后取出那卷纸,上面火漆依旧完好。 刘瑜教司马光签押了文书,连同牢里五个还活着的铁鹞子,一并交割给司马光。 至于司马光怎么处理,这就不是刘瑜该管的事了。 不过刘瑜还是叮嘱了一句:“这五人若在开封城内见着,必杀无赦!涑水先生,到时却就不是小子扫您的面子了。总不能任由夷狄,乱我中华!” 这点司马光倒不在意,这五人,他马上就送出城外去,教他们拿了东西,回西夏去,怎么可能还让他们在开封城里流连? 所以这一次,难得司马光和刘瑜,两人都没有翻脸,平和收场。 不过那五个铁鹞子上了牛车,其中一个首领模样的,却对司马光说道: “没有找到我们要寻的物件,我们是不会回去的,就算死在宋国,我们也不害怕!” “当铁鹞子再次踏入宋国的京城,就不是我们十几人,是三千人!三千铁鹞,你们宋国将在马蹄下呻吟!”尽管被刑求得混身是伤,但五个铁鹞子,却没有一人哼半声,反而疯狂大笑,眼中尽是嗜血的气味。 司马光长叹了一口气,对他们说道:“你们先养好伤吧,那东西,老夫自会帮你们寻得。” “两天!两天如果你拿不到,我们就要用自己的办法来取得!” 另一个铁鹞子左眼肿得睁不开,半面披血,却嘶叫着道:“我们知道,那东西就在那姓刘的小官手中,你拿不到,我们自己杀了那姓刘的小官,自然就能得到。” 司马光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让随他来的仆人,架着牛车,去把那五个铁鹞子安置下来。身边长随看着牛车远去,却低声向司马光问道:“老爷,这图样总得去上缴备档吧?您在皇城司,已经签押了啊!上缴备档之后,两天之内要弄出来,不太可能啊!” 备档之后,诸位相爷肯定就会叫人抄录,叫能工巧匠聚集,两天之内,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弄得出来。 司马光双手背在身后,仰望着雪后的天穹,长叹一声道:“三千铁鹞子啊,大宋如何抵挡得住?要是他们真的来,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三千铁鹞子啊,十几人,就把京师搅得一团浆糊也似的,要是三千这样的杀才,这大宋国柞如何延存?” 说着他禁不住的颤抖,刚才那五个铁鹞子,哪怕是有刑求伤势在身,但一个个,那眼睛,那气势,简直就是野兽!择人而噬的野兽啊!司马光真的感觉到心惊胆跳,不能自己。他不是韩琦这种挂过帅的文臣,更不要提范仲淹这种把儿子扔去前线,和士兵一起作战的人物。 所以遇着铁鹞子这种百战余生的精兵,那种全无顾忌的血气和戾气,司马光真的受不了。 但他很快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你也听着,他们找不到,就要去刘子瑾,刘子瑾手上又没图样,拿什么给他们?给他们吧,不要拿去备档了,为了这天下苍生,为了周全刘子瑾,便是有什么怪责我的言辞,我担下来就是了!” 那长随听着,感动得眼角都湿:“老爷,您太苦了!” “这没什么,我身为大宋的臣子,自当为国分忧啊。去吧,找几个医师,帮那几个夏人看看。然后,把这东西交给他们。” “是,老爷。” 入了轿子的司马光,他所不知道的,是牛车后面,至少有三路人手跟着: 七八个纹花了臂膀的大侠,混在人群之中,远远缀在牛车后面; 还有五名皇城司的亲事官,卸了甲,只在锦袍内缚了护心镜,穿行小巷,翻攀围墙,这一路,跟得比较专业,两人已越过那牛车,三人以与那牛车前进路路线,大抵平行的方向跟着; 最后还有郭清与鲁斐带着的二十名街道司士兵,略为显眼地推掇开行人,跟在后头。 而这时皇城司里,李宏正对刘瑜禀报道:“先生,事已办妥。” “等我写完这份奏章再说。”刘瑜平静地对李宏说道。 不多时,吴十五快步入内来:“少爷,小的已将七位兄弟引到。” “山上安排好了么?安家银子给了么?嗯,那就好。李宏,给他们甲胄军器,没事,我签押,出了事找我。”刘瑜头也不抬,专心毕志地写着那份奏章。 第188章 收网(上) 无论汴京无雪的白昼,如何的明亮,太阳如何展露它的热力,天总是会黑的。 夜幕来临的时候,风很大。 京师城郊,景德寺和上清宫中间,桃花洞妓馆门口的红灯笼,被劲风催着乱荡。 一身重裘的刘瑜,和前后的人等一样,就缩在山壁凹处,经受着这北风。 风里有时夹着沙粒或碎小的石砾,刮过脸上被冻得麻木的皮肤,全然是不知痛楚的。 只有回到温暖的地方,才会显出一道道口子来。 刘瑜没有说话,吴十五也没有说话; 李宏没有说话,郭清也没有说话。 他们本就不是来闲聊或是高谈阔论的。 否则应该进那桃花洞里,就算不如京师里的青楼高雅,至少也不用在这北风里受罪。 他们是来杀人。 杀本来就该死的人。 李宏之所以在这里,是他前夜就提着方嫣然的人头,去灵堂拜祭七叔。 过上几日,京师便会传言方嫣然自知在方家不受宠了,留了书信回婆家。 郭清在这里,因为他是太监,皇帝派到监秘阁的太监。 就算他不愿来,刘瑜也会把他绑来。 有他来看着前后,皇帝和相爷才知道刘瑜不是为财物,不是为私怨。 刘瑜不是侯可,刘瑜不是不求回报的义士,他没有那么高尚。 只是有些事是底线,他说服不了自己不管。 桃花洞门口有一个灯笼,在众多飘荡的红灯笼里,诡异的转了两圈。 不多,也不少,顺一圈,逆一圈,正好两圈。 然后它便随着其他的灯笼一起,在风中起伏,如是桃花洞,那此起彼落的躯体。 刘瑜伸手拍了拍吴十五的肩膀。 于是吴十五默不作声起身,双手仍笼在袖里,弯着腰向桃花洞而去。 从禹王大庙山腰的寨子里跟出来的七个边军悍卒,也站了起来,和吴十五一样,笼着手,弯着腰,没有什么豪壮的气势,没有坦露胸膛,手拖长刀的豪迈,他们不是戏子,他不是来亮相搏彩的。 他们是来杀人的。 李宏押在最后,他信任的五个逻卒,早已入了桃花洞。 郭清也要跟上去,却被一只手按住,是刘瑜的手。 刘瑜摇了摇头,很坚决。 仍然没有说话,待到吴十五他们九人行远了,刘瑜才松开手。 弯着腰的吴十五,他们都反穿着白羊袄,在这夜里,四野的雪,很快就把他们的身形溶成一体,便是隔上十来二十步,也只看见,雪地里有八九个凸起的物件,或是土包,或是孤坟,谁知道呢?何况这年头,八九成的人,都有夜盲。 没有尖叫声,没有被惊吓之后四散的人流。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吴十五他们就回来了。 去的时候是九个人,回来却是前面六个人,一人扛着一个麻袋。 后面三个人,拿了树枝在清扫足迹。 刘瑜拍了拍郭清的肩膀,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在山壁后面五十来步,有间塌了半边的小土地庙,大约被景德寺和上清宫抢光了香火,压根就没人来修,连庙祝都早就不知所踪了。 但从那还没塌的庙门进去,看着里面空间还蛮大。 破庙里,生了一堆篝火,只是空无一人。 鲁斐跟刘瑜他们一样,戴着蒙脸的白巾,花枪的枪锋套着白布套,就倚在身边。 但他没有呆在庙里,而是趴在那倒塌的庙顶瓦片上,那里就六尺高,有事了,便只好一跃而下。 看着刘瑜他们往这边来,鲁斐持枪而立,刘瑜冲他点了点头,鲁斐便重新趴下,跟那碎瓦混为一体。刘瑜和郭清进了庙里,吴十五六人喘着气,把六个麻袋扔在篝火旁。这么大的风,这么厚的积雪,扛着这么六个麻袋,走上怕有一里路,是个很吃力的活计。 刘瑜揭开篝火上的水壶,看着水还没沸,便点了点头,看起鲁斐倒是按着刘瑜的吩咐,隔上一会,添一点柴火,添一些雪,火不太旺,水越来越多,自然便沸不起来。 这么冷的天,温暖的篝火就在边上,自己却要趴在碎瓦里忍受北风,说来容易,真到做了,特别是无人监控之时,几个人能做到?鲁斐便能做到,尽管他晕血,但刘瑜就觉得,这人还是可用的。 “为什么你们之前一直笼着手?”郭清在篝火边搓着手,急急地问道。 “为何不将衣袖结束齐整,出手的时候,宽大的衣袖不会让行动不利索吗?” 他有许多问题,有些是后面能看明白的,有些是看不明白的,比如吴十五他们笼着手。 “少爷吩咐这么办的。”吴十五木讷地回应着,他是不是会来事的鲁斐。 刘瑜拉住了还要问的郭清,从袖子里解下一个布包,塞到了郭清手里。 布包里是一个制作精细的铜球,留着透气的小孔。 如果拧开,里面还有炭火,这就是一个暖手的小炉子。 郭清拿在手上,马上就明白了,因为冰冷的手,渐渐就有了暖意。 手暖了,握刀时才活络,冰天雪地拖刀而行,走到要砍的人面前,手指都僵硬了。 那不是杀人,那唤作扮相。 杀人是吴十五这种人,保持灵活的关节,温暖的手,不引人注目的身形。 刘瑜冲着吴十五点了点头,示意他跟郭清说一下袖口的问题。 “扎紧了袖口,桃花洞的龟公、小厮看着,就把你记住了。不是打手,就是刺客。” 郭清皱眉道:“不至于吧?” 第189章 收网(下) “至于。”吴十五仍然的闷声闷气。 他来京师之前,也觉得不至于。 去西鸡儿巷那边,顶着龟公的身份过了大半年,自己的体会和同行的沟通,才相信当时在秦凤路,刘瑜跟他说的这个问题。 扎着袖口的汉子来了,不是发酒疯闹事,就是自家公子和人争风吃醋,他们下去动手。 要不就是这汉子走了一会,便有人尖叫,房间里好好的活人变成死尸。 无论哪一样,都是麻烦事。 开门做生意,谁也不想要麻烦事。 “十五叔,找个人替鲁斐进来。” 麻袋扛出来了,总是要打开的。 第一个从麻袋倒出来的,是一个看上去跟铁鹞子没有任何相干的人,圆圆的脸,圆圆的身躯,五短身材,看着像是大圆球叠小圆球。 刘瑜蹲了下去,笑着向他问道:“掌柜的,你要把人送到哪里去?” “小人薄有家财,几位好汉爷,缺了盘缠只管说,只管说!” 这胖子十根手指,戴了六个大金戒,一副暴发户的模样: “身上只带了二十两银子,好汉爷若不够,开个口,小人写个条子,回汴京一取就有!” 刘瑜点了点头:“到踊路街的唐家酒店去取么?” 这胖子听着愣了一下,随即垂下头去:“好汉爷说笑了,小人是穿州过府的商队,京师的铺子,却是开在得胜桥左近。” “东十字大街,中山正店隔壁对吧?”刘瑜笑着又接上一句: “今日司马光家里的长随,把这五人带出新曹门,你‘恰好’从唐家酒店,接了一趟活计,从南薰门出来,然后就绕了一圈,到醴泉观和司马光的长随会合,这五人就由你接手。对吧?” 胖子抬起头来,一脸的谄媚:“这反正随路,多赚点银子嘛!” 刘瑜摇了摇头:“司马光去皇城司,同时就有人去唐家酒店,然后唐家酒店采买的大伙计,就去你铺子里,要你去帮采办物资,真的是很巧。” “还要再撑下去么?”刘瑜缓缓解下蒙在脸上的白巾: “你见着司马光的长随,接过铁筒,抛给铁鹞子,然后拔刀架在司马家长随的颈上。铁鹞子里左眼被打肿的那位,当场拆开看了无误,在牛车上爬下来,还摔了一跤,然后在路边点火,把那卷图样烧成灰,再煮水把灰冲散了,才放司马家的长随回去。拉车的牛,中间还拉了一泡牛粪。掌柜的,再充下去,有意思吗?” 那胖子抬起头来,仍是圆圆的脸,不过眼中凶光四溢,冷笑道:“好个刘白狗,好个刘白狗!听青唐人说你如何利害,老子本是不信的,辽国京师爷爷呆了八年,宋国京师呆了十一年,全无一人看破我行踪,想不到今天栽在你手里!这回我心服口服,老子认栽!来吧,你要是条汉子,就给老子一个痛快!” 刘瑜看着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就算你是女人,就你这身段,我也宁可自认不是一条汉子。掌柜的,我不喜男风,所以你觉不觉得我是汉子,我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 圆乎乎的掌柜,胖脸上挤出一个苦笑:“你说得倒也在理。” “想要走得痛快,就给我想要的东西。”刘瑜给他开出价码。 “你果然利害,我到现在还想不通,你是怎么如同亲身在场一样,看得一清二楚。” “但我要告诉你,你犯了一个错。” 刘瑜不解的问道:“请指教。” “你不该离我这么近!”胖掌柜突然暴起,一拳冲着刘瑜脸上砸了过来。 他很胖,如果让刘瑜拉开距离,也许两里路他都跑不下来。 但他暴发力很强,这一拳很快,足够让没有搏击天赋的刘瑜吃上苦头。 可惜的是,大宋禁卫军簇御龙直里,都算得枪棒出众的鲁斐,就站在刘瑜身边。 鲁斐尽管晕血,但他很有搏击天赋,所谓切磋之时,几乎无对。 更为不巧的,是他进来有一会了,在篝火旁边暖了,套着白布套的花枪就在手上。 所以胖掌柜的拳还没砸到刘瑜,颈上就被花枪的枪杆抽了一记,力度不大不小,刚好教他昏过去。而更为可悲的,是刘瑜的另一侧,站着一位监秘阁事郭清,憋了一晚上劲的郭清在鲁斐出手的同时也出手了。 所以在胖掌柜落地之前,他的右手腕关节、肘关节、肩关节,被郭清拉扭脱节了,摔落地上,而在他出手时,和身扑出的吴十五,正砸在他身上,于是胖掌柜,便生生痛得惨叫一声醒了过来。 这边在篝火旁边的那几个悍卒,已冲过来,把他手脚都绑了。 吴十五伸手就卸了他的下巴,检查了一下,倒没有发现牙里有什么蜡丸毒药之类。 “十五叔,把下巴给他安上。” 刘瑜仍旧带着笑,他不怕,不是因为他身边的鲁斐、郭清这两位搏击高手。 而是有吴十五和他七个兄弟。 如果切磋比试,也许鲁斐和郭清,可以把吴十五他们全打趴。 但要论杀人,最后站起来的,肯定不是鲁斐或郭清。 正如刚才出手的下意识反应: 鲁斐的反应是点到即止; 郭清是解除对方的杀伤力; 吴十五是让所有的危险,远离刘瑜,不论他会不会受伤或死,只要扑开了,边上其他七个兄弟,怎么也能拿下这胖子,怎么也不会让刘瑜受伤。 只要吴十五他们在,就不会让刘瑜受伤。 他一点也不担心。 第190章 履胡之肠(上) “掌柜的,不要想寻死,你如果把舌头咬断的话,我会在你颈这里开个洞,你死不了,然后我一点点地把你割碎了喂狗。”刘瑜说着,按着胖掌柜的气管位置,转头对李宏和郭清说道: “这个位置,是气管,咬舌自尽,往往是因为断裂的舌头肿起,堵住了呼吸道,只要在这里给他开个孔,插根竹管,他就能活。” 说着刘瑜真从袖袋里掏出一小截竹管来,在胖掌柜面前晃了晃。 李宏和郭清感觉和听天书一样。 什么气管,什么呼吸道? 咬舌自尽,向来都有这说话啊,这要到刘瑜手里,咬舌都死不了? “当然,普通人也可能活活痛死,但掌柜的不会,他可是接应铁鹞子的人啊,精锐的细作来着,普通人受不了疼痛,对他来说,那是没啥的,所以他不会痛死的。郭公公,我看你手稳,这竹管你拿着。你看就是这里,用削尖这一头来扎,不能扎太深,我在竹管上有作记号,就,扎到刻迹这里,不能再往下。”刘瑜指点着胖掌柜,如同在指点着盘中菜肴。 “我为什么要把图样交给司马光?为什么要把这五个畜生也交给他?” 刘瑜蹲下去,瞪着这胖子:“因为这是饵,用来把你钓出来。” 胖子一脸凶残望着刘瑜,一言不发。 然后他放了个屁,很臭的屁。 刘瑜起身扇了扇:“要拉到裤子里吧?” “当然了,你们至少吃了六两巴豆粉的量,怎么可能不拉?” 说着刘瑜耸了耸肩膀,对鲁斐说道:“按下来比较血腥,你到外面守着?” 鲁斐动了一下脚,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看得出,刘瑜是有拉他一把的意思。 而还不到二十岁,就掌管皇城司,还得了馆职的刘瑜,无疑对鲁斐来说,是值得跟随的。 何况还有郭清这个品级不低的内侍太监,都一脸崇拜的任由刘瑜指派。 鲁斐要搏一把。 对于他的态度,刘瑜很满意,比刚才那漂亮一枪杆还要满意。 刘瑜最不侍见的,就是扫地僧。 人得有欲望,才能有动力去做事。 要都跟扫地僧一样,无欲无求,那绝对不是刘瑜现在需要的手下。 于是他拉上蒙脸的白巾,对吴十五说道:“把他们弄出来。” “这胖子已经看过我们的脸了啊!”郭清搞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刘瑜的回答很直接:“臭。” 这是为什么到现在才把那些四蹄捆缚着的铁鹞子,从麻袋里弄出来原因。 吃了最少有六两的巴豆粉,就算还没拉一裤子,也足够臭的了。 五个铁鹞子本来身上就有伤,加上吃喝得多,皆都拉了一裤子,破庙里,顿时真的很臭。 这也是他们被吴十五等人,无伤拿下的原因。 胖掌柜一开始想装傻,这五个拉得虚脱。 “掌柜的,第一个问题,你们在汴京,有多少个暗桩点?你知道几个,就说几个。” 胖掌柜冷笑着,没有开口。 刘瑜对鲁斐吩咐道:“那个左眼肿起的铁鹞子,对,就是这个,把他脚筋挑了。” 鲁斐扯下枪锋的布套,极快速地出手,当他把布套重新套上枪锋,那个铁鹞子才惨叫着在地上辗转:“宋狗,杀了我!杀了老子!” 马上他就被吴十五他们,往嘴里塞上了东西,只能“呜呜”地嚎叫。 刘瑜看着鲁斐脸色很难看,有点站不稳的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打听过,洞房花烛夜,你没昏;过年杀猪杀鸡,你也没昏。每每杀敌见血,你才昏,这是心理问题,挺过去,才不枉了你这一身枪棒。” “拿开他嘴里的布。”刘瑜对吴十五说道。 然后他问那左眼肿起的铁鹞子:“你杀过宋人吗?我不是说沙场之上。就是平民百姓。我也不问你情报机密,你老实回答,我给你个痛快。” “杀过!十个手指数不过来!哈哈哈,老子杀过宋人,奸过宋人,你又待如何?哈哈哈!杀了我啊,来,杀了我!”那铁鹞子疯狂的叫嚷着。 刘瑜示意吴十五把他嘴塞上,转身对鲁斐说道:“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你听见的。那就把他手指切下来,切慢些,不要那么快,你想想那些被他所害的宋人,这世间,总要有个公道。现在就是你在替那些大宋百姓,讨这个公道。” 胖掌柜见着刘瑜转到他面前,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又放了个屁,他的脸色,没有之前的凶残:“你故意的,你压根就不是要问情报!你这个妖魔!你不得好死!” “你们在边境杀害宋人时,他们也是这样骂的。是的,我亲耳听过,你们并没有害怕,我为什么会害怕?不过今夜,大约你想要好死,只怕很难。”刘瑜脸上露出极温和的笑容: “其实我真的有点心理变态,想想在秦凤路,只有一个窝头,还扳半个给我的大娘;打了野味,好不容易打个牙祭,却因为看我和仙儿可怜,硬拉着我们一起去吃肉的大叔。百姓,只要有块地,给种庄稼,他们都愿好好过日子。甚至不论是大宋的地,还是青唐的地,只要让他们活,他们大都也不反抗。” 刘瑜说到这里,望着胖掌柜:“但你们西夏的兵,不由分说杀了他们,烧了他们的房子!” “不要征税,不是拉丁,无缘无故,就屠了一条村!” “为什么陕西丁壮,都不种地了,都愿意去刺字练勇?不甘心啊!不甘心这么屈辱的被杀死!” “今夜,轮到你们了。” 胖子拼命地蠕动着身体,往后缩着,包括那四个铁鹞子也一样。 他们望着刘瑜,如是见着索命的厉鬼。 第191章 履胡之肠(下) “等等!你说给我一个痛快的!”胖子突然叫了起来。 刘瑜望了一眼边上,一边对那西夏铁鹞子行刑,一边吐的鲁斐,转过头来给胖子摊开手:“你肯定不愿意招的,对吧?所以我也不算食言。” “我招!我招!” 郭清完全看呆,刘瑜压根就没有对这胖子行刑,鲁斐也不过割下那铁鹞子两根手指。 但他们崩溃了,对于郭清来讲,他完全看不懂,这六个西夏人,无论是出名强硬的铁鹞子,还是这个看着也是老细作的胖子,这样就崩溃了?砍两根手指,挑了脚筋,对于郭清而言,这是还没上刑的,连烙铁都还没上,就顶不住了? 这不可能啊! 今夜之前,谁跟他说,铁鹞子因为这样,就软蛋了,他保准一巴掌扇过去。 又不是没见识的草民,一味贬低敌人,那是无知的人才会这么干的。 西夏铁鹞子,那是精锐里的精锐啊! 连烙铁都没上就软了,这怎么可能? 胖掌柜老老实实,有问必答,终于为自己和那些铁鹞子,换得了一个痛快的死法。 不过鲁斐后面还是晕了过去。 这心理疾病,不可能刘瑜这么一说,就能马上好过来的。 但比起鲁斐自己以前的表现,今夜已经有了很大进步。 只是郭清就变身十万个为什么了。 “为什么他们会吃下这么多巴豆,而不自知?” 刘瑜坐在篝火旁边,等着吴十五他们清理尸体和血迹,顺口应了一句:“天寒地冻,自然喜欢辛辣一点的味道,就把巴豆的味道盖了过去。更为重要的是,我去年就弄了一份红烧肉的食谱给桃花洞,远近驰名,来了桃花洞,不可能不吃一份红烧肉。” “这味唤作‘红烧肉’的菜里,巴豆是辅料?”郭清的脑洞开得很清奇。 刘瑜愣住,望了他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没有人知道红烧肉的食谱,厨房师傅就凭着这份菜谱,才得到了这工作。而这个厨师,是我让他过来的,这份食谱,也是我提供给他的。” “噢,所以别人不知道,其实巴豆是内里重要的佐料!” 刘瑜算是服气了,这位的脑洞开下去,真不得了,也顾不上装逼了:“厨房师傅是我安派去的人。” 他虽然没钱,但他还有许多东西,比如说,红烧肉怎么做。 其实,安排这些暗桩,一开始还真不是为了收集情报。 主要成本问题,钱银不充足,京师里面安插不了太多人。 所以几条出京的路上,刘瑜给自己备着后手。 以防事有不测,自己要逃出京师时,或被发配出京师时,有些接应的点。 其实,不论他们走哪条道,只要确定了他们在哪里,京师郊外,南薫门外的凉茶铺,新宋门外出来这边的桃花洞等等,不下十几个点,刘瑜总能找到漏洞下手。 “为什么您会知道,他的店开在哪里,会知道唐家酒店是他们的联系点?” “为什么刘秘阁会知道,那拉车的牛,中间还拉了泡屎?” 刘瑜受不了了:“我蒙的!” 做下这一桩事体,刘瑜当夜并没有回京师,尽管以他的身份,也可以叫开城门。 但他并没有打算现在就回去。 刘瑜倒了杯开水,喝了一口,便笑着起身,把破庙角落里的两壶酒取了出来。 这本是动手之前就藏匿在这里的,刘瑜扔给鲁斐,后者把酒挂在篝火上温着,慢慢地酒香便溢了出来。这是刘瑜几次蒸馏之后的烧酒,这倒是他童年就折腾出来的玩意,原来想卖个高价的,作为第一桶金。 但这玩意除了度数高,并不好喝,当然不是没人要,只是压根就卖不出高价,没有暴利。 好酒通常度数都不低,但二锅头度数再高,也仍只是二锅头。 卖到塞外苦寒之地?刘瑜也动过这念头的。 但一瓶二锅头,就算贩到西夏去,能卖个数十倍价钱,谁干? 加上运费、人工,这折算下来,没什么利润。 中间要再遇见马匪、抢劫,官兵掳没之类,那真的亏到本都赔上了。 资本家愿意上绞刑架的代价,可不是为了三倍的售价,而是为了百分之三百利润。 没有足够利润,百倍售价又有何用? 所以这酒要不就用于伤口消毒,要不就这种雪夜里拿出,嘬上一小口御寒。 郭清这太监还没尝,只闻了几鼻子酒香,就吓得缩开了:“怕比马还烈,咱家消受不起!” 连鲁斐、李宏两人,也都只尝一小口,就笑着摇头退开。 也只有吴十五这些边关悍卒,才对这种入喉如刀的高度数烈酒,极为喜爱。 不一阵,分着喝光了一壶,要不是刘瑜开口,他们能把另一壶也喝完了。 “十五叔,还有事要办。”刘瑜笑着对这些悍卒说道。 “西夏人招出来,和我的皇城司里梳理出来的线报,这汴京周遭,却有着不少西夏和辽国的暗桩。今夜,就一并拔了去。” 连刘瑜都能为了有条退路,在城郊留着伏笔,别说西夏和辽国这样的庞然大物。 尽管这年代的间谍,不如后世精细,但这点忧患意识都没有,也配当细作? 京师里面的桩点,倒不急着拔,监控着变化就好了。 因为一拔了,人家换个点,换批人,断了线头,皇城司还得重新去寻找呢。 可城外这些,却就不同了,能拔的,尽数都要拔起的。 要不然和城内的细作一应合,情报一下就送出去,那是追也追不上了。 第192章 血夜 魏岳生前倒也想把城外的暗桩清上一轮的,只是一直搜索不出来。 “刘秘阁倒是好兴致,这辽国的细作,按着咱家看,终归逃不出刘秘阁的掌心。”郭清听了虽然皱眉,但毕竟他跟着,看了一夜刘瑜的手段,觉得少年人,有这样本事,性子狂傲些,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西夏细作的暗桩,方才倒是问出来了; 可这辽国细作,谁知道安置于城郊的暗桩,是在何处? 郭清真的很有点不以为然。 心里对刘瑜,却就看低了几分,更是给刘瑜打上一个标签:好作大言。 简单的说,就是好吹牛皮的货。 刘瑜笑了笑,也没分辨,只对郭清说道:“郭公公若是休息妥当了,便随下官一行,作个见证吧。” 这事如果不是撞在刘瑜手里,恐怕是办不出来的。 无他,只一条,谁家侍妾,先前做过辽国派驻汴京的细作头子? 何况萧宝檀华哥叛出之后,接手东京之内辽国细作的耶律焕,还向刘瑜招出不少内幕。 所以也只有刘瑜,能办得了这样的事。 这一夜,京师城外,北风里夹着刀风,雪花里透着腥红。 第一缕阳光照着京师的城门上,陈州门的守门军卒爬上了城墙,手按着雪帽,在风雪里往城外望了一眼,禁不住骂了一声:“怎地这般艳?风骚得娘们儿似的!” 只因站在陈州门外六人,其中五人身着红衣,红得发紫; 中间那人倒是穿着白色长袍,却在白袍上画了一笔深紫牡丹,要多奇葩有多奇葩。 老卒叫过守门的袍泽过来看了,那兵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揉着眼屎骂道:“生得俊俏的郎君,鑽花插鬓,倒也教人道一声,好个风流人物!这几位,看怕是痰迷了心窍吧?有病!” 但城下那五个身着鲜艳红衣的人里,却有个公鸭嗓子尖锐地吼叫道:“城门守将去了哪里?还不派人来查验身份!他娘的,守将那贼配军不在,就给咱家叫冰井务的狗材,滚出来见过该管的上峰!” 这话一听,城上老军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这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主啊。 赶紧去叫了守将起来,想了想,又跑去冰井务那里,通传了一声,以防到时外面的大老爷,教训了冰井务那班没卵蛋的家伙,然后那些太监把气撒自个身上! 冰井务的太监匆匆赶来,看见城下站着的郭清,连忙冲着守将骂道: “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些开门!” 本来守将被叫醒了,很是不爽,还想放吊篮下去,查验身份凭证。 结果被郭清这么一吼,立时就换上笑脸,讨好地道:“是、是,末将这就安排开门。” 总共也就六人,加上又无狼烟警示,又本来就要开城门的,所以守将先前硬要派人验看身份凭告等物,验与不验,也是自由心证的事。 一行六人入得城门,冰井务的太监方才认出刘瑜来。 这倒不是他故意怠慢刘瑜,本是该管的上峰,他何必去恶了刘瑜? 只是刘瑜拉低了雪帽,虽然站在六人中间,却刻意地低头弯腰,降低了存在感,直到入了城,才直起腰拉下雪帽,那冰井务的太监方才吓了一身冷汗:“见过刘直阁!” 刘瑜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 一行也不停留,直往城内而去。 那守城门的老军凑过来,冲着冰井务的太监没话找话说:“公公,这几位,还真艳啊!” “你没闻着腥气?”冰井务的太监冷冷地挤出这么一句,看着老军茫然的眼神,摇了摇头,背手走开了。 那不是红衣,那是被血染透的衣袍。 包括刘瑜身上那一笔大红牡丹,也是鲜血喷溅上去的印记。 天寒地冻,血衣一被冻硬,便显得红到发紫的模样。 昨夜出城,吴十五带着七名兄弟,又有李宏、鲁斐、郭清,加上刘瑜,恰是十二人。 今日入城,只有六人。 去到皇城司公事房里,便只有五人了。 却是鲁斐行到大相国寺那头,支持不住,倒了下去,送去医馆,生死末卜。 “刘秘阁,咱家向来傲倨,少有服人,今遭却是服了!” 郭清在公事房里,连衣袍都没换,便冲着刘瑜一揖到地。 他先前压根就不相信,怎么可能把辽国安置在城外的暗桩,也一并拔了? 这事不是不愿干,是做不来啊! 郭清以为,刘瑜是跟哪家人有仇,借这名目,公报私仇罢了。 因为就算杀错,又如何?至少起来七八个西夏安在东京城外的暗桩,就算有两三桩冤杀,又有什么说不过去? 但这一夜过去,郭清才口服心服。 每拔一个暗桩,所搜出的文件凭证等等,无不显示,正是辽国的细作! “郭公公,殉国六名义士,朝廷的抚恤,还请你这边也帮忙开口说一说。” 刘瑜扶起郭清,却没有什么得意的气色,只是揉着眉心,向郭清这么说道: “公公是见着,这些边军的好男儿,是如何热血刚烈的。” 七个西夏人的据点,六个辽国的据点,头两个就是攻敌不备,到了后面,总难免硬拼。 何不多调人马出城,再一一图谋? 敌国细作是干什么的?就是收集、传递情报的啊,等东京城里,皇城司亲事官,全都披了甲出来,这些暗桩要还没跑掉,那其实也就不必剿了,这就一群废物啊! “咱家省得,若不是义士挺身,替咱家拦了那一枪,咱家是见不着今天的太阳了!” 第193章 抚恤(上) 郭清倒是无二话的,毕竟这一夜,一起浴血过的。 似乎对于生死,吴十五看着很透,特别在这种与敌国细作交锋的场面上,逝去兄弟,他并没有太多的悲伤,甚至还劝刘瑜:“少爷,您不要太过伤心,俺等厮杀汉,死在敌国刀枪下,原是命中该有的事。只不教跟七哥那样,被自己人暗算,就得了。” 但刘瑜虽然点了点头,却没有因此而释怀,只是拍了拍吴十五的手臂:“十五叔,你先和郭公公一道,随李宏先去换了血衣。” 他把吴十五和郭清打发走了,自己却没有闲下来。 除了战死的悍卒,需要抚恤的事宜,要写折子,还有从暗桩处,清缴出来的文件,也要做记录。所以刘瑜打发了皇城司里的杂役,去买了早餐来,一边把夜里缴获的文件卷宗,取出来,又唤杂役去将郭清带来的人手,全部叫过来。 也就是那些编校秘阁书籍、馆阁编校书籍等十六人,这些人就是干这等事。 唤作细作也好,间谍也好,只不过是名字不同。 干的都是情报工作,但指望秘阁来的这些人,去跟吴十五他们一样,拼杀在第一线,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郭清、魏岳这样的身手。 这十六人倒是昨日得了郭清的命令,留了八人在皇城司当值,杂役一传就到。 最先入得内来的,却就是年过而立的梁焘。 刘瑜也顾不上客气,这一夜下来,他是心身皆疲了,直接就向梁焘吩咐: “梁况之,这事便由你来掌总,清点之后,你做一个分门归类的统筹,列了节略给我。” “下官领命。”梁焘拱手答道。 刘瑜点了点头,扯过边上的裘衣,盖在身上,却就倚在椅上,打起瞌睡了。 他毕竟也是血肉之躯,总是需要喘息,只是极度的疲累,却让他无法去清查出,梁焘和司马光之间的关系。 人类通过训练,有不少人可以完成马拉松式的长跑; 但当处于搏击时,就算最好的选手,半刻钟甚至更短的时间,往往就需要一点休息时间。 因为搏击的过程里,是极度消耗体能的,何况于刘瑜他们,厮杀了一夜。 所以不单刘瑜睡着过去,郭清也好、李宏也好,跟吴十五换完了衣服,也扛不住,随便找了个地儿睡觉去了。只有吴十五和活下来的那个边关悍卒,蹲在公事房里,就在刘瑜的桌子前,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沉默地蹲在那里,偶尔起身活动一下,然后又蹲下去。 “两位,你们也跟着刘直阁去办了差的吧?不如先下去休息一下,刘直阁醒来有什么吩咐,下官再请人去叫你们起来,可好?”梁焘对这两位,是少有的客气。 说来滑稽,他这份客气,却并不是做着情报汇总,知道吴十五他们干了什么大事; 也不是因为他们的袍泽,为了这大宋,牺牲殉国。 关键是梁焘看得出来,这两位是刘瑜的忠仆,他没必要去得罪刘瑜。 对于这样一声不吭,为国为民,办下好大一桩事情的刘瑜,他是有发自内心的敬意。 所以,看在刘瑜的面子上,他才会对吴十五两人这么客气。 军兵对于这时节的士大夫来说,连军官都算不上,压根也没有什么人权可言的。 其他编校秘阁书籍、馆阁编校书籍十五人,对于梁焘的客气,是很不以为然的。 刘瑜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他们自然震惊,自然佩服。 所以哪怕刘瑜在案后小睡,还传出微微的鼻鼾声,大家也没什么意见。 刘瑜刘子瑾,他值得这份敬重! 甚至,大家在交谈和抄写那些情报时,还刻意地放低了声音,谁也不忍去吵醒刘瑜。 可这两个贼配军,蹲在那里,却是教人生厌的。 “小人不敢当官人的言语。”吴十五边上那名悍卒,连忙起身,抱拳答道。 吴十五也一样起身答礼,社会风气就是这样,东华门外唱出的状元之才,才是好男儿。 能得士大夫这么客气,说句不好听的,对于这两位悍卒,也算是日后吹牛的一个谈资了。 不过吴十五答了礼,却对梁焘说道:“少爷没醒,小人不敢离去,这是小人的本份。却不是有心在这里,污了众位大老爷的眼。” 梁焘摆了摆手,微笑示意这两位自便。 吴十五便向着梁焘和其他那些编修抱拳唱了个肥诺,就跟那悍卒一起,又蹲在案前了。 那些编校之中是有人不满的,不论吴十五他们做出了什么牺牲,立下多少功劳,贼配军就是贼配军!在士大夫面前,还敢顶嘴?倒是梁焘向着他们微微摇头示意:“都是忠仆,就不要为难他们了。” 这才息了大家的火气。 忠仆,吴十五和他的兄弟,没有被赶走,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 而在于,他们是刘瑜的忠仆。 很苦涩的现实,却让吴十五和他的兄弟,脸上有了自豪的笑意。 忠仆的这个身份,他们也以此自豪。 刘瑜醒来时,天色已昏暗了。 “十五叔,王四哥,怎么你们还不去休息?” 刘瑜揉了揉眼睛,看着殷勤倒了热水,端上前的吴十五,惊讶地冲他们问道: “方才不是说换了衣袍就去休息么?这边的事,有况之他们在梳理。” 梁焘也起身拱手道:“刘秘阁,下官也劝过,贵仆却是忠心。” 听着这话,刘瑜大约也能猜出七八分,苦笑道:“李铁牛呢?” 第194章 抚恤(下) 王四连忙应道:“回少爷的话,铁牛中间来送过一回饭菜,小人和十五叔都吃过了,打发他回去,那厮却不肯。小人想着,若他也进来,没来由得给这么多读书人老爷添堵,便把那厮鸟哄走,只教他留了个伴当在外面听差。” “胡闹。”刘瑜笑骂了一声。 当下连唬带哄的,把吴十五和王四弄去休息了。 这边厢梁焘等人手脚不慢,一天忙乎下来,倒是把情报梳理得差不多,没点能力,也不会被叫去秘阁。能到秘阁担任这种编校的,有刚刚进士的,也有放了知县的,这都是有史可查的。可见择人任职,也是自有一番讲究。 “秘阁,这边节略整理出来,您先过目。为防线报泄露,下官等十六人,都在这公事里抄办,便是便衣,也是两三人同去,不曾有人单独外出。”梁焘倒是讲究,所谓便衣,就是上厕所,他连这一节都想到了。 这倒是让刘瑜很满意,看了节略,又把他们整理的文书取来看了,颇是详尽,刘瑜便点了点头,对他们道了一声:“辛苦了,大伙还是先在这边休息一下,过了这两天,再教大伙归家。” 说罢便向那些编修长揖施礼。 以梁焘为首十六人却不敢受刘瑜的礼,纷纷避让:“刘秘阁言重了!”、“子瑾兄上马能击胡、下马可草檄,正是我辈楷模!”、“刘直阁莫要折煞我等!”、“秘阁此功,当封侯哉!” 正因为他们整理的情报,所以才知道刘瑜这一夜,做下多大的事。 刘瑜摇头道:“我不过起个从中统筹的作用,夏、辽细作,却是十五叔、王四哥和他们的袍泽,还是郭公公等人,联手做掉的;这情报也是我携带回来,交由诸君整理,哪里有什么功劳?” 但这些编校却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吴十五这些人也好,包括鲁斐、李宏也好,全是武夫。 武夫,死上几个武夫,值当什么? 功劳自然是要归于刘瑜了,甚至更有人脑补出刘瑜运筹帷幄等等的情节,大加吹捧。 倒不是拍马屁,而是读书人嘛,上马击胡,下马草檄,向来是他们所向往的事,刘瑜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做到了这样的事,他们自然佩服、崇拜。 不过这些编校下去休息之后,单独留下来的梁焘,却就低声对刘瑜说道: “午间,宫里有人来寻郭公公,也有人来寻刘秘阁,两位都在小憩,来人便寻着下官,有话托付,想不到,两拔人托的话,却都差不多,都是说,给军士请赏、请封的事,怕是有些难。” 刘瑜听着就皱起眉头,有些难?这什么概念? 这人都为国捐躯了,情报什么缴获回来,还有郭清这太监作证的,居然有难度? “子瑾可醒了?”此时就听到门外传来兴奋的声音。 入得内来,却正是王雱,他削瘦的面颊上,泛着不健康的红色,入内被暖炉一烘,竟就咳嗽了起来,好半晌才顺过气,却激动地拍案道:“子瑾做下好大一桩事!哈哈哈!大人和曾公,看着奏折,都说匪夷所思啊!本来要遣使传你去中枢对答的,但听说你睡着了,便说教你好好睡上一番!” 梁焘这才找着机会,给王雱见了礼,然后便想托词回避,这也是一种礼貌。 王雱却不以为意地道:“大丈夫无事不可对人道!何况这是好事,喜事!况之避什么避?” “元泽兄,听说为殉国军士请功请赏,有难处?”刘瑜却皱着眉头,直截住话向王雱问道。 “有什么难处?我怎么都没听说?”王雱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看着刘瑜一脸不信,甚至还低声说道:“殉国的军兵,朝廷怎么会亏待了他们?自然是要荫一子的。” 当然要荫高品级的武官是不可能,但就算荫最低等的小使臣听用,至少也有个官身。 到时这些小孩长大,立了功,走点门路就能当上实职军官了。 别说那些殉国的军兵比不上,就是彭孙现混到这样也比不上的。 为啥?哪个系统都讲究个根正苗红的,人家这些小孩,可是凭着祖荫上来的,跟彭孙这样的,当了兵又逃,跑去为匪,再入龙骑军,哪是一回事吗? 刘瑜眉头略为舒展,却向梁焘说道:“元泽兄就在这里,况之你把找郭公公传话的事说一下,不必避讳。” 事实证明,能走过科举独木桥,又在官场混出样子的,基本没谁是笨蛋。 梁焘开口就把来找郭清的小内侍,所说的话,照述了一回:“便是说请赏请封之事,怕有些难。” 但他绝口不提,童贯派的小黄门,来找刘瑜的事,这也算是卖了刘瑜一个好。 王雱听着就有些尴尬了,摸了摸鼻子道:“子瑾啊,你请的赏,有些过了,离这军兵的抚恤,这太过了。” 难得号称小圣人的王雱,有些张口结舌,但刘瑜却没空去打趣他:“人连命都拿出拼了,几个钱,值当什么?再说我大宋富甲天下,辽国都用我大宋的铜钱,咱又不是没钱!元泽兄,这不能寒了壮士的心啊!” 可让刘瑜万万没要想到的是,王雱象看傻瓜一样看了他半晌:“大宋有钱?你疯了么?” “大宋有钱,家大人要变法是为什么?” “你以为变法是闹得玩儿?不就是为了给朝廷找钱么?” 刘瑜一下子愣在那里,虽然知道士大夫兼并土地的把戏,但大宋商税也不少啊! 甚至是一年能收上亿贯的赋税啊! 大宋没有钱?他望着王雱,喃喃道:“你跟我说,大宋没钱?” “真没钱!” 第195章 大宋没钱(上) 风雪就在窗外呼啸,刘瑜却觉得,自己比被风雪肆虐的大地还悲惨。 大宋,所谓的强汉盛唐富宋,有没有? 富而不强的大宋,有没有? 所谓此时欧洲小国的君主,还不如大宋京城把门的守卒生活条件好,有没有? 这不是乱吹牛啊,司马光曾经痛心疾首世风日下,连农夫走卒都穿丝质的鞋子! 现在王雱却跟他说大宋没钱? 这不扯蛋嘛! 而且不单单是这些记忆,刘瑜这十几年里,在大宋走的地方也不算少。 除了天灾,也还真没见过什么活不下去的流民。 大宋的富足,不是靠说的,这就是实证。 就后世梁山泊聚义的演义故事里,也都是背了案子; 或者“潜伏爪牙难受”的枭雄; 或是林冲这样被官场欺压逼迫,才会上山落草; 或是游手好闲,或是要“替天行道”,就算是演义故事,也没见谁说活不下去,然后跑去落草为匪啊! 王雱笑得颇为苦涩,似乎这个问题很难启齿,也全然没有刚来时的兴高采烈了:“总之,请功、请封,子瑾不必担心,不论是家大人,还是朝廷诸公,都不会有什么异见的。至于子瑾请予殉国的军兵,每人至少赏钱五百贯,那当真是不可能的事。” 然后匆匆拱了拱手,找了个籍口便辞了去,临出门冲着梁焘说道:“况之,这个中来去,你我虽然政见不合,但你总归是清楚的。子瑾不太明白,便由你来述说了。下官尚事务缠身,告辞。” 等到王雱走了好一阵,刘瑜才回过神来,茫然地朝着梁焘问道:“大宋没钱?” “真没钱。”梁焘脸上有着跟王雱类似的苦笑。 不论新党旧党,大宋没钱,这都不是一个能让人愉快的话题。 但无论他是否愿意,梁焘终归不能跟王雱一样跑掉,所以他也只能跟刘瑜分说这问题的关键:“刘直阁可知道禁军几何?厢军几何?” “欧几里得几何、黎曼几何我虽不懂,还算听说过,这禁军几何和厢军几何,当真是不曾听闻啊!” 刘瑜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伸手止住一脸错愕的梁焘:“行了,我知道你意思,禁军有多少人,厢军有多少人,对吧?禁军怎么也得有七八十万吧?厢军?厢军我就不知道,厢军恐怕也得有这个数?” “差不多。”梁焘点了点头。 “禁军每年,甲胄修整、粮草、军饷等等,消耗五十贯;厢兵则低些,二三十贯吧。” “刘直阁以为,用于军兵身上,当是几何?” 这道算式,对于刘瑜来讲不是问题。 就按七十万禁军来算,一年一人消耗五十贯,那就是近三千五百万贯了; 厢军止不止八十万?这是个问题,刘瑜不清楚,但正常来说,辅兵必定是比正兵多才对的,就象西方历史上的斯巴达三百勇士,后面就有近二千辅兵在支撑他们的作战消耗、后勤、战损医疗等等,甚至有考证说,还有一万奴隶也在协同他们的战事。 就按厢军也是七十万,这又得一千四百万贯军费了。 也就是说,光军费,大宋一年的开支,就得五千万贯左右。 如果厢军按刘瑜的理解,比禁军更多些,那五千万还不止! 大宋的确是富足,人口堪堪过亿,税赋收入就过亿贯,可这军费就去了一半多啊! 没等刘瑜回过神了,梁焘又砸了一句更残酷的真相:“子瑾可曾见着,大宋除了天灾之外,流民四起,或是史书上,民不聊生,易子而食之类的惨事?不曾见着吧?为何?” 梁焘看着刘瑜,苦涩地说道:“每募一人,朝廷即多一兵,而山野则少一贼!” 他很无奈,但不能不说,这话也是有道理的。 刘瑜听到这里,却就长叹一声,摇手示意梁焘不用说下去了。 是,大宋对于盗匪的政策,就是这样。 演义里对宋江的招安,也很好的体现了这一点。 剿匪?成本太高了,招安好了! 或是地方出事,百姓难以生存的时候,大宋政府就在那里大量募兵。 所以大宋相比于明清,很少有起义。 因为没有流民啊,没有被压迫到实在活不下去的群体。 天灾来了,那就募兵嘛。 而招兵的标准,从宋太祖那年代,到如今,是越调越低了。 “当然,大宋虽然钱根紧缩,但刘直阁所请者,不过殉国六名壮士,一人五百贯,也不过三千贯罢了。只是此例一开,之后八十万禁军,若有为国捐躯者,必都按此例而请,便是打个对折,朝廷也应付不来啊!” 刘瑜拍了拍梁焘的肩膀:“受教,况之你今夜就先值夜吧,我得回去想想办法。” “这?”梁焘就不明白了,该请赏的折子,刘瑜也递了上去,朝廷不批,还想什么办法? 绝对不可能批的啊! 税赋不单要支付军费,还得支付官吏的俸禄啊、治水的费用等等支出。 不要说五百贯,就是一百贯,也不可能给的。 要这次开了先例,以后死一个禁军,抚恤一百贯,朝廷也要完蛋! 但梁焘是聪明人。 聪明人通常都知道什么时间该开口,什么时间该闭嘴。 “是,刘秘阁只管去办差便是,下官自然留在公事房当值。” 刘瑜点了点头,无没心思再说什么,径直出了门,上马就往家里赶过去。 他真的没有心思再说什么了。 第196章 大宋没钱(下) 五百贯,刘瑜以为,这可以让殉国的军兵家里,日子过得好一些。 其实在他也在奏折提到,如果不行,那么给一百贯也是可以的。 一百贯,节省一点,能过上五十个月,如果再省一些,也许可以过上七八十个月。 那就是近十年,到时小孩长大了,这个家也就能够延续下去,不至于说军兵为国捐躯,结果落个家破人亡。 可朝廷诸公,很明显,不论新党旧党,都觉得这是个锅,不肯背。 大宋朝廷钱根紧缩是一个现实问题。 但这六百贯也好,三千贯也好,不肯拿出来,无非就是怕背锅! 按着梁焘说的,“日后以此为例”嘛。 党争之祸,不是一句话,而在这种细节上,一再地让刘瑜感觉到心寒。 回到家中如梦倒是整治了一桌饭菜,连萧宝檀华哥,也没有使小性子和他斗气,大病初愈的小丫头仙儿,也奔前跑后,张罗着热水给他烫脚。 但刘瑜只觉得,这夜,很黑。 黑得让他无力,黑得让他惆怅。 似乎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挣脱不破,这一层深沉的黑。 “我不是一个有大志的人。”他似乎是自语,又似乎是对萧宝檀华哥述说。 长叹了一声,刘瑜又纠正了自己的话:“应该说,十岁之后,我便无了大志。” 十岁,他尝试了许多方法,却发现雄霸天下的梦,做不成了。 “但我是汉人,我是宋人,生于斯、长于斯,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刘瑜说着摇了摇头:“也许我想得太多了,以后,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说着他夹了一筷子鱼片,放进嘴里,却是入口即化。 但刘瑜却品不出鲜味,只有腥气。 就象昨夜,那狂呼酣战,倒在身前的悍卒,溢出的鲜血。 他突然扔下筷子,奔到院子里,疯狂地呕吐起来,吐得天昏地暗。 从这一夜开始,刘瑜病倒了,是真的病,不是托辞。 宫里派了御医过来看过几回,翰林医官院、御医院都有来过。 毕竟刘瑜的差遣,办得让人无话可说。 后面太常寺属下的太医局,这是类似于医学院的机构了,也派了人过来看,确是病了。 不单皇帝赐了药,连王苘都得了父母的默许,男扮女装跟着王雱过来探访了两番。 苏轼也带着苏九娘来过,只是无论谁来,都唤不起刘瑜的精神。 就算见着王苘和苏九娘,他眼里是有情意的,但精神很差,说不上几句话,便歪了身子,只能卧床。 医生诊断出来的结,大抵上都相似,就是风邪入侵,虽无大碍,但需要时日静养。 总之,绝对不可能短时间内去视事。 刘瑜自己也请苏轼执笔,写辞呈,请辞自己的一应差遣。 不论是勾当皇城司公事也好,同判都水监事也好,一并全辞了。 开始皇帝和中枢的相爷,都马上驳回了辞呈。 毕竟刘瑜把差遣办到这地步,若是一辞就准了,那不是凉了天下士子的心? 到了刘瑜辞了第三回,已是病了近一旬,也就是十日左右,朝廷才准了这辞呈。 不过皇帝对刘瑜倒是看重,赐了绯银。 绯银不是银子,是指银鱼袋和绯袍。 除了一借二荫的特例之外,这本来正常是五品以上官员才能有的穿着。 刘瑜才七品,当官的时间也不长,这份殊荣,算是恩遇了。 开始几日,来探病的人颇多,刘瑜倒也老实,不过到了这两日,来的人渐少了,他精神也略好了一些,如梦便去看顾仙儿,毕竟那小女孩是内伤,没有好得哪么快。只留下萧宝檀华照顾着他,刘瑜却让萧宝檀华哥,去把吴十五和王四唤了入内来。 “少爷,可好了些么?”吴十五入内,行了礼,却就急急问起刘瑜的身体。 刘瑜强笑着道:“没甚么要紧,只是发懒,不愿起身罢了。诸位兄弟的后事,办得如何?” “已过了头七,两位如夫人,也赏了钱银下来,阿全兄和铁牛在操办,道场也办得妥当,少爷不必担心。” 刘瑜点了点头,却长叹一声:“十五叔,我对不起兄弟们。” 看着吴十五要开口,刘瑜摆了摆,示意他不必劝自己: “十五叔,去请郭公公来一趟。不要劝,有些事,总得办完才安心。” 看着吴十五含泪奔出,刘瑜又对王四说道:“四哥,烦你去叫李宏、鲁斐过来。” “回少爷的话,李宏这几日,一直带着四名逻卒,十数入内院子,把守在院子里,他怕西夏或是辽人,得知之后,不甘心,过来弄鬼!这厮倒是个好汉子,今日皇城司那边,石太监来叫他去点卯,硬是给他吼了回去,说他‘只知刘秘阁,不闻石公公’!” “胡闹。”刘瑜苦笑地摇了摇头。 “那四哥你去叫李宏入来,然后去唤鲁斐过来一趟,态度不必太客气,如对军中兄弟就可。他不肯来,便随他去,也不必言语污辱之类,或是撩下什么狠话,切记!” 王四抱拳道:“诺!” 转身出去不一阵,李宏就入内来了,仍旧是刘瑜病倒前的礼数:“小人见过先生!” “你糊涂!”刘瑜板着脸,劈头就骂。 “什么只知刘秘阁?你疯了么?如今我辞了差遣,石得一石公公勾当皇司城公事,一并管辖探事司和冰井务,你是亲事官头领,哪有不去应卯的?我现时无权无势,他若差人来拿你,我怎么护你?混帐!你就不能教我省心些么?” 第197章 病中犹记 李宏单腿跪在病榻前,被刘瑜骂得不敢抬头。 “滚起来,自己坐着。”刘瑜看着跪在床前的李宏,虚弱地抬了抬手。 辞了差遣,刘瑜现在真的是无权无势了。 或者更直观的说,保留了级别待遇,但没有实职。 如果刘瑜现在要上奏折,他就得署: 直秘阁、左正言、专一报发御前探事逻卒文字、赐绯银鱼袋臣刘瑜。 直秘阁是馆职,左正言是本官,赐绯银是官袍等级。 唯一扯得上差遣的,就是原本勾当皇城司公事时,附带的“专一报发御前探事逻卒文字”。 也就是有个直奏的权限。 虽然刘瑜不能视事,皇城司这等要害的衙门,不可能首领官员空悬着; 他自己也再三上表请辞,但皇帝仍没把他差事撸尽,还是给他留了一个直奏的权限。 大宋对读书人还是不错的,很有人情味。 “你去请石公公来,这当口,石公公想来是不会宿在宫里的。” 李宏躬身抱拳应了,出了门去,还听着他对院子里当值的杂役,还有带班逻卒吩咐: “把招子放亮,一个时辰一轮换,切莫误了事!” 看起来,他真的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刘瑜这边。 躺在病床上的刘瑜却就无声苦笑了。 萧宝檀华哥伸手探了探刘瑜的额头,嗔怪地说道:“还有些热呢!都十来天了,人来客往,就不让你有个消停!好不容易消停了,你还作死,指派这个、指派那个!行了,这李宏,倒是忠心,你又叹什么气?” 刘瑜望着萧宝檀华哥,无奈地道:“他忠心,我总归又得多办一桩事啊!” 恐怕就算自己不想涉足京师的混水,最后却还是要给李宏安排个出路。 鲁斐是来得最快的,尽管刘瑜现在不再同判都水监事,也不再管着街道司。 但鲁斐入内见着刘瑜,未开口,目便先红了,扑到床前半跪着,张嘴却是哽咽气息: “刘直阁!您怎地病成这般模样!都是末将该死,那一夜,却没护着先生!” 刘瑜摇了摇头,抬手在他臂上拍了拍:“起来,我不喜欢这作派,把脸抹了再说话。” 听着这吩咐,鲁斐也不敢逆了刘瑜的意,取水洗了脸,方才回来说话。 “街道司那边,五十贯拿得出来么?嗯,上面的赏赐,只怕有些难,我得筹些钱,给殉国的兄弟们。后日,你取五十贯来,当是我向你借,到时我出六十贯的借条给你,两年后还款,可以么?” 鲁斐听着又是抹泪:“刘直阁说哪里的话,那一夜,若不是那兄弟,末将也不知道死了几番!这当口,五十贯,末将想着,还是筹得出来的,先生千万莫要提个借字,这便当作是,刘直阁妙手回春,为末将治去顽痼的诊金便是。” 那一夜过后,鲁斐便不再昏血了。 所以他说刘瑜为他治去顽痼,倒也说得过去。 刘瑜微笑着冲鲁斐点了点头:“好,多谢。这天色已晚,便不留你了。萧氏!” 他叫了一声,萧宝檀华哥便从床边的椅子上起了身,刘瑜笑道:“替我送一送鲁爷。” “不敢、不敢,末将告退,如夫人留步!”鲁斐极是恭敬,几乎是倒退着出了房间。 看着鲁斐出了门去,萧宝檀华哥却啐了一口:“养不熟的狗!” “无妨,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好聚,不如好散嘛。”刘瑜有些倦意,说得有气无力。 萧宝檀华哥给他掖了被角,正想说话,却见刘瑜又睡过去了。 她禁不住也长叹了一声。 本也是辽国权贵世家的出身,又曾被派来东京当细作头子。 萧宝檀宝哥对这官场世事,却是看得很透的。 她是看出了,刘瑜这边,树倒猢犼散的局面。 方才鲁斐,态度自然是恭敬的,甚至还说不用借。 但毫无疑问,鲁斐却是跟刘瑜划清了界线。 这五十贯之后,他鲁斐便和刘瑜再无瓜葛了。 刘瑜不再是他该管上司,连借钱给刘瑜的关系,鲁某人都不想担着。 她望着昏睡过去刘瑜,低声说道:“不知你用了什么术法,教他不再见血便昏,单这一桩,便是孝敬个五百贯,又如何?更不要提,你还捎带着他立了功劳,得了那许多的首级功勋,论功行赏,旨意下来,这厮怎么也得往上爬两级,竟就五十贯打发了?也饶得你还不与他计较!什么好聚不如好散?人是跟你一拍两散!” 这时却就听着院子外,那些杂役纷纷喝问:“且住,来者何人?” 来人却没有什么好脾气,气焰便是极为嚣张,开口便骂:“瞎了你们的狗眼,入娘贼的,不听着狗都不吠么?你家老爷来自个哥哥院里,大呼小叫甚么?” 萧宝檀华哥在书房听着,却就开口问道:“可是童家叔叔?” 听得外面童贯应了,萧宝檀华哥便对院子里的杂役说道:“这是先生的义弟,不可无礼。” 那些杂役才纷纷向童贯赔不是,后者在书房外把棉袍解了,扔给身边的小黄门,入得内来却笑道:“这伙狗才,到这时节,还能这般守卫着,倒是忠心,哥哥当真了得!” 刘瑜被这喧闹吵得醒转,见着童贯,也不与他多礼,白了他一眼道:“放屁!田横不肯投降汉高祖,都还有五百士自杀相殉呢!何况我只不过是病倒去职罢了,至于如此么?” 童贯被骂了一番,却一点也不恼,接过萧宝檀华哥递来的茶水,对着刘瑜笑道:“哥哥休要欺我!这关节,便是街头老妪,也知哥哥生了出世之意,不愿再图谋仕途了。可这伙狗才仍愿不离不弃,我听得宫中有人说,石得一那厮,要召他们回皇城司当差,被呛了句‘只知刘秘阁,不闻石公公’,都成了笑话了。” 第198章 好聚好散 他与刘瑜,结识于微末,倒是颇有几分真心,说话也不拿腔调,随便张口就来,细细碎碎,想到哪说哪:“说来哥哥也是迂了,何必去触官家和相爷们的霉头?横竖不过六人,一人一百贯,给兄弟三两日,也是凑得出来的;彭孙那狗材,近来听闻做了好几桩买卖,只须哥哥吩咐一声,教他拿两百贯出来,依兄弟看,也不是什么难事的;开封府的王判官,这回又沾了哥哥的情份,听说不日就要外放,教他出上三百贯,总归是有的。” “你这时候,是回不了宫的吧?”刘瑜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突然问道。 童贯点了点头。 “先前听你说,左右手都开得了弓?” 刘瑜摇了摇头,示意童贯不要打断他:“我精神不济,须趁着现在有点精神头,把事情交代好了。” “阿贯,你当我是哥哥?” “哥哥怎地这般说话?无端地折辱兄弟,却不是道理!”童贯听着便不高兴了,猛地就站了起来。 刘瑜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坐下来:“去把鲁斐杀了。做干净些。” “萧氏,寻些辽国细作的零碎物件给阿贯,教他散落在现场。” “不要弄得太明显,看着如是盗贼入室抢劫,有心人查下去,却发现是辽国细作。” 刘瑜努力支起身子,对童贯说道:“鲁斐便是在御龙班直,也是枪棒无对的,不要力敌。” “从后门出去,办好了,从后门回来。” 说着刘瑜又对门外叫道:“四哥。” 王四入得内来,刘瑜便对他道:“四哥,阿贯替我去办事,你帮他望望风。” 童贯脸上青白不定,但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道:“不过杀个大使臣,还以为多大的事!” 说着起身,也没出房去拿外袍,从墙上取了刀,佩好了。 扯了一件刘瑜的裘袍披上,接过萧宝檀华哥递来的半块腰牌,便跟着王四,跳窗出去。 “童家叔叔,倒是义气。”萧宝檀华哥低声说道。 “是不是义气,要看一会回来,四哥怎么说。” 刘瑜伸手,把萧宝檀宝华哥的纤手握在掌中,鼓起勇气说道:“这‘叔叔’两字,你如今也叫得顺口了,倒是我这老爷,却不曾得了好处。不如今夜,便大被共眠,教我冲一冲喜,说不得,这病便好了!” 若是当着如梦,他敢说出这番话,十有八九,如梦大抵便从了。 可惜萧宝檀华哥却不是如梦,一把摔开了他的手,指着他骂道:“你便是不能回乡守孝,这三年之内,如何做得这等事?宋国的读书人,便是一点羞耻都没有么?” “也就是说,等我守孝期满,便可为所欲为了?”刘瑜却了无怯意,一把又牵住了她的手。 萧宝檀华哥羞红了粉面,挣脱了他的手:“病成这模样,还想些什么事?不是个正经人!” 刘瑜便笑了起来,似乎觉得,那病也好了几分。 她其实知道,刘瑜是绝不愿强迫自己的。 只不过是占她嘴上的便宜。 但萧宝檀华哥,总归是怕他又再往房第之事提起,于是便主动岔开话题:“好聚好散,我还以为,你这厮变了性呢!谁知道,你总归还是那个,潘家酒楼上,我遇着的妖魔!” 潘家酒楼,当时她是辽国细作的头领,化装为青楼女子的身份的刺客,却被刘瑜捉住了。 “自然是好聚好散,强扭的瓜,不甜。”刘瑜轻声说道,一脸的风清云淡。 萧宝檀华哥看着他脸颊上,犹带着病中的昏红,却有些醉了。 每每他拿出这派头来,便教她心中驿动。 没错,有人喜欢名士,有人喜欢英雄,她却便喜欢,刘瑜这调调。 “那一夜,有许多事,不足为外人道。”刘瑜低声地说道。 鲁斐要和刘瑜划清界线,就是因为他认为刘瑜这里,不能再给予他利益了。 “没有了利益关系的人,还能保守秘密,那便只有一种人。” 他没有往下说,萧宝檀华哥却明白他的潜台词。 死人。 聚是好聚,散也好散。 鲁斐颈上挨了几刀之后,肯定很好散。 大约脑袋和身子,都会散开。 “十五叔回来,便叫醒我。”刘瑜向着萧宝檀华哥说道,渐渐地,便又昏睡了过去。 他确是病了,病得精神都不济了。 只是虎虽病,爪牙犹在,不可欺! 夜渐深了,便是东京城里的夜市,也消停了下去。 往这院子来的轿夫,脚步声却就愈显得清晰。 一顶轿子方才停下来,紧接着便又是一顶轿到来。 先到的是郭清,后来的是石得一。 石得一倒是来得很快,吴十五带着郭清前脚刚到,石得一便跟着李宏也过来了。 萧宝檀华哥按着刘瑜的吩咐,叫醒了他,刘瑜有点不太精神,窝在被子里,至少过了二十息,才略略有点精神,在萧宝檀华哥的搀扶下,倚着枕头半坐了起来。 “刘秘阁倒是料事如神,却是算着咱家今夜没有宿在宫里头!”石得一冷声冷气地开腔。 这和之前来传旨时,跟刘瑜称兄道弟的光景,全然是不同的。 倒是对郭清,他颇为客气地行了礼。 “刘直阁如何知晓,咱家在宫外的所在?”郭清对于吴十五能准确找到自己,很有点莫名其妙。他自信自己是做足了掩遮工夫的。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辽国、西夏人,要来行刺于他,还好吴十叔在府外就唱了名。 刘瑜笑了笑,并没有回答这两位太监的问题。 不回答,有时候,便已是答案。 至少无论郭清,还是石得一,都已得到了答案。 第199章 献弓 那就是皇城司在刘瑜手里,已将京师各处,密布了眼线。 正如雪夜将辽、夏细作在城外暗桩一拔而起,无论是石得一还是郭清,憩在宫外,憩在何处,刘瑜都是如掌中观纹,一目了然的事。 “郭公公,你也知道,请赏的事,只怕是有难处的。不知道公公手头,可宽裕?下官想请公公,借出八十贯钱,以安抚那些殉国的兄弟。石公公,尚是你方便的话,也请借八十贯。这笔钱,明年还,便连本带利还六十贯;若是后年还,连本带利还十贯;若是大后年没还,那两位到时,只怕要再借我一百贯。” 石得一听着,愣了一下,却摇头道:“刘秘阁,你病得不轻!” 哪有借钱给人,连本带利,还不如借出去的钱多? 后年不如,还得再借些出去给他?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八十贯太少,济得了什么事。咱家手头现钱不多,明日筹一下,凑个一百贯吧。”郭清却就不同于石得一的反应,而是缓缓地这么对刘瑜说道。 刘瑜笑着点了点头:“好。石公公若是不便,那算了,今夜算是在下病中发昏,打扰了,待下官好些,再登门赔礼就是。” 但是石得一却是如同原地急转弯:“咱家哪有什么不便?咱家跟郭公公却是英雄所见略同!八十贯,象什么话?凑个整数,一百贯,明日下午,便教人送来。刘秘阁是要现钱,还是要银子?或是成都府那边的银票?” 无他,石得一虽然一时想不明白,但郭清于内宦之中,素来是极精明,又是知书达理,能监秘阁事的太监啊。郭清愿意出这笔钱,石得一觉得,郭清不可能无缘无故,干出这种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事。 这其中,必定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一百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是天文数字一样的巨款。 但对于勾当皇城司公事的石得一来说,也不是拿不出来。 他这人向来赌性大,便赌上一赌,料定辞了官的刘瑜,也不敢当真就吃了他这一百贯钱! 刘瑜脸颊上,病态的昏红,却就愈盛了,他虚弱地拱手道: “银子也好,银票也好,全凭石公公方便。” 却是低对萧宝檀华哥说道:“教李宏入来。” 他发热得利害,连大声叫人,都有些吃力了。 李宏入得内,刘瑜便对他说道:“那事瞒不住了,明日便由郭、石两位,把这事禀告官家和诸位相爷吧。” “小人全凭先生作主!”李宏低头答道。 刘瑜对郭清和石得一说道:“下官着实精力不济,恕罪。” “秘阁好生休息才是,咱家便不打扰了,告辞!”郭清起身,拖着石得一,便辞出去。 出到院子里,石得一胸中无名火起,摔开郭清的手:“郭公公,这演的是哪一出?” “一百贯,一百贯咱家便是孝敬宫里的娘娘,也得句称赞的话儿!” “他刘某人就这么半死不活,连句好话都没有!” “这他娘叫什么事?” 郭清看着石得一,半晌却摇头道:“刘秘阁之智,近乎妖哉!你去猜测他的心思,无非自讨苦吃。你若信不过咱家,这一百贯,便当是咱家跟公公所借就是。只不过之后李某的事,石公公就不要插手,由咱家来料理。” 这话听得,石得一就很是吃了一惊。 郭清是什么人?郭清竟对刘瑜推崇到这个程度? 不要去猜刘瑜在想什么?这太夸张了,这根本就盲目! 事实上,也正是经历了那一夜,刘瑜用敌国细作的性命,用刑讯的手段,血淋淋地在郭清心中,建立起来的形象。 或者用后世的理论来说,更为直白些,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郭清一开始,去了皇城司他也是不服的。 结果就被刘瑜找了个籍口虐,这一虐,却就虐出了情怀,虐出了崇拜。 不是郭清有神经病,而是刘瑜对于间谍的手段,讲究的细节,让郭清口服心服。 而那一夜伏击西夏铁鹞子的谋划,对于犯罪心理的揣摩,把一个个暗桩连根拔起的手段。郭清并不知道,刘瑜早就通过萧宝檀华哥和耶律焕,摸清了辽国细作底细。 所以在他看来刘瑜就是多智近乎妖嘛。 他甚至不愿意去揣摩刘瑜到底要干什么了。 宦海浮沉多年的郭清,也不是傻瓜,在自认智力上,自己不可能赶上刘瑜的前提下,他采用了最保险的作法,正如他跟石得一说的:“再说,钱,便是损失了,只要咱家还在这位置上,总归捞得回来;刘秘阁,咱家却不愿得罪他,至少,不愿为了一百贯,或两百贯,去得罪他。” 石得一想了想,深吸了一口气,夜枭一般怪笑道:“郭公公都愿送盘缠,咱家还有什么不愿意?一百贯,便当咱家送与刘秘阁,采菊东篱下的程仪好了!” 听着这话,郭清方才点了点头,对着李宏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刘秘阁抱恙,到底怎么个安排,你仔细说来。” 李宏倒是干脆,几句话就交代清楚了:“熙宁元年,小人向朝廷献了西夏神臂弓的图纸,当时得了韩相爷的首肯,由郭公公、石公公备了档的。韩相爷以为,不知图纸真伪,不宜宣之于众,以免有误,到时成了笑柄。时至今日,两位公公,已按着图纸试制出来,经军士将士试矢,已与西夏神臂弓之威无异,故之也不必再把这事按下。” 郭清和石得一听着眼都直了。 神臂弓?图纸?还有试制出来的实物? 再由军中将士试过威力的? 当然这两位能混到这位置,这话一听就明白。 就是刘瑜将神臂弓试制出来,而韩琦点了头,愿意为这件事背书。 石得一勾当皇城司、郭清监秘阁事,只要这两位建了备档,这事就是任谁来也翻不了案! 韩琦是什么人?三朝宰相,封魏国公的重臣啊! 他点头说有这事,就足够了。 韩琦现在虽然不在中枢,但人还是宰相。 何况此时判大名府,人家也有“便宜行事”的旨意啊。 他要亲自管神臂弓这事,有什么不对? 所以只是韩琦点头,秘阁、皇城司备了档,这事就是完全符合程式的。 并且李宏说的,可是郭、石两位,主持的试制事宜。 也就是说,这献神臂弓的功劳,他们两个是少不得沾的了! 这可是神臂弓啊!西夏人仗之横行的神臂弓啊! “如今方知,刘子瑾,真多智近乎妖哉!不作惊人语,却作惊天事!”石得一失神自语。 第200章 定计 夜色总能掩遮许多的东西,它也并不专门眷顾刘瑜。 在这黑幕之下,司马光的家中,也有着客人。 其中一位,便是刘瑜在皇城司时,让他掌管其他十五名编校的梁焘。 “况之兄,皇城司事宜到底如何?刘白狗这病,依你看来,却是真是假?” 侍立在司马光身边的少年,急急向梁焘问道。 这位却就是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 他本是司马光大哥司马旦的儿子,因为司马光自己的孩子连续夭折,所以过续来的。 司马光待他极为亲厚,于文学上,也颇得司马光的真传。 也正因此,他十分看不起刘瑜,做出“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刘瑜。 司马康看着比刘瑜年纪相仿,叫起“刘白狗”,却是极为顺溜。 不过梁焘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因为他整理了刘瑜那一夜所获的间谍情报,他很清楚,刘瑜做下那桩事,是什么概念。 这样的人物,真的不应该在背后,被叫起这样不雅的浑号。 所以梁焘开口道:“公休,此非君子所为!” 居于上首的司马光,也瞪起了眼睛。 见父亲发怒,吓得司马康连连作揖,一时不能自已。 坐在下首的,是监察御史里行刘挚,就大笑道:“他作得出‘白狗身上肿’,别人却便叫不得他刘白狗么?世间岂有这般道理!公休,何必自省?便是当着刘子瑾,叫他一声刘白狗,却便又如何?我刘挚若是长居京师,遇着刘子瑾,却便每回都要叫他一声刘白狗!” 司马光听着不禁摇头,称着刘挚的字:“萃老,莫要如此孟浪。” “先生见谅,学生却是看不惯此獠!” 梁焘摇了摇头,却是起身对司马光拱手道:“先生,焘以为,于国家来说,刘子瑾是有功的。他这病,也是那一夜熬出来的根子,后来请赏之事不爽利,心有郁结,一并发作出来,却就病倒了,不致于作伪。” 司马光伸手教梁焘坐下,抚须说道:“于国家有功?刘子瑾是有才能的,只是有才能的人,若是走错了道,办错了事,这祸害才愈大!王介甫岂能无才?所谓‘安石不出,奈苍生何!’可如今推行新法,其祸深远啊!” “灭杀铁鹞子,又毁夏、辽京师外暗桩,何其不智!” “江山在德不在险,当厚德载物,使夏、辽两国,感知大宋的德行,不兴刀兵,才是道理。按着他这般作派,战火起,无非又是百姓受苦啊!” 司马光说到愤怒,狠狠一拍扶手:“此子无谋,坏我大事!若按老夫之计,任由铁鹞子带着末启封的神臂弓图纸,返归夏国。一是夏国能知大宋仁德;一是夏国不知我大宋军备深浅,见我大宋得神臂弓,却不垂涎,必然心中暗惊,猜测我大宋有何利器?如此必不敢冒然兴兵!” “老夫妙计,尽毁无知小子之手也!” 梁焘听着司马光的话,觉得极有道理,脸上便有羞愧神情:“焘有愧,若非涑水先生教诲,几乎误将刘子瑾,当成于国有功的英雄了!” “他有什么功?呸!”刘挚极不以为然。 “好好一个文官,跟那些贼配军厮混在一起,倒也符合他刘白狗的身份!” 接着刘挚更是对刘瑜的行为,极为痛恨:“其为军兵请赏,竟以数百贯之巨,更言若不可行,也应有百贯之资,以壮甚么烈士之心!荒谬!我大宋岂是暴秦?所谓恩从上出,便当真要赏赐百贯,也应请赏十贯,再由重臣议重赏二十,后由官家定下百贯之赏,才是道理!” “刘白狗此獠,市恩军卒,极为可耻!” 司马光这次,倒没有再劝刘挚,不要这么称呼刘瑜,颇为赞同地抚须点头。 梁焘却觉如梦方醒,但沉思了半晌,却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倒是侍立在司马光身边的司马康,犹豫了一阵道:“刘白狗这病,只怕撑不了多久,据去看了的医生说,怕是好不得的。此僚也不足为祸。只是京师近日,市井之间,颇有行夫走卒,在议什么奸臣、汉奸。” “孩儿派了下人去察听,隐约似乎有人在背地里推动。” 司马光没有开口,只是抚着长须,刘挚就直接问道:“剑指何方?可有影射朝廷某位重臣?或是议某奏折?” “倒是不曾有的。”司马康也摸不着头脑。 “静观其变就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司马光到了这节,终于开口,算是下了结论。 而对于刘瑜,司马光也有计较:“刘子瑾思退,然而此子心术,好起边事!若是大宋如强汉之壮,或能成班定远、陈汤之类人物,只是百姓苦楚,谁人能察?何况大宋不比汉武当年,又如何经得起边事战火?” “刘子瑾决不能教他去边境,否则只恐会无事也生非。” “若真起了隐退之念,也当让地方官吏,严加看管。诸君以为如何?” 虽然他问大家的意见,但欧阳修已然离京外出,改知蔡州。 这京师之内,大抵司马光也就是旧党之中的领袖人物了。 他下了结论,座间其他人自然也就点头应下。 一顶顶轿子,便在这个夜幕之下,离开了司马光那略显得寒碜的府第。 “大人,刘白狗思退,却就放过了他么?”司马康在替司马光送了宾客,回来之后,却就向着他的父亲问道。他很不爽刘瑜,本来正是差不多的年岁,又认定了刘瑜胸无点墨,却眼看着刘瑜赐了绯银,授了馆职,司马康哪里可能服气? “嗯,你好好读书,以备明年考试,不得妄有主张。”司马光直接就把司马康压下去了。 不跟他儿子讨论这个问题,谈都不谈。 看着司马康低头应下,司马光总归心中有些不忍,开口唤了司马康一声:“康儿,此獠自有下场,明白么?” “孩儿遵命!” 司马光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下去。 对于他来说,这是看得很清楚的。 一旦刘瑜退出京师的权力中心,那压根就不用司马光动手了。 后党也好,勋贵也罢,哪个是吃素的? 方仪方鸿渐,绝对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向家那边厢更是一大笔帐等着跟刘瑜算呢! 刘瑜不退,朝廷这边用得着他,有差遣在身,便有权力。 无论方家还是向家,都会咬牙隐忍。 但这时差遣尽数辞了去,刘瑜如果病死,倒也罢了。 若他病好了,那刘瑜就会发现,无论多大的冬雪,这冬总是会过去的。 雪化了,便看见,一地的狼籍不堪。 那便将是,刘瑜要面对的人生。 病死,或者就是刘瑜最好的人生归宿。 第201章 泼天的胆子(上) 只不过,现时总归还是严冬。 风犹呼啸,雪花飘飘,看上去天地正是银妆素裹。 无论这雪下如何丑陋,暂时都不显露于世。 刘家的院子,天亮之后,人来马往却是更盛了。 因为早朝的时节,皇帝、相爷,几番遣使来问。 主要就是神臂弓的事。 不管是郭清还是石得一,都深谙“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 他们在呈现报神臂弓试制功成的奏折上,也提了刘瑜的名字。 说是刘瑜勾当皇城司公事期间,于此事上,出力极大; 又说因为刘瑜提出若干设计上的方案,解决了之前威力不足的问题。 神臂弓,于大宋,于这个时代,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皇帝和相爷很重视的派人来问了刘瑜,又马上就安排人手去试射,更遣使去大名府,向韩琦了解情况。 甚至史官,也在《会要》上记下了“熙宁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入内副都知张若水进所造神臂弓。初,民李宏献此弓,其实弩也。” 入内副都知,有必要说一下,这个可跟军队里的基层军官都头,不是一个概念。 入内,全称就是入内内侍省,掌宫廷内部侍奉事务。 它与内侍省号称前后省,而更接近皇帝。 最高级,也就到顶的太监,叫做都都知。 下来就是入内都知; 接着就入内副都知! 后面还有押班、内东西头供奉官等等一系列的官职。 所以,这个入内副都知,对于太监来说,是很不得了的官职。 无论郭清还是石得一,都还没这位张若水品级高。 石得一如今不过是个带御器械,离张若水还有好几级。 所以有好处,自然是要让上峰也沾光的。 不过张若水很有人情味,散了朝之后,他青衣小帽,只带了个小黄门,亲自过来看刘瑜。 刘瑜昏睡之中,张若水却让人不要叫醒刘瑜。 很客气地与管家阿全叔、吴十五述了几句话,留下礼单,便走了。 这礼单交在如梦手里,打开了,却是很长礼单,其中光是银子,就有五百两。 “这礼单,不下千两啊!”饶是如梦见多了奢华,看着这礼单,也是口瞪目呆的。 倒是仙儿在边上,听着也高兴起来,问道: “哗!少爷现时有钱了!奴奴可以买许多冰糖葫芦,吃到饱!” 只有萧宝檀华哥不以为然地道:“千两?你们小看了这位入内副都知了。” 她从如梦手里接过礼单,在其中几项掐上了指甲印,递过给如梦: “便是陈留这庄子,徐州这三间行铺和城外庄园,只怕都不下七百两。” “这么重的礼,如何是好?”如梦就有点慌了,她便要去问刘瑜。 刘瑜先前应付了皇帝和相爷派来询问的使者,有点累了,又昏睡过去。 萧宝檀华宝一把扯住如梦:“这死不正经的,好不容易睡下,你莫要吵他。” “可这么重的礼,妾身如何拿得了主意?” 如果百十贯的人情来往,就算于普通百姓来说,也是巨款,如梦却还是知道如何处理的。 但这上千贯啊! 这就不是巨款了,这是匪夷所思的超巨款了。 大宋岁入,也不过万万贯! 一千贯,就是大宋一年赋税的十万分之一了。 当然,这里面大多是珍宝和不动产,不是现钱,但也很可怕啊! 按着萧宝檀华哥说,甚至还不止一千贯。 “慌什么?收起来便是了。”萧宝檀华哥倒是老神定定。 她看着如梦一脸慌乱,叹了口气:“当太监到了入内副都知,除非是跟着皇帝长大的,或是特别得圣眷的,不然正常都说,就到顶了。” “张公公还有什么可以谋求?他又无子嗣。” “无非就是名入汗青。” “这件事,十有八九,便能全了他这心思。” “这礼单但收无妨。” 仙儿却嘟着嘴在边上泼冷水:“别高兴得太早!奴奴在秦凤路,见过好吹牛皮的都头,说请少爷吃肉喝酒,结果最后借醉赖帐,还是少爷给的钱!指不准这老公公,也是个好脸面的,拉个礼单,一会连一个铜板都没送过来!” 如梦和萧宝檀华哥听着,不禁哑然失笑。 张若水显然不是爱吹牛皮的人,当天下午,刘瑜醒来之前,礼单上的物件,就一一送来,连同地契文书等等,一个铜板也没有少。 刘瑜醒转过来之后,石得一和郭清的银子也送了过来。 于是他就把吴十五和王四叫过来,做了个分派: “十五叔,每位殉国的兄弟,一人五十贯钱。你安排禹王大庙那边的兄弟,送过去。” “另外五十贯,投置到陈留、秦凤的商队里去,每年有了分汇总表,自然有商队的伙计,结算之后,送到兄弟们的家中。” 吴十五和王四泪流满脸,跪在刘瑜床前,连连磕头:“少爷仁德啊!” “四哥留下,十五叔赶紧把这事办了,年关将近,把兄弟们的骨灰送回故土,钱也送回去,让兄弟们家里好过年。” “是,少爷!”吴十五重重的磕了头,小跑着出去了。 “四哥,昨晚你们回来,我睡过去了,你跟我说一说。” 王四听着刘瑜问起,便老实把昨夜的过程仔细汇报了一番,最后又是道: “那童公公,倒是个狠角色,入得内去,连姓鲁的和那小妾,都一并做了。小人本来还打算,若他下不了了,或是做得不干净,便教先前埋在鲁家的棋子,把手尾都办妥,谁知全然不用,干净利落。” 第202章 泼天的胆子(下) “那半块腰牌,童公公嫌它刀口太旧,又了一刀,把那新斩下来的半截,扫落在柜底的砖缝,除非开封府立心要办成大案,不然的话,决计查不出来的。” 刘瑜点了点头,对他吩咐道:“你去和禹王大庙那头,和庆哥儿会合了。” “再过些日子,去大名府那边的人,也应该回京师了。” 这命令是有点诡异,无端端怎么突然扯上大名府那头? 大名府来人,又关刘瑜什么事? 但王四不是高俅也不是蔡京,他只知道,少爷仁德,跟着少爷,便是死了也不冤的。 什么大义,什么国家,什么人格、尊严,对于这些社会底层的人来说,真的太遥远。 自从七叔的事之后,王四就跟吴十五一样,改口称少爷了。 这回殉国的六名兄弟,不单肯定有封赏下来,便单是这五十贯,当真为刘瑜死上几回都愿的,何况商队那边,每年还有分润。王四是看得出,刘瑜真心为了这些兄弟,为了他们这些被唤作贼配军的人着想的,所以他哪里有什么异议?说句不好听,刘瑜叫他去死,王四都不带皱眉。 “庆哥儿教四哥做什么,四哥便放手去做。只不过若是做了,恐怕四哥要先去落草,过上几年,我再帮四哥谋个出身。” 王四笑道:“少爷却是小看了俺,昨夜那样的事,压根也不必童公公去,只要少爷一句话,俺保准把鲁某人心肝拎过来!少爷放心,俺这就过去,庆哥儿教俺杀谁,俺便杀谁!若是被拿住,俺被斫花了脸,不教少爷为难!” 看着王四出去,萧宝檀华哥皱眉道:“你又在摆布甚么?年关将近,却不敢人安生!” “还没除丧,你教如梦,张公公送来的礼物里,那些首饰珠宝,先不要带。这当口,不要予人口实。” 守孝期间,当然不能穿鲜艳的衣服,带绚丽的首饰。 当然,刘瑜之前要上班那是没办法,总不能穿孝服去吧? 所以才有皇帝下旨夺情嘛。 但现在辞了差遣,虽有夺情旨意在前,刘瑜连那皇帝赐下的绯服和银鱼袋,都不穿戴。 “至于为何要去迎大名府来人?你真想知道?” 萧宝檀华哥点了点头。 刘瑜也不避她:“因为神臂弓这件事揭开来,我来不及跟韩相爷报知。” “前两日,我教庆哥儿派人送信去大名,此时应还没到。” 虽然提前两日出发,可怎么比得过,朝廷遣使的速度? 朝廷派人下去,那是人停马不停,又是全副武装打着旗号,沿途一般山贼匪类不敢相扰。 绝对不是刘瑜派人送信的速度可以相提并论的。 所以,韩琦接到朝廷使者时,刘瑜的信,绝对还没到。 “若是使者去问韩相,韩相疾口否认,那这使者,庆哥儿会让他永远也回不了京师。” “当然,这只是以防万一,正常来讲,用不着庆哥儿这步棋。” “第二批使者去时,韩相爷应就接到我的信件了。” 萧宝檀华哥饶是颇有城府,一时也不禁手中茶杯摔了个粉碎。 也就是说,刘瑜跟石得一、郭清所暗示的,韩琦同意为神臂弓背书,压根就没这事! “不是我好弄险,我等不及了。若让司马某人折腾下去,许是大宋边境虚实,他都能卖给夏、辽。江山在德不在险嘛。我要让他滚蛋,我要让他远离大宋的权力中枢!” “正如前番所说,韩相如今不在中枢,难以和治平年间一样,压制司马君实。” “韩相又对新法多有抵触,故之王相爷这边,隐约又把韩相视为眼中钉。” “任由司马某人折腾下去,很难说会否因为抵制新法,倒让司马某人和韩相站到一起了?” “这番弄出神臂弓事,便是要司马君实恶了韩相。” “若是他本与王相爷政见相违,又恶了韩相,他在这京师,总归便长久不了。” 当然,前提是韩琦啃了这死老鼠,愿意为刘瑜背锅。 “你是韩相爷的私生子么?你能给张若水好处,你能给石得一好处,你能给郭清好处,你能让李宏飞黄腾达,所以他们都听你的,你能给韩相爷什么?” 刘瑜能给韩琦什么? 不如说,这世上,连皇帝在内,还有谁能再给韩琦什么好处! 三朝宰相,封魏国公。 除非给个皇帝让韩琦当,而且还得他愿意当。 要不然,普天之下,真的谁也给不了韩琦什么了。 但刘瑜却笑了起来,伸手轻抚萧宝檀华哥的秀发,柔声道:“别怕。” 他说不怕,萧宝檀华哥觉得这真是天下最扯蛋的疯话。 可是望着他的眼睛,却真的有种恬静,如那不波的古井,如那万古不融的冰川。 她便真的不怕了。 好水川之役,大宋的失利,除了战略层面,神臂弓也是很重要的一个问题。 所谓“射二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秥”这杀伤力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当将帅的战略水准,没有被拉得很开时,装备了这种利器的一方,必定是占大便宜啊。 “他是韩琦啊,好水川是他一生的污点。” “所以韩魏公,怎么可能会说出,神臂弓的事他不知道?” 他要说不知道,那不是等于说韩琦忘却了好水川战死的无数英魂? 刘瑜的手指,滑到了萧宝檀华哥的俏面,轻声说道: “他若说不知道,皆是刘瑜竖子胡说,世人怎么看他?” “你会相信,没有他点头,我敢做出这等事吗?” “不,没有人会信,就算我站出来,说一切都是我在搞鬼,也不会有人相信。” 刘瑜摸了摸鼻子,笑道:“当然,我知道这会让我付出代价。” “韩相爷不是好相与的。” “只是,我实在无法忍受司马君实,总得赶他滚蛋,才能教我念头通达!” “哪怕韩相爷责罚下来,总不至于杀了我头。” 刘瑜把握得很准。 第203章 苏轼探访 当韩琦在大名府,接着朝廷使者送来的情报节略,不禁就愣了一愣。 而仔细看了朝廷文书,这城府极深的三朝宰相,怒极反笑: “好个刘白狗,狗胆包天!” 不过韩琦的奏折上,倒是真给刘瑜背下了这锅了。 直言的确他知道这件事,而且还说刘瑜勾当皇城司公事时,也有派了门下小吏高某,前往大名府,向他汇报神臂弓事宜的进度等等。 只不过种师道直接被韩琦打发回西军去了,而高俅也是不知归期,被韩琦差去办事。 当庆哥儿来报,暗中用计,从那使者手上,偷看了韩琦的奏折,一切如刘瑜所料,不用节外生枝时,刘瑜却觉得心中发寒。 他坑了韩琦这一回,对方居然没有发作? 这隐而不发,才是最可怕的! 韩相爷可不是曾公亮曾相爷。 便是军神狄青,韩相爷都敢半点面子不给的。 说要斩杀狄青手下大将,狄青求情都不管用,直接就杀了。 刘瑜突然感觉,自己这步棋,是不是走差了? 但推来想去,他却觉得,这事没法徐徐图之,真让司马光折腾下去,到时王安石成了司马光和韩琦共同的敌人,那刘瑜就真的弄不动司马光了! 刘瑜思来想去,自己也真的就只能在这个点上来发动。 可韩琦会这么算了? 怎么可能! 韩相爷,韩魏公,杀人从不手软的,他统兵时,“斩首军门外”的下属,不知有多少! 刘瑜一想到这里,就觉后颈发冷。 不知道韩琦暴发起来,会怎么发作自己? 他便决定,先把这事放下,不去想它就是,到时再说了。 于是,除了韩琦韩相爷,那可以猜想的,一旦发作,必定如雷霆霹雳一般可怖的报复,高高悬在刘瑜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之外,其他的事情,倒算是教人舒心。 本来正打算慢慢修理刘瑜的司马光,这当口,全然没空理会刘瑜了。 尽管程序上,朝廷派去大名府,询问韩魏公的使者还没回来。 但司马光已认定,神臂弓这事,必定是韩琦干的。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韩琦就干得出样的事。 治平年间,司马光要罢练勇,也是被韩琦硬压下来,上了数次奏折,都没有采纳。 韩琦要比大宋军神狄青,那恐怕不成,但在宰相里,绝对的知兵之人。 怎么可能听司马光那种纸上谈兵,完全就是投降派的扯蛋言论? 无论司马光怎么上跳下蹿,韩琦都直接就把奏折压了,不教他蹦跶。 司马光是觉得,韩琦故意的! 就算离开中枢,也故意针对自己,所以才会搞出这神臂弓的事! 甚至司马光还认为:“当日范文正与韩魏公相交甚好,刘子瑾是范文正门下,被韩魏公所使,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却是老夫疏于察究了!韩魏公煞是可恨!气杀我也!” 的确司马光是暴跳如雷,开始着手让他的党羽,准备上奏折,攀咬攻击韩琦。 至于刘瑜,司马光认为只不过是韩琦推出来恶心他的棋子,所以压根就不想理会了。 连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也觉得这是正理,否则的话:“刘白狗此獠,巧言令色,百般勾引王相爷家女公子,却偏偏不参与推行新法!明明范文正公之后,刘白狗名义上的恩师,并不待见刘白狗,依理说刘白狗这等小人,当攀上王相爷的高枝才对啊!” “但若刘白狗实为韩魏公门下走狗,这一切就解释得通!” “刘白狗病得将死,若不发作,韩魏公这颗棋子就白布置了!” 所以旧党那边,压根就没有人来理会刘瑜了。 倒是教得刘瑜这边,在年关将至之前,得了几分安宁。 便苏九娘和王苘,似乎都被各自家人关入了绣楼,再也没有来探望。 甚至书信也不见来了。 刘瑜又躺了七八天,能起身时候,苏东坡过来看他,提起苏九娘,苏轼却顾左右而言他。 对于苏轼,刘瑜是没什么客套可言,直接对他发作:“小妹是不是被你们害死了!” “你发什么疯?”苏东坡真是被刘瑜喷得啼笑皆非。 但刘瑜却不罢休,哪怕刚刚大病初愈:“苏大胡子你别给我乱扯!你们是不是把她关在绣楼上?让佣人抽了梯,不许她下楼?那是你的妹妹,她又不会跟你争家产,你怎么干得出来!” 女儿家的绣楼,绝对没有千百年后,所谓古风小说里描写的绚丽与惬意。 应该说,绣楼,简直是少女的监狱。 刘瑜在乡间时的看过的,就算稍为富足的人家,也是给一个粗使丫环,然后佣人送了饭,就把梯子抽走,连水,都是在墙上弄个洞,从墙外往这洞里倒,流入墙内的水缸。至于说绣楼向外开窗,那是想多了,一般都不会向着道路开窗的,窗户也只会是向着院子里天井。 女儿家到了上绣楼的年纪,就相当于坐牢了,她出嫁前的人生,就是绣楼中间,那块天地。但至少还有个粗使丫环,可以说话解闷,可以作伴。 最惨是那些家境不好的,又要维持往日的架子,连个丫环也配置不起。 这女儿真就呆在绣楼上,弄个向阳的绣花棚,出嫁前就被关在上面,当绣女。 想起苏小妹被关上绣楼,刘瑜就恶从胆边生。 “放手!你先坐下,慢慢听我说来。”苏东坡没好气地把刘瑜按在椅子上。 “我不跟你说,是怕你伤心。” 第204章 情债 苏轼说着,抚着那浓密的胡子,摇头道:“子瑾,我在你眼中如此不堪?为了怕九娘分家产,就把她关上绣楼?不错,你搞出这么大的一摊事,家中以为,九娘还是和你不要走得太近为好。她又是女孩子,不要到时候,被人泼上污水,于你于她,都是不雅的。” “但也绝对没有,把九娘关綉楼的事!” 刘瑜听着,却不相信:“你当我三岁?这七八日,连书信都无一封,便是你说九娘出嫁,也不至于旧友病成这样,一纸相问的信笺都没有!” 苏东坡长叹了一声,望着刘瑜,眼中颇有些诙谐的神色:“你缠着九娘作甚么?若真是两情相悦,你也该去信家中大人,上门来提亲才是!噢,虽有官家夺情的旨意,但你终归还未除丧,此时婚嫁,总归是说不过去的,不过,至少换帖合合八字,到了除丧之后,再定婚期,也是可以的嘛!” “怎么?哑巴了?舍不得王相府里的女公子么?” 苏东坡说到这里,伸手往案上一拍,横眉怒目起身骂道:“刘子瑾,你把我苏家女儿当成什么人了!” 说罢拂袖而去,一脸怒意。 刘瑜虽在后面分辩:“不是,我没这意思!我真没这意思!” “子瞻兄,你听我说,那王家女公子,我跟人家没到那地步,人家也不见得就能看上我不是?” 苏东坡回身戟指着刘瑜骂道:“人家看上你,你就始乱终弃,将我妹妹视若弃履?刘子瑾,你还是个人吗?我呸!” “不是,我、我不是这意思!”刘瑜拼命摇头辩解。 这年头一夫一妻多妾,是正常的现象。 至于三妻四妾里的三妻,那是指嫡妻、偏妻、下妻。 而不论是偏妻也好,傍妻、下妻也好,少妻、庶妻也好,其实都是侍妾的称谓。 当然,有没有人是多个妻子的? 有,当然是有的,谁? 上古的舜嘛,尧舜禹这三位里的舜。他取缔了尧的两个女儿,都是妻子。 春秋战国年代的晋灵公,一国之君,据说他有三妻。 但正常来讲,就是一妻。 无论是苏九娘,还是王苘,很明显,都不可能给刘某人当妾侍的。 所以苏东坡这么一逼问,刘瑜就慌了。 把人家妹妹当什么? 刘瑜也只能拉着苏东坡的袖子:“子瞻兄,小弟是说,与王家小娘子,只是诗文唱酬,并无逾礼啊!” “诗文唱酬?你还能诗?你写一句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然后王家女公子抚卷惊叹,以为堪比李杜么?” 苏东坡冷着脸,指着刘瑜的手:“松手!你再不松手,今日便与汝割袍断义!” 刘瑜吓得连忙松手。 “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刘子瑾负心如此,还敢当面羞辱吾妹!哼,看你大病初愈,不然今日,决不与你善罢干休!” 苏东坡气冲冲出门上了轿,行得远了,在轿里狂笑起来。 轿外长随低声问道:“官人,这会不会太过了?” “什么叫太过?也是时候,逼这厮做个抉择!” 苏东坡在轿里笑着自语:“子瑾啊子瑾,总算捉住你要害了,连子瞻兄都叫了出来!哈哈哈哈!好,以后这厮若敢张牙舞爪,便这么治他!” 轿外长随低声道:“只怕家里的那位知晓今日之事,官人您到时就麻烦了。” “不能让九娘知道!不然在家里要被她揪胡子,出来刘子瑾又跟我折腾,那不如教我死了算了!记住,回家什么也不许说!” 当苏东坡暴怒而去之后,刘瑜想着也觉得不太对。 因为一开始,苏东坡说的是,怕他伤心。 可是后面怎么突然画风就变了? 不过就算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太对劲,刘瑜也知道自己理亏。 所以没敢赶上前去,和苏轼撕撸个明白。 李宏在边上低声说道:“先生,不如小人去皇城司,教兄弟们收了线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胡闹!”刘瑜笑骂了李宏一句,连忙制止了后者这想头。 刘瑜已经不勾当皇城司公事了,那是石得一的地盘。 李宏连他自己在内,带了四个逻卒、十数名入内院子的杂役过来,几近另立衙门,这就很过份了。还过去指派皇城司的人手,为刘瑜收集苏九娘的情报?这是逼石得一跟刘瑜翻脸么? 刘瑜还有个“专一报发御前探事逻卒文字”这个直奏的权限。 以此权限,让李宏和那四名逻卒,留在这边听用,大约就是石得一忍受的底线了。 直奏嘛,那刘瑜要启奏,叫谁去传递奏折? 这个直奏权里,还有提到探事逻卒。 所以也算有个名目。 加上瓜分神臂弓这一件事上,沾了好处。 对于李宏这五名亲事卒和十几个杂役,硬是要留在这边,石得一是捏着鼻子认了。 但如果刘瑜继续向皇城司伸手,那不论谁在皇城司,都得翻脸。 因为这就是完全把该管主官架空啊。 而且皇城司的人手,也不是个个都如李宏一样,对刘瑜死心塌地。 所以这事是万万不能做的。 看着刘瑜一脸郁结入得书房,萧宝檀华哥安慰他道:“凡事不如向好处想。” “这事还能有好处?”刘瑜苦笑起来。 萧宝檀华哥冲他翻了翻白眼:“你以为你是谁?王家女公子也好,苏家九娘也好,你真以为,人家就非你不嫁了?你也算是智谋在握的人手,自己静下心去细想,这两位,你真觉得,哪位能抛父弃母,跟你私奔天涯海角的?” 这话倒真把刘瑜呛住了。 王苘尽管关心他,写过信叫他装病,叫他逃生,但的确,从没有花前月下,更没有山盟海誓。说起来,真是好朋友,意气相投。毕竟刘瑜是主张女权的,认为大宋对妇女的权益,压制得太过。王苘颇是认同这个观点。 至于苏九娘,不论是在京师,还是当年在秦凤路,遇着刘瑜,总有许多新鲜话儿,有她没听过的话本,有许多据说是苏东坡醉后写出来,连苏东坡本人都忘记的诗词。刘瑜能给她讲泰西风情,让她知道在大海的彼端,有君士坦丁堡,让她知道这脚下大地竟是个圆球之类的。 “所言极是!”刘瑜不禁一拍大腿,正如萧宝檀华哥所说的,往好的一面想。 至少现在来看,守孝期满之后,如果向苏家提亲,起码这事看起来,很有谱啊! 第205章 债主上门 这么一想,刘瑜倒也就轻松了不少。 王雱下午来探访他是时,刘瑜看上去,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之外,倒已经没什么事了。 扮作无意,问起王苘,王雱倒是比苏东坡讲究多了,至少没有在这件事,去戏弄刘瑜。 他听着刘瑜的询问,便笑道: “宫里娘娘教官宦人家的女儿入宫小住,陪着说话解闷罢了。” 刘瑜一听就明白了,怪不得没书信了,在宫里陪着娘娘,怎么送得出来信? 京师的官宦人家女儿,那么苏九娘应该也是被请入宫中去,所以才会送不出信。 刘瑜听着松了一口气,他最担心的,无非就是苏九娘或是王苘,被关上绣楼,或是许与他人之类的事情发生,所以开怀笑道: “还是元泽兄厚道,苏大胡子煞是可恶,装神弄鬼,唬我半天!” “苏子瞻怎么作弄子瑾了?”王雱听着颇为好奇。 因为听了王雱的话,刘瑜一下放松了,所以一时就没过脑,随口道: “我问他近来怎么不见苏家小妹的消息?那厮装模作样,又说要我先拿八字跟九娘合一合,过了守孝就要提亲。又说我跟令妹过往甚密,将九娘置于何地云云。” 刘瑜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了。 王雱不比苏东坡跟刘瑜的那么熟,所以相对比较讲究。 而且凭心而论,王雱相形之下,比较有腔调。 但他再好说话,再好装逼,到这等事,那也是底线。 刘瑜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烦,连忙道:“元泽兄,苏大胡子在作怪罢了,您不必往心里去!” 王安石家里,是不用靠嫁女儿,来联姻维持家里的权势。 如果是上司的角度,他能认可刘瑜的工作效率; 而作为朋友,王雱也能欣赏刘瑜的能力。 但选妹夫他还真不太看得上刘瑜! 特别是刘瑜不肯摆明车马,支持新法的情况。 王雱怎么也不可能,会赞同妹妹嫁给一个将来会跟父兄打对台的家伙啊! 而且刘瑜这品级,确实也是低得可怜,还是特奏名的出身! 这时还要提起苏家九娘,王雱再好修养也当场爆炸了:“子瞻所言极是,男女有别,子瑾以后,还是不要再与舍妹传书。嗯,子瑾看来好了许多,愚兄便也放心,公事缠身,就此别过,不用送了,留步。” 王雱说到“留步”两字,那语调,已比冰霜更冷。 相比之于苏东坡,刘瑜压根连衣袖都不敢扯的。 只能跟在身后,送了王雱上轿,真连辩解都说不出口。 “苏大胡子你这混蛋!”看着王雱的轿子去远了,刘瑜禁不住低声咆哮起来。 如梦盈盈行近了,给他披了件厚实的衣服,低声说道: “公子总也须有个决断,于人于已,都不宜拖下去。” 阿全叔一边扫地,一边装作无意地凑近,低声说道:“少爷啊,老奴多嘴说一句,这王相爷家也好、苏家也好,都是大门高第啊!这可是京师,不比乡下,您可不能把人家小娘子坏了,这要珠胎暗结的话,咱们家里,哪里承得起人家的怒火?” “不是,我没有!” 刘瑜一把扯住阿全叔:“阿全叔,在乡下我也没有让谁珠胎暗结啊!” “老奴不晓事,乱胡跟着瓦子里的戏文说嘴,不是说少爷,不是说少爷!”阿全叔扯了两句,自顾扫着地走开了。 “都把我当什么人了!”刘瑜无奈懊恼。 看着仙儿在边上舔着冰糖葫芦,刘瑜对她说道:“仙儿,少爷不是这样的人,对吧?” 仙儿舔着冰糖葫芦,想了半晌,凑过来刘瑜耳边,却是说道: “少爷、少爷,这是不是,就是你先前给奴奴讲的故事里,双脚踏双船的渣男啊?” “我没给你讲过这种故事!” “有啊、有啊!那晚在秦凤路,十几头狼在山洞外,你怕咱俩睡着篝火熄了,就讲了一夜故事,到了中午,有车队过来,那些狼才走了。嗯,车队里那个胡子阿叔,还请奴奴吃面条呢!” “不记得了。”刘瑜有气无力地说道。 “奴奴记得,奴奴说少爷听!少爷,冰糖葫芦给你吃,奴奴给你讲个渣男的故事!” 仙儿见着有发挥的余地,很是高兴,把冰糖葫芦塞到了刘瑜手里。 “啊!让我死吧!我不要听这狗屁故事!” 刘瑜哀号着,尽管朝廷那边辞了差遣,倒比往日闲了许多。 可是这头笔债,总归就来了,便唤作情债。 好说歹说,劝得仙儿不再跟他讲故事,可刘瑜却颇为无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当真是恨不得,往自己嘴上扇两巴掌。 去王府?去苏府?去被人虐么?虐完了还得给人赔小心! 别指望王苘还是苏小妹会帮他了。 别的事倒罢了,正如仙儿所说,这种双脚踏双船的事,哪个女孩会帮他? 于是刘瑜病刚好,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长呼短叹。 看着那雪,只觉自己的心,比雪更冷。 特别听着窗外,仙儿在萧宝檀华哥和如梦那边,上蹿下跳:“奴奴给你们讲个渣男的故事,可好听了!” 刘瑜真心是不想出去了。 连两天,在睡觉、吃饭,都在书房打发。 如果不是第三天,刘庆带着王四回来,刘瑜不知道还准备在书房“静休”多久。 “少爷,秦凤路那边的商队,被青唐人抢了。我们留在秦州的掌柜,去找了瞎征。”刘庆说着摇了摇头,“瞎征避而不见,他手下倒是客气,说是这个冬天,青唐那边,冻死了好些人,现在抢回去都是救命粮,要让人把东西还给咱们,就等于叫那些人去死。话里话外,是不打算理会这事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刘瑜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这几日里,第一次从那顾影自怜的状态里,解脱出来。 他对王四说了一声:“四哥,你去太白楼,教他们整治一桌席面送过来。” 然后刘瑜取出茶叶,提着沸水冲了壶,慢条斯理地下了茶叶,冲掉了第一泡茶。 刘庆没有说话,他是跟刘瑜从小一起长大,知道刘瑜的习性。 等到洗完杯子、冲好了一泡茶,刘瑜微垂的眼皮,便抬了起来:“马上派人去找王韶,跟他说尽快动手,青唐那边,瞎征恐怕靠不住了。现在就走,不要耽误。” “少爷,若再派人,禹王大庙那边就没人手了。” 禹王大庙是刘瑜给自己留下的后路之一,派人、派人,总得选可靠又有能力的人,才能派得出去。吴十五带着那么多现钱,去发抚恤,总不能孤身上路吧?倒不是忠不忠心的问题,而是双拳难敌四手,一会路上让人抢了,怎么办? 所以吴十五就带走了五六人; 拔起辽、夏暗桩的那一夜,又有六个兄弟殉国; 派人去大名府给韩琦送信,便又三人出去了。 禹王大庙那头,也不过二十来人,要派人去秦凤路找王韶,那不可能单人上路,怎么也得五六人同行,哪里还有人手,守着那山寨? 但比起自己的退路,刘瑜更担心的,是边境那头,王韶要办的大事。 他毫不犹豫地吩咐道: “不用留人,把军器都埋藏妥当,直接把山寨推倒了,待雪埋了它就是。” “太白楼送来了酒菜,你打包了,拿去禹王大庙,吃完了让众家兄弟马上启行。” 第206章 年关将至(上) 年关将近,本来刘瑜是一刻不得闲的。 至少范纯仁那边就得去磕头,范纯佑那头也少不得也去行动。 富弼那边是肯定要去的,要不然就太说不过去,没理由富郑公专门叫过刘瑜到府上去,逢年过节,刘某人连个礼节都没有吧? 更不要提王安石府上还有苏家,这就算不论苏小妹和王苘,单是王雱和苏轼的交情,也没理由不去访上一访;就是方家那边,冲着方仪的面子,也得去走上一趟,背后互看不顺眼也好,互捅刀子也好,面子上的功夫总要过得去。 所以李继隆的李家,冲着李惟贤和范纯佑的交情,也是要去虚情假意来上一场; 不要怀疑,曾公亮府第,甚至司马光府第,也得去磕头。 如果不去,范纯仁说不得,就只好开口训徒了,这是士大夫的礼仪。 司马光和王安石撕得落叶片片飞,都还有一句,私交甚好。 这话从何说起?不就是这些礼仪上的交往,大家捏着鼻子,还是按着礼数走嘛! 而苏轼这样名满天下的才子,怎么会没有诗会文会?请得苏轼,自然也少不得请刘瑜。 刘瑜当然可以用不擅诗词来推,但总不能自绝于士大夫圈子吧?多少总得去两场的。 不过,刘瑜今年却哪也不用去。 因为他守孝还没满二十七个月。 虽然皇帝夺情,但家里还是设了灵位。 要守灵堂,不集会,不访友,不穿鲜艳袍服,不贴对联,不换桃符,不去给别人拜年,不放鞭炮等等。一般来说,连探病也不行,因为担心未满孝的人,会把不好的征兆带给病人。所以刘瑜这个年关,真的是哪里也不用去磕头。 “人不到,礼还是要到的。” 刘瑜对如梦说道:“秦凤那边的商队,出了些事,这一趟结了帐,怕还要蚀上些许,大抵无什么分润了。你看看帐上还有没有钱,把这亏空补了,再调些许银钱,给参股的人家,多少都分点钱,让大伙好过年。” 如梦花起钱来,那真是不含糊,无论仙儿还是萧宝檀华哥,拍马都追不上她。 但她打理起太白楼的帐目,却是分外精细,条条有理。 所以刘瑜便把家里的帐,都交由她来办。 不过听着刘瑜的吩咐,如梦却就不乐意了: “公子,生意总是有赚有蚀,谁也包保不了,只赚不蚀的。” “这么贴钱下,总归是不妥的,商队亏了,便该和参股的人家说清楚,便是公子慈心,分发了银钱给大伙过年,总也要让大家明白,这钱,才花得不冤枉啊!” 刘瑜轻咳了几声,他的病,总归还没好断根:“我教人入股的生意,便是包赚不赔。” “这事你不懂,先按着这么去办。” 如梦颇有些不以为然,倒是萧宝檀华哥劝她:“赶紧去办吧,你的眼界,终归是浅了些。” 萧宝檀华哥世家出身,她听着就是分明的。 看着如梦那仍紧锁的眉头,萧宝檀华哥便对她说道: “有赚有亏,那以后要上咱们家的贼船,大家就能揣摩一下,到底是会赚还是会亏?” 这不是刘瑜想要的效果。 刘瑜要的,是吴十五、王四这样的忠心。 萧宝檀华哥指着刘瑜,对如梦说道: “只要是他叫人参股的生意,就一定是赚,赚多赚少的问题。” “长此以往,这死不正经的家伙,便是教他们去死,去杀官造反也好,去干丧尽天良的事也好,他们都会听从。你计算的是钱银,这死不正经的,计算的是人心。” 如梦听着,方才恍然大悟,向刘瑜行礼道:“贱妾孟浪,请公子责罚!” “咱们家里不兴这套,能别这么说话吗?”刘瑜苦笑起来。 “快把事办了,然后恩师那边,师伯那边,富郑公、韩魏公等等,该置办礼仪,你也要一并安排,如果帐上的钱不够,你再跟我说。” 如梦笑道:“那倒不至于,还是应付得来。” 张若水那边送的,不论行铺、庄园,光是钱银和珠宝,都有千贯出头。 石得一、郭清也都有银钱送来,暂时帐上是不缺钱。 倒是足够这些人情来往。 再说例如司马光这样,也就走个礼节,送礼要太重,说不准还会被他喷呢。 “使个人,去寻阿贯,叫他若不当值,过年来陪我。” 刘瑜看着如梦出去,就对萧宝檀华哥这般吩咐。 正常来说,没有这样的,童贯也不是刘瑜的下属,刘瑜老爹死了,在家里设个灵位,过年在家守灵,童贯怕自己不够倒霉,专程来沾晦气么? 但刘瑜教人去传了话,童贯当夜就过来了。 见着刘瑜,童贯还没话,眼睛就红了,一下就跪了下来,刘瑜死死把他搀住:“起来!你这么一个长大汉子,流什么马尿?快些起来。” 半扶半抱,敢把他扯了起来,按坐在椅上,却对他说道:“我一直不好问你,怕惹你伤怀,现时也得有了出息,寻访了家人么?” 童贯拭着眼角,摇了摇头。 刘瑜长叹了一声,对萧宝檀华哥说道:“叫阿全叔入来。” 阿全叔入得内来,刘瑜便对他说:“备多一份衣服,年关时,阿贯不用应酬,过来时好穿。” “是,少爷。”阿全叔倒是没有细问什么,尽管他觉得诡异,但自家少爷,从小就有宿慧的,再说他本来就宠刘瑜,想想他能被四岁左右的刘瑜,忽悠抱着去挡范仲淹车驾,就知道阿全叔对刘瑜的溺爱了。 第207章 年关将至(下) 待得阿全叔出去,刘瑜方才对童贯说道:“我原本是顾虑,若你寻得家人,怕就不好。” 童贯本来就是开封人氏,所以寻得家人的机会,是很大的。 如果他找到自己的父母家人,让他过来陪刘瑜,就说不太过去了。 “起先寻过,后来也不想寻了。”童贯的神情有些落寂,很显然,他不太谈这个话题。 男人,通常来讲,很少有愿意把自己割了进宫的。 要不就是孤儿,要不就是生活无着被父母卖了,或是自宫。 这大约就是他说也不想寻的原因。 刘瑜也没再问,他执掌皇城司时,是查看过卷宗的,童贯是十多岁才入的宫,正常来讲,是知道父母是谁的。本来这种事,童贯自己不提,刘瑜也不会问的。但杀了鲁斐那一夜,刘瑜却觉得,也许童贯这人,至少在私交上,多一些来往也不坏。 不论将来如何,一个愿意因为一句话,就替刘瑜去杀人的朋友,总是值得珍惜。 所以刘瑜才叫童贯陪自己守灵的籍口,把一些来龙去脉问清楚。 此时的童贯,还没发达,更还没有掌兵权。 虽说拜入李宪门下,但勾通宫里的消息可以,权势什么还谈不上。 刘瑜身为士大夫圈子里的人物,不嫌弃他是阉人,他也是很珍惜这份情谊。 叫他过来守灵,这就是拿他当兄弟了。 “哥哥,今夜来,我有个事,要请哥哥给兄弟拿个主意。” 童贯平息了下来,却是向着正在摆开茶具的刘瑜问道: “据闻李公公将赴西北,若到时教我同去,哥哥以为如何?” 所谓李公公,就是大太监李宪。 看起来,大约是有小道消息,李宪将要监军西北。 童贯也是个有心计的,传言还没坐实,李宪也还没叫他,他已经在想,如果到时这事是真的,李宪要他一起去,自己该如何应对了。想来想去,总归想不好,所以跑来找刘瑜拿主意。 去西北,紧跟大太监,那自然会有好处。 可是去西北,那是战地啊,会死人的啊! 刘瑜想了半晌,方才重新提壶,冲洗了茶具。 “阿贯你还没有取字吧?这两天,请李公公给你取字,如果他答允了,你就跟他去。” 如果李宪愿为童贯取字,那么就说明当他是心腹门人了,冒这险便是值得。 否则的话,跟去西北,也不止童贯一个人,到时有好处,不见得就能落到童贯的身上。 “多谢哥哥!” 刘瑜摇了摇头,冲出三杯茶来,冲着童伸手一让:“出个主意,值当什么?” “西北现在的情况不太好,我这边有一支商队,年关近了,竟被青唐人抢了。” 童贯一杯茶端到嘴边,却不禁停了下来。 好新鲜?商队被青唐人抢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跑边境做生意,常有的事。 刘瑜看出童贯眼中的疑惑,笑道:“这商队里,有青唐那边头人的股份。” “青唐那边,要冲大宋用兵?”童贯倒是一听就明白了。 要不然,自己手下去抢自己有股份的商队,这青唐的头人,脑子病得多重?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要动兵戈了,这商队,往后做不下去了。 不如把这一趟全抢了。 “我已使人去知会秦凤路机宜文字王韶王子纯,只盼能来得及。” “消息从秦凤路传到京师,我再从京师遣人去秦凤,能不能济事,也真的只能看天意了。” 童贯只觉得杯中的茶水,颇为苦涩,不过他下意识却就问了一句:“哥哥不是辞了差遣,生了隐退之心么?” 一个准备退休的人,管青唐是不是有异动?闲得蛋疼么? 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啊! “文正公曰: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刘瑜微笑着,答了这么一句。 作为范仲淹门下,他引用这句子,倒是合情合理。 童贯望着刘瑜,只觉得刘瑜在烛火之下的身影,分外的高大,大得教他心中,生出崇拜。 雪夜静,静得当真能听得出,童贯剧烈的心跳。 仿佛这一句话,这一刻,在他心中,教他澎湃,教他不能自己! 连最后辞出门去,童贯向刘瑜行礼,都显得比平日更为庄重。 “回来。”刘瑜却叫住了要出门去的童贯。 “我说你便信?坐下。” 童贯讪然一笑,却拱手道:“不过是和哥哥耍笑,嘿嘿。” 他的眼神之中,方才那崇拜神色,荡然无踪。 只是这声“哥哥”,却就格外的亲近,真诚。 童贯是什么人?就算还没发迹,他那智商和情商在那里,能相信刘瑜真的这么伟大? 若是刘瑜没有叫住他,那日后童贯对刘瑜,却就多了几分戒心,自然也会渐渐疏离。 但只是出门之前被刘瑜叫了回来,却就让童贯心间,有了一股温意,让他感觉到刘瑜对自己的真诚。 “你会钓鱼吗?嗯,鱼上钩了,总要放一放线,崩得太紧,鱼会脱钩,甚至线会断。”刘瑜笑着泼了残茶,取了沸开的水,重新冲泡了一回,对童贯说道,“不要声张,便随它去,有些人,有些事,总要教他们慢慢浮出水面来,才好应付。面子上风光有什么用?底下暗流涌动,一有失着,便被滔天大浪埋了去。” 第208章 决断 童贯笑嘻嘻取了茶喝,却是说道:“哥哥借那六个贼配军的死,来发作,当真全无破绽!” “你错了,那一刻,我真的是心灰意冷。”刘瑜深吸了一口气。 “要说我恨不得替那六条好汉去死,那是假的。一是我得活着,才能照料他们的家小;一是我本不是去当死士的。勾当皇城司公事,弄到干死士的活计,虽然如魏岳一样,颇为悲壮,但于职事来说,却是不太尽责。” 刘瑜说着,指了指童贯:“他们来京师,就预着替我去死的。所以他们不是贼配军,他们是可以为我而死的好汉子;可以把妻小放心托付于我的好汉子。你却要记着这一点。” “是,哥哥骂得在理。要使人去杀人容易,要人愿意效死者难!阿贯受教!” 刘瑜点了点头,冲着萧宝檀华哥说道:“弄些糕点来填肚吧。” 然后方才对童贯说道:“但我以为,总归是为这大宋死的,是为这国家死的。” “能命都捐了,大宋富甲天下,千百贯钱,值当个什么?便是千金买马骨,也不亏啊!” “谁知这样的好汉子,一百贯的赏,都请不下来。” “那时我当真心灰意冷。” “姓赵的,食肉的,都不爱这国,我做再多,有甚么用?” 刘瑜起身从柜子里取了一小瓶酒出来,抛给童贯:“张若水送的,还有几坛大的,怕有百十斤,我不好酒,便宜你了。” 拔开那瓶塞,一时间书房里便是酒香扑鼻,童贯笑道:“好酒!” “只是醒来之后,卧床那几日,我却想了许多。” “若我不是这区区七品,若我是王介甫,若我是韩魏公,若我是富郑公!我见着这样的事,劝官家一句:如此壮士,当赏之!” “又将如何?” 童贯喝了一小口酒,点头道:“哥哥说得是,其实不必去过韩魏公、富郑公这一层。” 他舔了舔舌头,笑着放下那小酒瓶:“只要司马光开口,甚至程颢程伯淳,愿意出来说一声,依着兄弟看来,官家大半是会点头的。国库再困顿,也不在这千百贯钱上。” 萧宝檀华哥拿了个托盘入来,却是切了一大盘熟牛肉,难得可贵的,更有两小碟青菜。 一碟韭黄,一碟蔓青。 韭黄不太需要阳光,汉朝便有冬天种植的记载;蔓青也就是大头菜,却是阿全叔的功劳。 他从陈留跟着刘瑜回京之后,看着这小院里有空闲房间,便在厢房里弄了些土,种了一些,竟长得不错。 “难得难得,嫂嫂,您是阿贯的亲娘!”童贯似乎被刘瑜叫回来之后,全然放开了,把那两碟青菜拔拉到跟前,一副生怕刘瑜跟他抢的模样。 刘瑜失笑道:“你这模样,倒和仙儿有一比了。” 这一夜,刘瑜和童贯,算是推心置腹,便是聊得很尽兴。 看着阿全叔入来,把喝醉了童贯,扶去客房休息,萧宝檀华哥却就对刘瑜问道: “品级低下的阉人,你当真看得起他。” “不就那夜去杀了鲁某人么?能为你杀人的,多得是,值当什么?至于如此么?” 刘瑜笑着摇了摇头,只顾夹上一筷牛肉嚼了,方才笑道:“意气相投罢了。” “识于微末之时,也无甚么冲突,难不成与人交往,处处都要计较着好处?” 萧宝檀华哥冲着刘瑜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会信?” “就你刘白狗,还意气相投?跟一个低品级的内侍推心置腹,聊得这么深?” 刘瑜听着笑了起来:“你信不信都好,反正,我是信了。” 这事不是说萧宝檀华哥眼力价不足,而是她看见的,是童贯的现在。 也不是说刘瑜想利用童贯什么。 不至如此,只是刘瑜在和童贯交往时,下意识的,是把对方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 而不是俯视。 多了一份真诚,少了一点套路。 人与人之间的交情,亲疏之别,往往也就是多一点或少一点套路,多一分或少一分真诚。 当萧宝檀华哥自顾拿起她的唐传奇,刘瑜喝下半杯清茶。 茶入口,那苦涩,不在齿间,尽入喉中; 不存喉中,全在心田。 其实有一句话,他不知道说与谁人听。 那便是这场病不只是他的身体上的虚弱和困顿。 而是整个价值观的崩坏。 在此之前,刘瑜是守法的。 不论陈留以勾连敌国,将向家老头捉起也好; 把方嫣然和那一众大侠掠入牢中也好,他骨子里,还是有条线。 在陈留,他调用彭孙等军士,是行了公文的; 之前还教商队钓鱼执法,把向大少爷诓入局中,来作为突破口; 后来也是查出陈留向家真有问题,方才严加法办。 至于方嫣然和那一众大侠,司马光要放人,刘瑜查无实据,也是放人的。 他始终还是谨守着一个程序上的正义。 但到了六壮士殉国,请赏被驳的那一刻。 他不再相信,自己坚守着的程序正义,有任何意义了。 一个人,为了国家,连命都捐了,百十贯的赏赐,又不是国家拿不出,这都不肯给? 这正义还有什么用! 所以他病好就把韩相爷坑了一道。 他不再企图通过合乎规则的方法,去对抗司马光了。 “能为我用,管他太监还是权奸!”刘瑜猛然喝下半杯残茶。 他有了决断:“我死后,那管他洪水滔天!” 第209章 信仰(上) 如是天穹的那一弯月,只教它脱出了云彩的束缚,只使它挣开了雪花的遮罩。 那温温柔柔的月芒,便这么渲泄下来,铺得一地的光亮。 刘瑜这心意一定,便如这月,已脱开了束缚,全不去理会正义与否。 之前困扰着他的许多问题,似乎一时间,便不再是问题。 “少爷,外面有三个长大的汉子,跪在门外,求见少爷一面。”阿全叔扶了童贯去憩息,却又去门房巡了一回,把打瞌睡的李铁牛臭骂了一通,却不料就刚好被撞着,雪地跪求的三个汉子。 阿全叔心善,看着那三人在雪里跪着,终归不忍,还是过来向刘瑜汇报。 “他们说自个是街道司的儿郎,前些日子,便在直秘阁刘相公手下听差的。” 刘瑜笑着帮阿全叔拍打去身上的雪花,对萧宝檀华哥说道:“叫仙儿过来。” 然后对阿全叔道:“便教街道司那些儿郎们过来吧。” 不提李宏和那些当值的逻卒、入内院子的杂役,萧宝檀华哥和仙儿两把上了弦的神臂弩,若这三个人有什么不轨之心,这么近的距离,备的又是倒钩箭簇,只要中上一发,直接就干掉了。 抛开了许多约束的刘瑜,比以前更为小心了。 只不过这一番防备工夫,却是白做了。 那三个长大汉子入得内来,一见着刘瑜,立时推金山倒玉柱拜了下去,口中称道:“小人见过相公!小人不是有心惊扰相公的清静,实是兄弟们活不下去,只好来求相公啊!” 刘瑜教他们起来,看着眉目,他倒心里就有数了。 这是街道司当时由鲁斐挑选出来训练的二十多个手下,其中的三人。 他们为什么寻到这里来,刘瑜也能猜到个七八成。 鲁斐死了,他们这些人,便找不到人管,也找不着人发钱。 朝廷当然有派别的大使臣去勾当街道司的公事。 但人家上任自然也会用自己的心腹。 何况这二十几人,当时鲁斐选拔之际,说了是跟着直秘阁刘相公办事的。 街道司数百士兵之中,没有被选到的人,哪个不存着一份妒忌的心思? 新官一来,自然有人把这前情诉知,此时如果刘瑜还在皇城司,那新来的大使臣,当然也不敢发作这二十来人。偏偏刘瑜又基本赋了闲,那这二十几人,就压根没有人管了。 这些人生活没了着落,去找上峰,却被告知他们已被皇城司调用,教他们去皇城司。 皇城司里,忠心刘瑜的,早跟着李宏这一伙出来了。 石得一这太监,确也暂时不想敢刘瑜冲突。 但要让他给刘瑜抹屁股是绝对不可能的。 何况那去皇城司的七八个汉子,还是来要钱的? 所以石得一就派了个亲事官出来,喊令那七八人速速离开。 人往往就是这样,肚子一饿,胆就大了。 这七八个街道司的士兵,不单自己肚子饿,还有十数个寄望于他们的同僚,也是饿肚好些天了,连他们都饿了肚子,家里老小就更不用说了。 是以一时之间,他们竟在皇城司门口闹了起来。 皇城司是什么所在?岂是能要说法的地方? 要是去开封府击鼓鸣冤,引来民众百姓围观,大老爷怎么也得出来说两句。 可皇城司不是开封府,直接就把去要个说法的七八人拘了起来。 余下十数人,立时没了主意,便推了这三位,来寻刘瑜作主。 “相公,求求您,真是没活路啊!俺吴三给您磕头了!”其中一人,说着却就磕起头来。 边上同伴按住了他,也冲着刘瑜跪了下去:“相公,小人赵楚,给相公磕头了,这吴三不晓事,相公莫要怪罪,只求相公开口,救了那些被皇城司的伙伴,小人便为相公在家中立了长生牌位,日夜磕拜供奉则个。” 这个是有眼色的。 刘瑜如今赋闲,要让他安排这些人的生计,恐怕不如以前那么轻松。 万一同伴老这么坚持着,让刘瑜下不了台,直接把他们哄出去,那这一趟就算白跑了。 而且刘瑜是官,赋闲的官也是官。 也许要安排他们的生计,会有难处,可要弄死他们这些底层的百姓,只怕就简单许多。 刘瑜听着这士兵的话,倒是起了几分兴致,对他笑道:“坐起来说话。” 又叫了阿全叔入来:“叫铁牛的婆娘,弄几碗丝鸡面,份量要足,再蒸上十斤饼子,一会教他们带回去。” 李铁牛原本是有媳妇的,只不过恨他刺了花臂膀游手好闲,所以跑回娘家去了。 后来他跟着刘瑜,又管着球会,算是正经的营生,总算把媳妇劝了回来。 刘瑜这边,现在多了李宏那十几人,平日里就缺了厨娘。 如梦做些精巧点心倒是行,要她管十几二十人的饭,只怕泪水马上就下来了。 李铁牛的媳妇,娘家倒是摆路边食摊的营生,和太白楼比,那自然差得远。 但没出嫁时,在食摊打过下手的李铁牛媳妇,要张罗二十来口人的饭菜,却是不成问题。 所以就请了她过来当厨娘。 也幸得有她在,要不这夜里要吃食,还是份量这么大,真不好张罗。 放在往日,又得让李铁牛跑一趟太白楼了。 刘瑜又教李宏入来:“你跑一趟皇城司,跟兄弟们说一声,那七八个街道司的汉子,这中间是有冤屈的,不要为难他们。让那些入内院子的杂役,给他们也张罗点吃食。也不必让当值亲事官放人,明日我自去跟石公公说话,不要教当值的兄弟去担干系。” 第210章 信仰(下) 刘瑜冲了一轮茶,却对那三个来访的汉子说道: “喝杯茶吧,这茶有点苦,不知道你们喝不喝得习惯。” 那三人是受宠若惊,端着那茶,烫着手,温着心,不觉泪便渗了下来。 这几日,无论是街道司、都水监、皇城司,他们去了不是被驱赶,就是被乱棍赶出来。 去到皇城司,更是直接被拘了去。 来寻刘瑜,却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 却想不到对他们来说,高高在上的刘相公,如此的好说话。 铁牛的媳妇做的东西,如梦是觉得不好吃的,萧宝檀华哥也觉得只能填肚。 不过胜在手快,片刻就把三碗丝鸡面端上来了。 对于这三位雪夜来访的汉子,一开始吃得有些腼腆,但接下去,却就是风卷残云了。 他们不是买个胭脂要一贯钱起的如梦,也不是辽国权贵世家里长大的萧宝檀华哥。 热乎,弹牙,份量足,有油花,还有几块厚厚的肉与一撒葱花,便是无上的满足。 “吃饱了?再喝一杯茶吧。”刘瑜笑着,看他们吃完之后,伸手示意喝茶。 刘瑜轻轻敲了敲案几,伸手止住感恩戴德要开口的三人:“人,得个梦想。” “告诉我,你们的梦想是什么?” “我不要听好话,也不要听废话,说出来,你们的梦想是什么?” 这让三人都愣住了,升斗小民,在街道司当士兵,混个晌粮。 正常来讲,这辈子都不可能混到鲁斐那大使臣的位置。 京师啊,除非打大仗,要不他们街道司就是城管,又没斩首的战绩,怎么升官? 当然攀上大腿,找到关系,那另说。 但这几位,要能找着门路关系,也不会雪夜里,求到已赋闲的刘瑜家里来。 犹豫了半晌,总算有个人开口道:“回相公的话,小人柳逸,小人的这个梦想,就是媳妇这一胎,给小人生个男的,嗯,父母长命百岁,家里有粮,有过冬的衣裳,最好能有自个的院子,开春可以在院子里种点菜、养点鸡,日子就滋润了!” 他要想个院子,不是为了士大夫的“居有竹”,不是为了花草观赏,而是种点菜。 刘瑜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边上吴三回答这个问题。 吴三尴尬地搔了搔胡子:“相公,俺不晓得什么叫梦想,依着小人想来,要能混个官身,跟勾当街道司公事的大使臣一样,那就他娘的光宗耀祖了!” 这吃饱之后,加上刘瑜又没有刻意板着脸,吴三不觉,连粗口都飚出来了。 他说完边上赵楚拼命扯他衣袖,吴三才回过神来,伸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不是小人在相公面前放肆,实在这嘴贱,没管住!” 刘瑜伸手止住他,笑道:“没事,以后注意就好。” 可吴三还是狠狠扇了自个五六个耳光,看着刘瑜皱了眉,才停了下来。 “赵楚,你呢?” “相公,小人家里有兄弟四人,只盼着有机会上了战场,便是死了,也有别的兄弟继承香火。只求真刀真枪,搏个功名,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上一趟。”赵楚倒是激昂。 刘瑜依旧点了点头,这时铁牛的媳妇,已把饼蒸好,用布包裹成两大包拎上来。 “去吧,各家都分几只。明日清早,你们三个过来,随我去街道司看看。” 三人又要拜谢,硬被刘瑜搀住,但提了面饼出了门口,三人还是在院子外,冲着刘瑜书房磕了几个头才离去。这年头,百姓见了皇帝也可以不用跪,但表达感激之情,底层百姓,往往还是愿意用这样的礼节。 “你也甚矫情了些!跟这些平头百姓,说什么梦想?”萧宝檀华哥颇不以为然。 刘瑜却就笑了起来:“你不懂,有一些行当,是必须有信仰的,单凭忠心,远远不够。” 不论唤作间谍也好,细作也好,情报人员,就有被俘失陷的危险。 能熬过去对方严刑拷打的,往往都是有信仰的人,当炽烈的烙铁,烧焦皮肉的剧痛之下,当三木齐下之际,忠心,通常都经受不住考验。便如耶律焕一样,他也是一条硬汉,他也不怕死,可是这又如何?刘瑜一样可以,轻易敲破他的心防。 只有信仰,不论是对是错,不论或正或邪,唯有信仰,才能让情报人员撑过去。 “如大秦之张须陀,已溃围而出,见部下失陷,返身去救,救出之后,又见还有部属被困,又再冲进去,如此四次。最后部下散败,张须陀下马步战,直至牺牲。” “你要注意到,不是一次,是四次。” 刘瑜放下茶壶,对萧宝檀华哥仔细分析:“一次、两次那是血性,四次,不只是血性。” “这就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不抛弃他的手下,哪怕明知会死。” “可惜他的部下,没有信仰,并没有团结在他身边,继续作战。而是都败散了。” “所以张须陀死了。” “又如张巡守城,没有信念的,降也就降了,可他硬是那么扛下来,吃人好不好,这个另说,至少张巡是有他自己的信仰,高于生死的信仰。” 萧宝檀华哥低头思索,她雪白的牙齿,咬在樱唇上,煞是可人,刘瑜忍不住,凑了过去。 谁知她一抬头,正好撞到刘瑜眼睛上,痛得刘瑜惨叫起来:“谋杀亲夫啊!” 萧宝檀华哥一边起身帮他揉眼睛,一边叫铁牛的媳妇煮个鸡蛋上来。 一边没好气地骂着刘瑜:“你能不能别整天就想着那点事!” 第211章 崩坏的皇城司 刘瑜眨了眨眼,还好,没事,他便伸手把萧宝檀华哥的纤手握紧了:“我也是人!” “死不正经的!你就不是好人!”萧宝檀华哥一下子摔开他的手,劈头盖脸胡乱打了起来。 仙儿却看不过去,端着上了弦的神臂弩冲了出来:“你再打奴奴的少爷,奴奴便教你死!” 她手就按在悬刀上,箭簇上寒光闪闪,看着是真会扣下悬刀的。 不由得把刘瑜吓了个半死:“仙儿、小姑奶奶、祖宗啊!你快松手,快,下了弦!这玩意你能拿出来?让人见着,抄家都没什么说的,赶紧收好!” 刘瑜让李宏献了神臂弓,自然不会自己家里不留上两把。 这玩意名字叫弓,实际就是弩,还是能破几重甲的弩,哪朝哪代,能让人私藏? 当然真被人告发,刘瑜也有话能扯,但总归是个大麻烦。 要是有刺客来,倒罢了,无缘无故拿出来,那真是闲得蛋疼了。 萧宝檀华哥却不放过刘瑜:“信仰,跟梦想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要是婆娘、崽子、热坑头,就满足了,那还有什么信仰可言?” “得让他们有欲望,先有欲望,才能培养信仰。” 刘瑜说到此处,萧宝檀华哥却摇了摇头:“不对。” “是培养你希望他们有的信仰。” 然后萧宝檀华哥就长叹了一声,走出了书房。 她有点嘘唏,而且动不动要端神臂弓出来的仙儿,大约也让她觉得,不宜久留。 看着萧宝檀华哥出了门去,刘瑜就揪着仙儿的辫子,狠狠弹了一下她的耳垂: “你就没点眼色?她胡乱打着是嬉闹嘛,你不出来打岔,少爷不就可以趁乱揩油了么?说不定那个什么,懂吗?就能成了好事啊!你这小吃货,偏要出来捣蛋!” 仙儿可怜兮兮地捂着耳朵,一副就要哭起来样子:“奴奴错了,少爷不要打奴奴!” 刘瑜捏了捏她的脸蛋,苦笑道:“行了,别装可怜了,小孩子,早点去睡吧。” 出了书房,仙儿吐了吐舌头,她虽是小吃货,她虽有点傻乎乎,她虽年纪小。 可女人,有些事,却是无师自通的。 那是她的少爷,她可得看得牢牢的。 要不这么长时间,如梦和萧宝檀华哥就住这家里,刘瑜硬没得偿所愿来着? 别说没机会,就是有机会,仙儿也能让他没机会! 不过刘瑜却从来没想过这茬,不是他想不到,是他不愿。 他不愿把那套犯罪心理侧写或是面部表情、肢体语言的东西,用在自己亲人身上。 共过生死的仙儿,他真心是把她当妹子,当亲人的。 天亮了之后,雪倒是停了,那三个街道司的士兵,就在门外候着。 李铁牛招呼右边院子里那些球头,起来扫雪,禁不住骂道:“这么早来,入娘贼的,这三个杀才,却是要谋一顿早饭么!整晚先生便不该招呼这三个腌臜货!” 那三个汉子被骂得胀红了脸,赵楚拉住两个转身要走的同伴:“那些兄弟,还在皇城司呢!家里老少,还等着吃饭!” 所幸刘瑜很快就起来晨跑,两名皇城司亲事官,带着八个入内院子的杂役护卫左右。 刘瑜出门见着他们三人,招了招手,让他们跟在后面。 跑了大约六七里路,刘瑜回头看那三人已然喘得不行,便折了小巷,兜了回家,安排这三人和入内院子的杂役一起,烧了热水洗澡更衣、吃早餐等等。 吃了早饭,换了衣服,刘瑜倒也没有拿捏什么腔调,直接让李宏牵了马过来,上了马,李宏和其他三名逻卒,也上了战马护卫左右;那十数入内院子的杂役,和赵楚、吴三、柳逸三人,就小跑跟在后面,一行人便往皇城司那边去了。 去过皇城司,石得一还没过来公事房视事。 那皇城司里的逻卒、入内院子,但凡见着刘瑜的,却是纷纷长揖、抱拳行礼,有称“直秘阁”的,有叫“刘直阁”的,也有唤“刘秘阁”、“刘相公”,乃至“直秘阁大老爷”等等。 这些人,并没有李宏他们,对刘瑜的死心塌地。 但刘瑜一走,石得一过来任事,两相对照,却就人人想起刘瑜的好处了。 石得一宫里的子子孙孙颇多,过得来,随便一个侍候石得一的小黄门,也敢对皇城司的亲事官指指点点。这在刘瑜任事期间,是绝对没有的事。就算李铁牛这心腹家人来送饭,出入也是主动让当值逻卒搜身,以示清白。 甚至程颢也服从了刘瑜订下的规矩,出入搜身检查登记。 一开始程颢是不干的,认为有辱斯文。刘瑜也没勉强他,只让当值逻卒在记录的本子上写上一句“拒查”,然后让程颢签押。签押了两三回,当时正在全城搜捕西夏刺客,程颢觉得不对,日后要破不了案,自己在这签押簿上,很另类的再三“拒查”,岂不是刘瑜不说,也禁不得别人推敲? 程颢是爱惜羽毛的,不愿自己名声留下污点,也就从了,只不过搜查一般是由蔡京、杨时他们来做。有了程颢这位士大夫中的大佬在前做榜样,连司马光过来,都捏着鼻子从了。 可石得一来的第一天,就把这本子烧了。 “刘子瑾订的规矩,干咱家底事!” 这皇城司的管理,被他这么搞,能不混乱? 再就石得一贪财便不说了,跟刘瑜这样,自己掏钱出来请大伙吃喝的官长,向来就少有。 他还贪功,要真有案子,他占大头,下面的人也认了。 问题是没案子,石公公也要搞出案子来! 这不是就让下面亲事官眜着良心,胡乱捉人么?又没什么好处,谁乐意? 而且他捉人,不是跟刘瑜一样,查无实据就放了。 那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啊! “请石公公过来吧。”刘瑜对当值的亲事官说道。 但那看守大狱的入内院子,苦笑着拱手回话:“刘直阁大老爷,您还是把人提走吧!” “相公,借一步说话。”当值的亲事官也是一脸无奈。 刘瑜点了点头,跟他行到边上,只听那亲事官低声禀道:“相公把人提走,这边报个暴毙,这事就了结。若是寻得石公公过来,只怕这事倒就不好办,小人等怕也要吃挂落啊!” 就是刘瑜不提,石得一也睁只眼闭只眼,算这事过去。 如果硬要石公公过来,那就是刘瑜摆明车马,要来跟石得一撕撸,到底皇城司是谁的基本盘了! 石得一直接和刘瑜撕破脸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这差遣,是人家刘瑜辞了职,他才来接手的,万一刘瑜用他那直奏权限,跟皇帝和相爷说一声自己还想来上班呢?别说刘瑜不可能这么干,万一呢? 刘瑜于细作方面的天赋和才华,就是中枢宰执也不得不服吧? 所以石公公更多的是拿下面的人撒气。 “劳烦兄弟们了。”刘瑜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又冲着李宏示意了一下。 后者便取了几角碎银子,塞给看管大牢的入内院子和亲事官。 “小人怎么好收相公的银子!”这几位连连地辞谢的。 刘瑜却就故意板起脸道:“你们念旧,在不干律法的情况下,给我这个老上司一点方便;就不兴我这赋闲的人,请当年手下旧吏喝上两角酒?” 那亲事官和入内院子便笑着唱了个诺,收起银子,片断便把拘起的七八个街道司士兵领了出来。看着倒没受什么苦头,刘瑜问他们怎么样,倒有人说了大实话:“虽说晦气进了牢狱,不过托相公的福,这里头饭管饱,吃完肚里不慌,这几日,昨晚睡得最好。” 刘瑜听着不禁大笑,又与皇城司人等闲话了几句,又对李宏说道:“你先带着这七八个兄弟,先回家去,让他们洗个澡,换身干爽衣物,再让阿全叔张罗他们吃点东西。我让赵楚他们三个,陪我去街道司就好。” 李宏还想再劝,刘瑜摇头道:“这么多人去,那是撩拨起邪火来,不是息事的架势。” 听他这么说,李宏也觉确是如此,便领了人走了。 谁知道赵楚三人,引着刘瑜去到街道司,当值的大使臣居然不见! 去通禀的士兵出来,直接告诉刘瑜,勾当公事的大使臣事务烦忙,没空出来相见。 然后那士兵竟低笑着跟同伴说道:“赵楚、吴三这几个腌臜货,以为请了刘相公来就有用?呵呵,这落架的凤凰啊!” 第212章 落架凤凰(上) 落架凤凰,不如鸡。 别看是凤凰,落了梧桐树,脱离了原先的地位,失去了高高在上的梧桐枝,鸡都不如。 这士兵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显然并没把刘瑜当一回事。 世道向来如是。 上位者,例如司马光也好,梁焘也好,这时节,见着刘瑜,面子上也会做得好看。 甚至比起刘瑜执掌皇城司时,更热切些。 因为刘瑜已经根本失去跟他们较劲的能力,何不做个面子上的功夫,大家都好看? 还能落下一句风评:涑水先生不念故恶。 若是刘瑜再眼眶发红,来上一句“患难知人心”之类,那大家便留下一段士林佳话不是? 这也是石得一不愿出来,跟刘瑜开撕的缘故。 不说撕不撕得过,主要是这么做,太过没品。 可这街道司的士兵,他们这些底层的兵卒,哪里理会得这么多? 这位再也不是大老爷了,没抡起棍子哄走,已是看着刘瑜还有个官身的份上。 刘瑜伸手止住要发作的柳逸、吴三,笑着对赵楚说道:“落架凤凰不如鸡,还有一句,你也开过蒙,可晓得?” 赵楚胀红了脸,摇了摇头道:“相公,是小人累了相公,还请相公回府,这边厢,小人自理会便是。” 刘瑜笑着下了马,解下雪披扔给赵楚,走到那士兵面前,对他笑道:“落架凤凰不如鸡,得胜狸猫欢似虎啊!你去跟那勾当公事的大使臣说一声,刘瑜前来拜会。” 说罢从袖袋里,摸了一角碎银子,塞进那士兵手里:“劳烦了。” 大使臣不肯出来?没关系,刘瑜放下身架,来拜会总可以了吧? 那士兵得了银子,犹豫了一下,却便道:“不是小的有意作贱贵人声名,方才是与伙伴说起瓦子里的戏文。老爷来访,小人自然去通禀。” 入得去片刻,那士兵便出来,对刘瑜笑道:“我家官人有请老爷入内述话。” 这不是一般的放肆,要知道大宋文贵武贱到了极点的。 何况这大使臣从品级上,还不如刘瑜。 召见不见,还可以说事烦忙;高品文官来访,居然不出迎? 但刘瑜面上的笑意却更盛了,握住那士兵的小臂,又是一小角碎银塞入对方手心: “小哥看来面善,遮莫也是家住宜男桥那头?” 那士兵又得了银子,心中欢喜,笑道:“小人家住在军器所那边厢,还没到宜男桥。” “小哥贵姓?” “哪当得起贵姓啊,老爷唤我莫四就好。” 刘瑜微笑拱手道:“多蒙四郎看顾,那我先进去办了正事,闲来再寻四郎吃酒。” “老爷只管去忙,闲来教人唤一声,小人便过去!”莫四看在刘瑜出手阔绰的份上,倒也高兴。 刘瑜入得那公事房里,那大使臣坐在案后,连起身都没有:“刘秘阁请坐。” 又半死不活冲外头叫了一声:“入娘贼!都挺尸了么?不知道上茶?” 如此刘瑜面前,才有了一杯浑浊的所谓茶汤。 若说寻常武官,敢这么给刘瑜甩脸,拿架子,刘瑜是绝对不信的。 就算这人是个工作狂也好,二愣子也好,不至如此。 什么叫风气?就是整个大宋,潜移默化出来潜在规则。 文贵武贱写在汗青上,就四个字,落在生活里,却就有着许许多多的讲究。 别说大使臣,就算是五品的武官,见着刘瑜,也不敢这么拿腔捏调。 就算刘瑜基本赋闲,就算他没有差遣。 这背后,肯定是有人在搞鬼。 “这游戏,你要想想,你玩不玩得起。”刘瑜微笑说了这么一句,起身出门。 勾当公事的大使臣愣住了,直到刘瑜出了门,他才回过神来。 玩不得玩起?怎么说,刘瑜也是七品的文官啊! 大使臣这时回想起来,却觉自己做得太过,起身快步赶了出去,刘瑜已带着赵楚三人离去了。这大使臣便问门口的士兵:“这刘大老爷出得来时,可有骂些什么?” “不曾有,还和小人道了别,一脸的笑,极亲切。”守门的士兵老实答道。 这倒是很让大使臣松了一口气,喃喃道:“他娘的,文官就是文官,哪怕明知是丢了差遣,又有贵人吩咐削他脸面,一发作起来,煞是吓人!” 不过,大约他的感叹,也就止于此了。 刘瑜除了能拿起架势,吓他一番之外,还能如何? 何况后头还有黄家的、向家的人,在给他撑腰呢,这大使臣,想了想,倒也就不在意了。 刘瑜带着赵楚三人回了家,院子里那八个从皇城司弄出来的士兵,看着都换了衣裳又吃饱了,倒是很有了些活气,见着刘瑜,便抱拳唱诺。刘瑜拱了拱手回手,却对他们说道:“都到正堂来吧,我正好有话,要对大家说。” “赵楚,你们三人,把方才去街道司的景况,说与大伙听听。” 刘瑜一边叫阿全叔把茶具取来,一边对着赵楚三人吩咐道。 这三人倒是口齿伶俐的,三言两语,不单把事情交代清楚,连着刘瑜在街道司的窘迫,也都重现了出来七八分。说罢,赵楚咬了咬牙,便对那十名同伴说道:“我等累了相公,本便不该,如今相公为着我等,已做了许多事,甚么不惜身名受累,仁至义尽,不过如此。我等也是知好歹的,却不能再来拖累相公了。日后若是相公有事相召,但凡有一口气,爬都爬过来!” 众人纷纷称是,更有人跪下给刘瑜磕头道谢。 可是刘瑜叫住了他们:“你们便要走了?且留下,我有几句话问你们。” 第213章 落架凤凰(下) “正如赵楚所讲的,的确,为了帮你们出头,我也受了些冷言冷语。” “原本,我可以不用这折辱的,但我为什么要去这样做呢?” “总不能我每去一处,任了这差遣,今后这处的吏目,便须由我照拂吧?” 显然压根就不可能有这道理。 不然判一府、知一州,完了以后离任,这州府里的吏目军卒,去职犯事还得找这官员? 要说心腹倒罢了,这些人,之前压根就没上过刘瑜的门! 听着刘瑜的话,众人颇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 “我会管你们,不惜丢脸,去帮你们出头,只为了一个事。” 刘瑜说到这里,脸色一肃,环视着这些人,半晌才接着说道:“大宋的脊梁,不能断。” “大汉为什么强?一个汉儿,至少能当五个胡儿啊!那些汉军儿郎,便是大汉的脊梁。” “大唐为何盛?碎叶水都设了都护府啊!那些执陌刀如墙,徐徐而进,当者人马皆裂的唐军好儿郎,便是大唐的脊梁。” 刘瑜缓了缓,伸手敲了敲面前的桌面,对着他们说道:“于人来说,脊梁一断,人便废了;于国而言,国则亡。强汉盛唐,皆是如此。” “柳逸说他的梦想,是有个院子,可以种点菜,养些鸡;吴三的梦想,是可以混个官身。” “我想,大家都差不多。” “但你们想想,如果这大宋亡了,跟五代十国一样,汉人都成两脚羊了,你便是有个院子,又能养得什么鸡,种得了什么菜?你就是混出个官身来,父母兄弟妻子皆死乱兵之中,你又哪里来的衣锦还乡?你连乡都没有!” 底下有人壮着胆子,作揖问道:“相公,这、这大宋,不会亡吧?” “你们活着,它便不会;若你们死了,就不好说了。” “有人,有不少人,身居高位的人,怕得罪西夏,怕得罪辽国。以为不要练勇,不要建堡,以免敌邦惊诧。依着我看,日后连主动割地,以教敌国感我大宋仁德,使得敌国不兴刀兵,都干得出来的。你们信不?” 赵楚听着,摇头道:“小的不懂许多道理,只是乡下过水之后,重修田埂时,隔壁乡若是偷偷把田埂往这边修过一分,我等不去声张,过几日,他们必定又往这边修过几分;若是乡里青壮不好棍棒,隔壁乡的,便敢一路将田埂往这边挪,挪上半里路也是有的!” 底下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更是有人说道:“是这道理,便是东京城的泼皮,如是教他欺上头来,不敢声张,明日越发欺负人;若是揣把刀在腰里,他倒多半便老实了!” 这些人,勉强算识字,也只能谈论到这深度,只不过说到这里,大家却就热闹起来。 刘瑜倒是没有什么意外,看着大伙讨论了一会,方才轻咳了两声:“诸位,所以,我们得为了这国家,去做点事,去搜集敌人的情报,让整个大宋都知道,敌人并没有因为什么仁德,而会放过我们。” “我会帮你们出头,是为了这个,为了这国家,为了这天下。” “现时我赋闲,帮不了大家许多忙,但许多事情,我们还是得去做。” “我们不做事,这好人会死,这国家会动荡,这家乡会成了残垣断瓦!” “愿意在这艰苦的日子里,仍愿意为国家做点事的,便留下来吧。” “其他人,且散了吧,阿全叔会给你们一些米面,不多,也算我一点心意。” 出乎刘瑜意料,连赵楚在内十一人,竟无一人离开。 分明他能感觉得到,听得懂他所说的东西,不过三五人罢了。 可真没有一个离开的。 走投无路的人,没饭可吃的人,这世上多的是,找上门来,刘瑜就去给他们出头? 其实这些人,当初鲁斐选出来,刘瑜执掌着皇城司时,就把他们祖上三代都仔细过了一次的。至于每个人所擅长的东西,各人的禀性、家中人等之类,事无巨细,皆都做了卷宗备了档。 甚至于专门去街道司走上一趟,也是刘瑜故意为之的事。 那新来的勾当街道司公事,刘瑜当时还抱病在床,就收到了线报,向家、黄家的人都派了管事,宴请了那大使臣。黄家更是送了不下二十贯的财物。被流放出京的黄劲松,虽然不是世家,便家中为吏者也颇多,正当此时刘瑜失势,他们自然便有了一些想法。 至于向家,他们就是想看热闹。 刘瑜从出门之前,就知道去街道司,没有什么好结果。 但他必须去。 他去了,才教赵楚他们知道,这事不是那么容易办;刘相公也为着他们,尽了力! 不然的话,安排二十来人的生计,对于刘瑜来说,又有什么着急的? 这些人,于这年代来说,都是好苗子。 刘瑜就是有意把这些好苗子培养起来,才做戏做全套。 只不过,一个也没有走,倒是出乎刘瑜的意料。 这时便有人抱拳对周围唱了个肥诺道:“我就不走了,昨夜在皇城司的大牢里,那看守说与我听,刘相公现时赋了闲,过得很不容易。但听着我等出事,托了人来,又使了钱,再三叮嘱,要教我等吃饱,不要受罪。我就决了意,这一百多斤,就卖给刘相公了!” 赵楚也笑道:“脊梁什么,小人晓得是好话儿,但老实讲,小人也不怎么明白。但刘相公说要做事,小人便做。这些日子,来来去去的,也只有刘相公,看得起小人这些贼配军。小人愿随相公效死!” 第214章 惊喜 不过吴三却又不同,他是听得明白:“有甚么难明白?赵楚你这憨头,相公不是说得分明么?这国都没有,东京城都破了,人都死光了,俺要个院子,有什么用处?总须做些事,教这东京城好好在这里,这大宋好好在这里,俺才好买个院子,种些菜,过日子!这道理俺寻思着,真是极对的,俺愿按着相公说的,做这个脊梁!” 刘瑜微笑点了点头,教他们回去,又约法三章: “朝廷有奸臣,为防消息泄漏,我等便起个名目,唤作脊社,对外便称,闲来大伙聚集,踢个气球。而且必须约法三章。” “一是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 “一是若要引人入社,必须呈书上来,由着现时在座两人以上的社员具保,再由大家商讨过关,最后我审过,此人不是敌国细作,不是汉奸,方才可以入社;” “一是此事当真会死人,入得敌国,偷取情报,一旦被捉住,还会处之酷刑。所以大伙回去想清楚了,如果没有把握,还是退出为好,以免到时出了事,害人害已。” 刘瑜根本就没有提出明确的纲要,也没有提出这个组织的奋斗目标之类的。 很含糊,很随便,这就么一个约法三章。 老实讲跟茶馆里,大伙聚一块吹牛,差不了多少。 不过看着众人齐声应了,刘瑜也就这样点了点头,教他们自去。 待得他们都离去了,刘瑜才叫了李宏过来:“把人手都撒出去,盯紧了。” “是,先生!” 刘瑜对于这些人,完全谈不上什么信任。 所以他也不可能跟这些人谈到什么实质性的问题。 至于说他跟人讲朝廷有奸臣,这倒无所谓。 就算这些人把话传开也无所谓。 因为刘瑜赋闲啊,赋闲是啥? 往直白了,就是离退休老干部。 离退休老干部,级别又只有七品,不是富弼那种位极人臣,到了封国公的级别。 这种中低级退休人员,发点牢骚,谁去理会? 别说他没指名道姓,就是他直接骂司马光,只要不是认真上奏折弹劾,那后者听了,也只会笑笑过去的,随他去吧。这是大宋,不是明,更不亡国时期的元、清。大宋年间,以言入罪,大抵出名的也就一个乌台诗案,苏轼写诗疯狂骂皇帝,发泄不满,最后不也就苏轼关几天,然后服个软,这事就过去了么? 刘瑜现在需要一点时间,去考验这些苗子里,哪些是值得培养的; 而哪些人,又是必须铲除的。 他也需要一点时间,去看看,自己这番手脚,到底能不能行得通。 “阿全叔,你拿我的帖子,去开封府,请推官王辉王奉常过来一趟。” “铁牛,去龙骑军叫彭孙过来见我。” 刘瑜随即又做了一番安排。 毕竟这二十来人,都得准备给他们安置出路。 这对于刘瑜来说真心不是什么难题。 当年进京,带着吴十五和彭孙三四拔人,加上铺进京师各处的暗桩,多多少少算下去,怕有百人上下,他不过是个特奏名的出身,九品的官儿,不也一样能安置下来? 关键是他得走这么一趟。 不走这么一趟,让赵楚那些人感觉:相公指缝间漏一点下来,就够咱们造了! 以后有什么不如意,那不觉得刘瑜对大伙不好? 甚至退一步说,升米恩,斗米仇,不是没道理的。 感觉刘瑜这么举手之劳就能帮他们办妥,之前为何不帮他们办? 却要教他们吃上许多的苦头? 所以刘瑜得让他们看到,自己也是艰难的。 至于实际上的安置,这一番安排下去,便就妥当了。 但没等王辉和彭孙过来,却就有客来访。 人都被刘瑜支去办事,刘瑜便自己出去迎了,来的却是王雱。 王雱见得刘瑜,却就低声对他说道:“家大人教愚兄唤你过府,研讨诗词。” 这话当然是话中有话,尽管王雱知道刘瑜每每有托辞他人所作的佳句,但也不至于,王安石在这推行新法的当口,叫王雱跟刘瑜去开诗会吧? 这不过是一个籍口。 王安石非正式召见刘瑜的籍口。 刘瑜一下子心中便有些忐忑了,因为大宋宰执相召,这可真的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但马上对于王苘的想念,却就让刘瑜一把扯住王雱的手:“我兄、我兄,可能教小弟与锦锈一聚,以述衷肠啊!” “家大人的意思,是想看看贤弟,对于秦凤那边的局势,是如何判断的。” 王雱有点受不了,挣开刘瑜的手,当作没有听到他的话。 这哪有这样的? 说不好听的,要不是讲究身份,王雱都想一巴掌糊过去了。 这要说相议提亲,也得三媒六礼啊! 就是说男方一个媒人,女方一个媒人,给双方牵线搭桥的中间媒人。 然后谈好了,才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等等程序,进了洞房,小夫妻再去互诉衷肠吧! 人家王苘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刘某人跟妹子的兄长说,能不能找机会让他去跟妹子互诉衷肠?没动手真算是王雱修养好了。刘瑜在这等事上,却有着足够厚的脸皮,直至王雱不胜其烦,交代了时间之后就辞去,刘瑜还在身后说道:“大兄,不若再小坐片刻?小弟修书一封托大兄而去啊!” 在京师被称为“小圣人”的王雱,走到轿子旁听着这话,当真一个踉跄,差点摔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雱扶着轿子,回身咬牙道:“贤弟,虽然你我相知,但这称呼上,却不宜如是的,还是称愚兄的字便好了。” “一样的、一样的,大兄你身体不太好,小心小心。” 刘瑜完全不要脸,硬凑上去,把王雱搀进轿里,当真是不见外。 “子瑾还是不要如此称呼。”王雱坐进轿里,狠狠甩开刘雱的手。 刘瑜放下轿帘:“极是,瑜当遵从大兄所言!” 气得轿子里的王雱,拼命的咳喇起来。 连萧宝檀华哥都看不过去,刘瑜回到院子里来时,她都低声说道: “要我是王元泽,你身上现时得多出七八个透明窟窿。” 刘瑜极为赞同:“所以我从来不敢问你家里可否有妹妹之类。” 接着便是萧宝檀华哥追打刘瑜,一院子的鸡飞狗走。 “你真不要脸,这不就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么?”萧宝檀华哥消停下,很为王雱不平。 刘瑜却不以为意:“不然怎么样?我刘某人凭什么上王相爷府里提亲?” “虽然我知道自己长得特别帅气,但我也知道这世人不会欣赏,是吧?” 萧宝檀华哥不禁“扑哧”笑了起来:“还算有自知之明,你也就算长得端正。” “嗯,便是上门提亲,也十有七八不能成事,我不这么死缠烂打,能行吗?爱情,你懂不懂?你别拘泥于形式,你要理解其中的纯洁与美好。” 萧宝檀华哥点了点头:“那苏九娘那边,不是爱情?” “不能这么说,那也是,我这不难以取舍么?” “了解了,我觉得仙儿说得很对。” 刘瑜点头道:“那是,仙儿毕竟与我共过生死,她是很理解我的。” “渣男!”说罢萧宝檀华哥转身而去。 刘瑜摸了摸鼻子:“至于么?为什么不骂苏大胡子,全跑来骂我?” 不是这时代女权主义就抬头,没这事。 苏东坡随手送人的,是妾。 不是妻。 这其中区别很大,娶妻和纳妾,是两回事。 而不论王苘还是苏九娘,都不可能是妾,所以刘瑜同时琢磨两边,难免被骂。 可是出乎于刘瑜意料的是,当他按着王雱所定的时间,去到王家,见到王安石时,这位此时权倾大宋的王相爷,却微笑着拈须问道:“听闻子瑾与小女,多有诗文唱酬,提及不少秦凤边地人物、地理?” 刘瑜一瞬间就愣住,这是啥意思? 王安石觉得这姻缘可以谈? 还是自己答一声“是”,两边刀斧手涌出,直接把自己砍成肉泥? 或是如林冲误入白虎堂的段子一样,直接把自己流徒八千里? 第215章 不得不代表 王家的布置并不富丽,甚至王安石这书房,可以说是颇为简朴。 和富郑公家中,那种低调的奢华不同,富弼的妻子,少为宰相女,长为宰相妻,那不是一般人可比。人家那简朴,往往比起那显眼的珠玉,其实还要高端许多。那个真不能去随便揣摩。 但王安石这书房,是真简朴,刘瑜一眼就了然了。 大抵也就比刘瑜自己的书房,宽敞些,那屏风后面,应该也藏不了许多的刀斧手。 不过刘瑜为了自个小命着想,还是颇为小心地回了一句马屁: “女兄胸怀社稷,惜为巾帼,若不然,当是宰执之材,国家之幸哉!” 王安石当真被这马屁轰得愣住了。 他到了这位置,马屁见多了,但没过这么不要脸的! 女子的地位,在这个年代,真心不高。 就算她是王安石的女儿,把她吹捧成大宋宰相的能力,这真的一般人干不出来。 对于刘瑜来说,他完全无心障。 吹捧自己女朋友,有什么问题嘛! 不过这一记马屁,倒也缓和了气氛。 王安石难得脸上有了笑意,也没有这个问题上,再问下去,而是问道: “子瑾尚末除丧?” 刘瑜起身道:“回相爷的话,每思家严,悲伤不能自己,正是子欲养而亲不在焉!” 这基本是标准答案了,这年代,别人提到自己父亲的名字,都要站起来,刘瑜总不能扳着手指算,还有多少天,就守孝期满吧? “嗯,节哀,官家夺情,也是要你为国家出力,想来令尊在天之灵,也当欣慰。” 王安石也照例宽慰了几句,然后开始询问刘瑜,对于秦凤路边境,各种风土人情。 大约谈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王安石点了点头:“子瑾倒是博识强记,不错。” 于是接下去便是留饭,刘瑜以自己大病初愈,精神不济辞了,王安石便也没有再留。 由得王雱送出府外,上马之际,刘瑜低声向王雱问道:“大兄……” “闭嘴!”王雱真心受不了了。 气着他一阵咳喇,好半晌才消停,戟指着刘瑜说道:“子瑾,若再如此,只有割席!” 就是再这么干,就和刘瑜绝交了。 王雱可不是苏东坡,他不会惯着刘瑜的毛病的。 不等刘瑜再开口,直接就低声说道:“滚。” 再提高音量:“子瑾慢走。” 然后直接入府去了,压根就愿再跟刘瑜废话。 刘瑜却摸着鼻子,笑得象只偷了鸡的狐狸。 因为这一趟,看起来,出乎意外的是,王安石似乎松口了! 至少没有反对,也许等到刘瑜守孝期满,除丧之后,刘瑜就可以张罗人手来提亲? 总之,总算比起之前,大大的有所改进啊。 他觉得自己快被幸福击昏了,一直以来,他就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王安石这边同意他的提亲。差太远了,别说这熙宁年间,就是古今中外放哪个时代,这门户相差得都太远,远到足够让刘瑜绝望的地步。 尽管现时还没定下来,但至少王安石并没有马上回绝啊。 至于苏九娘?刘瑜觉得自己跟苏东坡还是关系比较好,再想想办法,总能找到主意。 但这种欢愉的氛围,并没有维持多久。 在当天的下午,家里便有客来访。 来的却就是范家长房长孙,范如符。 一泡茶刚喝了两杯,刘瑜问了范纯佑、范纯仁的身体康健,并为自己孝期没满,所以没过去请安,深表愧疚;范如符也关心了一下刘瑜大病初愈之后康复,却就直接切入了正题: “贤弟虽是官家夺情,但孝期未满,最好还是清心寡欲,以免授人以柄。” 刘瑜听着,便有点不明白了。 他近来也没干啥啊! 这不刚刚病好么? 替街道司那些士兵去跑了两趟,范如符说的必定不是这事; 那就是应召去王府这一桩事了? 范如符微微点了点头,放下茶杯对刘瑜说道:“琴瑟相谐,方是道理,贤弟却不要忘记这一点。家宅不宁,却是大忌啊!” 王安石推行新法,范纯仁是不赞同的,怎么可能琴瑟相谐? 若是刘瑜娶了王家女,那到底刘瑜是新党还是旧党? 自然难免家宅不宁啊! 他说着,拍了拍刘瑜的小臂,便不再谈这茬,只捡京师有趣的轶事来说; 或是小声说起风月笑话,又说过官场的秘辛,倒是跟刘瑜聊得蛮融洽的。 最后刘瑜受不了,直接问了:“大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素来不涉党争的。” 刘瑜向来不站队的,所以他能明白范如符的意思,但想不通为什么。 反正他不站队啊,他娶王家女,也不会去帮王安石推新法,也不会阻挡新法推行。 新旧党之争,跟他有什么关系? “子瑾啊,愚兄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只是,你总归唤我作大兄的!” “依愚兄看来,你与苏家九娘,方是良配啊!” 说了这一句,范如符便起了身,拍了拍刘瑜的肩膀,辞了出去。 刘瑜送了范如符出去,回到书房,却就只有苦笑了。 范如符来这一趟,传递来的信息,大意就是范纯仁那边,并不支持刘瑜和王府联姻; 而更加希望,刘瑜跟苏家联姻。 说到底,刘瑜还是没能逃出新党、旧党的纷争。 无论他如何避嫌,也无论他如何不站队。 尽管在官场上,刘瑜并没有怎么借用范家的力量。 但不管他愿意与否,他就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范家。 或者说范仲淹的门生子弟,这一大批人的态度。 如果他跟王府联姻,毫无疑问,范仲淹这一脉,就有支持新法之嫌。 也许他应该跟范家决裂,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对于刘瑜来说,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并不太难。 他是极度讨厌政治婚姻的人。 但是事实往往不是这么简单。 向着深一层去想,王安石今日叫他过去,流露出来的口风,难道就一点功利也没有? 如果刘瑜跟范家决裂,王安石还会同意这桩婚事也许可以谈下去? “不,不可能的。”刘瑜无奈地喝尽了杯中苦涩的茶水。 王安石之所以会松了口风,无非就是刘瑜的站队,所代表着的派脉和价值。 当刘瑜和范家公开决裂,失去这种价值,只是一个七品的赋闲官员。 王安石会否还能同意,把女儿下嫁给他? 刘瑜不知道,或者说他不想去知道答案。 但无论如何都好,他得做一个选择了。 如果不做选择,那么等待着他的,就是被新党和旧党,共同的抛弃。 第216章 不选择(上) 雪又在绵绵地下着,刘家院子里,却在这昏沉沉的雪天里,洋溢着许多欢声笑语。 却是刘瑜画了一张地图,又弄了两颗骰子,若干筹码,跟仙儿、如梦、萧宝檀华哥,在暖炉边玩得不亦悦乎。连李宏和阿全叔,也凑在边上,不时失声大笑起来。 刘瑜见大家开心,玩了一半,便对李宏说道: “来,我还有点事要忙,你替我玩一会。” 李宏看了个把时辰,本就跃跃欲试,听着刘瑜的话,却就大喜,接手玩了起来。 萧宝檀华哥也笑着把位子让给了阿全叔。 “你想得怎么样?”她跟着刘瑜出了书房,站在屋檐下,向他问道。 “接下来,恐怕我不能再在东京陪你了,你趁早找个人嫁了吧,或是早些计划去处。” 刘瑜淡然地对萧宝檀华哥说道: “无论回徐州,还是去秦凤,都不比京师,你跟着我,怕是受不了那罪。” 刘瑜在考虑了许久以后,对两边都没有答复。 他讨厌这种被胁逼的感觉,所以他决定,向皇帝请辞,辞去直奏之权,求归故里。 连最后这表面上的一丁点职务,他都想辞了去。 “辞官?”萧宝檀华哥极为慧聪,很快就意识到了他的选择。 “那你在京师这许多的布置,岂不是白费了?这样,要不你把这些布置都留给我!” “有了这等功劳,我在大辽那边,也有要些功劳。” 刘瑜惊讶地望了萧宝檀华哥一眼:“谁说我便不要在京师的布置了?” “至少我可以做个情报贩子。” “在这世上,我不相信,于间谍方面,有人会比我更为专业,有人会比我更强。” “就算没有官方身份,养活手下的人马,你得相信,对我来讲,不是太大的难题。当然,你倒是可以跟辽国的细作那边,做些沟通,也许价钱合适,大宋的情报我不可能卖给你们,但西夏的,青唐吐蕃的,大理的,都可以合作,至少从我这里出去的情报,你应该清楚,绝对物有所值。” 跟在刘瑜身边这么久,对于他这句话,萧宝檀华还是不得不信服的。 这是用许多西夏、辽国细作和暗桩的血,来做注脚的一句话。 “你真的准备要离开京师?”她有些诧异。 因为她同样清楚,刘瑜对于京师情报网的布置,花费了多少心血。 这不是吴十五那六名殉国的袍泽,或是捉拿铁鹞子时,挺身而出的七叔。 不,不是这些,枪棒再好,好得过御龙班直的禁卫军? 身手再强,强得那些专门“赐带御器械”的大内高手? 别说这些人物,就是从御龙班直退下来的鲁斐,或是在东华门殉国的魏岳,也是刘瑜来京师这么久,单从身手上,枪棒上,最为利害的角色了。 可他们死了,魏岳还好些,以一敌众,死在铁鹞子手里。 鲁斐就窝囊许多,如果不是童贯出手,大约会死在自家厨子的手中。 没错,刘瑜在京师花费的心血,就在那些宅院里、高第中的厨子、花王; 就在穿街过巷的磨剪子、呛菜刀; 就在街头巷尾的豆花摊担; 就在青楼章台的龟公、小厮身上。 把这些人,无声无息地,融入东京城,才是这张庞大的情报网,无所不在的根本。 他们也许百十个人加起来,抵不过御龙班直的高手一枪。 但他们之中,平淡无奇的某一人,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位置,传递出来一条消息,能让一百个御龙班直的高手死得无声无息。 “离开了,当然不如身在京师,那么好操控。”刘瑜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这本不是他愿意的选择,但很明显,他眼前只有这么一个选择: “但如果我离开了,这个系统就瘫痪了,那我所做事的,也就是等同于失败。” “它会好好的生存下去。” 萧宝檀华哥就不明白了:“你凭什么,认为它能自已茁壮成长?” “不,它不会茁壮成长,它会象癌细胞一样,嗯,换个你能懂的说法,坏疽症的那些腐肉一样,恶性的扩张,邪恶的壮大,我所要做的,是控制它,以免它把这个城市太多的养分吸走。” 刘瑜说着,便笑了起来。 他并没有说谎,一个严密的组织,一些不起眼的小角色,但如果放任他们自流,也许他们就会最终成为一个骗子组织,比如说某高官家里的小厮,几年里有机会给主母建言一句,去某个庙上香,而那个庙的主持,也是情报网络中的一员,那见着这主母,庙里的主持,必定言无不中吧?要弄些财物什么的,还有什么难度? 所以得控制,得让他们保持忠诚,得把有信仰的新血注入其中,得保持单线联系。 “我上了辞呈,应该这两天就批复下来。大约我会在京师再呆上半个月,等十五叔和王四哥回转之后,就先会一趟徐州。”刘瑜对萧宝檀华哥,缓缓说出了他的计划。 她当他的侍妾,只是为了逃避,她在辽国无法逃避的人罢了。 而她是为了把她控制在身边,以免辽国细作坐大。 无论是萧宝檀华哥,或是刘瑜,谁也没有把这层身份当真。 他要走了,她便得另觅去处。 刘瑜不愿在新党和旧党之间,做一个选择。 但不选择,也同样是一个选择。 他终于做出了选择。 只是他等来的,却不是他意料之中,客套性的挽留。 他辞去专一报发御前探事逻卒文字的奏折,当即就准了的。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份由中书门下等等机构,包括当值的相爷签置的圣旨。 这份旨意主要是给了他两个差遣。 着刘瑜判国子监事兼勾当皇城司公事。 而兼职的勾当皇城司公事,则循前例,仍旧有着专一报发御前文字的权限。 比以前的权限更大了,不再限于探事逻卒。 “让我判国子监事?”刘瑜听着那旨意,感觉要疯了。 第217章 不选择(下) 他一个特奏名,大学都考不上的家伙,去当大学校长? 国子监有两位判监事。 着刘瑜判国子监事,主要是让他分管律学馆。 其余教进士、教《九经》、《五经、》《三礼》、《三传》学究等等; 掌文簿、管出纳的主簿; 掌钱谷出纳之事的国子监丞,都归另一位判国子监事管。 刘瑜觉得这太荒唐了,判国子监事,他没有兼任直讲,不用去给学生讲经义。 但是,他脸皮虽厚,也没有厚到这地步啊! 要让他去当国子监丞之类的,类如教务主任的差遣倒罢了。 去当校长,这刘瑜真的觉得,自己的心还没大到这地步。 所以他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接旨。 但是这回来传旨的,不单有宫里的太监,还有审官院那边的一位六品官员。 他听着刘瑜拒绝接旨,却就凑了过来:“刘子瑾,这旨意,你还是接下为好。” “这是我能干的吗?”刘瑜真心觉得扯蛋。 可是没有等他据理力争,那审官院的六品官员就低声说道:“官家也好,宰执也好,见你去意甚烈,但也都不想阻你归程。” “噢?”刘瑜就好奇了,那是谁举荐自己?司马光?不可能啊!司马光也许面子上能糊弄过去,心里哪能不盼着刘瑜快点滚蛋的? “大名府那位,先前上奏折,保荐了你,很是抬举了你一番,又说你的缺点是太过惫懒,稍有不顺,便生退意,为国家计,必定不可任你荒废一身本事。”那六品官员低声说着,刘瑜听着颈后生寒。 大名府那位是哪位?不就是韩琦么! 神臂弓之事,被刘瑜坑了一回狠的韩琦、韩魏公! 刘瑜倒是记得这事,不知道韩琦要怎么发作自己。 谁知韩魏公早早就挖了这坑在等着他,刘瑜不禁苦叹,姜还是老的辣。 而韩琦这坑,刘瑜还真的不得不老老实实往下跳。 别跟韩琦玩耍不讲理,玩不过他老人家的。 要今天刘瑜敢不承认这一报还一报的潜规则,韩琦明儿构陷个罪名,把刘瑜扔进大牢,真没什么意外。高俅还被扣在大名府,帮手治水啊。到时随便短缺点啥,就能把刘瑜牵扯进去了。 韩琦是什么人?三朝宰相! 就算现在皇帝跟王安石,好得穿一条裤子,接到韩琦的奏折,皇帝都会觉得,某些新法韩琦反对得很剧烈,是不是真的有问题?跟王安石商量,这玩意韩琦都不看好,是否还要这么搞? 也就是说,韩琦,是能动摇国策的人物啊。 要真惹火了他,放下身段来跟刘瑜计较,刘瑜被碾成粉都不出奇。 所以刘瑜也只好苦笑着,厚着脸皮接了旨。 给宣旨的中官塞了银子,就听着这太监便笑着说道:“京师很多人背地里非议刘秘阁的才学,如今富郑公荐刘直阁判国子监事,也算是为刘直阁正名了!” 刘瑜脸上,苦得能拧出汁来了。 富郑公,富弼。 这位又怎么想出,推荐自己来判国子监事?这不是乱来么? 一般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物,才能来担任这差遣,刘瑜是记得,到了晚年,已然治学有成,名满天下的程颢,似乎有担任过这差遣。那时候的程颢,已然一代宗师了,岂是现在的刘瑜,可以相提并论的? 不过事到如今,也不由得他了。 韩魏公、富郑公,都是拔根汗毛,比他腰粗的人物,他能怎么样? “先生,接下来怎么办?”李宏帮刘瑜捧着官印、圣旨等物,也是一脸的紧张。 刘瑜倒是很快想开了:“硬要我判国子监事,那就试试看吧。不过,此番又教我勾当皇城司了,那有些事,总须做一个了结!” 宣旨的仪仗,方自从城南离开没多久,皇城司亲事官李宏,就快马加鞭赶了上来。 因为刘瑜有奏折要直呈御前,他以前只能递间谍情报事务的奏折,现在这个权限,却就不限于此。所以,刘瑜运用这权限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皇帝和宰执们要人、要编制。 刘瑜,点名要的人是谁? 这次只要了一个人:前馆阁校勘沈括。 之所以是前馆阁校勘,因为沈括母亲去世,他按照士大夫的潜规则,辞官回家守孝去了。 丁忧就要辞职,这就是潜规则。 至于沈括是否中间偷偷跑出来之类,只要没被捉住,那倒也没人理会。 当然,皇帝也可以夺情。 问题是,这人也得不可替代,皇帝才可能夺情。 比如说刘瑜,编写出字验,在间谍方面,又有独到天赋,那皇帝才会夺情。 要不然大宋年间,官比厥多,许多官员守着一个位子呢! 这人走了,别人急着来填,夺啥情? 皇帝和宰执的批复,便不出刘瑜的意料。 那就是在人员甄选上,八品以下,许刘瑜有举荐两人的权限。 一般来说,能举荐他人,都是大佬了。 能让刘瑜举荐两人的权限,算是特例。当然,准与不准,还有审官院、流内铨等等机构,去审核,必要时还得呈报中枢的大佬点头。但有这举荐的权限,本身就很不得了。 而且皇帝那边,还下了旨意,增设勾当皇城司公事四人,如果不出意料,其中两个名额,算是作为对刘瑜的补偿。因为探事司等衙门,已经由石得一接手,总不能又把石得一踢走,让刘瑜去执掌吧?这样对于朝廷也好,皇帝也好,都太儿戏了。 所以增设了差遣,大抵就是给刘瑜的补偿,让他自行搭建班底。 刘瑜得了这批复之后,苏东坡正当来访,看着就笑道:“官家不愿下旨夺情,却把这差使,踢回到你头上。你要沈某人过来效力?我看只恐不能。这事只怕还要富郑公、韩魏公,或是王相爷、醉翁这般人物开口,才能教沈某人前来。” 第218章 仇不隔夜 沈括人品不太好,但能力还真没说的。 人家是至和元年,二十来岁时,以父荫当官,治理沭水,开发农田,不是干不好,而是颇有政绩。然后治水的工程弄完,觉得这样不好玩,直接辞了; 嘉祐八年随便考一考,就中进士了。 先是分配他去负责扬州的刑狱事务,接着又召入京师,让他参与浑天仪详订。 就这么一个人,可以说他人品不怎么样,但人家是真有能力,恃才傲物,人有那底气。 便如司马光对刘瑜再不顺眼,也不得不说一声:“于细作事,刘白狗颇有过人之识!” 因为事实摆在那里,而这样的沈括,叫他来刘瑜手下办差,他会来? 苏东坡很不看好,所以他给刘瑜的建议:“请王半山手书一封相召吧,不然去恳令师仁公,修书相邀。你如果拉不下脸,要不就等等,我写信给醉翁,让他开这个口。我再修书一封给沈存中,他与我也是知交,先劝他一劝。要不然你现时去找沈某人,凭白被辱罢了。” 他很不看好刘瑜,因为刘瑜出身不是官宦之家,功名也不是正途而来。 要说刘瑜办间谍这方面非同凡响有成绩? 沈括治水也有成绩; 沈括治刑狱事也有成绩; 沈括订浑天仪更是大有成绩啊!而论才学,刘瑜更不是沈括的对手。 就是家世压不住,功名压不住,能力压不住,又不是中枢大佬,给不了沈括前途的希望。 人凭什么听刘瑜的? “苏大胡子,这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办法。”倒是刘瑜,风清云淡,颇不以为然。 这让苏东坡看着就不爽了:“什么态度?” “要不咱们打个赌,我能自己办妥了沈某人,今后你得帮我和九娘传书。要求不过份吧?” 苏东坡也火了,笑道:“好,若是你降伏不了沈某人,以后提亲之前,不许再去骚扰我家小妹!”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两人当下击掌为誓,把这赌局坐实了。 苏东坡走后,刘瑜却就没有人前的轻松,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绞尽脑汁,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方才推门出来,完全一副被掏空的模样,把封好的书信交给阿全叔:“差人快马送去钱塘,交沈括亲启。” 无论是苏东坡还是王雱、司马光,在听说了这一件之后,都笑而不语。 因为士大夫圈子,都知道沈括的秉性。 谁都知道,沈括不可以因着刘瑜这么一封信,就赴京听用的。 不过这件事很快让人淡忘了。 因为在春节到来之前,刘瑜又干了一件让人口瞪目呆的事。 他把当日那个勾当街道司公事的大使臣,还有守门口,对他说“落架凤凰不如鸡”的士兵莫四,都全拿了,扔进了皇城司的大牢里。 不单如此,连这两位家人,都一并拿了。 尽管士大夫圈子,不把武官当人看,但看着也觉得刘瑜吃相太难看了。 至于如此么? 方家那边,受了某位不愿露面的大人物委托,由方仪方鸿渐,过来寻刘瑜说项。 这位是会来事的,没入门先呈了礼单上来,由刘瑜出来迎了,把臂入了书房,分了主客坐定,便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了下去:“世兄,我是不愿恶了你的。今日这一趟,却不得不来,还望世兄谅我。” “大司膳说笑了,能蒙您移趾,下官这陋室,真真是蓬荜生辉才对!” 刘瑜笑着应了一句,两人便聊些风月,却不提那全家被拘的大使臣和莫四。 直到方仪辞出去,刘瑜才冷笑道:“我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至于出了门,坐进轿子里的方仪,却是摇了摇头道:“没来由的,何苦去恶了这刘白狗?” “这便是一条狼啊,要不打杀了他,只教一口气在,便是千里之外,他也能一路跟过来的;又是全不讲究脸面气度,有仇必报的性子。偏生不是新党也不是旧党,摆明要做孤臣,官家怎么会让他被你们欺负?这一着,总归是差了。” 回到家中,方仪便这样跟家主报了。 家主倒是赞同方仪的意见,马上传令方家,近期别去跟刘白狗的产业发生什么摩擦。 “公休此举,想来也不是涑水先生的意思吧。以后这种事,咱们方家不要掺和。”方家的家主,想了片刻,就定下来调子。 这倒是很让方仪高兴,立马就应了下来:“若是公休世兄来拜,便说家主抱恙就是。” “嗯,便如此吧。” 公休,司马公休,就是司马康。 其实刘瑜也早就把背后推手,猜得七七八八。 “司马光不会做这样的蠢事,让一个大使臣来给我甩脸色。”刘瑜一边洗手,一边对萧宝檀华哥说道,“看来是黄家、向家递的话,但这两家,要是没有人开口,也不会闲得去寻一个大使臣,来找我的晦气。” 萧宝檀华哥白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心眼小就心眼小,别找籍口了。” “便是梁焘,也干不来这等事的。能做出这种事,如果我没猜错,大约是司马光的子侄辈,很可能还没有步入仕途的人,才会有着这么一份天真。大抵,就是司马康了。”说到这里,刘瑜笑了起来,接过仙儿递过来的毛巾,擦干了手,上桌吃饭。 刘家吃饭,还是跟别人家里有分别的,无论是如梦、仙儿、萧宝檀华哥,或是阿全叔、李宏等人,都一并上桌。按刘瑜的话说:“仙儿她们是女眷,另分一桌吃;阿全叔和李宏你们要立规则,不肯坐下吃,我一个人吃饭,多大意思?” 但毕竟是大宋的天下,有些东西,总是脱不了迹的。 例如到了刘瑜放下筷子,无论他怎么说,大家都停了筷,算是用罢了饭。 李宏自去跟那些逻卒、杂役操练不提,刘瑜却把阿全叔叫了过来:“家里得添几个下人、丫环了,阿全叔,这事你看着操持便是。” 阿全叔听着就不高兴了,吹着胡子说道:“少爷是嫌老奴做事不周全么?老奴还硬朗,家里的活计做得过来,又有铁牛看门,做些担担抬抬的事;厨房又要厨娘,还招些人来耗米做甚么?” 刘瑜只好安抚阿全叔道:“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哪敢嫌您不周全?这绝对是没有的事,要让娘亲听着,只怕就算长大了,也少不得竹笋炒肉。只是咱们接下去的庄子、行铺会多起来,阿全叔你得把事管起来,件件都你去做,哪是个道理?没事,你先按着十来人的规模,把人招进来,主要是老实可靠,其他倒罢了。” 总算把阿全叔哄得开心,去办事那脚步都带着颠。 “少爷,少爷,给奴奴讲个故事好不好嘛!”仙儿跑了过来,不停地摇着刘瑜的手。 刘瑜当然不会拒绝她,毕竟共过生死的,但到了书房,一坐下来就觉得不对了。 因为仙儿变戏法一样,掏出冰糖葫芦、果脯、麦芽糖、炒豆子,不停地塞给刘瑜,还不住说道:“少爷最好了,这可好吃了,少爷快吃!” 这小吃货从来就不见这么大方! “说吧,行了,你又不是个演员,别设计那些情节,说!” 仙儿先捂着耳朵,以防被刘瑜弹到,然后才低声说道:“街口陈大婶说,莫四是她看着长大,能不能求少爷网开一面?奴奴可不是偷喝陈大婶的豆浆,被捉到才答应说情的!真的没有!” 第219章 说情(上) “啊哟!”仙儿捂着耳朵,冷不防被刘瑜在脑门上敲了一记,痛得她蹲了下去。 刘瑜摇了摇头,扔了一颗茴香豆进嘴里嚼起来:“你现在又不缺钱,怎么可能因为偷吃豆浆,被人捉到把柄,然后才来找少爷,替别人说情呢?你当本少爷跟你一样傻吗?老实说,到底为啥替人说情?” 这走后门,走到如梦那里,或是走萧宝檀华哥的路子,甚至找阿全叔说项,倒也罢了。 古今中外哪里能少得了走后门说情这种事?只不过换个名目,或是怎么粉饰罢了。 只要人类不灭亡,这种事总会有。 对于这个,刘瑜倒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冲着仙儿这没成年的小丫头,来托人情、走门路,刘瑜却就不爽了。 仙儿教她持刀杀狼,七荡七出,那是没有问题的,她有这天赋。 不论这种天生神力,还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都是异于常人,方才称得上天赋。 但抛却了这天赋,仙儿不过是个没成年的小女孩,更在刘瑜的庇护下,更显得于人情世故,有些幼稚天真。面对刘瑜的诘问,她支持不了多久,便竹筒倒豆子一般,老老实实,从头招了出来: “那陈家二姐,来寻奴奴,说是家里活计帮忙,又是女儿房间,不好教男人入去。” 于是她就去帮手,搬了两个柜子,接着戏肉就来了。 “二姐说是她嫁出的大姐,回家省亲,拎回一尾活鱼,大姐最拿手就是斩脍,便教奴奴留下。” 这大冬天的,能有活鱼,还是吃鱼生。 “又温了青梅酒,奴奴趁她们不注意,偷偷倒了一点给狗吃,看着无毒,便留下了。” 刘瑜听着哭笑不得,这小吃货,看来是让人拿准了命脉,便在一个吃字上,把她套住了。 “陈家大姐带着一个女伴,吃着酒,却就哭了起来,说那莫家,可怜得要紧。” “说她是那莫家的女儿,莫四嫁了人的姐姐,这要过年了,娘家那边一家老小都被捉进牢里去。哭得好惨,奴奴便想起,自家死去的娘,禁不住也一发哭了起来。” 仙儿说着,眼眶却便红了。 刘瑜伸手抚着她的头发,好声对她说:“好了,不要怕,少爷会看顾你的。” “哇哇哇!”仙儿扑入刘瑜怀里,大哭起来。 过了好一阵,刘瑜连哄带逗,才教她消停,一对大眼睛揉得跟桃子一般,开口还带着哭腔:“要娘还活着就好了,奴奴现时有钱了,娘要吃啥,奴奴便给她买!” “好了,到你娘忌日,咱们多给她烧点纸钱便是,仙儿乖,不哭。” 刘瑜这时倒没嘲笑她的心思,这小女孩也是可怜。 仙儿抱着刘瑜的臂膀,抱得紧紧的,把脑袋也靠在刘瑜的手臂上:“嗯,奴奴有少爷!” 她抱得那么紧,如是她所有的倚靠,她仅有的幸福。 教刘瑜不忍抽出手来,由得她抱着。 “看来你真不是正经人,自家丫头也下手。”萧宝檀华哥行了过来,看着这主仆两人,却就有些酸溜溜的嘲笑起来。她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何心里有些不痛快?若说是吃醋,她自己肯定是不认的,不论是她还是刘瑜,都没把萧宝檀华哥身上那个侍妾身份当真。 不过刘瑜却板起脸来:“胡说什么?仙儿便是我妹子,你别整这种龌龊的语言来恶心人!” 仙儿一下子炸毛了,跳将起来,拦在刘瑜身前,对着萧宝檀华哥戟指道:“休要欺负奴奴的少爷!” 刘瑜伸手拍了拍仙儿的脑袋:“别这样,放松些,她也就嘴损点。” “有客来访,开封府姓王的推官。”萧宝檀华哥对刘瑜说了一声。 刘瑜整了衣冠,出去迎客不提。 在书房里,萧宝檀华哥上下打量了仙儿一番,冷笑道: “看来他对你倒没有坏心思,只是原来以为你不懂,看来该懂的,你全都懂啊。” 仙儿却对着她不满地叫了起来:“这是奴奴的少爷!” 她象护卫自己的地盘的母兽,不甘示弱。 也许,她并没有如萧宝檀华哥所说,该懂的都懂了。 但这是一种天性,又或者刘瑜对于仙儿来说,是不容失却的亲人。 总之,她不会让步的,不论萧宝檀华哥说什么,不论别是嘲讽她,还是怎么打击她。 “这是奴奴的少爷!”她很认真地重复了一次。 萧宝檀华哥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房间了。 仙儿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在书房里,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不要担心,公子他是你的少爷,谁也抢不走的。”却是如梦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书房。 她把仙儿抱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肩背,细语宽慰。 “哼,你再怎么会持家,也当不了他的大妇!”萧宝檀华哥在窗花外看着这一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恶狠狠从牙缝,挤出这么一句。没有等仙儿和如梦开口,她更自顾走了。 兴许,这夜的黑,勾出许人心里的阴沉来。 至少刘瑜就是这么觉得。 陪着来访的王辉,刘瑜脸上有着真挚的笑意。 不时说到击节处,更有会意的爽朗笑声。 只是于他的心里却没有半丝欢愉,是黑色,是阴沉,是如墨的算计。 王辉,是来当说客。 只不过王辉总归不是方仪那样的世家子,少了那份底蕴,总还想着,火中取粟。 第220章 说情(下) “王奉常当真风趣,哈哈哈。”刘瑜笑着应合。 却在王辉开口之前,他却就在这夜,第一主动提起话头: “王奉常,可认得方家的方鸿渐?” 这当然是认得的,王辉身为开封的推官,怎么可能不跟这些世家的公子,结识唱酬? 看着王辉点头,刘瑜便微笑着道:“大司膳真是世家高第出来的人物,那身段,那谈吐,那风采,就不是咱们小门小户,养得出来的作派。你若不曾见真真正正的银子摆在眼前,读再多的书,看见三两银子,眼睛总是难免发直。” “那是,鸿渐公子,确是风采夺人。”王辉自然不会在背后说世家子弟的坏话。 “嗯,那日与大司膳遇着,听他说来,似乎行至姚暹渠,难免教人发幽古之逸思,昔年大隋,已成云烟,又有盛唐,复有唐乱。我也深以为是,与大司膳说起,当真光阴如箭,日月如梭啊!” 王辉一下就沉默了。 他可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引经据典不在话下。 姚暹渠是什么?涑水的主要支流。 刘瑜提到姚暹渠,当然就是影射涑水了,也就是暗喻司马光了。 说是大隋已成云烟,却就是暗示王辉,司马光眼看要不行了! 不论王辉信不信都好,刘瑜告诉他,方仪是认同这观点的。 也就是劝他,不要再给司马光当说客了。 王辉没有想到,刘瑜直接到这种程度。 “我刘某人,向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这件事,却不是因为我的性子,才发作的。” 刘瑜说到此处,直接挑明了,连隐喻都不弄了: “这件事,是为读书人而做的;是为朝中同僚而做的。” “谁没有个宦海沉浮?谁没致休之时?若是赋闲,便连守门的军卒也敢当面说出落架凤凰不如鸡;连着区区的大使臣,也敢踞坐不迎?” 刘瑜说到此处,起了身,一把扯住王辉的手:“这是大宋,还是唐末藩镇年间?” “我把话说白了,谁来劝我,想想自己是不是永远扶摇直上?是不是不会有致仕赋闲那一天,再开尊口。王奉常,不管是谁,只要敢当我面上劝一句,算了,我便立时放手,不再纠此事!” 王辉压根不敢开口再提这茬,强笑着打趣了两句,急急便走了。 因为刘瑜扯出来的这幌子,太大了。 正如他所说的,谁没个宦海沉浮?谁没个赋闲致仕? 一旦赋闲,便被这么羞辱?要说品级比自己高的武官,倒还罢了,品级还不如刘瑜的大使,敢这么干,被刘瑜这么一扯,这不是打刘瑜的脸,是打整个士大夫阶层的脸啊! 谁敢来劝刘瑜,不是与刘瑜为敌,是与整个士大夫阶层为敌了。 能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进士及第的人里面,有清官,有贪官,有能员,有米虫。 但于人情世故上,有几个是傻瓜?包准一个也没有! 自刘瑜对着王辉放出这话之后,便再无人上门来说情了。 似乎看上去,这黄家、向家,背后的推手,放弃了这大使臣。 但刘瑜不急,第二日,便把莫四的家人放了回去,唤做查无实据。 第三日,连莫四也放了归家。 只不过躺在驴车上,几乎走了大半个外城的莫四,看见者无不触目惊心。 两条腿打断了不说,皇城司看样子,似乎把莫四当成练手的样本,把无数的手段,都在莫四身上过了一遍。偏偏却又没伤了莫四的性命。莫四躺在驴车上,还会呻吟惨号。有眼力的看着,都摇头,这人就算好起来,也是废人一个,当真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这日下午,刘瑜便被富弼差人来,唤了过去。 不比上次的礼遇,这回富郑公足足把刘瑜晒了小半个时辰。 还好富府里头,当真是低调的奢华,随便墙上条幅,还是案上摆件,仔细去揣摩,都是大有来历的,刘瑜在客厅里转来看去,倒也不至于无聊。 富弼由仆人扶着出来见客,对刘瑜所说第一句话:“你始终格局太小。” “有韩魏公诛焦用之狠辣,无片纸落去四宰执之胸怀。”这是富弼对刘瑜说的第二句话。 富弼说的是韩琦,韩琦杀焦用,军神狄青求情都不给面子,说来焦用是不是一定非杀不可?不见得,杀他的起因,是焦用所押的卒徒状告焦用一路上管理混乱,克扣士兵供给。 但事实上呢?是前番韩琦设宴,歌伎对狄青无礼,被狄青打了一顿。 韩琦觉得被武将落了面子,焦用不过是韩琦发作的一个籍口。 大抵上,和刘瑜刑求莫四,是差不多的,就是为了立威。 所以富弼说刘瑜,有杀焦用的狠辣。 至于“片纸落去四宰执”,说的也是韩琦。 韩琦拜右司谏的时节,也就比现在刘瑜高上半级吧。 一封奏折上去,硬把当时的两位宰相、两位参知政事,搞得下不了台,当日同时辞职。 这就叫片纸落去四宰执了。 富弼这么批评刘瑜,就是指他格局不够,单有狠辣手段,却无大局观。 “刘子瑾,韩魏公以为汝是璞玉未琢,老夫也以为,你至少有中流击辑的能耐,好自为之,切莫最后出落成来俊臣。” 说到这里,他示意老仆来搀自己,离去时又说了一句: “看来还是韩魏公知你,便依韩魏公的安置吧!” 他连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给刘瑜。 而刘瑜却觉得后颈发寒,不单是富弼的态度,而且所谓“依韩魏公的安置”是什么意思? 韩琦到底还安排了什么? 刘瑜回家之后,一直心神不宁,而在隔日,终于就有眉目。 第221章 韩琦挖好的坑 朝廷又行了一道公文下来。 再给了刘瑜一个兼职,兼提举外剥马务公事。 刘瑜哭笑不得,大约这就是韩琦给他挖的坑吧?他私底下教童贯去打听,果然如此! 剥马务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剥皮的地方,剥死牛、死马、死驴的皮、肉、筋、内脏。 供诸司工匠、亲从官、诸骑马直军士、相扑所角抵官及五坊鹰犬食用。马皮、筋供造军器。管剥手十五,专知官一人,手分一人,军典一人,库子二人,节级两人,巡防士兵十六人。 这就很可笑了,刘瑜便成东京最高学府的大学校长兼东京屠场场长。 两个差遣,怎么也凑不到一起的啊! 但偏偏这个春节前,就凑到了刘瑜身上。 这样刘瑜就尴尬了。 他甚至去找过王雱,看能不能让王安石出面,为自己脱困。 但王安石怎么可能为了他这七品小官的事,去跟韩琦和富弼开撕? 刘瑜又请辞去判国子监事,也就是说,要他当屠场场长,这是韩琦挖的坑,他跳了,谁叫他自己先前主动去坑韩琦呢? 那他安心当屠场场长吧? 结果辞呈马上被驳回来,就是要他当大学校长兼屠场场长。 刘瑜还没去这两处上任,想着就头皮发炸。 上午在屠场管屠夫,下午去大学当校长? 这是什么生活? 他禁不住约了苏东坡出来长庆楼喝酒,喝了几杯,悲鸣道: “韩魏公是要生生把我整成精神分裂啊!” “何为精神分裂?”苏东坡很好奇地问道。 然后刘瑜还没开口,苏东坡便抑制不住,狂笑起来。 这时边上的雅阁里,却就有人冷笑着这么说道: “朝知剥马务,暮判国子监,不伦不类!人当有自知之明,如此人物,有污视听!” 此间的雅阁,只是用着屏风分隔,不似太白楼那样,用木板隔成一间间小房子的。 所以隔音就很差,而且隔壁这人,明显就是接着苏东坡的话,进一步发作,来挑事的。 苏东坡听着就不干了,一下子站了起来:“阁下这般藏头匿尾的作派,也太下作了些吧?” 他向来就是这种性格,乌台诗案,也是不爽就喷,虽说有些是被牵强附会的,但类如“知其生不逢时,难以追陪新进;查其老不生事,或可牧养小民”这样的话,要说苏轼不是暗讽,真的有点说过不去。 所以他笑话刘瑜可以,那是朋友间的打趣,别人来嘲讽,苏东坡就受不了,马上就发火了。刘瑜又不是有毛病,哪里愿意去跟人计较这个?一把扯住苏轼:“你堵得住世间人的嘴?喝酒喝酒,由他说去。” 但他有些醉意,一时按拖不住苏东坡。 幸好刘瑜拖了苏东坡出来买醉时,还有另一位也跟着出来,那就是佛印。 倒霉和尚佛印连忙帮手扯住苏轼,低声斥道:“子瞻三思!莫要害了子瑾!” 苏东坡一下子酒醒了几分,这话也只有佛印说来,才有这效果了。 因为佛印这倒霉和尚,三岁能诵《论语》、诸家诗,五岁能诵诗三千首,长而精通五经,被称为神童。本指望来京一举成名,建立功业,他怎么当了和尚呢?因为他跟苏东坡说,长这大没见过天子长什么样。苏东坡就给他出了个鬼主意,皇帝要去设坛祈雨,让佛印披袈裟,装成寺里杂役,到时仪式举行完了,奉茶给皇帝,不就可以看看,天子长什么样了吗? 结果可好了,皇帝兴起,见着佛印相貌堂堂,问了几句,直接就给了恩典:“卿既通内典,朕赐卿法名了原,号佛印,就于御前披剃为僧。” 这算是苏轼心中最大的愧疚了,因为佛印的文才,并不下于他,他很清楚这一点的。 所以被倒霉和尚这么一劝,他算是冷静下来了。 可苏东坡消停了,隔壁那桌不消停啊。 当下就有人一脸正气行了过来,负手于背,望着刘瑜冷笑道:“在下程颐,字正叔,方才讥讽于汝,便是在下所为。” 刘瑜酒有点多了,努力抬起眼皮看了一下,果然见得这位,和程颢的长相,很有几分相似,便举杯笑道:“伯淳也是至交好友,正叔又不是外人,要讥讽便讥讽吧,这事,的确也是可笑至极。正如你所说’朝知剥马务,暮判国子监’这真不伦不类啊,你说,这叫什么事嘛?来来,喝酒,一醉解千愁啊!” 正主儿都不计较,苏东坡自然也就不好发作了。 可正当佛印呼出一口气,以为今天总算不用生事时,这事,还是生了。 “家兄不过依朝廷所遣,为国家出力,与汝同事罢了,何来的至交之说?在下不敢高攀刘直阁!更不敢当刘直阁‘不是外人’之言!” 程颐站在那里,真的就有一股气势,仿佛天下之间的正气,便是在他身上,他所针对的,他所批驳的,便是世间最为污垢不堪的人和事。 一时之间,周围出来看热闹的,望着刘瑜这边,都颇有点同情。 更有人暗自低语:“程正叔过份了,程伯淳与刘白狗确是有几分交情的啊!” “刘白狗这回栽了,丢脸丢大了。”说跟别人哥哥是至交好友,结果被别人的弟弟这么当众否认,这脸真是打得清脆吧。加上剥马务和国子监这可笑的两桩差遣,真是连围观的人群,也觉得刘瑜今日,是倒霉到不行了,丢脸丢到家了。 这里不是太白楼,这长庆楼对面是大理寺、光禄寺之类的衙门,边上是太常寺、左藏库。国子监、都水监也在左近的。来这边的常客,大多是有官身的人物,今日刘瑜丢的脸,只怕不用半日就会传扬出去,成了士大夫圈子里的笑柄。 一旦成了笑柄,以后在官场,谁还看得起刘瑜? 第222章 意外开撕 但这时趴在桌上的刘瑜听着这话,用力撑起身子,举杯指着程颐笑道:“你哥哥又不是二八少女,我亦也无龙阳之好,我需要跟他套交情吗?算了,你已自外于我,不喝酒,就滚蛋吧,别在这里当苍蝇,去吧,去吧!” 佛印暗叫一声,要糟! 因为刘瑜不说话,装醉的话,这事也就过去了。 笑柄就笑柄吧,笑上三两个月,总有新的官场笑柄出来不是? 再说只要刘瑜于任上,没闹出笑话,也就谈不上笑柄了。 可刘瑜这么一回嘴,那就麻烦了。 程颐要不把刘瑜批翻批臭,那他自己灰溜溜地走了,不就成了刘瑜所说的“苍蝇”? 不单如此,佛印接下来,才发觉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因为他忘记,身边还有一个也喝得差不多的大嘴巴,苏轼苏子瞻。 刘瑜说了那么一句,便又趴回在案几上,眼皮都快抬不起来,苏东坡却就接腔了: “子瑾莫要看轻了人!他那兄长,指不准是王半山呢!” 刘瑜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喃喃道:“苏大胡子你聋了?他姓程!伯淳的弟弟嘛。” 苏东坡把杯中酒喝尽了,却就笑道:“噢,那就是你不对了,怎么可以去攀附八品大员?” 这话一出,程颐脸上就挂不住了,一阵青一阵白的。 的确要论品级,刘瑜还比程颢高啊。 苏东坡这张嘴就算被贬时都管不住,别说现在了,他压根就不准备到此为止: “不过他可以拜他人为兄嘛!来来,这位还请说说,您拜的是曾鲁公?还是韩魏公?或是富郑公?还请示下,也好教我等,分清这刘某人攀附权贵的不堪啊!” 程颐真心生气了,戟指着苏东坡骂道:“汝安敢辱我!在下岂是这等样人!” 论骂战,苏东坡怕过谁?于是接着苏东坡就来了一句:“难道拜了入内都知之流为兄?” 入内都知那就是太监了。围观的人群里,不禁就爆出一阵轰笑来。 却有人低声说道:“匪夷所思,程正叔竟然吃了瘪?” “苏子瞻之大能哉!”、“非也,刘白狗那一句‘滚蛋’,却是绝地反击的神来之笔!” 但程颐正是所谓学富五车,他岂会这么作罢? 士大夫论战,也不是抖小机灵的,引经据典才是王道,而这恰便是程颐所长! 程颐当下深吸了一口气,冲着刘瑜说道:“孔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而任重,鲜不及矣。’王曰:‘德不称其任,其祸必酷;能不称其位,其殃必大’!” 那围观人群里,便有人低声窃笑:“来哉!” “惹得程正叔动了真火,刘白狗这回必定声名扫地!” 程颐这话一喷出来,连半醉的刘瑜都吓得撑起了身子,瞇着眼睛问道:“你这是放大招,诅咒系?哦,哦!” 刘瑜却是酒气上涌,打起酒嗝来了,只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程颐这话,不单是嘲讽刘瑜德不配位了。 后面“鲜不及矣”就是诅咒了; 再后面程颐又引用东汉王符的话“其祸必酷”、“其殃必大”。 这连不识字的,都知道是诅咒啊! 连接打了好几个酒嗝,刘瑜甩了甩脑袋,抹了一把脸,拍了拍苏东坡:“子瞻我兄,上!” “好!” 苏东坡也是喝得差不多,听着拍案而起,但他还没开口,却就发觉不对了。 因为刘瑜又说了一句:“咬他!” 苏东坡气得回身一巴掌扇在刘瑜脑袋上:“子不善酒,何故绿蚁杯杯饮胜!” “我没醉,苏大胡子你醉了就坐着,别发酒疯,看我咬他!” 刘瑜一把按下苏东坡,摇摇晃晃就站了起来。 苏东坡点了点头:“好,上,咬他!” 佛印看着都要哭起来了,这两位看来都是酒到差不了,只是他这个清醒的,扯了这个扯那个,不禁回身对程颐说道:“正叔,这两位都病酒至此,何不他日再作理论?” 程颐也觉得欺负这两个喝醉了的,有些胜之不武,但他先前那桌,却有人叫嚣:“正叔!苏子瞻或是病酒,刘白狗不过词屈借酒遁哉!” 于是程颐又回过身来,负手而立,仍旧那天地正气集于一身:“刘直阁,不论你真醉假醉,言已尽矣,好自为之,否则,莫谓言之不预!” 围观人等纷纷摇头,刘瑜这番算是栽了大跟头了。 但正当大家要各自散去回席,程颐也准备回去跟朋友喝酒之时,却就有人开口道: “程正叔久有盛名,却趁人病酒,无力反驳之际,横加妄言,见弟知兄,程家昆仲,不过尔尔。” 这位也是狠,连程颢也骂上了。 程颐回身厉声道:“阁下何人?既有教于我,何不移趾过来一述?” 这边苏东坡打了个酒嗝,却是趴在桌上道:“那谁,要小心,人家哥哥是八品大员,你过来是要高攀么?嘿嘿嘿!”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醉了,还是借醉撩拔。 倒是刘瑜,看怕真的醉了,拍案而起,持杯在手高唱: “干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 “把那往事,把那往事当作一场宿醉。明日的酒杯莫再要装着昨天的伤悲,请与我举起杯,跟往事……”唱到这里,刘瑜却让袍裾绊倒,如不是佛印眼明手快搀住,只怕能摔个四脚朝天。 被佛印按在椅上,刘瑜还在那里举着杯子高呼:“干杯!” 不过还真有人持杯行近,与刘瑜碰杯笑道:“如君斯言,胜饮此杯!” “名不符实者众,京师言道刘白狗文才不堪,今日一见,便是这醉里吟唱,虽是直白,曲韵清奇,教人心有戚戚,何白之有哉!”那人笑着,又与苏东坡喝了一杯。 苏东坡抚须大笑道:“子瑾不好名罢了,非不能,是不愿为也!” 这人看着约莫不到三十,生得魁梧,更是相貌堂堂,喝了两杯酒,方才对着程颐说道: “何如斯可谓之士矣?” 这就是问,怎样才可以称之为士? 程颐下意识答道:“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上矣。’” 这两句问答,是论语里的话。 “何如斯可谓之士矣?”是子贡的问题,程颐所答,是孔子给出的答案。 身为士大夫,论语那自然是烂熟的,所以此人一问,程颐顺口就答了。 这持杯而来的人听着,挑起了下巴,傲然对程颐道:“刘子瑾数次临危受命,有辱君命乎?” 程颐被呛得立时哑口无言。 孔子说,自己在做事时有知耻之心,出使四方,能够完成君主交付的使命,可以叫做士。 联系《论语》的上下文,应该说,能达到这水平,是最高级的士了。 次一等的士,是道德楷模;最低等级的士,是言必信、行必果,守信之人。 所以这位就问程颐嘛,刘瑜临危受命,有完成不好的工作吗? 明显是没有,再怎么非议刘白狗才学都好,于细作事,朝廷上的官员,都对刘瑜很服气; 所以程颐没法答嘛! 这人持杯又向前迫了一步: “刘子瑾为殉国士卒上书请赏,言其功尽皆士卒用命;屡次奏功先推于人,不可谓‘行己有耻’?” 每次呈报功劳,刘瑜都没有吃独食啊,开封府也好,程颢也好,街道司也好,包括神臂弓的功劳,只要能分享出去的,刘瑜都尽量让大家都摊上,当然,对于刘瑜来说,是为了利益均分,这样才能在官场上,生存下去。 可到这位嘴里,却就符合了圣人的要求:行己有耻! 有知耻之心,没有自大。 知道自己不足,功劳是因为协作者的努力,才得出这样的成就。 程颐再次被呛得不知如何反驳。 他咬牙道:“在下程颐,不敢请教,是哪位高贤当面?” “慈溪舒亶。怎么?阁下为防在下高攀么?放心,若安定先生在,在下倒是愿意去安定先生门下听教,便是愚钝,若得‘处士’之誉,也可作晋身之阶。如今先生仙去,在下想来,不会高攀程家昆仲的。” 苏东坡听着,拍案大笑:“当浮一大白哉!” 程颐羞得掩面而去,不敢再发一言。 为什么? 因为安定先生,就是胡瑗,大宋的大教育家。 程颐正是因为在太学读书时,被安定先生,授以处士之谓,所以才有后来受赐进士出身。 如果别人来揭这老底,老实讲程颐并无所谓,事实也不必以为耻。 能让安定先生看上眼足以说明程颐的治学水平了。 但舒亶不同。 舒某人是治平二年的状元啊! 想想全国高考第一的仁兄,对因为校长赏识,给了荣誉学士学位的那个人说:好羡慕啊。 这是如何酸爽? 所以程颐根本就没脸再跟人撕下去了,回桌之后,连同他的朋友,匆匆就散去了。 围观人等不禁惊叹:“刘白狗竟得舒信道之助?” “前有苏家子,今有状元郎,为友者,皆名士哉,刘白狗何德何能啊!” “这太荒谬了!状元公怎么会帮刘白狗!” 那些围观的士大夫,回席之后,仍旧一脸不敢置信地低声议论着。 第223章 幕后推手(上) 不论如何都好,长庆楼这一番,倒是帮着刘瑜涨了不少声望值。 非但是他的朋友,不是名满天下的苏东坡,就是状元之才的舒亶。更重要的是,通过舒亶撕撸程颐的过程里,把刘瑜的功绩都亮了出来。因着程颐的张口结舌,倒是有不少人认同舒亶的说法,认为刘瑜的才能品行,不单是士,而且足够最上等的士的标准了。 只是刘瑜酒醒之后,揉着太阳穴,问着身边侍候着的女校书:“我是跟何人同来?” 当听着是苏东坡和舒亶一起,扯着他来走马章台时,正在喝水的刘瑜,一口水在喉间,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舒亶啊,乌台诗案,差点把苏东坡搞死的舒亶啊! 这货居然跟苏东坡一起来青楼? “劳烦小娘子帮我更衣梳头。”刘瑜咳了大半天,消停下来,却对身边的女校书这么说道。 舒亶这个人,有必要见上一见。 如果说沈括虽有划时代的智慧,人品却不行,那么舒亶应该算是人品比较坚挺的。 他是看谁不对就咬谁,不只是身为新党,咬旧党的苏轼,后面新党大佬张商英,他也一样的咬。所以刘瑜觉得,这位倒算是个正人。若是结识一番,倒也不错。 谁知女校书帮着刘瑜收拾好衣冠,方一出门,便听着苏东坡和人争吵的声音。 入得内去,险些被拂袖而出的魁梧大汉撞翻,那人正是舒亶,他看着刘瑜,倒是拱手道:“刘子瑾,唐突了,他日有闲,在下做东,还请直阁移趾。” “信道兄太客气了,这是?”刘瑜有点摸不着头脑。 舒亶听着刘瑜问起,怒道:“苏某可恶!道不同,不相为谋,亶先告辞了!” 直到他下楼,外间传来舒亶的长随备马声,刘瑜才反应过来。 入得内去,向苏轼问道:“你怎么回事?刚才那女校书,还跟我说,你和舒信道,在长庆楼,合力将程正叔骂得抱头鼠窜!怎么到了这边,却又闹翻?” 苏东坡也是气得不行,用力一拍案几:“此厮虽有状元之才,却是为国贼!” “你说新法要钱不要米,民间岂不是钱荒米贱?于民生何益!” 说将起来,他连刘瑜都骂:“你理会西北那边的事体做甚么?照这么搞下去,大宋的百姓都活不下了,你们这些人,还想着开边、开边!都是混蛋!当初说是,安石不出,奈苍生何?呵呵,如今好了,王半山来了,如何?如何?” 刘瑜冲门外侍候着的苏家长随挥了挥手,示意退下:“子瞻病酒,这些话,不好张扬。” 那长随也是挑通眼眉的,长揖道:“小人不曾听着什么。” 便自退开不提。 刘瑜入得内去,倒了一杯酒,递给苏轼:“不在其位,不谋其事。我不过是个判东京国子监兼提举外剥马务公事,什么钱荒米贱,那是牧民官的事吧?你骂我,就没有道理了。” “便是勾当皇城司公事,现时探事司也不归我管,干我底事?” 苏东坡接酒,一饮而尽,用力地把杯子摔了,却冲着刘瑜骂道:“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敢说秦凤路那头,你没有布置?” “神臂弓不是你弄出来的事?” 刘瑜按下了苏轼疯狂挥舞着的手,沉声对他道:“可我没有推行新法吧?” “嗯,你也觉得新法不对,是吧?”苏东坡反手握住刘瑜,极为期待地问道。 但没有等刘瑜回答,他一把摔开刘瑜的手:“不是,你不是!你就是两边不沾!总之,你也是个混蛋!你给我去死,你若真是觉得新法不妥,早就该跟我商量提亲事宜了!滚!” 刘瑜很无奈,按着苏东坡的肩膀,好声劝道:“你醉了。” “我虽不觉得新法全是错的,但这和九娘的事没干系。” “我还没除丧,怎么可能跟你商量提亲的事?” 苏东坡眼睛一亮,反握住刘瑜的手:“你是说,除丧之后,就来商量提亲的事?” 看着苏东坡惺松醉眼里,尽是期侍的神色,刘瑜用力点了点头。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苏东坡瘫了下去,却打起了呼噜。 刘瑜突然有些头痛了,也许,寄望于苏东坡酒醒之后,忘记这一茬? “我还有事要办,你们送他去佛印那里。”刘瑜匆匆对苏家的长随吩咐道,高声叫了李宏过来,也不顾酒醉初醒,身体虚弱,直接认蹬上马就走了。 一是他真有许多事要去办;一是他很有点害怕,苏东坡醒来之后,再提起某件事。 长街上飘着雪,来来往往的人潮,倒是少了许多。 不过当刘瑜回到家里的时候,却见着门外檐下,停了好几顶轿子避雪。 “少爷,有客来访。”阿全叔凑上来,把客人的名帖递给刘瑜。 看着这名帖,刘瑜就颇有些头痛。 来的不是朝中的大佬,这从轿子的样式,就可以看出来了。 但看着名帖上的名字,从梁焘到司马康,再到程颐,想不到在长庆楼程颐丢了脸,却赶到刘瑜家里来了,这是要找刘瑜再撕撸过一回? “我来迎迎。”刘瑜让阿全叔把门都开了, 又教李宏去告知来访人等的长随,自己在门口迎着这三位入内去。 程颐倒真是自带正义光环的,一点也不见尴尬,面色如常,和梁焘一道入得内去。 倒是司马康,似有难言之隐,行往正厅时,他故意落后半步,却扯了扯刘瑜的衣袖,低声说道:“刘直阁,学生却是有些功课,想来与直阁请教的,能否借一步说话?” 第224章 幕后推手(下) 刘瑜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稍安莫噪,去到正厅坐定,方才对程颐和梁焘道: “公休有急事,欲与我相议,两位可否见谅,先候一候?” 司马康是司马光的儿子,程颐和梁焘都是以司马光是瞻的,当然不会从中作梗。 于是刘瑜把司马康请到书房,问他道:“公休何教于我?” 谁知司马康却长揖到地,苦笑道:“直阁,今日学生是来赔礼的,可否请直阁开恩,教那大使臣全须全尾出来?” “哦?”刘瑜没有想到,司马康自己会跳出来。 他尽管早已推测到,黄家、向家,背后推手,就很可能是司马康。 但这年头,又没有监控视频,就算他安下许多暗桩,就算他能调动一部分皇城司的人手,也不可能绝对的监控。所以他推断出司马康是一回事,司马康自己出来认栽,却是另一回事了。 刘瑜倒没有想到,司马康会主动出来认这件事。 “是学生的不对,因着和刘直阁年纪相仿,见着刘直阁屡立功勋,生了妒意,便无意间,与闲杂人等谈论时,说了些中伤刘直阁的话,到了那大使臣处,却就伤了直阁的脸面。学生左思右想,心中难安,今日过来,直阁要打要罚,学生都认下便是。” 听着司马康的话,刘瑜倒是高看了他几分。 出了事,把锅推给别人,也许是一种智慧;但出了事,敢出来认栽,这种人一旦成长起来,很有领袖魅力的。不过刘瑜想来想去,也不记得司马光的儿子,有什么犀利的记载啊,也许是湮灭在汗青之中?也许这不是司马康主动出来的,是司马光教他这么干? 沉呤了片刻,刘瑜伸手搀了他起来:“委过于人是不好,但代人受过,也是不好的。” “这件事,怪不到公休你的头上来,士大夫的体面,不能就这么算了,只要那厮招出背后推手,我倒也无意为难他。” 大致这么说了几句,刘瑜就把司马康送走了。 开什么玩笑,刘瑜怎么可能去跟司马康谈这些东西? 或者说,刘瑜想要的东西,司马康如何拿得出来? 司马光是个投降派没错,司马光主张割地以乞和没错,司马光误国也没错,甚至往严重里说,就他怕敌邦惊诧,而主张不要练勇,主张把要塞割给敌国,完全就是卖国! 但要说司马光贪墨敛财,这就是扯蛋了。 所以司马光是没有什么钱的,至少以他这个位置,以他的声望来讲,财产方面,真的没什么可谈。 那刘瑜跟司马康谈啥? 司马光家里是不可能拿得出钱的,那刘瑜能要司马康付出什么代价? 砍只手下来,还是三刀六洞?疯了么?大家都是士大夫阶层。 又不是街头混混,哪有来这套的? 尽管司马康直接承认他是幕后推手,但刘瑜却跟他说,要让幕后推手出来。 那是刘瑜等着,黄家和向家的人,上门来谈。 不论是积年为吏的黄家,还是皇亲国戚的向家,都有一点是相同的。 不差钱。 刘瑜并不拒绝谈,但要谈,他得跟不差钱的人谈,他很差钱。 送走了司马康,他回到正厅,却发现,程颐居然不见了! 梁焘倒是还坐在那里,阿全叔就在正厅外的屋檐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刘瑜吓了一跳,寻思着,不会是王四哥还是吴十五回来,听着传闻,一时火起,直接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把程颐做了吧? 这不能这么干啊!要真这么干,那刘瑜就真完蛋了! 看着刘瑜颇有些急切的模样,坐在正厅里的梁焘颇有些尴尬,摸了摸自己的短须,难堪地笑道:“本是和正叔同来,要与刘直阁约个日子,谈讨一下国子监事宜。但是,但是方才,伯淳兄直闯入来,不顾刘直阁的下人阻拦,硬把正叔押走,又教下官,刘直阁问起,照实说便是。” 刘瑜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理清了思路。 这事看起来是这样的:程颢的弟弟程颐是司马光忠实党徒,不太认同刘瑜,认为刘瑜德不配位。长庆楼战罢觉得吃亏,还想再过来约战,梁焘也参与进来,大约也就是一样认为刘瑜不配判国子监事 而程颢听着,他是知道刘瑜的手段的,便直接过来,把程颐押走了? 这也太过决断了。 但毫无疑问,正是了解刘瑜手段,程颢才愈更不愿自己弟弟,在这事上接着陷下去。 他清楚,他看过,刘瑜是怎么对付敌人的。 刘瑜冲着梁焘苦笑道:“如此,便依梁君所请吧。” 接下了帖子,梁焘倒是客客气气行了礼之后,方才辞了出去。 送了梁焘走后,阿全叔却双膝着地,跪在刘瑜跟前:“少爷,老奴无用!给少爷丢脸了!” “阿全叔,起来,你干什么?这么大年纪,别玩闹了!”刘瑜差点给吓出心脏病来,无端端的,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 他把阿全叔扯了起来,后者却是老泪纵横:“老奴没用啊,方才那位大官人入得内来,老奴拦不住他啊!总归是老了,要是年轻个二十岁,老奴豁出命去,也得把人拦下啊!这让人在咱们府里,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老奴这管事,饭都吃到狗身上去了!” 刘瑜听到这里,“扑哧”一声就笑了起来: “阿全叔、阿全叔!你看李宏壮实吧?这厮还有党项血脉呢,那气力,十五叔都扛不下的。你问他敢拦程伯淳不?别说您了,直要往里闯,这紫禁城都拦不住程伯淳!你知道包龙图吧?对,以前坐开封府那位。程伯淳差不多就是那样的人物吧,当然他的官没做到包龙图那一层,但论治学,包龙图只怕都不如他。您省省吧,您就真拦住了,怕李宏还是上来把您拉开呢!” 第225章 彭将爷 “再说,咱们就这小院子,还什么府第呢?对了,阿全叔,让你去招些丫环和下人,你办得如何了?”刘瑜笑着就岔开了话题,再说程颢当真发作起来,阿全叔哪里拦得住? 阿全叔听到这里,眨巴着眼睛道:“老奴方才扯着的,是位小一号的包龙图?天爷啊!” 所谓自己差点没被自己吓死,大抵就是这样了。 过了好一会,阿全叔才回神来:“正张罗着,这两日便能把事办妥。” 刘瑜点了点头,却就招手让李宏跟着自己过来书房。 梁焘是来下战帖的,帖子里面,约了刘瑜去梁园。 梁园不是梁焘的家,也不是他家园子。 而是东京的梁园。 梁园,殿廊亭楼,不单是典雅,更是参差错落,别有一番格调。其中珍禽怪石,奇花异木,更是不消多说。当风雪停、云雾散,旭日东升,便见得梁园,万树着银,翠玉相映。只教人觉得“银装素裹,分外妖娆”用于此处,当真天造地设一般。 所以,东京八景,才会有梁园雪霁这一景。 当然,实际上梁园要去到应天府了,不过离东京也很近。 只要雪停,不论牛车、骑马,去到梁园,也不费什么功夫。 “萧氏自来大宋,都没怎么出门;如梦到了我这边,除了九娘约她去苏家,或是仙儿吵着去庙会,也没怎么出门。这一回,我得把如梦和萧宝檀华哥、仙儿都带上。你把沿途人手都安排妥当。” 李宏连忙抱拳唱诺:“先生放心,小人省得。” “那些士兵如何?”刘瑜又开口问道,他指的是街道司那二十来个士兵。 “昨日就有七八人寻过来,今日又来五六人,小人都教他们先回去,待得先生通传,再做安置。” 刘瑜点了点头,对李宏说道:“如果没有什么意外,这回陪我去梁园回来,你要准备外放了,老呆在京师,没有什么出息的。还是你眷恋东京,想在这里安身?若你想要在东京安身,那么勾当街道司公事的差事,我花些气力,教这差遣拔给你去做。别看它不起眼,甚至还不如你在皇城司威风,但只要你在这位置呆上一年半载,自然便有办法教你升迁起来。不过,依我的心思,还是外放为好。” “小人但凭先生安排。”李宏态度很坚决。 他早在皇城司,就决定抱刘瑜的大腿,到了这时节,当然是不会有什么犹豫的了。 刘瑜看着他如此决断,倒也舒心,便对他说道:“嗯,现在你就把当值人手等等,安排妥当了,若是顺利,只怕连这个年,你都没法在京师过。”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过年了,各个衙门也要封印吧?就算要调动分派,也得过完年啊。 但李宏却不问为什么,刘瑜说了,他就当成天经地义一般,只应了下去,自去做事不提。 而刘瑜最为欣赏他的,也就是这一点。 所谓执行命令为天职这一点,在李宏身上,有着很好的体现。 当然,这样的人物,要培成狄青、岳飞那样,能力挽狂澜,能主宰战场甚至战略的军神,基本上不可能的了,这是性格决定命运。但是,一个有良好执行力的中下层军将,却正是刘瑜此刻所需要的。 这边李宏领了命去办差,书房门口候着的阿全叔便入了来。 “少爷,彭将爷来了。”阿全叔过来,向刘瑜低声说道。 刘瑜摇了摇头:“甚么彭将爷?叫他给我滚过来。阿全叔,原话照传就是。” 阿全叔下去不一阵,刘瑜摆开茶具,连水都还没沸,刚拿起书,就听着外间甲叶作响。 来到书房门口,铁靴踏地,便听道:“末将彭孙……” 还没等彭孙说完,刘瑜就叹了口气:“要不滚进来,要不滚出去。” 彭孙连忙闭嘴,进了书房,谄媚地笑道:“先生,俺不是想给下面的人立个规矩么?要不那些崽子恃宠生骄,却便不美了。” 刘瑜抬了抬眼皮,放下手里的书,望了彭孙半晌,方才说道:“刚到东京,叫你卖豆花,你可是敢给我甩脸的。当时我还是跟着赵正则去吃豆花,你想甩脸就甩脸,直接就走人了。” “小人当时不懂事嘛。” 刘瑜摇了摇头:“在秦凤路,酒喝足了,大家都发了性,可是互相问候高堂的。” 这就让彭孙有些尴尬了,搓着手道:“先生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就是个狗脑子啊,是跟在先生身边,才长了见识,要不就是个睁眼瞎,懂得甚么世事啊!” 水沸了,刘瑜拍开彭孙要过来帮忙的手,自己拎起水壶,把茶具都冲洗了一回: “不懂事?要不要把仙儿叫过来?你还当马匪的时节,可是告诉我和仙儿,要是拿不出钱来,你要把仙儿先奸后杀,嗯,我也不会放过,你还说什么?对了,三圆不如一扁,是这话吧?” 彭孙吓得立时跪了下去,连连磕头:“小人死罪!小人死罪!” “滚起来。”刘瑜下了茶叶,冲掉第一遍的泡沫杂质,紧接着冲了第二泡,向彭孙示意喝茶,才拿起边上干布,拭了拭手: “你忘记了,我跟你说过,在我面前,不要来这套,我要那个彭孙,至少我让你办事时,我要那个天老大我老二的彭孙,我要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马匪头子。马屁精?你说说,东京光是八十万禁军里,有多少马屁精?想要马屁精,我用得着把你们从秦凤路带到东京来?” 彭孙缓缓地抬起头来,眼里隐约有凶光,只是脸上那谄媚的笑意,一时仍旧抹之不去,却是起身抱拳:“先生,这茶喝得不是滋味,乞碗酒来吃!” “阿全叔,给他酒。”刘瑜慢条斯理拈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酒是好酒,彭孙连喝两碗,放碗一砸,这回脸上尽无那谄媚气味,踞坐在那里,咧嘴笑道:“先生,老彭晓得你的意思。他娘的,在秦凤路,谁相信你能帮兄弟,谋得今日的富贵?可一步步跟你走过来,官越做得大,入娘贼的,就越怕你!这一步一步的,都跟你当年在秦凤路谋划的,八九不离十啊!怎么能教人不怕?” “还有一条,做了官之后,命就贵重,所以你不想死,或是说,你怕死了。” 刘瑜拈起第二杯茶,喝了一口,有些烫,他吹了吹,一口喝尽了: “只是你若怕死,那你肯定会死,而且死得很快,这也是当初我在秦凤跟你说过的话。” 彭孙一下子站了起来,向刘瑜说道:“先生,命贵是真,怕死却不至于,到底要杀谁?” 刘瑜放下茶杯,往椅背一靠,架起二郎腿,手便搁在扶手上,微笑着对彭孙说道: “杀我。” 第226章 驯兽 饶得喝了酒,恢复了一些往日的不羁和狂野,听着这话,彭孙也吓得一激灵站了起来。 刘瑜微笑着伸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我不是活腻了,你放心。” “我说的是,梁焘他们要杀的,就是我,言语如刀。约我去梁园,到时开口必是诛心之言,恐怕达官显贵,观者也众,只要我一句有失,他们便是能让我这东京城里,无法存身啊。” 彭孙抱拳道:“小人晓得了,他们去不了梁园!” 说着他吡起牙笑了起来:“他娘的,大约杀了这伙官儿,这东京城里,老子也呆不下去了。文官嘛,死一个,都是天大的事,别说杀上三两个。不过老子这些日子,也弄了不少细软,到时往秦凤一跑,重新操持旧时生计便是!” “倒有几番气势回来。”刘瑜看着,拍手笑了起来。 “老子升官无望,东京城也呆不下去,横竖回去当马匪,你现时又不可能,和当初一样,跟我一起杀人劫货当谋主,老子凭啥受你的鸟气?”彭孙蛮不在乎,又喝了一口酒,似乎有一层无形的枷锁,在他身上褪去。 刘瑜拎起水壶,又冲了一泡茶,却见着彭孙起身,冲外边阿全叔吼道:“老全哥!只给酒不给肉,是甚么鸟道理?不然扔一碟炒豆子来打发俺,都比干喝酒强啊!” “你要回去当马匪的话,嗯,那你把他们都杀了,也是一个办法。先前我倒没有想到这节。”刘瑜喝了一口茶,靠在椅背上,突然笑了起来。 “也是,以力破巧嘛,亏得我先前,还翻来覆去,一心推敲着怎么把这事弄周全。” “却没有想到这条路,教你杀了人之后,回去当马匪就好。” 刘瑜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彭孙再一次愣住了。 半晌才开口道:“不是要我去杀那些梁某那些文官?” 刘瑜翻了翻白眼,理都没理他。 “不用杀文官?那我就不用去回去秦凤路当马匪?”彭孙回过神来,自言自语。 “彭将爷,厨娘去买菜,老奴去厨房看了,只有这么一块酱牛肉,切了一盘过来,您看合适么?”阿全叔倒是不论文官武官,只要是个官,他都尽可能笑脸相迎的,端了一盘牛肉过来,一脸的谦细。 “扑通!” 彭孙双膝着地,就这么直挺挺地砸在阿全叔面前:“全大爷!小人方才跟您逗乐啊,您可千万别当真啊,这是要折了小人的狗寿么!您是小的亲大爷啊,小人有什么做得不对,您明示,却不能这么跟小人置气啊!” 所谓翻脸比翻书还快,大约这就是实证了。 阿全叔又没进过梨园学戏,更没看过川剧的变脸技法,这一下子真手足无措了。 “彭将爷、彭将爷,您这是闹哪般啊!” 刘瑜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接过阿全叔手上那盘牛肉,放在桌上,却对阿全叔说道: “你不要理他,他脑子不好,小时候偷吃庙里的供品,嗯,神仙看不过去,一道雷下来,把他脑子劈坏了,时不时就犯傻。” 阿全叔疑惑地打量着彭孙,摇头道:“这举头三尺有神明啊,偷吃供品的确不好,可乡下穷人家的孩子,有时饿得慌,偷庙里供品吃也是有的,没见这样啊!” “全大爷,小人足足偷吃了二十年的供品啊,每月初一十五都去偷吃,还把庙祝打了!”真不愧是能留下“捧臭脚”这典故的彭孙,那是张口就来,顺着刘瑜的话,就一路自黑下去。 阿全叔吓得打了个冷战:“彭将爷,您真是非常人,行非常事啊!” 出了门去,犹在念叨:“偷吃二十年,二十年供品啊,这得多懒?这雷劈得,该!” 刘瑜不禁大笑,踢了踢彭孙:“滚起来,坐着说话。” “谁说要你杀文官了?就你那脑子,你啊!” “肉都拿来了,就吃吧,酒你也接着喝。” 刘瑜重新坐了下去,靠在椅背上,双手叉着,随便搁在腰腹间,望着彭孙,摇头道: “当年我手无寸铁,还带着仙儿这小丫头,你有十八骑杀老了人的兄弟。你杀得了我么?” “便是回秦凤当马匪,你在我面前抖搂啥?你信不信,你压根出不了京师?就算让你出了京师,我想让你回不了秦凤,你就回不了秦凤。就算教你回了秦凤,一旬之内,我要你活不了,你就活不了。” 彭孙听着一头是汗,一下子又跪了下去,一句话也不敢说。 “老彭,我当你是朋友,可我发现,你这人,做不了朋友。” 刘瑜真心有点无奈,彭孙这厮,真不是能推心置腹当朋友的人。 这点他比不上高俅,也比不上童贯。 “你带上二十来个好手,暗中护卫梁焘他们,文官聚首,若让敌国刺客得手,到时我就脱不了干系了。你一定要保得他们性命周全,明白么?” 彭孙连忙抱拳道:“小人晓得了!” “去吧。”刘瑜又打了个哈欠,挥了挥手。 彭孙磕了个头,方才起身出去。 走到门口,刘瑜缓缓开口道:“小桃红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你也真没良心,把小孩寄养在曲院街,仍由着小桃红在妓舍里,又接不了客,每日被妈妈和龟公数落,这不是个事。下去找阿全叔,支五十贯钱,把人赎出来吧。看看什么时候,把她们母子送连城去,让你双亲看看,也算继承香火。” 彭孙一下子如同打摆子也似的,全身颤抖不已,那铁甲叶,随着他的颤抖,微微作响。 刘瑜喝尽了杯中的残茶:“不用担心,你的家人,我让人把他们从莲峰山上接下来,就安置在连城县城,你现在也算是大宋的武将,父亲亲人,隐居在莲峰山,算个什么事?嗯,不过连城那边,咱们的根基不深,只能在县学边上,给置了个院子,姑息先安置着,以后啊,咱们看看再怎么改善。” 彭孙回过身来,一大步抢到刘瑜面前,跪了下去,低头道:“小人愿为少爷效死!” 不论是父母的安置,还是小桃红,还是新出生的儿子,这样都是彭孙不愿为人所知的事。 他自问安排得极为缜密,甚至他都没马上把小桃红赎出来。 但在刘瑜面前,这一切,如同透明。 “做不了朋友,你就安心做好我手里的刀吧。”刘瑜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谁知彭孙摇头道:“小人不是少爷手里的刀。” “噢?” “小人是少爷档里那话儿,要捅人时就擎出来一骑当千;不用时就老实捂在档里。” 刘瑜一口茶当场喷了出去,冲着彭孙轻踹了一脚:“滚!” 第227章 客来(上) 要赴梁园之约,总须看天公的意思。 梁园这美景,关键是雪霁。 所以是梁园雪霁才算美景,梁园飞雪大约是惨境了。 士大夫通常来说,并没自虐的喜好,所以下着雪让大伙去梁园,是不太可能的。 只是这雪,却连接的下,全然不见半点消停。 这回如梦和萧宝檀华哥倒是赞叹刘瑜有先见之明了。 因为刘瑜坚持在书房修了个壁炉。 当时不论阿全叔还是其他人,都说不如火炕,又说要取暖时,搬个暖炉过来就是。 可这连接的下起雪,书房的壁炉,却就显出它的好处了。 若要论睡着了,那壁炉必定不如火炕方便和实用。 可是人醒着的话,至少这几个夜里,吃完饭之后,如梦和萧宝檀华哥、仙儿,都围坐在壁炉前,喝茶看书抚琴吃零嘴,不用早早就上炕去呆着。 不过今天晚上,仙儿却不太开心了。 因为阿全叔来报:“少爷,有客来访。” 一般女眷,除非世交之好,不然都不见客的。 有客人来的话,仙儿她们就得回避。 “可有名帖?”刘瑜示意要撤离的如梦等一下。 阿全叔摇头道:“不曾有,只是给了这张鬼画符一般的纸。” 刘瑜接过来一看,脸色都变了。 他禁不住骂了一句粗口:“我操!天才就是天才啊。” 这张被阿全叔称为鬼画符的纸,上面写满了数学符号和阿拉伯数字,列出各种公式。 “请他进来。”刘瑜对阿全叔吩咐道。 然后他就陷入沉思。 来的,是沈括。 人品不怎么样的沈括。 但这厮是天才,这一点,已经通过刘瑜手上的这张纸,再一次证明了。 刘瑜给沈括的信,只是跟他提了一下阿拉伯数字、零和小数点,一些数学符号,还列了两道平面几何的证明题。要说宋词或是明清诗词,或是大宋列代宰执、列代开封府尹等等,刘瑜都能脱口而出,这叫文科生。但至于数学,他真的也只能折腾点这一档次的东西了。 可是沈括这张纸上,把圆周率推到一百多位,并且用的是祖冲之割圆密率算法。 然后自己归纳出来了圆周率的计算公式,就跟后世的圆周公式一模一样,更可怕的是他居然做了一篇推导!并且试图恢复祖冲之失传的《缀术》! 这推导刘瑜完全就看不懂。 知道一加一等于一,那是学前班水平;推导证明一加一等于一,那是数学家水平! 阿拉伯数字、零、小数点、根号、平方、立方等等。 有什么稀罕?真没什么稀罕,对于普通人来讲,学就学了吧。 刘瑜也是为了把沈括的兴头钩起来。 后面再透露点基础的化学、物理实验之类,把这厮慢慢引入京师,为自己所用。 但谁知道,这些简单无用的东西对于沈括来说,完全就是一个绝世剑客,拿到了一把剑。 一剑在手,他眼看真的就能光寒十四州。 他真的能上天啊! 阿全叔带了沈括进来时,沈括拱手为礼: “括专程而来,是为答谢刘直阁,授我不传之密术!” 刘瑜几乎脱口而出:“红粉赠佳人,宝剑赠壮士,此物于存中兄手里,方是得见光明啊!” 场面一时有点失控了。 因为沈括也激动起来,对他来说,这些数学符号,如同是给了他无数便利,教他眼前打开一扇从没有过的门,他激动啊,所以才二话不说赶上京师,想见一见刘瑜,交流一番。之所以夜里来访,是因为他守孝还没期满呢,不可能光明正大进东京城啊。 而老实讲,沈括是做好被刘瑜勒索的准备了。 他潜意识里,刘瑜不是什么好人,对,就算学术上,能交流,能讨论,他也仍然不认为刘瑜是什么好人。但谁知刘瑜开口这一句,沈括完全是能感觉到,刘瑜没想勒索他什么,真的就是觉得这些东西,能在他手上才是物尽其用。 所以他一把握住刘瑜的手臂,激动得不能自己。 刘瑜这么本来是做好打算了,计划也是一套接一套的,沈括不上钩怎么办?沈括要如何反应就怎么办。都是有应对计划的。可看到那张纸之后,刘瑜一下子也激动起来,觉得这沈某人,还真是个牛逼的数学家啊! 本来是互相揣着计算,不论沈括还是刘瑜,都是肚子一套接一套的计划。 看对方出什么招,就怎么应对。 谁知这么一见,弄出个惺惺相惜来。 两人都是胡七杂八,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约莫过了半刻钟,仙儿受不了,悄悄摸了颗茴香豆,丢进嘴里嚼了起来,那嚼豆声才把这两位惊醒。 “存中兄,请坐。”刘瑜伸手让座,又让如梦和萧宝檀华哥见过沈括。 沈括有点应付不来,虽说是妾,可刘白狗视妾如妻,跟苏大胡子红了脸的笑话,东京城里也没少传,让女眷见客,这是通家之好的概念了。 尤其刘瑜扯过仙儿,对沈括说道: “这丫头跟我共过生死,家慈收为义女,虽唤我作少爷,实则兄妹。” “还不拜见沈兄?你别一天到晚惦记着吃行不行?”这句却是冲着仙儿说的。 沈括也很激动,甚至解下玉佩,送给仙儿当见面礼。 “存中兄,这边大约是需要你兼一个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差事,官家也知晓,文官明面上,担这差遣,总归不美,所以这是密旨。如我一般,明面上的差遣,也只提判国子监兼提举外剥马务。”刘瑜仔细把自己拉沈括的意图说了出来。 出乎苏东坡当时听闻之后的意料,沈括并没有拒绝:“如此便按子瑾安排就是。” 不过沈括也提出他自己的意见:“若是括与子瑾相左之时,望能求同存异。” 意见相左,希望求同存异。 也就是沈括要求一个独立性。 如果意见不同,他希望刘瑜不是硬压着他点头。 刘瑜也马上点头:“当如存中兄所愿。” 把人骗过来干活再说,至于有不同意见,那等到有不同意见再说了。 不过这一夜,接下来刘瑜就痛苦到了极点。 第228章 客来(下) 因为沈括开始跟他讨论数学。 刘瑜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是因为他是文科生的缘故,就算是理科生,除非数学专业的博士,要不也扛不住啊! 沈括动不动就要推导论证勾股定律、推导证明割圆法密率之类。 这不是背几条公式能糊弄的,要跟他搭上话,至少得有试过论证某个数学猜想的经历,才有可能搭上话啊。 无奈之下,刘瑜只能转移课题,从地球是圆的,到黑洞的形成,从太阳到白矮星。 反正只要能想到,天文地理数学物理化学,全给他胡乱来扯。 可是沈括兴趣很广啊,他听得滋滋有味啊。 仙儿、如梦、萧宝檀华哥她们早就去睡了,刘瑜说了几次:“更深了,不如先行休息?” 可沈括抚须点头道:“确是更深,子瑾所言极是,如此你我将这若无光,人不能视物,这一节,格清楚了,便去憩息吧!括以为,子瑾之言,颇有道理,只是于此中有几处不明……” 刘瑜是真心想死的,不是说说而已。 扯到最后,连心脏只负责供血,不负责思考也拿出来说。 这个沈括不太信,刘瑜火了,拍案而起:“如此,我与存中兄,现时便去义庄,寻着刚断气,还没下葬的尸身,解剖开来,一看就明白!” 这总算把沈括吓住了。 古人向来是讲究死者为大的,偷尸体来偷剖? 沈括没疯到这程度,在刘瑜强邀了几次之后,沈括连忙说累了,要去休息,明日再讨论。 刘瑜方才得以解脱。 第二天雪仍然下得很大,但刘瑜毅然去了国子监和剥马务坐堂,真到天黑才回家。 他实在不想在家里,被人拖去论证勾股定律。 而且他狠狠反省了自己,实在不应该告诉沈括,物体能燃烧是因为空气中有氧气。 现在沈括跟仙儿差不多了,区别是仙儿跟着刘瑜身后要糖葫芦;沈括则是跟他要氧分子。 甚至还问:“不是空气之中,就有的吗?子瑾捉一些来看看,何难之有?” 刘瑜觉得自己疯了。 就算没疯,等沈括跟他要个黑洞来看看时,刘瑜觉得自己也是得疯。 “不能钞书啊!我明明知道不能钞的,一钞后果很严重,可没想到数学也是书啊!” 万幸这夜里,来了另外的客人。 沈括才算是消停下来,没再逼迫刘瑜,他怕人发现自己来了京师啊,得躲起来。 来的这两位,是方仪带着黄家的人。 一落座,方仪便是光棍:“世兄,我是替向家来的,他们始终不太方便出面,世兄有什么章程,只管列出来,能应下的,我便应下,向家之后不认,便由我来履行;至于黄家的事,由这位黄柏然跟你谈。” 刘瑜点了点头,向那黄柏然问道:“尊驾和黄劲松是如何称呼?” 出乎刘瑜意料,这种黄柏然裂嘴一笑:“竟劳直阁动问,我便直说了。” “我跟他怎么称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就是想要黄劲松那厮死掉的人。” “而且,我能给出,让他死掉的代价。” “不知如此,可否蒙直阁赐座?”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向来是恒古不变的真理。 特别是在黄劲风当着方仪的面,承认这一点的时候。 当然,不是他说,刘瑜就相信,黄家和向家,可以掌握到的家族关系里,的确黄柏然是和黄劲松隐隐有不和的迹象。所以他才会给黄柏然一个机会,坐下来说话。 其实,就算没有这一层,刘瑜也会跟黄柏然谈。 因为黄家,有他需要的资源。 刘瑜尽管新党和旧党都不站队,摆出一副孤臣模样。 但不意味着,他放弃在朝廷、在官场建立自己的人脉和关系。 不站队,是因为他知道新党长不了,而旧党,偏偏也长不了。 这中间新旧两党几次反复执掌朝政,除非他想跟蔡京或是沈括一样,汗青上留下骂名。 要不然的话,他为什么要去站队? 但官场的人脉和关系又是不同了。 无论新党还是旧党,政令推行也好,任派地方官也好,总要有人去办事。 新官老吏,新派任官员,可以决定政令的方向。 但执行上面,还是要依靠老吏来执行。 黄家一门,尽是老吏。 “尊驾跟黄劲松,是怎么一个情形?”刘瑜请黄柏然坐下之后,却就好奇地问道。 不过后者却递了一个歉意的目光,然后方才开口道:“还是先请直阁与大司膳计议之后,在下再与直阁详谈,可否?” 显然对方有不愿在方仪面前说出的隐秘,那么刘瑜也就不强求。 方仪这边,倒是很坦然的:“向家以为,娘娘素来,都是严禁族党生事。有欲援例以恩换职,皆被娘娘所禁,谓‘吾族未省用此例,何庸以私情挠公法’。” 这倒是确实有发生的事。 刘瑜听着,也频频点头:“娘娘母仪天下,当真万世典范哉!是国家之幸,是苍生之幸!” 方仪笑着取茶饮了,缓缓说道:“然则族党庞大,下面刁奴滋事,着实也是教人头痛。” “有私开行铺的;有背着主家,强要他人投效田地的;有籍着主家名义,摊得行商股份的,不一而众,难以枚举,这其中的苦处,当真不堪言。为此得罪了人,主家都不知道,往往这家奴在外做的事,教主家无端与人结了怨。到时娘娘怪责下来,却就麻烦了。” 第229章 交易 刘瑜伸手请黄柏然也用茶,又拎起壶,冲泡了一番,方才接着这话茬:“家大业大,有家大业大的苦处,虽然下官小门小户的出身,但的确也见过许多大家族,奴仆管事,狐假虎威,给家里惹了祸事。” 听着这事方仪面上就有了笑意,点头道:“难得世兄体谅。” “只因家族之中,其他人等,也不知是否和那些恶仆有干系的。” “向家那边以为,世兄为人最是忠直,又素来热忱,更是急公好义,料来不至袖手。” “所以方才教愚兄前来,与世兄商议,能否将一些恶仆收取的行铺、田地,交由世兄去分派、料理?” 刘瑜皱眉道:“这不太好吧?下官纵有援手之心,却无援手之力啊。” “哪里话来的?这京师之中,谁不晓得,刘直阁最是正气,直如范文正公当年啊!”黄柏然在旁边,不失时机敲了边鼓。 刘瑜自然客套一番:“过了、过了!如何当得起?” “世兄,无论富郑公、韩魏公,皆以世兄为雏凤!世兄何敢自轻?”方仪板着脸,很严肃地说道,总之刘瑜若再说自己没本事,那就是自轻自贱,不思进取,自绝于天下苍生,罪该万死了。 刘瑜极为无奈,点头道:“纵有师长嘉许,下官也每每自省吾身,战战如履薄冰哉!” “向家也知,请世兄援手,当耗费精神无数,如此愿付润笔之资,不足酬世兄之劳,只是一点心意。” “好说,好说。”刘瑜微笑着拱了拱手。 于是接下来,向家就通过方仪,提供了“润笔”八百贯,请刘瑜替为处理,那些可能是恶仆折腾出来的京师行铺一间、桑家瓦子那边的戏班子一个、曲妓馆那头的青楼一所、京郊的庄子一处大约一百亩的规模。 地契文书等等,都由方仪的长随送上来,交给阿全叔,验点无误之后,方仪就辞了去。 于是便到黄柏然这边,方仪一走,刘瑜倒也不打算,跟和方仪谈一样,一路地打太极。 他直接就向黄柏然问道:“是个什么章程?” “刘相公,家族里的意思,愿输白银一千两,西鸡儿巷的青楼一间,以了结此事。”黄柏然拱手答道。 为什么黄家的势力远不如向家,拿出来的东西,却还更少? 因为向家不是这一次,才招惹上刘瑜的。 向宗回当时还想把刘瑜整治一番,让沈括把刘瑜骗了过去的。 能不能得逞是一回事,已经这么干了,却是另一回事。 这一番大出血,一间行铺、一所青楼、一个庄子、一个戏班子,对向家来说不算什么,但诚意是有的,就是希望跟刘瑜冰释前嫌。 黄家不同,黄劲松都让刘瑜弄得流放了,再大的仇,也到这就差不多了。 “不过我以为,于曲院街那头的园子,也当应一并献给刘直阁,作为府第,方才显得诚意。”黄柏然是明显为了自己的私利,把黄家卖了个底朝天。 刘瑜笑着把残茶倒掉,重新冲了一泡茶,方才开口: “先说说,你跟黄劲松的事吧。” 黄柏然脸上有羞愤之色,犹豫了颇久,方才起身长揖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但请刘直阁为我周全。” “官家仍教我执掌皇城司。”刘瑜淡淡回了这么一句。 皇帝都信得刘某人,黄某人信不过? 所以黄柏然也不再犹豫了,咬牙道:“那狗贼是嫡子,我是庶出,平日诸多欺压,倒也罢了。治平年间在下侥幸进士,与同窗欢饮,当夜未曾归家,谁知这狗贼,竟灭绝人伦,潜入我……” 刘瑜听到这里,伸出手,喊止道:“打住,兄台此事,当真不足为外人道。我明白了。” 至于黄劲松潜入的,是黄柏然妻室的房间,还是黄柏然生母的房间,还是黄柏然姐妹的房间。刘瑜就不打算听下去了,这太隐私了,没必有,知道有这么个事,运作手下的情报网络,还能打听不出来? 何必让人当面说出这种揪心裂肺的事,教人难堪呢? 黄柏然起身,再次长揖及地: “只教此獠不得生还京师,直阁今后但有所遣,付汤蹈火,万死不辞!” 刘瑜起身搀扶了,对他低声说道:“此等人,教他死得痛快,却便宜了他。放心,你慢慢看,你愿对我托出此事,我便当你是朋友,侮辱我的朋友,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黄柏然泪流满面,挣脱了刘瑜的搀扶,跪了下去,硬是磕了三个头,方才被刘瑜扯起来,哽咽道:“非直阁,今生此仇不得报矣!” 为什么? 黄柏然马上就给出了答案: 因为黄劲松是嫡子啊,这年头家丑不外扬是习惯性处理方式吧。 除非黄柏然能上四五品的高官吧,要不然,怎么动黄劲松? “下官现在也不过是个九品,黄劲松的胞兄是七品官,黄劲松的胞弟是从八品!” “要非直阁,百死犹难得报此仇哉!” 看着黄柏然踉跄入轿的背影,刘瑜冷冷笑了起来。 “李宏,去查一下,这黄柏然的根脚。不要被他误导,这事九成是胡扯的。” “诺!” 在刘瑜面前说谎,不在于编得多圆多流畅,刘瑜并不是推理故事爱好者。 去找逻辑上的错漏,那已是下乘了。 脸部有许多肌肉,这些肌肉所构成的各种表情,就要向刘瑜述说着真相。 甚至连眼珠子转动的方向,都在冲着刘瑜泄密。 这人为什么要这么干? 难道是为了搏取刘瑜的同情,以让这交易更顺利些? 刘瑜却不认为,事情有这么简单。 第230章 人形计算机 当然,这不妨碍他在第二天黄家送来那园子的地契时,让阿全叔带着新招回来的下人和丫环,过去清扫。 不过这中间又让刘瑜吃了一惊:“买的?” 这个年代,语言习惯上还保留着“奴婢”的说法。 比如仙儿,就自称“奴奴”。 刑律由于照抄唐律的原故,也存留大量的“奴婢”字眼 但事实上,大宋是禁人口买卖的,对于买卖人口是严打来着的。“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因而杀伤人者,同强盗法;和诱者,各减一等。” 甚至规定了“在法,雇人为婢,限止十年。” 雇佣长工也只能十年,不能终生的。 想不到阿全叔,买了二十来人回来? “少爷勿忧,看着两位如夫人那边,自挑了合适的,认了义女就好。”阿全叔倒是蛮不在乎的,因为他是刘家的管事,这套手脚,从他父亲那一辈就传下来,熟络得不行。 同样的,严格来说,阿全叔也算是刘家人。 他祖辈,就是刘瑜祖辈的义子,只是列明无继承权之类罢了。 律法是律法,民间自有一套办法。 当真如律法所定,长工都只能雇十年,士大夫怎么蓄妾,怎么以妾送人? 刘瑜听着阿全叔说罢,苦笑摇了摇头,之前他也没有雇佣奴仆,这些事,他倒真没接触过。当下对阿全叔说道:“教仙儿也挑两个吧,不得薄了她,她虽唤我少爷,我却当她妹妹。母亲在祠堂,收她为义女的。” 阿全叔不以为然,收为义女?不收为义女,怎么给少爷当贴身丫环? 现时买的奴仆,今日不也全要收为义子、义女么? 刘瑜把阿全叔的神色看在眼里,苦笑点头道:“阿全叔,看怕你想是对的,但我不愿这般想,你懂么?她救过我,不止一次;她母亲死前,托付她给我,我真当她是妹子。” “少爷向来最是心慈。老奴省得。”阿全叔倒没怎么计较,笑呵呵地唱了诺,便下去办事。 今日雪小了许多,但刘瑜却不想去上班了。 连接在暴风雪里上了两天班的刘瑜,觉得这么下去不成了,得找点事给沈括做。 哪有这样被折腾的道理?可是让他参与加密通讯、间谍组织架构的话,有点太早。 老实讲,沈括人品是堪忧的,无论是从政治斗争,还是出卖苏东坡的事,都可以看得出。 而且这人太聪明,稍为一说,他就懂了,到时如果沈括弄出什么妖蛾子,那就不好收拾。 所以刘瑜也不敢现在就让他干正事。 不过这两天里,还是给刘瑜想出了主意。 于是他一转身,让李宏去把沈括请过来。 “子瑾可是捕得了那氧分子?”沈括一脸的喜气洋洋。 刘瑜摇头道:“事有轻重急缓,我这有一个头痛的事,存中兄先帮我理顺,化学试验这些,以后条件上去了,有机会咱们慢慢搞。” “子瑾只管说!”沈括科研热情高涨,事实上,他本身就是一个极为出色的科学家。 刘瑜微笑着说道:“那就劳烦存中兄了。” “我幼时,得异人相授,有一阵法,可以步御骑,只是当时年幼,记不太全。” “只记得两人执刀盾在前,左右各有一个执狼筅,队长居于刀盾手之后,队长身后,又有四名使长枪,长枪之后,又有两名使镗钯的,镗钯之后,又有一名伙头军充当次兵。据说又可拆成两个小阵,一阵五人,大约就是如此,其他劳烦存中兄了。” 刘瑜说完,沈括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看着沈括第一次这么无从下手,刘瑜就心中暗笑:知道沈某人牛逼,却不信沈某人是全能! 这是戚继光的鸳鸯阵。刘瑜还真不认为,沈括短时间内能复原出来。 的确沈括复原不出,但第三天,他就跑来找刘瑜:“子瑾记错了吧?这是对盛唐陌刀的战法吧?而且盾牌手,应有短标枪三五根才对!” 刘瑜好悬没被吓死, 鸳鸯阵对付倭狗,倭狗的太刀,不就是仿唐刀的么? 至于是不是有短标枪三五根,这个刘瑜不记得了,不过沈括说起来头头是道:“敌执陌刀来攻,我无弓兵,当以盾牌手,将短标掷之,不论中与不中,敌必用刀顾拔,我即乘隙径进,急取出刀在右,随牌砍杀,一近身,则陌刀为弃物,我必胜彼矣!是以,必有短标枪不可!” “存中兄,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我要记得,也就不用你推演了。” “你得把战法推导出来,能用于战阵才行,你说服我有什么用?先推出战法,再择军士训练,再以步对骑,如若能行,方是你的功绩啊!” 沈括显得为难,拈须道:“子瑾可还记得其他?单纯这样,要推导出来,实在太难了!” “嗯,我想想,对了,还有六句口诀,唤作是:一点两面,三猛战术,四快一慢,后面记不得了。” “啊?”沈括听着,就更晕乎了。 “以步胜骑,岂是易事?异人终其一生,散尽家财,终才格得此战法,当时灯枯油尽,无人可传,方将其传之于我。奈何我着实年幼,实在记不住。但存中兄若以为反掌之易,却末必小看了天下英雄啊!” 沈括连连点头,捧着一大堆纸笔,自去充当人形计算机不提。 刘瑜这么干,不是故意把沈括忽悠瘸。 这跟后世让士兵走队列一样,培养服从命令的习惯,潜移默化,让沈括习惯于接受命令。 一个不安定的沈括,今天当他是挚友,给他看诗集,明儿他就能把朋友卖掉。 这样的沈括,绝对不是刘瑜敢用的人材。 随着沈括的消停,这风雪竟渐渐也消停了。 于是梁园之约,也终于到了赴约的时节。 第231章 屠狗之谋(上) 梁园雪霁,赴约的日子,自然便是雪停了的时分。 当然,刘瑜不去也是可以的,朝廷下来的诏书是写得分明,也没有哪道律法,规定判国子监事,就不能去提举外剥马务公事是吧?但古今中外,总归有一条,得服众。便是军队行伍里,将帅不能服众,弄出兵变的,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吧。 刘瑜要真敢抗令不去赴这梁园之约,可以。 但他又辞不了这职事。 那士大夫阶层,就能把他的名声完全搞臭。 这年头的,名声二字,代表的就是道德制高点。 往往出了某事,来上一句,私德无亏,兴许就一句话抹过去。 又或两边衙门撕撸某个事件,只要一方能证明,对方人品不行,道德不过关,那这事就不用问其中来龙去脉了,基本上,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一方,就是赢定了。逻辑就是人品不成,道德不成,那办的事也肯定是不成,一定不占理的。 这便是这个年代的风气。 所以这梁园之约,刘瑜还真是非去不可。 “少爷,可以启行了。”阿全叔入得内来,向刘瑜叉手禀报道。 刘瑜点了点头,教侍候的丫环去叫如梦启程。 至于仙儿,担心刘瑜拉下她,早就赖在书房里,此际听着兴高采烈:“好喽!出去玩喽!” 刘瑜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不许顽皮。” 仙儿吐了吐舌头,取了锦裘给刘瑜披上:“奴奴最乖了!” 行出门外去,吴十五和王四选了十来个街道司出身的士兵,作为随从护卫车驾。 这些人近日来被刘瑜着了吴十五操练,但是举止上颇有了几分英气。 此时挂了刀,持着包裹了锋刃的朴刀、花枪,刘瑜打量了一番,不禁点了点头。 不过上车之际,沈括却奔了出来:“子瑾、子瑾!如此盛事,怎么能不让愚兄一起去啊!” 刘瑜看着奔了出来的沈括,就不禁苦笑摇头: “存中兄之才,我向来是钦佩的,若得臂助,自然此行会轻松许多。” 这是百分百真话,沈括论智商,这时代要说谁比他强,真不见得。 并且他还不偏科,不单能搞发明创造,文科也一样是学霸啊。 “只是存中兄,恐怕不太方便啊。”刘瑜无奈地又说一句。 沈括愣了一下,也苦笑起来,摇摇头,向刘瑜拱了拱手,提着袍裾回房去了。 为啥?他守孝还没期满啊! 又不是跟刘瑜一样,皇帝下了夺情旨意的! 偷偷跑出来倒罢了,去赴这种名士之约,那是自己找死吧。 所以就算对功名极为迫切的沈括,也只好放弃这个露脸的机会了。 车马启程,护卫、丫环,浩浩荡荡,前后四五十人,三架马车。 拔开车厢的帘子,吸了一口气冬日里,清冷的空气,刘瑜不禁想起了他刚到东京的时节。 他已经不是当时带着仙儿这个小丫头,孤身在东京闯荡的底层的官吏了。 甚至连当时隐藏着身份的护卫,如吴十五,王四这些人,也渐渐地可以浮出水面,洗白身份。在硕大的京师,他也不再仅仅依靠,西军的这些人手,来刺探消息。他的情报来源,已不是点状,而是网状。 “少爷、少爷!听说梁园,有许多的好吃的噢!”仙儿抱着他的胳臂晃动着。 刘瑜放下车帘,回过头来,捏了捏仙儿的脸蛋:“是的,放心,少爷会带你去吃的。” “本少爷觉得,也许让你一路吃下去,吃成一只小肥猪,这样你就嫁不出去,于是我可以省一笔嫁妆,是一个好主意。你觉得怎么样?” 仙儿急切的分辩声,让车厢里的如梦和另外两个侍候着的丫环,都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这是一次欢愉的出行,难得的雪睛,难得的冬日。 至少从目前来看,就是这样。 但对于以身体不适,留在家里萧宝檀华哥来说,她却不是这么看的。 这几日她不太有兴致动弹,便是打发自己房的三个丫环,都跟着仙儿去梁园。 本来就是半大孩子,自然喜欢玩耍,欢天喜地去了,她便一个人留在家里。 但从刘瑜他们出门之后,萧宝檀华哥就在看她的《唐传奇》。 萧宝檀华哥坐在院子中间的躺椅上,茶壶搁在边上的小凳,阳光不是很强,但映照着周围的冰雪,足够她看清手上《唐传奇》的每个字了。 一本书,一壶茶,一个小炉煮水,冬雪初睛,朝阳吐芒。 颇有一番,岁月静好的气息。 只是当刘瑜的车马离开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至少有七伙人,从各个方向,翻墙跨瓦的,进入了她居住的院子里。 四伙人,少的只有一个人,多的有两三人,入了院子里,各自呆在屋檐下、树荫底。 这时不是炎炎夏日,而是冬雪新睛。 太阳的光芒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极为惬意,可这些人似乎生来就习惯在阴暗里存活。 那怕再冷的季节,阴影才能带给他们安全的感觉。 枯黄的竹簇边上,那人低声说道:“黄家找到了我们。” “嗯,他知道你们是大辽的人手?”萧宝檀华哥淡淡地问道,头也没有抬。 “不是,他是找到大铁椎堂去,出了三百两,要对刘白狗下手。” 大铁椎是什么?就是大铁锤嘛。 张良当年,就是以力士用大铁椎,在博浪沙那个地方,刺杀秦始皇的。 大铁椎堂,不是买卖大铁锤的,买卖的,是人命。 没错,它就是一个刺客组织,而它背后的老板,却就是辽国在大宋的细作。 第232章 屠狗之谋(中) 萧宝檀华哥翻过了手里一张书页:“我想你应该会很高兴地接下来。” 那人倒也不避讳:“宋人想要杀宋官,还是我大辽的眼中钉、肉中刺,何乐而不为?” 西厢房屋檐下,那倚在柱后的人接口道:“便是没有这三百两,这事也总归是要做的。” “不做的话,大辽在东京的暗桩,只怕会被一一拔尽。”蹲在照壁后的那伙人也帮腔。 照壁后的阴影里,蹲着三人,又有一人开口: “他甚至不用动手,只把南北的路子掐死,我等便渐渐活不下去。” 另一人接着说道:“近几个月里,手底下的花费都发紧了,原先谁在意那青楼赚不赚钱?” 又听着那枯竹旁的人说道:“我这边还好,只是损失了不少人手。” 一直蹲在正堂滴水瓦下的那人,他到现在才开口: “这些都罢了,关键是,该传回去的消息,都传不回去了。皇城司的宋狗,跟真的换了个狗鼻子一样,盯得死死的。” 萧宝檀华哥长叹了一声,终于放下了她手上的书册。 拿起红泥小炉上的水壶,冲了一壶茶。 她没有去看这七伙人里的任何一人,她只是喝茶,足足喝了半炷香的工夫。 把一杯热茶喝成了冷茶。 “大铁椎堂接下了生意?”这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 “是,便是无人出钱,我等都要动手的嘛。这回有人出钱,自然更要动手,最好能活捉。” 枯竹旁边那人这么回应。 他还想说下去,但萧宝檀华哥抬起手,却是让他闭嘴。 “你当知道,拿不下他,或杀不了他,会如何吧?” “刘白狗也是人,这回出手的,足足有四十七,宋国京师里,所有能发动的好手。” 枯竹旁那人沉吟了半晌,又说道:“三人是射雕者;五人是左皮室出身,三年前由左皮室详稳分派,加入大铁椎堂;七人是宋国御龙直的出身,犯了命案之后,寄身在大铁椎堂的。” “便是不能活捉,也能击杀。” 所谓左皮室,就是辽国的宿卫军,详稳就是将军、统领之类的官衔; 御龙直就是大宋的宿卫军; 西夏的铁鹞子,辽国的皮室军,大宋的御龙直。 可以说,从这三个地方出来的人手,就是这个时节三个大国,最强的军马了。 但萧宝檀华哥并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重复了一次:“你当知道,杀不了他,会如何吧?” “知道。” “知道个屁!”萧宝檀华哥勃然大怒,毫无征兆,那红泥小炉上,煮沸的水,被她这么随手扯起,掷了出去,砸得枯竹旁边那人头破血流,惨叫起来。 萧宝檀华哥站了起来,背手负于身后: “用刘子瑾的话说,你们太业余了。” “马上滚去联系夏人,让他们拿出一点诚意来。” “他们在东京城里,有多少杀手刺客,都得出手,刘子瑾如果死了,无论是对大辽还是夏国,都是极大的好处。” “不要做什么白日梦,要死不要活。” 枯竹旁边那人捂着淌血的头脸,连忙道:“诺!” 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就这么飞奔而去。 照壁处,阴影里那三人,却就有人不解地道:“萧详稳,你不是有意劝这刘白狗投入大辽么?为何要置其于死地?出手人等如此强横,为何不能试着活捉?” 萧宝檀华哥摇了摇头:“本来就不应该接这生意,本来就不应该在这时节动手。” 她颇有些无奈,可是这年头通讯,全部就是依靠人力。 布置下去的刺杀,不可能说撤就能马上撤得了的。 “一旦动手,若他不死,无论是归北也好,逃脱也好,便是我们在场的全都要死。” “或者说,到那时候,死,会是我们唯一渴求东西。” “细作这一行当,刘子瑾已到了极致。所以绝对不要有什么侥幸之心。” 她摇了摇头,捡起那本《唐传奇》,背负双手,缓步走到了这刘家小院: “动手了,就做绝吧。” 契丹人是狼,不是狗。 狼是不会被驯服,特别得到狼王的召唤之后。 也许辽国有许多人已经失去狼性了。 但至少,萧宝檀华哥,仍旧是狼。 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背叛她的大辽。 耶律焕惨败而得归,并没有瞒住所有人。 就算刘瑜拥有超越这个年代太多的间谍知识。 但世上不是只有刘瑜一个人,懂得间谍方面的事情。 耶律焕也不是一个好间谍,所以他没有能够完全掩饰自己的心理变化。 辽国也是有能人,或者不懂犯罪心理学,或者不懂密码,或者不懂间谍架构等等。 但至少看出了破绽,看出了破绽,并不需要严密的证据链。 这个年代,只要怀疑就够了,有很多粗暴的方法,可以查出真相。 也许不是全部的真相,但至少足以让辽国的能人知道:大宋刘瑜,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 于是,辽国那边传递过来给萧宝檀华哥的讯报。 答允辽国太子绝对不会找她的麻烦。 甚至承诺她不必回辽国述职。 而要求她重新负责起大宋京师的情报网络。 对于她来说,她没有选择。 不论她对刘瑜的感情如何,也不论她是否愿意,成为刘瑜的敌人。 这没有意义,正如刘瑜无论如何,不愿意出卖大宋一样。 第233章 屠狗之谋(下) 萧宝檀华哥是辽人,不单是辽人,还是辽国贵族。 她有她的底线,不能为感情左右的底线。 当然她并不是没有感情,至少她禁止了那些人,去把刘家三个院子里的奴仆、丫环,包括沈括在内的人等干掉:“没有必要,没有了刘子瑾,他们什么也不是。” 萧宝檀华哥在走出小巷,将要走入在外边候的暖轿之前,对身后的那些人,冷冷说道: “如果我不是辽人,你们不会见到今年的雪。” 然后她便没有再说什么。 一入轿,泪如珠。 轿尚末抬起,她手里那本《唐传奇》的书卷,这无声的泪,已将它打湿了一角。 但当轿子去到大相国寺旁边,作为辽国细作据点的三进三出院子里,走出轿来,看不出她的眼里,有一丝半点怜悯、伤悲,她比冰还冷: “夏人如何答复?” 那手下头脸上还有血迹,低头答道:“回禀详稳,夏人派了十五人,其中三个据说是铁鹞子的出身,都备了马;又有四个,携了神臂弓;其余八人,看他们举止作派,当也尽皆是见过血、杀过人的好手。” 对于细作来说,高手这个概念,太含糊了。 杀过人,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执行过任务,杀过人,没有被杀,这就是好手。 最直接、粗暴、野蛮的法则。 也是最有说服力的东西。 萧宝檀华哥点了点头,对那手下吩咐道:“想办法去把童贯活捉了。” “此人与刘子瑾私交甚好,应能从他身上,问出不少刘子瑾的秘密。” “先前教你们在苏府安排人手,就绪了没有?” “很好,刘子瑾的书房,就是翻了天,也抄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但苏子瞻那边就不一定了,若是苏子瞻有记日记的习惯,那我们可以从中得很多有用的东西,让苏府的人,仔细些。” 她坐在案前,一条条命令发出,指挥若定。 原本处于僵死的辽国细作系统,便是在她的命令下,如同被注入了活气,开始复苏。 因为刘瑜已出了京师,所以根本就没有可能反应。 她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发作。 刘瑜再有本事,这个时代的通讯条件,也让他不可能随时掌控到每一个细节。 而这就是她的机会。 她捉住了。 向来,萧宝檀华哥就是一个能捉住机会的人。 但她的机会,就是刘瑜的杀机。 或者说,正浩浩荡荡向梁园而去的,这一群大宋士大夫的杀机。 此行之中,有苏东坡,有梁焘,有曾布,有吕惠卿,有司马康,有朱光庭,有刘安世等等。 这些人,现在虽谈不上位高权重,例如司马康和刘安世还没有取得功名。 但在士林,都是有一定名声的。 当他们都出了陈州门,会合在一起之后,虽然新党、旧党颇有些隔膜,但还没到撕破脸的地步,倒也举止有礼,互相行礼问候。 刘瑜也出了车厢来,和一众人等述了礼。 只不过他隐约觉得,似乎不太对,招手让吴十五过来:“十五叔,这一路上,你得花点心力,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诺。”吴十五抱拳应了。 他不是彭孙,不会拍马屁,但这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卒,却是能任事的。 回到那带着的护卫之中,吴十五便对王四说道:“我带一队,充当踏白;你这七八人会骑马,左右都散开了去。” 看着王四领了人出去,吴十五又去苏东坡那边,对那护卫的首领说道:“兄弟看作派也是行伍出身?都是临过阵的,却就好说,小老儿这就领人,打个前哨,后头要劳烦兄弟照应才是。” 苏家和刘瑜的关系不错,所以那护卫首领倒也抱拳笑着应诺: “老哥哥只管放心,兄弟省得。” 只不过等到吴十五领了人出去,那苏家护卫就对着自己的同伴,摇头笑道:“这老哥哥,功名之心也太急切了一些,却是要在主人面前,好生抖擞出本事来。至于么?这光天化日,又是天子脚下,搞得临阵一样,又是踏白前出,又是侦骑四出,还要来叫我等看顾后路?” 边上同伴听着笑道:“却还需派一队,把粮道把守了。” 这一行人是去梁园游玩,有什么粮道?当然是嘲讽吴十五了。 “不若小弟领两人留下,如有敌来,点起狼烟!”另一个苏家护卫,也是笑着打趣。 这一行人出行,护卫、下人,消息传递自然是极快的,刘瑜、苏轼这些士大夫倒还罢了,下面的从人护卫,已然掩嘴憋笑,私底下笑得乐不可支。 但不管如何,此时的梁园,还没有列入官方的八景之中。 因为西汉梁孝王刘武,就在都城睢阳城内所营建的这处梁园,不是下里巴人来的地方。 现时的八景,是艮岳行云、夷山夕照、金梁晓月、资圣熏风、百岗冬雪、大河春浪、吹台秋雨、开宝晨钟。 这八景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没门槛,是个人,不聋不瞎就能欣赏到。 包括资圣熏风,也不就是大相国寺的资圣阁嘛,资圣阁的内外皆是香烟缭绕。 就算没钱添香油,远远也能见着。 至于梁园,别说这时节,就是到了明代,仍然是“梁园辞赋应堪羡,赢得新诗入管弦”。 所以,这是高级场所,不是一般人就能随便去溜达的。 刘瑜认为梁园是八景,那是现代人的思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过到梁园之前,却就要先过百岗冬雪这一景,到了此处,车马就缓了下来。 这里的百来个小土丘有典故的: 南北朝的一场战争里,因为下雪,让战争的一方,以为这些小土丘是粮仓,而错失了战机。 事实上,在雪晴的现在,远远望去,还真象是粮仓。 有随行的名士,在马车里便有了感悟,吟出新诗来。 刘瑜听着远远传来的唱诗之声,别说,虽然不至于惊艳绝世,但还听得过去。 也不知道是事先知道,要过百岗冬雪,所以在家里做好的,还是真有这天赋。 总之苏东坡似乎都还没酝酿出什么情绪,就听着好几人在那里吟哦。 车马渐渐停了下来,大家都下了车活动手脚。 又有人提议:“正是雪晴,不如就在这里煎茶述话?” 去到梁园,大伙就要开撕了,士大夫一旦开撕,那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尽管他们不骂粗口,但各种嘲讽攻击,包括人身攻击,真心并不比市井中人好到哪去。 但现在不是还没到梁园嘛,大家来斗茶,来赋诗,来投壶,不论是先述私谊也好,为后面正式开撕热身也好,总归是一个不错的提议。 于是这个提议,很快就得到了大伙的响应。 当然了,自然有下人去张罗布置各种器什,倒也不至于要他们自己动手。 携着歌伎的,带了乐师的,清嗓子的清嗓子,调弦的调弦。 一时之间,气氛倒是颇为融洽。 但就在这个时候,“啊!”一声惨叫传来,却是不知道哪家的下人,抱着一把枯枝,仰天倒下,一截箭羽,正在他心口,瞬间鲜血狂喷而出,那雪衣片刻就已被染血了胸腹。 “夺、夺、夺!”连接三声,这回是三匹挽马惨嘶,带着车架,轰然倒地,那箭劲道着实太强,穿过马颈之后,又深深钉在树干上! “神臂弓!”本来下了马车,正在四周寻觅,哪有新奇物件的仙儿,脱口惊呼。 她将手上琴盒打开,里面没有琴,仙儿也不会弹琴,里面是一把朴刀。 提着朴刀的仙儿,一把拖着刘瑜,连滚带爬,翻到那些土丘后面。 刘瑜倒不见得特别慌张,毕竟这样的事,在边地,也不是一次半次了,甚至被仙儿扯走时,他还一脚把苏东坡踹倒,去到土丘后蹲下就厉声吼道: “苏大胡子,快趴下!别起来!” 然后回头向仙儿问道:“如梦呢?如梦还在车里?” 又一轮箭矢射来,又有四匹挽车的骡马立刻毙命。 如梦当然就在车里,第一次被射死的三匹马,就有刘家的一匹。 这时方才听着,从他们来路,传来急剧的马蹄声,还有粗豪的呼吼声: “只诛刘白狗!无关人等滚开!” 第234章 十足把握(上) 没法从纵马而来的人的口音里,听到西夏的腔调。 倒是能听出带着陈留县那地方的口音。 就算都是京师左近,就算都是开封府所辖,陈留和京师的口音,对于外地人来说,也许是全无分别,但对于本地土著,或是住久了的人来讲,却是有着可以分辨的差异。 躲在土丘后的刘瑜,微微皱起了眉头:“我能闻出西夏人的腥臭味。” 这是一种感觉,也是一种天赋。 正如有人弱光视力就是比普通人强,可以跟猫头鹰般夜间视物一样。 哪怕马蹄离此还有三十步,哪怕连口音都毫无破绽。 但刘瑜就有这种直觉。 然后他轻轻地拍拍了仙儿的手:“走。” 他并不担心苏东坡,也不担心如梦。 因为杀手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他而来的,只要找不到他,那么第一件事,就是寻觅他的踪影。 而这要花费时间。 刘瑜需要时间,只要吴十五和王四带人杀回来,那么他相信问题就能解决。 这里的地形,吴十五和王四都很熟悉这里。 现时的禹王大庙,尽管叫大庙,其实并不大,至少相较于邻近的梁园来讲。 而在附近的山腰上,就有一个被雪埋掉的寨子,原本就是王四他们驻扎的山寨。 有地形之利,纠集了各家的从人、护卫,人手绝对也要比来袭的杀手多得多,刘瑜不认为,这有什么危险。 有惊,无险。 从遇袭的那一刻,他就有了这个判断。 杀手的机会,在于之前的两轮箭。 只要没在那两轮箭里,杀了刘瑜,他们其实并没有机会。 没有危险,刘瑜自然从容。 仙儿一手持朴刀,一刀拉着刘瑜,在雪地里挪动着。 快要淹过膝盖的雪,着实是难以健步如飞。 幸好他们只需要挪到土丘侧边,让自己不要第一时间,暴露在杀手视野里就可以了。 仙儿也不紧张,她没有刘瑜那么多心理,但她也是临过阵,遇过生死,杀过人的。 她也是觉得,杀手没有机会,来的只是区区十数人。 可是问题在于,没有机会,却有人要创造机会。 这个人,不是黄柏然,不是司马康,更不是邀刘瑜过来撕逼的梁焘。 而是,苏东坡。 苏东坡从雪地里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着已勒马横刀的杀手怒斥: “放肆!竖子敢尔!” 又不是山河破碎的时节,在这大宋腹心之地,士大夫怕什么武人? 再有本事的武人,能比军神狄青犀利?军神都被士大夫玩到郁郁而终! 所以这杀手的刀再利,苏大胡子还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兀那大胡子,滚一边去!”马上骑士持着朴刀,用刀面一下就把苏东坡扇倒了。 “刘白狗现在何处!”为首的杀手,蒙了脸,策马缓行,仗刀喝问。 杀手没有发现刘瑜,是因为每回出门,仙儿总会给刘瑜披上雪裘。 仙儿很固执,自从在青唐地界,两件羊皮袄子反穿,让她和刘瑜躲过一次马匪追杀之后,每年入冬,她都坚持这么干。 当然,今天出行,也不例外。 要在雪地里,一眼发现,两个躲在雪丘后面,腿脚埋在积雪里,穿着雪白皮裘的人,没那么容易。当然雪上有足迹,有脚印,但那不是一眼能扫出来的东西。 先来的这几骑,铁鹞子出身,他的马术不止是好,而是非常好,就算雪天,他们也能纵马狂奔而来;而现在是白天,他们的眼神也很犀利,只扫了几眼,便发现没有刘瑜的影踪。 没有人回答他们,对于杀手来说,很简单,就是杀个人立威,自然就会有人开口。 所以被扇倒后,刚刚爬起来,只戟指怒斥他们的苏轼,无疑是一个立威的好对象。 不过正如吴十五所看出来的一样,苏家的护卫,也是见过血的老卒。 当杀手第一次将苏轼扇倒,那些护卫没回过神来。 但这时他们却已醒觉,抢上前来,把苏轼护卫在中间。 也许他们不是铁鹞子的对手,但十几个人,仗着朴刀、花枪,又都是行伍出身。 铁鹞子再有本事,可以无伤杀了这十几人,胯下的马,只怕就难以无伤而退了。 特别这个时候,铁鹞子有了目标,他们就选择先不动手。 因为有人颤抖着说道:“刘、刘、刘直阁怕不是回马车里了?” 于是他们提纵缰绳,策马向那些大车而去。 苏东坡愤怒地叫骂着,可是他的护卫死死扯着他,不让他去跟那些杀手理论。 护卫看得出来,这些杀手身上的杀气,这是杀过人的家伙,不是那些乡间匪辈。 铁鹞子们当然不可能从马车找到刘瑜的影踪。 就算紧接着,又有十来骑奔到。 因为刘瑜本来就没有躲在马车里。 除了苏东坡之外,其他人一时之间,也真不知道刘瑜到哪里去了。 “刘白狗在何处?今日不得刘白狗,你们全都得死!”西夏十五骑,尽管面对百余护卫、从人,区区十五人,仍然霸气无双,横刀立马,发出死亡威胁。 很明显那百多护卫、从人,是认同这种死亡威胁有效的。 至少没有谁敢于站出来,或是回上一句狠话。 于是西夏的杀手,便杀人。 第一批奔至的铁鹞子,先动的手。 对于他们来说,杀人并没什么禁忌。 第235章 十足把握(下) “畜生!朗朗乾坤,光天化日!”苏东坡气得要疯了。 这里离京师没多远,他真没想到这杀手,敢这么猖獗。 不过他身边护卫,却就死命扯住他。 “那辆车里,便是刘白狗的爱妾!”开口的便是黄柏然。 于是铁鹞子带回了马,向那倒在路边的马车而去。 “救他们!我不能看着子瑾的家眷受害啊!”苏东坡激动得不行,但事实上,背在身后的手,却拼命在向刘瑜打手势,示意刘瑜快跑。 侍妾,值当个什么?怀了孩子,苏轼都可以送人,他哪能真把如梦当回事? 倒是难得刘瑜是他看得起的朋友,赶忙让刘瑜跑掉,以免遭了害,才是正理。 可惜,刘瑜终归是负了苏轼这番心意。 “嘟嘟嘟!”急促的竹哨声,从土丘后面响起。 那十五骑回过头去,便见得刘瑜微笑着站了起来: “你们在找我?好巧,下官也在找列位啊!” 这时远处便传来了回应的竹哨声,左右也同时传来同样的哨音。 那十五骑禁不住犹豫了一下,但互相对望了一声,却便嚎叫道:“活捉刘白狗,值了!” 当头三名铁鹞子,立刻弃马冲向土丘。 因为道边雪更深,很难发挥出战马的优势。 再说区区一个刘瑜,还不是逮着一把捏爆的事? 急促的马蹄声从梁园的方向传来,从左右两侧传来,但还在马上的十二骑,脸上已有决死的神色,他们有信心拦住回援的人马,他们还有神臂弓。只要三名铁鹞子能将刘瑜拿在手里,不管多少兵马回援,都得投鼠忌器! 何况都是好手,便从马蹄声里,他们也听了出来,回援的,也不过二十来骑。 但就在那三名铁鹞子逼近刘瑜不到五步,便在那密密麻麻的雪丘,亮起了刀光。 灿烂的刀光,从暴起的仙儿手里斩出。 而且两侧,还有贴着雪面斩出的刀光,一道又一道。 如雪花纷飞的刀光。 刘瑜微笑看着,一道道鲜红的血色,染红了刀光,如果冬日里,盛开的鲜花。 他从来不是一个没有计划的人。 谁也不知道,刘瑜还有什么底牌。 自从刘瑜从陈留回京师之后,大抵南熏门外边,那郊远的凉茶铺,大约生意不好,便不做了。倒是在梁园,多开张了一间凉茶铺。前几日,梁园左近的庄子,更是来了好些厢军的人手,要求投靠,说是帮衬着扫雪、做工,讨些赏钱,讨点饭菜的。 他们干活都勤快,要的也不多,只教雪稍晴了,便去扫雪,梁园附近庄子里的管事,自然也喜欢这些军汉,不过如同多养几条狗,于管事的心思来说,又有什么相干? 所以管事对于今日雪晴了,那些军汉却出得来扫雪,便不见人影,颇有点生气。 他却不知道,这些军汉其实并不是厢军的人手。 他们更不是狗,都是铁骨铮铮的好儿郎。 这也是刘瑜所说的,他也在等这些杀手。 刘瑜并不以为,这宣扬了许久的出行,敌国的细作,会什么都不做。 “太业余了,间谍杀人,不是这么玩来着。” 刘瑜微笑着,站在及膝的积雪里,摇头笑道。 此时大相国寺旁边,那间被辽国细作当做据点的院子里,萧宝檀华哥并没有端坐在案前。 而是疏懒地靠在软榻上,依旧看着她的《唐传奇》。 左右几个侍候的女郎,若是京师里的公子哥儿见着,必会立时叫出她们的花名。 这都是近日里,当红的青楼的女校书。 不红,如何能近得了达官显贵的身? 近不了身,又如何能从言谈之中,诗词酬唱里,弄到情报? 那立在门边的,是大铁椎堂的管事,有点犹豫,想要开口,欲言又止。 “说吧。”萧宝檀华哥依旧没有抬头。 “刘白狗素来狡诈,夏人这边虽然派的都是好手,只怕不见得能干掉他。所以我教夏人绕个弯,去梁园跟我们的人会合,然后一并动手。” 这时有人匆匆而来,却是呈上一包茶叶:“详稳,您看看这是不是您要的茶叶?” 打开看了,果然是如刘瑜家中,烤烘过的茶叶,而不是现时流行的茶团。 这倒教萧宝檀华哥脸色缓和了一些,她点了点头:“有心了。” 不用她吩咐,边上侍候着的女校书,自然上前来冲泡。 刘瑜喝茶的方式,隐约也在京师,带出这么一股潮流来,这青楼里的人物,在这年代,本就是引领时尚的,当然也早就学会如何冲泡。 “详稳,请茶。” 萧宝檀华哥淡然地合上手里书卷,拈起一杯茶,冷冷说道: “夏人不可能听你的,能擒获刘子瑾也好,斩得刘子瑾也好,都是奇功,他们怎么可能跟我们会合之后,再联手出击?” 大铁椎堂的管事愣了一下,苦笑道:“那便无十足把握,拿下刘白狗了。” “不,有十足把握。”萧宝檀华哥喝了半杯茶,方才说道: “刘子瑾会让这些夏人都死掉的,十足的把握。” 那管事吃惊地望着萧宝檀华哥:“怎么可能?那里面可是有铁鹞子,有神臂弓啊!” “你永远也不知道,刘子瑾有什么底牌。” “但我知道,要干掉夏人的杀手,他得用出所有的底牌。” 萧宝檀华哥放下了茶杯,重新拿起了书: “他进梁园,便是绝地。” 西夏仗以纵横的铁鹞子,当然强横无匹,要说铁鹞子不行,那是胡扯了。 但铁鹞子再怎么利害,总不能在大宋京师,公然披甲吧? 特别是下了马,陷入及膝深的积雪里,可以说,一身本事去了六七成。 那些埋伏在雪丘后的刀光,贴在雪面斩过来,一道又一道,怎么避? 再利害的本事,总也得有个挪腾的空间,有个抵挡的家什才成。 所以下了马,陷入积雪里的两个铁鹞子,就被埋伏的二十余把朴刀,生生斩死。 还有一个,被四五把朴刀架在颈间,任他天大的本事,却也只好抛下手中长刀。 至于余下十二骑,神臂弓再利害,开弓那力道,不是一般人能弄得来,就得使熟了的,总也要时间。若是相距百步,大家都披了甲,那说不准他们真能赢,便跟好水川之役一样。 可这两方不过相距六七步,七张软弓,力道不强,横竖不过五斗,连一石都没有。 但胜在一个快字。 第236章 进退 神臂弓还没上好弩,这雪丘里七张软弓,已每人都射了至少四箭,快的还射了五六箭。 三四十箭就这么冲脸上去,六七步的距离,对于使惯弓的,真的要射偏都难。 那四个使神臂弓的,当场就从马上倒栽下来。 吴十五和王四所带两队,已冲杀过来,这是提起速的马,哪里是那些停在原地,没有速度的马可以抵挡的?一个照面就被斩落四人,还没等吴十五和王四他们回身,从雪丘里涌上来的二十来把朴刀,已把余下四骑逼下马来,跪地投降了。 于是眼看着吴十五、王四,领着那些从雪丘里涉雪上来的军兵,抱拳向刘瑜报道:“少爷,幸不辱命!”、“孙少爷,小的交令来了!” 不论苏东坡,还是梁焘,无不口瞪目呆的。 就算连黄柏然,心里面那是恨不得刘瑜去死,也不得不挤上前来,行礼道:”直阁虎威!” 司马康这天然不爽刘瑜的,要是让他休息半炷香,大约仍会不屑,仍会觉得刘瑜不过指挥一些粗陋军卒,匹夫之勇罢了。 但刚刚面对白刃、利箭,特别是那些铁鹞子一言不合就杀人,半日里吹嘘自己如何了得的护卫,全无抵挡之力;一瞬之间,强弱换位,此时也是当真被震撼,也遥遥拱手道:“当真匪夷所思,今日方知直阁之能哉!” 至于那些从人、护卫,那是真真死里逃生的了。 杀手若是要动手,死的必然先是他们。 地上两具还没冷去的尸体,就是明证。 对于刘瑜,他们的感激和敬仰,要更为发自内心,更为真诚:“直阁活我啊!请受小人一拜!”、“死了?这杀手就这么杀了?入娘贼的,老子们不用死了?刘相公、刘相公,小人给您磕头了!”、“为刘相公贺!相公当是公侯万代!” 从积雪里走上了官道,刘瑜微笑着一一答礼:“不过勇士敢战,又有诸君协力,方得始终啊!刘某区区一书生,又有什么本事,能抵得住这利刃劲弩?” 正当此时,方才跪地投降那四人,突然有一人暴起,抱住身边的军卒,任由长刀透胸而过,硬把旁边两三人都推倒了。其他三人趁这机会,纷纷跃起,边上七张软弓,倒是马上张弓就射,但一时之间竟全部射空!甚至还有两箭,误中了边上梁焘的护卫。 只因这三人,不是向外逃生,也不是去抢马,更不是刺杀刘瑜、苏东坡等人。 他们扑向的,是那四把神臂弩。 不得不说,这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所以他们成功了。 成功地毁去了神臂弩的机簧。 不过也死了,几十把朴刀、花枪,立时把他们砍成了肉酱。 押着铁鹞子那三人,目睹这变故,不禁也愣住。 便在这瞬间,被反剪了双手的铁鹞子,吹了一声口哨,他先前所骑的马,长嘶奔来; 一脚如电踢出,立中看押者的档部; 又把头狠狠一甩,只听“咔嚓”一声,竟将左边看押他的老卒鼻骨撞断; 右边那看守着他的军兵,正欲出刀,被这铁鹞子和身一撞,撞得飞跌了出去。 然后这反剪着双手的铁鹞子,立刻纵身跃起,打了个空心筋斗,正好落到奔驰而来的马鞍上,他就凭着双腿,在马上玩了个蹬底藏身。 “唰唰唰唰!”七八枝箭便就这么射空了过去! “射马。”刘瑜沉声下令。 这一轮,却就七箭有五枝命中了。 那马正当发力,中箭的疼痛教它疯狂前奔,直至奔出三十余步,撞断了一颗儿臂粗细的小树,方才瘫倒下去。这铁鹞子总归被反绑着双手,一条腿又被压在马身下,吴十五和王四奔上前去,刀斧齐下,总算结果了他的性命。 “这真不是间谍该玩的活计。”刘瑜摇了摇头,淡淡地重复了一次。 苏东坡凑过来低声问道:“间谍?细作么?应该是这样,《孙子兵法》分‘因、内、反、生’五间,《左传》曰:‘使女艾谍浇’,间谍,你这词生造出来,倒有一番味道。” 看着回来复命的吴十五和王四,刘瑜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去收拾杀手的尸体、物件等等不提,这都是平时早就安排好的事务。却转身对苏轼说道:“知道你读过书,你别随时都要掉一下书袋好吗?” “你怎么知道,这些杀手,是细作?”苏东坡大约平时被刘瑜欺负习惯了,倒也没有纠结。 “他们就是细作。” “啊?” “我还给你解释他们为什么是细作?他们就是细作!” 刘瑜不是无凭无据这么判断,苏东坡也不是无缘无故这么问。 苏轼会问,就是知道刘瑜对此有自己独特的判断逻辑。 他希望刘瑜可以展示一下,以让在场这些人,梁焘啊、司马康啊,见识一下,让他们明白,刘瑜在这一方面,是有着他人所不能及的天赋,在这些人心里,建立起一个威信。苏轼真心不希望刘瑜和梁焘他们撕得很难看,因为苏轼是明显的旧党,而刘瑜和他的交情,自然也不必多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希望大家能和谐一些。 但刘瑜怎么可能在这场合,去展示这些东西? 这不是扯蛋么! 所以刘瑜很果断终结了这个话题,转身对那梁焘那些人拱手道:“诸位先行一步吧,在下把这边料理了,再去梁园见过诸君便是。” 刚才吓得有点腿软的吕惠卿,过来劝刘瑜:“还是打道回府吧,都遇着强人了,总归不是好兆头。” 曾布也附和着来劝,刘瑜想了想,这要让吕、曾两人先回东京,他们带着的二三十护卫,真要再遇一波杀手,那就麻烦了。但到了这里回头,却与他本来的谋划,出现了冲突。 就在刘瑜还没做出决断之时,司马康他们就围了过来。 这时司马康他们可就不太愿意去梁园了。 撕逼没事都能撕,不在梁园撕,可以京师另找地方撕。 这都遇到杀手了,还去梁园? 梁焘先就打了退堂鼓:“直阁,不如回东京,他日再聚吧。” 因为随行还有司马光的儿子呢。 梁焘自己怕不怕死另说,司马康出了什么事,他怎么交代? 朱光庭也帮腔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刘秘阁,不如归去吧!” 刘瑜听着就不爽了,敢情邀约也是这伙人,缩卵也是这伙人? “我以为,邪不胜正,纵是前路有刀枪剑戟,我自一腔正气,何惧之有!”刘瑜就发作了。 说罢不再理会他们,自去探看雪地上,留下的各种痕迹。 司马康他们这边脸色就很难看,这看着要是不去梁园,以后要再找刘瑜撕逼,要从气势上,从舆论上打逼刘瑜,怕就不容易了。刘白狗也不是易与之辈,只怕这边司马康一走,刘白狗回京,就敢自称一腔正气,群丑易辟! 刘安世想了想,扯着司马康衣袖,却低声说道:“离梁园也不过咫尺,梁园素有打行、护卫人等,便是这十来杀手,若是在梁园发难,还没近身,便教那些花臂膀擂死了!公休,却莫平白便宜了刘白狗!” 司马康听着有道理,梁焘还要再劝,司马康摇头:“刘白狗有一腔正气,我岂能不如他?” 梁焘恨不得把刘安世掐死! 这可是涑水先生的儿子,什么狗屁一腔正气? 朱光庭却来劝说:“也不要太过担心,梁园左近,还驻有兵马,又有打行,又有那些豪侠。此际返京,路上不定平安,倒是到了梁园,再派人去招募豪侠,或是回京去借一队人马来护卫左右,方是万全之计!” 梁焘听着也有道理,毕竟此时回京,也不见得就一路平安。 于是司马康这边一行人,便先往梁园而去。 想要留下来帮忙收拾现场的曾布、吕惠卿,也被刘瑜谢绝了,低声跟他们说道:“两位还是与彼等同行,先为小弟探探口风为好。” 曾布用力捏了捏了刘瑜的手,无声点了点头,便和吕惠卿一道,先行往梁园而去了。 刘瑜开口对苏东坡说道: “不太对。黄柏然刚在所处的位置,并不是首当其冲的。” 第237章 又是这种人? “为何这么说?”苏东坡就不太明白了。 吴十五正在指挥人手,把被挽马带倒的车厢扶正起来,又在修理车轴。 至于刚才被杀手击毙的挽马,倒是小事。 杀手那十五匹马在这里,把那六七匹被射杀的骡马替换了,还有七八匹马空鞍呢。 所谓收拾,也就是把杀手衣物都剥下来,直接在官道边掩埋了。 吴十五和王四,还有藏身雪丘后的二十来人,都是沙场老手,干这事熟络得要紧。 没一阵子功夫就全料理妥当了。 这过程里,就算苏东坡,看着这十五人,空无一物的袖袋,都能明白,这是一伙作好了跟目标同归于尽的人,根本无法从他们身上的东西,去判断出他们的来历。 “但是杀手出来,为了免于连累家人,也同样会什么都不带啊!” 苏东坡抚着大胡子,向刘瑜不解地问道。 刘瑜没有说什么,只要低头查看,刚才的马蹄、行人痕迹。 等吴十五把马车套好,过来请刘瑜起行。 刘瑜才提着自己刚才查看过痕迹:“你看,黄柏然离杀手很远。” “便是杀手要杀人立威,怎么也杀不到黄柏然,他为什么要开口?” 若是说钢刀加颈,便也罢了,这位置,杀手就算要杀人,也不是要杀他啊! “对,刚才当着那杀手的,是曾子宣!”苏东坡也点头补充了一句。 曾布曾子宣,那跟吕惠卿一样,是铁杆儿的新党。 要是杀手一怒之下,把曾布杀了,对于依附于旧党的黄柏然来说,至少,并没有什么损失。不过苏东坡很快就又推翻了自己的话:“应是生死关头,黄某无视党争,不忍见曾子宣蒙难!子瑾,人于危难之时,有大智慧,得大超脱,也是有的。” “我觉你苏大胡子就是个大傻缺。”刘瑜冷冷回了一句。 他可不信这个,而且他更不信苏东坡看人的眼光。 苏东坡要不是误将沈括当密友,给后者看自己的诗谱,也不会弄出乌台诗案了。 “黄某此人,能有这等超脱?”刘瑜是很不以为然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留下的人等,除了苏轼,还是另外一位着文士袍冠的人物,看去约莫三十来岁,刚才刘瑜没注意,以为是苏东坡的门人还是朋友,因为方才杀手冲至,他不知道在哪里捡了根木棍,和那些苏家的护卫、下人一起,是挡在最前面的。 此时听着刘瑜的话,却也拈须笑道:“刘直阁此言大善!我也以为,黄家子,末必有子瞻所言的心胸,只是惊吓之际,言语失措的可能大一些。” 苏东坡就皱起眉道:“何至如此?你们把人也想得太坏了。来来,子瑾,这位是章子厚。” “章集校?”刘瑜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章子厚微笑拱手道:“下官章惇,见过刘秘阁。” 面对颇有结交之意的章惇,刘瑜明显没有谈兴。 礼节性的述了礼,刘瑜便启程去赶前面先行的队伍了。 “又是奸臣,唉!”他坐进马车里,低声的叹息。 搞得一脸惊魂末定的如梦,还有在收拾朴刀的仙儿,都不知所措。 奸臣,没错,章惇就是史书上记载的奸臣。 刘瑜苦恼于,为什么想跟他交朋友的,主动愿意跟他结识的,从童贯到蔡京,从高俅到章惇。 都是奸臣啊! “十五叔,这些兄弟得有个去处。”刘瑜挑开车帘,让吴十五过来,这么对他吩咐。 刘瑜指的,是那些埋伏在雪丘后头的军卒。 这些人,有五六人,是归凉茶铺老板统领着的,这此人手倒也罢了,刘瑜安置好了他们的生计; 那外二十来人,却是随着吴十五回京来的。 吴十五去给西军的家人送钱,这些人便跟了过来。 有人是觉得刘相公仁义,给刘相公卖命不冤; 有些是觉得给谁卖命不是卖命?听着吴十五的分说,又看着一贯贯钱拿回来,觉得刘瑜难得看得起武人,愿为刘瑜效死的; 也有一些,是要赚钱,没错,就是赚钱,特别是听吴十五,说起刘瑜逼着方家低头,觉得这条命,在刘瑜这里,能卖个好价钱!这个年代的武人,也就是这地位,也就是这觉悟。这真不是刘瑜能改变的; 也有听着彭孙发迹,做到龙骑第一下名都虞侯,自觉一身本事,比彭某强得多,便想来京师,为着刘瑜卖命,也混个晋身之阶。 吴十五便从中挑了一些精锐好手,带了回来,不止这里二十来人,还有另外十多人,就在梁园边上的村落里,以打短工之类先住下;又有干脆去义庄宿下的,等着刘瑜用人之际,再挺身出来。 所以听得刘瑜问起,吴十五摇头道:“这不成,他们要来给少爷卖命,有事召集,无事便自散去。若是死了伤了,少爷仁慈,给他们些钱银,哪有平日里,白养着他们的道理?三四十条汉子,这要置办衣物、吃食住宿,又是一大笔花费,哪有这么折腾的?” 他知道刘瑜对他敬重,也正因此,他要替刘瑜着想。 并且吴十五和彭孙这些人,来东京,也没有说就要刘瑜包吃包住啊。 刘瑜听着笑了起来,对吴十五说道:“十五叔,要还是陈留的光景,那也就按着你说的办;但此际咱们倒不用省这钱。你教兄弟们先回去收拾,该辞的短工,辞了去,有什么衣物也收拾起来,然后到梁园外面等我们。” 又对叫了阿全叔过来:“如梦这里支些银子,梁园少不得成衣铺子,阿全叔你张罗一下,都给弄上一身新冬衣,到时混到各家的护卫里面,一同入了城,分两拔,一拔随我们回家;一拔先去太白楼,然后我再做安置。” 吴十五和阿全叔领了命,如梦取了十两碎银钱给他们,自去办事不提。 刘瑜想不到,章惇倒是很有谈兴,他骑马不坐车,几次过来和刘瑜搭话。 只是刘瑜一时不太提得起兴致。 中间吕惠卿也派了长随过来联络照应,刘瑜只能苦笑,又一个奸臣。 他突然感觉自己如是一个奸臣磁石,身边来来去去,奸臣总是特别的投缘。 第238章 逼人太甚 不管奸臣还是倿臣,刘瑜在车霜里呆了一会,当然也明白,史书也不一定就十分公正,有它的所谓局限性。而且,就是后面是什么人,这个时节,都还没有做恶,正如司马光也还没上割让边境堡垒的奏折一样。 这道理一旦想通,对于刘瑜来说,倒也就能把心结放下。 到了梁园,下了马车,收拾心思,重新跟章惇见礼,已然看见不出,有什么不对了。 章惇是愿意结识刘瑜的,述了几句话,竟就跟刘瑜把臂而行,拾阶步入梁园。 苏东坡在后面看得发呆,挽须道:“子瑾与子厚,竟投缘到这地步?” 他性子超脱,回头望见丫环从车厢里,扶了如梦出来,打趣道:“可怜佳人受惊,子瑾却是全无心肝。” 仙儿听着就不干了,擎了朴刀出来:“苏大胡子,欺奴奴的刀不利么!” 苏东坡吓得连连后退:“不敢、不敢!” 提了袍裾,随着知客指引,匆匆赶向刘瑜和章惇。 因为苏东坡知道,仙儿的刀是真的很利,上回仙儿去找苏九娘玩耍,因为苏东坡惹怒了她,真一刀就削了他一截胡须下来!偏偏她年纪又小,而且这熊孩子,又有苏小妹撑腰,苏东坡还真拿她没法子,所以只好避开她了。 梁园是个好地方,唐时李白、杜甫、岺参等等诗人,都来过的。 其中李白更是于此处住了十年。 梁苑集离宫、亭台、山水、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为一体。 本来建园的原意,就是供帝王游猎、出猎、娱乐的苑囿。 所以一入得内来给人的感觉,就是相当古雅,信步走去,处处有意境。 梁园好到什么程度呢?有一句诗说得极到位:曾观大海难为水,除去梁园总是村。 而刘瑜一行人入得来,只行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曾布就禁不住低叹自语:“教人发怀古之幽思啊!” 雪已晴,梁园好,自然不仅好在奇石、飞檐等等。 必定是有霓裳丽影,才映衬得这一方雪后的鲜活来。 在众人坐定,那知客便引了歌伎上来,琵琶倒持,锦瑟弦颤,依着刘瑜低声对仙儿的解说:“这便是演唱会现场,懂吗?咱们坐在的一等一的位置。不对,这还不是演唱会,这是专场,全是名角啊。嗯,寻常人家,哪舍得这么糟蹋钱银?” “听着琴,看这舞,听这唱曲儿,就得好多钱?少爷莫要骗奴奴,奴奴也去过桑家瓦子的,反正奴奴不打赏,两个大钱就能听一下午!”仙儿一脸的不信。 刘瑜笑道:“你想想桑家瓦子,多少人听一台戏?跟咱们这专场有得比?” 边上如梦本来正在揣摩着那锦瑟的指法,被这两个一身铜臭的家伙,搅和得皱起眉,禁不住开口:“公子,来得此处献技,都是大家,岂能与桑家瓦子的乐师相提并论?”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觉得不可触犯的东西。 如梦也是人,她自然也有。 她向往诗词歌赋,她欣赏曲乐音韵,尽管她能把帐目打理的井井有条。 但那是天赋,天赋和爱好,往往不见得就一致。 平时在家中倒也罢了,在这种高雅的场合里,刘瑜和仙儿的低语,但让她感觉到了亵渎。 简单的说,一个女文青,大宋的女文青,在这一刻,被触怒了。 所以她的声音,稍高了一些。 这让左右的士大夫都侧目张望过来。 如梦很快便清醒,察觉到自己这么做,让刘瑜面子上,有点下不来。 她马上就垂下了头,不过刘瑜倒不以为意,笑道:“是我不好。” 可是边上就有人冷笑:“刘直阁,倒是有自知之明,只是终非正道出身,于诗词曲韵,还是藏拙为妙吧!” 显然这位也受不了刘瑜跟仙儿的对话。 刘瑜有点不好意思,拱手向四周唱了个肥诺:“在下孟浪、孟浪!诸君海涵。” 不过他认怂,尽管这位言语嘲讽刘瑜的学历问题,但这跟电影院里玩手机、熊孩儿大闹大叫一个性质,要不别来,来了无端坏别人的兴致,却就是不对了。 所以刘瑜是自认为方才自己不对的,道个歉,服个软也没什么。 曾布是受了王雱所托,怕刘瑜吃亏,所以同来游园的,此时看着气氛不好,便出来打圆场:“难得一观梁园雪霁,又有霓裳舞空,更得曲韵动听,来来,共饮此杯!” 梁焘等人倒想就此和刘瑜开撕,但刘瑜先道歉了,曾布又出来打圆场,便也只好举杯。 歌舞撤下之后,司马康却就持杯起身,率先向刘瑜发难:“学生听闻刘直阁判国子监事,不知直阁如何做这差遣?学生开年也准备赴试,不若请直阁讲一讲《九经》,若是学生侥幸及第,也是蒙直阁提点啊!” 要不是他是司马光的儿子,那刘瑜当然可以不用管他。 出来个人,就叫判国子监事给讲《九经》,难不成刘瑜要去当免费老师么? 但司马康跳出来发难,刘瑜却就不得不接招。 而且,这还不好搞。 因为讲《九经》的国子监直讲,那得进士及第的学霸才能担当,刘瑜是特奏名出身,他来讲经?没有教师资格证的家伙来讲课啊!再说在座哪个是好糊弄的?刘瑜要不开口便罢,一开口,等于树个靶子,得让人打成筛子吧? 曾布和苏东坡看着,不约而同就要为刘瑜说话,便却被梁焘过来,拦在身边,硬要敬他们一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不会讲《九经》。”刘瑜微笑着向司马康答道。 “噢,那先生是精于《三礼》还是《五礼》?” 刘瑜摇了摇头:“这也非我所长。” “先生专于律?”司马康假惺惺地又再逼进了一步。 国子监,除了教《九经》、《五经、》《三礼》、《三传》,还有律学馆教律。 “下官是判监事,并非直讲。”刘瑜虽然面上微笔不减,但也有点火气了。 要问他国子监怎么管理,有什么规章,要怎么规范教育,那他也愿意好好跟这些人探讨。 说错被呛,刘瑜也真不放在心中,不懂就不懂,错了就错了。 这可好,明明他是判监事,当校长的,这司马康不来跟他讲学校的行政或是管理。 偏偏来逼他当教授!这是什么道理? 司马康冷笑着,又要开口,他率先发难,怎么可能就此作罢? 但苏东坡和梁焘喝了一杯,却就走了过来,冲着司马康说道:“公休,你看来近日疏于读书了。便是村间乡妇,都会说一句俚语:有状元徒弟,无状元师傅!” 苏轼开口训斥,那跟刘瑜说话的力道就大不相同了。 司马康只好行了礼,不忿地退下。 曾布却是拉着梁焘不让他过来生事,只是笑道:“近日填了一厥词,却只得了半厥,不如况之与我共推敲?” 文人相聚,谈论诗词本是题中应有之义,梁焘当然也不好拒绝。 总不能直接说,他着急要去怼刘瑜吧? 何况这边,曾布把着梁焘的臂,已开始吟哦: “江南客,家有宁馨儿。三世文章称大手,一门兄弟独良眉。藉甚众多推。” 一时间,便连苏东坡也低头思索起来。 刘瑜有点尴尬,这种聚会他向来不喜欢,只不过判了国子监,不来,就露怯了。 他觉得蛮无趣的,只是这时也不好去和仙儿说话,于是便抬头赏雪。 司马康冷笑看着刘瑜,他身边的刘安世,却扯扯了司马康的袖子,起身向刘瑜行礼道: “刘秘阁远眺有得,学生洗耳恭听妙句!” 场面一时就冷了。 刘安世也是不过二十岁,一身儒衫,刘瑜这下当真无法下台了。 要是司马康这样的,苏轼还可以出来挡;梁焘这样的有品级在身,曾布也可以扯着不放。 但刘安世不是,他真的就是一个学生,一个知县的儿子,跟着司马光读书。 他敬仰刘瑜,明知是作状,也说得过去,年纪差不多,刘瑜都七品了,还赐绯银,人家仰慕有什么不对?就是刘瑜答不上,这火还没法向刘安世发作呢! 边上朱光庭和司马康都一脸得色,他们就等着看,这刘白狗,今天怎么下台! 吕惠卿眉头都皱出悬针纹了,尽管刘瑜不站队,但刘瑜和王雱、王苘的交情,大家都知道,吕惠卿会跟着来游园,也是做一个缓和,免得刘瑜太难堪。但这时却根本没法站出来啊,一个普通的学子,敬仰刘瑜,吕惠卿怎么给刘瑜出头吧? “我方才只是看看风景。”刘瑜真不介意认怂,在诗词方面。 但问题是,捉住这把柄,这些专门要他好看的家伙,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朱光庭抚须道:“观天地而感悟,直阁有所得,何不吟哦出来,解了曾子宣之困,也让我们,欣赏一下,直阁的才华啊!” “那山很白,直阁大约吟得妙句,黑山身上白,白山身上肿!”却是黄柏然那边的门客文人,怪声怪调地起哄。立时引起众人压抑的低笑,尽管黄柏然马上就训斥了他的门客,并且起身郑重向刘瑜道歉,但这有什么用? 这是狠狠把刘瑜的脸面按在地上可劲擦啊! 第239章 骤变(上) 苏东坡看着气氛不对,他便往刘瑜身边走了过来,毕竟名满天下的才子,要说续上半厥绝妙的词,一时半会或者没灵感。但弄半厥应付得过去,让刘瑜不要当众难堪,对苏东坡来说,那真不是事。 这时刘瑜按住要暴起的仙儿,又轻轻捏了捏要起身替他答话的如梦,起来理了理衣冠,对苏东坡说道:“苏大胡子,你没听得这位刘世兄说么?我已有所得,便是你要吟哦,也得排在我后面。” “不错,我确是眺望风景,稍有所得。” 刘瑜从容吟道:“千里足,来自渥洼池。莫倚善题鹦鹉赋,青山须待健时归。不似傲当时。” 一时之间,苏东坡都愣住了。 主要是这意境,这起承转合,简直就是一气而来。 曾布指着刘瑜的手指都颤抖起来,一开口,连声音都有些沙哑:“好个刘子瑾,真人不露相啊!” 在场除了章惇之外,无论是司马康还是吕惠卿,无论朱光庭还是刘安世,都愣在那里。 因为能赋诗填词,并且写得好,那是本事。 但续别人的,把别人写了一半的诗词补全了,还气足神满,这当真就是才气了。 他们真的个个面面相觑,没有想到刘白狗,竟有如此之能! 刚才被黄柏然训斥的门客,一时之间,无地自容,举袖遮面,踉跄而去。 丢脸啊,他嘲讽刘瑜最多弄个“白山身上肿”,结果人家一开口,镇住全场! 哪里还有脸面,留在这梁园? 刘瑜看着,冷冷一笑,他是不愿抄书,怎么说也是文科研究生,真愿意钞,还钞不出? 曾布这种后面做到知枢密院事的人物,虽然不是唐宋八大家,但他的诗词,刘瑜能背不出来?那不是纯扯蛋么! 但在镇惊之后,司马康却咬牙站了起来,冲着刘瑜行礼道:“直阁大才,学生也有一首诗,赋得一句,难以为继,还请刘直阁妙手补就!” 虽然曾布的品行,不至于说和刘瑜合作演双簧,但司马康就是觉得刘白狗,最多也是就撞了狗屎运,他接受不了这事实,他决心要让刘瑜出丑。 不等刘瑜拒绝,他已开口吟道:“昨日春冰破水边,今朝腊雪坠风前。” 刘瑜一听,当场“扑哧”一声就笑了起来。 虽然司马光没进唐宋八大家,虽然刘瑜很不爽司马光的政见。 但司马光的文才还是极好的。 他的诗词,刘瑜自然也是极熟悉,应该说,比曾布的诗词熟得多。 “这一句,只怕不是世兄所得,是涑水先生的手笔。”刘瑜淡然说道。 司马康吓得后退了两步,如果不是刘安世和边上的歌伎左右搀扶住他,几乎连案几都要撞翻了:“你、你、你怎么可能知道!” 这一句本来是他在司马光书房看得来的,写在纸上,仅有一句。 扶着司马康的刘安世,却就倚小卖小,堆着一脸笑说道:“品出涑水先生的气息不止,想来刘直阁应已有了章程吧。” 听着这话,刘瑜是真怒了,他不想钞书,可打脸逼到这份,他就不管不顾了! 刘瑜笑了笑,从容接上一句:“岁华过目疾飞鸟,壮志如何不着鞭。” 一首绝句便是天衣无缝。 看出司马康拿他爹的作品出来装逼不说,还真给续上,续得那半厥词一样,原汁原味! 当然这是废话,本来就是人自己写的,能不原汁原味? 但这事换个人来,那真整不出来,不是文科专业,不是宋词这方面的研究生,没这基本功,没刘瑜这记性,就得生生被打脸。 当场不要说苏东坡还是司马康了,能来这场合的歌伎、乐师,哪个肚里没点墨水? 这时全场愣住了。 因为这事要苏东坡干的,那大家是震撼。 这可是刘白狗啊,京师里出了名的刘白狗啊! 若不是梁园外头,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只怕在场数十人,没个半炷香功夫,真是缓不过来,冲击力太强了。 “十五叔。”刘瑜皱了皱眉,对垂手立在外围的吴十五叫了一声。 后者不用多说,马上飞奔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半晌扶着一个半身血淋淋,出气多进气少的人跑了进来,却就是刚才掩面而去的那黄家门客。 “少爷,这梁园,已是许进不许出了。” 吴十五把这半死的门客扔给黄家下人,抱拳向刘瑜禀报。 刘瑜还没说什么,王四已持了盾,带着他那队人,向着门口冲了过去。 不是他好勇斗狠,而是无数的脚步声,冲着这边而来。 “子瑾,怎么办?”苏东坡一时不禁也慌了手脚,他倒不是怕死,要不也不会刚才面对杀手,还敢训斥对方了。但他终究是文人,面对这乱起之际,当真是不知所措的。 曾布、吕惠卿也颇为紧张,一时之间,与司马康与刘安世,四处寻找可以躲避的地方。 别说,梁园这么大,那真有不少角落可以躲避。 “戮贼而已,还能怎么办?”刘瑜耸了耸肩,回答了苏轼的问题。 苏东坡的护卫,正有一人爬上墙,却被一箭射飞了头巾,吓得跌落在地,不住颤抖,苏东坡看着,向刘瑜问道:“贼势盛,我等当如何啊!杀,怎么杀?” “苏大胡子,你信我?” “我当然信你!” 第240章 骤变(下) 刘瑜对擎出朴刀的仙儿说道:“护着苏大胡子。” “不,奴奴要护着少爷!”仙儿固执地嘟起嘴来。 刘瑜伸手扶起如梦,笑道:“我虽无拳无勇,却是不怕,苏大胡子心中害怕,你过去,给他壮壮胆。” 又回首对在场其他人说道:“但凡信我,便随我走吧。” 可惜在场士大夫加上护卫随从、歌伎、乐师,数十人乱成一团,全然没人理会刘瑜。 “十五叔,走吧。”刘瑜扶着如梦,对吴十五吩咐了一声。 却就听着身后有人笑道:“子瑾当真混身是胆!” 回首望去,就看见章惇,手扶长剑行来。 这年头佩剑的文士不是没有,但章惇这剑不一样,吴十五看他抽剑出鞘,不禁低呼:“八面汉剑!” 这是分八面研磨的汉剑,不是唐以后,刀逐渐在战场上占据了地位之后,用来装饰的剑。 唐朝以后,讲究的是陌刀如林,徐徐而进,挡者人马皆碎,基本就没剑什么事了。 所以唐剑很多讲究,有三耳云头形,从剑首到剑柄,从剑格到剑鞘,装饰繁复,有分段箍环等等。 章惇手中的剑,就没有这么多花巧。 圆柱缠绳就是剑柄。 并且他的剑,不是佩在腰带上,而是剑彘直接穿在腰带上,朴实无华。 此时出鞘,便见剑身挺直,剑刃由两度弧曲而伸,锋芒毕露。 这是真正的杀人剑。 “我有剑,君有胆,可同行。”章惇将长剑持在手中,对着刘瑜这么说道。 刘瑜扶着如梦,微笑点了点头:“有劳子厚。” 这时西厢门那边已有十数人,持着军器冲了入来。 月门洞这头也有十数人涌了入来。 “守住两门!”刘瑜高声喝叫,王四倒是按着他的话办,死死不让来敌杀入。 吴十五带了一队,专门把那爬墙过来的敌人砍翻。 可西厢门那边,吕惠卿也好、曾布也好,司马康、梁焘也然,那些人的护卫,倒没有一轰而散,只是各自守卫着自己的主人,那门洞压根没有人去理会。 刘瑜看着不对,这么弄下去,一旦被包围分割,腹背受敌,那完全就死定了。 “四哥,杀出去!”刘瑜冷声说道。 “诺!”王四持盾硬把两个敌撞飞了,手中刀一撩一扫,便领着手下那队人,杀出了门洞。 出了门洞,这曲径幽深,竟被密密麻麻的来敌塞满了! 至少面前就有五六十人,有持刀仗枪的,有持弓箭的,王四的盾上,已插了至少七八枝箭。吴十五看着这场面,把衣裳一扯,赤了右边的肩膀,以便活动,持着朴刀向刘瑜说道:“少爷,小人去了,少爷要保重!” 如果有四五个老卒,他倒有信心护着刘瑜冲出去,当然,如梦也好,苏东坡也好,章惇也好,吴十五管他们去死。 但如今只有他和王四两个,他感觉是没法子的了。 所以他要去冲阵,用自己的性命去冲阵,老卒拼死,怎么也能刘瑜杀出一条血路。 “等等,十五叔,领了人,按阵法操演看看。”刘瑜一把扯住了吴十五。 “少爷,儿戏不得!” “十五叔,战阵之前,便是军令。”刘瑜不容拒绝。 吴十五无奈,只要叫过他带那队人,此时一个个嘴青面白,这可不比方才官道上,冲击那十五个杀手,一个是现在无马,一个是现在敌人可比自己多出许多,压根看不到头,说不怕那是假的。 “快点,按着这几日,那甚么沈先生教的法子,练起来!”吴十五一个接一个地踹他们屁股,总算把阵形列了出来。这是沈括这些日子,按着刘瑜所提供的片断信息,充当人形计算机,扮演出来步兵战术阵形。 也就趁着雪小时,操演过几,吴十五和王四都不太以为然,觉得这和阵图一般,糊弄上官的把戏。 谁知按着这阵形,接敌冲了上去,竟向前推了七八步,毫发无伤! 甚至还把之前冲阵厮杀的王四抢了下来。 这个年代,哪里有人去操练小队战术?也许沈括不能完全复原出戚家军的战阵,但有这么个架势,又是窄路相逢,却就效了奇功。 王四退得下来,不用刘瑜吩咐,把他那一队人手,叫到跟前,也按着队形排列了。 等到吴十五那队人杀累,马上领人顶了上去,立时又向前顶出十数步来。 可惜始终这不是完整版本的鸳鸯阵,杀出曲径,去到空旷园苑之处,立时就出现了伤亡。 如不是仙儿把冲近身的刺客斩了,苏东坡怕是一入此地,就要见血; 章惇的汉剑,倒是简洁朴实,片刻就杀了两三人。 只不过吴十五和王四都下意识退了回来,卫护在刘瑜身前,两队护卫,阵形尽散,当场死了七八人,余下四五人还依附着吴十五、王四他们作战,其他七八人,全都四散跑了。 “想不到,今日于此地,与子瑾共赴黄泉啊!”苏东坡这时倒也不乱了,眼看就要死了,还有什么好乱的?却是握紧了刘瑜的手臂。 刘瑜苦笑道:“我要共赴黄泉,也跟如梦同去,干你这苏大胡子底事?” 可惜无论如何诙谐幽默,如何临阵不惊,此时周围围攻的敌人,仍有五六十人,吴十五和王四,身上已披创数伤,连章惇左臂上也多了一道血痕,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敌人的血,只见他散了发,持着汉剑前后冲杀,但脚下已然有些不稳了。 刘瑜扶着如梦,长叹了一声,四目相望,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言。 眼看,今日便魂归于此了。 临阵厮杀不是比武,没有胜负只有生死。 生死,不过一瞬间。 不过是热血喷洒在积雪上,刹那的消融。 所以很快,快到连半炷香都没有,跟着吴十五和王四厮杀的四五人,就死得只余一个张二狗。 不过刘瑜他们也退到一处院子里,总算不是空旷地方。 连仙儿都挂了彩,背上拉了一道创口,鲜血淋漓的; 章惇倒还好,这厮不单胆大如斗,练的全是杀人剑,只不过明显也是力气将尽,站都站不太稳。 退入院子里王四把门闩上了,吴十五暴吼一声,踹翻了几块奇石,和张二狗协力,把它们堆在门后。大约所谓焚琴煮鹤,就是这光景了。有人从墙头上翻过来,被仙儿和章惇合力杀了。老实说,这些人,要是单对单,别说吴十五和王四,就是仙儿、章惇,也一点不怕他们的。 可架不住人多啊! 第241章 平乱 杀到此处,刘瑜看着,至少已砍翻三四十人,有过半是在那曲径里取得的战果。 砍翻就是倒下没有战斗力的,但一路追杀过来的,仍然还有三四十人。 这还不算那些去围攻其他人的刺客呢! 刘瑜咬牙道:“这不是杀手,也不是刺客。” 如果能战损三成,还没溃散的,那就是精兵悍卒了,如王四、吴十五他们这样的。 哪怕只有一个人,他们也能护着刘瑜作战的。 明显这些攻杀过来的敌人,不是这样的精锐之师。 那么,砍翻三四十人,攻势依旧,说明来犯的敌人,至少有三四百人! 而且一个个都得一米七五左右,在这年头,算做很是高大威猛了。 大宋京师,天子脚下,若说来个十个八个铁鹞子之类的强悍人物,倒是可能的。 东京城,人太多了,混进去十个八个,有可能。 二三十人,那得分批了。 三四百条好汉,还都有军器,就放在梁园这里,大宋竟一点反应也没有? 那大宋早就亡了! 而且刘瑜还玩个屁的情报,这么大一股敌人,潜伏在京师左近,他居然一无所知,还勾当什么皇城司?趁早回家生娃种田去! “这不对,给我十息。”刘瑜扶住快要摔倒的苏东坡,又抱住了如梦,对着摇摇欲坠的章惇喊了一声。 章惇苦笑道:“十息,子瑾,我怕连一息都撑不住。” “杀!”仙儿暴起,一刀将翻越墙头的敌人斩死,喘息着道: “少爷说十息,便是十息,奴奴从不教少爷为难!” 而这时方才歌舞场地的园苑里,那些敌人突然之间如潮水退下,只是堵在两门之外,不教里面的人出入。 曾布惊魂末定地扯着吕惠卿:“苏子瞻和刘子瑾呢?还有章子厚啊!” 吕惠卿扶着墙,喘息地苦笑道:“我如何知道?方才我都以为,要死在这里了。” 他带了十几个护卫,活着的只有三人,四个侍妾,活着的只有一人。 “刘直阁杀了出去,来敌便是分兵去追刘直阁他们,才会退出厮杀,将我等围堵起来。”梁焘倒是清醒,尽管他也中了一刀,但自己包扎了之后,却冷静地对曾布说道: “我看敌方不见得便有多少勇力,不若众家护卫,合到一处,冲出去,也好去援刘直阁!” 梁焘这人,虽是旧党,但总归还是有正气的。 所以于在关头,他倒是有决断。 只不过很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刘安世便摇头道:“哪好再去招惹贼人?” “若是伤了公休,如何是好?”朱光庭也不以为然。 毕竟司马康在这里啊。 吕惠卿也摇头道:“如果冲杀出去,能破敌,当然是好事;若不能杀破重围,岂不是反倒坏了我等性命?此事须从长计议!” 边上曾布听着,气得要死,对自己的管家说道:“你领了人,杀出去,总要接应着子瞻他们才是!” 但他身边护卫家人,却纷纷跪下,求他不要冲动。 吕惠卿更是劝阻:“子瑾他们杀出去,本也就是为了保全我等,子宣若是冲杀出去,有什么差错,岂不是教子瑾他们,白白牺牲?” 黄柏然门下的护卫随从,此时破了胆,低声地发泄着牢骚,竟也纷纷得了周围的合应:“刘直阁的命便是命,我等的命便不是命么?”、“本来大家都守在这里,他们要杀出去,各人有各人的缘遇嘛!” 曾布又不是万人敌,大家都要固守,他能怎么样? 所以他这边,也真是无计可施。 他却不知道晓,刘瑜那边厢,已到了最后关头。 仙儿、章惇、吴十五、王四、张二狗五人,撑了不止十息,十五息。 各人身上,都添了新创。 眼看真是再也撑不下去了。 刘瑜突然对吴十五和张二狗说道:“搬开石头,快点。” 还没等完全将石头搬开,那门便被敌人撞开了。 黑压压的人潮涌了入来,刘瑜扯下银鱼袋和官印,高举在手,厉声喝道:“尔等身为大宋官军,当真要杀官造反么?” “直秘阁、左正言、判东京国子监兼提举外剥马务、赐绯银鱼袋刘瑜在此,尔等欲杀我乎!”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往前涌过来的敌人,竟一下子停住了,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撞得又踉跄向前几步,仙儿跟章惇都准备出手了,却听着刘瑜高声疾呼:“住手,全部住手!” “下官刘瑜在此,军中谁是主事,滚出来答话!” 刘瑜说着,拔开身前的仙儿和章惇,要来劝他的吴十五和王四,被他眼神一扫,下意识地退开,他便这么一个人,走了出来,阴着脸冷声道:“还要下官请你出来么?” 这时面前那些敌人,左右分开一队路来,一个看着服饰约莫是小使臣跑了出来,一脸的惊惶失措,看见刘瑜,仔细看了刘瑜手中银鱼袋和官印之后,纳头就拜,口称:“小的虎翼左第二军第一都虞侯韩胜,参见相公!小人该死、该死!” 这还不算,在这韩胜身后,有个穿着交领袍子的家伙,探头探脑张望了一番,放声嚎啕,连滚带爬奔了过来,一下跪在刘瑜靴前,拼命磕头:“相公饶命啊!相公饶命啊!小人真不知道是您在这里!小的瞎了狗眼啊!” 刘瑜冷声道:“抬起头来!” 跪着那人抬起头,虽是额头磕得青肿,又是泪流满面,可刘瑜却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这左右却是皇城司里的入内院子杂役!刘瑜气得恶从胆边生,抬脚就把这厮踹翻了:“你到底是叛国投敌,还是蠢成这样!” 向来对待手下都很和气,也从不作贱人的刘瑜,这回真的要疯了,直接对吴十五和王四说道:“打!” 吴十五和王四那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冲过劈手抢过两条花枪,就抡着花枪杆子,往那入内院子的杂役背上招呼,抽了两三下,那厮就喷血了,刘瑜方才把吴十五两人喝止:“教他答话!” 又对那韩胜骂道:“那边是不是还在围杀?那边是谁你可知道?曾布曾子宣!涑水先生的儿子,司马康!还不去派人去叫他们住手!” 韩胜一脸死灰,连忙叫了手下去传令。 他知道自己算是完蛋,抽了刀横在颈上,惨笑道:“相公,小的立功心切,猪油蒙了心,却是被人瞒骗,做出这等事来,事到如今也无话可说,小人拿这贱命来赎罪就是。只求相公慈悲,放过小人家小!” 刘瑜真的气得胸膛起伏,指着那呕着血的入内院子的杂役,向这都虞侯说道: “你要敢死,我就办你个族诛,你不信问问这蠢货。” 第242章 善后(上) 京师大相国寺边上的院子里,萧宝檀华哥懒洋洋地对着耶律焕说道: “你回汴京来,可想好怎么做?跟刘子瑾打对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耶律焕显得很沉默。 他过了半晌才说道:“你变了。” 萧宝檀华哥听着,便笑了起来,有些心酸,有些无奈,也有些解脱的气息: “我当然变了。我若是没变,不就跟你回大辽了么?” 耶律焕脸色一变,没有再开口。 他输给了刘瑜,他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他不等没能帮萧宝檀华哥脱离辽国太子的魔爪,他也没能在刘瑜身边,把她带走。现在他离她很近,但他知道,他已经离她很远了。 于是他站了起来,没有说什么,往外而去。 “你要去哪里?”萧宝檀华哥叫住了他。 “去梁园,杀刘白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 萧宝檀华哥轻轻用脚蹬了边上侍候的女郎,示意她去冲茶。 然后她轻启檀口,稍有点沙哑的声音,如同有着某种魔力:“你觉得能杀得了他?” “我得试试!” “不,不用试了,你去太白楼,把两个伙计料理了就好了。我派人带你去,你将他们带走之后,动作利落些。不要再说了,做你能做好的事就行,记住,在汴京,我才是详稳,我说了算。” 耶律焕猛然回头,望向她,只觉得她,已是如此陌生。 他没有说什么,便出门去了。 房间里,大铁椎堂的堂主讨好地问道:“详稳,这耶律焕,也是大辽有数的好手,若他去梁园,那刘白狗不是就更加无处可逃吗?” “呵呵。”萧宝檀华哥显然没有再谈下去的兴趣。 “京师所有暗桩,全部转移,要做好准备,承受刘子瑾活着回来,报复的怒火。” 那大铁椎堂的堂主就想不明白了:“刘白狗怎么可能活着回来?你布的这局,天衣无缝啊!” “不,只要他破了局,其他后手,就不见得有用了,包括耶律某人。下去办事吧。” 萧宝檀华哥不想多谈,其实她觉得,耶律焕不一定,有面对刘瑜的勇气。 刘瑜已经把耶律焕整个人都击溃,从内到外。 侍候的女郎把茶沏好,端到她面前,萧宝檀华哥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她端起茶杯,有一滴泪落在杯中,泛是无尽的涟渏。 萧宝檀华哥把带泪的茶饮尽了。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样。 真的不知道。 她希望刘瑜就在刺杀里死去?还是希望他能逃过自己天衣无缝的布局? 于是她决定不再思索下去,把手中的《唐传奇》扔下,她叫了人进来: “马上转移,这个院子不太妥当,所以暗桩,转移之后停止活动,待命。” 她总觉得,他能活下来。 尽管她不知道,换成自己,如何活下来。 但他死不了的,他就是一个祸害,能活许久许久的祸害。 “可惜你是宋人,我是辽人。”她望里铜镜里憔悴的容颜,无声地自语。 此际梁园之中,那入内院子,望着都虞侯韩胜,却是无尽的惨笑。 勾当皇城司公事这个差遣,尽管刘瑜没有报出来,也没有公诸于众,但事实上,诸般诏书不缺,正式的任命来着,皇城司里的人,当然知道刘瑜是他们该管的上峰。那入内院子的杂役惨笑着道:“大哥,是我害了你,皇城司里的事,刘相公开口,便是石公公也翻不了案的。” 这年头武人地位低,士兵地位更低了。 看着自己都虞侯,连死都不成,士兵里面,自然担心自己命运。 于是刘瑜面前的军兵里,隐隐便有了些骚动。 刘瑜看着,伸手戟指着面前那些士兵,恶狠狠地骂道:“尔等听从乱命,少不得一顿打!” 那黑压压的士兵,便一个个松开手里刀枪,纷纷无言跪了下去。 老实说方才不是没有人想干脆杀官落草的。 但听得一顿打,算了吧,为了一顿打,去杀官落草连累家人?不值当啊。 一顿打,打就打吧,认打就是,谁教自己倒霉,摊上这么个都虞侯? 张二狗是个有眼色的,搬了几张椅子过来,教刘瑜等人安坐了。 便是军兵面前,刘瑜冲着那入内院子的杂役问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要让敌国细作、杀手干掉了,刘瑜真还就认命了。 这世上,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百密一疏总是有的。 问题是让皇城司和大宋自己的禁军搞到这样,他真心的胸膛里如火烧一样。 这太过荒谬了。 吴十五低声提醒刘瑜:“少爷,是不是把一个拖下去,分开审讯为好?” 这也是刘瑜教给他们的技巧,但刘瑜却一脚再次把那入内院子的杂役踹翻,冷笑道:“不必了,这回问不出来龙去脉,军兵不论,这两个,必定族诛的。由得他们说便是,你是皇城司出来,应当知道,刘某人向来极有信用,说赏你便赏你,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说族诛……” 想不到那入内院子,竟吓得两眼翻白,屎尿失禁,当场昏了过去。 刘瑜冲着都虞侯韩胜抬了抬下巴:“说。” “回相公的话,小人内弟来找小人吃酒,说是有辽国细作,约定待到雪晴,就来梁园交接情报。又说,又说他是相公麾下的入内院子,只要立了功,相公必不会亏待了小人。小人打听了一番,军中兄弟,都言道,相公待下是极好的。小人寻思,总得有些功劳,才好投入相公门下。”那都虞侯韩胜,结结巴巴,将事由从头说出来。 第243章 善后(下) 刘瑜听着,真的是哭笑不得。 这时那杂役被用水淋醒了,他在皇城司当差,自然知晓刘瑜的性子,连忙竹筒倒豆子:“相公饶命啊!小人知晓太白楼是相公门下的产业,闲时便与伙伴去吃酒,听着太白楼的两个伙计,低声说起这等事,又说相公布好了网,只等这辽国贼子来投,小人以为,得了机缘,便寻大哥相议,不若立了这功劳,好拜入相公门下。” 刘瑜当真想把这入内院子,斩成肉酱,尽管他努力压着怒火,仍旧是咆哮的腔调:“你脑子里全是屎么!两个伙计随口的话,你就敢信?还敢私自调兵!你们两个,可知道便是三衙,也无私自调兵之权!你们疯了么?” 看着面前不住磕头的两个家伙,刘瑜还得强压的怒火,取了笔墨,草草写了一份手令,交给吴十五,指着那入内院子的杂役:“十五叔,你到梁园外边,带上二十人,骑马回去,让阿全叔去皇城司找李宏,将此信交与李宏,他自有分寸。你先看着太白楼。等李宏带人赶到,便将太白楼查封了,所有人等不得进出。教这厮指认那两个伙计,拘起之后,分别讯问,留一口气。” “诺!”吴十五没有废话,直接领了命,把那入内院子夹着腋下,便往外而去。 刘瑜又对王四道:“四哥,你去把梁园外边,其余的弟兄领入内来。” 王四抱拳唱了诺,快步奔了出去。 这时吕惠卿、曾布、司马康等人,在护卫拥簇之下,赶了过来。 刘瑜也不客气了,直接对章惇说道:“子厚,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烦你将各家护卫统领,将这些军兵缴械缚了!” “遵命。”章惇也是痛快,本来他和刘瑜无上下级关系的,但本来他就看刘瑜顺眼。 方才生死之际,他剑术不错,自然看得出刘瑜是手无缚鸡之力,当时他自己都以为必死的,刘瑜这纯文人,居然有这份勇气、胆气,一人喝退数百军兵,那气势展露出来,也教章惇更为心折。 那各家护卫,自然有些抵触,但方才的情况,大家都看着,无论是司马康还是曾布,都喝令护卫,依照刘瑜的安排去做。开什么玩笑?当场还有数百兵卒,不缚起来,一会哪个想不开,要煽动其他人杀官造反,怎么抵挡? 再对刘瑜有意见,新党旧党再不和,这时候大家都极有默契,全然抹过不提。 等到王四领了十几二十个西军悍卒入内来,刘瑜心头方才一定,才有空去问苏轼: “没事吧苏大胡子?” 苏轼摇了摇头,却向仙儿说道:“以后若是见着什么新奇物食,我一定捎上一份给你解馋。” 仙儿却便雀跃欢呼起来,谁知扯着背上创口,不禁惨叫。 刘瑜无奈对如梦道:“教过你料理伤口,可记得?那好,你赶紧扶了仙儿,去边上厢房,给她包扎一下。” 说是让如梦扶着仙儿,其实不知道是仙儿扶她,还是她扶仙儿。 因为如梦被吓得到此时,仍是一脸的苍白如雪。 那手脚一直在颤抖着,刘瑜甚至还听着仙儿在安慰她:“没事,别怕,奴奴还能打!” “四哥,把刚才那些歌伎,乐师全拿了。”刘瑜又冲着王四吩咐了一声。 苏东坡刚要开口,刘瑜伸手止住他:“里面九成都是细作,大胡子你不要滥好人了。” 刘瑜望向黄柏然,后者下意识地移开眼光,刘瑜冷笑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今天突发的事件太多,刘瑜不想再弄险了。 原本他是准备创造一个机会,让黄柏然动手的。 但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他就把黄柏然先搁一搁。 歌伎、乐师,本来就是辽国准备刺杀刘瑜的杀手。 事实上,从刘瑜还没遇着西夏那十五骑的刺客,他就知道今日这些歌伎和乐师之中,大多是杀手了。他也早有应对的手段。只是没有想到,这韩胜和他当入内院子的内弟,突然搞了这么一出,让刘瑜措手不及。 “诸位还有游兴么?”刘瑜向着司马康等人问道。 后者连连苦笑,就连朱光庭也拱手道:“全赖直阁活我!” “直阁虽有救命之恩,然而日后如果学生认为直阁行事,有伤天理,不合律法,不采于国家的时候,请恕学生不敢以私忘公,到时仍将秉公行事。”司马康却就拱了拱手,不咸不淡地说道。 刘瑜正在火头上,听着微笑道:“哪当得起公休这话?日后刘某如有什么地方,犯了公休的讳忌的,任凭责罚,雷霆雨露,皆是……” 不等刘瑜说完,吕惠卿连忙道:“子瑾、子瑾!何必与他一个孩童计较?” “子瑾口下留人!”苏东坡也连忙叫了起来。 梁焘和朱光庭不约而当,硬生生将司马康按跪下去,后者还没回过神,曾布厉声道:“你还不磕头认错?是要害死涑水先生么!” 司马康也是聪明人,此时回过神来,连忙冲着刘瑜拜了下去:“世叔见谅,小侄年少孟浪,言语无状,却是跟世叔捣蛋戏耍,请世叔责罚!” 他是想通了,他凭什么跟刘瑜说这话? 这年头,是有讲究的,写写“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就是反诗了。 一个还没踏入仕途的家伙,威胁七品官员,要秉公行事? 他压根就没这资格吧。 要让刘瑜把话说完,那就是指司马康当自己是太子还是皇帝了。 不然的话,司马康这话,从何说起? 第244章 情报贩子 他敢不服软,刘瑜这时在火头上,真敢弹劾司马光有不臣之心! 纵然弹劾肯定是不果的,司马光的地位,不是刘瑜这么捉住一句话就能搞倒。 但这事闹大了,司马光一个教子无方的名头,是逃不脱的。 而还没进士的司马康,以后基本上,也就仕途艰难了。 所以司马康不论心里面多憋屈,也只能磕头认错。 刘瑜看着他,冷哼了一声:“不敢当世叔之称啊,免得日后,公休得登大……” 话没说完,便被曾布截住:“子瑾。” 回头又见苏东坡扯着他袖子,连连摇头,刘瑜想起苏东坡对自己,当真是够义气的,无奈长叹一声,对司马康道:“回去好好读书吧,明年你也是要进考场的人,没事瞎折腾些什么?” “是,小侄谨遵世叔教诲。”司马康这是装逼不成,反被打脸,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过了一阵,石得一便带了亲事官和上百入内院子过来,他是得了李宏的禀报的,按着刘瑜手书的指示,领人过来办事。 刘瑜也不欲多言,除了韩胜之外,其他人等,都与石得一带回去。 又让诸家护卫散了去,教曾布、吕惠卿等人,随着石得一回京师去不提。 章惇看着人去尽之后,对着刘瑜笑道:“痛快!” 苏东坡长叹一声,却摇了摇头,对章惇说道:“当日有说,子厚必能杀人,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果不其然啊,子厚你今日,杀了许多人。” 这时苏东坡当年和章惇去游玩时所说的话。 其时两人出去玩,去到绝崖,那里有独木桥,苏东坡不敢过。章惇从容过了,甚至还在绝壁题书:章惇苏轼来游。苏东坡当时就认为,章惇把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这人肯定杀起别人,能下得了手,狠得了心。 今日遇着这一桩事,果然章惇从容杀人,面不改色。 刘瑜也很好奇,向章惇问道:“子厚以前曾任侠杀人?” “不曾,习得剑术,今日方得一试。” 刘瑜不禁也心中称奇,别说杀人了,当时他第一次看见仙儿杀人,自己都吐得不行。 哪里能跟章惇这样,没杀过人,然后一个接一个的杀,完了到现在,也没有见有什么不适。是真没有一点心理障碍,看得出章惇很累,但那累,就跟担了重物行路,就跟全神贯注写了一卷书法,画了一幅画也似的。 这心理素质,还真强大。 刘瑜不禁对章惇高看了几分。 而章惇此时,却是对刘瑜极为佩服:“子瑾所为,当真应浮一大白!司马公休,从小就端个架子,让人看了生厌,很是把自己当回事。今日不得不双膝落地求饶,口称世叔,真真是大快人心!哈哈哈!” 倒是苏轼,皱眉劝刘瑜道:“你这性子要改一改,没必要计较到这地步。” “我今天死伤了十九名护卫亲随,只有一个张二狗活下来。”刘瑜很认真地对苏轼说道。 苏东坡知道刘瑜的性子,便是妾,也不许他人调笑的;便是下贱的武夫,也不轻视的。 所以他没有再劝,因为他能理解刘瑜的火气,只是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你回去休息吧,我还得去提审相关人等。” “子瑾,可否同去?”章惇极有兴趣地向刘瑜问道。 刘瑜倒是无所谓,主要是他渐渐觉得章惇这家伙,看着顺眼了些。 不过,刘瑜一行还没到陈州门,就有皇城司的亲事官,披甲顶盔,领了一队入内院子,快马来报:“禀直阁,太白楼那两个伙计,今早便已有人来寻他们,向掌柜的告了假出外去了。” 刘瑜点了点头,并没有发火。 这是他意料中的事情。 到了皇城司,提审那唤作张平的入内院子,刘瑜只是问道:“你如何会相信,太白楼伙计所说的话?你难道没有想到一个可能,他们只是无聊胡扯么?” “这个、这个,是小人蠢。”张平犹豫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刘瑜看着就笑了起来:“你的确很蠢,这当口,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最好求神拜佛,我能捉到想捉的人,要不然的话,你全家老小的下场,你该清楚。” 张平不禁渗下泪来,却是哭诉道:“小人是怕冒犯了相公。” 原来,太白楼现在,已成为京师一个情报的集散地。 甚至因此沛生了一些情报贩子,专门在太白楼打探情报的。 “其实当年魏岳魏公公在时,因为魏公公常去相公门下这产业消遣,小人等人也便跟着去捧场。从那时起,太白楼里,就很少有闲话,更别提现在。” “小二哥之间,多有互通情报的。小人也豁出去了,去相公照实说了吧,他们卖情报的所得,只怕不比太白楼每天的收入来得少啊!所以小二哥之间,是不会说闲话的,他们哪有说闲话的功夫?” 刘瑜听着吃了一惊,还有这样的事? 于是接下来,他不得不去审问自己酒楼的人了,从掌柜到小二,包括上菜的伙计,到厨房的大师傅,一个也漏不得啊。这对于刘瑜来说,真的是一个比较揪心的事。 刘瑜直接去问那掌柜,掌柜老泪纵横:“东家啊,小老儿这帐目上,一个铜钱也记着的,每锂都会送去府上,给大娘子过目。小老儿上个月算差了十五个铜钱,自己掏了补帐上,还是大娘算出来,把钱退给小老儿的。” 说着就以头抢地,一副被冤枉,想一死以证清白的架势。 刘瑜叫人将他按住,耐着性子问道:“我信得过你,我是问你,这些伙计,听取了各式的情报,在太白楼里,贩卖情报这事,你可是知道的?” “知道啊,向来都这样吧?哪家酒楼不是这样?就是去销金窟,打赏一下龟公,问他哪个头牌肯留客过夜,哪个女校书身子不方便一样的事啊!”老掌柜就不明白了,觉得这太正常了。 老掌柜还替被拘起来伙计鸣不平,跟刘瑜诉说道:“咱家太白楼的小子们,都勤快啊,那桌椅珵亮的,开门关店,上下门板,都争着来,不比别家酒楼,能偷懒就偷懒。都是好儿郎啊相公!” 刘瑜一时也不知道该跟他怎么说,只好吩咐皇城司里的人等,给他吃喝,关单间里吧。 去审那些伙计,个个都是大叫:“冤枉!” 还有人叫:“等我家相公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因为这些人等的不专业,稍为一问,他们就交代了。 而且他们也不认为这样有什么问题,如那上菜的伙计所说:“小的也不敢到相公这里,打探什么消息,只是在酒楼里用餐的客人,他们说什么,小的们就用心记下来,互相告知店里的伙计,若是有人要出钱来买,便卖给他,仅仅如此而已。” 这是第一次,刘瑜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在皇城司枯坐到掌灯时分,都想不出个章程来。 “直阁,有人带了两口麻袋,说是奉您的令,前来缴令的。” “噢?李宏你去看看怎么回事,把人带入来就是。”刘瑜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 人,是没有带进来,李宏出得去,那人已飘然而去了。 倒是把两只麻袋弄了进来,打开一看,里面被四蹄反缚着,嘴里又塞了布的两个人。 正是刘瑜寻而不得,张平所说的那两个伙计。 这两人也不知道是谁绑了他们,据说被叫了出去,就直接被砸昏了。 “那你们为何会跟人出去?”刘瑜就不明白了。 第245章 去意生 被提审的伙计喃喃道:“那个人,小的也不认得,在太白楼门口唤小人和铁锤的浑号,以为是平时见过的,他说被人欺负了,教小的和铁锤去帮他镇镇场脚。当场就给了二十文钱,又说事了之后,每人至少有一两白银相赠,小人鬼迷了心窍,便随他去了。” 另外那个叫铁锤的小二,提审之后,也同样是这说辞。 刘瑜就更不明白了:“你也不是花臂膀的大侠,也不是讼棍,更没有官身,五短身材又不能打,你去帮人家镇什么场?人说给你一两白银,你就还真信了?不是,你们这些人,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些啥东西吧?” 那小二低着头不敢说话,倒是来看刘瑜的蔡京,低声道:“先生,借一步说话。” 出得来,蔡京才低声说道:“他们是先生门下,便是身份,别说一般大侠,就算是选人之类的低品文官,都不太敢开罪他们;就算是开封府里积年的老吏,遇着他们,多少都给几分脸面啊。” 刘瑜听着愕然,蔡京又是说道:“先生一腔浩然正气,京师地界,群丑易辟啊。” 等到蔡京辞了去,刘瑜才回过神来。 得了吧,浩然正气?大约是上一次,整治八指半那伙大侠之后,凶名远扬吧! 不过若是说阿全叔倒也罢了,这太白楼不过是就刘瑜的产业,在太白楼当个伙计,也能这么横?刘瑜却就觉得愈加头痛,一时不知道怎么弄了。当然,把太白楼关掉他不介意,可他总会有产业啊。 刘某人可不想过两袖清风的日子,这必定会有产业。 太白楼这种情况,如果找不到解决的方法,以后这种问题,难免还是会有啊。 “你们从哪听说,雪晴之时,辽国细作就要到梁园去交接情报的?”刘瑜强抑着胸间怒火,继续提审那两个伙计,太白楼这类产业怎么弄,那是后话。现在得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引发韩胜带兵围杀梁园的。 那伙伴无辜地说道:“小的是听侍候二娘子的桃红姐,来太白楼打菜,顺口这么一说的。” “小人不是刺探主家的私事啊,只是那天桃红姐在等厨房做菜,她和小人是同乡,小人便说若能跟着相公鞍前马后,那是祖坟冒烟的事,桃红姐说跟着相公也凶险得要紧,象是雪晴了,辽国人要去梁园交接情报,相公是早就定了天罗之网等着他们,可刀枪无眼,一不小心就送了命啊!” 刘瑜对李宏说道:“拿人,把萧氏也传过来。派人去伯淳府,教杨时过来,便跟他说,我这边需要人手帮忙。” 这事是越扯越大了,刘瑜真的是需要人手来办事了。 但刚才蔡京来了,刘瑜却没有留他办差的意思。 不单这厮日后是奸臣的问题,关键蔡京也不愿意从事这种秘密战线的活计。 蔡某人现在京师混得如鱼得水了。 似乎连王珪都很欣赏这厮,又跟吕惠卿也有来往,因为吕是南安人,而蔡京是仙游县人,大抵乡音相近。不过蔡京借着吕惠卿的关系,与新党中人来往之后,很快就摆脱了吕惠卿,似乎他不太看好吕惠卿。但是,现时在京师,基本没人说蔡京的不好,那些来准备考试的学子也好,交往的官员也好,都说这人不错。 蔡某人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细作,可人家志不在此,刘瑜也不好强人所难,再说他这品性,刘瑜虽能欣赏其才智,但对蔡京的为人,也真不太信得过。 刘瑜想来想去,还是把事情交托给杨时,心里踏实些。 李宏很快就回来,不过却一个人也没有带回来:“桃红不知所踪,萧氏也不去向。” “难道被敌国细作胁持?”刘瑜脸色有点难看。 “方才去先生府里,沈先生先有书信一封,托我交与先生。”李宏把沈括的书信呈给了刘瑜。 刘瑜打开信看了一眼,就愣住,因为沈括写的东西很简单,无头无尾就一句话: “原欲随行游园以避萧氏毒手。” 就这么一句,刘瑜一下子就想通了。 沈括太聪明了,真的太聪明,这人品行再怎么样都好,智商上就是个妖孽。 “缉捕萧氏。”刘瑜淡然对李宏下令,她留了余地,他知道的,但她有她的大辽,他有他的大宋。如是其中一方,是平庸的人,倒也罢了。偏偏都是人尖子,都要担负起一些国家社稷的责任。 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也没有什么可妥协的。 “这件事还是不对,就算萧氏派了桃红,专门去太白楼散布消息。她又如何能让两个伙计,准确地把这条假消息,传到张平耳里?又如何能算准,张平必定会去找韩胜,煽动其私设兵马,围杀梁园?这其中有太多的变数了。” 但刘瑜此时,心中因有推断,却也难以就此下结论。 所以他所能做的,就是审问两个伙计和张平。 就算他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 但这玩意不能靠感觉,问了,刑讯了,再问,再刑讯,再问,无数遍之后,再进行对照筛选其中的答案。这个年代,可没有人权的概念。而刘瑜也不想,再一次被入内院子和大宋禁军联手,围杀到濒死状态。 事情上证明,这种惨无人道的拷问方法,在加以犯罪心理侧写、肢体语言对真话假话的判断,以及后期科学的情报分类筛选,除了不人道和有违人权之外,的确要比凭感觉得到的真话,强上一百倍。 效率也要高出无数倍。 杨时赶到皇城司的公事房时,刘瑜就拿到一份确凿的口供了。 事实上,两个伙计一开始说的,并不完全是真话。 真相是刘瑜家里新来的那些丫头,但凡去太白楼打菜之类的,太白楼的伙计,就会送她们一些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而丫环、下人们,便会把他们在刘瑜家里听到的一些边角话儿,告诉给太白楼的伙计。 入内院子的杂役张平,也不是无意去太白楼吃酒,听着这假消息的。 拷问到第四次,那两个伙计就招了:“桃红姐说这消息得卖给张平才值钱,据说张平要去找相公路子,可相公看不上他,张平想方设法,要在相公面前露脸呢!” 没错,张平就是去买情报的,花了七两银子买的假情报。 而太白楼的伙计,做情报生意还留了个心眼,就是他们并不直接对客人说出情报,而是两个伙计说话,说完就走。若是千年之后,只怕要定这两个伙计的罪,还不好说,因为张平的钱,不是交到这两个伙计的手里,是交到另外一个伙计手里。 可这是大宋熙宁年间,没有千年后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至于为什么是张平,而不是别人呢? 在拷问到第七次之后,张平才想起来,入内院子的杂役,有两个平时要好的哥们,跟他说起太白楼这个情报集散地,不是一回两回了。那天之所以下了决心去买情报,就是因为那两位跟他说起:“听说太白楼有条消息,值七两银子,若是做成了,十足能在相公面前露脸,可惜昨夜输了钱,要不怎么也得去碰碰运气!” 那两个入内院子的杂役,自然也是马上就拘拿过来。 一开始还不愿意说,用刑也不开口,只说自己随口一提罢了。 刘瑜过去只看了一眼:“家人被挟胁了?说,我派人去救你们的家人,便是最后定了罪,我保证也是祸不及家人;不说,族诛。你们应该清楚,我并不需要你们的口供,就算要,硬压着给你盖上指印,你还能怎么样?” 那两个入内院子杂役吓得亡魂丧胆,老老实实招认了。 这么一招,就轮到刘瑜吃惊了:“从去年便开始收买你们?” 因为这两人,当时时常跟着魏岳去找刘瑜,所以萧宝檀华哥暗中给了他们几次银子,让他们帮手去带些胭脂水粉。跑了几趟,才告诉他们,那铺子是辽国的细作暗桩,若是他们不合作,便要一发告知刘瑜。 刘瑜郁闷得不行了。 萧宝檀华哥,从他还没去陈留赴任,就开始有意识的在编织这张网。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不是神来之笔,是步步为营,用了一年的时间,来营造出来的。 刘瑜把这些口供整理完毕之后,苦笑着对杨时说道:“本想叫你过来帮忙,看来倒是不必了。不过你来了,也帮我写些东西,我现在很累,真的不想动了。” 他让杨时做的,就是把这件事来龙去脉,从头到尾理清楚了,写成奏折。 而刘瑜也在写东西,写辞职报告,或者说,辞呈。 萧氏是他所没有计算到的一环,他一直以为,特别是在耶律焕被他击溃心防那时候开始,刘瑜觉得萧氏应该能跟自己好好过日子的了。尽管她是辽人,但刘瑜觉得,她怎么也该对辽国绝望了吧? 但是他错了。 错就是错,他终究不是神,不可能真的算准了每一个细节。 所以刘瑜的心很痛。 尽管能想得通,这是各为其主,但他仍旧有不可抑制的心痛。 第246章 托付(上) 刘瑜在辞呈里面,列出了萧氏可能知晓的秘密,但事实上,很有限,最多就是一些刘瑜的物业,有谁送礼之类,除此以外,也没有更多的东西了。至于密码,连如梦都不知道,别说萧宝檀华哥。真正机密的东西,刘瑜也不会放在自己家里。 萧宝檀华哥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走时也没有去翻个底朝天。 写了辞呈,这边看着杨时也将案件条陈整理好了,刘瑜笑道:“中立陪我走一趟吧。” 去的是王安石的府第,只不过刘瑜是找王雱,见到王雱之后,刘瑜把辞呈和整理好的案件条陈,全放在案上,又把印信、银鱼袋都解了下,一并扔下:“我就回家侍罪吧。元泽兄不必劝我,这事我真办不来了。若是相关事宜,暂时无人打理,杨中立可暂摄之。” 不等王雱劝说,刘瑜就袖手离开了。 失职就得接受结果,这是刘瑜给自己的答案。 但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沈括出来迎他,却是对他说道:“哀大莫过于心死。” “沈兄,是我误你,你还是回钱塘吧,以免被我牵连拖累。”刘瑜全无谈兴。 但沈括笑着摇了摇头:“括岂是这等样人?” 然后继续回房,去充当他的人形计算机了。 刘瑜站在院子里,风很冷,吹得他打了个冷颤,却就清醒过来。 沈括岂是危难关头,弃友而去的人? 别人不知道答案,刘瑜还能不知道? 答案就是:是,而且这位智商恐怕得有一百八的仁兄,还是卖友求荣的人! 沈括不肯走,为什么他不肯走? 刘瑜缓缓走入书房,却就开始在思考这个问题了。 也许,正如沈括说的,哀大莫过于心死么? 也许,他心灰意冷的并不是失职,而是萧宝檀华哥和太白楼一众人等,有意无意的背叛? 他本来以为,萧宝檀华哥就算不是把自己当成依靠,至少也有一分两分爱意的。 平日里,心有灵犀的沟通,也有过不少。 对于萧宝檀华哥,刘瑜自始至终,还是给予了她很大的信任。 他把她视为自己亲近的人,不论什么事都好,他都愿意去为她扛下来。 一开始魏岳是要拿她下狱的,刘瑜帮她扛下了,后面不论是辽国太子也好,耶律焕也好。 他从不曾,有半步退缩。 应该说,他给予她的,不只是信任,至少还有着一种知已式的欣赏。 刘瑜甚至还想过,就算王苘和苏九娘与自己有缘无份的话,跟萧宝檀华哥携手此生,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谁知道竟是如此决绝。 竟然要置自己于死地,这哪里还有什么情义可言? 也许,自己太过多情,才是问题的症结。 不过刘瑜长叹了一声,却也无意再推敲下去,对阿全叔说道:“叫十五叔来。” 吴十五入得来,刘瑜也不废话,直接跟交代后事一样:“去如梦那里,支八十贯,把战死的儿郎,身后事办好看些。十五叔,今晚就去办。再支四十贯钱,你和四哥,带着那三四十位兄弟,分了当盘缠,明天一开城门就走吧。” “十五叔,不要犹豫,就这么定了。明天旨意下来,大宋朝想来不至于杀我的头,但发配到边远军州,削职成团练副使,大约算是最好的结局了。你和四哥都去吧,张二狗从街道司跟出来,你们要是方便,把他也带去西军,看看能不能拼出一份功名,就这样吧。” “诺。”吴十五抱拳领了命,自去支取钱银办差不提。 刘瑜行去仙儿的房间,这贪吃的家伙已睡着了。 “阿全叔,麻烦你跑一趟,把苏大胡子请过来。” 苏东坡倒是来得快,他是和章惇一道来的,苏东坡入得门来就问刘瑜:“出了什么事?我在诗会上,正填了半厥新词,听着你这边催得急,连忙跑了过来。” 从他们两人的交领和须发上,还可以闻得隐约的胭脂气息。 刘瑜强笑了一下:“我若有事,仙儿便是你妹妹,你要帮她找一个如意郎君,要为正妻,不做妾,不可教她嫁过去会受委屈。不要问其他,这事托之与你,可能办得到么?” 没有等苏东坡回答,章惇上前一步,把着刘瑜的手:“子瑾,出了何事?你不要担心,便凭仙儿今日,并肩杀敌的情份,这事苏子瞻不答应,便落在我身上,若不是这小姑娘,怕我就不止左臂这伤创了。” “说哪里话?就凭她今日护着我,被创数处的情意,在你们俩的眼里,苏某人就这么不堪?我应下,夫婿不求高官,但求殷实,教她嫁过去莫受委屈,这事我担下了。你到底出了什么事?”苏东坡应下之后,关切地问刘瑜。 刘瑜整了整衣冠,对着两人一揖到地,起了身方才道:“出事了,太白楼成了情报集散地;萧宝檀华哥仍旧在为辽国效力。虽不曾泄漏什么机密,总是失职。我已将辞呈送到王相爷府上,教元泽替我交上去,现在回家待罪。这几件放不下的事,总要托付出去,我才安心。” 章惇的官运,至少在十年之内,他要比苏东坡强得多。 有了章惇的应承,刘瑜心头总算舒展了一些。 不过他着实没有谈兴,拱手道:“见谅,着实乏了,等得旨意下,贬往何处边远军州,两位再来喝一碗送别酒吧!子瞻,子厚,不必多劝,这事是我失职,没什么冤枉的,就这样吧,不留你们了。” 刘瑜几乎是强行送客,把他们两人轰走。 他坐在书房,阿全叔要入来点烛,刘瑜制止了他,并对他说道:“阿全叔,不若明日,你和十五叔他们走吧,庆哥儿也在陕西地头。他读书比我好,也少了许多古怪的念头,开年入场,考个功名,你也可以父凭子贵。不要一颗树上吊死,到时,庆哥儿关照得我一番,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阿全叔木然站在黑暗里,过了半晌才道:“少爷,你是要老奴去死?那好,容老奴再帮你收拾一下衣物,然后老奴便去死好了。” “阿全叔你说的什么话!”刘瑜气得跳了起来。 “我出大事了!你没听到刚才我把仙儿托付给章惇和苏轼么?这时节你就别跟我闹这种别扭了!” 第247章 托付(下) 阿全叔在黑暗里,缓缓地说道:“少爷,不要再说这等话了。好么?” “好吧,是我不对。”刘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真不敢跟阿全叔硬顶。 “少爷累了,就早些憩着吧。” 这一夜,刘瑜很晚才睡,晚到他不知道什么时辰入梦。 起来正值鸡啼,倒又是一个无雪的晴天。 刘瑜醒来,是因为仙儿在给他张罗洗漱的热水。 “你起来干什么?身上被创三处,虽说让如梦给你缝了针,你难道不痛么?” 看清楚是仙儿,刘瑜就火了,冲她骂道:“折腾折腾,一会伤口要裂开了,到时丑得要死,我看你怎么嫁出去!” 仙儿吃力的单手提着水壶,往脸盆里注了水,才对刘瑜说道:“奴奴不要嫁人,奴奴要侍候少爷。” “我这回事大,就算幸运,也是去边远军州,挂个团练副使,由地方官吏严加看管的,侍候我?那你就完蛋,到时你陪我啃树皮吧!你还想吃什么新奇吃食?做梦去吧!”刘瑜心情很恶劣,对仙儿没好气地说道。 仙儿听着,走到他床沿边坐下,却是拉着刘瑜的手,很认真地说道:“少爷不要怕,奴奴会打猎,到时咱们啊,跟在边地一样,打些猎物解馋就是了。” “唉!”刘瑜伸手抚了抚她的秀发,颇为有些无奈: “你就不要跟着去受这个苦了,要是有合意的人家,跟我说,你的婚事,我总还能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的。” 仙儿却摇了摇头:“少爷,你是不是就做不成官了?做不成官了,咱们就没钱了。没钱了,奴奴就没嫁妆了,那就嫁不出去了。” 哪能一样?当时在秦凤,虽然白身,但路该怎么走,已规划好的了。 就算冒险,到什么点,就应该可以,心里也是有数的。 哪跟现在这样,捅出了大漏子,全然是不同。 刘瑜握信她的手,好声对她说道:“你听好了,少爷交代了苏大胡子和章惇,若是我出事,他们就会认你为义妹,帮你找一户你喜欢的人家,嫁过去,当正妻,绝不教你受委屈。不过,我现在没法护着你,你嫁了人,自己要用用脑子,别老是耍小性子,记住了么?” 仙儿听着嘴一扁,眼泪就渗出来了。 “你别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仙儿站了起来嘟着嘴,对刘瑜说道:“奴奴不嫁。奴奴就守着少爷。” “你听我说。” “不听!少爷在哪里,那里就是奴奴喜欢的人家。”说到这里,她红了脸,转身跑出去。 却就听着外间里,仙儿痛呼一声,却是跑得急,扯到伤口了。 刘瑜不觉很有些尴尬,看起来,仙儿有许多东西,其实是懂的,只是平时装成不懂罢了。 起身洗漱了之后,刘瑜便出去晨跑了,出了一身汗回来。 尽管和平时一样,吴十五、王四也好,仙儿、全叔也好,都让刘瑜叫上桌吃饭。 可一家人这早餐的气氛,很沉默。 全然没有半点平时的欢快。 “十五叔,该启程了。”刘瑜放下筷子,对吴十五说道。 “我老了,就留在这里陪少爷吧。”吴十五站了起来,很从容地对刘瑜这样回话。 王四也起了身,抱拳道:“我想了一夜,少爷你要发配军州,路很远,遇着歹人就不好了,我送了你过去,到时再做打算。” 始终不敢上桌,蹲在墙角的张二狗,放下碗,双手在衣服上蹭了几回,起身也抱拳道: “相公去哪,二狗就去哪。相公,您莫再赶二狗,昨晚回家一说,老娘说这要走了,不是人干的事,非得把小的打死不可。” 刘瑜还没开口,门房那头,李铁牛就匆匆跑了过来:“先生,大事不好!” 在饭桌前刘瑜倒没有什么紧张,他早就想好自己的下场。 接过如梦递来的毛巾,抹了嘴,方才对李铁牛说道:“来的是哪个衙门?开封府?还是皇城司?” “不是,来了个大胖子!好胖啊!”李铁牛莫名其妙地说道。 刘瑜听着狂咳了起来,真是一口气好悬没被呛死。 “铁牛啊,你以后有自己好生小心了,我知道你这性子,但要去别人那里当差,这样可不成。”刘瑜也没骂他,只是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李铁牛手上,取了拜帖看了,便向门外迎出去。 来的大胖子,便是富弼的三公子富绍京。 他体型也象富弼,虽然二十来岁,但却真是颇为胖大。 见着刘瑜迎了出来,富绍京笑道:“世兄,家父请兄长移趾。” “我这就过去听相爷教诲。不过世兄可知,瑜已交了辞呈,在家待罪的,若是相爷有什么吩咐,恐难为之效力。”刘瑜有点心灰意冷,尽管他尊重富弼,但觉得话还是说清楚为好,别到了富府,才说这个事,到时真要叫办什么事,那多尴尬? 富绍京握着刘瑜的手笑道:“待什么罪?世兄诙谐了,要待罪,也须有人上表去参,或是有司分教才是,哪有自己给自己定了罪,然后在家等处置的道理?我知道这事,今日来请,也是为着此事,世兄还是请移驾一述吧。” 难得谦细的富绍京,放开说话,倒是让刘瑜颇有些如沐春风。 他拍了拍富绍京的手,一些话,不必说,自在不言中。 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别看富弼又是相爷,又封国公,他处境也并不太好。 现在王安石一手遮天的情况下,富弼自己在京师都不太呆得下去。 这时节,愿意开口来管刘瑜的事,是真不容易的了。 第248章 想通了没有? 随着富绍京前往富府,这么早,京师却已很热闹,难得连接雪晴了两日,扫雪的人,进城卖东西的人,开铺面做生意的人,一团团的热气呵出来,似乎给这冬日,带来了许多的暖意。 去到富府,由富绍京引着,在客厅坐定了,自然有下人奉了茶来。 富家的谦细,当然教人无可挑剔,奉上来的不是茶汤,而是刘瑜喜欢的茶水。 就是一个区区七品官,富家都能照顾到刘瑜的喜好。 “家严精神不济,方才坚持不住,又去小睡片刻,还请世兄宽坐些时。”富绍京叫了下人询问之后,温声向着刘瑜这些说道。 刘瑜点头笑道:“无妨,能得世兄指点,也是受益匪浅。” 两人坐着,聊了一些京师轶闻之类,富绍京挥手教下人都退去,然后禁不住低声问道:“世兄,昨日在梁园,当真是以二十敌四百?世兄莫怪我唐突,苏子瞻、章子厚也好,司马公休、梁况之也好,昨晚的几场诗会,都说得比评书还要精彩。听着便教人觉得一发千均,遥想世兄当时,真神往哉!” 刘瑜伸手止住,尴尬笑道:“何足道?莫提了,世兄越说,我便越尴尬,皇城司的差事,不应该这么办的,这场面愈是惨烈,便是我愈加无能啊。堂堂京师,竟让敌国细作,撩拔出这等事,唉!” 这时炉上水沸了,富绍京也没叫下人,自己持壶冲茶:“世兄,话不是这么说。” “我也知世兄与苏子瞻是知交,若他为世兄说话,倒也罢了。司马公休向来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昨夜诗会,被人问起,都自己承认,当时受了惊吓,都言语失措了。各家护卫,也都死伤殒尽,众人能活着回来,全赖世兄周全啊!” 刘瑜听着就微微笑了起来,怪不得司马康会说他刘某人的好话。 原来是打了埋伏“受了惊吓,言语失措”,这是要堵死刘瑜拿当时的话来发作的由头。 都自承自己吓坏,又认了是刘某人救了他的命。 当时也马上下跪磕头道歉,日后刘瑜再提那茬,那便是刘瑜不对了。 只是刘瑜随即又皱起眉来,看来他的名声,当真如蔡京说的一样啊,凶名远扬。 要不然的话,司马康也不会急急把这口子堵住。 但对富绍京来说,这是个新鲜事儿。 富弼的小儿子,他怎么可能经历这种场面? 再说富家不但有权有势,家教自小又好,连跟别人争执都少见了,别说这种血肉横飞,生死交错的时刻,他当然不可能经历过。所以他是真感兴趣,压抑不住又问了起来:“世兄,说一说嘛!” 刘瑜真不愿意提,问得急了,只好微笑道:“若我办的是秦凤路经略司的差遣,当然这档子事,倒也是值得夸耀的武勇。可兄弟我办的差遣,是勾当皇城司公事,出了这等事,我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世兄仁厚,就不要教人自揭伤疤了。” 这时却听着堂外苍老的声音响起:“富绍京啊富绍京,你若是何时有子瑾这份担当和胸怀,老夫方才不必为你担心啊!堂堂读书人,夸耀什么武勇?子瑾这般,才是正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名啊!这才是国家可以托付的大臣!” 刘瑜这时已站了起来,整了衣冠,向由婢女扶着行入来的富弼行礼。 富郑公脚腿不好,见皇帝都是坐软榻去的,在家里要见客,便由两个婢女扶出来。 他在软榻上半躺着,伸手示意刘瑜安坐。 富绍京却就不好坐着了,起身站在他父亲身后,富弼目光一扫,示意他也退下去。 于是富绍京拱手给刘瑜行了礼,便领着下人、婢女,全都退了出去。 “官家一早就教人来传老夫入宫去。”富弼抚须轻声说道,似乎除了训儿子之外,他永远都是这么轻声细语;又如是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七品小官,而是王安石、曾公亮之类的宰执之辈,客气得不行。 “你的奏折,官家相必是仔细看过,又给老夫看过了。王介甫、曾明仲也看过,司马君实也看过,上面也有他们的批复。难得的是,老夫与司马君实,这一回总算跟王介甫、曾公亮的意见,是一致的了。你那份奏折,官家作主,是留中不发的了。” 富弼微笑着说道,指着茶杯:“给老夫也沏一杯,淡一些。” 刘瑜连忙冲泡了一杯,端了过去,却苦笑道:“相爷厚爱,瑜感激五铭。只是这事,当真是我做得差了。梁园之事,简直就是一个笑柄,若这样都不治罪,以后朝廷法度,何以服众?战死青壮,昨夜我便派了人,送了帛金去;家中人等,也尽交托挚友。怎么责罚都好,这一回,瑜不敢喊冤的。” 富弼吹了吹那杯茶,喝了一口,放在边上,却对刘瑜问道:“子贡赎人,你应该是读过的。虽不太恰当,大致一样的道理,明白了吗?你好好想想,今日若降罪于你,岂不是官不聊生,谁还敢任事?” 子贡就是孔子的弟子,跑去外国,把自己国家被俘获的人,赎回来,然后谢绝了国家的赏赐。结果被孔子说,这样搞不是好事,以后别人赎了人回来,就不好意思去领赏,怕从此大家就都不去做赎人这样的事情了。 富弼说的是大致一样的道理,就是说刘瑜面对危机,仍然把损失降到最低,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但自己破解了杀局,而且还保全了司马康等等一众人等的性命。这种情况下,如果降罪于他,那其他官员的考评怎么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样都要降罪,别人没法当官啊! 刘瑜就沉默了。 富弼也没有说话,只是小口小口地喝完了杯里的茶,然后方才望着刘瑜问道: “韩稚圭为何要你判国子监事,兼提举外剥马务,你有想过这其中的道理么?还是觉得,韩相只是故意作贱于你?” “瑜不敢。”刘瑜无奈苦笑着作答。 富弼从袖袋里,摸出刘瑜扔给王雱的印信、银鱼袋,示意刘瑜接过,然后微笑着对他说道:“老夫仔细看了随你的奏折附上的陈条,子瑾,你是有才华的,按着韩相爷的说法,他是说你惊才绝艳。但你要知道,要走到宰执的位置上,单单才华,是远远不够的。好了,你回去,好好想清楚。” 刘瑜愣住了,这什么跟什么嘛! 怎么会突然扯到宰执的位置? 他区区一个七品官,还是特奏名的出身,怎么可能去想宰执之位? 富弼似乎看出刘瑜心中的疑惑,微笑重复了一次:“你没听错,老夫要跟你说的,就是要走到宰执的位置上,单单凭着才华,任你惊才绝艳,也仍是远远不够。你想通了,便是无阻坦途;你想不通,那就等着韩相爷回来,好好再与你分说。” 说到这里,富弼便叫了富绍京入来,替他送刘瑜出府。 出了富府之后,刘瑜仍然一脸茫然。 直到吴十五牵了马过来,请他上马,刘瑜才回过神来:“原来如此!” 他却是到了此时,方才把那层窗帘纸捅破。 第249章 臭皮匠(上) 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韩琦不是小孩子,也不是一个恶作剧的老顽童,他是大宋的相爷。 那么,仅仅是因为愤怒,所以挖了个坑来害刘瑜,让他难堪,让他尴尬? 不,百分这一百,刘瑜知道,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性。 那么韩琦为什么干? “自视不要太高,别以为判国子监事,如何清贵。”刘瑜上了马,却就笑着自语了。 “只是一个臭皮匠。哈哈哈哈,没错,只是一个臭皮匠!” 他大笑起来,纵马而行,吴十五跟在后面,很有些莫名其妙,但毫无疑问,刘瑜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快,有一种枷锁脱去的从容。 他的确就是想通了。 所有的自责,对于太白楼伙计贩卖情报的事也好,对于萧宝檀华哥干的事也好。 他刘瑜只是一个人,犯错,并没有什么出奇,错了便改,便找出应对的策略,就是了。 他会如此自责,是因为先前他一直对自己的要求太高,把自己放在一个不能犯错的位置。 “我只是一个臭皮匠,只是一个臭皮匠啊!” 想通了,他便原谅了自己。 是的,他的痛苦在于他不肯原谅自己,他无法容忍自己出错,无法容忍自己的失败。 想通了这一层,刘瑜就释然了。 甚至更深一层,其实他也只是一个喜欢间谍的普通人,尽管对于这个事务来讲,他有过人的天赋。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受过正规的相关培训,所有的东西,也都是依靠自己的收集和学习,出错,有什么不可原谅的? 回到皇城司公事房之后,刘瑜马上着手,写一份新奏折。 这次他写得很快。 很简单,就是要权,要人。 写完重新看了一次没错,马上就叫李宏过来,把奏折送了出去。 而这回批复也同样很快,同意了他的请求。 探事司重归由刘瑜管理之外,再调二百入内院子的杂役,由刘瑜直辖。 又从秘阁调了三名编校秘阁书籍过来,同样也是归刘瑜管辖。 “先生,太白楼怎么办?”杨时有些迷惑。 “让它存在,不过以后,它只交易,我们让它交易情报。” 一个半明半暗的情报集散地,只要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这并不太坏。 关键是人。 “探事司,亲事官,四十逻卒,作为行动组存在,不再负责刺探情报。” “二百入内院子,全部要年青的。中立,先查身家三代,一旦不对,或有疑问,马上开缺了,重新招收人手。” 刘瑜又向送三名编校秘阁书籍过来的太监郭清说道:“说清楚了么?” “直阁,别人不知晓直阁的本事,咱家还不知道?”郭清自从跟着刘瑜,风雪夜杀贼之后,对刘瑜很是服气,甚至有些崇拜的: “当然说清楚,也按着直阁要求,查了身家三代,入仕经历,一切无误之后,才分派过来。判秘阁事那边的官员,也跟他们三人说明白了,来了就行军令的,若是办差出了差错,可能不经有司,就行军法。他们都明白。” 刘瑜点了点头,握着郭清的手:“有劳了。” 郭清不以为意摆了摆手:“这就生份了!这都是为朝廷办差嘛。要论到私交上,张副都知那边,都念着直阁的义气呢。” 张副都知,就是入内副都知张若水,刘瑜把神臂弓的功劳,给他挂了名,所以张若水很是感激,这倒是真的。 郭清把人送到,说了一阵话,便辞了去。 刘瑜对于那三个编校秘阁书籍看了一眼,却冷然开口道:“来了,就要按我的规矩办差。这个想来你们是心里有数的吧?” “回直阁的话,下官知晓!”三人都年青,颇有些激动拱手为礼。 刘瑜的官声风评好不好别提,凶名是远扬,但蹿起的速度也极快,再有一个,不肯亏待手下的名声,也是官场里出了名的。只要跟着刘瑜办差,别死,对于寒门出身的官员,就能升得极快。 三人之中,有报国的热血,也有对升官发财的想头,更有对刘瑜的崇拜。 这一点刘瑜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他把杨时叫了过来:“这三位编校秘阁书籍,都是千军万马闯过独木桥的前辈,你便跟着办差。若能学到一点东西,来年入场,必也受益。” 杨时马上肃立应道:“是!” 这三名编校笑着和杨时答话,能坐在这个位置,都是聪明人,知道刘瑜这话里的意思。 当然不是真的叫他们去指点杨时,而是让他们三人,跟着杨时去办差才对。 刘瑜这么吩咐,是因为杨时是白身啊,还没有功名。 所以只能这么吩咐。 杨时领了这三人去,便按着刘瑜签出的公文,去挑选二百入内院子杂役。 入内院子就是杂役,这里面很多人员,都是良莠不齐的。 单是杨时领着三名编校秘阁书籍做了一个简单的政审,二百人里,就筛选出一百一十多人有问题。 刘瑜吓了一跳,这个年代,大宋皇城司被渗透到这种地步? 但他拿过审查结果一看,就笑了起来:“不,没有练过武,手无缚鸡之力,这不是筛选掉的理由;好惹事生非,欺行霸市,也不是筛选掉的理由;喜欢走马章台,也不是开缺的理由啊。嗯,不过好酒,好赌,的确是不能要的。” 用了几日的时间,杨时终于把这些人做了一个分类评分,把报告交给刘瑜。 第250章 臭皮匠(下) “这个人已戒赌?不能这么简单,他为什么戒赌?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欠了一大笔赌资之后,不得不戒?如果是这样,他欠的赌资,是怎么偿还的?要弄清楚,问清楚。”刘瑜又在上面勾划了一番。 于是杨时组织了三位编校秘阁书籍,又再去仔细调查。 用了数日,这回递交上来的报告,刘瑜看了就频频点头。 有四十多人是有恶习,好赌,好酒;更有十来人是财产不明;而其中有三人,杨时查出他们是夏国、辽国安排进来的人手! “将这十多人,与这三人并案肃查。” 对于财产来源不明的,刘瑜很敏感。 至于开缺了这五六十人,出现的人员缺口,刘瑜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马上从下面县学里,那些身家清白,又屡试不中的秀才里面,挑选了一批出来,很快就补上了这人手的缺口。 “你们四人,要做的,就是按着这保密条例,给他们宣讲,考核。不单是纸面上的考核。” 刘瑜说着,招手让李宏过来:“你和十五叔一道,按着那些突击手段,例如半夜掳走,加以审讯,注意,不要造成身体永久性损伤。如果坚持不下,马上淘汰掉。” “诺!”李宏自然不会有反对,他已然是刘瑜忠实走狗,刘瑜的话怎么可能不听? 倒是吴十五听着皱起眉,想了想对刘瑜说道:“少爷,这二百人里,九成九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按着您这么练,哪有时间教他们打熬力气,练习身手?还有就是淘汰掉,是不是直接埋了?” 刘瑜生生被吴十五这老卒吓了一跳,埋了? 还真多亏问了一句呢,刘瑜笑道:“不是埋了,淘汰掉的人手,我另有安排,到时把名单给我就是。至于力气、身手,一律不练。他们所干的活计,不会出现需要动手的情况。” 这就是专业的间谍,或者说情报人员的安排了。 行动组归行动组,情报组就情报组。 文武全材当然好,但训练不要时间,不要钱?不合格,再找人来,浪费人力物力时间,怎么消耗得起?完了训练出这么一个人,安放在一个杂货店当伙计,几十年他就一直在那里当伙计,他那一身武艺有什么用?他那过人身手,有什么意义?又如何让一个杂货店老板,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保持身手? 所以这是没有意义。 刘瑜并不需要全才,只要能保守秘密,就可以了。 匆匆数日,二百人里,大抵筛选出来,七八十人合乎刘瑜的要求。 这已经让刘瑜很高兴了,比他预料的,要多出不少来。 因为前后的时间,算起来也不过一旬,能有十来人致用,他就很满意了。 七八十人,足够刘瑜从容布置在京师的局面。 城南的太白楼,这日清晨,在小雪里,那块“东主有喜”的牌子,便被取了下来。 关门足足有一旬的太白楼,终于又重新开张了。 到了中午,太白楼对面的杂货店老板,去太白楼打了两角酒,就得卤肉吃了,便匆匆出门。 在吴起庙旁边的院子里,杂货店的老板,一身热气腾腾,向着坐于上首的萧宝檀华哥禀报:“详稳,大白楼又再重新开张了。” “不出奇,刘子瑾有惊世之才,甚至他还有诡异莫名的读心术,但他有一个弱点,就是对亲近的人,很难决断,太白楼那些伙计,是从刘子瑾还没发迹时,就跟着的,他怎么可能对他们下得了手?让我们的人,接着从太白楼那里,跟伙计接洽!” “详稳,原来的伙计,走了一些人,据说要去陈留开新店,抽调了一些人手走。” 萧宝檀华哥听着笑得花枝乱颤:“看吧,就算这些人背着他搞鬼,他也要弄个新店,安置这些人手。可换了些人又如何?人总有贪欲,只要是人,便有弱点。盯着太白楼,年关将近,新来的伙计,也要钱过年的。” “是!” 潜伏在大宋的细作,不止辽国。 太白楼一开张,到了中午,生意便很好。 虽然老伙计现在没几个,但来往的客人却发现,还是以前的味道,还是以前那一套。 人总习惯于自己熟悉的事物,这对想从太白楼弄到情报的人,还是想通过太白楼渗透的人来说,都很好。 当然,对于刘瑜来说,这也很好 太白楼真的开了新店,并且一开就是两间。 一间开在太一宫那头,一间开在杨楼街。 原来的伙计,抽调到三间店里,每间店里都有熟面孔,这便愈教那些熟客放心了。 只不过他们并不知晓,那些老伙计,一个个都是如履薄冰。 因为有人盯着他们,不止一个人。 刘瑜跟他们说得很清楚,这回如果还不听招呼,那他们就得去找老掌柜了。 对于刘瑜的凶名,这些老伙计清楚得很,平素他们也没少用自家相公的凶名来吓唬人。 但他们并不知道,老掌柜是真的自杀的。 人老了,脑子转不过弯,总是一心觉得,东家怀疑他了,不信任他了,他要一死以证清白。又是关在单间里,一个一心寻死的人,又没绑起来,哪里防得了他?终于在进去第三天,老掌柜就用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太白楼里原来六七个伙计,现时分到三个店,每个店便只有两三人了。 新开两个酒楼,要比原来太白楼大得多,其他十几个伙计,就盯着这两三人。 别说他们吓破了胆,不敢乱说乱动,便是这些老伙计想找死,都压根没有机会。 第251章 君子六艺 “年后,把那些老人,慢慢全换掉了。”杨时陪着刘瑜巡视新开的酒楼,低声向刘瑜禀报。 刘瑜拍了拍杨时的手臂:“开年你也要入场的,切莫因着此间事务,误了科举。” “是,先生。”杨时笑着应了。 换做旁人,或者会认为,这又不扯蛋吗?皇城司这边在铺的情报网络,基本上就是刘瑜定好方案,然后由杨时拾遗补缺,接着再由杨时带着三个编校列出细节,然后安排执行、验看等等。他哪有时间读书?刘瑜这话,根本立不住啊! 但对杨时来说,不是这样的。 年方十八的他,八岁能赋诗,九岁能作赋。 什么叫神童?这就是神童。 刘瑜平时看他做破题文章,都不得不叹服,所谓“天生人,有不同”,这叫天赋。 所以刘瑜很是鼓励他,明年去试上一试。 但是程颢很反对这一点,向来从没跟刘瑜唱过对台戏的程颢,为这事跟刘瑜吵过一回。 主要是程颢觉得,科举考考就算了,主要还是治学,杨时应该把精力放在治学上。 再就是觉得杨时现在去科举,有点早,认为刘瑜是拔苗助长。 其实对于刘瑜把杨时拖过来皇城司办差,程颢也很火大的。 但是杨时这人很讲规矩,他把刘瑜当成自己的老师,又跟刘瑜亲近,所以程颢也无可奈何。 看了三处酒店,杨时又对刘瑜禀道:“三处酒楼,用了三十七人,还有五十一人,其中四十二人,以先生的吩咐,已然安置在汴京诸处。另外九人,穿行客栈、青楼等处,收集情报。除非三处酒楼之外,其他全部按单线联络。” “嗯。”刘瑜点了点头。 “其实在大宋国土,本来没有必要这样的。” “我们完全可以弄一个衙门,或如石得一那样,直接把探事司亮出来,光明正大。但有两个事,一是党争接下来,怕会愈演愈烈,我怕到时因为党争坏了此间事;一是我们的目标,不是京师,而在西夏,在辽国。人手得从现在练熟了,到时到了异国他乡,才能快速任事。” 杨时笑了起来:“这却是教人神往啊!” “你再神往,也不可能派出去的,不然伯淳兄得来跟我拼命了。”刘瑜禁不住打击了杨时一下。 “所以这些人,到时能不能任事,你的本事如何,就靠他们来体现了。” 杨时虽然尊师重道,毕竟少年,哪能没些血气?听着把拳头往手心里一砸:“学生省得,先生放心,这批人,学生必定勤加操练!” 所谓操练,就是反侦讯之类的训练。 把保密条例背熟,只是让这些入内院子,知道什么是泄密。 半夜突然被拖出来审讯,才能考验出,到底这人能不能信得过,能不能派出去。 响鼓不用重锤,刘瑜也没再三叮嘱些什么。 事实上也不必再多说什么。 只要这套东西能推行得下去,百万人口的汴京,有四十几个情报点分散在各处;又有三个情报集散地;加上那些随吴十五、彭孙当初一同来京师,潜伏下来的人手。何况这是大宋的京师,探事司完全是可以堂堂正正走出去的衙门啊。 基本上,京师对于各国细作来说,便已是天罗地网。 刘瑜每日有闲,都会抽时间去外剥马务。 甚至有时候,他还会亲自和工匠、刀手一起,去剥皮。 “我就是一个臭皮匠。”这成了刘瑜近日里的口头禅。 只不过东京国子监的学生,就叫苦连天了,因为每天早上,刘瑜都会带着皇城司的亲事官,把他们一个个揪起来晨跑。还美其名曰,君子六艺,威胁一众学子,如果不跟他晨跑,就要马上考核他们“御”、“射”之艺。 当然不是驾车和投壶了,而是按古礼来,鸣和鸾、逐水车、舞交衢、逐禽左之类,来考核“御”。也就是行车时和鸾之声相应、随曲岸疾驰而不坠水、过通道而驱驰自如、行猎时追逐禽兽从左面射获。 射也当然按古礼,白矢、参连、剡注、井仪等等,大约这些科目,还不是中靶就行,箭要穿靶子而箭头发白,表明发矢准确而有力;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属,若连珠之相衔;瞄时短促,上箭即放箭而中;四矢连贯,皆正中目标。 那些东京国子监学生听着真心想死,一群读书人,有这本事,考武举去了好么? 没法子,只好每天早上,起来跟刘瑜晨跑。 只不过,刘瑜却就暗地里多了个外号:刘剥皮。 探事司报上来,刘瑜失笑道:“随他们去,不必计较。” “何必如此?子瑾,年关将近,你就消停些吧。”苏轼过来国子监访刘瑜,不禁出言相劝。 刘瑜认真地摇了摇头:“如果有一天,东京城破,我不指望这些学生,能手持利刃,慷慨报国。但我希望他们还能跑,抢到马车会驾驶,有把弓箭在手,能威慑路上的盗贼,至少能活下来。” 苏轼不以为然笑道:“你疯了么?东京号称八十万禁军,说破就破?” “就算我疯了,早上起来跑跑步,他们也没损失什么,对吗?” “先让他们起来跑步,把身体练好,过了年,若我还判国子监事,这御与射就得让他们操练起来,不单他们练,我也要练。”刘瑜很从容地拿出一份训练计划,递给苏轼看。 苏轼苦笑道:“这,这是教读书人,还是练兵?学了这些,他们可能一辈子也用不上!” “用上了,就是一条命,苏大胡子,你明白么?” 苏轼临走时,拍了拍刘瑜的肩膀:“我看过了年,这判国子监事,就得换人了。没人会让你这么疯下去的。” “我之所求,不就是辞了这差事么?”刘瑜附耳与苏轼说道,又冲他扬了扬眉毛。 苏轼愣了一下,捧腹大笑起来。 这就是现在刘瑜的生活,他原谅了自己,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好所有的事。 所以他不会再跟陈留任上一样,希望自己能当好一个知县,能带着一县百姓奔小康。 他把全部的心力,都放在谍报这一块。 早晨就去国子监拉一轮仇恨;傍晚去外剥马务闻一闻皮革臭味,警醒自己不要太过自大。 “不单要学会西夏语,还得学会带着西夏地方口音的大宋官语,带着西夏口音的吐蕃话。”刘瑜对着杨时跟那三个编校秘阁书籍的文官说道,他指着列出来的教学科目,语言这一项所注明的事: “一步步来,我们听着差不多了,让他去跟来往宋夏边境的商贩听听,如果能过关,再入青唐,慢慢渗入西夏。把话说好,比练什么身手都强。放出去的人,他们就在西夏潜伏,他们就是西夏人。” 那三个编校秘阁书籍的文官之中,便有人不解地说道:“可是如何从青唐渗透到西夏去呢?” “这个再议,先把这基本功练好了再说,佛经也要背上一卷半卷,西夏寺院林立,一个从小在那里长大的西夏人,不可能连一句佛经也不会念。” “遵先生吩咐!”杨时等人纷纷拱手答道。 不过京师举行的诗会里,刘瑜的骂名日盛,刘白狗,刘剥皮,一众学生,恨不得食肉寝皮啊。那不是一般的恨吧,因为接近年头的这几天,刘瑜每天拉仇恨的项目越来越多,已经开始让国子监的学生开弓了,教练不是皇城司的李宏他们,而是吴十五那批西军的老卒,全部戴了头套,只露出眼和嘴,想认好人,以后报仇都没法认。 然后那些老卒就跟行伍里训新丁一样,该骂就骂,该抽就抽。 早晨那一个半时辰,国子监的学生真是生不如死。 不是没人上书投诉的,但连司马光也不管这事。 因为君子六艺,孔子年代就存在的,只是现在没人提起而已,射箭也弱化成了投壶。 司马光还好,梁焘这些年轻的,更是避着国子监走,深怕刘瑜发疯,要跟他们切磋一下君子六艺!大伙都觉得刘白狗干得出来这种事! “直阁,那些西夏暗桩、辽国暗桩,如何处置?”李宏倒是有些蠢蠢欲动。 不过刘瑜并没有答允他行动的请求,天罗地网织就,什么时候收网,还不是刘瑜啥时想动就动的事?无形的绞杀,足以让辽国的细作,只能得到,刘瑜想让他们得到的情报。 但到了这一天,刘瑜却了李宏和杨时过来:“召集人手。” “东京城里必须有一条规则,细作也得遁从的规则。”刘瑜冷冷地说道。 “得让他们明白,随便动刀子,是要付出代价的。” “当间谍就老老实实当间谍,想干杀手的勾当,那就得伏法。” 杨时不太明白:“先生,那接下来怎么办?” “让他们流血。” “足够多的血。” 第252章 无所遁形(上) 因为有辽国的细作,为了刺探大宋京师周围,军队的调动,想安插人手到军队里。 大宋的军队,老实说,纪律并不怎么样。 安插个把人进去,虽说是禁军,但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但这个细作运气不好,他大约也觉得是小事,所以跑去威胁了一个低级武官。 以这名连小使臣都算不上的都虞侯,家小性命相威胁。 结果这个都虞侯极为刚烈,自己冲过去撞在刀刃上,抱着那细作,让家人逃命。 这事就被刘瑜的情报网络,报告了上来。 “让他们流足够多的血。”就是这一次行动的准则。 以皇城司亲事官组织的行动组,在详实的情报指引下,很轻易地做到了这一点。 在京师,辽人有多少个据点,大约多少人,都是记录在案的。 披了三重甲的亲事官,十人一组,基本上去到哪个据点,也不准备拷问对方情报,立即大开杀戒,那些细作倒也有身手不错的,但身手再不错,面对结成战阵,身材魁梧,披了三重铁甲的亲事官,有什么意义? 只一个下午,京师七个据点,全被探事司拔起,无一人得脱。 当夜,大铁椎堂的据点被清剿,杀十三人,俘二十余人,无一人得脱。 “我只想杀人。” 刘瑜甚至没有把俘获的细作分别关押起来,而是故意把他扔在一个大牢房里: “但官家仁慈,大约无缘无故杀了你们,于我官声不太好。” “所以请你们一定要坚贞一些,不要背叛辽国。” “这样我把你们弄死,会更顺理成章。” 说着刘瑜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极为真诚的笑容,真诚得活脱脱就是一个变态模样。 李宏带人从牢房里拖出一个,往凳子上缚紧了,便在其他人面前用刑。 看着那个同僚,被用了十数种酷刑,直至活活疼死,刘瑜一直在边上微笑看着,连一句话也没有问,那些辽国细作也好,大铁椎堂的杀手也好,大多数人当场就崩溃了。 要真分开审问用刑,至少这里有三成的人,大约是能熬过去的。 总有一些铁骨铮铮的人,不论哪个种族,哪个国度。 但这在他们面前的刘瑜,就是个疯子,变态的疯子,跟一个变态疯子去展现自己的铁骨铮铮?除非他们也疯了!很明显,这些俘虏都没有疯。 所以,当李宏带人去拖下一个,牢里的细作、杀手,纷纷往后躲,拼命地大叫: “小人要招供啊!小人要招供啊!” 刘瑜脸色变得很郁闷,摊开手对那些人说道:“可你们没有什么好招的啊!” “你们看,除了死掉的,你们八个据点,一人不漏全在这里,你们还有什么好招的?” 接着他便对李宏吩咐:“动手吧,别听他们胡扯了。” “等等!相公、相公,小的是萧详稳的走狗,看在萧详稳的份上,您就饶了小的吧!” 于是有更多的俘虏,声称自己是萧宝檀华哥的手下,求刘瑜放过他们: “小人知道萧详稳的去向行踪啊!小人要招供!” 刘瑜这才一脸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们真败兴,一会招不出东西,不还得回来?” 话虽如此,还是示意李宏把他们一个个分别带开审问。 出乎意料的快,先前也不是没有拿过辽国细作,从没有这么快招供的。 因为他们都相信了,刘瑜真的就想杀人,没看过这么审讯的! 可是他们所不知道的事情,是在他们走后,刘瑜拍了拍一脸惊恐的杨时,对那个熬不过刑死掉的家伙说道:“四哥,你还想演下去?天寒地冻的,那冻肉一会跟皮肤粘在一起,我看你怎么办。” 于是那“死掉”的细作,马上闪电一般,坐直了起来。 从破烂的衣服里,掏出几大块生牛肉,扔给李宏:“洗洗还能吃,别浪费!” 然后王四不理会一脸苦笑的李宏,起身冲着刘瑜抱拳道:“少爷高明!” 刘瑜摇了摇头,懒得去说他,却示意杨时跟着自己往外走:“明白辽国细作为什么上当了吗?好好想想,还有为什么要四哥来扮这个角色,而不是真的捉一个辽国细作,真的用刑把他弄死?” 杨时想了想道:“为了防止,捉起来用刑的人,知道什么秘密,弄死了他,这秘密无从问起?” 刘瑜给于杨时,倒是推心置腹:“人有从众的心理,如果单单对着一个俘虏,来用这法子。他就会仔细端倪四哥的长相、模样,就算化妆成脸部血肉迷糊,但大概轮廓还是能分得清的。这个完全不认得的人在受刑,他就会心里产生疑问,是不是假的?是不是苦肉计?” 杨时也是聪慧,一点就通:“从众人里扯出来,下意识他们就觉得,也许是别的据点的人,反正跟他们是一伙的!此处学生想通了,后面马上把他们分开审讯,也就杜绝了他们互相串通验证的可能。只是为什么要四哥来演,学生还是不太明白。” “配合。我们自己选的人,才能配合这种心理战术。” “什么时候该惨叫,什么时候该求饶,求饶不得时的绝望等等,这都是击溃俘虏心防的环节。真的捉一个细作来用刑,无法如此完美的配合的,要上来就吓得屎尿齐流,一看就是个软蛋,别人难免会想,换成是自己,也许不会这么差劲;要是真拖出个硬汉,至死不吭一声,那真的就是反效果了。” 杨时郑重地一揖到地:“学生受教。” 第253章 无所遁形(下) “能不弄死人,尽量还是不要弄死人;能不用肉刑,还是尽可能不要用肉刑吧。”犹豫了一下,刘瑜却仍是把这一句话,这一句不太合时宜的话,说了出来。 至于萧宝檀华哥的行踪,无论她如何藏匿,十数个手下的口供,互相印证之下,黎明时分,刘瑜就带着两队亲事官,把她藏身的据点翻了个底朝天。尽管萧宝檀华哥很机警地跑掉了,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被身后追兵,有意识地逼入了一条断头路。 她望着前面近乎一尺高的围墙,听着围墙那头,沉重的脚步声,明显有甲士在那边墙下等着,等着她翻越墙头。 “你如果愿意,可以接着逃跑。”刘瑜的声音,在巷尾淡淡的响起。 这时天已放亮,萧宝檀华哥回头,便见着一脸微笑的刘瑜,在甲士护卫之下,缓步而来。 “我说的是认真的,你可以翻过这面墙,我会撤走墙那头的人手,让你逃跑。” 刘瑜伸出手,拍了拍身前甲士的肩膀,示意他们停下来,在离萧宝檀华哥,大约十步的距离:“但你不要企图翻进右边围墙,然后去胁持那对老夫妻,相信我,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可能够在一息之内把你杀死。” 萧宝檀华哥愣了一下,她刚刚的确是有这个念头! 这里的地形,她并不陌生。 “你也不要想翻过左边的围墙,那边过去是高官的府邸,所以安排了一个指挥的箭手在等着你,你要翻过左边的围墙,那么很抱歉,我也无法让他们停手,只能明年给你多烧些纸钱。” 萧宝檀华哥无奈地苦笑:“和当初一样。” 她说的当初,就是在潘家酒楼的那时节。 当时萧宝檀华哥被刘瑜捉获。 就算她一句话也不说,刘瑜依然可以通过她的面部表情、肢体语言,来读出她的心思。 “和当初一样。”刘瑜点了点头。 他说的当初,是他和她,又如当初,成了敌人。 萧宝檀华哥松开手,让那短刀掉落在地:“我是辽人,你明白吗?这是一个更改不了的事实。” “我知道。”刘瑜点了点头。 “你动手吧,我不怪你。”她很坦然,毕竟她曾布下绝杀之局对付刘瑜。 今日若是刘瑜杀了她,萧宝檀华哥觉得,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其实,死在他手上,对她来讲,也是日夜煎熬的一种解脱。 她所能想到,最好的解脱。 刘瑜拔开甲士,向前迈了两步:“你要相信我,我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这没有办法!”她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渗出来,她失态地咆哮起来。 痛苦的感觉,再一次,让她的心头发痛。 “我会找到办法的,你要相信我。” 萧宝檀华哥伸手拭去泪水,惊讶地道:“你放我走?” “除非你坚持要自杀,要不然的话,你的确可以走。”刘瑜说着向身后做了个手势。 便有急促的竹哨声响起,萧宝檀华哥听着前方墙后,有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保重,我找到办法,会来找你。” 她一时间好想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 可是她不能,东京城里,还有数十处暗桩,还有大辽的国运。 她只是说了一声:“你……”便说不下去了。 然后她就翻过墙头,快步逃离了这里。 “先生!这样放她走,却是因私害公了!”杨时向来耿直,直接就向刘瑜发问。 刘瑜望着杨时笑了起来:“你觉得,辽国会不向东京派出细作吗?” “不会。”杨时很肯定。 国与国之间,就算这个年代,大家也知道情报的重要性,怎么可能不派出细作? “对付一个陌生的细作头子,为什么我们不对付一个熟悉的细作头子呢?” “而她又能跑到哪里去?”久违的自信,再一次回到了刘瑜的脸上。 现在的东京城,不是以前的东京城。 有了人员,有了编制,有了合理的结构,刘瑜有绝对的信心,掌控东京城里,各国细作的动向。 跟随在刘瑜身后的杨时,突然问了一句:“左边和右边,并没有那身手过人的老夫妇,也没有一个指挥的弓箭手吧?” “你说呢?”刘瑜微笑地拍了拍杨时的肩膀。 他真的能看出萧宝檀华哥的心思。 只要不再把她当成亲人,他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可如同她渗出的泪,走出窄巷的刘瑜,莫名的,不知为什么,隐隐有些揪心的痛。 看着巷头,那旧去的桃符,总教他难以抹去,旧日时光里,点点滴滴的温馨。 “相公,夏人有异动!”这时张二狗匆匆奔来,低声向刘瑜报道。 西夏人有异动,刘瑜心中是有数的,这种异动不是在于西夏于大宋京师如何活动。 而是秦凤路那头的情报,愈来送达的时间愈慢。并且路上损失的情报,和送递情报人员死活不知,下落不明的情况,这个月要比过去多了许多桩。 不过张二狗来汇报,是因为刚刚收到了一大叠随几支商队车行而来的情报。 严重过期、滞后的情报,还有另外一支商队,只带回来一句口信:夏人有异动。 托这口信的人,已经在半路上死了。 如果不是这支商队的骡马,随地便溺,被街道司扣住。 然后街道司士兵无意骂了一句:“一边叫一边走!你以为自己是刘相公麾下皇城司的亲事官啊!” 这商队才想起,半路上有人托了一句话,要传给皇城司的刘相公。 否则的话,大致说不好,这支商队还记不记得,到皇城司传这一句话。 刘瑜去到公事房,让张二狗把人带上来。 报知刘瑜之前,张二狗倒已翻来覆去问半天,仍旧没有什么东西问出来。 第254章 意欲何为(上) 这支商队的老板上了堂,便一个劲地冲着刘瑜作拱:“相公,还求您老人家开一开金口,不然街道司那些将爷,一定要罚小人的钱银啊!相公,您可怜可怜小的,这边境跑一趟,提着脑袋做的生意,小的不容易啊!” 刘瑜抬手止住要训斥这商队老板的李宏,笑着对这老板说道:“总不能平白无故,是个人来传句话,我就承你的情吧?我这么说,合乎情理吧?你总得跟我说一下,那人叫什么名字,做什么打扮,是怎么死的,长什么样子,瘦胖高矮,什么口音,有什么信物。这样我才能知道,你是不是胡说。” 李宏在边上就唱黑脸了:“先生,这厮只怕是为了省罚银,过来白撞的!依小人看,不若先投入皇城司的大牢里,慢慢给他上刑,最后熬不过刑,他总会老实交代的。您日理万机,哪有空理会这等人?” 那商队老板吓得脸都白了,之所入城没有来皇城司传话,一个是不太记得,另一个,就是下意识不想来。这衙门太吓人了。结果被街道司拿住,抬出皇城司这大佛来抵挡,却被街道司的士兵连人带货送到这边来。 “不是白撞啊!相公,容小人想想!” 皇城司这地方,商队老板是知晓利害的,要是堂上这位相公翻脸,那别说车队财物了,自己小命都悬乎。他心里是极为后悔,刚才自己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扯上皇城司,那些街道司的士兵要罚他两贯钱,如果重来一次,别说两贯,就是四贯他也痛快给了! 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啊,他想了半天,才小心地对刘瑜说道:“那人背上中了七八箭,也不知道怎么支撑得住。” 又说了一通那人高矮瘦胖等等,搔搔胡须,却是说道:“那人断气之后,小人和车队的伙计,念着都是宋人,便埋了他。这个、这个也是想着他身上有什么遗物,可以交给他家人做个念想的,所以帮他收拾了一下衣裳,却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对了那人的衣裳是湿的,似乎从水里爬起来。小人想起来了,似乎还有一个扳指,被帮忙埋他的伙计拿去玩耍,噢,不对,代为保管!相公容小人下去,把那扳指拿过吧!” 刘瑜冲着张二狗挥了挥手,后者问了商队老板那伙计姓名,出去很快就回来,将扳指呈给了刘瑜。刘瑜看着深吸了一口气,把它递给了王四,然后对李宏说道:“带他下去吧,顺便帮他把街道司的罚金交了。两贯钱,也值得去开这个口?” “诺。”李宏领了令,带了商队老板下去不提。 王四看了那扳指,却低声对刘瑜说道:“确是六郎的扳指,他随庆哥儿去秦凤的。” 刘瑜拍了拍王四的肩膀:“六哥家人就在京师吧?去家里找如梦,支二十贯,送到六哥家里去吧。要是他家里有什么难处,没营生过活之类的,你便跟他家人说,可以拿十贯钱出来,入股到我们的商队,每年年底有些分红。” “少爷,不必太在意,我等跟着少爷出来,预着有这一天的。”王四倒是看得开。 刘瑜挥了挥手,示意他自去办事。 又吩咐张二狗和李宏,把今日收到的那批情报,都搬回家里去。 因为他家里有个人形计算机,不用白不用啊! 不得不说,每次看着沈括办事,就教人禁不住感叹一声:“能者无所不能!” 刘瑜便是有着这种感觉,他才刚沈括讲了一番情报怎么整理。 大约过了半刻钟,沈括的速度,已和刘瑜培训了有些时日,又做过实务的杨时无异了。 再过了一刻钟,沈括看起来,要比杨时熟手很多,便是刘瑜自己来做,也不过如此。 并且看上,还将会是越来越快的趋势。 刘瑜倒怕沈括速度上去了,会不会搞错之类的,拿起他整理好的卷宗、摘要,对照原件,竟然一点差错也没有。 又再过了半刻钟,沈括搁下狼毫小楷,对着刘瑜笑道:“幸不辱命!” “那个兄弟,只来得及托了一句口信,西夏人有异动。咱们得靠着情报,来分析到底西夏要做什么。”刘瑜向沈括说了,然后从笔筒里捡了一根细炭条,便在那整理出来的搞要,写写划划。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刘瑜抛下手中的炭条,拍了拍手中的炭粉,对沈括说道: “西夏人要对大宋动手了,大约年后开春,他们就要发动攻击。” “只是他们准备在哪里动手,我拿不准。” 这是一种敏锐的直觉了,沈括给他多一些时间,他应该也能推演出来差不多的结果。 但要跟刘瑜一样,拿根炭条,在来往的线报上,严重延迟滞后的线报上,分划一下,就得出结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刘瑜支着下巴,望着一脸呆滞的沈括,对他说道:“存中兄不必在意,你接着推演就是。” “只是我也拿不准,西夏人要从哪里动手?” 大宋军神狄青死后,宋军对于西夏,就没有胜绩了。 特别在经历了断坞道之战,宋军在边境线上,真心不比当年,狄青领军,昆仑关大捷的时节。西夏人要动手,到底往那里动手?总有一个预设的战场,这一点,根据这些严重过期的情报,刘瑜就不好下判断了。 因为这些过期的情报送出来后,西夏人的人员、物资准备等等,可能又发生了变化。 按这些情报来下的精细判断,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先生。”这时杨时在门外肃立,开口叫道。 他是极守礼的人,刘瑜叫了他入内,他方才入内来。 沈括连忙避到里间去,终归还没除丧,让太多人见着他,不是什么很方便的事。 “有人去太白楼送了这封信,想要约先生见一见面。” 第255章 意欲何为(下) 杨时虽然年纪不大,但做事很有条理,接着又说道:“太白楼那边,常驻太白楼的丙组派人跟了出去,又使人通知了流走青楼的丁组接手,丁组在小甜水巷接手,接到南门大街,看着传信那人,入了南门大街长生宫旁边的杂货铺。” “丁组两人在那里轮流盯着,又到城南的太白楼,叫了甲组两个人去盯守。” “报信那人,就是杂货店的帮工,在那杂货店,已经做了两年。” “到此时已经二个时辰,杂货铺的生意并不太好,二个时辰里,只有五六个左近的顾客,由甲组的人手,跟进了去帮衬的顾客,都不见有传递情报的迹象。有个瘸腿乞丐,去讨了钱,被骂了一通,然后这乞丐就去边上漆器铺讨钱,漆器铺给了他两文钱,问题是,这漆器铺,我们知道,就是辽国的暗探据点。所以丁组的人手,继续盯着杂货店和漆器铺;甲组的人手,跟着漆器铺匆匆出去的掌柜,发现他进了长生宫。” “如无意外,应该约先生见面的人,就在长生宫。” 刘瑜点了点头,对杨时说:“干得不错,以后中间的过程,记档就可以,不用汇报出来。” “是,先生。” 刘瑜打开了那封信,里面只有一句话:门外若无南北路,人间应免别离愁。 “约什么时候见面?”刘瑜叠起这封信,放入袖袋里,却向杨时问道。 “掌灯时分,报慈寺街。” 刘瑜长长叹息了一声:“那就去见见吧。着探事司李宏,率亲事官二十人,伏于长生宫左右。” “遵命。”杨时马上下去,吩咐李宏准备人手。 刘瑜一眼就看出是她的笔迹,本来萧宝檀华哥也没有刻意去掩遮自己的笔迹。 她就是要让刘瑜看出来,是她在约他。 只不过,刘瑜却不是一个会任人摆布的人,哪怕他也会思念,他也会想她。 所以他不会去报慈寺街。 他要去长生宫。 也不是在掌灯时分才去。 刘瑜现在就去。 他想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但还没等刘瑜出门,却就有客来拜。 来的是稀客。 引他来见的,是入内都知张若水的干儿子。 大太监的干儿子,也是个太监,不过一般能请到这太监来引见的 来的这位,没曾见着刘瑜,就先送一份礼单。 如梦接过阿全叔的礼单,只扫了一眼,就匆匆提着裙裾赶了过来,对刘瑜说道: “看怕公子要迎上一迎,不单是张副都知的面子,这份礼单,不下千贯!” 饶是刘瑜,听着也吓了一大跳。 上次把神臂弓的功劳,给了张若水,教他如愿汗青留名。 张若水送来的礼物,商铺、庄子和珍宝,差不多就是千贯出头。 一千贯,就是大宋一年赋税的十万分之一。 这位第一次上门,送过来,基本上没有不动产,都是珍宝和现银、钱。 粗粗算下来,就得有千贯出头。 这位要来找刘瑜办的,是什么泼天的大事? 不过如梦说得有道理,便是不看张若水的面子,看在钱的面子上,也该迎一下的。 张若水的干儿子,见着刘瑜,倒是很客气地称了一声:“世叔。” 然后伸手一引他带来的那个年轻人:“高世兄素来仰慕刘世叔,文采风流,专门恳小侄带他过来拜访。小侄跟他说刘世叔最是平易近人的,偏他怕生分,硬要拖咱家来。世叔,小侄宫里还有差事,人帮您带到,也给您请安了,却就得回宫去办差了!” 刘瑜笑着拱手和他答了礼,又客套性的挽留了两句,再叮嘱他问候张若水,便目送这太监上了轿自去不得。 三十来岁的高世兄,不是一个人来的,还跟着管家,几个看起来,见过血的护卫。 那些护卫身上有一股气势,大抵和吴十五、王四这些沙场老卒差不多。 “世叔,小侄此来,却有事要向世叔请教的。”高世兄拱手为礼,却是这般说道。 刘瑜明白他的意思,对方希望没有第三人在场。 所以刘瑜便教吴十五去招呼那些护卫,又让阿全叔去陪那管家,自己引了高世兄,到书房坐定。 高世兄坐定,方一开口,刘瑜便觉得这位真有些神奇。 因为他自报家门,是高遵裕的儿子,高士充。 高遵裕是什么人?高太后高滔滔的伯父,后族来的。 而高士充他寻刘瑜的原因,刘瑜在这位走后,还被吓得张口结舌。 “听闻秦凤事,当问刘直阁,某便来访。” 秦凤事,秦凤什么事啊! 刘瑜记得,自己暗地里收集情报,按规矩汇报给朝廷宰执和皇帝不提,正常上奏折议秦凤事的,也就是声援王韶那一回了。这”秦凤事当问刘直阁”八个字,高士充就卖了多少人? 给他提供这线索的,至少是知道刘瑜除了面子上,判国子监事兼提举外剥马务之后,还有一个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差遣;而且知道中枢宰执,就秦凤路方面的事宜,多次向刘瑜调取情报。 刘瑜听着摇头苦笑,这人,是愣,还是傻? 接着高士充说的话,更让刘瑜无语:“家父抚秦凤,欲破夏贼,当如何?” “若得世叔指点,能长驱得胜,必有重报!” 刘瑜苦笑道:“世兄来得匆忙,一时教我如何作答?若是随口胡说,累及三军,岂不是作孽?” “世叔所言甚是,某便不打扰了,两日之后,再来请教。”高士充说罢就起身。 刘瑜唤住他道:“无功不受禄,世兄厚礼,受之有愧啊!” 上千贯的礼物,平白无故的,刘瑜怎么收啊? 这钱是不能乱拿的啊,乱拿是会出事的。 谁知高士充把眼一瞪:“世叔恶了向家,还要再恶了我高家么?” 刘瑜愣了一下,高士充就顺手抱拳:“留步!” 第256章 重逢 招呼了他的管家随从,自行走了。 刘瑜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叫什么事?收礼收到泪流满面么? 这位高世兄,感觉也太坑爹了吧? 高遵裕,刘瑜觉得自己如果没记错,似乎是秦凤路沿边安抚副使,这能说是安抚秦凤? 要这样的话,守汴京陈州门的守将,是不是可以说成统领京师禁军? 这不瞎扯蛋么,往自己脸上贴金是有,但没贴成这样,这不是不要脸,这是在胡说八道。 然后硬塞上千贯财物给刘瑜,还要威胁刘瑜收下,这是什么道理? 送礼就是为了恶心人? 不过刘瑜此时也无法,跟这种纨绔子弟是讲不了道理的,反正他硬要送礼就收下。 倒是沈括很担心:“子瑾,这还是想法子退回去吧!高家的东西,不好拿啊!” “不拿白不拿。”刘瑜倒是无所谓。 因为高士充这坑爹货说得很明白,他就找刘瑜拿主意,要请教秦凤路现在什么地方,可以加以攻击,并且能取得胜利,能弄到军功。刘瑜要确定西夏人,想从哪里犯边,是骚扰还是大规模发动战争,凭那些过期情报,是很难下结论。 但要点一个地方,让高遵裕弄个不大不小的军功,真的还不是太难。 有些地方,是守了没用的,比如说旧寨基之后,废墟,大宋不要,西夏同样也不要。 又没法补给,又无险可守,敌军一来,这位置还挨打,谁傻了去驻上一营兵? 最多象征性弄个烽火台式的东西,派上几十兵卒看守当是预警。 只不过这类东西,攻下也没什么用,又不是成型的堡垒,可以建立起堡垒防守线的。 高遵裕要弄战功,指点类似的给他,对刘瑜来讲,倒是不难。 这时张二狗来报已备了马,刘瑜便带着吴十五等人,上马直奔长生宫而去。 到得南门大街,留在那里盯梢的丁组、甲组两队四人,冲着刘瑜做了手势,示意李宏他们已经到了。刘瑜策马去到长生宫门口,见着杨时一脸的笑嘻嘻站在门外,拱手道:“先生算无遗策,那要约见先生之人,便在长生宫里,却是二娘子。” 刘瑜并不意外,把缰绳扔给张二狗,随着杨时入了长生宫。 穿过香火缠绕的正厅,行到侧厅处,便见着李宏带领的两队亲事官,已把包括萧宝檀华哥在内七八人,团团围住了,其中还有个刘瑜熟悉的面孔,耶律焕。 “你依旧是能读人心事。”萧宝檀华哥颇为有些无奈地说道。 刘瑜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 李宏领着甲士,把除了萧宝檀华哥之外的人等,都用用刀枪逼住隔开。 “有什么话,便说吧。”刘瑜撩起袍裾,往张二狗搬来的椅子坐下,架起二郎腿问道。 萧宝檀华哥点头道:“是有事,我想跟你联手。” “联手?你拿什么跟我联手?”刘瑜一脸好奇地望着萧宝檀华哥。 整个东京的地下情报网络,现在已掌握在刘瑜手中,他真的很好奇,萧宝檀华哥有什么底气,提出和他联手。 “西夏,宋国现时的问题,不在大辽,而在夏人。”萧宝檀华哥敢出来见刘瑜,当然不会一张嘴两片皮随便吹。她也很清楚,光靠吹牛皮的话,不可能让刘瑜相信她,也更不可能让刘瑜跟自己合作。 所以她接着就拿出了干货: “近来秦凤路风云骤变,但你有没有发现,宋国接到秦凤路的线报,越来越慢了,到了近日,甚至比奏折还更慢一些。这个问题,我想也不必我多说。而对此,我你想要的答案。” 刘瑜笑了起来:“你且说来听听,我不会为了一个噱头,就答应你什么东西。” “如果你拿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今天你仍然可以走,但记住,这是第二次了。不会有第三次。” 被皇城司亲事官用刀枪逼住的耶律焕,听着气得怒发冲冠,全不理利刃加颈:“刘某人,这相约出来见面,你还想扣人?你便一点道义,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吗?便是东京的混混,也干不出这种事,也没有你脸皮厚!” “你到底是蠢,还是天真?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活到现在?”刘瑜盯着耶律焕,摇了摇头。 “我本就不是东京城里的混混,敌国之间,要什么脸皮?你要大宋国土,暗中收集线报,行贿官员,图谋行刺等等,任何一条,我身为大宋官员,拿下你是情理之中的事。你怎么会以为,为了劳什子的面子,而让我放过你?这太可笑了。” 这时候,人与人之间,就分出高低了。 相对于气得胀红了脸的耶律哥,萧宝檀华哥倒是心平气静。 她不仅仅示意耶律焕,不要再和刘瑜争执,而且对刘瑜开口道:“你对于如何在言语占便宜,更胜于听听,为什么秦凤路那边的情报,会越来越迟吗?” 只一句话,就让刘瑜闭上嘴,不再跟耶律焕纠结。 她很清楚刘瑜想要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从我的线报消息来看,西夏人是准备的边境向宋军动手了。” “军报、奏折,有精骑专送。至于细作的情报,只能是暗中传递,夹杂在车队、商行等等之中,西夏人要向宋军动手,自然也不再需要那些往返宋夏两国的车队、商行了。他们被打劫,或是为了回避西夏人绕路,就是为什么你们的情报,会越来越慢的关系。” 第257章 第二次 听着萧宝檀华哥的话,刘瑜却摇了摇头:“这要什么用?你跟我住了年余,难道你觉得,这种推理式的东西,你会比我更擅长?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你还是趁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快些走吧。” “据我的线报,是宋国朝廷里,有大臣不想让秦凤那边,起了边衅,所以在其中,上下其手。”萧宝檀华哥终于抛出了干货。 “这位大臣以为,边境让西夏人占多一点,也无所谓,关键是两国勿起刀兵,百姓安居乐业,才是至善。那些绕路的商队、车队,大都是得到有心人的警告,告诉他们前有西夏军兵,所以提醒他们绕路的。” 刘瑜点了点头:“其实,前方不一定西夏人,对吧?可有实据?” “这边掳了两个向各车行、商队传话的有心人,从他们身上,可以追遡到这大臣的贴身长随。你如果同意合作,把我们被你捉获的某个人放出来,我就把这两个人交给你。我保证,只要你一放了我的人出来,马上让他们离开宋国,返回大辽。” 看着刘瑜陷入了沉思之中,萧宝檀华哥打铁趁热:“报个熬不了刑死了,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你捉了几十人,放一个人,值当什么?而我把手头这两个人交给你,你可以做许多事,甚至,他们身上,还有那位大臣的贴身长随,写给沿途官员、军队将领的信,让那些将领、官吏,给这两个传话者一些方便。” “如果我是你,这是一个不需要考虑的选择。” 刘瑜抬起头,展颜一笑:“所以,你不是我。” “走吧,再不走,我很担心自己会改变主意。” 萧宝檀华哥咬着樱唇,抬头望了刘瑜,他和当时在潘家楼一样,一样的成竹在胸,一样高深莫测。原先她觉得自己离他很近,近得足够重新捡回骄傲。但现在她才发现,之所以离得近,是因为他把她当成了家人,亲人。 而当重新站在他的对立面时,她悲哀的发现,自己依旧的无助,依旧,离他很远。 她走了,带着那七八人,带着耶律焕。 这一次没有上一回的泪水,却有着难以掩饰的仓惶和狼狈。 “事不过三。”她听着身后,他亲切的话语,不用回头,她也能猜想得出,他的脸上,肯定又是那淡然的笑意,教她心醉,又教她恐惧的微笑。 刘瑜压根就不打算扣下她和她的手下。 京师之中,辽国的暗探和细作,已经废了。 他们根本不可能有效地刺探出大宋军队调动的信息;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去离间某个官员、将领;就算要安插人手,也是极难了,不论是向衙门还是军队,尽管刘瑜不管衙门也不管军队,但辽国的细作一动弹,皇城司这边就有反应,他们去哪里,皇城司就会跟去哪里,这种情况下,要去安插什么内应,根本就是送肉上砧。 “注意西夏人的动向,他们如果有撤出京师的动向,马上向我汇报,不论什么时候。”刘瑜对着杨时、李宏一干人等吩咐。回到公事房,又向那三位编校秘阁书籍的文官,重复说了一番。 李宏有些不明白:“西夏人为什么要撤出京师?” “他们不是辽人,他们也没有辽人的家大业大,事不可为,他们要不就潜伏不动,要不就撤走。”没有等刘瑜开口,杨时就先为李宏解了惑。 但刘瑜却笑着摇了摇头:“你要换个角度想。” “西夏人如果想要动手,除非他们有能力,一举攻入京师,不然的话,他们把细作的力量,浪费在这里,是很不明智的选择。一旦动兵刀,很多地方需要用到细作,而好的细作,并不比一员好的将领容易培养。” “如果他们在撤出人手,那就是准备把这批人,用在别处了。” 杨时颇有所悟,刘瑜却又对他说:“兵无常势,这只是一个角度,它不是是时时都对。” “学生受教!” 刘瑜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节奏,在公事房处理完手头事务,他依旧去了外剥马务。 他需要一个心理暗示,以免自己重新犯上自大的错误。 承受失败听上去很怂,但在现实中,失败有时候总是难免的。 刘瑜来剥马务,当然不是来学怎么剥马皮的。 他是来体会宰相气度和心胸的。 如何面对自己,如何面对失败。 说来容易,做来难。 象韩琦一样,好水川之役,就败得很惨,但他能面对自己,并没有寻死寻活,这就是宰相的胸怀了。而他活下来,为大宋做了许多事,如镇守西陲,宣抚陕西,地方为官,也很有成绩“葺帑廪,治武库,劝农兴学,人人乐其恺悌”;又复原古战阵,练出定州军“精劲冠河朔”。之后三朝为相,现时还大名治理黄河。 他活下来,才能做事,才能弥补自己的过失。 说来容易,当真千夫所指时,能不能原谅自己?能不能面对失败?许多人便不能,就算没有如霸王项羽一样自刎,但颓废不振,从此就成废人的,实在太多了。 “我只是一个臭皮匠。”刘瑜忍受着皮革的臭味,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 不要把自己放得太高。 去到掌灯时分,刘瑜方才接过张二狗牵来的缰绳,上了马,往家中而去。 “公子,那些礼物,都一一如数送来了。”入得家门,还没洗漱更衣,如梦就秀眉紧皱过来向他说事。上千贯的财物啊,如何教她不担心?她再怎么花钱如流水,上千贯这个数目,也让她心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取二十贯去给沈兄,他要寄回家中,还是要怎么办,随他安排。” “取一百贯出来,按着股份,给军中参了股的兄弟分红,教十五叔再跑多一趟吧。” 如梦应了,匆匆下去弄帐目的事,连刘瑜吃没吃饭,都忘记问了。 入得书房,便叫仙儿躲在角落,偷偷地不知在啃什么。 刘瑜问她道:“怎么躲在这里吃?又不是没钱,至于么?” “大娘子不教奴奴吃!”仙儿眼看快要哭起来的模样。 “少爷你还是快娶亲吧,娶王家娘子也好,娶苏九娘也好,奴奴看着,她们都不会跟大娘子一般,管得这么宽!嗯,还是娶苏九娘好,她会陪奴奴玩,看着有新奇吃食,也会给奴奴捎上一份,少爷,娶了她算了吧?” 看着一脸期待的仙儿,刘瑜笑着蹲了下去:“为了吃的,少爷的婚事,你也打算管上了?” “如梦怎么不让你吃了?” 仙儿边啃着手上的肉干,边含糊不清的说道:“大娘子去问了医师,说什么被创,未愈,竹笋不能吃了,辛辣的不能吃了,最可气的是,连牛肉也不让吃!奴奴这牛肉干,可真真是极好的,平时藏着不舍得吃,现在养伤想拿出来解馋,她又不教我吃,少爷,奴奴好命苦啊!” 说着竟抱着刘瑜的肩膀,嚎啕大哭起来。 在梁园厮杀之际,身被数创,也没见她哭得这么惨啊。 缝合伤口,换药什么的,刘瑜看着都痛,她也没吭半声。 可就为个牛肉干,为了吃个零食,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刘瑜当真无语,吃货到这份上,也算是极品了。 第258章 宿命之敌 “好了,不要哭了。”刘瑜哄了好一会,总算消停下来。 脸上还带泪的仙儿,咬了一口牛肉干:“嗯,奴奴吃完才有气力接着闹。” “不要闹了好不好?”刘瑜笑了起来。 吃完手上肉干,她扑到刘瑜肩膀,突然发现不对,换了一边,因为刘瑜左肩刚才已被她的泪水打湿,所以换到右边:“奴好命苦啊!” 刘瑜彻底无语,等她哭累了,接着掏出一块肉干来吃时,问她道:“你觉得边哭边吃,有利于消化是吧?还是有氧结合无氧当锻练身体?” “少爷是奴奴的少爷,大娘子好坏,奴奴不要少爷去陪她嘛!” 刘瑜以手加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咱能不这么卖萌吗?有事好好说行吧?” “如梦不就是劝你不要吃牛肉么?嗯,按中医的讲究,她也是没错的。不过你受了伤,补充点蛋白质也没什么不对。唉,我又不懂医,到底该怎么整,我也搞不明白。这样,你偷偷吃,别吃太多,明儿伤口换药,要是没化脓什么的,我就让如梦别说你;要是伤口收口不好,那你就别吃了,好么?” “嗯。”仙儿应了一声,这时候阿全叔来报,说有客来访,看着刘瑜起身出去,仙儿立刻从身上又掏出一包豆干,一包炒豆子,加快了速度,以防明天伤口出问题,连刘瑜也不让她吃零嘴了。 有客来访,刘瑜自然要去迎,但来的是熟人,没等他出去,就听着有人道: “阿全叔,快去弄上几个热菜,酒我们带了!” 这一夜,苏东坡携酒来访。 同来的还有章惇,酒过三巡,章惇去了解手。 苏东坡却就问道:“子瑾,听闻曾相爷问起秦凤边境,情报滞后的事件,你当众就斩钉截铁说:或是涑水先生手笔。你这是有什么凭据?” 刘瑜有点酒意,回答得很干脆:“莫须有!” “你到底为什么,对涑水先生这么深的成见?”苏东坡就不明白了。 就算政见不同,也不至于和刘瑜这样,说起司马光,就咬牙切齿,几乎恨不得将其锉骨扬灰。甚至多次骂其为“国贼”,梁园那茬事,苏轼是亲历的,他看得出,当时刘瑜专门挖了坑,要引司马康入套。 什么仇什么怨吧?连莫须有都出来了 所以苏东坡就问刘瑜:“涑水先生也不曾于你有什么私怨啊!” 别说,还真没有私怨。 司马光也不是后族那样,要敛财什么的;也不好美色,来跟刘瑜起什么冲争。 若说司马康那些话,说真的,也算不上什么仇怨。 他真不明白,刘瑜为什么对司马光,恨到这地步? 刘瑜喝了半杯酒,放下酒杯,再问了苏轼一个问题:“为什么辽、西夏要在大宋京师设下暗探、细作的据点?” 没有等苏轼回答,刘瑜把杯中酒喝光了,苦笑道:“答案很简单,大宋现在还不太烂。” “西军也还能战。” 苏轼点了点头,他认同刘瑜说法,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就是这样,没有别的原因了。 刘瑜长叹一声起了身,凭栏远眺:“若是禁军只有三成实额,西军只余万来人,苏大胡子,你觉得,辽国和西夏,还有必要派这么多暗探、细作来大宋京师么?不,那就不需要了!” 因为刘瑜很清楚,到了几十年后,大宋连禁军也烂光,连西军也老迈缩水的年代,还要什么间谍暗探? 金人数万兵马就足以大破东京城了,要甚么细作! 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是禁军的士兵,吃空晌也达到七成。 余下那三成,没事给官长盖房子、做刺绣、织绢布、做首饰、当画工。 西军那边,种师道搜肠刮肚,也不过万余士兵。 到了那时节,谁要什么间谍? 正因为刘瑜是文科生,研究宋词之际,看过许多文献,有北宋亡国之君的诏书,有时人的文字,所以刘瑜才极度反感司马光。江山在德不在险,这就是下场,这就是后果。任由司马光这么搞下去,这个大宋,不烂是没天理的。 基调都定下去了,还练什么兵? 至于到了赵佶的年代,弄出元祐党籍,但有什么用? 不说赵佶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关键是司马光这种理念,已经把大宋的根基腐蚀到烂。 当然,其他宰执的折腾,把大宋搞烂,也是多少都有功劳的。 但这种为了讨好别国,提出把无数将士血溅沙场打下的堡垒,割给别国的行为,不论他在生时,有没有达成——他上过奏折,他所倡导的理念,几十年是不变的,从开始的反对练勇,到后来上奏折主动割地,以他的地位,造成影响,是极为深远和恶劣的。 边境堡垒,为了让别国感到大宋的仁厚,随便就割几个给别人,这还要打仗干什么? 不用打仗何必练兵?这国家哪能有好的? 司马光就是主张这样啊! 就连练民兵,他都三番四次上奏折反对。 司马光当然私德无亏,但有什么意义? 作为在大宋士大夫圈子里,影响力如此之大的人物,大宋几十年后会败坏成那样,跟他倡导的这种理念,能没有关系? 史书是要讲究“述而不作”:只记载当时发生的事情,不加入自己的思想,不去下结论。 但刘瑜不是史书,至少在他认为,这锅就是司马光的! 所以刘瑜给自己添上一杯酒,却对苏轼说道: “青唐瞎征也好,西夏也好,辽国也好,不过一时之敌。” 他不是写史书的人,他也不是读史书的人。 刘瑜是一个活在大宋熙宁年间的人,如果让大宋一直这么下去,数十年后如果他足够命长,搞不好得去五国城当金人的奴隶啊! “司马君实,便是我宿命之敌。” 他仰头喝下那杯中酒,胸间如有团火在烧。 无论如何,他要把司马光毁灭。 就算不能毁灭司马光的理念,那就毁灭他的躯体;如果不行,就搞臭他的名声,让司马光那一套东西臭大街;如果暂时办不到,那就想办法,让司马光滚出中枢! “我要弹劾司马君实!” 第259章 相惜(上) 苏东坡听着这话,吓得酒都醒了,一把扯住刘瑜:“说什么胡话?这能乱讲的么?” 相较于他的紧张态度,刘瑜倒是很平静:“司马君实或者名垂千古,但于我看来,就是国贼无疑!” “此言大善,当浮一大白!”出言和应的,当然不会是苏东坡,而是更衣解手回来的章惇。 在案边坐定,章惇就很直接表达了他对于司马光的不屑:“官家见国库空空,问计于诸位大臣。富郑公说二十年不动兵刀,休养生息,这虽是老生常谈,难解燃眉之急,倒也不失宰执之言。司马君实说的是什么?子瞻,你记得么?” 苏东坡苦笑道:“自然记得,涑水先生不动如山嘛,六字真言无往不利:官人、信赏、必罚。但你们也不要太过苟责司马君实,他也是一心为国的。无论是于财物还是侍妾之类,司马君实都没什么欲望,就算是有错,也是出于公心。” 章惇听着就摇头:“他这就是纯粹空谈误国!官人、信赏、必罚,谁不知道任用官吏要用好的人?谁不晓得,用赏罚来作为驱动?军中经过战阵的老卒,便是一个小都头,也能明白这道理,他司马君实说这个,有意义吗?” “他就是放屁!”刘瑜颇为有些酒意,说话也渐放浪形骸,不怎么讲究了。 “放屁,一只放屁狗,没事放狗屁!不管他是不是出于公心,总之就是狗放屁!” 章惇听着大乐,举杯跟刘瑜对饮了:“痛快!” 苏东坡不见得就认同司马光,但他的性格,他的修养,让他觉得这样是不好: “你们这样就太过,背后这么诋毁司马君实,不是君子所为。” 但跟喝醉的人讲道理,说什么都全是白搭,不论是刘瑜还是章惇,都压根没把苏东坡的话当回事。他们继续喷司马光,喷着还不过瘾,把曾公亮也喷了,这个更是分工明确,刘瑜喷曾公亮没有保密意识;章惇喷曾公亮执政上的问题,主要是认为他对王安石的支持还不够。 苏东坡完全无语了,看着两个酒疯子不住摇头,回首却见着一张小脸在门外闪过。 “仙儿妹子么?”苏东坡叫了一声,果然就是仙儿扭扭捏捏走了出来。 “奴奴听少爷说得声音大了,便过来门外看着,以防有心怀不轨的家伙,偷听了去,便不美了。”仙儿很认真地说道,她一出来,倒是让刘瑜和章惇停了下来,两人都有分寸,有些话他们三个坐一起乱喷没事,仙儿来了,却就不好随便说,以免她听了之后,到时讲出去也好,影响她的认知也好,都不太妥当。 但仙儿看着大家突然静了下望着她,却就心里发慌,自己心虚:“奴奴真不是闻着熟烧猪头的香味,才寻过来的!真不是嘛!” 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却盯着案间那一大碟猪头肉和猪蹄,还下意识吞了口唾液。 章惇大笑道:“不必拘礼,使得起刀,吃得动肉,巾帼如何便不如须眉?小娘子,请!” 刘瑜也只有苦笑,这馋猫真是没法说她了。 眼看苏东坡居然还示意仙儿要不要喝酒,刘瑜连忙拦住:“小孩子,伤口还没好呢,喝什么酒?” 不理章惇和苏轼起哄,刘瑜叫了阿全叔过来,取了个大海碗,把案上那一大盆猪头和猪蹄拔了一角到碗里:“够了吗?” 他向仙儿问道,因为苏轼他们带来的熟肉有许多,光这个猪头加上猪蹄,怕有五斤。 刘瑜拔到碗里的份量,也得有七八两了。 仙儿一脸的高兴,拼命点头:“全给奴奴么?这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 “好了,别装了,你就是个吃货。拿去慢慢吃吧,喂,别让如梦见着噢。” 仙儿拼命点头:“少爷最好了!” 然后她蹦跳过来,就把剩下的那一大盆猪头和猪蹄抱走了,留下愣直了眼的刘瑜和苏轼、章惇三个人,坐在席间互相对望,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得有三四斤的份量吧?”章惇第一个缓过气来,指着门外颤声说道。 苏东坡回过神来,抚须狂笑:“怪不得子瑾你说,要帮她找夫婿,却是不能教她受委屈。这寻常人家,还真扛不住这饭量啊!哈哈哈哈!” 刘瑜有点抹不开脸,只好咳了几声,举杯道:“喝酒、喝酒!” 不过酒一喝多了,又接着开喷,先是苏东坡受不了,加入了战团。 因为章惇是新党,不单是新党,还是新党里顽固派,言谈之中,旧党就是历史罪人。 虽没指名道姓,但听得出,从富弼、韩琦,到文彦博、司马光,谁也不入他的眼,都是素位尸餐,都是将被历史车轮碾成粉末的。 苏东坡就不干了,他是旧党啊,他对变法有许多不爽的,于是就开始论战。 刘瑜看着情况不太对,就加入劝说,说新党有一些措施是好的,但也有不足;旧党的论调也不全是错的,有不少也是老成谋国的道理。 结果马上他就知道错了,因为这下可好,章惇和苏轼都朝着他来了。 “都是司马君实作的孽!”刘瑜不知道是被两人攻击得无法脱身,还是酒醉到了一定程度,口不择言,无端端拍案来了这一句,倒是把章惇和苏轼都震住了。 “你们都知道,司马君实砸缸的事吧?”刘瑜倚在章惇肩膀上,持着酒杯冲苏轼问道。 司马光砸缸,谁不知道? 第260章 相惜(下) “你们说,那掉进缸里的小孩,是谁推进去的?我看司马君实,脱不了嫌疑!”吼完这句胡话,刘瑜翻身便倒。 苏轼指着刘瑜骂道:“胡说八道!子瑾如何,如何可以说出这等诛、诛、诛心之言!” 说着他站了起来:“你们听我说,这变法,是不对的!不对的!” 然后便瘫了下去,也紧跟着醉倒了。 “西夏得打、打!胜负无关紧要,只要我们有余力,就得把它打残、耗死!一次一次的跟它拼,只要拿下横山,西夏便不成患,到时大宋自可国泰民安!”章惇摇头晃脑也吼了几句,然后也紧接着躺倒了。 这一夜,喝得淋漓尽致,喝得昏天地暗。 没有弦乐,没有舞伎,没有诗词唱酬。 只是痛快。 当然,全赖这三位身边众多的随从、仆人,在阿全叔的招呼下,赶紧进来把自己主人扶到客房去憩息。又是服侍着更衣,又生了暖坑,又铺了锦被,要不然的话,这三个明儿冻僵了,压根醒不来,或是冻出个伤寒症死掉,那就一点也不痛快了。 “我、我与子瑾相见恨晚,要胝足夜话!”章惇含含糊糊地叫嚷着,用力推开身边舞伎。 苏东坡也在侍妾的扶持下,挥舞着袖子:“当如是、当如是!尔等都退下,我还能再喝三百杯!” 如梦用热毛巾给刘瑜敷脸,让他略为清醒了一瞬间,恰好听到这两位的话,便大吼道:“我不跟男的一起睡!” 总算刘瑜吼了这么一句,让章惇和苏轼的侍妾、随从不太为难。 因为那两位完全就是发酒疯了,要三个凑一房里,真担心明儿起来,全喝死了。 第二日起了身,刘瑜倒没什么事,杨时刚刚过来,他已起了身,洗漱完毕,依旧准备去国子监,拖那些学生起来晨跑。 章惇也起来了在活动手脚:“子瑾,昨夜喝得痛快,多蒙款待。正好你起来了,便不多礼,就此辞去。” 临出门时,却把着刘瑜的小臂,低声道:“当年韩魏公宴客,席有玉公、王相爷、陈相爷,是为簪花之典!今日韩魏公、富郑公皆器重子瑾,王相爷也多有赞许,子瑾,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 不等刘瑜回话,章惇拱手一礼,便从容而去。 刘瑜回过神来,颇有些尴尬,自语道:“这是嗝应人吗?何至如此!” 簪花典故,说的是韩琦宴请王安石、王珪、陈升之赴宴,席间剪四花,四人各簪一枝。 结果四人之中,韩琦早就当了宰相,陈升之虽然和王安石不对付,称病不上班,又是丁忧辞职回家守孝,但也是货真价实的相爷;王安石自然不用说,现时一手遮天的相爷了。 其实刘瑜知道,如无变故,玉公,也就是王珪王禹玉,过些日子也要拜相的,这典故后来就叫四相簪花。 章惇说这个的意思,就是跟刘瑜讲:韩琦看得上眼的人,都是宰相啊!而现在不单韩琦看得起你,富弼也看得起你,王安石也觉得你不错。你要努力,你有这样的才能和天赋的! 所以刘瑜感觉太夸张了。 他一个七品官,还是特奏名,宰执离他真的很遥远。 这时苏东坡在他身后笑道:“子瑾,当年王相不过大理评事签判,陈相不过大理寺丞!何必自轻?” 当年韩琦宴客,这三位,还只是八品,还不如刘瑜现在呢! “别逼我骂人。”刘瑜瞄了苏东坡一眼。 “章子厚说得,我说不得么!” “跟他没这么熟,不好意思开骂。” 苏东坡愣了一下,这也是理由? 刘瑜已接过张二狗递来的缰绳,策马往国子监去了,于是苏东坡只好恨恨咒骂了几句,发誓下次一定要把刘瑜先灌醉,然后叫了仆人随从,准备打道回府。 “先生,学生以为,若先生入中枢,是苍生之福!”在国子监门前下了马,向来稳定持礼的杨时,却突然来了这一句,好悬没好刘瑜吓瘫。 “我没那么大本事。”刘瑜很认真地对杨时说道。 “我知道我没那么大本事。” “但我也知道,我能干好什么事。” 刘瑜袖手走进国子监,对着身后的杨时说道:“莫教浮云遮眼啊。中立,你现在就去请高士充到公事房。” 他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 而且刘瑜便准备,施展自己的能耐。 凛冽的北风尽管没有夹杂雪花,但对于被皇城司亲事官揪起床的学生们来说,也是冷得入骨了。他们又不是要考武举的,不见得如何强健。只不过被刘瑜折磨了这么些时日,渐渐有点习惯了,哆嗦着倒也能坚持。 虽说有点乱糟糟,但也算都爬起来了。 “好了,先跟着我跑,把身子跑热了,练习射艺,才不会扭伤!”刘瑜笑着对这些学生说道,然后便准备开始新一轮的折磨。不过国子监的学生,说真的,谁也不傻吧,被折磨了这些日子,回过神来,他们也有招数应对。 便在此时,就听着有人叫道:“直阁、刘直阁,且慢!” 来的却是一位国子监里的周姓直讲,也就是相当于教授的人物。 周直讲过来见了礼,却就向刘瑜说道:“直阁重六艺,是极好的,只是下官以为,是不是要把襄尺、过君表,也都一并演练了,才不算有所缺失呢?” 襄尺是君子六艺中,射箭里的一个科目;过君表是君子六艺中,御这一项里的科目。 它们共通的一点,就是礼仪,射和御时,面对君主,应该保持什么样的礼仪。 刘瑜的确没有弄这两个科目,他感觉这都仪仗性质的,没什么实用性吧。 再说这年头,文臣跟皇帝一起射箭有多少机会?文臣驾着战车从皇帝面前过?都没人用战车了好么?刘瑜不过是借这名目,训练一下学生的骑术和驾驶马车的技能罢了。 周直讲说完,就面带微笑退了半步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刘瑜点了点头:“好。” 第261章 慢慢坑 又转身对学生说道:“先把身子跑热,然后咱们按着周直讲说的,练练襄尺和过君表!” 学生就欢呼起来了,这两个科目,听着就不用太费劲的,总比被捉去开弓,练到臂膀肿要舒服得多吧? 这一日的晨跑,前所未有的气势磅礴。 大伙都觉得今天跑完之后,就可以休息一阵,不用被刘剥皮折磨了。 学舍边的周直讲已经在憧憬着,学生们今日之后,将传诵类如: “周直讲怒斥刘剥皮!”等等之类的。 刘瑜带着学生跑完了步,就对吴十五说道:“让他们吃早饭,吃完列队,站军姿,没错,就按我在秦凤路,跟你们说过那些。” 然后刘瑜就不管,反正吴十五他们还带着头套呢,学生也认不出来是谁,该怎么训就训。 吃完了早餐,刘瑜搬了个椅子在屋檐坐着,看着吴十五他们在操练那班学生站军姿、列队。无端地,想起自己那如梦的一生,想起那宛如梦中的军训,莫名的有些揪心,有些眼湿。 “刘直阁,这不对啊,这不是襄尺和过君表啊!”周直讲看了一刻钟,跑过来质问刘瑜。 “不对?”刘瑜刚好心情比较复杂,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周直讲摇头道:“真不对啊!臣与君射,臣与君并立,让君一尺而退,是为襄尺。” 没等他说过君表,刘瑜就对李宏招了招手:“立一靶子,三十步,让周直讲射十箭。” “十箭有三箭达到白矢的,便依周直讲所言。”刘瑜对着这直讲说道。 白矢,箭穿靶子而箭头发白。 周直讲脸色就不好看了。 别说白矢了,十箭他都没有把握能有三箭中靶! “周直讲,你就是襄尺没练好啊,我告诉你,襄尺,就得这么练!过君表,要求驰过君前表位,要有礼仪,怎么叫有礼仪?站如松,坐如钟,才叫举止有礼,你不反对吧?他们连走路都不会,还要求御驾时能有礼?您要觉得不对,你给我示范一下逐水车!” 逐水车,沿曲岸疾驰,不坠水。 周直讲脸都青了,他一个读书人,他一个进士,他有毛病才去把驾马车的本事练到这样好么?真要达到逐水车的地步,那得在这上面花多少功夫,吃多少苦啊! “试试吧?”刘瑜在边上劝说。 周直讲把牙一咬,有了决定:“不必了!下官以为,直阁的训练方式,很正确!” 他活得好好的,又不想自杀,驾车通过曲岸疾驰,一个不好,会死人的好么? 于是刘瑜起了身,挽着这位周直讲,行到只被吴十五那些老卒,操练得鬼哭狼嚎的国子监学生面前:“若不是周直讲说起,我还想不要这么早就练这个,但周直讲说得很对,还是得练习,他日有机会面圣,才不会君前失仪。” 清了清嗓子,刘瑜又说道:“刚才下官和周直讲讨论了一下,你们不用怀疑,周直讲确认,这种训练方法,是最为正确的!下官尚有公务在事,你们有什么疑问,练习完毕之后,可以向周直讲请教!” 当刘瑜施施然走向国子监门外的时候,周直讲赶了上前来:“直阁,您要去哪里?不知下官可否附骥尾?” 他想跟着去啊,他不要留在国子监,至少今天不要! 哪怕跟着刘瑜去外剥马务,剥马皮、猪皮什么的,他也认了。 “这样不好,周直讲博学,好好教授学生吧,开年入场,若是国子监进士的生员,不若往年,那我可就要跟直讲好好计论一番了。”刘瑜扔下这句话,直接把被他诓进坑里的周直讲,扔在国子监,自个上了马,就往皇城司去了。 皇城司的公事房里,高士充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不过他请教过的人里,很郑重,很认真的告诉过他:“秦凤事不决,当问刘子瑾。” 所以高士充还是竭力忍耐着自己的烦噪和不耐。 “国子监还有些事,教高世兄久等了,见谅。”刘瑜入了公事房,微笑着冲高士充说道。 高士充勉强拱手行了礼:“刘世叔客气了,不知道一早召小侄而来,有何见教?” 对于这个年代来说,这当真是没有什么礼貌的了。 连基本的寒喧都没有,直接切入主题,刘瑜跟他又不是直接上下级关系。 但刘瑜没有在意他的不讲究,而是请他坐下,然后开口道:“有些东西,我说出来,是有风险的,不是钱可以解决的。我这么说世兄能理解吗?” “你想要什么?”高士充直愣愣地问道。 “我要问你一些问题,如果你的答案让我满意;你可以问我一些问题。” 高士充面色一冷:“刘直阁,这就过分了!” 他堂堂皇亲国戚,父亲更是拥兵在外的安抚副使,刘瑜凭什么来跟他玩这种问答游戏? “那请便吧。”刘瑜也不惯着这厮,直接就示意他可以滚蛋了。 高士充气得一拍案几站了起来。 但当他要搁下狠话之前,刘瑜慢缓缓地开口道:“走了,就不要回来。我这人向来很守信用。” 这一点高士充倒是有所耳闻的。 所以他犹豫了一下,重新坐了下去:“你问。” “谁教你来问我?不要骗我,你要知道这是皇城司,总会查得出来的。” 高士充犹豫了好一阵,才开口道:“你查不出来的那位。” 刘瑜皱了皱眉:“当真?” “要不然的话,我何必让张副都监的干儿子来引见?谁说的,我让谁引见不就行了?不是我好做大言,就算是相爷宅里,派个长随引我去见你,也不是什么事吧?”高士充没好气地回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皇城司查不出来的那位,那就只能是宫里的高太后了。 刘瑜点了点头:“姑且信你吧。” “什么叫姑且信我?我有必要编话来假你吗?”高士充很不高兴。 刘瑜却不在意:“没必要的事,大家常做,比如家有美娇妻,也通诗词音律,偏偏却要去走马章台,你说这有必要吗?所以你有没有必要骗我,不重要,我关心的,是你是不是骗了我,而我现在没法确定。” “行了!”高士充彻底毛了,解下腰间玉佩,拍在案几上。 “这是有档可查的,就是前日进宫,娘娘所赠的!” “嗯。”刘瑜拿过玉佩看了一下,的确应是宫里的物件。 “你想问我关于秦凤的事,什么事,你说仔细。” 高士充喝了一口刘瑜递给他的茶,一下就吐出来了:“直阁你有恙啊?这是药?” “茶。” “茶哪有这样的。”高士充一脸的不爽。 刘瑜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高士充自己倒了杯水涮口,然后不耐烦地说道:“就是秦凤那头,找个地方打一打,好打一点,别伤损太多贼配军,就杀些西夏人好报军功。弄成了,大家都有好处。就这么简单!” “我指点给你一个地方,你不一定能打得下,你要想损失小,弄些西夏人首级,都报军功,那你得听我的才行。我告诉你怎么杀西夏人,你得按我说的去弄。要不然事成不了,不怨我。” 高士充想了想,点头道:“行!” 刘瑜无语了,这货真的是在坑他爹啊。 这边还没说怎么办呢,他就应下了? 但高士充要怎么坑爹,刘瑜是不管的,只是他说宫里的高太后,指点他过来找刘瑜问计,那刘瑜也要考虑一下,不能指条绝路给他去走。但想着想着,刘瑜就觉不太对了。 高太后,高滔滔。 这位不就是跟司马光一起卖国的好搭档吗? 这么一琢磨,刘瑜就清醒过来了。 不对,不敢高估旧党的底线。 这时代的人,不知道旧党的大部分人,可以无耻到什么程度。 刘瑜却是知道的。 一清两楚。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挖好的坑,等着他往下跳。 第262章 不坑你坑谁?(上) 刘瑜扬手止住要开口的高士充,示意他让自己想想。 想什么?回忆脑子里还记得的史书片断。 想想到到几年后,宋辽厘清边界的时节,王安石正“以疾家居”,感觉快病死了,因为严重到“上遣中使劳问,自朝至暮十七返。医官脉状,皆使驰行亲事赉奏。既愈,复给假十日。持安,又给三日”皇帝一日派中使去看了他十七次的地步啊。 结果旧党编《神宗实录》能把宋辽边境谈判失地的责任,推到王安石身上! 王安石对宋神宗的畏辽退让政策,向不赞成的啊,而且他快要病死了,这也能让他背锅? 而且那处边境,所涉的是五片零星地段。 应该说,就是边境线不清晰的。 谈判结果,三处小的,有利于辽国,另外两片,包括面积最大,纵深三十里的黄嵬山北麓地区和天池地区,是由大宋据有的啊。 这叫割地么?旧党这方面真是无节操的。 刘瑜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韩琦传》说割了七百里;《韩缜传》说害了六百里;到了《吕大忠传》,又成了五百里。这不是扯蛋么?对于同一件事,都有出入这么大的数据,并且都是没有什么宋辽双方官方文件的佐证。 宋辽官方的文件,倒是很清楚,就是一次关于迷糊边境线的划分。 一边说“只为河东地界,理会来三十年也,至今未定叠”; 另一方说“两朝抚有万守,岂重尺寸之利,而轻累世之盟。” 为了抹黑新党,为了抹黑王安石,旧党真的是完全不要节操。 至于司马光要把宋军花了许多人命打下的四寨——那可不是迷糊不清的边境线,那是军事堡垒啊——凭白无故割给西夏。旧党却就歌功颂德到了无耻的地位,甚至在司马光死后,将陕北四寨割让给西夏的高滔滔,也被旧党吹捧成为女中尧舜。 理清了思路,刘瑜就拿定了主意:“这件事,我会上折子的。” “什么?”高士充吃惊地问道。 “高副安抚,为军功之故,欲私启边衅,我一定要上表弹劾的。” 高士充气得要吐血,哪有这样的?他足足送了上千贯财物给刘瑜,就为了请他出个主意。 结果这位倒好,收了钱不办事不说,还要去弹劾他爹! 高士充气得嘴唇发颤,戟指着刘瑜:“你、你、你!刘白狗,某与你誓不两立!” “因为你骗了我。”刘瑜淡然提壶沏茶,一杯清茶在手,正眼都不看高士充。 高士充突然鬼叫一声,向后跳了一步,连椅子也撞翻了:“这不可能!你、你、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啊,当时再无旁人在场的!” 在外面的李宏听着里面动静,连忙带了人入内来。 刘瑜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然后才抬起头望向高士充:“你出了这门,我就马上写弹劾奏折。绝无虚言。” 如同被针捅破的气球一样,高士充一下就怂了:“别!” 这刘瑜一旦弹劾,那就不是皇亲国戚收拾刘瑜了,司马光那一拔投降派,会马上把高遵裕按在地上一顿胖揍的。最后搞不好,还会被削职调离秦凤。捞军功?做梦去吧!一旦刘瑜上奏折,连高太后都不好为高遵裕说话。 刘瑜突然之间一拍案几,厉声喝问:“说不说?不说就滚!” “入得宫去,刚说想谋军功,就让娘娘把我骂了一顿。” “我便去寻官家,官家当时心情很好,问我怎么垂头丧气?我说不能为父分忧,家父很是忧心秦凤沿路的边患敌情,我身为人子,却不知道从哪里帮手。那时恰好左右的侍从都退下,官家就笑着说了一句‘秦凤事不决,当问刘子瑾!’就是这样了,接着有宰执入内见官家,我便出宫了。”高士充很无奈地把事情真相说了出来。 刘瑜听着,倒就点了点头。 皇帝是可能说出这话的,因为此时的皇帝,还有雄心,还有壮志。 “我还是要弹劾你。” 高士充无力地望着刘瑜:“为什么?为什么!” “为了防止你又骗我。” 刘瑜笑着架起了二郎腿,伸手止住要说话的高士充:“皇城司自然能直达天听,如果你没骗我,那这奏折肯定会留中不发。如果你骗我,那你就完了。” “我没有骗你!”高士充身为皇亲国戚,什么时候受过这样憋屈? 只是遇着刘瑜,他真的感觉好绝望。 “那你跟我过来一下。”刘瑜扔下这么一句就起身去书案前,指着墨砚对高士充说道: “磨墨。” 高士充觉得要疯了,伸手指着自己:“我?” “我能保守这个秘密,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官家也会保守这秘密。叫别人进来磨墨,当然可以,但他能不能保守这秘密,我就不清楚了。” 高士充暗地里腹诽:“你不会自己磨啊?” 但没等他说出来,刘瑜就开口说道:“你就不想看看我怎么弹劾你?” 于是高士充只好无奈地拿起墨条,给刘瑜磨墨。 毕竟有看刘瑜怎么弹劾他,自己心里也有底,尽管真是皇帝叫他来找刘瑜的,但万一刘瑜乱讲呢?所以高士充还是真想看看。刘瑜看着他开始磨墨,心中就暗笑了,这位是真不成。 都是世家子,别说方仪了,就是黄柏然,也不会让刘瑜这么玩的。 高士充这么一搞,只是给了刘瑜一个信息:的确极大可能,这空心大老倌,是皇帝指点过来的。 如果不然,他就不会想来看看弹劾的奏折怎么写,因为没用啊。 第263章 不坑你坑谁?(下) 其实他看也一样没用。 换成方仪上来,肯定不会这么快让刘瑜摸清了底牌; 换成向宗回,那会直强硬到底; 换成黄柏然,大约到这地步,就会毅然断尾,之前送的财物,全都不认是自己送的了,以让自己跟这事,摆脱关系。 高士充是真心的空心大佬倌。 刘瑜也懒得开口,墨磨好了,提笔就写。 开头就写高士充来找他,问西夏边境线里,何处是薄弱环节; 接着就写高士充听闻有壮士殉国,然后刘瑜请赏不成,所以高某人捐助了一笔财物,希望刘瑜可以分发给殉国的壮士,目前已分发了多少户等等,还余下多少钱,说明刘瑜准备把这些钱拿去经营,用于日后细作、暗控殉国,给予其家人补贴; 最后弹劾高遵裕教子无方,只有热血,全无大局之观,不理会宋夏大势,一心只想杀敌等等。 “就这样?”高士充看着刘瑜写完了的奏折,傻傻的问道。 刘瑜放下笔,把墨还没干的奏折移开,拉了一张宣纸,又提笔写下: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接着又题了日期上下落款,说明是赠给高士充的,是他刘瑜所作,甚至还用了私章。 然后刘瑜伸手向高士充道:“盛惠,二百贯。” “为什么?”高士充觉得莫名其妙。 “钱分给殉国壮士了,你可以查对,我这里有姓名地址籍贯等等,这钱没进我口袋,对吧?” “对。”高士充想了想,点点头。 刘瑜有些不忍,觉得有点欺负人,不过事到这里,他也不好停下:“奏折写了,帮你撇清了擅启边衅的罪名,日后有人就此发难,官家那里,早就知道。最多也是骂你几句空有热血,匹夫之勇,不体大局之类,至少扯不到你父亲那里去。只要你父亲还在位子上,你就仍旧是高家公子,对吧?” 高士充摸着短须,频频点头:“对噢,这墨,我磨得不冤。” “那我有什么好处?你看着我,我象是诸葛之亮吗?还是我脸有包龙图那么黑?没好处的事,我为什么干?你觉得我脑子有问题?” 高士充算是听明白了,一拍大腿:“行,你是办了事,我给你二百贯。” “啊呸!下官自有俸禄,名下也有产业,苟能过活,为何无端收你财物?你要行贿么?你敢光天化日之下行贿,下官马上就弹劾你!”刘瑜一拍桌子就翻脸了。 高士充大约愣了七八息才回过神来,指着那张写了“白狗身上肿”的纸:“所以世叔赋诗赠我,我提前给世叔拜年?” “出去!来人,送客!我没法跟你说话了!这弹劾奏折,也不用发密折了!”刘瑜要疯了。 万幸他要动手把高士充叉出去之前,高公子倒是想通了:“某仰慕直阁诗才,特来乞诗,蒙直阁赋诗相赠,某感激不尽,书画无价,这二百贯是为润笔,一点心意罢了?” 刘瑜抹了额上渗出的密密麻麻汗珠,叹了一口气:“跟你说话真累。” “是世叔搞得复杂嘛!”高士充不服气地说道。 刘瑜摇了摇头:“拿出去以后,要大肆宣扬,你花二百贯,请我写了这诗,懂么?” “我不,这不显得我傻么?世叔,你觉得我象个傻瓜?” 刘瑜真心想说是的,想想还是忍住了:“你是出于要嘲笑我,才会出二百贯让我写这诗;我呢,因为上回为殉国壮士请赏不得,手上缺钱,虽然明知你是嘲弄我,为了弄钱给殉国的兄弟,咬着牙就写了,明白吗?” “噢,这样显得咱俩没什么交情,明白了。”高士充恍然而大悟。 刘瑜摇了摇头,长叹着再次伸出手:“盛惠,二百贯。” 高公子当真有钱,出去跟长随说了一声,不多会,长随就快马回来,高士充接过长随递来的东西,呈给刘瑜:“那大钱带着不方便,就这吧,二十四两,随便哪家金铺,保证都能兑出二百贯。” 摆在案前,却是两小锭黄金,拎入手里,沉甸甸的,是怕得有两斤重。 “行了,走吧。出门要狂笑,笑得很得意,反正你本色演出就对了。” 刘瑜把那张“墨宝”塞到高士充手里,直接就赶人了。 “哈哈哈哈!”高士充狂笑而出。 刘瑜苦笑着自己冲了茶,刚喝了一杯,刚就见高士充跑了过来: “我觉得不太对。” “我为什么要给殉国的壮士捐钱?我又不认得他们,我有钱去捧女校书不好吗?” “我为什么要买这墨宝去嘲讽你?咱们无冤无仇啊!” “世叔,你是不是诓了我?” 高士充虽然是个空心大佬倌,但他也不是傻瓜,出去被冷风一吹,便清醒过来。 自然就觉得不对,跑回来找刘瑜问个清楚了。 不过刘瑜倒是一直在等着他回来的,见着他回来,笑道:“略等等。” 叫了李宏入来,把那墨干了的奏折封好,以密折的渠道呈送上去。 毕竟刘瑜有专一报发御前的权限嘛。 然后才示意高士充坐下,对他说道:“这要分两步走。” “现在朝廷还没宣布对西夏用兵,冒然过境,赢了不一定有赏,输了就是大祸临头。” 这么说,高士充倒是听得懂,连连点头。 “我在秦凤路有些人手,这样吧,你派个亲信,我让人带他去秦凤路,让你的亲信,引我的人手去令尊那里认识一下。然后我的人手会提供一些小股的西夏军队的行迹,给你父亲。” “一般来说,战斗的地点,尽可能放在大宋境内,这样令尊也不用冒着擅启边衅的骂名。” “当然,如果我的人提供了情报,又是伏击,又是以多打少,令尊还要搞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那就不关我的事了。咱们得把这点撕撸清楚,你也得跟你父亲把这处说开。” 高士充仍在拼命点头之中,听着就觉得很诱人。 至于是不是真的?刘瑜能不能做到他所说的,提供情报,让战斗发生在大宋境内,让高遵裕能以多打少?高士充觉得不是他考虑的问题,皇帝都说了,“秦凤事不决,当问刘子瑾”了,他高公子何必再去操这个心?刘瑜说能做到,就是能做到。 “这是第一步,小打小闹,第二步,就是大宋对西夏宣战了。” 第264章 情报生命线 “我觉得野人关也许是个突破口,但因为没有那里的地形图,我得让我的人去实地看一看,你父亲得派兵马护卫我这边人手的安全。等去实地看了之后,情况汇总上来,跟我设想的一样,那就可以做好准备,一旦开战,直扑野人关,一鼓而下。” 高士充抚须问道:“世叔,那要是这野人关不成呢?” “不成另找突破的点嘛,你来问我,我当然也希望你父亲尽可能立到大功啊。” 高士充又是连连点头,这时刘瑜就伸出了手。 这可把高士充吓住了,刚刚才给了二十四两黄金,怎么又要收钱? 不过想想二十四两黄金,刘瑜说了,是那奏折的事。 高士充回味了一下,觉得刘瑜提的计划,很有可行性,咬了咬牙道:“好吧,世叔,多少钱你说吧!” 刘瑜一下子就暴跳如雷,起身指着高士充骂道:“什么多少钱?你污辱我么?你嘲讽我么?我什么时候,跟你要过钱?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这样的人吗?我叫你喝茶!” 高士充是不敢开口,他心里可是默然想着:“你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不用出钱,还是让高士充松了一口气,面对着他视为药汤的清茶,一闭眼,硬灌进去了一杯,方才开口问道:“世叔,那我什么时候让亲信过来?” “当然是现在了!你还想着过年是吧?要不要等过了元宵再来办这事?” 高士充不敢还嘴,连忙跑了出去,不一阵,领了一个魁梧壮汉入内来。 “世叔,这位壮士,姓……” “要不要叫上三个媒婆来?要不要合一下时辰八字?你有什么毛病?这是媒婆拉线相看么?他叫什么干我底事?他死了,他出事了,就全是你倒霉,你记清楚这点就好。他叫什么,他本事如何,我一点也不关心。” 高士充只觉得一头汗,不知道为什么,在刘瑜面前,他现在完全捡不起纨绔子弟的气势来。 刘瑜叫了一声外面侍候的人,问道:“王四哥从国子监回来了没有?嗯,那请他过来一趟。” 然后刘瑜就没理会高士充,提笔写了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阿拉伯数字。 装进蜡丸里,在火上灸了灸,再上了火漆。 这时王四入了内,刘瑜把蜡丸掷了给他,对王四说道:“四哥怕不能在京师过年了,这个交给庆哥儿。”又指着高士充身后那魁梧壮汉,“这人跟你去,把他也带给庆哥儿,看了信,庆哥儿自然晓得怎么处置。” “小从遵命。”王四抱拳唱了个肥诺,却对刘瑜说道,“少爷,这位兄弟要跟我远赴秦凤,却有一条,路上吃喝拉撒,全得听小人安排。不然的话,还是各自上路,去到秦凤再汇合好了。” 高士充这回倒是听明白,没等刘瑜开口,便对那魁梧壮汉说道:“你听到了,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这个魁梧壮汉点头应了,王四也就没再多说,冲刘瑜抱拳道:“少爷保重!” 便带着那个壮汉自出门去了不提。 “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等我请你吃中午饭么?中立,替我送一下高世兄。”刘瑜没好气地把高士充往外哄。 杨时把高士充送了出去,回来有点不明白:“先生,这是?” 刘瑜并没有对杨时解释太多:“这事你不要问,牵扯太多,你知道了,对你不好。” 都牵扯到皇帝去了,何必让杨时去冒这风险? 等到吴十五他们从国子监回来,刘瑜便对吴十五道:“十五叔,派五人,这里是十贯钱,带在路上花费。我给四哥做了个手势,他会在路上等着的。你安排五个人,现在就出发。会合之后,赶紧往秦凤路去,要注意截杀商队的西夏军队。” 吴十五知道轻重的,赶紧去安排。 刘瑜倒是吐出一口气,所谓尽人事,能办的事他都办了,至于还有什么差漏,那也只有等问题出现,再看怎么弥补了。因为他现在很清楚,没有人可以算准到每一个细节。 出秦凤的情报路线,基本上就是皇城司对于边境情况掌控的生命线了。 而现在这条生命线出了问题,包括他安排的刘庆,暗地里私人的情报也同样送不出来。 王韶现在虽是管着机宜文字,但他还没有功绩,手下没有兵员。 根本就无力去维持这条情报的生命线。 西军里面,刘瑜有一定影响力,但他人不在秦凤啊! 万里之外一声令下,然后下面的人就听命效死,皇帝都做不到这样,何况刘瑜? 再说就算他在秦凤路,也不可能调动许多人手,十来人,二三十人,基本到顶了。 大宋的江山是怎么来的? 对于兵员调动很敏感的,跟着吴十五到京师来的这些人,都是以残疾退出了军队。 不然的话,他们也不可能进入京师。 凭着刘庆那点人手,怎么跟西夏人截击情报线的军兵交手? 总不能让刘庆他们,披盔顶甲,招摇过市吧? 一个是这么干很忌讳,没事一伙披盔顶甲的家伙穿行而过,哪个军头都不会让这么干,除非有旨意,皇城司的亲事官,由刘瑜带着下去,作为刘瑜直属的部曲一类的,那可以; 一个是这么干很傻逼,刘庆他们要真这么干,不用三天就被西夏人干掉了,秦凤可不比京师,西夏人在那里的情报网络很发达的。特别是青唐那块,瞎征因为跟刘瑜有一段友情,所以当时刘瑜没防备,跟他聊起不少间谍方面的常识,所以瞎征手下的间谍,也很利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刘庆那点人手,不着甲,肉搏,怎么跟骑着马的西夏军兵打?完全是送死。 所以刘瑜不得不利用高士充,利用高遵裕贪图军功的心理,无中生有,拔拉些兵马来应付截击情报线的西夏人。包括对西夏诸关隘的地形查探,也得有兵马保护。 “眼看就要过年了,你仍是很忙么?”门外幽幽传来这么一句,刘瑜整个人如同被石化了,良久才抬起头来,却见着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王苘,一身男装,款款行近了来。在他身后,自然还跟着不住咳嗽的王雱。 王苘的容颜,仍旧如往日的美丽,看着她的眼睛,仍旧教刘瑜迷醉。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刘瑜过了许久,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你不再给我写信,也不再给我回信?” 刘瑜刚想开口,便见着王雱削瘦的脸上,少见地露出凶狠的眼神。 不用问了,所有的信件,都是被王雱扣了下来。 “我试着让自己忘记你,不然我活不下去。”刘瑜长叹了一声。 王苘长长的睫毛眨动着,如是拔动着刘瑜的心弦:“你不想见我?” 她带着忧伤,语气里,尽是失落。 这便教刘瑜的心被揪起,他连忙握住她的手:“不,我无时无刻,都想见你。” 王雱拼命地咳嗽,看着自己妹妹羞红了脸,却没有挣开刘瑜的手,他忍不住上前把刘瑜推开:“检点些好吗?” 又对王苘说道:“他忙,一个人办三个差遣。你看我病了这么些天,他那天过去,把奏折往我那一扔,又把杨中立留在我那里,然后就跑了。连杨中立都莫名其妙,为兄当时也只好教中立先回去找他。这人是忙昏了头。” 毕竟来往书信都是他扣下,他也不想刘瑜出了什么破绽,搞得自己妹妹怨他。 “元泽兄,想来你不会专门过看我吧?有什么差遣,还请吩咐。”刘瑜总算冷静了下来。 王雱笑道:“你都不知道什么差遣,就让我吩咐?” “元泽兄这天寒地冻的,一见面就要逼我去品尝斩脍,一回是这样,二回也是这样,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癖好,我消受不起来,你身体不好,也不该多吃,只要我兄答应,以后别冬天吃斩脍,那无论什么事,我应下就是。” 斩脍就是生鱼片嘛,所谓鱼传尺素、锦书托双鱼,刘瑜是在嘲讽,鱼都让王雱吃了! 要不他怎么会跟王苘绝了书信? 王雱的脸色就很难看了,因为这嘲讽他听得懂,王苘却也同样听得懂,这时已回过头,狠狠的瞪着他:“大兄!” “且慢,小妹,你先坐片刻,为兄这边有正事,要和子瑾相商。交代完了之后,你们要打要杀,悉听尊便!”王雱一脸正色,却是极为光棍地这般说道。 第265章 考察(上) 所谓的正事,就是官员考察的问题。 王雱这回来皇城司,就是来征询刘瑜对官员的意见。 “听着章子厚,梁园之游,和子瑾颇为投缘?”王雱很郑重地问刘瑜。 刘瑜就不明白了:“这事该审官院之类去清查吧,我兄来问,不太合适啊,章子厚我倒是与他颇为投缘。梁园之游,此人也能拼死卫护朋友。你硬要说他不好的地方么?我觉这人可能比较敏感,有时会担心不经意得罪了他。” 王雱沉吟了半晌,才对刘瑜说道:“有人举荐章子厚,家大人不愿见他,说是章子厚无行。” “那就算了嘛。”刘瑜对这些事,不太有兴趣。 他记得章惇后面不知道怎么跟苏轼翻脸了,似乎苏轼得罪了他,把苏轼好一顿整治。 至于章惇其他的事,刘瑜倒是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入了奸党传。 但就算后面做了什么事,至少现在还没做。 要是王雱来问蔡京,那刘瑜肯定第一时间跟他说,此子绝不可用。 刘瑜极为反感投降派。不论是司马光,还是高滔滔。 但他并没印象章惇是投降派,所以他也不愿去说章惇的坏话。 他不说,王雱却说开了:“章子厚有些不光彩,你知道吗?算了,你勾当皇城司,当是守得住口的,再说这些事,你在皇城司,翻阅卷宗去查,总归也是知道的,无妨说与你听听。” 听着王雱淡然而述,刘瑜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口瞪目呆。 章惇此人,当真是从出生就曲折无比:他是他父亲,跟他外婆生的! 真是一个神奇的开局。 然后呢,章惇中了进士之后,跟族中长辈的侍妾私通。被人发现之后,跳墙出来,踩伤街上一个老妇人,老妇人当然就不干了,这简直祸从天上来嘛,扯着他结果闹到开封府,还被包公罚了钱赔给那老妇人。 只不过私通那事,大约章惇的族父好面子,觉得说出来丢人,民不举,官不究。 章惇中进士,因为考到五六名之间,所以当场放榜就骂考官。 刘瑜听到这里:“等等!头名状元,第二名榜眼,第三名探花,他考个五六名,还不满意?还要骂考官?” 王雱学着刘瑜平日所做的动作,摊开手,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是无语。 第五或第六名,这很夸张了,全国那么多人赶考,能进士都是学霸中的学霸了,这位还考个五到六名,还不满意,还要骂考官?这什么人嘛! 刘瑜苦笑道:“我这特奏名,也难得他愿意跟我交往,看上去还蛮投缘。” “若止是如此,倒也罢了。”王雱不住苦笑。 因为章惇是真的怒了,对于第五到第六名的成绩。 有人请他拿出进士的敕书,出来长长眼吧,章惇直接把敕书扔地上,嗯,大家随便看。 王雱又笑道:“其实子瑾试馆职时,章子厚也同试之的,不过御史弹劾他无行,所以罢免了。家大人以为‘惇大无行’,并非空穴来风。只是荐他之人,却言道章子厚是有大才的。所以愚兄才专门过来,找你问上一问。” 刘瑜也是一直苦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想不过章惇这才多大的人?三十出头吧,黑历史这么长!真的有一匹布那么长啊! “我没想到章子厚是这样的人。” “不对、不对,应该说,我没想到章子厚过往的生涯,这么丰富多彩。” “其实元泽兄不去问问苏子瞻?他和章子厚认识比较久,他应该比较了解。” 刘瑜不愿说章惇坏话,但得知这位黑历史之后,他也不愿为其说好话吧。 这章某人的人生,真的太丰富了! 王雱翻了翻白眼:“问苏子瞻?他看天下人,个个都是好人吧!” “那就问别人啊,他的同僚之类的,同学啊!为什么一定要问我?”刘瑜感觉快要哭起来了,章某人这么一个雷人经历,叫刘瑜怎么替他说话?又不是彭孙这样,直接踢去军队当个基层小官的,要是为章某人说话,搞不好,因此他就能见到王安石,如果这人真不行,那不是就麻烦了? 王雱正色道:“大人以为,子瑾之言,素能中的。” 刘瑜这回才知道,推也推不掉,为什么?王安石下的任务啊! 王安石认为刘瑜的判断力可以,他就是要刘瑜的意见。 “容我调阅卷宗,明日再行回复我兄,可否?”刘瑜也只能先拖一拖了。 王雱点头道:“可。” 不过刘瑜打算和王苘你侬我侬,就不可能了。 一个是王雱办起正事来,根本就不讲情面,这事交代完了,他直接就叫王苘回去了; 一个是刘瑜要给出的结论,可能会影响到章惇的人生,他也不得不慎重。 而在王雱兄妹离开之后,刘瑜去调卷宗,才发现章某人的黑历史,还远不止王雱所说的这些。还有跟苏东坡去玩,遇着老虎,离了数十步,马都不敢往前,苏东坡就说:“马都怕了,算了回去吧。” 章惇独自鞭马向前,近了老虎,就用铜锣砸在山石上,生生把老虎吓退了。 除此之外,还有章惇生得英俊,初到京师,被人骗去借种之类等等。 刘瑜足了用了半日加上一夜的时间,来调阅章惇的卷宗。 连平时雷打不动的外剥马务也没去。 第二日的清晨,双眼通红的刘瑜,循例去了国子监之后,回到皇城司,便对张二狗吩咐: “去请章子厚,到此一述。” 章惇倒是来得很快,刘瑜请他坐下,良久没有开口,章惇也没问。 喝了三巡茶之后,刘瑜才对他道:“若敌国欲请大宋割地,当如何?” 第266章 考察(下) “如地在敌手,或可议之,他日国强,自能复得;若地在我手,寸土不能弃!”章惇答得很坚决,也非常直接。如果没有实际控制权的,那么可以谈判,等国家强大,再拿回来就是;如果是由大宋控制的,那肯定不能给。 这很符合刘瑜的政治上的底线,他点了点头,举起茶杯道:“贺子厚鹏程万里。” “不敢忘子瑾之谊。”章惇也举杯,两人以茶代酒,喝了这一杯。 “中立,替我送一送子厚。” 很明显,章惇是个极聪明的人,已经有几成猜出刘瑜请他来的缘故。 只是刘瑜不说,他便不问,只是笑道:“好,他日再醉,子瑾留步。” 杨时送了章惇回来,刘瑜示意他坐下:“那一批人,考察得如何?” “第一次夜间突击刑审,就有五人熬不过去;第二次有三人;自此之后七次,再无一人松口。”不用去看笔记,杨时随口就能报出数据来。 刘瑜点了点头,四十余人,八人不能用,没关键,还可以放在京师办差嘛。 有三十几人能用,这很超出他的预计了。 “不用再考察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再被刑审,他们也会当成是考察。”刘瑜对杨时下达了命令。当然这三十几人不是铁铸铜浇,若论落入敌人手中,刑审到一定程度,也会开口,那个是没办法的事,到了那一步,刘瑜也不会怪这些手下了。 “第一批选送三十人到秦凤,让十五叔带队,用商队的名义进入,过了年就动身。” “商队用什么名义,各人的籍贯,渗透入青唐之后用的身份,你在过年之前,就要全部做出来。过了年再一起对照推敲,正月初三就得定稿,正月初五,要把这些伪造的身份,让这三十人背熟记牢。正常的商队出行,过了元宵就走,所以时间很紧。” “先生放心,学生马上着手来办这事。” 刘瑜从鼻子里呼出两道气来:“要跟他们说清楚,无论之前的突击刑审,还是这些身份,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他们能在西夏活下去。所以一定要让他们背好。” 说到这里,刘瑜便又有些无奈:“中立,恐怕误了你开年的入场啊!” 他很无奈,但他手头上,也没有什么放心的人手可以用。 蔡京倒是个天生的变色龙,对于间谍方面的业务,也是一点就通。 可一个是人家志不在此;一个是出了萧宝檀华哥的事以后,刘瑜真的不敢用蔡京了。 所以只能是杨时,不过对于刘瑜的担忧,杨时倒不是很在意:“先生,我并不太在意科举,无论是跟着您办差,还是跟着程先生治学,都让我获益非浅啊!再说我还年轻” 刘瑜点点头对杨时道:“你放心,等人手多起来,我会尽量的少占用你的时间。” 也只能是如此了。 不过接下来的时间里,临近年关,京师之中,年味儿也就越来越浓。 许多书信里,刘瑜竟找到了苏九娘的信,这倒让他颇为高兴。 不过对于苏九娘离开京师,苏东坡却不告诉自己,刘瑜很有些不满。 对此苏东坡倒很坦然:“你什么也给不了小妹,就不要教她伤心。” 这倒让刘瑜手中杯子失手摔碎。 苏东坡冷哼一声,却也没有去安慰,这就是他唯一对刘瑜不满的地方。 正妻不是侍妾不可能有两个,这么久了,刘瑜始终没个决断。 不过还没等刘瑜想好怎么面对,急促蹄声便从太白楼下经过: “先生!先生!”是杨时焦急的声音。 刘瑜提起袍裾,和苏轼一起匆匆下楼,却便看着李宏等人已然披甲顶盔,杨时滚鞍下马,凑到刘瑜耳只说了一句,刘瑜觉得头皮都爆了,对苏轼耳语一句,然后说道:“事不迟宜,我马上赶赴大名,你帮我奏事!” 说罢根本不等苏轼反应,匆匆接过张二狗递来的缰绳:“快!快走!” 冬日就算没有下雪,怒马急驰,风也如刀一般削在脸庞,还没有出陈州门,刘瑜脸颊就已经被风刮得通红了。到了陈州门前,李宏加快了速度,越过了刘瑜十来步,手持腰牌高吼道:“皇城司办差,快把人都驱开了!” 其实守门的也认得皇城司衣甲,守将更是认得四十亲事官,哪里有人去看李宏的官凭等等?那原来在城门口,搜剥入城费用的军兵,连忙提起花枪,把行人都驱赶到两边,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不胜其乱。 更有一辆骡车倒地,似乎又砸到行人了。 但刘瑜全然顾不上这些,急急一夹马腹:“走!” 三十来人,一人三马,百来骑就这么如风卷残云,直飚了出去。 因为等不及了,西夏人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突然开始无征兆地撤出京师。 如果不是刘瑜早有准备,等到今天中午,基本上都跑光了。 所幸这件事刘瑜交代给了一丝不苟的杨时在跟进。 而杨时跟那三个编校秘阁书籍的文官,在皇城司公事房轮值。 划成行动组的四十亲事官,也保留了一组类似战备值班的性质。 所以在半夜流荡于青楼章台的丁组,送回来情报的时候,轮值的编校秘阁书籍文官叫醒了杨时,而后者马上召集了战备值班的那组亲事官,分头去进驻各城门;并且在通报给刘瑜的同时,下命令让其他三组亲事官立刻到皇城司待命。 然后就没有什么悬念了,刘瑜带着已整装待发的亲事官,把早就锁定好、已收拾好到东西,准天亮就出城的西夏细作一网打尽,七个据点无一漏网。 这也是为什么大清早,刘瑜会跟苏轼在太白楼喝酒的原因。 刘瑜很开心,自己没有看错人,杨时算是培养出来了。 安排人手下去审讯,刘瑜就叫上来看他的苏东坡,跑出来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结果这一审讯,就出问题了。 第267章 见韩魏公 这些细作,有相当一部分是要往大名府去的。 大名府之前在治黄,有不少灾民,而这些细作都得到一个任务指示,就是配合内应,刺杀韩琦! 杨时汇报给刘瑜的那一句话,就是:“西夏内应欲刺韩相爷。” 不论如何韩琦这三朝相爷,他有过好水川的惨败,但不能否认,昆仑关大捷,也应该有他的功劳。如果西夏要向大宋动手,韩琦被刺,绝对会让大宋上层和中枢震惊。不要小看这震惊,因为韩琦在大宋官场的份量和级数太大了。 一旦他出事,追赠也好,办理身后事也好,各种礼仪程式要走,大宋的中枢,至少要为此混乱和忙碌一些时间,那么这短时间,如果西夏捕捉到信息,对宋军发动进攻,绝对是能取得很好的战绩。 中枢一乱,后勤就跟不上是必定的,各军互援也自然会乱,没有一个统一的调度和分派,秦凤边境到底听谁的? 在半路的野店憩脚,让马喝水吃粮,刘瑜喘息着对杨时道:“韩相绝对不能有事,不单是中枢会乱,而且我很担心,如果韩相都被刺,官家是否还有信心保持这样的进取性?而且朝廷大臣,人人自危,到那个时节,恐怕压根就没人敢支持开战了!” 这时候又没什么快捷通讯,最快就是马了。 派人送信,不如刘瑜直接带人,奔赴大名府。 至于奏事什么的,有苏东坡在,总不会出漏子的,皇帝也不可能去怪罪刘瑜。 四百里路,中间换了两次马,又停下来喂了三回马料、清水,其他时间换马不换人,压根就没停。刘瑜和李宏他们还好些,骑术都过硬,边赶路,勉强还能喝点水,吃点东西;杨时基本就靠硬扛了。 中间停下来喂马料时,刘瑜劝过他:“要不给你留五个人,再把换下的马留下给你们照看,你们慢慢赶上来就可以。” 但杨时捉紧时间啃着馒头,拼命摇头,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也是一个不服输的人。 赶到大名府已是夜晚,太阳早已经落山了,大名府里已是掌起了灯。 这前后得有七八个时辰,按说时速四十,五个时辰也该赶完路。 可这四百路,不是柏油路啊,也不是全铺了青石板的官道。 有河要渡,要崎岖小路要行,有积雪要涉,能在七个时辰里赶完四百里,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大名府这边的城防军兵,还不让他们进城,派了人出来,仔细验看了官凭印信,又派人去韩琦的府第,请了识得皇城司亲事官的人等出来,分辨无误,才开了城门让他们进去。 一入韩琦居住的府第,刘瑜就急急问道:“韩相安好?” “刘直阁么?相爷无恙。”来迎他们的,是跟随了韩琦多年的长随韩忠。 这位话不多,就这么一句,然后冲刘瑜点了点头,示意他跟自己入内,便带着刘瑜去见韩琦了。韩琦年纪大,暖炉烧得很旺,教人一入正厅,额上就起了细细的白毛汗,不过看上去,坐在堂上这位三朝宰相,上位者的气概,却是教人看着,便下意识拱手为礼,不敢正视。 “听说你会冲茶?”韩琦笑着跟刘瑜说的第一句话,并没有叫他姓名,也没有寒喧。 刘瑜苦笑起来:“相爷,截获线报,西夏人于您这府第里,有内应,准备对您行刺!” “你领着皇城司的人手过来大名府,不用说,老夫也能猜到,大约就这种事了。” 韩琦似乎一点也不慌张,大约宦海沉浮,什么都见识过了,好水川的大败也有过,昆仑关大捷也经历过,已经很难再有什么事,让他惊讶,让他慌张了。 “小忠,他专门从京师过来,你总得要承他这份情,是吧?看看帮他把差事办好。” 韩忠抱拳应道:“是,小人遵命!” “忠叔,关键是内应,不找出这个内应,问题永远解决不了,韩相的身边,始终存在一个隐患。”刘瑜一点也不打算装逼,直接就对韩琦的长随韩忠说道: “府内所有人,现在都有嫌疑,隔绝出入,以免被这内应知道之后,趁乱出逃!” 韩忠的面色不太好看,尽管年纪大了,便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一条魁梧大汉,他冷冷地盯着刘瑜问道:“刘相公,您这话,我听不懂。什么叫都有嫌疑?小老儿按你这么说,也有嫌疑了?那我去隔绝出入,说不定我就把内应放跑,你说如何是好?” 刘瑜听着就苦笑起来,他知道自己有些过急,这话说得伤人了。 本来这逻辑是没错,可韩忠这样的人物,最要脸面的,据说年轻时,沙场上还为韩琦挡过几次刀箭。当着韩府里护卫随从,说所有人都有嫌疑,这老韩忠就受不了,马上就炸毛了。 而刘瑜这时还不得不变着法儿,安抚他:“忠叔别开玩笑了,你这等英雄人物,便是上了戏台,也是六棱壮士帽上簪花的好汉。您要是内应,我把头拧下来,给您当椅子坐好么?相由心生,内应有您这么一脸正气的?” 这么两句话搁下去,老韩忠便觉有了脸面,笑得一脸皱纹跟菊花一样:“刘直阁也真是性情中人!好,你说怎么办,老夫就怎么办!”又冲那些护卫随从吼道,“这是范文正公的徒孙,大伙也知道,范文正公跟老爷的交情,今儿好好跟着刘直阁办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诺!”那些护卫抱拳唱诺,当真是新兵老卒,一开腔就知道不同,看着这些人,绝对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看那一身的杀气,吴十五和王四都远远不如。李宏这些亲事官,下意识绷紧了腰板,站得笔直,手也纷纷扶在刀柄上,不是他们对韩府的护卫有什么敌意,这是下意识反应,如常人遇虎一般,谁不怕啊? 但坐在堂上的韩琦,却就笑了起来,开口道: “刘白狗,你给老夫消停些,滚过来,好好沏茶!” 听着这话,刘瑜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也只好苦笑着走了过去,整了整衣冠,一揖到地:“刘瑜拜见韩相爷,请恕事态紧急,不能全礼了。” 没等刘瑜说完,韩琦就不耐烦地抬了抬手:“刘白狗啊刘白狗,抬起头来,老夫倒要看看,明目张胆坑我一把的刘白狗,到底是如何一副混身是胆的模样!” 刘瑜听着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这是要跟他算神臂弩的那笔帐么? 他只好是强笑道:“相爷,下官今已提举外剥马务了。” 是坑了韩相爷,不过韩相爷不是已经回坑了么? 明显韩琦却不是这么认为的,他冷笑望着刘瑜:“是么?你知道大宋朝野,有谁敢这么坑老夫的吗?” 刘瑜想了想,还真没有啊。 韩琦冷哼了一声:“敢跟老夫相争的,也不过是王介甫等一两人。” 他这话是真没错,刘瑜觉得头痛无比的司马光,韩琦在中枢时,说压他奏折就压,上五六回,一样的压,司马光也就只能在那里嘴炮,压根就是被韩琦压得无法动弹。 “上到官家,下到宰执,大宋朝,敢这么坑老夫的,有谁?只有一人。” “狗胆包天的刘白狗!” 第268章 算帐 刘瑜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宰执,依着他的品级来说,算是很难得的了,只不过区区七品,不单是权倾朝野的王安石都见过几次;曾公亮也是见过的;连富弼的府第,他也登过几番。大宋天下,不知多少七品官员,一辈子都不曾见相爷的面。 但韩琦不同,就算他已退出中枢; 就算现在把握相权的,其实已是王安石。 他坐在堂上,就这么抚须笑问。 可就是平平常常这么一句话出来:“狗胆包天的刘白狗!” 却当真教刘瑜后颈起了一层白毛汗。 有一种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心悸,让刘瑜一下子弓起了背。 刘瑜绝不胆小,虽然他在搏击方面没天赋,但杀人,他当真是不怕的。 在边地的几年时,生死边缘,更是常事了。 可面对韩琦这么一句话,却让他下意识的,如同当时秦凤边境,面对猛兽一样,握拳弓背。 所谓上位者的气势,尽在于此! “刘相公倒有些胆色。”边上韩忠颇为惊讶,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韩忠跟着韩琦多年,见过不少军中大将、一地父母,面对韩琦时,战战兢兢的样子。 所以看着刘瑜年少品低,居然没有明显失态,禁不住赞了一声。 不过两息之后,刘瑜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胸膛:“相爷,我也是没办法。” 韩琦当然知道刘瑜说的“没办法”,是什么意思。 不扯出韩琦出来当大旗,刘瑜当时面对司马光,那有什么反抗之力? 但韩琦没有开口,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不知道算是认可了刘瑜的说法,还是不认可。 “听闻你能续诗?”韩琦突然就转了话题。 刘瑜心思绝对不慢,也不禁愣了一息。 却听着韩琦便吟出一句:“二十四桥千步柳,春风十里上珠帘。” “相爷,下官实在不擅诗词。”刘瑜苦着脸答道。 关键是他奔波四百里,就是为了捉紧时间,揪出刺客。 京师那边,杨时急急来通知刘瑜,就是西夏细作的口供里,有有漏网的,在让京师人手撤退之前,就有人提前来大名府发动了。不过西夏细作赶到大名府来,是需要时间的。要多久?西夏人当然不可能跟刘瑜一样,领着皇城司亲事官,纵马奔驰,无论沿路官府、山盗,皆不敢阻挡。所以他们就是先出京师,路上所用的时间,却要比刘瑜他们多出许多。 算是西夏细作提前一日出发,他们比刘瑜一行人要慢多少? 正常来讲,长则三日,短的话,也许就一日。 按着最坏打算,刘瑜就是有十二个时辰二十四小时,来揪出刺客,不然等到漏网的西夏人过来发动,那就防不胜防了。 韩琦脸上似乎还有微微笑意,但刘瑜却知道,这韩相爷是动了气的。 这当口,他真的不在意当文钞公了。 要知道这位可是能当着军神的面杀人的,跟他置气,有什么好处? 但刘瑜是真的续不上来啊! 就算他刘某人,能背出大宋列代宰执;就算他刘某人,能把此后数十年的开封府尹名单都背出来;就算他是能背出许多宋代诗词的文科生,也不成啊! 他不愿当文钞公,也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出现。 为什么?因为韩琦这句诗,原本就没有下一句的! 没错,传世就这么半截,叫刘瑜怎么给他续? “刘白狗,给你七息,续不上来,前番事,今遭却要算个分明。”韩琦却还偏偏较上真。 “相爷,下官字子瑾,可否不要叫这混号?实在有辱斯文啊!” “你续上来了,就是刘子瑾;续不上,就是刘白狗。五息。” 不单是韩忠一脸怜悯望着刘瑜了,杨时和那些皇城司亲事官,也是感觉这回玩完了。 这位韩相爷,可不是曾公亮,这位真是吃不得亏的主啊! 有说他是可以托孤的大臣; 有说他是礼贤下士; 有说他磊落而英多,任人之所不能任,为人之所不敢为。 但谁觉得韩琦韩相爷是好脾气?那大约是个真傻瓜了。 韩琦当政时,司马光要罢练勇,韩琦不同意这蠢主意,司马光那是激恼,是啊,韩琦包容听受,所谓“无几微见于颜面”,然后呢?司马光的奏折上个五六回,韩琦就五六回都给硬压着; 监察御史里行王陶说韩琦跋扈,韩琦面无愠色,然后呢? 王陶很快就去被踢出京师,跑去卫州当知州了。 杨时都忍不住要开口了,但他又不是苏东坡,也不是秦少游,怎么可能就这么张口就来? 所以真的感觉是要玩完,刘瑜答不出来,他们这一行人,都得吃挂落的。 韩琦纵不在中枢,把他们这一行人玩死,那还真是一句话的事。 但就在这时,出人意料,刘瑜竟就开口了:“二十四桥千步柳,春风十里上珠帘。看穿繁华皆幽梦,衰草荒烟红药恹。” 二十四桥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红药桥。 二十四桥自汉代而建,历经数朝起落,所以刘瑜接这两句,倒也算合了起承转合的。 这也是刘瑜,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钞。 他可是正经宋词的研究生,那熟读的远远不止唐诗三百首,那几乎是传世的宋词都能随口而出的。作不出什么惊人的诗句,这叫天赋;苏东坡那样随便一首就能传世,那叫天才;凑十四个字出来应景,刘瑜真逼到没办法,咬咬牙,还是能凑出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不是说换个进士来,就能搞得惦的。 要凑出来,也得有刘瑜那一肚子的诗词储备才成。 只不过韩琦听着,却就失笑了:“若前句是说金陵,便把红药改乌衣; “若是前句说长城,就将红药改孟姜; “若前句是说生离,便把红药改垂柳; “若前句是说死别,便把红药改阎罗、孟婆云云。 “刘白狗,你当真狗胆包天,在老夫面前,也敢玩这种小花招?”韩琦是很不满意的。 听着韩琦这话,刘瑜翻翻了白眼:“相爷,好歹合了平仄吧?也没出韵吧?下官很不容易了好吗?” 续与不续,是态度问题。 续得好与不好,是水平问题。 他只能保证态度没问题。 要真是水平过硬,能有天赋,他早就大钞特钞了。 不就是知道自己不擅长这个,所以才藏拙么? 韩琦听着,摇了摇头指着刘瑜骂道:“不学无术。” “诗词小道。”刘瑜却就回呛了一句。 他不得不回呛,在韩琦面前,听他训下去,那不再几句话,真能让他训成孙子。 韩相爷那种上位者的气势,可真不是说着玩的。 “小道你也应对得不怎么样。” 说着韩琦挥了挥手:“行了,你回京师去吧。” 李宏在刘瑜身后,禁不住上前一揖到地:“相爷,西夏人要行刺于您啊!” 这奔波几百里,不就为了帮韩相爷除去这忧患么? 怎么进门来,把刘瑜骂了一通,就打发大伙回京师,这叫什么道理? “看在刘白狗的面子上,拖下去,打二十板。”对于武人,韩琦可真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皇城司又怎么样?军神求情,都拦不住韩相爷杀大将呢! 刘瑜怎么可能让他把李宏拖下去打?连忙上前一步拦在李宏身前:“且慢!”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然后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不论李宏还是吴十五、张二狗,雪亮长刀都已横在他们颈上。 什么百战悍卒,什么皇城司亲事官,韩琦家中的这些家丁护卫面前,真的连一战之力都没有! 第269章 教训(上) “刘白狗,你再多嘴,连你也一并拖下去。”韩琦脸上仍然有着微微的笑意。 “相爷,下官表字子瑾。” “嗯,老夫还是觉得刘白狗叫得顺口。” “相爷,下官以为,西夏人已得手!相爷已身中奇毒!” “刘白狗,这种危言耸听的小把戏,你还是收起来吧。”韩琦抚须摇了摇头。 刘瑜急切地向前步,抬手一揖:“不,相爷,您真的中毒了,从下官进府到现在,你的脸上,始终都是这么个微笑的表情,那毒药看来已然让您面瘫了啊!您听下官说,这要不就医,您可就成了面瘫相爷了!” 要不是他身后人等,无论杨时还是李宏、吴十五,全被长刀横在颈上,几乎所有人都想扑上来,把刘瑜这张嘴死死捂住!这是要找死么?韩琦是什么人? 大宋朝这年月,当面骂官家应该是最安全; 要是骂首辅,那也得御史之类的官儿才行啊,再说就算御史,骂曾公亮,骂王安石都也罢了,骂韩琦的,能有好下场? 刘瑜是要把这一行人,全祸害死在这大名府么?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韩琦居然笑了起来,甚至还抬手按了按,示意韩忠让府里护卫,把长刀都收了。 “你觉得老夫唤你刘白狗,不雅?所以你便以牙还牙,嘲讽老夫面瘫?” 听上去,没有一点动气的意思。 韩相爷这么好说话? 没等刘瑜开口,韩琦摇头道:“匹夫之勇,何以成事?” “你到现在,还没有弄懂,为何要让你判国子监,又提举外剥马务,朽木不可雕。” 韩琦说着,颇有些失望。 “不,回相爷的话,下官对此早就想通了,这一节,下官谨受教。”刘瑜说着,长揖到地。 不是拍马屁,而是韩琦这个安排,真的让刘瑜顿悟,明白世事不可以算无遗策,就算是他刘某人也不行,他只是一个人,不是神仙。 韩琦却似乎愣了一息,然后挥了挥手。 那长随韩忠带了他这么多年,当然知道自己老爷的意思,带着护卫,把跟着刘瑜一起来的人,不论吴十五还是李宏,或是读书人打扮的杨时,一并都半请半押,领了出去。 硕大的厅堂里,除了一根根柱子,却便只有坐在主位的韩琦,和站在下位的刘瑜。 “你想通了?说来听听。” 刘瑜在这一节上,倒是很感激,便把自己所悟的,说了出来,最后说道: “亲力亲为也好,算无遗策也好,都是一种理想之中的状态,在实务里,我们只是一个人,是人就不可能不犯错。一味自省,也不是办法。情报制度的建立,并且有力的执行,才可能不断的完善。” 韩琦看着刘瑜说完,伸手按在自己额上,半晌才说:“刘白狗,你很聪明,也很蠢。” 刘瑜张嘴刚要说话。 “闭嘴!老夫没让你开口!”韩琦突然就生气了。 这才是韩琦的本性,他本便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请自己的副手狄青喝酒,弄个歌伎出来让大宋枢密副使狄青难堪;狄青因此生气,韩琦过两天就把狄青手下大将,找个由头杀了; 杀了不说,还要当面污辱作为他副手的狄青,这人哪里是好相与的? “让你判国子监,又提举外剥马务,是告诉你,不论什么差遣,你是为朝廷办事。” “该要人就要人,该要权就要权!” “天下之间,哪有你这么蠢的?别人是喝兵血,回乡买田买地;边关主将补贴家丁,总也吃点空晌,收些孝敬。你是自己出钱来补贴下头的人,搞到自己在京师,连个宅子都买不起。你有什么毛病?” “若不是知道你坚持华夷之辨,几教人以为你别有用心!” 刘瑜在堂下站着,当场就傻掉了。 就算他知道大的国际走势,就算他连明清诗词都能背出许多,就算他能报出此后两百年大宋的首辅名字,可他没当过宰相啊,他没到过这个高位,怎么可能跟韩琦一样,站在这么高的角度,去看问题? 韩琦还不解气,犹是指着刘瑜骂道:“叫你刘白狗,却是抬举你了。” “难不成你想老夫称汝一声,刘的卢,大宋千里驹么?” 刘瑜听着冷汗都渗了出来。 的卢碍主,这典故刘瑜当然知道。 韩琦这么说,还真不是没道理: 刘瑜四五岁去拜范仲淹,范仲淹没过多久就逝了,成范文正公了; 刘瑜跑去秦凤边境折腾了几年,自己弄了个出身,因着范仲淹香火情份的,暗里地给了不少方便的种谔,就被陆诜弹劾擅自兴兵,传送吏部论罪,贬官秩四等,安置在随州居住; 刘瑜在京师开封府衙门下面,城南左军厢混了个差遣,结果好了,弄出个间谍案,元月上任的开封府尹郑獬,六月就离京外放了; 连带因为他那差遣有私设之嫌,流内铨、审官院还若干官员跟着倒霉; 跟着刘瑜听于馆阁读书,好家伙,这下连欧阳修也基本退出中枢,准备出京了。 所以要真从韩琦嘴里,叫出一声“刘的卢”,刘瑜算是完蛋了。 因为真说得通啊。 “相爷为何执着于给下官起绰号呢?”刘瑜苦笑着回了一句,不说话不成,韩琦就这么望着他,难不成真和韩琦硬抗么?他刘某人又没到王安石那级别,怎么扛? 韩琦发了一通火,似乎心情好了一些,抚须道:“老夫已过花甲,将从心所欲哉!” 听着这话,刘瑜发觉自己也面瘫了。 因为除了苦笑,他也真的没有什么其他表情。 孔夫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那是说到了这年岁便是随心所欲,做任何事也都不越出规矩。 韩琦倒好,他说反正过了六十,接近七十,所以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当然这明显是个玩笑,刘瑜还真拿人没办法。 六十多岁,就算抛开大宋宰相这身份,就一老头,给他不到二十的刘某人起个绰号怎么了? 第270章 教训(下) 倚老卖老嘛,刘瑜还敢去咬他啊? 似乎作弄了刘瑜一把,让韩相爷心情比较爽利,又开口问道:“你于细作一道,颇有见地,如今边关颇有患,你又不愿从新党,也不愿从旧党,为什么不直接去秦凤?” 明显人不在京师,但京师的情况,韩相爷还是一清二楚。 刘瑜无奈地回道:“连丁忧都夺情了,下官请赴边关而不准,奈之以何?” 皇帝也好,王安石、曾公亮也好,都不打算让他出京。 因为新的军用密码,也就是字验,是他编的,担心他出京之后,有什么闪失,会泄密。 韩琦点了点头,招手示意刘瑜附耳过来,刘瑜以为他要授什么机宜,便凑了过去。 “啪、啪!”韩相爷抄起边上书卷,劈头盖脑就是一顿打。 边打还边骂:“你敢躲?希文的儿子老夫也教训得!” 希文,范仲淹的字。 范仲淹在生时,也是韩琦的同僚。 这三朝宰相,一旦倚老卖老,刘瑜也真拿他没法子。 结实让他拿着书卷砸了七八下,才消停下来: “蠢货!官家说什么,你便听什么吗?你要当佞臣么?蔡忠惠数拒天子之请;包公数劝圣上;希文之言犹在耳!” 蔡忠惠就是蔡襄,这位是怎么让皇帝不痛快,就怎么来,不是一次半次了; 包公就是包拯,喷皇帝一脸口水,皇帝还只能受着,回后宫才向妃子发火; 范仲淹便是认为,能左右天子,天下谓之大忠! 刘瑜真蒙了,烧玻璃烧钢铁不成,看着没整出枪杆子,老老实实当个大宋的官,为这国家办点实事,忠君爱国,到头了,错了?还被骂,是不是要当佞臣? “下官应该跟官家对着干?不让我出京,我就偏要出京?” 韩琦冷哼一声:“自己回去好好想,你若想不通,他日得居中枢,非天下之幸!” “我?得居中枢?”刘瑜不禁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苦笑望着韩琦。 一个七品官,说什么他日得居中枢? 跟一个县长说他性格不行,日后要当了总理对国家不是好事? 这不扯蛋么? “昔年涅面子,尚当得了枢密副使,你刘白狗再不堪,也是范希文门下,为何不能居得中枢?”韩琦不满地瞪起了眼,然后极不耐烦挥了挥手,“滚、滚滚!” 涅面子,韩相爷指的就是军神狄青了。他是真心看不起武人啊。 “不是,相爷,您倚老卖老又打又骂,下官也忍了,可这西夏人刺客,却是非捉出来不可啊!”刘瑜真的感觉要疯了,这算不算做好事做得泪流满面?但他真不能看着韩琦出事啊,韩琦如果都能被刺,那大宋官员,谁还有安全可言? “老夫府中,有什么细作!不知所谓,滚!” 刘瑜也火了,因为范仲淹这层关系,韩琦拿出长辈派头耍疯,刘瑜也忍了。 但不能质疑他刘某人的专业啊。 再说凭大宋这反间谍水平,韩琦认为他府上没有潜入的细作,这是真心乱讲了。 要让刘瑜现在,就能有韩琦看政治、官场的视角,那是强人所难 但到间谍这一块,刘瑜深吸了一口,却就不是之前那苦笑嬉戏的脸色了: “下官已然得悉,应有漏网之鱼,由京师赴大名府,若其赶至大名发动,我等便只能见招拆招,于下官来说,所余先机,不过十二时辰,业术有专攻,还让相爷容下官放手施为。” 刘瑜说到此处,对着韩琦拱手道:“若无刺客、细作,下官任凭相爷处置。” 韩琦冷笑了一声,上下打量了刘瑜一番,缓缓道:“若不得,汝上书弹劾王介甫?” 这是要逼刘瑜站队了,不过堂堂相爷,陪刘瑜来较真,韩琦随口提出这条件,不过分。 事实上,弹劾王安石,以刘瑜的份量,有跟没有真没多大区别。 只不过是韩琦随口一句罢了。 不过对刘瑜来讲,却就是身家性命所系了,王安石怒不怒别提,单是号称小圣人的王雱,就足够捏死刘瑜一百倍! 何况他要弹劾王安石,他跟王苘的姻缘,必定也是完蛋的。 但刘瑜毫不在意,负手道:“君子一言。” 所谓宰相肚量,大抵也就是韩琦现时这样吧。 尽管是随口跟刘瑜打了赌,他也压根不相信刘瑜能在府里缉捕到什么凶手。 但应下来的事情,韩琦也就微笑着,或者用刘瑜的话说,面瘫着安坐堂上。 由韩忠安排了二十几个护卫,在正堂披了甲,持了盾,列了三队。 看着便全是尸山血海爬出来兵王,盘腿席地体息。只要一声令下,他们马上就可以架枪持盾,建立防线。便是辽、夏的精锐骑军杀入来,因为地形的关系,就算千军万马,能投入厮杀的兵马不可能太多,最多也就是十来骑一轮,那么便是最恶劣的情况下,没有一刻钟不惜人命的攻击,绝不可能突破这三道钢铁防线。 就是神臂弓,也不可能穿过三层铁甲、三层大盾,给韩琦造成什么伤害。 而一刻钟,足以让府里其他护卫人等赶过来了。 至于什么刺客,来了那是纯粹送死。 “刘相公说府里有细作,便请缉查吧。”韩忠布置好了之后,冲着刘瑜拱了拱手,便回到韩琦身前侍候着。 韩琦跟前两个美姬,一抚琴,一煎茶,看着韩忠安排好了,也齐齐叉手冲着刘瑜一福:“相爷安危,托与相公了。” 站在外边,也就是三层甲士之外的刘瑜,苦笑着还了礼,却对身边杨时说道:“办差吧。” 这时间,已是骑上了老虎背,下也下不来了。 除了把细作揪出来之外,刘瑜已然没有别的退路。 谁知道这个时候,韩忠却在韩琦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然后走过来,对刘瑜说道: “刘相公,且慢。” 第271章 箭在弦 说心里话,进韩府没多久,但刘瑜蛮讨厌韩忠。 因为韩忠一站在韩琦身边,不知道是当了三朝宰相的韩相爷,所谓的上位者气场非常强盛,还是韩忠怎么练出来的本事,总之他往韩相爷身边上,就象一条老狗,一条压根不会让别人焦点偏移的老狗。 可当他走出,如现在一样站在刘瑜身前,却便如一头雄狮! 不单是韩忠那戟张的虬须、浓密的灰白眉毛,更重要是那股子气势,若此时有狗、马之类的动物,在他身边,绝对是吓得不得吠叫、嘶鸣的。 刘瑜是发自内心的讨厌他,但他也清楚,韩忠必得韩相爷的信任。 无论是哪个上位者,大约都不会讨厌这种,能随时摆正自己位置的忠犬。 “刘相公,府里有女眷,有老爷客居的世交,刘相公要怎么缉查,还请拿出一个章程来。” 韩忠的意思,是不能让皇城司的逻卒,跟抄家一样,四处翻找,不然成何体统? 话是没错,但刘瑜冲他点了点头,却绕过了他,向韩琦走了过去,举手一揖: “相爷,下官要两个人。” 韩琦此时倒是一脸的微笑,点头道:“说。” “一男一女,务必清楚府内各色人等,相爷也能绝对信任他们。” 韩琦点了点头,对抚琴的美姬说道:“绮霞,你随他办差。” “是,老爷。”那抚琴的美人起了身,行礼应了。 接着韩琦又对刘瑜说道:“韩忠也供你调派。” 韩相爷是有尊严的,不单三朝宰相,更是领过军的,所谓“军中有一韩,西夏闻之心骨寒”说的就是韩琦了。刘瑜从京师奔波四百里过来,居然说是他府里有西夏细作,要行刺他,韩琦是觉得很扫他的面子。 韩琦需要他刘白狗疾驰四百里来救? 韩琦连自己身边人都被西夏安派了细作,还混然不知? 所以他想了想,又笑道: “嗯,老夫今日便教你口服心服,不必理会韩忠,你只管施为便是,掘地三尺也由得你。” “谢相爷。”刘瑜抬手一揖,没有多说什么,这时乞饶也好,满地打滚也好,都是没用的。他很清楚,今天要是查不出细作来,恐怕不是弹劾王安石就可以解决问题,因为他能感觉得到,韩琦那隐而不发的怒火。 “办差。”刘瑜对着杨时、李宏等人下令。 他自然不是分派人手,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去搜查。 那在这个年代来说,就是抄家。 一会就算抄查出奸细,只怕不单是他自己,连跟他来的皇城司逻卒,都不会有好下场。 事实上,刘瑜也不认为,这样子一间间房子查找,能解决问题。 所以李宏、杨时等人,所做的,就是找了两个案几,分别向韩忠和绮霞问话。 一边问,一边记录。 没错,就是做笔录,这老仆韩忠,美姬绮霞,就是协助调查。 这两位也不是没见过事的,一开始问,马上就不太高兴了。 因为这年头协助调查,也就是随口说,随口问罢了,这么付诸笔墨,通常都是上公堂了。 他们怎么说也是相爷家仆,那会这么老实任刘瑜摆布? 还好是韩琦镇在那里,这两人才无奈作答,没再闹腾出什么插曲。 按着刘瑜的要求,把韩府里的男女老幼,来历一一说了一通。 杨时让绮霞说女眷,李宏让韩忠说男人,结果好一会都没记录完。 韩琦府里的人等很杂。 尽管家眷并不是在这里,但他是什么人?相爷啊! 王安石、司马光那种,是属于时代的另类,正常官宦人家,哪有跟他们那样? 韩府之中,不单有护卫、侍从,负责保卫工作的人员;还有幕僚、师爷,也就是原始的参谋人员;更有家丁、仆人,照顾生活的;更有侍姬、清客,负责娱乐方面的。 而除了上面这些人之外,还有远房的亲友、以前混得不好的旧部,甚至还有宦海不顺,家道中落,来依附韩相爷的世交子侄,差不多就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那种身份,父亲或是祖父,跟韩相爷是同年进士或是有什么交往,然后早亡了,妻儿子女就还投奔韩相爷,所谓托妻付子就是这样。 林林总总记录下来,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记录完。 刘瑜在边上看着,点了点头,向韩忠、绮霞问道:“可有遗漏?” 绮霞好些,识字,自己要过笔录查看;韩忠不识字,还要李宏从头念给他听,这来去又花了两刻钟有余,方才把韩府人等都录全了。 韩琦的耐性很好,并没有干扰刘瑜,甚至看着刘瑜拿过两份笔录在看,还饶有兴趣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按图索骥,一个个提出来讯问吗?” “不,相爷。”刘瑜笑着抬起头来,一脸的阳光灿烂。 “噢?”韩琦就不明白了,不一个个提出来审,要弄这两份笔录做什么? 要是一般人,还说就这两份笔录罗织罪名,这韩相爷的府里,就算韩忠大声说“我要造反!”只怕也入不了罪吧?三朝宰相的声望和人脉,不是开玩笑的。何况这两份笔录,也没有画押、指纹,拿着这两份笔录,有什么好开心的? 刘瑜伸手从杨时手上取了笔过来,在其中三个人名字旁边,划了条线;又在其中一个人的名字边上,打了个圈。拿过绮霞那份笔录,则就在其中五个人的名字边上,都划了线;又有两个人的名边上,打了圈。 然后他把绮霞和韩忠都招手叫过来: “请把这八位一一请过来,分别看管起来;然后再把打了圈的三位请过来。” 又指杨时吩咐:“中立跟老管家和这位娘子讲一下,一一请人的方式。” 韩琦听着就好奇了,禁不住走出那些甲士构筑的防线,开口问道:“是哪八个人?” 听他问起,刘瑜便把两份笔录都交到他手上。 看了那八个被刘瑜做了标记的名字,韩琦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所谓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他是有这样的气度,只是有些不解:“刘白狗,便是占卜,也当取几枚铜钱、烧个龟壳吧?你凭何就点了他们几个的名字?” “相爷,别忘记我们打的赌。拿下刺客,下官自然一一道来。” 刘瑜这时没空去跟他多说了,催促韩忠赶忙去把人提过来。 先过来的两名女眷,年纪都比较大。 大宋富甲天下,对于民间也有一些善政的,比如有天灾就把难民编入厢军等等,所以平均寿命比起汉代的二十二岁,还是有许多进步,基本上平均寿命能到三十岁。要知道七八百年后,建虏窃器华夏亡国,所谓盛世的平均寿命,也不过三十三岁。 而在相府生活的人们,显然要比三十岁的平均寿命更长些。 来的这两位,一个是四十多岁的胖厨娘,还是一位五十来岁的老丫环。 刘瑜一看就皱起了眉头,刚刚说过“一一请过来”,又专门让杨时跟绮霞和韩忠说了,为什么要“一一请来”,结果这位韩相爷身边的美姬,依然把这两人一并带来。 并且绮霞把人带到,这两人向着韩琦行了礼,绮霞就对着刘瑜邀功道: “妾身不敢误了相公的事。” 意思是一个一个叫过来,浪费时间,敢情刘瑜还得谢谢她? 刘瑜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冲着韩琦一揖:“相爷,乞留佳人一命。” 韩琦的眼神极冷,抚须道:“刘白狗,你果然混身是胆。” 很明显,刘瑜就是要拿下这绮霞。 只是给韩相爷一个台阶,让韩相爷自己动手。 当着韩琦的面,拿他的宠姬,这是个什么事? 别说这年头侍妾地位低,那得看谁的侍妾! 军神狄青不过是跟韩琦请的歌伎翻脸,过两天手下大将就被寻了由头杀掉,自己也被整得郁郁而终!侍妾地位再低,也比歌伎强吧? 韩相爷的虎须,哪么好捊? 边上吴十五这等铁血悍卒也好,李宏这些皇城司的亲事官也好,听着韩相爷这么一句,纷纷跪倒,磕头道:“相爷慈悲!我家少爷不是有心冒犯相爷啊!”、“相爷,刘直阁一心为国啊!” 还有看着风头火势不对,直接跟刘瑜划清界线的: “相爷饶命啊!小的只是在皇城司当差,听着要护卫相爷,所以才随刘直阁前来啊!” 第272章 狗胆就得包天(上) 韩府之内,立时跪了一地,杨时也不禁抬手要长揖,却被刘瑜扯住:“人,要有正气。” 刘瑜扯住了杨时,却就向着跪了一地的人问道: “你们跟相爷有新仇,还是有宿怨?为何要如此败坏韩相爷的名声?” 韩琦冷笑了一声:“刘白狗,你错了。老夫岂会因为你这两句话,便改了主意?” “老夫便是今日杀了你,更如何?世间谁会说老夫无容人之量?谁又敢说老夫无容人之量?” 谁会说?以他韩琦的名望、资历,更是今日杀了刘琦,也没人会觉得刘瑜无辜; 谁敢说?便是世间有人觉得刘瑜无辜,又敢开口么? “少爷,快给相爷磕头啊!”吴十五是吓得声音都打颤了。 他是西军老卒,当年韩琦统军,这虎威不是开玩笑的,便是多年以前,见着韩相爷,一个眼神,也足以让看淡了生死的吴十五,心惊胆跳。李宏更是连连向刘瑜使眼色,他在皇城司,更是知道韩琦韩相爷的威风,这哪里是一个七品官能扛得了的? 刘瑜仿佛跟这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一点也没有吴十五、李宏他们的恐惧,也没有察觉得到韩琦的不快,只是自顾说道:“相爷,下官以为,还是留她一命。在她嘴里,应该可以掏出不少东西的。” “你不怕?”望着刘瑜,韩琦冷冷地问道。 “怕,您没看我腿都在颤?”刘瑜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你不求饶?” “求饶您就能放过我?” “你说呢?”韩琦抚须反问。 “所以我也只能告诫自己,若能活到您这高寿,千万别脾气这么坏。” 韩琦听着怒极反笑:“然后呢?” 刘瑜摊开双手:“捉细作,查刺客啊,我奔波四百里,又恶了相爷,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都到了这景况,当然是把细作揪出来,将刺客擒拿,方才不枉这四百里,不枉恶了相爷啊!” 这话说将出来,在场所有人都傻眼了。 逻辑上当然没问题,可这不对啊,韩相爷都要捏死刘瑜了啊! 韩琦望着刘瑜良久,缓缓抬手一拱:“倒真有二分正气,这狗胆当真要包天了。” “下官不敢。” “老夫看来,你很敢。不过刘白狗,你当时给老夫写信,似乎没有现时狗胆这么大。” 刘瑜听着心中一动,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当时投书大名,他是籍着范仲淹门下的这层关系,要不然,韩相爷哪这么有空?是个人来投书就能见着?别说韩琦在主持救灾事宜,单是这三朝宰相,想见就能见得着?别说韩琦这地位吧,随便任过一府、一州实缺的官员,就算致仕回家,退休了,也不是想见就见得到,投书过去就能理会的啊。 所以,刘瑜为了让这信能送得到,下首当时就落款,就是眷制学生刘瑜顿首拜。 制,是他父亲那时过世了,还在守孝期内;眷生字面上意义是两家有姻缘来往,刘瑜作为晚辈的自称,但事实书信上,一般世交,或是有范仲淹这关系,这么写拉近关系,也是可以的,就是以晚辈自居;小一辈用眷晚生,小两辈用眷晚学生,从范仲淹论起,那就小了两辈,又是在守孝期,所以用眷制学生。 所以这眷制学生的落款,说明是有关系的晚辈,又是家里有大人逝世,那说不好是旧年老友家里出了什么事,后辈来乞援的,自然韩琦就会有比较高的机率,快点看信回复。 不过刘瑜来捉刺客,一时哪里有想哪么多? 所以入来就是“拜见相爷”,自称“下官”,韩琦不爽的根源,便在于此了! 如果不是晚辈的身份,如果不是范仲淹那层关系,刘瑜一个七品小官,区区直秘阁,又不是有旨意,先递了手本,在门外慢慢等吧,相爷哪天有空又有兴趣了,大约会派人去召来一见。 哪有可能一入城,就迎入府里来,马上就接见他的? 结果刘瑜倒好,一路的自称“下官”,韩相爷涵养再好,也不是泥人,怎么可能没火气? 刘瑜苦笑着整了整衣冠,撩起衣袍拜了下去:“眷制学生刘某,拜见韩老大人!” 大人,这年代就是用来称呼家中长辈的,要自称眷生,那当然就得称大人。 韩琦拈须点了点头:“令尊康健?” 因为刘瑜自称眷制学生嘛,家里肯定就是有大人逝世。 “慈父见背,音容宛在!呜呼!”刘瑜便是哭不出来,也得面有戚容,嚎上两声的。 不然在这年代,便是属于不礼貌了。 韩琦便也举袖掩面,摇头道:“呜呼哀哉!” 然后方才伸手扶起刘瑜,对他说道:“天难测、神难明、理难推,寿不可知矣!节哀、节哀!” 其实韩相爷哪里知道刘瑜他爹那个小地主是谁? 只是这年代,不这么来上一出,跟后面一起同桌吃完饭不加微信一样,没什么礼貌罢了。 这么一场礼仪过去,韩琦态度明显好了不少,因为他本来就是看好刘瑜的。 要不然,之前也不会说,刘瑜这性格,要是日后入主中枢会有问题了。 要不然,韩相爷也不会帮刘瑜背神臂弓那个锅。 第273章 狗胆就得包天(下) “绮霞、袭人。”韩相爷回头唤了那两个美姬,却对着她们说道,“你们便随刘子瑾去吧。” 刘瑜一时没反应过来,却听着韩琦对他说道:“虽赠与汝,守孝期间,却不能逾礼。” “老大人,这样不好吧?”刘瑜这时才回过神来,不禁苦笑。 看着眼神又渐渐变冷的韩相爷,刘瑜无奈,只好拱手一揖:“好吧,长者赐不敢辞,辞之不恭。” “喔?此句大善,所据何典?”韩琦听着,却来了精神。 刘瑜才想起来,长者赐,不可辞,这是后世的话语啊! “老大人,小子不过随口对答罢了,这一节可否先放过?还是国事为重。” 刘瑜入韩府就自称下官,其实也就是怕来这么一回礼仪性对答,但终于还是避不过,所以他忍不住,直接开口求放过了。要不然,接下韩相爷这话茬,那么马上就要进入长辈考较的环节了,那可不是先前那么两三句抹过去的事情,只怕过一会韩相爷困了,挥挥手,就打发刘瑜先去睡觉,明天再说了。 “好,国事为重。”韩相爷这回倒是很痛快。 然后刘瑜马上发现问题了,那就是有嫌疑的美女绮霞,成了他的侍妾了。 而他能做的,也只能让李宏把绮霞拿下:“将她与厨娘分开带下。” 刘瑜先要问的,是那个五十多岁的老丫环:“老人家,你是怎么入了韩府的?” 这老丫环看着样子有点苍老,但口舌倒是利索:“老奴是陪嫁过门的丫环,娘子生了少爷,老奴便抱着少爷长大的;后来少爷娶了亲,又进士及第,娶了亲……” 然后说着她便垂泪了,她嘴里的少爷,年纪轻轻就死了,家里余下孤儿寡母,田地、行铺又经营不下去,幸好这少爷的父亲,跟韩相爷有交情,所以这没了顶梁柱的孤儿寡母,就跟着老丫环一起,过来投靠韩相爷,寄居在这韩府。 “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入韩府的?”刘瑜打断了她的话。 “去年赛完龙舟之后。” “老人家不曾婚配?” “不曾。” 刘瑜点了点头,教杨时带这老丫环先下去休息,又让人把那厨娘带上来: “原来韩老大人的厨师,是你哥哥?” “是,我哥哥病了,身子骨不好,老爷恩典,教他去看庄子。后面请了几任厨子,都不合府里的胃口,老爷问我兄长可有人来府里做饭?我家那口死了,女儿也嫁了出去,家里只有我一个,我哥哥便荐了我来。” “何时来大名府?” “清明要祭祖,排办了祭祖糕点等物,便来了大名府。” 刘瑜点了点头,教人把这厨娘也带了下去。 杨时跟着刘瑜办了这么久的差,不用吩咐,等着厨娘下去,就向带了花匠上来的韩忠问道:“老管家,相爷派人去问这厨娘的兄长,可有人手推荐,这事是谁去办的?可否请他上来,容学生请教上一番?” 韩忠摇头道:“阿成回了安阳老宅,一时之间,却难唤来。” 相州安阳,就是韩琦的祖籍所在。 “此厨娘也是安阳人氏?”刘瑜皱了皱眉。 韩忠教那花匠在旁边呆着,却对刘瑜点头道:“正是。” 这倒也说得通,韩相爷家乡人嘛,做出来饭菜,合乎口味。 由韩忠带来的花匠,却就是刘瑜加划又加圈的第三人了。 这位由韩忠带上来的花匠,看起年纪很大,脸上重重叠叠的皱纹,几乎可以夹得死蚊子。 他的乡音很重,重得杨时和李宏,都很难看清楚他的话,以至要一问再问。 “你从什么时候来大名府的?”刘瑜挥手示意让自己来。 文科生,对于语言还是有一定敏感度,至少刘瑜一开口,就能仿出花王的三四成乡音。 “老爷来,小老儿就也来了。” 这个花王跟了韩琦大半辈子,按韩忠的说法,原来从韩琦跟范仲淹守边时,这花匠就是军中的兵卒,据说年轻时武勇过人,还为韩琦挡过箭,后来沙场受创之后一条腿不灵活,才来府里当花匠。 刘瑜始终皱着眉头:“抬起头来,你家里有几口人?” “七口人啊,小老儿的娃,今年又添了丁。” “老人家什么时候收到家信啊?” “重阳啊,重阳乡里有人过来,就把口信捎了过来。” 刘瑜紧锁着眉头却一下子就松开,行到韩琦跟前,拍手笑道:“老大人,若是小子说这花匠有问题,老大人会不会贲然大怒?” “你说呢?”韩琦微笑着反问。 刘瑜摇头道:“我想是不会的,记得坊间传说,有小吏打碎了老大人珍贵的玉器,老大人也不以为意,所以士林里都传诵,老大人有容人之量。” “容人之量,老夫素来是有。只不过你要弄清楚,容人,容能容之人。” 什么叫不能容?比如武人,那韩琦是看不起的,做到枢密副合一样看不起; 比如自家的小辈,该骂就得骂,总不至于管教自己儿孙辈,会牵涉到有没容人之量上吧? 而刘某人,刚才进府,不就挨了一顿排头么?所以他是否属于能容之人?真不好讲了。 但不论什么下场都好,刘瑜却不得不做了一个选择:“拿下。” 第274章 未亡人(上) 不论韩忠如何惊讶,李宏和吴十五,已习惯性执行刘瑜的命令,马上就把这老花匠按住,反剪了双手,绑了起来。说来倒是差点出了问题,因为这老花匠年轻时,看来真是一条悍卒,如果不是李宏和吴十五同时出手,说不好就被他一下子挣脱了。 韩忠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老花匠被牢牢绑实、堵住了嘴、蒙上了眼之后,蹲下去撩起他的裤管,打量了一番他的伤腿,起身对着刘瑜的语气,就不太好了:“这老哥在府里几十年,这伤跟我当年给他拆开金创药时,一模一样,也绝对不是有人假冒!刘相公,你难道说他几十年前,就是西夏人的细作?” “刘小子,你是不是弄错了?他帮我挡过箭的,若不是他,老夫当时不死也得重伤。”韩琦也禁不住开口。 但对此刘瑜却毫不为所动:“我不肯定他是否是细作,但他肯定有问题。” 至于其他五人,刘瑜一一问过之后,却没有把他们看管隔离,而是挥手让他们退下。 “如果不出所料,应该就在这四个人之中。老大人不如先行憩息,容小人审讯之后,明日再给老大人一个章程?”刘瑜对韩琦这般说道。 韩琦倒也没发作,之前他是对刘瑜的态度不爽,事实上,他还是很看好刘瑜的能力,特别是细作方面的能力,所以点了点头,教韩忠去安置刘瑜一行人,然后韩相爷自去休息不提。 “为什么?这老哥说重阳乡里有人来大名,给他捎了口信,这句话有什么不对?”韩忠却就忍不住,再次向刘瑜发问,而且问题不止一个,“绮霞把厨娘和那老丫环一起叫上来,便是有所不妥,也不至于就有细作之嫌吧?” 杨时和李宏他们倒是一脸的无所谓,尽管他们也搞不清楚为什么。 刘瑜想了想,对韩忠说道:“不是在于老花匠说了什么话,而是他心有愧疚。” 从韩忠把人带上来之后,老花匠下意识地回避跟韩琦的眼神接触, 甚至,他努力地躲到刘瑜这一边,连给韩琦行礼都不敢。 这跟那厨娘、老丫环不一样,她们一上来,就先跟韩琦见礼,这才对,不论是谁唤她们,这府里,韩琦才是主人,上得来见着家主,哪有不行礼的道理? 老花匠不是对韩琦有什么不敬,愧疚,他心中对韩琦满是愧疚,以至于他想避开,他想离韩琦远一些。而且还有一个问题,他不单是眼神一直飘,更重要的是,他摸鼻子,刘瑜注意到,光是说重阳节前后,家乡有人捎口信的时候,老花匠竟摸了七次鼻子! 不过二十个字的一句话,他就下意识摸了七次鼻子。 刘瑜实在没有理由,不先把他扣起来。 “那位老丫环,她的主人呢?那孤儿寡母,请上来谈谈。”刘瑜对着韩忠说道。 韩忠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刘相公请自重!” 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这寡妇应该还是有封赐的,她的丈夫有过功名,当过官嘛。 这大半夜的,这年代又不是跟千年后一样,晚上十点夜生活才开始。 一个寡居的妇人,这钟点去请人出来,真的不太礼貌。 刘瑜也没激动,只是冲韩忠问道:“老大人出了事,你负责?我心中虽觉人无贵贱,但老管家,老大人真有什么不忍言之事,您拿命赔,感觉怕是赔不起的。” “如此说来,刘相公便认定那母子有嫌疑了?刘相公,你风华正茂,人言可畏!”韩忠虽是军伍出身,跟在韩琦身边这么多年,也是有见识的,不是三句两截话就能打发的人。他这话也点得很到位,要真是细作倒罢,如果不是呢?让这寡妇人家,后面怎么活? 别说照样活,这可是大宋年间,虽然不至于跟明代一样变态,但还是有讲究的。 流言蜚语,也足以逼得人活不下去。 一个寡妇,大半夜来会刘瑜这不满二十的俊俏少年人,那真的随时可能说不清吧? 刘瑜一时也愣住,因为他连人都没见着,也不好说对方就有嫌疑。 刚被韩琦吩咐送给刘瑜的美姬之中,除了被拘起来绮霞,还有一位唤作袭人的,看上去正是二八年华,但是伶俐,在旁边福了一福,轻启檀口便是一句:“公子恕罪。” “何罪之有?怎么无端要我恕罪?你干了什么坏事?”刘瑜莫名其妙的。 当场几乎所有人都呆掉了,袭人更是傻掉在那里。 若不是杨时扯了扯刘瑜,后者还没反应过来。 人家是客气,有教养,觉得别人在说话,自己要插嘴,先说句恕罪。 可刘瑜一旦进入这种状态,就变得有些敏感过度了。 杨时扯了扯他袖子,刘瑜才反应过来,连忙抬手一揖道:“娘子见谅,有话只管讲就是。” “多谢公子,奴奴不晓得公子可否认得那陈家娘子的相公?陈相公生前是在京师办差的,若是京师旧友前来,请来述话,又有许多人等作陪,倒也生不起许多的闲言来。” 韩忠狠狠盯了袭人一眼,这倒是个主意,只不过韩忠真心不想大半夜在这府里折腾。 被袭人这么一点,刘瑜也回过神来,大庭广众,这么多人,哪有什么闲话? “韩管家,别这么玩了,赶紧办事吧。” 话到这份上,韩忠自然也是无法,叫了两个丫环,去把陈家母子请了过来。 难怪韩忠之前不愿意去折腾,这位陈夫人,在女性之中算是高挑了,怕得有五尺三寸左右,也就是一米七上下。虽然已去了孝服,但仍素面朝天,不着胭脂;一袭雪白衣裙,只在裙角绣了几簇绿叶点缀,着实当然素得雅致,看上去不但俏丽,更教人生出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 她携着的小男孩,怕还没十岁,生得虎头虎脑,倒也举止有礼。 这少妇行到堂前,看着披甲顶盔的皇城司亲事官,全无半分怯意,只与韩忠见了礼,开口却便是一句:“不知道管家酬客,未亡人却没携着锦瑟,着实是失礼,还请管家恕罪。” 第275章 未亡人(下) 锦瑟,意思就是韩忠把她当成歌伎、下人,呼来唤去。 只这一句,那雄壮如狮的韩忠,被呛得满脸通红,拱手还礼,低头道:“陈夫人,某家哪里有不敬之意?便是相爷,平日里也常吩咐,不可教陈夫人那边缺了使唤人手的。您这话,某家当真受不起!” 陈夫人微微一笑,轻轻抚着自己儿子的头发,却是回道:“相爷自是念着世交的份上,收留这孤儿寡妇。只是妾身客居于此,却知道是人情,不是本份。” 刘瑜在一旁听着,微微皱眉,这妇人,这张嘴,着实厉害,句句都是绵里藏针。 她便是上来泼口大骂,韩忠也不至于窘迫至此,偏生她柔柔两句,不单韩忠,几乎连皇城司的亲事官也好,杨时也好,都觉得自己这些人,对不住她。人家家道中落,要居寄韩府了,已经很惨,还要大半夜被叫起来,这真是作贱人啊! “陈夫人,下官……” “先夫并非长袖善舞,生前与刘相公,却是无缘结识。” 没等刘瑜说完,她就把话说死了:“若是不然,妾身何必厚颜凭着公公与相爷的交情,寄居韩府?” 一般这种家道中落,都是寄居到丈夫的同年那里去,比较常见。 陈夫人直接把话说绝了,又向韩忠行了一礼:“若是这韩府无立锥之地……” 眼看把场面话说完,就是转身离开,刘瑜却就当场翻脸了:“且慢。” “下官直秘阁、左正言、判东京国子监兼勾当皇城司公事、赐绯银鱼袋刘瑜。”刘瑜冷声把官职、差遣报了出来,当然,提举外剥马务他就没说了,回身指了披甲顶盔的皇城司亲事官人等,对那陈夫人说道: “事关里通敌国,夫人是在这里答话,还是要随下官回皇城司答话?” “若不是韩相爷府上,夫人是见不到下官的,随便派个亲事官,将汝母子拘到皇城司大牢,再问不迟!” 刘瑜又冲着韩忠一拱手:“韩管家,下官亲至大名,已是心中敬重相爷方才这么做;相爷教在府中问话,下官也听从了;但若这妇人,不肯好好说话,下官却也只能按着章程来走,便是相爷,也怪不得下官孟浪无礼!” “左右听令!” 李宏等亲事官猛然站直,举手擂胸:“在!” 韩忠别看外表豪壮,当了韩相爷这么久的管家,也是挑通眉眼。 听着刘瑜这话,马上就配合地一抬手,冲着刘瑜冷声道:“刘相公,你当真要在府里,抖擞你的官威么?” 又回身对那陈夫人拱手道:“陈夫人,还请莫要难为小老儿,这官儿煞是强项,方才相爷气得差点要斩了他的。” 话说与会听的人听,陈夫人无疑是会听话,相爷生气,气得要斩了刘瑜,却又没有斩他。 这就说明白,此人必有让韩相爷也顾忌的地方。 所以陈夫人总算停下脚步,冲着刘瑜微微一蹲行了礼:“烦请刘相公见教。” “你那老丫环,为何和你口音相差这么远?” 陈夫人冷冷一笑,却不打算作答。 刘瑜也笑了,指着她说道:“别逼我,真的,在这府里,你便是陈夫人;出了这府,你便是罪妇陈氏。” 她被刘瑜这话,说得娇躯一震,终于无奈开口:“妾身与先夫,祖籍相隔七百余里,妾身的口音,如何会跟带着先夫长大的老人家一样?这样的问题,也需劳烦刘相公,专门从京师过来问么?” 不得不说,她的言辞当真十分犀利。 简单两三句话,直接就能把人呛到哑口无言。 刘瑜能做什么?刘瑜什么也做不了! 连杨时这对刘瑜最有信心的学生,也下意识地苦笑摇头。 在毫无真凭实据的情况,别说刘瑜,就是王安石,就是皇帝,也不可能把韩琦府上寄居的一个寡妇,进行严刑逼供啊! “你是皇城司出来?”刘瑜却全无旁人以为的尴尬,闲闲问了一句。 陈夫人冷笑道:“妾身虽不曾出入那皇城司,只是天下之间,抬不过一个理字。” “那咱们就讲理。”刘瑜拍手笑道,示意杨时给那陈夫人看座,然后便一连串质问: “你知道下官要办什么案子吗?” “你连要办什么案子都不知道,那你又如何知道,这案子该怎么办?” “下官问你,自然有问你的道理,你若无嫌疑,答完了话,自行归去便是。” “若是不曾问你,自行开口;或是问了你,偏生不答清楚,那便你存心,来撩拔下官了。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你若来撩拔下官,只怕这韩府,你的儿子可以继续住下,你就不合适再住在这里了。” 陈夫人勃然大怒,那一对丹凤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可是在刘瑜面前却是行不通的:“不要再撩拔我,谢谢,赶紧问完,您赶紧走。” 虽然刘瑜行径有些不堪,但总算把陈夫人这张刀子嘴给煞住了。 接下去,倒是问无不答,如何来韩府,家产如何在丈夫死后,给叔伯霸占的等等,不用一刻钟,便问了个底朝天。问完之后,无论刘瑜还是杨时,倒是对这妇人有了几分歉意,她不得不如此,生活逼出来的,她要不是这样,怕连韩府都来不了。如果不是她性格如此锋锐,不单手头最后两间行铺,百来亩良田得让人弄走,只怕就让族里叔伯逼着嫁人换彩礼去了。 刘瑜问完,起身一揖到地:“陈夫人,见谅,实在是公务在身,不得不麻烦你。” 他对这位在丈夫逝世之后,顽强的独立抚养孩子长大的女人,充满了敬意。 第276章 迷团重重 陈夫人冷漠地还了一礼,带着她的儿子,匆匆离开,回自己的院子去了不提。 “刘相公,还接着问吗?”韩忠虽身躯雄壮,毕竟也老了,开始打起哈欠。 “不问了,明天再说吧,劳烦老人家安排一下。” 韩忠便把刘瑜一行人,安置在一处院子里,虽然这么多人不太宽敞,但凑合一夜,还是能住得下,床铺被褥等等,都有下人拿着洗干净的过来。 当然,刘瑜和杨时,另外安排在客房,读书人嘛,跟武人是不同的。 刘瑜的房间更是分里外间的,韩琦送给他的美姬,便睡在外间,如果刘瑜要她侍候之类,甚至陪睡,一叫她便得进去。 “做点东西来吃。”刘瑜没有把这温香软玉拥入怀里,倒是给她安排了这差事。 而袭人羞涩地低下了螓首:“奴不会。” 琴棋书画也好,女红茶道也好,甚至说起兵法,她都有读过的,偏生这做饭,她真不懂。 她自小在扬州青楼里长大,便不是被当成正常女子培养的。 普通歌姬,哪能入得了韩府? 刘瑜也无奈,这仙儿还能做碗面条,烧只野兔呢! “那你去想办法,反正得让这二十来人,都有口热乎汤饭垫肚。”刘瑜也不管了。 因为这么四百里奔驰过来,要连个热饭不吃就去睡,明天三分之一的人直接病倒,没什么意外的。当然,所谓病倒,可能只是感冒伤风,但别说这大宋年间,去到大明朝,感冒都是能要人病的啊! 袭人泪水都要滴出来了,无奈只好转身出去想办法。 刘瑜把杨时和吴十、李宏都叫了过来:“不太对啊,那老花匠,不知道因何事,心有愧疚,这个不用说,大家跟我一起办差这么久,都能看出来吧?那厨娘,话里不太稳实,她所说的话,颇有些漏洞,这个也不必直接。” 杨时点了点头:“先生说得极是,倒是那陈夫人,全无破绽,不但这陈夫人,那老丫环也是毫无破绽的。可是学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老丫环不太对,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也同样是刘瑜的问题,只不过他比杨时更为肯定:“那老丫环肯定不对!” 他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在问话时,对方老是回避他的眼光,而是很明显,下意识在控制得自己的肢体,全身紧绷的感觉。尽管在刘瑜的问答里,她没说谎,但她有秘密,她在保守着某个秘密。 这也是为什么刘瑜会请陈夫人出来说话的原因。 “但是陈夫人没问题,至少我没发现她有任何问题。”刘瑜揉了揉太阳穴,苦恼地说道。 无论是从肢体语言,或是从心理侧写,他都暂时没有从陈夫人身上,感觉到任何的问题。 她有的只有愤怒,没有任何愧疚或是不安的心理,也没有什么想掩遮什么秘密。 恰到其份的愤怒,恰到好处的理智,完全符她的身份和处境。 “如果陈夫人没问题,那么老丫环,也就不可能有问题吧?”李宏搔了搔自己的胡须,他本不以智谋见长,刘瑜和杨时都没想明白,他自然更是无计可施。要在京师,还说能不能上刑拷问,在韩府,那是绝对不可能,就算韩琦同意,刘瑜也不敢这么干。 一个是有罪推断很操蛋;另一个是在韩府里这么干,一旦拷问不出东西,刘瑜的名声就全毁了。韩琦看好他,富弼愿意接见他,司马光暂时不敢以权势直接拿下他,皇帝给他直奏的权力,为什么? 因为刘瑜有神秘感,因为几乎所有到他手上的案子,都能水落石出,而且还不是拷问出来的口供,不是让人自证其罪的。一旦名声坏了,在皇城司大牢拷问,那是自己的地盘;在韩府这么干,很快就传出去吧? 那刘瑜前途也就坏了,大约别想在仕途短期内再有什么寸进了。 吴十五更是直接摇头道:“少爷,要杀人,或是要被人杀,小人没二话,这种断案的事,小人真的不好掺和。” 然后他直接就去跟皇城司的那些亲事官一起烤火、喝酒了。 “小人、小人也许知道,那老婆子的秘密。”张二狗凑在边上,小心翼翼地说道。 刘瑜听着,不禁眼睛亮了起来,一把将张二狗扯过来:“只管说便是!” 大名并不是韩琦家眷所在,也不是祖籍的老宅,只是他出来工作的地方,所以韩府的规模并不太夸张。而韩琦出京,除了和新法的不对付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就是治黄。黄河水患的问题,此时大名府是灾后,流散至此的灾民比较多,韩相爷自然也不可能太奢华。 所以分给皇城司人等的小院子,虽住得下,但比较挤。 不过无论是吴十五还是皇城司的人等,都没有谁有什么意见,跟吴十五一起凑着烤火的皇城司亲事官,倒是不少人笑着道:“咱们也算是在韩魏公府里住过,回到东京,倒也可以吹嘘一番,教那些腌臜货妒忌、妒忌!” 这是一个资历,武人嘛,能入得了韩魏公的眼,能在府里住上,没被赶出去住公家的驿馆之类,算是一个谈资了。吴十五也颇为注意,文贵武贱到这时成定式了,武人地位低,低到什么程度?低到刘瑜一介白身,跟去秦凤,以范仲淹徒孙的名义,一封范纯仁的书信,就能忽悠到好些悍卒跟随。吴十五便是当年在西军里,离韩琦不知道多少层,今天能亲眼见着韩相爷,他也很激动。 第277章 秘密 不过听着张二狗在那头,说着他知道秘密,吴十五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了过来。 他便不信,这张二狗能看出来什么秘密来! “刘相公,那小人说了,您可不能打小人的棍子啊!” 张二狗没开口,先搁了这么一句垫底,看着刘瑜点头应允,他才笑着开口,脸上带着说不出的猥琐之态:“那老婆子,不是说是老丫环么?那就不是个好东西,刘相公也问了她可有嫁人的,她说没有,可她绝对不是黄花闺女!” 刘瑜听着被吓了一跳:“这你也知道?二狗,你这还真是、真是,爱好广泛啊!” “不是、不是!相公,看她那眉毛。小人是从她那眉毛看出来!”张二狗连忙分辨着自己的清白。 吴十五挤过来,不屑地冷笑道:“还以为你张二狗有什么大本事呢!这个谁不知道?” “少爷,这在市井之中,流传很广的法子,说是看女人要看眉毛。眉毛连在一起的,特别是眉心处,没出过阁的闺女,往两边贴在眼皮上;而不是处子,则眉心处成散状和竖立状。依老奴看,这作不得准的。” 张二狗委屈地说道:“十五叔你不厚道,我娘当媒婆的,给人说媒,看那家女孩是不是好人家,也这么看,怎么就作不得准?象那相爷赐给刘相公的两位娘子,一看便是处子。” 吴十五一个耳光就抢了上去:“少爷的侍妾,你也敢看得仔细!不给你个教训,真没了规矩!” “十五叔你再打我翻脸了!相公说了,那绮霞也有嫌疑,我能不看仔细么?” 刘瑜伸手示意吴十五和张二狗不要争吵:“行了,别吵。我只问你们一个事。” “那老丫环不是处子,跟咱们要捉的刺客,要揪出来潜伏的细作,有什么干系?” “若是有干系,别说眉毛,请个稳婆来看看又如何?要关大宋宰执安危,请个稳婆来看看,结果咱们不传出去,也就是了;但若是无关,平白无故,去刺探他人隐私,去嚼这个舌头,那就不对了。” 却听着甲叶作响,是李宏走过去从火炉上提了热水过来,帮手冲了一杯热茶,递给了刘瑜,又冲了一杯给杨时,放下水壶,李宏却低声说道:“先生,二狗所说,小人以为也有道理。先生不是说老丫环有秘密么?这就是她身上的秘密啊!” “她因为怕被我们揭穿这个秘密,所以紧张?所以这老丫环,跟那陈夫子母子,大约是跟刺客、细作没有什么相干了?”杨时总结了一下。 李宏和吴十五、张二狗便纷纷点头,他们要表达的,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对于这个答案刘瑜并不太满意,不过他也不想打击大伙的积极性。 这时已有皇城司的亲事官,取出随身带着的干粮饼子,在火上烤熟了,送来给刘瑜。 尽管已经叫了袭人去准备汤饭,但对于下属的好意,刘瑜还是接受了,甚至咬了两口饼子,还特地骂了句粗口,教这些亲事官都笑了起来,觉得刘直阁极是亲切,平易近人。 袭人毕竟在府里久了,加上韩忠也知道韩相爷对刘瑜其实蛮看重,所以出去张罗了一阵,倒是就领着两个健妇,一人挑着扁担,担了两大桶面条入了这小院子;另一个健妇就挎着硕大的篮子,入到院子里,从里面拿出三个大铜盘,满满的腊肉、鸡鸭肉。 她们对刘瑜倒是客气行了礼,对那些披甲顶盔的亲事官,却极不客气。 有亲事官看那三个大盘子重叠放着,拿出来盘底沾了油腻,那两个健妇却也不管,随手就放地上,也不放石桌上,便低声埋怨了两句。却就被那两个健妇破口骂道:“贼配军,若不是看在刘相公的份上,哪有什么东西给你们这些杀头种吃!压着又怎么样?老实跟你说,这鸡肉、鸭肉,还是今天府里吃剩的,你们爱吃不吃!” 说着其中那个带着仙游军口音的健妇,甚至还抡起扁担,一副要劈头打过去的架势。还是袭人咳了两声,那位才把扁担放下:“斩头种,阮是打狗看厝人,看在刘相公的份上,方不与你计较!” 不过她们对刘瑜却极守礼,收拾了菜蓝、扁担出门去之前,还又给刘瑜又行了一次礼。 刘瑜也是苦笑无奈,但这韩魏公府里,又不是公家的驿馆、递铺、回车院之类,他难道还能发作一通?所以刘瑜也只能对那些亲事官说道:“兄弟们凑合着垫一下肚子吧,这差事办完,我好好请大家吃上一顿,酒肉管够!” 说罢刘瑜行过去,把一个大铜盘抱起来,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面,伸手拈了块鸡肉,扔进嘴里嚼了,一边把另外两个铜盘也搬到桌上,笑着指着那三个大铜盘:“都煮热的了,味道还过得去,快来快来!” 却就听着身后一声惊呼,回头见着袭人神色慌张跪下去,那俏脸上尽是惶恐:“奴家身有罪!公子怎么吃这等东西?后头给公子做的精细菜肴,却一时还没做好,是奴的不是,不该先把这些送上来!” “起来、起来。”刘瑜一把将她扯了起来。 谁知拉起一个,边上那些皇城司亲事官,一个个纷纷跪了下去,火光下,有不少人泪流满面,却看着他们磕了头,齐声道:“愿为直阁赴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可真把刘瑜吓了一跳,这搞什么?吃块鸡肉,大伙就愿意为他赴死了? 并非吃块鸡肉,就能让人赴死。 要是三家村的秋风钝秀才,就算他把一盘鸡肉都吃了,皇城司的亲事官们,只会找那老秀才要银子才对,要不到银子,只怕就会饱以老拳了。 刘瑜不是秋风钝秀才,他不单是文官,而且还是没到二十,就有馆职的文官。 他不单是年轻有为的文官,他还有师承,范仲淹这一脉的师承。 最先赏识他的欧阳修就不必说了,现时出入是王安石的府里、富郑公的门第; 来往的是小圣人王雱,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苏轼。 这样的人物,韩相爷见着,就把身边美姬相赠,何其尊贵的身份,何其无量的前程? 正如袭人所讲的,刘瑜不用来吃这些残羹剩菜的,哪怕在韩魏公的府里,他也不用如此。 但他吃了,这样的人物,为了怕兄弟们心里不痛快,他真的就吃了,放下自己的身份、面子,这如何不敢这些亲事官,连韩相爷府里仆妇都看不起的武人,生出知遇之感? 不过大宋官场历练这么久,一息之后,刘瑜却就回过神来,沉声道: “都起来,随身都带着碗筷,赶紧把面条盛起来吃了,别再多说了,这是军令!” 那些亲事官,大都是眼含热泪去装面条。 袭人愧疚地再行出去,去给刘瑜张罗吃食时,行出月牙门,韩忠却就迎了出来,向她问道:“如何?刘相公可有大发雷霆?” 袭人摇了摇头,把刚才的情况一一说了,匆匆便往厨房去了。 韩琦坐在书房,听着快步来报的韩忠述说,拍案笑道:“哈哈哈!好!刘白狗,果是人才!王介甫不让他出京?老夫却要斩了这雏虎的牢笼,跟他去秦凤搅一搅风云!阿忠,笔墨侍候!” 不过刘瑜此时,却并不知道韩相爷对自己的评价。 袭人倒是很快就提着食盒回来,四盘精巧的菜肴热气腾腾,好不好吃尚且不论,光是看上去,便觉色彩搭配、刀工都很有一番水准,又有四样冷盘等等。刘瑜没等袭人摆开,直接拿过食盒,招呼了杨时过来,冷热八种菜肴,便这么放置在三个大铜盘中间:“都动筷子!” 大名府这一夜过去,皇城司探事司,却当真就姓刘了。只要刘瑜在,只要这批亲事官还没被轮换光,不论谁勾当皇城司公事,探事司这一块,轻易是插足不进来的。 第278章 门下走狗(上) 这一夜刘瑜睡得并不安稳,尽管没有矫情地去那小院里,和那些亲事官挤一块睡觉。 但睡下没一阵,杨时就来找他,因为杨时是个好学的人。 “先生圈划出来的这些人等,是凭何而定?”他的问题也很直接。 为什么?为什么别人没觉这些人有问题,而刘瑜却就看着笔录,认为他们有问题? 面部肌肉和肢体语言这种东西,刘瑜倒是很少系统性地教给别人。 不是说留一手防身,尽管刘瑜自问不是一个“为了国家民族,完全无私到不顾自我”的人,但至少他不认为,在间谍工作中,这么一套东西,就能完全或是大部分取代他的存在价值。大宋熙宁年间,间谍这个行当,是系统性的落后,如果工业体系一样,并不是说缺少一个什么小的东西,就能改变的。 所以刘瑜没有传授给其他人,关键是在于,就算在千年后,这套东西,它的准确率不是太高,它所侦测到的反应,有心人通过训练,是可能做出错误引导的,不是说百试百灵。人类的智慧是很可怕的,就算千年后的测谎仪,都有人能骗得过去,何况是面部肌肉和肢体语言? 与其把这种准确率不太高,很大程度还要靠主观判断的知识,教给别人,刘瑜更愿意去回答杨时刚才提出的问题:为什么看了笔录,就圈划出这八人有问题? “这八个人,有几个共性,一个是都有很隐蔽的,接触外界的机会;一个是他们进入韩府的时机,都几乎在一年之内。这就符合心理侧写了。因为韩相爷出大名的时间,倒推过去,如果西夏人要安插细作,那就是一个极好的时间。” 如果在祖宅,或是在京师,韩琦有的是知根知底的人手可用。 西夏人能给出什么条件,让韩琦身边的人,去背叛他?跟着韩琦,这位都已是大宋顶尖的宰执了,说不好听的,要权势有权势,要钱的话,跟着三朝宰相,只要有这个心思,收门包都能弄不少吧?总之,不说不可能,很难就是了。 而韩琦出京到大名,就是一个安插人手,最好的时机。 杨时是个聪明人,听了之后,恍然大悟,深深一揖,道了晚安,便自归去不提。 这中间当然还有许多问题,比如说什么叫“隐蔽的接触外界的机会”? 一入侯门深似海,别说韩琦这府第,可不止是侯府,是相府,也是国公府。 进了韩府,想要出门,那不容易,总得有个由头吧? 正常出入韩府的人等,大多是韩琦多年的亲信、子侄之类,以韩琦治军的能力,刘瑜以为,不至于连这些人都被西夏渗透。所以他捉的,是有隐蔽出入韩府的人员。 老丫环出府的机会,是刘瑜听着绮霞、韩忠说起陈夫人,把她夸得花一样,说是虽然寄居韩府,但陈夫人平日里也常做些女红,教老丫环拿出去发卖了,若不是窘迫得要紧,连韩相爷府里,每月固定发下去零用银钱,也是不收的。那么,这买针头线脑也好,卖女红也好,老丫环便有了一个不时出入府第的籍口和机会; 至于那花匠,年纪大了,韩相爷不想他太累,半年前就叫他去找个年轻人来帮手做活。 正是黄河灾害起来,流民甚多,但老花匠一直没有找到年轻的帮手。 按说这时节,破家的人蛮多的,进韩府做活,平日里都不知道多少人抢破头的事,为何半年下来,敢没找着帮手?韩忠的说法,是老花匠想找一个可靠的、老实的,不教这新来的人,给韩府惹事,看了好几回,总找不着合适。 因为没找着帮手,自然也可以不时出府去找。 如果说这两个还罢了,那厨娘隐藏的出府机会就太多了,并且自由。 这么大的一府人,每天都是市集那边,送菜过来。 要送什么菜,因为韩忠懒得管这事,如果没有特别吩咐,自然是厨娘去下单子; 送来的菜不好,当然也是厨娘去骂菜贩。 基本上,她想什么时候出入,就什么时候出入的。 不过这些事对于杨时来说,不成问题。 关键是这个点通了,这些细节,他自己便能去推敲。 等得杨时辞去,袭人打着哈欠,看着刘瑜终于入内休息,自己也准备睡下去,却便又听着门外有猫叫春声。而过了半晌,里间那边,便有刘瑜起身穿衣着鞋的声响。 “你睡下就是,不碍事的,我有事在心里,睡不着,出门转转。”刘瑜从内间出来,微笑着对袭人如是说道,便自提了灯笼,出了客户,在那院子里缓缓踱步。 来来回回行了半炷香的时间,听着房里袭人也响起微微鼾声,刘瑜把灯笼随手插在壁角,行到院间假山旁边,轻咳了一声。却便见着花丛里有人出了来,见着刘瑜,纳头便拜:“高俅苦不见先生久矣!” 第279章 门下走狗(下) 这位却是先前,替刘瑜送信来大名府的高俅。 刘瑜一把将他扶起,温声道:“何至于此?你这些日子,在大名府可好?” “相爷倒是分派了不少差事给小人去做,只是不许小人捎信回京,时刻都有人跟在身边。” 借着月光,分明见到高俅眼角有些湿意,刘瑜笑道:“原来如此,我倒是小看了韩魏公。” “恰如先生所料,今晚用了饭,过了一阵子,那两个看管小人的护院,便没和平日里一样,轮流跟着小人了,直接便自去了。”高俅伸手抹了一下眼角,强笑着对刘瑜答道。 刘瑜点了点头,回身行到壁角取下灯笼,对高俅说道:“进房间里说话吧。” 反正韩相爷是心里有数,料到高俅会来找刘瑜,再偷偷摸摸说话,就是自己找罪受了。 袭人听着刘瑜召唤,禁不住翻了翻白眼,穿衣起来,又去张罗烧水煎茶等等。 高俅倒想自己来办这些事,但看着刘瑜眼色,便止住了已到嘴边的话。 很明显,刘瑜就是想熬一熬这位袭人,绮霞已感觉有问题了,这位袭人,谁知道有没有问题呢?让她多说些话,多做些事,让她的精神疲乏,或者能从中看出什么东西也说不定。 “你在这韩府里,有门路?”刘瑜低声向高俅问道。 高俅脸上便有了一种自信,抱拳道:“得以在先生门下,小人不敢自轻!” 不敢自轻,就是不敢看不起自己。 为什么?因为他是刘瑜门下走狗啊,刘瑜门下,连这本事也没有吗? 虽然韩琦派人看住他,也不让他往京师捎信,又不停派发一些细碎活计,让他去做。 可就是通过这些组织人手去黄河大堤的某处抢险;主持哪个街口的粥铺;安置某个区域的灾民之类的琐碎活计,又是有人在身边看守着他的情况,高俅依然在韩府建立起他的消息网络。 他本就是擅长来事的人,何况又跟着刘瑜身边,多多少少学得不少情报组织的构建,先前又在京师,弄了些球头来练手。不单韩府,连大名府里,高俅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要不然的话,就算没有人看着他,他怎么知道刘瑜来了大名、到了韩府? 而就得知刘瑜来了,住在何处? 这一切都不是凭空而来,所以他这句话,也不是吹嘘。 刘瑜点了点头,笑道:“好,我以为,西夏细作,应就在老花匠、陈夫人的老丫环、厨娘、绮霞四人之中,你觉得,这四人之中,有谁不可能是细作、刺客?” 不是谁可能是刺客,而是谁不可能是。 刘瑜考虑问题的角度,始终和杨时、李宏他们,不是同一个层面上。 因为他真的去当过细作,他就是靠当细作弄回来的情报,才得了特奏名的出身。 细作,绝对不是孤胆英雄式的活计。 单独一个人,潜入之后进行长时期的卧底,是有可能的。 但正常要传递情报,甚至要进行刺杀,通常是必须有其他人员的支持,成功的机率才会更大。刘瑜一点也不认为,西夏人,会真的只派出一个细作,特别是准备进行刺杀的情况下。 高俅的反应能力很快,至少比杨时、李宏他们要快得多。 他马上就跟上了刘瑜的思路,沉吟了半晌开口道:“绮霞。” “为什么?”刘瑜伸手示意他说下去。 高俅张望了一下,看着袭人还没进来,才压低了声音急促地道:“袭人更适合细作的角色。绮霞是前两年,韩相爷的朋友所赠的,她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外头的人,连府里的下人,认得她的都没几个。若是先生先前让绮霞去张罗饭菜,只怕她除了去找府里总管忠伯之外,别无他法了。” “袭人不同,袭人十岁出头就跟在相爷身边,她在府里出入自由,在下人面前说话也很有力,更是管家忠伯,也要给她几分面子。据说相爷答应过袭人,要给她找一个好的归宿,若她不愿嫁出去,也由得她在府里终老。除非入相府之前就是西夏细作,要不然,她没什么理由被收卖,那都是扬州瘦马出身,断六亲的。” “嗯。”刘瑜点了点头。 这时袭人提了水壶入内来,生了炉子。 刘瑜便也不再问高俅什么事,冲了两泡茶,听着高俅说了些大名府的琐事,便教高俅下去憩息。 袭人也总算松了一口气,只不过此时离天亮,也没多少时候了。 去了鸡鸣,刘瑜又起身折腾,准备晨练,袭人自然也不好赖床,还得起来准备东西,一会刘瑜回来好洗漱之类。 倒是高俅,神采奕奕已在外面等着,看着刘瑜出来,一揖到地:“先生起得好早。” 不得不说会拍马屁就不一样,相比之于两眼通红,挣扎着起来杨时,高俅看着顺眼多了。 而去到皇城司亲事官们休息的院子里,除了吴十五和李宏,其他人都还睡得烂熟。 “把张二狗拎起来,其他兄弟便让大伙先睡。”刘瑜笑着向吴十五吩咐。 张二狗被拖起来,一副想死的模样:“相公,教小的再睡一会行不行?” 照壁边上,正在拉筋活动刘瑜笑道:“行啊。你顶不住就再去睡嘛。” 第280章 抽丝 要不是吴十五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张二狗怕还真能再回去睡。 这是真累,四百里地这么奔驰过来,换马不换人,哪能不累的? 不过顺着刘瑜跑了差不多六七百步,张二狗清醒过来,凑到吴十五边上:“十五叔,多谢。” 清醒过来,他当然不肯再回去睡,这明显是刘瑜把他当成亲信啊。 只是在韩府里跑了不到两里路,边上经过的院子里就传来了咒骂声,再跑不上一里路,管家韩忠便带着十几个精锐大汉,手持刀枪奔了出来:“刘相公!出什么事了?哪有贼人作乱?” 听着刘瑜说是出来晨练,韩忠就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开口:“刘相公又不是武人,用得着这么打熬筋骨么?这大清早,要不就算了吧?” 刘瑜也不为意,笑着抱拳道:“忠伯说得是,是我惊扰了旁人清梦。” 便带着高俅等人,往那院子跑了回去。 韩忠摇了摇头,带了人回去,小心行到韩琦房门外,就听着韩相爷没好气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大清早闹腾什么?” 前头说了,这韩府在大名这边,规模并不大,所以刘瑜一折腾,连韩相爷也吵醒了。 “老爷,是刘相公领着三四人,在府里瞎跑一通,说是在晨练,被老奴说了两句,现时回去了。”韩忠倒是对刘瑜印象还好,毕竟后者对他还是很客气,可相爷问起,他也只能如实禀报,心想这刘瑜怕是要糟了。 谁知韩琦听着,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刘白狗,倒颇有几分‘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的味道!说他做什么?由他去!你是不知道,他在国子监,弄出来的名目,什么君子六艺,把那些学生折腾得怨声载道!哈哈哈!” 韩忠听着,当场傻眼,要不是这刘瑜年纪跟韩相爷差太远,他真的会怀疑,刘相公是不是自家老爷的私生子!其实这么折腾,连一句重话都没有的!听得出来,自家老爷还是真觉得刘相公这么干没啥呢。 只不过对刘瑜来讲,他却并不知道韩琦对自己的看重。 反正还在对高俅和杨时他们劝说:“韩相爷年纪大,大约耐不住咱们这么吵闹;现在时间也紧,搬出去另觅住处,也来不及。看看快点把这案子办了,回京师去吧。” “谨遵先生之命!”杨时和高俅拱手应了。 这时那些皇城司的亲事官也陆续起来,尽管神情有些不振,毕竟长途奔波,但都是精锐的武人,休息了这一夜,倒也还支撑得住,于是在府里健仆依旧没好气地送来早饭之后,大家吃了早餐,便接着去讯问那被拘起的四人。 却不料刘瑜和韩忠方才坐定,去提人的亲事官和府里护卫,就飞奔来报: “刘相公,那老花匠昨夜畏罪自杀了!” 畏罪自杀是因为在关押老花匠的厢房里,地上写着几行血字,内容都一样: “愧对恩相!” 一连写了七行,同样的字迹,同样的内容。 而上吊自杀的老花匠,右手食指磨得血肉迷糊。 看起来是,是愧疚不已,内心无法平息,所以就解下裤腰带,悬梁自杀了。 “先生,八字不交。肌肉僵硬,怕有两个时辰了。”李宏在忤作过来之前,查看了尸体,向刘瑜禀报。 上吊而死的尸体脖子上的勒痕呈“八”字, 在颈后“八字不交”; 而被勒死的尸体颈后“八字相交”,通常据此可以初步判断自杀与他杀。 而肌肉僵硬,通常死亡时间,都在四个小时以上了。 刘瑜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蹲下去看了那七行血字,方才起身向韩忠问道: “老花匠会写字?” “开过蒙,读了三年书,没钱读下去才从军的。当年也是一个马勺搅饭的兄弟,唉!” 韩忠说着,有点无奈地长叹。 能当韩府的管家,能在韩琦出京治水时,还带着他,韩忠绝对不是只会打打杀杀。 以他的智慧,到这里就已经明白了,必定是老花匠做了什么对不起韩相爷的事,才会自杀的。 或者说,老花匠当时做这个事,并没有想到对韩相爷会造成什么伤害。 而到了刘瑜过来,老花匠才醒觉得问题的严重。 刘瑜依旧没有说什么,只是来回的走动观察,似乎这小小的厢房里,有无尽的秘密。 “昨夜是谁看守这边的。”刘瑜抬头问道。 这话一出来,就有四五个护卫,脸色不太好看了。 嫌疑人等关押在这边,由他们四五人看守,弄出人员自杀,这难免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看着诸位大哥,都是军中的一等一的好汉子,有事在身,这夜里不至于全都去睡吧?” 刘瑜又向那几个护卫这么问道。 什么叫军中精锐?什么叫尸山血海爬出来悍卒?就是对于危险,有着敏锐的直觉;对于如何夺走敌人的性命,保存自己的性命,有近乎天性的反应。这样的人,有事在身,一古脑全去睡,连个哨也不轮,谁相信? “回相公的话,我等昨晚,三个人在里屋,两个人在外头巡视,一个时辰,换两个人出来。里屋也至少有一个人没有合眼。其实为防不测,昨晚我等五人,就算在里屋,也没怎么睡。”这时便有护卫里,头领模样的,站出来抱拳答道。 “那为什么没有发现,老花匠自杀了?”刘瑜就皱起了眉头。 那护卫头领抱拳道:“实不相瞒,我等都不愿惹上什么瓜葛。相公是京师来的,必有要事、大事,不是我等敢掺合的。昨夜自从锁了人在里面,虽不是相公或是管家派人来,连窗户都搬了梯子,从外面糊了一层纸。” 说着他指着关押老花匠的厢房,离地有两米的窗户,的确是外面还糊了一层纸。 护卫也不想跟被拘起的人说话,压根就不愿理会他们,以防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这就是老卒了,他们经历过生死,更知道趋吉避凶。 刘瑜也没怪责这些护卫,人家说得没错,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他们又不是狱卒,府里的护卫,看好人别让跑了就是,刘瑜也没说让他们防着里面的人自杀是吧?所以刘瑜便问道:“老花匠是几更死的?” 那头领回头望了几个同伴,看着大家都摇头,便向刘瑜说道: “回刘相公的话的,我等不知。” 刘瑜听着便大笑起来:“哈哈哈,这位大哥,你这就过了,我再问一次,老花匠是几更死的?” “相公,您是强人所难,小的们真不知道。” 刘瑜盯着那护卫,缓缓挤出这么三个字:“你说谎。” 第281章 剥茧 那几个护卫,已然脸上横肉颤动,隐隐起了杀意,面临着暴走边缘了。 本来就是一等一的硬手,又倚着韩相爷这座大山,哪有什么好性情? 若不是看在刘瑜是文官的份上,他们压根都懒得理会好吧? 韩忠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任由那些护卫发性,自己到时就不好收场了。 尽管这五个护卫发起性来,就算刘瑜身边带着十几人,这五个护卫也足够几息之间,全都吴十五他们放倒,至于刘瑜和杨时这种读书人,战斗力是连五都没有的,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吧。 可现在的问题,不是干倒皇城司的亲事官就能解决的。 韩忠听到这里已清楚刘瑜为什么会说那护卫头领说谎了。 因为老花匠是颈后八字不交,上吊自杀。 那么,上吊自杀,就要踢翻凳子啊。 这大半夜的,凳子落地,在巡视的那两人,竟然听着动静不管? 就算明知自杀不管,也不至于不知道老花匠是几更死啊! 怕惹麻烦,怕沾瓜葛,这个能说得过去,人之常情吧 但大半夜蹬翻椅子,巡视的人居然毫无知觉,这就是本事不济了! 而偏生这五个护卫,绝对跟“本事不济”这四个字扯不上关系。 韩忠站出来,是因为他知道现在不站出来,后面也一定会被刘瑜问出来。 这时韩忠一把按住那护卫头领的肩膀,望着刘瑜沉声道:“小老儿昨晚,陪着内院的丫头过来,给绮霞娘子送了被褥。当时两个巡视的儿郎,随老夫去西厢房那边开门,同行的还有抱了被褥来的两个丫头。此事也禀过老爷了,刘相公若觉老夫有嫌疑,不妨将小老儿也拘起来,放心,小老儿不会自杀。” “管家言重了。”刘瑜却是毫不动气,笑嘻嘻地说道: “只是查案办差,这些旁枝末节,总要推敲清爽,却不是下官有意为难诸位大哥。” 刘瑜并不是要为难这些护卫,也不是要把韩忠扯进来。 他要搞清楚的,只有一个问题:“老花匠到底是不是自杀?” “如果不是自杀,那么他就有同伴。”高俅的思路很快,马上就跟上了刘瑜。 “学生带人去老花匠的住处看一看,大约就明白了。”杨时的反应也不慢。 刘瑜对韩忠抬了抬手:“请管家派人带他们去吧。” 这时候自然韩忠也没有什么好说,而且他担心杨时遇着什么不测之事,还专门点了两个护卫,陪着杨时和张二狗前去。 杨时很快就回来,张二狗拎着一个包裹皮,里面是老花匠来往的一些家书。 刘瑜冲着高俅挪了挪嘴唇,后者会意,就地接过那些书信,跟杨时一起作分检和记录。 这两人也是熟能生巧,至少刘瑜感觉自己来,也不见得能比他俩合作能快多少,不到一刻钟,就有结果出来:“先生,所有信件的来往日期,都很合理,没有错漏。” 递铺是送军书的,这年代的信,不是用寄,是靠捎。 就是有人从家乡去某地,或是路过,随便捎封家书这样。 而按老花匠的家书里,他的家人所提及的,隔壁村、邻乡的相熟要来大名,要去京师,这个周期是固定的。因为生意人,一般贩货收货,都有个定期。所以看上去,并没有被人取走。 特别高俅选摘出来的几行文字,更是说明了这一点,如果是他人,应该把这些信件取走才对:“上回爹爹托人带回的五十贯钱,已购得良田五亩。”、“上回收到爹爹托来三十贯,加上家中积蓄,便在县城买了两间杂货铺、一间米铺,四兄便把田地都摊给大兄和三兄耕作,去县里看着行铺。” 林林总总,从熙宁元年的年底开始,到上个月,老花匠至少托回家里去的,得有三百贯钱。便是韩相爷再阔绰,排场再大,对一个花匠的赏赐,也不可能这么多啊!刘瑜看了杨时列出来的数目,递给韩忠:“老花匠所得赏赐,跟这时有出入么?” 韩忠不得不再次长叹了一声:“熙宁元年的四五月吧,记得老爷听着他家里孙子娶妻,赏了他十贯。其他是不曾有的。” 其实刘瑜问韩忠,也是给他个台阶,因为高俅把之前几年的信件也分检完毕了,看着熙宁元年的年底之前,家书寄来,都是在向老花匠说家里日子过得如何窘迫等等。是过了这一年,方才又是买田买地,又是购置行铺的。 所以,基本上可以确定,自杀的老花匠,收过不该收的钱。 刘瑜马上对高俅下了命令:“你带两个皇城司的亲事官,再跟管家忠伯这边,借这三两个好汉,现在就去老花匠出入的地方,把他接解过的人等,做个筛选。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诺!”高俅知道轻重,倒也利索。 韩忠也随手点了两个护卫,跟着高俅和那两个亲事官,一并出府出去了。 “提厨娘上来。”刘瑜在院子里的石桌边上坐下,却把这里当成了公堂,直接发号施令。 韩忠自然有些不爽,但想起刘瑜早上闹腾得府里鸡犬不宁,韩相爷都没一句重话,想想便也就咬牙忍了,挥了挥手让那些护卫去提人过来。 刘瑜示意杨时把水壶放到炉子上煎水,却向那被提上来的厨娘问道: “你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相公要我交代什么?我平日里不是跟菜贩撕撸,便是在厨房里骂烧火丫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厨娘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教人看着,倒很有一番心中无鬼,不怕影斜的作派。 杨时在旁边听着,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连李宏、和张二狗,也听出问题来了。 韩忠倒没说话,只是环抱双臂,等着看刘瑜的笑话。 事实上,韩忠觉得刘瑜最不应该这么来问厨娘。 为什么?因为无懈可击啊! 她接触的,不是菜贩就是烧火丫头,就算菜贩是传递情报的细作,除非菜贩招供指认,要不然,不论是跟菜贩的接触,还是跟帮厨的丫头,都是厨娘的工作范围啊!这有什么可交代的? 当然,把菜贩一个个捉起来审,自然可以,可刘瑜有这时间吗?连睡觉都没睡上多久! 那要在这种情况下,让厨娘招供,就算她真是细作,也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韩忠就在边上,等着看刘瑜的笑话。 “黄伯死了,自杀的,自杀前在地上写了七行血字,愧对恩相,写了七次。看得出来,他是被逼死的。”刘瑜却淡淡地对着厨娘这么说。 老花匠姓黄,厨娘听着,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慌乱。 尽管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但刘瑜还是察觉到了这一点。 刘瑜屈指敲了敲石桌,却又缓缓说道:“招不招?不招的话,你是死定了,你应该知道,我不杀你,你背后的人,也要杀你,只要掐断了你这条线,后面才能潜伏下去。” 韩忠愕然了,要知道如果厨娘真是细作,那怎么可能吹一通牛皮就能唬出来? 他身边的护院,原本就是西军里精锐的踏白出身,捕俘的事也不是没干过,一个个都在摇头,觉得刘瑜露怯了。 没错,一点证凭没有的情况下,这么唬人,就是露怯。 要不是细作,那屁用也没有; 要真是细作,只会让对方更有信心的抵抗下去。 韩忠无奈地摇了摇头,感觉盛名不符,他清了清喉咙,准备出来救场时,突变骤生。 厨娘大约愣了几息,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然后转身骂着一连串的脏话。 转身,背对着刘瑜骂着,尽管是乡音俚语,一时不好分辨,但这不是在骂刘瑜。 “相公,我招了!可您得给老黄作主啊!不是老黄哥干的,是那个老娼妇干的啊!” 这怎么可能?韩忠和他身后的护院,当场就傻眼了! 不单单是厨娘居然真的有问题,而是凭什么,刘瑜这么一通话,就能让厨娘招供? 他们一脸见鬼的模样,望着刘瑜。 刘瑜微笑着冲他们点了点头,拿起杨时冲泡出来的一杯茶,举杯道:“请茶。” 刘某人当然不是凭白无故的唬厨娘。 通过肢体语言的脸部肌肉,他从昨晚就觉得厨娘不对劲了。 她太镇定了。 镇定得不象一个厨娘。 一位京师下来的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官员,专门来相府问话,问到她这里来,她居然对答如流,毫无半点慌张。连陈夫人这种官宦人家出来的人物,都有愤怒;跟了韩相爷几十年的老花匠,都有愧疚;老丫环更是紧张得不行。 偏偏厨娘很镇定,这就反常了。 而老花匠的死,让她有了惊慌,这个时间,正是击破对方心防最好的尝试机会。 刘瑜没有理由去浪费掉这一次的机会。 但让刘瑜所有没想到的,是厨娘招出来的东西,让他哭笑不得。 他要的是细作、潜伏的刺客,而厨娘跪在跟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跟他申诉的,是一场三角恋:“陈家的老娼妇,不是个好人,我看以前没少勾搭陈家家主!” “那回来得府里,那茶贩欺负我,是老黄哥站出来帮我出头。” “我跟老黄哥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反正都是一个人过,我俩在一起,有什么不对?” “偏生那老娼婆,偷了主家的钱来,把老黄哥教坏了!” “相公,老黄哥跟那老娼婆睡,也是看在钱份上,却不是老黄哥去偷钱,全是那老娼婆干的!” 不单刘瑜,几乎在场所有人,都失声了。 这节奏全乱了! 第282章 连环扣(上) 看着趴在脚前,哭天抢地诅咒着情敌的厨娘,刘瑜摇了摇头道:“陈家不是破了家,才能投靠相爷的么?有什么钱让这老丫环偷?还是说,她偷的是相府里的钱物?” “呸,给她个狗胆,她也不敢动府里的物件!” 厨娘一抹脸上的泪水,泛着油花的手在空中挥舞:“相公您是不知道,陈家焉坏焉坏着呢!他们怎么没钱?他们把行铺和良田都卖了,然后来投靠相爷,这样那陈家的小孩读书也是咱们府里供着,相爷最慈心,每个月还给他们月例银子,他们钱多着呢!” “先带她下去,把陈家的老丫环带上来。”刘瑜也是头痛,这位厨娘,感觉叉着腰连骂八条街的,不论是不是细作,总之骂街的战斗力很吓人就是。 胖厨娘可不干了,挣扎着叫嚷道:“刘相公,那老娼婆不用审了,杀了她给老黄哥赔命!” 刘瑜无奈向李宏做了个手势,让他把这厨娘的嘴给堵上再说。 要不放任她闹下去,这里可以写几个话本了,还捉什么刺客,查什么细作? 至此闲话不提,马上就着人领了老丫环出来。 这回刘瑜并没有自己去讯问,而是让杨时去问话:“汝与花匠黄某和奸,可曾有?” 和奸,也就是通奸。 老丫环本来就混身紧绷,被杨时这么一问,吓得当场就是跪了下去。 杨时却毫不动容,戟指着老丫环问道:“汝为笼络黄某,偷窃主家财物,可曾有?” 当场那老丫环就趴在地上哭了起来,压根都答不上话。 “中立。”刘瑜轻咳了一声,叫住了杨时: “彼年五十已上,徒二千里外牢城便是。” 不到五十,那就要发配去陕西了。 杨时拱手向刘瑜说道:“禀先生,彼偷窃钱银,远远不止五贯!怕有数百贯!足以致死!” 此言一出,那老丫环便在地上拼命磕头,嘶声力竭地泣道:“相公明鉴!老奴不曾盗窃主家财物啊!” 她不去分辩通奸的责问,却对盗窃这一节,是死不承认呢。 为什么?因为大宋律法,对于通奸,特别老丫环这种没有夫家的,处罚不过是: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 她这么大年纪,总归会轻判,还有折杖法之类,把流徒折成打板子,还可以交些钱,打轻些。 盗窃就不一样了,一千文钱为一贯,偷五贯,就可以死刑了; 甚至男的偷五贯,就死刑,妻子发配千里,没收财产赏给告发人。 不到五贯,那就是刘瑜说的,千里流徒吧。 所以通奸这一节并不致命,偷窃主家钱物,杨时还说了不止五贯,那就致命了。 刘瑜仍由她拼命磕头,却没理会她,只向杨时问道:“此言怎讲?” “据黄某家书为证,及厨娘口供在此,此为实据。”杨时就把老花匠的家书递了上来。 刘瑜装模作样扫了一眼,怒掷在老丫环面前,恨恨道:“本怜你老弱,奈何取死有道!” “相公!相公!老奴不曾偷窃,这是主家教老奴赠予花匠的啊!”老丫环看着皇城司的亲事官要过来架起她,连忙为自己分辩。她少年便在陈家长大,陈家没有败落前,也是官宦世家,她倒是知道,一旦被扔入牢狱,那想说也晚了。 当然,这有个大宋的背景。大宋和大唐不同,对于偷盗,罚得特别重,重到可怕的地步。 为什么说可怕呢,别说偷钱,宋太宗时,饥荒年,老百姓偷吃地主的桑树皮,如果这颗桑树因此枯死,怎么办?那就看枯死多少颗桑树了,按枯死的桑树高度来计算,四十二尺算一功,凑到三功,不好意思,死刑。 对于盗窃的严厉,就达到这种地步。 这要真坐实偷几百贯,她不得碎尸? 千古艰难唯一死,老丫环又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她哪里会搞什么宁死不招? 刘瑜闻言脸色一变,这个结果虽然也在他预计的可能之内,但之前一直是以为,机率比较低的,不过这时节,也没有空去想太多了,只能先着手布置下去:“忠伯,请速派人去拿下陈夫人,不必多言,一切后果皆由下官担责就是!” 接着又点了李宏:“你领八人随管家指派人手而去,去把陈夫人请来,如果逃跑,可格杀!” “诺!”李宏抱拳应了,他是刘瑜使熟了手的,马上点了八人,这边韩忠也没有费话,指了两个护院领着李宏等人前去。 “忠伯,请再派人手,领着下官的人手,前往韩府门外!” 韩忠也急了:“刘相公!这老丫环的话,你怎么能听一面之辞?依着小老儿看,都是这老泼货偷了钱物,为求脱罪,攀咬主家罢了!陈夫人好端端的人儿,怎么会出钱来刺探府里隐私?” 他觉那陈夫人温文尔雅,知书达礼,压根就不象坏人。 “再说这边哪有这么多人手?便只有这两人了!” 这相府又不是军营,怎么可能有许多士卒来供刘瑜指派的? 跟在韩琦身边充任护卫的,都是悍卒,都是高手,这个没错。 但这是精兵啊,也就这么几十人,又要保护相爷,又要看家护院,着实也真抽不出人来。 刘瑜也不跟他置气,却对张二狗和吴十五吩咐道:“各领五人,往前门、后门,查问陈夫人可有离府,若无,留驻前后门,以待其变!” “诺!”张二狗和吴十五也匆匆领了人手去了。 当场原本人挤人的院子里,除了杨时和高俅,便只余下四名皇城司的亲事官,还有韩忠和一个护卫在这里了。 “主家为什么让你把钱物赠给花匠黄某?”分派完了人手,刘瑜才回头来问这老丫环。 老丫环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磕头道:“老奴也不知晓啊!只是夫人说了,寄居在相府,便需要知道这相府里的诸般人等好恶,以免无意得罪了他人,便教老奴来问花匠一些话,花匠开始不愿搭理老奴,后来、后来,老奴和花匠好上之后,他告诉了老奴一些府里的事,夫人就作主教老奴把钱财赐予花匠。相公明鉴,老奴真的不曾偷盗啊!” 刘瑜没有理会她的哀鸣,只是说道:“贵主人过来了,自然就真相大白。” 第283章 连环扣(下) “呸!刘相公,你别听她嚼舌,几百贯,陈夫人要有几百贯,全然不用寄居府里,自家在大名开个行铺,有着府里做靠山,谁还能动得了她分毫?这几百贯,怕还不全是从主家所偷窃,依着小老儿看,这老泼货,应该还偷了府里的东西!” 韩忠本不是什么好性子,说着性起,一脚就要冲那老丫环踹过去,还好被刘瑜扯住: “且住,等陈夫人请过来了,自然知晓。” 出乎刘瑜意料,陈夫人居然没有跑,李宏领了人去,一请便请过来了。 说将起来,也许是刘瑜晨跑的习惯所致,这时也不过早上七点出头的光景,便是要离开相府,也太早了些了,陈夫人甚至在李宏带人过去时,方才起来梳妆洗漱。 “贵仆说,是夫人教她,将钱物赠予花匠黄某,可有此事?”刘瑜盯着陈夫人,缓缓问道。 陈夫人依旧带着她的儿子,坐在下首,脸上全没一点慌乱:“不曾有这样的事。” “少奶奶!若无您吩咐,老奴哪敢把钱银送与黄某?”老丫环悲泣摇头说道。 陈夫人的脸色就有些苍白了,不过她依然很坚定:“没有这样的事,妾身本是破家来投,最后变卖行铺、田地那点钱,一路上作为盘缠,雇佣护卫的花费,到了大名,已然所余无几,哪里有钱去赠予给谁?” 刘瑜摇了摇头,如果有充足的时间,他自然可以慢慢问个水落石出。 但若按着西夏细作,提前一天出发的话,最快的话,大约还有八九个时辰就到大名府了。 他着急没有时间去浪费:“把厨娘带上来。” 厨娘上得来,刘瑜就问她:“陈家的丫环,拿钱银给花匠黄某,你可亲眼看见?” “亲眼所见!我亲目看过三回,这老娼婆一回给了老黄哥五贯钱,一回给了好几个金戒指,一回给了两锭白银!”厨娘说着,作势又要去打那老丫环。 陈夫人却很淡定:“并非我教她这么做,至于她从何来的银钱,还请相公问个清楚。” “相公,老奴有密情!求相公借一步说话!”跪在地上的老丫环,突然抬起头来,冲着刘瑜这么说道。 刘瑜挥了挥手,教人把陈夫人请出去,又把厨娘也押了下去。 “老奴信不过忠管家,管家素来对我家少奶奶多有礼遇。”老丫环咬牙切齿,显然她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看着刘瑜连哄带请,把老管家也弄出院子去,她便又磕了个头道: “此事老奴有铁证,不是老奴有心背主,只是今日少奶奶要置老奴于死地,老奴不得不说。还求相公许老奴活着出府!” 刘瑜倒是没什么意见:“你提供的情报如果可靠,能证明你的清白,我可以答应让你平安离开相府。” “每回少奶奶教老奴去问黄某府里的事,回去禀报之后,少奶奶便将其记在一个本子上,那本子,便在眠床靠里的暗格里放着!相公只须教人去起出来,一看便知分晓,对照笔迹,自然知道老奴所言非虚!那本子,是我家少奶奶用左手写的,要对照笔迹,却得教她用左手写字!” 而这个时候在院子外面,陈夫人却对韩忠冷声道:“管家昨夜教人去唤妾身来,说这刘相公是先夫生前好友?好友只怕未曾见得,看着倒有七八分是寻仇而来的。原以为先夫天性耿直,生前得罪了人也不自知,方才来投托相府。谁知道这韩府,却是帮着他人,来作贱这孤儿寡母!” “陈夫人,不是这样的。”韩忠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教唆下人攀咬,当真是用了心思的。其实何必如此麻烦?直接将妾身拘了,三木之下,何所不得?”她说着,倔强地抿着唇,泪却无声地渗了下来,这情形,便是铁人看着,铁石的心肝,也要陪她掉几片锈屑。 韩忠急急地分辩道:“当真不是这样,陈夫人,相爷许你寄居于府中,自然周全你的体面。刘相公他也只是请你前来问个清楚罢了。” “是么?依妾身看着,还是回去,备好三尺白绫,以免受辱!” 陈夫人取了手帕,拭去眼角的泪水,拉扯着那孩子,转身便走。 韩忠也好,他身边那护卫也好,一时之下,谁也不想去挡她,也想不出什么话劝她。 等她身影转过月牙门,韩忠长叹一声道:“这事,确是刘相公孟浪了。” 那护卫也摇头道:“陈夫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能做什么坏事?哪有丫环一攀咬主家,就把主家也提过审的道理?这事我看着,便有些荒唐。” 韩忠拍了拍那护卫的肩膀:“多帮陈夫人说几句吧,就是拼着老爷责骂,也不能任由刘相公,这么肆意欺凌人家孤儿寡母啊!不单传了出去,对相府声誉有损,实在这事,就不妥啊!” “当然不妥!”护卫说着激动起来,一拳擂在边上的小树上,恨恨道: “还亏得他是读书人!便是乡里的无赖子,踹寡妇门,挖绝户坟的事,只要不是良心全坏掉的,也绝不敢干的!伤阴德啊!” 韩忠摇了摇头,对那护卫说道:“行了!别耍性子,该帮着周全的,咱们就开口。但万万不要恶了刘相公,你得明白,人家可是文官,而且老爷对刘相公颇为赞赏,明白吗?恶了刘相公,于事无补的,唉!” 护卫颇为不甘地咬牙点了点头:“洒家省得,多谢忠伯。” 这时李宏带着八个手下,匆匆从院子里出来,韩忠一下就把李宏他们拦住:“刘相公有什么差遣?怎么?连小老儿我也信不过,不能说么?” 李宏想了想,附在韩忠耳边说了一句:“要去陈夫人那里,搜取一件证物。” 第284章 迷离 这个是刘瑜教他办事,跟他说过,如果韩忠有问起,还是要说一声,毕竟是相府,总不能皇城司的人什么也不说乱窜吧?那成抄家了,没这道理。 “放屁!”刚在劝说护卫的韩忠,一下子自己的性子就发了,一把拔开李宏,暴怒吼道: “便是相府,也不曾这样仗势欺人的!无端端因为一个下人的攀咬,就要去坏了人家寡妇的名节,皇城司便是这么办差的么?” 刘瑜在院子里听着声响,皱眉行了出来,却见着韩忠已抢了一个皇城司亲事官的长刀,正横在李宏的脖子上,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个护卫,也把短刀顶在另一个皇城司亲事官的下巴:“入娘贼的,你们干的是人干的事?” “忠伯,怎么了?”刘瑜行过去,好声问道。 “刘相公,大宋律法,断没有这样的道理!哪有下人攀咬主家,全无真凭实据,就去拿主家问罪的?”韩忠随手把长刀掷了,望向刘瑜,冷着脸, 虬须戟张。 “下官以为,陈夫人是有嫌疑的。忠伯是要阻皇城司办差吗?”刘瑜有点无奈,他真的不想跟韩忠起什么冲突。 “所凭何据?”那个护卫叫韩忠撤了刀,便也把短刀收了,却恶狠狠地向刘瑜责问道。 刘瑜这就有点火了,韩忠跟了进相爷几十年,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个可以有。 但这不是应该的啊,一个护卫也来冲他吼? 刘瑜深吸了一口气,露出八个牙齿的笑脸:“不知道阁下官居几品?是何差遣?还请将官讳示下,下官也好理个条陈,把这个中来去,禀报一番?” 那护卫被呛得哑口无言,他虽有个正六品武职,但有职无差遣,也就是相当于荣衔吧,再说大宋文贵武贱,六品武官,在直秘阁面前,又值当什么?算是哪根葱? 何况他没有差遣,这不他该管的事啊! 他胀红了脸,半天才挤出一句:“洒家有护卫相府之责,不能教相公手下胡乱打扰府中人等!” “忠伯,你也是这么看吗?”刘瑜不愠不火,向韩忠问道。 还没等韩忠开口,刘瑜便向前一步,接着逼问道:“忠伯以为,相爷听知此事,作何评述?” 韩忠跟刘瑜对视了近十息,终于长叹一声,退后了半步,但他阴着脸道:“某与刘相公同去!若是无端坏人名节,便是闹到老爷跟前,某也跟刘相公撕撸到底!” 事情闹到这地步,也是撕破了脸,刘瑜无奈,只好点了点头,吩咐李宏在院子里守着,又教高俅和杨时跟着自己,便往陈夫人处而去。 谁行刚出了月牙门,穿过两座小院之间的小巷,行上那小湖的曲廊,就听着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刘瑜扯住杨时,对韩忠说道:“忠伯,且住!” 话音方落,便见从那小巷里奔出来的,却是刘瑜命他留在院子里看守的李宏: “先生!那老丫环突然暴起,用一把剪刀捅伤了一个兄弟,然后翻墙而去,动作利索无比!小人已教兄弟们赶了过去!” 刘瑜扯住要回身去召集人手的韩忠:“快去那陈夫人处!” “那老丫环暴起伤人,不就是刘相公要找的细作吗?”韩忠和他身边的护卫,就反应不过来了。依他们的思路,应该马上纠集人手,去将那老丫环拿下才对。 刘瑜这时候哪有心情跟他们讲课?冷声对李宏吩咐:“陈夫人你走过一回,快些带路!” 果然不出刘瑜所料,去到陈夫人的小院落里,周围的下人被问起,被跟韩忠禀道:“好教忠伯知道,方才陈夫人回来,哭得眼都肿了。我等问她出了什么事,却是道那陈家少爷得了怪病。入了房里,很快就收拾了东西,和那陈家少爷一并出去了。还叮嘱我等,见着她家老丫环回来,教她赶去医馆。” 韩忠听着口瞪目呆,连他身边那护卫都傻眼了。 刘瑜便冲着那些下人问道:“走了多久?” “半炷香不到的功夫。”边上的下人想了想答道。 冲入小院里,在陈夫人那床上,哪里能找得到老丫环所说暗格? 这就是一个调虎离山的连环计! 刘瑜也来不及再说什么了,扯着韩忠,急急往府外而去,边走边说道: “忠伯,你派上七八人,带上弓、刀,跟在我后面,记住,我没有让他们出手,便是见着我死了,他们也不能出来。” “刘相公,是小老儿误了事啊!”韩忠长叹一声,终于还是选择了面对自己的问题。 半炷香的功夫,如果不是他在路上跟刘瑜争执,绝对是能赶得上的。 刘瑜这时候哪来的时间,去听这韩忠的良心忏悔?只是问他道:“忠伯,七八人,能派得出来吧?” “能。”韩忠点头应下,只是神情里,还是有着挥之不去的沮丧。 不过相对来讲,跟着他的护卫,就是望着刘瑜的背影,一脸的不敢置信,他想不通为什么刘瑜从一开始,就坚持要去陈夫人的住处取证?当时看上去,完全就是没有任何真实的凭据啊!这完全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事。 其实这关系到一个侧写的问题,包括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这个时代所能认知的证据,比如在陈夫人的床上,也没有找到那老丫环所说的暗格,更没有找到陈夫人记录下来,关于相府各色人等的本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如果不是刘瑜对于肢体语言,对于面部肌肉群的识别,加上他在间谍这方面独有的天赋,换其他人来,也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预判的。只是刘瑜没空去跟这护卫、韩忠做心理建设了,跟韩忠确认了之后,领着李宏、杨时、高俅等,匆匆往府外而去。 还没出相府,就听着门口有人笑道:“那贩菜的,是个缺心眼儿的,隔上几天都要来正门被兄弟们骂上一通,才知道送去后门那里。这真是比猪还蠢,难道咱们还能为他一个贩菜的,大开中门?” 刘瑜快步抢了上前,向那守着正门的护卫问道:“门外之前守着的那些皇城司亲事官呢?” 守卫看见刘瑜,本来不怎么愿意搭理,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看门的都相当于七品了,别说他们还是守卫。当然要是刘瑜全副仪仗,把皇帝赐的绯袍也穿上,加上这么年轻,那人家不敢小看他,问题是他本来没过换丧的时节,虽说皇帝下旨夺情,但不是上朝或是什么重要场合,平时就是白袍,出京匆匆,又是长途奔波,哪里会有时间去换了绯袍? 韩忠从刘瑜身后冲出来,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巴掌:“入娘贼的!快回刘相公的话!” “方才那几个菜贩被我们骂跑,那些亲事官看他推了车往后门去,便疑神疑鬼觉得不太对劲,让我等跟去看看。小的们职责所在,不敢轻离。那些亲事官便叮嘱我等注意出入人等,自己四五人跟过去看了。” 刘瑜听着几乎就要破口大骂,却听那守卫又喃喃道:“我等也没有托大,仔细盯着府里出入人等,除了那得了急症去就医的陈夫人母子,上了轿出去,倒也没其他闲杂人等出入。” 听着这话,刘瑜几乎要气得当场昏厥过去,什么叫猪队友?这就叫猪队友! 第285章 真实的目的(上) 问了那守卫,陈夫人母子是往何处去的? 对方说了之后,韩忠便低声说道:“约莫两里路左右。” 那也就是一千米,刘瑜也来不及去备马了,对韩忠说道:“忠伯莫忘所托。” 然后就教韩忠身边那护卫带路,领着李宏等人,撩起衣袍便跑了过去。 跑了十来步,高俅在边上道:“先生,小人识路。” “你们跟着府里护卫,注意搜寻那相府的轿子!她真的去医馆的可能性并不太大,多问路人,相府轿子的走向。一会十五叔发现不对,肯定会赶过来会合!我和高俅先抄近路!” 刘瑜对着李宏说了一声,便教高俅带路。 这年代很少有人玩儿跑步的,特别是中长跑,倒是高俅、杨时跟着刘瑜身边,有了些基础。兼之高俅原本就是踢气球的高手,身体灵巧;杨时又是个最尊师重道,刘瑜怎么晨练,他就咬着牙跟着学。 所以这三人奔跑起来,跟李宏那些披着重甲,一起步就甲叶“哗哗”作响的亲事官,那完全两回事。他们压根就不是沿着大路跑,两里路的距离,对他们来讲,几乎完全是沿着直线跑,怕是只有一里路多点,遇着围墙,直接蹬两脚就翻过去,一路惹起无数狗吠鸡叫。 五六百米的距离,就算是有障碍,刘瑜和杨时,跟着高俅飞奔而过,也不过是半炷香左右。 医馆刚开门,门口却有不少人在等,黄河水患,灾民聚在一起,难免各种病患交叉传染。 还好高俅在这大名府的市井之间,已颇有些名气,有不少人见着高俅,便抱拳唱礼,口称哥哥的,所以刘瑜等人插队的行为,倒也没有招惹出什么问题。刘瑜低声对高俅吩咐了,后者便向方才跟他唱礼的闲汉问道:“可有见着相府的轿子过来?” “是有,便跟哥哥前后脚到的,那轿方才从那头回去,出来个美貌小娘子,一身素,带着个拖油瓶,进了医馆。”、“那小娘子看着不是第一次来,伙计见着她,便教大伙让开,说是小孩有急症,要给她们先看。” 刘瑜听着,扯了高俅一把,带着杨时便奔入内去。 店里在煎药的两名伙计,见着刘瑜就这么闯入,起身来拦,刘瑜冷声道:“坐堂的医生,方才入内的母子,在哪里?” 那两个伙计刚要呛声,高俅却把两角碎银子塞到两人手里,于是两个伙计便笑道:“高家哥哥客气了。我家坐堂的先生,在里边那一间,给小娘子的孩子看病,那娃儿也是可怜,得了失魂症。” 刘瑜脸色一变,冲入厢房,哪里有人? 杨时随后入内后,不禁咬牙道:“这贱人好深的计较!” “她跑不了。”刘瑜阴着脸冷冷说了一句,用脚在地上左右踩踏了一阵,却是没有什么空泛的声音传来,看来不似有地道。这时李宏带着人手也奔了过来,连同吴十五和张二狗带着的人手,也前后赶到。 刘瑜看了窗户,又出了房间看了围墙,皱着眉出了门,招手教方才几个闲汉过来。 看那几个人磨磨蹭蹭,高俅便是知机的,低声斥道:“兄弟怎么没眼色?这却是我家先生!” 那几个闲汉方才热络起来,刘瑜便问道:“那母子入得内去之后,可有病患出来?” “有一对夫妇出来,说是妻子得了天花,身上罩了黑袍,脸上蒙着黑巾,大伙都怕传染,纷纷避开教他们离去。”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高家哥哥,从那头翻了墙过来时啊!” “往何处去了?”刘瑜急急问道。 看那闲汉指了路,刘瑜便指着那带路的护卫:“我给你十人,你在这医馆里搜寻一番,如无意外,应能找到那陈夫人的孩子,小心他可能是侏儒之类,不要小看他的攻击力!” 说罢领了其他人,沿着闲汉所指的方向奔了出去。 奔不到二十步,便有一处分岔路口。刘瑜做了个手势,李宏应了一声,蹲下看了半晌,却很难做出判断,刘瑜没有再犹豫,直接下令:“你带八人向北。” “诺!”李宏马上带着八人就向北边奔去; 其余五六个亲事官和吴十五、张二狗,以及杨时、高俅等人,随着刘瑜向东南追了过去。 刘瑜等人奔出大约二百余步,便见着一对夫妻模样的背影,那妻子正是一身的黑袍,正搀扶着走进一间酒楼。那酒楼门口,两个伙计,正在下门板,方才下了两片门板,还没开张。 “你们回去召集其他人!”刘瑜马上就下了果断,指了两个亲事官回去召集人手,领着其他人就冲了入酒楼。 也许这里面有什么陷阱,但如果迟疑,很可能对方马上就会再度转移,通过之前一连串的事件,刘瑜觉得这个对手,要比自己之前任何一个对手,都更加可怕,心计更加深沉。但不论如何,对方只有两人,一个还是女性,这边四个亲事官都是披了甲的悍卒,还有吴十五、张二狗,怎么也不至于拿不下。 方才一冲进去,身后一暗,却是那两个伙计把门板上了回去。 然后便听着刀剑撞击声响起,吴十五暴吼声:“结阵!入娘贼的,铁鹞子!铁鹞子!” 之前在门口上门板那两个伙伴,还有刚进酒楼那对“夫妇”里的丈夫,立刻就把吴十五、张二狗还有四名亲事官副到了角落里。 这时二楼有烛光亮起。 第286章 真实的目的(下) “刘直阁确有天纵之才,瞎征曾言道,若攻宋,必先请直阁重游青唐,以全兄弟之义。”陈夫人笑吟吟地站在这酒店的二楼,对着刘瑜拱了拱手,毫不尴尬地说道。她的声音,锵锵有力,完全跟她之前在相府里的腔调,就是两个人。 刘瑜听着,眉心不禁一紧,瞎征,这个名字,这两年他已刻意的不去想他了。 当年赴秦凤,他和瞎征的关系很好。 因为遇见瞎征的时候,是刘瑜和仙儿,被七八头狼围攻之时,如果不是瞎征出手,恐怕当时仙儿就护不了刘瑜了。她再能打,骨架再大,也只是一个没成年的小女孩。七八头狼听着似乎不怎么利害,事实,一般二三十人的商队,遇见都是极为头痛的,别说刘瑜和仙儿两个人。 不过瞎征射死了一头狼之后,他也就被狼群攻击,接下去,就是刘瑜和仙儿、瞎征,如何在狼群的围攻下逃生的事情了。简单点说,就是瞎征和刘瑜,有过生死的交情。 那时,刘瑜并不知道,瞎征就是瞎征。 生死兄弟,大家又聊得投契,刘瑜跟瞎征聊了许多,包括一些间谍的理念; 瞎征也跟刘瑜聊了许多,比如刘瑜的箭术、远超一般大宋骑兵的马术,就是瞎征手把手教出来的。 瞎征很了解刘瑜,他提出这样的建议,不出奇。 刘瑜整了整衣冠,拱手道:“阁下是保顺、河西节度使,洮、凉两州刺史,邈川大首领,董太傅手下的英雄?” 这董太傅,说的就是青唐的首领,董戬。 刘瑜所说的官职,就是大宋封给董戬的,包括太子太傅。 陈夫人听着,便笑了起来:“刘直阁为何不说,我家主上,是夏国女婿呢?” 没错,董戬不单是大宋的太子太傅,西夏也把公主嫁给了他。 因为不可否认,青唐此时,确实能战,无论大宋还是西夏,都有心拉拢。 刘瑜没有接陈夫人的话,笑了笑道:“那么,阁下是要为西夏杀我?” “我鬼章青宜结,又不是夏人的走狗,刘直阁是瞎征的好兄弟,我最多便是请直阁去青唐做客,为什么要杀你?”陈夫人傲然说着,拔掉了头上的发饰,任由长发披洒而下,却把衣裙都扯下了,赤条条地站在那里,展露着一身刚健的肌肉,还有一身密密麻麻的伤创。 他接过厨娘递过来的衣衫,从容穿上,随手把长发一挽,说不出的洒脱刚健,全然看不出先前那个“陈夫人”的影子:“刘直阁,你还是随某到青唐做一做客吧!” 说罢鬼章青宜结从二楼纵身跃下,身后那厨娘紧跟其后。 这时吴十五和张二狗、四个皇城司亲事官,正被四个铁鹞子厮杀之中。 吴十五身上中了两刀,创口喷出的血,都染红了半边身子; 张二狗身上倒没事,一张脸不知道被对方剑柄砸中,还是拳脚击中,肿得猪头一样; 四名皇城司的亲事官,万幸披了甲,死死撑在前面。 铁鹞子之威,不是开玩笑的,现时吴十五六人明显是落在下方。 别说抽身出来救护刘瑜,若无援兵,只怕过了不一阵,连支撑下去都不可能! 鬼章青宜结离刘瑜不过五步,他带着那手持长刀的厨娘,一步步走来。 刘瑜不禁色变,他伸手拦着一腔热血,要冲出去直斥鬼章青宜结的杨时,另一只手拦住无奈要站出来的高俅,却向鬼章青宜结说道:“我劝你最好停下步来,要不然的话,恐怕你回不了青唐。” “没用,瞎征说了,若是刘直阁当真胜算在握,你绝对会装得跟马上就要死一样;若是刘直阁看上去很有把握,那就是你在唬人。”鬼章青宜结笑了起来,并没有停下他的脚步。 厨娘是怎么逃出相府的?刘瑜已经无时间去推敲了。 包括老丫环到底有没有就缚,也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问题。 鬼章青宜结看上去,绝对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 而紧跟在他身后的厨娘,身手利害不利害?刘瑜不清楚,至少那把长刀,看着就让人颈后发寒。 吴十五是强悍,皇城司的亲事官,也是悍卒选拔出来的,张二狗也在搏命。 可是铁鹞子这三个字,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特别他们三人合战的情况,互相的默契和配合,不时便能听到吴十五的闷哼声、张二狗的惨叫声,如果不是四个披了重甲的亲事官顶在前面,也许吴十五他们六人,早就被放倒了。 寄望于吴十五他们解决对手,再来救援,很明显是个不现实的事。 刘瑜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鬼章青宜结说道:“给我五息时间考虑一下,让你的人先停手。” “我想你很清楚,如果我跟你回青唐,将会让青唐的细作,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水平。” “只要五息。” 鬼章青宜结离刘瑜三步之外停了下来,他英俊的脸上,有着淡然的笑意。 他打了一声唿哨,那三名铁鹞子便从容退开。 这就是差距,他们想退就退,而吴十五等人在战团里,却是苦苦支撑,根本就无法退。 “刘直阁说五息,便如直阁所请,给你五息。”鬼章青宜结极为洒脱,这是一种尽在掌握的从容,而不是虚张声势。 第287章 真作假时真亦假 五息改变不了什么东西,一个对于搏击没有天分的人,不可能在五息之内,产生什么奇迹,除非他有火器,可惜炼钢铁烧玻璃的事,刘瑜早就试过,屡屡的惨败已然宣告此路不通,所以他才老老实实走上科举之路,最后又拼不过学霸,才想法子弄个特奏名。 尽管鬼章青宜结不知道这些来龙去脉,但对于瞎征,他是很信任的。 瞎征不止一次说过,刘瑜在搏击方面,天赋的低下:“他很聪明,他能骑马,他能射箭,他敢杀人,他也很强壮。但就算一头猪被那么操练,也该从家猪变回野猪!可他不行,他真的不行,如果不是我和那个叫仙儿的小女孩,他恐怕早让野兽吃进肚子里再拉成烘便十几次了。” 所以鬼章青宜结一点也不担心。 其实就算刘瑜身手很好,也改变不了什么,鬼章青宜结可是青唐出名的战将,他有多强?至少在场三名铁鹞子,如果真动起手来,这位能扮成女人的鬼章青宜结,绝对能付出轻微伤的代价,把他们干掉。 五息,是绝对学控场的强者,给蝼蚁的施舍。 “你想让我去青唐,不想杀死我?”没有过五息,刘瑜就打破了沉默。 “不,如果你不愿去青唐,我就会杀死你,看在瞎征跟你的兄弟情份上,我会留你全尸。” 刘瑜摊开手,苦笑道:“你至少应该许给我承诺,以让我动心吧?” “告诉我,如果跟你去青唐,你会给我女人,金银,牛羊之类的,这样才对吧?” 鬼章青宜结笑了起来,很温和的笑容里,有一种发自于内的高傲: “如果你真的象瞎征说的那么聪明,当然我应该招揽你。可是现在看起来,我不太认同瞎征的说法了。” 至少刘瑜被困在这里,什么谋略,什么细作之术,不就是一个笑话吗? “你错了。”刘瑜嘴里这么说着,整个人却如同被抽去脊梁骨一样,连腰都弯了下去。 “降,或死,你只有这两个选择,五息……” 但在鬼章青宜结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离他三步之外的刘瑜,就启动了。 在刘瑜启动的瞬间,鬼章青宜结也动了,尽管他仍把话说完:“……早就到了,你应该有所取舍了。” 不过作为搏击大师的鬼章青宜结,这一回出手却罕见的落空了。 因为刘瑜不是冲向他,也不是冲向吴十五那边以求庇护,更不钻桌底。 他冲向了墙壁。 在这个时候,鬼章青宜结心中倒是明白了,刘瑜想自杀,以头撞墙自杀,以免落入他手里,拷问之下,泄露出大宋的秘密来。不过他可不会这么放任刘瑜舍生取义,尽管出手落空,他也不过就是慢了一息,鬼章青宜结向刘瑜身后扑去的同时,用肩膀直接就把高俅撞飞,随手一拔,杨时就摔倒在地。 可惜鬼章青宜结再一次判断失误了,他没有扯住刘瑜的衣衫或是手脚。 因为刘瑜一点也不打算自杀,他在快速奔跑了几步之后,毫不减速,直接在墙上蹬了三步,然后攀到了离地足有一丈多高的窗户,就这么钻了出去,动作无流畅,不论鬼章青宜结、他身后的厨娘,还是三个铁鹞子,一时都看愣了。 而就在他们发愣的这一瞬间,杨时也冲了起来,奔向另一边的窗户。 都是没到二十的年轻人,都是身体康健,都是营养充足,都是每天都有足够有氧运动。 论打不行,跑酷总行吧?这玩意无非三个事,一个是身体协调性,一个是胆量和毅力,一个是练习。长期跟在刘瑜身边的杨时,别的不说,天天跟着晨练爬墙翻垛的,身体素质和练习度都绝对没问题,至于胆量和毅力?能搞出流传千古的程门立雪典故的杨时,会没有胆量和毅力? 于是就在鬼章青宜结和一众手下的惊愕,杨时这个也是穿着文士儒衫的家伙,也顺溜地从另一个窗户钻了出去。 只不过到了高俅,这厮身体素质倒是比刘瑜他们还好,可一个是在大名府,没有每天这么练,一个是高俅这家伙,论脑子他不差,论拍马他绝对超一流,但论刚毅和决心?得了吧,他就不是这块料,结果攀上窗台,终于慢了半拍,被鬼章青宜结抢过厨娘手上长刀掷了过去,直接钉在他头顶墙壁处,高俅只好老老实滑了下来,抱头蹲下认命。 “追!”鬼章青宜结脸色就变得难看了,他直接冲向刘瑜钻出的窗户,尽管他能打,可要论动作流畅,那还真不如刘瑜和杨时。 厨娘还没反应过来,喃喃道:“入娘贼的!这是文官?这他娘是贼祖宗吧?” “咱们是不是上当了?这不是真的刘瑜!”那三个重新挥刀,和吴十五六人战在一起的铁鹞子,也不禁发出这样的怒吼。 事实上,当年耶律焕,未必没有这样的疑问。 鬼章青宜结从窗户跃出,一丈多高,再能打,没练过跑酷,没练过体操,随便跳下来,扭到脚真没什么意外。所以他不得不停顿了一下,一手攀着窗台边沿,把身体悬挂在墙上,再跃落,这就耽搁了至少三息的时间,而刘瑜就在十步之外,闲闲地笑望着他。 “你能不能快点?我出来等你许久了。”刘瑜笑着说道。 鬼章青宜结大怒,撩起袍裾就冲刘瑜奔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于是刘瑜但开始跑,然后在跑了一里地之后,鬼章青宜结便将他和刘瑜的距离,从十步缩短到二步;可穿过两条巷,翻了三堵围墙,再跑一里地,鬼章青宜结就遇到当时在京师,耶律焕的那种郁闷和尴尬了:他和刘瑜的距离,又再次拉大到了十步,而且还有继续拉大的趋势。 不过鬼章青宜结要比耶律焕高明得多,只跑了两里路,也就是一千米,他便没有再跟着刘瑜跑下去:“阁下若是在意同伴生死,不如述上几句闲话?” “行,我很闲。”刘瑜停了下来,离鬼章青宜结十步的距离。 “离得近些,好说话。免得被他人听闻。”鬼章青宜结向前两步。 刘瑜马上退了两步,冲着鬼章青宜结摇了摇手:“君子荡坦坦,大丈夫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只管大声说出来便是。” “便依阁下所愿,还没请教,如何称呼?”鬼章青宜结问了他心中的疑惑。 这回轮到刘瑜愣了半晌:“刘瑜刘子瑾,你不早就知道么?” “刘子瑾是宋国直秘阁,阁下不要说笑了。”鬼章青宜结没好气地回呛了一句。 这人怎么可能是刘瑜?他一点也不相信,甚至没有等刘瑜回答,他便又接着说道: “阁下和那位扮作杨中立的兄台,应都是梁上君子的出身吧” 梁上君子,当然不是君子,而是指小偷。 刘瑜一时也不禁无语,这人没见识,什么梁上君子?这明明是跑酷好么! 不过他也不耐烦去跟鬼章青宜结作科普,冷笑道:“我还得证明,我就是我自己?随你吧,你若没有其他事,那么咱们就此别过好了。” “你不管你那些同伴死活?” 刘瑜很坦然地说道:“我总得自己能活下来,才能去顾得了别人的死活。” 他不得不跑,他跑了,还能给吴十五他们报仇,要不他又不能打,在那里也是个包裹啊。 鬼章青宜结听着摇了摇头道:“所以,你不是刘子瑾,刘子瑾便是死,也不会放弃他的朋友。” 一时刘瑜不禁呆住,鬼章青宜结会给他这样的评价,当然是从瞎征那里来的。 只不过当时在秦凤,在青唐,他要顾的,只是自己的生死,那时很简单,真的很简单。 面对饿狼,让大伙都活下去,不论是刘瑜还是瞎征,或是仙儿,谁也没想过放弃任何一个人,被狼群追击了十数日,三人相依为命,在当时,已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不必说出来的东西。 可是,今天,他却不得不承认,他和瞎征之间的友情,已和当年不一样了。 “后会无期。”刘瑜收拾了心情,冷冷抛下这么一句,转身就跑。 鬼章青宜结下意识向前抢出数步,这时刘瑜踩到一块石头,整个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抱着腿呻吟着,挣扎着向前挪动。 “你当真是刘子瑾?”鬼章青宜结突然停下脚步。 “我不是,我不是!”刘瑜在地上蠕动着,惊恐地叫嚷。 鬼章青宜结望着刘瑜,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点头道:“那看来,你便真是刘直阁了。” 第288章 马如龙(上) 鬼章青宜结说罢,毫不犹豫,直接扯下身上长袍,转身就跑。 刘瑜急促地吼道:“忠伯,动手!” 两根羽箭从街边的两楼射出,鬼章青宜结没有回头,在地上一滚避过了一枝夺命羽箭,又将那扯下来的长袍一绞,拍开了另一枝羽箭,头也不回狂奔而去。 这时刘瑜从地上一跃而起,哪里有什么扭伤? 七八条人影从两侧的院子里冲了出来,披了铁甲在身的韩忠,倒拖着长斧,当真如狮似虎,从刘瑜身边奔过,有股几乎要让人窒息的血腥味道:“狗贼,韩忠在此,可敢与某一战!” 鬼章青宜结完全不要什么脸面,连回呛都没有,只是夺路狂奔而去。 刘瑜本来想休息一下,可左右一看不对劲,韩忠带着七八人冲了出去,那两个弓箭手也下来了,把弓一背,提着朴刀也冲了上去,那真是一边冲一边嗷嗷叫,大约当年是西军里的勇猛之士,呆在相府里都没仗打,好不容易捞上一回,谁也不甘人后似的。 这会要有个潜伏的杀手、刺客过来,刘瑜感觉自己是不会好的。 所以他很果断跟着跑了上去,边跑还边跟两个弓箭说:“两位大哥,你们不是神箭手吗?怎么换刀了?前边那酒楼里,可是有三个铁鹞子啊,依着我看,你们又没披甲是吧,别跑那么快,还是拿弓支援好些啊!” “没上马的铁鹞子,值当什么!”那两个弓箭手执着朴刀,追随着韩忠的脚步冲了上去。 一路追杀过去,还没到酒楼,韩忠就赶上鬼章青宜结了。 那长斧斩了两次,尽管没将鬼章青宜结杀伤,但却将对方挽在脑后的长发,劈了一截下来,眼看着,这么下去,后面的护卫没上来,老韩忠就能把鬼章青宜结弄死了。 “首领,接槊!”却是那厨娘扛着一条丈八长马槊奔出来接应,见着鬼章青宜结被追杀,便把马槊抛了过来。 鬼章青宜结接了那长长的马槊,却就不单敌住了老韩忠,连后面赶上来的两个护卫,一时也攻不过去了,这马槊当真是一分钱,一分货的。特别是当一把马槊,在会用槊的人手上,刘瑜这不会搏击的,离了三十余步看着,都觉得有槊在手的鬼章青宜结,那战力不止平添了一倍啊! 槊这玩意,太贵重了。【它是用制作神臂弓的桑柘木,剖成细蔑条,再用油泡上一年,再取出阴干,用上等的胶漆,把这些细蔑条,胶合为一把粗、丈八长的杆;接着外层再缠绕麻绳。待麻绳干透,涂以生漆,裹以葛布。刀砍不断不裂,再裁成丈六,接上槊头,麻绳吊在槊尾二尺处,整个丈八马槊可以在半空中如秤杆般两端不落不坠。】 一把槊的用材,足以做十把神臂弓,更别说这所耗的工夫。 麻绳一吊槊尾二尺处,不能不落不坠,怎么办? 扔了,这玩意,这十把神臂弓的材料,就算废了。 因为马槊是用来杀人的,不是桑家瓦子里表演杂技的大杆子,麻绳一吊没法平衡,上了阵,武将还得去用力操控这丈八长的玩意平衡,以让它对准敌人,那不是杀人,那是自杀。所以只能扔,所以制槊风险是极大。 但一旦制成,便如鬼章青宜结现时这样,他也不挽什么枪花,就是刺、扫。 一丈八啊,五米多长; 韩忠手里的长斧、护卫的朴刀才五尺左右,一米五吧。 这一寸长,一寸强不是开玩笑的。 而且这不是大毛竹,马槊本身平衡很好,鬼章青宜结挽在手上,根本不用费力,看着再打半个时辰都不成问题! 于是跟刘瑜跑在一起的两个弓箭手马上把朴刀往地上一插,取下背着的长弓。 鬼章青宜结远远看着,马槊急刺了几次,把韩忠那四五人逼退,直接扛了马槊就跑! 刘瑜看着有点滑稽,这都是沙场上,生死边缘走过来的人精啊,就没谁要脸不要命的。 很快就从酒楼里奔出那三个铁鹞子,鬼章青宜结大喝道:“走!” 只不过跑了二十余步,却从街边大车铺里,冲出七八人,把韩忠所率七八人拦腰冲开了。 这回倒就跟方才完全不一样了,方才老实讲,按刘瑜看着,有点街头斗殴全武行的意思。 但现时却真就是双方都拿出军阵的架势,在那里厮杀了。 鬼章青宜结和那三个铁鹞子回身结了阵,来攻韩忠这边四人;大车铺出来的七八人,结阵围着后头三个护卫厮杀;鬼章青宜结的马槊,让韩忠他们很难受;两个执着弓箭的护卫,不时发箭支援,让鬼章青宜结那边十来人也很难受。 “大车铺出来的,这全是铁鹞子?”刘瑜回头向吴十五问道。 吴十五他们那七人,搀扶着出来,四个着了铁甲的亲事官还好些,吴十五和张二狗都是一身血,看着全无再战之力。倒是高俅吓得汗湿重衣,却没受什么伤。四个亲事官倒不用刘瑜吩咐,马上仗刀冲了过去助战,吴十五站都站不稳了,往地上一坐,喘着气道:“这等身手,自然是铁鹞子。” “不是说铁鹞子很利害吗?相府护卫以少敌多,不吃亏啊!”刘瑜就不明白了。 吴十五就有点不好意思,一边捂着创口,由着高俅给他包扎;一边跟刘瑜说道:“一个是没上马;一个是相府这些人,跟老奴不一样,不是单凭着血性和沙场那点厮杀本事的,他们看着本来就是技击之士,又上过沙场。所以没上马的铁鹞子,就算二对一,也占不着便宜。” 第289章 马如龙(下) 技击之士,文绉绉的,简直点说,就是搏击高手。 这些相府护卫,上战场前就是高手,然后又是尸山血海爬出来,所以不单有血性,有杀气,更是能打。 四个披了甲的亲事官一冲过去,那情况就更是大好,不是小好。 这时东面就听着甲叶作响,铁靴沉重,然后便听见杨时嘶吼道:“快!杀敌报国,便在今朝!” 李宏带着七八个披了重甲的亲事官,就杀入了战团。 此时便听着骏马长嘶,却是从大车铺的后面的骡马棚里,两匹马跑了出来,那厨娘便骑着马上,高声喝道:“首领,上马!” “不能让他上马!”韩忠暴吼着,一斧磕开那铁鹞子的手刀,便要冲过去拦下鬼章青宜结。 可他毕竟年纪大了,刚披着甲跑了这么长距离,又厮杀了一阵,动作还是慢了,鬼章青宜结总归是上了马,一上马,手执马槊的鬼章青宜结,当真就是无人可拦了,哪怕一人一马,但那马槊配上马力,加上他那一身本事,几乎两息之间,已然冲破重围,杀到那刘瑜身前那两个弓箭手面前。 两个弓箭手不得不向左右翻滚,以避开马势,等他们爬起来重新弯弓搭箭,却只能射中随后而来的厨娘胯下的马了。至于鬼章青宜结,早已绝尘而去。 不过接下来,之前被刘瑜安排在医馆搜寻那小孩的皇城司亲事官也赶了过来,就没有什么意外了。十来个铁鹞子,在两人当场战死、三人重伤之后,被韩忠所率那八位强劲无比的技击之士包围,还有二十多个身披重的皇城司亲事官在外围支援,那五六个铁鹞子,除了一人自杀,其他人也只能跪地投降了。 “关闭四门!”刘瑜看着这边尘埃落定,连忙就冲着李宏下令。 但是李宏还没带人去办差,老韩忠已一把将他揪住,对刘瑜说道:“刘相公,先前是小老儿不信你,这里给您赔罪了。但这封闭四门,万万不可啊!方才夺马而去那厮,按那马力,必已出了城啊!” “他不会出城,他不会冒这个险。”刘瑜极有把握地说道。 单人匹马去冲城门,别说冲不冲得出去,就是冲出去,城墙上弓箭齐发,不要多,三十把弓就足够,三成命中,就能把鬼章青宜结留在大名城下了。 连刘瑜都能想到的事情,鬼章青宜结不可能想不到,一个能扮成女人,在相府潜伏的人物,不会干这么蠢的事情,更大的可能,他会弃马,甚至连那把足以称得上神兵利器的马槊,也可以弃了,然后藏身大名府里,夹杂在难民里,要进出大名府一百次都行。 “他若没出城,也不能紧闭四门啊!大名府里,灾民众多,一旦四门紧闭,大伙以为出了什么事,到时灾民一乱,就酿成大祸了!不用多大麻烦,就是城外的灾民以为,官府不施粥,不管他们了,一闹起来,那就是民变啊!”韩忠跟在韩相爷身边这么多年,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刘瑜只觉得嘴里发苦,这大名府,不是他的基本盘啊! 要是在京师,鬼章青宜结怎么可能跑得掉? 可是这大名府,可就这么让他跑了,这让刘瑜极不甘心。 他长叹了一声向韩忠问道:“那老丫环拿下没有?” “小老儿率人出来时,已经拿下了。刘相公,您的手下,上阵还成,平时放对切磋的话,手底下太稀松了。”韩忠说着笑了起来,论办细作,他是不成,但要论打,别看他这么大年纪,那是真能打。 就如吴十五说的,韩忠和他手下这些人,本就是技击之士啊,又是沙场余生的悍卒,人有资格说这话。老丫环突然暴起,李宏那些皇城司亲事官还被她捅伤了一个,可遇着相府护卫,当场就拿下了。 要不然,一直潜伏在相府的鬼章青宜结,为何不敢向韩琦动手? 动不了手啊,出手,就会死的。 老韩忠和那些护卫,都是随手操了长斧、朴刀出来,鬼章青宜结有马槊这等神兵利器,又有人数优势,都落得这下场。要在相府里动手,又没马,又没槊,那是给老韩忠和他手下的人送肉吃吧? “他必定弃马藏槊的,若无马槊,忠伯,这府里的护卫,几个人能对付得了他?” 韩忠听着笑了起来:“无马无槊?那府里护卫,哪一个都能缠住他,再有刘相公的两三名手下相协,拿下他不难。” 说着他又长叹:“叹,我泱泱大宋,岂无能战、敢战之士?青唐也好,西夏也好,辽国也好,若无神臂弓,若无良马,和我大宋军兵一样步战,如何能有今日局面?” 刘瑜就不去接这个茬了。 人家就是有马啊,有神臂弓啊,有夏人剑啊. 这是现实存在的好么?悲叹这些苍天不公,有什么用? “三人一组,跟着府里护卫,在城里搜查一番,尽人事吧。”刘瑜对着李宏下了令。 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下,唯一能做的事了。 这里终归不是京师,没有数百名入内院子的杂役,也没有那些原来是街道司出身的士兵,若是在京师,他甚至还可以调动外剥马务的士兵出来帮手办差呢。在大名府里,刘瑜手头就这么点人,也只能这么办了。 倒是高俅用刘瑜蒸了几次的高烈度酒,给吴十五和张二狗清洗了伤口,回到相府,又用煮过的纱布给他们包扎,看着相府的护卫,颇为称奇,不过随即又哄笑起来,说是刘瑜的手下:“娇贵得不成了,这吴老哥看也是沙场上走过来的人物,当年在沙场上,也是这么讲究?” 搞得吴十五颇有些不好意思。 第290章 梳理脉络 沙场上哪有这讲究?还烈酒清创呢,中了刀,有金创药就直接涂上去,没金创药甚至用泥巴糊住别让创口流血,随便扯条布条扎住就是,哪有这上好的棉布,还要煮过之后再来包扎的? “忠伯将几位大哥借与下官,还请听从下官指派。”刘瑜却没心思让这几个护卫在那里跟吴十五扯皮,马上就把人召集起来,着手审讯那老丫环和厨娘了。 听着韩忠所述,刘瑜一个文官,能赤手空拳从三个铁鹞子和鬼章青宜结手下,毫发无伤跑出来,府里护卫倒也颇有些敬意,此时刘瑜开了口,众人也抱拳唱诺应了。 此际事急,刘瑜自己审那厨娘,安排杨时审那老丫环,一刻钟也不愿耽误。 “把四肢都打断了。”到了这地步,刘瑜可不打算玩什么人道主义。 那厨娘虽是女性,却极为硬朗,一个劲叫嚷着:“有种你就杀了老娘!”、“狗官,有什么手段你只管使出来!” 不过她骂她的,刘瑜问刘瑜的。 对于这种情况刘瑜早就有心理准备,他伸手搭着那厨娘的颈动脉上,一边盯着她的脸部肌肉,从脉搏和面部肌肉的变化,去分辨对方对于问题的真实回答。 大约用了两刻钟,刘瑜就问完了自己想问的东西。 过了半个时辰,杨时也审完了,把笔录拿过来一汇总,倒是情况就分明了。 所谓西夏人要刺杀韩琦,本来就是一假消息。 在西夏的细作,于京师大量损失之后,青唐这边出手帮西夏人,发布给潜伏在大宋京师的西夏间谍,一个假的命令。鬼章青宜结出的主意,包括西夏人开始准备撤出京师,也同是是他所出的主意。 所有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杀刘瑜。 因为刘瑜给西夏人造成的损失太大,大到如果鬼章青宜结能帮手把刘瑜做掉,西夏愿意付出让青唐满意的代价。 代价,包括粮食、牛马,或者还有神臂弓、夏人剑等等。 总之,足以让与刘瑜共生同死的兄弟瞎征,着手对付刘瑜的理由。厨娘和老丫环都是青唐人,都是鬼章青宜结带来的手下,老丫环对这一点说得很清楚:“原本瞎征是不愿意把你的事告诉首领的,但首领问他,没这些粮食牛马,青唐人过冬就会冻死、饿死,为了你们之意的兄弟情谊,他想让青唐死掉多少人?瞎征想了一夜,终于想通了。” 而厨娘也是在刘瑜的审问之下,终于心防崩溃。 她所给出的答案,让刘瑜结合老丫环的口供,理清了整个脉络: 从去年开始,西夏人在大宋京师的细作、暗桩损失惨重 ; 西夏那边当然不甘于坐视这种情况继续,求助于青唐这边,希望能改变这种状况; 而鬼章青宜结,带着两名手下,混入了大宋,开始布局; 从一开始鬼章青宜结就从来没有动过刺杀韩琦的心思,至少跟着他潜伏相府的两个心腹,是这么招供的; 鬼章青宜结认为,大宋宰相,不是让大宋于细作方面,实力暴增的关键; 潜伏相府,是为了找到为什么这两年,大宋在细作方面,会有如此突飞猛进的发展; 神臂弓图纸之事,让刘瑜开始暴露出来,鬼章青宜结认为,刘瑜就是关键所在; 只要解决了刘瑜,就解决了问题; 利益之下,瞎征出卖了刘瑜,于是鬼章青宜结开始针对刘瑜布局。 根本就没有什么等京师的人手,一到大名,就发动对韩琦的刺杀,所有的一切,是为了让刘瑜在匆促之下,赶到大名,创造出一个适合干掉刘瑜的局面。 “为什么不在京师到大名的路上,伏击我等?”这是杨时的问题。 老丫环冷笑道:“若是分派到我家首领手下的铁鹞子,能纵马而行,你们到不了大名!” 十数铁鹞子,骑着战马,在大宋腹地纵横? 这明显不可能,这个时节的大宋,沿途的官府不是摆设。 便是乡勇巡社之类的,也会报上去的。 好了,不骑战马,用挽马,用骡子? 那不成,并非是个大牲口,就能发挥铁鹞子的战力,要这样的话,大宋也不至于骑兵上那么吃亏了。战马就是战马,挽马是挽马,差别太大了。一人两骑,十几人得三十匹战马,怎么从边境把这三十匹战马偷运过来,然后再骑着它们穿州过府不被发现,潜伏在京师到大名的路上?这完全就是一个扯蛋的事情。 没战马,没马战兵刃,步战伏击刘瑜一行人,把握是极微弱的,刘瑜他们打不过还能逃。 所以,鬼章青宜结的杀局,就安置在大名府。 只不过,如那厨娘所悲叹:“没有想到,居然伏下相府的好手,使得大车铺那边的人手,不得不提前发动!时也,命也!” 大车铺的铁鹞子,本来是用于做掉刘瑜之后,再行断后的。 不过听着这话,刘瑜却就笑了起来:“你错了,这是邪不胜正。” 当然,这也是纯扯蛋。事实上,是从见到鬼章青宜结所扮演的“陈夫人”,刘瑜就看出了破绽。 “越精密的布局,对于人员来说,要求越高,整个计划,越容易出现破绽。”刘瑜对着杨时和高俅、李宏这么评述。鬼章青宜结几乎可以说做了一个完美的布局,但他的失败,也就在于这个计划太完美: “那个小孩,没错,陈夫人的儿子,我见了他两次,他很痛苦,也很害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们难道没有发现,不论是昨天夜里,还是今上早晨,那个小孩,一句话也没有说吗?” “若他不是侏儒,真的是个孩子,那他可能被刺聋了耳朵。这是陈夫人为什么要带一个老丫环缘故。如果没有老丫环,相爷也许会派个侍候的人手给她,那么这个小孩,就会惹人生疑了。” 杨时望着李宏,后者点头道:“是的,在医馆里,我等找到那孩子的尸身,耳膜是早就被弄破的。时日久了,听不见东西,自然也就不会说话。并且在这小孩身上,还有很多新旧伤痕,看来平日里,他们也常虐待他。” 对此老丫环是毫不否认的,狂笑道:“当然要刺聋他!他认字,不会说话,不给他笔墨,他就是要说与别人听,也无从说起!” 刘瑜摇了摇头:“真正的陈夫人,被你们杀死了吧?” “没错!就当着那崽子的面杀的!所以他老是想跑,跑就得教训!” 杨时这种正义感爆棚的,气得当场抽了那老丫环七八个耳光:“畜生!汝还有人性么!” “人性?青唐人也要活,我只有二十七岁,为了让这脸皮双手,跟六十岁的老妪一样,来之前我足足泡了三个月的药水,我这一辈子,没有二十八岁,没有二十九岁,从二十七岁,就到了六十岁!我对自己都能下得了手,别说你们宋国一个崽子,值当什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极难听,象夜枭一样。 刘瑜摇了摇头,起身拍了拍李宏的肩膀:“别让她死。” 然后他招手让高俅和杨时都跟自己离开,因为这件事到了这里,也应该跟韩琦汇报一下进展了。 “你太让老夫失望了。”韩琦听完了刘瑜的汇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 刘瑜差点想骂娘,相府护卫又不听指挥,一堆猪队友,这事最后弄成这样,虽说鬼章青宜结还在逃,可也算破获了两个据点,捉获了潜伏在大名府的敌国细作,堪破了敌国的阴谋,这还失望? 第291章 格局(上) 不过冲着韩琦的年纪,刘瑜倒也没有直接掀桌子,只是微笑道:“老大人教训得是,如此奔波四百里而来,又得府上护卫相协,结果未竟全功,仍教首领在逃,确是有憾的。” “刘白狗,你越说,老夫便失望了。”韩琦摇了摇头。 然后他抬了抬手,示意刘瑜坐下。 “你大约以为,来了大名,手里可用人手不足,府中护卫,包括韩忠在内,又不听使唤,所以这桩事,能办成这样,也算是到了极致。可是如此?这便是老夫对你失望之所在了。” 韩琦望着刘瑜,这三朝宰相,虽已老迈,眼力却是仍是敏锐,一下就看出刘瑜的茫然。 “为什么昨晚到了府里,你不直接将府中护卫,尽数接管?” “为什么你不派人去传大名府附近驻军、巡检前来听命?” “为什么不着差役来听用?” 刘瑜一下就傻掉了,他的确没有想过这么干。 这相府的防务,他怎么可能一来就要求接手? 他又没公文,也无旨意,凭什么去叫驻军、巡检来听命? 不要说叫差役听用,谁听他的? 韩琦却没有管他,犹是说道:“蠢!护卫不听命,你便是看着老夫面子,杀上一个半个立威,有什么打紧?你觉得动辄杀人不好?你这性子,若是领军,如何指派军将?慢慢跟他们讲道理么?无知!你这么干,看是仁慈,实是在害已害人!若你统兵仍是如此,则战士之祸!因此死在你这妇人之仁上,怕不是一个两个士兵,而是成百成千!” “大名府地界,办细作差事的,有谁比你擅长?若你不是以为,没人更能比你胜任,你何必奔波四百里,亲自跑过来?过来了,你又不知会驻军、巡检、差役,你怎么办差的?” 刘瑜忍不住开口道:“老大人,小子身无旨意公文,如何差得动彼等?” “你是勾当皇城司公司,办的是细作事,又不是来查私盐的,谁敢问你要什么旨意公文?退一万步讲,他们不听,是否有通敌之嫌呢?”韩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不住地摇头。 “再退一万步讲,你差不动,老夫差不动么?你为何不向老夫进言求助?” 韩琦说到最后,戟指着刘瑜问道。 刘瑜坐在那里,当真如坐针毡。他不得不承认,韩琦说得有道理。 “你便是这副小心翼翼的性子,如何抚民治国!” 刘瑜听着,再也坐不住,起身一揖道:“老大人,小子区区七品……” “预则立,不预则废!你的格局没到,明日若教你做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你便一夜之间,能担得起这相位么?” 话到这里,刘瑜却就不得不服气。 没错,格局问题。 刘瑜始终就不是一个宰相的格局啊! “老大人教训得是,小子谨受教。”刘瑜这回是心服口服。 韩琦对于间谍方面的实务,他可能比起刘瑜差很远,但他的眼光,却要比刘瑜高很多。 这不是训斥,这是点拔。 长辈给予自己欣赏的晚辈的点拔。 刘瑜不得不承这份情,而这也让他真真实实,受益匪浅。 但韩琦紧接着又问了一个问题:“听说你在京师,狗胆包天,王介甫的儿子,出了名不近人情,你也敢嬉笑怒骂;苏子瞻,名满天下的才子,你也敢呼来唤去,当他如是隔壁阿谁;你甚至还敢骂曾相爷,顶撞司马君实,如何到了老夫这里,却这么老实?” 刘瑜想了想,的确是,在京师他似乎就算去枢密院,也没这么紧张。 “你要狂,就狂到底!不要因着老夫,你就小心翼翼,这传出去,对你是不好的。” 刘瑜听到这里,却就挺起来胸膛,摇了摇头:“老大人,小子不是因为老大人的品级、声望、爵位,而收拾狂态的。” “噢?那是为何?”韩琦不禁失笑,饶有兴趣地问道。 “因为您肯替我受过。从来只有上官委过于下,长辈庇护晚辈。” “小子虽狂,却知好歹、有良心。”刘瑜说罢,恭敬再行一礼。 出了问题,上司踢下属去背黑锅,那是历朝历代常有的事; 但高品级的官员,替低品级的官员背锅,只能是长辈庇护晚辈了。 刘瑜这话说得清楚,神臂弓那事,要不是韩琦替他背锅,他绝对会被司马光搞臭搞倒的。 而韩琦完全可以不管他啊,可韩琦管了。 所以到了大名,到了相府,刘瑜一直很有分寸,不是他怕韩琦,而是做人得有良心。 不能有事找人背锅,就当人是长辈;没事了,就装清高,装狂士,以博声名。 至少刘瑜干不出这事。 韩琦听着,拍手大笑,好半晌才停下来,望着刘瑜:“行了,滚回京师去吧。” “小子告退。” 离开大名之前,刘瑜便把高俅、杨时都派了出去,召了驻军的都头、巡检的官吏、大名府的差役头子过来。便在相府把鬼章青宜结,流窜在逃的事,说与这些人等知晓,让他们也协助去做排查的工作。 然后带着杨时、高俅,在相府里寻了一辆大车,教吴十五、张二狗躺在车厢里;又让大名府的差役,打造了两架囚车,弄过来把打断了四肢的厨娘和老丫环都锁上囚车,熔了铅汁把锁灌了。点齐韩忠借给他的六名护卫,准备往京师而去。 但还没出相府,一切方才准备停当,便见着有府里护卫奔入来报:“刘相公,门外有人来拜。” 第292章 格局(下) 这就让刘瑜有些惊讶了,他要是去秦凤路,有些西军之中的低级军官,甚至青唐那边小部落的首领过来述旧,倒不出奇;或是他回徐州,有人来攀附拉拉关系认亲戚,也能理解;可这大名府,他没有什么旧友啊。 登门来拜,自然就有拜帖,也就是名刺。 接过一看之下,刘瑜就明白那护卫何以一脸古怪的神色。 因为那大红拜帖上,写着的是: 董戬 常乐郡公,太子太傅,保顺、河西节度使,洮、凉两州刺史,邈川大首领 敬拜直秘阁、左正言、判东京国子监兼勾当皇城司公事、提举外剥马务,赐绯银鱼袋刘公讳瑜 这边在捉鬼章青宜结,然后鬼章青宜结的老大,青唐之主董戬来拜见刘瑜? 而且太子太傅,拜直秘阁,这也好扯的这一个事啊! “来者何人?”刘瑜把拜帖扔给杨时,却向那相府护卫问道。 护卫低声说道:“怕便是那鬼章青宜结。” 刘瑜摇了摇头,对杨时道:“中立,你随这位大哥,到大门迎一下。” 杨时当下就发作了,本来就年少,年少总有热血,更有正义,再聪明都好,一口气硬是按忍不下,将那拜帖掷在地下,怒道:“弟子不去!彼等残暴至此,杀人不过头点地,竟在孩子面前杀其母,又刺聋孩童,更时时虐待!非人哉!先生若命弟子提三尺剑,出府诛此獠,纵力有未逮,也不辞血溅五步!教弟子去迎此獠,却是不能!” 刘瑜长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道:“别这样,你生气,你愤怒,杀不了敌人的,能杀时,咱们就杀了他;杀不了,就别为了一股气,逞口舌之利。” 不过刘瑜也没强行要杨时去迎,对高俅说道:“小高,你去。” 高俅倒是全无心障,从地上捡起拜帖,冲着刘瑜唱了诺,便随护卫出去。 鬼章青宜结带了一个小厮,一主一仆而来,小厮手中提着八色糕点,真的跟朋友上门拜访一般。高俅迎了出来,便微笑着将拜帖退还。 看上去,两个时辰之前,鬼章青宜结掷出那一刀,差点把高某人脑袋爆掉的事,全然不存在一样。 双方互相行了礼,高俅便说道:“先生略染风寒,教小吏出来相迎,请。” 刘瑜在小院外面相迎,见着刘瑜,鬼章青宜结便长揖道:“刘公伟岸,国之栋梁,纵万里之远,不毛之地,也教人敬仰。董太傅嘱某,代为拜上!” 然后便撩起衣袍拜下,刘瑜也只好还礼,鬼章青宜结又从身边仆人手里接过礼单,交给高俅,再对刘瑜拱手道:“略备菲仪,不成敬意。还乞刘公笑纳。” 这么一套做过,刘瑜伸手把鬼章青宜结让入院子里,便不再跟他客套了。 “不知将军欲以何买命?若是区区黄白之物,便不必提了。” 刘瑜很清楚鬼章青宜结是要来做什么,没错,就是来买命的。 看起来李宏他们的搜捕,在有了驻军、巡检、差役,以及流民里闲汉配合之下,做得很不错,至少已逼迫得鬼章青宜结,无法潜伏下去,不得不出来找刘瑜输诚买命了。 “刘公,纵有误会,某是代董太师来拜刘公的。公以恶语相向,又教贵属刀兵出鞘,这不合礼仪吧?”鬼章青宜结苦涩地笑道。 几名由韩忠借给刘瑜的护卫,得了刘瑜吩咐,鬼章青宜结一过来,就已长刀出鞘,刘瑜说了,只要这厮有任何妄动,格杀当场。 手中无槊、胯下无马的鬼章青宜结,院子里这五六个护卫,随便一个,就算赤手空拳,也都能把他缠住。别说都长刀出鞘,还是五六人。所以他绝对不敢乱动。刘瑜没让他坐,他就不敢坐;刘瑜没让他进正堂,他就只能在院子里老实站着。 “嗯,你是以董太师门下来拜,于相府里的确杀你不太说得过去,会落了董太师的面子,要让青唐和大宋因此起了刀兵,那就不美了。但就算在相府里不杀你,放你出了府,杀你,如屠狗。”刘瑜微笑着跟鬼章青宜结这般说道。 说着刘瑜盯着鬼章青宜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真以为是这样?” “董戬敢派你帮西夏人,下官还怕杀了你,落了他董某人的面子?你太天真了!” “将军今日,拿不出一个让我满意的买命价钱,是出不了这院子的。” 说罢刘瑜对着那些刀在手的护卫吩咐:“他若动一动脚,便杀了;他若作势发力,便杀了;他若伸手入怀,也杀了。” “诺!”五六个护卫齐声应道。 鬼章青宜结也只能苦笑,形势比人强啊。 如果有一丝希望,他绝对不肯这么冒险来找刘瑜的。 甚至他很后悔,当时弃马藏槊,早知如此,直接纵马出城,生死由天还好点。 可惜当刘瑜被韩琦点拔了之后,由驻军、巡检、差役三层搜捕网络,又加上流民之中,高俅发展出来那些闲民通风报信,再由李宏他们四人一组的重点出击,一片片街坊的清查过来,鬼章青宜结知道,绝对藏不下去了,才不得不铤而走险啊! 而且他这时无槊无马,想硬闯也闯不动了。 刘瑜已明确说了金银不能买命. 那鬼章青宜结也便只好苦笑道:“某愿为大宋前驱,杀灭夏贼。” “何以取信?”刘瑜这回倒没有一口回绝。 第293章 买命 鬼章青宜结听着,马上说道:“某愿对天发誓!” 刘瑜微笑道:“好啊,快发誓,等你发完誓,我马上就杀了你。但凡在下官面前发誓的,就是把下官当成傻瓜,对我如此污辱,岂能不杀?” “某一腔碧血,愿为大宋洒尽!当如何?求刘公教我!”鬼章青宜结,当真能伸能缩,当场就撩起袍裾,双膝落地,推金山倒银柱拜了下去。 这时门外便传来甲叶作响的声音,却是刘瑜派了杨时从相府后门出去,将李宏等皇城司亲事官都唤了回来。鬼章青宜结都在这里了,那就也不必再去做排查。片刻之后,两条身披重甲的皇城司亲事官,便鱼贯而入,李宏入内向刘瑜见礼:“先生,小人愧疚,有负先生所托!” “不然,你们差事办得好,他才不得不来输诚嘛!”刘瑜笑着把李宏扶了起来,示意他们把鬼章青宜结看住,又把手一挥,示意皇城司亲事官,去把随鬼章青宜结同来的小厮拿下。那些亲事官一肚子气没处洒,过去就把人扭住,那小厮刚要叫喝,腰腹就被擂了一拳,一下子弯着腰,话都说不出来。 鬼章青宜结苦笑道:“刘公,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啊!” “你来这里乞命的名义,是代大宋的董太傅来拜会下官,哪里来的两国?” 鬼章青宜结只好闭嘴。 刘瑜看了看,对他说道:“起来吧,要买命,得把价钱谈好。” “你那根马槊,藏在哪里,交出来吧。” 鬼章青宜结颇有些不舍,就算是他,能得那样一根马槊,也是视若珍宝来着。 而且这玩意,不是纯观赏性的玉器可以相比,之前在那酒楼,如果没那马槊,他跟那些铁鹞子一样,必定是不可能冲杀出来的。这是一件能救命的宝贝啊,刘瑜开口就要他交出来,如何不教人犹豫? 刘瑜明显没什么耐心,等了他三四息,见鬼章青宜结仍没有说话,便抬起手来。 “慢,某愿献槊于刘公。”鬼章青宜结知道,只要刘瑜手一放下,那就是数十把刀斫下来。 所以他终于还是妥协,交代了藏匿马槊的地点。 但接下来刘瑜就没有跟他谈,而是请了韩忠过来,希望那六名护卫能依旧跟随自己上京。 “自无不可,老爷这边还有些东西,要赠予刘相公的,小老儿还得去整理。”韩忠现时态度很好,毕竟刘瑜的安排,刘瑜的眼光,足以让韩忠心服,而不单单是韩相爷的欣赏。 等到李宏的手下来报:“禀直阁,马槊已起出,打包收拾完备,上了封条。” 刘瑜才接着和鬼章青宜结说话:“你身手很好,这样我不太放心。” 于是又教大名府的差役,取了锈迹斑斑的七十斤重枷过来,给鬼章青宜结上了枷。 鬼章青宜结禁不住剑眉一挑:“刘公,马槊于沙阵之上,不止是一条命!” 言下之意,他献了马槊买命,刘瑜还给他上枷,这事不厚道。 “它值不值一条命,下官并不清楚,教你交出马槊,只是没收作案凶器。”刘瑜一点也不理会鬼章青宜结的情绪。被韩琦点拔了之后,他想通了许多东西,办起事来,比以往手脚也放开了许多。 “某为鱼肉,人为刀俎,多说无益。某不过是看错了刘公。”鬼章青宜结到了这时,倒也不纠结了,扶着七十斤铁叶重枷,一脸风清云淡,加上他本就生得俊俏,一身白衣在风中颇为潇洒,便是扶着重枷,也不失倜傥。 刘瑜看着水沸,提壶冲了一巡茶,笑道:“不要装,你再装下去,咱们就不用谈,直接把你脚筋挑了,扔皇城司牢狱里去,慢慢拷问就好了。你也不是什么英雄,别设计那么多壮烈,好么?” “你想买命,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你是宋臣,除此之外,一切免谈。” 鬼章青宜结是极聪明的人,一听就明白了:“刘公是要某挥师西夏?” “某若回到青唐,必定尽力劝说董首领,挥师西夏!” 刘瑜摇了摇头,拈起一杯茶喝了:“你不要装傻,这样聊下去,意思不大。” 鬼章青宜结一下子就沉默了,因为他明白刘瑜的意思。 回青唐?回到青唐,他如何保证,或者说刘瑜怎么保证,他会履行自己的承诺? 别说让鬼章青宜结回青唐了,就是让他出了大名府,都是天高鸟飞、海阔鱼跃。 “战马三百匹,没有阉割的成马战马,不许老弱充数。”刘瑜树起一根手指。 鬼章青宜结摇了摇头:“某若在青唐,当可为之。今某在大名,若在部落里调出这么大批战马,整个部落都会不安稳的。”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刘瑜丝毫不为所动。 接着刘瑜树起第二根手指:“你所有的子女,都到京师来,不论成人也好,襁褓之中也好,男丁也好,女儿也好,若还没出生,就把怀了孩子的妻妾送上京师。下官也不跟你客气,这就是为质。人来齐了,就可以放你走。” “让某想想。” 刘瑜摇了摇头:“没什么好想。战马,人质,缺一不可,若你回青唐之后,依诺攻夏,无论战马、人质,都可以还给你。无论是下官,还是大宋,都不必贪图你这么点东西。泱泱天朝,讲究的是德泽天下。不要用你那种蕞尔小邦的心思,来揣摩。” 鬼章青宜结听着,苦笑道:“刘公,人不能这样,又言利,又言德泽天下。” 刘瑜对这种嘲讽是完全无视:“你之前给我五息,我给你十息。” 十息,扶着七十斤铁叶重枷的鬼章青宜结,终于有了决定:“三百战马如何交付于刘公?” “三百战马,托蕃部俞龙珂,交付秦凤路机宜文字王韶王子纯。” 鬼章青宜结对于这个意见,却就坚决的否定了:“不行,某与俞龙珂,并无过命交情!” “和之前所说一样,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办不到,你就纳命来。对我来说,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不会去体谅你的难处,正如你设局杀我时,你也不曾去体谅我的难处一样。”刘瑜微笑着,说出了极为冰冷的话。 “今日方知刘公之志,公所谋者大。”鬼章青宜结很快就回过神来,冷笑着说道。 “请刘公赠某笔墨纸砚吧。” 鬼章青宜结也不再废话,不是他屈服了,而是他想通了刘瑜的思路,他知道如果无法达成这个目的,刘瑜真的是不可能答应他买命的条件。所以废话不必多说,不如快点达成交易,早一日脱身为好。 “给他松了右手。”刘瑜对李宏吩咐了一声,又教高俅去取了笔墨前来。 刘瑜一点也不相信鬼章青宜结,一点都不。 鬼章青宜结就是想通了这关节之后,才会选择不再废话的。占多一句口头便宜,对他的处境,并没有什么改观。或者换句话说,就算扣下他全部的子嗣,也无法保证,他回了青唐之后,真能按着承诺,挥师向夏。 刘瑜看穿了这一点,而鬼章青宜结自己也看穿了这一点。 尽管大家都没有说出来。 所以,真正的买命赎金,或者说大部分吧,是在这三百战马上面。 这有个很拗口的讲究,应该说,在这三百战马上,又不是在这三百战马上。 为什么呢?因为刘瑜要的,是通过这三百战马的交付方式,给蕃部俞龙珂,造成一种假象,鬼章青宜结也听从大宋号令,也向大宋献马的假象。 一旦产生了这种假象,一旦俞龙珂部认为比自己强大得多的鬼章青宜结所部,都不仅仅是名义上接受大宋封赐,而是事实上也服从大宋号令。 那么,大宋拿下蕃部俞龙琦的机率,就会变得无穷大! 第294章 长所赐(上) 鬼章青宜结的信,按他原本的意思,自然就是由着随他来小厮去送。 刘瑜开始是不同意的,但鬼章青宜结陈述他的理由:“若是他人前往,安能取信某之部落,达成送马之事?若此事不成,某部必将四分五裂,某部不存,某于刘公而言,则一无是处,到时便是某欲为囚,恐亦不得!不若此时,便引刀一快好了!” 鬼章青宜结很清醒,他的部落要是四分五裂,他对刘瑜就没价值可言。 到时刘瑜会嫌养着他这囚犯还浪费粮食呢,那早死晚死,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刘瑜想了又想,一时倒也推敲不出什么问题,便点头教那小厮去送信。 这事就算是告了一段落。 天色已晚,便又再多憩了一夜。 第二日清早,天刚放亮,韩忠就过来,却是给刘瑜准备了两辆大车: 一车是绮霞、袭人的私已、衣物; 一车是韩琦送给刘瑜的东西。 “老爷说了,把绮霞、袭人送与刘相公,却也要教相公养得起她们。”老韩忠笑瞇瞇地说。 刘瑜看了一下,这两大车里,有一车装了不少珍贵食材,例如燕窝;金丝翅,也就是鲨鱼翅;甚至还有猩唇,当然不是猩猩的嘴唇,而是麋鹿的嘴鼻,风干看起来象猩猩的嘴唇,所以称为猩唇;至于熊掌,更有数对。 总之若放在后世,单这食材,刘瑜觉得自己恐怕足够枪毙上一个时辰了。 另外还有一些珠宝玉器,甚至还有一张古琴,一把抽出寒光逼人的长刀,一件贴身皮甲。 老韩忠指着那礼单说道:“老爷听闻,刘相公有美妾,侍之若妻,擅丝竹,便赠以古琴;又听知刘相公有婢,名虽主仆,情若兄妹,更数次面临生死,以身相替,故赠长刀及皮甲。不过老爷说道,下次若不带过来磕头,定要刘相公好看!” 这就是老辈人对晚辈发作的脾气了。刘瑜笑着抬手道:“老大人待小子何其太厚?” 也只能这么说了,不然堂堂宰相,凭啥给刘瑜送礼?但长辈给晚辈,只要长辈看得起晚辈,那也说得过去。 出于礼节,刘瑜想去向韩琦辞行,老韩忠却摇头道:“老爷说,昨日已辞了一回,不必泪沾衣。再说大名府里,事务烦忙,老爷怕也抽不出工夫来。刘相公若是打点齐备,便启行吧,闲来再来拜老爷就是。” 这是实话,大名府灾后重建,确是诸多的事务,要不然,也不用韩琦来知大名府了。 于是便披着朝霞,启程出了大名府。 “公子,可否教绮霞姐姐也到车上?”却是袭人在大车里,向骑马经过车边的刘瑜求情。 绮霞本也没什么错,就是当时刘瑜叫她,把嫌疑人一个个叫上来,她却把老丫环和厨娘一并带了上来,还自以为是。刘瑜也有向韩忠仔细问过绮霞的根底,倒也是知根知底,正如高俅所说,绮霞要当细作,应该不是这作派,也没有机会,还不如袭人呢。 刘瑜在马上点了点头,对李宏道:“把绮霞叫上来。” 除了两个打断四肢的家伙关在囚车里,其他五人,包括鬼章青宜结,全都上了镣铐,用铁链锁在一起,驱赶步行的;鬼章青宜结比别人多了一面七十斤铁叶重枷,因着这厮太能打,刘瑜不太放心。 所以绮霞自然也不会例外,可怜她缠着小脚,此时出了大名还不到五里,已是哭着梨花带雨。被李宏带到刘瑜马前,一下子就跪了下去:“公子,贱妾错了,求公子慈悲!” “为何当时要把她们两人一并带上来?” “回公子的话,彼等和花匠老黄,纠缠不清,贱妾只不过,想看他们一个笑话啊!” 刘瑜点了点头,对她说道:“要入我家中,不能缠足。你若不愿放脚,杨中立、小高、李宏,十五叔、张二狗,你看哪个合你眼缘的,我让你随他们归家去便是。” “贱妾愿从公子所言放脚!”五里路,对于缠了小脚的女人来说,真是就是酷刑,只要能让她上车不用走路,放脚就放脚吧。 刘瑜便教她上了车去,到了京师再说。 行到傍晚,近了县城,看着要赶到县城里,怕来不及。 恰好有一处官府的回车院就在县城郊边上,回车院也就是相当于官府的招待所。 刘瑜让李宏取出官凭去接洽,管理回车院的官员,倒是很客气给他们腾出一间院子来。 夜来掌灯,刘瑜唤袭人过来,点多一根烛火,却突然想起了一个事:“为何韩相爷给你取名袭人呢?” 袭人,很熟悉的名字。 刘瑜记得,后世的《红楼梦》里,倒有个人物唤作这名字,出典就是“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陆游的诗。 但那是六七百年后的书吧?陆游现在还没出世呢! 听着刘瑜问起,袭人脸上有点羞意,却是道:“公子,奴家可否不答?” “不成。”刘瑜是想起了兴致。 袭人无奈,只好有些羞涩地回道:“奴家小名唤作桂花,相爷便为奴家改取了这名,原是唤作袭裾,又觉不好听,便改作袭人。” 刘瑜恍然大悟,伸手拍了拍额头,倒是自己想差了。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这却是唐代卢照邻的诗。 “倒是好名字。”刘瑜拿了鬼章青宜结,心情放松,倒是有了些闲趣,借着回车院外边的火把,看得窗外一片冰雪,便笑着吟道,“林外溪边,深深见、一林寒雪。惟觉有、袭人襟袖,暗香不绝。” 袭人大吃一惊,这刘瑜刘白狗的声名远传,却想不到,随口一句,便成篇章! 她颤声道:“公子欲填一厥满江红?” 刘瑜顿时醒觉,讪笑道:“不是,我以前听人吟诵的,不是我填的。” 袭人深深望了刘瑜一眼,她却是不信这话的。 第295章 长所赐(下) 她于厨艺有多差,于琴棋诗画便有多精通,这样的词句,绝对是能传流千古,岂会从没听过?于是她轻张檀口,却是吐字如兰:“公子欺我!如此文字,岂能无闻?” 刘瑜摸了摸鼻子,讪笑道:“诗词,小道,小道,等回京师,有空再聊!” 便逃也似的行去杨时那边房间了。 因为袭人的确是行家,她的品味是很高的,她也说得一点没错,这就是流传千古的句子,尽管这首词不知道是谁填的,尽管后世记作是无名氏所作。 刘瑜只觉得颇为头痛,家里有一个如梦,现时再来一个袭人,或是绮霞也如此,那真真就是太麻烦:随便说句话,都有多加思量。 不过去到杨时房间,却就听着杨时与高俅的说话。 主要是针对于鬼章青宜结的处置,杨时现时是很愤青的:“若此獠不诛,何以慰亡魂?” 他指的是,鬼章青宜结为了潜伏,所谋害的,真正的陈夫人和陈夫人的儿子。 “中立,我以为,还是听先生安排,先生这么安置,总是有道理的。再说那鬼章青宜结,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便是现时披了七十斤重枷,你这么绰把尖刀,便能杀得了他么?” 高俅没有杨时那么大的愤怒,倒是笑吟吟的劝说着。 刘瑜摇了摇头,行入房中,对杨时说道:“去啊,去杀了他。” 杨时听着愣了一下。 “杀了他,然后你去秦凤,帮王子纯收服蕃部俞龙琦。你去纠结军马,攻击西夏,为国分忧。去嘛,现在就去啊!” 被刘瑜训了一通,杨时不禁低下头。 刘瑜长叹道:“你读过书的,便是他有罪,也该交由有司审判,然后明刑正典。” “你这算什么?游侠儿?要不要给你找个刺字的?小高最熟这等刺字的匠人了,给你找一个,帮你左右臂膀都纹上,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阎罗王。可好?” “先生,弟子错了。”杨时不情不愿地说道。 刘瑜伸手指着他:“你错在哪里?你压根没想明白。” “要名声达于天下,你应该去走仕途,先中状元,再进翰林,再任知制诰。” “要想行快意事,你当怀刀远去,入江湖,路见不平,便拔刀而起,以匡正义,以畅心胸!” 刘瑜说着,摇了摇头坐下来:“你在我门下,谋的是不为世人所知的细作事宜,便是有功,也不会披花结彩,也不能露布传捷。你性子素来刚毅,我原来极为看好你的,觉得只是你这样的性子,方才做得了这行当,怎么到了大名府,突然便魔怔了?” 高俅在旁边听着,眉角微微挑动,刘瑜也没好气地骂道:“小高有话就说!” “小人不敢说,先生,中立还拿着刀子呢,小人怕他用刀刺我啊!” 杨时尴尬地把刀收起,说来这短刀,还是刘瑜送给他防身的。 刘瑜失笑冲着高俅骂道:“可以说了么?” “小人知晓,中立为何到了大名府,突然如同魔怔。” “只因先前见着那陈夫人,杨中立起了慕少艾的心思,后来发觉这陈夫人,竟是鬼章青宜结,他便心中下不了台……” 还没等高俅说完,杨时就胀红了脸争辩道:“你何故无端污人清白!” “行了。你还跟他认真?他摆明就是逗你玩耍!”刘瑜看着失笑,见得杨时想通,也就任由他和高俅去玩笑,自顾出了房门,去看吴十五和张二狗。 这两位倒是热闹,厢房里围了五六人,刘瑜行入去,他们纷纷转身抱拳为礼:“见过刘相公!” 却是那几个相府里的护卫,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人面上,隐隐有愧疚之色。 这些相府护卫,围在这里,是在看吴十五和张二狗换药,因为昨日包扎时,用高度烈酒清洗,用煮过的洁净棉布包裹,他们都在笑话吴十五娇贵。当时刘瑜有跟他们说,这样包扎,伤口能干爽不化脓。 因为刘瑜的身份,大家嘴上没说,心里却是不信,所以今日换药,便专门过来看。 若是吴十五他们两人的伤口,跟他们平时包扎没什么两样,那以后少不得,要笑话一下刘相公了。 只是今晚相府的护卫,结伴过来看着换药,那伤口真的没有化脓,甚至不怎么肿,却就不由得他们不心服口服了。此时刘瑜过来,教他们如何不尴尬? 刘瑜仔细问了一番之后,不禁失笑,他倒是不太在意,向这几名护卫解释道:“化脓是因为感染,伤口处理,越干净越好,会避免病毒。” 当然再往深里说,刘瑜却就不行了,毕竟不是医科出身也不是化学系的。 几个护卫倒是口服心服,行了礼退出去。 不过出了外面,他们之中,却就有人低声说道:“按说刘相公这等人,不至于来诓骗我等的,可沙场上的弟兄,谁讲究这个啊?没金创药,抓把烟灰和点水,一样止血!” “是啊,那时有人腿上中刀,血拼命流,军中兄弟只好往他腿上撒尿,嚼了青草涂上去,不也一样的好么?”、“你们这是废话,没饭吃还扒桑树皮呢!吴老哥是命好,跟了刘相公,自然讲究。在军中,哪有这条件?” 这么胡乱包扎止血能活下来的,身体素质那是极好,或者只能说,命硬吧。 可这么胡搞,而伤口感染死掉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第296章 易容传承 吴十五现时却是绝对不愿这么乱搞的,自从听了刘瑜的话之后,基本身边的兄弟,就没有因为坏疽病死掉的,所以就算相府的护卫笑他娇贵,他也老老实实按着刘瑜的吩咐清理伤口、换药。 刘瑜查看了吴十五的伤口之后,帮他包扎起来,又把鬼章青宜结的事跟他简略说了: “十五叔,你怎么看?” 吴十五倒是坦率:“少爷,老奴哪里懂这些?您要杀谁,十五就拔了刀去杀。” “只是老奴觉得,这鬼章青宜结,不是个好东西,少爷还得防着他才是。要不成,一刀杀了干净。” 刘瑜点了点头,别看吴十五说得粗陋,却是正理,摸不透,杀了干净。 所以看罢了吴十五和张二狗,刘瑜就过去李宏那边,随行上京的人犯,都押在那处。 鬼章青宜结扶着重枷,斜斜倚在屋檐下的墙壁上,尽管尘土混着汗,将他一身白袍沾染着灰灰黄黄,连头发也乱了,披散在肩上,可他倚在那里,当真有种沧桑气息,教人看着,便觉虎落平阳的落磊。 这点连刘瑜也不得不承认,鬼章青宜结这厮,身上的确有这么一种腔调。 “刘公,求松一松枷,教某去更衣,可好?”鬼章青宜结见着刘瑜过来,却就开口求恳起来。更衣,就是去如厕。凭良心说,扶着七十斤铁叶重枷,这年代可没有抽水马桶,要去如厕,当真是痛苦无比的。 但对于这请求,刘瑜想也不想:“若你是我,会松一松么?” 鬼章青宜结听着也只有苦笑,聪明人,知道再求也无用,自然不再废话,只是冲着看守的亲事官说道:“某欲更衣。” 那亲事官便要带他去,却被刘瑜叫住:“慢。” 刘瑜叫了李宏,让他去找一名相府护卫过来,又再叫一个亲事官:“给他上脚镣。” “公何至如此!”鬼章青宜结脸色很看,本来扶着七十斤重枷,去厕所就很痛苦,刘瑜还要给他上脚镣。 刘瑜对那亲事官说道:“上一只脚,另一头便铐在茅房外的树上。你们在茅房前后看着。” 待得鬼章青宜结被押回来,刘瑜方才对他道:“你以后再在我面前弄鬼,就得小心后果。” “某不知道刘公所指。”鬼章青宜结一脸的茫然,感觉一腔悲愤,正是英雄困顿的味道。 刘瑜摇头笑道:“下官算漏了,走了鄂特凌古。对吧?” 鬼章青宜结一脸愕然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问道:“这怎么可能?刘公怎么可能知道?不,便是他们两个,也不知道此事!” 然后他猛然抬头,望着刘瑜问道:“公何敢于人前自承已过?” 因为周围有皇城司的亲事官,刘瑜这么说出来,就是承认自己的过失。 这比刘瑜推测到那小厮是谁,更加让鬼章青宜结不敢相信。 在这些亲事官面前,承认自己的错,那以后刘瑜,在这些人心中,还哪里会有威信? 没有威信,如何保证命令不折不扣的执行? 这其实也是这个时代,或者说,古今中外,所有搞神秘学的首领人物,所希望的事:让手下觉得首领是神秘的,是无所不能的,是高深莫测的。就算有错误,也大多是时也、势也,是不得已的,是非人力可以扭转。 长久这样下去,手中渐渐就会给首领产生一种盲从的心理。 刘瑜不以为然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便是圣贤,也不可能无过。这有什么?关键是这些兄弟,他们知道我们是为什么办差,若是死,是为何死,死了之后,身后事如何安排。”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鬼章青宜结看来是读过书的,马上就反驳刘瑜。 刘瑜没有兴趣跟他斗嘴,只是把李宏几个人召集过来,对他们说道:“我算漏了一点,就是那个小厮。鬼章青宜结来投案自首,嗯,不论他说代董太傅来拜访也好,什么都好,对我们来说,就是投案自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有槊有马,冲出大名府,是有一定机会的。” 李宏点头道:“正是如此,并且此獠于易容一道,颇为高明,易容混出大名府,应该机会也是极大的。” 听着李宏这话,刘瑜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 “他不得不来投案自首,就是因为你们排查做得好。” “但凡出入城门,都要里正来作保;就算灾民,也要求五人同证连坐。他纵有千变万化之能,也无所遁形。” 再能化装有什么用?化装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这个鬼章青宜结可以做到。 但化装成某一个特定的人,要高度相似,以至里正、或是身边人都分辨不出,就不是这个时代所能完成的事了。 “不过就算如此,若冲门,未必没有机会。” “他不肯冲门,跑来自首,就是因为他一定要保证某个比他重要的人,能离开大名府。” “事实上,谁离开了大名府?就是送信的小厮。” “大约这年纪,又是地位比他尊贵,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证那人安全离去。” “那答案就很明朗了,范围也很小,想来只有一个人,值得鬼章青宜结这么做。” “董戬的养子,鄂特凌古,或者叫阿里骨。” 刘瑜笑着转头问鬼章青宜结:“是不是这样?” 鬼章青宜结苦笑道:“几如刘公亲见。除了一件事之后,其他尽数无差。” “藏身之所,没有鸡蛋了。某翻了周遭七家,竟只翻到一颗鸡蛋!若有足够的蛋清,或者我会带阿里骨混在百姓之中,去城门试试,因为我还不知道,你们要让里正来认人,又或五人连坐。” 李宏等人不禁得意道:“若汝敢往城门去,必授首哉!” 不过刘瑜却就没有跟李宏他们那么开心,而是对鬼章青宜结说道: “蛋清可以易容?你就胡扯吧!” 这倒是刘瑜不知道的事。 “从天宝年间李先生始,无不以此法啊!”鬼章青宜结应了一句,却就猛然闭嘴。 因为这本就是不传之秘,他自然不会无端端说出来给刘瑜听。 甚至鬼章青宜结还给刘瑜做思想工作:“刘公若逼迫某,则实无教某归去之意也!” “便如阿里骨,刘公若当时识穿,那自然不同;可刘公当时未曾察觉,也不曾问及那小厮是谁,今日以此发作于某,非君子所为。” “蝼蚁若且偷生,但若非死不可,某也宁可早早了结,免得被榨干所有秘密,惨遭利用之后,再被杀害!” 刘瑜听着,点了点头,笑道:“这个算是道理。你倒是很有契约精神。” 然后刘瑜便不再问,只是吩咐李宏将鬼章青宜结严加看管,便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不过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喃喃道:“天宝李先生是谁?” 回车院分给他们这院子,主人房里却没有里外间,只是大床旁边有张小床,是给随从、奴婢睡的。袭人便睡在那小床,听着刘瑜在那里念来念去,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说的李先生,是何行当?” “我怎么知道?”刘瑜不觉失笑。 想了想,觉得这事倒也没啥,就跟袭人说道:“扮作陈夫人那厮,说是他的易容术,传承自天宝年间李先生,我一时着实想不出,这天宝李先生,到底是谁来着。要说李靖李药师,和这天宝年号,又对之不上。总不能是李白李青莲吧?” 想到这里,刘瑜坐了起来,搔头道:“李白天宝元年供奉翰林院,说不定是李白?” 却就听着小床里,袭人“扑哧”一声笑了出声。 “公子想差了。”袭人倒也没有卖关子。 第297章 二次交易(上) 袭人在小床里,轻声说道: “依着奴家所想,这天宝年间的李先生,怕是以演《苏中郎》著称的李伶。” 刘瑜听着便来了兴趣:“竟是梨园子弟?来来,还请袭人说与我知。” 于是袭人就把她所知道的,一一跟刘瑜说了起来。 李伶在《苏中郎》里演的角色,是一个少女,舞台形象很漂亮。 有很多观众喜欢她,于是得知道他的住所,但去访问。 但那住所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老头听了他们来意,让他们明日再来。 明日来了,他们便见到那明艳不可方物的李伶了。 而当这位少女当场卸了妆,大家才发现,这不就是昨天那老头儿么? “这么神奇?”刘瑜听着,不禁惊叹。 要知道如果在看戏,因为和戏台的距离,还有灯光的关系,便也罢了。 这平日家居,五十多岁的老头,还能化装成十几岁少女,还能让人感觉很漂亮,这就神乎其技了! 要知道这年头,可没有千年后,那许多的高科技东西。 袭人掩嘴笑道:“传奇话本,多有夸张,公子也不必深究。” 刘瑜点了点头,但马上又摇了摇头:“不对,鬼章青宜结,在相府扮成那陈夫人,我等这么多双眼睛,夜上也好,白天也好,不就是谁也没有看出来吗?而且让人看上去,她还是素面朝天的模样,不是那种浓妆重彩的味道!神乎其技!” 不过袭人虽然知道这段传奇,到底怎么易容,她却就不懂了。 于是刘瑜也只好先行安睡,明日再想法子。 并非他执着,而是易容这玩意,对于细作来讲,对于间谍来讲,是一个非常有用的东西。 之前他一直是很看不起这个时代的易容装扮手法,所谓的易容,就是如同王苘,取下女儿家的首饰,把头发梳成男人样式,换一身男人衣服,刘瑜感觉,那真得瞎子才看不出来;要不就是找点胶水,沾点胡子,压根就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啊! 如鬼章青宜结这样的效果,别说这个年代,就算千年后,也足以称得上强大。 关键是,他不是涂上重重眼影,刷上厚厚粉底的那一样,他扮成陈夫人,脸部表情依旧不受影响。 这一夜无话,第二日起了大早,因为要赶路,便吃了早饭就启程,也没有去做晨练。 行到中午,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刘瑜终于忍不住,去找鬼章青宜结问道:“那易容之术,你要什么代价,才肯说出来?放你离开就不必提,你知道下官不可能会同意的。” 鬼章青宜结扶着铁叶重枷,笑了笑,压根就不打算开口。 刘瑜也并没有打算,对方马上就会开口答复。 因为不论是刘瑜还是鬼章青宜结,都很清楚一个问题,现在就答复,绝对是吃亏的。 就算鬼章青宜结马上答复,刘瑜也必定不会马上拍板叫好。 这一天的光景,快赶慢赶,去到傍晚,也不过行了四十里路。那五个嫌疑犯,有三个已然嚎啕大哭,叫嚷着:“相公给小人一刀,来个痛快好了!”、“求死!求速死啊!” 他们这一天,足足走了四个时辰啊。 这边扎营也不是随便搭个帐篷,这年代要这么搞,那是找死。 半夜要来股强盗,扔几个火把,就能连人带帐篷烧死,反正铜钱和金银,烧熔了也能捡出来。就算没强盗,来一群狼,也足够让大伙团灭的了。 所以傍晚太阳没下山就得停下来,砍柴,挖沟,设一些简易鹿角,再把营盘扎起来。 四十里,已经是尽了全力了。 事实上除了演义,真实历史上的行军,正常水平也就这样,到了近代的拿破仑,也不过是二十到三十公里的日行军速度而已,而这个速度,已经被称为“拿破仑皇帝的胜利,是靠他们的双脚走出来的!”也就是说,他们比敌人的速度要更快。那可是近代步兵了。 其他的,但凡超过这个水平,妥妥的就全是传奇军队,比如霍去病等等。 刘瑜他们从京师过来,一人多马不提,还有在递铺换马,要不空跑的马,也会累。 这时有了五名走路的嫌疑人加上鬼章青宜结,能走四十里路,老实说,那五个嫌疑人,已挨了不少骂,并且走不动,让他们拖着马尾了。倒是扛着七十斤铁叶重枷的鬼章青宜结,一路沉默地跟上来,因为他很清醒,如果他落后,那就不是挨骂,皮鞭、刀杆,会毫不客气招呼上来的。 “安排人手砍柴。”刘瑜下了马,对着李宏吩咐道。 然后他又走去那几个嫌疑人那里,对他们安抚道:“明天走慢些,一会泡泡脚。” 刘瑜并没有怪这几个嫌疑人,因为四十里,也就是二十公里。 可这二十公里,不是后世的二十公里,这是二十公里越野的概念。 “刘公,欲谋易容之技,也无不可。”这时扶着重枷,倚在树旁休息的鬼章青宜结,缓缓开口说道。 刘瑜听着便走了过去,饶有兴趣地说道:“什么条件?” “某高过车轮的儿子,那两人,送来京师为质;其他子嗣,就免了此难吧。”这就是鬼章青宜结的条件。他没有提出不交人质,也跟市场买菜一样,跟刘瑜坐地还钱的扯皮。他的理由很充分:高过车轮。 高过车轮是什么概念?就是至少勉强能骑马了,算是有战斗力。 还不够车轮高的,那就算能爬上马,要策马奔驰,还是弯弓搭箭,通常不太可能。 “谁言女子非英物?武有妇好,文有则天啊!”刘瑜笑着摇了摇头。 鬼章青宜结咬了咬牙:“公须对天发誓,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事,某之女儿,不为奴,不为婢,不入青楼之地!” 刘瑜认真地盯着鬼章青宜结,而后者毫不动摇与他对视。 “你很喜欢这个女儿?你蛮能生啊,看着也就二十来岁嘛,这么多小孩?” “你知不知道,这么沉默地盯着下官,是一种挑衅?下官若是心中不爽利,随时一刀就能杀了你。” 鬼章青宜结认直地点了点头:“某自知生死不过刘公一念间。” “但你还是坚持这个要求?” “是。” 第298章 二次交易(下) “你在陈夫人的儿子面前,杀了他母亲时,也是这么坚定?”刘瑜冷笑起来。 鬼章青宜结茫然地说道:“某何曾杀了陈夫人?她被夫家叔伯族亲,逼得无法立足,变卖了商铺、良田,回到娘家去过活。某不过趁机窃了她的文书信物,何曾加害于她?她娘家是在江南东路江宁府句容县,她家是句容有名的大地主,刘公使人去句容,略一打听便知。” “是么?那被你杀害的陈夫人之子又怎么说?先残其身,再害其命。” 鬼章青宜结很坦然地说道:“那孩子也是在句容县那里买来的,人是某杀的不错,但他耳聋,却是他后母所刺,买来也签了学戏的学徒文书,十年之内,任打任骂,伤死无论。学成之后,须为某做工八年,方得自由身。” 说到这里,鬼章青宜结苦笑道:“刘公未必看轻了某吧?身入宋地,自然尽量按着宋地例俗行事,某是来做细作,不是马匪强盗,如非必要,一个人也不要杀是最好的,杀了人,官府便出海捕文书,总归会传到刘公耳里去。” “但凡能使钱办的,使些钱银,谁也不惊动,才是正理吧?” 刘瑜听着,他并不信鬼章青宜结的话,但这道理,的确倒也说得通的。 他却扫了鬼章青宜结一眼,冷冷道:“你杀了那孩童,总是有的吧?” “确是某杀的。某本不是什么清白好人,只是并非某作的恶,却不能栽到某家头上来。”鬼章青宜结,对此倒是供认不悔,但他接着却又说道: “某于边关,杀人无数,但入大宋,除了向刘公出手,却不曾坏了宋律!” 这个聋了的孩童,别说这年头的学徒契约,就是九百年后的学徒,也不乏这样的,任打任骂,死伤无论。当然不是说鬼章青宜结杀人可以不论,而是说他这行为,能符合他自己的逻辑,就是按着大宋的习俗来走。 刘瑜咬牙道:“下官会派人去句容查探,若是陈夫人母子无事,你的女儿,就不用来了。” “多谢刘公!” 刘瑜却不愿与他多说,转身便要离开。 却听着身后鬼章青宜结又说道:“刘公留步,某尚有技艺献上。易容不过其术之一;其术之二,是变声,这一件,某以为刘公也是喜欢的。” “说吧,你想换什么?下官不可能答应的事,你就不要提了。”刘瑜没有回身,冷冷地说道。 鬼章青宜结苦笑道:“求能免枷,若刘公不放心,尽管将某双手打折,再行正骨便是。” “若再扛着这枷,某明日定是跟不上,到时刘公属下,肯定不会客气,到不了京师,某便死在路上了!” 刘瑜想了想,没有答应他,只是说:“明日再行计较!” 无他,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处理。 到底能不能脱了鬼章青宜结的枷?刘瑜又不能打,他怎么可能拿主意? 所以行不行,他要是去问过吴十五、李宏以及相府跟着来的五六个高手,才能去做决定。 结果第二日上路,鬼章青宜结便是就被取了枷下来,不过双手反剪,从指关节到腕关节到肘关节、肩关节,都被缚紧了。行了不过五里路,鬼章青宜结便受不了,惨叫道:“求刘公打杀了某家吧!” 鬼章青宜结又不想活了,是这么个绑法,血液流通不畅,长久下去,肢体恐怕就会坏死。 特别是手指这种部位,他要是被绑完扔那里还好,绑了上半身,还要他走路啊,不是单纯的绳缚了。而且下手的是李宏他们这些皇城司的亲事官,那对人体关节是熟悉,绑完之后鬼章青宜结连手指尖都动不了的。 单是行了五里路,刘瑜策马过来看了,手指末节都有点发黑。 鬼章青宜也是因为手指都失去知觉了,所以干脆不想活了。 “李宏,想个法子,不然把人弄废了,后面起了死志,就不好办。” 听着刘瑜的吩咐,李宏低声笑道:“给他手腕上一铁镣铐,肘部再上一道铁扣,便也就是了。家什出大名府之前,就准备好了。这般缚法,却是兄弟们恨极这厮,故意要他难看,小人不敢欺瞒先生。” 刘瑜笑着踹了李宏一脚:“赶紧过去把事办了!” 接下的路程,乏味、平淡而且波澜不惊。 刘瑜每天在日出的时候启程,走上四个小时; 在太阳最烈时休息吃饭; 然后大约下午二点左右,再走上三个小时; 日落西山之前他们就停下来,如果接近县城或村庄,那么就可以休息得好一点,否则他们就得挖沟,以防可能会出现的强盗马匪,或是野兽,扎上简单的木桩,这些事情李宏他们很熟悉,从相府跟来的几个护卫同样也很熟悉,毕竟都是军中精锐的出身,并不用刘瑜太过操心。 杨时在记录鬼章青宜结所述说的易容之术和变声之术。 当然,鬼章青宜结不止一次提出,把他手上的镣铐取下来,让他可以边讲边做示范。 但无论刘瑜还是杨时都拒绝了。 在发现了那个小厮就是鄂特凌古,也就是董毡的养子之后,没有人想给鬼章青宜结任何机会,任何他可能玩出什么花样的机会。这是一个危险的家伙,无论刘瑜还是李宏,或是相府的护卫,都认同这一点。 刘瑜他们一天,能在那五个嫌疑人的咒骂和呻吟声里,走三十里,或是四十里。 有时如果在下午的时候,远远能看见县城的城墙、村落的炊烟,没有人想野外宿营,那五人嫌疑人会停止他们的咒骂,不用再催促,连滚带爬加快速度,那也许这一天,能走上五十里,或更多。 四百里的路程看着也许只要十天,或是最多十五天就能走完。 但这种好运,在出发的第五天的时候,开始离他们而去。 第299章 庄周梦蝶 下雪了,开始是小雪,然后愈来愈大。 他们无法再规律的宿营和出发,不分日夜,只要雪停了或小一些,就算打着火把,也要起程,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咒骂声,因为就算那五个嫌疑人也知道,如果被困住,吃完了干粮,他们就会饿死;或者在饿死之前,先被冻伤,然后坏疽病、伤寒之类,先让他们死掉。 但是,这样他们就走得更慢了。 刘瑜以为,一天最多只能走二十里,在这齐踝深的积雪里,崎岖的道路上。 但李宏却认为绝对没有二十里,最多只有十五里,甚至很可能他们精疲力竭的跋涉,一整天,不过是十里。躺在马车上的吴十五,赞同李宏的看法。相府的护卫甚至开玩笑,请求刘瑜不如杀了所有的囚犯和嫌疑人,包括鬼章青宜结在内,减轻大家的拖累,快点赶到京师。 杨时偷偷跟刘瑜说,他疑心着,这些护卫压根不是在开玩笑。 “不,他们只是戏耍。”刘瑜很坚定地拍了拍杨时的肩膀。 至于他心里,是不是也这么认为的?那就无从得知了。 出发的第九天,也就是在下雪之后的第四天傍晚,证明了悍卒的判断,比刘瑜靠谱。 因为他们依然没有见到县城的城墙。 方向没有错,这也是沿着官道在走,他们是在第四天的早上,离开那个县城的。 第四天还没有下雪,他们至少走了三十里路; 接下来的五天,如果一天有二十里,那应该有一百三十里出头,不可能连下一个县城也没见到。这可是向着京师方向行进,不是在岭南那头的边陲之地。那怕一天有十五里,都该见着县城。 “先生,恐怕一天十里都不到。”李宏苦笑着说道。 刘瑜觉得很有些讽刺。 十里,就是五公里。 如果在千年后,不必专业运动员,一般喜欢运动的,也许二十多分钟,就可以跑完了。 可在这大宋熙宁年间,在这个雪天里,他们艰难跋涉了一整,也许十里路都没走到。 “明天无论如何,得走远一点了。不然咱们的干粮,撑不下去。”李宏低声地禀报着。 下雪天,就算他们箭矢充足,也有好几个箭法的好手,也无法狩猎野兽。 刘瑜所能做的事,也只有面带微笑,点点头:“不用太担心,咱们不会被困住的。” 这个时代,也有这个时代的好处。 例如武人对于读书人一种天生的迷信。 刘瑜的笑脸和不急不缓的语声,很好地安抚了这一行人的着急和不安。 直秘阁说不会被困,就不会被困住,他是读书人啊,他是直秘阁啊! 第十天刘瑜完全不敢停下来避雪,终于在傍晚,到达了县城。 他们不敢再走了,在这个县城停憩了两天,到了雪停了,才重新出来。 到了京师,已是八九天之后的事。 这四百里路,艰难跋涉,二十几日,方才到达。 刘瑜带着一行人到了皇城司大牢,把鬼章青宜结的铁叶重枷,重新给他安上,再在他左脚系上了一个带着铁球的镣铐,然后就把他关进牢里去。其他人犯、嫌疑人也一并如此处理。 王雱和苏轼倒是收到打前站的亲事官通报,都过来皇城司这里候着他。 苏轼还弄了点新茶过来试试,当然不是刘瑜弄的冲泡式的茶,而是茶汤。 “苏大胡子,求放过小弟可好?”刘瑜实在很怕这种茶汤。 倒是向来跟苏轼不对付的王雱,心情看起来不错:“子瑾,莫要扫兴嘛!” 刘瑜无奈,只好拒绝了放糖和香料之后,捏着鼻子喝了一杯,感觉就是凉茶! 不过这一路真的太累了,他实在撑不住,喝完了茶,又看诸事安置妥当,刘瑜甚觉倦意沉重,便召集了随他去大名府的人等:“先回家休息吧,明天过来点卯再说。” 回到家中,跟如梦交代了一声,把那韩琦送的长刀和皮甲扔给了仙儿,刘瑜完全无力去听仙儿那小丫头的欢呼,倒在床上,连鞋也没有脱,就睡着过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刘瑜才被尿憋醒。 他起来在房间里的夜壶解了手,还没缩回床上,却就发现不对了。 首先是房间不是他的房间,然后整个布置都不对了。 甚至他床上的被上,都有补丁! 这不是开玩笑吗?他刘某人好几支商队在赚钱,虽说要关照那些给他卖命的悍卒家人,但也不至于混到被子都要打补丁啊! 不说别的,光是几桩细作案抄查所得,刘瑜也不至于寒酸到这地步。 他又不是王安石或是司马光的性格,只要能享受,刘瑜还是愿意尽可能让自己过得舒服的。 披上了衣服,冷得打颤,刘瑜放声叫道:“仙儿!仙儿!” 却全然没有回应。 刘瑜哆嗦了一阵,把那床边的衣服捡起穿了,这衣服压根不是他的,粗布长袍,里面棉絮也是这边一团,那边一窝。他怎么说,也是直秘阁,左正言,判东京国子监,兼勾当皇城司公事、提举外剥马务,赐绯银的啊! 但着实冷,这长袍还算浆洗得干净,他也只好捡起来穿了,推开门出去,当场傻眼了。 这是一个客栈,他所在的房间,就是客栈的一个客房。 看着他推了门出来,便有伙计从楼下奔上来:“客官,这住店的钱,您看是不是该结一结了?” 说着不住把眼往房间瞄过去。 “什么、什么住店的钱?”刘瑜冷得直打颤。 伙计就不高兴了:“你上旬把衣物卖了,还得了三贯半钱,小人也好心劝你,回家去吧。你却不听,还责骂小人!如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发卖?没有了吧?你打算怎么办?别说不给读书人体面,给你宽限到后天,要还没法结帐,那小店也只好报官了!” 这时却就听着有人骂道:“你这厮,敢污我家少爷?滚!不然老子醋钵大的拳头,教你做人!” 刘瑜回头,却见一个壮汉奔了上来,一把就伙计拔开,却是一脸的急切:“少爷,您快进房间里去,千万不敢着了凉啊!” 伙计骂骂咧咧地下了楼去,刘瑜完全反应不过来,被那壮汉半推半让,弄进了房间里。 “少爷,家里来了书信,说是老爷仙去了,依小人看,不如咱们还是回家吧?过了这三年,再来赶考不迟。”那壮汉在房间里,也是冷得搓手。 刘瑜一脸的莫名其妙:“我?赶什么考?” 那壮汉一脸惊愕,望着刘瑜,见了鬼一般,全然说不出话来。 第300章 真实的生活(上) 在这悦升客栈里,刘瑜听着那自称从小侍候自己长大的长随,细细碎碎说着往事: “您说赶考前要先上京来,走走门路,家里凑了二十五两银子。本来咱们就是怎么吃喝,也能支撑到您考完放榜的。可您三天两头的去见那些大人物,光给门房的门包,每次都得半贯钱,这还没过年,咱们就没钱了。” 所以连家里带出来的被子,都卖了。 看着床边用稻草铺的一个床位,想来就是这个壮汉睡觉的地方,没钱了,能省一点是一点。 而从这壮汉的述说里,居然这家伙是刘庆! 刘瑜就郁闷了,刘庆读书比自己还有天赋,是预着让他过了年就回京师备考的,也中过举的,怎么会这么五大三粗,半点不通文墨? “少爷您记差了,这、这,您哪有拜范文正公为师啊?是,五六岁时,您是提过这茬,结果家里都赞您有出息。但也就这样了,咱们家里虽有些田地,可哪有见着范文正公的福份?”这位长随苦笑了起来。 在他的述说里,压根就没有阿全叔被煽动,带着刘瑜去挡道拜师这一节。 刘瑜就是一个耕读传家,小地主家的少爷,考过了举人,这次过来上京赶考。 当然,苏东坡是压根不认得他,更别说王雱了。 至于苏九娘和王苘,那长随跟听天书一样,表示压根就没听说过。 仙儿?不,没有仙儿这个人,刘瑜也从来没有去过秦凤游历,更不认识王韶。 “少爷,咱们都到这地步了,您就别乱想了好么?名满天下的苏大才子,咱们哪高攀得起?这样,小的出去看看,有没有卖力气的活,卖个力气,赚几个钱回来,凑够了路费,咱们就慢慢跑出城,回家去过年好不好?至于这样旧被褥行当,反正也是上旬变卖了衣物之后,买过来应急的,就留在客栈好了,这样小二也不会起疑!” 刘瑜木然地点了点头,他有点分不清了,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真实的人生? 等那长随出了去,刘瑜踉跄着推开了门,缓缓走下楼去。 却就被那伙计叫住:“老客,且住!” 伙计行了过来,把刘瑜引到一楼的桌子边坐下,转身去端了一碗粥出来,往刘瑜面前一放:“掌柜说您是读书人,临过年的,不能在咱们店里饿死了,您把粥喝了吧,至少结帐之前,别给小店添麻烦。” “谢谢。”刘瑜端起碗来,沉默地喝起粥。 喝完了粥,本来他想出门去,却被掌柜拦下:“外头雪大啊客官!” “长随跑了,少爷也要跑,这店钱找谁结啊!”那伙计在边上阴阳怪气地说道。 很明显,不给钱,这店里掌柜伙计,是怕刘瑜赖帐的了。 长随能想出不要那些被褥的主意,这店里掌柜和伙计,能想不到这金蝉脱壳的套路? 无奈之下,刘瑜只好请伙计给他送封信,送去苏轼府里。 伙计哪里肯干?冷笑道:“您要说找寻常人家的朋友,来帮您结帐,小人倒也愿意去跑腿。苏大才子和您是至交好友?对不起客官,小人还没疯,一会去了苏府,被人扭去见官,打上几十大板,小人这个年就不用过了!” 刘瑜摇了摇头,无奈道:“那你随我,总可以了吧?” 这个主意,伙计倒是同意的,于是倒撑了把油纸伞,在风雪里出了门去。 悦升客栈离苏府倒是不远,片刻就行到,但去叩了门,出来的门房,刘瑜却不认得,报了姓名,那门客表示他在苏府当差数年,从没听过刘瑜。 “城南的太白楼,小哥知道么?”刘瑜对着陪自己出来的客栈伙计问道。 “知道。”伙计倒是点头。 “我有朋友在太白楼做事,去那边,看能不能借到钱。” “好啊。”于是伙计便陪着刘瑜去了太白楼,结果太白楼从掌柜到伙计,没有一个,是刘瑜认得的。又去了他的院子,一叩门,周围街坊说,那是致仕官员的物业,里面就没人。而这些街坊,刘瑜一个也不认得。走到街口,卖豆浆的小店,却不是记忆里的陈家大嫂。 倒是小轿停了下来,轿里人出来叫住了刘瑜。 刘瑜看着这人有点脸熟,对方说是刘瑜徐州同乡,同科的举人, 可惜刘瑜连人家叫什么名字,字什么都记不起,也不好意思跟人借钱。 “子瑾兄这么冷的天,怎么步行出来?” 刘瑜都不知道怎么答,半天挤了两个字:“赏雪。” 不过这位同乡倒是妙人,似乎看得出刘瑜的困顿,叫了自己的仆人,去给刘瑜唤了一顶小轿过来,并且先给了钱,然后方才告辞而去。 坐着轿子回了悦升客栈,刘瑜感觉自己真的分不清了。 难道游历西北,谋得特奏名出身,乃至听于馆阁读书,知陈留县,勾当皇城司,同知都水监,判东京国子监等等,都是自己意淫出来的? 在一楼坐了一阵,那自称刘庆的长随却就回来,摸出十个铜钱,递给小二:“给弄几碗白饭,打一角酒,弄上两个菜!多的赏你!” “客官,这真没有多的。”小二冷笑着,接了钱自去后面厨房。 “少爷,小人今天去帮人扛了活,赚了十五个钱,这里还五个,您收好了。”这位还真是忠仆,把还带着体温的五文钱,塞到了刘瑜手里。 第301章 真实的生活(下) 刘瑜把五文钱在手心里搓了搓,却拍到了刘庆手里:“你收好,我脑子有些不清楚。” “周遭有青楼?”刘瑜接着向长随问道。 “少爷,如今哪有钱去青楼?不如小人扶你回房休息?” 刘瑜点了点头,回到房间里,却向长随问道:“我这十几二十年,都干了些什么,你仔细给我说说,我似乎撞了邪了,许多事,都迷糊了,想不清楚。” 长随刘庆应了,就仔细把刘瑜的生平从头说起。 一个朴实的小地主家的少爷,从小就聪慧好学,喜欢读书,考中州试的成为举人,前些年来京师赴过试,失败了;回去就更加埋头苦读,又再来应试,准备不单要再试进士,还要试试制科里的“军谋宏远材任边寄”。 越听刘瑜的眼神就越清澈,居然笑了起来:“年少时,我可有做过什么荒唐事?” “倒不曾有,少爷最是向学。”长随摇头答了。 “嗯,你随我去左近青楼。”刘瑜起了身,向着这长随说道。 长随搔头道:“可是少爷,我等全身上下也就五个铜板!” “够了。随我去吧。” 去到青楼,这时还没点灯,刘瑜却从长随手里拿过五个铜钱,随手塞给要出来拉客的大茶壶:“若填得一厥好词,贵处买么?当然,若你们觉得不好,一分钱也不用给。” 那大茶壶看着手里五个铜钱,虽然少,刘瑜衣着也颇寒酸,但刘瑜那种自信,却让他没有看轻这寒士,笑道:“谢公子的赏!小的这就去报与管事,请公子稍候片刻。” “有劳。”刘瑜微笑拱了拱手。 不一阵便有半老徐娘行了出来,上下打量着刘瑜,娇笑道:“公子若有佳句,妾身自然捧上润笔。只不过,且容妾身去请几位姐妹来共赏,不知可否?” 刘瑜明白她的意思,这年头,万一是在别处听来的好句,打个时间差,那这青楼不就白吃亏了?这老鸨是个行里人,叫上其他青楼的校书来,若真大家都没听过,又是好词,真是被人打了时间差,那也认了。 其实,寻常人便是想卖诗词,也寻不着这门路的。 不是随便塞给大茶壶几个铜钱,人家就会去找老鸨出来。 老鸨就算出来,也不见得如此痛快。 关键是刘瑜当了这么久的官,就算一身布衣,那份气度和自信,说话的腔调和架势,使得这大茶壶和老鸨,不敢欺他,才会痛快一口应了下来,列出这么个章程。 刘瑜拱了拱手,笑道:“无妨,姐姐请自便就是。” 老鸨让大茶壶请刘瑜主仆入内等待,自坐了轿子出去,大约两刻钟,刘庆把一碟茴香豆吃完,几顶暖轿便抬了入来,出得来的,却全不是娇艳如花的当红校书。几顶暖轿出来的,纵使还有三分姿色,也都已年华老去的徐娘。 “诸位姐妹,便是这位公子了。”老鸨手里团扇,指了指刘瑜。 这几个女子之中,便有一位最是年长的,眼角密密麻麻的鱼尾纹,出来向刘瑜施礼:“我等都是人老珠黄,唯一凭持的,便是博闻,公子若不介意,便请施为。” 刘瑜点头笑道:“好,笔墨何在?” 磨好了墨,刘瑜略一思索,便落笔:雪屋冰床深闭门。缟衣应笑织成纹。雨中清泪无人见,月下幽香只自闻。 写到此处,却停笔向一众女郎问道:“诸位可曾听闻这厥词?” 那些女郎摇了摇头,刘瑜却便写了下去:长在眼,远销魂。玉奴那忍负东昏。隅然谪堕行云去,不入春风花柳村。 然后搁了笔,拍手道:“正当困顿,填着这厥鹧鸪天,诸位姐姐若是觉得平庸,在下这便归去,不敢相扰。” 几个女郎低声商量了一阵,那老鸨却就冲着刘瑜说道:“世事难料,虎落平阳谁能知?这厥词自是极好,妾身不敢以钱银轻了文墨,这里备上八贯,不敢言润笔,只是一点心意。” 不知不觉,这老鸨说话便有点文绉绉了,因为行不行,词一填出来,风月场里打滚半辈子的人物,如何不知道?所以对于能填出这等词的刘瑜,老鸨自然多了几分敬意。 刘瑜听着突然大笑起来,在那客栈里醒来,所有的茫然,所有的迷惑,尽皆一扫而空! 一番长笑罢了之后,刘瑜只觉得清去了方才胸中的积郁之气。 回身向那老鸨长揖:“多谢姐姐,他日小弟若得脱困,不忘今朝赠银之恩。” 这时方才那最是年长的娘子,却又开口道:“公子可能再填一厥?若能有此意境,妾身也有心意相赠。” 刘瑜笑道:“难得姐姐抬举,如何填不得?” 提笔便是写道:小槛冬深未破梅,孤枝清瘦耐风埃。月中寂寞无人管,雪里萧疏近水栽。微雨过,早春回。阳和消息自天来。才根多谢东君力,琼蕊苞红一夜开! 这填落的,却又是一厥鹧鸪天。 那年长的娘子看着,向刘瑜行礼道:“公子当是鹏翅万里之辈,妾等风尘寄身之人,安敢当‘东君’之谓?” 只因这厥词,极是应景。 很有些刘瑜此时落泊得了贵人相助的写景,所以这女郎有这么一说。 刘瑜笑着还礼道:“姐姐客气了。” 这时那老鸨却是说道:“公子何不题款?” 就是写上名字。 刘瑜摇头道:“姐姐怜我,柳三变在前矣!” 说着提笔题道:无名氏作。 柳三变就是柳永,填词写了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结果好了,皇帝叫他去浅斟低唱,不要想功名了。 刘瑜抬出柳三变作幌子,再题无名氏,倒也应景。 第302章 戏肉来了 那些女郎里,最是年长的,怕有四十,年轻些的,也三十多快四十。 二十年前,她们正当红时,柳永还在世,能在这年纪,还存着体面的青楼女子,不消说,当年都曾艳极一时,柳永的事,如何会不知道?听着这话,不由得大为感慨。 柳永如果不是出了这么一遭事,何至于在烟花之地,磋砣了几十年? 所以这些女郎听着这理由,却也无人再来劝刘瑜。 结果这一趟出来,收获不是八贯钱,而是足足纹银二十两,钱十贯。 另有白裘一袭,糕点数盒。 “却是得了柳前辈的荫护啊,这都是情怀,情怀啊!”刘瑜笑着对长随说道。 回到客栈里,刘瑜立场就结了店钱加上伙食费一共两贯多钱,又将五贯钱扔给掌柜,教他马上换个能生炉子取暖的房间,又扔了一两银子给长随,叫他去买棉衣、新被等等不提。 坐在生了炉子的房间里,刘瑜不禁失笑。 假的总归是假的。 只一句“少爷最向学”就够了。 两世为人,又不是贫寒,怎么也是小地主家,怎么可能不折腾? 折腾不出来东西,那叫专业所限,无能为力; 要是家徒四壁,那叫没办法折腾; 有条件又不折腾,那真是愧了两世为人了! 所以只这一句,刘瑜就觉是极大破绽。 那么,会不会两世为人,也是自己错觉呢? 这就是刘瑜要去青楼卖词的原因了。 他填这两厥词,都是流传千古,无名氏所作的词,在这熙宁年间,还从没有听闻面世的。 至于说这词,能不能卖出去? 若是两年前,刘瑜大约是会担心,东西再好,运营不好,也是枉然。 可当了官这么久,自恃该有的腔调也有了,自信也好,作派也好,刘瑜觉得,绝对也上得了台面的。 有这基本的条件,能流传到千年后的词,还担心会卖不出去? 更为重要的,若连两世为人,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那这两厥词,必定也就是自己在哪里听来的,要不就是别人早作出来,要不就是自己胡乱想出来的,那当然就卖不出去了! 所以当那些青楼校书认同他填出的两厥词,对于刘瑜来说,他就已揭开真相了。 这是一次考验。 正如他安排给那些派出的情报组,不时进行的拷打审问的考验一样。 有大佬,或是皇帝,要试一试,他刘瑜,到底是不是真是坚贞不屈。 所以苏府的门房换了人; 太白楼从掌柜到伙计全换了人; 他家中左近的邻里,七八户也换了人; 连街口豆浆嫂也换了人。 恐怕,皇城司、国子监、外剥马务的门口听差人等,也都换了人吧。 这倒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难题,笼统算起来,其实前后所涉不到百人; 对于有资格给刘瑜考验的大人物来说,这当真是小事一桩。 这时长随买了棉被回来,安置好了,却就问刘瑜道:“少爷,您说想不太清楚事,到底什么事想不清楚?” 刘瑜笑了笑,对长随说:“去给我冲杯茶来,不要弄那茶汤,你知道我最讨厌茶汤。” 说着又扔了一两银子过去:“没有茶叶就去买,硕大京师,总不至于一点茶叶都买不到。” 长随悻悻然接了银子出门去买茶叶了。 刘瑜看穿了这一切,但他并不打算揭穿。 他甚至可以推测出来,自己在皇城司喝的那碗茶汤里,大约有曼陀罗的粉末! 对,就是曼陀罗,长时间的劳累,加上这原始的麻醉草药,所以喝完就让人摆布了。 估计还加了微量的乌头之类的东西,这让刘瑜有点后怕。 为啥?有毒啊,乌头是毒药来的啊,这要加多了,自己就等于服毒自杀了,噢,不是,是被谋杀! 花这么大功夫,必定有人要考验他。 如果刘瑜此时大叫,一切已被自己看破。或者强行冲破这困局,并不见得就是一个好主意。因为这样考验就无法进行下去,那么要考验他的大人物,必定就无法达成考验的目的。也许会有下一个考验。 所以,他会配合这考验进行下去。 刘瑜现在所做的,是在推敲,这考验到底是为了什么? 要给他升官?不,刘瑜很快就推翻了这种可能性。 升官不用这么麻烦,要不然审官院、流内铨不得专门弄上几百号专业演员侍候着? 那么刘瑜所能想到的,就是朝廷要用他,也许,先前无论如何,不让他出京的作法,要有所改变?也许某个地方需要他外放?或者要给他更大的权柄? 总而言之,就是要考验他的忠诚度。 刘瑜想清楚了以后,一点也不着急,前面这么多铺垫,戏肉总会来的。 果然不出所料,长随“刘庆”买了茶叶回来之后,之前在太白楼边上,出钱给刘瑜租轿子的那位同乡举人,就来拜访刘瑜了,在寒喧了一番之后,这位自称罗巩罗子固的来访者,就主动提出了一个话题:“子瑾不知有没有一种感觉,有时会生出庄周梦蝶的感觉,不知道到底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醒来之后,教人好生困惑。” 这演技,在早就推敲完了来龙去脉的刘瑜眼里,有点幼稚。 但那是因为两世为人,那是因为刘瑜本来就是研究宋词的,连无名氏的诗词都记着。 他有了这两个重要的标杆,加上自己严密的逻辑分析能力,才能把一切反推出来个七七八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凭心而论,若是换个人来,突然醒来,遇着这么一个布局,必定会产生自我怀疑的,再加上这位雪中送炭的同乡来勾起话题,自然就会感慨万千。 “我兄说得是,我也颇有此感,特别是今日醒来,颇有些不知所向。”刘瑜笑着接了一句。 那罗子固就来劲了,一个劲说着,自己在梦里,梦见了富甲天下,妻妾成群,家里的行铺,遍布大江南北,商队无数等等,醒来才发觉:“原来不过南柯一梦,只不过这梦,却颇是真实,谈说起来,往往比起评书话本,更为传神。” “呵呵。”刘瑜笑了笑,没有往下接茬,他不想配合得太过度,显得假。 果然不出刘瑜所料,罗子固多番引导,就是要把话题往刘瑜的“梦”里引。 甚至还提出一个:“子瑾可知,梦中货易之法,愚兄前几个月无聊,与一位世交说起,那世交于从商贾之道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居然赠我纹银五百两啊!当真是一笔,意外之财!子瑾所梦,是为何物?” 这当真是有些生硬,不过这个茬,刘瑜却就笑着接上,总不能这么晒着不接:“我?我倒没有兄台那么好的气运,在梦里,似乎我是一名细作,呵呵,颇为有些惊险,挪腾于生死之间,不足为外人道哉!” “细作?”那罗子固就来了兴趣。 废话,铺垫这么多,不就为了这么?当真是极有兴趣了。 于是罗子固就千方百计的打探、引导刘瑜往这个方面来谈。 “不了,梦中呓语,说来无益。”刘瑜很坚决的拒绝了这个要求。 罗子固又劝了几回,可是刘瑜明显不愿再谈,也便只好辞了去。 入夜之后,刘瑜却就笑了起来,看样子,自己青楼卖词,打乱了布局者的节奏。 布局的人没有想到,刘瑜有这么一个快速来钱的法子。 刘瑜想到这里,笑了笑自语道:“不要让我失望啊。” 布局的人,果然没有让刘瑜失望,半夜里客栈的门就被砸开了,领头的是个公子哥儿,身后还有一批身着衙役服饰的人物,一脚砸开了刘瑜的客房房门,狞笑道:“姓刘的!你欠的钱该还了!” 说罢将一张借据拍在桌上,上面却是写着,兹有徐州人刘瑜,借了持据人纹银两百两云云,还款之日,就是昨天。下面还有刘瑜的签押,指纹,更有中人公证,就算刘瑜把面前的字据吃了、撕了,也是没用的。 若是还不了钱怎么办? 人家连公人差役都来了,还用担心? 自然就是差役拘去牢去呆着,啥时给钱,啥时来领人了! 第303章 破幻(上) “我借你钱做什么?去赌么?哪个赌档?”刘瑜笑着问道。 对方还没回答,刘瑜却就对那些差役说道:“诸位做公的大哥,这厮那日将学生绑出城外,明晃晃的钢刀横在颈上,逼着学生写下这借据,中人就是他同伴。同时被绑的,还有另外几个读书人、一位商贾和他的两个随从,敢有不从,敢说硬话的,都被他一刀杀了,尸骨就埋在陈州门外的义庄后头!” “义庄后头有一排槐树,从东头数起,第三颗下面就是埋尸之处!” “当时有八人,五位着儒衫的,两位着短打,还有一位我只记得,火光下那袍子有反光,怕是丝绸!” 那公子哥听着勃然大怒,拍案道:“放屁!” 他是清楚知道,刘瑜在胡说的,这借据,签押是专门找仿人笔迹的高手做的,指印是刘瑜昏迷时,拿着手盖的。哪里有什么绑架到城外,又是勒索,又是杀人之类的过程? 但那些做公的衙役不知道这个局啊。 不可能为了考验刘瑜,把整个东京师都换上一遍吧? 所以听着刘瑜言语确凿,那些差役却就退缩了,商量了一阵,对那公子哥说道:“人命关天,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差役头子倒是个能办差的,当然教差役把刘瑜和那公子哥都关在房内,不许他们离开。 自己领了一队人,打着火把,坐了吊篮出城,去那义庄后头,按着刘瑜所说方位挖尸。 不挖倒罢了,一挖那是真有尸体啊! 怎么可能没尸体?扫荡了西夏、辽国的暗桩,那些尸体总得有地方埋吧? 又是冬季,尸体腐化得慢,真如刘瑜所说服饰! 当真一个穿绸的,五个穿儒衫,两个穿短打。 于是那差役头子连忙回开封府,一层层报了上去。 这一夜,整个开封府的官吏,都被折腾得没法睡觉。 所谓人命关天,这一下八具尸体,如何能安生?这里可是天子脚子,首善之区,无端端挖出八条尸体,这算是怎么回事? 推官连忙叫差役头子,带了镣铐把人铐回府衙,又匆匆去报与开封府尹。 权知开封府的开封府尹,倒是对这来去很清楚,苦笑道:“这刘白狗,煞是能折腾。” 但上头的意思,就是要试试刘瑜,所以也只能对推官说道:“暂且按下不理,这八具尸体,怕是皇城司的手脚,你还是先把那欠钱不还的帐,判清楚了再说。” “啊?可是下官,已安排人手,去把那可能杀人的家伙扣回来了啊!” 开封府尹以手加额,只觉头痛:“派人去追,不要扣人,也不论那欠钱的说什么,先让他把钱还了,还不了钱,扣进牢里去。对了,任何人,不要与那刘某,说起是否挖到尸体。你放心,这桩事,老夫全部担下来就是,不教尔等沾上半点干系。” 推官听着顶头上司说到这地步,自然也只好从命,派人去追那差役头子。 虽然赶上去,把话传到,可那差役头子,心中却是有正义的。 把刘瑜扣回开封大牢时,低声说道:“这位公子放心,进了里面,小人不教你受苦。这等事,小人就不信上头能这么遮掩过去!总有云开日出之时,你看看先把这两百两银子,凑够了,在这事上脱了身!” 押了刘瑜入牢狱,差役头子又与节级等人低声说道刘瑜是蒙冤的,教人不要为难他。 这事一路报上去,去到苏轼和王雱案头,苏轼看着苦笑:“恐怕刘子瑾已看穿了关节。” 王雱却不以为意:“不然,我问了开封府尹,已教人吩咐下去,不与刘子瑾说起,是否寻获到尸体。” 苏轼没有再说什么,只因他比王雱更加了解刘瑜。 不用有人去跟刘瑜说,那八具尸体挖到了。 甚至派人去说,没挖到,都没有用。 刘瑜完全能通过对方的神色,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只要这八具尸体存在,那么这就不一场梦。 确定了不是一场梦,还怎么考验刘瑜? 只不过苏轼没有想到,远远在这之前,刘瑜就已确定,往事绝对不是一场梦! “想不到刘子瑾深藏至此,这两厥词,颇为精妙啊!”王雱看着下面人抄送上来,刘瑜在青楼所填的词,却是很喜欢,吟了几回,拍案叫好。 苏轼也点头道:“如此便证得,非不能为,实不屑为。子瑾真的觉得,诗词不过小道啊!” 而这时在开封府的大牢里,身带镣铐的刘瑜,却就迎来了他的访客。 “子瑾如何落得如此地步?”那位罗子固,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刘瑜配合着这位的演出,也是皱着眉,苦着脸,却是对他说道:“我也不知道,一觉起来,便有人说我欠他钱。我试了试,梦中的事,果然是不着调的。要是梦中的事靠谱,那我说的地方,就该真有尸体,这厮就会惹上大麻烦。” “子瑾糊涂了,梦中事,拿来逗趣便罢,如何当得了真?便是愚兄梦中那货易之法,若是自行去做商贾贩货,只怕亏得连家产都败光了吧?说出来给那位世交听,那是因为人家本身就是做这一行,咱们梦中奇思,起一个他山之石的用处罢了。” 第304章 破幻(下) 刘瑜无奈的长叹,点头称是。 罗子固又摇头叹气道:“若是二十贯,为兄去拆借一番,多少还能凑齐,这两百两银子,如何凑得齐?” 刘瑜此时,却也是一脸的焦急,一副六神无主的表情。 这位罗子固便辞了出去,告诉刘瑜他会尽心尽力,叫刘瑜坚持住。 刘瑜原来以为,自己会被拷打一番的。 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始终却是没有,大宋对于士大夫,还是讲究个面子的。 只是饿了两日饭,不过比较出乎刘瑜意料的,是那个差役头,偷偷给刘瑜送了两顿饭来。 “敢问都头如何称呼?”刘瑜低声向那差役头子问道。 谁知那人却挥了挥手道:“公子好生操心自个吧,我也不是,存着一分良心罢了。只恨无能为你作主。” 大致就这么饿了刘瑜两天,那罗子固却是带着另一人,唤作赵三郎,前来探监。 那赵三郎却是来了之后,就引诱着刘瑜说起细作事务。 只是刘瑜不太愿接腔,罗子固便劝道:“不过是梦中事,子瑾何以屡屡避而不谈?” “若是梦中事当得了真,子瑾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赵三郎倒是诚挚:“刘兄,细作之间,必定有联络暗号吧?不瞒刘兄说,我家中是商贾,行铺开得很多,又有商队。京师这边的总行,要联络诸处,颇为不便。刘兄梦里是细作,据罗兄讲,是极为真实的梦,若能按着梦里的情景,帮我想上一套联络的暗号,两百两银子,在下还是能帮刘兄凑出来的。” 刘瑜摇头道:“一时想不真切,着急爱莫能助。” 罗子固和赵三郎又劝了几回,又花了钱银,教牢卒去买了酒肉来吃喝。 只是刘瑜几番开口借钱,说到梦中那细作联系暗号之类,或是实务,一介闭口不提。 被罗子固和赵三郎逼得急了,刘瑜便道:“梦中事,梦中了。何必多流连?我已醒来,罗兄却是半睡半醒啊!” 最后三人喝到大醉,始终也没能套出刘瑜半句话来。 被抬出牢外的罗子固和赵三郎,灌了醒酒汤,狂吐了一番之后,很快就把刘瑜所聊的情况,详细列了记录出来,两人互相补充修正,誉清之后,署名用印送了上去。 当这份记录递到苏轼手里,苏大胡子看了大笑,在上面写道:“单止饿饭,不足使子瑾屈服;单止酒醉,何能让子瑾失言?若是技止此,不如归去!” 递到王雱手里,看见苏轼这意见,却就皱眉道:“士大夫总要有些体面的,再说,这关键之处,也不是要子瑾屈服。我是信得过子瑾风骨的,做上这一场,却是要看他在迷茫之中,会否失言罢了。” 王雱说罢,便也批上自己的意见:“刘子瑾真君子也,苏武犹有节,子瑾无所持,却有节在心中,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是大丈夫也!” 苏轼探头过来,看着王雱的批示,很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然后却也就一言不发了。 这记录再递了上去,又过了个把时辰,宫里便有人来,却是一位入内都知,算是极高品级的宦官了,对着王雱和苏轼行礼道:“刘直阁在家中醒来,却觉昏睡数日,其家中侍妾、仆人,也皆如此,不知两位作何解?” 王雱还没开口,苏轼大笑道:“这不简单么?直接跟他说,就是要试他一试!” “不可!”、“使不得!”王雱和那入内都知,几乎是齐声说道。 苏轼就不耐烦了,抚须道:“那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这一夜过去,刘瑜在牢囚里睡去,却在自己家中醒来。 问着仙儿、如梦等人,却都说也是睡了好几日,做了漫长的梦,如梦梦见自己仍在苏府;仙儿梦见自己成了一个村庄里的小地主唯一的女儿;袭人梦见自己是青楼的老鸨,沈括梦见他去访友等等。 刘瑜摇头笑道:“倒是花了心思。” 这时却就见着苏轼入内来,笑道:“听闻……” 刘瑜一把将他扯入书房,踢上了门,揪着苏轼衣襟,压低了声音吼道:“苏大胡子,事不过三,你下次再给我喂曼陀罗和乌头,我要不整治回来,老子就不姓刘!” 在刘瑜的书房里,苏轼却大笑起来,一点也没有被威胁的恐惧,拍着刘瑜的肩膀道:“哈哈哈哈,我便说,何必去编许多的故事?直接跟你说上一声就是,那许多东西,本来编着是极好的,可你压根便不为所迷,那自然就看出破绽了!” “依着我看来,只怕是在罗子固上门之际,你便看出了问题。” 刘瑜没好气地用力一推,把苏轼推得坐倒在椅子:“你别给我胡扯!这事我压根没有看过来,明白吗?他们要编什么话,来解释我院子里的人,为什么都睡上好几天。让他们编,他们说了,我便信。懂吗?” 苏东坡这张嘴,刘瑜是真心怕他了,不得不再三叮嘱:“你要记得,你给我吃了两次乌头和曼陀罗!你欠我的!这事你给我烂到肚子里去,无论是谁,无论是九娘问起,还是官家问起,你都不许说!” 逼得苏轼发誓,刘瑜才放过了他: “说吧,你来干什么?我看见你就烦,没事快滚!” 苏东坡也不是什么善茬:“我来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给九娘一个交代!” 说着拍案而起,一手抚须,一手戟指刘瑜。 刘瑜摇头道:“你太没节操,为了装逼,连自己妹妹,你都利用上。我看错你了。” “谁跟你戏耍?这是家严着我来问的!到底时候提亲,你总给我个确凿的答复,不然的话,我苏家女儿,来说亲事者也众,就这么不明不白等着你么?”苏东坡冷着脸逼问刘瑜。 第305章 弱点 这回轮到刘瑜怂了,作揖道:“子瞻兄,小弟和九娘,发于情,止于礼,什么也没干。老实说,九娘什么性子,你做哥哥的也知道,我就真想干点啥,她也不会让我得逞的对不对?你能不能别这么凶残的表情,说得我好似始乱终弃一样?” “到底什么时候来提亲,你今天无论如何,要给我个答复。”苏东坡一点也不为所动。 最后逼得刘瑜答应,守孝之期过了,就差人提亲,苏轼方才离去。 其实这戏码,也不是第一遭了。 苏轼每到说不过刘瑜,或是自己理亏,就拿出为妹妹不平的架势来,偏生刘瑜是怕他这一桩,所以倒也是屡试不爽。 走了苏轼,接着来的便是王雱。 原本以为王雱要来跟刘瑜说什么,但王雱来了,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问了大名府之行,然后叮嘱刘瑜,鬼章青宜结这个人,还是不要报上去为好。因为名义上他是宋臣啊,到时被封了太子太傅的董戬,要是过来要人,司马光主张放人,哪怎么搞?事情不就无形变得很复杂? 刘瑜倒是认同这说法,他也自然不会没事给自己找茬。 王雱坐了一会便辞了去。 倒是出乎意料的,沈括跑来找刘瑜,左右张望着,生怕有人听着说话。 刘瑜笑着对他道:“说吧,没事。” “是,直阁……” 刘瑜连忙伸手制住他,好声对他说:“存中兄,唤我的字便好。” “相公……” “存中兄,你有完没完?”刘瑜就火了。 沈括看着刘瑜生气,连笑道:“是、是,子瑾宽厚,便依子瑾吧。是这样,子瑾应该也看出来,这事不对吧?愚也不问子瑾这几天经历了如何的一场梦。想来必是凶险,不似愚兄一般,只是‘梦’见访友的。” “存中兄,直说便好!” 沈括笑得颇为谄媚,全然不是先前找刘瑜讨论科研那作派:“这个,愚兄以为,但凡这几天,跟子瑾一样作过‘梦’的。却便是值得笼络的人物了。无论如何,至少那位……”他说着指了指天上,“是觉得,这些人,不做‘梦’不行的了。” 他提这意见,倒是很有道理。 需要跟刘瑜一起做“梦”的,比如说仙儿,那就是上面要考验刘瑜的大人物,觉得不让她做梦不行,恐怕她会透露给刘瑜不应该透露的消息。 当然了,刘瑜明白沈括的意思,当下笑道:“却也不见得,人人与存中兄一般,与小弟肝胆相照的。有些人,也只是避嫌或是以防万一而已。这个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存中兄,这事不宜张扬。” “愚兄省得、省得!子瑾是要大用啊!”沈括感叹起来。 不过他是聪明人,真的论聪明,大宋年间,少有能跟他相比的,他看破了,看破所谓一场梦,几日长梦,不过是上头的大人物,要考验刘瑜,要大用刘瑜。他来找刘瑜的目的,不单单要卖弄自己的聪明,沈括虽好名利,没弱到这程度,更重要的是,是表忠心,表示自己是刘瑜一派的。 看着刘瑜已然明白自己的来意,沈括倒也没有纠缠,很快就找了个话题辞去。 “存中兄过年要不要回钱塘?”倒是刘瑜叫住了他。 毕竟沈括也是有家有室的,所以如果要回去过年,刘瑜还要给他备车,备一些礼物之类。 但沈括摇头道:“那个战阵,始终还是没有达到子瑾所言的威力,愚还是想留在子瑾身边,若有所得,也好互相印证。” 刘瑜当然不会拒绝,沈括愿意留下来当人形计算机,他自是欢迎无比。 而过了正午之后,宫里却就有人来访。 不是宣旨,就是一个私人访问的名义,来的是入内副都知张若水,由着童贯作引见。 “王氏有女,苏氏有女,子瑾何所决?”张若水这老太监,一坐定了,却就拿刘瑜来开玩笑。这个事,倒也是京师士人圈子里的笑谈。因为不论王安石的女儿,还是苏轼的妹妹,都不可能给刘瑜作妾。 而且问题不止是刘瑜怎么选择,而且是他一选择,就等于得罪了另一方。 所以说不好听的,那些不待见刘瑜的,都等着在看他笑话呢。 看着刘瑜有些尴尬,张若水就笑了起来:“子瑾,咱家活到这把年纪,却不是跟那些小儿辈一样,专门跑来打趣你的。你是个有情义,咱家很是喜欢。所以,咱家是来帮你出个主意的。” 说着张若水轻踹了边上童贯一脚,笑道:“你不信问问你这兄弟?咱家最好成人之美。” 童贯抱拳笑道:“哥哥,张公公确是向来有此雅兴。” “我听说,阿贯这几日,做了一场梦?”刘瑜并没有回答,只是这么冲着童贯问道。 “是,那梦境宛如真实。” 刘瑜却没再说下去,对着张若水拱手道:“这梦,我总觉得有些诡异,还请公公教我。” 张若水大笑起来,拈起茶杯喝了半杯茶,方才道:“梦就梦嘛,谁不做梦?倒也没什么。” “公公说得极是。”刘瑜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提这梦? 刘瑜是发泄,发泄自己的不快。 上面有人要用他,如果他一样老黄牛一般,任劳任怨,那就有点可怕了。 可底刘某人,所求者是什么? 所以他要发泄,在合适的场景下,傲骄一下。 人有弱点,自然就可用了。 至少,上位者能够安心使用。 刘瑜现在就是表示一个态度,苏九娘和王苘,就是他的弱点。 这个问题要是能帮他解决,就算这场梦,有些诡异,有些莫名其妙,有些让他不爽,他也可以忍。 第306章 办法(上) 人总有弱点,这是一个无可质疑的事情。 除非评书、话本里人物,否则真实的人,总归是会有弱点的。 只不过,有一些人,很擅长把这种弱点隐藏起来。 刘瑜自然也有弱点,他喜欢美女,喜欢美食,喜欢骏马、华衣; 甚至他会担心自己体质太弱,而犯上一场感冒,在这熙宁年间,一命呜呼。 但其实他最为致命的弱点,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事。 那就是数十年后就会到来的那场战争。 他在尽一切自己的努力,希望能为这国家做点什么,至少在数十年后那场战争到来的时候,让这大宋略留一点脸面,让这百姓,稍少些苦难。但他从来不敢暴露出自己的这种忧患,因为,他不想被当成一个疯子,特别是高呼“天命不足畏”的王安石,把持朝政的现在;特别是他只是区区七品官的现在。 所以他只能暴露出,他所能暴露的弱点,那就是苏九娘和王苘。 这个的确也是困惑着他,无解的难题。 张若水来访,当然不是因着和刘瑜的私交,他的到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难题。 “咱家真的有个主意,不知道子瑾是否愿意听下去?”张若水面对于刘瑜的讽嘲,并没有生气,老太监微笑着,仿佛那全然不是他能知道的事一样,他只是一再地,提出自己的善意。刘瑜无法拒绝的善意。 刘瑜深吸了一口气,颇有些愤慨地说道:“还请公公赐教。” “死。”张若水的回答很简单。 简单得刘瑜想一巴掌扇死他。 “苏家女,王家女,谁与子瑾情深,愿意为了让子瑾不为难,而不要正妻名份的?” 刘瑜咬牙道:“这不是她们愿不愿的问题。” 这是王家和苏家脸面的问题。 “所以,便有了咱家这个解决的办法。” “只是她们之中,有人肯成全子瑾,一死了之,便没有这问题。” 刘瑜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他是真的怒了。 这不是扯蛋吗? 难以割舍,就让其中一个人去死? 这是人干的事? 如果不是张若水马上接着说下去,哪怕他是入内副都知,刘瑜也绝对会扑上去,饱以老拳的。 “子瑾听咱家说完。” 张若水不慌不忙,自己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例如说,苏家女死了,但其实她仍活着,只是她成了某个苏家旁脉的女儿,等纳妾之后,她仍然可以认苏老泉为父的,这个,大家面子上说得过去就成了。” 听起来复杂,其实很简单,刘瑜一下子就明白了。 士大夫的女儿,怎么能给人作妾? 但要是旁支的女儿,自然也就无所谓。 所以苏家女的死,只是户口本上的死。 实际上她的户籍被转到苏家旁支上去,这就顾全了苏家的脸面了。 但当然,对于当事的女性来说,损失就很大了。 正妻和妾,这年代,不是一回事。 可以说,天壤之别,至少在法律层面上。 妾就是玩物啊,士大夫之间,可以相赠的玩物。 这年代就是这风气啊。 比如历史上侍候苏东坡到老,无论他宦海浮沉起落,始终不离不弃的妾。 苏大胡子到了自己老婆死了,也不肯给这妾一个名份,由此可见一斑。 并且户籍移到旁支去,以后如果刘瑜对她不好,她要找娘家诉苦,也得看娘家愿不愿意理她了。要是以苏东坡妹妹的身份,嫁到刘家,刘瑜对她不好,苏东坡发作,那是天经地义,苏东坡不管,那圈子里的风评,难免就会有一些闲言闲语了;可成了旁支的女儿,到时假如苏东坡不管,基本也就那样了,没人会说啥,旁家的女儿,隔了好几层呢。 等于说,所有的风险,都是这“死”的了女孩来承担。 刘瑜摇了摇头:“张公公,我说不出这话,我也不能忍受,她们之中,哪一位,去做这样的牺牲。这不是我所要的幸福,我心很乱,以后再向公公赔罪了。” 这就是逐客了。 张若水笑嘻嘻地起了身,拱了拱手:“子瑾真情义。只是这般拖下去,必有人提亲,子瑾如何自处?” 这话也不是说笑,比如秦少游,就一直对苏九娘很有意思呢。 “那我也只能祝福她们。”刘瑜的眼眶有些发红,但他最后还是很坚定的这么说道。 张若水被震到了,他没有想到,刘瑜会做这样的割舍。 就算他是一个太监,他却也明白,刘瑜这份情义,不是占有,不逾纲常,但却能打动人心。他说不出“爱情”这两个字,但便是张若水这太监,也能为此而感动。 在内廷地位尊贵的入内副都知,愣了半晌之后,竟正了正衣冠,向着刘瑜长揖及地:“今日方知,子瑾是至情君子!若水受教了!” 然后身负上命的张若水,没有再劝,便辞了出去。 连着还想说些什么的童贯,也被他一并扯走。 似乎感觉,在刘瑜面前再提这种话题,是一种,亵渎。 在他们走后,刘瑜黯然而泪下。 他无法选择她们之一的哪一个,他更不愿让她们去做这样的牺牲。 也许这个时候,狂奔入内来的李宏,倒是给了刘瑜一个逃避的机会。 因为李宏送了一封信。 信很短,只有三行字: “鬼章青宜结死了,刘庆也会死。 刘庆死了,我会死,你也会。 我不想死,我也不想你死。” 就这么三行字,没有题头,没有落款。 字绝对的难看,就是上过两年私塾的蒙童,都能写得比这字强一百倍。 刘瑜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瞎征亲笔写的信。 青唐的瞎征。 当年跟他一起,共过生死的兄弟。 这封信看上去,看上去也很有一些兄弟情份。 至少信里面说了“我也不想你死”。 但刘瑜把它扔在案几上,冷哼了一声,双手在犹有泪痕的脸上,用力地搓揉了一阵: “谁送来的?” 第307章 办法(下) “谁送来的?” 李宏低声回禀道:“一个青唐人,混在车队里进的城。到了皇城司那头,指名要见小人,把信交给了小人,待小人拆信看了,他便问‘这信能让刘相公看到吗?是他兄弟托来的。’,小人应下了,教他先留下,他却自出了皇城司,然后从扔在门口的行李里,拔了把短刀,就自己抹了脖子。” 要不是这样,李宏也不可能,把这无头无尾的信,送到刘瑜这里来。 正是因为送信人,信送到了就自杀,才让李宏震惊,连忙把信送过来的。 刘瑜点了点头道:“没事,你先回去,把鬼章青宜结等人看好了。这些人犯,不要造册。” 造册了,司马光就有可能知道。 对于司马光来说,他也是一心为国的。 为了防止因此惹起边衅,司马光真的有可能把人放掉。刘瑜可不是韩琦,他可没这能量也没这地位,能把司马光压下去。 李宏领了命下去,刘瑜重新拿起那封信,再看了一遍,却不禁摇了摇头。 人总会变的。 至少,现在的瞎征,跟刘瑜在秦凤时遇到的瞎征,就变了许多。 这封信,不是来述兄弟情谊的。 是威胁,赤果果的威胁。 瞎征在威胁刘瑜,如果后者干掉鬼章青宜结,那么他就会把身在秦凤的刘庆弄死。 然后瞎征很清楚一旦他弄死刘庆,刘瑜必定会去为刘庆报仇,那么瞎征没把握能躲过刘瑜的报复,但他有把握,跟刘瑜同归于尽。 送信人的自杀,也就是为了彰显他的决心,决对不是大话,可以用生命来作为注脚。 “这很好,至少这不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刘瑜重新把信放下,眼里还有些血丝,那是刚才撩起情感所致的,不过他的脸上,已经很平静: “阿全叔,让中立和小高都过来。嗯,把沈先生也请过来。” 杨时看到这封信,他是很聪明的人,一下就反应过来了:“这是警告,先生,我们得彻查啊!这大名府里,青唐或是西夏的细作,只怕远远超出我们想像的地步了!” 刘瑜笑着点了点头,向高俅问道:“小高怎么看?” 高俅有点腼腆地笑了笑,他本不想开口,但刘瑜问到,他想不开口是混不过去的:“小人没什么章程,小人只会踢几脚气球,但若觉得有球头的脚法不怎么样,那就带了气球,呼朋唤友过去,在那球头面前踢上一场,落了他的名头,自便是了。” 这也是一个道理,真有实力,不必叫嚣。 刘瑜点了点头,望向了沈括。 沈括皱着眉头道:“子瑾啊,那阵法,真能克制骑兵?” “我怎么知道?存中兄,这又不要考校,我哪有什么答案?能不能,得你告诉我才对!现在咱们讨论,是这封信的问题,阵法的事,不用问我,我能想到的都告诉你了,你要觉得不行,就直接跟我说。” 沈括听着,抚了抚须,笑道:“阵法不是考校,括是相信的;这封信,却就是考校了。” “大名府到秦凤路那头的距离,与大名府到京师的距离,何止数倍?” “子瑾才到京师几日,这边厢却是从大名奔波回秦凤,再从秦凤跑回来,除非这青唐人有六丁六甲相助,或是五鬼搬运之术吧?” 他这分析是很到位,而且比杨时、高俅的见识,真的不知道高在哪里去了。 距离,大名府到京师,四百里路刘瑜他们都走了这么久; 大名府到秦凤得几倍的路程,怎么可能这么快往返? 刘瑜拍手笑道:“存中兄确是一针见血!” 不过刘瑜叫沈括来,可不为了惊唉这厮的智商,接着就问道:“存中兄何以教我?” 没问之前,刘瑜还在心里暗唉,这沈括的智商,还真是没说的,问了这么一句,立马整个形象崩溃了。因为沈括立马堆起一脸的谄媚:“不敢当、不敢当,子瑾胸有成竹,便是括有些愚见,也不过是在子瑾耳提面命之下,方才窃得几分天机罢了,如何当得起子瑾这话!” 刘瑜当场想骂娘。 明明一个大发明家的胚子,高智商人材,搞科研一把好手,甚至可以充当人型计算机了。 为什么偏偏要醉心仕途,要来搞他压根就不擅长的拍马呢? 想来想去,刘瑜觉得,大约也只能归结为,大宋对于科学家、发明家、科研人材太过薄待了,以至于想要得到好的名声、地位,就只能走仕途这条路,生生把沈括逼得不得不如此吧? 所以刘瑜揉着太阳穴,长叹了一声:“体制问题啊!” “子瑾,何为体制问题?” “没有!咱们还是说说这信的应对吧。”刘瑜马上截住了这个话题。 他可不要跟沈括去探讨这些异于时代的词语,天知道这智商高绝的家伙,能揣摩出什么来。 沈括想了想,却就对刘瑜说道:“教董戬上表谢罪,子瑾以为如何?” 杨时和高俅也连连点头,一副很认同的感觉,不过高俅却就下意识摇头道:“恐不易也!” “鬼章青宜结虽为董戬臂膀,但要教董戬为此低头,上表谢罪,实是难如登天!”杨时也很以为然,觉得这个图谋,不太好实现。 沈括得意地摇头晃脑道:“虽不易,亦非不可谋划!” 这就是时代局限了,他们认为,让青唐的实际控制者,向大宋低头,大宋不就有威严了吗?跟人家来朝贡,赏赐的要远比贡品值钱的道理,是一样的。面子有了,比啥都强。 眼看沈括和杨时、高俅,已经要开始推敲怎么达成让董戬上表请罪的目的了! “且住!”刘瑜不得不马上喊止了他们。 “我有鬼章青宜结在手,要的是实惠,实实在在的好处,不是面子。” 沈括三人听着就不明白了,特别是杨时这忠直的,就要开口提出疑问了。 刘瑜哪有心思去给他做这种辩论? 第308章 如何应对 而且要真一开始辩论,刘瑜说赢他们的机率,还真不高。 这年头的士大夫,有他们一套理论和逻辑的。 所以刘瑜直接就简单粗暴地反问:“若是涑水先生得知,哪有我等什么谋划的余地?” 点到这一节,大家总算都消停。 毕竟司马光的政治理念,很鲜明,就是不要打,不要起边衅; 人家要啥,给人家,自己也不要练兵,以免让邻国误会。 他用尽他所能,以他认为有效的方法,在让大宋免于兵刀。 大家都知道司马君实这种主张的。 所以刘瑜一说起,就消停了。 高俅这个善于揣摩上意,马上就带头岔开了话题: “那这封信是怎么来的?先生说,确实是瞎征的笔迹啊!小人以为,反常必妖,应是这瞎征,便藏身于京师!不若四处调些人手,紧闭诸门,全城大索!” “不可!”沈括和杨时几乎同时叫了起来,这是要疯么? 这年代地球上唯一一个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四门紧闭,全城大索,为了刘瑜一个七品官的猜测?不,应该是七品官门下小吏高俅的猜测,别说不一定能搜出瞎征来,就算能搜出来,刘瑜都得一样被弹劾成狗啊! 刘瑜摇头道:“瞎征不会做如此不智的事。也许瞎征的智慧比不上存中兄,但跟我来说,至少不相上下。行了,存中兄,你不要再作揖了,咱们就事论事,快起来,别拜了!” 不由分说把沈括按回椅子里,刘瑜接着说道:“我以为,这是一个策略,在鬼章青宜结入宋之时,瞎征就有这么一个预案,鬼章青宜结有可能栽在我手里,所以他先写了这么一封信,作了这么一个安排。” 进入工作状态的沈括,倒是能举一反三,马上就接着道:“子瑾高看了这瞎征。” “若是他真的能确定,鬼章可能落入子瑾手里,那这信,就不该没有上下款了。” 应该抬头就写刘瑜收才对,再说点昔日往事,才合情理。 没有写上下落款,沈括以为:“那瞎征,大约是估计到,有可能,鬼章青宜结有失手的可能,所以他准备了这封信,无论鬼章青宜结落在谁的手里,这封信,都可以送出去。这番无头无尾的话,都能传递出威胁的味道。” 这个说法倒是让刘瑜觉得,比较靠谱的。 “那依存中兄看来,应当如何应对?”刘瑜颇感兴趣地向沈括问道。 这就尴尬了,沈括一下子就呛住了,半晌才拱手道:“括不才,请容思量,明日,不、不!五日,不,一旬之后,当略有所得,到时再请子瑾斧正。” 再怎么天才,沈括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例如拍马屁和仕途投机一样,他一辈子都干不好。 很明显,对于间谍这一块,他也没有天份。 刘瑜倒也不见得特别失望,笑着安抚道:“算了,存中兄还是把精力放在那个战阵上吧,或是格物上,不要在这等琐事,浪费存中兄的时间。存中兄,请!” 沈括连忙起身,拱手行了礼,自行回他那房里搞科研去了。 “要不咱们不管他,反正没收到人质和马,便不放人好了。”高俅于这种事体上,也没多大才华。这不扯蛋么?刘瑜又不是绑匪,要人质,要马,那是为了大宋的战略性目标啊,意义不在于马和人质上面。 杨时也不见得高明多少:“先生去信斥责,言明已看破其魍魉伎俩,晓以大义,教其羞愧难当,无面目存之于世!” 刘瑜听着愣了半晌,干脆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闭嘴。 还晓以大义呢?那敢情好,贩一堆书过去西夏和青唐,大事抵定了。 每到这时,刘瑜就有点禁不住,想念起蔡京来了。 蔡京这个奸相胚子,那是真有天赋,犹是鼓捣这些阴谋诡计。 可惜人家蔡京不乐意从事这行当,也没有杨时那份尊师重道,因为尊重刘瑜,而过来帮手的情份。蔡某人是迫不及待的跟刘瑜做了切割,尽管逢年过节,该有书信问候、礼仪式的礼物没少。可有事的话,绝对是指望不上的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 刘瑜想了一会,开始拿起纸笔,做起计划,写了一半,把杨时和高俅叫过来: “跟我去秦凤路,你们可愿意去?这可不比去大名府,要是一到秦凤路,很有可能我们还会再西进,直接往青唐那边逼近,才能第一时间,得到第一手的资料。也就是说,可能会死。” “或是死于青唐人的刀下,或是死于西夏人的刀下,甚至可能死于野兽的爪牙之下。” 杨时整了整衣冠,拱手道:“先生,弟子不敢自轻。” 他的意思,是他不敢认为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他会跟随着刘瑜。 至于高俅,就直白得多了:“先生看得起小人,小人还有什么好想?总要搏上一番,方能得富贵,总不能在这京师踢上几脚气球,便能成得了事的。” 刘瑜话几乎就到嘴边“你真的踢几脚气球,能成事啊!”硬生生咽了下去的。 “该安排的事件,便去安排吧,我们不在京师过年。”刘瑜重新拿起笔,却对他们吩咐道。 这让杨时和高俅吃了一惊。 现这年月不比千年后,有许多的玩耍玩意,过年,就是一个很大的节日,很大的事。 但凡家里还能过得下去,总要置办一身新衣,总要吃上一顿肉之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年里,所经受的苦难,对于美好生活的期待,就在这个过年了。 所以真是很大的节日,他们没有想到,刘瑜会选择,干脆不在京师过年。 不过刘瑜吩咐下来,杨时和高俅也只是愣了一下,马上就唱了诺,下去准备。 刘瑜把自己的计划理顺了,叫了吴十五备马,直接就出门去。 一路不停奔驰到皇城司的公事房,点了李宏之下下二十人,对李宏说道:“挑上五人同行,其他十五人,看好鬼章青宜结。若离京之时,有人欲私放其离京,便将鬼章青宜结杀了。” 李宏想了想,摇头道:“皇城司里的亲事官,牵绊甚多,若是上头有令,恐怕未必能行。” 他又提出了一个方案:“当日街道司出身的那些汉子,张二狗那些同僚,调入来当入内院子的杂役,教他们在狱里看着,真有事了,那些汉子,依小人看,倒是能做事。” 简单的说,就是皇城司的亲事官,大都是武官职事的,有品级的,考虑的东西多。 他们又不象李宏这样,在刘瑜的麾下,连升了好几级的。 而且也各有各的后台之类,刘瑜在这里,能镇得住他们,但如果刘瑜不在京师,是否还能扛着压力,把鬼章青宜结杀了?李宏觉得很悬。 但是张二狗的旧同事,那些人本来出身下层,受了刘瑜恩惠。 可谓只知刘直阁,不知宋天子,这些人还靠谱些。 刘瑜点头按了按李宏的肩膀:“去办吧。” 然后刘瑜又马上出了门,策马去寻王雱,到了公事房,扯下雪披,直接把自己列好的章程扔到王雱案几上:“我要出京,去秦凤。” 王雱笑着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刘瑜却冷着脸道: “青唐和西夏的细作,已猖獗到敢于谋刺韩魏公了,不给他们压力,他们就会接着给我们压力。” “不论上头的相爷们怎么决定,我都会出京。” “我要出京,不是请求。” 第309章 脱出牢笼(上) 如果没有去那趟大名府,如果没有跟韩琦那一番长谈。 刘瑜大约不会在这个时候,敢于提出这样的要求。原本按着他的计划,就是等自己品级到了,混到四五品了,大宋朝廷也应该对他有一定信任,再慢慢来说出京的事不迟。但从大名府回来,又经历了“梦境”之后,他决定不等了。 规则,就是用来破坏。 至少现在他觉得,自己完全有打破这规则的能力。 “年前就必须走,大约随行不超过十人。”刘瑜完全不管惊愕中的王雱,直接就说开了自己的诉求: “安个名目给我最好,如果没有,我便自己去找涑水先生撕撸一番,正好自请外出,或是干脆辞官回归,再多徐州取道秦凤路也可以。总之,我乏透了,青唐人、西夏人,都联手起来了,大宋这边诸位相爷,稳如泰山,什么也不做;秦凤那头,王子纯就领着一个机宜文字的差遣,又要他保证不起边衅,又要他稳住人心,又要他办差,他就是拆成三个头六只手,又能如何?” 刘瑜说着,抖了抖手上的雪披,冲着王雱拱了拱手:“就这样吧,我也不用密奏之权,去跟官家说这事了,以免得官家为难。” 说罢直接转身就走,还没出公事房,就被拦住了。 因为在他身后,传来王雱大叫:“把刘子瑾挡下!挡下他!” 王雱号称小圣人的,身体是不太好,脑子并不太慢。 刘瑜说完自顾出门之际,他基本就想明白了。 所以断然不可能让刘瑜走掉的,要不然,这事他不得背黑锅了? 刘瑜跟他汇报过,他要不要写成奏折,递上去呢? 不递,到时边境出了问题,他跑不了; 递,到时边境出了问题,他一样跑不了。 所以他肯定不能让刘瑜走的。 “回来,坐下来,好好说话。”王雱胀红了脸,喘息着对刘瑜说道。 他的身体向来不好,快步赶出来,不过几十步,已喘得风箱一样。 刘瑜看了他一眼,无言地摇了摇头,伸手搀了他一把: “你真的不能再喝酒了,没事跑跑步吧,或是运动一下吧。” 王雱哪里还说得出话?刘瑜扶着他回到公事房里,把他扶到椅子坐下,自己换了泡茶,烧开了水,喝了两轮,王雱才算回过气来,戟指着刘瑜骂道:“你是要害死愚兄么?刘子瑾,你便是故意过来气死我的!” 刘瑜拿起一杯茶,走到过放在案几上:“喝了茶,顺顺气再说话。别呛着。” 好半晌喝完了茶,王雱才总算消停下来,摇头道:“子瑾,你这事办得不厚道。” “为兄这身子骨,向来更是不好的,你偏生不教人说话,自顾着说完转身就走,这不是专门来挤兑我么?” “你要离京?依着我看,倒也不是不行。” “不过,朝廷自有用人的法度,你不能这么使性子,为兄这便递折子上去,你回去做好准备,到时相爷批复下来,看看要不要廷辞,或是官家有没有什么话跟你叮嘱,然后再启程就是了。” 刘瑜喝光了杯里的茶,摇了摇头笑道:“我就是怕这个!” “枢密院也好,相爷也好,叫过去叮嘱一番;搞不好富郑公那边还要耳提面命;此去生死难卜,官家便是本着千金买马骨,也要再赐恩典一二,以免寒了天下官员的心。好了,这么一搞,元泽兄,你说说吧,青唐那边也好,西夏那边也好,谁不知道,我刘某人要去跟他较劲?若我是瞎征还是西夏的大官,派人在沿途直接把我做掉就得了。” “他们只要不是脑壳有病,直接派人来杀了我,不比让我到秦凤路,站稳了脚根,再摆开车马打擂台省事?” “所以我说了,我是来告诉元泽兄,我要出京。” 王雱也是极聪明的人,这么一听,自然知道刘瑜说得不无道理。 特别是去到秦凤路,那边西夏人的势力、青唐人的势力,可是大得很,真派了杀手,防不胜防的,除刘瑜住进西军营盘里去,要不然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别更谈什么着手细作事宜了。 想了半晌,王雱点了点头道:“你先回去打点,我这就去寻宰执,密陈此事。放心,官家那边,自然也会把你的苦处都报上去,为兄总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得了王雱这两句话,刘瑜总算心头大定,点头辞了出去。 不然的话,他是做好准备,去寻司马光大闹一场,然后籍着这由头,自请出京的。 出得门去刘瑜便低声对吴十五说道:“十五叔,京中还有多少可用人手?” “三人,若是连梁园那边的人手也抽调过来,能有十五人。只不过这样的话,京师一旦有变,连看着宅院的人都没有啊。家里几位如夫人呢,总不能指望老全哥看着吧?” 刘瑜摇了摇头:“梁园那边不要动,京师三人全抽调了,去找彭孙,让他派二十个得力的人手过来,连着咱们那三人,再在张二狗的旧日同僚那边,调六七人来。凑个三十人。十五叔你安排一下,分几拔出去,打前站。今天就出城去。” “是,少爷。可要彭孙那边不肯给人怎么办?少爷,彭孙那贼厮就不是个人操出来的种!现时当了官,西军的老兄弟,去找他喝酒,压根就不见,打发手下扔了半贯钱出来。老奴怕他要是不肯出人,如何是好?”吴十五对于彭孙,是有极大恶感的。 刘瑜接过缰绳上了马,笑着对吴十五说道:“拿我的拜帖去吧,十五叔跟他说,我不管他怎么办,就是至少要二十人,身手得过硬,而且必须忠诚可靠。他若有什么二话,十五叔跟他说,我原话如此:彭将爷鹏程万里。” 说罢他便策马而去了,要西行,不是嘴炮就可以,也不是决心就可以,还有许多事要做。 第310章 脱出牢笼(下) 例如,用什么身份西行? 官方身份?那是找死吧。 京师左近,中原腹地还好,就算有敌国细作,至少不敢明面上来行动,也只能是暗杀、刺杀之类。但去到陕西那边,就不一样了,特别到了秦凤路,一些荒野地带,那人家青唐、西夏兵马,是来去如风啊,杀完了剥皮也不是没有的。 所以得有一个身份,而且还得准备物资。 大宋有钱,富甲全球。 但大宋的各项开支也同时巨大,所以王安石才要变法,指望大宋朝廷给予许多经费,来让刘瑜可以从容在边境展开间谍活动?那不要指望了,不可的事。所以还得筹备一笔经费,以供使用。 “仙儿,你跟如梦说一下,边地紧俏的东西,如梦理个章程,让阿全叔去采办。”刘瑜一回到家里,马上就着手安排起来。至于阿全叔,这个从小把刘瑜带大的管家,倒是不用担心的,保密意识绝对过关,他知道怎么样不引人注意,去把东西筹备齐全。 “是,少爷。”仙儿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去找如梦。 快出门时,回头问道:“咱们不能呆在京师过年吗?少爷,奴奴听说,京师过年,许多好玩的,好吃的呢!” 刘瑜点了点头:“你可以留在京师。” “哇!”仙儿突然就大哭起来。 这让刘瑜吓得不行,连忙哄了她好一阵,才把仙儿哄住了眼泪。 “你哭啥?不说了你留在京师过年吗?” 仙儿抹了抹通红的眼:“奴奴不要,奴奴要跟着少爷。去到边地,少爷又不能打,没奴奴跟着,少爷会死掉的,少爷死掉,就没人养奴奴了!” 刘瑜听着就冷了脸,捏着仙儿的脸蛋:“你会说话吗?合着少爷活着,就是为了养你是吧?告诉你,你完蛋了,少爷今儿就把你卖了!哈哈哈哈!害怕了吧?” “奴奴好害怕,好害怕!”仙儿一脸快要哭起来的样子,这是他们常玩的套路,无论装成怎么害怕,她的眼里,有强忍着的笑意。 刘瑜笑着放开了捏着她脸的手:“你这也太假了吧?说吧,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不是,少爷要奴奴去跟大娘子说边地的事,那就是少爷要去边地了,偏生还不能让大娘子知道。奴奴过去了,还不能教她看出不高兴来,先在这里哭完了,把心里的不痛快都发作出来,过去大娘子那边,才好骗她嘛!” 听着她的话,刘瑜一下子就失神了。近朱者赤,来来往往,谈论都是各种机密事宜,仙儿也渐渐长大,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小女孩。她其实已经懂得了许多事,比刘瑜以为的,还要懂得多。 他伸手帮她掠起耳边散落的发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冲她点了点头。 仙儿便蹦蹦跳跳地去找如梦了,一如平日里,毫无心机的单纯。 “我是不是把这孩子带坏了?”刘瑜掐着眉心,苦笑摇了摇头。 不过这一次,似乎他头痛的事,越来越多。 因为如梦也过来找他了,她听了仙儿的话,却没有被诓骗:“公子,妾身知道,你要远行。” “嗯,你留在京师,打理一下太白楼还有咱们那些行铺、田地。” 如梦摇了摇头:“为何不教妾身同行?” “去了那边,我照顾不过来。”刘瑜也没打算跟她婉转。 如梦便没有再说什么,行了礼:“妾身体弱,不胜远行,自也无话可说,那请公子带上袭人吧。她没缠过足的,可以随公子远行。” 还没等刘瑜拒绝,如梦又说道:“不论公子要以何等身份远行,身边没个侍妾,便没有富贵人家的风范。” 这还真是一个让刘瑜无法拒绝的理由。 “好吧,袭人如果愿意的话,那就带上她吧。” 如梦便笑了起来:“她愿意。” 随着如梦的辞去,刘瑜愈加的头痛,这些人,原本单纯的人,都有了改变啊。 不过刘瑜所等待的消息,很快就到来。 王雱这一次倒是没有让他等太久。 天还没黑,王雱就坐着小轿过来:“明天你出京的公文就会下来,最迟后天。” 刘瑜倒是有些奇怪:“如此雷厉风行?” “这个,本想就你去大名府清剿细作,报上一功,但涑水先生那边,却是弹劾你,领着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差遣,坐视事态恶化至此,岂敢言有功!宰执那边,也有为你说话,却是愈加教涑水先生气结。” 刘瑜算是明白了,合着这是把司马光当枪使? 当然这也不算阴谋,阳谋吧,难不成,司马光真能看着刘瑜这个总要教邻国恼火,总要生边衅的家伙,步步高升?明显这不可能,按着司马光的理念,他觉得刘瑜这么搞,是在害大宋啊。所以他身为士大夫领袖,怎么可能坐视呢? 望着王雱,刘瑜心想以后司马光上台,要把新法全盘否定,真真也不是全无由头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然也就没有太多的变故。 据王雱说,官家在宫里,听着眼角都红了,情难自禁地拍着御座扶手,脱口说道:“刘卿真直臣也!忠臣也!国之磐石也!” 至于是真是假?这真不好说,因为王雱原话也是:“据宫中侍候的人等所言。” 就是风闻,听说。王雱自己也没亲眼看见。 不过这不重要,对于刘瑜来讲,重要的是皇帝终于没有召他进宫去说两句。 这说来很可笑,刘瑜一个七品官,担心皇帝召见他? 但事实上他是真的担心,司马光绝对不是低智商的人。 而且司马光是真心认为,自己为了天下百姓好的。 一旦知道刘瑜的谋划,知道刘瑜就是要去边地搞事的。 本着为天下苍生除一害的热血,司马光真就把刘瑜灭了,老实说,刘瑜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所以听着不用召对,刘瑜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章子厚与你素有交情,这回遣他随你同行,应能助贤弟一臂之力。”王雱喝着茶,缓缓对刘瑜这么说道,那脸上,一副“愚兄为汝操碎了心”的派头,就等刘瑜起身长揖拜谢了。 刘瑜听着眉就皱了起来:“我兄,章子厚要与我同行,倒无不可,为何不与我兄同来?” 对于章惇,刘瑜知道这厮是有胆色的,又能打,后来还当了宰相,可见韬略也是有的。 所以让他跟着同行,刘瑜倒也没多大意见。 第311章 赠你几句 这玩意谁知道,去到边地会闹出什么妖蛾子?有章惇作伴,真没什么不好。 只要是同行,为什么不跟着王雱过来,大家一起商量一下呢? “噢,官家和家大人,召了章子厚去叮嘱几句。”王雱微笑着说道。 刘瑜听在耳里,感觉跟被雷劈没什么区别了,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你们疯了么!” 章惇要跟刘瑜一起出京,然后他被宫中召对,这和刘瑜被召入宫有什么区别? 但这年代,对于间谍工作,真没什么人重视的,或者说,跟后世那重视程度,那保密意识,完全两个概念。从皇城司从开国到此时,都只不过配了四十亲事官,可见一斑。百万人的大都市,四十个亲事官能干啥?可就这样啊! 刘瑜极为无奈,跟王雱分说了一番,然后才跟他说道:“这跟召我入宫,让我廷辞有什么区别?” 王雱听着刘瑜拆开分说,却有点不以为然:“让章子厚先行,你迟几天出发就是了嘛。” 甚至王雱还觉得刘瑜小题大做,很有些不以为然。 等得他辞了去,刘瑜便对仙儿和吴十五说道:“现在天还没黑,趁没关城门,出城!” “有人来访,便说我报病在床,不宜见客。”转头又向如梦这么吩咐道。 不论司马光有没有看破这一点都好,刘瑜觉得自己还是把事情做在前头。 天没黑就出城,自然就不可以带上袭人了。 吴十五、张二狗和仙儿,就是所有的随行人员。幸好阿全叔这老管办事十分靠谱,用于伪装身份的商队,虽然宿在京师;但有一批陈年茶叶,连着骡子都在陈留县城郊外的庄子,原想着到时商队出了东京城,陈留那边的茶车,直接汇合一起走就得了,这时节倒是合适的备用。 茶叶不多,也就一车装不下,骡子拉着太吃力;两辆大车装不满。 全都是茶叶,不是大宋斗茶的那种高档茶末,也不是刘瑜弄出来那种冲泡式的茶叶。 尽皆是烂茶,而且还是陈年烂茶,各个茶铺卖不出去的压箱底货。 贩去西夏的茶,都是这种货色,要不快过年,大冬天的,哪收得起来茶叶? 这叫茯砖茶,用最粗陋的茶叶茶杆儿压成茶饼、发酵。所以放隔年卖不出去的陈茶烂茶一皆不管,总之就是这么整治成一块块,西夏人喜欢啊,“蕃部日饮酥酪,恃茶为命。”告诉他们这是茯砖茶新品种就得,保准一过边境就脱销。 刘瑜派高俅去皇城司叫了李宏过来,对他说道:“我先出发,你和其他人,等章子厚出了京,三五日后再启程。到时小高和杨中立和你们一走。” 听着这安排,李宏当然是不答应。 刘瑜就是他的靠山,要这么出行,有了风险,那李宏不就是靠山倒了么?到时皇城司都呆不下去啊! 不过刘瑜心意已决,李宏苦劝不果,也只好低头应了。 趁着最后的晚霞还在天际,刘瑜便领着吴十五三人,出了陈州门向陈留而行。 快赶慢赶,总算是赶到天黑时分,到了陈留县城外的庄子宿下。 这是刘瑜的庄子,没错,在陈留抄没那向家,刘瑜也没少落好处,他又不是司马光、王安石。能有好处,刘瑜不会手软的。 尽管这庄子是叫管事看着,平素没有来住,不过房间打扫还是干净了,看着主家来,管事的连忙就去张罗吃食,这一夜倒也跟在京师,没有什么太大差别。第二日起了早,刘瑜也就没有去跑步,吃了早饭,仙儿直接把两大笼馒头都用一张包裹皮打包了,扔在骡车上,一行四人,两辆骡车便这么起行。 一路去到西京洛阳,都是平安无事的。 东京汴梁和西京洛阳虽然也有四五百里路,但这一带怎么也算繁华之路,刘瑜一行人,都是尽量宿在县城、乡镇的客栈里,所以没有大雪的情况下,就是行得慢些,花多点盘缠,还是平安的。 到了洛阳城外,本来刘瑜是不打算停留的,谁知在城外遇着熟人,却是先前去京师找过他的侯可。老头儿骑着驴,带着一个长随,行色匆匆,但眼神极好,越过骡车就停了下来:“刘直阁?” 本来想混蒙过去的,但侯可却抚须大笑道:“相约不如偶遇,当浮一大白!” 由于侯可的相邀,人家这么大年纪,开了口,加上那袋冰冷的馒头,啃了几天也有些扛不住,刘瑜也只好和他入了洛阳城。 侯可尽管年纪不少,但仍有热血,一落席便道:“直阁赴边,当定远伏波!胜饮此杯!” 尽管面上不动声色,刘瑜却是微微心惊,侯可看得他出行,就能猜到他要赴边关搞事,司马光会蠢到看不出?不过这事刘瑜不可能跟侯可说起,就开口岔开话题问道:“年关将近,侯先生是欲归故里?” “朝廷欲复议郑白渠,召老夫相问。所以老夫得去郑白渠左近,实地查看,方能奏对。”侯可笑着这么说道,年迈的脸上,几乎每一道皱纹,都洋溢着冲劲。 刘瑜听着心中便有几分敬意,这年头,为了办事,临过年还这么奔走,这位真是热血人。 所以尽管没有挑明自己要去何处,要做何事,但一席酒喝下来,倒也就成了忘年交。 彼此看着都顺眼嘛,自然什么都好说了。 不过临到最后,侯可却就望着刘瑜说道:“直阁,老夫仗着痴长数十岁,却有一句相赠。” “侯先生请讲。” “直阁若赴边,不知收敛,实取死有道!” 第312章 取死之道(上) 洛阳城的冬天,当然没有牡丹。 所以感觉和京师的冬天,除了人少些,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至少在刘瑜看来,就是这样的,特别是在黑暗的夜里。 面前这张桌子被油污渍浸了太久的时间,无论小二如何勤劳拭抹,在烛光下的桌面都总是难免会有油渍的反光。看起来,跟刘瑜在京师的物业,太白楼酒楼的桌子,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特别是关上店门的现在,北风在外面呼啸着。 以前太白楼里,也有个算命先生,每每喜欢赠人几句的老头儿。 所以越发教刘瑜很有种错觉,是不是自己仍在京师? 他喝了一口酒,看着一脸严肃的侯可,摇了摇头放下酒杯: “侯先生,我敬重你,但这种一惊一乍的玩笑,老实讲,十年前我就觉得乏味了。” 盯着刘瑜的眼睛,侯可在烛光下沉默了半晌,看上去,他的脸容有怒意。 他本来就是个很直的人,直到连皇帝都敢喷,所以哪怕有韩相爷照拂,仕途仍然一直不太顺。故之,侯可并没有给刘瑜什么面子:“你信不信,老夫三息之内,就能把你放倒在地,饱以老拳?” “信,不过我会跑,只要我跑起来,就算是铁鹞子,没有马也不一定能追上我。” 侯可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好半晌用力一拍桌子:“小子,你倒是合老夫的胃口!” 这回,他没有称“直阁”。 他也没有再绕弯子,只是把杯中酒喝尽了,用衣袖一抹嘴,便开口:“你对那些军中悍卒极好,可是有的?不要解释,你听我说完。你向来对军中的男儿,很是看得起。所以西军里,又籍着范文正公的旧谊,很有些人,愿为你效力。这就是你的取死之道。” “你可以杀军将,如韩魏公杀狄武襄的大将。” “你可以将军中悍卒,收罗为仆,护卫左右。厢军被官员当奴作仆的,不计其数。” “但你若与西军亲近,好与士卒同甘苦,好照拂他们的苦处,好为他们张目,你就是在找死。” 刘瑜听着心中一震,若有所悟。 却见侯可挟了一筷子牛肉嚼了,冷笑道:“是不是觉得,以前你就这么干,什么事都没有?以前,你是白身。如果你愿意转为武将,大抵你还可以继续这么干下去。要不然的话,自己好好想想,文尊武卑,这四个字,到底是怎么写的。” 说完之后,侯可放下筷子,抬手一拱:“直阁慢用,老夫酒够了,先行告退。” “侯先生请。”刘瑜机械地起身还礼。 在侯可走后,他坐了下来,在这个雪夜里,在这洛阳的客栈,空泛的大堂里。 刘瑜很清楚侯可说的是什么意思。 大宋刻意引导的文尊武卑,就是因为宋太祖就是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才得了天下的。 文官,便是尊贵些,离基层的士兵很遥远,他们了不起就喷皇帝吧,把唾沫星子溅到官家脸上。但也就这样罢了,文官不可能黄袍加身,不可能来坏了赵家的江山。武将不同,武将必须打压,因为他们有军心啊,他们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宋太祖啊! 当年仁宗皇帝替狄青辩解,说狄青是忠臣。 文彦博和欧阳修当场就喷皇帝:“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 武将有了军心,他们再忠臣,跟宋太祖一样,下面的人要他坐龙椅啊,就可能黄袍加身! 这就是大宋的基调,压根不论,到底是不是忠臣?到底有没有反意? 只要有军心,“朝廷疑耳!” 四字就足够把大宋的军神狄青,生生逼到惶惶不可终日,最后郁郁而终。 文官集团不会坐视这样的事发生,不会坐视第二个宋太祖出现。 北宋一代,狄青足以称军神,为什么会被文官集团这么联手阴杀呢? 刘瑜是读过许多史料的,有一种说法,就是狄青不肯洗去面上刺字。 狄青愿意留着它,鼓励底层士兵,不要因为自己出身卑微就自弃。 正因为狄青脸上有金印,所以士兵非常认同这位跟自己出身一样的大帅啊。 这就是军心,不是给下面人多少钱,不是收多少个悍卒来当护卫的问题。 所以,文尊武卑是表象。 真相是军心,大宋朝廷怕的是这个。 以前刘瑜无权无势无出身,他喜欢跟军汉走得近,那谁理会? 现在可不同啊,他虽是七品,已有了馆职,执掌皇城司,基本细作这一块,已是说一不二了。一旦西军之中,有大规模的军心相向,那将是比武将有军心更为可怕的事了。一旦刘瑜外放州府,比如说秦凤经略司,或是知永兴军路,那有了粮草钱银的权柄,怎么办? 到时刘瑜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宋太祖? 当然大宋的君臣,不会放任刘瑜成长到那个程度。 在此之前,他们就会干掉刘瑜。 若是仁慈些,必定会找个由头,把刘瑜踢去两广甚至琼州府之类的地方,变相发配; 不然的话,怎么搞死狄青,自然就有法子,怎么搞死刘瑜。 刘瑜无奈长叹了一声,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半杯,放下杯子,却是上楼去敲了侯可的门,侯可的长随开得门,刘瑜入内对着侯可,长揖及地:“多谢侯师教诲!” 然后退了出来,他没再说什么,侯可也没再说什么。 第313章 取死之道(下) 这种事,很忌讳的,大家心里清楚就可以了。 甚至第二日,侯可带着他的长随启程出城,也没有来跟刘瑜相辞。 仙儿倒是希望在洛阳住多几天,不过看着刘瑜面色阴霾,吐了吐舌头,跟客栈的厨房要了一大块熟牛肉,便也不敢多说。 出了城,张二狗实在忍不住,对着刘瑜抱拳道:“直阁,可是昨日那老头儿恶了直阁?若是,小人愿去斩了那老儿的狗头来!” 他是在刘瑜手下,得以从士兵混到现时的小吏,不单是得刘瑜提拔赏赐,前些日,还帮他弄了一个小使臣的武职。这年代的人,没有什么法律观念,更不要提公民意识。连张二狗的老娘,都叮嘱他:“跟着直阁当差,若出了事,你是定要死在直阁头前的,才不枉个男儿汉!” 所以,他当真是敢为刘瑜去杀人,倒不是吹牛。 “胡诌什么?滚回去陪十五叔赶车去!”刘瑜苦笑着,从仙儿手上拿过鞭子,便势要抽张二狗。 但行到中午憩息,刘瑜却就招手教吴十五和张二狗过来: “我若教十五叔或是二狗,去琼州那头,你们可愿意么?不是去办差,是扎根落户。” 张二狗倒没犹豫:“直阁若是差小人去,小人便带了浑家去,家里老娘,却就由大哥二哥五弟奉养着。” 但他这个是作不得准的,他的意思是苦了他一房,然后刘瑜会补偿他的家人父母的想法。 吴十五是明白刘瑜的意思,想了良久才长叹道:“少爷在哪,小老儿便在哪。” “开个玩笑罢了。”刘瑜笑了起来,拍了拍吴十五的肩膀。 不过却就把从昨夜以来,一脸的阴霾,尽扫而空。 因为刘瑜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或者说,他很怕死。 所以,他得有个计划,来应对可能发生的事情。 吴十五这种明白人,如果刘瑜不去,让他自己去海南那头的天涯海角,那他是不肯的。 但张二狗肯啊,这对刘瑜来说,就足够了。 并不见得,人人都能如吴十五看得明白。 等秦凤路的事办完了,调一批人,以安插细作的名义去琼州,或许并不太难。 “我们得想法子赚钱,赚足够多的钱。”刘瑜若有所思,拍了拍仙儿的脑袋。 不过当他们过了洛阳之后,进入河中府,路就不太好走了。 远离了京师,治安情况并不是太好。 甚至进入河中府的第三日,他们已经遇到两伙劫道的“好汉”。 一伙好说话些,是给了半贯钱打发走; 另一伙,却是吴十五下场,用言语把对方带头大哥挤兑出来,出来做过一场,当场杀了那伙好汉的带头大哥,其他十来人方才一哄而散。 还遇着一伙巡检,刘瑜准备齐全的文书,一概不管用,不给钱便不放行。 吴十五再能打也不行,二十几个巡检的土兵,长枪横在那里,除非吴十五能飞过去。 仙儿倒是很兴奋抽了刀出来想要厮杀一场,还把一个长条箱子递给刘瑜:“少爷,射他们!” “这是我家主人的名帖,诸位官爷或是硬要收钱,那我等便给了就是。” 刘瑜扯住仙儿,示意张二狗让开,自己上前把名帖递了过来。 看着名帖上所写的刘瑜头衔,直秘阁,又是判国子监事,那巡检倒就挥手让路,没有再提钱银的事。文贵武卑,还真是一点不假的。张二狗恨恨地骂道:“直阁要是亮出身份,不吓得那群土兵当场就跪下乞饶!” 吴十五听着哑然失笑,伸手往张二狗头上扇了一巴掌:“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这就是阅历的问题,这种荒郊野外,要是刘瑜亮出身份,那就是逼这些巡检土兵动手,杀人灭口了。为啥?因为刘瑜一旦这身份是真,去到州府,只一句话,就能把这些土兵包括巡检一并治罪啊,还不如在野外直接做掉,了结祸根; 而刘瑜只递名帖,他们得罪的,不过是直秘阁手下的家人罢了,只要放行,便得了,何必节外生枝? 但行到解州地带,大约中条山地界,却就生了变故,几截粗大树干被横在道路上,刘瑜等人两辆骡车方才行到,就听着一声锣响,前后左右密密麻麻,看着约莫百十人围了上来,当头的人扯着破锣嗓子喊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张二狗刚骂了一句,七八枝羽箭就钉在骡车前面。 刘瑜和吴十五互相对望,不禁都暗暗摇头。 不说双拳都敌四手,单这七八把弓,刘瑜四人压根就扛不过啊! 吴十五和仙儿再能打,也不会破箭式啊。 “这两车货拉上山去,老头儿回去弄钱,拿三贯钱来,便放了你们三个。” 二百五十二章 妥协 前路是两个成年人合粗的树干,至少七八根交叠着,狼牙交错斜指天空,别说是骡车,就是军中骏马,也难保证一跃而过。左右山林之中执着长枪、长棍的土匪慢慢迫近;他们两辆骡车的后路,也有密密麻麻的人涌上来,至少二三十人,尽管手上拿着的是粪叉子和镐头,但那玩意轮圆了砸在身上,绝对也是致命的。 更重要的山崖上,还有七八张精准的长弓。 坐在车辕上的刘瑜,按住了想要抽刀的仙儿。 不单如此,刘瑜还冲着前面的骡车叫道:“十五叔、二狗,别动手。” 别说刘瑜这四人,就是带齐了人马,随行的李宏等人全都发疯了,披着甲赶路,遇着这情况,只怕也无计可施。 当然如果大队人马,自然会派出哨探,估计前锋被截住,后面人手可以撤离。 但这种情况下,只要被截住了,就是想找死,也压根就不可能拉个垫背的。 刘瑜下骡车,拱手唱了个四方诺:“诸位好汉,学生徐州人士,这快过年了还出来,就指着这两车茶,贩些银两,好回去凑合过个年啊。好汉,不瞒诸位,先父过了世,家里田都卖尽了,族里虎伯狼叔,连祖宅都霸了去,舍弟又被叔伯所陷,教官府拘了去,十五叔回去,哪能筹到银钱来赎人?” 这时便有两条大汉,拖着朴刀从山林出来,将骡车上的货,拆开看了,边看边骂:“入娘贼,真他娘的是茯砖茶!拿去拜神,都得让庙祝扔出来的垃圾!”、“还真他娘是个穷酸啊!” 刘瑜陪着笑:“好汉、好汉,不要扔茶啊!要不这样,学生随好汉去山上作客,教我这管家和妹子去贩货,这货在大宋虽贱,贩到西夏那边,它就值钱啊!到了拿了银子回来交给好汉,学生再下山,如何?” 第314章 妥协 “放屁!老子们便是要个痛快,哪有什么好性子,等你去贩茶!”其中一条大汉听着火起,一刀就把装茶叶的麻袋劈成两片,提刀就冲着刘瑜走过来,仙儿一下子拦在刘瑜的身前,她象一匹母狼,恶狠狠地盯着那条高大壮汉。 不过另一个大汉却伸手把同伴扯住:“等等,金九,这酸丁有些义气,这小娘子也有些胆气,别坏了他们性命,等哥哥过来了再行处置。” “有啥好处置的?劫不着钱,全插了就是!”那个唤作金九的高大壮汉,不耐烦地甩开了同伴。 这时却就听着山林里有人冷声说道:“金九,寨子里看来轮到你作主?” “张家哥哥,兄弟我也是吓吓这厮罢了。”金九退了两步,搔着脑袋笑道。 山林里这回出来的有七八人,众星捧月行在中间的,却是一个头戴英雄巾、燕颔虎须的大汉,他行到骡车边,上下打量了刘瑜一番,方才开口:“你是读书人?” “是。”刘瑜有些不明所以。 “行了,你跟我去山寨,把人治好了,送你下山,另有盘缠相赠。”那戴着英雄巾的汉子,说着又挥了挥,对身边说道,“弄个布兜,搭个滑竿,这秀才怕是没法跟咱们一样走山路的。” 刘瑜看着其他土匪应了,自去张罗,连忙上前说道:“这位好汉,学生读的是孔孟之言,要去应试的啊!不是医书。” 那戴着英雄巾的壮汉,不以为然地说道:“就是要去考官的,考进士的书嘛,对不对?” 看着刘瑜称是,他一拍大腿:“那就没错了,戏文里不是唱着么?不为良相,就为良医!俺虽不认字,这戏文却还是记得了。反正你现在也还没当成相爷,自然能当良医,随洒家去便是了!” 这是什么逻辑?刘瑜饶是心理素质很好,一下也愣了三四息才回过神来。 不过这形势下却也不容得他拒绝,要不然的话,一旦谈不妥,火拼起来,死在这里真没什么意外。刘瑜可一点也不想死,所以他便点了点头,对那戴着英雄巾的壮汉说道:“不知哪位英雄当面?能否赐下名讳?” “啥名讳,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洒家叫张大牛,这解州的好汉,送了个浑号,唤作操刀鬼,你叫洒家牛哥也得,鬼哥也得,都随你!”这戴着英雄巾的壮汉,随口这么应了一句。 刘瑜点了点头道:“牛哥请了,随你去治病可以,便请放学生这妹子先走。” “少爷,奴奴不走!”仙儿却倔了起来,她平时看着有点呆萌,但这种生死关头,她却是拎得清的。 刘瑜没理会她,向前两步对那张大牛说道:“牛哥,人治得好,自不消说;治不好,学生与管家、长随,三条命赔你一条,也便是了。都是道上的好汉,祸不及家人,为难学生这妹子,不是个道理。” 张大牛摸了一把胡子,突然笑了起来:“操儿八蛋!这真好玩了,你说她是你妹子,她管你叫少爷?不过你这秀才倒是有胆色,行!洒家还是头回见着,不爱自己性命,硬要保全丫头的少爷,今儿就卖你秀才一个脸面!” 说着对手下挥了挥手:“放这小娘子走!” “少爷!”仙儿就急了。 刘瑜冲她摇了摇头,指着之前仙儿推给自己的包裹:“听话,带着馒头和这个包裹,回去寻你章子厚哥哥,把这包裹里的信物给他,看看他能不能将就筹出点银子过来赎人吧。” 张大牛叫手下过来把那包裹打开,里面仔细装着一截木头、两条木片,几个铁栓子,几条三寸左右的铁条,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倒是有个土匪把其中两截木片拿起来,看了一眼道:“这要裁成两截,倒能做好弓。” 可惜已成两截,自然也就不值当什么,随手裹起扔给仙儿。 仙儿提着朴刀背起包裹,抹了一把眼角的泪,冲着刘瑜说道:“少爷,奴奴一定会来救少爷的!” 刘瑜苦笑道:“你得听话,把信物给章子厚,自有他作主,你千万别乱来。知道吗?” 仙儿点了点头,自往来路去了。 看着这一幕,张大牛伸手拍了拍刘瑜的肩膀:“你这秀才,倒是硬气。走吧,随洒家治人去。” “好,牛哥,请。”刘瑜没有再说什么,从骡车上,把自己的行李背上,连跟吴十五、张二狗使眼色也没有。土匪弄了个滑竿过来,刘瑜也没逞能说自己能走,利索坐上去,还给抬滑竿的两位道了谢。 山路蛮难走,又有积雪,走得不快,刘瑜竟在滑竿上睡着了。 那些土匪看着,不禁哄笑道:“秀才在山下看着硬朗,这当口,却是吓昏过去!” “能撑到这里才瘫掉,算是有胆色了,这厮很是仗义,一会到了寨子里,治不好病,给他个痛快,别他娘作贱人家。”张大牛倒是喝止土匪的嬉闹。 走了不到两百步,张大牛却又对手下吩咐道:“那管家,缚紧些,看着是个手底下有功夫,杀过人见过血的汉子,别他娘的折腾出什么事来!” 不吩咐还好,一吩咐下去,这伙土匪才发现,吴十五不见了! 又派了人回头去找,发现押着吴十五的两个土匪,昏倒在路边。 没有失踪的张二狗倒是因此一路上,挨了不少拳脚。 刘瑜被他的惨叫声吵醒,看着有土匪都拔了刀子冲着张二狗比划了,便在滑竿上,向张大牛说道:“牛哥,要是还没治人,学生这长随就要见血,那横竖是个死,也不用劳烦这两位好汉把学生抬上山了,往这山崖一跳,大抵总能死得去的;就是硬绑了上山去,把人治活就难,把人治死,却是简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张大牛倒没生气,咧嘴一笑:“操!没料到酸丁里,也有你这般胆色!” 回头把那亮刀子的土匪臭骂了一通,这才算消停。要不然恐怕没到山寨,张二狗少不得给切下一根半截手指,一个半个耳朵的。这可一点也不夸张,虐俘不人道?别说土匪了,这年头就是各大国的正规军,都一样没这讲究!大宋的禁军甚至连自己人都虐,往脸上、身上刺字的,虐个俘算啥? 去到山寨的一路上,刘瑜倒是和张大牛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到了寨子里,基本刘瑜已经了解这伙土匪的情况了。 张大牛跟大宋开国时的王小波起义不一样。 或者说,现在大宋的阶级矛盾没这么尖锐,没跟那时一样,搞到活不下。 基本天灾了,难民就都编厢军里去,虽说进了厢军日子也是艰难,但起码能活,不至于说活不了。 张大牛这一伙,原本大多是自耕农,虽不富,但也不算社会最底层的贫苦人。 但他们不耐烦种地,要过快活的日子,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出来抢。 抢着抢着,就弄出人命,开始是二三十人上山落草,后面这操刀鬼张大牛的名号起来了,解州左近的绿林好汉,便陆续来投,发展到此时,三五年过去,竟有近百人的规模。 “秀才,洒家五弟,就在这里,你要什么药,只管列出来,只要河中府有的,三五天里必能弄到。但你要个千年灵芝、万年人参的,那就别开口了,自己痛快抹了脖子就是,洒家也不作贱你。”张大牛虽不认字,心眼可是活络,开口就把刘瑜的退路堵死了。 要没这份心力,他也聚不起这百来号的山寨。 刘瑜也没有辩说什么,上前去看了这位“五弟”的伤势,看了半晌,对张大牛苦笑道:“这寨子里的好汉们,跟这位是有仇?你们是嫌他死不够快?” 第315章 一技傍身不碍人(上) 要是这位“五弟”血糖高还是胆结石、脂肪肝、红斑狼疮之类,那刘瑜自然是束手无策,好好想想,怎么拖延时间,找机会逃脱,等吴十五和仙儿那边来接应才是道理。可看了病人,别说,能不能让人活下来不敢保证,但这伤刘瑜还真能治。 因为是刀伤,这玩意,刘瑜当年在秦凤路,就给西军的士卒治过。 不过一开始并不是他会这个,他也不是学医的,怎么可能会? 而是当时他不出手,那些在青唐人手下把他救出来的西军士卒,就得等死。 所以他也只能咬着牙上,怎么说清创、消毒、缝合这些常识,他总还是比其他人有优势。 至于说看见血肉迷糊的不适,那玩意吐上两回也就不吐了。 治一例是咬牙,治上三例,以后有这伤的,大伙就知道来找刘先生了。 当然,刘瑜也治死过好几个人,但至少这种刀伤,他并不陌生。 所以刘瑜说话也底气足了许多:“教学生那长随过来。” “秀才,你先把治好再说吧!”边是土匪听着就不乐意了。 刘瑜盯了他一眼:“你跟这位有仇?你不想他活?你能给他治?你跟他没仇,又想让他活,你又不会治,你在这里咋呼什么?赶紧教我那长随过来!再拖下去,这位就没命了!” “让人过来。”张大牛抬脚踹过去,那被刘瑜骂愣了的土匪连忙去叫人来。 张二狗很快就过来,嘴青脸肿的。 刘瑜打开包裹,取了小刀、镊子、针线出来,对张二狗吩咐道:“煮开水。” “烈酒,干净的棉布。”这是对张大牛说的。 东西倒是很快就准备齐整,按着张大牛的说话,这位“五弟”身手好,为人最是豪爽,山寨近百号人,都喜欢他,爱戴他。只要能让“五弟”好起来,大伙别说烧个水、凑些酒,真要割大腿肉当药引,保证至少都有一二十个人站出来。 刘瑜全程蒙着半边脸,没去理会张大牛在一边唠叨。 倒是张二狗受不了:“本家的大牛哥,你能消停一会吗?” 更是冲着刘瑜问道:“先生,这治病呢,这能轰他出去不?” “闭嘴。”刘瑜骂了张二狗一声,把一根软木棍塞到那位“五弟”的牙关里,然后开始清理伤口上那些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的药膏——也许是香灰混着泥巴、或是童子尿,反正天知道是什么东西。 把那一层刮下来,足足花了两刻钟,才见着创口。 看见创口刘瑜就停手了,扯下蒙面的布,对张大牛说道:“这病情有点复杂,学生得跟牛哥单独说一下。” 说着挥了挥手,示意张二狗也出去。 张大牛终于收敛了方才喋喋不休的话语,对手下歪了歪脖,教他们也都出去。 “牛哥,这替死鬼,不该让我当。” 张大牛冷笑道:“秀才这话从何说起?” “药医不死人,这该死的人,我再怎么医,他一会还得死。” “关键是他非死不可,却不是因着我是庸医。” 张大牛盯着刘瑜足足有十来息,才冷哼了一声:“有些事,总得有人担起来!” “学生肩膀太窄,怕是担不起这事。并且,这么折腾,对牛哥也是不妥的。” 刘瑜不慌不忙地说道:“一个半路劫来的秀才,把人医死了,日后大家一想,这事就疑点重重了。牛哥,事怕有心人啊。学生倒有个主意,不如把他救活了,马上送去解州,路上扛不住去了也好,死在解州的医馆也好,至少这事,牛哥是尽了力的,日后有什么风言风语,却也伤不了牛哥分毫。要不是以后被人一撩拔,人心一散,队伍就不好带了。” 听着这话,张大牛那生得豪迈的脸上,却就不禁眉目一紧。 不为啥,这话说到这份上,算是点透了,张大牛清楚,刘瑜已看清楚了这山寨里的关节。 他沉吟了一阵,大笑道:“秀才只管尽心医治,生命在天,不论治得如何,断不会害了你性命的。这边寻着你过来,也是想把五弟的伤势稳下来之后,马上就得送解州医馆里,寻那号称活死人、肉白骨的陈老医生来救治!” 他的声音极大,几乎大到整个山寨都能听得见。 那些土匪听着无不点头,有人低声骂着同伴:“你这腌臜东西,先前编排张家哥哥呢?你听着,张家哥哥,是你想的那等样人?呸!”、“鬼哥果然是仗义的,也不枉我等抛家弃子来追随啊!” 张大牛说了那席话,便没有再留在病人的房间里,冷着脸把其他土匪也哄了出去:“凑什么热闹?五弟伤成这样了,赶紧让秀才好好治,都出去、都出去!别在这里闹腾,谁他娘的不听招呼,老子抢了刀,排头砍过去!” 不过临出门,张大牛却又对刘瑜说道:“秀才,你尽心尽力便好,道上的好汉,不比狗官,说话算数。只要你尽了力,治得怎么样,不会怪你的!” 待得张大牛也出了去,张二狗低声说道:“先生,这还给他治啥?” “治不好他,咱们怕就要死在这里。”刘瑜低声回了张二狗这么一句话,然后拉上蒙脸的棉巾,不再说话。 刘瑜会相信张大牛说的,治不好,也不会害了他们的性命? 他要能信才是真的见鬼了呢。 第316章 一技傍身不碍人(下) 这位“五弟”陪葬,刘瑜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为什么呢?”张二狗就不明白了。 “方才那张大牛,不是说救不活,也不赖先生么?” 张大牛不怪刘瑜?那有什么用!这山寨还有近百号人呢,到时听着病人不治,群情汹涌之下,张大牛“制止不及”,刘瑜和张二狗,能死个痛快,就算祖上有荫护了。就是让人点了天灯,或是活埋陪葬了,刘瑜还真一点也不意外! 刘瑜一边清创,一边对张二狗说道:“你看这创口。” 如果说那一层花了刘瑜两刻钟,才清理掉的不知道是刀伤药、还是香灰、或是童子尿混泥巴的东西,可以归结为这个时代,对于外伤护理知识、常识的无知。那么看到创口,刘瑜就觉得,这位“五弟”,是高手。 就算刘瑜对于搏击,几乎是零天赋。 他仍然很有把握地对张二狗说道:“这绝对是高手。” “有多高?”张二狗有点反应不过来。 刘瑜清理了病人大腿上的几外创口,这人身体好,加上天冷,居然没有化脓,把烈酒当酒精,倒上消毒,嘴里却对张二狗说道:“沙场厮杀我就不知道,如果是单打独斗、江湖厮杀,可能比鬼章青宜结还高。” 凭着他几年前给西军悍卒做了上百例外伤缝合手术,外加治死了近十人的经验上,他真的能看出,躺床上这位是高手。不得不说刘瑜这经验,现代外科医生真没几个有的,别说治死近十人,治死一个恐怕这医生都当不下去了,治死两个那就不用说了。 更别提,还有软组织锉伤给刘瑜治成截肢的,那就更多了。 张二狗捞出从开水里煮好的针头,小心地用镊子穿了线,递给了刘瑜:“比鬼章青宜结还利害?那真心了得!先生,您怎么能识别出,这位是高手呢?” 刘瑜却就没有细说:“伤口会说话,你好好琢磨这伤口。” “五弟”身上的创口,基本都在四肢、大肌肉群上,很明显这位在厮杀过程里,有意识避开内脏、血管的伤创;另一个就是所有的创口,基本都不深,刘瑜在现时张大牛离开之后,开始清创,更加确认了这一点,没有见骨的刀口,创口都比较长,但都不深。这人在受围攻的情况下,中刀的瞬间,顺着刀锋躲避,以拉大了创口尺寸的代价,来减入创口的深度。 道理是这样,但江湖厮杀又不是演戏,不会说一个人上来打完再上另一个的,肯定一涌而上,众多雪亮钢刀乱砍吧;也不可能出现说:“我中刀了,好,我顺着刀势来个翻滚!”那是评书话本里的桥段。 现实中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位“五弟”,绝对是高手,而且身手极为敏捷,对手每一刀,就算命中了,也没能“砍实”。 合上张大牛的话,这山寨里,大家都爱这位“五弟”,最是豪爽义气,就算要割大腿肉当给“五弟”药引,怕也能凑出一二十副来。 一个身手过人,又受土匪们爱戴,众望所归的草莽英雄,一下子形象就完整了。 问题就来了,那张大牛于这山寨里的位置,被放在哪里呢? 有这么一位“五弟”,张大牛是不是处于被架空呢? 或者说,张大牛是不是压根就不想这位能活过来? 所以刘瑜刚才,才会跟张大牛发生那一番对话。 “擦汗。”刘瑜打完结,对张二狗说道。 这是第六处刀口了,每一道都得缝上至少二十来针,刘瑜感觉自己在把一个破碎的布娃娃拼凑起来一样。这年头,又没输血,又没消炎,如果不是这高手身手好,刀口都不在大血管上,怎么也撑不到现在。 刘瑜接着给第七处创口清创时,张二狗看着刘瑜累得不成,低声说道:“先生,要不小人来弄吧?看了六回,小人应该也能整的!” “不得胡闹!这是外科手术,你当是七巧板?”刘瑜瞪了张二狗一眼。 这时却就听着有个虚弱的声音笑道:“这位先生也太谦细了,让这兄弟来,我看也无碍。” 却是那病人,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苍白的脸上,居然还挂着微笑。 连张二狗也不得不感叹,这真是一条英雄汉! 刘瑜面无表情,把那截软木棍,不由分说塞到对方牙关:“闭嘴,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英雄汉,便有不羁的性子,这位也不例外,虽是虚弱,仍坚持吐出那软木棍,笑道:“我敢让这兄弟治,死了也不怨他。先生不必这么小心,都是草莽的汉子,这条命没那么金贵。” “以前西军的悍卒,不听招呼的,我试过把手脚打断,治完刀伤,再连着帮他们正骨的。” 刘瑜说着停下手来,重新拿起那软木棍,对病人说道:“你信不信我先把你毒哑,治好之后再给你解毒?毒哑之后再解毒,往往会出现一个后遗症,就是不举。你要不介意,接着说,我先把你毒哑。” 然后他再次把那软木棍塞到对方嘴里。 这下连张二狗也不敢开口了。 病榻上的“五弟”,咬着软木棍虽没敢出声,但刘瑜接来清创,又是烈酒消毒,他却丝毫不呛一声,连眉头也没皱。刘瑜看着却就皱眉了,伸手取下那软木棍,对病人问道:“这么清创、消毒,不痛?” “这值当什么?先生只管施为便是!”病人尽管虚弱,言谈之间,却尽露豪迈之气。 刘瑜点了点头,对张二狗道:“把小刀拿去火上灸烧,再给我。” “快些去,这病人的患处,已失去知觉了,这肉得剜掉一些,才能缝合。” 张二狗应了一声,连忙接了刀去。 刘瑜对病人说道:“你这伤口,烧酒浇上去,都不知痛,得割掉一些。” “何必再三说道?只管做就是。” 刘瑜点了点头:“如果割了之后,还是不知道痛疼,那恐怕这条腿也得切掉。” 病人听着,终于眉头一紧。 第317章 药医不死病 刘瑜冷笑道:“硬朗是好事,强撑就是蠢材了。在西军里,我遇过这样的蠢才,不是一个半个,死撑着说不痛,你说不痛,我只能当是坏肉割掉,原本缝合上去,十天半个月就能好的伤的,硬要撑到斫掉小腿,瘸上一辈,你说这人,蠢不蠢?偏生就有这么蠢的!” 这时张二狗灸烧好了小刀,用布垫着刀把过来,刘瑜接在手里,对张二狗吩咐:“再用烧酒洗一回,他要还不知道痛,再割。” 张二狗连忙照做,这回病人皱起眉来,苦笑道:“却是痛的。” “真痛还是假痛?你不要怕割肉,就骗我说痛,我看你表情,似乎不太痛!” 病人无奈道:“其实火辣辣的,蛮痛。” “咬上。”刘瑜把软木棍递了过去。 然后放下小刀,拿上镊子,给他缝合了起来。 足足忙了前后近一个时辰,才把那七道伤口,加起来怕有近三百针,缝合完毕。 又取了类如九里香、田七之类药材,研了粉,敷了上去。 刘瑜又要了一瓶蜂密,仔细粘在创口上。 又问了病人:“寨里可有新鲜芦荟?” 竟真的有几盆,便又剖了芦荟的叶肉,敷贴了上去,再把煮过的棉布绷布,仔细缠好。 “五日之内,不得用力,不得动弹。不然后我就把你四肢打折了,连正骨一并做。” 病人只好苦笑着点头道:“是,便依先生的话。” “张大牛为何要你死?”刘瑜教张二狗收拾了器械,先行出了去,却向病人问道。 病人听着脸色一沉,摇头苦笑:“白某从不曾恶了阿牛,着实不知,为何他要这般做。” “我说你就信?”刘瑜却紧逼着问了一句。 病人剑眉一扬,笑道:“先生不必诈我,白某从先生让阿牛屏退左右时,就醒转过来了。” 刘瑜无声地笑了起来,清创之际,若不是看着肌肉动弹,知病人醒转,刘瑜何必与张大牛说那么多话?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拍了拍病人没受伤的肩膀:“好好养伤,你在寨里可有心腹?我去帮你叫过来吧。” “有劳先生。”病人倒是没有拒绝。 刘瑜帮他叫了人入内,就自行了出来,看着张大牛一脸的紧张,刘瑜抬手道:“幸不辱命。” 张大牛笑得有些牵强,刘瑜却一把握住他小臂道:“张家哥哥,幸不辱命!当是张罗送解州,寻外伤圣手才是道理。” 这一句说出来,张大牛便恍然大悟了,反手握着刘瑜的手,感激地说道:“多谢秀才!多谢秀才!” 又对手下说道:“去取十贯钱,二十两银子来给秀才当盘缠!你们四个,送先生下山!” 刘瑜却一把扯住张大牛,低声道:“万万不可,万一下山失足,掉落山崖,到时张家哥哥,若被指摘,寻庸医来害了兄弟性命,再杀人灭口,那张家哥哥岂不是有嘴也说不清?还是等送病人去解州,学生同行去解州就好,再说有学生两辆骡车,到时入城也方便一些。” 张大牛脸色有点尴尬,干笑着道:“秀才计较得是!便依秀才的章程。” 便又叫人去张罗出一间房子,来当刘瑜和张二狗宿下。 “先生,刚才为何不下山?”张二狗就不明白了。 刘瑜冷冷一笑,下山? 要是仙儿和吴十五也在,他倒愿意试一试,有他们两个在,加上张二狗,看看半路能不能把四个土匪干掉,胜算还是很大的;可只有他跟张二狗,还是算了吧。张大牛明显就是要安排人手灭口的作派。 他只是对张二狗说道:“我先睡一觉,晚上我来守上半夜,你别乱走动,有什么事叫醒我。” “对了,无论听见什么声音,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不要出去,如果你想活命的话。” 说罢倒头就睡,这一台手术做下来,也当真是倦透了,不一阵就响起了微微的呼噜声。 夜幕覆盖了天地的时候,刘瑜准时的醒了过来。 张二狗正在吃一碗灰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麦粥还是米粥。 不过是边上木盘里,那叠大块头,份量十足的熏肉,看起来倒是颇为可口。 刘瑜坐了起来,伸手止住要说话的张二狗,后者是知道刘瑜的秉性,把准备好的木牙刷、青盐和方才煮绷带时,顺便烧开的冷开水递了过来,这些本是他们包裹里的东西,土匪看着不值钱,倒也没有搜走。刘瑜仔细的刷了牙,这件事如同跑步一样,他向来一丝不苟。 “吃食送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嗯,也许两刻钟,小人也分不太清。” “刚才很吵,有人在惨叫,小人想出去看,想起先生的话,便不敢出去。” 刘瑜点了点头,接着刷牙,牙痛起来那是真要命,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个时代没有根管治疗,更没有细致的假牙植入,他必须保证这一口牙能尽量的延长使用寿命,最好能用到老死的那一天。 外面的厮杀声音还在响起,惨叫声愈演愈烈。 但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有节奏的敲门声。 张二狗在床下摸了一截砖头,刘瑜冲他摇了摇头。 有什么用? 强盗窝里揣半截砖头,能济得了什么事? 除非项羽、吕布或是冉闵那样的人物吧,要不别说是砖头,左手干将右手莫邪也是白搭。 “开门。”刘瑜刷着牙,对张二狗吩咐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门打开了,门外是之前刘瑜缝了半天,才缝好的那个病人。 他的脸色仍旧是苍白,半倚在软榻上,由两名手下抬着他,进来了放下软榻,他便挥了挥没有负伤的右手,对两名手下说道:“两位兄弟,先在外边候着,有什么事好与我说一声,可好?” 那两个手下抱拳唱诺,便出了去。 病人饶有兴趣地望着在刷牙的刘瑜:“先生看来,出身是富贵之门,寻常人,便是有这讲究,在这景况里,却拿捏不起来。” 刘瑜并没有接他的话岔,漱了口,把牙刷捡给张二狗,方才对那病人冷着脸道:“还好你不是自己走过来,这样我就不用打断你的腿,再帮你正骨。你这边,天亮之前能办完事吧?别耽误我事,尽快天亮前办完,我好下山赶路。” 那病人愣了七八息,才回来神来,苦笑道:“先生,我等可是落草之人,你在这寨子里,便是认定自己不会有事?就没想过,我等会害了先生的性命?” 刘瑜连接话的兴趣都没有,拿过张二狗仔细用开水煮过的筷子,夹了几块熏肉吃了,便放下筷子,对那病人说道:“伤口痛不?痛?那就对了,不要去搔它,不要去用力按压它。要上茅厕时,教人扶着,别死撑,你一蹲下,大腿用力,伤口就会裂,你用手扯着东西,背后那刀口也会崩。” 说着冲门外两个汉子喊道:“你们听见没有?这位是死要面子的,他要解手,你们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自己去。扶着他的时候,要按着下背肌,你过来,我按给你感受一下,对!就是这里,他上背肌可缝了二十七针的,后腰又有横着的三针缝在那里,你们别乱扶。” 那两个汉子被刘瑜指挥得一愣一愣的,刘瑜交代完了,又对他们说:“别嘴里义气干云,同生共死,两肋插刀。扶他上几趟茅厕,就觉得受不了。到底有多少兄弟义气,就看你们能陪他去解几次手。” “先生放心!五弟哥哥不论上几次茅厕,我等都一定陪着他去!” 刘瑜摇了摇头道:“你们肯,我看这厮未必肯,到时他一逞强,一骂娘,你们就缩了。这样,拿纸笔来。” 取了纸笔,刘瑜就给他画了一个坐厕模样的架子,递到那病人怀里:“让木匠给你打造一个这玩意,你在屋里解决吧。” 病人苦笑道:“先生,这看病看到连解手都要管的?倒是平素医馆里叮嘱的,要忌口什么的,不曾听你说起?” “忌什么口,多吃肉,少放盐,不许喝酒便是了。” 这时外面喊杀声渐渐停了下来,有脚步声往这边而来,当头推了入内的,却是被五花大绑的张大牛,一见刘瑜便急急道:“先生救我!” “药医不死病,你这病我治不了。”刘瑜摇了摇头。 坐在边上的病人就好奇了:“先生,这阿牛身强体壮,他患了什么病?” “掉脑袋的病。”刘瑜很认真的说道。 然后他上下打量着病人,过了两息,居然说道:“这病你也患着,不太重,还能治。” 边上方才抬着病人入来的汉子,便有一人恼了,按刀喊道:“你这厮鸟,老子看你才是患了掉脑袋的病!你若不给五弟哥哥请罪,老子现就砍了你的狗头下来当球踢!” 张二狗吓得脸都白了,这刘瑜是干什么啊!强盗窝里,这明晃晃十几把刀,犯什么浑,说什么胡话啊,这是找死吗?连五花大绑瘫在地上的张大牛,望着刘瑜,都感觉到在望着一个死人。 第318章 说破英雄惊煞人(上) 病人并没有喊止他的手下,他含笑望着刘瑜,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刘瑜挥了挥手:“都出去,没心思跟你们瞎折腾。二狗,送客。” 张二狗战战兢兢地凑过来,拱手道:“列位,我家先生乏了,请。” 那笑容真心比哭还难看,一句话说出来,都带着颤音了。 只是张二狗不说便罢,他这么一开口,气得边上几个大汉都要拔刀。 那病人却就轻咳一声道:“都住手。” “先生,在下这病还有得治?”病人倚在软榻,认真地冲刘瑜问道。 刘瑜盯着他半晌,却笑了起来:“你若再称‘在下’,怕就难治了。” 病人却也笑了起来:“纵有雄师百万,不及朴刀锋刃在侧,先生未必妄言了。” “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这刀,杀不了我,何惧之有?”刘瑜也笑了起来。 病人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先生真当世英雄!” “我不是英雄,我很怕死,若这刀真是能杀我的刀,大抵我现在早就痛哭涕流,如果磕头跪拜能活命,我也大约会化身磕头虫。千古艰难唯一死,说不怕死,那不是欺人,便是自欺。不求饶,不外乎求饶无用,或是有些东西,比命还重,比死还可怕。” 刘瑜很坦然地述说着。 “先生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却又说有东西,比死还重?” 刘瑜笑了起来:“是。冉魏帝于五代,放言内外六夷,敢称兵杖者死!他是从小打仗打出来的将帅,岂不知道这么做,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他不怕死?不,只因在他心里,有些东西,比死还可怕,比命更重。” 病人点了点头,对刘瑜说道:“白某谨受教,恕有伤在身,不能全礼。” 刘瑜笑道:“下去吧。” 病人便教左右手下,扯着五花大绑的张大牛,退了出去。 张二狗等那些土匪关了厢房的门,还没回过神来,好半晌才开口:“先生,这、这、这?您真不怕死?” “我怕,只是我们或会死在张大牛手里,却不会死在这人手中。” 刘瑜淡然一笑,没有再解释,却教张二狗只管去睡。 这一夜张二狗压根就没法子睡着,一路的提心吊胆。 倒是刘瑜,到了下半夜,交代了张二狗守夜,直接又睡了,睡得无比安稳惬意。 天亮之后,起床刷了牙漱了口,刘瑜领着两眼乌黑的张二狗就出了门,直接在山寨里那一块不知道是算校场,还是晒谷地,还是戏台的地方,总之看出平日是扫过雪的空地,就在那里绕圈跑了起来。 山寨箭塔上几个土匪看着口瞪目呆,哪有这样的肉票? 有人回过神来骂道:“他娘的,这秀才以为他是来做客么?” 又有人想装上弓弦,给在场子里跑步的刘瑜来上一箭,却被同伴喝止:“莫要生事,昨夜五弟哥哥不是吩咐了?这秀才如果想下山,都由得他去。这是贵人,哪里敢无礼?” 于是也没有人来劝阻,刘瑜领着张二狗,足足跑了二三十圈,出了一身热汗,才回房间擦洗换衣服。 这山寨里似乎没有早餐一说,刘瑜打发张二狗去索要早饭,后者跟着刘瑜跑了这么久步,见着无人来阻,胆气也渐渐大了起来,吆三喝四,居然给他弄到两个窝头跟一锅小米粥回来,在院子里找了几块石头一砌,就把那锅粥热了起来,跟刘瑜分吃了。 病人大约在将近中午的时节,仍然由两个大汉抬着过来。 “先生说山寨的事要办利索些,以免误了您今天的行程,我原以为起来太迟,怕是送不得先生啊。”这就是嘲讽了,刘瑜昨天不说今天要走吗?怎么还在这里呢? 刘瑜却没有恼,指着张二狗收拾好的行李,淡然笑道:“早就收拾好了,这不,等着病患吗?你这伤是我治的,总得有个始终,走吧,等你好了,你要想回来,就可以回来了。” 病人一下子就被愣住了,好半晌才开口道:“可这寨子里,男女老少,近百号人,总不能说走就走吧?” “那是你的事了。你是我的病人,我带你走,好随时观察伤情。嗯,再带上三两人吧,可以照顾你,不能超过五人。其他人等,就自便吧。”刘瑜想了想,算是给了一个最后通牒。 而且他还对那病人说道:“跟你走的人,你得和他们说清楚。我这边是行军法的。” “请先生稍等片刻。”病人说罢,示意那两个大汉先把他抬出去。 张二狗紧张的问道:“先生,这能成?这、这人是劫匪啊!咱们为啥要带他走?” “我也是劫匪,这等人材,专门去寻就不值当,遇着了,怎么也得收拢过来,为我所用。” 刘瑜笑了起来,跟张二狗吩咐道:“等下他们过来,你拿出在京师的作派就可以,不用慌。” “小人省得!可这能成么?人有刀有箭的啊!小人虽不怕死,可小人至多也就能给先生挡上一挡啊!”张二狗的脸,都快皱成菊花了。 刘瑜没有再去跟他分说,只是示意他坐下不要慌。 过了大约三刻钟左右,病人又回来了。 这回跟在他身后的,有五条大汉。 他一入得来,却就向刘瑜问道:“斗胆向先生请教,为何入了先生法眼?” 刘瑜为什么要招揽他?又凭什么觉得他能被招揽? 第319章 说破英雄惊煞人(下) 他想弄清楚这个问题,也许也正是他身后的五个兄弟,想要弄清楚的问题。 “这山寨,看着是有章法的,不是张大牛这等人,能布置出来的东西。” “依着这山寨来看,你并不想造反。因为你们没有提出替天行道,也没有提出均贫富之类的口号。只是兄弟们有杀了人的,有犯了事的,不得不落草,聚在一块,算是啸聚山林吧。落草为哪般?其他人不想,张大牛不想,你不会不想。” “一个能让张大牛这创始者,感觉到威胁,能够让山寨百多号人都爱敬的人,你若说没想过,山寨以后的路怎么走,那也太假的。所以你肯定想过,你不造反,那就等招安。” 病人脸上神色一凛,沉吟着开口道:“不敢请教,相公官讳。” 张二狗看着对方改口称刘瑜为“相公”,他的胆气便上来了:“放肆!念你有伤在身,不能全礼,但怎么一点上下都不懂?何方人氏,想甚名姓,是个什么来去,总有述说清楚,方是道理。” 也就是相当要具上手本,把自己简历报了,再问别人是什么官职。 病人身后几条大汉,听着眼中尽皆不满,更有一人说道:“哥哥,俺便不愿受这鸟气,方才来落草,你看如今,八字还没一撇,这厮便抖起来了!依着兄弟看来,这不是什么好去处,我等还是在山上,逍遥快活便是了!” 这就是境界的问题了,连张二狗这在刘瑜身边跟得久的,都冷笑着嘲讽:“这世上岂有谁能逍遥快活?便是官家、宰执,也是不得闲的。你以为逍遥快活?他日大军一到,你如何逍遥?便是会投胎的,当个富家子,也需学会带眼看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数代家业,一夜化为乌有的事,也不是一桩两桩!” 论手底下功夫,张二狗能不能比得过这几条大汉,那是未知之数; 但论见识和口才,张二狗倒是没有给刘瑜丢脸。 那病人也知身边兄弟的话,太过肤浅,涨红了脸喝止了,却用右手架起左手,抱拳道:“某家金华白玉堂,不敢请教相公官讳!” 刘瑜听着,倒是脸色一紧:“白玉堂?” 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只不过刘瑜知道,流传到后世的评书话本里,所谓的展昭也好,三侠也好,都不过是艺术现象,也就是历史上并没有记载这样的人物出现。甚至去东京的期间,刘瑜还在皇城司翻阅过档案,真没有关于展昭或是南侠、北侠的记载。 谁知来到这解州的强盗窝,却遇见白玉堂? “锦毛鼠白玉堂?”刘瑜试探着问道。 那病人惊讶的望着刘瑜,平晌才道:“难不成相公听过白某贱名?只是这锦毛鼠的浑号,不知道从何而来。白某名玉堂,字五义。” 字一般都释名,例如刘瑜字子瑾,瑜是美玉,瑾也是美玉。 白玉堂,字五义,却是出《国语·周语》中的“五声昭德,五义纪宜”,也就是指谓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刘瑜苦笑起来,搞不好,这位真是话本里的现实原型? 只不过没什么三侠五义,有的是字五义的白玉堂? 原来张大牛和土匪们,不是叫“五弟”而是“五义”。 不过此刻,刘瑜也只能点头表示的确听说过,示意张二狗开口,后者便替刘瑜还了礼,却道是:“我家相公,便是直秘阁、左正言、判东京国子监兼勾当皇城司公事、赐绯银鱼袋刘讳瑜。” 白玉堂听着脸色大变,连忙吩咐教左右都拜了,自己也要挣扎着起身。 白玉堂刚要挣扎拜下,却被刘瑜喊止:“你敢乱动,一会便把骨头打折!” 等那五个汉子行罢了礼,刘瑜挥了挥手:“未完之事,速去料理,再等你一日。” 白玉堂领着那五条好汉退了出去,便有人低声埋怨:“哥哥为何叫俺等拜那秀才?” 又有人说道:“他说他是官儿,却不见拿出官身凭告,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哥哥,要不我等试他一试?” 白玉堂连忙喊止了那几个要作死的好汉:“诸位兄弟,可知道皇城司是什么衙门?平时都听戏曲、评书讲古,唐朝的‘丽竟门’、‘不良帅’、‘六扇门’总该知道吧?皇城司,就是本朝廷的丽竟门,这位就是管这个的!” 那几个大汉饶是匪性难驯,一时也吓得面都白了。 刚才说要去试一试刘瑜的那个汉子,喃喃道:“那这位,不就是管着我等绿林好汉,江湖豪杰的祖宗了?” “要真能投到这位门下,倒也不枉,只是哥哥,如何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祖宗啊!” 其他几人连连点头:“极是,若真是等祖宗,拜他倒不枉,可要拜错了,却就丢人了!” 白玉堂摇头道:“不会错的,这等人物,方才能是执掌皇城司的相公!寻常州府,别说拿到寨里来,只一有民乱,兄弟想想,哪敢出来见人?别说那些官儿,便是你我,身陷敌寨,便如孤鸟入人群,能有这番气度?” “刘相公,真英雄哉!” 边上五人听着,连连点头称是。这就是人格魅力了,白玉堂说的根本毫无逻辑可言,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大家听着,却便觉是这道理。其实,哪有什么道理?横竖就是他被刘瑜夺了心气,心里认定,刘瑜必定是执掌要害衙门的大官罢了。 于是接下来,山寨里的人手,白玉堂就安排遣散,只不过很多人出来落草,身上都有案子,或是家里诉了忤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年关将近,要回何处去。最后还是刘瑜给他们安排了个出路: “先在寨子里过年,过了正月,有家可归的就回家去;没家可归的,到时三五人一伙,在官道沿途开茶铺。” 白玉堂一听就犯难了,他这人是刻薄的,张大牛对他不满,搞小动作,他刚醒过来,夜里就把人杀了,连着张大牛的十几个亲信,也全没一个活的。 第320章 子不语 但对于手下的兄弟,他却还是讲义气。 要就这么安置,这些兄弟伙没什么活路啊,过不了几天,又得回山寨里来了。 因为这开凉茶铺,不一定能填饱肚子的。 特别是三五人一伙,沿着官道撒开,就算有来往客商,也不可能十里前打了尖,过了十里再打一次尖吧? 再说就是十里一个凉茶铺,至少有四五十人归不了家,或是无家可归的,这解州的官道,哪有百里的路程,可以安插上十几个凉茶铺?总不能五里一间吧? “我说的是河中府,这几十人,把河东府的官道,隔个六十里左右,置一间凉茶铺。” “也不是让他们卖凉茶为生,要记录来往商客的情况等等。这个过完正月,自然有人过来接洽细节事宜。以后每个月,还必须将记录下来的情况汇总上报到京师去。这不是个随便能干的差事。你得把人筛一番,多嘴的,好赌的,好酒的,全给剔出来,另做安排。” 听着刘瑜的安排,白玉堂总算定下心来,就按着刘瑜的章程,把人手清点安置。 山寨倒还是有点钱银的,开始的安置倒不用愁。 饶是这样,又拖了两天,刘瑜给白玉堂换了一回药,一行人方才下山。 谁知刚下到半山,白玉堂就扬起右手说道:“且住。” “不知哪路好汉前来中条山拜候?还请不吝赐教。” 说话之间,前方衰草晃动,有积雪掉了下来,却从草丛之中,走出来一男一女。 刘瑜看着眼都直了,伸手止住白玉堂,奔了过去:“仙儿,子厚,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这中间说来话长,但章惇却是一句话就了结:“知悉子瑾被困,惇仗剑而来!” 他真的仗剑,八面汉剑,那把去梁园路上,连斩数人的战剑。 章惇是个什么人?他是一个敢于遇见猛虎,拿面破锣就冲上去,把虎吓走的家伙! 所谓胆大包天,其实在刘瑜出头之前,这是属于章某人的形容词。 “子瑾,你逃了出来,这事却不能就这般算了!” 说着章惇指着白玉堂,对刘瑜说道:“这位朋友看起来是有伤,子瑾,你我先把伤病安置下来,留两人看着病人,咱们七人攻上山去,不过近百土匪,出其不意之下,足以击溃!”章惇一脸的豪气,那八面汉剑早就出了鞘,提在手里,一副手上战剑早已饥渴难耐的模样。 刘瑜傻傻地望着章惇,真心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叫仙儿往回路去寻章惇,是指着他出京必定带了亲随人手的。 至少二三十人总得有,再凭着官身文告,去附近州府、县镇,征发些马步弓手、巡检差役之类,纠缠个两三百人,却攻上山来;或是缓下脚步,仙儿这边是知道,李宏他们迟些也会过来,路线都是堪定好的,到时和李宏会合,章惇居中指挥,有数十悍卒,来个斩首行动之类的也可以。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得到仙儿报信的章惇,提把剑就过来了! 看样子,还是一接到消息,就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子厚兄,下山吧。”刘瑜长叹了一声,感觉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只好这么对章惇说。 可章惇不干啊,以后他成长到什么程度,那是以后的事。 现在的章惇,就是一个跟苏东坡出去玩,遇着猛虎拦路,跑去寺里拿个铜锣,冲回去怼猛虎,还真把猛虎怼怂了的人物啊。他觉得这事就这么完了,是不可以的:“子瑾,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以直报!” 他可真不是嘴炮,提着那八面汉剑,就往山上冲啊。 刘瑜连忙叫了张二狗一起,生生把章惇抱住。 张二狗被发了性的章惇一甩,整个人都飞了出去,要不是白玉堂手下两个大汉,伸手扯住张二狗的话,搞不好没死在土匪窝,倒是让章惇给摔下山崖去! 所以张二狗也火了,爬起来就吼道:“章相公!我家相公已平了山寨,您到底要冲上去杀谁?要报什么报?连匪首张大牛也已授了首,首级就挂在寨门上;其他人等这两天都陆续散了,无家可归的,在寨子里过完年,我家相公也安置好了。您到底要上去干什么?” 这里轮到章惇傻在那里了,好半晌才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刘瑜:“这怎么可能?仙儿说近百大汉啊!我也见识过仙儿身手的,她的眼光也是信得过的,她说至少五十六个好手,七八个善射的,那是绝对不可能有假!” 他指着张二狗,一脸的嫌弃:“子瑾你带着这个家伙,怎么可能把山寨平了?” 章惇甚至到了最后,还说:“子不语乎?” 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意思就是指怪异的事物。 章惇这么问,就是问刘瑜:你请了六丁六甲,还是什么妖魔鬼怪?要不这怎么可能发生! 刘瑜好说歹说把章惇劝了下山来,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慢慢地跟他述说这几天的经历。 白玉堂手下的大汉,却就有人不爽地低声咕噜:“若不是五义哥哥,带着我等投了刘相公,这位章相公,还真以为他能仗着剑,杀上山寨,把刘相公救出来?搞得他提那剑还真能杀得了谁一样?哈哈!” 虽然话一出口,就让白玉堂喊止了。 但这日没下雪,风也不急,山路之间僻静,这话倒是让同行之人听得一清两楚。 章惇是个吃不得亏的性子,当下就要翻脸。 还好刘瑜在他身边,一把按住他要拔剑的手,对他劝道:“何必?” 章惇却是咬牙道:“他是欺我剑不利!今日便教他,晓得章相公的剑杀不杀得了人!” “五义,让他给子厚道歉。”刘瑜也不太开心,这样很不好。 别说这大宋年间,就是放千年之后,也不说官僚体制吧,任何国家的商业项目组里,也没有说项目的执行人员,当面冲项目经理、制作人这一层开嘲讽的道理啊。这太扯了,这次类似人身攻击的,就是嘴贱,好歹也背着人才去嚼舌头。 不过章惇不爽白玉堂的手下,白玉堂却也不怎么看得上章惇。 所以刘瑜这么一说,白玉堂也只是自己勉力抱拳道:“章相公,白某的兄弟出身草莽,着实礼数有缺,还请您多海涵,莫要往心里去。” 章惇咬了咬牙,冷哼了一声:“汝等也配往心里去?若非看在子瑾的面子上,杀汝不过屠一狗!” 第321章 不服 刘瑜按了按章惇的手,回头笑着对白玉堂说:“下了山,让他们几个都回去吧。” 这事白玉堂办得不妥当,刘瑜是要那大汉出来,给章惇认个错罢了。 白玉堂倒好,还是一副草莽大哥的派头,兄弟惹了祸,他出来扛下。 这样等于说立了山头,刘瑜当然不待见他这作派。 白玉堂被刘瑜一说,也醒觉了过来,现时,他是直秘阁刘相公门下听差,不再是金华大侠白玉堂了啊!只是这种习惯,他一时半刻,真的改不了,或者说,对身边的兄弟,只要没有背叛他的,他下不了手。 事情如果只是这样,其实并不算太糟。 章惇当过知县,当过节度推官,要不是那性子太傲,也是有馆职的人。现时得了王安石赏识,他都入集贤院了,集贤校理、中书检正。更被任命为编修三司条例官,这桩陪着刘瑜走上一趟边地,回去就是变法的干将。也还不至于真去跟一个草莽出身的人计较。 刘瑜劝说之后,章惇都已经松开按在剑柄的手,接过仙儿手上的棍子,走在前面探路了。 这年头的山上,大型猛兽也就不说了,野猪、毒蛇什么,可还真不少。 所以章惇边走边拔开着草丛,别一脚踩到冬眠的蛇,给咬上一口就倒霉了。 但白玉堂身后那大汉不肯消停,这些人本就不是因为真活不下去才落草的。 不是身上背着杀人的案子,就是要逍遥快活,不爱被官府约束,才来上山入寨。 也不是人人都是白玉堂那样,会谋划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这大汉见着白玉堂替他道歉,就觉得对不起哥哥,又听着刘瑜叫他们到山下就回去。 当下就炸毛了,开口就是冷笑:“刘相公现时下了山,自然不认人了。前几日在山寨里,却不知有没这等威风?” 这话一出,连白玉堂的脸色都变了,也顾不上身上的伤创了,从滑竿上翻身下来,冲着刘瑜就要跪拜下去。但刘瑜却一把将他架住,微笑道:“你可忘记?我说过,你敢把伤口弄裂,我就给你把骨打断了,再帮你正骨?” “某不敢忘记。”白玉堂只觉得冷汗从额角渗下来。 刘瑜伸手把白玉堂一拔,对刘二狗说道:“扶着他。” 转身却对那大汉说道:“前几日我怎么上山的?” 那大汉一时哑然失语。 上山之时,虽说是被劫持,但也是滑竿抬上山寨的。 “在我面前,张大牛可曾放肆?或是小白,可曾有你这般话?”刘瑜的笑容愈盛了。 白玉堂这想被招安的,自然不消说,怎么可能去对刘瑜放肆? 而讲究起来,张大牛的确也没有恶语相向,至少称一声“秀才”; 当时刘瑜要求让仙儿先走,张大牛也同意了; 刘瑜上了山,要治伤,让其他人滚蛋,张大牛也听从了。 那大汉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跟在刘瑜身边日久的仙儿拉住了章惇,轻轻拍了拍章惇腰间的剑鞘。 她知道,她的少爷要杀人了。 “前几日,便是主仆两人,我也不是你这等角色能奈何的。” “你大约以为,我是靠着你白家哥哥,才下得了山吧?” 刘瑜说到此处,露出八颗牙齿,笑得极亲切:“你大约不知道,在上山的半路上,我若想走,随时就能走吧?我这么说,你想来以为我是说大话诓你,对吧?总要教你明白,才是道理。十五叔,劳烦了。” 话音方落,“唰!”一根大约两尺长、削尖了的木棍,就从那大汉身后的草丛里,飚射而出,从那大汉后背刺入,胸前透出大约三寸的尖头。那大汉抱着胸膛那木棍尖头,喉间“嗬嗬”作声,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就这么瘫了下来。 刘瑜摇了摇头,一脸的惋惜:“往往有些事,有些人,总得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学明白啊。有时候,人太蠢,一条命还不够,得百十条命,才能长些见识的。” 说罢他抬头望着白玉堂,仍旧是一脸的笑:“白大侠,你以为如何?” 白玉堂甩开张二狗的搀扶,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去:“小人错了!求相公责罚!” 刘瑜回身望着其他四个大汉,那四人犹豫了一息,纷纷跪下:“小人错了,求相公责罚!” “你们出身草莽,讲义气,是好事。”刘瑜脸上的笑容却就收敛起来,阴着脸望着跪在山路间的五个人。 “可明知这厮有张臭嘴,你们却碍着所谓的面子,就没人想着,让他闭嘴?” “带着这等人,你们是在害他,也是在害自己!” 骂到火起,刘瑜一脚就把白玉堂踹翻在地:“你有多蠢?还想帮他扛下来,你能扛一次,你能扛多少次?你要让他害死多少人?或是在京师,面对宰执、官家,他这张臭嘴,害的就不是自家性命,你我搞不好就被他牵连株九族了!” “你带着他,又不管好他这张臭嘴,他有不死的道理吗?” “章子厚听闻我失陷于此,仗剑而来,这样的交情,便是当朝权贵,我也不能坐视他被污辱!你白玉堂是枢密使还是相爷?你手下的兄弟,有什么资格让章子厚受这等腌臜气?” 白玉堂被刘瑜连踹带骂,积雪混着草汁、泥土,一并糊在他那俊美的脸上,颇有些狼狈不堪。但白玉堂每次被踹翻,都老老实实爬起来跪好。如此几回,章惇挡住了刘瑜:“子瑾,算了,我不至于跟他这等人计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刘瑜用力地抱了抱章惇,对他道:“子厚,你不该单人仗剑而来,这事你做差了;但这份情义,你我便是兄弟。日后纵有政见不同,也是生死兄弟!有人犯你,便是犯我;有人辱你,便若辱我!” “子瑾!”章惇也颇为动情,用力紧紧抱着刘瑜的双臂。 就此下山,倒是一路无言,到了山下,那四个大汉被刘瑜打发回去。 然后刘瑜和章惇定了计,由章惇回去,寻着伴当随从,一路缓行等李宏过来会合; 刘瑜依旧和仙儿在前头先行,去到解州城里,再行商量后面如何向秦凤路出发的事宜。 去到解州城里寻着客栈,租住下来一间小院子,刘瑜对张二狗吩咐道:“去迎十五叔过来。” 吴十五的形象有点碜人,要不是张二狗领着,看着象个乞丐,头发胡子都是湿缕缕的,这就不提了。入得院子里来,刘瑜才发现,吴十五不单是一只手脱了臼,腿上还被野猪咬了一口。 他本来就是在被押上山寨逃脱,怎么可能毫发无伤? 何况身无长物,在陌生的山林里摸索生存,还想方设法接近山寨,寻思着怎么把刘瑜救出来,自然是遭了不少罪。按着他自己说:“若不是这腿脚不便,也不劳少爷吩咐,下山他那臭嘴一咋呼,小老儿就结果了他!” 刘瑜冷着脸骂道:“得了吧十五叔,你都这样了还要吹牛逼?忍着,我帮你把左手脱臼接上去,再弄腿上的伤。你别说没事,一会伤口感染一发作,搞不好就得截肢!” 给吴十五治好了伤,安置他下去休息,刘瑜又教仙儿提了热水,过去厢房给白玉堂换药。 “心里不爽利?”刘瑜一边给白玉堂换药,一边向他问道。 “小人不敢。”白玉堂说罢长叹了一声。 刘瑜仔细给创口涂上蜂蜜,却是笑道:“不敢就是有了。” “我不怕实话跟你说,那厮是真该死,就他那张嘴,不是今儿死就是有明儿死,他今儿死了没拖累兄弟,没连累家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但今儿他得罪的,若不是章子厚,兴许他不用今天死。不给章子厚一个交代,现在碍着我的面子,他不会说什么。日后连你在内,包括其他四人,他给你们弄个族诛,我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到了秦凤,我自然会给你谋一份出身,先从小使臣做起,慢慢累功晋升就是。” 白玉堂抱拳唱了诺,看着刘瑜的背影,又看着身上新换的绷布,他心里很难受,却又觉得,这刘相公对自己,还是不错的。就算在山路上踹了几脚,明显也是避开他身上的伤口。又想起刘瑜跟他说,到了秦凤就给他弄个出身,不由得又有些憧憬。 只不过,这复杂的情绪里,他没有把刘瑜对章惇的评述,往深处去想。 甚至,他并不太相信,他觉得自己新投刘相公门下,上官打杀威棒,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个时代,大约也只有刘瑜,才知道章惇有多记仇。 刘瑜是真的在救白玉堂,而不是为了降服手下,专门打的杀威棒。 第322章 定计(上) 论交情的话,苏轼和章惇这时节交情是极好的。 一起出游,一起吟诗作对。峻峭的山崖苏轼不敢过,章惇从容过去,还帮苏轼把名字题上;遇了猛虎,苏轼害怕,章惇就单骑上去,把猛虎驱逐。这交情算得上铁哥们了吧? 十分的铁哥们,连王珪这相爷,乌台诗案要搞苏轼,当着皇帝的面,和苏轼政见不同的章惇,都敢出来怼宰相,为苏轼辩解。当朝宰相啊,章惇也一样敢为了义气出来怼,苏轼的乌台诗案,那当时是几乎弄到要杀头的地步的,章惇依旧写信给他,送礼物给他,一点也不在乎被牵连,这绝对铁哥们啊。 但刘瑜却知道,苏轼后半生,被这铁哥们整治得有多惨! 为啥会这样呢?因为苏轼不经意写了一句诗“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 章惇认为这是在讽刺他,因为章惇出身不合伦理道德,他是他外婆生的,所以一出世差点被溺死。然后这铁哥们就化身宿命之敌了,一个劲的整苏轼啊,整得苏轼狼狈得不行,可以说苏大胡子后半世的苦难,搞到了摘野菜渡日,大半就是这铁哥们给他造的。 刘瑜杀了那个臭嘴的家伙,说真的,就是在救白玉堂。 想想章某人一记仇,先前的铁哥们苏大胡子都能让折腾成那样。这白玉堂要让章某人记上了,能有好下场? “少爷,这等人,济不了什么事。”吴十五休息了半晌,神色好了一些,便主动出来见刘瑜,一见了面,却就认为刘瑜把白玉堂收入门下,并不太明智。道理很简单,这悍卒看不起江湖人士: “当真是临兵阵者,不若李宏顶用。” 刘瑜看着仙儿在那里折腾煮水冲茶,却是笑着对吴十五说道:“我省得,只是接下来要办的事,不是临兵斗者皆阵列于前的情况。所以小白有小白的用处。用他,不是要让他如何冲阵厮杀的。” 他需要的不是兵,不是冲锋在前的勇士。 “十五叔先去休息吧。”刘瑜看着吴十五真的气色不太好,也不和他多谈,只教他去憩息。毕竟有年纪了,再怎么悍勇都好,不是二三十岁的巅峰期,何况还有伤在身。老实讲,刘瑜很担心吴十五别出个感染之类,一会要截肢就完蛋了。 打发了吴十五去休息,仙儿却就一把抱住了刘瑜的手,她的小脸红得象苹果:“少爷,奴奴听说,解州也有许多好吃的小吃。” “可我想睡觉。” “少爷不要睡觉嘛!不要睡觉嘛!”她便闹起来,虽然生得高大,现在也不比几年前了,但她对于刘瑜的依赖,却真是发自于内的,教人看着,一点也不显得造作。 刘瑜便苦笑起来,他从仙儿怀里抽出手来,因为这女孩已经长大,这么撒娇法,刘瑜感觉顶不住,有反应啊:“你别这样好吗?你总这么撒娇,少爷都不好对你下手啊!” “少爷你下手嘛、下手嘛!奴奴不怕!” 刘瑜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不是有什么道德洁癖,也并非刘瑜是正人君子,而是仙儿这么毫无心机,把他当成父兄的撒娇,他真心没法下手:“好吧,你赢了,咱们出去看看,有什么小吃可以治你的馋病!” 看着天色还早,刘瑜便带着她,去游关帝庙。 解州关帝庙算来是隋朝开皇年间所建,到了数十年前,又重建整。不单因为是古迹,而且这里的关帝庙,规模极为庞大,达到数万平方米的地步。结义园左近,众多小贩、吃食,无论是莜面还是黄糕,都让仙儿吃得笑逐颜开。 刘瑜带着仙儿,倒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看着往嘴里塞黄糕的仙儿,刘瑜低声问她:“你怎生这般傻?少爷叫你去搬救兵,你倒好,跟着章惇那二货,两人就赶过来,济得了事么?以后不许这样,听见没有?” 仙儿指着关帝庙前的糖人,兴冲冲地说:“奴奴要那个!要那个!” “好好说话,以后不许再这样,要乖,知道吗?”刘瑜捏着她的脸,认真地叮嘱着。 “可是奴奴担心少爷嘛。”她挣开刘瑜的手,嘟着嘴,小巧的唇上还有着炸黄糕的油花。 刘瑜摇了摇头:“你担心我,我当然知道,可你也得会想事啊,两个人跑过来,怎么能在百十人里,救得了我呢?你得有些谋略才成啊。” “谋略,好吃吗?” 刘瑜无语,只好换个方式教育:“仙儿啊,你也不小了。” 她听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部,然后点了点头,却突然高兴起来,扯着刘瑜:“是噢!那少爷是不是,就可以下手了?” 刘瑜拍了拍额头,仰头向天:“你能不能别再卖萌了?你都这么大了,还再卖萌,都快成弱智儿童了!” “奴奴就要当儿童,侍候好少爷,跟在少爷身边就好了。” “是弱智儿童!” “那就弱智嘛,少爷,快带奴奴去买糖人!” “好吧,你又赢了。”刘瑜感觉到严重的挫败,只好放弃了教育。 只不过这种轻松时刻,随着天色渐晚,用过了晚饭,却就烟消云散了。 不是解州城里,有哪个泼皮混混不长眼,要来让刘瑜打脸,而是章惇赶了过来。 “我教随从家人缓行等李宏他们,等后面人齐了,教他们听杨中立安排就是。杨中立是子瑾的学生,想来是能任事的。”章惇坐在那里,一边看着刘瑜泡茶,一边说道: “子瑾这边,我终归放心不下,还是赶过来,有个照应才妥当。” 不得不说,章惇这人,当他对人好时,那就真心够义气。 刘瑜泡完茶,冲了三杯出来,伸手一让:“来,请茶。” 他看着章惇那英俊的脸,突然觉得,章惇其实就是一个放大版的白玉堂。 第323章 定计(下) 这两人的个性真的差不多的,作为朋友,很够义气,有胆有勇有本事,然则都是十分刻薄,一旦得罪了他们,那报复是完全没有半分缓和的地步。两人也都是卖相极好,章惇自不必说,那就是以帅出名,更是俊俏到被人诓去借种的,白玉堂也是英俊帅哥。 “我觉得似乎不太好。”刘瑜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带着一个很帅的手下,已经让人很郁闷了;再加上你同行,沿途的小娘子,眼里哪里还有我?” 章惇一口茶差点没喷出,笑得不行,好半晌才停下,拍掌道:“那是不识英雄真面目,子瑾不闻,‘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 这是一个典故,曹操将要会见外国使者,他觉得自己不够帅,怕让使者看轻了,就让崔季珪代替他,然后自己持刀护卫在床边。会见了使者之后,让间谍问使者对魏王的感觉。使臣回答的就是这句话:“魏王风雅威望非常人可比,但床头持刀那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啊。” 刘瑜也不禁失笑:“子厚敢言,我却不敢当,教旁人听着,上表弹劾就麻烦了。” “至于如此么?”章惇不以为意,大宋至少在乌台诗案之前,还不至于捉风捕影,言语入罪。 茶过三巡,章惇却就入了正题:“此去秦凤,计将安出?” 毕竟这一行,不是为了游玩,还是要办正事的。 尽管西行是为了对付瞎征,但这玩意又不是话本,不可能说直秘阁带着集贤校理,跑边地,一心就为了对付瞎征,怎么对付?跟江湖约斗出来,各自出招么?这明显不可能的事。刘瑜能做的事,就是让西夏和青唐,没办法在边境讨到好处;让大宋的情报工作得以展开,再因此而让边境的事务,向有利于大宋的方向发展, “我的想法,分二步走,先助王子纯定蕃部,再植细作于诸部。”刘瑜提出了行动的目标。 章惇一听就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原先我便在青唐有所布置的,只是在京师,涑水先生那性子,我不太想说出来。” “若是涑水先生,为求财,为求爵,倒也罢了,偏生不是的。涑水先生自以为是在救国救民救天下,若他得知,恐怕会跟请罢义勇一样,以免友邦惊诧吧!”刘瑜说起来,也是颇为无奈的。 章惇冷哼一声:“什么涑水先生?你理会他作甚?司马某人不过村夫子,有何能力?” 刘瑜听着大起知己之感,拍案笑道:“算了,背后莫论人非。总之,就是不方便在京师安排,所以我才要出京,到了边地,从先前布置的细作那里,取得情报,加以汇总,如无意外,当能助王子纯,把蕃部俞龙珂那边拿下来。” “子瑾有几成把握?” 刘瑜沉吟了一阵,没有说话,重新冲了一泡茶,然后方才开口:“若无涑水先生教诲,此事必成。” “这样不是太好吧?凡事还是要多算为好。”章惇虽然狂傲,但后来能做到宰相的人,不是只有热血和胆子的。在他认为,世事谋划,哪有必成的?还是有个预备方案,才是道理啊。 刘瑜微笑着拿起茶杯:“到得边地,子厚便知我的布置。” 敢下这断言,不是因为刘瑜能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 更在于,他对于自己在青唐的布置,极有信心。 他所没能确定下来的,是如何建立间谍网:“如何渗入西夏,植入细作,我也略有些腹稿,不如子厚与我一起参详?” “固所愿耳!”章惇很高兴,又跑出门去,支使张二狗去买酒肉。 刘瑜也兴致很高,他对于间谍的安插和培养,是有一整套的方案。 但毕竟原先不是这专业,也就是靠天赋和见识,所以肯定有一些问题。 章惇这宰相之才,愿意来和他一起探讨,这肯定要比他自己一个人想出来的方案强啊! 然而便在此时,却就听着屋顶弓弦崩响,门外有人惨叫一声,白玉堂那边厢房有伙计高喊着:“杀人了!杀人了!” “有刺客,保护相公!”这是白玉堂的声音。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什么述礼答话,就是羽箭,连接的弓弦崩响,刘瑜在房间里听着,这一两息之间,至少有二十把弓左右!不是有长箭击破了屋顶的瓦片,坠入房中,深深插入家具上;窗花很快就被击碎了,更多的羽箭被抛射进来。 房间里不停响起来“夺、夺、夺”羽箭命中桌椅的声响。 间中有一两声清脆的声音,是案几上的茶壶和杯子,被坠下的箭头击碎,变成飞溅的瓷片;而沉闷的声响,即是炉子上的水壶被命中。被仙儿扑倒推到书桌下的刘瑜,清楚看见炉上的水壶被一根羽箭射飞,更多的羽箭落下,连书桌也不能幸免,墨砚被打翻,一滩墨汁溅在地板,很快就渗开了,如这一屋的黑暗——烛火也被射熄了。 这不过是一间十来平方的房间,平时没有人租下整个院子,也是拆成客房来出租的。 几乎六七息之间,不下百根羽箭飞射入内,一平方就得分摊十根羽箭左右。 外面响起铜锣声,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便没有再听着弓弦崩响了。 然后是惨叫哀号的声响,客栈掌柜和小二的呼叫声,里正之类的人物,在客栈外头擂着铜锣,呼叫青壮出来缉贼的声音。仙儿想要从书桌底下爬出去,却被刘瑜按住。 直到传来差役的声音,还有章惇急切的声音:“子瑾!子瑾!无恙乎?” 刘瑜方才和仙儿从书桌下爬了出来。 摸黑出得房门,外面十数火把、灯笼,许多人聚焦在一起,章惇正甩开拦阻他的人,奔入内来,看着刘瑜无事,明显松了一口气:“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子厚,亮出身份吧,此间事,托与你安置可好?给我一点时间,我得把这来去理出个章程。”刘瑜一把握着章惇的小臂,急促地对他低声说道。 章惇点了点头:“交给我便是,放心。” 第324章 改行 不再去理会差役和里正、青壮人等,教仙儿把正厅里的烛火点着了,刘瑜坐在那里,已经就有了答案:这是瞎征布置的攻击。 一息,一呼一吸为一息,也就是二到三秒左右。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从发动到撤退,大约就是不到十息,怕只有六七息,也就是二十秒左右! 二十秒,发动一场攻击,然后再从容撤退,这是什么?这不就是特种作战么! 这不是多能打,也不是战力如何强悍之类。 不是铁鹞子或是鬼章青宜结那种,当然寻常二十来条汉子,压根挡不住,若有马有弓,让他们三五人结了阵,百十个青壮也敢不住的那种犀利。 这场攻击,痕迹太明显了,这就是特种作战。 这个年代,极少有这样的战例。 倒是当年在边地,因为和瞎征交情不错,言语之间,刘瑜曾无意提起过一些类似的话题。 说者无意,刘瑜当年也不过说了一些“他日若我掌兵,当练上一队精兵,来去如风,潜伏于某处,也许一天,也许十天,也许一个月,甚至一年,就为了发动一次攻击,这次攻击也许就一息!” 这就是无聊时,胡乱的吹牛解闷。 毕竟这是一个连小说都贫乏的年代,何况当时身在边地。 刘瑜已经很小心了,小心到压根没讲什么战例,连电影情节都没提及。 但很明显,他无意中的话,还是让瞎征悟出什么东西。 除此之外,刘瑜不觉得会有什么人,能在这个时代,发动一次这样的攻击。 他让仙儿帮自己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外面倒是平息了下来,还来了一个解州衙门的主薄还是县尉之类的底层文官,正持礼与章惇述话;边上有两个应该是大使臣品级的武官,低着站在边上,一副待罪的模样,怕是巡检还是相关责事的人物。 几个衙门的捕头、都头,就直接跪在门外了。 宋代是没有随便下跪的习惯,老百姓见了皇帝,不愿意也可以不跪。 但得分场合和事情啊,这几个捕快、都头,严格来说,连品级都没有,临时工来着的。 可实际上,他们是有负责这城里的治安工作。 临时工的地位,当然低于武官,而武官自然又是低于文官。 刘瑜这七品官在京师,当然算不上什么,可以了这河中,那就不一样了啊! 何况他还是有馆职、有差遣的,那亮出身份,绝对的大员。 不过论官威,刘瑜感觉章惇要比自己强许多。 要是刚才他来处理这些事,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平息下来,还有文武官员过来陪罪,有都头捕头跪在院子外待罪。毕竟章惇当过知县,可不是跟刘瑜一样,在陈留这种京郊的知县,章惇那可是真正的百里侯,还平过乱,当过推官。那官威跟搞情报工作的刘瑜不一样。 刘瑜走上前,听了几句,发现章惇到现在,连官凭文告、公文旨意,一样都没拿出来。 就靠刷脸和嘴炮,就把人镇住了? “子厚,我就不去见知州了,你看着处置,这些都头捕快,还是教他们去办事缉凶吧。咱们明天,天一亮就走。” 章惇有些不认同刘瑜的意见,以他的想法,都遇刺了,当然要问责,当然要纠集人马去报复。他就是这样性子的人,不过好在他现在跟刘瑜关系不错,不忍驳了刘瑜的面子,点了点头道:“好,就依子瑾所言。” 说罢回头向那文官和两个武官冷声道:“这位是直秘阁、左正言、判东京国子监兼勾当皇城司公事刘相公,讳瑜。” 那三位文武官员连忙上来见礼,刘瑜答了礼,倒是好言安慰了他们一番,然后就把这边事交给章惇去处理了。其实如果刘瑜自己处理,他压根不会象章惇这样,把当地文武官员训斥得狗一样。 不是说刘瑜特别仁厚,这玩意是见识问题。 特种作战,别说大宋年间的巡检和捕快都头,便是千年以后的警察,遇着都防不胜防啊! 非得把解州的官吏往死里整,没意义啊。 在这个连照片都没有,记录一个人的样子,也只能是肤白肤黄肤黑,有痣没痣,有疤没疤的年代。因为一次特种作战去把这些官吏往死里弄,刘瑜觉得没什么用,情报系统没有建立起来,光是责备他们没用。 当然,如果刘瑜可以在解州住上几个月,大约能有效地控制这种情况,防止敌方的特种作战行动,再次发动。可他又没这个空,所以也只能由着解州文武慢慢自己去摸索了。 “子瑾,明早就走,是不是太急了?”章惇在训斥完那些文武官吏,又跟知州见了面之后,回来再就不放心,想来想去,还是跑过来找刘瑜讨论这件事。就算他胆大包天,也认为还是等李宏那边过来汇合了,再走不迟。 刘瑜听着就笑了起来:“不必太在意,其实他们没有那么可怕。” “前后不过六七息啊!所谓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不过如是啊。子瑾还是不要托大为好。”章惇不同意刘瑜的意见,他指着那个被射了近百箭的房子这么说道。因为他懂行,所以他才会担心。 不过在刘瑜眼里,其实这个特种作战,蛮多不足的。 本来他不打算说的,但看着章惇忧心重重,刘瑜把一碟糕点推到章惇面前,然后组织了一下措词:“这一回,他们所有的战果,就是张二狗腿上中了一箭。过来送热水的伙计,手上中了一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约出动了二十个人,按寻着的箭枝,总共约莫射了一百二十多箭。” “唯一值得称道,就是他们的潜伏和撤离。这两点做得极好,就算白玉堂这老江湖,也没有发现他们的潜入;撤离的时候,也没有拉下一人。” 其他的,在刘瑜看来,也就跟“快闪”没有什么分别。 “作战也好,刺杀也好,重要的是摧敌旗,斩敌首领。这两点,他们压根就没有实现。” 听着刘瑜拆分开来说,章惇也慢慢点起头,拈起一块糕点,扔进嘴里边嚼边道:“子瑾当真明见秋毫,按这么说,六七息,二十人,每人发个五六箭,不求杀敌,只是大致方向的抛射,的确也是不见得如何高明。” 刘瑜笑了笑,提起茶壶,给自己和章惇添了茶,并没就接着这话茬说下去。 因为高明不高明,不是这么算的。 若不是刘瑜拆分出来细说,这种特种作战的手法,就算是雏嫩,但遇着猛虎都不怕的章惇,也觉得颇为恐怖吧? 不高明,那是因为刘瑜剖析开了。 所以捅破了窗帘纸,就是这般。 无论如何神奇的戏法魔术,一旦把其中的窍门说破,也就不神奇了。 章惇很快也反应过来,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摇头道:“不然,若无子瑾说破,一时半刻,我也不见得能看破。看不破,又如何能评价得了对方,高明与否呢?” “好了,子厚别这样,你又不是中立,这不是你的性子。”刘瑜看着好玩,起身拍了拍章惇的肩膀,却又开口唤了仙儿、吴十五,包括白玉堂和张二狗都过来。 看着房间里人齐了,刘瑜便点头道:“我有个计较,明儿出城,两辆骡车和茶叶也不要了,扔在解州给二狗和小白,他们两个就在这里养伤好了。十五叔也留下,看顾他们两个。” “啊?少爷,没了茶叶,咱们怎么赚钱?”仙儿这小吃货一听,下意识就回了这么一句。 而章惇却就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不以行商为身份掩饰,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我们当杀手,专门捕杀这伙人。方才子厚去见知州,我已看了这伙人撤离的痕迹,按着青壮和差役来的方向,他们大致藏身何处,我已有了计较。咱们就一路猎杀他们,把他们往青唐那边赶。” 章惇开始点头的,听到后面,指着刘瑜:“子瑾你开玩笑吗?” 刘瑜是出了名的不能打,他不是没胆没见过血,也不是没血性没名师,他就是没天赋! 按吴十五私下说:“寻常汉子有少爷这经历,再不济,撩倒三五个泼皮不在话;可少爷要是遇着两个以上的市井混混,依小老儿看,悬!” 章惇知道刘瑜能跑,可靠跑步逃命还成,有听过靠跑步追杀别人? 这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 第325章 长弓在手(上) 正厅里的烛火摇曳,把人都拉出长长的影子,风从门缝里透进来,“呜呜”作响如若鬼哭声。吴十五猛然跪下,一开口,这铁打的汉子,声音比那风声还酸楚:“少爷,小老儿投到少爷门下,是要为少爷披荆斩棘的,却不是来养老来了!这条腿被野猪獠了一下,值当什么?沙场上,肠子漏出来,裹一下都还往前冲呢!” 刘瑜起身抢了过来,一把将吴十五扶起,埋怨道:“十五叔,你这是作甚?我是觉得就小白和二狗两人在解州,不太放心他们安危,所以才请你留在这里,照顾他们。小白伤好,也是一把好手,你有空多教一教他沙场厮杀的路数,总比带一个什么也不会的新丁强吧?二狗也是,多和十五叔学学。” 但这时候,一身白袍的白玉堂,按着桌子就站了起来,勉力抱拳道:“相公,玉堂投入相公门下,便是要效死力的。不论前路如何,相公去得,玉堂自也去得!” 张二狗也喃喃道:“直阁,二狗要留在这里,回京师了,老娘非打死小人不可!” “老母出行之前,耳提面命,便是死,小人也要死在直阁前头,这才是道理!” 好说歹说,这三个却是死活不愿留下来。 不过到了最后,张二狗还是只能留下养伤,因为他马术不好。 白玉堂尽管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但他说自己骑术过硬,至少三年前单刀匹马,杀到西夏去为朋友复仇,全身而退。所以他对刘瑜说道:“只要有一匹马,玉堂便不至于成了相公的累赘。玉堂还提得了刀,杀得了人!” 至于吴十五,更是说只要有马,他还能十荡十决之类的,说到最后,老泪都要下来了。 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说他们非得折磨自己。 人有个存在价值的问题。 只要还有上进心的人,就会担心自己不再被需要。 所以刘瑜劝到后面,长叹了一声:“好吧,留个五天。子厚去寻知州那边,看能不能弄几匹马?小白好好养伤,如果理想的话,四五天后就可以拆线了。十五叔也是,你一定要跟着出行,那就把伤养好。” 章惇听着就皱起了眉头,不过他暂时没开口,等到吴十五和白玉堂、张二狗都下去了,他才对刘瑜说道:“这等事,皆能儿戏?当是子瑾要他们生就生,死就死;岂有门下人等,反倒过来以死相胁的道理?再说,拖上几日,那些刺客都已撤走,我等何从跟踪?” “他们走不了,这五天,我们就在解州城里,先剪其羽翼。” “就咱们三人?”章惇又回到原先问题上去了。 “我能用弓。”刘瑜看出章惇的疑问,也就亮出了底牌。 章惇知道刘瑜不会在这种事上说笑,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 这一夜倒是睡得安稳的,章惇之前去见了知州,官凭公文都亮了出来,知州自然也不想刘瑜这直秘阁,章惇这集贤院校理,在解州出事。所以派了巡检、差役捕快,在这租下的小院子左近护卫,连四面屋檐顶,都各有两人在那里守夜,更别提周围巡夜的捕快了。 去到第二日,解州城便只开了一个门。 知州也是愤怒,昨夜要是刘瑜还是章惇有个三长两短,那他是脱不了责承的。 不单只开一门而已,知州把巡检和捕快都骂得狗血淋头之后,又觉得这些人济不了事。 要不昨夜也不会一个刺客都没捉到。 于是开城门之前,知州就派解州衙门那边的吏员,请了一位解甲归田的老武官,带着几个头发灰白老亲兵,摆了张椅子,在城门口盯着出入人等。 这位之前和西夏人打过仗的,也是做到内殿承制的大使臣。后来沙场上断了一条腿,又是年纪大,得以回家颐养天年。这当口就被知州请了出来,毕竟行伍里呆了十几年的老军头,万夫不挡之勇不见得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本事,应该也是没有的。但看人的本事,看一个人是不是有过从军经历的本事,这老军头却就绰绰有余了。 城门刚开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七八人被纠出来。 一个也没有揪错,好几个是行伍中出来的人物,并且不论是否从军,都是弓箭好手。 “只开过一两次弓的,哪怕他射死过人,老夫也认不出来。” 老武官抚须笑着,对着边上的巡检兵丁,传授经验:“但只要能入弓营的水准,不论大宋还是辽、夏,不论他是不是当过兵,绝对逃不过老夫这眼!” 二十人左右,射了百多箭,也就是一人至少五六箭。 又不是两军阵列于前,可以把箭插在身前地面的。 那么要射一枝箭,少不得就要从箭壶里取箭、搭箭、开弓、瞄准、撒放。 别小看把箭插在地面和从箭壶里取箭这两者的区别,这两者有个时间差,前者要比后者快上一点,也许是半秒一秒。这几步走完,才能射出一枝箭,而六七息,也就是大约二十秒,能射完五到六箭,而且命中很集中——捕快堪查过,攻击者大约在七十米外的屋顶发射的,但基本羽箭都能透窗而入。 有这本事,基本上都能进入弓营。 “那他的左肩,必定比右肩低。如是习惯用左手,则就相反。”老军头向着边上的巡检兵丁教授着经验: “持弓的肩沉不下去,这箭的准头就不成,弓会抖。对了,把那着褐色短衣的拦下,那应是军中刀盾兵的出身。” 这一上午,解州城就扣下了十三人。 两人是左近的粮草场老军,过来采办些食物的,巡检和差役都认得,便自他们去了; 其中五个是本地的大侠,叫了里正过来,领回家去,不教出门; 有三个却是军中的逃卒,便被衙门拿了去,是要发配还是怎么样,那是后话; 另有三人是商队的护卫,于是连那商队也一并被扣下,倒是有托本地商户去衙门说情,结果连说情的商户,都被暴怒的知州下令一并拿了。 第326章 长弓在手(下) 知州衙门对于嫌疑人的审讯,要比刘瑜粗暴得多了。 当刘瑜被告知这件事的时候,那三个商队护卫,已一个已经熬不住刑,生生撞墙自杀了。 而三个军中逃卒,两个被打断了腿,一个被用铁链穿了锁骨。 “请两位相公宽心,大老爷已点了捕快乡勇,前后三百多人,四门紧闭,今日定要教那些狂徒知道利害!”过来接洽的主薄,如此对刘瑜和章惇说道。 据说那三个商队护卫,有一个就是参与袭击的; 三个逃卒,两个已招供了参与此事; 五个回家的大侠,有四人也被拘了回衙门,说是那逃卒把他们供了出来。 刘瑜没有问那几个大侠下场如何,这不是他该问的事。 当天中午,三百多乡勇和捕快一涌而上,那十几个刺客,没死的都束手就擒了。 这没什么悬念,总共十八人,七个被捉了,还有十一个,全是弓手,哪撑得了三百多青壮,扛着裹了湿棉被的门板,四面包围的夹击?几乎是一鼓而下。 接到后续通报的刘瑜,苦笑对章惇说道:“看来,这猎杀的谋划,再做不下去了。” 知州的手法,粗暴、简单,可以说,严重侵犯人权,比如其中一个被打断腿的逃卒、两个被刑得鲜血淋漓的商队护卫,完全是不干他们事的。但知州问出了他要的情报,而且解州不是京师,不是大名,一声令下便是紧闭四门,刺客当真插翅难逃的。 章惇却就大笑了起来:“老实讲, 子瑾,我真觉得这是好事。我实在信不过,你厮杀的本事。” “我会用弓!”刘瑜不服气地叫了起来。 说着便让仙儿把那包裹取过来,也就是土匪以为是断掉的弓片。 这是刘瑜专门制做出来的反曲弓,符合他手型的握把,还有可以组合起来的弓片。 组装上去之后,再加上配重杆、瞄准器,跟这个时代的弓,完全两个概念,章惇愣了好半晌才指着那反曲弓道:“这是弓?” “七十步左右,我能准确射中人头!”刘瑜不无自傲的说道。 一步大约一米五左右,七十步,就是百米上下。 这个水平,的确是有骄傲的本钱了。 按现代竞技反曲弓的标准,九十米左右,能命中人头大小目标,那至少九环。 而且刘瑜手上的这把弓,还不是碳素材料之类的,可以说,他说会用弓,是说得过去的。 看着章惇不太相信的样子,刘瑜叫了门外的差役,在七十步左右立了个箭垛,画了人头大小一个圈,刘瑜张弓就射,还真是三箭皆在圈内。 “长弓在手啊!”刘瑜无限感慨。 章惇也不禁感叹:“子瑾神乎其技哉!” 百步距离,还能射中杨柳的叶子,那位叫养由基,那是传诵几千年的神射手。 正常来说有刘瑜这射术,就足以称神射了。 所以章惇非常惊讶,非常的仰幕。 仙儿在边上,也得意地为自家吹嘘:“这算啥?几年前在青唐,离着怕还不止七十步,那狼看上去,就一个小黑点,少爷看着,取弓便射,足足射了十二箭,无一落空啊!那狼痛得直嚎,压根不敢靠近,带着箭跑了!” 这就尴尬了,十二箭都命中,然后那狼就嚎两嚎,跑了? 刘瑜和章惇互一对望,一时间大家都胀红了脸,不知道如何往下接话。 因为刘瑜用的箭,是射准箭,杀伤力实在低得可怜。 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吴十五,倒是接了一句: “少爷又不是厮杀汉,耍个乐子就是了,何必较真?” 这才教刘瑜有了个台阶,把弓弦下了,递给仙儿:“收好收好,他日或有用武之地!” 章惇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子瑾啊!你这是花架子。” 仙儿就不乐意了,她可不爱见人说刘瑜的坏话,马上就叉着腰和章惇对呛:“少爷说了七十步,人头大的目标必能射中,却无虚言!章相公要不您试试!” 其实不单杀伤力低,如果目标从九十米移动到七十米,刘瑜就得调瞄准器了; 如果目标从七十米移动到六十米,那他又得再调瞄准器。 这玩意叫竞技反曲弓,它本身就是用来射准的,不是猎弓啊。 要换成杀伤性大的箭头,那就不是射准箭,那就没有这准确度了; 把瞄准器去掉?那得了吧,别说百米,三十米都不一定能有这准度。 刘瑜可不敢让章惇上手,一上手,一讲解瞄准器怎么用,那更丢脸。 所以他急急红着脸把仙儿轰走,对章惇作了一揖道:“见笑、见笑。” 章惇开始是强忍着笑,后面实在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好半晌才直起腰:“子瑾,若真如你所说的,猎杀彼等,你就打算用这弓,七十步外射上十二箭,让对方带着箭跑?哈哈哈哈!” “至于么?”刘瑜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至于啊,这真是万幸,万幸,要不是院子里这老忠仆坚持要跟着走,咱们昨夜听你的,真去猎杀对方,那怎么收场啊子瑾?人非圣贤,你素来不擅于搏杀,却就不要逞强了!哈哈哈!”章惇觉得这真的是太逗了,笑得都停不下来。 他也是个好作怪的,起身走到院了里,冲着吴十五长揖及地:“多谢老人家救命之恩啊!” 不过吴十五却就瘸着腿避开,不受他的礼:“不敢当,只是章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噢,愿闻其详!”章惇脸上还带着笑,却是望了刘瑜一眼,对吴十五这么说道。 吴十五想了想,抱拳道:“小老儿却不是要落章相公的脸面,只是主辱仆死,不得不说,请章相公恕罪。” 第327章 晋升方向 “何罪之有,老人家你只管说!”章惇正在兴头上。 吴十五却回了自己房间,片刻又瘸了出来,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案几上:“饭铲头牙后毒囊挤出来的毒液。” 章惇是极聪明的人,一听就明白。 刘瑜的箭,能射准,但杀伤力不够,好嘛,那吴十五就给涂上毒液。 饭铲头就是眼镜蛇在这年头的称谓。 眼镜蛇的毒,是混合型的,要真被刘瑜射中,箭簇上又有蛇毒,那真不见得跑得了。 吴十五拿出这毒药来,就是看不惯章惇笑话刘瑜。 尽管他也认为,刘瑜这箭术,就是花架子。 章惇神情为之一凛,转身却向刘瑜行礼道:“子瑾,是我孟浪了!” “何必认真?笑便笑嘛,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刘瑜却更加不好意思,因为这毒液又不是他准备的,他压根没想到这茬。 又冲着吴十五道:“多谢十五叔为我张目。” 吴十五咧嘴一笑,重新瘸回院子里晒太阳去了。 “子瑾不怪我?”章惇看着一脸尴尬的刘瑜,有些好奇地问道。 要是苏轼,这会也该反唇相讽了。 但刘瑜不是苏东坡,这一点他比苏东坡强多了,被人指出错误,他会老老实实认栽: “这有什么好怪的?我自己差点折腾出个笑话,还不教人笑么?” 章惇听着,握着刘瑜的手臂:“子瑾真君子,章七钦服!” 他在家里排行第七,所以自称章七,这却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又近了一层。 这时知州衙门那边就派人来请,却是被捕获的刺客里,再也问不出什么东西。 按着主薄说的,又刑死了两人,但实在问不出谁是指使者,是否还有同伴等等。 于是知州想起刘瑜执掌皇城司,说不定有什么特别的用刑办法,便派人来向刘瑜请教。 没错,就是刑审的办法。 这年头,审讯刺客、杀手、江洋大盗之类,就是上刑,各种刑罚轮着上。 “我的法子,恐怕这边衙门的都头学不来。若是着实问不出来,不如让我这边接手来审吧。”刘瑜想了想,对着那主薄如此说道。这本来是知州拿下的人,刘瑜要是仗着身份,一定要接手也可以,但必然会得罪了知州,所以他一开始压根就不过问,这时衙门来求助,他才说上这么一句。 主薄也不敢拿主意,只是不住地吹捧刘瑜和章惇,又说如果没有其他办法,到时还请刘瑜援手云云,然后自然就是回去,把刘瑜的意思,回禀给知州了。 但知州衙门很快就拒绝了这个提议,除非刘瑜走正式程式,去京师寻得相关的衙门行文下来,否则他们不会把人犯交给刘瑜去审讯的。皇城司毕竟不是锦衣卫,权力没那么大,特别是在出京师的情况下。要知道整个皇城司亲事官、亲从之类的,那是数以千计,但探事司只不过四十人。 其他亲事官、亲从,主要是执掌宿卫。可以说,刘瑜执掌皇城司,他的权力远没有以前魏岳大的。他所能掌握的,就是探事司这一块。而探事司本事专注的是军中事,或是“潜察远方事”,民事这一块,就算在京师有皇帝撑腰,士大夫也觉得”颇亦非便”。 所以来到解州,知州也不可能让皇城司去接手政府衙门的案子。 要不是看着刘瑜是文官,是直秘阁,要换个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太监,恐怕知州直接就斥责了。 所以不论刘瑜或是章惇,对此倒是没有异议。 在解州停留了五日左右,白玉堂的身体素质倒是极好,伤口不单没有感染,而且因为创口浅,都长上了,刘瑜便给他拆了线。本来想要启程,还没到中午,章惇的从人和李宏他们一行人会合在一起,前后约莫有百人左右,浩浩荡荡就入了解州城。 见着刘瑜,杨时、高俅和李宏就上来行礼参见,刘瑜回了礼却问道:“京师的情况如何?” 高俅和杨时对望了一眼,便由高俅开口:“先生万幸出京得早。”、 “涑水先生不知道从何处听闻了风声,遣人去家里传召先生。”杨时也是苦笑着说道。 近百人过来,这个院子便住不下了,不单如此,车驾、马匹,把这客栈围得水泄不通,那些骡马,更是随地便溺,掌柜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跑过来院子求刘瑜:“相公,还请给小人一条生路啊!” 这样哪里做得下生意? 刘瑜也只好先不去问高俅和杨时了,对章惇说道:“子厚安排一下吧?要不把整个客栈包下来?” “所耗钱银,如何张罗?”章惇听着就摇头,不过看到刘瑜这边有事,他倒还是把这事接了下来: “我去处置吧,子瑾只管忙你的。” 到了这时,刘瑜才得以和杨时等人好好说话。 老实讲,自从章惇被召入宫去奏对,刘瑜就不觉得能瞒过司马光的了。 所以他才会匆匆出京,要不然等司马光反应过来,刘某人压根就出不了京。 这时看着皇城司的亲事官李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刘瑜便教他有话就说,李宏行了礼,却是笑道:“探事司这边,按例探查大臣府中诸事,原当报与先生的。据闻,涑水先生传召先生数次不至,在府中大发雷霆,又言道先生好起边衅,祸国殃民等等。隔两日,又与门人学生相议,以为当追夺先生出身以来一切文字,遣发回乡,责成有司看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就是相当于彻底断绝了刘瑜的仕途。 差不是剥夺一切政治权利了。 然后遣发回乡,还有让有司看管,就是乡老、差役、巡检,包括县里的官吏,要把刘瑜看得死死的,不许他乱说乱动。比如刘瑜要开个私塾教学生,收点学费过日子,也可能被县里叫过去训斥,不准他收徒;刘瑜出去吃个饭,跟朋友说上两句,让差役听着,也可能会被拘了去,仔细问问他为什么要说这话? 不过刘瑜却没有很生气,笑了笑,抬手让李宏接着说下去。 “苏相公去寻涑水先生,为着先生的事,似乎跟涑水先生闹得不欢而散。” “涑水先生后来认定先生已出京,似乎又去中枢大闹了一场,连官家也惊动了。还是富郑公把涑水先生请过去,劝说了一番,涑水先生才没有再闹下去。不过在自家府里,犹自不时咬牙,骂道‘不当人子!’、“幸进之徒!”之类。” 刘瑜点了点头,笑着道:“随他去吧。” “你过来,探事司那边安置好了没有?” 探事司总共就四十逻卒,当然李宏跟刘瑜出京,不论枢密院还是皇帝那边,都是有备档的,自然可以从石得一那边,抽调皇城司其他的亲事官、亲从到探事司,替补这空缺。不过等刘瑜回京师,这探事司还能不能指使得动,那牢里的鬼章青宜结还在不在,那就不好说的。 这事刘瑜出京前早就有了安排,所以李宏禀道:“先生放心,小人离京之前,已将张二狗旧日同僚三十余人,调到入内院子那边,教他们看管皇城司的牢狱,不会出什么问题;这次过来,也只带了三人,其余皆是从宿卫那边调过来的亲从和亲事官。” “从宿卫调人?”刘瑜就皱起眉头,原本他是安排李宏,带入内院子杂役里,身手好的,临过战阵的人过来就可以了。 李宏舔了舔嘴唇:“石公公过来,教小人过去,自行抽调六十人随行出京的。小人也不解,石公公却不肯说明原由,后来问得急了,终于漏了一句,说是‘刘直阁圣眷正浓,便是此行不能成事,只怕回京之后,改任入内都知也不在话下,咱家哪里敢得罪了这位?’小人愚钝,不明就里。” 听着这事,刘瑜下意识夹了夹两腿。 什么鬼嘛!入内都知,那是太太监头子好么? 第328章 行路难 解州城外的回车院恰好空着,于是刘瑜这一行百多人,便由那城内的客栈,搬到了城郊的回车院宿营。本来就是有公文的,所以倒也没有什么问题。从宿卫抽调出来的亲事官,都是一米八以上魁梧壮汉,就算没有披甲,也是威风凛冽,由着李宏安排了岗哨轮值,往那一站,当真是连土狗都不敢靠近的。 倒是要比之前刘瑜他们,在城内客栈留宿,安全性要强上许多。 不过能这么这么快得到安排,也是章惇的本事,刘瑜也算是知人尚任,要是让杨时去,这事不定就能这么痛快办得清爽。这人与人之间,不能否认,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入内都知,那就是宫中大铛了。到时子瑾可要好好关照我等旧友啊!”章惇在回车院坐定了,听着刘瑜说起,刚才李宏汇报的京中情况,禁不住就笑了起来。 “滚!”刘瑜没好气的骂道。 不过叫过来那些亲事官询问,问了七八人,皆是道:“石公公说是官家的吩咐,直阁相公是大宋的架海金梁、擎天玉柱,末将等人西行一路,无论如何,必要保得直阁相公安好。” 看来刘瑜圣眷正浓,这一点还是如假包换的。 教这些亲事官下去之后,章惇拍了拍刘瑜的肩膀:“那阉人忌妒子瑾罢了,何必往心里去?内廷太监,仗的就是官家的信赖、恩宠。石得一也是勾当皇城司公事,结果显然官家心中,子瑾的位置更重些,他一个内宦,还不如你一个文官,要说半点想法没有,那也太矫情了。” 刘瑜没有说什么,他能说什么?难道讨论一下,是不是该引刀自宫,进宫去得石得一争权夺利么?所以他也只能沉默以岔开话题。看着水煮沸了,刘瑜冲了一泡茶,拈起一杯喝了,却是吐了一口气:“山泉水便是比井水的滋味好啊!” “似乎是。”章惇也尝了一杯。 不过他很快就使坏:“大约井里没有野兽的尸体。子瑾应当知道,水边往往就是野兽攻击的地点,有一些没有吃干净的尸体,就渗在山泉里,慢慢地腐化。” 刘瑜瞪了他一眼:“我不是苏子瞻,你信不信,你敢再玩下去,我敢吐你一身?” “好吧,还是子瞻好相处一样。”章惇说着狂笑起来。 刘瑜也笑了起来:“子瞻是好人。” “苏大胡子好欺负!”连仙儿也蹦出来,掺上一句嘴。 “休整上两天,大后天才出发吧?”章惇向刘瑜询问道。 因为不论是他的长随从人,还是李宏带着那七十来人,为了赶上刘瑜的脚步,都是早赶晚赶的,都比较累。就这么上路出发的话,怕是走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扛不下来的。 “就依子厚的章程,不过一旦启程,从渭水走,就直接去秦州吧。”刘瑜倒也没有什么异议。事实上这一趟出来,到了解州,刘瑜也发现有章惇同行,还是能感觉到少了许多麻烦,章惇几乎完全把跟沿途官府打交道、队伍的后勤工作等等,都包揽了下去。 这样刘瑜有了更多的空间和时间,可以去谋划和思考间谍方面的事务。 但往往事情,总是会发生变动,无法完全按照计划好的情况去走。 第二天,知州衙门那边,就派人过来,态度极为恶劣,要刘瑜他们马上离开回车院。 来的主薄那口气极坏,对着刘瑜行了礼,开口便是无尽的恶意:“刘直阁要仿杜祁公故事么?不妨待得相公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太子少师致仕,再行效仿不迟!” 杜祁公就是杜衍。 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相爷的杜衍。 他退休后,就在公家的回车院一住十年。 主薄就是嘲讽刘瑜,想要赖在回车院不走,做到相爷再来赖吧! 李宏等一众皇城司亲事官,听着大怒,但刘瑜却止住他们,对那主薄笑道:“想来是知州相公的意思?我等来解州,不曾恶了知州相公,何故有今日之事?” “直阁相公是明眼人,也请体谅下官的苦处。”那主薄见被刘瑜说破,也就没有再恶语相向。毕竟知州他得罪不起,刘瑜这直秘阁,他就得罪得起?就算刘瑜不问,场面上过完了,私底下这主薄也是备了礼,会在刘瑜一行离开时,使人追上,送上礼物赔礼的。 所以这时刘瑜说破,他便低声道:“直阁相公,请借一步说话。” 刘瑜挥手教李宏等人退下,看着屋里只有刘瑜和章惇,这主薄就苦笑道:“两位相公,今早,一骑东来,说是瑞雪兆丰年。” 然后行了礼,便自辞去。 “东来,便是自东京来了。”刘瑜笑了起来。 章惇就不明白了:“若是京师有变,也该行文下来才对,或有旨意才对啊!” “非也,子厚不知道,此地知州,是涑水先生门下。”这一点刘瑜却就要比章惇清楚得多了。很明显,就是司马光派出来的送信的,必定是有许多骂刘瑜的话,或是对刘瑜很为不满的意思,以让知州也同仇敌忾,不能容忍刘瑜在解州呆下去。 “启程吧,没有必要让下面的官员难做。”刘瑜说着便对章惇这么吩咐。 幸好终归休息了一夜,打点起行装,到了用完午饭之后,一行百来人,就离回车院,往渭水出发,走不到两里路,就有人赶上来,却是主薄的仆人,送了一车的土特产作为礼物。又走了两三里,巡检那边,也赶上来送别,自然也不少得礼物相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接下来,解州那边的富户、商人,包括士子,也多有来送行的。 毕竟,直秘阁刘瑜,集贤校理章惇,又都是年纪很轻,前途无量。 总的来说,还是很值得大家结识,或者说巴结的。 于是去到傍晚,还没赶到渡口。 只好在一处叫陌南的镇子宿营下来,明日再向西而行。 但人数太多了,这镇子里的客栈安置不下来,相反这一行百多人的队伍,特别是其中六七十人都是一米八以上的壮汉,让这个小镇的人们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和恐惧。甚至他们去找了一位退休的书吏,来跟刘瑜这一行人交涉。 若不是后面陆续又有解州大户,携着礼物来拜访,说不定这小镇的乡老,能敲起铜锣召集青壮,以防刘瑜他们这一伙人,是不是要来洗劫小镇的。 第二日启程,刘瑜颇有些厌烦,天一亮就让李宏叫起所有人,开始启程赶到黄河渡口。 他就是为了时间,才决定不在京师过年,但这一路上,却有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拖延不前。因为李宏他们过来,倒是有着大量的骡马,所以启程之后,速度倒是不慢,还没到中午,就赶到了芮城县。 原本刘瑜是不打算进城的,因为浪费时间。 李宏带着六十多个亲事官倒是无话,出京就被再三叮嘱的,又听说直阁相公待武人亲切,赏赐也阔绰,所以还是很听使唤;章惇的长随亲从,因为章惇的约束,倒也没闹出什么妖蛾子。 但总归最后还是在芮城县外,停留了一个多时辰。 因为仙儿闹腾起来。 “阳城卤肉!少爷,奴奴要吃阳城卤肉!”仙儿似乎把这次西行,当成神州美食品尝之旅。 若问她,三门峡是芮城东边还是西边?芮城是从哪朝哪代设的县? 保证是一概不知的。 但听着到了芮城,她却就记得阳城卤肉和芝麻糖。 吴十五都看不下去:“这卤肉有什么稀罕的?到处都有,在京师也不见你闹着要吃?” 向来很宠仙儿的吴十五,都说重话了:“到了秦凤,十五叔给你弄两大盆卤肉,让你吃到吐行不?丫头啊,你不能误了少爷的事!” 刘瑜也过来对,揉了揉她的脑袋,对她说道:“别闹,这里要一耽搁,天黑前到不了潼关渡口。” 现是严冬,黄河也好、渭水也好,全是结了冰的,不可能行舟。 所以只能赶路,他们要去黄河渡口,就是潼关那边的渡口。 过了黄河,由潼关再过华阴县,然后向渭水之南进发,这样省事,至少有官道,有人烟。 不然只认方向,一路向西,那得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哪折腾得起?没人烟的地方,搞不好一个山坡滑体,百多人就埋在那里了。或是野外猎户放的兽夹、陷阱,野外的雪可没人扫,也没人走,齐膝深的雪不出奇,一会踩中兽夹、掉进陷阱,那得了,还走啥?走个十里路少个七八人么? 所以得有官道才好走,刘瑜便劝着仙儿:“相传潼关酱菜很有名,到了潼关,少爷带你去吃酱菜好不?” “才不要呢!酱菜有甚么好吃?奴奴要吃肉!”然后她便不说话了,眼里却有些水意,把嘴也嘟起来,少见的一脸愁苦。 刘瑜看着不忍,来逗她:“仙儿,你看这里百来人,你这么一折腾,人家以后都学你,那少爷还怎么支派大伙?你今天闹着要吃肉,那我带你进城;明儿有人闹着要吃鸡,怎么办?总不能不管吧?那少爷还怎么办差事?你再闹,人家都看不起少爷了。” 她听着自家少爷会被人看不起,却就仰起头,抽着鼻子,拭着眼角:“少爷不用担心,奴奴不闹了。嗯,奴奴最讨厌吃卤肉了!阳城卤肉最不好吃!那芝麻糖最难吃了!” 话虽如此,边说却是边咽口水。 这时边上却有个声音道:“子瑾,我带人去前头探探路。” 刘瑜回头,却见章惇牵了马过来,向他这么说道。 因为前面要是路上积雪太深,那还得绕道或是想其他办法。 于是便教李宏抽调了十名亲事官,随着章惇而去,结果章惇把吴十五和张二狗也要过去。 他说是:“鼠道蚁路,若是不顺,还得这老忠仆帮手想主意。” 刘瑜便教吴十五两人随他去,却不料,章惇这一去探路,却就生出事来。 第329章 卤肉风波 当刘瑜一行人,在芮城县郊清理出一片空地,三五成群,砌了石头、捡了树枝,开始生火,准备煮些开水,把随身携带的干粮烤熟充饥时,差不多是太阳爬到中天的时候,也就是正午了。 满脸郁闷的仙儿,一边在拔弄着生火,一边抽着鼻子,喃喃说道:“阳城卤肉是臭的,对,一定非常难吃,一点也不好吃;芝麻糖必定也是坏的,坏得稀烂,奴奴才不要吃,不要吃,一点也不想吃,谁稀罕吃这破玩意!” 刘瑜看着苦笑,这算是自我催眠么? 可这么大的人了,就为了个卤肉,至于如此吗? 不过事分轻重急缓,他实在不太可能,把这一趟当成美食之旅。 所以刘瑜也就干脆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仙儿在那里生火。 “少爷,不对啊!”仙儿突然站了起来。 “怎么不对了?”刘瑜眉间一紧,仙儿对于危险的直觉,向来很准的。 她敏锐的直觉,几年前在秦凤,救了他们两人许多次了。 连白玉堂也看出刘瑜脸上的凝重,缓缓地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仙儿抽了抽鼻子,哭丧着脸对刘瑜说道:“少爷,奴奴怕是想吃肉,想得失心疯了!这荒郊野外,怎么都闻到肉香呢?不是烤肉的香味,是卤肉,那种陈年卤汁卤出来的好肉,才有这般的香味,闻着肉香,奴奴便知道,这肉切薄了,一放进嘴里,那是不用嚼的,入口即融啊!” 边说她还边吞着口水,刘瑜几乎为之绝倒。 不过这当口他也只能强忍着笑:“过了潼关,过了潼关少爷一定让你好好吃肉!” “相公,似乎真的不对。”这时身边的白玉堂,却也皱起了眉。 白玉堂也颇有点尴尬:“仙儿小娘子一说起,似乎我也觉得,有肉香在上风处传来啊!” 别看仙儿生得高大,可人家摆明是刘瑜的贴身丫环,又生得一张娃娃脸。 人为了嘴馋,满地打滚,也只能说是刘瑜宠她。 可白玉堂这江湖上的好汉,绿林里叫得出名号的豪雄,竟也闻到了肉香,馋出了幻觉,他自己就觉得,颇为尴尬了。 不过事实证明,这并不是幻觉,仙儿也不是失心疯,白玉堂也不是馋出幻觉。 章惇领着四个亲事官,骑着马奔回来,每人手上提着一个大木桶,饶是用白布包裹得严实,在这天气里,随着快马奔驰,蒸腾的热气一路往外冒,这风里飘来的肉香,便是如此传过来的。 “刘直阁教下官在芮城县里打听了,把最出名的那家阳城卤肉铺子,铺子里四十斤卤肉,还有些卤蛋、下水,一并买了过来!大伙吃饱喝足了,好生赶路!”章惇大笑着,对着在生火烤干粮的亲事官、长随们说道。 那些亲事官和长随,脸上都有了笑容,纷纷向刘瑜抱拳行礼,私下都说道:“听闻刘直阁最是体谅下属,果然如此啊!”、“也不枉年关将近,我等匆匆随直阁相公西行!”、“这回却是要卖死力,好生赶路了!” 刘瑜望着章惇摇头道:“子厚何必如此?” 他指的是,章惇把这事,说成是由他指派去做,让下面的人,对他感激。 “教下头的人,心生感激,到了秦凤,子瑾使唤起来,才顺手嘛。离京之前,此行以谁为主,官家、相爷,却是交待得清楚的。”章惇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 然后就轮到刘瑜合不上下巴了。 章惇亲自装了一碗卤肉,拍开刘瑜要过来接的手,跑到仙儿面前:“来,试试看是不是名符其实!对了,这个也给你尝尝。”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却是仙儿之前念叨的芝麻糖。 仙儿便欢呼起来,一手接过卤肉,一手接过芝麻糖,笑得银铃也似的。 她真的很容易就开心了。 刘瑜冷着脸,扯过章惇:“章七,你做什么?你已过而立,家中嫂嫂张氏,素闻贤淑!” “子瑾说的什么话?吉士诱之,自古有之嘛。我知你视她为妹,若入家中,绝不轻待。你也知道,你嫂嫂为人最是宽厚的!”章惇满不在乎地说道。 吉士诱之,是出自《诗经》里的“有女怀春 吉士诱之”. 意思情窦初开的少女, 漂亮的男子,以獐作为礼物献给女子,博取女子欢心。 章惇认为,自己去帮仙儿买芝麻糖和卤肉这个行为,就跟古时候,把獐给女子,求偶的男子没区别。 他觉得这是很风雅的事。 “滚,别来勾搭我家仙儿。”刘瑜听着就不乐意了。 章惇不以为意:“凭啥?某人与王元泽之妹卿卿我我,却又去害得苏九娘芳心难安。” 刘瑜一时语塞,只好板着脸说道:“你别想太多,她不过一个小丫头。” “我便喜欢她天真烂漫,毫无心机!” 那边厢却就听着仙儿一边吃肉,一边说道:“少爷,快来吃,这阳城卤肉,真真是好吃的!章相公还买了一桶白饭,啊!深得奴奴的心意,这白饭配上卤肉,浇上一勺卤汁,当真舌头都能吞下去!” 章惇一脸得意,冲着刘瑜笑了笑,却对仙儿说道:“多蒙仙儿小娘子不弃,些许小事,值当什么?” 说着仙儿便跑了过来,夹起一块卤肉:“少爷,来,快些张嘴!” 刘瑜无奈把肉吃了,却指着章惇,对仙儿说道:“你觉得章相公深得你心意?少爷问你,章七说以后他管你吃饭,你可愿意?” “真的?”她向章惇问道,笑着一脸的开怀。 章惇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只教有些许空闲,必让小娘子吃得开怀。就是平日里忙些,也自教府里长随管家,把饮食整治好,决不教小娘子失望。” 仙儿一边喂着刘瑜吃饭,一边冲着章惇笑得灿烂:“那真真是极好的!” 章惇听着,便是拈须轻笑;刘瑜却是一脸的郁闷,不过只要仙儿自己愿意,他也不能说罢是吧? 谁知仙儿接下去就对章惇说道:“那章相公您可记好了,这是个要紧事。” “仙儿小娘子但说便是。”章惇是出了名的帅气。 这厮能被人请去借种的家伙啊,别看三十出头,更添几分成熟的韵味,这时心中大快,犹是显得俊朗不凡,便是刘瑜看着,也禁不住在心里暗骂:死老白脸! “少爷不喜太咸、不喜姜丝,大娘子好甜食,阿全叔却就口味得,得给他加些佐料,要不他会觉得没味道。二娘子喜欢吃酸,下面条得给她一碟醋。嗯,章相公你脸怎么这样青?寒冬腊月的,您不是饿着了吧?赶紧快去装碗卤肉饭,吃饱了就没事了!” 脸能不青?章惇是想纳妾的,仙儿倒好,认为管饭,就是章惇到她家里当厨子,管伙食! 章惇咬着牙,强笑道:“我没事,多劳仙儿小娘子挂怀。” “您可不要病倒了啊,说好以后奴奴家的饭,就归您管了!” 刘瑜差点没将嘴里的饭喷出来,强忍着笑道:“嗯,子厚啊,我家仙儿,最是天真烂漫,全无心机。听说有人管饭,是极为喜欢的!” “子瑾,我错了。”章惇极为光棍,冲着刘瑜长揖及地,然后转身走开。 仙儿却还在后边叫道:“章相公、章相公,对了,奴奴在京师还养了两条狗,少爷说了,不能给它们吃咸的东西,不然会脱毛。您可千万、千万要记住啊!” 已行出十来步的章惇,一个踉跄,差点便摔倒在雪地里。 有不明就里的长随过来扶章惇,却被他一把甩开。 刘瑜抢过仙儿手里那半碗卤肉饭,瞪了她一眼:“装得太过了。” 再怎么天真,再怎么呆萌,也不至于到这程度。 对于仙儿来说,馋嘴是真的,但吃到卤肉之后的一连串傻话,却就全是演技了。 “哼,章相公就是少爷以前说的怪叔叔!他以为把看金鱼改成吃卤肉,奴奴就会上当?想得美!”仙儿得意地卖弄着自己的小机灵。 但她所不知道的,是刘瑜和章惇之间,眼神的交流。 一个日后能做到宰相的人物,会被她这样的一个小姑娘,玩弄在股掌之中?会真为了讨好她,专门去买卤肉?这说来拗口,其实就是刘瑜和章惇,让仙儿以为她把章惇耍了一道,而事实上,刘瑜和章惇并不是仙儿。 当刘瑜这一行人离开了芮城郊外,向着潼关渡口而去时,从芮城县里便有十数骑奔了出来。他们脸色阴沉,在刘瑜他们暂时的宿营地里,某个边角的雪堆下,挖出一张布,上面用木炭潦草地写下了几句话,大意就是章惇迷恋刘瑜的丫头,所以才专门跑了一趟县城,去买卤肉。 “想不到还是让他们跑了,成十一郎,你怎么办事的?”为首文士打扮的人物,冷冷地环视着其他若干人等。 这让那些人都吓得心寒胆战,唤作成十一郎的,哆嗦着说道:“伍先生,小人已在县城里七间酒楼、客栈,都布置了人手,只要他们入城,不论宿在哪家,巴豆粉都是管够的,铁打的汉子,也得拉得垮下,可谁知道,他们去买卤肉啊!天啊,伍先生,小人总不能把整个县城,所有卖吃食的,都下药吧!” “行了,别嚎了,你们几个,赶去永乐县,其他人,跟我到潼关渡口去。” “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位去到天水。蕃部那边,刘庆那班宋人一路在折腾,本来近日就不太稳,若让这位过去了,以他的本事,只恐便是瞎征,也难以收拾。” 这人虽穿着文士袍服,那一对眼睛,却有着浓烈的杀意:“一有机会,马上发动。” “诺!” 第330章 衰草(上) 尽管这天公作美,没下雪,但吴十五领着张二狗,带了那些亲事官回来复命,脸色依然很难看:“少爷,去到永乐县那边,官道就走不通了,不知道是山上落石,还是有大树翻倒,总之好大的积雪,小山丘模样,把路全堵住了。” 刘瑜和章惇对于这个消息,倒没什么意外,两人对望了一眼,便由刘瑜开口问道: “你们带了这小哥回来,可是有其他路径?” 吴十五点了点头,对他们领着回来,三十来岁的汉子说道:“这是刘相公,这是章相公,好生答话,自然少不得你的赏赐。” 那汉子看着憨厚,上前就给刘瑜跪下磕了头:“见过两位相公,不瞒两位相公,小人是个懒汉,不爱侍候庄稼,枪棍也非所爱,平日就好灌两杯黄汤,耍点小钱。这年关将近,手底下运气又不好,着实无法,只好自行去别人家里拿点钱。” 这就是连偷带抢了,刘瑜听着皱起眉来。 却听这汉子又道:“永乐这边,乡里乡亲的,下手太多,良心过不去。” 章惇一听乐了,这位还有讲究? 刘瑜也摇了摇头道:“行了,捡要紧的说。” “是、是!主要是在附近动手,让人捉得,不少得打个头破血流,故之小人现在,都是跑去南岸,杜家村、神树村那边弄点钱,或是去那边土地庙里,拿点供品再跑过来,横竖也就十来里路,只要不下雪,往返也就二十里,上午过去,天没黑就回来了。” 刘瑜听着伸手截住对方:“有渡口过南岸?” “是,有个野渡,现在河上结了冰,相公这边的骡马能不能走,小人不敢担保,反正人趟过去是没事了。前几天,我还去杜家村敲死两条狗,拖了回来,全然一点事也没有!” “嗯,带路。”刘瑜向仙儿略一示意,仙儿便掏出一小角碎银,扔给了这汉子。 刘瑜看着那拿了碎银子,欣喜若狂的汉子,对他说道:“过了河,再给你另外一半的报酬。” “是、是!小人这就带路!”那汉子喜滋滋的,似乎这不是冰雪覆盖的冬天,而是有着无边活力的春夏一样,在雪地里,连滚带爬向前而去,还不时向刘瑜这一行人招手,“快些、快些!” 刘瑜与章惇互望了一眼,隐隐都有了笑意。 然后在大家都开始跟着那懒汉,深一脚、浅一脚向西南方向而去时,刘瑜却就在马上捂住了肚子,叫住了章惇:“子厚,你先带人跟上,我有些闹肚子。十五叔和小白几人留下来等我就是。” “怎的这般不济事?好了,李宏,你领二十人也留下,侍候直阁。”章惇皱了皱眉,对李宏几人下了令。后者连忙就滚鞍下马,看来要给刘瑜寻一方便之处。 原本刘瑜是要拒绝的,就解个手,有什么好侍候? 还留二十人下来,看刘瑜拉肚子? 但章惇说的话却有道理:“之前子瑾先一步出京,还说是为了避过司马某人那村夫子,所以才带上三两人就出行。现时这里又不用这一层,荒郊野外的,别说歹人出没吧,出来个什么野猪之类,就是没伤着,到时不是成了士林笑柄?” 刘瑜苦笑着,也只好听他的。 于是李宏带着二十亲事官,开始挥着连鞘的长刀,拍打着野外被积雪层压的衰草,看看有没有什么冬眠的动物,或是藏匿在其间的野猪、老鼠,惊扰出来,以免一会扰了直阁相公的便意,那就不美了。 不觉之间,章惇领着那七八十人,已然远去,消失在漫漫的白雪里,连一堆小黑点也见不着了。仙儿扯着刘瑜,往她选好的某个位置而去:“少爷快点嘛,冷死了,快点弄完,咱们好过潼关渡,找个暖和点的客栈睡觉!” “李宏,准备伏击。”刘瑜却轻轻挣脱了仙儿的手,冲着李宏这么下令。 这会由李宏领着留下的二十人,有三人原本就是皇城司,刘瑜使熟了的人,自不消说; 还有十七人,也是李宏觉得值得信任,可靠的兄弟。 听着刘瑜的命令,李宏并没有多说什么,一声令下,便教二十人全披了甲,散在那些衰草丛中。吴十五拍了拍张二狗,对他说道:“你和白哥儿都有伤,把这马带到那边去,以免露了行踪。” 白玉堂听着就不高兴了:“十五叔!” 他白某人,怎么也不至沦到当马夫吧? “十五叔也一并过去,到时你和小白相机而动。二狗就老实看着马。去吧。”刘瑜看着马上就下了命令。他这么一说,吴十五和白玉堂,倒也就不争执,三人带了二十几匹马,自转过那边树林后面去藏匿了。 刘瑜走到方才大队人马,停下来和吴十五会合的地方,寻了根树枝,拔开一团泥土,却就见着,大约是用脚尖碾出来小坑里,有一把捊下来的衰草,看起来,似乎是有人随手扯了几根草擦手,扔在地上,然后刚好被泥土盖住。 仙儿看着却就掩鼻道:“少爷不是要方便么?怎么玩起撒尿和泥了?好恶心!” 因为方才有人在这边上便溺。 刘瑜没有理会她,就因为这团草,他才会章惇定下计来,分开行动。 因为他们都看见了,跟吴十五会合时,有几个人下马在路边便溺。 这年头都这样,便不是说这几个人没有公德心。 问题就是解小手,其中有人扯了草擦手,这是尿到手上了? 第331章 衰草(下) 都是二三十岁的精壮汉子,怎么也不至于尿到手上吧?那扯这几根草是啥意思?而且刘瑜注意到,有另外的一个汉子,用脚在地上碾了碾,刚好把这团草,踢进这坑里,刚好很快又被“不经意”的踢上沙土盖上。 “这草上面打了结。”刘瑜挑着那团草,却还真看出了问题。 就算真这么巧,就算真有人尿到手上,又这么巧这团草被埋了起来,但这草上面打了结,总不是恰好的事吧? 刘瑜不得不承认,就是这次跟章惇出来,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基本上不需要太多言语上的回来沟通,一个眼神,章惇就能很好跟他配合。 就如同这团衰草,当时刘瑜只是轻拍了下章惇的肩膀,用眼神引导对方去看。 结果章惇就能看到刘瑜想让他看到的东西。 那可是百来号人,近两百匹骡和马的场面啊。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能注意到这团衰草的刘瑜,当然有足以自傲的天赋; 但能在刘瑜指引下,马上注意到这个焦点的章惇,绝对也是聪明绝顶的家伙。 而且更重要的是,当刘瑜一“肚痛”,章惇马上就做出了极为合适的配合。 “可是留下这团衰草的目的,是要标示什么呢?”刘瑜皱起了眉头。 如果要指引刘瑜一行人前进的方向,那么没有下雪的今天,不论是马粪、马蹄,都足够了,何必节外生枝,去留下这么一团衰草呢? “少爷!”仙儿这时一把扯住了刘瑜。 “有人来了,怕有五六十来人,二十来人骑着骡马,四里左右。”她报出一连串的词来。 这也是天赋,正如她能先于其他人,闻到肉香一样,她的五感特别的敏锐。 刘瑜一边把那团衰草,重新埋回去,一边对仙儿说道:“弓。” 分体式的插片反曲弓很快就被组装起来,刘瑜从容不迫的上了弦,又装好了瞄准器和配重杆,把箭壶挎在腰间,刘瑜长笑道:“古有将军三箭定天山,今有直阁神箭歼敌虏,壮哉!仙儿,且替本少爷温酒!” “少爷,这种定场诗,不是得您大展神勇之后,别人赞的么?” “你信不信本少爷回京,就让章七给你管饭?”刘瑜咬牙切齿地问道。 仙儿缩了缩脑袋,无奈地解开朴刀上蒙着的黑布:“好吧,奴奴且观少爷大展神威,只是着实难以想像,当年薛大将军是如何用这三四十斤的弓,三箭定天山的。” “你再说吐槽下去,不单要去章七家吃饭,连嫁妆也没有!” 刘瑜这弓大约也就四十磅左右的拉力,对于业余爱好者来说,算可以了;加上这射准度,要知道这年代可没有碳素弓把减重之类,放在千年后,这水平怎么也能在业余者比赛里,拿到不错名次了,运气好拿个冠军也没什么问题。 可这是大宋年间。 什么叫大宋年间?这年头的弓,主要功能,是杀人啊。 厢军不要提,一般禁军的弓箭手,用一石弓,差不多一百磅。 至于名将?嗯,岳飞未冠时,是用三百斤弓。宋斤一斤六百克出头,三百斤的弓,就是三四百磅了,金人闻之丧胆、韦妃身陷敌国都听闻的大小眼将军,真不是开玩笑的。 所以刘瑜这四十磅弓,被仙儿吐槽,还真没什么好拗的。 “三里地。”仙儿终于不再吐槽,报出了一个数字。 刘瑜很明智地携弓挟箭,藏身衰草之间,并且对李宏低声说道:“以汝号令为准。” 这是杀人,这是伏击,这不是竞赛,更不是儿戏。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办,向来是刘瑜所谨守望的原则。 远处就开始看见雪屑卷起,若干黑点渐渐放大,马蹄踏地声如鼓而来。 五六十人是从永乐县方向,往这边赶来的。 带头的,便是那原先准备的芮城县下巴豆的成十一郎。 他是按着那位先生的布置,从永乐那边,又把布置下的三十来人也领了出来。 毕竟刘瑜一行不过永乐,那安置在那边的人手,就是浪费啊。 “按这马蹄印,是往西南的野渡去了!”一行五六十人,乱糟糟地赶到这里,便有人看着马粪、马蹄的印记,下了判断。 成十一郎仔细看了一下周围,却就准确地找到那个小土坑,并且起出了那团衰草。 然后他仔细看了,便点头道:“手脚放快些,我等赶上去,抄了后路,到时自然少不了赏赐!” 一众人等,齐声叫好。 这时却就听着衰草丛中,李宏暴吼道:“杀!” 二十位披着甲的亲事官,如虎似狼冲了出来,尽管只有对方三分之一的人数,却几乎三两息,成十一郎那伙人,就倒下了十数人,其他人等,有十来人还在抵抗,余下的全部嚎叫着四散而逃。 “别动手!让我来!”刘瑜再也忍不住,持着长弓从衰草里跑出来。 举弓瞄着大约二十步外,一个骑马逃跑的家伙,松手便是一箭,正中那人后脑。 那人惨叫一声,跌下骡来,不过那人从骡上摔下来,过了一息,又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东边逃去,刘瑜看着,连忙搭上一箭,举弓就射,不到三十步,当真神准无比,又是正中那人后脑,立时把那人射得向前仆倒在地。 这时仙儿已拖着朴刀冲了出去,抬手就劈翻了两人,却大叫道:“少爷,那厮还在爬!” 刘瑜咬牙又是一箭过去,三箭紧贴着命中后胸勺,那厮总算不爬了。 第332章 直阁神射 有不少人四散而逃,但两匹快马却从左右快速兜了过来,便是吴十五和白玉堂,所遇者,全无一合之敌,于是那些人已被驱赶着跑了回来。 刘瑜看着大喜,高声道:“那首领莫要伤了他,教下官来!” 说罢抬弓就射,正中成十一郎脸颊,在马上仰面便倒。 李宏横刀斩下身边敌人头颅,吼道:“直阁真神射哉!” 那些亲事官都是在宫里宿卫的,自然是会来事,纷纷一边杀敌,一边吼道:“直阁相公真神射!” 刘瑜听着心情大好,抬手又把一个惊惶失措的家伙射倒了,这一箭正好射中眼睛,这个敌人倒是没有再爬起来,刘瑜方才冲着那些亲事官拱了拱手道:“哪里、哪里,诸位过誉了,谬赞、谬赞啊!” “少爷,不是啊,那厮又爬起来了!”仙儿又把面前的敌人劈倒,却指着那个脑后中了三箭的家伙,大叫起来。 刘瑜这下发了狠,搭箭弯弓又一箭过去,还不放心,又再射了一箭过去,那厮终于不动了。 这时脸上中了一箭的成十一郎,爬了起来,转身就跑,却被边上一个皇城司亲事官,发力用肩膀一撞,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好半天爬起来,整条左臂抬都抬不起,也不知道是断了,还是脱了臼。方才摔下骡,右臂就抬不起来了,现在左臂也废了,成十一郎不禁暗叫一声“苦也!” 没有双手摆动,这逃都不好逃啊。 可还没等他开始跑,“唰!”一箭正中他脸颊。 “直阁真神箭哉!神乎其技啊!”李宏一刀把被赶过来的家伙砍翻了,不失时机又拍了一记马屁。 事实上,拍马屁的人,越来越多。 为啥?大家都闲下来了啊,五六十人,全解决干净,也就这个刘瑜指明,要由他来的首领,没人去动他罢了。 成十一郎从地上蜷起身子,终于站了起来。 “唰!”又被一箭射倒。 “十五叔别动,待我来!”刘瑜也是火了,看着那厮居然又爬起来,连忙喊止了吴十五。 “唰、唰、唰!”又射了三箭。 这会可好了,成十一郎躺在地上惨叫道:“入娘贼的狗官,没来由地羞辱老子,来啊!给老子一个痛快啊!” 出乎他意料的,那二十几个亲事官轮番上来看了一眼,竟没有一人抽刀斫下去的。 大约看着他左颊三箭,右颊三箭的模样,这些亲事官,都能理解他心中的屈辱吧? “活口呢?”刘瑜着实也没脸冲着成十一郎射第七箭了,只好岔开话题,向左右问道。 结果大家不约而同,指向了脸上中了六箭的成十一郎。 “这衰草是什么意思?” 刘瑜关心的是这问题。 不要小看这东西,这玩意相当于一个密码了,必须破译了这密码,以后遇到类似的,才能去推敲出来。 那成十一郎也煞是硬朗,面上插着六根箭,犹自咬牙道:“杀了老子便是,别想从老子嘴里,掏出什么消息来!” 刘瑜听着,就皱了皱眉头,如果有时间、有条件,他当然可以通过心理侧写,通过对方脸面肌肉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但一个是他没时间,一个这厮脸上插着六根箭,要刘瑜还能通过脸部肌肉,来判断对方真实想法,那就是扯蛋了。 要一个脸上插了六根箭,还能通过面部肌肉去做判断,刘瑜不如一手指天,一手划地,大叫一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算了。 没时间,也没条件,刘瑜必须从家伙嘴里掏出话,还得是真话。 李宏看着只能苦笑,自责地说道:“却是小人的不是,早知道叫兄弟下手缓一些。” 其他皇城司的亲事官,也都羞愧低下头去。 他们是悍勇出色的,才被选去宿卫。可以说,在宫里那是憋得难受,一身的本事无处施展。所以这当口有了机会,一个个都将心中杀性尽情释放。这下可好,就一个活口,他要咬定牙关不说,就没辄了。 他们都不是笨人,现时跟着刘瑜,那就是要办细作事的了。 把人都杀了,还怎么查问情报? 刘瑜再有本事,这地方没条件用刑,也没时间慢慢谋划,怎么搞? “少爷,不如我等快马过去,与章相公互相呼应就是!”吴十五在边上无奈地向刘瑜进言。 白玉堂也点头道:“依着这些官爷的身手,仗了马力,便是对方有百十人,我等二十来骑杀过去,也足以杀溃!” 都觉得没有什么办法,能掏出情报,所以退而求次的。 “我们不是出来杀人的。” 刘瑜却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提议。 “没能弄到情报,我们这一趟出来,是为了什么?” 张二狗苦笑着道:“可这厮不肯说啊!” 那成十一郎被按在地上,狞笑道:“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何况你区区一个刘直阁!” 这首诗,是二十多年前,好水川之役,西夏人讽嘲大宋的。 他此时吟出这诗,无非就要激怒刘瑜,求死罢了。 刘瑜听着,却便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对他说道:“我觉得你会说的。” 边上李宏等人,望着刘瑜,如望着一个疯子。 正所谓彼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人摆明求死的,怎么可能问得出东西? 第333章 小便引发的血案(上) 刘瑜终于还是问出了他所要的东西。 他没有用刑,没有时间也没有刑具可用。 所以刘瑜对成十一郎说了一句话:“我有箭三壶,一壶三十六枝;我的弓不过三十斤,射完这三壶箭,不累。三十步之内,我每一箭都成射中鸡蛋。” 然后他示意李宏松开踏着成十一郎的脚,放成十一郎跑。 成十一郎没有跑,马上就招供了。 他被打折了两只手。 说实在的,不单自杀需要极大勇气,而且他这样,就算想自杀都难。 那么,跑? 没有双手来保持平衡,三十步,得跑许久。 久到足够刘瑜把这三壶箭都射到他脸上。 刘瑜已经用十二箭,充分展示了他绝对有这本事的。 想想脸上扎上百多根箭,偏偏不死,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痛苦? 所以他老老实实招了,只求速死。 “这草打了结,就是你们一行人没人分开;埋在土里,就是让老子们赶紧从后面包抄过去,包你们埋了!给老子一个痛快吧!”成十一郎痛得额角青筋迸现,一边三枝箭啊,虽说射准箭,杀伤力不大,但也穿过了皮肉了,那么长箭杆串着,能不痛吗? 刘瑜点了点头,对吴十五说道:“十五叔给他取了箭,绑好让二狗拖在马后。” “兀那狗官!你怎生如此无耻,全无信义!”成十一郎破口大骂。 刘瑜看了他一眼:“我很好奇,你挂着六根箭说话,那舌头不会刮到箭簇吗?不痛吗?那箭怎么没把你牙打下来呢?嗯,十五叔,动手吧。” 有吴十五在,这些倒不用担心,李宏也是边军里厮杀出来人物,带着人手去补刀。 于是便出现了尴尬的一幕:“这还有个喘气的!” 却是有个在那里惨叫的,眼睛上还有一根箭,方才痛昏过去,此时醒来,不住的嚎叫。 又有亲事官叫道:“入娘贼的,这厮煞是命大!” 却把那人拎了过来,脑袋后插着五枝箭,居然神智清醒。 边上亲事官围着看了,指着那五根箭赞道:“直阁相公这射术,神射啊,这五箭真是一根挨一根,专门拿尺子量,都不定能排得这么精准!”、“若非亲目所见,厮杀之际,五箭如此精准,便是有人说给我听,洒家必定也呸他一脸,这当真是匪夷所思啊!” 连潮的马屁拍过来,可惜那个中了五箭的家伙,惨叫“求给个痛快啊!求给个痛快啊!”的声音,弄得场面颇为尴尬。刘瑜一张脸都胀红了,去仙儿手里抢过朴刀,准备冲过就要把这两个劈了。 “少爷您别!”仙儿一把甩开刘瑜抢刀的手,快步上前把这个后脑中了五箭的,还有那个眼睛中了一箭的,一人一刀结果了。 然后她冲着刘瑜说道:“还是奴奴来吧,少爷您来,又是往颈子砍,您使刀可没这箭准,没个七八刀是斫不下来的头,等你把这两个家伙枭了首,奴奴这把刀,若不重磨,那就算废了!” 刘瑜咬牙道:“你差不多就好了。” “不是,要以前在秦凤那些刀,那给少爷用也没啥。这把是少爷去大名,韩相爷送的,这把当真是好刃口,不能这么糟蹋啊!”仙儿很认真的分辩。 边上一堆皇城司的亲事官,一个个憋得脸色发青。 倒是被张二狗绑起来,牵在马后的成十一郎,听着大叫道:“这狗官!这狗官他娘的,不单是糟蹋人,还糟蹋东西啊!” 刘瑜伸手捏着仙儿脸颊:“你再编排少爷,今天晚上,少爷就把你糟蹋了!” “好啊好啊!少爷快点向奴奴下手!”仙儿欢呼雀跃。 刘瑜无奈暴吼一声,翻身上了马:“走啊!你们当看戏么?” 一众无辜被骂的亲事官,咬牙忍着笑,连忙上马,刘瑜瞪了他们一眼:“抖什么抖?想笑就笑啊!” 当然没有人会真的哄然大笑,除了仙儿疯狂大笑之外,就算是草莽出身的白玉堂,也低低轻咳了两声,很快就平息了呼吸。仙儿可以吐槽,她是刘瑜的身边人啊,不单是贴身大丫环,随时能转成如夫人,而且刘瑜不止一次郑重说过:名虽主仆,实为兄妹。 皇城司的亲事官,哪会这么没脑子,觉得仙儿可以笑,就跟着笑? 再说,也不是说大家不敢笑,而是一个文官,箭术到了这个地步,真的没有什么好笑的。 难道还真指望刘瑜跟薛礼薛仁贵一样? 那就不是刘瑜的不对,是这些武人不长脑子了。 一行二十多人,后面还拖着一个成十一郎,便沿着马蹄印子,往西南方向赶了过去。 结果赶上章惇他们,却还离渡口有一段路。 一个是刘瑜他们动手极快,几乎就是苍鹰搏兔; 一个是章惇专门下令缓行,以防有变可以回师支援。 见着刘瑜回来,章惇冲他点了点头,刘瑜便对李宏吩咐道:“拿下。” 方才去路边便溺的四人,全被叉下骡马来。 “汝等几人,方才下马便溺,可是有的?”刘瑜向着这四人问道。 这四人就不服了,当场有亲事官叫冤:“相公,岂因着解个小手,便将我等拿下?” 其中一个是章惇的长随,却就向章惇哭诉道:“老爷、老爷!这刘相公是要折您的面子啊!” 另外三个皇城司的亲事官,更有人一脸的不服,向着周围同侪说道:“这荒郊野外,解个手有什么要紧?我等当值宿卫,急了起来,皇城里寻着个无人角落,不也照样解小手?” 这话倒就引发共鸣了。 大宋虽然不象西欧王宫里都到处是大便,但要说当值宿卫,内急了,阴暗角落撒泡尿,这个年代,还真不是没有。毕竟这是大宋熙宁年间啊,卫生方面的讲究,大宋算是好的了,至少没有跟巴黎那样,粪便比城墙高、为了躲尿发明高跟鞋。 于是那些亲事官,却就纷纷望向刘瑜,大有求情的意思。 “看来,不让你们死个明白是不行了。”刘瑜笑着对张二狗招了招手,示意后者把成十一郎拖了上来。 第334章 小便引发的血案(下) “相公岂能随便寻个人,便来构陷某等?如此某等不服!” 刘瑜却没有理会那亲事官,也没有让成十一郎和他们对质。 他指着那带路的懒汉,对白玉堂说道:“小白。” 白玉堂在马上跃起,扑向那蹑手蹑脚准备溜掉的懒汉,一下子就把那懒汉扑倒在地。 那懒汉瘫在地上,捂着胸膛,半晌没动弹,过了两三息,喷出一口血来。 仙儿在刘瑜耳边说道:“这小白拳脚了得,扑落那懒汉时,给了他一记膝锤,这有个名目,唤作是……” “停!你要改行去桑家瓦子说书是吧?”刘瑜瞪了仙儿一眼,低声斥责了两句。 这时那懒汉爬起来,眼泪鼻涕口水一并的淌下:“相公啊,俺也有爹生妈养的,怎么无端端,就把小人打得吐血?这天理何在!” 叫嚷着,却就瘫在地上打滚,说是要刘瑜赔他汤药费,要不他就要去永乐县,去芮城县告状,一时之间,泼态全现了。 “你得知道,这荒郊野外死个把人,值当不了什么,前头我等刚刚杀了五六十个,你问这厮便晓得。”张二狗拖着成十一郎过来,却是对那懒汉如此说道。 刘瑜微笑着摇了摇头,驱了马上前来,对张二狗说道:“不必吓他。” 又向吴十五问道:“看着官道被堵了,你们就回永乐县里,寻人问路,对吧?” 吴十五点头称是。 刘瑜又问道:“十五叔怕耽误行程,大约在城门口问了守城的兵卒?” “确如少爷所言。” “城门口的兵卒,便向十五叔荐了这厮?不对,应该是今天没下雪,这厮就是在城门附近捉虫子,晒太阳,对吧?” 吴十五惊讶地说道:“少爷真神乎其技,如同亲见!” “这没什么。十五叔,那守门兵卒,是如何招呼这懒汉的?可是说,某人,这边厢有桩好事,便宜了你,得了好处,却需来与老爷分润!或是教这厮回去,要请他们喝酒?” 那懒汉听到这里,脸色一变,也不打滚耍赖了。 吴十五拱手道:“这处却就不是了,那守门的兵卒,笑道这厮不学好,整天游荡四处,若要问路,寻他来就最好。又叮嘱这厮,说是我等几人,不是豪富护卫,便是贵人手下,叫这厮好生办事,不得儿戏。” 刘瑜说罢向着那懒汉问道:“所以说,假的总归是假的,你确定,还要装下去吗?” 守城门的兵卒不是善长仁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利益的事,城门口的守兵,为什么会干?这不合情理之一; 退一万说,这守城兵丁当真是善心,不图利,可怜这赖汉,好吧,问题又来了。 很明显吴十五等人并没出示自己身份凭证的物件,要不然,也不会最后那兵卒跟赖汉说,这些人,非富则贵,好生侍候之类的话了,若那兵丁真是善心,怎么也得问明吴十五他们的身份,才好把这赖汉介绍给他们吧?这是不合情理之二; 说实在的,守城门的,不收入城费,不问来者从何处来; 有人过来问路,就热心介绍赖汉过来带路,这还是大宋年间,守城门的贼配军? 这不鬼扯吗? 赖汉要比成十一郎硬气得多,从后腰摸出一把解腕尖刀,往自己心口就捅下去。 只可惜,他身边有位神射无双的直阁相公。 这时那弓弦还没下,刘瑜极快速的射了一箭,这七步之内,他是绝对不可能射偏的。 正正射中那赖汉手背,尖刀一下子就脱手掉落了。 刘瑜指着那赖汉,对仙儿说道:“透了!看见没有?本少爷一箭过去,箭头透过手背的!” “少爷好利害啊。”仙儿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全无半分诚意。 自有李宏、吴十五带人过去将那赖汉缚起,白玉堂在刘瑜边上正色道:“这七步之内,射准的话,倒是许多人可以做到;但要如此之快的发箭,不是淫浸弓箭多年,在江湖上以箭术扬名的好汉,却是做不到的;而就算以神箭闻名的豪杰,能如此之快射出这一箭,并又准确命中的,能不伤这厮性命的,依着白某看,除了相公,再无他人!白某今日,方知相公之能哉,此这仁慈之箭,不为杀生,是为救命!” 刘瑜大起知己之意,拍了拍白玉堂的肩膀:“不错,就是这样!小白这眼光不错!” “子瑾,我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哈哈!”章惇在马上笑得不行,捧着肚子,好玄没摔下去。 刘瑜摸了摸鼻子,顿觉无趣,把弓扔给仙儿:“行了、行了,拆开装好!” 却又对白玉堂说道:“虽然你这恭维是花了心思的,别出心裁的,我很喜欢,但谈正事时不许这样,谈正事这样,那你就可以回江湖上游荡去了。” “诺!”白玉堂脸上一肃,连忙抱拳应答。 刘瑜下了马,走到那赖汉面前,向他问道:“在渡口埋伏了多少人手?噢,没有?” “那么,准备在过黄河时,在冰面上做手脚?也不是?” “那是在南岸埋伏的人手?看起来没错了。埋伏了一百人?三百人?看来是两百多人了。披甲了没有?噢,看起是没有披甲。五十把弓?十把弓?没弓?没弓你也敢来伏击我?你疯了?” 刘瑜蹲在那里,自问自答,但到他问完起身,那赖汉脸如死灰,嘶哑地叫嚷道:“你、你、你你怎么可能知道!你能读心啊!天啊!” 边上那六十个从宿卫抽调的皇城司亲事官,也无不口瞪目呆。 第335章 野渡 “你这狗官!明明会读心术,却要来折磨你家爷爷!”成十一郎在那里大声叫骂着。 刘瑜这当口可就没空闲去理会成十一郎和赖汉了,他冲章惇做了个手势,又对李宏、吴十五说道:“警戒。” 李宏那是刘瑜使熟手的人了,马上让本来就是探事司的三人,各自带着二十名亲事官,向外撤开。章惇对吴十五似乎很有好感,大致是因为吴十五就算在山寨被俘,自己脱了身,明明有千百个理由离开去搬救兵。但他偏偏没有,却选择了潜伏在中条山,用尽一切努力,企图用这条老命让刘瑜脱困。这也许很愚蠢,但章惇显然很看重这种至死不渝的忠诚。 所以章惇下了马,便直接跟他的长随说道:“汝等便听刘相公家中这老忠仆使唤就是。” 有李宏和吴十五指派,很快这荒野之地,很快就围成了一个军阵模式的所在。 皇城司的亲事官,有三十人披挂了全身甲胄,长刀就横在身前,一人两马,马肚带都杀得紧紧,随时可以上马冲杀,这三十人,就是这个时候的人肉坦克啊,除非是密集的长枪军阵,或是上规模的弓营,不然便是前方有十倍的人数,只要马力还没耗尽,他们几乎就是无敌的。 二十名皇城司的亲事官,把马让给了那三十个同伴。 大宋缺马,要给冲锋的三十人凑齐六十匹马,真凑不齐。 除了刘瑜和章惇的马,其他马都抽出来,还凑不齐五十匹,那里头还有十几匹是健壮的大骡子。 这还是皇城司的亲事官,他们装备是大宋里头,算极好的了。 若不是这样,为何边事艰难? 让出座骑的这二十名亲事官,自己取了长弓,挂了弦,箭枝就插在身前的土地上,五十步内如有敌人,必定在那三十名骑士上马冲出去之前,就会受到三波长弓的洗礼。 这可不是刘瑜的弓,也不是刘瑜的射准箭,这至少都是一石以上的强弓,箭头更是点钢的三棱箭簇,便是熊虎也能猎杀的利箭。 而那些家仆、长随,由着吴十五统领着,在军阵外侧,自成一角,就算这些人,有什么暗桩细作,也很难对军阵有所影响。仙儿和白玉堂,扶着刀在家仆之中巡行,若有人异动,绝对不可能留手。 至于俘虏,还有先前拿下马来,那四个随地便溺的,由着张二狗和那五六名皇城司亲事官看着,全都五花大绑,刀压在颈上,一个不对,便是割开咽喉的作派。 刘瑜和章惇便在中间寻了石头坐下,招手让李宏也过来。 “两百多人,没有披甲,没有弓箭,子瑾,有必要这么郑重其事吗?”章惇缓缓地问道。 李宏也抱拳道:“先生,别说二百多人,若真没披甲,没弓箭,就是五百人,我等五六十骑,冲杀过去,来回两趟,保准就全跪地求饶了!连马都不用换。” 刘瑜苦笑,用力搓揉了一下脸部,才开口道:“对方要是不弄一涌而上呢?” “你们说的,全是在平原上,双方阵列而战,那的确是,兄弟们都是精锐,五六十骑,一路碾过去,就如李宏所说,连马都不用换。可如果对方依托地形,在山林之间,对我们进行狙杀呢?” “毕竟南岸那边的地形,我们也全然不知啊。” 章惇有点不太了解刘瑜的意思,不过李宏就很明白:“先生是指,他们会效法山民啸聚,对抗官府?” 游击战也好,特种作战也好,在它们的理念被提炼出来,并且加以研究、细化、专业化之前,原始的游击战和特种作战,早就存在于历史中了。别说大宋,再往前推,也一样可以史册里,找到它们极不成熟的雏形。 可以说很幼稚,但无法说完全不是。 比如说荆轲刺秦,算不算斩首行动的雏形? 比如说李陵所带五千技击之士,算不算一个汉朝版的黑鹰坠落? 所以,山民啸聚的模式,就是一种很原始的山地特种作战。 刘瑜所担心的,就是那三百人,会不会用这样特种作战方式,来对付他们这一行人? 因为几年前,他跟瞎征闲聊时,无意中似乎有提过,如果没有经过训练的民众,要面对马壮弓强的敌人,也许巷战,或是依托地形的作战,是最好的办法。天知道瞎征会不会因此而触发什么念头? 他压根无法担保,会,或不会。 如果不会,也许他现在做的无用功,在浪费宝贵的时间; 但如果会,而他不做准备,这野渡南岸,许是他这一行百来人的埋骨之地。 “换个地方渡河行不行?反正都结冰了。”章惇提出这么一个意见。 没有等刘瑜开口,李宏就否定了这个思路:“回禀章相公,这怕是不成的。要换地方,就得远一些才成,一兜路,就得十天八天耗在路上,万一路不通,那还得再绕;再就是这野渡,遥遥望得见对面,大约就是两岸距离比较窄的所在,若是换别处,这大河中间到底有没有冻结实,咱们都不知道,一旦有事,连人带马陷进冰里,那是神仙也没辄了!” “先派几个人,轻装过去,看看地形如何吧。”刘瑜也知道这时候不可能花太长时间讨论,于是他便拿了主意。 然后又对章惇说道:“那因着便溺被拿下的四个人,由子厚去办吧。” “交给我。”章惇笑了起来。 他也没有问刘瑜,那接下来后者要做什么。 这就是默契,似乎从去梁园的路上相遇,他和刘瑜就有一种默契。 刘瑜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他说完之后就站了起来,示意李宏自去办差。 然后他走到那些披挂整齐,准备随时冲锋的皇城司亲事官面前,低声和他们攀谈,一些家长里短,一些日常琐事,不时会有和善的低笑,不时刘瑜会伸手拍拍他们的肩膀,擂擂他们厚实而冰冷的胸甲,走向下一人,依旧是低语,也会有亲事官在聊了一会之后,颇为激昂:“愿为直阁效死!” 他就这么慢慢地聊过去,李宏指派了两个探事司的亲事官卸了甲,又叫上吴十五,教他们三人换了平常百姓的衣物,先过去南岸探一探地形。三人出发前,原想看看刘瑜有没有什么交代,刘瑜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自去便是。 跟那三十准备上马冲阵的亲事官聊完,刘瑜便走向那二十个执弓的亲事官,依旧的细语,依旧低笑,不知不觉之中,大家竟都有种期望,期望刘直阁也走到自己面前,也和自己说上几句话。 聊完了这二十人,刘瑜便走到那些家仆长随之中,仙儿本来想过去刘瑜身边,却见着后者缓缓摇了摇头。她是和他经过好几番生死的,自然知道,此时刘瑜是认真的,是撒不得娇的。她不太明白为什么,但刘瑜一旦认真,她便会听她的少爷。 在这野渡之畔,刘瑜花的时候并不多,不到半个时辰,但所有人他都聊了一回。 然后他回到刚才的石块上,跟章惇、李宏相商的石块上。 “子厚办妥了?” 章惇点了点头:“一时分辩不出,哪个是奸细,我杀了两个,他们便招了,四人都是。” “这么久还没回来,作好准备,我们可能要强突过去。”刘瑜对李宏吩咐道。 “诺。”李宏没有多话,匆匆离开去安排了。 刘瑜下了决心,实战怎么操持,那就是他的事了。 “子厚,也许我们会死在这野渡。”刘瑜突然幽幽对章惇说道。 “余下的人里,还有奸细?”章惇皱眉问道。 刘瑜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因为事情超过了他的预期。 至少那些皇城司的亲事官里,就有二十几个,很可能不太可靠。 肢体语言和心理侧写,并不真是读心术,刘瑜只能确定,这二十几人,暗中都负有某种使命。这二十几人,也许是新党或旧党派过来的人手,也可能是细作,也可能是瞎征安排、收买的人手,到底是哪一种,这就不是他能确定的事了。 “你的长随从人里,至少有八人是不太对劲的。”刘瑜说着叹了一口气。 章惇也沉默了,他挑出来跟着西行的人,自然是觉得可信,才会选出来的。 可他也相信刘瑜不会乱讲,至少,之前便溺那四个人里,其中一个就是他的从人,刚才就招供了,承认是细作。 但就在这时间,刘瑜用力地搓了搓脸,却站了起来:“不,我们不会死在这渡口。” 章惇猛然抬起头,却看见刘瑜向他伸出手:“别忘记,我有三壶箭。” “刘子瑾的箭,总是出现它应该出现的地方。”他很认真地对章惇这么说道。 章惇的眼里,有一些东西仿佛被点燃,他用力地握住了刘瑜的小臂:“章子厚也有剑。” 尽管生死之间,刘瑜的箭就是一个笑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章惇握着刘瑜的手,却扫尽了之前心中的阴霾。 第336章 刘瑜的箭(上) 便在此时,突然对岸有黑烟冲天而起。 这年代没有信号弹,李宏和吴十五也不知道对岸是什么地势,什么情况。 根本就无法约定信号,所以,黑烟冲天起,就是信号。 李宏看着马上就下令:“上马。” 三十骑士动作利落的上了马,没有喧哗,没有废话。 然后李宏冲着那二十弓手挥了挥手:“一并上马。” 弓手拔起了箭,重新把它们收到箭壶里,然后走到本来让给同僚作备马的座骑边上,从容上了座骑,抽出了朴刀。 “压住马速。”李宏说着,驱马小跑向前。 留下二十弓手在北岸,并没有什么用处。 特别是在黑烟升起的此时,不论什么原因,南岸有了变故,杀过去,如果能剿敌,那没必要留下二十人;杀过去,真如直阁所说,陷入其间,留下这二十人,也济不得什么事。 白玉堂抽出长刀站在了刘瑜的身侧,而仙儿提着她那把朴刀站在另一侧。 “都别动。”章惇走过去,对他的家仆从人说道。 然后他伸手指点着,把方才刘瑜告诉他,可能不太对劲的八个人点了出来。 接下来刘瑜便被震撼到了,因为章惇又点了一个人出来,对那铁墩子一样的壮汉说道:“章忠,你是跟着我长大的,我信得过你。” “嗯!”章忠用力地点头。 “砍了。”章惇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然后从容走过来刘瑜身边。 那章忠从后腰抽出一把巴掌大的斧头,抡圆了就冲章惇点出那八个人,一个接一个,当真是排头砍将过去! 而且章忠不是用斧刃砍的,他是用厚实的斧背。 一斧子下去,那人脑袋就凹陷下一块,无声无息仆倒在地;还有的被他砍下去,当场就爆开了,红的白的,飞溅得四处都是。 章忠沉默的砍倒了八个人,把斧头在地上死尸的身上擦干净了,插回后腰,对着章惇抱拳道:“少爷。” “嗯。”章惇点了点头。 章忠便退了回余下那十几人里。 这时那些家仆里,才有人尖叫起来,却被章忠一把扣住颈子提得双脚离地,然后他扭头望向章惇。 章惇望向刘瑜。 “干他什么事?”刘瑜皱着眉挤出这几个字,这人又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他被渗透或是肩负着什么使命,就为尖叫一声,就得死?这什么鬼道理!说真的,刘瑜已经早就不会忌讳杀人了,但总也得有个杀的理由啊,哪怕立威也好,无缘无故,人家尖叫一声,就得死?刘瑜却就无法认同了。 章惇听着,冲章忠摇了摇头,后者便松开手,那人跌倒在地,象快要死的鱼一般,喘息着。那余下十几个家仆里,尽管都在不住发抖,却没有一个人,敢再尖叫出声。 “这样不好。”刘瑜长叹了一声,对章惇说道。 章惇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这性子不行。” 不论这八人是不是细作,收了别人的钱,负着其他的使命,章惇就无法忍受。 正如苏轼所评价的,章惇连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他会拿别人的命当回事? 刘瑜刚想说他两句的时候,突然之间,方才死活不招的那赖汉,拼命地磕头:“刘相公!小人要招供!小人要招供啊!” 那厮不单拼命叫着要招供,胯下更是热气升腾,湿了一块,当真是吓尿了。 所谓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疯的,不是没道理。 这赖汉本来就是个不要命。 可见着章惇的作派,他真心怕了,他并不知道,刘瑜跟章惇说过这几个人不太对劲。 看着章惇就跟个疯子一样,无缘无故,拉了自己八个家人出来,一个个砸死了,其中三个他知道派了人去收买的,倒也罢了;另外五人,压根他就没接触过啊!这叫什么事?他一时当真吓得失控了。 刘瑜拍了拍白玉堂的肩膀:“去帮他录口供,不会就问边上几个皇城司的兄弟。连口供都不会录,你怎么跟着我办差?” 看着白玉堂过去录口供,刘瑜从箭壶抽出一枝箭,塞到章惇手里,然后把箭头顶到自己下巴:“要不你现在动手捅上来,要不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论你听到、见到、以为我如何对不起你,你都得相信我,绝对不会干那样的事。” “子瑾!”章惇当场就愣了,刘瑜这是演哪出? 刘瑜显得很平静:“我认真的,要不你动手,要不你以后都得信我。” “因为你这厮就是个疯子,相识一场,颇为投契,可以说是知己。既是知已,所谓壮心剖出酬知已,我可以把命给你,如果你想要的话。但我不能因为你发疯,而让你来干掉我,来折磨我。我认真的。” 章惇用另一只手,慢慢扳开刘瑜握在他手上的手指。 然后他拆下箭簇,把它塞进怀里,用力地扳断了箭杆:“子瑾,我章惇对天发誓,无论你做何事,今生今世,绝不相背!若有相违,便如此杆!” 说罢章惇用力地抱了刘瑜,郑重地说道:“其实,你这厮才是疯子。” 仙儿一边提刀警戒着,一边捉紧时间掏了块牛肉干塞进嘴里:“物以类聚嘛,这成语奴奴学过。” 刘瑜和章惇一时相看无语,半晌两人都疯狂大笑起来。 “走,过去看看。”刘瑜说着,率先行过去,翻身上了马。 章惇笑道:“章七岂落人后?走!” 两人旁若无人,竟就这么提缰向南岸而去。 第337章 刘瑜的箭(下) 急得仙儿连忙去牵马跟上,正在录口供的白玉堂看着,吓得下巴都快掉了,低声对张二狗说:“这不文官吗?这不读书人吗?这不是士大夫吗?怎么看着,比草莽上好汉还癫狂啊!” 张二狗倒是很平静,撇了撇嘴道:“一个刚混上九品,就敢在京师骂当朝宰相;一个拿个破铜锣,就敢去怼猛虎。你觉这两位,是寻常人?你啊,江湖上的见识就多,官场上事你不懂,你瞧瞧哥几个?” 他指的是边上几个皇城司的亲事官:“谁惊讶了?但凡京师里,消息灵通的平头百姓,听着这两位干出这等事,保准都觉得天经地义!” 白玉堂茫然地点了点头,他真的有些反应不过来。 只是这些人都不知道,刘瑜这么干,是故意的。 章惇不可能在这时候真的一箭捅死刘瑜; 而章惇这人,刘瑜感觉真的是高危人士,这货要是跟他交恶,那比怼司马光可怕多了。 所以刘瑜这一箭,是表明心迹。 章惇也清楚这一点,他完全理解刘瑜的意思,所以他才会把箭簇拆下来收入怀里。 这就是向刘瑜说明,日后便是有所相疑,看着这箭簇,便会想起今日之誓。 无论刘瑜还是章惇,其实都不是会发疯的人。 如果他们看上去象发疯,也许不过是,他们想让别人这么以为罢了。 正如他们如同踏青一样,驱马向南岸而去的行为。 事实上,是因为刘瑜在北岸,已隐约看见,皇城司的衣甲,始终成堆的前后穿划。 骑兵,在不停的运动中,分割着步兵。 这就说明,皇城司的骑兵突击,正在占据着战场的优势。 运动中的骑兵,保持着运动的骑兵,就是杀伤力最有效发挥的骑兵。 那么吴十五三人,为何会点起黑烟?为何会迟迟不归? 这就有个了推断,南岸的伏兵,太弱了,弱到吴十五他们过去了,直接就认为,回来报信都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点燃了黑烟之后,他们就在南岸直接上手了。 章惇很显然,也是认同这一推断,所以他不单没有劝阻刘瑜,还策马跟上,就是这道理。 事实上当刘瑜和章惇,慢慢驱马去到南岸的时候,无论是刘瑜的箭,还是章惇的剑,都已全无用武之地。 因为战事已经平息。 大约十来个皇城司的亲事官,在那里看守着跪地抱头的百来人。 看着刘瑜他们过了来,便有人上前禀报:“恩府,吴老哥领路,李太尉领着其他兄弟追杀上去,以竟全功!” 这位是宿卫抽调的亲事官,恭维之事做得熟练,不称直阁也不称相公,直接就称恩府了。 李宏自然不是二品太尉,不过这时节,一般武官,下属会拍马屁的,就这么叫。 武官要真去到高品,却就不叫太尉,唤某相公了。 “好。”刘瑜点了点头,同时对仙儿做了个手势。 跟在刘瑜身边这么久的仙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马上勒着缰绳,拔转了马头,快马奔向北岸,让其他人赶紧过来,至少多几十人,好帮忙看着这些俘虏不是? 刘瑜抱歉地冲章惇说道:“却是我枉费心思了。” 章惇摇了摇头道:“多算胜,少算不胜。自古如此,我看子瑾,有名将之风。” 准备几套方案,结果只用上一套,其他几套方案完全是浪费了,这不是什么坏事。 所以章惇这不算是拍马屁,他的确是认为刘瑜很有水平。 不多时,吴十五和李宏就回来了,三四十骑,驱赶着百余人向这边而来。 看来真如李宏所做最好的预料:连马都不用换。 在这野渡 的南岸,二百多号人被压制在那里,刘瑜看着就有些为难,一个半个,倒还罢了,这两百多人,怎么处置,总得有个章程吧?难不成全都杀了?那必定不是道理。不提人性和道德的考虑,单单这一节,日后要是被揭起来,就足够成为刘瑜和章惇的污点了。 嗜杀也好,杀降也好,都不是什么正面的评价。 特别古代更有杀降不详的说法,也算是最原始的人道主义。 所以这两百多号人,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杀了。 “子瑾,要不我再跑一趟北岸吧,教县衙派差役过来,将彼等拘押吧。”章惇看着也是头痛,一个两个也罢,就算七八个,他也敢叫心腹处置了。但再怎么不把人命当回事的章惇,也不可能头脑发热,去建议把这些人都干掉。 当然以章惇的性子,他其实不见得想留下这些人。 但教刘瑜说一句太麻烦,章惇有一肚子的计策可以施展。 比如说,给这两百多人制造暴乱的机会,杀降不详,那如果诈降呢?自然就有可杀之道了!只要刘瑜有这么一个意思,章惇是敢干的。所以他这句话,其实不过是探刘瑜的口风。 可惜章惇懂,刘瑜比他更懂。 怎么流露出把这二百人干掉的意思? 不说嗜杀之名不能背负吧,基本的人道主义,刘瑜还是谨守的。 所以他马上就否决了章惇的方案:“何必劳动子厚?” “李宏,执我名帖,带上六人,去永乐见知县,言道是,此间有敌国细作,图谋不轨,为我皇城司得悉,已尽数拿下。下官奏折也已呈送御前,望其好自为之。” “诺!”李宏马上点了人,快马向北岸而去。 “子瑾真算无遗策!”章惇不得不感叹了。 因为他能明白刘瑜为什么这么做,所以才会佩服,才会感叹。 让章惇去办这事?那太客气了。 第338章 摆脱 一会章惇去到,那知县若是官场老油子,甚至还可以推说不是所辖县界之类的,要堪定案发时的地点,也许可以推到芮城县那边去,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自己辖区出这等事,哪有什么好的? 不提知县被异族收买这坏的可能,只要是收了相关人等的钱,那到时按着官场习惯,来个宴请唱酬之类,士大夫圈子里,约定俗成的规矩是这么办嘛。所以别说永乐的衙门弄出什么乱子吧,只要这么推托拖延几日,刘瑜这边就难受了,这二百多号人,寒冬腊月要管饭啊!再说刘瑜等人不就被拖死在这里么? 故之他派了李宏去,为了防止知县耍文官架子,直接让李宏执他的名帖去。 一介知县,再厉害的资格,也不可能有直秘阁的馆职吧? 再告诉知县,这事已上奏的了,直达天听。 这边要出了什么乱子,那到时刘瑜肯定把黑锅给知县背。 果然不出其料,前后不过一个时辰,李宏等人就回来了,后头还有十几个骑着骡驴的差役捕快之流跟着,都头见着刘瑜,连忙就抱拳行礼:“小人见过直阁相公,我家老爷略染风寒,骑不得马,骡车就在后面,马上就到!” 知县不病也得病,境内出了这么一桩事,他敢不病?病了还有托辞,说是病中精力不济,才出的这等乱子。虽说上头板子到时难免一样打下来,总有个台阶下嘛。 而就算是报病,知县也不敢在永乐县衙坐着。 他怕刘瑜甩锅啊! 谁乐意背黑锅?所以让轿夫抬着,快赶慢赶也往这边来。 过了大约半刻钟左右,知县的骡车也从北岸过来,下得来见了刘瑜,却是报了手本,倒是治平四年的进士,也就是英宗朝的进士。而且跟同年进士欧阳棐也有诗词唱酬,欧阳棐是谁?欧阳修的儿子嘛。 欧阳修在京师是有关照过刘瑜的,所以扯出欧阳棐的关系,刘瑜倒也就不好一路板着死人脸给知县看。而且这知县极为上道,述了手本之后,便对刘瑜说道:“此间多为奸细渗入,卑职虽有所察,终究才力所限啊!此番得恩府居中指挥,运筹帷幄,终将此等无君无父的贼子一网打尽,还得这左近百里,朗朗青天啊!” 不单是对刘瑜口称恩府,而且自己拼命往上贴。 章惇这种进士考个第五名,直接能把录取通知掷在地上的人物,看着县令这作派,那是完全没眼看,冷哼了一声,拂袖走开了。 好歹这知县也是正牌进士出身,犯得着冲刘瑜这特奏名出身,这么奴颜婢膝吗? 对于他来说,那真的听着想吐! 知县却不介意,又向刘瑜禀道:“恩府亲历矢石冲锋在前,连发十二箭,无一虚发,教敌胆寒,虽有上千贼人,尽皆匍匐弃械,我永乐父老,无不山呼天子圣明,教恩府亲临,解民倒悬哉!下官愚钝,只是身受君恩,又见恩府英姿雄发,故之跟随恩府前后,做些边角之事,不敢言功、不敢言功,便是再怎么往大里说,至多也就仅有一丝苦劳罢了。” 这人是个极会做官的,若是欧阳修还在中枢,说不准这位还真能攀附上去。 反正这事盖不下了,二百人,他能吹到上千。 至于说这里只有两百人?不怕,可以报坠入黄河,也可以报跌落山涧。 只要刘瑜肯点头,这知县就能把功劳坐实了。 当然他上奏的折子肯定和他现时说的一样,主要就是给刘瑜表功。没有关系,只是把刘瑜这功勋坐实,他这永乐知县,至少年终考评肯定少不了好处的。 刘瑜听着,伸手挽着他手臂,笑道:“明府过谦了,这样,便按明府章程办吧。” 这倒不是花花轿子人抬人,而是刘瑜急着脱身,把这二百多人交接着知县,他才好西行啊。别看这厮过来就口称恩府,看着似乎比县里的捕快都头还没节操。要真是刘瑜全程摆死人脸给他看,一定要弹劾他不察细作渗入,那知县绝对随时翻脸的。 那样双方翻脸撕撸起来,搞不好,刘瑜过完年还得在这永乐县,跟这知县打笔墨官司。 所以刘瑜选择了捎这知县一把,这件事就算就此消停。 还没到中午,就跟永乐县这边交割完毕,刘瑜一行百来人,再次踏上了西行之路。 从野渡的南岸启程,向西边出发过了南北走向、结了冰的那条河,在北寨左近宿营。 第二天出发,刘瑜就冲着李宏下了这样的命令:“不要停,只要没有下雪,就赶路。”。当然,每天四个时辰的宿营,是必不可少的,总要解决晚饭和睡觉的问题。但基本就是天将黑才停下来,天蒙蒙亮就出发。 当天晚上是在华山脚下宿营的,看着刘瑜阴沉的面色,本来想吵着去华山玩的仙儿,都明智地闭上了嘴。 从华山脚下去到俗称“三圣故里”的渭南地带,大约百里路程,翻山涉水,居然两天就赶到了。这是大宋熙宁年间,可没有高速。一到冬天,官道不时还遇着路被雪堵了,着实行不得,只好绕路,说是百里,包括绕路的算上去,恐怕也得一百二十里有多了。 一天能越野四十里路,算是很快的行程了。 大多数的路程,刘瑜都是要求牵着马走,以防中途有什么事,要借马力冲刺。 三圣故里,就是指唐代大将张仁愿、唐代诗人白居易,还有大宋一代名相寇准。 仙儿背地里不知道把“羊肉餬饽、华亭猪头压五花肉”念叨了多少回,这次压根就不敢开口,更别提跟在芮城县那样撒娇打滚了。因为刘瑜的命令,这支队伍行动之间,隐约是行伍的作派,夹杂其中,也难免被这肃杀气息感染。 如此又行了三日,终于去到灞桥。 灞桥自古便是送别之地,连章惇也对刘瑜说道:“子瑾,连接赶了这么多日的路,不若一游长安城如何?憩上半日,再行出发。” 仙儿是双眼尽是小星星,什么名胜古迹,折柳送别她是一概不管的,但古都长安,少不得无数小吃,她自然是希望刘瑜能应下来,这样她这馋嘴猫儿,便能得偿所愿。 可惜刘瑜很坚决:“子厚,尚有七百里路,我等已行得太慢了,一日不过三四十里,若这样下去,年前不定能赶到秦州治所成纪县!” 于是无论章惇凭吊古迹的心思,还是仙儿品尝美食的念头,一概都破碎了。 不过路过长安,刘瑜还是让吴十五去买了几个熟羊,分给队伍里的人,也算补充点营养。 然后四日就走了大约二百五十里,去到歧山左近的五丈原; 翌日中午在陈仓打尖,章惇已经瘦得有点脱形了,只不过他确实生得俊俏,这么一瘦下去,看着倒是大袖飘飘,颇有几分道韵。刘瑜却便调笑他:“仙风道骨啊,子厚何日飞升!” “不到五日,已被子瑾驱行三百里,但求飞升,免受行路之苦啊!”章惇一脸的无奈。 这么瘦得脱形,不单是赶路,还有吃也吃不好。 中午基本就是边走边吃,路过某处,买些干粮打尖时,赶紧啃几口吃食,灌点水;晚上停下天都要黑了,想去弄点猎物什么的,也不太可能,只能就着干粮,烧点热水,将就着啃吧;早上起来,洗漱之后,匆匆吃点发硬的馒头,就启程了。 这么下来十天左右,便是皇城司那些长大的汉子,也是一个个脸上咬肌毕现,别说章惇怎么也是文人出身,的确有点扛不消了。 “还有三百里,五日之后,便能憩息。”刘瑜走在那些皇城司亲事官之中,轻声细语给他们鼓着劲,一圈转回来,却就被章惇鄙视了。 “你骗鬼去吧,到了秦州,有得憩息?哼哼!” 刘瑜望向西边,却就笑了起来:“他们跟不上了。” “谁跟不上了?”章惇有些摸不着头脑。 “中条山、解州、芮县、永乐县。”刘瑜轻轻地说出一个个地名。 章惇的眼睛就亮了起来,禁不住一拍大腿:“对,他们跟不上了!” 第339章 一路向西(上) 无论瞎征有什么布置,这年头信息就是马力、人力传递的。 瞎征在大宋渗透的再利害,也不可能建立一个驿站传递线路,所以主要还是靠人力。 而刘瑜通过类如急行军这样的方式,就把瞎征传信的人,远远抛在身后。 当到达某地,就算瞎征也好,西夏细作也好,在当地有什么布置,他们不可能提前得到刘瑜等人的行踪,他们没有时间去谋划,没有时间去集结,甚至,刘瑜过城不入,过府不宿,敌国细作往往连这么一支队伍经过,也得过上三四日才收到消息。 三四日,如是章惇说的,不到五日,他们就走了三百里了! 哪里还来得及反应?而一地被拖下,后面就更是望尘莫及了。 敌国的细作,就是千年后也不可能每一个县里,都布着人手。 就算有布置,一个县里细作往往最多不过一二人,象芮城那边的成一十郎和被称为先生的懒汉一样。 他们可以去布置,去收买官吏兵丁,去罗集混混泼皮,但这需要时间。 总不能三五个人就跑去对刘瑜动手吧? 所以,刘瑜他们,算是摆脱了瞎征布下的这一手棋了。 “再行三百里,我们就有了先手。”刘瑜对章惇这么说道。 原本因为劳累而显得无精打采的章惇,一下子似乎就振作起来:“好,再行三百里,又如何!” 不过章惇是聪明人,马上就反应过来:“子瑾,你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刘瑜知道怎么说服每一个人,是的,他知道。 章惇看着刘瑜是如何对杨时晓以国家大义的;又是如何鼓励白玉堂,别在皇城司亲事官面前丢了江湖好汉的面子;又是如何对亲事官说起,事若有误,轻则削职,重则族诛等等。 而来到章惇面前,这些话,刘瑜全没提起,却是一句“他们跟不上了”,硬生生把向来争强好胜的章惇,撩拔得如同打了鸡血一般。 所以章惇苦笑道:“罢了,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今日方知子瑾之能矣!” 三百里,说来容易,真真到第二天要启程时,章惇是跟仙儿一样的,感觉生无可恋了。 倒是皇城司的亲事官,全都是军中悍卒出身有这么个底子在,又有刘瑜每晚巡夜,给他们拉家常、挑水泡、掖被角,这个年代,就别说文官了,几乎是都没有武官这么干的,能不喝兵血,不吃空晌的,不让当兵帮自己干活的将领,都算是敬业标兵了。 所以这些皇城司的亲事官,倒没有什么怨言。 便是有人生出倦意,同伴也会劝说他:“相公待我等如手足心腹,唯有效死啊!”、“你爹都没这么宠过你吧?入他娘的,咱这一伙兄弟,这百多斤啊,早就姓刘了!你脑壳坏了?叫嚷啥?” 当然生出倦意的亲事官,有时也会对同伴顶两句:“老子又不是怕死,若是相公教我等冲阵,老子便把这条命给了相公就是!可是天天这么走,这都跟骡子也似的,着实吃不消啊!便是打仗,只教不死,冲阵回来,总还能休息一下,耍耍钱,喝两杯酒啥的,这一路的走,一路的走的,咱是人,不是骡啊!” 但马上又会被众多的同伴骂过去:“你这腌臜货,便是你屁话最多!老子们不也一样的走?如何不见,跟你一般的唠骚?”、“别说我等,刘相公这直秘阁的文官,可曾比你走少一步路?”、“就是,你睡下了,相公还要起来巡夜;每回宿营,都是教当值岗哨的兄弟先用了饭,相公才起筷,就你他娘的金贵,走不得路?” 人是有群体效应的,当所有人都指责他时,不知不觉,就算心里不爽,也会抑压下去。 而且这六十来人,也不是国子监的学生,单纯讲道理,要说了几句,还有发牢骚的,直接就饱以老拳了。被打的再好本事,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吧,最后还得刘瑜出来喊停,又把打人的说上一通,再把被打的安慰一番,给双方做做心理建设,再展现日后如是立下军功,当如何如何。 好了,这么几回下来,被打的往往也觉悟了,下回有人发牢骚,他便也出来训斥。 所以这些亲事官,倒是一路走下来,越走越是效忠刘瑜。 他们没有什么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老实讲,对于国家民族觉悟也不见得多高,他们需要一个直接的效忠的对象,而刘瑜这一路走下来的作派,让他们觉得,投到刘直阁门下,便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所以又行了一天,直接被扔到马车上的章惇,就苦笑道:“彼等回京,不复宿卫之职。” 因为他们对刘瑜的忠诚度太高了,看起来,以后就是跟在刘瑜身边了。 刘瑜一开始并没有收罗人心的打算,他只是怕哄变。 是的,走了二百里之后,就有许多怨言了,所以他不得已,祭起拉家常、挑水泡、掖被角、巡夜、当值岗哨未食则自己不食、前出侦察未饮则自己不饮等等这一套。但是毫无疑问,当有着直秘阁馆职的刘瑜来做这么一套,在这个年代,就以足够收买人心了。 正如侯可跟刘瑜说的,如果不打算把这些军汉,弄成自己的心腹护卫,那这么干是犯忌讳的。为了不犯讳忌,刘瑜发现这些亲事官渐渐以自己心腹自居时,也不得不把这个问题提上了议事日程。 第340章 一路向西(下) 在宿营的时候,去跟他们拉家常,说起如果辞去皇城司职事,跟随刘瑜办差的可能性。 结果但凡他问及的,无不热泪盈眶,当场跪下表示自己太愿意跟随刘直阁了。 还没去到秦州,这六十亲事官,就有二十多人,在拉家常时,向刘瑜自首。 没错,自首,有人是被欧阳修那一脉的官员,叫过来看刘瑜到底要折腾什么的; 有的是被司马光那边的门生,吩咐若是刘瑜擅起边衅,当向谁报告; 当然不可能欧阳修和司马光亲自找他们说事,一般跟他们吩咐的,都是九品选人,甚至是小吏、宫中小侍者之类。武人的地位,在这年代不是一般低下,他们怎么可能会得到欧阳修、司马光的亲自接见? 这些是旧党,新党的也有下面官吏吩咐他们盯着刘瑜的; 唯一一个,亲自被官员亲自吩咐的亲事官,他见到的是苏东坡:“苏相公赠小人白银二十两,许诺小人若是为相公而死,便收小人幼弟为徒!教小人这西行路上,若相公有甚么凶险,须以身替!” 这位亲事官说起,一点也不尴尬,在他看来,能得名满天下的苏轼付托,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刘瑜听着,眼眶便有点红了。 也许,只有苏轼,那个生着会害死他自己的大嘴巴的家伙,才是唯一真正的朋友。 “放心,平安回京,我会劝苏子瞻收你幼弟为徒,如他不肯,我看看帮你荐去他人门下。但他能不能读得成书,这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刘瑜拍了拍这亲事官的肩膀,对他安慰着。 这竟便让一米八多的汉子哭了起来,泣不成声:“小人爷爷过世之时,便是说家里出不了一个秀才。今日得了恩府这话,小人便是粉了身,也要报答恩府的!” 跟着章惇出京那些长随从人,便是那个章忠在内,十来人,过了陈仓百来里,便全行不动,甚至还有两人哭闹着要自杀的,就都上了马车去;仙儿到了麦积山,也着实行不动了,也上了马车去。 最后这百余里,倒是刘瑜和这些亲事官行了下来。 出乎刘瑜意料的是,杨时和高俅,竟然一路无言,咬牙陪着刘瑜这么走下来。 白玉堂行到灞桥时,伤口迸裂,被刘瑜赶上马车,但到了陈仓略好了些,他便主动下来,咬着牙一路伴随刘瑜,翻过麦积山,去到麦积镇。 还没到麦积镇,前出探路的吴十五,就领着数骑返回,跟着他来的,还有一早被派到秦凤的刘庆。见着刘瑜身影,刘庆便滚鞍下马,跑了过来,一下子跪下去抱着刘瑜的腿,竟哭了起来:“少爷,你怎生瘦成这样!” “滚起来,住宿、饮食可曾备好了?”刘瑜笑着踢了他一脚,硬把他扯起来。 刘庆拭了泪,强笑道:“先来秦凤这么久,若这点事都办不妥,却就枉费少爷这些年的教诲了!早就准备妥当,少爷不必担心。” 去到麦积镇,安置好这一行近百人,刘瑜教仙儿煮了水,却就对章惇说道:“好了。子厚,这边你和庆哥儿安排一下,我着实有些累,喝了这泡茶,容我小睡片刻,吃晚饭时再叫我起来。” “皇城司那些兄弟,李宏,你和庆哥儿商量一下,看看弄几口羊,或是几头猪过来,六十来条精壮汉子,我看得四五头羊,才能让大家吃得饱吧?嗯,不许喝酒,咱们明天还要办事,酒就不要置了。”临去憩息,他又交代了一番。 谁曾想着,他这么一睡,竟就睡了整整两天! 而等到他起来,却就接到一个让他震惊无比的消息。 “少爷,十五叔去了。”刘庆神情有些低落,跟着在他身边的王四,更是眼眶发红。 刘瑜一时没反应过来,刷完了牙,接过仙儿递来的毛巾,搓着脸,还问了一句: “去哪了?不是听说十五叔在秦凤,还有个相好,还给他生了娃么?” 仙儿扯了扯刘瑜的衣袖,接过毛巾,指了指天上,低声道:“十五叔,去了。” 刘瑜才清醒过来,一把揪住刘庆衣襟:“你说什么?谁!谁他娘的敢杀十五叔!” 他本就是个护短的人,没能力都还要折腾呢,因为跟王韶关系好,一身白衣时,都还尽力替王韶谋划边事,更说现在怎么说,也是直秘阁了。 王四在边上抱着刘瑜,一开口,便是哭腔:“少爷,您别这样,十五叔没人害他,想来却是范相公在那边缺人侍候,来唤他的。” 他跟刘庆不亲,刘庆是随刘瑜长大的,和吴十五的接触并不太多。 王四可是吴十五看着长大,都是西军里的子弟啊。 被众人连拉带抱,弄到椅子上,仔细听着大家说完此中的来去,刘瑜也不禁无奈长叹。 真不是谁害了吴十五。 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卸甲风。 没错,就是后世常遇春的死因,卸甲风。 就是剧烈运动之后,一身是汗,把甲卸下,贪凉爽去吹风,就这么死了。 按后世医学说,是这样得了一种叫做腰背肌筋膜炎的病;按现时的医生说法,就是中风之疾了。其实如果有消炎药,服些消炎药,这病也不见得就致命。可在这年代,吴十五这忠仆,却就这么去了。 “十五叔走得很快,临去时,还叮嘱小人,要好好照顾少爷。”王四说起来,放声大哭。 他爹就是西军的,早年战死,留下他母亲还有好几个兄弟。 要不是吴十五这些袍泽,不时接济,王四几个兄弟和老母,怕是不太可能活下来,长大成人的。 “四哥把十五叔的后事办妥当,这当口,抽不出人手帮你忙,你尽量找些军中的袍泽过来帮手,钱银方面不用担心,庆哥儿先支应着。仙儿,你先取十贯钱给四哥,教他手头有些支应。”刘瑜回过神来,却就一条条安排下去。 然后刘瑜教王四领着自己,去搭起的灵堂上了香,其他事宜,也就只能交给王四去办了。 这当口,别说吴十五死了,就是章惇死了,刘瑜也没时间去耽搁。 第341章 启动 此时麦积镇那头,却就皇城司亲事官急奔了过来,冲着刘瑜禀道:“恩府,王机宜在院子里候着,您看是否接见他?还是教他明日再来?” 刘瑜抬手往这亲事官头上扇了一巴掌,笑骂道:“王机宜是我好友,怎么接见不接见的?” 所谓王机宜,就是秦凤路机宜文字王韶王子纯。 当时刘瑜还是白身,人家已是进士。 不过人生际遇,谁又料到,刘瑜再回秦凤,当年白身少年人,已然是绯服银鱼袋。 回到院子里去,门口亲事官执戟行礼,刘瑜点了点道:“辛苦了。” 入得内去,知道的说是刘瑜一行人暂住的小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军中大帅的中军。 一个个全都是一米八以上的亲事官,披甲顶盔,手执兵器,沿着照壁到正堂,五步一人,肃杀之气漫弥着,当真颇有白虎节堂的架势。 “这是干什么?李宏!”刘瑜抚着额头,大叫起来。 李宏奔过来,向着刘瑜行礼,还没开口,刘瑜便指着左右肃立的亲事官:“你这是搞哪出啊?” “先生,兄弟们在宫里当值宿卫,都习惯了,这没事就操练一下嘛。”李宏嬉皮笑脸地说道。 刘瑜气得往他胸口擂了一拳,却就惨叫一声,因为李宏这厮也披着甲呢:“你别给我玩这心思!无非见着有官员来访,你就让兄弟们立规矩,给我树威风罢了!你当我是傻子看不出来?都撤了!” 这真是一件哭笑不得的事。 “小白、二狗,过来!”刘瑜招手把白玉堂和张二狗叫过来,又叫住李宏。 “咱们是来办细作事的,细作啊几位!你们把这里搞得跟白虎节堂一样,是嫌我命长,要招惹青唐、西夏的杀手过来是吧?还是提醒西夏人,我们来了,让人家布置好口袋,让咱们去钻?真是慌了,这是边地,不是京师,别在这里立这规矩,要显摆,也回京师再折腾好吗?小白、二狗,你们跟李宏一起,把人聚起来,特别是小白,教大伙怎么弄,才不象个当兵的。咱们就是商队,要过境贩货的商队,明白吗?快去吧!” 刘瑜把手下训斥了一番,才入正堂去,见着起身的王韶,不等对方行礼,刘瑜张臂紧紧抱住对方:“子纯!终得复见啊!” 王韶也很激动,刘瑜还是当年的刘瑜,并没有因着官职和地位,而使得两人生出什么隔膜来。章惇在边上笑道:“王子纯,如何?章七早就告诉你,子瑾不是这般的人!一路行来,他如何心性,岂能不知道?偏生你总担心,今时不同往日云云,又寻思怎样见礼,才不生份,又不教子瑾觉得无礼,你啊!” 刘瑜把王韶按到椅子上,笑道:“你王子纯还生怕失礼?你若这样,却就真的失礼了。” “原来我也以为,你我不拘礼的,只是你这些手下,呵呵!”王韶说着苦笑起来。 章惇大笑起来,对刘瑜说道:“方才王子纯带从人而来,门口亲事官训斥王子纯不正其冠。王子纯刚要开口,执戟亲事官便问他,是为访友,还是为公事?” 边说边模拟着亲事官的口吻,笑得打滚,却指着刘瑜问道:“王子纯也不是好相与,直接训斥那亲事官,说是区区武人,竟敢污辱士子?谁知这回,他却碰了个硬钉子!那亲事官回他道,直阁所在,此便探事司正堂也!” “这还不止,更责问王子纯,公至秦凤,不知斩几将、灭几国?当年曹武惠,至武德司白事,犹正冠哉!” 白事,就是表事的意思。 武德司就是皇城司前身。 曹武惠,就是曹彬,大宋开国名帅。 灭蜀灭唐,都是他的手笔。 但曹彬为人谦细,每逢有什么要跟别人说,都会先正衣冠,以示尊重他人。 所以这亲事官说,灭蜀亡唐的曹彬,当年去武德司有事,也会先正衣冠,王韶有什么功绩?来见刘直阁,居然敢不先正衣冠,不递手本名刺! 刘瑜听了只有苦笑,王韶也笑道:“不瞒子瑾,我当时一下子懵了,竟被呛得无言以对。” 而当时王韶正了帽子,准备要进去,那亲事官却又要他递手本,报名而入。 恰好章惇出来,才没让王韶难堪:“我问他,知曹武惠正冠故事,可知道曹武惠官至极品,犹避士人?王子纯怎么说也是文官,岂容相欺?” 刘瑜听着长叹道:“不是的,他是想收门包。” 王韶和章惇一下子愣住了。 “在京师收习惯了嘛。”刘瑜也只能苦笑。 然后站起来,整了整衣冠,冲着王韶长揖及地:“子纯我兄,是小弟教兄受了委屈,还请我兄海涵。” 王韶连忙起身把刘瑜扶起,笑道:“你我岂为下人坏了情谊?” 这下方才算是揭过这一层,刘瑜也就不废话,直接向王韶问道:“俞龙珂部,如何?” “一时恐难说其归宋啊,青唐、西夏,近来皆有人在蕃部活动。”王韶也是头痛。 刘瑜点了点头,他知道难,他知道瞎征于间谍这行当,也和他自己一样,有异于常人的天赋。也许,本来历史上能留下名字的人物,就非一般人。只不过史书的篇幅有限,写不尽他们传奇一生罢了。 而结识了刘瑜的瞎征,无疑现在对于间谍这个行当,已有了自己的体悟。 王韶要拿下俞龙琦部绝对不是一件易与之事。 蕃部投宋,为什么要投宋? 利益,就是利益,没有其他的原因。 不投宋,他们活不下去,他们在青唐和西夏之间,本来就不好生存。 而现时富甲天下的大宋,无疑是一个选择。 但通过瞎征的操作,青唐和西夏放缓对蕃部的压迫,甚至加以接济。 那么俞龙琦部,投宋的需求仍然存在,但明显就没有那么急切了。 “今晚我就出发,当年在蕃部,我留下一些伏线的,是时候发动了。”刘瑜喝了一杯茶,下定了决心。 但章惇却一下子按住了他的手:“不可!” “万万使不得!”王韶同样是马上否定了刘瑜的提议。 不是说章惇就觉得刘瑜的性命如何宝贵。 正如苏东坡说的,一个人自己的命都不在意,还指望他在意别人的性命? 这不是一旦有失,刘瑜性命就会出问题。 而是一位大宋的直秘阁,如果失陷在西夏或是青唐,那就是一个笑话; 更是敌国的一个籍口,到时不单是刘瑜的声名和性命,甚至还会牵连到整个大宋。 “教那庆哥儿去吧,你派他来秦凤,他自然是可信的。”章惇提出了这么一个建议。 刘瑜摇了摇头:“这些伏线,除了我之外,其他人是发动不了的。”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 这道理刘瑜如何不懂?他怎么可能毫无保留,不为自己留下一两招后手? 何况当时他离开秦凤时,还是白身,如果不能弄到一个特奏名的出身,那他还得给自己加点筹码呢。所以这后手,真的是非他前去,别人无法发动的。 “那就让仙儿小娘子,跟那庆哥儿一并过去就是了。”章惇很不以为然。 王韶则是握着刘瑜的小臂,郑重说道:“这几年,子瑾帮我的事,也真的很多了,却不能因着我的事,教子瑾亲身历险。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就在秦州,哪也不能去,居中调停指挥就好。王韶不敢自轻,有子瑾在这边,便已使我如虎添翼!” 他说不敢自轻,是自比猛虎啊。 刘瑜笑了笑,冲了一巡茶,方才开口道: “不论谋略,不论治国,不论科举文章,不论弓马也不论诗词。” “单论细作事,两位以为,与我相比,孰高孰低?” 这话一出,章惇和王韶都失语了。 若是他们比刘瑜行,刘瑜何必到秦凤来? 至于下一句,对于王韶和章惇这两个聪明人,却就不必说了。 因为下一句,势必就是:君不如我,何必正我? 刘瑜才是专家,刘瑜才是权威,这件事,该行不该行,他才是有话语权的内行人啊! 第342章 抵达(上) 年前的冬雪,绵绵飘撒在成纪县。 出县的一行人仅有六人,看着公子哥打扮的,和两个护卫、一个丫环,四人骑着马; 另外两个看着是老练的车把式,赶着两只骡车。 临着年关出门,总是急需一笔款项回本的商家。 这支小小的马队行不到十来里路,便遇着两支从西边回来的商队,这是赶回来过年的人家了。看着这支小马队,往回赶的马把式就不住摇头,对着打下手的徒弟叹气道:“见着没?都是苦命人啊,唉!” “得了吧师傅,你又知道人家命苦?”那半大小孩的徒弟就不乐意了: “人家几个人,凑了份子,跑一趟,回来大家把钱一分,该买侍妾的买侍妾,该买田的买田,该吃肉的吃肉。跟我一样,侍候你跑上这么一趟,就混了个肚儿饱,外加半贯钱,这才叫命苦呢!” 车把式伸手往那半大小孩头上扇了一巴掌:“你懂个屁!看见那公子哥,还有身边那大脚丫头,赶车的车把式,臂上绑着的麻布没?那是家里有大人过世了!长辈过了世,公子爷明显是没当过家的,跑西边还带个大脚丫环侍候,这是啥?这是要没一笔周转的银钱,这公子爷的家道,就得破落了!可怜啊!” “可怜啥?再破落,人还有丫环呢?您老有丫环?”那徒弟不以为然撇了撇嘴。 结果后脑勺又挨了一记,车把式皱着眉骂道:“你这崽子,怎么就没点同情心?刚那公子爷过去,还抬手跟我述礼呢!看着就是懂礼节的读书人,跟咱一个车把式,路上遇着还见礼,这是好人,好人不该遭这罪啊!他娘的,你再说,信不信我抽死你?” 那徒弟只好把一肚子话都憋着,不敢再吭声了。 跟这支车马擦肩而过的,自然就是刘瑜他们了。 西行一路,除了仙儿之外,他只带了王四、白玉堂还有张二狗、李宏。 王四是给吴十五带的孝,刘瑜是本身就没到除丧。 当然了,带上这一圈麻布,是刘瑜的主意,这样西行的小商队,会显得更合情理一些。 从秦州治所成纪县出发,进入蕃部的道路并不太远。 正如出发前,刘瑜跟章惇、王韶说的一样:“此去并非凭着刀枪取胜的。” 他带得这五人,仗着王四的本事,一路上避开野兽,只行了三五日,便见着一个蕃部的部落。 二十几骑马上就把刘瑜一行人团团围住,尽管这些蕃部,他们手上的箭簇是磨尖的骨头,但如果命中的话,绝对不会出现中了几箭,还能健步如飞的情况。这是杀伤性的箭头,不是刘瑜的射准箭。 “我是受大首领俞龙珂之侄,俞角烈所邀而来,专为贵部贩来茶砖的。” 刘瑜按住了要拔刀的白玉堂,成竹在胸对着那些青唐人说道。 听着刘瑜报出了这名字,那些青唐人方才脸色稍为缓和,但他们仍然围着刘瑜一行人,只是派了一个人回去报信。 在营帐里的俞角烈,听到手下的汇报之后,并没有马上出去迎接刘瑜。 他显得很犹豫,不单单是瞎征派人过来,要求他对付刘瑜;也不单单是从刘瑜那里,近年来弄到的好处。其实他身为俞龙珂的侄子,他已经有几成猜到,刘瑜的目的所在,也就是俞龙珂部,在西夏与大宋之间的站队。 “瞎征到底是怎么回事?” 俞角烈脸上横肉丛生,这一皱眉,煞是凶残。 下首处,瞎征派来的手下,也不禁下意识往后缩了一缩:“我家主上的意思,是得把刘瑜这家伙扣下来,暂时还不好杀他,以后要用。” “用?怎么用?他娘的,刘瑜当他瞎征是兄弟,瞎征却想着把刘瑜睡了?我呸!这是人干的事?”俞角烈听着大怒着一拍案几,案上的瓷杯都跳了起来,还好边上侍候着的几个小厮,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瞎征的手下苦笑道:“却不是这个意思!依着我想,首领是要把刘瑜扣去,让宋国给些好处的,您知道,这冬天,青唐这边,不知又得多少老弱冻死,过不了这个冬啊!” “别跟我说这些!不是我部落里的人,死了关我什么事?瞎征能给我什么东西?” 俞角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什么瞎征要睡了刘瑜之类的话,那都是随口胡诌出来的。 他是想要诈一诈,瞎征真实的意图罢了。 当发现这一着棋不能奏效,他就直接谈利益了。 没错,利益,永恒的只有利益。 瞎征让俞角烈对付刘瑜,不论是干掉刘瑜也,扣下刘瑜也好,当然是要付出代价。 就算是董戬,也不可能让青唐下面的部落,无条件的去做一些损害部落利益的事。 “恶了刘瑜,这当口,无论是茶,还是粮食,便不可能从宋人的秦凤路换取了。” 俞角烈黑着脸,向瞎征派来的手下说道:“瞎征是要把我的部落弄死吗?” “何况,刘瑜与我还是结拜过的兄弟,我可不象瞎征那么狠毒,对着兄弟也能下手!” 瞎征的手下,连忙许诺着:“我家主上很快就会把牛羊、奴隶送过来,您不用担心。” 什么兄弟? 别说瞎征的手下,就俞角烈自己,也不会当真的。 倒不是说他无情无义。 若是俞角烈、瞎征和刘瑜,在野外被猛兽包围,俞角烈和瞎征,倒是极大的可能,护着刘瑜出来,就算他们手下死伤众多,就算情况不太乐观,他们也不会放着刘瑜被猛兽杀死,这是共过生死的兄弟情份。 但人活在世上,并不是只有自己。 瞎征有自己的族群,俞角烈有自己的部落,刘瑜同样有他的大宋。 为了兄弟情份,去牺牲自己族群的利益? 有些人是有这种义气的。 但至少不论刘瑜还是瞎征、俞角烈,都不是这样的人。 此时提起兄弟情份,不过就是加重价码罢了。 第343章 抵达(下) “东西送来再说了,你先下去休息吧。”俞角烈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挥了挥手,让帐里侍候着的小厮,把人先带下去。 把瞎征的手下带下之后,俞角烈抚摸着自己浓密的胡须,始终是下不了决定。 帐里他的心腹禁不住就向他进言:“主上,这刘瑜终归是宋人啊!” 俞角烈听着却就笑了起来:“他娘的,他可不说自己是宋人,当年和瞎征一起,刘瑜那厮说大家本来就是一族的,都是什么见鬼的大汉子民,什么千年之前,都是汉人、唐人;又说千年后,不论羌人也好,西夏也好,辽人也好,还得都是华夏人。他认自己是汉人,说他是宋人,他可是会跟你翻脸的。” 大约说起往事,他那凶残的脸面上,神色缓和了许多,只不过他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见得有兄弟情份:“也正是这样,瞎征说刘瑜这兄弟,若是在宋国当上高官,却就是不能活了。这人教他活着,会坏了我羌人的根本。” 那手下听了,摸不着头脑,只能谄媚地附和着。 俞角烈似乎是为了整理自己的思维,自顾说了下去:“刘瑜有一回在青唐喝醉了,他说,不论是青唐还是西夏,不论是辽国还是大理,自古以来,都是华夏的固有领土,神圣不容侵犯!瞎征当时听着狂笑,问他竟是如此,宋国何不来取?刘瑜却是笑道,穷则搁置争议,富则自古以来,这简单的道理,如何不懂?” “瞎征便要杀他,我晓得,自那场酒之后,这兄弟,就做不成了。” “只是我与叔父说起,叔父却说,我蕃部成了宋人,真的便不好吗?宋人,却不必担心过不了冬,冻死过去;宋人有极好的大官,唤作包公,白天断案子,夜里审鬼神,绝对不冤枉一个人的。我听着,也觉得是好的,或是你我也成宋人,为什么不好?” “刘瑜要真有让你我都成宋人的本事,为何要杀他?” 俞角烈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对那手下道:“备好肉酒,我去接刘瑜入来。” “总归是兄弟一场,便是要杀人,总也得让这酒喝足了,才好上路。” “喝得烂醉,刀斧砍在颈上,想来也不会太痛啊。” 帐篷的毡帘被俞角烈揭开,他大步走出来,翻身上了马,跟着那来报信的手下,快马向前而去。 不一刻,俞角烈便见着了被二十几骑包围着的刘瑜。 “我的兄弟!”俞角烈直接抡起马鞭,把包围着刘瑜的那二十几骑,劈头盖脸打得散退了。 策马赶到刘瑜面前,滚鞍下马,一把就将刘瑜抱住,狂笑道:“几年不见,你却是愈壮实了!听说,你做了宋国的大官?” 刘瑜也热情地拥抱着俞角烈,大笑道:“哪有的事?你别听人胡说,就一个七品小官!老俞你又给我添了几个嫂子?” “俞角烈!奴奴要吃烤全羊!”却是仙儿跳下马来,跑到跟前,笑着用脚踢俞角烈的小腿。 她和刘瑜当年在青唐,也是跟着俞角烈混熟的。 “好!仙儿妹妹要吃烤全羊,咱们便烤全羊!” 俞角烈大笑着点头,横肉丛生的脸上,尽是憨厚的笑意。 一点也看不见,方才于帐里谋划扣下刘瑜时,那种野兽般的凶残。 在京师处处显得拘谨的仙儿,似乎在这透着膻腥味儿,连霜雪也掩不去味儿的帐篷外头,坐在篝火边,却很是放得开。又或是这烤全羊,让她忘记了所有自我的束缚。她挥舞着解腕小刀,大叫道:“俞角烈,这块最是肥美,却要留给奴奴少爷!你不许割!” 一会又听着她叫嚷:“这肋排有嚼头,俞角烈你走开,别和奴奴争抢!” 至于陪席的其他人,看着俞角烈都被她呼来喝去,哪里敢动手的? 在边地呆过、有见识的王四,看着傻了眼,俞角烈岂是易与之辈?仙儿这么一个丫环,居然能这么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至于李宏,则是低声向刘瑜问道:“这蕃部小部落的首领,是对仙儿小娘子有意思?” 刘瑜正接过仙儿递来的一盘肉,听着李宏这话,把那盘肉递给了他,低声笑道:“塞得住你的嘴么?那赶紧塞住,别乱讲话。不论瞎征还是俞角烈,都是真当仙儿是妹妹看侍的。他们也许会翻脸杀了我等所有人,却绝对不会动仙儿一根毫毛。” “为什么?”白玉堂就禁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他可是为了江湖道义,追凶到辽国,为友报仇的角色。 江湖豪侠要说上不了台面可以,要说以武犯禁也可以,但象混到白玉堂这种名号的,那是有见识的人,至少江湖上的见识是不缺的。蕃部的俞角烈,江湖传闻就是一个极凶残的混世魔王形象,据说喜食人脑的;至于瞎征,那传闻是九尾狐转世的,要来为祸天下的。 此时见着俞角烈,尽管没有传说中,身长八尺、腰围也八尺,臂膀上能跑马那么豪壮,但看着这庞大体形,横肉满面的形象,当真也是凶残得不行的人物。这等人物,又不是爱慕仙儿,为何任由仙儿这么呼喝呢? 刘瑜接过仙儿递来的另一盘羊肉,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放入口中嚼了起来,却冲着俞角烈笑道:“这羊肉,却还是在你这里吃的,最为正宗可口!” 他没有回答白玉堂的问题。 因为白玉堂不是他的弟子,刘瑜自然没有解惑存疑的责任; 如果是杨时问这个问题,那刘瑜大约就会告诉他:就算是世上最不堪的人,心底深处,也有柔软所在,也有善的点滴。 仙儿,绝对就是俞角烈和瞎征,仅存的,所有的善。 几年前,她就是个小女孩,但却是她把重伤的瞎征,在群狼环伺尾随之下,搀扶了近五里路,再揪着瞎征的头发,带着他泅水过岸脱险;然后她又再回头,去把那时已颇为高大的俞角烈,中了毒,动弹不得俞角烈,扯着一条腿拖了出来,一样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拖过河。 她救他们,理由很可笑:“他们见着好吃的,都不跟奴奴抢!” 第344章 重逢 尽管刘瑜也持弓搭箭,不时射中野狼,震撼住对方。 但无论瞎征和俞角烈,却都不认为刘瑜救了大家。 因为刘瑜的箭,准是准,那杀伤力对于狼来讲,几乎就是零。 事实上,刘瑜射光了六组箭,总共七十二枝,无一虚发,仅仅撩倒两头狼。 按仙儿的说法,只撩倒了一头狼,另一头是中箭过多,失血而死的。 所以,凭着刘瑜的箭,只能是一个结果,大家都死在那里成了狼粪。 瞎征和俞角烈在事后问仙儿为什么救他们,当听到这个理由时,他们都嚎啕大哭起来。 不为什么,这是纯粹的善。 边郊野地所谓好吃,难道还能有水晶果子或是西湖鱼羹么? 不外乎就是山间野果之类,不值一提的东西。 自从之后,他们对仙儿的态度,完全就是宠溺。 “俞角烈,俞角烈!”仙儿揪着俞角烈的胡须,她显然有些醉意了。 “瞎征那厮呢?烤全羊呢,不叫他过来吃?说好了,有好东西,大家一起吃的啊!” 俞角烈全然没有在手下面前,被一个女人揪着胡子而觉得丢脸,嘻笑着说道:“不管他,他啊,上回你们不在这边,我跟他吃过了!你还想吃什么,只管说,只要青唐有的,哥哥帮你弄过来!” 刘瑜微笑着坐在篝火边上,默默地吃着仙儿塞过来羊肉,后面吃不下了,就递给李宏和张二狗他们,偶尔冲着俞角烈举了举碗,喝一口马奶酒。 这一场盛宴,仙儿才是主角,她不用再跟在京师一样,努力地装成苏九娘或是王苘的模样。尽管如梦说她,她往往都不听。但仙儿并不傻,她清楚苏九娘或是王苘,才是少爷所喜欢的,才是京师里的人们所赞赏的样子。 她下意识地在学着,下意识的约束着自己。 可惜,她是仙儿,她永远也不是第二个苏小妹或是王苘。 只有在这里,这粗犷的边地,她才能肆意任性,放开心中的枷锁。 人一高兴,酒量就会好起来。 酒量一好起来,往往就会喝得比较多。 仙儿不单喝得多,而且喝得比较快,几乎帐里所有人,除了刘瑜之外,她都跟人喝了一碗酒。马奶酒度数再不怎么高,也有二三十度,这么喝法,她很快就醉了。 “少爷,嗝!少爷,奴奴,奴奴没喝醉!奴奴憩一会,憩一会再起来喝!少爷你先别醉,一会奴奴起来,再侍候你休息……你得先洗漱了,才好休息的,一会奴奴……”迷迷糊糊地说着,她就倚在刘瑜怀里,睡着过去了,脸上还留着绽放的笑容。 俞角烈这边自然安排了他的妻子,带了女奴过来,抱了仙儿下去。 “她笑着好美,象是一朵雪莲花。”俞角烈的妻子,看着醉倒的仙儿,禁不住说了这么一句。但没有等刘瑜开口,俞角烈脸上一条条的横肉却就绷紧了起来,他的妻子打了个寒战,连忙带着女奴,抱了仙儿下去,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啪!”俞角烈一把将手中的酒碗掷在地上,砸得粉碎。 他坐在那里,环视得左右:“喝什么喝?入娘贼的,很好笑吗?” 篝火边上,那些蕃部的手下,纷纷放下了手里的酒碗,连用冈林笛吹奏、用扎念琴弹拔着曲子的牧民,也吓得连忙停住,低下头,不敢作声。 “滚!”俞角烈一声暴喝,那些手下和担任乐师的牧民,连忙作鸟雀散。 刘瑜微笑着,喝了一口酒,对张二狗和白玉堂他们挥了挥手。 “行了,有俞角烈在这里,没事的。”对着要开口劝说的李宏和王四,刘瑜笑着说了这么一句,示意他们自行退下。 这本是路上交代好的章程,白玉堂等人,自然也不再多话,跟着俞角烈的那些手下,退了出去,篝火边上,便余下了刘瑜和俞角烈两个人。 篝火仍在燃烧,架在上面的羊,油脂不时滴落,爆出一串火花。 不论是刘瑜,还是俞角烈,都没有说话。 刘瑜举起碗一示意,俞角烈也举起了碗,如此喝了三碗酒,俞角烈才长叹了一声: “你不该回来。” “可是我来了。” 俞角烈脱手把喝尽的酒碗掷出去,戟指着刘瑜暴吼道:“你不回来,我们还是好兄弟!” 刘瑜很平静地给自己倒了半碗酒,默然喝了一口,放下酒碗,定定望着对方:“是吗?” 篝火上没有人转动的羊肉,已经有些焦了,油脂滴得急,“滋、滋”不住地爆出火花。 “是吗?”刘瑜又喝一口酒,再次冲着俞角烈发问。 这对于后者来说,是一个很难启口的答案。 尽管面前不是仙儿,尽管瞎征已经把道理跟他说了许多次。 尽管他明白,他和刘瑜现在跟几年前不一样,各自有着自己的族群利益。 但真的刘瑜不回来,他们就还是兄弟? “你他娘的变了!”俞角烈憋了许久,吼出这么一句,然后头也不回走了,进了某一个帐篷。 他在逃避答案,他不想面对刘瑜。 他终归不是瞎征。 刘瑜一个人,在篝火旁边大笑起来,笑了很久,笑着泪水都渗了出来。 然后他开口唤了俞角烈某个手下的名字:“过来,把这羊烤好。” 战战兢兢烤着羊肉的奴仆,哪里敢跟刘瑜举杯相邀? 刘瑜独自坐在篝火旁边,独自喝着马奶酒,独自执刀割下烤得金黄的羊肉。 青唐便在大宋之西,西边的风,本就有着萧索的味道。 何况独饮? 刘瑜抬头仰望长空,张嘴便想吟上两句诗,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毫无风度的破口大骂: “俞角烈你个王八蛋,别怂啊!给老子滚出来喝酒!” 全然跟他之前那成竹在胸、运筹帷幄的模样,一点也不相称的。 但当他骂了第二回,某个帐篷的毡帘就揭了起来。 提着两袋马奶酒的俞角烈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嘴里一样不干不净的回骂:“他娘的,谁怂了?今天不喝趴了,谁也别想走!” 他走到篝火边,扔下那两袋马奶酒,却对刘瑜说道:“你不来,我若想杀你,得跑去宋国,路太远,睡一觉,便懒得去了。我们便还是好兄弟。” 刘瑜点了点头,喝光了碗里的酒,笑道:“我来了,你若想杀我,总得把我灌醉才好下手,灌不醉我,睡一觉,便也懒得再灌。我们一样还是好兄弟。” “有理!”俞角烈想了想,一拍大腿,举起酒碗: “你若不想死,便别那么快醉。” 刘瑜摇了摇头:“这就不对了,我若不想死,你可以快些醉,明天再灌一回,不就得了?” “有理!”俞角烈狂笑起来,举起碗一饮而尽。 雪飘飘撒撒的下,篝火仍旧燃烧着,传递着,这世间,为数不多的温意。 只是不知道,这篝火,它还能燃多久? 第345章 无间(上) 雪下得大了,自然是要躲进帐篷里。 呼啸的风雪之中,是烤不了羊的,便是再烈的篝火,也无法在如鞭的风雪里燃烧。 帐篷里有味道,很重的膻腥味道。 青唐人平时不可能老是烤全羊,这是类似大型盛典才有的宴会。 平时做饭都是在帐篷里,自然就少不了膻腥味。 “他娘的,闻着这怪味就想吐。”张二狗伸出两根手指,插在自己鼻孔里,低声的骂着。 刘瑜笑了笑,并没有理会他,只是看着手里头的书。 倒是白玉堂听不下去,冷着脸呛了他一句:“二哥在京师,是高门阔第里长大的么?” “便是平头百姓,家里也收拾得干净,没这怪味啊!”张二狗苦着脸叫唤。 王四笑道:“二狗你不如去西军里呆上几年,死人堆里爬出来两趟,什么味儿都能扛得住了。” 听着这话,李宏也来了劲:“爬不出来,他不就死在阵前了?倒不用这么麻烦,回京师之后,让他去皇城司的牢狱里,当上三个月牢卒就是。保准便不抱怨,什么怪味了。” “行了,办正事吧。”刘瑜放下手里的书,淡然地对他们几个吩咐道。 王四等人听着,便纷纷起来,向刘瑜行了礼,出帐而去。 他们跟着过来,自然不是为了来蹭一顿烤全羊的。 下雪的天气该如何行事,不下雪的天气又当怎么行事,这都是一路上列好了章程。 此时当然就按着计划去办,张二狗这京师街道司的出身,下九流的味道他就是堵了鼻子也能闻得着,就算是在蕃部,也总能找到耍钱的地方。并非人人都是瞎征、俞角烈。很多人赌上两把,喝上几碗酒,又是这下雪天,很多话便会从嘴里出来。 白玉堂一身的本事,若是上阵,大约王四和李宏是看不上他的,但若按着江湖路数来单挑,讲究赢得漂亮,点到即止,又能见了输赢,又不伤人脸面这种手段。那王四和李宏,是拍马也追不上他。 他用以武会友的名头,总能打出一些交情,得到一些尊敬。 有了交情,很多事情就能打探到风声。 跟着刘瑜出来的人,都是有用处的。 王四带着李宏,却就跟白、张两人不同,偷偷摸摸地,按着刘瑜交待的暗号,去联系蕃部这个部落里,先前刘瑜埋下的伏线。刘瑜不可能自己去接头,俞角烈早就教人盯紧了他的,刘瑜若是动弹,那等同自己暴露。 其实,王四和李宏一出帐篷,风雪里,便已有人跟了上去。 刘瑜坐在帐篷里,似乎一切的事,便如被隔在帐外的风雪一般,与他全无半分相干。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书,静静地等待着。 “阿嫂你来嘛!奴奴从京师,专给你捎了珠花和水粉胭脂的!” 帐篷被揭起,便传来了仙儿清脆的声音。 俞角烈的妻子被仙儿扯着入了内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女奴。 她见着刘瑜,有些慌张。 “阿嫂,你看,这珠花可好看了!”宿醉方醒的仙儿,翻箱倒柜的,找出她从京师带来的小物件。这精巧的工艺,如今的年月里,除了大宋京师,别的地方,还真找不出这等物件。别说俞角烈的妻儿,便是那几个女奴,眼里也流露出喜爱的神色来。 刘瑜和俞角烈的妻子见了礼,却对仙儿说道:“你记得那只八哥么?” “记得啊!奴奴听说八哥能学人讲话,到京师便恳着少爷买了一只,可养了个把月,它便是一个词也说不出来!”仙儿想起来,便嘟起了嘴。 刘瑜笑着卷起书,敲了敲她的脑袋:“因为你太好相与了,它不说话,便放了它飞走。” “它又不说话,养着它做什么?还得给它倒鸟粪,喂它吃食,当然叫它滚了!” 俞角烈的妻子听着,也笑了起来:“仙儿说得是,这鸟儿,不愿说话,却不如教它飞了去。” 她的宋话说得有些生硬,不过基本上还是能听得懂的。 刘瑜摇了摇头道:“仙儿和阿嫂,都是善心人。这等鸟儿,落在我跟俞角烈的手里,不捏死了,如何解恨?养着它,便是要它说话的,它若不说话,便是个废物,废物便没有存在价值了。” 俞角烈的妻子面色一冷,伸手拍着胸口: “是么?万幸这鸟儿,早就飞了去,刘叔叔却是整治不了它。” 刘瑜望着她半晌,突然大笑起来,好一阵才停下:“你应该去问问俞角烈,我的箭法如何。只要我愿意,它飞起来,也逃不出一个死字。” 俞角烈的妻儿,便没有再在这件事上纠缠,和仙儿又说了几句,便带着女奴辞了出去。 仙儿却有些不明白:“少爷,你刚才跟阿嫂说的话,奴奴听着,似乎不太好。” “这件事,你不要往下问。”刘瑜很直接地掐断了话头。 他并不打算把仙儿训练成一个细作。 “你没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回答过你。忘记它。” 仙儿点了点头,挤到刘瑜脚边坐下,却是说道:“又下雪了。” “嗯。不要担心,雪总会停,雪停了,总能猎到野味。” 仙儿便高兴起来:“能猎到野味,便有得吃!” 然后她又有了主意:“俞角烈那厮,肯定藏着什么好东西,奴奴好不容易来一趟,却是不能放过他!” 说罢满脸期望看着刘瑜。 第346章 无间(下) 刘瑜笑了起来,对她挥手道:“去吧,却要问俞角烈有没有空,他若有正事,你不能胡闹。” “奴奴晓得了,奴奴可聪明了,少爷放心吧!”她说着,揭开毡帘,蹦跳着跑进了风雪里。 刘瑜并没有制止她,正如他不想跟她说起,为什么会和俞角烈的妻子,产生了那样的对话一样。他希望仙儿能开开心心,哪怕只是几天。刘瑜一点也不打算,让仙儿去背负什么使命或任务。 或者说,如果他的布局,弄到需要把主意打到仙儿身上,已是一种失败。 夜色朦胧,却不见星月光芒,只有呼啸的风雪声,不时“呜呜”响起。 刘瑜很早就熄了灯,并不是他倦意重重,而是有了灯火,外面监视着这个帐篷的人,就会下意识的集中注意力。这样的天气里,无论是在帐篷外面盯着,还是揭起毡帘盯着,都不是个轻松的活计,看着这边熄了,那些监视的人,多少便会有些乏意,谁也是血肉之躯,明明刘瑜都熄灯入睡了,还盯着个啥?就算害怕俞角烈怪罪,至多也是仍把毡帘揭起,做一个监视着的样子,人自然是躲到暖和的角落里去呆着。 当入夜之后,睡不着的仙儿又跑出去找酒喝之后,刘瑜帐篷的毡帘,就被揭起,一股寒风渗了进来,教人便是埋在被子里,也仍有彻骨的寒意。 “你便算准了,我一定会过来?”幽幽的声音,生硬的宋话,刻意压低了的音量。 刘瑜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笑,却并没有点着灯火,也没有问对方是谁。 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说道:“不要去做试探,我从来都是尽可能不去试探,不要给别人犯错的机会。特别是当你希望,对方不要犯错时。” 黑暗的空间里,便静了下来。 过了良久,那生硬的宋话,才再度响起,显得有些气急败坏:“你以为你还拿着我的把柄,你以为我如果不听你的,就会被威胁是吧?几年过去了,很多事已经不一样了!我来,不过是想告诉你,你回去吧,我和你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 刘瑜缩在被子里,语气里露着一股疏懒的气息:“嗯,行,你走吧。” “不过你最好走快一些,天亮以前,赶到你娘家的部落里去。” “因为我不是仙儿,不愿学说话的八哥,我是不可能放它振翅高飞的。” 走到帐篷门口,正准备揭起毡帘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其实,就算你回到娘家的部落,如果我愿意的话,我想他们不会介意把你交出来。”刘瑜再一次开口,更进一步去紧逼对方。 他没有空闲去做心理建设,也没有空间、时间去帮对方树立起信仰。 而毫无疑问,他的话,让对方颤抖起来:“不要逼我!如果我撕破自己的衣服,告诉俞角烈你强迫我,你想想,他会怎么样!” 这大约是对方最后的凭仗,以至说得斩钉截铁。 但刘瑜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不会怎么样。” “如果是俞角烈动了我的女人,我必会跟他翻脸,哪怕血溅五步。” “但无论是瞎征还是俞角烈,他们都是要做大事的人。” 要做大事的人,兄弟如手足,妻儿如衣服,岂能以衣服而折手足? 妻子岂应关大计?俞角烈他们没读过这首诗,便却是认得清这道理的。 所以刘瑜对这个威胁一点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动了他们的女人,最多被他骂两句,然后把你杀了,以免我们之间,为了个女人,生出间隙来,那便不值当了。嗯,而且这还是在我的帐篷里,依着我看,大抵连跑过骂我两句都没有,当场就把你结果了,然后来找我喝酒,说是不要为了这妇人,坏了兄弟情份。” 于是,帐篷里又再度沉默下来。 因为她很清楚,刘瑜说得并没有错。 这几年在俞角烈身边,她便发现,他已不再是当年,自己爱慕的少年英豪。 就算他和瞎征合谋着要对刘瑜不利,就算这样,如果她现在跑去找俞角烈,说刘瑜动了她,恐怕,十成十,就是刘瑜说的下场。 “我、我并不知道很多的事。”生硬的宋话,因为夹杂着哽咽,显得更难听懂了。 不过对刘瑜来说,却不是问题:“我也并不需要,你知道许多的事。” “当年你说,教俞角烈娶了你,教我想个法子,让你在新婚之夜瞒过他,在草原上被强暴的事。我都一一应下了,并没有对你提出什么要求和报酬。你说将来一定要报答我,我告诉你不用,只要你和俞角烈幸福就好。因为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能帮就帮,没有什么人情和报酬,我当时就这么对你说,你可记得?” 她犹豫了一下,却不得不回答:“记得。” “但你要我帮你父亲的部落,弄一批粮食过冬,弄一批茶,这不是当时我能解决的事,也不是当时瞎征或俞角烈能解决的事。我告诉你,要办成这事,只能去找秦凤路经略司的官员,他们是有条件的,你也同意了。你记得吧?” “记得。”她无奈地应道。 “这数年,每年应下的粮食、茶砖,都不曾短缺,对吧?” “对。”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答案。 刘瑜的声音就冷了起来:“但这几年里,秦凤路机宜文字那边,从来就没有收到过,你答应按期递出去的情报!” “…………” “我需要威胁你?” “…………” “不,我压根不需要。甚至作为朋友,这几年给你父亲部落的物资,我可以想办法填回去,然后告诉秦凤路的官员,细作已殒,就可以了。不过从今年开始,你父亲的部落,别想再拿到一点粮食,也别想再得到一片茶叶!阿嫂,你走吧。” 她便慌乱了,在黑暗中,急急叫道:“不!” 没人比她更清楚,她父亲的部落,所面临的恶劣境况。 刘瑜的确不必威胁她。 因为刘瑜不威胁她,就已是最致命的威胁。 第347章 朋友(上) 黑暗中有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默,生硬的宋话响起来时,已完全是一种失去自主的泣诉。 “我、我会送出情报的。” 她已然无力去抵抗什么,也无法去跟刘瑜去做一个抗衡,因为,人总是要吃饭的。 除非她能忍受,父亲的整个部落,不是在这个冬天饿死,就是在下一个冬天饿死。 别说当年的俞角烈和瞎征无能为力,就算是现在,他们也一样无能为力。 粮食,这就是牧人的悲哀了。 他们看似无拘无束,草肥马壮,有了个把雄主时,还能侵犯中原。 但对于他们来说,粮食是一个绕不过的弯。 刘瑜开口并没有接她的话茬,他的声音平和,仿佛是在国子监里,向那些生员讲学: “或者比较宽容来讲,游牧民族在历史长河里,留下的所有罪恶,源头就是他们生存不下去,你们往往无法种植、储备一定数量的粮食,来渡过寒冷的冬季,更不要说灾荒年的时节。当然,在农耕民族军事力量无法抵挡,无法取得一个军事上的平衡时,游牧民族接下去侵略和屠杀,就与这种生存的需求扯不上边了。” 事实上,这也不只是游牧民族的所独有的问题。 华夏的农民起义,基本上都是因为灾荒年景的欠收,而引发的。 只是在游牧民族,这个问题更进一步被放大。 而刘瑜显然也不打算,揭自己的短。 而她不得不承认,再一次承认,刘瑜是对的。 瞎征或是俞角烈,现在也许不用通过他们的父辈,就能征召出一千精骑,去把她父亲那个部落,包括有周边附庸那些百十人的小部落一并杀光烧平。但要他们拿出粮食,拿 出能让这些部落,每个人过冬都能活下去的粮食。 无论瞎征或是俞角烈,都做不到。 如果做得到,青唐就会得慢慢发展壮大起来,成为足以跟宋、辽、西夏割分天下的力量。 而事实上,他们就在这时代,战斗力上不容忽视,但要不成为西夏的附庸,要不成为大宋的附庸。 “所以我想问你,为什么鬼章青宜结进入大宋,而你这边却没有送出情报?” 她便显得紧张起来,张口结舌:“什么?鬼章青宜结入宋?这不可能吧?我、我并没有听说啊!” “鬼章青宜结的侍妾里,当年我安插了两个人,他的亲卫之中,里外五人,这些我离开青唐时,都安排你去定期联络的。你现在告诉我,鬼章青宜结入宋,你居然是因为没有听说而不知道?情报呢?”刘瑜的声音里,就有些不耐烦了。 没有等她开口,刘瑜就再一次说道:“如果那只八哥,不是不愿学说话,而是压根就不会说话,那它的下场没有什么不同,你得明白这一点。” 如果她无法在刘瑜的情报网络中,起来自己应该有的作用。 刘瑜不会在她身上再花一点功夫。 事实上,所谓秦凤经略司,提供的粮食和茶叶,只不过是个名义。 真正给付这些东西,是刘瑜。 因为每一批粮食和茶叶,都会从她父亲的部落里,交换兽皮、羊马等等物资。 并不真的如刘瑜所说,无偿供给。 所以她便说道:“不是这样的,他们送来粮食,也会带走羊马和兽皮。这、这对大家都好啊!” “那不过是折算给运粮食、茶叶的车夫伙计,一点脚皮钱罢了。” 刘瑜一点也不为所动:“你们吃兽皮过冬?屠宰羊马能吃几天?不要再提这种可笑的话了!我再问一次,为什么鬼章青宜结入宋,秦凤经略司,并没有收到你递上去的情报?你别告诉说,这不算是该上报的重要事件!” “我不敢去跟他们联络,我看你去了没回来,以为你再也不会来青唐了。” 她被逼到无奈,只好说出了真实的原因。 刘瑜不再回青唐,她便好好的当俞角烈的妻子,不必要去冒这种险。 因为当年刘瑜设置的,都是单线联系,所以在她这个节点自我死亡之后,安排在鬼章青宜结那边的细作,当然也只能继续潜伏,或是死亡。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若我不至,便是岁月静好?”刘瑜冷笑起来。 他没有一点怜悯,这不是该怜悯的时候。 “我给你五天,五天如果你无法恢复之前我布置下去的网络,你父亲的部落,留着那些兽皮和羊马去过冬吧。作为朋友,至少曾经的朋友,我不想威胁你什么,但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至于秦凤路经略司那边,会不会因此愤怒,做出什么事,我就真的使不上了力了。” 秦凤路经略司,对她来说,很遥远,所以她并没有太过害怕。 反而黑暗之中的刘瑜,对她来说,才是真切的恶梦:“他们愤怒又会怎么样?难道出兵去打我父亲的部落吗?” “不,他们不会这么做。只是原来输送给你父亲部落的粮食和茶叶,送给别的部落,总有人愿意,为了这些迷人的物资,去干一些事。特别在这青唐,比如说,杀某个部落的一个人,就能换两斤面饼。你觉得,会不会有人愿意去干?” 若是猎杀的对象,是瞎征、俞角烈这种强人的部落,大约是真没有人干的。 谁也不是傻瓜,再好的东西,也得留着命才能享用。 但如果是她父亲那种部落,她知道,会有很多人,很多人抢着去干。 所以她的主动能动性便被激发了:“五天太紧了,至少得十天!” 第348章 朋友(下) 刘瑜长叹了一声,却似乎说起全无相干的事:“我并不寄望,你跟你父亲的部落,有多深厚的感情。我只是知道,俞角烈不止一个妻子,而如果你出身的部落,随时能为你派出二百骑的战力,大约会让你在他身边更受宠一些;其他属于他的女人,大致要对你下什么毒手,也会掂量掂量。” “七天!风雪太大了,就算派出快马,没有五六天,也无法跑上一个来回!何况还要联络起当年那些人手,七天,不能再少了,要不然,我现在就还你一条命好了。”她说着泪水便淌了下来。 刘瑜在黑暗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纸盒包起来的东西,递了过去:“阿嫂说七天,那就七天吧。” “这、这是什么?”她在黑暗里,摸索着接过那盒东西。 “一点环饼和黄雀鲊,我记得当年你和仙儿,都馋这两样。”刘瑜笑了笑,之前那种阴冷的语气,一扫而光。 仙儿在东京生活,零嘴吃多了,早就忘记这玩意了,这也真不是多稀罕的东西。 所谓环饼,就是面粉、油、鸡蛋和好,拉成细细的面丝,放在油锅里炸到金黄酥脆,捞起来,放凉了来吃,也就是后世的炸撒子;黄雀鲊主要的难点,是要用酒糟、醋、盐、各种香料,再盖上箬叶,把扁平罐子密封腌制几天。 放在后世,这都不是多稀罕的物件。 就算现时在汴京,除非特别好这口味,要不吃上几回也就够了,象仙儿这吃货,压根就没印象了,因为选择太多。 可青唐不是啊,别说黄雀鲊需要这么多香料,青唐就是连个环饼都做不出来呢。 连吃饱都是一个问题,还琢磨零嘴吃食? 难不成弄一大锅油,炸上一两回,就倒了掉?再说这玩意怎么和面,怎么下锅,也讲究个手艺活,熟能生巧,不是说胡乱弄着炸,就能出来趁嘴的东西。 捧着那个纸盒,她禁不住低低叫了一声:“啊,你还记得?” “当年我叫你阿姐,现在叫你阿嫂。不论如何,我都没有忘记,我们是朋友。” 刘瑜重新缩回被子里,这么冷的天,能埋在被子里,他绝对不愿起来: “我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的朋友。” 黑暗中,她拭着泪,点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总想着,你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 她离了帐篷,捧着那盒从东京带来的环饼和黄雀鲊,走进了风雪里。 刘瑜缩在被子里,幽幽地长叹了一声:“阿仁那,你听够了没有?” 从帐篷外面,便有人象土拔鼠一样,刨了个洞,钻了进来,盖起铺在地上的毯上,冲着刘瑜磕头道:“主上,小人没得主上传唤,不敢进来。” 刘瑜禁不住骂了句粗口:“主个屁的上?你赶紧把你刨出来的坑给填上!冷得要死!” 阿仁那倒是利索,或是他天生便有刨坑的本事,三两下就压好了土,又把毯子盖在上面。 “说了多少次,再管我叫主上,你跟仙儿叫便是。”刘瑜皱了皱眉。 听着他这话,阿仁那却又磕了个头:“少爷,您去了那花花世界许久,又高壮了些,面目也和几年前有些不同,小人却是怕俞角烈使诈赚我,所以专门捡这一句来做个印证。” “好说,你别说这怪腔怪调的大宋官话了,说土话便是。”刘瑜笑了起来。 青唐土话,刘瑜自然不成障碍,与其听这阿仁那说宋话,不如叫他说土话。 “是,少爷。按着您的吩咐,阿仁那这几年,每年都联络了至少二十人,过去宋地,教那弓箭社的宋人射箭,这几年过去,宋人的箭,射得颇为不错了。自然,那是跟阿仁那比,跟少爷比,那是拍马也赶不上的!” 当年在青唐,事实上除了跟瞎征和俞角烈的交情之外,刘瑜也并没有什么势力。 而那时瞎征和俞角烈的年纪还小,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助力。 这也是为什么,他得亲自前来的原因。因为他埋下的情报网络,都并不专业。 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空手套白狼,整出来的产物。 商队,那几支跨境的马队,就是刘瑜整治出来这些东西的支柱。 说透了,就是支持他布局的钱粮。 所以他要求阿仁那,每年派人去宋地的弓箭社,训练乡勇的箭术。 “你要记住,弓箭社,就是咱们家的根本。你若想跟仙儿一样,和我一起回汴京,就算对这弓箭社用上心。不单步射,骑射也要尽可能训练他们。”刘瑜半倚在榻上,对着阿仁那吩咐。 为什么弓箭社是根本? 因为大宋境内,也有路匪,也有山匪啊。 而西军,除了吴十五、彭孙、王四这些人,统共也不过二三十人吧,其他人,刘瑜是不可能抽调得动的。别说刘瑜当年,就是现在,他也无公文调令,也同样是调不动的。 不单他调不动,连种谔也不敢乱调兵啊。大宋对武将可是防得极严密的。 就算是担任秦凤路机宜文字的王韶,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也不可能随便调兵去为刘瑜的商队提供保护。 禁军、厢军都好,军头让手下去给自己办私事可以,在驻地乡花织布都行。 就算厢军吧,在各自的驻地里活动一下,倒是没问题。 但成建制调出来,给商队当护卫,从秦凤路到京师,从广南东路到大名府,穿州过府,行不行? 一次两次也许没问题,但要搞成常态,那不太实现了。只怕弄上两回,地方官就会上表弹劾了。大宋朝不杀士大夫,不好意思,军将可不是士大夫,要是被文官弹劾,那当到枢密副使的军神狄青,都保不住手下大将,哪个军头敢拿脖子去试刀? 或者直接点说,刘瑜的跨国走私团伙,安保工作根本就指望不上西军的。 那怎么办?组织武装护卫,给这跨国走私团伙,提供保护? 得了吧,这得要钱。 第349章 空手套白狼 随时会送命在路上的活计,不出高价谁来? 出了高价请护卫,刘瑜的商队,跟别的商队相比,有什么价格上的竞争力? 而且护卫遇着强匪,特别是入了秦凤路,在边境遇着青唐、西夏马匪,一哄而散逃走,抛下商队不管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所以当年刘瑜就想清楚了。 通过帮宋地那些被西夏人、青唐人掳掠走的殷实人家,弄回来、赎买来人,取得他们的信任之后,就张罗着弓箭社的事。 这是有历史背景的,膻渊之盟以后,边地百姓就有组弓箭社自保的习惯。 刘瑜这位读书人,又有秦凤经略司那边的人脉,又能帮地主、富户赎回人来,跟弓箭社谈一下,商队经过的保护事宜,各乡的族长、老人,倒是不抗拒的。他是读书人嘛,又有王韶替他背书。 商队中原腹地穿州过府,当然跟同行一样,打点衙门上下、与沿途绿林好汉攀附交情; 但到了边地,特别过了五丈原之后,刘瑜的跨国走私集团,主要就是依靠各乡各里的弓箭社。 不时资助弓箭社一些粗粮、衣物的刘大官人; 被敌国马匪绑了票能弄回人的刘大官人,当然有这等面子。 这些年,沿途弓箭社的护送,让刘瑜的商队比起同行,少了无数损失和开支。 可以说,当年刘瑜是把他在青唐和大宋,所能用到的关系,运行到了极致。 所以,之后又不时投入钱物去帮助训练的弓箭社,真的是他的根本。 刘瑜披衣起来,笑着蹬了阿仁那一脚: “我的箭法?你别乱扯,要练得跟我一样的箭法,那就全废了。” 弓箭社的乡勇,那是极强悍的,和青唐人、辽人、西夏人小规模对峙,只要不是皮室军、铁鹞子之类的精锐,一般的军兵,乡勇往往能不落下风啊。 这也是为什么瞎征的第一波截杀布置,会安排在潼关渡前的根本原因。 因为第一波截杀不成,刘瑜自然起了警惕,后面再弄,成功率就大大降低。 过五丈原,只要刘瑜放弃行程的速度,联系起各乡各里的弓箭社护送、打探,那伏击成功的机率就太小了。所以瞎征才会安排在潼关渡前来发动一轮截杀,看能不能奏得奇功。其实他在潼关到成纪县,至少还安排了三次阻击的,谁知刘瑜全然不按常理,也不去联络各乡各里的弓箭社,只用一个快字,在这通讯不发达的年代,生生把瞎征所有布置都甩在后头。 弓箭社的乡勇,要跟刘瑜那箭法一样,那真算完蛋了。 阿仁那讪笑着爬起来,却向刘瑜恳道:“少爷,小人夜里看不清楚,能否点个灯,小人才好侍候少爷。” “点就点吧。”刘瑜倒不反对。 因为阿仁那来找他,不怕让俞角烈知道的。 严格来说,阿仁那算是刘瑜的奴隶。 当年阿仁那,是一个战败部落的青壮,如果不是刘瑜用一把上好朴刀,外加三十斤茶叶,把他一家四口买下,直接是准备砍头的。 若是阿仁那不来找刘瑜,倒就显得假了。 甚至,别人还会看不起阿仁那,觉得他背主。 刘瑜点着了烛火,望着象个瘦皮猴一样的阿仁那,对他好声问道:“你活动那些牧民,去宋地教授弓箭,他们愿意去吗?” 阿仁那蹲在刘瑜脚边,笑道:“愿意,别看他们在这边,一个个叫什么射雕手,到了严寒一样无计可施,这风雪里,就算射雕手又如何?天上也没雕给他射啊!去宋地,至少能有口吃食,那边庄子,按少爷说的,搭了棚子,只要雪不太大,便能练习弓箭。甚至秋夏,他们婆娘要扯三尺花布做新衣,青唐哪有?辽国倒是有,贵啊,他们去教弓箭,少爷的商队来了,那边就给他们一对耳环,三尺花布之类,都高兴着呢!” “你找好接手的人没有?”刘瑜盯着阿仁那问道。 “有,不过还得少爷看过才作准。” 刘瑜点了点头:“去休息吧,明天你就过来跟着我。” 风雪还在呼啸着,肆虐着大地,不论是繁华的东京,还是显得荒凉的西疆。 但毫无疑问,对于刘瑜来说:“梁园雪霁是一种美景,蕃部雪霁,就算不是一场惨剧,也是绝对不会让人感觉到愉快。你说对吗,我的兄弟。” 因为他说话的对象,就是刚刚揭起毡帘,走进来的俞角烈。 对于青唐来说,的确雪后不会让人愉快。 他们甚至得铲走帐篷门口的积雪,才能把帘子揭起。而走出帐篷之后,入眼的,大多数都会有被狂风掀翻的帐篷,冻死在雪地里的部落的人们。走失的马羊生畜,一地的狼狈,哪来的什么美感? 高大的俞角烈并没有去接这话茬。 他走到刘瑜身边,盘腿坐下,扔了一袋马奶酒给刘瑜:“我看着有灯火,就过来。” “没有灯火,你也一样可以过来把灯点着。”刘瑜笑了起来。 酒,还是当年一样的马奶酒。 当年一样的帐篷。 当年一样的人。 “这酒,喝着难受。”俞角烈突然抛开了手里那袋马奶酒,颇为郁结地说道。 以前,他们从来不会觉得酒喝得难受。 就算把对方喝吐了,被对方灌吐了,大家一块嬉闹,一块起哄,总有许多的乐子。 他们喝醉了,树起箭靶,瞎征和俞角烈就站在几十步外,头上顶个野果,教已经醉得站立不稳的刘瑜射箭,他们信得过,不只是箭术,就算烂醉的刘瑜没把握射中野果,也宁可瞄高三寸,让箭矢落空,绝对不会让他们伤到一分一毫; 他们一边吐,一边翻上奔驰的马背,疯狂的奔跑着,大叫着,刘瑜有时醉得利害,就在荒郊野外,停了马,找颗树靠着睡觉,可以倚靠的,也不仅仅是树,那是因着他知道,瞎征和俞角烈,肯定会回来守在身边,不会让野狼把他叼了去。 可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瞎征至少已派了五拔人过来,前面四拔人,是说刘瑜一旦回来,用什么计谋杀了他; 最后一拔人,那因风雪太大,还没走的人,是来告诉他,刘瑜还有用,得怎么把他扣下。 这样的酒,这样的人,还怎么喝得畅快起来? 刘瑜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俞角烈的肩膀:“你如果真的想杀我,根本就不用来接我,你那些把我团团围住的二十多个手,只要你不出来,他们就能杀了我。” 他并不矫情,这是一个事实,只要俞角烈不出来,刘瑜一行六人就麻烦了。 想想离开青唐,刘瑜十六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节,现时两三年过去,一回来,连阿仁那都不太认得出刘瑜了,何况部落里其他人?如果俞角烈不出来,那些手下绝对会动手的。 “我如果觉得,你真的想杀我,我就不会六个人跑过来。” 刘瑜双手扶住了俞角烈的肩膀,诚挚地对他这般说道。 这话他说得平淡,却让俞角烈的脸上有了愧疚的神色,下意识低下头,不敢去触碰刘瑜那纯粹的眼神。 因为他自己知道,他真的动过念头。 不,不止动过念头,他甚至不止一次盘算过,干掉刘瑜,能得到的好处,是否划算! “你要觉得这酒不好喝,以后,我让人过几个月,给你捎点好酒过来。” 刘瑜脸上却浮现出诙谐的表情,一副恶作剧的模样:“不过你就给瞎征那家伙一瓶就好,他再来要就说没有了,教他喝不下马妈酒,又找不着酒解馋!哈哈哈哈!我能想着那家伙气急败坏的模样,哈哈!我告诉你,这回我带了两把上好的朴刀,一把给你,一把等去瞎征的部落,我就拿出来炫耀,偏不给他,气死他,哈哈哈!” 听着刘瑜的话,俞角烈反手按住刘瑜的肩头:“你发什么疯?瞎征,不是当年的瞎征了!他是真要杀你!你不能过去找他,他要把你扣下,跟宋国换好处!” 刘瑜一把打开俞角烈的手,蛮不在乎地说道:“你以为这能骗得了我?省省了,瞎征不至这样的。当年咱们发过誓,就算刀兵起,就算阵前相遇,也绝对不会冲着兄弟搭箭挥刀的!瞎征是心思多,最多给他占点便宜就是了,我现在也当了官,有些钱了,他扣了我商队的货,不肯给钱,就由他吧。至于把我扣下?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事,你以为这样能骗得住我?俞大傻,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傻!哈哈哈!” “真的!他派来的人,因为风雪没法子回去,现还在我部落里!”俞角烈当场就急了。 第350章 人生全靠演技(上) 若说俞角烈真心想杀刘瑜,之前不出来接他便是。 这是一句实话。 但刘瑜说他因为相信兄弟之情,相信俞角烈不会对自己下手,所以才敢六个人,就从大宋到青唐来。是不是真话?那大约只有刘瑜自己知晓的事了。不过如果让章惇听见,很可能会心一笑;而杨时这种正直的人,就该迷茫半晌了。 他大约会想不明白,刘瑜为什么要派自己执书信到刚刚起复的种谔这边来。 恐怕得花上半刻钟左右,杨时这种本性忠直的人,才能想明白,为何自己执信一到,种谔看了信,二话不说,就派了自己儿子种建中,尽点府中家丁护卫;又修了书信,连同刘瑜的信件,派出仆役,送去在军中各位将领处,向他们抽调、拆借了亲卫。 按着杨时所见,至少借了四五股将领的亲卫、护院。 其中包括秦凤路都钤辖的亲卫,四十余人都全借了过来。 全在一处,前后不下三百精锐,严寒天气里,顶盔披甲,徐徐西行。 如果当时刘瑜被围,俞角烈没有迎出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仙儿、白玉堂、李宏都会施放冲天烟花。 然后内里穿着铁甲的李宏、王四、张二狗,会把刘瑜团团围住; 仙儿和白玉堂会向包围他们的二十来骑发动决死冲杀。 然后他们只要坚持上少则三分钟,最多五分钟; 离刘瑜六人,大约五里路,也就是不到两公里多,正策马缓行的皇城司亲事官——六十骑已全在麦积镇那边全部换成战马了,看着烟花号箭,便会鞭挞战马,以四十到五十公里的冲锋时速,全速狂奔杀到。 若是俞角烈尽起部落之兵,六十亲事官当然不可能护着刘瑜杀出重围,那成评书了。 但蕃部要聚兵,也得时间,俞角烈自己现在聚在一起的部落,也就两千人左右,只不过多是青壮。一声令起,五六百人,翻身上马冲杀是没有问题的,要上千的兵马,那就得聚兵了。若要更多兵马,那得俞龙珂那边聚兵。 六十亲事官,并不需要面对俞角烈贴身的五六百骑。 他们只要冲散包围着刘瑜的二十来骑就可以,而且是有心算无心,有甲对无甲。 而如果他们护着刘瑜返回,俞角烈点起贴身的五六百骑杀来,怎么办? 离这些亲事官大约三十里左右,还有三百西军精锐。 由现在还没改名,还叫种建中的种师道领着。 一旦见着烟花箭起,种建中就会领着这三百家将、护卫,前来接应。 这三百精锐不是在册军兵,他们是将领的护卫家丁,可这都是军中精锐啊。 边军之中不是精锐,能给大将背嵬?能当上护卫? 一旦陷入重围就要靠他们护卫大将杀出敌将的角色,谁会放些银样蜡枪头在身边? 接应了刘瑜,合上那些亲事官,便有三四百骑。 面对俞角烈的五六百骑,不求杀敌,只求护着刘瑜撤回大宋防线,那是绝对没问题吧。 当然,撤出的过程之中,刘瑜可能被流矢命中,的确有这种可能; 可喝口凉水还能有人呛死呢! 除开这种可以忽略不计的机率之外,刘瑜其实从没把自己的安全,押在俞角烈的兄弟情谊上。 就算俞角烈出来迎接,皇城司亲事官,按着计划,撤回去跟种建中合在一起之后,也没有各归各家,各找各妈去。他们后撤到秦凤路的治所成纪县,名义上是西军各个大小军头,派遣过来,给直秘阁刘瑜和集贤校理章惇请安的仆人。 事实上这一支机动力量,在成纪县是枕戈待旦的,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马上西进。 他们的任务,就是保证刘瑜的安全。 但刘瑜此刻,却说得真情流露,以至于俞角烈完全无法面对他,愧疚得不行,把瞎征的谋划,也脱口而出相告。 刘瑜一脸被吓到的表情:“俞大傻,你说什么?这个玩笑不好玩,别开这种玩笑。” “谁人与你说笑!刘皇叔,你当你真是刘皇叔啊?你就真是刘皇叔,哑巴狗也不是曹操啊,他可不会跟你煮梅论什么英雄!”俞角烈急了,听着刘瑜叫起他当年的绰号,便也叫起早年他们给刘瑜起的外号。 俞角烈在他们三人里,生得高大,便被唤作俞大傻; 刘瑜老是坚持他是汉人,又姓刘,于是瞎征和俞角烈便唤他作刘皇叔; 至于哑巴狗,就是指不声不吭,出手就是焉坏焉坏的瞎征了。 说到这里,俞角烈拖着刘瑜:“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哑巴狗的手下!你自己问他!” “好,我看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就算在烛光下,也能轻易看出刘瑜脸色有些苍白。 任谁都看得出,他嘴里不信,心里却已信了,只是在硬撑,只是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 当俞角烈把瞎征派来有三个手下,都教人带到自己帐里时,刀斧加颈,他们不得不说出,瞎征派他们来的目的,刘瑜听着,泪都渗了下来,泣不成声,掩面对着俞角烈说道:“他竟真要害我?之前鬼章青宜结,说瞎征要他来害我性命,我是不信的。谁知道,他竟真要我性命啊!” 俞角烈颇为尴尬,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瑜拭了泪,在火把的光照之下,看得出他颇为激愤,对着瞎征那三个手下说道: “你们回去,你们跟他说,我便在这里,让他来杀我!让他自己来,我要看看他是怎么杀我的!” 他连手指都颤抖起来,看起来,似乎马上就要中风的模样。 连瞎征那三个手下,都下意识的低下头去,毕竟,瞎征和俞角烈结义的事,青唐知道的人不少,那自然也就少不得刘瑜这个宋人。要扣下结义兄弟也好,要杀了结义兄弟也好,对于上位者来讲,压根不算事,对于低层的人,却就不一样了,总觉得心里是有道坎的。 然后刘瑜便劝说俞角烈:“不,不要杀他们,让他们回去吧。就算瞎征要对我下手,就算这样!我也不要杀他的从人!放他们走,放他们回去!” 第351章 人生全靠演技(下) 本来让刘瑜见这几个人,俞角烈也并没打打算杀他们的。 他只是希望刘瑜认真形势,别去见瞎征,自投罗网这样,但被刘瑜这么真情演绎,性质就变了,感觉是俞角烈倒向刘瑜这边,要把瞎征的使者拿来当添头? 可是这时候,不杀这三个人,就算他们回去,跟瞎征一说,瞎征必定也会认为俞角烈投向了刘瑜。俞角烈也不是无脑之人,当下一拍案几站了起来,便要向手下做个手势,直接把这三人结果了。 当断则断,才是一个领袖该干的事,特别是蕃部这样,崇尚武勇的部落。 但让俞角烈没想到的,是刘瑜死死抱住了他,并对那三个人说道:“你们回去跟瞎征说,俞角烈并没有打算帮我。他若要杀我,只管来杀,却不要坏了俞角烈的部落!走啊,你们还不快走?” 又对俞角烈劝道:“教他们走吧!总归是兄弟一场。你也不要帮我,他要杀我,自去领了人马来,我统共不过六人,在这宋境之外,还抵挡得了他么?我只是不知道,我等兄弟之间,何时变成这般模样!” 这三人被带了出去,俞角烈想和刘瑜谈谈,后者却掩面泣道:“我实在没有兴致再说话了。俞角烈,你若也想杀我,便在夜里,把刀来割了首级去就是!有什么话,明日再述吧!” 天色稍亮的时候,就算风雪交加,瞎征那三个从人,也急急牵了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连跟俞角烈相辞都没有。谁也不想无缘故地被砍了脑袋啊,事情都发展到这地步了,还呆在这里等死么? 手下来报与俞角烈,后者却是一夜没睡,双眼通红摇了摇头道:“教他们去吧。” 然后又下令道:“叫儿郎们把刀弓都备好,我负刘皇叔矣!却不能教刘皇叔在我这里,出什么差错!” 刘瑜刚开始说别杀那三人,俞角烈觉得自己也没有杀人的心,只是想着刘瑜是要把自己也圈进去;但到后面,刘瑜跟那三人说,俞角烈并没有打算帮他,叮嘱瞎征不要祸及俞角烈的部落时,俞角烈就真的心中不安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夜无眠的原因。 凡事就怕琢磨,他这一琢磨,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人。 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认为刘瑜是真心把他当兄弟,自己却是充满了各种计算。 尽管他知道为了部落也好,为了他叔父俞龙珂也好,他不能随便站队。 但却是下定了决心,刘瑜在青唐境内的安全,他是一定要保到底的了! 这就是刘瑜不打算当晚跟他谈的根本原因。 火候到了,俞角烈怀着内疚,自己去想,去脑补出来的东西,会比刘瑜去说什么,更加妥当,更能说服他自己。 而当瞎征的三个手下,赶回部落,把此间的事回禀给瞎征时,后者听着,却是苦笑摇头: “刘皇叔真是刘皇叔啊,这英雄泪,却是淌得恰到好处。” 他边上坐着的,是西夏的军将,却是不解地问道:“哭哭啼啼,有什么了不得的?看来也不过是一个懦弱宋狗。我这边还有三十个铁鹞子,你提了精锐,一并过去俞角烈那边,他横竖不过六个人,把他捉了,将鬼章青宜结换回来便是,有甚么为难?” 瞎征要比刘瑜和俞角烈小很多,看着尽管体格高大,但眉目之间,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他摇了摇头,抚着刚生出来的胡茬子,苦笑道:“他这么一哭,俞角烈便会愧疚啊!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就算如刘皇叔所说,俞角烈并没有打算帮他,可心怀愧疚的俞角烈,肯定不会让刘皇叔在青唐地界出事的。” “那便连俞角烈一起打!你部落里的兵马,本就比他强盛!”那西夏军将仍旧不以为然。 瞎征听着这话,脸色却就冷了下来,望着那军将问道:“三十铁鹞子,能荡平青唐?” 这西夏军将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他的不满,当下笑道:“这当然不能,莫要说笑。” “三十铁鹞子,能荡平俞龙珂部?”瞎征便又再问道。 军将张口结舌,只能再次摇了摇头。 俞龙珂部有多大? 有二十万众。 就算十人里出一个骑兵,也有二万精骑! 如果把能上马的妇女和老幼也算上去,那说十万控弦之士,也不算吹牛皮啊。 三十个铁鹞子,就算再怎么精锐,总归也是人,二万精骑,怎么荡平? 瞎征就接着冷声问道:“我向俞角烈动武,后者本就心怀愧疚,绝对不会老老实实交人,那只能火拼。也许我的兵马可以打赢他,但无法歼灭他。他护着刘皇叔,跑到俞龙珂那里,是绝对没有问题。俞龙珂最是痛爱他这个侄子,必定会庇护他。甚至,还会为了俞角烈,向我讨个公道。” 他说到这里,冲着那西夏军将摊开手问道: “好了,接下去,我是不是就得向我家大人阿里骨再请些兵马,向俞龙珂动手?” “若是大人不许,则连赞普的脸面,在这青唐都丢了;若是大人许了,俞龙珂必定敌不过。” 那西夏军将一拍大腿:“对啊,他敌不过,不就得交人了吗?” “不,俞龙珂敌不过,他便会投宋。” 瞎征不禁再次苦笑起来:“所以我才会说,刘皇叔这把英雄泪,真是洒得恰到好处!” 第352章 重建(上) 为何俞龙珂敌不过,就铁定投宋呢? 这跟弓箭社的乡勇一样,是有特定的历史背景。 这个时节的蕃部,就是这样,如同风中的墙头草,降了复叛,那是全无半点心理压力的。 一看势头不好,该投西夏投西夏,该投辽就投辽,该投宋就投宋。 过些日子,情况缓和了,那就重新反叛自立,或是领了宋、辽、西夏官职,不内迁,不听号令之类。不是说下面的部落这样,例如董戬,那一生也是来回摇摆的,一会领大宋官职打西夏,一会又娶西夏公主打大宋,一会又上表去大宋谢罪,一会又和西夏结盟。 所以要真的瞎征去找阿骨里请兵马,俞龙珂看着敌不过,铁定投宋的。 然后有刘瑜在大宋支应着,给装备给粮食,就算那俞龙珂的部落过后再叛宋,但有大宋的装备武装起来的俞龙珂,对于青唐来讲,就成大麻烦了,至少他们对于董戬的态度,肯定不会如现在这么老实。 瞎征的坐姿很不雅,蜷起一条腿屈在身前,但他显然脑子很活络,条理也很清楚: “而且俞角烈和木征交好,木征据说素有投宋之心。” “若逼得俞龙珂部和木征联手。不论是一同投宋,还是两部联盟,那我瞎征,就真的是在自坏基业了!” 青唐是以唃厮啰为创始的。 唃厮啰三个儿子,长子瞎毡,二子磨毡角,三子董戬。 木征的父亲,就是瞎毡。 也就是说木征是唃厮啰的嫡孙。 如果按着华夏的辈秩,大致上瞎征还得管木征叫一声堂叔。 而现在继承唃厮啰青唐政权的,是董戬,而不是瞎毡。 只要董戬不倒,将来接过董戬位子,也十有八九会是阿骨里,完全不关木征的事。 所以,木征在青唐,必然是受董戬各种削弱、掣制的。 他继承大位无望,壮大自己部落无望,他在这西边受这风霜之苦是为哪般? 所以木征素有投宋之心,并不出奇。 西夏军将听着,也只能陪着笑,因为这是人家青唐自己的家事,他实在也不好说什么。 “去教人套一下话,那三人是怎么回来的?”瞎征对着心腹低声说了一句。 他向来疑心颇重,便是有这样的疑问,也觉得当面去问,不见得那三个手下能说真话。 不一会,下去探听的心腹回来,低声禀道:“他们往回赶,起行被拦下了,有人去报给俞角烈知道,后来又有人来传话,说道是俞角烈有令,让他们三人走就是。于是他们三人就回来了,只是路上风雪太大,死了两匹马,在左近的部落借了马,才回来。” 瞎征又仔细推敲了一番,方才觉得这事,大约是自己多疑了,点了点头,教心腹下去。 他沉吟了半晌,两条腿都屈到了身前,双手环抱着,对那西夏军将笑道: “刘皇叔回青唐来,兄弟一场,我怎么能不去迎他?” 边上坐着的西夏军将,就不明白了,刚才不是说了一大通,如何不能去俞角烈的部落,索要刘瑜么?怎么又说要去? 瞎征看出了对方的疑惑,笑道:“仙儿妹子便罢了,刘皇叔领着四人,我也领四人去,只喝酒,却不是要坏了兄弟的情义。” 听着颇是义气,只不过下一句,却就透出别样的味道来:“铁鹞子里,你选三个身手好的,随我同去。若是事不可为便罢,如果机会,总要请刘皇叔这好兄弟,来我部落里做做客,按着宋人的说法,以尽地主之谊,才是道理啊!” 西夏军将听着,大笑起来:“好!宋人常以自己会用计,那什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结果如何,好水川之役,断坞道之战,便教他们知道,什么谋略,沙场之上,都济不了事!我选三名铁鹞子里好手随你去,别说四个宋人,就是四十个,也斩得了!” 听着这话瞎征便也笑了起来,只不过他却有些不以为然。 好水川之役都念了多少年了?二三十年了! 断坞道之战,别人不知道,瞎征是清楚的,宋军总共不过一千四百人左右。 这是一场伏击,五千人,伏击一千四百人。 所谓四面全围,结果宋军在这四面全围里,除了那个纸上谈兵的太监,还有那被太监逼着进军的武将,统共宋军也是死了三百多人,是有什么好吹嘘的? 如果真是西夏强出大宋,青唐也不用摇摆了,直接就投入西夏怀抱就是。 不过这当口,他自然不会无端去恶了对方,只是吩咐心腹,下去准备礼物: “兄弟久不见,自然要大醉一场啊!自然要备上礼物,才是道理!” 瞎征和刘瑜之间的互相计算,对于底层的人来说,有点太遥远了。 半路上借马给那三个人的部落,也派了一个人同来,以便把马牵回去。 这瘦得皮包骨头的家伙,在瞎征的部落里转了一圈,出来便牵着几匹马,顶着风雪往回赶去。只不过如果有人在身后跟着,却就会发现,这人回到那部落之后,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又牵了两匹马,往俞角烈的部落赶了过去。 俞角烈的妻子,敢与刘瑜定下七天之期,自然有她的手段。 象这皮包骨头的家伙,她可不止派出一个。 毕竟要联络和恢复的网络,不止一个部落。 她原来以为刘瑜不会回来,所以就不去维持那些情报网的下线,并不是她没有这个能力。 若是没这能力,当年刘瑜也不会在她身上投资。 第353章 重建(下) 这个皮包骨头的家伙,正是她派去瞎征那里,联系下线的心腹。 至于瞎征手下的马会死在半路,这并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而是从他们在俞角烈这里出发,就注定的结果。只不是那两匹马,能撑到哪里才死罢了。 在瞎征派人来打前站的前两日,皮包骨头的家伙,就赶了回来。 俞角烈的妻子就在这一夜,刘瑜的帐篷灭了灯火之后,再次进入了他的帐篷。 “我已派了人过去,你先前安排在鬼章青宜结手下的两名侍妾,一个死了,一个被他送人了;五名亲卫,两人病死了,一个出去狩猎之后,不知所踪,两人战死了。” 她并不是大宋绣楼里的闺秀,她真的有这个能力,刘瑜当年才那样帮她。 而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刘瑜亲自过来,其他人根本就不可能和她联系上。 也许仙儿可以来联络她,但仙儿是不可能让她就范的。 刘瑜听着她的话,在黑暗里沉默了。 这沉默,却就让喝醉了的仙儿,那呼噜声显得有些响亮了。 过了半晌,刘瑜轻笑道:“你这般说话,我便忍不住,要张口唤你一声阿姐了。已是两个小孩的娘亲了,可你这时节一开口,却是跟当年一模一样。阿嫂,你不是这样赌气的人。” 听她所述,两个侍妾,一死一送人;五名亲卫,四死一失踪。 也就是说刘瑜布下的细作,全都没了。 这不出奇,这年代,长寿的真不多,特别是青唐这样生存环境,压根就不能跟汴京的生活环境相比,病死真的太正常了。至于战死的,不要提跟大宋、西夏的战事了,就是平时,部落之间的械斗也是常有,战死是很常见的事情。 只不过,刘瑜却知道,她不是个赌气的人,不会跑来告诉他,人全没有,什么事也办不成。她就不是这等样人,她敢进这帐篷,她敢面对刘瑜,必定就是有她的凭仗。 果不其然,生硬的宋话再次响起,那腔调里,便带着几分骄傲: “侍候瞎征的丫头里,有一个被他赐给心腹亲卫了,还能打探到几分消息。” 很显然,这个丫头,就是她安排的人手。 她不是什么都没做,她只是不想做。 正如刘瑜说的,她存着的心思,就是刘瑜不回青唐,她便岁月静好。 不单如此,她又说道:“瞎征的马夫,也是能交代些事的。” “阿嫂只要想办事,向来就少有办不成。”刘瑜不愠不火地回了一句。 这却就让她大为受用,只觉得先前在刘瑜面前的窘迫,似乎扳回了一城: “哼,死榆钱儿,我回去想了几夜,却是想明白,你以为我现嫁了人、生了崽,便可以被你吓唬是吧?当真以为,我现在嫁了俞角烈,生了两个崽子,便不敢和当年一样,踢你屁股么?不怕告诉你,鬼章青宜结的亲卫里,还有一个是从我父亲部落里出身的射雕手!因着箭术出众,被瞎征要了去。那亲卫,对我父亲,却是极忠心的!” 刘瑜苦笑道:“是、是,阿嫂是极利害,不过可否别再提榆钱儿这个浑号?颇为不雅啊!” 这个绰号,却是当年她专门捉弄刘瑜时起的。 “知道你在宋国当了官,现时要脸面,不提就不提。”她有些狡黥,有点得意。 当然,她是个知分寸的,玩笑开到哪里该停,话到哪里该说,心里有数。 所以倒也不等刘瑜再问,便竹筒倒豆子地说了起来: “夏人派了三四十个铁鹞子,由一个军将领着,在瞎征手下听用,部落里的纷争,那些西夏人是不管的,似乎专门给瞎征当亲卫。不过听那丫头说,又不象,因为那些铁鹞子,并不是跟随着瞎征出入。” 刘瑜点了点头:“嗯,不错。” “鬼章青宜结入宋的事,丫头和马夫都不知晓,但是那射雕手,说是几个月前,阿里骨带着瞎征,去寻过鬼章青宜结,然后鬼章青宜结就说有事要出一趟远门,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见着鬼章青宜结。” “嗯。”刘瑜并没有告诉她,其实在大名府,他就跟阿里骨打过照面,更没告诉他,鬼章青宜结,现在就在皇城司大牢里呆着。 她停了半晌,便又说道:“这是过去的事了。现时有可靠的消息,瞎征要过来找你。为了怕让俞角烈误会,据说他准备只带很少的人过来。现在能打探到的,也就只有这些消息了。” “辛苦了,夜已深,阿嫂快去休息吧。” 在她走出帐篷之后,刘瑜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因为这几年不在青唐,他搭建的情报网络,有不少是废掉了。重新恢复起来,总是需要时间的。 不过,他对跟瞎征的重逢,却颇有些期待。 当年不过十三四岁的瞎征,如今也就十五六岁吧? 他到底长成到什么地步?如何能让他父亲阿里骨,相信他的判断,化装成小厮,跟着鬼章青宜结潜入宋地去? 作为现时实际上的青唐统治者,董戬的养子阿里骨,或者唤作鄂特凌古,以前在青唐时,刘瑜倒是没有机会见着。他只是跟瞎征交好,那时瞎征和俞角烈,甚至连自己的部落都没有。他们也是从野外相遇而结识,并不是刘瑜有意去攀附。 阿里骨作为董戬属意的接班人,平日里忙着的,是青唐的诸般事务,思考如何在宋、辽、夏之间谋取最大利益。提防的是瞎毡还有他的儿子木征,有没有暗里地联合起小部落,来跟董戬对抗之类的事情。 他哪会空去理会,才十二三岁的小孩,结交的朋友? 第354章 夜半鬼叫(上) 这也是在大名府,会让扮成小厮的阿里骨,得以走脱的根本原因。 不过让刘瑜感兴趣的,是让手下大将鬼章青宜结入宋,正主儿阿里骨,偏偏来扮成小厮,这手笔到底是阿里骨的,还是瞎征的?若是瞎征所出的主意,不得不说,这位年方十五六岁的旧友,就比较可怕了。 而阿里骨居然会听从他的谋划,瞎征在阿里骨心目里的地位,也是不是一般的份量。 刘瑜起身披了衣服,走到帐篷门口,对迷糊着要爬起来的仙儿说道:“你只管睡。” 她今晚又高兴地喝得大醉,连方才俞角烈的妻子过来,她都压根不知道。 不过刘瑜行到帐篷门口,她却就醒了。 “噢,那奴奴接着睡了。少爷你要找到好吃的,记得给奴奴留一口。” 刘瑜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揭帘出了帐篷,在风雪里紧了紧披于身上的衣服,快步走进了王四和白玉堂他们的帐篷里。 这帐篷里就不单止有膻腥味儿了,更为浓烈的,是脚臭味。 密不透风的帐篷,李宏、王四,加上张二狗、白玉堂,四双鞋子的臭味,在这帐篷捂得快发酵了,刘瑜一下子真的差点吐出来,连忙倒退了出去,便是如刀的风雪里,也比那帐篷里的味道强多了。 “少爷!”王四看来是值着夜,披着被子并没有睡,刘瑜一揭帐帘,他便站起来,这时连忙赶了出来。 “叫醒他们几个,过来找我,这真太臭了,天爷啊,你们不洗脚的吗?不,你们烧了水,洗好脚,换了干净鞋祙再过来!又不是说急行军没条件,这明明有条件的,怎么折腾得臭到这样?”刘瑜站在风雪里,都觉得胃里有东西在拼命往上涌,禁不住连珠炮也似地数落了王四一番。 王四愣了一会,在风雪里打了个喷嚏,才醒觉过来,钻回帐篷里,对他们几个嚷嚷道: “他娘的太臭了!少爷叫你们起来洗脚!” 看着三人都没反应,他也就没好气,提脚就踹。 行走江湖的白玉堂最是警觉,一脚还没踹实,就一个乌龙绞柱,腾身而起,连刀都抽了半截。王四上下打量着他,好半晌才骂道:“你就压根没睡,等着谁来叫你,你就专门来充场、亮相的吧?” 回身去踹李宏,这位倒是皮坚肉实,一踹就坐了,压根没当回事。 王四看着心里就不舒坦了,一个没踹实,自己要不是练过,怕得闪到腰;一个踹一脚,起来完全不当回事! 他走到张二狗边上,这回使上劲,狠狠一脚冲着屁股就踹过去。 张二狗被踹得整个人都有短暂滞空了,一砸回地,跟被雷劈了一样,鬼哭狼嚎地惨叫: “妈啊!敌袭啊!老子死了,死了!少爷,黄泉路上小人先帮你趟上一程啊!他娘的,怎地死了还这么痛啊!好痛啊!” 这四人整治了开水,烫了脚,换了鞋袜过来找刘瑜,后者已把仙儿从靠帐篷口的榻上,抱到靠里的榻上去睡。点了灯,见着他们几个过来,劈头就骂:“真当自己跟仙儿一样,过来青唐,就是喝了睡,睡醒就找人玩?连脚都不烫!四哥,我跟你讲过战场救护的,个人卫生没弄好,往往厮杀之中负了伤,一感染就是大问题。他们几个不懂,你也不管一下?” “少爷,是小人的错。”王四毕竟行伍出身,虽说这年代的军队,没有现代军队管得那么细,但刘瑜有令,他倒是服贴地去执行,没有什么抵触心理。 李宏自认是刘瑜门下走狗,当然也诚恳认了错。 一身白袍的白玉堂,怀抱长刀,站在那里,一副骚包至极的模样,幸灾乐祸看着他们几个:“该!某是劝说过汝等,如此作派,别说丢了相公的脸面,便是行走江湖,女侠看着,也不乐意跟你们搭腔。偏生不听说,说这里没女侠,哪里来这么讲究,嘿嘿!” “闭嘴,小白,你现在不是江湖上,你也不是大侠白玉堂!如果你发现他们有问题,说不听,你应该来向我禀报!”刘瑜没好气地连白玉堂也一块训了。 转头看着在那里低声念着什么的张二狗,刘瑜指着他问道:“你有许多话说?来,大声说出来!” 一下子张二狗就爆发了:“小人在念想着,是不是跟了假的直阁相公!” “哪有大半夜叫人起来烫脚的相公老爷!” “小人跟着直阁,按老娘吩咐,便是替直阁去死都是本份的事。只是哪有大半夜,把人一顿好打,打醒起来叫烫脚的道理!” 说到这里,他委屈地蹲在地上:“这差事,小人怕是侍候不来,要说做错了事,被主家打死也是该,要说替直阁挡刀死了,那也是报了恩义。这就为没洗脚,大半夜这么一顿打,小人心里跟灌了铅一般,憋屈!直阁您不如找个送死的活计,教小人去,小人把这命还了你,报了你恩情便是!” 刘瑜气得不成,盯着王四:“四哥,您就这么帮我管事?” 王四这老兵痞倒是光棍识做,马上跪倒冲着刘瑜磕了头,又冲张二狗拜了下去:“兄弟,少爷只是让我叫醒大伙,是哥哥下手重了,对不起你。你来,照着踹回来便是。” 张二狗也就一口气,连忙跟王四对拜还了礼,算是揭过这一节,只不过想起身时,却就惨叫一声:“啊哟,我的腰!” 第355章 夜半鬼叫(下) 那是真伤到了,要不他也不至委屈成这样。 “四哥,这半年你不要领薪水了,全归二狗,你可服气?”刘瑜真的哭笑不得,这叫什么事? “小人服气。” 刘瑜又按住要挣扎的张二狗:“别乱动!” 这时外门就听着俞角烈的声音响起:“出了什么事?刘皇叔,你没事吧?” “俞大傻,把你也惊醒了?快进来!”刘瑜揭了毡帘,把俞角烈让了入内来。 把前后原由简略一说,俞角烈笑得快疯了,揭开毡帘行出去,强忍着笑,对外面的手下吼道:“都他娘的滚回去睡!把生畜都圈好!” 转身回来,仍旧笑得不可开交,好半晌才消停,冲着刘瑜问道:“话说刘皇叔,你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大半夜叫人烫脚?这么些年都还这样?” 说罢转身对王四和张二狗等人笑道:“你们这位主子,这毛病也不是现时才有。当年在青唐,我和瞎征就常被他逼去烫脚。不过他打不过我等,当时瞎征十二三岁,比他矮两个头,论是拳脚,都能把他打趴,可架不住他半夜做弄人,硬要逼人洗脚,也不知道哪来的毛病!” 刘瑜没好气地说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行了、行了,俞大傻你治骨伤是好手,帮二狗看看。” 把张二狗衣裳解开了,却是后腰已经青肿了一大块,怪不得站不起来。 俞角烈皱眉道:“这又不是刀伤,骨头倒没错位,大冬天也没处寻草药,就这么养着吧,还能怎么样?怕得躺上两旬吧。二狗是吧?你老实躺着别逞能,这腰要不养好,以后上马也好,披甲也好,难熬得要紧。行了,老子也去睡了,他娘的,你们真能折腾,不知道哪个二愣子,听见你们鬼哭狼嚎,居然跑出来连马肚带都勒紧了,以为是有敌来袭。” 临出帐篷却又笑起来,拍着刘瑜的肩膀:“刘皇叔,你这是病啊!” 待得俞角烈远去了,刘瑜脸色一整,对王四道:“天亮了,四哥和李宏一道,搭个爬犁还是马车,把二狗弄回成纪那边,找跌打医生看了,不要省钱,这伤哪能跟蕃部的人一样,等它自己好?蕃部的人你们看着,有几个四十岁以上的?四哥和李宏,弄张床单,把二狗兜着抬过去那边帐篷躺好,小白也搭把手。” 张二狗本来想逞强说不用的,但马上被王四伸手捂住了嘴,李宏也拼命冲张二狗打眼色。 白玉堂是有眼色的,马上回那边帐篷,扯了被单过来,籍机在风雪里,左右打量了一番。 去到那边帐篷,刘瑜向白玉堂使了个眼色,后者贴在帐篷上听了半晌,方才开口道:“走了。” 刘瑜便对张二狗说道: “你放心,好好养伤,我还指着你在身边办差。四哥也是无心,这事回京师我会跟四哥好好算帐,必会给你个交代。” 张二狗激动得不行,哆嗦着嘴想说什么,刘瑜却止住他,教他好生躺着将养。 回头却对王四和李宏吩咐: “出了俞角烈的地盘,李宏陪着二狗; 四哥快马回去,只跟章子厚说一件事。” “大名府那小厮,怕是这两日会过来。” 王四马上低声重复了一次,刘瑜听着无误,点了点头, 刘瑜长叹了一声,拍了拍王四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他原本是想籍故发作王四,然后再装作失手把王四打伤,以此为由,教他回去报信的。 却没想到弄出个真伤来,不过也好,这样更不惹俞角烈起疑。 刘瑜在得到俞角烈妻子,所提供的情报之后,他隐约觉得将要来访的瞎征,必定没那么简单,很有可能,阿里骨也会过来。 一旦阿里骨现身,向俞角烈索要自己的话,俞角烈还敢不敢扛? 刘瑜从不把自己的安危、间谍工作能否顺利展开的关键,寄托在俞角烈的义气上。 从来都不。 风雪在天亮的时节,倒就变小了。王四他们一行三人的行程,相对来说,要方便许多。 但俞角烈看着王四,却觉这厮脸上苦得能拧出胆汁,他便拍了拍王四的肩膀安慰道:“看你也是一条好汉子,别在意,我这几天跟你主子说说,这有什么好怪罪你的?行伍里,哪个新丁犯了错,不是大脚踹过去?值当什么!” “多谢、多谢!”王四不住地冲着俞角烈作揖道谢。 只是出了俞角烈的营地,他脸上的愁苦愈盛了,连躺在马车上的张二狗,都忍不住说道: “四哥,二狗也知道哥哥不是有心的。先生扣了你的薪津,到时二狗私底下还给你就是,你不要愁。” 李宏苦笑道:“行了,二狗,你躺好吧,别乱动就成。” 说着却是快马加鞭,向秦凤路治所奔去。 他和王四的愁苦,哪里是因为什么扣薪金? 若还是风雪漫天,举步艰难,那瞎征他们怎么也会等雪小些再出发过来。 王四他们冒着风雪赶回去,能为刘瑜争取到一点时间。 风雪收敛了,那就是瞎征他们过来的时间,很有可能提前啊! 方自出了俞角烈部落的游骑侦察范围,王四就急急对李宏说道: “我去前头探路!” 说着骑了一匹马,又带着一匹马,风驰电闪地往前赶。 自从王四三人回秦凤路去,除了仙儿依旧无心无肺的玩闹,连白玉堂也不再去寻切磋比较了,每日都是抱着刀守在刘瑜身边。因为王四离开时,再三叮嘱过他,现在刘瑜身边唯一的凭仗,就是他这把刀了,万万不容有失。 第356章 节操谁要捡? 白玉堂一身富贵前程,都是压在刘瑜身上,自然是知道轻重的,哪里敢有一点疏忽? 尽管每日之间,俞角烈都过来寻刘瑜饮酒,说些当年趣事,但刘瑜也发觉,俞角烈眉头的忧虑之色,也是愈来愈重。 “说吧。”刘瑜放下手里的马奶酒,却是对俞角烈这么说道。 后者见着刘瑜如此直接的发问,也没有左右言他:“你走吧,以后有空,再回来看我。” 刘瑜摇了摇头,他怎么可能走? 支派了李宏和王四回成纪,这边每日里,他不单让阿仁那去联络当年埋下钉子的部落,自己也多在部落里走动,至少有两个俞角烈部落里的少年,刘瑜就觉得,是极好的间谍发展对象。 情报,没有情报,多算胜,就是一句空话。 谁不知道分兵合击,能够出其不意,一举破敌? 但在没有现代地图、电台等等工具的这个年代了,基本除了千古名将,基本分兵合击,都是悲剧收场。打个比方,李广总是名将吧?总不是纸上谈兵的人物吧?一分兵,一样会迷路,一样失期。 所以要做出正确的战略决策,不是一句多算胜,就能解决问题有。 怎么算?没有数据,没有参照物,没有侧写,根本就没有一个概念啊。 刘瑜始终认为,完善的情报体系,绝对能让战略决策更加有效,更有执行性。 他这一次西来的目的,没有达成,怎么可能走? “他要来了?”刘瑜向着俞角烈这么问道。 后者无声点了点头。 瞎征要来了。 因为给瞎征打前站的手下,已经到了。 所以俞角烈劝刘瑜离开:“他说只带四名从人,看起来,他是知道你只带了四人,看起来,他不象是要搞什么妖蛾子。但是,他真的不希望你们俩见面,我总担心,你们一见面,肯定会出事!” 虽然他没有瞎征那么多心思,也没有刘瑜那丝丝相扣的演技。 但他毕竟是俞龙珂最喜欢的儿子,他有自己的直觉。 哪怕瞎征表示只带四个从人,他也仍觉得,刘瑜和瞎征,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不,我要见见他,我真的不相信,他会杀我。”刘瑜望着俞角烈的目光,诚恳而坚定。 没等俞角烈再说什么,刘瑜一把扯住对方的手:“便是一头狼,我在荒野里见着,帮它绑好骨折的腿,它好了,都知道叼只兔子过来。你记得吧?瞎征是个人啊,我们是共过生死的兄弟,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杀我呢?” 俞角烈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刘瑜愈是这样,他愈觉得对不起刘瑜。 眼看劝不动刘瑜离开,他便下去,传令自己的心腹:“打起十二分精神,瞎征过几天会来,我担心他对刘皇叔不利。万万不能让刘皇叔在我们这里出了事!” 风雪终于停了,大约是天爷也想过年的缘故? 总之,这一日起得起来,碧空万里,倒是难得的好天气。 但俞角烈的心情却极阴霾,因为瞎征来了。 瞎征派了一个看起来很精干,以前俞角烈没见过的手下,先行一步过来,说还有十来里地,瞎征他们就该到了。 “你是夏人?”俞角烈向这个瞎征派来的手下问道。 对方还没有回答,俞角烈身后就传来了刘瑜的声音:“西夏,铁鹞子,对吧?” 那被刘瑜叫破的铁鹞子,双眼一瞇,死死瞪着刘瑜。 但马上他的视野便被一袭白袍占据,怀抱长刀的白玉堂,几乎无声无息,就冲到了这铁鹞子贴身之处,所以对方眼里,才会被他的白袍占据,因为近,近得这铁鹞子只能看得见白袍。 几乎下意识地,这铁鹞子连退了三步。 但白袍依旧在他眼前。 白玉堂悠闲地紧逼了上去。 若论沙场厮杀,白玉堂的本事,大抵是没什么大用的。 战阵,讲究的是勇者不前,怯者不后,个人武勇,真的很次要。 若论杀戮的效率,白玉堂大致也是远远比不上铁鹞子的。 这种沙场老客,讲究的是避过要害,扛下伤害,然后快速干掉对手。 如果对手的价值够大,比如是对方主将、大官,他们甚至连要害都不避。 例如这铁鹞子要是给白玉堂一肘,然后扛下白玉堂的攻击,很有可能,这第一击,铁鹞子会伤得比白玉堂重,但伤势带给他的影响,绝对要比白玉堂小,小许多。然后再来一次以伤换伤,可能白玉堂就无再战之力,这铁鹞子身上也多了几首凄楚的刀口。但到了那时候,铁鹞子他仍然能战啊! 但如果这种单对单,类似切磋的东西,江湖上名声远扬白玉堂三个字,可不是开玩笑的。 白玉堂怎么可能去跟对方以伤换伤,他绝对会发挥自己速度上,步法上的优势啊。 “小白,回来。”刘瑜淡淡地说了一句。 白玉堂抱着长刀,潇洒地回到了刘瑜身后。 刘瑜叫住他,是因为看到铁鹞子已然要暴发了,一旦暴发,铁鹞子出手,那是不死不休的,白玉堂不见得能占什么便宜,那么,还不如留给对方一个心理阴影更好些。 “这位是刘直阁,刘相公?”铁鹞子冷冷地问道。 刘瑜微笑着点了点头:“何必这么客气?我就是你们嘴里的刘白狗啊。” 那铁鹞子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好面子的宋国官员,怎么会有自黑到这种程度的? 刘瑜本来就不是西夏人认知里的大宋官吏。 面子,对于间谍来说,那值当什么? 间谍的脸,说换就换,就变就变的。 利益,只有利益才是刘瑜最终的追求! 第357章 不按牌理出牌(上) 无论铁鹞子多利害,至少在俞角烈有意无意的安排下,几十人手环伺左右的保护之中,要对刘瑜出手,是个不现实的事。何况刚才白玉堂留给他的阴影,也让这铁鹞子对于自己出手,能有多大把握,心里不踏实。 “让开!让开!让奴奴砍了这厮,敢瞪奴奴的少爷!”仙儿拖着朴刀就过来,若不是俞角烈的妻子带着几个女奴,死命抱住她,近些天在青唐完全放开的仙儿,真能抡刀去砍这铁鹞子,她可不管什么打不打得过。 青唐地界上,丛林法则要比汴京明显得多。 强者,才有受尊重的资格;而受了挑衅,不敢反击,连勇者都称不上。 按着仙儿的话说:“这么下去,连条土狗都敢跟奴奴吡牙了!” 她说得一点没错,弱者,就是连狗都敢上来欺负。 “消停些。”刘瑜回头喊住了她。 那铁鹞子绝对不认为自己是弱者,所以听着仙儿的话,他脸上咬肌明显的鼓起,大约过了两息,他冷冷地指着白玉堂,然后做出一个割喉的动作。这是一个可以跨越时代、种族、语言的挑衅动作。 “住手!”却是瞎征在俞角烈派出去的人手护送下,快马赶了过来。 离着还有半箭之地,五十来米的距离,他就远远的高声叫喊。 因为他听到了仙儿的声音,也隐约看到了那名铁鹞子的动作。 俞角烈看了刘瑜一眼,却没有招呼刘瑜,自己迎了上去,一把揽住翻身下马的瞎征,低声说道:“无论如何,不要坏了刘皇叔!总归一场兄弟,当年可是发过誓,就算沙场相遇,也不冲对方拔刀搭箭的!” “放心,我是专门来找刘皇叔喝酒的!”瞎征一脸的阳光灿烂,用力拍了拍俞角烈的肩膀。 那个铁鹞子看着瞎征过来,倒也就没再挑衅下去,退了几步,回到瞎征的身后,充当护卫的角色。 “兄弟,想煞我了!”刘瑜微笑着张开了双臂。、 而瞎征激动得泪水都飚了出来,带着哽咽:“哥哥!” 他向刘瑜奔出几步,就要推金山倒玉柱拜下去,却被刘瑜死死抱住:“好兄弟!” “哥哥西来,兄弟却不曾三十里相迎,当真是对不起哥哥!”瞎征的宋话生硬,话里的情意,却是透着诚挚。两人抱在一起,瞎征的泪水,已淌过半边脸上,每一颗灿烂的青春痘。 俞角烈看得都呆住了,怎么会这样? 他原以为,两人一见,刘瑜应该黑着脸质问瞎征,是不是要来杀自己! 而瞎征应该把平日和他讲的道理摆出来,说明自己对刘瑜起歹意,是为部落无奈之举,不是轻了兄弟情份。 然后双方弓张弩拔,他这地主在中间拼命调和才对啊! 怎么会这样一见,两个家伙,感觉跟有断袖之癖一样的? “兄弟,你长高了!”刘瑜满脸的欣喜,比划着瞎征的个头。 瞎征凝视着刘瑜,却是长叹:“哥哥,你清减了!” 扶着瞎征的肩膀,刘瑜又开口道:“看着兄弟茁壮成长,愚兄心中慰藉啊 !” “哥哥还是要保重身体,莫要太过劳累了。”瞎征也握着刘瑜的手臂,情深意切地说道。 当真在这难得雪后晴天里,一副跨越了国界的兄友弟恭,互敬互爱的画面。 白玉堂低声向仙儿问道:“说要来的瞎征呢?这位是相公的同胞兄弟?” “这就是瞎征!”仙儿翻了翻白眼。 这时瞎征看着刘瑜臂上的麻布,却就扶着刘瑜小臂,声音颤抖地问道:“哥哥,家里还好么?大人康健么?” 刘瑜长叹了一声,还没开口,瞎征就哽咽着冲身后铁鹞子说道:“徐州哪个方向?” 铁鹞子为他指了方向,瞎征便向俞角烈要了三炷香,点着之后冲东边拜了下去,算是遥拜了刘瑜逝世的父亲。 刘瑜还了礼,四目相看,尽是涟涟泪水。 这着实也怪不得白玉堂误会。 “好了,坐下说话吧。”俞角烈看不下去,走过来揽着两人入帐篷里去,这一幕才算是结束。 只是一入帐篷,画风又变了。 “哥哥,方才这奴才无礼,是小弟教训无方,还请哥哥恕罪。”瞎征向着刘瑜拱手说道。 他见着刘瑜,全程都是宋话,基本行的也是宋礼,更没有把一条腿蜷起来,抱在胸前。 刘瑜接过仙儿递来的毛巾,抹了脸,摇头笑道:“都是武人,有个脾气,是好事。” “脾气太大却是坏事啊!兄弟看着哥哥这护卫,是有本事的人,不如请他帮兄弟训一训这奴才?”瞎征看着白玉堂,微笑着向刘瑜这么说道。 俞角烈在边上听着,却就不禁脸色一僵,这画风转得太快了吧? 这明显就是瞎征要在气势上压下刘瑜啊。 而且刘瑜身边现在就一个白玉堂,要有个什么闪失,如何是好? “他啊,也就一个卖相罢了,手底下,稀松得要紧。”刘瑜笑着把话岔开,却是不想白玉堂下场。 瞎征刚想要开口,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在瞎征的身后,平缓而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还是太小了,面对直阁相公,玩这些场面话,怎么可能占得到便宜?咱们青唐人,本就不以此见长。” 却见先前跟着瞎征身后,充任亲卫角色的三人里,一个人走出来,把瞎征按到边上,扯下包裹着头脸的布巾,大马金刀坐了下去,冲着刘瑜点了点头道:“直阁,大名府一别,如隔三秋!” 第358章 不按牌理出牌(下) 这人的宋话,可是说得比瞎征流利许多,还带着一些汴京的口音,便是刘瑜,单从这话里,真的听不出他是青唐人。 俞角烈在边上连忙行礼拜下,只因那位看上去清秀的中年男子,便正是青唐之主,董戬最倚重的养子,阿里骨! 刘瑜也笑着点了点头道:“是啊,我也想念衙内,想念得要紧,这不专门西行来访么?” 青唐之主董戬,是领着大宋的保顺、河西节度使。 所以刘瑜称阿里骨为衙内。 阿里骨生得极清秀,要不然,在大名府时,三十出头的他,也不可能扮作鬼章青宜结的小厮。而且还能从刘瑜、李宏、吴十五这等人面前,从容混过去。等到他们事后才醒觉不对时,阿里骨早就逃之夭夭了。 不过刘瑜丝毫没有因为阿里骨的秀气,就对他轻视。 在间谍方面,本身就极有天赋的刘瑜就不消说; 就连李宏,也是皇城司探事司里,四十亲事官的首领啊!探事司是干什么的?专门就是干刺探情报的事啊;吴十五也是西军里的踏白出身,专门查探敌情的角色。能在他们几个面前混过去,阿里骨本身就是个强悍的人物,别的不好,单单那份心理素质,就强到让人发指了。 “直阁称我作衙内?好,那本衙内就请问直阁一句,今日本衙内要请直阁过去做客,直阁以为,俞角烈敢不敢说一个‘不’字?”阿里骨踞坐在那里,全然不同当日那个小厮,所谓久居上位的威势,展露无遗。 便连出身草莽,最是跳脱的白玉堂也不敢挑眉斜眼。 瞎征来跟俞角烈要人,俞角烈自然敢扛一下,就算打不过,他去找他叔父俞龙珂出头嘛; 而阿里骨如果对俞龙珂动手,那就很容易出问题,很容易逼得后者投宋。 可现在是阿里骨,直接到了俞角烈的部落里! 俞龙珂敢跟阿里骨翻脸,俞角烈却就连翻脸的本钱都没有。 翻脸也得有底气,至少翻脸之后,哪怕日后被杀头灭族,现在得让阿里骨拂袖而去才行。 可俞角烈那有这本事?他这部落里,就算让他从容出帐吹起号角,立刻能翻身上马的,也就五六百精锐。别说匆促之间,他能不能出得帐还不好说; 就能算出去点兵,看着阿里骨当面,五六百骑里,是否会有一半人,还听从俞角烈的号令都不知道! 阿里骨在青唐的名号,不是开玩笑的,要是俞角烈整军备战,双方阵列于前,那倒罢了。 现在阿里骨就在部落里,双方又没宣布敌对,对着这青唐的大人物,俞角烈部落里有多少敢动手? 再退一万步说,开什么玩笑,阿里骨过来,会没有几百精骑保护着? 真就这三个铁鹞子护卫他们父子? 从大名府逃出来,阿里骨身边的人手都不止这个数! 俞角烈敢说一个不字,阿里骨的亲卫精骑下一刻就会杀到,直接把他这部落平了。 至于俞龙珂,活着的俞角烈,俞龙珂会替他出头; 死了的俞角烈,俞龙珂吃饱撑着么? 所以翻脸也得有翻脸的资格。 要不脸翻过去就是后脑勺,谁稀罕?那就是个笑话了。 这道理,连白玉堂都懂,他下意识就要挤到刘瑜身前。 旁边的俞角烈更是面有苦笑,望着瞎征,眼中尽是乞求的神色,但后者扭过头去,却不理会他的眼神。 阿里骨,清秀的阿里骨,就这么微笑望着刘瑜,象是望着砧板上的一块肉。 便在阿里骨的注视下,刘瑜伸出了手,拦住了要挤到自己身前的白玉堂。 他笑着向阿里骨说道:“衙内有请,本是好事,俞角烈怎么会从中做梗?” “好事?哈哈哈!”阿里骨听着便豪迈的笑了起来,当真让人无法把他,跟那时大名府里,青衣小帽的小厮,联系在一起。 他笑罢摇了摇头:“直阁,你这套,在青唐行不通的。这不是好事,这是祸事,你要应对不好,就有杀身之祸。你明白吗?我一点也不怕跟你撕破了脸面,便是现在当场斩了你,再上表向大宋请罪,保准什么责罚也不会有,你信不信?” 刘瑜屈指敲了敲案几,却是针锋相对:“那也得衙内斩得了下官,方才有这说项的。” 帐篷内的气氛,一时之间就变得极为紧张了。 白玉堂只觉得口中发干,这形势比人强啊,要不就认怂,要不赶紧跑吧! 这又不跑,又不认怂,刘瑜是要找死么? 可问题是搁下场面话认怂走人,那是江湖上的作派。 今天刘瑜再怎么认怂,再如何奴颜婢膝,阿里骨该杀他一样不会留情。 至于跑?跑得了么? 如果刘瑜没有猜错的话,阿里骨的心腹精骑,应该此时,早就将俞角烈的部落团团包围,只等阿里骨一声令下,随时都可以平推过来! “本衙内斩不了直阁?”阿里骨似乎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禁不住随口反问了一句。 刘瑜点了点头:“鬼章青宜结的脖子,本来就很硬。衙内放心,看在衙内的面子,下官并没有将鬼章青宜结的名字造册登记。” 阿里骨听到这里,面上的笑意就收敛了。 他清楚刘瑜的意思,没有造册,那就是他根本无法从官面上,去托交好的官员说项。 简单的说,鬼章青宜结,不是行细作事失败,被大宋有司所俘。 而是被刘瑜绑票了 第359章 脸这东西没人要 阿里骨斩不了刘瑜,不是因为刘瑜武功盖世,是因为鬼章青宜结的脖子很硬,所以鬼章青宜结的脑袋还没有掉下来;如果今天阿里骨斩了刘瑜?那么鬼章青宜结的脖子就不硬了,脑袋很快便会掉下的。 “直阁觉得身后事安置好了?只是不知道直阁去吧,下面的儿郎,是否仍旧忠义呢?”阿里骨说出这番话的时节,就没什么笑意了,只有阴寒,如是毒蛇吐芯。 刘瑜却就笑了起来:“人是信不过,连下官自己,都信不过自己。” “下官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能在严刑拷打之下,保住任何秘密。真的,所以衙内,下官入仕之前,向来就为自己备好了毒药。这一点,衙内可以问问瞎征就知道,至少,求死是可得的。” “连自己都信不过,何况他人呢?”刘瑜说着,摊开了双手,微笑的耸了耸肩。 阿里骨转头望向瞎征,后者凝重地点了点头。 的确当年刘瑜还没有当官的时候,就跟俞角烈、瞎征讨论过类似问题。 无论是袖角淬毒,还是牙缝里蜡丸藏毒,都可以做到刘瑜所说,得以求死。 何况这么几年过去,天知道刘瑜又有什么新的手法? 阿里骨的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善了。 对于白玉堂来说,鬼章青宜结和刘瑜相比,那自然是后者重要许多; 对于那些受刘瑜照拂的殉国壮士家眷来说,鬼章青宜结的生死,比不上刘瑜一个脚指头; 对于仙儿来讲,刘瑜就是她的天! 可客观的来看,与鬼章青宜结在青唐的地位相比较,刘瑜就远远比不上了。 鬼章青宜结可是青唐之主董戬的手下大将啊! 这可不是一般的将领,所谓:西蕃邈川首领董戬、都首领青宜结鬼章。 他是相当于董戬的副手了。 阿里骨鼓动鬼章青宜结,暗中协助西夏人,进入大宋去破坏大宋的情报系统,弄得鬼章青宜结失陷在刘瑜手中,已是他极力遮掩,不敢报与董戬知晓的事了;如果鬼章青宜结死在大宋,那董戬会怎么看阿里骨?是否还会跟现在一样倚重他? 而没有鬼章青宜结的支持,阿里骨是否还能够镇住青唐各方势力? 刘瑜也是撕破了脸,若是用强,他就自杀。 以鬼章青宜结在青唐的地位,阿里骨怎么肯用他来跟刘瑜这七品官兑子? 所以阿里骨不得不强抑着怒气,冷声问道:“直阁连自己都信不过,却又如何知晓,身后诸事,能如先前安排一般?” 刘瑜当然知道,阿里骨在刺探他的口风,希望都打探出,他有什么后手,用来对付鬼章青宜结。不过他没有吊阿里骨的胃口,很直接地对阿里骨说道:“利!” “鬼章青宜结患了病,筋酸骨软,口不能言,连解手都要人侍候。下官素来善心,以为他日鬼章青宜结回青唐,这模样终归不行的,一个废人对于衙内,没什么用处,总得让他尽复旧观才是。为着教他尽快康复起来,下官便安排他到乡间去将养。西行之前,下官付了三个月的钱粮,请几个好耍钱的无赖子,服侍他每日吃食、解手、净身。” 所谓话是说给会听的人听。 阿里骨无疑就是会听的人,听着刘瑜的话,他脸上便有了笑意:“本衙内承了直阁的人情。风闻直阁最是仁厚,盛名之下,果不虚哉!” 这就是硬生生,要把撕开的脸皮,重新扯回来拼凑好了。 为什么? 因为汴京周围,有太多乡镇了; 阿里骨当然可以派人潜入去查探,可刘瑜只给了三个月的钱粮,也就是说从刘瑜离京之日,三个月后,如果他没有回去或是没有后续安排,鬼章青宜结就连口水都没得喝,拉在床上,生生渴死饿死。 服侍的人,不是什么善良角色啊! 好耍钱的无赖子,这等人,三个月未到,说不定就输光了钱,直接就不管鬼章青宜结死活,最多随便给他口水喝,弄半个窝头填进去吊命,别死在那里,到时没法跟刘瑜交代;要是三个月到了,刘瑜这边没安排,这无赖子管鬼章青宜结死活才怪! “谬赞、谬赞,当不得的。”刘瑜抬手作揖,露出八颗牙齿。 阿里骨伸手按着要暴起的瞎征,向刘瑜问道:“鬼章青宜结不幸染恙,劳烦直阁在东京代为寻医问药,本衙内当真是极感激的。此中却有一事,说来虽是粗俗,但不得不提,要不然本衙内心中难安。直阁向来官声清廉,不知这医师诊金、药物、侍候人手花费多少?青唐虽是贫苦,但这笔钱,总归不能教直阁来出的,没这么个道理。” 这就是想商量赎金了,要让刘瑜放人了。 刘瑜听着笑了起来,望向瞎征,对他道:“兄弟,这事说起来,愚兄也是受鬼章青宜结的托付,须与衙内交代清楚,却不是有心不爽利。若是依着愚兄的性子,谈钱,便俗了,就凭你我兄弟情分,谈什么钱?” 瞎征一口牙咬得“吱吱”作响,要不是他父亲伸手按着,他能当场扑上去把刘瑜喉管都咬断! “奈何衙内和鬼章青宜结,都是有讲究的人物,却是硬要撕撸清楚啊,这一节,你不能怪愚兄。”刘瑜说着,真诚无比又冲着阿里骨拱了拱手。 阿里骨就算恶心得要吐,也不得不帮刘瑜打圆场背书啊,要不这就谈不下去了。 谈不下去,难道西蕃邈川都首领青宜结鬼章,去跟大宋七品官儿刘瑜兑子? 必定是不可能的啊。 所以他只能点头道:“便是如此,这钱银之物,虽然粗俗,却非说清楚不可。” 有了这话头,刘瑜便整了整衣冠,脸色一肃,向着阿里骨说道: “鬼章青宜结言道,已遣人将手书交托衙内,着将三百精良战马,托蕃部俞龙珂,交付秦凤路机宜文字王韶王子纯。依他所言,衙内已收到手书。可对么?” 有什么不对?当日在大名府,鬼章青宜结写完,就交给阿里骨,然后扮成小厮的阿里骨,籍着回来送信的名义,才得以从大名府脱身。 只不过阿里骨不打算撕破脸皮了,刘瑜便也陪着把场面圆下去。 “这是有的,这个易办,现在本衙内就教人把战马送到俞龙珂处就是。”阿里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答道。 刘瑜点了点头:“毕竟病重,所谓国难思忠臣,恙重念孝子啊,鬼章青宜结病成这样,却是想起儿子。他的意思,是把所有的子女,都接到京师去,不论成人也好,襁褓之中也好,男丁也好,女儿也好,若还没出生,就把怀了孩子的妻妾送到京师。这样热热闹闹的,他在病榻上看着也开心,自然也好得快些。据说这个,也已修了书,托付给衙内了?” 阿里骨就没有接这茬了。 把儿女都送去大宋,那鬼章青宜结也就不用回来,安心去大宋做官吧! 他沉吟了半晌,抬头对刘瑜说道:“鬼章青宜结,有两儿一女,其女正是二八年华,大儿和瞎征一样大,小儿方才三岁。依本衙内主张,便让女儿随直阁去京师,照料其父吧。京华多才俊,这青唐出去的女孩,还请直阁多照料。到时便是鬼章青宜结病愈归来,他女儿就留在直阁身边读书,可好?” 第360章 强行抢戏的家伙(上) 听着阿里骨这安排,刘瑜刚要摇头,阿里骨却就笑了起来:“直阁,你我如此,颇有点生分了,若是按着瞎征论起来,本衙内却是应称直阁一声世兄啊!” 看起来,阿里骨对于大宋的礼仪,也是十分娴熟。 这年代的大宋,或许军事不怎么样,但按艺术、文明来论,就是世界最灿烂的中心。 作为和大宋相邻的青唐,研习宋礼,也是很正常。 “世叔客气。”刘瑜不得不起身回礼。 这没办法,刚才瞎征在外面,还遥奠刘瑜身故的父亲呢。 “世兄,鬼章青宜结去京师就诊,部落里,若是无人主持,人心会散落啊。” 阿里骨却就缓下了针锋相对的语气,好声对着刘瑜劝说着: “所以若是要他大儿去东京,却是要抽了鬼章青宜结,部落里的主心骨;那三岁小儿,去了东京,又济得了什么事?” 要鬼章青宜结两个儿子去为人质,阿里骨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若真这么做,那鬼章青宜结的部落,也就相当于易主了。到时鬼章青宜结回来,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的内斗争权,并且必定对阿里骨有怨气。 而且这样在旁人看来,被阿里骨鼓动的鬼章青宜结,落得如此下场,谁还会听阿里骨的招呼?他怎么稳住自己在青唐的地位、号召力、名望? “这个也不是小侄能拿主意的事啊,世叔,若是那鬼章青宜结,因此心情不畅,又再病上十年八载的,或是见不着儿子,一气之下,就撒手归西,那世叔可就不能怪小侄了。毕竟,病成这样,想儿子,人之常情嘛。”刘瑜笑了笑,轻声如此说道。 阿里骨沉默了半晌,开口道:“一百匹良马。” 良马百匹,自然就是换取人质的代价。 “长所赐,不敢相辞,辞则不敬,小侄愧领了。”刘瑜笑瞇瞇的起身行礼。 然后又对帐篷外头的仙儿叫道:“去我帐篷里,把从京师带的糕点取来,见着世叔,却没携礼,这当真是不成道理的。” 阿里骨脸色缓和了下来,看起来刘瑜还是识趣的。 外间却就传来脚步声,仙儿匆匆把礼盒捧了入内来,交给刘瑜,又自退下不提。 刘瑜拿起礼盒,打开看了无误,双手捧着,呈给阿里骨:“世叔,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有道是千里送鹅毛,物轻情意重,还请世叔谅我!” 阿里骨倒也无所谓礼物轻重,本来就是一个赎金嘛。 于是便接了过手,方自要递给身后充任亲卫的铁鹞子,却就听着刘瑜轻声说道: “世叔待小侄甚厚,见面就是良驹百匹的重礼。小侄也不敢欺瞒世叔,这鬼章青宜结,若是两个儿子不去京师侍候着,真说不准会死掉。不过世叔放心,到时小侄安排一下,就说是西夏人干的,或是辽人干的!断不教人觉得,是世叔害了他的性命,这一点,小侄是可以担保的,世叔尽管宽心!” 阿里骨饶是久居上位,一时之间,也不禁额角青筋迸现,单手捏着那礼盒,恨不得当成砖石砸过去,把这见鬼的刘瑜砸个脑浆迸裂,方才解得了心头之恨! 宽什么心?重什么礼? 瞎征在边上咬牙道:“哥哥,小弟有一事不明,还要向哥哥请教。” “贤弟只管说来便是,只教愚兄知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世上,还有人比哥哥更为厚颜无耻之辈么?” 阿里骨这百匹良马,是要抵消人质的代价,只不过没说清楚,谁知刘瑜真的就不要脸,拿着一个八色礼盒,算是回礼,硬生生就把这百匹良马,当然长辈给的见面礼! 刘瑜毫不尴尬,摇头道:“为兄真的算不得什么啊。是世叔珠玉在前,我这做侄子的,不外乎就学步亦步罢了。世叔,您说可对?” 毕竟阿里骨是董戬最看重的儿子,就算是养子,董戬也属意在培养他当接班人。 这等人物,在这关头,却就强行抑住了怒意,轻轻把那礼盒交给身后铁鹞子,深吸了一口气:“世兄当真守礼啊!不愧是京华出来的人物。好,这百匹良马,就是为叔赠予世兄的见面礼。” “受之有愧,有愧。不敢辞,不敢辞啊!”刘瑜一脸的恭敬。 阿里骨无心与他在这一节上纠缠,这回说得清楚:“良马两百匹,世兄可否能教鬼章青宜结,在见不着儿子的情况下,痊愈康复起来?” “这个,世叔却就教小侄为难了,汤石针灸之事,小侄并不通晓啊。”刘瑜苦着脸答道。 阿里骨冷笑道:“你可以的。” “真的不太懂啊!” “刘直阁,本衙内不怕明白说与你知晓,若无鬼章青宜结,恐青唐之地,过半为西夏所得,甚至最后皆非宋土!鬼章青宜结在青唐辅助家严,向来极为得力,如失去臂助,后果不堪预想!”阿里骨到了这时节,当场就翻脸了。 无论如何,他是不可能把鬼章青宜结两个儿子送去大宋京师,作为人质的。 那么,如果刘瑜一定要扣住鬼章青宜结,他明白告诉刘瑜,青唐很可能就无力在宋、夏、辽三国之中,保持原来的中立了。 这是威胁,偏偏这威胁,刘瑜不得不重视。 正如刘瑜以自己性命,逼阿里骨兑子,用鬼章青宜结的性命,来换刘瑜的命,阿里骨不得不退让一步。 当阿里骨以国势相逼,刘瑜也同样不得不退让。 “世叔,若要寻这等奇药,恐怕两百匹良马,是远远不够的。” 第361章 强行抢戏的家伙(下) 刘瑜的意思,那就是让步了,鬼章青宜结的儿子不去当人质,这可以谈,但两百匹良马是不够的。 “依为叔看,也差不多够了。” 青唐有马,也不是土里冒出来的,他们自己要装备啊,一匹马养到长大了,也不一定就是战马,就能上阵。这玩意又不是后世的机械化,只有钢产量上去了,流水线一开就有。马要生出来,然后把小马养大之后,有的马只能当驮马,有的马只能赶路用。能当战马的马,也不多的。 刘瑜摇了摇头:“两百匹马,真的不必谈了。下官西行,已有为国捐躯之心,世叔只管施为便是。” “三百匹良马,不能再多了。加上之前三百匹战马,还有给世兄的一百匹,鬼章青宜结不在部落里,一下拉走七百匹战马,是极限了。”阿里骨算是出了最后的价钱。 刘瑜一脸的惊讶,竟站了起来:“之前赐予小侄的一百匹良马,竟是世叔从鬼章青宜结的部落里偷拐出来的贼赃?这、这、这不妥吧?小侄回到京师,被人一问,却说是世叔爱我,专门趁着鬼章青宜结去治病,不在部落当口,去偷拐了一百好马相赠,这说不出口啊!” 阿里骨饶是极有城府,也不禁脸色有点发青。 刘瑜尤是喋喋不休:“到时被人来上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作贼?小侄从何驳起?不妥,这事是不妥的!” “闭嘴。”阿里骨用力一拍案几,喘息着,盯着刘瑜说道,“赠你的一百匹良马,自然是为叔拿出来; 鬼章青宜结那里,统共给你七百战马,不能再多了。” “世叔有命,便是难办,小侄也只好舍命去做了,谁教小侄与瞎征贤弟,本就是过命的交情?”刘瑜一脸的无奈,满腔的愁苦,边上瞎征要不是阿里骨按着,不知得扑上去咬死刘瑜多少回! 阿里骨终归是有城府的,尽管方才很不爽,但过去就过去了,他淡然向刘瑜问道: “世兄以为,鬼章青宜结的病,几时能好?” 刘瑜方想开口,阿里骨便接着道:“世兄,我以诚相侍,还望如实相告。” 话到这里,如果再吊胃口,再弄玄虚,那就是刘瑜的不对了。 “以小侄看,若无变故,待小侄回京,鬼章青宜结应也就差不多能启程西归吧。” 谈好赎金,总要交代一个放人的时间点。 阿里骨点了点头,能以八百匹良马作为条件,把鬼章青宜结换回来,并非一个不能接受的条件。甚至他主动向刘瑜说道:“慢便五日,快则三日,第一批战马便与俞龙珂部交割;鬼章青宜结的大女,但取来此地交予世兄。” “这个,女孩子要不就算了吧?千里跋涉,总归不太方便的啊!”刘瑜要押鬼章青宜结的女儿做什么?他再怎么抱着男女平等的心思,这年代,女孩子明显就不如男孩子受重视,特别是鬼章青宜结这样的人物,如果把他两个儿子押为人质,还有一定的约束意义;押他的女儿,有什么意义? 阿里骨瞪起眼,望着刘瑜,却是寻思着,这厮又有什么鬼主意? 这时却听外头马蹄声骤,战马长嘶,便有人在外头报道:“主上!宋国有使者来,我等阻挡着,他却纵马过来,连斩两人,狂呼‘董戬欲叛宋乎!’我等教他稍住,待我等回来禀了主上再行回复,那使者却大呼‘岂有此理,我是朝廷命官,来去何须衙内之辈左右!’强行纵马,便在我等身后而来!” 话声末落,便听着外间有人大吼道:“鄂特凌古何在?集贤校理、中书检正,编修三司条例章惇,奉命巡边!” 阿里骨愕然望向刘瑜,后者苦笑道:“那是个疯子,世叔为青唐计,还请忍耐。章子厚不比小侄,他是真疯的,赤手空拳敢去挑衅猛虎的家伙,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角色。” 其实刘瑜心中此时也是疯狂咒骂章惇一万次,得了王四的汇报,好好领着那三百精骑,得了烟花信号,再行发动就是。为什么要弄这一出?刘瑜也觉得快要疯了。 章某人这是强行给自己加戏、抢戏啊! 但章惇就这么干了,现在的章子厚,不是几十年后的章相爷。 他是敢于拿一破铜锣挑衅猛虎的家伙,听着王四的汇报,他马上就点齐所有能集结的精骑,然后风卷残云杀了过来。 真的就杀过来。 不是虚张声势的作派,李宏和王四是极为忐忑的,连高俅也劝他:“是否跟王相公商议?” 章惇方才派了个长随,修了封书信给王韶,但没等王韶回复,他马上就带着人马出发。 遇着包围了俞角烈部落的骑兵,那些阿里骨手下的精骑,种建中是立刻就下意识压住了阵脚。要这么冲过去,两方厮杀,他们这些西军精锐倒是不怕死的。 可要这样,一是这事闹大,算是擅启边衅么? 一是刘瑜那边情况怎么样还不知道,要就这么冲过去,连累了刘瑜怎么办? 可章惇却是催极了马力,呼喝着身边七八个亲卫,那是从秦凤路都钤辖身边抽调过来的: “曲君玉,可有胆乎?” 那被唤作曲君玉的,正是秦凤路都钤辖身边的大将亲卫曲珍,那也是战功累累的人物,一时血性张扬,带着七八骑就随章惇冲出去。 章惇提着他那八面汉剑,不由分说,把挡着他的两名阿里骨精骑当场斩于马下。 然后就高呼:“董戬欲叛宋乎!” 一下子就唬得阿里骨的手下不敢放箭了。 第362章 何不拜! 董戬是不是要叛宋?他们不知道,至少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 眼前这个家伙,身着大宋文官袍服,要是射死了他,那到时自家主上,要是并不打算叛宋,那至少会把自己交给宋人治罪吧?谁也不想无缘无故,被自己首领推出去背锅啊。 于是有人来搭话,让章惇稍等,回去禀报阿里骨,再来作安排。 如果阿里骨说一声“杀了”,那他们本来准备俞角烈敢抵抗,就要推平他部落的二千精骑,足以把章惇斩成肉泥、射成刺猬。 谁知章惇完全是疯的,说自己是大宋官员,阿里骨不过是董戬养子,也就是一个衙内的角色,自己要去哪里,什么时候轮到阿里骨这衙内来左右?直接纵马就冲。 要换一个人这么猖狂,也许人家就乱箭攒射过来了。 可是章惇疯得很彻底,让人看着,感觉他极有底气,当真不敢挡他。 毕竟这厮发起疯来,连老虎都能吓退的。 所以竟让他跟着回来报信的人,前后脚赶过来了。 阿里骨出得帐篷来,便见着骑在马上,趾高气扬的章惇冲他喊问道:“下官奉命巡边,尔为董太傅之子,何以不派人引导接应,反至教手下阻挡于前!董戬欲叛宋乎!” “章相公,可曾记得,麟州当年,也曾有人奉命巡边。”阿里骨袖手而立,望着章惇,毫不退让。 麟州,就是断坞道之战。 奉命巡边的,是走马承受入内东头供奉官黄道元,此人不听领兵军将的安排,管勾麟府军马的郭恩,跟他说前头不对,明天再上山,黄道元不听,结果被西夏伏击,这就是断坞道之战的始末了。 阿里骨此时提起麟州,就是警告章惇,小心别跟黄道元一样的下场! “汝父是宋臣,还是夏贼?汝父若是宋臣,何有麟州之忧?汝父若叛宋,章某一腔热血,洒于此地又有何妨!”章惇别看他跟刘瑜谋划时,也是足智多谋,那是属于一疯起来,大约连自己都害怕的角色。 说着他翻身下马,向着阿里骨行了过去:“董戬欲叛宋乎?” 阿里骨身后铁鹞子便要闪身而出,随着章惇冲到此处的曲珍,马上就弯弓搭箭。 章惇手执八面汉剑,傲然而行:“大好头颅,谁人取之?” “回去。”阿里骨咬牙冲着那铁鹞子下令。 那铁鹞子犹豫了一下,却不料就这一下,阿里骨突然拔刀,一下就捅进了那铁鹞子的心窝;边上瞎征极有默契,短刀捅进另一个铁鹞子后心,用力一拧,那铁鹞子虽然悍勇回身,一把叉住瞎征咽喉,但随着短刀拔出,破裂的心脏涌出的鲜血,带走了他所有的气力,那扼在瞎征颈间的手,终于无力捏下去。 方才入来报信的十数骑,看着阿里骨动手,立时将余下那铁鹞子围住,乱刀斩下,尽管那铁鹞子极悍勇,赤手空拳被将阿里骨两个手下打得吐血飞出,但十数个沙场老卒围着,又是事起匆促,十数把刀这么斩下来,哪里有幸免的道理?不两息,就被斩得血肉迷糊,瘫在地上死得通透。 “好教章相公知道,这三个却是夏贼,潜入此间,欲对相公不利,我等父子知晓,专门来此诛贼,以护卫相公平安。”阿里骨收了刀,脸上露出不卑不亢的笑容,向着章惇拱手说道。 章惇当真胆大包天,一点也不惊慌:“甚好,看来,董太傅仍是宋臣?” “家父本来就是大宋的节度使。” 章惇冷笑道:“如此,衙内见得刘直阁及下官,为何不拜?” 说着他提剑向前,又向阿里骨逼了两步。 刘瑜不住摇头,这章某人当真是强行自己加戏,加得太过分了,这闹僵了,有什么好处? 八百良马啊,这笔生意做下来,边军就多了八百良马,何必跟阿里骨闹僵? 难不成,刘瑜还真敢扣着鬼章青宜结不放,或是干脆杀了他? 这时节大宋的边地没什么优势,正如西夏人所说的,前有好水川,后有断坞道。 这边刘瑜要真不放人,董戬行文去给宰执、皇帝要人,也是得给的。 不给那是逼青唐投向西夏吧? 何况朝廷里还有司马光这私德无亏,一心想要别人感受大宋仁厚的老先生呢! 能榨出这八百良马的赎金,无非就是阿里骨想要自己解决这事,以免自己在董戬的眼里、青唐诸大小部落的眼里,显得无能罢了。 所以刘瑜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子厚,我与衙内之子有旧。” 有交情,有世交。这就是个台阶,本以章惇的智商,听着就借这台阶打个哈哈,这事就揭过了。刘瑜着急八百良驹赶紧到手呢。 但疯起来的章惇,却腰杆一绷,朗声道:“直阁是奉命巡边,不是奉命省亲!衙内,何不拜乎!” 他要阿里骨拜,不是要后者拜他和刘瑜,这没道理。 而是他们奉旨出巡,有圣命在身,阿里骨应该恭请圣安才对。 不单说,他还提着剑,一步步向阿里骨走去,眼看阿里骨要是不拜,他是真要动手的。 在场所有人,都发现了一个真相: 那就是章惇这厮,真的疯了,至少在这一刻,他绝对是疯的。 不说他动手能不能干得过阿里骨父子吧,这两位刚才虽是偷袭,但也干净利索弄死两个铁鹞子,身手明显是极好的。外面还有二千精骑呢,阿里骨身边还有十数骑呢。若不是疯了,谁会这么去逼迫阿里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世叔!”刘瑜无奈的低唤了阿里骨一声。 阿里骨是郁屈到不行了。 这时节当然不能杀章惇,杀章惇就必定要杀刘瑜吧?那又是兑子了,就算加上章惇这添头,他也不想这么兑子啊! 而更深一层,章惇说了,奉命巡边。也就是有公文的,巡边的官员死在青唐,那是泥巴糊在裤档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他要真杀了章惇,那就是逼他养父董戬跟大宋翻脸了。那他在董戬眼里成什么了?下克上吗? 要不然刚才他为什么突然出手干掉三个铁鹞子? 他是枭雄,犹豫了一下的铁鹞子,要是冲章惇动手,那这锅他就得背。 与其事后背锅,不如先下手干掉他们三个。他可没有刘瑜那么多人性和情怀,三个铁鹞子,值当什么? 这时阿里骨无奈,只好站直了,整了整衣冠。 边上刘瑜也苦笑着抢前几步,和章惇站在一起。 然后憋屈无比阿里骨便带着瞎征和俞角烈等人,拜了下去:“臣鄂特凌古等,恭请圣安!” 刘瑜挺直了腰板,朗声答道:“圣躬安!” 章惇方才冷哼一声,将手中八面汉剑收之入鞘。 到了此时,弓张弩拔的氛围才稍为缓和了一些,却又有数骑奔入部落:“主上,宋人骑兵步步进逼,当若何?” 种建中领着数百精骑,虽然没有随章惇进来,但也展开攻击队型,准备冲击了。 “走!”阿里骨没好气地挤出这么一个字,他可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面对章惇这个疯子。 看着阿里骨带了瞎征,翻身上马远去,章惇得意地大笑起来,对着刘瑜说道: “哈哈哈,若非子瑾,今日难得行如此快意事!” 刘瑜苦笑摇了摇头,没错,章惇一过来,他就开始配合章惇了,两人也算心有灵犀,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还是很不错,至少阿里骨老老实实请了圣恭。 “你啊!这要玩崩了,八百良驹你赔给我?”刘瑜对于章惇倒是没客气,直接低声埋怨。 马蹄声如鼓响起,却是种建中带着三四百精骑冲了进来。 章惇扫了一眼,冷笑道:“当年韩魏公说道是,东华门外状元唱出,方为好儿!” 这就是嘲讽种建中和这些西军精锐了,种建中等人脸上青白不定,如果单是被文官训斥,说真的,在大宋朝,倒也还好了。可偏生章惇自己,真的策马仗剑冲了入内来啊,这就让种建中他们有些尴尬了。 刘瑜连忙出来打圆场:“你们没有跟他一起发疯,是对的。不然大家都失陷于内,到时连个报信的都没有!行了,李宏和四哥留下来陪我,小种带人回去,子厚,你也回去吧。” 章惇倒也没有劝刘瑜,因为他知道刘瑜西来的目的。 情报网络没建立起来的话,刘瑜就这么回成纪,那等于这次任务真实目的,没有达成。 第363章 刘瑜的新麻烦(上) 大约是心情畅快,章惇倒是听着刘瑜的话,便行了礼,领了兵马回归秦凤路不提。 “章相公真英雄哉!”白玉堂禁不住低叹。 刘瑜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别人看到章惇疯,却没有想到,在那情况,吼出董戬是否叛宋这句话,得需要多少智力和谋略。面对阿里骨的精骑,如果罗罗嗦嗦说一大堆,人家就用长箭来答复了,谁耐烦听啊? 所以当时必须是简短的一句话,简短而又能唬住那些兵马的一句话,不是那么好想的。 “学章子厚发疯易,不怕死就成;学章子厚看穿人心困惑,难。”刘瑜笑着拍了拍白玉堂的肩膀,留下这么一句话给他。 接下来的日子,王四和李宏开始按着刘瑜的提点,在各部落之间来回窜跳。 这让俞角烈感觉到很困扰,三两日间,就找刘瑜提了两回:“你那两个手下,怎的不消停?难得雪停了,四处揪着这么问比试骑术,捉着那个教大伙耍钱。又说什么宋国的美酒如何如何,搞得我的手下,都来寻我问,什么时候能弄些他们说的酒。煞是烦噪!” 刘瑜便应下来,自己会训斥王四和李宏,于是终算消停了,但其实不过是王四和李宏,寻了几个俞角烈部落里聊得来的牧民,由着他们做引荐,向着周边其他小部落渗透过去罢了。 情报网怎么建立?跟这些部落压根没点交情,然后安排这细作进去,人家听到什么风声,就愿意来告诉这细作?逮着一个人,便问他愿不愿给大宋充当细作?那不胡扯么! 就是在这种闲聊、活动之下,去观察哪里有合适的人选; 从只语片语里,去复原出自己想要的情报,这才是细作的真实工作。 刘瑜自己这几天的日子并不好过。 “你就是刘皇叔?”少女一点也不忌讳地逼视着刘瑜。 她离他如此之近,近到仙儿看不下去,站出来挡在刘瑜的身前。 刘瑜摸了摸鼻子,笑道:“你可以叫我的字,子瑾。世叔说让你在我身边读书,嗯,你也可以称我先生。刘皇叔这说辞,就是个玩笑,便不要提起了。” 他说罢示意仙儿招呼她,刘瑜却就急急行出了帐篷,冲着瞎征问道:“怎么回事?为兄那日不是与世叔说清楚了吗?八百良马,鬼章青宜结的子女,就不必上京了啊!为什么还把她送过来?” “大人说,哥哥是极有急智的,万一到时又被哥哥寻着由头,可就不美了。” 瞎征说着,冷笑起来:“三百良马,送与俞龙珂处,后日起便将交割。一百良马赠予哥哥,小弟已带到此处,还有四百良马,哥哥要在哪里交割?总之这事应下的条件,一条不漏,尽依哥哥就是。但哥哥回京去,却要想清楚,如是其中再起波折,那鬼章青宜结有儿女,哥哥却也有家人的!” 说白了,就是阿里骨不想再给刘瑜找籍口,全听他的。 所为的就是要鬼章青宜结,平安西归。 瞎征这就是威胁了,派刺客入大宋,杀不了刘瑜,杀个把他亲人总可以吧?比如在徐州的母亲、弟弟,族人之类的。 听着这话,刘瑜脸色大变,伸手扶着瞎征:“世叔当真如此说?” 瞎征点了点头,刘瑜摇头叹道:“所谓虎毒不食子,想不到世叔如此无情!竟以贤弟性命威胁于我。唉,贤弟放心,愚兄与你,是过命的交情,绝不教此事出差错,绝不教世叔与你,骨肉相残!” 好半晌瞎征才反应过来,咬了咬牙,冷笑道:“哥哥总爱占这口头便宜,由你便是。” 他完全不打算跟刘瑜打嘴仗:“其余四百良马,何处交割,如请示下。” 之前那一场,瞎征就认清了,论不要脸,他可以和刘瑜不分胜负,但玩嘴皮子功夫,他暂时还不是刘瑜的对手。不是对手就别玩,这一点瞎征的思路很清楚。 刘瑜也不是要占他口头便宜,而是要从他的嘴里,套出一些信息,谁知道瞎征竟不上当,也就只好作罢,让他把其他四百战马,带到边境交割。 又叫了俞角烈抽了数十人,由王四带着,把这百匹战马,送到成纪县那边去。 只不过随着这百匹良马同来的少女,却就让刘瑜无比头痛。 “刘子瑾,果然就是你这恶贼,坏了我父性命!”少女确定了刘瑜的身份,就开始追杀了。 就是字面是意义,追杀。 万幸有仙儿挡着,要不然,短短半日,刘瑜只怕不死,也得让打上几顿。 因为就算刘瑜恐吓她:“你若如此,我却就不给你父亲寻医了!” 但她一点也不怕:“我不杀你,每日打你几顿出气便好!” “你纵是心里不爽,收了马,你却不敢对我父下手!” 人家就不是冲动,她是早就把逻辑理清楚了。 或者,是阿里骨或瞎征,在送她来之前,就把一切跟她说明白了。 或许,送她过来,纯粹就是了为了恶心刘瑜的。 “阿嫂,这鬼章青宜结的女儿,是怎么回事?”刘瑜真的是一头汗,他总不能下令,让仙儿把鬼章青宜结的女儿一刀斩了吧?他对于搏击那真是负天赋,又不能跟白玉堂一样,一掌过去,鬼章青宜结的女儿捂着腹部,在那里缓半天才缓得过气。 于是现在只好仙儿和白玉堂轮值,守在刘瑜身边。 第364章 刘瑜的新麻烦(下) 刘瑜是来开展情报工作,建立情报网络的,他又不是领导视察,被鬼章青宜结的女儿这么追杀,他真的什么事也不用干了。所以不得已,寻了俞角烈的妻子过来询问。 “她唤作日麦青宜结,是鬼章青宜结已经离世十年的妻子,所生的。”俞角烈的妻子,对于青唐这些事情,倒是门清。刘瑜一问,她张口就来,连去打听都不用: “鬼章青宜结对她颇为喜爱,所以她在鬼章青宜结的部落里,也有一点小势力。这大约也是阿里骨会把她送过来的原因。嗯,大约如我嫁给俞角烈时,在父亲的部落里,地位差不多吧。如果她仍在部落里,那鬼章青宜结的大儿子,就很难说了算。” 她这么一说起来,刘瑜就明白了。 无他,阿里骨所做的,就是让鬼章青宜结的部落,避免分裂。 “维稳就维稳,祸害我干什么?”刘瑜不禁抱怨起来。 因为日麦青宜结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刘瑜难道把她绑起来,加以刑罚么? 若是男的,刘瑜倒不介意;但对一个女孩这么干,他还真的是有心理障碍。 对此俞角烈的妻子给他提了一个建议:“把她睡了,按你们宋人的规矩,纳妾不就得了?” 刘瑜口瞪目呆,俞妻盯了他一眼:“怎么了?你回宋国这么几年,我跟俞角烈都生了两个崽了。睡个把女人,有什么打紧的?” “这个,以后再说吧。” “你这么几年过去,一个崽也没生,榆钱儿,你不会喜欢男人吧?好恶心!” “我不喜欢男人!” “那你去把她睡了啊!阿里骨都说了,鬼章青宜结西归,日麦青宜结都不回来,跟着你读书了。这就是把她送给你了,早睡晚睡,都是你的,你何不现在就把她睡了,成了你的人,她也不用闹腾,你也不用头痛。多好?” 刘瑜颇有些无语:“阿嫂,当年你要我帮手时,我没给你出这种主意吧?” 她便笑了起来,有邻家大姐恶作剧的得意:“我送你两个女奴,把日麦青宜结弄上马车,骗她说去京师看她爹,然后弄到秦凤路那里关押着。等你要回去了,过秦凤路时把她捎上不就行了?不过那两个女奴,都是跟阿仁那一样的出身,你得教她们吃饱。” 这话听到一半,刘瑜便开心起来,的确是个好主意,至少日麦青宜结不是在这里天天追杀他啊。不过听到后面,就让人有时心酸了,跟阿仁那一样的出身,就是部落被人灭了,而要求只是,让她们吃饱。 “你放心,我会教她们吃饱的。”刘瑜郑重地点了点头。 俞妻便转身出去了,不多时带了两个女奴出来,要说什么艳美明丽,那绝对百分百不可能,青唐这种恶劣的生存条件,这两个又是女奴,哪来的艳美明丽?这两个看着都是营养不良的瘦弱模样,头发干草一般的枯涩,削瘦的脸上因为天气冷,冻出两团土得掉渣的昏红。 那手伸出来,更是一个个的老茧,什么纤细春葱,那完全不搭边的。 俞妻却就对她们用青唐土话说道:“这就是你们的新主人,姓刘,是宋国的大官,他答应了,会教你们吃饱。你们有听他的话,他便如是我弟弟一样,要是你们敢不听话,偷懒不干活,鞭子抽上去的声音,我可很喜欢听的!” 那两个女奴听着,禁不住的哆嗦,看起来,平日里没少挨抽。 “宋国的京师啊,听说那是个花花世界。”她教训了一通,却自己就逸想起来,伸手捊了捊那两个女奴的干草一样的头发,“我都想去啊,可惜我去不了。看着你们平日里,干活卖力的份上,才便宜了你们两个,别给我丢脸,听见没有?” “听到了,主人。” 刘瑜却一把截住俞妻的话头:“等等!阿嫂,她们两个,看得住日麦青宜结?” 那鬼章青宜结的女儿,刘瑜是见识过,凶残得不行,力气也很大。 刘瑜前日被她砸了两拳,到现在肩膀还痛呢。这两个瘦得跟后世索马里难民一样的女奴,感觉演丧尸片都不用怎么化妆的,怎么敌得过那日麦青宜结? “死榆钱儿,我说看得住,就看得住,你信不过我是吗?”她突然就发作了,尤如当年出嫁之前一般,伸手过来揪住刘瑜耳朵,大骂了起来。 堂堂的大宋直秘阁、左正言、判东京国子监兼勾当皇城司公事,被揪着耳朵,却无奈地求饶:“阿嫂,男女授授不亲,你这样不好的!”奈何这青唐女子,却全然不理什么男女授授不亲,不依不饶揪着他耳朵就是不放,还拧了个旋儿。 “死榆钱儿,我忍了你很久了!你长大了,回来就知道欺负我是吧?觉得我生了两个崽了,就没脾气了,可以任由你捏搓是吧?”说着她对那两个女奴吩咐道,“把他衣服给我脱光了!” 刘瑜吓得大叫:“阿姐饶命!” 她听着这声阿姐,方才笑嘻嘻松了手:“算你识相!” 然后又转头对那两个女奴说道:“你们要好好侍候他,天冷了,要给他暖好床;嫁人了,初夜要让他先睡。他若死了,你们就陪着跟他埋一起,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那两个女奴低头应道。 刘瑜苦着脸,用宋话说道:“不要啊,就她们两个这样,跟鬼也似的,我才不要她们暖床呢!再说还搞什么初夜权,这也太污辱人了,咱不兴这样好吗?你都把人送我了,这规矩得我来立才是。” 第365章 峰回路转 她回过身,伸手又要来揪刘瑜耳朵:“死榆钱儿,你又炸毛了是吧?” “行、行,听你的,听你的。”刘瑜连忙妥协。 “就是嘛,你领回去,好好养几个月,皮毛就油光了,到时就不难看了嘛。”她说着那两个女奴,仿佛是在说着生畜。其实别说现在的青唐蕃部,就是八百年后的吐蕃,也还仍是农奴制。 她挥手教两个女奴退了下去,却坐下来对刘瑜说道:“阿嫂对你好吧?” “那真真是极好的!” “我父亲那边的部落,你能不能给他多一点粮食和茶叶?”大约是揭开了心结,或是白天的阳光驱散了心里的恐惧,她这回倒没有黑夜里的怯懦。 不过说到正事,刘瑜却就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那不是我说了算,阿嫂这边,递上去情报,够份量的话,我的确能在经略司那边帮手敲敲边鼓。但若是阿嫂这边没什么动静,主管这一块的,机宜文字王子纯就算跟我交好,却没好到这地步,我也管不着他,我说破了天也没用。” 她低着头,良久才抬起头望向刘瑜:“行,有情报,有粮食,有茶叶,是这道理?” “得够份量的情报,我才能帮阿嫂说上话。” “什么叫够份量?” 刘瑜舔了舔嘴唇,这倒是他所希望的趋势,她开始自觉、主动的参与进来:“比如说,鬼章青宜结入宋;比如说,阿里骨身边有了铁鹞子的亲卫。你在经略司了解这情况之前,把情报递上去,那就是有份量了。但如果经略司已知道这情报,你现在再递,那就是一文不值。” “我现在要递,就得查清楚,鬼章青宜结去了宋国哪个州府,图谋什么;阿里骨身边的铁鹞子是哪来的,大约有多少人。这样才算有份量,对吧?”她反应很快,马上就明白刘瑜的意思。 刘瑜点了点头道:“鬼章青宜结入宋这条线,不用报了;铁鹞子的事,你要有更深入的情报,倒是可以试试。反正,我那边会尽量帮你,但首先你得有情报,没有情报,商队过来,给你捎点小物件可以,要让经略司给你父亲那边粮食和茶叶,那是不可能的事。” 看来这是一个让她满意的答案的,她很痛快点了点头,就出帐篷去了。 俞龙珂就在帐篷外边,看着她出来,低声问道:“你又欺负刘皇叔?他现在当官了!你没见着阿里骨都还得恭请圣安?你别再跟当年一样!” 她一把扯住了俞角烈的手,如同当年一样的大胆奔放:“你还没有我看得明白,你如当年一般对他,他便就是当年的榆钱儿!别怕他,你越怕他,兄弟就做不成了,倒是成了奴才!” 看着翻身走开的妻子,那生了两个娃子,不再玲珑的身影里,俞角烈似乎看见了,当年那活泼的她。 他很快就有了决定,揭开帘子走进了刘瑜的帐篷:“刘皇叔,溜马去。” “不去,这几天躲着日麦青宜结,累死我了。”刘瑜半躺在那里,一点也不愿动弹。 俞角烈听着大笑道:“你把人家父亲扣了起来,她要打你一顿出气,没什么不对吧?” “她父亲要杀我的好不好?俞大傻,你到底是谁兄弟?”刘瑜说起来,就气不打一处了。 俞角烈走过来,一把将刘瑜扯了起来:“走了,你还躲这里一辈子?带上仙儿和你外头守着的白刀儿就好了。再说,你阿嫂不是给你两个女奴看着麦日青宜结了么?” “得了吧,阿嫂就支两个人到我这里吃饭来了,实话说,这两个是不是特别能吃?把你们部落吃穷了,所以塞给我?就那风大点都能吹跑的个人,她们奈何得了日麦青宜结?纯扯蛋这是。”刘瑜抱怨着,却扛不住俞角烈力大,被他半抱半推出了帐篷。 一出帐篷,却就见着,那两个感觉跟后世索马里难民一样的女奴,正在对付要冲过来的日麦青宜结。正确的说,应该是一个挡在刘瑜帐篷前面,比守卫的白玉堂要更靠前一点,另一个在对付日麦青宜结。 “我操!”刘瑜禁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虽然不擅搏击,但这不妨碍刘瑜是个搏击爱好者。 他从俞角烈身边挣脱开了,指着那正在制服日麦青宜结的女奴,对俞角烈说道:“这是裸绞啊!她哪学的?好标准的裸绞啊!日麦青宜结也很牛逼了,居然挣脱了?十字固,这是十字固,这女奴怎么学到的?这下挣不开了!我操,居然还能挣开?也对,日麦青宜结力气大她太多了。断头台?俞大傻!你看到没有,断头台啊!这地面技她哪里学的?” 日麦青宜结还在挣扎,但这次没有什么用了。 其实如果不是那女奴怕拗断她手臂,刚才那下类如十字固的地面技,日麦青宜结就挣脱不开的。而在断头台的扼压之下,她挥舞的双臂,渐渐的无力垂下,然后是窒息过去。 “谁教她的?她的师傅,是昆仑奴模样的人么?”刘瑜急急地冲着俞角烈问道。 俞角烈笑了起来:“刘皇叔你读书读傻了么?这世上那会真有昆仑奴?这是达怛人的路数吧。” 刘瑜身后的白玉堂笑道:“这路数某也曾见过,当年仗刀杀去辽国,遇着一个蒙兀室韦部落的高手,某也差点折在这路数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你怎么没被弄死?断头台啊!”刘瑜极有兴趣地冲白玉堂打听。 白玉堂望了俞角烈一眼,低声道:“相公,借一步说话。” 这华夷之辩看来的白玉堂心里是极牢固的,或者艺不外传? 总之,他不愿在俞角烈面前说出来。 俞角烈也是明白这意思,冷哼一声,自己退开了两步:“谁稀罕听?” “某用提纵身法,将身体与那蒙兀室韦高手错成十字,再用分筋错骨手,卸了他右腿膝盖关节,脚腕关节,教他无法扼实,立刻两指前探,这有个名目,唤作双龙抢珠,点瞎了他双眼,抽身拔刀,斩于身前。”白玉堂对着刘瑜,倒是老老实实,把应对的办法说了出来。 什么提纵身法,分筋错骨手,刘瑜是真不懂的。 但白玉堂说,将身体和对方错成十字,卸脱对方腿关节,这两点,刘瑜是听懂了。 作为不敢上拳台的搏击爱好者,刘瑜很清楚,这基本就是应对断头台最正确的办法了。 因为错成十字之后,正常情况下,施展断头台者,就无法有效的,向对手的气管和血管形成压迫。 白玉堂能说出这细节,证明他真的遇过用这招法的人物。 “蒙兀室韦部落?”刘瑜又念了几遍,却就回过神来了,这不就是蒙古族的前身么? 他冲着白玉堂道了谢,走过去对俞角烈说道:“这女奴很利害啊!” “部落被灭,能活下来,谁没一分半点本事?济什么事?强弓利箭射过去,怒马利刃斩过去,这等玩意,不抵用的!”俞角烈很不以为然的摇头。 好吧,刘瑜不得不承认,自己魔怔了。 这年头的无限制格斗,可不是不许打后脑,不许插眼的笼斗。 而是强弓利箭射过去,怒马利刃斩过去的厮杀,这种空手搏击的本事,的确,济不了什么事。 “主人,已拿下了,要不现在就抽她?”方才挡在白玉堂前面那女奴,过来跪在刘瑜跟前,双手奉上一根皮鞭;而制服了日麦青宜结的那个女奴,正用绳子在绑着日麦青宜结。 刘瑜一时傻了眼,蒙古族的前身里,有高人研究出地面技的雏形,这倒罢了; 可现在这是什么?捆绑加皮鞭?看来阿嫂平日里业余生活,很丰富? “不抽不抽,行了,绑了她手就好,别捆了,你们看好她就行了。”刘瑜胡乱吩咐了,便招呼着俞角烈和白玉堂,去骑马驰骋了。 毕竟摆脱了日麦青宜结的纠缠,他还是很开心的。 “刘皇叔!”要奔驰的骏马上,俞角烈大声地呼唤着刘瑜。 “你要不要去木征的部落?”待得刘瑜马速缓下来,俞角烈向着前者问道。 刘瑜怎么可能不想去木征的部落活动? 第366章 交心(上) 木征,青唐始祖的嫡孙,按辈份,瞎征得管他叫堂叔。 他的部落在青唐自然也是不小的,尽管他没有得到青唐的统治权。 刘瑜当然不会拒绝去木征的部落活动,只是他奇怪,为什么俞角烈主动向他提出这个问题。 “我想,当宋人也没什么不好,当夏人也同样没什么不好。我叔叔到底怎么打算,我也不知道。”俞角烈对于刘瑜的问题,显得很茫然,他慢慢策着马,但马在没有催动之下,已经不愿向前。 因为前面是积雪,覆盖着厚重积雪的草丛,如果不是骑者刻意催发,马,自然是不愿踏过去的。于是刘瑜便也停了下来,听着俞角烈低声的诉说:“哑巴狗说要害了你,说了许多的道理,我听不太懂,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白玉堂听着,怀里抱着的刀,下意识往下一滑,如果有必要,下一秒,在这个位置,他就能拔刀而出。不过俞角烈却丝毫没有因此而动容,只是翻身下了马,取了条汗巾扔给刘瑜:“擦一擦吧,当年你就不比我们,骑完马回去,仙儿和哑巴狗都没事,就你出了汗没擦,发起热来,煞是吓人。” 刘瑜讪笑着接过汗巾,把汗水拭了,绞干了,扔回给俞角烈。 “哑巴狗说了许多,大抵是对的。” 俞角烈从马鞍边取下两袋马奶酒,扔了一袋给刘瑜,自己喝了一口,又接着道: “可是要我害了你,要我害了你性命,我晓得,这是当做的事,只是我终归心里不好受。” “算了,你又不叫我害了哑巴狗的命,由得你吧,若要坏了你性命,也由得别人去做,总不该就非得我来做,这么大的青唐,大小这么多部落,若真得坏了性命才行,为何一定要我来下手?你当年就管我叫俞大傻,大约,我是傻些。” 说到这里,他抬头望着刘瑜:“去木征的部落吧,我虽还没资格跟木征搭上话,但他部落里,好跑走的人物,我也熟络,给你做个引见。余下的,看你自己本事。你要被人骗了,被人杀了,那我也是无法的。” 刘瑜快步走了过来,用力抱了抱俞角烈,对他诚挚地说道:“来大宋吧,大宋有好酒。” “那不由我,叔叔要是决定当宋人了,你我兄弟,也许见面的日子,长着呢。”俞角烈强笑着这么说道,看起来,似乎俞龙珂,并不怎么倾向大宋。 “西夏那有没那么多粮食给你们,你们便是投了西夏,又能如何?”刘瑜觉得有必要把俞角烈争取过来。 但事实上,俞角烈并不傻,就算他并不如瞎征、阿里骨那些熟悉宋礼,但他心里亮堂着:“大宋也不是遍地皆黄金,厢军那边,我听说了,日子也不逍遥的。去了西夏,那就跟他们一起去抢了,抢商队,抢辽国,抢宋国。” 厢军当然不逍遥,一有天灾,难民多数就被划到厢军里去。 与其说他们是兵,事实上连后世的农场兵都不如。 因为厢军除了个把特例,大体上基本就跟佃农差不多,饿不死吧,要吃饱,要发家?对不起,那真没有。有军将让军兵去绣花的,种田的,织布的,干啥都有,反正就在驻地别出乱子,别弄一堆灾民造反就成了。 “你来大宋,怎么也不至于划到厢军里去。”这个刘瑜还是可以给出保证的。 俞角烈咧嘴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正如他说的,要不要投宋?那是他叔叔俞龙珂才能决定的事。 不过刘瑜却仍在对他说:“就算到时朝廷给你个团练副使,你买上几百亩田地,没事听着小曲儿当地主,租给人种,每天就是吃喝玩乐,不比你在青唐,吃沙淋雨强?你要还有功名之心,到时就出来给朝廷效力嘛,这边有辽国,有西夏,又不愁没仗打。我和秦凤路经略司关系也不错,你知道的,种相公那边也有交情,总不会有人敢亏待了你吧?” 俞角烈的眼里,流露出期待的神色,还有遮掩不住的向往。 不过他抹了把脸,很快把这一切都藏匿在心底:“再说吧。你到底要不要去木征的部落?” 刘瑜自然也没有强行劝说下去,俞角烈是有准备的,从马鞍旁边的袋子里,扯出两件衣服,扔给刘瑜和白玉堂。后者明显是有洁癖,接过衣物,头向后仰了仰。倒是刘瑜,在风中抖了抖衣服,边穿边笑道:“没这味儿,你就等同在身上写着四个大字:我来自大宋。” “那明明是五个字!”俞角烈在边上吐槽。 白玉堂没有办法,老实穿上了那件带着酥油味儿混着汗臭、马奶酒味道的衣服。 “自然一点,你就不能自然一点?要不你先回部落去,俞大傻陪着我过去,能有啥事?你这么一副不得安生的样子,让人看了,没毛病都整出毛病来!”刘瑜在重新上马之后,说了白玉堂得有七八次,最后不耐烦了。 让白玉堂回去,刘瑜敢说,前者却是不敢听。 一身富贵压在刘瑜身上,这要有个什么闪失,白玉堂找谁哭去?那到时不是成了绿林之中一大笑柄:白大侠投入刘直阁门下行护卫事,竟累得刘相公身死! 所以再不爽,他也只能忍,不单得忍,还得忍得自然。 可怜白大侠向来白衣胜雪的形象,真的就完全被酥油味给毁了。 心有所思的俞角烈、盘算着到了木征部落怎么入手的刘瑜、感觉快要哭起来白玉堂,这么三骑,快赶慢赶,倒是中午之前,就赶到了木征的部落。 第367章 交心(下) 木征的部落也有一些游骑在外头,尽管是雪刚晴下来,见着俞角烈,远远就在马上打着招呼。托这两身衣服的福,并没有人质疑刘瑜和白玉堂什么,甚至还有人扔了两袋马奶酒过来。 蕃部的人们,显然跟大宋的老百姓不一样。 雪晴了,除了侍候生畜的那些人在忙乎,其他人都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或是玩耍。 跑来跑去的小孩在追逐着,丢着羊骨头; 不少男人一边盘地而坐在喝酒,一边围观着,玩一种叫“枭”的骰子游戏; 玩耍的都是男人,女人大多都忙乎着。 一些看着衣着华贵的男人,摆了案几,玩一种叫“密芒”的棋类游戏。 “相公,这些人也太懒了吧?”白玉堂低声地冲着刘瑜诉说。 刘瑜回望了他一眼,想不到这厮还是个种族主义者? 不过牧民的习惯,的确要比中原的老百姓懒散许多。 “你别看这部落人多,差不多得有半个县城的人口了,可他们是游牧啊,这不过冬吗?等雪化了,找个草肥的地方,他们这么大的部落,就迁走了。又不是咱们的县城,说雪晴了,把街扫一扫啥的,他们折腾啥?坐着的地方弄干净别湿了档就得了。”刘瑜耐心地跟白玉堂解释着。 可这厮不依不饶的,却又说道:“不是,相公你看那帐篷?那伙人宁可在那玩耍,也不去补一补;那些女人在侍候生畜,他们也不去帮手。” 刘瑜就无奈地长叹一声了:“奴隶制,你明白吗?你见过奴隶主动干活的吗?那不就对了,反正是奴隶,主人不叫,那就不干啊;至于主人,他有奴隶,奴隶不干他去干?好吧,你别说了,你就是想自豪对吧?是这意思没跑了,你慢慢自豪吧,正是华夏民族勤劳的品质,让我们这几千年慢慢地发展起来,多少不思上进的种族,无声湮灭在历史长河里。开心了吧?咱们来干什么的?你这么一脸嫌弃的表情,是要撩拔人来生事还是怎么的?” 白玉堂才连忙低头道:“属下错了!” 这时俞角烈过来扯着刘瑜,走到一堆玩骰子游戏的牧人身边,踢了踢其中一个人的屁股: “筑录羽松,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那人正好输了钱,找着这籍口,和边上同伴扯了几句,便笑嘻嘻地跟着俞角烈走了过来。 “寻个说话的地方吧,我这次给你带了一个好朋友过来。”俞角烈低声对这筑录羽松说道。 人来人往的部落里,不时有相识的人走过,跟俞角烈打着招呼。 “到那边帐篷里吧。”筑录羽松引着他们三人,行入了边上的帐篷。 筑录羽松的帐篷看起要比一般的牧民整齐许多,他领了三人入来,就从边上的箱里,极为珍重的摸出一块东西,炫耀地放在短几上,对俞角烈说道:“怎么样?这时节,除了主上和几位贵人那里,也就我筑录羽松的帐篷,还能拿得出茶来!” 俞角列颇有些尴尬,挥了挥手道:“行了,显摆个啥?赶紧收起来,谁稀罕你那破茶了?” 原来筑录羽松放在案几上的,是半块茶砖。 没错,就是刘瑜运过来那种茶砖,或是按着拿起茶砖闻了闻的白玉堂所说的:“这也太差了吧?相公,这都成宝贝,咱们运来的那两车茶砖,那得多金贵?” 他用宋话说的,又说得快,筑录羽松一时没听明白,倒是跟着俞角烈拌嘴道:“俞角烈,别看你现在有了自己的部落,你这时候,能在部落里拿出一块茶砖来?还谁稀罕呢,这两位是你朋友吧?要在朋友面前撑面子,我能明白,但你也别说的,跟你部落里有十块八块茶砖一样!” “我部落里还真是不少啊,你好好坐下来说话行不?” 俞角烈苦笑着,向刘瑜递了个抱歉的眼神,却是伸手扯着筑录羽松坐下来说话。 可是筑录羽松却就不干了:“还真不少?你可劲吹,可劲吹!” “两车呢!我吹啥?”俞角烈瞪起了眼,他带刘瑜过来,这筑录羽松炫耀半块茶砖,这不给他丢脸么? 所以俞角烈也算是怕了他,丢脸一次性丢吧,要不这样零碎着来,更让他不好受:“我兄弟专年赶着在年前,从宋国给我送了两车茶叶来。谁蒙你了?没错,就这风雪天,惦记着我这边没茶,专门赶了两车给我送来的。你想要的话,一会我叫人给你送个十块八块过来。你说吧,这样的兄弟,是不是好兄弟?” “那自然是好兄弟!”筑录羽松一拍大腿,高兴地附和着,大约是看着俞角烈许诺给他的茶砖份上吧,因为他紧接着便道,“我也不贪心,八块就好,俞角烈,你可不能骗我啊!” 俞角烈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却示意刘瑜和白玉堂,把包着头脸的围巾取了下来。 “真是宋人?真是这风雪天给你送茶的好兄弟?这不得了,不得了!”筑录羽松看着刘瑜两人,就震惊地叫了起来。 因为人种虽无不同,但宋人的面相和皮肤,跟青唐这边大多数人还是不一样的。 就算鬼章青宜结这种俊朗风流角色,让他回青唐呆两个月,保证也不可能跟在大名府那样,能装扮成官宦出身的寡妇,扮个粗使丫头怕都整不来。 所以这么一看,筑录羽松就相信了俞角烈的话,他望着俞角烈的眼神,就跟饿狼看着肉一样。两车茶砖啊,这寒冬腊月的,有两车茶砖,他能卖出多少钱啊! “行了,好好说话,我兄弟想弄个商队来贩货,他想跟你认识一下,你们要谈得拢,有你小子的好处。”俞角烈说罢,起身拍了拍刘瑜的肩膀,自己便走出帐外去了,示意他不参与接下来的谈话。 不论是筑录羽松怎么骗刘瑜也好,刘瑜怎么坑对方也好,那不是俞角烈担保的范围之内。 “除了茶砖之外,你能弄点粮食过来吗?几车就行,也不用多。”筑录羽松很有兴趣,并没有拿捏什么架子。 刘瑜摇了摇头:“恐怕是不成的。” 第368章 为利所驱 在他身后的白玉堂,看着快要急死了,怎么不成?只要有银子,大宋境里,弄几车粮食过来,有什么问题?又不是说许多。看对方这样子,正好坐地起价啊!白玉堂想着,给他几车粮,发展成细作,这多划算不是? “不成?”筑录羽松的脸上满是失望,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却做了一个手势: “价钱可以商量!” 刘瑜依旧摇了摇头:“我这边没伙计,你明白吗?运什么货,不成问题,丝绸,棉布,粮食,大宋都不缺。还有瓷器,我想在青唐,销路也不会差,但有两个问题,实在做不了。一个是我没伙计,一个是路上的抢劫。” 看着皱起眉头思考的筑录羽松,刘瑜心里就有数了。 不怕对方思考,只要他一思考,那局面就开始进入刘瑜所期望的方向。 “抢劫这个问题,也许你们可以到边境接货,也许可以联系几个大的部落,总是,是有方法的。毕竟这么多商队在青唐这里经过,有大有小,生意总能做下去的。”刘瑜也松了口,以示意自己是想赚钱的,不是来耍人玩的。 筑录羽松听着,眉头舒展开来,不住点头,他的宋话大致还不如俞角烈的妻子,口音重,发音也不太标准,刘瑜示意他只管说青唐土话,便好了许多:“没错,青唐也有不少商队来往的。你要做这商队,比起别人来,有什么好处?很多商队,跑两趟,就不来了。” “俞角烈说,抢劫的问题,他会跟你一起想办法,他说你是个有办法的人。” 刘瑜把包裹抛了回来:“为啥很多商队跑两趟就不来?被抢了啊,被抢一回,就破产了,他怎么还敢来?谁不知道,来回贩货有利益?可这要冻死在路上,让野兽咬死,那是命,对吧?让人抢了,那就不一样了,那不如回家老实种地好了。” 筑录羽松有些着急了,用小指头搔着脸。 这哪有什么好法子?能长久的跨国走私团伙,要不就是跟董戬那边搭上线的,青唐之主庇护着的;要不就跟刘瑜的几支商队一样,由瞎征这样的人参了股,瞎征不给钱,直接吞了货物,那是之前他打算跟刘瑜翻脸,这基本属于不可抗力了。 筑录羽松又不是青唐之主,又不是青唐之主看中的子孙,他有什么办法,保证商队不被人抢?所以他如是看着钱在面前,却捡不到一样,急得不行了。 刘瑜也没再吊他胃口:“我想的是这样,每回让你们派人去护着,也不太现实的。而且你们有些部落之间,就有私仇的,由你们护着去其他部落做生意,那别没事搞出事来。对吧?嗯,所以我想,能不能在青唐这边,弄些人手,屯点货。一次运多点东西过来,茶啊,粮食啊,慢慢卖,这样你也不用马上把本钱拿出来给我。卖得差不多了,你们再派人把钱送到边境去。” “这主意好!”筑录羽松听着大喜。 刘瑜伸手制住他:“你得拿出钱来做为商队的一部分成本,你得把儿子派到宋国做为人质。” 如果生意被抢了,不用说筑录羽松的股本自然就没有了,他的儿子,当然也没命了。 不过对筑录羽松来说,他觉得这不是一个不能接受的条件。 “还有,你找来的伙计,我得好好跟他们谈一下,我们把话说在前头,以免这些伙计,到时跟你串通,把我货吞了,我怎么办?也只能杀了你的儿子泄愤,那有什么?杀了他也变不回钱来啊!”刘瑜一步一步,把对方引入自己的布局里。 “可以,我去找伙计,你跟他们谈,谈了你觉得好的,就留下,不好的,都不要!” 这就是戏肉来了。 刘瑜笑着道:“咱们这生意,有商队来,当然就不做;象这样的天气,再卖东西。” “对,这样才能赚大钱!”筑录羽松大起知己之意。 “你要去找,就得去找一些苦人儿,主人对他不好的,不给他吃饱的。看合适了,买了过来,我带到大宋先调练两个月,要不他们数数都不会,东西少了都不知道,怎么做买卖?你总不能一天到晚守着吧?” 筑录羽松很为然,他甚至提出一个问题:“买奴隶的钱就由我来出,当成这弄这商队的成本?” “不,我会出这笔钱,咱们一起搞这商队的成本,会由你的儿子带着,跟着我一起回大宋,用它在京师,在各地,去买便宜的货物,然后贩到青唐,为咱们赚取更多的钱。”刘瑜摇头否决了对方的提议。 这让筑录羽松很无奈,因为跟贵人买奴隶,特别是平时就让主人看不顺眼的奴隶,要不了几个钱,也许一头羊可以换三个。好吧,三个也许不行,但两个肯定没问题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先把羊欠着,毕竟筑录羽松还是有一定信用,不太可能有人非要逼他拿出现钱或现物来交易。 “不要想在我身上赚钱,朋友。”刘瑜笑着用道地的土话,跟对方这么讲: “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需要赚钱的人。不论是你的钱,我的钱,都不多,眼睛里只看着这么一点钱,那这生意是做不下去的。” 这打动了筑录羽松的心,他觉得很有道理。 “你先去俞角烈的部落等着……” 刘瑜再次摇了摇头:“不,你把部落里的奴隶,你看好的,先叫三五个过来,一个个来,我谈了之后,觉得可以的,我会一并带去,回去教他们数数,然后一个月,或半个月,把他们送回来,咱们第一批货,并不一定要到大宋京师去买进。你懂吗?我在秦凤路也许就可以搞到一批,这就是你我合伙搞这商队的好处了。” 筑录羽松想了想,却向刘瑜问道:“怎么付钱?能不能用茶砖?” “当然可以,我拉了两车茶过来,一车是送给俞角烈的,另一车是我要搞这商队的成本。” “干了!”筑录羽松终于下定了决心。 刘瑜不是来青唐做慈善的,奴隶一个个叫进来: 身体有残缺不要; 脑子太活络,看着就是会偷懒耍滑的不要; 从一数到二十,得扳完手指扳脚指的不要; 结果筑录羽松叫了近二十人来,刘瑜一个也没看上。 “你这是耍我玩呢?这么多人,怎么就一个都不行的?”筑录羽松就急了,虽说木征这边是大部落,但也不是说所有贵人,他都能搭上话;能搭上话的,也不一定有出手奴隶的意思。人家要用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奴隶卖给他? 刘瑜听着笑了起来:“断手少腿的,你指望他吃饭,还是指望他给咱们看货?” “这也对。别说人,就是野狼来了,他自己都跑不了,更别说货了。”被刘瑜这么一说,筑录羽松也不住点头。 “一看就是眼珠一转,七八个主意的人,你嫌命长?一会趁你不在,高价卖掉,中间得利归他自己,人家回去一想不对,回头可是找你算帐的。这青唐你是长驻,你要不怕,我没什么意见。” “不、不,还是听你的吧。”筑录羽松一听就怂了。 刘瑜又对他说道:“从一数二十都不会,我怎么教他数数?” 这个筑录羽松就不同意了,这年头,从一数到二十,要数完手指再数脚指,能数清楚,就算不错了。所以他不同意:“要是什么都会,那还要你带回去宋国教什么?” 于是刘瑜就退让,表示这个可以宽松些。 其实,他是要寻找对于青唐的贵人们,有着刻骨仇恨的奴隶,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这种人,相对来说比较不容易背叛。 第369章 分赃(上) 离年关已经越来越近了,近到刘瑜已经准备启程回秦凤路了。 就算俞角烈再三挽留他过了年再走,但刘瑜还是表示,自己得回去。 而他的理由也很简单,正是俞角烈所无能反驳的:“我在你这里多一天,瞎征和阿里骨,就多提防一天。你没见到,昨天瞎征带了那三匹小马驹,说是送给仙儿玩的,其实就是再一次暗示,八百匹良马已交割完毕,我该走了,该履行我的承诺了。” 俞角烈不太愿意跟刘瑜谈论瞎征,所以他挥了挥手,示意不要再提这个话题。 然后抱了抱刘瑜:“我带上几百人,送你到边境。” “不要这么干,你会把瞎征撩得发疯的,我不希望下次过来青唐,你的部落已经成为别人的部落。”刘瑜重重地拍打着俞角烈的肩膀,拒绝了他的好意。 但最后俞角烈仍然带着百多骑,把他送出二十里,遇着章惇所率的三四百骑之后,俞角烈又跟刘瑜喝了一袋马奶酒,方才相拥之后,勒转马头分别。 “我很担心他。”刘瑜骑在马上,任由马蹄踏在积雪上,今日所幸风也不甚大,跟章惇说话,倒也不用扯着嗓子,“他做得有些过了,而且他还以为,在瞎征跟我之间,他保持了中立,谁也不帮。在鬼章青宜结回到青唐之后,不知道俞大傻会怎么样,唉。” 章惇倒是兴致很高,骑着马前后驰骋,一点也不耐烦刘瑜这么缓缓而行,听着刘瑜的话,便笑道:“一个蕃人罢了,子瑾,值当得了什么?你魔怔了不成?” 话没说完,却一把被刘瑜扯住了手臂:“他当我是兄弟,不管他是蕃人,辽人,夏人,就算他是一头狼,只要他没对大宋干出什么坏事。他的命就是我的命,子厚,我就这性子,我就是这样的人。” 周围白玉堂和李宏一众护卫,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禁都往这边望了过来。 倒是章惇,长笑着反握住刘瑜的小臂:“子瑾真性情,结识子瑾,惇所其幸哉!” 不知不觉之中,西行一路而来,章惇和刘瑜的关系,却就无意变得愈来愈近了。 从一开始的互相欣赏,到后面的惺惺相惜,再到互相揣摩领会对方的谋略。 而现在,刘瑜无意的一句话,却就真的很有些知己的味道了。 至少在章惇来说,是这样的。 因为出身,他的出身,是他最在意,最忌讳别人触碰的。 苏轼后来被他折腾了半世,就是大嘴巴影射到了他这一处。 但刘瑜方才所说,连对方狄夷的出身都不论,这很对章惇的胃口,而且最为关键,刘瑜并不是对着他,来提这问题。如果刘瑜真的对着章惇的出身来说自己不介意,极大可能是这厮马上就翻脸。 大抵就是这原因,一路章惇心情很不错,刘瑜说行就行,说憩就憩,他一点意见也没有。 一行人倒是平安抵达了秦凤路。 “子瑾带这些青唐乞丐回来做什么?要寻苦力,厢军里调拔一些就是了。”不过到了成纪县安置下来,章惇还是向刘瑜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不要急,这个慢慢来。”刘瑜微笑着答了一句,便没有在这问题上,再谈下去。 这得一系列的工作开展,不是一句两句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不过王韶听着刘瑜回秦凤路,却就急急赶过来:“八百匹都是良马,子瑾,你立了大功,为兄感激不尽啊!” “打住!”刘瑜的警惕性很高。 “谁告诉你,这八百匹马是给你的?敢情我跟大将借家仆护卫,不用一点回礼?”刘瑜马上就退后了两步,拉开了和王韶的距离。他好不容易,厚着脸皮从青唐搞回来的马,哪能这么一句话,被王韶弄了去? 王韶在秦凤路经略司担任机宜文字,他是深知军队对马匹的需求。 可是不等他再说,刘瑜这边就开始分配了,对着杨时吩咐道:“叫小种过来。” 种建中过得来,刘瑜立刻对他说:“你带人回去,随便带两百匹马回去,至于怎么交割分配给那些军将,由令尊去拿主意就是。” 两百匹良马,要注意是良马,跟战马还不是一个概念。 简单的说,这必须得是上好的战马。接收马匹时,种建中这伙军中精锐,可是一匹匹地过手的。大宋说起来全是泪,缺马啊。就算很重视,搞了马场,也完全跟不上需求。 “多谢先生!”种建中喜出望外,拱手向刘瑜行了礼,匆匆出门去选马了。 刘瑜扫了王韶一眼,冷着脸说道:“看见没有?这孩子厚道,哪跟你这样的!” “接马,养马,八百匹好马,得专人侍候着,你以为把马搞回来,就没事了?”王韶不甘示弱,反唇相讽,他本也不是嘴笨的人。 章惇看着,感觉比较无语,招呼着仙儿:“来来,把茶叶拿点出来,我来泡一壶茶,慢慢看戏。” “五十匹。”刘瑜回头对准备看戏的章惇说了这么三个字。 章惇这戏就看不下去,他是大家族出身,虽然章惇这人有原则,不为家族的人谋官,但应酬是不会少的。大家族里许多开支,例如有五服内的红事、白事,修了信来,他总不可能不管;修祠堂之类的,章惇出来当官,总不能不出钱吧? 这数十良马,不偷不抢,西行一趟,也算一大笔收益了,可以支应家族里许多开支了。 第370章 分赃(下) 别说良马,就是战马,马,在大宋都很值钱的。 所以章惇就站了起来,冲王韶开口了:“你吵不赢我们俩个。” 刘瑜听着“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这也太直白了吧? 但直白不直白没关系,这是大实话嘛。 王韶要战刘瑜论战可以,但要加上章惇,谁也不是嘴笨的人,他肯定吵不赢啊。 所以王韶也就气鼓鼓坐了下来:“我不管,子瑾,这侍候马匹什么的,不是一个小数目,这亏空总得补上去!再说了,先前俞龙珂部,是说好的,奉直秘阁刘相公之命,将良马三百匹,与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交割!这三百匹肯定是得归经略司吧?你再补齐亏空的马料人工,我也不跟你们撕撸。” “你做梦!”刘瑜也直白了。 没等王韶反驳,他就扳着手指数开了:“借你名义收三百匹马,就全归你了,这什么道理?要有人欠我银钱,让你代收一下,这钱就归你了?至于补空,给你二十匹马,你要不要?你不要的话,我就到西军里发卖,那些将主军头,肯定舍得钱银,到时折合了钱银还你,我看十匹马的价钱,就差不多够数了!” “章子厚都分了五十匹,刘子瑾,你厚彼薄此!”王韶就叫了起来,这马,对于大宋来说,真是命根子了,他不争不行啊。 看着水沸了,刘瑜伸手拔开准备去持壶的章惇,示意自己来,却对王韶问道:“你知道这八百匹马是什么来头?你也不嫌烫手?这是鬼章青宜结的赎金啊!你当然比不上章子厚了,他跟着我一路西行,为了向青唐人要赎金,我们路上还遇过袭;更别说他一听报,就马上点了能抽调的兵马,冲过去接应我。你王子纯,做过啥?” 王韶还指望刘瑜给他整理青唐的情报,要说这事,他还真没帮上什么忙。 章惇微笑抚须道:“何足道?何足道哉!” “本来我觉得该给章子厚八十匹才对的,但他强行加戏,弄什么单骑冲阵,所以这节要扣掉三十,只能给他五十匹!”刘瑜看不得章惇得意的嘴脸,嘲讽了他一句。 不过大抵章惇现在真当刘瑜是知己,便是被嘲讽,也毫不在意,还招呼黑着脸的王韶:“请茶,来,请!” 刘瑜喝了一口茶,持着杯子冲王韶说道:“但是,章子厚发疯归发疯,毕竟还逼着阿里骨恭请圣安了。这对于阿里骨快速支付赎金,不无帮助。他不愿见我在青唐停留,生怕我又折腾出什么事来。所以我感觉给子厚五十匹马还是才得,还是给他八十才合道理。” 他说罢了,方才把茶喝尽,只觉得极为舒畅,。 去青唐这些天,压根就没心思喝茶,也没那条件。 他去时倒是带了茶叶,结果不知道被仙儿塞到哪里去。 而仙儿在青唐,是玩累了找人喝酒,喝完就睡,睡醒就玩的。 “见者有份!”王韶是豁出去了,不顾不管。 章惇笑着道:“子纯,你总得讲道理。” “见者有份!” “子纯,这马啊,说出去不好听,赎金来着的,我怕污了你的声名。”刘瑜也加入劝说。 “见者有份!”无论两人给出多少理由,王韶是铁了心要分润一份的。 一轮茶喝完之后,刘瑜对王韶做了让步:“五十匹,不能再多了。大名府那位,总也要孝敬的,若不是人家出了亲卫,我搞不好死在大名府了。” “给经略司五十匹可以,但你先前答应了二十匹补齐亏空的,另算。” 良马就是这时代的先进坦克,王韶能争多一点是一点。 刘瑜无奈,也只好答应他了。 不料一会大家都乏了,相辞去体息,王韶又推门入内:“子瑾,愚兄有些难处,还要请子瑾助我。” “青唐那边的情报网络,我已在安排,你容我睡上一觉再谈。” “不是这茬,子瑾,愚兄在这里,日子过得难受啊!”说着便诉起苦来,说是经略司那边,有人欺他年轻的;运转使那头,又有人故意调难他的;去到军中,又有军将欺他不阵列实务的等等。 听得刘瑜紧紧了衣裳:“子纯兄,感觉华夏四千年疾苦,都由我兄一肩担了?行了,你到底要我帮什么忙,直说吧。” “愚兄的长随还骑着几头大青骡子呢,子瑾,送我十匹好马如何?” “小弟乏了,我兄好走,不送。” “宝剑卖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啊!愚兄身在秦凤,正是用着良马的地方,你带回京师,不过沦为权贵、豪富玩物,这良马何辜啊!” 看着窗外雪花渐渐又大了,披衣而起的刘瑜,颇有些寒意,脑袋也一下子清醒过来。 大宋弱,这真不是大宋怂,这是没马,扛人家不过啊。看看王韶,看看章惇? 这可不是只会空谈的东林党,他们还想干些事的,他们也在努力的实践着自己的梦想。 比如王韶,他完全可以不用到这边地来的,但他来了; 章惇也可以拒绝陪刘瑜西行的,但他跟着刘瑜这么一路走过来,从无怨言。 这些士大夫,也许不是完人,不是圣人,但至少都是愿意干实事的人啊。 刘瑜揉着太阳穴,长叹了一声,望着王韶道:“子纯兄,这马要能全给你,我一匹也不带走,可你也知道,这其中,有许多关节,是不得不去走的。十匹,不要再生事,可好?” “诺!”王韶得了这回复,终于高高兴兴走了。 刘瑜却就睡不着了,自己泡了一壶茶,却就叫道:“仙儿。” 叫了三四声没人应答,他走出去外间一看,她缩在自己的床上,手里还抱着一个酒葫芦。 刘瑜把酒葫芦从她怀里扯出来,闻了一下,却不是发酵酒味儿,倒是蒸馏酒的味道。 这是原来刘瑜让她带着,一旦有外伤,用来清洗伤口用的高度烈酒啊!虽说不是酒精,可也得四五十度啊,这么一葫芦见底,不醉才怪! “嘻嘻,少爷,奴奴还能喝!”仙儿说着,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大约是在青唐喝习惯了,回了秦凤路也四处找酒,可这高度烈酒不比马奶酒,这可好,回来醉得比在青唐还利害。 刘瑜苦笑着给她盖好了被子,回里屋自己磨开了墨,开始写计划。 他带回来,那二十多个奴隶,被章惇称为乞丐的奴隶,当然不是用来充作苦力的。 刘瑜如果没有计划,不可能弄这批人回来。 他在秦凤路呆的时间,不知道能有多久。 但是章惇大约过完了年就得回京师了,王安石那头还指望着章惇帮手张罗新法呢。 第371章 锐化矛盾 为防京师出现什么状况,到时又行文过来,刘瑜于是决定,把要办的事,全都列出章程来。就算他回京了,有了章程,王韶操作起来,应该也会爽利许多。 而刘瑜花了一个多时辰,写完计划,做的第一件事,却就是把阿仁那叫了过来: “你知道诉苦大会吗?” 阿仁那一脸的茫然。 “就是说在以前主人手底下多惨多惨,大家一起来说,有多惨说多惨。” 这个阿仁那能听明白,只是仍旧摸不着头脑:“可是少爷,这有什么用?这不就是,懒汉闲了没事,骂天爷么?” “不要骂天爷,骂以前的主人,奴隶主。这事你能办?”刘瑜引导着阿仁那。 这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刘瑜自己来吧? 一个白皮嫩肉的宋人文官,过来开诉苦大会,他青唐土话说得再好也没用啊! 人心里,第一反应就是抵触。 那怕让王四去也没用的,华夏早就不是奴隶制了,跟蕃部,跟青唐那边,虽然底层都惨,但这惨是不一样的。 所以只能找阿仁那来,如果他不行,大约刘瑜就只能找那两个俞妻送给他的女奴来了。 “主旨就是,青唐的贵人,把人变成鬼;大宋的贵人,把鬼变回人!对,就这意思,明白没有?” 阿仁那明显就没明白,想了半天才开口道:“可是少爷,这些奴隶,在青唐他们也没法术啊!” “法术?”轮到刘瑜不明白了。 “不是说把人变成鬼嘛?那鬼不是该有法术啊!奴才听仙儿说,还有舌头这么长,一张开嘴,舌头就能搭拉到地上的鬼; 还有那鬼可以附身啊,可以穿墙啊。那些奴隶都不会。”阿仁那说着,搔动头发,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刘瑜感觉要疯了:“你这是想写个话本,大宋叉战警?行了,闭嘴!” 不管怎么样,都得跟阿仁那解释清楚,要他都想不通,这诉苦大会没法折腾。 “是说他们在青唐,吃得少,干得多,被奴隶主压迫得不成人样;压根也没有什么保障,奴隶主想怎么欺压他们,就怎么弄,杀害他们亲人,掠夺他们财富,剥皮做阿姐鼓等等。所以他们在青唐,活得不象人。明白了没有?” “不太明白。”阿仁那还是摇头,在他看来,主人让奴隶干活,天经地义的事,不给饭吃那是主人心情不好,归结起来大约就是命不好。至于财产什么的,这奴隶还有什么财产? 麻木,长期的奴隶制度,让人都麻木。 以至于对这种状态,已经是觉得天经地义。 “你先下去吧。”刘瑜比较无奈,对阿仁那挥了挥手。 然后他却又把他叫住:“等等,把那苦娘和艾娘叫上来。” 这两位,就是俞妻送给他的两个女奴。 她们原本也没有什么正经名字。 刘瑜根据她们互相称呼的发音,给起了两个名字。 那两个类如索马里难民模样的女奴走进来,条件反射就给刘瑜磕头。 一下就让刘瑜感觉很不适应,怎么一来就跪下给磕头呢?这大宋年间,百姓见了皇帝,不愿意都可以不跪的啊。 “奴才见过主人。”她们戴着厚实的皮帽,自从被赠给刘瑜以后,仙儿逼着她们洗澡,又被刘瑜强行要求剪短头发,结果去到仙儿那里,直接给弄成了光头。不是仙儿使坏,是太多虱子了!不刮光完全捉不过来。 所以便给了她们两顶厚实的雪帽,又给她们几件棉衣、棉鞋。 这就是让跪在刘瑜身前的她们,仍旧瘦削、焦黄的脸上,洋溢了幸福的感觉。 没错,就为这一身衣服。 如果不是被送给刘瑜,她们一辈子,也穿不上这么一身衣服。 更别得鞋帽了,尽管习惯光着脚丫的她们,对于穿鞋子还有点别扭,但这并不妨碍,她们望着刘瑜的眼光里,有一种忠诚的光芒。 那别说仙儿,完全是连阿仁那都不同的。 阿仁那部落被灭后,没受什么罪,就被刘瑜买下,生活在俞角烈的部落,倒也没怎么受欺负。她们是五六岁就沦为奴隶的,从懂事开始,就是奴隶了。 仙儿对于刘瑜,是一种血脉亲情的忠诚; 阿仁那严格来说,是跟王四、李宏一样,有誓死追随的觉悟; 苦娘和艾娘不一样,她们望着刘瑜,是如忠犬看着主人一样。 “起来说话,坐下吧。”刘瑜看着她们两个,真有些心酸,人啊,怎么给折磨成这样? 她们顺从地坐下,如同仙儿说要刮光她们全身的体毛时一样,她们有些不愿意,但表现出来的是毫无反抗,如忠犬就算不甘的呜咽,也会执行着主人的每一个指令。 “你们看看,能不能跟那些奴隶聊一下?大约就是我刚才说的。主要是突出青唐奴隶主的恶,大宋的好。”刘瑜耐心地把刚才跟阿仁那讲的东西,再拆细了和她们讲解了一回。 但看得出,她们比阿仁那更茫然。 苦娘蹲在椅子上,蜷成一团,看上去象是一身的新棉衣、新雪帽,把她瘦小单薄的躯体掩埋起来,但她似乎感觉很惬意,要比妹妹活泼一些的她,壮着胆子,向刘瑜发问:“主人,什么是、是大宋?” 而没有等刘瑜回答,也没有等阿仁那插话,她的妹妹艾娘就伸出手,用那指甲内陷,长满老茧的手,扯了扯她姐姐:“大宋,大宋就是主人。” 然后艾娘便仰着头,望着刘瑜,那表情,完全是叼回了飞盘的忠犬,在期待主人的赏赐。 刘瑜苦笑摇了摇头,洗了杯子,冲了一轮茶,对她们和阿仁那说道:“喝杯茶吧,我喜欢这种茶。你们试试,这茶,要比茶砖贵许多。” 略带苦涩的茶水,她们小心翼翼地喝下,有一种被赏赐的光荣。 仍旧是苦娘先开口:“大宋就是主人?那奴才懂了!青唐的贵人坏,打奴才和姐姐,用指甲掐我们,鞭子抽我们,老是说奴才们犯错,不让吃饭,给吃饭也没有吃饱,说奴才们衣服穿太多了,暖和了就不干活,不给衣服穿;主人好,不打我们,只是让我们把毛都刮光了,不掐我们,给我们很好很好的衣服穿,一天吃三顿饭,吃得好饱好饱,以后,奴才和姐姐要嫁人了,也要先让主人睡!” 艾娘拼命点头,还指着那壶茶:“主人还赏奴才茶喝!” 在青唐,她们大约只能嚼茶渣? 刘瑜再次摇头,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过阿仁那却就明白了,他明显比这两姐妹的脑子好用一百倍:“少爷,奴才明白了,就是让大伙说说在青唐受的苦,跟了少爷之后的好日子,一对比起来,就得了。” “对,大约就是这样。你们看着下去办办,要真诚。”刘瑜点头教他们下去。 事实上,刘瑜并不准备在青唐掀起一场反压迫、反奴隶制,轰轰烈烈的革命。 人民需要革命,革命才有基础;革命也得有足够的武力,才能支持下去。 要不然就是意淫了,落到实处,变成拉杆子造反,绝大多数情况下,就是被剿灭的下场。 幸运的便是招安,当然万中无一是造反成功,这一例,上下五千年基本也就明太祖了,那还是有着着民族大义的加成呢。 这种低概率事件,刘瑜是不会干的,这不叫弄险,刘瑜的角度,这叫找死。 他很爱惜自己的性命。 他喜欢美女,喜欢美食,喜欢好好活着。 “我要的是忠诚,你们三个,得明白这一点。”他对阿仁那三人说道。 所以,就算艾娘说,大宋就是主人,他明知是错,也没有去纠正,这很好,这就是他需要的东西。他并不打算培养一批青唐的革命者,事实上也不可能。他需要的是间谍的忠诚。 这些人回到青唐,将会潜伏下去。 也许他们会背叛,也许他们会被刑求,也许他们会被杀死。 这就不是刘瑜能控制的事了,他只能努力做好,自己所能做的事。 而他所不知道的,某些看起来,已隐退进黑暗里的獠牙,并不甘心就此罢休。 第372章 新年新(上) 新年,就算是在秦凤路,就算是在边地,也一样洋溢着节日的氛围。 写春联,准备过年的节料,发酵各种糕果的面团等等。而更加必不可少的,是拜神了。 就算是边地,各种土地庙之类的,送子观音庙甚至不知道什么来头,连一个庙祝都没有的小庙,却也是各乡各地都不缺的。华夏民族在对于神祇的信仰上,往往是非常注重实用性的。 所以过年了,自然是也要关照一下这些神仙的。 当官的、富贵的,就去名山大庙上一炷香,还一还愿; 普通小民,在乡村前头还是厝后某个小庙,也煮一条连皮带膘的猪肉,蒸只鸡,弄些果蔬,过去拜两拜,大抵这寒冬里,那盘上的鸡还热乎时,祭拜的人便就收了猪肉和鸡,生果和那几碗米饭通常就留庙里,至于肉,当然就收拾回家去了,这么来上一趟,算是心里得了个平安。 把肉和鸡留在小庙里?不要开玩笑,真留下,乡里乡亲的,庙里只要有庙祝的话,都能帮着收拾回去。普通百姓一家子,还指着过年吃肉呢,把肉留下,那得大户人家才敢有的作派,不是普通百姓会做的事。 成纪县这边,秦凤经略司给刘瑜准备的院子里,也同样有着浓浓的年味儿。 仙儿招呼着苦娘和艾娘,糊着窗户纸,叉着腰,好不威风,还抱怨刘瑜:“少爷没来由的找多两个吃饭的,这些事,以前奴奴一个人就全能做了!” 话虽如此,事实倒也差不离,但此时的仙儿,却还是真轮不到她去做。 不论是那两个女奴,还是阿仁那,啥在抢在前头干。 “苦娘,过来一下。”坐在屋檐下悠闲地泡着茶的刘瑜,却把其中一个女奴叫了过来。 她象听见主人呼唤的忠犬,马上就奔了过来,眼看就要跪下,还好刘瑜伸腿一垫,她大约是怕砸肿了刘瑜的脚,才趁势蹲在刘瑜的脚前,抱着膝盖,因为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终于比起在青唐时,有了些生气。 “那二十来个人,让你们三个去搞诉苦大会,弄得怎么样了?”刘瑜轻声地向她问道。 “大家都说得哭了起来,都说以前的主人坏,青唐的贵人都很坏!主子好!” 刘瑜冲好了茶,看着她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伸手道:“喝吗?小心烫嘴。” 她一点也不在意烫不烫嘴,似乎在青唐历练出来身体,能承受更大的伤害也似的,一下就把那杯茶喝了下去,甚至还在杯子上舔了舔。 “他们还说了什么?”刘瑜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苦娘想了想:“要说给主子卖命!嗯,可是里面那三个女的,都被人睡过了,她们说无论主子让她们干什么,让她们给人睡都行,总之要好好报答主子!” “停!” “我告诉你,你也得跟他们说,以后无论什么事,都不要以出卖身体,来作为交换代价。” 刘瑜郑重其事的告诉苦娘:“给人睡,就是出卖身体,明白吗?” 这就是他的下限了,尽管无论是苦娘她们姐妹,还是那三个女奴隶,和美女这两个字,暂时看上去,都是不沾边的。但刘瑜觉得,这条原则是必须坚守住的,那就是不论什么情况下,不允许用美人计。 苦娘并不会如仙儿一样的吐槽,也不会反驳什么,她真的便如忠狗,刘瑜下了命令,她就拼命点头:“主子说了,无论什么事,不许用给人睡来交换。” 刘瑜点了点头,对她吩咐道:“现在就去告诉他们。” 看着苦娘飞奔而去的身影,刘瑜就觉得,有这么两个女性属下,也蛮不错的。 她们是受过苦的,很珍惜现在的生活。 而这个时候,东边的厢房里,却就传来了砸碎东西的声音。 艾娘跑过来一脸惶恐跪了下去,她动作好快,刘瑜都没能扯住她,然后她就拼命磕头: “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刘瑜一把想把她扯起来,谁知道这艾娘身材单薄,那力气却蛮大的。 “仙儿你还不给我死过来?”刘瑜没好气地叫道。 还好仙儿过来了,好说歹说,才把艾娘劝住,问她到底什么事? 怎么跟抽疯了一样,不由分说就跑过磕头? 刘瑜刚真被吓到,要说他刚叫苦娘过来倒罢了; 这位是正贴着窗纸,然后突然就这么跑过来,跪在跟前磕头叫饶命。 刘瑜第一反应就是:“这有精神病吧?” 仙儿过来一问才知道,却是关押着日麦青宜结的房间,就在东厢房。 刚才砸东西,大约就是日麦青宜结干的事。 “她说那房间里的东西都很漂亮,应该很贵,让日麦青宜结砸坏了,她怕主人要抽死她。”仙儿安抚了艾娘好一顿,才过来回禀刘瑜。 看着艾娘有些发青的额头,就是刚才她跑来磕头撞的,刘瑜总觉得心里碜得慌。 “有什么很贵?一些粗使瓷器罢了,对了,艾娘,你去看看,别让日麦青宜结,摔碎了瓷瓶,捡了瓷片自杀才是正理!”刘瑜突然想到这一节,连忙对艾娘吩咐道。 刘瑜感觉有点头痛,揉着太阳穴问仙儿道:“她们为啥这样?要说我们家,在东京城里,阿全叔买那批人,还说是有文契的。” 也就是官面上刘家认了那批下人当干儿子、干女儿的文契,大宋是不让买卖人口,所以只能用这个法子。不过,实质上就是卖身契吧,这批干儿子、干女儿可不会有继承权,但却有瞻养刘瑜的义务,他们要不听招呼,刘瑜直接告他们忤逆都行啊。所以说是卖身契,只不过是钻宋律的漏洞,换了个形式罢了。 “她们两个,连文契都没有,怎么就一副死心塌地的模样?”刘瑜真的不明白了。 仙儿也不明白,嘟着嘴想了半天道:“奴奴也不晓得啊,十五叔生前说,军中将主,要让底下士卒效死力,都要什么士卒没吃先吃,不对,是士卒吃了再吃!少爷,奴奴不是贪吃,只是说错了嘛!” 刘瑜和仙儿两人,想了半晌,没想到问题症结。 第373章 新年新(下) 毕竟他们几年前在青唐呆着时,也没有收一堆奴隶的财力和物力。 当时给阿仁那付了赎命的钱,都弄得刘瑜和仙儿经济很紧张了。 而阿仁那基本上刘瑜是给了他完全的自由的,刘瑜就是可怜他,当时走过,受不了那眼神。所以奴隶为什么会这样?刘瑜和仙儿,是真想不明白。 要说这两女奴,对俞妻忠诚,倒罢了,毕竟从小养大啊。 倒是住在隔壁的章惇过来,一语道破了:“子瑾,今日我方才知道,你先前所说,不问出身,是真的肺腑之言啊!这说破了,也就一层窗户纸,你啊,别把她们当人看,当成牛啊,狗啊来看,你就想得通了。” 刘瑜和仙儿还没反应过来,却听章惇说道:“一条狗,生下来,就天天被主人踢打,虐待,不喂它东西吃,有一顿没一顿的。这天跟主人去了赶墟,遇着了你,谈好了价钱,你买回来。好,你帮它洗澡,你帮它理毛,你给它肉骨头吃,你没事带它出来溜两步。不用三五天,它就很粘你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听着章惇的分析,刘瑜就不住的苦笑,并非他不认同章惇的话,而是从第一句,他就知道章惇的这个逻辑,是通的,也恰恰可以解析这件事。只是,刘瑜心里,依然无法发自内心的,把人当成动物去看待。 “你说买回来的那条狗,没有契约文书,那狗为啥不跑呢?它为啥还粘着你呢?” 章惇说着笑了起来,指了指茶壶,要求刘瑜换一泡茶,看着后者换茶叶,章惇便说了下去:“那狗为什么要在意,有没有契约文书?它疯了才是管这个,它只知道,你带了它回家,你善待它,你陪它玩耍对它好。请问,子瑾,这狗它除非是发癫的瘟狗,要不然的话,它为什么要对你吡牙或是跑掉?” 刘瑜冲了茶,伸手示意了一下。 看起来,的确就如章惇所说的。 “你不问出身,把她们当人看,没问题。日子久了,她们就会重新习惯起自己是个人。但你想通过微言大义,去教化她们,让她们顿悟,重捡人的尊严。刘子瑾,那就是你魔怔了。”章惇喝罢了一杯茶,笑着给了刘瑜建议。 刘瑜倒是很认同他这个说法,点了点头没有再于这问题上,纠缠下去。 连同那二十几个奴隶一起,刘瑜都让王四给他们张罗了新棉衣、棉帽、靴子,伙食更是让他们放量吃到饱。不时让苦娘和艾娘两姐妹,去煽动大家开诉苦大会;过了两天,刘瑜带着阿仁那也加入到其中去。 “这是一个最好的新年。”那些来自青唐的奴隶,是这么对同伴说的。 他的同伴拼命点头,扯着身上崭新的棉衣:“新年,新的,真的是新的!” 如果不是刘瑜,他们一辈子也不可能穿上这么好的衣服。 连宋话都还没学会的他们,不太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 但他们跟在刘瑜的身边,那种神态和表情,不论是章惇或是王韶见着,都说象一群忠犬拥簇着主人。 刘瑜耐心地跟这些奴隶讲了作为一个潜伏细作,必须遵从的一些要素,然后对他们说道:“你们同时要捉紧学会宋话,我留在秦凤陪你们的时间不可能太长,只要你们把我教的东西记在心里,放心,这对于你们来讲,绝对是一个全新的新年。” 只不过,刘瑜却不知道,新的一年的到来,在等着他的,是什么样的忧伤。 年三十晚上,爆竹声已零星地响起,四处夹杂着孩童的嬉闹,大人的耍钱声,还有各地主妇、厨房准备完年货,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喘息声音,还没到围 炉的时节,苦娘和艾娘就领着那二十几个奴隶过来,开始布开席面。 刘瑜原本就叫仙儿备了红包的,苦娘和艾娘过来磕头,自然是有红包。 但刘瑜没想到的是,跟着布置席面那二十来个奴隶,也纷纷过来磕头。 看着他们那充满敬意和忠诚的眼神,绝对不会有人误会,他们给刘瑜磕头,是为了红包而来。可就算这样,刘瑜也不能厚此薄彼,亏待了他们啊。 所以刘瑜也不得不得笑着点头道:“好,赏,一人一贯钱,好好过日子,不许去赌。” 那二十几个人听着一脸的不敢置信,完全没反应过来。 直到仙儿和苦娘、艾娘三个,进里房抬了一篓钱出来,一贯一贯发到他们手里,这些人才相信,刘瑜给他们的过年红包,真的是一贯钱! 十贯八贯就可以买到一个仆人,他们身为奴隶,那本来就过得比大宋的仆人还差的。 他们的价值,也就差不多三两贯钱上下吧。 可一个过年,刘瑜居然给他们发了一贯钱! 在回过神来之后,这二十多人就在堂下,失声哭了起来。 这些都是跟苦娘艾娘一样的奴隶,也就是懂事开始,他们就是奴隶了。 所以这一贯钱,他们还真没有拿过在手里的。 “不许哭!”仙儿可不高兴了,叉着腰对这些奴隶大叫。 阿仁那也跑过来,一个一个踢他们屁股:“大年三十嚎个屁啊!都他妈不想活了是不是!” 过年时节,哭哭啼啼,有习惯认为,这是不太吉利的。 不过刘瑜倒没这么多讲究,看着这些奴隶很激动,他就叫住了阿仁那和仙儿,对这些奴隶说道:“好了,莫要哭,以后过年我要是秦凤路,我就会让你们也过来的。放心,只要记住我告诉你们的事,这一贯钱不算什么,咱们以后啊,会赚许多钱的,日子也不会越来越好。” 把这一批奴隶好言相劝,安抚了一通,教得他们下去了。 那边厢杨时就提着袍襟,快步进来,见着刘瑜在堂上坐着,正了衣冠,一揖到地:“先生,泾州那边,禁军、西军那头,都派了人来,学生教四哥把街对面的客栈租下来,安置了下去。” 这样看起来,军方人物就很够意思了。 第374章 青丝旧 或者说,很看得起刘瑜,很看好他。 本来这年头呢,所谓的“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蔽庐”,也就是说,宋人拜年,一般不亲自去的,就是派人递贺年帖子,算是礼数尽到了。 怎么递贺年卡?是不是派出心腹长随,过去代为磕头等等? 不是的,哪有这么多闲工夫? 一般怎么弄呢?“每至一门喊数声,而留刺字以表到”。 叫几声,留个贺年卡,就表示这礼数到了。 所以禁军、西军那边也好,泾州那头也好,专门派了人,大年三十就赶到这边,准备年初一,就过来给刘瑜拜年,就是很客气了。泾州如果刘瑜没有猜错,大至是知州派过来的人,而这位知州却不是文官,而是武将,大大有名的武将:杨文广。 没错,就是杨业的孙子,杨延昭的儿子,杨文广。 所以算起来,大抵全是军方的善意。 刘瑜对杨时道:“你和小高都上心一些,把这年三十晚上,那些客栈里,准备来拜年的客人招呼好,我这边就不用来立规矩了。今年是委屈了你,只是你知道这么多事务,若是少了你,却还真的周旋不开。” 杨时是最尊师的,听着刘瑜的话,连称不敢,然后退下去,用心办事不提了。 这边布置好了席面,章惇就叫人过来,请刘瑜同去守岁。 别看他们两个都是单身,又同样不在自己家里过年。 可他们都是官啊,身边还有一堆人,不可能说不声不响,然后凑合着一起过就算了。 刘瑜却笑着对那章家的长随道:“我与子厚兄不必弄这些虚礼,这边什么都准备好了,就不过去了。” 而这样的处置,无疑大家都更自由一些。 那二十几个奴隶,本来刘瑜要叫他们一起上桌的,但苦娘也好,艾娘也好,全是一脸惊恐,连阿仁那都哀声道:“少爷,奴才做错了什么,求你点明,奴才一定改啊!” 三四十岁的粗壮汉子,跪在那里,嚎得跟受伤的野狼一样。 就是在他的认知里,肯定是自己有什么做不对,让刘瑜生气,所以刘瑜才会叫他们上桌一起吃饭吧。 这大过年的,总不能又来思想教育一番吧?并且阿仁那都吓成这样,苦娘、艾娘的惶恐不安是必定的。刘瑜无奈摇了摇头,只叫对高俅道:“算了算了,就在院子里搭个棚,把这两个桌面搬到院子里去。” 于是这便热闹了起来,那二十几个奴隶,由着阿仁那和苦娘、艾娘带着,坐满了两桌。 正堂这边,刘瑜坐在首位上,自不必说,下面就是杨时和高俅分列左右了,然后是王四、李宏和刚刚伤好的张二狗。至于仙儿和白玉堂,这会正在刘瑜身后互斗眼神,看看谁先撑不住坐下。 刘瑜轻咳了一声:“行了,你们两个又不担任警卫工作,立什么规矩?都坐下!小白你跟这成年人,跟她一个小孩置啥气?仙儿,过年这酒,却是从最小的喝起,只是不知道,这这一桌谁最小?” “自然是奴奴!”听着有酒喝,这些日子,因为老是喝醉被刘瑜严令禁酒的仙儿,一下子就活了起来,“没有谁比奴奴更年幼的了!就由奴奴开始喝!” 这真的是很欢快的一夜。 而在子时过后,那街对面的客栈,便陆续有人过来,高俅领着王四在门口接待:“兴州防御使、秦凤路副都总管兼知泾州事杨相公门下,前来替杨相公给刘直阁磕头了!”又有秦凤路都钤辖那边派来的人,种家是直接派了种建中过来。 杨时等种建中行完了礼,一把扯住他道:“都是先生门下,你以为过门是客?” 于是种建中也被杨时捉住,帮手支应来访的各家长随。 不住引领人物,过去给刘瑜拜年磕头,算作在这时代,很隆重的礼数了。 禁军那边,来的有三拔人,一拔是彭孙那边;一拔是向家那一系,大抵不想跟刘瑜结死仇,就也派人过来秦凤投贺年卡,原是准备投了贺年卡就走,谁知道看着大家都很认真上门拜年,向家这长随,就也只好随众了;最为客气和礼单最重的,是禁军里龙卫军那边的都指挥使派来的手下,据说那都指挥使是童贯的人。 这一场忙了过去,热热闹闹的,天也就蒙蒙亮了。 刘瑜却领着家中人等,过了隔壁,跟那六十皇城司亲事官拜了年,教得那六十亲事官,激动得不行了,纷纷大吼:“得刘相公知遇,愿效死耳!”、“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刘相公!”、“生不得识刘直阁,称了英雄又如何!” 别以为这很夸张,在于这个年代,过年拜年,只派人发贺年卡的时节,刘瑜亲自去拜年,那是多重的礼?而且这是个极度文尊武卑的年代,武人,几时能得到士大夫这样的看重?所以那六十亲事官,真是的发自内心的呼吼着:“某等从今起,只奉直阁相公之令!” 但去到初三,刘瑜正和来访的章惇一起饮茶,突然听着似乎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王四这在屋檐上充当侦察兵的,马上从墙上跃身下来,领了两名皇城司的亲事官向前而去,高俅是个有眼色的,立刻撩起袍裾,快步跟着上前去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四和那两个亲事官,是军事上的侦察。 如果是杀手、刺客、山匪,那他们当然知道怎么应对。 可如果也是遇着官宦仪仗出行来访问,这就不是王四他们所能应付得当的事了,高俅跟上去,就是为了防着这节。外宅是高俅,内宅是杨时,这是他们两人默认好了的分工。 不一刻,高俅就急急提着袍裾回来,脸色却不好看,入了院子,奔到刘瑜身前长揖为礼,把手中几份信件呈了上前。其中有几份是朝廷的邸报,还有京师近期来的情报汇总。看起来,高俅遇着的,是京师那头,往秦凤路给刘瑜送信的信使。 “如何急成这样?”刘瑜皱了皱眉,明明前番公文过来,走的是秦凤路机宜文字那边,要求自己和章惇,年后尽快上京。自己不可能无视公文上命令,算着行程,再过两天也应该启程,为什么要快马专门来送信?不过看着高俅那举止和面色,刘瑜也隐隐料到有些不妙。 正是事态紧急,京师那头,或是苏东坡,或是如梦,完全没法子拿主意,才要在这时节,送信出来给他。他一目十行,在马上把邸报快速扫了一通,顺手递给了章惇,几份邸报,刘瑜用了不到半刻钟就扫完了,拿起那些情报汇总的条目——这是京师众多暗桩汇总起来,再交到如梦那头,由她领着,太白楼那些入内院子的杂役,按着刘瑜规定的工作方式,归纳总结出来的文件。 结果只看了一眼,如果不是章惇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刘瑜,恐怕刘瑜一个倒栽葱,就能连人带椅一起摔下去。因为只看到情报汇总的条目第一行,刘瑜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据悉,兴化军仙游人者蔡卞,得王相爷赏识,似有风闻,若能高中,若许为王府之婿。 也就是说,王安石准备嫁女了! 如果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那情报汇总的第二条,就更不是好消息了。 第375章 回程(上) 第二条情报的起因,那是关于秦少游写了一封信给苏轼。 这封信上面只有十四个字,然后拆开一读,却正是一首回环诗,以逆时针旋转,得出一首七言绝句。 这首诗没有录在上面,不过刘瑜随口就可以吟出来,这首回环诗也蛮有名,流传了千年。 但是,这首诗不是重点,情报汇总,单凭这诗,秦少游这三个字,是进不了情报汇总的。 关键是接下来一句:欧阳修观之,为之叹绝,言道是苏门四子,秦少游、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四人之中,以秦少游最为风流机敏,与苏轼之妹苏九娘正是良配! 这两项为什么在最前面? 不是因为刘瑜跟王苘、苏九娘的关系,而是因为,王安石、欧阳修,是亲旧两党的大佬啊。他们的动向如果都不搜集,加以分析,那还做什么情报工作? 刘瑜勉力按在案几上,对章惇说道:“子厚宽心,我没事。” 说罢将那情报汇总往下看了,却是写着,蔡卞,即为直秘阁刘公门下,叛门而出的弟子蔡京之弟。 “好啊,怪不得蔡元长你忙不迭的想要跟我划清界线脱身。”刘瑜冷笑了起来,却把情报汇总卷了起来,递给高俅保管好了。然后扶着案几起了身,倚着书桌边,随手提起炭笔写了一份命令,用了印. 然后刘瑜向高俅问道:“信使还在?” “在的。” “给他,送回京师,交给童贯。”刘瑜笑着对高俅说道。 章惇在边上担心的问道:“子瑾,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若是到时办不妥,再借子厚腰间八面汉剑一用!” “好,一言为定!”章惇倒是极为豪爽地应了 下来。 全然没有去问,刘瑜有没有道理,刘瑜要去对付谁。 这便是知己了,又不是断案,问什么来龙去脉? 世间事,但凡要问个清楚明白,才决定帮不帮忙的人,大抵都不是什么真正的朋友兄弟。 只因这世间事,最坏结局,也不过八个字:情有可原,罪无可赦。 这是最坏结局,若是好些,便是又占了律法,又占了情义的,那自然是不必提了。 只说这最坏,横竖也不过这八个字。 情,总是有可原的。 若是情无可原,作为事主,也会找出理由原谅自己,要不然,他不就自杀、自首去了吗? 这八个字,就是一个可以窥探出,谁是真正朋友兄弟的游戏。 若那人是真的朋友兄弟,他听着这事,这八个字,就成了:罪无可赦,情有可谅。 而有一些人听着,往往就揪住“罪无可赦”这一处来诉说,不是他不够朋友,实在是罪无可赦啊。 章惇连问都没有问,这就让刘瑜感动了。 他俩可不是东京街头巷尾的混混 ,都是有身份,有官职的人物。 其实刘瑜发去东京给童贯的书信,如果让章惇看到,只怕他就不会这么从容和镇定了。 因为信里是要求,童贯尽一切可能,把蔡京兄弟干掉,蔡京和蔡卞,刘瑜都不打算留下一条命。 “我与王府千金素有书信来往,不瞒我兄,经已私定终身。”刘瑜诚恳地对章惇说出自己的秘密。 但后者显然对这个秘密是不以为然的:“切,京师坊间谁不知道这事?不单如此,你还跟苏轼的妹子,苏九娘,也一样是私定终身吧?这很秘密吗?你不知道,从去年的春节,就到处在流传了。嗯,今年大约大伙都觉是旧闻,便没有传播吧。”章惇不以为意地说道。 刘瑜就有点郁闷了:“传播范围这么广?” 章惇用力的、认真的点了点头:“真的就这么广。” “嗯,说明我是时代的弄潮儿,东京城里百万黎首目光的焦点啊,我其实很担心的,担心官家会不会觉得,我身为臣子,这光芒太璀璨……”刘瑜摇头晃脑,长呼短叹。 看得章惇真想一耳光抽得他知道为什么花儿这样红:“子瑾,你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吗?” 他不过是为了岔开话题,引开章惇的注意力。 收集刺探当朝宰执的隐秘,这样的事,少一人知道总是好的。 所以不论是为了自己的情报网络的安全,还是为了免于牵扯到章惇,刘瑜都不打算把情报汇总拿出来跟章惇探讨,于是他就选择用打趣的方式,把话题引开。 章惇已是刘瑜的知己,他当然感觉到,刘瑜不想再就此事谈下去,于是他也便没有再问。 不过送走了章惇,刘瑜却就没有那嬉皮笑脸的表情了。 “苦娘、艾娘,这次上京,你们怕得为我杀一个人。”刘瑜阴着脸,向着她们两人说道。 “奴子就是主子的好狗。主子要杀谁,一个眼色,奴才就上去弄死他!”苦娘和艾娘在边上,垂手而立,这是刘瑜要求的,不许她们动不动磕头。只是她们说话之间,那神态,真的不是信服,不是崇拜,而是如同忠犬。 第一次,刘瑜第一次感觉有两个无条件忠于自己的奴隶,也蛮不错。 她们不会问为什么,她们只问目标在哪里。 “四哥,差不多就收拾行李,我们准备启程回去了。”刘瑜叫过来了王四,吩咐了一声。 紧接着他又把杨时叫了过来:“那二十多个奴隶,虽然时间比较短,但也训练得差不多了,你们去街对边的客栈,找筑录羽松过来,按着约定,过了年初三,他应该就在客栈等我的。” 第376章 回程(下) 杨时领命去了,刘瑜又把高俅叫过来:“八十匹马归章子厚,可已调拔交割?” “年前就交割好了,那边章相公的长随,又在西军里,跟杨副都总管相公借了若干护卫,六十匹马卖给了杨副总管相公,二十匹马和银钱,就由杨副都总管相公借出的护卫,一路护送着回乡去。”高俅倒是马上张口就来,他记性真的极好。 刘瑜点了点头:“秦凤路经略司那边,许了五十匹马,又许了二十匹赔偿,十匹给王子纯私人所用,交割清爽了么?” “也已交割妥当。” “范府,大名府那边,可已送去?” “范府那边,按先生安排,除了成公那里送二十匹,马奶酒二十斤,其他各房十匹,马奶酒十斤,总共五十匹马;韩魏公那边五十匹马,还有马奶酒百斤。全都已在年前送出。连同富相爷府里、苏府、王相爷府里、曾相爷府里、张副都知等等,全都打点了,先生宽心。”高俅微笑着一条条报上,他全然不用去看笔记,办过的事,极有条理,随口就来。 刘瑜听着点了点头,他深知自己于间谍事务上再有天赋都好,现时自己就是一个七品官,不把各位大佬该打点的都打点好,那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听着高俅复述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错漏,刘瑜便对高俅说道:“你和李宏去隔壁院子,把亲事官尽数点起,准备启行。” “是,先生。”高俅行了礼下去,不敢待慢,马上就去办差。 这边高俅下去办差,杨时却就把筑录羽松带了过来。 后者见着刘瑜,不胜的惶恐,一个劲说道:“你哪里是要赚钱的宋国商人?你这等人,贵不可言,哪里会为了几个钱,专门到部落里,去和我说事?这事要让贵人们知道了,只怕我是逃不过五马分尸的!” 筑录羽松聪明得要紧,木征部落里,出了名会来事的人。 看着刘瑜的架势,照壁后头,站惯了依仗的亲事官,扶刀而立,哪里还不知道,这位是贵人? “你要是就这么回去,我保准你绝对会被五马分尸,你信不信?”刘瑜微笑着,对筑录羽松这么说好,边上杨时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苦娘、艾娘便带着那二十几个奴隶,从屏风后面,鱼贯而出。 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从刘瑜在青唐把他们带出来。 但筑录羽松看着这二十余人,很明显他感觉到了不同,也感觉到了恐惧:“不,贵人,我不掺和你们的事,我就是一个想赚点钱的牧人,放过我,别把我卷过这种可怕的事里面来。” “不,筑录羽松,你会把他们一个个,送到其他的部落里去。” 刘瑜低头冲泡着茶叶,似乎黄色的茶水,要比筑录羽松的脸,可爱得多了。 “我并不是在跟你商量,你做或不做这件事。” “让人带你过来,目的只要一个,他们二十多人,至少得分散在七到十个不同的部落。这样,以后货物到了,他们才好领着各自的部落,来找我们买货,你说对吗?” 刘瑜的话没有说到透,但很明显,筑录羽松是明白了刘瑜的意思。 这当口,根本就不是和他商量做不做。 刘瑜要听的,是如果把这件事交给他,筑录羽松将如何做? 说得好,刘瑜会让他去做; 说得不好,筑录羽松知道,自己怕是完蛋了。 至于这件事,青唐这么大,还怕找不到人做事? 就以刘瑜的权势,筑录羽松看到的阵仗,后者寻思着,真要刘瑜开了口,说要招个门下走狗,专做青唐人生意,估计来投者那是不计其数的。 如何让刘瑜仍旧把这件事交给自己来操办? 筑录羽松就不得不绞尽脑汁了。 不过俞角烈当时能带刘瑜去找筑录羽松,后者还是很有一些本事的。 筑录羽松想清楚之后,很快就给了一系列的答案。 主要是解释这些奴隶为什么能得到自由:“他给了贵人一碗水,贵人见他朴实,就跟他原来的主人买下了他,又恐他在原来的部落里,受人欺负,托我带他到其他的部落,我看着他也算个丁壮,人又老实,就便宜你们部落了。” 连仙儿听着,都插嘴道:“这也太扯了吧? 要奴奴听着,肯定大耳光扇死你!” “他们有二十多人,你准备同样的故事说二十多次?”白玉堂皱着眉,向筑录羽松问出了新的问题。 筑录羽松摊开手:“为什么不?难道我要去编二十多个故事吗?” 正如仙儿和白玉堂的不敢置信,筑录羽松也同样莫名其妙。 刘瑜这时喝罢了杯中茶,开口笑道:“行,这事就筑录羽松去办吧,你那用来作为人质的儿子,二十贯的本钱,都带来了吧?” 筑录羽松听着,就涎着脸凑过来,向刘瑜拜了下去道:“贵人,你这是关照我,您要捏死我,不跟捏死个蚂蚁一样?还要什么质子呢?那区区二十贯钱,又如何放在您的眼里?这不过是对我的考验,小人到现在才明白了啊!” “你明白了?”刘瑜微笑看着他。 看着筑录羽松拼命点头,刘瑜却就摇了摇头:“可我没明白啊。” 说罢对白玉堂吩咐:“人质,二十贯,少一个铜板,全杀了。” “诺。”白玉堂抱刀应了,白衣如雪,一手拎着筑录羽松,一手拎着长刀,从容而去。 无论是人质还是本钱,尽管刘瑜并不太大意,因为正如筑录羽松所说的,他要捏死对方,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要筑录羽松的儿子过来做人质,其实意义并不太大,但刘瑜依然坚持要这么做,包括那二十贯钱。 杨时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他就向刘瑜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把这些都做仔细了,便是他日,这直秘阁被削了去,勾当皇城司公司兼判国子监,提举外剥马务公事的差遣,一并都捊掉了,连左正言也成了团练副使。这条线依然还有挽救的希望。若是现时托大,宦海浮沉,一会不顺,说不定全盘皆崩!”这是刘瑜,给杨时的回答。 “先生是说,有这么一层,日后便是生了变故,也可维持?”杨时反应很快。 刘瑜摇了摇头:“人心隔肚皮,我怎么知道,有了这一层,日后生了变故,是否能维持?” “只是尽力把能做的事,做得完备罢了!” 很快白玉堂回来复命,无论是人质还是本钱,一件都不少。 第377章 诸变 刘瑜便对筑录羽松吩咐道:“带他们去青唐,安置好。你听着,他们都是我的奴仆,如果出了什么差错,那我就找你算帐,明白没有?如果他们被人打,被人杀,我不会去寻那打他杀他的人,而是先找你,把一切都在你身上来一回,然后再去找那施暴的人。” “贵人,还求您现时就结果了我吧!”筑录羽松无奈地回了一句。 这样他是彻底成了这二十多人的保姆了。 “蠢材!”阿仁那把筑录羽松拖到边上。 低声对他说道:“你还以为自己仍是那个寻找机会,在大宋和青唐两边,倒腾物资,赚些钱财的商人?你若这般想,当真不如死了去的好。你现时,可是大宋的细作了!” 筑录羽松愣了一下:“我?我怎么,我怎么成大宋细作了?” “成为大宋的细作,或是让人到木征部,在青唐各部,散布你是大宋细作的谣言。” 刘瑜很平静的微笑着:“你可以选择一个,我向来不喜欢强迫别人。” 筑录羽松咬了咬牙,无奈点头道:“是,小人自愿成为大宋的细作。” 于是又是一套文书拿出来,敢他盖指印、画押。 刘瑜看出他欲哭无泪,便对他说道:“你不想你的儿子,一辈子在青唐吧?这些文书签了,如果五年内,你办差办得好,你全家人,不超过五口人,便可以迁到汴京去。有了这些文书,就算这五年里,我被撤职了,经手的人死了,你完成了任务,也是有据可查的。” 筑录羽松是聪明人,自然听出刘瑜说的不是骗他,当下倒也心情好了不少,痛快签了文书,把那二十几个奴隶领走,回青唐去安置不提。 这样过了一日,去到初六雪睛了,刘瑜和章惇便启程回京师,王韶一路送了十里。 刘瑜看着无法,长叹道:“子纯兄放心,大约过了元宵,青唐那边就会有情报交到你手上。到时你记得把正本送到京师就是。” 王韶听着大笑,点头道:“必不相误!” 便也没有再送下去。 刘瑜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走了不到五里路,勒住马问高俅:”我是不是漏了什么事?隐约似乎错失了什么事。” “小人不晓得,若是先生问到小人,小人斗胆问上一声,庆哥儿可是先生另有任用?” 刘瑜听着一下子在马背上坐直起来,没错,刘庆,刘庆应该跟自个回京啊,他得去考试才对啊!他去了哪里? “自先生入青唐之后,小人和杨存中按先生分派,送信去西军,之后和小种领了人马回来,那许多草料、粮食,都是庆哥儿弄出来的。连章相公当时也说,庆哥儿当去考一考文章,以他本事,至少看上去,治理一县是丝毫不乱的。过了数日,庆哥儿便来寻小人与存中,说道是先生教他去办一件凶险的事,这宅院里,让我等好生主持,如有不决,便去问章相公、王相公。” 这就不对了,刘瑜压根就没有叫过刘庆去办什么事! 高俅看着刘瑜脸色,自然知道事情不对,低声道:“庆哥儿又不曾落第,不至于效张元旧事吧?” 张元,就是落第之后,去西夏当汉奸。 刘瑜摇了摇头:“不要胡扯,他要害你们,就你说的,粮草都是他张罗的,一把巴豆下去,连人带马,连让你们拉足五六日,拉得血都出来了。” 不单如此,更为重要的是,刘瑜信得过刘庆。 所谓曾见过光明,所以无法忍受黑暗。 刘庆和刘瑜一起长大,从小被刘瑜洗脑,要让刘庆去当汉奸,刘瑜第一个不相信。 这时前方烟尘尖尖卷起,看起来有一股骑兵,正冲这边而来。 “警戒!”王四高声呼喊,然后带着几个亲事官,充当踏白,向前迎了上去。 来的是当地的弓箭社,骑了几匹骡子,由王四带过见刘瑜,却是极为知礼,马上翻身下了骡子,长揖到地,口中称道:“小人见过刘直阁相公,着实不是吃了豹子胆,敢来冒犯相公的虎威,实在是庆哥儿托在小人这里,有一封件,先前吩咐了,除非相公遣人来问,不然等到初六,才教小人送过来。” 刘瑜强挤出一丝笑意,对着杨时道:“赏他半贯钱吧。” 信从这弓箭社的弓箭手怀里掏出来,还带着体温。 却是刘庆从过年以前,就存在对方这里的信件。 一拆开了,信开头第一句,便是:“少爷到此时方才见信,当知仆于少爷身边,并非不可或缺。”如果刘瑜身边离不开他,那么早就开始寻找他了,也就不会等到这封送来的现在,才会发现刘庆的失踪。 那么,此刻的刘庆,到底是在哪里呢? 他在辽国的南京,一条小巷口的当铺后门。 刘庆抬手先急后缓的敲了七声,那门便打开了,佝偻着背的老头儿,拄着拐掍问道:“敢问客从何处来?” “从来处来。” “到何处去?”老头儿又问道。 刘庆笑道:“到去处去。” 老头儿点了点头道:“那如此的话,我就是你爷爷。” “孙儿叩见爷爷。”刘庆马上就行了礼。 老头儿让了身子,以让刘庆从后门进去,伸出头来左右张望,便把后门掩住了。 回身走到后院里,却就见着刘庆已放下随身包裹,老头儿上下打量了刘庆一番,便笑道:“还真有八九分象,连说话的声音,都差不多。你且等一等,待天色黑了,我教那真孙儿,到乡下去避上几个月。” 刘瑜从小教出来的刘庆,本来身材脸型,就和这老头儿的孙儿差不多的,加上脸部做了一些修饰,八九分象,并没有什么出奇;至于嗓音,这却也是从小被刘瑜训练出来的,如果这都做不到,他也不敢留了信,跑来辽国了。 “不急,爷爷,怎么也得一家人吃了饭,然后才好教您那真孙儿下乡去吧?”刘庆颇为体贴地说道。 老头儿觉得刘庆识趣,便把他的真孙儿叫出来,刘庆又刻意和他攀谈,去到晚饭上桌时,刘庆和这老头儿的孙子,从八九分象,几乎成了双胞胎。 不单是天黑之后,烛火光照不太明亮,迷糊掉了一些细节;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刘庆在跟目标交流之后,模仿得愈是惟妙惟肖,那抬手举足,说话习惯的口头禅,包括对方的小动作,不时好往左下斜视,透着三分怯意目光等等。 “爷爷,若是这当铺发生了什么意外,您又没在家里,我得找谁才是?”刘庆很耐心地向老头子问道。 第378章 刘庆的野望(上) 谦逊总是能带给人好感,老头子拈着胡须,一一把刘庆的问题答完,抬头一看,这难得雪睛的夜里,月都上了半天了。却就又听着刘庆说道:“爷爷,这夜里又没下雪,总得等个雪夜,才好教我这兄弟下乡去,以免出门被人看着,却就坏了大事。” 老头儿听着自然也觉得有理,他那个真孙儿,也觉得刘庆这人不错,很有聊兴,便长聊了起来。 结果到了第二天,天刚放亮,街对面的打铁铺还没开门,门板就被擂得“膨膨”响。 铁匠咒骂着起来问:“是谁?” ”叔!呜呜呜,俺爷爷、俺爷爷,他去了!“门外是街对面,那当铺老板的孙子。 铁匠是这当铺老头儿最好的朋友,过来张罗了后事,又设了灵堂,披麻带孝之下,又哭得两眼通红,谁也没在意,刘庆那样子和嗓音上,某些细节的走样。 这场白事就这么办过去,下土时,搬抬的工友都觉得这老头儿看着没几两肉,死了还死沉死沉的。他们却不知道,临发丧的前一夜,刘庆砸破了后院那还没化冰的池塘,把用绳子牵着的那具尸体,也就是老头儿的真孙子,拉了上来,就塞在老头儿棺木里面,再怎么着,两具尸体合在一起,必定是沉重的了。 然后,这典当铺自然以后就是刘庆说了算的。 这一点,并没有有谁来提出异议。 因为连这老头儿的亲戚,都没有一个人知道,四五年前,穷困潦倒的老头儿,如何能找到钱,开得起这家当铺的。 本来,当年刘瑜看中这老头儿,就是因着他们祖孙两人,亲朋戚友都基本不来往了。 所以才会把这老头儿发展成为辽国的暗桩。 只是刘瑜并没有想过,刘庆要比他狠得多,如果这件事换成刘瑜来执行,这两条人命,大约还是能活着的。 “庆哥儿为什么要跑去辽国呢?”仙儿在边上,不解地向着刘瑜低声问道。 刘瑜便把信递了她。 信里写得很分明,大意就是,刘庆认为自己在刘瑜身边,并非不可或缺。 所以他决定去做一个自己设定的计划,那就是去参加辽国的科举考试。 因为刘庆就算在大宋,参加科举,能够进士,对刘瑜的帮忙,其实一点也不大。 但如果在是辽国参加科举,那就不一样了。 正如刘庆信中所写:“他日我大宋北上,若我可以做为接应,那少爷所忧患之事,或可避免一二。” 刘瑜忧患什么事?无非就是联金灭辽,被金看破了大宋的虚实。 所以刘庆说他如果能做为接应的,也许可以避免这一点。 当然,前提他能通过辽国的科举,通过科举之后,能够放出去任官才行。 “庆哥儿的才学,便是在大宋,只怕都能从容得中,何况辽国?”说到此处,刘瑜却就笑了起来。至于能不能做官?开什么玩笑,刘瑜在辽国做的布置,都是假的?耶律焕也好,萧宝檀华哥也好,哪一个也不是白搭的,何况除了他们之外,刘瑜还另外收买的官员。 只要能过了科举,授官倒真不是个事。 不过旁边仙儿却咬着唇,担心地说道:“可是庆哥哥是宋人,他们不会让宋人去参加考试的!” 刘瑜伸手拍拍仙儿的脑袋,如果刘庆连一个辽国身份都搞不掂的话,那他出行,就是找死了。但刘瑜从不认为刘庆是活腻了的表现,后者不辞而别,就是想干下一桩大事。 毕竟和刘瑜一块长大,刘庆的心气也不小。 现在长大成人,却发现自己在刘瑜身边,并没有左臂右膀的作用。 事实上也真的是这样,要不然,刘瑜也不会等到了初六,才发现刘庆不见了。 一个是杨时、高俅、种师道,已经把事务处理井井有条,刘瑜往往只需要去做决策就行了;另一方面,真得动武了,李宏、王四那边,近百条汉子,随时能为直秘阁效死,若是不够,西军那边,还能再来几百骑! 要谈论朝政,有章惇、王韶; 想蠢萌无脑,不离不舍的仙儿就在身边; 更别说现在还多了苦娘、艾娘两位忠犬式的奴才; 就是刘瑜想要吵架,厢房还关着日麦青宜结呢! 刘庆无法忍自己在刘瑜面前的不重要,他不希望自己对于刘瑜来说,就是一个大号阿全叔。不,他给自己的定位不是这样。所以他放弃了上京赶考,哪怕他考中了进士又如何?这年头,官多厥少,到时还不是刘瑜去帮他活动,弄一个差遣,他就战战兢兢的,跟他父亲阿全叔一样……不,从小跟刘瑜长大的刘庆,这不是他能接受的人生。 “不用替庆哥儿担心。”刘瑜伸手捏了捏仙儿的脸蛋: “某人不许借口思念庆哥儿,然后趁机喝酒,听到没有?” 仙儿发现自己的企图被揭穿,只好无奈呼出一口气:“少爷,奴奴思念老爷,音容宛在啊!” 那就是刘瑜死去的父亲嘛。 可刘瑜完全不吃这一套,摇头道:“跟你说不要再喝,你要一定找籍口喝,到了京师,少爷给你叫顶轿子,你就去章七家里祸祸吧。” 章惇刚好驱马到边上,听着马上就笑道:“固所愿也!家中酒是不缺的,仙儿小娘子只管来。嗯,你家少爷,等下必会威胁你没有嫁妆吧?没事,我又不图你嫁妆,你过门了啊,我先把三百亩良田、三间行铺的地契都给你,你每年可以按时收租子,收了租子,你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 第379章 刘庆的野望(下) 仙儿骑着马,听着眼里都冒出小星星,对刘瑜说道:“少爷,听上去不错啊!” “没错,我也觉得,章七也许就是你的一个好归宿了。”刘瑜郑重其事点了点头,还招手让仙儿凑过来,用他们和章惇三人能听到的话说:“毕竟,你这么馋嘴啊,对吧?章七虽然人老珠黄,模样也还可以。” 章惇边上听着不乐意:“有你这么夸人的?我一堂堂七尺男儿,什么叫人老珠黄!” “子厚兄,我是辞不达意嘛,你理解这意思就行,噢噢,我明白了,人老珠没黄,仙儿,是吧?所以说,真是一不错的选择。”刘瑜在那里,似乎急着把仙儿骗过去章府。 仙儿侧着脑袋想了想,似乎觉得也是,她骑在马上,突然双手松了缰绳,一把抱住刘瑜的手在胸前:“好啊好啊,那少爷咱们到了京师,就一起去章相公家住,那几间小院子,租出的钱也得归奴奴!” “你们够了!这是第二回了!” 章惇大怒,催了骏马向前自去,不再理会这黑心无良主仆二人组了。 “到了京师之后,你找机会去寻萧宝檀华哥,她不愿意面对我,但我想她还是会愿意见你的。”刘瑜在章惇走开之后,收敛了那一脸的嬉笑,压低了声音,对着仙儿低声说道。 仙儿点了点头,又听刘瑜说道:“让她关照一下刘庆,不定辽国又能生出什么事了的。” “少爷你不怪庆哥儿吗?”仙儿禁不住问了刘瑜一句。 她插科打诨,实质上也是害怕刘瑜因为此事而发怒。 其实说一千道一万,刘庆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明显就是不对的。 刘瑜笑了笑,招手让杨时过来:“切断所有跟辽国南京,那个当铺暗桩的联系,辽国南京所有的人员、暗桩全部撤出。” “是,先生。”人的成长是需要环境的,跟着刘瑜来青唐,杨时现在也可以一边驱马向前,一边解放出双手来,用炭笔记录东西。这马术放禁军之中,也是说得过去的。 刘瑜抚着短须,对杨时道:“辽国全境,凡我们可以控制的细作,按天字丁号方案执行。” “是,先生。”杨时应了之后,收好纸笔,却就没有再陪着刘瑜了。 因为天字丁号方案,就是有相当级别的人员叛变,才会采用的预案。 有许多事情要做,要许多命令要发布。 不单是辽国的南京那边,所有人员和暗桩要撤出;其他辽国诸京,也同时地要撤出。 然后进行轮换,以让过去的暗桩、行动切口都自动作废。 事实上,这么大的行动,不可能一次性的完成,所以得有详尽的轮换步骤。 有无数命令要发布出去,这一上午,就至少有二十骑皇城司的亲事官,持着杨时草拟、刘瑜签发用印的命令,一人两马,飞奔而去。 现时这六十亲事官倒是不缺马的,除了送人的、卖掉的,刘瑜还保留了二百匹良马,这些亲事官如果有必要,他们完全可以一人三马,如果不计较过于袖珍的规模,可以说他们大约是大宋朝里,机动性最好的部队。 “事实上,他就已经叛变了。”刘瑜对着高俅说道。 “不要去管那封信,信上说什么并没有一点真实的意义。” “幸好,他以前只是管理青唐这边,和秦凤司机宜文字接轨的一些事务。” “你马上回去找王子厚,通报此事,不得有误。” 章惇看着刘瑜调派人手,不禁凑过来对他道:“是不是太夸张了?看那封信,你这书童,也就是不甘默默无闻罢了。不能说人家就是叛变。” “这就是叛变。”刘瑜很确定。 “若我突然投奔西夏,不曾报与枢密院,也不曾上奏折给官家,然后说我在西夏潜伏,以期他日大宋攻夏,可以助一臂之功。章子厚,你说算不算叛变?你觉得刘庆情有可谅,不过是因为对于你来讲,他太渺小了。只不过,我从不放过任何一点渺小的危险。” 坐在辽国南京街口的当铺里,过了年,春天的脚步轻快的到来,连雪也渐渐消融了。 街上的行人更是渐渐多了起来,刘庆的心却愈来愈冷。 因为他今天出去买菜,发现一张卖鱼的熟悉脸孔,又消失了。 这不是第一个消失的熟悉脸孔。 从元宵之后,就开始有不少大宋安插在西夏的细作,无缘无故的消失。 他知道为什么,那是因为少爷已经查觉了自己的行动。 刘庆坐在当铺高高的柜台里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入愁肠,只觉得肝胆皆寒。 有一种揪心的痛,让他的泪水禁不住渗了出来。 少爷在割开他身上所有的线,大约,那个卖鱼的摊贩,是最后一根线了吧? 也许,就算自己去辽国别的地方,那些地方的暗桩,细作,切口也已经不同了吧? “少爷,我不曾负你。”他就躲在高高的柜台后面,象是喝毒药一样,小口小口的吞下了那杯酒。 曾不曾相负,是一个很自由心证的事。 正如刘瑜所说的,不论他对刘庆有多信重都好,他不可能为了一个人,而去押上整个情报系统。刘庆没有这么重要,哪怕是刘瑜自己,也同样没有这么重要。 蜷缩在高高的柜台后面,刘庆哭得象个孩子,正是因为他很清楚,刘瑜为什么会这么做。 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的大计,随着那些一张张消失的脸孔,随着他按记忆中的地址去寻访,却人去楼空的暗桩,那从秦凤路出发时的豪壮,便这样,一点点的消殒去了,如是春日里,无声消融的雪。 他觉得自己能在辽国做一番大事,那是因为他知道在辽国南京,有多少资源可以用。 有多少人脉可以暗中助力,甚至那些暗桩,有一些还可以联系上辽国的贵人。 可现在全部没有,刘庆除了一个身份,也就只有这间当铺,除此一无所有,他怎么办? 不是他非要绝望,他不得不绝望。 第380章 叛谍(上) “也许,好好把这当铺开下去,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可是少爷说过,这辽国,命不长啊!” 就算他想装迷糊,可明明知道辽国国祚不长的刘庆,又如何说服自己装下去? “也许少爷乱讲,乱讲的。”无助的他,胡乱的呓语,渐渐地醉了过去。 直到对面那位铁匠大叔,粗犷 的嗓门将刘庆吵醒:“这孩子怎么这样!便是你爷爷去了,这家业,你也得好好继承下来啊!大白天的,喝醉了在这里哭,生意来了也不做,你这叫什么事?快去抹把脸!” 却是有好几个来当东西的,来赎东西的人,在当铺面前叫了好多声,没人回应,惊动了对面的铁匠,所以跑过来看。刘庆很是尴尬,连连作揖,跑去抹了脸,对铁匠说道:“大叔放心,小子以后绝对不会如此了!” 铁匠点了点头离去以后,刘庆开始从事当铺老板这个蛮有前途的工作。 事实上,一 般当铺都会有掌柜,来充当掌眼、把关这个阶段的工作。 但刘庆这小当铺,也只能自己来。 还好无论是之前的老头儿,还是刘庆自己,都能胜任这工作。 “破皮裘一件,活当,半贯钱,给你拿好了,这是当票,这是钱。”刘庆打发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总算舒出一口气来。 这时候,他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 因为柜台上多了一件东西。 或者说,那也算不上一件东西,只是十几颗芝麻,怕是什么饼上掉下来的,恰好被一滩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冻在了柜台上。 只是这芝麻的排列,看在刘庆的眼里,就大有问题了。 这是刘瑜以前跟他确定过的一种密码排列方式。 按着这十几颗芝麻的排列组合来讲,是一句有意义的话:“莫自弃。” 三个字,但这是有意义的三个字。 莫自弃,不就是刘庆现在最为需要的三个字吗? 刘庆深吸了一口气,拿了一块抹布,慢慢把这摊冰水抹掉。 一时间,之前丢失的精神气,就都回到了他身上。 少爷让他莫要自弃,那就是说,刘瑜并没有放弃他! 只要刘瑜还管他,刘庆就信心去应对一切,一切的困难。 所以他马上就关了当铺,走到对面的铁匠铺,对那铁匠说道:“大叔,我想去考科举,我想去读书,我想做官。” 铁匠盯了他良久,转身进屋,拿了一个小包裹出来,放在他的面前:“把当铺留着,要是读书不成,总也有门营生过日子。” 刘庆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捧碎银子,大约有五六两的模样,对于这种底层百姓来说,就是一笔巨款了。刘庆冲着铁匠拜了下去,后者鼓励了他几句,让他好好去准备考试的事宜,看着刘庆的背影,铁匠对身边的妻子说道:“回报一下,风筝的线,没有断。” 妻子一边淘米,一边抱怨道:“你累死累活凑了那点银子,就这么给那小子了?以后你自己娃儿长大聚媳妇,怎么办?你这没良心的,老娘跟着你,真是倒了大霉!” 但她却暗中向铁匠做了个手势,示意已经收到铁匠的话。 刘庆并不知道,所有的绝望都是刘瑜给他的答案,希望同样也是。 已经抵达京师的刘瑜,是这么对章惇说道:“我向来觉得,浪费是可耻的。” 不论是酒,或是人。 所以刘瑜不会浪费,不论是一壶酒,还是一个人。 他手中的风筝,也从不曾断了线。 刘庆当然可以去参加辽国的科举,甚至在前行的道路上,身处辽国的刘庆,还会受到一些他所不知晓的关照。以让他在辽国的仕途,走得更为顺畅一些,爬得更高一点。刘瑜向来不介意,去对可能的收获,进行投资。 “把这封信送到城西去。”刘瑜修书一封,潦草的几笔,便递给了李铁牛。 章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是聪明人,刘瑜没说,他也便没问。 这事刘瑜自然是不会说的,虽说大丈夫无不可告人之事,但也不是见着人,就掏心掏肺该说不该说全往外说吧?这是牵扯到耶律焕和萧宝檀华哥那边的线索,刘瑜怎么可能凭白无故,去跟章惇说这些东西? “子瑾,如今回京师,你我还是速去复命为好吧。”章惇沉吟了半晌,却是向刘瑜提出这么一个建议。因为不论他章某人有多狂,事该怎么办,还是有个章程的。而且狂一次可以,狂二次可以,要是老那么不着调,那就不是狂,是精神病了。 两人领了枢密院巡边的文件,回京不去交令,是说不过去的。 刘瑜却笑了起来,伸手一让,示意章惇用茶:”我兄莫急,这事那位安排了好一番脚手,总须教人畅意才是。” 他不是章惇,他是刘瑜,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刘瑜。 并且主管着探事司的刘瑜。 在还没有进京之前,在京郊、城门驻扎的皇城司亲事官,包括井冰务的太监人等,早就把许多事情,用他们不为人知的方式,向着刘瑜做了一个汇报。就算刘瑜出京这么久,他对于皇城司的控制,仍旧水泄不通。 当他一到京郊,探事司所能控制得到的范围里,很多消息,就已整理成册送到他马前。 这也是刘瑜从容回家的原因。 他看得出来,这些整理文档的手法,完全就是如梦在主持的。 如梦在他离开京师的时间里,依然能紧紧把控着探事司的情报来往,那么说明,京师这里,仍旧是他的基本盘。那么刘瑜就要看看,情报里提出那些风雨,那些人和事,到底要怎么出场,要怎么收场。 第381章 叛谍(下) “有些事,咱们做到尽善尽美,让别人无可发作,这不好。”刘瑜把一碟糕往章惇面前轻轻推了推,无他,一路而来,他是知道,章惇早就饿了。 章惇也没跟刘瑜客气,拈起糕点,就着茶水就吃:“你是担心毒疮不捅开,越长越大,到时反而有了生命之忧?” 刘瑜听着,拍手大笑道:“知我者,子厚也!” 话到这里了,也不必再说下去,李铁牛送了信回来,刘瑜也没有吩咐他什么,只挥了挥手教他下去。如梦那头安排了酒食,袭人带着家里丫环送了上来,刘瑜和章惇用罢了酒菜,正是有些微熏,方才起身,章惇这边由着长随备马,刘瑜就让杨时留下,叫高俅备了马,往枢密院去复命。 上马刚到保康门,过了相国寺桥,便有枢密院那头派来的官员,将刘瑜和章惇两人叫住,对面轿子停定,揭帘出来的五品绯袍官员佩了银鱼袋,刘瑜尽管和这人没交情,但怎么着,这种枢密院里行走的,都承旨或是中侍大夫的角色,总归也是认得的。 所以刘瑜勒住了马,拱手行了礼。这官员看着一脸的正气,冲着章惇点了点头,又望了刘瑜一眼,却只说道:“直阁所呈奏章,相爷已悉。既是抱恙,就回府休养吧。” 这当然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中枢相爷、宰执们的意思。 章惇听着脸色一冷,冲着那五品官员就开口道:“下官也染了风寒!” “中枢那边,宰执尚待章校理禀事。”这五品官员摇了摇头对章惇说道。 可章惇这人,性子一上来,老虎都不管,进士录取通知都能扔地上的,他脖子一梗,就要发作,却觉手上一紧,回头望去,是刘瑜握住了他的手臂:“子厚,为国珍重。” 刘瑜说罢,轻轻伸手,在章惇的手背上,拍了拍。 然后他没有再说什么,抬手冲那五品官员拱了拱,招呼高俅,拔了马头,便往家中返去。 章惇看着刘瑜的背影,回味着刚才那一句话,这样的刘瑜,凭什么受这样的委屈? 他气得伸手戟指那枢密院派来的官员:“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刘瑜对此并没有章惇那么大的抵触或是感慨,对此他似乎觉得,便如是太白楼多了一桌客人或是少了一桌客人,根本就无所谓的事。太白楼现时就是京师的情报集散地,谁在意多一桌客人还是少一桌客人呢?刘瑜回到家里,甚至还跟阿全叔谈论起刘庆的选择和人生。 当然他并没有告诉阿全叔,刘庆去辽国的那些细节之处。 只是让阿全叔明白,刘庆生活得好好的,并且在其他的州府里,当着掌柜 ,也许过上几年,就会回家成亲之类:“阿全叔,您说吧,庆哥儿是跟我一块儿长大的。我身边,除了庆哥儿,还有谁是能掏心掏肺的?所以啊,您就算舍不得也好,我这回,总归是要让庆哥儿去办了这趟差事,才能教他回来侍候您了!” 刘瑜说着,轻拍着阿全叔的膝盖,一点也看不出来,他跟章惇说起刘庆时,那种决绝的神色。 至少从小看着刘瑜长大的阿全叔,也并没有听出什么问题来,眼角颇有几分湿意:“少爷说哪里话?小庆能给少爷办事,那是他的福份!要我说啊,小庆也别寻思什么科举了,小人侍候着老爷,然后侍候少爷;小庆侍候少爷,将来啊侍候小少爷就是!” 话是这么说着,总归有些违心的。 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些出息?特别是刘庆自小跟着刘瑜,在读书这一行当上,是颇有一些灵气的。 被刘瑜盯着,阿全叔就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然低头道:“若是少爷觉得,阿庆当是去考那科举,那自然,自然也是按着少爷的安排。总之,听着少爷差遣,便是本分,便是道理。” 刘瑜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拍了拍阿全叔的肩膀:“阿全叔,真不用这样。” "只要庆哥儿能上去,我一定会尽量帮他的。" 阿全叔望着刘瑜的背影,一脸的感激,吆喝起奴仆干活时,中气却是比平时更足了。 只不过刘瑜却没有跟他提起,刘庆到底是在哪里科举,是辽国,还是大宋? 刘瑜也没有说起,刘庆要是哪一国的仕途,往上爬。否则的话,阿全叔未必会如此开心。 不过还没等一壶茶煎好,便有人来擂门了。 李铁牛在门房听着就要暴起发怒,但高俅却一把扯住了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刘瑜的官职和差遣,慢慢的上升之后,李铁牛在京师,当然地位也跟往日不同。 别的不说,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刘直阁府第,这么些日子里,还真没有人敢这么擂门的。 “阿牛兄,我来。”高俅挡下李铁牛,微笑着行了出去,开了门,一脸的笑意,拱手为礼对着来者一揖。 “不必多礼,刘子瑾可在?”擂门喝问的那小厮,冷着脸问道。 高俅望了出去,却见着外间一顶青衣小轿里,有身着七品官袍的中年人,揭开轿帘,行了出来。 但还没等高俅说话,就听得身后有人强按着怒火开口:“刘子瑾这三个字,也是你这等样人,能称呼得起的么?” 高俅回头望去,却是杨时满脸怒容,提着袍裾行了出来。 杨时最是忠直,行到这门口伸手就把高俅拔开,并对高俅很不满意地说道:“先生受辱,高兄欲独善其身乎?” 第382章 急转直下 这位七品官员倒也是杨时的熟人,之前也曾在刘瑜手下办过差事的梁焘梁况之。 当然,他现在就不再是编校秘阁书籍了,而是迁了集贤校理。 “梁校理,君子死而冠不免!”杨时一把推开那擂门的长随之后,向着梁焘这般说道。 后者站在轿边,听着杨时的话语,却是长叹了一声,抚须道:“中立,你本是有识之士,何苦如此?” 他是劝说杨时,不要站在刘瑜这一边。 杨时虽无功名,但在学术上,学子之中, 是有一定名气的。 但杨时却没有理会他的劝说,只是再重复了一次:“君子死而冠不免!” 他紧接着又加了一句:“刘师与国无亏,于民无亏,不负君恩!” 梁焘苦笑摇了摇头,伸手把那擂门的长随招了回来。 他也是满腹诗书的人,当然知道杨时的意思了。 杨时便是说,就算今日有旨意,要让刘瑜死,那也应该保持刘瑜的体面,不能折辱他。 并且杨时一开口就摆出三个论据: 于国家,刘瑜并没有贪生怕死,丧权辱国,他在这方面是没亏欠的; 于百姓,刘瑜也没有说横征暴敛刮地皮; 对于皇帝,刘瑜巡边之行,也是不负所托。 所以刘瑜是君子,足以称之为君子,他不应该受这样的污辱。 政见不同,司马光要怎么搞刘瑜,梁焘自然不会唱反调,但刘瑜干的事,他还是看在眼里。 所以杨时这么一说,梁焘就只能苦笑长叹,把长随叫下来,自己上前拱手道: “请中立告知直阁吧,也请中立谅我,实有公务在身,不能述旧。” 杨时还了礼,却没有进去,只是对高俅点了点头。 高俅这挑通眉眼的,当然马上转身就去,他是分得清急缓的人。 因为杨时担心梁焘这边搞出什么事,同样也担心李铁牛和府里的护卫搞出什么事。 要知道那些护卫,不是从皇城司退下来的,或是报战死,或是报病亡,就是西军里来的老卒,就没一个是好性子的。所以他示意高俅去报知,自己就在门口这里镇着,对李铁牛说道:“开中门。” 刘瑜很快就出来了,笑嘻嘻的,一脸的笑意,似乎捡了什么不得了的便宜也似的。 他与梁焘见了礼之后,后者也不愿多呆,匆匆就把公文传达了,大致就是削了刘瑜国子监的差遣,连同左正言的官职也一并没有了:“直阁就此左迁,团练副使。” 左迁,就是降职了。 团练副使是什么官? 就是苏东坡后来弄出乌台诗案,被一撸到底的官职啊! 基本上从京师出去,被弄到当团练副使的,也就算是玩完了。 所以来的长随,敢于擂门。 因为刘瑜是完蛋了,回不来了,自然也就不用给他留什么脸面。 “同喜,同喜!”刘瑜把着梁焘的手臂,力邀后者入内,共饮一杯。 吓得梁焘拼命挣脱了,急急就辞了去。 直到跑进了轿里,他仍疑心着,刘瑜是不是疯了? 哪有人左迁,弄到团练副使,还这么高兴,还什么同喜,还要找人喝一顿的? 连杨时也觉得刘瑜的状态不是很对,一个劲地冲着高俅使眼神。 就是最不动脑子的仙儿出来,听着之后也一把抱住刘瑜的臂膀:“少爷别怕,奴奴在这呢,实在不行,奴奴提了刀,就去来京师的道上,但凡路过的,把他抢了!” 吓得刘瑜一把捂着她的嘴:“你这是要造反吗?” “奴奴怕少爷伤心啊,这团练副使都当上了,少爷这官不是就当不成了么?” 刘瑜没好气敲了她脑袋一记:“胡说些啥?行了,赶紧去让如梦给我整治个席面出来,让袭人也帮手,小高你在门房守着,一会儿让杨中立过来替你。铁牛,你去把李宏、白玉堂、王四哥全叫过来,把日麦青宜结和苦娘、艾娘也都叫上。” “院子里也张罗上五六桌,把从青唐跟我回来的那些兄弟,不当值的,也叫过来吃酒。” 所谓那些兄弟,就是皇城司的前亲事官,章惇拿的主意,报了阵亡,让他们跟着刘瑜,那头就注销了军籍。 苦娘和艾娘,就是在青唐蕃部,俞角烈的妻子,送给刘瑜的那对女奴了。 寻常人等,是说赶路之中,难免会比平日里消瘦。 这对女奴倒好,一路到汴京来,却是不知道比在青唐时,丰润了多少。 虽然没有仙儿那种婴儿肥的可爱,但至少不是骷髅的样子了,至少那头发,梳了起来有点人样,而不是一头枯黄的干草,教人看着,想要捡去烧火也似的。 “你要倒霉了,却带我去见爹爹!”日麦青宜结一上来,就毫不留情地这么对刘瑜开口。 刘瑜要倒霉的事,大约除了苦娘和艾娘,已经没有人看不出来了。 可是似乎这世上,就只有刘瑜自己不知道一样。 因为他完全没有反应,不单在桌上,春风满面的让大家入席安坐,而且还和白玉堂说起,要给他搞一个官职的事:“小白你莫要担心,要当官,得到京师来,你问四哥就知道,如果在西军给你谋个出身,那可能你十年也不见得能怎么升上一两级。除非用钱去砸,或是场前用命去拼。我当然喜欢敢拼命的武将,可要是你靠拼命才能升官,投我门下,又有什么用?你称一声恩主,我到时怎么答得下来?” 刘瑜说得真挚,白玉堂听得也动容。 尽管是江湖人,但他也知道,当官的,很少有这么直白的说话,刘瑜这么开口,那真没把他当外人了。 “所以在我门下,得拼命,得办差,但别人拼一分命,升半分官,你拼一分命,就升一分官,没人克扣你的功劳,我能给你们交底的,就是这个。”刘瑜拈着酒杯,微笑着这么说道。别以为这是废事,不论是功劳也好,军晌也好,飘没,侵占之类的事,自古就是有的。 拼一分命,就能升一分官?那真是想得太多了。 白玉堂和李宏、王四等人,纷纷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下去。 只是没有等他们开口说什么,门外就有人探头,杨时冲着刘瑜微微点了点头,便出去看。 刘瑜虚扶了白玉堂他们一把,笑道:“起来,这会轮不到你们登场,这戏,要上场了,你们好好看戏便是。” 说话之间,杨时很快就带了人入内来。 “刘直阁,咱家是不请自来,原也不想来做这恶人的 ,只是上头有了旨意,咱家也是情非得已。”入内来拱手为礼的,却是同为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太监石得一。 这位原本就和刘瑜不太对付。此时来访,自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的了。 第383章 削职(上) 本来皇城司就是太监的地盘,更不要说探事司了,这个机构,本来就是皇家监视文武大臣和军队而设置的。 所以,可以说,太监天然的,就是这个衙门的主管,结果刘瑜倒好,魏岳一死之后,他过来兼职了一阵,就把这探事司拿捏住不松手了!尽管明面上的差遣现在没说,但实际上,勾当着皇城司公事的这个差遣,该知道的人,都是知道的。 更让石得一无法忍受的是,刘瑜把整个探事司,经营得水泄不通,让他丝毫无法插手。 或是换个人,石得一他们自然有大把的手法玩弄,可是刘瑜自当官以来,就一直圣眷不错,好几次插手到皇城司里来,也是奉着官家的旨意。这让石得一这些太监们,也很有些无可奈何。 到了这个时节,石得一专程跑过来,当然不是过来慰问刘瑜的了。 而是他也负了皇命,过去告诉刘瑜一件事的,什么事呢? “官家口谕,刘子瑾家中有事,前番夺情是为不得已,如今诸事略安,不宜长滞京师,着刘卿家与石得一交割探事司事宜,钦此。”这就是石得一过来的目的,口谕,听上去很不严肃,连个存档的证凭都没有。但在这年头,如果别的衙门倒罢了,皇城司这一节,却本来就是天子手下的情报部门,确实有个口谕,也足够了。 刘瑜听着并没有如杨时那样,脸色大变,他甚至伸手按住了身边的杨时,只是淡然向石得一问道:“石公公 ,可有字验?” 就是密码,刘瑜开发出来的密码,刘瑜喷完曾公亮之后,被要求开发出来的密码。 要他卸职没有问题,口谕也可以,但这事之前给皇帝上的折子,刘瑜专门有提过的,但凡口喻,必附字验,以防有人伪传圣旨,他只提了一句,不要给人犯错的机会。皇帝倒是痛快就准了他的请求。想不到今日这番,却便就用上了。 听着刘瑜问这字验,石得一脸色一沉:“甚么字验?刘直阁难不成以为,咱家有那个包天的狗胆,敢伪传圣旨么?” 他这是明显拿着刘瑜在京师的绰号,刘白狗来讽嘲的。 不过刘瑜却没有被他激怒,还向着要暴起的白玉堂摇了摇头,微笑着对石得一说道:“探事司诸事,若无字验,恕难从命。” “刘相公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咱家不怕跟你敞开了说,咱家的确是没有拿到字验的,但回去一趟,请了字验来,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毕竟这桩事,这旨意,不是咱家胡诌出来的。但今儿刘相公你硬要落了咱家的面子,那以后您这朋友,咱家就高攀不起了!”石得一冷笑着咬牙这般说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因为别说是落架凤凰不如鸡,而且皇城司如果要构陷其他官员,或是罗织罪名,真的是太容易了。 一般人能不得罪他们,就不得罪他们,何况刘瑜这失了势,明显等着被踢出京师的官员? “若无字验,便有旨意来,公文来,可削刘某人的官,可去刘某人的馆职,可免了刘某人的差遣。对不起,探事司的诸般事宜,却恕刘某人不能交出来。”刘瑜不卑不亢地向着石得一这么说道,甚至他还伸手一让,示意拿不出字验的石得一,可以滚蛋了。 石得一气得眼眶都要瞪得崩裂,狠狠吐了一口浓痰,对着左右手下吼道:“入娘贼的!还留在这里玩鸟么?你们有字验啊?没字验还不跟着咱家一起滚!” 刘瑜倒是没有幸灾乐祸,而是按着礼节,一路把石得一送出门去。 送了很不高兴,一肚子火的石得一出了 门,回到院子里,杨时就皱眉问道:“先生,何故恶了石某这小人?” 宁可得罪君子,不要招惹小人。、 刘瑜笑了笑,拍了拍杨时的肩膀,并没有说什么。 这是他必须坚持的一幕。 他得跟石得一来上这么一出,这样对他也好,对石得一也好,都是必须的。 因为只有这样之后,日后的探事司,不会仍被当成是刘瑜的探事司。 刘瑜和石得一事前并没有勾通过,但两人都不是那种要提前对台词的蠢蛋,眉眼一动,便已配合得有模有样。 说到底,就是利益,石得一和刘瑜,都清楚对方想要什么,都明白,对方的底线在哪里。 过了不一阵,便有马蹄声急促地从远处传来,刘瑜冲着杨时侧了侧脑袋。 陪着刘瑜于风雪里站在院中的杨时,连忙去招呼了高俅,把大门都打开了。 却就是石得一领着他的那些心腹手下,匆匆拍马而来,见了出门来迎的杨时,石得一便冷笑道: “这回客气,却是无用了。” 他连跟杨时行李也是不愿的,直接就冲入了刘瑜所在的厅堂里。 “字验在此!”石得一从怀里掏出来的,是火漆完好的信件,他极为愤怒地把这件信笺,移到了刘瑜的面前。 刘瑜仍旧保持脸瘫式的微笑:“且容我一验。” 字验当然是没有错的,正是之前约定的那一串阿拉伯数字。 刘瑜也便没有再节外生枝,叫了李宏和如梦出了来,还有一众招募过来的人手等等。 又把案卷归了档,从章目到原件,都交割给了石得一 。 石得一看着手下拿了花名册这些物件,却是抬手止住手下,对刘瑜说道:“何必如此麻烦?” “噢,请公公赐教。”刘瑜也没有动气。 第384章 削职(下) 石得一指着如梦说道:“京师细作皆知晓,大宋的情报看皇城司,皇城司要看探事司,探事司要看刘直阁,刘直阁要看如梦小娘子今儿高不高兴。若是如梦小娘子不高兴,那只怕这情报就不知道何时才能汇总出来的了。这样,刘直阁,你也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出京对于你来说,已经是一件不可能回避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指着如梦却是说道:“何苦教这娇滴滴的美人儿,跟着你受罪?” 刘瑜听着点了点头道:“公公深谙我心,所言极是道理。” “你把这如梦小娘子留下来,帮我打理探事司,操练这些个人手。你不论被贬何处,咱家都帮你跟地方官打个招呼,总之善待你就是了。”石得一拍着刘瑜的手臂,一付知心老友的模样。 刘瑜笑得愈灿烂,却向如梦问道:“我不是苏轼,你不用担心。” “啪!”刘瑜刚刚跟含着泪水的如梦说完,回身一巴掌,就正正抽在了石得一的脸上。 一下子完全把石得一石公公抽蒙了,连他的手下,也基本是看得蒙住了。 因为他们此时是绝对的强势,哪里想到,刘瑜敢先动手? “诸事交割完毕,你们可以走了,不送。” 看着还要开口的石得一,刘瑜冷冷地对他说道:“如果不想死,就滚,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我不会用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来换取自己的平安。” 他坚定地对石得一如此说。 石得一听着大怒,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有涵养的人,要是刘瑜还没有失势,那虚与委蛇,他也还是能忍,毕竟混到这品级。可这明明就完蛋了的刘瑜,还敢在他面前硬气,他为什么要忍?他凭什么要忍?他压根就没道理忍啊! “刘子瑾,不怕告诉你,太白楼那批人,以后好好去开酒楼吧。” 石得一戟指着刘瑜,冷笑着说道:“若敢再刺探细作事,那咱家便只有请他们到皇城司的大牢里,好好聚上一聚!对了,你安插到皇城司牢狱里的人手,这时已经被开革了。不知道刘相公,准备怎么安置他们?哈哈哈哈!” 说罢他就长笑着,扬长而去。 因为这玩意,足够致命了。 无论是太白楼,还是那些被开革的刘瑜的手下。 哪一桩,都是大事。 太白楼不用说,做为京师的情报集散中心,这中间的利益和情报交换的便捷,那不是以前可以相提并论的,石得一要变相废了太白楼,也就是说,完全斩断了刘瑜在情报口的手足;而皇城司被开革的人手,刘瑜是一定要安置啊,安置不好,那就是树倒猢犼散的景况了,哪还能有谁,会来追随刘瑜? 所以单这两手棋,就足够了。 只是刘瑜却丝毫没有半点愁苦,还对阿全叔说:“这野茶不错,再定一些,嗯,他们若是肯按我的章程,去采、炒等等,阿全叔看看可以先支一部分预付的定金。” “是,少爷。”阿全叔又不是傻子,哪里看不出这情况不对? 他犹豫了半晌,忍不住开口:“少爷,要不还是叫阿庆回来吧?这时节,少爷身边,却是最需要人手了!” “庆哥儿有庆哥儿的前程,不怕,我身边不还有阿全叔您吗?您怕了?你可是一身是胆啊,当年我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你都敢背着我,按我说的,去挡范文正公的车驾啊!阿全叔,不要担心,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阿全叔无奈地点了点头,心想:“那是当年不经事,要是现在,哪会发这种疯?听着四五岁小少爷胡扯,背着他去挡范仲淹的道?回头看来,这不找死么?” 但不论如何,在刘瑜这样的东几句西几句的扯皮里,院子里人们,情绪也就缓和了下来。 刘瑜并没有身高九尺,雄壮槐梧,但他稳稳地坐在那里,稳稳的微笑,稳稳地持着那半杯酒,却就教着这一院的人心,也稳了下来。 只有人心还在,事便不至于到绝境。 人心稳了下来,白玉堂已经开始向刘瑜敬酒了,而在他后面,是李宏和王四他们。 以及那些铁了心要跟着刘瑜的皇城司亲事官,或者说,前亲事官。 因为在回到京师之前,章惇就写了这些人阵亡奏折等等。 他们对刘瑜的忠诚,已经让他们不适合再呆在紫禁城里了。章惇和刘瑜的关系好,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否则一旦这些亲事官被人发现他们跟刘瑜的关系,就算风传,那也是不得了的事,到时难免有一个问题,刘瑜想要干什么? 刘瑜把持了本来就是属于太监,内廷管辖的皇城司,如果连禁卫也插手,刘瑜要准备割了入宫去,还是准备造反? 所以这数十前亲事官,也只能安顿在刘瑜这边,等侍刘瑜再给他们安排下一步的工作。 这时有了白玉堂和李宏、王四领头,数十位前亲事官,便也纷纷向他们的恩主刘瑜敬酒。 当然不会有人期望刘瑜杯到酒干,自然是敬酒者饮尽,刘瑜则就随意沾一下唇,六七十人敬完了酒,刘瑜手中那半杯黄酒,还没喝完。 日麦青宜结已经开始吃肉了。 而当仙儿发现这一点,她马上就招呼自己的新下属,苦娘和艾娘:“少爷说了,吃饭!” 苦娘和艾娘的战斗力,那当真是极强的,至少在饭桌上,无可质疑。 她们跟仙儿一加入战斗,那碟子真是一个接一个的空。 看得袭人在边上,感觉就要疯了。 哪有这样的?刘瑜在上首,还很有腔调,温了一杯黄酒在慢慢喝呢,桌上仙儿和日麦青宜结,已经吃完了好多盘菜,这么下去,刘瑜那杯酒没喝一半,怕这桌上就不会有一片菜叶留下了。 第385章 进击的仙儿 幸好如梦在她身边,轻轻的于桌下拉了拉袭人的手,低声对她道:“大家吃得全无羁绊,公子看着高兴。” 如梦太清楚袭人的心里在想什么了,后者可是韩相爷府里出来的人物,那韩魏公的规矩不用说,自然是大得吓人。如今看着仙儿带了苦娘和艾娘,跟着日麦青宜结,跟难民一样的争夺,甚至一手筷子一手汤勺,袭人哪里看得下去? 不过如梦倒是喜欢袭人的性子,所以提醒了她一下,以免去招惹刘瑜的不快。 袭人听着,尽管脸色仍然不太好看,但还是硬生生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因为她和如梦都清楚,刘瑜的处境是很不好,尽重因为他的镇静自若,大家的心也安定下来。但这对于刘瑜的景况,并没有什么帮助可言的。 刘瑜就用他的微笑,让大家用完了这一桌的晚餐。 中间仙儿和日麦青宜结几个小女孩,用她们的活泼,用她们的无拘无束的笑声,舒缓了所有人心里的紧张和不快。 当然,仅仅在于用餐的时节。 当用餐完毕,刘瑜放下筷下,所有人都自觉跟着放下筷子,开始退下时,不安便袭来了。 苦娘和艾娘是第一个“扑通”跪在刘瑜面前的,她们的眼里写满了惶恐,刘瑜好不容易才从她们嘴里问出惊恐的根源:“奴才吃得,吃得太多……奴才没有等主上吃完,就吃了……求主上责罚!” 刘瑜笑着安慰她们说没事,仙儿也在边上劝说她们,刘瑜不会为了这种事去责怪她们的。 可她们的眼里,仍旧有着挥之不去的惊恐。 从小她们便习惯的生活,让她们无法相信,自己可以拥有这样的自由。 “公子,不如交与妾身?”袭人站了出来。 这倒让刘瑜松了一口气,向她问道:“你好好劝她们,咱们家里,再怎么着,也不愁那点吃食。” 袭人摇了摇头:“公子,这样她们仍然会很怕的。” 的确也是,如果开解的话,能解决问题,那刚才刘瑜已跟她们说了好几次了。 “妾身会打她们一顿,不太重,也不太轻,让她们觉得,自己已为所犯的错,付出了代价。”袭人小心地选择着词语,她知道刘瑜现在的情况不好,她不想雪上加霜。 不过刘瑜看上去,并没有她所以为的脆弱。 “好,你领她们下去吧。”刘瑜笑着挥了挥手。 然后他又对如梦说道:“你和仙儿,弄点热食,到书房来。” 又拍了拍杨时的肩膀:“有劳中立了。” 其实如今这家里这么多人,阿全叔,完全是忙不过来的。 以阿全叔的水平,暂时也是应付不过来的。 杨时在干的,就是一个管家的事情。 “先生宽怀,弟子应付得来。”杨时向着刘瑜一揖,强忍着心里的不安答了这么一句。 他不想去刺激刘瑜。 万里赴边,回到京师,被叫闭门思过,又削了国子监和差遣,又夺了皇城司的勾当。 到底刘瑜做错了什么事?到现在,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削了国子监的差遣,明面上的理由,是刘瑜染恙,身体不好; 夺了皇城司勾当,是说刘瑜的父亲死了,应该让他回去守孝的,之前朝廷有事,所以夺情,现在事办完了,刘瑜可以回去守孝了。 这叫什么事? 那接下来,刘瑜就得上表请辞,回家守孝了,要不然,就是不孝了。 “我压根就没有错,你不要担心。”刘瑜在书房里,一把握住了如梦的柔荑,把满脸羞红的如梦拉近了,对她认真地说道,“我不忍看你担心,不忍看着你把一缕缕的愁都压在眉间。我真的没事。而且,至少到现在为止,京师的情报还是从你这里过,你难道不知道,我压根就没犯什么错吗?” 听着这话,如梦倒是便有了几分精神:“这个倒是真的,便是那位先生,也要求出京去了。只是不知道,为何突然公子会有这等事,明明公子也没有做出什么事,恶了官家啊!” 刘瑜伸手捏了捏边上仙儿的脸庞,笑道:“喝茶、喝茶!” 光有情报,光能汇总,也是不足的。 这不是单纯有情报就能解决的问题,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政治上的敏感性,还有对于整个政治局势的解读能力。 如梦他们的惊恐,毫无疑问就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结局。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最根本的恐怖。 因为从如梦手头过去的情报里,都没有显示司马光,或是谁,出手来搞刘瑜,那么为什么会这样? “真的不用太担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好。”刘瑜持着如梦的纤手,温柔地对她低声安慰起来。 而仙儿在旁边不满地用脚踢着如梦的小腿:“大娘子,喝茶啦!喝茶啦!” 她尽管单纯,有些东西却是可以无师自通的,总之,她是不太喜欢,她的少爷跟别人太过亲热。 “仙儿,你是想让少爷孤独一生吗?你赶紧玩去!少爷和如梦要商量事儿。”刘瑜就不爽了,喝了茶之后,按着满脸晕红的如梦, 对着仙儿这样说着,挥手打发她出去。 “奴奴不要!”仙儿却就拗了起来,甚至还叉上了腰。 “仙儿,别这样,这个你也知道,少爷年纪也不小,是吧?总得传宗接代是吧?你老这样,少爷怎么办?现在在京师还好,要一回徐州,你说吧,到时老太太往上头一坐,本少爷跪在下面,身边族老来一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你说吧,咱怎么办?”刘瑜涎着脸,跟仙儿解说着,他感觉今夜无论如何,也得上一垒吧,总这么着,他头脑心智再成熟,这身躯就是十八九岁,血气足得很,老这么练童子功,他扛不住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如梦当然知道刘瑜要做什么,只是现在她对刘瑜,全没有当初那般抗拒了,只是把头低埋,把发烫的脸颊,贴在刘瑜的胸膛上。但她马上就听着仙儿的声音:“少爷,不就哪事吗?奴奴也能给少爷生崽子!” 刘瑜一下子脸就红了,颇有些手忙脚乱:“你别乱讲好不好?咱们情同兄妹,其实除了你坚持这称呼,咱俩就跟兄妹没区别,对吧?” 仙儿的大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却就含着泪了,只是她听着刘瑜的话,还是点了点头。 一般人家里的兄妹,也没有刘瑜对她这么好,没有刘瑜这么纵容她胡闹,这一点,她还是很清楚的。 “那你说你帮我生孩子,我怎么下得了手是吧?大家这么熟,跟兄妹一样。这样不好的。” 如梦听不下去,挣扎就要回避,谁知道手上一紧被刘瑜扯住,只听着刘瑜和仙儿异口同声说道:“你别走!” “不是,仙儿你不能这样,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着要把我睡了?”刘瑜也不讲究了,冲着仙儿,直接就说开了。 对于仙儿他倒没有什么不满,只是真感觉太熟不好下手啊。 而仙儿给他的回答,就是扑上去:“总之,少爷别想把奴奴抛开了!” 守在院子里当值的白玉堂,便听着刘瑜一声惨叫,他大拇指一顶,抱在怀里的长刀就被顶出半截。 这时却就听着书房里刘瑜大叫道:“没事,我和仙儿玩闹呢!小白看好家!” “诺!”白玉堂应了一声,对着其他当值的家将做了个手势,隐隐退开了一些。 这时王四奔了过来,白玉堂连忙一把拦住他:“相公说了,在与仙儿小娘子玩闹。” 书房里这时听着仙儿的声音:“大娘子,你快点啊,别怕啊!” 如梦的声音如若蚊蚋,在外面压根听不清,然后便听仙儿咬牙道:“大娘子你行不行?你不行让开,教奴奴来!”又听着刘瑜在劝说道:“仙儿听话,别这样好不?咱们改天再玩。不是,这事不是你这么办的啊!快停下来,你要把少爷折腾死么!” 然后就是刘瑜的惨叫和情不自禁的粗口:“我*!别这样!我*,你慢点行不行?死仙儿你混蛋!” 第386章 花肥(上) 白玉堂等人都脸朝外面,这种不该听的,他们都清楚自己不要去听。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当得起心腹两字,才能让相公放心,凡事不用刻意规避他们。 而阿全叔却就暗中松了口气,拿起酒壶给李铁牛倒了一杯酒:“仙儿是个好孩子,这样小老儿便放心了。” 李铁牛就听不明白了,喝了半杯,低声冲阿全叔问道:“您有什么不放心的?” 左右张望了一下,看着无人经过,阿全叔才压低了声音:“少爷是和小庆一起长大的,唉,少爷对小庆,就如对自己弟弟一样,老实说,不论少爷怎么安排小庆,那都是他的福份吧?不过现在看起来,大约是老朽想多了,少爷应该是不好这一口的!” 一直没有成亲,一直没有子女,在这个年代,颇有些奇怪的了。 所以阿全叔会担心,担心刘瑜是不是好男风,是不是对于刘庆有什么想法? 虽然他说的是,刘瑜怎么安排刘庆,都是后者福份,但谁家父母,不希望自己儿女,有个好一些的前景呢? 刘瑜倒是不清楚,外面发生这许多的事。 他在里面,足足有三四分钟,如是煎熬。 仙儿完全是霸王硬上弓的,别说前戏,大家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吧,如梦下不了手,她就把如梦拔一边,自己出手了。刘瑜真是痛的不住惨叫,好在到了后面,总算水到渠成,也便渐是乐在其中,只是刘瑜的眼光,下意识地避开边上的如梦,衣裙整齐的如梦,眉眼带泪的如梦。 他甚至无法说出一句安慰如梦的话,否则他如何去面对,娇喘着的仙儿? 这大约是刘瑜这十几二十年里,最是快活的一夜; 又或者,是他这二十几年里,最为痛苦的一夜。 人生不仅仅只是春宵的欢愉,还有许多别的顾虑。 “你还有选择。”当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纸,落在床头时,刘瑜轻抚着如梦的发丝,对她这么说道。 他回望了一眼,缩在自己的臂弯,象只小猫蜷缩着的仙儿,苦笑道:“这傻丫头,她硬是让自己没有选择。” 如梦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抱住刘瑜的手臂,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公子,妾身并不以为自己有什么选择。” “大抵仙儿,也是看出来,不愿有什么选择。” 刘瑜苦笑着,无声地点了点头,仙儿很聪明,不是嘴皮子的聪明,而是她看出来,刘瑜一路上跟章惇所说的话,半真半假的,真的有什么不妥的时节,有什么风波,刘瑜或者真会把她送到章惇那里去。以章惇的性子,说会对她如是妻子,自然是不会食言,那刘瑜也可以放心,至少她有一个不错的归宿。 而现在,不单单是章惇还是否愿意,接纳仙儿; 更重要的刘瑜不是苏轼,他不可能把已是床上人的仙儿,送给别人为妾。 “选择是什么?好吃吗?”仙儿爬了起来,认真地向刘瑜问道。 “不是什么东西都拿来吃好吗?”刘瑜怜爱地拍着她的手臂。 “噢,那奴奴再睡一会。”说着她便又缩到刘瑜臂弯里,象是一只小猫,不离不舍。 不过仙儿美好的愿望,并没有维持多久。 “你接着睡,放心,如梦会帮我洗漱的。听话!”刘瑜强按着她,才让仙儿没有从床上下来。 如梦这时候也顾不上多愁善感或是伤春悲秋了,赶紧帮刘瑜洗漱之后,穿戴整齐,出门去见来使。 这回来的,就是昨日在相国寺桥,拦下刘瑜和章惇的那位枢密院都承旨。 “刘直阁巡边染了风寒,又得了官家的恩典,要回归故籍,那这外剥马务的差事,还是要一并卸下来才是。”这位枢密院都承旨姓赵,看起来倒是比皇城司太监石得一好说话得多,至少没有挑眉毛瞪眼睛。 刘瑜拱手道:“相爷们怎么安排,就怎么办好了。” 看着对方点了点头,刘瑜却又加了一句:“下官本在守孝期间的,如今诸事略安,还请将这馆职、团练副使,一并辞去为好,容下官回乡守孝,以尽人子本分为好。” 那枢密院都承旨赵相公听着就笑了起来:“直阁,这个却就不是下官的事体了。” 不是他的事,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事。 把这去职的公事办完了,这位赵相公就辞了去。 然后刘瑜这一天,就忙开了。 因为马上就有人接着来,章惇和童贯,是前后脚进门的。 然后刘瑜和章惇、童贯两人正在吃早餐,高俅就入内来报,苏轼来了。 还没等刘瑜出去相迎,王雱也来了。 王雱刚入得来,连句话都没说吧,才和苏轼见了礼,就听着高俅又来报:“先生,彭将军来了,却是跪在门外,说没有先生恩典,不敢入来。” 刘瑜无奈,冲着王雱和苏轼拱了拱手,对章惇说道:“海涵。” 又对童贯吩咐:“阿贯,替我周全。” 然后方才提着袍裾出了去,却就见着彭孙,领了十来人,这下雪天,跪在门外,跪成一排。 “若是身边再站一排人,抱着长刀,我一拍大腿,喊一声,斩!那就全活了。”刘瑜出得门看见,就是这么一句。 “都滚起来吧!” 彭孙听着,给刘瑜又磕了个头,才领着那些人爬了起来,凑到刘瑜身边,讨好的说道:“少爷,小的来迟了,有罪,有罪。” 说着使了眼色,那些同来的十余人,纷纷抱拳唱喏:“少爷,小的们来迟了,有罪!请少爷责罚。” 第387章 花肥(下) 刘瑜本来是伸手虚扶他们的,这会干脆两手一缩,上下打量了彭孙一番,冷笑道:“彭将爷好本事啊。” 听着这话,彭孙吓得连忙跪下,不住磕头:“少爷,是军中伙伴仰慕少爷,恳着小人引见,所以才冒昧带着伙伴们前来啊!却不是有意先斩后奏的,少爷明鉴秋毫啊!” “你胆子倒还是如同往常一般的大啊,骂我不见车薪是吧?”刘瑜一脚把彭孙踹了个跟斗,方才对他招呼道,“滚起来,带着你的伙伴,先跟着高俅去安置下来吧。” 毫无疑问,彭孙又一次当了逃兵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听到风声,说是刘瑜要出京了。 所以,他连这几年混到的军职都不要,带着这十几个心腹,就往刘家而来。 作为千古留名的马屁精彭孙,节操算得了什么?他来找刘瑜,当然不是什么见鬼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也完全和什么“疾风见劲草,板荡思忠臣”是全无关系的事。 他来投刘瑜的根本原因,就只有一条,利益。 因为彭孙认为,在刘瑜身边,要比在军中厮混,对他来讲,有着更大的利益。 这一点上,他所知道的情报不会比如梦更多,但他就看得,要远比如梦更透了。 在如梦还在为刘瑜担心的此时,彭孙已经很确定,已经可以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作为赌注,已经能连心腹人等都说服了,一并过来投刘瑜了。 每一个能千古留名的家伙,不管好名坏名,都绝对不是庸人。 刘瑜倒也没再去管彭孙,吩咐了一声,便有高俅去理会,他自行了入内去,跟着王雱、苏轼等人见礼。 “子瑾,这早点倒是可口,再来一份!”苏轼挽着大胡子,在那里喝着粥,一边对着刘瑜说道。 除了王雱还保持着仪态,其他三人,倒真当自己家里,丝毫不讲究了。 刘瑜也是无奈,苦笑着唤了一声,教阿全叔上来,把早点再端一份上来。 “元泽兄,何教于我?”刘瑜没理那三个吃货,冲着王雱拱手为礼,低声问道。 王雱,京师人称小圣人,他这大清早来访刘瑜,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早点而来的。 此时见着刘瑜开口相问,王雱便笑着说道:“院子外面那株腊梅不错,子瑾不若与愚兄同赏?” 刘瑜知道他是要避开苏轼、章惇、童贯等人说话,自然点了点头,陪着他出了院子。 站在院子里,看起来似乎在看那株腊梅,但事实上焦点却始终不在腊梅上面的王雱,便开了口:“你先前送来的马,颇为不错,我是极喜欢的,你回京来,总得过来道个谢。家大人,对于子瑾巡边,还是以为,办得很妥当。” 说着王雱伸手在刘瑜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就起身相辞而去。 话说到了分寸就可以了。 王雱离去之后,苏轼吃完了早餐,跟章惇开了几个玩笑,却也示意刘瑜跟他到院子外面,借一步说话。 “你要小心。”这是苏轼跟刘瑜所说有第一句话。 而第二句话却就是:“我要离京了。” 尽管跟王雱也好,王安石也好,私交上苏轼并没有什么太大问题,但在政见上,他却真的无法忍受下去。 不单他要离京,欧阳修也要离京。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让刘瑜小心的原因。 因为他们都离开京师,那在这京师之中,很自然的刘瑜就少了臂助。 “保重。”刘瑜冲着苏轼点了点头。 拱手之礼,长揖作别,刘瑜把苏轼送到门口,却是握着对方的小臂:“子瞻此去,江湖风波恶啊!” “不必为我挂怀。”苏轼颇有些感动。 刘瑜点头说道道:“不如把九娘送过来小住几日?等你回京之后,再接回去。” “我觉得后院少了一摊花肥,最好离京之前,把这花肥备下来。子瑾不如跟我回府看看?”苏轼微笑着向刘瑜说道。 因为不想变成花肥,刘瑜只好赔笑道:“说笑罢了,说笑罢了。” “愚兄也然,也然。”苏轼冷笑着说道。 “苏大胡子你笑得真假。”刘瑜翻了翻白眼。 但苏轼一点也不打算给他面子:“除非明媒正娶,不然的话,你别再来招惹九娘了,哼,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没有一个兄长,会甘心让自己妹妹去当小妾的,至少苏家也不用靠苏九娘去攀附什么权贵。 刘瑜只好摸了摸鼻子,看着苏轼远去。 “这苏相公当真无人情味。”李铁牛在边上抱怨着。 刘瑜有些惊讶地望向他,却听着他又是说道:“先生现时不如意,也不见苏相公宽慰两句的,有这样的朋友么?” 不如意? 刘瑜摇头笑了起来,却没有跟李铁牛解释什么。 不论是王雱还是苏轼,从头到尾,就没有人就他左迁之事开过口,提过这事。 因为在这些人的眼里,这都不算什么事。 如梦看不透,李铁牛看不透,白玉堂和李宏、王四看不透。 很正常,因为他们不是王雱,也不是苏轼。 可是当刘瑜重新走进房间里,章惇低声开口的一句话,却就让刘瑜一下子警觉起来:“快走吧,若是不走,只怕你就有差遣下来了。有人以为,刘瑜当时应当辞官守孝,但官家下旨夺情,此子当是可以托付之才,又已作夺情之举,何能弃之不用?当委以重任!” 童贯也点头道:“哥哥,小弟也是在宫里,听着这风声,所以急急跑了出来,也是想劝哥哥一句的。” 他和章惇,当然不是为了一顿早餐而来。 第388章 左迁 至于刘瑜左迁,被削去官职差遣之类的事,今天早上来的这么多人,压根就没有一个人提起来过。事实上,连高俅都不怎么紧张。说透了,会做官的,能做得了官的人,都能看明白,这事对于刘瑜来讲,不是什么事。 但对于不太会钻营,不太能做官的人,就不一样了。 比如杨时这忠直无比的,当场差点要跟梁焘翻脸了。 其实当时后者真是哭笑不得,所以故意开口招揽了杨时一句,原本想酸他一下,谁知道杨中立义正词严,梁焘才发觉,杨时不是在开玩笑,是真觉得刘瑜出事了。杨时就是一个做学问的人,他智商很高,但官场的水平,就真的很不怎么样。 这玩意,还真得天赋。 沈括也一样,这位也是智商大抵是北宋第一的人物,但情商和做官司的水平,大约随便来个人,都能碾压他的。自从刘瑜回来,沈括躲在自己的厢房里,那是连出来都不愿意出来见面的,刘瑜叫了大家一起出来吃饭,他都不出门的。 大约是觉得刘瑜要倒霉,自己不要沾染上。 章惇夹起一个灌汤包,轻轻咬破了,却就笑道:“难怪仙儿小娘子,不肯随章七而去啊!子瑾琢磨吃食这心思,当真难得了。原来你这刘府的早餐,竟是花样如此众多。不成,我得派两个厨子来,学上一学才行!” 灌汤包这样的食物,对于刘瑜来,当然不难。听着章惇的话,他便笑了起来,点头道: “只管来便是。” 不过他伸手截住要开口的章惇:“只是有一件事要告知我兄,今日起,便没有仙儿小娘子了。您多了位弟妹,大抵如是。” 刘瑜又回头向童贯说道:“却是成了你的小嫂子。” 章惇以手加额,摇头道:“终归下手慢了。话说子瑾你也够无耻,总说情同兄妹,但该下手一点也不含糊!” “京师歹人多,我觉得还是正了名份为好。”刘瑜不冷不热地说道。 他当然不可能说,是仙儿把自己逆推,还是强推的。 这点担戴总得有。 章惇三两口把那灌汤包吃了,又喝了一碗加了海肠子粉末调味的猪肝粥,吃了两根油条,方才罢手道:“听闻玉人青丝改,教我心忧投筷不能食!走了!” 青丝改,就是末婚女子和已婚女子的发式是不同。 “您这也太假了吧?”童贯在边上,禁不住低声开口。 这还心忧投筷不能食? 那要是开心,是不是得把刘瑜吃破落了才肯走? 刘瑜强忍着笑意:“那还派厨子来么?” “自然是派的,你别给我耍赖!”章惇行到门口,又叫了阿全叔,恳他拿了个食盒,转身回屋里去,把桌上那笼灌汤包子都打包进食盒里,对刘瑜说道,“带回去给你嫂子尝尝。” 刘瑜无奈摊开手:“只听闻章七狂傲,不曾听章七贪吃,这通常都是分派苏子瞻的话语。” 章惇一点也不以为意:“物以类聚嘛,苏子瞻好吃,我和他走得近,近墨者黑嘛。” 说着他毫不尴尬,就这么提着食盒就这么出去了,刘瑜看着章惇把食盒交给长随,却是说道:“刘子瑾太讲究了,说什么长嫂如母,琢磨出这新鲜吃食,硬要我带回去给他嫂嫂尝个新鲜,拿好吧,也是一片心意。” 刘瑜听着真是翻白眼,恨不得冲过去给他两个中指。 转身回了屋里,童贯笑道:“哥哥,这碗面和煎包子,小弟都给哥哥留着。” 刘瑜大为宽慰地拍了拍童贯:“还是兄弟你靠得住啊!” 童贯刚要说话,张嘴打了个饱嗝,正在吃面的刘瑜左右打量了一下,摇了摇头,终于没有说破,继续吃面。这两桌早餐啊,每次上来,都是按着四五个人的份量。苏轼没吃一会,王雱讲腔调没动筷,甚至还觉得在饭桌边呆着,话都不好说。那也就是章惇和童贯两个家伙,横扫了八人份的早餐啊! 就给刘瑜留了这么碗面,还有三个煎包,这两位也太能吃了吧? 童贯被刘瑜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摸着胡子说道:“这章七相公,倒也不似坊间所传闻,那般难相处啊!” 刘瑜白了他一眼,三两下算是把早餐解决了,叫了阿全叔上来收掇。 “你跟他说话要小心,一定要小心。”这是阿全叔下去之后,刘瑜给童贯的劝告。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刚才有一句话说重了,也许章七从此便当我是生死仇敌!” 刘瑜压低了声音,屈指轻敲着桌面,对着童贯这么说道。 比如讲,刘瑜刚才加上一句“就算纳了仙儿入房里,还要防着某些逾矩人才好”;又或者说上一句”只怕某些人,狗改不了吃屎。”之类的,或者章惇就会觉得,刘瑜在暗讽他的出身,在嘲讽他是父亲和外婆乱伦所生的。 “章七可以交心,可以托生死,但你和他说话,一定要小心,千万、千万!”刘瑜没有细说,只是大概跟童贯这么叮嘱。这是不可以举例的,不可以举例说如果讲了什么话,就会得罪章惇。一旦举例,这话传到章惇耳里,那就算是把人得罪了。 章某人可不听辨解的。 童贯看着刘瑜的神色郑重,也正色答道:“是,兄弟记着哥哥的话了。” “你在宫里,有什么需要么?听章七所说的,只怕短时间里,我就很难照顾好你了,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现在就说,我尽力给你张罗。”刘瑜也不和童贯客套,不论历史上,将来的童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至少现在的童贯,对得起他刘瑜,他自然也就以心相待。 童贯听着,眼眶都红了。 因为章惇来示警的事,当然不是小事,不是诸如之前左迁去职之类的东西。 但在这关头,刘瑜想着的,却是他这在宫中的兄弟。 这叫他如何不感动? “哥哥!”童贯一时不能自已,起身拜了下去。 “发什么疯?好生起来说话!”刘瑜一把扯了童贯起身来,把他按在椅子。 童贯真的说不了话,一坐那就抹泪。 他还不是日后那个统领大军的童贯,他还年轻,他受不了刘瑜这样,完全就是以诚相交的方式,这跟皇宫里面的各种计算,包括朝廷之中各种暗招之类的,真的是一个鲜明的对比。刘瑜贪图他什么?没有,刘瑜始终并没有要他做什么回报,在童贯看起来,刘瑜是真心把自个当兄弟,才会对他这么好的。 “哥哥!兄弟这边,您不用挂怀。”童贯用了十来息,才平息下自己的情绪,这么向刘瑜说道。 第389章 被贬海角(上) 刘瑜听着童贯的话,立马就笑了起来:“鬼扯!” 然后他便叫阿全叔上来:“请如梦过来,教她把帐也带过来。” “从西边带回来的良马,我只能给你十匹,不过,我在木征的部落,留了一条线,如果成功的话,去到六七月,应该还能再有一批马过来,到时给你多一些。”刘瑜边说边起身,行到门外,教苦娘和艾娘过来。 这两个倒是脚手伶俐,一听着刘瑜叫她们,便飞奔过来。 “仙儿教了你们生炉子吧?嗯,以后仙儿不方便,生茶炉的事,就你们俩人来干,你们留一个生炉子,在边上侍候着就好了。”刘瑜好声对这两人吩咐着。 苦娘和艾娘商量了两句,苦娘留了下去,帮刘瑜生炉子、打水、倒茶渣等等。 这些事,刘瑜自己也能做。 但他不可能自己全部做完啊,他总得给府里其他人,保留一些工作机会吧? 要是自己全做完了,那他还要这些奴仆下人干什么? 水煎沸了,如梦便也过来,看着童贯在座,她便行礼唤了一声:“见过二叔。” 这是刘瑜叮嘱的,不要唤“童家叔叔”,不得不说,这么一个称谓,也很让童贯触动的。 “阿贯给嫂嫂请安!”童贯也很讲究回了礼。 刘瑜示意如梦坐下来,却对她问道:“不要细节,我们如果要去徐州,刨开这笔钱,能动用的,还有多少钱银?大约给我个数目字。” 帐目方面如梦是记在心里的,刘瑜这么一问,她翻开帐本看了,马上就给了答复: “大抵还有三百贯。本来是不止,只是开春之后,有些庄子的佃户,生活艰难,按公子的吩咐,给他们一些帮补之类,怕还得二三十贯的开支;西军那边,入了股到商队的,去年那批货被瞎征没了去,其实是亏损,公子却为了给大伙分红,拿钱贴了进去……” 一条条列出来,倒是极有条理。 连童贯听着,也树起大拇指:“嫂嫂可怜是女儿身,不然盐铁、度支那些衙门,不得为了征召这等大才,挤破了门!” 虽然是拍马,但的确在这个年代,经过刘瑜传授算术的如梦,又颇有天赋,真有能秒杀很多人了。刘瑜笑着说道:“那可不成,没有如梦,你哥哥这家,可撑不起来啊!” 这一句倒让如梦听着,觉得心头大定,不然昨夜那一出,始终让她心头有点不踏实。 “拿三百五十贯出来吧,咱们路上的用度,挤一挤就是,总有办法的。再拔十匹良马,二十匹绢给阿贯。我知道有难处,但我们眼看要离京了,这兄弟在宫里,不给他留些钱傍身,我如何能放心得下?”刘瑜挥手止住了要开口的如梦。 如梦苦笑道:“好吧,妾身下去筹办。” “万万不可!”童贯在边上跳了起来。 却是对着刘瑜又拜了下去,泣道:“哥哥!先前的日子里,凭着哥哥的名声、钱财,兄弟在宫里,也拜了义父,如今也没什么人欺负兄弟了。如今也有一间小铺子开在大相国寺边上,又置了外宅,手头也有个几十贯的闲钱,哥哥当然不用为着兄弟担心!” 刘瑜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用力地拍打着他的肩背:“兄弟,咱们兄弟,不是求一口安生饭菜的人,你明白吗?别怕,你得往上爬,你不能安于现状啊!我留钱给你,留东西给你,是因为不被人妒,是庸才!你要是真的没什么人来欺负,来妒忌你,来说你坏话,那兄弟,你就完了,你别干这营身,跟在哥哥身边,总不教你受委屈!” 童贯听着,一时泪涕齐下,扑在刘瑜怀里,哭得不能自己。 好半晌才消停下来,却是执着刘瑜的手,认真地说道:“哥哥看得起兄弟,小弟自然不甘自弃!” 刘瑜好言相慰之后,教着如梦分拔了钱财给童贯,又把太白楼那边,也教童贯看顾着,算是交代完了这一节的事务。童贯自然不会把这些东西带进宫里,他能在外面置了外宅,当然也是手下有人可以使唤,辞去之时,自去召了人手过来,把财物接走不提。 这边厢的事情料理得清楚了,刘瑜和如梦去到书房,后者却就低声向刘瑜禀道:“按整数来报,二千五百六十一贯。” 刘瑜点了点头道:“你把持着就好了,阿贯那边,你刚才暗示给他留三百贯,是很对的。” 因为刘瑜还有一些人在京师,是要童贯帮手照料的。 比如太白楼,那些人如果撤出京师,跟刘瑜走行不行? 行,但太浪费了啊。 为了保住这个情报据点,童贯还得跟石得一磕碰上。 这时节的童贯,体量也磕不得石得一,所以不留钱给童贯,那是不现实的。 “升斗恩斗米仇,妾身是晓得的。”如梦掩嘴笑道。 这钱给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刘瑜也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把握着如梦的手,这教后者想起昨夜的事体,不禁羞红了脸:“公子,莫要如此,光天化日的。” 但这时就听着外面高俅报道:“先生,有客来访。” 来的不是客,而是早上一大清早就来的那位枢密院都承旨。 只不过赵相公对于刘瑜来说,向来就不是客。 第390章 被贬海角(下) 如果硬要说是客,那就绝对是恶客。 连赵相公自己见着刘瑜,都颇为有些不好意思,主动开口道:“直阁,此亦非下官所愿也!” 直接把话挑明,这话自己也就是个被派出来传话的角色。 为什么堂堂五品大员,要跟刘瑜述过这一节? 或是如赵相公所说:“本是教元泽兄来办,只是元泽兄以有恙而难成行,于是便只好下官来做这恶人。” 王雱,王安石的儿子,不愿来告诉刘瑜这坏消息。 可见刘瑜在王雱心目中的位置,这也是赵相公,觉得自己无有必要无端恶了刘瑜的原因。 “赵相公客气了。”刘瑜也唯有苦笑,对方这么郑重其事,那么也就是说,这必定是一个极坏的消息了。 结果赵相公一开口,刘瑜这两日镇定自若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 赵相公也只能苦笑把公文留下,匆匆拱手辞去。 愣在那里刘瑜,甚至连身相送都没有。 是由杨时送出去。 因为这真的是一个极坏的消息。 刘瑜仍旧保留着直秘阁的馆职,官职也不再是团练副使了,迁左司谏。 就算不提团练副使这节,按着原来的官职,这也算是升了半级,从七品的左正言,升到了正七品的左司谏。 甚至,还保留了专一报发御前文字,这个直奏的权限。 问题是,刘瑜多了一个差遣。 这个差遣就唤作:提举儋、崖、万安等州水陆转运事。 “先生,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杨时送了赵相公回,看着那份公文,忍不住低声对刘瑜这么说道。 刘瑜听着,方才醒过来,左右张望,方才醒觉自己刚才失态,连赵相公都没送出去。 “先生,这琼州虽是天涯海角,但也是华夏子民啊!”杨时低声再劝。 没错,刘瑜这个差遣,跟流放他没有什么区别。 直接就把他踢到海南岛去!. 便是充军发配,都没有这么远的道理啊。 所以王雱不愿来告诉刘瑜这件事。 杨时便以为,刘瑜是被气疯了。 “我自有分寸,中立且下去吧,教我静一静。” 刘瑜如此说着,等杨时出去关上了门,他猛的一下就站了起来,眼中尽是兴奋的神采,哪里有半分沮丧和低落? “这本是琼州知州兼领的啊,想不到,想不到,这真是天下掉下馅饼!”刘瑜捂着自己的嘴,以防笑出声来,却一边如是偷得母鸡的黄鼠狼,忍不住的自言自语。 “不、不,得保证活下来,活着到了海南岛才成!”他又自语着,拿出炭笔和纸,开始列出方案的计划。 提举儋、崖、万安等州水陆转运事。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差遣呢? 这本来是琼州知州兼领的,隶属广南路转运使司的差遣。 这么说,让人听着不太明白,那就直截了当的讲: 整个海南岛,全岛最高行政、财政、监察机构。 这也是为什么刘瑜快要笑疯的根本原因。 这难道不是,一个种田的好地方么?只要他把海南岛拿下来,这等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没有人会跟他去争,只教经营上三十年,他还年轻,三十年后也就五十来岁。三十年,至少能整出排队枪毙吧? 三十年,他手握海南全岛,弄出盖伦船和前装火炮,总可以吧? 没错,别人认为是流放之地,刘瑜却是认为,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安排。 如果能给一个期限,那他希望,三十年! 只要给他三十年,那么他将可以做更多的尝试,就算他无法把排队枪毙或是火炮弄出来,至少他可以善侍士卒,至少他可练出一支有荣誉感的军队,一支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一支可以从琼州出发,打回汴京的军队。 甚至只要有琼州,也就是海南岛做为大后方,给他三十年,刘瑜至少可以让海南岛富足起来。至少在经济上,他可以大有作为,就算在军事上一无所成,给他三十年,至少刘瑜相信,自己可以拿出,到时支持岳飞北伐的粮草,补充兵丁的海运能力等等。 琼州对于别人来说,是流放之地,对于刘瑜,却就是他所梦想的地方。 特别是给予了他提举儋、崖、万安等州水陆转运事的这个差遣。 海南岛上,就他说了算。 所以他一点也不介意流放琼州。 当然,前提是他要能活下,活够三十年。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别说三十年,就是从京师一路去到琼州,能不能活着到地头,都真的是一个艰难的事情。 南方有瘅气之类的,比西行更加多风险,更多麻烦。而且路更远,路上土匪山贼更多。 在京师能拖住铁鹞子的吴十五,就西行过去,得了卸甲风,就莫名其妙的逝去了,这年代能不能活下来,真的得看天意如何了。所以刘瑜在起草南下一路的注意事项,至少他不想再让吴十五这样的事发生。他身边跟着的这几十人,到了地头,是要大用的,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把这守则都背熟了。 他起草着南下一路上的各项守则,一脸的欣喜若狂。 以至于杨时禁不住摇头道:“先生为了国家,为了百姓,竟受这样的折磨,便是先生,唉,也扛不住了!” 他觉得,刘瑜已经发疯了。 哪有人被发配琼州,还跟捡宝一样? 不过在门房那边看着没什么事,走了过来的高俅,学着杨时往窗缝看了看,却就笑起来: “何至如此?中立兄,先生没事,你别想歪了。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先生如此开怀,但先生一定没事。” 杨时听着就不干了,高俅原本不是过苏轼的门下小吏罢了,改投到刘瑜门下,也是一个类如管家的人物,自己怎么说,也是朝廷下了令,从在陈留时,就跟着刘瑜学习字验、细作事宜的学生,说句不好听的,杨时完全可以训斥高俅:“你有什么资格叫这一声先生?” 他杨中立,才是刘瑜的正经学生啊。 第391章 刘瑜有梦 所以他当下就急了:“高大哥,为何如此说?先生一回京,连去枢密院 ,向宰执们汇报巡边事宜都不行,直接被叫回家闭门养病;然后原先判国子监事、勾当皇城司公事等等差遣,全都削了去;连官职也左迁,成了团练副使,简直就是一撸到底。” 高俅倒是好脾气,微笑点了点头:“这个我晓得,寻常人碰是扛不住,先生不至于会迷惑于此的。” “什么叫不会迷惑于此?后面说是升官了,可这差遣,就是流配充军,也没有去到天涯海角的好吗?”杨时就不高兴了,觉得高俅完全没心没肺,一点也不把刘瑜的事,当成自己的事。 高俅看着这样,自己再不开口,怕就要引起误会了,也只好清了清嗓子,对着杨时开口道: “苏相公要离京,这事中立兄是知道的吧?” 杨时点了点头,苏轼自请出京,他当然知道。 “欧阳相公也要离京,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事件,想来我兄也是知晓的。” 杨时再次点了点头,欧阳修也是跟王安石合不来,所以自请出京,当然也不是什么秘密。 看着杨时点头,高俅又往窗缝里张望了一眼,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却就引着杨时到院子里的石椅坐下来。 “那么涑水先生也要离京的消息,中立兄可知道?”高俅又向着杨时这么问道。 这个杨时就还没听说,高俅接着便低声说道:“官家及王相爷,若请涑水先生为副枢密,涑水先生不愿受,自请出外。嗯,至少,这件事坊间就是这么流传出来的。” 杨时听着,云里雾里的,要让他做学问,那杨时没问题,他和沈括一样,都是一等一的学霸、聪明人。 可这官场上的事,杨时真弄不懂了。 高俅苦笑道:“中立兄,你真要我小高,画虎画出骨头来么?好吧好吧,都是先生门下,那我就来献丑,只是中立兄却要记住,法不传六耳。” 他是两只耳朵,杨时是两只耳朵,如果六只耳朵,那就是有第三个人了,所以说法不传六耳,就是让杨时别把这事传出其他人知道。 杨时点头应了下来,却就听着高俅压倒了声音:“司马村夫妄有主张,前番先生西行巡边,就是来了个措手不及,等司马村夫回过神,事已成行。不过他在朝廷上,咆哮了好几次,说是先生当杀,起了边衅,劳民伤财。又指责官家和王相爷,说是先生西行,说是巡边,却是残民!” “这从何说起?先生没有起边衅啊!”杨时就不明白了。 高俅摇头道:“便是没有,司马村夫才恼羞成怒啊。他又咆哮说先生必定会起边衅,又危言耸听说先生会浪费国帑,但是先生巡边,并没有引起边关的什么事件,更没有浪费国家钱财,甚至还谋了近千良马,那可是良马啊,弄了这么多良马回宋。司马村夫的脸上就很有点不好看了。” 杨时点了点头,随口道:“所以涑水先生自省已过,在向官家和宰执们认错,方才教先生不要去枢密院,以免教涑水先生难堪?” 高俅盯着杨时半晌,良久才长叹一声,吐出一口气来。 “不是,司马村夫哪会认错?但宰执们让先生不要去枢密院,却就是为了防止司马村夫见着先生,发起狂啊。” “坊间传说,不论王相爷,还是曾相爷、富郑公,都同意这措施,尽量别让先生露面了,以免司马更加下不了台。所以把先生官职和差遣都削尽了,可中立兄你要见着,这直秘阁的馆职,却是始终没动的。” 说到这里,杨时就明白过来了:“只等涑水先生出了京,先生这边,自然就起复了?” “这是小高一点陋见,中立兄听过便作罢,不要认真。”高俅很谦虚地行了礼,退了下去。 论智商,论做学问,他不如杨时,更连沈括一条腿毛都比不上。 可论搞关系、做官,杨时和沈括拍马也赶不上他。 这当口被高俅点破了,杨时自然也就想通:“看来,章相公所说,有人以为,不能教先生辞了官回家守孝,说是已经夺情,哪能就这么准了请辞?就是涑水先生吧?这样就通了,涑水先生自然不会让先生好过,他要离京,便举荐先生去提举琼州,唉,当真如是么?涑水先生,难道便真容不下我们先生?” 其实杨时真的高估了司马光的心眼。 司马光心眼小到什么程度?小到他上位之后,王安石这些人都不在朝廷了,司马光还要扯出一单不足道的案子,硬要治那民女的罪。因为新党当权时,是判了那民女无罪的。他就心眼小到这程度,和王安石着实处不下去,要离京了,陷上刘瑜一把,是很自然的一个行为。 不过想通归想通,刘瑜为什么会这么高兴?杨时跟高俅一样,就是不得而知了。 刘瑜忙乎了大半天,写了得有十几页纸,叫了杨时过来,仔细给他讲了,又让他去跟李宏手下六七十个皇城司前亲事官宣讲,还有彭孙那十几人也不能落下。杨时领了命下去,高俅却就提着袍裾,跑了过来,对着刘瑜拱手一揖:“先生,探事司那边,发落了十几个兄弟回来。” “带他们上来。”刘瑜丝毫没有半点不快,这都是他计划内的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石得一不给他留脸面,也是他计划的范围内,一个起作用的力。 那十数人,在高俅带领之下,入了书房来,刘瑜一一与他们述礼,不过去到第七人,刘瑜就笑道: “鬼章青宜结,看着倒是比我西行之前,气色好了许多啊!此时若要扮作妇人,恐怕就不象了!” 穿着入内院子杂役衣物的鬼章青宜结,冷笑着道:“未必,刘直阁不妨把那两柄抵在我后腰的匕首移开了,再把绑在我关节处的牛筋解下来,给某一刻钟,不见得刘直阁便依旧能认得出某来。” 鬼章青宜结穿着入内院子的衣物,扮成牢狱,一同被石得一赶了出来。 不过其实另外十几人,就是为了看住他,才进牢狱里去当狱卒的。 此时要和他出来,当然是做足了功夫。 包括在他的关节处,用牛筋绑得紧紧,让他无从发力。 更有两把匕首,时刻抵在他腰眼处。 包括到了刘府之后,此时行到刘瑜面前,仍然是形同木偶。 “有个人,你可能想见一见的。只不过,如果解下你关节处的牛筋绳子,我却就不放心你跟她见面。” 刘瑜亲自沏了一壶茶,抬手对那些押着鬼章青宜结回来的狱卒说道:“请茶!” “小高,让苦娘和艾娘,把人给我带上来。”刘瑜又对高俅这么吩咐道。 苦娘和艾娘很快就把日麦青宜结带了上来,她一见着鬼章青宜结,便大叫道:“父亲!” 看着鬼章青宜结,形如木偶的移动,她的泪便滴了下来:“父亲,您怎么成了这样?” 一时之间,扑倒在鬼章青宜结的脚下,抱着她父亲的腿,泣不成声。 连那些押着鬼章青宜结回来的狱卒,看着都有些感动。 只不过刘瑜明显是个例外,他对苦娘和艾娘说道:“鬼章宜结若有异动,例如企图松开关节牛筋,你们全力出手,杀了日麦青宜结,不要理会我的安全,这不是你们操心的范围。” “是!”苦娘和艾娘马上就拔出了她们的刀,他们是真的如同机器一样,去执行刘瑜的命令的。 第392章 归去兮(上) 她们的刀是跟了刘瑜之后,刘瑜给她们的,或者说,刘瑜让仙儿给她们的。 当然比不上韩琦给仙儿的刀兵、皮甲那么高档,但也是仙儿以前用的兵刃。 钢质虽然限于这个时代的水平,倒也绝对不差,而且握把的设计,很有一番人体工程力学的考虑,她们一握在手里,刀尖很自然就对着目标,也就是日麦青宜结的后腰和后心处。 鬼章青宜结长叹了一声,拉起了女儿,僵硬地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他们果然都没来,就只有你来了。” 日麦青宜结抱着她的父亲,哭泣摸索着他的双手,她感觉不对,因为鬼章青宜结的举止,完全是受了重伤的僵硬啊,正常人走路也好,举手投足也好,哪里会是这样的? 但还没等她动作,鬼章青宜结就扯住了她的手:“你若不想父女都死在这里,就别动,听爹的话。” 两柄短刀,此时离着日麦青宜结的后腰和后心,不过两寸。 若是鬼章青宜结说慢一点,或是日麦青宜结撒一下娇什么的,那就捅进了去,不会有任何的犹豫。 好的猎狗,总是善于咬断猎物的咽喉,并把它们拖到主人面前邀功请赏,毫无疑问,以刘瑜爪牙自居的苦娘和艾娘,绝对不会错过这样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只可惜鬼章青宜结的关节被缚住,心智、头脑、眼光,却没有被缚住。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对姐妹的不对劲,所以在她们两人动手之前,就喝住了日麦青宜结,用极重的话也在所不惜。 "只有她来了,他们果断没有来!"鬼章青宜结对着刘瑜重复了这一句话。 不过与刚才和女儿对话那些略带伤感的口吻不同,当他面对刘瑜,说出这句话时,他充满了骄傲。 作为父亲,他当然是伤感的了,儿子也好,妻子也好,为了自己的生命或利益,并没有选择来跟他一起; 不过做为部落的首领,他必须是骄傲,因为他们没来,这才符合部落的利益。 刘瑜点了点头对他说道:“是啊,他们没来,阿里骨让他们不要来,为此付了八百良马。” “什么!”鬼章青宜结大怒,向自己的女儿求证这件事的真伪。 “七百匹良马,还有一百匹良马,是他把阿里骨诓了,阿里骨不得不自己出。”日麦青宜结倒是老老实实地向鬼章青宜结汇报了这件事。 不提起便罢,提起了这件事,提起了七百良马,鬼章青宜结的脸色就变得极难看了。 良马,可不是战马,或是马啊。 七百匹,那是他部落很大一块的精华了,这么说没就没,哪能有人不心痛的? “阿里骨说,令千金就不要回去了,就算你回青唐,让她也留下,留在我身边读书。你怎么看?”刘瑜很坦白地向鬼章青宜结说道。 “留下。”鬼章青宜结没有任何的犹豫。 刘瑜摊开手道:“可眼看我接了差遣,要去琼州提举公事,琼州你知道吗?我想你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很闭塞的,总之,比从京师去青唐更远就对了。” "我当然 知道琼州,天之涯,海之角!我虽没去过,但也曾踏足广南!"鬼章青宜结冷笑着反讽。 刘瑜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那你还让她跟着我?有你这样的父亲?” “某信刘直阁,会有扶摇直上九万里之时!” “若无呢?”刘瑜听着,不禁苦笑起来。 “那这宋,也就该亡了!” 刘瑜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别这样行不?把我捧得这么高,我担心摔死啊!” “这点眼光,我鬼章青宜结还是有的。” 刘瑜又沏了一壶茶,冲泡了几杯,取其中一杯移了过去:“请茶。” 然后他想了想,问了一句话,正在喝茶的鬼章青宜结,一口茶是当场喷出来。 “那你一个月给我多少钱啊?日麦青宜结在我这里,要吃要喝吧?她吃得也蛮不少的,你也知道吧?逢年过节要做新衣服吧?以后慢慢大了,要是我纳了她入房,还得给她安排丫头什么的;要她有看中的人家嫁出去,我少不得,还要给她备一份嫁妆;她要想回去青唐看你一趟,单这路费,我不可能不给她准备,让她赤着脚回青唐吧?你算算,多少钱?” 刘瑜一边扳着手指,一边喋喋不休地跟鬼章青宜结拆分着。 “特别她跟我去琼州,这一路上,不知道还得用去多少药,万一死在路,我还得给她找地风水宝地,弄一付棺木对吧?都是钱。咱们别学那些酸儒,说什么言利者卑,没有钱,什么也做不成,对吧?凭良心说,令爱虽然五官端庄,但也算不上绝色,坦白讲,还没您女装时俏丽呢,我凭啥为她出这么多钱?” 鬼章青宜结咬了咬牙,要不是关节被紧缚着,他真心想要把刘瑜一膝砸倒,再狠狠饱以老拳! 但看着周围环伺的人等,包括怀刀而立的白玉堂,鬼章青宜结还是硬生生把这口气咽了下去:“你想要多少钱?” “我看,一年你给弄一百良马过来,也差不多了。”刘瑜一副良马随手就能捡到的模样。 “你杀了我,你只管杀了我!”鬼章青宜结愤怒地对着刘瑜叫嚣着。 刘瑜连忙挥手道:“别这样,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不行咱俩可以商量啊,一百匹战马就成了,可以了吧?” 第393章 归去兮(下) 一百匹良马,换成战马,看着似乎好一些,但鬼章青宜结又不是傻瓜,为什么要送个女儿过来作为人质,还要自己每年出一百匹马来养着?这得病得多沉重啊! “不可能!” “九十匹!” 鬼章青宜结咬了咬牙:“十匹。想要就要,不想要拉倒!” “八十吧?八十好听?” “十匹。”鬼章青宜结异常的坚定。 最后以三十匹马,总算谈妥了这个事。 鬼章青宜结一脸的不忿,感觉憋屈得不行了,不是因为这三十匹马,而是这事,刘瑜摆明了坑他的。 “行了,你快滚吧,有什么话就跟日麦说的,就说,说完就滚,我会派人一路送你过潼关渡的。” 刘瑜着实是不想让鬼章青宜结这家伙,呆在京师,以防搞出更多的事情来。 不论日麦青宜结如何不舍,不论她仰望天空多少次。 这个春日,就是没有再下一片雪,一片也没有。 所以鬼章青宜结必须离开。 “如果你今天不走,也许将来就走不了了,那你到时不要怪我。”刘瑜说得很坦白。 走不了的原因,是如果司马光发现鬼章青宜结在京师,如果他和鬼章青宜结谈一些什么交易,无论司马光认为,这些交易如何是有益民生的,刘瑜都会尽他所能,把鬼章青宜结干掉,以免这些交易变成事实。因为刘瑜觉得,司马光想出来的东西,在军事和国防上,必定是荒谬无知的。 “跟在他身边,听着,日麦,听好父亲的话!”鬼章青宜结用力拍打着日麦青宜结的脸。 “给他生崽子,知道吗?一定要给他生了崽子,我们的部落,说不定,某一天,就靠你了。父亲以后,说不定,也会依靠你了。”鬼章青宜结说到后面,无奈地长叹了一声,有着说不出的酸楚。 日麦青宜结用力地点头着,可是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淌。 走出门口的鬼章青宜结,突然停下脚步,以至押送他出城的两个皇城司亲事官,差点撞到他身上去。 他回过身来,望着刘瑜:“你要对她不好,我就回来杀了你。” “你又不是没试过?”刘瑜嘻皮笑脸,毫不在意。 鬼章青宜结咬牙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你真打算,要跟我不死不休吗?” “带她走吧。我侍候不起这么一位爷,好吗?”刘瑜指着日麦青宜结,对她的父亲这么说道。 “我得告诉你,我有三个徒弟。”鬼章青宜结幽幽地说道。 他说得很慢:“最小那个,是本事最大的,除了弓马之外,只怕其他的功夫,已经比我更胜一筹了。”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易容变声等等的法门了。 刘瑜听着,肃然动容,这不由得他不动容啊。 一个易容变声技术,跟鬼章青宜结一样强大的刺客,甚至比他更强大,那是很可怕的啊。 更为重要的是,这刺客完全不在刘瑜的控制之下。 不是如同鬼章青宜结一样,刘瑜完全可以监控他的去向啊。 所以鬼章青宜结提了这么一句,倒似乎比前面千万句都有用:“放心,我会好好对她。” 而且刘瑜马上又补了一句:“但她自己不要作死,什么叫作死?比如和正妻唱对台戏,回乡去对我娘亲不尊重等等。” “若如此,生死不相怨。”鬼章也没有再纠缠下去,抱拳为礼,便圧步向外而去。 看着鬼章青宜结出门而去的身影,高俅低声说道:“先生?” 刘瑜摇了摇头,他明白高俅的意思,但他不打算这么干。 不是讲究什么道义或面子,对于刘瑜来说,这些压根就不重要,特别是牵扯到国家的层面上来的事情。 重要的是他现在可以从鬼章青宜结的手上,得到更多的利益。 而且刘瑜必须考虑,一旦现在搞死了鬼章,那么阿里骨手下,必定会有新的大将出现,来取替鬼章青宜结的位置。 而那将不是刘瑜所熟悉的人和事。 那还不如何留着鬼章青宜结好了 鬼章青宜结,刘瑜当然可以尝试把他留下,当然也有成功的可能。 只是如果青唐换了个人,坐在鬼章青宜结这个位置,那刘瑜又要再做一番情报搜集,再去熟悉新的对手,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好事。战争,政治,很多时候,并不是能以刺杀来解决问题的。青唐可能因为鬼章青宜结,因为阿里骨,因为瞎征,因为董戬之中,某一个人的努力或是倾向,而投向大宋;但绝对不可能,因为某一个人的死,而投宋。 再说,真的要留下鬼章青宜结的话,刘瑜恐怕要付出许大的代价。 阿里骨不是傻子,不可能支付了八百匹良马之后什么也不做,就等着刘瑜兑现诺言。 所以他肯定在刘瑜动身之前,就派了人手到京师来,无论是出入王公贵族府第里,疏通关系也好,打听行情也好,总之不可能毫无作为。一旦刘瑜把鬼章青宜结弄死,那他就要做好准备,不单单是边境的战火突生,而且对他个人的刺杀、朝堂上各方人马的攻击,必然都会出现。 阿里骨真的那么好摆弄,也轮不到他当青唐的少主了。 所以刘瑜放了鬼章青宜结,真的让他走。 “收拾东西,准备南下。”刘瑜淡然对杨时说道。 当其他人都退了下去,书房里只有苦娘在照看茶炉时,高俅拱手道:“先生。” “说吧。”刘瑜笑了起来,他早就看出高俅是有话要说,所以才会找了籍口留下来。 高俅犹豫了一下,讪然笑道:“小人以前听人讲‘三分’,说三国年代里,有个叫杨修的,太好卖弄小聪明,结果把自己害死了。小人想了想,还是闭嘴为好。” “我又不是曹操!” 第394章 行不得 刘瑜“扑哧”一声笑出了声音:“魏武帝雄才大略,是咱们能相提并论的吗?胡诌些什么?好好说话,再说,我又没吃鸡肋!” 鸡肋就是传说中,害死三国聪明人杨修的故事了。 当时杨修听着曹操说起鸡肋,马上就领悟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于是叫大家收拾行装,准备撤退。后来曹操很忌讳杨修,找了个由头把他杀了。 高俅听着刘瑜如此说,却就咬牙道:“小人以为,这南下,必定去不成的!” “去不成?”刘瑜就皱起了眉头来,伸手拍了拍苦娘的肩膀,示意她先出去门外看着。 高俅看着刘瑜的举止,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先生,司马村夫身边,还是有些能人的。” “特别是欧阳相公也要出京,只要司马村夫能得欧阳相公点拔,那他必定不会让先生去琼州。” “琼州虽是天涯海角,却有汉土之争,以先生气度,只怕一到琼州必定对土人大动兵戈,这却又是司马村夫的大忌。所以只要有人提起一句,必定就会让司马村夫又上折子,将先生荐去他处。” 刘瑜听着,缓缓点了点头,所谓关心则乱。 他原本就是希望能去琼州的,所以考虑的,都是如何去琼州。 但高俅所说,要比他自己所想的,更为客观许多。 “不过,要按小高你这么说,那涑水先生是自己找苦头吃了。”刘瑜想了想,却是自嘲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呢?因为要流放刘瑜,看似升官重用,实则流放,那么一定是边远之地。 可是边远之地,不是和敌国相隔,就是当地有土人,有少数民族。 刘瑜又没犯什么错,这也是为什么他被削职时,正经在官场混得开的人,都不在意。 要让刘瑜去海南当个团练副使,他除非造反,要不能搞什么事?屁也搞不了。 但不可能啊,别说王安石,范纯仁再不喜欢刘瑜这弟子,也得站出来跟司马光撕撸吧。 因为刘瑜没犯错啊,他也没站队啊,他还是范文正一脉的,韩琦明显对他不错,王安石也对他不错,曾公亮被他骂完也没找他麻烦,富郑公还专门见了他几回。刘瑜在这大宋官场,可不是浮萍,他是有根脚。 没犯错、有根脚、不站队,削职怕什么?总是得让他起复的啊。 一旦要按司马光的意思,把刘瑜扔去边境,那肯定得给人家一个说得过去的差遣。 要不凭啥啊?宰执和皇帝可以对司马光让步,但也不是所有事都是司马某人说了算。 所以,一旦扔去边地,必定得给刘瑜一个说得过去的差遣。 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刘瑜就有搞事的本钱啊! “小人也以为的确如是。”高俅忍住了笑了,恭敬地行礼答道。 不过他接着又说道:“只怕司马村夫,指派先生去任同知,或是副运转使之类,某地提刑,那恐怕就难受了。” 为什么?因为刘瑜的资历,如果在中原腹地,他要任一路的主要领导的角色,不行的,那么司马光要是举荐他到路一级的机关,他就得被人管了,当副职了。而司马光的门生、人脉那是遍布天下吧,让主官给刘某人下点眼药,弄个小鞋穿穿 ,还真不是什么难事吧。 “除非他司马先生,做到同中书门下平军国事吧。”刘瑜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 高俅说的可能有没有可能?有啊,但这种机率,可以不计的。 第一个不答应就是皇帝,刘瑜不站队啊,他是孤臣啊。 孤臣,司马光要真这么搞一个孤臣,那他就不是喷皇帝口水,而是把皇帝的脸面按在地上搓了。 所以单是皇帝这一关,就不会让司马光这么搞。 “依旧做好南下的准备,依旧让所有人,把我写好守则全都背熟了。”刘瑜想了一会,还是这么告诉高俅。 后者就有些不明白了。 刘瑜耐着心思对他说道:“有备无患。只要有一丝机会,我都想去琼州。也许,以后我们会去呢?谁知道,做好准备吧。” “诺,小人这便去办!”高俅抱拳应了,退下去帮杨时办事不提。 这边厢白玉堂就在门外,向着苦娘要求入来向刘瑜禀事。 “进来,苦娘,以后小白、小高、杨中立,他们几个不要拦,无论我在里面干什么事。” 苦娘叉手行了礼:“奴才知道了,主子放心!” 去到第二日,果然便有使者到来,又是那位枢密院的赵相公,见着刘瑜,就苦笑作揖:“赵某当真是不想走这一桩的。”因为他来,却是又带来了坏意思,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又把刘瑜的差遣,提举儋、崖、万安等州水陆转运事,给撸掉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刘瑜就成了大宋年间,众多无差遣的官员之中的一员。 太多这样的官员了,在这个年代。 就算是外剥马务也好,街道司也好,至少叫做有个衙门上班啊,有事可以管啊。 有手下,有地盘。 这没有差遣,那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意思呢?就是刘瑜没法跟别的衙门,在权力寻租上做交换了。 他如果要安置那些人,那些从皇城司报了殉国,准备跟着他的六七十个前亲事官,他得找到地方安置啊; 那些因为是他的人,被石得一从皇城司清除出来的入内院子,也有一二十人; 还有彭孙带来有十数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么百来号人,都是雄壮汉子,总不能一天半碗粥,让人在家里等死吧? 就算刘瑜管着外剥马务,都叫作有个盼头,这可好,直接没有差遣。 刘瑜冲了三杯茶,对那赵相公拱手道:“请茶!” “请。”赵相公苦笑着,用了一杯茶,看得出来,他是不喜欢这种茶叶的,只是出于客气。 “如今没有差遣,倒也有了闲,小弟以为,把这茶叶做精、做大,以赵兄看来,京师来说,可有销路?”刘瑜也不客套,直接就向这位赵相公请教。 但赵相公很机敏啊,他若是说好,刘瑜马上就会叫他参上一股,把他也拉到这生意里来。 他若说不好,那就是站到刘瑜对立面了,若说刘瑜现在连差遣也没有,可赵相公不愿得罪他啊。 “以前赵某倒是不曾品过这茶,子瑾若是方便,不若馈赠些许,一两半两就好,待赵某办挪了公事,归家之后,慢慢品尝,然后方知其中三昧,方能答得出,子瑾的问题啊!” 赵相公完全是滴水不漏的。 没喝过,所以不知道这茶好坏,让刘瑜给他一点,他拿回去喝了,再说好不好,再答在京师卖这茶,有没生意。 刘瑜听着点头道:“那就劳烦赵兄,品上一品之后,写一篇点评了。小弟在这里,恭候我兄的笔墨。” 任这赵相公机敏,最后还是被刘瑜沾上了身。 当然,如果人家硬要摆脱也是可以,但他不想得罪刘瑜的话,却就难以脱身了。 赵相公辞了出去以后,这回连沈括也出了厢房来。 “子瑾,你我相交一场,还请子瑾谅我,愚兄孝期未完,还须回钱塘守孝。” 沈括看着形势不对,他想跑了,不想跟刘瑜呆在一起了。 第395章 清算沈括(上) 倒是杨时,马上站了出来,振臂高呼:“先生何曾慢待谁人?如今先生稍有微锉,汝等便欲自去?不当如是!不当如是!” 不应该这样,他认为刘瑜没有什么对不起大家的,大家在刘瑜低潮时,就该团结起来,陪着刘瑜渡过。 岂不知,如梦在房间里听着,几乎把一口银牙咬碎了。 因为若是杨时确定,刘瑜真的不成了,那就得赶紧把人遣散才对啊。 象沈括这样的,赶紧让他回家去。 因为刘瑜没有差遣,这收入肯定就大不如钱啊,那留这百多号雄壮汉子在家里干什么? 这可不是当初高俅找来的球头啊! 全是之前有过官身的人物,都是想着往上爬,想着更好的前途,才会来投刘瑜。 刘瑜不行了,这些人的开支和花费,那就是一大笔数目,怎么还能把他们留下? “相公自无薄待某等,某等何忍相弃!” 那六七十个皇城司出来的亲事官,最是整齐表了态,他们是武人,真的没什么可以多想的,如果背弃了刘瑜,那么在这个文尊武卑的大宋,他们以后的日子就只会更加不好过了。 然后是彭孙领着跟他来的十数人:“便是相公落草去劫道,小人也鞍前马后跟着!” 白玉堂没有说话,只是他抱着长刀,始终站在刘瑜身后,就已是一种态度了。 “都起来吧,何至如此?”刘瑜看着便笑了起来,虚抬了一下手,示意大家起来。 只不过他另一只手,却是牢牢钳住了沈括的小臂。 “该操练的操练,该跑步的跑步。”刘瑜对着身边的杨时和李宏吩咐了一声。 两人抱拳答了,自把这近百号人分别带开。 刚才把这小院塞得满满的近百号人,这么一分散开了,倒就显得小院空旷起来了。 刘瑜虽然松开了握着沈括小臂的手,但苦娘和艾娘擎在手里的利刃,却让沈括打消了逃跑的主意,无奈地坐了下去,就听着刘瑜问道:“存中兄,可知道他们往何处去?” 沈括心里后悔得不行,觉得自己真的是腐迂了,悄悄溜走就好,为什么还要来跟刘瑜辞行?当然沈括下意识地忽略了,之前他想来跟刘瑜辞行,是希望临走之前,弄多一点物理和化学知识,以免日后刘瑜流放海南岛,那许多的疑问,都不知道找谁探讨。 可是现在他走不了,至少刘瑜是肯定不会让他离开的。 让沈括走? 他跟刘瑜交流了这么多的东西,刘瑜怎么可能让他走? 依着沈括看完诗集,能把苏轼卖掉的性子,刘瑜一点也不怀疑,这时让沈括走,出了门他就能去司马光那边,把自己这边抖个底朝天。虽说沈括来了这些日子,主要也是交流物理和化学范围内的东西,研究的也是小队战术的事宜,但刘瑜是不会放他走的。 “存中兄,那些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差使,不论是看家护院,还是去搜集情报都好,都各自有着自个的活计。存中兄的差使呢?先前我西行之际,存中兄许诺下来的几个项目,无论是兵阵也好,力学理论也好,火药提纯也好,都有什么进展了?” 刘瑜看着沈括,一点也不打算给他任何好脸色,沈括这种人,不是给个好脸色,说几句好话,就能回头的家伙。苦娘和艾娘手中的锋刃,已然贴在沈括的身后,只要刘瑜一个眼神,她们马上就会结果了沈括。 她们就是刘瑜的狗,刘瑜要她们咬谁,她们就咬谁。 “如果存中兄要走,可以,如今正是风雨飘摇,我也就不便多留存中兄了。”刘瑜挥了挥手让苦娘和艾娘退下去,和颜悦色地对沈括说道,“钱塘路远,我兄如要启程,这边我也略备些盘缠……” “不敢、不敢。”沈括连忙推辞着,他人品差,好做官,但还不至于贪财到这程度。 刘瑜对白玉堂使了个眼色:“让如梦过来。” 回头却对沈括说道:“要的,我兄不计小节,但小弟这边,如果就这样不管不顾,却就是我失了礼数。” 听着刘瑜口吻变得缓和,沈括也松了一口气,拿盘缠?拿,为什么不拿? 让沈括自己开口要钱,或是说他专门为了个盘缠来开口,那不至于。 但刘瑜硬要塞钱给他,沈括还没矫情到不拿的地步。 可是当如梦带几个丫环,扛了一箱子的帐本进来之后,沈括就再一次开始后悔了。因为,做项目是要钱的,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不论是现时的大宋,还是千年前的大汉,还是千年后的未来,都不例外。 所以处于时代尖端的科技,都需要钱。 毫无疑问,沈括手头这三个项目,无论是小队战术、力学原理、火药提纯,全都得砸钱啊。小队战术不是编出来就算完,得找人演练之后,进行实战啊,于是就出现了如梦所报出来的帐目:“十月二十一,兵阵校演,健骡折一蹄,与者伤三人。” 这小队战术就是要对付骑兵的啊,没有马,也得上骡子,步兵扛骑兵,受伤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如梦就接着报了出来:“赔偿健骡及医治伤者,共耗钱八贯。”这虽然不少,但对于刘瑜和沈括来讲,八贯钱也不算什么太大数目,问题是,如梦又接着说道,“十月二十二日,力距推演,耗白腊杆子两根,一人轻伤,共耗钱二百文。”、“十月二十四日,火药提纯……耗钱一贯。”、“十月二十八日,兵阵校演……耗钱二贯五百文。” 第396章 清算沈括(下) 她一路念下去,沈括的脸色就愈来愈难看,真到最后,不得不把脑袋都低到了胸口。 “好了。”刘瑜挥手让如梦停了下。 然后他对沈括说道:“我兄不必太在意,这里面有一些,是自家产业出来的东西,多少总有些折扣。所以,这么算起来,一个月,大约就是四到五十贯,这几个月下来,也有三百贯了。存中兄若是不想再折腾下去,咱们好合好散,取个整数,沈中兄出了两百贯,其他的我来就是。” 看着沈括要开口,刘瑜就伸手截住了他:“存中兄,若有可用之物,那咱们就不该谈钱。” 但没有,三个项目,都没有一个达成的。 现在沈括又说不干,刘瑜跟他提钱,没有什么不对,完全就是塞住了沈括的嘴。 两百贯,沈括一下子,去哪里找两百贯出来? 不过他真的不想留在这里了,所以扭捏了一阵,便起身对刘瑜说道:“这个,要愚兄出两百贯,也未尝不可。只是我也不可能把钱件带在身上,所以得容我回了钱塘,卖了产业,再来补上这个缺口。” 刘瑜微笑着点了点头,冲着如梦伸出手,接过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沈括:“好啊,烦请沈兄签了吧。” 这是一张借据,并且是三百贯,不是刚才说的两百贯。 刘瑜也有他的理由:“我便是因为信了沈兄,才会将钱拿来做这等事。不然这钱拿去开青楼也好,赌档也好,现时早就翻了几转,收点利钱,没什么不对吧?” 甚至刘瑜接下去的话,更为刻薄无情:“沈兄本应在家守孝的,专门跑来京师寻我,莫不成,专门是来消遣我的?” 这就是诛心之言了,说沈括为了谋他的钱,而不顾自己应该在家守孝,专门来京师行骗。 沈括气得胡子发颤,话都说不出来了。 “存中兄,汝视我若弃履,我安能视兄如知己?”刘瑜说着信手拈了一块糕点,扔进嘴里咀嚼起来,饶有兴致地望着沈括,全然不去理会,对方胀着快要滴出血来的脸孔。 这就是刘瑜的道理。 人对他如何,他便对人如何。 而沈括一时也无从驳起,正是所谓,以直报。 “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沈括终于缓缓地松开握紧的拳头,带着颓废的表情,坐回椅子上,垂头丧气地回答,又或者,耍无赖,“难道子瑾,因着两百贯,便要将我扣押于此么?若是如此,我愿派长随去同乡会馆求借就是。” 刘瑜摇了摇头,对白玉堂做了个手势。 后者点头就出去,然后很快便回转来,带来了一个人,正是沈括身边的长随,从钱塘带着他出来的心腹。沈括见着他,便挤眉弄眼的,想要暗示对方一些什么,可没等他开口,那长随就跪了下去,冲着刘瑜磕了头,又起身对沈括说道:“相公,这京师,小人如何出得去?您也别想得太多了!” 刘瑜挥了挥手,那长随慌乱又磕了头,倒退着出了去。 “存中兄,其实到了后面,你纵容下人,在帐里动手脚,我也是晓得的。”刘瑜一边洗着茶杯,一边对着沈括说道,“你大抵是不知道,那些供你使唤,做兵阵推演的人,其实都是皇城司衙门里,入内院子的杂役出身,他们比你知道轻重。” 应该说,他们比沈括更清楚刘瑜的手段,所以就算沈括串通他们,在一些费用上做了手脚,大家分了好处,他们还是在事后,老实跟着如梦这边报备了。 沈括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这些事,他原是不愿做的,只是方才那长随贪财。 所以刘瑜并没说他贪财,只是说他纵容下人。 其实沈括只是没有想到,在他看来,已是穷途末路的刘瑜,如何还有这么老神在在,从容地跟他清算?在他想来,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啊!连差遣都丢了的刘瑜啊!完蛋了啊,范文正公那一脉,也没站出来为他奔走啊!他不是应该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才对吗? 雪渐渐在化了,春天的脚步近来,却教人觉得,似乎比起严冬更为阴寒。 至少坐在刘瑜书房里的沈括,就是觉得心头发冷。 刘瑜看着他的眼神里,没有计算,没有仇恨,没有鄙视,只有一种让沈括感觉到恐怖的穿透感,仿佛自己的所有一切,都被刘瑜看透识穿一般。 其实他不知道,在此之前,程颢和梁焘都有过类似的感觉,所以这两位,下意识地避开了和刘瑜的共事,回避了更多的私底下的接触。其实还有一位,就是蔡京,蔡京明显对一点很忌讳,他很难接受自己在刘瑜面前,如同赤裸的感觉,所以一从陈留到京师,马上就尽可能和刘瑜划清界线了。 “存中兄,我不怕实话给你说,你算是跟我刘某人绑在一起了。” 刘瑜把一杯茶放到了沈括的面前,微笑着对他说道:“你最好得相信,就算刘某人再怎么落泊,再如何不堪,再穷途末路,至少我有随时可以解决存中兄的实力。因为我太了解存中兄了,如果我风光,便是拿鞭子抽,我兄也不会出卖我;若是我落泊,存中兄绝对不介意,第一时间把我卖个好价钱。没错吧?所以,不要逼我,存中兄,你是人才,我向来爱惜人才。” 这话说得,完全不象一个读书人,倒象是地痞流氓。 赤果果的威胁,毫不掩饰的企图。 只因为刘瑜清楚,沈括这等人,就不能以常理来收拢的。 所以干脆就这么撕开脸面了。 反正刘瑜是知道,至少沈括面对他后来的妻子时,是很吃这一套的。 沈括抬起头来,双眼之中都是通红的血丝:“刘子瑾,刘子瑾,你要怎么样,才肯放了我?” “公子何曾没有放过你?就算沈先生不签这份借据,你也可以走的,二十贯盘缠,已送在你房间里了。骡车也已给您套好,只是一出这院子的门,沈先生可要知道,福祸灾难,就两不相干了。”如梦在边上,淡然地开口,敲起了边鼓。 刘瑜伸手,捏住了如梦的手,两人的眼神交汇,自有一股韵味,在彼此心中流传。 沈括失魂落魄地出了刘瑜的书房。 他当然没有去签那份借据。 回到房间里,见着那长随,他冷冷地问道:“刘子瑾给了你什么好处?” 方才沈括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长随身上,期望他能出了刘府,去找人来营救自己的,谁知道这家伙,在刘瑜面前,直接就怂了。 听着沈括的训斥,那长随“扑通”跪倒在地:“相公,小人哪里有收什么好处?再说我不过是狗一样的人,若不是相公的带携,连刘相公的面都见不着,哪又配得上被收买?只是这东京,当真于刘相公来说,就是掌上观纹,我等是逃不出去的啊!” 沈括听着掌上观纹四个字,一下子醒了过来,回过头,房里的案几上,正放着一个盘子,揭开上面蒙着的红绸,却是几锭小银锭,大约就是二十两左右,只是如梦在书房说的,二十贯的盘缠已给他准备好了,还有一封没有封口的书信。 第397章 引为臂助 他拿过来看了,却是刘瑜的口吻,杨时的笔迹,主要就是祝沈括一路平安等等,又叮嘱他不可再在守孝期间外出,不要在守孝期间去寻花问柳,给他送的盘缠,是希望他回钱塘好好读书,不是让他流连青楼销金窟的。 “掌上观纹,掌上观纹啊!”沈括是极聪明的人,他不擅长做官,但他智商是极高的,看完这一封信,他倒是真正死了心。 “我刚才想把这信撕了,但想来就算我撕了信,若我出了这刘府,横死在街头,我的身上,必定能找到这封信吧?”沈括苦笑起来。 那个长随,跪在边上低着头不敢出声。 沈括踹了他一脚:“说说你怎么想的,没事,都到这地步,你直说就是。” “相公,不是小人不争气,这东京城里,您不知道,各处的泼皮、大侠、球头人物,只提一句,城南左军厢刘直阁,无不口称直阁相公,翻身就拜的。小人平日出去,与人有什么争执,只一句,爷爷是刘直阁府里侍候的,便是天大的事,那些大侠也能赔着笑脸揭过去。相公,您说,咱们出了这刘府,哪里能有活路?便是那救得了我等的人物,就在巷口,小人只怕,你我主仆是永远没法活着去到巷口的!” 说到这里,那长随却就哭了起来,看起来刘瑜在京师黑道里的威名,也让他的心理压力很大。沈括长叹了一声,踢了踢那长随,抬手拭着眼角,苦笑道:“起来吧。” 而在书房里,刘瑜却对如梦说道:“不要担心,接着再给他压力,沈存中这人,如果我没有料错,他有被虐侍的倾向,当然,得从精神上,先把他镇服了。试试看吧,这是个极为了不得的人物,如能真正为我所用,当真如虎添翼。” 如梦的嘴角牵了牵,却始终笑不起来,只是幽幽道:“公子这心思,却比起当年,要狠辣许多。” 她是想起,那年,刚刚被苏轼送给刘瑜的时节,那时的刘瑜,似乎远远没有现在这样的计算和手段。 “那时苏子瞻正是意气风发,那时欧阳相公犹能为我遮风挡雨,那时魏岳魏公公还是勾当皇城司公事,说杀人,魏公公便杀人,我手上,一滴血也不是沾。” 说到此处,刘瑜仰头把茶喝尽了,摇头道:“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为你负重而行。而今苏子瞻自请外出,欧阳相公也要离开中枢,魏岳魏公公早已阴阳隔世。于是我只好站出来,自己去经受,必须经受的一切。” 如梦看着他的侧脸,那忧郁的眼神,如针似刺,一下刺痛了她的心房,她紧紧握住了刘瑜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开,正如他当年,紧拥着她一般。 只是这时却就有人煞风景:“主子,奴才能给主子杀人。” “主子,奴才的姐姐能给主子杀人,奴才也能杀人。” 跪在刘瑜面前,却是苦娘和艾娘这两位。 尽管东来一路上,这两人的气色要比在青唐时好很多,不再形如后世索马里难民的形象。 但她们眼神里,那种戾气,却是仍旧。 她们便如被刘瑜扯着绳索的斗犬,时刻希望着,主人能够松开绳子,让她们扑出去,撕碎某个目标,以证明自己的有用。 “起来,当我需要你们去杀人,我自然会吩咐你们去做。”刘瑜虚抬了一下手,他并没有劝阻什么,也没有跟她们提什么人生而平等。 “小白,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刘瑜对抱着长刀,侍立在身后的白玉堂说道。 他似乎隐约听着外面,有争吵的声响。 白玉堂看了苦娘和艾娘一眼,她们马上就点了点头,尽管时间不长,但彼此已有默契,武人之间的默契,白玉堂在要求她们,在自己离开的时候,护卫刘瑜的安全。于是她们象两只猫,窜到了阴影里,如果有什么人想冲进来对刘瑜不利,那么她们手里的利刃,会在来者接近刘瑜五步之前,先把对方干掉。 “不用这么紧张,放松些。”刘瑜有些哭笑不得。 还好白玉堂出去之后,很快就回来。 他低声地对刘瑜说道:“司马相公那边遣使来,章相公和苏相公来访,在门外遇着,章相公和司马相公派来的人,吵了起来。苏相公在劝说着双方,杨中立也在帮忙劝说着。” 章惇,这时候的章惇,一旦疯起来,连中进士的公文,都可以扔地上了,他怕跟人吵架? 可刘瑜真心不想闹腾了,因为司马光不是也要出京了吗?不论如何,等这位出了京,然后再做计较吧。何必在这当口上,去折腾?所以不论是提举琼管四州转运也好,被削了差遣也好,刘瑜的应对的,就是不动,不折腾,不闹。 让司马光去发泄吧,人家的人脉,士林里的声望在那里摆着的。 等他出了京,刘瑜很清楚,不论是皇帝还是现时新党的王安石、曾公亮,旧党的韩琦、富弼,都会给他一个补偿,或者说一个交代的。因为再怎么新旧党之争都好,这些人物,真不是司马光可以相比的,这些相爷知道刘瑜办的事情,对大宋的意义。 何况他不站队。 便是旧党的枢密使,文执政文彦博,只要司马光离京了,大抵也不会放下身段去怼刘瑜。 再怎么党争,这个时候,大家都还是有底线。 当然,很快的,随着新旧党争加剧,马上就会开始没底线了,但至少不是现在。 “出去看看吧、”刘瑜再不想折腾,也不可能坐在家里,任由章惇在外面替自己出头。 与章惇争吵的,却是梁焘。 刘瑜刚出书房,就听着院子里章惇冷笑道:“先生自请外出,又不是刘子瑾自请外出!” “先生重子瑾之材,诸相爷也无异议,章子厚你何以激愤如此?”梁焘也不甘示弱的反驳着。 刘瑜出得了院子,刚抬起手来,还没开口,就听着章惇大声道:“子瑾,不要理会!你不是要回家省亲吗?正好卸了差事,回家一趟总是应该的!” 边上的苏东坡就劝章惇不要激动,又拉着梁焘,低声劝说着些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若进屋再说?这外间化雪,我着实有些耐不住。”刘瑜笑着延请他们入内去。 去到厅堂里坐定,梁焘大概是怕章惇再开口与他吵闹,还没上好茶,就突兀地对刘瑜说道:“涑水先生,以为子瑾是有大才的,所以先生出知永兴军,欲请子瑾助一臂之力!” 第398章 这算是招揽吗?(上) 刘瑜对着章惇略一示意,暗示自己心里有数,让这梁焘说完就是。 一个眼神,对于刘瑜和章惇,却就足够传递很多信息了。 这么一眼过去,章惇便不作声,稳稳地坐着品茶。 “先生大约会以端明殿学士,出任永兴军路马步军都总管、安抚使、兼知永兴军府事。” 梁焘大约是跟章惇吵怕了,很直接就切入了主题,“先生的意思,是想教子瑾同赴永兴军,以为臂助。” 接着他还再抛出一个条件:“先生言道,若得子瑾臂助,或于修史,也有益哉。” 这话一出,章惇和苏轼都愣住了。 司马光要修通鉴,这个大家都知道,但听这意思,司马光是打算以此为条件,来让刘瑜就范。可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啊,对于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来讲。 所谓人生三不朽,立言立功立德。 修通鉴,不就是立言么? 当然了,按正规释义来说,“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也就是真知灼见,才能流传百世云云。 得了吧,就别扯了,司马光修这通鉴,只要成了,必定就是流传千年不朽,谁都知道。 如果司马光愿意捎带上刘瑜,那这压根就不是一个能拒绝的诱饵,哪怕明知是诱饵。 而对于这个时代的所有人来讲,没有人能比刘瑜更清楚,通鉴给司马光带来的历史地位和成就。 千年以后,有不知道章惇的,有不知道文彦博的,有不知道曾公亮,甚至不知道韩琦、富弼等等这些英才的。真的很少有不知道司马光,一个是他砸缸,一个就是资治通鉴。 “先生要派什么差遣给在下?若是太过重要,只恐在下才疏学浅,不能胜任。”刘瑜微笑着拱手问道。 “大抵就是让子瑾到永兴军安抚司勾当公事兼勾管机宜文字。主要是先生还没到任,一旦到任之后,只怕先生的精力,还是放在修通鉴上面,到时下面的公事,还是要凭仗子瑾去打理。”梁焘张口就来,其实在座几人都知道,除了第一句,其他都不见得靠谱。 说白了,就是让刘瑜去永兴军给司马光打个下手,唯一能肯定的,就是情报这一块,给刘瑜管。其他的说了也是白说,刘瑜要真相信了,以为一去永兴军,司马光真的就一心修史,把公事都让他去操持,那就是想得太多了。 刘瑜摸了摸鼻子,却是笑了起来:“名不正,言不顺,不若这经略安抚使,就由在下为先生分忧?” 此言一出,梁焘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 章惇暗暗冲着刘瑜挑起大拇指,苏轼却就摇头苦笑起来。 无他,因为刘瑜这事,正好切中一个点。 经略安抚司,设经略安抚使一人,担任这差遣,有一个条件:“以直秘阁以上充,掌一路兵民事。” 当然,安抚一路兵政,通常以知州兼充,品级也要太中大夫以上才行。 但不好意思,刘瑜就是直秘阁。 也就是说,原则上,他有资格去当这经略安抚使的。 当然他只能称主管某路安抚司公事。 反正司马光很忙,到任了也要忙修史,那不如这经略安抚使就由刘瑜来当好了? 梁焘就呛住了,这哪里是他敢点头的事? 所以他便笑着岔开了话题,只是在言语里,不断提起司马光对刘瑜如何推崇和信重等等。 不知道的,听着这话,还以为刘瑜是司马光的私生子呢。 刘瑜陪着他坐了一刻钟,却就端起茶杯在手里:“还请梁兄代传,我是极仰慕先生的,能到先生麾下学习,固所愿,不敢请耳!若是先生有命,我虽才学不足,也愿上折子,自请出任永兴军路帅司!” 帅司,就是经略安抚使司。 这大宋年间,当上经略安抚使,也就可以称大帅了。 手下官吏、官场来往,便能称帅使、帅座、帅台了。 刘瑜这话放出来,就很明确了。 机宜文字,他是看不上了的。司马光要把他拘在身边,以防他出中枢之后,刘瑜又搞出什么事,使得友邦惊诧。刘瑜可以答应,去司马光手下办差,没问题。但司马光得把经略安抚使这个差遣拿出来给他。 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吧。 那司马光去干知道?司马光以什么身份去知永兴军府事? 到时一旦刘瑜不听司马光招呼,到底是听经略安抚使的,还是听知军的? 所以,这就是一种婉转的拒绝了。 梁焘也只有苦笑着起身,与刘瑜和章惇、苏轼见了礼之后,无奈辞去。 “子瑾,你这么对涑水先生,不太礼貌,我以为是不太好的。”苏轼沉默了一阵,开口对刘瑜说道。 章惇不以为着冷哼了一声,刘瑜连忙按住他,对苏轼拱手道:“子瞻,我若真去涑水先生麾下办差,还有活路么?” 望着窗外正在清扫院子的奴仆,苏东坡不禁长叹了一口气,的确,司马光是摆明了针对刘瑜的,若是刘瑜去了永兴军路,那日子绝对是不好过的。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起身拍了拍刘瑜的肩膀,抬手对着刘瑜和章惇作了一揖,便转身匆匆辞去了。 “痛快!今日来,本来就是听着这消息,想教子瑾小心的,谁知入门就遇着这厮。”章惇倒是开怀,不过他还是为苏轼做了辩解,“子瑾,子瞻也有他为难之处,他向来的性子,跟你我不同。” “我怎么可以去怪他?我是担心他的大嘴巴,胡乱说话给自己招祸才是真的。”刘瑜摇了摇头,又起身邀章惇到书房去长谈,他和章惇还是向来聊得比较投机的。 但章惇却摇头道:“今天怕是不行,家里还有些琐事。” 第399章 这算是招揽吗?(下) 这却就更让刘瑜感激了,很明显章惇就是跟苏轼一起,来给他报信的。 可惜世间事,所谓不合意者,十有八九也。 这一日下午,便是公文下来,着刘瑜出任永兴军安抚司勾当公事兼勾管机宜文字。 刘瑜开始不以为意,不接受这差遣,上了奏折辞了。 但当天下午,旨意下来,仍旧着刘瑜出任永兴军安抚司勾当公事兼勾管机宜文字。 刘瑜就觉得不对了,怎么会这样?而且宫里面应该送出来情报,皇城司那边的情报,完全没有送过来,整个情报系统,在这一块出现了空白? “去太白楼。”刘瑜叫了李铁牛过来,对他吩咐道。 又吩咐高俅:“去张副都知张公公的外宅,问候一番,代我致意。” “诺!”高俅是响鼓不用重擂,行了礼就匆匆而去。 “中立,你去富郑公那边,看看富郑公有无什么教诲。”刘瑜又把杨时也派了出去。 杨时还没出门,刘瑜又叫来王四:“四哥去一趟王相爷府上,把这信递过去就好。” 他本不愿去接触王苘,因为他实在无法在她与苏九娘之前做一个取舍。 但这关节,刘瑜觉得,就算作为朋友,他也不应该这样完全跟她断了音信。 “也许,这就是我的选择。”他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尽管有许多的籍口,但他还是做了选择。 没有去联系苏九娘,却教王四去送了这封信。 也许这个时候,王苘比起苏九娘更能帮助刘瑜? 不,这只是一个籍口,直面自己心灵的刘瑜,很清楚这个真相。 因为这是大宋,这是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就算王苘再怎么被父兄所宠爱,她也只是一个还没出阁的女孩,又能真的帮上多少忙?这封信送过去,不外就是变相提醒王雱,这桩事到底是怎么个来去罢了。因为刘瑜送信给王苘,下人不可能不报告王雱,就直接递进绣楼的。 刘瑜分派完众人,如梦却就入内来,沉默地煎水,沉默的冲茶。 然后把一杯茶放在刘瑜桌上,依旧一言不发。 刘瑜没有开口,她便没有说话。 仙儿有些扭捏进来,行动之间,颇有点生硬,见着刘瑜,低声叫了“少爷”,却就害羞地垂下脑袋。如梦轻拉着她的手,教她坐下,低声把刘瑜现时的状况与她简略说了:“勿教公子分心才是。” 这让刘瑜抬起头,感激地冲如梦点了点头致意,端起那杯茶喝了,却是道:“谢谢。” 如梦回了他一个恬静的笑容,不是一见钟情,不是魂牵梦系,只是彼此已习惯了,对方的自己身边的存在,也许没有所谓的爱情,但有亲情,可以生死相依的亲情。 仙儿难得的没有闹腾,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只是这对她来说,的确是个很难受的事,不到一刻钟,便扭来扭去不得安生。刘瑜接过如梦再次端来的茶,抬头对仙儿道:“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给我张罗点,成不?” “得令!少爷放心,奴奴这便去。”她欣喜地蹦跳得出去了。 刘瑜按着如梦的手,轻声对她道:“不要怕。” 她点了点头。 很快,李铁牛的脚步声就在门外响起来,苦娘和艾娘倒是没有挡他,他飞奔进来,这化雪的春天里,一额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汗水:“先生,去了太白楼,那边说是,全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马上派出人手去搜集,小人现在就回太白楼,若是什么风吹草动,再回来报与先生知晓!” “擦一擦汗,牵匹骡子,不要这么毛躁,受了凉可就麻烦了。”刘瑜点了点头,对李铁牛如此吩咐了一句。 这话有点假,但真的没关系,它有效果,不是说李铁牛因此就对刘瑜死心塌地之类的。 李铁牛跟了刘瑜这么久,要是刘瑜出事,他必落不了好,刘瑜不用在这关头,去收卖人心。只是听着刘瑜还有闲心,关照李铁牛不要着凉之类的,这就让李铁牛心里大定,觉得整个局面,还在自家先生控制之中。 他奔出去时,那脸上的神色,从容了许多,而当他去到太白楼,会因此而感染更多的人。 很快的杨时也回来了,大抵是坐轿,他倒没有李铁牛那狼狈模样:“先生,学生去到了富郑公府里,见了富二公子。二公子对先生颇有善意,教学生带一句话回来。” 刘瑜指了指茶盘,示意杨时喝口茶再讲。 “二公子言道,先生能成不能成之事,故能者多劳,不外乎为国珍重。”杨时喝了茶,却就把富绍京所说的话,传了回来。 刘瑜听着,沉默了半晌,突然笑道:“你是跟我去永兴军,还是留在京师?没事,按你的意愿直说便是。” “学生愿随侍先生左右。”杨时没有犹豫。 刘瑜点了点头道:“那下去准备吧。” 看着杨时出门去的身影,如梦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不争上一争?欧阳相公那边,对公子还是颇为关照的,王相爷那边……” “不争,就是争。”刘瑜笑着这么说道。 然后他招了招手,示意如梦附耳过来:“其实,我想说一句真话,你要不要听?” “公子请讲。” “去他娘的。”刘瑜带着笑,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么一句粗口。 这时门外传来杨时接待来访宾客的声音,然后便听着王雱的声音:“子瑾!子瑾!行了,中立别在这里立规矩了,子瑾在书房吧?” 却是王雱跟着王四回来了。 一入得书房,王雱就指着刘瑜戟指骂道:“你看你,不站队,现在好了?富郑是什么好人?你逢年过节,还给人送礼,有什么用!” 第400章 不争就是争 刘瑜起身迎了,请王雱坐下来:“这倒也不关富郑公的事,只是涑水先生那头,硬要训斥我吧。” “什么不关他的事?我告诉你,都是这老贼在背后搞的鬼,枭富弼之首于市,则法行矣!”王雱杀气腾腾地叫骂起来。 不论刘瑜愿意或者是不愿意,反正王雱就在刘瑜家里开始对富弼的咒骂。 事实上,砍了富弼的首级就能顺利推行新法的话,王雱也不是今天才说起的。他向来对富弼是有着极为恶劣的感观。所有推行新法的不顺利,在于王雱看起来,都是富弼在背后操纵的。事实上公平的讲,富弼也许不认同新法,但他还是很有节操的,皇帝问他这位大臣如何、那位大臣如何,到了王安石时,富弼就选择了不说话。 至少,他并没有因为政见的不同,去说王安石的坏话。 刘瑜耐着性子,听了一刻钟左右,便伸出手去,敲了敲案几:“我兄难道修成了某种法术,能生生把人咒死?” “若是有效,不如把这法术传给大宋百姓,咱们一起来咒,看看能不能把西夏、辽国的权贵和军将,全都咒死?” 看着王雱不太好看的脸色,刘瑜站了起来,很认真地对他说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我原来以为,涑水先生好这一套,想不到元泽兄也好这一套。可惜我对这玩意,没有什么兴趣。我兄请回吧,我实在心中烦忧,着实招待不了元泽兄。” 刘瑜是真心烦了,明明这边司马光步步进逼,自己辞了一次,还辞不掉,旨意都下来了。 完了找人来想办法,王雱来这里咒富弼,这有意义吗? 被刘瑜这么一呛,王雱一时也感觉难以下台,只好讪然说道:“不是,都是富老贼搞的鬼啊!” “他怎么搞鬼都好,这官我不当还不成么?辞了回乡就是了。”刘瑜笑着说道。 甚至他还把如梦也叫了过来:“你给元泽兄说说,咱们家现时有多少产业。” 如梦把帐本一摊开,张口就来,这一连串报出来,单是京师,除了这三间小院,还有两间行铺,一个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京郊还有一处庄子;陈留那头,还有良田数百亩,庄园一座;至于去到徐州,那行铺就更多了,有十数间,田地也更多;秦凤路、永兴军这等陕西地区的城市,也有不少的产业。 “少爷,有两笼灌汤包,还有一笼米糕!”仙儿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手里举着她从厨房弄过来的食物。 刘瑜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谢谢仙儿。你自己吃吧。” “奴奴自己吃的留好了,这是给少爷的。”仙儿大大咧咧地说道。 倒是在把在座的王雱和如梦,听在耳中都笑得乐不可交。 “别管他们,你只管去吃。”刘瑜却不以为,这样有什么不妥当。 教得仙儿下去了,他把一笼灌汤包放在王雱面前:“别说有这么多产业,就是有这一笼包子在手,元泽兄,我以为,也是饿不死我的,元泽兄信不信?不信就尝一个看看,小心烫。” 看着王雱吃了一个灌汤包,刘瑜笑道:“如何?我没有说大话吧?所以元泽兄不要替我担心,这官,今儿我就辞定了,爱谁就谁,我就不受这个气!” "等等!那舍妹如何是好?"王雱一下子,如同一拳打空,只好拿起这个话头。 谁知刘瑜这回也光棍:“辞了官,等守孝期满了,我便三媒六聘,按着规矩来做就是。” “王家想来,也不会因为我辞了官,就不肯将女儿嫁给我,怎么说,也不至于要用女儿来联姻,以保住家业的地步。” 这回如此干脆,却就连王雱反应不过来了。 “可是苏家怎么办?”王雱颇为无奈地开口问道。 “总有轻重急缓,我终于是要做取舍。” 王雱一时词穷,别说刘瑜真有这么多的产业,就算刘瑜一文不名又如何?刘瑜为大宋出过力的啊,卖过命的啊! 所以,情急之下,他也不得不说了实话:“不是,子瑾,愚兄以为,你不如还是,委屈一下吧?” “委屈一下?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去受这个气!”这回轮到刘瑜咆哮起来了。 他挥舞着双手:“我不做这官还不成么?司马光他有多霸道?” “不,不是司马光的问题。”王雱发现,不讲实话,反而会让自己更加被动,所以,他马上就对刘瑜讲了实话。 “富老贼要移居去西京,我以为,这老杀胚,必定是不安好心的。” “其他人只怕看不住这老杀才。只有子瑾与这老杀胚,还有些来往。” 刘瑜听着冷笑道:“所以司马光弄鬼,你们就将计就计,对吧?” 司马光再利害,总不可能扛得住皇帝和王安石吧? 所以刘瑜一开始就怀疑,这后面,很可能有亲旧两党的推手。 现时看起来,果不其然,就是这样。 怪不得富弼的儿子,托着杨时带回来的话,就是那意思。 王雱一下子就语塞了,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在刘瑜面前,如此的窘迫。 “我不喜欢这样。”刘瑜看着王雱,深吸了一口气,对他这么说道。 “到边关去,甚至到敌人的都城去,研究大宋的敌人,收集他们的情报,以让我们的军队能够击倒他们,不再发生好水川之战那样的事,这才是我想干的事。而不是回京之后,一直呆在家里,不是在书房,就是在厅里,琢磨着朝廷里的人和事,琢磨怎么当官。我讨厌这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刘瑜这回说得很直白,也很直接的表露了自己的不满。 因为他看出来了,不是司马光的权势,让自己无力招架,而是新旧两党,各取所需,而造成了目前这种状况。 “我无力为这国家做点什么,那我还可以为自己做点什么,我不会把自己的生命,浪费在这样无谓的事情上。”刘瑜说得很坚决,没有一点退让的余地,他真的不想再玩这样的游戏了。 而这就是让王雱着急起来,他过来,可不是期待着这样的结局。 “不,你不能辞官。”他情急之下,很直接地对刘瑜说出了心中所想的话来。 眼看遮掩不住,王雱干脆就也直接了:“富弼老贼要去西京,到时跟着司马村夫 ,不知道会在西京谋划什么。” “你得去永兴军,你得去那里,才能知道,他们想搞什么鬼,正如我之前所说的,其他人不成,只有你可以,富弼老杀才,对你颇为看重。” 他说到此处,激动起来,握住了刘瑜的手:“子瑾啊,所谓的疾风知劲草啊!” 刘瑜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王雱又坐了半晌,看着刘瑜终于没有再提要辞官,方才辞了出去。 “去富府。”刘瑜对着杨时下了命令。 策马行在长街上,天色已然昏黄,又是一天的金乌西落。 大宋的都城里,很多做夜间生意的小贩,已经担着家什,在热闹的干道上,占据位置了。 刘瑜骑着马一路经过,那些社鼠城狐,大侠泼皮见着,远远就纳头拜下,口中称道:“小的给直阁相公磕头了!” 得了刘瑜在马上,不知是对着谁的遥遥一拱手,那些汉子便在刘瑜过去之后,向着身边的同伴夸口起来:“刘相公当真是客气,还给我回了礼,这气量,当真不愧是直阁相公啊!” 这和之前,那些在方家女郎的雇佣下,去找刘瑜挑衅的大侠,完全是两回事了。 现时的刘瑜,跟那时的刘瑜,也已是截然不同。 他在这东京城里,已经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格。 第401章 机会(上) 一路去到富府,刘瑜翻身下了马,教着杨时把帖子递上去。 很快便开了侧门,却是富弼的二公子,富绍京出来相迎。 富家的儿子,都极为谦细,和他们父亲的性格很相像。 “子瑾,家严方才在说,大抵你是会过府来的,我等兄弟还颇为不解,想不到说话之间,便听说你到门外。哈哈,快,快些请进。”富绍京亲自引着刘瑜入内去,一边行,还一边说着,“大人说是你怕会过来,教着厨房做了鱼羹还有斩脍,子瑾却是一定要留下来尝尝。” 刘瑜微笑地点头应了,这回富弼没有在厅里会客,而是让富绍京把刘瑜引到了书房。 富弼的腿脚不好,见皇帝都是抬着去的,但见了刘瑜入内来,他却勉力要站起来相迎。 “相爷,何至如此?您坐,您要这么执着,小子不得行大礼?一会世兄又得替您还礼,这也太麻烦了。”刘瑜抢上前一步,把富弼搀住,冲着在富弼身边侍候的三公子富绍隆点了点头。 “哈哈,子瑾啊,不瞒你说,那句话,其实就是老夫教犬子说与你听的!”富弼笑着抚须说道。 他指的是,杨时来访,富绍京所说的那一句话。 “相爷怎么知道,小子一定会过府来叨扰?”刘瑜没有接那话茬,却是微笑着在富弼身旁落座。 富弼等着侍妾上了茶和糕点,挥手教她们下去,又示意他的两个儿子:“杨中立跟着子瑾去了边关,必有所得,你们向杨中立请教请教。” 杨时连忙长揖还礼道:“不敢当、不敢当。” 但富弼的儿子,却是知道富弼的意思,就是让他们和杨时都下去。 当书房里只有富弼和刘瑜两人时,富弼方才开口道:“我为什么不知道?” “你是肯定会过府来,以你的性子,王家的小圣人,去找你时,必定会把老夫骂上一顿。他不骂倒也罢了,只要他一骂老夫,以你的心思,没理由看不出其中的来龙去脉。而王家的小圣人,总觉得天下人都敢对他们父子膜拜,他必定会教你,好生为彼等效力。那这个时间,你就自然会过来了。” 刘瑜听着,不禁微微地笑了起来,富弼的水平,或者说政治天赋,看透这样的事,也真的如是儿戏一般。 或者说,王雱对于富弼,完全就不是一个等量级的。 没错,就是很简单,就是如富弼所说的一样,王雱只要一骂富弼,难免就会提起,富弼欣赏刘瑜。 派其他人去西京,那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新党的人,富弼他们自然是会防着的,但刘瑜去,却不一样,除了司马光之外,富弼和韩琦,对他都蛮欣赏。 于是问题就来了 ,并不打算站队到新党这边的刘瑜,为什么不干脆站到对他欣赏的韩琦、富弼这边呢? 凭什么刘瑜要替着新党去火中取炭呢? 所以只要王雱一骂富弼,后者就知道,刘瑜十有八九会过来。 “相爷,我这人粗陋,在京师也有个浑号,唤作刘白狗。”刘瑜并没有如上两次来访,那样刻意控制着自己,他今天显得很放松,坐在富弼下首,自顾喝茶吃糕点,几乎就如是仙儿上了身一般的,“新党也好,旧党也好,跟我的关系不大,或者说,完全是不相干的。上回去大名府,韩相爷那边,大抵是很清楚我的性子。” 听着刘瑜的话,富弼并没有训斥他的无礼,反而很开怀抚须大笑:“没错,大名府那边也有书信给老夫,专门提到这一点。这个你可以放心,就算是旧党里,附和司马的人,也不会太多。老夫也好,韩相也好,你知道,绝对是不可能支持类如罢刺陕勇之类的主张。” 富弼算是直接安了刘瑜的心,而且他接下去又说道:“司马君实其实对你也很欣赏,就算政见不同,但至少你是为大宋奔走,你是有能力的,他还是绝对认可的。所以他这一次,也不是说要拘禁你,而是希望可以和你多一些沟通的机会,也许能让你,认同他的政见和观点。” 不得不说,富弼的口才极好,他说话的语速不快,但一开口,似乎就能把话说到人心里去一般。 聊了有两刻钟,刘瑜放下茶杯,拱手道:“多谢相爷款待。” 这就是要辞行的意思了,富弼一把按在软榻的扶手上,望着刘瑜问道:“不够?” “不够。”刘瑜很坦然的回答。 “相爷,我是个俗人,俗不可耐的俗。” 刘瑜说的当然不是自己的俗,而是富弼许给他的好处。 他需要清楚可见的利益。 “不然的话,我还可以再辞,就算接下差事,我也可以病致仕。” 刘瑜是直接把话说透了,如果没有好处,他无论如何也不打算干这差遣。 他不怕,也许一时半刻,他会成了大宋许多无实缺的官员一般。 但他不是浮萍,他也不犯错,他有功绩,他终将会复起,更重要的是,他年轻,他远比韩琦、富弼或是司马光年轻太多了,他有的是时间。 “去永兴军,老夫作保,一年之内,若你有能力经掌一路兵马,老夫保荐你接任帅司,到时请韩相爷也一并附署。”富弼沉吟了一阵,给出了这个实在的条件。这样的条件,也只有他才有资格开口了。他的推荐,去到皇帝那里,大致也会照准的,而且韩琦也肯定愿意在这事上附署。 他见刘瑜没有开口,便用力一拍扶手:“文执政以及司马君实也将附署,老夫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一年,如果刘瑜能证明,自己有能力掌一路的兵马。 第402章 机会(下) 富弼有资格来做这个评审,也就是说,如果去了永兴军,很可能,真的会让刘瑜放开手脚去施政? “君何求?”刘瑜沉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他不知道,富弼为什么要这么做。 甚至是司马光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你不是新党。”富弼的回答很简洁。 不是新党,又有能力,连和刘瑜不对付的司马光,都能认同的能力。 那么富弼就要给刘瑜打上旧党的烙印。 到时只要韩、富、文三位一起附署推荐刘瑜,接任永兴路帅司。不论刘瑜怎么说,那他就是旧党的人。 “老夫并没有逼你,一定要站到旧党这边。只不过本着野无遗贤之心,若是子瑾真有掌一路的能力,老夫便为国家推荐英才,如此而已。” 刘瑜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这一晚,刘瑜就留在富府用餐,一直去到深夜,才由富家的三公子,送出了门口。 门外倒是李宏带了二十许人,牵马候在那里,一见得刘瑜和杨时出来,马上就列了队形,把他们护在中间。 一路疾驰回去,却是听着高俅回报道:“张若水张公公那边,小人等到华灯初上,才得了回话,只有这么半句。” “还是去吧。” 所谓半句,就是无头无尾四个字。 大抵是张若水在宫里,托人带出来的话,也不敢说完整,以防留下什么把柄。 刘瑜在马上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但看起来很清楚,永兴军,他只怕是不得不去了,因为按这情况来看,连皇帝也希望,刘瑜能去永兴军。 果然回家里时,就发现童贯已经在家里等着他了。 “哥哥,有口喻。”童贯没等刘瑜去换了衣裳,急急把他拉到了边上。 刘瑜点了点头道:“官家教我不可再辞?” “官家说是:涑水先生以不通财务,不习军旅之辞,推托不就枢密副使之位。然而为一路安抚,不能理财又不知军事,何以掌一路兵马?为国家故,为百姓故,刘子瑾不可再辞!” "臣刘瑜,领旨。"刘瑜无奈接了这旨意。 童贯冲着刘瑜行了礼,便急急出门去了,想来是去向皇帝复命。 不得不说,皇帝这话,才教得刘瑜无可推辞。 司马光辞枢密副使,以自己不会理财,又没学习军事,来作为籍口,那么他要去当一路安抚使,步马军都总管,怎么弄?得有会理财,能通军事的人,去了防止司马光搞出乱子才行啊。 所以皇帝就说,为了国家和百姓,刘瑜不能再辞了。 不得不说,这才是真正让刘瑜无法拒绝的。 “为着家国百姓,个人的一些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刘瑜在这夜,明月当空的夜幕下,持杯向苏轼邀饮时,是这么说的。苏轼很激动,认为刘瑜真的是为了百姓和国家,所以才会接受这个差遣。 章惇在边上,嘴角却就有着笑意。 他才不信,刘瑜真的是什么为了家国百姓呢。 尽管他不清楚刘瑜真正接受的原因,但他知道,刘瑜绝对是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才会做这样的决定。 事实上,的确如此。 皇帝的口喻,验证了富弼所提出来条件,也就是给刘瑜一年时间,看看他能否拥有,掌一路兵马的能力。如果有的话,那么正常来讲,富弼所代表的旧党,就得兑现诺言。正常来说,没有从四品的太中大夫,或是差不多的品级,是不可能安抚一路的。 刘瑜现在才七品。 就算让他主管一路安抚司,没有从四品,至少也得五品吧? 那就得连升四级了。 一年之内,连升四级,这简直就是一个绝对不可能的事。 这么大的甜头,皇帝和旧党的大人物们都默认了,刘瑜为什么不试试,自己有没有掌一路兵马的能力呢? 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有一点,有或没有,很少有人,有资格来试试。 刘瑜得了这个机会,他当然不会放弃。 相比之于司马光在士林里的地位,绝对应该说,显得寒酸的院子里,这时坐着的几位,却都是大宋朝,颇为引人注目的年青才俊,其中不但有刘安世、梁焘,还有中过状元的王岩叟。这些都是司马光门下,最为忠实的小伙伴了。而这个时候,梁焘看起来就很有些忧心重重了。 “先生,刘子瑾是狮子大开口啊,而且他去了富相爷的府第,只怕富相爷那边,也有给了他许诺。”这就是梁焘的顾虑。 因为很多事情,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至少,司马光并不真的认为他自己,不理财务,不习军旅,所以才辞的枢密副使。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司马光上什么罢刺练勇的折子?都知道自己不习军旅了,还妄议什么军事? 压根就是一个以退为进的托词罢了。 而刘瑜去了富弼那里之后,就接下了这个任命,那么对于聪明人来说,比如中过状元的王岩叟,事情就变得十分透明:“不是许诺,富相爷肯定给了刘白狗,他无法抵御的诱惑,让他明知道永兴军之行,先生必定会给他教训,但他还是愿意冒险接下这任命。” 刘安世听着就笑了起来:“如此说来,不外乎,就是答允把帅司实际的职权,交给刘白狗吧。否则的话,应该也没有什么可以打动他的了。” 司马光拈着胡子,听着这些年青翘楚的话,直到此时方才插了一句:“恐怕不止如是。若单是这样,那么梁况之先前去寻刘子瑾,也曾提出过这么一个说法。刘子瑾毫不犹豫就拒绝了。你们要注意,他并不是关心,如何保证到时,可以按着现时的承诺去执行,他不关心这个,让他行帅司之事,对他来说,不足份量,他拒绝了。” 梁焘在边上点头道:“是,他拒绝了,他说要当安抚使,否则不愿成行。” 第403章 谋划与计算 “看来富相给了他额外的许诺?想来无非就是,让他在永兴军路做上些日子,然后先生高升,便真的把帅司交到他手里去吧?”王岩叟想了想,就这么说了出来。排除所有不可能的选项,留下来,很大的机率,就是唯一的、正确的选择。 司马光颇以为是的点了点头:“此子有虎狼之心!” 刘安世也摇头道:“若去西京,当为天地保一分元气,安能将帅司真的交到刘白狗手里,任得他去胡闹?” 这就是司马光,自请出知永兴军的目的了。 他们就是为了要占地盘,占着地盘别让王安石推行新法。 若是说这样干不是正经人办的事,新法不好,应该提出诘问,改好了再推行吧? 可司马光是一位多正经的人呢?他攻击王安石的理由,都可以用“闽人狡险,楚人轻易,今二相皆闽人,二参政皆楚人……”这是什么?这不就是地图炮吗?这是讲道理的正经人,所干的事? 所以司马光要去占一地地盘,以让王安石的新法,不能全面推行,就是这样的目的,而跑去占地盘的。 而且,富弼也要去,因为单他司马光一个人的份量,恐怕还不能跟王安石对抗。 “等他去到永兴军,到时就由不得他了。”王岩叟冷笑着说道。 王岩叟当然不可能也离开中枢,他状元出身,底子过硬,那升官的节奏,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哲宗朝都就推他做监察御史了,到了如今,他在言官这一块,权力也是极大的,当然不可能扔下不管去陪司马光。 不过刘安世可以啊。 刘安世现在还没去科举,就算他科举了,只要司马光开口,叫他先不要去当官都是可以,他是真正的司马光门下走卒。而刘安世这样出色的门下人物,司马光手头或者就这么一个。可是没有刘安世这么出色,但对他司马光忠心的,崇拜的,那还有很多啊! 刘瑜这三两年里,都有了那么多手下,别说司马光养望这么多年,在士林里,这么高的声望。 更不要提,刘瑜还好美食,好广厦,好佳人,好华服,好良马等等。 虽说刘瑜比起司马光能赚钱,但按着华夏的传统,司马光这种清贫无欲的,才是符合读书人崇拜的形象啊。 所以司马光门下可用的人手,真的很多。 王岩叟所说的话,刘瑜去到永兴军,就知道了,不是开玩笑的。 “机宜文字这一块,要小心,刘子瑾是颇有几分本领的。”司马光沉吟了一阵,对着这几位说道。 紧接着他又向王岩叟安派:“你看看拟个章程,怎么在机宜文字这一块,把刘子瑾绕过去。要不然,到时他拿着这一点发作,只怕也免不了无事生非的。” “谨尊先生所言。”王岩叟很有底气地应了下来,他是状元的出身啊。 状元,绝对当得起天之骄子这四个字了。 不单是司马光对他有信心,他对自己,也同样是很有信心的。 官场上的事,并不见得样样都要亲目所见,亲耳所闻,如同司马光这些人,往这里一聚,基本上一些来龙去脉,一推敲,就能出来个八九不离十了。 “刘白狗于细作事,确有所长,只不过,论治学,论做人,论为官,他什么也不是!”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极为不屑地在边上这么说道。虽然司马光马上训斥了他,但很明显,在位的所有人,只是觉得司马康年纪还小,不能这么狂妄,倒没有人觉得,他所说的,有什么不对。 就连奉茶的仆人,虽然低着头,也不禁往康少爷那边望去,大约觉得,听着康少爷的话,心有戚戚的缘故。 司马光的住所很寒酸,也就几个老仆,奉茶的仆人退了下去,便撞见花匠,黑夜里月光终归不如白日里的明朗,一下子便撞了个满怀:“老哥哥,你这是要了我的命啊!” “啊哟,这没事吧?”那撞着人的花匠,连忙蹲了下去看,谁知伸手一摸,地上那人倒就惨叫起来,看来是撞断了骨头之类。 司马康听着动静,奔了出来看,不禁皱眉道:“好了,莫折腾,快些去寻医馆,看看跌打吧!” 于是套了驾驴车,教另外一个仆人驾着车,把这伤员送了出去。 那花匠一脸的愧疚,主动说自己替那仆人把端茶送水的活计干了。 司马康对家里的仆人,倒还是不错了,安慰了他几句,也就由得这花匠去了。 这花匠倒也就没再出什么妖蛾子,去到刘安世这一批人都散了,花匠清洗好了茶具,在灶台旁边,一边烧火,一边抽了条木棍出来,吹熄了,拔出小刀修细,然后在衣襟上割了一块布下来,仔细写了几行字——不是他不爱惜衣服,他一个花匠,纵是在涑水先生这等大文豪家里做工,识得几个字,又哪来的纸? 写罢之后,走到围墙边,等着那更夫经过时,学了一声猫叫,那更夫停了下来,花匠便从墙角的狗洞,把这卷布递了出去。 其实他撞伤那仆人,为了就是探听消息。 因为送出一卷消息,每次只是核实了,都能得到至少五百文。 只是花匠却不知道,刚刚在医馆回来,一条腿打了夹板的那仁兄,若是搜他身的话,便能发现他身上,有着一两半的碎银子。 没错,这位被撞伤的仁兄,就算花匠不撞他,他也会找个柱子什么的去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撞伤了,又如何去医馆?不去医馆,又如何把情报递出去? 就算是司马光家里,也不是任何一个仆人都识字。 他可不比花匠识字,只能口述的,不去医馆,那情报就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刘瑜的确如没有司马光的本事,特别是对于官场的把握上。 但刘瑜却也同样有着司马光所没有的本事。 例如在这个夜里,在更夫还没有敲到二更的时节。 高俅就呈到刘瑜书桌前的四份情报:“先生,司马村夫,当真不怀好心。” 刘瑜并没有去接这话茬,只是仔细把四份情报一一从头看了。 他不单是看,而且是拿起细炭笔,重新做标记和总结,把这四份情报,做一个横向的分析的对比。 若要说金手指,这就是刘瑜的金手指,远比这个时代,高效得多的材料归纳总结、提炼的方法方式。 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基本上,刘瑜就对于司马光他们今天晚上,谈话大致的主题和内容,把握了个八八九九。 凭借经验去推断,官不是当到一定程度,情商不是去到一定水平,那是弄不来的。 司马光是什么人物?那是韩琦对他看不顺眼,但都没把他掐死的角色;王安石极为讨厌他,也仍然不得不以退为进,希望他能来当枢密副使,然后少发些谬论。这本身就是一个很牛逼的人物了,不是人人都是司马光,都能这么推敲出来。至于王岩叟,两个字就够了,状元。 历史上,几乎每一个状元,千百年后只要随便搜索一下,不论是哪个朝代的,基本就都能搜出来。 要妥妥地凭着经验和官场的天赋,来推断出这些事,那得这样的水平,这样的人物。 可刘瑜的办法呢? 那就简单了。 第404章 交付重任(上) “仙儿,你来得正好,你别天天吃,你把这几份情报归纳一下。”刘瑜把啃着烤鸡翅的仙儿叫过来,将这四份情份扔过去给她。仙儿当然不能如刘瑜那么快,她又没当过官,自然也不是状元,好多字都不太认得;她甚至也没有高俅那么快,毕竟高俅是有天赋的,又是做熟了。 但至少大半个时辰后,她也能整理出来一份东西,八九不离十。 这就不是一个时代的东西,这是科学的学习整理、归纳方式,对应传统精英式的天赋。 大宋能有几个司马光?能有几个状元郎? 但大宋有无数个仙儿! 这也是刘瑜为什么会心动,不论是让他去提举琼管四州也好,还是让他去永兴军也好,只要真的能让他能在一个地方说了算,那么他就有信心,批量地培养出可以用的人材来。 但他基本是没有机会,在哪一个地方呆长一点的时间,例如之前在陈留一样,不但离京师近,而且任职的时间也太短,也就是走一个过场。刘瑜还是相信自己有这能力的,看看他在青唐呆那时间,看看他在京师任职的期间,完全不是他能说了算的地盘,仍然多少情报人员被拉扯起来。 “你先去永兴军。”刘瑜对高俅使唤起来,要比杨时不客气得多。 甚至他都没有给高俅一个选择,没有问他,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去永兴军。 但对于高俅来讲,心里却是没有什么不快的。 因为他是高俅,他也许智商没有杨时高,但他情商却足够让他在官场混下去。 包括李铁牛在门口问他:“你怎么不跟先生说,留在京师呢?这边这么一大摊事,总得有人主持,俺是无那本事,要是你留在京师,咱俩熟络,好说话些。” “我又不是先生的学生,先生怎么会问我去永兴军或是留在京师?咱们做人要本分。”高俅微笑着答了李铁牛的话,便匆匆而去,准备去永兴军的物件、人手等等。 他不是刘瑜学生,他当然不是,他是刘瑜鹰犬。 刘瑜未行,鹰犬先行。 “公子,这一回,无论如何,妾身也不要在京师等你了。”如梦过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因为她知道,如果开口第一句不说出来,后面大约也就没机会说了。 刘瑜是个很会岔开话题的人,而他总能说出让人很感兴趣的话,让人不知不觉跟着他的思路走。 而跟在她身后而来的袭人,巴掌宽的腰带,杀得紧紧的,那细腰真教人看着,一手就能握住,愈是显得,那曲线玲珑:“公子,妾身也是能提得刀,上得了马的!” 说着她似乎还怕刘瑜不信,提脚便来了个朝天蹬,又翻了两个空心筋斗,手一抹,却是回眸一笑,这一笑皱了秀气的鼻子,却教刘瑜看醉了,半晌才醒觉过来,拍手道:“袭人想不到,还有这般本事。” 她这本事,比仙儿好看得多。 但刘瑜虽没什么搏击天赋,却是多次经历生死边缘,他很清楚,十个袭人也不一个仙儿杀。 袭人这一套,就是梨园唱戏,武生的功底,对上普通人,当然是有用的。 可要临阵,要对杀人不眨眼的山贼,要对付野兽,那完全是不济事的把戏。 不过他自然不会煞风景,去提起这一节。 “如梦,你知道,京师不可能不留人的。你也知道,我不可能把存中兄留下来。” 沈括这人,怎么可能让他负责京师的情报网?除非刘瑜自己真能爬到安抚使一级,那倒是可行。 不是能力够不够,而是沈括这人是没什么义气可讲,他能力当然够。 论任事,整个大宋朝他能力不够,还有谁够? 刘瑜上一次都差点玩崩了,本来想仗着时代差距,想着此时的大宋,没有分解因子嘛。 所以就准备弄个天文数字来调教一下沈括,谁知道调教没成,差点被反打脸。 沈括很快就解了出来,他的说法是虽没有素数与分解因子的概念,但有最大公因子的概念及其求法:“以少减多,更相减损,求其等也” 他就是通过《九章算术》里,这种求等的方法,在解决同余式问题时,对于有着天文数字般大数的问题,能轻易地获得答案。他后面在反推,说什么大衍求一术,刘瑜这文科生到后面是完全听不懂沈括在讲什么。只能一路纯装腔做势,最后把话题扯到化学公式上去。 所以说谁能力不行都可以,说沈括能力不行?那刘瑜第一个不认同。 可问题是,沈括他卖朋友的能力,也很够行啊! 刘瑜可不打算成为沈括出卖的对象,他肯定要把这个人形计算机,带在身边。 所以沈括就完全不用想了。 那京师这边,一大摊不可能说不要就不要啊。 刘瑜把入内院子的杂役进行培训,把街道司的士兵进行挑选、训练,在硕大的东京城里,埋下无数暗桩伏线,几乎就是每个巷子,每个交叉的街口,都有这个情报网的点,每一处暗桩都精心选择。 在这上面花了多少钱就不提了,用了多少关系才把这些合适的店铺拿下来,光这个就是很大的功夫了。所以说不要,那败家不是这么败的。送给石得一?别说刘瑜舍不舍得,也不要管这样做,对不对得起这张情报网下面的间谍。 石得一敢要吗? 他不连皇城司牢狱里,刘瑜安排的一二十人都清了出来吗? 就算刘瑜把这张网络给他,他也绝对不敢用啊。 所以,找人接手这个事,成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叫中立过来。”刘瑜回头对白玉堂吩咐了一声。 第405章 交付重任(下) 杨时过来,不论多熟也不管多亲近,依旧一丝不苟行了礼,方才立到下首,等刘瑜吩咐。 “你恐怕得留在京师。”刘瑜想了想,觉得还是直说为好。 “这边咱们花费了许多心思,总不能这么就扔下不管。” 杨时脸上明显有不快,他也是人,为了跟刘瑜去永兴军,他也做了许多准备。 因为跟在刘瑜身边,习惯了行动之前,做好当地人文、地理等等的资料搜集。 这么一下就说让他留在京师了,他能没反应? 刘瑜长叹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袭人、如梦包括白玉堂都下去。 “京师是根本,懂吗?永兴军那边,如果办砸了,只要秦凤、京师的情报网络,正常运作,我们还是能为大宋,能为百姓做许多事的。” 杨时眼中有些东西,被点燃了。 “办砸了永兴军的差事,也许会被削职,但不论如何都好,只要京师的情报网在,辽国和西夏、青唐,就别想渗透进来,为所欲为,更不要想跟以前一样,派铁鹞子渗入等等。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没有惊心动魄互相斗法的京师,就证明我们这张网,足够牢固。” 刘瑜握住了杨时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京师必须稳,才能对秦凤那边过来的信息,做一个鉴定和汇总,并马上反应过来。才能去判断,情报真实性,还有我们在秦凤布置的网络,是否受毁,是否有特别的情况或计谋在酝酿着,如果可能存在,我们要上报给枢密院,要通知道西军那边,以避免好水川那样的惨案发生。这是为什么,我决定让你留在京师,你懂了吗?” “弟子懂了!先生放心,弟子必定不教先生失望!”他激动地握紧着拳头。 留下在东京,也不仅仅是这么一句话就得的事情。 刘瑜也不是一句话,就能让杨时接手东京的所有细作事务。 不单如梦那边,要交接相交的切口、字验,李宏要把那二十来个作为行动组的皇城司亲事官给杨时引见。尽管这二十多人他们被石得一踢出来,但编制还是在探事司,石得一倒也不会把事完全做绝。甚至刘瑜之前的公事房,石得一也采取了封存的方法,毕竟不是正堂,就一个小院,几间房子,皇城司不差这点东西。 说到底,就是张若水给石得一说的话:“刘直阁也当真是能者多劳啊,不再勾当皇城司公事了,却还要兼着专一报发御前逻卒文字的差遣。石公公有刘直阁帮持,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啊。” 这话打消了石得一想向刘瑜动手的心思。 当然如果刘瑜知道,大抵会怪张若水多事。他向来就不是个宽容的人,这边厢等着石得一动手作怪呢。 但不论如何,石得一听了张若水的劝,连同之前,向刘瑜索要如梦不成的郁结,也一并强按了下去。 这些刘瑜的心腹,二十多个亲事官,平时也就守着那院子。 李宏便带了杨时过去,在以前刘瑜的公事房坐定,自己去引了那二十来人,跟杨时见了面,打了招呼。 然后出了皇城司,杨时又再去了一趟太白楼那边,尽管都是熟人,依旧对了字验和切口无误,方才取出刘瑜书信看了,以后太白楼这边的情报,就送到杨时那边汇总。 一桩桩事,不可能全无巨细的点到,总之一翻折腾下来,回到刘府,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用罢了饭,刘瑜却对杨时说道:“跟我去程府一趟。” 去程府,当然是去找程颢程伯淳了。 自从程颢的弟弟来对刘瑜发作之后,两家就走得少了。 杨时知道,刘瑜为了他的缘故,才会去这趟程府,跟着刘瑜身后,他忍不住,偷偷伸手拭了眼角,他知道刘瑜不喜欢嘴皮子上的功夫,要让刘瑜看见他眼角红了,甚至还会训斥他。所以,他只能记在脑海,这师恩如海,不是说出来的,是这么一点一滴,渗入心田。 不过刘瑜带着杨时过去,递了名刺,程颢倒是很热情地出门来迎。 “我要去永兴军。”刘瑜落座之后,并没有跟程颢客套。 程颢点了点头,示意刘瑜说下去就是。 “中立留于京师,诸事还请伯淳兄看顾。”刘瑜说罢,起身一揖到地。 这于平辈来说,是极重的礼了。 程颢不敢受,连忙起了身,也还了一礼。 “子瑾所托,颢尽力而为就是。”程颢最后,还是应下了刘瑜的托付。 说起来,程颢的品阶那是很不怎么样,但人家在士林的影响力,不是一般的大啊。 不要小看这种影响力,这世上的事,不是一切问题,都能用官阶来解决。 否则的话,英宗朝的宰相就是韩琦和曾公亮,面对曾公亮,韩琦那是绝对的强势吧,韩琦怎么没一下把司马光捏爆了 ?要知道司马光同一个事上五六个折子 ,韩琦这领过兵的,见他说的什么罢刺练勇,当然知道一极愚蠢的论腔,一直按着当没看见,为啥韩琦不把司马光干掉? 韩琦也不是什么好性子,杀狄军神的大将,说杀就杀了的。 因为士林声望和人脉,决定了不能这么做。 所以司马光一直能蹦跶,王安石更看他不爽,可司马光一样到处恶心人,提一些很愚还自以为是的见解。 例如什么宰执是闽人还是楚人的地图炮,这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稍有点判断力的人,都知道这么地图炮是纯扯蛋吧?可司马光活得好好的,虽然他不停地作,不停地作。 程颢也一样,品级不高,但他在士林的影响力,也不是开玩笑的。 只要他愿保杨时,他必定就能保得住杨时! 因为杨时年少,又没功名,能得罪的人,通常都不会太麻烦。 程府辞了出来之后,刘瑜却又对杨时说道:“去阿贯的外宅。” 童贯今夜并没有出宫来,但刘瑜带着杨时去到,却就有许多人出来磕头。 包括童贯的侍妾和养子。 一个太监还有侍妾?当然有,看起来还比刘瑜府里的规模大得多。 不过见得了刘瑜都纷纷拜倒行了大礼:“给大伯请安了!” 看起来童贯平日里,对于刘瑜的尊重,很好的感染了他的这些侍妾。 第406章 托付 “杨时杨中立,他是我的学生。我若不在京师,他来求助,还望诸位弟妹,以子侄视之。” 结果这些侍妾便把杨时围住了,对于刘瑜,她们倒是守礼,但对于杨时这晚辈,她们却就大胆得多,有人捏脸,有人捏手的,杨时受不了要炸毛,却便有一封红包被塞到手里,耳边就听着那些女人笑道:“小娃娃倒是懂规矩,好了,不用你来磕头,婶婶们领了你这份心。” 杨时哪里会准备给她们磕头?就是刘瑜,也决不会让杨时这么干的。 如果她们是童贯正经纳的妾,娶的妻,倒也罢了。很明显并不是这样,都是小轿悄悄抬进门的。杨时犯不着行这么大的礼。 只不过出门的时候,杨时在怀里掏了至少二十多封红包出来。 把红包拆了,里面倒出来碎银,凑在一起,怕得十两上下! “好了,别一脸的不快,该来还是得来,你不要看不起这些女人,她们的能量很大。有时候,阿贯不好去办的事,也许她们几句话就能给你解决了。这些女人,都不简单,她们也是看你顺眼,你别真以为,她们就是以色事人的角色。”刘瑜低声提点了杨时几句。 后者听着,心中一凛,这才算完全清醒过来。 能混到童贯或是张若水的外宅,当然不是以色事人那么简单。她们也许为了自保,也许因为都没有子嗣,所以有一种如夫人文化联系着,有不少事,在她们手中会变得很容易。 “接下去的安排,你好自为之,不过我去了永兴军的话,只怕今年的科举,你就很难全力去拼了。”说到这里,刘瑜也是有点不好意思。但着实是手里没牌,他不是养望几十年的司马光啊。 老实讲,京师这块,也只有杨时能让他放心了,就算高俅,也不见得能让刘瑜放心。 当然,还有一个人,如果肯真心办事,那刘瑜肯定放心。 那就是蔡京,可惜,他跟刘瑜是努力划清界线的,有多远,避多远。 把这些该走的关节,都带着杨时一一去拜会了,刘瑜才觉得心头稍安些。 策马去到西角楼大街,来往人潮颇多,刘瑜这时也没有什么急事,便招呼着杨时放缓了座骑,随着人流向前而去。原本这倒也无事,但跟随在刘瑜身边的白玉堂,却是觉得这样太不安全,按着刘瑜教的手势,伸手冲着其他四人一比划,便兜着刘瑜和杨时,一条往南边的小巷子转了过去。 刘瑜看着好笑,入了那巷子还打趣白玉堂:“何至如此?这这东京城里,还能有什么事?” 不过杨时对此倒是很赞同白玉堂的举措:“白大哥做得妥当,这人潮这中,先生万万不能有失!” 巷窄马大,一行六人过这巷子,不得不排成前后一排,鱼贯而出。 白玉堂先了出窄巷,然后是刘瑜,这时候杨时还在巷子里,刘瑜看着巷口有间卖肉饼的铺子,便对白玉堂招呼了一声,下马往那铺子行去。 六人六马,都是好马,铺子的老板再没眼色,也是京师里做生意的人物,当然知道,这是贵客,所以也是使出混身本事招数,六份肉饼,又配了羊杂汤,葱花细碎撒在上面,煞是好看。 “中立,你要记得,最好的保全自己的办法,就是别把自己当回事。你得融入环境里,才是对你最好的保护”喝了一口羊杂汤,刘瑜却是对杨时这么说道。 还没等杨时反应过来,刘瑜又对着白玉堂说道:“小白,如果你想让某人招人妒忌,引人注目,被刺杀,被骚扰,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万众丛中,做出一副保护此人的模样。教人一眼看着,就觉得目标便是此人。” 他两句话说得杨时和白玉堂都有些羞愧的低下头。 “当然,我们骑着好马出来,若说要多低调,明显也不可能的。但至少表面看上去,不要感觉你们随时要拔刀一样,刚才在西角楼大街,那队巡逻的军兵看着你们,都吓得握紧了枪杆,若不是带队的都头认得杨时,只怕就得挤过来盘问了。” 白玉堂在这化雪的日子里,生生被刘瑜训斥得满头大汗,起身抱拳道:“相公,某错了!” “我只是一个七品官,一个在京师里,一个花盆掉下来,能砸死三个的七品官。”刘瑜缓缓对着杨时说道。他是看出杨时对自己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所以他才会开口去提这一茬。 杨时闻言一愣,慢慢咀嚼着刘瑜的话,过了半晌才起身道:“学生多谢先生点拔之恩。” 他是真的听懂了,刘瑜跟他所说,汇入环境的问题。 只要他收敛起对刘瑜那种敬重,刘瑜只是一个七品官,就算是骑着好马的七品官,也只是七品官,本身在京师,这就是一种很好的掩护色。反而他太过于保持那种敬意,倒是让刘瑜在人群里,变得显眼起来。 说到此处,刘瑜向那肉饼店的老板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却是对他说道:“但象我这样的人,无论我如何低调,怎么随和,却总是走到那里都如此显眼,不可遮掩的光芒,让人不得不注意。对吧?叫她来见我。” “官人,您这是?”老板一脸的愕然,显然不知所谓。 刘瑜笑着高声道:“你当真不见我,那我便走了。” 这时肉饼铺子的对门,二楼上便有一扇窗挑开,有人悠悠地唉息:“见了又如何?” 大有一番,萧索气味。 刘瑜笑着拿起汤勺,喝了一口羊杂汤:“你应该说,不如莫相见,不见便不恋;不如莫相知,不知复不思。” 便听着脚步声从二楼传来,一袭长裙如是水洗天青,行落楼来,望着刘瑜,却抿嘴笑道:“你还是那般的讨厌他?宁可生凑两句出来,也不愿用他那一厥西江月么?” 刘瑜咬了一口肉饼,对白玉堂做了手势,然后才转身望向她:“你是说‘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不不,我只是觉得不应景,总归这里没笙歌,只是一个卖肉饼的铺子,月也还没上。” “你总是有许多的歪理。”她提着裙裾过来,坐在刘瑜身侧,冷着脸打量着他。 只是眼里,却有久别之后重逢的相思情意。 “你现在这边,活计很糙啊。连我要出京,你也没有收到线报?”刘瑜咽下那块肉饼,放下筷子,取出汗巾拭了,却是对着她这么说道,“若是你连这也不知道,也许今天我就不该来看你,不该来打扰你的平静生活。” 话听上去,似乎是满满的善意,但却教她的眼里,生出了杀气。 因为,她本就不是来东京,过甚么平静生活的啊! 若要平静生活,她萧宝檀华哥,就不该来大宋的京师,更不该从刘瑜家里出来。 她是大辽在汴京的细作头子,她要什么见鬼的平静生活? “我倒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知晓,司马村夫自请出京,硬是捎带上刘白狗的线报,也早就接到了。我只是不想提这茬,免得你又去,为难底下的儿郎们。”萧宝檀华哥冷得如是春风不化的冰霜。 辽国的细作也好,西夏的细作也好,这一两年,几乎在京师被刘瑜斩得差不多了。 所以她这话也不算是胡说,她当真是不想提,提将起来,刘瑜只要又去查一番,她就又得暴露出情报的路子,又得损失手下。 其实现在东京的地下情报网络,刘瑜主持的大宋一方,有着绝对的强势。 萧宝檀华哥和西夏那边,是因为刘瑜允许他们存在,所以他们才存在的。 “不要煞风景。”刘瑜淡然地对她说道。 没有跟她说,以后京师的细作事务,由杨时主持; 也没有劝说她什么。 来看她,本就不是为了说话,有些东西,不必言语,却更为刻骨。 第407章 生别离(上) 他就这么坐在她身边,端着那碗羊杂汤,慢慢地喝着。 “这羊杂汤很好喝?”她忍不住问道。 刘瑜没有说话,把碗递到了她手里。 她拿起汤勺便吃了起来。 刘瑜静静地看着她吃完那大半碗羊杂汤。 然后他站了起来,望着她,伸出手去,在她的青丝上,拈下一缕类似柳絮的东西。 “保重。”这是离开之前,他对她所说的话。 她没有回应刘瑜的话,马蹄声在她身后渐渐远去,一滴泪,无声地在她手里的汤碗里,荡起一圈涟漪,然后是另一滴泪,断断续续,如散失了的珍珠。 化雪的天气,向来比下雪更冷。 她只觉得,冷得心肺都要成冰了。 刘瑜在离开之后,对杨时所说的话,如她听到,会更冷。 “让她活着,西夏那边也一样。但得让他们保持窒息感。” 杨时是个很尊师重道的人,他应了下,便一定会按着刘瑜的吩咐去办。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过去,不论愿意或不愿意,太阳总会在新的一天升起。 当刘瑜把高俅派了出去,又把京师的绝大部分事务都交给杨时去操持,出京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欧阳修要比他更快一些离京,刘瑜和苏轼一起去送了欧阳修。 回城时刘瑜禁不住长叹道:“子瞻,过几日便要送你出京了,到时谁来送我?” “子瑾,我还是觉得,新法这样推行,不是个办法。它有好的地方,也有许多不好的,想当然的地方。”苏轼忧心忡忡地说道,看起来,他心中尽是这样的事。 以至于,本来想跟他开个玩笑的刘瑜,也不得不收敛自己的笑脸,陪他长叹一声:“唉,这只能寄望,在实施的过程里,慢慢发现问题,慢慢修正吧。” 这是一次无趣的对话,但事实上,大宋现时的京师,真的就到了容不下一句玩笑的地步,因为新旧两党的纷争,是愈演愈烈了。 所以接下来回城的路上,刘瑜和苏轼,完全就是不想说话。 因为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让大家更觉得沉重。 而在接近南熏门的时候,感觉身后马蹄声骤响,白玉堂组织着护卫,往路边靠过来,以免出现碰撞。 后面的十几骑,狂风骤雨一样席卷而来,刘瑜和苏轼相视摇头,想来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哥儿,一点讲究都没有。 谁知道,这一队人马来到刘瑜他们队伍边上,竟就停了下来,一下子就把路堵住了。 还没等苏轼在外围的长随开口,那伙人里便有个眉清眼秀的公子哥,看着十七八岁的模样,手执马鞭高声道:“敢问直秘阁刘相公是哪一位?” 他这话听着虽然很有礼貌一样,但其实是满带挑衅的。 因为这年代,问别人谁是刘瑜,这没问题,但得表示一下,自己是什么身份,有什么来意啊。 而不是这么无头无尾,就来问一句。如果是乡间老妪,那当然不算什么唐突,人本来就在乡间生活,没那讲究,不能说刻意要人家讲究这个哪个。可这鲜衣怒马的少年公子,那就不对了啊,哪有这么说话的? “在下苏轼,不知诸位是哪家公子?”苏东坡驱马向前,叫住了自家的长随,开口问道。 苏东坡名满天下,这个年代的全民偶像不是开玩笑的,听着他的名号,那公子倒是收敛了些许狂态,在马上抬手行礼道:“不知苏先生大驾在此,在下冒昧了,恳先生见谅!” 说罢又述了姓名,却是京师之中,那班勋贵家的公子。这位是姓石的,后面还有姓高的,姓王的,按着刘瑜的话说,就是大宋的一窝子米虫。苏轼也就是看出了这伙人的根脚,才会上前来答话,因为他是知道刘瑜看不起这伙子勋贵,等下起了冲突,却就不美。 见得苏轼在此,这一伙勋贵的公子,倒是不敢乱来,老老实实依次上来行礼,然后便有稍为年长的,提缰道:“还是请苏先生先行。” 因为路就这么宽,要不就是苏轼和刘瑜先行,要不就是他们这伙人先行。 说起来,本是刘瑜他们在前面的,就是为了避让他们,才靠在路边。 这会知道是苏轼,冲着全民偶像的面子,他们倒也不好争道。 “不知刘直阁,何以不敢赐我等一面之缘!”原本就要走了,却就听着有个尖锐的声音响起。 白玉堂等护卫回头望去,却是有三骑堕在后头,穿着雪白的皮袍,听那声音,似乎是女孩子。 刘瑜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对苏轼说道:“走了,你还想拉着人家小姑娘,吟两句诗?” “吟两句诗,对我来讲又不是什么难事。”苏轼听着,倒是展颜一笑,这路上的小插曲,冲淡送别欧阳修的离愁,还有对新法的忧虑。 刘瑜白了他一眼:“你多大年纪了?还撩拔小姑娘?” "说得好似你七老八十一样!你不也就比他们大个三四岁?我也就比你大个三四岁。"苏轼笑着回应。 这时方才主动让路的少年,却是一提缰绳,又把路给堵上了。 而且不单如此,他们后面,一大班随从、仆人,步行的,坐驴车的,骑骡子的,这时也赶了过来,这可好了,这一条路看着就被堵了个实心。 “行了、行了,消停,都消停。”刘瑜不耐烦叫住了白玉堂。 因为白玉堂是负有保卫刘瑜的责任,他看着对方硬挤出来,又点了四骑,硬冲了出去,直接把当面的两个公子哥儿,吓得几乎要落马。然后又是抽刀出鞘,一副一言不合,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模样。于是那些公子哥儿后面跟来的随从,便也有人持了哨棒,有人亮出朴刀,有人连忙给长弓上弦等等。 刘瑜不得不出来喝停,要不一会不知道乱成什么样。 第408章 生别离(下) “唰!”却听着弓弦一响,却是王四站在马鞍上,手里执着长弓,厉声道:“谁敢挂弦,便如此獠!” 他手所指的,是大约三十米外,被他射倒在地一个护卫随从,那箭就射在对方小臂上,要有什么大伤倒不至于,但想要挂弦却就不可能了。 而随着王四的话音一落,刘瑜这边又有七八人,跃身就上了马鞍,都是长弓在手,只听王四高声喊道:“西北,褐衣!” 弓弦崩响,就有惨叫传来。 又听着王四喊道:“东南,蓝棉袍;西北,白色长袍!” 两声弓弦声响,又有人倒地。 “你们试试再挂弦,这回射的就不是你们的手脚,而是头脸眼睛了。”王四冷冷地对向四周那些公子哥儿的随从说道。尽管他们只有二十来人,而对方怕得有两三百人,却王四这一行人,却隐隐是极为强势的一方。 刘瑜苦笑着道:“四哥,都是些小孩子,算了。” 要是辽国细作,还是西夏间谍,那刘瑜倒不介意动手,别说动手,杀人刘瑜也不含糊,他只是搏击没什么天赋,又不是没有杀人的胆。可面对一班勋贵的公子哥儿,一堆米虫的后代,折腾着有啥意思?反正刘瑜觉得,真没多大闹腾的兴趣。 “你们是来找我的吧?有事?这样吧,有什么事,你们回到京师之后,到太白楼找我,下午我会去太白楼,如果时间凑巧,也许能赶得上。记住,这是给你们先辈的脸面,不是你们有什么本事,明白吗?让开吧。”刘瑜对着面前的少年,一点火气也没有的对他们说道。 而那些少年不知不觉地,就下意识让开了一条路,刘瑜和苏轼策马而去,不一阵,已不见他们二十来人的身影。 “区区七品,竟敢污辱我等!”那些公子哥儿,等得刘瑜走得没影,回过神来,却就恨得咬牙切齿。 不过其中领头那姓石的,倒还有些理智:“先回城去,再去那太白楼,总要讨回个公道!” “对,咱们不欺他刘白狗区区七品;他也不要在咱们面前摆什么架子。去了太白楼,刘某人要还是这作派,就把那太白楼砸了!”又有少年这么开口,旁边人等纷纷叫好。 但对于刘瑜来说,他入得了城,基本已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因为要找他的人多了。 他有手下啊,那六七十个原本皇城司的亲事官,还有彭孙那些人,街道司出身的入内院子,至少就有近百人的手下。这些人招惹了什么事,人家就会来找刘瑜啊。 所以现时来找刘直阁刘相公的人,倒不见得,是要来寻刘瑜的麻烦,十有八九都是因为下面的人,而惹出来的问题。刘瑜手下直接听用的,就有那近百人了。但这些人,也就是俗称的心腹了,下面的人更多,单一个李铁牛,为他办事的球头啊,大侠啊,混混啊,怕都得有几百号人,别看李铁牛这花臂膀在府里没有地位,出了刘府,也是人称“李爷”,江湖好汉见着纳头便拜,口称“铁牛哥哥”的角色啊。 高俅那边,自然又一批人办事,他的交游就更广了;甚至太白楼每个伙计的周边,哪个没有七八号人使唤呢?最是人际关系简单,就是那五六十名前亲事官了,但他们也有家眷子女,一家便是五六口人,五六十位亲事官,算下去又是几百人。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于是有人找上门来,才是正常的,若没人找上门,那大约刘瑜是圣人不说,他手下的人也全是圣人。 故之刘瑜并没有什么生气,大致手下某人,办事时得罪了勋贵家里的人物,所以才找上门来。 甚至回城之后,到了中午,刘瑜也没有真的去太白楼。 只是让李铁牛去和杨时说上一声,交代有这么一桩事件,到时如果勋贵有人找上门去,让杨时处理一下,该赔就赔,该扛就扛,这等事,杨时倒是游刃有余,兼之他的性子,也不用担心他会欺压良善的。 刘瑜这边也是一堆事,从他离开青唐之后,那边情报倒是陆续地送了过来。 那个唤作筑录羽松的青唐人,倒是真心跟着刘瑜,寻一番富贵。 刘瑜培训的那些探子,基本都按着刘瑜计划的,分派到各个部落去了。 不单情报源源不绝送上来,而且筑录羽松还汇报了两件事,让刘瑜觉得很满意。 一是那些探子,有两人似乎想去坦白,当然,筑录羽松也没有证据,不过青唐人,讲什么证据?他领人把那两人拿了,拖到野外,问他们道:“你们的命,是主人给的,可是?” 那两人答着:“是。” 又问:“你们遇着主人之前,就没吃饱过,是主人给你们吃饱,可是?” 那两人又答:“是。” “你们是主人的狗,却想坏了主人的事,你们连狗都不如,你们好好死了,不然的话,我便砍了你们的手脚,让你们在这野外教狼拖了去。” 那两人说道:“是,我等不该起那心,但我等却还没有出卖主人,我等就死在这里,把命还与主人。” 然后那两人就自杀了。 一是王韶,给了筑录羽松钱物,按着筑录羽松上报来,前后有十二贯钱,有三匹绢,一匹丝绸。 按着他这情报,对那两个可能要去告密的人,那讯审真的不知所谓。 不过重要的是态度,这个态度可以看得出筑录羽松是用了心干事的。 所以刘瑜很开心,总算找到一个能任事,又肯干事的人,安插在青唐。 第409章 谍网初成 而且王韶那边也知道,该出点血,该表示一点意思了,而不是和以前一样,刘瑜帮他张罗了情报、人手,完了就跟欠他一样。虽说朋友一场,刘瑜不讲究这个,但王韶自己能回过神来,把这事办讲究了,当然是让人高兴的。这样筑录羽松也有了甜头,更有积极性。 而俞角烈的妻子那一条线,也送了不少情报到王韶那里,王韶自己都附了信来,说道是:“若长此以往,则蕃部之势,如掌上观纹!” 有俞角烈的妻子弄到高层贵族的情报,有筑录羽松弄到中下层的情报,王韶这说法,也还真不夸张。 大约这是要离京这前,刘瑜第一感觉到开心的事吧。 “让如梦过来。”刘瑜对白玉堂吩咐。 得了刘瑜的传唤,如梦自然很快就过来,跟着她过来的,还有袭人,不过袭人很守规矩,向着刘瑜行了礼,就要退出去外面等着,倒是刘瑜觉得没有什么机密,直接叫她留下来,然后对如梦说道:“如梦,先筹备一车茶叶送过去给筑录羽松,就送到麦积那个据点便可以了,余下的事,麦积那边的人手和王子纯,会办妥当的了。”刘瑜高兴之下,却就对如梦吩咐了起来。 不过这很让如梦为难,刚化雪啊,化雪比下雪还冷,这时哪里去弄茶?还要得这么急! “公子,妾身却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边上袭人却是就开了口。 “只管说便是。” “贱妾知道,京郊那边,或有一库残茶,大抵放在京师是没有人要了,不过如果做成茶砖,应该还是可以。” 刘瑜一听就来了精神,一库残茶,那可不是一车两车,能用库来做量词的。 “好,你与如梦搭把手,把这事办妥。”刘瑜马上就有了决断。 但是袭人却摇头道:“妾身却是办不来,这事,却须公子修书一封到大名府。” 原来这库残茶,就是韩琦府里的。 或者说,这一库茶,是韩府里的下人,瞒着韩琦弄的亏空。 韩琦尚不知道,这库茶已成了残茶。 “公子若是肯修书一封,从韩相爷手里把这库茶买下来,其中差价,韩府里的管家韩忠老爷子,愿出差价双倍补给公子。” 刘瑜买下来,这事就算抹过去。 要是让韩琦发现,那就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了。 除非是东华门以状元唱名,要不然,欺韩相爷刀不快乎?杀个把人,对韩琦来说,值当个啥?韩忠是老仆又怎么样? 这一库茶,应该就是府里管事、下人,怂恿韩忠的儿子,想利用府里给自己谋点钱,然后不知道怎么弄,操作失误还是怎么着,最后砸在手上了。韩府里也有派系争斗,有对头大约听着风声,就在韩琦面前进了言,这仓库就被封了起来,日后等得韩琦回京,一旦开封发现不对,那韩忠那一伙人,就算玩完了。 刘瑜听着拍手笑道:“他们早些找人接手不好?” “不好。能教韩相爷点头的人物,往往就不是韩老爷子,能说得上话的。” 袭人很老实回答刘瑜的问题。 司马光,王安石,富弼,曾公亮等等,好吧,这些人如果开口,韩琦当然没问题。 可这些人哪个能是韩忠搭得上话的角色? 所以不是韩忠不处理,故意留着给刘瑜来弄,而是根本就找不到法子处理。 要是没有今天刘瑜刚好有这需求,难道韩忠来找刘瑜,让他去求韩相爷,把那一库茶叶卖给他?刘瑜得疯了才会去掺合这等事吧? 所以袭人知道这茬,先前也不敢提的。 是现在听着刘瑜要备茶去青唐,才鼓起勇气说出来。 “双倍差价什么的就算了,你托人跟韩管家说一声,他欠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我要他还时,一不会害了韩相爷,二不会害了大宋,但可能就会坏了他的性命。你教他想清楚。”刘瑜冲着袭人这般说道。 然后就提起笔,开始修书给韩琦,片刻便成,从头看了一回无误,叫了王四过来,对他道:“四哥,你先把袭人的信,交给韩相爷府里管家韩忠,等韩管家看了信之后,他对你表示愿意欠我这个人情,你再去求见韩相爷。” “记住了,小人是替袭人娘子给韩忠管家送信;韩忠管家愿意欠下人情,小人才是替少爷给相爷送信。”王四复述了一回,刘瑜点了点头,示意袭人赶紧写信。 等着袭人写好了信,呈过来给刘瑜看过,然后吹干墨迹装好交给王四,后者带了几人,牵马出门往大名府去送信不提。 “公子,你也真狠得下心来啊。”袭人幽幽说了这么一句。 刘瑜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要韩忠拿来还的人情,也不需要韩忠签什么契约文书,韩忠当然可以反悔,如果他反悔时,刘瑜对他毫无办法,那这事就是他白赚了;否则的话,他就得承受刘瑜的报复了。 袭人没有问,韩忠怎么会答应,欠下这么大的人情? 因为在相府里生活过的袭人,很清楚,这事要是败露,那就不是死韩忠一个了。 恐怕他的儿子、女人等等,都没个好活。韩忠跟了韩琦好些年又如何?终归是武人,韩琦可不是刘瑜,对武人从没什么手软的。而且韩忠的儿子干出这等事,老实讲,韩琦真一怒动手,在这个时代,还真的很正常。 只不过袭人也很清楚,要这一库茶,以刘瑜在韩琦面前被欣赏的程度,去一趟大名府,侍妾送了两名,那些什么名贵食材、土产什么更是以车计。一库茶,在韩相爷眼里,又值当得了什么? “绮霞呢?”刘瑜向如梦问了一声。 他实在太忙,忙到这时节,才醒觉从西边回来,家里少了个人。 “陈留那边的庄子,总得有人管事拿主意,绮霞知道自己不讨公子喜欢,便跟妾身要了那差事,带了家里两个大脚健妇,一对丫环也都是天足,妾身拔了八个青壮仆人,又教铁牛去募了七八个名声好的大侠,一并随她去陈留了。”如梦答起来,倒是有条有理,她早就等着刘瑜问起了,只不过,她却看绮霞不顺眼,总不可能刘瑜没问,她就先提起。 刘瑜老实讲,也不见得待见绮霞,也是因着袭人给韩府写信才想起,当初韩相爷送了他一对侍妾,因此才记起那个缠着小脚的绮霞,他皱着眉头向如梦问道:“她放了脚没有?还是不愿放脚?” 有一些残缺,偏生久了,就成了习惯,还坚持着,坚守着,如是信念。 例如绮霞的小脚。 “她说去了陈留,安定下来便会放脚的了。”袭人连忙替往日的姐妹说了一句话,但她能帮腔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刘瑜本来也没打算在这个话题纠缠下去,所以点了点头,也就没再提起。 紧接着跟如梦和袭人,讨论着要去永兴军,该备什么东西,家里奴仆留下什么人,带走什么人云云。 人往往就是这样,不待见了,便如云烟。 论起姿色、才艺,其实绮霞还要比袭人稍为更好些,但袭人已融入刘家,而绮霞却已成为偶尔才提及的一个名字,哪怕提起,也就这么两句,甚至还不如仙儿为她新养的小狗,提起得更多:“少爷,阿财很听话的!奴奴会看着它,不会让它到处拉屎撒尿的!” 阿财是一条小狗,大约出生了不到三四个月的模样,仙儿很是喜欢它。 这小狗是富府那边送过来的。 富府当然不会无缘故送条小狗过来,送的不是小狗,却是一个态度。 大抵,是为让刘瑜安心去永兴军,而表露出来的态度。 第410章 虎斑犬的麻烦(上) 这个由头,是富绍峰说仙儿被刘瑜收了入房,就专门过来贺。别看仙儿只是个丫头出身,可这是韩相爷都送了刀和皮甲的人物。当时富绍峰递了礼单,仙儿却不感兴趣,只缠着刘瑜给她买只狗,说街口档口那里,养了条小狗很好玩,她不好意思问人家要,便求刘瑜给她买一条。 当时听着,富绍峰就让长随马上回家,把这条狗抱了过来,仙儿一见就喜欢上,这回要去永兴军,刘瑜是让她把小狗留在京师,可她死活不肯。 按着阿全叔和王四、白玉堂他们一致的说法,大约是很不错的上饶虎斑犬。 连白玉堂都开口替仙儿说话:“相公,这虎斑看来,腿、尾的架势,养大了,是能厮杀的。” “得了吧,论打的话,得青唐那种獒,咱们去时,你也见过,狮子一样,青唐獒,那个能打。这阿财就算按你们说的,什么上饶虎班,也就是中华田园犬嘛,你跟我说能打?”刘瑜听着就笑出了声来。 那獒其实就是藏獒,这个刘瑜还是认得,太好认了,再不懂狗,也能一眼认出来。 可这话一说,白玉堂就不干了:“相公,这可不对了。那大獒,只是体型大,凶猛,凶猛不等于能打啊。那大獒毛太长,骨胳其实也不太适合厮咬,它不过就脾性不好,但真打起来,不见得利害。这上饶虎班成年了,自然也没有大獒那么重,但除非把虎斑和大獒关在一小房子里,要放空地里打起来,某以为,这虎斑是能赢的。” 刘瑜望了白玉堂一眼,后者愣了一下,过了七八息,才低头道:“某错了,请相公责罚。” “如梦,取十两银子给小白。”刘瑜向如梦吩咐道。 “相公!白某不要有意要坏了府里规矩,还请相公恕了白某这一回!” 刘瑜一把扯住白玉堂:“你说些什么?你以为我要赶你走?我疯了么?” “这又没有外人,我也一开始就说了,这狗我不懂。你懂,听我说得不对,当然要纠正我啊。这十两银子,便是奖赏给你的博识强记啊。” 白玉堂此时方才回过神来,这江湖上知名的大侠,一时间不禁鼻酸:“相公!” “好了,那就让仙儿带着吧,看看长大以后,是不是真的有这么能打。”刘瑜倒是笑着对仙儿这么说道,后者便欢呼起来。 刘瑜见着诸事也安置得差不多了,便招呼了仙儿出去走走。 天气很是不错,刘瑜也不骑马,叫了轿子,便和仙儿往大相国寺方向而去。 其实去大相国寺,是为了联系上,辽国那边的线索。 例如暗中跟着刘庆的那些细作,刘瑜就并没有交给杨时负责,也没有交给如梦打理。 如果说绝对的信任,那么这个时代,能让刘瑜毫无保留,完全信任的,只有仙儿。 也许有一天仙儿也会背叛他,刘瑜想过这个可能。 然后他觉得,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认了。 是的,如果仙儿都背叛他,那他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少爷,奴奴要吃那个!”、”少爷,快、快,你咬一口, 嘻嘻!” 实话说,她修长的身材,这做派,并不算萌。 因为仙儿是属于那么挺拔、英气的女孩,她就不是个卖萌的货。 所以她这么整,至少白玉堂很不以为然。 可刘瑜看着喜欢啊,他就愿意宠着她,愿意惯着她,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还是将来。 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欢笑,刘瑜便觉得,所有的忧患,一时间都可以放下了。 “小白,你们在外面等一会,吃碗面什么的,没事,我和仙儿进去跟大师聊聊。”刘瑜对着白玉堂他们这些随行的护卫吩咐。 抱着阿财的仙儿,更是捏着拳头说道:“奴奴很利害的!白家哥哥你放心好了!” 她的身手,大家都见识过,的确是很不错,这点倒是没有人有异议。 所以白玉堂等人也就没有坚持,在大雄宝殿外面,找了地方坐下,也当是放松一阵子。 “庆哥儿那边如何了?”刘瑜低声向在前头领口的和尚问道,这是他埋在大相国寺里的内线。这个年代,寺庙是一个很好的情报搜集场所,因为不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不论是官是民,是宋人、辽人、夏人,都可以进庙里烧香礼佛,不会别扭,不会引人起疑。 和尚在前头引路,不时和香客立掌诵着佛号,看着空档回刘瑜的话:“情况不是太顺利,可能需要一些支援。” 而这时突然听着有人尖叫道:“刘子瑾,你给我站住!” 这种指名道姓的叫法,必然就不会存在任何误会了,仙儿第一时间就放下了抱在怀里的虎斑犬,然后从袖袋里,左右手的三个指头,全套上了戒指,这六枚戒指向外的面,都是锥形的突起,握着这样的六枚戒指,寸许厚的木板一拳砸断,那是完全可以两刻钟不累的。 “刘子瑾,你欺世盗名,你无耻!”这就在香客里,夹杂了男性的嗓音。 又有人咆哮道:“你别跑,要是问心无愧,何不当面说个清楚?”、“虽然你不过七品,但也是朝廷命官,何故行事如此下作!”、“今日你若不说个明白,这事就不算完!” 然后便有杂乱的脚步声,往这边过来,仙儿护在刘瑜身前,低声道:“少爷,快走!” “不用那么紧张。”刘瑜笑了起来,伸手拉了仙子,示意身前那和尚带路。 大相国寺的香客很多,人挤人的,也不知道来者是怎么发现刘瑜两人,但就算对方见到了,要穿过这拥挤的香客人流,到刘瑜他们这边来,也不是一件轻易能成的事。而且他们也不敢对挡在身前的香客动手。 第411章 虎斑犬的麻烦(下) 不论是这些人是什么家世,就算他们能喝出“虽然你不过七品”,听着非富则贵。 因为他们指名道姓,那是私怨,大相国寺不太可能去管,最多劝他们出去解决。 要是莫名其妙对挡路香客动手,那相国寺的和尚就得出来制止了。 来大相国寺礼佛的,有皇家贵胄,有宰执的家眷,大相国寺不可能任由这些人胡来。 要不然出了什么事的话,大相国寺也不好交待。 再说了,除非是皇帝或是宰执,要不一般官员勋贵,大相国寺还真有那底气扛着。 刘瑜现在已经不比当年了,不是说官做多大,手下有多少人的问题。而是经历过了许多的事情之后,很多东西看得比较淡了,就显得波澜不惊。他甚至在跟着和尚走向厢房时,还笑着对仙儿说道:“不用赶得这么急的,小白是老江湖,听着这叫骂声,很快就会进来接应。” 走过拐角的月牙门,刘瑜又对仙儿说道:“别那么紧张,这不是当年在青唐,这是大宋京师,咱俩也不是孤立无援。”不过很显然,仙儿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因为一到必须实战的地位,仙儿是不会管刘瑜的意见的,这也正是当年刘瑜在荒野里,所给她的建议:野外求生这活计,明显你比我专业,为了咱俩都能活,你不能听我胡说。 “相公,先进厢房里,贫僧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吧。”引着他们入内来的和尚,把刘瑜两人带到了厢房之后,就匆匆出去探听情况了。这厢房不是随便找的一间,这里面有凉茶,桌上有窝头,墙角有便桶。刘瑜在那床板上屈指敲了敲,便弯腰从床底下把床板搬开了,果然就露出一条向下的暗道。 “你看,不用太担心的。”刘瑜对着仙儿这样安慰道。 事实上,如果不是在大相国寺,刘瑜压根就不会这么避让。 或者说白玉堂等人要在身边的话,那他也肯定不会这么回避的。 可在大相国寺就不同了,这场所,人流太杂,如果这是一场刺杀,那凶手完全可能行凶之后,随着人流散去无踪影。这里太合适刺杀了,刘瑜不能拿自己生命开玩笑,一是他还没活够,一是指着他活着的人,现在也比以前多太多了。 但就是在这时,门外突然就传来了脚步声。 仙儿撩起裙裾就从后腰拔出两把短刀,看得刘瑜口瞪目呆:“咱不是出来玩,出来吃点东西吗?怎么你又是铁戒指,又是短刀的?你不会是把零花钱都吃喝光了,准备出来打劫吧仙儿?” 门外这时就传来了的声音,就是刚才在大雄宝殿叫住了刘瑜那个少女的声音:“刘子瑾!你敢做不敢当吗?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出来,不然的话,我便是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如意的!” 刘瑜听着就不对了,这感觉不象刺杀啊。 不过他为防对方欺诈,倒也没有说话,直到另一波齐整的脚步声响起,同时还有白玉堂的声音:“全部拿下,敢反抗者,格杀莫论!” “刘某人也不过区区七品,你敢动本少爷?”、“你等可知爷爷是谁!放肆!”便有人这么叫嚣起来,但事实上,这对于白玉堂和他的同伴,并没有任何阻吓的作用,很快这种叫嚣就变成了惨叫。 大约过了不到一刻钟,外面总算消停下来,白玉堂的声音响起:“相公,此间事了,请相公训示。” 厢房的门,“吱”的一声被拉开了,仙儿出来左右张望了无误,才退回去,扶着刘瑜出来。 看起来,刘瑜似乎是弱不禁风的模样。 事实上不过是刘瑜刻意营造的一种形象罢了。 要跟白玉堂、仙儿或是王四,这种杀老了人的角色相较,那刘瑜当然是毫无搏击天赋了。 可是遇上李铁牛这一层次的花臂膀,刘瑜也不见得毫无一战之力,没天赋归没天赋,至少有胆,心肺功能好,协调性也不错,没事也有练力量,正是所谓力大身不亏。 真要遇上能打的,那在这种巷道,要一下没让刘瑜躺倒,后面便不见得能奈何得了他。 他能跑啊,随时能来个二十公里没什么压力的,耶律焕也是杀老了人的角色,不就生生被刘瑜拖垮了么? 出得来了刘瑜便见着,二三十个少爷模样、公子派头的少年,被白玉堂他们踹倒了,反剪着双手绑好,教他们蹲在墙角,还有四五个女孩儿,倒是就给了些体面,被用刀逼着,教她们呆在巷尾。 “你们到底要找我有什么事?”刘瑜颇为有些无奈。 这真的就是莫名其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出城去送欧阳修时就一回,现就第二回。 “下官看来,汝等也当是世家子弟,为何做到这等样事?”刘瑜颇有些不明白。 这时那被用刀逼在墙角的少女,便有人叫道:“你还有脸说?你教我们去太白楼,谁知去了,你压根就不出现!” “背信之徒!”、“无耻至尤!”那几个少女就骂了起来。 刘瑜听着就极头痛,看来,这一伙人,就是他去送欧阳修遇到的那一伙人啊。 他还真不明白了,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要追得他这么急? “汝等所为何事?”总得问个清楚,无缘无故的,刘瑜也不打算去得罪这些人背后的勋贵。 不是说他怂,他一个七品官,要被人踩到头那自然要反抗,可要是误会,或是别人挑拔,那他为什么要去招惹这些勋贵?有毛病不成? 可是还没等对方回话,刘瑜就一把被仙儿抱住,两人倒翻进了厢房里 ,连门板也被仙儿一脚踢了上去。 然后外面就听着羽箭声,弓弦声,刀剑交错声,锋刃入肉声。 紧接着传来了惨叫声,哀号声,呻吟声和叫骂声音。 大约不到半刻钟,一切就结束了。 外面传来了白玉堂的声音:“相公,走!” 第412章 根源 而对方却冷笑道:“刘相公,今日此辱,若不说清楚,那小人便当你不知晓,把你这些自把自为的手下,全杀了就是!” 门很快就打开,刘瑜抬步出了门。 “相公,不可!”白玉堂一身白袍,已成暗红,不知道多少处在淌血,但他仍坚定地护在刘瑜身前。 其他的护卫,还有四五人,持着刀枪,咬牙支撑在白玉堂的身边,其他十多人,都躺倒在地了。 对方的首领生得槐梧,但面相是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中年人。 如果走在大街上,大约会以为他是某个大行铺的老板。 他见着刘瑜出来便打了一声呼哨,教手下住手:“小人石义见过刘相公。这等事,本来就不该小人这等粗人掺和。” 说着他向白玉堂点了点头:“这位兄弟手底下却是极硬朗,我是佩服的,只不过,双拳难敌四手,抱歉了。” 也就是摆明车马,就是人多打人少嘛。 刘瑜听着也是苦笑,这位还真是人材,能把以多欺少,说得这么光明正大,还真的是难得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刘瑜无奈地问道。 “小人不敢胡言,地上躺着,不论是小人的兄弟,还是相公的手下,都是好儿郎,大家下手都有分寸,别看一地血,包扎好了,不用十天半个月,就能活蹦乱跳。刘相公,不如小人跟这位白兄弟,把负伤的兄弟带下去包扎,您跟几位少爷和姑娘好好谈谈?” 听着似乎是商量,看对方还有近二十人能战,就这么逼过来,那一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的。在巷道的墙头,飞檐屋角,至少还有四把长弓,这石义也很光棍:“兄弟们要把招子放亮,不能伤了刘相公分毫。” 言下之意,白玉堂这些护卫,只管打杀就是了。 当然如果白玉堂他们怂了,也许躲在刘瑜能解决问题?或许吧,但要他们是这样的人,刘瑜也就不用从屋里出来,跟他们共进退了。 “小白,你带兄弟们下去,把负伤的人手包扎好。去吧,不要多说。” 刘瑜微笑着向白玉堂吩咐道。 石义也是喊令自己的手下停步,各自开始去为自己的伤员包扎不提。 来跟刘瑜谈谈的,有七人,除了四个嘴青鼻肿的公子,还有两个脸色苍白的少女,与一个难得没有伤创的公子。 那四个被打的公子哥,望着刘瑜的眼神里,有着仇恨的味道。 说实在的,从小到大被教训是有,但哪有被人下过这么重的手? “石管事,你们都先退下,我们谈好了,自然会叫你们过来,否则的话,你们在外头守着就是。”其中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女,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对石义下了命令。 石义马上抱拳应了,却对白玉堂伸手道:“请。” 刘瑜冲着望过来的白玉堂点了点头,后者才不情不愿带了人下去。 恬静的禅房,除了那一地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收拾,散发着血腥味之外,随着石义和白玉堂他们的撤走,似乎又回到了那安宁的气味。 “姓刘的,今天你要是不识相,只怕要走出这里,你得受一番苦头了!”其中那个姓石的公子哥,捂着青肿的嘴角,对着刘瑜叫嚣道。 另一个姓高的公子捂着发青的眼角,恶狠狠地骂道:“哼,刘某人,不单是你,还有你身边这小娘子,今天你们算是完了!” 其他两个也一样脸上青肿的公子哥,纷纷附和,倒是那个没有被打的公子,伸手拦住他们:“等等,刚才他们也没动我等这边的女眷,我们便不沾那小娘子分毫就是。但刘相公,你今天是要会出代价的。” “你们很烦。到底有什么事,说不说?不说赶紧回家去。”刘瑜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如果是他们的父辈,家长过来,谈一些合作之类,他倒是有兴趣的。赚钱嘛,谁和钱过不去?但他对这些少年贵人,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尽管他也只是大他们几岁,但刘瑜可是两世为人,在他的感觉里,这些公子哥儿,太幼稚了,幼稚得让他想发笑。 “你是仙儿?”这时那个眉目如画的女孩,冲着仙儿问道。 刘瑜拉住了仙儿,对那女孩说道:“有什么事,冲我来就是。” “不敢,十一娘见过刘世叔。”这女孩却突然就低眉垂眼,叉手给刘瑜行了一礼。 这变化,快得让刘瑜都几乎有点回不过神来了。 那位脸上没有伤的公子,也拱手道:“石二见过刘世叔。” 这么一圈招呼下来,五个公子哥,却是石、高、王、张四家勋贵的。 石二是脸上没伤的,他还有个兄弟,是那嘴角青肿的,排行十五,也是石家的公子。 石、高、王、张是什么? 勋贵啊,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就是释这几家的兵权:石、高、王、张、赵、罗。 例如这位石二和石十五,就是石元孙这一脉的后代。 什么叫勋贵呢,有必要说一下,因为大宋的勋贵是当猪养没错,但皇帝对他们,的确是够意思的。比如石元孙是石守信的孙子,但这位表字善良的石元孙,别说他祖父石守信了,他爹石保兴的十分本事里,他连半分都没继承到——出战三川口,战败被俘了。 大宋以为他死了,不单追赠忠正军节度使兼太傅,还封赏了他的子孙七人。 后面等到石元孙交换战俘回来了,大宋有人建议要治他的罪,但仁宗皇帝压根本没听,还召见了石元孙,唯一做的,也就是抚恤他阵亡,才封赐给他七个子孙的官职,重新收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可以说,大宋皇帝,对这勋贵,还是很走心的。 这也是他们敢对刘瑜叫嚷“区区七品!”的缘故。 而这位眉目如画的少女,自称十一娘的女子,却是姓富。 没错,就是富弼的富。 “家严与二伯也是五服内的堂兄弟,十一娘称相公一声世叔,也不算高攀。”她是这么说的。她嘴里的二伯,大致就是富绍京,也就是富弼的二儿子。 而接下去,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愤怒,也就是这一伙勋贵,三番两次,截住刘瑜的根本原因。因为按着她说的:“刘世叔,为何二伯劝家严,将十一娘送予世叔为妾!” “刘世叔,石二与十一娘已私定终身,还请世叔不要棒打鸳鸯。”那自称石二的公子,也长揖到地,他与富十一娘站在一起,倒还是真是男才女貌,称得上一双壁人,两人的眼神里,都有着刚毅的神色。 看这情景,刘瑜就苦笑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反派角色,而且他也从来没有,起过去纳妾的心思。 说不好听的,这么久,唯一吃到嘴的,也就是仙儿了,还是被逆推的。 刘瑜绝对不是那种很好色的人,他喜欢美女,是一种欣赏的态度,并不是要打造大大的后宫。所以怎么可能主动去跟富绍京说要纳妾?而且这十一娘,他之前也压根也没有见过啊! “这中间,是不是有了什么误会?”刘瑜有些尴尬地问道。 但富十一娘摇了摇头:“我能在人来人往的大相国寺,认出刘世叔来,是因为刘家婶婶抱着那头上饶虎斑犬。它就是二伯派人来我家抱走,说是要送给刘家婶婶玩耍的。随后二伯便来了我家,与我父亲商量此事。世叔,若非逼到无路,我一个女儿家,又岂愿再三抛头露脸来寻世叔说项?” 那条仙儿起名叫阿财的小狗,就抱在富十一娘怀里。 不得不说,她这话还是很有说服力的。一个女孩,专门几次来截刘瑜,肯定是有原因的。 第413章 一记耳光(上) 刘瑜苦笑道:“这事只怕有点冤了,你原本可以去家里访我,大大方方的投帖,当就没有了这许多的事。” “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若不是富相爷和韩相爷提携,你区区一个七品小官,又能在这折腾出风浪来?你别装神弄鬼了,这事就是你的首尾,你要是不答应,去把这事件弄消停了,姓刘的,爷爷认得你,爷爷的拳头不认得你!”石家十五郎,看起来就远远没有他兄长那么客气了,对着刘瑜,一副随时要扑上去,揍上几拳讨过采头的模样。 刘瑜点了点头,对他道:“十五公子说的在理,的确下官不过区区七品,所以,十五公子大约是有一番腹稿,要如何整治下官的了?” “你知道就好!”石家十五公子听着狂笑起来,只是不经意扯到嘴角伤肿处,痛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石二和富十一娘倒是拦住了石十五:“不可鲁莽!” “鲁莽什么,把他教训了,看他还有什么脸面,跟二伯要求,纳你为妾!” 听着石十五这话,拦着他的两人就迟疑了。 石十五招呼其他三人:“动手!今天教他知道,京师是谁说了算 !” “不必留手。”仙儿突然吼一句,长腿一蹬,就迎头冲上去,左膝挑起之猛的往下一缩,右膝如闪电一样,冲天而起,正中石十五的下巴,“咔嚓”一声,下巴骨折的声音传来,石十五当场就昏厥倒下。 其他两个公子哥冲近过来,看着石十五瘫倒,还没回过神,仙儿翻腕亮肘,肘尖直接就横砸在他们颈部,一人一肘,立马跟着倒地昏厥。 最后那位公子哥是高家的,最是聪明,第一时间双手抱头蹲了下去,口中叫道:“刘世叔救命啊!” 仙儿的拳头,几乎就在这厮眼前一毫米处停了下来。 “算了。”刘瑜苦笑摇了摇头,这时节,跟这些米虫后代争斗,有什么意思? 要是跟他们能征善战的祖辈,还是横扫天下的曾祖辈,那刘瑜还有一较长短、别一别苗头的心思,跟他们这些完全已从狼退化成哈巴狗的勋贵子弟,刘瑜真的连计较的心思都没有了。 “走吧。”刘瑜向着仙儿吩咐了一声。 仙儿走到那两个女孩子身边,吓得她们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靠着那巷道的墙壁。 仙儿从富十一娘里,把那条叫阿财的小狗拎了过来,不由分说扇了几巴掌,嘴里骂道:“她给你什么好吃的,你跟她走?她给你什么好吃的,你就自个吃了?下回再这样,看奴奴不扇死你!” 那小狗倒也颇有灵性,似乎知道仙儿生气,居然吠也不敢吠,老实挨了几下。 只是不知道仙儿说的,下次不许这样,是不许跟别人走?还是不许小狗把好吃的都自己吃了?那个真的就是只有她自己才明白了。 “你叫我什么?”仙儿突然停了下来,向富十一娘问道。 “刘、刘家婶婶。”富十一娘哆嗦着回了一句。 仙儿笑了起来,眼睛弯得象月牙儿:“再叫一声?” “刘家婶婶。” “嗯,孺子可教。”仙儿粗着嗓子,不知道在模仿谁的作派,总之扮得极为老成的口吻。 然后似乎又觉得这样太不实际,从袖袋里掏了一个小油纸包,摇给富十一娘。 转身问另外那女孩子:“你叫我什么?” “啊!”那女孩看着她杀鸡屠狗一样,放倒三个公子,。本已吓得要哭,这会被她这么一问,当场吓昏。 “行了,走吧。”刘瑜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叫什么事? 这要两年前倒也罢了,现在他想的是如何跟司马光这样的人物过招,出来这伙勋贵太子党,叫啥事? 结果他走过石二公子身边时,石二公子突然暴起,冲着刘瑜后脑勺就挥拳过去。 他是绝望了,他不傻,仙儿敢这么对石十五和其他下手,就说明刘瑜压根不怕他们这些勋贵。这事闹开了,又是富绍京开的口,主怕一闹大,更无回旋的余地。怎么办?他不知道,他只是很愤怒,他只想把刘瑜打倒,也许打死他了,就没了所有的忧伤。 只不过他这一记王八拳,终于是打不下去的。 在阴影里,苦娘如箭飚出,一拳打在石二的后腰,石二整个人跪了下去,然后他的颈部就被从身后扼住,他想去扳那对锁住咽喉的手,感觉并不粗大的手,却哪里够得到?失氧让他很快失去了所有的气力。 哪怕刘瑜回过身来,马上就对苦娘说道:“算了。松手。” 苦娘也马上松开了手,但石二公子软软瘫倒,已经昏厥了过去了。 方才仙儿大叫不必留手,就是说给苦娘听的。 只不过她的动作太快,三息不到已解决了所有的问题,让苦娘连出手机会都条不着了。 富十一娘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刘瑜和仙儿离开了,她才如梦方醒,扑到石二公子身前,悲声叫道:“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吓我!怎么会这样啊,你们不是说,拿住刘白狗,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吗?这不可能啊,怎么会这样!” 除她之外,唯一一个还清醒着的,高家的公子哥倒还是有几分定力,开口大叫道:“石义,快滚过来!” 但无论他叫得如何嘶声力竭,都不见有一个人过来。 过了半刻钟,但有个和尚从这边过,听着高公子的呼喊,立掌诵了佛号:“不知道前方那里,有二三十人被恶邪袭体,当场昏倒的人里,有没有施主的随人?” 高公子不由分说,把还在哭的富十一娘拖起:“快走啊十一姐,一会刘某人要是改了心思杀回来,硬要把你掳走,小弟可挡他不住啊!” 富十一娘被高公子拖到前头,却就见着至少三十人倒卧在当场,边上有僧侣正在施救。 石家两兄弟的长随头子石义,就倒在前头。 大相国寺已请了医生过来,医生带了几个徒弟过来,正放下药箱,在看伤情。 至于白玉堂他们,就全都不知所踪了。 白玉堂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吧,在山寨的时候,刚刚被刘瑜折腾醒了,包得跟粽子一样,都马上要报仇的货色。让他认怂低头没问题,但一有机会,他绝对不会缺乏反咬的勇气。 而他的机会,就是艾娘。 第414章 一记耳光(下) 扮成香客的艾娘,扮作惊慌路过,一刀就捅进石义后腰,还握着刀把拧了半圈。 白玉堂马上就动手,扑向离他最近的弓箭手,一刀就割了那人的咽喉。 他和艾娘几乎在七息之内,就对五个人下了死手,四个弓手加上领头的石义。 其他人等不禁胆寒,叫骂着就想撤走。 看着白玉堂下死手,那几个还能动的前皇城司亲事官,也纷纷出手,结果石义那边逃出去没几个,大都躺下了,而且后面躺下的,可不比前面的那些人只是皮肉伤,这些人,不是咽喉中刀,就是心口中剑,不然也是肢体断离,缺手少脚的。 高公子和富十一娘看着,脸色苍白,几乎就要昏过去。 要知道勋贵那边,一开始能让白玉堂吃亏,就是因为他们人数多,这四五家的公子,护卫凑在一起,得二百人上下,以十敌一,加上又有弓箭之利,才让白玉堂他们吃亏的。 那么这时候,就是近二百人躺倒在大相国寺,并且有四五十人,看着不是没气,就是残废了。大相国寺当然马上就报了开封府,这么大的事,哪里是捂得下来的? 开封府这边来得很快,石二公子还没被救醒之前,开封那边就来了推官,带着差役捕快都头人等。石十五倒是醒得快,只是他醒了也是没用的,整个下巴都粉碎性骨折,肿得小孩脑袋大,压根说不了话。 富十一娘看着石二还昏迷,不禁悲从中来,对那开封府的推官说道:“相公,这事是由着直秘阁刘相公那边……” 她话没说完,就听着有熟悉的声音响起:“王兄,小女近日思念亡妻,神志有些不清醒,还请王兄见谅,我马上就带她回家,好生管教,绝不教她给王兄添麻烦!” 富十一娘当场傻眼了,因为说话的,就是富十一娘的父亲! 为什么会是自己的父亲出现在这里? 而且她父亲似乎跟开封府的推官很熟悉? 好吧,毕竟是富相爷的远房亲戚,跟开封府的推官很熟悉倒也没有什么不对。 更重要的是,她父亲过来不是应该先安慰她,看看她是否受伤,是否需要医生吗? 没有等富十一娘想清楚,就听着开封府的推官笑着说道:“富兄啊,你要好自为之啊,要是小女孩老这么折腾,我也没法子总这么帮你遮掩,你明白么?” 而这时另一个声音出现了:“她是我们富家的人。” 这个声音很温和,很谦细,一点也不张狂,不嚣张,但却自有他的底涵,就这么斯斯文文说出来的一句话,却让那开封府的推官连忙整了衣冠,长揖及地,口中称道:“下官不知三公子当面,有失远迎,三公子恕罪!恕罪!” 因为开口的,却是富弼的三儿子富绍隆。 他虚扶了那开封府的推官一把,只是淡笑道:“王兄客气了。” 富十一娘只觉得整个心都温暖了起来,她这位三叔,要比她的父亲,带给她更多的倚靠。 与开封府的推官述了礼,富绍隆就行了过来,富十一娘连忙给他行礼,口中称道:“三叔。” “啪!”回答她的,是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抬手给了她一耳光的,是她的父亲。 “你是富家的人。”富绍隆淡淡地对她说道。 然后他冲富十一娘的父亲点了点头,便在一众和尚、开封官吏的恭送下,客气地还礼,谦卑地离开了。 而高家的大人,石家的大人,很快也赶了过来,看着这现场,大家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不过富十一娘这矛盾的中心,却早就被她父亲带走了。 “不,这事我们高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高公子的父亲,尽管很恼火,但却对开封府那边,拒绝了他们的一切问题,再问下去,就是撒赖胡说八道了,开封府那边对他也是无可奈何,然后高家的人,也在其他的勋贵面前表了态,“这件事我们高家会自己跟刘直阁交涉,你们准备如何处理,就不必预上我们了。” 然后高公子就马上被他的父亲领走,连同那些受伤的家将从人等等。 而其他各家的反应也差不多的,最后只留下石家,石二公子清醒过来之后,看着族弟肿得硕大的下巴,气得牙都要咬碎了,又问了富十一娘被她父亲带走,更是恶从胆边生:“这贱婢!真真可恼!她难道以为,自己是富相爷的孙女么!” 而回答他的,也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闭嘴!” 他父亲在抽了他一记耳光之后,马上对开封府的官吏说道:“这怕是误会一场,我们自己回家医治一下就好,哪有什么打斗?必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石太尉,咱也是熟人,民不举,官不究。你们要都选择不声张的话,那我们开封府,当然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开封府的推官就笑了起来 ,不论是哪一家,包括富十一娘的父亲,或多或少,都给他一些茶水费、买鞋钱,这一趟差事,也算是有所收获了,所以他并没有打算,再寻根问底查下去。 何必呢?当真查下去,他又得罪得起谁?所以推官略略跟石家父子交谈了两句,就下令道:“行了、行了,收了家什,回衙门吧!” 在回家的骡车上,富十一娘的父亲,也正在和富十一娘说同样的问题:“咱们家,得罪得起谁?” “你脑子有什么毛病?家里养你这么大,你却硬要给家里招惹事端?这事搞起来,折腾起来,咱们家是在破家的!” 一直低头的富十一娘,倔强地抬起头望着她的父亲:“不,不会的,石二郎会帮咱们家!” “孩子,知道爹为什么会打你这一巴掌?”她父亲老泪纵横,抚着她脸上还残存着印记的巴掌印。 第415章 借势吓人 “因为你三叔就在那看着啊,为父打你这一耳光,你就还是富家的人;为父若不打你这一耳光,你三叔倒不是会迁怒于人的角色,但只怕从此以后,咱们家,就不是富家的人了!”她父亲说起来,是禁不住的哽咽。她们父女感情原本就是极好,从小哪里舍得打她? 她咬着嘴唇,半晌开口道:“爹爹,那刘某人也不过七品官儿,女儿打听清楚了!石二说了,若是刘某人不识相的话,石家便要教一教刘某人,怎么当官,如何做人!” 听着她的话,她父亲摇了摇头:“不要再胡说了。你这些天,哪里也不要去,好好在绣楼呆着吧。” 也许是因为向来疼她,所以她父亲禁不住还是加了一句:“若真是石家摆得平刘直阁,那到时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为父也不管你了!” 就是说,只要石二真的能把刘瑜搞定,那他也愿意坐视,女儿嫁过去石家。 说实话嫁过去石家是正妻,过去刘瑜家里的妾,这本簿谁也不傻,谁不会算计? 而此时回到家里的刘瑜,却就冷下脸来了。 “中立。”他低声唤了一句。 听得这事,匆匆赶回来的杨时连忙答道:“弟子在。” “马上写一封折子,弹劾勋贵私藏甲胄。”刘瑜阴着脸说道。 “弟子遵命!”杨时应了,马上磨墨提笔,开始帮刘瑜写折子。 而刘瑜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走了十几步,却对王四说道:“点齐人马,带齐军器!” “诺!”王四抱了拳应了,匆匆出去聚集人手。 不单带了军器,而且那些仍有皇城司差使在身的十多人, 那就更是三重甲都披上了。 一时之间,五十骑,三十多轻骑,十多披甲的重骑,就在门口集结完毕。 刘瑜没有说话,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对仙儿说道:“走。” 带着仙儿和苦娘、艾娘上了马,这三人,骑马的本事,比一般的大宋禁军还要强出许多。 一行五十多人,两百多个马蹄纷飞,就这么踏碎了东京城里,一下午的宁静与恬静。 他们所以去的目的地,是司马光的府第,五十多骑,一到那里,把司马光的府第团团围住了。 吓得司马光家里的门房,慌忙去寻长随说话:“阿兄阿兄,是不是老爷出了什么事啊?朝廷派人来抄家么?” 那长随提了袍角匆匆跑出来看了,却就拱手问道:“不敢请教,哪位官人当面?” “直秘阁刘相公在此!你速速报与涑水先生,我家相公来访他老人家!”出面喝话的是彭孙,一脸的戾气。 那长随哪里敢再多问?连忙便入内去禀报,司马光听着刘瑜来访,倒是颇有些出奇的感觉。 但他毕竟是要做枢密副使,自己下属的人物。 所以倒是老神在在,派了他儿子司马康出来相迎。 “先生,今日如果先生不能为我作主,那请恕下官,也实着无法在先生跟前听命了。” 刘瑜入得内来,几乎是不讲什么礼节的,礼节性拱了拱手之后,一坐下去,马上就开口了,一肚子的怒气。 司马光有些不明所以,刘瑜便示意身边仙儿说将出来,仙儿本就是个好事之徒,又好去桑家瓦子之类的地方听说书,于是把大相国寺之行,说得极为精采,简直就是一部评书的模样:“说时迟,那时快,奴奴一个冲天膝,终于把那厮撞开,才不使他,害了我家少爷的性命!” 听着仙儿的话本评书说完,司马光就陷入了沉吟之中了。 他当然知道刘瑜为什么要来找他了。 因为,如果不能给手下做主的,算什么长官,算什么领袖? 刘瑜现在接了差事,要跟他去永兴军,就在这当口,被勋贵那边打了脸,刘瑜当然不高兴了; 本来这也罢了,后面又上演全武行,又被人用十倍以上的兵力,在大相国寺这样的地方围攻,他能开心得起来才怪。 “子瑾,这事老夫知晓了,你先回去,不要鲁莽。”司马光拈须对着刘瑜说道。 刘瑜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模样:“要是先生太麻烦,就算了!这事我自己来办就是!打,跟他们打仗,我倒要看看,这些个勋贵,还有几分本事!” “不得胡为!”司马光立刻就制止了刘瑜。 “今天,今天就给你一个回复,你不要冲动!”司马光不得不加上一个时间期限,以让刘瑜冷静下来。 “先生把话说到这里,那下官也只能依先生所说的办。”刘瑜一脸的不高兴,匆匆拱了拱手,便出了院,在哪几十骑的拥簇下,绝尘而去。 “岂有此理!这刘白狗,欺人太甚,这是来请教的样子吗?”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愤怒地叫骂了起来。 相比之下,他的父亲司马光要比他更为冷静:“稍安莫噪。” 司马光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刘瑜过来找他这件事,本事来说,司马光认为,这就是一种臣服的表现。 没有空口白舌来的大佬,没有无缘无故的生死相随,要让人愿意当追随者,那么就得展露出自己的本事来。 而司马光,当然不介意,在刘瑜面前,展示 一下自己的本领。 司马光沉呤了一下,对他儿子说道:“去打探一下,到底事件来去,是怎么样的。” 他当然愿意展示一下力量,以让刘瑜归心。但司马光也不是二愣子,不是刘瑜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所以必然是要去查证一番,再做安排。 可是刘瑜并没有打算等司马光再去做什么安排。 从司马光家里出来之后,他马上就去了皇城司,一行数十骑,全然不避人耳目的。 因为刘瑜不担心,身披甲胄的那十几人,全是皇城司的亲事官,并没有逾制或是私藏盔甲的问题。 他整天坑别人的,这方面他倒是很注意。 “请石公公来。”去到皇城司,刘瑜也没有客套,直接就对侍候的入内院子杂役,如此吩咐。 石得一得了报,倒也没迟疑,马上就过来了,因为他不喜欢刘瑜是一回事,但凡事跟刘瑜沾上边,是能立下功劳,谋到好处,这一点倒是不假的,上回那一桩神臂弓的事,不知道多少人从中得了好处。所以听着刘瑜来找自己,他马上就过来。 “直阁寻咱家,是有什么见教?”石得一过来皇城司的公事房,就向刘瑜直接问道。 刘瑜也不隐瞒,就把大相国寺发生的事情跟他说了。 听着这经过,石得一暗暗砸舌,他哪里听不出来,富弼那边,是相当看重刘瑜的了,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也正是因此的缘故,所以石得一不得不慎重,他可不想被富弼富相爷当成不懂事的家伙。 “刘相公,咱家跟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吧。这石家,便是构陷他里通敌国,只怕官家反倒会来训斥我等,而不会去怪罪他们,甚至,压根就不会让我们去查探的。所以这一节,刘相公要知晓,不是咱家怕事,也不是咱家不够义气,的确是事情不能从这一头入手去办。”石得一这话,说得是极为坦然和直白了。 因为他不想招惹麻烦,他也不想恶了刘瑜,更不想恶了勋贵。 所以不如把话说破了,刘瑜想要怎么样,就直白点,看着好处可以,他就加入,要不没好处,那他就不掺和了。 第416章 都是套路(上) “石公公最是义气,我自己不会那么傻,去罗织勋贵的罪名,自然也不能用里通敌国这样的把戏。”刘瑜说着便笑了起来,他又不是傻瓜,大宋开国以来,如何对待这些勋贵的,刘瑜当然也是十分清楚,所以,他压根不可能这么干。 “那刘相公欲从何处入手?”石得一笑着问道。 “欲任事,欲谋兵。”刘瑜也是早有腹稿的,开口就来。 欲任事,就是说石家安插人手到军队里去;欲谋兵,就是说他们在军队里,企图得到士兵的效忠。 石得一摇了摇头道:“只怕不够。” “议立储。”刘瑜又添了一句。 石得一就笑了起来:“咱家可不曾恶了刘相公。好吧,这事如果刘相公一定要办,那么便算上咱家一份。” 不是他有多痛快,是因为刘瑜现在身上仍有一项差遣,或者说是特权,叫作专一报发御前文字。 也就是说,刘瑜对于皇城司探事司,仍然有着直奏的权限。 如果刘瑜上奏折,而石得一不附署,那要不就是他跟刘瑜打擂台,要不就是他失职了。 所以在权衡之后,石得一就选择和刘瑜合作,因为之前跟刘瑜打对台的,似乎就没什么好下场。 刘瑜也不矫情,起身举手行了 礼道:“如此,公公便等下官的消息了。” 说罢便带着人马,席卷而去,石得一身边的小黄门,低声问道:“这刘相公,也猖獗了吧?他都不勾当皇城司公事了啊!” “你若想留着这张嘴巴吃饭,那以后对于刘直阁的事,你就少开口,懂么?”石得一冷冷地向这手下说道。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跟刘瑜索要如梦不成,也是一肚子火。 但得了张若水指点之后,石得一就发现,但凡跟刘瑜作对的,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好下场 。 因为刘瑜不只是刘瑜,刘瑜身后,还有着各样各式的力量。再说刘瑜总是能把自己长处发挥到最为可怕的地步。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石得一是不想跟刘瑜发生冲突的。 而这个时候,石家已开始纷乱丛生了。 石家的祠堂里,石二公子就跪在堂下,石十五之所以没有受这罪,是因为他下巴肿得小孩脑袋大之后,开始发烧 了。所以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去,就没有被拖来祠堂。 石家的几个族中老辈,都默不作声地低着头。 谁也不想开口,谁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说不跟刘瑜撕撸吧?谁说得出口?杯酒释兵权,他们石家老祖宗石守信,就排在第一位啊! 这样的家世,向刘瑜这七品小官低头,谁开这个口,谁必定以后在族里,抬不起头来。 那么跟刘瑜算帐?刘瑜是文官啊,而且石家几位族中长辈,又不是富十一娘和石二公子的见识。 “刘直阁颇得韩魏公赏识,从大名回来,带回礼物两大车,还有两名美妾,就是韩魏公相赠的。”终于有族老开口了。 似乎这打开一个口了,其他人便也纷纷开口:“富郑公对刘直阁也是极为赏识的,好几次专门召刘直阁前去,耳提面命,富郑公除了他几位公子之外,很少对哪个后辈,这么热心的。而且这事的起因,就是富二公子,要把远房的侄女,许与刘直阁为妾!” “王相爷府里,小圣人也与刘相公走得极近,有风传,王相爷府里的女公子,跟刘相公书信来往极密,别的不说,至少知交两字,是担得起的。”边上另一位也开了口,一脸的苦涩。 而上首那头,坐着石家的族长,听到这里长叹一声:“你们说的,这些都是旁枝末节。” “刘子瑾,是范门子弟!” “如果不是当年,范文正公身体着实不行,很可能就直接收了他当关门弟子了!” “他不到冲龄就知道去挡路求师,范文正公很是感动,命自己儿子收了刘子瑾为学生。名义上范二爷是刘子瑾的老师,似乎不太亲近;实质上,他们的关系更象师兄弟,动一动刘子瑾,范二爷,范大爷必定是不会坐视,范门的门生旧故满天下,这时节,文人可比咱们武人金贵得多!” 这番话说完,那些族老就愈加的沉默了。 跪在祠堂外面的石二,隐约听着里面的话,握紧的拳头无力的松开。 他想不到,想不到区区一个七品官儿,竟让他们石家都感觉到为难? 事实上,如果是石二的祖父在世,那也许就不用这么麻烦。 很可能直接进宫,找皇帝告状了;或是先把刘瑜训斥一番。 为啥?因为他们的祖父能打啊,不单是世家,不单是勋贵,而且能征善战啊! 当然,要是他们曾祖父石守信在世,那更不用说,那位是跟着宋太祖纵横天下的人物。 压根不用开口,官家就得把刘瑜叫去训斥,然后再命刘瑜过来赔罪道歉,直到石守信满意吧。 石守信是什么人物?那是国之柱石啊! 到了他们父亲这一代,石善良石大军头,搞到被俘了。 那虽说皇帝没怪罪,但能一样吗? 武将,都不能打的武将,朝廷虽就也不担心他们造反,不担心他们黄袍加身,但哪还有什么看重? 所以他们不得不慎重。 而就在这里,外头有人匆匆奔了入祠堂来,跟那些族老和族长,低声汇报了。 那人一退下,族长就没再沉默了:“我去找刘相公,把这事说开了吧。” “族长英明!”那些族老,纷纷如是说道。 因为这事已不能再拖了,刚才有人来报,就是说刘瑜去了皇城司,合着石得一,给他们石家罗织罪名,听说定了三条:“欲任事,欲谋兵,议立储。” 这如果让刘瑜攀咬下去,就不得了了,也许最终没能动了他们勋贵本身,但难免一番伤筋动骨啊。 杯酒释兵权,就是“不令主兵”;就是“皆以散官就第”。 第417章 都是套路(下·) 也就是割断了义社十兄弟跟军队的联系,也不让他们担负实际的官职,所以“皆以散官就第”有级别,但没有实际职务。如果这时节,突然来说石家欲任事,欲谋兵,甚至还议立储。皇帝信不信那是一回事,就凭欧阳修和文彦博当年为狄青的事而喷皇帝一样:太祖岂不是周世宗忠臣? 到时石家就是黄泥糊在裤档里,不是屎也是屎。 然后先前又有人来报,司马相公差了司马公子来问,石家到底怎么回事? 这要让刘瑜再发挥下去,到时就不是石家或是刘瑜说想停就能停的地步了。 所以族长不能再等,他豁出去见刘瑜。 而在出门之前,他就吩咐了一件事:“把二郎的两条腿,给老夫打断,和十五郎一起,抬着跟老夫过府去。” 这就是显示出自己的诚意了。 所以当石家的家主族长,亲自过府来访,还抬着被打断了腿了的石二、高烧不退的石十五,其实这场角力,就已经有了结果。 刘瑜跟石家的族长,自然是相谈甚欢的。 石家对于刘瑜的跨国走私集团,向来就有耳闻,这时由着族长提出来,刘瑜也不讳忌,直接就承认是有这事。 于是石家就提出他们也要掺上一股。 不等刘瑜拒绝,礼单就呈了上来,刘瑜饶是现在见识多了,经历也多了,看着礼单,也不禁吓了一跳,这怕得有两三百贯,合着那几份城郊庄子的地契,这得有六百贯往上了。这世家出手,果然是直接拿钱把人砸倒啊。 于是杨时写的那份折子,也被刘瑜拿出来,给石家的家主看了之后,当场就焚毁了:“下面的人,风闻一些东西,不尽不实,我们就不要胡乱上奏,有污清听了。” “老夫出八百两银子,便随直阁的商队,试一下风浪了。”石家的族长,马上投桃报李,表示礼单归礼单,那是赔礼的。要掺股到刘瑜的跨国走私集团,他是另外出钱来,八百两银子。 世家就是有钱,人这边还在喝茶,茶没喝完,那边下头的人,就把两箱银子抬了过来。 到了这个程度,刘瑜也就只能息事宁人。 世家就是有世家的本事,这么一出演过,不单没有结下仇,还掺合上刘瑜的生意。 大家不是朋友也是朋友。 石二和石十五当然就抬了回去,刘瑜又赠了金创药。 至于大相国寺发生的事?压根没那事。 不是说世叔教训世侄儿,是压根就没那事,没有人去提好事,尽管石家家主过来,就是这事,但没人去提,那事就没发生过。 这场闹剧,以极快速度,落下了帷幕。 高家、王家,都有派人过来,无一例外,都出了点钱,以掺股到商队的名义,算是跟刘瑜实行了某种意义上的利益捆绑。 勋贵世家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快捷,快到司马光都来不及,在这场事件里,谋取到他想要的利益——司马光倒不是要钱,公正的说,他至少在钱方面,是不贪的。但利益不仅仅是钱,比如说拿捏刘瑜的把柄之类的。 因为结束得太快,他根本就无从插手。 “勋贵也许都成了猪,但如何在官场活下去,这些米虫有着丰富的经验。”章惇第二日过来,听着这事,冷笑着这么评述,“他们怎么可能会拖到让司马村夫插手?不可能的,子瑾要知道,他们要是让司马村夫插手,那就等于在新党或旧党之间站队了,这群米虫,是绝对不会站队的!” 刘瑜恍然大悟,怪不得始终觉得比自己谋划之中,还要更顺利一些。 现时听了章惇的分析,才想通了这一节。 “不过子瑾你跑去吓司马村夫,这一招是极好的!”章惇说着,却又欢笑起来。 他拍案笑道:“那村夫子,无甚能力,整日价作一些夸夸其谈,误国误民,还自以为清高!便是要如此,教他知道,子瑾你性烈如火,一旦不对,就要喊打喊杀,这样去了永兴军,他多少也要讳忌一些,不敢逼得子瑾太过!” 刘瑜听着不禁失笑,其实他也的确有这么一个意思。 “石得一这缺心眼的,昨天让哥哥摆了一道,却还不知晓。今天看他让李公公骂了一顿。哈哈哈,看着煞是解气!”童贯边说边走进门来,刘瑜都教如梦叫他二叔了,自然他过来,也就不需要通报相迎等等繁文琐节了,他见着章惇在座,便见了礼。 章惇是不太喜欢童贯的,但碍着刘瑜的面子,还是能坐到一起,这时听着童贯说起石得一,不禁也好奇道:“子瑾昨日还去招惹石某人?” 刘瑜笑着把来去说了,然后说道:“他若是不贪心,倒便罢了;他要是贪心,那就是自找的。当日把那些跟我处得来的入内院子,从皇城司里开革出来,这桩事,总得给他个教训才是。我倒不是说‘以直报’那一路,只是石某这等人,不给他点教训,指不准我离了京,他能干出什么事来,对吧?” 听着这份计较,章惇深以为然的点头。 所谓贪心不贪心,就是石得一不打算去构陷勋贵世家,等刘瑜上了折子,他再附署敲敲边鼓。毕竟这事是刘瑜的首尾,要怎么办,得刘瑜来把握才对。他石某人,也就附署一下,分一份功劳罢了,刘瑜又不是没有直奏之权。 如果石得一不贪心,那他等着就是了,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刘瑜上奏,他就附署;刘瑜不上奏,他就什么也不干,又不是他的事。 可是石得一岂是不贪心的人? 所以刘瑜一走,他就动了心思。 这事刘瑜能办, 他石某人就不能办?为什么非要等到刘瑜来办呢? 他还是正经的勾当皇城司公事呢! 于是他就自个着手去办这件事,准备去构陷勋贵世家三大罪。 结果石公公所不知道的,是昨晚里,勋贵世家已和刘瑜达成了利益捆绑。 刘瑜当然不能看着合作伙伴出问题,所以他自然是跟大家暗示,恐怕石公公,是有一些想法的。勋贵世家不任实缺,但是宫里他们也有人啊。 石守信的二儿子石保吉,就是娶的大宋延庆公主。 宫里没门路,叫什么勋贵世家? 所以他们连夜就去联系宫里的人脉,或是大太监在宫外的外宅。 结果今日石得一准备好章程,想去找李宪分说。 当场就被李宪喷了一顿狠的。 章惇听着,笑到不可开交。 “哥哥,那富十一娘,哥哥怎生安排?”童贯在边上,却就好奇地问道。 “别扯了,人家叫我世叔好吗?也就是富二公子,随口一句玩笑,她父亲当真了吧。”刘瑜可不认为,富家有巴结自己的必要,这一点,他还是很清醒的,对自己的定位,把握得很好。 第418章 直觉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就出乎刘瑜的意料之外了。 就在这一天的傍晚时分,便有一顶小轿抬到了后门,然后是富府那边来人。 “子瑾啊,此去永兴军,总得有人在身边侍候吧?”富绍京笑着对着刘瑜说道。 “这事家里大人不知道,是为兄安排的。” “为兄自然知道仙儿的本事,但你宠着她,真有什么不快,你就宁可自己放在心里,也不愿让她也担惊受怕,对吧?至于如梦小娘子,京师里,知道的都说,她是子瑾的钱粮师爷吧?哈哈,所以起居饮食,总归得有人照应,为兄知道韩相爷送了两个美妾,但那是外人。十一娘虽然远一些,但是自己人,使唤起来,总是安心一些。你若觉得不方便,就拿她当个丫头,把以后仙儿的事,交给她做就是。” 富绍京说罢了,根本就不容刘瑜反对或拒绝,很有礼貌的辞了出去。 刘瑜回过神来之后,却是就想明白了。 自己人,没错,送富十一娘过来,刘瑜接受了,就是自己人。 可以在刘瑜的身边,放置富家的人,那这样富家也自然就会放心一点。 不是说富家送个女孩子用来笼络刘瑜,而是一种态度,刘瑜对富家的态度。 富家,不只有富弼啊。 富绍京说富弼不知道,刘瑜倒不认为是假话。 作为富弼这么一位足以称杰出的政治家,他没有必要做这样的事。 这事倒是一个世家做出来的一种姿势。 刘瑜只能接下来,不接,就是跟这世家格格不入了。 那人家能给刘瑜什么好脸色? “抬进来吧。”刘瑜对着白玉堂吩咐道。 轿子很快就被抬到书房门口,随着富十一娘过来的,还有一个俏丫环,就是昨天,在大相国寺里,被仙儿吓得直接昏厥过去的那个女孩子。 她扶着富十一娘,入了书房,刘瑜看着,皱眉道:“到了此时,你也当明白,这事不是我的意愿,我也并不愿意让你过来,但却不得不同意你过来;你不愿意进这个门,但你却不得不进这个门。” “是,世叔。”富十一娘冷冷地开口应了。 她如画的眉目里,有一种柔弱里的坚强。 刘瑜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也没有宴请亲朋好友,你来得突然,就先坐下喝茶吧。” 她默然坐下,刘瑜冲好茶,她便拿起茶,双手呈到仙儿面前:“婶婶喝茶。” 又拿一杯递到刘瑜面前:“世叔请茶。” 刘瑜极为无奈摸了摸鼻子,对她道:“发生这样的事,大家都不想的,你饿不饿?要不我去煮碗面给你吃?” 袭人马上在边上反对:“又不是没有厨娘,公子不可,君子远疱厨!” “公子,人过来了,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妾身和她聊聊?”如梦起身对刘瑜这么说道。 这倒让刘瑜舒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如梦便领着富十一娘去了里间。 “你留下来。”仙儿对富十一娘的丫环说道。 刘瑜有刘瑜的抱负,仙儿有仙儿的执着。 尽管她是一个吃货,尽管她象个小孩。 但她有一个不容轻侮的信念,那就是刘瑜的安危。 她不相信这个丫环。 不过什么,就是她的直觉。 第419章 送别京师外 春来秋往,世上的事并不见得能随人心所欲。若是可以选择,刘瑜当然不愿意跟着司马光去永兴军;若是可以选择,刘瑜自然也不愿意去恶了那些勋贵子弟。但在这化雪的日子里,总归他还是不得不出了汴京城,带着门下人等,向永兴军进发而去。 这回出京,刘瑜依旧是骑马,不过这次就不是轻马简行了。 尽管他已前后分了几批次,把人手撒出去,但这次出行,身边还是有上百亲随人等。 本来那六十多位前皇城司的亲事官,刘瑜都打算带一半就好。 但经过大相国寺那事,富弼、韩琦都给他送了壮士过来。 而王安石和曾公亮,都派了人过来叮嘱他: “子瑾长于细作事,能御将,又通晓财务。今赴永兴军,若习得经世济民本领,他日必是大宋栋梁之材,不论辽、夏,皆欲除而后快,汝万万不可自轻!” 这话说到这程度,对于宰执来说,就很亲切了,尤其是刘瑜这不肯站队的家伙。 所以不单那六十多位前亲事官,加上富、韩送来的壮士,此时随着刘瑜出京,怕有八九十人了。刘瑜原本是觉得不要太张扬,因为司马光这种清贫到变态的人物在前头,自己这排场,不比上官还夸张,到时风评总归是不太好的。 但后来章惇一句话,却是打消了刘瑜心头的顾虑:“现时旧党对子瑾,风评便很好了么?” 所以刘瑜想想也对,再说小命要紧,司马光是乞罢刺练勇的人物,不论辽夏,想来谁也不会来伤他一根毫毛;刘白狗把辽、夏在京师的细作,可是杀得凌落的,怎么敢去跟司马先生相提并论? 于是出京之日一到,刘瑜就带齐伴当出发。 此时司马光还没去永兴军,富弼这种旧党大佬更是还没动身。 不过刘瑜做为下属,就得先出发了,正如他之前让高俅先去打个前站一样。 苏轼等人过来送别,程颢也过了来,加上司马光那边的梁焘等人,一时之间,似乎尽是旧党中人,加上欧阳修之前离京,看上去刘瑜便如是那些不满新法,因而出京的旧党官员一般。开始苏轼还好,后面人一多了,送别酒一喝,本来是来凑个数应个景的梁焘等人,心胸中对新党积怨,就一古脑儿全发出了。 竟然籍着送刘瑜,开始发作骂王安石,骂新法。 刘瑜苦笑着不知道该怎么搭话,那边王四快马奔驰而来,滚鞍下来,却就刘瑜耳语禀报道:“少爷,小圣人、章相公不时便到,小人先过来通传一声。” 这话让刘瑜听在耳里,感觉当场就想哭了。 章惇和王雱过来,遇上梁焘这些旧党在骂新法,会有什么局面? 特别是章惇这货,一个要打十个的,一会搞不好,上演全武行也不出奇啊! “所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里好了,诸位高谊,刘瑜心中铭记!”刘瑜无奈,举起手中酒杯,向众人致意,不管这些沉醉于痛骂新法的旧党官员,有没有听到,反正刘瑜走过去跟苏轼交代了两声,就示意王四起行了。 此行车马辘辘,马车就得十来辆,马更是上百匹,尽管刘瑜分了三拔,便毕竟这些从人都是军中精锐的出身,又加以在刘瑜手下,酒肉不缺,每天就是由王四、李宏领着操练,行动起来,都是令行禁止的,几乎不到一刻钟,十几辆大车,近百人马的护卫、还有仆役数来等等,就走了个一干两净。 等得梁焘等人回过神来,却就不得不散了,总不能正主儿散了,一伙人在京师外头吹着寒风,就为骂新党吧?而且刘瑜也缺德,他怕这些人不走,给王四下了命令,把吃喝酒浆也收走了! 难道旧党人等,在这里接着骂,然后等仆人去家里搬了酒肉出来?那不脑子有病吗? 所以便也就不得不散了回京师。 刘瑜听着后头的回报,才舒了一口气出来,让王四把队伍先安顿,等章惇他们过来。 得了刘瑜派人去通传的章惇和王雱,赶上来倒是不费半点功夫。 王雱这小圣人,大抵是心里对着刘瑜有愧疚的,身边还跟了一位男装丽人,正是很久不见的王苘,刘瑜看着她,禁不住抢前了一步,想握住她手,却被王雱一下子挡在身前:“子瑾离京,愚兄当真是如失肱臂啊!” “那我不去?”刘瑜好奇地问道。 王雱强笑道:“还是去吧。” “我兄不是如失肱臂吗?那我不去了。”他边说边想绕过王雱。 王雱却一下子就把刘瑜抱住:“为了这社稷苍生,为兄便是不舍贤弟,却也只好作罢,还是去吧,贤弟便放心的去吧!” “你听着,他说的这叫什么话?”刘瑜站着王苘抱怨她哥,而她掩嘴轻笑着,刘瑜一时间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仙儿在边上,对着袭人和富十一娘说道:“这怕就是以后的少奶奶了,看着没有?少爷一见着她,便成傻子了。” 袭人倒是同仇敌忾地点了点头,富十一娘却是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着在那里,一副人活心死的作派。但下一秒,不单袭人惊讶地张大了嘴,连富十一娘也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这、这这真真匪夷所思!” 因为仙儿说完,便轻快跑了过去,冲着王苘行了礼,却是道:“说好的蜜饯呢?” 王苘轻咬樱唇,偷偷伸手在仙儿脸上捏了一下,对她笑:“少不得你的。” 却又不知道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在那角笑得发抖。 “仙儿在大智慧啊。”袭人无奈地叹息。 富十一娘冷哼一声:“刘家就没一个好人!” 她对刘瑜有很大的怨念,尽管被如梦劝说以后,没有怎么闹腾,但总归是不爽的。 所以看什么,都觉得不顺眼。 但这时身边丫环却低声叫道:“小姐、小姐!石公子来了!” 富十一娘抬头望去,不禁掩住了嘴,因为她真见着,被打断了腿的石二,被下人从轿子里搀扶出来。 石二公子显然的从人的提醒下,也见着了富十一娘。 但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焦炽的目光,在仆人的搀扶下,坐上了一张带着轮子的椅子。这让富十一娘感觉到心头有些发堵,为什么他如此绝情?连望都不望自己一眼!那他又为何过来送行? 是了,她突然明白了,眼眶便湿了,刘白狗势大,如他敢张望过来,刘白狗手下如此众多恶仆,只怕一涌而上,把她与石二公子,一并生生打死都做得出来啊!君不见,连开封府都不敢管刘白狗的事吗? 当真是难为了他,富十一娘取了手帕拭泪,却是直勾勾便瞪着石二公子,她不怕,她盼着刘瑜看见,发怒了,把她打死算了,反正她也不想活了。少年人,总是有许多憧憬,许多的热忱,死亡,往往真的不是他们害怕的第一件事。 石二公子坐在轮椅上,由着仆人推行,看得富十一娘都呆了,因为石二公子竟是向着刘瑜而去!她慌张了,揪着身边丫环:“你快,快去叫他别做傻事啊!如何拼得过?便是当日,众家仆从众多,都不曾在刘直阁手上讨了便宜的!” 那丫环应了,匆匆提了裙裾便要过去,却被人挡下。 挡下她的,是日麦青宜结,她现时算是袭人的学生,跟随袭人,学些文字诗词。 便是袭人叫她过来挡住的,只是青唐长大的女儿,有着中原女性没有的粗犷:“你莫去,娘子说了。你若要去,我便做了你。” 虽然手上没有什么利刃尖刀,但她是否杀过人不知道,牛羊是真杀过的,这么一发作,富十一娘陪嫁的丫环,吓得倒退回去,富十一娘气得咬牙,眼看就要发作,却就听着不远处,石二冲着刘瑜开口道:“石二给世叔请安!” 由仆人搀着跪了下去,真真实实地磕了头。 刘瑜倒没有虐待残疾人的兴趣,这点底线他是有的,但章惇没有,章惇在石二还没跪下时,就一把扯住刘瑜,不教他过去把人扶起,甚至还开口道:“子瑾,你若真的心疼他,爱惜这世侄,你得让他把礼周全了,他回去,这心头才踏实,父、祖问起,他才能坦然回话。” “多谢章相公!”石二磕了头,由仆人扶头,又咬牙给章惇行了礼谢过。 刘瑜笑着摇了摇头:“何必?” 但刘瑜却向章惇拱手,又招呼了王雱过来,包括同来送别的曾布,对这几位说道:“列位做个见证。” 说罢却是招手,教富十一娘过来,方才对石二说道:“都是误会引起的,我这人有个讲究,不论是妾是妻,入了我家的门,便是视作家里人,所以我不能把家里人拿来送人。但如果家里人,自己有追求,我是不会阻挡的。” “你们今天就自去吧。十一娘那边,出来时,为防路上走散,家里放了二十两银子,在她贴身丫环那里。你们两人,就此自去便是,二十两银子,做个小本生意也好,买些田地男耕女织也好,总是能活的。去吧。诸公也在此做个见证,家中侍妾私奔之事,我绝不向石家或是富家说话。你等好好过日子便是。不要因为一个无谓的误会,断了这姻缘,却就不美了。”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特别是富十一娘,颤抖着向刘瑜问道:“直阁相公,此言,此言当真?” 第420章 石二的心思(上) 虽说刘瑜按这年代的习惯,可以跟别人一样,把侍妾直接送给石二郎。 但刘某人这点底线,倒是在京师早就人皆知之:刘家妾如妻。 所以仙儿收房,富绍京才会送礼,要不然刘瑜不过七品,纳个妾,富公子跟他又不见有什么深交,至于来送礼吗?就是因为知道刘瑜这脾性,所以才会送礼,后面才会张罗把富十一娘送到刘瑜身边来。 是以刘瑜没有直接把富十一娘赠给石二郎,在京师这圈子里混,都明白,人刘瑜就这点秉性。 但直接给了银子,让他们自去,什么叫自去?就是鼓励他们私奔啊,追求爱情和自由啊!砸烂这封建礼教的枷锁等等的。总之,会是好事就对了。没人想到,刘瑜居然有这样的心胸,不记前嫌,没有说跟石二秋后算帐,或是把富十一娘关在家里虐待至死什么的——这不是说笑,在这个年代,女性的地位,真的就这么可怜。 “当真。”刘瑜稳稳地对富十一娘点了点头。 甚至他还对她说道:“他日若有什么为难之处,但凭你俩还叫我一声‘世叔’,只要不是触犯律法的,那可以寻我开口。若到时我能搭上手,自然不会站边上看着。但要记住,此去不能回头了,我能体谅汝等,富、石两家的长辈,却就未必了,你们也不是婴孩,这道理应该自己想得通。” 富十一娘“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当场给刘瑜磕头:“直阁相公,刘世叔,之前是我有眼无珠,却是错怪了世叔!” “扶她起来,都是可怜人。”刘瑜对仙儿这么说道,却又向富十一娘说道,“若是定了计,决了心,那就宜早不宜迟,或是富家也派人来送行,到时场面怕就不好看。” “是、是!”富十一娘额上磕得乌青,脸上带泪。 任她青春无敌,此刻看着,也颇有些不成模样。 只是她哪里顾得了这么多,便去向石二说道:“二郎……” 石二低着头,没有去看她,只是从下向上挑的眼睛,看着这个发钗纷乱的女子,只觉得无尽的生厌,极恨之前,自己不知道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怎么着,怎么会为了她,为了这样一个女子,去招惹刘直阁这等人物? 他抬手作揖,低头道:“不敢当婶娘称呼,婶娘请自重。” 富十一娘听着,如遭雷击,一下子坐倒在地,双眼无神地望着天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泪水无声地淌下。 婶娘,石 二管刘瑜叫世叔,那她是刘瑜的侍妾,不就是婶娘么? 她没有变,无论身在何处,无论处境如何,她都在抗争着,用尽她的一切办法,哪怕用她的性命也在所不惜,谁知道,竟换得,这么两声“婶娘”? “石世兄,何苦来?诸公于此,我总不至于去作弄你吧?自去吧!”刘瑜看着富十一娘眼中的绝望,忍不住都替她说了一句话。 可是抬起头来的石二,脸上却很坚定:“世叔,今年小侄想去试一试身手。” 试一试身手,当然不是指打架斗殴,而是指科举。 石二经了这一番事,却真的不愿再当二世祖,他觉得凭仗着祖荫,不小心便是刘瑜这样的七品官,也能治到他服服帖帖。他自认才学不浅,却是决心要去上考场。 “这很好,若是他日听着,世兄高中,为叔自有厚礼。”刘瑜也就大石二几岁吧,但真的整个人气场不一样,他站在这里侃侃而谈,仿佛他真的就跟石二差了一辈人也似。话到这里,他便对仙儿说道,“先扶十一娘上车去,等她缓过来,去留随意吧。” “奴婢想留在府里。”这丫环咬了咬牙,却是来了这么一句。 富十一娘想走,她可一点也不想走。 刘瑜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好生侍候着吧。” 到了这时,场面有些扫兴,王苘缩在后面,低声跟她哥哥王雱说道:“这石家的公子,当然无情!” “你以为,人人都象刘子瑾那么疯?动不动就敢私奔?”王雱禁不住打趣了自己妹妹一句,却是马上被踹了一脚。 过了一阵,富家那边,开封府王判官那边也都有人过来。 刘瑜看着该来的都差不多了,便教着王四领人上来,布了菜,满了酒,却就与送别到此的众人,又喝了一场。 方自散了去,王雱原还要再送上一程,但他身体着实不好,刘瑜便劝他到这里就算了,又对王苘道:“秦少游醉后有句,唤作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虽不知道前后如何,但我听着,颇以为然。你我不在这一时,你放心, 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但我却不一定,会等你的交代;我也不一定,要你的交代。”王苘突然却回了这么一句,不知道是石二绝情,教得她生了不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话一出口,她便后悔,本是送行,何必去让教刘瑜愈加心伤? 连她哥哥王雱,也禁不住白了她一眼,低声道:“安有这等说话的道理?” “无妨,若你我相处,都不能痛快说话,那的确,你也不一定要我的交代。”刘瑜却一点不以为意,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握着王苘的小臂,长笑道,“这一世,你我说话,总是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听着合耳就笑,听着不合耳,便静一静,却不需要去避忌什么。不论以前,还是现在,或是他朝。” 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一样,总归是不变的。” 第421章 石二的心思(下) 王苘被他说得耳根都红了,螓首低垂下去,只是道:“好了,一路平安,快去快回便是。” 刘瑜还想再说什么,王雱已上前来把他手拍开,拖着自己妹妹,回身退了几步,方才道:“行了,为兄便不远送,一路顺风!” 章惇又再送了一段,路上向着刘瑜打趣道:“子瑾这张嘴,却是什么话都敢说,怪不得王家女公子,苏家小妹,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刘瑜不以为意:“说到,能做到,我不觉得有问题。” “这却也是道理,说来,那石二当真教人恶心反胃。”章惇冷冷地说道。 刘瑜点了点头,却边也送出来的童贯说道:“我这人,心眼向来不大。” “阿贯晓得,哥哥放心!”童贯抚须笑道,一个石二,对于现时的童贯,真的不是一个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了。 何况还是刘瑜的意思。 其实今天要是石二跟着富十一娘归去,从此男耕女织,刘瑜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甚至想起来,还会接济他们一下。 但他不肯走,舍不得世家子弟的生活也好,手不能抬、肩不能挑无力去过男耕女织的生活也好。 总之,他不愿离开这名利圈,他还想去考功名,这就是存了心,要跟刘瑜别苗头。 刘瑜怎么可能容许,这人成了气候? 又送了十里,刘瑜方才把章惇和童贯两人劝了回去。 然后对王四说道:“便依先前所定吧。” 王四当然明白,出行的章程,刘瑜是定下来之后,还跟他们再三商量才敲定的。 当下策马过去,和李宏、彭孙一道,把人马车驾都整顿了一番,一行人开始提起速度,向永兴军而去。 这一路之上,倒没有什么不长眼的盗贼山匪,或是地方巡检过来寻刘直阁的霉气。 老实说,会来找事的,那眼睛也真的得瞎了九成九。 那些前亲事官的,如今在皇城司的名册上除了名,但刘瑜又教彭孙这边,给他们的禁军里另外造了册。 反正喝兵血是自古有之的事,也就是说,禁军是不可能满编的。 里头一定有空额。 如果刘瑜要是分一些空晌来吃,只要不太过分,都是没有问题。 何必他压根不要钱,只是把这些前亲事官的名字塞入去造册,谁会说个不字? 这所以弄这么一桩,因为一件事。 甲胄。 在热兵器时代以前,又得说一句不论古今中外,私藏甲胄,都是大罪来的。 在华夏,往往可以扯到准备造反上面去。 所以需要有名册,然后还有兵部的公文,派这一都的人马,拔到永兴军安抚司,勾管机宜文字的刘瑜手下听差。 不论富、韩,还是王安石,曾公亮,都认为刘瑜得小心,别让辽、夏人干掉了,宰执都同意,那行这么一封公文,又有什么难的?何况这些人都是刘瑜的家将,他自己出钱养,也不支晌粮的,就是公文上走个形式,说是一都人马,也就是一百零五人,当时去求这公文,无论王雱还是富绍京,都觉得刘瑜小题大做,倒是富弼听后,颇为欣赏的点头道:“有诸葛武侯之风。” 诸葛武侯就是诸葛亮,他行事最是谨慎。 富弼觉得刘瑜这么做很好,至少别人挑不出毛病来。 有了这公文,前头开路的家将,就大大方方披了甲,持了盾,甚至遇着前方似乎有歹人躲藏的,便喊问道:“直秘阁相公在此,何方宵小,藏头露尾!”问两句不出来,弯弓搭弓,就射上几轮过去。 这种情况下,哪有什么瞎了眼的山匪路霸,敢凑过来找事? 就连沿路的巡检,回车院这种国营招待所,也是小心侍候着,生怕惹得刘瑜不快,起了什么祸端。 以至于过了洛阳,将近永兴军时,刘瑜对仙儿说道:“现时想要找个人来打脸,都找不到了。” 当然,到了永兴军,刘瑜知道那就不一样了。因为他来,是要动别人蛋糕的。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哪会有什么风平浪静? 只是这一路上富十一娘的情绪都不太对,如果不是日麦青宜结,有两回差点出了事,一回是在半路打尖时,要投水;一回是饿了三天不吃东西。侍候她的丫环吓得要死,只是她也没什么办法,虽然刘瑜让她好好照顾富十一娘,可她也没法子直接去找刘瑜啊,搭不上话。 万幸她记得日麦青宜结,就跟去找她,这草原的女儿,但是干脆,从岸边直接一手刀,把富十一娘砍昏了,抱回马车里去;不吃饭,日麦青宜结叫了她自己从青唐带出来的丫头,那是真撬开嘴就灌,灌完吐就接着灌。按着日麦青宜结的话说:“没饭吃才没办法,这有饭不想吃的,治你的法子多得是!你要想死,自己找刘相公说去,别难为他人。” 富十一娘被她折腾得怕了,她又没受虐的爱好,那也只好自己吃,总算过了洛阳,稍为好了一些,她便去找袭人,说是希望能见一见刘瑜。 “行啊,通禀什么?都家里人,她有事就自己来找我啊。我一路上实在太忙,顾不上她了。”刘瑜一边翻看着情报,一边头也不回地冲着仙儿说道。 他自己没感觉,其实现在不单是富十一娘,就连袭人要见他,也不是说见就见,除了仙儿和如梦,其他人哪有这特权?不用刘瑜去说,每天快马来回,一叠叠的公文、情报,送过来,分门别类交去到如梦或仙儿的马车里,一宿营,这两个车厢就是刘瑜的书架了。然后往往他都要忙到大半夜,谁那么没心没肺,没事凑上去找他磕巴几句? 富十一娘来找刘瑜之前,还是收拾了一下自己,至少梳妆打扮了,见着刘瑜,她张了张嘴,终于开口道:“相公,毕竟父亲将我送到刘府,我先前不懂事,其实我不该耍那脾气的。” 刘瑜看着手里那份从青唐送来的情报,抬头望了她一眼,又把眼光放在情报上:“别这样,咱们家不兴这么客套,你想怎么样,直接说。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富十一娘咬牙道:“我想出家。” 第422章 求田问舍 “出家?”刘瑜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情报,望着富十一娘。 “想去哪家寺庙?想当尼姑,还是想当道姑?我记得这两者不太一样的,尼姑是要剃光头的吧?” 富十一娘没想到他应得这么痛快,一时之间答不上话来:“这,还没想好。” “那这样,就在家中,带发修行吧,到了京兆府,咱们可不比在汴京,府第早就置办好了,到时给你小道观,然后你就在家里修行好了。” 刘瑜边说边沏茶,说到这里,他又望了富十一娘一眼,看着后者要开口分辨,他摇了摇头,示意对方先听他讲: “老实说,外面那些庙寺,道观,我也不太放心。你也不是平头百姓,当然知道,女冠自古以来,有不少地方,就被一些败类,弄成风月之地。你懂我的意思的,到时搞得不开心,还是让外人欺负了, 那就不好了。所以,还是在家里修行就好了。” 富十一娘听着默然点,她不得不承认,刘瑜说得有道理。 只是她心中却觉得极为嘲讽,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她以为可以附托终生的石二,都没有人想过,她会不会不开心、她会不会被欺负。倒是这位她之前很抗拒的刘白狗,现在是唯一为她在着想,为她在考虑的人。她凄然一笑起,起身行了礼:“多谢相公成全。” 这只是小小插曲,对于刘瑜来说,能挤出这么一盏茶的功夫,出来拿定主意,实在已是难得,因为随着永兴军将近,很多情报和公文都要他去处理筹办。而且司马光也开始派人送信过来,要求刘瑜到永兴军,要去查点诸库、查验武备等等。 “为是要来搞事啊!”刘瑜看着如梦吓得小脸惨白的文书,当场就笑了出声来。 如梦为什么会吓到?因为刘瑜不是安抚使啊。 难道拿着安抚使的私信,去查点诸库,验看武备等事? 谁拿正脸看刘瑜? 所以刘瑜直接下结论,这就是来搞事了,司马光存了心,要给刘瑜来个下马威。 刘瑜要真的按着他这信里的意思去办,那必定就是处处碰壁。 等到司马光过来了,再以安抚使之名,将诸般事务一一拔乱反正,说不得,还要为先前被欺负的刘瑜作主。 “章七说,司马某人,无甚能耐,村夫子!果不期然。”刘瑜失声笑道。 但他手里却是不停,马上就修了书信,去问司马光讨要查验的印信公文等物。 “司马相公到时如果推托说,他没收到信,如何是好?”如梦很惊慌地问道。 送信去讨要公文、印信容易,可人家要是不认帐呢? 狠点是将送信人干掉;无赖一些,就收了信不给回书,直接说一声知道了,事后推托说没这事。 “随他去吧。”刘瑜有点无奈地说道。 他不想在这关头,来纠结这样的事:“这次到了京兆府,万万不能只顾着吃,却是要好好置办一番产业!” “求田问舍?”如梦不解地问道,一般来说,这是担心君主猜忌的功臣,才会这么干。 刘瑜再怎么样,也不过七品,何至如此? “没错,就是求田问舍!” 京兆府就是西安,也就是唐时的长安城。 这个古老的都市尽管不比盛唐当年,但绝对也不是一般的城市可相提并论,这一点连仙儿还没进城就体会深刻:“好香的味道,城里肯定有好多好吃的东西噢!” 其实他们打尖休息这个地点,连京兆府的城墙还没见着。 出城来迎的高俅,是先前刘瑜派过来打前站的。 他是七窍玲珑的心肝,过来给刘瑜请了安,正事禀完,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了,油纸里面还的一层荷纸,里头是热气腾腾的小吃。要知道这是化雪的天啊,饶是包了这么几层,得多烫来着?他是贴身放着,才能教它一打开,就还有热气! 刘瑜虽不喜欢这样,但要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明明就是专门花了心思侍候,而且刘瑜叫他办的活计,他也办好了,不是以此来混过关的。刘瑜接过那油纸包,叫了王四过来:“给仙儿和如梦送去,告诉仙儿,她这馋嘴,现在是出名了,小心京兆府里,被人用小吃骗走了!” 王四忍着笑,取了那油纸过去。 刘瑜看着高俅,长叹了一声:“这心意我生受了,以后切勿如此,你有办差的能力,要保重好身体,切切不要搞到烫伤什么。象是十五叔,就是不听劝,唉。小高,好生办差,他日我必给你一个交代!” 高俅听着也是动了情,偷偷举袖拭着眼角,他想到刘瑜远道前来,没一口热的,所以带了那小吃。可刘瑜肯定了他的才干,更让他别这样,这种被肯定的感觉,让高俅心情很激动:“小人只教能跟在先生身边,效些犬马之力,便是知足了。” 收拾了心情,高俅又对刘瑜说道:“先生,永兴军路分兵马钤辖,还是两位走马承受,都说要来迎先生,就在后头。本来小的带了人手,就是怕他们见着知道先生到来,也跟了上来,所以小人留下带着的人手,自己先行一步。” 刘瑜听着笑道:“有人等着要把你家先生斗倒嘛,意料中事!” 永兴军的路分兵马钤辖,这位也是西军里出来的将领。 一般知府都是兼任路分兵马钤辖的,但永兴军这边,不是很太平,才有这员武臣过来任这差遣。如果那知府过来,那刘瑜就不敢如此大意,那是正经文官,一方父母,有跟刘瑜撕逼的实力。不过那位还是要点脸,没跑到京兆府来。 只是这位军中将帅亲自来迎刘瑜,大宋年间,有文臣怕武将的道理? 但走马承受就不一样。 诸路走马承受,原本的官名,是叫做永兴军路都总管司承受公事,只是按旧例这么叫,不是经略司的属官,是皇帝派来监察官员将帅的。到了现时,这些走马承受,讨厌自己差遣前面总管司之类的隶属,更是习惯性地不称都总管司。 都总管司也管不到他们,连经略安抚司都管不了的,别说都总管司。 所以现在就是永兴军路承受公事有两人。 一个是宦官,唤做陈宽,仙游军人氏,做到内西头供奉官; 一个是武官,开封祥符人氏,叫做李玉生,做到左班殿直。 都是很低品级的官员,武官是属于三班使臣里小使臣,宦官就更低了。 但是,他们是皇帝耳目,相比之于兵马钤辖,这两位如果要搞事,那才是最有可能的。 “来者不善啊。”刘瑜拿着手中高俅送来的情报,长叹了一声。 高俅交上来的情报,记录着这两位,昨晚由着京兆府的官员、富商,请去痛饮通宵达旦,又请最有名的戏班子,又传了京兆府里最出名的花魁去侍候,总之,请的人,是下了十足十的本钱。 按着高俅打探的情报,请客那些官员和富商,多次提到“明日”、“刘直阁”、“刘公”、“刘某人”,而这两位走马承受,却就多次表示,必定要为大家出一口气,教他们不用惊慌,“明日便知分晓!” “所注言语,都是再三确认,亲耳听到的。”高俅在边上低声对刘瑜禀道。 推测的、估计的,他另有一份单表附上。 在刘瑜的训练下,现在这张情报网络的文书、文案工作,已经远远超过这个时代,所有的情报机关! 第423章 不可思议(上) 刘瑜点了点头,把这些情报卷起放回铁筒里,递给高俅:“归档吧。” “是。”高俅接过铁筒,叫上王四,便往如梦的车驾而去,因为归档的工作,刘瑜也做得很细,不单要签名确认,还要有当值人等也画押,比如现时是王四,下午是李宏,都有规定的。 “少爷、少爷!”仙儿从那边跳了过来,手上拿着一块糕点,跑过来就往刘瑜嘴里塞。 刘瑜笑着吃了,却对她说道:“你现在都不象以前梳头,不怕她们笑你?” 收了房,自然就要改梳妇人的发式。 仙儿一边往自己嘴里塞东西,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不怕,到了七老八十,少爷也是奴奴的少爷!” 刘瑜伸手抚在她发端,笑道:“嗯,就算老到掉了牙,仙儿也是少爷的仙儿。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仙儿笑得极灿烂,刘瑜也觉得,一下子剑拔弩张的心思,便缓了下去。 但在那边车厢,袭人却对日麦青宜结恨恨骂道:“看到没有?你想要在刘府站住脚?那得问问咱们仙儿小娘子答不答应!别看人家一天到晚馋嘴,不声不响的,能在府里说上话,她都打点得极好。将来,娶进门来,不是苏家的娘子,就是王家的女公子,你看现在,人家仙儿,无论哪一边,都能递得上门。这女人,不简单!” “别太在意这些东西了。”却是如梦要去向刘瑜禀事,带着丫环行过之际,听着袭人的低语,好心劝了她一句。 不过如梦不是个话多的人,她也不太擅长去劝慰他人的,例如富十一娘,如梦劝完,依旧是没什么效果。 所以她一句说完就走,袭人在身后却向日麦青宜结说道:“看着没有?” “看到了!但凡能到先生面前说上话,都跟她好!”日麦青宜结狠狠地点了点头。 袭人一副孺子可教的眼神打量着她:“你要懂得这里面的关节,就对了。” “正妻的位子,不要想太多,那与我等是全无相干的。便是公子垂青属意,这官场也让他不可能这么做。在韩相爷府上,看多了我也明白,依着咱们家老爷的势头,别说新婚,便是续弦,也不是我等能想的事。” “但无论到时夫人是王家还是苏家,公子是个念旧的人,总也不会因着夫人,便不教我等活了。” 日麦青宜结听着连连点头:“只要和仙儿一样,便能在先生面前得宠!这样他日就算青唐风云变动,我爹爹也有个退路!” 她留在刘府,就是鬼章青宜结的一条退路,这一点,日麦青宜结十分清楚,所以不论她对刘瑜感觉好与不好,为自己争个地位,以为自己父亲留下退路,她总是要去做的。所以请教了袭人,现时是觉得看清了脉络,当下净了面洗了手,却就毫不拿捏,奔着刘瑜过去。 “你去青唐,俞角烈不曾为你烤羊?你去青唐,阿里骨不曾赠你骏马?”她来到刘瑜面前,却就这么问道。 刘瑜听着笑了起来,招手让高俅过来:“后面的人手,有带吃食?” 高俅抬手道:“回先生的话,自然是有的。” 刘瑜对日麦青宜结说道:“听着没有?后面有东西吃,不会亏侍了你,要不要这么跑来呛我?” “给你吃。”仙儿一脸灿烂的笑意,把糕点递到了日麦青宜结的面前,她笑得一点心机也没有,没有暗藏的讥讽,也没有什么隐藏的圈套,便是对她有着敌意的日麦青宜结,一时也不知如何发作。往好里说,仙儿这叫无欲则刚;往粗俗里讲,就一个傻大妞,傻笑着把糕点分享出来,得多不讲理的人才能冲她发火? 于是日麦青宜结便拿起糕点吃了,她确实也是看着仙儿在那里吃着,嘴馋。 刘瑜看着这两个吃货,笑着摇了摇头,如果一个吃货妹子还不够搞笑,那么两个吃货妹子,还是青春无敌的,那真的就足够搞笑了。一下子什么走马承受,似乎也就不太让他心忧了。 很快喂骡马吃了干草和黄豆,一行人重新启程,又行了半日,去到下午,方才见着长安城墙。 而高俅留下的那些人手,也正急急往这边赶来,跟在那些人手后面的,还有京兆府的文武官员,乡绅豪商等等。 “高先生,小人不曾教这担子离开过眼前。”那十几个挑着食物的壮汉奔了过来,放下东西,却就对着高俅行礼禀报道。高俅点了点头,自己一一揭开盖子看了,又教人牵了两条狗过来,每一担的食物都随机弄一点出来,混一起喂那两条狗。 过了一刻钟,那两条狗没事。高俅抬头看着,刘瑜也跟京兆府的官员见完了礼,便示意那十几个壮汉可以搭起炉子生火,准备吃食。然后自己行过去对刘瑜禀报道:“先生,已验过,没有问题。” 刘瑜微笑着拍了拍高俅的肩膀,谁知道还没开口,就吸着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知道的,说是直秘阁刘相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宰执出行呢!哼,至于么?区区七品,还真搞得有人要投毒一样,七品官赴任,浩浩荡荡上百精骑为前驱!说是国库空虚,要变法以实国库,依着咱家看,这等七品硕鼠少一些,也许就不用变法了!” 刘瑜连头都没有回,只是把手往刚才说话的方向一指,不等开口,李宏已然爆吼一声:“皇城司办差,拿下递交有司,如有反抗,格杀莫论!” 十几位铁塔般魁梧汉子,身上甲叶“沙沙”作响,扶着刀柄,排成两行直撞了出去。 之所以说直撞,因为前头有豪商,有官吏,这十几名亲事官就是不管的,直撞出去,向着刘瑜所指的方向。 本来永兴军路分兵马钤辖想要出来打个圆场,看着这架势,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缩了回去,还把身边两个平日里交好的豪商,都往回拉了一把。 第424章 不可思议(下) 说时迟,那时快,片刻之间,说话的宦官,已被十几名皇城司亲事官团团围住。 他的从人有两个想要忠心护主的,被连鞘长刀抽在面上,打上满头脸是血,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一时无了声息。那宦官抖颤着手,指着李宏,又望着刘瑜:“你们,你们好大的狗胆!咱家是官家的爪牙,咱家是永兴军走马承受,汝等竟敢无礼,是想抄家杀头么!” 李宏在这皇城司混了这么多年的,哪里吃他这一套?把腰牌一亮,直接就拿人了。 他们这十几人,都是探事司的亲事官,刘瑜不是还有一个报发御前文字的权限嘛,所以探事司派出人手,在刘瑜前后听用,完全是合道理的。这下拿人,利索无比,不用片刻,已将那宦官五花大绑。 这时终于有人忍不住,上前冲着刘瑜跪下行礼道:“卑职左班殿直,永兴军路走马承受公事李玉生,叩见直秘阁刘相公。” 却是永兴军路另一个走马承受。 他们都是天子耳目,如何能看着同僚这么被扣押了去的? 刘瑜转身过来,虚扶了一下,示意对方起来:“不必行这么大礼,起来好好说话。” “相公,这陈公公,纵是冒犯了相公,可是念着他是喝了酒……” 刘瑜挥手打断了李玉生的话:“你大约不知道,这近百精骑,先前是做什么的吧?” “你大约也不知道,本官曾多次被铁鹞子刺杀吧?” “你大约也不知道,有多少铁鹞子死在本官手上吧?” “你大约也不知道,韩魏公、富郑公赠壮士以充护卫,王相爷、曾相爷,专门训斥下官,不能自轻吧?” 说到这里,刘瑜仰头看着李玉生:“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跟你说话?” “卑职有罪。”李玉生听着,吓得又跪了下去。 “起来吧。”刘瑜根本就没打算为难他。 只是对李宏道:“按章程办差就是。” 李宏领了命,派了两名探事司的亲事官,又从家将里点了两人,一共四人,当场上了马,带着那个走马承受的宦官陈宽,就往京师而去了。毕竟是天子耳目,刘瑜总不能真的就将此人格杀当场。 但这么利索,毫不顾后果地把人拿下带走,当场那些要等看刘瑜好戏的官员,都是下巴半天没合上。 怎么可能这样?他们真的搞不明白了。 一个七品官,怎么敢把走马承受拿下来? 这完全不可能吧,别说刘瑜,就是司马光,一路安抚使,也不能这样吧。 走马承受就是皇帝派来监视官员的啊!哪能直接把人捉了? 但是这走马承受有什么问题,那也只能上折子弹劾吧,然后等皇帝处分。 可刘瑜就真的这么把人拿下,还当场五花大绑,押送进京了。 倒没有人觉得,刘瑜会半路把那宦官做掉,这不可能,要是那宦官到了京师,那刘瑜才是大麻烦。 “下官刚到京兆府,且容先行休息两天,然后依着涑水先生教诲,点验各府、州、县库房、武备等等,诸位这两天也请准备好了,以免到时出了差错。下官倒是好说话得很,不过涑水先生,可就眼里掺不得沙子。”刘瑜拱手对那些官员和豪商行了一礼,如此说道。 倒是让大家松一口气。 看起来这位刘直阁,跟传言不一样,是收钱的?只要收钱,那就好说! 于是本来就是十几摊熟食,招呼着刘瑜这边一行二百来人,轮流吃饱倒是不成问题,也就一个熟食担子招呼十来人罢了,只不过这其中的成本,就有点大。要知道此时可没蜂窝煤,所以马上生火,如果用柴,得带多少柴?都是用炭,这炭火可就不便宜了,尤其十几个炉子一块开火。 当然对于豪商来说不算什么,但明显这位司马光派来的属下,就不是跟传说中,司马光一样清廉!这倒也更让大家放心,只要不是司马光那样的道德完人,只要肯收钱,那一切就都好了。 大伙煽动两位走马承受,来落这刘直阁的面子,为什么? 因为就怕这位,跟传说中的涑水先生一样啊。 司马光没能力归没能力,误国归误国,但说私德,确实是无亏。 但问题是,私德无亏,道德完人,那就好好去修书啊,妄议政事,后面还要窃居相位,这就可笑了。 刘瑜似乎心情大好,端着酒杯,几乎来者不拒,还没进城,就先喝得红光满面。 然后等到一行两百来人吃喝好了,准备启程,刘瑜看着骑不了马,都到如梦的马车里躺着了。 似乎心中安定了许多的官员、豪商,随着刘瑜车驾进城以后,也就都纷纷回府去了。 但是当长安的大豪商赵升回到家里,他却就吩咐下人:“请表少爷上来。” 如果刘瑜在这里,就会发现这表少爷,却是他的熟人:黄劲松。 当时在陈留之后,连着陈留向家被刘瑜拔起,黄劲松后来又被刘瑜整治得流徒之后,就算花钱免了千里流徒的刑罚,他也不敢再回京师了,更不敢想起复。因为刘瑜已经越来离他越远,他当真生怕,去了京师,让刘瑜见着他,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揉没了。 所以方才跑来这京兆府经营。 这年代的大都市 ,除了汴京,那接下来,也就是京兆府了。 不得不说,黄劲松的本事还是有的,至少如何跟官府打交道,他毕竟是当过官的人,身上也还有功名,更有同窗相助,所以在京兆府这边,这两年下来,也是打拼出一份家业来。他这个人本来就不是个没本事的,只不过是遇着刘瑜多他千年见识罢了。 黄劲松来得很快,他见了赵升,也是随手一拱为礼,虽说大宋对商人比历代都好,但终归黄劲松是有功名、当过官的人,别说流放千里时还是给他留了个团练副使,更没有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就算追夺出身以来文字,赵升也不敢把他真当晚辈看待。 “三舅,如何?可曾见着刘直阁?”黄劲松被贬之后,痛定思痛,从不在人前人后,流露半点对刘瑜的不敬。不是说他有讲究,而是到了这时节,人家不会因为他黄某人,而改变对刘瑜的看法,却会因为不要得罪刘瑜的缘故,疏远了跟他黄某人的关系啊! 赵升抚须道:“果然如你说的,是个人物。” 第425章 故人新宅 接着他便把刘瑜当场如何处置走马承受的事说了出来,然后道:“说来也真是奇事,他一个七品官,哪来的胆子,敢这么做?这事你早就料到,所以劝老夫不要去参加昨晚的酒宴?” 如果不是黄劲松劝阻,赵升昨晚当然就跟着京兆府的豪商,去宴请两位走马承受了。 黄劲松听着失笑:“三舅,有些事,他要品级高了,怕才不敢这么做。正是刘相公不过七品,所以他才敢于放手去做。至于他当众这么做,我并没想到。昨日劝三舅别去,只是我知道,刘相公不会折在这两个走马承受身上。” “为何?他们可是官家的耳目啊!”赵升就真的不明白了。 黄劲松摇了摇头:“若是这样就能让刘相公为难,那他早该死在京师很久了。” 赵升若有所思地抚须,过了半晌道:“看来这刘相公是能收钱的,你这么看重他,那咱们的礼,弄得重一些!” “万万不可!”黄劲松一时有点失态,几乎就属于失声惊叫。 被赵升惊愕地望着,黄劲松也有点尴尬,起身作揖道:“三舅有所不知道。” “咱们不去参与,宴请走马承受对付刘相公;但咱们也同样,不去参与,对刘相公送礼行贿的事。如此,可保平安哉!”黄劲松想了想,却是这么分说。 “为何?”赵升就不明白了,他觉得比较荒谬,这年头,刘瑜都当众开口了,自己还不去礼?一个官员,都告诉大家,自己休息两天,然后就是点验查对库房,让大家做了准备,这不是要收钱,是什么? 黄劲松想了想,一时也说不出什么门道,只是他隐约觉得不太对劲:“总之,三舅若是相信我,就不要送礼。” “好吧。”赵升也不好怎么说,就随口应了下来。 谁知黄劲松看着却就急了:“三舅若是不听,我也没办法,那请厘清彼行铺的本钱,再去送礼之事,以免到时出了差错,彼此连累。” 赵升听着就发火了:“何至如此!好了,不送便不送!你这么说话,还象是甥舅吗?” 刚刚在京兆府里安顿下来的刘瑜,却不知道,这旧人黄劲松就在城里,也不知道,对方对他害怕成这样。他到了府第前头,出了马车,哪里还有之前醉酒的模样? “先生,这是小人先行置下的府第。”高俅上前向刘瑜禀报。 所谓高门阔第,不过如是,这完全不是在京师,打通左右两个小院,能相提并论的。 刘瑜提起袍襟迈上石阶,左右是高俅先行置下的奴仆,纷纷行礼,口称老爷。 “免礼,都起来。”刘瑜伸手虚扶了一把,然后就想要入门去,却被白玉堂拦住。 然后王四和彭孙,更带了一队披着甲胄的前亲事官,刀出鞘,弓上弦,鱼贯而入。一百多名魁梧壮汉,精锐军兵,生生把这府第当成巷战演练一般。留在刘瑜身边的李宏,低声对高俅说:“高兄谅我。” 这样很削高俅面子,府第是高俅买下,奴仆是高俅置办,此时这样,算是什么意思? 但高俅一点也不以为意,笑着摇手:“在公,先生现时身负君父之信;在私,先生显贵而吾辈得以出头。总之,无论如何,不容有失。你我之心,都是一样的,何谅之有?” 他本就是个通透的人,如何会让李宏觉得难受?李宏听着,愈觉这高俅真是能深交的人物,日后行得愈近了,这是后话。 刘瑜看着王四、彭孙作派,对白玉堂苦笑道:“至于么?” “相公!”白玉堂一脸的为难。 刘瑜无奈点了点头:“行、行,你们安排吧。” 又对那些吓得要哭的奴仆说道:“不打紧,这都是府里的家将。” 白玉堂才吐出一口气来,他如今方才做个西头供奉官,还指着他日能步步高升。正如高俅所说,哪里容得了刘瑜有失?哪里敢冒这个险? 西头供奉官有多大?也是三班使臣里的小使臣,但有比那位走马承受的武官,高上两级。 这就是跟着刘瑜的好处,要不然的话,他白某人一介江湖草莽,就算再能打,上了战场个人武勇基本是全废的,有什么用?就算去投军,不知道要打多少场仗,活下来,才能混到个三班借职。 三班借职,要爬到左殿班直,好几级;然后再到西头供奉官,朝里没人提携,除非天生将材,又是极为命大,要不真的要爬到这一级,还不知道哪年月,尽管只是小使臣。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一百多精锐军兵还没查看完,高俅都去搬了椅子,让刘瑜安坐。 幸好这府第就在巷底,占地宽广,所以不至于左右邻舍出来围观,要不然也是尴尬。 只是那许多骡马,巷里都没法停,只好牵出去后面大街,结果拉了一地的马粪,便是在巷底,刘瑜都听着外头有妇人在骂,这让他颇为不好意思,连忙示意如梦,差使下人去打扫清理。 不过这事教日麦青宜结接了去,领着七八个大脚健妇就奔出来:“这是刘家的马,这是刘家的马粪,我看谁敢偷捡了去!” 又过一刻钟,王四和彭孙才带人出来,向刘瑜复命:“少爷,诸事停当。高处已派了人手当值,府里巡逻等事,也已安排妥当。” 刘瑜这时只是在外面坐得烦了,还有百多匹马,十几辆马车的东西,巴不得快点进去。 所以没有什么感觉,听着王四汇报,点头起身,入内而去 一入里面,刘瑜有点被震住了,回头低声问高俅:“这有多大?” 他会这么问,主要是一入得来,那院子,都是铺了砖的,院边则是青石条打的边。单看这地板的讲究,这格调,就感觉不一样。 “回先生的话,时间有些仓促,只能购得此府第,七亩略不足,六亩颇有余。” 刘瑜听着就突然有点愣住了。 宋亩来折算,七亩,就算四千二百平方米左右了。略不足,那也得四千平方米了吧? 这才真正算得上,高门深第,庭院深深啊。 第426章 庭院深深(上) 高俅这挑通眼眉的家伙,自然看得出刘瑜满意,在边上低声说道:“先生说过,这排水最是关键,小的选得这府第,就是看中他的排水,不是直来直去,一不穿房,二不穿廊,过厅走曲屈龙形,财不外泄。而且小人仔细丈量过,这排水沟渠,前后高低,大约要差了三尺出头,绝对不至于不畅顺,却是合乎先生的意思。” 刘瑜苦笑道:“小高,你少来,什么走曲屈龙形?那是你自己加的,我没这讲究的,我只是说排水得弄好,别一下雨就淹上来,那就住得不安生。不过这府第,你办得确实不错,的确合我心意。” 四千平方米左右,这么说,没什么概念,等刘瑜花了大半个时辰转了一圈,才知道这府第多大。多大?简单的说:主体建筑是前后两座三进五开间格局,统共一百二十间房,二十四个天井小院,四条花巷,十二口井。 “这一个村了吧?”刘瑜苦笑了起来。 高俅在边上接着话茬:“先生,也得有这么多大,才安置得下啊!” 刘瑜不禁点头,的确如是,要不他单是护卫,就百人出头,又有近百奴仆,怎么安置? 人还罢了,关键还有马啊,上百匹良马啊,几十匹骡。 “四哥,你看看跟小高合计一下,把府里的茅厕建起来。” 高俅等刘瑜说完,才低声道:“小人怕误了先生的事,接手这府第,二十四个天井小院,都以先生说的法子,用三级化粪池,每个小院都建了两个这样的。” 只不过高俅建两个卫生间,可不是一男一女,而是一个给院子的主人用,一个给奴仆用。 比若是仙儿的院子,那一个是仙儿用的,另一个是拔到仙儿院子里听使唤的丫环、下人用的。 刘瑜听也是无奈,大约这就是时代局限性吧? 不过凭良心来说,高俅这家伙,当真是好使唤。 刘瑜不由得伸手在高俅肩上拍了拍:“办得好。” 又对王四道:“四哥,那你下去跟李宏、彭孙说下,让手下的兄弟们,注意一下卫生,不要搞得臭哄哄。个人卫生搞得不好的,以后要出去办差的机会,就让给别人吧。老实在家里洗茅厕好了。” 王四笑了起来,抱拳道:“那小人得赶紧下去通传,要不然,有些孬货,怕就随处便溺了。” 看着王四匆匆而去,刘瑜对高俅问道:“小种呢?” “在府里候着先生,本来说要易容出去迎先生,被我劝住。” 刘瑜点了点头:“书房布置好了吧?先带我去书房,让小种过来。” 去到书房坐定,刘瑜靠在椅背,不禁舒服地吐出一口气,太顺手了,连他平时泡茶的位置,位置,高俅都考虑到了。刘瑜想着,要不是多了千年见识,怕是谁来当宋徽宗,身边有六七个这样的人物侍候着,想不腐败都难吧? 一路带在身边的苦娘和艾娘,不用吩咐,就去生火煎水。 “仙儿,你要哪个院子?”刘瑜隔着窗,对着走廊外边,各个房间乱窜的仙儿问道。 “奴奴?少爷住哪,奴奴便住哪啊!”她嬉笑着,极灵活地,攀着窗沿,就从窗户钻了进来,“反正,房子这么多,少爷选一间,睡里面,奴奴就睡外间啊。” 如梦听着掩嘴笑道:“你现在也是公子妾侍,总不能还让你干丫环的活计。家里又不是没有人侍候,你别急,听我说,这让外人见了,还以为公子怎么刻薄你,懂了吗?你总要挑个院子,有些人手侍候,才是道理。” “那奴奴不管,坏了少爷声名总是不好的,随便分个院子就好了,但奴奴啊,就还是要侍候着少爷,要不奴奴不放心。”仙儿很认真的说。 说着她还转悠着眼珠:“这府第这么大啊,以后,少爷要去哪个妾侍院子里啊,奴奴就挑个灯笼领路,少爷就不会迷路了!” 刘瑜听着,不禁淘汰她道:“真出息。” “如梦,你先带着仙儿,艾娘也跟着去,去左右看看,把事情安置下来,这边留下苦娘侍候泡茶就是。” 如梦也是个有眼色的,当然知道刘瑜的意思,拖了仙儿,但出了去。 高俅很快就带了人过来,那人一脸英气,却是年轻,唇上是刚刚长出的胡茬子,见着刘瑜,整了衣冠,纳头就拜:“弟子种建中,叩见先生!” 来的却就是种师道了。 刘瑜热情地过去扶了他起来:“快些起来,坐!” “我差人去邀你过来,又教你不要出现人前,是现时朝廷风云变动,深恐你我师生之谊,牵连到令尊啊。”刘瑜一落席,就很坦荡地向种师道解释,为什么让他不要出现在人前。 而接下去,刘瑜也很直接:“如今府里人手众多,让你过来,第一件事,就是你得主持分配一应人等驻守事宜,你可明白?” “弟子省得!”种师道答得很干脆。 刘瑜又对高俅说道:“带小种与见沈先生,让沈先生与小种一并参详。” 沈先生就是看见刘瑜势头不好,想要跑路没跑成的沈括。 无论沈括人品有多差,智商优势和天赋,那是不容抹杀的。 老实说,这三级化粪池的图纸,还是刘瑜提了一句,然后沈括想通了道理,画出来的图样。让刘瑜自己画,他又没见过实物,真不知道怎么弄。人家沈括听完,就提出三个方案,目型为优,场地所限,品型、丁型也可。又提出容量得多大,得挖多深,如何跟挖井一样,要用青石打边框等等。 第427章 庭院深深(下) 所以让种师道与跟沈括合计,是属于强强组合了。 然后刘瑜在书房里喝茶,感觉好舒服,望着窗外黄昏,晚霞绮丽,禁不住对苦娘说:“来,扶本公子出门去, 看夕阳西下,吐上半口血!” 吓得苦娘以为他生什么病了。 只有刘瑜自己知道,他算觉得,自己这府第,也颇有点红楼梦里贾家的意思,心中不禁有些得意。当然,他现在七品官,和贾家还差得远。 不到一刻钟,种师道和愁眉苦脸的沈括就过来寻刘瑜,他们倒是把护卫驻守等事都安排好了。彭孙和他手下十数人,按着沈括和种师道的意思,都是安排入去永兴军路的部队去,无论是提举乡勇弓手,还是去厢军里,都被呆在府里强。 “他们本是盗匪出身,要他们守子瑾的规矩,那怕是难上青天。”沈括看着刘瑜望来,便很直接说出自己的意见。 种师道也提出自己的意见:“至于这六十余前亲事官,以及上百良马,在府里养着,只会越养越废,以学生的见解,还是得把他们派出去,征剿匪类也好,拘捕细作也罢,总得教日日磨练,方才能保留这等锐气。” 刘瑜点了点头,两人提出这方案,听着都很专业,所以刘瑜就对高俅说道:“叫彭孙和李宏上来。” 那些前亲事官,原来是担任禁卫的。 往通俗里讲,就是所谓大内高手吧,紫禁城里的精锐,就是这些人。 所以个个都是心高气傲,他们对刘瑜死心塌地不错,但随便派个人去带他们?扯吧,但凡精锐,怎么可能随便服人?所以还是得让李宏去带,才能得心应手。毕竟亲事官里,都知道探事司的李宏。 彭孙和李宏过来见得刘瑜,把这安置一说,两人都没什么异议。 只是李宏问了一句:“探事司的儿郎们,归谁统领?” 因为总得有个领头的,不论他指一人,还是刘瑜派人,不然那十几号人,就在府里瞎转么? “小种会带着他们,你放心去办差。”刘瑜也很直接。 李宏一听倒是放心,先前刘瑜在皇城司,种师道也去帮过忙的,大家都是知根知底。 “按着这安排,先休息好,然后最迟就后天就出发。” “老彭这边,明天我跟兵马钤辖说一声,提举乡通弓手,或是任个巡检,十几人总是安排得下。只是你要跟他们说清楚,我不要你们在下面捞钱来孝敬我,不够银钱用,你们可以跟我说,一是要把兵练好,真有细作过境,要你们出手了,得能拉得出来;一是建立威信,不要去贪小便宜,跟乡勇弓兵平时交往,别占人便宜,别拿架子,这样人家才会把心里话说给你听。老彭,送你五个字,你要能领会,这辈子你前途无量:军民鱼水情!” 彭孙点了点头:“少爷,小人省得,总之,就是下去是立人样子的,便是多少委屈,也先忍着,不能坏了少爷的事。跟人来往,多让人占便宜,少占人便宜,少拿架子。” “差不多就是这样,你先去把人手安置好,小高,你把分给他们的院子,指给老彭看。” 高俅指了给彭孙看,领了他出去,叫了先前他到京兆府招来的奴仆带彭孙下去,方才回来向刘瑜复命。只听着刘瑜向李宏说道:“那些原先执掌禁卫的兄弟,加上你带来十几人,大约八十人,这么安排:二十人按探事司旧例,分布诸门,二十人驻守府里,这四十人,由小种统领;其他四十来人,你领着出去,明天就出发,以探事司名义,先剿匪练练手吧。” “是,先生。”李宏抱拳应了,他可比彭孙讲规矩多了。 因为皇城司探事司,完全就是刘瑜一手打造出来的。经过刘瑜打造的探事司,跟原来勾当皇城司公事魏岳魏公公在生时,完全是两个概念。就算刘瑜现在不挂那职事,铁鹞子想要入京师来大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所以探事司出身的亲事官,对刘瑜可以说,完全是从心底服气的,就算是石得一那边的人手,刘瑜一出现,都老老实实,贴贴服服。 这边厢李宏也下去了,刘瑜又对高俅说道:“韩魏公、富郑公送来的壮士,便归四哥统领。” “是,先生。” 一连串的事情安置完了,又开始安排那二十四个天井小院,刘瑜一人就霸了两个院子,这个自然没人有异议,因为其中一个院子,就是这个书房所在的院子,或者说,公事房更合适。边上厢房还有一间厢间高俅自己摆了书桌的,有一间是种师道的,有一间是王四、李宏合用。 然后仙儿、如梦、袭人、富十一娘都分得了一间小院,高俅、沈括也各分得了一间,种师道却就提出,自己还是去跟那二十留在府里的亲事官,同吃同住在一个小院为好。他是将门虎子,当然知道如何领兵才是道理。 这样算下去,也不过才住了九个天井院子,另有一个院子,给那二十个平日派诸各门的人手,还有十四个空着。于是便把彭孙、李宏这些分派出去的人手,也都分了院子给他们,十来人一个院子,不过也是再分了四个,还有十个天井小院没有人住。 “官宦人家,总有些空置,人来客往,才好有个便利。” 刘瑜点头允了,这年头还真是这样,不兴有客人来了,带他们住客栈的。 如同他之前去大名府,韩相爷就在府里给了一间小院他们住。 一切安摆停当,仙儿和如梦过来,总算坐下来吃上一顿饭。 谁知道,天色一黑,刘府的门房笑得嘴巴快要咧到耳根了,悄声对边上的小厮说道:“我跟你讲,京师那边,铁牛哥哥要是知道,这一晚我就收了这么多门包,铁牛哥哥得把肠子都悔青了!” 但李铁牛就算把肠子悔青了,刘瑜也不可能让他跟来,齐云社那头,京师的院子,还有杨时那边,总得有人配合,才能把局面维持下去。要不然,都不用石得一打压,下面消息渠道一闭塞,中转枢钮一停滞,就整个网络自己废掉了。 这一晚来拜刘直阁的人,真的很多,也幸好有这么大的府第,不然的话也真是麻烦。 高俅跑出跑入,替着刘瑜迎接那些豪商、低品官吏。 不是人人都如永兴军路分兵马钤辖一样,需要刘瑜去亲迎。 第428章 蜜月期 那兵马钤辖看着高俅奔前跑后,却是长袖善舞,游刃有余,便对刘瑜说道:“直阁相公门下人才济济啊!这小哥不错,若是相公舍得,到俺手下先做个都头如何?” “这是我弟子,和杨中立、小种一起,跟我读书经年。前番替我送书去韩魏公府上,韩魏公看这弟子不踏实,尤是分派了他一些实事,帮助安抚灾民。回来之后,颇有几分起色。”刘瑜笑着这么说道。 那兵马钤辖听着,便向高俅赔礼道:“是俺唐突,足下是直阁高弟,不要跟俺这大老粗计较。” 高俅微笑着应酬了过去,退下去到无人处,却就喜不自禁。 刘瑜当着这武官的面,认了他是自己弟子,这如何不教他激动? 这兵马钤辖会向他道歉?不就是因为刘瑜认了是自己弟子,又抬出韩琦来为他壮色嘛。 没有这身份,他高俅再玲珑,再会来事,也是难以出头啊! 他高某人自今日起,走出去也可以堂堂正正称一声“学生”了,不是因为他开过蒙,他当然早就开过蒙识过字,那蒙师是无名望的不第秀才,称学生?那得多不懂事的人才会干的事。那不等于见了官员,自称在下;或是看着年纪能做自己长辈的,去称人家的字一样的吗? 别人七八十岁,当然要称一声某公,这叫礼貌,除非地位相当故友,要不七八十岁的,谁去称人的字?就连刘瑜现在,都极少人称他字了。所以在今夜之前,高俅要自称一句学生,难免,人家就会冷笑,便是不说,心里也会问一声:“你配么?” 但有了刘瑜这句话,却就不同。 得了这番话,高俅暗自得意,近日忙碌的疲惫一扫而空,又抽空去井边洗了把脸,接过仆人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好生侍候着,记住,人给赏钱你可拿可不拿,但人问到府里的状况,一句也不得泄出。入府之前就说清楚的,一旦发现,那就不是赏钱的事了。” 那些仆人连忙赔笑称是。高俅才缓了脸色:“你们这些,都是我作主招进府里的,看着随先生来的府里老人,多学一点。放心,只要你尽心做事,有才气,有灵气,先生只当用人之际,不会埋没了你们;要是没灵气,踏实干活,也亏不了你们。” “是、是!”仆人都觉得高俅这话说到他们心里。 高俅又吩咐了一通,这边门房又来人寻他,却又是有人来拜,他提着袍裾,匆匆便出了去。留在原地的花匠,和那个刚才递茶水给高俅的仆人,互相对望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不要着急,不要送情报出去。”那仆人对花王,用契丹语低声而急促地说道。 花王点了点头,低声道:“明白,你要小心,姓高的很小心,刚才你递水给他,他看似喝了一口水,其实没喝。” 只是这两人不知道,就在他们左侧十步的花树后,一名探事司的亲事官,就站在那里。 若是换了个人,大都是不会契丹话的,就是听着,也听不懂。 可是探事司的亲事官,是不可能听不懂的,特别是能到刘瑜手下侍候的人物。 几乎每个院子,都安排一名探事司的亲事官。 就算今晚人来客往,也不曾有半点松懈。 这一夜,不单是门房收门包,收到连做梦都在发笑。 府里还有七个仆役,被召集起来,主家有话问他们,然后便无了消息。 如果是刘瑜自己办这差事,可能会笑笑把人看着,甚至,把这几方的七名探子,安排在一起,方便监控。但现在办事的,负责府里安全的是种师道,他可没这份性情,拿下拷问无误,哪里还会留他们活命? 所以问完之后,当然就下手解决掉,连夜拉去义庄埋了。 除此之外,可以说一切都很顺利,包括之前刘瑜估计的,彭孙和他那十来个手下,要后天才能办妥的事,借着兵马钤辖的来访,直接就定了下来。甚至兵马钤辖留了自己帐里的亲兵护卫两人在刘府,天一亮,那两名亲兵护卫,就可以带着彭孙等人出行,与军中领取腰牌凭认等等。 提举乡勇弓兵这些,完全就是本路驻军的安排,等同派些军兵,下去乡勇弓箭社做教官,统领他们,大约就这意思。永兴军路分兵马钤辖,应该说,军事方面,就是永兴军路兵马都总管之下第一人了。甚至不是战时,他理论上都不归司马光节制,至少理论上是这样。而都总管向来都是安抚使兼任的,其实这一路的军事,也就是在兵马钤辖手里拿捏着,所以任命十来个提举乡勇兵兵,等于派十几个教官,这算得了什么事? 粗俗的说,刘瑜现时就差不多后世美国一个州的州长助理,州长不干事,刘瑜这助理在行使州长职权,兵马钤辖就是州国民警卫队的司令,然后刘瑜这助理说要安排十来个人,到下面小镇当教官,周末训练一下周末战士。 当然,要不是刘瑜开口,彭孙他们去上下奔走,花上几百两银子,不定能办得了这事。 身处的阶层不同,权势权势,有权了,才有势。 等到宾客散去,清点礼单的如梦,一脸惊讶地望着刘瑜:“公子,这……” 后面的她说不下去了,看着点出来的数目字,她被吓到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分钱也不能动。原始礼单,全都保留好。”刘瑜毫不惊讶,这早在他意料之中的。 听着刘瑜这话,如梦倒是脸上平静下来,不能动,就不是他们刘府的钱,那这还好,要不她真能吓出个好歹,这太多了,尽管还有不动产还未折算,也已多到让人不敢置信。 “你不要觉得多,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他们亏空的数额,绝对比这个更多。要不然,为什么要变法?为什么国库会没钱?”刘瑜一边看着苦娘在收拾茶具,一边笑着对如梦说道。 “涑水先生纵千般不是,有一样好,不好钱。” 刘瑜伸了个懒腰:“就用涑水先生这好处,来治一治这班人吧,要不然的话,再怎么布控,这永兴军路,也难以尽入我手。” 这时高俅已替刘瑜把其他宾客送了出去,回来复命:“先生,小人已将宾客送走,门户也点验了。那七个有问题的仆人,已交了种少将军处置。” “我说了,你是我的弟子。不是戏言。”刘瑜望着高俅,平静地说道。 高俅一下子就跪倒在地,正了冠,磕头道:“弟子高俅,叩谢先生收录门墙!” “起来吧,你可有字?”刘瑜受了他的礼,方才伸手扶了他起身。 高俅抬手拭泪,两眼发红:“当年蒙师曾给弟子取了字,不过混迹京师,为防他人笑我攀附,故之不敢提起。” “噢,那夫子给你取的是什么字?只管用就是。”刘瑜安慰了他一句。 “回先生的话,蒙师为俅取字:尔基。” 刘瑜正在喝茶,一口茶当场喷在衣袍上,咳得昏天地暗,不是开玩笑,连喉咙都咳破了,带着血丝,喘息半天才停下来,望着高俅,有气有力对他说道:“为师以为,还是以名行吧。” 高俅感激地行了礼:“谨遵先生教诲!” 去到第二日,兵马钤辖留下的亲兵,带了彭孙等人去赴任不提。 刘瑜却就点了护卫人等,少见的坐了轿,前后三十来人,便往官仓而去! 全然不是他先前说的,两日后再去点验。 第429章 钓鱼执法(上) 官仓一般来说,就是分为常平仓、广惠仓。 常平仓是政府通过丰年增贾而籴、歉年减贾而粜的手段,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以达到供应官需民食的目的。这个是从春秋战国就开始设立的官方仓储,然后一直坚持下来,几千年不论哪个朝代,都按着这来办。 至于广惠仓,那是嘉佑二年,也就是十几年前,大宋特有的救济性仓储。仓储粮源来源于本州县绝户田地上的租入,用于赈济本州县内老幼贫疾而不能自存者,如果有余可及其他地区。这是韩琦奏请设立的机构。 这两个仓储都很重要,一个是调节粮价;一个是救济孤老。 刘瑜先去的是京兆府这边的常平仓,人还没到,就还派了家仆去通传。 勾当常平公事和勾当广惠公事的官员,得了报到,早早就出来相迎,与着刘瑜见礼,便引到公事房坐定奉茶。刘瑜一坐下去,便很直白地说道:“两位,我是讲道理的人。昨日恶了那走马承受,着实是因为那阉狗无耻,不整治之,日后恐有十常待之忧!” 大宋不是明清,连“太祖当年也是周世宗忠臣”都能讲,至少在乌台诗案以前,大家随便喷。所以刘瑜这话,喷也就喷了,在座相赔的两位官员,尽管年纪完全可以给刘瑜当爹,品级也不见得比刘瑜低,但是一个没有馆职,一个所处的位置也不同,不是单纯行政级别差不多,就能平等的。 所以他们也只能附和:“所幸刘公刚正不阿,只是唯恐朝廷中枢,宰执不知当日事宜,怕会委屈了刘公!下官今日便写了折子,等一下请刘公指点一番,然后也一并呈上去,为直阁相公作个证凭!” 刘瑜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无所谓,不过两位高谊,下官领受便是。” 说着转头对高俅道:“小高,为两位相公磨墨。” 又向两个官员介绍:“此子随某读书数年,虽愚钝,却最是憨厚忠直。” 那两个官员听着,心里早骂翻了:要不要脸?刘府高先生,入得大名府,八面玲珑,无论是高官豪富,没有高先生进不去的府第。早在刘瑜来京兆府之前,坊间就有定论,所谓长袖善舞,莫过于刘直阁相公门下高先生了! 现在刘某人上下嘴皮一碰,得,这位高先生,成了憨厚忠直? 不过他们倒也没有当场喷刘瑜的气节,官场嘛,花花轿子人抬人。 听着高俅是刘瑜弟子,哪里敢让高俅磨墨?连忙叫了书僮长随上来侍候,两人都是正经进士出身,老实说,写一道奏折,对他们来说还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何况还不是行政报告,只是一个类似证词一样的东西。 虽然他们有点被刘瑜挤兑,但事实也是他们自己先提这话茬的。 所以,也没什么抵触心理,写完请刘瑜看了无误,便用了印,差人呈送上京师去。 当然了,他们这种折子,是到不了皇帝或是宰执案前的。作为提兴仓储的上一级,也就是提举常平司,可能就会截下来,这两个管仓储的小官,去掺和人家直秘阁和走马承受的事干什么?这算闲得蛋疼么? 甚至作为监司的大佬,也就是提举常平公事的官员,可能还要把这两个家伙骂上一顿。 但这两个官场老油子却是不怕的,因为提兴常平司,兼管勾农田水利、差役事,且专举刺官吏之事。也就是有监司之一,有监察的职能,至少从理论上来说,就是这样。他们作为属官,当然可以上折子。 不过除非刘瑜和走马承受撕逼闹大了,有必要调档,才可能拿出来。因为如果不是刘瑜那样,有专一报发御前文字的权限,不可能直达天听的。按他们这样的,慢慢一级一级排队慢慢递,慢慢归档。 不管怎么说,写了奏折,双方关系又近了一步,这两位也很高兴攀附上刘瑜。 尽管大家不是同一系统,但这两个官场混不出头的老油子,依然很希望刘瑜拉他们一把。 一点也不介意,管这个比他们大儿子年龄还小的刘瑜,一口一个“刘公”、“瑾公”。 到了中午,自然就设宴,刘瑜谢绝了延请歌伎,说是在司马光手下做事,有些地方,还是要节制,这边两个也表示颇为理解等等,于是席间没有外人,大家更是笑谈风生,不轻的爆料。 “都记下了?”刘瑜用罢了饭,出门入了轿子之前,向着高俅问道。 高俅拱手道:“席间言谈,尽皆记下;其他兄弟散开打探,回府再加汇总。” 刘瑜带这三十来人来,一散开,自然就跟常平仓的小吏、差役攀谈,从这些小人物身上,往往也是可以挖到大新闻的。 何况在餐桌上,这两个勾当公事的官员,酒一喝足,已经跟刘瑜说了不少常平仓如何来钱的法子。刘瑜这一趟,却是大获丰收。 紧接下去,除了已去过的提举常平司,几乎所有有去刘府送礼的官员,刘瑜都会过去衙门,亲切攀谈,无论是安抚使司的,还是提点刑狱司的,还是转运司的,京兆府诸多衙门,几乎转了个遍。 永兴军路的官场上,纷纷流传,高先生果是刘直阁门下,刘直阁也是风流倜傥,长袖善舞啊。以前听过刘白狗声名的,更是说被传言所误,刘直阁如此风流人物,有些等浑号,必是妒忌直阁相公之人,捏造出来的。 第430章 钓鱼执法(下) 只有黄劲松,坐在家中,听着下人回报,冷笑道:“但凡刘直阁去访过的衙门、官员,去刘府送过礼的豪商,在咱们行铺里,有掺了份子,全数退掉。咱们在他们行铺里,有掺份子的,也马上退掉、转卖!” 这也就大宋年间,所谓封建家长制,他说了算。要换千年,怎么也得问一句:凭啥啊? 毕竟他两个儿子也长大成人,这两年跟在他身边都娶妻了,这怎么说也是家族企业;再就类如赵升之类的亲戚,在他的行铺里也是有掺份子的。 还好,这大宋年间,黄劲松这当过官,有功名在身的人物,开口了,就能把事定下来。 就算赵升一肚怒火过来找他,也是先按着黄劲松的主意,把行铺里的事先这么办了,再过来的。 “三舅,这些人是铁定要倒霉的。” 黄劲松冷笑着说道,他也不耐烦去解释为什么:“三舅,我家都是积年老吏,我也算有出息的了吧?遇上刘直阁,结果如何?你看那些人,以为能把直阁相公哄住?但凡做如此想的,后面有的是苦头吃!” 看着黄劲松有些歇斯底里的表情,赵升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听他的,不为什么,正如黄劲松所说,这几家的姻亲里,他黄劲松也算是自小便神童,有天赋,能过科举的人物了。 当然这只是京兆府里,不起眼的一个小细节。 绝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 所谓绝大多数,自然就有少数,黄劲松这样的,那份量太小,还无法在京兆府的官场里,算上少数。少数指的是,永兴军路分兵马都钤辖司。 这位兵马钤辖回去之后,与河中知府秘谈了一夜,厢军这边,少见的不教军兵做活耕田,勉强演练了几日军阵,修补了一下战袍旗帜之类,要说战力提升那是不可能,但至少看上去,没那么难堪是真的。 过了三五日,又调乡勇弓手出来,又操演了一通,倒是比起厢军,强出许多来。 特别是彭孙那伙兄弟,提举的乡勇弓手,尽管只是几日,但真的跟其他的弓手,大有不同。 彭孙拍马屁一流,但打仗也还是很有能耐,这点倒也不容抹杀。 除了兵马钤辖和河中府,一路不知道在折腾什么之外,这半个月,永兴军路所有的官员、豪商,都很开心。 官场嘛,瞒上不瞒下,只要刘瑜肯收钱,大家还糊弄不了司马光?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半个月后,司马光骑了一头青骡,带着一个长随老仆,两名护卫,统共四人来到京兆府。 如果不是高俅安排了探事司的线报,在城门口候着,只怕司马光得跟守门的兵丁吵上一通,老先生固执得很,人家要收钱,他偏不给,不给那亮身份嘛?他不亮,就问他一读书人,不曾作奸犯科,脚下是大宋国土,凭啥不让他进? 高俅看着苦笑,连忙迎了上去,不动声色,一锭碎银子滑到那守门老军袖子里,跟对方使了个眼色,后者是认得高先生,也是知道看脸色的,连忙语气放缓,放了司马光进去。 “你这后生,难为你了。”司马光入得城,却长叹了一声。 他又不傻瓜,当然知道是高俅在打圆场。 “不敢当涑水先生的话,家师知道先生不喜排场,所以不敢亲自来迎,以免官员云集,招惹先生不喜。”高俅行在青骡边,向着司马光这般回话。 司马光上下打量了一下高俅,皱了皱眉道:“刘子瑾?他居然敢收徒?他才多大年纪?真是荒唐!” “先生,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家师连挫敌国细作,又编字验,虽末著书立说,但教导学生,却是绰绰有余了。” 司马光倒也没有下作到,一定要在高俅面前踩刘瑜,之前说的,对于他来说,只不过陈述一个事实。 听着高俅这么说,他抚须道:“却是尊师重道的心肠,可惜了。” 然后便没再说下去。 高俅也不以为意,跟在他身边,为他说起京兆府近来的人物风情,官场变动等等。 他是有心使出一身本事来周旋的,司马光听着,只觉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这孩子?也是可造之才啊,就算他没打算收入门下,但可以推荐给朋友嘛。司马光钱是没有,大儒朋友可不少。 去到京兆府里,引着司马光入了一座二进式的院子,刘瑜却就在门里迎了出来。 第一句话,刘瑜听着,就觉得是不是掷杯为号,把这老头弄死算了? “刘子瑾,如此奢侈居所,如何住得心安?需知朝廷俸禄,皆是民脂民膏!”司马光就么戟指着刘瑜喷了起来。 这叫什么人?刘瑜给他安排了住所,结果他当头就喷这么一句。 “走,去回车院!”他愤然对着儿子司马康和长随、仆人这么吩咐道。 刘瑜就笑了起来:“涑水先生,回车院的房子,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不用钱?不也一样,是花朝廷的钱?” “比你这院子,省得多了!”司马光回头过来,瞪着眼睛,接着喷刘瑜。 “我这不是朝廷的银子,我自己做买卖赚的银子。” 司马光一时被呛住,但马上就冷笑道:“老夫安于清贫!不求大厦华服!” 他不想领刘瑜的人情,认为这是变相送礼。 刘瑜也是火了,今儿就真跟这老头扛上了:“我不是旧党,也不是新党,也不求先生办事,不过想着国家艰难,大家用朝廷的公帑,不是太好,所以才帮先生出钱,先置下这院子。结果先生为了虚名,不住这院子,偏生要去浪费国帑,佩服,佩服!” 第431章 包租公 “先生可曾想过,你不住,我这钱不也浪费?你不单要浪费大宋国库的钱,还要浪费同僚的钱,就为你那点虚名,您真了不起。下官佩服得要紧,看着诗意潮涌,不如填上一厥词,以咏先生,寄送汴京,想来必能传唱京师!” 司马康一听就马上怂了,连忙摆手道:“万万不可!刘直阁,容我劝劝家严。” 这一会刘瑜又弄个什么白狗黑狗,别说,诗越是白,传唱度越高,一传出去,不被黑掉也惹一身骚啊? 不知道他怎么劝的司马光,反正老头冷着脸,总算没说要去回车院了:“多少银钱?” 他问的,当然是这院子的价格。 本来刘瑜也没打算要他的钱,二进式的院子,得有五百多六百平方左右,在千年后当然不得了的天阶。 但在这时节,以经营多个跨国走私集团的刘瑜,现时的身家,这院子不过六十来贯,值当什么? 可司马光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还真就说道:“六十二贯。” “什么!”老头几乎要跳起来,刘瑜看着他手上,连灰白长须都扯断了五六根。 “行了,我没说要卖给你,租吧。两个月收你一贯,不得转手租给他人,包括你儿子在内。否则的话,我有权随时收回房子。没问题吧?你别跟我说,你连两个月一贯都给不起!别装穷好吧?涑水先生,官做到你这地步,你省成这样,京师过来,千里迢迢,你就这么四个人,一匹骡子,你叫什么事?你何必呢?你号称饱学,没听过子贡赎人的故事?” 刘瑜是忍不住了,一连串地喷了起来:“不怕跟你说,你不通财务,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你自己都搞得这么清贫,行,我知道先生你安于清贫。那咱们大宋是不是也得安于清贫?不行啊,天灾人祸的,就按你说的吧,不剌练勇吧,好吧?敌国要的地方咱们就割给他,以示厚德好吧?那黄河改道怎么办?没钱怎么安置灾民?安于清贫您作为个人操守,当然值得称道,但拿出来炫耀,就是您不对了!” 高俅在边上看着司马光的脸色不太好,连忙拼命扯扯了刘瑜的袖子。 但刘瑜今天,被司马光搞得很火,接着说道“我不怕告诉你,我就能来钱,知道吗?不偷不抢,不与民争利,就能赚钱,我买了京兆府的房产,那个小高怎么说?七亩略不足,六亩颇有余!妒忌吧!涑水先生你做什么!” 司马光突然冲了上前,抡起手杖就冲着刘瑜砸下去。 不过刘瑜身体好,反应快,退了几步:“你来来,老先生,我保证不还手,你来,不过令郎也看着,您一会自己摔着了,可不能赖我就是。” “你强辞夺理!不让老夫说话!”司马光总算吼了出来。 他不是要打刘瑜,他是要打断刘瑜的话,刘瑜想喷他很久了,一肚子的腹稿,一喷起来,跟报菜名似的,老先生压根就插不上话啊,郁闷得不成。 “你要说什么?你先看看这个吧,让令郎和贵仆,把行李安置下来,快点办正事吧。这永兴军路,一堆事好吧?你要真想为社稷,为百姓办点事,先看了这个再开口。”刘瑜压根也不打算跟他吵,能吵得赢他?不可能!也就刚才报菜名一样把司马光压制得说不出话,真吵下去,这位一个是博学,一个是奥援甚多,很多大儒朋友,门生子弟。 所以在喷他之前,刘瑜就准备好了,递过去的,就是列出来,永兴军路,存在的问题,头前是目录提纲,刘瑜指着那目录:“您仔细看看,后面都有附录,为什么推断常平仓出问题?后面有何时何地,何人说何句,原话怎么样,在场什么人,嗯,你觉哪项是痛点,你先看哪项也可以。” 说罢又递了一份节略过去,司马光扫了一眼,大怒道:“竖子敢尔!老夫今日,就要为大宋除此无耻之徒!” “先生暂且消停吧,这不是给你的。对,不是对你,不是向你行贿,先冷静,我知道,我核算过,差不多二十万贯,没错,就是大宋岁入的万分之二。这是永兴军路的官员、豪商,向我行贿的,礼单原件,我找了裱糊匠,造假古董的办法,揭了四层,四份都是真的礼单原件,一份发到御前,呈交官家;一份发到枢密院;一份在这里;一份我自己存底。没错,这些东西,分文未动。” 司马光喘着气,看那抄录出来的礼单,又看后面所附,诸家礼单原件,过了半晌,老先生点头道:“嗯,若是早日将子瑾归于老夫身边,想来你也不至于误入歧途啊。你看这些日子,不就是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吗?” 刘瑜差点没被气昏过去,这什么人? 可司马光说完,示意司马康和长随来接过刘瑜带来的文件:“老夫乏了。” 刘瑜无奈,只好对门里叫了一声:“你这兵马钤辖,还不出来拜见都总管?” 却是那兵马钤辖,候在门房,只是一路刘瑜在跟司马光吵架,他不敢出来,此时被刘瑜叫破,连忙抢了出来,去到司马光跟前,拜了下去。 “涑水先生,本来我想调探事司人手过来护卫安全,但想来先生大约不喜,便教兵马钤辖这边,抽调人手来充护卫,探事司每日派一名亲事官过来轮值。”刘瑜没好气地跟司马光说道。 后者点头表示听着了,然后示意那兵马钤辖跟他过去,尤是对刘瑜说道:“好了,直阁且去吧,老夫乏了。” 这赶客也赶得太直接了吧?倒是司马康,大约是没想到能住这么好的房子,所以对刘瑜有些感激之意,竟送到门口出来。刘瑜刚要上马,突然想起,回身对司马康说道:“对了,两按一租,给钱!” “啊?” “别人收半年按金的!我只收你两个月押金,加上一个月租金,总共一贯半,折合一两半银子,给钱啊!” 司马康面有难色,犹豫了半日道:“这个,暂时手头不太方便,可否等我跟父亲禀报之后,再与直阁交割?” “你一个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的衙内,拿不出一两半银子?”刘瑜望着司马康,不敢置信地问道。 后者红着脸点了点头。 刘瑜摇了摇头,终于没说什么,上了马才对他道:“不要跟老先生提了,除非他想起问起,你再说。这永兴军路的事,我看他这半年时,大抵都没时间来想房租的了。” 当刘瑜回到府里,沈括却就忧心重重地望着他: “子瑾,求求你,放过我行不行?你这是在找死啊!你不要拉着我一起死啊!” 沈括带着哭腔,扯着刘瑜的衣袖,无尽的哀怨: “日后涑水先生必定不可能长久在永兴军路的,富郑公又许你一年之期,到时涑水先生回去中枢,你来接手这一摊,你把永兴军路官员、士子、豪商,全卖透了,你到时怎么死啊?” 刘瑜笑着说道:“我兄,我也不一定能接手,是吧?沈兄怎么感觉比我还有信心?再说,我到时也可以走啊,我也可以回中枢啊!” “不,你要不能接手,你会死得更惨,不论谁来接任,为了平息大家的怨气,必然会接那些告你的状子。”沈括惨然一笑。 刘瑜耸了耸肩,并不太意:“那就接嘛,打官司,咱也不怕。” “可你在永兴军路,人家要什么证据,就有什么证据,到时子瑾你便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啊!” 第432章 被欺负!(上) 无论沈括哭也好,骂也好,反正只要他没能还出钱来,刘瑜是不可能放他走的。 如果他能还出钱来,刘瑜就会创造条件让他还不起钱。 例如给他讲更多的化学实验,更多的物理定律。 更重要的,全部都是残缺不全,不是刘瑜故意,而是他自己也记不太清了。 本来就是文科僧啊,要能记清,要有动手能力,刘某人早就烧玻璃,炼钢铁,排队枪毙党组建起来,问天下谁是英雄了!就是屡屡的挫折,才让他正视现实,走上现在的道路嘛。所以他也不是故意对沈括使坏。 于是经受不起知识诱惑的沈括,开始越来亏得越多。 至于刘瑜,当天就把高俅派出去了: “涑水先生目光如矩,一到京兆府,便查获部分礼单啊!” 刘瑜什么脾性,大家拿不太准。 司马光这是天下知名的人物,从小就能砸缸救人的神童。 出了名的不爱钱,让他查获礼单,能有好事? 关键在这“部分”两字。 因为部分,就让人有了侥幸心理,于是便有新一轮的送礼。 这一轮送礼,说来滑稽,就是为了赎回之前的礼单。 有一些人的礼单,高俅当着他们的面,拿出来烧掉了。 而另一些人,高俅给他们的回复,是尽力查找——转身就把他们送的东西,全拉司马光那里去,刘瑜一文钱也不沾。 那些能看着高俅烧掉礼单的,是因为刘瑜本来就没准备动他们。 刘瑜不可能真如沈括所想,把整个永兴军路都卖了。 有一些并不为恶,或是并无大恶的豪商、官吏,刘瑜还是结个善缘的。 “我看御史台应该弄个反贪部,让涑水先生来担纲,说不定吏治大清啊!”刘瑜看着探事司那边撒出去人手,送回的情报,不禁笑了起来。司马光倔得不行,然后对于从政来说,他真的就如章惇的评价一样,村夫子,无能力。 但他也有闪光点啊。 私德无亏,别小看这四个字,真能做到这四个字,也是几千年没几个人。 只不过,要凭着这四个字,去治国平天下,明显是扯蛋罢了。 司马光拿着刘瑜花费了许多心力,所整理的卷宗。从头到尾看完之后,整个人感觉年轻了十岁。 不是他吃了五石散,而是刘瑜做资料搜集的前提,对于手下不论是探事司亲事官,还是高俅这边的人手,都是按着千年后庭审定罪的标准来要求的,各种口供,各种物证,各种证据链。 和此时的断案有什么不同?此时的断案,做为官员,释法权是极其之大的。 随时可能以官员主观意识,来决定一个案子的结果。 比如说“情有可原,罪无可赦”那搞不好就是秋后问斩了;“罪无可赦,情有可原”说不准当堂赦放,堂上大老爷,还给点碎银安家。有时断不出案来,更有诱供的,借言鬼神的,诈话的,这些就是包龙图的话本里,也不少的。不单是这年代,就算千年后,到了袁枚那个时节,看袁枚断案的判词,那也是非常飘忽的,基本就是官员个人主观意愿在做准绳吧。 而司马光拿点的着刘瑜给他的这卷宗,那压根就不是这样的。 不用断案官员去诈话,不用诱供,上面连适用宋律哪一条,刑罚应该在什么幅度之间,还是要上奏中枢,都写得分明。 司马光看完,就让长随把探事司当值的亲事官叫来:“让刘子瑾即刻过来!” 刘瑜听着亲事官的禀报,对边上又感觉要收拾细软跑路的沈括说道:“存中兄,不用这样,涑水先生看完了那些卷宗,让我过去罢了。” “他明明就是让你即刻过去,没说卷宗!”沈括激动地说道。 刘瑜看了他半晌:“我兄还是专心钻研学问吧,做官这种事,我本以为我外行,谁知道,我兄比我还外行。” 说罢拍了拍沈括的肩膀,转身出了门。 去到司马光那处,报了名入内去,就见着司马光劈头问道:“刘子瑾,你当老夫是傀儡么!” “不敢,我来永兴军,原是协助先生的,自然把我能搜集到的东西,都准备好,以便先生来做决策。”刘瑜一点也不慌张,甚至自己倒了杯水,边喝边说道,“若要先生一件件去审、去问、去查,先生便是学究天人,一天也不过十二时辰,如何做得过来?” 司马光不耐烦地一挥手:“行了,别说这些废话,你列出什么,此罪按律当如何,什么意思?你刘某人,还要指点老夫如何办差?” “非也,借先生一点浩然正气吧。”刘瑜放下手上水杯。 “哼,你拍马溜须也是没有用的!” 刘瑜摇了摇头,正了正脸色:“下官与先生,分歧颇多,但有一点,下官还是信得过先生的。” “涑水先生私德无亏,嫉恶如仇,一身正气。这是真有的事。” 也不是吹捧,司马光就算政见再愚蠢,他也是想为百姓好,他能把蠢事干得极为正气。 就比如上乞罢刺练勇的折子,上了四五次,要不是一身正气,敢这么干? 他绝对一腔正气的,可以说司马光没能力,村夫子,可以说他误国,但不能说他不正派。 “这事,除了先生,其他人,只怕是办不来的,多少都会有牵绊。比如说某人是旧党,哪便是亏空常平,也罢了;某人是新党,那他虽不做恶,却也要逮着机会往死里弄。这等人,别人干得出来,我以为,也只有先生,才能秉承公心了。” 司马光听他说完,抚须沉吟了半晌,终于挤出一个字:“坐。” “你不用拿话挤兑老夫,这些东西,齐备到这程度,换谁都能办。” 刘瑜摇了摇头:“先生以已度人,我便不能办,我便办不下手。” 司马光毫不为所动,望着刘瑜半晌:“你要什么?” “我想在京兆府试试,能不能用井田之法,富国强兵。青苗法虽好,但我觉得,有些想当然了。”刘瑜很平静地说道。 自去年起,常平仓法遂为青苗法取代,包括广惠仓所积,钱谷一千五百万贯石,亦充作青苗钱本,每岁夏秋未熟前贷放,收成后随两税偿还,出息各二分。这也是刘瑜去查验常平仓时,查出来的大问题,因为有新法的变动,这些硕鼠,才会大幅度亏空的机会! 不过司马光听着,却就眼中一亮:“你也反新法?” 第433章 被欺负!(下) “恐怕先生要失望了,我非新党,也非旧党。只是觉得,新法似乎不如想象中那么好。来永兴军,我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恢复古制,来达到新法想达到的目的。”刘瑜并没有一拍即合,因为这玩意,并不是他一说自己是旧党,然后司马光就会相信他是旧党的。 司马光想了想,端起茶来:“容老夫想想吧。” 刘瑜笑着起身行礼告辞。 接下去的日子,就是司马光极为快意的时节了。 富弼来到京兆府,叫刘瑜过去,第一件事,就是很好奇地问道:“君实竟能理清枝节,引蛇出洞,查出许多的贪官?这中间,你从中协助,帮了他大忙吧?” “回富相爷的话,小子真没有。” “噢?”富弼就有点不敢相信了,拈须沉思起来,难道之前,没有看到司马光,有提点刑狱,断案之能? 刘瑜起身长揖道:“小子把所有证据都搜集齐全,分门别类之后,列了节略;又将涉及亏空常平等仓的官员人等,如何作案,如何谋利,何时何地,何人说何话,在场者姓甚名谁,一一理清脉络,列了节略;又将上门行贿人等,礼单等件,一一分类,列了节略;再将财物,也同样分门别类,买了库房,按贵重不同存放,建了目录,列了节略。” 说到此处,他方才起身道:“如此之后,将其交与涑水先生。” 富弼听着缓缓点了点头,半晌抬头道:“听说君实要用手杖打你?” “是啊,富相爷要给小子作主。” 富弼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不对的,老夫会说他。你且过来,老夫说与你知。” 刘瑜行近了,富弼兜头一巴掌就往后脑勺抡了过去,连接扇了四五下,才解气地道:“哼!你以为是桑家瓦子说书么?在老夫面前,竟敢这么一惊一乍?你下次若不好好说话,却便不是这样!” 嘴里说得严厉,其实却有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宠溺。 侍立在富弼身后的富绍京,暗暗给刘瑜递了一个佩服的眼色。 能让富相爷客客气气说话的人,很多。 富弼是有这修养,无论是老夫也好,门前小吏也好,他都能客客气气,轻声细语。 但能让富相爷有兴趣动手扇的人,那还真不多了。 至少他那些孙辈都没这待遇,富绍京看着,也就刘瑜有这本事。 刘瑜笑着摸了摸后脑勺,拱手道:“是、是,下次富相爷摔杯为号,左右涌过五百校刀手,将小子斫成肉酱!” “汝这皮猴!是要气死老夫么?好好说话!”富弼没好气骂了一句。 刘瑜笑着在下首坐落:“真要好好说话?” 看着富弼又要吹胡子瞪眼睛,刘瑜也不敢再玩,老老实实说道:“涑水先生就只能干这事。” “不是我受了富相之托,决心做出一番事业来。而是这事让涑水先生去查,只怕其中无数冤案假案。” 刘瑜说到这里,就冷笑起来: “毕竟他能四五次上奏,乞罢刺练勇,为何不组织练勇?有说不利生产,有说扰民,核心是不要让敌国惊诧!这人根本就没有基本的逻辑吧?敌国打草谷都来掠人掠物了,有练勇还能抵挡,连乡勇都不练,好好种田,然后被打草谷时,就敌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么?”刘瑜是越说越激动。 富弼听着不动声色,刘瑜说到后面,富弼还是轻咳了两声,见刘瑜没有停下的意思,不得已开口:“就事论事,不要刻意中伤司马君实。不要借题发挥。” “他身上唯一的亮点,就是不爱钱,私德无亏。”刘瑜深吸了一口气。 “我西来之际,就清楚了,得让他发挥亮点。要不然的话,他把精力放在对付我这个问题上,到时便是富相爷,您老人家也总不能时时为我出头吧?再说了,若是西夏、辽国来人,找上涑水先生,如把我刘瑜干掉,两国免起刀兵,富相爷以为,涑水先生当如何?” 刘瑜苦笑着摇了摇头,没等富弼开口,就不客气地接了上去:“为了让他国感受大宋仁厚,弄死个把刘瑜,值当什么?所以,我还是给他找点事做吧,反正把一切都料理好,他也不太可能出错,又有成就感,这样大家都好。” 富弼闭上了眼睛,过了半晌,方才睁开眼睛道:“你倒说的尽是心里话。去吧,你放心,老夫教你西来,必定不会教君实害了你的。不过子瑾,有些事,不要操之过急。去吧。” 刘瑜起身,行了礼退了出去。 富绍京把刘瑜送出府回来,却就听着老父亲向他问道:“你以为如何?” “刘子瑾之虑,也不能说空穴来风,孩儿以为,他这么考虑,也没什么不对的。”富绍京小心的回话。 富弼看了自己儿子半晌,长叹了一声:“你终归太过忠厚。以后,结好刘子瑾吧。” “他哪里是自保?他是在布局,老夫和官家,许他一年之期,他就在布局,要让司马君实没法在永兴军呆上一年!” 富弼这当过帝国几十年相爷的人物,他的眼睛可毒得要命。 一眼就看穿了,刘瑜并不是如他所表现的,那么激昂,那么愤慨。 刘瑜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来,绝对不是什么冲动的结果。 “不然的话,这一年里,他在永兴军路搞得风生水起,司马君实身为经略安抚使,如何安置?刘子瑾着眼极远,他和章七意气相投,确有些性格上的相似。只不过他比章七眼光更远些,更能隐忍,更擅布局。你一定不要去得罪刘子瑾。” “孩儿领命。”富绍京听得一颈的汗水,不是富弼说开,他一时真没有想到那么远。 而接下来,就是司马光极畅快的日子了。 第434章 试验田 手里拿着刘瑜准备好的材料,以他司马光的一身正气,可以说,基本逮谁灭谁吧。 当然,也不太存在,刘瑜所说的,逮着新党,就往死里搞。 因为京兆府,本来就是旧党大本营吧,要不司马光也不会跑这里来,富弼也不会过这里。 而且刘瑜也说得分明,他这些档案,不是只给司马光一份,中枢那边也一样送上去,还有皇帝那里也送了的。司马光要真看在旧党的份上,不把这些硕鼠捉起来,那到时皇帝和中枢那边的宰执,就要来找司马光的事了。 这也是富弼为什么要把刘瑜找过去的原因。 刘瑜在永兴军路这么搞,就是在搞旧党啊。 而且还是揭开创口来,狠狠地搞。 不过刘瑜所说的,井田法对抗新法,还是成功引起了司马光的期待。 井田法是什么东西? 就是商周时代的一个法规。 最简单粗俗的说: 一块地,划个“井”字,边上是私田,中间是公田。 然后中间的公田,就由边上八户来耕作,收获作为赋税。 “这个东西,能比新法更容易达到,新法要实现的目的?”沈括在刘府里,不敢置信地望着刘瑜。 他虽不会做官,但他沈某人,说一句,这个时代,全世界第一聪明人,可能有点过份,但说他聪明绝顶,总没问题吧?他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了,怎么可能?要是井田法能解决问题,那秦汉以来,大家折腾啥? “存中兄也觉得不可行么?”刘瑜笑着问了一句。 沈括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行?你是要投旧党?依着我看,不太成的!” “我压根就没打算,弄什么井田法。”刘瑜摇了摇头。 他又没有疯。 “刘子瑾压根就不打算搞井田制。”富弼一语就道破了刘瑜的打算,他向着富绍京说道。 “他要的是,名正言顺下到各县的权力。” 这的确也就是刘瑜想要的事情。 而司马光,明显就没有在意。 皇权不下乡。 到了县一级,就是封建皇朝,统治的末端了。 乡村怎么办?乡贤共治嘛,乡绅、族老,有事开祠堂,族老和乡绅都同意了,族老们认定,这是淫妇,得浸猪笼,那就浸猪笼。别说人命关天,浸猪笼了,死也死了,县里一般是不会管的。 而刘瑜提出,他要去乡下,看看能不能弄井田制,司马光当然没什么意见。 “要搞农村包围城市,首先得土改啊,就是把地主的田地收起来,分给没田的人,耕者有其田,让读书人,也要交税,存中兄,你说……” 沈括一下子跳了起来:“我不说,我什么也不说,刘子瑾,我求你杀了我吧,造反或有可活,新莽必亡啊!” 土改就是造反?不是造反是什么? 不是的,造反不过是换人坐龙椅罢了。 土改是如沈括所说的,新莽干的事,也就是王莽。得罪的,是整个地主阶层,那是没得活的事。 刘瑜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他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沈括认真的了。 时代是有局限性,刘瑜做过尝试很清楚这并不可行。 “嗯,我看看,要不上个折子给官家,说是存中兄这么建议我,然后被我训斥?” 沈括真的要哭起来,拿着头拼命撞墙,刘瑜连忙一把按住他:“说笑、说笑!” “一点也不好笑!” 刘瑜无奈,只好对他说道:“等我兄守孝期满,我必定马上,就给存中兄张罗一个差遣。” “当真?” “我至于骗你吗?” “至于!”沈括这句话,几乎是怒吼出来的。 刘瑜摇了摇头,不跟他说话,对高俅说:“备马,下乡去。” “子瑾,你没骗我吧?”沈括见刘瑜不理他,自己却就跟了上来。 “骗你的啊,你不是说至于吗?” “不至于吧?” 刘瑜停下步子,望着沈括:“真想谋个差遣?” “当然。” “那跟我下乡吧,把永兴军路的情报网络搭起来了,到时再不济,帮你弄个机宜文字,还是可以的吧。” “是、是,便依子瑾之言!”沈括就是个官迷,刘瑜这是拿捏到他的痒处了。 不能搞土改,也不具备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条件,那刘瑜下乡干什么? “老人家,我想的是,民富而国强。”刘瑜下了乡,坐在这村里的祠堂,对着诚惶诚恐,陪坐的族老跟地主们,这么说道。 大宋此时的知县,才八品,刘瑜是七品,还是京官,还有馆职,还赐绯银鱼袋。 由着知县陪同,下到这乡里,那感觉就跟天一样的大人物吧。 “天下大同,三代之治,那是宰执们谋划的话,下官以为,在其位,谋其事。不论如何,这永兴军路的差遣落在身上,总要给百姓,给君父,一点交代。”刘瑜侃侃而谈,下面族老、地主纷纷点头。 等到刘瑜和知县走了,那族老才向族里以前也中过举,做过两任县尉的同辈兄弟问道:“六哥,这刘相公,是什么章程?” 那祠堂里的其他地主,也眼巴巴望着这位六大爷:“是啊,咱们乡里虽说大些,但他要派税摊丁的话,不太多还能支应,要是狮子大开口,那咱们也办不出来啊!” 这位六哥想了想道:“刘直阁不是来要钱要粮的。” 边上族老苦笑道:“六哥,那么大的官,下到乡里,不是要钱要粮,难道还会是给咱们钱粮?您听得明白,给咱们分说分说,不论多坏的消息,大伙心里有个底,总是好事。” “是啊,六爷爷,您只管说便是!”那些地主也纷纷说道。 当过官的六哥,笑了起来:“他的意思,还真是要给咱们乡送钱。” “听我说完。大家不要起哄。这位刘直阁,他要政绩,他说得很明白,要给君父一点交代,就是要政绩。大约他跟司马相公来永兴军,就是要办出一番成绩的。所以他说,民富国强。大抵,倒不是要我们出钱出粮这么简单。” “你们不要急,我叫我家老三,去跟刘直阁手下马弁套交情,送他们回县里,看看老三回来,怎么说,就清楚了。” 众人这么一听,倒也心里安稳了一些。 老三很快就回来,他带回来的消息,就更直接:“直阁要教我们做生意。” 第435章 先修路(上) “总之,听那马弁说,直阁相公要和京里的人物打对台,要把咱县,搞红火起来。” “听说不是叫咱们掏钱,而是直阁相公也掏钱出来做本,然后怎么管帐,怎么掺分子,怎么分钱,都有章程。那马弁是西军出来,据他说的,西军里,有不少人,在直阁还没发迹时,就跟他一起做生意,那年头刘相公才十五六岁,但凡当年跟着做生意的,现在都富得流油。” 六爷爷拈须道:“刘直阁生财有道,这个应该不错,他一入京兆府,就买了七亩的府第。如果这钱不干净,司马相公这等嫉恶如仇的人物,如何会放过他?” 地主和族长觉得匪夷所思,对于刘瑜来说,真的是没什么。 不就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他也不用去动地主的奶酪啊,大宋对应天灾怎么弄?不就是把灾民都拔到厢军里,有一顿没一顿的吊命吗?得了,刘瑜可以调用厢军,可以让地主出钱。人力,物力,其实都可以解决,问题是,怎么致富? “这就是好地,咱们就是与民争利,全弄好田,亩产了不起,百斤,好么?能怎么富?”沈括骑着马跟在边上,真心想哭,他真觉得刘瑜太不靠谱了,这要事前跟他商量一下,也不至于这样闹笑话。这时知县坐轿在后面,他跟刘瑜骑马,也就边走边吐苦水了: “子瑾,你这样搞,真心是不成,你要当官的,要弄钱,当贪官,这是有人这么干,老百姓,你要大家都富起来,怎么办?去抢么?抢也不成啊,抢也只是匪首有钱啊!” 刘瑜听着不住地点头,半晌却跟沈括说道:“这事难?” “当然难!”沈括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噢,那就交给存中兄了。三天为期,想想如何让这一乡,富足起来。” 沈括听着愣了半晌,禁不住悲嘶:“啊!” 刘瑜在边上接了一句:“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存中是这个意思?要这一乡一里,都无法教它富足,日后如何给我兄谋求差使?大致真的只能找些机宜文字,或是编书的活计之类了。总得有个证据,有牧民之能,有富国之策,我这边才好去帮兄吹嘘游说,四处活动求荐吧?存中兄,你行不行?你要不行就算了。” “行!”沈括咬牙应了。 其实这事真心不容易,不是说搞就能搞。 大宋不是现代社会,是农业社会。 农业社会就有一个问题,交易量不大。 道路又不好,又闭塞。 所以小农经济嘛,没有交易量,怎么快速获取大量财富?很难的,除非战争。 但问题是,这时又不是强汉盛唐,西夏、辽国,大宋有把握能打得了谁吧? 要真能有把握打得赢,司马光也不至于那样,一会乞罢刺练勇,一会乞割地给敌国,他出发点是好的啊,就是不想打仗,为啥?担心打不过,最后百姓受苦啊! 看着似乎真的就是绝路了。 所以就算是沈括这货真价实、千年一遇的天才,想了三天,也想不到什么太好的主意。 当刘瑜过了三天,来沈括的院子里时,蓬头垢面的沈括,完全拿不出一个主意。 应该说,他拿出一个主意的:“钱利于流,钱如果藏之不用就是死钱,要使钱增值就必须投放到流通!” 这理论是正确的,便没有操作性啊,对于一乡一里,光有理论,济什么事? “再给我三天!”沈括两眼通红,如同一个疯狂的赌徒。 但刘瑜很清楚,别说给他再来三天,给沈括三十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的,这就叫时代的局限性。不是说天才,真天才,然后就能凭空整出个东西;不是说知道得多了,知道怎么造反了,怎么打破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然后就在任何年代都能复制。 不是这样,这玩意就叫时代局限性。 “若我能想出法子,此后十年,存中凡事皆须听从小弟。”刘瑜缓缓对沈括这么说道。 沈括这高智商的,听着就不对了:“这就不对了,人生在世,便是父亲师长,也不可能真的事事听从。不然,岂不成了傀儡了?” 刘瑜摇了摇头:“那不成,兄又拿不出办法,又不愿赌服输。实话说,兄还欠了这么多格物的经费,我与兄虽投缘,但便是同胞兄弟,也没这样的,又拿不出主意,又亏近千贯的钱银,又折腾不出东西,又不肯听我的,存中兄,你慢慢想法子,把这亏空补上,咱俩还是相忘于江湖吧!” 沈括一时被刘瑜说得脸红,但看着刘瑜要拂袖而去,他一把扯住刘瑜的衣袖:“且慢!好,此后便以子瑾马首是瞻!” 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因为刘瑜真心可怜沈括。 作为文科生,他很清楚沈括后半生,二婚之后,是怎么被他老婆虐侍,虐待到最后,还产生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没那虐待他的老婆,他还活不下去了。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绝对是伟大的发明家沈括,就这样自杀了。 与其落得这样的结局,刘瑜觉得,不如让沈括对自己产生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还好些。 “存中兄知道纺机么?”刘瑜笑着向沈括问道。 沈括点了点头,刘瑜对高俅示意了一下,后者很快叫人搬了一只纺机到沈括的院子里。 “我兄有什么想法?”刘瑜指着纺机,向着沈括问道。 棉花,大宋已然有种植棉花,按《宋会要》食货三十七之二,在宋太宗的年代,命令川陕各州罢织各种精致丝织品上贡,“只织买绫、罗、紬、绢、駞布、木绵等”。可见至少在川、陕各州,棉花已经是成规模种植了。 第436章 先修路(下) 当然刘瑜也不是单凭记忆,也派了人手下去实地查访,确实和记忆之中吻合,所以他才会拿出这纺机来考沈括。 看着沈括在发愣,刘瑜抬脚把那纺机踹翻了,拉住沈括:“这么看,如果一排纺棒,如何?” “一排?不不,应该弄一个架子,这里一排,这里也一排!” 刘瑜听着就发愣:“如何纺得动?” 沈括跟看二傻子一样望了刘瑜一眼:“弄个大的木轮啊,搞点好的皮子,嗯,你上次说,齿轮传动,皮带传动,就用皮带传动。有骡马就用骡马,拉磨一样,不然用水车,水车你懂么?” 看着瞬间变得高大上的沈括,刘瑜真是哭笑不得:“我懂,还能用蒸汽机呢!这有什么不懂?得了吧,你还给乡里面配大畜力?先弄一排就好,总之,普通妇女能摇得动。嗯,大约存中兄能摇得动的纺车,乡下要下田耕作的农妇,应该也摇得动。” “这个简单!”沈括听着就要进屋去画图。 天才啊,这是一个在北宋,就证明了指南针会偏东的天才。归纳了小孔成像、凹面镜成像原理、分析出了应弦共振现象,提出空穴效应理论,并将它用于战场;胆铜法、石油制墨……甚至这位仁兄还提了贸易的顺逆差,认为可以调节贸易额来稳定货币……地形学;地图学……能办水利,能领兵打仗,这位是真天才。 道理只要想通了,对他来说,抬手就来的事。 不过只走了两步他就停下来,回身冲着刘瑜问道:“不对,子瑾,但是做出纺机,也只是工期提早,何益之有?棉花仍旧是那么多,棉布织出来,卖出去的渠道仍然是这么多啊!” “我有很多支商队。我接到赴任的公文之后,在京师逗留,就是为了让跑岭南的商队,在闽地多收些棉花过来。至于销路,京师那头,是不愁销路的。”刘瑜淡然说道。 其实他的目标,他想像中的市场,远远不止京师,还在西夏,辽国,青唐。 对别人来说,这是个无解的事,对刘瑜来说,却就不是这样。 他不单有见识,而且他能把这些见识,转化为实物; 但转化为实物也不行,一个原材料,一个是销路,这对其他人来讲,又是死胡同。 对他不是,他有跨国走私集团啊。 就算亏了年关也要自己贴钱下去分红的商队。 这样的商队,不是一夜之间,就可以拉起来的。 “匪夷所思!”沈括愣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难道你早就知道,会来永兴军路?” 刘瑜摇了摇头,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会来永兴军路? 只不过他当时,要将跟随着自己那些人安置好,不得已,才组织了一支支的商队罢了。 到了后面,甚至有段时期,这些商队,还是因为能传递情报,所以拿着探事司那边的钱、刘瑜拿到细作之后,抄没细作的钱,来养商队呢! 于是在这半年里,永兴军路,几乎每个州,都有一个县,突然富裕起来。 或者说,突然人气旺了起来,不时便有大车经过,连沿途的官道,渐渐都多了许多小摊贩、卖凉茶的之类。当然,也多了许多拦路打劫的人物,这也算是时代特产。于是李宏那一拔配了良马的亲事官,就有匪可剿了。 其实把这些县在比例正常的地图上连起来,就会发现,这是一张网,一张覆盖了永兴军路的网络。而因为有了钱,要赚钱,几乎这些县,都主动把官道修整好,还有雇佣青壮,去县城附近的官道看守,有打劫的,就敲锣等等。 到了五六月,刘瑜坐在京兆府的府第里,书房四角放着几桶冰,他悠闲地坐里书房里,听着高俅禀事,此时几乎整个永兴军的消息,都已尽在掌握之中了。 “看起来,涑水先生呆不了多久了。”刘瑜说着笑了起来。 高俅脸上却有些苦色:“虽是如此,可是先生,据说永兴军路的官吏、豪商,都在想法子,要跟新派下来的走马承受拉上关系。按着咱们的线报,可能他们是想说动那走马承受,把先生挤走,然后再把陕棉这一块产业,霸为已有!” 陕棉,因为刘瑜选的第一个县,就是永兴军路的陕州治下。 或者本来永兴军路就是陕西地界。 总之,出产的棉布,现时就叫陕棉。 “由得他们去闹腾吧。”刘瑜笑了起来。 他真的不太以为意,他现在基本就是倾销,西夏和辽国的农妇,如果知道陕棉是刘瑜弄出来,大约都得画圈诅咒他。因为多棒纺机的面世,整个加工成本一下子就降了下去,加上沈括到后面,隐约似乎对标准化也上心了。 几乎后期出产的纺机,零件都可以互换——收货时,沈括自己带了人查验,不合他图纸上的尺寸,那出来做木工的厢军,一顿鞭子那是往少里说了。 零件标准化,也就意识着,开始工厂化了。 织出来的棉布,比起那些农妇自己织的,那要细密太多了。 质量好,价位低,销路广,这不就是倾销么? 这也是为什么永兴军路的官吏、豪商,要弄走刘瑜的原因。 因为旧恨就不说,刘瑜钓鱼执法,把他们卖给了司马光; 新仇呢?刘瑜很无耻地用了行政命令,不允许他人仿制纺车。 首先是纺车全部由他从厢军里出借的军兵制作,闲杂人等不得接近,这个技术保密倒也罢了。 让永兴军路的官吏、豪商咬牙切齿的是,发现有不是从刘瑜手里出去的纺机,李宏就带着探事司亲事官,去了把机器砸烂,把人捉了,罪名是图谋不轨。这谁都知道是个扯蛋的事,哪有偷做个纺机,就是要图谋不轨,里通敌国的? 但是,旧党的大佬们都发话了,就得这么办! 为什么?司马光任经略安抚使的永兴军路,正在出政绩,不就是打新党的脸吗? 有人也去京师找门路,可新党的大佬也发话,就得这么办! 因为棉布的利润、赋税,刘瑜都按着交了,这可以看得见,给大宋创造了钱银的行当,这会国库没钱呢,这半年光是棉布的税,都收了近万贯了。别说让刘瑜去永兴军路这件事,王雱心理上就对刘瑜有所亏欠,暗中也会为他说话奔走。而曾布、章惇,这些新党干将,都和刘瑜交情极好,怎么可能去同情这些上京告状的人? 第437章 惊变 也有人想过,去走后党的门路,但连宫里的太后,都说话了:“刘子瑾是个好孩子,莫要为难他。” 当然是个好孩子了,刘瑜卖棉布之后,把自己的分红,足足拿了一半出来,孝敬后宫和皇帝啊! 所以永兴军路的官吏和豪商,不单有新仇旧恨,还眼馋这棉布生意,想来想去,就是得把刘瑜弄走才行。 但要怎么弄呢?最后主意,还是落在新来的走马承受身上。 之前那个被刘瑜送上京师的走马承受,包括那个武官,京师那边的态度很明朗,就是支持刘瑜,直接就按下不提,这半年,永兴军路,就没走马承受。 直到这个月初,听说才准备派新的走马承受下来。 让走马承受在皇帝面前,给刘瑜上眼药,官员和豪商们,就是这么一个想法的。 而刘瑜一点也不担心。 无他,因为杨时还在京师经营、把控着整个情报网络; 因为他人虽不在,探事司那边,连石得一都不得不咒问:“咱家看着,这探事司,就他娘的姓刘!” 所以刘瑜要比永兴军路的官员和豪商,更早一步,得到消息。 来的是谁?却是刘瑜的熟人。 当永兴军路的官吏、豪商,都还在派人送钱时,这位新来的走马承受,其实已在刘府,正与刘瑜对坐闲谈。 老实说,对于这位走马承受,刘瑜是有些惊讶的:“李公公,怎么会是你来出任这走马承受?” “咱家犯了点错,品级降了下来,混了一个外放,不也蛮好么?”坐在刘瑜对面的李公公,却就微笑着这么说道。 这位李公公,就是童贯投奔的宫中大佬,李宪。 这也是为什么,刘瑜会觉得惊讶。 因为在当今登基之后,李宪在宫中,是日益水涨船高。 而走马承受这种,主要就是低品级宦官来充当的,按理不该李宪这种大佬来做啊。 但听着他所说,犯了错,错是小错,刚好被降职,降到能出任走马承受的份上。 可见这是李宪自己的选择,他想要出宫外放,一展抱负。 “李公公是怎么个章程?”刘瑜没有主动提出什么建议,而是这么向李宪问道。 总得知道李宪到底何所求,才能看看,彼此双方,有没有合作可能,有没有合作的余地。 听着刘瑜问起,李宪也很坦率:“王子纯。” 就是王韶,秦凤路经略安抚司,勾管机宜文字王韶。 李宪来出任走马承受,就是因为要监视王韶。 一个机宜文字,有什么好监视的?要他来监视王韶,自然就是王韶要被重用了。 刘瑜听着,笑道:“却是时候,去敲子纯兄一杯酒了,也算是有个始终。” 什么始终?开始要对青唐用兵了! “刘相公,咱家到了永兴军路,其实自己走了三天,到处查看之后,才来京兆府的。” 李宪也不避着刘瑜:“出产陕棉诸县,其官道维护极好,若是出兵,非寻常州府能及!” 这宦官倒也是个知兵的,一开口,就知道有没有。 刘瑜点头道:“也算是尽一分绵力。” “只怕咱家还是借重直阁。”李宪脸上堆着笑,冲着刘瑜这么说道。 “不敢当。此后青唐情报,抄送一份给李公公。”后面这一句,却是对高俅说的。 高俅起身行礼应了:“是,弟子记下了。” “多谢。”李宪很干脆,正事说罢,便起身准备告辞了。 刘瑜亲自送到府外,上轿之前,李宪却就低声对刘瑜说道:“只怕,直阁接手永兴军路之事有变。” 有变,也就是出问题。 “无妨。”刘瑜笑着向李宪拱了拱手。 他并不是太过在意,只不过他很好奇,到底是谁在后面对着自己出招呢? “备马,去富府。”刘瑜没有再想下去,直接就对高俅这么吩咐。 富弼,他至少可以去富弼那里,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而果然不出刘瑜所料的是,富弼没有见他。 出来迎他的,是富绍京,见着脸仍旧的亲切,只是隐约已觉得,和前些日,大有不同。 不是疏远,而是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刘瑜仔细想了想,是愧疚。 没错,就是愧疚。 富绍京感觉自己对不起刘瑜? 为什么呢?他到底对刘瑜做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思絮? 刘瑜不太喜欢拐弯抹角,很直接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跟我说什么抱恙。”刘瑜很是硬梆梆地对富绍京这么质问。 没错,就是质问。一点也不讲什么情面,不讲什么婉转。 富绍京就有点尴尬了,刘瑜却毫不理会他,接着呛声:“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就算是弃子,也不是这样做。就算是应允下来的事办不成,也总有个理由,有个交代。富兄,今日见不到富相爷,这事就不是这样算数。至少,在永兴军路推行新法,我想,我还是有能力做到的。” 这就是威胁了,刘瑜不是向来不站队嘛,旧党要是这么坑他,那他就站队好了。 至于说新党以后如何如何,那是以后的事,被坑完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得了吧,刘瑜不是这样的性子。 富绍京被他逼到无法,咬牙道:“刘子瑾,你何至逼我到这等地步?好吧,你且随我来便是!” 结果引了刘瑜入府里去,那气氛真心不太对,刘瑜跟着他行了一阵,低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家严真的抱恙!”富绍京没好气地说道,这时已到了主人房,许多丫环,仆人都在门外侍候着。 富绍京瞪了刘瑜一眼,拂袖入内去,片刻出来低声道:“家严请直阁相公入内述话。” 那已是很生气了,连字都不称。 刘瑜才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不过事到如今,总不能就这么不进去吧? 所以他便提了袍裾,跨过门槛,入了内去。 富弼倚在榻上,看着气色真的不太好,有几个医生在帮他诊脉,看着那几个医生的表情,就知道情况不是太好。 “相爷,出了什么事了?”刘瑜几步去到榻前。 富弼伸手示意刘瑜在榻前的椅子坐下说话,尽管在病中,他仍然轻声细语:“也没什么大事,是他们太紧张而已,老夫总觉得,眼前有蚊子在飞。不理会它便是,偏生小儿辈,小题大做,教子瑾见笑了。子瑾今日来,是有什么正事?这般着急?” 他说得平缓稳健,刘瑜听着惊心动魄。 富弼老来肥胖,向来不利于行,这个刘瑜是知道的,去见皇帝,都是软榻抬着去的。 此时他也没心思去说李宪提起的事,只是向那几个医生问道:“诸公可有什么办法?” 结果几个医生都沉默。 刘瑜心头一沉,对富弼说道:“相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富弼这当口可不能出事,不说他对刘瑜如何关照等等; 甚至也不说人情冷暖; 只两个字,利益。 富弼这会要出事了,刘瑜先前的利益,如何得到保证?他这大半年投在永兴军的心血如何得到回报? 所以刘瑜绝对不会坐视富弼出事,哪么有一丝希望,他也要试试! 第438章 发疯的刘瑜(上) 富弼望了刘瑜一眼,挥了挥手,示意侍候左右的侍妾、仆人,包括医生,全都退了下去。 刘瑜起身,把富绍京扯住:“我兄且住。” 然后他问富弼:“相爷可是喜食甜食?” 富弼笑道:“子瑾何来此问?嗯,说来倒也确有此好。” 他说得轻松,刘瑜听得心惊胆跳。 这都不用把脉,看着富弼这么肥胖,又走不动路,眼里老是看见不存在的蚊子在飞,这只有一个答案啊! 糖尿病!而且还是那种极严重的。 他走不动,就是因为血管闭塞,足神经出问题。 具体的医疗术语刘瑜不懂,但“糖尿病足”、“糖尿病眼”,刘瑜是知道的,特别是这个糖尿病足,很有名的,只要是有关关心国际新闻的,都知道,铁托,就是糖尿病足,反复截肢死的!老是看见蚊子在飞,就是糖尿病眼啊,眼部神经病变。 “相爷足部,可有出现黑斑、溃疡?”刘瑜冷着脸问道。 还好,富弼和富绍京都说没有这种情况,不过富绍京提到一个问题:“说来都是这永兴军路,蚊子太毒了。” 据说上个月,富弼被一只花脚蚊,叮到之后,一个多月还没消肿。 所以富绍京觉得:“京兆府的蚊,太毒了!” “行了,不要胡言乱语了!”刘瑜听着忍无可忍,直接喝止了富绍京。 转身对富弼说道:“相爷数次提点,瑜视为老师长辈,接下来要说的话,怕有些不敬,但是为相爷身体,还请见谅。” 富弼不以为意:“子瑾,只管说,老夫知你的,何至于怪罪?” “这是糖尿病,蚊子叮了不消肿,是因为您血糖太高了,是因为你有糖尿病,而不是蚊子毒!” 富绍京很不以为然:“糖尿病是什么?” 压根就没听说过,而且刘瑜也不是以医术见长,没什么权威性。 刘瑜凑到富弼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后者听着哈哈大笑:“汝真顽劣!叫医生入来吧。” 叫医生入来,是因为富弼认同了刘瑜的判断。 所以让他跟医生交流,或许这病不叫这名字,但症状什么的,总是可以交流。 结果几个医生一致表示,没有听过什么糖尿病,什么血糖过高也不知道。 刘瑜倒不觉得意外,想了想,向富弼问道:“相爷平日饮水,是否较多?” 富弼倒是点头,但现时又没血糖试纸,也没血糖仪,刘瑜不知道怎么说,结果想了半晌,只能跟那些医生说后果:“此病发展到后面,脚会出现坏疽,截肢之后,仍然会再出现坏疽;还要并发肾衰竭至死。” 他这么一说,那几个医生都不用商量,对望了一眼,异口同声道:“消渴症?” 但马上就有医生说道:“按汉代张长沙所著《金匮要略》所说,消渴症当是:多尿、多饮、多食、消瘦。” 张长沙是指张仲景了,这医生的意思是富弼肥胖得要紧,一点也不消瘦。 又有医生认同刘瑜说法:“消渴病人足膝发恶疮,至死不救!直阁所言,应就是此症。” 于是几个医生就争执起来,又有医生认为:“甄太常言道‘消渴小便至甜’,何不验之?” 甄太常是指唐朝贞观年间逝世的名医甄立言,他做到太常丞。 说到尝尿,富绍京连忙就站了出来,表示他愿意为父尝尿。 这年代,讲究卧冰求鲤的,别说尝尿了。 刘瑜听着苦笑,本想跟富绍京说不用这样,这基本可以确诊的事了,但他完全插不上嘴啊。 不过之前那位赞同刘瑜的医生,却站出来道:“不必如此,以尿液淹浸,诸虫聚食,可断之。汉时,文君断司马相如消渴症,便以此为据。” 诸虫聚食,好吧,也算是这个时代的化验手段,刘瑜也就不说话了,化验就化验了,至少没说让人尝尿了是吧? 这完全是毫无悬念的,不一阵那些医生就回来:“果然诸虫聚食!” 于是按着消渴症,去探讨怎么开方。 “相爷,万万不可食糖,一切糖,无分麦芽糖、蔗糖,皆不可食。要多运动,走不动,让人扶您走,让下人帮你做腿部、足底的按摩。”刘瑜再三叮嘱。 富弼倒是听得进去,不过刘瑜告辞的时候,却被富弼叫住:“说吧,这么着急来寻老夫,是什么事。” 刘瑜想了想,这么按着不说,也太矫情,便把李宪说的事,讲了出来。 “看来老夫在子瑾心中,颇为不堪啊。”富弼微笑着向刘瑜说道。 然后挥了挥手,示意刘瑜可以滚蛋。 无他,李宪和富弼,刘瑜到底相信谁?为什么听了李宪的话,就来找富弼质问? “不是啊,我听着这等事,总要过来禀报一声。”刘瑜却没这么容易被打发走。 富弼瞪了他一眼,想起刚才刘瑜为了他病情着急的神情,终于开口道:“李子范,懂得什么?不过子瑾,你与王子纯向来交好,想来彼时,应该能配合无间的。” 他这么一说,刘瑜就明白了。 大约不是接手永兴军有问题,而是重心要放在秦凤路上! 看起来,是朝廷真的准备要对秦凤路动手了。 出了富府,刘瑜还没到家,马上就对高俅下令:“着青唐那边,都打起精神来。派人去俞角烈部落,启动天字三号方案。” “是,先生!” 刘瑜从来不曾放松,对于秦凤路那边动静的监控。 不过在刘瑜离开富府之后,富弼看着医生也退下了,便对富绍京说道:“刘子瑾此等人物,你要不别许诺他,一旦许诺于他,便是割肉剜心,你也得兑现出来,不然的话,其祸无穷。切记切记。” 第439章 发疯的刘瑜(下) 这富弼为相多年,看人是极准的。 他算是把刘瑜看透了。 刘瑜回府之后,如梦却就过来,神情颇有些紧张,递了一份情报给他。 这是刚刚从京师送过来的情报。 是杨时那边发出来的。 内容很简单:有阿里骨手下细作,知悉大宋欲图蕃部,斩七人,拘二十四人,走脱三人。 走脱三人,这就是大麻烦了。 一旦这三人,回到青唐去,把这事报给董戬,那宋军这边就完全失去了突然性。‘ 而且一旦收到情报,青唐那头也不坐视着大宋施展啊。 所以如何把这走脱的三人拿下,就是关键的问题。 可是从京师到青唐,有千百条路,如何去缉捕这三人? 这根本就是大海捞针啊,别说刘瑜手下能调用的,也就那百来人,就是他有上万虎贲,又能如何? “这可如何是好?”如梦眉头都皱出一个"川"字了。 因为这是一个必须马上解决的问题,而偏偏 ,是不可能解决的问题。 “不用太紧张。”刘瑜伸手按了按她的香肩。 然后转身走向书房去,到了书房,对侍候在边上的仙儿说道:“取秦凤路地图出来。” 大抵,刘瑜手头的地图,算是这个年代,最为精准的地图了。 “他们不是逃命,他们要回去报信,有一个时效性,也不可能说借道大理、辽国,再辗转入青唐。" 要是这样,等他们回去,黄花菜都凉了。 “三个逃脱的家伙,不可能比信使更快。”刘瑜看了一眼地图,这么下了个结论。 除非西夏那边,在大宋养一个驿站体系,要不然,当然不可能跟探事司比速度。 而如果他们能在大宋养出个驿站体系,那刘瑜早被弄死多少次了。 “不用慌,我们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在进入秦凤路的关隘,把人捉到。” “另一个,是不管他们,直接让他们的情报作废。” 刘瑜微笑着说道。 边上高俅听了,不禁心折,拱手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今日方知先生之能!” 种师道倒是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张口结舌,半天才挤出一句:“太过冒险了吧?” 怎么让这三个人的情报失效? 就是先动手啊,他们要送去青唐的情报,不就是大宋要对蕃部动手吗? 那先动手,等他们回到青唐,这都成了已发生的事实,那这情报还有意义吗? 问题是,对青唐动手,不是刘瑜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解决,就能决定的事。 兵马未行,粮草先行就不用了,还有民夫,还有刀兵、盔甲等等,相应的东西。 所以种师道觉得太过于冒险。 “你带六十骑,随我赴秦凤路;小高与李宏,有京兆府这边看好了。” 刘瑜一旦下了决定,往往就很难改变,而且他行动力很强,一决定下来,就马上去做。 马上是指上午做的决定,下午就出发了。 因为刘府随时都备着这六十人的甲胄、兵刀、粮草。 只要一紧马肚带,他们就可能随着刘瑜出发。 没有跟司马光商量,也没有去和富弼等人商议,甚至连走马承受李宪也没有得到线报。 刘瑜在当天中午吃完饭,就跟种师道、白玉堂一起出了京兆府,去到城外某巡检处,跟先行出城的王四等人会合。 然后就一路向西,奔向秦凤路。 这是一个极为疯狂的举动,当王韶在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司,见到风尘仆仆的刘瑜时,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刘子瑾你疯了?” 因为不可能是朝廷派他来的啊,这种事情肯定得有公文先行,然后准备停当,再行出发。 就算刘瑜前次西来,至少也要派了人打前哨,这边有接应的人手等等。 而这次完全没有,刘瑜带着这六十多骑,一人双马,来到秦凤路,只有六人,因为马舍不得丢,其他人等在路上马力不济之时,跟着马一起留下了。现时到了秦凤路这六匹马,也不是他们在京兆府骑出来的马,而是一路上在沿途的官府、回车院,急递铺,换出来坐骑,中间也有试过骡子和驴的。 “我必须得过来,京师那边,有西夏的细作,走脱了三人。”饶是刘瑜身体素质很好,下了马,也站不太稳,伸手扯着王韶才站稳了,“寻个地方,让我睡两个时辰再说!” 其他五人,包括种师道在内,也都跟刘瑜差不多的情况,到了这种时节,就别说谁护卫谁,或是谁照顾谁了。 王韶一带他们到房间里,除了刘瑜还坚持洗漱、更衣之后才躺下去,白玉堂、种师道和其他三人,都连靴子也没脱,直接躺倒就睡了。那是太累了,一路这么过来,一天睡不到二个时辰,然后吃也在马上,骑到急速铺、回车院就换马,一路这么过来,便是铁人,也是抵不住的。 话说是睡两个时辰,但两个时辰之后,刘瑜倒是能被叫醒之后,还能坐起来:“不行,子纯兄,容我再睡片刻。” 然后倒下去接着又睡,其他五人,直接是叫不醒。 把王韶 急得不行,后面都去请了医生来,把了脉,那老医生摇头晃脑道:“麻烦啊!” “医生,这、这怎么回事?还有没有得治?”王韶真的要吓尿了,心里边把刘瑜骂得狗血淋头。 刘某人真要死在他这里,或是种师道有什么事。他王子纯能不倒霉? 第440章 重入青唐 “不用治了。”老医生长叹了一声,示意徒弟提着药箱跟自己离开。 “什么叫不用治!”王韶也一下子怒了,拍案道,“事关重大,今天或是他们活不过来,那你们师徒也不用活了!” 这不讲理,是啊,别说这年代,千年后医闹不都这样么? 皇帝感觉就是最大的医闹,往往治不好宫里某个得宠的妃子,就找医生的事。 这坏习惯,王韶明显也学会了。 不过老医生不吃他这套:“真不用治,没病,治啥?” “那你说麻烦!”王韶也怒了。 “小老儿是说,他们劳累过度,要硬让他们醒来,很麻烦!这跟杀人差不多,小老儿干不来。王相公若是硬要这么干,一碗水往头上浇上去就是!”老医生也怒了,没有一个医生能容许医闹的,能忍的话,那是实在没办法,怼不过。 说罢老医生就带着徒弟,从容而去了。 王韶苦笑着,叫人整治了一桌席面送去医馆,算是给医生陪了礼。 然后就只能等了,医生都不愿叫醒的人,那最好还是让他们睡吧。 前后足足睡了四个时辰,刘瑜才起了身,看着身上跟睡下时完全不同的衣物,还有趴在自己床边的女孩,吓了一跳:“这是又穿越了?看着这回穿过来是个有钱的主?” 这时那趴在他床头睡着的女孩,被他自言自语弄醒,坐了起来,见着刘瑜醒来,吓得连忙跪下:“奴婢有罪,不该睡着,直阁相公饶命!” 刘瑜听着总算松了一口气,对方叫出直阁相公,看来没有“换了人间”。 “没事,起来说话,怎么吓成这样?”他好声对那女孩说道。 可那女孩,一脸惊惶失措。 原来这是王韶派过来侍候刘瑜的丫环,身上衣服,也是她帮着刘瑜换的,只不过,她看起来很怕刘瑜。 连话都不太敢跟刘瑜说,这一点,直到见了王韶,刘瑜才得知道原因。 “子瑾上回去青唐,那事在秦凤路这边,一传十,十传百,后面就传得有些玄乎了。”王韶给刘瑜添了一杯酒,却是笑了起来,“你知道,有些说三分的, 吃的是开口饭,编排了一下,什么阿里骨就是白狼精下凡,你刘子瑾就是什么神仙下凡尘,所以别人拿他无计可施的阿里骨,到了你刘子瑾面前,就又是送马,又是给圣上请安。” 刘瑜皱眉喝了一口酒,不解地说道:“这就算神仙,也不至于怕成这样吧?那也得是崇拜的眼神才对!” “这个,传闻里,你这神仙有些碜人,说是原本南天门神将,因为没看住当年魏征斩龙王,被贬到地府当判官,每日专好食恶鬼心肝,包公包龙图日审阳,夜审阴,看见了你这判官,慧眼识英才,把你请出阳间,专门对付这白狼精……” 刘瑜一口酒喷了出来:“这位在哪里?你叫他来,我保证不打死他!” 王韶也不禁狂笑起来,刘瑜摇头道:“宣传阵地,咱们不占领,敌人就会占领啊,不行,此间事了,得好好培训一些说书人,来占领宣传阵地。” “好了,为兄与你说笑的,只是有传说,你御下极严,一旦出错,便剔了犯错的手下心肝出来下酒,所以那女孩生怕。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自己跑过来秦凤路?”王韶就真不明白了,在他看来,刘瑜完全没有必要,亲自过来,有什么事,派种师道送信过来也可以啊。 “我不来,俞角烈那边,其他人过去,难以取得信任,也难得教他下决心。” “那你过来又如何?这要图谋蕃部,总也得兵马、粮草等等齐备吧?”王韶就不明白了。 刘瑜笑着把杯中酒喝光了,一拍桌子:“满上!子纯兄,你敢不敢随某做一做快意事?” “一入仕途,总讲究处变不惊,讲究四平八稳,却不知道,‘男儿本自重横行’!” 王韶皱眉道:“子瑾看来酒足了。横行者,恃勇轻敌也。” 男儿本自重横行,这句诗本身就是喻挪,不是什么好话。 刘瑜却自己取了酒壶添了酒,长笑道:“子纯兄,我不问你,好不好,我只问你,敢不敢?” “何惧之有?哈哈哈 哈!”王韶听着,却也笑了起来。 他本就不是个安生的人,不然也不会来这秦凤路,当这机宜文字了。 “好,酒足了,就此辞去,子纯兄等我消息,迟则五日,快则三日。”刘瑜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离席而去。 而去的意思,是带着种师道和其他四人,马上就骑了马,往着青唐那边,俞角烈的部落而去。 连等明日天亮的意思都没有。 因为他们已睡足了,吃饱了,这几人也没有夜盲。 去到半路,遇着一伙马匪,十数人,种师道也是热血沸腾,大吼一声:“取死有道!” 然后取弓拈箭,一连七箭,射倒六人,其他马匪,被余下白玉堂等四人一涌而上,尽数打死了,倒是添了十几匹马。 于是倒是有了备马,这么赶路过去,到了第三日,却就遇着俞角烈部的游骑,见着刘瑜,却是认得自己部落首领的兄弟,连忙引了刘瑜过去。 俞角烈看着刘瑜过来,也吓了一跳,急急问道:“大宋的官家,容不得你么?” 不然的话,刘瑜为什么突然跑他这里来,之前压根就没说过要过来啊。 “是董戬容不下你们叔侄,我在大宋听说了,料想瞎征这厮,不见得会跟你说,所以星夜赶了过来。”刘瑜半真半假,冲着俞角烈这么说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董戬对木征向来是不爽,都是不断蚕食木征的势力,俞龙珂部和木征走得近,自然董戬不可能对他们太亲近,平日的就算没有在冲突,也少不了小的摩擦。刘瑜太清楚这青唐诸部的各势力之间情况了,他一开口,就算是瞎蒙,也能蒙个八九不离十的。 俞角烈听着,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刘皇叔,此言当真?” “有什么当真不当真?只一句话,你信我?不信我?”刘瑜压根懒得去解释。 这要看人,如果要说服瞎征,不摆出逻辑那是不可能的。但俞角烈来说,却是更感性一些。 “你若信我,便随我归宋;你不信我,我便自去,明年今天,给你点上几炷香,烧上一箩纸钱,尽了兄弟之义,也就是了,何必多言?”刘瑜一副话不投机,马上就要转身离开的模样,倒是让俞角烈皱起了眉头,一把扯住了他。 “便是信你,便是要投宋,也不是此时就整个部落,跟着你往宋地去啊!” 俞角烈急了,他竟试图跟刘瑜讲道理:“宋地那边军马见着,还以为我是要起边衅,立马就用箭打杀过来了!” “那我过来做什么?我为何不让人送信来?不就怕这个么?你随我归宋,我自为前锋,有谁打杀得了你!” “别这样,怎么说我也得跟叔叔商量一下,如果要投宋,那也得跟叔叔一起去,我才能够捞到好处!”俞角烈一个熊抱,将刘瑜挡了下去,好说歹说,摆事实讲道理,总算让刘瑜答应,先住下来,容他明天去跟俞龙琦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行了,我累死了,这天气了,能把狗热死,你别折腾烤全羊,先让我睡上一觉再说!”刘瑜毫不犹豫拒绝了俞角烈的宴请,直接就跑去睡觉了。而种师道跟白玉堂,就轮流在他帐外守护着。 至于其他三人,却就暗中散开,去跟俞角烈部落里的牧民耍钱喝酒,暗中去跟刘瑜布下的暗桩接洽。 而当夜色渐深的时候,便有人走进了刘瑜的帐篷里。 “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那个沙哑的声音,生硬的汉语,别有一番韵味。 第441章 智缘和尚(上) 刘瑜笑了起来:“嫂嫂你希望我胆子小一点?我若胆子小了,当年如何能帮你把俞角烈弄到手?” 黑暗中,她叹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起来:“你这回来,又是想做什么?上回敲了阿里骨那么多好马,听说,鬼章青宜结回来之后,气得要发疯了。你要想再来一回,是不太可能的了。要是让阿里骨和鬼章青宜结听着你又来青唐,将你剥皮抽筋,是少不了的事。” “我是来接你们归宋的。阿里骨他们父子,要对你们不利。”刘瑜很直接地说道。 但看起来,黑暗中的她,并没有俞角烈那么感性:“阿里骨父子,包括瞎征,向来就对我们不对,这么些年,不都这样,为什么就要归宋?你骗三岁小孩吧?” “这回阿里骨,准备吞掉整个俞龙琦部。”刘瑜直接抛了个大炸弹出来。 “证据呢?”她真的要比俞角烈理性许多,并没有因此就被刘瑜吓到。 刘瑜的回答,近乎无赖:“嫂嫂,我的话,就是证据,你要做的,不是来质疑我,而是帮我完成目的。” “若是归宋,对我有什么好处?”在黑暗里,她幽幽问出这么一句。 刘瑜摸了摸鼻子:“你父亲的部落,也可以跟着一起归宋。” 但这不是她要的答案,过了半晌,她说:“当年我说,想要得到俞角烈,你便帮了我。” “是。” “我要想办法,让俞角烈以为,他是我唯一的男人,你也帮了我。” “嫂嫂,你知道我一直帮你,不会害你,那你就快些去行动啊!”刘瑜听着就苦笑起来。 黑暗中,她没有开口,过了良久,才开口道:“现在,如果我想要别的东西。你会帮我?” “只要不太过份,我自然会帮你,唤你嫂嫂之前,我是唤你作阿姐的。”刘瑜笑了起来,不论是接济她父亲的部落,还是其他什么事,对他现在来讲,老实说,真不是事。特别是陕棉发行之后,就算他把一半利润拿去给后宫,事实他赚的还是很多。 “我若是要说,想要得到你,你会不会帮我?”黑暗中,她幽幽地问了这么一句。 刘瑜就愣住了,随即尴尬地说道:“嫂嫂,阿姐,你总忘不了,捉弄我一把。这样不好玩。” “好玩。”她在黑暗里说着,似乎可以看见脸上的笑意。 “而且,我不见得是捉弄你。我们青唐的女人,不比你们中原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刘瑜吓得往后缩了缩:“这不成,俞角烈是我兄弟。” “那我弄死他。” “嫂嫂,我求您了,别玩行不行?”刘瑜苦笑着站了起来,点亮了蜡烛,向着门口那黑暗里,长揖到地。 她在黑暗里冷哼了一声:“上次你来,捉弄我,好威风,我就一路在想着,当年你喊我阿姐,想打你屁股就打你屁股,我便不信,现在你改口叫阿嫂,便能欺负我了!你记得,你敢再作弄我,我便找个由头,把你骑了,要不就弄死俞角烈!我看你还翻天了!” “小弟错了,不该捉弄嫂嫂。”刘瑜苦笑着,再次长揖及地。 “嘻嘻。”她笑了起来,依稀是当年还没嫁人时,无拘无束的野性和快意。 刘瑜叹了口气:“阿嫂,你明儿再捉弄我吧,派人去俞龙琦部,说动主事人等吧。这事拖不起的。” “这么急?”她有点惊讶。 “要不是这么急,我就派人送信给你,让你来办就好了,不必自己过来了。” 她沉吟了一阵,在黑暗里说道:“我尽力而为。” 然后便出了帐篷去了。 刘瑜不住苦笑,这位着实太过彪悍,他当真是招惹不起的。 不过进展还算顺利,但也是一件好事。 “小白,你去木征部落,让筑录羽城组织人手,搞点事出来,不论什么事,总之,让阿里骨的董戬两父子,没有空关注俞龙琦部就行了。”刘瑜把门外守卫着白玉堂叫了过来,向他这般吩咐道。 看着月下白玉堂上马而去,刘瑜又再度想了一回,觉得也没有什么遗漏了,终于翻身睡下。 去了第二日,俞角烈却就过来寻他。 “一起去见我叔叔吧。”俞角烈扯着早上起来,围着帐篷在跑步的刘瑜。 这倒是刘瑜昨天晚上就想好的,所以也没有什么 意外,吃了早餐,带着种师道四人,就和俞角烈一同往俞龙琦部去。 俞龙珂部数十万人,那不是俞角烈的部落可以相提并论的。 如果不是俞角烈带着,要想见着俞龙珂,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说阿里骨父子要对我不利!”俞龙珂见着刘瑜,却没有阿里骨那么客套,望着刘瑜,跟自家子侄一样的眼光。 毕竟当年在青唐,刘瑜和俞角烈、瞎征一起玩时,也是俞龙珂很喜欢的宋人少年,他当时也对刘瑜是这态度。 所以刘瑜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笑着说道:“反正,我的人在京师是听着这消息,专门跑到永兴军路告诉我,因为知道我跟你这边关系好。对了,渭源这里的的羌人与夏人,似乎有人不太想都被俞叔节制吧,所以他们有人去找阿里骨,希望阿里骨那边,能过来,主持公道。你知道,总有些人,脑子不清楚的。” “岂有此理!”俞龙珂一拍案几,酒汁飞溅。 “阿里骨来了,有他们什么好事!真是蠢!”他极是愤怒地骂道。 这时却就听着,座上有人道:“阿弥陀佛,施主息怒。” 却是坐在边上的一位僧人。 第442章 智缘和尚(下) “刘相公,听闻刘相公赴永兴军,不知为什么来至此地?”这僧人却是向着刘瑜这么问道。 “智缘大师?”刘瑜皱了皱眉。 这和尚不是别人,是王韶出任秦凤路机宜文字以后,发现蕃人崇佛,所以就上书给皇帝,请了这个和尚过来边地,让他来进行一些半官方的外交活动。 此时智缘向刘瑜问话,刘瑜也只好耐着性子答道:“先前不是说了?听着阿里骨要对俞龙珂部下手,我自然不能坐视,所以星夜兼程前来报信。” “贫僧以为,刘相公与我佛有缘。”智缘突然接了这么一句。 刘瑜当然不会以为,这和尚莫名其妙来上这样一句,他知道对方的意思。 无非就是说,刘瑜讲星夜兼程来报信,跟他说刘瑜与佛有缘一样,都是随口而出,作不得准的事。 刘瑜当场就怒了,皇帝给了这和尚钱的,又封他做“经略大师”,结果这当口,这厮是来搞什么? “大师,请慎言。”刘瑜没好气地说道。 俞龙珂不太明白,毕竟他对宋话不太灵光,不过看着就发现,两者的气氛不太友好,所以他就对刘瑜说道:“不要对大师无礼,你读书的,这道理都不懂吗?” 蕃部的确是很尊重僧人的。 刘瑜也就不好在这里怼这位智缘大师,俞龙珂想了想,便对刘瑜说道:“你和俞角烈,去喝酒,去玩骑马,去射箭,去玩女人。我想一想怎么办,然后再叫你们过来商量。” 刘瑜也自然不好再劝,抱拳一拱,便自行下去不提。 因为这种事,又不能太过逼 迫的。 不过刘瑜来青唐,就是要弄险, 他哪里甘心,如此作罢? 当下就拖着俞角烈说道:“你叔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星夜兼程过来报信,他却不冷不淡的!” 俞角烈苦笑着道:“不是,那和尚有问题。” 这智缘和尚是真的有问题,他到了青唐之后,与叫做结吴叱腊的和尚走得近。 这个叫作结吴叱腊的僧人,是有部落的,并且部落还蛮大。 智缘和尚倒是劝说了这结吴叱腊归宋,不过似乎因此智缘有了一些想法。 所以呢,就如是俞角烈所说:“他在我叔父这边,还有禹藏纳令支的部落讲法,但说到归宋,却总把话题扯到别处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刘瑜皱了皱眉,不过他不打算就这样算数,派了种师道去寻王韶,把这智缘的情况转告,问王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他自己却就在俞龙珂部落转悠开了,毕竟他之前在这里活动过,还是有许多旧人,有许多,如同俞角烈妻子一样,他要叫阿姐、阿嫂的旧人。 也同样的,有一些他当年就埋下的线。 当白玉堂从木征的部落回来,而来到俞龙珂的部落,与刘瑜会合,所禀报的第一件事,却就是:“筑录羽城被瞎征召集过去,似乎要叫他,负责细作事宜!” “噢。”刘瑜点了点头,并没有太多的惊讶或是诧异。 “你知道吗?细作的生涯是我最为向往的生活。”刘瑜是这么对白玉堂说道的。 刘瑜很有遥想当年的气概和感叹。 “当年他们都相信,你真的是赞普派下来的人。”边上苍老的牧民,咧开他缺了几个牙的嘴巴,大笑着说道。 事实上,他并不比刘瑜年长多少。最多不至过五岁,可是青唐的风砂,青唐的日月,却让他看上去,如同刘瑜的父辈,特别当他说起,他和刘瑜当年一起经历的往事时,更让白玉堂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有一种错愕感,强烈的错愕感。 “那年头,不,不论是那个年头,你知道,在青唐,在蕃部,一个宋人的小孩,是会被人欺负的。”苍老的牧民,一边喝着马奶酒,一边向白玉堂述说着过往的青春岁月,这让他自己也沉浸其中,似乎活力和希望,再一次充满他的躯体。 他看着边上的刘瑜,笑了起来:“那时刘皇叔来青唐,他说他不是宋人,是汉人,他敢和人比射弓。刘皇叔打猎不行,打靶很利害。我们不知道什么汉人,以为是另一个强大的部落。” 很快,马奶酒把这苍老的牧民带入了梦乡,在梦里,他依旧是旧时的强壮,充满活力。 刘瑜长叹了一声,对白玉堂说道:“走吧,他快不行了。” 快不行,就是快死了。 这对于在青唐见过不少死人的刘瑜来说,很容易判断的事。 也许是癌症,也许是器官衰竭,天知道?有太多的病,是这个年代无法检验出来的。 但从这个牧民的脉搏,还有他的身体,刘瑜就可以判断出,他活不太久了。 “那时他们看不起我,不是因为什么宋人、汉人,你别听他胡说。”刘瑜一边在部落里走着,一边跟白玉堂有一句没一句瞎聊着,“而我知道,得跟俞角烈、瞎征这样的人,玩到一块,我才能在蕃部站住脚。而如果我只是一个宋人,我连他们的面都见不到,别更说攀交情了。” “所以我帮他们吞并了两个小部落,用董戬的名义。” “不做出点事情来,没人瞧得起你。” 刘瑜说着停了下来,郑重地接上下一句:“做出点事情来,往往你就活不成了。” 他很幸运,活了下去,而也就得了立足的机会。 说来不过三句话,但白玉堂听着心惊胆跳。 他不是胆小的人,他是敢于为友报仇,孤身杀入辽国的白玉堂。 但他是有所凭仗的,他有搏杀的本事,他一刀在手,只要不是军阵,只要不是箭矢遮天,通常很难困得住他。 可刘瑜没有。 第443章 白玉堂外逃 刘瑜不单没有,而且他当时还很小。 是什么让那样的少年,敢于在青唐,这么挪腾的呢? 把自己换成刘瑜,白玉堂不觉得,自己就能做到跟刘瑜一 样的好。 哪怕自信如他,也没有这样的信心。 “你不知道,我不这么做的话,我拿不到情报。”刘瑜看出了他的疑惑,很是平静地对他说道。 “我拿不到情报,就没有晋身之道。” “科举那条路不好走,就算是我有个范门弟子的名头,要从那独木桥过,也是难上登天。” 刘瑜停了下来,望着白玉堂:“我愿这大宋,能重复汉唐之风;我愿这百姓,能免五代之苦。我不想这一辈子,就去教私塾,更不想去住茅草房;我想有钱,我好大厦,好华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更想有权,能为天下苍生做点事。所以,我当年就知道,我得拿到情报。你明白吗?” 白玉堂听着,颇受感动,也很激动,点头道:“相公雄才大略,某钦服!” “那你想怎么做?”刘瑜定定地望着他。 怎么做?白玉堂一时之间,就没有反应过来,他压根就没打算怎么做啊。 不就是听相公讲没发迹时的事情,然后赞叹几句,恭维几声,这节就算过去了吗? 哪里还有啥“怎么做”的? “你想当官。”刘瑜缓缓地说道。 白玉堂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的确他就是要谋个出身,要不为何要投刘瑜门下? 刘瑜笑了笑,却低声说道:“你也可以去辽国、西夏求官嘛。” “相公,某虽流落江湖,却也知道狄夷之有君不若诸夏之无!某身为宋人,最是仰慕冉魏当年!纵是身死,却不枉男儿意气!”白玉堂一听,就激动起来。 刘瑜点了点头:“我当初会答应,让你到门下奔走,给你谋个出身,就是从你身上,看到跟我有许多相似之处。自己好好想想,要怎么做?想不明白,这一辈子,你也就只能在我身边,做个捉刀人了。” 白玉堂愣在那里,不明白刘瑜要他想什么。 足足想了一刻钟,才醒悟过来,冲着刘瑜跪下去:“相公,某愿往!” 这天下午,刘瑜又想去劝说俞龙珂,但俞龙珂在听智缘和尚讲佛经,没有空见他。 刘瑜气得不行,白玉堂来劝他,被他当众踹翻了,又命人打十鞭。 十鞭抽完,那后背是皮开肉绽,白玉堂尽管一声不吭,但也被抽得昏厥了过去。 而当白玉堂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趴在马车上。 很简陋马车,就是两个轮子上面架块木板,套在马后这样。 他的刀,就在旁边。 尽管背上血肉迷糊,但他一刀在手,仍然很稳,稳稳地架在了赶车人的脖子上: “你是什么人?这是去哪?” 赶车人笑了起来:“我们才见过不久。” 然后他停了车,慢慢地回头,白玉堂便看见,那张苍老的面容。 的确是刚刚见过,刘瑜还说,这人活不了多久。 “刘皇叔不喜欢你了,你再呆下去,会死掉的。” “刘皇叔以前养了一条狗,那条狗他本来很喜欢,但有一天那狗吠他。你知道后来怎么样?那天晚上,他叫上我们几个,吃了一锅狗肉,大冬天的,那味道,到现在我还记得,太好吃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到那条狗。” “我们现在,当然是去瞎征的部落,你不愿去,就下车好了。” 然后他说完,便重新赶着马车上路。 白玉堂收回了长刀,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很快就到了瞎征的部落,中间遇到过几回马匪的,不过报上瞎征的名字,或是有人看到这个苍老的赶车人,便走了。还有一伙认得这赶车人,甚至请他们喝酒。 到了瞎征的部落之后,白玉堂就见到了另一个熟人:筑录羽城。 而后者似乎已经对他全无印象,看起来,筑录羽城是这个部落里,负责做一些甄别工作的人。他仔细地问着白玉堂的情况,向赶车人,向白玉堂,发出许多的询问。 然后又叫了两个人过来,一起察看白玉堂背上的鞭伤。 “至于这样吗?你们不是说,只要跟刘皇叔不对付的人,就可以拉过来吃酒吗?”赶车人愤愤不平的这么说道,很快筑录羽城就给了他两袋马奶酒,这让赶车人不再抱怨,坐在边上,慢慢地喝酒。 当然,筑录羽城也不可能再问他什么问题。 因为他很快就开始说胡话,正如刘瑜所说的,他快不成了,酒,已经让他的身体和脑子,都快坏掉了。 “白玉堂,用刀。”趴在地上的白玉堂,话不多,也没有主动向筑录羽城攀谈。 他隐约猜到一些东西。 他已经猜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挨那十鞭的时候,他对刘瑜也并没有什么怨恨,因为当时刘瑜在下令抽他之前,曾低声说了一句:“一会得真打,你能不能挺得住?” “能。”这是他当时下意识的回答。 或者说,纵横江湖的大侠白玉堂,下意识的回答。 他白某人,有什么不能的? 此时想起来,他就把之前刘瑜跟他聊的那些事,当年刘瑜如何充当细作,取得情报等等,串了起来,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所以他决定,说尽量少的话,听尽量多的事。 “我听说过你。”筑录羽城这么蹲在他的身前,如同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然后筑录羽城冲着他,无声地张了张嘴,重复了两次,又眨了眨眼睛,然后起身吩咐左右:“把这个人拖下去,杀了。” 他的刀,被拿得离他很远; 血肉迷糊的后背,让他压根无法用力,就算他是白玉堂,也只能被两个壮汉架着拖了出去。 白玉堂并没有反抗,反倒是长笑起来:“想不到刘直阁威震青唐,当真恶了刘直阁,天下便无某立锥之地么?” “等等!”刚出了帐篷,却就被人叫住了。 白玉堂回头望去,开口的是一个少年,年纪和刘瑜差不多的少年,瞎征。 他认得瞎征,而瞎征也认出了,曾守护在刘瑜身边的白玉堂。 “你怎么会在这里?”瞎征又向架着白玉堂的那两个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壮汉向瞎征回禀,说道是筑录羽城吩咐他们,把白玉堂拖下去砍头的。 “胡闹。”瞎征挥手教那两人退下,又低声吩咐了一句。 便有两个女奴上前来,把白玉堂扶住。 “白将军,待慢了。”瞎征拱手为礼。 他对白玉堂很客气,甚至入了帐篷,还踹了筑录羽城一脚:“你以后再这样乱来,你就给我滚蛋!” “白将军来此,是有什么指教?”瞎征教人上了酒菜,方才向白玉堂问道。 但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喝了两杯酒,白玉堂才开口道:“丧家之犬,逃命乞活罢了,哪有什么指教?” “噢?”瞎征示意白玉堂说下去。 “刘直阁之前有位贴身丫环,唤作仙儿。拳脚了得,性情豪爽,端的是江湖儿女。” 白玉堂说到这里,苦笑起来,摇了摇头:“直阁相公,平素常道,与仙儿,有主仆之名,实兄妹之情。天知道,他竟把仙儿收房了,这叫兄妹之情?” 瞎征听着也是失笑,不过很快他就劝慰白玉堂:“仙儿我是知道的,刘子瑾着实有些假,说什么兄妹之情,这样教人误会,是吧?要一早就说明白了,白将军也不会多想。” “是这道理。不过这倒也罢了,毕竟是相公的贴身丫环,也是我痴心妄想,这点本份,某还是守的。” “但府里和韩相爷所赠的娘子,一唤作袭人,一唤作绮霞。袭人娘子虽然没有收房,但住在府里,某也不敢妄想。不过这绮霞娘子,不为相公所喜,被驱去陈留的庄子管帐。某向相公乞要这绮霞小娘子,相公竟突然翻脸,将某打了一顿!并且说道某是匪性难改,让某自去。” 瞎征点了点头,冲白玉堂问道:“白将军原是江湖豪侠……” “别提了。”白玉堂摇了摇头。 “噢?” “贵人知道王四爷吗?” 瞎征自然是知道王四的,举筷夹了片牛肉扔进嘴里嚼了:“西军出来那个?” “对。便是这位四爷。四爷在江湖里,说道是某不容于直阁相公,结果某在秦凤路兄弟,过来告知白某,若入秦凤,必然千刀所指!”说到这里白玉堂惨然苦笑。 第444章 赤果果的威胁(上) “若不是身上还有点碎银子,请人把白某拉到这边,只怕某是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 瞎征也没说什么,只是安慰白玉堂好好休息,又把两个女奴留下,然后就先告辞了去。 白玉堂这一晚上,倒是睡得很好,他背上有伤,倒也不用去跟两个女奴虚与委蛇。 不过瞎征就一夜没有睡好,因为他在调动自己的情报网络,在了解这件事的内情。 特别是筑录羽城,更是三更时分,还被瞎征召唤过来:“你要知道,我专门从木征处,把你要过来,就是看中你的本事。青唐想要周旋在三个大国之间,情报这一块,一定不能松懈。现时的大宋京师,已经被刘瑜打造成铁桶一块。靠的不是多能打,皮室军、铁鹞子,哪一个不比大宋的军兵强?刘瑜怎么把大宋京师打造得水泄不通?就是情报,几乎连东家生了一窝狗崽子,西家今天母鸡下了几个蛋,他都了如指掌!” “主子,这白某人,依奴才看,还是杀了的好。留着这厮,风险太大。”筑录羽城依然坚持要把白玉堂干掉。 瞎征笑了笑,没有多说,只是挥手让他下去。 对于他来说,手下争宠,这很好,这才有制衡。 情报很快就送过来,并没有刘瑜来到秦凤路的汇报。 “看来,白玉堂此人可用。”瞎征这么对着心腹手下说道。 不过他的心腹,倒也有几分本事:“此事不如去请鬼章青宜结,拿个章程?毕竟他和刘瑜,是有刻骨之仇。” 这个是青唐地界,大家都知道的事。 刘瑜把鬼章青宜结的部落,折腾得血气大亏。 所以瞎征听了这话,也很赞同,马上就派人去找鬼章青宜结,把这事呈报过去,请鬼章青宜结给个意见。 “刘瑜在秦凤?”鬼章青宜结很快就过来,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么向白玉堂问道。 白玉堂摇了摇头:“不容于相公,但某却也不能背主。” “不能背主?不能背主你跑来青唐做什么?”鬼章青宜结就冷笑起来。 “蝼蚁尚有偷生之意。” 但不论怎么说,白玉堂就是不肯说,刘瑜到底在哪里。 “这事不用他说,他没有否认。而且,他的鞭痕很新鲜,应该就是在秦凤挨了打,然后被赶出府第,又有江湖人士为了向刘瑜献媚而追杀他,所以他不得已逃入青唐。”瞎征把诸事串在一起,跟鬼章青宜结商量了一下。 鬼章青宜结点头道:“这人,是个英雄。不要折辱他。” “我心里有数。”瞎征冷冷回了一句,青唐之地,也有许多的权力纠缠。 鬼章青宜结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带了随从就离开了。 “你瞪着他,如果有什么问题,马上向我汇报,不要伤害他性命。”瞎征向筑录羽城这么吩咐,后者听着不能伤害白玉堂的性命,似乎颇为失望,不过主子这么要求,他也只能应了下来。 而时间回溯到白玉堂从俞龙珂部出逃的那时,刘瑜其实并没有马上离开青唐。 因为有一个小沙弥过来找他。 找他的目的,是跟他谈条件:“智缘大师是有道高僧,他觉得相公与我佛有缘。” 当然这位小沙弥,落席就声明了自己的身份:“相公须知,贫僧与智缘大师并无瓜葛。” 刘瑜倒是蛮感兴趣的:“怎么个有缘?不妨说说。” “大师想在徐州,建一座庙宇,相公捐个良田两百亩,想来应该不成问题吧?” 刘瑜笑了起来:“这是智缘大师的意思?” “不,相公,贫僧从一开始便说了,与智缘大师,全无瓜葛。”小沙弥马上又做了一次声明。 刘瑜便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和尚知否,下官是什么人?” “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吧?来人,替我送送这位大师吧。” 刘瑜压根连跟他谈的兴趣都没有。 这什么玩意啊? 刘瑜自己就是一个空手套白狼的主,这小沙弥跑过来跟他玩这种把戏,特别还弄这个,什么他跟智缘大师全无关系的声明?全无关系,刘瑜凭啥见他? “直阁相公!如果贫僧今天没有谈拢,那日后勿谓贫僧,言之不预!” 他不说这话倒罢了,一说这话,刘瑜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言之不预,啥意思?这是要杀人,要把人往死里弄的意思啊! “且住,除了良田两百亩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刘瑜倒是来了兴致,向这小沙弥问道。 对方冷笑道:“相公,现在是三百亩!” “三百亩?” “没错!” 刘瑜笑了起来:“行,三百亩,没关系。问题是,你能为我做什么?你能做出什么,值三百亩良田的事情来?” 面对刘瑜的诘问,小沙弥并没有慌张:“俞龙珂部归宋!” 俞龙珂部至少就是十几二十万,如果连附庸部落都算上去,那还得更多一些。 并且还没等刘瑜回答,小沙弥就加了一句:“智缘大师,说动蕃部大和尚投宋,那可不是空口说白话,可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此言当真?若真是如此,三百亩良田,值当什么?”刘瑜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动愤。 尽管他很不爽这小沙弥。 但有些事,看他不爽是一回事,做与不做,是另外的一回事。 “那就不止要相公这一句话!”小沙弥得意洋洋地说道。 不止要这句话,还要刘瑜拿出东西来,不能光说。 这倒也罢了,小沙弥还加上一句:“涑水先生是经略安抚使,智缘大师是官家亲封的经略大师,刘相公见涑水先生时,是这般作派吗?刘相公应承涑水先生的事体,也是这么一句话便算数么?” 刘瑜听着,微微摇头,轻咳了两声,好声对这小沙弥说道:“你应该是知晓的,这三百亩地,下官是拿得出来的。不过呢,这事得现在就办,却不能再拖下去。如果一来一去,徐州到此何止千万里?那得耗费多少时间?” “给你面子,叫你一声刘相公;不给你面子,贫僧认得你是谁?”小沙弥冷笑着起身,拂袖而去之前,还留下一句话,“别说大和尚做事不讲究,明天一早,你就滚吧,如若再逗留在俞龙珂部,哼,那只怕你刘白狗,以后也就不用离开了!” 说罢这小沙弥便自出了去了,就这么嚣张,嚣张得连刘瑜一时都愣住了。 第445章 赤果果的威胁(下) 自从他判国子监事之后,极少有人在他面前,叫出刘白狗的这个浑号。 别说这个浑号,就是他的表字,也就是韩琦、富弼、王安石,这样的相爷们才会叫起;还有王雱、章惇、苏东坡这样好友,才会以字相称。一般身无功名的寻常人等,都是称官职,或是直接叫刘公的。 所以被这小沙弥来上这么一出,他一时真的是愕然。 “你去查看一下,俞龙珂部这边,关于投宋这事,到底是谁在从中作梗。”刘瑜向着苦娘说道。 后者犹豫了一下,刘瑜安慰她道:“这边还有艾娘呢,要真有事,多你一个,少你一个,也没什么区别了。你赶紧去把事情打探清楚了,回来报知与我,才是关键。” 苦娘领了命,便蹑手蹑脚出了帐篷去。 她有她的门路,底层人的门路。 并没有让刘瑜等太久,很快苦娘就回来。 “俞龙珂部里面,智缘和尚很得尊敬。除了俞龙珂之外,其他,禹藏纳征、俞木罗等人,也很听智缘和尚的话。”这就是苦娘打探回来的消息,禹藏纳征和俞木罗,便是俞龙珂部里,两个比较大的部落首领。 刘瑜没有说什么,伸手示意苦娘继续说下去。 “智缘大师有诊脉之绝技,能诊脉断祸福,甚至能诊父脉而判定子嗣祸福!” 这个听了刘瑜就完全傻掉了。 要说诊脉,然后判断病情,这可以理解吧。 诊脉,然后判定这个人的祸福,这就有些扯,但一定要圆,还是能圆得上,比如说通过诊脉,能判断出这个人有病没病,有病的那肯定就是福气少一些?总是,硬要圆还是能圆的。 但诊父脉,判定子嗣祸福。这个刘瑜就感觉,如何脑补,也补不全了。 只有两个字:瞎扯蛋! 当夜明月高悬,种师道连夜赶了回来,却是带了一叠文件回来,是王韶给刘瑜的。 这么一看,刘瑜可以说,平生第一次,不那么讨厌司马光了。 因为司马光在嘉祐八年,就喷过智缘这和尚了。 当时司马光喷得很直接:” 僧智缘本不晓医,但以妖妄惑众于江、淮间,自云诊脉能知灾福,今亦出入禁庭,叨忝章服,察其疗疾,实无所益,伏乞夺去紫衣,放归本州。” 刘瑜看到这里不禁无语,他能背得出有宋一代,列位宰执名字,但毕竟不是计算机,无可能事无巨细全部记得。这位僧人智缘,他是真不知道。此时看了,不禁苦笑:“这、这还真好骗啊!” 的确是好骗,嘉祐末年让这智缘上京给皇帝看病,结果怎么样?皇帝死了啊。 然后英宗登基,又让智缘给看病,结果英宗坐了四年龙椅,也就崩了。 刘瑜看到这里不得不感叹:“我大宋的皇帝,真心不是医闹啊!” 这别说是皇帝,放千年后,就普通患者吧,就凭这两任皇帝这么让他看病看死的情节,这智缘多少是免不了一顿打吧? 但是没有,当今天子还拜他做“经略大师”。 而且为什么那小沙弥敢这么嚣张呢?刘瑜也终于有了答应。 因为智缘大师,跟王安石是有交情的。 治平年间,王雱还没进士,智缘为王安石诊脉,明确说有子登科之喜。 当时在座的还有王禹玉,大家都不以为然,只不过第二年,真的王雱就进士了。 而且智缘和大将郭逵关系极为亲近。 “先生,坊间有传言,说是智缘其实不是王机宜所举荐的,是王相爷派门下僧人,随王机宜同赴秦凤!” 种师道也向刘瑜汇报他打听到的情报。 这一点,在文件里,王韶倒没有提起。 王韶说的,是说董戬、木征都“多与僧亲善”,阿里骨也同时好营造塔寺。 而青唐地界,已有屋至千余楹的寺庙。结吴叱腊这名僧人,更是统领一个人数比较多的部落。 他强调这些,是说为什么当时会请僧智缘赴秦凤的原因。 必要性,青唐首领喜欢跟僧人打交道,寺庙什么的,可见僧人地位高,那带个僧人过来,方便行事。的确是有带智缘来的必要性。但最后王韶却又提了一句:“然该僧至边地,自称安抚大师,妙应大师,又与青唐人等纠结众多,如今已不知是青唐人,或是宋人耶!或是用间之故,惑人耳目?” 算不上说坏话,因为最后王韶也说了,也许是智缘故意这么做,取得青唐人信任嘛。 但事实上,这算是狠狠插了智缘一刀。 但这一刀其实不深,因为王韶不是章惇也不是苏轼,刘瑜和他关系没好到这地步。 真正插了智缘一刀的是一则传闻:富弼请智缘去给他儿子绍隆看病,许以厚报,绍隆死,智缘惭,不告而去。 如果这事到这里,也罢了,药医不死病,便是千年后,也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治得好。便是扩大了讲,智缘最多,也就是一个庸医嘛。 但不是这样,后面还有。 此事之后,智缘在京师扬言,富绍隆因医去世时,富弼非常着急去看,行步如飞,本无疾也! 这就不对了,这完全就是转移焦点啊! 这智缘不单是人品有问题,还很会转移焦点,而且到了一个很无耻的地位。 说富弼本无疾,富弼见皇帝都得抬过去,这是说他欺君吗? 籍此来转移,他智缘又治死人的事实,着急太过让人恶心了。 第446章 话不投机 刘瑜看罢这些情报,点了点头,对种师道说道:“四哥呢?” “已收拾了路上一应人等,明日应能到秦凤,后日便往俞龙珂部过来与先生会合。” 王四留在后面,主要就是把那些看管马匹,滞后前来的亲事官,也聚集了起来,这些人聚在一起,才能发挥出战斗力。 “小种,陪为师去见见这智缘和尚如何?”刘瑜笑着向种师道这么问道。 种师道接过苦娘递来的毛巾,抹了一把脸,笑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他的确也对这个智缘,很有兴趣见上一见,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见智缘也不是一件太简单的事,幸好俞角烈是俞龙珂的侄子,所以总算还是能见得着。 不单是俞龙珂部落里的头人,对智缘和尚很是尊敬,连俞角烈也同样的对智缘很敬仰。 甚至他劝刘瑜:“去见大师,刘皇叔你还是洗漱一番,才是应有之礼吧?” 当然刘瑜不可能去理会这些,只是随便应了一句。 在智缘的门前,见着那个小沙弥,他看着刘瑜过来,冷笑道:“如何?刘白狗,不怕跟你说,太迟了。这回没有八百亩良田,你就别想再留在俞龙珂部。别以为你跟俞角烈交好又如何?俞角烈如果敢收留你在他的部落里,他自己都会有麻烦的!” 刘瑜笑了笑,并没有打算去跟这小沙弥斗嘴,只是径直走了进去。 “大师驱顽童相戏,不是待客之道。”与智缘见礼之后,刘瑜就平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但智缘却就合什道:“阿弥陀佛,施主说的可是门外那小沙弥?他是在青唐这边剃度的,是结吴叱腊那一脉,和贫僧却无什么关系。施主万万不可因其言行,迁怒于我。” 这种伎俩在刘瑜面前,老实说,别说刘瑜了,就是种师道,也是一眼看穿的把戏。 “大师是宋人,还是青唐人?”刘瑜不打算跟他客气,直接就切入主题了。 智缘微微一笑,低头道:“贫僧身为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出家便是看破红尘,哪还有什么牵绊?” “这么说,大师觉得自己不是宋人?” “施主以为贫僧是宋人,便是宋人。”这智缘,当真是滑不溜手的。 刘瑜笑了起来:“我不理会你跟王子纯之间的不和,但我只想告诉你,俞龙珂部归宋之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这三两天里,就得有个定论出来。要不然的话,大宋在青唐这边的布置,恐怕是就有危险。” “闭嘴。”看着要开口的智缘,刘瑜直接就叫他住口了。 “我只与你说一句,离京之日,王元泽带了锦绣来与我送别,当着王元泽的面,锦绣教我早日还京,给她一个交代。你自己揣摩一下,不要自误。” 刘瑜这就是直接说白了,智缘不就是仗着王安石的势吗? 刘某人随时可能成为王家姑爷的,那智缘大和尚,要不要接着扛? 智缘也是极为机敏的人,话都到嘴边了,生生嗯了回去,却是强笑道:“京师至此千万里,口说无凭啊。施主,待得贫僧修了书信,有了回复,再向施主请教吧!” 这也不算过份,总不能出来个人,说他要成为王家女婿,然后智缘就冲上来抱大腿跪舔吧?所以他说要去问问,也是情理之中的。只不过,郭逵他不去问;王韶也不去问。偏偏要修书去京师问,这不是找事吗? 刘瑜并没有当场发作。 不单是因为白玉堂派了出去,王四还在路上。 如果真要杀人,苦娘和艾娘,也足够了。 甚至真让他把那反曲弓组合起来,三十米内,命中智缘和尚的眼睛也是没问题的。 可是,杀了他能解决问题? 并不能。 反而会让俞龙珂部落的头人、首领们,对刘瑜的印象更加恶劣。 人家本来尊重僧人,刘瑜一来,就把他们心中得道高僧杀了,这能好得了? “大师要怎么问,就怎么问。”刘瑜很客气地拱了拱手。 起身辞去之际,刘瑜却笑着说道:“所谓出家人,看破红尘,不在五行内,跳出三界中。想来,大师的父母、兄弟姐妹,骤然横死,大师应该,也不会落一滴泪吧?” “刘直阁,您这样难道不以为耻吗?”智缘和尚脸色一冷,两条眉毛一剪,向着刘瑜这么质问。 对于这个问题,刘瑜摇了摇头:“我是宋人,你懂吗?宋人。无国岂有家?” 说着刘瑜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智缘一番:“我有什么可以为耻的?我又有什么做不出的?你如果不知道,先前皇城司公事便是由我勾当着,那才真真教我失望。你好好想清楚,不要自误。” 说罢刘瑜转身就走,连一句话的时间,也不留给智缘和尚。 那个小沙弥看着刘瑜一行出了去,便奔入内,向智缘和尚问道:“师父,这厮煞是嚣张,不若让弟子好好整治他一番,好教他知道个利害!” “不要胡来。”智缘想了想,吩咐小沙弥磨墨,然后修书两封,对那小沙弥说道,“马上教人送出去。” 一封是给郭逵的,一封是给王韶的。 无论如何,智缘刚才是被刘瑜吓到了。 但对于小沙弥来讲,他真心感觉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便是俞龙珂,也不敢在师父面前如此放肆啊!这刘白狗,他怎么敢这样?” 不是刘瑜怎么敢这样? 这其实不是小沙弥关心的问题,他真正的问题,是他的师父,他向来以为无所不能的师父,怎么会让刘瑜就这样,轻松的离去? 不,这不是一件能让人相信的事。 所以小沙弥又问了智缘和尚:“师父可是安排好了,让那厮活不过今晚?” 他觉得,这才是可能的答案和真相。 智缘大师沉吟了一阵,摇了摇头说道:“再看看。” 也许,他真的考虑过这个选项?这就不是他人所能知道的事了。 “再看看,不着急。为师最不缺的,便是耐性和时间了。” 智缘和尚看得出来刘瑜很急。 正是因为看出他的急,所以才好开价,才好拿捏。 “赶紧把信送过去吧。”智缘和尚对着小沙弥说道。 小沙弥连忙接了信出去,却是咬牙切齿:“如果真是王家未来的姑爷,那便给他两分面子,如若不然,哼,他就留在这青唐之地吧。” 然后他又笑了起来:“便是未来的姑爷又如何?有师父在,刘白狗啊刘白狗,你这姑爷能不能当得上,只怕还不一定呢!” 不单是在青唐,就算是京师,在王相爷府第里,小沙弥也知道,自己的师父,有多大的能耐,多大的能量。对于他来说,真的一点也没有把刘瑜这区区七品放在心上。 对于他来说,刘瑜根本就是随时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的角色。 第447章 算无遗策(上) 白玉堂的身体素质很好,这么些年,纵横江湖的大侠,靠的可不是嘴把式。 那一旦动手,那些玄之又玄的玩意,就靠不住了。 无非就三个字:力、速、准。 力气、发力要强大,出刀的速度要快,刀要够稳够准。 真动起手来,无非也就靠这三条。 而要做到这三条,指望一扫地僧式的人物,必定是不成的。 白大侠一身腱子肉,绝对不比从五六岁就有意识练肌肉的刘瑜逊色。 “直阁相公,气力不亏,他的手也足够稳,但他想得太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想得多,出刀便慢了,慢了那一眨眼,就是生死了。”白玉堂喝了一口酒,对着瞎征这么说道。 哪怕到这地步,他也仍旧很客气地称刘瑜为“直阁相公”,而不是加以咒骂,这倒就让瞎征更高看了他几分:“白将军看来,对刘子瑾,还是有几分恩情的牵挂?” “是,他日若如关云长,华容道上遇了曹操,我白某人,也会放直阁相公一马。” 白玉堂毫不掩饰地这么说道。 不论什么年头,无耻,总是很容易的事。 出卖旧主,卖身投靠,这样的人物,瞎征也见多了。 于是,就算流落到青唐,还对刘瑜保持着敬意的白玉堂,倒就显出他的不凡来了。 更让瞎征感叹,刘瑜真的是有眼光。 “白将军,就请留在青唐吧。不论将军是要一展鸿图之志,还要希望得到宋国的官职封赐。只要将军助我,让青唐壮大起来,则一切皆有可为!”瞎征说到这里,便颇有些激动了,“君不见,董太师,尚西夏公主,又得宋国封赏?而相比之下,在宋国勤勤勉勉数十年的官员,又有谁人能在董太师这年纪,就得到这样的殊荣?” 白玉堂喝尽了杯中的酒,边上侍候着的女奴,殷勤地添满了杯子。 他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开口。 甚至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的,刘瑜并没有正式的给他一项任务,也没有正式地给他指定联系人。 他没有目的,不知道要完成什么目标; 他也没有后备方案,没有撤退方案,没有接应的同伴。 是的,什么也没有。 所以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默然地再喝上一杯酒。 瞎征也沉默了下来,在他看来,这是一个白玉堂向他提出筹码的姿态。 于是他们便默默地喝酒,直到喝下第五杯,瞎征终于忍不住开口: “白将军,我要建立一个类似于探事司这样的机构。我知道,宋国、刘子瑾,甚至辽国、西夏,都有许多虫子在青唐活动。而我希望能把他们都捉出来,我不是刘子瑾,我不需要审判,找出来,处理掉就行了。” 白玉堂没有开口,不是他比瞎征更能忍。 而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真的是一个尴尬的问题。 否则的话,他在喝下第三杯酒时,就想开口打破沉默了。 这时瞎征开口,他当然马上就往下接话:“我要人,要马,要钱。” “可以。”瞎征笑了起来。 他今天开心,因为他想要办的事,架子总算搭了起来。 这个机构当然不会叫皇城司,也不会叫探事司。 而是叫做堆米寺。 如果刘瑜知道这事,他会很惊讶,因为堆米寺原本要到几百年后才建立的。 当然,也许历史上这个时期就曾有过一个堆米寺,只是没有记载?天知道,也许如同中原的村头,都有一间土地庙。 堆米寺的主持是一个叫丹增色拉的僧人,据说,是归宋的僧人,结吴叱腊的弟子。 “此后,则白将军判宋国事、筑录羽城判西夏事、阿叱判辽事,丹增色拉大师主持诸般事务,不论寒暑日夜,有事则立即报知于我。诸位,可都听着?”瞎征说着举起手中的杯子来。 席间诸人也纷纷举杯,口中称道:“是,都听着了。” “那么,今天宴后,就先把这第一件事料理了吧!”瞎征喝尽了杯中酒,冷冷地笑了起来。 第一件事,就是他认为,部落里通宋的人等。 这些人,有的是经常跑动的商人;有的是小部落里的头领。 “不要去顾虑太多,全杀了便是。”瞎征当场就定下了主基调。 筑录羽城和白玉堂对望了一眼,没有说什么,放下酒杯,默然带着那些分配到自己手下的人,跨上了马匹。 瞎征要杀的人,可不是在他的部落,离得颇远,加上那些青唐人,多有夜盲症,所以也走得不快。上半夜的宿营地里,白玉堂站地暗处,筑录羽城坐在篝火边:“他让我看着你,一有不对,格杀莫论。” 白玉堂听着,无声地笑了起来,过了良久,才低声说道:“其实,你也一样。” 瞎征同样也让白玉堂看着筑录羽城,同样也是一有不对,格杀莫论。 这不单是要去杀那些瞎征认为是细作的人,更是一次清洗。 “他其实,从心里,是极度崇拜主人的,每一步,都能看得出主人的影子。” 筑录羽城慢慢地喝着酒,用宋话,慢慢地跟白玉堂诉说:“你看就连挑人,四个人里,你我都是被主人看中的人,于是他也看中我们两人。” 这时有人起来撒尿 ,筑录羽城便没再说下去。 直到那人又重新钻入帐篷。 “他不是直阁相公。怎么学,也学不像的。”白玉堂很简洁的做了个总结。 第448章 算无遗策(下) 学不象或者学得象,也许是自由心证的事。 但至少白玉堂并不打算,去提醒瞎征,他看到的某些事。比如刘瑜的手下,就绝对不会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样的时节宿营,而且除了籍故出来说话的白玉堂和筑录羽城,连一个岗哨也没有放。 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天性上的差异,不足以说明问题。 关键在于,刘瑜心里面,是知道纪律部队是应该怎么样;而特工、间谍该有哪些素质? 这对于刘瑜来说,都是有精准的模板的,例如特种部队的理想状态就得跟兰博一样;侦察兵就得跟李向阳一样;而间谍作战就应该跟伯恩一样;当特务就得如永不消逝的电波一般,就可能有《风声》里那样的危险。 他有明确的概念,就算其中有艺术的夸张,但他接触的信息,加上他的天赋,足以让他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而瞎征缺乏的,就是这一点。 他心里面并没有如刘瑜那么清楚,每一个细节。 有些问题,没有天赋,是不成的。 但只有天赋,也是远远不成。 “睡觉吧,睡到天亮,赶紧起来去杀人。”白玉堂吐掉了嘴里咬着的草根。 但在他转身走向帐篷时,筑录羽城叫住了他:“如果要去杀的,是宋人。你是不是,还会跟现在一样,无所谓?” 白玉堂回头望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你是什么人?这个问题,问你自己就行了,你就是宋人啊。相公说,按着大宋的规矩立身做人,心中存着的是大宋苍生天下,就算你穿的不是大宋的衣服,就算你说的不是宋话,你也是宋人!” “我?我是宋人?”筑录羽城摇头笑了起来。 “三班借职,云骑第二下名都虞候,筑录羽城,你不是宋人?” “什么?”筑录羽城一下子就坐直了起来。 白玉堂到了这时,心中对刘瑜的崇拜,真的难以自控。 似乎刘瑜早就料到了这一幕,所有的事情,在发生之前,就安排停当了。 “三班借职是从九品,云骑军第二指挥下名都虞侯,是你的差遣。”这事是刘瑜叫白玉堂去办的,所以他是一清二楚,说来全然不乱。 说到这里,白玉堂走上前去,伸手一揪筑录羽城的衣襟,把他拖到黑暗里:“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你明白吗?你是宋人!” “明白,我明白,我的婆娘,我的崽子,不用在青唐捱日子了,只要我凑够了钱,就可以把他们送到大宋去,去汴京,去那花花世界啊!”筑录羽城说着,那泪水就淌了下来。 白玉堂压低了声音:“你胡说啥?相公说了,只要你能累功,升到三班奉直。你的妻儿,就可以送去京师,也不需要你去弄钱,相公会安排他们在庄子里管事,自然会有营生。再说,你有饷粮可以领。” “这钱还是要弄,干咱这一行的,说不准就没命了……” 白玉堂松开了他的衣襟,拍了拍筑录羽城的脑袋:“那相公会帮你把小孩养大,直到他娶亲。西军那边的兄弟,跟着相公的,都是这样。” “当真?” “你是不是宋人?” “我当然是,我入他娘的青唐狗,老子就是宋人!” 白玉堂往他胸膛擂了一拳:“小声点,好生给相公卖命吧。” “等等!白兄弟,我要求一件事。我求相公赐个姓,我不要叫筑录羽城,这听着就不是好人的名字!我要姓刘!” 白玉堂着实也乏了,打了个哈欠:“你总要累下点功劳,才好找相公提这茬事吧?他老人家,何尝亏待过手下儿郎?” “是、是!” “那你说吧,如果天亮了,要去杀的是宋人,你是不是跟现在一样,无所谓?” 筑录羽城听着,不以为然轻笑道:“只要不是自己爹妈、妻儿,老子管他去毯!这刀,哪认得什么宋人、青唐人?但凡挡了路的,就他娘的一个死字!” “你这跟我以前在江湖上,心里想着的差不多。投到相公门下,我才知道错了。我只问你一句:宋人越杀越少,那汴京,还会是花花世界?西夏人、辽人抢去也没用啊,除了大宋,这世上,哪里有汴京这样的花花世界?你要想自己妻儿过上好日子,就得让宋人活,让青唐人、西夏人、辽人去死!若是不得已,害了一个宋人,你得找着机会,弄死两个青唐人抵掉才成。这道理我自己琢磨出来,你也琢磨、琢磨吧!” 白玉堂说罢,抛下发愣的筑录羽城,重新走入了黑暗。 但他这时心里,便如有团火在烧,他从没有跟现在一样,坚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每一个细节,相公已经算出了每一个细节!某只要去做,只要前行!”他对于刘瑜,已经开始陷入一种病态的迷信了。 崇拜和迷信,总是有原因的。 谁也不是二傻子,没事见着个人,就当他是神仙,抱着大腿给磕头。 智缘大和尚,能够治死两任皇帝,治死富弼的儿子,还能没被患者家属问责,靠的就是他身上,“异术”的这张皮,什么异术?诊父知子祸福嘛。超乎常人的能力啊,大家才会当他是神仙,有道高僧。 高僧治死人,那叫命中如此,无力回天。 而白玉堂对刘瑜的崇拜,就更直接一些。 因为跟着刘瑜出来的六十多人,今天晚上不论是谁,听到筑录羽城这个问题:“如果要去杀的,是宋人。你是不是,还会跟现在一样,无所谓?” 这六十多人,都会回答出来,跟白玉堂所说的,差不多一样的话。 因为这是刘瑜给他们准备好的资料,并且要求他们平日里要背熟,加以抽查。 “火字乙丑类第三十六问!”白玉堂甚至还背得起这段话的序号。 当然,如果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一位部落的首领,那就是另一段回答了。 大抵会跟对方分析,从匈奴到安禄山到五代十国,异族再强盛,总归还是会被华夏民族,消灭在历史长河里。从利益上,从战略上,来劝说对方,来增加民族认同感等等。 第449章 投其所好 事实上,如果刘瑜知道白玉堂对他的迷信,他绝对会苦笑不已的。 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现在没有条件开设专业课程,而且整个大宋朝,基础教育跟不上去。在这种情况下,手里可用的人又不多,刘瑜也只能指挥到每一把朴刀了。 而这种指挥到每一把朴刀的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干得好的,叫皇帝陛下拿破仑; 干不好的,叫胜利转进志清公。 刘瑜很清楚这一点,而在不得不这么干的时候,他是如履薄冰。 所以他只能把自己所能想到的,都列成资料,逼迫着这六十多个心腹骨干,用填鸭式教育,硬赶着上架。哪有什么算无遗策?只不过是白玉堂他们现在的接触面,还比较窄,所以才感觉,什么都被刘瑜算透了。 当然,刘瑜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所能寄望的,也就是这批人慢慢成长起来之后,能独立思考应对问题。而在成长起来之前,他也只能靠这些资料,去支撑了。 “相公到底为什么要派我过来呢?”白玉堂在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开始在思考这个问题。 其实,他从在马车上醒来,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 刘瑜为什么不提前跟他说? 这个他在见到瞎征之前就想明白了。 谁知道俞龙珂部,有没有瞎征的手下? 理论上应该是没有的,因为俞龙珂的哥哥瞎药,就是木征的谋主。 木征是嫡长孙,董戬对于木征这个侄子,那是恨不得捏死。 所以俞龙珂这边和瞎征,是应该互为敌对的关系。 但这玩意,谁说得准? 所以刘瑜不敢冒险。 而在白玉堂坐在帐篷里思考时,筑录羽城却也揭了帘入内来:“主子派你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毕竟筑录羽城也相信,刘瑜不会无缘无故,派白玉堂过来。 那个驾着马车送白玉堂来的人,苍老的年轻人,就是刘瑜跟筑录羽城的约定,如果是这个人送来,那就是专门派过来的人手了。 “相公何时知道,我被瞎征看中的?”筑录羽城突然之间,向白玉堂这么问道。 后者白了他一眼,没有回他的话。 这怎么可能去告诉他? 其实,白玉堂从木征部落回去,跟刘瑜禀报这件事,就发觉似乎刘瑜一点也不意外。 “相公应该就是知道,你被瞎征重用,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派我过来。” “如果不是知道你能说上话,咱们又接过头,我过来干什么?扔我过来送死吗?相公那心思,你别琢磨,那就不是咱俩这脑子能琢磨透的!” 白玉堂现时真的是对刘瑜充满各种盲目的迷信了。 而且更为滑稽的,是这种盲目迷信,很快就把产生了宋人认同感的筑录羽城,也感染了:“那是,主子那心思,咱们哪能想得懂。” “只是,咱俩总得有个章程吧?白兄弟,总不能真给瞎征忙活吧?这么整下去,那我也别想那三班借职,云骑第二下名都虞侯了。我想着怎么给瞎征卖命,弄个小部落,弄些女奴还好点。”筑录羽城倒也是实在。 这就让白玉堂看不起他了:“你就混成瞎征吧,还不是在青唐吃砂?能跟汴京那花花世界比?” “那不一样。虽说吃砂。”筑录羽城本就是人尖子,虽说没读过什么书,但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忽悠的,“要真能混成瞎征,那就不一样了。” “问题是,你能吗?” “不能。”筑录羽城这回倒是干脆。 这有个血脉的问题啊,除非青唐换主,要不然的话,不是董戬这一脉,就是木征那一脉,要不然,也得往董戬的曾祖父赤德那一辈人,还有两兄弟呢,似乎一叫赤穷,一叫娘德,那算下来,也有许多的血脉后嗣。 怎么可能轮得到筑录羽城? “你回去之后,向瞎征说我的坏话;而我也一样,会在他面前,讲你一些无关紧要的坏话。”白玉堂对着筑录羽城这么说道。 后者点了点头,响鼓不用重擂,为什么这么做不用解释,只要让瞎征觉得他们两人不和,以后有任务了,才好设局,才好背后配合。 白玉堂不再说话,提脚一记侧踹,直接把筑录羽城踹得飞出去五六步,跌在篝火旁边。 然后他毫不理会筑录羽城的惨叫,一脚一个,把瞎征分配给他的人手踢了起来:“都他娘的起来!睡个屁!谁不想活了,给老子接着睡!” 也有人真想跟他倔的,那货也是青唐摔跤的好手。 但白玉堂显然不是嘴炮党,并不打算搞啥以德服人,或是空手对空手。 他极快速的抽刀,极快速地还刀入鞘。 然后那不愿起床的摔跤好手,就捂着咽喉喷泉一样的血,永远的留在这里,不用起来了。 其他人倒是横眉怒视,但白玉堂冷冷环视着他们:“他不单死在这里,回去复命,我会让瞎征把他的女人,他的女儿,都拉进我的帐篷里;我会砍了他儿子的拇指,让他永远也无法开弓,只能做最低贱的奴隶。你们有谁想试试?” 有一个人想开口说什么,“唰”,刀光掠空,血线迸现,那人抱着脖子就跪倒在地。 “我不要听你们废话,完成不了这事,瞎征不会用我,刘直阁不容我,天下之大,无我立锥之地,这事不成,我倒只有一个死字。你们若尽心跟我办差,是成是败,各安天命;你们若故意要坏我的事,那我会在死前把你们一个个干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说罢白玉堂抱着长刀,走向牵马的桩子,却回头骂道:“都想死在这里是吧?” 那些手下连忙跟着他,解开缰绳,掏了精料出来喂马,又紧了马肚带,方才上马随着白玉堂而去。 这一夜,白玉堂的刀下,至少得多了三十多条人命。 全跟他无怨无仇,九成是毫无反抗之力。 “好,做得好!”瞎征在听了白玉堂的汇报,看着血淋淋的人头之后,赞赏之色,那是展露无遗的。白玉堂也不多话,抱了抱拳,自行退了出去。 不过筑录羽城却就马上对瞎征说道:“主子,这宋人,是该杀的!” 接着他添油加醋,把白玉堂对那些手下人说的话,在瞎征面前搬弄了一番:“他竟说,要让主子把那人的妻女赏给他!这全然没有一点规矩嘛,似乎主子还听他的一样,他一要,主子就得给他么?” “嗯,就这样?”瞎征笑了起来。 筑录羽城眼珠一转,又说道:“他杀咱们自己人啊!杀了两个啊!” “嗯,还有吗?” 瞎征最后笑着安慰筑录羽城:“好,我喜欢你这忠心的狗才!来人,看赏!” 但当筑录羽城退下去之后,瞎征却就对手下说道:“把那两个家伙的妻女,送到白玉堂的帐篷里,把那两个家伙的崽子,斫断了拇指,也送过去给他。” 看着手下不解的眼神,瞎征笑了起来:“刘皇叔当年在青唐,说过一句话,后面他知道失言,以开玩笑的方式,想把它兜开,但我却一直记得:大宋治平年间,什么最值钱?人才!人才最值钱!” 说到此处,他正了正脸色:“白玉堂对宋国各州府风俗人情、切口俚语,熟悉无比,更不要提他一刀在手,怕是鬼章青宜结,徒步而战也不一定能稳赢。这不是人才,什么人才?白玉堂好色,刘皇叔就是因为这一点看不上他。” “没事,我能容得下他的好色!” “他要女人,我便给他女人,他要权力,我便给他权力!假以时日,就算刘皇叔亲至,白玉堂真会效法关圣,放刘皇叔一马?我看未必!” 瞎征对自己很有信心,他认为他早就看透了刘瑜的弱点。 “刘皇叔虽有才华,可惜,他终归被很多圈圈条条所约束。” “象白玉堂这等人物,要说舍不得仙儿倒罢了,其他侍妾,值当个什么?” 边上也有心腹劝道:“主人,这白某人,来我青唐,是不是苦肉计?” “苦肉计怕什么?他好什么?他要女人,我就给他女人,长此下去,便是他要什么心思,两形相较之下,他也离不开青唐!” 第450章 如箭在弦(上)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篝火,同样的黑色苍穹下,俞龙珂部落里的刘瑜,却没有瞎征那样的意气风发。他坐在篝火旁边,陪着那苍老而又年轻的牧民,默默地喝着酒。马奶酒并不好喝,至少不是刘瑜所喜欢的味道,但他仍然没有拒绝对方的邀饮。 因为有些时候,喝酒喝的不是酒。 是岁月,还有往昔的印记。 刘瑜的朋友,有青唐之主的孙子瞎征,有俞龙珂的侄子俞角烈; 有名满天才的风流才子苏轼,有被号为小圣人的王雱,更有敢于敲锣惊虎的章惇。 但是,同样的,他也有诸如这苍老而年轻的牧民,这样平凡的,低层的朋友。 “你的身体已经很差了,我看,还是听我的,到大宋京师去吧。”刘瑜长叹了一声。 苍老而年轻的牧民,没有回答刘瑜的话,仍然默默地喝着酒,大口大口地吞下去。 但刘瑜却坚持着,偏执地劝说着他:“恐怕是肝硬化了,虽说现在到大宋,恐怕也治不好,但至少好好调养,还能活多些日子。” 并不因为他的平凡,甚至也不因为他不是宋人,而看轻他,放弃他,这不是刘瑜的性格。 “刘皇叔,行了,别说着又哭起来。你这挨打不哭,说着话动不动就哭的毛病,也该改了。”苍老的少年咧开嘴,露出他缺了好些牙的嘴巴,开怀地笑了起来。 “我啊,在这青唐,还能帮你做些事。去大宋,我能干什么?等死吗?” “不,我不要这样。我母亲死时,一再叮嘱我,朋友成了贵人,朋友的牛羊不是我的,朋友的奴隶不是我的,我有的,依旧只是我的朋友,或者,我失去了我的朋友。就是这样。刘皇叔,我们还是朋友,这就很好了。” “你有什么事要帮忙,只管告诉我。”说罢这苍老而又年轻的牧民就站了起来,拍拍刘瑜的肩膀,自行离开了。 刘瑜便苦笑了起来,无论怎么看“有什么要帮忙,只管告诉我”,这话该是由他来向对方说才对。可偏偏这个全部财产只有十三头羊两匹马,老婆死了,留下两个娃儿的牧民,却就这么坦然地告诉他:“你有什么事要帮忙,只管告诉我。” 而且并不是刘瑜对他有什么恩情,所以对方为了报恩,不是这样,他们就是朋友。 “小种,今天,四哥那边,应该召集了路上的人手,到了秦凤吧?”刘瑜回过头去问种师道。 侍候的边上的种师道,弯腰行礼道:“回先生的话,应该明天中午才到。” “那按着这么算,从京师走脱的三人,如果行程快的话,还有三天,就能到青唐了。” 刘瑜这番计算,是以对方无法如他一样,经过急递铺、回车院就换马,只能依赖从京师出来的座骑,星夜兼程往回赶,一人双马,赶到两匹马都疲了,就只能休息这样的速度。 “是,在京兆府,存中先生做过计算,对方如果一切顺利,应在大后天到达。”种师道这么应了一句,不过又加上一句,“学生以为,实质上不太可能,尽管存中先生那繁复的计算,学生弄不来,但按行军的经验,他们怎么也得还有六七天才能到吧?” 刘瑜听着便笑了起来:“料敌从宽,料已从严,你这将门虎子,怎么连这常识也没有?” “是,学生谨尊先生教诲。”被刘瑜说了一句,种师道就不再争辩。 不过刘瑜看得出来,他是有话没说完,便对他说:“有话就说,这点你不如杨中立。” 种师道有点尴尬的搔了搔下巴:“这料敌从宽,也不是这么宽法,那不如说,他们赶到马累死,恰好就在村落或是镇子,顺手偷了、抢了匹大畜口,接着赶路;便是没有村落,也有拦路打劫的匪徒,只好被他们杀了,抢了座骑一路赶过来?要这么算,岂不是咱们到了之后的当天晚上,他们也该到了?” 刘瑜点了点头:“你说很对,是我想偏了。那就按着四五天的日子来计算吧。” 种师道吓了一跳,连忙行礼道:“先生,弟子不过是胡言乱语一番罢了!” “吾爱吾师,但更爱真理啊。关键你说得对,无限止的料敌从宽,就不合理,成了编故事。”刘瑜一点也不以为意,他向来并不打算,在杨时和种师道两人面前,扮演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角色,他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事。 “但不论如何,七十二个时辰,如果他们压榨最后一点体能,应该是能赶到的。” 七十二时辰,也就是六天,刘瑜这个说法,种师道就很认同。 “你去找那小沙弥来,说我有事问问他。”刘瑜对种师道吩咐了一声。 其实种师道并不知晓,刘瑜是早就做好了后手的准备,比如说,对方走脱的人手,可能就在他们到了之后当天晚上,也逃入了青唐。 但是,他可以接受种师道的意见。 这种从宽没什么意义,它不贴近实际,不单京师那边,杨时主持的情报网,对这三人的压迫搜捕;沿途乡勇弓社,高俅、李宏、彭孙他们也在努力扫荡;还有王韶在秦凤路这边,调过来数百名西军,扼制几个路口。 对方只要还是个人形生物,就不可能真有这么快,能溜回青唐。 所以他接受种师道的意见。 但时间依然很紧迫。 这是他为什么想要见见那小沙弥的原因。 小沙弥倒是很快就过来,不是因为他尊重刘瑜,而是他有一种,猫戏老鼠式的戏谑。 他走过来之后,坐在篝火边,眼睛里尽是嘲讽。 不过刘瑜并没有去计较这些事:“我的意思,是可以先给你写上欠条,比如刘某欠智缘大师三百亩良田。” “你不怕我赖帐吗?”小沙弥狡黠地这么反问。 第451章 如箭在弦(下) 刘瑜摇了摇头:“不,你们只要敢收,就不敢赖帐。” “我怎么觉得,你想赖帐?我到时拿着欠条,你不认。我不还得去找衙门说事?”小沙弥冷笑着这么说道。 刘瑜拉住气得要动手的种师道,好声对这小沙弥说道:“如果这样,那就是现钱吧,这总可以吧?咱们折合成钱银,我三天之内当场交割给你。不过,我希望交割了钱银之后,两天之内,智缘大师得让俞龙珂部,对于归宋有一个共识才行。” “哈哈哈哈!佛爷不缺钱!刘白狗,留着你的钱吧!还有,之前让你离开俞龙珂部,你偏不离开,那现在你也就不用离开了,你要敢离开,你就会死在青唐。信不信?信不信?哈哈哈哈,刘白狗,你再狂给佛爷看看啊?” 小沙弥狂笑着起身,拂袖而去。 他本就不是要来谈事情,而是要看刘瑜绝望的表情。 “不要冲动。”刘瑜拉住了种师道。 杀小沙弥不难,杀智缘大师,其实也是有办法。 只是在青唐,对佛家非常敬重的青唐,智缘这应该算是名望极大的和尚,这么死了,那要让青唐人不关注都不行啊。刘瑜如果不想暴露自己,不想把事情搞砸,不想让俞龙珂,完全因为震惊和愤怒,站到自己的对立面,那他就不能动手。 “可是这样,怎么办!”种师道就有些急了。 刘瑜低声地向着种师道吩咐了一句,后者抱拳一揖:“弟子领命!” 然后趁着夜色,匆匆而去。 而过了半刻,那个苍老而年轻的牧民过来,向刘瑜问道:“有事?” “”是的,朋友,我需要你的帮忙。你记得前几天,你把那个被鞭打的人,送过去吗?帮我传一句话给他,可以吗?” “你说。” 刘瑜低声说了一串数字,牧民复述了一回无误,便转身离去。 苦娘却就担心地向刘瑜问道:“主人,方才那佛爷,要对主人不利,我们还要偷偷跑出青唐吧!” 艾娘也是深以为然的点头。 这两个渐渐脸上有了血色的女奴,已经对刘瑜很有一种归属和依赖的感觉。 不见得刘瑜有什么虎躯一震,就让人心折的本事。 而是这两个女奴足够聪明。 因为她们足够聪明,所以知道自己所有的改变,都是基于刘瑜的善良。 而对于她们来讲,把人生所有的幸运,寄托在主人的良善上,就是唯一的选择。 她们不是陈胜也不是吴广。 所以,她们一点也不希望刘瑜有事。 “不用担心。”刘瑜平静地安慰着她们。 事实上,他真的一点不担心。 也许在青唐,佛门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但只要一天大宋还在,青唐还没想到,到底是投宋还是投辽、投西夏。 俞龙珂就绝对不敢动他一根毫毛。 再强的信仰,遇到利益,也必须让步。 只有利益裹挟着信仰向前,而不相反,就算是宗教战争。 所以,利益,利益让俞龙珂绝对要保证刘瑜,在他部落里的安全。 第三天的中午,就有十几骑过来,却是瞎征那边派出来的人手。 他们的到来,是为了请智缘大师到瞎征的部落里,去讲经文。 尽管俞龙珂和瞎征的关系很恶劣,但对于这种礼佛的事,俞龙珂也不好生硬地拒绝。 而且智缘大师表示自己会很快回来,并把那个小沙弥,就留在俞龙珂部。 然后他就跟着那十几骑出发了。 只不过,智缘大师没有去到瞎征的部落。 在半路上,种师道领着六十数骑,就把智缘大师包围住了。 当然,这个过程里,包围的六十数骑,射伤了智缘大师的七个护卫,射死了两人。 而那十几骑的弓箭,射在这些亲事官的铁甲上,只能无力的弹开。 所以,那些还骑在马上的青唐人,不得不放弃了抵抗。 “智缘大师,你出来的时间太长了,你很想回乡看看。”种师道对着和尚这么说道。 和尚双手合什:“是,贫僧很想回乡看看。” “你还想回你剃度的寺庙看看。” “是,贫僧也想回去看看。”和尚很光棍。 种师道看他如此光棍,点头道:“那便走吧。” 能在官场上、民间混出如此名头的智缘和尚,很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应该光棍一些。 如果他拒绝的话,会有什么后果,智缘和尚也能猜到十之八九。这明显就是要灭口的节奏了。所以他倒是没有装腔作势说一些废话。 这对他很好,对种师道来说也很好。 不过在种师道这边派了人手去跟刘瑜复命之后,对于那仍在俞龙珂部的小沙弥来说,就不是太好了。因为当刘瑜由到回复之后,马上第一时间就让俞角烈去找俞龙珂了:“智缘大师要回中原,迎请高僧舍利,将一并请来青唐。” 对僧人向来极为推崇的俞龙珂和其他的首领,当然没有什么异议。 迎请佛骨,这本来对于崇佛的人来说,就是一件极大的事。 白玉堂做掉了来送信的人; “有白马寺的,有少林寺的,大师听闻之后,不容迟疑,所以马上动身。” 并且还有智缘大师所修的书信一封,主要就是让小沙弥好自为之,无论是赶去秦凤跟智缘大师会合也好,留在青唐继续宣传佛法也好,一定不能把功课放下云云。 小沙弥开始是想留在青唐的。 他在这里,凭仗着智缘大师的名头,根本就是僧二代的感觉吧。 不过又想起中原的繁华,最后还俞龙珂劝他:“大师身边还是得有人照料起居,才是道理。要不我送两个崽子过去,剃了度,投了大师门下吧!” 这是俞角烈给他出的主意,不用说了,当然是刘瑜的谋划。 第452章 后手 小沙弥听到此处,却就心中觉得不妙。 无他,要是再弄两个小师弟在智缘面前侍候,日后自己还能落得什么好处? 所以他很坚决地表示:“不必了,我师父是要去迎佛骨的,哪有空去为新入门的师弟传法?还是贫僧赶过去侍候吧!” 然后为了赶上智缘,马上就备了马,收拾了行李,当天下午就由二十来名俞龙珂部的精锐护送着,一路往青唐而去。当然这些护送的人等,也有去看看智缘大师是不是平安的意思。因为怎么去瞎征部讲经,然后就突然要回中原的?这也有点突然。 但去到青唐见着了,却发现智缘大师平安无事,一切皆好。 智缘也跟这些护送小沙弥而来的青唐人,做了一番的解释,又再修了书,托他们送回去青唐。只不过当那些青唐人走后,智缘就叫住了小沙弥,后者正极为嚣张,向回车院官员要人手来侍候:“不可如此!此是大宋,不是青唐。” 老和尚能医死两位皇帝,然后还啥事没有,虽然没上过一天心理学的课,但在心理学上的造诣,那绝对是不简单的。一见种师道,他就很老实夹起尾巴了,纯良得不行。别说来到秦凤,哪里还有半分在青唐的嚣张气焰? 但小沙纱没他这修为,就想不通了。 幸好也不需要他想通。 王韶带着左右,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刚才如果智缘与青唐人,有什么言语不轨的,王韶和门外所伏刀斧手,便将一涌而出,将此中人等斩成肉泥。 “大师,刘直阁的意思,是佛门以慈悲为怀,但所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若是与佛无缘,还是逐出门墙为好吧。”王韶微笑着向智缘说道。 智缘到了这时,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原来如此,却不曾想,直阁相公,于佛理精深如斯!却是贫僧愚昧,失之交臂,本应好好与直阁相公,切磋佛法经书,才不冤了,这一场相遇啊!” 拆开来说,他的意思就是:原来刘瑜这么犀利?连秦凤机宜文字王韶,也要以刘瑜的意思办事?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往死里得罪刘瑜,好好结交一番,才是道理。 王韶听罢再次失笑,摇头道:“大师,仍旧是错了。刘直阁于佛理的精深,下官以为,大师当以其为师也。” 交流?不是王韶看不起智缘,后者凭什么跟刘瑜交流?刘瑜一发作,连司马光都敢怼。 别看品级不高,要看人在朝廷的名声和位置啊。要说品级,那程颢级别也低,谁又敢去欺负程颢了? “直阁年岁不过双十!官不过七品!竟如此精深?怎么可能?” 饶是智缘,听得也不禁失声惊呼起来。 王韶明显没有跟他再谈下去兴趣,只是淡淡点头:“所以,直阁所说的,大师是否能够认同?” 智缘皱起眉头,有点张口结舌,过了半晌才舔了舔舌头:“王相公……” 他话没说完,边上小沙弥却就不耐烦了:“师父何必与这厮鸟多说,横竖不过六七品小官!” 小沙弥完全没有智缘的天赋。 他压根就没弄明白,王韶不是区区六七品的概念。 不论是官职的级别也好,差遣也好,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王韶在秦凤路的位置。 智缘就看得很清楚,秦凤路可以说,整路的重心,现在基本就是压在王韶身上。 无论是安抚使、钤辖、知府知州等等,都不见得比王韶更为重要,尽管说起来,后者不过是一个机宜文字。 问题就来了,王韶也要按着刘瑜的指示来办差啊! 那刘瑜的意思,就是打算放过小沙弥了,而小沙弥到了此刻,仍然毫无所知还在使小性子,智缘如何保得下来?而且他又如何去保? 智缘望了小沙弥一眼,长叹了一声,伸手抚在他的光头上:“说来却是为师没有教好你。罢了,徒儿,你有尘缘未尽,还是先了尘缘,再入佛门吧!阿弥陀佛!” 最后诵起佛号,已是两眼通红。 但他终于不敢再保这小沙弥了,因为后者被他养得骄纵的性子,当真是不行的。 可以说,取死有道。 “师父!”小沙弥一下子就慌了。 他所有的凭仗,就全是他的师父,但没有想到,智缘会在这里,直接把他驱赶出门! “大师,你我同赴秦凤,怎么说,也是几分同僚情份,下官卖你个人情,一刻钟后,下官再过来。”王韶看着跪于智缘身前痛哭的小沙弥,却是这么说道。 但让王韶没有想到的是,一刻钟之后他带人过来,看着的,却是卧尸当场的小沙弥。 “这孩子,福缘太薄,却是不慎摔倒,魂归佛国去了,阿弥陀佛!”智缘诵了一声佛号。 王韶看着横尸的小沙弥,那头上涌出的血泊,要说从两丈高的地方摔下来,那也罢了,这回车院的厅堂里,走在平地,能把自己摔得脑壳迸裂,生生摔死?这也还真的是天才了。 不过王韶望着智缘和尚,也不打算说破,只是对身边手下微微点头示意。 马上有人上前查验,发茬、面容等等,校对无误,就取了尸格出来准备填写。 “慢。”王四站了出来,冲着王韶抱拳一拱。 然后拔刀出来,走上来,抬手就斫,两三刀把这小沙弥的首级斫了下来,方才向智缘和王韶说道:“这大平地,能摔成这样,这厮恐是被恶鬼附体,还是做干净些,以免夜时来寻大师的事,那便不好了。” “是、是,多谢太尉。”智缘强颜欢笑地回着话。 王韶厌恶地打量了他一眼,却是问道:“大师,可知为何把事情闹到这地步?” “贫僧有眼无珠啊,不识真佛,这万般都是命,半点不怨人!”智缘却是苦笑起来。 他可不是那小沙弥,江湖走过,朝廷混过,宰执的儿子医死过,皇帝也医死过两任,还能混到一个当今皇帝亲封的“经略大师”,他哪里会不明白,自己就是得罪了刘瑜啊!小沙弥当然不可能是摔死,是智缘刚才取了紫金钵,一下下砸死的。因着小沙弥知道他太多的事了。一旦不在身边,以小沙弥这没眼色的性子,智缘担心着,不知道得给自己招惹多少祸,所以还是了结了他。 “大师,你终归是错了。你不是有眼无珠,你是心无大宋。” “刘直阁有一语相赠,望大师返京路上,好好思量:大师是青唐人,或是宋人?” 这才是刘瑜不能容他的根本原因。 而不是说小沙弥得罪了刘瑜,或是勒索良田、装逼什么的。 到了刘瑜这个时节,他真心不计较这些东西。 又不是小混混,给人瞪了一眼,就得拔刀子。 但当刘瑜再让高俅去找小沙弥,提出给他银钱却被嘲讽,这就不能忍了。 不是脸面的问题。 而是如果连国事都可以拿来置气,那大宋要智缘和尚过来青唐做什么? 这不是个人意气,这是大节。 第453章 关于自由(上) 在青唐的刘瑜因为没有了智缘大师的谋划,倒是跟俞龙珂部的头人、首领,接触起来要融洽许多。本来他对于俞龙珂部就不算是陌生,甚至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能被俞龙珂部认同的了。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打算。”刘瑜并没有对这些部落的首领,压迫得太狠。 甚至他很少主动去接触他们,不论是俞龙珂还是禹藏纳令支。 现在坐在他对面的,就是禹藏纳征和俞木罗的儿子,最有可能继承他们父辈地位和权力的两个人。对于他们来说,跟贫苦的牧民的需求是不同的,他们已经开始不太喜欢那种茶砖了,而刘瑜冲泡的甘香茶水,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所以,他们愿意来刘瑜这边聊天吹牛。 更深层一点的,当年跟刘瑜一起玩的人里,瞎征、俞角烈,如今都成为了部落的首领,跟在刘瑜身边,也许能沾染上一点福气?大约如此吧。 当刘瑜发问时,禹藏纳征的儿子拈了一块糕点正咬着,沉默地苦笑来。 俞木罗的儿子就更直接一些:“刘皇叔,现在仍旧是父辈作主,我们做什么打算,有什么用处?” “没错,我们又不是跟俞角烈一样,有自己的部落。就算现在,我们也只是狼崽子。” 禹藏纳征的儿子把糕点塞进嘴里,咽了下去之后,无奈地这么对刘瑜说道。 “刘皇叔,要是我们说话能算数,那自然不是这样。”大约吃人的嘴短,他们沉默了一会,表了这一个态度出来。 刘瑜心里都快急出火来了,但表面上看着,却依旧是波澜不惊。 “如果你们能说话算数,不也是一样?有什么区别?” “难道这青唐之地,还能给做出一碗江南的鱼羹?莲花鸭签,酒灸肚玄;葱泼兔,假灸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你们两位倒说说,便是日后到了两位兄弟说话能作数时,这些吃食,我到青唐来做客,又能拿出哪一样?” 禹藏纳征的儿子胀红了脸:“刘皇叔,我们也不曾亏待了你!哪次烤全羊少了你那一份!” “我没说兄弟们对我不好,烤全羊没少过我一份,马奶酒也不曾少了我这一杯。”刘瑜象一个魔鬼,一点点引诱着他们,美食,只不过是一个引子,“但除了这个,青唐还有别的吗?没有了,对吧,我的兄弟,就算你娶十八个媳妇,又怎么样?” 禹藏纳征和俞木罗的儿子就沉默下来了,他们算是青唐有见识的人,当然知道,那大宋的花花世界,他们也向往那样的花花世界。何况于,刘瑜嘴里说出来的大宋,简直就是天堂:“我当年为什么要回大宋?你们对我不好吗?不,你们对我很好,甚至瞎征,当年也对我很好。可是在这青唐,我再出息,又能如何?瞎征大不了,到时接董太师的位子;我嘛,了不起,当个小部落的首领。” “然后呢?人生就这么混混沌沌的过去?不,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所以我回大宋。” “你们得知道,在汴京,连空气都是甘甜的,你就算是贫穷的百姓,一起床,走出门,闻到的,不是青唐这里牛羊的膻腥,牛粪马屎的味道,而是炸油条的香气,白面饼烙出来撒上葱花的气息……” 俞木罗的儿子吞咽了一下口水,很响亮的声音,以至他自己也不太好意思,颇有些尴尬地冲刘瑜说道:“聊点别的好吗?被你说得,咽喉里有只手,可劲地挠着一样,太难受了!” 刘瑜并没有坚持,他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不说吃的,那说别的,你知道,汴京最让人着迷是什么?美食?唱戏?说书?不!是自由!没错,青唐永远不可能有的自由!你在汴京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自由的!” “什么叫自由?你们见了瞎征,要跪下行礼吧?” 禹藏纳征和俞木罗的儿子都点了点头。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啊,以后如果正常来讲,瞎征就会继承董戬的位子,给他行礼,没什么不对。 刘瑜又问:“你们见了阿里骨,更要磕头吧?我不是乱讲吧?至于董太师,更不用说了。” “难道宋国,见着贵人不用行礼?” 禹藏纳征的儿子就不服气地反问。 刘瑜“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还真不用,就算见着皇帝,只要你没犯事,你不求他,你一样可以不跪的!这叫什么?这就叫自由!而在青唐,你是不会有这种自由的,哪怕日后,你们继承了父辈的权力,你们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自由!” 这让禹藏纳征和俞木罗的儿子,都低下了头,因为他们知道,刘瑜说的是事实。 刘瑜笑着摇头道:“所以不是说现在你们能不能说上话,而是这种自由的气息,它必须在华夏的土地上,才可能存在。明白吗?五代十国,胡人也曾占据中原,有自由吗?没有!” “刘皇叔你帮我们想想法子啊,我们也当宋人吧?”俞木罗的儿子,就皱着眉这么说道。 而禹藏纳征的儿子则就心计多一些:“那也得有钱吧,我就不信大宋没乞丐,你要没钱,那也没自由。刘皇叔,你那商队的生意,让我们也掺点份子,弄点钱吧。” “大宋当然有乞丐!但他们的灵魂是自由的。” 刘瑜一脸夏虫不可言之与冰的神色,望着他们两个,语重心长:“对于大宋的乞丐来说,那是一种生活方式,明白吗?他们有这么个选择的权力,去当乞丐,去放逐自我,去寻求一种灵魂上的救赎,能明白吗?佛教里,苦行僧懂吗?不是说乞丐就是苦行僧,别乱讲,我是说,大约那么个意思!” 第454章 关于自由(下) “他们除了当乞丐,是不是就没有选择了?是不是就只能跟青唐的奴隶一样,不当奴隶就被杀了?不是啊,他们不当乞丐,可以去厢军啊,怎么也有一口粥喝的,厢军你们知道,不上阵的,打仗也就是出些力气。所以当乞丐的宋人,要不就是懒,懒到没药治了;要是他们是在寻找,一种灵魂上的救赎。他们虽是乞丐,却是大宋自由的乞丐!” 禹藏纳征和俞木罗的儿子,听着仍旧不太懂,但都在连连点头,感觉很有道理。 “佛家讲来世,来世有没有?我不敢说没有,但至少没有人,从来世带一份桂花糕回来请我们吃,对吧?我跟你们说,大宋的自由,大宋的美食,大宋的花花世界呢?那可不是来世,那是实实在在,我就从大宋回来,美食就在桌上,华服就是在身上,我活活就在你们眼前!” 刘瑜望着这两个不明觉厉的青唐人,叹了一口气:“不论你们现在说话算不算数。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让青唐人去判断,归入大宋,是一个好的选择吗?这是青唐人自己的命运,虽然我们的私交很好,但我也不敢去帮你们做这个决定。你们回去,好好想想吧。” 禹藏纳征和俞木罗的儿子,都是一副被洗了脑的模样,出了刘瑜的居所,一脸的若有所思。 “主人,可奴才在汴京,看到有些宋人,也不开心。”苦娘在外人走后,一边给刘瑜捏脚,一边低声地说道。 刘瑜伸手抚着她那已经有了油光的头发:“是啊,因为他们是宋人,他们期待着更美好的生活,他们没有满足于现在的日子,所以他们会不开心,会苦恼,而华夏的文明,就是在这样的痛苦里,一次次的蜕变,一次次的进化啊!” “主人好利害!反正,奴才是要当宋人!”艾娘一边烧着水,一边拍马屁,显然她对自己现在的日子,感觉到很惬意,不过她接下去的一句话,却就让刘瑜老脸发烫,“奴才当了宋人,就是自由的奴才!姐姐,那和咱们在青唐当奴才,那是大大的不同!” 她们看着彼此的脸上的红润,身上的衣着,两姐妹不约同地点头:“没错,咱们现在,就是自由的奴才!” “打住。你们是自由的小女孩,好吧?你们在家里,是雇佣关系,你们要不想干,就可以去别家……哭啥?”刘瑜是听着“自由的奴才”真的太刺耳了,所以便解释了一下,谁知道这一说,两姐妹就哭了起来。 “主子,别赶奴才走啊,苦娘生是主子的奴才,死是刘家的鬼!” “是啊、是啊,奴才们要做错了什么,还请主子责罚,不要赶奴才走好不好?”艾娘哭得利害,边抹泪边真诚地说,“艾娘会乖的,艾娘以后吃得少一点,求求主子,让艾娘当个自由的奴才吧!” 刘瑜感觉要疯了,连忙咳了两声:“行了,不许哭,没说赶你们走,你们有选择嘛……” “不要选!奴才不要选!”说着她们拼命磕头。 刘瑜无奈摇头,把这两个扯了起来:“好吧,不选不选。行了,我答应你们,你们就好好在家里侍候着,行了吧?” 不论是瞎征还是智缘大师,不论是阿里骨还是俞龙珂,刘瑜就算处在劣势,他也不会气妥,但面对这两个小丫头,他真有点招架不住:“好了,把自己收拾一下吧,小种来找我,怕是有事。” 刘瑜找个籍口,出了帐篷,却听着姐妹两人,在里面低声欢呼: “太棒了,主子答应,让咱们做自由的奴才了!” 刘瑜脚下一个踉跄,好悬没摔下去。 “先生,四哥已斩了那厮的首级。”种师道低声向刘瑜禀报。 但接下去,他却就说出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封锁道路的军兵里,有两个乡勇弓手被杀,彭孙报上来,看着脚迹,应该是有独行侠冲破封锁,按足迹和出手的部位,应该就是一个人干的。” “也就是有人进青唐了?”刘瑜脸色一冷。 种师道饶是将门虎子,也禁不住刘瑜这么一眼,连忙跪了下去:“学生愚钝!有负先生所托,请先生责罚!” 正是因为种师道知兵,他才知道这事有多大! 因为走漏了这个人,几乎就是刘瑜从永兴军路过来,一连串布置,都付之东流! 但出乎种师道的意料,刘瑜并没有很严厉的训斥他,甚至语气是称得上温和的:“下去好好做一下检讨,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不要过于自责,但也得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下一次,不允许再出现这样的事。” 说完之后,还怕他有心理压力,又开解他道:“这做事越多的人,自然犯错也就越多,不要太往心里去。关键是出了这一次的错,但从出错上,去找问题。不要太自责,我得再提醒你一下。” 种师道听着,眼角都红了,他这铁打的汉子,自小他父亲就是军法治家的,犯了错,儿臂粗的军棍砸下来,那真的是眉毛都不皱。可刘瑜这般轻声细语的开导,却就让他感觉一种依靠,一种温馨:“先生!” 刘瑜伸手拍了拍他肩膀,硬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没事,赶紧去办差吧。” “是,先生!”饶是种师道硬朗,也不禁有些颤音了。 看着种师道匆匆而去,刘瑜算是有了些安慰,不论是种师道还是杨时,也不论高俅还是沈括,至少在眼下来说,刘瑜已经将他们的能力,都激发出来了,至少能走多远,那就得以后慢慢看。 不过现在,刘瑜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行,我这就过去,你不用担心,我不喝酒,不误事。”苍老而又年轻的牧民,痛快地对着刘瑜这般说道,他一点也没有在意,三天两头刘瑜老是来支使他干这干那,而且就算是他,也知道这些活计一旦暴露出来,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但他不怕。 “幸好你回来青唐。若不是你回来,哪里能找到,这许多好玩的勾当?”这个苍老而又年轻的牧民,很感叹地对刘瑜说道。然后他翻身上马,冲着瞎征的部落,急驰而去。 刘瑜从来不做没有后手的布置。 第455章 潜伏(上) 所以,白玉堂和筑录羽城,很快就知道了,他们将要干什么。 不过对此,筑录羽城有些微方:“阿白,上回去请智缘大师,然后把消息走漏给主子那头的人手,那种查无对证的事,做下了,也是无妨的;但这回要杀人,而且杀的还是从东京回来的人,不论回来的人是哪一个,都不是庸手,没哪么好弄,一旦事破,你我都完蛋啊!” 不管回来的是谁。 因为筑录羽城不知道瞎征派出去的人手是谁,也不知道谁从杨时手里得脱。 但他这话是没有错的。 能被瞎征派出去,能逃脱回来,绝对不是泛泛之辈。 至少,不是那个夜晚,跟着他和白玉堂去杀人那些手下,可以相提并论的。 那么要对这样的人下手,就有风险,特别是如果没能杀死对方的话,那后果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阿白,我把妻小都送去秦凤吧!”筑录羽城想了想,这么跟白玉堂商量。 而白玉堂给他的回复也很简单:“你想死就这么干。” “你要是敢这么干,你的妻小还没到秦凤,瞎征就把你干掉,然后你的妻小也会被干掉,你信不信?” 筑录羽城无奈地苦笑,点头道:“信。” 瞎征绝对不是一个好应付的主子。他不单凶残,更是狡诈无比。 “不要乱搞事了,就静静地等着,如果可以出手,我会先出手。毕竟相公托来的命令,是任务完成后,我可以自己决定,是留在青唐还是回大宋的。不行我就回大宋,到时你把所有问题,都推我身上就是。”白玉堂想了想,向着筑录羽城这么叮嘱。 在一起办差事,多少也有几分同僚情份,尤其是这种身在敌后的。 所以白玉堂觉得,自己要比筑录羽城容易脱身得多,就有了这提议。 依西勒姆是从汴京逃出来的三个人之一。 事实上他更喜欢自己的宋名:陈城。 这个名字,已经在汴京生活了十年有多。 所以刘瑜的排查里,也没有排查出,他是西夏的细作。 他是唃厮啰布下的棋子,他是上一代细作里的精英人物,别说刘瑜,连瞎征都不知道,在东京还有这么一位前辈高人。如果不是那批青唐细作,接头点就在陈城的杂货店隔壁,而他又偷听到这批细作截获的情报,他也许永远作为陈城生活下去,直到老死在大宋京师。 他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是陈城,而不是那个深藏在记忆里的青唐细作。 不过为了这一次情报,他不得不站出来,拿出那个深藏于记忆深处的青唐细作身份。 不是他愿意,不是他要这么做。 他又不是那个苍老而又年轻的牧民。 他没有什么干刺激的事的念头。 只是他不站出来,四五十条青唐男儿的性命,就将毫无意义地留在宋地。 所以他站了出来。十年过去,他的身手仍旧犀利,一出手就放倒了两个皇城司的亲事官。 然后奔向一位酷爱养马的富商后院,翻进后花园打昏马夫换了衣服,进了马棚牵马出城。 十年,他还是记得一个细作该干什么事。 出了京城他就把马换了匹骡子和一大袋干粮,看着换给他骡子的商队,向南而去,他非常放心,除非刘白狗还在皇城司,要不然,大宋京师百万之众,绝对不可能有谁去查,那支带着广南东路口音、向岭南而去的商队,就算包括陈城自己如果在搜捕,也同样不会去查。 但刘白狗不一样。 刘白狗有什么不一样? 按着陈城自己心里的评价:刘白狗对于细作这行当,他便是白起,他便是韩信,他便是霍骠姚! 他是不可捉摸的,他是不可估量的,而且他总能笑到最后。 所以陈城绕开了永兴军路。 果然,随着其他细作纷纷落网,他平安无事地跟着商队西行,在商队大车上睡觉。 直到来了秦凤路,陈城就嗅出不同了。 秦凤路经略安抚司衙门,对面的店铺里,陈城就坐在小桌旁等着老板下面条,他对着担了一担菜,蹲在边上憩脚的农民问道:“刘白狗到了秦凤路吧?” 农民愣了一下,但没有回话。 “你是青唐那边的细作,不要摸刀,我要揭穿你,大声一叫就行了,过来吃碗面。” 那个农民把摸向后腰的手,慢慢放了下去,想了想,咬牙道:“入娘贼,快饿昏了,今天老子们就豪气一遭!来碗素面条!多下面,多下葱花!” 坐在陈城对面的农民傻笑的表情里,有一对如狼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陈城慢慢地喝了一口酒:“我也是跟你一样的出身,只是潜下来太久,当年接头的人,都不在了。你马上回去,我不知道青唐那边,谁在做这事,但你回报一下,我叫依西勒姆。” 唃厮啰几年前就死了,陈城完全找不到接头的人,但一个好的细作,他总有办法的。 甚至他还跟这农民说道:“从北边走,我今天在南边杀了两个乡勇弓手。不要怕,又不是打仗,安抚司能调过来的西军,也就这么多吧。他们着紧南边的关隘,北边就自然人手少了。” “你把情报给我抄一份,我带回去。”农民终于开口。 “当然。”陈城点了点头,不经意,一颗腊丸在桌上滚了过去,农民连忙接住了。 然后他们再不言谈,直到吃完了面,农民要起身时,陈城又问了一句:“刘白狗来了秦凤路?” 农民摇了摇头:“没有听说。” “小心些。”陈城低声说道,他始终觉得,这氛围不太对劲。 如果知道刘瑜来过秦凤路,也许他愿意绕道辽国。 他并不太急,尽管手头的情报很急。 对于一个潜伏了十年的细作,安全才是第一位。 第456章 潜伏(下) 例如今天干掉南边关隘两个乡勇弓手,发现前头还有五个乡勇弓手,他马上就故布疑阵,然后退了回来。 如果知道刘瑜在秦凤路,哪怕拖多几天,绕道北上,为了避开刘白狗,陈城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惜,他不知道刘瑜并非如他所想,仍在永兴军路。 陈城嗅出刘瑜的味道,是因为他跟那亲事官的速度差不多,尽管他在一路上,可以随意丢掉马匹、把座骑跑死不管等等,但毕竟绕了路。 当他到达秦凤路治所时,散在路上那些亲事官,也不差多聚焦齐了。 而在安抚司周围,王四收拢好的那些亲事官,习惯性地对驻地周围布控。这让陈城有种熟悉的味道,事实上,他有点多虑,刘瑜并不在秦凤路。 而这个农民从边境的小道,越过了巡逻的乡勇弓手和西军,也并没有什么不顺利的。 乡勇弓手敢战能战,西军悍勇精锐。 但他们不是细作,甚至连皇城司探事司的亲事官也不是。 如果由王四带着亲事官,在关隘四周布防,也许这农民就不能这么轻易溜过去。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某知晓,相公教某来这里,是为了甚么事了。”白玉堂笑着对筑录羽城说道。 然后他对筑录羽城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有从秦凤路回来的细作,要见瞎征,我告诉他情报总要一级级递上去,他也不愿意对我说有什么情报,说我是宋人信不过。你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筑录羽城打了个冷战:“终于来了?” 他很害怕这个时刻的到来,因为到了这时,他势必要做一个选择。 “你去看看,他进入青唐之后,有没有递交给别人什么情报。然后我动手。” 白玉堂冷冷地说道,他不打算在这关头,去逼筑录羽城做选择。 他的话,很明显,让筑录羽城松了一口气。 谁也不愿意去做这种艰难的选择,如果可以避开的话。 尽管他被白玉堂洗脑,尽管他知道成为宋人是自己一个好的归宿。 但瞎征对于背叛者的手段,是足够让人不寒而颤的。 白玉堂静静地看着筑录羽城出去。 等后者给出一个信号,也许是来跟他吵上一架,也许是给下头的人一个耳光。 总之,只要有一个信号,白玉堂就会出去,然后把那从秦凤路回来的细作干掉,完成刘瑜派他过来的任务。 但出乎他意料的,没有任何的信号。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筑录羽城重新走了进来,一把挡住要出去的白玉堂: “他从秦凤路星夜兼程回来,说是有一位十年前,由着唃厮啰布置的细作,唤作依西勒姆,让他递一份情报回来。可是他却找不到那份情报了。这事让堆米寺的主持,丹增色拉的手下听到了。” 筑录羽城扯住白玉堂,强抑着兴奋:“阿白,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丹增色拉让人把这厮干掉了。” “啊?”饶是白玉堂冷静,听着也不禁吃了一惊。 “要让依西勒姆回来,这等当年唃厮啰手下的精锐,以瞎征的性子,丹增色拉这主持的位置,还能保住吗?就算保得住,这依西勒姆必定会得瞎征重用吧?丹增色拉当然不想让瞎征知道这事,他已派人出去,准备设个陷阱,把依西勒姆干掉,然后把情报弄回来。” 白玉堂看着转身匆匆出去的筑录羽城,苦笑了一下,想不到,自己不用动手。 他从怀里掏出一颗腊丸,这就是那个细作一直找不到的情报。 纵横江湖的大侠,没有一点妙手空空的本事,怎么在江湖上混得下去? 白玉堂把腊丸揉碎了,把里面用汉字书写的字样,细细记住,然后把这纸条吞了下去。 那么,他就得再潜伏下去,直到下一次,直到被启动。 刘瑜从来不会做没的后手的布置。 从来不会。 事实上,现实世界里是不存在扫地僧的。 如果一个人在某方面很强大,那必定是他日以继夜去干一件事,朝着正确的方向,所以才有所收获。 例如刘瑜,这十几年下来,日日在寻思着这间谍事务,这几年更是把自己想到的、懂得的东西,融会贯通。他此时对于细作、间谍事务的理解和认知,绝对不是十几年前,爱好者的水平了。 凡事就怕认真。 而象依西勒姆一样,能被派到东京,就是因为他当年很有天赋。 几十年里,他也从没有放弃自己身为细作的身份。 所以得知情报,才能马上做出这样的选择。 就算他老了,老到连联络人都没有了。 他依旧是强者。 到底有多强? 从客栈房间里发现不对,到出城门,有七次刺杀。 看破了店小二托盘底下藏刀,依西勒姆先下手为强干掉了店小二,然后避过了其后的六次刺杀,他是一个间谍,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不在于杀多少人,而在于如何保全自己,并把情报送出去。 所以他第一反应就是被宋人发觉了,他没有再于秦凤路等下去,马上就进入青唐。 等到王四领着那些亲事官,去堪查客栈小二尸体时,依西勒姆已出了宋境。 “少爷,不太对,那小二不是宋人。”王四匆匆领了数名亲事官,直奔俞龙珂部去寻刘瑜。 刘瑜听着失笑起来:“四哥,我又不曾提点这秦凤路的刑名?便是提刑官,也要忤作填了尸格,州县禀报上来之后,再做处置,没有说死了个人,我便去管的道理啊。” 王四摇头道:“少爷,您看。” 第457章 人心恶 他拿出来的,除了尸格,还有一张纸,染血的纸,大约是覆盖在伤口位置上,看着纸的描画,大致就知道伤口形状了。而紧接着,他又取出一卷,有几张是尸格,有两张同样也是蒙在伤口上描画的纸,上面的血已结成了痂。 这些是之前在路上缓行的亲事官,从京师那边赶来送信的人手处接到的东西。 刘瑜仔细对照去看,无论是尸格所描述的死因,还是伤口的形状,都十分相近。 一边说,王四一边比划:“此人出手,习惯攻击咽喉软骨。” “以半拳碎喉骨,骤起发难。好手。此人应该就是京师之中,从杨中立手缝里逃将出来的人物。”高俅翻看着尸格还有王四取来的几份伤口描绘图样,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种师道对于让这个人进入秦凤,心里始终有根刺,向着刘瑜拱手道:“先生!” “稍安莫燥。”刘瑜摇头止住了种师道。 刘瑜说着揉了揉太阳穴,挥手对过来的蕃部护卫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没事。 因为王四赶过来,入了夜,种师道这么一激动,就显得刺耳了。 “他为什么要在秦凤路杀人?”刘瑜向种师道提出了这个问题。 而这个问题,让种师道和高俅、王四,都陷入了思考之中。 刘瑜不是全知全能,但至少他看事件的眼光,有自己独到的地方。 这个间谍都快回到青唐了,他不是应该马上跟青唐派在秦凤的人手接头,把情报送回去吗?为什么会在秦凤路杀人?这就不对了啊。而且如果依西勒姆,杀的是王韶的手下,刘瑜的亲事官,倒也罢了,为了求脱身活命以传递情报嘛。 可他杀的店小二,跟刘瑜和王韶这边,完全没关系啊! “他在秦凤没有接头的联络人。”高俅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而种师道想到更深的一层:“有人不想他回青唐去。” “为什么?”王四就不明白了。 “无非夺功。”种师道这将门出身的,这种事是见得多了,几乎是脱口而出。 刘瑜笑着点了点头,对种师道和王四说道:“对或不对,我也不太清楚,高俅留下,其他人手你们带走,青唐人想要他死,咱们就得让他活。青唐人要杀他,咱们就要救上一救。你们见机行事,以保全自己为首要,至于情报,随他去吧,时至今日,已不必在意。” 大宋欲图蕃部,这个东西没有太久的保密价值。 作为大国,当然对于青唐这边有想法。 先前刘瑜之所以紧张,发疯一般奔赴青唐,是因为俞龙珂部这边的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一旦被瞎征他们明确了大宋的意图,那么很可能就会加紧对俞龙珂部的控制,或是发动部落战争等等。 而毫无准备的俞龙珂部,肯定会受到惨重的打击。不论对于他们投宋之心也好,对于俞龙珂部的实力也好,都存在巨大的伤害。可刘瑜来了,刘瑜有意无意提醒呢,说着瞎征他们的坏话,培养着俞龙珂部里贵族青壮向宋之心,就算瞎征现在要干点什么,他能对俞龙珂部,造成的伤害还有动荡,绝对就没有之前那么可怕。 “当然,能阻止这情报传递出,那是最好。去吧,他在宋境杀人,必定就是遁回青唐。” 刘瑜抚着唇上短须,仔细在心里推敲了一回,方才接着说下去:“如果我判断没错,横竖就是今夜了。无论是这细作要传递情报,还是那些要夺功杀人者动手的时间,想来就都是在这一夜。你们领了人,过去瞎征的部落外围,如果真的出现情况,你们就相机行事。” 种师道和王四两人行了礼,领命而去,刘瑜却就对高俅说道:“且去周旋。” “诺。”高俅便也领命退了下去。 周旋什么?俞龙珂部的青少年贵族啊。 高俅别的能力也许有疑问,最佳损友这四个字,总是当得起的吧? 能把大宋皇帝都能带坏的角色啊,带坏这青唐地界的蕃部青少年贵族,没什么难度吧? 这是人尽其材,物尽其用啊! 刘瑜看着高俅出了帐去,对苦娘说道:“煎一壶茶。” “主子,奴才……”艾娘跪了下去,低声向刘瑜请求着,她想让自己显得更有用些。 但刘瑜笑了起来:“不,不需要你去。而且你现在,跟青唐这里的同龄人,已经差得太多了。” 太多了,不单白了,有血色了,而且女孩爱美的天性被释放出来,苦娘和艾娘,也晓得学着仙儿,用油石慢慢把自己手上的老茧磨掉。 她们这两姐妹,尽管在刘瑜面前,一样的驯服;尽管必须时,也依旧可以露出獠牙。 但真的跟她们离开这里时,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先前就说过,青唐把人变成了鬼,而大宋把鬼变成了人啊。你们是宋人了,走在部落里,不认识你们的人,很少有人主动用青唐土话跟你们攀谈了,对吧?跟给我效力,有的是机会,好好呆着,不要添乱。” “奴才遵命。”艾娘爬了起来,站在边上,一脸的不甘心。 依西勒姆此时正在草原里,疯狂逃窜之中。 与其说逃亡,不如说下意识的逃生,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方向。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去,他甚至也不清楚,为什么在接近瞎征部落边缘,遇到巡骑之后,表明身份,会被追杀。 依西勒姆只是一个好的间谍,不是一个好的政客或官员。 在政治上,他连种师道这种将门虎子的见识都远远不如。 所以就算白玉堂和筑录羽城的手下,有人说出,堆米寺主持丹增色拉下了令,他也没明白。这不是那种不愿明白,而是真不明白。依西勒姆不知道堆米寺是个什么样的所在,至少在他当年受命潜伏宋境,没这玩意。 所以他更理解不了,为什么自己不远万里,送递情报过来,会被这样对待。 青唐不比汴京,没什么小巷大街,如果不是夜晚,也许他压根就不用逃,羽箭一早就夺走了他的性命,所幸,这是夜晚。 所以箭都没有命中要害,就算中了四五箭,依西勒姆还能逃。 但他的幸运,直到胯下骏马不知在黑夜里踩在哪处低洼,就结束了。 马匹折蹄长嘶,把他整个人象投石机的石弹一般抛出去。 身后火把、马蹄声,叫喊声,愈来愈近。 依西勒姆拔出靴筒里的匕首,他想不到,自己会这样,会死在青唐,真是讽刺的结局。 “上来!”黑暗中有数骑奔来,显然骑士都有夜能视物的本事,驰到依西勒姆身边,向他伸出手。一个能在大宋潜伏十几年而不被发现的间谍,他对于把握机会的能力,是绝对不容小视的。 依西勒姆马上就握住了骑士的手。 “你们是哪个部落的?”他上了马之后,急急地问道。 “木征部!”骑士回应了依西勒姆的话。 对于身中四五箭之后,又急剧奔驰的依西勒姆,就算骑士的腔调有点怪,他一时也没察觉了。大量的失血和疲倦,让他很快就在马背上昏迷过去,幸好搭救他的骑士早有准备,用一条带子,拦腰绑了起来,以免依西勒姆从奔马上摔下去。 当依西勒姆再次醒来时,他已经在一处华丽的帐逢里。 “你不认识我?”年青的贵人,端坐在椅子上,望着依西勒姆,稍微有些错愕。 这贵人生得英俊,依西勒姆看着,对方身上,有一种跟大宋那些世家公子一样的气质,说不出来的儒雅。如果不是这贵人身边两个丫头,明显是青唐人,几乎让依西勒姆以为,对方是宋人了。 可那两个丫头,尽管养得白净,那眼神里,却有着,只有青唐长大的崽子,才有的狠辣。 “老奴离了蕃部日久,不曾见得贵人。”依西勒姆挣扎着爬起身来,给对方磕了个头。 贵人拈起一杯茶喝着,听了这话,皱起眉头:“那为什么你在昏迷中,一再的诋毁我的清誉?” “我派人去搭救你,没半声谢字,反倒是昏迷不醒之际,就一再地诅咒漫骂。” “这世道,人心险恶啊!”贵人放下茶杯,无奈摇头长叹。 依西勒姆一下子手脚并用后退到了帐篷边角,脸上惊魂未定地问道:“刘白狗?” 第458章 风云动(上) 此时天色已然放亮,刘瑜又在煎茶,吩咐了苦娘把帘子全都卷起来,初升的曙光透进来,照亮了刘瑜的侧面。看起来,他如是一半沉溺在黑暗里,一半闪耀在光明之中:“看起来,尊驾还是认得下官的,只是近日无仇,远日无怨,尊驾何以在昏迷之中,对下官咬牙切齿咒骂,这真真,成何体统?” 缩在角落的依西勒姆,眼光左右闪动着,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 “如果我挟持你……” 刘瑜摇了摇头,截断了他的话:“如果你摘下太阳,再摘下月亮,捏在手心当两球儿转,再把一天的星星都网下来,洗净切碎了,煮熟打了卤,做一碗热乎乎的面条,把这星辰做成的酱汁倒下去。啊,一只手盘着太阳和月亮两个球,一只手拿了筷子吃着星辰为酱的面条,那叫惬意?” 依西勒姆听着刘瑜的话,他能听明白,刘瑜在讽刺他,臆想嘛。 要能让他挟持,刘瑜还会这么把他放在自己面前? 所以他缓缓地放松下来,苦笑着点了点头:“直阁相公诙谐,是小人犯了痰,迷了心窍。” 刘瑜拈起茶杯,喝了一口,对依西勒姆笑道:“其实你也可以试试的;或者试试从边角跑,看能不能跑得掉?不试一下,如何能够死心?我若是你,我必要试过,才会死心。” “小人不是直阁相公,也不必试了。何况是,便是偷天之幸,当真挟持了相公,或是逃了出去,该把直阁相公卖与谁家,或是该逃到何处去?小人心里,着急也是没个章程。”依西勒姆也很光棍,很坦白地这么向刘瑜说出自己的困境。 刘瑜听着笑了起来,这真的是个问题。 挟持了他,要挟持去哪? “你对我有用吗?”刘瑜笑罢,淡然向依西勒姆问道。 后者跪了下去,冲着刘瑜叩了头:“回直阁相公的话,小人有用。宋境之中,当年主子还留着十几条死线,小人能一条条为相公起出来。” 死线,就是如他这样的死间。 刘瑜听后脸色稍为好了一些,开口道:“小种,带他下去。若有用,就留着他。” “诺!”种师道带了人进来,把依西勒姆提走。 而紧接着,刘瑜也开始收拾东西,除了把高俅留在俞龙珂部之外,其他所有人手,都准备撤回秦凤了。俞角烈颇有些不舍,但刘瑜安慰他道:“关键是俞龙珂部投宋,这桩大事办成,你我兄弟,才能时时得以相见,日日得以团聚。” 又叮嘱高俅道:“多与贵族少年,讲一讲包龙图之类,你得让大家感觉,大宋的空气都是香甜的,这才算是把差事办妥了。” “弟子省得!”高俅强抑着激动,行礼向刘瑜拜别。 于是种师道和王四前头领着亲事官开路,刘瑜一行人,就向秦凤启程。 到了秦凤之后,刘瑜第一时间就找了王韶过来:“子纯兄,短则半月,长则一季,可去俞龙珂部,说得蕃部来投。” “俞龙珂不是个好相与的。”王韶却不是对蕃部一无所知的,他也是下过十足十的功夫。 “或是与本路兵马提辖,调配军马左右并进,以势相挟?” 刘瑜伸手按住了王韶的小臂:“子纯兄,你可信我?” “子瑾素是信义,自然是信的。”王韶虽如此说,总归有些忐忑。 这又不是评书讲古,俞龙珂部,是青南羌中最强大的一支,渭源羌和西夏都想竭力拉拢他,整个部落几十万人,哪能被刘瑜这么一说,然后就举部来降的道理?这样不对啊,王韶后面憋到受不了,直接跟刘瑜说道:“纵是信得过子瑾,也不能如此儿戏。” “便是纳妾,总也是要入了夜,才好把轿子抬到侧门,是吧?” 王韶颇为有些无奈了。 刘瑜听着,不禁笑了出声,摇头道:“子纯兄话到这里,若我不挑开,倒便是我的不对了。” 于是把自己在俞龙珂部如何布局,如何说服俞龙珂部的各大头人,又如何引诱那些少年贵族向往大宋等等,一一铺陈出来,方才对王韶说道:“说来不过数语,个中实有数年之力哉!” “再过些时日,小高那边觉得火候差不多,自然会遣人来报,到时我兄一骑而去,足矣!” 王韶苦笑道:“千载风云动,一骑赴阵,说得来投,不过霍骠駣!” 那是汉武年间,要投汉的匈奴发生变乱,结果十九岁的霍去病就带了几个随从过了河,这么直入匈奴大营,把那几万人生生镇住,又驱使他们,老老实实地投汉。 这在历史上,正式记载的历史上,到此时为止,就是霍去病能够做到这样的事。 所以王韶觉得很没有底气,觉得不太现实。 但刘瑜看起来,要远比王韶更有底气,他一把握着王韶手臂:“我兄安敢自轻!” “大丈夫,安不能强爷胜祖乎!” 王韶被刘瑜眼神这么一扫过,只觉得血往上涌,不禁击掌道:“好!便效驃駣故事!” 这边事务就算交托给王韶,刘瑜也算是长出一口气来,招呼了种师道和王四,集合那些亲事官,准备取道回京兆府去。因为他本来是留了高俅和李宏在京兆府,结果后面支应不及,路上又使人把高俅调过来。 若无高俅,要让蕃部的贵族人等,那么快腐化堕落,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人又不是二傻子,随便是个人就能趁过去,把人带坏的。 所以估计京兆府此时,只怕也是一团乱麻,也只能寄望司马光这位道德完人,还能镇住那些官吏人等吧。 所以王韶提出,刘瑜留多半个月,跟他一起去说降俞龙珂部,他觉得这事要能成,那是光宗耀祖的殊荣,感觉不和刘瑜分享,很有些说不过去;当然往阴暗里想,大约也有可能,如果事不成,也可以拉个人垫背吧? 可是刘瑜拒绝得很坚决,他得马上回京兆府啊。 第459章 风云动(下) 甚至连王韶要送别,都让刘瑜拒绝了,带着亲卫,快马加鞭往京兆府而去。 是年八月,秦凤路诸官员、将帅,提议攻打俞龙珂部。 王韶在联系了刘瑜留下的细作之后,非常有自信地表现,他愿意去试试说降俞龙珂部,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于是他单骑而去,说得俞龙珂部来降,可谓千年以来,自霍骠姚之后,不曾有的汉家豪壮之事! 连事毕之后,返回京兆府的高俅,在路边凉茶铺打尖时,提起当时景况,都有无尽的豪迈:“我大宋,威武啊!” 而与他同行那三两名亲事官,更是附和道: “青唐皆知王机宜,岂知若无刘直阁,安有王机宜!” “好了,先生不好这么点虚名,你们消停些。”高俅笑着骂了那几个亲事官几句。 边上一桌送别的行人,却就禁不住问道:“诸位所提的直阁相公,可是为京兆府修桥铺路,又兴陕棉以富百姓的刘公讳瑜?” 高俅起身回礼道:“正是家师。” “尊驾还是赶紧入京兆府吧,刘公只怕,只怕是犯了事了!”那文士也不敢多说,匆匆一揖,便和友人往东而去。 高俅听着,丢了五六百文在桌上,加快了那几个亲事官,匆匆上马,就往京兆府而去。 当快马驰到刘府,果然连门房都垂头丧气:“相公在书房。” 一路走入内去,尽是无精打采,连几朵开在枝头的花,也蔫蔫的全无颜色。 倒是去到书房见着刘瑜,却还是一脸的微笑。 不等高俅磕下头去,就把他搀了起来,又问了青唐诸事,方才对他说道:“这一遭,恐怕我是要失信了,不能给你安排一个好出身。不过我已修书,荐你去小王都尉处,他与苏子瞻素来交好,总归是会卖我几分面皮。你本是七窍玲珑的人儿,去那彼处,自会生出活路来。” 高俅听着,泪都滴了下来,跪了下去磕头道:“先生,何至于此!” “我不过区区七品,连得中枢相爷手书训斥,也算是难得的殊荣了。”刘瑜说着笑了起来,又向高俅说道,“京师之中,因着我的关系,杨中立已被勒令不允入场应试,命其到程伯淳门下读书了。” 说到这里,刘瑜就笑得有些萧瑟了。 他伸手拍了拍高俅的肩膀,再一次扶了他起来:“速速上京,太白楼你得尽快接手。” 高俅一听眼中亮了起来:“诺!” 太白楼还要维持,就是刘瑜还没有死心。 高俅走得十分干脆,当天入京兆府,当天就往京师而去了。 “刘白狗这回总算死得通透!”司马光的院子里,来访的旧党官员,幸灾乐祸地说道。 司马光听着,倒是训斥了他们几句:“刘子瑾非大奸大恶之辈,罢了,随他去吧,背后莫论人非。” 刘瑜已经倒霉了,司马光这等人物,就不齿于去落井下石,刘瑜的层次,还不够司马光老先生撸起袖子来干这等样事。 不过,司马光一进房间,院子里那些旧党官员,却就低声讨论起来: “刘白狗擅离治所啊,没有杀头,已算是我朝宽厚了啊!” “确是如此,涑水先生以一路事务相托,刘白狗如同失心疯一般,突然奔赴边地,弄得京师来人提举常平公事、提点刑狱公事等等,到了京兆府,相关政务事宜,一问三不知!只是教刘白狗闭门待参,也算是涑水先生的面子了。” 说来简单,就是永兴军路的刑事案件、税赋方面的公事,与京师那边交接出现了问题。 那么,原本这是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集贤殿修撰、知永兴军的司马光老先生的事啊。 可是,司马光老先生说了,政务尽皆托付刘瑜。 事实上,司马光老先生也很光棍,他本就不是会去做实地考察的人,他也不太打算干实事吧,特别是王安石在中枢的现在,所以,老先生直接就请辞了。他不干了,不知永兴军了。 那怎么办?税赋出了问题,刑狱出了问题,总得有人背锅啊。 谁背?司马光说尽托刘瑜,好了,刘瑜无端跑去边地,人又不在,高俅也调了过去。 无论是税赋还是刑狱的官员,回京师当然就说是刘瑜的锅了。 所以王安石大怒,专门写了信过来训斥刘瑜,并且要求他闭门听参! 这哪会有什么好结果? 如果刘瑜的上司不是司马光; 如果司马光不是私德无亏; 那么这锅也许就不会是刘瑜背。 说破天去,刘瑜也不过是勾当永兴军路公事,兼着机宜文字罢了。 但司马光说尽数相托,那刘瑜又能如何? 司马光连罢刺练勇,都可以上几回奏折了。 如此荒唐的事,司马光都能干,并且干上几回一点事没有,就是韩琦当年,也只是把他奏折按下,没有把他怎么样,为什么呢?因为司马光他曾祖父就追赠太子太保;司马光祖父也是追赠太子太傅;司马光他爹更是追封温国公,追赠太师。 如果这还不够,那么,司马光他岳父是张存; 而且司马光他还是宰相庞籍的政治遗产继承者。 所以,韩琦当年,也只能把他死死按住;现时皇帝和王安石,又能把他怎么样? 于是,刘瑜也只能老老实实,闭门听参。 不过稍为有所好转的富弼,却就让人送信过来。 富弼对刘瑜还是很不错的。 但看起来刘瑜似乎不想领这份情谊,因为他连信都没有拆开,直接就放下去 无论是袭人还是如梦,都觉得很奇怪,如梦更是对刘瑜劝道:“公子,若得富郑公相惜……” “我给不了他要的东西。”刘瑜很抬了抬下巴,示意一脸急切的袭人可以把信拆开。 因为他很清楚富弼要的是什么。 后者所要的,是一个可以抗衡新法的官员。 “老爷以陕棉富了永兴军一路,何不以此为据,徐徐图之?”袭人不敢去拆信,但却是没有放弃对刘瑜的劝说。 她本是韩琦府里的人物,不是没有见识的女人,就算不拆开信,她也知道富弼的意思。 而在袭人来说,她认为刘瑜是可以做得到的啊。 刘瑜摇了摇头:“我要真能富了一路,就能富了一国,要真能富了一国,把路全都修好,我就接着就铺铁轨,上蒸汽车火车头,然后平推四周的游牧民族了!那我还当什么官?买上几个大农庄,上千亩地这样,好好猥琐发育,嗯,叫上四哥和李宏他们,没事就练长枪阵好吧?” 一连串的话,袭人每一个单字都明白,可串在一起,她真就听不懂。 第460章 圣眷尽 “我富不了一路,我没这能力。明白吗?最多就那几个县。”刘瑜伸手拍了拍自己大腿,长叹了一声,“当生产规模继续扩大,马上就会有更大的资本,来模仿,各地吏员吃喝卡要;修路的规模一大起来,不可能老是这样无偿调厢军来干活,于是大小军头就要入场当包工头,厢军的工钱发不到他们自己手上,又被军头吸了血,搞不好连咱们给的米饭都得让克扣,没钱拿谁有干劲?这路到时能越修越废。” “于是生产了棉布卖不出去,烂在货仓里;模仿的资本入场之后,会有更多压积,布价再进一步下跌,运输问题就更大了;为了减少自己的损失,那些压积了货物的士大夫阶级,就把把损失转嫁到底层去,类似丰收年谷贱伤农的道理一样。” 袭人听到这里总算听明白:“更多的人流离失落,不得不进厢军厮混着?为什么老爷整治出这陕棉,明明是好事,发展到后面,却会成这般模样?” 刘瑜重重地抹了一把脸:“因为我本就不是宰执之材啊!” 所以,他不认为,自己答应了富弼,旧党出力帮自己顶过这一关,然后自己真的就能让永兴军路富起来,成为旧党攻击新法的榜样。刘瑜很清楚,自己没这本事。 很快京师那头,就有公文下来。 直接解除了刘瑜勾当永兴军路公事和机宜文字的差遣。 “宰执让子瑾以左司谏、直秘阁,权发遣徐州军州事。也算是衣锦还乡。” 京师派下来的,倒是刘瑜的熟人,章惇。 其实这差事是他自己争过来的,他是很有几句体已话,不好以书信传言,想来跟刘瑜当面说说:“我过来,是听闻一个消息,以为子瑾,总归得知道,小圣人那边,听说是要嫁妹了。” 刘瑜闻言一震,所谓小圣人,就是王雱,要嫁妹,也就是王苘要出嫁? 看着他这模样,章惇有些不忍,按着刘瑜手臂说道:“秦少游那边的境况,你也是知道的。唉,听说苏家尊长,也颇为有意。子瑾,你该早做打算了。” 秦少游向来就是苏小妹跟屁虫,刘瑜是闻弦歌知雅意。 怪不得章惇要专门跑过来。 这种闺阁逸事,的确不宜写在书信上传递的。 刘瑜听着,脸色胀红了起来,拍案道:“岂有此理!” “确不当如是,早不许,晚不许, 恰是此时,全无半点道理!”章惇可不管他批评的是宰执,反正他就这性格,只是他认为是朋友,那他就是要为朋友说话的,“若说子瑾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那这事倒也罢了。可正当此时,子瑾也是一心为国,安有如此行径!” 刘瑜如果正风光,那迟迟不肯做选择,不论是苏东坡的妹妹,还是王安石的女儿,的确没理由,这么一直等着他。可刘瑜不是孝期没过嘛,又正当此时,这么干,章惇觉得就很不厚道了。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刘瑜抬头望着章惇,反手握住对方小臂,“是谁?” “王家看中,是谁家好男儿?” 章惇犹豫了一下,咬牙道:“子瑾,此事你不必问了。” 说着他拍了拍腰间悬着的汉剑,抬手一揖,就要出门辞去。 刘瑜一把扯住他:“子厚莫要陷我于不义,便是要杀人,也当是我持三尺青锋,血溅五步。再说,若是她芳心另有所属,我也没必要,去作痴情之状,恶了别人,贱了自己。我只问,是谁家好男儿?” 结果章惇咬牙说出一个名字:“蔡卞,蔡元度。” 刘瑜再次愣了一下,这回却是怒极反笑:“蔡元长的弟弟?好,好一个蔡元度!” 没错,蔡卞就是蔡京的弟弟。 “子厚,我就不留你了,你且回京复命吧。”刘瑜起身向章惇一揖,算是赶客。 章惇当然知道,刘瑜为了把他摘开,不愿让他沾染到这事里来,不禁心中又对刘瑜高看了几分,觉得这朋友,确实交得,便是这落泊之际,还想着不给别人添麻烦。所以他禁不住道:“子瑾,此事须从长计议,我回京之后,会跟王元泽计论一番,想来他总是还得有几分脸皮的。” “不必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随它去吧。”刘瑜一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表情。 但在章惇辞去之后,他把李宏叫了入内来,却是笑道:“你问问他们,有谁不愿跟我走的,我看看趁现在,还能张罗让他们回去禁中当值。最不济,回禁军里头去,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 李宏行了礼出去,半晌回来却禀道:“各家兄弟都说,只教有两餐饭吃,愿随侍相公身侧效命。大伙都以为,跟着相公身边,方才得了痛快。” 刘瑜也没矫情,点了点头应下来,叫了王四过来:“蔡卞,四哥,你带上几个从西军里出来的老兄弟,快马回京师一趟,带秦少游过来见我;问蔡元长和蔡卞两兄弟,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若是没有,送他和蔡元长上路吧。” “诺。”王四也不多话,领了命自出去。 刘瑜从头到尾,没有跟他说这事一旦被人知觉多大麻烦,王四便也没有问。 毕竟这关系不一样,不是那些亲事官,如果刘瑜和王四说得太细,那就不是关怀,而不信任了。 “少爷,咱们要回徐州了?”蹦跳着进来的仙儿,嘴里还咬着一串冰糖葫芦,大约也只有她,才能这么无忧无虑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刘瑜强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想和平时一般,轻捏她的脸,但手到脸边,却是长叹一声,揉了揉她乌黑的秀发:“是啊,要回去了,高兴吗?” “嗯嗯!徐州好多好吃的!”她开心的奔去自己的院子里,收拾东西去了。 只不过刘瑜很难如仙儿一样开心。 章惇辞去之后第三天,便有中官,在走马承受李宪的陪同下前来,传递的是皇帝的旨意。 “官家知道,刘直阁为天下苍生,而疏于家事。这次让直阁知徐州,也是休养生息。”中官是这么说的,然后还有皇帝赐下来的不少东西,如果单是这样,那么看上去还是不错的。 不过随着而来的,还有李宪传达的另一道旨意:“为免直阁太过操劳,专一报发御前探事文字的差遣,就由咱家来接手吧。官家的意思,是京师太白楼也好,李宏他们也好,就由咱家来统领。” 刘瑜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勉强点头笑道:“便依公公所言就是。” 只不过随着李宏出来那十数人,除了其中五人,见礼之后就依李宪安排退下,李宏和其他十人,却就向李宪行礼道:“俺等伤痕累累,却是动了筋骨,怕不能再为官家效死力了。还乞能教小人等有个下场。” 李宪倒也没把事做绝:“你们愿意跟着刘直阁,咱家自然不会为难,花名册上,当是勾了去的,不必担心。” 刘瑜强撑着,向李宪道了谢,那从京师来的中使,却又说道:“官家口喻,直阁若无他事,还是即刻启程吧!” “臣遵旨。”刘瑜从容应答。 第二日清晨,刘瑜一行十数马车,前后百骑,如是当日从京师而来一样。 只不过,比起当日从京师来,斗志昂扬的状态,现时这人马却就颓废得要紧了。 去到京兆府城门外,倒有不少来送别的官吏。 这些人都是被刘瑜指点,生产陕棉的那几个县。 而此时便有数骑从京师方向急驰而来,见着刘瑜仪式,滚鞍下马,却是枢密院那边行来给刘瑜的公文,其中有意义的,大约就是五个字:“徙徐州通判。” 一时之间,送别的官吏,几乎就少了三分之二。 因为刘瑜明显是恶了中枢的宰执啊。 要不然的话,哪有没上任的,就从徐州一把手,给撸到通判的? 第461章 落平阳(上) 随着公文送达,送行的人,悄悄散了三分二。 这些人尽管悄悄走了,可是走得实在太多,以至于路边显得空荡荡。 如梦坐在马车里看着,禁不住渗下泪来:“公子先前,如何关照他们?可如今,落得如此下场!” 倒是袭人毕竟在相府里呆过,咬着银牙劝道:“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没关系,正是谓 ''颍川从我者皆逝,而子独留,始验疾风知劲草''不外如此!” 大抵也只有无心无肺的仙儿,仍旧在跟日麦青宜结、苦娘艾娘三个,分享着吃食,憧憬着徐州有什么美味。 而有不明就理的亲事官,向着他们的首领李宏低声问道: “这些人等,怎地来送相公,又悄然走了?” “相公非是新党,也非是旧党啊!”李宏苦笑着说出了事实的真相。 这有一个站队的问题。 当然如果是那些等着补缺的,不要说才七品,就是五六品,也不见得就有资格站队。 中外古今,不是想赵也就能姓赵的,不自量力想赵姓的,被呸上一口,骂一声:“凭你也配姓赵?” 那真没什么出奇。 但刘瑜是有资格站队的了,不说细作事务,单是王安石、曾公亮、韩琦、富弼对他的看重,还有他为敌的人,司马光,一般官员,也配入司马光的眼角?刘瑜能成为司马光的敌人,也说明他在大宋的朝廷里,是有一定地位的了。所以他有资格来站队。 可是,他到底站那一边呢? 尽管他和旧党里的苏轼关系很不错,而韩琦还有富弼也颇为看重他,认为是个能任事的后辈,愿意扶他一把。但他不是旧党,他并不反对新法。而他也不是新党,无论是知陈留县事,还是到永兴军路都好,他并没有去推行新法。他与王雱、章惇的私交,甚至和王苘的情愫,都不能作为他是新党的证明。 而还没离开京兆府,就来这左迁公文,左迁,就是降职。 分明这是不见容于中枢。 如果他是新党,或是旧党,那今天被左迁,也许明儿就复起,这没什么。 但说到头来,刘瑜是什么阵营? 他是孤臣 。 不是新党也不是旧党。 尽与蜀、洛、朔党无甚么相干。 李宏看那亲事官还不明白,低声再提点了他一句:“走马承受李公公,没有来送行。” 于是问题来了,刘瑜身为孤臣,而作为皇帝家奴的中官,永兴军路的走马承受李宪,并没有出现在送行的人群里。也就是说他圣眷已尽! 孤臣失了圣眷,那就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好吧? 那还送什么行啊?那些悄悄走的官吏里,不单是觉得刘瑜这边,没有什么价值了。 更为担心的,是不要让整治刘瑜的大佬,看着自己来送行,以为跟刘瑜关系很深,也一并打杀了! 刘瑜倒是不以为意,依旧和来送行的人等,一一话别。 那些留在城外的,大多是几个得了刘瑜好处,最先弄出陕棉的县里,来的官吏和富商。 因为无论他们送不送行,他们毫无例外,都是打上刘瑜的印记了。 何况刘瑜帮着修了路,富了民众,就这么走了,也真的交代不过去。 刘瑜强颜欢笑,陪他们说了好些话,喝了好些送别的酒,方才劝着他们归去。 “不要太在意,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刘瑜有点酒意,就依了李宏的劝说,没有骑马,坐进了马车里来。 看着如梦和袭人那红肿的双眼,尽管自己心情也不太好,他仍是长叹了一声,宽慰起她们来。 而随车马向东而去,还没到洛阳地界,就又有从京师而来的信使。 与刘瑜这边撤出的哨骑接触之后,枢密院派来的九品官员过来见着刘瑜,倒还是客气的:“刘相公,徐州那边事急,宰执以为,还是教相公不要入京,直接赴任为好。” 当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有正式的公文呈上来给刘瑜的。 “有劳尊驾回禀相爷,下官直赴徐州就是。”刘瑜收了公文,也没打开,便强笑着向这位九品官员拱手回话。 后者倒是守礼,客气回了礼,方才回转了去。 从京兆府到徐州,中间要经过洛阳、汴京,然后才到徐州。 中枢的宰执们,让刘瑜不要进京,也就是说,压根不想听刘瑜自辩了。 刘瑜想交代他为什么会离开京兆府,去秦凤路办事,也完全没有人愿意听他说。 中枢这边叫他不要进京,皇帝那边,又通过李宪,夺了他专一报发御前文字的特权。 他要申诉都没渠道,当然,可以按正常途径递奏折,可那要能到相爷案前才叫见鬼呢。 堂堂大宋宰执,闲到去看每个七品官的折子?那王安石也不用罢相了,直接就累死在任上了。 所以送走了这官员,刘瑜的眉头,不禁又紧锁了几分。 因为心情不太好,他也不想去让如梦她们难受,便出来骑了马,由李宏他们陪着,纵马而行,以稍解心头郁积。可是,刚刚去到洛阳地界,前头的哨骑却就回奔向李宏禀报,后者脸色有些难看,提起马鞭,对那亲事官当头就一鞭子抽了下去,怒骂道:“这么点事也办不好,你还能办得了什么事!” 刘瑜看着不对,便招手那哨骑过来,好声问他道:“前头生了什么事?” 第462章 落平阳(下) “回车院那劳什子官员,说甚么徐州通判,判不到洛阳来,没有这么大的院子。”那去打前哨的亲事官,也是气得咬牙切齿地咒骂,倒不是脸上被李宏抽的那一鞭,对于这年头的军兵来说,被上司抽上几鞭,那也不算什么事,他是看不惯那轻车院管事官吏的嘴脸,“说是只有一个小院子,能安置下十几个人的模样。” 刘瑜长叹了一声,伸手拍了拍那亲事官的肩膀,对李宏说道:“叫彭孙过来。” 等到不到二十息,彭孙便从后头骑了马过来,刘瑜也没废话,直接跟他说:“你带几个人,进洛阳去。” “买几个院子,置些物业、铺子之类。要能安置七八十人的生计。” 彭孙听着搔着自己的胡子,为难地说道:“咱们要是要得这般急,只怕价钱下不来。” “你去问问,回来再跟如梦那边合计。” 刘瑜着实没有心思,去抠这些细节了。 跟彭孙说罢了,刘瑜又直接对李宏吩咐: “你点上十几个人,随我去回车院, 你带着余下的兄弟,先在这里扎营,看守其他辎重车马等等。” 回车院,也就是相当于国家的招待所了。 先前从京师赴任,刘瑜是勾当永兴军路公事,实质上,司马光把事务都扔他头上。 那他一个类似代理省长的官员,就算级别低些,毕竟职务高啊。 当时他是为了给司马光打前站,用的是司马光这一路安抚使的旗号啊。 又有韩琦、王安石专门关照他加强护卫的文书。 所以回车院这边,也是会尽可能满足他的需求。 车马多些,自然也没有什么。 可现在他不过是徐州通判,百余骑,十几辆马车,这什么概念? 徐州通判这撑死了,也就后世一个市长,要去赴任,身边有一个团的装甲车充当保安,后面还有十几辆平板货柜车的家私细软! 回车院怎么给他安排? 所以人家回车院官员也不是专门针对刘瑜,的确这真的有点扯蛋。 “先生,只带十几人,怕不太妥!”李宏听着,就向刘瑜劝说,觉得这样很不安全。 刘瑜摇了摇头,示意李宏不要再纠结下去了。 但似乎事情一旦往坏的方面发展,就往往会紧接着,有更多的坏消息。 刘瑜这边由得十来骑护卫着,又教如梦、袭人,还有随侍的丫环,都坐一辆马车上,仙儿和日麦青宜结、苦娘、艾娘她们,却就骑了马跟着刘瑜,一行人去到回车院,寻了一个小院子安置下来。 彭孙那边还没有派人回报,在洛阳城里求田问舍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刘瑜却又接着京师那边过来的信使。这回是审官院之类的衙门,派来的吏员,送过来的公文,刘瑜打开看了,却就苦笑向着那吏员问道:“早知今日,何必夺情?” 那吏员一头雾水,不知所措,刘瑜只好苦笑摇了摇头,接下公文,目送那官员离去。 这又是一封左迁的公文。 “签判徐州。” 这不是皇帝要降他职。 是中枢那边的相爷们做的处置。 说白了,就是刘瑜不肯推行新法,新党这边,不能相容! 而他又不是旧党,旧党又不会替他去抗争什么,那不就是这么个下场? 原来是徐州通判,差不多还能说上副市长,现可好,签判徐州,就是签书判官厅公事,这大约就成了秘书了,或者往大了说,也就是相当于秘书长、办公室主任。 所以刘瑜会说早知道要这样,那当时徐州那边来人说他父亲死了,皇帝和中枢就不要夺情,应该让他回家丁忧嘛。结果倒好,这用完了,随手就这么扔了。 要说权发遣徐州军州事,那倒也算是一个交代。 这正常得从五品以上才能任的差遣,让刘瑜一个七品官去,也算是有个下场。 可接着左迁通判,也还好。 因为通判其实往往就是管理一州实际事务的官员。 但到了签书判官厅公事,那真的就是被贬了。 而回车院的官员,却就派了吏目过来,跟刘瑜禀道:“好教相公知晓,这院子有些年纪了,怕不是太妥当,还要请相公挪一挪。” 这吏目说得好听,意思是这院子是危房,不安全。 实际上,是徐州签判,不配在回车院,用这么大的院子。 领了刘瑜一行人过去另一个大院子,指了三间厢房给刘瑜,便要辞了去,如梦不禁开口道:“您这不是道理,这边厢才三间房,我等如何安置得下?” 一间房不过十来平方,他们这边有二十多人,怎么住? “夫人见谅,是小人的不是,只是回车院着实没地方了,小人寻思着,相公用一间房,女眷用一间房,男子用一间房,也勉强能周详了。小人是个狗脑子,若是有不周全,还请夫人见谅。”那吏目极客气,只是这话里却是带着骨头的。 刘瑜伸手压住如梦,扬了扬手,示意那吏目自去。 他并没有去怪责吏目如何如何,没必要啊,甚至他还对如梦劝说道: “不必如是,彭孙已去洛阳张罗,很快便会回来。” 彭孙办事还是很得力的,至少在没有买到院子、庄园、行铺的情况下,他就租下了一整个生意不好的客栈。 然后派人过来,把刘瑜这一行人引领过去,这百余骑、十几辆马车,也总算有了个停憩的所在。 而回车院的吏目,看着刘瑜一行人离开,犹自冷笑对同僚说道:“区区一个签判,十数良马,若说不是贪官,天下之间,哪里还有贪官?” “就算是贪官,干你什么事?你何必为难人家?”边上同僚无奈地劝说道。 “他只不过签判,按着惯例,给他三间厢房,也说得过去了。”这正义感爆棚的吏目,忿忿然地说道。 却不料,刘瑜那一行人里,有两个亲事官去解手,坠在后头听着了这话,这便就又生出一桩事来。 如果刘瑜听着,倒真没啥,一个是刘瑜不会去跟这种小吏计较什么;一个是刘瑜这钱来得清白,也不怕人说。 但这两个亲事官,原本是西军里头的厮杀汉,后来因为生得长大健壮,被选去任亲事官。 要说刀头舔血,他们倒是一点不怯,但要论什么心计,那是真没有,他们不是皇城司那些亲事逻卒。 第463章 泊浅水 所以这两个听着了这话,一时就恶从胆边生,两人也不作声,去牵了马出来,走了百来步,其中一人突然停了下来,开口说:“入娘贼的,便在西军里,老子们见着战阵,一场厮杀下来,斩得两三首级,也不曾有相公这般看重。相公待我等,便如长兄一般。这贼厮鸟,辱没我等倒也罢了,背后编排些言语,来坏相公的名声,老子却是忍不了!” 他不说也罢,这么一说,那同伴却就大笑道:“俺原以为你是怕事,等着夜里,自家过来,结果了这厮!”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从马鞍边上的革袋里,抽出三尺刀刃,旋合上刘瑜给他们设计的三截螺杆,一把朴刀便就成型,两人又取了胸甲、头盔,披挂之后,便上了马,回身向着回车院杀了去。 这西军里的精锐,又是良马、好刀、坚甲,那回车院便是有几个杂役,又如何抵挡得住? 两骑入得去,杀了七八个杂役,又把那两个吏目,一并杀了。 然后商量道:“我等杀了人,却不能再去相公麾下,连累了相公的声名!” 于是便在壁上,用那吏目的血写上杀人者,应天府王某某、凤翔府赵某,然后驱马而去在左近山寨落草不提。 只说这两人杀了人而去,回车院里其他人等,就有人认得,这两人是刘瑜的随从手下。 回车院里别的不多,就是官员多,本来这就是国家的招待所啊。 当下就有人派了亲随,跟着回车院相关人员,去洛阳城里报知衙门,说是这边出了人命案。 可怜刘瑜一行人,刚刚在彭孙租下的客栈里休息下没多久,便有洛阳的吏目上门,求见刘瑜,态度十分不善。 本来李宏是准备把吏目轰出去的,还是彭孙看着不太对,低声对李宏说道:“今时不比往日,却莫要为少爷招惹是非才是道理。” 当这吏目见着刘瑜时,就很不客气了:“相公还请莫要他去,光天化日杀人,此案一旦开审,还要请相公上堂相询!” 说罢便自拂袖而去,连基本的告辞礼节都不曾有。 而片刻之后,便有亲事官来报:“那洛阳差役、民壮,将客栈团团围住!” 这分明就是怕刘瑜一行人跑了的感觉,但这架势,不单李宏看着火起,彭孙更是冷笑道:“少爷,十骑,只要十骑,便能将彼将杀溃!” 如果不是刘瑜冷着脸,训斥了他们几句,不知道还将生出什么事来。 别看外面几百民壮,可这客栈里近百亲事官,那都是上过阵见过血的厮杀汉,加上又全是生得健壮。 先天条件好,有训练,见过血,有装备,真要杀出去,要说十骑托大,那二十骑也足够把那几百民壮杀溃了。 “发什么疯?至少,洛阳衙门,也没有说要把我等拿下吧?只不过是让我们先不要离开,了解一下情况罢了。”刘瑜并没有彭孙和李宏那么多闲气,甚至也不会因为那吏目无礼而不高兴。 这差太远了。 象熊虎豹,不会因为一只蚂蚁要伸条腿绊它们,然后就小心翼翼走路。 刘瑜的对手,是瞎征,是司马光,不是这些洛阳的差役或吏目。 所以他并没有动气,他在思考的,是自己退下来之后,如何尽最大可能,去保全他建立起来的间谍网络。 刘瑜不善于弄权,也不会溜须拍马。 但他知道历史上大的走向,他不会去站新党的队,就是因为他很清楚新法有太多毛病,推行不下去的。新党的政见唯一有可行性,那得到了章惇当权的年代,在遇到了一连串挫折之后,不断的修正和改良,才有一定的可行性,在此之前,如果站新党的队,推行新法,那压根就是扯蛋。 而他更不会去站旧党的队,司马光可以说在这党争里笑到最后吧,但司马光老先生笑着笑着,把这大宋笑成南宋了。刘瑜只能想着怎么就帮这多灾多难的华夏,免于靖康之痛。而不是去附和司马光,去终结北宋。 当然了,也可以说,刘瑜知道新法有问题,那就改掉其中不好的啊! 知道有问题,就能避过? 若真如此,那刘瑜就真的是宰执之才了。 可惜他很清楚,自己没这方面的天赋。 这世上的事,不是知道有问题,就能解决; 甚至不是知道解决方案,就能解决。 刘瑜能解决的,只有他能力所及的事。 “李宏领二十人,随我赴任,其余兄弟,由彭孙统领,在洛阳这边安置下来。” “秦凤、京兆府、洛阳、汴京,以点连线,情报线得保持畅通、高速运转。” 刘瑜把彭孙和李宏叫了过来,仔细给他们讲解: “而李宏带的人手,到了徐州之后,得把京师和徐州这一段的情报线,也建立起来。” 说到这里他搁下笔,对如梦说道:“你准备一笔经费,大约三个月左右,先给留在洛阳的兄弟作为活动的经费。” 然后刘瑜又对彭孙说道:“三个月,会有专人过来,给大伙发放费用。” “少爷,官家这样对你,宰执这样对你,你谋划这么多,为着啥呢?”彭孙叹息了一声,却是收起平时谄媚的表情,这副面孔,只是他当年按刘瑜分派,在京师卖豆腐时的表情。也是他最真实的情绪。 刘瑜已经很久没见过,彭孙露出这样的脸目了。 所以他颇为愣了一下,然后方才笑道:“你在担心我?” “谢谢。” 彭孙摇了摇头:“你以前得罪的,最多是西军里的某个小军头,就算最后不行,凭着范文正公的名头,总也能摆平的。可你进京之后,得罪的人,越来越利害。我真的觉得,你不如想想,如何保全你自己吧!” “这大宋边地,暂时不见战火啊!”李宏也低声晋言。 他真心感觉,刘瑜是不是有点想得太多了? 彭孙的意见也代表了李宏的认知,都到这关节了,想想如何保全自己不好? 还想着什么细作情报? “很快就会打起来。” 刘瑜轻笑着对他们说道:“你们要相信我,至少,到目前来说,我的判断没错过。” 彭孙瞪大了眼:“那年你说那狼不会咬你,只要你执着火把就成,结果要不是王四手快,你都狼群粪便了!还有那一年,你说那蘑菇如何鲜美,要不是仙儿扔了,那锅毒蘑菇,早就把你吃死了!” 这就有些尴尬了,刘瑜红着脸说道:“我是说细作事务上。” 这话一说出来,彭孙和李宏细细去想,倒真的如刘瑜所说,他当真没出错过! “很快就会打起来,相信我。” “一定要保证情报线路的通畅,彭孙,你若想升官发财,就算把这事办妥。” 刘瑜盯着彭孙,对他郑重说道。 后者也不含糊:“好,再信你一次!但先说好,如果一年之后,仍无动静,那俺就不侍候了。” 刘瑜点了点头:“好,便当如此!” 而这个时候,下面有亲事官上来禀报,说是河南府正堂派了幕僚过来。 刘瑜教彭孙去请过来,来的却是知河南府事的师爷之类人物。 这位三绺长须的师爷,礼节上挑不出毛病,但明显眼神里,却有着无尽的嫌弃,见了礼之后,很直接对刘瑜说道:“本来都是范文正公门下一脉,我家东翁应该请相公一聚的,但东翁近日染恙,不便招待相公,还请刘相公见谅,他朝再述情谊!” 这是啥意思?就是河南府的知府,在赶刘瑜赶紧滚蛋。 刘瑜倒也不恼,微笑道:“尊驾,下官若是走了,苦主要寻凶手,如何是好?” “不碍事,出入城门,守门官吏兵卒可证,凶手不在其间。” 这是当刘瑜是灾星,硬要赶他滚蛋啊! 想想先前从东京到永兴军路的情况,跟现时的情况,不由得教刘瑜自嘲笑了起来。 这真是,落架凤凰,不如鸡啊! 第464章 孤臣之路(上) 京师的皇城里,韩琦坐于下首,皇帝相陪在边上,而高踞于上的却是一位中年女性。 有些美人,最美丽的时刻是在她们的青春,一旦老了,眉眼过重,便只能教人感叹,依着这胚子来看,年轻必也是自有风华的。 但座上这位女性,却就不是这样。 尽管已经青春不再,眼角也有了细碎的皱纹,但她看上去,仍旧面目姣好。 不用去追溯青春,便是现在,年近四十的她也仍旧是美丽端庄。 就算将来,她满头黑发尽数银白,面庞不再光洁,她也仍旧有那时的美好。 真正的美人,便是迟暮,也当有夕照绮丽。 她坐在座上,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势。 不是因为皇帝坐在她边上来相陪,给她添了威势; 而是因为她坐在上位,而让皇帝看上去,更添天家气度。 “母后,刘卿家虽是跳脱,却也是一心为了这天下苍生,这般对他,未必太过了吧?”皇帝对着这位女性,开口相商。 这位便是英宗的妻子,当今皇帝的母亲,高滔滔高太后。 她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有着微微的笑意,冲着韩琦抬了抬下巴,示意韩琦说说自己的意见。韩琦抚须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道:“老夫以为,官家所言极是,刘子瑾揣的是公心,实则他不过是勾当永兴军路公事,这颇是有些替人受过。只不过司马君实不擅实务,将事务交托刘子瑾,若说刘子瑾全然无责,却也不然。” 她听到这里,便带着笑意:“依此看来,韩相倒是对这刘子瑾,青眼有加?不过,哀家听闻,此子不是旧党,与王元泽交好,又与司马君实有隙?看来也是新党中人?” “是。”韩琦微微一笑,欠身答了这么一个字。 他没有去说什么举贤不避仇之类的话,到他这个位置,完全不必要在奏对时,来卖弄口才。 刘瑜不是旧党,是; 他韩相爷青眼有加,是; 刘瑜与王雱交好,跟司马光有隙,都是。 就只一个是字,便够了。 皇帝在边上笑道:“刘卿家不是旧党,也不是新党啊。刘卿家是孤臣!” 高太后沉吟了半晌,点头道:“官家,若他真是个孤臣,那倒是难得。不过,哀家以为,还是看仔细些好。这朝廷的事,哀家在深宫之中,也不甚明了的。无论韩卿、王卿、曾卿等等,添为宰执,想来胸中自有成竹,官家与大臣相议便好,也不必哀家多言。” 说着便问起韩琦的家中情况,又问起大名府黄泛区的灾情,韩琦捡着一些事体禀报了,高太后又吩咐了中官,赏了许多东西,以彰显天家对这位相三朝顾二帝的老臣的体恤。 韩琦辞了出宫来,皇帝却又教人请他留步。 “韩公,母后示下,看仔细些好,朕以为,是不是太过了?需要把人逼至如此地步?何必如此?”皇帝言语中,颇是有些不忍心,不见得他特别赏识刘瑜,是因为这是大宋朝,而且还是北宋年间。 这年头,不是明清啊。 大臣以喷皇帝为荣,象朝廷里,有新党,有旧党,能任事的官员,很少见有什么孤臣的。 为啥?因为利益啊。 讨好皇帝,有什么用?当年宋仁宗要给张贵妃的父亲封个宣徽使,结果让包拯喷得一脸口水,回后宫也只得跟张贵妃说:“汝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汝岂不知包拯是御史中丞乎?” 如同韩琦这样的,相三朝,顾两帝,他喷皇帝,皇帝能怎么样? 当然,不能任事的倿臣,不见得没有,但能任事的,人家好好做事就得了; 朝廷之中,按着或是大势,或是政见,互相抱团。 何必来当孤臣?当孤臣,没什么利益啊! 而这时出来了个刘子瑾,别的不说,细作事务那绝对没得说。 还在背后策划了神臂弓的图样等等事宜。 怎么说也是干才、能臣。 皇帝当然就物以稀为贵了。 不过韩琦听着,却就笑道:“真金不怕火炼。老臣以为,此事还是官家乾纲独断为好。” 他不太愿意去掺和。 皇帝不打算继续试探刘瑜,可高太后的意思,是还要再看看啊。 韩琦说什么?说高太后的意见不对,跟人家儿子说他娘的坏话?韩琦又不是没头脑,怎么可能干出这样的事?再说虽然他欣赏刘瑜,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或是中枢重臣,总归是二十刚出头,七品的官儿,高太后觉得要考察,那就考察吧。 皇帝听着也只好无奈作罢。 出了宫门,韩琦身边的老仆韩忠招呼护卫人等,带轿子跟了上来:“老爷。” “阿忠,有些路,只能骑马过;有些路,只能赤脚趟。”没有等韩忠开口,韩琦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是,老爷。”韩忠马上闭嘴,本来他有意帮刘瑜打听一下的,毕竟当时他欠过刘瑜的人情。但现在看起来,这个人情,暂时是还不了的了。他心里不禁为刘瑜悲叹,这刘相公,仕途也真是太崎岖了! 韩忠不敢在韩琦面前打听刘瑜的事,但今天从京师快马出去的公文,他却早就打听到了。 那是又一封,左迁的公文,没错,就是给刘瑜的。 此时刘瑜刚刚被河南府正堂,赶瘟神一样,从洛阳赶了出来,还没走到京师。 匆匆而来的公文,却就再次把他的差遣往下撸:“知丰县事。” 而且声明了:“即刻赴任,不得延误。” 坐在车厢里的袭人当真是受不了,抹着泪劝刘瑜道:“老爷有陶朱之能,何必受这刁难?不若辞了这劳什子的差遣,只管凭着范文正公一脉的传承,再与韩相爷讨上个情面,大宋境内,什么营生做不得?” 她是看出刘瑜能做生意的了。 第465章 孤臣之路(下) 要让一路之地,全富起来,刘瑜是没有这才能的。 但如果仅仅只是自己富足,那连袭人都看得分明,刘瑜绝对不成问题。 反正不愁衣食,何必受这气?辞了官,不论是凭着范仲淹的徒弟,还是韩琦面子,官府也不可能来为难刘瑜,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就得了? “公子,不如便辞了吧。”如梦也禁不住劝说。 刘瑜转过头去,一把捏住仙儿的耳朵,她正透过车窗,向外张望:“你怎么说?” “少爷要奴奴说啥?有啥好吃?”她一脸的茫然。 刘瑜为之绝倒,不得不把刚才的事复述了一回:“你觉得如何?” “噢,反正,少爷要不开心,便辞了吧,奴奴有刀在手,上山打猎,总能养活少爷的。或是奴奴带着日麦青宜结和苦娘、艾娘她们,立了山寨,专抢来往行商!”仙儿想来想去,却是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打住,行了,你接着看风景。”刘瑜算是怕了她了。 不过接到这个左迁公文,刘瑜似乎一下子开心起来。 尽管他不知道韩琦在高太后面前奏对的事,但他在这其中,嗅出了试探的味道。 有人在试探他,尽管刘瑜暂时还不知道是谁。 这明显就是试探,因为要不一下子就把他撸到底好了,何必这么一次又一次地来左迁? 他又不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或是节制一地的节度使,说是怕一下撸到底,会产生叛乱的危险。横竖是一个七品官儿,若真朝廷把他一撸到底,刘瑜寻思着,能跟在他身边的,只怕最多也就三四十人罢了。 “相公,这一次次的,是什么道理?”李宏看着刘瑜从车厢出来,换了马骑,壮着胆子凑过来问了一句,“这样一路下来,兄弟们多少是有些乏了。” 乏了,他是说得婉转,直接些,就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 其实李宏是庆幸,还好刘瑜作主,在洛阳安置下五六十人。 要不然到了这时节,恐怕得有二三十人,要辞别了去的。 并非说这些人有什么问题,不讲义气,顶白跟红道德有问题,不是这意思。 而是跟那两个回车院杀人的亲事官一样的,除了皇城司出来的,其他的亲事官,他们感激刘瑜的恩义,就算刘瑜不当官,只要有饭吃,他们就愿跟随,但这些人大都是直肠子,受不得气,受不得别人编排刘瑜的坏话。 而随着刘瑜的差遣一步步这么往下撸,说风凉话,给白眼的,在背后编排的,只会越来越多。要教那些亲事官听闻了,不知道能招惹出什么事来。 “派两个人回洛阳,跟他们说一下,安心潜伏,万万不要轻举妄动。至于差遣左迁事宜,这是中枢跟我早就约定好的章程,为了迷惑西夏人,才这么办的。”刘瑜不愠不火地对李宏说道。 李宏听着,连忙就安排人手去办,要不然,他真的很担心,那些安置在洛阳的亲事官,惹出什么事来。不过回头他就又有了些担心:“相公,这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还是得有个章程才好。” 因为后面要是刘瑜没复起,那对于这些人员来讲,他们发现被骗了,基本上这些人,肯定会哄变的,也许落草,也许投敌,也许杀人放火。都是一身本事,又有胆杀人的家伙,一旦失去束缚了,又觉得被刘瑜骗了,信念崩溃了,什么事做不出来?肯定去到哪都是祸端啊。 “你想得太多。”刘瑜微微一笑,并没有跟李宏解释太多。 没有必要,一个是刘瑜有这自信,他到现在,已经可以肯定,是宰执或是皇帝在试探他了;一个是刘瑜毕竟不是愚忠的臣子,在他之后,哪管什么洪水滔天!若真的被逼到山穷水尽,刘瑜也绝对不会伸长脖子等别人来砍。 刘瑜这么不解释,看在李宏等人眼里,倒是胸有成竹的体现,一时间倒也安稳了下去。 于是一路跋涉,终于来到徐州城外,刘瑜驻马在道旁,长叹了一声:“近乡情怯啊!” 这时就从官道旁边,远远就奔出一群人来,为首众横眉竖目,厉声喝道:“刘子瑾!还钱!不还钱,纳命来!” 秋风习习,不过从刘瑜身边冲出去的八骑,可不是踏青的模样,那是沙场搏命,冲锋的架势!那群人离着十几步,一时被如雷马蹄吓得傻了,刘瑜也吓得连忙大叫:“住手,他是我弟!” 万幸这八骑真的当得了弓马娴熟四个字,硬生生压在马侧,从这群人两侧掠了过去。 刘瑜滚鞍下了马,兜头给了那一脸青春豆的少年一巴掌:“混蛋!这么大的人,还总胡闹!” 跟在后面那群少年,看着刘瑜,吓得直往后缩,暗暗埋怨自己,怎么忘记这刘瑜以前在徐州,就是个祸害呢? 其实要说是祸害,倒不是刘瑜欺男霸女为祸乡里。 而是刘瑜小时候那是可劲折腾烧玻璃、炼钢铁,这些小伙伴,没少被他忽悠,从家里弄钱弄东西出来鼓捣。所谓若不曾见过光明,也许能忍受黑暗吧,明明知道枪械的威力,就算是文科生,也知道排队枪毙党、龙虾兵啊! 所以刘瑜怎么可能不折腾?他是折腾了五六年,从开始的烧玻璃,接着搞火药,就没一件能成的。紧接着又搞什么水车,倒是折腾出来个能用的家什,于是又大吹法螺,鼓动小伙伴从家里偷钱偷古董,卖了跟他一样土法炼钢等等;失败之后不甘心,又说什么去海边收海肠子,这可好,那支小商队直接被当成贩私盐的扣押了起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当时刘瑜是搞到徐州城这边,亲朋戚友,人憎鬼厌。 自己不得不反省了,感觉这路子走不通,才老老实实去考学,去弄功名的。 徐州城里,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说,若不是范文正公的名头,刘某人早被人弄死多少次了。不是被告上衙门,只怕夜里黑砖也得捱得许多回。 只不过,刘瑜幼年拜入范仲淹门下,范纯仁虽不太待见他,但范仲淹让他收的学生,总归师生名份是在的,礼节也是全了的。所以范纯仁三不五时,还是会寄封书信过来,问一下读书的情况之类的。 这年头可没有快递。 急脚递也好,八百里加急也好,那是军事、朝廷用来传递消息的,不可能用来送信。 而一般老百姓,往往一辈子就没出过徐州吧。 范纯仁要托信件来往,当然主要就是赴任或是赴任路过的官吏了、大型的商队。 于是徐州大小官吏,大抵也知道,有着刘瑜这一位范门子弟。 不要小看这层皮,正如先前阿全叔说的一样,刘瑜在徐州,就算他还没当上官,有着这层范门子弟的名义,一般人至少不敢故意来祸害他。也只是这层皮,支撑着刘瑜在徐州城里折腾了几年,硬没被人弄死;那支按他说的,要去海边贩什么劳什子海肠子的小商队,被扣下来之后,也是刘瑜凭着范门子弟这层皮,找了曾帮范纯仁送信来的大商队,去打点上下,才把那支小商队解救出来。 第466章 橄榄枝 包括一开始建立起自己的商队,也是因为他是范门子弟,那些大商人才容许他的小商队跟着穿州过府,要不着,刘瑜就算有超越时代商业眼光,又如何?这年头,出城三十里,钻出一伙打劫的,真没有什么奇怪吧。要不跟着大商队,那刘瑜了不起做点货郎生意吧。 这也是为什么,范纯仁对他不冷不淡,但刘瑜始终礼数十足的根本原因。 因为他真是从中得到过好处的。 这时那八骑兜了回来,刘瑜急急问道:“舍弟无行,诸位可有伤损?” 看着那八名亲事官没事,刘瑜又兜头给了那青春痘少年一巴掌:“浪荡子!” 作势还要抢过马鞭来抽,李宏等人连忙劝住,刘瑜方才扔下马鞭,没好气地对那少年说道:“还不见过诸位兄长?若非诸兄,你哥哥说不好,早就埋骨青唐了!” 李宏等人连称“不敢!” 刘瑜方才介绍:“这顽劣浪荡子,却就是舍弟刘瑭,字子璜。” 相比于刘瑜,这刘瑭只不过小一两岁的模样,但整个人感觉要比刘瑜幼稚许多,其实这才是正常的,刘瑜这种老成得如中年人一样的城府,才是不正常。 此时刘瑭被刘瑜训斥,不情不愿地给那些亲事官行了礼,在他看来,儒家子弟,跟这些武人行礼,真是污辱身份的事。只不过刘瑜积威颇重,板起脸、瞪起眼来,他不敢不从罢了。 不过刘瑭的恶梦似乎方才开始,仙儿带着日麦青宜结、苦娘艾娘下了车,还没开口,刘瑜就对刘瑭说道:“为兄把仙儿收房了。你得改口。” “嫂嫂。”刘瑭更不情愿了,一个侍妾,只不过他怕刘瑜,不得不低头。 “二少爷,不对,奴奴见过二叔。”仙儿还了礼,却就一把扯住了刘瑭,指着日麦青宜结她们,对刘瑭说道,“走!带她们去见识一下,徐州城里的美味!” 如梦和袭人,还没从车上下来,刘瑭和他的小伙伴,就被仙儿带着日麦青宜结等人,裹胁着往徐州城里而去。苦娘和艾娘本来说要留下保护刘瑜,但刘瑜让她们只管去玩便是,在这徐州城,他要还不能护得自己周全,那也太失败了。 “我们不是说,刘家大郎做了官回来,来打他秋风的吗?”在风里传来了刘瑭的小伙伴们,疑惑的话语,现在看起来,他们这伙人,才是被打秋风的对象。 刘瑜看着,忍俊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路边一直停着的轿子,方才揭开帘,走出一位身着对襟长衫的中年人。 刘瑜见着,却不禁激动起来,来的却正是当初旧人:“正则兄!” 正是赵原赵正则。 赵原过来与刘瑜见了礼,却就摇头道:“子瑾,你还笑得出来?” 刘瑜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赵原苦笑着说道:“昨日,京师的公文就送达了。” 放去苏杭当了一任知县的赵原,治理地方颇有成绩,现在提刑司这边勾当公事。 “子瑾不必去丰县赴任了,随为兄来吧。”赵原一脸苦笑,拍了拍刘瑜的手,自己上了轿子,示意刘瑜跟在后面。 小轿在前面引路,一路便入了徐州城,到得一处院子,入得内去,却是公事房的布置。 这边厢自有赵原的手下人等出来,招呼安置刘瑜的家眷、护卫、随从、辎重等等不提。 刘瑜跟着赵原到了正堂坐定,后者便取了一份公文递给他,笑道:“子瑾来得正好,提刑司这边,一路横竖不过几十官吏,单是刑名,人手已然不敷用了。到了仁宗年间,河渠水利的职责也分给了提刑司,而现时,巡检贼盗公事也归了提刑司管,万幸得子瑾这能员到来,不然也不知道如何支应下去!” 而交给刘瑜那份公文,上面就是免了知丰县事的差遣。 这回直接给撸没了,没并有任何新的差遣安排。 除了保留官职级别和馆职,直接就是冠带闲住的意思。 为什么直接给撸没了?起因为洛阳回车院,那两名亲事官,光天化日杀人的案子。 有司认为,这就是刘瑜为官不利的体现,所以直接把他差遣全撸没了。 而这公文下面,还有一份是京东西路提刑司的任命公文。 大意就是要请刘瑜的门人,来出任:“巡检 沛、萧、滕、丰等五县贼盗公事。” 基本出了徐州城,各交通要道等等,就归这巡检管了。 因为刘瑜就算冠带闲住,也是有着直秘阁馆职的官员,也是有赐绯银的身份。 总不能让他来充任这巡检吧? “若是正则兄这边真的有需要,让李宏来充当这巡检就是;若是为了宽慰我心,那就不用了。”刘瑜要比赵原相像之中,从容许多,并没有太多的愤怒,或是怀才不遇的愤慨,或是戾气。 他看上去很平常地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家严逝去,家慈尤在,朝廷不用我效力了,那回家里好好孝顺母亲,承欢膝下,身为人子,也就这么点念想了。正则兄,容我先辞去了。”刘瑜很客气地告辞。 赵原连忙起身道:“这个我明白,只是这巡检,当真要得力的人手来做。提刑司这边,是希望子瑾真的能帮一下忙,要不京东西路这么大,几十官吏,真忙不过来啊!” 刘瑜点了点头,话说到这里,他也就没有矫情,使人叫了李宏入内来,使他和赵原接洽。 到了这时节,刘瑜更加坚信,自己先前的揣摩是正确的,这就是试探。 而看起来,在这关头,向刘瑜伸出橄榄枝的,不止是提刑司。 刘瑜留了两个亲事官给李宏,留他在提刑司分设的公事房,交接巡检事务,便领着其余人马,往家中而去。虽说是有宿慧的,但毕竟是在家中一日日长大,十数年过去,这便是他的家,这就是他的高堂老母。 回得徐州城来,刘瑜当然想马上回去看一看母亲,毕竟刘父身故之后,只比刘瑜小三两岁的刘塘,不过一介少年,哪里济得了什么事?这家也就是刘母在支撑着。 但去到巷口,却就见着几顶轿子,停在那里候着。 刘瑜还没下马,就见着一顶轿子里出来面目俊朗的中年人,却也是当日共赴梁园的熟人,朱光庭。这位是真学霸,十岁成文,二十来岁就中了状元的角色。 他见着刘瑜过来,却是先抬手道:“直阁,朱某行至徐州,却是来讨一杯茶的!” 边上的轿子,出来的还有刘安世等旧党人物。 看起来,旧党仍不死心,希望能在这困顿之际,把刘瑜拉上他们的船。 第467章 隐情(上) 他们专门过来徐州,当然不是真的坐顶轿子,就这么来了。从京师到徐州来,自然也是要在京师里告了假,坐马车、骡车,长途跋涉车舟劳顿的。他们又不比刘瑜,骑得了马,一般青唐人,都不见得马术比刘瑜强。刘安世也好,朱光庭也好,都是标准的文人,这么奔波过来,是很辛苦的。 刘家的院子就在巷底,如果真是要讨茶喝,他们应该投帖刘家才对,进去坐下才是道理。 所以他们候在巷口这里,就是诚意。 看着这两位,刘瑜一时也不好发作,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并且人家来到家门口了。 但旧党的队,刘瑜无论如何也不会站的。 “离开多时,今日归来,还须向家母禀告,着实不方便招呼两位高朋,若蒙不弃,不如约在后天?”刘瑜寻了个由头,拱手为礼,向着朱光庭和刘安世这么商量道。这道理也的确说得过去,毕竟他父亲逝世,他这顶梁柱又被皇帝夺情,这刚回来,当然有千头万绪要处理。 所以朱、刘两人自然也没有纠缠,就在巷口,互拜了一回,约在后天再述。 刘瑜深吸了一口气,下了马,伸手止住要上前的亲事官,自己撩起袍裾,慢慢一步步向前,这小巷,他就在这里渡过了十几年的光阴,甚至墙上某一处缺了角的砖石,他还记得,是当时十一二岁,想鼓捣硫酸,结果不知道怎么爆炸了,把这砖石一角崩没有了。 小巷不长,刘瑜走到门前,便有人迎了出来,见着刘瑜,却是连忙拜了下去:“少爷!您可回来了!” 百姓见着皇帝,没事都可以不跪;但这家里仆人,心情激昂,却就一下子拜倒了下去。 这位看着也有五十来岁的年纪,也是从小看着刘瑜长大的老仆,虽然没有阿全叔那么受刘瑜父亲信任,但也是家里老人,刘瑜连忙连搀带抱,把老仆扯了起来:“富叔,行了、行了,你这看着我长大的,有必要来这一套么?” 说着一边帮刘富拍打着身上尘土,一边招呼着如梦和袭人过来: “这是富叔,和全叔一样,都是自家长辈。” 刘富听着,连忙摆手道:“不、不!老奴是家里的仆人,万万不敢当少爷这称呼!” 但如梦和袭人是知道刘瑜性子的,便款款行近,叉手为礼,口中称道:“妾身见过富叔。” 便是富十一娘,也知情识趣,过来行了礼,唤了一声:“富叔。” 虽然刘富一脸的惶恐,却老脸通红,被刘瑜拉着的手,一个劲哆嗦。 刘瑜很注意这些细节,这二十年,他从来没有忽视过这一点,尽管他不会脑残地说不用分阶级,一起上桌吃饭,不用行礼之类的。他遵从这时代的礼仪,但在他心里,他有自己的底线。 对刘富是这样,对那些亲事官也是这样。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亲事官觉得被尊重,只要有口饭吃,就愿意跟着刘直阁的缘故。 刘瑜不单会帮自己的手下,安排好身前身后名。大家都看着的,但凡给刘瑜卖命,就丢了性命,家里也不用担心败落,刘瑜这边一直在接济着。而且刘瑜并没有因此对他们如奴仆一样呼来唤去,有一种尊重,至少是对专业人士的尊重,让那些亲事官,愿意为之赴死。 当下由着刘富安排,把随行人等安置下来。 刘瑜带着如梦、袭人、富十一娘,去见刘母。 刘母此时也就三十来岁不到四十,这年头成亲早,看着刘瑜,一下着抱住他就大哭起来:“儿啊,你爹走了!” 她着实憋了太久了,那什么诰命赏赐,对她来说,虽是之前不敢想的殊荣,但终不如这个能撑起家的儿子回来,能让她松一口气。刘母当真是嚎啕大哭,似乎要把心里所有压积的委屈,都渲泄出来一般。 足足哭了一刻钟,刘瑜好声劝说安慰着,方才把泪水收了。 刘瑜隐约感觉到不太对,但他问了几次,刘母都是有意识地把话题岔开。 于是无奈,刘瑜也只好把如梦她们一一给母亲引见了,又跟刘母说起仙儿纳了房。 刘母倒没有骂他在本应守孝的期间,还把仙儿收房,只是低声说道:“早就教你收房,你偏生一副道学先生模样!你可记得,别人问起,说早就收了房!” “孩儿省得。”刘瑜苦笑着应了。 这边如梦和袭人,都是刻意奉承着刘母,便是富十一娘,也算是大家族出来的,言谈举止,自有风范。倒是教刘母看着心头欢喜,只不过富叔却就跑了进来:“大少爷,您还得来拿个主意,这安置不下啊!” 刘母一听就急了:“家里怎么可能安置不下!” 她大约以为,就是富十一娘、如梦、袭人几人,了不起再多几个护卫随从。 事实上,除了十来名亲事官,还有和仙儿出去玩的那些日麦青宜结、苦娘艾娘等等,以及丫环之类一大班人安置下来,一下子阿富叔清点开了,竟有五六十人,当真是安排不下了! 因为阿全叔和如梦、袭人买了太多丫环、下人了。 特别是在京兆府的刘府,七亩,四千多平方米。 尽管大部分丫环、下人都还留在京兆府,可就跟过来这些,也安置不了啊。 刘母听着京兆府占地七亩的府第,一下懵了:“咱们家,有这么大的产业?” “娘亲,您先憩着,她们几个陪您说说话。我跟阿富叔合计一下,把这事张罗办妥了再回来。”刘瑜挤出笑脸,安慰着他母亲,然后向刘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自己出来。 出得院子来,刘瑜叫过来一个家里的仆人:“先去把左近的客栈,所有的空房子,都租下来。” 然后他一把扯住刘富:“富叔,该跟我说实话了。您别跟我开玩笑,我父亲过世这事,当时阿全叔不在身边,您最清楚,到底怎么个来去,总得给我交个底。娘亲那边,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第468章 隐情(下) 刘富犹豫了一阵,想要避开刘瑜的眼神,最后被刘瑜厉声问道:“富叔,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大少爷,一开始的事,想来阿全兄上京师,是有跟大少爷禀过的,咱们家,在丰县的田埂,被隔壁村偷偷挪了五步,那些人是黄家的佃农。老爷便去寻黄家说理,结果被黄姓人打了,二少爷去告官,却不知为什么,就被县衙拿了去啊!阿全叔拿了银钱去衙门里打点,那些平日里,蚊子腿上都要刮三两肉的家伙,居然不肯收钱!”刘富长叹着说起了起来。 刘瑜打断他道:“这个我知道,是向家,陈留向家弄的鬼。后面不是京师那边行了公文过来,这事办妥了么?” “是的,这事这办妥了,黄家也赔了二十亩水田,老爷觉得也没多大事,也没收那二十亩田,就说这事算了。”刘富边说边叹气,当时他真的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这才多大的事?至于么?” 他细细碎碎说下来,刘瑜一边听,一边叫来一名亲事官做整理。 说了两刻钟,归纲起来,大抵也不过两三句话就能表述完的事: “黄家向官府告了黄七郎忤逆,出了籍册,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 这是第一条,第二条,却就这位黄七郎了,他本人领着宝丰、利国两县的巡检,向官府报备,在这两县交界的山野,有山匪盘踞。 第三条,就是黄七郎这一辈人,有十数人,是在彭城县、徐州城里,出任书吏的。 也就是说,黄家,是吏目的世家。 流水的官儿,铁打的吏目。 第四条,就是刘瑜的父亲出城收租子,过宝丰地界,被砍了七八刀,送回家来已经断了气,按官府的说法,就是盘踞在两县之间的山匪干的。 当然刘富表述的逻辑性没有这么强。 包括黄七郎被出告忤逆之类,都是刘瑜主动问他,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刘富才确认,的确有这样的传闻。 “大少爷,咱们斗不过人家啊!”刘富说着,老泪纵横。 刘瑜拍了拍富叔的肩膀:“娘亲为何不跟我说?” “之前也想着去告官的,然后黄家送了两个人过来,说是族里有不肖的子弟,交结了匪人,坏了老爷的性命。于是他们绑了人过来,活活在咱们这门口打死了。他们家主又来上了香,磕了头。然后黄家年轻一辈的,却就放了话出来,说这徐州城,出了城可就不太安全,若是咱们家要出城,最好小心一些,这官府不下县,但是多大官威,山野之中,也抖擞不起来。” 这就是赤果果的威胁了,刘富也好,刘母也好,当真就被吓住了。 特别是先前刘瑭去告官还被扣起来,更让刘家觉得,这徐州城里,黄家是斗不过的。 结果连给刘瑜写信说这事都不敢,生怕刘瑜知道了,又生出事来。 “二弟知道这事?”刘瑜沉吟了半晌向富叔问道。 “天爷,哪敢让二少爷知晓?”刘富抹着泪这般说起,刘瑭性子急燥,但这种事,哪里是匹夫之勇可以解决的?所以无论是刘母还是刘富,都不敢在刘塘面前透露半句。 “好了,不要担心,我回来了,这事我便会来办。” 刘富却一把扯住刘瑜衣袖:“不是啊大少爷,黄家前几日就放出风来,说咱们家要败落了!说大少爷您,你被贬了……” “这个他们倒没说错,我如今,正是冠带闲住,身上不担差遣。” “大少爷,要不咱们走吧,去那京兆府,您刚在里面说的,老奴也听着,七亩的府第,数百亩的良田,咱们举家迁过去便是,何苦与这黄家争啊!” 何苦去争?何苦来? 刘瑜没有回答富叔这个问题,只是叫了一个亲事官过来,对他道:“去提刑司分设于此的公事房,请赵相公过来一趟。教李宏也带着兄弟过来吧。” 这边厢刚交代下去,仙儿带着日麦青宜结一大伙人,嬉笑着回来,刘瑭苦着脸向自家兄长哭诉:“刘子瑾!还钱!这、这一圈下来,兄弟我小小私已,尽化乌有啊!” “快还钱!”刘塘扯着刘瑜的袖子,在那里撒娇耍赖。 刘瑜笑了起来,和善地点头笑道:“好啊。” 但他接着就没有理会刘瑭,只是跟他说等会再给他个交代。 然后刘瑜招手让仙儿和日麦青宜结、苦娘艾娘过来,走到院子的一角,对着她们几人笑道:“吃饱了?只怕这边,是有件事情要办的。什么事?不是什么大事,说到底,就是杀人罢了。” 日麦青宜结很无所谓地说道:“杀宋人?老师要杀谁,只管说,杀了人,帮我回青唐去就得了。” “恐怕是回不了青唐的。这样,你先去玩耍吧,这事就不预着你这份了。”刘瑜依旧地平静,似乎说着去市集买上三斤猪肉两把菜一样的表情,“仙儿,刀还利么?” 仙儿默然点了点头,她没说话,她跟刘瑜已经不需要这种言语上的承诺,多少次生死与共,让他们之间,连客套都没有意义了。至于苦娘和艾娘,直接就亮出刀子,冲着刘瑜跪了下去:“主子要杀谁,只须使人带奴才去,指认了,奴才便把那厮结果!” 刘瑜一手一个扯起她们,微笑着道:“只怕不是一个两个。我要的,也不是你们跟着我去杀人。你们在家里,得护着我娘的安危,她若有什么闪失,你们两姐妹,却也就不必活了。” 日麦青宜结在边上听着却就不干了: “你是我的老师,我也帮你护着这里,只要日麦青宜结有一口气,你娘就没事!” 她说得粗俗,连个令堂都不会说,但这诺言,听着却是沉甸甸的。 刘瑜点了点头,对她和苦娘艾娘说道:“偏劳了。” 第469章 计较 苦娘和艾娘就奔了出去,从那些打包好的行李里,快速地拎出自己的两箱。富叔在那里看着,连忙说道:“你们不要急,这边慢慢搬进来,再安置到各个厢房,你们是大少爷房里的,却不会去客栈……” “富叔,随她们去吧。”刘瑜打断了老仆的话。 因为他知道这两人要做什么,她们取的不是衣物,是衣甲。 她们要披甲。 日麦青宜结靠不靠得住,刘瑜并不太在意,外着衣裙内里披了甲的苦娘和艾娘,出奇不意,一旦暴起的话,快速放倒七八条精壮汉子,真不是什么难事,她们的外表,特别是跟了刘瑜这么些时间之后,活脱脱两个小萝莉,太有欺骗性了。 而片刻之后,仙儿已回到刘瑜身边,两个沉重的箱子,放在刘瑜脚前。 这个时候赵原和李宏都过来了,刘瑜请了赵原入内,却就对李宏道:“闭门谢客。” “诺。”李宏不问为什么,马上就去行了刘瑜的命令。 这院子住不下许多人,但挤一挤,一个厢房四五人塞进,总还是可以的。 那些丫环下人,就被临时塞了进去,留下正厅和院子空出来。 刘瑜和那些亲事官,就在院子里说话: “我回来才知道,我父亲很可能是被人害了,我要去杀了那贼厮鸟。” 刘瑜一边由着仙儿给自己披甲,一边对那十几个亲事官说道:“不是国仇,是家恨。” “相公,您若还当兄弟们是个人,就不要教我等选择。”李宏极为少见,截住了刘瑜的话头,回头对着那十数个亲事官道,“伴着相公到了徐州的,这辈子,相公的印记,洗也洗不去的了。” “正是如此!”那十几个亲事官,纷纷抱拳应答附和。 刘瑜点头道:“我承兄弟们的情,就不矫情了。” 这时仙儿把甲带勒紧了,刘瑜回身对赵原揖手道:“正则兄。” “到底怎么回事!”赵原有点气急败坏,他发现跟刘瑜在一处,总是莫名其妙的,多出许多事来。自从外放苏杭,和刘瑜分开之后,他日子过得很安稳,这下可好,刚跟刘瑜打了个照面,马上事就来了。 刘瑜简略把事情说了,然后平淡地说道:“连黄七郎忤逆,都先做好了套子的。便是去告官,最后黄家至多就是把黄七郎扔出来。就算把这黄七郎千刀万剐,我心头这口气,下不去啊正则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上书京师,韩相也好,王相也好,总不会知道了这种事,不给你一个说法吧?你难道想着,就这么光天化日杀人放火?你这十几二十来人,就算全是铁打铜铸的,又如何?便能敌得过徐州城,一城军民吗?” 刘瑜看着仙儿帮着系好最好一条甲带,活动了一下手臂,觉得不妨碍开弓,便向仙儿点了点头,而后方才向赵原说道:“当然敌不过,我又不是失心疯。” “那你这作派,不是披挂整齐,就要纵马杀过去吗?我看你就真的是失心疯了!” 刘瑜摇了摇头:“不然,李宏巡检五县贼盗事务,得悉有匪入城,尽起土兵,将那潜入徐州巨匪剿杀。徐州黄家,被巨匪明知逃生无望之际,挥刀屠尽。” “正则兄,只要你肯开这口,这事就周详了。” 他说罢,死死瞪着赵原,后者莫名其妙,有些心悸,神差鬼使地说道:“这事不能这么办!无端教这黄家,死了还有个好名声。当是黄家便是巨匪销赃的户头,巨匪被发现之后,黄家企图提供掩护巨匪出逃,鼓蛊下人、护院与巡检司为敌!” “如此,甚好,还是我兄老于此道。”刘瑜握着赵原的手臂,用力紧了紧。 赵原也不再犹豫,直接对他的长随说道:“去,请昨天那位陈夫子过来,对,就是徐州正堂幕僚!跟他说十万火急。此间事,你是知道关系着我跟子瑾身家性命,万万不容有失!” “李宏,教人伴这兄弟去办差。”刘瑜微笑着吩咐了一句。 “诺。” 分派妥当,刘瑜直接就上了马,由李宏打头,十数骑内里全是披了甲的,向着城南黄家急驰而去。 看着刘瑜一行快马出去,赵原身边的书僮低声道:“老爷,何必趟这混水?” “闭嘴!”赵原低斥了他一声,却对战战兢兢的刘富拱手道,“下官与子瑾情同手足,还请管家引见,容下官拜见老夫人,方才不失礼仪。” 刘富哆哆嗦嗦了半天,还是日麦青宜结推了他一把,他才反应过来:“是、是,这、这老奴就、就去通传!” 他是完全乱套了,之前不是没想过,刘瑜回来之后,忍不下这口气。 刘富还保留了当时刘父的血衣,包括邻居的证词,遇害处相关人等口供。 这些东西,先前刘瑜有教过他和阿全叔的,他都有做,预备着万一自家少爷忍不住,看看能否派上用场。 可他没有想到,刘瑜报仇,不是十年不晚,隔夜都恨晚! 只教听着这事件,马上就披挂整齐,十几骑就这么冲出去。 徐州城在纵马急驰的情况下,就显得不怎么大了,不一会,十数骑就到了城南黄家。 那门房看着,居然好胆,叉腰喊道:“可知是这是黄家的府第,汝等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刘瑜翻身下马,不等他吩咐,李宏带了两人上去,把这一身是胆的门房,当头一脚踹翻,劈头盖脑一顿鞭子抽过去,那门房凄惨地嚎叫起来,左右护院听着奔了过来,又有黄家的管事带丁壮奔来,李宏举着马鞭厉声喝道:“左司谏、直秘阁赐绯银刘相公在此,谁敢无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一嗓子直接把黄家的管家唬得不敢动弹,李宏指着那门房:“打,这狗贼竟敢不去通报,想跟老子们收门包?富郑公的府上老子们去过,也没人敢要门包;王相爷的府上老子们也没要过门包;便是韩老子的府第,俺等也不曾给过门包!你这贼厮鸟,狗一样的人,敢跟老子们要门包!” 那管家吓得连忙过来赔罪道:“太尉太尉!这狗才冒犯了太尉,本来是要打死的,只是可怜他向来脑子有些不灵光,太尉,太尉,这狗才是个傻子,傻子啊!” 这时刘瑜在其他亲事官护卫之下走了过来,开口道:“住手,傻子么,那就算了。” 甚至他还对仙儿说道:“给他点汤药钱,别坏了咱们的名声,说是欺负一个傻子。” 他这作派,却就是讲道理的,这倒是让黄家的管事松了一口气,连忙拜了下去: “小人见过刘相公!还请相公稍候,小人这就入内通报!” 看着飞奔入内去的黄家管事,仙儿低声道:“少爷,不是说来杀人吗?” 刘瑜微笑着点了点头:“你看这围墙,是能上人守卫的,咱们这十几人,难道还扛个云梯来打一场攻城战?” 这时黄家的家主,听着管事的禀报,却也松了一口气:“当时原本不该坏了那刘父的性命。只是没想着,这刘子瑾,真能混出个人样来。不过这样看着,他还是讲道理的。讲道理就好说,不外是赔钱赔人。” “他不讲道理也没事。”边上那位,却是黄家家主的亲弟弟,在徐州衙门当了几十年书吏的,“刘直阁现时什么差遣都撸尽了,冠带闲住,给他面子,他便是官;不给他面子,在这徐州城,他又能奈得了我等何?” 但看起来黄家家主要看得长远些:“还是不要四处树敌吧,终归咱们坏了他父亲性命,他又是范门子弟,也是判过国子监的人物。徐州城里他奈何不了咱们,万一复起呢?” “三哥,你想得太多了,所有文书卷宗,便是提刑司积年老吏来查,也挑不出毛病的。”那徐州衙门的书吏,对自家哥哥的慎重,很不以为然。他觉得没有必要惯着这刘子瑾,又不是什么大员,要说三四品高官,然后犯了错,冠带闲住,那给面子倒也罢了,刘瑜不过七品,何必理会他呢? “两百亩水浇地,五百贯钱,再加两条人命给他出气,如果这事能交代过去,还是交代过去的好吧。”黄家家主想了想,就列出了自己的底线。 不过那书吏听着,却就道:“一千贯钱吧,五百贯太少了。” 一千贯钱,两百亩地。 噢,还有两条人命。 这个时代的宗族,有着把人浸猪笼的权力,作为族长和家主,他们手上有着某些人,不得不赴死的把柄。 这就是他们准备给冠带闲住的刘瑜,所作的交代。 杀死他父亲的交代。 第470章 不共戴天(上) 出来迎接刘瑜的,不单有黄家的家主,还有那位在徐州衙门当书吏的族中长者。 背地里,这些吏目家族,并不太把官员当一回事。 官员是会调任的,只有他们这些吏目,世代都在本地。 换句话说,官员,是可以蒙骗的,可以瞒弄的。 瞒上不瞒下嘛,对于吏目来说,所谓上,不就是官员吗? 何况刘瑜这冠带闲住的官员。 但表面上,他们却就另一副嘴脸了,不单是中门大开,而且远远见着刘瑜,还有七八步,那黄家家主,得有六十了,一下子就跪了下去,膝行上前,磕头泣道:“小人有罪啊!族中出了不肖子弟,勾结匪人,害了相公尊长!有罪啊!小人该死啊!” 黄家家主身后,不论是那充任书吏的族中长老,还是一众老小,纷纷矮了一截,全跟着跪下了,都低着头,一付任由刘瑜发落的模样。 吏目世家,他们太清楚,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句话的真谛了。 官员是什么?官员是士大夫啊! 士大夫不论是不是君子,至少表面上,都是以此自许的嘛。 这不就完了? 只要把场面功夫做足了,说得过去,坊间到时流传,刘直阁到了黄家,见这黄家可怜,又是知错能改,便一笔解恩仇,最好黄家再捐点钱,修个桥什么的,流传下来,就成了徐州一桩美谈。 这事就算场面上揭过了,当然,背地里,如果刘瑜能复起,黄家大约还是会受一些敲打的。比较科举之类的,大约不会太顺。不过对于黄家来说,有什么关系?难道进士及第有那么容易?他们就是吏目世家,不论谁当官,总是要他们办差的啊! 这跟当初为什么要干掉刘父一样的道理。 地下规则。 徐州这边的地下规则,应该由他们这些吏目世家说了算。 比如,这田埂到底该往哪边移? 县里的书吏出来说话了,刘父居然还不罢休,还要闹,不给他个教训,黄家还如何在徐州维持自己家族地位?不单是黄家,还有其他的吏目世家,就算没有参与,也默许这件事情的发生。 至于告黄七郎出籍,那倒就不是为了刘父这桩事,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刘瑜看着这跪了一地的人,脸带微笑虚扶了一把:“都是乡里乡亲,怎么行这样的大礼?快起来,快起来。” 他这么一说,黄家人等,又在家主带领下,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 黄家家主危危颤颤拄着杖,弯着腰,一脸谄媚的笑容在前面引路,延请刘瑜去正厅落座。 尽管那十数亲事官,紧紧护卫在刘瑜身旁,但黄家这边,却也没有谁出来阻挡。 一个是刘瑜是官嘛,官员有仪仗,这倒是正常的,知县出巡还净街呢。 一个就是黄家是吏目世家,他们的消息灵通得要紧。 无论是刘瑜被贬,还是刘瑜去永兴军路时,得了韩琦和王安石,甚至官家的叮嘱,要刘瑜注意护卫,这些在阺报小抄里,都被这黄家的书吏摘录下来了。所以看着这十数亲事官,黄家人等知道,大约就是官家或是韩魏公,赐给刘瑜的护卫。 不过,这也不打紧,要真的是刘瑜不讲理,黄家把铜锣一敲,单是这徐州城里,召集几百青壮,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儿。等到衙门差役和官员前来,几百人,早把这十几个护卫锤成肉酱了,到时随便编个籍口,说有山匪潜入城中,杀害官员护卫就是了。 黄家,一点也不担心刘瑜不讲道理。 他们也不是没有防备,正厅两侧,至少四五十个护院、丁壮、仆人,就在两旁的厢房和花巷里候着。 当然,不至于把刘瑜杀了,杀官,那就是大事了。 不到万不得已,吏目世家不会干这样的蠢事。 但只是不当刘瑜的面,找个理由把他请开,然后这边下手直接把他的护卫随从干掉,就足够震住刘瑜了,到时再赔些钱物,黄家家主很有信心,足以震住这些貌岸道然的士大夫。 其实黄家家主的思路,并不能说有错。 如果是司马光那种动不动要主动求罢刺练勇,主动割地的士大夫,也许就这么被震住了。 但刘瑜不是这样的士大夫。 到了正厅坐定,刘瑜执着折扇向黄家家主一点,截住对方的话头:“陈留向家过来让你们搞事,这节我可以不提的,毕竟形势比人强。向家开了口,送了钱,你们不办,这事也有人办,对吧?” 黄家家主从椅子上一下就溜下来,跪在刘瑜跟前,不敢抬头:“小人敢死、小人敢死!” 边上陪着的黄家族人,也纷纷有样学样。 士大夫嘛,要个面子,做戏总得做全套,让刘瑜心里舒坦了,这事就算过了。 “我很好奇的,是向家被我整治之后,你们哪里来的胆子,还敢对我父亲下手?” 刘瑜抖开手里的扇子,俯视着那黄家家主,轻声说道:“世代为吏,你们的消息大约是很灵通的,难道不觉得,陈留向家突然之间消失了,很奇怪吗?” 那充作徐州衙门书吏的黄家族老,下意识道:“京师向家,说是派了他们去海外贩货,直至大秦啊!” “嗯,你们查过,向家的物业,现在转移到谁名下了吗?”刘瑜微笑着这么问道。 没有等对方回答,刘瑜就自答道:“东家是一间叫黄河置地的商铺,对吧?你们也是徐州城里的一霸,难道不晓着,当年我十三岁派出去的第一支小商队,被他县当成私盐贩子扣下那支商队叫什么?” “黄河商业?”黄家家主别说走路要拄个杖,那脑子还很好用,一下子就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黄家家主和那在衙门当书吏的族老,互相对望,脸色都不太好看。 第471章 不共戴天(下) 黄河置地,黄河商业,这两个异于此年代的名称,如果说两者之前没有联系,那才是难以叫人置信吧?只不过之前没有想到,胃口大到可以吃下陈留向家全部产业的黄河置地,居然是刘瑜的手脚! 然后他们便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因为他们发觉,刘瑜要的不只是面子了。 “刘相公,这么说,你要是我黄家全部家业了?”黄家家主冷冷地向刘瑜问道,却没有之前的谄媚和恭敬神色,“刘相公,你可要知晓,今时不同往日,您现在,可是冠带闲住,不比当时手掌皇城司权柄!”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刘瑜笑着点了点头。 黄家家主脸色稍缓,对刘瑜劝道:“相公,凡事总归有个商量的余地,何必做绝?” 然后他对黄家家主说道:“坐,凡事有商量嘛,黄七郎在吗?请出来见见吧。他身为两县巡检,这桩事,总归是他的错处,时至今日,也不见得他站出来,认个错?黄翁,再怎么商量,这事说不过去。” 黄家家主想了想,对身边长随道:“去叫小七过来给刘相公磕头认错!” 名义上忤逆分居的黄七郎,其实还是住在这黄家的大院里,不一刻,便过了来。 吏目世家是什么概念?就是及时雨宋江那种人才啊! 黄七郎绝对是能伸能屈的,见着刘瑜,还有十几步就“扑通”跪下去,膝行上前,那头磕得“咚咚”响,痛哭涕流,一副今日方知,昔非今是,浪子回头,痛心疾首的模样。 其实刘瑜很清楚,黄七郎虽是两县巡检,但他应该倒与此事无涉。 为什么?因为黄家告他忤逆,就是为了某日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满门抄斩时,给黄家留下一条根来。所以这等托辞山匪,杀人害命的勾当,是不会让黄七郎沾染上干系的。 而这黄七郎的作派,当真是教看者流泪,便是铁石心肠的人物,也不禁要叹一声: “这世上,谁又没犯过错?” “杀人不过头点地,世兄不必如此。”刘瑜也起身将这黄七郎扶了起来。 “罢了,下官今日至此,有所感悟,人来,笔墨侍候!”刘瑜长叹了一声,抖了抖衣袖。 黄家家主暗暗吐出一口气,这场戏,到了这里,总算可以谢幕了。 于是连忙对下人吩咐:“快!快把老夫的端砚取来!文房四宝快拿上来!” 又向刘瑜拜道:“得蒙直阁相公赐以墨宝,蓬荜生辉啊!” “哪里、哪里。”刘瑜谦虚地回应了几句。 文房四宝很快就呈了上来,刘瑜看着那墨砚,却就“咦”了一声,走过去端倪道:“这砚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难得相公喜欢,小老儿胸无点墨,还谢刘相公收下此砚,以免明珠蒙尘!”黄家家主凑了过来,顺水推舟。这砚当然是好砚,至少七八百贯的上好端砚。不过刘瑜开了口,现在看来,似乎也不用推出两个人来打死给刘瑜出气,那给了这砚,就给了吧。 “后面这铭文不太对。”刘瑜取过端砚在手,却皱起了眉。 他招手黄家家主过来:“黄翁你看,对着阳光这么看,怎么有血丝啊?这端砚又不是鸡血石,有杂质却就不美了。黄翁,你怕是让人杀熟了!” 黄家家主听着,连忙凑过来:“这足足七百四十贯啊!那狗才当真好胆!” 刘瑜高举着砚台,附和点头道:“是啊,你这狗才,当真好胆!” 语音未尽,振臂一挥,那方砚被狠狠砸在黄家家主脑门。 黄七郎和其他人方想动弹,仙儿和李宏的长刀,已架在黄七郎和那充任衙门书吏的黄家族老脖上。 一下,两下,刘瑜脸带微笑,不紧不慢地往下砸着。 开始那黄家家主还想挣扎,后面就不动弹了,只有腿脚不时还抽搐着。 刘瑜站了起来,将那方砚,放在桌上,自己慢慢用煎茶的水,净了手上血,方才对那黄七郎说道:“世兄,你看,我说那砚有血丝,黄翁还不信?你说,这是不是有血丝?” “相公说得是,是家严没见识,又上了年纪,醒觉被骗,这素来好面脸的人,一口气咽不下,自己失足摔落在地,不意却就一命呜呼!”黄七郎开始说话时,还是咬着牙,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话,到了后面,已然说得很流利。 刘瑜出乎意料望着黄七郎,半晌示意仙儿放下刀子:“还真是凡事有商量?” 那边被李宏用刀架着脖子的族老,高声道:“当然凡事有商量,大家都看见,家兄不慎摔倒之前,还感谢直阁相公,给他指点了迷津,没有让他再被人蒙骗下去。” 刘瑜撩起袍裾,坐了下来,挥手示意李宏也放下刀,不必胁持那族老:“这么说,黄翁还得感谢我?” “感谢,自然是极感谢的,家兄愿意将黄家五成的田地、铺面,投献给相公,以谢相公为他指点迷津的大义啊!”那族老大声疾呼。 边上黄七郎摇头道:“叔父你听错了,方才父亲是说,九成的田地、商铺,都投献给直阁相公,我等这些人,都不是会营生的,与其放在我等手头败光了,不若献与相公,反而能物尽其用!” 刘瑜就愣在当场了。 吏目在这年代本来是显贵的行当,说吏目是世家,似乎有点荒谬。 但其实真的不荒谬,黄七郎这样,就连刘瑜都一时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场景。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反应。 刘瑜刚刚一下一下,在他面前砸死他爹啊!他居然没反应? “你不想给你爹报仇么?”刘瑜好奇地向黄七郎问道。 第472章 凡事有商量 后者抬手拭泪道:“相公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动手,必有万全之策,小人虽愚钝,也不敢以卵击石。再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事本就是我们黄家不对,别说先父,便是小人这条命,若是相公能解气,也请一并取了去吧。” “相公,我等世代为吏,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您敢这么动手,必有凭仗。”那族老也苦笑着这么说道。 “其实我没有凭仗的,真的没有!我就是想杀人。”刘瑜很认真地对他们两人说道。 “对你们来说,凡事有商量,对我来说,尽管先父跟我素来不太亲近,但杀父之仇,不共載天!” 然后他挥了挥手,示意李宏等人动手:“但凡与先父之死有涉者,一个不留!” “我要看看,你们能忍到什么时候。”刘瑜微笑着,冲黄七郎说道。 便只有仙儿守在刘瑜身边,黄七郎和族老,就这么跪在边上。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黄家的大门再一次打开,浓郁的血腥从内里透了出来。 黄家七郎和族老,躬身把刘瑜送了出门。 “汝等,好自为之!”刘瑜终于不再维持那一脸的微笑。 他有些无奈,在青唐边境呆过之后,刘瑜对于杀人,完全没有什么心理压力。 但当足足斩杀了十余人,竟无一人反抗的情况下,刘瑜就下不了手了。 这十余人,大约就是可能跟他父亲的死有关联的人。 其他的,至少暂时是找不到,跟这事有关系的体现。 如果黄家丁壮抱团起来,围杀刘瑜等人,那刘瑜杀光他们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在黄七郎和黄家族老在大声疾呼下,那些人就这么跪着让杀啊,刘瑜真心就下不了手了。 这仇是报了,至少前后有十几个人,为此赔上了性命。 但刘瑜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没有那种复仇的快感。 “相公,小人落下东西,请容小人回去取。”李宏突然驱马上前,向着刘瑜这么请命。 刘瑜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落下东西,就算了吧,且寄他处就是。” 他很清楚李宏落下的是什么东西。 不外乎就是黄七郎的人头。 一个这么能隐忍的家伙,大约李宏觉得,斩草须除根。 “你的顾虑是对的,但如果除了这根,怎么扯得出后面的人物来?慢慢来,不着急。” 刘瑜低声对李宏这么说道。 而赵原带着大批土兵、弓手,至少有百人以上,浩浩荡荡从远处集结过来。 远远见着刘瑜等人,便派人过来,请刘瑜过去述话,又教李宏去指挥他手下配属的土兵。 “有劳正则兄,为我善后了。”刘瑜冲着赵原拱了拱手。 紧接着,就把去黄家的事,仔细跟赵原说了一回,苦笑道:“这仇报得,教人不得痛快啊!” 赵原听着,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杀了十几个人,连黄家家主都当场杀了,还不痛快?那刘某人还想怎么个痛快法? 所以他不禁开口道:“子瑾,杀父之仇,这当然是要报,但嗜杀,不是什么好习性。” “正则兄指点得是。”刘瑜倒是能听得进去赵原的劝说,又聊了几句,刘瑜便带着仙儿和其他几名亲事官,先行归家去了。 此时黄家那头,正是全家缟素,那黄七郎如同鬼哭狼嚎:“叔父!他当着我的面,就这么杀我爹啊!” “你忍不了,也要忍。”黄家族老,阴沉着脸这么训斥着黄七郎。 “刘子瑾,判过国子监事的人物,你知道他有多少门生子弟?” “上有范文正公的门生旧吏可以引为奥援,下有国子监的学生可以储蓄力量。这位是成了气候的人物,先前没想过,他有这份气度,硬这么动手,这刘相公,便是范文正公,韩魏公这一类的角色,不是你我,也不是黄家能对付的。” “你知道范文正公,当年夏人称之为什么?小范老子!” “这刘相公,就是一个小号的小范老子啊,哪里是咱们能扛?你要敢扛,今天咱们黄家就全死绝了,你信不信?” 黄七郎一下子猛地站了起来,扔掉手里的纸钱:“我不信!” “老子以为,你最好还是信。”踹门进来的,却是一脸狰笑的李宏。 看着惊惶失措的黄七郎,李宏对他说道:“放心,相公说了,你这首级,且寄在你颈上。” 说罢对那些土兵下令道:“好好抄查,万不能教巨匪逃窜!只一条,不许骚扰女眷,但有违者,必杀无赦。” 黄家族老把黄七郎拖到边上,低声道:“如何?你不忍?包羞忍耻是男儿!你刚才若是不忍,咱这黄家就完了。刘子瑾自幼在徐州城里闯了多少祸?他当时不过十三岁,就敢去煽动知州的公子,偷钱出来投资他那劳什子的黄河商业的小商队!可你见那一次,是会弄到无法收拾的?刘相公这等样人,便是洗干净了脖子伸到你面前,咱也得忍着,这一刀下去,保准断的是咱们的颈啊!” “这又不是咱黄家……”黄七郎气得叫了起来。 话没说完,被他叔父死死按着嘴往边上拖,低声训斥道:“你真想咱们黄家死绝了去么!” 黄七郎只好死死地咬着牙,但他心里,却总归是不甘心的。 总有团火,在烧着他有心,燎着他的肺! 至于他们黄家之前,害了刘父的性命这一节,他却是从来不会想起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徐州城这一日,卖钱纸、寿衣、棺木、香烛的铺子,倒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因为黄家死了十几口人,连家主也死了。 据传是有山匪潜入徐州,被巡检的土兵和差役的弓手围剿,窜入黄家,临死挣扎杀了些人,至于黄家家主,是自己躲闪之间,失足摔死的等等。只是衙门的忤作,还有那些收敛尸身,替换寿衣的人等,却对此事三缄其口,便是有好事者,请他们去喝酒,也难以问出个什么。 而这就更让坊间,觉得有问题了。 没有八卦,就是最大的八卦! 不过对于坊间人等来说,除了那各式的传言之外,大家很快也有个共识。 因为不知不觉中,换了东家的各处的行铺、田地,慢慢地也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刘相公?”人们在背地里议论着。 不过这年头,许多人对这种行为,却是赞许的,读书人更是纷纷道:“当如此,不复仇,非子也!” 也有人私底下以为,刘瑜不是正人君子,因为大宋有法律:“如有复祖父母、父母之仇者,请令今后具案,奏取敕裁。”也就是认为刘瑜本来应该堂堂正正上门去,杀人复仇,再去官府自首,然后报上去,听皇帝怎么裁判。 刘瑜在家里,对这些传言,一条也没漏过。 如果连徐州城里的情报,都不能指使自如,那还是曾经掌过皇城司的人物? 到徐州一旬,基本徐州城里的风吹草动,都会被记录下来,然后汇总到如梦的手里,再由她做了分析,写出摘要,然后交给刘瑜过目。 只不过,当徐州城还在为黄家败落而讨论,刘瑜的眼光,望向的是秦凤路,是青唐; 而当黄七郎开始暗中串联那曾支使黄家的贵人,企图向刘瑜复仇时,刘瑜想着的,是这天下大势。 事实上,刘瑜一直在等待,等着那从东京而来的马蹄声。 他期待着那马蹄,踏碎他这平静的日子。 但没有,一旬过去,他期待的马蹄声,仍没有响起来。 一个月过去,刘瑜已经开始在徐州,收罗一些孤儿,进行间谍培训了。 马蹄声,也没有响起。 “”三个月了。”他半倚在躺椅上,看着深秋的枫叶。 刘瑜突然就在一瞬之间,他领悟到了“醉里挑灯看剑”的那份寂寞。 深刻入骨的寂寞,他知道很多事,很多这世上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 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捱过这寂寞? 不经意,他又向西边望去,那是京师的方向,那是秦凤路的方向。 第473章 学生有用(上) 已是秋深的时节,一袭白袍穿身上,刘瑜坐在岸边垂钓,而边上仙儿正给他拌着鱼饵。 如梦和袭人,伴着刘母,跟一群丫环在岸边草地上,玩着锤丸的游戏,倒是连着刘母在内,也是玩得很为开怀。 再远一些,是日麦青宜结和苦娘、艾娘,领着一伙二十来个小萝卜头,围四五匹良马,正在练习马术。刘塘和他的几个小伙伴,很有些想过去一起练习马术,可向前走了两步,就被伙伴拉住:“子璜,你忘记昨日,那苦娘说的么?” 刘瑭想起,不禁下意识退了两步。 昨日苦娘说什么?那是刘塘问她:“这么小的小孩,小的也就七八岁,要从马上摔下来怎么办?” “死啊。”苦娘平静地回答了他。 如果这还没让刘塘和他的小伙伴们退缩,那苦娘后面那一句,就真的让他们不敢凑过去了:“奴才们小时候,记得有个弟弟的,学不好骑马,从马上摔下来,本来没死,被后面冲上来的马蹄,踏上脑袋,整个头都碎了,就没有了。” 想起这说辞,刘塘和那些小伙伴,谁敢凑过去啊! “算了,咱们去寻李大哥,学点棍棒!” 刘塘这个提议,很得小伙伴们的附和,他们便奔去寻那李宏厮混了,李宏平素待他们很和气,但今天李宏却招呼不了他们:“二爷,那边有烟花信号,俺不能陪二少爷玩耍了,误了相公的差事,是要行军法杀头的!” 说罢李宏匆匆领了三骑,便往徐州城门奔驰而去。 刘瑜终于等到从东京而来的马蹄声。 不过来的却不是他要等的人。 来的是王四。 王四不是一个人来的,随着他而来的,还有蔡京。 因为连续赶路,而显得有些精力不济的蔡京。 “先生。”蔡京见着刘瑜,恭恭敬敬行了礼。 刘瑜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只是指了指鱼杆,示意说话小声些,不要惊扰了快上钩的鱼儿。蔡京便压低了声音,然后开始细细禀报着明年开春他准备要去应试,如何备考,如何读书等等,然后又说起前些日子,他和王四刚出京之时,京师刚接到的消息。 “秦凤路机宜文字王韶王子纯,单骑奔赴青唐俞龙珂部,说着羌人、夏人都派遣他们的重要首领随王韶东来,看将起来,俞龙珂部内附,指日可待!世人皆赞王韶之功,学生却知,这里九成九,却是全仗先生的谋划!”蔡京说到这里,长揖及地,拜将下去。 刘瑜动也不动,仍旧钓着他的鱼。 “阿蔡,你有带什么好吃的吗?”仙儿一边切着蚯蚓,一边抬头问蔡京。 这让蔡京有些尴尬:“小师母,学生名京字元长。” “奴奴晓得!奴奴是问你,从东京来,可有带什么好吃的?” 蔡京苦笑道:“王四叔催得急,来不及买。” “唉,阿蔡你真没用。”仙儿嘟着嘴,也不再理会他了。 于是站在边上的蔡京,似乎成了一个额外的人。 “回去吧。”刘瑜幽幽地对蔡京说了这么一句。 可是蔡京再一次躬身拜了下去:“先生,学生不是没用的人。还请先生……” 刘瑜放下了钓杆,转过身来望着他说道:“青山绿水,这是个好地方。” “先生高雅。”蔡京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一点也不高雅,我的意思是说,正是埋骨好地方,你若是真的没什么用,看在你叫的这一声先生份上,为师一定好好把你埋了,也不枉咱们师徒一场。”刘瑜很认真的对蔡京说道。 后者听着,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因为蔡京绝对是个聪明人,他太了解刘瑜的性格了,他听得出来,刘瑜的话里,全然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刘瑜是真的打算把他埋了。 可是蔡京很聪明,他清楚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刘瑜要把他埋了,不论他身在东京,还是身在徐州,绝对没有区别。 如果当时不是他一见王四,就表示自己有话要禀告老师,不宜转述,事不迟疑,最好马上就出去。大约他蔡某人,已成了东京的一具尸体了。而且在奔赴徐州的路上,蔡京想了一下,自己的弟弟蔡卞也应该不会幸免的,因为他已想明白,王四为什么会来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而且,如果他们两兄弟死了之后,以蔡京对刘瑜的了解,他的这位先生,保证有千百种法子,布置得让忤作看不出来毛病,只能报个暴毙或是误服毒药身故之类的死因。 “你有何用?”刘瑜又问了一句。 蔡京整了整衣冠:“如今党争甚激,然而边事已是千均一发,先生中直,不是新党也不是旧党。如先生这样的正人君子,此时当于中枢,把握职方、皇城司等等事务,方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解生民之倒悬,是为国家大幸!” “我觉得,寒江垂钓的日子,也很不错。”刘瑜假惺惺地这么说道。 蔡京深深一揖,很严厉地说道:“先生!何以为寒江,而弃苍生焉!学生不敢苟同!如今国事艰难,先生胸怀不世之才,当一展鸿图,济世救民才是道理啊!” 这厮还真能投人所好,这话说得,感觉刘瑜要再呆徐州钓鱼,就是对不起天下,对不起百姓,对不起君主,更对不起他自己了。 刘瑜望了蔡京半晌,摇头道:“行了,说说你有什么用吧。” “学生记得先生有一义弟,在宫里当差。”蔡京压低了声音说道。 刘瑜点了点头,童贯嘛,蔡京当年也和杨时一样跟过他,知道这事,倒也正常。 蔡京又说道:“童公公近来景况不太如意。” 这是事实,因为刘瑜离京了,很多钱财接济就跟不太上。 第474章 学生有用(下) 原本杨时在主持太白楼,还有京师布置的情报网时,倒也还好。 可后来杨时被中枢宰执训斥,皇帝又教他去程颢门下读书,也就是京师情报网换了皇城司的人在接手搞。那当然就不会再去接济童贯了,连情报共享也不会做了。至于那些刘瑜在京师时,就埋下的伏线,没有刘瑜的专门的暗号,那是不会启动的,而且他们这些潜伏的暗桩,也没有什么钱物可以接济童贯吧。 更重要的是,李宪去了永兴军路。 于是乎,童贯没有消息来源,没有钱物,没了宫里靠山。 这种情况下,他在宫里的日子,怎么可能过得快活? 刘瑜到了徐州,倒还是教商队过东京时,给童贯的外室送了一百贯,可这济得了什么事? “学生以为,当竭力相助童公公,由童公公在宫里周旋一众贵人。” 蔡京是真的有自己的章程:“只要宫中人人都觉得,边事胜负,先生一出,便当抵定。那么,如果我大宋军兵,势如破竹,那学生也无话可说。只要不是这样,他日君王一旦对战况、战局,有了忧虑,便会一再听着先生的名字!” “一般来说,还是宰执们定下章程吧。”刘瑜淡淡地说道。 蔡京便再次拜下:“学生愿为先生前驱!” 道理是一样的,宰执们只要身边人老是提到刘瑜,那一定战事不愿,必定就会想到刘瑜了。同样就是一个信息轰炸的办法,只是宫内宫外,得分两波来执行。 这种营销策略,要说刘瑜不懂,那是扯蛋。 但如何推行,不单得足够厚黑,而且也得有一整套的方案。 总不能雇个人去京师大吼:“刘瑜就是好、就是好!” 那是智障了。 刘瑜也想过,派人去那些茶馆之类的地方,教那些说书先生,替自己扬名。 他对于吹嘘自己,倒没有什么心障的,酒香还怕巷子深呢。 但说书先生,桑家瓦子那些地方,主要影响的,还是下层百姓。 要到宰执那个层次,那除非刘瑜打算用上十年八年,去酝酿和造势吧。 “学生以为,为国家计,为苍生计,此事宜早不宜迟!” 蔡京一副为了天下苍生的腔调,那压根不是说有没有羞耻之心,而是这刹那间,感觉他自己就把自己催眠了:刘瑜复起,当真就是为了国家社稷啊! “此事当分三策,一为宫内,一为士林,一为市井。” 接着他就把方案列出来,宫内为刘瑜扬名,又分几个层次,因为嫔妃是一层,太监是一层,小黄门和宫女又一层。宫里也是一个小社会,阶层同样也是鲜明的,要短时间内,达到最好效果,传播的方式,也得有所不同。 然后士林又当如何利用诗会,市井又当如何煽动民人等等。 刘瑜望着越说越流利的蔡京,明显他是边想边说,说到后面,框架已搭成,自然越说越顺。这便教人不得不服气,这种历史上能留名的家伙,智商和情商,当真是极好的。而且这厮脸皮实在足够厚,当初要是他肯和杨时一样,留在自己身边,那这位才是搞间谍工作的天才! “先行打住。”刘瑜截住了蔡京的话头。 “你有用没有用,不是靠这些虚幻的话语来决定。我恰好有件事,你替我去办,办成了,我认你这个学生。若是办不成,咱们也算有缘,来生我必也收你入门墙。” 蔡京听着,当然明白刘瑜的意思,办成了好说,办不成,来生还收他当学生,那就是今生到此为止了! 说白了,就是办不成就死啊。 他“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磕头道:“先生,您不能啊,那、那是学生的亲弟弟,这让学生怎么下得了手!” 刘瑜一下没反应过来,这哪跟哪啊? 只听着蔡京又说道:“先生,而且有传言,王相爷有意将小女儿,许于元度。虽说此事尚未定下,但若是万一能成,到时先生与王府女公子之事,元度当也能尽一臂之力啊!” 刘瑜听得乱七八糟的,唯一能听明白的,是自己似乎遗漏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王雱不止一个妹妹? 王安石想许给蔡卞的女儿,不是王苘? 刘瑜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情报工作还是没做好啊! 只是这年头,大家闺秀,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刘瑜总也不好派人到闺阁刺探。 再说,因为王雱和王苘的关系,他也不好做得太过。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想让你去干掉蔡元度?”刘瑜有些好奇。 “王四叔当时说了‘若无话说,汝等兄弟可以投胎了’。”蔡京又磕了个头,带着哭腔这么回话。 刘瑜伸出手,搭在蔡京肩膀上,对他道:“起来好好说话,不要作怪。” 这是蔡京一路从京师奔波至此处,所听到第一句不那么冷漠的话。 但蔡京却仍在磕了个头,才爬将起来,本来就显得有些狼狈的衣着,在岸边沾了泥水,更是不成模样。刘瑜看着皱眉,招手让李宏过来:“带元长去换一身衣衫,梳洗一番再过来说话吧。” “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先生还是直接吩咐下来,弟子顶得住!” 刘瑜摇了摇头:“不许学仙儿作怪,赶紧去梳洗。” 蔡京方才唱了诺,除李宏下去。 他那里是作怪?他又不是仙儿,怎么可能在刘瑜面前,卖憨撒娇? 这是吓出来的啊。 蔡京要不是机灵,真的尸骨现时就冷了。跟着王四这么过来,一路上他想了又想,突然发现,如果刘瑜要不计代价干掉某个人,只要不是皇帝或宰执那一级,在京师,几乎百分百可以达成的! 哪怕是司马光,如果刘瑜要肉体上毁灭上,蔡京也觉得完全没问题。 至于他跟蔡卞这两个还没应试的学生,如果刘瑜要弄死他们,真的有太多方法了。 当然他们也可以跑,只要跑出了东京,天下之大,刘瑜再有本事,也得找到他们才行。 可是这没意义啊,他们跑,那就是绝了仕途之路啊。 难道一辈子,隐名埋姓去当个农人? 这是他为什么坚持着跟王四过来的根本原因。 蔡京希望解决这个问题,当听出刘瑜并不是要他去干掉亲弟弟时,蔡京一口气总算松了下来。 第475章 寻根问底 换了衣衫的蔡京,走到岸边来,正看着阿富叔正在指挥仆人把烤鱼架从马车上搬了下来,这些从小看着刘瑜长大的老仆,倒是早把这手烧烤本事练得比刘瑜自己还精通了。刘瑜其实钓半天也就钓了几条小鱼,不过在如梦和袭人在,自然不会扫了他兴头,早就寻着江上的渔翁,提了两桶鱼过来,由阿富叔带了仆人准备好了,此时便在一旁烧烤起来。 “这是阿蔡,很笨的,从京师来,都不知道带点好吃的零嘴。”仙儿冲着日麦青宜结她们介绍,后者和苦娘艾娘,都深以为然地点起头来,看样子,被仙儿每天带着玩,这三个基本也是成了吃货。 蔡京苦笑着,却又听仙儿说道:“但他是少爷的学生,不许欺负他,要不奴奴可是要给他撑腰的!” 这下子蔡京真的感觉要哭起来了,还好他这人情商高,冲着仙儿施了一礼:“学生多谢小师母回护。” 仙儿便高兴起来:“好了,少爷等着你呢,你放心,一会小师母给你留条烤鱼!” 显然她对这称谓,极为满意,看起来对蔡京的感观,也略为有些改善。 蔡京去到岸边,刘瑜指着马扎对他说:“坐下说话。” 然后把黄家的事情,仔细从头说了一遍,方才对蔡京说:“我不信这黄家全是二傻子,这事你能不能办?” “学生也不信,吏目世家,必然更是清楚,皇城司之威。若说是现在,有些庸人,跟红顶白,倒也罢了。当时先生执掌皇城司,他黄家难不成真是混身是胆么?这事必定是问题的。”蔡京第一反应,就是也同时觉得极有问题。 刘瑜示意身边的袭人添上酒,举起杯道:“我只问你,能办,不能办?” “能办!”蔡京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比起当初在陈留,有种被刘瑜看透的感觉,更遭糕了,现在的刘瑜,让蔡京觉得,有一定无法逃脱的感觉。所以他不敢在刘瑜面前玩什么花招和把戏。 “多久?要多少人,多少钱?”刘瑜没有废话。 话说到这里,也就不用什么威胁之类的了。 蔡京很清楚,如果到了时间,办不出来,那真的怕就要来生再见了。 干掉刘瑜?他当然考虑过这选项,但他现在仍是白身呢,刘瑜怎么说也是官员,一旦杀官,那这事就搞大了。而且,刘瑜要有这么好杀,青唐也好,西夏也好,早就动手了。不单不能杀,蔡京左右盘算过,自己也动不了刘瑜。 所以他也只能死心塌地,先给刘瑜效力了。 “三个月,五百贯,先生得派上两个好手给我,至少三个帐房先生,混混青皮二三十人。” 刘瑜喝了一口酒,沉吟了半晌,才笑了起来:“开春你不是要去下场么?三个月,那你就不打算进科举考场了?一个月,一个月查不出来,我就没有耐心等下去了。” 蔡京在边上应了一声,心里却想着,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三个月才查出来,影响科举,对,这说得通,温习的时间不够; 但一个月查不出来,刘瑜就要弄死他啊! 他明年不考科举,下一次还能考,被弄死了,就只能来生再见了! 不过刘瑜开了口,蔡京也不敢去撩他火头,只好应下来。 却又听刘瑜说道:“一千五百贯,如果需要,可以再加五百贯。王四带两个从皇城司出来的兄弟帮你,帐房的话,如梦那边会给分给你五人。至于混混。”刘瑜说着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我会给你徐州这边混混的情况,你自己去接洽。这事你说能办下来,那就由你自己去周全。” “是。”蔡京连忙起身应答。 仙儿却就带着苦娘她们,用竹签串了几条鱼,跑过来道:“少爷少爷!快,趁热!” 刘瑜笑着接过来,还没开口,仙儿又说道:“母亲用过了,让奴奴拿过来给少爷的。” “先给弟兄们送去,兄弟们用完了,给那些孩子,咱们又不是没吃过,对吧?咱们在青唐,烤全羊都是寻常的,这有什么稀罕?仙儿听话。”刘瑜把鱼放回仙儿手里,笑着对她吩咐。 仙儿有些不快,不过还是嘟着嘴,按着刘瑜的吩咐送了过去。 蔡京长叹道:“先生知兵,有汉飞将风骨!” 他说的是李广,李广很著名的,就是“士卒不尽饮,不近水;不尽餐,不尝食” 士兵没喝没吃,那作为将领,李广就不喝不吃。 刘瑜把眉毛一挑:“蔡元长,你在暗讽为师是吧?你才飞将军呢,你全家都是飞将军!飞将军什么下场?你说话不带脑子吗?再说你没见我手上拿着酒杯,面前案几还摆着小菜?低脂低油有益健康你懂不懂?你看过富郑公没有?糖尿病啊!这烤鱼多油腻来着,你要说平日没什么油盐的人家,或是干力气活的,吃点也不错,咱们能免就免吧,不行尝尝味道也就算了。以后别乱拍马屁,你明明知道,我不好这样的。” 被臭骂了一通,蔡京却就显得从容得多了。 等他离开之后,刘瑜才对身边的袭人说道:“这厮故意找骂的。” 在离开岸边,王四问蔡京:“少爷平素都说你聪明,俺看不见得,你拍个马屁都挨骂。” 蔡京对着王四,也很直接:“四叔,学生故意的。” 至于为什么故意这么做,他没说,王四也就没有往下问。 只不过,王四有自己的解读,他后来跟李宏喝酒时说的:“跟狗一样,自家的狗,看着不爽抽它一巴掌,总不会太重,它平时犯个什么错的,最多骂一通抽两下;要在外头看见野狗吡牙,那下手就是奔着弄死它的。” “大约那小蔡,觉得没事惹少爷骂他,骂多了,就算办不成事,少爷也不忍心下手干掉他。” 李宏当时听了摇头道:“如果他这么想,那就错了。相公不是这样的人。” 但不论刘瑜是不是这样的人,至少蔡京在到达徐州的第一天,就开始了他的工作。 他得到他需要的人手,钱,还有一所小院子做为场地。 “这差事从何办起?”王四向蔡京问道。 而蔡京显然看起来,要比从京城过来时,情绪稳定许多:“王相爷变法,是因为国库没钱了;先生之前在陈留也说过,所有问题,归根结底都是经济问题。学生以为很有道理,这里面,终归脱不了,利益两字。” 刘父之死,有什么利益? 仔细想来,还是有的,那就是会影响到刘瑜。 正常来说,刘瑜除了辞官回家丁忧之外,别无他法了。 皇帝一般不会轻易夺情。 “如果当时先生丁忧,谁最得利?”蔡京说罢,便示意那两个皇城司出来的亲事官,和他一起,开始整理线索,查阅各种文书笔记。 “那些混混如何安置?”‘ 蔡京便对王四一揖:“还请四叔安排他们每日把消息汇总过来,由帐房先生录下。” 王四可没在皇城司呆过,让他充当踏白、跳荡,就是侦察或临阵时的决死冲锋,他没问题,但要跟皇城司出来的逻卒一样,能理线索,清文书,那他真的就不成,所以安排他来做这事,也算人尽其用。 蔡京是个能人,在祸国秧民这事上绝对是把好手。 但在他用心思工作时,也同样效率很高,历史上司马光就有给过类似的评价。 “疑人不用,这事就交给他去办。”刘瑜摇头否定了李宏提出来,派人去盯住蔡京的提议。 因为刘瑜现在着急也没有空,他有两位客人,都是从京师来的。 可以说,蔡京那营销攻略成不成,那还不知道; 但如果这其中一位客人,刘瑜应对得不好,只怕再怎么营销,也是复起无望了。 第476章 论兵(上) 秋深风寒,一杯冲泡出来的热茶,虽无斗茶那么多讲究、花色、咬盏的讲究,但捧在手里,总是能添几分暖意。以至于言语之间,不知觉都少了些戾气,那怕是军中大帅高遵裕,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 没错,来访的,就是大宋太后的叔父高遵裕。 或者更为正式的说:引进副使、带御器械,知镇洮军军事、进西上阖门使、荣州刺史,充总管,复知通远军,加岷军刺史,高遵裕。 他是回京述职公干之余,代表着皇家过来徐州走这一趟的。 相比于陪在下首的刘昌祚,高遵裕看去上当真是威风八面,对刘瑜说话的态度倒还好,毕竟高遵裕是有资格知道秦凤边境内幕,知道刘瑜做了什么的。所以对刘瑜还是算客气,但言语之中,有时提及刘昌祚,那真的是跟呼儿唤仆一样。 刘昌祚脾气很好,虽然是武人,但举止有礼,并不因为高遵裕的态度而生气。 “高总管此来,是为了什么事呢?”刘瑜有点不明白高遵裕的来意。 所以茶过三巡,他就选择了直接切入主题。 不过高遵裕倒也坦率,抚须道:“老夫此来,是想问问子瑾,与夏人对垒,可有良策?” 刘瑜一听就有点无奈了,这怎么回答? 这问题非常不专业啊,刘瑜实地去了青唐这么久,很多东西,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的。 但总得具体问题,多少兵,在哪里,什么地形,双方粮草、兵甲等等如何。 然后才能谈,有什么好的策略吧? 不过不等他开口问,高遵裕马上就堵死了这个方向:“子瑾莫要再问,便依此答来就是。” 高遵裕再怎么不成,也是能在去年破西夏军于野人关的啊,所以他不可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至于这个问题到底是谁问的?答案已经不须揭晓,谁让高遵裕来的,就是谁问的吧。 所以刘瑜不得不认真去组织一下措词,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刘昌祚在边上是听得愣住了。 因为这玩意,越有军事常识的人,越觉不好回答。 要是啥也不懂的外行,倒是很好说了,东拉西扯给说上三天三夜都行。 古典浪漫主义的外行人,能从阵前斗将吹起,搞不好弄个英雄令广发天下,组织个大宋四猛八大锤; 略为懂点的外行人,指不准能让组织个长枪阵,所向无敌,一路推到莱茵河去。 但刘瑜不能这么吹啊,要这么吹他也会。 问题是,出了这题的那位,身边有许多内行人帮着把关呢。 刘瑜要敢这么吹,那得,一辈子好好在这徐州钓鱼吧。 想了半晌,刘瑜才抬起头来,望着高遵裕说道: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高遵裕听着脸色一变,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道:“子瑾知兵!” 很显然,高遵裕是打算看刘瑜笑话的,他高总管练兵破敌,水平如何不论,至少战场上带着兵打出来的官职,他这一路过来,都觉得这问题没法答——要答得有水平不瞎扯,又能扣题,他自己都觉得悬乎。 但没有刘瑜想了一会,张口说出来,却真的就不偏不倚! 列好阵势,然后作战,这是战争的常态,也可以说是准则; 但战略战术上,巧妙灵活的运筹帷幄,就全在于善于思考了。 这话它很能对上那个空洞的问题,但又非常有水平,耐得住推敲。 所以高遵裕才会觉得刘瑜怎么可能答得出来?感觉不可思议。 当然妙了,刘瑜心中苦笑,他是没办法了,这本来就是南宋最璀璨的军事家,岳飞岳武穆的军事理论。这理论放在大宋现时,怎么可能不牛逼?岳武穆战略、战术的成功,又不是吹捧出来的,那是真的以少胜多,一场一场打出来的啊。 得了刘瑜的回答,高遵裕明显此行的任务已完成,闲话了几句,便辞了去。 出于礼节,刘瑜当然也要送别,不单要送出门,还要送得高遵裕离了徐州城五六里地,才依依不舍挥手作别,这年头就这礼节,除非说刘瑜做到韩琦、富弼那位置。不然的话,不这么干?可以,落个狂生什么名头是小事,关键是在整个大宋官场,那就自我孤立了。 王安石吃鱼饵的呆事,许多人都听过,但换个人试试? 他能呆,是因为他是王安石,换个人来,随时可能就因为君前失仪吃罪,或是自此被认为脑子有问题,不再被器重大用吧。 刘瑜送了高遵裕回来,刘昌祚却就一脸崇拜地望着刘瑜: “我说及北地边事,父执长辈教我来访直阁相公,原来以为,相公于用间处,有不可思议之大能,今日听君一席话,方知能者无所不能,相公于兵事的见解,只怕也少有能及者!” 刘瑜一时倒也来了兴趣,就和刘昌祚讨论了起来: “子京兄不要太客气,若有兴趣,你我不妨印证一番。” 通事舍人刘昌祚大喜,原本他以为,刘瑜是看在他父亲刘贺的面子上才见他的。他父亲刘贺是定川之战中牺牲,素来都有传闻,刘瑜对军中儿郎极为亲切,更对烈士后代十分照拂。甚至多次说跟范仲淹不太对付的狄青足以称军神等等。 没有想到,刘瑜这么没架子,愿意跟他一个小小的西路都巡检讨论兵事。 要知道,刘瑜再怎么冠带闲住,也是直秘阁馆职在身的士大夫阶层,刘昌祚为了能访刘瑜,其实不单使了钱,还是带了他父亲的朋友,所写的书信,和李宏搭上关系,才得以见到刘瑜。 刘瑜对刘昌祚很客气,甚至,比对高遵裕还热情。 但过不了一阵,刘瑜开始顶不住了,当他提出:“子京大哥,我刚才提出的军官团,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不知与五代的孩儿都,银枪效节都之类,有何区别?”刘昌祚渐渐放开之后,就开始提出自己的问题了。 刘瑜说是挑选青壮,然后加以培养训练,形成军官团嘛,那就有个问题,这种法子,五代的节度使都干过啊,类似的孩儿都,银枪效节都,不都这样?”选军中骁勇,置银枪效节都”嘛,跟刘瑜说的军官团,有什么区别? 第477章 论兵(下) 没等刘瑜回答这问题,刘昌祚又问了一个更尖锐的:“而且,如何规避魏博牙兵之祸?” 这个就更蛋疼了。 要说五代节度使就这么干过,那还好,以前用过不等于现在不能捡起来。 问题就是,五代节度使这么干之后,最后出现了魏博牙兵这么一个怪胎。 就是这些类似于警卫团、教导队的牙兵,反过来,变易主帅如儿戏! 事实上,五代的银枪效节都之类,和军官团并不是一个概念。 只是刘瑜说不清罢了,他不单不是这个专业,更没这方面天赋,只不过在信息爆炸年代,接受过这么一些概念罢了。而对刘昌祚这样的人物,一说多了,自己就露怯。 刘瑜突然就感觉到文抄公的悲哀了,如果他之前不抄岳武穆,那也许就没有目前的尴尬了。而到了现在,他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接着往下抄了:“要让士兵知道为何而战!” “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太平矣!” “要到百姓中去,要代表百姓的利益,明白吗?不明白?就是军民鱼水情啊,只要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人能敌!” “让他们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海洋里!” 刘瑜几乎把自己所有能想到,关于军事方面的东西,都一古脑搬了出来。 其实他现在的表现,有点象犯了臆症,就是精神病。 不单很激动,而且说的东西,都不连贯的。 这要让别人见着了,大抵得跑出去,帮他叫医生了。 但刘昌祚听着,却就越听越崇拜,这跟刘瑜抛出那些数学题忽悠沈括是一个性质的,因为刘昌祚隐约能听得懂啊,所以就算一时弄不明白,也知道这是很牛逼,很不得了的东西。于是一个劲往专业范畴里去钻,越寻思,越觉得刘瑜太强大了。 正当刘瑜清了清嗓子,感觉好不容易糊弄过去,以后坚决不能当文抄公时,就见着刘昌祚一撩袍裾,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去:“求先生收我为徒,以继绝学啊!” 这么一个人跪了下去,然则却不能在他身上,找到一丝的谄媚。 四十几岁的豪壮大汉,这么拜下去,他为的不是加官进爵,而是刘瑜透露出来,那些零星的片段,让刘昌祚觉得几乎每一句,都实在太妙,他希望能学习到这军事知识。因为他识货,所以他感觉到震撼。 刘瑜连忙一把搀扶起来,见刘昌祚不起,刘瑜长声一笑,便也拜了下去:“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今日苍天为证,我刘瑜,便与子京大哥,结成兄弟!” 说罢他望着刘昌祚,后者激动得直哆嗦,他比刘瑜郑重多了:“苍天在上,我刘昌祚愿与刘瑜刘子瑾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如违此誓,教我死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 刘瑜招待刘昌祚住了几日,又搜肠刮肚,把记得那些军事名词和术语,一一全搬了起来,说与刘昌祚听。 直到刘昌祚辞去,蔡京很有些不以为然:“先生,何至于此?” “你懂什么?子京兄是无机缘,若得官家信重,也许可以比肩白袍将军,没错,‘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的陈白袍!”刘瑜微笑着对蔡京说道。 蔡京觉得有些夸张,笑道:“三千破三万,七千白袍横行天下的陈庆之?先生,这也太过了吧?” “不见得,只不过刘子京,没什么机缘,没什么运气,如果给他足够的舞台,也许未必没可能。而且,刘子京还不是骑不了马,开不了弓的白袍将军,上得沙场,刘子京就是典韦再世!” 蔡京便没有再说什么,他这人极聪明,话到这里停住,正如击中鼓点的采声。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起刘昌祚?或是刘昌祚是不是真的能有陈白袍的本事,是重要吗? 至少对于蔡京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但显然对于刘瑜来讲,不是这样,他拈起茶杯,慢慢地吞下一口茶,脸色变得有些狰狞:“这是力挽整个华夏沉沦的最后机会了,我不会让你们毁了这个机会。” 平静低沉的自语,不知道为什么蔡京却在其中,听到了霜剑风刀气味,他下意识地,在旁边低下了头,连身体,也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颤抖。 当还没机会祸国殃民的蔡京,真的下了决心干事,那效率是极可怕的。 因为他不单智商高,而且对他来说,没有底线,没有不忍。 黄家幸存的那些人,从那徐州衙门的书吏,到巡检黄七郎,到那些偏房子弟等等。 都被蔡京拘了过来之后,私设公堂,拷打审问。 不是说徐州官员不干事就这么放任,也不是说吏目世家,拿蔡京没办法。 “学生师公惨遭毒手时,你们在何处?或是说,当时家师执掌皇城司,汝等是西夏人探子,青唐人细作,恨家师坏了汝等西夏、青唐好手的性命,故意差使黄七来害我师公的性命?”这人没底线,刘瑜了不起也就是说人里通敌国之嫌,蔡京不是,直接代入。 先是咬定别人是奸细,接着再来推结果。 几乎三拔来劝说的人等,都被他吓得退开了去。 后来又来人,都是往刘府那边去的。 因为不论官吏,被他这么咬,也真心觉得受不了,所以与其找蔡京分说,不如直接找刘瑜。但问题是,刘瑜压根就不见客啊。这边他还指望蔡京查个水落石出,怎么可能自己来拆自己的台。 所以过了两天之后,黄七郎就开始招认了。 招认是一级又一级往上攀咬的,蔡京整治破落的黄家,又以刘瑜父亲的死为由头,别人也不好太过干涉什么。俗话说,杀父夺妻之仇不共戴天。这种事是个人,有三分血性就能忍不下去的。 但黄家这么一崩溃,招认出来往上攀咬,以冠带闲住的刘瑜,要再去随便把人拘来,那就不可能了。可是没有关系,对于蔡京来说,他的任务就是推出幕后黑手,所以可以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先生,学生还是回京师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石得一的蛛丝马迹吧?” 蔡京推出来的黑手,不是刘瑜以为的司马光,而是现在执掌皇城司的石得一。 “我并不需要你去对付石得一,这件事,我会自己解决。”刘瑜沉吟了一下,如此对蔡京说道,“你就在这徐州城呆着,好好帮我想一下,怎么完成这个心愿。” 什么心愿呢? 第478章 卧龙无眠 就是同时把苏轼的妹妹,还有王雱的妹妹,都娶回家里来。 蔡京听着,俊脸都皱成一把了:“先生,学生哪里有这本事?” “那你想回东京去,卖身投靠石得一么?”刘瑜几乎是蛮不讲理的诘问。 “弟子绝无此意。” “那就好好帮为师策划一下,这么急着回京师干什么?再说了,科举之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为师觉得,你要是没有什么成算,明年也不要冒冒然去考,沉淀些日子,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啊。”刘瑜放下茶杯,对着蔡京如此说道。 话是说给聪明人听的。 毫无疑问,蔡京足够聪明,他听得懂刘瑜的意思,那就是他要没法帮刘瑜想出主意,那大约连科举,也是去不成了。 不为什么,就是刘瑜这样决定了,而且刘瑜有能力,去保证这个决定。 别的不说,把蔡京和蔡卞两兄弟从肉体上毁灭掉,别人也许觉得不可思议,蔡京知道,刘瑜有这能力,百分之一百有,哪怕杨时被勒令去跟程颢读书。京师不知道多少暗桩被刘瑜埋下,这些暗桩只有刘瑜才有发动他们的暗号,而且全部都是单线联系。 就算有一个两个站出来,也坏不了其他人的潜伏。 而更重要的是,这些之前是街道司、入内院子出身的暗桩,他们的家人,刘瑜都做了妥善的安排。他们对于刘瑜,不单有理念上的认同,更有物质上的服从。蔡京知道,无论离开东京多远,至少三两年内,东京的地下世界,甚至可以说,包括皇城司,都打着刘瑜的烙印。 因为这个年代,国家的符号,并不如后世那么明显。 更因为这张情报网,不是大宋国库给的钱,所以才会对刘瑜死心塌地。 对于刘瑜这么一个开得出价钱,出得起抚恤,又能在理念上认同的首领,家人又被刘瑜秘密安置好了,事实上他是能得到手下效忠的。只不过刘瑜这种办法,花费太大,大到他的国际走私集团,所得的利润,也只不过堪堪能够支应。 所以蔡京再不满,也老老实实作揖之后,退下去想,自己怎么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给童贯送信,告诉他石得一就是幕后黑手。”刘瑜在蔡京下去以后,沉默了一会,对王四说道,“必要是让他可以去找杨中立,启动咱们一部分人手。”但马上他又否决了自己的说法,“不,不要再去打扰杨中立了,让他好好读书吧。” “让他去找高俅……不、不,高俅有高俅的人生,其实他已帮我做了许多事。”刘瑜自语着,推敲着手头能用的人手。 王四有些忍不住,张了张嘴,但终于没有说什么。 刘瑜看着,便对他道:“四哥,咱们没生份到这地步吧?只管说便是。” “少爷可曾想过,不论东京杨中立、高俅,还是青唐的白玉堂,或是小人,都不曾想过,有过什么平静的生活?小人只想跟着少爷,在这大千世界,闯出一片天地啊,趁着这血还热,还提得动刀,跨得了马,哪怕跟十五叔一样,只要是跟着少爷,也不失为男儿快事啊!” 王四跟着刘瑜久了,说话和以前也有所不同,不再粗暴口,不再说一些西北俚语了。 只不过确实没读过书,刻意在改变说话的风格,让话变得有些不通顺了。 但这话虽不太通顺,刘瑜能听得懂其中的意思。 “多谢四哥教我。”刘瑜听罢,不禁动容,起身向王四一揖,后者连忙还礼。 刘瑜也不客套:“叫蔡京过来。” 蔡京很快又重新过来,还没行礼,就听着刘瑜说道:“去如梦那里,支五百两银子,然后回京去吧。如果你觉得能在石得一那里,把我卖个好价钱,那你就卖吧。四哥,再给他备点徐州的土产,派二十丁壮护卫,找个商队,让蔡元长跟着回京去吧。” 可以说刘瑜先前对蔡京比较刻薄吧,蔡京什么人?这世界别人不知道,刘瑜知道啊! 而且还有一点就是,蔡京并不象童贯和高俅一样,接受刘瑜的“改造”,相反,他很主动地把自己跟刘瑜划清界线。 这让刘瑜向来心里就觉得,蔡京这厮是坏到没治了,怎么可能对他有什么好感?当然能用就用,不能用也扣着,省得放这厮出去祸害天下,没错,不是祸害人,蔡京啊,那是祸害天下的角色。 但王四方才一席话说完,刘瑜却就大有感触了。 尽管他没有烧玻璃,炼钢铁,弄出遂发枪,弄出排队枪毙党等等。 可是他来了,这是他生活的年代。 这不是那些他背下的历史书籍,这是活生生的人。 的确,也许他最大的凭仗,就是知道历史的走向。 所以刘瑜总会下意识地,不去做更多的事情,引起一些变动,以让未来变得无法预测。 “但这是我的时代啊!”刘瑜站了起来,双手握拳,仰天长啸。 这是他的时代,这也是大宋的时代。 可以说,这是挽救大宋,挽救这天下,坠入万劫不复的唯一契机。 “元长,去吧,先前为师只是考量你的心性罢了。”刘瑜少见的温和,拍了拍蔡京的肩膀。 但让刘瑜哭笑不得的是,蔡京一下子拜倒在地:“先生,不宜朝令夕改!弟子已承下帮先生 分忧,自当完成此事,再计他事。人无信而不立,弟子敢请先生收回成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刘瑜愣住,蔡京跟他说人无信不立?让他回东京他还不愿意? 不过无论如何,蔡京愿意留下来,帮他想主意,刘瑜总是欢迎的,于是又勉励了蔡京几句,方才让他下去。 转出天井,迈出二门的蔡京,举袖拭了那一额的汗,他真的被吓到了。 那么出来之后的现在,他仍然觉得,如果刚才自己答应回京的话,刘瑜肯定会在半路上,用某种方法,把自己干掉。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考虑,所以他才会死活都不愿离开。 “杀父之仇不同戴天,少爷当然不放心。”甚至王四私下也这么认为。 因为刘瑜的分派,王四和蔡京在一起工作,所以现在两人偶尔也会一起喝上两杯,当然,蔡京本来就是长袖善舞的人,他刻意结交之下,让王四愿意坐下来喝两杯,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蔡京也不打算从王四这里打探到什么机密,他的目的,不外就是:“四叔,要是先生让你动手杀了我,麻烦看着这酒的份上,下手利索些。” 王四笑着喝尽了杯中酒,望着蔡京却是说道:“元泽,你小看了少爷。” 这句话说出来,和着酒意,王四却有着无尽的豪气。 敢人听着,敢蔡京听着,只觉极为愧疚。 是的,小看了刘瑜,换句话说,刘瑜杀蔡京,需要那许多的计算吗? 不,不需要。 蔡京听着,也是失笑,自己学着王四把酒喝尽,点头笑道:“是,是我小看了先生。” 此时刘瑜,正带着那些收养的孩子,登山秋游。 刘瑜对着身边那些他收养的孤儿,挥臂鼓舞:“鼓起劲啊,马上就到山顶了!” “大好时光,我辈当自强不息!” 这是最好的时代,如果大宋能捉住这契机,华夏便将崛起,重现汉唐也未可知! 这是最坏的时代,如果按着历史的轨迹,那是沉向深渊的轨迹…… “就算大宋没有捉住,那么,我会捉住这机会。”刘瑜望着西北,低声自语。 是时秋意浓烈,西北劲风卷动呼啸,尘土残叶,正翻滚如龙! 第479章 欺行霸市(上) 似乎到了徐州以后,刘瑜便一改在京师的收敛了。 初雪纷纷,茶馆里,市井中,三五闲汉聚在一起,就着茶香议论咀嚼的,往往便是刘瑜的事例。甚至有不少茶馆,也推出了所谓刘公新茶,就是有别于之前的茶汤,用的是刘瑜推崇的炒茶、冲泡法子。 “刘公当真好手段啊。”有茶客看来是路过徐州的商贩,手里持着一杯新茶,却是这么感叹起来,“听闻是先立了茶庄,再以提刑司、太守、明府等等父母官,在士子之间免费推广这新茶,然后很快便成了时尚。又教了戏班子一出折子,但凡有人家里办喜事,请了戏班子去,开锣之前,便唱一回这刘公新茶的折子戏,不到三个月,徐州城里,十间茶馆,九间有卖新茶。而这九间里,至少七间,已经不再做旧茶汤了。” 在他身边年纪大些的中年人听着,就笑了起来:“赵家郎,你看来是没去过京师和永兴军路了。不然的话,尽管刘公在那两处,都极收敛,但是凡有点底子的商贾,谁不感叹刘公大有陶朱公之能?” 听着这话,肩膀搭着白毛巾的小二哥,在边上笑道:“客官,你们是有见识的,你们说,刘相公这都能点石成金了,为啥不请刘相公去帮朝廷管钱袋子?” “小二哥,你这就想差了,这不一样的。”中年商贩不住摇头。 不过他也说不出怎么个不一样,小二哥倒没跟他争,只是提着壶走到边,却与店里伙伴低声说:“依着俺看,也差不到哪里去。” 边上伙伴也低声笑道:“大郎,你要不要凑一凑份子?俺叔和刘府的门房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能给俺弄四匹陕棉,俺不够钱,你要凑份子,咱们二一添作五,一人两匹如何?” “卖得出去吗?”小二哥有点犹豫。 “你说呢?那陕棉坚实,价钱又便宜,你说卖不卖得出去?不过咱们得私下零卖,才能赚多些!” 小二哥点了点头,却就头上挨了一记,边上伙伴也没能幸免,却是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们身后:“不务正业!你们有本事,辞了这行当,去当布贩去啊?老夫也不误了两位前程!” “三舅,俺错了。”那伙伴赔着笑。 小二哥也马上认错,这年头,一份职业往往是终生制,被人解雇那感觉这人很有问题:“掌柜的,说着耍乐罢了,错了错了,以后不耍这嘴皮子。” 掌柜冷哼了一声,想再训他们两句,却就听着街头响起白牡丹的声音:“天爷啊!刘府欺行霸市不说,这光天化日的,便到奴家这里,硬抢民女啊!” 听着这话,掌柜的脸就绷不住,“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白牡丹是何等样人? 青楼的老鸨。 她那里有什么民女?只有官伎和私伎罢了,哪来的民女。 笑了起来的不止是掌柜的,街边做生意的,担筐卖菜的,听着都乐了起来。 而一顶青衣小轿,却就这么抬了过来。 一个腿长身高的俊俏小娘子,手里倒提着长刀,跨着骏马行在后头,听着白牡丹的哭腔,回身骂道:“你这人,却是不讲道理的!你若再不明不白,奴奴却要好好跟你讲一讲,这个中的是非曲直!” 说着拔转马头,身后十数个半大小孩,步行提着棍棒,也鞍前马后跟着,就要回去跟白牡丹讲道理。这时路边闪出衙门的捕头,当街就一揖到地:“刘家奶奶,您是贵人,如何肯与那长舌妇一般见识?” 马上女子却就是刘瑜的妾侍仙儿了,她却是受不了这个,马上滚鞍下了马,跟捕头答了礼:“不敢当差爷的礼,只是那妇人煞是气人,没来由败坏奴奴公子的声名,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总得给她说道、说道!” 捕头在百姓眼里就是一片天,但其实他当然不是官,不过这老捕头年纪大,公门修行多年,有眼色,顺着仙儿的话,好说歹说,把仙儿劝了回去。眼送刘府人马在长街尽头转了回去,老捕头回身就沉下了脸色,按着刀柄,快步行向那青楼。 在街边闪出七八个差役来,纷纷跟在老捕头身后,当真一派威严,和刚才在仙儿马前的谦卑,完全就是两个人。老捕头行到青楼门前,看着犹是带泪的半老徐娘,还有边上两个文吏,使了个眼色,便入了青楼去说话。 “你这妇人,是想害死我等么!”老捕头入得内去,一巴掌就把白牡丹这老徐娘,扇得瘫倒在地。 那两个文士打扮的吏目,也冷眼看着,一言不出。 老捕头按着刀坐下来,戟指着那白牡丹骂道:“我等说来是,是衙门里的捕头,书吏。在人家刘府的眼里,又值当得了什么?你强得过黄家?黄家世代为吏,恶了刘公,转眼就没了!你这妇人,年轻时也是挑通眉眼的人物,如何变得这等蠢笨!” 那白牡丹趴在地上,却也不哭,只是咬牙道:“这刘家奶奶,隔日就来挑上几个当红女校书过去,已然连接三天了,按着其他青楼的例子,只怕要将所有姑娘都挑上一番!如此下去,这楼里的生意怎么做?” 那两个文士打扮的吏目之中,黑脸皮的便说道:“她要怎么挑,便怎么挑,其他青楼忍得下,我们也忍得下。生意不行,就关门。” 白净面皮那个听着,也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但白牡丹却是心有不甘,想了想,对老捕头说道:“我有一计!不若与其他青楼的姐妹,对了话,就说刘公与女校书苟合!” 大宋这年头,官员去青楼,找官伎陪酒,是没问题的。 可是不能上床,上床就有问题了。 白牡丹想的就是构陷刘瑜。 那个白净面皮的吏目听着,笑了起来:“看来你是不想活了?” 说罢转头望向老捕头:“她有家人什么的吗?一并料理了吧!” “你若不忍,他日你全家都死绝了,莫悔今日之慈!”黑面皮的吏目,更是对那老捕头如此说道。 老捕头听着,咬牙起身抽刀。 第480章 欺行霸市(下) 白牡丹也是福至心灵,半倚在地上,高叫道:“刘公与奴家有过肌肤之亲!” 这句话,却是不止救了她一命,还有她的家小人等的性命。 “当真?”白净面皮的吏目笑着问道。 白牡丹这时也知道凶险, 着牙强撑道:“自然 是真的,要不奴家哪里敢跟那刘家奶奶撕撸!当年奴家艳盖徐州城,刘公不过刚过冲龄,但确实与奴家有肌肤之亲!” 在座三人听着口瞪目呆,白牡丹艳盖徐州城是有的,但那得十几年前,也就是刘瑜六七岁时。六七岁的刘瑜去跟她有肌肤之亲?这也太过匪夷所思吧? 老捕头想了想,不耐烦就要拔刀,却被那黑面皮的吏目拦住:“刘公非常人,行非常事,拜入范文正公门下,也不过是差不多这个年纪。所以,或有之?只是十数年过去,早就忘记她了吧,结果了便是,以免为你们三人,种下祸根。” “刘公一定记得我!奴家愿修信一封,若刘公退了信回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黑面皮的吏目也是痛快,一拍案几:“好,你若真能搭上刘公这条线,哪怕能让我等三人,在刘公面前磕个头,唱一唱名,这青楼以后许你一成的干股!” 白牡丹听着,连忙行礼道了谢,只是到最后,她仍不明白:“刘公冠带闲住,所谓落架凤凰不如鸡,几位老爷,何至如此?” “刘公便是构陷的祖宗。”白净面皮的吏目苦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却是挥了挥手不愿再往下说,只是催那白牡丹,赶紧写信。至于为什么冠带闲住的刘瑜,还让人感觉到这么恐怖?那是因为,刘瑜就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忠臣。 在亲旧两党之间,刘瑜选择不站队,做孤臣。 但在官场上,他有根基,他是范门一脉,更得韩琦赏识,连小妾都能得韩相爷的礼物;到富弼这边,甚至有几分忘年之交的味道,富弼到现在,还听刘瑜的话,不敢吃糖,不敢吃太饱,每天让人扶着坚持散步,据说不良于行的问题,大有改善。被他骂过的曾相爷曾公亮,也称赞过他;王安石也指示过刘瑜要注意自己的护卫等等。 大宋朝廷,有几个七品官,能得诸多相爷的说话?得了吧,人家大宋宰执,谁有空去记一个七品小官的名字?混成刘瑜这样,可以说,上面大佬不论喜欢不喜欢,哪怕象文博彦,不喜欢刘瑜,但至少还是知道这个人的。 士林之中,狂生章惇与他是知己,名满天下的苏轼更是相交莫逆,就连小圣人王雱也说过细作事无人能与刘子瑾比肩。所以他有个什么事,有人为他说话,有人为他不平啊,就象这时的冠带闲住,苏轼发牢骚就不说了,章惇在京师,听说也主动跟王安石提过两次,说是以刘瑜之才,不当闲置云云。 而下面,刘瑜也有安排自己的人手啊,西军那些跟着他去京师的兄弟,安排在厢军,当个十将什么之类的,那也有许多的。大的城市,他也有安排彭孙这样的得力手下,经营间谍网络;西边的州府,弓箭社教习也是他的人手。 便是到了徐州,五县巡检,也是由他门下的李宏担当着。 这样的刘瑜,别说还挂着馆职,就是削职为民,在老捕头和两个书吏面前,也仍是天一样的人物。 白牡丹的信,很快便写好了,教人送了过去。 那小厮去到刘府,战战兢兢好半天,才咬了牙上去投书。 这日当值的,是辞了亲事官职事,随着刘瑜过来徐州的原皇城司逻卒,听得门房禀报,便笑道:“不知什么男女,便要投书给相公?有冤便去衙门申,有才就去考场闯,莫名其妙来投书,又说不出个干系,是什么道理?教他去便是。” 谁知那门房去哄这小厮走,后者却就把白牡丹的话说了一番:“傲麦改制少得衣!” 门房又回过来报,那当值的亲事官,一时也就不敢确定,便去禀报与刘瑜得知。 刘瑜此时正在新开的书院里讲课,看着那亲事官明显匆匆而来,跑着一身热气腾腾,便教学生自行做题,迎了出来说话:“莫急,万事有我。” 亲事官把这事说了,刘瑜皱着眉想了想,一时想不起来。 亲事官拿着信,却是苦笑说道:“是小人的不是,却被那厮蒙骗了。” 刘瑜看着那信封上有针孔,明显亲事官是检查过,里面至少没有石灰粉之类的东西,但伸手拿了过来,拆开看了。 白牡丹性命交关,当然不敢废话。 开篇就写明,自己是十多年前,艳盖徐州城持白牡丹,当年如何在城中偶遇,刘瑜又是如何占她便宜,也难得她这么多年,还记得清楚:“相公昔年曾言道:他朝若逞壮志,许妾富贵半生!妾身问何以为凭,相公道是他年便以此句为证!” 刘瑜看到这里,一拍脑门,他算想起来了。 那年头,他一心想着烧玻璃炼钢铁,这话的确是他那时的作派。 “去把这娘子请过来,就在城东宝莲寺相见吧。无论她如今何等模样,何等身份,以礼相待。”刘瑜对着那亲事官吩咐了一声,便又回去上他的课了。 “今天我们来学习因式分解。”刘瑜对着下面的学子,如是说道。 大字不识、一到一百都数不清楚的人,然后成为成功的间谍有没有? 也许有,但至少刘瑜觉得他没那运气遇上。 第481章 刘公当年 这不是忠不忠诚的问题,孙子兵法都知道,用间谍,重有高智商啊。在京师,街道司那些军士,也很忠心的,但他们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比如京师,当一个暗桩,说白了就是后世朝阳区群众的角色。 要他们潜入敌国,收集到有用的信息,加以分辨,再把正确的消息传回大宋? 那不成,是真不成,没那能力。 这时代大多数人,从一到一百是数不清的,一百个鸡蛋,只能先数十个放一堆,然后一会数上许多堆,再来计算十堆。这等人,他回报敌军有五千骑,能信得过?连个斥侯都干不好吧。所以趁着有空,他着手在徐州培养有基本数理知识的苗子。 当那亲事官,领了轿去接白牡丹时,老捕头和两个书吏,真的惊呆了,他们想不到,刘瑜真的认识白牡丹!而且这十多年还能记得她?他们三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那句诗“傲麦改制少得衣!”到底什么意思。 大约这世上,也只有刘瑜自己能明白:“oh,my_god,至少得e!” 因为那年,游神赛会,他在集市撞到了白牡丹的胸口,所以有这么一句话。 白牡丹那时青春艳丽,看着这小孩一副大人模样,就想逗他玩儿; 但刘瑜哪里会怯她?按心理年龄的话,当她爹都当得起了,所以有了这么一出对话。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 问题是,刘瑜后面烧玻璃、炼钢铁,还找人家集过资! 所以才会有什么半世富贵的话。 当时刘瑜是一心要搞事,搞大事的,连太守公子,都被他教唆回家偷钱啊。 集资到白牡丹那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当时白牡丹当红的年月,刘瑜找她集资五贯钱,她可能觉得这小孩有趣或是当投资,总之,人家是真的给了。五贯钱,一贯钱,此时的购买力,能买一瓮酒、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买米的话,能买六十公斤左右。五贯钱着实不少了,她肯把这五贯钱给当时是个小孩的刘瑜,如今想来,不能不承这份情。所以刘瑜没拿什么架子,下课之后,就招呼了李宏派来的几个亲事官和伴当,上了马,一路往宝莲寺而去。 在宝莲寺门口候着的白牡丹,看见刘瑜策马而来,一时之间,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却就哭了起来。仙儿去强索女校书欺负她,她没哭;老捕头打她,她也没哭;那书吏要杀了她,她还能吼上一句跟刘瑜有旧。 但见着刘瑜身影,连面目还没看真切,她却就哭得梨花带泪。 她不是为着刘瑜而哭。 刘瑜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下马递了手帕给她:“当年也算红过的人,有什么好落泪?至少你红过,那些没红的人呢?岂不是不用活了?” 白牡丹被他说得肯不住破涕为笑:“相公怎生还是当年的腔调!” “我向来都是这腔调,当年找你集资五贯,也是这般腔调啊。”刘瑜却也笑了起来。 白牡丹想不过十多年后,刘瑜会自承其事,喃喃道:“刘公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如果给你一间青楼,你自己能不亏本吗?” 白牡丹听着,毫不犹豫:“能!” “你也可以不要,然后让我欠着你的人情。”刘瑜却又抛了一个选择给她。 但白牡丹很坚决摇了摇头:“不了,五贯钱,十几年过去,能换回一间青楼,就该知足了。” 刘瑜点了点头,示意左右就在宝莲寺门口,摆了案几,有和尚出来,看着是刘瑜,却又缩了回去,因为刘瑜不是他们招惹得起的人物,这些大师,比谁都有眼色。 端上一碗酒,刘瑜向白牡丹举起碗:“我们是朋友,有什么难处,只要不是违法纪,没良心的事,只管开口。” “贱妾不敢!”白牡丹吓得不行。 跟刘瑜论朋友?她哪高攀得起? 刘瑜搀起她:“当年你给我拿五贯钱时,跟我说,不急着还你钱,要用心读书,不要去做歹事,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找你,我们是朋友。” 白牡丹这回真的哭得不能自己:“刘公真的还记得……” “为何会不记得?” “今时不同往日啊!”白牡丹很自觉,一点也没有攀附的意思。 这让刘瑜更对她多了几分敬意:“往日是朋友,今时也是朋友,有什么不同?只是七八年前你离了徐州,我不知道你又回来,不然的话,到了徐州,少不得聚一聚的。” 酒喝过三巡,刘瑜就走了,因为府里来了人,请他回去,说是家中有事。 刘瑜告别之后,白牡丹身边的婢女,就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不让刘公欠娘子一个人情呢?娘子,你看刘公,风流倜傥……” “不,那样的话,就不是朋友了。”白牡丹拭去了眼角的泪。 而回到徐州城里,她对着老捕头他们说道:“三位老爷说,妾身没法子,替诸位老爷引见。” 或者,这是十几年过去,刘瑜仍旧记得这个朋友的缘故。 不过刘瑜此刻,却全然没有见 白牡丹时的温文尔雅。 “元长,一刻钟,我要来龙去脉。”刘瑜在书房里,冷得象块冰,对着蔡京如是吩咐。 第482章 我就是要计较(上) 刘瑜这么生气,不为其他,是因为他弟弟刘塘,在外面被人打了。 若是刘塘横行霸道,那被打也罢了,刘瑜就是护短,也不至于如此愤怒。 主要是他这弟弟胆子并不大,不说仙儿,就是蔡京,在徐州都比刘塘横一百倍。 刘塘连在刘瑜面前引见个小伙伴,都不敢的。 这样的性子,至于在外面被人打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吗? 蔡京并没有用一刻钟,甚至他都没有下去查资料,如梦在边上翻查归档的目录还没翻出来,蔡京就开口道:“六月的档,应该是初九,徐州事有一条,王某为徐州大地主……之所以会记录这个档,原因是他吃了那一批陕棉,并且干脆的一次性付清了;九月的档,十一日,有一条,王某家中下人、清客,设法打探快递事宜……” 刘瑜坐在书案后面,不得不承认,这厮脑子太好用了。而且更重要的是,蔡京很有一种情报人员的敏锐,出了事,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应该是在某个节点上出了问题。一下子就把相关的事列了出来。 “这么说,打伤二弟,他们是故意的了?”刘瑜皱起了眉头。 蔡京摇头道:“学生以为,没这么简单。” “就算先生冠带闲住,区区地方豪绅,也绝对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特别是有黄家的例子在前面,没有理由,会以为先生收敛爪牙的。” 刘瑜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是秦桧,没错,后世所谓,白铁无辜铸佞臣的秦侩。 靖康元年,秦桧认为对南犯的金兵,“不宜示怯”;后来秦桧升官,他又认为此职专为割地求和,有违自己的主张,三上奏折请求辞职。 好人啊,后面成了佞臣的秦侩,开始也是有良心的啊。 “先生,学生以为,这后面,肯定有人在为王家撑腰,否则断无如此可能。”蔡京把自己的分析说出来之后,做了一个总结。然后就暂停下来,不是说完,明显对于幕后推动者,他也是有腹稿的,但就看刘瑜要不要他说下去。 刘瑜看着蔡京,却暗暗下了决心,也许,如果不给蔡京变坏的机会呢?这人真的是个干材,如果没能力,那也成不了千古奸相啊。几乎在一瞬间,他就有了决断,总要试一试,因为蔡京太好用了,实话说,比杨时好用多了! “元长,你回京师去准备考试吧。”刘瑜突然就这么吩咐,让蔡京颇有些措手不及。 但刘瑜决心已下,安排起来,却就很顺畅。 “是,先生。”蔡京在一开始的失神之后,也反应了过来。 “接着说。”刘瑜示意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石得一。”蔡京也很干脆。 然后他才说出自己的分析,那就是石得一,基本就是被刘瑜架空了,尽管名义上他掌握着皇城司。不是说四十逻卒不听他的号令之类的。那是扯蛋,石得一接手皇城司,当然会换上他自己的人。亲事官都是武官,又不是文官,石得一要抽调人手,完全不成问题。 再说,他也有这个权力,要不怎么掌握皇城司? 但对于明眼人来说,石得一的窘境,是很明显的。 至少蔡京就看得很清楚:“先生珠玉在前,官家有了比较,石某自然不得不勤勉。” 所以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石得一需要勤勉,需要出成绩,向皇帝表示,京师至少跟刘瑜在时,是一样的,各种风吹草动,牢牢把握在手里。那他就得办事,办事就需要人手,能干活的人手,这不是亲信或心腹能解决的问题。 于是问题就来了,能办差的那些人,基本都是刘瑜一手培养起来的,不论入内院子,还是亲事逻卒。这是大宋朝,没有专门的大学来做人才储备,文章也好,手艺也好,就是师徒相传的。能办事,也就那些人,包括刘瑜看不上的,街道司出来的那批军兵。 石得一最后也不得不捏着鼻子,用了一些有刘瑜烙印的人。 “然而出自先生门下者,自成一脉,石某实无可奈何。但若心无所怨,那他是圣贤。依着学生看来,石某不象是圣人。”蔡京笑着说来,大约得知刘瑜放他回京考试,心情也变好了,说起话都带了点俏皮的意思。 刘瑜点了点头,两者结合起来,倒也就各有所需。 王大地主,眼馋的有两处。 陕棉的利益就不必说了; 还是刘瑜建立的快递行,从徐州到京师,再从京师到洛阳,再由洛阳到京兆府,再由京兆府到秦凤路。东西走向的快递路线,要放千年后,当然是小打小闹。但在大宋的如今,那就是极为不得了的事。有了这么一条线路,刘家快递铺每旬所出的摘抄报纸,往往一出就被抢购一空。 刘瑜可不是走“一个铜板就买两份报”的路线。 一张后世小广告大小的报纸,七两银子,这可不是武侠世界里的七两啊,这是一两银子可以买一大坛酒、二十斤牛肉外加两只大鸡的大宋啊。 而且刘瑜用饥饿销售的法子,一期一百张,可以及时知道各地物价,传递消息。更为重要的是,沿途山匪路霸的情况,这才让商队视若至宝,这不单关系到他们的财物安全,更是人身安全啊。 几乎报纸一出,马上就抢购一空。 现在已经有不少人,直接给了一年的钱,让刘家快递铺直接送到家里去。 每旬这七百两银子,刘瑜是赚得毫不费力。 买的也不只是商人、商贩。 文人雅士,家境宽裕的,往往也会买上一份; 青楼当红的女校书,如同当年艳盖徐州的白牡丹,当然也会买上一份,迎来送往,才能显出自己的才气。 一个月下来,二千一百两银子,让王家看着眼红。 第483章 我就是要计较(下) 石得一也更是眼红,王大地主不懂只看到钱,他懂啊,这就是情报啊! 所以一拍即合,双方都对刘瑜的产业,很是垂涎,那么挑起事端,从刘塘身上开始,就是一个绝好的开端。 至于说石得一掌握皇城司,不给刘瑜安个罪名,强取豪夺了去? 得了吧,刘瑜也是简在帝心,中枢宰执都知道的人物,其中更有韩、富这种数朝的老相爷,对他极为欣赏。更不要提刘瑜范门子弟的身份,真要石得一敢不要脸,范纯仁再不侍见刘瑜,也不能袖手旁边,士林发作起来,能不能喷退外敌不的,喷死石得一那没什么问题吧? “相公,王家来人,在门口求见相公。”当值的亲事官入内来报。 王家不止来,而且来的还有死人。 死人就摆在刘府的门前。 “刘家二爷纵奴行凶!刘相公出来给我们个交代!” 就算在府里面,刘瑜也能听着外头的呼声。刚刚醒转被抬到书房来的刘塘,吓得脸色惨白,连忙分辨着:“大哥,我没有啊!” 他当然没有,跟几个朋友出去玩,除了书童,也没带伴当。 在郊外直接就给放倒了,打得昏迷过去,对方才扬长而去的。 刘瑜这会倒是一脸的笑意,对他道:“就会平时在家里跟我横?好生躺着。” 本来刘塘还要再说,蔡京却就在边上安慰他道:“二爷,你有没有,已经不重要。就算你没有,也可以有,反正尸体就放在外头,说不准,那死的人,平时跟你还有口角之类的。” 刘瑜心里跟明镜也似的,很明显,王大地主就是要把事搞大。 要不然的话,不会这么弄。 都是徐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又不是平头百姓被豪门欺负,有冤无处申,才弄出抬尸上门的阵仗。正常有什么事,也该是先私下沟通,不行再到衙门撕撸,哪有突然之间,就这么摆开阵仗,恨不得弄得整个徐州城都知道的架势? 这时却就看着门房来报:“老爷,赵相公来访。” 刘瑜示意蔡京,后者把赵原迎了入内来,还没坐定,就看着李宏带了七八个亲事官,都在披盔带甲,吓得赵原连忙对刘瑜劝说:“这万万不可啊!子瑾,黄家之事,可一不可二!” 要是有人招惹了刘瑜,就用武力解决,那大宋的律法是干什么的?衙门的官吏是做什么的?一回倒也罢了,又是再一回,那就不好收场了。 赵原劝说着刘瑜:“那王某不过本地一豪绅,没见识,子瑾何况与他一般计较?” “我就是要计较!”刘瑜回得斩钉截铁。 “不就是看准了,可一不可二,我不好跟他计较么?”刘瑜说着便笑了起来。 赵原愣了一下,却得手上一紧,抬头才发现被刘瑜按住了手臂:“正则我兄,是劝我不得,割席而去?还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这是刘瑜给赵原的一个选择,说来对赵原有点残酷,但对于刘瑜,他不得不做一个敌我识别。而赵原苦笑了起来,他尽管不认可刘瑜的做法,但他其实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可以做。 他之所以能升官外放,是因为跟刘瑜一起办的差事出了成绩。 在提刑司里能站得住脚,本路提点刑狱的上官,一再暗示过,希望赵原能够引见一下韩琦。也就是说,赵原在本路提刑司混得不错,人家那不是给刘瑜面子,是给韩琦的面子,但归根结底,还是刘瑜的关系。 因为他赵原是谁?韩相爷要能知道才有鬼! 韩相爷,认的是刘瑜啊。 “好吧,近墨者黑,那就让你我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吧。”赵原很是无奈地说道。 刘瑜听着,拍手大笑,却是对李宏等人说道:“汝等毕竟在巡检司派了差遣,暂且押阵不必动手,着小儿辈敌贼!” “诺!”李宏等人齐声抱拳唱诺。 小儿辈,就是跟着仙儿去青楼抢人的那些半大小孩。 这些却跟在新开书院里,学数学的小孩不同。 全是孤儿。 战争,总是能造出这样的不幸。 他们的父辈,有的是西军的,有的是边地弓箭社的; 有的是母亲改嫁的,有的是父亲逝去之后,母亲也太过悲伤,撒手而去的; 当然,还有父亲战死,家里顶梁柱没了,为了让其他孩子能活下来,母亲只好把他们卖掉的。 刘瑜收留了他们,不是因为他有一颗善良的心。 绝对不是,刘瑜这么做,是为了万一几十年后,他的努力无力改变历史,那么他也要留下一点,最后搏命的本钱,而不是坐以待毙。 这几十孤儿训练了小半年,看起来行止之间,已经很有行伍气势了。 离军官团那是差得十万八千里,但做为情报组织的行动组,再过几年,却就是可以期待。 “有人要构陷我,我觉得把他们干掉是一个好主意。你们认为呢?”刘瑜这么向集合起来的几十个半大孩子问道。 “愿为相公效死!”没有什么犹豫,还带着童稚的声音,如此坚决。 刘瑜却无端皱起眉来,点了点头:“好,有这份心就好,先行退下吧。” 赵原没能劝得了他,这几十愿为他效死的孩子,却让他省出自己的不妥来,从而按下了原本的念头:让那些半大孩子去杀人,让他们去担杀头的干系,甚至他们如果死上一两个,那正是给了刘瑜,发难的好籍口! 刘瑜在这一瞬间,突然醒觉,这种教他人去死,然后吃人血馒头的行径,这不就是他原来所极度厌恶的吗? 如果为了大宋而执行的间谍事务,那他不会有任何顾忌; 但为了他自己,他不愿这么做。 不,他不要变成这样的人。 所以他站了起来,走向门外。 第484章 别总给自己加戏(上) 刘府自从刘瑜回来之后,就搬离了原来的祖宅。 人太多了,不单有刘瑜的贴身护卫人等,还有京兆府那边,阿全叔安排过来的丫环人等,根本塞不下这么多人。更何况韩琦似乎没有忘记这个让他欣赏的小辈,又让韩忠送了两次书信过来。人来人往,总得有个给客人住的小院子吧?这年头又不时兴来访友寻亲,然后让人住客栈的,那显得很见外。 所以刘瑜就买一座大院子,当然要跟在京兆府那样规模就没有,毕竟再有钱,总也得有人要卖宅子才行。刘府的人越来越多,新买的宅子也显得小了,刘瑜在城郊正准备建一处院落,这个暂且按下不提。 刘府现时就在这小巷尽头,门子开了门,便见着整条小巷堵得严实。 所谓群情汹涌,不过如此,那有人吼道:“杀人偿命!” “刘公是好人,可这刘家二爷打死人,总要有个交代!”这也不知道是王大地主或石得一安排的,还是不明真相的路人百姓,但这种声音不少,刘府搞快递业、陕棉的垄断,是动了士人、商贩、豪绅的蛋糕。 对于平头百姓,刘瑜建了不用钱还管饭的书院,给了他们子弟一条出路; 而在刘瑜的吩咐下,仙儿和如梦、袭人,更是组织人手,初雪一下,就去那些孤寡老人家里,嘘寒问暖。恰好有人见到,为之宣扬,又恰好有文人墨客得知,在诗会上大肆的宣讲,又恰好有青楼女校书,听着感怀身世,不禁当场洒泪等等。 要放千年后,大伙肯定骂作秀的,这就编个剧目也不带这么多巧合的。 可在这年头来讲,百姓没那么多想头,只是觉得刘公是好人,刘府是好人。 所以围观的民众,他们有不少人,一边骂杀人凶手,还一边帮刘瑜撇清。 “咱们去告状!找包公来铡了他!”这位是不知世事,压根就不知道包公过世好些年了,大约还以为,包龙图坐开封府正堂呢。 巷子两边的墙头,还骑着些闲汉,等着看热闹的:“交人!对,让刘府交人!” 这时却就听着甲叶作响,两队亲事官披甲顶盔,出得按刀而立,一时间,肃杀之气弥漫,那一巷子的人,声音不约而同,都小了下来。而刘府的墙头翻上十来个半大小孩,全是挂在巡检司名下的兵卒,手持着弓箭对那些骑在墙头檐角的闲汉,二话不说弯弓射,那羽箭一枚枚,堪堪就射在那些骑墙爬树蹲檐角的闲汉身前! “骑墙爬树蹲檐角,全部滚下来!否则以谋害朝廷官员论处,我等巡检司兵卒,决不坐视!”话人人都能讲,可这还在颤抖的箭羽就在身前一寸,谁也不打算为看个热闹挨一箭。当然也有人想赌一下,刘府敢不敢真往人身上射。 但马上就被同伴拖下来:“你犯了痰么?刘公当然是好官,可李杀神按刀在门前,你可知道,黄家就是李杀神灭的?你说敢不敢?没错,就是五县巡检李太尉!快下来吧!” 所谓太尉便是这年头对武人尊称,不是说李宏真的有太尉官职。 一时间,骑墙人等就下了来,巷子里堵得密密麻麻的人们,也静了下去。 刘瑜一身白衣,提着袍裾,行了出来。 蔡京持弟子礼,跟在他身后,虽是脸上带笑,却如同一条躲在阴影里的毒蛇。 出得来,刘瑜见着这么些人,他拱手微笑道:“诸位父老乡亲,可用过饭?” 这话问得,满巷子的人都愣了一下,不论是围观百姓,还是王家派来搞事的人。 摆在门口两具尸体,刘瑜跟没看见一样,出来也不摆官腔训斥,倒是邻里的小哥一样,问吃了没有? 巷子里静了得了两三秒,然后大家回过神来,纷纷拱手回礼:“回刘公的话,小人用过了。”、“早吃饱啊,刘公您吃了没?”、“不敢当刘公的问,学生已用过了。”各式人等,纷纷扰扰,如同赶墟一样。 刘瑜笑着等大家都答完静了下来,方才开口:“依我想来,在这里的,大抵都吃过饭。” “要没吃过饭,哪有这份闲心看热闹?” 说到这里,便有人哄笑起来,王家的人手就不干了,开口吼道:“我们是来……” 刘瑜听着,脸色一冷,不用他吩咐,身后蔡京就做了个手势,李宏冲下去把那人拎了出来。 跟在刘瑜身后的蔡京,冲那人问道:“你想煽动民变是吧?不是?不是就闭嘴,听先生说完,让你说个够!” “这都死人了,为什么不抬去衙门呢?只要把死人抬到别人门口,就有道理的话,那简单,乱葬岗那边,无主的坟多得是,一会谁跟谁有仇,去挖些骸骨出来,然后往仇家门口一扔,让他交人,让他出来说个清楚就得了。大伙说,是不是这道理?”刘瑜面带微笑,细细说来,台阶下面,那一巷百姓,听着哄笑起来。 说到这里,刘瑜又拱了拱手:“这种事,我本不想理,但听着父老乡亲的声音,似乎大家想见一见刘某,那我就出来和大伙打个招呼。若无他事,诸位,就散了吧。” 因为刘家这几个月经营出来的好名声,或者说,在下层百姓里好名声,加上刘瑜刚才那席话,这些百姓便真的笑着散了。 刘瑜说得在理啊,有冤不去衙门,抬两具尸体到人家门口,算什么事? 这看热闹的一散,王家安排的十几个人,就显出来在那里了。 这下李宏不用刘瑜吩咐,直接下去就把人拿了。 第485章 别总给自己加戏(下) “送衙门去,他们不讲规矩,我是讲理的,元长,你作为苦主,跟着走一趟。”刘瑜对蔡京吩咐了一声,后者笑着应诺,跟着李宏,押了人,抬了两具尸体,往衙门而去。 边上刚刚还没走远的百姓,便又围了上来,哄闹着跟在后面,一并往衙门而去。 但走不到半路,就有王大地主家的管事带了人过来,冲着蔡京又是当街磕头,又赔礼道歉,求蔡京把人放了,把这两具尸体让他们带回去。蔡京是什么人?那里会点头? “学生是奉了先生之命,这衙门总归还是要走一趟的。”蔡京微笑着,伸手一把扯住那管家的手,对方在李宏等人凶狠的眼神下,压根不敢挣扎,于是就被蔡京连管家也变相扣了,一起拖去衙门。 不过去到衙门,蔡京也没有难为这管家,只是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通。 那管家到了这时节,衙门外面还一堆围观的百姓呢,他还没开口,外面大家就叫嚷着:“管家刚才在街上给蔡小先生赔礼磕头!”、“管家在街上,刚才发誓赌咒,说那两人是自己失足跌死的!”、“大老爷快升堂!” 这边衙门当然不会升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民不举,官不究。 由着幕僚出面,按着蔡京的意思,结具了文书,让管家和其他人等签名画押,证明了这经过,以免日后又生枝节。 管家憋屈得不行,但王大地主此时是更憋屈。 因为他在自己家里被训得象条狗。 从京师来的太监,冷冷看着他,象看着一个死人:“你有什么毛病?义父安排好了,让你搜罗刘白狗的情报,谁让你去搞事?妄有主张!” 训斥不止,说到火起,当场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王大地主的胖脸上,一个手印立时就现了起来,但他还真不敢炸毛,他儿子在吏部当个九品小官,早跟他说过了,这位不是他们王家,能得罪的人。 “你想构陷刘直阁?就凭你要能摆布得了他,他现在早让人啃得骨头渣子都没有了!” 那太监冷笑着说道,看着不出声的王大地主,他怒极反笑:“你还想不明白是吧?” “你没听刚才来报的下人说,巡检司持弓,把骑墙爬檐的人都叫了下来,不下来,就以谋害朝廷官员论处?” 王大地主咬牙道:“有听着。他不就是仗着有个提刑司的同年之类的……” “放狗屁!”那京师来的太监大怒。 “你是猪么?” “你没听到,连传话的下人,都知道,持弓的,是巡检司的人,这是合乎律法的!” “起哄的,骑墙爬瓦的,要以谋害朝廷官员论处,人家当场就把性质给你定下来了!你抬尸去有什么?你撞门试试?你敢撞门,里面说不好就有一位官员坐那里,也不用那官员怎么着你,做个见证就得。刘直阁人二指宽的文书递上去,说在青唐见过你,你到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蠢货!” 王大财主听着心惊胆战,暗暗抹了一下汗,却是心头发慌,因为他派人去打刘瑜弟弟这事,京师下来的这位太监还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不知道还得怎么发火。这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呢? 不等他想明白,那位太监已然起身准备离开,大约觉得这样的人物,不值得他多说一句: “听好了,按着义父的定计,不要再妄作主张,要不然的话,到时被刘直阁反咬一口,落个满门抄斩,别怨没提醒过你!” “是、是,小人不敢!” 那太监带了从人,出了王大财主的宅子,翻身上了马,却对手下吩咐道: “准备一下,先用了饭,然后去拜一拜刘直阁,来了徐州,不拜会刘直阁,日后见着童家哥哥,却少不得,要被他训斥的了。” 他说得极诚恳,如同真的极为仰慕刘瑜也似。 仙儿有些无聊地倚在案前,对正在持笔存档的如梦说道:”找不到就算了吧,奴奴都连抢带拐,给你找了有二三十个女校书回来,就没一个是对的。这么下去,少爷迟早会发现,到时候,奴奴就麻烦了!” 这时却就听着刘瑜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你家少爷在你心里,就是蠢笨成这样?你到现在都祸害了七八间青楼了,还都是徐州城里档次高的,然后指望我没发现?” 刘瑜说着,走进了房间里,伸手就捏住了仙儿的脸蛋,后者连忙求饶:“奴奴不敢了!好痛,少爷快松手!” 边上如梦已经吓得跪了下去。 刘瑜松开捏着仙儿的手,对她道:“去煎水泡茶。” “噢。”仙儿嘟着嘴应了一声,向外走去。 刘瑜这回却就没有去哄她,而是坐了下来,望着如梦,摇了摇头,叹了一声:“有什么事,你不能跟我说?起来吧,好好说话。” 是个人,便有自己的私欲,不然就成圣人或是机器了。 连仓鼠都知道往窝里存粮食,何况是人? 如梦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所以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过往和经历。 “妾身以前,教琴的女校书,对妾身很好。”如梦不敢起来,低头这么说道。 刘瑜看着她,起身弯腰把她搀了起来:“坐下说吧。” “那女校书后来生了场大病,却就好不起来,临去时,说她的女儿大抵在徐州,教妾身日后如有可能,关照她女儿一番。以前没有办法,现时来了徐州,妾身便想着,托仙儿去打听,有没有跟女校书同一个籍贯,年岁差不多的女孩。” 刘瑜想了想:“这怎么打听?无名无姓的。” “不、不,是有的。”如梦说着,却就从首饰盒里,拿出一些物件,那位女校书,夫家是姓马的,还有那女校书家里的一些琐事等等。 刘瑜看了之后,直接就把蔡京叫了入内来:“要多久?” “弟子不才,但天黑之前,也应能帮老师办了些事。”蔡京看了看,便心中有数,很稳当的回了话。 仙儿刚好叫了丫环煎水,然后抱着一袋炒豌豆入内来,听着蔡京的话,就对他道:“奴奴找了这么些天都没眉目,小蔡你天黑前就能找着?” 蔡京听着脸皮抽搐:“小师母,学生草字元长。” “奴奴知道啊,小蔡。” 第486章 女校书的诺言 蔡京咬了咬牙,想想刘瑜许自己回京考试,也就不跟仙儿计较:“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若论血溅五步,只怕十个蔡京也不如小师母;但这青楼觅人,小师母却就不如学生了。” 刘瑜笑着挥了挥手,教蔡京去把事情办了。 蔡京并没有夸张,他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人带了回来。 他把人带到,低声跟刘瑜汇报了几句,但行了礼,退了出去。 刘瑜看着堂下那还没长开的小女孩,转头向如梦问道:“她母亲是刚生下她,就被抄家没入的,所以她也是官伎的身份。你原来打算怎么办?让仙儿把人弄回来,然后报个失踪?” 如梦颤抖着又要跪下去,却被刘瑜拦住,明显是被他说中了心事。 刘瑜当真无奈,对如梦说道:“你和这小孩聊聊吧,看她是不是愿意,有什么打算。其他的事宜,我来处理吧。记住,以后不要闹这种笑话了。” 当真是人到了自己没有天赋的那一方面,完全就不成了。 如梦这个女文青,也同样的不例外。 若是她早跟刘瑜说上一声,多大个事? 要让官伎落籍从良,对于普通人来讲,当然是千难万险的了。 但刘瑜现在,还有脸叫普通人? 别说他自己开口,就是让蔡京拿着名帖去徐州正堂,也能随便弄到一份脱籍的文书出来。 哪里需要什么把人骗到府里,再耍赖说跑不见之类的招数? 但对于一些人来讲,却就不是这样了。 比如在群芳楼对面的酒楼里,咬牙切齿的那位江湖豪侠:“入娘贼!” 这位尽管看起来剑眉星目,但那身形,属于看起来就不好惹的人物,便是入冬穿了棉袍,依然看得出,熊腰虎背的魁梧模样,便是坐在那里,也宛如一截铁塔似的:“他娘的刘府,怎么把群芳楼的马小娘子接过去了!” 边上几位侠少就哄笑了起来,有人持杯劝道:“萧家哥哥,马小娘子总是会归来的,哥哥担心什么?” 又有人说道:“就是,到了夜深人静,我等……” 那姓萧的豪侠听着,却就火起,用力一拍桌子:“放屁!我等大好男儿,又不是采花贼,怎么做得出这等勾当?某与那马娘子,情投意合,要带她走,自然光明磊落替她赎身才是道理!” 边上侠少纷纷称是,而刚才那人也笑着自饮了三杯算是为失言赔了罪。 却不料边上就有人插嘴道:“大侠此言差也!” 插话这位却是自来熟,看着白面无须,二十来岁的样子,端着酒杯就走了过来:“在下石恒,见过诸位大侠。” 石恒长相有些阴柔,但也是眉清目秀,而且举止作派豪爽,让店家先上了两坛好酒,又把桌子并过来,一口气加了七八个菜。一落席就是陪着这帮侠客们每人喝了一碗酒,很对这些江湖人的胃口。 最重要的是,他说的话,也是那位萧大侠所关心的:“萧大侠,你说的群芳楼的马小娘子?哥哥,这便不对了。群芳楼里,都是官伎啊!” 官伎不同私伎,给了钱就能赎身走人,得有落籍文书,要不然是不可能走得了的。 这对于刘瑜来说,举手之易的事,对于这些江湖大侠,却就是个大问题。 “哥哥若是与那小娘子,两情相悦。以在下看,不如就按方才那兄弟所说的,悄悄把人接走好了。否则的话,只怕……唉,在下扫了诸位的兴,自罚、自罚!”石恒说到这里,自罚了一碗酒,然后便找了个籍口,离席而去。 出了这酒楼,石恒却就对手下吩咐道:“各式礼物准备齐全了么?好,便去刘府拜一拜刘直阁。” 刘瑜此时在家里正处于完全傻掉的状态之中。 因为那位蔡京找回来的女孩子,竟是刘瑜的脑残粉丝。 如果单是这样,倒也罢了。 更让刘瑜发愣的,是她叫马盼盼。 但凡对苏轼略有所知的人,当然知道,苏轼日后出知徐州,和一位叫马盼盼的官伎,是有一段佳话的。何况于刘瑜这种能背出苏轼所有传世诗词的人?他当然知道,甚至他还记得,后来苏东坡写《黄楼赋》,模仿笔迹很利害的马盼盼,还在里面写了“山川开合”四个字! 刘瑜一时兴起:“听闻马姑娘,擅长模仿笔迹,不知道可否一试?” 这样有点突兀,但马盼盼却是两眼小星星的感觉,因为刘瑜居然知道她啊,还知道她擅长的本事,还有什么,比这更让脑残粉高兴的事呢? 所以笔墨铺开,刘瑜随便取了几封信,其中也有苏轼的,教她模仿。 尽管她此时只有十二三岁,但持笔在手,还真是伸手就来,写完一眼看上去,真的和原件看着,就是一个人写的一般。她还不满意,又再提笔,写了一回,写到第三回,已然和原件一般无二。 刘瑜是被吓到了,沈括是人形计算机,这位小姑娘是人形复印机? “马姑娘,你仰慕的,当是苏子瞻才对吧?”刘瑜回过神来,却是脱口说出了这么一句。 因为他记得啊,记得苏东坡传世诗词里,还有为这马盼盼写的两首别词呢! 而且她模仿苏轼的笔迹,也真的很象啊。 谁知道马盼盼起身拜了下去,也不说话,然后起身再提笔。 这回写的居然是: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要换个人来写,那大约是对刘瑜的讽刺、嘲笑了。 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写完之后,望着刘瑜,一副满眼小星星,等着刘瑜嘉奖的表情,那就真的是崇拜了。而且刘瑜看着那字,吓了一跳啊,真的跟他的字迹,相差不太远啊! “不知马姑娘,从何处见过我的字迹?”刘瑜笑着问道,但这真的是让他起了警觉了。 马盼盼一笑,脸上便现出了两个酒涡:“回刘公的话,提刑司的赵相公,曾有一次,喝到兴起,取了刘公与他的书信,跟朋辈炫耀,奴在边上,有幸得以一睹。” 也就是说,她蹭着偷看了两眼,刘瑜写给赵原的信,然后就这么两眼,就能模仿出个七八成,刘瑜不觉拍案:“真神技哉!” 转头却对袭人和如梦说道:“原以为正则兄最是忠直,谁知也会酒后炫耀?哈哈,不过我给他的书信,有什么好炫耀的呢?要炫耀也得炫耀苏轼送他的诗词才对啊!” 刘瑜对于苏轼的诗才,还是很佩服的,如梦和袭人自然也对此无异议,那苏轼的确是名满天下大才子啊。可边上刘瑜的脑残粉马盼盼,却就不干了:“公何以自轻!” “不是自轻,是子瞻的诗才……”刘瑜笑着跟小姑娘分说。 可人家小姑娘听着就不愿意了:“诗词不过小道!文章岂能开疆?公于危难挽狂澜,定京师之乱,诛群夷细作;知陈留,而国贼授首,赴边地,则陕棉益民!何胜诗词千万!” 刘瑜听着,几乎就要问:这人是谁,能否引见一二? 不过他历练到如今,脸皮也是足够厚了,轻咳了两声:“过了,过了。如此,马姑娘接下来是怎么打算?” “奴愿侍候刘公左右。”说罢她就拜了下去。 边上如梦和袭人,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本来是要照顾一下故人的后代,谁知道这位,突然来这么一出? 第487章 江湖侠少(上) 刘瑜也是有些尴尬,这时蔡京来报,说是京师那边有人来访,投了帖,却是宫里的太监。 “仙儿,你先带马姑娘吃点东西。嗯,我这边有事,回头再说。”说罢便匆匆随蔡京而去了。 走在后院湖边的曲径走廊,刘瑜却就对蔡京吩咐道:“去查一查,赵正则,是不是真的曾在酒席上,拿出我给他的私信,向朋辈炫耀?可以直接问赵正则,再从其他途径确认。当时马盼盼是不是在场?马盼盼的身份,是否有问题?马上着手去办,尽快弄清楚。这事弄完你就回京师去准备考试。” “是,学生明白。”蔡京唱了诺,提了袍裾就匆匆而去。 石恒见着刘瑜出来,马上就大礼参拜,口中称道:“小人石某,参见刘直阁!” 刘瑜扶了他起身,分了宾主坐下,却就笑道:“石公公似乎之前我们不曾见过?” “直阁是人中龙凤,小人不过是残缺之辈,在京师,哪里有福分,得见尊容?”石恒说得极为诚恳,姿态也放得极低。 “但小人在宫里,多蒙童家哥哥照拂,常听童家哥哥说起直阁,故之公干路过徐州,特来聆听直阁教诲!”这位也一副脑残粉模样,说着还把他要去赴任酒税监的文书取出,呈于案前,以证明自己身份。 王大地主如果见着这情景,大约会怀疑自己脸上乌黑巴掌印,到底是不是眼前这位抽的? 石恒此来的目的,说白了,就是想让刘瑜给一点陕棉的的配额。 刘瑜听着,也没有拒绝:“我已身无永兴军路差遣,自然不该左右永兴军路事务。不过石公公是童兄弟的好友,我可以修书到京兆府去,看看那边如果方便,会差人与石公公接洽。” “多谢直阁!”石恒喜出望外。 又坐着说了一阵京师近来的风景、人物、秩事,石恒在刘瑜留饭之前,就很及时的告退。 出了刘府,石恒坐进轿子里,脸上的卑微一扫而光,不自禁的得意浮现了出来。 他认为自己是完美的。 无论是在布局,或是在应对上。 这可是刘瑜,司马光都无从下手,弄不垮他的刘瑜; 数番起落,到现在石得一掌了皇城司,下面办事干才,私底下还说几句“若直阁相公在时,安有这等事?”的刘瑜啊! 韩琦都欣赏他,以宝刀美妾相赠;富弼都愿听他养生的建议,按他所列章程调养身体…… 这样的刘瑜,这样的刘瑜! 可他就生生在刘瑜的徐州老窝里,把刘瑜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又如何能够不得意? 能控制自己坐进轿子里,才浮出笑脸来,已经算是他城府极深了。 轿子很快就出了徐州城门,但石恒却就蹬停了轿子:“行了,你们回城去吧,就在前面换马好了。” 轿夫拿了钱,道了谢回城而去不提。石恒带着手下,信步走到前面凉亭,却有伴当备了骡车在这边候着。 “不,先不去赴任,我要回徐州城。”石恒笑着这般向手下吩咐。 然后他进了骡车里,改换了衣袍,看上去,面目还是一样的面目,但感觉上要比先前粗豪许多,也多了几分阳刚,少了些阴柔:“你们先在这里接应,我去会一会,萧家哥哥。” 他说的萧家哥哥,自然就是群芳楼对面,酒楼上的那些江湖豪侠了。 石恒很快就见着那些江湖豪侠,因为领头的萧大侠,依旧在等着群芳楼的马小娘子回来。 可是马小娘子没有回来,倒是刘府的蔡小先生,又来了一趟群芳楼。 过了一小会,只见着鸨母和大茶壶,一脸谄媚地送了蔡小先生出来,萧大侠不知道为什么,隐隐心头便有些发痛,觉得似乎事情开始向他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了。 而拾阶登楼,重新坐过来的石恒,一开口就更确定了萧大侠的猜想:“萧家哥哥,这一直就在此处,等着马小娘子回来?看着这样子,恐怕小娘子是不回来的了。” “何出此言?”萧大侠的脸容,就有些僵硬了。 “她去的是刘府,对吧?”石恒一口干了半碗酒,慢悠悠地说道。 没有等萧大侠和其他侠少接嘴,就自管说了下去:“刘公是什么样的人物?对于我们来说,束手无策的一张落籍文书。对于刘公来说,那不过是一句话,连一张信纸都不用,派小蔡先生去衙门,跟徐州正堂说上一声,不就得了?” “不,马小娘子不是这样的人,她说最是仰幕我等,自由自在,鲜衣怒马,叱咤江湖啊!“萧大侠一把捉住了石恒的手,似乎是为了反驳石恒,又似乎是为了说服自己。 石恒拿起碗,和在座的江湖豪客一一碰了,一口喝尽了碗中酒, 按着萧大侠的手,望着他发红的眼,沉声道:“萧家哥哥,刘公素来点石成金,无论是新茶,还是陕棉,那一样,不是一本万利?鲜衣怒马,刘公有的是,那是真正青唐来的骏马,不知你看过刘府奶奶骑的马没有?那马骏朗非凡,寻常禁军里的战马,都矮它半个头,那真不是咱们能有的啊!” 这番话说出来,其他侠少也下意识低头。 为什么?马,大宋真的缺。 这些侠少里骑得上真正的马,也不过两三人,其他的,能有匹大青骡,已是很风光了,骑驴的也有。 而就算那两三个有马的,那也是赶路拉车的挽马,连战马都算不上。 更不要说,石恒嘴里,比禁军战马还高半头的良驹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一对比,一桌侠少全都内伤了。 毕竟,这不是话本里的江湖。 第488章 江湖侠少(下) 终于有侠少抬起头来:“萧家哥哥,走吧,你本是江湖上的英雄,何必为了这么一个女子,而消沉在这徐州城里?实在放不下,兄弟我陪哥哥去投军,一刀一枪,凭着咱们的身手,挣下一份功名,到时再来找马小娘子便是!” 这位倒是有志气的,萧大侠本也是热血,听着眼里便有了神采。 只是这神采,马上就被石恒掐灭了:“当年韩相爷,斩狄武襄爱将。不是曾说过,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方是好儿!众家哥哥,不记得了么?刘公虽不是状元唱出,但他也是文官,更有馆职,便是状元,在他这年纪,也不见得有这般显赫。” 边上有位侠少,犹是补了一刀:“听闻,刘公还是小范老子的学生。” 石恒点了点头道:“没错,的确如此,刘公的从人,看着回车院的官儿,为官不贤,当场便杀了!” “好!路见不平,拔刀而起!”这些大侠,最爱听这样的事了。 石恒笑着起身,抱了酒坛给各人添上酒,然后方才坐下,端起碗来说道:“众家哥哥,那可是文官,回车院的官员,是文官啊。就这么杀了,刘公也不过落得个冠带闲住。大伙想想,便是去边关投军,九死一生,赚来军功换了官职,能做到多大的官?除非是你做到狄武襄那样,那大约刘公会用正眼看你,不然的话,唉……喝酒喝酒!” “石兄弟,依你之见,当是如何?”刚才说要投军的侠少,是个有心计的,一把按住石恒的手,让他把话说清楚。 “有什么如何不如何?一是萧家哥哥放下这想头,去了刘公府里,这马小娘子也算有个好归宿,刘公待人是极好的,这一点,坊间有口皆碑。”石恒并没有刻意去丑化刘瑜,这才是他高明之处。 不然就算现在被他忽悠,事后大家回头一想,不对啊,坊间流传着,刘瑜的风评不错啊,那就会对他起了疑心。可他这么看着,似乎是持直而论,就显得很有公信力了:“便是那两位在洛阳杀了官的手下,刘公也为他们担了责任,方才会回徐州赋闲啊。” 一众大侠听着,纷纷点头,都说刘瑜是仗义的大哥。 萧大侠咬着牙道:“听石兄弟这话,刘公也是一条好汉,罢了!” 说着举碗将酒饮尽,用力一掷,把碗摔得粉碎,猛然站了起来,教人不禁低呼,好一条汉子,约莫得有六尺出头,也就是二米高,当真一座小山也似,偏生不是那种痴肥或是满脸横肉,生得也是俊朗,极为难得。 小二听着摔碗声,本要过来,被萧大侠一站起来,吓得不敢过来。 萧大侠嘴里带着酒气,却向石恒问道:“如石兄弟所言,马小娘子从了刘公,或也是她的福份!只是我先前与她,极是投缘,虽无山盟海誓,但我心中,已认定了,她便是我的妻。我只问石兄弟一句,除了把这事放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要是刘瑜在场听着,必定会骂一声“禽兽!她还是个孩子啊!” 可惜在场没人有刘瑜的觉悟,倒有不少人,觉得萧大侠,真性情,是好汉子。 石恒不慌不忙喝了半碗酒,才点头道:“萧大哥若要问,那我得说,难。” “难,就是有法子了?” “有。” 石恒点了点头,起了身,示意萧大侠坐下,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萧大侠听了,皱眉道:“如此,颇有些不仗义!” “所以我劝萧家哥哥,放下此事为好。”石恒喝尽了碗中酒,起身唱了个肥诺,便自下楼去了。 萧大侠一连喝了三碗酒,方才下了决心:“石兄弟教了我一个法子,却是不太地道,你们先回去,容我想想。” “哥哥要如何,我等誓死相随!”其他人却就纷纷这么叫了起来。 他们对于萧大侠,倒是真有几分义气的。 不过萧大侠却把他们都赶下楼去,只留下刚才劝他投军那侠少。 “张七郎,石兄弟,不是好人。”这是萧大侠对同伴说的第一句话。 后者点了点头:“此人话里挑不出毛病,却不知道,没毛病就是最大的毛病。” 若是刘瑜听着这话,必会为这张七郎拍掌。 的确如此,无论石恒如何掩饰都好,他为什么要来凑这热闹? 这事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利益可图?’ 他就是这么跑来凑热闹,又为一件跟他毫无利益的事,出谋献策。 “但我放不下马小娘子。”萧大侠对同伴说道。 张七郎想了想:“马小娘子,是否也放不下哥哥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放不下她。” “那便依着石兄弟所说的,去寻盐商计较吧!”张七郎没有犹豫。 盐商,只有盐商才有可能对付刘瑜。 他们有钱,有许多的钱。 如果刘瑜身上还有差遣,那倒罢了,可是现在冠带闲住的刘瑜,盐商未必就不能动他一动! 因为,刘瑜动了盐商的利益。 第489章 好兄弟(上) 盐商的利益在于盐引,每张盐引可以领盐一百一六斤半,价六贯。 本来这跟刘瑜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事。 但是,刘瑜的门人李宏,担任了五县巡检之后,这贩私盐的,就不便利了。 贩私盐的,跟盐商本来就是对头啊,理论上巡检查缉私盐贩子,盐商不是应该高兴么? 可事实上徐州周边的盐商,恨刘瑜几乎入骨。 因为贫苦百姓,贩得了多少私盐?了不起,也就是挑那么一担罢了。 除了得找到门路买私盐之外,一个是得有本钱,一个是得有销路。 私盐难道还敢明眼张胆去卖么? 所以贩卖私盐的大头,其实就是盐商。 他们有钱,他们有盐引,真的就可以明目张胆的卖啊! 如果单靠盐引上那点量,这些盐商如何赚得家财万贯? 所以巡检查贩私盐,就是断他们财路,如是杀人父母啊。 如果刘瑜身上有差遣,那么怎么把刘瑜的差遣撸掉,就是第一要务了。 刘瑜现在冠带闲住,出任巡检是他的门人,也许把提刑司的赵原撸掉差遣,新上来一个勾当公事的,就把李宏换掉?不,这不太可能,刘瑜的根基在,无论谁任提刑司的差遣,都不可能这么打脸。他不是新党也不是旧党啊,谁会去得罪这么一个人物? 盐商们再有钱,到了一定的层面,也不是钱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 “萧大侠与刘公有怨?”徐州左近的盐商,其实他们的盐场,大多在淮北,不过这年头,都讲究个乡里,都是徐州籍,于是便共聚在一堂。由着这些盐里的,有名望的人物,向萧大侠和他身边的张七郎这般问道。 萧大侠并没有掩饰自己跟刘瑜的矛盾:“某与马小娘子,情投意合,然则,马小娘子入了刘府,便不再出来。某放不下她,但刘公是官,要与官斗,便要与诸位借力!” “我出三百贯。”当场就有盐商开了口。 盐商本来就不是士林中人,就算是士林做这生意,也不会自己赤膊上阵,所以他们也没有什么曲折婉转,很直接,他们就是有钱,给钱。 有了一个人,便有第二个。 一轮下来,萧大侠和张七郎都愣住了,三千贯,这一屋子的盐商,竟许下三千贯。 不是空口白舌,说三千贯就是三千贯。 当然一贯钱一千文,不可能真的用牛车拉上三千贯钱过来。 黄金和白银不管是不是流通货币,它们的价值向来是很稳定。 大额的交易,从来不少了它们的身影。 一贯钱大约市值一两银同,三千两银子的价值,就折成十五个小金锭,一个两斤。 此时就摆在萧大侠和张七郎面前。 “萧大侠想跟刘公乞这马小娘子,想来刘公也是雅人,看不上这阿堵物,但萧大侠要见着刘公,总是需要钱银去周旋下面的管事门子,我等也乐得见这姻缘天成,别的没能力,这钱银,还是能帮上些许忙的。”第一个捐三百贯的盐商这么说道。 而边上的盐商也跟着说道:“没错。萧大侠放心,只要刘公肯将马小娘子赐予萧大侠,如需银钱,我辈尚能再筹集一些。” 给了钱,盐商们就很客气把萧大侠和张七郎,送出了宅院,当然还有那十五锭小金锭。 “萧大侠,最好下个月十五,就把马小娘娶过门吧,这事拖久了,总是不美的。”盐商的管事,在把萧大侠送出门口时,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上了马,和张七郎离开城郊这些盐商的宅院,萧大侠叹了一口气:“七郎,你说把这十五锭金锭,献与刘公,可否求得马小娘子?” “哥哥,若真如此,那些人,怕能再出十五锭金锭,来招募凶人,索了我等性命。”张七郎苦笑着这么说道。 盐商那是为了撇清自身,说是这钱给萧大侠,是给他活动关节,以便求见刘瑜。 日后萧大侠出了什么事,自然也跟他们没关系。 但如果萧某人真敢这么做,盐商动不了刘瑜,还动不了他一个江湖人? 从拿了这钱开始,他萧某人,就踏上了不归路了。 所谓下个月十五,就是盐商给他下的限期。 “兄弟,你就不要随我去了。”萧大侠回头对张七郎说道,他很后悔,让张七郎也沾上这因果。 但张七郎却没有去理会他的话:“哥哥,刘公在收孤儿,依着小弟,不如就用这些钱,就用来招募孤儿混入刘府。” 刘瑜也是人,只要一刻松懈不备,由招募的孤儿突然出手,未必就没有机会。 “兄弟!”萧大侠用力的握住了张七郎的肩膀,一时之间,眼都红了。 盐商很有钱,所以他们并不完全指望萧大侠。 江湖上有许多大侠,并不是所有的大侠,都跟萧大侠一样,还算光明磊落。 侠以武犯禁,也就是说,很多大侠,这年代,根本就是通缉犯。 “折在五县巡检手上的兄弟,着实太多了,上个月,连斩破天和风里针,也被那李宏害了。”面上刺着金印的孙大侠,看起来,还是逃军的出身,他端着一碗酒,对那盐商派来的管事,这么说道,“那当真不好对付。” 这些通缉犯,哪个会老实在深山老林,埋名隐姓的? 他们是大侠,要风光,要吃酒,要女人。 但现在只要一在五县巡检的范围内现身,就有很大风险,被捉捕,甚至被干掉。 也不是没有人想把李宏干掉。 有好多人想这么干的。 可是他们都失败了。 第490章 好兄弟(下) 无论平日如何夸耀,枪棒无对的角色,遇着披了三层甲,手持夹钢朴刀的李宏,通常一两个回合,不是断手断脚,就是断头,当然开膛破肚的也不少。也有人试过围观。 一开始,巡检司除了李宏带过去的四五个亲事官,其他兵卒,都不济什么事。 但这四五人披了三层甲,又有好马,试过四十几个江湖豪侠伏击他们,不过十息,当场被斩了二十余人,其他尽数跪地投降,无一幸免。 后面巡检司又添了不少半大小孩,阵列于前,一排排羽箭覆盖过去,要跟边地弓箭社的弓手一阵,对阵西夏人那当然不成,但对付这些大侠是足够了,于是徐州城左近,那就更没这些大侠的活路了。 “孙侠就打算,在这寺里吃斋念佛过一世?这倒也是好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管事不慌不忙地说道。 剃了光头,点了九个香疤的孙大侠,喝了一口酒,摸着自己的光头笑了起来:“鸟的立地成佛!咱们不怕敞开了说,刘公这等人物,二十出头,已经这般奢遮,俺不信,他便这么在徐州一辈子!待得刘公高升,李宏这杀神,自然也就鸡犬升天,随着刘公而去,对吧?包公身边,还有张龙赵虎呢!” “到了那时,徐州城又有谁奈何得了老子们?这狗日的僧衣,不用穿许久,穿到刘公复起便好了。”孙大侠大大咧咧地说道。这积年老匪,倒是极有几分见地。 最后管事摆出十锭金子在他面前,也不能让他动容。 “钱银再好,也得有命去使。”孙大侠丝毫不为所动。 管事也不得不收起金子离开。 但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有孙和尚这积年老匪一样的见地。 也只有极少人,能在金银面前,丝毫不动心的。 所以,盐商的管事,很快就笼络到一大批人。 不单是为了钱,也有一些人是为了报仇。 “我师叔被李宏那杀神捉了,关进了大牢里!” “若是等到秋后,我师侄怕就得问斩,落得尸首两断了!” 总之,各样各式的仇恨,各式各样的原因,在金银的推动之下,徐州城就象一个风暴的中心,把许多人和事,不知不觉的卷到了一起。 许多江湖人,渐渐地向徐州城聚焦过来。 而已赴任酒监的石恒,却是笑着对手下说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对刘直阁,仰慕得要紧,听闻近日,江湖上有人要对直阁不利,我自然是不能坐视的!人来,快马加鞭,马憩人不憩,务必将这信件送到徐州城给刘直阁。” 如果刘瑜要等到石恒送信,才知道有人针对他,布了这么大的一个局,那他大约也可以死得瞑目了。连针对他的风浪,都没有一点敏感,还做什么情报工作?事实上,他收到石恒的信,只看了一眼,就扔在边上去了。 “少爷?”王四在边上,低声唤了一句。 刘瑜笑了起来:“不用管他,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随他去吧。” “要不我去京师把小蔡先生叫回来?”王四试探着问了一句。 因为他是看得出,蔡京是真能帮上刘瑜的忙。 刘瑜摇了摇头,蔡京当然能帮上忙,千古奸相嘛。 问题是,他又不是没有蔡京,就盘不转这盘棋,他要的也不是蔡京,他要的是,自己培养出来,可以用的人才。所以刘瑜把眼光投向了边上的半大小孩:“刘浪,这事就交给你去办,看看这几个月里,你学到多少东西。” “是,父亲。”那个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孩,躬身行礼唱诺。 这些孤儿,都认刘瑜为义父。 徐州城的江湖人,越来越多,因为江湖传闻,下月初一,将在徐州城郊,举行一个江湖大会,名字就叫:杀狗大会。 对于远在京师的石得一,他很满意执行这项事务的手下:“石恒这孩子不错,不枉咱家平日里的关照啊!这杀狗大会,单听着这名字,便教人解气!” 杀狗大会,刀锋所向,当然就是刘白狗了。 杀刘瑜,并不是石得一的授意。 石某人是见识过刘瑜跟司马光的斗法。 他也见识过,在魏岳死后,刘瑜是如何对抗那些潜入京师的铁鹞子的。 所以,从一开始,石得一就没有考虑过,从肉体上毁灭刘瑜的选项。 但石恒这么做了,还是很让他高兴。 至少说明,这个义子,为了他石得一,是敢冲敢杀的。 “单靠那些江湖人,未必能真的把刘白狗怎么样。”石得一想了想,招手让身边的小黄门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小黄门听了,连忙就行了礼,按着石得一的吩咐去办。 “刘白狗,咱家倒要看看,离了京师,没有皇城司借力,你还有几分本事!”石得一低声窃笑起来。也许,依旧杀不了刘瑜吧?那有什么关系?这对他石公公来讲,连一个铜板的花费都没有啊。 因为将要去徐州,推波助澜的,加入到这场杀狗大会的,不是石得一的人,也不是皇城司的人。什么事该沾,什么事不该沾,石得一分得很清楚。刘瑜也是可以被皇帝信任,让他掌管皇城司的人物,如果他石得一,调用皇城司人手去杀刘瑜,杀不杀得成,是另一回事,主要是他敢这么做,不单士大夫阶层饶不了他,皇帝也饶不了他。 石恒都不会赤膊上阵,石得一自然更加没有这么蠢。 所以,要去徐州,参与这杀狗大会,是西夏人,是青唐人,是辽人。 他们本来就跟刘瑜宿怨嘛,死在刘瑜手上的细作,也着实太多了。 他们要杀刘瑜,根本就是天经地义啊。 第491章 刘瑜之死 徐州城的刘府里,刘瑜正用心跟十几个半大孩子讲课:“凡事都有相互作用的,你若做了这样的布局,不要指望对方就按着你的思路来;你这一局,比对方高明,不要指望,永远靠这一招,来占对方的便宜。” 说着这里,他就开始按着魏岳生前,大宋和西夏、青唐、辽国的细作来往,做一个分析:“你们看,在魏公公接手皇城司之前,细作,并没有现在发展得这么快。最了不起,也不过是偷个地图,搞一搞刺杀。” “但现在不一样了。” “无论是辽国、西夏、青唐,往在大宋派出的细作,越来越多,为什么呢?”刘瑜给这些孩子,留下了这个问题。 而在他鼓励的眼光之下,终于有孩子开口道:“因为魏公公殉国之后,皇城司拔掉太多敌国的细作和暗桩了!损失一大,敌国便开始注意到这一方面,于是就派出更多人手,做出更大的投入。” 刘瑜点了点头,这么多小孩里,他也不指望个个成材,但一个半个,灵光乍现,还是有的。如同这小孩说的一样,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在京师,刘瑜并没有把辽国、西夏的细作,一网打尽的原因。 另一个小孩却就提出不同的看法:“难道因为怕对方警觉,就任由他们收集大宋的情报吗?这真是要把他们拔掉的。” 刘瑜没有去帮他们下结论,他需要的不是以服从为命令的军人,他需要的是间谍,是情报人员,这些孩子,得有自己思考的能力,有自己分析情报的本事,而不仅仅是敢于赴死和服从命令。 留下这个问题,让这些孩子自己去讨论,刘瑜就带了随从,往书院去了。 “朱相公和许相公,已经到了书院。”王四帮刘瑜牵了马过来,却是这般禀报。 刘瑜点了点头,朱相公和刘相公,指的自然就是朱光庭和许安世,这两位几月来,倒是来徐州跑了好几趟。朱光庭见得刘瑜,就是骂新法如何不堪,大抵的意思,是希望刘瑜跟旧党一起,抵制新法。 毕竟如果刘瑜表态,那就不是刘瑜一个人的事了。 不单是范门子弟的态度,例如章惇,也许,也会受刘瑜影响? 总之,朱光庭自从刘瑜被撸掉了差遣之后,少了许多之前的敌意,倒是走得密,颇多了几分私谊。 而许安世呢,他倒不是来劝刘瑜入旧党的,他这回来徐州,直接就去了刘瑜办的书院。 不是刘瑜请他去书院,而是他自己拖着朱光庭跑去书院讲课。 开始本来是陪朱光庭来徐州的,后面去了一趟刘瑜新开的书院,许安世就来精神了。 因为刘瑜开办的书院,是不教八股的,他又不是要培养一班学生去走科举独木桥。 但对于许安世来讲,他觉得太荒谬了。 书院不读圣贤书,就单纯教数学这种货殖之术,这不对啊。 甚至好几次直接说刘瑜误人子弟,刘瑜也不在意,直接说自己科举都没能进士,要真教八股制艺,才是误人子弟。 这话倒也说得过去,可许安世就不一样了,刘某人是学渣,他许安世不是啊! 他是状元啊,大学霸来着,中状元时也就二十来岁。 刘瑜可以推托说自己制艺不精,他许安世制艺很精啊! 所以一到书院,他就跟那些学生讲圣人之言,也讲制艺。 不单自己讲,还拖着朱光庭也一起讲,朱光庭虽不是状元,也是进士级的学霸啊。 在这大宋,刘瑜还真不能不让他们开课。 所以听着王四禀报,刘瑜也只能苦笑:“赶紧过去,不然他们又得长篇大论,祸害那些孩子了。” 不过这一次过到书院,许安世和朱光庭,却出乎刘瑜意料,并没有跟平时一样,主动去讲课,而是神色很紧张地等着刘瑜,见着刘瑜过来,两人都颇有些不安的神色:“子瑾,你可知道,祸事来了!” “我人在家中坐,还能祸从天上来?”刘瑜笑着打趣应了一句。 朱光庭一把将刘瑜扯过来,压低了声音:“夏人、辽人还有青唐人,都派了细作,听说要来刺杀你啊!子瑾,早做打算,要不然,去京师吧,在京师,他们总不敢明目张胆!” “我等得了消息,匆匆赶来报信,子瑾切莫儿戏。”许安世也很郑重其事地说道。 不论他们这消息用不用得上,刘瑜还是一揖到地:“两位高谊,刘瑜铭记于心!” 这份人情,无论如何,也是要承的。 “夏、辽细作,欲谋我久哉,两位也不必太过在意,来来来,今日不醉不归!”刘瑜说着,却就握着他们的手臂,硬拖着他们去了酒席。不把这两位灌醉,那才是大麻烦,一个骂新法、骂王安石;一个劝刘瑜要让学生读圣贤书,别教数学。所以刘瑜总结出经验,还是真把这两位灌醉了,才是一劳永逸。 许安世和朱光庭现在也知道刘瑜的意途,当然不打算让他得逞。 “子瑾,何忍相欺!”许安世笑着挣脱了刘瑜的手,却是撩起袍裾往课室而去。 刘瑜也是无奈,这位是真觉得,学生就该读微言大义,就该学制艺文章才是正理。 而朱光庭却就拉着刘瑜道:“上回学了子瑾炒茶之法,也弄了一批茶叶,教子瑾品一品。” 刘瑜知道,借着喝茶,朱光庭必定又要骂新党,骂新法,但人家专门跑过来看他,他总不能不招待吧?于是只好苦笑坐下来,朱光庭便教下人把茶叶搬上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苦娘和艾娘跟在刘瑜身边,现时也是熟手了,不用吩咐,便去生了炉子煎水。 那朱家两名下人,把瓷罐抬上来,一开盖,那茶叶清香,倒是让刘瑜不由自主的点起头来,这味道闻上去,倒是很不错。 便是这时,白光迸现,那两名下人突然擎出短刀,便向着刘瑜斩杀过来。 王四反应也是极快,但他根本就没法冲过去,因为朱家的长随一拳就把王四打得吐血。 “铁鹞子!”王四捂着心口,挤出这么三个字。 他是西军出身的,如何看不出来,对方出手的架势,就是西夏铁鹞子? 可是看出来,并不等于就能有办法,特别是这种单对单的厮杀上,那铁鹞子是完全压制着王四,后者连吹动哨子示警的机会都没有,片刻之间已被击中三次,鲜血狂喷。 而苦娘和艾娘缠着一个刺客,另一个刺客,却就杀向刘瑜,无人可挡。 所幸刘瑜的晨练从来没有放下,反应还算及时,翻过椅子,就向房外冲去。 只要冲出这房间,到了开阔之处,以刘瑜长跑的能力,便有脱身的机会! 可是就在这一瞬之间,一道刀光就从门外斩了进来。 刘瑜百忙之中就地一滚,那刀直接就将厅里的木架、花瓶,一并斩得粉碎。 提刀行了入内来,这不用王四开口,刘瑜也知道,对方也是一名铁鹞子,这架势刘瑜一点也不陌生。 而这铁鹞子,和之前那个刺客,合在一处,把刘瑜往墙角逼了过去。 无论是王四还是苦娘、艾娘,都是分身乏术,朱光庭倒是起身拿着一个花瓶,不知道是给自己壮胆还是想砸谁,结果被那从门外入来的铁鹞子,一脚踹得昏厥过去。 “刘直阁,随我归夏,或是为宋国尽忠死于此地,你得做个选择了。”铁鹞子阴森森地对刘瑜这般说道。 刘瑜的背,已贴在墙角,退无可退。 第492章 何谓之侠(上) 刘瑜苦笑望着刺客和那铁鹞子,什么叫非战之罪?这就是叫非战之罪。 事实上,这也是朱光庭和许安世来找他的原因。 因为他不再是掌控皇城司的刘瑜了。 如果他仍是掌握皇城司,那么无论是朱光庭还是许安世,都不会为他担心。 不必矫情,刘瑜已用过往的经历,证明了在细作包括刺杀的事务上,只有他坑西夏、辽国的份。他有这能力,他有这谋略。但前提就是,得让他把皇城司握在手里,要拔千斤,总归得有四两。 皇城司,就是是刘瑜的四两。 而现在他连四两也没有。 如果他仍掌着皇城司,那么身边就绝对不止一个王四,李宏也不会跑去当劳什子的巡检。 城门处肯定就有亲事逻卒,这几个混迹在朱光庭和许安世下人中的刺客,因为身上带了兵器,一入城门就会被发现,然后慢慢收网,这些活计,刘瑜手下的皇城司,早就做得滚瓜烂熟。 可他现在不再掌控皇城司了。 如今的刘瑜,只是一个冠带闲住的官员。 他不可能把亲事逻卒派到城门去,也不可能有入内院子的杂役,给他使唤。 不单没人手,也没权力这么干。 失去了防护的力量,也失去了监控的权利。 “你认为,我需要选择吗?”刘瑜倒是没有慌张,微笑向那铁鹞子问道。 这倒是唬得那铁鹞子,迟疑了三四秒。 只不过有些东西,不能靠唬来解决的。 比如这铁鹞子,尽管他相信刘瑜有后手,但他一点也不介意跟刘瑜同归于尽啊! 他直接就扑了上来,刘瑜不禁心中暗呼:这回死定了! 可是终于没有死,炽热的血喷溅得刘瑜满头脸都是。 刘瑜看得清楚,和那个铁鹞子并肩把他逼到墙角的刺客,突然一刀捅进了那铁鹞子的小腹,但是铁鹞子反应极快,手里的朴刀一下就斩了那刺客的人头。 而边上跟苦娘、艾娘缠斗的刺客,突然舍了她们两人,扑将过来一刀斩在铁鹞子的右膀上,这一刀斩得极狠,那铁鹞子连朴刀都拿不住。但这刺客马上就被那铁鹞子用左肘打得飞了出去,刘瑜听着“咔嚓”声响,只怕那刺客肋骨都断了好几条。 苦娘和艾娘一时完全反应不过来。 不过她们几乎条件反射,挡在了铁鹞子跟刘瑜之间。 “刘直阁,这就是你最后的凭仗?”那铁鹞子笑了起来,扯下衣裳,单手把右膀上的创口缠住、勒紧,苦娘和艾娘扑了上来,他一边包扎创口,一边踹了两脚,直接就把她们两个踹得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上,再无力滑落瘫倒。 刘瑜默默地捡起地上的朴刀,刚才这铁鹞子掉在地上的朴刀。 他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尽管他在技击上没天份, 但也不会就这么认命。 那铁鹞子冷笑着向前窜出,谁知道苦娘和艾娘从地上蹿了起来,一个抱着他左手做了十字固,一个抱着他脑袋做了裸绞。 刘瑜一刀就砍断了那铁鹞子的左腿。 他向来不乏杀人的胆,只是实在没有天赋不擅长此事,并不是怯于拼命。 这铁鹞子腿上的动脉狂喷着鲜血,混身气力都消逝而去,“咔嚓”一声,苦娘就拗断了他的左手,而艾娘勒住了他的颈,开始还挣扎,没两秒就不动了。 刘瑜没有看他一眼,提刀过去,跟苦娘和艾娘,一下子就把那跟王四搏斗的铁鹞子围住了。那厮看着同伴身死,一时胆寒,几刀把刘瑜、王四和苦娘、艾娘逼退,转身就冲出门去,刘瑜二话不说,提刀就赶出去,便听着那铁鹞子一声惨叫。 却是在外头的两名亲事官,解决了几个刺客,杀入来接应刘瑜,当头遇着这铁鹞子,自然不会手下留情。不论那铁鹞子再能打,步战没有马,亲事官身上又是披了甲的,铁鹞子终归也是人,又是失了胆气,当场就被斫翻了。 “刘、刘相公,小、小人是高、高先生……高先生得悉……”那挨了铁鹞子一肘的刺客,肋骨断裂倒刺入肺泡,刘瑜蹲到他身边,他也只说了这么断断续续两句话,头一歪就逝去了。 不过刘瑜大约也能明白,这两个刺客,应该就是高俅安排的双面间谍吧。 高俅知道有针对刘瑜的行动,但又找不到杀手,干脆安排这两个人,假装刺杀刘瑜。 如果真有人要针对刘瑜行刺,绝对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刚才那亲事官已吹响了哨子,很快就有人手过来,后面又有医生前来把朱光庭救醒。 刘瑜铁青着脸对着匆匆赶过来的许安世说道:“朱兄无碍,许兄,你还是跟朱兄速速回京吧。说实话,我在这里不比京师,当真无法护得两位安全。” 朱光庭知道这是实话,而且刺客就潜伏在他和许安世的从人之中,所以两人也不好再说,便于当日辞去不提。 “看来有人迫不及待,想要弄死我啊。”刘瑜说着笑了起来,挥手止住闻讯赶来的李宏,“不要说废话,这不是你的错,起来。” 当然不是李宏的错,他手上也得有人,才能护卫得了刘瑜的安全,总共那几个人,他还担着巡检司的职事,难不成指望他三头六臂吗? “动手吧,不用留手了。”刘瑜看着包扎得木乃伊一样的王四,对李宏下了命令。 第493章 何谓之侠(下) 有了盐商给的经费,又有萧大侠在江湖上的人望,收罗一些看起来机灵的半大小孩,那当真的不费吹灰之力的。不到十天,就已然收罗了二十来人,都是经过张七郎和萧大侠挑选过,十分伶俐的角色。 “哥哥,这些孩儿,还得先行训练,再告诉他们此行真相,以免到了刘府,露了破绽。”张七郎是个有计较的,之前在酒楼,也是他站出来劝萧大侠,不如放下马小娘子,去从军,一刀一枪搏出个功名好了。 此际看着这些孩童站在院子里,萧大侠却又有些憧憬:“七郎,若是做掉了刘公,哥哥接了马小娘子,必定不教兄弟你吃亏,他日落草,只要哥哥有一口吃的,必不会让兄弟你饿着!” 萧大侠是想得清楚,杀了刘瑜,自己就要落草了。 这是一个必然的下场,杀官啊,绝对不是小事。 不过按他料想,那些盐商也有把柄在他手上,只要他们配合,让他一开始有些粮草,凭他的名望,拉扯一支队伍出来,占山为王,却也不难。 张七郎笑道:“哥哥说得远了。” 这时便听着外间,有小贩在吆喝,似乎是挑了酒出来卖的。 张七郎起身对萧大侠道:“却是勾起酒虫来了。” 萧大侠摇了摇头,教他自去打酒。 片刻张七郎就提了一葫芦酒进来,还有荷叶包着的猪头肉,一撮茴香豆。 “这卖酒的,倒是会做生意。”萧大侠看着也笑了起来。 两人把酒热了一下,就对饮起来,喝了三杯,张七郎长叹了一声:“哥哥,要不,就算了吧。哥哥不比我,你可是良家子,要是真这么走下去,却就除了落草,没有什么别的路可走了。” 萧大侠酒喝得上头,拍案道:“良家子又如何?想那马小娘子,与我两情相投,最后却不得不分离!老子算是想明白了,杀人放火金腰带!做了刘公,然后接了小娘子,上山落草等招安便是了。” “却也是好主意。”张七郎笑了起来,起身给萧大侠添了一杯酒。 然后张七郎起身,叫了一名伴当过来,教他带了那二十几个小孩出去。 等得他重新坐落下来,萧大侠却就问他道:“兄弟,你不是说,这些孩子,还要再练练,再告诉他们,教他们混入刘府,是要供机刺杀的么?你教人领他们去何处?” “去刘府啊。”张七郎平静地对萧大侠说道。 然后他抬起头,望着萧大侠,眼角有泪:“哥哥,你我这兄弟,做到头。” “做到头了?”萧大侠手按在案几上,艰难地这么问道。 张七郎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点了点头,起身抱拳,没有再说什么,向外走去。 在他身后,萧大侠想要站起来,却觉腹中绞痛,然后他全身抽搐不止,脑袋不能自己向后拗去,双手也抽搐起来,整个人如同一张弓,惨叫一声同,翻倒在地。 张七郎没有回头,萧大侠是必须死的,自从他在酒楼,听了石恒的话,去找那些盐商,他就必须死了。 区别只是在于什么时候死,还有怎么死的问题。 刚才那卖酒的挑子,卖的不是酒,是萧大侠的催命药。 倒酒的酒壶是转壶,里面有机关,半壶是正常的酒,半壶是牵机毒酒。 刘瑜在徐州住下,周围各股势力之中,如何会没有安排? 张七郎也不是唯一安排。 至于那些半大孩子,招募他们,本来就是打着刘府的名义,又是张七郎经手,对于他们来说,萧大侠只是一位看来雄壮非常的人物,与他们并无什么相关。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原本自己,是准备招募来做为杀手,对付刘瑜的。 张七郎离开了那院子,很快院子里其他人也离开了,然后这院子便起了火。 等在左右邻里发觉来救火,只找到一具在炉边的焦尸。 忤作来看了,随便在尸格上填了烧死字样,便教人抬去了乱葬岗。 萧大侠的名字,去到初一的杀狗大会上,倒还有人提起。 然后再过了几个月,便很少有人再提了,去到隔年,再无人说起。 不过,杀狗大会,终于还是在这个月初一,于徐州城郊召开了。 徐州城郊的云龙山,兴化禅寺今天香火极旺,只不过来上香的,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一个个都膀大腰圆的粗豪汉子,更兼身上外衣下面,都有凸起,看着就携着兵刃器械的模样。只不过这些人出手都很大方,寺里僧人也得了关照,有大老板添了百两银子的香油,所以僧人也当没有看出异样的,由着这些江湖人入来上了香,又请他们去用斋饭。 “禅师,我等要喝酒,在寺里终归是不方便的。”有领头的,便这么对和尚说道。 于是和尚就引他们去凉亭,这日无雪,又在凉亭生了篝火,加上这近百人都是体格豪壮,聚在一起,就这么围着篝火,当真倒也不觉得寒冷。 待得那和尚走远了,便有人问道:“萧大侠呢?不是听说,萧大侠要去向刘公乞还马小娘子么?我是听着萧家哥哥的名头,方才赶过来的,到了如今,为何不见萧家哥哥出来?” “萧家哥哥不是那种教人去为自己拼命的大哥,兄弟们为他而来,他自己是先行一步,为我等探路去了。”张七郎在边上冷声应道。 大家听着都挑起大拇指,赞这萧大侠讲究,是义气儿女。 “这一遭,我等要杀那刘白狗,不是为着私怨,却是为了公义。”有人喝了酒,这般起了话头。 其他人纷纷和应:“便是如此,我等好好在徐州做这营生,偏生这刘白狗来了,就来坏了我等的生计,这是什么道理?这刘白狗,别看泥腿子说他是好官,呸,劳什子的官么?都是冠带闲住,没有差遣的货色!” “兄弟做的是什么营生?”张七郎在边上听着,不动声色向那人问了一句。 “俺做的,却是劫道的营生!自俺爷爷算起,做到俺这里已是三代了!” 这营生看起来,还是祖传的。 第494章 杀狗大会 张七郎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在凉亭里静静地烤火,静静地听他们分说。 酒壮怂人胆,何况喝酒的都是杀过人的江湖大侠? 不一会,大伙就开始在谋划,什么时候进徐州城,什么时候摸进徐府里。 接着讨论下去,就是徐府女眷如何貌美如花,又说起刘瑜真是个不知道足的,有这等如花美眷,还要来坏江湖好汉的营生,活该他活不下去。 张七郎喝了一阵酒,起身问谁跟他去解个手?这是山上,就算冬天,被野兽袭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有个同伴在边上照看着,总是安全些。可大伙喝得热闹,又正在谈起,破了刘府之后,怎么分赃,谁耐烦陪他去解手? 于是张七郎笑骂了几声,自己紧了紧棉衣,便自去了。 那些江湖豪客,又喝光三四坛酒,方才有人想起,张七郎出去了好一会还没回来。 “不会真被野猪拱翻了吧?”有人这么笑着说道,这却就引发了其他人的哄笑。 然而他们很快就笑不起来了,因为“嗖”的一声,刚才笑说张七郎会不会被野猪拱翻的那人,仰面直直倒下,眉心多出半截箭羽。 当下江湖大侠们纷纷叫嚷起来:“他娘的,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这是寻仇的时节么?” 这当然不是寻仇的时节,射箭的人也不是为了寻仇,因为接下来,密密麻麻的羽箭,黑压压一大片,就覆盖了过来。射箭的人就在离这凉亭有七十步外的寺庙里,六七十名半大小孩列成三排,在李宏的指挥下,一排一排的放箭。 完全不讲究准头,就是同一角度,开弓,抛射。 每排射了十二枝箭,就是近千羽箭,一时间那凉亭密密麻麻插满了羽箭,雪白的箭羽,有雪地里,颤动着,许多的鲜血,淌了出来,还没展示那一抹红,便融开了积雪,又渗进了土里。 本来李宏是准备让这些孩子,再射十二枝箭的。 但事实证明已经不用了,这近千羽箭,其实只是射死了十数人,射伤了三四十人,但其他江湖大侠,纷纷弃械跪地。那些半大小孩,列着沈括按刘瑜分说,复原出来的鸳鸯阵,根本就没的发挥任何作用,因为没有一个敢于起来,横刀相向的对手。 杀狗大会,就象一场闹剧。 还没开幕就已落幕。 本来它或者还有锣鼓响起的机会,但因为王四的受伤,让刘瑜的心情很不好,于是便教它连开锣的机会都没有。巡检司缉拿了这近百江湖大侠,全是海捕文书上,有名有号的人物,这回衙门里,也算是可以结案了。 不单这近百江湖大侠,还有那些不够格去参加杀狗大会,在徐州城里停驻的江湖人,也清出十数个杀人潜逃的角色。赵原极为高兴,大呼让刘瑜的门下,来充任这五县巡检,是极对的一步棋。 “明府不会不知道,打伤刘某二弟的是王家的儿子吧?”刘瑜坐在上首,向来访的知县问道,“这事如果明府觉得算了,那就算了。不过,以后若是明府家中,也有亲友被殴,但请明府引援此案。” 这是赤果果的威胁了,但刘瑜当真怒了,压根不打算讲究什么婉转迂回。 先是黄家害了他父亲的性命,然后现在他人在徐州,又是二弟被打,又是有刺客行刺,又是盐商,又是江湖人! 知县坐在下首,不住地拭着额上的汗,这大冬天的,他却是汗湿重衣:“直阁言重了,言重了!下官自当还二爷一个公道!” “公道不公道,我也不想说了。徐州这边,大约是容不下刘某了,连铁鹞子都放了进来。” 这会坐客位的知州开始擦汗了:“直阁,这真不是下官……” 刘瑜一时性起,用力一拍案几:“不是?那些盐商在联络什么,太守不会不知道吧?杀狗大会,又怎么说?若不是门下在巡检司充任责事,我只怕就在徐州城里,死得不明不白吧?” 说罢刘瑜扔下知州和知县不管,任由他们晾在那里,拂袖入内去了。 包得象个木乃伊的王四,一瘸一拐出来道:“两位相公,我家少爷略有微恙,恕不能出来送两位相公了,等到痊愈,再去拜会。” 知州和知县无奈,出了刘府,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如何是好。 因为刘瑜要撕逼,无论知州或知县,都是脱不了干系的。 放任铁鹞子进入徐州城,这个完全是跑不掉干系。 杀狗大会,刘瑜完全可以把他们跟铁鹞子联系在一起,然后认定他们这些积年老匪,投了敌国,联手铁鹞子来刺杀的。这官样文章绝对做得过去,都是正经进士出身的知州和知县,非常清楚其中操作的可行性。 刘瑜尽管冠带闲住,但这样被欺负,范纯仁那边也好,韩相爷、富弼那边好,甚至,皇帝也好,只要刘瑜一撕逼,这些人不可能不管的。 就算是皇帝。 刘瑜为什么会被刺杀?帮朝廷办差,恶了敌国嘛。 皇帝就算再不喜刘瑜,也得管的,不管以后谁给朝廷办事? 韩琦、富弼、王安石等等,包括刘瑜师门范纯仁那边都一样,就算装模作样,也得管一下。问题是这些人能量太大,他们就算礼节性管一下,板子打到知州、知县的屁股,那也是不得了的事啊! “相公,如今之计,还是要教直阁消了郁积之气才是。”知县却就有了计较,这么向知州说道,“下官这就开堂,将那王家好好办上一番,然后方才好来刘府探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知州点了点头:“直阁的高堂,据说是好礼佛,贱内常与庵堂里的师太有来往,回府之后,看看让贱内去请师太牵线,能不能跟直阁相公的高堂见一见,请老夫人在直阁面前关说一下吧,唉,你我真是倒霉!” 其实刘瑜在知州和知县走了之后,却揉着太阳穴对如梦说道:“他们是打算一毛不拔?” 如梦愣了一下,她原来以为,刘瑜是因为弟弟被打而愤怒。 “二弟被欺负,我当然生气,但这王家,可以慢慢对付,燃眉之急,不是这个啊。”刘瑜说着,捡了一个账本摊开在桌面,按着之它推到如梦面前,“你再复一下账,我印象中,存银似乎不足支付这个月要给的几笔账了。” 这账本上的,刘瑜用指甲掐出来的印子,那几笔账,都是五百贯以上的支出。 有跟他从秦凤路出来的西军,受伤者每年的年金,牺牲者每年给家属的抚恤金; 有各地细作的经费,从徐州到开封府,再从开封府到洛阳,从洛阳到京兆府,再由京兆府到秦凤路。别说刘瑜现在不掌皇城司,就算他掌皇城司,朝廷拔的那点儿钱,也济不了什么,全都是靠着刘瑜的产业在支撑着。 甚至辽国、西夏、青唐派出的细作,现在的费用也是刘瑜在支付。 他曾经想把这些交给石得一,但石得一拒绝了,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皇帝掏钱来做这事,不见得就讨喜。而自己掏钱做这种事?石得一认为自己又没疯,凭啥啊? 所以这个月,还有一笔钱,得支应到辽国那边去,刘庆还在那边潜伏着呢。 “这算结下来,至少得二千六百贯,加上各种消耗,只怕得三千贯。”刘瑜说着也是苦笑。 这年代,让人带钱,也要费用的,比如护卫的费用,要不让人抢了,算谁的? 如梦皱了皱眉道:“不够吗?妾身再结一结。” 事实证明,刘瑜的数学水平,在这个年代,还是足够优秀的。 如梦用了近一个时辰结出来,果然有足足三百贯的缺口。 “先调府里的用度支应吧。”如梦也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了。 刘瑜摇了摇头,被撸了差遣,老实讲,对他的收入,还是很有影响的。 比如京师的太白楼,原来就有一笔不错的入帐,而且做情报交易,更让他对各方面的情报,有更快捷的了解。结果现在杨时让皇帝踢去跟程颢读书,太白楼也归皇城司掌管,结果就成了石得一他们免费吃喝所在,两个月前就开不下去关张了。 此时管家刘富却来报:“少爷,京师李相公来访!” 接过名帖,便见得这位李相公,却就是李师中。 却是李师中要赴秦州,然后启程之前,过来拜访刘瑜:“直阁于边事多有见地,今赴秦州,还请直阁教我。” 刘瑜自然是知无不言,仔细与他说了青唐那边的势力分布等等,又向他推荐了王韶,告诉李师中,王韶对于边事也很有自己的见解。 谁知他不说倒也罢了,他这么一说,李师中却就皱眉摇头。 刘瑜好奇多问了两句,李师中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听闻王子纯,好大喜功,难以共事。” 听着这评价,刘瑜也傻眼了,王韶跟他,倒是向来很好相处啊,怎么会有这风评? 第495章 谁在搞鬼?(上) 李师中是个讲究人,看着刘瑜岔开了话题,他便也就没有吐槽王韶,只是接着向刘瑜请教了许多边地的情况。刘瑜很难得,有人专门过来问边事的情报事务,而且不是跟上回那个高遵裕一样,纯粹就是来摆一下威风,走个过场。 谈到兴起,不觉就已到黄昏,刘瑜自然大开宴席招待李师中,又是秉烛夜谈。 不过李师中的时间不多,他要去秦州,过来徐州是相反的方向,这是真的有心请教刘瑜,才跑这一趟,在徐州只停留了两天,第三天就辞了去,难得和刘瑜聊得很投契。刘瑜一路送出徐州城外十里,方才作罢。 不过当刘瑜回到家中,却就见着如梦笑得合不上嘴。 原来是去青唐的商队回来,带回来了超出预计的钱银,至少那三千贯的开支,不再是一个困扰着刘府的问题。尽管本来从刘府用度抽调,也是可以,但刘家现在这么多张嘴,一旦抽调,那就是护卫、丫环都要减衣缩食,一下子就窘迫了,如果加上人来客往,象李师中来访一样,那更是招待乏术。 “该付的钱你要核实之后,留出用度来。”刘瑜禁不住说了如梦一句。 如梦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骨子里,还是一个女文青, 对于数字和账本,并没有什么敏感度;至于仙儿,别看最先被刘瑜正式纳入房里,到现在,她还仍是个小孩模样,拿到什么新奇零食,她能拿着蹦跳过去刘瑜母亲那里,跟刘老夫人分享。 刘瑜的母亲倒是觉得仙儿很不错,跟女儿一般贴心,只是指望她主持家务?得了吧。 至于袭人,要让她训练丫环、下人,那没问题。韩相爷府里出来的人物,要怎么立规矩,那是门儿清。可叫她管账,她也不会啊。 所以这事算是无论如何,也只能扔到如梦身上了。 刘瑜长叹了一声:“这些账,如果杨中立在身边,倒是可以交给他来办。” 杨时,那是品行真的可以信任的。 但是被皇帝踢去程门读书啊。 “所以这事还是得偏劳你,若是有什么不清楚,你就把账拿过来找我,我帮你核对吧。”刘瑜也很无奈,只能这么对如梦说道。 如梦红着脸应了下来。 但紧接着,京兆府那边就有信来,却是沈括的信,他居然开始改良黑火药成分。 当然写信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找刘瑜要钱。 刘瑜不让他回钱塘,他可能被欺负习惯,也认了,但要钱,快过年了,他要寄钱回家。 还要让他儿子过来看他之类的等等事宜。 再就是研究经费,总而言就是要钱。 沈括现在找刘瑜要钱,是越来越习惯,胃口越来越大。 居然开口就是要一千贯钱。 不过他随信而来的一块金属条,却就让刘瑜不得不捏着鼻子,把信接着往下看。 因为这一块,是钢。 沈括居然在搞焦碳!就是把煤高温干馏,得到冶炼用的焦碳。 刘瑜有些汗颜,这是他年少时,一路没折腾出来的东西,没想到跟沈括提了一嘴巴,他居然搞出来,并且利用焦碳的高煤,脱碳成钢!不是用百炼法,炒钢法,而是用刘瑜跟他提过的高炉! “这沈括也太可怕了!”刘瑜看着那一小块钢锭,读着书信,真的是不由自己地感叹。 不过看到后,沈括也不算完全成功。 因为他制取焦碳成功率很低,而且小高炉脱碳也只成功了一次,总共不过得到四块这样的钢锭罢了。就是说,不能工业化,只是实验室炼钢,并且还没找到可靠的流程。 “但也很利害了。”刘瑜由衷地赞叹。 然而,沈括又提到了石油。 没错,石油这个名字,就是沈括提出来的。 “给他。”刘瑜给如梦这么说。 如梦不解地问道:“可沈相公所言之物,无一利可图啊!” 这话是对的,就算炼钢,一千贯,百炼钢刀弄两把也问题吧?怎么也不是几块小钢锭啊。 “你不明白,他在推动的,是整个工业进程的大车轮,给他就是。”刘瑜笑了起来,无论如何,这是他愿意看到进展。 钢铁,只要钢铁产量上去,农耕民族,才有可能在不寄望良将名帅的情况下,永久性的战胜游牧民族。 良将名帅这可遇不可求,比如说岳飞,大宋缺马,但岳飞也一样能打赢金兵啊,不是一次两次的赢啊,这怎么说?但这种名帅良将,不可求的。岳飞一去,在他麾下无坚不摧的背嵬军,就泯然众人了,不复当时之勇。 但有钢铁,足够的钢铁产量,工业进程推动起来,蒸汽机发展起来,那农耕民族,一般的将领,只要不犯太大的错,都将可以永久性地战胜游牧民族。 所以刘瑜愿意给这钱。 但紧接着,因为将近过年,各地的产业也把账报上来,刘瑜却就发现不对了。 情报网的支出很大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有不少物业、商队,都不如以前盈利了。 明显有人在背后下黑手,比如他在陈留的物业,在京兆府的酒楼,有许多都成了亏损。 “我很讨厌谈钱的问题。”刘瑜长叹了一声,却对着王四和李宏这么说道。 第496章 谁在搞鬼?(下) “但现在却不得不谈这个问题。你们有什么主意吗?近了年头,诸如十五叔家里,总不能短了银子的。类似的,西军跟着我上京师的那些叔伯、兄弟,家里也得置办节料,这个时节,应该把钱银分派过去了。” 王四和李宏面面相觑,他们上阵冲锋就行,舍生忘死也没问题。 但要他们想怎么来钱的法子?这是真的不懂啊。 刘瑜揉了揉太阳穴,望向王四和李宏,想了半晌,对他们问道:“咱们手头有什么资源?” 有什么资源?其实什么资源都没有。 被问得急了,王四说道:“有韩相爷所赠的官牌、灯笼一套。” 这个倒也是资源,至少挂上去,沿途关卡不敢过来收税,算是一个免税凭证。 但刘瑜总不能把这个拿去转卖吧? 李宏咬了咬牙道:“巡检司那头,有一百多个江湖人,他们倒不是海捕文书上的老匪,但也是江湖中人,来徐州参加那劳什大会的。携刀带剑,便敢巡检司一并拿了。县衙大牢装不下,但寻了间义庄,全押在那里,一天一碗稀粥吊着命。” 其实也是为了给那些半大小孩练手吧,要不李宏也没闲去理会这些江湖人物。 刘瑜听着,却一拍扶手:“便落在他们身上!反正要来刺杀我的,这样也不算冤枉他们!” 说罢招手示意李宏附耳过来,仔细吩咐了一通。 李宏回到巡检司去,把那些江湖中人,一个个开了价钱。 教他们写信回家去,让家里人带了钱过来赎人。 “不赎人?没钱?那谁让你来徐州,行刺刘相公的?行了,一天一碗粥你也不要想了,打了板子,去矿场做苦工,劳动改造几年,再放汝等还乡吧!” 然后刘瑜这边,又折腾起来,一副准备跟知州、知县撕撸的模样。 吓得知州衙门那边,连忙把王家的二儿子定了秋后问斩。 可是刘瑜没见到钱啊,哪里肯罢休? 万幸王家的家长,不忍心儿子被砍头,托人寻到赵原那里,想请赵原过来关说。 刘瑜看着坐在下首的王家大地主:”你依我两件事,这事就算抹过,至于衙门那里,该怎么奔走,那是你自己的事。” 王大地主连忙起身:“请相公示下。” 刘瑜伸一个手指:“你准备拿多少钱出来, 买你儿子的狗命?” “相公说多少,便是多少。”王大地主倒是个上道,知道事到如今,是轮不到他开价。 刘瑜听着便笑了起来:“常说是万贯家财,我也不要把事做绝,五千贯。” “是,五千贯。”王大地主压根不敢还价,相对而言,他比跟在身边的大儿子,水平高多了。 那大儿子不知道是盼望二弟早死以免有人跟他争家财,还是真的是智商不足,居然当场对王大地主说道:“父亲,家里哪里来这么多现钱?” 这等地主乡绅,一般有钱就买地,他们又不是商队,的确是不会存很多现钱在家里的。 但这关节,是讲究这个的时候吗? 王大地主瞪了儿子一眼:“闭嘴!” 刘瑜看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向他问道:“没钱?” “不敢,相公吩咐下来,别说五千贯,就是万贯,小老儿也不敢说一句没有。”王大地主咬着牙应了下来。他能出这么大家财,这决断力是有的,到这时节,要儿子活命,该卖田卖田,该卖地就卖地,有什么好说的呢?难道跟刘瑜说不够五千贯现钱,能不能打个八五折? 刘瑜点了点头,放下茶碗,伸出第二个手指:“第二件事,一是谁给了你的狗胆?” 听着这个问题,王大地主却就惨然一笑,当场跪了下去,给刘瑜磕了个头,爬了起来,扯了扯他身还在发愣的大儿子,又对刘瑜一揖到地:“打扰相公了,小老儿有罪,告辞。” 他不敢说啊,不说,是二儿子没命。 他要是说了谁指使他的,那就是他整个家族都完蛋了。 在权力面前,他的家财,他的田地,又济得了什么事? 踉跄向外的王大地主,还没迈过正堂的门槛,却就听着刘瑜的声音响起:“回来。” “看来你倒是一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刘瑜笑着打量王大地主。 就象看着一块上好的五花肉。 “一万贯。”刘瑜缓缓地说道。 王大地主再一次跪了下去,磕了个头道:“相公慈悲!” 徐州城里的乡绅和土豪,近期很有些人,大有收获。 因为王家要筹钱,除了借了一些银子之外,还有不少良田,不得不贱卖了出去,以凑足万贯之资。万贯,就是一万两银子,对于王大地主来讲,也是很为伤脑筋的一笔支出了。不过幸好他在徐州也是有根基的,豪绅之间,还是不少家族愿意拿钱出来借给他。所以最后也只不过卖了百亩良田。 刘瑜有了这么一笔入账,倒是各种用度宽松不少,又给书院的学生,还是府里收养的那几十个半大孩子,添了两套衣服和鞋帽。这下不单来访的赵原看不下去,连刘瑜的母亲也看不下去了。 “儿啊!没有这么过日子的!”刘母是忍不住了,本来刘瑜现在是顶梁柱,刘母也被称老夫人了,但她倒是很有这个年代女性的传统,就是所谓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亡从子。所以基本不会训斥刘瑜什么,直到刘瑜手头一松,就是给学生和义子做新衣服。 “别说是义子和学生,便是亲生的儿子,咱们也算是小有家财,你平时也是拿你爹的旧衣改小了穿,到了你穿不下,再把这旧衣裳给你弟弟穿。年景好了,过年再做一身新衣新鞋是有,哪有这样,前后不沾,无端端就给做新衣?没有这样的败家道理!” 刘瑜笑着应承了:“母亲说得是,母亲说得是,是我错了,欠了思量。” 第497章 钱到哪里去了 “你这样,对这些孩子也不好,骄生惯养,长大了,仗着你的势,到处惹祸,不成器啊!” 好不容易把刘母哄过去,赵原过来,又是一顿批:“你是要效仿五代,建孩儿者,银枪效节都么?收几十个义子?若是你把他们当下人使唤,倒也无妨,你又是教文又是习武,又是枪棒又是弓箭,你是想找死吗?” 大宋最是提防武将,就是怕宋太祖黄袍加身的事重演。 但文臣如果跟刘瑜这样,收几十个义子,当真也是取死有道。 如果刘母的话,刘瑜听听就过去,那赵原这席话,却是说得他起了一额的汗。 因为他之前被撸了差遣之后,是有些觉得无官一身轻,无所忌讳了。 “多谢正则兄救我。”刘瑜起身一揖到地,这事如果不是赵原今日说破,一旦被有心人捅出去,那他刘瑜不知道得费多少气力,才能收场。 不过赵原这么捅破了,事情就好办许多,无非就是把这些半大小孩,通过衙门书吏,户籍落在李宏、王四等人的名下,等于说他们是王四、李宏他们的孩子,至少从法理上来说,就是这样。 那些亲事官,一人认领几个孩子。 然后这些孩子对刘瑜改了称谓,义父变先生。 也算是打了个补丁。 这事料理之后,赵原就问起王大地方的事,刘瑜照实说了,赵原就很好奇:“王家不敢说,宁可多给五千贯,也不敢说出,背后是谁指使他们?如此倒便是麻烦了!” “没有什么麻烦。”刘瑜笑了起来。 他不以为意地说道:“就是石得一这阉狗嘛,我又不需要王家来当人证,他不敢说,便不说好了。” “等我缓过手来,再来料理这阉狗。” 赵原只觉听着头痛无比:“你能别搞事么?你都折腾到冠带闲住了,你还折腾?” 刘瑜看得出来,赵原那是真为自己着急,自然也不会跟他斗气,笑着应承了下来。 不过这些日子李宏就忙脚后跟踢屁股了。 因为,那些江湖人开始一个比一个硬汉,去了矿山干不到半个月,就纷纷服软,表示愿意写信,叫人拿钱来赎。但是,现在临近过年了,商队都往回赶,这年头又没邮局,如果在徐州到秦凤,这条东西方向的快递线上,那倒还好,其他地方的,怎么送信?派谁送信? 于是李宏跟这些江湖人商量,过完年,过了元宵节,再给他们送信。 之前都是硬汉的江湖人却不干了,天天催着李宏给他们送信,一个两个都说自己家里有钱。那是一天也不想在矿山里呆下去,这年头,又没有抽风机,挖矿的环境不是一般的恶劣。这些江湖人有的耍起赖来,说自己等家人来赎,死活也不愿下矿去。 李宏一时疲于周旋,按他跟刘瑜的汇报:“这要是他们家人带了钱银过来,这边打出事了,到时却怕就有些麻烦。” 不是说大宋讲人权,而是有些江湖人,也号称自己家里,有人是做官的,文官。 大宋朝的衙门,虽然打百姓的屁股没什么问题,但要是对方家里有人是官员,那总也有些麻烦,又不是人人都是包黑子。 刘瑜听着就笑了起来:“李宏啊李宏,看来离了皇城司,不单我失了思量,你也变傻了!” “还请先生明示。”李宏是想不明白关节。 “干活干得好,帮他送信,干不好的送什么信?他们可都是奔着行刺我来的!死在矿井里,便是畏罪自杀!” 李宏恍然大悟,一时间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可以钻进去。 看着他这模样刘瑜也不妨责怪他:“不要真把自己当巡检,你是李宏,皇城司的亲事官!” “是,先生!” 但不管如何,就在年前,还是陆续有人过来赎人的。 所谓穷文富武,还真别说,能练武的人,大多家境还是不错。 年前光是赎人,李宏就创收近百贯。 不过刘瑜有了王大地主的输诚,倒也不缺这点钱,倒是从秦凤那边来的信,让他感觉到很头痛。 那是李师中给他来的信。 信里面主要的内容,就是骂王韶。 为什么呢?李师中认为王韶贪污,巧立名目,各种捞钱等等。 并且李师中是列了人证物证,时地人事的,不是泛泛而谈。 刘瑜看着皱眉,把信给如梦看了,头痛地说道:“王子纯怎么会闹出这等事?看怕还是得修书劝他一劝。” 谁知他不说倒罢,他这么一说,如梦却就不得不开口:“公子且慢。” 为什么如梦要劝他且慢呢? 因为如梦把账本拿了出来,翻到某一页,推到刘瑜面前。 这是什么?这是秦凤那边商队交上来的账目。 “这里没有贩卖货物,却多了两千贯的入息。其实,前面也还有的。都是以秦凤路缘边安抚司,购买物资的名义,收到的钱银,但实际上,我们的商队,并没有交付任何货物。” 刘瑜匆匆看了一眼,立马傻了。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就是李师中跟王韶撕逼的关系。 没错,王韶是贪污了。 贪污的钱到哪里去呢?送到刘瑜这里来了。 看起来,王韶知道刘瑜养这么大的情报网,是需要巨额的花费。 所以他那边但凡能弄到一点钱,就巧立名目,给刘瑜送了过来! 刘瑜手都在发抖了,王韶贪钱,大头全给了他。 这怎么整? “我给李公写一封信吧。”刘瑜无奈的叹息了一声,然后提笔修书,主要就将大约的细作费用,隐晦地跟李师中提了一下,说明这笔钱不是进了王韶口袋,而是有这么个支出。可是他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么一说,又不可能真的列出个明细来给李师中。 哪还有什么机密可言? 怎么可能列出这钱给谁领去之类的,写在信里面? 所以,刘瑜也就是“据称边事多有用间”,又是“用间花费颇巨,又为机密故,不易张扬”然后才劝说李师中,王韶所谓贪污的钱,是不是花在这方面呢?也许应该从这方面去入手? 至于李师中听与不听,刘瑜着实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刘瑜在徐州的日子,就这么渐渐的过去。 而他也渐渐,有些烦燥了。 因为如果说皇帝或是宰执为了考验他,那么时间也过去这么久了。 总不可能无休止的考验吧? 而直到现在,压根也没重新起用他的意思。 前些日子,派了高遵裕过来一趟,接着也就无了音信啊。 而这种烦燥,在彭孙突然造访,达到了某一个点。 “看起来,你是起复无望了?”彭孙坐在书房,终于褪去那一脸的谄媚。 刘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冲茶,泡了三杯茶,伸手一让:“喝茶。” “喝个屁!你要是起复无望,就好好做生意,我去想法子钻营。”彭孙随嘴骂着,端了茶喝了,却是少有的认真,“我听闻着,江湖人都敢来刺你,铁鹞子都来了,朝廷压根连派人来安慰你一下都没有?别说朝廷不知道,我都知道了!” “所以我今天来,是想让你给我句实话,你是不是没什么办法了?” 彭孙倒也说得诚挚:“你要关照不了我,那就得我来关照你,我要能领上兵,虽没有你当文官风光,但也不至于江湖人敢来行刺你。” “李宏。”刘瑜叫了一声,李宏从外面入内来。 刘瑜冲他做了个手势,李宏喝诺应了,出去安排了人手警卫,五十步内,连只鸟儿都没有。待李宏入内来禀报安排妥当了,刘瑜方才对彭孙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大宋不成了,怎么办?” 彭孙听着,脸色都发青了。 第498章 刘瑜的决断(上) 大宋如果不行怎么办? 这不是一个臣子该考虑的问题啊。 大宋如果有问题,那么就应该文死誎、武死战才对啊。 这简直就是有不臣之心了。 “你不必用这样的表情。”刘瑜边说边洗着茶杯。 他在徐州这些日子,这件事也考虑了许多,并非是临时起意。 “大宋的问题很多,主要就是土地兼并问题。” 刘瑜不理会口瞪目呆的彭孙,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厢军也是一个大问题。” “所有失去土地的农民,天灾的灾民,都是划到厢军里去。” “国家花费了钱银养着厢军,但其实厢军过得并不好,这里面有矛盾在累积着。” 刘瑜说在这里,放下手里的茶壶,向彭孙问道:“如果大宋不行了呢?异族入侵,率兽食人,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打住,你这话,我听不懂了,你不要跟我解释,我也不打算听明白。”彭孙一脸的惊恐。 刘瑜笑了起来:“你若真不懂,你就不会怕。你要觉得我这思量不对,你可以去告发我嘛!” 彭孙听着就苦笑了起来:“你就是拿捏准了这一点,才敢跟我说这等话。” “你就一定要拉我上贼船?我没你那么多想头,我只想弄个功名,封妻荫子,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上一回,就是如此罢了!” 刘瑜摇了摇头:“大宋不行了,你还封什么妻荫什么子?你去当汉奸么?” “你要听真话?那要真到那时候,跟五代那样,给我个大官当,说不准,我也从了。”彭孙到了这时节,也是豁开了。 刘瑜听着,拍手笑道:“你倒是难得说了句真话。” “不过我以为,若是大宋不成了,那我们就得自谋生路。” “也许,先去琼州经营一番,一旦大宋不成了,神州陆沉,咱们也好有个退路。” 彭孙听着,吓得脸都青了:“你知道些什么?神州陆沉?至于到这等地步?” 刘瑜没有再说下去。 此时说将出来,自然不会有人相信,在几十年后,大宋的皇帝,帝姬,会在异族番邦了却残生,会遭受许多非人的折磨,北方领地完全沉沦于异族的铁蹄。 “领兵打仗,我并没有什么天赋。”刘瑜长叹了一声,对着彭孙仔细说道。 “但于国事上,大的走向,我还是能略知道一二;细作事务上,我还是略有所得。” “如果真到了大宋不行的时节,我不会投降异族,也只有奋死一搏。”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望着彭孙。 后者舔了舔舌头,却突然问道:“要是大宋没有不行,只是你不行了呢?” “大宋没有不行,我便不会不行。”刘瑜极为坚定的说道。 彭孙沉默了许久,连接喝了三杯茶,才抬头道:“罢了。” 刘瑜笑了起来:“我要信得过,又能打了仗的人,派去广东、琼州,先做准备。要真的神州陆沉,那么也有为大宋最后一搏的力量。” “我那几个兄弟,都能使用,先前去当弓箭教习,也不曾误了事。” 刘瑜自然也有自己的想头:“嗯,把人带过来见一见,帮他们谋个大使臣,看看先任个巡检之类的,再慢慢设法。” “当真?小人替兄弟谢少爷的恩赐!”彭孙几乎瞬间七情上面,和之前那神情,截然两人,一下子当场就跪倒拜落。 刘瑜看了也是无语,真不愧是历史上,能创造出“捧臭脚”典故的人物啊。 其实,刘瑜就算赋闲,但活动下低级武将的差遣,倒也不难的。彭孙对于政治,见识始终比较有限。不过刘瑜能把他叫过来,专门未雨绸缪,那是因为彭孙确实能打胜仗,而且他跟着刘瑜出来,也一直并没有背叛。 至于拍马,这种个人品德,一个是没法讲究,一个是文贵武卑时代,武人的无奈。 后世戚继光不也要自称“小的门下沐恩戚某”吗?要不这样,装备军饷啥的,完全让盘剥得跟不上,仗怎么打?当然彭孙这拍马拍得非常奇葩和极品,以至千古留名,品行的确是不怎么样。 但没关系啊,刘瑜并不需要一个圣人下属。 “行了,在我面前别来这套,好好坐着说话。”刘瑜苦笑得伸手虚扶了一下。 刘瑜的心思,说来也是很实际的,如果皇帝和王安石,在他努力经营情报网的助力下,能干得比历史上好,那他老老实实当自己的官。因为当了官,才发现,无论是民治,还是经济,真不是随拍脑袋就能解决的事,至少刘瑜不认为自己坐王安石的位置,就能解决好这些事。 自己完全没有能力去胜任,也没有兴致去折腾,那他忙啥? 好好干他自己擅长又有天赋的情报工作,不就得了? 但是,如果大宋还跟历史上一样,那刘瑜也不会坐视靖康之耻,他还有几十年做准备。如果还是真到了康王南渡,那刘瑜不介意砸碎这个旧世界,从头开造一个新世界。 当然这些事他也不会跟其他人透露,至于彭孙?刘瑜一点也不担心的。 彭孙告发他什么?告发 他准备大宋不行就自己来?没有,刘瑜只是说,为大宋筹备最后一搏的力量。再说他一个文官,能被门下的都虞侯告倒,那证明刘瑜在官场也算是完蛋了,没有彭孙,也有别的人来落井下石,那已是个墙倒众人推的局面。到了彭孙去出首能有效果的时节,那说刘瑜一天吃八只猪都能入罪了。 第499章 刘瑜的决断(下) “少爷,外面有些盐商,跪在门口求见。”刘富过来向刘瑜禀报。 盐商,能成为盐商的,都是大人物,至少在徐州城里,绝对是大人物。 但他们现在就跪在刘府门口的巷子两旁,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的。 为什么?因为萧大侠的事崩了,因为吃斋念佛的孙大侠,在杀狗大会覆灭之后,第一时间就自己跑去巡检司自首啊。尽管刘瑜还没动手,也没有任何人,去为难这些盐商的家人、生意。 但刀在没有砍下去的时候,是震撼力最大的,特别是当握着刀的手,展现过他有能力斩出这一刀的时候。 刘瑜当然有能力,那些盐商不会有任何怀疑,前有黄家,后有杀狗大会的大侠们。 所以他们等了几天,绷不住了。 绷不住了他们就只能抱团取暖,而抱团的结果,就要出来输诚,然后希望刘瑜开出条件,放过他们。至少在目前为止,这些盐商并没有跟士大夫阶层开撕的勇气,尽管他们背后都有各自撑腰的官僚,但没有一个盐商去找这些官僚寻求庇护。 因为这个年代,很讲究阶层的问题,只要是同年中举或进士,家中有难,那妻儿就可以付托给同年的。士大夫在这个年代,是很抱团的。特别是对外人,这个外人,包括了武将、商人等等。 韩琦、范仲淹和尹洙吵架,狄武襄去插一脚站队,结果如何?手下全被以视作“沮挠边事”踢走了,后面韩琦帅定州,倒是提了狄武襄去当副帅,然后就了账了斩焦用那档子事,最后狄军神落在个郁郁而终。 总之,士大夫吵架归吵架,外人就算去抱大腿,抱坏了那不用说,就算抱对了,后面也没什么好结果的,由此可见一斑了。 这些个盐商,哪个不是人精?去找背后官员,不用出血啊?出了钱,到时候摆平了这事,好了,自己想找人去弄死士大夫,那不还得被整个士大夫阶层仇视?他们前思后想,觉得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一刀,不如痛快让刘瑜砍上一刀算了! 所以便有了这么一出,二十几个盐商,排排跪在刘府门前的这一幕。 刘瑜听着汇报,便对彭孙笑道:“你来得正好,把这一季的经费带过去。” “少爷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也不怕小人卷了钱款跑掉。这当真是大气度,大心胸!”彭孙绞尽脑汁拍上一记,可怜肚子里货色有限,拍得着实有点尴尬。 刚刚起身准备去正厅的刘瑜听着,回头道:“不,你可以携款而逃啊。那样的话,以后我也就不用管你死活,也不用想着当初你从秦凤跟我出来,总得给你谋划个下场,总得教你有个出息之类的事。你尽量跑,钱银之物,纵使心痛,可以再赚。” 彭孙听着,哽咽道:“少爷当真是小的再生父母,小人,小人实在是……” “停,我要吐了好吗?”刘瑜算是怕了他了。 幸好到了正厅坐定,教刘福把那些盐商唤入内来,彭孙在边上按刀而立,倒是一脸杀气没出毛病。刘瑜看着那些入得内来,便低头跪下的盐商,长叹了一声向他们问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那些盐商听着却是不敢接话,只是向着刘瑜磕头。 “汝本商人,何必做贼?”刘瑜又再问了一句。 前面那几个盐商,看着四五十岁,磕得“咚咚”响,额上都已是青紫一片。 “抬起头来吧,在我面前,表演以头抢地,没有什么意义的。”刘瑜淡淡地说道。 那些盐商只好停了下来,却是对刘瑜答道:“刘公慈悲,小人,小人有罪啊!” 当然是有罪,没罪的话,这些大人物,为何会来刘府当磕头虫? 刘瑜喝了一口茶,也没让他们起来,对于这些要买凶杀自己的家伙,刘瑜真不认为,让他们跪会有什么问题:“行了,把事情交代清楚了,然后再谈其他吧。有些东西,并不是我需要从你们这里知道些什么,而是我得看看,你们有几分诚意。” 那些盐商不敢隐匿,老老实实说了,李宏自从充任五县巡检之后,给他们的生意带来了多大的问题。然后萧大侠是怎么去找他们的,他们又是怎么起意,后来又是怎么去找孙大侠,孙大侠拒绝了之后,他们如何煽动江湖人,弄出这杀狗大会,一一说了出来。 “很精彩嘛。”刘瑜笑了笑,示意苦娘冲茶。 然后他在这寒冬里,把玩着手里的折扇,过了半晌才对那些盐商说道:“京师那边,当初给你们怎么许诺?现在为何不去找当初给你们许下承诺的人呢?” 刘瑜所指的京师人等,自然是指石得一那边的人手。 但堂下跪着的那些盐商,全都是一脸的茫然神色,很明显,他们愿意招,可是不知道从何招起啊。这倒就让刘瑜有些意外:“噢,看来你们的胆子,还当然不小啊。” 听着这话那些盐商不由自主,又开始磕起头来:“刘公慈悲啊!小人等已知昔日罪孽深重,还求刘公大人有大量,放小人一条生路啊!” 这就是他们误会了刘瑜的意思了。 刘瑜的意思是,如果是石得一要杀他,那作为政治斗争,或者至少是权力斗争,倒也罢了。居然没有石得一壮胆,就因为刘瑜的门下,堵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就敢煽动江湖人来杀官!这胆子当真不是一般的大。 看着他们以头抢地,刘瑜冷笑了一声:“行了,别在这里掉鳄鱼的眼泪了。” “到底你们能不能活,要看你们家底如何。” “如果你们的家底能让我满意,大抵还是可以商量的。” 刘瑜也不客套,直接就说出了自己的需求,钱,没钱的话,刘瑜凭什么放过他们? 所以刘瑜给了他们一个时间,本月十五,就在其中一家盐商的盐场,查阅他们的帐本。 那些盐商危危颤颤走了,刘瑜冷笑了一声,却对边上的彭孙这般吩咐: “你先留下来,到时陪我一起去看看。” 彭孙当然不会有什么其他意见:“是,少爷。对了少爷,小人那几个兄弟……” “你把他们名字和履历都写出来,先放到四哥那里。” “谢谢少爷,谢谢少爷。”彭孙却打折了腰似的,跟在刘瑜身后,一个劲的点头哈腰。 刘瑜受不了:“你会写字吗?” “少爷英明,小人不会。” 第500章 求饶 “英明个屁!你都不会写字,那怎么写他们名字履历出来?” 彭孙又是点头哈腰:“其实上京之后,少爷教小人得识点字,小人就去学了些,只不过在少爷面前,那也跟不会一样的。 “滚!”刘瑜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这彭孙要是刘瑜看着不成了,有危险了,他倒就正常,能象个朋友一样,好好说话。 可是一旦发现,刘瑜能关照他了,他似乎马上失控,整个人设就崩坏了。 “你这是病啊!有空去看看医生吧。”刘瑜也真的是很无奈。 之前提过徐州盐商的盐场,大都是在淮北,而刘瑜所点的这个大盐商,盐场也是在准北。 而盐场边上,就有一个指挥的厢军驻扎在左近。这也就是刘瑜为什么选择这个盐场来作为地点。因为让盐商把账本取到刘府来,那吃相难看就不说了,刘瑜这时缺钱,就算收了王大地主的一万贯,他还是十分缺钱,因为年关将近,无论是范纯仁、韩琦、富弼,他都应该要持弟子礼,是多是少送点礼。而苏小妹、王苘那边,怎么也得有个念想。接下来到了苏轼、章惇这等挚友,总也得有来往礼节。 处处都要用钱,更别说京兆府、洛阳、秦凤、青唐,他安置下情报网,过年了,也得给些银子安家;而京兆府和徐州,两处府第的下人丫环等等,总也得发些钱银打赏,给点肉菜好让大伙过年包顿饺子吧? 如果有可能刘瑜还想给佃户一点年货,再给徐州的孤老一些救济,无论是买点名声也好,或是做些社会公德也行,刘瑜总觉得,如果可以,他还是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让身边的人,过得好一点,让自己的名声,显得正派些的。 说透了,那就需要许多的钱。 他一点也不在乎,在盐商面前吃相难看,人都要买凶杀他了,店里某人还在乎吃相难看? 关键是让盐商拿了账本过来,刘瑜再牛逼,也只能从账本上去估量,对方有多少家底。 但到了盐场,那就不一样了。 至少对刘瑜来说,是不一样的。 根据产量,产盐区,大约他就能推算出来,一年这盐商能弄多少钱,至少有个底限,不至于完全被糊弄。 “小的先领了人手过去,着那个厢军的都指挥,过来给少爷磕头吧。”彭孙是这么打算的。 刘瑜摇了摇头:“没有必要。我估计,应该有不少厢军,被军头弄到盐场里干活的。那军中的指挥使,得了盐商的好处,从他嘴里,哪里问得出什么消息?就算你去,他们也尽可能封锁消息,还是得我自己过去,才知道分晓啊。” 彭孙呆在府里没事,却就把刘瑜府里那六七十个半大小孩集合了起来,从中挑了四十人,和王四各领二十人,练习阵列厮杀。单对单,王四身手不错,能压倒性的把彭孙战败。可是一旦各领二十人,王四就是胜少败多了。 到了第五天,连接对练了三次,王四这边连一次赢的都没有。 “四哥,老彭倒是有几分本事。”刘瑜看着好玩,一边冲茶,一边撩拔着。 彭孙听着刘瑜的话,却就来了兴致:“四哥,你领四十人来战我二十人,仍旧赢不了!” 王四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角色,听着冷笑道:“老彭,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说罢当真点了四十个半大小孩,便和彭孙对练起来。 结果连刘瑜都没想到,彭孙不但守住了,而且一刻钟之后,便反守为攻,二十人真把王四的四十人,冲得溃不成军,这还是对练,要是真刀真枪,看着队友伙伴伤亡,估计王四那四十人,崩溃得更快。 刘瑜看着暗暗点头,彭孙能在史册留下“龙骑第一下名都虞候”的名字,倒也有他的本事,不单单是会“捧臭脚”。倒是王四觉得郁闷,不住撩拔彭孙单挑。彭孙是个会做人的,王四现在相当于刘瑜身边长随,他如何会去把王四得罪死? 自然出来自承单挑绝对不是王四对手,最后更是下场比了两次,让王四发泄了胸中不满,却觉彭孙这人倒也有几分本事,此后两人倒是亲近了几分。 不过刘瑜看着,便对彭孙说道:“不若你也到府里来?” “少爷,小人却是官迷。”彭孙知道,在刘瑜面前,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 所以他直接就说了出来,他就是官迷,不让他当官,那就太难受了。 刘瑜笑了起来,也不去勉强他,各人有各人的脾气。 很快便到了十五,李宏本来要随行的,却被刘瑜拒绝了,就带了王四、彭孙。 倒是彭孙提议:“少爷,这些孩儿,在府里呆着也闷气,不若带他们出去,当即是郊游,练练脚力也是好的。” 刘瑜也觉是个办法,点头同意了。 不过彭孙下去召集这些半大小孩,却就变了样,不单要他们把牛皮胸甲都穿在内里,而且让他们带上巡检兵丁的腰牌,携弓挟刀,又把让他们全都穿上刘瑜专门让皮匠定做的牛皮快靴。 “你这算啥?要去打仗吗?便是有刺客,也是一个两个罢了。至于六十来人,护卫左右?”刘瑜看着就发笑。 却不料彭孙一番话,倒把刘瑜说服了:“少爷练这些儿郎,是下了本钱的,要在军中,那当是为将帅背嵬的亲兵。雪白馒头管饱,大块猪肉牛肉鸡蛋管饱,便是地主家的少爷,也没这等养法。这是亲兵,这是死士。这等人,不当养在府,若是不教他们历练,不教他们经风雨,到了那一日,要他们尽本分去死,只怕不肯去死,反倒妨主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妨主,传说中,的卢就是妨主的马。 也就是对主人不利。 彭孙的意思,就是这些半大小孩,如果刘瑜一味这么养着,不用,到了要用时,要让他们去赴死,他们会不肯赴死就不说了,反而会害了主人。 所以,得让他们备战,得让他们受苦,得让他们拉练。 刘瑜想了想,也不知道彭孙说得对不对。 但反正他记得,彭孙这厮,在史书上,有两点,一个是捧臭脚不要脸;一个是能打仗的。 所以刘瑜也就点头:“好,便由你安派吧。” 彭孙按他说,当年是在狄军神手下呆过的,狄军神死了,他们这些旧部被欺负,才落草为马匪的。然后方才遇着刘瑜,随他进京,再由刘瑜安排到了禁军里,混了个出身。到底是不是真的跟过狄军神?这个大约只有彭孙自己知道。 但至少他在带兵这一项,刘瑜这外行看过去,是要比王四强上一大截的。 所以刘瑜也就不搞外行指导内行了,由得彭孙去折腾。 王四颇有些不忿,策马到刘瑜身边,低声说道:“少爷,老彭那身手,却不能教他去练硬探。” 硬探,就是差不多武装侦察的概念。 刘瑜笑道:“那是自然,这却还是要倚重四哥的本事。” 得了刘瑜这句话,王四便也领着七八个半大小孩,骑了马散出去,有模有样的折腾开了。 倒不是说争宠邀功,人总是需要一点认同的。 去到盐场,那些盐商,和厢军的指挥使之类的武将,早早就迎出了十里。 第501章 绝境(上) 王四带着那些半大小孩,一个个骑着青唐的良驹,背后箭壶白羽簇簇,映得精神无比。 倒是教那些军将、盐商看着,更加垂下头去,不敢妄动。 得了王四的禀报,刘瑜倒是下了马,那条唤作“阿财”的上饶虎斑,倒是耐力不错,跟着马跑了一路来,也不见喘,见着刘瑜下马,便奔过来,围着他打转。 刘瑜把绳子牵在它项圈上,笑道:“左牵黄,右擎苍,却是少了一头海东青!” 听着这话,边上彭孙连忙说道:“难得少爷兴致,是小人的不周,且容上几日,小人便将献上海东青。” “至于如此么?我也不过顺口一句。”刘瑜笑了起来。 但不论如何,这么一路下来,看着那些半大小孩,在彭孙操练之下,井井有条。 七八个骑了马的,也由着王四指挥,颇有几分侦察兵的风范,刘瑜还是很惬意的。 于是顺带着,对这些盐商和军将的态度,也好了许多:”不必多礼了,进去说话吧。” 军将和盐商把刘瑜迎了进盐场里去,果不其然,厢军里的兵丁,十有八九,便被军将弄到盐场里做工。刘瑜忍不住说道:“这些军兵,都入盐场里做工,不事操练,一旦有事,不说临阵吧,有什么天灾,要他们去抢险,怕都拉不出来。” 都指挥使愣了半晌,苦笑道:“相公,俺等这些,都不入队的废物。” 不入队,就是不是战兵,不打仗的。 刘瑜才醒起来,人家这厢军,不是赚军功的。 “是下官失言了。”刘瑜苦笑了起来。 所以,大宋的军队,真的也就指望禁军了。 而再往后,连禁军也指望不上。 不过他今天来这里,也不是奉旨整顿军务,所以深吸了一口气,对那盐商说道:“把账本呈现上来吧。” 今天过来,倒没有带上如梦、仙儿她们,刘瑜把书院里的十几个学生带了过来。 这十几人,都是数学天赋比较不错的。 当然要他们去证明什么原理定律,那暂时是不可能的,但按着刘瑜所教的办法,借贷对冲,把盐商的账本,以现代记账的方式,重新做过一次,却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到达此处盐场还不到中午,于是十几个半大孩子就把账本铺开,开始干活。 那些盐商想要说话,直接就让刘瑜挥手制止了。 在没有清出他们有多少家底之前,刘瑜一句话也不想跟他们说。 有什么好说的?都想让人来杀他了,这跟王大地主的儿子,过去欺负刘瑜二弟还不一样,这不是政治斗争,这是要杀人啊。没有足够的钱银,刘瑜为什么要跟他们说话?那让衙门的水火棍,让刽子手的刀刃去跟他也们聊个够好了。 到了中午,盐商准备好了厨师,张罗好了宴席,来请刘瑜入宴。 刘瑜笑了笑道:“不必了。” 正如彭孙在折腾那群半大孩子,刘瑜也凑了过去,看着彭孙怎么培训。 不得不说,练那种武装侦察,也就是王四说的硬探,王四的确是有水平,马术,箭法,判断敌军的人数、装备,记录地形、山水走向,当地的特征等等。 但对于大部队来讲,毫无疑问,彭孙要严整得多,六十多个半大孩,一到这盐场,入得这院子来,马上就分开岗哨,摆开阵势。又指挥那七八个跟着王四的孩子,去河边取水过来,按刘瑜的要求,烧了开水。到了中午,怎么轮流吃饭,轮换值勤等等,那是井井有条。 刘瑜看着有趣,也走过去陪他们啃起干粮。 “少爷,小人看着,这边是不太对劲的。”彭孙低声对刘瑜说道。 “本来就不太对劲。”刘瑜说着笑了起来。 啃完手上干粮,刘瑜拍了拍彭孙肩膀:“派人去办些肉菜,准备晚饭。不要打扰厢军的兄弟。” “是,少爷。”彭孙点头应了下来。 那些弄账本的少年,啃完干粮之后,便有手快的,做完了一本账,由着两个同伴,和原账本复核了一次无误,便呈过来给刘瑜。接着继续去做其他的账本。 刘瑜翻了几页,“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对那十几个在做账的少年说道:“都停下来,不用做了,这全是假账。” “你们让我来盐场,就是看这些假账?” 刘瑜把账本直接摔在那些盐商首领的脸上,冷冷地向他质问。 或许这是盐商意料之中的事情,显然他们并没有什么过度的惊慌。 “直阁相公,小人只求相公开恩,要打认打,要罚认罚。”那盐商首领,跪了下去,低头这么说道。 刘瑜听着,是明白对方意思的。 那就是,刘瑜想要多少钱,才能抹过这一桩事,开个价出来。 但问题是,刘瑜压根不想这么弄啊。 有人要杀他,然后他开个价?这是鼓励别人,下次接着杀么? 要是开个一万贯,人家家里有十万贯,那可以放心刺杀刘某人十次? 所以刘瑜要的是,摸清他们的家底,然后给他们留口气,其他的尽数没为已有。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盐商要杀刘瑜,又杀不掉,破财挡灾嘛。 可盐商明显不是如此打算的。 所以刘瑜冷笑道:“汝等倒是好计较。” 说罢却就不再理会那些盐商,对彭孙说道:“回徐州城去吧。” 不必再谈了,刘瑜是一句也不想跟这些盐商说。 第502章 绝境(下) 那盐商首领听着,猛然后退了几步,却是满脸狰狞:“刘公以为,还走得了么?” “如是教刘公走了,他日你我,岂有命在?”这盐商首领,回头对其他的盐商,这么说道。 一直低着头的厢军都指挥使,也猛然抬起头来:“直阁相公,这番怕就由不得您了。” 说罢这军将向着身边长随使了个眼色,后者吹响了牛角。 立时外间无数脚步声响起,似有无数兵卒奔驰,过了片刻,便见院子外头有许多枪矛如林。 “刘公,你没有想到吧!哈哈哈,你要将我等逼到死地,就怪不得,兔子急了还蹬鹰!”那盐商首领狂笑起来,转头对那厢军的都指挥使说道,“三万贯,只要杀了刘公,我便兑现诺言,与你三万贯。每年利润,再与你半成!” “如此,某便不客气了!”那都指挥使大笑起来,抚着那浓密胡须,望着刘瑜,如是望着行走的银锭一般。 刘瑜也笑了起来,对着那盐商说道:“世上没有那么多新鲜事,没有那么多出人意表的事。”又转头对那厢军的都指挥使说道,“不过二十余年,便不知东平郡王下场?” 那厢军都指挥使听着,吓得倒退了几步。但没等他溜出院子,彭孙安排的一队少年十来人,就把刀枪指着这都指挥使和那些盐商,这都指挥使还想反抗,之前在查账本的十几个少年,不用刘瑜吩咐,直接抢起墨砚,就把他砸得满脸上血,那些盐商吓得不敢动弹。 那些少年直接就把这都指挥使的腰刀都下了,反剪了双手缚了起来。 都指挥使被按在地上,却咬牙道:“刘公最好是放了未将,不然外头千余军兵,虽不是禁军,却也是丁壮,这薄薄一道围墙,却是保不得刘公周全!” 刘瑜手持折扇,指着那都指挥使,轻笑道:“放你出去,我便能保得周全?你是得了失心疯么?” 他又对那些在角落里挤成一团的盐商说道: “很惊讶?我不明白你们有什么好惊讶的。” 说着刘瑜坐了下去,伸手抚着那头虎斑犬的毛发,对着那都指挥使笑了起来: “你面上也不曾刺‘义军破赵得胜’,何故眷恋那六十五天的短命安阳国?” 刘瑜说着摇了摇头,对彭孙说道:“动手吧。” 彭孙得了令,马上就下了命令。 白羽如雨,连绵不绝射了出去,一排又一排。 所谓临阵三矢,那是指步兵对骑兵,这些厢军,又不是骑兵,尽管离得很近,不过一道上不了人的围墙。但是他们终归也不过是区区厢军,也就是那都挥使所说的,“不入队”的兵丁。 六十余人只射了半壶箭,院子外面已一片求饶之声。 便是精锐军兵,战损达到三成,也会崩溃,何况这不入队的厢军?此时六十余人射了半壶箭,便已听着外头军心不稳了。 可是刘瑜冷着脸,却丝毫没有下令作罢。 彭孙调派那些少年,留了十数人,把那些盐商的都指挥使逼住,其他分作五队,一队十人,持着刀枪开门杀将出去。在他指挥之下,这些少年下手狠辣,可不比打杀开杀狗大会的江湖大侠的时候。 五队人持枪仗刀,冲出去便将本已崩溃的厢军分割开来,原本足足有近千人的厢军,其实不过被射倒了三四十人,此时又被这五队少年分割穿插,这近千人就乱了起来,有人想和这些少年厮杀,有人跪下求饶,有人不住后退。 可是这五队少年却没有什么犹豫,一枪过去就把对方捅个透心凉,一刀斩落就是一刀两断收割性命。不过十息,这五队少年刀枪纷飞,便至少砍翻捅倒百来人,至少三四十人倒下之后就再也起不来,死得通透没了气息。 那些厢军立时大乱,这时外间马蹄作响,王四领着那七八骑杀了入来,更是如虎入羊群。 “跪地弃械者免死!”这时方才听着彭孙大吼,那五队少年也齐声咆哮。 这如同给了那些厢军一丝光明,无不纷纷丢掉手里家什,跪地抱头。 前后连一刻钟都没有,王四已入内缴令:“少爷,叛乱厢军皆已成擒。” 刘瑜点了点头,示意彭孙去处理相关事宜,却是对那都指挥使说道:“你难道不知道,刘某先前在京师,执掌皇城司么?” “难道我执掌皇城司,会不知道,徐州左近,所驻扎的这支厢军,便是庆历七年十一月,河北路贝州宣毅军小校王则,麾下的余党?”刘瑜当真是一脸的郁闷,这感觉太差了。 他更原意跟鬼章青宜结、瞎征,或是萧宝檀华哥这些的对手来对阵。 非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名,但他备下无数后手,压根一样也没有起用; 甚至他不惜以身为饵,也觉得极为搞笑。 他在厢军之中安排的伏笔完全没有发动的必要;他在盐商之中埋下的卧底,也根本没有暴露身份,以让盐商自乱阵脚的必要。 更不要说,连点燃烟花火炮,让李宏所领的巡检司、以及徐州衙门的土兵、弓手,过来会合的必要都没有。就连女扮男装混杂在那些少年里的仙儿、苦娘、艾娘,都没有抽出兵刃保护刘瑜的必要。 刘瑜脚边那只虎斑犬,盯着那些盐商,不停地用鼻子发出低呜,一副随时要扑上去撕咬,已经吓得那些盐商不能自己,拼命往后缩了。刘瑜不禁伸手拍了拍额头,难道说,本来这只是带虎斑犬阿财来解决的问题? 总之,彭孙加上六十几个半大小孩,已经便解决了问题。 所谓王则,就是二十多年前的反贼,也便是刘瑜说的东平郡王,安阳就是当时王则所立的国号。 这场农民起义,前后不过六十五天。实际上称为农民起义,有点荒唐。 因为王则连“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都没吼出来,更不要指望他有“耕者有其田”之类的纲领和主张了。他提出的口号,是所谓的“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 而造反当时为了表示反抗大宋的决心,王则和他的手下都在面上刺”义军破赵得胜”。 王则和他的宰相、枢密使,当然就全都被杀了;其他义军大都也被烧杀了。 而这些造反者的亲属和余党,自然就被流放,大部分就归到这支厢军里来。 这个都指挥使,颇能钻营,二十几年过去,居然从反贼亲属、余党,一路钻营到这支厢军的都指挥使! “你伪造了自己出身户籍,难道觉得,这样就能瞒过所有人?”刘瑜看着那都指挥使,无奈地摇头,“这些盐商许你三万贯,作为军资,你便想继承王则遗志,再造安阳?造反你好歹有个纲领,你为何造反?造反的目的是为什么?推翻了赵官家,到你坐龙椅,你又有什么法子,教这百姓过上好日子?你什么章程也不曾有,和王则当年一样,所谓什么‘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真是荒唐至极!” 第503章 有些账总得结 被刘瑜骂了一通,那都指挥使被骂得傻眼,深感自己于这造反一事上,不及刘直阁良多,低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汝等又企图在这宴席下毒,当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刘瑜说着不禁失笑。 在他看起来,这些盐商所弄的把戏,拙劣得可笑。 至于那些盐商,则是见了鬼一般:“你、你如何知晓?这不可能啊!” 因为刘瑜说起他们应承给这都指挥使军资也好,这都指挥使想要造反,再造安阳国也好。 一桩桩事体,便仿佛亲眼所见也似的。 那些盐商记得,当时相议,都是连左右都安排开去,绝对没有人可能藏身边上偷听啊。 那刘瑜如何得知? 刘瑜当然不会把他在盐商、厢军里的卧底拉出来炫耀,也不会去解答盐商的问题。 “都缚了,教李宏领了人手过来。”刘瑜对王四下令。 外头彭孙领着五十来名少年,已把近千厢军都捉捕了起来。 太阳还没下山,李宏那边就领了巡检司的人手,还有徐州城衙门的弓手、土兵、差役捕头,总之所有吃公家饭,和官府能沾上边的,全都赶了过来。连知州和知县,也都坐了轿子过来。 这是大事啊,厢军要叛乱,对于父母官来说,这绝对就是翻了天的事。 所以知州和知县过得来,第一时间就对刘瑜说道:“刘公,求刘公借一步说话。” 借这一步说话,他们没开口,刘瑜就已笑了起来,因为刘瑜知道要说什么话。 无非就是把这厢军叛乱的事按下去罢了。 “我如何忍得下这一口气?”刘瑜不等他们开口,指着那些盐商却就如此说道。 这些人,一回想杀他,二回想杀他,刘瑜的愤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哪有被人杀一次杀二回,然后不跟人计较的? 知县尚在想怎么说服刘瑜,别把这事捅出去。 知州却是个有胆略的,直接从边上抄了个砚台,往那反缚了双手的盐商头上就砸了过去,生生把那盐商砸翻在地,开始那盐商还叫着:“老父母饶命 ,老父母容禀!” 后面只是惨叫,再接下去,就渐渐无了声息,整个面目被砸得血肉迷糊,皮开肉迸裂,鲜血横流。知州方才起了身,冲着刘瑜拱手道:“刘公,这厮欲刺下官,下官匆促之间,脱手用砚台打死了他,还请刘公做个见证。” “好说。”刘瑜点了点头。 那知县也是明知事理,不用再说,从边上少年手里借了把刀,往另外的盐商头脸上胡乱砍去,可怜这文人出身的知县,砍了十数刀,把自己累得直不起腰,硬没把人砍死,那盐商瘫在那里,叫得凄惨,刘瑜听不下去,冲着王四使了个眼色,后者过去,总算给了那盐商一个痛快。 其他盐商,除了刘瑜布下卧底,自然也是被结果了性命,至于他们的家人,当然是抄家流放的下场。至于那都指挥使,倒是死后还领了一笔抚恤,因为知州报上去的,是都指挥使被贩卖私盐的盐商围攻,为了保护知州和知县,手刃数名盐商,然后方被刺死云云。 几个不法盐商,阴谋被捅破之后,铤而走险要刺杀知情官员,情节尽管恶劣,但也还好。 比起厢军与盐商联手,准备造反,还要恢复二十多年前的反贼国号等等,那压根就不是一个概念。 这些事宜,需要刘瑜代为掩饰的知州和知县,当然会把各种口供和公文,处理妥当。 至刘瑜却拒绝了他们提出在奏折上联署的要求。 这是他的底线,他顶多就不知道这事。 知州和知县很发愁,这刘瑜不肯联署,那要他背后自己上份奏折,把事捅破,如何是好? “两位老父母明鉴,他们本来就是要来刺杀我的,在这件事上,我没有任何得利。”刘瑜被他们一再劝说,搞得不胜其烦,干脆挑明了说。凭啥啊?这就是他们治理地方不当,才出的歹人,刘瑜凭啥去跟他们攻守同盟,背上黑锅? 两人这才想起,刘瑜是个不肯站队的,连王安石和司马光的队他都不愿站,别说他们这一州一县的父母官。不过刘瑜也给了他们一个保证:“我也不至于,无端节外生枝。此事捅了出去,于我何益?不外授人口实。” 这才让知州和知县稍为安心,自去料理各种手尾不提。 不过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把这些不法盐商抄了家之后,所得的财物,很快就交付到刘府来了。刘瑜看着清点那些盐商家产的账本,长叹着这么说道: “有了这些钱银,这个过年,总算没有那么窘了。” 不过他说到这里,却就对王四说道:“四哥,准备一下,有些恩怨,总归还是得去把它办了。” 彭孙早就领了钱银,回洛阳那边,安置刘瑜布下的情报网络。 侍候在刘瑜身边的,还是王四。彭孙这样的人物,刘瑜还是更愿意让他去负责某个地区的网络,而不是在身边随侍。 而事实上,作为随侍左右的侍卫,王四也要远比彭孙,更让刘瑜省心得多。 “少爷,不带这些孩子吧?”王四向刘瑜请示。 刘瑜点了点头:“带老兄弟。我们先去洛阳,再折返回京师,到时在洛阳,你再挑二十人随行。” 当时那批亲事官,就很有一些人被安置在洛阳。 这些日子,钱银都没有短了他们的,刘瑜当然也不会养一些吃闲饭的角色。 按彭孙的说法,那些亲事官也日日打熬气力,倒也没有谁不争气,流连花街柳巷的。毕竟他们是相信,刘瑜是会复起。只要刘瑜复起,就必定会用上他们。 当然,如果再过一年半载,他们是否还能对刘瑜抱有这么大信心?那就不一定了。 彭孙都过来问刘瑜行不行,要是不行,他要去找门路,然后他出息了来关照刘瑜。 王四没想这么深:“去洛阳?” “去洛阳。”刘瑜点了点头,也有必要去看看这些亲事官了。 于是在临近过年之前,就有十数骑出了徐州。 刘府的马都是好马,徐州几乎人人都知道,好马自然得溜,不能关在马棚里,养得肥胖成猪,那就是千里马也给养废了。所以每天清晨,刘府都会带马出城去溜达,这天也不并不例外。 而这时节,徐州城里,还在清算那些盐商人等,以及肃清厢军里面的不安生刺头。 没有人注意到,刘瑜就这么出了徐州城。 倒是到了晚上关城门时,有人在问:“刘公府上,带人出去溜马的王四爷回来没有?” 边上有人打趣他道:“你也姓王,想跟四爷攀个亲?省省吧你,四爷早就回来了。” 这位却是刘瑜安置在城门的卧底,不动声色的打了个掩护,于是整个徐州城,就压根没人注意到刘瑜已然不在城中。 “先去陈留宿下,再去联络京中人等。”刘瑜去了洛阳,再从洛阳抵达京郊之后,下了这样的决断。 但他没有想到,在陈留却就遇到了他意想不到的意外。 第504章 意外(上) 刘瑜知过陈留县事,或者通俗一点讲,当过陈留的知县。 而且他在陈留的期间,还把陈留的向家连根铲起了。 所以刘瑜在陈留,是有些物业的。 陈留县郊的那处大庄子,便是刘瑜的物业。 三十余骑到了陈留之际已是傍晚,王四本来要安排人手先行入京,又要安排人手去禹王大庙那头,联络留在山间的兄弟,也都被刘瑜否决了。再急也不急在这一夜。 从徐州到洛阳,是千余里,再从洛阳到京师,也得五六百里。 这年头没高速公路,要是寻不着渡船之类,水流太急,或是有山匪拦路,官道损坏有泥石流等等,还得绕道。这近二千里路下来,不论是那四五十匹马,还是三十来人,都累得不成了。 在这年代来说,他们算是骑术很不错了,才能够这么支撑下来。 所以刘瑜不打算把这批人都累病。 当初吴十五中了卸甲风就那么死了的事,始终是刘瑜心头挥之不去的一件憾事。 让他时时反省,是不是自己把人使唤得太过度了? “什么也不要安派,到了陈留,岗哨也不用留,自家的庄子。”刘瑜放缓了马,对着王四这般吩咐,连王四说要派两骑先去打前站,吩咐庄子里下人准备什么的之类,也被刘瑜拒绝“行了四哥,打什么前站?就几步路,你就陪着我,慢慢策马过去就得了。” 结果去到庄子,大约还有一箭之地,突然之间就听着牛角响起,然后从庄子的围墙上,翻出不少手持弓箭的丁壮来,又听着一个刘瑜觉得耳熟的声音,女人的声音:“便是我家公子如今落泊,却也是堂堂直秘阁赐绯银鱼袋!岂容阁下欺上门来?若是阁下真有本事,抄家灭族,也不是妾身一个妇道人家,所能左右的事。多言无益,还请自重!” 刘瑜等到对方厉声说完这席话,却就想起来,这是绮霞。 韩琦送给他的两个美妾,袭人倒是知情识趣,绮霞因为刘瑜去韩府时,对他百般为难,所以刘瑜也看她不太顺眼,于是绮霞就自请过来陈留的庄子当管事,刘瑜却也同意。 “绮霞,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刘瑜很有点莫名其妙,开口高声唤道。 那庄子一时间静了下来,王四纵身站在马鞍上,双手拢在嘴边,放声大喊道:“我是王四,绮霞娘子,我过去与你分说!” 绮霞的声音隔了一阵,再度响起:“真的是四哥?好,你过来,若不是四哥,你便留在这里了。” 刘瑜也是只能苦笑,不知道这庄子出了什么事,怎么搞得随时要玉石皆焚一样。 “四哥,不要动气。”刘瑜拍了拍很有点火气的王四。 王四当然生气,哪有刘瑜回自己庄子,然后被这么对待的。 倒是刘瑜很想得通:“她一个女人,管这么大的庄子,也不容易,说不准出了什么事,把她逼到这地步,咱们应该多给她一些宽容和支持才是。” 王四勉强挤出笑脸应了,便策马过去。 庄子里的丁壮,自然大多识得王四,绮霞一见王四,才发现自己闹了一出笑话。 于是提着裙裾,连忙从庄子里颠着脚跑出来,刘瑜看着,心里颇有些难受的。 她是缠了足之后,到了刘家才被刘瑜逼着放脚的,这么跑出来,对她来,颇为不便。 其实要说绮霞见着刘瑜,便喜欢得不行,望眼欲望,急不可待,那是真没有。 就算在陈留,物质上,还是比绝大多数人充足的。 而刘瑜分配银钱给她,也列得很明白,多少月例是她的,多少钱又是管理庄子,给她的津贴,多少钱又是庄子收成好,她该得的奖励。绮霞活着很自在,就是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价值,不用顾影自怜,也不用担心说刘瑜赶她出门之类的,刘瑜总要请人管理庄子啊,请谁不是请?请她也就多点月例银子,这月例银子她都可以不要的。 之前在韩琦府里,她就看不上刘瑜。 被韩琦送给刘瑜之后,她仍旧是看不上刘瑜啊,她要不是这性子,袭人过得多好?何必自请过来陈留管理庄子? 现在之所以跑过来迎刘瑜,那是因为这段时间,她如一张绷紧的弓,她在所有人的面前,都得坚强,所以听着王四说刘瑜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下子,就想跑过来,跑过来把这许多的事,说与他听,教他来分担。 刘瑜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便生出怜意来,策马过去,掠过她身边,弯腰一把就将她抄了起来,抱在鞍前,羞得绮霞当真面如晚霞一般:“公子,妾身不知道是公子……公子,快些教妾身下来……” “下来做什么?好生坐着。别怕,庄子里出了什么事都好,有我在,没事的。” 她从精神上,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就松弛了。 从刘瑜把她抱上马,到刘瑜策马去到庄子,不过一箭之地,也就是七八十米,她竟倚在刘瑜怀里,就在马上这么颠着颠着,睡着了。 她真的太累了,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精神。 在绮霞睡着的时候,刘瑜倒是大致上把近期陈留庄子里遇到的事,了解了个八九不离十。 要往简单里说,那也就是一句话:石得一要娶绮霞为妻。 注意,不是纳妾,是娶妻。 当然,石得一是个太监,这个大家都知道。 绮霞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她当然不从了。 她眼光高啊,她连刘瑜都看不上啊。 怎么可能看中石得一这么个太监? 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韩相爷府里出来的人物,石得一是哄也哄不了,唬也唬不住她,所以也是上火了。据说近来开始用威胁的招数,说是绮霞要是不从他,便要对刘瑜如何如何,要抄家要族诛,据说都讲了出来。 也就是绮霞这从韩相爷府出来的人物,才没被威胁到。 庄子里其他人,都吓得够呛。 第505章 意外(中) 有人说送信给刘瑜,有人背地里说绮霞给刘家招祸,有人说不如去开封府告官等等。 还是绮霞一次次地跟庄客分说,才把人心稳定下来。 刘瑜听着,倒是对王四说道:“先前却不知晓,她还有这等本事。” “若是知道她有这般本事,那忍让她几分,倒也是应该的。”甚至刘瑜还笑着打趣了一下自己。 有能力,就能得到尊重,这向来是刘瑜的原则。 哪怕有什么怪癖,那也没有关系,只是能力足够强,一切都好说。 例如刘瑜就知道,沈括从老家钱塘去京兆府的长随,又是偷偷摸摸在搞钱。但没有关系,刘瑜让人暗地里教训了那长随一顿,然后连跟沈括说上一声都没有。他不会去怪沈括,怎么仆人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沈括足够强啊。 他的心思就没花在教导仆人上,刘瑜也不希望他花心思在这方面。 所以这一切都是可以容忍的。 不过绮霞一醒过来,却就大惊失色,四处找刘瑜。 她醒来的时候,已是是晚上十点左右了,这年代,又没电灯更没电视,通常这时节早就上床休息了。也就刘瑜,还在处理着一些边地传来的文档。 绮霞一见着他,没出声,先哽咽:“公子,大事不好,是妾身连累了您!”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高俅被捉了起来,投入到皇城司大牢里。 没错,就是高俅。 因为石得一在她这里,一再的碰钉子,软钉子,硬钉子,碰到石得一要发疯了。 所以,他就打起了高俅的主意。 有必要说的就是,高俅,不是一个好人。 这话听上去象是废话?其实不是,这很重要。 当高俅跟在刘瑜身边,接触的是苏轼、章惇,应对的是王安石、韩琦,被责成他去办的,是黄泛灾民的活路。他似乎跟刘瑜记忆里,历史中记载的那个高俅,完全不一样,似乎一点也不坏。 因为他没有坏的机会啊。 高俅历史上在苏轼门下当小吏时,他也没干什么坏事啊; 然后章惇这样的人物,拿个铜锣敢去跟老虎叫板的疯子,高俅又没发疯,敢去他面前使坏?至于王安石,直接都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了,高俅这种七窍玲珑心肝的,哪里会去触这霉头、。 韩琦?得了吧,狄青爱将说杀就杀,狄青做到枢密使,不一样被他玩到死?高俅要有本事在韩琦面前使坏,那他没有张居正的本事,也得有严嵩的水平吧?若他真有这本事,至于有靖康耻? 所以不是高俅不坏,而是之前跟着刘瑜,他压根没机会使坏。 这好了,他自己跑到京师,愿望是好的,想把刘瑜的情报网,努力周全起来。 包括那朱光庭、许安世手下安排人,也是他的手笔。 但因为刘瑜被撸掉差遣,也就是意味着,高俅没法拉刘瑜的虎皮当大旗,至少在京师是不成了。那他就开始露出坏来了。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向来如此。 高俅手上有什么?情报。 所以他就吃情报。 高俅要经费,他也知道刘瑜现在不比以前,各种产业因为差遣没有,被打压,被吞噬。 所以高俅觉得自己老向刘瑜开口也不好,他就去勒索官吏,用他们的阴私事件作为要挟; 甚至,把一些他认为不重要的情报,直接就卖给萧宝檀华哥弄到钱了,他跟童贯搭上了线,后者就用高俅给的钱,在宫里打点多贵人,想把石得一斗下去。 没错,高俅离了刘瑜,跟童贯在一起,两人的坏,便是坏上加坏。 高俅的痞气,加上童贯的戾气,高俅的贪婪,加上童贯对权术的欲望,当真是一拍即合的,于是石得一隐隐就感觉到了威胁,尽管还没真正动摇到他的地位,但也让石得一有所提防。 加上朝廷有下层官吏叫苦,说是高俅敲诈他们之类的,品级倒也不高,选人、京官之流的人物。高俅使坏,他还是很有眼色的。这些人被他敲诈了,也没有地方哭诉,但耐不住,他和童贯的组合,引起了石得一的誓觉。 而绮霞这边,又不断地给他钉子碰。 所以石得一发了狠,直接就把高俅捉进皇城司大牢里。 罪名就是他设计勒索官员。 并且给绮霞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十天之后,她还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那就开始审讯高俅了。所谓审讯,就是用刑。这年头,用刑可没有许多的讲究,特别石得一不是刘瑜,那都是不可逆的伤害。 什么叫可逆?砍个手指下来,那这年代是没断指继接技术的,不可能再长一个手指啊。 石得一的审讯就是充满了这样的手段。 “不要担心,有我在。”刘瑜好声安慰着绮霞。 得了刘瑜的安慰,绮霞总算没有那么紧张了,似乎随着刘瑜的到来,她卸下了平日肩负着的许多重担一样,这一夜,是她难得的一夜无梦,也没有夜半惊醒,一觉就睡到日上三竿。等她起身梳洗,想去给刘瑜请安时,庄客和丫环却告诉她,刘瑜已经离开了,走的时候,让丫环告诉她,不用担心,他会处理好一切事务。 “他走了?”莫名的,绮霞隐隐有了几分失落之意。 是的,刘瑜走了,没有多余的话,连一个背影也不留给她,她却就有些伤感。 看着窗外雪花的飘落,她隐隐的,生出了不甘。 但对于刘瑜来说,却没有这么多细腻的思絮。 他要做的,是解决问题。 解决所有出现的问题,他来京师就是为了解决问题。 所以,在陈留发现了之前没有发现的问题,他也并没有太过惊讶。 正是因为石得一,所以他才来京师的。 “公子,不如小人先去接洽一番?”王四对着刘瑜这般说道。 三十多骑,就这么进城,说不引人注目,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王四想跟守城门的,先打个招呼什么的。 刘瑜笑着摇了摇头,王四又道:“要不咱们分批进京城?” 分批进入,也不那么显眼。 “这是京师啊,四哥,这是京师。如果我们还要这样折腾,那咱们就不是回京师了。” 刘瑜笑着这么说道,三十多人,一人两马,这么堂堂正正进了城门。 守城门的兵卒,有个新来的看着,刚想要说什么,“啪”当场被老军往脑袋上扇了一巴掌。 刘瑜策马慢行,城门处老军,一个个纷纷抱拳为礼。 第506章 意外(下) 井冰务的太监、杂役听得动静出来,当头便见着刘瑜,一下子纷纷长揖及地。 刘瑜在马上点头还了礼,轻带缰绳,往京师的那院子一路直去。 “少爷。”王四低声叫了一声,因为一队街道司的兵丁巡逻而来。 “四哥,这是京师。”刘瑜再度笑了起来。 那队街道司的兵丁,领头的见着刘瑜,一下子眼眶都红了,全然不理是在街上,当场抢出几步,当街纳头就拜,口中只是道:“相公!” 刘瑜微笑着下了马,亲手搀了那街道司的带队小使臣起来:“好了,现时你也带着兵丁,不好再这样了。” “曾三是相公门下走狗,见着相公,如何不欢喜?”那小使臣哽咽着说道。 王四这时才想起,这位似乎当年,是刘瑜在外剥马务那边,提拔到街道司:“你是曾……曾三!” “见过四哥!”小使臣倒是认得刘瑜身边的王四。 “好了,忙你的事去,我回京师来,看看老朋友,见着你出息,我也就放心。去忙你的吧,若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我再请人去麻烦你,好吧?”刘瑜拍在他的手,轻声这般说道。 那小使臣瞪圆了眼:“相公!但若有事,曾三舍了这条命,也不皱眉,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这却是折杀小人了!” “好好,若有所需,我教四哥差你办,可好?”刘瑜笑着改了口。 那小使臣才罢休,看着刘瑜上了马,目送着刘瑜远去,他才领了兵丁,继续巡逻。 “太尉,这位是什么遮奢的来头?”那些兵丁,有跟他亲近的,低声探问着。 小使臣摇头道:“这是一等一的人物,便是为他效死,也是值得的。” 然后任那兵丁再说,他却是笑着岔开了话题,决不肯透露一个字。 当年刘瑜把他提拔到这里位置,就告诉过他,有些话,不该说,就算死也不能说一个字。 曾三从来不曾忘记刘瑜的叮嘱。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面,刘瑜策马行过城南,很快就到了他那几间小院子。 留守在院子里的李铁牛,正躲在门房里喝酒,看着刘瑜,不知道为什么,瞬间突然泪流满面。 刘瑜下马把缰绳给了王四,走进门房里,一把抱住要翻身拜下的李铁牛:“别这样,别这样,咱是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阎罗王的李铁牛李大侠啊,不兴这样。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没事没事,我有分寸。” 李铁牛哽咽着道:“老爷,铁牛没用啊!高先生让那姓石的捉了去啊!铁牛要去程府,跟小杨先生商量,可程府那边,死活不教铁牛进去!铁牛没办法啊!本来想,纠集了人手,看看去把高先生劫出来,可是去探监,高先生又不许铁牛这么干。我除了躲在这里喝酒,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铁牛用,对不起老爷啊!” “不要担心,好吗?我回来了。”刘瑜不住的安慰着他,李铁牛坐在那里,哭得象个孩子。 刘瑜拍了拍李铁牛的肩膀,冲着王四做了个眼色。后者把马牵了进去,又让铁牛去安排饲料草料等物,总算给他安派了些活计,李铁牛也便渐渐有了几分精神气。 “少爷,接下来怎么办?小人去程府……”王四在安顿下来之后,就向刘瑜问道。 刘瑜伸手止住了他的话,对跟随在身边的苦娘和艾娘说道:“当时,我和仙儿就只有这么一间小院了,对,左右两间小院子,不是我们的。街头有个豆浆嫂,蛮喜欢仙儿的,不时老是给她装碗豆浆喝。仙儿馋嘴,也不会去想,豆浆嫂也不容易,哪能老白喝人家的豆浆?我就吓唬她,说豆浆嫂要把她骗回去当童养媳,哈哈哈,吓得她再也不敢吃豆浆嫂给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苦娘去生炉子、艾娘去打水。 “四哥,不用忙,咱们回来了,谁知道咱们回来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就没必要让他们知道。你也不用四处张罗,该来的,他自然就会来;若是该来的没来,那你去张罗了,也没什么用,只是大家脸上愈加不好看罢了。” 依着王四的主意,那刘瑜回京了,就应该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然后纠集了亲信忠仆,浩浩荡荡,去跟那石得一别一别苗头,见一见分晓,如此方才是道理。 王四听不太懂刘瑜的话,但他向来相信刘瑜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 所以刘瑜这么说了,他真的便就不去张罗。 本来王四是打算让李铁牛去买些饭菜,置办个酒席之类,但被刘瑜劝阴了。 而中午的饭菜,很快就有人送来。 不算很丰盛,但绝对是管饱。 王四只扒拉了一口,就愣住了。 因为这其中,是极为熟悉的味道。 以至他呛得拼命咳了起来,好半天喘过气,刘瑜笑着递了杯茶给他,伸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四哥,把气喘匀了先。” 王四当然不是失心疯。 而是这味道,就是太白楼的厨房做出来的味道! 当时在京师家里没厨子之前,都是去太白楼那边打包饭菜,王四吃得太熟悉了。 后来请了李铁牛的妻子来当厨娘,结果做不了几天,李铁牛家那口子,做饭的水平那是没得说,但那懒劲也是没得说,她说太多人忙不过来,只能负责给刘瑜和如梦、仙儿做饭,当然后面还包括袭人。其他的人,包括李铁牛的饭,她都一概不管。当然,苏轼、章惇还是童贯来了,吩咐一声,厨娘还是很乐意施展一身本领的。但要是彭孙来了要吃宵夜,除非刘瑜吩咐,不然就得看厨娘心情了。 于是王四他们又吃上太白楼的饭菜。 “少爷,这太白楼、太白楼……”王四不由得激动起来。 太白楼不是在杨时去程 府读书之后,让石得一带着皇城司的人去接管,然后这班混蛋生生把它吃到倒闭了么? 第507章 总是没钱的刘瑜 “四哥是君子,我不是。我的产业,又岂是他石某人败坏得掉的?”刘瑜慢慢地吃着饭,慢慢地说道。 刘瑜早就有着备案,如果太白楼遇到这种情况,人员该如何撤出,如何重起炉灶等等,都是布置清楚。所以就算杨时被踢去读书,太白楼的骨干人等,该怎么办,都有章程,一点也不纷乱。 其实到了石得一去接手,已不过是个空壳。 说来也是为什么石得一直接带人把它吃到倒闭原因,石得一好歹也是执掌皇城司的大太监,他要一间空壳子的太白楼干什么?而且在他接手之后,似乎京师各方的情报贩子,便都下意识离太白楼远一些,那他要这间酒楼有何用?还不如就干脆让它倒闭了! 其实,京师的情报中心仍旧是在的。 只不过是从半公开转入地下罢了。 太白楼依旧也是在的。 只不过名字改成“双喜楼”罢了。 用完了饭,很快就有人来访。 第一个过来的,刘瑜本来以为是童贯,却让刘瑜没有想到,来的是章惇。 因为刘瑜进了京师,井冰务那边的太监,按着刘瑜定下的章程,就会在最快时间,通知童贯。但毕竟童贯在宫里办差,总也得寻到空隙,才能出来。而章惇虽然不知道刘瑜回京师,他却是本来就准备过来看李铁牛的。 “子瑾!”章惇见着刘瑜,却便大笑起来。 但马上他又责备刘瑜:“总归是冠带闲住的人,你跑过来干什么?那个高俅,我自然不会看着他被石得一折磨,便是你不回京师来,不用三五日,我也定能把人弄出来。” 他这话不是吹嘘,以王安石现在权倾朝野的作派,而章惇又属于王安石看中的新党骨干,折腾一番,把高俅弄出来,这真是可以做得到的。 章惇说着,却就指着李铁牛:“这憨头,竟去联络了一些江湖人,准备去皇城司劫人,我是听着有这么一回事,想过来叫他不要轻举妄动。却不料,遇着子瑾回京师,你我当真是有缘遇。” 刘瑜与章惇本来就投契,又是久别重逢,一路聊到下午,章惇府里有管家找过来,说是府中有事,才依依惜别。临行时刘瑜却就对章惇耳语:“高俅的事,我若没回来,自然我的门下弟子,便是子厚的门下弟子一样。但我回来了,子厚不必声张,就由我来料理便是。” “好,便按子瑾的章程来办。”章惇也不矫情,大笑着与刘瑜拜别而去。 而王四这时过来禀报:“少爷,二爷说是宫里出了点事,走不开,怕得明天才能寻到机会出来。若是少爷有急事,那他再想办法。高小先生那边,二爷说是已托人在皇城司打点,虽然没法子让高小先生出来,但至少在里面不会让人欺负。” “没什么要紧事,让他好好在宫里安心当差就是。”刘瑜笑着打发王四与回复那送口信的小黄门。 因为刘瑜很忙,整个下午他都很忙。 压根就没有空去跟童贯聊天,为什么? 整个京师的情报,如同一头沉睡的雄狮,随着刘瑜的回归,正在暗暗地苏醒过来。 一条条的暗线被启动,一个个的暗桩被激活。 “四哥,一会他们送饭来,让他们做几个小菜,带两壶酒,咱们晚上去看看小高。”刘瑜把一个潜伏在道观的暗桩送走之后,对着王四这般吩咐。 他一点也不避忌。 不论是从进城,还是去皇城司,都是一样。 刘瑜进入皇城司大牢的时节,是天色刚刚黑下来。 王四说实话,是有些担心的。 不论刘瑜之前执掌皇城司如何,现在他只是一个冠带闲住的官员。 也就是说,人家给他面子,那就叫一声老上司,称一声直阁相公;人家要不给面子,直接把刘某人轰走,甚至参他待罪之身不在答谢闭门思过,无端进京之罪,也完全是没有问题的。 但刘瑜似乎丝毫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 他不单就这么去皇城司,而且只带了王四和李铁牛。 刘瑜就在皇城司门前,下了马,撑着一把油纸伞,一手提起袍裾,这么往皇城司衙门而去;王四在他身边,提着灯笼;李铁牛跟在最后,提着食盒。 “相公。”当值的皇城司亲事官,见着刘瑜,二话不说,纳头就拜。 刘瑜点了点头,微笑道:“看起来壮实了许多,现时跟着石公公办差,却是要用心做事。” “是,相公!”那亲事官激动地行礼。 看上去这没有什么,除了刘瑜表现得似乎跟石得一关系不错也似的。 但看在王四眼里,却就震撼得不行。 因为这亲事官,不是当年刘瑜执掌皇城司时的旧人啊! 这是石得一接手皇城司之后,提拔起来的亲信。 也就是说,刘瑜早就算好了这一天,他在皇城司的时候,就把石得一身边人都安排好了? 刘瑜一路行入去,见着他的人,不是纳头便拜,就是长揖及地。 而刘瑜总能亲切地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连某个入内院子的杂役,他父亲的膝关节不好,阴寒天会疼痛,刘瑜都能张嘴就来,让那入内院子感动得快要当场落泪。 不得不说,这就是天赋,刘瑜真的拥有一个好的间谍,该有的天赋。 这不是知识或努力可以弥补的东西,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能干间谍的人。 走到皇城司的牢狱里,当值的牢头,倒就不是刘瑜布下的暗子了。 “我想去看一看,被押在里面的弟子,方便吗?”刘瑜微笑着向这牢头问道。 那牢头刚想说话,却见着自己的手下,冷眼看着自己,包括平时对自己谄媚有加的马屁精,此时也是手按在刀柄上,他也是个聪明人,当下马上对刘瑜拱手行了一礼:“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相公开了口,还有什么不方便?” “有劳了。”刘瑜点了点头,便拾步下了台阶,向这牢房深处走去。 而这牢头,突然只觉后腰一痛,拼命回过头去,却见平时常常拍他马屁的属下,一脸冷漠:“皇城司从来都是直阁相公的皇城司,你算什么东西?敢在相公面前饶舌?” 没有等他回答,边上其他几个下属,涌了过来,四五把解腕短刀,轮流捅进他身体里,片刻就没有了声息。 “这人留不得。”有牢卒拔出短刀,在牢头身上擦干净了,冷冷地说道。 刘瑜从来都不会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他人的意愿上。 不论这个他人,是宰执还是皇帝。 他之前所以敢回京师,那是因为他有绝对的信心,在他想要离开时,可以从容离开。 他有多支商队,坊间说他有点金手,他的确很能赚钱。 但刘瑜很穷。 王四以前一直不明白,刘瑜为什么会天天为钱发愁? 直到这次跟刘瑜回京师,他突然就有些明白了,刘瑜当然很穷,因为人心无价,而刘瑜收获了许多人心。他如何能够不穷? 刘瑜背着手,慢慢地走在皇城司的大牢里,前面有入内院子的杂役,给他打着灯笼。 “伙食看起来比以前差了啊。”刘瑜打量着两旁,很有一种视察的派头。 而引路的两个入内院子杂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相公说得是,现时上面克扣得狠了。” “嗯,这不是什么好事,再忍耐一下吧,过些日子,会有所改变的。”刘瑜微笑着,安慰走在身前的两名入内院子。这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就让那两人,似乎一下子充满了干劲也似的,王四跟在后头看着,真感觉那两个杂役,连脚步都显得有力一些。 王四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觉得如果是自己,那倒也罢了。 因为他自觉,受到刘瑜太多的恩惠,已经如同家人一般,无法分清了。 但这些入内院子的杂役,他们为什么也会这样? 这是有风险的。 皇城司,是大宋的皇城司。 而现在,皇城司,成了刘瑜的皇城司。 一旦事破,一旦事破的话这些人可能都会有杀头的危险。 所以王四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选择这种程度的效忠。 刘瑜很快就见到了高俅。 高俅除了披散头发之外,看上去并没有受什么太大的罪。 见着刘瑜,他在牢狱里拜了下去:“不肖弟子高俅,教先生挂心了!” “还住得习惯吗?”刘瑜笑着这么向他问道。 高俅有些愕然,愣了两三秒才说道:“着实有些太臭,其他倒还好。” 听着他这话,刘瑜却就拍手大笑起来。 高俅可不知道,皇城司里,实质上仍是刘瑜的皇城司。 这便让他有些担心,毕竟此时的刘瑜,什么差遣都没有了。 “你好好住着,记住,若有人要让你出去,你得问明白,为什么要关你进来。”刘瑜收敛了笑,却没有跟高俅说皇城司里的人和事,只是这么向他吩咐了一声。 “弟子省得。”高俅在牢狱里,又是拜了下去。 他不是李铁牛,听着这话,就知道,刘瑜是有了定计的。 李铁牛这里才走上前,把食盒递了进去。 “先生!”高俅叫住了转身向外而去的刘瑜。 “先生,清减了。” 刘瑜没有回头,挥了挥手,径直向外而去。 行出皇城司,刘瑜接过王四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 “少爷,回家得走这边。”王四赶上了刘瑜,低声对他说道。 刘瑜望了他一眼:“事没办完,回家干什么?” 第508章 踏碎一夜北风(上) 刘瑜放马而行,马蹄在夜里的长街,格外的刺耳。 这不是月上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时辰了。 而已是更深夜静的时分。 有巡逻的军兵听着马蹄声,便转了过来,见着刘瑜,却是抱拳为礼立在路边。 刘瑜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就任着胯下良马自行向前。 王四看得新奇无比,他从来没有想到,刘瑜在京师,还备有这样的底蕴和力量。 去到一座宅院面前,却就有人迎了出来,给刘瑜牵住了马。 刘瑜翻身下了马,冲那人点了点头,便向内行去。 这时那宅院的檐角上,有当值的人物发现了刘瑜。 事实上要不发现也真的太难的,马蹄不包,鞍住挂着灯笼,刘瑜又是一袭雪白长袍。 但檐角那人方自起身,还没说话,他胸前就突然长出了一截刀刃。 没有人的胸口,会生出刀刃的。 若是生出刀刃,自然是有人从身后把刀捅了出来。 那人回头努力望去,却见着平日里,跟自己称兄道弟的同伴,冷冷地望着自己,用力一拧手里的刀把,这惨叫一声,当场死得通透。 有人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刘瑜提着袍裾,就跟在后头。 而王四捉刀在手,行在刘瑜身后,颇为紧张。 “四哥,无碍的。”刘瑜也能感觉到王四的紧张,开口安慰了他一句。 “相公。”路过有丫环见着刘瑜,却就向刘瑜行礼,似乎刘瑜方才是这宅子的主人一般。 刘瑜也笑着向她们点头致意。 更夸张的是去到内院,有个管事见着刘瑜便来请安。 “你家二郎,差不多也该成亲了吧?” 那管事笑呵呵地回着话:“回相公的话,日子就定在下个月。” 刘瑜伸手拍了拍这管事的肩膀:”到时若是走得开,我去给你贺一贺。” “啊哟,相公您这是要折了小老儿的狗寿么!”那管事喜出望外。 这时有两个护卫行出来,喊问道:“什么人!半夜三更的,何故在这里喧哗!活得不耐烦了么?” “是我。”刘瑜向前走了一步,那两个护卫见着刘瑜,连忙拜倒行礼。 “起来吧。有没有什么变动?”刘瑜紧接着向他们问道。 “回相公的话,不曾有什么变动。” 刘瑜点了点头,对他们说道:“守着这里,四哥跟我来就好了。” 王四已经完全傻眼了,甚至可以说,他有些机械了。 麻木地跟在刘瑜身后,走进了这院子,又行过了天井,去到主人房前。 刘瑜伸手止住要推门的王四,自己屈指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入娘贼的,失心疯了么?大半夜的,敲什么鸟门?” 那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很异常的尖锐。 刘瑜笑着长叹了一声,对王四说道:“还是劳烦四哥,把这门打开了吧。” 打开这门很简单,对于王四来说,就是伸出短刀,从门缝里把门闩挑上去,门就开了。 “劳驾,掌灯。”刘瑜笑着对身后侍候着的管事说道。 那管事连忙持着灯笼,率先走了进去:“ 不敢当相公这话。” 刘瑜就跟在那管事后,走了进去,还没进里间,外间侍候着的丫头就被惊动起了身。 “不好意思,是我,有些晚,打扰了。”刘瑜没等她尖叫,便低声温和地这么说了一句。 王四听着就尴尬,什么叫有些晚? 这是人家的卧室!打扰能打扰到人家卧室里来? 但让王四无语的是,那丫环揭开蚊帐,挑灯看了,居然就出了蚊帐,穿着小衣欠身道:“原来是相公,奴婢见过相公。” “给我泡杯茶,谢谢。”刘瑜微笑着对这丫环说道。 王四要不是刚才能感觉到,屋檐那个哨卫被干掉,那他真会以为这是刘瑜某个金屋藏娇的宅子。而这个时间,就听见里屋刚才那个尖锐的骂娘声,显得有些惊惶失措:“谁?是谁?” 刘瑜挥了挥手,让管事自行退下,却拿起丫环点起的烛台,一手撩起袍裾,就这么稳稳当当地走了进去:“石公公,如此不是待客之道啊。” 行入房内,刘瑜把烛台放下去,撩起袍裾,在房里的梳妆台前坐落,把二郎腿一架,冲着床上一脸惊魂的石得一,抬手一让:“石公公,还请更衣。这样总归是不雅的。” “你!”石得一看清了来者,见是刘瑜,他虽然暴怒,但之前的惊慌失措,却就消失了。 石得一不是无能的人,他不是个好人,他干坏事,但他绝对不是个无能的人。 最为恐怖的东西,是未知的,就是刚刚刘瑜还没有露面的时候。 而当刘瑜坐下来的时候,石得一就也镇定下来了。 “麻烦吩咐厨房,煮些宵夜好吗?却是有些饿了。”刘瑜对着床上锦被里,那石得一的外室拱了拱手,这般提出了他的要求。 石得一当真暴怒:“刘子瑾!你当真猖獗如斯!” 猖獗,不是一般的猖獗。 连王四都这么觉得。 石得一和他是什么关系?敌对的双方。 大半夜直闯石得一卧室,然后叫人家妾侍准备宵夜,说句不好听的,刘瑜就不怕,石家厨房给他下点老鼠药? 但刘瑜看起来,就是真的不怕。 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怕,但反正刘瑜就是一副“你有本事毒哑我”的表情。 而更让王四和石得一吃惊的,是床上锦被里的佳人,听着刘瑜这话,居然就这么起身,她身上只有肚兜,便当着刘瑜、王四的面,穿衣着鞋,然后出去吩咐外间的丫环,去厨房吩咐如何如何等等。 “你、你干了什么!”石得一戟指着刘瑜尖叫了起来。 刘瑜饶有兴趣地望着石得一,半晌才道:“石公公,你这样就不聪明了。” “左右人来!”石得一在床上大叫起来,又是扯动铃索。 一时间便有十数名侍卫冲了入内,石得一面容狰狞,指着刘瑜:“拿下!扔到牢狱里,好好炮制,却不要教他轻易死掉!” 王四马上就拦到了刘瑜身前。 尽管他知道,自己一个人不可能扛得下这么十几人,但他会为了刘瑜,用他的命去扛。 直到他倒下为止。 第509章 踏碎一夜北风(下) “是,公公!”那十几个侍卫众声答道,然后鱼贯而出。 看得石得一莫名其妙,王四也是不知所措。 刘瑜却开口问道:“我的茶呢?” “茶你娘!”石得一疯了似的扯动床头铃索,很快侍卫人等又是冲了进来。 “把他给咱砍了!”石得一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刘瑜,向他的侍卫下令。 “是,公公!”然后那些侍卫,又是鱼贯而出。 王四忍不住笑了起来,第一回他还莫名其妙,第二回他真的就忍不了了。 “相公,请用茶。”却是外间那丫环,端了茶入内来。 刘瑜接过茶碗,向她道了谢,喝了一口,将茶碗放在梳妆台上,对石得一说道: “如何?石公公,现在咱们可以谈一谈了吗?” 石得一终于穿起了衣服,他是个坏人,但不是蠢人。 他知道情况到了这一步,该谈就得谈。 刘瑜也没有催他,微笑慢慢地喝茶。 石得一换好了衣服,起身对着刘瑜时,已经平静了下来,脸上连愤怒都消失了。 当然有些东西是不可能这么消失的,而是深埋在心田的某处,一旦爆发,必定粉身碎骨。 “刘直阁,不如还请移趾,到书房小坐?”石得一很客气地提出这样的意见。 刘瑜摇了摇头:“不,石公公,你没明白。” “我一直都由着你的意思来,你要太白楼,就给你太白楼;你请官家开口,让杨中立去读书,以便你好掌握整个京师的情报网,那就让杨中立去读书嘛。你指使各地税监、酒监,对我家里的商队,横加干涉,又是巧立名目的收税,你要收,便让你收,多大的事?” 刘瑜说到这里,端起茶碗在手,吹了吹,喝一口:“不论是你接手皇城司,要把我刘某人的烙印清除去,还是你想要立威,或是你想向朝廷中诸般人等宣告,你石公公跟我刘某人没有半分香火情份,全无瓜葛。不论什么原因,我都能理解,也可以接受。” 石得一想要开口说什么,刘瑜伸手止住他:“石公公,包括石恒去徐州,联系诸方势力,要刺杀我。其实,我也能理解,尽管我不能接受的。你明白吗?我不死,我尚活着,你在这皇城司就坐不稳,终有一天,不论是宰执也好,官家也好,哪怕太后娘娘也好,反正只要是有心思要正经办事的,就会想起我来。” “当官家或太后娘娘,又或是宰执相爷,想起了我,便愈更显得你的不堪。” “所以,你有弄死我的必要,我不接受,但我真的能理解。” “可有一件事,你不该做。” “绮霞。”刘瑜平静地说出这个名字。 石得一瞪圆了双眼,半晌苦笑道:“想不到,直阁竟是多情种子。” 刘瑜摇了摇头:“不,你要强掳绮霞也好,你要对她用强也好,我觉得那是不对的,但倒也罢了。” “你不该用我来威胁她。” “当我的安危,成了一个女人所顾忌的事,那我就不能不为她站出来。” “你逾线了,那我也就不必再讲什么规矩。” “事实上,不讲规矩的事,石公公可能不知道,我很娴熟。” 刘瑜的声音不高,但很清脆同,脆得象马蹄。 踏破室外,呼啸的北风。 先前出去吩咐厨房准备宵夜的美妾,端着托盘入内来,里面有几色小菜,还有一小碗面条,一小壶酒。 石得一看着在他卧室吃宵夜的刘瑜,他需要不断告诫自己,才没有冲上去把刘瑜放在梳妆台上的托盘掀翻。,特别当刘瑜指点着那一盘风干牛肉,大赞厨师的水平时,石得一几乎要把自己的后槽牙咬碎了。 所幸刘瑜倒也没有刻意拖上很长时间。 “你觉得,你身边的人,都出卖了你?”刘瑜一边剔着牙,一边向石得一问道。 石得一深吸了一口气,之前一直觉得诡异的味道,终于被这句话勾了出来。 没错,他的侍卫里,有他的义子,有他从禁军里提拔出来的人手,甚至有他老家的侄子!就如同他这里的厨子,那是他最为信任的人了。至于他的美妾,更是他从青楼赎了身,连带还给她弟弟谋了个官职的…… 这些人,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他石得一出了事的话,那他们必定也是作为党羽诛连的。 他们压根就不可能背叛他啊! 石得一望着刘瑜,眼里流落着深深的忌讳。 刘瑜拿起那一瓶酒,添满了两杯,把其中一杯,示意王四递了过去给石得一。 “石公公,莫使金樽空对月,来来,共饮了这一杯。”刘瑜微笑着劝酒。 喝了这一杯酒之后,刘瑜示意石得一俯首过来:“其实,我收买了他们,我全都收买了!我收买了所有人,你知道吗?” 然后刘瑜放下酒杯,伸手拍了拍石得一的肩膀,对他道:“石公公,酒喝得太多,伤身啊。适可为好。” 接着刘瑜冲着愣在那里的石得一拱了拱手,向外而去。 王四跟在刘瑜身后,颇有些疑惑。 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就这样走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出了石得一的宅子,王四上马前忍不住问道:“少爷,小的进去,结果了那厮!” “四哥,你把事都做完,那其他人如何是好?总得留些事,给别人去做,这样大家才不会太闷啊。”刘瑜说着轻笑了起来,翻身上了马。 但在刘瑜拔转马头准备离开时同,宅子里却就有人奔了出来。 是那位给刘瑜端宵夜的美妾:“相公,他疯了。” 石得一疯了,是一件很有可能的事。 第510章 起复 因为他如果想不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么也许认为刘瑜身怀妖法,大约就是唯一的解释。而如果他都相信刘瑜会妖法了,跟疯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西夏亡我之心不死啊,在下这已冠带闲住的官员,就因为曾经执掌皇城司,远在徐州,也难以避过他们的刺杀。何况于石公公?按我看来,依着铁鹞子的习惯,大抵,便是石公公机谋百出装疯,也是少不了被一刀两断的。” 说到这里,刘瑜招了招手,示意那美妾行近些来:“你若想他活着,可以直接跟我说。” “这也不是不能商量的事。但你总要说,我才知道你有这个需求。” 美妾犹豫了一下,决然摇了摇头道:“铁鹞子太凶残了,由不得妾身。” 刘瑜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策马往来路而去。 当回到那三间小院子时,王四禁不住问道:“少爷,若是方才那妇人……” “那我就得劳烦四哥干活了。” “我不是圣人。” “从石得一放任石恒,去召集人手杀我时,他就必须死。” “他若不死,以后是不是谁都可以来试试,看看能不能杀得了我?” 刘瑜不是圣人,他从来也没把自己当成圣人。 以直报怨,他向来认为是必须的事情。 不论这个黑夜里,掩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第二天的太阳,总归还是会升起。 而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刘瑜已经远离了京师。 是的,他在黑夜里,离开了京师。 第二天对于大宋朝廷来说,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那就是西夏铁鹞子,刺杀了勾当皇城司公事石得一。 殉难的还有石宅的护卫若干以及丫环人等。 刺客下手十分凶残,无一幸免。 开封府衙那边派了忤作和捕快人等去查看了,却是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一个人的死,本来老实讲,在大宋朝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死的人是个有品级的太监,也就是皇帝家奴,其实真的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但石得一可是负责皇城司的太监。 而且他的前前任魏岳,就是死在铁鹞子手上的。 有人提议,让程颢去办这案子,因为刘瑜执掌皇城司时,程颢曾经有去帮过很短时间的忙。结果这么提议的人,好悬没被喷死。程颢怎么可能去趟这混水?他摆明了要做学问的人,连当官都不太有兴趣,他去掺和这等事干什么? 于是,起复刘瑜的提议,很自然就作为选择之一,被提了出来。 当这个提议有人说出来之后,突然大家就发现,这不是一个选项。 这就是唯一。 连曾公亮也抚须说:“细作事,国朝无可与彼并肩者。” 皇帝这回也没再去请示太后了,直接就跟王安石商量之后,就行文重新起用刘瑜。 刘瑜回到徐州并没有多久,朝廷的任命公文,就过来了。 而且宣旨的,就是童贯。 童贯很替刘瑜高兴,在他看来,自己的义兄,终于盼得云开月明。 “我为什么要接受这个任命?不,我不想接受这个任命。” “当初让我去永兴军路,那时说的,不是这样。” 刘瑜的发泄,不是没有理由,等于他不是永兴军路的安抚使,结果他却是用安抚使的要求来衡量他,说他轻离治所云云,他又不是安抚使,他还有机宜文字的差遣,他去秦凤路联络情报工作,又有什么错? 便是错,也不应该这么一撸到底啊。 “贤弟请回吧,这差遣,我是不会接的,官家和宰执相爷们,要是不解气,便把官职和馆职,也一并撸了去就是。” 童贯还要再劝,刘瑜却一把拉住他:“母亲听说我和贤弟磕了头,一直念叨着要见你;刘塘那厮,也说多了个哥哥。来来,总得见见家里人。” 引了童贯去给刘母磕了头,又把刘塘叫过来互拜了。 童贯也很高兴,刘塘也很高兴,因为童贯给了刘塘一份不错的见面礼。 然后他就只能回京师复命去了。 这个时候,便是年关将近的时节。 但就在童贯还没有回到京师的时候,第二封公文就再次到了徐州。 这一次,却就是不容得刘瑜拒绝的了。 因为这回随使而来的,不单是起复他的公文、旨意,更重要的还有范纯仁的亲笔信。 也就是他老师的亲笔,这就让刘瑜推无可推了。 毕竟,他从小就用范门子弟这个名头混,要不小时候在徐州烧玻璃炼钢铁,准备一旦有成,就要赤旗席卷天下时,祸害了多少人?连知州家的二公子,都被他煽动去偷钱;连青楼当红女校书白牡丹,也被他发展成类似传销下线一样…… 没有范门子弟这名头,那得,刘瑜大约也不用长成了,当时早让人给掐死了。 后面科举不顺利,跑去秦凤,西军怎么听他的?凭啥给他面子? 虽说他有商队,有些钱,可有钱,军汉不能抢么?这年头岳武穆还没出世呢,难道指望西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不就因为他是范门子弟,他是小范老子的门下,西军的汉子,才给他面子,才会相信他吗? 所以范仁纯都开口了,刘瑜要再推却,那就矫情了。 第511章 酬功 不单如此,而且真到了非他不可的时候,大宋的皇家,还真舍得放下身段。 来传达这行政命令的,不单找了程颢过来,而且赏赐了刘母诰命,宫里高太后,还派了女官来看刘母,赐了如意等物,大约女官还跟刘母做了一定的思想工作。以至刘母含泪找来刘瑜,对他道:“儿啊,国家有难,可为娘舍不得你……” 然后刘母便抱着刘瑜大哭起来,搞得刘瑜也很无奈。 安慰好刘母之后,他不得不跟程颢抱怨。 可程颢压根不接他这茬:“子瑾,若是我不来走这一趟,却已有人,要教我去执掌皇城司了!” “这国家板荡,伯淳兄挺身而出,也是美谈啊。” 听着刘瑜这话,程颢当场就摆开架势,要喷他一脸。 刘瑜立马怂了:“行、行,我接,我随伯淳赴京师上任,可以了吧?” 因为老实讲,程颢暗地里,还是帮了刘瑜许多忙的,而且都不是出于私心或利益交换之类,是觉得刘瑜做的事,对于这天下百姓,对于国家社稷有好处,所以程颢才会帮忙,这跟苏轼的友情,章惇的意气相投,还真是两回事。 程颢的帮忙,除了帮刘瑜保住杨时之外,更多的,是士林的风评。 他是做学问的人,所以他对刘瑜的评价,就代表着一种态度,一种背书,这对他来说,也是有风险的。而刘瑜给了他什么?没有,是真没有,人家也不好理数化,刘瑜能给他什么?所以程颢是真的出于公心。 也正因如此,所以程颢一旦要开喷,刘瑜就老实认怂了。 真要论合适,程颢的确不合适去勾当皇城司公事,他刘某人才是最好的人选。 当然刘瑜也不是什么善茬,这点大约王安石和曾公亮心里也有数。 皇帝也对他这孤臣,是觉得有所亏欠的。 所以程颢来的时节,所带的公文,和童贯来的让刘瑜执掌皇城司的公文,是大大不同。 这个时候,其实边境的局势和布局,已到了一定的程度。 政事上,王韶以太子中允、提举秦州西路蕃部、秘阁校理、兼管勾秦凤路缘边安抚司、兼营田市易; 而军事上,主要是就是高遵裕,西京左藏库副使、兼合门通事舍人高遵裕权秦凤路钤辖、同管勾安抚司、兼营田市易。 情报工作这方面,是任用了成州司户参军黄察,来管勾秦凤路缘边安抚司机宜等事。 朝廷还准备设置洮河安抚司,以王韶来操盘。 然而,这当口,李师中和王韶就吵了起来。 主要就是王韶贪污的问题,李师中写给刘瑜的信,就郑重提到:“王韶这样做是想侵占边境的弓箭手的田地,他又打算将市易司移到古渭,我担心秦州的麻烦事只怕会越来越多了,会搞得得不偿失。” 而李师中给朝廷的奏折,更加是陈明了这个问题的利害。 王韶有没有贪污? 没有人比刘瑜更清楚,有,肯定是有的! 刘瑜的跨国走私集团上的账本上,一笔笔记得分明好吧? 要搞情报工作,没经费怎么弄?大头还是刘瑜拿了的。 例如石得一身边的些侍卫和厨子、美妾,尽管刘瑜有先见之明,事先布局,让石得一可用之人,早就尽在他的计算之中——也就是后世灯塔国选举的把戏,给个希拉里和川普,然后选嘛,绝对没猫腻! 这就是为什么石得一身边人,绝大部分都是刘瑜的人。 因为不论石得一选什么人,可供他选用的,不是刘瑜培养出来的暗桩,就是有把柄在刘瑜手中的人物。 但归根结底,要达到这效果,钱,能少得了吗? 难不成刘瑜凭着一张嘴,舌灿莲花,就让人死心塌地? 哄人做传销还得有盆糙米饭、两碟土豆丝啊。别说是干间谍的。 所以刘瑜很清楚,王韶是什么情况。 其实王安石大约也是清楚的。 但王韶是办成了事啊。 从俞龙珂开始,接着还有其他蕃部,也陆续投宋。 但王安石能怎么说?说王韶是为了筹间谍经费?那跟把派出的间谍弄死有区别吗? 于是李师中就被罢免了。 而刘瑜以左司谏、权发遣秦州、直秘阁、秦凤路缘边安抚司经略安抚使兼马步军都总管、专一报发御前军马文字、赐绯银。 这官职差遣,说白了,就是刘瑜去秦凤路安抚司掌总,并且他有直奏皇帝的权限。 “子瑾,此次赴京,是要面圣的了,你要好好应对。”程颢在上京路上,仔细给刘瑜叮嘱。 秦凤路当然不比永兴军路之类,但那是前线啊。 刘瑜去了,等于前线总指挥,皇帝怎么也要亲自跟刘瑜谈谈,才能放心。 所以面圣,奏对,本是题中应有之义。 “罢免了李师中,又教窦舜卿去秦凤,似乎仍和王子纯不和,按着窦舜卿的奏折,边地哪有什么田?只发现了一顷田,这还是此地的主人被诉讼而没收的,后来又归还了。李若愚上奏官家,说王子纯所谓的荒田是谎报的……”这是一路上,杨时给刘瑜的汇报。 程颢来徐州,杨时当然也被他带过来。 尽管被皇帝踢去程门读书,但在程府,杨时仍就着阺报,仔细做着情报分析。 刘瑜突然觉得,已经回不去了。 已经回不去,不论皇帝怎么再把杨时踢去程门读书,也不论程颢如何欣赏杨时,想要保全他,不让他卷入朝廷的纷争之中都好。 杨时,已不再是那个程门立雪的杨时。 情报人员的烙印,已经被刘瑜刻在了杨时的骨子里。 第512章 在路上 杨时看着阺报,不是看出了圣人微言大义,而是一件又一件的情报。 “学生以为,这李若愚与窦舜卿,不当诬陷王子纯才是,全然无利可图,也无旧怨。” 杨时犹在罗列出他分析、收集的情报:“相爷又点了玉公去秦凤。” 玉公他指的是韩玉汝,韩缜。 韩缜以天章阁待制知秦州,他是正经进士出身的,资历也够,镇在那里,不论王韶或是高遵裕,都不敢乱蹦达。加上韩缜那脾性,不见得比韩琦好上多少。王韶和高遵裕自然也不敢跟对李师中一样去跟他吵。 但是,结果很快就出了事。 韩缜设宴请客,结果有指挥使叫傅勍喝醉了酒,误入了韩缜的内宅,跟韩缜的侍妾遇上了,大约喝酒了,举止言行不太讲究。别说什么妾不是妻,可以赠人。一个那是士大夫圈子里的事情,不是随便是个人,就能得以妾相赠的;一个就是看人,不见得人人有那喜好。 至少韩缜这一点上,跟刘瑜是一致的。 结果韩缜大怒,令军校,以包铁的棍子,把这傅勍给当场打死了。 但人家傅勍怎么说也是大宋官员,这年头,妻妾性质不一样。 结果傅勍的妻子,就跑去敲登闻鼓告状,韩缜就被撸了差遣,踢去南京了。 程颢在边上,告诫刘瑜,要以韩滇为戒。因为一旦有人言及仙儿、如梦,刘瑜的性情也很差,在京师,就有“刘白狗视妾如妻”的说法。 刘瑜却是不以为然,看那样子,若是韩滇当面,怕刘瑜要跟他喝上三杯。 不单如此,刘瑜在半路回车院休息时,避了程颢,写了信,差人送去应天府给韩缜,大致意思就是:“大丈夫,当如是,若不能保妻妾平安,这官当得有什么意思?” 又是备了一车的财物,着了数名亲事官,送了过去。 王四低声问道:“少爷,这便是烧冷灶?” 韩缜被处分,正是低落之际,刘瑜这么干,算是雪中送炭。 “不是,只不过若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干。”刘瑜摇了摇头,笑着这么回复王四。 王四想了想,摇头道:“不,少爷不会这么干,少爷会让那傅勍,死得自然。” 说将起来,石得一其实不就是一个例子么? 刘瑜的手法,跟韩缜,的确还是有所不同的。 “四哥,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变坏了。”刘瑜哑然失笑,指点着王四笑骂起来。 不过刘瑜的送出的礼物,出乎意料的,很快就有效果。 甚至他还没到达京师,就收到了回报。 这回报不是钱物。 而是韩缜的信。 大约因为落职,所以韩缜倒是闲了,收到刘瑜的礼物和信件,就提笔回复了书信。 而在韩缜回复的书信里,对于刘瑜来讲,最大的收获,就是关于高遵裕的问题。 韩缜觉得王韶的事无伤大雅,事实上在他抚秦凤之后,他直接就是附和了王韶,没有把李师中的官司接着打下去。 相对而言,李师中更象是执着于程式正义;而韩缜重视结果。 现在就是大宋在边境布局,就是王韶的努力之下,蕃部内附。 为什么要去纠结,王韶是不是谎报田地呢? 事实上,只要略知军事的,都不会在这时节去纠缠这种事。 廉又能,当然是最好。 又不贪钱,又能办事嘛。 可别说这年代解决不了,千年都没有一个放之四海皆可的解决方案啊。 但他向刘瑜提到一个问题:“高遵裕不足以大用。” 刘瑜很以为然,本来他对高遵裕就不太感冒,又有了韩缜的建议,于是就派王四,去请刘昌祚过来京师。 日子便在这样各方的书信来往之中,慢慢的消逝。 而还没到京师,刘瑜这一行,已隐隐有了中军大帐的感觉,各方信使如云聚散,有来举荐人,有刘瑜写信去征辟人的,有来送交边境情报,有刘瑜调集之前闲置的人等,例如彭孙等人的。 各种各样的指令,不断的发出去,调人只是一个方面,调钱,调商队作为情报保障等等。 程颢渐渐地,在这一行里,就处于一个从属的位置了。 而让他痛苦的,不是这件事,他本来就是不怎么想当官,想做学问的人。 让他痛苦的是,刘瑜使唤起他来,似乎很顺手! “我开始后悔接下这桩差事。”程颢也禁不住抱怨。 但每每到了这种时候,刘瑜就义正辞严地说:“伯淳兄不可自弃,所谓为君父分忧,为生民……” “闭嘴!”程颢也是忍无可忍了。 刘瑜可一点不在意,闭嘴就闭嘴,反正他是完全把程颢忽悠成自己的幕僚了。 “重要的,还是不用给他开薪酬。”刘瑜早上出发之前,起来跟王四晨跑时,这么对王四说道,“你雇个学徒工,要管他吃喝拉撒对吧?你要雇个大师傅,那不得了,你还得给分红吧?你看,伯淳兄这一路任劳任怨,不用花咱一分钱对吧?这可是天下知名的大学问家呢!” 王四听着都感觉脸上发烫:“少爷,这不太好吧?” “为啥不好?”刘瑜这身体已经很适应跑步这项运动了,保持这种每小时十公里左右的时速,他边跑边说话,呼吸都不会乱。 “要不咱们还是给点钱吧?” 刘瑜倒也不拒绝给钱:“那四哥你说给多少?” “以前,以前村里的老先生,考秀才没考上,去读书一个月得给十斤米,我家里穷所以去不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四哥你不能这样,这样程伯淳的门生弟子会把你弄死的。”刘瑜很认真地对王四说道。 “老先生连秀才都没考,程伯淳是进士出身不说,人家还是天下知名的大学问家,你敢比照着村里老先生?他那些个门生弟子,绝对百分百,把你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王四听着有点慌:“程先生的弟子,这么能打?” “不是打,就这大宋朝,不论你走到哪,都有人骂你,骂你,骂你家人,骂你兄弟,骂你父亲,骂你后代,你怕不怕?” “怕。”王四也光棍。 “那就别比照那连秀才都没考上的老先生,好吧?” 王四沉默了,又跑了七八百米:“少爷,我想了想。” “嗯,怎么样,咱们该给多少?” “我觉程先生帮忙,那是仗义,人这么大学问,人至于为了钱吗?咱不能用钱去污辱人家!” 刘瑜点了点头:“四哥,我觉得你水平越来越高了。” “哪里、哪里!” “四哥你再练两天,我看不得了,看见前面那塔林没?见到没?天知道哪个庙的,反正那塔林,嗯,四哥你再练几天,咱们给这塔林装上轮子,用马车拉去京师卖了!” 当然这只是刘瑜赴京之行的小插曲,要去镇秦凤前线,刘瑜在正事上,还是不敢丝毫放松的。只不过他不想把气氛弄得很死板罢了,事实上程颢每天帮他谋划的,就是去了秦凤边境,如何处理军政事务的策略。 而在接近京师的时候,王雱遣使来寻刘瑜,送来书信,所说的两件事。 “一是边事。一是私事。”刘瑜拆了信,扫了一眼之后,跟坐在席间的程颢这般说道。 “私事子瑾自便就是。”程颢对于八卦,并没有很强烈的兴趣。 但刘瑜却苦着脸道:“边事至此,我心中已有方略章程,奏对不过教官家安心,便是此时赴秦凤,亦当不至于误事。” “如今所忧者,实则私事,还求伯淳兄帮我出个主意!” 程颢听着,眼珠子好玄没瞪出来,半晌才无奈道:“子瑾且说说。” “王相爷有女公子,也就是王元泽之妹,与我意气相投……”刘瑜很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他也完全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王苘想跑去徐州找刘瑜被禁足! 此时王安石大怒! 第513章 相爷的怒火 这事要是苏小妹做的,老实说刘瑜感觉不是不能接受,但王苘怎么会这么做呢? 刘瑜苦着脸向程颢求助:“伯淳兄,这事无论如何,兄要帮我一把啊!” “怎么办?先前就与子瑾说过,苏家有女、王家有女,总有个抉择才是。” 程颢就火了,这个事当初他就有跟刘瑜讲过的。当时程颢也答应过,如果刘瑜做好决定,那么帮他去提亲是没问题的,但刘瑜想的,是苏小妹也要,王苘也要的主意。问程颢有没有不提亲的办法? 当然程颢就很愤怒,直接叫刘瑜滚蛋。 现在刘瑜又提起类似的问题,程颢压根就不想跟他说话:“子瑾,你实则自误啊!” 然后程颢就不理他了,无论刘瑜怎么说。 于是刘瑜很苦恼,所幸京师近了,还没到陈州门,章惇就骑着马迎了出来。 相对来讲,章惇就比程颢好说话很多。 主要是章惇跟刘瑜,颇有些臭味相投的感觉,不象程颢,坐在一起,不象是朋友,反至象是师长,随时一副要坐而论道的模样。有许多话,让刘瑜压根就没法开口。 章惇来了就不同,刘瑜很直接地问道:“计将安出!” “此事回京再议,子瑾莫慌,王元泽托信来,总归不会太难为你的。”章惇低声笑道。 刘瑜听着,颇以为是,的确有王雱派人送信来,老实说,那就说明王雱对他还是有好感的,至少在王苘离家出走这件事上,王雱至少是一个同情的态度。 “我以为,边事还是得慎重,子瑾不要过于想当然了。”章惇看见左右无人,低声给刘瑜泼了一下冷水,刘瑜有点不明白,要仔细再问,章惇却示意进了京师,回家再说。 刘瑜就更不明白了:“回府再述?” 怎么会回家呢?不是很急地召他入京,边事如火,不是应该皇帝、相爷来看看刘某人,到底胸中有没有百万兵,知不知兵事吗?怎么会进京之后,容他回家? 当刘瑜把这问题抛给程颢,后者有些尴尬:“官家体谅子瑾,舟车劳顿嘛,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再说面圣,总要仪表端正,难不成子瑾要学王相爷吗?” 学王安石,就是宋仁宗请他去钓鱼,结果王安石钓鱼筵吃鱼饵吧。 就是说怕刘瑜精力不济,到时候面圣时走神? 这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刘瑜是什么人?所谓对于间谍工作有天赋,有天赋这三个字,不是随便说的。 他看着程颢的表情,就感觉真的不太对劲。 “伯淳兄,有何未尽之事?”刘瑜忍不住,再问了一句。 他不问还罢,他这么一问,程颢苦笑了一声,拱了拱手,却便辞了去。 真的就这么辞了去啊。 章惇在边上长叹了一声,拍了拍刘瑜的肩膀,对他说道:“程伯淳自去复命,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这时从洛阳召回来的亲事官,包括彭孙和他的那些过命兄弟,凑在一起,一行已是百多人,两三百匹马,浩浩荡荡,进了东京城,说真的,要找地方住下都不太方便,除非跟刘瑜在京兆府那样,府第是按亩来算的那还差不多。 “就在陈州门附近的北婆台寺,先憩下来。”刘瑜对着彭孙吩咐,后者领了六十余人,在那北婆台寺先安顿了下来。这倒是在路上,刘瑜就派了人手打前站,沟通好了的处置,所以伙食、住宿等等,倒是毫不慌乱。 毕竟刘瑜也不来白蹭的,银钱总归会让大和尚满意。 而李宏带了三十来人却来向刘瑜告假,他们都是有家眷在京师的。 于是跟在刘瑜身边,也就二十来人的模样,随着刘瑜回去安顿,不成问题。 李铁牛的媳妇从大前天听着刘瑜要回京师,就从娘家回来,买了许多肉菜准备着。 但是,仍旧不跟李铁牛说话。 她是因为李铁牛要纳妾,才一气之下跑回娘家的。 “老娘就是嫉妒!你休了老娘啊!”铁牛嫂一点也不怯李铁牛。 甚至刘瑜回家还没进门,就听着铁牛嫂的咆哮:“等老爷回来,我请老爷评评理,老娘也没多吃你李家的糖!你有了俩个钱,就不安生了!” 刘瑜听着头痛无比,正想不如去章惇家里坐坐再说,谁知铁牛嫂眼尖,一下就见着刘瑜,抢出来就拜了下去。刘瑜不得不扶起她来,还没等刘瑜说话,铁牛嫂就投诉起李铁牛:“老爷,你给评评理,我也没吃他李家的糖,家里也给他生了两个娃,凭啥?凭啥他有两个钱了,就要折腾什么纳妾?” “铁牛,怎么回事?还有,怎么不让铁牛嫂吃糖?”刘瑜一头雾水把李铁牛叫了出来。 左邻右里都不少半大小孩,爬墙头来看热闹,看刘相公还没进家门,就被堵在门外边了。 章惇也是无语,他不知道刘瑜为什么对这些个下人,那么好的脾气。 “小人没有不让这婆娘吃糖,先生,小人又不抠门的人,是这婆娘不知道得了什么毛病,说是什么她不吃糖,然后小人就不能休她。”李铁牛也是很委屈的样子。 刘瑜听着更加迷糊:“你要休了铁牛嫂?为啥?” “没有啊先生,小人哪有这样的想头?” “铁牛嫂,你来说。”刘瑜觉得要疯了。 “好,我说,这死鬼,老是买什么桂花糖回来给我吃,哼,当我是傻瓜么?我虽没读过书,却也听那戏文里说过,吃糠的妻不下糖!他这变得法子,要让我吃糖,不就是想纳妾么?想把我休了么?”铁牛嫂说得理直气壮,气冲斗牛! 刘瑜和章惇听着,相视苦笑。 好半晌刘瑜才开口道:“牛嫂,不是这样的,不下堂,不是桂花糖的糖,也不是吃糠,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大意就是,在一起捱过苦日子的妻,不能因为有钱了,就把她休弃。” 铁牛嫂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至少在刘瑜面前,她是很讲道理的。 听着刘瑜的话,便知道自己错了,向周围福了一福,大声道:“我这没读过书,冤枉了阿牛,让大伙看笑话了!” 刘瑜心思笑话他们,拖着章惇去了书房。 茶还没煎,就向章惇问道:“这事不对啊。” 当然不对,不单是王苘要去徐州看他,被禁足的问题。 而是程颢的态度,本身就说明了,这政局跟他估计的,有许大的出入。 “高遵裕掌兵事,王子纯掌政务,尽管他们两人,都没有安抚使的头衔,但现在秦凤边境,大抵就是这样。你应该比我更为清楚这个问题。”章惇倒没有跟程颢一样,有许多的避忌,他很直接就跟刘瑜说起其中的关键。 章惇看着忙乎煎水的苦娘,却是解下玉佩,扔给艾娘:“我家你认得不?去我家,让管事把书房两坛好酒弄过来。” 刘瑜摇摇头,拖着章惇坐下:“喝什么酒?你把这来去跟我说清楚,才是关键!” “王公很生气。”章惇盯着刘瑜半晌,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 而且他还重复了一次:“真的很生气。” 第514章 翻脸(上) 刘瑜就有些尴尬了。 这哪能不生气?自己的女儿,要离家出走去找刘瑜玩,更麻烦的是,刘瑜这厮,还是脚踏双船的渣男!别说生气,王安石要在后院挖个坑,老实讲,刘瑜觉得也还真的情理中事吧。 “这个我也实在是没办法啊!”刘瑜长叹了一声。 苏小妹也好,王苘也好,他真的哪一个都不愿放弃,所以也就只能这么拖着。 章惇听着,拍案道:“子瑾,这事你真的做差了!” “子厚,唉,我也知道,的确是……”刘瑜觉得这事也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章惇看着他的一脸为难,却就笑了起来:“不过,子瑾却是真性情!值得浮一大白,便是如此,大丈夫,若连妻妾都不能保全,还当什么官!” 刘瑜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傻傻望着章惇,这也太跳跃了吧? 这时苦娘把水煎好,章惇挥手示意让他来试试,边泡茶边说道:“但相爷真的很生气,现在秦凤那边,都在传诵‘宁逢乳虎,莫逢玉汝’。偏偏这时节,你还给韩玉汝去信,怎么不教相爷生气?” 刘瑜看着章惇,愣了十来秒才反应过来:“你说相爷很生气,是因为我给韩玉汝写信?” “是啊,不然你以为,王公因何暴怒?你这么干,痛快是痛快,但对于秦凤的局势,终归是不太好的。”章惇放下茶壶,语重心长地跟刘瑜推敲着,“你想想,秦人本来就觉得韩玉汝太过暴戾,你这还赞同他,这让你去了秦凤,当地不得被你逼迫得离心离德?” 刘瑜摸了摸鼻子,苦笑起来:“是,却是我孟浪了。” 但停顿了一下,又摇头:“若我碰见此事,也必杀那厮!我又不是楚庄王,为何要忍这口气?” 楚庄王绝缨这是个典故,说的是楚庄王宴请群臣喝酒时,蜡烛灭了,有个大臣调戏美人。美人扯下这个人的帽缨,向楚庄王告状。楚庄王就说让大家都把帽缨拔了,理由是他赐酒给大臣,醉后失礼是人之常情,怎么能为了要显示妇人的贞洁而使臣子受辱呢? 但楚庄王是什么人?春秋五霸啊!一鸣惊人说的就是这位啊。 刘瑜又不是身为一国之君,他凭什么忍这气? 不过很章惇就回过神来,揪着刘瑜问道:“不对,子瑾你方才以为,我说王相爷暴怒,你并不以为是这事?你以为是王家女公子,要离家出走去徐州寻你,所以方才导致王公大怒?” 看着刘瑜尴尬表情,章惇很开心的拍手笑了起来:“刘子瑾啊刘子瑾!你于情一道,陷得何其太深!” 这让刘瑜便真的很有点尴尬,人家说的是治理地方,秦凤百姓对于安抚使的感受。 而刘瑜想的,是自己的情事。 不过刘瑜跟章惇在一起久了,却也就不拘礼,拍案强辩:“我这叫至情,至情方能至圣!” “哈哈哈哈!”章惇却不与他分说,只是一路狂笑。 直到最后刘瑜咬牙道:“姓章的,要不是打不过你,我现在早就把你打得满头包!” “好吧,我不笑话你便是,只是你去面圣时,千万不要等官家和相爷,问你边事,你给答成王家女公子和苏小妹的干系才好。”章惇挤眉弄眼,继续嘲弄着刘瑜。 “笑完了帮我想主意。”刘瑜长叹了一声。 章惇见他如此光棍,倒也不好 再往下捉弄:“这个方才不是说了么?官家和相爷的章程,就是你去秦凤掌总,但实际事务,政务由王子纯去办,军务由高遵裕去办。便如你在永兴军路时一样。” 在永兴军路,不就是刘瑜主持实际事务,而司马光就是挂个名,最多治一下贪官。 刘瑜听着,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他望着章惇,大半天没有开口。 尽管看上去刘瑜脸带微笑,虽没露出八颗牙齿,但起码也露了六颗牙的。 但章惇,拿个破锣就敢去挑衅老虎的章惇,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子瑾,有话好说……” “说个屁!”刘瑜突然间抓起案上茶壶,一把掷到墙上砸了个粉碎。 章惇十分清楚地听到刘瑜磨牙的声音:“妈了巴子,当老子是傻逼是吧!” 让章惇几乎产生错觉,眼前这个刘瑜,是不是被夺舍了?就是江湖大侠,也不至于粗俗到这程度啊! 但刘瑜恍然不觉,用力一拍案几:“司马光那是他无能!他能干什么?除了私德无亏这四个字,他司马村夫一生的智慧,就在小时候砸缸那一下吧?他能治理得了永兴军路?呸!你们难道看不出,这大宋要到了交给司马村夫的那一天,就他妈快完了!” 刘瑜说着,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跟司马光一样吗?我凭什么去秦凤路当个神主牌位?操他妈我想当官?我真要官迷,我不会造反啊?就是炼不出钢铁,长枪阵解决不了问题,我他妈没本事十荡十决,我还可以走群众路线嘛!我就不信,白莲教都能活,我不能开个农民讲习所!就算造反不成,身死魂灭,我他妈还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然后刘瑜就没再往下吼了。 因为章惇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连老虎都不怕的章惇,吓得脸色惨白,压低了声音道:“你干什么!你犯了痰么?” 刘瑜一把推开他,章惇连忙跑出去,四处张望,甚至撩起袍裾,翻身上了屋顶。 “章相公。”守在屋顶的是王四。 “你刚才听见子瑾的话没有?”章惇也顾不得客气了。 王四摇了摇头:“跟在少爷身边这么久,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小人嘴笨,但心里还是明白的。” 第515章 翻脸(下) 王四摇了摇头:“跟在少爷身边这么久,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小人嘴笨,但心里还是明白的。” 章惇这才吐出一口气,却在这时,就听着屋里刘瑜不知道又砸了什么,然后又在骂道:“他娘的,彭孙这王八蛋,给他足够钱粮,打下一路之地不见得就不行;章子厚的能力,当宰相的话,比王安石和曾公亮这些老家伙强一百倍!真他妈当我是傻逼,那就翻脸嘛!” 章惇在屋顶吓得连忙蹿下去,直接从窗户纵身进去,再一次捂住刘瑜的嘴:“子瑾,贤弟,祖宗!我求你了,你能别嚷嚷了么?” 大宋朝再怎么厚待士大夫,再怎么不以言罪人,叫嚣造反,也不可能没事啊! 更可怕的是,刘瑜还提出要让章惇当宰相,这要被人告发了,章某人绝对也脱不了干系啊。 刘瑜扯开章惇的手,白了他一眼:“怕个屁!我受够了,这他妈的全是怯于外斗,勇于内斗!让他们自己去问王子纯,没有老子给他的情报,他能不能单骑去劝降俞龙珂?操!信不信老子修书一封,让俞龙琦部马上反叛!” “你真的失心疯了么!”章惇一把将刘瑜按坐在椅子上。 刘瑜脸上的肌肉跳动着,过了半晌,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回徐州去了。不要劝我。放心,我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对大宋不利的事。只是真的受不了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和事。再呆在京师,我怕真的那一天会暴走。” 这个时候,刘瑜显得极为冷静,他甚至伸手拍了拍章惇的肩膀:“要保重,你知道吗?大宋,最后是靠你赚的几分脸面。你要倒下了,这大宋也就完了。” 章惇一时愕然,他没想到刘瑜对他的评价这么高。 这可不是敷衍的话,刘瑜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如同这事铁定必定发生一样。 “子瑾,你我是知己。”章惇伸手按住了刘瑜的肩膀。 刘瑜点了点头。 章惇便对他道:“等我一天。一天之后,如果相爷和官家,还是这章程的话,你再回徐州。你不能就这么发泄一通,然后就走。你总得让我试试,让我试试!” 刘瑜望着章惇半晌,点了点头。 “好,明日此时,我便启程回徐州。” 章惇也不再废话,转身就走,但在门口,他回过身望着刘瑜:“你真的是个官迷。” 刚才他被刘瑜唬住了,但章惇是何等样人? 这时他冷静下来,马上就理顺了逻辑。 刘瑜愤怒的是什么?权力,他愤怒是因为,自己无法拿到跟差遣所匹配的权力! “你也不会造反的。”章惇望着刘瑜,目光如电。 刘瑜点了点头:“我当然不会。” “你可以直接跟我说。”章惇有些生气,他觉得刘瑜在利用他。 “不,我只是需要发泄,除了你之外,在别人面前,我很难尽情发泄。”刘瑜苦笑着拈起已凉的茶,略略向章惇致意,喝下了这一杯茶。 然后他顺手把茶杯砸了,对章惇说道:“我其实并不打算,让你去为我做什么。当你走出这个门时,我就会在京师消失,在大宋消失,你知道,我有这本事。然后当你找到徐州时,你会发现,所有跟我有关的人,都消失了。” “你想要什么?”章惇很冷静地问道。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刘瑜也很冷静回了他这么一句。 章惇闻言一震,抬手长揖及地,然后直起腰身:“等我到明天此时。” 他说完就向外走去,走了三步,停下来没有回头:“如果真的不行,你打算去哪里?不要告诉我,你会隐居山林。你我都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会在大宋造反。”这就是刘瑜给他的回答。 章惇没有回头,却笑了起来:“听上去颇有意思,等我,也许我们可以商量,去辽国或夏国造反试试?” “好,我等你到明日此时。” 章惇没有让刘瑜等到明日此时,大约半个时辰,就有信使前来,说王雱又吐血了,听章惇说刘瑜返京,想见一见他。 “好,略等片刻。” 这话说得很明白,王雱听章惇说,很明显就是章惇去帮刘瑜关说的结果。 刘瑜整理了一下衣冠,又让王四准备了礼物,看病人总不能空手去,没这道理。 又让苦娘和艾娘,带上茶叶等物。 然后便上了那信使来的轿子,一同往王家而去。 去到王家,王雱的气色真的不是太好。 看见刘瑜过来,王雱还是很高兴,挣扎着要起身来迎。 “元泽兄坐着就是了。”刘瑜抢上两步按住了王雱,边上章惇和一些来探视的文官,也纷纷起来跟刘瑜见礼。 王雱还没开口,刘瑜就向他问道:“又是早上不肯起来运动吧?元泽兄,你这样就不妥当了。你还不如富郑公,富郑公现在都坚持运动,让人扶着走动,据说都比之前强了些。” 边上有人打趣道:“直阁治病,只一剂药,便是:运动。” 于是在座人等便都笑了起来,刘瑜倒也不恼,摇头道:“身体强健,自然生病的机率就小些。当然也不是一味的剧烈运动,如元泽兄这样,还是以慢走为主。便如秦凤边境,不是说咱们大宋一鼓作气,打下来就完结了这事,还是得因事制宜,才是道理。” 刘瑜实在没有心情去弯来绕去,直接就把这行的题目点了出来。 上首一位二十来岁的文士听着,就笑道:“子瑾以为,边事当如何?” 第516章 所谋不过祁连山 刘瑜抬头望去,这文士他没有见过,而且居然坐在首位,其他人等,隐隐以其为首。 要说这东京城里,刘瑜没见过的文士,那多了去。 别说文士,就是官员,也有许多刘瑜没见过的啊。 所谓亢官,本来就是大宋朝的一大毛病啊。 一个缺,好多官儿在守着呢,有官员刘瑜不认识,有什么稀奇? 但能在王家坐于上位,并且在王雱在场的情况下,众人还以其为尊的年轻文士,那就不应该了。这种人,刘瑜身为做情报工作的人,怎么也不应该,没有印象啊。 所以这位是谁?刘瑜心里已有了分数。 “边事远远不止于边事,若以边事论,不过就是青唐归宋,征平陇右,然后呢?”刘瑜没有客气,直接就反问对方。 “除非如霍骠姚,将匈奴一族尽灭,否则的话,永远都不可以认为,边事就止于边事。” “若只是青唐归宋、征平陇右,那我大宋为此花费巨额军费,为此而死的万千军兵,到底是为了什么?” 上位那年轻人,听着脸色就不好看了,声音之中,有了些火气:“开疆拓土……” “行了,闭嘴吧您!您不懂,就老实坐着听,别瞎捣乱。”刘瑜非常不客气地截住对方话头,可以说,一点礼貌也不讲究。边上的人,包括王雱和章惇,都在跟刘瑜使眼色,刘瑜压根就不理会,全当没看到。 他直接对那坐在上位的年轻人说道:“大汉的开疆拓地,是为了什么?真如那些腐儒所说,武皇开边意未平?不是,开边,是因为游牧民族,对华夏造成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损失。所以不得不去进行边境战争,通过战争,来保证华夏的利益。” “开边,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刘瑜说到这里,居然起身,把自己的椅子拉到那年轻人身边,然后跟他说道:“利益,永远都是利益。战争无非两件事,一个就是通过防御,来保卫大宋的利益不要受损;一个就 通过战争,转嫁国内尖锐的矛盾!除此无他!” 那年轻人听到这里,就有点不明白:“何为转嫁国内的矛盾?” “比如说,土地兼并到了一定的程度,无地的农民太多了,那怎么办?再这么下去,就会暴发大规模的起义了。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利益再分配,削减富者的土地,给贫民一条活路。但人家富足者的财产,也不是白来的,朝廷又不是强盗,怎么能硬抢?” 那年轻人听到这里,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么就发动战争,局部战争,一场可以被控制的战争,通过战争,拉动内需;通过战争,得到更多土地,安置这些无地的农民,缓和大宋的矛盾!” 说到这里,几乎除了章惇,在座的官员,都被吓到了。 因为刘瑜的说法,在这个时代,太过离奇了。 完全赤果果的利益至上,跟所谓圣人之道,礼义廉耻,完全是搭不上边的。 “现在我问你,青唐归宋,征平陇右,对大宋有什么利益?”刘瑜却不理会他们,而是逼问那年轻人。 “按着朝廷的心思,归附的蕃部,还要安置到腹地来,不然也放心。这又占多了资源。敢情我们花那么多钱打仗,就是为了一口气?招降蕃部,就是为了彰显我大宋泱泱天朝的气度?再接着花钱,来养这些人?国库很有钱吗?如果真的很有钱,还变什么法!本来就没钱,还要变着法子折腾花钱打仗,花钱安置归降的蕃部?” 那年轻人完全被刘瑜绕昏了。 刘瑜说得有没有道理,是另一回事。 关键是这位长这么大了,就算被王安石、韩琦之类的相爷喷过,也没有这么逼迫式,也没有这么赤果果的逼问。 所以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不习惯这样的对话方式,不习惯这些思维。 但又觉得刘瑜说的,是有道理的。 在场的官员,就有人准备开口,替这位接下刘瑜的招数。 一个是能坐在这里,都是聪明人; 一个是就算没理清刘瑜的逻辑,但这些学霸出身的人物,引几句圣人言,然后就破题说开,立马能把话题绕到不知道哪去!他们真的一点也不怯刘瑜的,又不是真要解决问题,就是把话绕开,以免这年轻人太尴尬嘛,这有何难? 但刘瑜却不给他们机会,竟然一拍桌子,伸手扯住那年轻人的袖子:“这位仁兄,这边事,不能这么折腾啊。你我当为君主分忧就不必提了,单是所领俸禄,民脂民膏,也当为生民作主。花钱打仗,如是花钱做生意,这钱,得能收回成本啊!” 年轻人喃喃道:“打仗,是做生意?” “就是做生意,无论是粮草、军器,包括前方战士的肉血,都是本钱。” “不能出了本钱之后,一无所获,还接着亏,那这是败家子啊!” 说到这里,刘瑜做了另一个让人口瞪目呆的动作,直接把边上,几杯茶,一并喝了,他渴啊。 有人看着,气得颤抖:“狂生!狂生!” “边事打赢,不过第一步。” “打赢之后,如何才能保证大宋不亏本,有得赚?这个才是关键。” “如果只是青唐归附,征平陇右,意义并不大。大宋的疆土再广,能比大唐更广?大唐当年,可是去到大食啊。但这没有什么意义,打下多少地盘,这些地盘得能转化成实际的利益,才有意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统治!我大宋的君主,得能真实地统治到,归降的每一个青唐人;我大宋的官员,得能真实地管理到,征平的每一寸土地;我大宋的律法,得能用于那版图上的任何地方。这战争,才有意义,这胜利,才有价值!” 边上有官员忍不住,起身道:“刘子瑾,实不当人子!圣人言……” 不当人子,这是很重的话了,相当于不是人了。 可刘瑜没等他骂完,冲过去一下就把那位撩倒在地,两个手指就按在对方眼皮上:“现在,你给我说圣人之言!说啊!你觉得我会因为圣人之言,而让你起来;还是我会因为害怕挖掉你的眼珠,会受到刑罚,而让你起来?” 那官员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边上众人要过来拉刘瑜,却被他瞪了回去:“不想他变瞎子,都别动。” “圣人之言、圣人之言,你至少得能把西夏这么撩倒了,随时能把他眼珠子挖出来,你去说圣人之言,人家才会听,对不对?就算他不愿意听!如果大宋被人这么撩倒了,随时都能被挖了眼睛,你的圣人之言就算再对,又有什么用?” 说罢刘瑜将对方扶了起来,从头到脚帮他掸去尘土,又是一揖及地,起身,再行礼,如此三次,方才开口道:“我兄性情最是仁厚,故之小弟失礼唐突,却是以行喻理。但此行失当,愿受兄长责罚。” 在场都傻眼了,那官员得愣了七八秒,才长叹了一声,拂袖就要走,刘瑜却不教他走,没脸没皮把人挡住:“我兄若不解气,任打任骂便是,不成便找把刀来,小弟容兄长砍上两刀如何?古有负荆请罪,不成咱们来个负刀请罪?” 那官员是个要脸面的,被他挤兑到这份上,心里极度不爽,极度憋屈,却也只能强挤出个笑脸:“何至如此?我也不是这么没量度的人,只是子瑾今后切莫如此孟浪。” 刘瑜自然是应了。 王雱在边上咳嗽起来,却是怕了刘瑜又发什么神经,主要让在座客人,去花厅用餐。 刘瑜却一把拖住上位那年轻人,对他说道:“且慢,兄台借一步说话。” 那年轻人算是被刘瑜勾起了兴头,伸手止住要说话的王雱,当直随着刘瑜行到边上。 刘瑜也不吊他胃口:“我大宋所谋,当是祁连山!” 祁连山,说的不是祁连山。 年轻人很明白刘瑜的意思,不禁低声吟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这首乐府的诗,正是说明当年在汉军打击下,匈奴失去了水草丰美的河西走廊,从资源上,民生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以至于,嫁妇的化妆品都缺乏了。 年轻人反手扯住刘瑜,一脸的兴奋:“子瑾当有谋划,所教于我?” 第517章 国权不下县 一个年轻人,一个在王家府第,居于上位的年位人。 一个连最好出风头,在京师有小圣人之称的王雱,也甘为陪衬的年轻人。 这人是谁? 只要不是智障,答案就已经摆在眼前:大宋皇帝! 刘瑜也许不是沈括那样的天才,但他绝对不是智障,所以他自然也清楚,面前这位,就是大宋的天子。 但偏偏他不能揭开这一层窗纱纸。 明显现时的局面,就是皇帝想听听,刘瑜是否真有水平,能值得他亮出真实身份。 毕竟刘瑜是特奏名,不是正经进士出身。 除了水平之外,还有刘瑜的腔调,如果跟司马光一样,那么大宋皇帝,大抵也不会有耐心听下去,更不要说亮出身份,毕竟刘瑜不是司马光啊,司马光那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一路往上到晋代安平王司马孚那里去。 刘瑜能比么? 所以刘瑜不得不想了想,整理了一下思路,才轻咳了一声开口道:“自秦汉以来,国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 本来刘瑜的打算,是用从怎么加强县以下的统治开始,来阐述一旦开边,如果加强统治的。新开拓出来的疆土,把头人干掉,不是便如白纸作画吗?他觉得至少从这一点出发,有效加强统治,能吸引皇帝。 谁知他才开口,章惇就一脸担忧。 刚才被刘瑜撩倒在地的官员,在边上就开口道:“编户齐民,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连坐。” 这是秦时军政制度,十家编一什,五家编一伍,以连坐来互相监控。他提这个问题,就是攻击刘瑜所说的,国权不下县。他认为不成立的,并不存在县以下靠自治的问题。 没等刘瑜开口,这官员又说道:“汉高祖为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 这也可以说读书人,都不可能不知道的典故了。 刘邦为什么会起义?不就是当亭长,帮县里送囚徒出了变故吗? “斗变杀伤捕五邻,游徼亭长共杂诊。”边上有官员摇头也插了这么一句。 一时之间,如同联句集章:“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皆秦制也!” 秦汉就是以亭长,为县以下的小官吧。 而年轻的皇帝,脸上也尽是失望之色,他站了起来,走到刘瑜身边,伸手按着刘瑜的手臂,好声说道:“直阁报国之心群群,然则,不论旧唐书、唐律疏义、大唐令等等,皆有里正之职啊!” 这皇帝是有认真读过书的,里正,在他提到的史书,唐代律令,都存在的职位。 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四家为邻,五家为保。 很明确,也就是说,刘瑜的忠心,皇帝是认可的。 但刘瑜所提,国权不下县,是一个不值一驳的问题。 不单是秦代,就是汉代和唐代,在座人等,也不认为有刘瑜所说的问题存在。 至于大宋?大约刚才被刘瑜撩倒那官儿,心里不痛快吧,并没有因为皇帝开口,他就闭嘴,他接着呛刘瑜:“国朝更是自有巡检、县尉,刘直阁此言,到底从何说起?” 严格来说,刘瑜是被打脸了。 无论是三老,还是里正、亭长,在历代都充当政府派出机关的角色去执行政令。 所以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嘛! 但刘瑜却仍旧一脸的微笑,似乎一点也不感觉到自己此时的尴尬。 以至于其他人都下意识的停了下来望着他,感觉这位是不是接受不了打击,变傻子了? 只有章惇站了起来,走到刘瑜身边,开口道:“我等是要粉饰太平,还是要治国安民?” “子瑾何言,国权不下县,何错之有?”章惇说到这里,抬眼瞪了一下要开口的官员。 他本是官场出了名的狂人,那官员吓得不敢开口,章惇一点也不担心君前失仪:“若要粉饰太平,自然不妨高呼天王圣明;但要治国安民,国权不下县,便是今日不改事实。” 这时边上刘瑜幽幽长叹:“知我者,子厚也。若真的亭长可用,何有秦亡?若是里正尽责,哪有唐时藩镇之祸?” 甚至刘瑜放下茶杯,更直接的指出问题:“若国权能以下县,何以新法不行?” “官家是为天子,宰执是为中枢。现在口含天宪的皇帝,还有治理天下的中枢,都要推行新法,为何新法仍旧没有推行下去?为什么在庙算的时候,觉得益民的新法,在推行之中,会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 “国权不下县。”刘瑜说到这里,做了一个结论。 这一回,皇帝才真的听进去了。 刘瑜冲着章惇点了点头,这章惇不论私德如何、人品如何、历史评价如何,至少对于他认可的朋友,那还是很仗义的。在皇帝面前,他一样敢于站出来维持自己的朋友,起码刘瑜感觉,比坐在边上不开口的王雱靠谱得多了。 而接下来,就开始进入刘瑜的节奏了:“所谓国权不下县,说的就是,代表国家、君王意志的政令,并不总是能,从中枢开始一直贯彻到最底层的社会结构。” 刘瑜用了极现代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在场都是进士出身的人物,也就是说,都是学霸,尽管这些词语没听过,但略一咀嚼,却还是能意会的。完全不至于说听不懂。 而刘瑜接着就是变本加厉了:“面子上,粉饰太平,说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事实上,乡里祠堂,把奸夫淫妇浸猪笼时,是官家点了头,还是报到中枢批了文?莫说是习俗,便是县里衙门断了案,要杀头,总也是要证据确凿,该管官员签押用印,呈报中枢!” 所谓秋后问斩嘛,除了谋逆谋反,一般杀头的案子,都得一级级报上去复核复审。 因此才有罗织罪名的概念,要是随便就可以把人浸猪笼弄死,哪还有什么罗织罪名? “自县以下,司法权尽操于乡绅宗族之手,这一点,在座诸君,心中应是分明的。” 第518章 乡间学堂 于是刘瑜抛出了一问题:“待厥之官不胜数,何以不填之以乡里?北地乡里有弓箭社,何不能有乡学?” 当下便有官员出来呛声,依旧是那位刚才被刘瑜撩倒的官员。 这让刘瑜心中暗道:“以后切莫随便撩倒他人,却没有再踩上一万只脚!” 这官员当场就出来反对,他反对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乡绅宗族,岂能坐视?此举何异于煽起民变!不妥!” 出乎他的意料,刘瑜并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反驳他的意见:“确实如是。” 那官员愣了一下,一口气不上不下,好悬没把自己呛昏。 刘瑜笑着说道:“所以,新拓之地,去其首领、贵人,或斩之,或迁之内附,然后编户齐民,武编弓箭社,文立乡学堂。待厥之官,尽数派乡学差遣,也是物尽其用!” “小学,要建到村一级!” 说到这里,尽管座间一众官员,都想开口,但已经没有谁,可以插上嘴了。 因为接下来的概念,刘瑜是娴熟无比了。 “小学一定要建到村一级,只要村里有三名以上的童生,就应该建立小学!” “乡里一级,应该建立学堂,派任教授。” “这样才能保证,中枢的政令,到达大宋最底层的社会结构!” “这样才能让每一个百姓,明白他们是为何交税赋,为何出丁,为何服役!” 年轻的皇帝很明显是听进去了,他都坐不住了,一下子站了起来,背着手踱起步子。 刘瑜所描述的前景,让皇帝觉得太兴奋了。 如果真能如刘瑜所说的,那整个大宋,才真的是赵家的大宋啊。 旨意、政令能够贯彻到每一个村庄, 那是什么概念?那才真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刘瑜没有停下他的论述:“不单是建立学堂之后,教谕民众,把司法权回收,更为重要的,是各种政令,不被吏目扭曲,各类赋税,吏目难以加上杂项害民。” 当然,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世上的难题,从来没有一句话就可解决的。 刘瑜这边把皇帝煽得热血沸腾,在座的官员,却就有人开口反驳:“按直阁所说,中原腹心之地,不宜妄动,所以此事以新拓之地先行,可是如此?” 看着刘瑜点头,那官员就苦笑道:“蕃部俞龙珂内附,待厥官员,有几人愿意去蕃部的乡里,出任乡学的差遣?便是出缺去琼州,都是生离死别,何况边地!” 琼州就是海南。 别说海南岛了,岭南一过,都是属于被贬了。 韩愈都有诗为证: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去广东潮州当刺史,韩愈就觉得要死掉了,别说海南! 但海南至少还不用面对青唐、西夏、辽国的兵祸啊。 刘瑜说的,是让那些守厥的官员,去边地当官,当什么官?当乡学的教授,连个巡检都不是,没有权力可以寻租,手下不可能有吏员的乡学教授! 这哪里有半点可行性吗? “但凡边地,不论是新拓之地,或是琼州,皆立乡学,不出二十年,国朝可复汉武当年!”刘瑜完全是不管别人说什么,一个劲地煽。他压根不准备去答辩啊,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煽动皇帝! 当今大宋天子,是有雄心壮志的。 听着汉武当年,真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刘瑜方才敲着桌子冲那反驳的官员问道:“不肯去边地,不肯赴岭南,为官不是为君父分忧,不是为百姓谋福,此等官员,要来做什么?” 堂上一众人等,如果眼光可以杀人,大约刘瑜已被凌迟了。 这不是放屁吗?为君父分忧,为百姓谋福,这是官面文章啊,就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样的事情啊。 现在是讨论实际问题,刘某人仗着皇帝在这里,然后拿官面文章出来说事,这不是扯蛋吗? 这些官员之中,也不是没有愣头青的,当下就有人忍不住起身道:“若教直阁赴琼州……” “提举儋、崖、万安等州水陆转运事,下官当时得了差遣,已结束整齐,准备赴任。”刘瑜冷笑着还击,他真的不介意,要是让他去海南岛当地方官的话,那他也就绝了其他的念想,好好种田练兵,然后不成则等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成则就是赤旗席卷天下吧。 而且他真接到这差遣啊,被他这么一呛,那官员倒也没法继续往下说。 刘瑜却不罢休:“我等不过平庸之人,品行高洁如涑水先生者,料想出任琼州某县某乡学堂教授,必也甘之若饴!彼时士林之中,榜样的力量是无穷,无不纷纷效仿……” 不开口的王雱禁不住咳嗽了起来:“子瑾!” 王雱本来是不想开口的,但他不开口不行了啊。 刘瑜这是要把司马光逼死的节奏啊,要让这话传扬出去,那司马光怎么办?大约不去边地赴任都不行吧?尽管王雱很想司马光这些旧党人士死绝,但至少他拉不下脸,去弄如此下作的事出来。 “子瑾所言,颇有见地。”皇帝听了这个学堂要建到乡里一级,很有兴趣。 刘瑜见王雱不支持他把司马光拉下水,想想也觉得,坑司马光的可能性不太大。 人家是正宗门阀世家子弟,哪有这么好坑? 门道多着呢,人可以报病,人可以弟子服其劳,有的是办法。 而且边上有官员开口道:“只是韩文公出任潮州刺史,都有很多抱怨,出任不过八月,便有‘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之语,边地学堂,教授差遣,恐无出任者。” 韩愈这样的人,都扛不住啊,别说一般人? 何况韩愈还是去当刺史呢! “如此者,无报国之心,无安民之志,追夺出身以来一切文字,永不述用便是。”刘瑜微笑着说道,“不过官蠢,留之何用?” 年轻的皇帝听着,不住点头。 这一席话,其他人不知道,至少刘瑜和皇帝,倒是聊得极为尽兴。 如果不是内侍提好几次,暗示时间差不多该回宫了,皇帝大约还想再聊下去。 不过皇帝走了之后,那些官员看着刘瑜的表情,就不是那么好了。 第519章 刘瑜的拳头 本来刘瑜是想借机跟王苘见上一面,但王雱精神实在不济,这是真病了,为了皇帝过来,他是强撑着的,这会皇帝一走,他就坚持不了,所以刘瑜也只得跟章惇一起告辞。 “教锦锈出来与我述上几句,又有什么打紧?”刘瑜出了府,忿忿不平地说道。 章惇听着失笑摇头,连搭理他都懒得了。 这是大宋,没出阁的女孩子,呆绣楼上不敢下来的,都多得是,能在王雱陪同下,跟刘瑜说说话那就是王雱很看得起刘瑜,很疼他这妹妹了。让王苘单独跟刘瑜见面那怎么可能? 就是最为跳脱的苏小妹,要去找刘瑜,都得丫环下人带一堆,再由苏轼的学生秦少游作陪啊。才能去找刘瑜的,不论合理不合理,这年头大约就这样了。 不过没等刘瑜抱怨上几句,从他身边过的轿子,轿帘就被揭开,“呸!”一口浓痰,要不是刘瑜避得快,几乎直接就糊脸上了。这一次还能说是意外,对方不讲究卫生,可接着第二顶轿子过来,又是一声“呸!” 这就不是意外了。 刘瑜一时也火了,冲过去向那第一顶轿子就是一脚飞踹! 章惇是个仗义的,见着第一顶轿子让刘瑜踹翻了,立马也把第二顶轿子拦下,不过他凶名在外,还没靠近,那轿子里的官员就出了来:“章子厚,这事跟你没干系!” “没关系你冲我吐痰是什么道理!”章惇毫不示弱。 “老夫是啐那刘白狗!” 章惇不依不饶:“你啐谁都好,那口痰便是冲我而来!” “你先让开!”说话之间,章惇被人拔开,从他身后闪出刘瑜来,又一记飞踹,直接把那官员踹倒在地,骑上去疯狂挥拳。 边上轿夫和随从要过来,王四刀就出鞘了,苦娘和艾娘直接扑上去,短刀就朝那官员的随从颈间抹去,章惇吓了一跳,连忙抢上一步,扯着苦娘和艾娘的后颈,生生把她们两个拉了回来,又对王四说道:“看好她们!” 这时章惇回头一看,方才发现第一顶轿子那官员躺地上呻吟着,都爬不起来。 刘瑜在搏击方面没天赋,那是看跟谁对比。 跟百战余生的西军老兵,跟世上有数的精锐铁鹞子,跟辽国知名的好手,那他当然就不行了。或是跟章惇这种,敢拿个铜锣去挑衅几头老虎的角色,那他当然也是弄不过。 可跟这些文官对比,单是风雨不改从小到大的晨跑,那体格都比他们强一百倍啊。 “子瑾,子瑾!”章惇不得不把刘瑜抱着拖,因为刘瑜是真打啊,离得远那个爬不起来到底怎么样不知道,章惇看着,眼前这个官员,鼻骨直接被打断了,眉角也裂了,牙都打飞了两颗,刘瑜两个拳头都打得皮肉开裂了。 “你真要打死他么!”章惇感觉哭笑不得,多大的仇?吐口痰罢了,至于这样么? 刘瑜咬牙切齿地说道:“忍无可忍,何须再忍!这天地,若是容不下我,我便把这天捅出个洞来!” 说罢冲着章惇一拱手,招呼了王四和苦娘、艾娘,自上马而去。 那些一起从王府里出来的官员,都被吓傻了。 章惇摇头长叹了一声,对他们说道:“没事别去触刘子瑾的霉头了,若换成我是他,大抵也无两样。” 那些官员本来还想刘瑜走远,聚一起骂一下的,听着章惇的话,才想起面前这位也是个半疯的,连忙教人扶了那两位,去寻医馆治伤不提。 然而这件事,很快还是传到了王安石那里去。 毕竟,是在王家门口出的事啊。 所以王安石回府之后很生气,连王雱都被他责骂:“刘子瑾所长者,细作事也,教他前去秦凤,将机宜文字事务料理妥当,便就是了。又予安抚使差遣以酬前功,何必节外生枝,教他与官家打照面?” 王雱咳得很利害,但却还是为刘瑜说了几句话:“大人,孩儿以为,子瑾之才,不止于细作事的,在永兴军路,他所张罗的陕棉,也颇有几分……咳咳咳……” “那算得了什么,富得了一县两县,能富得了一州,富得了一路?算了,你身体不好,好好休息吧。”王安石看王雱咳得昏天地暗,不忍再说下去,匆匆交代了几句,就教王雱下去休息。 但对于刘瑜,他依然是很大意见。 所以王安石便召了章惇过来:“刘子瑾发疯,子厚何以坐视不加规劝?这不是朋友之义啊!” 章惇倒是诚恳地接受了批评,因为王安石说得没错,让刘瑜发疯把人打成这样,就算不闹到有司,这仇冤也算是结下来了。等于说,在官场上,刘瑜就多了两个仇人。 不过王安石还没跟章惇说上两句,宫里就来人了,皇帝召王安石入宫。 因为皇帝被刘瑜煽得热血沸腾,不能自己啊。 所谓秦皇汉武,对于任何一位有志气中兴的君主,这就是难以抵御的诱惑啊。 王安石耐心听完皇帝的话,却摇了摇头,他倒是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说先贤如何之类,只是很朴实地分析道:“王子纯、高遵裕、李子纯等人办下的大好局面,是花了心力,花了公帑的,这里面不单有王子纯等人的功夫,也同样有刘子瑾出的气力。现时若是当真教刘子瑾去掌总,只恐是会生出变数啊,之前历经数任,再折腾下去,不是什么好事。” 他这么分析,也不是没道理。 前面经历了李师中,又经历了韩缜,结果都不理想,都是王韶在支撑着,凭什么刘瑜过去掌总,就能比韩缜、李师中他们强?这没有道理,那么再接着折腾,把秦凤路折腾出毛病,那就不对了。 而回去的刘瑜,却也是极为愤怒。 只觉得胸膛里有一股无名火,不知往何处渲泄。 连王四都被他训斥:“方才倒是苦娘和艾娘反应来得快些,四哥看起来年纪大了,或是我作主,帮四哥纳两房妾,安排个庄子?” 第520章 美芹六论 这是刘瑜嫌王四刚才只是拔刀,没有直接出手了。 王四苦笑道:“少爷若是用不上小人,小的自回西军去就是。” 这事王四也是无可奈何的,他能怎么样?拔刀把那两个官员和随从砍了么? 那才真的是没事惹事了。 士大夫圈子,自己打架,不出人命,也极少有听说,会去诉之有司,去告同僚故意伤害之类的。包括今天被刘瑜打这两位,正常来讲,也不可能去告状的。士大夫之间干架,这点风骨还是有的。但要是随从、侍从出手,那性质就不一样了。特别是闹出人命,那就不可能善了的。 所以王四是不可能出手,无论刘瑜如何怪他都好。 而话一出口就知道失言的刘瑜,连忙打揖及地:“四哥谅我,是我失言了。” 王四抱拳还礼,笑着摇了摇头:“少爷心里不舒坦,不冲小人发火,又冲谁发火?这值当什么。” 尽管看上去刘瑜控制住了情况,但很明显,连苦娘和艾娘都能感觉得到他心里压着的火。 直到晌午时分,童贯过来,唤了一声:“哥哥。” 刘瑜望了他一眼:“我心情不好,见人就乱发火,方才刚得罪了四哥,你还是改天再来聚吧,免得一会无缘故,被我骂上一通。” 童贯笑嘻嘻地说道:“骂便骂嘛,有什么打紧?当然哥哥吩咐,阿贯自然是听从的。只是官家教兄弟来,总得把这事说与哥哥知晓,阿贯才好回去。” 皇帝叫他来做什么? “奉圣喻,刘卿此去秦凤,细作事,当如何?军国事,又当如何?”这就是皇帝叫童贯过来,传达的两个问题。 说罢之后,童贯方才低声跟刘瑜说道:“王相爷被召入了宫,官家的意思,是问王相爷,秦凤事当如何?王相爷以为,不宜变动,还是以为稳为上,大抵以王韶为主,其余人等为佐。依着小弟看,哥哥要争,只怕是极难。” 刘瑜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苦娘支应去磨墨。 然后开始写折子,题目就叫《美芹六论》。 当然刘瑜不是抄袭辛弃疾的文章,“美芹”是出列子篇,谦称自己所提出的意见浅陋。 反正皇帝问他意见嘛,那刘瑜就当成论文答辩。 这玩意,对于刘瑜来说,也是早就胸有成竹的东西。 他的徐州那些日子,并不是真的在赋闲。 所以六条建议,主要还是对于拓地之后,如何组织社会结构,总共列了八条。 一是明确敌人,让蕃部的底层民众,认识到他们头上的大山,就是那些贵族、头人,是西夏人,是辽国人,不是宋人; 一是诉苦大会和公审; 一是建立弓箭社的民兵组织; 一是建立乡里学堂,进行政治上的宣讲; 一是输出革命,没错,就是输出革命,向辽国和西夏,输出推翻统治阶层,奴隶翻身作主的革命理念; 不存“在革命理念出口转内销,进入大宋怎么办?”这样的顾虑。 大宋的社会矛盾,没到这一步,有天灾,朝廷还是会管的,会把灾民划到厢军里,半死不活支应点吃的吊着命。华夏的老百姓,向来都是只要有条活路,就不闹腾的。要是大宋内部矛盾真到了可以革命的份,刘瑜早就树起赤旗了。 至于细作,间谍方面的事务,只在最后提了一条。 就是提议成立了两个机构,来让情报工作更为有效。 一个是特别部队,讲究的小队配合作战,用彭孙为队长; 一个是谍战部队,讲究的是情报处理,由刘瑜亲领。 足足写了一个多时辰,又再叫杨时誉清了一番,方才把它交给童贯。 “哥哥,那兄弟这就去了。”童贯接过折子,他倒没有想到,刘瑜现场就写出一份奏折。 如果真的要问刘瑜的章程,那应该召对啊,不是使个太监在问话。 毕竟,皇帝还是相信王安石的,应该说,在这年头,皇帝是非常相信王安石。 王安石说不要乱来,那皇帝尽管被刘瑜煽得热血沸腾,也还是能控制自己的。 本来皇帝叫他童贯问话,也只是希望刘瑜给几句忠君报国的话罢了。 刘瑜也很清楚这一点,但如同他跟章惇所说的一样,到了忍无可忍,那他就不再忍下去了,见鬼去吧,若真是要他去秦凤当个神主牌位,那他就要为自己谋划了,就算树起赤旗的失败机率有多高,他也得做这个后备选项啊。 要不然,按这么下去,几十年过去,到了他老迈之时,来个靖康耻,他刘瑜怎么面对? 刘瑜所要做的,就是把握住大宋最后的机会,在这大宋最后一丝活气上,来做个挣扎! 如果皇帝不听,那刘瑜就不管了。 “去吧。”他拍了拍童贯的肩膀,似乎想说什么,到了嘴边却只是淡淡两个字。 刘瑜对此,也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形势比人强,这就是无奈的现状。 这个时候的王安石,是几乎能得到皇帝百分之两百的信任的。 按照童贯的线报,王安石都进宫给皇帝说了,那这事根本也就没有希望。 童贯回宫后,刘瑜就开始召来彭孙,已经在布置,带什么骨干去琼州了; 又修书给韩琦,希望韩琦能帮忙,推荐沈括去主持海南岛的事务。 当然沈括是个神主牌位,如果沈括能成行,那么杨时就跟着过去干实际工作,而沈括? 沈括现在基本是离不开刘瑜了。 因为刘瑜给了这位大宋的发明狂人,很多物理、化学、数学的概念,而且更重要的,提供给了他几乎无上限的研究经费,沈括现在忙着做半球实验呢,如果满足他的官瘾,又能提供钱财供他研究,沈括基本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事实上,刘瑜的判断并没有什么太大差错。 皇帝在听了王安石的建议之后,的确是打消了念头的。 哪怕刘瑜写了美芹六论,皇帝看了以后,深以为然,但仍觉得王安石说,不易轻动,那还是不要折腾。这事本来到这里,也就一段落了。然后下一步,就是刘瑜派出杨时和彭孙,自怎么去海南岛建立根据地,之后赤旗北上,席卷天下的事了。 但偏偏刘瑜差去送奏折的人,是童贯。 第521章 丧心病狂的童贯 童贯是个什么角色? 童贯是个叫他领兵出征,然后走到半路,圣旨禁止他出兵,他将旨意塞入靴筒,照打不误的角色。须知他不是文臣啊,他是太监啊,皇帝想杀就杀的家奴来的啊。这人的胆子,就是大到这等地步。 所以当他看着皇帝把刘瑜的奏折放下,他就起了心思了。 他觉得刘瑜对他好,他觉得刘瑜有本事,刘瑜是不是忠臣?这不是童贯考虑的问题,总之,刘瑜看得起他,关照他,任由得他使钱,劝他要好好做人,没有因为他是太监而歧视他,他真把刘瑜当大哥。 所以,胆大包天的童贯,做了一件事,趁皇帝不注意,把奏折偷走! 偷走这奏折有什么用呢? 当然是有用,童贯因为在宫里,有着刘瑜的资助,没缺过银子,所以交往广阔。 不单是皇帝跟相爷的奏对,他能通过宫人的耳朵,偷听到大抵的情况。 “太后那边,你可有靠得住的伴当?”童贯向跟随在身边的小黄门这般问道。 皇城就这么大,来来去去,人与人之间,总是有些沟连。 何况于童贯在宫里,是出了名的仗义疏财。 那小黄门谄笑着道:“小人倒是有个同村的姐姐,在太后宫侍候。” 童贯从怀里摸出一份欠条,摊在那小黄门面前,对他道:“家里有难处,你没钱使,对我说便是,怎么能去借这利滚利的银钱?” 那小黄门看着那欠条,眼泪就下来了,跪下磕了个头道:“哥哥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莫要如此,你知道刘直阁么?嗯,刘直阁是我的兄长,为人最是仗义,一等一的忠臣。我想帮他一个忙,你可愿意?”童贯向那小黄门问道。 后者此时哪里有什么不愿的? 再说童贯又不是叫他去杀人放火,他只让这小黄门做了一件事,就是把刘瑜的奏折,扔到太后的宫里去。 当然,童贯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让人把奏折扔到太后案前,他选了个时机。 就是皇帝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 这份奏折,就在皇帝手边。 当其时,正是太后高滔滔听了皇帝讲起今日出宫,见得臣子的事情。 “刘子瑾倒是不差,不单有臣节,还有这见识,哀家听着,颇是难得。也难怪韩魏公赏识这孩子。”高滔滔听了皇帝说起刘子瑜,却就微笑点头。 而这时宫人上了茶之后,皇帝顺手一摸,竟就摸出一份奏折来! 高太后见着,就问道:“这是谁上的折子?竟教官家带在袖袋里。” 皇帝打开一看,却就是刘瑜的美芹六论,于是一时也记不太清楚,自己有没有把这折子带着。或者确切的说,他没有想到,一个皇家的奴才,胆子大到这种地步,竟于欺君! 敢于偷奏折,再串通宫人,趁上茶时放在他手边! 但是偏偏,童某人的胆子,就是这么丧心病狂! 童贯在赌,赌皇帝不太记得这份奏折,是自己随手拿起放在袖袋,还是自己并没有拿起。 毫无疑问他赌赢了,至少这一刻,皇帝是不太确定这一个问题。 “刘子瑾上的折子,颇有些见地。”皇帝见高太后问起,也就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凡事就怕起个话头,一旦话头起了,不知不觉,很多东西就会被扯出来。 童贯也是在赌,赌高滔滔会问下去,而皇帝会答。 为了把这奏折偷出来,再塞到皇帝手边,他前后是花了不下二千贯钱的。 如果太后没有接这话茬,那么童贯这两千贯钱,就是打了水漂。 但高滔滔终于没有让童贯这两千贯钱打水漂,一个关心自己儿子的女人,一个居于深宫的女人,她终于还是开口问了下去:“噢,刘子瑾这折子,说的是细作事?” 有了这么一个话头,皇帝自然就会谈起奏折里所讲的问题,而最后高太后也看了刘瑜的奏折。 两千贯钱,胆大包天敢于矫旨的童贯,终于赌赢了。 在天色还没有黑的时节,宫里就有中使出来,持皇帝的口喻,着刘瑜进宫召对。 这很出乎刘瑜的意料。 就算他前知五百年,后知一千年,也算不到,童贯童某人,敢这么玩火。 中使来时,刘瑜正在跟杨时叮嘱:“韩魏公想来当会帮我这个忙,毕竟琼州不是好地方。” “到时去了琼州,你一定要记得,开农民讲习所,用农民听得懂的话,把这道理讲清楚,方才能使彼等,明白这国家天下的道理。”刘瑜此时,自然不会开谈推翻头上大山。包括设立学堂,讲的也是为了使民众识字,而礼义。 在王府,当时也有人提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但马上被刘瑜反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这是拉王安石出来当拦箭牌了。 毕竟当时在场的,都是新党嘛。 所以这时节跟杨时叮嘱,刘瑜也提到这一节:“你当做好腹稿,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以此断句,做好文章,以备应对。” 这都是觉得朝廷不足以扶持,绝望之际,要安排亲信去海南种田练兵,几十年后树赤旗了。 而中使就在这时节到时,传他入宫。 王四跟在刘瑜身边久了,自然也不用吩咐,塞了银子过去,低声问道:“公公,这宫里是哪位相爷伴在官家身边?” “不曾有,只是召直阁入宫。”那中使等是痛快收了钱,也痛快答了话。 但听着他这话,刘瑜就一下子有三四秒愣住了,真反应不过来啊。 按说皇帝今天也见过他,他也把奏折上去了,如果皇帝真觉得他的奏折有道理,那也该是和王安石这等宰执大臣探讨,然后商讨出一个方向,才会叫刘瑜进去,做一个类似答辩的过程,看看这奏折里未尽之事,是否刘瑜心里有应对章程等等。 这没有中枢相爷在,直接叫刘瑜进去?圣眷到了这地步? 刘瑜自觉是没有的啊,至少今天见着皇帝,是没这感觉。 谁会想到,童贯丧心病狂到这等地步? 第522章 高滔滔 包括这来传旨的中使,也不可能猜得出来,童贯在这其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童某人不单胆大,而且也敢花钱,这不到两个时辰,两千贯就这么赌一把,一般人真的干不出来这等事。 一直到随着中使入了宫,刘瑜还感觉很茫然。 直至由中使引着,去到殿中,却没见着皇帝,正中坐着一位说不出是三十还是四十岁的女人,她看上去极为强势,设若此时便是皇帝或是王安石陪在边上,也丝毫不能左右她那浑然天成的威严。 一般来说,这年代的官员,这么见着,难免是被震慑的。 刘瑜是个例外,无他,国家领导人,对于他的记忆里来讲,见过太多了,尽管不是亲见,但也是见过。对于没有见过鱼的人来讲,怎么去鳞怎么破肚怎么弄熟,是全无头绪。但对于经常吃鱼的人,就算没做过,真到了要动手去做一条鱼,便不是太好吃,总归也是折腾得熟的。 所以刘瑜整了衣冠,扼手,低头,准备行礼。 却就听着上头清丽的声音响起:“不必多礼了,哀家是见官家要召见你,便过来看一看你这孩子。” 不是正式朝觑,刘瑜听着自然也就省了大礼参见的环节,拱手长揖,从容道:“臣瑜,叩问太后金安。” “你这性子也太急了,听说把同僚打得进了医馆?也是做到安抚使的人,怎么如此不知分寸?”高滔滔没有让人给刘瑜看座,也没有提起他的奏折,而是说起刘瑜今天出了王安石府第,把两个官员殴打得重伤入医馆的事。 刘瑜对此却是不以为意的,听着太后问起,摇头道:“彼欲辱我,我自以直报之。” 如果不是来时,都开始在安排,怎么去海南岛种田练兵,也许刘瑜会担心,会患得患失。 但对于此时的刘瑜来说,他已经不在意了。 至少,在苏轼的乌台诗案之前,士大夫还不至于因为召对失措,而被干掉的。 只要没被杀头,那他也就不在意了。 对于高滔滔,刘瑜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刘瑜觉得这位跟司马光是两朵奇萉,都是投降派,北宋会亡,可以说就这两位种下的根子,然后再由赵佶这败家子来催发,才出弄出靖康耻这样的千古悲剧。 谁知道听他说完,高滔滔却没有大怒,也没有叫宫人把他叉出去。 “韩玉汝弄出那么一桩事,若是你去了,只恐又要惹出祸事。” 这本是家长里短的话,但她坐在上首,偏生从她嘴里说出来,自有一番王者风范。 尽管刘瑜对高滔滔很反感,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这个女人,当真是有她一番气概的。 不过刘瑜这时并不知道,童贯为他冒了什么险,听着这话,他颇为不满,当场就开喷:“有高公绰在,安能没祸事?依臣看来,无论是谁去出任安抚使,只要没有把高公绰这关节弄熨贴了,最后都是必定要出祸事的,而且不出事便罢,一旦有事,必定是大祸事!” 刘瑜说得,那是绝对的斩钉截铁。 为什么?事实就是这样啊,这就是真实历史走向啊,对于刘瑜来讲,他有足够信心和底气,来表述这个事啊。 高公绰是谁?就是高遵裕。 高遵裕就是太后高滔滔的从父,也就是高滔滔的伯父或叔父。 刘瑜当着高太后的面,直接说高遵裕的不是,那是预着太后叫人把他叉出去的节奏了。 他不耐烦啊,要是王安石,还是皇帝来找他谈,倒也罢了。 出来高滔滔找他谈,谈什么? 这跟司马光一伙的投降派,刘瑜真觉得跟她说多一句都是废的。 但不料听着刘瑜这么开口直接呛人,高滔滔却就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当真口无遮拦。” 然后接下来却就出乎刘瑜的意料:“来人,看座。” 不单没被叉出去,还在太后面前有了坐位? “哀家从父,你这孩子,也敢当面这么数落?”高滔滔说将起来,却隐约有一丝欣赏的味道了。 刘瑜坐在椅上,一时有点拿不准,这高太后,跟他印象中,不太一样? 不过话到这里,他要转弯也转不了,也只能一路向前,一条道儿走到黑了:“高公绰刚愎自用,好大高功。这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是太后从父,恰恰就是大祸!若他不是太后的从父,大抵也没有人帮他遮拦,只因高公绰是皇亲,是以一旦到了没法遮挡的时节,必就是大祸!” 殿中沉默了良久,方才传来高滔滔清丽的声音:“你这么说话,就不怕哀家降罪于你?” “怕。”刘瑜沉默了几秒,回了这么一个字。 “只是说到这份上,也没法回头颂圣拍马,不如说通透。” 高滔滔在宫里,何曾有人敢在她面前这么说话?一时听着颇为新鲜,不禁嘴角弯了起来:“哀家从父,确非帅才,难以容人啊。” 刘瑜点头道:“太后圣明。” 但跟高滔滔奏对,不是回几句太后圣明就能解决问题。 紧接着,高滔滔就问出了一个无比棘手的问题:“若你去了秦凤,当如何?” 这边不是说高遵裕这人不行吗? 好了,那刘瑜要去了秦凤路,怎么弄?这就是个难题了。 因为高太后和刘瑜都认同高遵裕心胸不行,不是当主帅的材料。 但没有用啊,皇帝和王安石,都认为边境的形势很好,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 那这时节,自然就不易轻动边地的军政大员了啊,这是常识吧。 如果刘瑜一到边地,就要大动拳脚,那必然,对于皇帝和王安石来讲,都不是他们所愿意见到的事;可如果刘瑜说他去了边地,不动高遵裕,那他之前在放屁么?高太后这一关,他就过不了啊! 高滔滔本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就算对她很反感的刘瑜,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这个女人很厉害,真的很厉害。 不是她有多凶残,或是她是多大权柄。 而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她就有办法,敲中复杂的事件里,那个关键的点。 就如刘瑜从进来时,就满带怨气的乱呛乱喷,她没有动怒,没有耍什么威风说刘瑜御前失仪之类,甚至,她还附和刘瑜的论调,说她从父这人,是真不行。 可到了这里,就这么简单一个问题,直接就能把人弄死。 刘瑜是选择自己扇自己耳光,前面所喷那一堆都当放屁? 还是为了面子,跟皇帝和王安石唱对台戏,断绝自己的青云之路? 第523章 太后的指点 刘瑜沉默了片刻,然后起身冲着高太后行礼:“臣若去秦凤,高公绰应自请调防他处。” 但明显,高太后没有这么好糊弄:“哀家从父,功名之心甚盛,只恐不肯自请他调。” 听着这话,刘瑜微微点头道:“高相公统军有方,破野人关,据武胜城。下官若至秦凤,当倚高相公以为羽翼、以为锋矢,想来有高相公领军,当是无坚不摧,足以溃敌千里、建功立业也。” 然后刘瑜就没有再说下去。 高太后也没有再问。 又过了良久,高滔滔笑道:“你这孩子,倒真有一颗泼天大的胆子。” “所谓三不朽,于臣来说,不过浮云。”刘瑜突然岔开话题,说起不相干的事来。 “若诸夏俱亡,狄夷率兽食人,则万物尽朽!” 高滔滔不以为然笑道:“你这孩子,好作大言。” “臣不敢,臣自幼时开蒙之后,便闻鸡起舞,风雨无阻。”刘瑜又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臣所谋者,不过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然后高滔滔就没有再跟刘瑜谈下来,而是教着领了刘瑜入宫来的中使,带刘瑜去见皇帝。 刘瑜依着礼数便要辞了出去。 临出殿时,高太后却叫住了他,跟他说了一句话,让刘瑜大吃一惊。 因着这句话,刘瑜却就觉得,也许史书所写,不是全对的。 也许现在的高滔滔,不是若干年后信用司马光的高太后?他有点迷糊了。 因为高太后在叫住刘瑜之后,有意有意说了一句:“官家可不曾教你这孩子尸位素餐啊。你是特奏名的出身,去了秦凤,可得忠心报国,方才不负君恩。” 这啥意思?皇帝没有叫刘瑜只是去秦凤挂个名啊! 圣旨上没有,公文上也不可能有啊。 一切都是潜规则,如果刘瑜自己有本事,去了秦凤,自然可以以一路安抚,把握权柄。 也就是说,至少太后和皇帝,是默许刘瑜有能力,可以这么干的了。 当然,如果刘瑜没能力,被王韶等人架空,那皇帝和太后也绝对不会给他出头。 无能的知县,去赴任,让六房书吏、主薄、县尉架空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怨得了谁? “臣瑜,伏蒙圣恩!岂敢不粉身报国!”刘瑜颇为震撼,长揖作答,之后方才辞了出去。 看着刘瑜的身影消失,高太后方才对身边宫女说道:“修书边关,教从父自请调防他处吧。便说,这是哀家的意思。” “太后?”那宫女不太明白,为什么就凭着刘瑜一席话,太后就做了这样的决定? 因为高滔滔向来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 或者说,她是一个很有主见,不太可能因为别人意见而动摇的人。 如果说是相爷的劝说,倒也罢了,刘瑜,这跟大宋太后比起来,实在也太过官小职微了。 “无妨,就这么办吧。”高滔滔没有解释为什么,就算这宫女,其实是高家的后辈子侄,入宫来伴她解闷的。 为什么?因为她听明白了刘瑜的话。 三不朽,也就是立功、立言、立德。 刘瑜认为,这儒家追求的三大境界,他不在乎。 因为如果蛮族入侵,天下都亡了,那还有什么三不朽? 高太后认为他在扯蛋,纯粹瞎扯蛋。 刘瑜回了那一句不相干的话,却正是把高滔滔说动的关键:闻鸡起舞。 那是什么典故?东晋时期将领祖逖的事迹啊。 东晋,五胡乱华,衣冠南渡! 那时节,还有什么三不朽? 所以刘瑜直接说了,他所谋的,就是要生前身后名,就是要为君王了却天下事。 这一点,便恰恰打动了高滔滔。 如果是一个只会宫斗的女人,就算听明白了,也许只会勃然大怒。 她不是,她是高滔滔。 她知道东晋是怎么样的处境,她知道自己的从父是怎么样的性子,她也知道大宋如果边事失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所以她没有跟刘瑜再谈下去,直接就让人修书去给高遵裕了。 “只恐是,从父不肯听哀家之劝。”她幽幽低叹了一声。 她终归不是皇帝。 皇帝和相爷的支持下,高遵裕是否能听她的话,自请他调呢? 她不清楚,因为高遵裕对于功名,不是一般的殷切。 这一点,不单是高滔滔想到,连宫女装束,在她身边侍候的族里侄女,也同样的想到这一点。因为高遵裕对于功名的欲望,当真是很急切的。何况王安石跟皇帝,又都支持他。 所以这宫女也低声问了一句:“若是曾叔祖不听,该如何是好?” “那便很好,从父是高家人,当为高家出力,我高家的血,为这大宋而流,也是天经地义的事。”高滔滔说得极平静,然后挥了挥手,示意那宫女按她吩咐去办,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会如何?刘瑜刚才说得很清楚了。 这也是高滔滔为什么要修书,让高遵裕自请他调的原因。 因为刘瑜说了,如果高遵裕不肯配合,那很好嘛,那他就会把高某人,倚为羽翼,仗为锋矢,然后呢?溃敌千里,建功立业。 啥意思?就是高某人不听话,那行,老实去当炮灰,青唐有敌人,西夏有敌人,辽国有敌人,千里的敌人等着高某人慢慢去战,啥时候高某人战死了,算是到头。 如果这话别人说,高滔滔还会骂上一句狂妄。 但对于连三不朽,都觉得不是自己追求目标,要了却君王天下事的刘瑜,高太后却知道,这事,刘瑜是真的做得出来,她有一种感觉,刘瑜的眼光,似乎能看到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所看不到的地方。 刘瑜见到皇帝时,倒是没有如见太后那么可怕。 他也没有矫情,直接说出自己在王安石家里,就已知道皇帝是谁,只是当时皇帝没挑明,他也不好行礼。他这么一说,皇帝听着有趣,倒也就笑起来:“卿有赤子之心!” 皇帝觉得刘瑜这个很老实。 这人的第一印象不错,后面的沟通,就很好说了。 至少皇帝是有热血的,他对于刘瑜的美芹六论,很有兴趣。 特别是说到关于间谍和情报之一部分,皇帝很激动,因为刘瑜过来,并没有和他诉苦,没有如章惇之前所汇报的,对于去秦凤挂名有很大怨念。刘瑜来了之后,和他讨论的是建立战略特种部队,以及完善情报组织。 这一方面,不单是皇帝,王安石也好,曾公亮也罢,欣赏刘瑜的韩琦,讨厌刘瑜的文相爷,都承认细作事,无可以与刘瑜并肩者。 刘瑜愿意讨论间谍事务,说明接受了去秦凤以后,专心搞间谍工作,皇帝当然高兴。 可事情上,是这样吗? 第524章 踏白司 “善,就依爱卿所说,于皇城司之下,另立踏白司,与探事司并立。”皇帝就乎答应了刘瑜所有的奏请,包括了在皇城司下面,成立一个踏白司。什么叫踏白?踏就是检踏,是勘察、搜索的意思;而白,就是通“薄”字,薄的意思是“草木丛生,交织,不可进入”。 踏白踏白,就是这个年代的武装侦察专业了。 而设在皇城司下面的踏白司,刘瑜要是把这支队伍,按着特种部队来打造,而不仅仅限于武装侦察。 所以不单开口向皇帝要编制,更是要钱:“官家,臣以为,这等人物,一旦失陷,便要杀身殉国的之士 ,国家于兵甲、饮食,应当从优从良。” “善,以百人为限,爱卿放心,从内库供给!” 刘瑜行了礼,接着又要官:“若是身死,当有封荫妻子。” “善!朕允了。” 刘瑜又再开口:“若失陷,国家不当诛杀其家人,如无叛变,他日归来,当不以为罪。以免李陵旧事。” 这个刘瑜说得再有理有节,甚至还举了汉朝的李陵出来,李陵,领五千人,战完箭尽粮绝被俘,不肯投降,结果汉朝因为他被俘,把他家人全杀了,李陵也就只能投降了。 但却是皇帝唯一没有当场点头的事。 因为对于华夏文化来说,被俘就是耻辱,被俘没有自杀,就是失节了。 “若无此例,谁敢使敌国?这可不是堂堂之阵,正正之师啊官家!一入敌境,以一人或数人敌一国,谁敢担保,定能全身而退?若是被俘,家人便被诛连,归来也被问罪,那被俘之后,何不投敌?人非圣贤啊官家。”刘瑜没有放弃,继续劝说着皇帝。 大约是为了安抚刘瑜吧,皇帝想了想,终于点头:“如此,若入敌国,卿当报发御前!” 安排谁去潜入,要向皇帝备案,不能刘瑜说了算。 这个刘瑜倒是没有意见,于是君臣相谈甚欢,到了差不多下宫钥了,刘瑜才辞了出来,皇帝赏赐了不少东西。对于一个如此年轻的臣子来讲,无论是安抚使的差遣,还是馆职,或是这赏赐,都绝对算是圣眷极浓的了。 刘瑜出了宫之后,并没有回家。 皇帝之所以能答应他,在皇城司之下,设踏白司,那是因为皇城司,是皇帝手里的间谍机构,不归宰执管的。严格的说,不属于行政部门。 所以只要皇帝点头同意,就没有问题。 而皇帝同意的前提,当然就是刘瑜重新执掌皇城司了。 “这踏白司,从何安置?”王四颇有些热切地问道。 刘瑜策马慢行,听着他这话,却就笑了起来:“四哥,你要弃我而去?于心何忍啊!” 王四是忠心,但刘瑜却不认为,他是执掌踏白司的人选。 在他心里,王四,还不够资格。 谁够资格呢? 彭孙。 龙骑第一下名都虞侯彭孙。 还有一个,是姚麟。 这两人,才是刘瑜心目之中,能够出任特种部队指挥官的人物。 其中以彭孙更为被刘瑜看中,不是因为刘瑜和他熟。 而是彭孙不单足够无耻,捧臭脚这样的事也干得出来,而且于战略上,他也有自己的见地。特种部队不是要铁骨铮铮,必要时候,潜入敌国,那得扮猫象猫,装狗是狗的,要让杨时去,那就太过正气凛然了,肯定是不成的。 王四不单太过刚烈,而且他的水平,也就是自己能打,以刘瑜看来,王四就是一个士官长的角色,不是好的军官。至少王四不会去考虑,战略层面的事,而彭孙会,彭孙会问刘瑜,如果后者不行,那就放手,让他来,他混出头了,来罩刘瑜。 而王四没有这种企图心。 “老彭,你去把小姚也叫过来,给你当副手吧。”刘瑜坐在皇城司的公事房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对从北婆台寺赶过来的彭孙说道。 谁知道,向来是官迷的彭孙,竟做了一件让所有人没想到的事,他拒绝了! “愿随少爷前去秦凤。”彭孙很少见的坚决的。 他一点也不愿意到皇城司任职,哪怕刘瑜明确提出,可以给他连升两级。 为什么呢?因为他相信:“少爷去哪,小人便去哪,这便是最大的好处。” 对此刘瑜也是很无语的,他没有料到彭孙会给他来这么一出。 当一个官迷,放弃升官的机会,那必定是有更高的企图。 所以刘瑜也很直接:“你跟在我身边,也不见就能捞到连升两级的机会。” “便是撸了这官身,给少爷牵马也是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彭孙如同认了死理一样。 刘瑜一时也是拿他没有办法,也只好写了折子,呈送去枢密院。 主要就是他保举和抽调了一些人手,主要都是武将,而且是低级的武将,所以当值的相爷看了一眼,直接就扔给下面的人去办。至于下边办事的官员,能在京师谋到实缺的人物,哪个不是人精?这当口,正是刘某人圣眷正浓,谁也犯不着,去惹他的霉头。 所以这事办得极快,不过刘瑜想要的人,直到他将皇城司整顿得差不多,准备离京,仍然没给他调拔过来。 刘瑜就有些不明白了,因为他要姚麟,此时姚麟尚不是什么高级的武官,连他保举了高俅一个特奏名的出身,都准了啊! 结果到了离京起行前两日,才接到了李宪的书信。 原来姚麟此时去了李宪的麾下,之所以没有调过来,是因为李宪不肯放人。 而李宪在信里,似乎觉得不好意思,或者是不想恶了刘瑜,把姚麟的兄弟大大推荐了一翻,说是姚麟在他身边听用,着实是走不开,但姚麟的哥哥,也是很有本事,所以李宪专门派姚麟的哥哥,送这信过来。 “姚兕?不曾听说过这名字!”王四被刘瑜问及,很不以为然地回答。 他却没有注意到,刘瑜笑得象一只偷了鸡的狐狸。 没错,刘瑜这时的感觉,就是一只偷鸡蛋没偷成,偷了两只大肥鸡的狐狸! 第525章 歧义 “汝便是姚武之?”刘瑜把送信人叫了上来,好声问道。 姚兕,字武之。 此人生得雄壮,虽然没有魏岳魏公公那般,二米左右一座肉山也似的,但看怕怎么也得一米八以上,而且肌肉盘虬,站在那里,便有一股如刀剑也似的感觉。此时见着刘瑜问话,抱拳沉声答道:“小人姚兕,见过经略相公。” 其实刘瑜是称不上经略安抚使的,因为他品级太低了。 所以他只能是权知秦州,兼勾管秦凤路缘边安抚使司公事, 而秦凤路,也只是缘边安抚使司,不是经略安抚使司。 但约定俗成,任了这差遣,就是安抚使,自然也就能尊称上一声:经略相公。 守城门的老卒,若有个三班借职,遇着愿抬举他的,按着此时风气,称一声“太尉”也无什么不可。类如见着知县称明府,逢着知府称太守、黄堂,本就是世间风俗。 刘瑜看着姚兕,极为温和地对他问道:“武之,现时便先委屈你,且把这踏白司的差遣担起来,日后立了功勋,必不相负!” 这话说出口,别说姚兕,连立在旁边的高俅,都觉得愕然:这位谁啊? 要知道,在刘瑜落泊之际,被撸尽了差遣回徐州养老,却仍不愿放弃刘瑜的事业,仍在京师苦苦维持情报网络的高俅,刘瑜这次复起,给他保举了个特奏名,但也没有这样的态度啊。 但看起来,姚兕对刘瑜不以为然,尽管看起来,遵从着下属对上司的礼节。 这就让高俅和王四等人,都觉得不爽了。 没有什么太复杂的东西,看不起刘瑜,那不是刘瑜一个人的事,而是以刘瑜为核心,这整一个情报系统的人,在他人心中的地位啊。连稳定如杨时,也在边上开口说道:“武之兄,若有所请,不妨直说。先生向来,是最能谅人的。” 他的意思,就是让姚兕别太嚣张,有什么要求就提。 结果姚兕就真的提了:“禀经略相公,若如某所愿,宁为边地一巡检!” 人不愿来皇城司当官,倒不见得就是一心报国什么的,如是姚兕自己所说:“不爽利,在这京师,随便一个人,都是官,还是八九品的文官,任谁也得罪不起,任谁也得陪着小心。不如边地,当个巡检来得逍遥!” 刘瑜也是无法,这能说什么呢? 但反正这个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走的。 教王四带姚兕下去之后,高俅倒是说道:“先生,这厮却不是一条心的,强留于此,怕不是好事啊!” “不是一条心,那你就得让他跟我们一条心。”刘瑜挥了挥手,示意高俅下去和姚兕拉好关系。这事也就高俅来做,最为合适了,也最是手熟。无论花街柳巷,吃酒耍钱走马青楼,要下九流的把戏,还要是磨墨题词,这玩乐的把戏,高俅就没有不能来的事。 结果依然是出乎刘瑜的意料,高俅跟姚兕沟通了两三天,依然没有半点改观。 “这还真是特殊制成的?我还真不信了!”刘瑜一边在院子里射箭,一边对高俅吩咐道,“去传他过来,我倒要问问,他到底想要怎么样!若真的一心想去边地,就让他滚吧!我还真不信,没有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猪!” 姚兕很快被传唤上来,刘瑜也心情很不好,没有理会他。 虽说在整个大宋的官僚系统,刘瑜这七品官,依然是处于底层。 但那也看跟谁比啊,跟曾公亮,王安石这些相爷比,当然是了。 可跟姚兕这种武官比,那也是不得了的存在啊。 凭啥姚兕不识抬举? 刘瑜冷冷地射完了一壶箭,方才放下弓,接过苦娘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武之,来京数日,大约过些时日,我便要去秦凤赴任,你有什么需求吗?若是有的话,不妨现在说出来,只要能办的,都好商量。” 如果姚兕真的给脸不要脸,还提什么要去边地当一巡检,那刘瑜也就让他去吧。 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刘瑜感觉自己做到这地步,也足够了。 但没料到,他这么一问,姚兕却就开口了,带着说不出的热切:“求经略相公,赐弓一赏!” 弓,他指的刘瑜刚才射的弓。 刘瑜愣了一下,却是点了点头,把弓递过去给他看。 姚兕翻来覆去看了弓,对弓的结构,瞄具都很感兴趣,用上了这年代少有的弹簧的箭侧垫,更让姚兕视若至宝。不过这把弓,对于这个年代来讲,真的就是至宝。 “经略相公,乞赐小人用此宝弓,射上三箭,不知可否?” 姚兕有点不好意思地提出这个请求。 但对于刘瑜来说,不怕他提请求,就怕他不开口啊。 而姚兕射了三箭,刘瑜心中却不禁赞叹,天才就是天才啊! 王四跑过去,六七十步,把箭靶扛过来,第一枝箭打在六环,第二枝就在八环,第三枝箭不是十环,而是准准的就在红心! 姚兕可是第一次接触这种现代竞技反曲弓啊,第一次用地中海式射法! 地中海射法,跟华夏传统弓箭射法,那完全两回事。 姚兕就是看着刘瑜射,看了这么一会,然后上手来玩,三箭,他完全陌生的弓,完全陌生的箭,完全陌生的射法,七十米左右,用了三箭,他就正中红心。 这绝对是值得刘瑜心中的这一声赞叹:天才! “不敢请教经略相公,此宝弓出于何人之手?” 姚兕将弓置于弓架上,以少见谦逊,向刘瑜行礼请教。 刘瑜笑着抬手,止住了要训斥姚兕无礼的王四,上前半步扶起姚兕:“我设计的,然后请了工匠,不断的尝试,这把弓做出以后,我就后悔了,因为它太贵了,完全不能推广到军中。不算研发,就算是成本,也要三百贯有余。而且,你别看它能射准,它也只能射准,如果换上破甲箭头,或是其他杀伤性的箭头,那它就不可能这么准了。” 说着刘瑜叫了艾娘,教她去书房某个位置,把一个小箱子取了出来。 艾娘手脚极快,茶还没凉,就提着那小箱子奔出来,刘瑜打开那箱子,取出里面的图纸给姚兕看:“你看,这是当时我完成了设计之后,各种箭头试射的结果。” 刘瑜指着记录的数字,又拿出箱子里已成锈的破甲箭头、狩猎箭头,展示给姚兕看。 后者看了有一盏茶功夫,恭敬的单腿跪下:“经略相公竟以宝弓图样相示,兕受宠若惊!乞请为相公射!” 刘瑜好悬一口茶没喷出来,什么叫“为相公射?”这很容易产生歧义的好不好! 第526章 归心 不过他还好控制住了,挥了挥手,对姚兕说道:“武之放手施为便是。” 于是姚兕就取了那些生锈的箭头,在刘瑜的指点下,旋下射准箭头,把这些生锈的箭头装上去。 装好了他就开弓。 刘瑜的箭术是极为不错的了,七十米外,射中人头大小的范围,一点问题也没有。 当然,限于用射准箭头,换成破甲、狩猎箭头,那他就不成了,三十米都不见得能有这成绩。 可是姚兕开弓射了十二箭,六个破甲箭头,六个狩猎箭头,没有一箭,是低于九环的,甚至其中六箭,是完全扎在一起,就是最中间那点红心上。 什么叫天才?这就叫天才,这位要是在现代,那是随时虐杀奥运冠军啊! 刘瑜看着王四扛回来的箭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苦笑伸手,拍了拍姚兕的肩膀:“此弓当赐武之,尚有七十二枝箭,我是用心截取,轻重基本是一样的,也一并赐予武之吧!” 说着伸手示范了如何下弦,如何拆开弓片、弓把等等。 又把那小箱子里的图纸,也推到姚兕面前:“以前听着,宝剑赐壮士,总以为随口一句,今日见武之开弓,便知壮士当前,教人不得不以此相赠啊!” 刘瑜倒是在震惊之后,很快回过神来。 因为他早就知道姚兕的弓箭很牛逼。 之前所以会对姚兕这么客气,就是因为刘瑜记得一个事:姚兕后来的战事里,试过一场仗,一人射死三百敌军,因此拉弓的手都皮破肉裂! 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故的尊重,一个临阵对敌,一人射杀三百敌人的姚兕,方才是刘瑜为什么会这么客气的原因。 而姚兕得了弓,却似乎比刘瑜给他的官职更开心,竟有些哽咽,纳头拜了下去:“蒙经略相公以宝弓相赠,兕当效死相报!兕厚颜相乞,请相公容许,小人将此宝弓,于军中推行!” 刘瑜听着就皱起眉了。 不是他不同意在军中推行,而是竞技反曲弓,当真是推行不了的。 沉重,累赘,复杂,繁琐,高规格,昂贵,上手难,精通更难。 姚兕那是天才,但不可能军中射手个个都有这水平。 西军算是大宋中的精锐,在秦凤时,刘瑜又不是没跟西军的弓箭手相较过,如果单论射准,绝大部分,都还不如他呢。当然,在他手持这把三百多贯的反曲弓、一百多贯的箭的前提下。 “此物只恐不好推广,不单重,而且贵。”刘瑜扶了姚兕起来,好声向他劝说。 谁知道姚兕听着,不以为然笑道:“善射者,得此如虎添翼。” 说罢看着刘瑜还是有些迷惑,姚兕连忙解释:“军阵之中的弓箭手,当然怕是不太合用。” 很明显,他的善射,提的不是西军弓箭手,而是比这个更高层次的人物。 而且他认为:“则万军之中,可于百步之外,取敌将首级!” 刘瑜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不过姚兕的射术放在这里,他说是,刘瑜自然也不会跟他去争,便笑道说道:“好,只是这善射之士,一时之间,去那里找?”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姚兕一开口,刘瑜便觉得,之前对他的客气,真的全部都值得的:“寻十岁上下,背厚臂长者,训其姿,三年之后,壮其筋骨,则十中可得一二堪用,以百人计,当有八九人可用,再赴沙场实战,应有一二善射者。” 这是真的行家,刘瑜是知道的,现代训练弓箭选手,差不多就是姚兕所说这么个过程,当然不一样,但大致是这么流程:一开始不讲究射多准,只训姿势,然后姿势好了,再上力量,成绩就出来。 “我现在需要几个这样的善射者,你能找出来给我吗?” 姚兕微笑抱拳道:“不知道相公,如此宝弓可还有么?若有弓,当便有人!” 这弓花的钱多是一个问题,这年代的弓片,也依然要按着传统弓的方式来弄,专门来定型。不是说刘瑜扔一千贯,出去就能买回来的,是真没有。所以刘瑜除了这把弓之外,真的是没有了。 姚兕倒是马上拜倒:“兕孟浪,着实是见此宝弓,心中欢喜,冲撞了经略相公!” 着实就算刘瑜能拿出第二把这样的,他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就算他弟弟也不成,这玩意,天才还能量产?能量产的就不是天才啊! 按他说的,百名先天条件很好的少年,这本来就得有几千人里选出来的吧? 训练三五年之后,理想状态也就八九人能练出来,接着还得去战场,经过实战淘汰,才有一两个可以被姚兕认可的善射者。这是现实,也许那些在战场上没活下来的人,射术也不错,但运气不好啊,那就死了,这有什么可说的? 所以真的刘瑜拿得出弓,姚兕也找不出人。 他是在吹牛逼,吹完了,才醒觉出不对了,连忙认错: “且这宝弓,兕也只能持之步射,不能骑射。” 刘瑜倒是不以为意,伸手扶了他起来,笑道:“无妨,三五年,我等得起,这弓,三个月后,我给你十把;一年之后,我给你百把。当然,比起你手上这副,远远不如。但三五年后,你能练出多少善射者,我便给你多少把弓!” 难得见到真正的高手,刘瑜便和姚兕谈论起这弓箭来。 姚兕因为这把弓,而对刘瑜非常佩服,整个态度都不一样,直到辞去时,高俅忍不住问他道:“武之,先生向来仁厚,便是赐你宝弓,你也不必如此啊!” “不是一把弓的事,你可知道,得此宝弓,如虎添翼,但这把弓,已近乎道哉!”姚兕说起,不住感叹。 看着高俅一脸茫然,姚兕就指点着手中长弓:“你看这箭台没有?你看见这弓窗没有?” 高俅当真不知道,这小小一块箭台,有什么稀奇的。 至于弓窗,指的是弓把在箭台上面,可以给出无阻碍视野的部分,简单的说,就是凹进去的一块。 高俅搔了掻下巴:“这不就是削掉一块,轻一些吗?” 这叫外行看热闹,对于姚兕来说,却就不同了。 第527章 选材 只听着姚兕说道:“若无这箭台、弓窗,拇指开弓之法,完胜经略相公所创三指开弓之法;只有弓窗,没有箭台,那么拇指开弓之法,与经略相公三指开弓之法,不相上下。” 然后他激动的指着弓把上的弓窗、箭台、箭侧垫:“但有了这箭台,有了这箭侧垫,三指三开弓之法,便远胜拇指开弓!” 说到这里姚兕一拍大腿感叹道:“经略相公,是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啊!寻常弓兵,自然无用,但善射者,有了这弓,有了这三指开弓法。面对着狄夷蛮子的射雕者,便多出一份算胜啊!万军之中,生死不过一瞬间,一分胜算,往往便是一条大将的性命!” 然后他又指着那箭侧垫说道:“此物经略相公说是极昂贵,但贵又何妨?当年汉军,一个汉儿能战五个胡儿,无非就是甲坚刀利啊!此物昂贵,做得多了,价钱自然就下来啊!” 高俅不以为然,他跟在刘瑜身边久了,这竞技反曲弓,他前年就蹭着玩过的。 其中优劣,刘瑜也有跟他说起。 所以他听着,便笑了起来:“武之,过了吧?我看相公施射,虽然准,但每一箭,那真是连脸面的筋肉都得一模一样,当真临阵,有甚么用处?” 姚兕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反问了他一句:“最好的鸡,是什么样的鸡?” “先生独创了一味椒麻鸡,先前太白楼,现时魁星阁……”精于吃喝玩乐的高俅,张口就来。 姚兕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了摇头:“算了,高兄慢慢用吧,我有些乏了,先辞了去。” 说罢便背着那宝弓,自去不提。 他这人是真的很骄傲,觉得高俅的水平太低,低到不配跟他聊下去。 不过高俅重入内去,回禀刘瑜时,却就跟在姚兕面前的表现,完全不同: “先生,姚武之以为,此弓为善射者,与狄夷射雕者相较的取胜关键。” “姚武之以为,得此弓,多一分胜算,便是敌我一员大将的性命。” “彼又道,此弓贵,若是出产得多,自然就会稍便宜些。又提汉军当年,一汉儿敌五胡儿旧事。说是无非刀利甲坚。” “学生试述此弓之劣,施射时,每一箭有面部肌肉都要一致,不堪实战,姚武之不以为然,说是最好的鸡,就是呆若木鸡!” 他哪里有什么不清楚? 刘瑜点了点头道:“没有想到,姚武之有这份见识。这很好,你去寻他,只要不太过分的要求,尽可能满足他。如果他能在短时间,把踏白司的四十逻卒整理完毕,也许,带上他去秦凤也是一件可行的事。” “是,先生!”高俅行礼应了,领命下去办差不提。 姚兕得到这把反曲竞技弓之后,对于刘瑜那是发自于内心的敬佩。 越是痴迷于某事的人,越是在某个领域达到顶尖的人,如果能在他专长的领域,超越他,或是给予他一个新的方向,这人很容易就会陷进去,如沈括,如姚兕,都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尽管姚兕仍然看不起高俅,但对于刘瑜要他组建踏白司,他倒是完全尽心尽力。 在那些亲事官里挑选了四十逻卒,他却前后选了十数人,又报请去禁军里再选,四十逻卒选了出来,按王四的说法:“姚某人真不简单,东京城里八十万禁军,他精挑细选,总算给少爷找到来这么四十个歪瓜烂枣!这换一般人,真办不出这等事!” 刘瑜听了大为出奇:“四哥要不您去茶馆说说三分?您怎么这嘴皮子越来越溜了?” “真不是,少爷,您不信去看一眼,他姚某人,嘿!不是说的,少爷,这人啊,还是得在您身边跟得长久了,这禀性才靠得住!”王四说着,挺了挺自己厚宽的胸肌。 他也不是圣人啊,刘瑜落泊时,他不离不弃没问题,可现在刘瑜复起了,手中有权了,那王四当然希望,这分果果,能分到自己头上啊! 探事司那边,必然是委给李宏的。 但踏白司这里,如果是彭孙担纲,王四倒也罢了,毕竟也是跟着刘瑜从西军出来的旧人。 结果委了这么个眼睛长天上一样的姚兕!他难免不爽啊。 刘瑜听着好奇,当真就去皇城司看了一眼。 还真别说,王四没有冤枉姚兕,真是四十个歪瓜烂枣! 要说瘸拐或是瞎眼之类倒是不会,身体还是健康的,只是这四十个人,真的就是所谓穿上龙袍不象太子的货色。四十人排成四排,都努力站直了。可看着,还是有过半的人,透着猥琐的气息。 一看就觉得家里有半匙盐,能去隔壁借两条鱼、三斤肉的货。 要不就是买一个铜板的菜,得顺回去七八斤草绳的角色。 特别队末那个,看那三角眼,一看就不是好人,踹寡妇门挖绝户墓,保证就是这等样人方才干得出来的事。 至于队头那个虽是生得相貌堂堂,但看着刘瑜过来,那脸上谄媚的表情,刘瑜觉得大抵彭孙拍马屁的功力,都不见得有这位利害。 总而言之,就是这么一堆人。 “小人见过经略相公!” 姚兕看着刘瑜过来,便奔过来行礼。 然后颇为自得:“相公请看,这便是小人,为踏白司所选,四十逻卒!” 刘瑜点了点头,抚着短须对姚兕说道:“甚好,整顿武备,准备西行。” “诺!” 刘瑜没有再说什么,就去忙别的事了。 不说秦凤路安抚使的差遣到底是不是挂名,单是皇城司的事务,就足够他忙的。 这对于大宋来说,就是全国性的特务机关、情报机关啊。 怠职的话,如石得一那样,自然可以什么也不干。 但要做出一番事的刘瑜,却就不同了。 不单他回徐州期间,夏、辽、青唐的细作动向,要归档批审,还在各个门阀、勋贵的动态,也同样是要从案上过,然后由刘瑜去做判断、批审,再整理之后,呈报给皇帝。 这就是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差遣,为何会有一个专一报发御前文字的权限。 一开始的原因,就是要递这个报告啊。 皇城司的职能,一开始很大程度,就是为了监视这些武臣、勋贵。 以防再次出现,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这样的事情啊。 但事情往往总不等准备好一切,再按部就班来办,刘瑜还没理顺京师情报网络,一封秦凤边地的急报,就以八百里加急递入京师! 第528章 阴谋不可怕 远在青唐的白玉堂,他一开始并不知道刘瑜的起起落落。 可以说,自从他离开刘瑜身边,去瞎征手下潜伏之后,对于刘瑜的情况,他就一无所知了。就算他在瞎征手下,是负责情报工作。但是,这是大宋年间,交通就是车船就是靠走,通讯除了书信那就是靠吼。 不单白玉堂不知道,就算是主持诸般细作事务的堆米寺主持,丹增色拉,也同样不知道。 因为按着瞎征的分派,白玉堂就是判宋国事,大宋的情报,都应该先归到白玉堂这边来处理。所以白玉堂不知道,丹增色拉同样也不知道。至于瞎征,是否也不知道?白玉堂和筑录羽城私底下沟通,他们都一致认为,除非有高官从大宋回青唐,要不然,几乎可以肯定瞎征对大宋的情报,不可能比白玉堂更多。 直到落雪了,许多贩货的蕃部商队,或者说,蕃部的跨国走私团伙,带着粮食回来,却就带回来了许多的情报。 “刘直阁已去徐州养老,入娘贼的!姓白了,你我都成了无主的枯魂!”筑录羽城在得知这消息之后,和白玉堂私底下会面,就禁不住恨恨地骂了起来,“这样如何是好?自此就断了与宋国的沟连吧!” 白玉堂却不以为然:“相公能常人所不能,你今日若是做了这决定,他日必定后悔!” “什么叫能常人之所不能?你这就是不讲理了!”筑录羽城很不以为然,但始终于刘瑜,他还是心中有一点恐惧的。 所以他倒是守了一丝底线:“反正,没有刘直阁的消息,我是不会往宋国送情报了。青唐那些暗桩,就当是我自己养着的人手好了,反正他们也不知道,这情报到底是谁要的,到底在送去何方。” 白玉堂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烤火,沉默地喝酒。 “姓白的,你一点也不担心,刘直阁失了势,老子直接把你卖了?要让贵人知道,你真实的身份,剥皮抽筋,保证一样也少不了!” 白玉堂听着笑了起来,喝了一口酒,拍了拍膝上的刀:“你试试。” “我真要卖了你,姓白的,你的刀,济不了什么事。”筑录羽城不以为然。 “嗯。”白玉堂依然没有什么反应,这就让筑录羽城郁闷了。 郁闷的原因,是他不可能真的卖了白玉堂,正如他不可能真的把刘瑜在青唐布的情报网供出来一样。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手下到底有多少人,是刘瑜埋下的钉子。甚至有多少人,会在白玉堂被捕之后,拔刀捅向他的? 筑录羽城知道,肯定有,只是他不确定是谁,更不确定有多少这样的人。 “所以,你说的全是废话。”白玉堂淡淡地说道。 “近来木征部落,被抽调了许多丁壮,你知道是什么事吗?”白玉堂向一脸郁结的筑录羽城问道。 后者摇了摇头:“不知道,是阿里骨那边下的命令。” “不急,等开春了,自然就知道。”白玉堂并不太在意。 这是一个交通基本靠脚的年代。 下雪了,便是隔绝内外,消息不通。 不论阿里骨想要做什么都好,在这冬天里,都是不可能施展的。 而雪总是会化的,雪一化开了,消息便跟着走南闯北的商队而来。 商队是什么? 本质上,这年头所谓马队、商队,就是走私集团,或是跨国武装走私集团。 所以他们不太可能在长驻某地,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留下货物,带走特产。 “这他娘的,要是迟走两天就好了!”白玉堂忍不住,低声骂了句粗口。 两天前,刘瑜名下的商队才刚刚走。 商队带来了许多的消息,包括刘瑜起复,据传经略安抚秦凤;又有刘瑜的学生蔡京进士的消息等等。 据说蔡京进士之后去拜座师,当众坦言,无刘瑜教导,他蔡某人便无进士机缘,更无缘得座师提点。尊师重道,在这个年代,总是不会错的。就算有人认为,蔡京要拍复起的刘瑜马屁,也无碍士林里,对蔡京的评价很高。 这些消息,白玉堂都一一整理归档了。如果瞎征要查阅,随时都可以见到。 他始终按刘瑜所说的,该为瞎征做的,便当做好,做到瞎征身边少不了他,才是道理。 其实到了现在,瞎征已然很倚重白玉堂。 毕竟他能打,又能整理资料,又能培养细作。 所以,白玉堂也就得到了一个情报。 木征部的丁壮,为什么冬天的时候会被召集? “因为训练他们啊,开春了,化雪了,便将集结于抹邦山,剑指狄道城啊!”瞎征拥着美妾,笑着这么对他亲自任命的情报总管,丹增色拉说道,“假的?不,当然是真的,假情报,怎么能骗得了人?指望假情报能骗人,那是把别人当傻子,我从来不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啊。这是绝对真实的情报。” 丹增色拉就不明白了,想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可您刚才说,是为了试探白玉堂啊。要是白玉堂真的如您所担心的,是刘白狗布下的人手,那他把这消息送回宋国,咱们不就是功亏一篑了吗?” 瞎征放声大笑,半晌才望着丹增色拉说道:“你知道吗?这世上可怕的,从来不是阴谋。” 丹增色拉抚着自己的光头,一时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果白玉堂在这里,他就能明白瞎征的意思。 因为同样的意思,刘瑜早就告诉过他:阴谋是可以被识破的。 只要足够仔细,足够慎重,总能找出蛛丝马脚。 所以阴谋并不是最可怕的东西。 可怕的是阳谋。 “这本来就是一个确凿无疑的情报。”白玉堂整理着手下人等送上来的情报。 愈整理,愈加确信这一点。 因为从人员的调动,马料、粮食等等的分批,都可以分析出来,这个情报绝对是真实可靠的。 那就是青唐蕃部,两路大军,将集结于抹邦山,剑指狄道城! “你有没有办法,把情报送到秦凤去?”白玉堂压低了声音,向筑录羽城问道。 与他擦身而过的筑录羽城,只回答了两个字:“没有。” 第529章 脑子是个好东西 没有就真没有,不存在任何疑义,不存在其他任何的可能。 因为此时大宋年间。 不存派出一个人,带着情报,然后孤身出行,奔赴秦凤。 就不要提这信使会被瞎征发现,然后捉捕之后事破等等。 单是这沿途的野狼,就是一个回避不过的问题。 而且这个人去到秦凤,找谁接洽? 这也就意味着,得有信物,好了,那么这个人如果被捉住,在这个封闭的年代,很多东西就可以推出来了,而且,这也不是一个讲究过程正义的时代。并不需要很严密的逻辑链来证明信使是为大宋工作,只要瞎征认为他,他便是了。 一旦如此,那就等于刘瑜在青唐的情报布局,毁了一块拼图。 所以筑录羽城很干脆地断绝了白玉堂的妄想。 可是白玉堂就不是一个会死心的人。 “所以他去了哪里?”瞎征饶有兴趣地向丹增色拉问道。 丹增色拉冷笑道:“去了莫那拉部。” 那是一个小部落,小到什么程度呢?小到如果过冬之前,刘瑜的商队不经过这个部落,那么冬天过后,也许青唐就没有这个部落了。 “我记得,俞角烈的女人,就是出自这个部落。”瞎征说着,一双手却在侍妾身上大力的揉捏着。对于他来说,并不存在丹增色拉坐在面前,会有不好意思的概念。不知道是他没有把丹增色拉当成人,或者是他没把身边的女子当成人。 但丹增色拉却愈更的低下了头:“是,您的记性真的是太好了,俞角烈的女人,以前也跟刘白狗关系不错。刘白狗当年在青唐,还跟俞角烈的女人,姐弟相称!” “啪!”一记耳光就扇在丹增色拉的脸上。 瞎征冷冷地说道:“当年我也跟她姐弟相称呢,脑子是个好东西,看起来你似乎没有?也许哪天有空,得把你的脑壳砸开了,看看里面是不是全是屎!” 丹增色拉吓得马上跪下,不住地磕头。 外人看来,他是得道高僧,师承显赫。 但他自己可是知道,这一切都是瞎征给他整治出来。 无论是他的师承,还是他的身份等等,离了瞎征,他什么也不是,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在瞎征面前,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主子息怒!奴才该死!” “你到底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接着说,别扯一些屁话,类似刘瑜和那女人的关系,这种我比你还清楚的事,就不要放屁了!”瞎征现在愈来愈没耐性了。 “然后呢?接着说啊!入娘贼,你想死吗?滚起来好好说话!” 丹增色拉连忙爬了起来:“白玉堂去了莫那拉部,而他手下的分成两队,一队向东而去,一队向北而行。” 说到这里,他得意地道:“主子,奴才已派了人手,跟着那两队人后面!” “啪!”话音未落,脸上便又挨了一巴掌。 “你脑子里都是屎吧?明知道,若是白玉堂是刘瑜布下的棋子,那么这两队人,总有去寻宋人报信的,为何不直接问他们,要去何处?教他们回转,断了白玉堂的念想,才是道理啊,你派人跟着做什么?” 瞎征感觉要疯了:“现在,现在就派人去把那两队人都收回来!” “是、是!奴才马上就去办。”丹增色拉连滚带爬出去交代了,又再匆匆入内来。 “莫那拉部分了三十多骑出来!五六骑一组,向平时关系好的部落而去,奴才派出去跟踪白玉堂的人手,只拦住了其中三组,还有两组拦不下来。”丹增色拉面有愧疚地向瞎征汇报。 瞎征倒没怪他,至少没在这个时候去跟他算账:“你领五百骑过去,把白玉堂捉回来。” “若有阻挡者,格杀莫论!” 丹增色拉连忙磕了头,便出了帐去召集人马不提。 “筑录羽城,带着你的人,带我走!”丹增色拉把筑录羽城也叫上了。 尽管后者想拒绝,可是明显没有拒绝的可能,因为他才刚说了一句:“这是要去哪里?” 丹增色拉一巴掌就扇过来:“问个屁!再问你就死!” 如果是平时,丹增色拉不见得吓得住筑录羽城,但此时他脸上被瞎征扇出来的印子,还有磕头皮开肉裂的额头,都在诉说着瞎征的火气,那筑录羽城当然不会去惹这霉头,至于白玉堂?筑录羽城紧紧自己的骑弓,希望能在别人活捉白玉堂之前,先把他射死吧,这样对大家都好,酷刑之下,没有什么撬不开的嘴巴。 而这时在莫那拉部的白玉堂,却就对着莫那拉部的首领说道:“跟我走吧,去秦凤,我保证……” “不,我不会跟俞龙琦一样的!”须发皆白的首领,很坚决地说道。 他对着白玉堂挥了挥手:“你去,我帮你,是因为你拿来的这枝箭。我欠了它一个天大的人情。” 所谓天大的人情,不过是粗粮二千斤。 但那个冬天,如果没有商队给的这二千斤粗粮,这个部落过了冬,就没一个活人了。 所以对于莫那拉部来讲,就是天大的人情。 加上白玉堂只是要求,派出发数十骑去其他部落借粮而已,所以老首领觉得可以还掉这个人情,也是不错的交易。 白玉堂没有再劝,出了帐篷,上了马,带着身边三骑,向东而去。 阳谋,他当然知道这是瞎征的阳谋,但偏偏他不得不吞下这个鱼饵。 否则的话,一旦蕃部完成集结,青唐吐蕃剑指狄道城,而王韶那边毫无准备,那真的就是万劫不复了。如果这样,就不是他一个人的生死,是无数宋军的生死。 他在瞎征身边潜伏下来的目的,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情吗? 所以白玉堂没有犹豫,在筑录羽城表示真的没有办法,那么他就决定用这唯一的办法。 “不要妄动。”看上去跟青唐牧民没有什么区别的白玉堂,对着身后三骑这么说道。 因为在他们前面,就有十几骑拦在那里:“回去,不要乱跑,我们是瞎征的人,你们乱跑,就会死掉的。” 白玉堂没有犹豫,如果对方要检查,要抢劫,要盘问,他有各种应对的办法,唯独这一条,要他们回去,是万万不可的。一旦回去,一会瞎征的人马来了,更加走不了。 第530章 逃窜 他第一时间撕下蒙脸的围巾:“你认得我吗?直娘贼的!误了事,丹增色拉是杀你的头,还是杀我的头?” 说着一马鞭就往身前那人的头脸抽了过去。 那拦路的十数骑一时被他气势所摄,下意识让开了一条路,白玉堂带着身后三骑疾驰而去。 “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不解地问着他们的小头目,也就是刚刚脸上挨了白玉堂一鞭的家伙。 而那小头目苦笑地说道:“这是丹增色拉大师,手下的白无常。哪里是你我招惹得起的角色?” 瞎征让白玉堂判宋国事,这个没几个知道;但白玉堂杀人的凶残,却为了搏得一个许多人知道的绰号,白无常。 听着刚才这位就是白无常,众人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依着传闻,大家不是在鬼门关前头转了一圈?这时又有数骑,从远处风驰电闪一般疾驰而来,还没停稳,便在马上叫道:“可曾有人从此处过去的?可曾有人见着白玉堂?就是浑号唤作白无常那厮!” 刚才挨了一鞭的小头目,提防地问道:“你是谁?我没见过你!你为何来问我的事?” 来人无奈,只好在原地等了一刻钟,让人去把这小头目所在部落的首领找来。 这小头目才说道:“只有一队走了,却就是那白无常带的头,我还挨了他一鞭。” 刚才狂奔而那几骑,带头那个听着,大怒骂道:“你这脑袋留着何用!” 说话间手里金刚杵便砸了下去,可怜那小头目,被砸得脑浆迸裂。 牛角被吹响,越来越多的人马被聚集起来,他们就冲向白玉堂之前远去的方向。 这时离白玉堂的逃窜,大约也就是过了两刻钟。 青唐地域空旷,两刻钟,奔驰中的白玉堂,都能听得见牛角声。 而在在天空中盘旋的鹰,很快就发现了他们,在他们头顶,不住的画圈。 所谓的射雕者并不多,就算是在游牧民族里,基本也极少见的。要命中天空中的苍鹰,正常来讲,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至少白玉堂他们四个,是无法完成这样的事情。 “散开吧,不论谁能活下来,一定要把情报送到。”白玉堂果断地对其他三人说道。 这三人是他进入瞎征部落之后,发展起来,仰慕大宋的心腹。 在马上略一抱拳,四人便四散而去。 “该死的蛮子,该死的青唐!”白玉堂恨恨的诅咒着。 他比任何一刻都恨这片土地,因为这里青唐,这里都是旷野。 没有城市,他无法跟在东京一样,汇入人流; 没有建筑物,他也无法换身衣服,扮成上香的信众; 甚至连村落民没有,他连躲在地窖里避过搜捕的机会都没有。 他所能做,只有策马狂奔。 空旷的青唐,空旷得没有一丝希望。 四面八方的牛角声在汇聚,不论白玉堂奔向何处,那只鹰总在头顶飞舞,用某种飞行的轨迹,来显示白玉堂的逃亡路线。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白玉堂便被截住了,从西南来的七八骑,他们企图射杀白玉堂,但奔驰中的战马,并不是那好射,除非有人愿意停下来——开弓的人停下来瞄准,或是作为目标的白玉堂停下被瞄准。 否则两个运动之中的目标,要命中,只能依靠覆盖式的箭雨或者运气。 当然,或是施射者是天才。 但天才不是大白菜也不是车前草,至少这十几骑里没有天才,也没有谁有逆天的运气可以一箭蒙中白玉堂。 他们不敢停下来,以免让白玉堂逃脱,或是让别人抢去功劳; 而白玉堂当然也不肯停下来,以方便他们瞄准。 所以他们就只好选择了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骑马与砍杀。 白玉堂的刀法向来很不错,不错到能伏刀去辽国为旧友报仇;而一个能仗刀敌国为旧友报仇的人,就算出发时马术不怎么样,报了仇还能活着回中原,那他的马术绝对也差不到哪里去。 事实上,白玉堂的马术很不错。 绝好的刀法加上不错的马术。 战斗几乎在十个呼吸之后就完结了。 结果就是青唐的大地渗入了七八个人的鲜血,而白玉堂多了五匹备马,当然,这是让他身中两刀作为代价,不过对于白玉堂来讲,这很划算,因为那两刀连他身上的皮甲都没砍开,最多就是带给他两处淤青。 只不过头顶上那只鹰,如同驱之不去的阴魂,不停地盘旋着、盘旋着。 很快又有十来骑跟了上来,白玉堂打赌如果步战的话,如果是在中原的州府城池的话,他可以干掉这十来人而毫发不伤。 可惜这里不是中原的州府,也没有城池,只有空旷得绝望的青唐大地。 所以他只能负伤。 在他杀掉这十几人之后,他不得不停下来包扎伤口,以免把血流干。 然后他带着更多的备马,更多的伤口,继续向东逃亡。 事实上,在瞎征手下,负责宋国情报,白玉堂对于天际的苍鹰的舞姿,他也是看得懂的。 他看得出来,之前分头逃亡的另外三个人,也许投降了,也许死了。 因为苍鹰已经再一次,固定在他的头顶了。 只有他,只是他是最后的希望。 大宋的希望。 如果他没把情报送到,那么狄道城就要面对一次奇袭。 如果狄道城破,那么王韶在秦凤的经营就成了一个笑话。 哪怕是内附归降的俞龙琦部,说不定也会一些不应该的心思。 说不定,说不定,好水川的惨剧会再一次上演。 白玉堂不知道,他只知道,当时刘瑜问他:“你要什么?” “当官,光宗耀祖!相公,某要当大官,衣锦还乡!” 江湖的好汉子,好的就是一个面子。 刘瑜当时跟他说:“我帮你谋一个三班借职,然后凭仗着功勋,慢慢地一转一转升上去便是了。跟在我身边,不会亏待了你。” “相公,有没有连升几级的路子?某不怕死!”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第531章 计将安出 刘瑜没有劝他卧底,甚至到了最后,刘瑜还在劝他:“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差事,你兴许连活着回来都是个问题。如果你死了,大宋势强,还能给你一个身后名;如果你死在敌国,然后大宋势弱,甚至可能都不敢承认,你是大宋派出的细作,那你死了,就这么死了。” 白玉堂记得,当时的火炉是热的,他的血也是热的:“相公,若某潜伏敌营,得了情报,生还归宋呢?大宋会不会把某交给敌国?” “我不知道,国与国之间,和亲这么荒唐的事,都能干得出来。谁知道会不会把你送给敌国,以平息人家的怒火呢?” “但只要我活着,我一定会保下你,你放心。只要你活着把情报送回来,最不济,我会给你一个假死,再给你谋一个假出身,比如白玉堂死掉,你叫白王堂,是白玉堂的弟弟,然后因为白玉堂,给你连升三级。就算我冠带闲住,这也绝对可以帮你做到,只要我活着,我,毕竟是范门子弟,毕竟是韩魏公看得上眼赠以美妾的刘子瑾!” “但如果你没能活着回来,没能把情报送回来,为了一个死人,老实讲,我就无法做任何保证,只能看朝廷怎么办了。”刘瑜说得很坦率。 一个活人,就算伤,就算残,也有千金买马骨的活招牌作用。 如果死了的话,那就没意义了。 在奔驰的马背上,什么大义,什么家国,此时都不曾在白玉堂的脑海里,唯一让他支撑下去,唯一让他包扎了创口,再次上马奔驰的信念,只有一个:“某要活着,某要做大官,衣锦还乡!某要教里正知道,白家的游侠儿,却也能封妻荫子的!” 就这么简单,这么纯粹。 也许低俗,但很坚定,坚定得如白玉堂斩下对方头颅那一刀,刀锋的血都在风中被吹去,只有一抹暗血,风吹不去,凝在刃上。 白玉堂仍在向前狂奔,而在他的身后,这一次不再是七八骑,不再是十数骑,而是密密麻麻的人马,看上去至少得两百骑的模样。 他的马术再好,他的刀法再强,也不可能在骑马和砍杀里,干掉两百骑; 而就算他真的可以在骑马和砍杀里干掉这两百骑,他也没有机会。 因为谁也不是傻瓜,明明有两百骑,为什么不用箭雨覆盖把他干掉? 追兵都纷纷在马上取弓上弦。 但就在此时,在前方的白玉堂,突然放缓马速,高举双手:“我要见首领!” 拿一具死尸回去,自然不能缚一个活人,这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 只不过这两百骑却大多存着拿一具死尸回去的心思。 因为谁射死了白玉堂,那致命的一箭或数箭,在沙场老手的眼里,总是分得清楚的。 箭上都有刻着各人的名字或印记。 射死了白玉堂,到底有几分功劳,就凭羽箭说事,全作不得半点假。 押个活人回去,这两百多骑,谁人才是首功? 这时却听着白玉堂吼道:“杀我者宋人灭口!” 这一句话吼出来,方才教这两百多骑收拾了弓箭。 白玉堂当众吼出这么一句,那射出去致命的箭,就成了自己的罪证。 别看青唐人不读书,但这么简单的道理,却是再直肠子的人,也都能想明白的。 筑录羽城是气得咬牙,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本来他是打算,趁乱干掉白玉堂的,万没料到,这厮来了这么一出。 别说什么铮铮铁骨了,筑录羽城和白玉城两人,先前私下都说过,死倒是不怕的,那些刑具要是一上身,怕是铁汉也得低头,至少他们两人,是经受不住的。那么一旦被俘,岂不是将刘瑜在青唐的布置,都尽数招给瞎征? 到时筑录羽城,自然也难以幸免的了。 他想着,怎么寻个机会,悄悄做掉白玉堂,决不能让这厮,活着去见瞎征。 “我要见瞎征。”白玉堂坐在马上,将马完全停住了,面对着众人,一点怯懦之色也没有。 说着白玉堂把自己弓随手扔给一个青唐人,又将长刀入鞘,抛给筑录羽城,再从靴筒里取了解腕小刀抛在马下,再从后腰拔了两把匕首出来抛取:“大伙做个见证,白某现时手无寸铁,若是有人要加害于我,必是宋人无疑!” 他拔着马,慢慢行入这两百余骑里,放了声大吼: “你们当是知道,瞎征之前便重用我!此番我见得他,自然会将宋国的布置,也尽数知会于瞎征!到时我肯定回不了宋国,瞎征愈将对我放心,必会更加重用于我!各位,白某随你们回去,但见到瞎征之前,你们也莫欺凌于我,不然他日兄弟得了志,今日所受的罪,必定百倍奉还!” 一时之间,当真无人敢对他动手。 白玉堂方才伸手双手道:“来缚!” 足足过了七八息,丹增色拉才亲自上前,把绳子缚上去,还仔细在腕间给他垫了一块皮子,以免勒得过紧。 一行两百多人,便拥簇着白玉堂,往回而去,牛角声再次响起,传递开去,却是教各路人马都收拢了回去。青唐便是这般,或者说游牧民族便是如此,有事便聚众为兵,无事便各自散去。 筑录羽城领着他的人马,渐渐坠在后头,又有人打了一只野羊,叫唤着要打牙祭,于是筑录羽城便派人去跟前面人等说知,他们先吃了东西再赶上去。游牧民族向来纪律都是散漫,前头带队的丹增色拉笑骂了几句,倒也不以为意。 但到了前头聚了三百余骑,也停憩下来吃东西时,筑录羽城和他十几个亲信,竟还没有赶上来。丹增色拉便派人去催促,谁知过了小半个时辰,派出数骑奔了回来,却是禀报道:“不曾寻着篝火的踪迹,倒是于先前分开那地方,有着两头死了的野羊!” 丹增色拉听着脸色一变,却听得白玉堂大笑道:“某本宋人,倒也罢了,难道那筑录羽城,也是宋人细作?当真是,天下何人不通宋!丹增色拉,这番回去,见着瞎征,只怕某将所知道情报尽数相告,不会有事,你倒就不见得了!” 白玉堂不说便罢,这么一说,丹增色拉只觉心头狂跳。 他当然不见得没事了。 第532章 白玉堂的刀 又不是蠢才,为什么要捉白玉堂?为了不让他去给宋人报信啊! 可若是捉了白玉堂,跑了筑录羽城,哪不还是给宋人报了信? “随我来,追!”丹增色拉分了十骑看押着缚了双手的白玉堂,带着其人马,浩浩荡荡回头去赶筑录羽城。 但是之前那头鹰,养鹰人是个贪杯的,刚才却被筑录羽城留下吃羊肉、喝酒。 于是丹增色拉等同失去了先前的天眼,一时之间,便只能依靠马蹄印、马粪来分辨筑录羽城的行踪,这可就比刚才追缉白玉堂,难上无数倍了。 “给我烤张饼来吃!”白玉堂坐在地上,却对看押他的那十人这么叫嚣。 他本来在瞎征部落里,就是贵人,如今虽然缚着,这些人刚才被他唬住,都觉得他回去见了瞎征,或者比先前更为显贵,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大人物。所以竟也没有人对此有什么异议,老老实实烤热了一张饼,拿过去给他,又给他热了羊奶,那架势,除了双手腕间仪式性的缚着绳子,依然是贵人的作派。 白玉堂边吃饼,边对那十人说道:“你们十人,命好,回去必定有赏赐的。瞎征这人,也算赏罚分明,是个明主。你们没有跟丹增色拉一道,也就不用被他连累。嘿嘿,那些跟他去的,捉到筑录羽城还好,若是捉不到,那就好玩了!” 这十人听着颇觉得是有道理,不禁暗暗庆幸。 白玉堂吃罢了饼,又喝了半袋羊奶,把袋子扔给看押他的人,却就说道:“某去下风处解个手,你跟着做甚么?” 那青唐人陪着笑,却还是很小心地跟着。 白玉堂解了裤子就小解起来,解了一半,突然回身道:“那只鹰……” 他这么一转身,胯下水柱便把那看守的裤子都打湿,那青唐人闪避不及,有些手忙脚乱,却只觉喉间一紧,“咔嚓”一声,颈间剧痛传来,便是最后的感觉了。 白玉堂拗断了对方颈骨,却用后背将那人抵住,看着似乎背靠背在一起,然后慢条斯理把裤带系好了,伸手从拔了对方腰间的短刀,慢慢把绳子割断了,却开口高呼道:“快来人!这厮怎么软了,直娘贼的,这可不干老子的事,老子见了瞎征,大把女人,大堆牛羊,你们赶紧过来看看,这厮是犯了痰还是怎么了!” 边喊叫着,边捏着绳子向后挪了几步,以示和自己没干系。 两个青唐人过来看了,方觉不对,颈间一凉,便听着白玉堂失声高叫:“有鬼!这厮被鬼上了身,吸血啊!” 另外几人连忙奔了过来,都是老手,看着那被拗断的颈骨,还有两个被割开的咽喉,立马就知道不对劲,但这时白玉堂手上一甩,一条绳子荡了个圈,却就把那七个青唐人绊在一起。 等他们挣开时,大约也就半秒。 只是这半秒,白玉堂又从背后捅透了两个青唐人的心肝。 “两条路,一是跟他们五个作伴,一是跟我去大宋享受荣华富贵……” 那五个人能被丹增色拉留下来,本也不是庸手,只不过顾虑着白玉堂日后仍旧是贵人,会为难他们罢了。此时见白玉堂杀了五个同伴,哪里还有顾忌?纷纷拔刀扑了上来。 这五人是高手,不是先前白玉堂干掉那两拔人可以相提并论的。 如果上了马,别说五对一,按这五人马上的身手,两对一,白玉堂不见得能讨得了好。 只是他们犯了一个错。 不应该跟白玉堂步战。 沙场相搏,生死攸关,一个错,就是生和死。 这五个青唐好手便死了,尽管他们留给白玉堂七八处见骨的伤口,尽管白玉堂被砍得血人也似的,但白玉堂终归还活着,而这五人,却就死得通透。 白玉堂死死扎住了伤口,几乎是爬上马的,然后在渐渐昏暗的旷野上远去,却不再是往东了。没有必要,不单因为他这身体,他这伤势,不可能赶路,更重要的是,筑录羽城已经去帮他报信了。 因为他把自己的刀,扔给了筑录羽城。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帮筑录羽城做了选择,他要去告诉瞎征,刘瑜在青唐所有的布置。 筑录羽城就算现在去寻瞎征自首,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他知道的没有白玉堂多,而且他是青唐人,瞎征有很大可能会再次接纳白玉堂,却很难容忍一个背叛青唐的筑录羽城。 所以他只能投宋,他手上有白玉堂的刀。 白玉堂帮他做了选择,或者不是筑录陆城想做的选择。 至于白玉堂,就算现在有苍鹰,也不一定能追到他了。 因为他不再向东,就有许多的去向。 刘瑜在青唐,留下了许多“密营”,只要白玉堂能熬过这一夜,不因失血过多死掉,不被野兽吃掉,那他知道,自己并非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密营有烧酒,有伤药,有风干的肉块,有干净的绷带和针线。 白玉堂在马上有点恍惚,渐渐地,连马匹奔跑而引起的伤口的震动、拉扯的疼楚,也渐渐变得麻木了。他想起刘瑜那时要他学习缝合伤口和清创的时候,一开始他是不愿意的:“相公,这针线活计,男子汉,大丈夫,学这些做甚么?” “你这就不对了,直男癌我便不说你,当说一旦被创在外,独身一人,你怎么办?” 当时白玉堂不以为然:“随便找块布裹起,咬牙再战便是,只教不死,再去寻医。” “医?这伤口缝合、清创、消炎、杀菌,只怕普天之下,我这是独一份的了。好好用心学,便是你自己用不上,他日沙场之上,有同袍受创了,你也能帮着处理。不要争辩,学。” 当时白玉堂把这当成刘瑜的恶趣味,无奈的应了:“诺。” “直阁相公,当真算无遗策?当时便算到某此时的窘境了么?”在马背上,恍恍惚惚的白玉堂,无端生出这么个念头来。 他渐渐地歪了身子,那些创口,不住地从包裹的布往处渗血,随着奔马,撒在空中。 白玉堂似乎看见了刘瑜:“直阁,筑录羽城可曾把情报送到?” 刘瑜微笑着没有回答他,似乎在说什么,白玉堂听得不太真切,他很累了,很累了,他想着,听听刘瑜说什么,然后了辞了去,好好睡上一觉。 第533章 信念 于是他在朦胧间似乎凑上前去,就听着刘瑜说道:“只要你活着把情报送回来。” 活着?活着! 活着才能连升数级,活着才能衣锦还乡啊! 白玉堂突然觉得很疼,他伸手扯住刘瑜的衣袖,打了个寒颤,却发现他扯住的是马的缰绳。哪里有什么刘直阁相公?他依旧在青唐的旷野,他差点就摔下马跌死了,之前的备马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只有胯下这马,仍在慢慢地跑着,他看了一眼天边的星星,幸好,方向仍旧是对的。 他勒住了马,这让他几乎花尽了所有的气力。 但他接着咬着牙,把自己的创口又再包扎了一番,要不然他担心在失血过多而死之前,会引来野兽把他撕碎。 所幸,他很快就找到了密营,点起了篝火。 拆开刘瑜留在密营里的医疗包,咬上软木,用烈酒清洗创口之后,他就在篝火边,给自己缝合创口。他在喉咙里,发出如狼一样的呜鸣。也许他唯一要庆幸的,是他所有的伤,都在正面,如果有后背那他就无能为力了。 给自己裹好看上去雪白干净的绷带,白玉堂就在篝火旁边喝了一口酒,努力吃了两块风干的肉干。 然后,他就在篝火旁边睡下了。 这不安全,这当然不安全,不单是可能丹增色拉的人手可能追来,夜里的野兽,也许会在篝火旁边把他拖走。但他没有办法了,能撑到这时候,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 至于以后,至于这一夜,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已经在发高烧的白玉堂,顾不上了。 也许他会在这一夜死掉,跟在刘瑜身边,他听了许多受伤之后致死的原因。 因为伤口感染而死的,因为伤口腐烂坏疽而死的,因为感染并发症而死的,因为发高烧烧死的等等。总之刘瑜说了许多种死法,白玉堂觉得,死不死,看老天爷给不给活路吧。 这一夜他睡得很安稳。 直到接近中午才醒来,马居然没丢,而在离篝火旁边十数步外,白玉堂看到了野兽的足迹。 “看起来,这老天爷还不想收我?”他笑了起来,尽管有些虚弱,但极为强悍的体魄,居然已经不再发烧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检查了一下伤口,吹了个口哨让马过来,然后艰难地爬上马背,本来,他应该把这篝火清理掉,以防别人发现,他来过的迹象,可他实在没有气力了。 在荒野里,他陪着这匹马,和一身的创伤,漫然地行走。 只因为相信,刘瑜和他说过,要活着回去,只要活着回去。 所以他一直在坚持着,坚持着向东。 渐渐的,不知道为什么,白玉堂发现也不再有人追他了。 不再是箭簇,不再是刀锋,伤病和饥饿开始折磨着他,还有青唐的旷野上,那些野兽。 他在后面的夜晚里,不再如第一夜那么幸运。 也许他会死掉,也许他会活着,谁知道呢? 坐在篝火边,白玉堂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野狼来把他拖走。 事实上别说狼,就是来一条狗,白玉堂现在也对付不了。 就是来个十岁小孩,丢石头都能把他砸死。 他记得,那天晚上,他给自己缝了三百多针。 一个缝了三百多针的人,又是大量失血,又没有足够营养补充,就算再能打,也是虚弱得不行了。 熬不过去,一旦发烧,一旦伤口化脓,他就死定了。 白玉堂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努力地进食,就算肉干一点也不好吃;努力地给自己烧开水。 当年里正说过:“白家的游侠儿,有个卵的出息?杀人放火多大本事?能博个锦袍玉带,能当上将军,衣锦还乡?呸!杀千刀的游侠儿,只会惹祸!” 努力活下去,回到大宋,他便能当官,便能对当年那看不起他的里正说一声:“白家的游侠儿,也能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事实上,白玉堂的运气,要比他以为的更好一些。 至少他的伤口没有发炎也没有化脓。 而且他在第八天,终于赶到秦凤路。 巡边的军队把他捡了回去,尽管他没有什么信物,但他高叫着:“快报知王韶王相公,或是高遵裕高相公,有紧急军情!蕃部欲谋狄道城!” 凭着这几句话,还有那一身的伤,高遵裕还是很快就过来了。 但是高遵裕对于白玉堂的态度很不好,主要就是因为白玉堂再三的提到刘瑜。 这让高遵裕听着很不舒服。 刘瑜本来就不是一个让人感觉到舒服的人。 而更加关键的,刘昌祚和刘瑜是金兰兄弟! 高遵裕向来看不起刘昌祚的。 因为刘昌祚军略着实过人,高遵裕非常嫉妒! 以前他还能欺负刘昌祚,包括上回去徐州。 但现在刘瑜出任安抚使,他要是明目张胆再欺负刘昌祚试试? 刘昌祚是老实人,可刘瑜不是啊! 刘白狗,向家不也是皇亲,被他逮着,不也照样咬得凄惨? 所以高遵裕怎么可能会喜欢听刘瑜的名号? 偏偏白玉堂,三话不离刘瑜,言下之意,他是刘瑜的心腹亲信,他还不太想跟高遵裕沟通呢! “你说是刘直阁所遣,入青唐为间,可有何凭证?”高遵裕耐着性子问了一句。 白玉堂听着就炸毛了,他这一身伤,自己缝了三百多针,半死不活游荡了一旬,好不容易捡着命回到宋土,这厮过来,问他要凭证!白玉堂冷笑道:“某便是凭证,高相公请王机宜过来一见便知!” 高遵裕听着更是火起,有事说事,便是没证据也好,好好说话也罢了。 他高某人,不单是皇亲,他也有战功啊! 实打实的战功啊,白玉堂现在是什么态度?看不起他? 所以高遵裕冷笑道:“汝便等着王机宜吧。” 说罢便出了帐去,左右军士得了高遵裕吩咐,便也不再去给白玉堂送饭送水。 不单如此,连便桶也不给白玉堂倒。 没吃没喝,帐篷里还放个便桶不让倒,白玉堂要出去透透气,军士便把手里一枪叉住:“白先生还请稍安莫噪,静等王机宜为好。毕竟这边地急报,若是王机宜到此,寻不着白先生,却就不妥了。” 那两个军士说第一次,白玉堂还觉得蛮有道理。 说到第三次,白玉堂那里不知道,这是高遵裕挖了坑准备把他埋掉? 第534章 自救 所以白玉堂积极展开自救,可他怎么弄啊?身上缝了三百多针,说实话,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稍为体质平庸些,或是运气稍差的人,这会都该死得通透了!他还能喘气,又没发烧,伤口没红肿发炎,已是身体素质非常好,兼之老天爷睁着眼闭只眼不想收他走的了。 他难道还能仗刀而行?那是扯了。 所以白玉堂靠着怀里那块风干的牛肉,又撑了一天,在夜里从帐篷后边划了道口子爬出去,挣扎着挪了百来步,真的就走不动了。没等他喘口气,就给巡夜的将领带着亲兵逮着了。 “高相公,你要弄死我,自然举手之劳,但你要误了刘直阁的事,这大宋死伤军士,却便是你造的孽了!”白玉堂也是无法了,除了嘴炮,他真的也没有其他办法。 那将领原以为他是逃兵,听着这话却就来了精神:“你这汉子,好好说话。哪一个刘直阁?” 白玉堂也是豁出去了:“直秘阁刘相公讳瑜!” 那将领听着,却就教亲兵带他到自己的房间里,给了他一碗热汤,等他喝完汤,方才问道:“噢?你与子瑾,是什么关系?我看尊驾,不似官场中人,与子瑾是旧友?同年?同窗?” “太尉折杀小人了。小的白某,乃是直阁相公门下走狗,受相公所托,潜伏青唐,今听闻青唐吐蕃,欲谋狄道城,故之冒死来报!”白玉堂说着解开衣裳。 他身上那密密麻麻的针迹,便是经过沙场的将领,看着也是咋舌:“你能活下来,当真命大。你说是子瑾所托,有何凭认?” “王机宜请来,一见便知。” 那将领点了点头,对亲兵吩咐了两句,然后看着白玉堂望着那空了的汤碗,便笑着让亲兵再去打了一碗热碗,拿了两张饼过来:“白兄弟这是饿的?” 白玉堂苦笑着说了自己经历,这将领长叹了一声,摇头道:“这事,高相公有些太过谨慎了。” 无论如何,这位将领却是有自己的操守,不肯在背后讲高遵裕的坏话。 “不敢请教太尉官讳?”白玉堂吃饱了,方才挣扎着起身行礼。 那将领扶住了他,对他说道:“不用这么客气,什么太尉?都是沙场厮杀的粗胚,刘昌祚便是在下,草字唤作子京。” “小的白某,见过刘太尉!”白玉堂连忙起身行礼,这回无论刘昌祚如何拦他,他都拜了下去,“太尉与直阁相公是结义兄弟,小人怎么敢在太尉面前拿大?” 白玉堂是江湖人,他很讲究这个。 刘昌祚倒是很好说话,扶着他坐下来,说起他身上伤口,谈论起他如何逃脱,不住的赞叹白玉堂身手了得:“虽说军阵之中,个人武勇是不济事,但踏白、刺杀等事,白兄弟这身手,当真是极难得的。”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刘昌祚一开口说起身手,白玉堂听着就知道对方绝对也是好手,两人相谈甚欢,直至亲兵来报,刘昌祚方才对白玉堂说道:“白兄弟稍待,军中有事,我去去就来。” 出得了房间,刘昌祚随着那亲兵行到院子外,便见有家丁挑了灯笼候着,文士打扮的王韶等在那里,刘昌祚抱拳道:“见过王机宜,依着方才细谈,及此人身上创口,应是无虚的。” 王韶苦笑道:“子京也太谨慎了,白玉堂此人,我是见过的,当侍候在子瑾身边,一看便知。来来,随我入内见上一见。” 当王韶入内去,白玉堂倒就镇定了下来。 把此中来去汇报了一番,白玉堂却就不解地问道:“筑录羽城持我长刀前来寻王机宜报信啊,难道到了现在,依然没有抵达秦凤?” 要知道他又受伤,又病,理论上,筑录羽城怎么也要比他快才对。 甚至在白玉堂先前的推测里,筑录羽城应该早就把情报交给王韶了。 他挣扎着回来,不是为了交情报,而是刘瑜告诉他,活着回来,才能升官。 “不曾见到有人持你长刀来见下官。”王韶很确定这一点。 因为白玉堂的长刀,倒真的就是凭记。 刀柄后面的花纹,刀鞘的三处印花,以及刀格拆开之后的一处刻迹,都是是机宜文字那里留了档的。那是正儿八经的凭认,比起白玉堂这么靠刷脸,要正式得多。 “这不对啊!当时筑录羽城胁持了养鹰人,以他的狡诈,又没有苍鹰在空中盯着,凡增色拉捉住他的机会不大啊。而且,除了归宋,他也没有别的路子可以走了。”白玉堂说将起来,双眉紧皱。 筑录羽城去了何处? 事实往往总是不会按照设定好的轨迹运行。 当白玉堂躺了两天,稍好了些,开始尝试派出人手渗透进青唐,去联系他一些还没有发动的暗桩里。这些人手是刘瑜当时东归时,留在秦州的,如今被白玉堂起用,倒也颇有些斗志,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但他们刚过宋境不久,就纷纷回来,跟白玉堂说道:“白大哥,青唐正当乱起,此时哪里能进去?入得去,却就出不来!若是此时要进去,到底依附哪一边总得有个章程啊!” 白玉堂听着就愣住了,什么叫出不来? 青唐乱起来?青唐再乱能有多乱? 一个地区要乱起来,那得几股势力,势均力敌才行啊。 “有个叫丹增色拉的僧人,被杀死了。”从青唐边境匆匆退回来的人里,还是有人收集到一些消息,“听说不知道怎么回事,鬼章青宜结,对此很不满。” “据说杀了这僧侣的,是木征部落里的人,瞎征要木征交人,木征却又不肯,于是鬼章青宜结和瞎征的人马,便和木征的人马对峙起来。大的冲突还没有开始,但不时有小股人马,爆发冲突。” 白玉堂想了半晌,对他们说道:“马都喂好了,刀枪备好,我想明白了,说不得还得再往青唐跑一趟。” “白大哥放心,只要弄清依附哪边,便是现在就走也没问题!”那些汉子纷纷拍着胸膛。 听上去很荒谬,事实上想在青唐活下去,特别是乱起的青唐,这就是存活的道理。 要不然二三十人进去,走不到百里,就让人连皮带骨全吞了。 筑录羽城到底在哪里?丹增色拉为什么会被杀? 第535章 夺权 而现时秦凤路缘抚司里面,诸位官员却全没有心思,去理会白玉堂操心的问题。 高遵裕很直接地拍案道:“今日秦凤这个局面,是王机宜和老子们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要说这中间,有没有刘相公的功劳?说没有,那是有些亏心了。但若说有,十分功劳里,刘相公该占几分?依着我看,十分里,能占到一分,便不错了!” 刘昌祚坐在边上,没有开口,而王韶看起来,一脸饶有兴趣的表情,似乎对于高遵裕所讲的东西,很有兴趣。无论如何,刘瑜人还没有到秦凤,但他已经在影响着秦凤路缘边安抚使司了。这是不管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看起来高遵裕对于刘瑜有着极大的恶意,他边骂边敲着桌子:“然则现在算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平白无故,要由刘相公来出任秦凤路的安抚使?若是说韩玉汝倒也罢了,刘直阁,说句不好听的,老子生都生得起他,就凭他这二十出头的年纪,也敢来秦凤边地,对将士性命一言而决?王机宜,这事你得有个章程,不然的话,啍啍,下面的儿郎,只怕没有老子这么好说话!” 这席话里,高遵裕倒不是真的要王韶拿出什么章程,无外乎就是寻找同盟而已。 反正高遵裕自己肯定是不可能出任秦凤路安抚使的,他现在就已是安抚副使了,又知军,肯定是文臣来掌总,那么骂刘瑜,向王韶示好,就是他的选择了。 至于为什么是王韶? 因为他和王韶共事这数年,还是认可王韶的本事的。 若说高遵裕全是为了私心才来发作,也不尽然。 他是真的发自内心,不认可刘瑜的能力,所以才会有这么一出。 王韶还有开口,边上向来性格仁厚的刘昌祚,却就轻咳一声,出乎他人意料地开了口: “这事我以为,是不妥当的。进行派了刘直阁过来,出任安抚使,自然是有朝廷的道理。” 他的话音末落,就听着传来“啪”一声击打案面的声响。 却是高遵裕发了性:“刘某人,你别仗着自己和刘直阁换了帖,就真以为自己是刘直阁的兄长!做人不能无耻到这等地步!当真以为,刘直阁来了秦凤,你便能呼风唤雨不成?你要知道,这里是边地,边地,是要打仗的,是会死人的!” 这时便听着王韶清了清嗓子:“两位,下官以为,还是稍安莫噪吧。” “刘子瑾不是为了官职,什么都不顾的人物。公绰兄,到了刘子瑾抵达之后,您怕就会发现,刘子瑾要比韩玉汝好相处得多。”王韶算是努力在裱糊着局面,以免刘瑜还没到秦凤,这边内里先自己斗了起来。 至于白玉堂? 谁有空理会白玉堂? 就连白玉堂带回来的情报,也并没有人太过在意。 当然向狄道城的方向,派了些兵马,又照例行文过去,教狄道城的守将,要注意青唐吐蕃的突击偷袭等等,便算是尽了心力了。 按着高遵裕的说法:“好稀罕么?青唐降而复叛,青唐勾结辽国,青唐勾连夏人。这不向来是这里,从不新鲜的戏码吗?值当什么?专门跑来报信,是为了显得刘相公的本事吧!知会狄道城的守将一声,也算是照顾了刘相公的脸面,还要怎么样?” 这是他的道理,这种道理,其实王韶也有跟白玉堂聊过的。 就是回来报信,情报送到,这很好。 更好的是,白玉堂还活着。 那么不论如何,刘瑜对于秦凤路的意义,就已体现出来了。 接下来,不论是青唐吐蕃要对狄道城做什么,或是是青唐内部,鬼章青宜结和木征、瞎征之间的争纷,这不要去管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对于白玉堂来讲,他却不是这么认为。 “筑录羽城或是异族,不过他也是听了直阁的安排,方才去为大宋做细作的。” 白玉堂对那些汉子说道:“我准备入青唐,去救筑录羽城。总不能,连这么点信义都没有吧?” 那些汉子纷纷称是,却就听着门外有人沉声问道:“看把你能的,你咋不上天呢?” 白玉堂听着,不知道为什么,给自己缝了三百多针也好,被砍得见骨的伤创也好,被高遵裕关起来连粪桶也不让倒便罢,他都咬牙挺了过来,但听着这声音,他却就双眼发红,踉跄着抢了过去,果然门外白衣胜雪,面如冠玉,正是刘瑜刘子瑾。 “直阁相公!”白玉堂当场纳头就拜,刘瑜连忙搀住了他,周遭那些汉子,也纷纷拜倒。 “我只得一双手,扶不了这许多兄弟,都起来,好好,不要磕头了,都起来说话。” 将白玉堂扶到坑上坐下,刘瑜对那些汉子勉励了几句,教他们先到外头候着,却就对苦娘说道:“烧水,备烛。” 然后不用他吩咐,艾娘已把雪白的布单铺开,过去扶白玉堂躺上去。 “这、这,相公,这不用管我啊!白某值当什么,那边王机宜……” 刘瑜摇了摇头:“我听说你缝了三百多针,总要看一下有没有化脓,有没有什么问题。王子纯那边,迟一些不打紧的。放心,小种和姚武之,已领了人手入青唐,要斩得瞎征首级,怕是不能,接应筑录羽城出来,应该不会是太大的问题。” 白玉堂由艾娘扶着,那泪水不住地渗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见着刘瑜,便觉得心头一松,那许多的痛楚,那无尽的风雨,在这一刻,尽数的释放出来。 刘瑜给他检查了创口,又用烈酒做了清洗,又给他重新上了药,然后方才对苦娘说道:“这以后更由你们来做了,仙儿现在有了身孕,这等事,便要交给你们两人。” 苦娘和艾娘便笑得开心,在刘瑜身边,她们能感觉到,自己是有用的,是被需要,而不是玩物,不是累赘。 办妥了这一切,刘瑜方才撩起袍裾,向公事房的方向走去。 还没入内,便听着高遵裕的声音:“刘直阁又晓得什么?这边关的事,还是我等守边的人才清楚其中的来去!” 刘瑜笑着对守卫的军士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开口,高俅在身后,摸出腰牌出示,又低声道:“两位相公的事,我等掺和不起。” 原本要出声的守卫军士,听着便也闭上了嘴巴,似乎不曾见着刘瑜过来。 不过刘瑜也并不是要门外偷听,他撩起袍裾行了进去,却就朗声问道:“边关的事,守边的人最清楚,依着高相公的说法,是不是这边地的官吏任免,应当操之于守将之手,方才是道理呢?” 刘瑜微笑着行了入去,抖了抖袍裾,在末位坐下,抬手示意刘昌祚和王韶先不要忙着见礼,只是向着高遵裕问道:“公绰教我,是否应该由边将来决定,官吏任免,税赋征发等等事务呢?” 第536章 较量 刘瑜自顾说完了,方才向刘昌祚拱手道:“见过哥哥。” 后者哪里敢受他的礼?连道:“不敢。” 刘瑜也不多说,往末位坐落,就又教苦娘煎水,却是向着高遵裕问道:“公绰以为如何?” 高遵裕怎么敢接这话茬? 要高遵裕敢说一声,大将来定安抚使,来定税赋征发。 那士大夫阶层就敢把他弄死,这绝对是毫无疑问的。 要是官吏任免、税赋征发都由大将来定,那是啥?那就不是大宋了,那是大唐藩镇割据! 他就是再暴怒,再冲动,心里这根线还是在的,当然不会被刘瑜撩拔到去说出什么胡话。 虽说大宋朝不以言罪人,但也得看什么话。 刘瑜坐在末位,王韶和刘昌祚连忙起身行礼让座,但刘瑜摇头道:“不必了,让高相公坐在上位,这秦凤路,也不会是武将说了算。高相公,你以为如何?” 高遵裕一口牙那是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更是捏得骨节发白。 “子瑾。”王韶看着皱起眉头来,这不是什么好事,这里不是京师,不是坐而论道的地方,这是边地。文武之间,出现矛盾,不可调和的冲突,往往就会导致一些致命的漏洞出现。而一旦被敌方捉住这些漏洞,那就是万劫不复的事了。 这时候苦娘摆弄起炉子,在那里煎茶烧水。 高遵裕冷笑道:“刘直阁当真是雅人,边地赴任,还要携美同行!可知这秦凤,是我大宋将士,用血肉之躯拼搏回来的!” “高相公赞你们长得美噢。”刘瑜笑着对苦娘和艾娘说道。 两个小姑娘听着连忙向高遵裕福了一福:“多谢高相公!” 不说三分姿色七分打扮,这两位,在俞角烈的部落里,那是饭都吃不饱,别说衣裳了,至于打扮,那是纯扯蛋。跟着刘瑜,营养上去了,变白了,长高了,新衣裳穿着,又有如梦、袭人教她们讲究怎么打扮等等,加上正当青春,的确也是两个小美人了。 只是被她们这么一道谢,高遵裕就被呛在那里,一时不上不下,好不尴尬。 没等他找台阶下,刘瑜就对苦娘说道:“难得高相公看得起你们,没有歧视你们的出身。你们可知道,高相公对于你们部落里的话语,也是极精通的。” “奴才不信,还有宋人说得比主子更好。”苦娘摇着脑袋,然后张嘴冲高遵裕,用青唐土话问道,“姓高的贵人啊,你是从哪个部落学的青唐话?是木征的部落?还是俞龙珂的部落?是鬼章的部落还是瞎征的毡帐?” 高遵裕听着,结结巴巴应了几句,大意不过就是:“没有去过青唐腹地,只是边关多地,来往的百姓、商队,耳濡目染之下,多少总会说上几句。” 凭良心来讲,高遵裕的青唐话也算说得不错了。 但这玩意得看标杆啊,如果标杆是苦娘这种青唐人的话,那高遵裕就显得很稀松了。 刘瑜拍手笑道:“高相公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带着她们在身边了吗?没错,她们就是青唐人,听命于我的青唐人。” 他这几句话,都是用青唐话说的,流畅无比,更是立时跟高遵裕显出高低来。 “细作事,无人堪与直阁比肩,这一桩,高某是服气的。”高遵裕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话,来作为自己的台阶了。 无论是降伏青唐人为仆,还是说当地方言,都被他列入到间谍技能里面去。 但间谍技能再高明,刘瑜现在是一路安抚使啊! 高遵裕说间谍方面的事务,没有可以跟刘瑜比肩,这是以退为进,言下之意,依然是不服刘瑜坐在安抚使这位置上。 刘瑜看着高遵裕,笑了起来,他连恼怒都欠奉,简简单单对高遵裕说道:“高相公,明日下官要从汝部抽调二千军兵,以操练新战法,你下去之前,亲自去操办这事,明日午时之前,人员甲胄众备,带过来校场集结,便如此吧。” 说着抬了抬手,示意高遵裕可以滚蛋了。 高遵裕没有想到结果竟是这样! 他以为刘瑜会跟他如何辩论,如何证明自己坐在安抚使的位置,是有足够能力的。 谁知道,刘瑜直接就给他下命令了,压根不和他争。 争什么?按着刘瑜所说,他高遵裕是审官院么? 刘瑜说罢之后,接过苦娘奉上的茶杯:“怎么?公绰染恙,不能视事?还是秦凤路缘边安抚使司,调不动高相公的兵?” 不管是哪一个理由,都同样不是高遵裕敢于接腔的选择啊。 他要敢说生病,不能上班,刘瑜这架势,下一步就得逼他自己上表请辞了; 至于说他麾下兵马不听调动,那更加不敢接啊,除非他高某人想要谋反! 原来以为刘瑜就算听到,他们在背后的争议,最多也不过是愤怒,然后将高遵裕驳斥一番便罢了,谁知道,竟是如此。 被刘瑜训斥了之后,就算一张脸红得要滴血,高遵裕不得不抱拳道:“诺,下官领命!” 然后行了礼,得了刘瑜点头,方才咬着牙,扶着柄出了去。 高遵裕出得去的长啸,那自然是心中极为不爽。 王韶禁不住相劝:“子瑾,何必如此?这边地,文武失和,终归不是善事。” “是啊,所以看看找个什么由头,把高某人料理了。”刘瑜很赞同王韶的话。 只是王韶听着真心想死,他是来劝架,刘瑜的意思是打架不好同,应该把对方杀了? 这是什么鬼逻辑! 但刘瑜很明显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再花费精力,直接就问刘昌祚,现时秦凤路的军兵武备等等。王韶看着长叹了一声,只好自己出门去安抚高遵裕。 但当他带着亲随,策马去到高遵裕的营地,营门口的士兵就说高相公大怒。 由亲兵领了,还没行入内,高遵裕就匆匆迎了出来,大声地咆哮道:“某也不是仗着皇亲的身份,某这差遣、官职,也是一刀一枪拿命搏出来的,他刘某人凭什么如此辱我!” 第537章 不寻常 正是雪化的时光,王韶紧了紧衣袍,好言对高遵裕劝说道:“公绰,何必如此?子瑾也不是那些纸上谈兵的官员。是吧?他连出身,都是在青唐之地,用命搏回来的特奏名啊。其实公绰是不是对子瑾,有些成见啊?” “话不是这么说!”高遵裕一点也不打算和稀泥,因为在他看起来,这事是没法子调和的。、 “我先前当他面也说了,论细作事,我是服气他刘某人的,但一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不是说精于细作事,便能担当得来的!若是王机宜你来坐这位子,我倒也无二话,不论如何,这几年你在边地,一手一脚打出来的天地,你也对这秦凤路了如指掌。可他刘某人,就一个长于细作事,何德何能,来当这一路的安抚使?” 一时之间,王韶也不知道从何劝起。 他和刘瑜的关系来说,私交是很不错的。 正如高遵裕所说的一样,对于情报工作,刘瑜是很强大。 强大到什么程度?强大到王韶把贪污下来的钱,高遵裕喝的兵血,都凑起来,投给刘瑜去操作情报网。为啥呢?因为有用啊,不单是王韶一骑收得俞龙珂这样的大事,边境的战线,有了刘瑜的情报网,那大宋的军兵、将领,都少了很多惊吓,少吃了许多亏。 正是因为觉得值,王韶才会顶着贪污的名头,输送银钱去给刘瑜。 但世上的事,往往都是有个边线的。 比如说刘瑜跟司马光扛,如果需要,如果刘瑜提出来,王韶有很大可能,也会为刘瑜站队。这一点问题也没有的,但当刘瑜出任秦凤路安抚使,就有些东西不同了。 因为不单在王韶的认知里,包括在高遵裕这些武将的心里也好,都认为这安抚使,应该是王韶来出任,才是情理之中的事。特别是经历了李师中、韩缜这两位安抚使之后,秦凤路的文武,都对于朝廷派任的安抚使,很有些抵触心理。 当然王韶先前也收到王安石那边的书信,意思不外乎,就是朝廷对于刘瑜有所亏欠,所以安抚使的差遣,只能派给刘瑜以酬其功。但提出秦凤路的实务,大体上还是由着王韶来操持的,所以王韶也觉得,不是不可能接受。 事实上,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来安抚高遵裕的原因。 作为一个实质上的安抚使,他不想在秦凤路,发生文武相争的事。 “王机宜,你当真以为,刘某人会如王相爷所吩咐的,只是做个牌位,安心去搞他的细作事宜?”高遵裕禁不住,压低了声音,问了这么一句。 他话一出口就知道失言。 因为王韶是来劝他的,他不该冲着王韶发这火。 但人到了暴燥的时节 ,哪有那么多讲究? 何况高遵裕本来就是皇亲出身,又有战功,向来就不见得怕谁的。 王韶被这么一句,说得脸色有点难看,一时也没有什么心思再劝下去,只是强笑道:“公绰,还是以和为贵啊!” 然后便匆匆走了,在王韶走了之后,高遵裕越想越不甘心! 叫了手下军将,围坐着陪他喝酒,这所谓酒入愁肠,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喝得差不多,话也就跟着多,不用高遵裕开口,底下军将便纷纷道:“某等只知高相公,却不知什么劳什子的刘直阁!” 又有人讪笑道:“相公,何必与他置气?强硬如韩玉汝,不也一样,挤兑得滚蛋了么?” 韩缜因为杀了那乱入内宅的武将,被处分去了南京,这事本来就透着古怪的。 高遵裕听着,一巴掌扇了过去:“你想死么?这也是可以嚼舌的?” 那军将连忙抱拳唱了个罗圈诺:“酒多了、酒多了!” 高遵裕却是生怕再喝下去,生出什么事来,匆匆就撤了酒席。 而此时刘瑜,却和王韶用茶。 从高遵裕那里回来之后,王韶就来劝刘瑜。 但他还没开口,刘瑜却就说有新茶,要请他品尝,一连喝了三巡,刘瑜方才开口:“子纯,以为这新茶如何?” “于此这一道,我却是不如子瑾精通啊!”王韶听着就笑了起来。 刘瑜摇了摇头:“有什么精通不精通?不外乎就是茶叶摘了之后,炒好储蓄起来,水烧沸了冲泡下去,便是一杯茶。其中这茶叶品种不同,炒制手法不同,冲泡水质不同,冲泡工夫不同,便多了许多的趣味。” “但到头来,它终是脱不了,一杯茶。”刘瑜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望着王韶,似笑非笑。 王韶也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当然知道,刘瑜说的不止是茶,当下拱手道:“子瑾,这当口,却莫要教人猜谜,还请明示。” “子纯我兄,欺上不欺下,韩玉汝之事,到底是怎么样的来去?”刘瑜很直接地问了出来。 王韶粗些尴尬地笑道:“那军将醉了酒,唉,指使傅勍,也是一条敢冲阵的好汉子。” 刘瑜点了点头,这个话题便没有再提起来。 接着又再说起白玉堂冒死报信的狄道城,王韶把应对措施列出来,不得不说,毕竟是边地,就算是高遵裕第一时间得了情报,居然想把白玉堂关死,但对于狄道城,还是很重视地调了五百兵过去,又给分守将领去了信件等等。到了王韶得知,更是又加守卫兵力,倒也是尽心尽职。 直到王韶辞去了,高俅低声对刘瑜说道:“先生,只恐有诈。” “李宏在京师,这边的情报网络,就由你去操持。”刘瑜点了点头,却是这般分派。 然后又对杨时说道:“文案章程,便是杨中立你这边的责承了。” 看着杨时领命,刘瑜又对堂下叫道:“老彭。” 彭孙在堂下抱拳道:“小人在。” “你不愿出任踏白司的首领,那便只能在我身边,于秦凤这边,我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彭孙毫不犹豫:“少爷放心,小人便是粉了身子,也不敢少爷少一条寒毛!” 刘瑜点了点头道:“四哥去接阿全叔过来,老彭你看看安排些人手过去接应。” “诺。”彭孙抱拳唱了个肥诺下去不提。 刘瑜却就对杨时和高俅伸手示意,让他们就刚才的话题,说说自己的看法。 杨时是个急公好义的性子,当下就说道:“当年狄武襄曾言道,不过是比韩相爷少了一个进士,结果惶惶而终。” 第538章 下克上 就算韩琦是狄青的旧日上司,但韩琦是宰相,狄青做到枢密使,更有赫赫战功,又无韩琦好水川之败,应该说,狄青所谓“少一进及第耳”并不过份。但结果呢?韩琦要杀他手下大将,就杀了,狄青当了四年枢密使,因为发大水把家搬到寺里,然后就丢了枢密使,更是郁郁而终。 可见,这文臣和武臣,真不是一回事,那怕大家官职差不多。 但那指使傅勍,和天章阁待制、身为安抚使的韩缜,级别可差得远了呢,连说官职差不多都提不上,这位姓傅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跑去韩缜内宅?还与韩缜的侍妾遇着? 这太荒谬了。 就算这位傅指挥喝醉了,误入了韩缜的宅子,那也应该是被丫环、仆人发现才对啊。 要遇着侍妾,必是去到内宅啊。 一路安抚使,不说几亩的府第,弄个二进二出的院子,不过分吧? 有人喝醉闯到侍妾居住的第二进内宅。 这傅指挥,当真是死得不冤了。 这也是当时为什么刘瑜给韩缜写信,大赞干得好,大丈夫当如是的原因。 “先生,弟子已安排了人手去查,不过其妻持血衣挝登闻鼔,这事只怕有心人在幕后操纵。”高俅却有自己不同的见地,不单有看法,他更是已派了人手去调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 刘瑜点了点头,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方才道:“此事其实查不查,并不重要。不过还是查一查,我就怕有些人,不知道分寸。” 所谓反常则妖,如果说高遵跟韩缜吵架,倒也罢了,一个指挥,就喝醉了,哪来的这胆子? 按着刘瑜的推测,谁得利,谁就是幕后的凶手。 韩缜的去职,得利的人是谁? 王韶、高遵裕。秦凤路没有了安抚使,王韶是机宜文字,高遵裕是安抚副使,又知通远军,那军政事宜,就是这两位说了算数。 所以刘瑜觉得也许过程千变万化,但归根结底,只怕这两人,就脱不了关系的。 “王子纯听说去了高某处,又过来这边,当直以为,先生只是来挂个名的么?”忠直如杨时,说将起来也很有几分不忿。 因为王韶这作派,不合适,本来他去了劝高遵裕,也是好事,但过来了,应该将高遵裕的苦衷也好,反应也好,陈说给刘瑜知道,然后得到刘瑜的谅解,再替高遵裕说情。这样才是正常的逻辑。 可是王韶不是这样的,进来就想当和事佬。 所以刘瑜直接不让他开口,让他喝茶。 和事佬,哪也得有资格才当得了和事佬啊! 刘瑜是秦凤路安抚使,勾管缘边安抚使司公事,马步军都总管,兼理粮饷等等。 从馆职上,从差遣上,从官职上,刘瑜都比王韶要高出一筹,王某人有什么资格,来当和事佬? 大抵王韶这么做,就是自以为,刘瑜不过是来挂名,他自己,才是有实无名的安抚使。 所以麾下文武起了纷争,他左右说合抚慰。 “不要去试探别人,也不要胡乱去猜测一些东西。”刘瑜不想再谈下去。 直接对杨时和高俅说道:“好好休息,明日还要挑选人马,去接着小种,便先如此吧。” 一夜无话,去到第二日,刘瑜带着彭孙等人直来跑路,却有不少西军老卒见着,笑道:“这不是孙少爷?”、“孙少爷,您可长高了!” 这一些人,都是当年跟过范仲淹的老卒,所谓孙少爷的称谓,就是从范仲淹那里算起。 刘瑜听着这热切的称呼,眼眶却就有些发红。 因为他想起了吴十五,当年吴十五,便也是如这些老卒一样,跟他打招呼。 想不到,没有死在刀箭下,却死在卸甲风,说来也真的是命啊。 刘瑜收拾了心情,一一与那些老卒打招呼。 这年代,通讯基本靠吼,信息就是靠口口相传。 刘瑜如果穿了官袍,这些老卒大抵是不敢相认的;而没有穿官袍,老卒自然也不想到,前几年不时过来,跟自己一个马勺搅饭的少年,如今已是一路的安抚使。 倒是有不少老卒,殷切地向刘瑜问道:“阿七家里,他娘的,如今可阔绰了,阿七跟着孙少爷出去,真他娘死得值了!孙少爷,您还要人不?俺三儿子,给您卖命去!” “对对,吴十五他家,蒙了孙少爷的福泽,也一个个活得人模狗样。孙少爷,咱们这些老家伙,信得过的,也不求和吴十五一样,您随便打发点,老孙头这一百多斤,就卖给您了!”也有老卒在推销着自己。 对于他们来说,死,当然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看不见希望的麻木。 要死也死不了,怎么说,那也比青唐人过得好得多;可活着,却又看不到前路。 所以他们这些人,真的不怕死。 只求快意,跟着刘瑜,至少好吃好喝。 刘瑜一一安抚,又吩咐高俅:“老孙头,一会你给他拿一坛酒,对,一坛就好,这老货不能让他喝多,不然又要闹腾起来。”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老家伙,要有什么营生,合适你们的,我会让人过来,领你们去卖命的了。”刘瑜打趣着,给了他们一个希望,有了希望的老卒,眼里就有了一份期待,跑过去的刘瑜回头望了一眼,只觉得,似乎他们都鲜活了起来。 到了午时,高遵裕倒是老老实实,带了二千兵马过来,尽管看上去,他的面色十分难看。 刘瑜倒是不以为意,他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局,除非高遵裕要割据谋逆,要不然的话,他身为秦凤路安抚使,下达了军令,高遵裕再不愿意也只能老实去执行,否则的话,刘瑜有的是办法整治他。 “禀经略相公,两千人马,已经带到。”高遵裕不情不愿地抱拳汇报。 刘瑜倒是笑得亲切:“公绰不太舒服?若是不太舒服,要不先回去憩着?” “下官没那么娇贵,不劳相公挂怀!”高遵裕听着,挤出了这么两句,他得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才没有往刘瑜脸上挥拳。 刘瑜倒也没有再怎么为难他,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便教彭孙带着人手,去操练这两千士卒。 第539章 吃肉 按着刘瑜的意愿,他是希望能训练出一支几百人的快速反应部队,一人数马保证机动力,带轻甲,利刃,长弓。可以执行一些非常态的任务。遇到青唐人、辽人、西夏人,如果不是皮室军、铁鹞子,两千人的普通部队,那这三四百人,应该能冲一冲的。 人多了,别说马匹跟不上,这装备也很难跟上,再说也没有必要。 这年头要弄个一千人的规模,又没有对讲机,怎么快速集结?旗号?那晚上呢?靠吼么?那不如点上火把,直接知会敌军好了。三四百人那还是刘瑜想着分成几队,其实刘瑜和沈括在来往的书信里,就推敲过这个问题,两人不约而同,都觉得百人队,就基本是指挥的极限。 再多的话,就得复杂的旗令,鼓、牛角、锣等等。 百人的规模,还可以用传令兵,用训练出来的默契,进行协同配合。 规模愈大,反应就愈慢,在这年代,几乎就是必然的事了。 但彭孙一站出来,这祸事就来了。 下面那两千人马,突然就起了骚动,有人对着彭孙喝道:“皇帝不差饿兵,便要爷爷去送死,总得管个饱!”、“老子们原是弓箭社的,你们当官的好生不讲理,占了老子们的田地,又哄骗老子来当兵,结果欠了饷银,到现在也没个下落!” 两千多人,一哄闹起来,便如赶墟一样。 归根结底,刘瑜在上面也听明白了,就是闹饷,闹粮。 “公绰,约束一下。”刘瑜也不客气,直接吩咐坐在下首的高遵裕。 所谓邻人盗斧,看一个人不顺眼,那是越看越不顺眼的。 高遵裕看刘瑜就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刘瑜一吩咐下来,他就觉得这小子不过自己儿子一样的年纪,居然对自己吆三呼四,刘瑜是安抚使,他是安抚副使啊!他还知着通远军呢,凭啥让这小儿爬头上?当下也不知道是扭了那条筋,起身抱拳道:“禀相公,下官又不是料理钱粮的,哪里知道怎么与这些军汉说去?” 谁料理钱粮? 刘瑜嘛,兼理粮饷。 加上这个,一个算是皇帝给他添多一分威严;一个是可行性,刘瑜手下的跨国走私集团,在这一方面,会节省很多成本,商队可以赚钱,朝廷可以省钱。诚然,这钱也可以给别的商队赚,但王安石希望刘瑜能听话当个牌位,然后好好搞情报工作,自然也就变相给些补偿。 所以粮饷是归刘瑜管的,高遵裕这话没错。 跟有人小孩出世了,冲过去说“这孩子肯定会死掉”一样的正确无误。 闹饷啊,身为该管将领,不是去弹压制止,也不是提出解决方案,而是推卸责任? 这算什么?算是他纵容支持的兵变? 不过刘瑜倒是笑了笑,没有再理会高遵裕。 他撩着袍裾站了起来,走到台上,伸手让彭孙退后。 校场上二千余人马,前排见着刘瑜的军汉,渐渐就静了下来。 毕竟不是要造反,文官,不是武将,大伙也不敢太过造次。 看着前面的人静下去,后面的人打听着怎么回事,大约 过了半炷香,总算静了下来。 “下官就是秦凤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刘瑜。你们推举几个信得过的人出来,咱们看看这件事,怎么解决。”出乎高遵裕意料的,刘瑜并没有发火。 不单这么在台上说,刘瑜还提着袍裾下了台,走到校场,走进那些军士之中去,不时指着某个老卒,叫出他们绰号,然后说上几句,或者爆出一通大笑,或是有一片跪了下去,高呼:“经略相公,公侯万代!” 高遵裕脸色极为难看,严格的说,这闹饷不是他指使的。 喝兵血,自古就有之,他又不是要造反,怎么会煽动士兵闹饷? 但按他本来推敲,刘瑜怎么也会被这些粗陋军汉,搞得无名火起,或是杀上一两个人,然后场面失控,靠他高遵裕提了亲兵过来弹压场面等等才对啊! 文官啊! 文官跟这些军汉,有什么共同语言? 而这些军汉,又怎么可能信任高高在上的文官? 这不对啊! 若是韩琦、范仲淹这等长期领军的,那得另说,范仲淹甚至把自己的儿子,放到第一线跟士兵同艰共苦,才获得了士兵的信任……想到这里,高遵裕突然发现,自己之前似乎想差了。 没错,刘瑜不单是文官,他还是范门子弟。 特别是校场上,不知道那个王八蛋正在高呼的:“谢孙少爷的赏!” 更是让高遵裕确定了这一节,他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他娘的、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啊!” 高遵裕心里憋屈啊,憋屈到什么地步?憋屈到连匪夷所思,都不能说出来。 连“这怎么可能?”都不能说,安抚使得军兵爱戴,他这武将看不习惯?那他是要谋反么? 所以他只能说:“这叫什么事?” 恨到极点,也只能跟王韶抱怨一句:“经略相公就这么带着两个从人,去了那些军汉之中,若是有哪个剐千刀的贼配军发了疯,给经略相公来上一下,那你我可都脱不了干系啊!可这当口,又不能强行去劝相公离开,唉,这可如何是好?” 王韶也是苦笑,他倒是没有高遵裕那么憋屈。 他只是发现,刘瑜在永兴军路,连把司马光架空,但他在秦凤路,只怕是架空不了刘瑜。 这时刘瑜已巡了小半圈,却是大笑着回到点将台上,又伸手点了二十来个西军老卒,跟在他身边,王韶和高遵裕开始还在猜刘瑜要干什么,但马上就不用猜了。 “在场的兄弟们,想不想吃肉啊?”刘瑜吼了一句,身边的二十几个老军就跟着吼了一句。 下面的军兵愣了一下,等到刘瑜问第二次,立时轰然答道:“想!” “杀人大抵这里很少有人不会,有杀猪杀羊的吗?”刘瑜却又问了这么一句。 下面军兵又是轰然大笑,然后马上就有许多声音回应:“吴老三会啊!”、“我过年杀过猪!”、“刘老九那混总是去偷羊吃!”看起来,二千多人里,怕得有近半人,都有屠宰的经验。 “好,那咱们今天就吃肉!内脏不要丢掉,洗干掉了,我教你们整治,那可是好东西!”刘瑜大笑着又吼了这么一句,然后便吩咐彭孙去采买猪羊过来。 高遵裕和王韶都看得愣住了,哪有这样的? 不宣讲忠君爱民,不鼓励奋勇杀敌,就叫大伙一起吃肉?这安抚使,就这水平? 第540章 约法三章 其实这是昨天刚到秦凤,刘瑜就构思好的章程了,猪羊一会就抬了上来。 一头猪二百来斤,二千来人,三十人一头猪,就算杀完洗净,一人也得分上五六斤肉,再能吃,也是足够吃到吐了。三四十头猪,又有二三十只羊,校场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刘瑜却与那些老军分说:“内脏怎么洗,怎么做,大伙都记住了?来来,刘三哥,就从你开始,说上一次。” 那些老军笑呵呵地复述了一番刘瑜教给他们的话,大约都八九不离十,刘瑜笑道:“便是如此,吃内脏,可以治夜盲症。” “相公,这一年也逮不着几回杀猪啊!”有老军看着刘瑜没什么架子,还是跟当年一样的好说话,禁不住就插了这么一句。 刘瑜笑道:“鸡鸭的内脏也一样的。不急,咱们接着,分些人手出来养鸡,或是调些厢军过来,养出鸡只来,一个是好吃肉,一个是鸡蛋也能补充营养。好了,这个是后话,大伙先下去,盯着他们,别把内脏丢了。” 老军们轰然应了,便笑着散开,往较场上那些人堆里散了过去。 “子瑾,这虽然能聚军心,但可一不可二啊!”王韶有点头痛地说道。 谁不想给士兵吃好的?要钱啊! 高遵裕更是冷笑地说道:“这以后他们要是闹着要吃肉,下官可没办法,只能教他们来寻经略相公了。” “公绰,失言了!”王韶马上喝止了高遵裕。 而高遵裕也立时清醒过来,马上就要跟刘瑜道歉,但后者却伸手制住他:“无妨的,只要我留下来的人手,以后他们要吃肉,自然就找我。至于没能留下的,那是没吃肉的本事。” “可,可是这钱从何处来?”高遵裕就不明白了。 王韶也是郁结,他们侵占弓手的田地,又是喝兵血,挤出钱给刘瑜,让他养情报网。 结果刘瑜现在自己出钱让军兵吃肉,那他和高遵裕算什么?他们为啥贪污来着?这是有毛病啊? “去抢啊。”刘瑜很自然的回应道。 “不然你们以为,我挑三四百人出来干什么?就是去抢啊!” 高遵裕和王韶听着,一时望着刘瑜,就跟看着疯子一样。 一个二十几岁做到一路安抚的人物,可以说是前程无量的。 想挑三四百个军汉,跟他去抢劫?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神经病? 高遵裕突然觉得,昨天自己跟刘瑜的冲突,真的很没必要。 跟一个神经病争执,那不是自己犯傻么? 于是高遵裕和王韶,就看着刘瑜象个神经病一样,混在二千多个军汉里,大呼小叫的喝酒吃肉,全然没有一点文官的体统。有人喊他经略相公,有人喊他直阁,有人喊他孙少爷。更荒唐的,到了后面,有人喊他哥哥,然后纳头就拜。 “这、这是安抚使?呸,这是行走江湖的不良人!”高遵裕终于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带着亲兵自去了不提。 王韶看着,也是觉得着实太过荒唐,所以对边上刘昌祚说道:“你就不要走了,把亲兵带着,于公于私,万万不能教直阁出事啊!” “末将省得,王机宜放心。”刘昌祚是最好说话的,听着王韶吩咐,马上就行礼应了下来。 王韶又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高俅不知道去了哪里,杨时就跟在刘瑜身边,还有那两个小丫头,所以他也只能找彭孙说道:“子瑾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少爷说要挑三四百人出来,练出一支精兵,一旦有事,便能快速应对。”彭孙早就得了刘瑜的吩咐,这么对王韶说道。 “三四百人,济得了什么事?”王韶听着苦笑了起来。 彭孙一脸的诚实:“如此我就不知道了,少爷说,军阵也好,政令也好,他不耐烦管,自有他人去理会,挑这三四百人,只是作为踏白司外围人手来使用罢了。” 听着这话,王韶无端的,心里松了一口气,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有点愧对人群之中的刘瑜。 毕竟刘瑜只是要三四百人,那说明刘瑜对于秦凤路这边的军政大事,并不放在心上。 他终归还是在忙乎自己的细作活计。 要不然的话,三四百人,对于一路来说,便是巡检司都不够人手吧? 想到这一节,王韶就愈加的愧疚了,觉得自从刘瑜到秦凤来,自己所做的事,现在回头看,真的不太地道了。 不过明显刘瑜没空理他,似乎刘瑜很享受跟这些贼配军混在一起,他行走到校场之中,手持着海碗,不时与那些军兵对饮,不住地拍打着军兵的肩背,或是问着家中有几口人,或是问着可曾婚配?其实校场上大多数的军汉,都要比刘瑜年纪来得大,但他这么一轮酒喝下来,却有许多的脸上,浮现出了腼腆的神色。 “经略相公,便如族里的长辈一样啊!”军汉之中,有人在刘瑜身后,如是感激的说道。 也有人点头道:“相公看得起俺程二,这百多斤,便卖与相公又如何!” “但教有肉吃,原为经略相公效死!”这倒是绝大部分军汉的心声了。 其实,也是为什么刘瑜要弄这几十头猪羊的缘故。 所谓大义,又或者说觉悟,能理解和明白的人,总归是不多的。 别说大宋朝,就是再过千年,放眼世界,都是这么个道理。 刘瑜不以为自己是万人迷,振臂疾呼一番,然后这些军兵就死心塌地了。 要这么好弄,他早举起赤旗,席卷万里了。 所以,吃肉,就是这么简单的事,跟着经略相公,能吃肉! 刘瑜要的,就是这么一个直接,简单,乃至条件反射式的反应。 “大伙停一停,听我说上几句。” 刘瑜又把那些老军叫过来当人肉广播: “一个是该吃多少就吃多少,真不够,下官再教人去买猪,总要让大伙吃饱,但不许夹带,这就不仗义了,这肉是给要上阵的兄弟吃的,你夹带回家,到时该上阵的人,缺了吃食没气力,那不是这么个道理,对不对?” 不论对不对,下次二千来人,就是一轮起哄:“经略相公说得对!”、“就是这个理!” 刘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第541章 王韶的脾气 刘瑜伸出双手虚按了一下,笑着接着说道: “一个是不许吃坏了肚子,吃饱就成了,别吃撑,不能说下官出肉,你就出命,这不成。” “一个是可以喝酒,但不能灌别人酒,不许撒酒疯,你自己爱喝,你把自己灌到吐没事。” 等那些老军把这三条重复传了出去,场上二千来人倒是静了下来。 “没多余的话,就这三条,不许夹带,不许吃撑,不许灌人酒和撒酒疯,能守住这三条,明儿早上,我身边的亲卫,会去通知你们过来,接受考核。守不住这三条,那不好意思。自汉代起,军中便有十七禁令五十四斩,下官也不能一顿肉买了兄弟们脑袋,但一顿军棍是少不了的。大伙可服气?”刘瑜笑着这么问道。 这没等把话传出去,那二十几个老军就纷纷拜倒:“经略相公仁义!这有什么不服气?又不是要百步穿杨,也不是要力挽奔马,甚至不是做工干活,只是不许夹带,不许吃撑,不许灌人酒和撒酒疯,连这都做不到,不当人子啊!” 刘瑜着把他们扶了起来,却就点头道:“好,但诸位老哥哥,还是把话传出去。” 把话传了出去,刘瑜又使人倒了半碗酒,站在台上,高声道:“胜饮!” 把酒喝罢,将碗抛去,大笑着便离去了。 那些军汉纷纷拜下相送,都觉经略相公,当真是洒脱的好汉子! 王韶看着苦笑,只不过得知刘瑜只要三四百人,他也就不想再去多话。 做人要厚道,刘瑜一心去料理他的细作事务,那王韶自然就也无二话。 甚至王韶还劝他道:“子瑾对那些军汉,如此宽容,为何对高公绰,却是横竖看不顺眼?” “宽容?这倒不见得,子纯,你明天看看,早上能在校场站着的,我估计能有一半,就偷笑了。”刘瑜笑着摇了摇头,对于群体效应,他比王韶了解得多太多了。如果这二千人,分别独处,也许只有一两人,违反他定下的三道章程。 可二千人在一块,那就不一样了。 刘瑜拍了拍王韶的手臂:“你明天看吧,别说军汉,就刚才拜倒在我面前的那二十几个老军,记得么?我打赌,明儿恐怕都有一半人,是来不了校场的。” “不至于吧?这怎么可能?”王韶听着,觉得莫名其妙。 人又不是傻子,正如那些老军所说,又不是要百步穿杨,也不是要力挽奔马啊。 不是说得能人之不能,就那三条,怎么可能有人做不到?何况于那些老军,都是人精子啊! “那咱们明儿等着看就是。”刘瑜也不与王韶争辩。 王韶笑了起来,没接这话茬,却是冲他说道:“好你个子瑾,又再岔开话题,我是你,何必对高公绰如此苟刻?没这必要啊!” “他又不是军汉,为什么要对他客气?”刘瑜一脸的理所当然,甚至还对王韶说道,“少了一个踏白,便要重新训练一个踏白;少了一个弓手,便是得重新训练一个弓手。少了一个高遵裕,我们需要一个新的高遵裕?不,我们不需要,在他这个位置,干得比他好的,多的是,有太多比他高某人更优秀的将领,能胜任他现在的这个位置!那么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对他客气?我又凭什么得对他客气?” 王韶一时语塞,不是他答不出刘瑜的问题,而是没有想到刘瑜竟完全是撕破脸来说话,一点情面,或者说一点官场的潜规则,都不打算理会。这就让人很尴尬了,因为正常来说,某人水平不行,至少也赞一下,这个还是忠于职守,实在没好处的,起码说一声奋勇当先,便是无胆无谋无勇,或也说一句多谋少断。 先把场面圆过去,然后慢慢表达诉求。 一个人到底是被骂无胆无勇无谋,而失去了他的差遣,或是跟一个人是多谋少断,所以被撸了差遣,有分别吗?对于王韶来说,没什么分别,总之,这个人就是滚蛋了。而不撕破脸皮,这个人也许以后还有复起的机会,也就不算是私怨。 现在刘瑜不是。 刘瑜是敞开了,直接嫌弃高遵裕。 “这么说,不太公平的,毕竟他也有野人关之役的胜仗啊。”王韶总不能就着刘瑜的话,往下一起淘汰高遵裕吧?所以他也只能为高遵裕说话,劝一劝刘瑜收收性子。 “而且不论如何,他也是秦凤路的安抚副使,你这样直接落他脸面,总归是不合适啊。” 刘瑜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只是接过彭孙递来缰绳,认蹬上了马,对王韶说道:“我可不是韩玉汝。算了,子纯也是好意,我不愿无端冲子纯发作,总之,他高公绰若是守着人臣本分,倒便罢了。否则就算他是皇亲国戚,便又如何?” 说罢拱了拱手,策马而行,彭孙自带了随从护卫左右而去不提。 王韶苦笑摇了摇头,这两位,可真的是教他颇有些头痛。 只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其实头痛的还在后头。 而刘瑜所说的“我可不是韩玉汝”到底是什么意思,王韶也是到了第二日,方才明白。 为什么第二日才明白? 因为天刚亮,刘瑜身边的护卫,就快马去通知王韶,让他到刘瑜的院子里去,话说得很生硬:“经略相公传王机宜、高相公答话!一炷香后,点卯不到,以失期论处!” 王韶整个脸色就变了,这是什么?这是上官传唤下属啊! 甚至直接给了时间标识,一炷香之内赶不到,就是违反军令,要行军法了。 饶是王韶养气工夫不错,一时也真的气得嘴唇哆嗦,这是传令兵,这种传令,那是一字也不能改的。也就是,刘瑜原话就是这样,刘瑜就是摆明了,把他当下属使唤。 他咬了咬牙,冷哼了一声:“知道了。” 王韶是一肚子火,他岂是好脾性的人?他若是好脾气,李师中怎么会跟他起冲突? 第542章 暴戾 之前跟刘瑜是私交不错,他也欣赏刘瑜在间谍方面的能力,两人也在间谍事务上有过合作,取得不错的成果,所以惺惺相惜,但没有想到,刘瑜完全不理会官场潜规则,就这么赤果果的来,那王韶也绝对不是什么好欺负的角色啊。 当下他马上带了随从护卫,快马加鞭,便往刘瑜的院子赶了过去。 其实相距也不太远,半炷香的工夫都不到,就赶到了。 本来李师中和韩缜,都是在公事房审查公事的,但所谓官不修衙,这衙门越破,越显得清廉,那是自古传下来的为官之道。所以到了刘瑜来时,这安抚使司的公事房,当真的破得不堪,刘瑜直接就把一间寺庙征用,然后把相关书吏人员都叫到了这边来了。 这就是文臣和武将的区别了,发大水时狄青做到枢密使,把家搬到寺庙、佛殿,就因此去了职。刘瑜这平白无故的,把寺庙占了,那方丈稍有迟疑,彭孙立马就说:“若不方便就算了,只是我家少爷这秦凤路的差事,没地方料理,那万一有青唐人过界来打草谷,借点粮食什么,想来大师自有佛法感化,也不须担心。” 吓得那和尚连忙道:“”有什么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太尉您这话就差了,我佛慈悲,出家人有什么不方便?” 紧接着还诵了一节经,说什么:“复次,善男子!有四种僧,何等为四?一者胜义僧、二者世俗僧、三者哑羊僧、四者无惭愧僧!” 又自问自答:“何为胜义僧?闻听经略相公,活人无数,正谓‘如是七种补特伽罗,胜义僧摄。若诸有情带在家相,不剃须发、不服袈裟,虽不得受一切出家别解脱戒、一切羯磨布萨,自恣悉皆遮遣,而有圣法得圣果故,胜义僧摄!’于贫僧看来,经略相公正是胜义僧,若是经略相公这当世胜义僧,偏生不肯来小寺,贫僧当真是了无生趣,不如圆寂!” 搞半天彭孙才弄明白,就是说刘瑜要不征用他这寺庙,方丈觉得太丢脸了,要自杀! 于是刘瑜到了秦凤路治所的第一天,就是在方丈和一众僧人苦劝之下,住进这寺庙,把办公地点也放在此处。当然,侍候他的苦娘艾娘,也着住进寺里。开始刘瑜还很客气,问方丈说女孩住寺里,会不会不太好? 这种规模比较大的寺庙同,也招待达官贵人的,所以有女寮,有女眷用的食堂之类,里面也有大妈大姐工作。刘瑜的意思,是要不让苦娘她们两个就去住女寮算了。 谁知方丈开口道:“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这和尚人家是文化的和尚,开口闭口,那全是经典。 刘瑜要再坚持,那就是着相了。 所以苦娘艾娘就侍候在刘瑜身边,一点问题也没有。 换成武将? 方丈也不是吃素的!除非用强住进来,或是战火烧到这里,要不然试试看?善男信女之中,只要个把出来领头,地方父母官,就能把这武将能参倒参臭。 文官就不同了,象刘瑜这样,方丈试试折腾? 就是善男信女里的秀才、讼棍,也是要走科举路,也是士大夫圈子的底层,他们敢向刘瑜吡一吡牙?他们敢吡牙,不用刘瑜开口,周围父母官就能这些秀才、讼棍的牙给剥干净了! 所以彭孙才敢威胁,方丈才会说刘瑜要不用他这寺庙,他就丢脸了,他要去死了等等。 王韶带着随从来到寺庙门前,看着门前肃立四名亲事官,不禁神色一凛。 无他,这四位,当真就是人样子,往那一站,那庄严肃杀之气,弥然而生啊。 人专门干这个的啊,人从八十万禁军里,挑出来的人样子啊,原来就是负责仪仗站班的亲事官啊,也就是说,皇帝上朝,也就是他们在站班,此时这么叉手而立,如何不教人望之而生敬畏之心? “真壮士!”算是见多识广的王韶,愣了大约两息,也不禁这么一句,脱口而出。 然后方才带着随从往寺里而去。 但长刀如雪,一下子,就斩断了王韶前去的路途。 四名亲事官之中,为首的那位,朗声开口,一开品便是字正腔圆,气贯丹田:“来者何人?唱名!” 这已不是寺宇,此是秦凤路缘边安抚使司的临时驻地,不是随便阿猫阿狗就能进去的。 王韶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也明白这是对方职责所在,但他当真气得几乎要呕血! 便是李师中、韩缜出任安抚使时,也没有这么对他。 都知道他是王安石看好的干将,就算清查他贪污,也是仍很客气的,不会当众下他面子。 便是有事相召,也是派着长随伴同,哪有这样子? 何况王安石信里的意思,是让他把秦凤路的军政事宜捉起来。 当然王安石不会明着说让刘瑜当个牌位就得,而是说边地情报工作如何重要等等,所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希望王韶能把其他的事务负责起来,以便刘瑜集中精力,去把情报工作这方面开展好。 好鼓不用重锤,这消息,谁不知晓是什么道理? 但现时不是啊,刘瑜压根就是把他王韶当成下属。 可没等王韶多想,墙头已闪出持弩的亲事官:“”来者何人?唱名!” 王韶咬牙,无奈正衣冠,拱手唱名:“秦凤路缘边安抚使司,管勾机宜文字王韶,奉命前来。” 这样墙头持弩十数人,方才隐去,门外四名亲事官收刀,柱刀而立,为首的亲事官开口道:“相公有令,着王机宜抵达,不须禀报直入议事。” “诺。”王韶很无奈地应了,然后方才提起袍裾上前。 谁知他刚才入寺门,便听着身后长随惊叫道:“”作甚么!作甚么!我等是随王机宜……” “安抚使司衙门暂驻于此,擅闯者死。”那亲事官说罢,手中朴刀一指,王韶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却是两具尸首分离的尸体,就横在边上,看那血还没凝硬,怕是敢死了不多时。王韶记性极好,看着其中一人,却不就是高遵裕的亲随么! “刘子瑾不至如此!你等何至如此残暴,斩杀同僚?此人也是一条好汉,跟在高相公麾下,也是经历过四五次战阵的人物,怎生便落得如此下场?”王韶连手都颤抖了起来,那是气到了极点,“此时下官必不善罢干休,定要在刘子瑾面前,弹劾汝等暴行!” 第543章 辱我太甚 这时却就听着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王前辈,这事不怪他们,是晚辈教他们如此处置。” 说话的人听着声音很年轻,从寺里慢慢行了出来,看上去,透着一股青春活力,论年纪,可能要比刘瑜还长上四五岁,但他和刘瑜不同,刘瑜是韩琦这种数朝宰相,能引为忘年交的家伙;是连富弼这样人物,都听信于他,现时每日早晚,教人扶着走足一万步的角色。 章惇曾说过:“与子瑾坐而论道,一壶茶淡了,召婢来换,方才醒起子瑾是吾友,而非年近花甲的长者。” 其实章惇是真的天才,若是两辈子加起来,那刘瑜也差不多真是花甲了。 出来这位,身上没有刘瑜那种深沉得不可测的味道。 人长得俊朗,身材也高大,一袭道袍简简单单穿在身上,便教人生出“姿采如峙玉”的感观来,君子如玉,说的便是这等人。 他出来,揖手行礼:“下官张商英,字天觉,治平二年进士。蒙刘直阁错爱,由南川接令,星夜兼程,昨晚方到此地,接任秦凤路缘边安抚使司勾当公事,见过王机宜。” “罢了!人命关天,如此好汉子,你为何将其斩杀于此?便是有什么差错,也应该呈报有司,等候勾决,再行执刑!”王韶气得不行,只觉得自己一番心血,被刘瑜,被这什么张商英,搞得付之东流! 张商英却是不慌不忙,拱手道:“王机宜,此刻若有青唐人、夏人领兵来攻,我等当写了奏折呈上去,又兼经略相公有专一报发御前文字的差遣,一并报到官家跟前,到了中枢宰执或是官家乾纲独断,我等再决定,是与来犯者刀兵相见,还是引颈就戮,以免擅起边衅?” 王韶一时语塞,戟指着张商英道:“你!” 张商英却自顾说下去:“此时如有营兵哄变,刀加以王机宜颈处,我等也是研墨修书,一层层呈上去,等得提刑司也好,州府衙门也好,总之有司官吏到来,再从长计较么?不然就是草管人命?下官愚钝,不敢苟同!” 王韶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如果眼光可以杀人,张商英估计早被他捅得蜂巢也似的窟窿。 可张商英是什么人?是历史上,以属下身份,就敢跟章惇这上官放对的角色啊! 章惇啊,别看他在刘瑜面前,无比仗义,这可是当众扔进士文书,拿个破锣挑衅老虎的疯子啊,为了一句话,把苏东坡折腾得零落半世的章惇啊。连章惇都吓不住张商英,王韶这眼神攻势,真的一点用处也没有。 “王机宜,你我皆为国事,经略相公素重于汝,时间也差不多了,还望勿教相公为难。”张商英淡然说道。时间,之前刘瑜使人传令,不就是要他限时到达点卯吗?一炷香也差不多到了。 王韶听着心中一凛,这门口两具尸体,却是在传递着一个信号:谁要敢不把刘某人的话当回事,那么这就是下场。 “张天觉,好个张天觉,后会有期。”王韶咬牙切齿地拱了拱,匆匆提了袍裾向内疾行而去。至于那些随从,这个时候,还有哪个不长眼的,说要跟着进来? 那些先前辞了宫中差事,跟着刘瑜去徐州、洛阳的亲事官,这回总算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在宫中当值,那大家就是人样子;在这里当值,那可是刘相公一路从京师带过来,经历过起落,不离不弃的心腹! 所以王韶这一路行来,看着两旁站班的亲事官,心中隐隐便有了几分怯意:“难道我王某人,冤枉了刘子瑾?不是,定然不是的。” 这种威严的气势,便是教人行走其中,会因此而生产敬畏,甚至怀疑自己。 王韶后面都有点茫然了,幸好高俅过来,在半路上迎了他,引着去见刘瑜。 似乎不论去到哪里,刘瑜那一壶茶,总是不离手边的。 一个红泥小炉就在边上煎着水,青衣小婢侍候着炉子,雪白锦裘披在刘瑜身上,倒是衬出几分贵气,只是放在这边地,有些不太合适,这是边地,血与火的边地,与刘瑜这浊世佳公子的作派,当真不是一个腔调。 但不论王韶如何腹诽,也不得不上前见礼:“机宜文字王韶,见过相公。” “子纯兄不必多礼,请坐。” 刘瑜虚抬了一下手,端起一杯茶,却向边上铁青着脸的高遵裕问道:“如何?你身为安抚副使,出了这样的事,你总要给我一个交代吧?” 高遵裕出乎王韶的意料,他竟不敢去看刘瑜的眼神,下意识垂下头去。 刘瑜这时也向王韶望了过来:“子纯兄,你管着机宜文字,这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说着刘瑜放下茶杯,伸手向院子里大树下跪着的两人指了指:“老彭,你且将这事,说与王机家政 知晓。” 彭孙听着行了礼,往树下走了过去,走到其中一个,脸上长了二指宽胎记的将领身边:“赵松,与其下都虞侯,彻底痛饮。在酒席之间,有人提出,相公今天,请那二千人吃肉喝酒之事,便说相公是好面子之人,准备筹备下属五百人,来此处找相公闹饷,说是此前半年,不曾发饷!” 那将领在地上不住磕头:“经略相公饶命啊,饶命啊!” 说着彭孙又走到那个胖肥得皮球也似乎的军将身边,那军将刚要言语,便被彭孙一脚踹翻,踩着那厮的头脸,回头对王韶说道:“这位太尉,那当真是大人物,所图者大啊,召集了军中七名好手,授意他们,行刺经略相公,许诺事成之后,每人支付白银一百两。” 那肥胖军将不敢挣扎,只含糊地叫道:“小人是喝醉了酒,胡闹说话罢了。” 彭孙冷笑道:“是么?只是喝醉了酒吗?我怎么问出来,七名刺客,每人已领到十五两定金,只等事成,便可再找你拿余下八十五两,如有持经略相公人头的,还可再领三百两。这事可是有的?” “你、你如何得知!”那胖肥军将惊恐地尖叫道。 彭孙冷笑道:“当然是那七名刺客,前来出首了。你也当真是蠢到了极点,一百两银子,行刺经略相公,你当他们都是傻瓜吗?拿了你十五两银子,七人出了门,便有了主意,结伴一同过来,把个中来去,一一都交代了出来!” 刘瑜放下茶杯,笑道:“下官才值这一千两银子?” 说着摇了摇头,对那肥胖军将说道:“这位兄台,你找人刺杀于我,各为其主,这也罢了。但前后一千两银子,便要买了下官的性命,当真是辱我太甚!” 第544章 不是朋友 王韶看着,一时哑然,当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哪有这样审案的?怪那行刺的人,出的钱太少?想到此处,王韶却就以为自己看透了关键,他站了起来,拱手对刘瑜说道:“相公,下官以为,此事太过儿戏。” “噢?”刘瑜听着笑了起来,示意苦娘把茶叶换了,却伸手让王韶说下去。 “便当真是有人想要闹饷,有人想要行刺,此事也当与高公绰关系不大。相公座下有张天觉者,于寺外斩杀高公绰亲随,相公可否知道?其中一员,跟随高公绰日久,上场四五次,被创十数处,夏人不曾杀了他,今日却被张天觉斩了脑袋,这是何道理!” 说到后面,王韶已是咆哮起来。 高遵裕用眼色暗示了他几回,可是王韶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哪里看得见高遵裕的暗示?中间高遵裕无奈,起身想要插话,都完全插不上话,王韶一气呵成,步步为营,当真是把刘瑜逼到了死角之处! 刘瑜点了点头,还没有开口,王韶却就上前一步,挣开高遵裕挽着他的手,朗声道: “子瑾,我便再叫你一声子瑾,你若真的觉得,这权位于你,胜过你我兄弟之情,胜过这秦凤安危,你便好好坐你的安抚使便是。但高公绰于秦凤,有驻古渭寨,训羌兵有资历;更有去年,破夏人于野人关,据武胜城的战绩。子瑾你如此对他,于心何安?” 高遵裕抢前一步,想要制止王韶再说下去,可王韶不管不顾,闪开了高遵裕的拉扯:“子瑾,立威之举,不应伤了根本啊!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人,岂是安抚一路的道理?听着你先前的说法,似乎还要株连于我?” “机宜文字,始于与契丹之战,所立机宜司,后与辽议和,改为国信司,而后由夏相爷所倡,立勾管机宜文字官吏。”王韶一口气就把机宜文字的今生前世说了个分明,然后质问刘瑜,“是以,机宜文字,当以侦知敌国、边境军事为要。却不是皇城司,也不是安抚使的护院长随,便是有人要来闹饷行刺,又与机宜文字有什么干系?” 说到此处,他痛心疾首:“刘子瑾,你我相识于微末之时,为何当时你我可以肝胆相照,到了如今,远不是当日窘逼,却成了这般地步?天日昭昭,天日昭昭!你做这些事,可曾想过,当年你与我说的,大宋的剑,当守护着大宋的犁!” 望着气冲斗牛的王韶,刘瑜微笑点了点头,又望了一眼高遵裕,开口道:“喝茶吗?” 王韶更是气得胸膛如风箱也似乎起伏。 高遵裕一时脸被呛得成了猪肝色,却喃喃道:“下官有罪,愿凭相公处置。” 这话听在王韶耳里,如晴天霹雳也似的,他回头来看高遵裕,后者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神,喃喃道:“王机宜,方才我想劝你的,可、可你气冲斗牛一般,全然不教人说话……” “王子纯,你说我失了当年的初心?”王韶这时便听着刘瑜缓缓地开口。 一身雪白皮裘的刘瑜,负手而立,脸上的笑意,有说不尽的寂寞。 他和张商英是不同的,明显的不同,不单他远没有张商英那么英俊,而且他身上总有一种与世不融的孤独,在这一刻,王韶却就有所感受了,而迎着刘瑜的眼光,更是发觉,刘瑜的眼光,仿佛早就看透了这个天地,看透了时光。 “在永兴军路的时节,涑水先生是整治不了实务了。”刘瑜缓缓地说道,不急也不慢。 他无意与王韶争什么,也无意证明或反驳什么,就是很平淡述说着往事,平淡得如同面瘫一般:“所以,永兴军路诸事,皆操于我手。不瞒两位,后来涑水先生烦了,直接把他私章都扔给我。我曾戏言,与他私怨甚重,当做一份谋逆文书,用上他的私章。涑水先生教我只管去弄。为什么呢?” 马上刘瑜便自问自答:“因为,可以说司马无能力,村夫子,可以说他误国,可以说他纸上谈兵,但若说涑水先生卖国或谋逆,这世上,连我都不信,所以他一点也不在意。子纯,你可知道,问题所在?这里也无外人,我不怕把话给你点透了。” 刘瑜说着行到王韶跟前,轻声对他说道:“便是我真心想来当个牌位,你总也得找张好案几,将我供起来啊!” 王韶闻言一震,倒退了半步。 “在永兴军路,我倒把涑水先生供得好好的。而永兴军路诸般事务操于我手,我擅离治所,过来秦凤操持细作事,朝廷给我的处分,我就老老实实担着,从来不曾去分辩一句,说我不是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为何以此罪我?” “你呢?你要我当牌位,不找张好案几把我供起来,也便罢了。现时出了事,你跟我说机宜文字的职责云云,忙着把自己摘干净?你不止要我来当牌位,你还要我当牌位之时,一并替你背黑锅?” 王韶下意识又退了半步,开口道:“子瑾……” “如今我跟你谈公事,你呼我的表字,表示你很看重我们之间朋友之义。” 刘瑜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对王韶说道:“幸好。” “幸好?”王韶就不明白了。 刘瑜点了点头道:“不曾寄望,就不会失望。幸好我的朋友,向来不多,只有章子厚和苏子瞻。我曾以为,自己是否太不信任人了?可今日看来,这才是对的。王机宜,你我可以携手共谋青唐,共图夏人,共破辽国,但你,永远不会是我的朋友。不是不再是,而是从来就不是。” 看着脸色一片惨白的王韶,刘瑜接过苦娘递过来的茶,示意她把茶也端给王韶、高遵裕他们,然后方才道:“我跟你说得这么分明,不是我是二愣子,非得撕破了脸皮。而是此事着实事关重大,我得撕开了,才不至于,让你以为,我是为了你太过不是朋友,所以挟怨报复,真没有这事,王机宜,你喝杯茶,咱们再从长计议,这中间,绝无私怨。” 说着刘瑜把手一引,指向高遵裕:“如是私怨,高公绰大抵不会这么老实,他也是有根基的国戚,不是如我那老把兄,任人欺负的无脚蟹。题外说一句,高相公,王机宜,我那老把兄的本事,大家都知道,老实人,真不要欺负得太过,若是战后扯皮争功,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若因嫉妒,在战场之中因为争功而误了事,那大抵你不必来跟我解释,死人从来不用解释什么的。” 刘瑜回到炉边,搓着手坐下,架起二郎腿,却对高遵裕说道:“高公绰,便由你来说起吧。” 高遵裕苦笑了一声,拱了拱手,向王韶说道:“王机宜,这个,当真出了事。” 看上去,高遵裕是绝了和刘瑜争锋的念头了。 王韶很好奇,到底是刘瑜做了什么,导致了这种局面的出现。 第545章 请教 高遵裕不敢顶刘瑜的原因,有几桩事。 第一条, 就是因为刘瑜到秦州第一夜,这树下跪着的两人。都有份跟他吃酒。 而当时高遵裕在酒席上,发泄了对刘瑜许多不满,其中有人提到了,不如按着韩玉汝的例子,把刘瑜也照办了,还被高遵裕喝止。而当时,这两人在酒席上,就有提出过为了高相公,干掉刘瑜,也同样被高遵裕喝止。 便为重要的是,也是让高遵裕无奈:“席间侍候酒水的亲兵,有两人过来相公这里出首。” 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很老实,因为他的亲兵,也就是他的子侄辈,他高家的人,跑来刘瑜这里,告发了他!如果只是告发,那也罢了。偏偏真的有事发生,这叫裤档糊上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所以他除了低头,还能说什么? 更为重要的是,是刘瑜先前叫上来的人证和物证。 何谓人证物证呢?就是秦州几个大的牙行,官牙、私牙之中,牙人的证词、契约等物。 什么是牙行?就是中介。 特别是官牙,收了钱的中介,自然也要为交易负责,所以一般他们都会保存契约或是在契约上签名的。 而刘瑜出列的,就是这些牙人的证词或是存在牙行的契约等等,有了这些东西,说明这一桩桩的交易,是确凿存在的。 交易,一桩桩的交易,在秦州城内、城郊,以及去到永兴军路的田产交易。 甚至包括买卖奴婢、下人的交易。 这些东西一摆上来,只要不是傻子,都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喝兵血。 那个脸上有二指宽的胎记的武将,是一个疯狂喝兵血的家伙。 当然,刘瑜并没有说,这一切跟高遵裕有关系。 但这不是刘瑜是否发难的问题。 高遵裕如同王韶所说的,那也是久经战阵,能在野人关破了西夏人的宿将。 他不是隔壁的二傻子。 刘瑜展示的这一切,至少就显示了几件事: 商业间谍,秦州这边算得上号的官牙、私牙,都安插了刘瑜的耳目,这些人手,到底是什么时候做的安置?而高家的子侄,是怎么成为间谍的?能被高遵裕带在身边的子侄,不单是有武勇,自然也是有胆气的人物。 这等人物,跑去找刘瑜出首高遵裕,吃酒时和部下所说的内容?他们是脑子进水了么? 这个根本不是想,绝对是刘瑜安排下的暗桩。 而且刘瑜此举,就是警告高遵裕,因为暴出来的,并不是很确凿或者说很严重的事,也就是吃酒时,席间有人说要对付刘瑜。可轻可重,终归是伤不了高遵裕的根骨。所以这是一个警告。如果高遵裕没能领会这警告,那大约接下来,就不是这么玩了。 所以高遵裕选择了低头,不单单是这两个人,一定要说起来,他其实是脱不了关系。 而是刘瑜展现的能力,让他觉得为了这么一口气,来跟刘瑜起争执,代价太大,太不值得。而更重要的,是刘瑜现在接着问他的话:“高公绰,依我想来,你一不缺钱,二不缺势,如果只是要混混沌沌当个欺男霸女的人物,单是太后从父这一层,你就可以在京师横行了,何必来这边地受苦?” “你要功名,你要名留青史,你要凭自己的本事,教人不敢看轻了你!” 刘瑜伸手指着高遵裕,笑道:“我也不做妄语,多算胜,少算不胜。公绰,你觉得与我为敌好,还是奉我号令好?你觉得与我为敌,能遂了你建功立业的愿,还是奉我之令,能教你名扬青史?你好好想想。” 高遵裕并没有想,他早就想好了,这点决断,他还是有的:“下官当以相公……” 没说完,刘瑜就伸手止住他:“行了,有这意思就得了,这种套话就别说,咱们谁也不能把它当真,又不是傻子,对吧?你接着跟王机宜说下去吧。” 王韶是看傻了,他没有想到,高遵裕这堂堂的安抚副使,被刘瑜这么任意揉搓。 凭什么?为什么?这可是高太后的从父啊。 并且高遵裕向来在军中,就不是什么老实玩意,更不是刘昌祚那样有操守的人物啊。 刚听刘瑜在说,王韶还在心中极不以为然:难道刘某人,以为高遵裕在军中,就是苦行僧一样的日子?就没有欺男霸女?得了吧! 可是,为什么高遵裕会当众服软啊? 接下来,高遵裕的陈述,却就是解开了王韶一部分的疑惑,因为,他不服软,他会死掉,真的字面意义上的死掉。 “王机宜,这胖厮,却是汉奸。”高遵裕有些无奈地对王韶说道。 他指的就是那个在树下跪着,先前要找七个好手,用一千两银子作为经费,来刺杀刘瑜的胖军将 。看着王韶一脸的愕然,高遵裕也是蛮无奈,把身前案上的一叠供词,递了过去,低声道:“方才,相公讯问,下官笔录,无一指加于人犯、人证身上。”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其实在古代,大家也是知道的,用了刑,很多时候,那证词就不靠谱了,所以一遍用了刑的证词,除了要构陷某个定好的目标,不然的话,都会比较谨慎来看待。而这叠证供,却是高遵裕自己做的笔录,那当真是一点刑也没用上的。 刘瑜生生给他展示了,什么叫犯罪心理侧写,什么叫肢体语言,什么叫逻辑陷阱。 高遵裕服软,一个是惊叹刘瑜刚才展示的这一手,另一个,才是因为讯问出来的内容,让他发现,如果真的刘瑜被干掉,那么下一个入青唐人眼里的,就是他高某人了。 王韶接过那叠证词,他看得极快,几乎不到一盏茶,从头地就看了一次,然后再从头开始细头。这证词很齐整,落席第一步,就是以严密的证据链,证明了这个胖军将,所拥有的田产、庄园、奴婢,和他的收入,完全不符。 在这一点上,高遵裕记录了当时刘瑜所做的结论:“便是你喝兵血,把麾下千人的饷钱都吃了,就算你手下其实一个兵也没有,拔下来的装备都被你倒卖,你贪污的钱,也远远抵不旧你的财产和庄园。” 一个军将,当然不可能手下真的一个兵也没有。 王韶抬起头,向刘瑜拱手问道:“直阁相公,方才说这事并无私怨,那下官就要请教一事,何以一切事,皆从财产入手?” 第546章 利字当头 不懂就问,王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反正再难听的话,刘瑜刚也说过了,连不配当他朋友都说出来,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利益,谁也不是圣人,利益是最根本的东西。” 刘瑜也没有藏私,很直接地说出了,为什么要先从财产入手:“他们的财产跟收入不符,就本身就是一个利益问题了。如何得利?为什么会有出卖?不外就是四个字,不当得利!” 不当得利,无论是他王韶,还是高遵裕,对于刘瑜的排斥,说起来,不也就同样的,就这么四个字吗? “便是大宋与辽、夏之间,不也是利字为先么?”刘瑜缓缓地说出这样的话,吓得王韶和高遵裕压根就不敢接口,他自顾着说了下去,“一旦从利字入手,事情就简单许多了,这位胎记兄,是有些本事的,喝了兵血之后,高卖低买,又贩陕棉,又从岭南贩荔枝干,又从江北贩牛羊,做得许多营生,整治出好大的家产。” 说着刘瑜笑了起来,指着那胖军将:“这胖厮就不行了,一开始问他,他还信誓旦旦,说自己忠君报国云云。” 那胖军将此时犹是挣扎着道:“相公,相公,小人真的是……” “消遣乃翁么?”刘瑜失笑骂了句粗口,指着那胖军将说道,“你又好吃,又好嫖,又好赌。偏生赌运又差,上个月,秦州七家赌档,你去了其中五家,前面合共去了二十一次,可对么?哪一次不是输了两百贯钱以上的?” 这回轮到王韶无语了,禁不住脱口道:“这不可能!” 高遵裕苦笑着摇头,这话他刚才也说过。 是不可能啊,刘瑜怎么可能,连一个这样级别的军将,一个月过几次赌档,去几家赌档,都能统计得出来?这样的军将,秦凤路不知道多少!因为这胖军将其实在西北禁军的正军里,也只是领着百余人,而那千人名册,还包括了蕃兵、丁壮、乡里弓箭社等等人手。 刘瑜以一路安抚使,若说监控知某军的大将,那很正常,但监控到这不过是领着百来正军的军将,着实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可是看那胖军将的模样,刘瑜的情报,是绝对确凿无误的,这就愈加的让人称奇。 要知道,刘瑜来了秦凤,不过是两天。 “他们是怎么从三班借职,一步步升上来的,高公绰,你心里有数吧?”刘瑜微笑着,又加了这么一句,这让高遵裕也只能苦笑了。 他怎么会去记得两个不过领百来人的小军将,怎么通过升上来?尽管这两个有份去他的酒席,可那又不是有份量能跟高遵裕坐到一张桌子上的人物,谁耐烦去记得他们是怎么升官的? 但刘瑜记得:“他们都给高公绰这边送过礼,我知道你不记得了,胖厮是给你的管家送的礼,胎记兄是给你的如夫人送的礼。而你高相公呢,也给他们开启过方便之门。说起来,应该差不是治平四年的事吧?” 被他一眼扫过去,那两个军将都低下头,完全是被透视了一样,渐渐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兴许他们自己,对这其中来去,都没有刘瑜记得这么清楚。 加上刚才刘瑜叫了人证上来,不加一指,连过心理侧写和肢体语言、脸面表情,就把真假断个八九不离十,那胖军将此时是完全崩溃了,五体投地跪在那里,却是泣道:“说是东京城里刘直阁,得了包公真传,能审阴阳,原以为不过是话本,谁知竟真如此。刘相公,小人不敢多言,但求一个痛快!” “可以,你把该说的都说了,我便给你个痛快。”刘瑜笑着点头。 “高相公,方才与你说,杀了经略相公,便要杀你,却是真真切切的事。”胖军将想了想,努力从脑海里,把记得的东西,再过了一遍,然后对高遵裕说道,“但不是刺杀,因为你不比经略相公,你怕死得要紧,身边甲士众,所以定计是在沙场上,用你善妒之心,来做局灭杀于你。怎么操作,不是小人能晓得的事。”说罢那胖军将望着刘瑜,不再说话。 刘瑜对高遵裕抬了抬下巴:“动手吧。” “不可如此,他们两人也是朝廷官员,便是证据确凿,也当呈报有司勾决!”王韶站了出来,伸手拦下高遵裕。并非他不知变通,而是如果高遵裕手刃两名武将,他这机宜文字王韶也在场不加制止,那么,他们的把柄,就是在刘瑜手上了。 刘瑜懒洋洋地开口道:“王子纯,若是高公绰没有听知口供之后,怒然杀死在押犯官,而你王机宜又为他诸般掩饰,瞒骗于我。那下官又如何信得过你们两位?若是下官信不过你们两位,那咱们还有谈下去的必要?” 高遵裕伸手拔开王韶,行了过去树下,那胖军将倒不求饶了,只是道:“求个痛快。” 行到他身后,高遵裕一刀斩下去,一颗头颅便飞了起来,当真好刀法。 倒是那生得胎记的军将,却磕头不住:“相公,相公!小人不是汉奸啊,只是吃些空饷,罪不至死啊!” 别的着他这话,加上刚才的证据,的确他是罪不至死的。 尽管喝兵血这事,人神共愤,但几千年下来,哪朝哪代没有这等事? 就算再认真,撸了他的官职,削了他的差遣也就是了,总不至于死吧? 高遵裕回头去望刘瑜,刘瑜笑道:“高相公要是放心,便留着他吧。” 哪里能放心?若是这军将,把今日在此听着诸般事务,宣传出去,他高某人和五韶,都不用做人了! “你运气不好!”高遵裕冷冷说了一声,却提起刀来。 这时便听着刘瑜开口道:“慢。” 他不开口还罢了,他这么一开口,高遵裕快速举起朴刀,大喝一声便斩了下去。 一时之间,火星迸现,高遵裕一下子退了三四步,一把朴刀就横在那脸带胎记的军将头顶。持着那朴刀的,正是刘瑜麾下的彭孙,他持刀在手,抱拳道:“经略相公要保的人,他便是要活下来的。” 第547章 术业有专攻 刘瑜大笑起来:“公绰,这人明明罪不至死,为何要他死?这不对。” 说着他招手让那脸带胎记的军将过来,向他问道:“你以后便在我身边听用,可愿意么?” “小的杨某愿意!”那军将拼命磕起头来。 高遵裕冷冷望了对方一眼,却把朴刀掷在地上,却不说言语。 王韶在边上看着,也是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 刘瑜自然知道他们的不快,杀了这姓杨的军将,日后就算刘瑜重提旧事,所谓死无对证啊。留这人活着,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么?不论高遵裕还是王韶,自然是没有人会开心的。 刘瑜却不理会他们,叫了一名亲卫过来,教他带那杨姓军官下去。 然后他对高遵裕和王韶说道:“你们不痛快,我知道你们不痛快。我也不打算让你们很痛快。皆因如果你们很痛快,那我必定很不痛快。想来想去,还是你们不痛快,比较好一些。明白了么?” “明白了。”王韶和高遵裕无奈地咬牙答道。 到了这个地步,说白了,该搓圆就搓圆,该揉扁就揉扁,也没有什么太多好说了。 “明白就好。” “以机宜文字王韶,率兵至渭源堡,图谋蒙罗角、抹耳水巴两部;以安抚副使高遵裕,率军亲镇狄道城。就这样,我的意途,是王机宜领军,偷袭抹邦山集结的敌军,而高副使,则到时从狄道城扑出,象饿狗一样,明白吗?到时高副使一找关机会,就跟饿了七天没吃饭的饿狗,见了屎一样,疯狂扑上去!”刘瑜向高遵裕和王韶说着自己的谋划。 高遵裕听着实在不适:“相公,能否换个说法?” “行,到时高副使逮着机会,就跟发情的野狗一样,别管路上有什么行人来往,别管有多少敌兵,一定就得跟那发情的野狗一样,扑上去,狠狠的把那敌军骑住!王机宜这边得了协力,一鼓而下,则事可为哉!” 高遵裕皱起眉头:“相公,能不能换个说法?” “这不换了吗?”刘瑜听着脸色就不好看了。 “这还不如没换呢!”高遵裕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货色,一会吃屎,一会发情野狗,他听着哪能高兴得起来? 刘瑜也火了:“这还得哄着你们是吧?能明白说的事就完了!就这样,跟发情的野狗……” “行、行,下官明白了,相公吩咐别的吧。”高遵裕只觉得欲哭无泪,他可是太后的叔父啊。 刘瑜笑道:“明白了?要注意洮西蕃部会来救援啊,最好我们在竹牛岭路得有一支兵力,虚张声势,然后暗渡陈仓,攻打武胜。一下武胜,则就局势大定。所以在这过程,高副使你别嫌我这话难听,你真得跟饿狗抢屎一样,扑上去,明白吗?野狗发情一样,不由分说,不计伤亡,一定得把敌军骑上!” 高遵裕咬牙道:“下官明白了,相公,只是这定计下来,要多少兵,多少粮草等等,总有个大概的章程吧?” 王韶也点头道:“是啊,下官带多少人去渭源堡?高副使又领多少兵去狄道城?” “秦州这边,把刘昌祚留下来给我,其他你们自己拟了章程报上来,如果没有问题,就按你们拟定的章程来办。难道你们还打算我拿出一份齐备的作战计划,从粮草到行军路线,造饭扎营一并给你们写清楚了,然后你们照着去办?那还要汝等做甚么?”刘瑜毫不客气训斥着面前两个咬牙切齿的属下。 “作战意途,就是蕃部剑指狄道城,我们将计就将,看看能不能吃掉他们一部分兵力,最好能拿下武胜,你们去看看,机会大不大。如要机会大,就列了章程呈上来,就这样,记得,要象……” 高遵裕听不下去,抱拳一揖:“下官依着相公吩咐,下去列了章程,再呈上来,请相公请点,请容下官先行告辞!” 看着刘瑜刚一点头,高遵裕就当他应了,提着袍裾连忙出了这大殿,行不到几步,听着殿里刘瑜对王韶说道:“看到没有?高公绰是真的领会了我的意思,你看他这动作,这作派,不就跟那发了情……” 高遵裕一个踉跄,要不是候在外面的亲兵,眼明手快抢来扶住,没准他得摔倒在这台阶上,一路滚下去。 相比之于高遵裕,略为滞后一些出来的王韶,要从容许多。 他慢慢走到寺门口,甚至还和张商英抬手见了礼,然后方才出了寺门,与那些在寺门外等候的随从会合之后,却就见着高遵裕骑着马过来,王韶抬了抬手,示意左右退下。却就听着高遵裕低声道:“老夫方才仔细想了想,似乎……” “他不是要夺权,许是之前,我等做得太过了。”王韶苦笑了一声。 “高相公,刘子瑾说的不是没道理,看起来,只要我们不要太过份,大约他也不打算搞出什么事。就这样吧,找张好些的案几,把他供起来就是。” 而在王韶和高遵裕辞了去之后,张商英和杨时、高俅,便一同坐在刘瑜下首。 杨时不解地问道:“先生,如此放任彼等,岂不是,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有啊,我不给他们背锅。”刘瑜笑了起来,一泡茶冲了五杯,示意他们用茶。 杨时的性子,总归是忠直的,一杯茶刚了两口,始终如哽在喉:“可是这么走了一遭……” 他想不通,如果刘瑜所谋,不是秦凤路的实权,那么不单是到秦凤之后的措施,可以说,在京师先是闹得程颢闭门谢客,然后恶了王安石,又与章惇发泄不满,又入宫应对等等,不就是为了不当那牌位吗? 别说来了秦凤,又是搜集情报,又是审案,又是提人,又牙人证词等等。 绕了这么一大圈,回过头,刘瑜说就是不要实权?这不扯蛋吗? 刘瑜望着杨时,很有些欣赏,有一些人,他不算太聪明,但这种人,往往是最可靠,最可以信任的,在刘瑜看来杨时无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本来几句开玩笑的俏皮话,到了嘴边再又咽下,抬了抬下巴对张商英道:“天觉,你说与中立听。” 一身道袍的张商英,在这和尚寺里,显得特行独立,不过他似乎一点也不为意,得了刘瑜吩咐,放下茶杯,头也不抬便随口应道:“术业有专攻。” 看着杨时还不太明白,高俅忍不住,便加了一句:“若有人进士,街坊都会说他祖坟冒青烟。先生的意思,是咱们现在,要看着王机宜他们能进士,就当这祖宗牌位;要他们成不了事,咱们再自己来!” “咱们不自己来。”张商英抬起头,很肯定地反驳高俅。 第548章 尽入彀中 化雪的天气,阳光倒是极为不错的,刘瑜坐在凉亭里,有锦裘在身,泥炉于侧,风吹在脸上,虽有些寒意,却有爽利的快意。脚边的黄狗或许不如仙儿所养那条狗有来头,但也是鼻湿毛泽,看来颇是神骏,此时趴在泥炉边,偎在刘瑜靴边,尾巴不时一甩一甩的,颇有些说不出的惬意。 苦娘和艾娘如今长开了,一个着白色裘色,衬着翠绿裙裾;一个是在灰裘之下,鹅黄裙子,在这化雪的日子里,侍候在边上,别有一番的鲜活生气。刘瑜伸手拍拍了黄狗,那狗倒是知趣,一下就爬上刘瑜膝上,去舔刘瑜的手。 “天觉,你与小高、中立细说一下。”刘瑜避开黄狗的舌头,却笑了起来,对下首几人这么吩咐。 一句话,一件事,往往就见出高低了。 杨时是最老实,最忠直,所以他觉得很绕,他觉得这世间事,就应该黑白分明。哪怕在刘瑜的耳渲目染之下,有了一个情报人员的基本素养,但这天性,始终是扭不过来的。 高俅水平不怎么样,天分也就中上水平,但他悟性不错,所以他能说出“祖宗牌位”; 毫无疑问,张商英在三人之中,绝对是天分最高,水平也高,天资好加上水平高、悟性强,综合来讲,那真不是高出一分半点,绝对是高到不知那里去的水平,对于他来讲,这事到了这里,就清楚了,所以他很有把握,知道刘瑜绝对不会自个来动手。 这时听着刘瑜吩咐,张商英拱手道:“相公吩咐,商英便试述一二。” “业术有专攻,秦凤路安抚使如流水,然则秦凤路仍可以保持对外的强势,西北禁军日益壮大,可见王机宜与高副使,于秦凤路的治理,是功不可没的。若是不改他们的方法,那就没必要换人来;如果改他们的方法,谁有本事说一定比他们做得好?他们已证明了,能胃得好这事,为何我们还要自己来?”张商英说得很平实,没有引经据典,显然是为了照顾高俅。 能平实地把道理讲清楚,绝对是需要比较高的水平。 “所以我们不会自己来。” “如果他们做得不好,那我们就用我们擅长的东西,来帮他们做好。” 说到这里张商英向刘瑜拱手道:“相公,商英拙见,搏一笑耳。” 刘瑜轻轻地拍了拍手掌:“说得通透,中立,小高,你们平时若有什么不解之处,可以请教天觉,达者为师,没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这话张商英就不好坐着,要不就成妄人了,连忙站起来施礼道:“英愚钝,不敢当相公谬赞!” 刘瑜笑着伸手按了按,教他坐下说道:“他们很快就会醒过来,王子纯也好,高公绰也好,都不是什么良善角色的。等他们醒觉过来,必定就会来向这边要求更多的支援,有得你们忙的。天觉你要不要休息一天?不好意思,你这刚刚升了知南川县,我就把你弄过来,这因为这边当真是需要你。” “不必憩息,难得相公错爱,商英当尽力以报!”张商英也很高兴。 刘瑜能调 他这么一个新晋升的县令来,那绝对是真的看得起他,有这么一个施展才华的本领,以张商英这样的人物,他怎么可能错过? 待得三人退下去办差,刘瑜长叹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张商英,他文科生啊,他宋词研究的专业啊,他背得出大宋宰相列表,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张商英?没错,这位就是大宋宰相列表里的人物! 当然了,如果蔡京愿意来,刘瑜其实更愿意用蔡京的,这个奸相,能力是很不错的。 但蔡京在进士之后,就在士林里表示了自己是刘瑜的弟子,然后,马上就找刘瑜,说他愿意在京师,为刘瑜造势。甚至说白了,说他不愿到边关苦寒之地。强扭的瓜不甜,刘瑜也只能作罢。所以才想起张商英,一纸公文,得了中枢大佬用印之后,把刚升任知县的张商英弄了过来。 至于他之前跟王韶和高遵裕所说的,那不过是他大约记得的历史走势。 他不是研究战争史的,所以细节怎么知道?干脆就把记得的东西,大略说了一番,然后就当甩手掌柜了。也正是如此,所以张商英才看透了,说“我们不会自己来”要自己来的话,刘瑜就不是这么一个作派了。 而王韶和高遵裕清醒过来的时间,要比刘瑜所估计的更快。 还没到中午,这两位就回来,不过张商英迎了上去:“两位,经略相公去校场了。” 看着王韶和高遵裕,连袂上马而去的身影,张商英暗暗握了握拳,看起来,这边地,就没有一个是善茬啊:“要于经略相公眼里,占一席之地,我辈还须自强不息啊!” 怎么自强不息,那是张商英的事了,刘瑜现在就在校场,正在帮那些军汉自强不息。 不过这回比起昨天,他身边只有十几个老军了。 其他的老军呢?剥了裤子,在下面挨板子呢。 “约法三章,昨天问大伙,都说能遵从,结果呢?你们这几个老家伙,我脸都让你们丢光了。”刘瑜站在那几个挨板子的老军身边,笑骂着他们。 那几个老军颇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 刘瑜蹲下,向他们问道:“撑不撑得住?” “撑得住。”一众老军都是如是说道。 “撑不住就嚎出来吧,反正我也没办法!”刘瑜人意料地这么说道。 说着他就大笑走向台上,教那十几个老军传话:“我本以为,你们这些伙伴,昨天说好约法三章,便有一个两个,违了禁的,一人十军棍,我便站出来,替这一两人挨上一半打,料来还撑得住。可你们足足九百多人违了禁,我便是安抚使,我也没法替你们挨这军棍啊!你们这些混蛋!好好一出戏,生生折腾到我演不下去!” 校场之上,无论是剥了裤子准备挨棍的,还是没犯事在边上看着的,无不哄笑起来。 十军棍,痛是痛,还是能支撑下来。 虽然当众打屁股丢脸,可被刘瑜这么一整,也成了一番嘻笑。 在淘汰掉一批之后,不伤军心,刘瑜也是花费了心思的。 第549章 马骨 刘瑜看着打完一轮,便说道:“行了,打完快滚!” 这些人,违禁的原因,过半是想偷肉回去,余下的,大半是吃撑了,小半是发酒疯。 穷怕了,特别是自个吃饱,更想起家里没肉吃的家人,总想着偷偷摸摸,带点回去。 或是长这么大,就没痛快吃过肉,也不知道自己的量多少,反正就是可劲塞。 至于发酒疯的,有百来人,刘瑜觉得还好了,出乎他意料了,他本来是预防着营啸的,周围都修了壁垒,真要营啸,马上就以百骑具装铁甲亲事官,杀入去平乱。居然没营啸,这就很不错了。 陆陆续续打完军棍的人都走了,还有一千人左右留了下来。 刘瑜便对彭孙说道:“开始体能测试吧,就我们之前在徐州弄的,短途阻碍跑,长跑,射术,马术,就这四项好了。” 彭孙领了命下去,王韶和高遵裕却就赶了过来,见了礼,王韶就皱眉道:“连那约法三章,都有九百人捱不住?高相公,这西北禁军,军纪散漫下官是知道的,但散漫到这地步?只是要他们别夹带,别吃撑,别撒酒疯,都过半人做不到?” 高遵裕听着就不服了,开口道:“这是经略相公与这些杀胚客气,若是换下官来,至多违禁者,也就百人罢了,或无反常,当无人敢违禁。” “高副使说得是,西军军纪不好,不至如此。”刘瑜在边上笑着和应。 没错,他就是故意,用一种很轻松的口吻,来宣布这禁令。 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在引诱着士兵去违禁。 如果用高遵裕说的办法,正式的军队条令下命令,就算有个把人想违禁的,比如偷肉回家,那也会被同伴制止,因为会连坐啊!正式军令下来,那老兵通常都会看着年轻的亲兵,吃撑这种事,自然不会发生;至于发酒疯之类,自然也有都虞侯来劝阻等等,劝不听?那先被同袍的拳头好好劝一劝吧,哪有不听的,又不敢人去冲阵。 但偏偏刘瑜没开口,先带笑,哪有人夹带,想着相公对于军汉这么好,想来不会有什么事嘛,那同袍自然也懒得说;吃撑了?劝了不听,又不打仗,老兵哪管那么多?发酒疯更是没人理会,又不是枕戈待旦啊。 “我要的,不是寻常军汉,我要的,扔到敌国之中,就算重重包围,也不会出卖同袍,也不会当汉奸的士兵。”刘瑜淡淡地说道。 “不需要大声说,不需要用鞭子和军棍,能自觉去让自己,别干不该干的事。我要的,是这样的兵。” 高遵裕听着来了兴致:“经略相公这练兵之法,是家传的?还是范文正公的传授?” 刘瑜望了他一眼:“我只是说我要这样的兵。” “对啊,那总得练吧?”高遵裕就不明白了。 刘瑜摊开手对他说道:“我不知道怎么练啊,这不折腾着么?试着折腾吧,看后面能成什么样。” 王韶刚要开口,马上被刘瑜伸手止住:“我不就是个牌位吗?我就要三四百人,乱不了秦凤的大局,你们就当这时给我供的三炷香好了。不讨论这问题。说吧,你们两位,去而复返,到底何事?” “相公于秦凤经营日久,还请相公助我啊!”王韶一揖到地。 跟在王韶身后,高遵裕直接纳头就拜:“经略相公,这粮草征召,您不能不管啊!” 两人是想清楚了。 刘瑜不是刚到秦凤两天。 刘瑜是在秦凤布置了若干年了! 整个西军,从几年前,他就四处培养自己的情报桩子了。 在刘瑜还没有混出特奏名的出身之前,他就在经营商队,用着范仲淹门下子弟的名头,搞这种实质上跨国走私集。西军里面,不少人是靠着刘少爷的分红来过年、还利子钱的;秦凤路各地,不少商铺,也是靠着刘东家的商队,来补齐全种货物的。 这是为什么,他一进秦凤,他一出手,就把那两名军将拿得死死的。 不见得就是刘瑜发动人手,在军中暗探密布的,更大的可能,是这些桩子,在前几年就布下了,因为刘瑜要,一收网,情报就弄上来了。就和那些牙行、牙人的证词、契约一样。按想明白了的高遵裕,愤怒的咆哮来说,原话便是:“他们早就是被刘瑜养熟了的狗!” 所以两人想通之后,发觉栽在刘瑜手里,是真的不枉。 另一个,刘瑜这种人,本来就不该只让他当牌位的。 于是王韶来找他要情报,而高遵裕则是来找他要粮食,因为刘瑜兼理钱粮啊。 听着这两位的需求,刘瑜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蹲下去抚着那条黄狗的顶门,头也不抬地说道:“你们去拟个章程递过来,若是没有问题,那下官就准了。” 便是张商英所料的,刘瑜是绝对不打算自己出手。 因为涉足到自己不熟悉的领域里,就会犯错,而这不是一个游戏,一旦犯错,就是数以十万的军人的牺牲,是国土的沦亡,是异族铁蹄的入侵。所以刘瑜一点也不打算,去试试自己来会怎么样。 不论王韶或是高遵裕怎么说,刘瑜始终都不松口:“两位拟了章程,咱们再谈吧。” 逼到最后没法子,刘瑜才透露了一句:“当务之急,我要等筑录陆城那边的情况如何。救得他出来,不是他有多少价值,而是在青唐,这便是千金买马骨,两位,这不必我再多说了吧?” 筑录羽城的生死,的确是关系不大了。 老实说,白玉堂让他投宋,他跑去木征部落,搞风搞雨,救不救他,他算不算背叛,也还两说。但如果真能把他弄出来,以后在青唐发展间谍,这就是很有的事例啊。 大宋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为它效命的人,哪怕是青唐人! 其实说将起来,这事一旦办成了,以后不论是招揽间谍,还是说服类如俞龙珂部这样整族来投的,这事都是一面大旗啊! 第550章 神射 马蹄声,匆匆的马蹄声在山间响起,踏断了清晨的宁静、露珠和鸟呜。 边地的日子很少有京师文士诗词里,那许多的诗情画意。 一睁开眼,马要草料人要粮,没了吃食,整个部落都挨不下去。 这年头极少有人和富弼一样,因体胖而不良于行,需要减肥的。 大多都是营养不良,如果有人在这年代,推荐过午不食,那不管说得如何好听,真实的理由就只有一条,节省粮食。 象瞎罗毒这种小部落,在这春天里,如果狩猎不到食物,那往往都是过午不食的。 甚至今天有得吃,明天整天断食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踏破清晨的马蹄,就是为了生计而早早出来狩猎的瞎罗毒部落的青壮。 “不要再往前去了,那边会有宋人的巡逻队,遇上了,会打仗的!”队伍里年长的牧人这么说道,其他人下意识地听从了他的劝说,宋人,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大部落,也许是跟瞎征、鬼章青宜结一样的大部落吧?或是比他们还大些,跟传说中的阿骨里的部落一样大?总之,作为自己的小部落,不能跟这种大部落正面对扛就是了。 他们拔转马,向南而行,却没有发现,那劝说他们年长者,落在队伍后面,取出一块打磨得光滑的铜片,反射着阳光。那反射的光芒,可以传出很远,也许在南边那山腰也能看得见。特别是,这么有规律的反射频率。 至少在南边山腰处的姚兕和种师道,都站了起来,开始让自己的手下,穿好衣甲,紧好马肚带。种师道看着姚兕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片,连忙过去把他拦住:“不要回信号。” “按经略相公的章程,得到情报人员的信息之后,应该给予确认。” 姚兕很认真的向种师道说道,这不是开玩笑,他们身边这七八十骑,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可就永远埋在这青唐的土地上了。 种师道耐心地跟姚兕解释:“那是常态,这种潜入式任务,属于特殊例子,你注意,对方只发送了一次信号,就没有再发送了。说明情报人员,也同样担心,被他人发现。咱们在这里,迎着对方前进的方向,回信号的话,太明显了。” 山腰的晨风有点冷,姚兕紧了紧衣领,望了种师道片刻,笑了起来:“你是经略相公的弟子,某是给相公的面子,姑且信你一回。” 种师道并没有去跟姚兕争执,在他看来,只要完成了目的,就是好的。 至于姚兕是给谁面子,那是无关紧要的事。 “先让兄弟们吃点干粮吧,对方应该还得半个时辰才能到吧。”种师道看了一下刚才发信号的方向,完全连小黑点都看不见,离得还是很远的。姚兕对此并无什么异议,能跟着他们到了这里的军士,自然也是沙场老卒,知道这当口,不容分辩,于是纷纷用了干粮。 过了约莫两刻钟,种师道伸出手,那六七十位军士,抱着马颈,把马按倒下去。 “有把握吗?”种师道向姚兕问道。 这时已看见下方的下小黑点了,四五十人的模样。 倒不是他看不起姚兕,而是姚兕拿了刘瑜那把竞技反曲弓。 种师道早就接触过那把弓了,他的意见跟刘瑜是一致的,这玩意,就完全不适应于战场! 不单是贵,而且不好上手,携带也不方便,对动作一致性要求太高,笨重,换了箭头准确度下降,不换箭头杀伤力不足等等。 结果姚兕一个劲说宝弓、宝弓,又说什么经略相公以宝弓相赠,粉身以报什么的,让种师道很是担心,所以临阵多问了一句。姚兕笑着把箭插在身前的地方,傲然说道:“十二箭,若有一箭不中,种哥儿斩了姚某头去,告诉经略相公,姚某愧对宝弓!” 话说到这份上,种师道也不好再劝,而且就算姚兕射不中,种师道也有第二套方案,这一点,在刘瑜的熏陶下,他倒是学得十足十,总有备用的方案。所以姚兕这么有信心,那也得让他发挥,不然明明一个神射手,没开弓就硬说他射不中,这也很伤士气,也不是好事。 现时看着,下面的人马,视力好的人,已能分得出人和马,约莫二百步左右的光景 而坠在最后的瞎罗毒部落的年长者,再次掏出了铜片,又发了一次信号。 种师道等他发完信号,看着大约离着七八十步,冷然下令:“行动开始!” 姚兕听着,一挽弓,当真是弓作霹雳弦翻,那插在身前的十二枝箭,几乎不到二十息,就全被他射了出去。种师道是看得清楚,几乎每次弦响,就有一人翻身下马,到了七箭之后,对方开始下马躲起来,但没什么用,姚兕的弓弦一响,便有一人仰面翻倒。 “神乎其技!”种师道在姚兕射完第十二枝箭,不得不这么感叹了一句。 其实如果刘瑜在场,刘瑜会更为惊讶,因为这超过七十米的距离,姚兕用狩猎箭箭头,又在箭尾加了配重,勉强来调整箭的重心,反正刘瑜觉得,这么弄之后,已经破坏了本身的射准性。 但姚兕依然十二箭无所虚发。 每一箭都命中目标的头颅。 姚兕淡然笑道:“这值当什么?种哥儿,你是背后一座金山看不见,看着姚某摸了几个铜板就说是钱啊!经略相公,真神人哉!若无此弓,某岂可十二射皆中其右眼乎?哈哈哈哈!” 他当然可以狂笑,种师道备下的第二套突击方案是完全用不上。 那瞎罗毒部落全部跪地抱头,在那里求饶。 不单是二十息他们的死亡率就超过百分二十,而让他们崩溃。 现在不是崩溃逃窜,是连逃窜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遭遇到的情况已完全超出他们接受的范围,而下意识地被归诸于鬼神之力了。 那十二个被射死的,正如姚兕所言,全都右眼中箭。 只有到了刘瑜这把超越时代的弓,才能让姚兕这等神射手,发挥到这等程度! 第551章 我用其长 但种师道是知道的,这把弓有许多不好的地方,笨重啊,昂贵啊,要求动作的一致性啊等等各种各样的问题,为什么到了姚兕的手里,能发挥这么神奇的作用?要知道十二人皆中右眼,这当真是百步穿杨了啊! 所以在让手下策马把瞎罗毒部的人马包围之后,种师道禁不住向姚兕问了这个问题。 “彼有诸短,我用其长。” 姚兕傲然地用了这么八个字,解答了种师道所有的不解,所有的问题。 种师道闻言一震,望着姚兕,默然点头,拱手道:“受教!” 受的不是姚兕的教诲,是刘瑜的教诲。 姚兕用弓,与刘瑜用姚兕,种师道是体会出异曲同工之妙来。 我用其长! 他完全不就考虑破甲性,完全不理会那些牧民身上厚重的皮衣等等。 皆中右眼,狩猎箭头的杀伤力已经足够了致死。 甚至用射准箭头都不一定不行,为什么要去理会,这把弓的力量导致穿透性不足呢? 姚兕有他的局限性,但有什么关系呢?刘瑜用的,就是他的长处啊。 种师道之前一直对刘瑜为什么要安排姚兕来充任他的副手,是有些想不通的。 在他看来,没有必要,这似乎是刘瑜不信任他。 但在这一瞬间,他就念头通达了。 而也从一个小队指挥官的角色,开始向战略型的人才转变。 瞎罗毒部还有三十几人活着,全被反剪了绑着,身上刀弓都被搜了下来。 种师道有些头痛,因为要怎么处置这三十数人,是个问题。 但那位发信息给他的年长牧民,指了队伍里两人:“这两个,是我的兄弟。” 种师道便教把这两人松了绑,又把他们的弓刀都还给他们。 “其他的,都杀了。”年长的牧民这么说道。 种师道愣了一下,摇头道:“依着大宋的规矩,杀俘不祥啊。” 正在拔箭的姚兕听着无声地咧开嘴,他觉得种师道有些迂了,但刘瑜派他来时吩咐过,要以种师道为主,他也知道种师道是刘瑜的弟子,所以终于想了想,没有开口。 年长的牧民听了种师道的话,对种师道说:“我明白了。” 接着这牧民向着那两个被他点出来的牧民说道:“你们要和我,去宋国,过好的日子吗?那就跟着我来做!” 他拔出刀来,一刀就从背心捅死了一个部落里的青壮。 被他点出来那两个同伴,愣了一下,马上也接着动手。 三十数人,半炷香的功夫不到,就全让捅死了。 看得种师道口瞪目呆。 但是不论如何,这问题是解决了。 要不然这三十多人怎么办?押着他们去执行任务?放了他们?真的都很麻烦啊。 种师道一时无语,足足愣了三四秒,这三十多条人命啊,结果还好他没再愣下去,要不那年长牧民,已经开始上下打量他那两个朋友了。 “换了外衣。”种师道果断的下令。 在半个时辰之后,瞎罗毒部落这支狩猎队伍,就慢慢向着木征部落的外围切了过去。 要把筑录羽城救出来,肯定是不能硬碰硬的。 青唐再怎么样,也不是百十骑能征平的地方,真的要打,没有数以十万计的人马,是决不出胜负的。而且就算人马齐备,这胜负也不一定就是属于大宋,不然的话,以王韶和高遵裕的性子,早就打了,他们又不是司马光这种投降派,这两个,都是热切于功名的。 所以从一开始,刘瑜就没打算,让种师道的小队,去硬扛,去打硬仗。 “瞎罗毒部,除了这两个,是好人,其他的,都该杀!”那年长的牧民,一边策马向前,一边向种师道诉说着,“少主人,您不知道,主人那年救下奴才之前,奴才也是部落里的勇士。” 自从种师道出示了信物,他就一直管种师道叫“少主人”。 种师道很奇怪这个称谓,问过他为什么这样称呼,这年长的牧民却是这般说:“主人说了,执这信物来的,就是他的儿!” 这年代,天地君亲师,这么说,倒也说得通,所以种师道也就由得他。 大抵上年纪了,便喜欢想当年,这位年长的牧民也不例外:“阿里骨派人来征牛羊,奴才不服,就跟他决战,杀了阿里骨派来的三个勇士,结果阿里骨便生气,说是不交出奴才,便要灭了瞎罗毒部。” 说到此处,那年长的牧民狠狠吐了口痰:“他们把我的妻儿捉起来,让我投降,我投降了,他们就把我妻儿全杀了。要不是这两个兄弟,去求主人,他们要把我也杀了!这就是瞎罗毒部,这就是瞎罗毒部,全都该死的人啊!” 种师道听到这里,就觉得不对了:“您贵庚?” 那年长的牧民没听懂,种师道自嘲地笑了:“你多大年纪了?几岁了?” 对方扳着手指,算了一通,才回答说:“我经过二十七个冬天了!” 说起来,颇有些自傲。 大约这年纪,在他的部落里,算是长寿了。 种师道上下打量着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对方的手臂:“办完这任务,跟我们回去,先生让我带着你去大宋,肯定会给你一个安置的。你才二十七,到时啊,让先生帮你寻一门亲事,我们都去喝你的喜酒!” 年长的牧民大约能听懂其中的意思,笑了起来,那脸上的皱纹,愈深得象沟,咧开的嘴里,尽是残缺的牙齿。他看上去不象二十七,倒是象五十七或是六十七。 随着行程,他们愈来愈接木征的部落。 而麻烦也开始接踵而来了,就算是刘瑜,就算是在间谍事务,也不可能把每个细节都事先安排得万无一失。就算有瞎罗毒部作为掩护,就算这个部落,有几年前刘瑜埋下的暗桩,这个年长的牧民作内应,在接近木征部落时,还是出现了问题。 因为近期木征部落和瞎征、鬼章青宜结等大部落之间的紧张局势。 所以派出来巡逻的队伍,要比以前更多了。 因为其中就有一队游骑遇到了种师道他们,一上来就出问题了,那队游骑只说了一句话,种师道马上打了个唿哨,拔刀就斩! 第552章 永远的预案 因为那游骑向年长的牧民问道:“他们是哪个部落的?” 这话对于种师道来讲,对于被刘瑜训练过的种师道来讲,就透露了太多的信息了。 这名游骑对于瞎罗毒部很了解; 这名游骑认识年长的牧民和他两个朋友。 因为他没有问那年长的牧民是哪个部落,而是问“他们”,也就是种师道等人。 而瞎罗毒部太小了,如果对于认识这个部落的人来讲,种师道他们几十青壮,是不可能伪装成部落里的成员的。因为年长的牧民所带出来四五十人,已是整个部落所有的青壮了。 所以再让这人问下去,只会露怯,种师道当机立断,拔刀就把当头这个人斩下马来。 姚兕没有空去拿他的“宝弓”出来,摘下骑弓,连环也似,不过五息,就把一壶箭全射完了,一队游骑不过二十人,被种师道斩了一人,又被姚兕射下五六人,再加上后面数十骑冲杀,却是无一漏网。 但是种师道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因为下面的路怎么走?这真的就是一个艰难的问题了。 难道他就带着几十骑,一路杀进木征部落,在以十万人计的部落里,找到筑录羽城,并杀出来么?这不是痴人说梦嘛! 连姚兕也觉得:“种哥儿,你要快些拿主意!” 这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不是依靠扛,就能扛得过的。 那年长的牧民,也是神色慌张,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 幸好,刘瑜永远都有预案。 永远的第二套备用方案,就是当时由筑录羽城牵头,刘瑜提供了简单的培训之后,分插到各个部落里的经销人员。 “经略相公不是说,那些都是半大孩子,靠得住么?” 姚兕有点觉得有些荒唐。 任务的成败,这近百大宋好男儿的生死,就这么寄托在一些青唐半大小孩的身上? 姚兕便愿意把这最后的希望,放在自己手上的长弓,放在腰间的长刀上。 “先生说了,若是事发突然,可以就近寻部落里的经销员想办法。”种师道沉吟了半晌之后,望着姚兕这么说道。 姚兕很光棍:“种哥儿,你是经略相公的学生,某不是;你是这种行动的头领,某不是。你觉得该怎么办,便怎么办。某只管杀人。但若某是这次行动的头领,宁可领着人马杀入去,也不愿把这事,寄予那劳什子的经销员!” 留给种师道的时间并不太多,他必须马上就做选择。 因为风会把血腥味传播开,而每队游骑,必定有自己回去的时间,到时间还没回去的,肯定就会派人来寻觅,到时就一定会被识破。 当然,也可以把下一队游骑也杀掉,只是分派游骑的人不会这么蠢,这一队失踪了,下一队肯定至少得四五十人,或是上百人。如果是上百人,那种师道他们,完全就不能有百分百把握,全歼对方啊。 “去找木征部落的经销员。”种师道终于做了决定。 “我去?”那年长的牧民,不敢置信地问种师道,“少主人,奴才不认得那经销员啊!” “你去了,慢慢打听,打听到了,把我的信物给他,让他自己出来见我们,尽快,你的朋友留下来。” 年长的牧民到了这关头,也知道没什么选择,匆匆策马就去。 种师道对其他人说道:“下马,松了马肚带,收拢尸体。” 然后又对那年长的牧民的两个朋友说道:“你们整个部落的青壮过来买盐,遇着这队游骑,不想被打着瞎征旗号的一队骑兵突袭,你们部落的人跑了,你们跟这队游骑在一起。” “我们是别的部落的,过来救了你们,我们的人,这队游骑活的人,去追敌人了。” 种师道说完,让他们复述了几次无误,才点了点头。 那两人不明就理:“这队游骑,没有活着的人啊!” 种师道也不跟他们解释,叫了姚兕过来:“只能给你十人,十人你要把筑录羽城救出来,我在外围配合你;负责你带其他人引走注意力,给我十人。” 姚兕立马摇头道:“给我十人,我就要十人。” 于是种师道马上就带着其他五十余人,夹带着十来具游骑的尸体,向北而驰。 事情的发展,并没有超出种师道的预料之外,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便有一队六七十人的游骑过来,寻觅这一队失踪的同伴。 零乱的马蹄印,姚兕他们十人身上破烂的外袍,惊惶的眼神,让这队六七十人的游骑,马上就沿着种师道他们逃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甚至姚兕他们准备的话术,都还没有说完,只是说道:“有人在截杀游骑,我们见了,其中有我们的朋友,我们知道这是木征部的游骑,我们就过来帮忙……” 那两个瞎罗毒部的牧民,更是只说了:“我们部落的人,我们部落的人被杀散了,没死的游骑,去救我们部落的人了!” 这队六七十人的游骑,就没有听下去的耐性,直接驱马向北而去。 自己部落的游骑死这过半了,谁还耐烦听? 姚兕他们又等了半个时辰,这时又有一队十数人的游骑过来,里面有个看着干干瘦瘦的少年,尽管也是黑黑的,但跟其他人不同,他穿着一顶宋人的头巾,不伦不类的。 但看着这个少年,姚兕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冲着对方做了个手势。 于是这少年就叫住其他人,挤了过来:“你们是远山的人么?” “是,我们是远山部的人。我们是来买盐和布的。” 姚兕上前用青唐土话答道。 然后又指着那两个瞎罗毒部的:“他们不是远山部的人。” 那少年又问了怎么回事,瞎罗毒部那两人,就跟姚兕一起,七嘴八舌,把刚才的话又再重复了一次,这回要比方才流利得多了。 “好了,你们都随我去部落吧。”少年听完之后,派了一骑回去报信,然后对姚兕他们这么说道。 在驰向木征部的路上,少年寻着机会,低声对姚兕说:“不要担心,不要担心。” 听得姚兕极为担心,也不知道这少年是在安慰姚兕,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但不管如何,他们一直到了木征的部落里,都没有再发生什么意外。 第553章 垄断 之前去追种师道的那六七十骑,在傍晚的时候回来了,据说在沿途,发现了之前那队游骑,其他人的尸体,应该是赶上去报仇,被对方干掉的;又有来寻瞎罗毒部的两人,说他们部落的人,都死了,在一处山谷底部发现的尸体。 “他们有一个了不得的神射手!”那些游骑是这么说的。 姚兕很有点担心,他知道有许多破绽。 比如他发箭的地方,如果按刘瑜教的那些推断方法,完全可以发觉,那些人是被伏击的,而且三分之二的人,是被缚住之后,毫无反抗能力,被人杀死的;又比如其他游骑的尸体,如果按刘瑜教的方法,可以发现,他们尸体被遗弃的地方,不是第一现场。 总之,着实有太多的破绽了。 “兄弟们,经略相公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相报!” 姚兕低声对那十人说道。 大家都纷纷点头,不少人说道:“他娘的,这百来斤,卖给经略相公,不冤!至少相公还跟咱喝了酒!” 这个年代,军兵的地位不高,俗称贼配军,地位能高到哪去? 一般文官都不太可能搭理他们,所以愿意和他们一起喝酒,一起骂粗口的刘瑜,让他们有被尊重的感觉,这一点,倒是不假的。 “死就死,姚头,你身手好,要是有兄弟被俘,你得帮个手。”也有人这么说道。 东方文化里,被俘向来是耻辱,这些热血的男儿,能面对死亡,却不能面对被俘的结局。 但是并没有他们所预料的问题出现。 “没事的,没事的。”那个戴着宋人头巾的少年,端着吃食过来,笑着对他们说道。 后面跟着的,是瞎罗毒部那个年长的牧民,到了这时,姚兕也知道,这人叫做“不鲁”。 也许是别的什么字,反正大约就是这个音。 也许根本这位不鲁就没有名字,只是这么一个类似绰号的东西。 不鲁很高兴,冲着姚兕说道:“主子是无所不能的,我跟着主子,便是能报仇!” 另外两个瞎罗毒部的人,却就哭了起来,姚兕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部落没有了。 部落的青壮都让他们和不鲁杀死了,一个只有老弱病残的部落,当然是不可能在青唐生存下去的。 “你们的女人,都跟头人走了,你们的牛羊,也全让头人抢走了,要那部落,有什么用?”不鲁冲了过去,一人扇了他们好几个耳光,狠狠地冲他们质问,然后又对他们说,“主子最是仁慈,我们好好当主子的狗,不会跟在部落里一样,被欺负,被抢走牛羊!” 姚兕和那些宋军听着,倒也没有嘲笑他们。 西北的禁军,不是京师的禁军,他们是知道青唐这边大抵的情况。 作为最底层的奴隶,的确有许多人,是想给主子当狗都没门路。 但那个叫作“阿销”的戴着宋人头巾的少年,很快把姚兕拖到帐篷外面:“主人要找筑录羽城?筑录羽城现在木征那里,过得好好的,怕他不肯回去见主人!” 这倒是姚兕他们之前没有料到的消息。 原来以为筑录羽城会受些苦头的,看来这个家伙,自也有他一番本事。 不过姚兕这时节,全然顾不上筑录羽城:“阿销,那些人,如果查到游骑和瞎罗毒部的人,死得有问题,会怎么样?” 阿销听着,就不明白了。 姚兕解释了两三次,他才勉强弄懂,然后他摇了摇头道:“有什么问题?查?谁去查?不,没有人会再去查了,就这样。” 到了这时,姚兕才醒觉,对啊,这是青唐。 不但他们没有刘瑜这样的人物,他们连开封府也没有,连提举刑狱司也没有。 甚至连捕快、忤作也没有!更不会有人去填尸格什么之类的东西。 就这样了,不会再有人去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 这让姚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以少年说道:“阿销,你能联系上筑录羽城吗?” 在姚兕想来,这大抵,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按阿销的说法,筑录羽城在木征手下过得不错,宰相门房七品官啊,木征在他的部落里,不就是土皇帝吗?筑录羽城能在这土皇帝面前混得开,岂是阿销能联系得上的?他也只是循例这么一问罢了,完全没有抱半点希望。 “能联系得上啊,你想跟他说什么?”阿销的回答,让姚兕又愣住了。 “跟他说,经略相公派我来接他,他若愿意回大宋,就来找我们。我们等他到后天。” 姚兕仔细想了想,方才对阿销这么说道,最后还不放心,“切记,你要亲口说与他听,不得有第三者在场,明白没有?若是事不可为,那便算了。” 阿销拍着并不宽厚的胸膛,承下了这桩事。 在当天夜里,姚兕就见到了筑录羽城。 验过了白玉堂那把长刀的印记,还有刘瑜交代的暗号,姚兕总算松了一口气。 “阿销居然真的能联系上你?” 姚兕非常吃惊,这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事。 筑录羽城望了他一眼:“你刚跟着主子的吧?你低估了阿销在木征部的地位。” 不单是阿销,其他的经销员也是一样的,他们在各个部落里,渐渐都有着不错的地位。 因为只有他们,才能拿到商队紧俏的商品。 贵族所要的瓷器、棉布、金饰,无论贵人或是奴隶都少不了茶叶,现在商队已经拒绝跟经销员之外的人员进行交易。而青唐这一块,在王韶的配合下,大宋这边,基本上都是刘瑜或与刘瑜手下商队合股的队伍。 那些没有被刘瑜控制的商队,沿途的官府,会变本加厉的弄钱,就算最后能混出边境,他们也很难在成本上,跟刘瑜手下的商队配敌。这就是刘瑜从几年一直在慢慢谋划的事,垄断,绝对的垄断,阿销他们就在部落里,有绝对的话语权。 当然,开始阿销他们这些人,是通过拿到比别人更优惠的价格,而慢慢露出水面的。 所以这些人在各自的部落里,都被视为有经商天赋的人物。 “你不明白,主子的目光,能看得多久远。”筑录羽城说起刘瑜,有一种发自于内心的崇拜和狂热,就算现在他们身处于木征的部落。 第554章 张商英的谋划 看着姚兕有些不以为然的脸孔,筑录羽城低声说道:“不要怀疑我说的,不要怀疑主子爷的无所不能!” 开始姚兕听着,是觉得有些可笑的。 但筑录羽城却慢慢地说服他,以至到了后面,姚兕也禁不住觉得,就算抛开射术之道,经略相公,也真乃非常人也!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吗?”筑录羽城这般问姚兕。 “因为我告诉木征,如果我活着,会把主子留在青唐的财宝,全部弄出来给他,而我带着他,发掘了三个密营,我知道的,主子在青唐埋下的,就有不下四十个密营。当时主子说,筑录羽城啊,你以为我设下密营,是为什么? 是为了你的命啊!我以前不明白,后来拿着老白的刀,在丹增色拉的追赶下,投了木征部,才明白过来!” 姚兕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此。 而筑录羽城,说得信誓旦旦。 “经略相公问你,是要留在青唐,还是要回大宋,如果要回大宋,我们会接你回去。” 姚兕也不再左右而言他,直接就问了他这个问题。 筑录羽城笑了起来:“这种话,你骗阿销吧。主子有什么任务,你说吧。我筑录羽城,不是阿销那种没见识的少年。我现在木征部混得开,主子怎么可能,会容许我撤出青唐,回去大宋享福?你的经略相公,是我的主子,不是我的爹啊!” 火光下,姚兕看着筑录羽城那自信满满的脸庞,抬手“啪”的一声,就抽了他一巴掌,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把揪住他衣襟:“老子们堂堂大宋禁军,便是奉了相公的军令,过来青唐接你,哪里容你嚼什么老婆舌头?回与不回,便是一句话!” 姚兕说得极为粗暴、干脆:“你若愿回宋,老子们便是拼了命,也会护着你回到大宋;你若不愿,那老子们明早就走!痛快些,便是一句话!” 谁知被他压低着声音吼了一通,筑录羽城两行泪便垂了下来,泣道:“主子当真要我去大宋?我去了大宋,对主子就没用了啊,就是一个饭桶,主子要我做什么用?便是当奴隶卖了,也值当不了一匹马的价钱啊!” 姚兕听得火起,提手又是左右开弓两巴掌扇了过去:“直娘贼的!放什么狗屁?经略相公,岂是因你没用,便不要你么?你晓得我汉家男儿,一诺千金重么!” “真的允我去大宋?真的允我去?那我自然去啊!便是去汴京当乞丐,都胜过在这青唐当个小部落的头人!”筑录羽城一下子激动起来,以至到后面,姚兕不得不捂住他的嘴,因为他激动得有点失控,声音愈来愈大。 “马上就走!马上就走!”筑录羽城死命拉开姚兕的手,迫不及待地说道。 姚兕不得不低声说道:“那也得明天再想办法,宿到外围,才能在明天晚上,潜出部落!” 因为阿销带他们入内时,并没有想到这一节,安排他们憩下的帐篷,离外围还有点远。 要溜走,就要牵马,总不能步行吧? 在入了夜,马一动,那立刻就引人注目了。 筑录羽城不住地拭泪,不住地点头。 而这一个夜,在秦州的刘瑜,并不知道姚兕他们的进展。 甚至,他连姚兕和种师道分兵,都不清楚。 这就是时代局限了,所以这也是刘瑜,不会自己动手取代王韶、高遵裕的根本原因。 在这个时代,要打赢一场仗,对于将帅的要求,真的太高了。 身为将领,真的得有极强的预判能力,才可能去把控战局。 把控,还不是左右胜负。 胜负这玩意,在这个时代来讲,那真得名将才有资格沾的,一般将领,说不好听,也就看天吃饭了,或是练一支亲卫,关键时候冲下阵。 这不是开玩笑,李广,名传千古的汉将军李广,都能因为分兵,然后迷路啊! 谁敢说李广不是名将?李广都能出这问题啊。 在这种通讯条件下,刘瑜一点也不打算,自己去总揽全局,那绝对是害人害已。 所以他叫了张商英过来:“不论小种和姚武之,行动是否顺利,他们要撤回来,都会比潜入更困难。你本来刚到秦凤,不应给你太大压力,但我以为,调天觉过来,便是助我一臂之力的,所以这事还是天觉看看,有什么章程。” 张商英这时也不过二十来岁,能被刘瑜调 到前线,他也是憋了一口气,要干出一番事业的,听着刘瑜的话,他稍一思索,便开口道:“遣将领,率军前压,虚张声势,逼得蕃部调兵应对,种、姚等人,自然就有机可趁。” “你应知道,王机宜、高相公,正在调兵遣将,以应狄道城战机,留给我们能用的兵马,委实是不多的了。”刘瑜也很坦然,并没有在张商英面前拿捏什么。 张商英听着却一点不慌:“经略相公要选三四百人,经了三轮淘汰,现在还有五百人,便以此五百人,以刘昌祚为将,相公再令包顺部,调出蕃兵若干,加上其他蕃兵、强壮、弓箭手,凑出三千人上下,向青唐大张旗鼓逼进。” 听着他说的方案,刘瑜冲着苦娘做了一个手势,后者现在和妹妹,基本是接手了以前仙儿的活计,立时就把地图取了过来,铺在书案上。 张商英看着这地图,吓得大吃一惊,半晌才幽幽一叹:“今日方知直阁之能!” 因为他是有见识,有能力的人,才知道这张用现代绘图法,画出来不太精准的地图,跟这个时代的地图,到底差了多少,这中间又有多大的意义。 刘瑜笑着摇了摇手:“这真不是我的功劳,我只是提了这么一个需求,然后沈存中周详出来的法子。” 沈存中,就是沈括。 刘瑜从不放弃把他当人形计算机用。 说到这时,他敲了敲案几,示意张商英入正题。 后者看着地图,便在上面提划着,提出了应对的方略:“若青唐与我对峙,若无大碍;若青唐挥兵来攻,料来也无大股兵马,有这五百精兵为骨干,倚城而守,又有刘昌祚为将,也足可以支撑到王机宜、高副使来援。经略相公以为如何?” 第555章 归心 听着张商英的谋划,刘瑜点了点头,他抬头对张商英笑了笑,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是揣摩了半晌,方才对高俅说道:“去请子京大哥过来。” 高俅应了之后,马上转身出去。 坐在下首的张商英就皱了皱眉,他是有些看不起武人的。依他看来,刘瑜定下方向,他把章程列出来,与杨时、高俅等人互相印证,再呈给刘瑜批准之后,就让刘昌祚这等武将去执行就得了。 和他们商量什么? 这年头,大宋的文官打仗很利害。 不论是夏竦、韩琦、范仲淹,包括王韶也是文官的出身,他们还倒真有点底气。 可是是刘瑜不认同这一点,战场的事,还是要跟武将商量过,看看是否可行才妥当。 “天觉,我不是好名之人,此事不容有失。”刘瑜是看出了张商英的不满,淡淡地提点了这么一句。 张商英听在耳里,却就觉如雷贯耳。 无他,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毫无疑问张商英就是个内行人,他看到这份地图时,并不了解比例尺和等高线的概念,也就是说,他本身是看不懂的。但是就凭着对于地图上,那些规范的线条和标识,他很敏锐的知道,这是一件什么的东西,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而在刘瑜指点下看懂了地图,他很快就上手了。 愈是了解,愈觉得不可思议,特别刘瑜还直接声明,是沈括的功劳,更让张商英,心中对刘瑜愈加推崇。 此时刘瑜说他不好名,这一点,绝对是经得起推敲的,单是他在京师,一有诗作,就是推说别人酒醉所吟,不肯承认自己所写,也可以看得出来,刘瑜真不好这么个虚名。 于是张商英不禁自省,自己这样不愿跟武将讨论,到底是不是为名所累? “天觉,此事能胜不能败。一旦有误,不单整个青唐的细作网络,可能尽化乌有;而且恐怕还会连累王机宜、高副使他们那边的行动。”刘瑜年看着张商英的表情,又低声给他加上了这么一句。 张商英听着,不禁起身,向着刘瑜一揖到地:“大帅真君子!” 安抚使司就是帅司,安抚使也称帅使、大帅。 他是觉得刘瑜压根不好名之外,还主动负起责任,一点也不在意王韶和高遵裕之前的举止。所以张商英觉得刘瑜真是一心为国为民的正人君子。 但对于刘瑜来说,这事很简单:“我不太懂军略,但总归阳谋多于阴谋,堂堂之阵,正正之兵才是正道。我们要围抹邦山,必定就要投入兵力。那么留在秦凤机动、防守的兵力,自然就不可能太多,如果我们的军事行动,无法镇住青唐人,那么不但起不到接应姚武之他们的作用,而且还把我们的软肋露出来,所以,不由得不慎重啊!” 说话之间,高俅已把刘昌祚请了过来。 见了礼之后,刘瑜伸手请刘昌祚坐下,挥手让苦娘退下,自己冲了一泡茶,教座间众人饮了,方才开口道:“这行伍上的事,我是不晓得的。天觉方才所说,我以为颇有见地,所以请子京大哥过来,参详一番,把章程定下来。” 刘昌祚连道“不敢”,他是个知分寸的,尽管与刘瑜结拜,他可从不敢拿着这拜兄的身份招摇。 不过看着案上的地图,刘昌祚的眼睛却就亮了起来。 他比起张商英,在军事上有更多的敏锐,根本就不用刘瑜指点,刘昌祚指着地图上的点:“这,这是狄道城吧?对,这边就是抹邦山!” 刘瑜看着,也不禁暗暗佩服,当下又为刘昌祚讲解了一番,方才说道: “我只是提了一点想法,这地图是沈存中弄出来的,画出这地图,依靠的是山民、细作,包括军是硬探的记忆,才得以把地图标尺化。但是,估计不太精准,所以也能参考着用,不能真以此为凭据来排兵布阵。” 毕竟又没有航拍的条件,硬探还好,往往能给出一些比较靠谱的数据;那些山民、细作、青唐牧民,不少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他们对度量衡单位,那是完全没谱,往往都是以“走上一阵”、“约莫半炷香”、“怕有七八里地?许是三五里吧。” 但对刘昌祚来讲,他觉得足够了:“哪有完全精准的地图?有这图,实已是不易之宝了!” 张商英也很以为然,刘瑜便让他把刚才的谋划陈述了出来。 “下官以为,如此布置,应当是妥当的了。”张商英说完之后,很有自信地作了个结论。 刘瑜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开口,只是望着刘昌祚。 他的眼神,却就让下意识要附和的刘昌祚,愣了一下。 因为刘昌祚看得出来,刘瑜并不是要他来附和的。 不然的话,没必要请他过来,直接让他按这谋划行事就行了啊。 只是刘昌祚素来都很谦逊,不太愿得罪人,张商英说的也无大错,所以他不禁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刘瑜没有说话,这个东西他帮不了刘昌祚,如果他帮刘昌祚到这一步,后者依然没有什么改变,那么历史上,他那不幸的结局,就真的是性格决定命运了。 “末将以为,恐怕蕃部那边,不一定会遵从军令。”刘昌祚酝酿了一下,开始分析起来,对于进军的路线也好,进军的目的也好,他倒没有意见,关键是他只有五百人啊,其他的,得去找乡兵、蕃兵来凑。 蕃部是否会按令调兵?张商英一时倒是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闻言之下,下意识就要开口反驳。 没想到又怎么样?只要他愿意开口,从大义,从圣贤,从天时地利随便忽悠,再引经据典,怎么也能忽悠出一个局面,那就不是他张某人的缺失,而是刘昌祚这武人,没有看到这其中的关节罢了! 因为,对于蕃部是否出兵,张商英匆促之下,也已有了两三个腹稿。 总而言之,只要他开口,那是一定忽悠得过去。 但当张商英一接触到刘瑜的眼光,突然之间,不知道为什么,竟就拱手道:“帅使当面,不敢饰非,下官确实不曾想到此节。” 第556章 包顺所部 因为在刘瑜面前,张商英感觉所有的掩遮,都显露出自己的不堪。 他却是确确实实,心中已对刘瑜极为折服了。 刘昌祚却是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张商英这堂堂文官,会当着他的面,直承自己先前所料有欠缺。不过经此一事,倒是教他对自己有了些信心,大胆地说道:“包顺所部,虽然内附,但若以调兵,必要许以钱粮等等。” 所谓包顺,就是俞龙珂部。 俞龙珂内附之后,仰慕包公,改名包顺。 “子京大哥不必为此忧愁。”刘瑜听着这话,却就开口了。 他示意高俅把这一条记下来,又向刘昌祚和张商英问道:“还有其他么?” 张商英想了想,却是先行开口:“只怕不能野战。西北禁军,本来军纪便不比东京禁军,一旦出城浪战,难免会露出虚实。据城而守,对方安知我守城军兵,是乡间弓手,或是蕃部土兵?” 但到了这一条,刘昌祚却就不能认同了:“张相公所言极是,只是事出反常,却更易引人起疑。” 他认为正是西军的军纪向来不好,如果老老实实地守城,岂不是显示出军力虚弱? 刘瑜看着他们两人据理力争,却也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听了足足一刻钟,方才开口道:“就以天觉的章程,如果据城而守,可以达成我们的目的,那就不要弄险。不过子京大哥,正如上次咱们在徐州所谈的,运用之妙,存于一心。所以具体怎么操作,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断,该怎么办,放手去做。” 刘昌祚听着,混身都颤抖了起来,禁不住纳头拜了下去:“得大帅如此信任,刘某唯有碎身以报!” 刘瑜连忙扶了他起来,对他说道:“你我本是结义的兄弟,怎么能行这样的大礼?” “末将不敢于军中论私谊!”刘昌祚却是挣脱了刘瑜的手,执礼叉手立于旁边。 边上张商英也拱手道:“大帅于此,帅司便于此,便是亲生的兄弟,也当论以官职差遣!” 刘瑜无奈,只好由得他们,却是对杨时道:“你和天觉,去包顺部调一千蕃兵来。” “诺。”杨时马上就承了下来。 可是刘瑜紧接着问道:“若是包顺手下蕃将,问你要启行军粮等等,如何应对?” 杨时被刘瑜熏陶了这么久,倒是体现出一个情报人员的素质,立时便应道:“自该部归附,我大宋不曾亏缺彼些钱粮!” 不单如此,他还报菜名一样,把哪年哪月哪日,拔了多少草料;哪年哪月日,又拔了多少军粮,一并都报了出来。 刘瑜听着,伸手止住了他,却对张商英问道:“杨中立才是正人,天觉,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教你走这一趟?” 这就是刘瑜的无奈了。 杨时不论是人品、心性,那真是没得说,脾气也好,可这人真的就是一个做学问的底子。 或者说他更擅长于做理论,而不是实务。 张商英倒是一点就通,向着刘瑜拱手道:“下官定然不托大帅所托!” 刘瑜点了点头,示意高俅磨墨,然后当场写了一封信,吹干了墨迹,交给杨时:“若天觉以为,事不可行,你便将此信,交付俞家大嫂。” “诺!”杨时倒也是自己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没有分辨什么。 看着张商英与杨时领了命出去,刘瑜对刘昌祚说道:“子京大哥,那你先将五百禁军接过手,再抽调八百乡里弓箭社的弓手,合为一并,待得张天觉把蕃兵领了过来,即刻前压,可有问题?” 刘昌祚这就是所谓受命于危难了。 面对刘瑜的问题,不知道是他心里有着士为知己者死的血性,还是因为张商英出了去,所以少了许多压力,反正显得比之前从容许多,对着刘瑜抱拳道:“抽调包顺所部的蕃兵协战,只恐不太如意。大帅将那五百禁军调拔与末将,再草料营四百老军也一并给了末将,若是八百乡里弓箭社的弓兵、强壮都按时赶赴,末将绝不负大帅所托!” 也就是说,他觉得,只要给他凑出一千五六百,他就有把握完成刘瑜的任务,完成张商英计划里,要三四千军兵才能完成的军事目标。 别人说这话,刘瑜必定是不太信的。 吹牛皮谁不会? 但刘昌祚说这话,刘瑜却就点头道:“好,大哥倒去领军,乡里弓箭社所隶弓兵,当不误事。” 因为刘瑜太清楚刘昌祚的能力,这人是真的生不逢时,或者说跟错了人。 对于刘昌祚这人,刘瑜是心里有数的。 要不然也不会在徐州,就强拉着人家结拜,这人是真有本事。 “先生,这刘太尉,未必好大言了些。”高俅有些不以为然。 刘瑜听着失笑,论做官,刘昌祚给高俅提鞋都不配。 高某人的太尉,可不是大宋年间,别人对下层武官的称呼啊,那可是史上有载“建节,循至使相”,死时也是提到“开府仪同三司”;刘昌祚那当真比高俅差得太多了。 可要论打仗,高俅是给刘昌祚舔靴都不配了。 史上数年之后,在进军西夏时,高遵裕失时,没能准时跟刘昌祚合兵,结果刘昌祚就孤军直入,生生打下数万敌军把守的险关;没有粮,就取敌军的军粮储备;赶上来的高遵裕妒忌他功劳大,派他在后面,结果他依然能杀敌,收罗走散的士兵,听闻高遵裕遇险,居然还能派数千兵去为其解困。 高遵裕脱困之后,面子上下不来,要杀他,还好被人劝下,于是解除刘昌祚兵权,结果这下完蛋,没刘昌祚给他吊命,一下就败到不可收拾,只好把刘昌祚放出来断后…… 所以刘昌祚说给他千多人就行,他敢说,刘瑜就敢信。 至于高俅的疑问,刘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人不疑,疑人勿用。” 说了这么一句,刘瑜却是长叹了一声:“我之所虑者,是包顺所部,希望杨中立他们,不用去找俞角烈部,就能把事办下来。” 他总归不是三头六臂,他总归也只是一个脑袋两只手,不可能面面皆到。 包顺所部,新附于大宋,是否能够应刘瑜所签发命令,派兵前来协助呢?这真不是谁能打下包票的事啊! 第557章 自许 青唐的蕃部为何要内附?这个问题,对于各种各式的人,有着各样各式不同的回应。 而杨时显然不会以为仰慕王化,才教俞龙珂部投宋的,在刘瑜身边这么久,基本的逻辑和清醒,他当然是不缺的:“无非便是粮草,兵甲,大势。依着先生的话来说,便是利益,是利益在左右着一切。” 这个答案让骑在马上的张商英,差点吓得掉下马来。 不过也总算让他明白,刘瑜为何要教他同杨时一同前来包顺所部了。 杨时是个直人,天性如此,要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现在的他来讲,着实太难。 也许经过岁月的磨炼,也许他能继续跟在刘瑜身边,再过十年八年,或者会养出不一样的城府,但现在他不过是一个少年。 “杨世兄,不若这样,到了包顺所部,先由下官来周旋,若有不当,到时世兄再于旁提点一二,可好?”张商英想了想之后,很客气地这么和杨时商量。 说实话,他怕杨时一张嘴,就把事办砸了。 利益,当然是利益在左右一切,这道理没错。 要是青唐如东京一样的繁华,俞龙珂部生活比东京的百姓还好,他们会不会归降? 问题是直接这么说,恐怕就是要出事的,而且一旦出事,不止是调不到兵那么简单了。 要杨时过去,就跟在刘瑜面前一样,几年几月几日,包顺所部领了多少粮草等等,几年几月几日,包顺所部又领了多少给养盔甲等等。这不单是会激起包顺所部,军将的反感,更重要的是:露怯。 流露出刘瑜此时,已到了非包顺所部出兵不可的地步。 杨时倒是爽快,他对自己的不足之处,也是清醒的:“张相公不必客气,学生这性格欠缺磨砺,先生使学生随张相公来,也是让我得以学习一些待人处事的道理。张相公尽管施为,若无他事,学生不会于一旁妄言。” “世兄客气,称在下的表字天觉便是。”张商英听着也是很高兴,杨时不来捣乱,那他觉得轻松好多。而这事可以算是他到刘瑜麾下,所接下第一桩差事,他自然也希望办好它来长点脸面。 两人述了这一通话,“中立贤弟”、“天觉兄”这么叫着,要比先前的“杨世兄”、“张相公”是亲近了不少,张商英不禁又问道:“不知乡间弓箭社处,调拔弓手,是否有什么章程?” “先生派了家将去,持了先生令,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帅司这边,文书等事,也已行了下去,毕竟帅司有事,急调乡间强壮、弓手,也是刻不容缓,依着文书一级级传下去,到时自然就调派过来。”杨时说着笑了起来,安慰着张商英,按他想来,乡兵那头应该是没问题的了。 他以为张商英担心的是手续不齐的问题。 所以跟对方解释,调用弓兵,安抚司这边行文下去,再由州县派员去召集。 并且这边刘瑜急着等人用,不单是文书行了下去,还派了先前跟在彭孙手下的七八人下去,教他们先行下到各乡去,等于做一个动员的工作。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张商英听着却就生出几分豪气来:“好,大帅以国士待我,商英也当以国士相报!” 在张商英看来,这一回,成败就在他和杨时这一行了。 因为按他对地方事务的了解,上头摊派事务下来,下面吏员应付办差的嘴脸,想来到时应卯前来的,当来十人,来得五人便是谢天谢地了!至于来的是老弱病残,更是毫无意外。 所以他便有了一番,挽大厦于将倾的豪情,认为刘瑜调他来,派这差事给他,便是看重他,便是需要他来为这天下,做出一番事业! 于是,连张商英胯下的骏马,似乎也被豪情所感,蹄声都显得格外的清脆。 等他们到了包顺所部,杨时第一感觉,就是蕃兵不太听招呼。 因为看着他们这一行人的神情和眼光,都是不善的。 甚至,他们并没有见到俞龙珂,也就是包顺。 “首领方才吃完了酒,方自睡了下去,俺去唤他,惹他给一记窝心脚么?”那护卫大大咧咧地说道。 杨时方要开口,却就被张商英伸手按住,后者向那护卫问道:“经略相公有事要与你家太尉说,若是误了事,害得你家太尉吃了挂落,只怕就不是一记窝心脚这般便宜的事。” 那护卫听着,其实他倒不知道经略相公是什么官,或者是谁,但张商英那不怒自威的气度,这么袖手说出一番话来,就让这护卫心中生了怯意,想了想道:“那你们等等,我去看看首领可睡下了。” 杨时看着那护卫去了,低声道:“此人言语不尽不实,俞龙珂不可能光天化日,就喝酒喝到大醉去睡。并且我先前随先生到青唐,这俞龙珂颇有几分酒量,不至如此。” “不过那护卫是变相索贿罢了。”张商英笑着开解杨时。 他一眼就看破了,在张商英看来,倒没有什么,去东京那些高官府里,门房不也要收门包吗?现在这时节,就有这样的陋例,又有什么看不化的? 甚至张商英也并不介意给那护卫塞点钱银,他选择不这么做,是因为这么做,无法达成他来的目的。 他不是来乞求包顺援兵。 他不是下属求见上官。 他是奉安抚使的命令,前来传令、视察的要员! 这作派,这架子,他不能放,一旦软了,那这一趟也就没戏了。 护卫入去通禀了片刻,倒是便有纷乱的脚步声传了出来,还有熏人的羊腥味儿。 当头出得来的高大军将,见着杨时,却便大笑道:“你是刘皇叔的学生!我认得你,刘皇叔可还好么?” “家师安好,烈叔见谅,此来是有公事。”杨时笑着拱手一礼,答了一句,退后半步,让出张商英来。他再忠直,跟了刘瑜这么久,这一句半句场面话还是能应付得来,再说也不用他去应付,他只要把张商英顶上前去就得了。 张商英袖手而立,冷冷望着俞角烈,就这么问了四个字:“包顺何在?” 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去,没等俞角烈开口,张商英冷笑着又问了一句:“包顺到底是包顺,还是俞龙珂?” 第558章 凭何而活? 带着几名随从,张商英袖手立于以十万计的蕃部人等之中,毫无半点惧色。 “到底包顺是包顺,还是俞龙珂?”张商英向前一步,却又再次逼问了这么一句。 大宋有蕃将包顺,青唐有蕃部首领俞龙珂,这虽是同一人,却是两回事。 若是大宋的蕃将包顺,就不应该对上官如此无礼;若是青唐蕃部首领俞龙珂,那他们就是打算降后复叛。 他的青唐话说得并不好,所以他是用大宋官话说的。 和俞角烈一起出来的这些军将,便是语言再差的,也听得懂这两句话。 其中指责包顺所部的意思,只要不是傻瓜,都能听得明白。 俞角烈愣在那里,边上却就人反应过来,用青唐土话骂道:“你是不想活了么!” 这话一出,左右抽刀出鞘者无数! 压根连俞角烈都来不及阻挡。 但张商英冷笑道:“大好头颅在此!” “你们想干什么!”这时俞角烈身后,却便有雄壮的声音响起,从帐篷后面转出来的,是身材高大的包顺,他阴沉着脸走了出来,当头就把那个骂张商英的手下扇得飞了出去。 然后他环视左右,那些人无人敢与他对视,纷纷放下手中刀剑。 包顺冲着俞角烈他们冷哼了一下,方才回过头来,抱头对张商英说道: “回相公的话,包顺便是包顺,这里只有包顺,没有什么俞龙珂。” 张商英盯着包顺的脸,半晌才道:“包太尉,你可知道包龙图有狗头铡、虎头铡、龙头铡?” 包顺不知道张商英为何突然说起这一节,但他对包公很是仰慕,包龙图坐镇开封府,他倒是听熟的,听着张商英这么问,他却也就答道:“是有听说过。” “那你不知道坊间多有传闻,刘相公得了包龙图真传,日审阳夜审阴么?”张商英话风突然这么一转,让包顺准备好的应对,一下子落了空。还没回过神来,却又听张商英冷笑道,“包太尉,依下官看,龙头铡和狗头铡,大抵不符你的身份,可这虎头铡,呵呵!” 这么一下子,双方的气氛就更僵了。 杨时看着有点傻眼,他有点不明白了,刘瑜就是因为自己性子太直,所以才让张商英来说办此事,结果这位天觉兄,怎么感觉就是一个二愣子啊! 俞角烈也是后背密密麻麻的汗水渗出来,想着怎么刘瑜派了这样一个二愣子来办事? 不单如此,俞角烈颇有些暗暗叫苦,因为他总还得把张商英和杨时周全下来,可这事态感觉随时会失控啊!要是俞龙珂一声令下,要把张商英和杨时杀了,那怎么办?匆忙之间,俞角烈心里却就拿了主意:保住杨时! 因为张商英来头如何,俞角烈不知道,但杨时是刘瑜的弟子,他却是清楚的,如果只能保一人,那么他很直接,就让张商英去死吧。 不过出乎杨时和俞角烈意料,也出乎边上所有人意料。 包顺并没有翻脸,而是咬着牙低头道:“相公,何至于此?小人手下,都是化外之人,不曾浴我大宋教化……” 这话他说得极为别扭,却就愈显得滑稽,但也显得至诚。 教人看着,都替他心酸。 “是吗?依下官看,只怕是不见得。”张商英依旧是那副棺材脸,全然不见在王韶、高遵裕面前的温文尔雅,看上去,似乎是包顺欠了他几千贯没还一般。 包顺脸上挤出笑来,却是好声答道:“相公,相公,这真真是见得的,见得的!小人赤胆忠心啊!” 他笨拙地回着张商英的话,又延请张商英等人到正堂去。 “不必了,下官是领了经略相公的军令前来,教汝部调拔两千青壮,过去和禁军一道,合并一起,演练战阵。但依下官看来,你手下这些人等,只觉也不见得能听从号令,算了吧,不要到时见了大帅,出了什么差错,下官还得担着不是。”张商英说完,毫不理会包顺,转身就要离开。 包顺使了个眼色,俞角烈连忙凑上前去,对杨时说道:“你总要帮我说话,不然到时我的兄弟,刘皇叔知道,必会用马鞭狠狠抽你!” 不等杨时开口,俞角烈又低声道:“我挑两匹好马给你!” 杨时再忠直,到了这时,也知道配合张商英,把这红白脸的场面圆下去。 于是他点了点头快步赶上张商英,扯着后者的衣袖:“天觉兄,这烈叔是先生的结义兄弟……” “那更不行,到时出了差错,大帅或是念着结义的情份,不忍斩了他,却对我发作!我怎么能给自己招惹这大祸?中立贤弟,其他事为兄都答应你,这一桩,洋系着身家性命,万万是不可的!”张商英一副害怕沾染上祸害的模样,连连摇头。 杨时又恳求了几回,张商英才勉为其难回头望了包顺一眼:“便是为兄卖你这面子,蕃部要凑齐两千青壮,也不知要多少时辰!到时误期了,又是我的罪过啊!现在咱们就回去,报一个蕃部人稀马少,能战者寡,不堪征召,大家都好,对不对?” 甚至说到这里,张商英还对包顺招呼了一声:“说是演练,指不准大帅到时兴致起来,要你们上阵呢?那可是会死人的啊!就这样吧,这样对你我都好。” “相公请留步!”包顺顾不得其他了,抢前一步,拜了下去。 看着他这样的作派,张商英自然也就得留上三分情面,勉强答应道:“罢了,给中立贤弟的面上,下官便休息一番,一炷香之后,再回去向大帅复命。” 一炷香时间,包顺是肯定凑不出两千青壮的。 不是人手不够,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一炷香动员出两千人,那就不是这个时代的蕃兵,所能有的军事素养!别说蕃兵了,就是东京那八十万禁军,临时擂鼓下令点兵聚将,能一炷香把两千军兵集结完毕的部队,恐怕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那厮说不要我等去点卯,这不便正好么?”把张商英和杨时请到正堂安坐,包顺和手下军将商量对策,有人就是这么说道,当下也有不少人附和的。以前在青唐,要他们各个部落出兵,那董毡也好,阿里骨也好,当要给他们一些好处的。 没有好处,又要他们出兵,谁愿意? 不过没等包顺开口,俞角烈就大怒地吼了一声:“闭嘴!” 随着双拳重重擂在桌上,其他人一下子便是就静了下来。 “不出兵,不出兵宋人凭什么,还会给我们粮食?” “作乱吗?我们周围不再是青唐的土地,也再没有其他部落的支援,四周的西北禁军,会很快把缺乏粮草的我们围歼!” 第559章 点兵 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 它揭开了蕃部身上,那其他军将不愿揭开的伤疤。 但凡在青唐过得好的话,为什么要内附投宋?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投宋,无非就是因为投宋之后,整个部落的生存条件,还有发展的前景,要比在青唐来得更好;如果继续在青唐生存下去,耗不过大宋西军,打不过董毡、阿里骨等大部落,连鬼章青宜结还是瞎征等部,也难以有决死一战的勇气。 因为青唐上的蕃部,一旦火并失败,那就是整个部落就被吞并的。 不是说作战的兵马输了,部落里其他人还可以徐徐图之。 所以,加上刘瑜安排的细作煽动,以及王韶的个人魅力,整个俞龙珂部,还有附属的如俞角烈的小部落,才会归附大宋。 于是问题就来了,正如俞角烈接着向那些军将喊问的:“宋人凭何给我们提供粮草?” 包顺也长叹了一声,示意俞角烈不要太激动,方才对那些现时所谓的军将,也就是以前部落里的大小首领头人说道:“不单是这样。如果宋人的大官,殷切的来请我们出兵;或是跟那王韶一样,说上许多好的话。那我们可以要奖赏,再出兵。” “因为那样,说明宋人是需要我们的,需要我们替他们打仗。” “可现在不是,现在他们甚至不要我们的青壮,去参加演练。” “那我们,就是没用的老马,除了杀掉吃肉,没什么用处了。”说到这里,包顺不禁又再长叹了一声,他也不想在张商英面前,那样憋着,忍声吞气,可数以十万计的族人,要存活下去,他难免得做一些打算。 那些军将,都低下了脑袋,他们显然也理解了包顺的苦衷,而且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因为都是很现实的问题。 但是,边上又有军将低声说道:“半炷香都过去了,哪来得及?” 包顺重重地抹了一把脸,挥了挥手,似乎是为了驱赶某些让他烦燥的情绪: “凑几百精兵出来,先随那姓张的,回去复命吧。” 又对俞角烈说道:“你那结义的兄弟,是个大官,瞎征之前想弄死他的,你没让瞎征弄死他,你去找他,说是我们会把青壮派过去,求他宽限些时日!对了,最好弄些粮草。” 俞角烈抱拳道:“我晓得了,我带上五十骑过去吧。” 张商英终于在包顺部停留了不止一炷香的时间,但前后也不过半个时辰多些,然后带着大约六百骑走了。临走时,他还对着包顺不耐烦地说道:“行了,就这六百骑就好了,你给我弄些老弱病残,到时大帅看着不痛快,却又是下官惹麻烦!” 包顺连连赔罪,最后好说歹说,终于把时间宽延了两天,允许包顺所部派一千五百骑去参加演练。杨时完全的是看得口瞪目呆,他没有想到,二杆子性子玩得好了,也一样能出奇不意,把事情办妥。 倒是张商英看出杨时的心事,对他笑道:“这种事,也就是唬一唬,等包顺回过神,或是这俞角烈见了大帅,这戏也就演到头了。可一不可二的事。只是希望当真能聚得一千五百骑来。” 说着他也苦笑摇头,因为在他看来,乡兵那边,刘瑜肯定是要失望的了。 “若为兵员,为何刚才不答应下来,包顺所请求的?”杨时听着可就更不明白。 “若你真要他出兵,只要教他看出眉目来,那你要一千兵马?你若拿不出来三千兵马小半年的吃嚼粮草,你一个兵也别想要到!”张商英低声说着,伸手拍了拍杨时的肩膀。 只不过张商英其实有点想得太多了,至少乡里弓箭社那边,并不是如他所料的那样,完全拉不到人,或是各级的吏员,弄一些老弱病残来应付。为什么呢?因为那七八个之前跟着彭孙的手下,之前就是乡里弓箭社当教习啊! 他们对于乡里弓箭社的情况,是极为熟悉的,所以刘瑜才会他们去乡间先做一番动员。 尽管弓手的聚集,没有蕃兵这么快,但在第三天的时间,七乡八里聚集过来的弓手,也有六七百人上下了。而且这些弓手的纪律和斗志,要比蕃兵更好一些。 “经略相公相召,教某等前来效死,有什么好说的?”那弓兵看着有三四十岁,对着边上有些忐忑的少年说道,“莫怕,你看见那些教习,还有乡里那些从西军里退来的殷实人家?都是跟着经略相公卖命的,只教上阵不孬,能不能封妻荫子不提,至少经略相公,不会短了某等的买命钱!” 中年弓兵的话,便是说得周围同伴纷纷点头。 秦凤边地,自从几年前,跟着刘瑜混的西军,倒真的没有说死了之后,然后家里失了顶梁柱,破家绝户的。跟着刘瑜混的那些西军,有伤的,有死的,但确实刘瑜从来不会忘记抚恤的钱银,而且逢年过节都多少有所照拂。 而这里那乡兵里,有个左脸有着刀疤的乡兵笑了起来:“入娘贼的,嚼什么老婆舌头?不给经略相公卖命,这青唐人纵马过来,手上弓刀便放过你了?呸,到时还死得窝囊些!该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屁!” 这位看着是明白事理,几句话点得通透,却把那些原本略有点怯意的少年,煽着不再发抖了。这时就听着有军兵在叫:“十里堡的!过来点验!” 于是二三十个乡兵,连忙奔过去点卯。 六七百人,也不过就是二十来个乡里的弓箭社,调拔出来青壮。 刘瑜微笑着看着校场上千余蕃兵,六七百弓兵,五百西北禁军,还有在校场边充作夫子的辎重部队,三四百名粮草场的老军。三四天时间,这两千多青壮就这么拼凑了出来,刘瑜隐隐也是有些自豪的,如果没有他之前在秦凤的经营,那不可能有这么高的动员效率。 “子京大哥,战阵之道,就要依仗大哥了。”刘瑜对着身边的刘昌祚说道。 刘昌祚也是极为激动,因为他没有想到,刘瑜真的能动员出这么多人,而且还不是老弱病残,是真正的青壮:“末将当效死力!” 第560章 马骨的用处 蒙罗角的部落里,聚集了上万的人马,向着抹邦山的方向行进。 若说此时天下的军纪,大抵西北禁军绝对是算不上好的。但若比起青唐吐蕃的兵马,那西军应该还是要好得多。蒙罗角的上万人,压根就不是什么行军队型,杂乱无章铺陈开了,倒是前头有几十骑充当游骑,左右也不时有小股人马,出入查探,但与其说是侦察部队,不如说是一种原始的狩猎队型。 “明天,明天应该就能到抹邦山了。”在这上万人,数万匹马的庞大队伍里,两个看上去要比其他人白上一睦的少年,低声地交谈着。事实上他们的衣着,也要比同伴好上许多,多那皮袍里,还能看到护心镜。 往往不是青唐部落里的贵人,是没有这么讲究。 “得把消息递出去,教主子知晓才好。”其中一个少年如此说道。 可他的同伴没有出声,于是很快他便也沉默了,当两人不再交谈,汇入这上万人的洪流里,便象是一朵涌起的浪花,拍落在海水里,极快的,半点也寻不着踪迹。 但有些东西,一旦经历过了,便难再回到最初。 正如若不曾见过了光明,也许可以忍受黑暗。 对于这两个少年来讲,也不例外。 在这一夜扎营之后,他们在篝火边,坐到夜色很深,深得周围的呼噜声此起彼落。 “我不要再去给贵人当马奴了。”其中一个少年,搓了搓手,这么打破了沉默。 他的左手无名指、小指,都少了一个指节,他把这只残缺的手伸到了同伴的面前:“你知道吧?当时若不是我躲得快,贵人那一刀,就不是砍了我两截手指,而是我的脑袋了。” 同伴沉默的点了点头。 左手残缺的少年也沉默了,过了良久,他再次开口:“不说什么感恩的话,凭着你我现在的本事,从主子那里学来的本事,去别的部落,能不能象在蒙罗角部这样,受人敬重?连部落里大小首领,贵人,也对咱们客客气气?” 同伴看了他一眼,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是啊,就算咱俩学会了算帐,又怎么样?没有主子的商队,咱们还是两个低贱的奴才。”少年说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脸上有着一种,远远超越他年纪的深沉,还有无奈。 这是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尽管不是同一个爹妈,但大家都是从小就无爹无娘,在部落里长大的奴隶。他和同伴之间,不用任何掩饰,说话都很直接。而且以他们的城府、词汇量,也很难有什么婉转的语句。 “给主子卖命,教人发现了,怕是要死的;要不管主子,咱俩就得回到从前……” 这就是他们的苦恼所在了。 而一直沉默的同伴,终于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耳语:“也许、也许别的人,会给主子送信呢?” 他们知道,给主子卖命的人,各个部落里都有,尽管他们不知道是谁。 也许,也许自己什么都不做,不用冒着送命的危险,别人送信了,主子得了信报,到时自己又不用冒险,又能保证现在于部落中的位置? 左手残缺的少年盯着同伴,过了半晌:“遇上一群狼,你不跟它们拼命,也不逃,指望有羊群经过,狼就去追羊,咱们就能活?” 沉默的少年突然一把抱住了同伴,压抑地痛哭了起来。 “我怕,听说,抹耳水巴那边,被五马分尸了!呜呜!” 他沉默,不是因为他有城府,不是因为他有心计,就是怕。 因为抹耳水巴部前几日,据说查出一个宋人的探子,似乎也是跟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也是因为会算帐,会跟商队交易,而在这两年发达起来的,结果被五马分尸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这少年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这一刻,他抱住自己唯一的同伴,痛哭起来,连哭声,都带着压抑的恐惧。 “不想死就别哭。”他的同伴看起来不太懂安慰人,伸手到对方皮衣里,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连皮肉都掐紫了,痛得他在篝火边都跳了起来。 “睡吧。”左手残缺的少年,这么对揉着腰的同伴说道。 他们就在篝火边睡下了,裹着还算厚实的皮衣。 “你们鬼叫个啥?”边上有人起来,不满的抱怨着。 这也是为什么少年叫同伴睡觉的原因,因为哭声和呼痛声,已经让边上有些人睡不踏实,醒来了。 “没事,他做恶梦了。”左手残缺的少年,裹着皮袍翻了个身,背对着问话的牧民。 痛哭的少年向那牧民展示自己青紫的皮肤:“这个蠢蛋突然掐了我一把,我等他睡着了,砍死他。” 左手残缺的少年,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他尽管没有跟同伴一样痛哭,其实也害怕,很害怕,他不想去看那牧民,他害怕对方看穿了自己,然后和跟抹耳水巴那个少年一样,被首领下令五马分尸。 但醒来的牧民去撒了尿回来,似乎却就睡不着了,打开马奶酒喝了一口,却就撩拔着少年说话:“唉,听说啊,筑录羽城逃了。” “逃了?”刚才沉默的少年,抹着泪水,不敢置信地问道。 “不是说他背叛了瞎征,跑去木征那里,那带木征开启了好些宋人的宝藏吗?” 那牧民又喝了一口酒,把皮袋扔给那沉默的少年,笑了起来:“是啊,然后昨天吧,我听李宫八族的人说的。你们知道,昨天李宫部的头人过来,寻头人吃酒,那护卫里,有人和我相熟,就来找我,听说,李宫八族都被许了奖赏,在筑录羽城逃入宋地之前,要能捉住他,活的能赏良马百匹,死的也得给三十匹马!” 左手残缺的少年,就爬了起来,向那牧民问道:“这筑录羽城,到底为何又要投宋啊?” “这个我知道,听说,他拜了宋国的大官当主子。之前投木征部,就是因为被瞎征发现了。后来他的主子,从宋国派了人过来,接他去宋国吃香喝辣,他便逃了。”那牧民说起来,一脸的羡慕。 而这时篝火边有人也被吵醒了,坐起来笑骂道:“要是有个主子,愿意专程派人从宋国来接我回去,我也逃!” “闭嘴吧你们,让头人听见了,你们别忘记,抹耳水巴那人是怎么死的!”左手残缺的少年,冲着那两个牧民骂了一句,重新躺了下去,不再跟他们说话。 那两个牧民想起五马分尸的传说,左右张望了一下,也赶紧裹实了衣袍躺下,不再开口。 当这两个牧民的呼噜声和磨牙声,再一次响起,篝火边两个少年,不约而同地坐了起来。 他们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却已然没有了之前的怯懦。 第561章 我是细作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还没有到中午,蒙罗角部的前部,就到了抹邦山。 不过很快就有游骑回来报知:狄道城多了不少将领认旗,狄道城外也多了些营盘。 全部兵力龟缩入城,那不是守城,那是守死。 正常的守城战法,当然要在城外布置好兵力,敌军来攻,才能跟城里守军互为支援。 蒙罗角部在这化雪的时节出兵,就是瞎征那边,想来个出其不意,否则这时节,当真不是出兵的好时机。可是这时赶到抹邦山,却发现狄道城的宋军已有防备,蒙罗角部的头人和一众大小首领,就有点不知所措了。 如果是秋草正肥的时节,那偷袭变成强攻,也没有什么不行。 可正是化雪的时节,这要不是瞎征那边支应的粮草,压根就不可能行军,这要打不下来,怎么办?而且如果不打,就得赶紧走,原本就是打着奇袭的主意,到了这里也只有七八天的粮草,不撤的话,那得饿死在这里。 可不打就走,瞎征的粮草,有那么好拿? 蒙罗角部的头人清楚,就这么回去,那只怕在瞎征面前,是交代不过去的。 所以这就犯难了,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但不论如何,这上万人的庞大队伍,收拢了起来,扎下营,等着头人们的决定。 “剥波呢?我要寻他买把小刀。”有牧民向左手残缺的少年问道。 “哪知道跑那里去了,似乎跟李宫八族的人去了吧,听说要去贩些盐回来,我也不太知晓。”左手残缺的少年,一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表情。 从昨天半夜,那个名叫剥波,腰际还带着被掐出青紫的少年就离开了。 不单是因为他们发现,离开了自己的主子,他们无法继续保持现在的生活。 而且更重要的,他们希望自己能跟筑录羽城一样,被主子接去宋国,去那东京的花花世界,吃香喝辣。 没有什么忠诚,没有什么不甘为奴的大志,就是这么简单,土著少年的愿望。 但往往这种很直观的愿望,却也是最原始的欲望,驱动着人们为此而舍生忘死。 在蒙罗角部到了当天夜色降临之际,还没争论出个结果时,名叫剥波的少年,已跑死了两匹马。 于是剥波就骑上第三匹马,也是最后的一匹马。 当初筑录羽城把他们收罗起来,送到麦积镇那里,刘瑜给他们的培训,除了简单的算术之外,还有就是分辩方向。 那极短促的时间里,刘瑜并没有教他们要如何分辨方向,而只是告诉他们,分辨方向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吃动物内脏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有的人听进去了,有的人没听进去。 剥波是属于听进去的人,这也是为什么由他来送信,而不是那左手残缺的同伴。 在培训之后,由筑录羽城运作,把他们送到各个部落,又攀上商队的关系,混出了人样,剥波就向部落里的牧民学习,怎么分辨方向;而且收罗别人不要的动物内脏,想办法洗干净了去吃。 所以在这个星光明朗的夜晚,夜盲症不太严重,又能依靠星星辨认方向的剥波,在最后一匹马跑死之后,到达了秦州城外。 刘瑜并没有给他们每人发个什么信物凭证。 培训他们,本来就是在青唐布下的暗桩,刘瑜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指望过,这些少年之中,有谁成长为间谍特工角色。他们并不是按着这个方向来培养的,他们的作用的,就是通过平时的记录,形成数据,在商队到达时,把数据送出。 而刘瑜通过这些数据,可以详实掌握,各个部落的人口、马匹、能战之士、权力变更等等的消息。从而去制定计划,如何分化这些蕃部。特工和间谍的角色,是由白玉堂这样的人来充当的。就连筑录羽城,原本也不是按这方向发展的。 所以,在秦州城外一箭之地,剥波就下了马。 于是他来,是为了跟着主子到宋国,吃香喝辣的,不是来送死的。 “我要见主子爷!”他大声地叫嚷着。 用青唐土话,事实上,他并不会说宋话。 在夜里,他鬼叫一般的声音,很快就引起了守城军兵的关注,不想关注也不行,连野外的狼,都跟着嚎了起来。 “我要见主子爷!我是细作!”剥波的秦州城外的寒风里,象个傻瓜一样地呼唤着。 守城的军兵挑起灯笼张望了一眼,孤孤零零的一个人影,倒也不象是来攻城的,只不过,这实在太可笑了。有听得懂青唐土话的都虞侯,就笑骂道:“他娘的,哪有大声叫嚷,说自己是细作的细作?” 这着实太滑稽了。 如果不是黑暗里,绿幽幽的眼珠子,越来越近,剥波大约也会找个地方躲到天亮再说。 可当他发现那些绿幽幽的眼珠子,在黑暗中逼近,他就知道,要不进城,要不死在城外。 所以他就驱动马匹,向秦州城奔了过去:“我是细作,我要见主子爷!” 如果不是刘昌祚正好巡城,也许剥波就会死秦州城下。 但正所谓,一颗马掌钉决定了一场战争的胜负。 恰好这一晚,正是壮怀激烈的刘昌祚睡不着,起来巡城。 当他听着这少年的青唐土话,又确定了对方只有一人,他就下令:“放个篮子,拉他上来。” 所以剥波终于没有死在秦州城下,而上了城头的剥波,连刘瑜的名字都不知道。 刘昌祚问他:“你说自己是细作,要找谁接头?有什么线报?” “我要找主子爷。”问来问去,他只会这一句,从开始的不利索,到后面的说话顺畅,都是这么一句。 这事要让高遵裕遇着,说不准觉得这少年是来消遣自己,或是个失心疯,一刀杀了。 但刘昌祚觉得,便是失心疯,也不至于这么急驰百里,夜里过来发疯的。 验明身上是否有凶器兵刃时,看着剥波那青紫的大腿,不用他说,沙场老将,自然知道是疯狂跑路的痕迹。 “主子爷是谁?你要不就把线报说出来,要不你得说你要找的主子爷是谁。”刘昌祚很耐心地向他询问着。 第562章 不要指望我 剥波回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主子爷是宋人,名字就唤作‘直阁相公’!” 这话是青唐的土话,直阁相公是不标准的大宋官话,一开始刘昌祚也没弄明白,只是往复姓上去猜,司马、南宫、上官……就没一个沾边的啊!后面还是念着念着回过神来,连忙打发亲兵去跟刘瑜汇报这事。 因为这秦凤地界,又按着剥波所说,受训时见过主子的时间,大约也就是刘瑜了。 不过刘瑜一过来,远远看着,剥波就拜了下去,低头、弯腰、吐舌头,然后膝行到刘瑜跟前,刘瑜倒是一眼就叫出他的名字:“剥波!起来,之前就叫你们别弄这一套了!” “主人啊,剥波就是主人家的朗生啊!”剥波向刘瑜磕着头,却是这般说道。 朗生差不多就是“家里养的”的意思吧,这话刘刘瑜很不高兴,他需要忠心,但不是要这种根本就没有人格自尊,依附式的关系。刘瑜将剥波扯了起来,对他好声说道:“你不是谁家里养的,你是剥波,好好办差,日后我帮你请功,说不准,也能给你弄个三班借职,看到那都虞侯了吗?没错,只要你忠心大宋,日后指不准你也能当上都虞侯啊,什么叫朗生?不许再这么说了。” 剥波不敢反驳,但他却是早就和那左手残缺的同伴,讨论过这个问题的了。 他们自己也早就有了结论:便是日后成了头人还是贵族,那也是主子的朗生。 不见得是愚忠,而是他们习惯了依附于权势。 刘瑜在这当口,倒也没有去太纠结,看他总算不吐舌头了,便问他道:“你怎么跑过来?有什么情报?” “回主人的话,蒙罗角部,纠集了许多人马,准备进驻抹邦山,要偷袭狄道城!” 刘瑜点了点头,尽管这是他早就知道的消息,如果白玉堂没能把情报送来,那剥波这份情报,就十分可贵了。但他不会因为白玉堂之前送了情报回来,就对剥波的努力视而不见。 所以刘瑜还是对他说道:“好,这事虽然我已知道,但你能来报信,却也是难得的。” 剥波听着,就郁闷了。 他下这决心,跑了出来,那是冒着五马分尸的危险啊! 结果一过来却发现,事情如他之前所想,自己不干,也有人干了,那早知道,自己就不用冒险啊! 不过刘瑜接下来对他的安排,倒是让剥波很高兴,这一趟,他还真没白跑! “你先住下来,照顾白玉堂。你现在跑出来,就不能再回蒙罗角部了,不然太危险。看着等白玉堂养好了伤,我这边把筑录羽城也接应出来,然后再安置你。放心,如果不行的话,你就去东京,我在陈留有个庄子,你去当个管事。” 剥波立时觉得,自己冒死跑来报信,真真是太值了: “对,主人,我还听说,李宫八族,说是奉了瞎征的命令,要把筑录羽城杀死、活捉!” 这个消息却就让刘瑜和刘昌祚眼睛都直了起来,连忙向剥波问道:“你确定?” 被刘瑜郑重其事这么一问,剥波倒就不太敢确定了,老老实实把他怎么听到传闻,从头跟刘瑜说了。 这个消息,却真的就是刘瑜如获至宝了。 无他,如果李宫八族领到了瞎征的命令,说明姚兕带着筑录羽城逃亡的大略方向,就是从李宫八族的地盘过来。 “经略相公,末将请领两千军兵出战!”刘昌祚听着就激动了。 刘瑜被吓得眉毛都扬了起来,这抽什么疯? “子京大哥,现时两千军兵,守城接应都不太够,能做出压迫之势,已是难能可贵的事了,怎么可以轻启边衅?”刘瑜苦笑着反问道。 刘瑜是愤青,不论是哪个时代的刘瑜,都是愤青,这点是没有改变的。 但在大宋这二十年,他渐渐地背负起很多负责之后,就有点愤不起来了。 开战,这是很容易的。 甚至于死,在这个时代来讲,也同样是很容易的。 但打完怎么办? 比较刘昌祚领了两千兵去出战,就算他打赢了一场,后面呢?李宫八族,八个族啊,就算小部落,那怎么着也能凑出个两千骑吧?如果把能上马拉弓的都算上,那凑个四五千骑也不成问题啊。 要知道,冷兵器时代,一个骑兵的战力,至少要等于二十个步兵啊! 而刘昌祚手下二千军兵,除了蕃部过来的千余人是有马的,其他都是步兵啊。 怎么打? 刘昌祚再有本事,那也得有兵马啊。 一千骑,一千步,去对人家几千骑,这不是去打仗,这是去找死。 但刘昌祚很少见地沉默了几息,然后开口道:“相公,借一步说话。” 借一步说话,是因为刘昌祚是个讲究人。 他不希望在左右人等面前,去反驳刘瑜的话,去质疑刘瑜的权威。 其实如果不是有结拜这一层关系,也许刘昌祚都不会提出借一步说话,他性子就是这样。 刘瑜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开,示意刘昌祚只管说。 “只是兵少,方才要出城浪战!”刘昌祚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并且他紧接着跟刘瑜分析:“后面还有蕃部的兵马,还有弓手等等,等他们一到,守城便有了人手,相公也不必太过担忧。” 刘瑜苦笑道:“子京大哥,说实话,打仗,我是真不懂,你要觉得行,那就按你的章程办吧。但你要记住,我今儿也把话说明白:千万不要指望我能在战阵之上,能帮上什么忙,也不要指望我能守城!若你野战吃了亏,也别指望我能领兵去救你,不可能的,不是我没勇气,是我没这能力。” 大约刘昌祚没想过,刘瑜会没下限到这层面,当场就愣住了。 城头的气氛一下子就显得有点尴尬,刘瑜自己也觉得,身为安抚使这样子开口,有点丢脸,但想了想,他还是没有去说上两句壮怀激烈的话来挽回面子。 因为他知道,有些事,真的不能吹牛逼。 如果刘昌祚真的要出战,那他就必须保证,有绝对的把握。 第563章 断其指 当第一缕阳光从天际透射出来时,秦州城门便打开了,大约千骑左右的蕃兵在前,分成二十队的模样,率先出了城门,于是城外空旷之处,便响起了青唐土话,留下许多热腾腾的马粪。 而后又有五百来披了甲的西北禁军,列了队,从城门出来,有了那在城外撒欢的一千蕃兵做映衬,这五百人看上去,那当真是极为严整的队列了。而跟在这五百西军身后的,就是大约八百乡间征调而来的弓手、强壮,虽然不如禁军的装备,但看上去那悍勇之气,却是一点不差,而且他们大多有驴骡之类的代步畜力。 弓箭社的弓手,在边地来说,那可不是预备役或是业余军人的概念。 苏轼有文字为证的:“……带弓而锄,佩剑而樵,出入山坂,饮食长技与北虏同。私立赏罚,严於官府……” 严于官府啊,就是这些弓手的纪律和赏罚,要比官军更严格。 而到了苏轼死后,他弟弟给他写的墓志铭,更是很明确地指出:“边兵不试,临事有不可用之忧。惟沿边弓箭社兵……犹号精锐” 所以这些弓手,事实上他们要比禁军还强悍,还精锐,在禁军不能指望的时节,大宋就靠他们了。 刘昌祚就带着亲兵,树起将旗,夹在这些弓手之中出了城。 看着在城下,刘昌祚分派亲兵,将一道道命令传递到蕃兵、禁军、弓手,把纷乱的队伍在一刻钟里,极快地理出顺序来,城头的刘瑜不禁叹道:“这个年代,战阵之事,当真是要讲天赋的。” 刘瑜的感叹,是指如果有无线通讯,如果有装甲车,如果有武装直升机,如果有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现代军队,那么也许打仗,拼的就是国力,特别是大宋对青唐,这种局部战事,也许根本就不用太讲究将领的天赋。 只不过,这话听在别人耳里,却便是另外的味道。 例如边上微微点头的张商英,看着刘瑜的眼光里,愈更多了几分仰慕的神色。 “经略相公自谦,其实知兵也。”张商英私下是这么对自己的好友说的,他有这个说法,就是因为刘瑜的这一句话。这句话让张商英认为,刘瑜对军事是很有研究,所以才会提出,到了如今的年代,猛将的作用已经被极大程度的降低,必须是对排兵布阵有天赋的将领,才能取得胜利。 加上被刘瑜用一堆超时代军事名词忽悠的刘昌祚,在西军之中很是为刘瑜知兵之名背书,结果刘瑜竟在朝廷之中,也有了知兵之名,以至日后为他招惹来了一桩大麻烦,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刘瑜看着刘昌祚领了兵马渐渐远去,便对身边张商英说道:“后续蕃兵、弓手,由你组织起来,随时准备给刘子京输送过去。” “是,不知以谁为将?”张商英倒是答得干脆,只是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彭孙不日当从就兴军路至秦凤,到时便以其为将。”这一点刘瑜倒是早就有了安排的。 于是这边的事情,便如此安排下去,有张商英在主持,后续蕃兵和弓手的伙食、安置等等,倒也是井井有理。 不过对于已领了兵马向抹邦山而去的王韶,他压根就不知道,刘瑜在秦凤搞了这么一出。 如果知道的话,他肯定会疯掉的。 高遵裕那边,倒是派了个长随过来,向王韶说道:“我这有相公担心,刘帅使坐镇秦凤,会不会见边事势炽,也生了报国之心,领得秦州其余兵马也杀将出来?若是如此,只怕就大大不妙!” 他的意思,是说刘瑜会不会要来争功? 争功是一方面,关键是一旦争功,如果搞到秦州空虚,那真的大家都会完蛋的。 “不至如此,刘子瑾纵不知兵,也是知轻重的,你与高副使说,不要去担心这等事,把狄道城守好便是。”王韶倒是对高遵裕的担心很不以为然,他觉得刘瑜不可能会疯到这个地步。 而且他还对那长随说道:“你回去禀知高副使,刘子京也谦细之人,断无后顾之忧的,现时是得谋划,如何断得蕃部一指!” 他瞄准的,就是抹邦山范围内的蒙罗角部。 没错,就是发现狄道城,宋军已有布置,拿不准要打要撤的蒙罗角部。 而很明显王韶不打算让蒙罗角部慢慢推敲,他在秦凤这么些年,可不是靠嘴皮子混日子的:“你与高副使说知,我决意明日正午,发起攻击!高副使到时若有可趁之机,当好自为之。” “诺。”那长随听着,行了礼,匆匆而去。 王韶长叹了一声,招呼手下聚将,然后取出地图来。 地图是刘瑜使人绘制的等高线地图,当然不可能如后世地图精准,但至少和这个年代,那些根本没有距离、高度的地图,不是一个概念。刘瑜这次来秦凤,就给王韶和高遵裕都发了一份这种地图。王韶看着地图也感叹:“见此图而知,无细作,作战如盲人摸象也!” 手下将领赶了过来,围着地图,王韶却就向着这些将领问道:“如何留住蕃兵,诸君何教于我?” 蒙罗角部没有多少粮草,同样的王韶也没有带多少粮草。 他在确认了白玉堂的情报之后,也是轻装而来,辎重都在后面。 “不如在渭源修堡。”有手下提出这么一个方案。 王韶听着,点了点头,渭源修堡,这样辎重也好,大军进退也好,就有了一个据点。 不过他的手指很快就停在抹邦山的位置:“只是蒙罗角部在此,到底是等他们退去,再行修堡,还是先将彼等击退,而后修堡呢?” 这是个很实在的问题,总不能不管吧?一旦修堡,然后如果蒙罗角部挥兵而来,到时怎么办? “不若取道竹牛岭,直击蒙罗角部后路。”又有将领,就着地图,提出这么一个方案。 这个提议得到其他将领、军头的认可,很快王韶的问题就变成了:“诸位以为,奔袭以纯队还是花队?” 纯队,就是单纯的兵种,比如说弩兵,就是纯弩兵,枪兵就是纯枪兵;花队,就是弩兵夹枪兵又有刀盾等等。 但是,这时就有人低声说了一句:“禀相公,小人手下儿郎,似乎没有人认得这路。” 一下子屋子里就静了下来,因为说话的军头,就是负责王韶带出来,这路禁军的硬探——侦察分队的。他被众人的眼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但也只能苦笑说道:“小人是真的没听手下儿郎说过,有这么一条可以包抄到竹牛岭的路啊!” 第564章 滑不溜手 王韶死死盯着那军头,要是眼光能杀人,大约那军头早就被王韶捅死了七八十次。 “你不早说!”王韶气得用力一拍案几,大怒冲着那军头咆哮。 这还不能怪王韶脾气不好,因为硬探就是负责给大军引路的,如果硬探都不认路,那这一路宋军怎么走?那军头被王韶骂了几句,吓得大舌头:“相公息怒,小人以为这图画得精细,又是出自经略相公之手……” 他不说便罢,他这么一说,王韶气得操起墨砚就掷了过去,真的是差一点点就砸在脑袋上了,饶是如此,那墨汁也泼得这军头半边脸都黑了,王韶冲着他大吼道:“你没长眼睛么?这里写着什么?” 王韶说的是地图边上,刘瑜标注的两行字:条件所限,或在误差在所难免,以实地情况为准。 “刘子瑾又不是妄人!他制了图,就在边上先写明白了,何时教你以此图为准?你到底是什么毛病!”王韶真是被气得要疯了。 那军头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王韶冲过去一记窝心脚,直接就把人踹翻了:“跪跪跪!跪又济得了什么事!” 这时边上有跟这军头私交好的,当真担心王韶火起,一会下令拖下去打个八十军棍,生生把人打死,所以硬着头皮进言:“相公且息雷霆之怒,小人以为,经略相公当非空穴来风,于图上标有小路至竹牛岭,或者当真有隐蔽的小路,未曾被硬探所侦知啊!” 那被王韶踹翻在地上的军头,挣扎爬了起来,却是不忍连累自己的好友,苦笑道:“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不敢提,想着到了这左近,派人去探路,慢慢查将出来就是。结果派了十一队硬探,压根就找不着图上所标的小路啊!” “你一开始为何不说!”王韶气得要疯了,上去又是一脚踹翻了。 这都讨论到是用花队还是纯队,去迂回包抄了。 结果这时候才来说,这条路实际上是没有的! 那之前所有的讨论,不全成了废话么? 所以还真不能怪王韶性子不好,说实在的,这负责硬探的军头,这么弄是极不负责的行为。 不要以为只有韩缜才会杀人,王韶一样是会杀人的,在这边关之地,没有几分杀戮征伐的气度,如何压得住这骄兵悍将?所以这军头是真磕头,生怕王韶发了性,一发把他拖出去斩了,这还不比那被韩缜杖杀的指挥,要让王韶这么砍了,还真没处喊冤呢。 “相公饶命!饶命!”那军头拼命磕头,同时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一条救命粮草。 “回禀相公,昨日经略相公那头派了小高先生押粮食前来,小人有提起这事,小高先生说是确有这路,小人才以为当真可能存在,只是一时没有寻着。故之以为多派些人手,总能寻着……” 话没说完,又被王韶一脚踹了个跟斗:“滚!让小高来见我!” 高俅由着王韶的长随传唤过来时,整个议事的屋间,气氛是极度之差。 人总有个亲疏远近,那负责硬探的军头,和大伙是一个马勺搅饭的,一起上阵,一起负伤,一起吃酒,一起打完仗去青楼的交情,那怎么也比高俅的关系近得多。现在因为高俅不负责任的话,害得这军头眼看要送命,王韶的军略也要夭折,谁有好脸色给高俅? 不过王韶总还要是讲究一些士大夫的脸面,挤出一丝微笑:“有劳世兄押送粮草,这边地一旦有事,当真是讲究不了许多,世兄昨日过来,我也没空去与世兄洗尘,却是我的不是。” 他和刘瑜是平辈论交,所以对高俅就以子侄论了。 高俅是挑通眼眉的角色,当然不会以为,王韶叫他过来,真的要给他洗尘接风。 这是套话,看在刘瑜面子上的套话,接下来王韶是有事要发作他,高俅清楚得很。 如果无事,那今天应该给他签了文书,然后他赶回秦州去复命才对。 不过事到临头,高俅倒也不怕,抱拳道:“回相公的话,小人愚钝,也知军情如火,只知王机宜,不敢论王世叔。” 王韶敢说,高俅却明智的不接茬,只因他一接茬,那王韶就可以借题发作——别管这话是王韶先提起来的,王韶真要削高俅,后者也只能硬着头皮受着。 “好,难得你知道军情如火,高世兄,我且问你,这厮说你昨日相告,有小路可直上竹山岭,可有此事?”王韶也不绕弯,直接指着军头,就冲着高俅问道。 这会要是杨时在这里,那肯定老实就认了。 但站在面前的不是杨时,是高俅啊。 “不在其位,不谋其事。是否有小山可上竹牛岭,当问斥堠、硬探、猎户山民等等,何以问小人?王机宜您也知道,小人跟着先生,先在东京,后去永兴军路,再回徐州,来这秦凤,也没多少时日啊。小人便是再狂妄,也不至于敢跟这位太尉面前,班门弄斧啊。”高俅一张嘴,推了个一干二净。 甚至他还接了一句,直接把话堵死:“便是退一万步讲,有哪个妄人,在这位太尉面前嚼老婆舌头,如何又能蒙得了这位?这可是,边地纵横十数载的西军硬探好手!” 王韶一时语塞,高俅不单滑不溜手,压根就不认,还来个反呛,就差蹬鼻子上脸问:身为硬探军头,老子说你便信?脑子进水了么! “高世兄。”王韶压着火气,冲着高俅叫了一声。 高俅是知进退,连忙还礼:“王相公有何吩咐?” “到底这条路,是有还是没有?”王韶指着地图上所标的那条路,沉声向高俅问道。 听着他这话,高俅却就微微笑了起来:“军帐之前,小人不敢妄语。” 王韶愣了大约两息,回过神来,苦笑道:“何至如此?” “先生告诫,无规矩不成方圆。”高俅老神在在地回应。 王韶无奈,挥手让一众大小军头退了下去,又教亲兵过来煎水煮茶:“世兄教我。” “不敢当世叔抬爱。”高俅便也放松了下去,拈了一杯茶吃了,指着那地图上的小路,仔细看了之后,冲着王韶点头道,“这路是有的。当时先生教牧民、猎户描述时,恰好小侄也在场,这条路,应该是唐时就有的旧道,不过太过峭徒,渐渐无人走了,被衰草遮了去。” “那如何寻得它出来?”王韶这时也顾不上体面了。 第565章 机宜文字 “从这东南方,两颗半松树处,向西北寻上去,据说走上半里,就能见得那路。”高俅倒是极痛快,并没有玩什么吊人胃口,或是讲什么条件。所谓七窍玲珑心肝,就是知道啥时能拿乔,啥时得利索。 这当口,大军等着他的情报,以让军中硬探去实地侦察,高俅是万万不会节外生枝,别说是王韶,就算是司马光领兵,他也不敢折腾,要不刘瑜能剥了他的皮,可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王韶又教亲兵把负责硬探的军头叫了入内来,按着高俅所说,那军头听着一拍大腿:“两颗半松树,确是有的,有半颗是被雷击的,那地方很好找。” 当然也不用高俅再费力,那军头本着将功补过的心理,马上带了人手,匆匆而去不提。 “世兄见笑。”王韶看着这桩事解决,他倒不介意退一步。 高俅摇头道:“世叔看小了我,若能为大宋出些气力,小侄却是不要面皮的。只是先生再三叮嘱,不在其位,不谋其事,所以若是军帐之前,小侄当真不敢妄言。” 王韶听着也只能勉励了他几句,又教高俅把文书拿来,用了印,便打发高俅回去复命。 不过等得高俅出了去,王韶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瓷杯掷得粉碎。 这到底谁是机宜文字? 谁在掌管着秦凤路的情报? 很明显,这秦凤路的情报也好,秦凤周边的地形、军势,别说刘瑜,就是刘瑜的弟子高俅,也要比王韶这正牌的机宜文字,要熟悉和清楚得多! 别说王韶这实际上,几年来都掌着实权的人物,更当真是只勾管机宜文字的官员,只怕也吞不下这口气!何况高某人,几乎是当众落了王韶的脸面啊。 不过这当口,王韶也只能强忍着这么一口气了。 “探路道路,如若无误,立即发兵!”王韶马上下了命令。 如果有这么一条路,就算有衰草掩遮,但路基还是在的,少了许多失陷,泥石流的危险,就算难走,至少安全有保障,那王韶他就敢赌上一赌! 那个之前被他踹了好几脚的硬探军头,不一会就飞奔回来,还没开口,见着那一脸的喜色,王韶都知道,应该就是依着高俅的指点,找到了那条老路了。 果然那军头入得内来,拜了下去:“相公,幸不辱命!” 王韶倒是上前半步扶了他起来,却对他说道:“先前是我不对,太急切了。” 这点容人之量,王韶还是有的。 特别是在找到路的前提下。 但对于这军头,却是觉得为王机宜卖命,倒也是值了,因为很少有文官这么讲道理的。 只不过安排了这军头出去召集人手,王韶的脸色就很难看了。 机宜文字,到底谁才是机宜文字? 王韶再好脾气,也难以抑制心头的郁结! 没错,为了情报,他可以去贪污,去跟来查证贪污的官员撕撸,去让安抚使呆不下去。 然后王韶也可以不爱钱,贪污了钱财,他可以托着商队,直接把其中八九成捎给刘瑜,甚至刘瑜都没开口跟他要,只因为王韶算了一下,觉得刘瑜组建情报网络,大抵便要这么多钱。 这一切为了什么?为了他自己的功名,也是为了这大宋的天下。 从这一点上来说,王韶人品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为何到了这一刻,或者说,从刘瑜出任安抚使,他对刘瑜的态度,就不知不觉中转变呢? 控制,一切都不再于他控制之中。 无论是贪污,还是情报。 现在不再是他可以随便贪污,然后因为他觉得必要,就把钱拔给刘瑜了; 现在也不是刘瑜收集好了情报,分门别类送过来秦凤,然后由他王韶王子纯,来判断哪些情报有用,哪些情报没用。 以前由他资助的,作为他足以架空上司的情报工作,现在成了他的上司。 于是这就意味着他不可能以情报这方面的东西,来架空刘瑜,反而,就象这条竹牛岭的小路,他反倒是被刘瑜拿捏了——至少王韶是这么认为,不论刘瑜有意无意,恰好送粮草过来的高俅,王韶总觉得,隐约可以闻到一些味道,甚至他觉得天上的白云,似乎都跟刘瑜那白得耀眼的八个牙齿,有着某些不知名的干系,大抵,专门在天际挂着,来恶心他的。 王韶用力地甩了甩脑袋,他知道这是不理性的,所以赶紧把这些杂念都甩开:“点将!” 秦州城在这春天里,颇比往年多了几分生气。 不单街上人来人往多了起来,连那城砖缝隙里的苔藓,都隐隐有着三分绿意。 城上的旆旗招展,守城的不是西北禁军,而是征调起来的弓兵,看上去比起西军,犹是多了几分生气。刘瑜便坐在城头上,他是不愿为难自己的,苦娘、艾娘的小红泥炉和茶具,自然是侍候在边上,而且秦州城里,有名的女校书,也抱着古琴,陪了刘大帅在城头吹风。 “李五娘子何必如此?”连刘瑜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真的冷,化雪的初春,他是要平安军心,他是责职所在。 人家娇滴滴的女校书,大清早的跑来城头陪他,真心有点说不过去。 刘瑜想劝这位李五娘回去,可是对方却微微一笑:“妾闻相公府里,有位如夫人唤作如梦?”看着刘瑜点头称是,李五娘伸手拔了一下琴弦,一串颤音在城头响起,“那相公为何不肯教五娘相随?五娘也不求与那如夫人一般,只愿侍候在相公身边,研墨剪烛……” 说到末了,眼角渐红,刘瑜不住摇头苦笑,却又不忍心发狠赶她走,这位,当真是他的崇拜者来着。刘瑜无奈,只好自黑:“五娘,我又不是苏子瞻,会填词作诗,你又不是不知道,京师那刘白狗的浑号,却说的便是我,你跟在我身边,没来由的,辱没了你这才华啊!” 却是李五娘是吃了称砣铁了心,在春风里冻着发抖,却就咬定牙关陪在边上。刘瑜无奈,却好松口:“不若你先去府里候着,我一会下了城,回家中再分说可好?不然在这城头,也不方便说话。” 李五娘方才福了一福,带着丫环退下,临别望着刘瑜,却当真是含情脉脉。 刘瑜长叹了一声,却没等他吟上一句“最难消受美脸恩”,重伤初愈的白玉堂,却就奔了过来。 只见着白玉堂提了袍裾,匆匆跑上来:“相公,西边有急报!” 第566章 辗转 西边的急报,是刘昌祚派遣的蕃兵回来报信的。那些蕃兵指望他们说出个什么来龙去脉,基本上是不太可能,所以白玉堂问了一回,觉得没有多大用处,便把刘昌祚的信呈了上来,自然有人安排那些蕃兵去用饭,等候在旁,刘瑜如果要见他们,一叫就到。 看着白玉堂那僵硬的身姿,刘瑜也有些无奈。 着实是无人可用了,彭孙在永兴军还没回来就不提了。 杨时在接洽蕃部和弓箭社的丁壮来应召事宜。这些人来了,得看看是不是真的青壮还是老弱病残。然后还得安排住宿吃饭,又不是人来了随便一扔空地,他们就能保持战斗力,要真没人管,一会饿绿了眼,这些蕃兵和弓兵,就敢变成抢劫犯。 至于张商英,秦州这边的城防,基本刘瑜就扔给他了。要不怎么办?就别说刘瑜本身不会,总不能他一个帅司首领官,自己去干城防司令的活计吧?这事总得有人去安排,王韶和高遵裕领兵出去,刘昌祚也领了兵出去,然后城防怎么弄?这玩意不能想当然,至少如果有敌人来,得能撑上五六天,得能派出人手去送信让王韶他们回援等等。 连高俅,都派去押送粮草了。 所以白玉堂看着刘瑜身边人,忙着脚后跟踢屁股,便实在躺不下去,爬起来办差。 “别立规矩了,先坐下,容我看完信先。行了,难道还要我起来搀你坐么?”刘瑜接过信,对着白玉堂吩咐道,指着边上那椅子,教他先坐着。 看着白玉堂坐下,刘瑜长叹了一声,这世间事,便是前知千年,后知千年又如何? 就算他能背出大宋列位相爷名字,又如何? 事情总有人去办,不是说练兵,练精兵,就能解决问题,单是练精兵三个字,就牵扯到许多问题:谁会练?谁去练?练完练成了军阀怎么办?哪来的装备?哪来的兵员?哪来的钱粮?一连串的问题让人窒息啊。 刘瑜搓了搓在春风中有些发紧的脸皮,似乎要把这许多烦心事都搓走,打开信一看,却倒是脸上有了几分笑容,他把信递给白玉堂:“子京大哥,着实是良将啊。” 这其实是一封报捷文书。 刘昌祚领兵出去,遇着大约两千来骑的李宫八族兵马,刘昌祚指挥若定,打了一仗,俘了七百多人,马千余匹,李宫部溃亡而去。 “叫那送信蕃兵上来。”刘瑜伸手虚按,示意白玉堂别动,对城头的军兵吩咐了一句。 当下便有军汉跑下去,把送信的蕃兵领了上来,刘瑜仔细问了一番,那蕃兵老实作答,只是他的脑筋不太灵活,白玉堂在边上听着,都替他着急,可是对刘瑜来说,却已足够印证很多东西了。 “刘太尉说要扎营,派我等回来送信。”蕃兵来来回回,便只是这么一句,如同先前白玉堂问他时一样。 但刘瑜却不恼,又再细心问他:“这扎营,只怕要驻上几天?” “不知道,打听多了,刘太尉的亲兵,马鞭就抽过来。反正叫扎营就扎营,叫割马草就去割马草。” 刘瑜点了点头:“马料不够?” “不知道,反正,让割就去割了。我们看着那些俘虏,他们要不老实割马草,射死他们就是。有不愿老实割马草,说是天冷手冻得受不了,就用马拖死了,用箭射死了。” 刘瑜摇头道:“刘太尉教你们如此做?” “不是,分下来嘛,分下来的俘虏,不就是奴隶吗?死就死了。”这蕃兵是在青唐养成的习惯了,觉得战败方就是跟牛羊一样的战利品。 又问了几句,从这些琐碎的话里,刘瑜却就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打发蕃兵下去休息之后,刘瑜就对白玉堂说道:“你去跟杨中立说一声,后续部队的组织和运送,得捉紧了,依着这情况来看,可能姚武之他们已接近李宫八族的地区了。” 白玉堂想了半晌没想明白,刘瑜是看出他的疑惑,很直接跟他说道:“直觉,这只是我的一个直觉。这当口没功夫跟你们慢慢撕撸,先按着这个方向来办就是。” “是。”白玉堂领了令,匆匆而去不提。 事实上,刘瑜这个直觉,是很准确的。 在结彪部落左近的原野,种师道一行三十余骑,亡命奔驰在其间。 而这时奔在前头的种师道,勒住了战马,扬手让其他人也停了下来:“休息一下,给马喝喝水,给它们吃点精料!” 姚兕的脸色,黑得如锅底一样,随手指了几个人:“撤出去,见着不对立马回报。” 那几骑领了令,奔了出去,姚兕依旧一脸的阴沉,看着种师道牵马过来,他冷冷地说道:“这么逃,就能一路逃回大宋?你不要忘记,人家可以生长在马背上的!短途倒罢了,如果长途,时间越长,后面青唐人、夏人的优势就越明显!” 种师道掏了一把黄豆出来,喂给战马吃,却是笑着对姚兕说道:“武之不必如此,当然不可能一路这么逃。只是现在我们处在结彪的部落左近,无论如何,得绕过去了,再做打算。” “绕过去又如何?”姚兕就不明白了。 青唐无非就是大部落、小部落,有什么区别? 其实不单姚兕,筑录羽城也是一脸的发愁。 “结彪和夏人勾结,所以在他的地盘,我们的内应和密营都很少。只要绕过去了,到了巴沟地带,我们就能找到补给。”种道师很坦然地对姚兕说道,并没有因为对方的级别比自己低,而轻视他。 这倒让姚兕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出来的时候,刘瑜说得分明,是以种师道为首的。如果种师道拿捏着架子,姚兕自然不甘示弱,但人家这么爽快,姚兕就有些尴尬:“相公说了,听彝叔安排,你觉得没问题就行,我只是一路逃过来,憋屈得要紧。” 种师道听着,便安慰他道:“总有教武之痛快的时节,莫急。” 这时方才撤出去当哨骑的几人,却就奔了回来:“有烟尘,看怕离着二十里左右!” “走!”种师道果断地下令。 第567章 左右为难 巴沟部落的首领布阿,这几天都拿不定主意。 因为瞎征那边派人来吩咐他,如果筑录羽城从巴沟经过,只要他把筑录羽城拿下,那么就会给他上千牛羊马匹等等,甚至还答应,给他二千人口的小部落,并入巴沟部。 “当年俞角烈要打死我,是刘瑜抱住他,我才跑掉的。”布阿对着自己的手下这么说。 他虽然只是青唐的部落头领,但他却也并不十分闭塞。 因为有多支宋国的商队,会不时过来做生意,也为部落里带来许多外界的消息。 比如说,布阿现在所烦恼的事:“听说那筑录羽城是刘瑜的人啊!我要把他捉去给瞎征,是不是显得不是太好呢?” 这个问题,已不是第一次提出来了。 从瞎征的信使到达之后,布阿就数次跟他的亲信提到了这个问题。 布阿其实很害怕,这一点他和他的亲信都在回避谈论,但这种情绪却实实在在,笼罩在他们之间,以至于让他们的谈话,一直没有结果的根本原因,就是这个问题:后果。 无论是把筑录羽城拿下交给瞎征,或是帮助筑录羽城逃去宋国,都难免有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就是后果。布阿很讨厌这玩意,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或者说,无论是瞎征还是刘瑜,他都得罪不起。 “主上,要不咱们就派上七八队人,撒出去。”巴沟部落里,新近冒出来,对于算数颇有些天份的少年,在边上低声地这么对布阿说道,后者很生气地瞪着他,但少年没有回避部落首领的目光,“但派出去的人,眼神不好,找不到人,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话让布阿眼前一亮,这的确是个办法。 所以他马上就召集了手下心腹亲信过来:“这事还是得去办,不然瞎征那头不好交代。” “虽说你们这些狗东西,都是瞎子,我也不指望你们能找到筑录羽城,但事情总要去做,明白么?”布阿对着手下这么吩咐,那些人里,谁也不是二傻子,就算青唐人没开过蒙没读过书,这话里的意思,却还是明白的。 于是纷纷回应:“是,俺眼神向来是不太好,便是从马前过,若不开口,只怕也不知晓的!”、“极是极是,俺们这就带人去办差。” 说罢各自带了人出去,路过瞎征信使的帐蓬时,还故意弄出声响,以让瞎征的信使,看到巴沟部,是着实用心办差使的。 但是刚才向布阿献计的少年,却就被布阿留了下来:“你是怎么想出这主意的?” “反正谁也得罪不起,要是瞎征不高兴,起兵来打,咱们肯定打不过;要是刘瑜不高兴,让商队不来了,咱们连茶砖和盐都得出高价去别的部落买,更不要说,过冬里,用皮子换粮食了。”少年摊开手,冲着布阿很憨实地这么说道。 布阿听着,想了半晌,点了点头,挥手让那少年出去。 事实上,刚才他一直握着腰间弯刀的刀柄。 只要这少年有一句话说得不对,他立马就会砍下对方的脑袋。 但终于他还是没有拔刀。 不是因为少年的话如何高明,横竖也不过是刘瑜培训了那短短的时间,能高明到哪里去?布阿身为巴沟族的首领,他还能看不破这少年的来去?没有拔刀,是因为布阿担心这少年一死,不知道刘瑜会干出什么事来。 是的,他怕了。 类如筑录羽城这样的人物,一般来说,露出了破绽,那就在对方审讯他之前,弄死他好了,反正也不是宋人。筑录羽城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没有投宋,就是怕被干掉,他跑去投了木征。谁知道,刘瑜会费尽周折,派人来接他回宋? 刘瑜就是个疯子,在布阿看来,就是这样。 疯子是不可以常理论之的,一旦杀了这少年,惹了刘瑜那疯子,天知道,他会干什么事? “以后在部落里,你少些说话。”布阿叫住了那少年,阴着脸说了这么一句。 也许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而他派出去的那些人马,却是真的没有发现筑录羽城的影踪。 因为种师道从巴沟外围兜了一圈,从吹麻城那边绕了过去。 吹麻城的头领唤作张遵,他倒不比布阿,前怕狼后怕虎,直接派了他儿子,领了一队人马做向导,指引着种师道一行人,一路往秦州方向而去。 有了这向导,这一路倒是行得很顺利,顺利得连筑录羽城也惊讶的道:“难不成,还真能到大宋?” 其实从木征部落出来,他压根就没觉得,自己能活着见到刘瑜,或是能活着踏上大宋的土地。因为这不划算啊,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到了大宋,他还有什么用?如果刘瑜让他在青唐,那他还安心些,因为他能起到作用。 所以从踏出木征部开始,他是有一种悲壮的。 他做好了半路被种师道他们干掉的准备,也做好了被遗弃的打算。 但是没有,直到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离秦州居然越来越近。 他不禁便从心里,生出许多的念头,许多关于大宋汴京,那个花花世界的传说。 “种家郎君,这里过去,便是李宫八族的地盘,我却只能送到这里了。”吹麻城的向导,到了这里,勒住马,向种师道告别。 “等等!”种师道叫住了他们,然后扔了两个白色的小瓷瓶给他们。 “受了伤,可以用来清洗伤口,这样,通常运气不太坏,就不会坏疽。别当酒喝了,这是一条命。” 那向导感激地在马上行了礼,带着人马,匆匆回奔。 因为吹麻城的蕃部,和李宫八族这边的蕃部,关系并不见得太好。 “准备好了吗?”种师道向着姚兕问道。 后者点了点,冲着身后的手下做了个手势,纷纷把弓弦都上。 他们去巴沟,不是为了要从那里过,而是刘瑜和白玉堂,都在巴沟地带留下了密营。 他们过去,是为了取得装备。 没有装备很难从李宫八族这里通过,而他们实在没有太多时间,去绕路了。 身后不单有木征的追兵,还有瞎征的追兵。 几乎姚兕和那三十几骑刚刚上好弦,就看着有匹马在远处出现,然后很快的就离开视线,紧接着苍凉的牛角声便响了起来。 第568章 破军 李宫八族地盘,牛角声响起,种师道马上向下令:“一路向东!” 到了这个时候也就不必再行掩饰了,完全是与时间赛跑了。 但饶是如此,不过半炷香功夫,就有四五十骑在前方出现,一发现他们,便喊问道:“你们是哪个部落的?” “射!”回答他的,是姚兕决绝的命令。 李宫八族和大宋的关系非常不好,至少在这近期来说,是比较恶劣的。 而姚兕一点也不指望,能在对方眼皮底下混过去。 因为一旦混不过去,失去速度,又被包围,那就是束手就缚的局面了。 种师道显然也是赞同姚兕的思路,几乎姚兕下了令,种师道手里弓弦崩响,箭便连环射了出去,尽管只有三十多人,而且姚兕还没有持弓在手,但这三十多人无一不是好手,一时之间三十多把弓,射出了百多箭! 然后就是冲锋,三十余骑毅然朝着比自己多出一倍的敌人,发动了冲锋。 这一轮三箭,不是为了杀敌,而是为了让对方失去队形,手慌脚乱。 七十余步,战马瞬息便至,当姚兕手中长刀斩下对手的头颅时,这四五十骑,还没想好冲不冲,甚至还没来得及挂弦。这就是沙场,血腥的沙场,反应快上一拍,也许就是大胜,慢上一拍?那这瞬息就是永恒。 这三十数骑可是刘瑜狠狠砸了本钱的,他们不单有姚兕这样的猛将为锋矢,有种师道居中,更是全都配备了夹钢眉尖刀。所以一接敌,就极为快速地冲破了敌阵,然后左右分成两队包围了过去。因为还活着的那十数敌骑,已然惊慌失措开始逃窜。 “一个不留。”姚兕冷冷地下令,把眉尖刀挂在得胜钩上,慢条斯理从马背的皮箱取出弓把、弓片、弓弦,一一上了,又上了侧垫、瞄准器、平衡杆,抽出一枝箭来,竟左右张望,只好把箭重新放入箭壶,又重拆了弓收入皮箱。 因为没有敌人,那四五十骑,无一得脱。 夹钢眉尖刀,就是刃部是夹了一层钢的,这年头夹钢是贵重好刀,不是一般的朴刀能相提并论的。这每一把刀,都得近百贯的价钱。 这里有个题外话,刘瑜小时候就是看了这夹钢刀,才紧定了烧玻璃炼钢铁的决心,连青楼女校书都被他忽悠去投资,因为他很不以为然,他就是文科生,也知道,夹钢刀是什么?阳江十八子的菜刀,就是夹钢刀啊!菜刀,菜刀就成宝刀,就至少得几十贯了,他觉得这还不好说?炼出一炉钢,这钱还不是滚滚而来?结果折腾了差不多六七年,才不得不面对现实,消停下来。这个时代,夹钢刀就是神兵利器! 神兵利器是什么概念?借着马力,一刀下去,那李宫八族的骑士,人马皆碎! 挡不住啊,他们的皮甲,他们手里的刀,就是熟铁刀,也就是朴刀,哪里挡得住夹钢刀? 朴刀是什么?朴刀安短把,那是用于“刀耕火种”的“畲刀”,就是农具,安长把就是朴刀。大宋乡间铁匠,手艺不太差的,都能打得出来。 “这得多少钱银啊!”筑录羽城在边上喃喃说道,他倒是个有情报敏感度的,加上在蕃部也上过阵,又去瞎征那里,管过事,看着这三十几骑都是夹钢眉尖刀,一算起帐,就觉得非常夸张。 种师道听着失笑,这筑录羽城是没见着他们这支小队,袍子下的甲,若是见着,只怕眼珠子都能掉出来,那可不是六七十斤重的步人甲,而是钢铁锁子甲加纸甲,没错,将领用的细密锁子甲,军队愿意用两套铁甲换一套的纸甲。 说白了,都是钱。 “种太尉,后面追上来了!”有骑兵向着种师道汇报,回头过去,便见着烟尘尖尖卷起。 “走。”种师道对着还在补刀的姚兕喊了一声。 后面回头望了一眼,打了个唿哨,把人手收拢起来,开始继续向东边奔驰。 不论种师道如何计划,怎么故布迷阵,他们要返回宋境,这一点始终是不可能改变的。 而在青唐之地,瞎征派出的信使,随便在那个部落,听着有种师道等人的消息,都能纠结起一两百骑,就算没有这么多青壮,半大小孩、健妇,那也是能上得了马,开得了弓。 在全歼了这四五十骑之后,在大半个时辰里,种师道等人,就杀破了五六股挡阻的兵马,几乎每一股,都有百来骑,基本上就全都是健妇、半大小孩组成的人手。 杀了五六阵,姚兕等人一身是血,但三十多骑倒是没有一人落马负伤的,甚至还俘获了不少马匹做为备马,但种师道只觉得无比头痛。 没错,这些人马,基本一接阵,就溃散了,伤亡连百分之十都没到,他们就抗不住崩溃。 杀伤力低,意志力也低。 可毕竟一接战,这速度就慢下来了啊。 而且后面有追兵,种师道他们也不可能把崩溃四逃的健妇、半大小孩一一射杀,于是他们慢慢汇集在一起,或是为后面的追兵指点方向,或是重新纠集起来跟在后头,总之就是阴魂不散。 “姚武之,不能再杀了!”种师道大声地跟姚兕呼喊着。 奔驰的战马,呼啸的风声,不扯着嗓子,压根就不可能听得见说什么。 姚兕点了点头向种师道做了个手势。 “向右!向右!”姚兕紧接着大叫起来,三十多人的小队,便随着姚兕一起,向右边压着战马,划出一道弧线,兜了一个一百八十度。 他们对着来路,来时的方向。 种师道没有犹豫,也没有一句废话,他带着两骑,把筑录羽城夹在中间,向东边狂驰而去。 “准备!”姚兕放缓了马速,再一次从皮箱里,取出那把刘瑜送给他的反曲弓,拼装起来。 渐渐地,追兵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看得见,蚂蚁也似的一堆,怕有三四百骑的模样。 “能射几箭是几箭,百步冲锋!”姚兕向三十几名手下吩咐。 三十多人对三四百人,就算一起发箭,也起不了什么压制作用了。 于是这些宋军,一边纵马,一边弯弓搭箭,几乎在离着还有一百步,姚兕就射出了一箭,准确命中了对方首领。就一箭,然后姚兕就挂起了那把反曲弓,持起眉尖刀,在马上伏低了身体。 就算神箭如姚兕,反曲弓的那些不利之处,他也不可能违背物理定律完全回避。 如果是普通的骑弓,他至少能射出三箭。 但反曲弓就不行了,取弓麻烦,挂起也麻烦,只能一箭。 可是对于战局来说,这一箭,足够了。 因为这一箭准确命中对方首领的左眼,贯脑而出! 第569章 血战 这一箭在风中飞行了至少二百米,然后准确地从对方首领的左眼射入,从后脑破出。 若是在开弓之前,姚兕说他要一箭射中对方,还是在奔驰的战马上,那绝对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因为不单是姚兕自己在奔驰的战马上,目标也是在高速运动之中啊,而且这用的本身就不是射准箭头,而破甲箭头。 但这一箭,他就是射中了。 姚兕在挂起反曲弓的时间,心中不是为了这一箭而得意,而是觉得:“经略相公真神人哉!” 他深深的知道,这一箭不单单是他的神射之术,至少有超过一半,是这把弓的功劳。 风快速地在姚兕的面颊刮过,夹钢的眉尖刀,并没有挥劈如轮,只是籍在马力,横切过去,有温热的血在风里,喷溅到姚兕的手背上。马速渐慢,姚兕横刀怒斩,将当头的蕃兵连人带马被斩倒,刀光如雪,一片片的纷飞,带出一抹抹的血,不经意之间,面前已然一空。 姚兕竟已冲开了对方三四百骑的阵势。 姚兕回头去看,三十多骑倒没怎么折损,人人都在,只是有两骑看着在吐血,他没有多余的话,一绰眉尖刀:“杀!” 沙场之上,从来就不是用嘴来决胜负的,什么战术,什么战阵,等到这时,再来述说,那不如长脖子等别人来砍好一些。这些都是平日里练熟的,已成为了本能,就能这一声“杀”,其实姚兕不吼,其他人也同样能明白他的意思。 这一回他们没有直破敌阵,而是压着马头向左侧刮了过去,还余三百来骑的敌军,被他们这么一“刮”,立时就有二三十骑纷纷落马,而姚兕这边,则就又多三人在马背上,不住地吐血。 “尚能战否?”姚兕大吼一声,在敌阵北侧,不由分说又再策马冲锋。 然后敌人就崩溃了。 这是这年头的沙场上,绝对的真理。 所谓世间精兵,野战之间,能承受百分之三十的伤亡率,然后才崩溃。 三成人伤亡了才崩溃,就是世间精锐。 而这些追兵,他们亦军亦民,换句话说,就是非职业军人。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铁鹞子,皮室军相提并论的,所以精锐绝对跟他们沾不上边。 自然也不能指望,他们能承受百分之三十的伤亡之后,才发生崩溃。 事实上,姚兕的战术太过神速了,否则的话,在他发起第二次冲锋之前,也许对方就崩溃了。 因为他们直插敌阵,冲阵而过,不单干掉了对方的首领,而且在冲阵的过程里,至少就将二三十人斩于马下 。也就是说,对方产生了一成的伤亡,而且失去了首领,更为可怕的是,姚兕手下的人马,没有一骑落马的! 本身这就足够让他们崩溃。 何况姚兕极为神速,又再组织了一次冲锋,第二次冲锋又造成对方百分之十的伤亡,而且仍然无一个落马,如果还能不崩溃,那这些就不是青唐蕃兵,而是铁鹞子或是皮室军了。 看着四散而去的敌骑,姚兕面上没有半点的喜色,只是回头对那四五名在吐血的军兵说道:“赶上去,赶上小种太尉,回得秦州,还有一线生机。经略相公对我等仁至义尽,当真死了,那便是命里该当为国尽忠!走!” 那四五骑一边呕血,一边抱拳一揖,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匆匆向着刚才种师道和筑录羽城的方向,策马奔去。 姚兕看着余下二十八骑,深吸了一口气:“换马!” 马在刚才的冲锋里,透支了体力,或者又受了暗伤,有条件的话,当然是换马更为安全一点。 别的条件在这青唐大地也许没有办法实现,但马,特别是刚刚杀散了三两百骑的姚兕,面对的选择就太多了。 一般蕃兵出来,都是一人两三匹马的,不说那被斩落的四五十骑,战马空鞍。 就是马桩子,也就是开战之前,留下来,看守其他人战马的角色,在大部队崩溃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所有马桩子,都能带着自己看守的马匹逃离啊。什么叫崩溃?就是丢盔弃甲,旗帜丢了,兵刃丢了,恨不得爹娘生多两条腿。这时候担任马桩子的,还记得把那些备马带着一起走?那是话本里,还没崛起的英雄吧? 所以姚兕他们,除了那些随敌骑崩溃四散而逃,被裹肋而去的战马之外,面前至少有两三百匹马! 那真是骑不过来,要不一人骑十匹马都是有的。 “老张,你以前牧过马的,把马带着,赶上小种太尉!”姚兕在换好马之后,紧了紧马肚带,却是对着一个在拭嘴角血迹的军兵如此说道。 穷怕了,大宋,缺马啊,不是一般的缺马。 这么几百匹马,姚兕是真心舍不得,看着那老张明显也是带伤,干脆就让他赶回去。 “行了,不要废话!” 姚兕的话在那二十七骑里,马上得到响应:“走吧,别矫情了,这几百匹马,不能就这么跟着咱们,埋在这里啊!”、“经略相公对我等那是恩深义重,把这几百匹马弄回去,也算是报答了他老人家!” 老张也没有什么豪情壮语,找了根枪杆倒持在手上,施展那牧马的功夫,倒是不一会,就把几百匹马圈了起来,含泪冲着姚兕他们一拜,却就赶着马群,也冲东边去了。 这一拜,姚兕他们没有还礼,因为这便是生祭。 他们连同姚兕这二十八人,今天看怕就要埋骨于此了。 尽管他们口中的经略相公如何仗义,如何恩深义重,恨不得把内裤都给他们披上甲。 而他们这些人,也是从东京八十万禁军里,从边地弓箭社里,挑出来的精锐。 这是为什么刚才两次冲锋,一骑都没有落马的缘故了。 战技好,马术好,甲好。 但再怎么好,他们总归不过是这二十八人,为何会有人吐血呢? 因为甲好,刀砍不入,箭射不穿,枪扎不进,可重锤、铁骨朵、连枷砸落来,那一样会震伤内脏,一样会骨折,一样会吐血啊。总共这二十八人,就全是铁打的,又能支撑多久呢? 为何姚兕要换马?为何姚兕脸无喜色? 因为西边又有烟尘席卷,尖尖卷起,不知道是哪一个部落,组织起来的追兵。 第570章 仍然锋利 “走!”姚兕冷着脸,对那二十七骑下令。 他们向着东边奔驰,速度并不太快,因为还要留着马力,一会被对方赶上时,可以冲阵,可以拼杀。 至于说为什么不全赶上去,跟种师道他们一起回秦州? 要没人断后,之前那三两百骑,跟在后面,一轮一轮的箭雨抛射,不过十里,大抵他们这三十多骑,就没有一个还能站着的了。所以肯定得有人断后,有人来挺住敌人。 很快的,姚兕又听着牛角声了,于是他勒住了缰绳,沉默的调转了马头,取下了那把刘瑜送给他的反曲弓。 这一次,他没能一箭射死对方首领,这一箭插穿了对方衣甲,扎在胸口,中箭的蕃部头人,并没有立时死去。 但这一次距离更远,得有近三百米,姚兕突然狂笑:“姚某人死前,却是不让养由基了!痛快!” 说罢仗刀跃马,冲锋而去。 这一回,敌人的反应很神速。 在被姚兕他们破阵而出之后,他们马上就崩溃了。 而姚兕这二十八人,仍然无一人落马,只是多了两个在吐血,看上去又是被重兵器砸中。 这次对方崩溃得很快,马桩子都还没跟上前来,随着他们的崩溃,战马四散着,如果要收罗起来,怕得花上小半个时辰功夫。所以姚兕也没再法去收集战马,只是低声下令:“换马。” 来不及了,因为西北烟尘又起。 姚兕和他的骑兵们,脸上没有什么飞扬的热血,没有什么豪情万丈。 麻木的脸,麻木的眼神,了不起,低吼一句:“这百多斤,报了经略相公,不冤!” 连“殉国”这样的话同,都少有人说得出来。 他们便是如此低微,但绝不卑贱。 战马的蹄声如鼓,他们沉默地前进,沉默地返身接战。 一次次,破阵而出,只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吐血了。 到了第四次换马,连姚兕也开始吐血,就算不被铁骨朵砸中,被朴刀砍中个七八回,那可是籍着马力的朴刀啊,被震得内伤骨折,也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这是一件必然的事。 “换马。”姚兕说罢,一口血喷了出来,一时把自己呛着,从鼻孔里也喷出两行血来。 他伸手抹了一把,短须都沾了血,在风里,不一阵都结了痂,纠结在一起,风吹过,一根根不肯分离,如是他们这伤痕累累的二十七骑。 一次又一次的接战,一次又一次的破阵,他们总归是,血肉之躯。 他们的臂膀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刚才那一次冲阵,已经有六七骑,在冲阵之际拔出了腰刀。 因为眉尖刀在斩中对方之后,产生的阻力,让这些骑兵无法继续把持长刀,只好在震裂虎口之前,放弃长刀拔出腰刀来接战。而这本不是应该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他们可是精锐,绝对的精锐,接敌如何持刀,不是用死力,用的是势,是人马合一。 可是短短两个时辰里,换马数次,接敌七八次,冲阵近二十次,他们实在已经乏力了。 “这些蕃狗也太蠢了!入娘贼的,不会弄多百十骑,直接就把俺等埋了!”有人已经禁不住埋怨了。 因为累,实在太累了,累得希望,这就是最后一战,马上就走入,战死沙场的归宿。 姚兕吐了一口口水:“你这厮,说什么浑话?活着回去,经略相公论功行赏,到时许你个美娇娘!” 这不是姚兕第一次说这话了,在一个时辰之前,他就说过两次了,这是第三回。 所以被他训斥那军汉笑着呕出一块发黑的血块:“姚太尉,您真相信咱们还能活着回去,之前就不会叫老张赶马回去了吧?到了这当头,就不用再说这些官话了,您是好汉子,每次冲阵在前,您这上官,真没得说,下辈子,老子还他娘的跟着你鞍前马后!但这一阵冲完,姚太尉,老子就先去了!” 他也不自称小人了,很放肆地口称老子。 都已是但求速死了,还有什么讲究? 姚兕苦笑一声:“还指不准谁他妈先走!刘十一,老子要先走,你带其他兄弟,一定要拖住,拖多一炷香,小种太尉那边,就多一分活路!” 刘十一就是刚才在抱怨着,说着但求速死的那军汉,听着姚兕的话,苦着脸道:“老子偷你家鸡,还是打了你家狗死?姚太尉,这他娘的跟你冲了多少阵了?连求个速死,你都不让,都要跟老子争?” “你想想自己怎么答应经略相公的吧!”姚兕说着,又抑制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与此同时,身后的牛角声,又再一次响起。 回首张望,远远见着,又是三两百骑,冲着这边而来。 不是蕃人蠢,专门搞个三两百人来让姚兕他们打,而是集结兵力是需要时间的。 而蕃部集结起三两百人时,姚兕就会率领着这二十七骑,把他们杀得崩溃,压根就不给他们集结更多兵力的时间。当然,他们可以离姚兕他们远一些,等集结了足够的兵马,再杀上来。可这里已是李宫八族的地界,离秦州不远了啊,他们要在后面磨蹭着,那给姚兕他们两个时辰,也就不用追了,因为姚兕等人,都跑进秦州地界了,还追个啥? 所以蕃部人马也急,纠集个两三百骑,就不得不匆匆咬上来,以防被姚兕等人走脱。 “杀。”姚兕没有什么犹豫,再一次下令。 然后再一次在队列前面,冲了出去。 他的眼角有湿意,因为他知道,这可能是二十八骑,分离的时刻了。 这一次冲阵之后这二十八骑,应该就很难再一个缺,只伤不死了。 因为实在都乏了,力尽了,脱力重伤。 他们仍然如箭,仍然向前。 不是什么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几乎可以说,这二十八骑里,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高度。 说到底,也不过是经略相公恩深如海,唯有粉身以报;姚兕姚太尉每每接敌,都是身先士卒,唯有以死相随。 但不妨碍他们砍翻敌人,夹了钢的眉尖刀,很锋利,就算已劈砍了二三十次,甚至更多,仍然很锋利。 第571章 那一箭的风情 因为这眉尖刀面对的,几乎都是无甲的敌人,至多也不过是皮甲。 所以这一次冲阵,姚兕的二十八骑,仍然有着装备上的优势。 仍然冲破了敌阵,敌人也不例外的崩溃了。 只不过这回,还在马上的,就是只有二十五骑了。 有三骑落马,其实两骑是战马被砍伤,而这三人,除了一人被战马踏得当场断气之外,其他两人其实并没有受什么伤。姚兕甚至解开他们的甲胄,并没有找到什么致命的伤创。但他们去了,连弥留之际都没有,似乎就是一匹老马,耗尽了所有的岁月。 而他们不过二三十岁。 数十次的冲阵,让他们透支了所有的生命力,一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就在姚兕解下阵亡三人的装备时,方才那个刘十一,突然从马上倒栽葱摔下来,边上战友过去看了,也是已经绝了气息。 “甲胄都带走,方五,你们三个,带着甲胄,还有这四五十匹马,回去。”姚兕指点着那几个在不断喷血的军兵。对方咬着牙,有一种军中精锐的倔强,但姚兕很直接地说道,“回去,下一次冲阵,你们三个连刀都拿不住,留下来拖累大伙么?快滚!” 连刀都拿不起来,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连两三斤的腰刀,都拿不起来了,要不,刘十一为什么一点伤没有,就这么倒栽葱摔下来,就气绝了呢? 方五那三骑,伏着马背上,连抱拳唱个肥诺的气力都没有。 至于那几十匹马,天知道去到秦州,会不会全走散了,这也只有老天爷知道的事。 甚至方五这三骑,会不会全都死在半路?姚兕其实觉得,是有很大可能的,只不过,有一丝生的希望,他便把这一线的希望,留给这些一起并肩作战到现在的兄弟。或者,他为了减少阵亡率,以让其他人,可以再撑上一阵。 方五这三人回去,大家的感觉里,他们并没有死,所以不能算阵亡。 可要是死在面前,加上之前四人,那就是七人了,别说其他人要崩溃,连姚兕只怕自己都撑不下。 为什么超过三成,任你什么精锐都得崩溃?例如姚兕这样二十八骑,要是当着大伙面死掉七个,就是百分之二十五的阵亡率。平时一起训练,一起马勺搅饭,一起骂娘,一起喝酒兄弟,一个个死了,一个个看着就这么死了,那下一个就是自己,是一个必然的意识,这种绝望,会让人根本就提不起任何斗志,只想着逃避这一切,逃避着这种必然到来的绝望。 但姚兕让方五他们走,那就不同,包括之前离开的老张几人,也许他们会死在路上。 但在大家心里,他们是活着的,只是死了刘十一这四个兄弟,那大伙还能撑下去。 “换马。”姚兕再一次下令。 如果给他半个时辰,让这些兄弟喘息一下,也许多少能恢复些气力。 可是,他没有半个时辰。 不到一刻钟,西南面又有烟尘尖尖卷起。 姚兕这一次,伸出了手:“你们走,我断后。” 看着大家没有听令离去,他长叹了一声:“我答应了经略相公,要让你们都活着回去的,走吧,我一个人,拖着他们,还更灵活一些。” “姚太尉,你骗鬼么?”边上军汉禁不住笑骂了起来。 姚兕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这本来就是一个籍口,一个让他们获得一线生机的籍口。 这又不是江湖,沙场之上,一个人再能打,能起到的作用,真的很不足道。 例如他们这二十八骑,换了七八次马,也就是他们总共大约让二千多蕃骑崩溃了。 可如果拆开,每一个人,能来回冲杀,每次以一对十几,然后毫发无伤,前后杀退上百人?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也许姚兕可以,但其他人,肯定是不成的。 所以姚兕所谓的,他一个人更灵活,本身就是很扯蛋的说法。 被军兵揭穿了,他倒也没有去反驳,只是对他们说道:“经略相公,整办出咱们这支队伍,是有大用的,咱们不能全埋在这里,小种太尉应该差不多也进了秦州地界了,走吧,总要有个人,在后面拖一拖。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没有人不珍惜生命,特别是经历过生死的人。 何况他们已经完全了自己的使命,从青唐把筑录羽城救了出来,又拖了这么久,种师道应该和筑录羽城也进了秦州地界。如今姚兕让他们走,也是军令。于是他们便策马而去,走得很快,不是因为他们绝情,而是他们知道,自己奔得快些,快速拉开了距离,那姚兕就可以早些撤离,不用去拖着追兵。 姚兕伸手拔了拔箭壶,只有十一枝箭了,有许多箭折断了,暴裂了。 特别是射中头骨的箭,往往便会暴裂,就算战事结束,也无法回收。 不过,十一枝箭,却也足够了,他很清楚自己不太可能,连续开弓十一次。 然后姚兕拔转了马头,向着那些追兵的方向迎了过去。 这一回,他第一箭就射失了。 开弓这么多次,背肌和手臂,都没有一开始那么稳定了。 尽管他第二箭仍旧命中了目标。 但所谓颓势已显,不过如此。 所幸的是,这回他不必再去冲阵了,所以三箭射罢,姚兕拔马就逃。 身后的追兵,大约百多二百人,死死地咬在他身后,百多张弓在奔驰的战马上射出,刘瑜为姚兕他们配置的大盾,还有身上的锁子甲和纸甲,倒是让他毫发无伤,只是战马中了两箭,发狂一样地跑起来,这就让姚兕很担心了,尽管暂时把后面的追兵甩下了一大截。 因为这种加速,是战马受痛之后的反应,很快地,随着流血,随着气力的泄去,它就悲呜着,慢了下来。 姚兕没有什么犹豫,他马上就翻身下身,并且把兵器都携带上,奔着东边的小树林。 在他逃入树林之际那匹马就倒下了,在地上抽搐着,嘶鸣着,似乎不明白,姚兕为何离它而去。 而蕃骑也迫近了树林。 姚兕在树林里射出了羽箭,距离大约七十米,八箭,无一虚发。 每一箭都是穿透了对方的眼睛,然后贯脑而出。 第572章 兵变 然后在林外蕃部的惊叫里,姚兕拆开了那把弓,把它仔细收进背上的皮箱。 哪怕面对接下来的死亡,他也不肯将就,他是爱弓之人,也只有他这样的爱弓之人,才能射出这样的箭。 但树林外的追兵终于进来了。 不是他们特别精锐,而是另外有两三百骑会合了他们。 这新来的两三百骑,是之前被姚兕等人杀得崩溃四散的兵马,然后重新汇集起来的。 如果姚兕身边有七八人,那怕以十人对四五百,姚兕也有信心与其一战。 因为这是四五百个惊弓之鸟! 但可惜他没有,他只有一个人,一把刀。 一把刀如何对抗四五百人?哪怕他们全都是惊弓之鸟! 姚兕不知道答案。 他所知道的,对方进入了树林,于是他隐身在黑暗里,把握着他的刀。 然后按着刘瑜的教导,下黑手,在对方的队尾,慢慢的,把刀尖捅进对方的后心,同时捂上嘴,转动刀柄。 可是他真的不合适做这样的活计,他是沙场上十荡十决的将军。 他能左右开弓,他能以少胜多,但他不是刺客,也不是杀手。 白玉堂干这种事,都要比他强一百倍。 姚兕仅仅干掉了两个,就被发现了。 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在林间狂奔,认准了东边,用尽所有的气力狂奔而去。 或者他幻想着,穿过树林,就秦州? 连那些追兵都不知道,为什么姚兕要这么往东边跑? 因为四五百人包抄着,他肯定不可能跑得掉啊。 但他仍在奔跑,仍在奔跑,直到他被一根老树根绊倒。 策马而来的蕃兵,缓缓地走到他身边停下,大声向同伴吆喝:“这是我的功劳!” “唰!”然后这名蕃兵的额上,就长出了一截箭杆,杆上有鲜艳的箭羽。 西军之中,秦凤边境擅射的也不只是一个姚武之。 姚兕的眼力很好,他看见了那箭上的羽毛,喜欢用这么鲜艳羽毛的,而且箭法又好的,那却就不多了。 “刘太尉!敌有四百五十骑!”姚兕放声大叫起来,他并不怕死,他只是不愿成为待宰的羔羊,因为他的背肌、手臂,如果要将那把反曲弓完全开满都做不到,刚才射出那八箭,全都是半开的弓。抽冷子捅人还行,至于正面对敌,抽刀作战,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他跑,哪怕在奔跑中,被一箭射死,被一刀砍死,总也好过,呆立原地,伸长了脖子让人砍吧? 但他绝对不想把刘昌祚也陷进来,因为他认得这箭,大约十有八九,就是刘昌祚过来了。 秦州还有多少兵马,姚兕很清楚的。 他对刘瑜现在倒是很服气,但刘瑜再犀利,也不可能凭空变出兵马吧? 以姚兕想来,刘昌祚能带多少人马来?少则数十人,多则上百人,只怕连马都配不齐,更别说和姚兕手下那样,用最好的刀,最好的甲,选的也是最好的兵。那一般的西军,百来号人,扛这四五百青唐骑兵,真的不一定能扛得过,何况后面还有越来越多的青唐兵马在聚集过来。 但随着他的呼喊,回应他的,是呼啸破空的声音。 姚兕连忙紧贴在大树的主干,并把那面大盾覆盖在身上。 他是老行伍,一听就知道是连绵的箭雨。 尽管间中有几枝箭头,擦过他的盾牌,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但姚兕高悬着的心,却就总算放了下去。 因为听着箭羽破空声,至少有近千羽箭。 如果刘昌祚能带上千人过来,那倒可以跟这蕃兵打一打。 上千箭羽射入树林,尽管直接射倒蕃兵并不太多,但也足够让那本来就胆寒的数百蕃兵,退出这片小树林。 姚兕几乎是连爬带滚地顶着大盾,出了小树林。 看着刘昌祚身后那上千兵马,姚兕一下子就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不是他装死,而是他真的透支了自己所有的体力,也就那一口气在撑着。 刘昌祚派了亲兵去把姚兕抬回本阵,叫了医生过来给他号脉,结果姚兕呼噜打得震天响,那是真的累到不成了。 几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有百余骑的精锐蕃兵,从小树林冲出来。 这是瞎征派来的精骑,可惜他们方才一出树林,三轮箭雨就把他们射倒了近半人,然后其他只要还没死的,纷纷四散而逃。 刘昌祚安排人手,把之前一路遇着那些姚兕的手下照顾好,又把姚兕也送了过去,教人护送到秦州城去。 然后他就直接在这小树林外扎营。 在入夜以前,至少有三百多骑蕃兵,被刘昌祚用箭雨留在了此处。 有士兵提出进入树林,搜捕残敌,却就被刘昌祚喝止了:“不得妄动!” 第二天,刘昌祚得到了更多兵马的补充,随其而来的,还有粮草。 不过新来的蕃兵,却就没有那么听指挥了。 他们大抵是有着自己的想法,要出兵打仗,便是部落里的头人,也要许上几头羊之类的,青唐这带的部落,有的是奴隶,有的是牧民,各自的身份不太相同,他们的诉求自然也就不相同。 所以这些蕃兵,就采取了消极怠工的做法。 之前跟在刘昌祚手下的蕃兵,大都是俞角烈部落里的青壮,因为得了俞角烈和刘瑜的叮嘱,原本是不太闹的。其他蕃兵见着,便也闹腾不起来。这下可好了,新来的蕃兵这么一闹,那原来这批蕃兵就也闹腾了起来。 甚至有人说道:“若是不给好处,骑了马,投去对面的部落,也得一袋马奶酒吃!” “便是了,要教我等打青唐人,却一点好处都不给。”他们咒骂着,而对于刘昌祚派出的亲兵,所做的许诺,也不以为然,“莫说打完仗之后如何如何!打完了仗,谁还理会我们?说不准,便在这沙场睡了过去!” 睡了过去,就是死了。 亲兵无奈,眼看要兵变崩盘,连忙跑去将事态告知了刘昌祚。 刘昌祚听着,却没有什么慌乱之色,似乎这原本就在他计划之中一般。 “不要慌,叫乡兵的头目过来。” 刘昌祚微笑面庞下,却隐约有一丝笑意。 不是他天生要当老好人,赔小心。 现时背后有了刘瑜撑腰,领兵出来时刘瑜也吩咐清楚了,一定有人要来捋一捋他刘昌祚的长短,那他自然也就不会客气了。 第573章 无情 姚兕直接睡了三天才醒过来,而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洁白的绷带,绑成了一个蛹。姚兕勉力扭转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下,有一袭淡绿的身影,坐在窗前背对着他。 他不是什么骄气的公子,当下就要挣扎着坐起身来,第一个念头,却是摸出解腕尖刀,把这绷布破开了才是。 但稍一用力,那肌肉却就有一种撕裂的疼,疼得他禁不住呻吟了一声。 于是便惊动了那窗前的佳人,回过头来,却就让姚兕死死把那半声呻吟咽了回去。 但凡男人,在如此精致妆容的女郎面前,都不会太愿意,显露出自己的软弱。 何况姚兕本来也绝对不是什么软弱的角色。 “太尉醒来了!”女郎的眼里,有发自于内的欢愉,小碎步把淡绿裙踢得如一池春水,盈盈来到床榻前,纤手如春葱也似,搭上姚兕的额角,感觉不怎么发烧了,又去把脉,那手法有点生疏,但看得出,是近日下了苦工的。 “莫动弹。若是说你不听,奴便只好去寻经略相公。”她姣好的脸上,有不怒自威的神色,竟让姚兕老老实实闭上嘴,把心里无数的问题,都抑了下去。他一个指头就能把她碾碎,但她提到经略相公,他便忍住了。 她把了脉,回身到案前,取笔记下了脉象,拉了绳子,房外铜铃响起,便有丫环入得来:“十娘,有什么吩咐?” “姚太尉醒了,刚把了脉,你将脉象交给医生,再跟小高先生那边的人手汇报一声,经略相公说了,姚太尉醒来,是要第一时间知会的。”十娘把记录了脉象,二指宽的纸条给了丫环,那丫环领了令,匆匆便去了。 十娘方才坐到了姚兕的床前,对他露出一个笑脸。 躺在病榻上的姚兕,看着她的笑,看着她的容颜,不知道为什么,竟问了一句:“雪化尽了,春花当是开了。” 这话教十娘出乎意料,愣了两息,才点头道:“太尉不愧是经略相公心腹。” 却是觉得,姚兕和寻常军将不同,这谈吐有些文人的气息,为何会这样?她能想到的由头,便是刘瑜了。 大抵,因为他是刘瑜的心腹,才会这般不同吧? 姚兕一时胀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十娘倒是轻声细语地说道:“经略相公开了这医馆,又寻了名医,来教奴等诊病,不是相公的心腹,是入不来这里的。这医馆里的药,寻常人,也是用不起的。” 姚兕应了一声“喔”,她便缓缓地说着,就象一池的绿波,温暖而细腻,没有惊波骇浪,平静得教人心安。 她说:“不瞒太尉,奴本是永兴军路那边的大商家,赠予经略相公的侍妾。但相公却说,立身处世,以色侍人总非长久之道,总得有些本事防身。” 姚兕吓得想要挣扎起来,刘瑜的侍妾,他那敢想太多啊!之前有指挥进了韩缜内宅,直接就打死了。别人不知道,姚兕可是知道,刘瑜的脾气,只怕比韩缜还要差得多啊! “太尉不必如此,奴已不曾有经略相公侍妾的这一层身份了。”十娘看出了他的慌张,开口安抚了他的不安。 “经略相公说是,奴等要在这医馆里,学上三年诊病的本事,再坐上五年的堂,确实能当医生,便可自由离去。但奴想着,若真的如此,这里却便是最好的所在,还要去何处?” 她说得很平静,平静之中,有着一种超脱的喜悦。 姚兕忍不住问道:“这位娘子请了,小人却是想问,本来在相公内宅,不忧吃穿,如今却要来为某等厮杀汉诊病,抛头露面的,娘子心中,怕是凄苦吧?” “太尉,你这话却差了。”十娘听着,脸色就冷了。 不是姚兕得罪了她,是她觉得,想不到姚兕的层次这么低,所谓夏虫不足以言冰,大约不外于此吧。 她便失却了谈兴,没有再多说什么,又把了一下脉,然后对姚兕说道:“太尉好生休息,若是有事,拉这床头铃索便是。” 然后这一袭淡绿的身影,便离开了这个房间。 姚兕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甚至连十娘所说的,什么以色事人不能长久之类,也不见得是很懂的。 尽管十娘说她来了这医馆,就没有了刘瑜侍妾的身份,但是姚兕仍是觉得压力很大,仍是觉得自己和十娘这么说话,很对不起经略相公。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明白刘瑜所倡导的东西。不过这一点,刘瑜这么十几年,也早就明白了,所以他一点也没有打算,就用说服十娘的说辞,来打动姚兕。 打动姚兕的东西,必然是跟打动十娘的,大有不同。 不是什么自由,不是什么立身处世一技防事。 而是一堆胖子。 年老的,中年的,少年的胖子。 并不是姚兕对于胖子有什么特别的喜好,而是在十娘离开之后,这堆涌进房间的胖子,让姚兕深深的感动了。 因为他们就是乡绅,就是秦州的大商人,就是秦凤的大地主。 他们来了,很客气地给姚兕行礼:“全赖太尉虎威啊!” “万幸有经略相公运筹帷幄,又有姚太尉冲锋无前,这秦州才免了刀兵之祸,太尉,这一拜,小老儿却是替着秦州的生民拜的!”那老胖子艰难地拜了下去,弄得病床上的姚兕,目眶都红了,连连劝阻着。 又有那中年胖子,听着似乎是提点常平仓的官员的小舅子,或是什么亲戚,把着姚兕的手臂:“武之贤弟,兄弟托大,称您一声贤弟,你放心,那三十余骑,没能回来的,修衣冠冢,回来的,没成家的娶妻,成了家的纳妾,正如经略相公说的啊,不能教这英雄,流血又流泪啊!” 这堆胖子,把这面对数以十倍的蕃骑,敢于一次次冲锋,一句软话都没有的姚兕,生生哄得嚎啕大哭。 直到这些胖子辞了去,十娘入得内来,重新给他把脉时,姚兕发狂一般坐了起来,抱拳道:“如夫人,十娘,求您给经略相公禀告一声,俺姚兕,还能提得动刀,开得了弓!不该在这里消磨着,求相公赐下一枝令箭,便是刀山火海,姚兕也愿为相公去死!” 这时却就听着门人有人轻笑道:“你这憨头,我为啥要教你去死?” 第574章 人心 提着袍裾入内来的,却就是刘瑜,他一手提着袍裾,一手握着折扇,看着十娘要行跪礼,笑着摇了摇头:“别这样,你要到了现在,这心还不自由,那你该回府里去,我府里总不至于少你一份月例银子。” 十娘听着,却就挺直了腰,叉手屈膝行了礼,看着刘瑜点了点头,她便退了出去。 刘瑜在病榻前坐下来,伸手按住姚兕:“不要乱动,先前在京师,武之却不是这般拘谨的啊。” 在京师,刚刚被刘瑜招揽过来,那虽然守礼,但当时姚兕是看上刘瑜给的工作的。 对于踏白司的这份领导工作,他完全看不上,甚至说不如在边地当个巡检,还能真刀真枪厮杀,在京师,都是官,不小心不知道就得罪了谁,觉得不爽利。所以面子上维持着上下级的礼节,但真的是看不上刘瑜。 后面刘瑜是拿出来那把竞技反曲弓,才让姚兕觉得,刘瑜在弓道之上,开拓出来一道前人不曾走过的路子,然后才对刘瑜有些好感的,觉得刘瑜至少在弓道上,有着开宗立派的水平。 但没有现在这样的盲目狂热和崇拜啊。 “小人先前不晓事,如今方知今是昔非!”姚兕极是激动的这般说道。 刘瑜笑着安慰了他几句,又宽慰他安心养伤:“这踏白司,却还是要武之来主持啊,小心将养伤创,不可逞强,痊愈了,方才好回来我身边,一起为这国家社稷了出力啊!” 结果刘瑜出得去,姚兕又是激动得大哭起来。 “他需要什么,你得把握好。”刘瑜出了医馆,却对高俅这么说道。 “对于姚武之来说,能护得了生民,得到父老的赞许,他心中便快活;能让手下兄弟死了之后,无后顾之忧,他便敢冲阵,敢杀敌。这两点办好了,自然便能合得姚武之的意。” 高俅持着弟子礼在边上,用心听着,微微点头。 “把踏白司其他的人等,都要照料好。”刘瑜淡淡地騝高俅这么吩咐,而后者马上就应了下来。 因为高俅很满意自己现在的地位,不是官职,有了一个特奏名的出身不说,跟在刘瑜身边,他是受人尊敬的,而且不用去弄那些见不得人的把戏,好好做事,就能得到赞许和成功,那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三十多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姚武之一样的心思,你要好好琢磨。” 刘瑜低声地指点着自己的弟子,全然没有因为,自己所知的历史上高俅的名字很不好,而对他有什么纠结之意。刘瑜已经想通了这个关节,这个时代的大宋,能走到哪里,是由这个时代的人来决定。那么这个时代的高俅,能为大宋做些什么?自然也是由这个时代的高俅来决定。 高俅很用心的记着刘瑜所说的话,他本就是个聪明人,有了言归正传一的提点,自然更是左右逢源。 来了秦州这么短短几日,上到王韶,下到西军兵卒,只要打过交道,几乎就没有一个人,说过他坏话的。 刘瑜吩咐了几句,伸手按了按,示意他去忙医馆的事情,不必跟在自己的身边。然后冲着在边上候着的苦娘、艾娘招了招手:“天觉呢?” 苦娘指了指边上的房间,刘瑜点了点头,对苦娘说道:“走吧,随我去看看那其他的将士。” 刘瑜没有去叫张商英出来,也没有进去,因为那里面,一堆胖子。 大抵如果可能的话,刘瑜是不喜欢跟这些胖子打交道的。 而毫无疑问,这些胖子也绝对不想见到刘瑜。 可是,现实之中,往往不是如人所愿。 刘瑜还是愿意和这些胖子打交道,这样才能从他们手上,弄到刘瑜所需要的资源,不过刘瑜现在也是一路安抚使,总要讲究些吃相,所以他让张商英去跟这些胖子打交道,他自己却还是讲究些体面,不去和那些胖子们当面撕撸; 而胖子们,却也是愿意巴结刘瑜的,为什么呢?因为刘瑜有点金手,这已是大宋士林,几乎默认的事情了,不论是否喜欢刘瑜,就算是司马光,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所以巴结刘瑜,不单因为他是范门子弟,不单因为他是勾当皇城司公事,不单因为他是安抚使,更因为他是刘瑜。 刘瑜之所以是刘瑜,是因为他手下有多支跨国走私集团,当年参了份子的,没有一个不发财的,其中三四个,也已是这胖子堆里的成员;刘瑜是刘瑜,是因为他有永兴军路,把几个听他话,老实去修路的州县,整出陕棉,然后现在这几个州县富得流油。 所以这些胖子,不单为了攀安抚使的关系,更也愿意为了刘瑜,而来听命驱使。 正如张商英此时在房间里,听着那些胖子里,有个小胖子跳出来所说的:“办!有什么不办的?赵八叔,你看着我这身家是如何起来的吧?当年经略相公说,要体恤西军的汉子,办些商队,让大伙出些本钱一起来做。那时我爹说出个五贯吧,当是给小范老子的脸面。万幸我那时信了经略相公,把帐房里刚收上来的货款二十八贯,加上私已银子,还有我娘的嫁妆,折合下去八十几贯,全拿去给了经略相公!要不然,赵八叔,我撑死了,也不是仍是那染布坊里的小东罢了!” 染布坊里的小东家,便是打几个滚,也没资格跟这堆胖子混在一起的。 能站在这胖子堆里的人,不单要胖,而且手头没有几千亩地,数十行铺,那真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被唤作赵八叔的,便笑着道:“小老儿也没说不办,经略相公,要我等去跟那军汉说些软话,小老儿不也去了么?孙六郎,不瞒你说,出些份子劳军,要猪要羊,小老儿不含糊。但真过来跟这贼配军说软话,小老儿这还是头一遭!这不全是依着相公的安排么?你这么一说,似乎我要跟相公打对台一样?那是不成的。总之……” 唤作孙六郎的小胖子听着,立马不管那赵八叔,一下子蹿到张商英面前:“张相公,这避震弹簧到底要多少钱?要是不多,干脆小人这边一力担负起来好了,也不用麻烦这些叔伯,毕竟他们这么大年纪,受不了惊吓啊!小人年轻,那是誓死相随经略相公的,破家在所不惜!” 第575章 疯狂 说起来,张商英现时如同招商办公室一般。 只是张商英没有想到,为什么会这样?朝廷有个什么动静,下面乡绅都是极力抵抗啊。 比如青苗法,为什么刘瑜提出一个新玩意,这些人却就没一个说一句不好的呢? 当过知县的张商英,这时还真生出个念头:若以刘相公入主中枢,或新法无所不行? 当然,他马上就否定自己的这个念头,他很清楚这是一种错觉。 正如他能治一县,却不一定能治得好一府,更不见得能治得了一路。 秦州的乡绅豪强听刘瑜的招呼,不等于刘瑜入主中枢,这大宋天下的乡绅豪强,便也听招呼。 刘瑜不是要推行新法,他是在提议合资来做一项生意,什么生意呢?味精的生意。 术业有专攻,刘瑜连玻璃都烧不出来,自然不可能指望,他能折腾出味精来。但他现在手上有沈括啊,当沈括得知道,有一种晶粒状的东西,大约是从海带之类的海产品里,提炼出来的,然后在汤里添加这种结晶体,就能让汤的味道变得鲜美时,沈括就开始要经费了。 当然,沈括再聪明,要让他以千年后的工艺水准,去化学合成或是提炼出味精来,那他真的也做不到。 不过他可以折腾海带啊,刘瑜给了他经费,沈括就按自己的思路折腾啊,蒸啊,煮啊,灼啊,煎啊…… 所谓不疯魔不成活,要换个别的人,大抵就质疑,刘瑜所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要是沈括来问上刘瑜一句,刘瑜也只能打个哈哈,说自己开玩笑罢了。一个文科生记得味精分子式的机率能有多少?基本是零吧! 可沈括不来问啊,他觉得按之前那些数学题一样,刘瑜能拿出来说,必然就是有根据的,那沈括是不服输的,他觉得自己不输与人,总要折腾出来才是道理。所以他埋头苦干,终于发现了,蒸发的海带汤,所留下的棕色结晶体。没错,这就是最原始的味精了。 刘瑜是现场给这些胖子们做了示范,让他们喝了加了味精的汤。 几乎马上就征服了所有的胖子,尽管贫民消费不起,但至少在士大夫,在商贾之中,这是必定有着极好的销路啊!甚至更有人觉得,如此贩到辽国去,那更是一个广阔的市场在那里等着开发。所以对于刘瑜提出的要求,无论是看望踏白司的军汉,还是捐赠出物资,来慰劳蕃兵、弓手,这些胖子,都出奇的爽快。 毫无疑问,他们谁也不愿意被刘瑜拉下。 这东西可是有先例的了,不是说以后能做上这生意就得。 永兴军路,那一开就听刘瑜的话,好好修路的州县,大都肥得流油,后面那些见人发了财,才跟着来做的,那就不见得有赚多少钱了;当年和孙六郎一样,一开始就参了份子到刘瑜商队里的,大都也是成豪富了,可后面再凑过去的,那也就是混口饭吃,想要因此发家?想太多了。 刘瑜有跟他们讲过,是因为垄断,第一批的人,占有了客源和销售渠道,自然能得到比较好的回报。 胖子们绝大多数是听不明白的,但他们都朴实地认为,一定要搭上第一班车,搭上第一班车,就能发达。 张商英笑着教他们坐下,却是对着他们说道:“相公吩咐下来,这生意,只怕也用不了许多的钱,大抵有个十人,打些本,就能铺开来做,以后如果做熟了,其他人要加入再说不迟。毕竟,这事是有风险的。” 味精的风险,在于沈括还不能保证一个可靠的流程,去生产出这些结晶。 简单的说,就是连靠谱的实验室制法都还没出来,蒸发的海带汤,有时灵,能有这些棕色结晶,有时不灵,放久了,放得都馊了,什么也没有。 千年后也许很简单,只要成功一次,普通中学生基本就能保证重复的东西,提前了千年,就算是沈括这个大天才,也是如此艰难。因为他没有温度计,没有湿度计,没有元素周期表,没有一切现代化工业基础,他连个一根标准的试管和一个酒精灯都没有! 所以张商英说有风险,真的不是在自高身价:“相公说了,这真的有风险,投了钱进来,说不准,最后一无所得,这可不比贩货的商队,商队多少还有些东西……” “小人这身家,都是相公赐下的,真要什么都没了,小人回去守着小染坊过日子,都这富贵当一场梦就是。”孙六郎这小胖子极为决绝,在所有的胖子都还没有下决定的时候,他马上就做了决定,就如他当年偷家里的钱去投资刘瑜的商队一样。 孙六郎很倔,当年哪怕被他父亲打到半死,也不肯说出钱去了哪里,不然的话,他父亲去找当时的刘瑜讨要,孙六郎以为,刘瑜大抵是会把钱还回去的。当然,刘瑜当时肯定不会还钱,不过他咬着牙没说出来,刘瑜事后也很感动,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富贵,这也就让孙六郎更倔了。 如今也一样,不论张商英怎么说风险,他一点也不在意,倒是在胖子堆里,一下就显出他的不凡。 张商英点了点头道:“孙世兄,相公有交代,若是世兄还是和当年一般,那便共进退吧。” 说到这里,他伸手止住行礼的孙六郎,也冲着要开口的其他胖子按了按:“其他九个名额,价高者得,以五百贯起拍,如果秦凤路这边凑不齐九个五百贯的名额,那就到永兴军路去说一声,下官以为,便是把九个名额都放到永兴军路,大抵都不会有问题。” 当然不可能有问题,陕棉啊,让多少人发了家! 只要说是刘瑜的生意,保准这九个名额能炒出天价来。 这一点,老少胖子,倒是很认同,纷纷道:“这是相公怜悯秦凤路的恩德,如何能分润到永兴军路去?”、“万万使不得啊!相公在永兴军路,已给那班杀才整治出了陕棉啊!”、“便是如此,五百贯,值当什么?小人认上四份!” 第576章 味精 这最后一句出来,便立刻从敌我矛盾变成内部矛盾,边上其他胖子就冲这位开火:“谁没五百贯?凭啥你一人要霸四份?”、“没听张相公说,价高者得吗?四份?怕是一份都轮不到你!”、“便是如此,兄台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张商英看得傻了眼,禁不住剧烈咳嗽了好几声:“诸位!诸位!经略相公专门说了,原话便是如此‘你要说与他们知晓,这钱投进来,可能是渣都没有的,这时节,完全就没有一个稳定的生产方法,这话得说清楚,真把钱花光了,出不来东西,可是很正常的事。’诸位,这是原话,还望诸位多思量。” 他怕啊,这年头,十五贯钱,真的就能让人起歹心,谋财害命的啊。 五百贯,那就几十条人命的价钱好吧?这还是底价,这要让人投了钱进来,到时一无所有,张商英不知道会不会激动民变,要是中原腹地也罢了,这边地秦凤路,要真激起民变,那就是千古罪人,他不得不慎重啊。 “小人晓得,若是没着落,便当赌输了。”赵八叔刚才慢了孙六郎一步,这回第一个站了出来表态。 其他人也不甘人后,纷纷表示没所谓。 张商英无奈,取出一叠契约文书:“那就签押了吧。” 于是这些胖子都签下了文书,不是要他们拿钱出来的文书,而是表示他们清楚,这钱投进去,很可能什么也没有得到的文书,表示他们知道这风险。这不是刘瑜弄出来的契约,是张商英做的,不签文书的人,不允许参加名额的拍卖。文书上,特别明显,用朱红色文字写的两行字:安抚使司衙门闻知此事,帅使特遣张商英劝阻。 拍的名额,给的钱,当然从官面上,不会跟刘瑜有一文钱的关系,士大夫圈子玩这一套,早就滚瓜烂熟的了。 而这份契约文书,这两行朱文,就是推卸责任了。 至少到时真的颗粒无存,激发民变,能把刘瑜和他张商英从这件事摘出去。 刘瑜是干不出这等事的,不论他懂不懂。 再说刘瑜觉得味精这玩意应该不是很难,沈括成功的机率,也是慢慢增加,他是不相信,最后真会什么也没有的。所以他心里还是有底,不至于要胖子们签这样的东西。可张商英不知道啊,张商英作为一个成功的官僚,他就做他所能的事,防范于末然。 但出乎他意料,所有人都痛快签了,包括本来不用签的孙六郎。 “三日之后,便在孙六郎的瓦子里,做一个拍卖吧,价高者得。”张商英收起文书,无奈地对着这些胖子说道。 只是胖子们一点也没有他眉间的愁容,他们很开心捧着自己巨大的肚腩,辞了出去,用那一身的肥膘,去折磨自己那可怜的轿夫。 刘瑜已经把那三十几个军兵都看了一回。 终归还是有五人死了。 说来无奈,那几个呕血不止,姚某人让他们早些奔回秦州的,包括赶着马回来的老张,都一点事没有。 就只是脱力和内脏受损,至少生命无忧。 死的五个人,都是拼到最后的二十一人,大抵和刘十一相同,都是透支了所有的性命力,回到秦州,一躺下去,慢慢就没了气息,就再也起不来。 刘瑜看望完了这些军兵,长叹了一声,对高俅说道:“不应该这样,没有一个完善的接应计划啊!” 高俅低下头,这话没法接,谁也不是神仙,到这份上,高俅觉得已是匪夷所思,但按刘瑜的口气,似乎得个个全须全尾回来,才能算行一样。 但还没等刘瑜再说什么,外边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便有身披甲胄的军兵奔了入来,冲着刘瑜拜了下去:“相公!前方军情有变!” 所谓有变,就是刘昌祚所部,有发生兵变的可能。 刘瑜放在乡兵里、蕃兵里的细作,借着补充兵力的机会,偷偷把情报送了出来。 接过那军报,刘瑜仔细看了,无非就是形容前线的蕃兵如何作乱,刘昌祚不单要面对蕃兵,还要面对瞎征和木征那边的精骑,似乎随时可能崩溃的状态。 军情紧急,刘瑜放在军中的暗桩把情报送出来,这就是刘瑜所能做到的极限的。 他的长处不在于军事,也不是在于政治,他可以培训出暗探,可以把从小一起长大的何庆,培养成一个敢于独自远去辽国潜伏的间谍。甚至,他可以通过短短的培训,训练出剥波这样的蕃部少年,敢于星夜东奔而来,向他报告蒙罗角部的军情。 这就是他的天赋,他天生就是干这等事的人! 但要让刘瑜,凭仗军中的暗桩,然后以此为骨干,来组成军官团,再整顿军心云云;或是以这些暗桩为干部,列出纲领,对刘昌祚所部进行宣传,让他们变成一支革命的军队,能够因为阶级矛盾而团结起来,为了推翻头上大山而抛头颅洒热血…… 那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张商英也赶过来,接过刘瑜递过来的情报,看了之后苦笑道:“彼等若是有白兄弟的本事,大抵事有可为。” 白兄弟,他指的就是白玉堂了。 如果这军中的细作、暗桩,有白玉堂一样的本事,那就不怕了。 但这不可能,这不是刘瑜能干得出来的事,不是他不愿,作为一个企图烧玻璃炼钢铁的人,他没有什么不愿,只是天赋所限,办不到罢了。另一个就是,暗桩也好,细作也好,正常来讲,在军队里,在生活中,都是那些最为不起眼,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色。 俗话说的,看一眼之后,谁也记不得长什么样的人;平时生活里,谁也不会在意的角色。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打探到信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情报送出来。 那么,这样的人,在军队里,又如何有号召力? 谁会去听一个平时可有可无,一点也不引人注意的家伙煽动? 所以刘瑜也是苦笑:“所以白玉堂在瞎征那里,呆不了几天啊,若是剥波,大致就不至如此。” 蒙罗角部的剥波,这少年半夜跑出来,就没有人知晓,神不知鬼不觉。 但如果是剥波,就不可能如白玉堂一样,得到瞎征的赏识,混到那地位,那第一时间得到情报。 “不用太担心,天觉你只管去把味精的事办好。”刘瑜伸手拍了拍张商英的肩膀,安慰他道。 张商英愣了一下,不用太担心?这前线都要兵变了,还不担心? 第577章 不外乎钱 “相公,一旦刘昌祚部有变,乱兵直下秦州城,则王机宜和高副使那边不得不回援,后果不堪设想啊!”张商英是忍不住了,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被刘瑜信重的心腹,无论如何,应该提醒一下刘瑜,这事的严重性。应该说,张商英还是很对得起刘瑜的信重的,不论是让那些胖子们签的契约文书,还是这种提醒,他尽了一个幕僚的工作。 刘瑜很是赞赏地冲他点了点头:“子京大兄胸有雄兵,他不可能镇不住那些蕃兵的,这一点上面,我们要对他有信心,或者换句话说,如果子京大哥镇不住了,咱们现在,手头又有谁可以驱使过去,来统领那些蕃兵、弓手?” “相公,小人愿为相公效死!”答话的,却是包得一身绷带的姚兕,在十娘扶持之下,一瘸一拐过了来。 “为什么我需要你去死呢?”刘瑜一脸不解地望着姚兕。 这样一下子,场面就冷了下来了。 这画风立马就不对劲了啊,本来不论刘瑜需不需要姚兕赴死,总是要勉励几句,然后或者委以重任教他去效死,或是让他好好养伤,留着有用之身为国效力等等。 可刘瑜这么来一句,姚兕一时就不知道怎么弄了。 “天觉放心,你注意把这味精的事体弄好,其他都暂且不管。”刘瑜冲着张商英吩咐,挥手让他下去办差,然后又叫高俅过来,“派人去永兴军路,催一催彭孙那杀胚。沈兄还没过来,这边折腾不开啊!” 沈括对于刘瑜来说,就是他的随身计算机了。 但凡想起出点什么东西,他就跟沈括描述了,然后就让沈括去实现,接着就是投钱。 沈括本来就是个优秀的发明家,自然也乐意烧钱弄科研,有的东西是给他实现了,比如说弹簧、小队战术等等一些东西;有的东西是还没落实出来可靠的方案,比如说味精;有的是完全没头绪,比如刘瑜说的青霉素和天花疫苗。 所以现在要搞秦凤路这些乡绅豪富的钱,刘瑜还是希望能折腾出东西的,沈括不过来,不是道理,这年头又不能远程通讯啊。高俅行了礼,连忙匆匆下去,差人去办这档子事了。 “你不是好好养伤,怎么跳出来要死要活的?”刘瑜示意苦娘去搬个椅子过来,然后指着椅子让姚兕坐下。 后者有点慌乱:“相公,军情如火啊!” “为了不影响你们恢复,我让张天觉在最外面的院子,跟那些乡绅撕撸,你看这墙上。”刘瑜指着墙壁,在镂空的窗格下面,毫无美感地写着四个大字:严禁喧嚣! “结果这倒好,你跳出来给我说军情如火?你啥意思?还要为我效死?合着你死了,我能赚多点钱,还是能升官?”刘瑜挪喻得姚兕脸上快要红得滴血了,看着后者的窘状,刘瑜才长叹了一声,“你啊,特种作战没问题,但堂堂之阵,正正之师,就不一样了,你不懂这打仗,打的就是钱啊!这一点,子京大哥,可比你清楚得多了。” 姚兕一时没听明白,什么叫特种作战。但至少他能理解,刘瑜所说,打仗关键就是钱。 “本来我是不想当这安抚使的,事实上,掌控皇城司,更为合适我,这一点,王相爷凭心而论,是没错的。但是,当我发现,为了所谓不存在的弓兵边田,王子纯一再的出问题,连贪污都弄不好你明白吗?”刘瑜很气愤地对姚兕说道,让后者不知道怎么接话。 刘瑜说得痛心疾首:“蠢啊,贪污了钱,然后给我,我再把这钱投入到细作网络。然后他去跟安抚使撕撸,把李师中逼走,把韩玉汝想法子气走,何必呢?看他这么不会弄钱,我觉得,我来接这安抚使的差遣,也没什么不妥当的,至少,我比他要会弄钱。” 事实上,如果论弄钱,刘瑜的确要多王韶强得多了。 “都说大宋富足,那是士大夫富足,你明白吗?官家并不富足,国库也不富足,要真富足了,你说王相爷吃饱撑着了去搞变法?”刘瑜说到这里,就自己笑了起来,但是姚兕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不知道这跟自己有什么相干,不知道这跟刚才自己激动时,抢出来说愿为刘瑜效死,有什么关系。 不好幸好,刘瑜很快就说到这一节:“要弄钱,弄足够多的钱,我们用钱去砸敌人,用钱去砸,砸出情报,砸出甲胄,砸出夹钢的眉尖刀!不要轻易就死死死,咱们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明白吗?天天叫嚷着要死要活,那就说明一个问题,除了天灵盖,咱们没有别的东西,所以遇事就没法子,只能把天灵盖拿出来,我不喜欢这样,我要你姚武之过来,也不是要你来献天灵盖的。” “小人知错了!”姚兕单膝跪地,激动无比,尽管刘瑜说的东西,他听不太懂,但仍被煽得热血沸腾。 特别是刘瑜说不要轻易说死,这在士大夫来说,是很少见的说法。 刘瑜抢上前一步,把姚兕扶了起来,对十娘说道:“好好照顾他们,你得有一份本事,才能有真正的自由。” 十娘有点不明白,她望着刘瑜,后者就跟她解说:“我给你的自由,不是自由,如果你不能凭自己的本事,得以谋生,得以尊重。何来自由?终归是依着树干葛藤啊。” “相公!”十娘颤声轻唤,她强忍着心中激动,叉手行了礼;姚兕在边上,也拜了下去。 刘瑜微笑点了点头,算是答礼,便自带着苦娘和艾娘去了。 但在刘瑜走了之后,姚兕仍是有些不明白,到底刘瑜为什么说刘昌祚明白了?他不太想得通。 所以他终归不是刘昌祚。 在前线的刘昌祚并没有让弓兵去弹压蕃兵,也没有让西军去驱赶蕃兵作战。 “人头,李宫八族,成年男子的人头。”刘昌祚对蕃兵的首领这么说道。 “五个人头,额外赏一贯钱。”明码实价。 而这让那些蕃兵首领吞了吞口水:“当真?” 第578章 人头有价 “当真!”刘昌祚点了点头。 紧接着,他又抛出另一个诱惑:“你们交上来的人头,咱们按人头记军功,至于拿到钱,怎么分配,这一次经略相公没说,到时发给你们,你们再去分发给下面的人。先说好,只是这一回,下回如果经略相公要求斩首的蕃兵,自己过去拿赏钱,那我也没有法子帮你们。” “当然,当然!多谢太尉!”那些蕃兵首领,连连向着刘昌祚抱拳。 一场兵变,就这么消弥无踪。 一贯钱,本来杀敌,朝廷的奖赏之外,秦凤路缘边安抚使司,每五个人头,再赏一贯钱。 刘瑜从来没有跟刘昌祚说过,每五个人头,加一贯钱的奖赏,这是真没有提出过的。 但刘昌祚敢于这么提,一个是刘瑜和他说过,只要把筑录羽城接回来,顺利接回来,那么就算花上一千贯,也是值得的,千金买马骨啊。一千贯,就是五千个人头也,要是能砍下五千人头,那是什么概念?那得上十万人以上的战役,才会有的战果吧。 比如土磴寨之战,宋军大胜,也不过是斩首二千,俘虏五百啊! 那是一场战役的战果啊。 所以这些蕃兵,怎么也不可能有斩首二千的的战绩,更不要说五千了,刘昌祚很放心,自己许下的诺言,必定不会超过刘瑜的心理底线。 另外还有一条,就是蕃兵要是真能斩首四五百,那他们自己死伤也必定很惨重的。 到时候,那刘昌祚就不一定会按承诺给钱了。 不是说他反脸把那些蕃兵杀了,那得多弱智的将领才会干的事啊? 象刘昌祚这种沙场老客,有一万个办法,让伤亡惨重的蕃兵,死得合情合理啊。 派他们去当前锋,驱使他们去执行硬探的任务,以乱军或慢军之类的名目,行军法等等。 有的是办法。 所以,刘昌祚真的不担心,自己会无法履行承诺。 话说回来,姚兕之所以刘瑜极为优待,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冲阵二十次,前后算起来,他们那三十几人,有两百多斩首的战绩。开始第一次冲阵斩杀了三十余人,后面每次冲阵,也总有十人左右的战绩,姚兕叫人赶马回去,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人头,把斩首的人头带回去,这就是战功的见证。有了这个,大伙死了,家里才能得抚恤啊,刘瑜才好为他们请封。要不然,那就只能刘瑜私人给他们钱物了,军功总要点检的,没人头怎么算? 可刘昌祚真不相信,这手下近二千蕃兵,能有姚兕他们三十几人的战绩。 为啥?姚兕他们用的是什么甲?什么刀?姚兕手上那把刘瑜送给他的弓,几百贯啊! 是蕃兵手上那弓刀能比的? 真把那三十几骑身上的装备脱下来,算算价值,那是百分之一百,要比这二千蕃兵身上,除了马之外,所有的装备都要值钱得多。 另外一个,就是那三十几骑,可是八十万禁军里挑出来的角色。 跟包顺麾下,这些上马为军,下马为民的蕃兵,老实说,那也不是一个概念,要比,那得铁鹞子,跟宋军之中的精锐去比才公平,这些蕃兵是没法比的。 “姚武之等三十余骑,前后斩首二百八十五,若这二千蕃兵,能有斩首三百,便也算堪用了。”这是刘昌祚身边的幕僚,给出的意见。 刘昌祚听着大笑起来:“先生,我等不能寄望蕃兵啊。” 他的意思,是那五六百西军,还是那七八百弓手,才是这一次作战的主力。 或者换句说,这次作战,所要磨练的主力。 刘瑜要打造一支队伍,刘昌祚是清楚的,而且刘瑜也跟他详谈过,这支队伍的定位,就是水龙队。 水龙队就是救火队,也就是战略值班的性质。 所以刘昌祚很明白刘瑜的期许,而要打造这样的一支部队,不经过战场磨合,是肯定不行的。 “传令下去,着西军与弓手,按阵图造营,明日阵列而战。”刘昌祚不动声色地向亲兵下令。 不过没有多久,便有下面的军头,过来求见,刘昌祚有点奇怪,就让亲兵带了进来,五个人,三个西军的小军头,两个乡里弓箭社的弓兵头目,入得内来,叉手行了礼,却是站在下首,不敢说话。 “汝等所来是为何事?”刘昌祚不得不耐着性子问道。 那五人对望了一眼,方才犹豫着,由一个西军的小军头开口道:“太尉,听闻那些蕃兵,每斩首五级,都能多得一贯赏钱?不知我等若也是斩首,可有和他们一样,多得的赏钱?” “是啊,太尉,乡里之中,也是艰难,出来作战,若是有些收获,也好帮补。”那弓兵的首领,也鼓起了勇气,这么向着刘昌祚说道。 这世间,谁不艰难? 刘昌祚挥手止住要训斥这五个小军头的幕僚,沉声对他们五人说道:“经略相公对我等,期许是极高的,怎么会把自己,跟那蕃兵一般看待?再说那蕃兵是新归宋的,他们都能站出来,为我大宋去拼杀。难道我大宋的西军,大宋的弓箭社,却连蕃兵都不如?” “小人不敢!”那五个小军头,连忙跪了下去。 行伍之中,往往讲的不是逻辑,而是气势。 刘昌祚方才这一席话,其实是不对的,逻辑是非常有问题的。 蕃兵去拼杀,是因为有多出来的赏钱啊,他们之前一直在闹,就是要钱要肉,然后刘昌祚开出了五个人头多给一贯,他们才心满意足;而这五个小军头所求的,只不过是跟蕃兵一样,怎么能说他们连蕃兵都不如? 可是刘昌祚这沙场老将的气势,却就压得他们五人不敢争辩。 这是军帐,不是坐而论道的地方,真有什么无懈可击的道理,就有用?要真有用,也就不会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俚语了。 看着这五人低头认错,刘昌祚才吐出一口气:“都滚起来,莫来由的,丢了大宋好男儿的脸面。” “经略相公连蕃兵都不曾亏待,怎么可能会亏待大宋自己的禁军和弓手?” 第579章 行不得啊相公 刘昌祚这是打一棒子再给一糖的手法了:“不单蕃兵有的奖赏,西军和弓箭社都会有,蕃兵没有的,你们也会有,不论是官职升迁,还是免赋免役等等,杀退敌军,回得秦州,自然论功行赏。经略相公的为人,秦凤这边,大伙都知道,亏过谁?你们来问这话,不亏心么?都多大的人,手底下也是带着兵的啊!” 又骂又抚把这五个小军头摆弄得贴服,刘昌祚方才教他们下去。 幕僚却就有点担心了:“东家,这要是回了秦州,经略相公不认,可如何是好?” 若是那蕃兵,倒也罢了,他们真有本事斩首,那就多给点赏钱吧,或者不给,找个由头,让他们被消耗掉之类的。可大宋自己的西军和弓箭社,总不能这么搞啊。 而且,刚才刘昌祚还说也,什么免役免税的,这可不是赏钱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刘瑜并不知道刘昌祚这个便宜大哥,在李宫八族的地盘,许了这么多奖赏出去。 如果知道的话,他必定会说刘昌祚,实在太抠门了。 “一个名额如果少于一千贯,那就是没操办好。没错,十个名额,你得弄出一万贯,最少一万贯。”刘瑜很确定的对张商英说道,而且他摇了摇头道,“你要去琢磨怎么办,这事不是小事,以后类似的事情还很多。不论治理地方,还是打仗,钱,都是必不可少的。” 张商英觉得嘴里十分苦涩,很无奈地作揖道:“是,下官这就去想想怎么办。” 一千贯,一千贯是概念?十五贯能杀人啊! 一万贯钱收进来,那味精可不一定能鼓捣得出来啊。 鼓捣不出来,这一万贯钱,经略相公就准备直接吞了,连个交代也不给的。 而偏偏那些秦州的胖子们,还争先恐后的过来,甚至托人走门路,希望能从张商英这里,打听出一个底价来。 到时候,味精弄不出来,或是弄出来之后,销路不行,收不回本钱,血本无归的这些乡绅豪强,撕破了脸弄出民变,怎么办?张商英真心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但刘瑜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等等,天觉,你那么急下去干什么?我使人找你过来,却不是为了这事。” 于是张商英无奈,在下首坐了。 刘瑜等苦娘煎好了水,冲了一巡茶,挥手示意苦娘两姐妹退了出去,方才对张商英说道:“若是让天觉坐镇秦州,不知天觉可有把握?嗯,咱们这么说吧,我想要离开秦州去办点事,这安抚使司,就由天觉来坐镇,不知如何?” 张商英涵养再好,一下子也禁不住站了起来。 他感觉这是要疯了吧?刘瑜之前为什么会被贬? 不就是在永兴军路,擅自离开驻地吗? 当时是擅自跑过来秦凤,现在却又要是跑去哪里? “相公,万万不可啊!这王机宜领兵在外,高副使坐镇狄道城,刘太尉兵压李宫八族,尚未能回师。这秦州城就全系于经略相公一身,相公如何可以轻离?”张商英真的感觉要崩溃了。 他被刘瑜调过来之后,是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更。 从一开始面对王韶和高遵裕时的浊世佳公子,到后面去蕃部调兵的刚毅不屈,再到现在俊脸上越来越多的苦笑。他心中也对刘瑜,从开始的君视我为国士,我当以国士相报,到后面的崇敬,再到现在的无奈。 刘瑜是疯的,张商英真心这么感觉。 如果不是疯子,怎么可能一个安抚使,会在这个时候,说他要去别的地方呢? “天觉,你听我说,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啊。”刘瑜也是无奈的长叹了一声。 他自己取水冲了一泡茶,然后方才接着说道:“王机宜那边,有许多问题。小高回来,说连一条竹牛岭的路,他们都找不到,可见王机宜手下的硬探,何其不堪?所以我想,我应该去他军中,这样方才能多几分胜算。” 张商英听着就更加崩溃了,忍不住长揖道:“相公此言大谬!” “相公是安抚使,不是军中硬探,为何要去做硬探的事?” “行不得啊相公!”张商英怎么可能去接下这个烫手的热山芋? 他又不蠢! 他非但不蠢,日后还是大宋的宰相啊。 刘瑜在永兴军路犯过的错,张商英怎么可能不吸收教训? 所以,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背这个锅,也肯定不能让刘瑜离开的。 “天觉,你听我说。”刘瑜也是无奈,他的长处,不在于些。 无论是坐镇秦州也好,治理地方也好,运筹帷幄也好,都不是刘瑜所擅长的事。 甚至,别人说刘瑜有点石成金手,可他自己知道,这些东西,无论是之前的陕棉还是现在的味精,如果没有沈括,依靠刘瑜自己,恐怕都是水中花、镜中月。所以他是比这时代多出一千年的见识,但要叫他来制定一个完善的东西,刺激地方经济,以让整个秦凤路的经济腾飞,真的不太可能。 所以,他想离开:“我去到军前,王机宜和高副使,便如同有了顺风耳,千里眼,你明白这道理吗?” 刘瑜试图说服张商英,但后者很坚定,非常的坚定:“顺风耳、千里眼,那不是经略相公做的事。” 这样刘瑜就有点无奈了。 问题是张商英不给他背锅,他也不能真扔了这边安抚使司不管啊。 所以这场谈话就不欢而散了,然后大约张商英为了防止刘某人极不靠谱地偷跑,安排那些胖子,几乎一两个时辰,就有人来求见经略相公。刘瑜还不能不见,为啥?要让胖子们出钱啊!这边地在打仗,没钱怎么打?要胖子们出钱,自然就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刘瑜很无奈,到了下午,直接发火:“张天觉!枉我对你推心置腹,你将我想成何等样人?难不成,我会扔下帅司不管,然后自己带着护卫,直奔军前而去么?” 这话要别人,大约是不敢接话茬的,但敢和章惇放对的张商英,却就不软不硬顶了上去:“经略相公身负专一报发御前文字的差遣,下官只是担忧,相公偏向这边,却将帅司公司闲置。加上那些商贾,主要还是冲着相公的名头来的,要不教他们进来拜见相公一番,却也就不太好说话了。” 刘瑜气得要疯了,这话说得绕弯,可再绕弯,那意思也很明显,那就是:刘某人真能干出不辞而别的事!所以不得不防! 第580章 行不得快意事 刘瑜差点就被张商英活活气死,于是接下来的大半天,张商英派出来的胖子们,就找不着刘瑜。 有压力,总是要发泄的。 特别是在压力过大的情况之下,总得找一个渲泄的出口。 例如要上战场的西军,往往在上阵之前喝上两碗酒,借着酒劲,便是赴死也多出两分从容;又或从战场下来的幸存者,有不少拿了赏钱,就直接去走马章台,去赌,所以不少老兵,到了年老,仍然孤身,因为壮年时,上阵拼杀勇猛,赏钱不是给了青楼姐儿,就是赌得痛快,留下来的只有一身勇猛的伤,哪家姑娘能嫁过来,给这伤残又一无所有,往往还脾气暴躁的老兵过日子? 刘瑜现在蹲在伙房的样子,大抵就是一种发泄。 不单看上去全然不似个安抚使,连说是个士大夫圈子的,都怕没人信。 按着边上拿着酒葫芦的老兵说:“相公,现时看着,您便是个家景不错,不肯读书、气跑西席的浪荡子。” 没错,真真就是这形象,袍裾胡乱扎在腰,箕坐在一节圆形的劈柴上,劈手抢过老兵的酒葫芦,刘瑜自己灌了两口,直接就把酒喝光了,倒着都滴不下一滴酒,他把酒葫芦扔回给老兵:“浪荡子就浪荡子,你知道吗?要不是担着这安抚使的差遣,我刚才就打他了!我肯定能干翻!别看他张天觉长得帅!我天天跑步,身体比他强多了!” 边上苦娘和艾娘看着快要疯了。 从俞角烈部落里跟着刘瑜这么久,从来就没有见他这模样。 苦娘甚至向妹妹问道:“主人是不是痰迷了心窍?” “迷你个头!”刘瑜没好气地从老兵手上抢过来空的酒葫芦,扔给了苦娘,“去打一壶好酒来。再切点卤味。” 老兵在边上笑嘻嘻地说道:“买只鸡来,相公当年教的那一手,这几年来总馋着,就没做出那味道。” 苦娘和艾娘,看着刘瑜的眼色,便蹦蹦跳跳,提着酒葫芦跑开了。 而老兵就皱起了眉头看刘瑜,好半晌才开口:“相公,你当年来边景,跑来伙房,说考不上进士,想来边境立点功劳,混个出身,你还记得吧?当年小老儿我就跟你说过,不要摆弄细作这行当。” 刘瑜沉默地望着地上几只蚂蚁打架,老兵幽幽地说道:“细作,老子当年就是细作的出身啊,小范老子手下,刺探军情,谁能与我相提并论?但从你看到我,认识我的第一眼,我就在这伙房,有一天,我死了,我也会在这伙房。什么是细作?便是行不得快意事啊。” 行不得快意事,不能提三尺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也不能仗长刀,十荡十决,斩将夺旗。 细作,便是哑然无光的,当一个细作变得灿烂耀眼时,他在细作这一行当的生命,就已经终结。 “相公,你若真心还要走细作这条道,大的道理,我不晓得,但小老儿以为,它还是不能行快意事。” 刘瑜抬起了头,望着老兵。 过了良久,他点了点头,的确正如这老兵所说的,行不得快意事。 “我很害怕。”刘瑜压低着声音,在这明朗的蓝天下,爽朗的伙房旁边,这么跟老军说道。 没有等老军问他,他便自己接着说了下去:“我害怕,我救不了这大宋,我救不了这苍生。你不明白,照着这么下去……” “相公。”老军很不客气地截住了刘瑜的话。 “当年小范老子,派我出去,没有说什么救大宋,没有说什么救苍生。也没有说,我要是让辽人发现了,会如何如何。这么多年,我仍记得,范相公只是说‘宋七,此事便着你去办,可明白?’我便答了一句‘小人明白’便去潜入辽国了。我也没想着,若是自己暴露了,自己没法办成那事,便会如何如何。别怂,相公,千万别怂。” 老军粗糙的双手,扶住了刘瑜肩膀,如同若干年前,那个迷茫的少年,在落榜之后,来到边地游荡时一般。 他没有什么大道理,说不出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也说不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更说不出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他本就是史书上找不出名字的一个老军,就算他曾是一个极好细作,或者他足够好,好到连史书也骗了过去了,未曾将他发现。 千万别怂。 刘瑜一瞬间似乎有许多沉重的负荷,从身上卸了下来。 他笑了起来,露出了八颗牙齿,抱了抱老军:“七叔,谢谢你。” 这时苦娘提着酒葫芦和一包用荷叶扎起来卤味,艾娘一手掐着一只鸡的翅膀根,两只鸡被她这么拎了过来。 而张商英也提着袍裾,匆匆跑了过来,见着刘瑜就拜了下去:“相公,这秦凤路……” “给我半个时辰,我就回去处理公务。”刘瑜看起来精神气很足,以至于张商英被他哄走都不敢回嘴。 然后刘瑜对老军说道:“和泥巴啊,没泥巴你吃个屁的叫化鸡!” 老军乐呵呵地去弄泥巴,要是张商英看到,大约就会一大通君子远庖厨的道理,来劝说刘瑜了。 “所以我把他哄走。”刘瑜得意的说道。 杀好了鸡,洗干净了,和了泥放进灶膛里,刘瑜喝了一口酒,把葫芦扔给老军:“七叔,不过有一件事,大抵你得不如意了。嗯,你不会死在伙房里,我要开个学堂,专门教寻细作,你要去当先生,教他们自己当好一个细作。” “不!”老军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出入辽国八趟,小范老子答应我的,让我好好在伙房养老!” 刘瑜夹了一片卤牛肉放进嘴,却对老军问道:“七叔,你是一个好细作,对吧?刚刚你也说过,当年小范老子手下,论细作事,无人可与你并肩啊。” “那是!”老军得意地喝了一口酒。 “好细作,行不得快意事嘛。”刘瑜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老军被呛得两行酒从鼻孔里喷出来,指着刘瑜,咳得天昏地暗,万万没想到,两只叫化鸡,却便断送了自己清静而悠闲的晚年。 第581章 小抄 伙房老军宋七,被请出伙房之后,一直很愤怒。 甚至他拒绝吃鸡,不论是蒸的还是煮的,或是叫化鸡。 “老子就是因为馋,想吃一口叫化鸡,才让那杀千刀的经略相公,骗出了伙房!”大抵在秦凤路,敢这么骂刘瑜的,也就是这一位了。哪怕是憋着气当时要翻脸的王韶或是高遵裕,还是当初看刘瑜极不顺眼的司马光,也不会这么骂。 刘瑜是早就知道宋七这么骂娘的,但他笑得很开怀:“随他去吧。” 然后他走去那新辟出来当作学堂的院子,对宋七说道:“七叔,一个好的细作,还是不能行快意事的。” “你咬我啊!你杀我头啊!”宋七极为愤怒,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气势。 因为他有他的顾虑:“老子当年在辽国,骗了多少豪侠、高官,这些人的门生子弟遍天下,老子在伙房安渡晚年,屁事没有,谁也不会在意一个伙房的老军。你偏生要把我弄出来,还是什么培训细作的先生,呸,一旦被人知晓……” “七叔,你要知道,这细作培训,可是一批又一批的,您老人家老当益壮,我看做上十年……” 宋七号称年轻时,是最好的细作,那也是人精,一听刘瑜的话,马上就知道轻重,拱手道:“先前不过说笑,甚么叫化鸡?那不过是个说辞罢了,能得经略相公看重,这残躯能为国效力,能为君父分忧,何其幸哉!” 刘瑜笑着点了点头:“看看今年带完这一拔,七叔就休息吧,我府里,阿全叔招呼不过来。” 看着刘瑜离去,老军狠狠吐了一口口水,回头却见着一个半大小孩在照壁后面盯着自己,宋七就郁闷了:“你叫什么名字?不去里面坐好,跑这里干什么?” “小人叫剥波,剥波是主人的朗生。”看起来,剥波的宋话是新学的,很生硬。 不过所幸老军宋七能说熟练的各种方言,包括契丹语、青唐话等等,都不在话下:“剥波,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要是背地里骂主人,剥波就弄死你。”少年很认真的说道。 老军和蔼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掏出一块麦芽糖给剥波吃。 剥波把糖放进嘴里,然后他就被吊起了,倒吊在木架上,推到院子里的那些少年面前,老军宋七很认真地对大家说道:“今天就是第一课,一个好的细作,不耍狠,不说狠话,哪怕下一秒要把他吊起来,抽他鞭子,我仍然会给他糖吃。” 刘瑜在照壁处听着宋七讲述,微微点了点头,宋七的理论性不够,没有一个系统性的结构,但他讲的细节,对于实用性来说,都很不错。这年头,讲究的是学了手艺,基本上就得给师傅送终的,所以宋七并不太愿意教给别人这些东西。 直至刘瑜许他到府里当管家,他才点头。 “你也去听课,听完之后,好好反省,你和白玉堂这桩情报,是否有更好,更隐蔽的传递方式。”刘瑜对跟在他身连接筑登羽城这么说道。 后者赔着小心,弯着腰准备进院子里去,却被刘瑜用折扇点住了肩膀:“我可以养你一辈子。” 没有等筑录羽城回过神来,刘瑜继续说道:“你可以什么也不干,就当个饭桶,真的,一辈子不愁吃喝。” “或者,你有你的用处。你就算到了大宋,你仍然是我可以信赖的属下。你想清楚,到底要不要进去听课?” 筑录羽城莫名其妙就淌下泪,冲着刘瑜磕了三个响头,匆匆便进了院子里。 刘瑜点了点头,对身边的白玉堂说道:“他比你胜任细作这活计,你看看接下来,转去踏白司,跟姚武之一起?还是去西军?” “某是相公手里的刀,相公要某去何处,便去何处。”白玉堂微笑着这么答道。 “那行,你就留在我身边吧。”刘瑜大概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张商英不肯让刘瑜去军前,那刘瑜就在秦州张罗自己的事,包括这间谍学堂,就是他折腾的项目之一。 另外就是专治外伤的医馆,因为永兴军路那边的大商贾,做陕棉发了财的商人,给他送来的侍妾着实太多,所以刘瑜想了个办法,让她们学医,然后到这医馆里当医生,陪着来的丫环,就充当护士的角色。做得好的,自然就留下,做不好的,再给她们另谋出路。 “反正,这些小娘子,是肯定不能安排在家里的。我虽然喜欢美女,但却不敢收这样的美女。”刘瑜这是对着高俅吩咐。 为什么呢?因为刘瑜也不知道,这些美女里,有多少是商贾派来的暗探,他是绝对不敢放这样的人在身边的。 高俅抱拳应了,却想了想,低声说道:“先生,还是有五六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不会算术,学医也不用心,琴棋也不甚出色。” “调查一下出身,没问题的话,安排给姚武之的手下吧,不要弄成我给的赏赐,要让他们两情相悦,明白吗?”刘瑜低声吩咐,很明显,高俅是很能领会他的意思的。 而这个时候,张商英却又是忙得一额是汗,因为刘瑜除了没有跑去军前之外,基本上什么都扔给他啊。 张商英虽说宰相之才,但这时候他还没有历练出来啊,之前也不过是知一县,现在被刘瑜硬按着办差,又是边地的州府,一点不能出错。还要配合杨时,调集弓兵、蕃兵,给刘昌祚送过去。然后还要运粮草啊,刘瑜虽说能想出弄钱的办法,但有了钱,粮草也不会自己长脚跑去军前啊。 “张相公,公事房外,有人执此印记,求见经略相公。”入内来报的门子,手里执着半个铜板。 看着这玩意,不用说,这就是信物了,张商英不可能不理会,只能放下案前的公文:“快去呈报给经略相公知晓。” 这来的自然就是细作,而这细作历尽万难,从辽国而来,带给刘瑜的,准确的说,就是一份小抄。 和刘瑜一起从小长大,要去辽国干出一番事业,现在已经混成辽国小官的刘庆,花费了二十颗明珠,一百多两黄金,三百多贯钱,而弄出来的一份小抄。 再跑死了十二匹马,累倒了五个送信的骑手,至今生死不知,从辽国递到大宋的一份小抄。 第582章 经略相公怎么说? 小抄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刘庆在辽国,通过他努力建立的网络,所探听收集到了情报。 说起来就是一句话:“辽主遣使至宋贡。” 辽国没钱了,要派人来宋国弄钱回去,大意就是这样。 为了这么一件事,专门花费这么多钱,累死这么些马,送信过来,到底值不值? 刘瑜只觉得,也当真是哭笑不得的事。 要说不值,那自然是不太值得的,此时辽国势大,那欺负大宋,的确是有的,值得大花章节,花这么多财力物力人力,来送这么个信?辽使来了,该怎么应对,就怎么应对啊。 连战争,都不过是政治的延续啊,别说外交了。 就算刘瑜不是军事爱好者,弱国无外交,这铿锵五字,也是很熟悉的。 外交上,吃亏了,还是占便宜,很大程度上,不是外交人员如何本事,而首先是国力。 班定远能以三十六人纵横西域,翻云覆雨手段,能完成这不可能的任务,那是有强汉在后面充当坚实后盾。 如果大汉的国力,跟现时大宋一样,班定远要重现那纵横西域的传奇,那就是绝对不可能了。 “这是有价值的。”刘瑜第一时间,还是给这份情报下了定义。 “有了这份情报,我们可以主动很多。” 包括在边境摆出攻势等等,就算大宋仍旧比辽国弱,但知道了对方的意途,还是有很多应对的手段可以做的。 “是,先生。”高俅和杨时都持礼在一旁。 他们现在跟随着刘瑜,就是一种学习,通过学习刘瑜怎么处理事务,而去增强自己的能力。 而刘瑜看着那信使,却就笑着对他说道:“还有什么事,一并说出来吧。” 信使看了杨时和高俅两人,又看了苦娘和艾娘,终于没有开口。 “苦娘艾娘,上屋顶盯着。”刘瑜对她们两人下了命令。 看着两人出去,刘瑜对那信使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只管说出来。 如果他连杨时和高俅都不能信任,那刘瑜也太可悲了。 结果那信使一开口,刘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那信使笑道:“竟真有此事?” 那信使被笑得莫名其妙,只好又再复述了一番:“辽国欲以文章羞辱宋国,使者耶律南乃是辽国绝世才子。” 刘瑜点了点头,又问了一下信使,还有没有别的情报?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便教人来带他下去休息。 “想不到真有此事。”刘瑜似乎有止不住的笑意。 不过他马上回头,对杨时和高俅吩咐道:“用心办差,不必在意银钱,子京大兄那边,可胜不可败。” “诺!” 看着领命而去的杨时和高俅,刘瑜嘴角就浮出了一丝笑意。 大抵,整个天下,没有人能理解,这一抹笑意的由来。 这是属于刘瑜所独有的,极有趣味性的事情。 不过刘瑜现在所关心的是刘昌祚的军情。 尽管他认为秦州城里,没有人比刘昌祚更擅长领兵,如果外行指挥内行,说不定本来没事,结果搞成真的兵变,那就真的不知所谓了。 但到现在为止,刘昌祚还没有新的军报呈送上来,刘瑜总归还是心焦的。 “派出人手,向王韶、刘昌祚两部进行情报搜集,务必保证情报时效!”刘瑜马上就对身边的白玉堂下了命令,甚至他很明确,“重心放在刘昌祚所部。” 因为老实说,王韶那边,刘瑜并不是太担心的,哪怕找不到竹牛岭的路。 王韶本来就是一个优秀的帅才,这样的人,只要给他足够的信任,扔到哪个战场,都不会太吃亏,至少不会弄到无法收拾。 但刘昌祚这边,就不一样了。 尽管刘瑜对他很有信心,也知道他是这个年代,有数的猛将。 可现在的刘昌祚,还没有经历过那么多,他是否有之后的领军水平呢? 刘瑜不清楚,所以重心要放在这边,一旦有问题,可以马上支援。 身处李宫八族地界,扎营休息的刘昌祚并不清楚,刘瑜已把他这边的军情,摆到了首位。但他自己心里也是有计较的,对着幕僚,他就指着呈上来计算伤亡的文书:“蕃兵的伤亡有点过大,让他们先撤下来休整。让西军和弓手先上去打上一阵。” “东家,这蕃兵……”幕僚就不同意了,这蕃兵又要讨赏,又不听指挥,让他们死多几个人,不是更合乎利益吗? 刘昌祚没有回答幕僚的问题,他只是重复了一下之前的话,然后对亲兵说道:“把弓手和西军的首领都唤过来。” 那五百多名西军,刘瑜并没有去安排他们之中的军官。 而是采用了推举的方法,让他们自己决定指挥、都虞侯人选。 调集而来的弓手,则就以各乡各里为准,也是让他们自行推举首领。 所以五百西军,有三个小军头,而八百弓手,则就有九个小军头。 这时刘昌祚把他们都了过来之后,却没有提起蕃兵伤亡过重,明日要由西军和弓手出战的问题。 而是向他们问了一个问题:“何以敢战” 敢战,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战,就意味着会死人。 为什么敢于去死?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那三个西军出身的小军头,互相对望了一下,却就由着其中一个人出来作答:“若是不战,老婆孩子连个饱饭都吃不上,总得有仗打,上头有赏赐下来,日子才能过。” 其他两个小军头也跟着点头,对于基层的军兵来讲,就是这么简朴的道理。 至于那些弓手,就有点复杂了。 有人是说:“身边前后左右,都是五服内的兄弟,不然就是村里一起长大的,大伙一起,便不怕了。” 这位说的,是为什么不怕,为什么有勇气上战场。 而还有人说:“不打也不行,这蛮子过来打草谷,到时倒霉的还是我们啊!” 这是不得不打了,横竖都是个死,不如站出来,拼一丝生机的意思。 刘昌祚点了点头道:“经略相公却不是这么说的。你们想不想听听,经略相公怎么说?” 第583章 抢劫的专业性 那五百西军已对刘瑜很有归属感,尽管只是那一顿肉,但对他们来说,就已足够认定,刘瑜是个好官了;至于弓手,有彭孙那些伙伴当教官,自然对于刘瑜的感观也是极好的。 所以听着刘昌祚的话,却就都静了下来,叉手而立。 刘昌祚慢慢点头,清了清嗓子,方才开口:“经略相公的意思,是为钱和田,和青唐人,和夏人,和辽人拼命。就是为了钱和田,为了不让他们抢我们的钱,不让他们祸害我们的田。” 那些弓手纷纷点头,倒是那几个西军的小军头,显得比较没有代入感。 不过随着刘昌祚说下去:“不单如此,更为了,方便我们去抢他们的钱,青唐人没钱?抢他们的马!抢回来大宋,就是钱!抢他们的酥油,那玩意虽然难吃,可是抗饿,抢得回来,帅司也会收购来作为军粮,这都是钱!” 西军那三个小军头,眼睛便亮了起来。 这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便先说好,不得奸淫。一旦犯了这一条,那不单砍头,而且家人那边,相公也不会再管的。”刘昌祚很郑重地宣布这唯一的纪律,因为西军的军纪,那是出了名的不好。 这玩意没有什么好遮掩的,而刘瑜是再三强调这问题。 “抢到一匹马,你说是你的,他说是他的,怎么办?”刘昌祚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 其实,这是刘瑜交给他的问题。 要抢劫,也得讲究配合和科学分工。 抢劫的分工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事情,这个年代的士兵军纪就不要说了,就算千年之后,因为战场缴获,而导致友军、袍泽之间互相撕的事,也一点不罕见啊。所以当刘昌祚提出这个问题时,不论是西军的三个小军头,还是弓手的几个头目,都静了下来,用心去听。 刘昌祚清了清嗓子,对他们说道:“相公有章程,头一条唤作是:一切缴获归公。” 不说便罢,一说那些小军头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有兴头。 缴获都归公,那拼命去干什么?有毛病么? “缴获归公,战后按斩首、夺旗、斩将等等,分了功劳,再分缴获。”刘昌祚微微一笑,却是对着这些小军头如此说道,他也是行伍出身,没有什么背景,这行伍里的把戏,他一清两楚,高遵裕那些的皇亲国戚,他真得罪不起,只能尽可能的在旁边帮手裱糊着,没办法啊,这玩意不是说一怒而起,血溅五步就能解决问题,刘昌祚还有家人,还有族人,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一口气,然后什么也不管?所以面对高遵裕,不论对方多蠢,多不恰当的方案,他只能忍,只能裱糊,但是对于面前这些小军头,那当真就是不用他们开口,刘昌祚能看清每一根肠子的。 随着他的话,那些小军头的眼睛就渐渐亮了起来,禁不往下意识地点起了头。 刘昌祚微笑着说道:“不然的话,有些鸡贼的,拼杀不卖力,失了势,就往后缩,前面兄弟用命拼出了战果,他就打顺风仗,抢缴获,抡人头,完了说谁抢到算谁,这样却就不行了。” “西军不都这样么?”有小军头,低声说了一句,连忙低下头去。 刘昌祚却也没有怪他,反而很认真地解答他这个问题:“我先前也觉得,都是这样啊。” “可当时去了徐州,蒙经略相公赐了兵法,方知道,这是不对的。如何不对,没有经略相公允许,我不能轻传给你们,但有一句话,我却是可以说的,你们揣摩一下,便能明白。” 这下那几个小军头就被提起了精神,一个个都凑了过来。 “相公当时说,如此下去,能打的,敢打的,都死了。” 刘昌祚这么一说,那些小军头也没读过书,不太明白,边上的幕僚就给他们做了一个解说:“二十个鸡贼的,八十个能打的,那这仗还有得打;死掉四十个能打的,二十个鸡贼货都活着,再补进四十个新兵,新兵看着能打的又死了二十个,他们有点脑子,都会跟鸡贼货学啊,对吧?那再补二十个新兵,这一百人里,就只有二十个能打,八十个混蛋了?不,那二十个能打的又不是猪,他们看着以有打的一个个死了,不也学着保命啊?好了,这支队伍,就算废了。” 这么一拆分,几个小军头拼命点头:“经略相公说的在理!”、“便是如此,能打的都死了,老子还拼个屁的命!”、“要这么弄,的确谁也不争先!” 于是很快就得出一个结论来:“一切缴获归公,太尉放心,小的们下去,一定跟兄弟们说明白!”、“对,谁他娘反对,就是鸡贼货!腌臢货!” 刘昌祚点了点头,接着对他们说道:“如此,相公还有一个章程,便是勇者不争先,怯者不退后。唤作是,一切行动听指挥。” 这一条倒是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不过刘昌祚却就加了一句:“不要在这里卖弄豪迈,沙场之上,旗角动了,便是送死,让你这一队人去,你便得去,你去了,死了,你的家人,相公会照顾好。西军里,跟着相公出去的,哪个吃了亏?你要不去,你要孬种了,那不单战后要杀头,你的家人,你的亲族,都要被连累!” 说着刘昌祚一把扯住一个西军的军头,拖到身边来,指着一个弓手的头目:“沙场上,本来他该带人上来,替你拼死拦下敌人,你方才能迂回过去敌人侧边进行攻击。可他没上来,他跑了,战后你要活着,你伤残了,依着相公的性子,只要你还想做事,大抵再不行也会给你安排个巡检。好了,秦凤就这么大,你恰好就管着他那个县,不是你管着,就是你的同袍管着,你能让他好过么?” “那我怎么也要让他生不如死,便是他死了,但凡县里有杀人放火,我必定要先去他家里,提他亲族过来县衙,过一过堂,打一打板子!若有海捕文书下来,有什么江洋大盗,我必也先去他家里清查,有没有窝藏恶人!”那军头倒也是直接。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刘昌祚松开那小军头,拍手道:“便是如此,所以约法三章,一是不许奸淫;一是缴获归公;一是行动听指挥。诸位可能做到?” 第584章 访旧友 “回太尉的话,小的们能做到。”不论是西军的小军头,还是乡兵的头目,躬身抱拳。 刘昌祚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下去,把这三条与手下兄弟宣讲清楚,然后才说起明日由西军和弓手出战之事,这些小军头,全然没有人提出什么异议,尽皆服贴领命而去。 幕僚等得他们退了出去,方才叹道:“今日方知太尉之能!” “这是经略相公的本领,如何敢安到自家头上?”刘昌祚很小心地否认了。 他本来就是个很小心的人,就算有刘瑜撑腰,让他可以放开手脚,但他也觉得,自己得拿出一个属下状态。 不过他也低笑道:“军心可用。” 身在秦州的张商英,很惊奇于刘瑜对于前线的战况的漠不关心。 似乎刘瑜一点也不着急一样,反倒是不停地催着张商英,把那味精的名额拍卖会弄好。到后面张商英也火了,因为他没办法啊,他直接跟刘瑜说道:“并非下官不愿任事,相公,下公也只得一个脑袋,两只手啊!” 秦凤路各州府县呈送过来的文书,张商英要先批注,并做了摘录,然后交给杨时去复核,确认没有问题了,张商英和杨时列出应对的方案,最后才按轻重急缓,呈送到刘瑜案前去做决策。 而张商英还有味精这档子招商的事,杨时也还要去蕃部跟进蕃兵。 总而言之,他是真的忙不过来了。 “换了衣服,随我来,我去给你找些人手。”刘瑜听着并没有发火,他叫了张商英,然后一并去了西军驻在秦州的营房。 营房里洋溢着恶臭,禁军的营盘里,并不如他们的名字那么森严。 当然,比起完全就是百姓的厢军,那他们还算是军人的。 不过这时的营盘,很少有人在操练。 刘瑜和张商英,都是穿着便装,并没有带着仪仗前来,所以倒是看了一回,禁军营盘的真面目。 “老人家,请问武三哥住在何处?”刘瑜笑着向蹲在营房门口的老军问道, 老人看起来已经很老,唯一和禁军扯得上关系,大约就是他面上的金印。 刘瑜很客气地跟他道了谢,提起袍裾,很小心走在化雪的营盘里。 有许多粪便,很多污水,这里不是汴京,没有什么下水道,也没有街道司的士兵来罚钱。 所以不论男女老少,也不论人马骡驴,谁想拉就拉,倒是有人背个筐,捡那些干硬了的粪便,不知道是拿回去田里当肥料,还是当燃料。 “武三啊?小人认得!”三十来岁的军汉,看着刘瑜和张商英的长衫,却就脸上不由自主,多了几分谦卑之态。对于刘瑜的问话,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不是门口那已走到生命尽头的老军,他还想攀依贵人,他还想再往上爬。 所以他不单是回答刘瑜的问话,而且还主动充当向导,带着刘瑜一行人过去。 “三郎是个好人啊,带着一群孩子,每天打熬身体,只是不知道,他哪来的钱财,每天供着那些孩子吃喝。”这位军汉说着,不由自主砸了砸舌头,眼神里透露出,无尽的羡慕,“每天啊,都要吃好多个鸡子,那蛋黄还不吃,营里好多人家,都去跟他讨要那蛋黄,三郎把蛋黄给了都虞侯家里,都虞侯便不为难他,也不教他去点卯……” 还没走近武三的家里,就能听着打击木桩和沙袋的声音。 “好好练!你们平日里,吃的每一口肉,每一个鸡子,都是相公从饭里茶里挤出来的!” “练好了到时才能去给相公效死!” 然后便传来了 少年呼吼声:“为相公效死!” 带路的军汉对刘瑜说道:“贵人莫要理会他,这三郎嘴上没个把门的,老是说他替京里的大官,直阁相公练的家丁,又说那直阁相公,是小范老子的传人,说得有眉毛的嘴巴的,可这三四年下来,就没见京里有人过来看他。” 刘瑜伸手握着这带路军汉的小臂,对他笑着说道:“我这不就是来了么?” 这时院子里便有一条大汉蹿了出来,看着刘瑜,愣了一息左右,大吼道:“小的们,都滚出来拜见相公!” 说罢自己立时推金山倒玉柱,拜将下去:“小的门下沐恩武三,叩见直阁相公!” 边上带路的军汉,吓得一个劲往下溜,要不是刘瑜扯着,他真能瘫下去,这年头文贵武卑,不是开玩笑的。 何况武三又称什么直阁相公,那是文官里的馆职,他们这些军汉,那是武人里的底层,他如何能不怕? 这时跟在刘瑜身边的张商英,却就在刘瑜的示意下,笑着上前把武三郎扶了起来:“相公如今已是,秦凤安抚使了。” 又不是宣旨,张商英也没有去讲究字眼,从头去宣读刘瑜长长的那一串官职。而是按着军汉能理解的,直接跟他说秦凤安抚使,方才更为直观一些。这下那带路的军汉,连刘瑜也扯不住了,一下子就瘫了下去,直接昏倒当场了。 刘瑜无奈,对武三和他身后那些半大小孩招手道:“大伙过来,把这位抬进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癞六啊,相公,不用管他。”武三郎看着晕倒的军汉,一脸嫌弃,对刘瑜如是说道。 但刘瑜着实做不到,随便这么把人扔外面的事情来,还是招呼了人手把癞六抬了进去。 这院子跟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尽管围墙不能隔绝外面那各种污物带来的臭味,但至少这明显是铺了下水道的院子,两株谢了的桃花,院子全铺了青石条,又堆放着各种石制的哑铃、杠铃,木人桩,沙袋等等器械,刘瑜看着,隐约有种穿越千年,回到那个时空的感觉,因为就算原始,这也是千年后的物品样式啊。 “相公。”张商英看出了刘瑜的失态,低声唤了他。 “三哥,办得不错啊。我在永兴军路,来信叫你看看铺下水道,你居然就铺好了?对了 ,你没写信去申请经费啊,这得不少钱吧?怎么折腾出来的?”刘瑜拉着武三郎,亲切地跟他攀谈。 武三郎开始有些腼腆,后面见着刘瑜还是如当年一般,便也放开了:“相公,我还能管你叫少爷么?” 第585章 启用储备 “叫我字就可以了三哥,行行,你就还是跟以前一样,叫少爷吧。”刘瑜让武三称他的字,把武三吓得脸色都变了,于是刘瑜也就只好随他的意,让他按着当年的称呼。 “少爷,当年你要回京师,你说能弄个特奏名的出身,然后你足足给我留了三十贯啊,三不五时,商队过来,每次又是留钱,又是留物,算下来,一个月都至少有七八贯钱。武三再混蛋,也没脸跟少爷开口,再说,铺这院子下水道,也没费什么劲。”武三郎说到这里,却就有些得意。 因为除了石条,其他真没怎么花钱。 都虞侯的婆娘,没事就过来他这里,拿走那些蛋黄,都虞侯便欠了武三好大的一个人情:“每天都给她啊,这都是钱啊。要不是少爷当年你去京师之前,吩咐蛋黄不能吃,谁舍得给她?” 于是要铺下水道,武三郎就去找都虞侯,简单的说,就是都虞侯给武三郎牵了线,请一个厢军的指挥使吃了一顿酒,然后给了五贯钱,拉了三四百个厢军的汉子过来,干了一个月,连这石头也是那伙子厢军去扛下来,按那厢军指挥使的意思,是让厢军里,会石匠活的,把石头直接整平,这个一个大子也不用再花,武三郎嫌他们弄得慢,就又花了两贯钱请了一位老石匠来指点监工,总之,一个月,七贯钱的花费加上那几百厢军吃喝,大约十贯钱下来,就是全活了。 刘瑜听着,当场愣住,半晌苦笑道:“这祸害厢军的活计,看来我也沾上了一份啊。” 这绝对就属于公器私用吧,不过此时风气便是如此。 “这些孩子怎么样?还听招呼吗?”刘瑜向着武三郎问道。 武三郎笑了起来:“少爷,这几年,他们爹都没少爷亲,又给吃,又给穿,每天一人五个鸡子,三餐还得有肉,饭得管够,地主家的儿子,也没这么造的。别说逢年过节,少年还让商队给他们捎来零花钱、新衣!” 说着武三郎冲那些在照壁处,伸头探脑的半大孩子说道:“平时不是说,要是见着相公,便要跟相公说这说那么?怎么现时相公来了,却一两个都躲着不敢见?过来过来!” 十七八个小孩,其中包括四个女孩,看着个个都是身高体壮的,脸上颇有些怯意,挪着脚步过来,互相望着,都不敢说话,还是其中一个女孩,鼓起勇气说道:“相公见过小人,不对,相公见过奴奴……” 刘瑜忍着笑,好声对她说道:“别紧张。” 那女孩泪水都淌出来,刘瑜苦笑了起来,对艾娘说:“让你们带的糖呢?” 苦娘和艾娘便拿出一个食盒,一打开,满满一盒的麦芽糖,刘瑜指着那盒糖,对面前的女孩说道:“要是不想说,就把糖分了,先吃糖,以后想聊了,咱们再聊,好吗?” 那些孩子,尽管身材高大,但年纪明显都不大,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禁吞咽着口水,有人低声对那女孩说:“三丫姐,先分糖吧!” 三丫也在吞口水,不过她终于让自己把目光从糖盒上移开,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单腿向刘瑜跪下:“唐三丫吃直阁相公的饭,穿直阁相公的衣。又蒙直阁相公恩宠,请了先生教我这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孩,识字开蒙,这恩情,这一辈子是报不完的,唐三丫下辈子,还要为相公当牛作马,以报相公的恩情!” 刘瑜听着完全不对味,怎么成这样了?横过眼一扫武三郎:“三哥,当年咱们说好的,却不是这作派!” 毕竟现时不比当年,刘瑜一板起脸,武三郎吓得不敢坐了,起身肃立道:“少爷,这不是小人教的啊!” “回禀相公,从前年投到三叔门下,得了新衣和零花钱,我爹妈便道,三丫这辈子,生是相公的人,死是相公的鬼。我娘出嫁的嫁衣,都没相公过年给我们发的新衣阔气!”唐三丫越说越流利了。 刘瑜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她抬了抬手道:“起身说话。” “是!”唐三丫站了起来,刘瑜看过去,要说貌美如花那是真没有,只能说五官端正,但看着怕有一米七五,加上此时巴掌宽的牛皮腰带,杀得紧紧,看上去当真是颇有英气。 “多大了?” “十五。”唐三丫朗声答道。 刘瑜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今日如跟我去,可能十年八年,都见不着你爹娘,你可舍得?” 她一听眼眶便红了,但却很坚定地回答:“舍得!” “今日如跟我去,你便要护卫于我左右,可能会丢命,这种机率很大,我是辽、夏的眼中钉,肉中刺,便是青唐人也是恨我的。派人刺杀于我,那是题中应有之义,你为我羽翼,便有可能丢命。” “三丫不悔。” 刘瑜点了点头,对她说道:“那从此时起,便无唐三丫,只有唐不悔。” 又对张商英说道:“天觉跟她回家走上一趟,和她父母说清楚,如是父母不舍,就算了。” 张商英起身行了礼,便要出门去。 谁知道唐不悔身边那些孩子,却纷纷跪下:“我等也愿跟随直阁相公。” 刘瑜笑着点了点头,却就对武三郎说道:“除了不悔之外,你选八人。” 他又教苦娘和艾娘站出来:“八人,要比她们能打。三哥你看着办。” “诺。”武三郎行了礼,却就没有客气,直接冲着苦娘和艾娘招了招手。 能打不能打,不是靠嘴巴来说的。 结果十分科学,那就是苦娘和艾娘,一个回合都没撑过去。 因为肌肉盘虬的武三郎,怕得有二百斤,而苦娘和艾娘两人加起来,恐怕还不一定有一百六十斤。 于是接着换了唐不悔下场,苦娘和艾娘单独上,压根就不是她的对手,唐不悔看着也得有一百二十斤,而且那体脂率恐怕也是很低的。所以绝对的力量之下,根本就没到技巧的阶段,就足够击倒对手了。倒是苦娘和艾娘一起上,方才能把唐不悔拖入到地面技。 而苦娘和艾娘在地面技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最后一样是被唐不悔干脆利落,毫无争议的击晕了。 “少爷修了书信过来,说起这地躺拳,小人揣摩着,便跟他们拆解,又教孩子们实战喂招,如今都也很娴熟。”武三郎对此倒是毫不意外。 力量,耐力,体能,实战,这就是科学。 第586章 回京师之前的准备 刘瑜很满意,武三郎笑着指着那些孩子:“少爷,依着这么看,随便哪一个,都能战胜这两位小娘子。毕竟,这些孩子,都跟着我偷偷出过边境,去蕃部杀过人,见过血,甚至和辽国的硬探小队也交过手的。” 他用了刘瑜的钱,刘瑜并没有要他列出个明细,也没给他派出个会计,但武三郎却一点也没有给自己谋利,但是认认真真,尽自己所能,用这几年的时间,帮刘瑜培养出这十几二十个少年出来。 “三哥,你觉得,跟我去秦州城里,我给你弄一个大院子好,还是依旧在这里好?”刘瑜征求武三郎的意见。 而武三郎的选择很明确:“若是可以,还是在这里好,秦州城里,什么贵。” 刘瑜笑了笑,并没有反驳他,也没有说不用考虑钱的问题之类的话。 “三哥留下四个孩子,招新的小孩来教导,有助教来帮手,总是好的。”刘瑜改变了主意,这些小孩都有这样的身手,那他也就不必矫情了。 武三郎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说不用,刘瑜便没有坚持。 余下去跟这些少年父母接洽等事,自有张商英去做。 武三郎并没有时间和刘瑜攀谈,连一顿饭也没有吃。 “三哥,你啥时候想我,便去城里找我就是。” “少爷慢走。”武三郎在院子外,拱手抱拳送别, 他甚至没有送出营盘外。 没有这个必要,他和刘瑜的交情,不是用这些东西堆砌出来的。 不论他是直秘阁,还是安抚使,还是白身,他都唤他一声少爷。 “这样的朋友,现在很难找了。”刘瑜对着身边的张商英,长叹了一声。 “是。”张商英微笑着点了点头。 刘瑜没有解释什么,指了跟着马后的六个少年,对他们说道:“你们全都识字,开过蒙的,对吧?从今天开始,你们跟着这位张天觉学习,什么时候,他觉得你们可以了,你们再回来找我。明白吗?” “明白!”那六个少年倒是没什么犹豫。 也许这几年里,他们一直就在等刘瑜来带走他们,带走他们,离开那个充满着各种臭味的营盘。 他们早就为这一切做好了准备。 而当他们回到了秦州城,刘瑜叫过了杨时:“这六人,你送蕃兵和粮草时,带给子京大哥,这六人就留在他学习,如果有一天,他觉得这六人可以出师了 ,就让他们回来。” “是。”杨时是个踏实人,领了命,招呼了六个少年离去。 刘瑜看了白玉堂一眼,对他点了点头:“这六人就由你带着,先让他们去七叔那里,听七叔讲述,怎么当一个好的细作吧。” 白玉堂用力地点头,刚才如果不是刘瑜不允许,他很想跟武三郎切磋几招,而现在这六个好苗子归到他手下,由他来调教,他当然是极为开心的。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给你们拉出这一批人手?”刘瑜教着张商英坐定,却是这般向他问道。 杨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对于张商英来说,他却觉思了半晌就有了答案。 “经略相公总归还是要离开?”张商英苦笑着这么问道。 而刘瑜也笑了起来:“不是我总归要离开,而是不日必有旨意来,要我回京师去。” 正是因为要回京师,所以他才会去拉出这一批储备的苗子,分批到各个岗位去学习,几年过后,不指望出将入相,至少唐不悔这二十名少年,就是一批能任事的吏目,至少这一点是可以保证得了的。 “回京?”张商英不知道为什么刘瑜会有这样的说法,他认为,也许是刘瑜有着其他不为他所知道的渠道。 刘瑜望着张商英,他在判断对方是在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 结果他发现,张商英是真的有点茫然,他便持着折扇,轻轻敲了敲案几:“从辽国送过来的那封情报。” 那份情报,张商英当然也看了。 他觉得意义不大,无非就是辽国势大,要来勒索大宋而已,这玩意,先一步知道,那也应该送去枢密院去,要摆出攻势,要怎么弄,也是枢密院那些相爷和执政考虑的事,和刘瑜有什么关系? 而且,的确接收到情报的当日,刘瑜就了六百里加急,把情报呈送上京了。 那么这时来说起这份情报,到底又是为什么呢? 刘瑜看张商英暂时想不出头绪,不由得低叹一声,如果是蔡京,那么这时早就通透了。 “皇城司那边的事宜,大体上是我在掌总,便是我来秦凤,也是由李宏在京师操持,每旬都有各式情报汇总送过来。”刘瑜冲了一巡茶,把事情剥开了给张商英讲解。 毕竟是宰相之材,说到这里,张商英就已恍然大悟。 皇城司是刘瑜的地盘,皇城司是干什么的?情报机关啊。 那么平时没事还好,留那李宏把持,然后情报汇总送来给刘瑜。 可要是辽国遣使前来大宋,皇城司不可能不侦知来龙去脉啊。 难道放任辽使在大宋京师、腹地,联系暗桩、探子么? 那到底要怎么盯防,或是辽使队伍里,有没有大宋埋下的暗子,要怎么联系? 这些东西,都要刘瑜去决定,那么刘瑜回京师,就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办法远距离同步。 “你们要注意劳逸结合,不要累垮了,不论是天觉你,还是中立,子京大哥,都一样。”刘瑜所担心的,是这些人透支了自己,好不容易组成的一个班子,他可不想再重建一个班底。 现在武有刘昌祚、姚兕,文有张商英、杨时,又有高俅、白玉堂随侍左右,等到彭孙接了沈括过来,那他这个大宋年间的间谍组织,基本上就周全了。 但是事情往往不是都在计算之中。 就在刘瑜认为安排了一切的时间,就在张商英也认为刘瑜把所有因素都考虑进去的时候。 有信使星夜奔驰而来,带来的,不是让他上京师的旨意,却是一封家书。 从徐州而来的家书。 第587章 不发威当是病猫 这是一封从徐州发过来的信,信里所说的,是一件让刘瑜惊慌失措的事。 之前他一直都在王苘和苏小妹之间,无法做一个选择。 因为这两位,不论是谁,都不可能给他做妾,而偏偏他又不想放弃任何一位。 于是,就两难了。 一日拖过一日,这件事,终于在今天,或者说,在一个月前的徐州,得到了解决。 因为刘家向苏轼家里提亲,而苏轼家里答应了这门亲事。 这前面自然还由着三媒主持,经过了纳彩,也就是说媒的阶段;再经过问名,双方合了八字。 然后方才到了书信里所说的“已由老夫人做主,请族中九叔公出面,履纳吉之礼。” 更为可怕的是,这封由他弟弟执笔,以徐州留下的情报网络快马传递来的信件,还有一句:“若无他故,再过一旬,当是纳征之礼。” 刘瑜感觉要疯了,怎么就纳征了? 纳征是什么概念?送彩礼同,送嫁妆了啊! 接着就是请期,也就是定下什么时间过门,然后就到最后一步亲迎。 “怎么会突然之间,不与我商量,就定下亲事?”刘瑜几乎咆哮着向那信使问道。 信使吓得跪在地上,拼命磕头:“禀经略相公,小人不知晓啊,小人从永兴军路接了这信件,马不停蹄……” 刘瑜方才醒觉自己荒唐,连忙双手扶起这信使,低声对他说:“见谅,我是乱了分寸。” 又叫了亲兵过来,吩咐带这信使下去好好休息。 只不过,所有的问题仍然是存在的。 一直没有办法做的抉择,现在家里给他抉择了。 可问题是,刘瑜也不舍得王苘啊!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抉择!”刘瑜气得一脚踢翻了椅子。 看着高俅在旁边,刘瑜指着他逼问:“你说,为什么会这样?” “先生如今也是光宗耀祖,出人头地。老夫人当然希望,定下亲事。”高俅这当口,倒是没有耍什么奸滑,老老实实,说出自己的见地。 这是很实在的,刘瑜当到秦凤安抚使了,可到现在正妻还没安下来,刘母自然是心焦的。 不过刘瑜的重点不是在这里:“可为什么,会没有跟我商量,就帮我做这个决定啊!” 这才是他感觉要疯掉的根本原因吧。 事实上,高俅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但是没有关系,因为第二天,马上另一封加急文书就送了过来。 这一份加急文书,却是要比昨天那一份,发出的日期更早。 而且不是从徐州发过来的。 这是苏小妹给刘瑜写的信,大抵是托了行商还是走上任官员,送去到徐州,然后又再托商队送去永兴军路,大约是阿全叔看着,才派了加急快递到秦凤的。 没错,苏小妹写这封信时,并不知道刘瑜复起,所以送去了徐州。 这年头,信息没有那么灵敏的。 想要在村庄里,逮着个人一问,就知道现在是熙宁几年,那是扯蛋。 别说年号了,就是秦凤路的百姓,现在大宋的皇帝,是赵顼还是他爹赵曙?弄不清的人还有大把呢。便是禁军里的好手武三郎,都不知道刘瑜当了秦凤路安抚使的差遣。 所以苏小妹写这封信,是真的不知道刘瑜已经复起,所以她寄去了徐州。 信是用刘瑜提倡的白话文写的,倒是很直白,也很简单:“多谋少断不是甚么好事,容我助君一臂。”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就这么一句话。 但这一句话看过,刘瑜却就一脸的苦笑,连脾气也发不出来。 因为他马上就明白,为什么家里会为他做选择,为什么去问名纳吉等等。’ 她不是寻常的女子,她是苏小妹。 她是千年之后,依然会在传说和话本里出现的苏小妹。 所以刘瑜不选择,她就要选择。 她选择了刘瑜,而刘瑜不放弃她,也不放弃王苘。 那苏小妹就帮刘瑜来做出放弃王苘的这个决定。 至于刘母为何被影响? 苏小妹啊,她可是苏小妹啊,便是千年后的传说话本里,如果她不是女儿身,才情一点不输苏轼,更兼古灵精怪,她要影响刘母,真的对于苏小妹来讲,还真不是什么难题了。 所以,刘瑜只能苦笑,他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在感情上,他的确就是多谋少断。 “一言足抵千万书。”刘瑜看着这封只有一句话的信,无奈地这么低叹。 女人最好的时光在渐渐的消逝,而他一直都没有决断。 这一句话,说尽了多少期待,多少青春,多少艰难与闺怨。 刘瑜长叹了一声,对苦娘道:“磨墨。” 铺开了洒金纸,提起笔来,却是写了一封给王苘的信,算作是个交代。 这点面对的勇气,刘瑜还是有的。 但到了要给苏小妹回信时,提着笔,久久不知如何下笔,以至于笔尖的墨汁,滴在洒金纸上,昏出了一圈的涟渏,看着象是一张嬉笑的鬼脸。 刘瑜苦笑了一声,终于落笔:“误将猛虎当狸奴,如今之计,唯有以身饲虎。” 高俅在旁边偷看着,禁不住开口道:“先生,这不妥吧?师母发作起来,苏师也是全无招架之力啊!” 他在苏轼门下当过小吏,当然是知道苏小妹的本事,一旦发作,苏轼也是被她整治得头痛。 刘瑜这么一句寄过去,如是惹怒了苏小妹,那不是自己作死么? 不过刘瑜想了想,却怒然扔了笔,愤愤道:“你当我怕她?她做得过份了!哼!” 只不过到了傍晚,刘瑜却又对高俅问道:“那信送出去了没有?现在能不能追回来?” “我思来想去,她此举无论对我对她还是对锦绣,都是好的,总不能这么一路拖下去吧?这么跟她发脾气,似乎也不是太妥当。”刘瑜是这么自省的。 但高俅却就一脸无奈:“先生,下午你说,再敢多嘴,便要打折了弟子的腿……” “你这厮,气死我了!”刘瑜更是愤怒,心里暗骂着这高某人就是奸臣的性子,若是杨时,就算自己再怎么骂,大抵也是会死死劝说,不让自己把信寄出去! 第588章 回师 当李宫八族的蕃部兵马,迎上出战的西军和弓手时,几乎立时就感觉到压力,与先前几日,和原来俞龙珂部的蕃兵对阵,那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李宫八族带兵的头人,惊愕地叹道:“宋军竟有如此战力?” 这不是一种跟姚兕那样,刀利甲坚的,势如破竹无人能挡的感觉。 姚兕那是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刀捅进去,又一刀,又一刀,只要甲足够厚,只要血足够多,一把小匕首再锋利,还是很难捅死一头大象的。 而现在李宫八族的头人,面对着的压力,这是一种沉重的,缓慢的,足以碾碎前方一切的压力。 它不锋利,不快捷。 面前阵列而战的西军士兵,身上甲胄,手上兵刀并不见得就比蕃兵强上多少; 那些边地弓手,尽管敢战,但也不会有人如姚兕一样,百步左右就能射中敌将,甚至压力之下,还能射出类似李广射石那样,超出自我的神射。完全没有这样的射术,他们就是普通的弓手,简陋的皮甲,骑着劣马,或是骡驴,和往常蕃兵所面对的宋兵,没有什么区别。 “不一样,感觉不一样。”李宫八族的头人喃喃对着旁边的士兵说道。 然后他没有再说什么了,因为蕃兵就跟前面这支沉默的宋军,狠狠碰撞在了一起,如黑云般的箭雨,在空中纷飞交错坠地,互是幸运地掠过空隙,飞向敌方的阵列上空;马蹄在纷飞,蕃兵对付宋兵很有自己的办法,他们习惯象削萝卜一样,一层一层地剥开宋军的阵势;而更多的箭雨覆盖蕃兵的上空,然后一面面盾牌被竖起,长枪一行行挑出,抵挡上空的箭雨,抵挡蕃兵接下来的冲阵,这些也都是宋兵做熟了的事。 第一支枝箭坠下,射中了一名蕃兵的马腿,战马长嘶着,把马背上的蕃兵抛飞,然后那更多的马蹄,把那个可怜人踏成与泥土一色的肉酱。“夺夺夺夺夺夺”无数的箭雨在宋军的阵列落下,碰撞在盾牌上,不时有幸运的羽箭,从间隙里,射入了某个宋军的身躯,往往只要没倒下,都不会有人惨叫,也不会有人放下盾牌,都是沙场老客,战场不相信眼泪,不同情哀号,对于放下盾牌惨叫的人,迎接他的,便是只有彻底的死。 “杀啊!”一支李宫八族的蕃兵,狠狠撞上了宋军的盾牌,一匹匹战马被长枪捅中,盾牌组成的阵列向内凹了进去,但终于宋军还是扛住了,受到战马冲撞,吐着血的宋军,扛着盾牌维持着这一道战线,更多的长枪,象毒蛇,从盾牌的间隙整齐地刺出,夺走蕃兵的人,或马的性命。 “夺夺夺夺夺”箭雨从奔驰的战马上抛射出去,仍旧如雨挥洒在宋军的盾牌,似乎那些骑在马上,李宫八族的蕃兵们,他们将有无尽的箭,他们将有无穷的力量,他们的战马也如地狱里的魔兽,能永远的奔驰下去。 而沉默的宋军,不时有人倒下,有血如小河,从宋人军阵里淌出,可他们仍然维持着,似乎能永远这么维持着,如那不倒的长城。 “撤退吧,明天再战。”李宫八族的头人下达了命令。 因为蕃部士兵的箭不可能是无穷尽,蕃部的马也不可能无休止的奔驰。 如果啃不下这些宋军,反而消耗了自己的马力,那绝对就不是一件好事,而是一件危险的事。 他身边的年轻的蕃兵,有些不甘心:“再冲一冲,再冲一冲说不定宋人就垮了!” 但李宫八族的头人摇了摇头:“不,你没有发现,宋人的后阵始终没动?” 然后他便没有说下去了,连撤退的命令也没来得及下,战场上的局面就发生了变化。 因为宋人的后阵动了。 两支大约两百人的骑兵,从后阵杀了出来,一下子就把那些蕃兵缠住了。 就是缠住,这些骑兵,不是姚兕的踏白司逻卒,他们没有足比铁鹞子、皮室军的骑术。 他们的座骑,也不是什么好马,其中不少是骡子,或是驴子。 但这没有关系,这些骑马步兵,冲出来的目的,就是用座骑的性命,用自己的性命,把蕃兵缠住。 然后,那列阵的宋军就一队一队冲了出来,一下子就把战场上的蕃兵包围分割。 “走!”李宫八族的头人果断的下令。 他身边的年轻贵人,急切地对他说道:“阿爸,我们还有八百骑……” “啪!”一记耳光抽在了这年轻的贵人脸上。 “走!”头人坚决地下令,传令兵吹响了牛角。 他们马上放弃了还有跟宋军纠缠的千余蕃兵,快速的后撤。 而在宋军的后阵,刘昌祚对着亲兵说道:“让两侧的蕃兵都压上去。” 这些蕃兵就是包顺部应征而来的,他们从左右徐徐压上,于是李宫八族那头人,退得更加快速,也更为坚决了。 对于被包围分割的骑兵,特别是蕃兵来说,他们很多就放弃了抵抗,特别是发现头人放弃了自己。 这些原本是李宫八族的蕃兵,纷纷放下兵刃,在战场上跪地投降。 他们被一个个的反缚起来,收缴了兵刃。 更多的宋兵,在收罗战场上的战马,不时传来欢呼,毕竟大宋最缺的,就是马。 “如果没有那四百骑马步兵,我们还可一战。”这是李宫八族的头人,在撤退之后,教训自己儿子。 那四百骑,李宫八族的头人是很不屑的。 连骑兵都算不上,只能说骑马的步兵,或是骑驴的步兵。 但他们出阵的时机太好了。 好了恰恰是粉碎了李宫八族这边,面对宋军,最为明显的优势——速度。 因为他们的纠缠,而让李宫八族的蕃兵失去了速度优势,他们无法再想打就打,想撤就撤。 而跟宋军打阵地战?也许辽人能赢,也许夏人能赢,但只有傻瓜,才会指望青唐人在阵地战,能打赢没有数量劣势的宋军。 “太尉,我等还能战!”几个小军头这么对刘昌祚下决心。 刘昌祚一一点头微笑着回应了,但他的命令,比李宫八族的头人更坚决:“回师秦州,不得有误,违令者斩。”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可以妥协的命令。 因为刘昌祚看透了这沙场,他知道,什么仗能赢,什么仗赢不了。 他只打绝对能赢的仗。 第589章 筑城 当刘昌祚领着兵马回来,在路上还会合了准备给他送新征调的蕃兵、弓手,包括刘瑜从武三郎那边领回来的六个少年。刘昌祚没有回答杨时的任何问题,只是笑笑说道:“回去再说吧。经略相公教杨先生送兵马、粮草过来,却不是要把这仗再打下去的。” 尽管刘瑜称呼刘昌祚,只要不是在公事房,一般都是称他子京大哥。 但刘昌祚却从来说起刘瑜,先前是“直阁相公”,现在是“经略相公”他是个真守本分的。 跟他身边的族里侄子,对此很是不解,还问他道:“叔父,经略相公与叔父义结金兰,平日来访、相召,也是以兄弟之礼,叔父这么做,会不会显得拒人千里之外,反倒生份了?” 刘昌祚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那族侄又望了杨时一眼,低声说道:“这杨中立,是经略相公的学生,却着叔父,也不执弟子礼!读的什么书?” “所以,这便是我谨守本分的道理。”刘昌祚却就终于开口了。 望着自己的族侄,刘昌祚很认真地对他说:“你要知道,我辈便是经略相公的鹰犬。相公客气,那是相公的涵养,若是我等自以为是,那却就是取死有道了。能想明白吗?想得明白,以后就要谨记着这一点;想不明白,那也同样好好记住它便是。” “是!”族侄不敢顶嘴,在马上低头应了下来。 刘昌祚长叹了一声,他怎么敢以刘瑜兄长的身份自居? 看杨时就知道了,何曾有真的把他称作是刘瑜的兄长?这年头,文人看不起武人,本来就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事啊。这倒罢了,关键是如果他真敢刘瑜以兄弟之礼结交,好了,他身边的这些族侄,自然也就不安份,到时如果跟杨时他们起了冲突,那刘昌祚觉得,反倒就让他跟刘瑜之间的关系,变得更遭糕。 所以,他宁可守着自己的本分。 还有一个问题,他没敢说出来,在回秦州城的路,看着自己族侄,似乎跟杨时很不对劲,甚至还跟下面亲兵说道:“我叔父与经略相公是结义兄弟,他杨中立与我说来也就是平辈论交!” 刘昌祚才不得不把族侄叫了过来:“你跟着我,鞍前马后,冲锋陷阵,我不忍心你没个下场。” “你知道吗?狼是不与虎熊同行的,狼,只会与狼同行。为什么呢?” “往好里想,虎熊面对的敌人,不是狼能够抵挡的;往坏里想,跟老虎、黑熊走得太近的狼,那虎熊不经意,一个屁股墩,把那狼坐死了,你说那狼,去哪哭?”说到这里,刘昌祚伸手拍了拍族侄的肩膀,便没再说下去。 这几句话,吓得那族侄半夜没睡着,第二天开始,终于不再说杨时的怪话了。 不过去到秦州城,杨时对刘昌祚说道:“太尉畏敌退兵,我必禀报经略相公!” “好。”刘昌祚却就没有什么讨好的说辞了。 不过杨时去向刘瑜禀报,过了半晌,出来却就冲着刘昌祚一揖到地:“杨时荒唐,这边向太尉陪罪,还请太尉海涵。” “算不得什么,中立先生客气。”刘昌祚还了一礼。 杨时方才一口气:“先生请太尉入内述话。” 刘昌祚点了点头,很仔细地摘下腰刀递给亲兵,又把靴筒里手匕首也拔了出来交给族侄,方才入内去。 “小的门下沐恩刘某,前来向相公缴令!”入得内去,他便高声唱名。 刘瑜抬起头,起身搀扶起刘昌祚,上下打量了一番,硬把他按在下首椅子上坐定,方才开口:“子京大哥何必如此?你我不用这些虚礼。” 话虽如此,刘昌祚屁股沾着椅沿,老老实实,把这段时间的作战情况禀报了,又开口道:“小人以为,此时不宜过分挑衅,而且我部蕃兵不敢为倚。所以决心退兵,若是经略相公有所处置,小人不敢推卸责任!” “这说的什么话?杨中立不懂装懂,方才我已训斥了他。子京大哥觉得该退兵,自然便有退兵的道理。”刘瑜笑了起来,却将案前一杯牛奶递给了刘昌祚,“但大哥为何退兵退得如此坚决?这一点,我还是想请大哥细说一下。” 刘昌祚听着,马上站了起来,就在刘瑜案上的地图上指点着:“竹牛岭的古道,是否能通行,其实对王机宜那边来说,意义不大。依我看,在渭源堡和乞神坪垒城,方才是进可攻,退可守的章程。王机宜大抵也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 他这话不说便罢,一出口,刘瑜真的是被吓着了。 为什么?因为按着一个时辰前收到的情报,王韶真的就是决定在渭源堡和乞神坪垒城啊。 刘瑜伸手示意他接着说下去,刘昌祚便分析道:“秦凤路不宜多处启衅,或以李宫八族为先,或以抹邦山为先。按小人的思量,重心还是放在抹邦山那边妥当一些。李宫八族失了进取的锐气,便是缓上一缓,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 如果再增兵,那刘昌祚就不得不与李宫八族进行决战了。 因为那么多兵马屯着,不可能不干事啊!难道屯着上万兵马,然后一动不动?等着李宫八族,纠集人马来打? 那是脑残吧? 所以如果再增兵,就只能打,打起来,还得速战速决。 因为秦凤路支应着王韶那边的粮草,负担本身就很重啊,如果还有支应这边一支兵马,那压力就是百上加斤。 “若求速胜,恐不胜。”刘昌祚很实际地说道。 对于这一点,刘瑜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只是把那六个少年叫了入内来,对他们道:“这位是子京大哥,是我结义的兄长,你们六人,便随子京大哥学习军略,到了哪一天,子京大哥觉得你们可以了,自然会让你们回来找我,到时自然会给你们安排。” “是,相公!”这六个少年倒是没有二话。 刘昌祚本要推辞,刘瑜却对他说道:“根本就无人可用啊!子京大哥,一旦战火漫延,这秦凤路,无将可点!你能带出一个是一个吧。” 话到这份上,刘昌祚着实也是无推辞了。 第590章 敌袭 之所以会提起王韶垒城的事,是因为为一个时辰之前五 韶派了人送信来。就算刘昌祚不收师,刘瑜也得派人去让收兵。正如他所说的,秦凤路不可能同时多处开启挑衅模式的。只是刘瑜没有想到,他还没有把五韶的书信展开,刘昌祚就能到王韶那边的计划。 不过这样倒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刘昌祚的水平。 刘瑜把这六个少年交付给了刘昌祚,又挥了挥手,示意这些少年退下,却又对刘昌祚说道:“军情如火,子京大哥,秦州城,就由张天觉和大哥坐镇,我马上就要出发去王机宜军中了。因为那边出了大问题。” 所谓的大问题,就是王韶染了风寒,病倒了。 感冒,很小的一个病,对于这个年代来说,却是能拿走人命的。 连王韶自己也不敢轻视,马上就派了人回来,向刘瑜禀明了情况,并且有点交替后事一样的节奏。 刘瑜是被吓得不轻的了,这王韶要就这么死了,那后面那一堆事,该谁来做? 所以他真心不敢待慢的,这边跟刘昌祚交代好了,又把张商英也叫来,一并吩咐之后,就在医馆里,点了一位医生,两名学医的侍妾,十来名充当护士的丫环,带齐了药物。又着白玉堂纠集了护卫人等,留下杨时、高俅在秦州,一是处理蕃部事宜,一是运送粮草。然后自己就快马往王韶军中而去。 刘瑜赶得很匆忙,天色还没黑,他就赶到王韶的军中。 这当口,刘瑜可没心思玩什么微服私访的把戏也没心情搞什么打脸反打脸。 自然是人没到,先派了人马来打前站,刘瑜一到,营盘外面倒是有将领就等着刘瑜,连忙迎了入去。 军容看着倒还是可以王韶在秦凤边地,深耕了这么些年,那还是很有一些效果的。 不过入得中军帐里,人还没进去,就听着王韶昏天地暗的咳嗽声。 “口罩全都戴上,以防传染。”刘瑜连忙吩咐着,尽管病毒性感冒和冻伤感冒是不一样,后者也并不见得就会传染。但刘瑜他又不是理科生,更不是医科生,哪里知道是什么感冒?口罩,罩衣等等,就是他所能想到的办法了。 王韶躺在病榻上,刘瑜看着暗暗有些心惊的。 因为当真病到失形。 “这感冒,何至于此?”刘瑜忍不住这么说道。 跟着刘瑜从秦州城里来的名医,却就不以为然了,引经据典说了一大堆,方才说道:“经略相公,这染了风塞寒,可大可小啊!” “你别在这里给我打马虎眼,你不外就是把病说得重一些,治不好了,我不能怪你罢了。” 刘瑜不以为然地对那医生说道:“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你想在我面前玩这手是行不通,反正你尽心去治,别玩这种小心眼。” 那医生苦笑着,摇着头也没法怎么说,只好坐过去,伸手替王韶号脉。 王韶难得清醒,想要跟刘瑜说话,却被后者伸手止住。 医生又看了舌苔,问了一些情况,便出去开药不提。 王韶在病床之上,却是苦笑道:“子瑾,只怕是,这边事,要压到你身上了。” “你少来,别说这种费话。”刘瑜很严肃地对王韶说道。 “我不日就要去京师了,如果我的估计没错的话,也许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旨意就得下来。” 刘瑜可不打算给王韶说什么好听的,直接就把刘庆送来的情报,大致上节略抄摘出来,然后递给王韶看。 王韶虽在病中,还是努力看了,却是惊叹道:“我们便是在辽国,也有线报?” “辽国,夏国,青唐,我都在尽力编织情报网络。”刘瑜突然觉得,似乎这是他这一次来秦凤路之后,跟王韶最为平和的相处时光,“所以,别想着死,你得好好活着,咱俩携手合作,我把情报做好,你把兵领好,一路打出去,先平青唐,再吞夏灭辽。” 王韶沉思了一下,却是摇头道:“先辽后夏,妥当些。” “不论如何,你养好身体,才是最妥当。”刘瑜几乎要被他气得笑起来。 而王韶也笑了起来,尽管刘瑜不会看病,但刘瑜过来,却是让王韶的心情开朗了不少。 从秦州跟着来的名医,和随军的医生,合计了一下,定下了方子,便开始煎药。 刘瑜叫了十娘过来,王韶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子瑾,军中不宜妇人啊!” 军中不是不宜有妇人,这不是现代军队,军中甚至还有营妓呢。 正是因为如此,王韶才不想刘瑜的侍妾来军中,万一有什么闪失,刘某人在京师,可是有名的,视妾如妻,那到时比起韩缜仗杀指挥的事还要更麻烦! “她不再是我的侍妾,她是军中医馆的坐堂医生,那些是护士。”刘瑜向着王韶介绍那些一身白衣装束的丫环。 没有等王韶开口,刘瑜却就对他说道:“要钱的。” “看病要钱的。”刘瑜很认真地对王韶说道。 “她们的外科缝合、清创,可不是外面的医生教的,是我跟沈存中合计出来的章程。” 刘瑜不无得意地向王韶炫耀。 甚至低声说道:“别看人家是女孩子,我不怕跟你说,为了学这个,剖过尸体,拿死囚练过手的。” 王韶听着,也不禁低声道:“便当如此,战场上,才能救得回多几个儿郎。” 他本就不是那些敬畏鬼神,认为死者为大的读书人,这一点,倒是跟刘瑜一拍即合。 当下王韶叫了亲兵过来,交代他带十娘下去,整治几间帐篷作为医馆,又派了一队兵去充当护卫,要不然,这年头的军纪,可当保证不了安全的。 这时药也煎好,刘瑜亲自扶了王韶起来喝药,又教他睡下,给他盖好了被子。 王韶还有心情笑道:“子瑾速去,莫作吮脓之举,我还想想多些时日。” 这是有个典故,相传当时吴起为士兵吮脓,士兵的母亲见了就哭,说是吴起为这士兵的父亲吮脓,于是士兵的父亲为报答吴起,就战死了,现在吴起对她儿子又这么做,只怕她儿子也只能以死相报。 刘瑜笑道:“吮脓这等事,我却是做不出来……” “报!敌军抹耳水巴部,突然挥师来攻!”帐外亲兵冲了进来,一头是汗。 第591章 出战 王韶听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强行按着病榻要挣扎起来,刘瑜看着,哪里肯让他起来? “你躺好吧。”刘瑜按住了他的肩膀。 不是刘瑜要装逼,或是趁着王韶病,直接要把他手中的军权弄走。 “你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可别死在这里。你若死在这里,后面那一堆事,岂不累死我?”刘瑜没好气地冲着王韶这么说道。 王韶是真急了:“子瑾,这当口,你还说什么俏皮话?抹耳水巴率部来攻啊!” “我为了怕你死掉,将来自己被累死,只好站出来,先帮你扛过这一关。”刘瑜摊开手,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然后他便对苦娘和艾娘说道:“还上得了阵么?” “奴才愿为主人杀敌!”这两个虽然已找出当初在青唐的柴火妞模样,但杀心不减,一听说有仗打,却就热切起来。回了刘瑜的话,也不等刘瑜吩咐,便在不离身的皮箱打开,两人便给刘瑜穿戴起盔甲来,“仙儿主子叮嘱,这本是她的活计,现时由奴才姐妹,跟着主人,便要替我家主子把这活计做好。” 刘瑜也是无奈,这又是主子,又是主人,这两人跟剥波其实是一样,怎么讲,也扭不过来。 要不让她们这么称呼,她们会认为被抛弃了。 不是人人都跟十娘一样,有要求自由的欲望。 刘瑜很快就出了军帐,左右将领过来请命,刘瑜冷声道:“沙场之事,不必问我,王子纯如何安排,便依安排去办。下官披甲按刀于此,愿与诸君共死!杀敌!杀敌!” 他这么一呼吼,下面西军血性就起来,那些军头也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抹耳水巴来攻也好,蒙罗角部来攻也好,王韶都有过预案的。 他们最为担心的是,刘瑜过得来,仗着自己是安抚使,把王韶的方案乱一通,合不合理先放一边不说吧,就算比王韶的方案更好,这匆促之间,哪里安排得过来? 谁知道刘瑜一上来就表明态度,那大家也就安心。 这时白玉堂 冲过来大吼道:“起盾!都他娘的发什么傻!” “夺夺夺夺夺夺夺!”连绵的羽箭落了下来,白玉堂半跪在刘瑜身前,撑着巨大的盾牌,至少撑下了三十来箭。因为刘瑜的旗帜就树在这里,他必须把自己的旗立起来,才能起到一个鼓舞军心士气的作用,那抹耳水巴部的人也不是傻瓜,看着这里有大官,自己往这边攒射 的箭也多一些。 这一轮箭雨过去,那六个分到白玉堂手下扔少年,就有两个中了箭。 “不要怕。”刘瑜倒是很镇定,招手让十娘过来,指着那两个少年,“帮他们取了箭,我拿着盾帮你挡着箭,可以吗?” “可以!”十娘倒是很有些英气,扔了两块软木,叫那两个少年咬着,拔出雪亮的小刀,快速帮他们起出箭来同,又清了创,缝合之后缠上了绷带,前面不过一刻钟。 而刘瑜也履行了他的诺言,持着两面盾牌,帮她和伤员挡住羽箭。 “记下,安抚使司,经略相公欠医馆两个箭创的钱。”十娘对着丫环说着,然后提着医药箱,一手撑着盾牌,在还没垒好的胸墙后面,弯腰奔向另一个低地的西军伤员。 “谁言女子非英物!”刘瑜看着她矫健身姿,不禁这么感叹了一声。 三轮箭已经射完,抹耳水巴的勇士,在这化雪的日子里,赤着上身,涂抹着各式图案,手执长刀冲了上来。 他们不可能坐等宋军把城筑完,如果等王韶把城筑完,那么蒙罗角部从抹邦山退下之后,大抵下回就不用想着过来了。因为有了渭源城,一有风吹草动,宋军就可以直插抹邦山,以逸待劳,那蕃部便是要发动什么攻势,哪里还有什么突然性可言? 一直在打仗,一直没有停的战争,谁也不比谁傻。 谁也不会坐视对方,慢慢的去建立优势。 战争,总是能让各种技术,得到飞速的发展。 “砍死宋狗!”抹耳水巴的勇士冲了上来,刘瑜甚至已经看见对方嘴里那发黑残缺的牙齿,还有对方大吼时,嘴里喷出的发臭的气味。刘瑜抽出了长刀,韩琦所赐的长刀,只不过他没有出刀的机会。因为白玉堂一盾就将对方撞得脚步浮动,然后还没等白玉堂递出长刀,唐不悔就割开了对方的咽喉。 在刘瑜身边的人,无一不是高手。 不论是苦娘艾娘,还是那两个腿上包扎着绷带的少年,都要比刘瑜能打得多,这是刘瑜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所以刘瑜提着长刀,看着一个个向自己冲过来的抹耳水巴勇士,被砍倒在还没垒好的城墙下,象是一个又一个,破碎的玩偶。 但这只是开始。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抹耳水巴部落的士兵,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越来越多的西军,在干掉对方的同时,也被对方砍中。 “不悔,你带十人过去左边!”刘瑜所能做的,也只有调动他身边这小小护卫力量。 其实宋军并没有什么优势,甚至,还是劣势,因为城墙还没有修好,不单没有居高临下的角度,反而使得防守方的支援和调 度,很不方便。而进攻的一方,他始终集中攻击一个点就行。 如果城墙修好,那么左右城墙上的弓箭手,会让狂攻一点的敌军知道什么是箭雨。 可是现在,还没有完整的城墙。 “白玉堂,你带人过去右边!去啊!我们边有苦娘和艾娘就足够了!去!”刘瑜已经有些嘶声力竭了。 他没有想到,战况会剧烈到这个程 度,如果知道,他一定会把刘昌祚带过来。 这是刘昌祚所熟悉的天地,不是刘瑜所擅长的范围。 但人生往往,并不总能把对的人,放在对的事上,这便叫不测,或是说,不可测。 “大宋禁军!随我杀敌!”刘瑜大吼着,双手持刀,砍翻了一个抹耳水巴的勇士,鲜血喷溅得他满头脸都是,可他压根就没有功夫去抹,整条战线岌岌可危,完全分不出更多的人手来保护他,保护这秦凤路的安抚使,也许只要有一个点被突破,就全线崩溃。 刘瑜的眼角,甚至看见,十娘也拿着半截枪,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捅翻了一个抹耳水巴的勇士,然后被人一脚踹翻,然后更多的宋军冲上去,他便再也见不到,十娘的身影了…… 第592章 反扑 刘瑜所能做的,只是机械地挥刀,一次又一次的挥刀。 但仿佛无论他怎么挥砍,就算冲到他跟前的敌人,一个个被砍翻,可是似乎永远也砍不完。 无尽的敌人,而刘瑜却没有无尽的体力。 其实如果果不是苦娘和艾娘,刘瑜早就被砍倒了,如果是射箭,那他多少还有点水平,厮杀搏击他真没天赋,所幸是战阵之上,也没有什么空间去挪移,所以身体素质不错的刘瑜,仗着甲坚刀利,一刀一刀砍下去,倒也砍翻不少敌人。但那抽空子捅过来的枪,小斧子什么的,要不苦娘她们姐妹扛着小盾左遮右掩,刘瑜也是早就倒下了。 饶是如此,两刻钟之后,刘瑜也已拄着长刀,喘息得不行。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战士,只不过身强力不亏。 “杀敌!随我杀敌!”便是刘瑜血性倒是不缺的,拔起长刀便又冲了出去。 不过苦娘和艾娘连忙扯住他,因为敌人如潮水一样地退了下去,留下一地,敌我双方的尸体,还有重伤的士兵在那里辗转呻吟,求着给他一个痛快。 刘瑜一时松了口气,差点脱力瘫倒,还好苦娘硬把他扛住,艾娘搬了椅子过来,给他垫着屁股底下坐着:“主人,您得拿出威风来!” 一边说着,这两姐妹一边从水袋里,倒出水来湿了手帕,给刘瑜把脸上血迹,胡子上的血痂都抹了。 弄了七八次,才算把刘瑜一张脸弄干净。 不过这是值得的,左右西军的士兵,往大旗看来,安抚使就坐在旗下,长刀横于膝上,衣甲上隐约有血污,但如是冠玉的脸上,却是干干净净,教人看着,禁不住赞一声好。这不就是戏台子上,儒将亮相的装扮么? 看着这样的经略相公,大家心里就定了许多。 要是看着刘瑜也跟他们一样,一头脸都是血,那士 兵难免就会觉得,大势已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刘瑜端着架子,向跑过来禀报的军头问道。 那军头苦笑道:“那些杂碎,天黑了,看不见东西,便退了下去。” “我是说他们为什么突然下午来攻?”刘瑜皱了皱眉头,这算是问非所答吧。 这话就把那几个围过来的军头问得愣住了,这还为啥下午来攻呢? “兴许,下午他们凑齐了人马,就来攻一回看看我们的虚实?”有个军头试探着回话。 刘瑜盯了他一眼:“还好你不是在帅司,要不我能被你气死。” 吓得那军头连忙跪下请罪,刘瑜笑着伸手虚扶了一下:“起来,好好说话。” 但再怎么好好说话,这些军头也没法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刘瑜最后只能跑去找王韶。 王韶喝了药之后,本来是应该要睡的,可外面杀声如浪,他怎么可能睡得下?何况刘瑜这安抚使还在前线呢。 这会见着刘瑜入内来,方才松了一口气,听着刘瑜的问题,他倒是马上就给了答案:“因为派了三千人,运粮草去狄道城给高副使,大抵这些蕃人,觉得是有可趁之机。” 刘瑜点了点头,低声问道:“夜里能冲一冲?” 王韶马上摇头反对:“万万不可!此时我军不必兵行险着,三千兵马明日中午就能回归,到时还有征调民夫,只要他们一到,抹耳水巴便对我无能为力,何必此时去行险?” 对于军略,刘瑜是不懂的,只不过在阵前连续斩了好几个敌人,让他有些热血沸腾,所以才有这么一问,此时被王韶一说,他倒也没有坚持自己的想法:“你好些养病,只怕旨意召我入京,不日便来。无论如何,你总得在旨意到来之前,将养好起来,我返京方自能放心一点。” “这也不是由得我作主啊。”王韶听着苦笑了起来。 两人之前所有的心结,倒是在王韶这一场病,消弥得一干两净。 不说尽复旧观,至少短期之内,不至于或者猜疑。 刘瑜出了王韶的帐篷,去看那样伤兵,唐不悔就按刀在他身后。 白玉堂被创,苦娘披创,艾娘也披创,分给白玉堂那六名少年,无不被创。 唯一好些,就是唐不悔,仅仅是左肩中了一刀,被衣甲挡了一下,入肉不深,清创之后,便由她在刘瑜身边,充当护卫。 刘瑜对她说道:“看看白玉堂他们吧。” 十娘的医馆,就在这一场战事之后,顺利的开张了。 原来刘瑜以为再也见不着了的十娘,居然没死。 只不过一条腿有些瘸,看起来是在纷乱了中了一刀。 “你很好。”刘瑜对着向自己行礼的十娘,点了点头说道。 十娘笑了起来,仿佛这战事,所有的创伤,是为了教她割去一切的束缚,教她自由,得以展翅高飞。 “相公也很好。” 伤兵很多,战事最怕的就是这样的突袭。 所以就算瘸着一条腿的十娘,也只能仍旧投入到对伤兵的抢救之中去。 不过这一战让她解开,斩断了许多之前的束缚,就是刘瑜看着她,也觉得隐约有种莹光,由她身上焕发而出也似的。说来也是神奇,经了这一战,十娘对那些伤兵说的话,却比起以前,格外的有力:“莫乱动,咬着软木,奴替大兄缝好这伤口。” 那伤兵更真强忍着,一言不发,由得她施为。 便有着实忍不住的,也被边上兄弟劝说:“吵个屁!这位女医官,是从经略相公府第里出来的人物,刚才也提着枪一起上阵把蛮子赶下去!你冲人家叫骂个啥?” 刘瑜看着笑了笑了,没有说什么,对身边的唐不悔点了点头,示意她跟自己,往王韶的房间里过去。 王韶的精神看起来要比之前略为好一点,刘瑜坐了下来,因为苦娘和艾娘都带伤,他便自己鼓捣起红泥小炉,生起 火来。王韶看着苦笑:“子瑾,咱们今天就不能不喝茶吗?难道非得喝茶才能说事?” “说得也是。”刘瑜也自嘲地笑了起来。 只不过,他谢绝了唐不悔要来帮忙的意思,仍旧是把炉子生了起来,放上一壶水,方才净了手坐下来,吐出一口气:“没有一杯茶,却便少了几分从容啊!” 王韶听着,无奈地苦笑。 “你觉得如何?”刘瑜话风急转,突然向着王韶塞了这一句话。 “很好啊,我倒没有想到,子瑾便是上阵杀敌,也能是面不改色啊!”王韶那倒是由衷的佩服,因为他是知道刘瑜搏击不行的,但没想到刘瑜的胆量当真是足够,提着刀,真的就敢上阵。 刘瑜一拍大腿笑了起来:“哈哈!这有什么?依着我看,子纯,我们得效法盛唐,练团结兵!招募府兵!大唐当年,就是这样得以纵横天下的。反正现在不是变法吗?祖宗不足法,天命不足畏啊!要不弄羽林营,效法强汉,对吧?” 他话没说完,王韶整个脸就黑了。 锅底有多黑,大约王韶现在的脸色就有多黑。 “子瑾慎言。”王韶是不得不打断刘瑜的话了 ,在他听来,那是极为荒唐的事情,从刘瑜嘴里说出的这些东西。 “子瑾可知大唐当年,有不敌吐蕃之役?”王韶犹豫了一下,还是很真诚地跟刘瑜讨论起这个问题来。 不单有打不过吐蕃,而且还有几次,可以说胜少负多。 大唐最后是怎么胜?人口基数大,工业基础好,拼损失拼赢的。 “不知道。我只知道,天可汗三个字,绝对不是浪得虚名而来的!”刘瑜很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无知。 他又不是唐史的研究生,怎么可能知道? 王韶也是无语了:“郭子仪,手提两京还天子,这民间俚语都有的,你总知道吧?” 刘瑜点了点头,这倒是知道。 “那说明什么?说明大唐连京师都城都丢了!” “啊?似乎是啊。”刘瑜这才回过神来。 王韶有点忍不住了:“再说效法大汉,抚恤烈士后代,建立羽林。子瑾可知道,把一个小孩养大,再训练成行伍间的悍卒,得花多少钱?” 这个刘瑜很清楚啊,他不是没想过养兵,就是缺钱啊。 现在连朝廷给的俸禄,加上他自己的这补贴,实话说,养个两百人的队伍,基本就是到了极限了。 王韶却又苦笑道:“王相爷因何变法?” 变法,王安石的变法,就是因为大宋国库没有钱了啊! 连平时正常开支的钱都没有,所以才要变法,现在刘瑜却说要拿出一大笔钱,去建什么羽林营? 刘瑜听着就很些尴尬了,搔了搔额角,没有开口。 “子瑾,军略非你所长啊!”这算是王韶的最后总结了。 这就是让刘瑜有点无趣,可一时又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只好转移话题:“他们为何下午来?” “为了夜袭。”王韶很镇定地说道。 “我军之中,必有对方的细作,得知我染恙,所以欺生,用了这么一个战法。” 刘瑜有点不太明白,但当王韶对着地图比划起来时,刘瑜却就很快理解起来。 说起来也不是很复杂的事,关键就是一个兵力基数的问题。 要达到袭击的突然性,投入的兵力就不可能太多,特别是以这个时代的组织能力来讲。 事实上,抹耳水巴投入的兵力,不单不多,而且是添油战术。 “若非我抱病,抹耳水巴这么干,就是送死。”王韶蜡黄的脸,在病榻上,却有着一种格外的自信,“不论是下午突袭的战法,还是晚上将来的夜袭,都是送死。” 抹耳水巴通过下午的突袭,来为夜晚的夜袭做掩护,在经历了下午的战事之后,宋军又不是铁打的,自然就会累,加上这年代夜战其实并不多,到了夜晚,宋军一旦放松警惕了,蕃部只要组织一支生力军,杀将入来,必是极大的战果。 第593章 意料之外 刘瑜望着他半晌,苦笑道:“咱们能直接点吗?” “于细作之道,子瑾实乃无双国士;于沙场之上……”王韶笑了笑,便没有说下去了。 “能不再自己吹捧自己吗?你这有完没完?”刘瑜不耐烦地打断了王韶的话。 “我是病人,安有逼迫病人到这等地步的?”王韶用力地一拍病榻,突然就发怒了。 刘瑜一下子站了起来,沉声说道:“我是安抚使司的首领官!竟有下属不尊上官如此猖獗的!” 两人竟如斗鸡一样,大眼瞪小眼。 “哈哈哈哈!”突然之间,两人放声大笑起来。 当刘瑜重新在病榻前坐下来,这一次来秦凤路,跟王韶之间所产生的隔膜,似乎到了这一刻,才终于消融。 那种客气,客套的交流方式,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本来就是一种生份的体现。 “其实到了唐末,各镇强兵也不过三两万人。兵在于精,不在于多。”王韶似乎精神也因此好了一点。 不过刘瑜却不太认同:“是不是真的啊?藩镇那什么银枪效节都的,听着就很强悍,才三两万人?” “都是可以考据的事,我不成还能胡诌?”王韶没好气地回呛,这话说开了,聊起来却就方便得多。 刘瑜看着水沸了,提壶起来,慢条斯理冲好了一巡茶,方才对着王韶说道:“行了,别装一副高人模样,你以为我真看不懂?你那套玩意,说起来就六个字!有什么新鲜?” “噢?来来,你刘某人说道说道?还六个字呢!”王韶被激得坐了起来。 要说细作情报,如他自己说,刘瑜的确在这时代,就是无双的。 但这军略方面的事,还真不是王韶看不起刘瑜,他真不相信后者能说道出个什么。 刘瑜喝了半杯茶,微笑着说道:“结硬寨,打呆仗。” 六个字,却把王韶说得愣在当场,好半天没有开口。 刘瑜的确军事不是他所长的事,连唐代大约有常备军,他都搞不清楚,但见识他还是有的啊! 结硬寨,打呆仗。本来是后世湘军的战法,但刘瑜被王韶撩拔到火起,便随口扯出来应急了。 只不过所谓宝刀赠壮士, 红粉送佳人。这话得说给会听的人听,毫无疑问,这六个平平无奇的字,听在王韶耳里,却就响雷一般。至少过了一炷香时间,他才回过来神,一下子掀开被子,对着刘瑜说道:“不止如此!结硬寨,打呆仗,单以此法来战,不知得消耗多少时间、人力!说到底,不过就是以守为攻,此乃庸人所为,子瑾不能以此轻我!” 说着他自己下了病榻,对着地图就比划起来:“单纯这样,不过是把攻势变成守势,然后发挥守方的地利罢了。” “你等一下。”刘瑜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王韶有些不明白,刘瑜对他说道:“你把袍子穿上再说。” 因为从床上爬起来,王韶只是穿着小衣,听了刘瑜的话,他倒是觉得有些冷意,连忙就把衣袍穿上。 “病好了?”刘瑜看着王韶穿戴齐整,笑吟吟问了这么一句。 王韶愣在那里,似乎之前的头痛,风寒急症等等,在与刘瑜一番互呛之下,竟全然无踪! “军略的事,我不擅长。所以,还是你来吧,天黑了,留给你的时间不多。”刘瑜起身,伸手拍了拍王韶的肩膀,大笑着背了手,出门而去。 在他身后,王韶愣了半晌,苦笑道:“好个刘子瑾!” 这时外间亲兵入内来,见着王韶起了身,连忙要叫人入内张罗,王韶伸手止住他:“聚将。” 正如刘瑜所说的,如果王韶判断没有错,那么夜袭马上就要到来,留给他的时间已经十分紧迫。 “相公,先前与王机宜诸多不快,当是一付笑谈中?”白玉堂低声问道,他虽没跟在刘瑜身边,但刚才也听着王韶院子里,刘瑜和王韶所传出来的爽朗大笑。 刘瑜笑着摇了摇头,却是岔开话题:“注意休息,只怕还有一场夜战。” 夜战是王韶的预计,不论是否发生,刘瑜并不打算去质疑这个问题。 之所以会跑去撩拔王韶,不是刘瑜真的被热血冲昏了头脑,而是他原本希望,通过跟王韶的沟通,能得更好的办法。他并不以为自己下午亲自提刀上阵,真的就是一个恰当的举措。而当和王韶聊开了之后,后者不知不觉能摆脱病魔,却就是意外之喜了。 白玉堂抱拳道:“是,末将愿为相公效死!” “王机宜已经痊愈,若有夜战,也当由他指挥,大抵不用你去拼命。”刘瑜听着却就笑了起来,简略把自己刚才将王韶生生气得跳下床的事,提了几句。 白玉堂也不禁笑道:“不料相公竟有回天歧黄手!” 刘瑜也大笑起来,摆手道:“凑巧罢了,救出筑录羽城那一遭,据跟随姚武之的精锐所说,他用那步弓,百步外骑射中敌眼,甚至有说两百步。姚武之自己也承认,的确不止一次,在马背之上,用那步弓,相距百步射中人眼。结果他伤势略好之后,射了两百箭,一枝也没能中吧?这种事,可一不可二的。” 不得不说,凡事就必专业,王韶一能下床,召唤聚将,各个将领入内去,由他安排了一番,出来之后,整个营盘似乎便变得整整有条了。跟刘瑜之前,跟着医务人员,硬煽出来的那种虚火式的热情,完全是不一样的概念。 入夜之后,起了风,把营盘的旗帜,刮得猎猎作响,刘瑜刚用罢了饭,便见着白玉堂入内来报:“相公,王机宜那边遣人前来,护送十娘等人来安置。” 刘瑜点点头,示意白玉堂自去处置就是,这等事,现在倒也不至于要刘瑜自己去安置。 事实上,如果李宏跟在身边,或是杨时、高俅随侍左右,白玉堂都不用来找刘瑜禀告。 一壶水还没煎沸,便看着十娘那些医务人员,由着军兵派人护送过来刘瑜这个小院子里,领兵的看来是个诸如效用士之类的大将。大将不是军衔,是指良家子从军,不属于禁军编制,脸上没有刺字,薪酬是普通禁军几倍,但他们要充当硬探之类的武装侦察工作,风险性极高。 这大将与白玉堂交接了之后,本来要告辞离去,却看见了饭后在正堂檐下煎茶的刘瑜,却是翻身拜倒,远远冲着刘瑜磕了三个头,然后方才辞了出去。 第594章 夜战 这倒是让刘瑜有点摸不着头脑,叫了白玉堂过来问,后者却是道:“那大将说是相公派了女医师到军中,却是少见在乎士卒性命的,若不是有这些女医师在,他一起在军中效力的同乡,只怕白天就得有四、五人死了。” 刘瑜长叹了一声,点了点头没有聊下去的谈兴。 其实别人不知道,刘瑜自己是清楚的,十娘她们,做的不外是两件事,一个就是消毒,煮过的绷带,煮过的针、手术刀,烈酒冲洗过的伤口;一个就是伤口缝合。 对于坏疸,对于发炎,都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但他刘瑜,总归不是医科生,所能想出来,也就是这两条。 就这两条,按这大将的说法,却就已是几条人命。 人命的逝去,让刘瑜很有一种无力感,他感觉到自己所能做的,竟是如此之少。 “也许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刘瑜苦笑着,对着身后的唐不悔这么说道。 不是他想和她谈论人生,只是因为,他也是人,总归也有想要倾诉的瞬间,有沟通的欲望。 唐不悔的回答很简单:“不,奴知晓,相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若他日相公得入中枢,则天下百姓,再无卖儿卖女以活命,再无异族侵边,再无贪官污吏害民之事!” 她很坚定,刘瑜听着她的话,没有回头去望她的脸。 甚至比仙儿还要坚定,这是唐不悔受训练那一天,就被灌输的思想,用肉食,用衣裳,用零花钱,用远远优于其他同龄伙伴的一切,筑成的坚定。她人生里,到现在为止,所有的美,所有的善,所有的甜蜜,所有可以在同伴中炫耀的事或件,都是她现在所护卫着的男人给予她的,在她连他的脸都没见过的时候。 而这几年的艰苦的训练,她和同伴都一样,他们唯一的信念,就是最好的人,能见到这个男人。 她终于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持刀。 她自豪,她意气风发,她比刘瑜自己还要更坚定,更执着地信任他。 “也许,我还是可以改变一些东西的。”刘瑜低声自语。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如身后的少女所想的,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那是神,他不是,他是人。 就算入主中枢,刘瑜也不是妄人,他真不觉得,自己就一定能比王安石做得更好。 也许,他会避开王安石走过的一些弯路吧,但他无法保证,也几乎是必定,会经历另外的弯路,而可能他会比王安石摔得更惨。正如这个营盘里,很明显,统领军兵的能力,他就明显不如王韶。 他为自己沏了一壶茶,慢慢冲了出来,就听着号角声响起。 夜袭,果然如王韶所料,夜袭如期而至。 不过他伸手止住了身后的唐不悔,也对着匆匆奔出来白玉堂摇了摇头:“守好这院子就可以。” 他信任王韶,虽然他知道,自己跟王韶不可能再回到几年前的交情了,但至少在军略上,他信得过王韶。 “此战之后,要在军中,把敌方的细作揪出来。”刘瑜对着白玉堂这么说道。 这是一件不容质疑的事,刘瑜很确定,这军中是肯定有蕃部细作的,要不然的话,怎么可能如王韶所说的,蕃部知道他病了,知道刘瑜过来,就发动了突袭? 号角在响起,军兵的甲叶撞击作响,脚步声急促而不慌乱。 弓弦的崩响一声声在黑夜里响起,刘瑜侧耳听着,其中似乎有一种特别的韵味。 然后是很多蕃部的喊杀声,叫骂声。 而宋军这边,却是沉默的,跟下午在刘瑜带领下的,热血沸腾的作战完不同。 在刀剑的撞击声里,闷哼声里,刀枪入肉声里,几乎听不到任何宋军的声音。 “王子纯果然知兵。”刘瑜点头赞叹着,这就是差别。 同样的军兵,同样的人手,在王韶手里,竟就有这等不同,这是教人不得不叹服的事。 不过刘瑜并不对此有什么愤怒或郁闷,也不因此而对王韶产生妒忌。 人不可能全才的,这是一个现实世界,不可能回避的事实。 能知人尚用,对于首领官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 “小白,你去把院子里所有还能拿得动刀枪的,不论男女,有甲披甲,无甲也尽量穿上厚实衣物,都在这檐下列队,随时准备支援王机宜那边。”刘瑜突然对着白玉堂这么吩咐,后者愣了一下,但马上就下去办了。 刘瑜看着点了点头,白玉堂通过潜伏到瞎征手下这段时间,已渐渐完成了一个大侠,江湖上以武乱禁的大侠,向职业间谍,职业军人转变的这个过程。接到命令之后,不是去考虑合不合乎自己的心思,不是去跟刘瑜解释,外面战况如何,需不需要支援,而是马上就执行命令。 包括十娘在内,还有那五个跟唐不悔一起出来跟随刘瑜的少年,负了伤包扎着的雪白绷带,在黑夜里,灯笼光芒下,颇是鲜目。一个个全在檐下站着,这些人都是边地出身,或是边地生活过几年的了,不论上过阵没上过阵,大都颇有些生活的智慧,有盾牌的扛了盾,没盾的找个锅盖之类持在手上,一旦有箭雨来了,那锅盖也好是个遮挡。这也是为什么刘瑜让大家在檐下列队,而不是在院子里的缘故。 “不用太紧张,只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所以让大家先做个准备。”刘瑜开口安抚着院子里的男女。 但事实上这有些多余,不论男女,尽管有过半人手脚发颤,显露着心中的惊慌和害怕,但事实上,大家都清楚,这是必要的。要是防线支持不住,自己这些人不去帮忙,那乱军之中,更是了无生路的。至少帅司的人手里,不论是吏目还是下人,在刘瑜刻意的熏陶下,这点意识还是有的。 “回相公的话,共计七十五人,则已结束整齐!”白玉堂清点了人数之后,过来向刘瑜禀报。 刘瑜点了点头,对他道:“七十六人。” “是!”白玉堂闻言一颤。 刘瑜把长刀横在膝上,对他说:“去报与王机宜知道,沙场对决,一切事皆以他为准,帅司自我以下,七十六人,便是他今夜最后的支援。” “相公!” “去吧。” 白玉堂抱拳一揖,匆匆转身而去。 那檐下人等,一时间无不热血沸腾,只觉今夜不论生死,持刀负盾,随着经略相公与敌相搏,也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上一趟! 第595章 要当官 刘瑜很平静,只是案上添了两支儿臂粗牛油大烛,然后他的红泥小炉仍旧煎着水,他身前案几上,茶香仍然四溢。 对于他来讲一点也没有那么多的悲壮,他知道王韶能扛住,就算他被王韶嘲讽不懂军事,但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沉默的宋军,到现在仍旧沉默,证明伤亡不大。 人,谁也不是铁打的,要是身边的战友都纷纷倒下,再好的军纪,也维持不住内心的崩溃。 就算还能坚持作战,但必定无法保持这种沉默的状态。 只要宋军仍旧能保持这种沉默,刘瑜就一点也不担心,今晚自己需不需要再上阵。 他让白玉堂过去跟王韶传话,是一种状态,表明一种态度。 这一夜果然不出刘瑜所料,去到月上中天,宋军终于爆发出震天的吼叫声,那是对方全线崩溃的瞬间。 而早就准备的王韶,伏兵四出,又给予了溃散的敌人,再一次沉重的打击。 王韶来见刘瑜时,也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禀经略相公,赖将士用命,下官不负相公所托,已溃来敌!” 刘瑜微笑着叫唐不悔搬了椅子过来,示意王韶坐下,却对十娘他们说道:“都听到了吧?我大宋,威武!” “大宋威武!”檐下人等纷纷吼叫起来,不论男女,不论是出身江湖的侠少,还是读过书开过蒙的书生,或是出身将门子弟,在这一瞬间,那热血便被点燃,只觉得大宋就可以这么一路赢下去、赢下去! 刘瑜微笑看着他们的雀跃欢呼,过了半晌,方才轻声说道:“都散了,病号都去休息,医馆的,得分三班,轮着来,只怕受伤的兄弟不少。”说着他对王韶道,“吩咐伤员都抬过来吧。” 王韶就有些为难:“这大半夜的,都是女子,不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刘瑜听着就皱眉了。 王韶也是无奈,谁不知道刘白狗在京师,出名的以妾为妻?一会黑灯瞎火,要哪个伤兵不长眼,摸了这些原本是刘瑜侍妾的女医师一把,到时因此杀上几个头是小事,惹得刘瑜不快,那可不就是不划算了么? 这年代的丘八,有什么素养? 特别那些伤兵,都觉得快死了,啥时做不出? 但刘瑜却不以为意,冲着檐下的女医师问道:“十娘,你介意不?因为黑夜里,那些伤兵兄弟,也许会手脚不干净,冒犯了你,所以咱们不去管他们,放任他们去死?” “医者父母心。”瘸着腿的十娘,淡淡回了这么一句。 王韶无奈,拱手道:“好吧,那就请女医师随下官来吧。” “就抬到这里来吧。”刘瑜却制止了王韶。 “可是子瑾,这是你休息的所在!”王韶一时之间有点急了,连相公也不称了,直接按私下里的交往,唤起刘瑜的字了,“弄得一地血污,搞不好,还有些污物!” 伤兵,那有大小便失禁的,也是正常。 刘瑜摇了摇头:“就这么办吧,不必多说了。” 话说到这份上,自然也不能再劝,王韶长叹了一声,起身一揖到地,转身匆匆而去。 伤兵很快就运过来,出乎刘瑜意料的多。 几个厢房都用来做手术室,但牛油大烛也不多,万幸刘瑜记得无影灯的故事,搜集了许多铜镜,虽然没有无影灯的效果,但至少燃上几枝火把,在映射之下,也多了不少光亮。 后来厢房也不管用了,连院子里,也摆满了伤兵。 王韶又跑过来一趟,低声劝刘瑜说:“子瑾,你是经略相公,有这姿态就是了,难不成还跟丘八真呆在一起?我给你收拾了个清静的院落,你过去休息吧。” 但刘瑜拒绝了他的劝说,并且低声回了一句,王韶便无法再劝:“谁告诉抹耳水巴部,你病了?这个消息你若问不出来,那我告诉你,我问得出来,就落在这些伤兵身上。” 话到这里,当然不能再劝,王韶也只好长叹一声,去忙他的事,毕竟他的事很多,不是打完仗就算了,还得安排人手,防止对方再度来夜袭,又得安排岗哨,安排巡逻,这些不用他亲自去办,但得也得一条条过,何况还得清点已方实力,到底还有多少能战之士,多少粮草,多少箭矢等等。 刘瑜看着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王韶,笑着提起茶壶,冲了一巡茶,对唐不悔说道:“端过去,若有不介意尝尝,便请兄弟们喝茶。” 这茶由着唐不悔端下去,院子里的伤兵,本来都下意识离刘瑜远一些,毕竟经略相公,就是他们头顶上的天,自己一身血腥,何必恶了贵人?但这相公身边的护卫端了茶来,众人就更是惶恐了。刘瑜看着,却就笑道:“这院子里怕也就三十来个弟兄?没事,一巡茶五杯,我冲上八次,人人都能喝上。咱们冲三四次,太淡了就换茶叶,可好?” 他这平淡一席话说完,不意院子里三十来个伤兵,却有过半呜咽起来,几乎所有人,都挣扎着拜了下去:“小人若能活过今晚,必为经略相公效死!” 刘瑜起身过去,一个个扶了起来,好言劝说着,又教唐不悔把茶炉和茶案都搬到院子中间,就在那些伤兵里,跟他们闲话家常。一时之间,先前那种垂死的氛围,不知不觉就淡了许多,也少了许多呻吟之声。刘瑜换到第三泡茶的时候,那三十几个伤兵,都换了一拔人了。 原先的都抬进去到手术,这后面的是从外边新抬入内来的。 “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刘瑜不得不冲着她,郑重地问道。 “如果你想许一个好人家,然后相夫教子,男耕女织的话,可以,你只要斩首三级,立下军功,我便会象嫁女儿一样,帮你操办婚礼。”刘瑜很认真地对她说道,甚至答应她,“我可以认你为义女,我可以为你主婚。只要你能在沙场之上,斩首三级,立下军功,一切都好说。但是,也就仅此而已。” 这当然不是唐不悔想要的人生:“奴奴想要当官!” 她在某些方面,跟白玉堂有着同样的执着:“相公,奴奴要当官!” 第596章 排查 刘瑜听着便笑了起来:“那么,你就不能只是一个护卫。” 当他第一次听到唐不悔这个理想,并没有如其他人一样,笑话她,训斥她异想天开。 对于刘瑜来说,这真的不是一个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只不过在如今的时代,真的有点艰难,对于一个女性来讲。 “刚才你听到了什么?”刘瑜在回到正厅里,向着随侍左右的唐不悔这么问道。 他所指的,是方才在伤兵之中,收集到的信息。但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唐不悔却是激动地说道:“经略相公以国士相侍,诸般人等,愿以国士相报!” 刘瑜转过头去横了她一眼,唐不悔仍然没有什么感觉:“便是再不济的癞汉,得了相公的抬举,也得振作起来,有个人样子才是道理!” “我说的是情报。”刘瑜无奈之下,只好明确地给了她提示。 而这让唐不悔一下子就愣住了,事实上,她和外面小院里的伤兵一样,都沉溺在刘瑜那推食解衣的行为上,认为刘瑜如何值得效死等等,全然就没往情报那方向去思考。这时听着刘瑜问起,又再点明了,她愣了三息才反应过来,脸上满是羞愧神色:“奴不曾留意……” 刘瑜摇头长叹:“谁把王机宜的病,透露出去的?你不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知道我要查这事吗?” “是。”唐不悔咬着自己的下唇,一脸的悔恨。 “那么刚才两拔伤兵,我陪他们聊了得有一个多时辰,你收集到什么情报?”刘瑜便冲着唐不悔摊开手问道。 他可一点也不打算给予怜悯,不是他严厉,是时代并不允许这种怜悯,唐不悔生在这大宋年间,她又是一个女孩子,如果她想要拥有自己的理想和生活,那么她就必须得有出众的能力。她不单得能打,能胜任一个好的护卫,还得能做好情报分析,那么,她才有可能,按她自己的意愿生活。 这看上去很不公平,但这就是事实。 事实上,如果没有刘瑜,无论她多优秀,也不见有这种按自己意愿生活的可能。 刘瑜背着手起身,轻声说道:“刚才两拔伤兵里,听他们所说的,谁最有可能出营,去给蕃部通风报信吗?” 这就只要一个答案了:负责粮草的军兵。 因为此地正是临战结营,其他人等,就算是伙头军,也不可能随处走动。 能够在诸营之间出入的,除了粮草营的军兵,便再无他人了。 “他们说,他们说那负责此地粮草的都虞侯,家里很穷……”唐不悔由着刘瑜这么提点,却也渐渐上了道,可始从回忆里,整理出来一些有用的东西。 “明天你下去查一查。”刘瑜点了点头,这么对唐不悔说道。 他总不能事事都自己亲力亲为,而且就算能,他也不希望这样。 唐不悔很清楚这是她的一个考验,这个差事办得好了,也许后面就有无限可能。 她并不太清楚,有一些东西刘瑜也是无能为力的,在她的观念里,刘瑜便是无所不能的。 所以对唐不悔来讲,这是一件很直接的事,那就是办好差事,经略相公就能让她当官,当上了官,便能回去,给那些从小说她是赔钱货的父母亲戚,一个报复的快感。 所以,唐不悔拿着刘瑜的手令,去王韶那里领了五个亲兵,下去办差时,就办得十分用力。 粮草营的都虞侯很穷,本来很穷并不是一个理由,也不是一个罪过。 但的的确确,对于唐不悔现在来说,这就是一个动机。 “他着急钱,那有钱在眼前,他总难免变得法子弄!”唐不悔这么对那五个亲兵说道,那五人听着,却都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他们便领着唐不悔,去了粮草营。 他们也想有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而跟随经略相公身边的唐不悔办差,何尝不是他们的一个机会? 去到粮草营,都虞侯听着通报,早早就迎了出来。 这位生得五短身材,看上去便是象圆球也似的,加上那面相也的确是猥琐,唐不悔看着第一眼,就觉得自己找对了人。所以尽管这位都虞侯很客气地行礼:“不知道诸位太尉,所来何事?” 也仍旧没有得到一个好脸色,唐不悔冷冰冰地说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前来查处奸细事宜!” 这位都虞侯是个有眼色的,一般不是大官身边人,拿不出唐不悔这样的腔调,更不可派出一个戎装少女过来办差。 另外五名跟在唐不悔身后的军士,其中有两人,这都虞侯也是隐约在王韶身边见着的,如果不是刘瑜派人办差,这五个眼高于顶的精锐军兵,如何会跟在一个少女身后? 所以,没有手令,没有公文,这都虞侯仍是很客气:“是,小人钱某,愿随太尉差遣。” 然后他便打发手下军兵,去办一桌席面过来。 “一看便是硕鼠!”唐不悔趁着这钱姓都虞侯走开去张罗,恨恨地对身边军士说道。 跟着她的五个军兵,也都是恨天无环,恨地无把的角色,纷纷道:“便是如此,这姓钱的,听说家里穷得要紧!” “若是不贪,何必花了钱,谋得粮草营的这个肥缺?” 把基调定了下来,这五人便不会坐在这里等着,纷纷出了去,到粮草营的军士之中,自行探访。 等到那都虞侯屁颠屁颠过来陪着说话时,那五个军士,已只有两人陪在唐不悔身边。 “他们到营里查探奸细去了。”唐不悔也不想瞒他,或者是不屑于这么做。 姓钱的都虞侯赔着笑,倒也没有什么意见。 不一阵,那三名军士便回来,看了那都虞侯一眼,当头一个,压低了声音对唐不悔说道:“听闻这厮有两贯钱。” 又有人对着唐不悔附耳说道:“这厮家里穷得要死,全家都赖着他一人活命,也不知道,怎么谋到这缺,不知道借拆多少钱,才坐着这位置的。” 唐不悔对着这都虞侯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第597章 两贯钱 夜很黑,钱都虞侯尽管是粮草营的肥缺,但也不敢如刘瑜这帅司的首领官一样,点起一支支的牛油大烛。 几个灯笼,一豆烛火,照不亮这深沉的黑。 钱都虞侯就在灯火之外的黑暗里,只有那如豆的眼睛,映着光亮,流露着谄媚的奉迎之意。 “老实交代吧。”唐不悔对着下首的都虞侯这么吩咐着。 她一点也不觉得有问题,甚至她有一种快感。 所谓当官,尽管还没有实现,但至少都虞侯是官,如今在她面前,却也老实得象条狗! 突然之间她心中愈加是多了几分,对于刘瑜的崇拜。 而这时那钱都虞侯却就干笑道:“几位太尉,交代什么事?下官不明白。” 唐不悔和那五个军汉对望了一眼,灯火虽不太亮,但彼此却是心中了然:“你屋里是不是有两贯钱?” “确是有的。”钱都虞侯点头承认了。 跟在唐不悔身后的军汉,拍手道:“那不就对了。你出卖军中情报给蕃人,方才得了两贯钱!到底是如何出卖情报,所涉还有什么人,一一招来,老爷们也给你个痛快!” 还没等钱都虞侯反应过来,唐不悔却就对着他道: “若是不老实从头招来,就别怪老爷们对你不客气了!” 这时节,那里还有半点她在刘瑜身边的神态?那个扶刀而立,一言不发的少女,似乎已经跟她完全不是一个人。 有些东西膨胀着,在这黑色的夜里,从她内心里的黑夜爬出来,不知不觉的,便把她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她一点也没有知觉,甚至觉得这就是杀伐果断。 钱都虞侯出乎他们的意料,砸巴着嘴,犹豫着开口道:“两贯钱?” 他的腰仍然是弯着的,不过看起来,似乎没有先前的猥琐:“就因为两贯钱,下官便有出卖情报给蕃人的嫌疑?岂有此理?” 就算是反问,他也仍是怯怯,也不是拍案而起的断喝,只是带着几分怯意,几分不甘。 教人看了,倒是觉得很有几份心虚的意思。 很显然,唐不悔和她同行的五人,就是这么觉得的。 “你不要再狡辩了!这军中谁不知道,你家里穷,你又好钱?你活动到这个位置花了多少钱?一一老实招出来吧!”唐不悔觉得自己看穿对方所有的把戏,她很有自信,也很坚定。 她身边的军汉,也开口帮腔:“正是如此,经略相公目光如炬,你别想混蒙过关,这是万万不能的事!” 更有人在唐不悔耳边低声说道:“这厮看着奸滑,只怕好好问话,是不肯从实招来的,不如给他一点苦头吃才是道理!若是唐家小娘子心慈,便先避一避,我等兄弟来动手就好。都是沙场厮杀汉,我们倒不避忌这样事体!” 唐不悔听着,却就觉得这是看不起自己了,柳眉一剪,冷声道:“你怎的看不起人?” 话音末落,也不见她怎么作势,一记高鞭腿,已狠狠抽在钱都虞侯的颈上,后者连惨叫一声都没有,直接就昏厥倒地了,瘫在那里了。 那几个军汉见着,不禁拍掌道:“好俊的身手!” 于是再也不避忌什么,几人过去,就将钱都虞侯架了起来,寻了两张椅子把这都虞侯放上去,又寻了绳索,仔细缚住,方才打了一勺水,当头浇了上去。 “几位这样胡乱办差打人,却是要出事的。”钱都虞侯幽幽醒来,却是这么说唐不悔几人说道。 但这时,他的话,却已经一点也不能动摇唐不悔几人的信念。 看着他不肯招供,唐不悔过去就是两拳,其他几个军汉,自然也不会白看着,过去就拳脚招呼。 一轮下来,钱都虞侯被打得口鼻溢血,只好开口道:“住手、住手!我招便是!” “速速招来!”唐不悔脸上有笑意,意料之中的表情,她觉得自己早就看破了一切。 “你们要我招什么?”钱都虞侯苦笑着问道。 于是又是一顿毒打。 钱都虞侯为了免于皮肉之苦,却便只好胡乱招供:“是,那蕃部就叫叫人拿了钱来找我,我就把情报卖了他们。到底是什么情报?我也不晓得啊!你们说是什么情报就是什么情报吧。” “接着打!”唐不悔听着火起,对着身边五个军汉下令,那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少女声音,在这黑夜里,格外的可怖。 这时房间门被推开,白玉堂阴沉着脸进了来,然后是那五个负了伤的少年鱼贯入内来,后面才是刘瑜,和随侍在左右的 苦娘和艾娘。苦娘和艾娘虽也带伤,但她们却是不肯离了刘瑜的身边,不单带着,而且连刘瑜的茶具等物,也一并携带。 唐不悔见着,连忙奔了过去,便要拜将下去见礼,那五个军士自然也知道来的是经略相公,纷纷叉手行礼。 刘瑜却一把扯住唐不悔,摇了摇头望着她。 “不是要接着打吗?”刘瑜微笑着对唐不悔几人这么问道。 于是唐不悔便把这钱都虞侯,如何出卖情孤,如何证据确凿,又是如何坏,不肯老实招供等等,一一都汇报出来,最后犹是补上一句:“相公看这厮,鼠头獐目,不是个好东西!” 刘瑜点了点头,却对那钱都虞侯说道:“你可认得下官?” “经略相公当面,可怜卑职被缚,不能行礼。”钱都虞侯苦笑说道。 “方才唐不悔所说,你可有什么分辨?”刘瑜向他好声问道。 钱都虞侯长叹了一声道:“鼠头獐目,这是父母所生,却又如何见得,卑职便不是好人?” 刘瑜听着也笑了起来,却向他又问道:“其他事体,你又如何?” “卑职以为,经略相公若要整治小人,大致不必费这些章程。”钱都虞侯却是这么回了一句。 刘瑜点了点头,撩起袍裾坐了下来,对着唐不悔问道:“你可听到了?” “这厮实在奸狡,相公,此人不知道花了多少银钱,方才谋得这肥缺!”唐不悔隐约感觉有些不太对了,但是她仍是强辩着。 第598章 凭何而定? “就凭他刚才这一句,说我若要整治他,不必费这些章程,这人当个粮草营的都虞侯,是否屈才我不知道,但至少,还是能胜任的。”刘瑜缓缓地说道, 回头对苦娘道,“自去张罗茶水,不要在边上挤眉弄眼!” 苦娘嘟着嘴出去生炉子不提,艾娘却是强忍着笑。 她们两人,跟唐不悔相处时候不长,但苦娘却是很欣赏唐不悔的身手,所以她刚才是想让艾娘一起,开口向刘瑜求情。不过艾娘明显要比苦娘看得明白,她却不打算去出这个头。 “你觉得他长得不好看,便是出卖情报的人?那如果一个人长得好看,嗯,例若白玉堂这样的,当如何?”刘瑜饶有兴趣地向唐不悔问道,“你可知道,在投到我麾下之前,白某人抢劫杀人,是没少干过的?” 白玉堂自然是相貌堂堂 ,听着刘瑜这话,却也脸上有些不自然。 唐不悔却是有些转不过弯来:“白大侠就算有违律法,想来也是行侠仗义之举!” “行侠仗义就可以有违律法?” 刘瑜听着就感觉好奇怪了,这小姑娘的脑沟回还真好玩。 不是说不允许有这样的逻辑,但至少不能当着刘某人这直秘阁的面,来说这样的话吧? “相公,这不也是替天行道嘛!”唐不悔理直气壮。 刘瑜瞬间感觉被打败,完全失去跟她说下去的兴趣,对白玉堂说道:“把钱都虞侯松开吧。” 那五名跟着唐不悔的军士,却都是比唐不悔精明得多,纷纷在一旁跪了下去,只是他们示意唐不悔几次,后者却是很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肯随着他们一起跪下去。 “你为何不随他们一起跪下?”刘瑜望着唐不悔,轻声问道。 唐不悔咬着下唇,却有晶莹的泪从眼角渗了下来:“奴奴遵相公所遣办差,又不曾犯错!” 刘瑜点了点头道:“若你也跟他们一起跪下,那大约你就可以回家了。” 这话唐不悔听着不太明白,提着生好的炉子入来的苦娘,还有侍候在刘瑜身边的艾娘,却就松了一口气。 她不觉得有错,那是水平问题,是傻,不是有心为恶。 “你们五个,想想怎么交代吧。”刘瑜笑着对那跪在边上的五人说道。 唐不悔刚要开口,刘瑜对着她摇了摇头:“王机宜差这五人跟着你,你就不曾想过,这五人是什么出身?为何差这五人,而不是另外的五人?” 王韶之所以调拔五人跟着唐不悔,就是因为这五人有问题。 原本唐不悔应该在交接时,问一下这五人什么特别本事,什么出身,那王韶就会找机会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她。 但她偏生连一句都没有问,领了人就走。 王韶也是一脸茫然,但他着实忙得不行,只好差个亲兵去寻刘瑜,却是禀了一句:“已依着相公吩咐,将相关人等由唐小娘子领去,看着唐小娘子领了那些人等,往粮草营方向去了。” 刘瑜听着就知不对,因为唐不悔不是蔡京,不是张商英,也不是高俅,甚至连杨时的处世水平也远远没有。 她不问,不是因为她明白,而是因为她真傻啊! 所以刘瑜只好连忙带了人手赶过来,所幸还没弄出什么大问题。 “为什么他有两贯钱,他就是出卖情报的奸细?我不太明白这道理。”刘瑜并没说一上来就大耳光扇唐不悔。 尽管唐不悔这事做得实在糙,但她是唐不悔,她不是杨时,不是高俅,更不是蔡京。 刘瑜现在要比以前,对人对事,都多了许多的宽容,特别在对方没有邪恶的原始动机,而又没有弄出不可收拾的事情之前,他都尽可能的给予宽容:“王机宜那里,你能找到更多的钱;我身上,现在也不止两贯钱。” 唐不悔看起来很不服气,于是她就开口:“经略相公和王机宜都是好人,便是有钱,自然也不是奸细!” “你怎么知道,我和王机宜便是好人?谁给予了你权力,去介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刘瑜引导着她的思路,一边挽起袖子,蹲在那里,给钱都虞侯上药,又叫了个少年护卫,去请十娘那里,要一个医师过来。 唐不悔被刘瑜问得哑口结舌,她便是想要撒耍打滚,也全然寻不着一丝由头。 刘瑜伸手止住要行礼的钱都虞侯,回头对唐不悔说道:“想明白了没有?想不明白,你再能打,也就是一个打手,连武夫都算不上。令行禁止,是行伍里最基本的东西,让你查,你可以查不出,但你不能自由心证去分辨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啊!若是如此,我何必叫你去查?什么叫查?证据啊,你总得有证据!” 唐不悔有证据,听着这话她就抬头了,刘瑜马上给她补了一刀:“但如果证据不可以你觉得他是坏人来开始推导!这样还有意义吗?只要你认定某人是坏人,然后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不叫证据,这叫网织罪名。” 那少年护卫尽管负了伤,但动作很快,说话之间就把女医师请了过来,给钱都虞侯把脉之后,叫了跟来的丫环去煎药,又对刘瑜行了礼,便要离去。谁知道起身得急,差点摔倒,刘瑜便对那女医师说道:“休息一会再走不迟。” 但那女医师笑着摇了摇头:“不敢有劳经略相公挂怀,只是那边,受伤的西军兄弟还颇多。” 说着她着由丫环扶着出了门去,教钱都虞侯这边差了个老军过去,一会把煎好的药带过来。 “看到没有?她是缠了脚,又放的。走个路都艰难。”刘瑜等那女医师出了门,方才对唐不悔说道。 “她要自由,她和十娘一样,都是想要自己的自由。” 刘瑜说着站到了唐不悔的面前,对她说道:“她们的医术,暂时也算不上顶尖,但至少她们用了自己全副身心在学,在做。诊病,是按着歧黄之道诊脉辨病,不是按着自己的心思,认为这人没得治,或是那人有得治。懂了吗?” 唐不悔点了点头,咬着下唇,却是低声说道:“可是、可是这查找细作,却又如何和诊脉一样,能从头学起的?” “你没有学过,又如何敢承下差事?”刘瑜笑着反问了她一句。 第599章 挣扎 看着再次哑口结舌的唐不悔,刘瑜指着钱都虞侯说道:“赔礼道歉,或是钱都虞侯不肯原谅你,那你还是回家去嫁人吧。” 唐不悔这时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方才是做得太过,只好过去赔礼。 钱都虞侯苦笑着避过身子,却是道:“哪里当得起?小娘子莫要折煞了小人!” “经略相公,却是他不受奴奴的礼。”唐不悔松了一口气,向着刘瑜这么说道,本来她便不愿去赔礼的。 刘瑜望着她半晌,方才开口道:“那这事就没有完,他是朝廷命官,有官职,有差遣的,品级虽不高,也是正经的军中官吏。你无品无级,也不是军中效用、大将,只能算是我的义女,无故殴打朝廷官吏,他一封折子递上去,中枢相爷治我一个教女不严的罪名,那是往小里说了,若是事情弄大了,恰好有某人跟我有宿怨,籍机发作,那我丢官弃职是必然的了,搞不好连你家里,也要被牵连的了。” 钱都虞侯本想开口,却被刘瑜用眼色制住。 这一席话,听得唐不悔背后冷汗密密麻麻渗了出来,这回转身去给钱都虞侯道歉,那态度可诚恳得多了。 钱都虞侯原不想受这礼,但听着刘瑜的意思,是要借自己教训一下这唐不悔,所以也就在刘瑜鼓励的目光下,拿大坐着,受了唐不悔的赔罪。 “经略相公,彼等却也要赔罪的,免得连累了相公!”唐不悔赔了礼,却指着那五个跪在那里的军汉。 刘瑜笑了起来:“你暂且到我身后捉刀,用心听着,用心学习。” “诺!”唐不悔老老实实到刘瑜身后站定。 这时却就听着刘瑜开口道:“钱都虞侯,你以为这五人之中,谁不是奸细?” 跪在边上的五人,听着这话,已有两人面如死灰一般。 钱都虞侯艰难直起腰来,指着那两个已把头垂下的:“这两位就不用说了,恨不得立时坐实,然后把卑职这替罪羊推将出来,以了结经略相公的查探,如说这桩事跟他们两人没有关系,那大约也只有唐小娘子才会相信的了。” 然后他走到其中一个魁梧的军汉边上:“他倒是仔细去探查,知道我在营中有两贯钱。” “只是粮草营的人,嘴上再没把门的,也不会见着一个其他营头的军汉过来,就告诉他,自家都虞侯,存着两贯钱吧?” “会骂我谄媚上峰,会说我贪财,会说我钻营,大约怎么也不可能,见着人,说我房里存着两贯钱吧?” 钱都虞侯仍旧是那副猥琐的模样,但站在那五人面前,侃侃而谈,却有着一股不容轻视的从容:“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要取信唐小娘子,只要唐小娘子相信了,那便能把这案子定将下来。一旦这桩唐小娘子经手的案子定下,最好把卑职打残打死,那就成了铁案。” 铁案,如果唐不悔是别人的亲卫也罢了,她是刘瑜的亲卫,那铁案两字就不是开玩笑的。 因为刘瑜必定会维护身边人,刘瑜向来是最为护短的。 刘瑜笑着点了点头,指着另外两个人,向钱都虞侯问道:“这两位倒是干净的?” “卑职以为,倒也末必,这两位跟在唐小娘子身后,手扶刀柄,在唐小娘子讯问卑职之时,两人多有目光交流。卑职以为,他们心里极为恐慌,只恐已做好一旦事破,就以唐小娘子为人质,杀过营盘去投蕃人的打算了。” “你不是钱都虞侯!”跪在边上的军汉,那个魁梧的大汉,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冲向钱都虞侯,看上去恼羞成怒,要跟钱都虞侯拼命了。生活不是评书,每个人都只有自己的一生,所以样样精通,终归是不可能的。钱都虞侯在刘瑜出现之前,表现得就完全是一个谄媚上官,胆小怕死的怂货;而在刘瑜要他开口时,他又能拿出让老刑名也羞愧的本事。 但而对这魁梧大汉的拳头,他当真就没有办法了。 还好白玉堂就在边上,一个箭步抢过来,刀柄撞中那军汉胸间的膻中穴左右,那魁梧的军汉,一下子就蔫倒在地了。 说时迟,那时快,当真几乎就在同时,另外两个军汉猛然扑出,便如出押凶虎一样,向着刘瑜冲了过去。 原本他们就打定主意,事破就胁持唐不悔为质,杀出宋营的。 何况刘瑜就在五步之内! 若能拿下刘瑜,那比唐不悔强一千万倍,宋军肯定不敢放箭不说,去了蕃部,凭着这份劳,当也是享用不尽的! 特别是白玉堂这时离着刘瑜得有六七步,这两个军汉也是上过沙场的,这玩意不是讲评书,千般武艺,抵不过一个力大,再一个速度,只要把刘瑜抢在手里,凭他白玉堂江湖名号再响,又能如何?所以他们是一点也不害怕,全心全意,孤注一掷! 而这时唐不悔几乎下意识地拔刀,跟在她边那几个负伤的少年,也扑了上前。 尽管那两个军汉,一脚就踹翻了前头两个少年护卫——不是他们弱,而是之前就负伤在身,都是见骨的伤,本来就该躺床上休息,是他们崇拜刘瑜,硬在护卫在他身边的。 然后唐不悔便体现出了她的长处,在另处三个少年护卫还没有扑上前之际,那两个军汉就停了下来,因为从他们两人中间冲过的唐不悔,准确地切开了他们两人的咽喉,无论他们如何捂紧自己的颈部,血,不可抑止的从他们指缝之间喷了出来。 “你就不能留个活口吗?”刘瑜无奈地摇了摇头。 唐不悔并没有留活口的习惯,事实上培训她和她的同伴的老师武三郎,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间谍,甚至他没有间谍应有的意识。武三郎是一个优秀的宋军硬探,而武三郎寻过来帮手的几个教习,也全都是大宋西北禁军之中,在历次战事里,伤残的大将、效用之类的人物。 应该说,这些人,是这个时代的特种部队精锐,那是绝对说得过去的。 但要求他们能培训出间谍,就是强人所难的事了。 所以唐不悔没有留活口,硬探出关,就是武装侦察,除非有绝对把握,要不然出手就是生死——不让对方示警、逃脱,就是硬探的本能。 第600章 顺藤摸瓜 余下那两个军汉,却就跪在那里,眼里却是死灰一般的绝望,只是不停地冲着刘瑜磕头:“经略相公饶命啊!” 刘瑜没有去理会他们,只是淡然对唐不悔说道:“看到了没有?” 这时节,灯笼那昏黄的光,就算没能照开这夜,但至少也照亮了唐不悔的眼前。 映在刀锋上的光亮,让她看清之前跟随身后的这几个军汉。 这让她终于感觉到羞愧,她这个时候,从发自于内心地知道,自己怕是错了。 “这位看起来,是拿了蕃部不少钱的。”钱都虞侯微笑着,指着瘫在地上的那个军汉,对白玉堂说道。 那人被白玉堂的刀柄砸在膻中穴位置,到现在还没能爬起来。 刘瑜对白玉堂吩咐:“分开审讯吧。” 白玉堂唱了个诺,出门领了几个军兵入内来,就把还活着的三人拖了出去审讯。 至于刚才被唐不悔干掉的那两个军汉的尸体,自然也有军兵过来拖出去处理不提。 刘瑜望着钱都虞侯,良久之后,脸上却便有了笑意:“做得不错,你打算接下来怎么样?” “相公吩咐如何,小人便当如何。”那钱都虞侯一揖到底,却是这么对着刘瑜回禀。 刘瑜点了点头,这时水煎沸了,苦娘过来冲了一巡茶,却就教房间里,有热气升腾,不论是唐不悔,还是钱都虞侯,都渐渐地变得温和些,不再跟先前一般的紧绷。刘瑜示意钱都虞侯用茶,自己拈起杯子,喝了一口,却是笑了起来:“依着我吩咐?那你还是在这粮草营里做下去吧。” “小人遵命。”钱都虞侯并没有太多的话,似乎是刻意跟平时那个谄媚的形象,做一个切割,似乎刻意表现得如此,方才能教他不至于迷失自己。 刘瑜看了唐不悔一眼,对她说道:“你先在这粮草营里,做个小兵,什么时候,老钱说你可以了,你再回我身边。老钱就是你新的教习,和以前武三哥一样,懂了没有?” “诺。”唐不悔欠身行礼应了下来。 唐不悔自然是不甘心的,但刘瑜开口了,压根就没打算给她拒绝的余地。 不单是唐不悔,除了刚才让那两个暴起军汉打伤的少年不提,其他三个少年,也同样被刘瑜留下。 “老钱,这几个孩子就放你这里,练得出来,你就让他们回我那里。”刘瑜对钱都虞侯这么下了命令。 “小人遵命。”钱都虞侯依旧是那种刻意的少言寡语。 刘瑜并没有太多时间耗在这里,很快他就带着人手离开了。 因为他还要通过白玉堂审讯出来的口供,去确定这营盘里,是否还有出卖宋军消息的奸细。 不过坐定下来,向来不多话的苦娘,却就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说吧。”刘瑜对她抬了抬下巴。 “主人,若是那钱都虞侯,觉得他们几个练不出来呢?”苦娘低声向刘瑜问道。 刘瑜望了她一眼,眼里有寒意,不过只是在一瞬间闪,很快他便回复了笑颜:“练不出来,那该回家种田就回去种田,该回家嫁人的,就好好回去相夫教子。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光宗耀祖,总得有一番本事才是道理啊!” 苦娘连忙称是,但她却没有发现,刘瑜望着她的眼神,却已跟之前有些不一样。 其实,她姐妹艾娘,要比她更为敏锐一些,隐约却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当白玉堂上来向刘瑜汇报审讯情况时,苦娘和艾娘照例被打发下去,艾娘就开口对她的姐妹说了一句话:“你不该多嘴。” “可是唐家姐姐……” “没有什么唐家姐姐,只有主人。”艾娘截住了她的话。 苦娘还想再说些什么,艾娘却就对她说道:“你越来越象一个宋人了。你忘记了,我们是主人的奴才,是主人的咬狗。” 然后艾娘便不再跟她的姐妹说话,甚至看着苦娘的眼光里,隐约有着不善。 她记得谁让自己吃上饱饭,她也记得谁让自己穿上新衣,她再也不要回到之前在青唐的日子,无论是谁,包括她的姐姐苦娘也不例外。 所以在白玉堂出来之后,艾娘就请求,单独跟刘瑜说话,这让刘瑜有些诧异,但还是应下了她的请求。 “苦娘忘本了,主人,要不要奴才去结果了她?”艾娘望着刘瑜的眼神里,有某种狂热。 刘瑜听着失笑,摇了摇头:“不,没有必要。你得知道,苦娘这很好,她开始象一个正常人,你要好好学着她一般,等你们再长大一些,我会为你们许上一门亲事,你们会有幸福的一生,至少对于这个年代的女性来说,幸福的一生。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可能会因为几句无心的话,而去怪她呢?不要胡思乱想。” 艾娘摇了摇头,她望着刘瑜,很坚定地说道:“白面馍馍吃到饱,每天都能有肉,这不是为着教奴才象个正常人。奴才不懂事,但也知道,但是家里有几百亩地的地主人家,手下有几百牛羊的部落贵族,也过不上奴才现时的日子。别说每天都有肉吃,光是细粮管够,都是万万不能!” 这就让刘瑜惊讶了,不是艾娘说的不对,而是她说的非常正确。 而刘瑜没有想到,在没有人跟她提点的情况下,跟在身边的苦娘和艾娘,却发生了如此不同的变化。 “你接着说。”刘瑜饶有兴趣地望 着艾娘,示意她说下去。 “唐不悔和那几个奴才,也是忘了本分的猪狗,吃着主人的饭,穿着主人的衣,却忘记要为主人尽心办差。”艾娘有着自己的见解,“他们却不想想,就是几百亩地的地主,不是逢年过节,也不过是杂粮饭就着咸菜就算是殷实了!便是不懂事,看着这军中人等的醋布,也当省起自个的本分。” 醋布,什么是醋布呢?用醋和盐反复泡过,然后晒干的布。吃饭,剪一块扔锅里一起煮,那饭就有醋和盐的味道。 这就是历代军队行伍的生活,除了刘瑜身边踏白司的人等,包括医馆人等,十娘她们这些要寻求自由离开刘府的女医师,也同样是这么吃饭的。而且正如艾娘所说的,哪有细粮吃到饱?能是杂粮管够,那就是几百亩地的地主,所过的生活了。军队里也是吃两餐,打仗还管饱,不打仗,那得看上峰克扣的程度了。 第601章 鹰犬本分 大宋再富足,那也不是这底层百姓能个个吃上白米饭,那是不可能的事,就到千年后的清末也不可能。 所以艾娘才会说苦娘忘本,才会说唐不悔和那三个少年忘本。 为什么呢?当两个军汉暴起扑向刘瑜时,那三人的位置,比唐不悔更接近的,但他们并没有如那两个同伴一样扑上去,而是下意识地做了一个防守的姿势。艾娘觉得这就不对了,刘瑜花了大钱养着这些少年,完了一旦有事,下意识不是阻止对方接近刘瑜,而是自我防守,敢情刘瑜是善人,这几年的白面和肉菜,就是单纯为着让那些少年自己长本事? “主人便是养一条狗,那狗也得会摇尾。”艾娘有她自己的见解。 刘瑜听着,微微点了点头,却对她说道:“你放心,我不至于让你去为难苦娘。” “不为难,奴才是主人的狗,总得有用处。”艾娘匍匐在刘瑜脚前。 刘瑜起身搀扶了她起来:“起来吧,去让苦娘进来,没事。” 看着艾娘退出去的身影,刘瑜却就点了点头,这算是无心插柳了,艾娘没想到,还有这份脑子。 唐不悔他们为什么会被派到钱都虞侯那里学习?艾娘其实说得很对,刘瑜养这些人,不是发善心,那总得有用处。 本来要他们来当护卫,现在突然打发去钱都虞侯那里学习,至于唐不悔那是之前办案的惩罚,而那三个少年,就是因为明显不合适充当护卫的角色。 充当护卫,不是要如何能打能杀,不是要拳打南山猛虎之类。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如那两个被留下的少年,他们第一反应就是扑上去,得有这意识,才是能护卫亲卫的人才。 至于说唐不悔和那三个少年,练不出来怎么办? 这还得问吗?艾娘觉得苦娘多嘴,就是这个道理。 练不出来,当然就是死啊。 这是无疑的事,刘瑜花了那么多的钱力物力和人力,让唐不悔和那三个少年,过得比地主家的日子还要好,如果不堪用,刘瑜放他们回家去?就算刘瑜不计较浪费的资源,至少出于保密,他也绝对不会这么做的。至少艾娘是这么认为,唐不悔等人练不出来,就是死! 她认为苦娘多嘴,企图求情,也着实该死。 机会只是给予准备好了的人,这绝对是正确的话。 比如艾娘,比如那两个留在刘瑜身边的少年。 “他们都招了,接头的人,是那孙都头。”白玉堂刚才就是入内来报这信息。 这一点刘瑜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营盘就扎在这里,王韶也不是庸才,不可能营盘里的军士,随便就能勾结蕃部,那这大营不跟个漏勺似的,还筑什么城?所以必定有居中联络的人手,有收集情报的人员,有送出情报的人员,也许没有明显分工,这时代的奸细、间谍没有细化到这程度,但在实际运作中,肯定有人单独或是一起负责这相应的环节,要不然这情报是不可能这么快送出去的。 捉到孙都头之后,按理说,事情就简单了。 接着不外顺藤摸瓜,把一连串的人弄出来,一一讯问,使其供认,反正这年头又没人权斗士,逼急了,也不是一定要坚持无刑讯问对吧?所以刘瑜倒不紧张,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就让白玉堂安排人手,去审讯那个孙都头,而自己忙乎了这一天,确实也是累得不行,就先行去休息了。 他来到这里,就遇着王韶病倒,不得不赶鸭子上架,强行指挥军队,接着又是蕃部挥师突袭强攻,刘瑜只好身先士卒,浴血奋战;然后他还去把王韶呛出一身汗,教得后者无意中感冒好了出来主持军事;接着又让唐不悔去王韶那里,把王韶觉得可疑的五个军士召集了,去粮草营那里,用钱都虞侯作炼金石来试探这五人到底有没有问题…… 老实说,这一天刘瑜过得真不容易。 所以他一躺了下去,一路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来。 那着实是累啊。 结果这一睡醒了,就见着苦娘和艾娘都是小脸发紧,在房门口,镊手镊脚,来回倒腾,一副担心吵醒刘瑜,但又觉得事态紧急,希望刘瑜能快点醒来的表情。 “行了,有事就叫醒我,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吗?”刘瑜打了个哈欠,笑着叫住了她们两个。 苦娘连忙把一直温着的热水兑好了冷水,又把青盐沾到刘瑜弄出来简易牙刷上递了过来。 而刘瑜从床上起来,艾娘便在边上侍候穿衣,这活计做得熟了,倒是极快,刘瑜刚拿过牙刷,这边中衣就已结束好了,刘瑜洗漱之后,由着艾娘帮手穿鞋子,他倒没有假惺惺地说自己来,这是一个就业机会啊,除非他有本事打碎这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不然的话,不让艾娘她们干这些活计,她们每天就闲着在家里干什么?她们在这个社会里,在刘府之中,如何定位自己?剥夺她们劳动的权利,等于让她们失去自己的人生定位,等于让她们觉得朝不保夕啊。 所以他由着艾娘帮手穿靴子,自己把衣服穿了,向苦娘问道:“说吧,到底什么事?” “那,那孙都头死了。”苦娘是知道这事很麻烦的了,所以她都有些不安,尽管这件事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第602章 断线 刘瑜听着也皱起了眉头,孙都头,就是那个出卖宋军情报的中间人。 本来就着这人,要摸下去,看看到底谁在跟蕃部交易的,那么他突然死掉,到了这里,这条线却就断了。 “白玉堂呢?” 艾娘帮刘瑜穿好靴子,起身又替刘瑜整了整衣服,苦娘便在一旁拿了梳子为刘瑜梳理头发。 “他在外面跪着,有大半个时辰了。”苦娘一边给刘瑜梳头,一边如是说道。 刘瑜听着,对着艾娘挥了挥手:“教他进来说话。” “是。”艾娘连忙出去通传。 白玉堂在外面跪了大半个时辰,此时见着刘瑜,一脸的愧疚,眼看又要跪下,刘瑜却就冷声对他道:“站直了!跪什么?当初是因为你肯跪,会磕头,才招揽你到我身边办差的么?你是白玉堂,我要的是能任事的白玉堂,不是一个磕头虫。” 听着这话,原本萎颓不振的白玉堂,下意识地挺直了腰,一时之间,精神气似乎在渐渐地回复。 这时苦娘帮着刘瑜梳好了头,刘瑜起身,由着艾娘把洗得发白的一袭道袍穿上,戴了平式幞头,却对白玉堂问道:“可用了饭?” 白玉堂哪里可能吃了饭?他又如何敢去吃饭?孙都头就这么在他的监控之下,不明不白死了,他又怎么吃得下饭? 刘瑜看着,对艾娘说道:“帮小白拿一份早餐进来。” 早餐很简单,卤牛肉切得透明一样的薄片装了一碟,大约有三两的模样,两碗面条撒了葱花,还各加了一个荷包蛋。别看这用千年后的眼光来看似乎很平常,在这个年代,也就是刘瑜手握跨国走私集团,才吃得起这么样的早餐。寻常地主乡豪,一顿两顿倒不是支应不起,天天这水平,那绝对不可能的。没有化肥的现在,亩产才多少一点?哪经得起这么造! 饭菜虽不错,但跟着刘瑜一块吃饭,白玉堂始终不自在,无论如何,文尊武卑就是此时大宋的社会形态,他在刘瑜面前是拿不起气势的。吃饭之中,几次白玉堂想要说话,都让刘瑜制止了:“天大的事,吃完饭再说。” 还好刘瑜吃饭很快,特别这天起得晚,没有去晨运,他的胃口也不是太好,不到半炷香,却就用完了。白玉堂是懂规矩的,看着刘瑜放下筷子,自然也就把碗放下,示意自己吃饱了。 “说吧。”刘瑜拭了嘴,把毛巾扔给苦娘,袖手向门外走了出去,一边对着跟在自己身后的白玉堂,这么开口。 吃了这一顿饭,白玉堂实话说,反而更饿了,但在精神上,却要比方才好上许上。 所以述说起来,倒也是极有条理性:“孙都头昨晚安排了两个兄弟去审问,一个是从皇城司那边跟着相公过来的,原来在李宏手下当差;另一个,是跟着姚武之,从青唐浴血杀出来的。各带了十名兄弟作为看守。 第603章 谁是真凶 结果在天快亮的时候,交班时才发现,这孙都头已然无了声息。 “回相公的话,小人之前审讯,都是和张四郎一起,绝不曾单独讯问。而后大家看着问不出什么东西,那姓孙的一用了刑,就胡乱攀咬,一会说是官家叫他把消息给蕃部的,一会说是中枢相爷的均令,一会说是经略相公和王机宜指使的。”那从京师皇城司过来的亲事官,倒是极有条理,就把这其中的情况交代得清楚了。 所以,他们两人觉得这姓孙的是块滚刀肉,就先晾一晾他,明日再审。 这晾一晾,倒不是说不作为,审讯中,很多时候一连串的刑罚上去了,结果对象就是一句不招,因为招了必定是死,不招还能暂时活下来啊。但他要是独处的话,很多东西,家人也好,子女也好,就会浮上心头,击碎了他自己的心防。 那个随姚武之从青唐杀回来的亲事官,在旁边也抱拳说道:“正是如此,小人两人决定晾他一晾之后,也命兄弟们不得单独入内去,如果有什么事,也得五人结伴一起进入。而这厢房里除了这张破草席、墙上九尺高的地方有个气窗之外,一无所有,他便是要上吊,都找不到地方系绳子。当真想不到,这厮竟就死在这里!” 因为这年代的楼层很高,从地面到屋里的大梁,得有四米高,所以才说这孙都头,要上吊都找不到绳子。 至于气窗,不过就是在离地近三米的地方,开了一个大约脑袋绝对伸不过去的四方形窗口。 白玉堂在一边也是很无奈,抱拳说道:“相公,小人也教忤作来填了尸格,颈下并无勒印,银针也不曾发黑。” 刘瑜摇了摇头,看听着下面有人低声在说什么, 刘瑜便冲那军兵招了招手:“你说谁是凶手?” 那军兵是哪是皇城司过来的亲事官,被刘瑜一问,吓得连跪下道:“小人该死,小人掌嘴,求相公宽恕!” “好了说话,你刚才讲,是谁杀了他去?”刘瑜对白玉堂示意了一下,后者过去把那军兵拖了起来。 那军兵惊惶地说道:“小人是说,这姓孙的,却是个汉奸,只怕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去,把他收了去吧!” 刘瑜听着哑然失笑,却也没去责怪这军兵。 “只怕还没有一个时辰,最多也就是两个时辰。”刘瑜自己走过去,仔细看了一下尸体,看上去还没有尸斑。 “一个时辰前到两个时辰之前,谁人在当值?” 听着刘瑜问话,便有六个军兵站了出来,刘瑜仔细端倪了一番,却是笑着说道:“不在这六人之中。” 他怎么知道?他当然不知道。只是他看这六人,面上只有愧疚,却没有什么紧张的神色。 虽然千年后也有能骗过测谎仪的高手,但至少刘瑜不觉得,这六个人之中,有这样的角色。 因为这六个人他都认得,他们全是街道司的出身。 没错,就是刘瑜在兼任街道司时,和他走得比较近,然后刘瑜失去街道司的职事,这几人生活无着,刘瑜把他们安排到皇城司大狱里当狱卒的。 若要说这六人到了秦凤之后,背叛了刘瑜,也不可能一点迹象也没有。 所以刘瑜先就排除了这六个人,又把其他十二人也叫上来,他们都是六人一班,三班轮换,一班半个时辰。 可见白玉堂也是花了心思了的,本来就很是担心,这中间出什么差错。 但是就偏偏出了差错,而这十二个人过来,虽然刘瑜不认得,可至少从面部表情或是肢体语言,暂时是找不出什么毛病。这就很奇怪了,那这孙都头,到底是谁杀的? 白玉堂是觉得这是自己出的错,便欠身行礼道:“相公,小人与这二十人关在一起,互相指认,总能找出真凶!” 也就是自证清白了,按着白玉堂的说法:“若真是找不出谁是凶手,那包括小人在内,全都是凶手!” 刘瑜听着却就摇头,全都是凶手,也就是找不出真凶,白玉堂打算用包括他自己在内二十一条人命,来做个交代了。 “不是评书,凶手也不一定就是在这二十一人里,先找出孙某人的死因吧。”刘瑜挥手让跪着的人等也起身来。 这不是推理小说,不会是真凶就一定是在场人等中的某一个。 刘瑜招手那忤作过来,对他说道:“头发,脚底,胯下,查过没有?” 那忤作听着,摇头道:“死者为大,这个,小人倒不曾去查这等阴私之处。” “死者为大?若是辽人、夏人还是青唐人,把发瘟的尸体扔过边境,死者为大,咱们就不去烧了?”刘瑜皱着眉向那忤作问道。 这个问题就让对方张口结舌,刘瑜长叹了一声,向他问道:“还不赶紧去查!如查不出来,开膛破肚,取胃袋的残物出来,喂给狗吃,看看是不是中毒。把死因查清楚了,谁下手的,就相对有点线索了。” 那忤作却连泪都要滴下来,跪下磕头:“小人世代做这没出息的行当,已是有损阴德,教人看不起了。如何还能去辱人尸身!” 刘瑜听着不耐烦,一脚就把那忤作踹翻,对白玉堂道:“这忤作怕也有嫌疑,先拘起来。我来验尸就是。” 白玉堂等人听着大惊,连忙拦住刘瑜,后者丝毫不为所动,忤作看着无奈,只好出来道:“相公这等人物,如何能惹这霉气?若是定要这么做,便由小人来吧。” 忤作按着刘瑜指点,结果头顶、腋下、胯下、脚底都查过,全部就没有铁钉之类的东西。 “让十娘过来,开膛。随便找两条狗过来。”刘瑜对苦娘这般说道,他是全然信不过这忤作的了。不是觉得这忤作有问题,而是担心这厮一会又是一堆废话,又是不住落泪,搞不好昏厥过去,看起来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死者为大,是这个时代的人的观点,刘瑜可没有空去给这忤作重构世界观和人生观。 至于白玉堂刚才说的,已用银针试过毒的说法,刘瑜是不采信的。 第604章 解剖 银针试毒,如果是所谓鹤顶红,也就是砒霜,那是可以试得出来的。 但如果是马钱子之类的,都没有硫反应,银针根本就不工作;或是吃了鸡蛋黄,那有硫反应,银针同样也会发黑。 这玩意是绝对作不得准,所以刘瑜一点也不认为,孙都头就真的不是中毒而死。 十娘那些女医师,倒是先前刘瑜问她们,是否真的要离府出来,寻找自己的自由?就作为自证决心的标准,解剖过尸体的。连人体解剖都没做,或是没胆做,刘瑜也不敢让她们来担任外科医生的工作。 所以十娘带着两个丫环过来,看着地上的死尸,倒是一点不慌,先是洗手,又取了刀出来,现场磨利了,跟那两个戴上了口罩,当下就动手。那忤作看着,当真不出刘瑜所料,当场就翻了白眼瘫倒。别说忤作,就是那跟着姚武之从青唐杀出来的亲事官,手底下的人命怕得有两位数的,明显也是有些不适的。 有杀人胆是一回事,这么在面前,开膛破肚,锯开胸骨什么的,是另外一回事。 苦娘刚刚拖了两条狗过来,十娘便已把孙都头尸身,切了一个y字出来,又把胃袋里的汁液取出,放到碗里。 于是苦娘便牵了一条狗过来舔,舔了没两口,那狗便叫了起来。 那狗倒没立时便倒毙,只是明显地瘫倒,出现肌肉痉挛、呕吐的现象。 “马钱子中毒,也就是牵机。”十娘很冷静地作出了判断。 刘瑜点了点头,对她说道:“多谢,麻烦把这尸体缝合起来吧。” “记下,为帅司解剖尸体一具,回了秦州,记得寻经略相公结帐。”十娘一边动手,却是一边向那丫环吩咐。 刘瑜笑着应承下来,却就把白玉堂、那两个亲事官、十八个军汉都招手叫到院子里。 然后对白玉堂和那两个亲事官说道:“小白先搜他们两个,看看身上有没有瓷瓶。” 那两个亲事官自然巴不得快点证明自己的清白,非常配合地让白玉堂搜完了身。刘瑜现场看着,便对那余下十八人说道:“都是男儿汉,也无什么见不得人,一个个来吧。若是识相,便自己出来,以免得难堪。” 没有人站出来,刘瑜冲着白玉堂点了点头,后者便和那两个亲事官一起,叫了一个军汉出来,准备三个人搜一个人。 “等等。”刘瑜却是马上就叫停了,回头却向苦娘问道,“你愣着干什么?水沸了,泡茶。” 然后方才回过头对白玉堂说道:“你看过戏法没有?没错,就是平常州府里,游神赛会或赶集凑墟时的戏法。” “我在京师时,桑家瓦子平日里也有戏法。有个戏法,叫作三仙归洞,你们看过没有?就是三个倒扣的碗,几个铜钱或是指头大的面球,玩戏法者的手法很利害,你根本猜不出,哪个碗里有铜钱或是小面球。” 白玉堂倒是见过的,江湖大侠,穿州过府嘛,其他人等,皇城司那亲事官也当然是见过,原来街道司出来的几个军汉也是见过的,其他人等,倒就一脸的茫然。幸好刘瑜也不是要在这里做魔术培训,举这例子,是为了说明一个事,那就是:“三个人一起搜,若是你们三个人之中,就有一个人不对,这人手快,搜破天也搜不出东西。” 这话伤人心,也就是到了这等地步,刘瑜坚持的,依然是真凶不出之前,人人都有嫌疑。 但刘瑜所办的,又不是要热血沸腾,不这么剥茧抽丝,哪里能查得出东西? 所以就定下章程,两个亲事官,各自九名手下,搜到哪一个人,就由另一边的亲事官动手,白玉堂和另一个亲事官在边上监视搜身的人。 这章程一说出来,那十九个军汉里,就有人看得出在发抖了。 刘瑜笑着拈起茶杯,喝了一口对白玉堂说道:“先看看这位仁兄,到底是打摆子,还是跟孙都头一样,喝了牵机药。” 不是这人胆小,而是按着刘瑜这么个章程,别说细作,就是桑家瓦子,演三仙归洞为生的戏法大师,也无法遁形啊!想想就在院子中间,剥光了,刚才白玉堂和那两个亲事官就这么剥光了搜身的,没说亲事官都剥光,下面办差军汉倒不行吧? 剥光了,再由亲事官去剥那些衣物,白玉堂和另一个亲事官监视那剥衣物的亲事官,是否手脚干净。 而院子里另外十七个军汉和刘瑜,就盯着那剥光了的家伙,还要上下跳跃,真是把那瓷瓶塞在菊花里,也藏匿不住啊。 这军汉被揪了出来之后,一脸的死灰跪在那里:“经略相公,小人……” “不,我现在不要你招。”刘瑜突然笑了起来,站起身来望着其他人等。 他围着那二十人转了一圈,才回到这被揪出来的奸细身前:“你知道,总是会用刑,你也知道,只要没捉错人,刑罚之下,没有问不出的事,对吧?至少对于你来说,那些刑罚一件件下来,你终归要招的。所以,我给你一条生路。” 那人死灰色的脸色,听着这句话,却就有了一丝生气,抬起头来,死死望着刘瑜,生怕漏听了什么。 “这事不是你一个人能做下来的,同谋是谁,现在你说出来,我便当你是良心发现,出来自首,从轻发落。你跟着办差,自然也知道,我说从轻发落,就是从轻发落。” 被揪出来的军汉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生机,哪里肯放过? 事情到了这程度,如果还能咬牙撑下去,那真不是一般人,要没有崇高的信仰,那也得有铁一样的骨头,哪怕是汉奸的贱骨头。但很明显,这充作奸细的军汉,并不是为了崇高的信仰去当汉奸,也没有因为当了汉奸就有了铁一样的骨头。 所以他马上就招了:“小人愿招!” 不单是从怀里取出那装着牵机药的瓷瓶,更把这事所涉的相关人等也马上指认出来:就是那位从皇城司来的亲事官。 第605章 流过血拼过命 “经略相公,此中……”那个从京师皇城司跟着过来的亲事官,却就抱拳对刘瑜这么说道。 刘瑜微笑点了点头道:“慢慢来,我这人比较愚钝,你们一起说,我听谁的?” 看着刘瑜的示意,白玉堂立时就移步到那亲事官身边。 “你接着说。”刘瑜对着那跪在脚前的军汉吩咐道。 那军汉知道这是唯一的一丝生机了,哪里还有什么犹豫?马上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报了个倒朝天。 “这贼子说他要帮朋友与孙都头了结一桩恩义,要让姓孙的死前了了一桩心愿,小人寻思着他是上官,那姓孙的反正也是一个死字,不过喂他喝一瓶酒,又看着钱,就鬼迷心窍,听了他的话!” 其实不单是钱,皇城司来的亲事官,是给了他两贯钱,还答应他这事办成了,给他两匹陕棉。 “就这么多?”刘瑜皱着眉头,盯着这军汉问道。就为了这么点东西,这人就办出这样的事? 看着那军汉跪在那里拼命磕头,刘瑜伸出脚尖垫在他额头下面:“我问你话,好好作答。” “这,这,对了,还有那天他来寻小人做这事时,请小人吃了半只鸡和两角酒!”那军汉恨不得把小时候偷看邻家大姐洗澡的事都招出来。无他,因为跟着办差,那一项项的刑罚他清楚得很,也知道刘瑜说话向来算数,说给他一线生机,就会是一线生机。 刘瑜点了点头,对那皇城司过来的亲事官问道:“你在李宏手下办差,我记得,你姓洪,洪二郎,开封人氏,家中高堂尚在,兄弟三人,另有两个姐姐已出嫁,还有一个小妹待字闺中。你是去年娶的亲吧?我没有随喜?记得应该是有的啊,出京之际,你家中娘子应该快要生产了,对吧?” 那亲事官惨然一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想不到小人猪狗一样的人,相公竟也点滴记在心上。是小人对不起相公,但求相公念在小的先前鞍前马后,放过家里老小!” 说罢重重磕了三个头,一副待死的模样。 刘瑜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对白玉堂说道:“把这两位先缚了。” 白玉堂和另外的亲事官,马上手脚 麻利,把这两人都缚了。 “余下十七人,一个个搜身,按着方才的章程来。”刘瑜指着在场那些军汉,白玉堂替代了被缚起那亲事官的角色,然后就按刘瑜说的,开始搜身。不搜不知道,一搜之下,这十七人里,却就有搜出了问题,有一个身上也有牵机药的味道,被边上那条狗闻出来,就先不提了;另外有两人突然跳出来拒绝搜身,取出腰牌,声称是:“直阁见谅,某等也是听命行事!” 那个身上被狗嗅出有牵机气味的军汉,自然也就被白玉堂等人缚了。不过那两个拿出发腰牌的军汉,却就抢到离刘瑜五步之处,拜了下去。当头一人唱诺道:“经略相公请点验,卑职自投相公之前,便已在职方司行走,却不是有心要负了相公大恩的。” 也就是,刘瑜用他的时候,此人就是职方司的密探,不是他故意钻营过来,探取刘瑜的信任,然后密谋情报的。 而另外一人,却就苦笑道:“经略相公, 小人是龙骑第二上名都虞侯,却是受了宫中贵人所遣,在相公麾下,却还不曾递出什么情报。” 宫中贵人,不是大太监,就是皇帝或是太后了。当然,就算是大太监,背后也是皇帝或太后。 要不然的话,太监吃饱撑着了?派人来监视刘瑜,无端招惹他做什么? “小白,把这两位也先请到一旁边。”刘瑜笑着点了点头,只不过所谓的“请”,同样也就绳子反缚了,扔在一旁便是,至于他们的腰牌凭记等物,刘瑜也完全没有打算去仔细端倪,至少不是在现在这关节眼上。 其他十多个军汉查了,都是清白,不曾再有什么问题。 刘瑜方才教他们下去,在押人等也分开关了起来,然后才让白玉堂,把那皇城司过来的亲事官提了上来。 “洪二郎,你先前说,念在鞍前马后,放过你一家老少?这话说出来,也你亏吃过皇城司的俸禄?”刘瑜微笑地向这位亲事官开口缓缓说道。他每说一句,这亲事官脸色就灰暗一分,等到刘瑜慢条斯理说完,那亲事官已如是烂泥一样瘫在地上。 “别装死狗,你知道的,但凡装死狗的,接下来就得开始上手段了。”刘瑜摇了摇头。 “洪二郎,抬起头来。嗯,你自己说说吧,接下来,该怎么样?” 那亲事官惨然一笑,抬头道:“出了这等事,小人已知全无活理,求相公赐小人一死。” “你会被用刑,刑完之后,必定体无完肤,然后你什么都会说出来,以求一死。接着白玉堂会把你这口供整理出来,在我上奏折时一并附上,中间经由中枢、三司等等审批,然后正常来说,我所报请的处分,会很快就下,我是讲旧情的,不至于报你一个诛连九族,但父族被株连是总归难免,我不报上去,中枢必加也要加上。所以你家被抄是必定的了,你的长兄和弟弟,充军三千里也是难免,这个你都抄家了,这刑罚不可能交钱免去的;你家中女性,包括嫁出去的姑母、姐姐,还没嫁人的妹妹,入教坊司也是必然的事……” 那亲事官完全崩溃,拼命磕头:“相公,相公您慈悲啊!” “国家法度,不是我慈悲就能解决,就是官家,若是不顾法度,也会被中枢宰执规劝啊,你在皇城司呆过,也不是升斗小民,这道理,不用我多说。”刘瑜说着长叹了一声,反问他道,“若是充当汉奸,然后可以慈悲了之,那岂不是大家都苦于卖国无门?” “小人、小人当时在京师,听从相公号令,星夜火拼辽国奸细,也是流过血,出过死力的啊!相公,小人真的只是一时糊涂!”那亲事官哭得象堆 烂泥。 刘瑜本来一直面带微笑,听着这话,气着当头一脚把这姓洪的亲事官踹翻了,咬牙骂道:“你也知道跟着我,出过死力,拼过命,流过血?我可曾亏待过你半分?皇城司的兄弟,不论是李宏这铁了心要跟着我的,还是当时要跟石得一走的,只要是跟着我做过事的兄弟,自问不曾有什么亏欠,你如何做得出这等事?别人也罢了,你这皇城司亲事官,不知道这就是投敌卖国的汉奸么!” 第606章 你有多蠢? 那亲事官瘫在地上痛哭着,刘瑜看着,终于有些不忍,过去又踹了他一脚:“哭个屁!我给你个机会,说。你要自己没把握住,那自己心里也得有数,奈何桥上也不用回头望了。” 那亲事官听着连连磕头:“小人招,小人全招了。” 当听得这亲事官说罢事情来龙去脉,刘瑜气得扑了上去,冲着这亲事官劈头盖脸一顿老拳,尽管白玉堂连忙把刘瑜抱开,好声劝说便是要行刑,也用不着刘瑜自己亲自动手,但这么一会功夫,刘瑜也打得他自己指关节都皮开肉绽。 “你怎么不去死?你在皇城司呆了七年,从魏岳魏公公在的时候,你就在皇城司,就是一头猪,在皇城司呆了这么久,也不至于蠢到你这样!你妈生你,真不如生块叉烧!”刘瑜是全无风度,暴跳如雷。 为什么呢?因为这亲事官招出来,事情很简单:被狗嗅出身上有牵机药气味的那个军汉,请这亲事官吃酒,然后说那孙都头与自己有恩,如今因为出卖宋军情报被拿下,刚才审讯之余,低声告诉自己,想喝一口桂花酿。所以想请洪姓亲事官帮个忙。 “那你最蠢的处理方式,就是让他进去,给那孙某人喂药啊!”刘瑜真是感觉听着都要疯了。 那洪姓亲事官哭丧着脸说道:“小人以为,帮人报恩总是积德的事,但不要给人趁机劫了人犯,那就误了相公的大事。故之小人看守了这厮,叫来了平时信得过的心腹手下,把这厮给的两贯钱全给了心腹,包括那厮许下,日后要给的陕棉等等。” 他怕托他办事的军汉甲,趁机劫牢,所以他亲自看住军汉甲,却指使军汉乙去办这事。 然后到了孙都头毒发,洪二自己也暗暗觉得惹祸,但总有一丝侥幸心理,直到刚才,方才不得不面对现实。 刘瑜真是不住摇头:“此事若真如你所言,你以后,老老实实去厢军里,做个本份人吧,你真不是一个该呆在皇城司的人。” 接着提审两个军汉,倒是与洪二所说,一般无二。 而在审讯那个找洪二郎的军汉时,刘瑜却就遇到了问题了。 对方始终表示,自己就是跟孙都头有恩:“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先前小人也不知道,那瓶桂花酿是有毒的。只是孙某当年曾救过家父一命,在他临死之时,这么一点愿望,小人若不为他成全,岂非也太说不过去了?” 刘瑜当然不会接受这样的说辞,这军汉跟洪二郎和洪二郎心腹的军汉不同。 那两个,都是家小尽在汴京的。 又不是阵前战败被执,世上薄情者是有的,但跟在刘瑜身边,家小又在汴京,当真为了两贯钱当卖国贼?有人贱到这地步?至少刘瑜是不太信的。说句不好听, 他们在白玉堂手下办差,过来王韶这边,王韶尽管在病中,吩咐手下给的打赏,都不止两贯钱。 但这个声称要报恩的军汉,刘瑜就信不过了:“不是因为他之前没有跟我办过差。” 刘瑜很他细地分析给白玉堂听:“他的嘴太硬了,硬得不象正常人。” 烙铁、皮鞭、老虎凳,全都招呼过了,但这个军汉,却还是咬定牙关,说自己不知道,就是要报恩。 “寻常人,早煎熬不过,哪怕胡乱攀咬,哪怕真的问心无愧,也会招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这点白玉堂被提点之后,也清醒过来。反常为妖,所有的东西,都逃脱不出这样的规律。 刘瑜点了点头,对白玉堂说道:“如果有时间,能有十天半个月,我有信心从这厮嘴里,问出我要的东西。” 但问题就是刘瑜没有啊。 西军也就是大宋西北禁军,总共才多少人?而驻在秦凤路的又才多少人? 除了守土不能动的,总共的机动兵力,秦凤路这块,也就是王韶和高遵裕带的这几万精锐了。 这几万精锐就耗在这里,不敢放开手脚筑城,因为怕宋军内部还有奸细向敌人通风报信,刘瑜耗不起啊! “要把情报系统建立起来,可我没有在京师时,那么宽裕的人力、物力还有时间。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如何把营盘里,青唐人的卧底,给挖出来。”刘瑜显得很冷静,而他冷静的语气,也让白玉堂受感染,从之前的急躁里,平静下来。 王韶对于刘瑜能快速地挖出营盘内部的奸细,却是大吃一惊,过来禀报军情时,禁不住惊呼:“今日方知子瑾大能!” 在他看来,能从那五个可疑的军汉身上,确定了谁有问题,然后摸到孙都头,又从孙都头再摸到下毒的军汉,这已经是很不得了的事。要知道这才多久?不过是昨晚天黑时分,到今日的中午,连十二个时辰都没有到呢。 “不够。”刘瑜淡淡地说道。 天还没有黑,被关押在西厢房的军汉,就听着门外有动静。有人在说什么,大叫着“王机宜、王机宜!” 又有人说,快去请医师。一时之间,杂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这时门就被打开,白玉堂走了进来,看着那吊在木架上的军汉:“你能跑得出去吗?这么下去,你迟早还是会松口的,要不就我干掉你,要不你就得赶紧离开宋军营盘。” 那军汉望着白玉堂,笑了笑,脸上露出嘲弄的表情,“唰”白玉堂手里的短刀,就已捅进了他的腹部。 “你……”那军汉不敢置信的望着白玉堂。 白玉堂掐着他的脖子,冷冷地说道:“要不是瞎征要派我回来潜伏,你觉得我怎么回来的?去吧,你死了,对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 军汉只觉得意识渐渐的迷糊,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当这军汉重新有了知觉,并且慢慢地张开眼睛时,他只闻到满鼻子的血腥味道,腐败的尸首味道,他张开眼,但什么也看不见,有沙子进了他的眼睛,而且他觉得手脚都被压挤着,似乎自己死了?他不太确定。但很快腹部的疼痛,却就让他感觉到还活着! 他努力地抽出手腿,挣扎着,扭动着身体,很快他就摸到身边刚才压着他手脚的“东西”——尸体! 第607章 卖国贼的新生 风,他隐约感觉到有风,他努力地向上挣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有自己一生那么长,他终于爬了出来。 赤条条地站在黑暗里,夜风冷着他不住哆嗦,便他揉了揉眼睛,却认出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就是埋葬那些负伤之后,不治的伤兵所在。 尸体总要掩埋起来,不然发生了瘟疫,那就是件大麻烦了。 军汉摸索着自己,看起来,那一刀没有让他死掉,就算他自己明明记得当时死了。 很痛,腹部的创口,这让他更加确定,白玉堂那一刀真的是想要取他的性命。 看起来,也许白玉堂真的害怕他招出些什么东西。 他之所以不招,不是因为跟那洪二郎和洪二郎的心腹一样,觉得事搞大了没法收场。 洪二郎他们是蠢,他不是,他知道自己开口就是死。 不过能活下来的话,谁又想死? 军汉觉得无论如何,得弄件衣服穿上,要不然光着屁股事小,被冻死事大。 看来他被当成死尸掩埋,所以衣服都被脱得精光。 如果是在京师,摸件衣裳不是什么难事。 但在军营里,就不容易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的年代,早就过去了,这是一个军人被称为贼配军的时代。 当兵的都穷,一对草鞋晾着都要盯好,别说衣裳。 所以军汉想要随便顺手摸件衣裳是不可能的,天一黑,这晾着的衣服,不论干不干,大伙就都收进去了。 他要搞衣服,要包扎腹部的伤口,他就得去寻找,能在这个时节,包容他的人。 自跟着刘瑜那边办差,他跟这里的西军便是不同,也就是说,这里没有他的熟人。 他能找到的,就是上线。 事实下毒杀孙都头的命令也是上线发布给他的,如果不是,这个军汉也不会冒然暴露出身份来干这个事。 赤条条的军汉和这年代大多数人一样,都有夜盲症,他在黑夜里,很难找到上线所在的营房。 不过很快他就在黑夜里撞见了一条巡逻的军兵,王韶主持的营盘里,还是井井有条的,各种巡逻事务,都是踏实安排着去做的。 “他娘的,王二麻子肯定搞鬼了,老子天天输!”军兵还没发现他,这军汉就捂着下体主动跑过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兄弟,右厢第三指挥往哪边走?” 这太平常了,所谓输得裤子都没有,在行伍里也不是没见过的,那些军兵便笑了起来,问了他口令,这光屁股的军汉苦着脸说道:“老子输成这鸟样,哪知道口令?昨天的,前天的口令老子倒能报得出来!” 又问了一些营盘里的琐事,巡逻的军兵倒也认可这人确是营盘里的,于是笑着打趣了他几句,给他指点了方向。 甚至还有人叫住他,递了一个葫芦给他:“你娘的,喝一口吧,小心冻死你!就一口,你别他妈的多喝了!老子们还指着它撑过今夜呢!” 光屁股的军汉接过葫芦,喝了一小口烈酒,却就觉得身上有了些暖意,连忙道了谢,然后向着刚才军兵指点给他的方向奔了过去,身后是巡逻的军兵,哄笑的声音。 巡逻的军士没有人注意这光屁股的军汉,腹部的伤创。 一个是他抓了把土抹在身上,黑夜里,火把光照下就不太显眼了。另外这是前线,负伤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就算见到,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包括那些在月光下,并不太显眼的鞭痕,这年头可没有不准体罚士兵的说话,上官打下属,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对于巡逻队来讲,大家更关注的,是有人真的输到裤子都没有这个笑点上面。 右厢第三指挥有好几个都,光屁股的军汉,却哪个都也不去,他去的是右厢第二指挥。 干细作的,这点心思都没有,那他也混不到刘瑜麾下来。他当真是夜盲,问右厢第三指挥,那是寻找一个定位。 他没资格看到刘瑜弄的等高线地图,他也没那本事,如沈括一样,听刘瑜一说,就能画出来大概的等高线地图。 但他有不错的记忆力,有了一个定位,就算在黑夜之中,就算是夜盲症,他也依然能准确找到自己要找到的营盘。 就算光着屁股,冻得直打哆嗦,就算腹部的创口很痛。 “王太尉。”当光屁股的军汉,灰头灰脸走进了右厢第二指挥某个都的帐篷里,对着王姓都虞侯开口打招呼时,这位都虞侯一下子就愣住了。因为他没有想到,在刘瑜麾下混得风生水起的细作,怎么会光着屁股跑到自己帐篷里来?而且还是毫不掩饰的! 因为这帐篷里,还有另外几个军兵。 光屁股的军汉苦笑道:“王太尉,老子今天运气不好,裤子都输掉了,借身衣服穿,这两天要是上阵了,得了赏银,便还给你。都是同乡同族,就凭着都姓王,借你身衣服穿几天,总不至于不成吧?” 那王都虞侯虽然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也是个反应绝快的家伙,马上就翻脸骂道:“滚!” 又对身边的几个军汉说道:“各家兄弟,这厮来借钱,一个铜板也不要给他!老子不认得这等这废物!不当人子!连他祖父的棺材盖,都被这贼厮鸟偷出去卖了一贯半钱,一夜输了个精光!” 说着火起,却要作势要去打那光屁股军汉,左右的军兵连忙拦住了,劝他道:“算了算了,总得给他一衣服穿吧?不能看着这同乡冻死啊!”、“我那里还有条裤子,虽说穿了七八年,但都仔细缝补好的,一并借给都虞侯你这同乡吧!”、“莫动气,不过这位王兄弟,这会真连裤子都输没了,以后别赌了。” 说话之间,大家虽是军汉,却都还是有一副热心肠,就凑了一衣服出来给他。 “王太尉,总给点吃食吧?”王姓军汉穿上衣服,却就露出一副无赖模样,向那都虞侯接着提了这么个要求。 那王姓都虞侯对着同伴说道:“看见没有?这厮就该杀千刀!” 第608章 出逃方案 这都虞侯说着扑了过去,就要扭着这王姓军汉,后者连忙躲闪,却被都虞侯揪着耳朵:“逃啊,老子看你怎么逃!” “算了算了,天黑了,一会上头巡夜过来,说我们夜里喧嚣,那得挨鞭子的。”帐篷里其他人连忙过去劝说。 营盘里面,夜里是不许喧闹的,不然引发营啸,那真是神仙也没法子了。 那都虞侯听着,冷哼了一下,回头道:“我得拧着这厮回他营房,不然他敢把这一身衣服又拿去赌!” 出得了帐篷,王都虞侯方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疯了么?怎么会这样过来找我?” “我被经略相公识穿了,白玉堂似乎是受了瞎征的命令潜伏进来的,他怕老子受不了刑,直接一刀捅死了老子。谁知道被埋了之后,老子不知道怎么又回过气来了!”王姓军汉这么说道。 那都虞侯上下打量着他,半晌冷笑道:“白某号称江湖第一刀,他捅你一刀,捅不死你?” “老子怎么晓得?许是他故意放我一条生路,许是老子祖坟冒青烟!”王姓军汉就急了,接着他倒上说出了一条,让人无法反驳的道理,“你别疑神疑鬼了,老子要投了经略相公,这会该带人来捉你了!” 王都虞侯狐疑地打量着军汉,但事实上这是他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他深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这种事不是招供就可以被从轻发落的。他们几乎导致了这里上万精锐,被抹耳水巴部突袭之下,全线崩溃。所以如果这军汉当真投向了刘瑜,那应该领人来捉自己才是唯一的道理。 不,他不可能投向刘瑜,换成别人,倒也罢了,也有可能念着出首的份,从轻发落。 刘瑜是什么人?刘白狗之名,在京师早就传遍了,刘瑜一旦出手,绝对斩草除根的。 想到这一点,都虞侯算是略放下心来,他又拖着那军汉,去到边上,籍着月光,仔细看那军汉腹部的伤创。 “这一刀还绞了一下,居然没死,你也算命大,还能跑过来找我。”王都虞侯看罢了军汉的伤口,原本还存在的那丝怀疑,就完全荡然无踪了。 不管是不是细作,不论是哪一边的人,都是上过沙场 的老行伍,这刀口,一看就知道,不单捅了进去,而且还拧着刀把转了半圈的。这玩意只要临阵对敌过的老兵,看着就知道,这一刀绝对就奔着要命去的。 那军汉没好气地说道:“行啊,你他娘的就盼着老子死是吧?实话跟你说吧,老子在经略相公身边,消息比你来得及时多了。赶紧送老子出去吧,少不得分你一份功劳。” “你有消息?”听着这话,王都虞侯眼睛就亮了起来。 军汉看着冷笑了起来,他就知道,对方就是无利不起早的,还好,敢来找这上线,他早就有了准备:“不出宋军营盘,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都虞侯又是看了他半晌,点了点头道:“好,你得知道,出了宋军营盘,就是青唐人的天下,如果你没有情报,那你会知道,抹耳水巴的头人,可是认识一位擅长做人皮鼓的大师。” “没有关系。”军汉很确定的给予了回答。 这也打消了都虞侯所有的疑问:“跟我来,要送情报出去,通常都是要先安排好的,这样临时起意的,还没有试过,希望你的运气不要太差,要不然,老子他娘的也会被连累死的。” 安排好,营盘里这么多人马,要吃要喝,总得有进进出出,按着三个辅兵或是民夫供养一个正兵,当然,也可以说是三个厢军和一个禁军的比例,总之就是那么一回事,这在大宋,特别是这个年代,就是这样的。所以一万精锐,就得有三万厢军来辅助作战。 这里别说吃喝,就单纯是柴火,都是一笔巨大的支出;单是四万人马的排泄物,也是一个严重的负担。 所以总要有进入营盘的,安排了,就借着进出的人手,来传递情报,那当然是最安全的。 不过这光屁股跑来找他的军汉,显然是等不下去。 所以王都虞侯就直接带着这军汉,去了厢兵驻扎的营地。 一到这边,那就真的跟贫民窟没有什么区别了。 就算没有一个不是衣裳褴褛的,那帐篷格外的脏、乱。 “他今晚在你这里住下。”都虞侯找了一个叫花子模样的,据说是这个厢军都的都头。 这都头点头哈腰,望着王都虞侯的眼里,尽是期待。后者从怀里掏了一小块碎银子,大约有半两模样,塞到那都头手里,叫花子一样的都头,笑得脸上每根皱纹都深深凹下,看起来整张黝黑的脸,就象一个墨色的菊花。 “对了,有伤药给他上一上,明天让他呆在夜香桶里,出了营盘,老子自然会跟去你交接。”都虞侯说着,又摸了十几个铜板一并塞了过去,教得那都头不住的弯腰点头。 世上便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论防守如何慎密,对于有心人来讲,总是能找到其中有空隙的所在。 比如这个厢军都,运夜香——也就是粪便,就是他们这个都干的事情。 “老哥,我这里可没有什么好药……”厢军的都头赔着小心,对着军汉这般说道。 如果说禁军的军士,不论如何,特别是西北的禁军,那还是有行伍气的。 那到厢军这茬,这都头真的不知道跟唱“莲花落”的乞丐头儿,有什么区别了。 军汉也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你能有什么狗屁药?该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找个角落让老子呆,弄点热汤水过来就是。” 那都头便高兴起来,这样后面那十几个铜板,算是白捡了。过了一会,他给这军汉端了一碗菜汤过来,黑糊糊的,倒是大抵看在那十几个铜板的份上,还有只煎蛋泡在汤里。这对于死里逃生的军汉来讲,却是有着很大的吸引,三两口就吃完了,却在那都头过来接碗时,籍着月光,看着那都头,那布满污垢的指甲,军汉看着,差点就要吐出来,对他道:“好了,滚吧,要出发再叫我。” 第609章 细节是魔鬼 其实之前在白玉堂捅了他一刀的时候,他就听见外面在大叫王机宜,又有人说要去请医师。 没错,这就是他的情报,那就王韶恐怕仍然抱病在身。 之前的夜战,应该是耗尽了王韶最后一点精力了。 不要小看这么一条情报,听在升斗小民的耳里,也许放个屁还带响呢,这消息有什么用处? 可是听在抹耳水巴之类的部落首领耳中,那就是一条千金不易的情报,刘瑜可不比王韶,这玩意,不是官大就有用的。有王韶坐镇指挥,没有十倍兵力,来拿下这上万精锐西军防守的营盘,那完全就是不可能的事。甚至,一不小心,还会被王韶零碎吃掉一些兵力,而那些辅兵会在正军的掩护下,慢慢把城筑起来! 但如果指挥的是刘瑜,那就简单得多了。 就算刘瑜敢战敢死,那也就是两个字:拼命。 那就拼嘛,抹耳水巴的青壮拼得差不多了,蒙罗角部还有人马呢。 拿了瞎征的粮草,不死些人,那是交代不过去的。这么大的部落,死上一两万人,那不论蒙罗角部还是抹耳水巴都受不了,但如果两个部落分摊开了,那也就不是什么不能承受的损失。 如果死上两万人,能换宋军三千就好,那宋军就必定崩溃。 因为不是被团团围住,宋军是有路可退的啊,阵亡达到百分之三十的话,就是精锐也不可能再支持下去的。 正常来说,是不用去到三成的。 用人命堆就行了,直接把这一支西军堆崩溃,到时刘瑜再想战,也只能被裹胁在乱军之中后退的。 这就是青唐的机会,而对姓王的军汉来讲,也是他的机会,大宋已不再有他的存身之地了。 “但若是白玉堂,当真是瞎征埋在经略相公身边的暗棋,鹿死谁手,却也末可知!”军汉蜷在角落里,自言自语。 很快他就睡着过去,这对他来说,是艰难的一天,又是被刑罚,又是被捅刀,又是被活埋,还光着屁股在冷风中奔跑。所以他很快就入睡,几乎马上就传来了呼噜声音。 而这个时候,安坐在书案旁边的刘瑜,却就笑着向白玉堂问道:“他查看了伤口?” “是,三次,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查看了一次,路上查看了一次,去寻那姓王的都虞侯,那都虞侯又查看了一次。相公当真是算无遗策!”白玉堂说到这里,极是敬佩的一揖到地。 连坐在刘瑜左手边的王韶,也抚须摇头道:“子瑾之智近乎妖!如何能推到这等细末之节!” 那就是一个伪造的刀口,哪里有人,能在刀子捅过腹部之后,再拧半圈,这样完全破坏了脏器之后,然后还能活下来的? 白玉堂用的是一把极薄的短刀,从两根肋骨之间穿过,刻意避开了内脏。 至于那军汉以为的“死过一回”,不过是白玉堂掐着他脖子时,用大拇指压住了他颈动脉的血管,造了昏厥。 当时白玉堂和王韶都觉得这样就天衣无缝了,是刘瑜坚持,伪装创口,把创口弄成刀子捅进去后,再拧动半圈的样子。为了逼真,刘瑜还让白玉堂在狗身上在做一个真实的动作,再根据狗身上的创口来仿佛。 所以,王姓军汉不是祖坟冒烟,而是他的伤,其实主要就是真皮层和脂肪层部分,连肌肉层受创都不是太严重。 “这不算什么。”对于王韶和白玉堂的佩服,刘瑜倒没有什么得意,这对他来说,是题中应有之义,如果他连这都没有考虑到,当年如何能让魏岳佩服?他要连这点能耐都没有,那大约现在还在当那个九品小官,搞不好连个差遣都混不上,见了判官还得点头哈腰吧。 “相公,小人完全可以盯住那厮的,其实没有必要轮换。”白玉堂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刘瑜摇了摇头,对白玉堂说道:“你好好下去休息,你不可能一个人干完所有的事。” 白玉堂是知道进退,行了礼,便下去休息不提。 “这白玉堂,还是不足以独当一面啊。”王韶看着白玉堂下去,却就低声跟刘瑜这么说道。 看着刘瑜点,王韶就接着说道:“不说子瑾高徒,小高、中立等人,便是姚武之,也不至于会问出这等话。” 刘瑜看着王韶,半晌没说话,过了几息,才“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子纯,你真是,姚武之在你眼里,便是如此不堪吗?人家也是将门子弟,便是在强汉当年,这等出身,也当入羽林的!” 姚兕的父亲战死定州,姚兕属于烈士后代,所以刘瑜方才有这说法。 王韶毕竟是带着这个时代,士大夫的眼光看人,对于他来说,这些武人,就是这么不堪的。 至于白玉堂这样的江湖人,那更是让他看不上眼了。 所以他听着刘瑜的话,便笑道:“什么羽林?羽林又如何?横竖不过武夫罢了。只不过便是姚武之这样的武夫,也是知道,不论做什么事,都必须有个章程。到了白某这等江湖人出身的,就连这粗浅的道理都不明白。子瑾,你待下太宽了,你刚才就应该跟他说,你也不可能把这四五万人的营盘,所以的东西,寄托在他一人之身!”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如果从头到尾不用轮换,那么一旦中间白玉堂 走了神, 也许是一息,也许两息,也许就在这一两息之间,就错漏了什么东西,那刘瑜对此所有的布局事宜,就尽化乌有了。 用最简单的话讲,就是不能搞疲劳作战。 但白玉堂想不通,觉得没必要。 “也不尽如是吧,大约他是觉得唐不悔之前犯了错,不太放心交给唐不悔。”刘瑜笑着替白玉堂分辩。 和白玉堂轮换就是唐不悔带着的三个少年,尚末痊愈的少年。 为什么要让唐不悔带着那三个少年去轮换? 因为刘瑜手头没人可用啊,他就带了这么点人过来王韶军中,他不可能拔出一把毫毛,就化身千万啊。 而且唐不悔等人,也是花了本钱栽培出来,总得再给他们一个机会,看看到底堪不堪用。 第610章 一线生机 这一件事,如果失败,刘瑜觉得,自己还是能承受得起代价的,所以他就给了唐不悔他们一个机会。 “之前那刀口,子瑾当真是算到了极致,我是不得不服。但这出捉放曹,真的可行么?”王韶就算很佩服刘瑜,也不禁问出了这个问题。 刘瑜的回答很直接:“我怎么知道?咱们做好所有咱们能做的事,至于成败,那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明,蜷在墙角的王姓军汉,就被那厢军的都头推醒了。 那叫花子一样的都头,递给他两样东西,一张油纸伞面,一根芦苇。 “你把伤口包上,然后忍着。中间就算有屎尿进嘴,你也得忍着,不然大伙都是一个死字。”叫花子一样的都头,很认真的对军汉说道,无论是谁,到了关系自己家身性命 的事情上,总是不会儿戏的。 听了他的嘱咐,王姓军汉也没有二话,直接就那油纸伞面,包裹了腹部白玉堂捅出来那凄离的伤口,然后把芦苇咬在嘴里,望向那都头。后者看着点了点头,却问道:“要不要吃点热乎的东西垫一下肚?” “你他娘的消遣老子是吧?”王姓军汉尽管一身是伤,他身手可比这都头强多了,一下子就把对方叉着颈提了起来,看着那都头舌头都伸出来,王姓军汉才狠狠把他扔在地上,“这他妈的是吃饭是时节?” 他要怎么出营盘?躲在夜香桶里啊,硕大的夜香桶,就是装屎尿的,这会叫他先吃点东西垫肚,那是一会进桶里好开始吐么?那还真不能吐,一吐就得一嘴都是那玩意,没见还给他备了根芦苇管子呼吸用么? 叫花子一样的都头揉着脖子,苦笑道:“我们世代做夜香的,这有什么?” 说罢他真的端了个破碗,拿了半张黑糊糊的饼,就蹲在硕大的夜香桶边上,就这么吃了起来。 “入娘贼,这你们也吃得下!”王姓军汉看着,无奈骂了一句,也不好再怎么发作。 不单是这都头在吃,其他这个都的,运夜香的,也同样在吃。 这硕大夜香桶,放在板车上,也是人力去拉啊,又没有畜力,那不吃,那有力气干活? 好不容易等都头他们吃完了饭,王姓军汉得了示意,便爬进了那硕大的夜香桶,盘腿坐在里面,头离桶盖还有手指到肘尖那么长的距离,然后他的逃出宋营之旅就开始了,随着第一桶洋溢着恶臭的夜香被倒进来的时候。 当厢军的都头,领着他的人手,拖着几辆板车,把硕大的夜香桶带出营盘时,营外一里处,小丘的背面,唐不悔单骑奔驰而来,却是对着白玉堂说道:“快出营盘了,他们三人在盯着,其实,这事我一路跟过去就得了,也不用麻烦白叔叔您了。要不您跟相公说上一声?” 白玉堂压根就没理会他,对着自己身后的两骑做了个手势,从容策马而去,唐不悔还要再说,就听着白玉堂说道:“货物出营,你就得马上回去禀报,一旦误事,以军法处置,你要明白。我等为经略相公爪牙鹰犬,就不能凭自家心意行事。” “不悔受教。”唐不悔在马上抱拳低头,等到她直起身子,白玉堂已带着另外两骑早就绝尘而去了。 而被白玉堂 这么说上一句,唐不悔还真不敢任性了。 她也知道刘瑜对她是颇为失望,要不然也不会把她扔到粮草营里。 而且她是个女孩子,女孩子要比男孩子更早熟一些,苦娘想到的,她也许当时没有想到,但事后她也想到了。 那就是如果她再搞砸了,是不是真如刘瑜所说的,还能回家去嫁人?她很怀疑,很怀疑刘瑜是否真的会放她回家去嫁人,尽管那也不是她所希冀的结局。但至少对于她来说,如果她处于刘瑜的这个角度,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自己回去的。 所以,她老老实实地去会合那三骑,然后看着那从营门出来的粪车,对那三个少年下令:“走,白叔已接手,我等回去寻经略相公复命!” 当王姓军汉在夜香桶里被弄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昏厥过去了。 “老子应该死了好。”他在小河里洗刷着身上的污物。 一边洗,一边诅咒着:“该死的白玉堂,他为何不干脆一刀结果了老子!” 显然泡在夜香桶里出来的经历,并不让他太愉快。 不过无论如何,他总算是逃了出来。 而在小河边等着他的,还有那王都虞侯和另外两个骑兵。 他们三人,倒不必从粪桶里出来,他们是今日的宋军硬探,堂堂正正从大门出来的。 所以包括王都虞侯在内,看着在河里冲洗的王姓军汉,都不禁狂笑:“你洗干净些,我等可不与一大团夜香同行!” 这愈更让王姓军汉恼火,但包括王姓都头在内的,大家都不是跟他开玩笑,那军汉洗了一阵想要爬上来, 马上就被王都虞侯一脚踹下:“还是很臭!接着洗!身上有伤怎么了?你有伤你就把屎拉在身上吗?洗不干净,你就在河里泡到干净,要不你这味儿,一起风了,七里外都能闻着,要不你自己滚蛋,要老子们送你,你就洗干净。” 于是王姓军汉无奈,只好接着去洗。 足足洗了小半个时辰,王都虞侯那三个才让他起来。 “他们来了。”剥波从树上滑下来,对着白玉堂这般说道。 后者点了点头,他们三人分两拔,白玉堂吊在后面,剥波和另外一个包顺所部的蕃兵在前面。 而王姓军汉他们四人,就被白玉堂他们夹在中间。 至于白玉堂他们如何保持远距离不被发现,而又能跟得上? 无他,因为对方是要去抹耳水巴报信的,那么目的地知道了,出发地也知道,其他的,难度就不太大了。 更为关键的,是那个包顺所部的蕃兵,是个熬鹰人。 天上在飞的那只鹰,就是跟剥波在一起的那个蕃兵,所控制的。 如果在路上,王姓军汉他们一行四人,路线有什么变动,那么白玉堂也会根据鹰的飞行轨迹,来发现这一点。 第611章 出逃 “头顶上那只鹰,不太对劲啊!”王姓军汉还算机警,毕竟他还能混到刘瑜麾下,虽说是刘瑜手下白玉堂的手下的手下,但总归算是帅司直辖的特种小队,所以他还是有很不错的危机意识。 “鹰不是青唐蕃部的,就是辽人的,夏人的,难道是宋人的?你在夜香桶里泡昏了头么?”那都虞侯冷笑着嘲讽着对方。 的确宋军一方,到现时,鹰仍没有投入到战场。 如果不是刘瑜向俞角烈开口,那他手下也不会有这头鹰。 这可不是骏马,这是一个在天上的眼睛,哪怕它只能通过飞行轨迹,传递简单的信息。 但对于地上的人来说,特别是小部队,也是非常致命的。 而王都虞侯带出来的两个好手,也是很不以为然,他们都觉得,这王姓军汉,被吓破了胆。 不过王姓军汉沉下心来想了想,也觉得的确就是这样的道理。 而且回望去,已成了一个小黑点的宋军营盘,更让他心里有种,放下重担的解脱感。 所以,尽管那鹰在他们头顶飞来飞去,他也终于不去理会了。而且那鹰,很快便也就飞走了,飞走的方向,是他们的前方,而不是后方。 在王姓军汉看来,就算经略相公不放过他,那追兵也应该在后面,这鹰飞向前方的天际,再怎么说,那也是蕃部的地盘,如此他终于把高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这军汉把心放下来,一路倒也就少了许多的问题。 抹耳水巴可以突袭宋军,本来前锋一部,就离王韶所选筑城的地点并不太远。 天没亮就藏身在夜香桶里,离开宋军营盘;到了天色微亮,这军汉就已在小河里洗好了污物,开始上路。 而过了正午没多久,在这军汉前头的剥波,已和那养鹰的蕃兵,抵达了抹耳水巴的外围,如果不是那头鹰在空中的预警,他们甚至会撞上抹耳水巴的游骑——他们刚刚突袭了宋军,却不想被宋军也来上这么一回,青唐人也许没有宋人的读书人那么多,但对于战争,每个没有被灭绝的民族,都有从战争中学习它的天赋。 比如细作,刘瑜一开始是领先这个时代所有人的,但几年过去之后,不论是辽国还是西夏、青唐,他们也渐渐地跟上了。尽管没有等高线地图,没有密码编写,没有完善的情报处理系统,没有高效的文档归类办法,也没有一支任务很明确,执行间谍任务的特种小分队。 但不能否认,辽国、西夏、青唐,他们都在跟进,至少现在抹耳水巴和蒙罗角部,已经知道先派出人手,渗入宋军之中,去掌握一些宋军的动静,然后以此为根据,来制定一些作战计划。他们尽管是比刘瑜主持情报工作的大宋要落后,但明显在追赶。 比如突袭之后,马上加强的游骑,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幸好有天上那只鹰,所以剥波和那养鹰的蕃兵,便早早躲了起来。 而那王都虞侯却就带着王姓军汉,见着游骑便如见着亲人一般,迎了上来。 尽管他们没有如刘瑜主持的大宋情报机构一样,却也有自己的办法,最古老的办法:报上抹耳水巴部落里,某个头人的名讳。 有游骑便回部落去,过了大约一刻钟,有头人的手下跟那游骑过来,端倪了王都虞侯一阵,冲他点了点头,招手让姓王的军汉过去。而王都虞侯就领着他那两个手下,拔转马头,向头宋军营盘的方向拍马而去。毕竟他潜伏在宋军营盘里,才是他最大的价值。 甚至,他的作用不是去取得情报,而是做为一个枢钮,把散落在宋军之中的各式情报探子,整合起来。 “等等。”白玉堂抬手按下旁边的长弓,他在山丘的阴影里,望着离自己大约还有三百步左右的王都虞侯。 三百步,白玉堂的目力没有这么夸张,能分辨出面容来。 但天上的鹰有。 它用自己飞行的轨迹,告诉了白玉堂这个情报。 白玉堂冷静地向对方说道:“他就是一个中枢,留着他的意思,就如经略相公在东京,留着萧宝檀华哥的道理一样。” “留他一条命,没问题。”持弓人轻轻笑了笑,在阴影里,他伸了个懒腰,看起来,象是一头午睡的猛虎,初醒。 白玉堂皱了皱眉,连他也不太习惯这持弓人身上,那股煞气:“还有二百五十步,再说,你要让他相信,是被游骑误打误撞……” 持弓人没有说话,只是用脚路踢了踢边上那堆树枝,白玉堂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些树枝收拾起来,绑在自己的马尾。然后慢慢驱动战马,在山丘的阴影里奔驰起来。 二百步,王都虞侯望向这山丘所在,尖尖烟尘卷起,一百五十步,烟尘愈来愈多,来者离他越来越近了。 “跑!”王都虞侯不愧是沙场余生的老行伍,果断向两个手下,下达了命 令。 这个时间,去分辨是哪一方的人马,没有意义; 去分辨是不是要来干掉自己的?也没有意义。 因为这么大批的骑兵接近,得到能看清彼此的脸面,能在如鼓的马蹄声里,听见对方的呼吼时,不论来者是王都虞侯的仇敌或是父亲,都没有区别,刹不住了,谁想把马停住,只会被后面的骑兵踩成肉泥,所以只会继续向前而来。 故之不必去分辨来者是谁,避过对方的锋矢所在,才是最关键的事。 但这个时候“唰唰唰唰”十数枝箭连环射出,看得出来,对方的弓箭手是训练有素的,十几枝箭,几乎有一半是钉在了王都虞侯其中一个手下的身体上、马匹上;而还没等王都虞侯做出精准的判断,“唰唰唰唰!”又是一轮十几枝箭,这一次,比上一次的箭更多了,似乎更加接近了之后,更多的骑兵拿出了自己的弓箭,加入了抛射。 可以预期,当距离越来越近,箭雨便会越来越大! 王都虞侯鬼叫着:“跑啊!” 然后整个人贴在马背上,疯狂策马狂奔。 在他身后,羽箭破空声,连绵不绝。 第612章 想得太多 王都虞侯的另一名手下,在惨叫着,然后马上就被羽箭破空声掩没。 “唰!”这是一枝追上他的箭,穿透了王都虞侯的右手手臂,他惨叫了半声,战马急驰时的劲风,马上就把他后半声惨叫塞了回去。 “唰!”又有一枝羽箭穿透了他的腿部。 王都虞侯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几乎就要摔下马去,只是求生的信念,让他死死在坚持,在狂奔不知道多久之后,连战马都口吐白沫,他终于看见了宋军的游骑,王都虞侯连说一句话的能力都没有,闷哼了一声,就从马上倒栽摔落鞍下。 “你还是不是人?”制造烟尘的白玉堂回来之后,望着地上十三个已空了的箭壶,禁不住这么向持弓人问道。 持弓人在阴影里,慢条斯理拆着那弓,这世上唯一一把的竞技反曲弓,他仔细把弓臂和弓片放到背后的皮箱,小心地将弓弦绕好,又用油纸包了,放进一个竹管里,然后抬起头,午后的阳光驱散了阴影,映亮了他的脸:“不是我不是人,是经略相公,当真是大能。” 他就是姚兕,姚武之。 他得意地向白玉堂展示着挎在腰间的箭壶、杂物袋,还有手上的竞技反曲弓护指。 这是他以一个人,射出百十人箭雨的装备。 “若无相公之大能,姚某再有本事,却也做不到,这一瞬之间,射空十几壶箭。”姚兕笑着这么说道。 但望着白玉堂,他却又有几分骄傲:“但世上也只有一个姚兕,只有一个姚兕,方能不负相公之大能!” 这些装备,给别人,姚兕觉得,是不可能如他一样,去发挥出百分之两百的优势。 他的得意绝对不是轻浮,那是真真切切的实力。 白玉堂再次皱了皱眉头:“行了,不要炫耀了,回去吧,希望你真的没有把那厮射死。” 面对白玉堂,姚兕笑了笑,他有一种骄傲,不屑于重复去申明的骄傲,他纵身上马,扯着两匹备马,向着宋军营盘,疾驰而去。 而看着绝尘而去的背影,白玉堂苦笑起来,这不是原来的计划里的安排。 姚兕是自己在秦州养病,觉得身体有了起色,而又听说刘瑜赴王韶军中,立马就偷跑出来。 没错,就是从医馆里偷跑出来,背着他的宝贝弓箭。 为什么他会有十几壶箭?和他那两匹备马一样,从路上获得战利品,十几个企图向他动手的蕃部游骑,遗留下来的东西。而当姚兕去到宋军营盘,见了刘瑜之后,得了刘瑜的命令,前来相帮白玉堂,以防万一出现差错,姚兕就提出了一个见解,很让刘瑜赞赏:“太过轻松的逃脱,太过平淡来回,往往会让人在事后,生出疑心来。” 所以,刘瑜准许了他便宜行事。 而姚兕对白玉堂说的:“那贼厮鸟便是要留在他命在,他身边两个狗才,也得结果了去!断其爪牙,废其耳目,更加方便监控!” 白玉堂觉得很有道理,如果可以在保证任务的顺利完成前提下,那么他是支撑姚兕的理论的,于是便有了这么一幕。 但现在看起来,白玉堂不禁摇头苦笑,太冒险了,实在太过弄险了。 不过事情已经做下了,结果如何,在这里埋怨也是没用,他只能等剥波和那个养鹰人过来会合,回了宋营,再作打算。只过又等了一刻钟,却就见着那养鹰人策马而来,不见剥波的踪影。白玉堂急急问道:“剥波那厮呢?那小杀才不会失陷了吧?” “他不回来,他说,没有人可以恶了主人,还活着,他要做了那人,提他的头回来见主人。”养鹰人并不太卖白玉堂的帐,看起来,他是颇为认同剥波的理念。 白玉堂感觉要疯掉了,怎么一会出来个姚兕,一会出个剥波,全都是不按章程来做事的? 不过他到底还是心中存着一分冷静,知道自己现在不是江湖的大侠,冲进抹耳水巴部落去把剥波弄出来,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所以他咬了咬牙,对那养鹰人说道:“回营!” 只能先回宋军营盘,将事情报知刘瑜之后,再做一番打算。 本来就是为了赶时间,再加上白玉堂也没兴趣跟这蕃部的养鹰人白话,所以一路无话,终于在傍晚之际就赶到宋军营盘。没曾入营,就遇在宋军的游骑,验了腰牌,却就告诫他们说道:“诸位兄弟小心些,先前派了硬探出去,四骑出去,只有一骑回来。” 边上另一个游骑插嘴说道:“便是回来的那兄弟,只怕也是比死了还惨。我等送他看了医生,手上和腿上的大筋都断了,便是好了,这以后的右边的手脚,不可能跟以前一样了。看那箭,似乎是蒙罗角部落的,当真是歹毒!” 白玉堂松了一口气,没死就好,抱拳谢了那些游骑,领着那养鹰人入营而去,叫了手下安顿那养鹰人不提,白玉堂不敢误事,马上就去见了刘瑜。 姚兕就坐在刘瑜的下首,仍然是一脸懒洋洋的表情,只不过比起在外面,他在刘瑜面前,收敛了自己的煞气和骄傲。又或者,是刘瑜身上的,有着某种更强烈的东西,中和掉了姚兕的那些锋锐,也是使得姚兕对刘瑜服服帖帖的缘故? 白玉堂不知道,白玉堂只是急急把这剥波的事体回报了上去。 刘瑜并没有很急,也没有如白玉堂一样,去担心剥波一旦出了事,就会让一系列的安排布置都成空。 “武之,你闲不着跑过来,那便和小白一并料理这事。”刘瑜对着姚兕这么吩咐。 姚兕起身抱拳唱了诺,看着那愣在那里的白玉堂,伸手扯了他一把,后者方才醒觉,向着刘瑜行了礼,退了出房间。 “这、这等事,你我如何合计啊!”白玉堂出得门来,却就着急了。 姚兕望着他,没有开口。白玉堂急道:“这不是一人一刀的生死,若论生死,白某不让他人。仗刀北上,为友报仇,白某也是做过的。只是这剥波身死事小,此间布置被识破事大啊!” “没事的,你想得太多了。”姚兕少见的伸手拍了拍白玉堂的肩膀。 第613章 哪有什么英雄? 然后他问白玉堂:“唐不悔那些人呢?相公说放在粮草营钱都虞侯那里打磨性子了?你带我过去,如果实在做不了细作,只要手底下了得,胆子够大,血够热,那调到踏白司,也是能任事的。” 白玉堂觉得很荒谬,什么叫没事的?什么叫想太多? 姚兕看着他一脸的焦急,不得不跟他多说了一句:“你是抹耳水巴的头人,部落里有个半大小孩,冲出来要杀掉某个投降过来的宋人,你会如何?” “自然是捉住那半大小孩,问他发什么疯啊!”白玉堂耐着性子回了一句。 姚兕点了点头:“那你还担心什么?走吧,带我去看唐不悔他们。” “为什么不用担心!”白玉堂当场就炸了,一把扯住姚兕,“说多一句话,把话说透不成吗?” 左右经过的军兵,以为这么出了什么事,纷纷聚焦过来,姚兕冲着他们抱拳做了个罗圈揖:“无事,和白兄戏耍罢了。” 那些军兵才一一还礼退开了去。 姚兕长叹一声,看起来不跟白玉堂 说清楚,这厮是会一路纠缠不清的了:“如果那半大小孩说,这投降的宋人,跟他有杀父之仇呢?部落里的其他人,会不会觉得这小孩可怜?如果这小孩说,这宋人在别人不注意时,偷偷跟人接头,递送物品呢?如果这小孩拿出一株有毒的草料,说这宋人趁人不血,扔到马草料里呢?” “那得是部落里土生土长的小孩,可剥波不是啊!”白玉堂 倒也听明白了,但他反应很快,马上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姚兕听着就笑了起来:“可剥波就是啊。他就是青唐蕃人,土生土长,有根脚的啊。就凭着他在蒙罗角部的身份,跟这抹耳水巴来说,也是很近的关系。所以你压根不用担心,相公为什么不担心?因着相公知道,剥波有什么本事。并不是事事都料已从严就好的,那样所有的事,你都恨不得自己去做,你对所有的人,都觉得不放心。走吧,带我去看唐不悔他们。” 白玉堂只觉得姚兕的话,如同一道闪电,把他心头之前笼罩着的一些东西,一下子就劈开,他仿佛一下子通透了起来,就连走路,感觉脚步都轻了几分。 这也许是所谓的顿悟,也许是因为白玉堂实战的积累是足够了,但理论上欠缺太多,所以姚兕这么简单的一番道理,补上了白玉堂最短板的一块,很多原本想不通的东西,立时便想通了。 唐不悔他们四人,跟在钱都虞侯的身边,自然是不安生的,他们都希望能跟之前一样,让他们去帮白玉堂办差。 钱都虞侯跟他们说什么事,这四人都是表面应着,实际心里不当回事。 钱都虞侯要论打,那十个绑在一起也不够唐不悔一个人打的。 但能被刘瑜信任,放在这个位置,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本事,不至于说拿唐不悔这四人毫无办法。 所以钱都虞侯也不恼,笑咪咪地跟他们说道:“这营里,汝等几人,最是孔武有力,又是相公身边人,派下来历练的,大伙都晓得。所以啊,总不能丢了相公的脸面,对吧?有个事件,其他人办不好,你们四人看看,能不能办了?要是实在没把握,那也不要夸下海口,还是跟着我做帐点库存什么的就好,有我顶着,那些军汉最多也就说说怪话。” 唐不悔那四人,哪里受得了这些话? 当下便热血沸腾,问道是何等样事? 钱都虞侯看着这四个,一副恨天无环,恨地无把的模样,却就讪笑道:“这样可不简单,铡马草。” 于是唐不悔四人当即大笑起来,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少年人,特别是有本事的少年,总爱夸下海口的,于是便上了恶当。 白玉堂 带着姚兕过来时,唐不悔等四人,便正在铡马草。 战马上阵、疾驰,那得吃精料,豆子之类什么的。 但平时通常就是吃草。 跟人一样,谁也不可能天天跟过节也似的吃喝。 马吃草,得铡,铡得越短,马才越爱吃。 而铡马草,其实就是一个很苦的活计了。 但这玩意,没这条件真不知道多苦:跑十米那谁不成?跑一万米,那就要了许多人老命 了。 唐不悔他们在武三郎那里学艺时,倒也铡过马草,不过武三郎就那两匹马,大家轮流练骑术,能留下的又都是身手过人的苗,两匹马的草料,算个什么事? 可现在这粮草营,负责的可不是两匹马啊,精锐骑兵一般都爱自己铡马草喂马,但驮运的驽马,挽马,这些就得粮草营供给。于是他们四人,要供给的,至少两百匹马的草料。 这活计通常三人来做,一人蹲着抱紧一捆草,不停往铡刀口递;两人轮流握着铡刀柄向下压。 本来就算三人一组,铡上两捆草,任你气力再大,那也是一身汗。 何况他们四人夸了海口,还分成两组,一人递草,一人压刀。 这可好,体力再强,一组铡了五六捆草,那就完全是靠着意志在撑了,又不愿意停下来,怕被那些军汉嘲笑。 姚兕走过来看着,“扑哧”一声就笑了起来,冲着他们叫道:“怎么?这本事没长,脾气倒是长了?” 说着他走了过去,不论是唐不悔还是另外三个少年,一个个都被他拎着衣领直接扔到边上草堆:“都他娘给老子憩着!谁敢起来,老子打到你爬不起来!不信就他娘的试试!” 真有不信邪的,刚爬起来就被姚兕一拳击中腹部,直接就瘫倒了。 不论唐不悔还是身后的白玉堂,那都是行家,看着姚兕的出手,那力量,步伐,速度,就知道这位是手底有真功夫。不单是马上厮杀的功夫、阵列于前的本事,就是单打独斗,这位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所以唐不悔连忙喝住了另外两个少年,这差得太远,总犯不着上去挨打,而且就算要打,也得把气喘均了再说:“我等耗尽了气力,你不过趁人之危,算得了什么英雄!”唐不悔拦住了另外两人,却是这么向着姚兕说道。 姚兕听着就摇头:“哪有什么英雄?沙场之上,活着的就是英雄。你若想活下去,就别去想什么英雄。” 第614章 用处 这时鼠头獐目的钱都虞侯却就一摇三摆地走出来,人没到,那谄媚的声音就响起:“姚太尉,想煞小人了!” 姚兕吓得倒退了三步,不敢受这厮的礼。 因为入了踏白司,他看过很多卷宗,这位是从刘瑜还是白身,仗着范门子弟的名头,在西军这边厮混时,就替刘瑜办差的了。后来刘瑜得了特奏名的出身去到京师,秦凤路这边的情报,明面上是以王韶为主;暗地里,包括俞角烈部送来的情报,就是以这位钱都虞侯为中枢在运转的。 可以说,钱都虞侯,就是刘瑜架构的情报网络,在西军这边的运转中枢。 姚兕又没失心疯,如何敢受他的礼。 “唉,姚太尉,这几个猴崽子惹您生气了?小人替他们给您赔个不是,千错万错,却都是小人管教不严,却望太尉看在这几个孩子年幼无知的份上,还是宽恕则个……”钱都虞侯看着躺在草堆上的四个少年,一副老母鸡护崽的表情。 那四个少年看着,便是唐不悔,也觉得这钱都虞侯的面目,不似之前那么可憎了。 钱都虞侯回头望了他们四个一眼,那眼里似乎有含泪:“都是我的不好,相公教我好好教授汝等,我太急了,却害得你等恶了姚太尉!” “钱太尉!末将是专程来听您教诲的。”姚兕受不了了,冲着钱都虞侯一揖到地。 白玉堂吓了一跳,这姚某人吃错了什么药?他不明白,他没见过那些卷宗,他自然不知道姚兕为什么会对这钱都虞侯如此客气。不过姚兕来了这么一句,钱都虞侯倒也就没再往下,很直接地说道:“这几个孩子,还是留在小人这里吧,唉,才多大的娃子?总得教他们吃上两年平安的茶饭,方才好替相公卖命啊!” 姚兕便没再说什么,又行了一礼,便示意白玉堂跟着自己离开。 身后只听着钱都虞侯对唐不悔那四人好声说道:“汝等铡不动草,便休息吧,没事的,有人笑你们,有人看不起你们,都由着我担着便是,却不能教你们受这委屈……” 那几个少年哪里受得了?咬着牙,挣扎着又起身去铡草。 姚兕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白玉堂出了粮草营,禁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几个小兔崽,只怕恶了钱某人,看钱某人那架势,是要把他们一身棱角都打磨干净的。经受得了的,以后出来了,至于一州一府,当个细作头领不会有大问题吧;经受不了,不知道变通的,那就练废了。” 白玉堂 不知道钱都虞侯凭什么敢这么做?他也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回他没有问,他试着跟随姚兕的思路,去思考问题。白玉堂向来就不认为自己比不上别人,无论是身手还是谋略。他相信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便可以跟上。 但对此姚兕很不乐观。 当刘瑜和王韶在喝茶,而姚兕应召入内,刘瑜问他:“武之,白某如何?” “若用于细作之处,恐怕,不堪大用。”姚兕老老实实地答道。 王韶听着,颇为赞同地点头道:“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尽管他从瞎征那里跑过来报信的事,我很欣赏,也很认同他提供的情报很有用处。但真的,当时他在瞎征手下,拥有那么多资源,为什么要搞到这么狼狈?而不是利用资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把情报送出来给我呢?” 刘瑜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向姚兕点了点头,吹了吹杯中的茶,抬起下巴,示意姚兕说下去。 得了刘瑜的授意,姚兕也不客气,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依着小人看来,只怕连剥波这蕃部少年,只教长大了,于细作方面,也要比白玉堂强上不少的。” 这就是姚兕对于白玉堂 的评价了。 连剥波都要比白某人强。 因为剥波都知道,刘瑜派他们出去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剥波在前,白玉堂在后,跟着王姓军汉去了抹耳水巴的部落? 难道怕他们中间迷路,可以出来帮他们指引道路么?当然是不可能这样的啊 但是白玉堂似乎就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也许他有考虑过,但至少没有想通透。 他更多是想把刘瑜交代的事,办漂亮。 刘瑜要求他和剥波、养鹰人,互为配合,前后呼应,盯着王姓军汉去向,如果最后王姓军汉去抹耳水巴部落,查明有谁与其同行,其党羽是谁等等。那白玉堂就忠实执行刘瑜的命令,他考虑的是完成这个命令,然后不要出现伤亡,这事就算办得漂亮了。 可剥波和姚兕都不是这么思考的。 姚兕就不用说了,他一听就清楚,就算刘瑜想把那王姓都虞侯当成萧宝檀华哥一样养着,那也得废了这厮的手脚,让他按照刘瑜希望的样式存在,而不是什么也不干,看着他坐大!所以姚兕很果断,干掉了王姓都虞侯的两个随行手下,更是直接把这都虞侯射伤。 而剥波也想得明白,刘瑜让他出来,就得拿到情报啊。 到底这王姓军汉出卖什么情报给抹耳水巴部落?而部落里的头人是否又相信这军汉? 如果相信这军汉的情报,抹耳水巴又准备怎么排兵布阵? 这些东西都没有个定论,没有靠谱的情报,他觉得自己回去刘瑜身边,就是没完成任务,就是个废物。 正因为在青唐受过苦,剥波绝对不愿让自己成为废物,因为他很清楚的知道,最底层的生活,是如何的残酷。 所以剥波不愿意就这么跟着白玉堂回去,他要让自己显得有用,这是他个人的动机,而更进一步,是他想明白了刘瑜派他们出来,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这种东西,不是刘瑜所能事先设定的,也许,王姓军汉是单身狼狈外逃呢?也许,他去的不是抹耳水巴,而是其他部落呢?所以只能是第一线的情报人员,自己去理解任务本身要达成的目的。 很显然,这一点上,白玉堂 不要说姚兕了,连剥波都比他强。 不过刘瑜笑了笑,并没有去接姚兕这个话头:“你也去老钱那边,看着唐不悔他们几个。” “诺。”姚兕没有废话,抱拳之后,便转身出了去。 王韶看着,却是对刘瑜说道:“如何?子瑾,白某出身草莽,不堪大用的。” 刘瑜挽起袖子,自己冲了一巡茶,没有抬头,只是笑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用处。” 第615章 太无趣 见他这么说,王韶也就转了话题,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往下聊,因为王韶很清楚,在细作这个领域里,刘瑜要比自己强出太多,正如军略上,他和刘瑜的水平不可同日而言。 “高副使那里,报了过来,说是蒙罗角部落落组织了几次攻击,并没有什么效果,反而被高副使吃掉了七八百人,果然如那剥波的情报一样,看上去有撤退的意向。粮草不多这一点,应该是无疑问的了。高副使的意思,是如果蒙罗角部搞撤退,他就领一支轻骑,在后面咬着掩杀过去!子瑾以为若何?” 刘瑜摇了摇头:“你觉得可行,就呈上来,帅司用印之后行文就是。军略之事,以你为准吧。” 两人又聊了一阵子局势,王韶方才起身准备辞去,没等他开口,刘瑜却主动开口:“我以为,十有八九是能成的。你便按着抹耳水巴相信那王某人的情报,再次领兵来偷袭的可能,来安排和布置吧。” 说到正事,王韶正了衣冠,拱手应了:“是,我这就下去布置。” 待得王韶离去之后,刘瑜方才对身边那两个少年说道:“跟在我身边办差,会听到许多话,而这些话,你们只能烂到肚子里,明白吗?” “小人明白。”那两个少年连忙行礼应了下来。 剥波进入抹耳水巴部落,其实并没有白玉堂所想的那么高危险。 便是仙游人不远万里去大宋京师,也不见得就会被逮住杀头; 何况于在蒙罗角部活动的剥波,对于抹耳水巴来说,差不多就是一个陈留县人,跑去大相国寺,能有多大危险?一般人连这陈留县人是不是京师居民,都分不清吧?同样的,剥波进入了抹耳水巴,不用半天时间,已经混得如同在这里土生土长一般,不时呼朋唤友之类的,全看不出他不是这个部落的人。 其实剥波在抹耳水巴部里面,不单不是白玉堂所想的那么危险,而且也不是白玉堂所想的那么孤立无援。 因为筑录羽城并没有把他掌握所有情报网络,都跟白玉堂共享。 筑录羽城自认是刘瑜走狗之外,他其实并不认同,白玉堂对他有管辖的权力。 而且就算是有,争宠之心,谁又没有?刘瑜没有明确交代,筑录羽城凭什么交出一切? 所以白玉堂不知道,在抹耳水巴部落里,同样也有一个少年,会算数,能跟商队讨价还价做生意。 毫无疑问,他就是跟剥波在蒙罗角部落的情况是一样的。 “我见到主子了。”剥波对这少年说道,充满了炫耀的味道。 这让少年很羡慕,望着剥波说道:“你就好了,以后跟在主子身边,能去大宋那花花世界享福!” 哪怕是边地,哪怕是秦凤路,对于青唐的这些奴隶出身的少年来说,同样也是花花世界。 “我们是宋人,肯定要去宋国的!你到时也会去宋国的!”剥波拍打着少年的肩膀,这么对他说道。 但少年耸了耸肩,有点沮丧,尽管他牵强的笑了起来,但看上去,他并不太相信,自个有一天能和剥波一样,去大宋过上幸福的日子。 剥波看在眼里,却就拖过这少年,在他耳边说道:“草根,你知道筑录羽城吧?嗯,主子不就把他接去了大宋?瞎征啊,木征啊,李宫八族啊,主子只派了一队人,就把筑录羽城接回大宋了。只要你是个有用的,只要你是为了主子用心办差的,主子肯定会记得你的!” 这倒就让名叫草根的少年,眼睛亮了起来。 因为筑录羽城的事,的确别人不知道,但他们这些会算数,能和商队讨价还价的少年,也算是部落里的消息灵通人士了,他们自己是听说过的。而且一传播开之后,瞎征派出的人马越来越多,后面都传到几万人了,说是为了接筑录羽城,宋军死了几千人,瞎征那边也死了几千人什么的。青唐现时不论哪个部落,底层的牧民,喝酒吹牛时,都说刘瑜虽是宋人,却是真仗义,为了手下,说话算话什么的。 所以当剥波提起筑录羽城,草根却就真的觉得,也许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真有可能,去到大宋的花花世界。不过很快他望着剥波,就有些犯难了:“可是扎玛病死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便是有情报,我也没法传递啊,除非商队来了。” 两个人,跟一个人,真的有很大不同。 一个人的话,只要没出现,那就会被人注意,一旦被发现,那么就要面对追捕,通常那都是死路一条的。 而如果有两个人,另一个人打掩护,可能等到别人发现时,已是两三天或更久的时间了。 “我不是来了么?我来了,就是两个人。”剥波笑咪咪地对着草根说道。 这就让后者高兴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当草根认同了,只要是一个有用的奴才,便会得到主子的奖赏,接下去的事情就简单很多了。 他用了大约半个时辰,跟剥波讨论要怎么才能让自己有用。 期间有牧民来回走到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还有人凑过来给他们两个半大小孩出谋献策——毕竟大家第一反应,就是这两个半大小孩,要想着怎么样去讨好部落里的头人和首领啊。草根在部落里的人缘并不太差,毕竟人缘太差的话,他也很难收集到情报,在商队经过时呈交上去,所以大家都喜欢这少年,自然愿意给他出主意。 当围着的牧民散去之后,剥波却就瞄了草根一眼,有点后怕的模样:“你想死么?说这么大声,引了人来,还好咱俩口风转得快!” 草根也抬手拭了额上,密密麻麻的汗水,他也是害怕啊,但有什么办法?那些牧民都围过来了,他们两个要是马上就住口,那不是更显得有问题吗?所以也就只好就着那些牧民的话,继续聊下去。结果足足聊了一个多时辰的废话,那些牧民才哄笑着出去喝酒。 “青唐太无趣了。”剥波低声对着草根说道,显然短短的大宋生活,为他打开了一片天地。 第616章 再也回不去 草根伸手捅了捅剥波的肋骨,示意他说下去。后者想了想说:“至少在大宋,没人会围着我们两个半大小孩,这么无聊地说上一个时辰的话,而且说到最后,连他们到底过来聊什么的,都不知道了。大宋有很多好玩的玩意,有斗茶,有踢气球,有下黑白棋,有各式的戏耍。便是行在街上,也有许多的新鲜玩意,走上一天,你都能看上一天的新鲜。” “你吹牛吧?”草根不太相信,尽管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剥波没有回答他,只是哼了一声,尽管他不懂得夏虫不可以言冰这句成语,可现在脸上明显就是这表情。 “好吧,你没吹牛。我听那些商队过来,说的那些新鲜的东西,也象你说的那些。你帮我想想,怎么让自己有用吧。我又没有办法跟你一样,搞到什么惊天动地的情报,抹耳水巴都和宋军打过,我就是学着你去报信,说抹耳水巴要攻打宋军,也没多大用处吧?” 很明显,草根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人。 剥波笑了起来,伸手指了指部落里,首领帐篷的方向:“有个宋人投过来,你知道吧?嗯,打听一下,他跟头人说什么。然后看看他住在哪里。为什么?他得罪了主子,我不能教他活,教他活着,我哪还有脸说自己是主人的奴才?” “你放心!”似乎是因为找到了目标,草根显得很激昂,翻身爬了起来,招手叫了几个在边上摔跤的少年过来。 这几个少年,都跟他年纪差不多大,草根叫了他们过来:“想吃糖?” 这话象是一句魔咒,那几个少年拼命的点头。 草根笑着对他们说道:“白面馒头?” 这就更让那几个少年流口水了,他们下意识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尽管他们从来没有正经吃过这玩意,但他们见过,偷吃过一点——商队过来时,商队吃饭之后,泔水里有半个馒头,他们之中有两个人分吃过。相比于青唐的食物,这种好东西不顶饿,但实在太好吃了。 “我现在没有。”草根冲他们摊开手,示意自己身上真的没有藏匿着白面馒头,“但我会有的,你们知道,只要商队过来,只要他们做生意。不论是辽国的商队,还是宋国的商队。” 那几个少年用力的点头,他们知道草根能做生意,这也是草根在部落里,过得比他们好得多的原因。 “有个宋人过来了,你们说,哪有宋人,不在宋国的花花世界里呆着,跑来我们蕃部?我听说,那宋人,不是个好货色,他来了之后,以后商队就只跟他做生意,不和咱们蕃人做生意。你明白吗?要是原来十袋马奶酒能换一个白面馒头,这宋人不得加上两袋,变成十二袋才换一馒头?” “那是,他从宋国的花花世界来咱们这里,不就为了这个吗?”少年们马上就回过神来,从心里极为认同草根的说法。 草根从身上抓了个虱子,掐暴了,却对那些少年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也就随口一提。你们别乱讲,我可没这么说。” 明明他说的,接着他说自己没这么说。这听上去很荒唐,但少年人有的是热血,更多的是热血,或者还有对白面馒头的期盼,而是逻辑,毕竟青唐人,特别是这些少年,他们并不准备和大宋的读书人一样,去学习圣贤之言,去格物致知等等。 “那一定是的了!哪有什么不是?不是他来咱们蕃部做什么?”少年们纷纷起哄,全然忘记,是草根挑起的这个话题,“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教这宋人,来咱们蕃部,占咱们便宜吧?你最有主意,部落里也只有你会算数,你说怎么办!” 草根一脸的为难:“你们又没有证据,怎么就认定人家是来咱们这里占便宜?要不,你们去探听一下,这宋人来干什么?反正,就你们这么张嘴就说人家不好,我是拿不了主意的。” 那些少年听着,拍打着胸膛,却是说自己很快就能探听到,这宋人是来干什么的,到时要让草根出主意。 草根很无奈地答应了,这群少年才一散而去。 “你很怕死。”在边上一直沉默的剥波,皱着眉说道。 这几个少年明显就是孩子头,草根就是通过煽动这些孩子头,来收集自己要的情报。 剥波看不起这样的行为:“你这样,没什么出息的。我在蒙罗角,都是和头人打交道。我也不在身上摸虱子。不把自己弄干净,头人们就不会拿正眼看你,你便是会算数,会做生意,你也就是一个会做生意的奴隶。” “我们总得有主人。”草根不以为然。 剥波摇了摇头:“我们的主人在大宋,但除了我们的主人,至少在蕃部,我不要再被人呼来喝去。” 这就是两个人眼界的不同了,所以剥波判断出蒙罗角要出兵,马上就下了决断,夜奔报信,当然如果被发现,不单会被游骑干掉,更会被野狼干掉,但他依然拼了。 正如他说的,他在蒙罗角,不和这些半大小孩打交道,事实上在蒙罗角部落,下层牧民已经默认,剥波也是比他们要高出一层的大人物了。他相比之于草根,有一个往上爬的企图心,极强烈的企图心。 “今天晚上,我就要情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天亮之前我就要情报。”剥波很严肃对草根说道。 没等后者反应,他接着说道:“如果你在天亮之前弄不到情报,我就走了,我帮不了你,你自己想办法去大宋吧。” 然后他起身,拍了拍屁股,穿梭在各式的帐篷,片刻就消失了身影。 如果姚兕在这里看见,大致会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觉得剥波的能耐要比白玉堂大上许多。 去大宋,这是一个致命诱惑,对于这个年头的人来讲,大宋,要比千年后的西方发达国家更加吸引。 俞龙珂愿意投部几十万人内附来投,从一个部落首领变成一个蕃将都甘心情愿,除了王韶除述利害,除了刘瑜暗中对俞龙珂部各多头人的布局,情报网络的运作之外,这个因素也是不能回避的:大宋,于这个年代,就是许多人梦想里的花花世界。 当剥波离开之后,从身上又捉了一只虱子的草根,狠狠地把这只虱子放到嘴里咬爆,直接吞了下去。 然后他爬了起来,他得为自己做点什么。 有些念头,一旦被撩拔起来,就很难再回到以前了。 第617章 刘瑜的眼光(上) 如果没有看见去了大宋的剥波,也许他能好好在抹耳水巴过活,晒晒太阳,捉捉虱子。 但现在不行了,他得为自己谋一条出路,谋一条去大宋的路。 情报,很快就打探出来,没有什么太精巧的布局,草草根伸手捅了捅剥波的肋骨,示意他说下去。后者想了想说:“至少在大宋,没人会围着我们两个半大小孩,这么无聊地说上一个时辰的话,而且说到最后,连他们到底过来聊什么的,都不知道了。大宋有很多好玩的玩意,有斗茶,有踢气球,有下黑白棋,有各式的戏耍。便是行在街上,也有许多的新鲜玩意,走上一天,你都能看上一天的新鲜。” “你吹牛吧?”草根不太相信,尽管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剥波没有回答他,只是哼了一声,尽管他不懂得夏虫不可以言冰这句成语,可现在脸上明显就是这表情。 “好吧,你没吹牛。我听那些商队过来,说的那些新鲜的东西,也象你说的那些。你帮我想想,怎么让自己有用吧。我又没有办法跟你一样,搞到什么惊天动地的情报,抹耳水巴都和宋军打过,我就是学着你去报信,说抹耳水巴要攻打宋军,也没多大用处吧?” 很明显,草根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人。 剥波笑了起来,伸手指了指部落里,首领帐篷的方向:“有个宋人投过来,你知道吧?嗯,打听一下,他跟头人说什么。然后看看他住在哪里。为什么?他得罪了主子,我不能教他活,教他活着,我哪还有脸说自己是主人的奴才?” “你放心!”似乎是因为找到了目标,草根显得很激昂,翻身爬了起来,招手叫了几个在边上摔跤的少年过来。 这几个少年,都跟他年纪差不多大,草根叫了他们过来:“想吃糖?” 这话象是一句魔咒,那几个少年拼命的点头。 草根笑着对他们说道:“白面馒头?” 这就更让那几个少年流口水了,他们下意识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尽管他们从来没有正经吃过这玩意,但他们见过,偷吃过一点——商队过来时,商队吃饭之后,泔水里有半个馒头,他们之中有两个人分吃过。相比于青唐的食物,这种好东西不顶饿,但实在太好吃了。 “我现在没有。”草根冲他们摊开手,示意自己身上真的没有藏匿着白面馒头,“但我会有的,你们知道,只要商队过来,只要他们做生意。不论是辽国的商队,还是宋国的商队。” 那几个少年用力的点头,他们知道草根能做生意,这也是草根在部落里,过得比他们好得多的原因。 “有个宋人过来了,你们说,哪有宋人,不在宋国的花花世界里呆着,跑来我们蕃部?我听说,那宋人,不是个好货色,他来了之后,以后商队就只跟他做生意,不和咱们蕃人做生意。你明白吗?要是原来十袋马奶酒能换一个白面馒头,这宋人不得加上两袋,变成十二袋才换一馒头?” “那是,他从宋国的花花世界来咱们这里,不就为了这个吗?”少年们马上就回过神来,从心里极为认同草根的说法。 草根从身上抓了个虱子,掐暴了,却对那些少年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也就随口一提。你们别乱讲,我可没这么说。” 明明他说的,接着他说自己没这么说。这听上去很荒唐,但少年人有的是热血,更多的是热血,或者还有对白面馒头的期盼,而是逻辑,毕竟青唐人,特别是这些少年,他们并不准备和大宋的读书人一样,去学习圣贤之言,去格物致知等等。 “那一定是的了!哪有什么不是?不是他来咱们蕃部做什么?”少年们纷纷起哄,全然忘记,是草根挑起的这个话题,“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教这宋人,来咱们蕃部,占咱们便宜吧?你最有主意,部落里也只有你会算数,你说怎么办!” 草根一脸的为难:“你们又没有证据,怎么就认定人家是来咱们这里占便宜?要不,你们去探听一下,这宋人来干什么?反正,就你们这么张嘴就说人家不好,我是拿不了主意的。” 那些少年听着,拍打着胸膛,却是说自己很快就能探听到,这宋人是来干什么的,到时要让草根出主意。 草根很无奈地答应了,这群少年才一散而去。 “你很怕死。”在边上一直沉默的剥波,皱着眉说道。 这几个少年明显就是孩子头,草根就是通过煽动这些孩子头,来收集自己要的情报。 剥波看不起这样的行为:“你这样,没什么出息的。我在蒙罗角,都是和头人打交道。我也不在身上摸虱子。不把自己弄干净,头人们就不会拿正眼看你,你便是会算数,会做生意,你也就是一个会做生意的奴隶。” “我们总得有主人。”草根不以为然。 剥波摇了摇头:“我们的主人在大宋,但除了我们的主人,至少在蕃部,我不要再被人呼来喝去。” 这就是两个人眼界的不同了,所以剥波判断出蒙罗角要出兵,马上就下了决断,夜奔报信,当然如果被发现,不单会被游骑干掉,更会被野狼干掉,但他依然拼了。 正如他说的,他在蒙罗角,不和这些半大小孩打交道,事实上在蒙罗角部落,下层牧民已经默认,剥波也是比他们要高出一层的大人物了。他相比之于草根,有一个往上爬的企图心,极强烈的企图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今天晚上,我就要情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天亮之前我就要情报。”剥波很严肃对草根说道。 没等后者反应,他接着说道:“如果你在天亮之前弄不到情报,我就走了,我帮不了你,你自己想办法去大宋吧。” 然后他起身,拍了拍屁股,穿梭在各式的帐篷,片刻就消失了身影。 如果姚兕在这里看见,大致会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觉得剥波的能耐要比白玉堂大上许多。 去大宋,这是一个致命诱惑,对于这个年头的人来讲,大宋,要比千年后的西方发达国家更加吸引。 俞龙珂愿意投部几十万人内附来投,从一个部落首领变成一个蕃将都甘心情愿,除了王韶除述利害,除了刘瑜暗中对俞龙珂部各多头人的布局,情报网络的运作之外,这个因素也是不能回避的:大宋,于这个年代,就是许多人梦想里的花花世界。 当剥波离开之后,从身上又捉了一只虱子的草根,狠狠地把这只虱子放到嘴里咬爆,直接吞了下去。 然后他爬了起来,他得为自己做点什么。 有些念头,一旦被撩拔起来,就很难再回到以前了。 根只是一个少年,他用的办法,是用五袋马奶酒,灌醉了头人身边的护卫,然后从他嘴里问出了话。草根压低了声音,对剥波说道:“那宋人,说是宋军不行了,说是有个姓王的,会打仗,病倒了。只要抹耳水巴再来一次偷袭,宋军就完了!” 第618章 刘瑜的眼光(下) 剥波点了点头,眼里有笑意:“部落里头人信不信?” “这我不知道,但那护卫说,头人讲了,让我跟女人、老人呆在一块不用上阵。大约是信了,要不……” 剥波伸手止住了草根的话:“那宋人住在哪里?” “我在他的帐篷上了,用木炭画了三个圆圈。”草根倒也不是没有干活的,剥波安排的事,他都有安排。 但很明显,剥波并不打算如此作罢,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递给草根:“把这东西让他喝下,然后把瓶子碾碎了,别让人找到。” “我去?”草根惊讶地问道。 “你可以不去。”剥波一点也没有激动,只是把瓶子放在草根的面前。 草根犹豫了一下,终于想要伸手来接瓶子,但却捞了个空,因为剥波缩回了手:“天亮之前,就要让他喝下,我要看着他死,然后在天明之后,回去禀报给主人。你要做不到,就不要做。大宋,不是人人都能去得了的。主人,也不要废物奴才。” 草根听着,脖子上的筋都胀了起来,一把抢过那瓷瓶:“我不是废物奴才!哼,去就去,你跟我来!” 剥波点了点头,起身跟着草根而去。 事实上,剥波并没有在天亮之后离开,因为第一缕阳光从天边亮起之前,在抹耳水巴的部落,就没有剥波的身影。 半夜如果骑着马离开部落,大抵是会引人注意的,特别这里毕竟不是剥波经营过一段时间的蒙罗角部。 但一个赤脚的少年,悄悄步行离开部落,却不至于太过引人注意了,尽管他打着火把。 剥波进入抹耳水巴部落之前,就把他的马放在边上的山谷里,这个山谷,大约离抹耳水巴部的驻地,有十里路。 他摸黑走十里路,火把是肯定得点起的,要不然就算他能看着星星分辨方向,大约也会被野狼咬死,特别是他身上,有着浓烈的血腥味,尽管他有所准备,但狼的嗅觉是很灵敏的,所以他带了火把,希望这能让他走到山谷。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定要草根在天亮之前解决问题的根源。 因为他的两匹马存放在山谷里,一天,驯服的马应该不会跑远,但再久了,就算没有跑远,也许会成了猛兽的食物。 事实上当剥波在中午之前,赶回到宋军营盘,再一次见到刘瑜,跪倒在刘瑜面前,双手奉上那个盒子,连他自己,也有些感叹自己的运气着实不错,走了十里的夜路,带着一个首级,就算有石灰粉腌着,那也是刚斫下来首级,居然没有被野狼跟上。 刘瑜看着盒子里的首级,让苦娘去叫白玉堂和那两个亲事官过来认人。 过来确认无误的白玉堂和那两个亲事官,看着剥波,颇有些匪夷所思的感觉。 “先去休息,睡醒了,再来帮我办事。”刘瑜微笑着对剥波点了点头。 “是,主人!”剥波是个听得懂话的,刘瑜说了,要让他帮手办事,也就是说,会给他安排差遣了! 所以他这个头磕得特别响。 当走出房间,白玉堂 和那两个亲事官,有些惊讶地问他:“你是怎么做得到?你这么一个少年,这王某人,拳脚颇是了得,寻常军汉,两三人近不得身啊!” 剥波傲然抬头,额上还有刚才向刘瑜磕头留下的青肿:“剥波是主人的奴才。” 这就是他的答案,不是答案的答案。 王姓军汉身手再好,喝下了那么一瓶砒霜,大约就不会太好了。 而在断了呼吸之后,只要有胆,手上又有刀,当然就能斫下他的脑袋。 剥波从出宋营,就想着王姓军汉的首级了,所以他带了生石灰的木盒,他跟刘瑜要了砒霜毒药。 “你去跟王机宜禀报一声,告诉他两个字,无误。”刘瑜却叫了白玉堂 入内来,对他这么吩咐。 看着匆匆而去白玉堂,刘瑜对他的看法,要和姚兕和王韶的见解不同。 他并不认为白玉堂这样的性格有什么不好。 并不是所有人,都得很灵活的脑子,都得跟剥波一样挖空心思走在剃刀边缘。 白玉堂很稳,这就是他的好处。 他也许不能带来很意料之外的惊喜,但他也不会带来什么意料之外的坏消息。 正如当他得到情报之后,不论如何,他就是把情报带回来。 “相公,接着怎么办呢?”姚兕见着剥波回来,从粮草营跑了过来,向着刘瑜这么问道,平时似乎总是睡不醒的他,这回却是格外的精神,隐隐是请战的意思。 刘瑜看着他模样,不禁笑了起来:“姚武之,医师教你卧床静养,你跑来寻我倒也罢了,还一副不得安生的模样?你真想让我关你几天禁闭?” 姚兕吓得连忙低头抱拳:“末将不敢!末将孟浪了,求相公恕罪!” 那关禁闭的滋味,姚兕是试过,相比来说,他更愿意挨一顿板子。 “接下去,就不是我的事了,术业有专攻。”刘瑜示意姚兕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 刘瑜并不打算,也不认为自己能办好所有的事。 所以从他让白玉堂去告知王韶,一切与预案无误时,接下来的事,就是王韶的事了,也就是王韶在秦凤路存在的意义。 在三天之后的中午,抹耳水巴开始了新一轮突袭,看起来要比上一次更为坚决。 而在应对他们的布置上,王韶并没有玩什么示意以弱的把戏。 刘瑜以为,王韶也许会来找他,主持白天时的防守,以让对方觉得有机可趁,才会如期发动夜袭。 但王韶并没有这么做。 第619章 张开的口袋 这让刘瑜有些惊讶,所以他禁不住,透过白玉堂,问了王韶这个问题。 “临阵,不是儿戏。”王韶很严肃地对白玉堂这么说道。 本来刘瑜和王韶的沟通,当真不需要白玉堂。 但王韶却专门派了一个精锐的都,充作刘瑜的护卫,并且不同意刘瑜亲冒矢石到前线去。 按他的话说:“王韶可殉国,经略相公不可。” 不是刘瑜的命比他贵重,而是一旦发生一路安抚使战死,那不论对于朝廷,还是对于边地,都是承受不起的打击。 这道理让刘瑜无从反驳,所以也只好退了一步,以白玉堂作为联络员,从中来做一个沟通。 白玉堂很守本分,怀刀立于王韶身边,对他说道:“相公吩咐,以不扰王机宜指挥为准。” 王韶不以为意地对一个都指挥使发布了命令,就在外面滔天的喊杀声,擂石声里,他的语声很平淡:“没什么打扰的。临阵不是儿戏,用自己将士性命来误导对方?那如假戏成真,被对方攻破防线,如何是好?就算没被攻破防线,如果示弱,对方觉得造成的杀伤足够了,那他们又如何要冒险发动夜袭?” 当听了白玉堂的转述,刘瑜点了点头,便没有再派白玉堂去打探军情了。 在外面屋檐下候命的是从粮草营回来的姚兕,在他身边还有披盔带甲的唐不悔,以及另外几个少年。 因为开始交战,钱都虞侯就让姚兕带着他们几个回来守卫刘瑜。 “太尉,听闻您有神弓?”唐不悔忍不住,向着在旁边打着哈欠的姚兕问道。 “嗯。”姚兕似乎已经睁着眼睛睡着,半晌才发出这么一个音节。 唐不悔听着他肯定的回复,却就热切起来:“奴也颇擅射,能及百步,愿班门弄斧!” 她是自认为话说得很得体,百步也就是百五米左右,如果上了这院子的屋顶,西边防守压力大的那一段,的确有抹耳水巴的蕃兵,离这边的距离,差不多就是百步。这样可以在不远离刘瑜的基础上,同时又能杀敌。至少唐不悔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但随即而来的,是“当”的一声响。 却是姚兕戴着铁手套的拳头,砸在唐不悔的兜銮上,直接把她砸得向边上踉跄。 “你说话不过脑子?”姚兕打了个哈欠,冲着努力站直的唐不悔这么问道。 “战事剧烈,这个方向突然有神射,连接射倒敌人的将士 ,对方就是猪,也会组织一阵箭雨过来吧?” 然后姚兕就没有再说什么,打了个哈欠,懒懒的,如同睁着眼睛睡着了一般。 唐不悔倒是被教训得口服心服,一阵箭雨过来,那致刘瑜的安全于何地? 如果城墙如王韶所愿修好了,那刘瑜当然不会离前线这么近。 但现在城还没修好,因为山地的地势,蕃兵在某此防守段,就直接压到这个位置。 至于王韶,已经亲自在第一线指挥了。 “经略相公,还请后撤百步,到厢军那边去吧?”王韶留下来充当护卫的都头,过来向刘瑜这么禀报。 太近了,一旦防线被攻破,那退都不及退。 抹耳水巴的攻势是十分强烈的,还好王韶并没有想过任何示敌以弱,要不然只怕就弄假成真了。 “你告诉王韶,如果他需要援兵,我这里仍然是他最后的援兵。”刘瑜没有回应那都头的话,却是向白玉堂这么吩咐。 要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敌军都压到百步了,他一路安抚使,百步之外就是敌军,战事到这程度,刘瑜如何能不紧张? 所以他希望,给王韶一点安慰,尽管刘瑜惜命,但这种时刻,他知道越是怕死,越容易死。 白玉堂很快就回来,他回来的是王韶的回复:“韶不须援兵,但乞赐温酒一壶以驱风寒。” 刘瑜听着大笑,对那都头说道:“听见没有?王子纯觉得战事尽在把握中,都要温酒斩华雄了!” 那都头却是个认死理的:“相公,为万全之计,请移趾后撤。” “这个时候,我怎么可能后撤?不必再劝了。”刘瑜挥手斥退了那都头。 唐不悔在檐下低声道:“经略相公,当真英雄!” 从堂上退下来的白玉堂,也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 边上打着哈欠的姚兕,斜眼扫了他们一下,却就不由得在心中暗笑:江湖气太重,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这话他不会说出来,他不是白玉堂,也不是唐不悔。 他是能得刘瑜看重的姚兕姚武之。 至少在姚兕眼里,刘瑜是不是英雄,不是以是否愿意后撤来判断的。 在他看来,刘瑜不愿后撤,是因为刘瑜可以用王韶之长,但却不打算把西军或是帅司交给王韶。 没错,这是刘瑜的秦凤路,不是他王机宜的秦凤路。 如果刘瑜这么一撤,军兵谁也不是瞎子,关键时刻,安抚使准备跑路,王机宜亲临一线领着大家厮杀。 那就得了,也许面上,大家还是敬重经略相公的体面。 但背地里,谁更亲近一些?谁的命令更好使些?生死之际,更相信谁多一点?这是个人,都会有自己答案啊! 如果刘瑜就这么后撤到厢军那边去,也许就这一仗,也许是下一仗,那这秦凤路,就是王韶的秦凤路。 就如同石得一领了皇城司的差事,但皇城司,却有挥之不去的刘瑜印记一样。 这不是说把刘瑜心腹撤去就能解决问题,因为一到临事,一到利害关头,怎么取舍,大家心里是有根秤的。 刘瑜就坐在堂上,同样顶盔披甲,长刀在膝。 不论是不是姚兕所以为的缘故,总之,刘瑜不会后退半步,至少在这一天。 凭心而论,刘瑜除了不可能甘心成为傀儡之外,他很自觉。 不单不去干涉王韶的指挥,甚至也不打算把王韶的功劳占为已有。 但不论刘瑜如何自觉都好,有些事也不是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 夜色降临,进行夜袭的抹耳水巴,白天没有讨到好处,夜里一直不可能讨到好处,特别是王韶已张好口袋。 第620章 报捷 当抹耳水巴蕃部孤注一掷,派出近两万的丁壮,百人或几十人一队,以夜盲症不太严重的蕃兵带路,接近了宋军的营盘时,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小心翼翼的脚步,就是一个笑话。 而这个笑话,在王韶传下将令,让弓箭手用火箭点着事先标定好的引火物之后,就完全被揭开了。 标定好的距离,不需要姚兕这样的神箭手,连唐不悔这样的都不需要。 只需要一般的弓箭手,十人一队,按一定的仰角,做一次小小的齐射,就足够了。 王韶几乎是在用实例证明,战争之中,个人的武勇,真的非常次要。 几个小队的弓箭手,前后大约也就百十人,十来次齐射,就把预先准备的引火物点燃了。 整队、整队的抹耳水巴蕃兵暴露在火光之中,而火光之中还夹杂着这个年代的火药,尽管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巨大的声响,浓烟,让抹耳水巴的蕃兵严重受到了惊吓。 而宋军所要做的,就是听从号令,保持某个仰角,一次,又一次的齐射。 “这不是战争,这是收割。”刘瑜在姚兕等人持盾护卫之下,走出了小院子,望向百步开外的战线。 战事其实从这一刻就终结了。 兵败如山倒,对所有的军队都是一样,不论如好水川的宋军,还是今夜的蕃兵。 “去吧,小白在我身边足够了。”刘瑜微笑着对姚兕说道,尽管后者没有开口,但刘瑜能看出那似乎永远没睡醒的疏懒中,渐已沸腾的热血。所以他挥了挥手,示意姚兕自去厮杀,于是姚兕咧嘴一笑,抱拳一拱,然后拔出长刀,带着唐不悔他们,加入了追杀溃兵的沙场。 刘瑜战后的奏章,没有提自己一个字,高度表扬了王韶的指挥若定,军事上如何以堂堂之师,正正之阵,打赢了这一场战事,而抹邦山的蒙罗角部落,在得知抹耳水角几乎全族青壮死了四成以上,吓得连夜退出抹邦山,不敢再与狄道城对峙。 当王韶看了奏折,甚至都不好意思:“子瑾如何能这样!小高、中立他们,运输粮草,组织弓手也是有功的; 张天觉统办秦州诸事,刘昌祚以数百人平李宫八部,包括白某不顾生死,潜伏蕃部取得情报,又再历经劫难回来报知于我,都是不可抹杀的大功啊!如何能将一切事,都归到我和高副使身上?这万万是不可的!” 如果李师中在这里,一定会吓得牙都掉上两颗。 因为王韶向来是好功好财的,怎么会主动往外推? 其实,王韶是在害怕。 他担心自己要真在这奏折上附署上名字,那跟刘瑜友谊的小船,搞不好说翻就翻! 因为刘瑜在战事正炽时,一步不肯后撤。 刘瑜的确尊重他,但刘瑜有自己的原则,刘瑜不是那些只好争功,只会嘴上攻击他人的文官。 真的王韶倒下了,刘瑜也敢带着亲随,仗刀杀在第一线的,尽管军略之上刘瑜不高明,尽管他的指挥水平也就是死战,拼死厮杀,但有这样血性的官员,当真不是太多。这种震慑力,要比拿着田册,跟王韶清点弓手田地的李师中等人,大得多了,说白了,刘瑜是随时敢翻脸的,能翻脸的。 而且刘瑜不是李师中,他是范门子弟,他是韩琦、富弼包括王安石都欣赏的人物。 一旦王韶真的署上这名字,那刘瑜要把这奏折送了上京去,再另写一份,点检王韶诸多违法乱纪的奏折,怎么办? 王韶是真的怕,所以他没有署名,坚决的推辞了。 连高遵裕也同样不愿署名,高遵裕要比王韶更直白:“经略相公,某等总归还是要等脸面的。现时青唐蕃部都把‘刘老子’的名号叫开了,某等真要署上这名字,日后回京被旧友一问,哪里还有脸面吃酒狎妓?” 当年范仲淹镇边,西夏人就称范仲俺为“小范老子”,以和范雍作区别。西夏人是这么说道:“今小范老子腹中有数万甲兵,不比大范老子可欺也。” 王韶笑道点头道:“正是如此,青唐那边有僧人来往宋地,都说是,刘老子得了小范老子真传,有决胜千里之雄,又得包龙图所授,能日审阳,夜审阴,一旦夜战,便驱百鬼夜行无人能敌。跑得慢的,便被剜了心肝去,刘老子最好生啖蕃人心肝!” 刘瑜听着,眼泪都笑了出来:“子纯,安有如此调侃人的?” “真的!”高遵裕在边上闷声闷气地说道,甚至还很直白地说,“若不是如此,经略相公你愿意送军功给某,某何乐不为?” 于是刘瑜无法,只能做了个折衷,刘瑜的折子照旧呈上去,然后由王韶捉笔,重新写了一份奏折,高遵裕附署之后,也同样以加急文书呈去京师。 当这两份奏折去到京师,中枢的相爷都觉得算是近年来少有的奇观:边地将帅相互推功不就! 但至少中枢宰执还是放心的,因为随后而到,不过落后两日,高遵裕那边的家书也同样跟高太后述说了这战事; 而王韶给王安石的密奏,也同样汇报了这战事的过程和结果。跟奏折里是一样的,他们都竭力推功给刘瑜,而不敢于自居。 唯一和刘瑜奏折里一致的,就是斩获首级,已在路上,随后便抵京师,到时自可由有司点检,以验战功。 这一点,是刘瑜和王韶、高遵裕定下来的,光是腌首级的生石灰粉,就花了很大一笔钱。 一般都是京师派员到边地清点战功,但刘瑜却说是:“一个首级差不多四斤,斩首一千级,也就是四千斤,不过几辆大车。没错,这堆人头运到京师只怕都发臭,但尚不如此夸耀军功,如何会有良军子从军?子纯你想想,如果麾下不是贼配军,而全是良家子所充任的效用士,那你在这里筑城,还会这么辛苦?” 这一点,却是说服了王韶和高遵裕。 一辆马车装个二千斤问题不大,长途行走为了保证,装个一千斤总没问题,也就四辆马车。 “生石灰要下足,运输人员要做好防疫。”这倒是刘瑜所担心的唯一问题。 第621章 家书 不过此时正值化雪,气温寒冷,应该倒也不至于出什么问题。所以几辆马车,就在加急公文之后,向京师而去。 彭孙接了沈括抵达秦凤时,这边基本已经是尘埃落定。 所以彭孙私底下很是埋怨沈括,说要不是沈括,他不至于捞不到战功。 他这人是个官迷,没战功就不好升官,所以对此很是耿耿于怀。 后面连硬探的活计他也要抢着去做,发了疯一样,带着十来人,遇见对方二三十人的游骑,斩首两个还不情愿,打算把那二三十骑直接包饺子。还好同行的军兵还算清醒,好说歹说硬把他弄了回秦州。 为此刘瑜还很是安抚了他一番,又训斥了他一番,说是若再如此,就要踢他去琼州岛,这才让彭孙消停下来。 京师的第一拔使者,在雪还没有化尽的时节,就来到了秦凤路。 这不是朝廷派出的正式官员,而是徐州刘府派出来的长随。 名义上,是刘瑜的弟弟派人来问长兄的安好,又有他母亲亲手做的春衣一并寄来。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跟他通知,族里已经和苏家把亲事订好,叫他回去办亲事。 而这不过是表面文章,尽管娶亲之事也很重要,但实际上,单为这事,这长随怕是得走多一个月才能到秦凤路,这家书怎么也不可能用加急快递来发的。所以重要的是随着长随而来的各府管事。 有章惇府上的,有王安石府上的,有韩琦府上,也有皇宫里的小黄门。 韩琦派来的人,持礼极足的,但是随着他送来的书信一展开,刘瑜几乎能透过书信,脑补出韩琦横眉竖眼骂人的模样。主要就是韩琦不知道从哪听说,说是刘瑜披甲顶盔,手持长刀亲临一线作战,手刃强敌若干云云。所以韩琦很生气,专门写信来骂。 开篇两张信纸,基本都在是骂刘瑜,为什么会干出这样的事? 又说这样如何如何的蠢,一军之帅,不应该做这样的事。刘瑜就有些不服气了,因为他记得历史上,王韶也有试过提刀上一线的,这并不妨碍人家王韶知兵之名啊!怎么到他这里,提刀亲上一线,就被骂得狗血临头了?不过翻到第三页信纸,他倒是老实了下来,因为韩琦说了一个很关键的事,那就是“不知兵何以亲临矢石?” 不懂军事的主官,跑去亲临矢石,完全就是扯蛋。 这要让哪枝不长眼的箭射死了,那把不注意的刀砍中了,那就是士气大崩溃。 若是知兵,倒是无妨的,该怎么样,那都安排好;不知兵,本来就不应该自己去操持军略啊。 王韶倒下了,硕大营盘里,又不是没有其他懂军事的人可以顶上。 事实上看完了韩琦的信,刘瑜倒是很认可韩琦的意见,那就是他不该自己跑来王韶军中,如果他当时带着姚武之也好,种师道也好,总不致于弄到自己亲自上阵。而由他们来主持战事,怎么也比刘瑜自己乱来强得多。 刘瑜仔细读完,又再从头看了一回,却就很感激地向着韩府送信过来的管事行礼道:“瑜何德何能,竟劳韩魏公挂念!” 因为这信看得出,前两页的笔迹,有些潦草,显然是韩琦有点不高兴了,为什么不高兴?因为他是真担心刘瑜啊。 而到了第三页,韩琦又再仔细给他分析为什么不能这么做。老实说,这是当刘瑜是亲传弟子一样,才有的待遇了。 “相公客气。”那管事笑着还了礼。 不过刘瑜看完信之后,觉得很奇怪。 因为这年头是没有高铁的啊! 从他这边把奏折送到京师,然后韩琦总要看完,才会写信来骂人吧? 但刘瑜用王韶之计,把抹耳水巴部生生咬到残废;然后方才是狄道城高遵裕见得蒙罗角部后撤,得了这边的情报,衔尾将对方完全驱离了抹邦山范围。不论是狄道城还是王韶这边的营盘,都有伤亡,都有斩获在点检,这些事体是要时间去统计的。 所以打完仗,尽管秦凤路将帅空前团结,上到安抚使,下到普通一西军,都焕发出高度的热情。 但点检完大致上伤亡、斩获, 把斩获首级腌了石灰,已约莫过去五六天了,然后刘瑜方才能写就奏折,派出六百里加急送去京师。因为这些东西没点检出来,没数据怎么写战报?或是一会说不定蕃部突然弄支伏兵出来,把狄道城炸了,如何是好?总要到了一个阶段,才能去报捷啊。 算算急报在路上时间,这就不对了,就算韩相爷看完军报,马上就写信来骂娘,也赶不及啊! 这信从京师出来,军报应该还没到。 问题来了,韩琦怎么知道,刘瑜亲冒矢石,提刀到一线厮杀? “辽国有使至京师,此间消息,是辽使所传。”很快,同样随着徐州刘府的长随前来的,不会少了皇城司的人手,李宏托来的书信,倒是就把这个疑点拆得分明。 “辽使?”刘瑜皱着眉,把皇城司附来的细则,快速扫了一回,在几个地方掐了手指印,对那李宏派来的亲事官说道,“你先看一看,把这几件事,给我说分明了。” 那亲事官是李宏的心腹,自然知道眼前这位,就是他们头顶上那片天。 所以马上接过条陈,仔细看了刘瑜掐着指甲印的地方,然后闭上眼整理了一下思路,清了清嗓子,开口汇报道:“辽使上京,这个还是由秦凤送上京师的情报。天字甲号二七三八归档卷宗原文便是‘闻辽主遣使至宋贡,其使耶律南欲以文章相欺。’”这亲事官的记性极好,也是个干才,要不然李宏也不会派他过来,“自天字甲号二七三八之后,秦凤便再无辽使相关消息。” 他这么一说,刘瑜倒就想了起来,的确是有这样的事。 是刘庆,潜伏在辽国,已当上辽国官职的刘庆,通过辽国的情报网络,送过来的情报。 于是刘瑜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 第622章 左右为难 “辽使至京师,言道是白袍刘疯虎虽猛,终不是铁打的,便是能扛得住抹耳水巴,后面还有蒙罗角部数以万计的铁骑!若是宋国凭仗着白袍刘疯虎,便想恶了大辽,那绝对是自取灭亡!” 大约就是如此,辽使很是夸耀了一番刘瑜在青唐前线的武勇。 “当时据闻,辽使言道,刘疯虎血染白袍,手刃七敌,刀若锯;换刀犹战,裂三盾,断两首,刀崩;再换斧,其义女、义子者十人,死战相随,白袍若疯虎,挡其锋者,人马尽碎!当时皇城司人等,闻者无不以为荣焉!”那亲事官回忆起来,都颇有些激昂。 刘瑜听着,眉头皱成了一把:“这话以后不要提,切记。” “是。”亲事官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不要再提,但刘瑜的性子,在皇城司是早有传闻的,所以他连忙应了下来。 刘瑜便没有再说什么,挥手教这亲事官退下。 而章惇的管家上来,并没有托书信,只是一句口信,那管事要求刘瑜屏退左右。 “我家相公教小人说与经略相公:返京当效某村夫。” 就这么无头无尾七个字,刘瑜点了点头,叫高俅上来,领了这管家下去。 杨时和张商英过来禀事,原本有说有笑的两人,过来看着刘瑜紧皱的眉头,不禁低声问道:“先生?何事忧愁?” 刘瑜长叹了一声,却把刚才的事体,跟着杨时简略说了一番。 张商英听着,眉头也同样皱成了一个“川”字。 “这岂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杨时也是马上反应过来,气得手都抖了。 虽说杨时忠直,人家又不是低智,这玩意一听就明白了。 这是在赞扬刘瑜? 不是,绝对不是! 这势若疯虎,这长刀崩,换斧再战,人马皆碎,这是谁?身后还有义女义子,就差给弄个银枪效节都的名头了!这是唐末藩镇吧,飞虎子,李克用啊! 大宋最怕什么?军阀割据! 大宋怎么来的?不就是黄袍加身吗? 文贵武卑,就是为了杜绝这种军阀割据的可能啊。 可要是刘瑜,临阵这么犀利,又是秦凤路西军又对他极听命,诸州县乡里的弓箭社,教习都是从刘瑜手下派出,要征调丁壮什么的,都是如臂使指;走马承受李宪那边,也不说他坏话;军中王韶推功不敢受,国戚高遵裕也推功不敢受……他刘瑜在秦凤路就是土皇帝,青唐人又怕他,管他叫“刘老子”,归附的蕃部里,一众头人对他也亲切,俞角烈更是和他有结义的情份…… 刘瑜猛然抬头,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为什么王安石要他来秦凤路,就挂个名就好,诸事丢给王韶去处理为好。现在回头看来,王安石是一开始就存了保他的心。而韩琦写信骂他,不是因为怪他不懂军事,就亲临前线,而是怕他取死有道啊! 所以章惇叫他回京要学习某个村夫。 某村夫是谁?这就是章惇和刘瑜私底下聊天,对于司马光的蔑称了。 他们都很认同一点,就是司马光,无能力,村夫子! 但司马光再怎么无能力,再怎么村夫子水平,有一点是不能不说的,那就是他对于生活,很节俭,很朴素。 所以章惇在劝刘瑜,回京时,要轻车简从,不要给予别人口实来攻击他。 本来辽使的话,就惹起很大的议论了,如果刘瑜返京,再搞数十具装精锐重骑开道,弄上百神骏轻骑踊跃左右,尽管这是他本来就可以拥有的随从,便这不就是等于给人一个理由吗? 章惇的建议,刘瑜是听进去的了。 太嚣张真的不太好。 不过张商英却有自己的见解,他低声向刘瑜说道:“经略相公,人非圣贤。” 然后他就没有往下说了,人非圣贤,后面原本就该是,“孰能无过?” 但张商英显然就不是这个意思,而刘瑜也很明白他不是这个意思。 人非圣贤,岂能无欲? 在边关拼死拼活,为着的是什么? 如果刘瑜显得突然无欲了,那就真的是个大问题啊,他不是司马光,司马光是向来这作派。 刘某人如果来了这么个一百八十度转弯,那真的是个人都觉得不对劲。 为什么要装得无欲以邀清名?要图谋什么? 所以对于张商英的话,刘瑜很以为然点了点头道:“行师先正部伍,明赏罚,与士同饥寒劳苦,虽敌猝犯之,无一士敢后先者,故其出常有功。尤喜推功与将佐。” 他所背出这一句,却是记忆中狄青传记之中,给狄青的评价。这时代还没有后来那脱脱所修之史,但这评价一说出来,只要知晓大宋立国以来的将帅的,当然知道,刘瑜所说的,就是狄武襄了。 “相公亦多如是,非幸事。”张商英躬身作揖答道。 狄青是什么下场,这都不必说了。 而大宋对于军阀的提防,绝对是历朝历代最严厉的。 大将一般来说,带兵的限额,也就五千人吧。 狄青在生时,被皇帝认为是忠臣的了,文官也找不到理由呛他谋反,只能说宋太祖也是周世宗忠臣来让皇帝提防狄青。但就算皇帝信任到了这份上的狄青,他能领多少兵? 这问题真是连想起来,刘瑜都觉心酸,这是有档可查的:“丙子,诏鄜延、环庆、泾原路择蕃落广锐军曾经战斗者各五千人,仍逐路遣使臣一 员,押赴广南行营,从狄青请也。”也就是名震天下的昆仑关、归仁铺,狄青手下仅仅就是五千民兵、五千正规军,生生以这万把人打出来的功绩。 所谓藩落,料来就是归顺内附的藩部士兵,类如俞龙珂这样性质的吧。因为毕竟连个部队蕃号都没有,其实只能算是民兵性质。正规军,就是广锐军的五千军。 这就是大宋对于武将的提防了。 为什么这样提防呢?因为好的武将,会和士卒,“同饥寒劳苦”啊!不论是狄青,还是开国的宋太祖,这一点都一致啊。那么就如文臣所说的,宋太祖也是周世宗忠臣,为什么会黄袍加身?他在军中的声望去到那里,便有了黄袍加身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大宋绝对不允许武将在军队有这样的影响力。 但到了刘瑜这里来,他也与士卒一并提刀杀敌,战事多有胜利,多有战功,又喜欢推功给他人。 第623章 人各有志 如果再把辽使的话当真了,那他不就是一个潜在的军阀吗? 所以章惇才会这么一个提醒。但在张商英看来,他却就想深了一层,反常则妖,如果刘瑜因此而反常改变,那更让人猜忌了。 “天觉所言极是,我本是我,非彼非汝!”刘瑜突然之间,大笑了起来,似乎胸间块垒,一笑而尽。 不过话虽如此,刘瑜还是叫了白玉堂过来,教他去召集诸般人等过来。王韶倒是来的最快的,见着刘瑜却就一揖到地:“子瑾,这事是我失算了。却不曾料到,给你惹了这么大麻烦!” 他指的是推功的事,因为他和高遵裕推功给刘瑜,才有这问题。否则的话,所谓瞒上不瞒下,只要下面的人不闹腾的话,那上面自然就会按刘瑜所报的功劳进行封赐了,也就不存在推功以让上面相爷猜忌的问题。所以王韶是真的觉得心中有愧疚的,等于说他联合高遵裕,挖了个坑给刘瑜跳。 随后面来的,便是姚兕、刘昌祚、彭孙等等,高遵裕是最后一个到来的,一见着刘瑜,这国戚便胀红了脸:“经略相公,这事是某办差了,但某当真是一片好意啊!” 这年头,一拔差使来,送的就是诸家的信,所以刘瑜有信,王韶和高遵裕自然也是信的。 不单韩琦看得懂这危机,不单是章惇看得懂这危机,王相爷王安石也当然看得清这问题,高滔滔高太后更是一个政治智慧极高的女性。所以后面这两位,当然也会跟王韶与高遵裕,指出刘瑜的危机所在,甚至暗示、提醒他们要防止刘瑜有什么异动,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刘瑜却不以为意,笑着拱了拱手道:“不必如此,只是从京师来的信使,带了些小零食,请大家过来尝尝,喝几杯茶,并没有什么太紧要的事情。” 这一时之间,便就让整个场面融洽下来,大家不致于太过尴尬。 王韶和高遵裕当然是陪着边上坐着,至于姚兕、彭孙这等武将,那是没有他们的位置的。 刘昌祚算是沾了刘瑜结义兄长这一层身份,在下首有张椅子,不过他很自觉,只是微微沾了一点边,与其说是坐着,还不如说着蹲着马步,看得刘瑜受不了说道:“子京大哥,教你坐下,不是教你给下面儿郎,示意如何蹲马步的。” 刘昌祚也不恼,听着有了笑意,总算把屁股往里挪了一挪,总算有五分之一沾在椅子上了。 “子纯是怎么打算的?”刘瑜一边提壶冲茶,一边没有抬头向着王韶问道。 他开口就问王韶,那是因为本身在秦凤路这一块,其实刘瑜来之前,实际就是王韶在掌总。 所以刘瑜思退了,这边的事,当然就是要王韶来做一个表态。 “我以为,还是按着子瑾的章程来办吧。”王韶明显来之前,就是有了腹稿的。 刘瑜这么一问,他略一沉吟,就说出了自己的态度:“民生一道,子瑾的章程大有起色,若能以此为继的话,也许目后西军的衣甲刀兵,便有了着落。” 刘瑜其实没有在秦凤路搞什么经济振兴工作,他来秦凤才多少时间,连接的出了多少事,哪里有空去忙这节? 所以他做的,也不过是让商队来多一趟之后,把毛皮啊之类的东西,组织人手运出秦凤。 而为了做生意,为了方便收货,各乡各里,就不得不修路。 这个倒不是行政力量,而是说不修路,人家商队就不来收啊,又不是收公粮。 所以大部分的乡里,都修缮了道路,这就让交通方便了不少。 而事情往往就这样,往着一个好的方面去发展,红利就会越滚越大。 路面交通方便了,那么各种民生,各类小生意什么的,那自然也就繁荣了起来。 王韶以为是刘瑜之功,但刘瑜却不让为这是自己的功劳:“咱们也可以搞一个保税区什么的,就是在保税里区交易的,就不用交税,在此外交易的,便课以重税。一旦查出,不是在保税区交易的商队,那么就罚到他哭!” “万万不可!”高遵裕失声叫了起来,一副被惊吓的模样。 王韶也一下子站了起来:“子瑾!” 他打量了一下左右,终于坐了下去,压低了声音:“此言不可再提,这不是私开榷场么?” 榷场,宋辽停战,其中就有一项,是北宋对辽开榷场。 如果在秦凤搞保税区,那被朝廷知晓,他们秦凤的文武,那都不要活了!不是判什么罪,是绝对会身败名裂的。 刘瑜听着抬手击了自己的额角,苦笑道:“确是如此。” 因为的确就是这样的,尽管不开保税区,其实是不是就没交易?不是! 不单刘瑜的几支跨国走私集团,而且其中朝中大佬,谁会没有商队在做生意? 这跟榷场的区别只有三个,一个是规模小,毕竟不是律法许可,那商队的货物,总不可能如宋对辽榷场那些;一个是夹杂少量违禁品;一个是朝廷没在这中间收上税! 没错,最重要,其实就是第三个问题,朝廷没能收上税。 而推开了说,如果按着刘瑜说的,搞这么一个保税区,得罪的是谁?交税的人啊! 那些文臣大佬们啊,到时候皇帝不要秦凤路官员的命,那些士林大佬,中枢宰执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 所以,王韶和高遵裕是第一时间拒绝了。 “剥波,你要跟我回京,还是要在秦凤做事?”刘瑜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对着剥波这么问道。 他对这个蕃部的少年,倒是很有几分好感,所以跟他说得极细:“你如果留在这边,那我会让你进商队,从此你就是商队的三掌柜,如果商队做得好,每年的年底,你都会有分红。而你每年也能到京师住上个把月,就算我的权势出现什么问题,你也应该不会受很大影响的。” “当然你也可以要求和我一起回京师看看。但回到京师,你也许就只能当一个小厮,谁都比我利害,而你作为我的书僮,当然难免也会让人欺负了。”刘瑜很真诚,把事都摊开了说。 剥波没有犹豫,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一下子跪了下去,膝行到刘瑜跟前,磕下头去吻刘瑜的鞋子:“主人,剥波永远是您最忠诚的咬狗!” 第624章 安置 话到这里,刘瑜也自然不好再劝,抬了抬手,让剥波站起来,先到屋檐下候着。 而筑录羽城,听着刘瑜的话,却就做了一个截然相反的选择:“经略相公,我想留下,就在这秦州开一个店。” 刘瑜望着他的脸,过了两三息,方才点了点头:“好,以后每季,会给你送来皇城司入内院子的一份薪酬。如果有什么紧急的事宜,你可以向王机宜求助。” 他很明白筑录羽城为什么会这么做,如果他是筑录羽城,也许他也一样会做出如此的选择。 因为筑录羽城不是剥波,去了京师,筑录羽城不过是一个中年的蕃人,一个废物。 而留在秦州,那便不同了,在这里他不是一个废物,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也有尽够的人脉和能力,去经营情报网络。 “子京大哥,你的性子,怕不适合在高副使麾下听命。”刘瑜却就对着刘昌祚这么说道。 后者连忙起来,躬身行礼。从在徐州换帖,刘昌祚就是这作派,他始终认为自己一个武人,不能不知道进退,去占刘瑜的便宜。刘瑜也是无奈,摇了摇头对王韶说道:“子纯,日后子京大哥,还望看在我的份上,略为照拂。” 说罢刘瑜起身向着高遵裕一揖:“绰翁!” 高遵裕的字是公绰,刘瑜这算是极客气了,高遵裕连忙起身还礼。 若按他原本的性子,是没这么客气的。 那怕狄道城之后,他和王韶一样,也对刘瑜颇是认同。 但认同是一回事,人的性子是另一回事。依着他本心,自然就坐受了,日后还是吹嘘的本钱:看那经略相公,不一样要唤某一声“绰翁”? 但接了高滔滔的信之后,他也是知道轻重的人,自然不肯去受刘瑜的礼。 “绰翁,瑜与子京大哥意气相投。日后若战死沙场,那是边将本分。但我仔细合过绰翁与子京大哥的命理,着实是相冲的,所以若有可能,最好还是各领一面为好。”刘瑜又不能说高遵裕会一再叫刘昌祚背锅,背完锅还能怪刘昌祚坏事之类的不道德举措,毕竟他现在还没这么干啊!所以也只能装神弄鬼了。 而主要是刘昌祚这人的水平是真心不错。 只要给他机会,恐怕又是一个狄武襄啊! 所以刘瑜还是希望,能尽可能的保全一下。 他这态度放到这么低,王韶和高遵裕自然也就连称不敢,应诺了下来。 又说了一轮话,刘瑜无意之间提起“司政后”,王韶却是极有兴趣,刘昌祚和高遵裕也是来了兴致,只不过刘瑜哪里记得这些军事知识?只是知道,现代化军队里,一个师或一个军,大约就是这么三块,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所以提出关于西军的意见,就按着这三块来提罢了。 “子瑾此论当浮一大白!”王韶大笑着,拖了高遵裕和刘昌祚辞了出去,自去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不提。 刘瑜笑着对姚兕招了招手:“武之,要留在秦凤,还是要跟我回京么?” “王子纯极为看重武之,若你愿留下,王子纯并不会亏待于汝。”刘瑜知道如果自己回京,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他自然也不愿意,把这些名将都绑在自己的战车上,因为他不一定招呼得过来他们啊。 “兕愿为相公驱驰。”姚兕的回答很简单,他说要回京,不是因为他是踏白司的亲事官首领,而是因为刘瑜。 这就是这个年代,所习惯的思绪了,更愿意向某位上峰效命。 刘瑜当然也不会在这时间,去给他重建三观。 听着这话,便点了点头道:“如此,你便随我回京去吧。” 安排好了此间各色人等,刘瑜又挥手让众人自下去,这场聚会,算是到了一段落。 “小高你安排一下其他诸般事宜。”刘瑜对着高俅吩咐道。 看着高俅提着袍裾匆匆去办差,刘瑜对张商英和杨时说道:“天觉和中立,陪我散散步。” 在营盘里行走,白玉堂领着亲卫若干,完全是没派上用场的,有军兵远远见着刘瑜,便是翻身拜倒:“小人见过经略相公!”、“相公您老人家公侯万代!”、“经略相公在上,请受俺一拜!” 不是刘瑜身上能分泌出什么神秘气体,以至让靠近他的人,都被他吸引。 不是这样的,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无非就是四件事。 一是刘瑜能带着大伙打胜仗,不管是谁指挥,反正是赢了,就算是安抚使只担任一个吉祥物的角色,毕竟那也是一个运气好的吉祥物不是? 一是刘瑜持刀披甲于最前线厮杀,极少有文官做到这一步,王韶也不过就是鼓舞士气,不会真的提刀去杀贼,真提刀冲出去,结果就跟刘瑜那一次没区别的,观察不到大局,完了也就是士兵各自为战,最后谁先崩溃,各安天命了。一个合格的将帅,本就不应该这么做,刘瑜不是一个合格的将帅,他就这么做了,结果士兵之中,很多人就是服气这样的武勇和血性,就愿意跟着他拼命; 一是刘瑜有钱,没错,朝廷赏赐没来,阵亡的、重伤的,家里都拿到一小笔钱了,不多,但帅司说了,这是经略相公一点心意,不用还的,到时朝廷的赏钱来了,大伙还是一样的照领。 一是战地医院,因伤死掉的弟兄,比之前的任何一场战事都少了许多,这年头当兵的粗俗,但这点还是看得明白,认为刘瑜是真把当兵的当人看啊! 就这四个事,让刘瑜所到之处,完全是自发的,一片一片的跪倒拜了下去。 当然也许有人本来不愿意拜的:“他娘的,老子耍钱耍得好好的,这什么鸟相公,偏要来搅老子们的兴头!”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边上一起耍钱的同伴狠狠盯着,一起耍钱的,都知道是什么性子,这人马上就服软,接了一句:“不过这经略相公,却是条好汉,便是单为那些从医馆活出来的兄弟,老子也要拜他一拜!” 看着他把话兜回来,又拜了下去,一起耍钱几个军汉才收回了目光。 这也是一个从众的问题,大家都这么干嘛。 结果去到粮草营,这一路上,刘瑜真心把军士扶起来,弄到自己腰都酸,弯下直起,怕得有上五六百次。 第625章 旧时承诺 “你要怎么办?”刘瑜坐在粮草营的公事房里,取了一块手帕出来,仔细擦着汗水,却是向着边上钱都虞侯这么问道。 钱都虞侯看上去,仍是那谄媚的脸面,坐在一边,比刘昌祚的姿势还古怪。 对于刘瑜的问题他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反应:“您不用操心小人的事了。” “话不是这么说。”刘瑜摇了摇头。 “经略相公,话就是这说的啊,从几年前,小人唤您做孙少爷时就是这么说。”钱都虞侯笑得无比真诚。 尽量他的话一点都不客气,但无论是谁看见他的脸,都会想到四个字:溜须拍马。 刘瑜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道:“那好吧,你还有什么要求?” “没有,小人仍是那事在心头,只教把那事办了,小人便无怨由,相公莫急,这等事,急不来的。”钱都虞侯生生把这满带仇恨的话,说成满是马屁气息。这也真的是一种过人的本事。 张商英也好,杨时也好,更不要提白玉堂所带的护卫,都在公事房外。钱都虞侯做得再仔细,这当口也无人欣赏,只是他已习惯了用这样的面具,来掩饰自己的仇恨。 “好。”刘瑜点了点头。 但在起身要离开房屋时,刘瑜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道:“钱兄,值得么?” “值得。”钱都虞侯知道刘瑜问的是什么,一息也没有犹豫。 “钱兄何不娶阿云?”刘瑜忍不住转过身来,又问了一句。 钱都虞侯摇了摇头:“我受其父之恩,待之如妹,恨自己无力帮扶,哪有以兄娶妹的道理?” 这是难得的,他脸上没有谄媚的时刻,在这时看上去,钱都虞侯其实也不是天生的鼠头獐目。 “阿云已悉啊钱兄!”刘瑜回身,伸手按住钱都虞侯的手臂。 “我晓得,只是司马不死,我恐日后,他得了高位,是不会放过阿云的!”钱都虞侯咬牙这么说道。 刘瑜一时无话,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膀,只是对他重复了一个字:“好。” 然后就走出了这小小的公事房。 因为除了这个字,再也无话可说了。 这世上,别人不知道,刘瑜是知道的,钱都虞侯的预感,有着莫名的、致命的精准! 这事说来简单,阿云是个父母双亡的十三岁少女,在为其母守孝时,被叔父以几石粮食,卖给了韦大。 阿云不愿嫁给韦大,夜里持柴刀想去将韦大砍死,年幼体弱,砍半天,只砍下韦大一个手指头。 韦大报官之后,阿云也承认了是她做的,县官就以当时阿云为母守孝,这种婚配是没道理的,认为这不能算杀夫,还有一点,就是认为她有自首的情节,应该从宽。 结果刑部方面就不同意知县的判决,还要认为要维持死刑。 结果这知县又被调往大理寺,于是掌握了案件复核的主动权,阿云被改为有期徒刑。 接着就是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对抗了。 目前看来,王安石赢了,改成有期徒刑之后,没多久便遇上了天下大赦,阿云就回家嫁人生子了。 其实之前钱都虞侯就一直为这件事奔走,要不然这件事没到知县那里,阿云就让人浸猪笼了。 因为按谋杀亲夫来讲,在这个年代是很重很可怕的罪。 而韦大当然不会放过为阿云奔走的钱都虞侯,结果后者只好逃到军中来,也在数年前结识了刘瑜。 这不重要,重要的,让刘瑜感觉到惊讶的,是钱都虞侯的能力。 因为,现在看起来阿云没事了,但其实等到司马光六十七岁,终于当上宰相时,他能把这卷宗翻出来,然后硬把阿云杀死。 从几年前,刘瑜来秦凤路钻营时,和钱都虞侯认识之后,两人颇为投缘,钱都虞侯就很明确 :“司马不死,阿云总归不得安生。” 当时刘瑜以为这位难道也是知道历史走向了,结果刺探了无数次,以及钱都虞侯的处境和经历,都证明了刘瑜是想太多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钱都虞侯在这件事上,就很固执:“司马光此人,刚愎自用,从他上乞罢刺练勇一事,就可见一斑!韩魏公将其奏折按下,司马某人可曾来秦凤前线走上一趟?不曾!可曾来秦凤路上诸府州县访上一访,听听百姓的心思?不曾!” “此人貌似无欲,实是无能,不过是卖直邀名之辈!阿云之狱,此等人若得高位,必视为一生污点,我不过小小都虞侯,到时哪里挡得住他?” 别说是都虞侯,如果到了司马光上了相位,就是做到极品人臣枢密使,和狄青那样的都扛不住吧。 所以,这是钱都虞侯和刘瑜合作的基石。 而刘瑜也再一次重申,自己会信守这个诺言,一有机会,他就会帮钱都虞侯除去司马光——不是干掉他,让他再无起复之机,也同时是达到目的。 朝廷公文,并没有在路上周游太长的时间,大约辽使的那些话,已经让朝廷诸公,都有把刘瑜弄回京师去,迫不急待的味道。其实要说刘瑜成了藩镇割据,那也还真没几个人相信。但就象阿云之狱一样,本来很平常的一个案子。新旧党之争,好了,王安石和司马光意见不同,结果司马光硬要在十七年后来翻案把阿云杀掉。 中枢诸公谁也不信刘瑜会成为藩镇,那是一回事; 但因为党争,攻击秦凤路只知刘瑜,不知中枢执宰,更不知官家是谁之类的话,却是不必相信的,也不必什么真凭实据的,随便喷就得了。 所以不论新党旧党,一时间都觉得刘瑜是个很麻烦的问题。 旧党那边除了文相爷对刘瑜不待见,就连在修书的司马光,现在也对刘瑜稍好了些;更不要说,苏轼和刘瑜是至交好友,甚至刘家都向苏家提亲了;富弼按着刘瑜的法子,在尝试减肥治糖尿病;韩琦更是以刘瑜为子侄辈。所以旧党很担心,新党以刘瑜为爆破口,而对旧党进行攻击。 第626章 千古留名的机会 新党这边呢?刘瑜和王雱的交情京师谁不知道?小圣人王元泽带妹妹私会刘白狗,虽说街头巷角不敢传这种话,但官员的府第里,末必就没有这一类的流言;更不用说章惇和刘瑜气味相投,相交莫逆!更有曾布之类的,也是多多少少是有着交情的。这些人,却就担心着,旧党以此为籍口,来攻击刘瑜,从而把新党拖下水去,那本来就推行得艰难的新法,就更难了。 可以说,刘瑜这一次,倒是莫生其妙沾了党争的光。 新旧两党都觉得刘瑜是个错漏百出的目标,有太多可以攻击的点了,所以无论新党旧党,都不希望把刘瑜交给对方折腾。 赶紧把刘瑜召回京师,远离争议地所在,就是最好的办法。 所以这封公文送到刘瑜手里,只不过比先前那家书,稍慢了五六天而已。 随着公文而来的,还有永兴军路和秦凤路的走马承受李宪。 “若是直阁诸事安排妥当,不若便依文书所嘱,即日起行?”李宪很客气地向着刘瑜这么咨询。 但刘瑜知道,这种咨询自己当然可以拒绝,但拒绝了,却就是从私谊上恶了李宪。因为这是中枢相爷和官家定下来的章程,不是他李宪搞的鬼。刘瑜知道,他李某人也知道,刘瑜无端来落他李宪的面子,那也是太说不过去了。 所以刘瑜拱手笑道:“好,便依公公所言,即日起行。” 说罢他挥手示意白玉堂去传令随行人员,准备出发。 当刘瑜翻身上马时,李宪却就拦住了他,在马鞍边压低了声音说道:“直阁最是豪爽,与咱家那兔崽子也有一份香火情,咱们不妨卖直阁一个人情:最好还是和这些骑士、亲事官,分开上路为好。” 为什么李宪会给刘瑜提出这样的意见呢? 因为人实在太多了,太吓人了。 踏白司那边,本来就是精锐里的精锐,伤创的到了现在,基本也是痊愈了,前后足足四十来人,尽管甲衣没披上身,装在甲箱,系在备马上,但一人三马,这就一百多骑了;探事司的十四新事逻卒;彭孙接过来的阿全叔、沈括等人;彭孙领着的护院人等…… 音这么算下去,光是骡马,都有四五百匹。 这真不是一般的豪华。 就换千年之后,哪个国家的一州行政长官,辞职时弄个四五百匹宝马的车队,大抵也是逃不了被弹劾的。 “多谢李公公。”刘瑜微笑着复了礼,却是依旧由那大批人马拥簇着,向东开出城门。 一路之上,没有哪个毛贼,会这么不长眼,打算到这样的一支车队里来打劫。 只不过这支车队,去到了永兴军路的地界,就被人拦了下来。 拦下的车队的,是富弼府里的管家。 “家主以为,直阁相公若是有意修史的话,可以在京兆府先行驻下,而后由家主去为相公分说,此前已与涑水先生提出,涑水先生也同意。”管事很直率,并没有绕来绕去的兜圈。不是因为他不需要,而是因为他代表的富弼,已经不必担心因为某句话被人捉住把柄了。而富弼也确实欣赏刘瑜,所以就给刘瑜安排了这一条退路。 所谓三不谓,立言、立功、立德。 能够参与修史,那就是能留名。而且刘瑜的确是知道,司马光这人再怎么不行都好,《资治通鉴》的确是流传千古的。如果能幸参与,的确是可以此传世的。这对于一个人来讲,对于一个个体来说,基本上人生算圆满了。 而且在修史的过程里,刘瑜要谋取一个海南岛那边的官职,不会太难。 那边现在完全就是不毛之地一样,然后把彭孙等人派下去,就算历史原封不动的进行,到了康王南渡,刘瑜也早就跑到海南岛了,要多安全有多安全。 “代我多谢富相,小子受之有愧。且容下官想想。”刘瑜想了想,拱手向着那管家行了礼。 但翻身下马到了路边,刘瑜还没开口,张商英就禁不住低声道:“相公,京师风波恶啊!何不立言?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因为立言,便是因为微言之中有大义,寄托立言者的政治理想,所以所谓的乱臣贼子才会害怕。 刘瑜点了点头,张商英说的,的确没有错。 想了足足有半刻之后,刘瑜终于有了决定,他回头对一脸期待的张商英说道:“我不要他们惧。” 张商英听着愣了一下,他这等聪明人,当然知道刘瑜这句话的意思了。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啊,司马光是个什么人?司马光不好华服,不好广厦,请人吃饭抠门到菜不够也不上,人请他吃饭就打包,死后据说没几两银子的人。这样的人,他好什么?无非就是一个名。修史,这就是司马光青史留名的路子。 要让他把刘瑜也加进修史的队伍里,等于把这汗青留名的事,分了一半给刘瑜。 司马光能乐意?他能乐意才有鬼呢! 因为刘瑜不是那些无名书吏啊,人家现在也是被青唐人唤作“刘老子”的人物,也放过一任安抚使的官员。 不可能说刘瑜过去参与修史,然后最后可以不署名的。 就算刘瑜不计较,司马光也没脸这么做,那他在士林的名声就完全臭了。 黑那些无名书吏的功劳,那没事,黑到刘瑜这等级的官员,那司马光脸皮没厚成这样。 而且刘瑜向来主张是跟司马光完全针锋相对的,有了刘瑜的加入,这书的风格,里面主张的大义,必定会跟开始司马光自己一个人修的不一样啊! 所以司马光怎么可能高兴? 这中间,就算张商英不清楚内情,他也知道,必定是富弼做了大量的工作,陈述了利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方才能说服司马光让步,同意让刘瑜加入到修史的工作中来。 但刘瑜刚才说的,却是:“我不要他们惧。” 看着张商英询问的眼神,刘瑜点了点头对他说道:“没错,我不要他们惧。乱臣贼子,就当斩之,寄望他们害怕,只不过是懦弱的表现。” 似乎对张商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让刘瑜整个人的逻辑都变得更清楚起来。 他转身走到那富府的管事面前,伸手一揖:“下官学识有限,恐有负富郑公之望。” 第627章 莫须有 那管事也是一时反应不过来,刘瑜却把杨时叫了过来,对那管事道:“中立是我弟子,还请这位管事带他过去府上,由他替我给富郑公请安。” 管事愣了有一刻钟才回过神来,苦笑道:“小人遵命。” 他能说什么?说到底,他只是一个管事啊。 刘瑜把杨时叫到一边:“京兆府里,咱们几亩的府第,你好好经营,把这边的情报网络建立起来。明白没有?” “是,先生。”杨时最是可靠,欠身行了礼,便取了行李,与那富府的管事,往京兆府城门而去了。 自此之后,一路无话。 因为富弼开出的条件已足够好了,如果刘瑜连这个条件都不接受,那很难拿出比这更吸引的人条件了。 所以也就没有人再来企图说服刘瑜,一路奔波去到京师,这春花都开残了,眼看着有了些暑气的势头,看着那京师外头绿草地上,奔跑着的少年,天空盘旋着的风筝,隐约已嗅出了夏天的气味,刘瑜大队还没到陈州门,前头姚兕已领了轻骑去到城门处,井冰务那边的太监内待,连忙迎了出来。 刘瑜可是他们的该管上峰啊,那太监奔了出来,向着姚兕行了礼道:“咱家寻思着,直阁相公也该在这几天到的,早早便在这里候着,下面小的们来报见着一员猛将策马而来,马如神龙人若神将,咱家想着,遮莫便是姚太尉?出得来一看,却正是太尉啊!” 他这宫里厮混出来的人物,实在是八面玲珑,只要是放下身段,那总能把人侍候好,姚兕跟他近日无怨,远日无仇,被他这么上来一顿吹捧,所谓拳头不打笑脸,也只能还了礼,道上一声:“不敢,过誉了!” “太尉太谦了!不知直阁相公车驾何处?还请太尉引咱家过去拜见才是。”那太监笑咪咪挽着姚兕的手,如是问道。 姚兕便引了这太监过去见刘瑜,和他一道过来打前锋的几骑,自然有城门口井冰务的小黄门、低级内侍照应着茶水糕点,连战马的草料都早就铡好了。一个太监到了他要刻意侍候某个人时,无微不至这四个字,真真是能落到实处的。 那太监由着姚兕引着过来,见着姚兕抱拳向刘瑜禀道:“卑职已在城门处报备。这是井冰务的内侍,却是要来拜见相公。” “小的门下沐恩魏某,叩请直阁相公金安!”这姓魏的太监,当场就在城门外,跪了下去,五体投地的大礼参见。这是大宋,不是明代也不是建虏窃器之时,若是寻常无事,见着皇帝都不用跪的。这魏太监却就这么跪下来参见刘瑜。 刘瑜皱眉翻身下了马,单手扯了这太监一把:“下官与你有旧怨?有新仇?” “义父殉国之后,世叔不曾拉扯小人一把,在宫里几回险些死了,若说无半点怨念,那是假的。”这魏姓太监说将起来,眼眶却就红了。 刘瑜听着,脑子里快速一转,却便问道:“你是魏岳的义子?” 这太监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双手呈现了上来。 姚兕接了过来,检查没有什么问题,方才呈上给刘瑜,后面打开,只见上面题着四句诗,正是当年名燥京师,那一首“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打油诗。这折扇在大宋的流行,还是刘瑜倡起的,和新茶一般,而这扇面上的墨迹,确实就是刘瑜所题。 看着这扇子,刘瑜也想起了往事,那是魏岳生前,和他说起过的事:“咱家有个小崽子,平日里不曾把这干系显露人前,或他过来寻你,却必是有要事,你给咱家一件信物,到时以此为凭。” 当时刘瑜就大笑着把在折扇上面题了四句打油诗,给了魏岳。 “你有话说?”刘瑜把折扇看了之后,还给了那太监,轻声向他问道。 说着刘瑜挥手,让姚兕等人退了几步,然后示意那太监说话。 那太监点头道:“是,宫里传出来的话:若是相公不肯交接,或是交接之后,踏白、探事司人等,辞去差遣追随相公者众,则莫须有哉!此是文相爷的意思。” 莫须有,就是不必有。 凭什么给刘瑜定罪?不必有什么罪行,因为放任他这样下去,会动摇大宋的根基。 为什么呢?因为手下宁可辞去差事,都要跟随着他啊,这跟文官防范着的,皇家防范着的武臣,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魏太监的话里,还包含了另一重意思,那就是一入京师,皇城司的差遣,大约就会有其他人来接手,不会再让刘瑜做下去的了。 刘瑜点了点头,看了那魏太监一眼:“说下去。” “若是相公痛快交出相关人等,诸亲事官也皆从管勾皇城司公事太监而去,则莫须有哉!此曾相爷的意思。” 魏太监说罢了这一席话,自己脸上也是露出苦笑。 听着被革了皇城司的差遣,闹情绪? 那好,图谋不轨! 证据呢? 莫须有啊,也许有吧,不需要有! 行吧,那就不闹情绪,丢了差遣就丢了差遣,老实认了吧。那些亲事官不愿去上班,要辞 职下海给刘瑜当护院,或是加入跨国武装走私集团? 那好,图谋不轨! 证据呢? 莫须有啊,也许有吧,不需要有! 以上是文彦博的意见,文相爷觉得如果这样,刘瑜和武将没什么区别啊,拥兵自重啊,市恩士卒啊,这样的臣子,要什么罪名?直接先拿下再说吧。 那只好不闹情绪,也只好劝手下别辞职下海,好好去上班,这总可以了吧? 那好,图谋不轨! 证据呢? 莫须有啊,也许有吧,不需要有! 这是曾公亮曾大相爷的意思,尽管魏太监一脸的苦笑,但刘瑜却明白曾公亮的意思,那就是反常近乎妖,刘瑜受了这么大委屈,不吵不闹,那是要养望啊,那便是所谋者大啊!这样的臣子,肯定是有问题的,还要什么证据?先捉起来再说了。 这还让不让人活?来回横竖都是莫须有啊! 第628章 浩然正气 天上一条长长的蜈蚣风筝在飞舞着,刘瑜看着那风筝,足足看了有十息,才吐出一口气,招手让白玉堂过来:“取百两银子赠予这魏世兄。” “若是世叔不介意,小侄宁要五十匹陕棉!”魏太监躬身抱拳这么说道。 刘瑜听着倒就略有点意外:“都到这程度了,你不怕被我连累?” 魏太监扬起脸来,却是笑道:“小侄却无义父那等血性,或能置身度外,今日大约会托病吧!” 那就是他身上有着抹之不去的,刘瑜这一边的痕迹。 不论他愿意不愿意,不论刘瑜知道不知道都好,这是魏太监身边的人们,所认定的事。 那么如果刘瑜倒霉,他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反正避无可避,这魏太监,却就想要博一把了。 因为是有榜样给他看的:童贯! 宫里面,大家都说,童贯虽然人极机灵,也有本事,但最主要还是他有个好义兄,直阁相公刘瑜!只要不是口水能滴到眼睛的人,只要不是傻到那地步,有刘瑜这么花钱帮童贯奔走,大家都觉得,就算是头猪,也能混得好。 所以,这魏太监就要搏一搏,自己能不能投靠刘瑜。 如果能投靠刘瑜,那刘瑜这一次没有被完全干倒,也许日后他就能跟童贯一样,得到刘瑜的资助——至少在魏太监想来,就是这样的; 如果刘瑜倒了?那他本来就脱不了关系,也不在乎多这几十匹陕棉了。 “给他。”刘瑜对着白玉堂点了点头。 陕棉的票据,应该算是这个时代最高级的防伪的手段了。 因为这种凭据是一个圆形的硬币状金属片。 而它的边缘,有一圈儿滚花边,这是沈括在刘瑜提议下,发明出来小型冲压机的作品。 它跟手工制作的滚花边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一般首包饰匠人、铁匠是不可能手工复制出来的。 当然,有没有很利害的工匠,可以手工复制出来? 答案百分之一百是有的,千年后数据机床的零件,据说都有大工匠能手动加工出来呢。 但这中间有一个成本和时间的问题,为了这一匹棉布,去折腾出来这么一个凭记,成本上得不偿失就是首先要问对问题。 而第二个问题,就是每个金属票据上面凹凸的那些点,对于各个能提现陕棉店里的掌柜来说,这都是一句密码文字。仿制的,也许那凹点深一分,也许那凸点高一厘,不好意思,那意思就完全不同了。对于没有标准化尺规的这个时代,要完全仿制到一模一样,那本身就很难。 每一个布庄的掌柜,都能读出这凭据上的密码? 每一个都能,因为他们是刘瑜情报网上的暗据,刘瑜做任何事,都是为了他的情报网服务。 当然民间也有分辨这票据真假的办法,很简单,就如眼前这魏太监一样。 魏太监先小心咬了一口,然后屈指一弹,放到耳边听了,接着有些尴尬地冲刘瑜笑道:“世叔见谅,这陕棉凭证多有伪造,这小侄也是成习惯了。” “无妨。”刘瑜冲他点了点头,并不太大意。 因为这金属凭据的质材上,含银极高,基本可以算是后世的银元了,所以通过咬和听声,可以得到一个直观的判断。刘瑜并不打算铸币,但事实上,因为陕棉凭证良好的兑换信用,在京师已有不少人,把它当成硬通货交易了。 这却就不是刘瑜所能预料到的事了。 不过这些其实都是极次要的事了。 重要的是,刘瑜如何走进这城门? “世叔?”魏太监在刘瑜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时,他并没有退下,仍是望着刘瑜。 刘瑜明白他的意思,是等自己吩咐下一步怎么办。 “你仍去井冰务忙你的事。不要怕,我有一身浩然正气!”刘瑜微笑着对魏太监说道。 然后刘瑜就命令大队人马进城,进了陈州门之后,望着张商英担忧的眼神,刘瑜对他笑道:“天觉不必在意,我有一腔正气!” 接着刘瑜从怀里掏了一封信交给张商英,自己带着苦娘、艾娘、剥波,直接就又出了陈州门,往陈留县去了。 张商英完全反应不过来,走了?不是一腔正气么?一腔正气怎么就走了? 井冰务那边的魏太监也傻眼了,刘直阁这算什么?不是他有一身浩然正气吗?正气呢? 甚至包括各位相爷派出来,在城门附近等着看戏的家人,以及来和刘瑜交接的太监。 一时间大家都不知所措。 怎么就走了? 但是刘瑜真的就这么走了,头也不回的走了。 对于来交接的太监,踏白司的人手,自然有姚兕去料理; 而其他家中长随之类,就下意识跟着白玉堂回家了。 探事司那边李宏也有过来,亲事官自然就归回李宏麾下的建制。 所以真的是一点不乱。 张商英苦笑着与那太监见了礼:“相公所留下来的信件。” 然后张商英抬手一揖,拍马自去同乡会馆,等待审官院之类相关衙门安排。 而在文彦博府里,听着长随回报,文彦博冷哼一声:“这厮滑不溜手,富郑公偏是说彼是可造之才,大约这等不要脸面的手段,便是刘某人唯一的长处吧!” 说罢之后,他又拿起案上的奏折看了起来,那长随在边上等了小半个时辰,站得腿都酸得快断了,文相爷才抬起头,不解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这刘直阁如何处置?”长随苦着脸问道。 “随他去吧。”文相爷说了这么一句,便又去料理自己手头的事务。 事实上,文彦博也真说不上对付刘瑜,堂堂大宋宰相,去对付刘瑜这么一个七品官? 也就是他看刘瑜不顺眼,又听闻富弼费了很多心思, 说服了司马光,刘瑜居然不领情,所以文彦博就不高兴,给刘瑜出了这么一个难题罢了。 又或者,他认为自己向刘瑜动手,算是划清界限,以后如果有人攻讦刘瑜,总也不好扯到旧党头上来?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有一点,文大相爷和曾相爷的态度,倒是出奇的相似。 当曾公亮听着下人回报,不禁失笑:“好一个一腔正气!” 下人问他接着怎么办?曾相爷笑着挥了挥手,意思大约和文相爷也是一样的:随他去吧。 而章惇听知此事,却就大笑道:“子瑾真天纵之才!” 第629章 良人归来 为何这么说?因为刘瑜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又没有按着曾公亮或是文彦博的鼓点来跳舞。 原本京师里大多数人都在估计,刘瑜会驱马单闯中枢或是求面圣,以自证清白;要不就是号召士林,制造声潮来自保。 但刘瑜并没有这么做。 他直接躲去了陈留的庄子里。 这陈留的庄子,绮霞倒是把它打理得井井有条。 刘瑜到了庄外,便有人迎了出来,却是欢喜地拜了下去:“小人参见直阁相公!” 却是几个伤残的西军老卒,被刘瑜安置在这里养老。 刘瑜笑着下马,扶了他们起来,问了一下近来的生活,又问了一番家中儿女等等,,那边已有人去报知绮霞,一顶青衣小轿飞快的从庄子里抬出来,就算放了脚,绮霞终归也走不快的,那轿子抬到刘瑜面前,她出轿出得急,差点还摔倒了,却是跌入一个强健的臂弯里。 “小心。”刘瑜抢前一步扶住她,却对她柔声说道。 她脸上有酡红,不是胭脂的粉红,如是不胜酒力,欢愉里又带着茫然。 绮霞一开始就是看不上刘瑜的,她是从相府出来的人,那怕放了脚,也并不是讨好刘瑜的意思,那是当时走路实在艰难。 而刘瑜也并没有强逼她,而是由着她的性子,让她就来这陈留的庄子守着。 但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放逐? 就算便在天子脚下,就算刘瑜许她自由。 就算刘瑜答应她,如果有中意的人,刘瑜甚至可以为她出一份嫁妆。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十娘那些女医师那样向往自由的勇气。 绮霞看不上刘瑜,但她并不是想追求什么自由,她始终是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某个男人的身上。也许,看不上刘瑜,本身就是一种把自己置身到悲剧女主角,以获得自虐式心理快感的潜意识。 而刘瑜的名气,越来越大了。 不论是被撸去所以官职、差遣,打发回老家去。 还是重被起用,以二十多岁就做到一路安抚使。 不论是去永兴军路跟司马光搭班子,还是去秦凤路听着执长刀上阵,怒斩上百狄夷。 总之,刘瑜不是一个会默默无闻的名字,无论他自己是如何的希望低调一些。 他的名字,总是在她耳边响起。 以至于,她开始埋怨,他为何如此绝情? 她开始默许陈留庄子里,那些伤残老军,大脚婆子,等候丫头,对她的称谓:“五奶奶。” 这个排行,大约就是如梦、萧宝檀华哥、仙儿、袭人,然后轮到她。 下人并不知道萧宝檀华哥的来去,只知道还有一位刘萧氏。 当绮霞听着,刘瑜赴京了,去了安抚使的差遣了。 她突然竟有些期盼,期盼也许仙儿、如梦她们在刘瑜赴边时,都安排去了徐州陪伴徐母。 仙儿更是将近临盆了,那么,也许他会来陈留看她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她便是这么期盼着。 而想不到,他真的来了。 她在他的臂弯里,回首凝视,隐约已全无当时的冲突,有的只是,闺阁之中,久留良人不归的无奈,还有见着他时的欢喜与羞涩。 刘瑜在这一瞬间,不禁也有些迷离。 因着她这回首之际,恰是展露了她最为迷人的四分之三个面庞,更映那华夏式古典的丹凤眼,似醉非醉,当真如是秋波流转,教得刘瑜,差点便迷醉在她那泓秋波之中。 幸好雪已化尽,夏花尚活,枫血末斑。 这初夏里没有风霜,那来的秋波? “别来可好?”刘瑜扶起了她,却就从她那眼波里挣脱出来。 她羞涩地垂下了头:“托相公的福,妾身无恙。” 说来她本来就是刘府上下口里的五奶奶,他本就是她等待的良人。 这一夜,陈留的刘家庄子里,便有红烛,有佳酿,有春风夜来,将那鸾帐拂动。 这一切事,说过来也不过就是,水到渠成。 于绮霞来讲,她的人生便有了新的痛点,如何与如梦、袭人、仙儿她们去争夺刘瑜。 她开始珍惜刘瑜在京师,她独自拥有他的日子。 “这有什么不好?做个饭罢了。”刘瑜笑着把托盘放在桌上,伸手将绮霞拉了起来。 门外是蹑手蹑脚,一脸惊恐的厨娘和下人,他们刚才在厨房就被刘瑜惊吓了一回。 这个年代,讲的都是君子远疱厨,除非实在穷,要不实在很少有刘瑜这样的文官,亲自下厨的。但刘瑜一点也不在意,再说,他愿意看着绮霞笑,她笑起来很好看。尽管他不会迂到在这个时代,只拥有一个女人,但他仍愿自己的女人快乐。 如果快乐只需要他下厨做几道菜,那没有什么东西能挡住刘瑜这么作。 看着那托盘里的几碟菜,绮霞的泪就垂下来了,她没有想到刘瑜愿意为了她这么做。 “相公,不能如此,妾身……”人言如虎不是开玩笑的。 刘瑜却一点也不在意,把她扯在桌边坐下,皱眉道:“冷了就不好吃,来,起筷起筷。” 她拿着饭碗,眼里饱含着泪,但每一滴淌下的泪,都满溢着幸福的光芒。 刘瑜看着长叹了一声,这个时代的女性,真的很容易满足,他伸手拥着她,为她拭去泪水:“要不我喂你?” “不、不!相公饶过妾身!”绮霞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了,她着实不能接受刘瑜这种程度的关怀。 刘瑜清了清嗓子,冲外面说道:“你们要是饿了,就打了饭进来一起吃。” 外面“哗拉拉”跪倒了一片人:“相公饶命啊!”、“小人只是想近一些,方便听差啊!” 刘瑜苦笑摇了摇头,行出去对着他们说道:“行了,都滚起来,别煞风景。” 这些下人如蒙大赦,磕了头纷纷跑开。 只不过自此就传说,刘直阁喜欢绮霞这如夫人,极为宠爱,不单是亲自下厨,而且在边地人称刘老子的刘瑜,居然看在如夫人的脸面上,连不守规矩的家人,都只是骂了两句,没有什么惩罚。 不过这总归,只是刘瑜生活里的一个插曲,在陈留住了五日,朝廷就来公文了。 没有问来龙去脉,没有叫他去述职,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辞而别。 第630章 新差遣 这份公文就是一份差遣,让刘瑜去尚书省属下的兵部,判职方事。 也就是负责职方司的公事。职方司主要名义上,就是掌受各个州府的地图。 而事实上,也同样肩负着暗探之类的工作。 相比之于皇城司有监控大臣、武将的任务,职方司更多是对外的情报作业。 不过那来送公文的吏目,却是送完公文之后,做了个手势,刘瑜点了点头,挥手白玉堂等人退下,那吏目却就对着刘瑜一揖到地:“地字二零三号,见过相公!” 看着刘瑜点了点头,这名细作就马上汇报他的情报:“这是上午朝议之后,中枢那边直接吩咐下来的,看来不是官家的意思,就是中枢几位相爷定下来的。童贯童公公在直接阁相公到京之前的七八日,就被派去永兴军路,据说是去协助李宪李公公。因为李公公身兼永兴军路和秦凤路,两路的走马承受,颇有些支应不过来。” 这就是为什么刘瑜来了陈留五日,仍不见童贯过来的缘故。 刘瑜点了点头道:“无妨,你记录入册便是。章子厚来了,我也没有心思与他多说。” 章惇当天就跑过来找刘瑜的,他倒是一点也不打算避嫌。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的朋友,刘瑜却就更加不忍自己连累了他,所以着实也不愿和他多谈。 来访的还不少人,但刘瑜却是选择了闭门谢客。 “相公,这职方司的差遣,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密探地字二零三号,在向刘瑜汇报了情况之后,忍不住劝了一句。 刘瑜听着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自退去。 “明日一早,你随我去朝会,然后去职方司视事。”刘瑜对着白玉堂这么吩咐道。 但很快的,大约半个时辰后,就有使者匆匆而来,那使者倒是恭恭敬敬给刘瑜行了礼:“直阁相公在上,小人替章相公拜过直阁相公了。” 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书信来,双手呈给了刘瑜,白玉堂验看无误,方才转呈给刘瑜。 虽到一到京师,刘瑜不再管勾皇城司公事,探事司、踏白司人手,尽皆各归建制。 但这毕竟是放过安抚使的人,身边随从护院,仍然还是留着几分经略相公的架势。 刘瑜拆开书信看了,却是章惇的信,信中主要就是说,章惇奉命分析渝州夷事,并分析夔州路差役事务。但他手下没有可堪一用的将领,总不能一有什么事,就让章惇提着那汉剑,带兵冲杀吧? 所以他想跟刘瑜借用彭孙和白玉堂两人为将,如果刘瑜不方便,他再另想它计。 章惇不是司马光,他想去实地考察,而不是纸上谈兵,所以这时节无数事体都要安排,他就没有过来专门见刘瑜了。这倒是因为和刘瑜关系好,才会这么做。特别他在信里提出,如今刘瑜受挫,若彭、白两人有所寸进,他日也好为刘瑜谋划起复之事。 这不是开玩笑,这个年代,讲究荫子的,追封父母的。 彭孙和白玉堂出身刘瑜门下,如果立了功,那的确如果有人肯运作的话,也能让刘瑜分上几分功劳。 “你们自己是什么意思?”刘瑜招手叫了白玉堂和彭孙两人过来,把这信直接就放在案头,教他们两人看了。 出乎刘瑜的意料,向来无节操的官迷彭孙,居然摇头道:“我不去,这章相公,是要寻人去做替死鬼的。少爷您虽暂进受挫,我却看好少爷不日必将起复!” “此时弃主,不当人子。”白玉堂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没再言语。 刘瑜看着他们两人,笑着点了点头:“但我想让你们去。” “你们留在这里并没有用,这是浪费你们的才华。” “京师不是你们用武之地,去吧。只是去了章子厚麾下,却就要守着规矩。”刘瑜抬手止住两人的话。 然后直接对那使者说道:“去回复子厚,说我同意了,让枢密院行文吧。” 使者大喜拜别而去,过不了一个时辰,便引着官员匆匆而来,那官员所持却就是枢密院调兵公文,着彭孙和白玉堂,即刻赴营点卯!公文交接完毕,早在刘瑜督促下,打点好行装的彭、白两人,各带着五六个伴当,一人双马,出了庄门,回头望着含笑相送的刘瑜,白玉堂和彭孙禁不住扑下马来,抢到刘瑜跟前拜倒:“小的门下沐恩彭某!若有是偷天之幸,略有所成,尽是相公恩典!”、“小的门下沐恩白某!不问来世,但凭今生,随为恩公赴汤蹈火!” 这两个都是明白人,知道刘瑜在自己的低潮期,在这有风险的时节,把他们两人送出去,是怎么样的一种胸怀和气概。 刘瑜笑着扶起了他们两人,却对苦娘笑道:“酒来!” 艾娘是个有眼色的,再就把三碗酒筛好了,刘瑜接过递来的酒,交给彭孙和白玉堂两人,自己也高举碗:“马到功成!” 直到彭、白两人和那些伴当的身影,在视野里完全成了一个小黑点,刘瑜才对苦娘说道:“好了,进去吧。” 走进庄子里,却对艾娘吩咐:“去叫剥波过来。” 剥波来了大宋之后,因为王韶和高遵裕的奏功,倒也混了个三班借职的武官,虽然没有实缺,但也算是大宋最低级的武官。不过他来到这庄子,却是自己主动搬去马棚和马夫住。一开始把马夫吓得半死,因为剥波穿着武官的衣袍啊。 “什么太尉?我就是主人的一条狗,跟你一样。”剥波操着不太标准的宋话,对着马夫这么说道。 而刘瑜差着艾娘来寻他,他也不多话,马上就奔过来,比艾娘还快几步来到刘瑜面前。 “明天,你随我上朝,然后去职方司的公事房视事。”刘瑜不得不再重复了一次,方才跟白玉堂所说的话。 “是,主人。”剥波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他很聪明,看得出刘瑜眉目里,挥之不去的郁积。 接着刘瑜就是开始了一名京官的生活,上朝,没有什么事上奏,退朝,去公事房视事,下班回家,伴着绮霞调素琴,读书,然后相拥而眠,第二天周而复始。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十天,这个夏天,眼看就要到来,也许很快就要过去。 眼看,刘瑜便将继续在这职方司的公事房里,好好的呆下去,直到秋枫溅血,直到冬雪飘飘…… 幸好这一天,尚书省兵部职方司,迎来了一位访客。 第631章 辽使 来者有着一把浓密的大胡子,他热切地快步穿行,连长随都被他抛在身后。 着实很久不曾见到旧友了,或许应该说,是他的妹婿——想到这一节,就让苏轼很着急,他在一路上,早已想了许多语言,专门用来损刘瑜的,毕竟他在家里总是被苏小妹作弄,现时作弄刘瑜,也算是报仇雪恨。 但当苏轼踏入职方司的公事房所在的小院子,刚拐过照壁,他一下子就愣在那里了。 “你、你怎么会这样?”苏轼喃喃地问着眼前的人。 穿着一袭白袍,手执着扫帚,慢慢在扫着院子里落叶的刘瑜。 他想过千百次刘瑜和自己见面的情景,这却是他绝对没有想像到的场景。 “我想过你在青楼狎妓被我义正辞严喝止,我想过你醉酒消沉被我怒斥,我想过你郁积不振被我开导。但我没想到,见到你这样的笑脸,你能不能不笑?你笑得让人好心酸。”苏轼苦笑着对刘瑜说道。 但似乎所有的心酸和愁苦,都和刘瑜没有关系。 他看着苏轼入来,却是对他说道:“你先坐,很快就扫完。我叫剥波去有司要些人手,所以得等我扫完院子,再来煎茶。” 他真的在扫院子,不是作状。 而且看起来也不是第一天做这等事,扫得极有章程,很快就把落叶扫成一堆,又将它们装入两个大筐里,提到了院子外面放下,然后方才重新入内来,从井里打了水净手,抹了手把毛巾挂好,然后开始折腾生炉子。 “子瑾!”苏轼禁不住伸手去扳他的肩膀。 刘瑜笑了笑,笑容里没有酸楚,没有落寂,发自于内的笑容:“我没事,子瞻不必担心。” 看着他的笑脸,苏轼便觉得安心起来,看起来,至少刘瑜不是被愁苦逼得失心疯。 水很快便煎起来,然后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冲了一巡茶之后,苏轼才抚须开口道:“你没有不平?” “有什么不平?”刘瑜听着,却就笑了起来。 他拈起茶杯,喝了半口茶,对着苏轼笑道:“判职方事一人,以无职事朝官充任,掌受诸州闰年图及图经。无职事朝官,我不就是么?安排我来充任这差遣,又有什么问题?” 苏轼一时语塞,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过了良久,他喝掉了一杯冷去的茶:“那也不能搞到你自己来扫地啊!职方司也不是养闲人的地方,你到这里,应该也要有一方作为,怎么会弄到你来扫地?” “判职方事一人。”刘瑜笑着这么说道。 苏轼也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 判职方事一人,当然职方司还有其他吏目等等,但是刘瑜的差遣,就是判职方事,那就是一人。其他的,不关刘瑜的事。简单地说,就是刘瑜被完全架空了。 但苏轼听着就觉得不对了,刘瑜不是这样的人啊! 这厮哪里是这般好相以的? “我并不想管这里的事。”刘瑜看着苏轼的眼光,又冲了一巡茶,却是对他这么说道。 “随他去吧。”刘瑜微笑着,伸展着肩膀和手脚,有着一种莫名的轻松。 苏轼听着就皱起眉来:“你怎么能这样?” “你觉得我颓废了,要劝我振作?”刘瑜放下手臂,望着苏轼,笑着问道。 这却就让苏轼一时哑口无言。 因为真的无从劝起。 刘瑜并没有犯什么错,他被闲置的根本,就是他去秦凤路把差事办得太好,才会有这莫须有的猜忌啊。 “不是的,你想差了。”刘瑜一眼就看出了苏轼的心思。 “不是?”苏轼就有点奇怪了。 刘瑜点了点头:“不是因为我做得太好,所以被猜忌。” “而是因为我做得相比之于我的官职品级来说,好得太多了,所以才会有这猜忌。” 刘瑜屈指轻敲了一下案几,对着苏轼笑道:“如果我是韩魏公庆历年间的根基,那就不会有这些猜测。” 韩琦当年在好水川,是什么职位?枢密直学士,右誎议大夫,陕西四路沿边都总管经略安抚招讨等使之类的。自然是要比刘瑜高,但这不是关键,重要的是韩琦有根基,而不肯选边站的刘瑜没有。 “你不担心?”苏轼听到这里就有点好奇,落到这等境培,刘瑜似乎一点也没有丧志? 刘瑜又冲了一巡茶,笑着对苏轼道:“来,请茶。我有什么好担心?你不是来了么?” “我是孤臣,官家无论怎么信重王相爷,总不会把一个孤臣,还算是能任事的孤臣,致之于死地的。所以我有什么好担心?只不过是闲来的日子着实太短,方才喘过气来,你这大胡子却就来了。” 说到这里,刘瑜伸手到嘴边,毫无风范地吹了个口哨。 “你这是做什么?”苏轼看着他这样的行径,就有些不爽了。 要是朋友倒还罢了,这眼看就要成他妹夫的人了,这么个作派,他不为苏小妹担心,那是不可能的事。 “有个小厮,是从青唐就跟着我的,唤作剥波。”刘瑜笑着对苏轼介绍。 苏轼倒是知道剥波:“记得是献情报有功,还授了一个三班借职的官职?” “正是,章子厚把白玉堂和彭孙都借了去,身边现时就是剥波给我跑腿。所以他这几日,都是去寻相关主事人物,撕撸调人调物。” 苏轼翻了个白眼:“你不是说你不生气吗?你不是说你当休息吗?你不是说你没休息几天,我就过来烦你吗?” “休息,总也不要让别人太痛快了,我真的不折腾,也许,渐渐的,便也有人忘记,在这职方司,还有一个在休息的刘某人。”刘瑜大笑起来,苏轼对他的情份,他自然是知晓,所以倒也是实话实说。 剥波很快就飞奔而来,见着刘瑜便跪下去:“奴才参见主人。” “起来起来,都说大宋不兴这套。”刘瑜笑骂着把他扯起,又让她给苏轼见了礼。 苏轼就有些好奇了:“你不问我,为什么来寻你的?” “我需要问吗?不,子瞻,我并不需要问你为什么会来找我,你踏入这个院子,我就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刘瑜胸有成竹的大笑起来。 “能把名满天下的才子苏子瞻,急调到京师来,想来无非就是一件事,那要在诗书上羞辱我大宋的辽使,看起来颇有点手段,所以朝廷这边不愿丢了脸面,王相爷虽也文思敏捷,但堂堂相爷,亲自下场就太不讲究了。所以中枢宰执,才会捏着鼻子行文叫你回来!” 苏轼望着刘瑜,一副见鬼也似的表情。 的确,他所来之因,正如刘瑜所言,就是辽使。 第632章 浅水 苏轼不敢置信地望着刘瑜,那是因为后者几乎说的就是全部的情况的真相。 而被困于职方司的刘瑜,弄到要自己动手来扫落叶的地步,他必定已经不比当初,手掌着皇城司的时节了。那么也就是这一切,完全是靠推断出来,如何能不让苏轼震惊? “子瞻请坐。”刘瑜笑着伸手让座,冲着剥波点了点头,后者马上跑去生火煎水,看来倒是做得熟手了的。 苏轼看到这里,又不禁长叹了一声:“何必如此苦了自己?” “苦我心志,劳我筋骨嘛!”刘瑜显然不想在这问题上纠缠,随口胡扯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 看着旧友如此,苏轼以为,大约怕是为着脸面的关系,所以他也没有再说下去,毕竟刘瑜也没开口求助,再往下说,总归是太过直接。于是苏轼抚着胡子,由着刘瑜的话头说到正事上去:“辽使过来,是点了要见你的,只怕到时上殿,难免会有一些言语上的便宜。” 刘瑜没有打岔,静静地听着苏轼往下说。 “我以为子瑾到时不要太在意,不论如何,这些言辞上的冲突,不过是小节。”苏轼却是来给刘瑜先行通气的,以防他到时见了辽使,出了什么问题。 但话到这里,刘瑜却就不得不开口了:“子瞻,这不是你的话。” 刘瑜一开口倒就让苏轼呛住,因为这的确不是苏轼自己的意思,应该说,更多是司马光那一拔人的意见。 “外交无小事。”刘瑜伸手握住苏轼的小臂,轻声这么对他说一句。 然后刘瑜就没有再在这件事上,说上一句话。苏轼倒是咀嚼着刘瑜这一句话,久久没有开口。 水开了,自然便是泡茶,从茶汤聊到刘瑜将近的婚期,这倒是要嫁妹的苏轼占了上风,把刘瑜取笑得哑口无言。不过一泡茶,喝到了三巡,苏轼便也起身告辞。毕竟身上还有公务,他与刘瑜有再多的话说,也不能在这当口,无休止的聊下去。 把苏轼送到院外,刘瑜便也没有再送了,总归,他也当值呢。 当刘瑜回到院子里重新坐下,剥波马上就凑过来,低声汇报他方才出去办事的情况:“那边说是于制,那个不合。说是要到礼部去,抠公事房门儿还是啥的。” 剥波的大宋官话已经说得不错的,至少在汴京买菜,很难区分出他是不是土著。 但这不代表,他就能弄懂官场里的许多官样文章。 事实上,寻一个汴京的土著,到这些公事房、各级衙门行走,同样也不见得能玩得转,要不怎么说有吏目世家?吏,又不是官,连不入流的官都不是,但他也能混成世家。就是因为官场的确有这么个门槛,所以有这么些需求。 幸好,刘瑜叫剥波去撩拔这事,倒也不是真的要他去解决什么问题。 “嗯,你这大宋官话还得好好学。”刘瑜笑了起来,伸腿轻蹬了一下跪在跟前的剥波,“什么毛病?动不动就跪下干什么?你现时是宋人了,起来,好好说话。” 剥波咧开嘴笑着爬了起来:“不管是青唐人还是宋人,剥波就是主人的好狗。” 这时院子外面,却就听着有人轻笑道:“看来直秘阁家的狗,也是朝廷命官!” 剥波虽然不晓得官场那些潜规则,却也知道来者是在故意歪曲自己的话,来给刘瑜添堵的,所以他马上就要拔刀而起了。他可不管什么文尊武卑之类的,除了他认定的主子,其他人等,想要欺凌他,剥波却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他若没有这点向往,没有这点心气,那也就没有勇气,抛弃秦凤的安稳,跟着刘瑜上京师了。 但刘瑜伸手止住了他了。 然后刘瑜起身,往外迎了出去,笑道:“莘老是为宰相鹰犬乎?为大宋爪牙乎?为天下黎首看户守舍乎?” 他说第一句,来者脸色一变,就要发作,但刘瑜从容说了下去,来者就只好一口气生生忍了下去。没错,来的说起来也是旧人了,就是跟着司马光的官员,刘挚,字莘老。 他原本就是想要指摘刘瑜,用剥波的话来做为攻击的依据。 谁知道刘瑜完全不接招,不分辩。 而是直接就攻击他,说他是宰相鹰犬。 这句通不通?也是通的。 刘挚现在就是所谓宰属,也就是宰相的属官。 他现时的差遣,检正中书礼房公事,就是相当于宰相手下,负责礼部方面的秘书长。 所以刘瑜说他是宰相鹰犬,其实也没错。 当然,士大夫大致上不会愿意承认这一点,特别是刘挚本身就跟变法的王安石,不算同一派,所以他本来是要反驳的。可刘瑜接来说他是大宋爪牙,说他为百姓守舍看户,那刘挚就没法分辩了。 所以刘瑜迎上来,刘挚也只好苦笑回礼:“放了一任经略相公,子瑾是愈见锋芒啊!” “不敢当莘老此言,不知此来,何教于我?”刘瑜脸上带笑,话语里却是格外的冷淡。 甚至,连院子外那些刘挚的从人,都没打算让剥波去招呼。 是的,刘挚有许多从人。 他是宰相的秘书长,他有很大的权力。 这点王安石专门跟神宗讨论过的:“若杀其礼,则自爱重者不肯为。” 而华夏千年以来的风格,向来都是权柄多大,排场就多大嘛。 刘瑜自己在秦凤作为安抚使时,出入也是同样有护卫相随。 正常来说,总要让剥波出去,把刘挚的下人招呼起来,才是道理。 可是很明显,刘瑜并不打算遵从这官场的道理。 他就站在照壁前面,把刘挚堵在门口。 刘挚脸色就有点难看了,要说刘瑜失礼?也说不上,人都亲迎出来了嘛。 所以他也只好开口道:“听闻贵属与兵部人等,有些纠纷,闹到我这里来。” 刘瑜笑着接了话:“恰好莘老今日恰好过得此处,所以便来过来看上一看?” 这话真的就接得满尴尬的。 刘挚这大宋宰相的秘书长,怎么可能有这闲工夫?摆明了,他就等着刘瑜这么闹,完了就由他出面,来抽刘瑜的脸罢了。等了这么多天,刘瑜终于开始闹了,于是刘挚就急匆匆带了从人,过来抽脸嘛! “皆说千军万马避白袍,果是传言不虚啊!”刘挚也不是善茬,马上就反击了。 这就是攻击刘瑜在秦凤有军阀之实了! 要是让他坐实了,那刘瑜大抵除了回家务农之外,没有什么更好的想头了。 第633章 吏来 大宋朝怎么来的?不就是有了军阀之实的宋太祖,把周世宗的江山拿过来的么? 是以在宋一代,对于军阀,那是禁防死守的。 刘挚年长些,有些富态,此时锦衣冠玉,很有几分高官气度,身后是门外的长随从人,立于照壁之处,很有几分,因人至此,而使蓬荜生辉的味道。 刘瑜略为高瘦一些,衣袍有些发白,站在照壁前,如山之仞。 两人脸上都有着礼节性的笑容,只是笑容的内里,却如刀似箭。 刘瑜笑了笑,并没有接着说什么。 这种言语上的交锋,意义真的不是太大。 事实上,这大宋年间,一般来讲,只要不是苏东坡这种大嘴巴,连皇帝也要变着法儿骂,还不至于捉住一句话两句话的把柄,来把人入罪的。 不过刘挚却明显没有打算就这么算了。 他进了一步,几乎就跟刘瑜脸贴着脸了:“刘白袍,手刃七敌,刀若锯;换刀犹战,裂三盾,断两首,刀崩;再换斧,其义女、义子者十人,死战相随,白袍若疯虎,挡其锋者,人马尽碎!” 刘瑜依然没有开口,这话他知道,当时就是辽使到了东京,所宣扬的事情。 也是为什么他会匆匆回京的原由,总归是有人会用这原由作为籍口,来冲他发难的。 这一点上面,刘瑜很平和,因为不是刘挚,可以是王挚,可以是陈挚,总会有个人站出来,用这个籍口来冲他发作,甚至连下面的话,刘瑜基本都能猜出来,果不其然,紧接着刘挚便冷笑着低声问道:“不知所日,白袍易黄袍?” 刘瑜摇了摇头,突然发力,一记平勾拳狠狠砸在刘挚腹部。 然后他看着痛得弯下腰说不出一句话的刘挚,微笑着说道:“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陈庆之一生忠贞,白袍何曾易黄袍?” 刘挚咬牙道:“君子动口……” 但不料接下来刘瑜的举止,不单让刘挚傻了眼,连门外的那些长随从人,也纷纷口瞪目呆,因为刘瑜突然之间,戟指着刘挚:“萃老兄,你口腔溃疡实在很严重,又不爱刷牙,简单的说,你口臭很利害,这么熏着我实在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你要觉得不行,你打回我两拳都没问题,或是诉之有司,便说刘瑜不堪兄之口臭,竟有辱斯文,挥拳以击,到时有司判罚下来,无论是削职还是充军,我也认了!可是,萃老兄,你这口臭,还要凑得这么近,我实在受不了啊!” 这风格突然转变,当下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挚气得一张脸都能要滴出血来一般。 几乎可以估计的,今日之后,刘挚的口臭,必成东京城里传闻之一了。 难道他还真能去打回刘瑜两拳,或是去衙门告他,说这刘瑜受不了口臭所以打他? 刘挚还是要脸的人, 当下真是气得快要把一口牙咬碎,直起腰来,满脸通红冲刘瑜揖了揖手,然后匆匆转身而去。大约刘瑜在照壁处还能听见脚步声,不知道那些从人里,有人说了什么,然后便传来一记响亮的耳光,紧接着刘挚的怒斥:“不当人子,你怎的不去死!” 这话是在骂那惹得他发怒的手下,但又何尝,不是在指桑骂槐? 刘瑜冷冷笑了起来,他素来就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好性子,这时剥波凑到他身后,刘瑜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道:“接着去兵部闹,要人,要杂役,要吏目,要图鉴,要车马,反正,你能想到什么,就要什么!” “奴才领命!”剥波笑嘻嘻地提着袍裾奔了出去,看上去,他很乐意去扮演这样的角色。 剥波不同于普通的武官,如果是普通的武官,绝对不敢在兵部这么闹腾。 不在于官有多大,在这个文尊武卑的大宋朝,就算做到四品武官,如果敢和剥波一样,在文官衙门这么折腾,就算是个七品衙门,那也绝对是取死有道的。 剥波之所以能这么折腾,无非是他与寻常武将有些不同。 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剥波本身是归顺的远人,朝廷向来都有柔远人的习惯,如果归顺的异族人,轻易就被杀掉,那以后要招揽异族归顺,别人自然就会多个心眼,所以柔远人,大抵是一个共识了。 可是怎么柔远人,总也有个限度。 就剥波这么个折腾法,也早超过这界限了。 所以这回他还没出,兵部的吏目就上门来找回场子。 来的是吏,没有官。 在刘挚都当面被殴打的情况下,判兵部事之类的诸般官员,谁也不打算来跟刘瑜厮打。 所以来的是吏目,入得院子里,七八人执礼颇恭,都是长揖及地,自行报了自己出身简介,也就是说,礼节上,完全是挑不出毛病的。 “职方司原有吏目、杂役,皆在册上,并非小人有包天的胆子,敢于为难相公。”为首的吏目赔着笑,把签押簿册呈现到刘瑜面前,后面几人,也是双手奉着各种簿册,有领俸禄或是薪贴的,以表示这职方司是有吏目安排;也有记录领取东西,记录这职方司的车马仪仗等等,是有领过的。 刘瑜没有去接那些簿册,他提起水壶冲了一巡茶,微笑着对那些吏目说道:“来,请茶。” 那些吏目互相对望了一眼,倒了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至少这位刘直阁,并没有传言里那么凶残?一个个喝了茶,尽管不是他们习惯的那种茶汤,但如果只是喝了这么一杯茶,就能把这事支应过去,那大家还是蛮乐意的,至于后事如何? 这为首的吏目也苦笑着说了实话:“这其中是非,也不是小人们能撕撸得明白的,还求直阁相公慈悲,与上官们定个章程下来,小人们必定尽力办差!” 刘瑜点了点头,这局势看起来很明显了。 那就是这些吏目来这里耍光棍了:刘某人有本事跟他们上官去撕逼,为难他们有什么用? “按着你们的说法,若是有敌来攻,我们当也不要跟他们计较,这也不必列阵,更不必守城。应该另起兵马,去寻他们的首领计较才是?”刘瑜微笑着向这七八个吏目问道。 然后他重装了一壶水,放在泥炉上,翘着二郎腿,向那些吏目说道:“不好意思,我只知道,谁敢向我阵列于前,谁敢蚁附攻城,谁敢临阵逃脱,我的刀,就砍谁的头。” 第634章 重起 刘瑜这话不说便罢,如此一说,却就是撕开了面皮,那几个吏目听着,却就慢慢直起腰来:“相公,横竖不过一份差事,我等辞了便是,只是到时中书运转不畅,追索起来,只怕相公是脱不得干系。” 这就是吏目为什么能成为世家的原因了,他们熟悉衙门的运作,没有这些人,就是宰相,也无法管理好整个国家,无法顺利推行自己的政令。如果他们犯错,因此被处罚,那没什么好说的。但如果只是和现时一样,因为刘瑜和他们的上官扯皮,然后要逼迫他们,那这些吏目,也会抱团的。 “你们不会有辞掉差事的机会。”刘瑜摇了摇头,然后他站了起来,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回身对那七八个吏目说道,“谁让你们来这里耍光棍的?把这事说清楚了,也许我可以考虑,不去为难你们。” 话到这程度,这些吏目就为难了。 他们会来这里,是因为剥波去闹腾,之所以没有叫上一队差役之类,剥波又不是什么武勇过人的角色,就算不能伤他性命,寻常两条汉子,也绝对能制住这还没长开的少年。没这么干的重要原因,说来很简单——因为他身后是刘瑜,京师里,许多人在等着将会有什么下场的刘瑜。 回京师这么久,纵有不满,也仍旧无人敢动他的刘瑜。 没有人愿意主动出来招惹他的刘瑜。 敢于直接殴打检校中书礼房公事的刘瑜。 这样的刘瑜,就算亲手执着大扫帚,在职方司的公事房扫落叶,就算一身官袍洗得发白,也仍然如山之仞,峙立不动。 如果刘瑜硬要逼迫吏目,那他们可以辞了差事,抱团对抗。 但现在刘瑜并没有这么干,只是要求他们说出,谁指使来职方司耍光棍的,如果他们咬牙不说,那刘瑜如果对他们做什么,却也就说得过去了。 来职方馆的公事房耍光棍,然后连是谁让他们来的都不肯讲,那本身就是站队的体现啊,如果他们决定站在刘瑜对立面,那刘瑜冲他们动手,就不是刘瑜要赶绝吏目这个阶层了,那叫私怨,其他不相干人等,谁会出来为他们这七八个家伙说一句话? 所以他们就沉默了,这时候,得做一个抉择。 是保持中立,不掺和到官员们的派系争斗,还是往死里得罪刘瑜? 事实上,保持中立也是一种站队。 刘瑜没有让他们沉默太久:“如果你们不方便说,那就退下吧,我向来不愿逼人太甚的。” 当头那个吏目听着,无端打了个寒颤,马上一揖到地:“相公,这倒不是谁教小人来相公面前闹腾,实在是小人差事办得不好,方才被中书礼房那边刘相公看见训斥了几句,小人深恐误了朝廷的差事,方才说不如辞了去的。” 这积年老吏,便是输诚,也是绕了个大圈子,谁也不得罪。 这些吏目本就以他为首,见他服软输诚,其他人也就纷纷附和。 刘瑜倒也没有食言,挥手教他们退下:“剥波接下来,我有事要吩咐他去办,至少一旬的光阴,是没有空去找你们清点职方司的人手、物资了,你们下去之后,自行清点了,该补上的补上,去吧。” 一众书吏退了出去,就有人不明白了,问着领头的那吏目:“我兄,如何突然便退让了?” 他们来时,是有商量过的,这领头的吏目,所做的退让,和他们之前商量的章程,不太一样。 “这事是我自作主张,诸位如果觉得不妥,可以仍旧与直阁相公打对台。”那吏目极为坦率,苦笑着对众人说出他作出决定的原因,“当时刘相公说他最不喜欢逼人太甚,我便想起了上一次,他不愿逼人太甚的事,那时刘相公还没授馆职,他的差遣是知陈留县事。” 这些能在兵部当差的吏目,哪个不是人精? 听着这话,马上大家都反应过来了。 陈留,陈留向家啊,原本依附在店宅务那边的,隐约和向太后有点八杆子打不着亲戚关系的陈留向家,不就是当年恶了刘瑜,结果被刘瑜一怒之下,连根拔起么? “我兄当机立断,大善!”马上有人回过神来,冲着那领头的吏目抬手一揖。 其他人也纷纷行礼:“万幸我兄决断,我等一时竟忘了,直阁相公最是慈悲,最是不肯逼人太甚啊!” 说罢七八人纷纷摇头苦笑,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完全就是反话啊。 是,刘瑜不好逼人太甚,他只会把人一个家族栽个里通外国之罪,然后硕大家族,连根铲起罢了! 得罪别的官员,哪怕是刘挚,最多被辞退嘛,也就开除。但没关系啊,就算刘挚不高兴,那也就是不肯给他当爪牙去攻击刘瑜罢了,又不是这些吏目主动得罪他刘挚,所以便是兵部辞了他们这七八人,开封府也是需要吏目的,总不至于断了生计。 可要得罪了刘瑜,那得了,也不用考虑这些问题了,方才刘瑜不就说了“不会有机会辞去差事”么?那位可不管是不是私怨。所以大家回过神来,才感叹领头的吏目,当机立断,替大伙逃了一桩祸事。 这些吏目在这里庆幸自己没有得罪刘瑜。 可是在中书礼房的公事房里,刘挚就气得把案几都掀了,以他的性子,这种咆哮大怒是极少见的:“岂有此理!我泱泱天朝,人人济济,难道便缺了他这么一个特奏名不成!” 因为宰相王安石刚刚签发了一份公文,要求刘瑜会同苏轼,去见辽使,这如何不教刘挚大怒? 公事房外面,一众随从书吏,都纷纷低头不敢出声。 有长随平素里刘挚待他最是亲厚,咬牙进了去,还没开口,就听着刘挚厉声道:“滚出去!” 刘挚本来就是极聪明的人,这长随没开口,他也知道是要来劝自己的,可他现在完全不愿听任何劝说。但那长随却是个义人,长揖及地道:“相公不见容,小人自去便是。但蒙相公恩遇,这两句话总是要说。” 不得刘挚再发怒,这长随便说了两句,真的就是两句: “刘直阁也是深为韩魏公所赞赏。” “刘直阁抚边,无寸地之失!” 说罢他直起腰,便要退出去,却觉手上一紧,刘挚过来扯住,一脸的愧疚:“多谢先生正我!” 刘挚是清醒过来了,但公事房外,却有一名伴当悄悄地退了出去——刘瑜将被起用,这是很多人不愿意见到的事情,这个消息必须传出去。 第635章 天街小雨 暴怒中的刘挚为什么会清醒过来? 因为他这长随也是极有水平的,这两句话,前一句,是说明了刘瑜其实不算是新党的人,刘挚也是韩琦推荐为馆阁校勘的;而韩琦对刘瑜也是多有赞赏,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那其实又不是新旧党之争,没有必要刻意去针对刘瑜。 后一句,却是在提醒刘挚,针对刘瑜,到底真的是为了江山社稷,还是为了私怨? 所以仅仅两句话,却就把刘挚点醒了。 当然,刘挚仍旧对刘瑜很不爽,但倒也收拾心情,没有再去刻意针对刘瑜搞什么花招,不过他转而觉得王安石不妥,进而觉得新法也有诸般不妥,于是开始对新法有抵触心理,这是后话。 却说之前在刘挚公事房外,悄悄退出去的那伴当,出得了中书,看着左右无人,提着袍裾快步行到茶水间,对一个杂役使了个眼色,那杂役左右打量了一下,奔了过来,这伴当低声对杂役说道:“你去曹婆婆的肉饼店边上那家卖山货,帮我买三颗狼牙回来。” 说着掏了一小角碎银给那杂役:“多的就请你喝碗茶吧。” 那杂役笑着接过碎银,抱拳唱了诺 ,匆匆便去了。 伴当笑着目送那杂役往门外去了,背着手,悄悄又踱回了刘挚公事房外面的长廊,就在那一众长随从人里面,半点不着痕迹,原本预备着找个解手的籍口都没用上,这时节谁也不敢去惹刘挚的霉头,哪里有心思管旁人走开一会又回来? “都进来吧,是我失了分寸,诸君爱我,必不见怪。”刘挚出来向这些伴当、长随、幕僚们一揖到地,赢得很多喝彩赞叹,纷纷都说刘相公真有君子之风,错就是错,对就是对,便是自己犯了错,也是不肯宽容的。 一时之间,这中书礼房的衙门,宾主所得,上下一心,端的是一片向阳,便连天际的金乌也不堪这光明,躲进了乌云里去。 相形之下,尚书省兵部职方司这边,就很有些煞风景了。 眼看这乌云覆日,职方司总共就得刘瑜和剥波两人,冷冷清清的,那些吏目退了去,刘瑜掂量着也无什么事,苏轼说辽使要见刘瑜,这也不是寻常的访友,两国来往,怎么也得等有司——就是相关的衙门,行了公文,定了什么时候见,什么规格见,才可能去见的。 所以刘瑜看着要下雨了,便对剥波说道:“反正这几天不好再去兵部折腾,回家听雨罢了!” 剥波笑着应了,却是说道:“主子心善,要按奴才的想头,便是不好把他们家帐篷点着了,那也得铡些嫩草青叶,在雪水里泡上半天,夜里把他们家牛羊都喂上,看他们明日起来,气得跳脚,方才解恨!” 他这话,那可不是说笑的,青唐出来的小孩,底层奴隶无父无母的出身,要他文韬武略那是真不会,但怎么祸害大牲口,他可真是个惹祸精。就刚才他说的,那就是一个祸害大牲口的法子,尽管剥波不明白急性亚硝酸盐中毒道理,但他掌握这法子就得了。 刘瑜失笑摇头:“不许胡闹,赶紧备马去。” 于是剥波去紧了马肚带,把马带到门前,候着刘瑜出来,主仆两人上了马,便慢慢往陈州门的方向行去。尽管汴京里的太白楼重新开张了,也有几个小院子,但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需要留在城里,刘瑜还是习惯回陈留那边的庄子。 不单是绮霞的缘故,那边还安置着从秦凤跟随过来,不肯离他而去的亲随,这些人手,所谓疾风知劲草,又说日久见人心,这些就是人心和劲草了,刘瑜不可能置之不理,去冷了这些人的热血。所以有机会,刘瑜还是会跟他们分析天下大势,大到民族大义、国家社稷,小到娶妻置舍之类的,来形成一种向心力,也培养这些人的政治觉悟。 而京师情报网络的汇报、分析等等,现在因为刘瑜交掉了皇城司的差使,所以也就是由明转暗,全部以陈留那边作为汇总的点,刘瑜也得去处理这些事务。 汴京街上行人向来是密集,刘瑜和剥波两人去到大相国寺左近,也只能下马来,牵着马走,这时那雨便三点两点下了起来。街上行人纷纷奔走开了,或是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便回家去,或是家离得远的,便寻着避雨的所在,这天气要是淋上一身雨,那怕是会生病的。 而这年月,因此染上风寒感冒了,那可是会死人的。 所以刘瑜两人来到相国寺桥,保康门连守卫的军卒都躲到边上屋舍的檐下避雨了。 “我自己来就行。”刘瑜伸手止住要给他取油纸伞的剥波,自己从马鞍后的箱子里取了伞出来,却把缰绳交给剥波。下雨天,如果没有什么急事,刘瑜是不喜欢骑马的,因为马会打滑不说,就算穿了簑衣,也难免会溅得一身泥。 由剥波在后头牵着马,刘瑜此时换了官衣,一袭淡蓝长袍,撑着褐黄色的油纸伞,一手提了袍裾,走得几步,却不禁脱口而出:“真是‘天街小雨润如酥’啊!” 但这时身边蹄声急促响起,刘瑜避向道边,下意识回头,却就眉头一皱。 因为那急驰而来的大青骡子上,是高俅,就算半边脸都是血,刘瑜也一眼认出,那是高俅! 高俅,在京师弄到半边头脸是血,在细雨里,骑骡狂奔,这本身就是极不正常的事。 何况于当高俅看着刘瑜之后,立马嘶声力竭大叫:“先生!不能出陈州门!” “啾啾啾!”那大青骡子被高俅用力勒住,四蹄拼命在青石板路面上打滑,终于停了下来没有摔出去,看得刘瑜头皮发紧。 高俅从青骡上滚鞍下来,却就奔到刘瑜跟前:“先生,陈州门外有埋伏啊,决不能走陈州门!而且枢密院、政事院,已经派员出来,要将公文送呈先生,据说是宰执相召,官家属意相公起复!” 第636章 不会绕路 “不要急,慢慢说。”刘瑜扶起踉跄的高俅,让出半边伞,遮着他到街边檐下。 剥波一手擎着油纸伞,一手拉着两匹马和一头大青骡子的缰绳,若是换个旁人,只怕早就手慌脚乱。但剥波自小放牧,尽管还有一只手打伞,可单手牵着三条缰绳,倒是极从容,毫不慌乱,笑嘻嘻地把三匹大牲口牵到保康门边的马棚避雨。 刘瑜拉着高俅走到檐下,收起油纸伞,抖落伞面的雨水,对他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高俅这时喘上两口气,他毕竟也跟着刘瑜去过边关的人,倒是马上就镇定下来,抱拳道:“先生起复,公文已在路上;有人不愿先生起复,有三名暗桩不惜暴露身份报信:在陈州门外有埋伏,只等先生出了陈州门,必要留下先生!” “伏者至少有三十步人甲,十把神臂弩!不求生,只求死。”高俅倒是很有条理,三两句话,就交代得一清二楚。 神臂弩是刘瑜当时找到的西夏人图纸,制造出来以李宏的名义进献的,威力可以说在这时代,首屈一指,射远能达二百步开外,穿透性能入榆木半箭的大杀器; 步人甲是什么玩意?基本配置是一千八百二十五片甲叶,六十斤重的全身甲。 这么说也许不形象,那就找个参照物——西欧的哥特式全身甲才四十斤重。 三十个披着全身防护的步人甲的魁梧大汉,其中二十人持着朴刀,十人用神臂弩,在陈州门外等着刘瑜,这刘瑜要一出去,那是什么下场?所谓陌刀如林,徐徐而进,当者人马皆碎,朴刀就是简化版的陌刀吧,别说刘瑜只有两骑,就是二十骑,都讨不了好。 何况还有十具神臂弩! “若我不走陈州门呢?”刘瑜低声地向高俅问道。 他很清楚高俅不是杨时,高俅不会就这么来充当个信使的角色。 “他们不会让先生接到公文。” 高俅的思路很清晰:“就算先生接到了公文,那他们也不会让先生去枢密院、政事堂。” 然后他就说出自己的结论:“但他们不可能长久保持这种阻隔,不论是开封的差役,还是朝廷的军兵,都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干。所以,我以为咱们先行避上一避,等援兵到达之后,再做计较,最迟也不过明日。” 不是说,要干掉刘瑜的人,连控制汴京城二十四小时,那不可能,有这能力,直接把汴京接管,连皇帝都拉下马吧。 而是说,十二个时辰,足够高俅用各式的办法,组织起保护刘瑜的武力。 那么到时,再跟刺客这一方来见个高低就是了。 事实上,刺杀方并不需要做什么,如果刘瑜不出现,他们什么也不必做,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希望,刘瑜什么也不要做啊。 刘瑜沉默了,他知道高俅说的很有道理。 檐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这天地,荡起一圈圈的涟渏。 此时皇城司踏白司公事房里,全身披持的姚兕蹲在屋檐下,也正在看着雨滴。 而在他身后,是袖手而立的张商英,无论是蹲着的姚兕,还是站着的张商英,看上去脸色都不太好看。而是院子四周,那屋檐下,至少有四五十名全身披挂的皇城司亲事官,一脸的焦急,他们带着期盼的眼光,望向姚兕,似乎在等后者给他们一个命令。 而这个时候,公事房的院门被人猛然撞开,有人快步行入,铁靴溅起雨水,但他毫不停留,穿过院子,一直走到姚兕和张商英面前:“你怎么说,我不管,但我李宏这条命,是欠相公的,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坐视。” 无论是作为传统谍报机构的探事司,还是由刘瑜一手拉扯起来相当于特工小队的踏白司,刘瑜的烙印那是非常明显的。这当口,主管皇城司的陈太监,就陪坐在张商英身后,看着李宏入内来,笑着起来拱了拱手,然后又坐了下去。 因为陈太监很清楚,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只要一开口,便是错。 要不就得罪了那些不想让刘瑜想下去的高官; 要不就得罪了范门子弟、刘瑜的支持者、欣赏者,从韩琦到王安石以至章惇,一直到这皇城司里所有的亲事官。 这些亲事官可都是刘瑜一手一脚带出来的,这当口听着刘瑜有事,别说刘瑜还在兵部判事,就是赋闲回家务田,这些亲事官也不可能坐视。而从这一点上面来看,这勾当皇城司公事的陈太监,却就心里觉得曾相爷、文相爷的处置,是很对的——这刘家军的味道,太浓烈了! 当然,陈太监一个字也不会说,只是面无表情坐在那里。 其实他一点也不打算坐在这里,但他偏偏还不能离开。 要不这边出了什么事,他身为勾当皇城司公事,却毫不知情,那皇室还要他何用? “不要妄动,你若不是跟经略相公有仇,那你就得听我的,不要妄动。”张商英稳稳地对李宏说道。 李宏并没有理会张商英,尽管他知道后者很受刘瑜看重。 “姚武之,这皇城司,尽是相公心血,你好生留下,我自去了。”李宏并没有劝姚兕,反而嘱托了这么一句,然后抱拳唱了个肥诺,对着屋檐下的亲事官说道,“保重。” 他连一句煽动的话都没有说,转过身,铁靴溅飞雨水,甲叶抖擞寒风,李宏扶刀而出。 “李太尉,许是教相公绕路,某等再行接应……”姚兕叫住了李宏,低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张商英听着暗暗点了点头,皇城司亲事官,在没有旨意、公文的情况下,如同刘瑜私军,倾巢而出去为刘瑜奔走,那真的是替刘瑜招惹祸事——古今中外,哪家朝廷、政府都不可以容忍这样啊;但姚兕这提议就不同,皇城司本就是监探勋贵大臣的嘛,自然有巡逻监探之责,若是某个巷口,“刚好”为刘瑜堵上刺客,这也说得过去啊。 许多事,其实就在于,说不说得过去罢了。 有了那么一条遮羞布,那很多东西就好操作了。 李宏回过身,望着张商英和姚兕,突然笑了起来:“姚武之,你总归跟相公的时日太短,相公不会绕路的。” 第637章 凄风冷雨 保康门左近的小雨,渐渐地大了起来,但再大的雨,总归也不是下刀子,政事堂的公文,不可能因着这雨,就这么推迟不至。刘瑜在屋檐下并没有等太久,政事堂的人便坐着青衣小轿,冒雨而来。 “先生!”高俅禁不住在边上低声唤道。 他知道,只要刘瑜不接这公文,那么有许多的办法,可以化解这个困局。 甚至只要拖上半个时辰,就能从京师里拼凑出一支护卫力量,或是找到开封府那边,请出一纸公文,去让陈留那些刘瑜的部属入城来,让他们的护卫有合法性。 刘瑜看了高俅一眼,微笑着长叹了一声。 他没有怪高俅,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按着程序接了公文,按着程序和那官员行礼道别。 “走吧。”刘瑜举着油纸伞,对剥波说道,“马就先留于此处。” 高俅一下子就急了,伸手拦住刘瑜,顾不上屋檐外的雨水打湿了他半边身子:“先生!给我一盏茶的工夫!” “你想做什么?”刘瑜好奇地向他问道,尽管在刘瑜所知道的历史上,高俅的名声一点也不好,但这个张开双手拦在面前的年青人,刘瑜却是能从对方的脸上,读出关切和担忧。 于是高俅说出了他的计划:“李家大郎那边,和京师的球头多有往来。” 李家大郎,指的就是李铁牛。 李铁牛此时已经去京兆府管那六七亩地的府第了,所以他的京师原来那些关系,最后都移到高俅手上。高俅不是杨时,他有自己的方案:“寻与先生身量相近的,分成三路,由那些球头扮成伴当相护着,总教那刺客不知向哪一路下手。” “那就是赌大小了?赌那刺客,能不能押得中。”剥波在一边好奇地问道。 高俅摇了摇头,刘瑜这时伸出手,笑着对剥波说道:“小高不会教我在那三路之中的。” 没错,这就是高俅的计划,不单由那些球头来布出迷阵,而且在那三路之后,还再有一路,引出可能存在的最后的刺客。 “不要这么做。”刘瑜很干脆地否定了高俅的方案。 “这是京师,这是大宋的京师。”刘瑜淡淡地对高俅这么说道,然后他撑开了伞,走出了那屋檐下,走进了风雨之中。 大宋的京师,他是大宋的官员。 高俅苦笑着跟了上去,他很明白刘瑜的话外之意:如果大宋的官员在大宋的京师,还要为了躲避异国的刺杀,而花样百出,那这也实在是一件太可笑的事了。 凄风冷雨里,剥波的衣袍紧紧裹在身上,远远看过去,全然看不出他是有品级的武官,只觉是个少年伴当,在前头为主人引路; 刘瑜一手撑伞,一手提着袍裾,如是京师之中,那许多没有放出实缺,手头银钱发紧,舍不得坐轿子的穷京官;高俅跟在后面,看着如是随着穷京官在京官守厥的长随。 刘瑜便这么走在长街上,连轿子也不坐,如同是一种示威。 向暗中准备刺杀他的刺客或势力示威,他不需要任何的遮掩,不接受任何的妥协! “这样我觉得不是太好。要知道,刘子瑾在秦凤,还是长了我大宋的威风啊!”司马康喃喃的自语。他此时并没有在京兆府,理论上,他应该陪着司马光在京兆府修史的,但他却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京师。他身在这院子里,是司马光的产业,一如往日一样,朴素而低调。 院子里的雨线,连绵不绝,如是司马康心里的忧愁。 下首的长随躬身行礼:“小人不知那许多的道理,只是这事相公吩咐,便尽心尽力去办。” 然后这名长随就倒退着出去了。 事实上,司马光并不会让司马康来交接一些不见得光的事,甚至,他不会自己去说出某些话。虽然章惇说司马光是村夫子,没什么能力,但人家的家世,是可以从晋代算起的,官场要如何自处,司马光比谁都懂,如此珍惜羽毛。 这一点上来看,司马康就远远不如了。 至少他还会郁结,甚至望着漫天的雨丝,他还倒了一杯浊酒独饮,以慰愁肠。 因为刘瑜在秦凤做的事,立下的功绩,司马康是知道的。 甚至刘瑜在京兆府时,所做的政绩等等,司马康也同样是清楚的。 所以他对自己这次进京,很有些痛苦。 他进京来自然有表面上的目的,但司马康很清楚,重要的是利用他进京的这个机会,让刚才这长随跟着去和一些人,一些事做个接洽。 而这种接洽,司马康也同样有预感,大抵对于刘瑜,并不会是太好的结果。 可是他除了案几上的这杯冷酒,又能左右些什么? 他有些悲愤地把酒喝光,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起来,咳不断那院里,无尽的雨丝。 “刘白袍今天便会从保康门去政事堂。”耶律焕脸上有快意,如是恶狼终于一路跟着猎物,终于那猎物露出了乏态,终于可以一雪前耻。刘瑜不单从他身边生生夺走了萧宝檀华哥,而且还夺走了她的心,就算她不再跟于刘瑜身边,但她也很坚决地拒绝了耶律焕。 听着他的话,萧宝檀华哥沏着茶,没有搭腔。 耶律焕站了起来,刘瑜带给他太多的耻辱了,甚至到了今时今日,他还有把柄在刘瑜手上,以至于,他还不得不时提供一些辽国的情报给刘瑜,以换取刘瑜保守某些秘密。所以这一次,他决定亲自出手,解决掉刘瑜这个麻烦。 但他还没有迈出门槛,就听着萧宝檀华哥稍带沙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这个月初七,你还递了一份线报出去给他吧?当时我劝你,他现时在兵部,如是赋闲,且不理会也是无妨的。你当时很害怕,说什么一诺千金重的话来为自己遮羞。而今天不过十一,连十五都没到呢,你就杀气腾腾,想要把他斩之刀下?” 本来意气风发的耶律焕,如被浇了一盆冷水,咬牙回身说道:“你别老是长他人志气!” 萧宝檀华哥放下茶碗,缓缓抬起头来,望着耶律焕,脸上似笑非笑:“是吗?我只是不明白,横竖不过四、五天,你哪来这么大的气性?” 第638章 佳人有泪 “你知道这消息从哪里来?宋国的中书礼房!”耶律焕的腔调里,有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中书礼房,就是刘挚主管的那个部门,说起来,就是宰相的属官。 这个衙门干什么的呢?它有一项工作,是所谓“专掌宋辽国信之事”。 皇帝专门提过这事:“辽使人不可礼同诸蕃,付主客掌之非是,可还隶枢密院。” 也就是说,跟辽国的往来,不单是由正常外交部门鸿胪寺和入内内侍省参与,中书礼房,在其中占着一个主导的作用。而从中书礼房出来的消息,毫无疑问,它的及时性、准确性,那就是非常的高了。 更为重要的是,耶律焕认为自己捉到了重点:“刘白袍再有能耐,这宋国多少大臣不爱他,恨不得他死,他抵挡得住青唐人,抵挡得住夏人,抵挡住我大辽,可抵挡得住他自家宋国的背后冷刀子?哈哈哈!” 说到得意处,他禁不住笑出声了。 耶律焕原本也是辽国年青一代的翘楚人物,偏偏来大宋遇着刘瑜,被刘瑜捏圆搓扁,弄得已经很有点人格崩溃了,或者说,心理病态。 所以萧宝檀华哥看着他这模样,不禁低叹了一声:“焕哥,你犯了痰么?” 作为辽国派到大宋的细作人员,又不是那些大侠、混混,就真要杀人,也没必要这样作派啊。 耶律焕脸上一红,他被提醒之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似乎为了遮掩,他匆匆地说道:“你不用为我担心,只要弄死了刘白袍,你我便皆可得自由!你放心,大辽那边已下了公文,必不调你回去,你便在东京城里,好好过日子。只教我在,便无人来为难你。” 就算他知道,萧宝檀华哥的心,已不可能再有他的影子,总归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除了爱情,还是有些发小的情份,有兄妹的情义。其实耶律焕本身也是豪侠仗义的人物,只是被刘瑜折磨得心理病态罢了。 萧宝檀华哥喝了半杯茶,苦笑道:“不论你说什么,杀刘子瑾,这事铁鹞子在宋国做过,没有成; 鬼章青宜结后来也做过,一样没成; 瞎征在青唐也做过,一样是没有成。现时你说在宋国的京师,你领着这些人手,就说要凭着线报去杀刘子瑾?” “你以为,这其中,哪个关节可能出事?”耶律焕也不是听不进劝说的,他回身拿起一杯茶喝了,却是这么向萧宝檀华哥问道。 萧宝檀华哥皱起眉头,想了半晌,却是摇了摇头。 正如耶律焕所说的,情报是绝对可靠的,而耶律焕准备的人手,也是皮室军出来的高手; 至于刘瑜在京师,因为要皇城司差使没有了,安抚使也卸任了,那也就一个七品官,当然不可能前呼后拥,所以身边就一个听差。 至于刘瑜的老部下?萧宝檀华哥和耶律焕,是辽国放在大宋的细作头目,他们当然清楚,皇城司也好,街道司好了,剥马务也好,除非刘瑜想死,不然大抵他会尽量回避那些老部下,因为对于他而言,那是会让他致死的毒药啊! 倒是耶律焕,咬了咬牙道:“不过那厮对这东京小巷极是熟悉,如是如当年一样,跑将起来,却是麻烦。” 当年他被刘瑜生生用长跑拖到力竭的记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萧宝檀华哥摇了摇头:“他如今是放过一任经略相公的人物,如何会跟当年一样?以他的性子,只怕明知你要去,也依然会堂堂正正,从保康门一路向枢密院而去。” 当年的刘瑜,和现在的刘瑜,不过两三年的光景。 但无论是谁都必须承认这个事实,现在的刘瑜,已不是当年默默无闻的刘瑜。 甚至连当年好事者专门诋毁他而起的“刘白狗”这个绰号,在背地里,也已经很少有人提起。因为刘瑜已证明了自己,这种村妇式的诋毁,只会让说这话的人露怯,而绝对不会伤害刘瑜分毫。 就连司马康,现在也绝对不会用这浑号在背后称呼刘瑜了。 所以,当年的刘瑜,会用长跑拖垮耶律焕,今天的刘瑜,却绝对不会这么干。 萧宝檀华哥很了解刘瑜:“若于宋国都城,他放过经略相公的人物,要弄到用小街窄巷来跟你周旋,那他这一生,就成了大宋官场的一个笑话,而大宋,也成了一个笑话。” “那从大相国寺到枢密院,就是刘瑜的黄泉路。”耶律焕下意识地又再咬了咬牙,不知道为什么,一旦提起刘瑜,总是让他会有这么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他有着绝对的信心,也同样有着绝对决心。 哪怕和刘瑜同归于尽,他也在所不惜,因为刘瑜手上所掌握着的秘密,几乎已让他生不如死。所以耶律焕是有死志的,当真是愿意为了弄死刘瑜而自己去死的。 萧宝檀华哥垂下了螓首,没有再说什么。 连叹息,终于也不再有一声了。 于是耶律焕便快步冲进了风雨里,从皮室军里抽调出的高手,从两旁的厢房纷纷跃出,紧随于耶律焕的身后,走出这个院子。不论哪一国,都不乏国贼走狗; 不论哪一国,也绝对不缺少志士义人。 这些跟在耶律焕身后的皮室军高手,就是辽国的志士义人。 他们从出发时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回到辽国。 但刘瑜必须死,没有任何假设前提,没有任何如果,这是他们接收到的命令。 给他们命令的大人物,并没有去告诉他们,刘瑜为什么必须死。 只是告诉他们:“刘白袍不死,大辽危哉!” 为什么?什么逻辑?这不是这个年代,武人们要考虑的事,但他们却已决了心,这用一腔的热血,在这风雨的宋国都城,把大辽的心腹之患置之于死! 那沸腾的热血,便是这冰冷的雨,也冷不了的炽热。 在厅里沏茶的萧宝檀华哥同样也感受到这种炽烈。 所以她不愿抬头。 抬头便会见着,她的眼中有泪。 有泪如珠,为谁而垂? 第639章 漫长的长街 可惜的是,耶律焕没有回头,所以他也就没有问,这泪是不是为了刘瑜而垂?还是为着跟随在他身后,那些大辽的好男儿而落?当然,就算问了,未必,就会有答案。 就算有答案,也并不见得就一定是对的。 当所有人都以为是这样,真相到底会如何? 在徐州的刘府里,过府而来的苏九娘,和快要生产的仙儿,正在闲聊 按理说,已经论婚论娶的苏小妹,不应该这时候来刘府的。 但苏小妹如果被世俗所束缚,那她大抵也就不刘瑜心中的苏小妹了。 “你不用担心他,你有身子的人,好好看顾着自己,管他做什么?”尽管没过门,但苏小妹坐在内宅里,却让仙儿有种找到主心骨的感觉,听着他这话,仙儿用力地点了点头,似乎眉宇间的忧愁,散去了不少。 苏小妹背着手走到仙儿身边,低声对她说道:“别说他身边,自然少不了高手,你要知道,刘子瑾,怕死得要紧!” 这句却是让仙儿高兴了起来,眉宇间之前的愁云,尽数散去,拼命地点头,然后马上又反应过来,发觉不对,开口道:“不对不对,奴奴的少爷却不是怕死的人儿,少爷不是怕死,只是少爷知道若是有什么事,奴奴却就没人照顾了。” 苏小妹“扑哧”笑了起来:“还照顾呢?别人不知道,我不知道?便是在秦凤,不也是靠你的长刀?得了,你听我的没错,不论他嘴里说得如何好听,如何堂皇,要教刘子瑾去送死,那是万万不能的!你可知道他有一句妙语?” “死道友,不死贫道!”仙儿和苏小妹几乎是异口同声,两姝说罢,笑成了一团。 只可惜徐州离京师实在太远,远得徐州刘府里的笑声,染不暖这京师的冰冷的雨。 大相国寺向来是很多市井大侠聚集的所在,高俅劝不动刘瑜,却就奔向了边上的李家骰子铺赌档,入得内去,认识他的大侠不少,本来高俅就能踢得一脚好气球,又是在苏轼门下充任小吏的,算得上市井大侠里,出人头地的角色。 何况后来又投到刘瑜门下,不单跟着刘瑜水涨船高,而且所谓偷天之幸还让刘瑜收录门墙,在市井豪侠里,高俅简直已是一个励志故事的主角,便是不得意的大侠,吃了酒少不得来上一句:“莫看洒家不如意,保不准哪日得了相公赏识,也如高相公一般,出人头地!” 所以见得高俅入内,真是许多人纷纷纳头就拜,高俅也不废话,撩起袍裾,把靴子踏在条凳上,高声道:“某便是高俅!直阁相公门下弟子高俅!朝里有奸臣,看不得相公在秦凤大败敌兵, 涨了大宋的威风,如今官家和宰执相爷察觉,要召相公去商量,那奸臣就合了辽人要来刺相公!” 他这番话,若是让刘瑜听到,保准得给他喝一声采,全是真的,但组合起来,却是面目全非,偏偏听着市井豪侠耳里,却是极有煽动力——不单是热血,而是高俅指出一个问题,皇帝和相爷是支持刘瑜的,那也就是说,刘瑜要复起了,这当口,岂不就是大侠们,投机的好时刻?一旦刘瑜复起,高俅的例子就在眼前摆着啊! “相公是世间一等一的大丈夫,却不能教奸臣害了相公!”马上便有人呼应,纷纷扯出朴刀、单刀、棍棒等物。也有机灵的,冲着高俅抱拳唱了诺,便往边上黄胖子家、丁家素茶的铺子冲了过去,只因那边也有不少市井大侠盘踞其中。 高俅很快就带着不下三四十人的市井大侠,赶上了刘瑜。 “小高,你做甚么!这是大宋的京师!”刘瑜脸上很有些愠意。 他的意思无非就是怪高俅小题大做,搞这么些大侠出来充当护卫。 高俅抱拳道:“先生,大宋的百姓,行走于大宋的京师,于礼无碍。” 刘瑜冷哼了一声,却便没有说话,撑着伞,径直向前。 前头的剥波,慢慢冲着高俅树了个大拇指,但他在刘瑜身前,如何又避得过刘瑜的眼光?却马上就被刘瑜骂道:“你再作怪,滚回青唐去!” 剥波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回头。 那三四十位大侠,难得这么近距离见着刘瑜,纷纷凑过来作揖问安,刘瑜无奈一一答了礼,那些大侠立时便觉得脸上大大有光,这一趟,便是没有混得一官半职,回去也自有吹嘘的本钱。 别看刘瑜是七品官,可人家放过一任安抚使啊。 大侠们可不是朝廷审官院的,回去一吹牛:“曾蒙经略相公抬举,也当面述过礼的!” 结果一刻钟行了不到五十步,好半晌才挪到贾家的铺子。 三四十位大侠把刘瑜三人护卫在中心,一个个都作奋勇争先之状,似乎每一个暗角,每一处拐角都有刺客埋伏也似,尽管雨愈来愈大,那些大侠就算披了蓑衣,也都是须发尽湿,但每个人都格外的小心,似乎刘瑜是一个易碎的瓷器,又或是娇弱的鲜花也似,这阵仗看得刘瑜哭笑不得。 连贾家铺子外头,正在吃饭的两桌食客,都看得失笑。 尽管有雨,但贾家铺子在外面立了两根柱子,用一张油布兜出去,两角分别系在木柱子上,两角系在屋檐下,只要不是夏季那种倾盆大雨,这油布下,便有了两三张桌子的空间,又透气,又清爽。 这两桌食客看戏一样, 看着三四十个大侠,仗刀持枪守卫着刘瑜慢慢挪过去,有一桌笑道:“一会步军司不过来找大侠们的事?” 边上另一桌大笑道:“怕不等步军司来,街道司就得来教他们做人了!” 也有人说道:“或是护卫着什么奢遮的人物,步军司也得罪不起,或末可知啊!” 这简直就是嘲讽了,边上同伴大笑道:“真是什么奢遮人物,岂是这等排场?” 说话之间,刘瑜一行人堪堪过了贾家铺子,突然之间,那两桌食客大吼一声,掀翻了桌面,从桌底抽出各式的长短刀兵,便向着刘瑜一行扑了过去。 而在刘瑜一行人前方,街道右边的南食店,街道左边的孙好手馒头店,也纷纷蹿出手执利刃的杀手,在漫天寒雨之中,杀向刘瑜! 第640章 决断 漫天的寒雨密密麻麻,如是不尽的丝线,一个个从街边店铺里窜出的身影,各色的衣裳很快就在风雨里,被雨水打湿之后紧裹在身上,失去了原本的颜色。身为刺客,他们自然不可能穿着影响动作的蓑衣,更不可能如刘瑜一样撑着油纸伞,提着袍裾。 没有人在意这些,没有人在意被雨水打湿的衣服,不复本来的颜色。 “唰、唰!”刀刃斩开了蓑衣,斩开了蓑衣里的棉袍,斩开了血肉,一个照面,前面四五个大侠就这么瘫了下去,连惨叫都不曾发出一声。 毕竟,他们是真的大侠,不是千年之后人们想像出来,那种类似剑仙的存在。 侠,以武犯禁。 他们凭仗的就是武,但很明显,面对辽国的皮室军里出来的高手,沙场上厮杀出来精锐,汴京城里的大侠,原本所凭仗的武,就不足以持了。 只是一照就倒下四五人,其他大侠都是人精,立时就化整为零了。 掌着油纸伞的刘瑜并没有一丝意外,阵亡三成才崩溃,就已是世间少有的精兵了高俅召唤起来这些大侠,不是精兵,甚至不是兵,一个照面,已经阵亡一成了,他们崩溃了,并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至少在刘瑜看起来,就是这样。 而让刘瑜惊讶的,这三四十个大侠里面,居然还有两位,直至此时,还和剥波一起,拦在他身前。这是真的血性汉子,不单有血性,而且手底下也是硬朗,两人居然拦下了这一波刺客的第一轮攻击,至少还留下了两个刺客,不知死活瘫倒在地。 瘫倒的大侠,瘫倒的刺客,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死是活,雨水不绝地落在他们身上,然后带走那些从创口里溢出的血,染红了一地的雨水。 那些躲进小巷的大侠,驾轻就熟的又聚在一起,探脑探头打量着雨里的长街。 他们互相对望着,没有人说一句话,没有人向那长街迈出一步。 除了那两个死脑筋的憨货,谁会真的用生死去搏富贵? 富贵,也得有命享受才是,大家是大侠,又不是什么将相,讲究个青史留名,把命拼没了,什么富贵都没用。 至于那两个憨货,也没有谁替他们可惜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如果不是不晓得变通,那两个家伙,敢要去管指挥使吃空饷喝兵血,又如何会被人从上四军的龙卫军扫地出门? 雨纵在下,刺客总不可能扛着骑枪大刀来刺杀刘瑜,那大约不叫刺杀,是要攻下汴京城了。所以短刀匕首,突然出乎意料遇上了朴刀,刺杀出了一点波折。凭这两个从龙卫军出来的大侠,手里两把朴刀,为刘瑜赢得了大约十息左右的时间, 然后幸存的七八名刺客,再次发动了冲杀。 因为他们是刺客, 是死士,不是大侠。 在付出两个人被捅倒的代价之下,刺客击倒了其中一位大侠,躺倒在地,努力了几次也没能爬起来; 而另一位大侠至于中了四刀,仍还是死死挡在刘瑜前面。 “让他们来吧。”刘瑜在大侠的身后,沉声如此说道。 大侠没有回头,披散的头发被雨打湿,死死瞪着前面那六个刺客:“小人只教有一口气在,断不让他们害了相公!相公是包龙图一样的好官,万万不能教这等腌臜货害了!” 刘瑜一时愕然,他没想到,竟有人,有陌生的人,真的愿意用生命来维护他的安全。 雨仍在下,但伞下的刘瑜却觉得,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冷。 尽管刺客的刀锋,近在咫尺。 就算如此。 而此时的皇城司公事房里,已经没有人挡得住李宏了。 “此事咱家如何担得起?诸位有话好说,此行万万不可!”这话不是张商英说的,是那争当皇城司分事的陈姓太监说的,他坐不住了,也没法扮哑巴了,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一点也不敢拿捏该管上司的架子。 不是因为陈姓太监平易近人,而是因为不单是李宏,还有姚兕,还有探事司和踏白司的亲事官。全部,不是大半人,也不是总有一两个留下的,没有,全部的探事司四十逻卒和踏白司六十逻卒。 这些亲事官都摘下了腰牌,要把这身官皮剥了,去救刘瑜。 一人两人,那陈太监眼皮都不抬,由得他们去便是; 走个十人八人,陈太监会劝一劝,摆一下事实讲一下道理,就这么行事,便是对于刘瑜来说,也是百害而无一利啊,若是说完不听,那也一样随他们去吧,要倒霉也是刘瑜倒霉吧; 若是一下走个二三十人的,那陈太监就要想想,自己有没有踩过线,侵犯了刘瑜的利益,如果没有,那他会找机会,让人给刘瑜递一下话,问一下怎么回事,如果这么一套下来,这些人还要走,那陈太监就会往宫递话,告上刘瑜一状了。 可现在不是这样啊,现在是全部人都要拉高腰牌走人了啊! 这事不论传到哪里去,不论宫里太后听见,还是皇帝听见,肯定第一反应,就是陈太监有问题啊!再怎么着,就全是刘瑜养的狗,也不至于一百头狗都跟着刘瑜跑吧?何况这里面,还有不少人,是相爷们、大臣们的门客推荐进来的,宫里的贵人推荐进来的,这些人都要剥了官身,全是因为刘瑜市恩,收卖人心? 这话说出去,别说太后和皇帝,陈太监自己都不信啊。 所以他再不爽刘瑜都好,这时只能出来,把这邪火压下去:“直阁相公,咱家也是仰慕得要紧的,方才只不过是拿不准,是不是真有刺客,还是误传?现时大伙都觉得这线报是可信,那咱家也不能坐视!否则坐视大臣被刺,皇城司哪有脸面见人!” 说罢陈太监便指派人手,以十名亲事官为一队,派了探事司那边四队人马出去,由李宏带队,再由姚兕组织余下人手,再抽调得力的入内院子杂役,准备一旦刘瑜真的遇刺,马上就去救援。 但公事房里的张商英和陈太监所不知道的,是皇城司的亲事官,最终还是没有出动。 第641章 不悔 皇城司里这么一番安排,那些亲事官纷纷赞叹陈太监义气,自然也就没有人再递腰牌。 不过把这邪火压下去之后,陈太监望着边上的张商英,却就没好气地说道:“张相公,您这样,就不讲究了。” 能被派来勾当皇城司公事的人物,陈太监也不是傻子,刚才事急没反应过来,现在回过神,他自然想到,方才这一幕,肯定是张商英做的手脚了,要不然姚兕和李宏,不可能操弄出这样的局面。 张商英微微一笑,他当然不会去承认这事是他操弄出来的。 但有时候官场并不需要什么确凿的证据,也并不需要真的出来承认些什么。 大家彼些心里明白,就已足够。 只是张商英和陈太监大约都没有猜到,事情最后还是没有如他们所想的进行。 因为李宏带着四队人手,还没出皇城司,就有人截住他们,递给李宏一个陕棉的凭证。 按照这个凭证上的暗记,就是让李宏暂停所有行动,等待下一步命令。 当然如果只是这么一个凭证,不足以让李宏听令,更重要的是,来者还递来一封信,上面就是刘瑜的字迹和印鉴,用刘瑜所编写的切音密码,解读出来就只有一句话:“暂停一切行动,待命。” 李宏自认自己一切,都是刘瑜给他的,对于刘瑜的命令,他是计听言行。 所以他马上就让那些亲事官停下来,把那封信在众人手里传了一回,然后撕碎了,就着雨水嚼烂吞了下去,却对那些亲事官说道:“再等等,方才陈公公说了,我也觉得有道理,万一是误传,岂不是给相公添麻烦了?” 这转折很生硬,但跟着他出来的亲事官,都是李宏觉得可靠的人手,如果说刘瑜的死硬铁杆拥趸,那这四十人就是这样的存在了,所以他们看到刚才那份手令,马上就服从命令,至于李宏的说辞,不过是个籍口,压根没有人在意他,哪怕李宏说是自己拉肚子所以要等等,也是一样的效果。 但这个时候,在贾家铺子门前的南门大街,那挡在刘瑜身前的大侠,又捅倒了一个刺客,代价是自己又中了两刀。这大侠拄着刀,便是在大雨之中,便是披着蓑衣,他身上的血也不停地涌出来,只是他死死握着朴刀,当真是一息不绝,便要阵列于前,决不后退半步! 而他的同伴,被那些灵活的大侠们,称之为憨货的同伴,此刻也爬了起来,握着刀,与他那同为憨货的同伴并肩。剥波连爬带滚地捡起短刀,他人小,身手也稀松,刺客刚才一刀就崩飞了他的短刀,然后一肩膀直接就把他撞着飞跌出去了。 剥波捡起短刀之后,恰好看着那两个混身淌血的大侠,并肩于刘瑜身前,这却就教剥波脸上多了几分决然之然,撕下一节衣裳,把短刀死死缠在手上,只要这只手不断,那短刀便不会再脱手。 刘瑜撑着油纸伞,在他们身后,苦笑开口道:“你们这心意,我都知晓,且退下来……” 话没说完,却就有人挤了过来,却是高俅奔上前来,手里倒提着不知在街边谁家墙边捡着的晾衣竹竿,咬牙道:“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蒙先生看得起列入门墙,虽然自知无杨中立那等本事,但这腔血却总归是热的!” 刘瑜伸手扯着高俅衣领,一把就将他扯到自己身后,又抬脚把剥波踹开了,这时那余下的四五个刺客第三次冲上来,刘瑜手里的油纸伞,在空中划了一道轨迹,“嗖!”那当头的刺客立时仆倒在地;紧接着“嗖、嗖”数声,那余下的刺客,尽皆仆倒,竟无一人冲到那两位混身溢血的大侠跟前。 并非这些刺客突然知今是昔非,然后痛改前非,归顺大宋。 他们仆倒,只是因为他们额头上,多了一截箭羽,深插入脑的三棱破甲箭簇,中止了他们所有的动作,而露在额上的每一杆箭尾,如果凑过去看,都刻着一个小小的“唐”字,唐,唐不悔的唐。 正如苏小妹和仙儿所说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向来是刘瑜人生的准则,他如何会真的相信,大宋的京师,大京的官员,就不会被刺杀?便是这个世上所有人都相信,刘瑜也绝对不可能相信这一点的,他虽炼不出钢铁烧不出玻璃,斩首战术这四个字总是听过。 他执意不避,只不过是因为他早就安排妥当,等着就是猎物上钩罢了。 不单是唐不悔和她的十数把神臂弩,连李宏和姚武之的反应,刘瑜也早就计算于其中,就是怕他们冲动误事,所以才早早安排下人手,一旦没有命令,发现李宏等人结队出了公事房,就把手令送上,阻止他们过来。 刘瑜原本可以快速解决掉这些刺客的,至少这一波刺客。 但这两位大侠,却让他的计划出现了变数。 “多算胜,少胜不算。”刘瑜仍旧撑着伞,这么淡淡地对高俅说道。 冲破雨线而来的唐不悔,很快就用她和同伴手里的长刀,割开了那些刺客的咽喉。 刘瑜在雨中冲她点了点头,然后做了个手势,她便和同伴奔向前路,消失在风雨里。 贾家铺子门前的南门大街,除了尸体,便只有那两个遍体鳞伤的大侠,还有刘瑜、剥波和高俅三人了。 如果不是那些尸体的额头上,还残留着弩矢,唐不悔和她的同伴,就如同没有出现过。 “两位可还能陪伴我走下去?”刘瑜这么对那两位大侠问道。 在高俅和剥波的协助下,这两位到了边上的店铺里坐下,包扎好了伤口。 这两个大侠也是上四军出身的人物,当然知道刘瑜早就有布置,此时听着,颇有些不好意思,抱拳道:“小人不自量力,却是横生了枝节。” 而刘瑜却就对他们这么问道:“哪有什么横生了枝节的说法?要不是两位,家里护院还没赶过来,下官便遭了毒手,全赖两位英雄拼死相护啊。只要走下去,恐怕还是有波折,两位可还愿伴我走下去?” 刘瑜需要这两位大侠,尽管他早有安排。 但这两位愿意用热血来保卫他的大侠,却能让刘瑜这一路走下去,心头生出暖意。 让他不会去后悔,自己为这大宋所做出的一切。 第642章 义人 雨仍旧在下,但刘瑜总归没有走出南门大街。 并不是南大街着实太长,也不是雨大到难以拾步,而是唐不悔和她的同伴退了回来。 这世间的事,并非不悔,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之前唐不悔和她的同伴能快速撩倒第一波刺客,那是刺客在明,他们在暗,而且有十数早就上好弦的神臂弩之利。 而当她带着同伴前出探路,由暗转明之后,遇上二十余名皮室军里头出来的精锐,并且手持刀盾,并不是那种匕首短刀,唐不悔一行人就只能且战且退了。 皮室军、铁鹞子,就是当世的强兵,不单是个人手底下过硬,只要成伍成什,所谓阵列于前,这种战阵之势一旦列出来,那更不是游侠技击之术可以匹敌的。 雨,愈下愈大,“锵、锵、铿!”各式的刀刃碰撞声,连风雨也遮掩不去。 刀锋掠过,一道道血色,就在雨里抹出鲜活的生命浓采。 然后随雨逝去,就此消亡。 以刀剑为笔,以生命为墨,在这雨里写下许多的诗句。 耗尽了所有的人们,不论是不远万里来到汴京的皮室军精锐,还是那守护着心中信念的大侠,或是从几年前,就立志要跟着刘瑜混个出人头地的唐不悔们,一个个的倒下,雨水带走了他们身上最后一点温暖。 当最后唐不悔半跪在刘瑜身前时,这南大街已然横尸数十具。 “你做得很好,回家去,绮霞会安排人手照顾你,等你伤养好了,便去徐州,仙儿必会喜欢你。”刘瑜扶起唐不悔,这个少女并不太如他设想,至少,成长起来的她,更象一个死士,而不是刘瑜期待的军官团种子,如果以掌握一支军队的价值来说,彭孙对于刘瑜的作用和意义,要比唐不悔大一千倍。尽管彭孙的名声不好,尽管彭孙没节操,为了往上爬,捧臭脚都干得出来。 “相公,不悔立了誓,只教有一口气在,便不使人害了相公!”她没有什么豪壮的言辞,用刀撑起身体,然后取出绷布包裹伤口,手持长刀,便在雨里向前而行。 在唐不悔前进的两旁,是之前护卫刘瑜的那两位大侠,是跟她冲出来的,那些一起从秦凤边境过来的西军少年。而伴着这些人瘫倒的敌人,无不是雄壮的长大汉子,有人的头巾掉了,露出那契丹式的发辫,这便是皮室军的精锐。 幸好他们潜入汴京,没有马,所以唐不悔他们,才得以用人命,生生把这些皮室军精锐堆死。 看着唐不悔拖刀而行,剥波胸中如同吞炭也似的,一团火在烧,于他也随着唐不悔身后,向前而去,用自己的身躯,去为刘瑜开道。 “先生!”高俅可不是唐不悔,也不是剥波。 他马上就闪身把刘瑜挡住了:“先生,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何况先生!行不得先生!” 如果说有底牌,那以身为饵倒也罢了,现在是身边护卫全都倒下了,就算没死,也暂时没有什么战斗力。就是拖刀而行的唐不悔,高俅觉得也就一股气在撑着,真是前头还有刺客,唐不悔估计也就是拿命挡一下,然后就没下文了——女性,本就不是以力量见长的,让她暗杀,让她当刺客,让她当间谍等等,那会比男性更有隐蔽性,可正面硬扛,她就算能比一般男性力量、体能强又如何?要面对的可是世之强兵,铁鹞子、皮室军的人物啊! 高俅虽然身手不怎么样,但怎么说也是苏轼门下小吏,又是京师出了名的球头,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所以他很坚决,不教刘瑜再向前,甚至紧紧把刘瑜抱住:“先生!万不能逞一时之气啊!” 油纸伞仍持在手中,刘瑜微笑地对高俅说道:“小高,再这么下,只怕就不再是你了。” 高俅饶是七窍玲珑的人儿,一时也转过不弯来,当场懵了几息,刘瑜却就轻轻挣脱开高俅的双手,笑了起来,撑着伞,提着袍裾,大步向前。 只是很快他就不得不停下来。 因为唐不悔和剥波就停在前面五步。 至少有八个杀手,环伺在左右。 “不要怕。”刘瑜握住唐不悔的手臂,对着要劝他回转的唐不悔说道。 “这世上,总归是邪不胜正。” 风雨甚烈,看不胜刺客的脸面,但那刺客却听得见刘瑜的话。 于是前方五六步,粗豪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飞狐口音:“刘相公,在大辽,老子们也是听过您的名号,你是好汉子,您是宋国的好汉子!可惜,老子们是大辽的军兵,得罪了!动手!” 刘瑜脸上全无惊措,傲然长啸:“汝等好胆!我便不信,我泱泱大宋,便没有几分浩然正气,便没有一个半个义人!岂容涩等放肆!” 似乎为了呼应刘瑜的话,在南门大街的左手边,长生宫那边就一队马队,冒雨奔了出来。 不知是大户人家过来还愿,还是官宦世家开春过来祈福。总之,看着那排场,绝对不是一般升斗小民的气派。那若干刺客吓得退了几步,因为如果这是刘瑜的伏兵,冲杀过来,任由他们再强悍,胯下没马,手里没有趁手的兵器,这么多人冲过来,那也是抵挡不住的。 当下便有刺客低声道:“拽刺!事不可为,再图他谋!” 拽刺,辽国的官职名,勇士的意思,这首领就是祗候郎君拽刺的官职,简单的说,就是辽国的大内侍卫级别的高手。要不然也轮不着他带队卫辽使南来。 这次刺杀,之前也贴进去七八名皮室军的精锐了,大宋的豪侠,唐不悔的同伴,只要没死,事后总是能活的。而那同样倒下的皮室军精锐,恐怕就活不了了,犹其落入刘瑜手中,不论辽国还是西夏、青唐,都太了解店里瑜的手段了。 所以这刺客劝自己首领先行撤退,毕竟他们还要护卫辽使安全,全都折在这里,也不是道理。那首领下却是个倔强的,冷声道:“嚼什么老婆舌头?叫得老子一声拽刺,便跟老子杀人就是!” 第643章 城管威武 话虽如此,这位首领还是分出四人盯着后面的车队,自己率了另外三人扑了上来。 结果在兵刃撞碰声里,以剥波和唐不悔各自添了两道伤口为代价,暂时逼退了对方。 其实,关键还是后面那支庞大的车队,给这些刺客很大的顾虑,毕竟也不是人人都是想着同归于尽,就是荆轲刺秦王这样千古留名的刺客,到了动手里,都还紧张,以至秦王有反应的时间呢。 本来杀了刘瑜,他们就能撤退,可现在后面的车队,却就切 断了他们后退的道路,这终归是让这些刺客,难以不去考虑自己的退路。而高俅是什么人物?他立马就看出问题,在风雨里放声大叫:“天子脚下,竟有牙人敢私吞钱物!真真岂有此理!那边厢的老官人,请来做个见证,七十三贯的钱物,小可愿拿两成出来做个公中花费!” 不单刺客立时懵了几息,连唐不悔也反应不过来。 剥波低声骂了声:“就这脑子,饶得主子平日还亏他聪明?” 接着剥波捂着腹部还在渗血的伤口,气沉丹田,用他那不太普通的大宋官话,放声道:“我家主子,正是左司谏、直秘阁、兵部判职方事刘相公讳瑜,现于此遇刺,汝等……” 他这边还没抖搂完,原本那车阵穿着蓑衣的老苍头,带了几个明显是护院的人物,正往这边过来,结果听着剥波这话,立马跟受惊的兔子一样窜了回去,那车队跟见鬼也似乎,连那拉车的几头骡子,似乎都知道这边的凶险,硬是在风雨里,只用了十几息的时间,就完全消失于在场人等的视线里。 那刺客首领这时才回过神来,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刘相公,这是天要亡你啊!” 高俅气得发抖,真的恨不得把剥波弄死算了 这时剥波也算反应过来,那脸胀红得要滴出血来。 毕竟他再机灵,也是一个刚从青唐出来的少年,哪里比得上高俅这等转个眼珠就能琢磨几个心思的?看见马车,高俅脑海里至少就转过了求援!如何求援?晓之以义,还是动之以利?能不能扛得下刺客? 如此转了数番,他才决定,用钱银来做饵,骗老苍头和那些护院过来,只要惹得刺客动手,那些人必定四散逃窜,那么,对于高俅来说,他觉得这就是刘瑜可以趁乱脱身的机会。 说来话长,其实从见着马车,到高俅开口,不过一息,也难怪剥波反应不过来。 而钱帛动人心,听着高俅愿意拿十几贯钱出来,当做中人费,那老苍头和护院本来都走过来,愿意来赚这钱了。谁知道剥波一开口,就把人吓跑,也是辽人刺客狂笑,说天要亡刘瑜的根本原因了。 “是么?我倒要看看,你们挡不挡得住我。”刘瑜很平静,平静得在风雨里,他如同一个观众,那一地的死伤,那混在雨水的鲜血,那仍能喘气的伤者的呻吟,似乎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出精彩的戏,似乎他从来也不认为,自己是这场刺杀里的一员 似乎他从来也不认为,出身皮室军的精锐,手里的长刀能斩下他的脑袋。 所以那拽刺也不再废话,提刀杀来,唐不悔拦了三刀,然后被踹飞。 那辽人拽刺赞了一句:“好快的刀!” 因为唐不悔她挡下的这三刀,是三个刺客同时的递出的刀,然后被第四个刺客踹飞。 然后剥波连一刀也挡不住,就被砍翻在地了。 高俅挡在刘瑜身前,离刀锋不过五步,他的腿在抖,但他终于没有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极度的冷静,想来是看着剥波被砍翻,恐怖却就被绝望一扫而光了,所以他甚至能跟刘瑜开了句玩笑 :“先生曾道弟子能当上大官……” “你就真的能当上大官。”刘瑜淡然说道。 从刺客身后的左侧,也就是青鱼市内行那边突然传来弓弦破空声,那八名刺客之中,五人一声不吭瘫倒,不到五步的距离,就算是软弓,就算箭术不好,大抵只要练过三四壶箭,总是能命中的。 而紧接着在刺客的身后,无数水花飞溅而起,许多只脚,从那青鱼市内行巷口的房子里冲了出来,踏在雨水里,很多人湧了出来,一下子就把那些刺客淹没了。 就是淹没,八个人,五个瘫倒的,每人身上都有二十来枝箭,余下三人也好不到哪去,怎么也被射中了四五箭的模样,被两三百人这么从身后一冲,就是铁铸的人,也得被冲垮啊。 什么百战精锐,什么沙场老手,什么不世出高手,扛不住五步外一轮攒射,然后两三百人手持短棒这么从背后高速冲过来。五步约莫就是十米不到,这冲过来的二百多人,至少有十几人把自己摔得头脸青紫,还有三个不知道是被踩踏,还是自己刹不住摔得狠,直接闭过气了;更有十几个在冲出来的院子里,被门槛绊倒,有两人摔得门牙都磕了一角。 “彼等街道司的人手,成何体统!也配着这身衣袍!”唐不悔由剥波搀着,自己一瘸一拐走过来,一边包扎伤口,一边看自己的同伴还有没有活着的,一边吐槽着刚才冲出来的这两三百人。 她不单是精锐,不单是连辽国的拽刺都禁不住赞一声“好快的刀!” 而且她是西军的出身。 西军,夸口说是这个时代最强的军队,那说不过去,但若说是最好的山地步兵,还是问题不大的。所以在她心里,再不济的兵,那也得是西军底层的士卒吧?再稍好些的,那是三五人,就敢跟敌人互射的弓箭社了 然后再往上,就是西军里的精锐,临阵可以阵列于前的战兵等等。 这街道司的两三百人,用唐不悔的眼光看来,别说战兵,也别说弓箭社,连当辅兵都不配!看看几百人一轮攒射,然后对方就三个站着,这么冲过来,自己摔伤几十人,这叫什么兵? 可她却忘记了,他们本就不是兵,他们不过是这大宋京师的城管罢了。 而按着刘瑜的安排,这三百城管把辽国的精锐兵王拿下了—— 尽管三百城管很狼狈,但谁也无法否认,被四蹄反攒死死绑好的辽国精锐,就是由着这三百城管拿下来的! 第644章 正气 街道司这几百士卒丝毫没唐不悔的觉悟,他们很开心,总算能在刘相公面前露脸,一个个在雨里胡乱作揖唱诺,刘瑜劝他们不要着凉,更有人故意揭开衣裳:“相公,俺等最是不怕这风雨,若得相公看重,别说风雨,便是下刀子俺他娘的也敢给相公卖命!” 领头那都虞侯,一脸邀功的模样,跑到刘瑜跟,翻身拜下去,嘴里却是:“相公端的那个运什么、什么之中,决胜那什么、什么之外!小人带了弟兄,按着相公的吩咐,全教他们含了枚在嘴里,不敢出声,又使人在墙头打望,五步,五步一轮抛射,射完扔了弓就跑出来,果然没误了相公的事!” 刘瑜伸手虚扶了一下,笑道:“不错,全赖四郎和儿郎们出死力啊!多的话我也不说,四郎过去陈留的庄子,把钱领了之后,分发下去,让儿郎们好好吃酒。这关头,我着实不能陪弟兄们走得太近,不然反倒是害了四郎和众家儿郎!” 唤作四郎的都虞侯,却是识趣的,又拜了下去,却是说道:“小人晓得,相公宽怀,俺是街道司的兵卒,总是要巡街的,上头要处置了小人和弟兄们,那以后这东京谁敢来街道司当差?等着一城粪便恶臭吧!” 话虽粗俗,却是说到点子上,高俅在边上笑道:“你这两三百把弓,一旦……” “好教高先生宽怀,这弓一会就还回去,有投壶用的,有闺阁玩耍用的,反正只要五步,又都无甲,全不须什么硬弓!若问这几个厮鸟,何故一身的箭创?大约是犯了东京城里众怒吧!要不如何一身箭创,各式的不同和箭枝、箭簇?哈哈哈!” 刘瑜伸手拍了拍四郎的肩膀,招呼了高俅一声,撑着伞,继续前行。 想要跟上来的唐不悔,被刘瑜伸手示意她留下。 仍旧是剥波在前开道,高俅在旁边侍候,刘瑜撑着伞,便这么行在长街上。 “先生,四郎看起来,倒是知兵。”高俅低声对刘瑜这么说道。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两三百把随便凑出来的弓,各式不同的箭,就算是五步,要抛射过围墙,每把弓的力道不同,那么角度也就不一样。街道司的士卒,按着唐不悔所说的,说他们是贼配军,都嫌污辱了贼配军这三个字。能让这二三百人,把二三百把胡乱收集来的软弓,射出这样的效果; 能这让二三百人,在院子里肩膀挨肩膀,静静地等着这一刻到来。 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至少高俅清楚,自己就做不到。 刘瑜点了点头:“李四郎确是有本事的,日后你多与他走动。” “唯、唯。”高俅抱拳应了。 刘瑜笑着对高俅说道:“放轻松些。” 答“唯”,就是很正式,很庄重的回答了。 高俅不禁苦笑,这哪里轻松得起来?前头开道的剥波,都一步三回头地张望,死活担心着下一波刺客,不知道在这风雨里什么地方冒出来,天知道还有多少刺客?天知道! 不单高俅有这忧虑,神卫军当值第二下名都虞候苗履也同样很苦恼。 因为苗授也收到了这消息,他当然能收到这消息,负责汴京城防就是三衙,殿前司扈卫帝王,步军司和马军司就负责汴京城防,苗授当值,自然不可能南门大街发生这么大规模的刺杀,他不知道。 “正是阴雨淫恶,不若喝上几杯,喝醉了,管他娘去?!”都指挥使听了苗授的汇报之后,笑着这么对他说道,看着苗授一脸的不解,都指挥使摇头叹了口气,却对亲兵打了个手势,后者匆匆跑出去,然后进来手里拿个一个沉重的托盘。 “一百两银子,你若要钱,也可以替你换成一百贯。”都指挥使揭开盘子上蒙着的布,指着那盘小银锭,这么对苗授说道。 “事关刘直阁啊!”苗授着急地说道。 都指挥使望着他,象是在打量一个傻子,好半晌才说道:“你老苗家也是将门出身,这里面的道理你撕撸不清楚?别说有人出钱让我们喝酒,就没人出钱,咱们也不要去掺和文官的事!狄武襄如何?做到枢密使又如何,还不是惶惶而终?究其根底,说透了,不就是当年去掺和韩魏公和范文正公的事!” 苗授摇了摇头:“若是这么讲究起来,那拿了银子,去喝酒,其实我就掺和了这事,这银子我不能拿。” 说罢苗授就往外头走出去,都指挥使一时也没理会他,不拿钱就不拿钱,别多事就好。 但走出公事房,外面的雨在下,苗授却觉得混身的血如是在烧! 于是他快步到营房里,匆匆披了铁甲,将两把长刀交叉缚在背后,手里提了朴刀,将铁盔戴好,束好甲带,便要提刀出门,却就被刚刚下了值的兄弟涌入来堵着:“苗大郎,你要做甚么?” “刘直阁你们可知道?对,就是刘经略相公!有辽人行刺于他,他身边只有两个长随,不知是否还有下一波刺杀,经略相公奉了诏令,要去召对的!相公一身正气,自然是宁折不弯!上头说不要掺和,我忍不下,我要去管这事!” 苗授对他这些平日亲近的同袍说了这么一通。 说着他拔开众人,便向门外而去。 “苗家大郎,平素有酒不曾少给你吃,何故看轻了俺等?”便有人这么叫唤起来。 一个指挥大约五百人,自然苗授不可能把五百都带走。 平素和苗授亲近的,有十数人,全披了甲,随着苗授向南门大街奔去。 都指挥使听着汇报,气得脸都紫了:“他娘的,苗家大郎是吃屎大的么?他带了多少人?” “不到二十人。”来汇报的兵丁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禀报。 都指挥使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到二十人?看来这厮还没傻透,别去管他,当不知道这事!” 大宋向来严防武人,如果苗授真的带上一个指挥的人马去管刘瑜的事,那只怕不单都指挥使会被连累,连苗授他爹都一样会吃挂落,至于十来人,那就不一样了,所以都指挥使干脆就不去管他,要倒霉,那也是老苗家自己倒霉。 一腔热血的苗授并没有想那么多,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来不及想。 第645章 是血,红色的血 风雨之中,苗授刚刚带着三十数人,行到了高阳正店,马上就被伏击。 辽人本来就是要借这机会绝杀刘瑜的,本来就是绝对不留给刘瑜半点生机的,如何会没有料想到,有援兵奔赴相救的可能?除非是枢密院下了公文,能让步军司还是马军司,摆出仪仗,那刺客自然是不敢动手。 当然如果街道司的三两百个士兵有胆,护着刘瑜一路而行,那刺客大约也不敢出手的。 就算唐不悔认为那些士兵连贼配军三个字都配不上,但毕竟他们代表了大宋在京师的官方力量。当然如果是西夏,大约没这讲究了,上次西夏那边就派铁鹞子来汴京,大闹东京,勾当皇城司公事的魏岳也因此殉国。 但辽国不是西夏,他们不可能和西夏一样撕破脸,他们压力很大,金国正在崛起之中,如果他们能无所顾虑和宋国撕破脸,那澶渊之盟也就不用签了,每年十万两白银,对于这么大的国家来说,其实象征意义更大于实际意义,辽国要真能打下去,绝对不可能来签这玩意停战。 所以不能撕破脸,如果真的街道司三百士兵,护着刘瑜去枢密院,辽国刺客是不敢下手的。只不过刘瑜只怕躲得过刺客,却要面对朝廷文官集团的诘问:为何街道司不是派上一两人,去开封衙门、步军司衙门报信,而是全体兵卒,不务正业去护送他?是不是因为刘瑜私底下市恩兵卒,有图谋不轨之心? 苗授并不清楚这其中那么多的弯绕,他只知道,刘直阁是国之栋梁,有刘直阁在,秦凤便不会有失!他身后的十数神卫军的军士,更不知道其中来去,只是知道,刘经略相公是忠臣,大致没到包龙图的地位,但也是忠臣,总之不能让辽人把大宋的忠臣害死了! 他们披着甲,提着刀,就是高阳正店被三名皮室军精锐伏击。 这十数神卫军的战士,坚持了足足五息,仅有苗授和另外一人逃脱,其实他们能逃脱,是在于他们奔走是向宫门的方向。辽国刺客恐怕惊扰了宫中,到时不好收场。至少其他人等,五息之内,全部失去再战之力。 守卫宫门的,是殿前司的捧日军。 当苗授和同伴混血浴血冲到宫门,所增他是将门子弟,于捧日军里也有相熟的将领,那都指挥使也是个有热血的,听着苗授的话,大怒道:“竟在我大宋京师刺刘经略相公!欺我大宋无人么!左右,披甲,某便不信,百十条枪捅过去,这辽人再好的身手,还能翻得了天!” 左右听着,那血都热了起来。 当中有见识的,低声向都指挥使说道:“”按着苗都虞侯所述,那辽人,怕是皮室军的精锐。见着我等人多,只怕便逃脱了去,我等总不能无旨意、无公文,护卫着刘经略相公吧?” 这也是街道司为什么只能冲那一阵的道理,不过这捧日军的都指挥使却是个交游众广的,当下扯了腰上玉佩,扔了那亲随,对他说道:“去御龙直、御龙骨朵子直,将平日里过来喝酒那几个兄弟都相召过来!” 那亲随知道轻重,不再多话,连忙弯腰提了袍裾,快步而去。 捧日军的都指挥使催促着众人披甲:“入娘贼,都利索些!他辽国有劳什子的皮室军,我大宋便没有御龙直么?哼,老子却便不信了!” 御龙直和御龙骨朵子直的七八个高手来得极快, 大抵是物以类聚,能和苗授这样的人相交,便都是热血的汉子。听着都指挥使这么一说,全无两话,随手在捧日军这边取了长短兵刃,结束整齐,便准备去南门大街,接应刘瑜,至于高阳正店那边,自然有都指挥使带了近百人去扫荡。 “汝将奚为?”这时门外便传了一个公鸭嗓子,然后一张苍老的脸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里宫里面的老太监,大太监张若水就侍候在他旁边。 老太监望着这院子里聚集着众人,那张满是老人斑的脸,泛起了一个表情,似乎是笑,又似乎是哭,大约太多的皱纹,实在让人分不清表情:“御龙直的回御龙直,御龙骨朵的御龙骨朵;当值的好好当值,不当值的自去耍钱吃酒。都散了吧。” 然后老太监望了一眼苗授,摇了摇头说道:“神卫军越来越没出息了,这么大的人,拉屎还糊了自己一身。” 说完这句,他就走了,如同他从来没出现过。 几乎所有人,不论是御龙直,还是御龙骨朵,或是捧日军,包括苗授相熟的这个都指挥使,都是咬牙切齿,连眼睛都通红了,但最后大家都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苗家大郎,这宫里的老人开了口,某等着实也不好硬是违了他的意啊!” 苗授望着院子里众人半晌,抱拳唱了个肥诺,然后扶着跟自己奔逃到这里的神卫军袍泽,向外而去。那捧日军的都指挥使连忙叫住苗授:“苗家大郎,你要去哪里?” “我们这一身,不是屎,不是拉到身上的屎。” 苗授的声音很冷:“是血,是我们息的血,袍泽的血,敌人的血。” “弟兄们有难处,我明白。” 然后他和他的袍泽,便往外去。 那都指挥使又再拦住他,可是还没说话相劝,苗授就开口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御龙直,也不是御龙骨朵直。之前十几个同袍都拦不住那三名刺客,别说现在只有两个人了 。” 他回过身,望了一眼院子里的其他人,对那都指挥使说道:“但我要去,我仍要去。” “你去了,又能做什么?你明明知道拦不住的。” “去该去的地方,流该流的血。”苗授似乎脱离了所有的惊恐,有种置之度外的平静。 然后他就带着他的同袍,离开了捧日军把守的宫门。 而这个时候,苏家在京师的别院里,秦少游在院子之中,跟来访的刘挚一边手谈,一边摇头说道:“何必如此?就算是新党和旧党,也不至于如此啊。借手敌国,来置大宋的大臣于死地,这着实说不太过去。” 刘挚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他本来就不打算当说客。 他不当说客的原因,是因为他身边的长随,本来就不是他的长随,而是一个扮成长随的说客。 第646章 利害 所以秦少游的问题,自然有这专业的说客来回答。而作为说客,这名长随便是很机敏,马上就明白了刘挚所打的机锋,他接上话茬,对秦少游说道:“说得过去。” 刘瑜觉得这说客的口才真的很不错。 如果当时在职方司,有跟着这说客,也许他就不会被刘瑜那些欺负。 可惜,这位说客实在不能公诸大庭广众之下的人物。 “我仍觉得说不过去,你们这么搞,不要说律法,完全是有违正义了!” 说客之所以能成为说客,那是因为他总能说服别人。 比如现在,他就用一句话说服了秦观:“说得过去,至少没有了刘子瑾,苏九娘也就不会那么迷茫。” 秦少游看拈着一颗黑子的食指和中指颤抖了一下,那棋子失手掉下了棋盘,把自己一条一条大龙堵死,他深吸了一口气,摇头一推棋盘笑道:“我输了。” “不见得。”刘挚依然没有开口,这话是他身边长随说的。 刘挚笑着收拾着棋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很清楚。 甚至收拾完棋盘,他站了起来,对秦少游说道:“我来访少游,是来道别的,或者,我要出趟远门。”然后他又指着那长随,对秦少游说道,“这是从京兆府那边过来的,先生使他过来,把新编的书稿与我参详,这位说是仰慕少游,所以随我过来拜会。” 这时秦少游才发现,刘挚腰间居然悬着长剑,看那做派,当真是要出远门的模样。 刘挚也不再多言,郑重与秦少游拜别之后,便出门而去。 在他身后,只听着那长随对秦少游说道:“若是没有白棋,只要黑棋,就算阁下堵死了自己的大龙,也不见得就输。” 那是自然,一个棋盘,只有黑子没有白子,哪里来输赢? 刘挚是聪明人,秦少游也是聪明人。 这说客所说的不是棋,而是苏小妹。 只要没了刘瑜,那秦少游终能赢得苏九娘的芳心! 刘挚没有听下去,他出门之后,对着要跟上来的从人说道:“汝等且留在此处,不要走动。” 他扶着剑,在仆人帮助下,披上了蓑衣和竹笠,上了骡子,径直而去。 骡子跑得很快,快得让骡上的刘挚很有些担心,会不会在这风雨里,因为骡子跑得太快,然后打滑而把他摔死?所幸这骡子颇是神骏,而且想来它也不是唤作“的卢”,所以刘挚终于没有在这场雨里,因为骑骡而被摔死。 刘挚勒住骡子,有些艰难的翻身下了骡,看着走到温州漆器铺门外的刘瑜,他边向刘瑜走过去,边说道:“你果然又臭又硬,不肯回头。” “你赶紧走吧,我看着前头,大致我是刺客,在报慈寺街怎么也得再伏上一着,才不枉了这番布置。你就别来凑这热闹,只怕风急雨骤,那刀锋剑刃,不一定就能分辨得出你跟他们一伙。”刘瑜看着刘挚,没好气地冲后者说道。 便是风雨里,刘挚也气得脸皮发紫:“刘子瑾,你休得无端污人清白!” “你敢说你不知道这布置?”刘瑜便冷笑起来,向着刘挚质问道。 本来刘瑜是不屑于做这么幼稚的举措,但看着刘挚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便教刘瑜心中极不爽利:“怎么样?你说啊,你清白啊,你告诉我,你哪里清白了?最讨厌你这种货色,你要弄死我,你想弄死我,你恨不得马上弄死我,那你就来,你别还装着自己是好人一样行吗?” 刘挚的胡须在风雨里被打湿了,面对刘瑜的质问,犹其显得有些狼狈,但他很快就抬起头,他的眼睛在这风雨里极为明亮:“不,我从不曾想弄死你,就算想要你死,也该由乌台依律弹劾。” “这刺杀你的人,跟我也不是一伙,从来不是。” “我来,便是与你共死。” 刘瑜吓得退了半步:“萃老兄,有话好好说,你有龙阳之好,我不会歧视你,但我真不喜欢这种调调啊!要共死,我自然也要找个佳人才对!” “呸!刘子瑾,你辱人太甚!”刘挚一下子就火了,刚才他都快把自己感动了,硬被刘瑜恶心得清醒过来。 “行了,快走吧,我相信这刺客不是你安排的,行了吧?但你要说跟你无关,就别逗了。走吧,你带把剑有什么用?你以为佩把剑,你就是章子厚吗?章子厚那种八面汉剑才是杀得了人的战剑,你这种是就一薄铁片装饰用的,你带这玩意过来,是准备把刺客笑死吗?”刘瑜边走边挖苦刘挚,他真心不想让这厮跟着啊。 不论刘挚要证明什么都好,这种刺杀的局面,刘瑜哪有心思去应付刘挚? 所以一心想要后者赶快滚蛋,可牵着骡子的刘挚,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 走到了唐家金铺,苗授和同样混身浴血的神卫军同袍,便赶了上来:“某等愿为经略相公效死!” 刘瑜感觉自己快要哭起来:“诸位,盛情心领,不过吾有浩然正气,便不信这泱泱大宋的京师……” “这都遇上几回刺杀,你还什么浩然正气,还什么不信?你这也太矫情了!”刘挚着实忍不住了,把骡子的缰强往剥波手里一塞,却就凑到刘瑜身边,这么开口反驳。 刘瑜看了他一眼,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一路过来,我遇上几回刺杀的?我刚才看你骑着骡子,从西南边兜过来,却不是从东南边大相国寺的方向而来的。” 从西南边来,自然就看不见遇刺那一路的血,也看不见唐不悔和那一路的尸体,那么刘挚为什么知道刘瑜遇刺?而且还知道多次遇刺?他可不是负责京师城防的神卫军啊。 “以常理推之。”刘挚硬拗着回了一句,无论如何,他是不可能承认,自己跟这些刺客是一伙的了。 刘瑜边走边好奇地问道:“明知道有刺客要刺杀我,你帮助,或者至少默许这事发生,然后现在又假惺惺跑过来,要说与我共死,你这整个逻辑链不对啊,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设?这样随时崩掉啊!” 第647章 送脸上门 话到这里,已不容刘挚再拗,或者再辩驳什么了。 因为说到这份上,刘挚也很清楚,刘瑜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分析得八九不离十了。 所以他一咬牙,也很干脆:“有些事,是不得不从,或者对于大宋,对于苍生,是有益的。但我自己心里终归难安,是以,我愿陪子瑾前行,若有生死,共对之,我也算无愧于心。” “明白了,涑水先生觉得弄死我,对大宋,对百姓是有好处。你也认同。所以你帮助那些辽人刺客,不要分辨,至少你们是默认,我想,肯定不止是默许,你们至少是提供了一些掩护身份之类的便利。然后做完这一切,你又觉得心中不安,你觉得没法跟自己交代了,萃老兄,你这么跟着涑水先生作恶,弄这些什么鬼把戏,什么罢练勇,什么让夏人、辽人感大宋仁德,就不会打仗,唉,你觉得会有什么好下场?”刘瑜中间好几次挡住了刘挚,不教他开口分辩。 刘挚却有自己的坚持:“你所说涑水先生之事,纯属子虚乌有!所有一切,都是莫须有!” 听着这话,刘瑜笑了笑,却不再跟他去做口舌之争。 接下来的路程,完全没有什么悬念,而刘瑜也不打算故弄玄虚。 当去到报慈寺街口,雨小了下来,刘瑜找了个摊档坐下吃小吃,四个刺客还没冲出来,刘瑜然后让高俅点烟火。烟花冲天而起,让冲出来的四个刺客心里暗觉不妙,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只能接着向正在吃小吃的刘瑜杀过来。 可是冲出的四个刺客,在掀开蓑衣之后,身上的衣服还没打湿,刺杀行动就终结了。 用不是刘挚共死,也用不着他腰间那铁片一样的剑,连苗授和他的袍泽,还是裹了伤之后,死命赶过来的唐不悔,都没机会上场。连开封府出动的差役,也同样没派上用场。 因为这四个刺客,一现身就被淹没了。 在苦苦等着信号的那些“朝阳群众”,迸发出了可怕的热情。 报慈寺街的街头,各种小贩,各种的摊档,各种行人,纷纷出手。 不论那四名刺客是怎么奢遮的高手,被从临街二楼撒下的渔网缠住,身上又没披甲,胯下也没战马,手里又只有短刀,被无数晾衣杆、擀面杖、干草叉甚至马桶刷子招呼过来,那四个刺客不一会,就真的体无完肤了。 这是被组织起来的百姓,谁组织的?除了刘瑜当年布下的暗桩,主要的是国子监的学生。 没错,刘瑜可是判过国子监事的,在国子监时,还推过复兴六礼,当然有人不爽他,但也很有一些学生,认同他的观点。而在秦凤边地,细作交锋,在刘瑜有意识传递出来之后,那些学生里,更不乏有他的崇拜者。 而当刘瑜派杨时到学生里面,散布辽人要行刺刘瑜,号唤这些学生帮助时,当真是应者如云。在大宋来说,读书人,特别是国子监学生,对于百姓,就是一个可信任的消息源,所以当这些学生,按着杨时分派,来组织百姓时,又有暗桩从中配合,从长生宫到报慈寺街这一段,基本就成了“朝阳群众”势力范围了。 所以,刺客陷入人民战争的海洋。 如果有上百皮室军,披甲顶盔,胯骏马,执长枪连枷狼牙棒,那这些国子监学生和百姓,当然抱头鼠窜,这不会有什么奇迹的。但在只有几个刺客,又没马,没甲,又没长兵,又没弓弩,被杨时安排好了的百姓,那真是群情汹涌。 皇城司那边的人手赶过来时,四个刺客都被殴打得奄奄一息,开封府的差役苦笑着道:“相公教小人来护卫刘直阁,结果来得此处,却被直阁相公吩咐,护着这四个刺客,以免被百姓打死。好了,你们皇城司的人来了,快快接手,这四个刺客,却是不要死在小人手里。” 当开封府的差役和皇城司的人手交接时,刘瑜已经去了枢密院,然后被太监带到紫宸殿。 刘瑜还没入紫宸殿,就听着苏轼苏大胡子的声音:“四诗风雅颂。” “还真有这事?”刘瑜不觉愕然。 这时有小黄门出来,传刘瑜入内去。 皇帝就坐在上首,王安石等宰相也在场,苏轼与一位辽国装束的使者立于殿间,看着应该就是辽使耶律南了。 刘瑜没有想到,后世所传轶事,辽使出联相难,以为“三光日月星”天下绝对的事,居然是真的。与皇帝和一众相爷见了礼,刘瑜却就笑着对苏轼说道:“四诗风雅颂这等不切当的对子,没料到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苏轼挽须笑道:“不过博官家与诸相爷一笑,何须认真?” 那辽使耶律南听着,那就不痛快了。 他本以为,这上联是绝对了,因为“三光日月星”,五个字,除了开始的数字,后面一个量词,接着就只有三个字了。那么无论怎么对,数字怎么变,后面只有三个字,和数字都对应不起来啊。 谁知苏轼来个四诗风雅颂,四诗,大雅、小雅都是雅嘛,所以四诗风高雅颂,恰好便对上了。被苏轼对上这对子,耶律南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苏轼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就是折在他手里,不丢人。 可刘瑜居然没死! 不单没死,而且一上来,还说什么“不切当”,然后苏轼居然还认同刘瑜的说法,说是在开玩笑! 这情况耶律南就受不了了。 “这位想来就是秦凤边地,有言道‘宁恶阎罗王,莫遇刘白袍’的直阁相公了,今日得见,足慰平生,不虚南来啊!”不单手段很恶劣的给刘瑜上眼药,而且耶律南紧接着又说道,“但于诗词,刘相公似乎传世的不多吧?” 刘瑜摇了摇头:“你错了。” “错了?”辽使愣了一下。 “我曾作一首诗,京师传唱啊!”刘瑜很郑重的说道。 在场人等,包括坐在上首的皇帝,都忍得很辛苦,皇帝甚至举袖掩面,轻咳了两声。 刘瑜在京师传唱的诗,是什么诗?“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啊! 不管怎么说,有人送脸上门,刘瑜总不可能认怂不打吧? 第648章 起复 看着他理直气壮,辽使耶律南完全没想到,还以为刘瑜有什么新作,便拱手道:“不知刘相公新作……” 文彦博和曾公亮都不住咳嗽,王安石摇头笑道:“子瑾,不得胡闹。” 刘瑜冲着那一众相爷作了揖,却对辽使说道:“算了,读书人的事,你不懂的,不要较真了。” 耶律南这时也回过神来,大致知道,所谓传唱,不过就是白狗身上肿,于是冷笑着道:“刘相公若说临阵死战,亲临矢石,那自是无二话的,可是诗词,却真真难以教人心服啊。不若请刘相公也对出这么一个‘不切当’的下联来?” 然后他便又把上联说了一番。 苏轼在边上笑道:“这真的难不倒子瑾,何难之有?再对一联,一阵风雷雨;又或是两朝兄弟邦;如不然,四德元亨利,虽不切当,但也能对得上。” 辽使耶律南当场就傻了眼,却是说道:“这四德元亨利,不对啊,还有一个……” “先皇圣讳,为臣者自然不能随口念出。”苏轼笑着回了他一句,贞,跟宋仁宗的名字赵祯同音嘛。苏轼硬要拗避讳,也是拗得过的。 刘瑜不住摇头,他真没想到这后世所传轶事都是真的,也没想到,这三四个不切当的对子,当真是苏轼对的。不过由此可见,苏轼对待辽国使者,压根就没把人当回事,至少在文学上,完全就是大人哄小孩的心理优势了。 “苏相公的文名,在下是心折的。”辽使咬了咬牙,对着苏轼作揖认了怂。 然后侧过身却对刘瑜说道:“愿请刘相公赐教!” 刘瑜指着自己的鼻子:“真要我来?” “请!”辽使看着,是硬要从刘瑜身上找回面子了。 刘瑜不住摇头:“我看你远来是客,就算你一再搬弄是非,给我起什么刘白袍的匪号,我也罢了。但你一定要逼我来,那就不能怪我扫了你的面子了。” 辽使不住冷笑,折在苏轼手里,这他认,但刘瑜?得了吧,多没水平才会写出白狗身上肿这样的句子? 但就在他不屑的眼光里,刘瑜轻拈短须,从容笑道:“六脉寸关尺,如何?” 耶律南当场就傻掉了,六脉,两只手嘛,左手的寸脉、关脉、尺脉,合上右手的寸脉、关脉、尺脉,不正好就是六脉么? 刘瑜向来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人,他可不打算停下来,边踱着步子边开口道:“嗯,贵使怕不曾读过医书。大约也不懂什么叫寸关尺啊。我换一个吧,九章勾股弦,也可吧?对了,辽国可曾听说过《九章算术》?” 这明显是寒碜人了,辽国现时汉化非常严重,辽使都能拿出三光日月星来显摆了,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九章算术》?但刘瑜不管,他就是赤果果要打脸啊,后世传流的轶事竟是真的,那他就绝对能实力打脸:“《九章算术》怕是贵使身在辽国不曾听闻,白居易问诗老妪啊,不成,我再换一个……” 辽使一张白净脸皮胀得通红,不单被打脸两次,还被刘瑜刻薄地比喻为没文化的老妪! 这时只听刘瑜又吟道:“九赋上中下,五音清平浊,皆可吧?不对,贵使怕是不懂五音和九赋,自然也不晓得上中下和清平浊啊!诗问老妪,再来,百年幼壮老,这个可以,这个便是……” 没等刘瑜说完,王安石就沉声道:“刘子瑾,你也是放过一任安抚使的人,怎的还如此放浪形骸?” 刘瑜看着辽使那要滴出血的脸皮,笑嘻嘻冲着王安石还了一礼:“相爷,下官向来都是这般心性,在官家与众位相爷面前,却是不敢作伪。” “那看起来,还得赞你斫琱为朴了。”文彦博这向来看刘瑜不顺眼的,禁不住也笑着说了一句。 刘瑜笑着拱手一一答了礼:“下官以为,文相爷最是诚实,从不好大言。” 曾公亮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刘瑜,笑着不住摇头。 刘瑜这话是个钩子,文彦博最是诚实不好大言,那文彦博刚才那句戏言,就当真了。 “给刘爱卿赐座。”皇帝在上头开口说了一句,刘瑜行礼谢了恩,却就没有再闹下去。 这算是殊荣了,当然,不是朝会,只是接见辽使,不过以刘瑜的年纪和官职,绝对算是殊荣,难得的是,一众相爷居然没有人出声反对,这倒让刘瑜有奇怪。但不管如何,到这点上,就不能闹了。 再闹下去,就成了东方朔了。 他可绝对不想成为大宋朝的东方朔。 所以适可而止便好。 至于辽使,就是他提出要见刘瑜,所以刘瑜才会被传上殿来,结果不单刺客没能做掉刘瑜,还被刘瑜生生打脸,耶律南当真是咬碎了牙往肚子吞。 到了这里,大宋的君臣自然有人出来唱圆场,辽使也知道栽了,不过他能出使大宋,也是自有一番的城府,片刻之后,便已显得从容,甚至还向刘瑜一揖到地:“今日方知直阁相公之能!允文允武,无所不能哉!” 看起来这辽使是一定要黑他到底了,不过刘瑜觉得这手法,限于年代,也着实太低级了,他笑着回了礼,也不打算去分辩什么。如果这种明显的栽赃,皇帝和相爷们就这么看着,还要刘瑜来自辩,那老实说,他自辩的意义其实也不大了——听者愿意去相信这种栽赃,换句话说,就是莫须有了。 “将秦凤急报给刘卿家一阅。”当辽使辞出之后,年轻的皇帝明显很兴奋,甚至还没有移驾崇政殿之类的地方,直接就在这上朝和接见辽使的紫宸殿,直接让太监把秦凤急报交给刘瑜去看。 宋军大败瞎药等部,遂进驻武胜,建为镇洮军。 而在递上来的急报里,王韶很郑重地列出了刘瑜所建立的细作网络,在这次军事行动中的作用,并因此为刘瑜请功。 “臣为官家贺,为大宋贺!”刘瑜起身,向着皇帝行礼。 年轻的皇帝大笑起来:“卿家完婚之后,只怕不能在职事司赋闲了!” 刘瑜倒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直到君臣对答之后,几位相爷的示意下,皇帝终于放了刘瑜辞出来,苏轼问他:“终于起复,子瑾何故全无半分喜意?” “我肯定会起复啊,我是孤臣,还是能办事的孤臣,如果官家不让我起复视事,真把我扔在职方司,那这大宋天下,还有谁会愿意去做官家的孤臣?肯不是逼着为官者,在新旧党之间站队么?” 第649章 婚事 而且为什么之前在殿上赐坐时,一众相爷少见的,都没有反对,刘瑜很明白,就是因为这奏章,这急报。开边之功啊,王韶这功绩,谁也不抹不掉的,而王韶又在急报里为刘瑜表功,这也就是几位相爷容忍皇帝给他赐坐的原因吧。 “子瑾接着准备怎么办?”苏轼饶有兴趣地向刘瑜问道。 这个一个不用思考的问题,得罪谁,刘瑜也不会在这当口,节外生枝,自己找死得罪大舅子啊,所以他马上就说:“还是把婚事办了吧,总得给九娘一个交代。” 他没法子选择,那么苏小妹和王安石的女儿,就这么一路拖着。 结果苏小妹帮他做了选择,如果他再拖下去,那真不是人了。 苏轼听着抚着浓密的大胡子点了点头:“算你还有心肝!” 刘瑜忍了忍才没有反唇相讽,他很是看不上,苏轼动不动就把侍妾当成礼物,赠与朋友的行径。毕竟大婚将近,总是跟这大舅子开战,总归不是太合适。 因为秦凤的急报,皇帝和相爷都很高兴,所以本来只有九天的婚假,给刘瑜批了足足一个半月。当然不可能直接这么批假,而是职方司事“掌受诸州闰年图及图经”嘛,所以依着皇帝的意思,直接行公文给兵部职方司,着赴徐州堪对图经,给了一个月的时间,然后才接上刘瑜的九天婚假,总之足足有一个半月,也算是圣眷甚浓了。 刘瑜第二天就出京了,随行带着的,除了高俅之外,便只有剥波和一身是伤的唐不悔。 本来唐不悔想留在京师,做一些情报网络的事体,但刘瑜怎么可能让她去摆弄这等事?她明显就是一个能动手别逼逼的角色。 只不过绮霞无论刘瑜怎么劝,都不愿回徐州:“在陈留这里,夫君便是奴一个人的夫君。” 她是决了心,要守着这陈留的庄子,或者说,守着她自己心中的某条底线。 劝了一夜,刘瑜最后也只能尊重她的意见。 不过车马离了陈留,走了不到三十里,刘瑜突然对高俅说道:“便在前面打一下尖吧。” “是。”高俅笑着教赶骡车的剥波停下来。 剥波很是不解,唐不悔也极为不解,这骡车刚刚跑起来,中间还有十来里,是刘瑜自己骑着马的,这才坐不到五六里的车,怎么就要休息了? 高俅笑着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是先行跳下了骡车,去那官道边的铺子张罗了一阵,回来向刘瑜禀道:“先生,都妥当了。” 刘瑜点了点头,从马车上下来,挥手示意唐不悔和剥波不用跟着,自己走到了那店铺,捡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了下来:“这荒郊野外的,你开这么大的酒店,一年到头,有三天是店满的么?” 这店的确很大,不单前头的酒店,很宽敞的三层楼,至少有十几个雅阁包房之类的,光是一楼这大厅,就有六张桌子摆着。依刘瑜看,便是这六来张桌子,要坐满,只怕都很不容易。然而这店的后面,还有三进的院子,大抵是做为客栈的用途。 柜台那里,老板娘略带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要你管!回你的徐州去。我是辽人,你是宋人,我们还是少来往的好!” 这说话的,却不就是萧宝檀华哥,她嘴里骂得凶狠,却是一脸的笑意,举脚踹了一下边上的伙计:“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去让厨房张罗个席面上来!” “详稳,这可是宋国的狗官!”那伙计气乎乎地说道。 萧宝檀华哥抬头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狗你的头!你真有种,你大声点啊?这里统共五十五个男女,除了你我,都是唯他马首是瞻的货色,你信不信大声点骂他一句狗官,你活不过今天夜里?” “跟我一起回徐州吧。”刘瑜笑着向她劝说道。 萧宝檀华哥摇了摇头:“我不是仙儿,跟你没有共过生死的情份;我不是袭人,不会将就着你的性子,大家的性子,总能圆出情份;我不是如梦,有素琴,有经文,便能过一世。我是萧宝檀华哥,我喜欢的,我便要抓在手里,我不爱受束缚,所以从辽国逃到了大宋,我脾性也不好……总之,我在这里蛮好。” “那我便不再劝你。”刘瑜点了点头。 他不但没有劝萧宝檀华哥,而且还对帮她做了一个规划:“此时离京师七八十里,经营得好了,倒也不失为一个情报黑市。黑市,你明白吗?” 这个名词虽然萧宝檀华哥没听说过,但不妨碍她能从字面上理解。 “但下面的人手你要培训好,不要因为贩卖情报,就对来往的行人商贩不爱搭理。”刘瑜未雨绸缪,先给她做了规划,“总归是黑市,也就是不能拿到明面上来的东西,如果太过张扬,哪怕现在皇城司都是自己的人手,但太白楼就是前车之鉴。” 太白楼,当刘瑜勾管着皇城司公事时,也做得非常好,但到了刘瑜丢了差遣,石得一接一之后,那就弄得一塌糊涂,关键是本来不属于皇城司的产业,因为太过张扬,以至于刘瑜丢了差遣之后,不得不把太白楼也移交给皇城司。 “不要在意这个过程,赚了多少钱,而是在于,你这个情报黑市,能不能建立起来一个行业标准。”刘瑜一边想一边说,这些东西,有的是超越了时代的见识,有的是他自己的天赋,有的更是长久的思考。 “最为理想的状态,是不论皇城司在谁手里,我们想让皇城司能掌握到什么样的情报,它就只能掌握到什么样的情报。于是问题就来了,将要建立的这个情报黑市,必须得有一个共同信仰,超越了对于皇权的信仰!” 萧宝檀华哥托着下巴,望着坐在窗边的刘瑜,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但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他的身后,那墙角的阴影,就在他的光明背后,如是他的死士,他的恶魔,支撑着他灿烂的光明下去。 第650章 忠狗 对于刘瑜这种状态,萧宝檀华哥并不陌生,甚至应该说,第一次跟他见面时,在那潘家酒楼被刘瑜所擒获时,她就有几分被他这种神态所吸引。他走在光明之中,但在他的光明背后,总有着让人无法看透的黑暗与阴影相随,让她着迷,让她沈醉。 这种迷醉让她不自禁的走神,以至于刘瑜发现之后,不得不起身走到柜台,轻轻敲了敲柜台:“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你还是得坐在窗边那里,那样自有别样的韵味。”萧宝檀华哥脱口而出,然后一下子便胀红了脸,满脸的尴尬。如果不是刘瑜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都下意识想要借口拿酒,而走进里间了。 “你随我去,便能天天看见,要什么韵味,便随你什么韵味。”刘瑜低声劝说道。 萧宝檀华哥和绮霞不一样,这是在他微末时,相杀相爱的人儿,他与她之间,有着很复杂的情感。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劝你跟我走,也许我不愿你一个人在外,也许我担心你在外边会折腾出什么事来?天知道,你本来就是辽国的详稳嘛!”刘瑜说着,甩了甩脑袋,自嘲地笑道,“算了,我也不要矫情了。” “不,你不可能会对我不利,只要我一天在大宋,我一天是宋人,你便不可能对这大宋有什么不利。我只是不舍得你,我只是……” 他终于没有说下去,因为萧宝檀华哥把手按到了他的嘴上。 “你我都知道,你哪来许多的空闲,让我好好看你?连陈留庄子里的那个女人,都想得明白的事,你便不必再哄我。” 刘瑜把她的手从自己嘴边拿下,握在手里,摇了摇头:“你我之间,却和绮霞是不同的。” “再不同,我也是女人。”萧宝檀华哥望着他,紧决地从他手里抽了手来。 “而且,我和她的不同,是我不必你留给我一个庄子。”她不需要依辅着男人而活着,她有这样的底气,也有这样的本事,“这个酒店,它不是一个庄子。” 刘瑜点了点头:“一处庄子,随便让人去管事,便得了;一个情报黑市,却得有能力的人,才能经营、运作起来。这里的确不比陈留那个庄子。” “我是在帮你。”她骄傲地挑起下巴。 刘瑜再一次点头:“是的,如果不是你帮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快走快走,你再不走,说不定我便不教你走,掳了你去当压寨相公!”她突然生气起来,不耐烦地挥手驱赶着刘瑜。 “好,那我走了。保重。” 他捉住她挥舞着的手,放在嘴边轻轻一吻,然后转身走出这酒楼,迎面是明媚的春光,身后是无尽的阴影。 不久外面便传来了车马声,她倚在柜台上,双手托腮,静静地听着,直到那车马声,再也听不见了,有一滴泪滑了下来,染在腮边的指尖上,那红色的指甲被泪珠映着,如是离人心头的血。 方才下去吩咐厨房做菜的伙计,搭着毛巾跑了回来:“详稳,菜马上就好了!咦?人呢?” 他说着,还跑外面张望,却觉脑袋一痛,却是萧宝檀华哥随手把柜台上的酒筹筒子扔了过来:“吃屎都赶不上热乎!” 伙计捂着脑袋,皱着眉叫屈:“详稳,您自个没本事把男人留住,怎地拿小人出气?” “嗯,我就拿你出气怎么了?信不信我弄死你?” “信!太信了!” 指尖那滴泪,如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她比野草更坚强。 骡车行在路上,刘瑜却没有闲着。 如果不是要做一些腹稿,他肯定更愿意骑马,而不是坐这骡车。 此时有奔马呼啸而来,然后骡车便停下来,刘瑜从骡车上下来,十数骑滚鞍下来,翻身便拜:“小人参见相公!” 来的是皇城司的亲事官,由着姚武之领头。 “快起来,这是做什么?”刘瑜微笑着把他们一个个扶起来,捶捶这个的胸膛,拍拍那个的肩膀,每一个人,他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说起他们家中的父母、儿女,就象说起自己的亲人一样,“你们跑出来干什么?我便是不愿大家来相送,所以才今日马上就走。等我到了徐州,发帖子了,你们如果有空,再来一起热闹。” 姚兕抱拳道:“别人可以不来,小人和李宏合计了一下,皇城司一定要来,皇城司,是相公的皇城司!” 这话一说出来,高俅在边上听着脸上都变了色。 因为这就是效忠了,这如果捅将出去,刘瑜可以说,绝对有大麻烦。 一整个衙门,还是大宋的情报衙门,向刘瑜效忠! “不,皇城司,是大宋百姓的皇城司,皇城司它存在的目的,是为了让天下苍生,活得更好。正如秦凤边境,为什么要打青唐?不是为了个人功绩武勇,而是为了天下苍生,如果大宋没有足够的武力,那就是小儿怀重金行于市,只会让青唐、西夏、辽国起一些不该起的心思!” 刘瑜正色对这些亲事官说道:“这点一定要记住,皇城司,终归是天下百姓的皇城司。” “小人谨记相公金玉良言!”以姚兕为首,十数亲事官又再拜下。 刘瑜教高俅取了酒,与这些亲事官吃了,便拜别而走,直至骡车消失在视野里,姚兕却是回身对那些亲事官说道:“我原是不愿来京师当差的,后来折服于相公的箭法之道,方才安心在相公麾下听命,效犬马之劳。但慢慢地我便发现了,这世上,相公是难得好官,包龙图一样的好官,偏生有人要害相公。我不晓得什么大义,总之,只教姚某一口气在,决不教人害了相公!” 那些亲事官纷纷点头:“便是如此,那些大义,我等不晓得,总之,相公说皇城司是谁的,那便是谁的,相公说是天下百姓的皇城司,那便是天下百姓的皇城司!” 早已行远的刘瑜,却并不真把这事放在心头,而是在安慰着高俅:“不必太过担心。只要秦凤边事一日未定,就算他们效忠于我的事,被朝里的官员听到,也没有人会来动我一根毫毛。真的不要担心,你要担心的,是秦凤边事抵定之后,我和王韶的下场。” 第651章 欲望 听着这话,坐在车辕上的高俅愣住了,好久都没说话,以至于赶车的剥波,伸手去摸高俅的额头,看看后者是不是发烧还是晒昏了脑袋。 这怪不得高俅发昏了,在大宋朝,这种私人效忠行为,向来是严防死守的,武将一旦发生这样的行为,那是肯定完蛋的。而就算是文官,如果有类似的行径,也不见得就有什么好下场。 “凡事有个度,若我是武将,当然很快就会被处置。” 刘瑜笑着对高俅分析起问题来:“但我是文官,又是孤臣,问题就不太大。再说,官家这前敢把皇城司交到我手里,原本也不见得,没有预见到这问题,你不要把官家想得太简单了。” 皇城司向来是太监管事的,所以之前让刘瑜勾当皇城司公事,算是比较特别的例子了。 除非是庸才,否则在哪个衙门呆过,怎么也会留下自己的印记的。皇室肯把皇城司交到刘瑜手里,要说一点也没有防备,那是不太可能的。 说到这里,刘瑜却又笑了起来:“当然了,现在不由得他们。” 这个才是关键所在,到了如今,特别是石得一被弄死之后,皇城司这个情报机构,其实早就已经是刘瑜的皇城司。尽管各方仍有安插人手,但对于刘瑜来说,大体是他想让皇室知道什么样的情报。 “更重要的,是我有用,如果我被病死,那接下来,秦凤那边的战事,如果还需要情报支持,出了问题,怎么办?反正我现在,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拿捏的七品小官,风霜雨露,皆是皇恩啊。让我去任一路安抚,是皇恩浩荡;撸了差事,让我在职方司受人冷眼,又何曾不是皇恩浩荡?等边事稍定了,到时要是诸位相爷慈悲,官家垂怜,想来,我还是能有个善终的,毕竟是文臣嘛。” 高俅听得脸色苍白:“先生,何至于此!” 如果不是在骡车上,怕他就要翻身拜倒了。 “不必这样,人贵有自知,和你聊这些,只是教你安心罢了。”刘瑜淡然笑了笑,就没有再说什么。 然后刘瑜便吹了声口哨,让骏马跑过来,从边地练成的好马术,让他从容于骡车上就翻身上了马:“剥波和不悔身上都有伤,小高你看着他们两个,别跑快了。我活动一下筋骨!” 当刘瑜纵马前去,坐在车辕的高俅,却是一脸的愁容。 但是很明显,听了刘瑜这么一席话,高俅感觉更加的不安。 这是一种超越了他所知范畴的智慧,于是他便感到无可适从。 “你每天都很开心?你看那天在南门大街的风雨里,你依然也很开心。”高俅叹了一口气,向着正在赶车的剥波问道。 剥波点了点头:“只要跟着主人,剥波便是开心。跟着主人,剥波便不是部落里人人都能欺负的小奴隶; 跟着主人,剥波便能当宋人; 跟着主人,剥波竟能当上大官。剥波不记得爹妈长什么模样了,但剥波想来,便是亲生的爹妈,也不及主人的好。” “这小蛮子说得对。”一身是伤的唐不悔,插了这么一嘴。 唐不悔向来管剥波叫小蛮子,她对于青唐出身的剥波很有些偏见,不过自从南门大街这一战,身手不行的小蛮子,用布把刀缠在手上,跟在她身后向前之后,这“小蛮子” 三个字,倒也就少了许多恶意。 “跟着相公,断不折没了咱们。若非相公,我连个名字都没有。”这是她的感悟,非常接地气,也非常实在,如果没有刘瑜,她真的不会有名字,大约就是丫头、丫头的叫,或是大姐、二姐。 是有了刘瑜,才了她的人生。 “我从不在意,为相公而死。因着相公,我才有了人生。” 高俅似乎突然一下子就豁然了,很多一直困扰着他的事,一下子就被化解了,再也不纠结了:“是啊,若非先生,我也不过是,苏相公门下小吏,只不过能踢几脚气球,如何补得这特奏名的出身?如何能什么前程?” 他并不知道,就算没有刘瑜,没有跟着刘瑜在边关,出生入死混来的这出身,以后到了赵佶登基,他也一样会飞黄腾达,尽管是凭着他自己现在也认为不是正道的“几脚气球”。 但他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他对于刘瑜便极感恩,也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出身。 这也就是刘瑜之前说的,高俅越来越不象高俅自己了。人的性格也许是天生的,但生长环境的不同,却总归会让人三观、操守、处世的底线,会大大的不同。 说话之间,来路之上,又有烟尘滚滚。 唐不悔笑道:“莫不成又是来送先生?只不过他们来到跟前,发现先生不在车上,不知道脸色会如何?” 高俅一下子脸就拉了下来:“这可大大不妙。” 唐不悔不知道为什么不妙,不过很快她便知道了。 因为来的十数骑,真的就是来找刘瑜的,而听到刘瑜不在车上,一个人骑马去了前头,那十几骑为首的那个着青色官袍的年轻人,当场咆哮起来,气得直指高俅骂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枉费先生不计出身,将汝列入门墙,汝竟全无半点心肝!” 高俅被骂得抬不起头了,有些怯意地叫着对方的字:“元长兄……” 来者就是蔡京,但看来他火气很大,压根不给高俅说话的机会:“你觉得我这般说你不对么?你别忘记我与先生,是有师徒之实的!我说不得你么?天下之间,哪有你这样的学生!行了,我不耐烦听你废话!” 说着他把手一挥,立刻叫了随他来的四五骑:“汝等骑术好,先沿官道上前,寻着先生,护卫左右,下官自然在后面跟上。”又指派另外两三骑,“持下官的名刺,寻左近县衙,命彼等派差役过来为先生开道,再请县里明府派个老吏,随尔等去厢军那边,寻着都指挥使之类,告知彼等,先生由经此过,想来不用说,他们自然会调些强健军汉来充护卫来。” 蔡京出场,那气派当真是和高俅不同的。 第652章 何以如此? 唐不悔本来见他发作高俅,想要开口反骂回去——西军里长大的女儿家,手底下会不会弓刀不说,至少骂街却是绝对不在话下的。但被高俅一句话劝了回去:“他便是蔡元长,没错,平日里先生念叨的蔡元长。” 刘瑜向来以为,蔡京是他遇到过,这个时代里,最为聪慧的人。 私底下,有时杨时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刘瑜会安慰他:“不要太苟求自己,不是人人都有蔡元长的聪慧。天赋也不能代表一切,只要尽力去做,问心无愧便好。” 所以,跟在刘瑜身边的心腹之人,对于蔡元长这个名字,是不会陌生的。 而蔡京的确气场很足,一到场,发作了高俅,指派了人去寻刘瑜,又派了人去联络当地官府、驻军等等,然后又再认蹬上了马,对高俅说道:“我去追先生,留两骑在此给你充作护卫,先生出行,怎么能安排成这等模样?刚刚南门大街才出了事的,真是荒唐!” 说罢不容高俅开口,挥鞭绝尘而去。 “这厮会不会在主人面前,说我等的坏话?”剥波很有些危机意识。 高俅却就笑了起来:“这倒不至于,蔡元长想要在相公面前折腾什么花样,那他还没那资格。” 论气场,论智商,论政治敏感性,老实说,高俅是不如蔡京的,但高俅也绝对不是笨拙之人,只是他的层面,暂时没到那么高罢了。不过他跟着刘瑜这么久,对于蔡京,他很清楚。一开始,蔡京是很怕跟刘瑜沾上关系的。 特别是在没有参加科举之前,那更是如避蛇蝎,生怕和有“刘白狗”浑号的刘瑜,有什么牵连。所以尽管按蔡京自己所说的,有师徒授道之实,但是,能离刘瑜有多远,蔡京便跑多远。 直到刘瑜出任安抚使,蔡京才写来书信问安,而到了刘瑜回京去职方司,蔡京也就外放钱塘尉了,倒也就没有什么机会接触,不过书信往来,倒是不缺的。不过高俅看得清楚,刘瑜欣赏蔡京的聪慧没错,但刘瑜对于蔡京的人品,那是很看不上的。 所以蔡京发作他,没有问题,但如果蔡京去刘瑜面前说高俅坏话? 高俅想到这里就笑起来,对唐不悔说:“蔡元长不会自取其辱的。” 没错,他如果去刘瑜面前说高俅的坏话,那绝对会让刘瑜对他更加反感。 所以蔡京追上刘瑜,一句也没有提高俅的坏话,反而向刘瑜说道:“先生,方才见着高贤弟,小子见不着先生,便急切了些,与高贤弟的对答,有些不得体,是蔡京的不是,回头我当寻高贤弟赔礼。” “行了,你匆匆而来,必定有事,不要说你专门是为了送我而来。”刘瑜没好气地冲蔡京说道。 就算被刘瑜这么当面直斥,蔡京却毫不尴尬:“先生神目如炬。” 然后他没有废话,直接就切入了正题:“小圣人在建一道观,似乎有传言,是为其妹修行。” “别什么传言不传言,你直接点,不要跟我玩这个花腔,你若一定要这么说话,你赶上来的人情,却也就不存在了。”刘瑜不胜其烦地挥了挥手。 蔡京拱手道:“先生教训得是,学生因职事回京,听闻此事,已与舍弟确认,确凿无误,因先生婚期,王家女公子有带发修行的意向,为此王相爷还把王元泽发作了一通。” 苏小妹帮刘瑜做了选择,那王苘便也有了自己的选择。 她不会去跟苏小妹争,她的性格向来不是这般见锋见刃的。 所以并没有去纠缠什么,更没有责怪刘瑜什么。 只是她心里却仍有刘瑜的身影,她不愿带着他,去嫁给另一个陌生人。 她是王安石的女儿,她是王元泽的妹妹,所以就算在这时代,她也可以有小小的任性,比如去道观去修行,不嫁人了。 刘瑜望着蔡京,过了半晌:“你去让王苘,到徐州刘府之中的道观修行。” “先生,这事学生如何操办得来?”蔡京一听傻了眼,他本事再高,他也只是个钱塘县尉,他怎么可能去决定当朝宰相的家事?如果不是王安石有意把小女儿,也就是王苘的妹妹,许给蔡卞,甚至蔡京连这消息都弄不到呢! “蔡元长,你我之间,不必废话。”说着刘瑜挥了挥手,示意周围蔡京的几个伴当远离。 那几骑也是有眼色的,连忙驱马离开。 刘瑜望着蔡京,很平静地对他说道:“你现在希望能把香火情份继起来,那是因为你觉得,我能让你借势借力;而且,恶了我,对你来说,风险太大。但你要知道,我不是那种讲面子的人,如果就凭几封书信,就凭见面作个揖,磕个头,不会让我对你有什么好感。” “你想要我认可你,你得拿出不可或缺的本事来。” 刘瑜笑着拍了拍蔡京的肩膀:“你可以的,我看人向来不会出错,你肯定能办得成。” “是,学生一定办得成。” 刘瑜点了点头,挥手道:“去吧。不必留人给我了,依你的性格,必定派人去知会左近县衙、驻军等等吧?所以就不必留人,不要多此一举。” 那些如同被看透的感觉,再一次从心头浮现,蔡京无端地心悸,连忙低头道:“是,学生告退。先生一路顺风!” 他没有忘记,之前他弟弟蔡卞所说的话:“刘子瑾看人,从不出错。” “若错了呢?之前石得一,他不也以为可以相安无事,结果他一失势,那石得一……” “现在呢?石得一不单死了,坟头长草的资格没有啊,因为他连个坟都没有。” 所以当刘瑜说自己看人不会出错,蔡京便不敢再推托。 如果刘瑜看人出错,那这人就会消失,消失得连坟头长草的资格都没有。 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来相告这消息,似乎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但骑着马,风吹在脸上,格外的让人容易冷静下来,蔡京马上却又想到,因为有蔡卞这层关系,如果自己没有来告知这消息,日后刘瑜知道了,那必定也不会放过自己吧?所以,蔡京也只能苦笑,去挖空心思,想着怎么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了。 不过回到京师,蔡京见到他的弟弟蔡卞,后者却又有不同的思路:“兄长可曾想过,刘经略相公何于敢孤身出京?刘直阁不是莽人,也不是涑水先生。” 第653章 小事 为什么会提起司马光?因为司马光出行,一个是他为了标傍不爱享受,路上稍有点出息的强人,那是不屑于去抢他;另一个,他祖上从晋代就是高官了,根基脉络不是一般的宽广,他一出行,自然有诸地的官员,轮换护送,谁也不想他在自己地盘出事啊,而司马光呢,一般出行之前,也会耐心做足功夫,可以说他从容,另一个角度解读,也可以说他在留给下面的官员,接送的时间,因为这年代,信息传播是马力人力的,沿途的官府,总要有个时间性,才能得知他司马某人要从自己地盘过嘛,才好接待嘛。 当然了,司马光如果去到某地,人家来接待,他自然会做推动不去的举措,然后勉为其难去了 ,吃完就还要打包。总之按着刘瑜的恶意说法:“某村夫小时候打破那缸,总教人疑心着,那同伴便是被他推进去的!” 但刘瑜不是这样的人,刘瑜说走就走的,刘瑜出名的好享受,是韩琦、富弼那等作派的,刘瑜要走路上,单是他的华衣骏马,就足以引起强人的贪念吧。 那刘瑜如何敢于说走就走,孤身出行? 当然蔡卞也知道,刘瑜身边还带着个弟子高俅,有一类似书僮的剥波,仅有一个近似于丫环和护卫的唐不悔还混身是伤。但这跟孤身出行没区别,就是孤身出行。 刘瑜是听闻准了婚假,所以欣喜若狂出京去? “直阁相公若是就这么点城府,王经略相公也不用直阁相公回朝坐冷板凳,军报上还郑重其事为相公表功了。” 蔡京冷冷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王韶贪功贪财,早有定论的了。 刘瑜都回京来了,被踢去职方司,与回家赋闲是没有什么区别。 但秦凤那边打了胜仗,王韶还巴巴地为刘瑜表功,王韶是圣人么? 王韶当然不是圣人,他会为刘瑜表功,那便是他非得为刘瑜表功而不可! 所以蔡京就说,刘瑜不是那种为了有一个半月婚假,然后就欣然孤身回徐州的人。 “他在试探。” 蔡卞笑了起来。 “相爷得知之后,笑骂了一句胡闹,然后小圣人的长随,便拿着帖子,策马狂奔出城去,想来沿途县衙,早在兄长去知会之前,就得了小圣人的名帖了。” 蔡卞要被王安石招之为婿,对于王安石府里的事情,他自然知道得更多。 不论是蔡京还是蔡卞,都是极聪慧的人物,按刘瑜说法,蔡卞比起蔡京,更胜一筹。 此时蔡卞便对蔡京说道:“相爷是能吃鱼饵的人物,连相爷都能骂上一句胡闹,文相爷,曾相爷,不可能不知道。秦凤边事未定,直阁相公总归是不能出事的。” 蔡京和蔡卞能分析出来的事,相爷们当然也不可能分辨不出来。 王安石这等想事能够想到吃鱼饵的人,都能知道刘瑜孤身出京,文彦博和曾公亮当然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刘瑜便是要试探,宰执们对他的态度。 所以,他敢对高俅说,不用担心。 因为一路出京,风平浪静,行了近百里,他这骡车边上还带着三匹好马,四人皆着华美衣服,唐不悔容颜也看得过去,四人明显没个能打的,结果一路走来,连个强人都没有。 这就是为什么刘瑜敢对高俅断言,秦凤战事未定,就不必担心的根本原因了。 不过刘瑜此时却不知道,向来被他赞许的蔡家兄弟,不负他所望,真的把事情推得七七八八了。此时县衙的差役,包括左近的县尉、知县,禁军、厢军的都指挥使之类,纷纷来拜,刘瑜无奈,只好一一答礼,总也不能拒人千里之外。 而高俅就在跟在刘瑜身边,迎来送往等等。 例如这县尉要辞去,刘瑜便教高俅代自己送几步,以免失礼,高俅与县尉拱手作别的时候,一纸密信,也就两个指头宽,一巴掌长,上面写满了数字,却就从高俅袖口滑到了那县尉带着的长随袖口里面。 富弼和韩琦对于刘瑜的欣赏,不单在于送几个侍妾。 特别是韩相爷这边,一般不是太高层的关系,刘瑜借用一下问题都不太大,这个在来往信件里,韩琦是有提过,也有给他派系里的官员提起过。韩琦欣赏刘瑜,倒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过刘瑜一向没有去用韩琦提到的那些关系,因为韩琦提到的官员,级别都比较高,其实真能算到韩琦派系里,至少得是朝官这个级别,或是州府的首领官。 连州府的首领官都混不上,大吏都够不着;在京的话,连上朝都没资格,也有脸说是韩琦派系的人? 别丢人了! 能得罪韩琦的,那也得范仲淹这级别,就算再怎么退一步说,也得做到枢密的狄武襄啊; 能让韩琦出手去压制的,那也得司马光这等人物。 连上朝都混不着的官,有脸说韩魏公? 但刘瑜要办事,他不喜欢找这些高级别的官员,他最多就找到京官这一层。 而更从的,是选人这一级别,连京官都算不上,甚至是吏。 这样些,压根说不上是韩魏公派系,他们小团体的首领,大多也就是个京官,简陋粗俗的说,这些官吏的老大,都蹭不进韩魏公派系。但他们老大的老大,大约,勉强,或者,能算是韩相爷的人。 所以刘瑜找他们办事,一般不是什么大事,这些人都会用心巴结,韩魏公对刘瑜的欣赏,大家都知道啊。何况如今刘瑜也是放过一任安抚使的人物,能入得了刘瑜的眼,对于这些选人,或是吏目,也是不得了的好事。 刘瑜要让在京的手下,去找这些选人、吏目办的,自然不是什么大事。 例如把低品级的武官,寻个错处贬谪或是调任,对于文贵武卑的大宋朝,真不是一个事。 所以在刘瑜离京的第二天,去给刘瑜送行的那些亲事官,除了姚兕之外,所有人,都被寻着由头,贬谪或是调任了。 第654章 所谓人生 并不是所有人都没有怨言,特别是在刘瑜刻意安排下,透露出他们跟刘瑜走得太近,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下场。当天晚上,就有三个人想去寻现在皇城司的勾当公事太监,希望诉说一下,自己跟刘瑜其实并没有太深的关系,或是把自己知道的,关于刘瑜的事体,全说出来,看看来能不能,挽救自己的命运。 要知道,他们调任或贬谪的地方,是琼州,也就是海南岛,所谓天涯海角,比贬谪去广南东道或是仙游军更为凄惨的。一般杀了人流徒,都得运气极差,才会流徒到琼州去的。 还有两个人,聚在一起喝酒,然后吹嘘着,要不要去御史那里出首,说刘瑜市恩众人等等,反正就是因为刘瑜,他们才落得这下场的。 这五人,都没能看见第二天的太阳。 姚兕对此很愤怒,得知这五人的情况之后,寻着李宏,硬把李宏拖出公事房:“他们便是心志不坚,也是我踏白司这边的儿郎,千般不是,你只管寻着我来说,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李宏望着他,象是看着一个白痴,好半晌才开口道:“你以为,是为相公而灭了他们的口?不,相公并没有交代,相公是要甄别出哪些是可用之人没错,但相公从来没有吩咐,有人胡言乱语如何处置。任由他们去出首,去胡乱说道嘛,这大宋,你姚武之可曾听说过,有文官因为武官,还是低级武官出首,而惹上祸事或官非的?没有,一个也没有!” 姚兕下意识地松开了揪着李宏的手,呆呆地望着对方。 李宏扯了扯衣袍,方才抬头对他说道:“你一家子都在禁军里,这几个人,是为你封的嘴。” 若真的任由这些人去乱讲,那么第一个遭祸的,不用说,绝对就是身为武人,又是这些人的直接上司的姚兕了。姚兕显然不擅长这些思考,所以刘瑜才会另立踏白司,本来让他过来,就是组建一支特种小队的意思。 如果是探事司的亲事,遇着这样的事,李宏觉得,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愚蠢到这么做,不论是说要去找御史出首也好,要是找管事太监陈情也罢,在探事司任差事的亲事官,总不至于连这么一点政治智商都没有。 可姚兕和他的手下,就真没有,他们本来就不是间谍,他们是兵王。 除了这五个暴毙身亡,其他七八人,很快就被要求去琼州赴任,而在他们出京之后,方行了不到百里,就有快马赶了上来,有书信托他们送去海南岛上、广南西路州府的官吏。除了这些书信,还有银钱,只要他们的运气不是太差,不要在路上病死,那么到了广南西路或是琼州,呈上书信,大致便得到一些类如巡检之类的实权差遣,或者出任禁军的都虞侯之类。 “相公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呢?” 姚兕想不通,李宏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事实上李宏自己也不清楚,乃至于高俅,在路上的回车院住下来之后,也同样禁不住,向刘瑜请教了这个问题:“先生如此安排,弟子想了两日,实在愚钝,不明深意,求先生解惑。” “你要不要放一任县尉?” 刘瑜烫着脚,却没有回应高俅的问题,而是问了他另外一个问题。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谋一地县尉,作为仕途的起步。当然,苏杭之地你就不要指望,毕竟是特奏名的出身。不过在岭南那边,做上一任县尉,我帮你寻个边远的下县,尽量给你活动一任知县的差遣。接着就看你自己的,能开府仪同三司,还是放一任知县之后,就回家赋闲,那我就不管。” 高俅倒没有思考,揖手道:“但凭先生安排。” “不,这个不能我来安排,要你自己想清楚才行,如果要放一任县尉,你得跟我决裂,没错,寻个由头,你来出面不好,由我来吧,比如说你跟一女子提亲,然后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把她纳为侍妾了,于你来说,是正妻嘛,然后我们就决裂,当然,也许我们想点别的事,比如我贪污被你发现,也可以,总之这污名我来背,日后如果我出什么事,总归就不会连累到你头上去。” 高俅听着,翻身拜倒:“若无先生,岂有弟子?先生何出此言!这是万万不可!” “我并没有一定要你这么选择,只是现在你有这么一个选择的机会,如果你放弃了,那么接下来,你就只能跟着我,一条道走到黑了,日后就算你后悔了,要跟我决裂,要去出首我,也是于事无补的。你先下去,好好想清楚,明天晚上,再给我一个答复。”刘瑜说着,挥了挥手,示意高俅自行退下。 他真的不要去煽动热血,不要用恩义相胁,他需要高俅去做一个冷静的决定。 但在第二天启程之前,高俅就很坚定地告诉刘瑜:“先生,弟子愿意侍候先生身边。” “今天休息时,你再给我答复,不急。好好想,这不丢人。”刘瑜很平静。 而在这一天休息下来,送走了当地来相迎的官吏之后,高俅再一次给了刘瑜不变的答复:“高俅愿长侍先生身边。” “那我便告诉你,为什么要安排那些亲事官离开京师。” 刘瑜笑着说道:“因为我不愿,也不想,我的命运操纵在别人的手上。” “你我都知道,如果我是秦凤路的安抚使,这场战事的胜利,会比现在更辉煌。” “或者,当时我一路管着皇城司,中间没有石得一来插上一腿,那么直到现在,这张情报网的触角,一直从广南东路到秦凤路,都无所不至了。” 说到这里,刘瑜摇了摇头。 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所有事情,都操持在官家、相爷的喜欢上。 甚至,是上位者,一种用人的手段,为了让他驯服,而故意的打压。 “这不是我要的人生。”他很坦率的对高俅说道。 第655章 刘瑜的忧患 而且刘瑜接下来,直接问高俅:“你觉得,王相爷的变法,能成功吗?” 高俅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是啊,太急,太快,太过一刀切,不论当地实际情况,不做试验,完全就是理想主义者,这么推行下去。如果他真的有能统一大宋的力量,在推动的过程中,不断纠正新法本身存在的问题,倒也无妨。” 高俅听不懂这许多的新名词,但大约的意思,他是能猜到的。 而说到这里,刘瑜就失笑了。 因为,期待新党在推行新法的过程里,慢慢去修正所出现的错误,这是一个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伪命题。 旧党那边,正虎视眈眈呢,新党只要一出错,旧党马上就会跳出来咬,哪里可能给新党什么在推进之中,发现问题,然后改进问题的机会? “王相爷的新法推不下去,罢相就是一个必然的事,只是早晚罢了。” “一旦罢相,开边之事就推行不了。” 新党失势,那就是旧党当朝,旧党这边,韩琦老了,按刘瑜的记忆,只怕也就在这两年了;富弼就更不要说了,不单老了,糖尿病严重到没法走路了,这个不用靠记忆,看着富弼那模样,就算他按刘瑜说的,多运动并且戒糖,只怕也没能活上几年的。 “那么便是涑水先生当朝了。”说到这里,刘瑜就叹了一口气。 接下去的话,不用说,高俅也明白了。 司马光,司马光是什么人?是上几次奏折,乞罢练勇的家伙;是认为只要敌国知道大宋的仁德,就会发生战争的家伙。简单地说,司马光要不就是不惜卖国来乞讨和平的懦夫;要不就是一个迷信所谓江山在德不在险的蠢货。 “我不想去介定某人到底是什么人,就算盖棺,也未必能定论。但我们可以有一个任何人都没异议的判断,就是涑水先生当朝,边地战事肯定是继续不下去了。那么,我的价值,也会快速的下跌,断崖式的下跌。” “能不能保得善终?我不清楚。大约还是能的吧,至少我名义上的老师,也还是跟司马某人同属旧党,看在范门子弟这一脉的份上,他总不能看着我被司马光弄死而不开口,要是这样,那范门子弟还有什么脸面可言?对吧?” 说到这里,刘瑜长叹了一声。 其实,如果就只是这样,他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真的,对他来说:“居有竹,有佳人,不愁钱银,不辱于吏目。也是快乐富足的人生啊!” 但事实上,刘瑜深层的忧虑,却是在于:“我怕我活得太老了,司马某人把这大宋折腾得差不多,万一再上来个皇帝,也是个好折腾的,也是不惜卖国要乞和,指不准,哪天敌国铁骑,就马踏东京了,到时我老了,你也老了,怎么办?我们一起去客死他乡,去当敌国的俘虏?” “不至如此吧?”高俅下意识的这么说道。 “为什么不至如此?按司马某人乞罢练勇的那调儿,把万千战士,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军事重镇,白送给敌国,我觉得没有什么出奇啊,你认为他做不出么?他做不做得出咱们不争这个,只说在他这么导向之下,整个国家的统治层,难免会觉得,只要不打仗,什么都能出让啊!一个富足而无武的大宋,你是异族的首领,你的族人在冬天就会因为粮食不足而冻死,你告诉我,你会不会来打草谷?你肯定会,然后一打草谷,发现宋国一年比一年弱,那你为什么不试试,挥师直下,直插京师?” 说到这里,刘瑜双手用力抹了抹脸,又对高俅说道:“当然也许如你说的,不至如此,但我们总要在自己能做准备时,把事情想得更坏一些。我可不打算,到了年老体衰时,遇上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而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高俅还是不明白,这跟刘瑜安排那些亲事官离京去海南,去两广,有什么关系?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如果真的如我推测,出现了这样的局面,那么我得有力量,去拯救这天下苍生。”刘瑜说到这里,他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力量,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追求力量。 就算无法炼钢铁烧玻璃,他也通过去搭上范仲淹这条线,去为自己找到可以凭仗的力量。 而现在,他需要更可靠,更实在的力量。 “琼州和两广,也许就是天下大乱之时,我们可以安身立命的退路。” 所以刘瑜要经营海南岛,就从海南岛开始。 西军那边,他已插了足够多的手了,多得引人注意了。 毕竟大宋两支最大的禁军,就是京师禁军和西北禁军嘛。 如果再往西军插手,那相爷和官家,只怕就不会容他了。 那么刘瑜就向海南岛动手,下一步,就是两广。 正如他跟高俅说的,两广之地,就算不是正经进士出身,混个县尉之类的,不会太难。 毕竟在这时代,那地方,除了广州大约还有些海贸往来,其他地方,压根就是不开化的南蛮之地,穷乡僻野。 在这种地方入手,不会太引人注目。 别忘记,刘瑜可是判过国子监事的,也有学生很是推崇他的。 而当这些学生成长起来之后,两广的县尉、主簿之类的末等官吏,就是刘瑜要经营的阶层了。当县尉、主簿任满,六房书吏自然不会被刘瑜放过,那么掌握了吏目和巡检,这两广到底是不是赵家天下? 刘瑜并不准备造这大宋的反。不是什么兴亡百姓苦,他向来没有这样的情操。 “这个社会的阶段矛盾,还没有到这个地步。” 有些事,做起来,也许行,也许不行。” 一旦不行,就不止是死,这年头,那是族诛的了。 所以刘瑜要做的:“我们得有一支力量,一旦局势大坏,可以救天下的力量。” 那就是刘瑜最终的目的了。 “为官者,是为苍生百姓作主,还是为官家牧民?如果你想通了这个问题,也许你就明白,我为什么需要这样的力量。” 他必须有这种力量。 但高俅心中,却有自己的想头。 第656章 嘴脸 听着刘瑜的谋划,尽管刘瑜遮遮掩掩,但高俅却能明白刘瑜所说的意思。 至于什么百姓,什么天下,高俅是不在意的,他感觉,自家的先生,只怕是不甘人下,想要学宋太祖,找着一个合适的机会,黄袍加身吧! 事实上刘瑜真没有这打算,如果说他小时候还有这想头,但踏上仕途之后,渐渐地能正视自己的不足,基本上就没再往这方面想了。要谋天下,得有谋天下的格局。 得是刘邦,方才用得起韩信。 得是汉武,方才用得起霍去病和卫青。 得是李世民,方才用得那凌烟阁千古流传的大人物。 没有那样的格局,强要图谋天下,什么下场?唐末那些割据的藩镇,那些不断被牙兵干掉的节度使,不断被其他藩镇干掉的节度使,就是下场了。没这格局统帅手下,便是有强兵又如何?唐末魏博、卢龙的强兵,干掉多少任自家的节度使?没本事搞好自己手下的民生,实力不足,那别的势力自然也会过来将其吞并掉…… 所以,刘瑜真的没有什么图谋天下的想法。 不是他不想,而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此。 这不是职场钻营,失败了再找一份工作;也不是可以读档的游戏。 “我们需要有这么一股力量,一股就算我活得足够长,至少也能自保的力量。” 其实这就是刘瑜的真实的目的。 不论高俅信与不信都好。 只是高俅不是杨时,他不一定要问个明白。 刘瑜这么跟他说了,无论高俅自己信与不信都好,他都不会再往下问。 而这一路上,很快就有各地的人员前来拜会,夹杂在那些当地的县尉、巡检的随从之中。 高俅往往能找到许多熟悉的面孔,这些面孔,有一些是当年的球头,就是李铁牛寻来,住在那三个小院子边上的那些球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刘瑜把他们安排到了下面县城,成了县尉或是知县的长随。 每过一县,还能见着一个、两个太白楼的伙计,最开始的那些伙计。 他们往往是那县里的乡绅,随着明府来拜会直阁相公。 “你已经偏离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你不是原来的你了。你决定跟着我一条道走到黑,那这些东西,你就得尽快明白起来。”刘瑜不时给高俅指点来,来拜会的那些县尊、县尉之类的人物,各自的心思。 自从高俅决定跟着他身边,刘瑜对他的要求,就格外的严厉起来:“从他们的肢体语言,面部表情,你得能解读出你所需要的东西。比如刚刚辞去的那个县尉,明显他想巴结你,这个是人都看得出来,但你还能不能从中看出点别的东西呢?” 高俅想了一下,点头道:“他看不起小人,对于先生,他在强抑着自己的妒忌。” 刘瑜点了点头,鼓励高俅接着往下说。 “他很在意自己的进士的名次,有怀才不遇的意思。三番四次,暗示着自己如果能升一升,一定会报答先生,一定是为先生效犬马之劳。这等人,也难怪他升不上了。”说到后面,高俅自个都笑了起来。 有些东西,一分析开,一分拆,的确就显得格的可笑。 这位县尉对于自己进士出身的身份很在意,看不起特奏名出身,对于高俅,那是看不起了,只不过求到这里,强忍着恶心;对于同样也是特奏名出身的刘瑜,他心里深处,也是一样看不起,因为差太远了,他只是妒忌,认为刘瑜只不过是有比他更好的运气,其实实力是还不如他的。 “这没什么,人家是学霸,我能坦然面对被他看不起的事实。”刘瑜笑了起来,他真的觉得无所谓,“不说别的,单是范门子弟这四个字,我连个进士都没弄出手,别人看不起我,我真的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说。” “那是先生豁达。”高俅听着,也笑了起来。 刘瑜可以不在意,这没问题,但那县尉来求人的啊,便是再骄傲,也应该把这份骄傲先放在心里,别流露出来吧? “不、小高,关注点不在这里,一个学霸的傲气也好,傲骨也好,我们得有容人的胸怀。如果这一点都没有,那你手下人,必定都是不如你的,或是全无气节风骨,或是油滑无比城府极深,也不见得是好事。”刘瑜仔仔细细把事情分析开,让高俅去领会。 高俅本来就是聪明人,被刘瑜这么一点,马上就醒悟过来:“有傲气无所谓,关键是他想通过先生的赏识而达成目的,却没有拿出值得别人赏识的才能或是钱帛,所谓的事成之后,不过废话,此时愿为先生效犬马之劳的,何曾缺了他这么一位?” 这才是关键。 要让刘瑜赏识他,这没问题,也不是一定要行贿。 但至少得展现出才能,例如韩琦赏识刘瑜,那是刘瑜先扯了范仲淹这大旗,又再派了高俅过去,而作为刘瑜当时的代表,高俅体现出很强的执行能力,能在救灾工作中,完成好自己的工作,而等刘瑜亲见韩琦,再次展现了自己的才能,不单是谈吐让韩琦欣赏,更重要的是如何甄别出间谍等等实际的能力,不可替代的本事,这才让韩琦欣赏他。 要是刘瑜当时说让韩相爷帮他办个事,事成之后,再为韩相爷效犬马之劳,以韩琦那脾性,那大约刘瑜坟头的草,现时得齐腰高了吧? 有了刘瑜指点拆分,高俅的进步也是很快。 当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时,高俅也暗暗自许:“便如先生所言,自此人生轨迹已不复从前,我高某人也不再是只会踢两脚气球的小吏了!” 他却不知道,刘瑜所说人生轨迹,是高俅原本当上太尉高官的幸福人生。 这大约也算是一个,美好的误会了吧。 越接近徐州,刘瑜身边的人手也渐渐越发多了起来。 不是指那些县衙派来护卫的差役,不是指那些有些厢军派来挑抬的军汉。 而是从各地专门奔赴而来的间谍。 其中路途最远的,大约就是潜伏到辽国的刘庆了。 第657章 刘庆的情报 “少爷的婚礼,我怎么能错过?”刘庆并没有穿着什么辽国的官袍,而是身着白色的儒衫。 刘瑜白了他一眼,并没有接他这话茬。其实这不是刘瑜这几天里第一次见到刘庆,在上殿见辽使的时节,在辽使随从官吏里,刘瑜就见着刘庆了。只不过无论是刘瑜还是刘庆,都不会在那时那地是开口,大家都很有默契,连一个眼神都不会有。 “少爷。”刘庆看着刘瑜不理他,只好凑上来没话找话说。 刘瑜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得了吧,辽国的大人物,我可当不起你这称谓。” “少爷你到底生我什么气?那刺杀,我早就送了情报过去啊!”刘庆就不明白了。 刘瑜懒得理会他,拍了拍高俅的肩膀,示意高俅 去跟刘庆分说。 “庆哥儿那情报,最后是传到我手里的。”高俅淡笑着,向刘庆这么说道。 也正是收到这情报,他才会去寻刘瑜示警。 刘庆用折扇一敲手心:“那不就对了么?那少爷还生什么气?” “若是按着庆哥儿那情报,只怕先生和高某人,都见不着今朝的日头了。”高俅依旧一脸淡然。 那份情报,只是说辽人欲借刘瑜应召之机,决死行刺。 “没有地点,没有刺客人数,没有对方装备,没有刺客出身、擅长攻击方式等等,庆哥儿,也就是先生最是心善,又是与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所以才不疑有他。若是我收到这样的情报,我必定会认为,送来情报的人,已经叛变。”高俅笑着说出一句句诛心的话。 这就让刘庆听得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开口辩解:“我要是叛变了,怎么还可能送情报来提醒少爷!” 高俅在刘瑜身边这些年,不是白呆的,何况刘瑜这几天又专门把遇到的事和人,都扳碎了,一一来跟他分析,所以高俅的水平,不是刘庆这种诘问,就能打断他的逻辑的:“不外乎就是你那份情报,形同儿戏,我每天都送一份情报你,今天说辽人要杀你,后天说青唐人要杀你,大后天说夏人要杀人,有意义吗?你所送出来,所谓的情报,并没有破坏刺杀的突然性,反而,有着迷惑目标的作用——让人以为这不过是场恶作剧。” “刺杀失败,你依然可以因此潜伏回先生身边。” 说到这里,高俅就坐在车辕上,定定地望着刘庆。 骑在马上的刘庆,一时间颇有点手不知道往哪放的感觉,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从何分辩,好半晌才挤出一句:“可这刺杀也不是我安排的,我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细?我已是尽我所能把情报传递出去了啊。” “是否先把他拿下?”唐不悔在边上听着,似乎她那一身伤全然不存在也似的。 “那倒不必,终归先生最是念旧,还是得等先生的意思,我等才好决断。”高俅微笑着这么说道。 而刘庆听着就心慌了,禁不住左右张望,剥波一边赶着骡车,一边对他道:“死心吧,带你来的那四个人,再就被县尉和巡检带着的兵丁远远隔开在后面了,你就是喊破喉咙,他们也不可能听得见。” 这可不是开玩笑,所谓官道,大多数情况下,也就是两马对向而行的土路。 而这边有给刘瑜开道的,有给挑行李,有给充任护卫的,那么,来拜会刘瑜的人,就是验证了身份无误,大抵也是不容带随从的,知县带几位乡绅来拜见没问题,要是几位乡绅再把长随和护卫、马夫、书僮都带过来,得了,那官道都站不下,大伙得到路边田里说话了。 所以刘庆那几个从人,就被远远隔在后面,这又不是军队,各式牛马车辆,又说话声,闲谈声,真的是刘庆叫破喉咙,他几个从人也听不到的。 刘庆却就急了:“我要寻少爷说话!” “庆哥儿,你也知道唤先生为少爷,那自然是先生有空了,再与你说话吧?难道你又要传递一份,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有多少人,不知道持何军器,也不知道行刺者有什么过往身份的情报?” 刘庆被高俅一下子呛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也不是刘瑜真的就如高俅所说的,对刘庆有意见,所以不跟刘庆说话。 而是这边上来的人,刘瑜于情于理得去招呼。 所以他策马靠向前边,对那马上女郎说道:“嫂嫂其实也不必专门过来,派个贴心的人儿过来,到时把这边定下的章程捎回去便是。你这么过来,到时俞兄要怪责下来,却就不美了。” “刘皇叔,你少蒙我!”这女郎却就是俞角烈的妻子。 “我又不是你们汉人的女子,大门大出二门不迈,你要结婚,我过来,俞角烈敢不让我来?再说这等事,怎么贴心的手下,又如何信得过?到时传话出了差错,还不是我自己倒霉?”她着俞角烈归宋之后,却依旧是往日里的作派。 刘瑜并没有因为她的语气而不快,好生招呼了一番,又许诺她,到了徐州,必定带她去享受各式的美食等等,方才得以脱身。 看着刘瑜终于招呼完俞角烈的妻子,刘庆就想开口,但很快刘瑜却就滚鞍下了马,站在官道旁边,跟从轿子里出来的一位太监答话,因为这位太监,就是原来皇城司井冰务的那首领太监,姓魏,魏岳的干儿子。刘瑜虽然回京后,在职方司赋闲,但还是帮他活动了一下,派出来当矿监,这当口听着刘瑜路过,马上就过来拜见,此时出得了轿 ,一见刘瑜,便提着袍裾奔过来,远远便喊道:“叔父在上,请受侄儿一拜!” 刘瑜笑着受了这一礼,他却是故意晒刘庆的。 因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真的很难确定刘庆到底叛变了没有。 事实上正如高俅的所做推论一样,完全可以认为刘庆叛变了。 但从刘瑜内心的深处,他不愿意去认可这个结果。 不单这是跟他一起长大,有感情的发小,而且真的确认了刘庆叛变,该如何去面对阿全叔?刘瑜真的不知道。 所以,他倒是希望高俅能把刘庆的底儿摸透了。 第658章 骗不过 但不论刘瑜是不是愿意相信都好,事实的确就是如此,这是车轱辘话了。 简单的说,就是可以推定刘庆已经有叛变的嫌疑了,其实如果他不是刘庆,南门大街之后,大约刘瑜会第一时间送他归西了。情报这一行当,本来就是这么血腥的。 这也是为什么刘瑜会信任萧宝檀华哥的缘故。 不在于她是辽人,不在于刘庆是宋人。 而关键是在于,他做了什么,而她又做了什么? 如果不是一早就拿到了刺客极为详细的出身、擅用兵器、伏击地点、人数,还有萧宝檀华哥根据情况做出的,辽方刺客第二和第三套伏击方案。那么刘瑜在那一天,有九成九的可能,是会死在南门大街了。 或者更实际些,百分百会死在那里,刘瑜终归是人,不是神。 他能做出那些布置,他甚至还能留人在皇城司门口,让姚武之和李宏不要有异动,那是因为他一早就有情报,一早就着手去布置。 一早是多早?三天之前。 在南门大街的刺杀实施三天之前,刘瑜就拿到了详尽的情报。 包括辽使会籍口见他,而到时相爷和官家必定会召他去晋见之类的可能推断。 所以他才能那么从容,他的手才能撑着油纸伞,提着袍裾,才能上得殿去,官袍上滴血不沾。 而这一切的情报,是从萧宝檀华哥那边送出来的。毫无疑问,杀死刘瑜,最适合辽国的利益了,萧宝檀华哥值得信任,是因为她做的事,完全就是以刘瑜的利益为根本,而不是以辽国的利益。 至于刘庆,不,刘瑜有点想回避这个问题。 也许让他在婚礼上喝完酒,吃完了婚宴。 象个老朋友一样告别? 刘瑜不知道,很多东西,道理想得明白,但真的到了自己身上,却总是难以断离舍。 这可是刘庆啊! 他不是什么显赫的人物,他只是家里的管家,或是更贴地气一点,长工阿全叔的儿子罢了。但对于刘瑜来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那个世界,他现在已渐渐忘记了许多人和事,很多的人在记忆都已面目迷糊,甚至到了嘴边,却无法再想起他们的名字。 刘庆,是刘瑜的一个标记,在他当时极为懊恼,极为苦闷时,那个小小的人儿,陪着他大,陪着他试错。尽管心理年纪差太多,但至少刘瑜可以放心地对刘庆胡言乱语,而不用担心被人当成怪物。 他很不愿意,把这个标记抹去。 高俅在南门大街遇刺之后,曾问过刘瑜:“就算他已叛变?” 刘瑜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后只憋出了一句:“背友犹可活,汉奸不可活。” 背友,就是背叛了他刘瑜,那就算了,他愿意算了。 然而事实上,如果在刺杀事件上,刘庆选择了背叛了他,何尝不是汉奸? “少爷。”刘庆终于还是寻着了一个机会,凑到了刘瑜的面前。 “嗯。”刘瑜并没有再嘲讽他什么。 他和刘瑜一起骑在马上,谁也没有开口。 “少爷您好利害,我听说那些皮室军出身的刺客,硬是没能动得了你分毫……” 刘瑜举起了手,示意对方闭嘴:“我们不要展开这种尴尬的对话吧。”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为什么背叛我?” 刘庆胀红着脸,有一种气愤的神色流露而出:“少爷,您怎么能这样说呢!我是替您高兴,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背叛您呢?我是在使团里,地位不高,我知道不了那许多的细节啊少爷!” “从小到大,你可曾骗得了我一次,一次?”刘瑜毫不留意地撕破了彼此之间最后的遮羞布了,这让他痛苦,但他知道,这是无法回避的事情了。本来他是不想这么做的,但刘庆这尴尬的聊天方式,很明显,是企图利用过往的友情,从刘瑜嘴里,套出是谁泄露给刘瑜刺杀案的细节。 到了这个地步,刘庆还要来做这种试探,刘瑜觉得,再装成不知道他已背叛,只不过自欺欺人了。 所以他不打算再让刘庆废话下去:“一次,你可曾有一次骗过了我?若是没有,你凭什么觉得这一次,你便能够骗得了我?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不要这样。你这回犯下的事,也不是阿全叔去我父亲面前,帮咱俩磕头就可以抵消的错。好好说话,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背叛我?” 刘庆没有再分辩,他沉默地骑着马,慢慢地跟着刘瑜向前。 “少爷,看起来,除了死,我是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了?好,我今天就死在少爷您面前!”刘庆也是上火了,滚鞍下了马,直直就跪在官道边,“乞刀一把,我愿以死一证清白!” 刘瑜没有下马,只是勒住缰绳,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庆,摇了摇头道:“用间之道,有死间。你明白吗?死,也证明了不了你的清白。而且你没有发觉,从小到大,你也许能骗过阿全叔,但却总是骗不过全婶吗?为什么你知道吗?因为你一说谎,就会用左手中指的第二个指节去揉鼻子。看,你又要揉了。” 刘庆停了下来,但的确他的手已在鼻子前面,屈起了中指的第二个指节。 “如果去考科举,你进士 的机会要比我大得多,但说谎,你没有这个天赋,至少在我面前,你最好还是不要说谎了。”刘瑜带着笑,冲刘庆轻声这么说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却觉得很痛,很痛。 刘庆终于低下了头。 “对不起少爷,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你的阴影下。” 刘瑜突然从马上纵身跃下,抬脚便把刘庆踹翻,刘庆一下子从官道滚到了边上农田里,刘瑜犹不解恨,快步跟上去,抬腿就踹,生生踹了七八脚才停下来:“我都告诉你了,不要再我面前说谎!何况早就说过,一旦你科举进士,自然就分家,哪有什么阴影?你骗鬼么?你有本事再接着编!” 刘庆躺在地上,脸上尽是苦笑,总归他还是骗不过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少爷。 第659章 背叛的原因 “是,我骗不过少爷您。尽管咱俩差不多大,但从小我就感觉,您是大人,在我心里,您比我爹还亲厚,您总能帮我解决所有的问题,您总有许多新奇的想法……若不是从小一块长大,我真寻思着,我是不是您在外面留下风流债,私生子!” “滚起来,好好说话。我就问你一句,为什么背叛我?钱帛?权势?你有把柄被人拿捏在手里?”刘瑜皱着眉头,背着手,向刘庆问道,这时高俅带着几个护送的差役,便要从官道上下来,刘瑜伸出手,示意他们不要下来。 然后他对刘庆说道:“你不肯说,我不逼你,从小到大,我都不曾逼你做不愿做的事。去吧,不要再到大宋来了,我会告诉阿全叔,你被辽人害死了。阿全叔我会给他送终的,去吧,你若再回大宋,我一定会弄死你。” 说罢他转身袖手而行,却就听着刘庆在身后开口道:“少爷,是,是,是女子。” 刘瑜听着猛然回身,戟指刘庆:“为一异族女子,你便背叛我!” “不、不,我没背叛少爷你,我只是叛宋。”刘庆急急地分辨着,似乎在他的心里,觉得背叛大宋愧疚感,远远没有背叛刘瑜那么强烈? 刘瑜被气得笑了起来:“你、你、你还真出息!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你如此丧心病狂?萧观音么?” 听着刘瑜这话,刘庆如同见着鬼一样望着刘瑜,突然之间嚎啕大哭,哭得让刘瑜也莫名其妙,足足哭了半刻钟,才停了下来,无奈地点头道:“天下事,果然都瞒不过我家少爷。我早就和她说了,她却说,她却说天下哪有这样的人,便是一国之君,也不可能什么事都知晓,偏偏少爷就是知晓!” 刘瑜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重复了一次:“萧观音?” 刘庆点了点头,脸上尽是凄然苦笑:“少爷,我离不开她!” “你怎么不去死!”刘瑜气得一脚就把刘庆再次踹翻在田地了。 萧观音是谁? 萧观音就是辽道宗耶律洪基的第一任,也就是现任的皇后! 刘庆真的就是在找死啊。 为了别的人,别的事,背叛大宋,出卖刘瑜,也许他还能往上爬,在辽国谋得高官厚禄吧。可为了萧观音,为了辽国皇帝的皇后,而来背叛大宋,出卖刘瑜,然后呢?辽国皇帝会因此奖励刘庆去跟皇后私通吗?辽国皇帝一样会弄死他啊,那只怕真的要被碎尸万段了! 不过这样,刘瑜倒是理清了很多之前理不通的事情。 比如说辽国的暗桩回报,不知道哪位贵人相召,他们竟无法跟踪刘庆。 肯定无法跟踪啊,刘庆招惹上的是萧观音,如果刘瑜的暗桩能跟踪得上,那辽国皇帝竟会没有知觉?萧观音若能瞒过辽帝,那自然就不是刘瑜的间谍所能探知出来的事件了。 “少爷我真的没有背叛你,我只是叛宋啊!本来我没有资格随使团来宋的,是她使了手段,把我塞到使团里,所以我在使团里,不被他人待见,那刺客的消息,我真的无从得知,但是那刺杀之一只,也是自己看出不对,四方设法打听,才打探出来的啊!”刘庆抱着刘瑜的靴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便倒也说得通了,裙带关系进的使臣,当然没有人把他当回事了。 而且萧观音又不是武则天,别说武则天这等千古强人了,就是高滔滔,萧观音也是远远不如的,她在辽国并没有那强的震慑力,所以大约后党这一脉,是极弱势,刘庆作为后党塞进使团的官吏,当然也就没人理会他。 这也就是刘庆所说的,他背叛大宋,但没有背叛刘瑜。 “你真的在找死。”刘瑜咬牙切齿地骂道。 刘庆低垂着脑袋,抱着刘瑜的靴子,被刘瑜抬手往脑袋扇了几巴掌,硬是没松手。 “放手!你抱着我的靴子又有什么用?你现在都是作死小天王了,回去辽国好好作死吧!” 刘庆泣道:“少爷,我也知道这事一旦败露,必死无疑。” 所以他才请萧观音把自己塞进使团里,他觉得来大宋找刘瑜,他的少爷一定有主意的。 他的少爷自小就很有主意,似乎在刘庆的记忆里,就没有什么事,他的少爷想不到主意来应对的。 刘瑜听着,真心想找把刀把这厮脑袋劈开,看是不是勾搭上萧观音之后,这厮脑子里的脑浆全成浆糊了! 这玩意,有什么办法可想? “你跟使团回去时,出了宋境,我安排人手在关外攻击使团,让你中流矢而死,你自己也配合一下,反正使团里的人那么讨厌你,想来也不会把你尸体运回辽国京师吧?当然如果他们硬要把你头割下之后带回去,那你自认倒霉吧。”刘瑜无奈,给他想了这么一个脱身的办法。 可刘庆不干啊:“那她呢?” “你去死!现在就去死!小高!小高!扔把刀让下,让这厮自杀!”刘瑜真一脚踹开了他之后,头也不回地纵身上了官道,压根就不算跟这个再多说一句话了。 勾搭上人家辽国的皇后,刘瑜帮他想主意脱,他还问那皇后呢?敢情这位来找刘瑜出主意,可不是想着怎么脱身,是想着让刘瑜给个主意,让他和萧观音双宿双飞的! 刘瑜看着刘庆涎着脸跟上来,抬腿又作出要踹他的模样,谁知道后者一点也不躲避,刘瑜气得放下脚,“呸”的一声,啐了他一口:“你不如说,你想做辽、夏、宋三国共主,然后让我给你想个主意,反正你家少爷,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事想不出主意的,好吗?白痴!你还是老老实实去死吧!” 话到此处,刘瑜突然停了下来,挥手示意高俅和唐不悔,让其他人等退开,然后方自向刘庆问道:“太子浚,是萧观音所生?” “是。”刘庆毫不在意,犹是说道:“虽然她大我六七岁,但我与她,当真两情相悦!” 刘瑜皱了皱眉,他想到的,却是另一回事。 萧宝檀华哥,说十几岁的太子耶律浚纠缠她,这不就是萧观音的儿子? 第660章 可以原谅 刘庆望着刘瑜,却又低声说道:“她花了这么大功夫,把我塞进使团里,便是相信我,只要到了大宋,便能寻着少爷,便能拿个主意!少爷,你不能不管我啊!” “萧观音还写过一首诗,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压鸭绿江。压南邦,我呸!”刘瑜却是对萧观童有极大的反感和恶意,一把拍开刘庆的手,“这萧观音,真的狐媚天生,教你下得床?还是说,你特别迷这种轻熟女?” “少爷若要杀我,刘庆无悔无恨,但我与她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还求少爷嘴下留情!”说着刘庆端端正正,给刘瑜磕了个头,他很清楚刘瑜的性格,愈是让刘瑜不要乱讲,刘瑜一会脑补得脑洞越来越大,正有这么正正经经认怂,才能让刘瑜不再往这方面带。 “行了、行了!”果然刘瑜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倒也没再往这方面发挥。 不过刘瑜依旧是不平的:“那你迷上她什么?会写那些怨曲么?什么‘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拂象床,待君王。’你喜欢这种怨曲吗?我带你去京师的青楼里,找几个女校书,一天给你塞十首八首,如何?你也就不要回辽国去了。” 刘庆愣了一下,茫然摇头道:“不曾听她填过这词啊!” “不对,你又在骗我!”刘瑜因为说起萧观音,一些迷糊记忆渐渐清晰,却就发现不对了。 萧观音流传后世的诗词,最有名的,无非就是怨曲和艳词,也就是《回心院》和《十香词》。 前一种,就是类似刚才刘瑜所背诵出来的,就是深宫怨曲,希望通过诉说自己被冷落,多凄凉,来让辽帝回心转意;后一类的十香词,就是艳词。怨曲没能让辽帝回心转意,于是萧观音就打算玩脱衣舞,问题是她跟一个乐官一起研究艳词通宵达旦,这脱衣舞跟男的学,还一整就关起门一整天,谁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辽帝就不乐意了,结果就把她赐死了。 粗俗的说,大致也就是这样。 有一个点是不变的,那就是萧观音要挽回辽帝对她的关注。 为此不惜不断切换风格的萧观音,怎么可能会生出,跟刘庆私奔的念头?然后塞刘庆进使团,来找刘瑜讨个主意,以便 她和刘庆得以私奔?这不对,不符合萧观音的人设! 刘瑜伸手一把揪住刘庆的领口:“你是真觉得能骗得过我?我不要再听你说一句话了,滚吧。” “不、不、不!少爷求你听我说!” 刘瑜转个身,刘庆就跑过来到他跟前跪下,刘瑜再转个身,刘庆又跑到他跟前来跪下,如此几次,刘瑜受不了了,一脚把他踹翻了:“打住!你当自己是猴哥是吧?你是猴哥我也不是唐僧!行了,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听你说一句话,如果无法让我相信这是真的,我会让不悔打断你的双腿,然后让你的随从把你带走。” 刘庆爬了起来,泪流满脸,凄然道:“她要我找少爷拿的主意,是如何能让她的君王回心转意。” 可刘庆却不想她的君王回心转意啊,她的君王回心转意了,那还有他刘某人什么事? 刘瑜听到这里,“扑哧”就笑了出声:“你总算没再胡扯蛋了。” “她想让她的君王回心转意,你想让她跟你远走高飞,对吧?”他认真地向刘庆问道。 刘庆拼命地点头。 “我突然觉得,你似乎是可以被原谅的了。”刘瑜向刘庆伸出手,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 刘庆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被原谅? 从道德上来讲,他勾搭有夫之妇,这自然就是私德有亏,放乡下让人发现都要浸猪笼的; 就大义来说,他为了一个女子,沉迷在她的喜怒哀乐之中,连情报也不再往大宋递了,背叛了大宋,这更是不容于世的。 但刘瑜却说,他可以被原谅? 刘瑜拍了拍他的肩膀:“辽帝千秋万载的话,你和萧观音,就算不被发现 ,有机会吗?” 这点很清楚,刘庆不用思考,马上摇了摇头。 刘瑜接着说道:“辽帝崩,新帝即位,比如萧观音她儿子,你和萧观音,有机会吗?” 萧观音的儿子登基,那她就是太后,想和太后双宿双飞?可能吗?当然不可能了! 所以刘庆黯然的又摇了摇头。 刘瑜便大笑起来,用力地往刘庆胸口擂了一拳:“你要得偿所愿,便只能是一条,辽亡!” “所以,我觉得你也许是可以被原谅的!” 当然是可以被原谅,敌人的敌人,就是伙伴,这个道理刘瑜是极为信奉的。 刘庆愣在那里似乎一时间完全找不着调了,为什么自己突然就可以被原谅了?他似乎没能绕过这弯来。高俅却在边上冲刘瑜做了个手势,大意是又有左近的县尉、主簿来拜会,刘瑜整了整衣袍过去应付,剥波便按着刘瑜的示意,过来将刘庆扶了起来:“你也是主人的奴才?” 剥波的话,让刘庆有一种愤怒。 大约是跟刘瑜一起长大的关系,刘庆自小就被刘瑜灌了许多心灵鸡汤与及毒鸡汤,无论如何他也不认为,自己是谁的奴才,别怕他称刘瑜为少爷,也同时没有从心里觉得,自己就是刘瑜的奴隶。他说没有背叛刘瑜,指的是他没有出卖刘瑜的那些秘密等等。 否则他也不会在辽国迷上萧观音,便不再传递信息了。 此时被剥波这么一问,他下意识地摇头道:“不……” “那你是主人的同学?同僚?兄弟?朋友?亲戚? ”剥波的大宋官话愈来说得愈好了,竟已没有明显的口音。 刘庆突然发现,自己很难定义,跟刘瑜之间的关系。 也许,本来按着大宋的潜规则,他就是刘瑜的家生子吧! 但这么多年一起长大,成长之中,刘瑜和他建立起来的三观,却让刘庆无法开口承认,自己就是刘瑜的奴才。 他想了半晌,搜肠刮肚,方才憋出一句:“我父亲是少爷的祖母的义子,少爷管我父亲叫阿全叔。” 第661章 无利不起早 剥波的大宋官话说得再好,这其中的人情世故,他仍不太明白的,所以点了点头,便没有再入下问。这 让刘庆脸上有些发烫了,特别当剥波骄傲的对他介绍自己:“我,剥波,主人的奴才。” 刘庆就更加尴尬了,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很认同刘瑜在成长的年月里,给他做的心理建设,人,生而自由,不应该是谁的奴隶。 而他生活的时代,却又跟刘瑜给他建立的这种三观,是有所冲突的。 这个时代,并没有人生而自由的概念。 匠户的儿子,大约长大了也会承父业,当一个匠人; 而农民的后代,大多数情况下也就是当农民。 读书人的后代,往往总能混出一些小小的功名之类的。 哪里来的自由?象他这样的身份,本来就是刘瑜的家生子,从一出世,就是刘瑜家里的小奴隶了。 他不承认这一点,变得很多东西,就显得尴尬。 还好刘瑜这个时间应付完了来访者,回到了刘庆这边来。 “ 萧观音能做什么?”刘瑜单刀直入。 没有任何遮掩:“她能为辽国的覆灭,做什么?” “事成之后,我能得到什么样的好处?” 刘庆一下子又没反应过来:“好处?” 他不明白,为什么又会扯到这东西上面来。 “一起长大的,你就该知道,你家少爷,向来都是无利不起早。没有好处的事,从小到大,你啥时候看我做过?当时我科举没上榜,说要去游历秦凤边地,你都知道问我,到底是图谋什么了。”刘瑜好象突然开心了起来。 而刘庆摸了摸鼻子:“但少爷你也帮过穷苦孤老啊。” “他们会因此唱颂我的名字啊,要不然,当年范文正公,为什么会让恩师代他收我入门下?” 刘庆一下子就傻眼了,他却是还没有想到这一层来。 “好处,必须得有好处。”刘瑜很确定地对他说道。 “不要告诉我,你有什么难题要我解决,而要告诉我,你能给出什么样的好处?如果这个好处能让我动心,我会主动问你,有什么难题,是我能为你解决的。”刘瑜耐心地向刘庆这么说道,作为一起长大的发小,本来他不愿意这样,但事涉两国,或者说,刘庆惹下的是天大的祸事!刘瑜很担心,自己如果很平静去参与到这件事,不知道刘庆还会再搞出什么事! “少爷,算了,我回去,跟她死在一起便是,我给不起任何能让你心动的好处。我爹就请少爷替我送终了。”刘庆沮丧地这么对刘瑜说道,完全看不见,当初他在刘瑜手下任事,带人潜伏在京师郊外,大禹神庙时那种精干的作派,也寻不着当时那清澈的眼神。 爱情,往往很容易让人陷入迷乱。 至少在刘庆身上,这一点体现得十分明显。 明显到刘瑜需要去点破他:“你没有让我动心的东西,不等于萧观音没有。” “你闭嘴。”刘瑜直接就不让刘庆开口,“你想回去跟她死在一块,你可曾想过,她愿意跟你死在一块吗?我刚才不是分析给你听了吗?她要是辽国皇帝回心转意!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不知道你想清楚了没有。依我看,你就是一个她解闷的小物件,如果辽帝回心转意,那怕对萧观音露一笑脸,你这个正被她捧在手心的小物件,便会毫不犹豫被抛开,她甚至不会回头看一眼,你是否摔得粉碎,你信不信?” 刘瑜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诉求,要跟她双宿双飞嘛。然后希望我帮你拿个主意,这个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得认清现时的局势,不要再自欺欺人。否则咱们没法往下谈。” 抱着脑袋蹲在官道的边上,微微风起,不一会,刘庆雪白儒衫就成了淡黄色了,但他抬起头来,望向刘瑜,却是说道:“她若无意与我双宿双飞,何必又花费那么大精力,把我弄进使团里,让我来大宋,寻少爷你拿个主意?” “对不对?这没有理由啊!她肯定也是想着跟我一起,跟我一起远走天涯,不再做那笼中的金丝鸟啊!”说到这里,似乎他一下子就豁然了,一下子就开心了起来。 刘瑜带着怜悯的眼神,望着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直到刘庆自己觉得不对劲:“不是吗?不是吗?要不然,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做?” “你说呢?你所谓的花费了那么大精力,会比她填一首词,谱一厥曲,花费更大的精力吗?还是比她请一个戏班子到宫里唱戏,更麻烦些?麻烦你告诉我,她在这个过程中,付出什么代价?行了,你直接说,她怎么实现把你塞到使团里了吧。”刘瑜平静地反问着刘庆。 而真相总是让人伤心的。 刘庆在稍加回忆之后,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所付出的精力,只不过就是让侍候她的宫人,去传萧家的某个大臣的妻子入宫,然后告诉对方,刘庆做了一首很不错的词,她很喜欢,所以满意祖上是从宋国北迁的刘庆,一个愿望,让刘庆有生之年,得以回宋国看看。 “一个消遣,你明白了没有?不论是你,还是你提出的,来大宋找我拿个主意。都是深宫之中,被君王冷落的皇后,无聊时的一个消遣。始终情迷意乱的,只是你。你如果想得明白这一点,那么我们还能聊下去。”刘瑜有点讨厌自己的角色,捅开这一层,绝对是让深陷其中的人痛苦的,但作为一起长大的发小,他真的不忍看刘庆自欺欺人下去。 刘庆坐在官道上,没有开口,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这个事情。当他清楚过来之后,他是有理智的,他至少还知道家中有老爹,至少还知道,去勾搭辽国的皇后,特别在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解闷的小把戏,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而一旦被辽帝发现,那祸及家人是绝对没有疑问的事。 所以他不知道怎么说,他还想回去,回到她身边; 但理智却告诉他,应该远离她,远离那个让他迷醉的女人。 第662章 动人心 刘瑜摇了摇头,招手过来,让剥波把刘庆扶上骡车。 到了晚上,住进这县城郊外的回车院,刘瑜和剥波、高俅、唐不悔等人都用过了饭,刘瑜起了兴致,教剥波去煎水时,刘庆走了出来:“我来吧,煎茶这事,自小到大我做熟手的了。” 刘瑜冲着剥波点了点头,后者却是笑道:“好啊,我跟着你学学。以后主人要煎茶,咱这当奴才的,才不会手慌脚乱。” 事实上,他给唐不悔做了个手势,他刚刚学会的手势,监视目标,以防下毒。 他是怕刘庆去取水时下毒。 刘瑜就是他的天,剥波对于这一点,十分的肯定,没有了刘瑜,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青唐部落里,谁也可以污辱,谁也可以打骂的小奴隶。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所以,无论谁要对刘瑜不利,剥波绝对不会答应。 但清醒过来的刘庆,并没有做什么傻事。 取水之后,又去厨房灶下取了火种过来,在小泥炉里把炭燃着,水便放在上面,慢慢的,便有了响声。 “你想跟我聊聊?”刘瑜主动向他问道。 刘庆点了点头,刘瑜便对高俅等人说道:“左右盯着,别让任何人靠近来了。” 毕竟他们要谈的,是关乎于辽国皇后的事,当然不能让等闲人听到。 “我要她。”从那种迷醉里挣脱出来的刘庆,条理性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刘瑜点了点头,水开了,刘瑜提起水壶开始暖壶。 “少爷,能想到一个办法,让她跟我走吗?”刘庆站了起来,长揖及地。 甚至刘瑜没有开口,刘庆就自己补充:“她不会跟我走,我想不出办法。当然如果象少爷所说的,辽亡了,那么她也许会跟我走。但是,但是我怎么才能让辽灭亡?这、这别说区区一个刘庆,就是大宋,也不可能完成的事啊!一定有别的办法!” “你说的没有错,是有别的办法,如果你可以让她绝望的话,她也许有可能跟你走。怎么才能让她绝望?除非她明白,辽帝再也不可能对她回心转意。”刘瑜冲好了第一巡茶,冲着刘庆示意喝茶。 刘庆在等着刘瑜说下去,但很显然,刘瑜在等着他喝茶。 “少爷!”刘庆毫不犹豫,喝光了三杯茶,哪怕嘴里被烫得起泡,也毫不在意。 “我之前吟诵过一首词,你说没听她填过,对吧?你可还记得?”刘瑜轻声问道。 刘庆点了点头,如果走科举之路,他比刘瑜还有把握进士的,他本就有极好的记性。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解带色已颤,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你可记住?”刘瑜又呤了这么几句词,向刘庆问道。 刘庆仍旧点了点头。 他有许多疑问,他不知道刘瑜为什么会让他记下这么两厥艳词。 但当他清醒过来,他知道刘瑜的性子,刘瑜不说,他也便不问。 “你回去对她说,来了大宋,你问我,如想让辽帝对她回心转意,可有办法?我告诉你,有一个办法。”刘瑜慢条斯理地添着水。 “她必会问,计将安出?” 刘瑜点了点头道:“要的就是她这么一问。” “你把你回大宋之后,所有的经历,老实跟她说一回,包括被我识穿等等。” “唯一要改动的,便是你爱她,你想让她开心,你想看见她的笑脸,所以,你帮她来找办法。找办法的动机,是为了让她开心。至于你,只要能静静守在她身旁,你便无所求了。” 刘庆禁不住摇头道:“少爷,这有人信吗?哪我岂不是个傻子?” “你之前岂不就是个傻子?你自己好好想想。” “然后你问她,除了写深宫怨曲,还有香艳词字,她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如果有,她可以试试。我的办法,是得她绝望了,无计可施了,才能用的。没到那程度,她用了,反倒会害了她。” 刘庆苦笑道:“她定会说,不如你先把办法说来听听?” “可以,只要她能拿出我要的东西,你问问她,有什么能打动我的。还有你告诉她,辽国里许多大臣看她不顺眼,不论是辽臣还是汉臣都有,她最好少折腾那些香艳诗词,不然,只怕也不用问我的办法了。” 刘瑜的话就到这里,刘庆便没有再问下去。 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刘瑜不想再谈下去,后者直接把高俅等人都叫了回来。 “你走吧,今天晚上就走,不要再回来了,除非,她能开出什么能让我心动的代价。” 刘瑜很平静,但也很坚决:“你如果再这样回大宋,我一定会干掉你,你应该知道,我对汉奸的态度。为了女人当汉奸,你也仍然是个狗汉奸。除非你是一个双面间谍,就是看似背叛了大宋,事实上你是为了大宋的利益,才投身敌营,否则的话,你再让我看见,一定会死。去吧。” 这时月已上了枝头,刘庆犹豫了一下:“好,少爷,我偷偷去看一下我爹……” “你一定会死,不信你试试。”刘瑜微笑对他说着,眼里却有着不可掩饰的杀意。 刘庆不敢怀疑刘瑜的话,因为他和刘瑜一块长大的,他很清楚刘瑜的态度。 而他当然也不想死,尽管刘瑜没有说出,如何让他得到萧观音,但很明显,刘瑜是有办法的,只是他能说服萧观音,拿出足够多的利益,来打动刘瑜就可以了。所以赶紧回辽国,找她去商量如何打动刘瑜,才是关键。 他连夜出了回车院,带着那几个随从伴当。 “相公,来了宋国,不去拜一拜高堂?”那伴当是刘庆的心腹,却是这么向他问。 刘庆坚决地摇了摇头。 回车院中,刘瑜换了第二泡茶,便有马蹄声在门外响起,高俅出了去接洽之后,回来低声对刘瑜道:“庆哥儿往京师方面而去,没有停留。” 刘瑜点了点头,却是没有接着这话茬:“他听话,对大家都好,其实我很期待,如果真的能说动萧观音,我们的情报网在辽国也能得到发展,那么辽国倒下的那一刻,大宋就能从辽国身上,吸到足够多的血啊……” 第663章 并非试探 这个夜晚,刘瑜休息下去之后,高俅便很忙,出京之后,每一个晚上,高俅几乎都很忙。 其实刘瑜出京,并不真的如蔡家兄弟所推测那样,在试探众相爷对他的态度。 当然是有这方面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刘瑜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情报网络,至少足够保证他自己的安全。每一天白天来拜会刘瑜的,是知县,是县尉;而每一晚上过来拜会高俅的,却就是沿途的江湖豪雄了。 或者说,沿途的山匪路霸、大小强人。 如果这一路之上,二三十人以上的势力,都尽在掌握之中,那么刘瑜的确可以带着三人就上路。就是这是大宋年间也是一样。不是刘瑜要做天下绿林盟主,他还不至于品味低到这样的层次。 而是这一路上二三十人以上的大小势力,如果没能掌握,情报怎么传输? 又不是官府的急递铺之类,十里、二十里就有设一个点。 当然,刘瑜掌着皇城司时,直接用金字牌急递铺,那一日就能完成五百里的传递。 可是这样的话,刘瑜的情报网如果完全基于急递铺,一旦他丢了差遣,那整个情报网络就脱节和瘫痪了。 所以他除了官方手段之外,还至少有另外几种渠道:通过在急递铺培养自己的人手,这真的就是市恩于人了,然后借朝廷急递铺的壳子,捎带运送情报,这是一层渠道;另一层渠道,就是不太急的,时效性不太强的,通过各地的会馆、行商车行来捎带。 而时效强,又不方便走官方途径,又担心用急递铺黑线路会出事,那就只能派专人来送了。例如他先前派高俅送信给韩相爷,大抵就是这样的情况。 但刘瑜手下只有一个高俅啊。 所以他为了保证情报传递线路,不得不把几条主干线的山匪路霸,都沟通好。 而让刘瑜好几次不经意地对高俅说:“你的人生轨迹已经改变了。” 是因为高俅现在基本就是在充当一个高配版的宋江角色! 一入夜,那些身上有命案的,抢劫为生的啊,发配边远不堪路遥逃役的啊……总之,就是这些江湖人,纷纷聚在高俅那边,见着高俅,当真是一个个纳头就拜,口称哥哥! 不要小看高俅在刘瑜面前,习惯自称“小人”,是刘瑜说了他几次,才改口自称“学生的”;蔡京来了,不爽就发作他一通;杨时在刘瑜身边侍候时,也支派他干这干那,觉得他书没读好之类的。 可高俅现时不论在京师,还是在徐州,绝对都是一个能量很足的人物。 那是远远要比水浒里的及时雨宋江,能量大得多了。 别看他没有官职,没有差遣,也更没有进士,只是混了一个特奏名的出身,但刘瑜收他为学生,就能攀上范仲淹这一脉了;而高俅还曾在韩琦手下帮手安置过黄河灾民;又有随刘瑜赴边,沙场的经历。 这一桩桩都是拿得出来,能作为跟官面上的官吏吹嘘的本钱; 至于江湖绿林,那要从牢里弄个人出来,高俅比宋江轻松一百倍吧,而只要人无大恶,又愿意成为刘瑜手下情报网的一个螺丝钉,那就算被官府清剿,高俅出来,说上一句:“曾告发敌国细作潜入大宋。” 他也不用去让地方官放人,反正就说有这么个事,要查档,皇城司那边是有档可查的,没有给刘瑜情报网做出真实贡献的,那高俅也不可能帮他出头说这个话。那他出来说了这话,又是有档可查,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的,总有个缓一缓的情份吧? 这缓上一缓,于这个年代,人治大于法治,地方官可以主动释法的时代,往往就意味着,大罪可以化小,小罪也许罚些钱就支应过去了。 那江湖上的豪雄,如何不对高家哥哥五体投地? 这都月上中天了,高俅这边院子里,依然是推杯换盏的声音。 回车院里其他官员颇有些不爽,但高俅是会来事的,入得回车院,还没入夜,就基本都拜了一圈,又说本地有些旧故夜间会来访等等,所以其他官员倒也不好发作,只不过难免在自家院子里骂道:“折腾到这么晚还不散,当是花舫么?那些侍候的小厮,保准得往他们酒里吐痰、便溺吧!” 回车院侍候小厮,说明了,就是国营招待所的服务员,哪有什么好耐性和好脸色? 如果不是位高权重,例如刘瑜这等县尊亲自送到的官员之外,一般官员,那些小厮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何况高俅那边折腾到现在?这么一想,那些被吵到的官员,心里倒也就平衡了。 可惜的是,他们却是错,那些小厮脸上的笑容,今晚上就从没断过。 不是因为什么,也不是因为高俅特别有亲和力,主要是钱,高俅塞钱给他们。然后高俅又不拿势子,专门过来跟他们喝上几杯。所谓面子里子都有了,谁乐意绷着个脸? 一直吃酒去到快三更,高俅才端起酒碗笑道:“在下明日还得随侍先生左右,着实就不能陪诸位兄弟尽兴了,来,吃了这碗酒,回程过来,各家兄弟定要再聚上一聚!胜饮!” 喝了这一碗酒,又与喝醉的,没喝醉的江湖豪侠见了礼,把他们送出回车院外头,但高俅算来,这一天的加班,仍还没结束。因为他又叫住其中几个江湖豪侠:“几位哥哥,且留步,在下有些不胜酒力,还要劳烦几位哥哥,帮着打点收拾一番。” 江湖上行走的人物,谁也不是傻瓜,那几个小厮忙得穿花蝴蝶一样,还一脸笑得灿烂,明显高俅用钱喂饱了,有那几个小厮在,还有什么要帮忙收拾?所以这几位都知道,高俅叫住他们,必定是有事了。 “列位,想不想随我去拜见先生?”高俅送别了其他的,却就对这几位,如此说道。 这话一说出来,这几位全都吓了一跳, 纷纷道:“高家哥哥,我等,我等这身份,如何见得了经略相公?” 第664章 后路 “先生听我提过几位,曾说过,若不是命运弄人,几位想来也是大宋战将!”高俅低声这么对他们说道。 这几位铁塔一般的大汉听着,有人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有人脸胀得快要滴出血来了。 他们身上,各有各的冤屈,这些年过去,以为这辈子,也就是江湖儿郎江湖老了,永远也没有什么出头的日子。谁知道,这经略相公,居然还听过他们的名字,居然还同情他们! 其中一位哆嗦着嘴唇:“怎地好惊拢了相公?能值相公这么一句话,便教现时去死,却也是情愿的!” 这话一出,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被高俅留下来的这几位,都是当过朝廷命官的,低级武官。 正因为当过官,他们知道,一位放过安抚使的文臣,是什么概念,离他们有多遥远。 “几位哥哥,在下向来觉得,几位哥哥不该老在江湖的,所以想为几位哥哥寻个出路,不知道在下这想头,可会太过唐突?”高俅笑着对这几位说道。 到了这时节,哪里还不知道,这位经略相公身边的弟子,是要提携他们几个了! 这几位翻身便拜,口中称道:“若得脱掉这一层贼皮,不教家乡父老蒙羞,刀山火海都愿去闯!”、“若真有个盼头,高家哥哥,多的不说,这一百多斤便姓高了!”、“愿为经略相公效死!” 总归,他们是没有见到刘瑜的。 高俅把他们带到刘瑜的门口,然后进去了一趟,出来之前一脸歉意:“先生一路奔波,又是心忧国事,却是有些乏了,今晚看来,暂不能……” “哪里话,高家哥哥,我等便是猪狗,也不会蠢到这样,经略相公若是有闲便罢,哪有去惊拢相公的道理?”这几位连忙来劝高俅,高俅当然也就顺坡下了台,引他们到外间说话。 “相公虽然乏了,但事情却是之前就交代好的了。”高俅说着,便取出书信,分别递给这几位,“几位之前毕竟都是有人命在身,要起复,就算从头做起。如果在中原,只怕不好掩人耳目,诸事也不爽利,所以只能安排到岭南去。若是有哪位哥哥,嫌这路途太远不愿去,那便作罢,日后如有其他机遇,在下再行知会诸位哥哥。” 这几封信,是高俅的名义写的,推荐这几人去东南第十一将从军。 东南第十一将,就是广南东道唯一的禁军了,满编是五千人,当然喝兵血是常事,现时还好,到了靖康之后,连千人都没有。不管如何,有高俅的引荐,他们去东南第十一将从军,应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这几个江湖汉子互相对望了一眼,纳头便拜:“某等愿往!” 送走了这几位,高俅便终于可以安憩,他也没有去与刘瑜复命,其实同样的剧目,自出京之后,几乎每晚都在上演同样的剧目。 没错,刘瑜不可能真的来接见这些人。 甚至连高俅每晚给出去的推荐信,不单是以高俅的名义写,而且也只是说这几人弓马娴熟,见猎心喜,所以推荐他们去东南第十一将试一试,如果合适也可以为国效力之类的。绝对不会提到这些人,身上有命案,犯过事之类的。 这就是刘瑜要打造的退路,东南第十一将如果不出意外,那么不是彭孙去统领,就是白玉堂去统领了,章惇借了他们两人,这是当时刘瑜就指出的条件。而更重要的是,能过这一路的推荐,整个东南第十一将,从军使、副兵马使、十将、将虞候、承局、押官等等,基层的低级武官,全部换了一回血。 “先生,这样花费会很大,恐怕便是秦凤一路的细作费用,都没有这么大。”高俅在第二天启程出发时,跟刘瑜汇报了几个数值。为什么花费大?因为喝兵血是一层一层的啊,就算白玉堂或是彭孙不喝,到他们手上时,军饷也好,武备也好,都绝对不可能是足额。 以前的兵将无所谓,可现在刘瑜要补齐人员,这钱谁出?当然只能刘瑜出,还得偷偷出。 “做个预算吧,只要能支得出,这钱就得花,要不然,二千人被十七人杀得大败时,咱们便是有再多的钱,也没有意义。”刘瑜苦笑着说道,他当然知道养兵贵,但不得不留条后路啊。 二千人被十七人杀得溃败,是史实来着。 而且似乎士大夫为了向士兵示好,都喜欢让士兵不要训练太过,这也是真实的。 例如东南第十一将,之前就有奏折递上京师,说是夏天太热,还是不要训练了——后者的草莓兵,真不新鲜,大宋年间就有了。而关键是这种言论呢,至少在旧党那边,很支持。包括刘瑜名义上的便宜老师范纯仁,没错,被称为布衣宰相的范纯仁,也说现在士兵训练量比太祖时大太多了之类的;而苏辙也有类似的言论。 所以,不练兵,少练兵,把士兵变成工匠,农民,花匠、商人之类的,便成了一个必然的选项了。而刘瑜要做的,却就是反其道而行了。就算东南十一将只有五千人,但至少把这五千人练好。 “若是有钱财支应,那想着又有这些行伍老手,应当能训出能战、敢战之兵。这些人大都是京师禁军出身,不少还是上四军的,前后到现在,已说动了三十七人南下。”高俅对着刘瑜这么汇报。 但刘瑜听着却就摇头:“三十七人,济得了什么事?修事去西军吧,让小种那边再调五十老卒过去,瘸腿断手没关系,得是上过沙场,见过血的。” “弟子省得。”高俅坐在车辕上,取了小刀,在竹简上刻了个记号,算是最原始的速记了。 这一路行来,全无半点空闲的行程,去到徐州,看着徐州城门,刘瑜苦笑道:“我要睡足一天。” “先生只恐不能如意。”高俅笑着在边上给他唱反调。 不为什么,因为就在前头城门口那边,穿着便服的徐州官吏,有许多正候着刘瑜的车驾呢! 第665章 乳娘有泪 这些官吏自然是没有迎出来,刘瑜又没拜相,也不是太保、少保的致仕,现时这么迎出城来,那样是在害刘瑜了。刘瑜没到那地位,不应当去享受这礼仪。所以这些官员很有心计,他们装成踏青,等着刘瑜一上前,就上演一出偶遇——他们不是专门来迎刘瑜的,只是踏表土 ,遇着刘瑜归家啊! 便是御史言官,也无从下口攀咬的。 刘瑜感觉真的就要哭起来,因为又得一番酬唱,说一些京师的轶闻,讲一些路上的趣事。 本来是也是极好的,但当轶事在路上每天都重复讲一次,路上的轶事第二天就跟来拜的官员分享过。这样的情况下,刘瑜感觉自己在不断地浪费生命,因为自己似乎在不断重复着昨天的人生。 可是人生有许多时候,并不可能由着自己去选择。 所以无奈之下,刘瑜也只有下了骡车,慢慢迎了上去,配合这些官吏,准备上演一出偶遇的剧目。所谓人生如戏,大约便莫过于此了。 但就在刘瑜快要走进那些踏青的官员的圈子里时,那些官吏和刘瑜,大家的脸上,都准确浮现出“没有想到竟于此处遇见您”的表情了,接下去不用说,便是互相行礼,然后说从何处来,回乡为何事,几时归京等等,然后徐州本地的官吏,便是相请不若偶遇,要为刘瑜洗尘接风,后者固辞不去,但奈何盛情难却,也就只好派唐不悔回去报信,他和高俅便去赴接风宴,到了尽兴,再由高俅这弟子,把微勳的刘瑜接上轿子归家,这就算全活了。 可有时候,有些事,但就是要出人意料。 无论那些官吏多有心意,刘瑜这接风宴,是去不成的了。 因为一个小孩。 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孩。 这么一个小孩,连话都不会说,原本是左右不了刘瑜的。 但偏生抱着他的女子,却不是他的母亲,而是苏九娘。 苏九娘便这么抱着婴孩,不知道从哪里闪身而出,挡在了刘瑜的面前。 “你还想到哪去?仙儿生产时,你身在秦凤边境,听说你浴血奋战,亲冒矢石,她大着肚子说什么要提朴刀去保护你!你回了京师,却连回来看一眼都没有,仙儿还巴巴说要去京城寻她的少爷,若不是伯母硬生生挡住,她没准真就抱着这小人儿上京了!” “你现时回来了,不归家拜见高堂,不抱一抱出生到现在还没见过你的儿子,不去看一看仙儿,你还算是人么?”这话不是苏九娘说的。 苏小妹聪慧狡黥,却不是这种性子。 她只是抱着那婴孩,微笑着望着刘瑜。 这一连串的话,是日麦青宜结说的。 “你跑出来,这样没事吧?”刘瑜望着苏小妹,温声问道。 当然不可能跑去眉山迎亲,也不可能跑去栾城。苏家在徐州城也置了个产业,到时就到苏府迎亲。只不过快要出嫁,一般便会少些出来露面,特别是见未婚夫婿。 但她是苏小妹,她嫣然一笑:“我想看看你。” 然后她把那孩子递给了刘瑜,看着他抱好,苏小妹却就对日麦青宜结招呼了一声,然后对刘瑜说道:“看见你平安,我很开心。” “看见你,我也很开心。”刘瑜微笑着对她说道。 苏小妹点了点头,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难得这么开心,我琢磨些主意,来好好作弄你,才不枉了大家这兴致。” 说罢她冲着刘瑜行了一礼,却就留下傻了眼的刘瑜,却和日麦青宜结上了轿子,自行游玩去了。 刘瑜抱着那婴孩,身边就围上来奶娘、丫环足足十来人,看着都是侍候这小孩的人手。他还能去哪里?便是那些要来跟他偶遇的官吏,也苦笑着,远远拱了拱手,没有再走过来了。 再怎么想结下善,听着日麦青宜结那一番话,也不可能涎着脸来拍马屁的了。 不是这些官员有节操,而是他们有足够的官场智慧,知道现时过来,那不是拍马屁,是拍马脚,找踹! 人家刘瑜小孩出生几个月没见过,家里老母、侍妾都在等着,难得是没过门的媳妇,专门过来告诉他这情况,让他赶紧归家以免牵挂,此时若还有人不识趣,来寻刘瑜说什么相请不如偶遇的去邀饮,那就不要怪刘瑜给脸色了。 所以,大家遥遥作揖行了礼,来日方长嘛,接着便目送着刘瑜抱着那婴孩,上了刘府专门备好的轿子。刘瑜讨厌坐轿是出了名的,但看着手里的婴孩,却也由不得他了,只能老老实实坐进轿子里。 随着刘瑜放了一任安抚,刘家在徐州,也算是水涨船高了,原来的府第,除了刘瑜赋闲回乡时,建在城郊那个棱堡式的庄园之外,在徐州城里,也从新建了一个大宅子。阿全叔跟着轿子边,声音里有些不安:“都是老奴的错,跟二少爷说起京兆府那边的宅子,二少爷听了,便生起事来。族里的长辈也被说动,便来跟主母分说,说道是不可忘根基。” 刘瑜伸脚蹬停了轿子,出了轿,让让乳娘过来:“来来,你来抱这小家伙,你进轿里坐。” 因为那小孩抱着抱着,却就哭了起来,他只有几个月大,胖乎乎的,只会哭,也不知道他想怎么样。刘瑜完全拿这孩子没办法,所以只能出轿求助了。 乳娘听着,眼眶立时红了,她差不多也就二十出头,也是刚生了小孩,家里不太宽裕才会来当乳娘的。刘瑜要她一起进轿子里,这轿子是四人抬的,她进去坐没问题,可在里面解衣哺乳不提,刘瑜要在轿里对她做什么,她还敢反抗不成? 一时间,那泪水便滴滴??往下掉,倒把刘瑜吓了一跳:“这小孩才几个月,这么能折腾?让你来抱他,你都吓成这样了?” 谁敢捅破这层窗纸? 谁敢说小孩哪有什么闹腾?乳娘是怕经略相公闹才吓得落泪啊! 别看戏文里,动不动就九品芝麻官,到后面更发展到七品芝麻官,似乎当官要没到个三四品,那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也似的。事实上一个从九品,放出来怎么倒霉也能到下县当个县尉的,县尉下面,怎么也还有差役头子,还有吏目书手等等,让差役头子派个差役出了县衙,那就是净街虎吧? 第666章 族人的好意 差役出了衙门就是净街虎,那可不是说笑。世家门阀那当然不用怕他们;万贯家财和知县、县尉能说上话的,当然也不用怕他们;那文人骚客爱去附庸风雅的青楼,自然也是不用的怕,因为背后没有大人物撑,开不起这等级别的行当。 可没什么根基的行铺、摊贩、做皮肉生意的半掩门、挑担卖面的小贩、走街穿巷的货郎……见了差役,都得小心应付吧? 特别这时代,很多人,一辈子,就算是徐州城的城里人,见过最大的官,只懂就是里正或是衙门里的差役了,经略相公这四个字,尽管这些底层百姓不知道是有多大,但至少感觉要比徐州的知州还要大的官员吧?只教听过说书的,在说书人的嘴里,经略相公这四个字,可不比那些守城门的“太尉”,那些“太尉”可不过是贼配军,能提到经略相公的,那都是不得了大人物! 这样的大人物,教乳娘如何敢去拒绝? 刘瑜就愣住了,抱着自己的孩子,柔声问道:“可是有什么冤屈?” 乳娘听着愈怕,双腿战战,吓得都要跪下去了。 在她听起来,这经略相公是在说反话吧? 万幸这时刘瑜身后,传来唐不悔的声音:“相公,小衙内能让我抱抱吗?我以前,在家里,带过两个弟弟的!” 刘瑜又愣了一下,衙内?但马上回过神来,把手里正在哭闹、小肉团也似的孩子小心递到唐不悔手里,却是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啊。 唐不悔看着倒真是带大过两个弟弟的,她接过小孩,那托着孩子脑后的架势,比刘瑜强一百倍。然后她一摸小孩襁褓,但对那乳娘说道:“该喂奶了吧?这是饿啊!教你进轿子里给衙内喂奶呢,你哭什么?是不是犯了痰?还愣着干什么?这要在秦凤,经略相公行了令,你这等听令不遵的,临阵之际,那怕你是六品、五品的将领,一样拖出去刀斧手侍候!” 吓得那乳娘连滚带爬进了轿子,刘瑜在边上低声对唐不悔说:“不许这么调皮吓人。” 唐不悔听着,却就连忙老实起来,别看刘瑜声音不大,跟着他在秦凤前线共过事的唐不悔,对刘瑜的敬畏,那真是深入骨髓了。 “行了,别立规矩,你抱着孩子也进轿里去,我陪阿全叔走走,你们这么一大群人,把后面的骡车也接过去,小高,你过来一下。”刘瑜招手让高俅过来,指点着这些人,对他说,“你安排一下,然后你跟剥波,先回家去,我陪阿全叔走走。” “先生,不妥当吧?”高俅马上就提出了反对意见。 南门大街的刺杀案,给他留下了很大心理阴影,这也是为什么蔡京把他训斥了一顿,高俅一句嘴也没回的根本原因,其实他也想去找那县衙和驻军派人来护送的,只不过蔡京比他先了一步罢了。 “没事,这是徐州城啊,这是我的家。”刘瑜笑着拍了拍高俅的肩膀,然后跟着街边成衣铺的老汉打招呼,“五兄啊,用了饭没?” 这老汉也算刘,尽管年纪算起来,跟刘瑜的祖父是一辈人,但按辈份,刘瑜却和他是族里兄弟。 “当不起、当不起,经略相公莫要折煞小老儿。”那老汉连忙出来作揖,但刘瑜马上长揖及地,还了他一礼,看着那老汉还要再作揖,刘瑜抢过去扶住对方,“五兄,别莫要如此,你若这样,却是在赶我不要回来了。” 这满城里有多少刘瑜小时的玩伴,一起长大的朋友,邻里、族人等等,如果人人见了都这么来大礼参拜,也许有人觉得这便是衣锦还乡,但至少对于刘瑜来说,他是非常不喜欢这样的。 又与老汉述了几句旧时轶事,刘瑜才和阿全叔一起,慢慢在这徐州城的街道上行走,至于那骡车,还和骡车后面跟着,各县派来的挑着土特产的十几个军汉,自然有高俅安排着,对于高俅的能力,处置这么一点事,刘瑜还是放心的。 “老奴不该和二少爷说起京兆府的宅子啊。”阿全叔继续起这个话题。 刘瑜和阿全叔散步,也就是想了解这桩事,不过他关注的点和阿全叔不同:“建宅子也没什么,只是阿全叔,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买下宅子原来的地皮,跟那原主人做的交易,可否公道?建宅子时,和左邻右里,可有发生什么冲突?” 听着刘瑜问起这方面的问题,阿全叔脸上就苦得要滴出汁来也似的,喃喃道:“大少爷,这都是老奴的错,当时不该跟那黄家争执的,唉,您……” “得了吧,阿全叔,您还跟人争执呢?我还不知道您的性子?直接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刘瑜一下子就揭开了阿全叔想要代人受过的心思,因为他太了解了,阿全叔不是那种会跟人起争执的性子。 看着被刘瑜识破,阿全叔无可奈何,只好把事情老实讲了一番。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族里的长辈,觉得刘瑜飞黄腾达了,自己连带着,腰杆子也硬了。又希望多给刘瑜家里帮忙,日后有事求上刘瑜,也好说话对不对?所以,族里长辈或是他们派来帮忙的人,很用力,往往比刘瑜的弟弟刘瑭刘子璜还要上心。 结果买下老院子倒没出什么事,推倒几个老院子重建时,因为后巷的问题,还是光照的问题,就跟黄姓的邻居起了争执。结果族里几个青壮,就在族老的怂恿下,把黄家打了。 “黄家也不是善荐,纠集了十数人,要我们给个说法。老奴以为打了他们的人,是我们不对,便要张罗赔礼,主母也是同意的了。但族里长老却道是不能弱了大少爷的威风。”阿全叔说到这里,很无奈。 刘瑜也是不住摇头苦笑,这都哪跟哪啊! 但如果就是热心过头,那倒也罢了,族里有人当上官了,纷纷去攀附,虽不雅,但这种事得说,自古就有之,阿全叔也不至于这腔调。 阿全叔觉得很难堪,是因为更无奈的,还在后面。 第667章 定海神针 “何必跟族里这些人来往?当日我父亲出事,二弟被拘入牢中,这些人在哪里?”刘瑜也是苦笑,对阿全叔说道,“这些人,一旦有事,跑得比谁都快,他们除了来招惹是非之外,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吧。” “正如大少爷所料,后来又听说,黄家有五服内的亲戚,做到一路提刑官,说是要请他来跟大少爷打对台。” 于是,刘氏宗族的族长就怂了,华丽的怂掉了,他们指使那些后辈青壮,自然也就回去了,留下刘瑜家自己去面对黄家,问题是,刘瑜家里除了他母亲,就他弟弟刘瑭,怎么看都是被欺负的啊! 怎么办?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情,刘瑜没收到情报? “这个是未过门的少奶奶,说这事不要报到大少爷那里,她说您那边太忙了,这等小事不要去打扰您了。万幸少奶奶过来坐镇,大少爷,这少奶奶是真有本事啊,要不是她过来,只怕得捅出大漏子!当时仙儿姨娘,大着肚子,硬让那个换作日麦的丫头,把朴刀都拿出来了,仙儿姨娘大着肚子,提了朴刀,又叫上之前您收养的那二十几个孩子,都拿了棒棍,除了那四匹马,又把骡子、毛驴都纠集过来,二十几个孩子都提着齐眉棍,就要跟着仙儿姨娘杀进徐州城!老奴当时想死啊,真想死啊,那边黄家咄咄逼人,这边仙儿姨娘又刚烈得不行,老奴真不知道,这事闹下去,见了大少爷,该如何给您交代啊!”说到这里,阿全叔一下子就跪了下去,老泪纵横。 刘瑜连忙把他连搀带抱扶了起来:“阿全叔,别这样,别这样,怪我,没有家里的事交代好,就去了秦凤。以后我会注意,你放心,不会再让你这么难做了。” 这的确是刘瑜的责任,他走时,并没有在族里或在家里,确定说他不在,阿全叔可以说了算,阿全叔就是代表他的意见。刘瑜的母亲又不是什么强势的女人,阿全叔就一个管家,族里的长辈,哪会把他当一回事?当然,如果刘瑜有表态,哪怕这么暗示过,那不一样,可刘瑜没有这么个态度,阿全叔又不是那种能狐假虎威的角色,于是这事便闹成这样了。 “不用、不用,大少爷,有少奶奶在,就是定海神针啊!”说到苏小妹,阿全叔抹干了泪,老脸上却就有了笑容,“少奶奶镇得住啊,不论是仙儿姨娘,还是其他什么人,少奶奶往堂上一坐,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没人敢回一句嘴的!” 苏小妹古灵精怪,那是面对苏轼和刘瑜的时候。 无论如梦还是仙儿、袭人,都知道苏九娘一旦过门的地位,而且苏九娘的家世,还有自身的素质,也完全让她们信服,所以苏九娘一到,让仙儿稍安莫燥,根本不用向仙儿分说什么理由的,而脾性向来不太好,尤其在怀孕时更加暴烈的仙儿,一听苏小妹开口叫她别折腾,她居然把朴刀扔给日麦青宜结,然后就开开心心去拆苏九娘给她带来的糕点和礼物了。 “少奶奶着人送了名帖过去黄家,那黄家的家主,立马就过来拜见,客气得不行,三两句话,就打发了他回去,这事就算了结了。”阿全叔说起来,对苏小妹很是满意。 名帖?刘瑜听着觉得有点不太对,苏小妹怎么可能有名帖?这里面应该有什么关节,不过问题解决了就好。刘瑜笑着点了点头:“看起来,阿全叔啊,你要小心,这九娘啊,捉弄起人来,可不得了,她哥哥苏子瞻和我,没少被捉弄啊!” 阿全叔死活是不信的,在他的描述里,苏小妹完全就是集合了所有女性的美德的化身。 刘瑜也不好与他争辩,方想与他说些苏小妹的轶事,却就听着前头有整齐的声音响了起来:“孩儿恭迎父亲大人归来!” 吓得刘瑜抬起头,却见着这崭新的刘府门口,气派的石狮子边上,列了两队半大小孩,整整齐齐跪下,冲着刘瑜磕头。刘瑜本来脸色一阴,就要发作,但看见那些孩童抬起头来,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却只能勉强挤出笑脸,抢上前去,一个一个扯起来:“磕什么头,说了多少次,不许磕头!人都磕傻了!” 那些孩童,是他之前被贬回乡时,收养的孤儿,本来他们还有些拘谨,但被刘瑜这么一个一个扯起,便想起之前刘瑜对他们的亲切,渐渐地便少了许多的畏惧之色,那种欢喜的神色,一下子就释放出来,围着刘瑜,七嘴八舌,有人说自己学会了骑马,有人说自己能围徐州跑两圈,有人说能背下诗经了,有人说自己十步内箭无虚发等等。 刘瑜也只好耐着性子,一个个招呼了,方才对他们说道:“好了,你们先休息,我得去给你们祖母请安,明天我们还是去郊外的庄子,再一起玩耍可好、” “好啊!”小孩一听可高兴了,雀跃欢呼。 刘瑜走过照壁,转入走廊,却是一脸的苦涩,他离开那些孩子,几乎就要冲阿全叔发作了,听着身边那些孩子激动地说:“父亲应了,你们听到了没有?父亲真的是应了,我们也有爹!那伙贼厮鸟,说咱们是没爹的孩子,下次见着了,必要他们好看!” 刘瑜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望了阿全叔一眼,终于忍住,示意阿全叔带路,去给母亲请安。宦游于外,归家给父母请安,这也算是一个传统,如果不是刘瑜当官了,家业大起来,也许刘母都到城门外等了。 但现时家大业大,自然这么做就成笑话了,所以无论刘母有多急切见自己孩子,也只能在家里等着。所以刘瑜当然也不能让母亲久等。去拜见了母亲,陪着她说了一些轶事,捡了一些秦凤边境、京师里有趣的轶事说给她听,问到前线凶险,刘瑜连连否认:“您听他们乱讲,哪个去过前线的?没有,他们都是胡乱猜的!” 又好生安慰了刘母一番,方才出得来,那群孩子却又围了过来:“父亲!” 正当刘瑜头痛之际,就听着后头有人大喝一声:“谁来抢奴奴的少爷,奴奴便教他死!” 第668章 可怕的仙姨娘 那群孩子见鬼一般,大呼小叫:“仙姨娘来了!”、“快跑!”、“仙姨娘恶过大虫,快啊!” 刘瑜一时愕然,仙儿难不成还有个“病大虫”的混号?他伸手扯住一个孩子,没等他问,那孩子惊恐成分地说道:“父亲你可得小心啊,那天听说仙姨娘抱着衙内,说是都是衙内害得她不能跟在父亲身份,若是没了衙内,她便能跟在父亲身边了!虎毒不食子,她只是想着弄死衙内啊!” “不许作怪。”刘瑜笑着弹了他耳朵一下,放手让他跟其他孩子跑开了。 因为仙儿提着短棒冷着脸正走出来:“这是奴奴的少爷,谁敢在这里碍事,谁的屁股开花!” 有个跑得慢的,当真被她叉着后颈提起来,按在长廊的栏杆上,抬手就是三棍,然后一把扔进长廊下的莲花池。 片刻之间,别说小孩了,连阿全叔这老胳膊老腿的,都不见人影了。 仙儿却不管许多,见了刘瑜,扔了手里短棒,竟一把将刘瑜拦腰抱起! 若是当众接吻什么的,刘瑜比这时代的其他人,通达得多。如果小别胜新婚的仙儿,要当众吻上一吻,刘瑜倒是没有什么心障,但这突然被拦腰抱起,当真是刘瑜也惊吓到了。 还好仙儿把他掂了掂,没错,便是如同买鸡买鸭买鱼,掂一掂。然后把他放下,一脸的不快:“轻了!少爷轻了好多!这些时日,谁在少爷身边照顾的?杨时!高俅!你们滚出来!” 这年代,直接叫人名字,特别是读书人,那是很大仇恨了,可见仙儿是真的愤怒了。 刘瑜无奈,一把抱住她:“杨中立在京师,你喊啥?再说跟小高有什么关系?” “轻了!他没有少爷照顾好!” 刘瑜感觉很有罪恶感,这小女孩要放千年后,也就高中的年纪,真的不能怪她犯二啊,结果现在却是给自己生了孩子:“不是啦,我走时雪还没化呢,现在都快夏天了,少了皮裘棉袍啊!” 仙儿眼珠一转:“噢,似乎是噢……”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刘瑜附耳对她轻声说道。 仙儿也马上做贼一样:“那快回房,别让他们听到来抢!” 两人在自己的府第里,蹑手蹑脚,逃也是跑回仙儿的小院子,往院子里一坐定,仙儿和刘瑜相视,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仙儿扑到刘瑜身上,放声大哭:“少爷,奴奴其实也没那么傻的,只是真的想少爷!” 她卖萌,她装疯卖傻,却便是为了要把他牵在身边。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萧宝檀和哥,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那么向往自由。 或者更严格的说,不是所有的人。 其实世间习惯依靠他人的男子,也并不少,不是自己的伴侣,或是自己的父兄师长等等,本质上,也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但刘瑜不会去考虑这些问题。 他只知道,这是曾与他多次在秦凤边境,生死与共的仙儿。 这是随时可以面对野兽和刀锋,都决然拦在他身前的女人。 更何况,她还为他生儿育女。 他便抱着她,伸手轻抚着她的秀发,如是当年,在青唐为躲马贼,两人避进山洞里时一般。他低声地哼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曲儿,记忆有些迷糊了,往往有些歌词记不起来,但旋律还在,总是轻轻地带过去。 日麦青宜结在门外探了个脑袋,刘瑜马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有官员过门来访!”日麦青宜结无声地用口型说了这么一句话,她知道刘瑜能读得懂嘴型。 刘瑜轻轻摇了摇头,一边哼着曲子,一边挥手示意她离开。 因为仙儿在他怀里,已经睡着了,这让他几乎马上就明白,在见到他之前,她是如何的焦虑,如何的不安,以至于失眠,以至于憔悴得彻斯底里,只有见到她的少爷,在他的怀里,她才是放心的,她才能睡得香甜。 期间有侍候仙儿的丫环过来,阿全叔来过,高俅来过。 都被刘瑜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直过如梦过来,她没有说什么,只把一张薄被,覆在仙儿的身上,然后坐在刘瑜的身边,静静地陪着他。 刘瑜突然心里有了许多的愧疚。 他不单有仙儿,还有如梦,而且还有袭人,更别提萧宝檀华哥和绮霞,而过上些日子,他却还要去聚一位正妻…… “是我亏待了你们。”刘瑜长叹了一声,对如梦说了这么一句。 但后者微笑着摇了摇头,刘瑜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耳根便红了起来。 直到月上中天,仙儿才醒了过来,有些懵懂地说道:“咦,怎么天黑了?” “没事,不要管它,你若想睡,便接着睡。”刘瑜宠溺地对她说道。 这便让仙儿高兴起来:“这世上,便是少爷对奴奴最好!” 看着仙儿醒来,刘瑜便笑道:“你饿不饿?你若不饿,我却是真的饿了。” 仙儿对于吃,总是很有兴趣的,她听着便对如梦说道:“正好,你在这里陪少爷,奴奴去找厨娘!” 说罢便飞奔出院而去。 “那些收养的孩子,怎么在门口列队,称我为‘父亲’?这是谁的主意?”刘瑜对于如梦,却就很直接地提出问题了,“你应知道,我在京师,辽使以此为由攻讦,说什么义子成群,如后唐效节都,万幸官家和相爷不曾被他离间。” 如梦点了点头道:“妾身也觉得不妥当的,但这事却是主母示下,虽说主母还没过门,但……” 妻和妾的地位,那是实在差得太远了。 何况这正妻,还是出身“三苏”苏家的女儿。 苏九娘开了这口,如梦就是有再多不同的意见,那也只能咽回去,忍着! “以后你若是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妥的,尽管说便是。”刘瑜只觉得心头很难受,他伸臂轻拥着如梦削瘦的香肩,“我本来对你们不起,没能给你和仙儿一个妻子的名份,如何还能让你们在家里,有话都不敢说?” 如梦听着便轻轻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柔软的唇:“公子却要记得今晚这话。” “我定是记得。” “来日与主母礼成,洞房之夜,却把这话说与主母听听?” 第669章 良辰美景当如是 如梦难得的露出一个调皮的笑脸,轻轻从刘瑜臂下钻出来,掩嘴笑道,“公子还是好好陪陪仙儿吧,若是有闲,再来妾身院子里听琴。” 说罢她便飘然而去,留下刘瑜愣在当场。 他对不起仙儿和如梦,那苏小妹呢?苏小妹怎么说? 这个时代,她本来就应该拥有的正妻的权利,现在他不单要她跟其他女人一起分享丈夫,还要剥夺她在这个时代,本应该拥有的,属于正妻的权利?若他跟她没有感情,倒也罢了。可偏偏他跟苏小妹,却就是情根深种的。 所以如梦才说,有本事刘某人洞房花烛夜,说给苏小妹听啊。 苏九娘当然不会跟仙儿一样暴怒,但她捉弄人和刁难人的本事,却绝对当得起一个成语:铁索横江。 便是她立了心要捉弄人,却就教人上也上去,下也下不来,那到时有得刘瑜好受的。 这时仙儿大呼小叫,带着两个丫环,弄了一大堆食材回来,不知道是要弄刘瑜教给她的涮火锅,还是准备重温一下烤肉的味道。但不论如何,连天际的明月都难得成圆,这个夜,刘瑜自然也绝对不会拂了仙儿的兴致。 刘府这特别布置的园林,便是仙儿这落院子,也依然有竹、有池、有假山,月明星稀,那月光泻得一院都是,如是白玉一般,教人不敢轻易走动,宛是怕揉碎了一地的如霜月芒。 老实说,这样的环境下,架上火锅,仙儿自己动手往中间铁筒里添着炭火,那边搞个烧烤架子,两个丫环蹲着那里烤着肉串,然后便听仙儿说道:“你们两个,边烤边偷吃,却记得多少也给捡几串上桌来!” 又见她往刘瑜碗里夹着涮好的肉:“少爷你试试,试试嘛!” 刘瑜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至少在此时此刻。 也便更让他坚定,要护卫这幸福。 “我们 要幸福,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后,不论是十几岁,还是八十几岁。”刘瑜低声地跟仙儿呢喃。 仙儿被烫得拼命吐舌头,听着刘瑜的话,点头道:“好热、好热,好吃!少爷你快试试!” 然后她象是突然警醒,跳了起来问那两个丫环:“孩儿呢?孩儿呢?” “在日麦姑奶奶那边院子啊,小公子跟那唐姓的小娘子很亲近。老夫人说便让那唐家小娘子和日麦姑奶奶带着小公子。”幸好那两个丫环没有仙儿这么迷糊,看起来她们这样情况也遇多了,倒是一点也不慌张。 刘瑜一时为之绝倒,什么月光如雪?什么守护幸福?什么现在以后? “仙儿,来来,这肉不错,你也尝一块!”刘瑜觉得,此时此际此地,唯有全身心的投入这一顿饭,才不枉了如此良辰美景。 刘瑜第二天并没有去郊外的庄子里,陪那些小孩,用的理由,是舟车劳顿,略染风寒。 连来访的官员和客人,都是由高俅去张罗接待。 那些小孩里面,有不少机灵鬼,便在私底下议论:“仙姨娘霸占了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染恙,我等若非父亲大人,哪有今日美食华服?是以,我等理当去侍候榻前,方才是道理!”更有这眼珠一转,便想出鬼主意的小家伙。 于是一拍即合,浩浩荡荡二十来,便向仙儿的院子过来。 还没到仙儿的院子,走过府里曲径,走过花巷,便看见冷笑的仙儿:“你等来得正好……” 二十几个半大小孩,吓得不敢上前,里面有人鼓动:“我等身为人子,仙姨娘岂能离间父子!” 还没等其他人附和,便有小孩飞奔过来,低声说道:“小衙内昨夜都寄在日麦姑奶奶的院子里,到现在还是唐家姐姐和日麦姑奶奶在带着!快走快走!小衙内都惹不起,我等如何惹得起!” 众人一听,方才醒起,这位可是据传抱着自己孩子,却在埋怨自己孩子拖累,以至使她无法跟在刘瑜身边,谣言之中,更有仙儿眼看要掐死、摔死、毒死、撕裂那小衙内,万幸苏小妹入内见着,把仙儿训斥了一通,方才没使小衙内蒙难。 此时却听仙儿冷声道:“跑得慢的,奴奴打断他的腿!” 方才省起仙儿的凶残,又听着这话,二十来个小孩一溜烟往回跑了去,绝对发挥出平日里不曾有过的速度。 刘瑜觉得这传言很不好,第二天趁着仙儿去张罗食材,便让高俅去把那些小孩叫了过来,好生说了一通:“当日收养你们,我本是下不了决心。因为我当时被贬谪,前程是不好。却是仙儿一力主张,以为便是再坏,总比你们四处流落的好,她还说若我仕途不顺,她便带你们去打猎,也总能过日子。” 那些孩子听着,一个个垂下了头,刘瑜方才又对他们说道:“有人传这话,就是要离间我们这一家人,大家却要警惕,但凡谁在传这话,一定要扯出来。你们想想,仙儿这样的人,平时教训你们,也是往屁股大腿招呼,她哪里坐舍得对那几个月大的孩子下手?我知道我人被仙儿掷入湖里的,但你们想想,但凡被她掷入湖里,可都是水性都不错的?” 那些半大小孩一想,果然如此,纷纷都有了愧疚之色。 待得仙儿回来,这些孩子都给她行礼:“仙姨娘,孩儿错了。” “少来这一套!一人五串肉串,吃完就滚!”仙儿看着一院子的小孩,没好气的骂道。 又对那两个丫环说道:“还好弄多了一些,要不这班杀胚一过来,哪还有得吃?” 刘瑜也只能苦笑,谁动了仙儿的少爷,谁动了仙儿的烤肉,想要她给什么好脸色,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刘瑜的休闲日子,到了第三日,也就终结了。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是高俅能挡得住的。 比如现在来的这位,就不是高俅所能挡下的。 “刘子瑾,你这也太过份了!”来者长得跟苏轼颇有些相似,只是少了那一部大胡子。 倚在躺椅上的刘瑜,连椅子都不愿起来,没好气地说道:“苏子由,你最好赶紧有多远走多远。真的,以免我火起,一会打你。” 来者便是苏轼的弟弟,苏辙。 第670章 大节 “岂有此理!刘子瑾你这是待客之道?”苏辙说得激愤,却自己拖了一张躺椅坐下来了。 “你来我这里耍赖了?”刘瑜白了他一眼,却对仙儿说道,“不要准备他那一份酸菜鱼。” 苏辙蛮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我又不是我家兄长,有这口腹之欲!” 正在切鱼的仙儿抬起头来:“真的不要?少爷教奴奴的这道菜,可真真是美味无比!” “不用。”苏辙迎着刘瑜的眼光,抬了抬下巴。 “行、行,你不好口腹之欲,我好,我是小人,你是君子,君子兄,麻烦你赶紧走好吗?”刘瑜不耐烦地赶他走。 这就轮到苏辙不明白了:“刘子瑾你犯了痰么?你家修府第,跟黄姓人家起冲突,还是九娘拿了我的名刺,去请对方家主过来,把事情谈妥的。今天过来一见你,怎么跟我有仇一样?” “原来是你的名刺,我说小妹怎么可能自己刻了名刺,倒是解了我心中一个疑问。不过,这是小义,你这种大节有亏的人,我不跟你说话。”刘瑜很坚决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对方出去。 苏辙看得出不是开玩笑,气得跳了起来:“岂有些理!什么叫我苏某人大节有亏?你今天不说出个所以然,我苏辙跟你刘子瑾没完!” “我闻家师曾道‘禁军常日教阅弓弩,斗力太重,比之祖宗旧法,驱率甚严。’如此荒谬见论,你苏子由很以为然,可谓大节有亏!” “你先骂令师大节有亏!”苏辙感觉也是要疯了。 刘瑜冷笑道:“为尊者讳嘛,你又不是长辈。” “刘子瑾你有什么毛病?家父和家兄,都是极力反对用间的,你偏生与他们每一相逢,便相谈甚欢!”苏辙真不明白了,戟指着刘瑜质问起来。 反对用间,苏洵的确有这样的思想,认为不应该用间谍,那是诈术,不是正道,而且一旦用间,敌人也会因此用间,诈来诈去,终不是正道。还是得光明正大,正面进攻云云。 而苏轼也有这种思想的,认为孙子讲“兵以诈立,以利动”是不对的。 其实,这也是当时魏岳殉国之后,为什么不是苏轼去勾当皇城司公事的根本原因。 他本身就是很抗拒间谍事务的,敲一下边鼓,协助一下便已是极限了。 相反苏辙倒是对于使用间谍,比较认同的,可刘瑜向来不待见他。 “令尊也好,大胡子也好,都是有富国强兵之心,不喜用间,只不过是取舍不同罢了; 你呢?什么乞罢练勇,以使他国知我大宋仁德,从而不起兵火,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刘瑜说起来,真的是一脸的不屑了。 这便让苏辙不由叫起冤来:“乞罢刺练勇是涑水先生……” “但你大约是支持的,没错吧?家师说是禁军训练太严,你也是支持的!你们这等人,简直就是国贼好吧?”刘瑜说到后面,几乎咬牙切齿,如果不是有这么奇萉的理念,又怎么会有日后的靖康之耻? 苏辙倒是没动怒,他的性子要比苏轼温和得多:“刘子瑾,你便再激我,再终是不能乱了我这养气的功夫。至少于用间的事宜上,我是觉得你的章程,很有道理。大丈夫,不因人废事,你这脾性再差,我也仍然……” 谁知他话没说完,刘瑜就“呸”了一声,极为粗俗地骂道:“你懂个屁!” 刘瑜一点也没有因苏辙认同自己,架构情报系统,而对他有什么脸色:“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私下,多次说了什么练兵就要赏,训练太严,赏赐太薄会有怨言云云。是你的主张吧?” 对于这一点,苏辙倒是没有什么异议,这时仙儿的酸菜鱼已然端了上来,尽管没有辣椒,但是花椒可是华夏原产物,大量的花椒加上酸菜鱼,热腾腾起了锅端上来,那味道便是不好口腹之欲的苏辙,也禁不住起腰。 “看什么看?没你的份!”刘瑜可是一点也不客气。 苏辙就笑了起来:“这鱼倒是别致的香气,只是我坐起,倒不是为了这鱼。你说我不懂?用间之道,就是要厚赏!不能省钱,不要刻薄寡恩,这样的情况下,死士贪图金钱和赏赐,自然就会拼命!” 他话没说完,刘瑜冷笑着道:“嗯,然后死力之士,就‘捐躯命,冒患难,深入敌国,刺其阴计而效之,至于饮食动静无不毕见,每有入寇,辄先知之’对吧?” 苏辙听着,深以为然,不住点头:“子瑾所言,深得吾意!” 刘瑜摇了摇头,他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他刚背出来这一节,就是日后苏辙奏折里的话啊,当然合乎苏辙的心意了。但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刘瑜不得不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所以我说,你懂个屁!” 这不是座上头领,大多连个表字都没有的水泊梁山; 所在之处,也不是分金亭,更不是聚义厅。苏辙来访刘瑜,是士大夫之间的来往,刘府更是放过一任安抚使的刘瑜府第。 所以第一次刘瑜骂粗口,倒也罢了,可以说天真率性,第二次再骂粗口,那苏辙脸就黑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就要跟刘瑜理论。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答得出来,要我怎么给你赔罪都行。”刘瑜不慌不忙地冲着苏辙说道,“当然,你答得出来,你不接受赔罪,你要割袍断义什么的,也随你,我绝不拦你,绝无二话!” 苏辙再好的性子,这会一股气也顶上来了:“讲!” “让士兵训练应该多给赏赐,派间谍应该多给赏赐,好了,其一,钱从何处来?官家也好,王相爷也好,若是国库有钱,他们闲得发慌去弄什么新法?罢了,我不跟你争新法该不该推行,我要问你也不是新法,而是钱,你说要重赏赐,这钱哪来?而是第二层:以你所说,皆以赏赐动人心,如果敌国给的赏赐更多,或是国事艰难,拿不出赏赐,那是万事皆休了?” “总而言之,就是钱从何处来?义利孰重?”刘瑜向着苏辙,提出这两点,后者一下子就张口结舌了。 第671章 从何赏起? 广南东路的天气,过了春节,差不多便是霉雨季节,别说是底层百姓那些用茅草搭出来,或是黄土胚垒出来的房子,但凡是有钱人家的院子或庄园,在这季节里,墙上不住地渗出水来,也是完全没有办法的事。 而在广州府城边郊的厢军驻地,校场里却正在暴发一场冲突。 “丢!我地是厢军,又不是禁军!”、“就算系禁军,也没有这么操练的!”大约百来个青壮,赤着脚蹲在那校场里,四尺来长的棍子被扔在一边,全都不打算起来,就算好几人头脸上,被鞭子抽出一条条的血印,他们也一点不打算捡起棍子,按官长的命令来训练。 站在校场边上的指挥使,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就算在这霉雨天,也仍然全身披挂,一丝不苟的指挥使,对着边上的都虞侯说道:“这叫什么事?往常多听着,将官把厢军当成奴仆去使唤,教他们去种田、刺绣、做工等等,如今我教他们好好操演,怎么都不自爱?” 那都虞侯陪着小心:“是、是,指使相公最是仁德,这些贼配军,不识好歹!” 指挥使望了都虞侯一眼:“你当老子是傻子来哄?” 说罢伸手撩起甲裙,行入校场之中,却是冲那些厢军问道:“老子全身披挂,陪你们在这里操练,老子不也一身是汗?不曾见老子抱怨半句,你们这些贼厮鸟,如此这般的不长进!” 那些青壮被他骂着,却是百来人,全无一个却用眼睛回望的。 纷纷都低着脑袋,反正被上官训斥,就忍着嘛,大伙都等着这一波痛骂过去了,然后哪怕再挨上这位指挥使几脚,抽上几鞭,这事算过去,大伙也就不用弄这苦差事了。 这指挥使看着,当真是气得要发疯,操起青壮扔在地上的棍子,劈头盖脸打过去,跟在他身后的亲兵,也纷纷跟上去挥棍乱打,一时间校场之上鬼哭狼嚎。但一刻钟之后,却就真如那些青壮所期望的——指挥使不得不解散了他们,这事就算过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那指挥使回到自己的府第里,由着身边亲兵卸了甲,看着也就是不到三十的模样,不单是一脸悍勇之气,端的是剑眉星目、熊腰虎背,不过此时他是气得要吐血了。 不过发作了一轮,这指挥使也只能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如此下去,如何对得起经略相公?日后白大哥也好,彭太尉也好,到了这广州府来,我如何有面目去见他们?他娘的!” 想到此处,这指挥使用力一拍案几,却是一下子坐直了起来:“不若弃了官,落草作罢!” 坐在下首的两个儒生打扮的幕僚,吓得一个激灵:“东家,万万不可啊!” 那个胡子灰白的幕僚,苦笑着上前一步,对指挥使拱手道:“东家虽是武将,却也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官员,如何能这么自弃?” “吴兄说得极是,没错,这差事也不是上头公文往来的,就算真是上头公事派发下来,东家便是办不成,送一份厚礼上去,便也交代过去了。”另外那位年轻一些的幕僚也帮腔劝说着。 指挥使听着,愣了一下,却就一脚踏在椅子上,狂笑起来:“哈哈哈!吴先生,黄先生!两位自然是有才华的,只是这世事,却他娘,不是有才华就能抹得过去!若是有才情便济事,你们两位,那也早就应该进士及第了吧?” 两位幕僚听着,那脸就黑了下来,这跟当场打脸没区别,他们不过是秀才,离进士那还得好远。便是中过举的,也不会来给这厢军的指挥使帮闲当幕僚啊! “怎生讲?老子也讲不好,两位,我赤滚虽是彝人,却也是晓理,没有得罪两位先生的意思,若是这话说得不好,老子先给你们两位赔个不是!”说着这唤作赤滚的指挥使,翻身便拜,那两位幕僚是知礼的儒生,如何生受他这礼?只好也拜倒了还礼。 只不这么一折腾,倒也知道这位真不是要嘲讽他们。 赤滚爬起身来,抚着自己后脖,摇头道:“刘经略相公,我赤滚那时在秦凤,去给白家哥哥送信,也是拜见过的。得了这官职,虽然不是经略相公亲授的,但白家哥哥也是为经略相公办事。晓得么?” 那两个幕僚,听着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谓。 “总之,这差事办成了,老子便是厢军的指使,平头百姓见了,总少不得一句‘相公’!这差事若办不成了,那老子就做回老买卖,当我七路独行侠,插翼虎赤滚滚!” 说着赤滚抱起头盔,却把门外的都虞侯唤了入内来:“那伙杀才,厢军厢军,稀松得不成,老子之前上了海捕文书,试过两个指挥的厢军,合着差役来捉老子,结果一条毛都没让他们捉到!现在教他们操练,却又宁可挨打,也不愿操练,是什么道理?” 那都虞侯听着就苦笑:“指使相公,不是将门的出身,这其中是有个关节的,厢军的青壮都知道,若是操练了,便是要驱他们去剿匪,这剿匪,往往一去就是命送在那里了,家里老小,到时没了主心骨,如何过得下去活?” 赤滚听着,口瞪目呆,完全无语,这玩意,还真别说,要不是这都虞侯说破,赤滚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个中的原由。可是就算现时想明白了,怎么办?赤滚依旧是搔得发头皮四溅,也想不出主意来。 而当刘瑜拿出赤滚这封信时,其实离赤滚寄信给白玉堂,白玉堂再转过来,这中间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刘瑜把信扔给苏辙:“你先看看,然后我再告诉你,你到底有多无知。” 苏辙拆信一看,便失笑道:“你为何把这信涂来涂去?” “涂去的,便是不该让你看的。”刘瑜也不避讳什么,例如赤滚这个厢军指挥的驻地,番号等等,当然要涂掉。又如白玉堂说起赤滚办户籍的过程,相涉官吏人等,自然也要涂掉,对于情报工作来讲,这种保密意识,却就不是苏辙可以相比的了。 不过涂掉的地方,并不影响阅读,不一会,苏辙就把赤滚的信看完了。 刘瑜不等对方开口:“若此,从何赏起?” 第672章 避不过的难题 面对刘瑜的问题,苏辙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从何答起。 当然,如果是诡辩式的回答,那苏辙也许可以搬弄出许多似是而非的答案。 但他看了刘瑜扔过来的这封信,却就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那种诡辩式的回答,势必就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从何赏起?已经不是说训练累,那就多给点赏钱的概念了。 而是人家厢军也不是傻子,叫人来训练,就是要让他们去办差,去干军兵的差事,那可是会死人的! “便是这头领了赏,只怕临阵,也是一触即溃。”苏辙苦笑着摇头,看起来,他的重赏之下以期勇夫的计划,真的并没有太大的可行性,不过他最后却还是努力挣扎了一下,“不过厢军本来也不是正兵,子瑾何必责之过严?” “我的本意,是想找几个好苗子,补到皇城司里的入内院子,充当杂役,或是踏白司里提拔几个亲事官的。原本赤滚也没有把他们当正兵用,所谓练好了就要他们去剿匪,是这些厢军自个臆想出来的!”刘瑜苦笑着摇头。 苏辙苦思冥想,却是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最后只能说:“所以说,应该给多点赏赐啊!这样军兵被钱帛动了心,才会卖命操演!” “滚!”刘瑜真的一句话也不想跟说。 “苏子由,你当知道,禁军有军兵,因为觉得操练太苦,而跑去契丹人地界的!你口口声声重赏,那你告诉我,到底要多重的赏?当兵吃粮,为国守疆,这不是本份事情吗?为什么连临阵都没有,就是因为练兵,就有人受不了,跑去投敌的呢?” 刘瑜所说的每一桩,都是活生生的事实,并且不是一例半例的独证,苏辙一时之间,无从反驳,颓然坐下,却是无奈地说道:“武人粗陋,唯有以重赏,以动其心,方才使他们愿意赴死,愿意拼命啊!这向来就是如此的!” 不单苏辙这么认为,到了几百年后的元代,也依然是这么认为,并且沛生出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样的成语来。甚至又再过几百年,仍然在冲锋之前,依靠发银元之类的手段,来凝聚士气。 所以,这不是苏辙智商有问题,而是时代的局限,他没有办法跳出这个时代,从更高的视角去审视这问题;正如刘瑜知道,一个好的情报机构,一个理想的情报机构应该如何运作,但他很难在北宋熙宁年间,完全按着自己的想法,搭建出这样的一个组织——在这个时代,就别说什么高等教育了,甚至不要提九年义务教育学力,有个小学水平的学力,再不堪也是村里的人尖子了,怎么着也要去考考秀才,便是考不上,也是开过蒙的读书人,活动一下,怎么也能在衙门里抄抄写写过日子,或是开个私塾教教孩童之类的。 按着刘瑜的需求,至少得能中举的人,文化素质才能合乎他要求,可能吗?可能给他成千上万个举人,让他去挑选合适的人选,组建情报机构?所以到了现在,刘瑜很努力,他的情报机构依然离完善还差很远,这就是时代的局限性。 “还是那两个问题,一是钱从何处来?一是这人连钱都不要,就是不想要操练!” 刘瑜不为所动,任由苏辙说出花来,他就是把这两个问题摆出来,而这就让苏辙很无力,因为他真的解决不了。不要说是他苏子由,这时代,似乎就没有人能解决得了这问题。 “对了,子瑾,你虽说是要从厢军里选几个人,补到入内院……”苏辙红着脸岔开了话题,但很明显,切换得实在有些尴尬和生硬。 刘瑜摇了摇头:“已呈了上去,有批复下来的。” 也就是说,这等事,是文件的,不存在刘瑜培养私兵的问题。 “子瑾且宽坐,我回去看看舍妹那边,还有什么需要周全的,告辞了。”苏辙无奈寻了个由头,逃也似的跑了出去。因为刘瑜的问题,他压根就没法解决,而跟刘瑜的交情,也没有好到苏轼那程度,所以着实也没脸皮呆下去。 刘瑜看着苏辙狼狈而去,冷笑道:“早就叫你快滚了!仙儿,来,我们吃酸菜鱼,不要理会苏子由那无趣的家伙!” 因为没有辣椒,所以下了大量的花椒,这酸菜鱼做得特别麻,吃得仙儿大呼过瘾。 但一盆酸菜鱼能解决的是仙儿的坏心情,总归是解决不了天下事的。 所以刘瑜的安生日子,基本也就以为盆酸菜鱼作为一个终结点。 然后他不得不去面对自己抛给苏辙的问题。 怎么挑选合乎自己要求的情报人员、特工人员? “钱的方面,如梦你还是要操持起来,不要指望九娘,她便是过了门,大约也不耐烦理会这些事的,我知道她聪慧,给她一本帐,她为了证明自己的天资过人,可能不可思议极快解决它。但你指望她常年来弄这些卷宗?作梦吧。再说,她性子太跳脱,这些东西事关重大,我还是觉得,由你来担着,会更好些。”刘瑜指着那堆如梦整理出来的情报档案。 前头那些,如梦是不太在意的。 苏小妹不喜欢做枯燥的文案工作,难不成她如梦就喜欢?她没事弹一下琴,读一下经书,填填几阙小词不好?但后面刘瑜说的那一句,“这些东西事关重大”,却让她有一种自我期许的感觉,让她觉得,也许在名份她无法跟苏小妹一较高低,但至少在刘瑜的信重上,她是要比未过门的主母,更重上一分的。 “公子信得过妾身,那妾身尽力而为!”所以如梦很郑重行了礼,这么应了下来。 大约这样的动作,让她有一种仪式感,让她觉得这岁月,有着更多的期许。 刘瑜并没有考虑这么多,至少在自己的女人面前,他还没有下作到去玩心眼的地步,他心里这么想,便是直接这么说,看着如梦应了,他便点头道:“那些车队的大掌柜,都到齐了吧。他们的账本,你复核过了么?杨中立在京师,这勾当,便是有交给你来操持了。” 他不知道,这让如梦有了一种支撑。 让女人有稳稳的幸福,除了被需要,还有被信重,还有一技之长,至少于如梦来讲,便是如此。 此后岁月,宅府之中犹有冷雨凄风,她也不至黯然神伤。 第673章 钱袋子 “公子放心,妾身核过三次,有问题的,都按公子说的,用红笔在边上加了圈点,汇总列成纲要了。”如梦很慎重地告诉刘瑜,她很清楚,这其中的重要性。这不仅仅是账本,这还是刘瑜整个梦想的重要支撑。 从古到今,从来就没有什么梦想,可以完全逃脱开经济的支持。 刘瑜点了点头,伸手拉了一下铃索,便有丫环过来听差:“教小高过来。” 几乎不用一分钟,高俅便穿着整齐站在刘瑜面前。 “让那些车队的大掌柜都过来。就在如梦这院子里见他们吧。”刘瑜对高俅这么说道。 高俅低声应了,却是问道:“先生,这未必抬举了他们?不如学生去见见他们,便也是了。” “哪来那么大架子?没事,让他们来吧。”刘瑜笑着挥了挥手,示意高俅自去办差。 十八个大掌柜,很快就来到如梦这个院子。 院子里如梦已安排了案几、椅子,但那些大掌柜,在刘瑜面前,却在两侧的屋檐下,肃手而立,低头看着脚尖,全然没有一个人,敢去看那院子里的椅子。 “又不是官家上朝,你们这是做什么?都坐下,李叔和王叔,咱们在秦凤见过两回;赵四叔,在京兆府咱们也碰过头;其他诸位,也有一年没见了,不要没来由生份,该吃吃,该喝喝。”刘瑜坐在上首,笑着冲他们打趣。 被他点到名字的大掌柜,下意识地挺起腰来,很有一种被信重的荣耀。 但他们依然没有一个人敢坐下,翻来覆去的,不外就是说些:“相公仁慈,但小的总得有几分做人的本分”之类的话。 刘瑜摇了摇头,戟指着那其中胖得快要赶上富弼的中年胖子:“秦叔,当年我二弟五六岁时,不懂事,拿你名字谐音取笑,你操着鞋帮子抽他屁股,我过去劝,你红着眼说要连我一块抽时,不是这作派啊。” 这胖子姓秦,单名一个授字,刘瑜是早慧,能说动阿全叔去挡范仲淹车驾的,当然不会来开这玩笑,但刘瑜的弟弟,小时混帐,就管这胖子“禽兽、禽兽”的叫,把这胖子气得不行了。 刘瑜意思是说些旧时趣事,拉近彼此关系,让大家别这么僵着。谁知他这么一说,那秦姓大管事,“扑通”一下翻身就拜,也不知道他这胖大的身子,哪来如此的敏捷,把头磕下去却是带着哭腔:“公子,小人早年……” “秦叔你做什么?”刘瑜可就坐不住,一把抢出来,生生将这胖子搀起来,“我是想起小时候的事觉得好玩,秦叔你来这么一回,却是要陷我于不义?快坐快坐,大家都坐下来。便是账本有问题,也是明天再说的事,今天咱们只述旧谊,不谈公事!” 在场的就是刘瑜的钱袋子。 刘瑜能够拜入范仲淹门下,跟他五六岁便举止有礼,颇有神童早慧当然脱不了关系。 但特别是范仲淹身后,刘瑜如何还能借着范门弟子这虎皮? 关键就是在于他的钱袋子,让那位其实从一开始就很看不上他的老师范纯仁,就算抛开范仲淹命他收刘瑜为徒这关节,就凭着刘瑜的钱袋子,范纯仁纵是不爽,也往往忍了。 当然不是刘瑜拿钱去砸自己的老师。 而是刘瑜有钱,足够让他逢年过节,不论是重阳还是清明,不论是春寒还是冬雪,他总能有籍口,派人把这礼数周全了。范家那头他过去得不多,但范府上下,哪怕是刚进府半年的下人,也都知道,徐州有位刘公子,是家主的学生。 而和范纯仁相关的人等,只要有听范纯仁提过,信里无意说起过,这礼节刘瑜也从不曾轻慢的。所以就算京师“刘白狗”的污名传到范纯仁耳里,后者也只是笑骂道:“刘子瑾太跳脱,总爱开这等不得体的玩笑。” 为啥?范纯仁身边的帮闲也好,唱酬的友人也好,身边管家长随也好,谁都在帮刘瑜说话啊!而且刘瑜不是送钱给他们,是他们跟刘瑜有利益关系。 归根结底,刘瑜能扯着范门子弟的虎皮,能科举不中之后去秦凤游历,能在西军之中笼络心腹从人,除了他自己的本事、处世的手段之外,其实最为重要的,就是现时刘瑜面前这十八位大掌柜了。 “如果没有诸位,这伤残、战死的人等,抚恤给不上,如朝廷那般,那西军诸般人等,就不会视跟我离开秦凤,是发家之道了。”刘瑜很坦然地对这些大掌柜说道,他举起手中酒杯,向这些大掌柜敬酒。 随着刘瑜出秦凤,西军里都知道,那是真的死得起,背地里有好事的,暗暗传诵的“捐了贱命,福荫全家”,甚至有人更是说“朝廷恩泽虽好,不如公子情义”,所谓公子,指的就是刘瑜。 除非大功,又全须全尾活着,又会来事,能有人赏识,不然的话,便是有本事,又如何?便是冲杀英勇,死在阵前,又如何?虽说狄武襄是被文官逼得惶惶而死的,但毫无疑问,没有韩琦等人提携,狄青虽然自己能打,又有韬略,但也很难那么顺利出头。 历史上,刘昌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所以,为朝廷死,不若为刘瑜死。这基本是底层西军的共识了。 为什么?刘瑜有钱,又肯花钱。 刘瑜有面前这十八位大掌柜,在为他赚钱,否则的话,就算他再肯花钱,没有钱,又能如何? 刘瑜这时举起杯来,那些大掌柜自然也跟着纷纷举杯,能得刘瑜敬酒,对于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种肯定,所以大伙气氛倒也不错,喝了一杯,刘瑜又向高俅示意,自有丫环添杯,接着又再喝了两巡,然后刘瑜突然将手中酒杯掷得粉碎,冷笑着对着这十八位大掌柜说道:“但你们之中,却是有人起了心思,要把这大伙的钱袋捅个窟窿出来。今天在这里,便说说是什么道理吧,若是说不出个章程,那我便也只好留客了。” 若真留下的,那便不是客,是首级。 第674章 赤滚滚的愤怒 所有的大掌柜都下意识地放下了杯子,抬起了头,望向刘瑜的眼睛里,有年轻的明眸,有年迈的老眼。但无论是年轻的清澈的眼睛,还是年迈的浑浊的眼睛,有一点却是不变的,那就是忠诚。 刘瑜本来就不是一个容易相信他人的家伙。 应该说,他本身就是极为多疑。 哪怕从小一起长大的刘庆,其实也没有掌握多少核心的机密。 这十八位大掌柜,能够被他所信重,在他还是一介白身时,就将自己的财产和车队付托给他们,刘瑜当然一一都做过考验的,而且这些人的家眷,毫无疑问,必定也是生活在徐州城里的。 所以他们对于刘瑜的忠诚,并没有什么出奇。 “我不管什么原因,你们之中,谁参与了这件事,自己站出来,便是说不出个章程,那么最多也就是留下你。我这人是念旧的,你们家里,逢年过节,依然会有人去走动。但若是等我开口,那便是连这丝香火情份也没有了,你们知道,我生气的话,会很吓人,连我自己都会害怕。”刘瑜大马金刀,踞坐于上首,望着院子里十八位大掌柜,如是说道。 没有一个人怀疑刘瑜的话,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刘瑜绝对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角色。 所以他们同时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翻身拜倒,然后深深地低下头去。 刘瑜倒是愣了一下,尽管他很快就回复了正常,但至少有一息的时间,他是感觉到出乎意料和错愕的。因为在他掌握的情报里,参入到这件事的人,只有其中的七位,而不是全部。 “公子,此事是小人与东南六位大掌柜所做,与他人并无关系。”刚才那个秦姓大管事,肥胖的身躯无比滑稽,但他一开口,倒是很光棍,而且他还制止其他人开口,“别在公子面前,存了什么法不责众的心,也不要想着没有咱们这些人,便没有人替公子奔走,大伙别忘记,咱们这些人,可全是公子一手一脚带起来的,我秦某人当年也不是徐州城里一个灌园子!” 他这么一说,其他东南六位大掌柜,也纷纷对其他人说道:“便是如此,你们来趟什么浑水?” 刘瑜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冷冷看着他们这十八位大掌柜,但这时负责西北方和东北方、京师腹地的那十一位大掌柜,就苦笑了起来,有人开口道:“秦兄,你以为我们是来陪你担这责的?你想得美了,我这边听了你们从东南寄来的书信,却也是寻思着,按你们在东南的路子在办,诸般事务都张罗好了,相公不问便罢,如今问起,又怎么敢有侥幸之心?” 秦授听着苦笑,却是向着刘瑜磕了个头,倒是极为光棍地说道:“公子,却是小人私下书信,煽动了大伙,这一身油膏,怕是只能留下来做烛了。” “点天灯这样的事,我还不至于用到秦叔身上,先把这事情讲清楚了再说吧。”刘瑜冷冷地如此说道。 其时在广南东道的赤滚滚,并不知道这其中来去,发了一通脾气之后,还是召唤幕僚和亲兵,下去探望那些厢军的家口,也是江湖上大侠出身的赤滚滚,当然知道只要三人聚一块,便有领头的人物,何况现时近百青壮?他不可能一家一家去分说,所以便去了隐隐是那些青壮之首的郭二郎家里。 见着指挥使上门,郭家那是受宠若惊,可惜时家里穷,别说茶,连凑出几个完整的杯子,给赤滚滚几人喝杯水都凑不出来。不过赤滚滚也不是来郭家喝茶的,他进了家,颇为鼓励了郭二郎几句,又与郭二的父亲说道:“男子汉,一辈子做工、耕田,有什么出息?不曾听,杀人放火金腰带!不对,哪啥,吴先生,你说!” 醒起自己失语,露了强盗本色的赤滚滚,轻推了一下边上幕僚,那吴先生苦笑着道:“指使相公的意思,是说‘男儿何不带吴钩’,嗯,听不懂么?就是‘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啊!” 可惜那郭父和郭二郎的大兄,依然很懵懂,一点也不明白,这吴先生说的是啥意思。 赤滚滚一拍大腿,自己开口道:“这么说吧,家无浪荡子,官从何处来?你老郭家想想出个当官的?你总想安安稳稳,那世世代代就做工耕田,收成好吃个半饱,收成不好饿个半死吧!” 那郭父和郭兄是不擅言语的,听着赤滚滚这么说,却是喃喃道:“是是,世世代代老实种田做工,小人就是这命了,反正,饱也好,饿也好,总归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听着这话,赤滚滚恨不得把郭家的茅棚给当场点了! 那便真有人不想当官啊,做工也好,耕田也好,老老实实过日。 赤滚滚不知道说什么,他可以把人拘起来打,这年头,特别是厢军里,上官打下属真也没啥。但人也不反抗啊,他当不能就这样无缘无故把人打死吧?就算他发了狠,那郭二郎就去训练,出工不出力,人就不想当官,不想上进,赤滚滚又能怎么样? 吴先生倒是跟郭父讲了一通大义,郭父听得连连点头,然后对郭家大郎、二郎说道:“先生说得真好,和那戏文一样……” 听着这话,吴先生都想加入点着郭家草棚的队伍了,合着跟他们说半天家国天下,是在唱戏? 就在赤滚滚和幕僚吴先生都要发疯时,郭二郎站了出来,抱拳行了礼,对赤滚滚说道:“指使相公,小人这一辈子,都是睁眼瞎。小人有两个弟弟,要是指使相公能让他们读书,小人的百多斤,就卖给指使相公了。” 不怕提出条件,只怕一无所求,当郭二开了口,赤滚滚的脸色就阴转睛了。 而吴先生也觉得,郭二希望弟弟读书,是个明理的人,也很是赞叹了几句。 但郭二接下来的话,却就是让赤滚滚有点为难了。 第675章 旧事 “不瞒指使相公,小人这两个弟弟,是家里穷,但也去书斋外偷听过先生教书的,会写自己名字,想着要是指使相公,能教他们读书,总得有一个,明年能考上秀才的。”郭二说起两个弟弟,很有自豪感。 特别是会写自己名字这一节,他还专门把两个幼弟叫过来,用树枝在门口沙地里,写给赤滚滚看,后者自己都不识字,倒是边上吴先生苦笑道:“倒还真能写对自己名字,虽说这字不好。” 但能写对自己名字,跟考上秀才,这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吧?赤滚滚就算不识字也是明白的,而郭二当然也是明白,所以才会提出这条件。 不过对于这一点,赤滚滚沉呤了半晌,却就点头道:“他娘的,你倒是个会谋划的。好,这事老子便应下来就是。” 郭二和他父兄,连忙又向赤滚滚行了礼道谢,但在赤滚滚要离开时,郭二却是说道:“指使相公,求借一步说话。” 赤滚滚本是独行侠,按他自己的说法,纵横数路,出入州府无数,当然不会害怕郭二想要对他不利之类的事,所以他挥手下幕僚和亲兵都退,随着郭二行到茅棚的西南角,看着四下无人,对郭二说道:“有什么话,你便说吧。” 依着赤滚滚想来,大抵不外乎,就是想要点赏钱或是谋个媳妇,不好在父兄面前分说罢了。也许是看上厢军里某家的女儿,想托赤滚滚去提亲之类的。 “小人前年去过兴化军。”郭二离了他父兄,却便流露出几分之前不曾透露出来的江湖气。 听着这话,赤滚滚就两眼一眯,手已按在刀柄上了。 郭二毫不回避赤滚滚的眼神,跟那个在校场,任打任骂不吭声的厢军,完全就是两个人:”当时有位江湖上的豪杰,唤作插翼虎,上了海捕文书,正被两队厢军包抄。小人识得那兴化军的书吏,仰慕这位豪杰,暗中行了方便,小人……” “当日在兴化城外,牵着骡子领我出城的人,就是你吧。怪不得看着眼熟。”赤滚滚没有等郭二说完,就截住话头,接了上去,不过说罢赤滚滚却就冷笑道,“但老子不欠你的人情,老子欠的是那书吏的人情!” 郭二欠身道:“是,您当然不欠小人的情份。” “你如果觉得去衙门告发,说老子是江洋大盗插翼虎赤滚滚,现时便可去,若是你能告得动老子,老子自己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尿壶。”赤滚滚那种江湖光棍气,一下子便发作了起来。 他真的不怕郭二去告,应该说,只要刘瑜没倒,那赤滚滚就是武将这边可以弄得倒的人。因为他的身份,包括上过海捕文书,都要出身文字里列明了,皇城司那边,确认了他作为皇城司入内院子的杂役,派去江湖之中探听消息以防勋贵作乱等等,后来又去秦凤边境递送情报等等,所以功成归来,得了三班借职的官身,又谋了这指挥使的差遣,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含糊的。 当然除了派去江湖收集勋贵消息这一个开头是虚构,其他也的确是赤滚滚的真实经历,所以他心里是一点也不慌的。郭二若是想以此要胁他,那赤滚滚不介意今天就在这里,把这厮结果了。 “你们不愿操练,没有杀人,老子还专门下来跟你们好好说话,不外就是想把差事办好。”赤滚滚对着郭二说道,“但你这贼厮鸟,若觉老子如今当了官,刀便不利了,你不妨试试,结果了你,老子便去寻张四郎,教他领着那些青壮,好好听令办差,不外乎就是给他点赏赐,你还以为,真他娘的少了你,老子还就没法子了?张四不听号令,老子一个月就能让他累个半死,你一条狗命,张四半条狗命,老子便不信,你们这些腌臜货,还能闹腾出什么把戏来!” 郭二听着,脸色显得有点苍白,但他毕竟是出过广南东路的人物,要知道这年代,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到过几次县城,郭二能出从广南东路去到福建路的兴化军,那也是有见识的人了。所以此时虽然紧张,还是死命撑住:“指使您想得太多了,小人哪敢生出什么告发的念头?小人只是说当时也有一段善缘,还求周全小人的两个弟弟!” 说罢翻身便拜了下去,赤滚滚看着,终于把手从刀柄上松开,冷声道:“把老子的差事办好,老子自然短不了你郭家的好处!” 但离开了郭军的茅棚,赤滚滚就不住地揉着太阳穴,那吴先生不禁低声问道:“东家到底有何事如此烦忧?” “老子便是不识字,也知道,只会写自己名字,要考上秀才,那是鬼扯的事!”赤滚滚没好气地咒骂着,“郭二这滚刀肉,贼配军,真他娘的敢开口!” 吴先生就不明白了:“东家,这先应下来,反正给他两个弟弟先找个私塾去读着,到时操练得好,把这郭二寻个由头打发了,不就得了?” “老子是这样的人么?那什么一诺什么、什么重的,总之,老子们在江湖上行走,义气两字,不能不管的。说了帮他弟弟考上秀才,说了便要做到!”赤滚滚没好气地冲着吴先生说道。 这倒让吴先生高看了这位下级军官几分,义气这东西,至少吴先生第一次看见,作为指挥使跟下面奴隶一样的厢军讲信用的,所以觉得赤滚滚这人的人品,倒还是很不错的。 可实际上,赤滚滚一回到自己府第里,马上就重新布置了护院和亲兵,以防有刺客侵入。 因为赤滚滚的记性很好,他清楚记得,当年在福建兴化,那作为坐地虎的衙门书吏,跟他说过,派去接应他出城的,是江湖上的有名好汉,短刀会派出来的杀手。 短刀会,不用朴刀,不用腰刀,只用短刀,一尺半的短刀。 寻常人只怕会觉得,一尺半,济什么事? 但对赤滚滚这种老江湖来说,却很清楚,敢用一尺半的刀,不是白痴,就是杀手。 一尺半,足够从肋骨缝,捅进心窝了; 一尺半,也足够从铁甲缝隙,割开大血管了。 郭二就是短刀会里的人物。 第676章 忠仆 这是赤滚滚为什么没有当场下手干掉郭二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一时弄不清,郭二的父兄,是不是也是短刀会的人物?如果是,他根本就没把握,在郭二选定的地点,以一对三然后活着离开。 而当赤滚滚坐定之后,他却就想明白了。 郭二毫不犹豫展露了身份,其实不是为了要胁赤滚滚,而是将把柄交到了赤滚滚的手里。 看上去,无论郭父、郭兄是否也是短刀会的人,至少他们不打算,让两个还没成年的男丁,也走上这样的江湖路。他们想洗白,想读书,想从这江湖路上摆脱出来,正因为看见了赤滚滚,看见了这么一个从江湖路上摆脱出来的人物,才教他们生出了这样的念想。 赤滚滚当夜并没有留在府里,而是趁着天还没黑,匆匆便进了广州城,然后找到了专营陕棉的行铺,取了凭记和伙计对上之后,由着伙计带着他上了轿子,在城里绕了半圈,见到了这行铺大掌柜,秦授秦大掌柜。 “总之,这事总得给人办成,不论是义气也好,或是小人性命也好,总归得办成了。”赤滚滚对着秦授大掌柜,很直接,也很坦诚,“当日白家哥哥留下这信物,说是经略相公赐下来,只要百贯以下的支出,都可以来行铺里,跟大掌柜说明了情况,先行借出。” 要让只会写名姓的少年,考上秀才,那便只能砸钱。 不然以他一个八九品的低级武官,要见知县怕都得等上好多天,没有钱,怎么去办这事? 秦授大掌柜耐心地听赤滚滚说完,然后对他说道:“经略相公的确是有这么吩咐下来的,只是行铺暂时周转不开。” “若是手头不便,给些陕棉凭证也无妨的。”赤滚滚倒也没有说一定要银子或是铜钱。 但秦授大掌柜苦笑道:“不怕说与太尉知晓,这当口,陕棉凭证都质当出去了,着实是周转不开。” “如是这样,那小可自行去想办法,等到明年开春,这边能支应五十贯钱便好。”赤滚滚咬了咬牙,他认为,也许是秦大掌柜,把行铺里的钱拿去放高利贷,一时拿不出来吧?所以便自己把这事担了下来,只说开春给他这笔钱就好——便是放高利贷,到明年开春,总也得收回来了吧? 可以让他想不到的,是秦授大掌柜,不失礼节却又十分坚定地拒绝了:“太尉,这事着实张罗不来,在行铺要在广州城里经营下去,迎来送往的费用等等,着实太多了。便是到了来年开春,也不见得有这么一笔钱,可供太尉调用啊!” 当然了,秦授大掌柜,也不是会让人空手而归的角色,何况对方还拿出了刘瑜的信物? 赤滚滚离开秦授大掌柜的宅子时,拿到的,是五贯钱。 最后赤滚滚咬了牙,自己掏了腰包,又通过其他门路,凑够钱,去帮郭二的弟弟把关节打通,其中细节和艰难,便不在此一一提起。 只是秦授大掌柜当真拿不出五十贯? 赤滚滚是绝对不这么认为的。 刘瑜拿给苏辙看的书信,并不是赤滚滚所寄书信的全部,只是一部分。 “秦叔,你倒是本事,生生把赤滚滚,逼成了查案高手。”刘瑜冷笑着,把几页纸拍在案几上。 这纸上,一笔笔记录着,秦授大掌柜在广州城里,请客吃饭,一顿就是五贯,更不要提去青楼的花费,给女校书的打赏。赤滚滚大致是越想越不甘心,后面连秦授大掌柜家里扯几尺蜀锦都一并记录下来。 “五十贯,按这上面所录,最多也不过是秦叔请人吃上十顿饭的花费罢了。这里面所写的,可有错么?” 秦授仔细看了一眼,摇头道:“没有错。” 然后他对刘瑜说道:“公子,小人有话要说。” 刘瑜压着怒火,点头道:“说吧。” “这钱无法如何,也不该花在厢军身上啊公子!便是真要收买人心,也当花在禁军身上才是!”秦授大掌柜一点也不避讳,很直接就开喷了,“不过一营人,还是厢军,哪里可能足额的?手下能有个百来人就顶天了,他一营指使,开口便是五十贯,而且这五十贯花出去,不过是为其手下的弟弟谋个秀才功名,接下如果真的能操练起来,那么诸般费用吃食,又是一笔花费,怕又得五十贯,这可是有出无入的啊。有这等银钱,何不花费在禁军身上?” 而边上其他的大掌柜,也纷纷点头,刘瑜看着,笑道:“诸位也有话要讲?不妨开口便是。” “相公,小人接到秦兄的书信,也觉得颇为是理,咱们赚这份家业不容易啊,哪禁得起这些贼配军这么闹腾?小可在湖南,也有当地巡检,持了信物来,说要用银子,原本小人有些犹豫,接了秦兄的书信,却就觉得有道理,这口子一开,哪还得了?”跪在秦授边上的大掌柜,也是这么苦笑着回禀。 这边看着刘瑜并没有发火,便有人也接着道:“公子,这商路也好,陕棉也好,都是当年公子带着小人,一路走出来的,其中多少艰苦!这些银钱都是血汗,如何能这些平白教这些贼配军骗了去!” 这么一撩拔,立时便群情汹涌起来,连做西北生意的大掌柜,也禁不住开口道:“不单如此,相公,小人以为,这西军那头,给的抚恤,也着实太多了!便是为朝廷战死的,给的抚恤,连相公给他们的赏赐,十停里的一停都没有!” 听着这话,附和点头的人就便多了:“便是相公慈悲,那给了他们抚恤便是,何必年年还要给他们分利钱?” 而看起来对此有意见的人,并不在少数了,紧接着便有另外的大掌柜说道:“若是分利钱便罢了,当成拿命来合伙做生意,倒也说得过去。只是生意不可能净赚,赚了分利,亏了没钱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前些年,边境战火起,没赚钱还小亏了一些,相公还从京师那头,筹出一笔钱来,当成利钱分给西军里那些孤儿寡妇,这当真就太过了。” 第677章 决断 他们说的事是有的,当时刘瑜在陈留,把向家连根拔起,又在京师弄了一笔钱银,充作利钱,分发给西军里,那些跟随着他出来,然后身死的家庭。 刘瑜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伸手示意他们说下去。 足足说了一刻钟,刘瑜突然大笑起来,站起身来,望着这些大掌柜,对他们说道:“这么说来,诸位都是忠心不二的。倒是我刘某人,这花钱没有个尺度,所以诸位不得不冒死相劝,不忍看着我把家业败光,是这道理吧?” “小人不敢!”那些大掌柜又纷纷拜了下去。 刘瑜笑道:“你们有什么不敢?刚不还给我出主意,这钱该怎么花么?” “有人说办书院,可以士林留声名; 有人说办青楼,可以拿捏商人的往来信息; 有人说应该跟门阀世家一起,这样来往的费用,会更节省; 又有人说,应该在徐州也把陕棉办起来; 更有人提议我给宫里送钱,看看能不能升升官。对吧?” 刘瑜看着拜倒在院子的大掌柜们,摇头道:“都坐下,特别是秦叔,你那么大的肚腩,也亏你弯得下腰去。” 接下来,刘瑜就没有再提这件事,高俅指挥着下人,连绵不断的新菜,从厨房端了上来,无论是酸菜鱼,还是糖醋陈皮骨,都教这些走南闯北的大掌柜们,开了眼界,就得穿州过府,也不曾见得如此的菜肴。 “都用好了?”刘瑜放下了筷子,向他们问道。 看着那些大掌柜们又离席而起,再一次行礼,刘瑜伸手虚扶了一把:“出门在外这么久,也不容易,回家里和家人团聚几天吧,无论如何,我于微末时,是诸位相信我一个嘴上无毛的少年,随我奔走,咱们才趟出这东南西北的商路,成亲的那天,大家都得来喝上一杯。” 说罢刘瑜挥了挥手,示意高俅替他一一把这些大掌柜送了出去。 刘瑜并不太喜欢徐州城里的府第,如梦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长期都住在城郊的庄园里,刘瑜宴请这些大掌柜,便也是在这城郊庄园之中。秦授这些大掌柜,由高俅送出来,等在庄园外的轿夫和长随,便纷纷迎了上来,接上那些大掌柜,自行往徐州城里而去。 只不过行不到一里,还没进到徐州城,便有其他大掌柜的长随,过来找秦授说话:“秦老爷子,我家主人得了几两新菜,却是想请秦老爷子共赏佳茗。” “好啊,好茶不能独饮。”秦授在轿子笑了起来。 而那长随是个挑通眼眉的,在轿外小跑着应道:“是,我家主人,将诸位大掌柜都请了。” “那盛情难却,就依你家主人安排便是。”秦授很快就做了答复。 此时在庄园,高俅却对刘瑜禀报道:“先生,何不将彼等留下?” 正如刘瑜之前说的,如果说不清楚,他就要让这些大掌柜的脑袋留下来。 而高俅也很清楚,刘瑜不是什么手软心慈的角色。 所以他很奇怪,为什么这些大掌柜能走出庄园的门口。 “一个人,总归只得一个脑袋,两只手。如果什么都自己亲力亲为,那生意总是做不大的。”刘瑜没有回答高俅的问题,而是一边喝茶,一边不经意地说着自己的体悟,“生意做大,那自然就形成了垄断,利润也就会更为可靠,现在不太可能出现,没有盈利,要我弄一笔钱,去充当红利,分给西军的孤独寡母的事了。” 说到这里,刘瑜放下茶杯,对着高俅笑道:“但你发现没有?当我在筹钱,去充作红利,分发给西军的孤儿寡母时,没有人对此有异议,当时这十八个掌柜,不,当时咱们只有五支商队,陕棉也没弄出来,但总之,这十八位都在商队里的了,没有一个人出来说一句话。” 而如今到了不可能需要刘瑜自己找钱充当红利时,却就有许多问题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刘瑜向高俅问道。 高俅点了点头:“有利可图。” “你虽然越来越不象你了,但至少你这份机敏,却还是在的。”刘瑜笑了起来,又说了一句让高俅听不懂的话。 的确,就是有利可图。 “以陕棉为皮肉,以这十八条商队为血脉。便是个傻子,也能赚钱。”刘瑜笑着摇头。 于是所有的问题,便有了答案。 高俅在边上,就把话接圆:“所以他们便觉得,是他们在供养着先生。” 刘瑜笑了起来,不住地摇头,如梦在边上煎着水,有些担心地望向刘瑜,因为她很清楚,刘瑜这笑声,绝对不是心情舒畅的欢愉,而是有着很明显的杀意! “不在太担心,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刘瑜低下头,对如梦柔声说道。 最后刘瑜对高俅吩咐,算是对这件事定了性:“让他们闹腾吧,有时候,脓包就得挤破了,才能更快的痊愈。” 但刘瑜当然不可能静静坐着,等着这十八个大掌柜去谋划。 若说对于间谍工作,情报工作他是属于有天赋,但事实上正式的相关教材,他也不过只是接触到《谍报勤务》之类的教材,以及一些关于密码编写的书籍。其他的,更多是通过文学作品、影视作品,然后以自己的理解,来揣摩,来试错。 那商业运作方面,刘瑜却就不一样了,毕竟也是跨国企业做到高管的人,要不他能很快组建起大宋年间的跨国走私集团?有那份见识,也得有那份组织力。这可不是天赋了,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他马上就列出章程。 “就按着这去办。”刘瑜把匆匆写就,墨迹都还没干透的计划,递给了高俅。 而急匆匆提着袍裾来访的苏辙,连对他行礼的高俅,都没空理会:“子瑾,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煎水泡茶!整个徐州城都知道,你手下那些大掌柜,在密谋造你的反!” “如果没有骨头,没有灵魂,再好的皮肉,也不过是尸体。”刘瑜很平淡地举起茶杯。 第678章 拉清单 事实上,能够在刘瑜手下,混到大掌柜这一档的人,也没有几个是真的蠢人。 应该说没有谁是蠢人,所以在那新茶赏完之后,十八个大掌柜,就各自回了家。 以秦授为首的,有五个大掌柜,回家安置了诸般事宜,大约月上中天时,就要出城。 半夜城门当然不可能开,于是就从徐州城头,用吊篮放下城墙来,一路奔到刘瑜的庄园外头,五人就这么跪在徐州城郊的刘家庄园外。 而还有七个大掌柜,选择了回家见了家人之后,服毒自杀了,留下遗书,大意无非说自己对不起东家的信重,无颜面活在世上,甚至这个东家,他们也很讲究地写了阿全叔的名字,而不是刘瑜的名字。 另外六个大掌柜,回到家里之后,交代了后事,然后无一例外,第二天清晨,就一齐选择了去苏家在徐州的府第,求见他们还没有过门的主母——苏九娘。 当苏辙得知这消息之后,吓得愣住了,喃喃道:“刘子瑾多智近乎妖!只怕九娘过门,会被他欺负啊!” “兄长不要胡说。”苏小妹可不是任由兄长拿捏的角色,马上就顶了回去,“你昨天回来一说,我就告诉你,子瑾自有他的章程,他这个人怕死得要紧,若是他敢于稳坐在火山口上,那你放一百个心,这火山到底就是爆发不了的。” “那这六个大掌柜,你到底见还是不见?”苏辙苦笑着向自己妹妹问道。 苏小妹叫了贴身的丫环,对她说道:“领着他们去寻小高,便与小高说,他们迷了路。” 这丫环却是对高俅很有些感觉的,听着苏小妹让她带人去找高俅,自然是眉开眼笑,将裙裾踢得水花也似的。 “小妹,他们来求见你,你是刘家没过门的主母,这时节,不正好建立威信吗?”苏辙不解地向苏小妹问道,毕竟这是他亲妹妹,他自然也希望,嫁过刘家之后,妹妹过得日子好一些。 苏小妹白了她兄长一眼,却是摇了摇头道:“你还有想通这其中的关节。” 苏辙一把扯住妹妹:“说清楚。你还没过他刘家的门,别学刘子瑾,总要吊人胃口!” “我若要谋划什么威信,招揽什么心腹,何必帮他来做抉择?我帮他做了抉择,他的就是我的。”苏小妹平静地对她哥哥这么说道。 而更深一层,她却就没有说破,而把它留在心间了。 那就是这些大掌柜为什么会来找她? 无非就是那茶话会开过之后,发现自己离了刘瑜,根本难以另以炉灶,根本就是寸步难行。从头到尾,刘瑜就是他们这桩生意的灵魂,就是他们这个商业王国的骨架,当没有了刘瑜,他们什么也不是。 而清醒过来之后,他们又醒觉,自己这些人开茶话会,断然是瞒不过刘瑜,那么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下场呢?刘瑜把向家连根铲起也好; 科举不中之后,去秦凤游历时,那些得罪他的秦凤豪强下场也好,都让这些大掌柜,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那自己就将承受结果了。 所以有人就自杀了,希望这样可以不连累自己的家人。 而秦授他们五个,是从刘瑜六七岁就认识他的,自觉这份交情,千万般的错,只要老实认了,刘瑜怎么也不会为难他们家人,说不准念着旧情,还能宽恕自己呢。因为刘瑜也是很念旧情,这点从他对那些跟他出秦凤的西军人等,就可以看出来。 至于这六个来求见苏小妹,那都是人精,都是机灵鬼,他们知道这时节,能让刘瑜松口放他们一马的,也就这位没过门的主母的。君不见?为了这位,连王相爷府里的女公子,刘相公都放弃了啊,可见这位在刘瑜心里的份量! 可惜苏小妹不是爱耍宫心计的女人,或者说,她对于刘府现时那些侍妾的重视程度,完全还没到需要她去玩宫心计的地步,所以她怎么可能这时节,为了什么招揽心腹,去让刘瑜为难呢?所以这六个大掌柜,就被苏小妹的贴身丫环带到刘家庄园门口。 “高郎!”苏小妹的丫环,见着高俅,却是喜上眉梢。 高俅本来就是风流人物,又跟着刘瑜这么些年,少了几分狡黠,多了一份正义,看上去真的跟他以前苏府当小吏,是完全不同层次的气质。这丫环看上去,便觉心头如小鹿乱撞一般。 但这时节,高俅便是有心招呼她,却也着实没这时间:“姐姐恕罪,这会还得到先生跟前侍候,您看这左右两拔人?还请姐姐见谅,等来日得了空闲,定去寻姐姐说话。” 那丫环听着,羞红了脸,跺脚道:“浪荡子,谁要与你说话!”但转身却回头,“你却须记着才是!” 将苏小妹的丫环送走了,高俅看着这两拔人,叹了口气道:“你们且先回家去,我知道你们心意,但先生晨练之后,有些乏了,又去休息。秦大掌柜,我着实没找到机会跟先生禀报这事。而此时总不能去叫醒先生吧?你们都归去吧,待先生有闲了,再来不迟。” 被他这么一劝说,那十一人里,倒有七八人犹豫了一下,觉得的确也是如此。 高俅又低声笑道:“列位,这事体,老实说,也不是跪一跪,拜一拜,就能说清楚的事,对吧?还是回去,把诸般账目、卷宗,都准备好,到时先生有闲相召,对答起来条条有理,自然多了几分情份,可是如此?” 他这话倒是打动了在场人等的心思,毕竟是负责一条商路的大掌柜,又不是马夫、家丁,他们的问题,是妄有主张,或者说,不认同刘瑜的投资和经营方向,总之,不是下人打碎个花瓶之类的事。 所以高俅的建议很实际,在场的十一人,倒有十人听了劝,爬起身回徐州城里去了。 只要秦授仍旧跪在那里不动,其他大掌柜叫他,他也如同聋了一般。 看着其他人都走得不见身影了,高俅弯腰向秦授伸出手:“秦大掌柜,先生都唤你一声秦叔的,您跪这里不是道理,若是脚麻起不来,那我搀您起来。” 第679章 留人 之前如同石头人一般的秦授,却就抬起头来,惨然一笑,拱手道:“高公子,秦某纵有千般的不是,但却从不曾轻慢过公子的。公子如何忍心,叫秦某舍了这一缕生机,起身踏上黄泉路?” 反正在秦授来说,他觉得,要是这么一起身,那就是死了,那就是连最后一丝机会也没有了。 话到此处,高俅倒就直起腰来,望着这位笑道:“秦大掌柜,你真以为这里,会有一缕生机?” “老夫不知道。”秦授老老实实地回答。 高俅失笑:“那秦大掌柜却又不肯起来?” 秦授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当日赤某人,负气而去,但事情总要办,他总要去谋钱。看他那样子,若是无法,只怕也不介意提刀去劫道的。还好他的妻子,帮他凑了一笔钱,助他渡过了难关,那笔钱,也不要利息,可以教他慢慢还。” “噢?”高俅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 “借他那笔钱的人,是他妻子的手帕交,而那位手帕交,是老夫的侄孙女,那笔钱是老夫私人拿出来的钱。秦某是走错了路,想错了事,但终归,没有坏了公子的事。所以秦某以为,也许,有个万一呢?” 高俅摇了摇头:“秦大掌柜,你说了,这么些年,不曾慢待了我。倒的确是如此,看着这份上,我送你一句话,你还是错了。有没有坏了先生事,不该由秦大掌柜你来定夺。如果堪不破这节,那你跪破这青石板,也跪不出那一缕生机。” 说罢之后,高俅却也就不再劝他,转身入了庄园里去。 刘瑜哪里什么高卧?在书房之中,刘瑜轻拥着如梦坐在上首,那二十几个半大小孩之中,十来个数学好的,就坐在下首,一个个轮流复核那些掌柜的账本,不时便有人停了下来,匆匆在边上白纸记下“某页某笔支收有误”又把薄铜片做的书签,夹在那一页之中。 等同于一本账本,核算了十几次。 仅仅核了两本账本,就找出三、四处,如梦没有找出来的问题。 当然是不是真有问题,或在存疑,但至少在这些小孩轮流核出的这几条,的确都需要那些大掌柜来解释清楚的。这难免就让如梦脸上感觉有点下不去了。 “他们若是找到你没找到的问题,这才是值得高兴的事。”刘瑜对着脸色不太好看的如梦如此说道,“若是儿子总不如父亲,学生总不如老师,这世间,哪里还有寸进?岂不是到现在,我们还用战车在打仗?所以王相爷说道是,祖宗不足法。新法对错咱们不论,这一条,绝对是正确无误的。” 本来有些不快的如梦,便被他触得轻笑,刘瑜紧了紧手臂,如梦低声呢喃:“公子,这在孩子面前呢!快教妾身起来。” 刘瑜倒也没有这么急色,笑着松开了手,却见着快步入内来的高俅,刘瑜起身,示意高俅到外间说话。 “事情便是如此,只是那秦大掌柜不肯离去,仍旧跪在庄园门外。”高俅简洁地向刘瑜汇报了情况,包括徐州城内,有眼线来报,说那几名在家里服了毒药自杀的大掌柜等等。 刘瑜听着,皱眉道:“秦叔还是好自作聪明啊。这事你去周全吧。若是可能,还是把秦叔留下吧,总归是认识十几年的交情。” “是,先生。”高俅抱拳唱诺,之后便自行下去处理事务。 毕竟刘瑜不可能所有事务都自己去决策,特别是杨时在京师维持情报网络的情况下所有事务,几乎就全部压到了高俅身上。而高俅真的也就越来越不象他自己,在这种压力下,他竟也渐渐适应起来,至少已经越来越少出问题了。 “你不用老是守着我,放心,在徐州,就是铁鹞子来了,也奈何不得我的。”刘瑜笑着对唐不悔说道,后者自从到了徐州,除了去哄仙儿的小孩,就是日夜抱刀守在刘瑜门外。 唐不悔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本事,只有这把刀。” 这话倒不是谦虚,到了徐州之后,刘瑜本来想让她教导那些孤儿的技击,唐不悔怎么也是上过沙场,斩过敌首的人物,南门大街更是硬撼过铁鹞子的。 但她教不了人,无论刀枪弓箭还马术,这点还不如剥波呢,至少剥波现时天一亮,就带着那七八个数学不怎么灵光的小孩去练马术,一两次下来,刘瑜都看着那些孩子有进步了。 唐不悔教不了人,她除了做示范,然后根本就说不清楚。 刘瑜看着招手让她过身边来,低声说道:“那你去找仙儿玩吧,顺便帮我哄哄小孩,我看他跟你蛮投缘的。你知道这边在复核账本,要是仙儿抱了孩子过来,我本就亏欠了她,自然不可能扔下她不管的。” “遵命,相公。”唐不悔仿佛一下子泄了气也似的。 她跟着刘瑜,是想活出不一样的人生,不是想去带孩子。 “这些账本不核清楚,西军那边,那些为我而死的兄弟,家里的帮补银钱就发不下去; 武三郎那里,那些跟你一些在他那里训练的孩子,吃饭穿衣的钱也发不出去。我也不愿意对着这些账本,正如你不愿帮我带孩子一样,你不要分辨,我知道你真不愿的,上阵杀敌也好,替我挡刀也好,你一点也不在乎,但让你哄孩子,你是真不愿。” 刘瑜重重地抹了把脸,却对她说道:“我也更愿意谋划如何筹算敌国,如果查清他们屯粮何处,他们有多少战马,有多少青壮。该如何派人混入敌营,该如何建立有效的情报网络,把敌人的情报快速运送出来。” “但我没办法,我现在只能对着这些账本。” “正如你得去对着我的孩子一样。不过也许我有一个好消息,可以让你开心一点。” 唐不悔眼睛一亮,她很信奉刘瑜,而刘瑜也从来没有让她失望。 所以刘瑜说能让开心的事,大抵是不会错的。 第680章 有客来投 刘瑜笑起来:“仙儿一把朴刀,也是极为硬朗的,也许你可以跟她切磋一下,但你要被她打倒了,不许哭噢!” “我、我才不会哭呢!相公莫来由的小看人!”唐不悔行了礼,抱着她的刀匆匆而去,能有一个可以切磋的对手,对她来说,的确是一件开心的事。 刘瑜打发走了唐不悔,却就禁不住揉了揉太阳穴,越来越多的事,让他几乎难有一刻得闲。这个世上,大抵很难有人能理解他的这种紧迫感了,他是极为忙碌的,如苏轼之前所说,就如同是有一头看不见的恶犬,在身后追着他咬一般。 说将起来,只因刘瑜知道,他真的等不起。 如果在这个时代随波逐流下去,那么到了那个时刻,乱世之中,能苟全性命都成了奢望。 他不要那样没有尊严的活着,这也许是支撑着他,争分夺秒的根本原因。 “先生,只怕不得不打扰你一会。”高俅在刘瑜要回书房去之前,又匆匆赶了过来,大约是被刘瑜的压迫感所传染,高俅现在也是习惯一溜的小跑。 他之所以来寻刘瑜,是因为有客来访:“来的是女眷,是否请哪位师母接待一下?” 而刘瑜接过拜帖,却就“咦”了一声,笑了起来。 能让刘瑜感觉到有趣的事物,老实讲,在这个时代,绝对是不多的,何况只是一份拜帖。 因为这份拜帖上面没有写名字,也没有写官讳之类的,而是用水墨画的画法,勾勒了几笔,勾出半片叶上的一条青虫。关键是下笔的人,笔力极强,那半片叶子和一条虫子,总共就是三笔,但由笔锋由浓转淡,特别有韵味。 而打动刘瑜的,是这虫子,很萌。 没错,一个他以为自己忘记了的形容词。 很萌,很蠢,很可爱的一条虫子。 “倒是个妙人。”刘瑜笑着对高俅说道。 听着这话,高俅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因为来的真的不是个妙人:“先生,来的是柳屯田的旧友,是不是看看哪位师母出来应酬一下,赠些盘缠?” 柳屯田?刘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了起来:“虫娘?妙人啊,找,叫上如梦和袭人,见一见!” “先生,不妥当吧?”高俅扯住了刘瑜的衣袖。 刘瑜大笑起来,指着那份拜帖:“就凭这条虫子,也值得以礼相待。” 柳屯田,就是柳永。 他是以屯田员外郎致仕,所以称之柳屯田。 虫娘是什么人?虫娘是一位青楼女子,在柳永年轻时的诗词里,多有提到她。 而在柳永第二次科举失利,却就不知道什么原因,和柳永决裂了。 “相公,这等女郎,相公去见她,没来由的抬举了她。”袭人低声这么说道。 连如梦也很认同的点头:“想来这位,曲艺应有造诣,妾身与袭人妹妹去与她唱酬一番,便也是了。” “不,我想见见她。”刘瑜笑着拒绝了如梦和袭人的提议。 柳永第二次科举失利,离得此时已有五十余年,当时的佳人,烟花巷陌里的女校书,如今也已是七十岁,在这个时代,是极为高寿的了。见着刘瑜出来,老妇便由着身边的少年扶起,向着刘瑜行礼。 刘瑜答了礼,分了宾主坐下,仔细望去,却真是美人迟暮,青丝成雪。但那轮廓却依稀能看出,风华正茂时,石榴裙下不乏拜倒之臣。 “这拜帖看起来,是新题就的?”刘瑜向着虫娘问道。 虫娘的景况看起来并不太好,大红的裙衫,已如她那一头青丝也似,褪尽了颜色。 甚至头上的步摇,刘瑜眼尖,看见是有几个凹位空着的,看怕是之前镶嵌的宝石,被起出来变卖了。 “是。老身来拜直阁相公,若能蒙相公赐见,这乞食之行,总归便不那么尴尬。”老妇人笑了起来,她的脸上已有许多的皱纹,眼角自然也是散开的鱼尾,连眼睛也不再清亮了,她的双手更是如同鸡皮一般,犹有许多的老人斑。 她身上,有着很浓烈的老人味,比韩琦、富弼更甚。 但她笑起来,有一股活泼的气息:“若直阁相公是好诗词的,老身自然填上半厥词;若直阁相公是好名声的,少不得老身要把死了多年的柳屯田,拖过来当虎皮。但听着直阁相公最是率性,甚至敢于写出‘白狗身上肿’的诗句自污,老身便知道,若是无趣,怕是难得相公赐见了。” 所以她选择了有趣,三笔勾出半片残叶,一条青虫,蠢萌蠢萌的,刘瑜见着,在这积压如山的工作之中,难得的放松,便起了见一见这位妙人的念头。 刘瑜点头道:“老人家高寿,看怕已是古稀,为何还奔波在外?” 再有生气,再有趣,虫娘也是七十的老人,说起话来,难免重复。看起来,她很努力在克服老年人这种习惯,以免让听者生厌,但终归是老人,多少还是有些重复。不过正如她所希望,至少刘瑜并没有拂袖而起。 简单地说,按她的说法,那就是柳永第二次科举失利之后,虫娘有了身孕,想让柳永帮她赎身,娶她进门。可柳永怎么可能娶她?柳大才子在家里是有妻儿的啊,他儿子柳涚,有名有姓的人物,中进士,做到大理寺丞退休的。 总之,就是因此决裂,虫娘便愤然自己赎了身,自己把孩子生下来。 “这是老身的曾孙了。若不是黄河之水,老身这些年来,也置了百来亩良田,不致来此乞食。” 黄河之水,她说应该就是黄河决堤,之前韩琦的大名府,就是治理黄河决堤,带来的灾民问题。 按着这老人的说法,她的儿子、孙子,都因为黄河的问题,染病身死。 结果她身边便只有这么一个曾孙陪着她:“老身倒不畏死,只是这曾孙,着实不忍无依无靠,所以,也只好不要脸,四处乞食。” 刘瑜笑着应酬了几句之后,便由着袭人去招呼了,他算是见了传奇人物虫娘一面,总不可能陪一位七十的老妇家长里短吧? “查一查她的来历。”刘瑜低声对着高俅这么吩咐。 “她来得太巧了。” 第681章 奇人 表面上来看,不外就是一个致仕官员的外室,过来打打秋风要点盘缠。 或者说,老去的红倌人,仗着一点文学底蕴,谋两顿饭过日子,正如那老妇人所说,她的曾孙还小,要真撒手而去,那孩子不知道怎么过活。 “太巧了,恰好我回徐州完婚,恰好清算那些大掌柜,恰好她便来了。”刘瑜冷笑着对高俅说道,“这个时候,难以避免的,是我们整个系统,最为松散破碎的时间节点,如果她是一个敌方的细作,那在这个节点上,往往就能弄出一些信息。一些在外人看起来,似乎没有意义的信息。” 高俅抱拳道:“是,弟子马上就去查,不过快马来回,只怕也得十天左右,信鸽培养,仍然不顺利。” “那就留她住下,住到查清楚的时候再说。”刘瑜阴着脸这么说道。 他必须去下决断,这是他得担承的责任。 账本一本一本在那些少年手里复核,用刘瑜主张的借贷复式记账法,要做好一本账,那得有专业的本事。不过核查账本,并不需要懂得勾股定理或是三角函数。更多的习惯这些账本,是细心去揣摩。 这些被收养的孤儿,很珍惜自己现在生活,平时里安排跟着账房先生学算术时,也格外用心,所以核查账本他们是越做越熟手,特别第一个核查出问题的孩子,刘瑜高兴地给了他一个拥抱,更是调动了这些孤儿们的情绪。 所有查出来的问题,都交由高俅去处理,刘瑜看着高俅那瘦得明显的脸,摇了摇头对他说道:“让秦叔过来吧。” 秦授得了传召,圆滚滚的躯体如是一个皮球,极快速地就奔到了刘瑜的面前。 “不是去开茶话会吗?怎么大半夜的,又来庄园门口吹风?”刘瑜一边泡着茶,一边向秦授问道,“秦叔,咱们好好说话,这可不你耍宝的时节。” 秦授平日里说话,向来好抖擞个小机灵之类的,本来话到嘴边,听着刘瑜的话,连忙捂住了嘴,又想了半晌,方才开口道:“大家原本觉得,公子把这基业交给大家,那大伙自然想把它做好,不能凭由、凭由得下面的人,瞒着公子乱来!” 这话说出来,边上高俅是替秦授捏了一把汗的,还好刘瑜并没有因此生气。 刘瑜笑了起来:“直说就好,是不能凭着我乱来,对吧?没事你接着往下说就是了。” “大伙觉得我们没有错,没有错。若是不能见容于公子,那不如就另起炉灶,他日若有所成,再向公子报恩便是。”秦授也是豁了出去,直接说出他们聚会的主题。 而且没有等刘瑜发问,他很自觉就补充道:“这事也不是小事,这么大的事,自然不是临时起意。其实之前书信往来,已经就此中来去,商讨过一番了。若是临时起意,这不可能这么胆大,也不可能这么心齐。” “嗯,那为什么茶喝得好好的,半夜跑来庄园门口呢?”刘瑜微笑着,又回到初始的问题。 秦授惨然一笑:“只因到了大家商定要拿出商鲭 、车队里的钱来当本钱之时,却发现拿不出来。而各自拿自己私房钱出来当本钱,一是没有那么多,二是一旦有什么波折便是血本无归。” 所以他们不得不散去,本来的意思,是容后再议。 但回到家里一想,这些都是人尖子,就想起了这其中花费,刘瑜给他们设了一个出纳,一个会计,两个账房在行铺、商队里各司其职。又有司库专门管理银钱的,都是西军里出来的伤残老兵,死心塌地跟着刘瑜的角色。若是手续不齐,那别想从司库那里拿出钱来。 而单是出纳、会计这两个账房,这些大掌柜就发现,真到了要抽钱出来时,这一节都搞不掂的。因为尽管他们大多数都有做两本账本,可真要大量拿钱出来,会计、出纳不太可能都听他们的,这可不是平时贪没个千分之一,百分之一,报点火耗之类。 要出来另起炉灶,想从刘瑜的产业里弄钱,是不太可能的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拿钱出来当本钱。 “这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秦授说着苦笑起来。 为什么他们对刘瑜有意见?现在不用刘瑜去弄钱来当红利啊,现在这个商业王国,已经开始自己能造血了啊。那拿钱出来,复制这个模式,也是肯定赚钱的啊,这完全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更为无奈,是小人回家里一想,这沿途巡检官吏衙门等等,便是自己拿了本钱出来,这层损耗算上去,利润就得少了一层;又再加上山匪强盗等等,我等便是学着公子去西军招人,也难以找到愿意效死相报的壮士,想要路上平安,难免得润又要再少一层。而在州府的行铺,打点当地衙门、净街虎,又是一层;西北向,过了青唐,不论去辽国还是夏国,出没强人极多,没有那些当地的地头蛇照应,别说赚钱,横尸塞外也是寻常事。”秦授说到此处,老泪纵横。 钱,总是能让人眼红的。 一旦眼红,往往就让人失去了理智。 这些东西,十八位大掌柜,之前书信来往,居然没有涉及到?不,当然有提到,但他们没有当面坐下来,书信之中又不敢细说,就是有提到,也觉得这些商路都是大家在跑,坐在一起,总能商量出解决的主意来。 真坐下了,却就发现,没有主意。 秦授抬手抹了泪:“小人回到家里,越想越怕,只怕这事,公子一早就知道,只是等着我等出丑罢了!如若不然,为何会在一开始,便不论商队大小,都要设两个账房、司库等等?又想起公子的手段,小人以为,还是老实坦白,说不定,公子念旧情,还有一缕生机……” 刘瑜默默地冲茶,自个把三杯茶都一一喝了,然后方才抬头对秦授说道:“以后,秦叔是不适宜在外了,就在徐州城里,教教这些孩子吧。”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多谢公子饶命!”秦授不住地磕头,等到刘瑜叫高俅扯住他时,整个额头都鲜血四流,乌青淤肿。 第682章 吸血 “秦叔跟着小高,把这事办好了再说吧。”刘瑜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高俅带了秦授下去。 一直在边上侍候着的如梦,就不解地问道:“他们不是要另起炉灶吗?那不就是赚多赚少的事么?” 刘瑜大笑了起来,好半晌才停下来,认真地对如梦说道:“你不懂,这是利用士大夫阶层的特权,进行垄断经营;而在权力寻租上,又通过权力的交换,来抵消寻租的成本;然后通过范门子弟为踏脚石,以这种军队的山头主义,来在西军里建立我个人的信用,从而让这种跨国走私行为得以继续。” “更为重要的,现在不是我一个人在赚钱,这个商业体系,看上去似乎西军那些好汉子,所得甚厚。其实,几乎士大夫阶层都有得利,他们拿到的利益,用钱赚钱,要比用命赚钱的人,多得多。” 刘瑜说着握住如梦的手:“听不懂?我换个简单的说法吧。他们无法跟我一样,吸大宋的血。你没有听错,就是吸大宋的血,挖大宋墙角。王相爷为什么要变法?就是我这种吸血虫太多了。而我的长处,不是摆弄出陕棉,不,绝对不是,我的长处,是在于,比这个时代任何人和任何家族,更擅长从大宋身上吸血。” 看着俏脸发白的如梦,刘瑜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她轻拥入怀:“你真的相信?” 如梦有些懵懂地望着他,无论如何,她不愿他是一个坏人。 “我当然是开玩笑的。” “我拿出本钱,承受血本无归的风险。” “我十二三岁,就带着他们穿州过府,开拓商路,我承受着横尸路上的风险。” “我给那些西军里跟我出来的兄弟,每一个承诺我都兑现了,就算亏损,我也找一笔钱出来充作红利,我承受风险。” 刘瑜握着如梦的手,对她轻声说道:“明白吗?他们的失败,在于他们不愿担负任何风险,而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更多的权限和金钱。这才是根本 。” 这看起来让如梦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刘瑜招呼了一下那些在书房里的小孩:“想吃酸菜鱼还是想吃烤肉?对,烤肉我来弄,绝对比仙儿做的更好吃!” “烤肉、烤肉!”小孩们就闹腾起来。 如梦低声说道:“公子,君子远庖厨,这不合适吧?” 刘瑜把一个小孩抱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却是对如梦笑道:“有什么不合适?没事,都是自己孩子。” 但他这句话一出口,如梦和那些孩子,却便静了下来,刘瑜转头一头,却见如梦泪流满脸。 仙儿本来说法跟个小孩一样的心性,没事带他们一起玩耍是没问题,但更多的是象一个姐姐的角色;袭人那是相府出来,多少是有端着的架子,让这些孩子不敢接近;只有如梦,对他们这些孩子是极好。此时见着如梦落泪,他们就都吓得静了下来。 “公子!”如梦抱住了刘瑜的手臂,整个人都倚在他的身上,“妾身太幸运了。” 如梦看了几位医生,都说她恐怕不能生育,所以在她看来,刘瑜就是怕她因此不高兴,才收养了这些孩子。而这些孩子,却就看见如梦流泪,便担心起来,因为平时里,如梦对他们是极好的。 “来,我们去做烤肉。”刘瑜抬手帮她拭干泪。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为和谐的午间,扬溢着家庭的温馨,孩子的欢笑,以及烤肉的香气。 “可惜我不能,每一天都这么陪着你。”刘瑜轻轻为如梦撩起一缕发丝,对她深情地说道。 如梦春葱也似的手指,轻轻印在他的唇上。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他们就在这午后的庄园里,任由阳光洒在身上,孩子们在身边奔跑追逐。 不过跟随着高俅进了徐州城的秦授,却就不觉得,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有任何一点可爱之处。他觉得那烈日,就如是惩罚着他的不忠,狠狠地要把他每一分肥膏都烤出来。他偷眼望着前面的高俅,他疑心高俅是看着他胖,所以才不坐轿子的。 但不论如何,至少秦授觉得,自己能活下来,总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第七家了。”高俅回过身,轻声向秦授说道。 他们是来吊丧的,服毒自杀的大掌柜,这是第七家。 秦授点了点头道:“是,都是我等不晓事,弄出这些事体,才教高公子来周全,小老儿真的是有罪,有罪!” 说着秦授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半边脸都抽红了。 高俅一把扯住他的手:“秦大掌柜,你做什么?先生说了,让你日后好好教导那些孩子就是了,家事,没必要闹到徐州城里人所皆知。” “是,是。”秦授点头哈腰。 其实他也知道,刘瑜说了放他一条生路,那自然就不会再弄死他,因为刘瑜没有必要去骗他。但他真的害怕,他半夜跪 到庄园门口,其实不单是权衡之后做的决定,更多的是,害怕。 因为他很早就跟着刘瑜。 陈留向家,被刘瑜连根拔起时,就是秦授去料理的手尾工夫,包括变卖行铺、田地等等。 跟在高俅身后,跟那服毒自杀的大掌柜家人见了礼,高俅又安慰他们,说是这不关家人的事,不用太过担心。接下来,自然有人过来交接手续账目之类等等,让他们把丧事好好操办起来。 秦授也跟在高俅身边,垂泪低叹:“如何做出这般事!” 然后又吩咐跟着他们两人来的长随,把各处库房,贴了封条,以等刘瑜派来的人员接手。 出了这家府第,秦授却就对高俅问道:“高公子,这也过了午……” “好,那咱们到前面酒楼随便吃点。”高俅倒是很和气。 秦授始终心里惶惶不可终日,一坐下去,菜还没上,就向高俅低声问道:“这,高公子,那边料理完了,小老儿这边的事务,是不是也要去交接一下?” 他被刘瑜放了一马,但是当然不可能让他接着当大掌柜了,所以自然也是要交接的。 “不急,办完事先,秦大掌柜,先用饭吧。”高俅不慌不忙对他说道。 秦授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还办什么事? 第683章 当年明月 这顿饭吃得极快,然后便有小厮飞奔过来,跟高俅低声耳语,高俅笑着打发了他几个铜板,然后起身对秦授说道:“走吧,还有十家,咱们怕得加紧一些,要不天黑了,都办不完这差事。” 十家,秦授打了个冷战,突然觉得这太阳也不那么热了,反倒是行到街边阴凉处,只觉得一阵阵的阴气袭来,让他不住的抖颤。十家,也就是十八位大掌柜,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死了。 秦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高俅,走完那十户人家的。 他直到月上中天,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便听身边老妻和两个孩子惊喜地声音:“夫君你醒来了!”、“父亲!” 据他的妻儿所说,是傍晚时分,高俅把他送回家中的,据说高俅持礼极恭,秦授的儿子,还在说道:“是不是日后十八条商路,便由父亲掌总了?” 望着眼里满是期待的长子,秦授除了长叹一声,真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本来想去请医生,但高公子说你是太累了,休息一会就好。”他的妻子这么说道。 秦授也只能点头。 什么累? 他是吓到的。 那十七人,昨日之前,还是手下管着无数行铺,上百人车队的大掌柜。 寻常县城里,除了知县之外,往往便是县尉、主薄,也不敢正眼去看这些大掌柜。 就算到了州府里,这些人物,也是能出入得了知府府第,缙绅之中隐隐为首的地位。 只一夜过去,要不自己服毒自杀,要不,秦授惨笑一声,那就是被服毒吧。 “父亲,高公子说,去西北的商队,还少一个账房先生,说是孩子筹算出众,若是有意……” 他的长子话没说完,就被秦授一巴掌扇得飞跌在地:“想也不要想!” “可是,父亲,孩子科举之路是走不通的了,平生所好,所长的,也就是算术啊!”长子捂着脸,不甘地跟秦授分辩起来,这关系到他的前途,他的人生。 秦授摇了摇头,望着星空,却对他的长子问道:“行商的时候,看见路上有钱,你捡不捡?至少有十两银子吧,干干净净,没有官府银记,也没有血迹。” “那肯定会捡啊,凭白得了十两银子,自然是好的。”他的长子不假思索地答道。 秦授依旧望着星空:“你记进公家的帐吗?” “这,这大约不会吧,路上捡到钱,凭什么记到公家的账?” 秦授低下头来,望着自己的长子:“车队给了你银钱啊,你那时是在受雇佣的,你受雇佣时得利,为什么不记入公帐?难不成别人给你钱,然后你不务正业,专门在路上找钱捡?” “这?”他的长子,一时之间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秦授突然没了谈兴,挥了挥手让儿子先退下:“明天再说吧。” 这是当年他跟十一岁的刘瑜,是开拓商路时遇到的真事。 刘瑜向来不擅长技击,尽管他的体格颇为高大,肌肉也很发达。 但秦授记得很清楚,十一岁的刘瑜,在询问了那个车队的伙计,没把捡到的银子记入公帐时,就问了那伙计:“出发时,我有给你安家的钱吗?” “在路上,每天我有如约给你吃食吗?” “你父亲是不是说过,离开徐州城,你这百多斤就交给我了?” “我以超过同行三倍的价钱,雇佣你,是让你在被雇佣时,给自己谋私利的?” 秦授想到这里,抬眼望着那凄淡的月,这让他想起,那个伙计身上的刀口。 是的,那个伙计没有回答刘瑜,因为从第一问题开始,刘瑜就拔刀捅进了他的心窝。 这也许是刘瑜能带着他们,开拓出那些商路的根本原因。 秦授喃喃道:“昨天咋没见着这月,如此凄惨?” 若是见着这月如此凄惨,大抵那些大掌柜,就不会开那个新茶会。 秦授相信,谁也不会忘记,刘瑜不停往那伙计身上捅刀,问一句捅一刀的场景,那伙计喷涌出来的血,当时把刘瑜头脸都染红了,如是山鬼一般,那不过是十一岁的刘瑜。十八个大掌柜,至少有九人,是见过那一幕的。 “昨夜咋没见这月啊!”秦授突然之间,老泪纵横。 刘瑜向来不是拘于礼教的人,而苏九娘更加不是那些能老老实实,循规蹈矩的闺楼女儿。 所以不论如何强调,没过门的未婚夫妻,不该见面,刘瑜和苏小妹,终于还是偷偷见面了。便在徐州城外的道观,半山腰间的小亭子,跟着兄长出来上香的苏九娘,“偶遇”了为了公事,实地堪查地图的职方司官员刘瑜。 这让苏辙很愤怒,戟指着刘瑜骂道:“这也就几天功夫,这么热切,连这几日不见都等不过去?先前你干什么去了?” 先前刘瑜一直没有做选择,要不然婚事早就该办了。 当着掩嘴偷笑的苏九娘,刘瑜抖了抖衣袖,然后郑重作揖行礼,一拜到地:“都是瑜的不是,九十三兄谅我。今日也非有心违了礼教,只是偶遇而已。” 苏辙在苏家排行九十三,所以有这么个称谓。 此时看着刘瑜的语气的神态,苏辙吓得后跳了半步:“刘子瑾,你要做甚么!我不怕跟你说,我是不会上当的!哼,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我兄是在骂小弟,形如禽兽吗?小弟却不知道何处,失了礼数,以至九十三兄误我至深。唉,料来都是小弟的错,不论如何,我在这里,便向我兄赔罪吧。”说罢刘瑜又要一揖拜下去。 苏辙马上就侧身避开,不受他的礼:“我没骂你是禽兽!你也没得罪我!别来这套,刘子瑾,你别想诓我上当,有什么话,你摆开来说!我告诉你,你这套路对我不管用!” 刘瑜皱起眉,向苏九娘说道:“你家兄长,真难侍候。” 苏九娘微笑不语,刘瑜低声道:“他是不是有受虐狂吗?” 这个新词,苏九娘虽没听过,却能意会,不禁笑了出声:“不许胡说!” 刘瑜摇头道:“不是,你看着,我换副嘴脸他就舒畅了。” 第684章 踪迹 刘瑜把下巴一抬,对着苏辙说道:“你别给脸不要脸了,行了,出去周围看看,有人上来,赶紧跟我们说一下,真让人见着,我和九娘在这里相见,传了出去,很好玩吗?你这么大个人,也进士了,也这么大年纪了,一点也不懂事。还不快去?” 苏辙听着似乎也有道理,冷哼了一声,提着袍裾行了两步,却觉不对,回头看着苏九娘和刘瑜笑得直不起腰,不禁怒道:“好啊,小妹,你这还没出门,就帮他来戏耍为兄!” 刘瑜和苏九娘连忙给他赔了不是,好说歹说,才把苏辙劝住。 不过说起那徐州城里,十七个大掌柜身死的事,苏辙却就问道:“会不会是有人要对付你?” 刘瑜摇了摇头,他不打算说破这事。 而苏小妹却就低声说了一句:“真的非得新符换了旧符不可吗?” “爆竹声声迎新岁,换了桃符,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刘瑜笑着回了这么一句。 苏辙突然发现自己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皱眉抚须道:“你们发什么疯?这离过年还得大半年吧!什么新符换旧符?” 但无论是苏小妹还是刘瑜,都没有去理会他。 苏小妹低叹了一声,对刘瑜说道:“人不如新,衣不如旧。” “是的,衣莫如旧,人莫如新。”刘瑜微笑着答道。 苏辙就愈是皱眉了:“你们两个发什么疯?衣莫如新,人莫如故,是晏子春秋的话;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是乐府的诗。你们弄反了!” 刘瑜和苏九娘都起身向苏辙行礼:“是,兄长说得是。” 这下轮到苏辙莫名其妙了,一路到下山,他都在想,自己妹妹和刘瑜,到底在说什么。 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这两位会连这么浅显的典故都弄错。 “那十七个大掌柜,就算他们不闹事,子瑾也不会容他们继续把持商队的。”苏九娘不忍看兄长苦思冥想,回家之后,却就低声和苏辙分说。 这就是为什么,她会问刘瑜,非得新符换旧符? 问这句的时候,她也并不太确定,但刘瑜回答她,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那就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你们之间,是有约定暗语吗?这也太牵强了!”苏辙吹着胡子,觉得苏小妹的解释,并不慎密。 “倒是有约定过一些暗语,但今天并没有用上,只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为什么刘子瑾非要换掉这些大掌柜不可呢?因为他们跟着刘子瑾从无到有,拼搏出来,久了便有了自己的心思,不肯服从刘子瑾定下的规矩。但刘子瑾却是以为,衣莫如旧,规矩定了下来,就要按着它来办。如若不然,那么就换个人来穿这旧衣。所以说,人莫如新。”苏小妹干脆把来去都和苏辙讲了一回,免得他又去想上半天。 苏辙来回踱了几步,摇头道:“这是不太对的。” “怎地不对?”苏小妹倒想听听苏辙的意见。 “刘子瑾应该给他们重赏,财帛动人心,所以这些大掌柜,方才可以轻其躯,诚其诺……”苏辙没说完,苏小娘已笑到直不起腰了。他当然是故意开玩笑,而不是说苏辙遇着什么事,都是以财帛开道。 苏辙冷哼了一声:“果然,刘子瑾不厚道,定是把我如何吃瘪说与你知了!要不你如何笑成这般模样!” “兄长冤枉子瑾了。” 苏辙不相信:“你现时胳臂往外拐,当然帮他说话了!” “非也非也,是小高说与春梅知晓的。”苏小妹忍着笑,倒是把高俅卖了。 春梅,便是苏九娘身边,那个暗恋高俅的丫环。 “这个小高,真真岂有此理!不对,跟在刘子瑾身边的人,都特别讨厌!”苏辙满腔不平的抱怨着。 “兄长上回才说杨中立是好苗子。” 苏辙怒道:“但让刘子瑾教坏了!” 不论是苏九娘,还是边上的丫环,都笑着不可开交,向来苏轼和苏辙在家里,和这妹妹开起玩笑,都不会拿捏什么架子的。 但对于正被苏辙痛骂的高俅来说,他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一份份文书,从各地送递过来,用刘瑜的话说,吸着大宋的血,而建立起的情报网络,发挥出了它可怕的效能,甚至比朝廷急脚递更快效的速度。 因为信鸽技术虽然还不成熟,但镜子和阳光,对于看过密码编写书籍的刘瑜来说,足够他编辑出二进制的密码本了,当阳光明媚的时节,每日都会从山下爬到山腰去狩猎、打柴的山民,用镜子给那边山腰的人发一些信号,再得到对方复述一次的信号,就完成了情报交接,这要比快马更快上许多。 当然有许多短处,不单阴雨天无效,夜里也无效,而且没有准确计时单位,只能依靠日冕和这些情报人员自己的估算,然后在差不多的时间里一直上山,才能传递信息等等。 但无论如何,只要是明媚的天气里,就远远比马快得多。 这几天里高俅已收到许多份情报。 包括虫娘之前经过的州府,老妇人虽然说自己是“乞食”,但事实上,柳永当年爱人,多首词里提起的“虫虫”,还是让科举出身的地方官,会出于好奇,见上她一面。当然了,连柳永都不容于士大夫,没有自己的传记,他们自然也不会真的尊重虫娘,但至少见上一面,看个新鲜,赐点盘缠打发她走人,以后和友人聚会时,有一份谈资,说一声当年红颜如今霜雪,叹一声红粉骷髅,那还是可以的。 所以,她的踪迹,是可以得到验证的,不是凭空出现的人物。 不过单是踪迹,对于其他的官员来说,也许就已经足够了。 对于刘瑜手下办差的高俅,却就知道远远不够。 “不要低估这个时代骗子的胆子。”这是刘瑜对高俅的告诫。 所以高俅还在等,等能证明虫娘就是虫娘的证据。 被这老妇人骗些盘缠,倒是无所谓,或者从刘瑜的角度,单是那三笔勾出的青虫,也足够赐她一些盘缠了。但如果这个老妇人是怀有特殊目的,那刘瑜会不让她离开,他不可能去冒这样的风险。 第685章 献宝 其实高俅所做的事,要比刘瑜交代下来,更为周全许多。 毕竟刘瑜现在不可能去注意每一个细节,那这些东西,就要执行者去花心思了。 甚至,借用徐州边上大洞山之类的温泉,派了女性的手下,借故搓澡,趁机把那虫娘验过一回,确认是真的老妪,不是年轻人化装出来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年纪相近的老妇人,借了虫娘这个名目,来接近先生的。”高俅对着边上的剥波如此说道,后者别看白天带着孩子练马术,实际上,他就是一个间谍出身的情报人员,高俅跟他商量这些事,剥波往往也能提出很多独到的见解。 “主人大婚在即,怕等不及。”这就是剥波的意见。 简陋,但很实际。 刘瑜的婚事也就这几天了,如果虫娘是怀有什么目的,那么大婚之日,应该就是最好的发动之时,不论是投毒也好,盗取文书地图也好,暗杀也好,反正大婚之际,来往宾客众多,可谓是防不胜防的。 剥波咬着一条草根,对高俅说道:“你说派人去寻,看她家是不是洪水是受了灾;又说派人去请当年与虫娘相熟的女校书来,先不要说,当年和她相熟的,如今也七十开外,你就是寻到了,你确定就能认得出人?” “那么,剥波兄何以教我?”高俅倒也不恼,他和剥波相议,就是要找出合适的办法。 剥波听着笑了起来,把嘴里的草根用力咀嚼:“什么教不教?剥波是主人的狗,自然得为主人看门的。” “弄那个年轻的!” “那老妇人,那么老,一不小心,一拷打就弄死了。” “弄那年轻人,如果他真是那老妇人的孙子,那老妇人绝对无法坐视,要问什么,她就得答什么。要是那老妇人看着咱们刑罚她孙子,曾孙吧?反正就是她后辈,然后什么都不说,哪怕说她什么目的也没有,那肯定有鬼!”剥波如此说道,这就是他的主意。 高俅听着就皱眉了:“那她要真的就没有什么目的呢?” “若真是她曾孙,她就是没目的,也会编出目的来!你别忘记,她虽然老,但却是用一张纸画了三笔,就能让主人出面见她的角色!这等人,若真看着咱们刑罚她后辈,编也编出一串故事来!” 高俅立刻就有些傻眼,因为跟在刘瑜身边久了,正如刘瑜说的,他的价值观和思维逻辑发生了一些改变,也许是更好,也许是更不好,但总之可以确定的是更向刘瑜靠拢,那就是决不轻易动肉刑。 为了自保,为了震慑,如同刘瑜十一岁出去跑商路一样,其实当时那伙计很嚣张,所以刘瑜知道,如果他不解决这件事,不树立威信,那什么开拓商路?别折腾了,连自己小命都必定保不住了。至少当时他们身上带的钱,远远不止那伙计捡的钱啊。 但平常日子,正常事务上,刘瑜是很反对一上来就用肉刑,一种潜意识的抵抗。 而跟在他身边的高俅,自然也习惯了这样的思维。 所以听了剥波的话,高俅愣了两息才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先上刑罚,让她开口了,然后我们再在她的话里,分辨出真假?若她和她那后辈是无辜的,那就算她们倒霉?” 剥波点头道:“对啊,不就这样么?” “反正就算他们白被刑罚了一回,咱们给多点盘缠就是了。要是高兄不放心,那就等他们出了徐州城,直接寻个无人角落,弄死了,往乱葬岗一丢就得了。大宋麻烦些,要在青唐,野狼、秃鹰,不用两日,哪还有血肉留下?连骨头怕都四散。”剥波满不在乎地说道。 高俅苦笑摇头:“且住、且住,这里不是青唐,这事不能这么办。” “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对,咱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现在就去寻那老人家,当面说个分晓吧。如果真有可疑之处,又问不出个所以然,那到时咱们再考虑你的章程。”高俅耐心地对剥波说道。 剥波倒无所谓:“主人叫我听你的,又让我唤你哥哥,你定了怎么办,便怎么办好了。” 于是高俅派人去徐州城里的刘府,把唐不悔调了回来,又从刘瑜收养的那些孤儿里,挑了四五个十五岁左右出来,教他们跟在身边历练。这是刘瑜的要求,这些孤儿,本来就不可能无忧无虑的过着快乐的童年。 不是在于刘瑜不是慈善家,而是在于,刘瑜不想把他们养成废人。 他们读书不成,无法走上仕途,那么这些血腥事件也好,细作事体也好,不如早些经历。 但当高俅带了人手,到了分给虫娘暂作、充当客房的小院子里,虫娘却一点也不慌张,甚至连她那曾孙,也显得很从容,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不止如此,高俅看得出来,她那曾孙,似乎隐约还有些期待这一刻的到来。 似乎他为了这一刻,已等待了许久。 “公子怕不是来下逐客令的吧?”虫娘很平静地向高俅问道。 高俅扬起眉毛:“老人家何出此言?” “这几日,又是丫环侍候,又是美食佳肴,又是热汤,老身想来,若是柳屯田仍在还好,或是老身年轻上四五十岁也罢,可如今我这老乞食婆子,能得施舍点盘缠,以做闲时谈资,着实是没有什么理由,享受这样的礼遇了。”虫娘笑了起来。 然后她坐在那椅子上,旁若无人地哼起了歌,虽然年纪已经很大,但嗓子的天赋还在:“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这是一首古老的乐府诗,唤作《战城南》,说的是战士征战,这老妇人突然哼起这歌,让高俅一下子倒是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时却就看着老妇人一曲乐府唱罢,努力地坐直起来,挺直了腰板:“老身求见直阁相公,有宝献!” 第686章 易求无价宝 刘瑜当然不会因为她说有宝,就匆匆跑来见她。 不是刘瑜架子大,而是大家的位置不一样,一碗鱼翅在底层百姓眼里,那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但在有钱人眼中,不过是很平常的玩意,有狂妄些的暴发户,更是叫嚣:不过用来涮口的。 所以不可能她说有宝就有宝,高俅教人搬了椅子过来,撩起袍裾,稳稳坐了下来,他这些年,有意无意的模仿,倒是隐约有些刘瑜的味道了:“老人家,您总得说清,是什么宝?为何要献与家师吧?” “高公子,你们这般招待老身,自然是心中有数了,如果你们不知道,老身身怀何宝,怎么可能如此对待老妇?直阁相公最是念旧,老身是知道的,但那得是为了相公,冲杀赴死的勇士。老身与直阁相公先前又不曾见过,如何承受得起这恩遇?” 老妇人终归老了,无论是她如何努力,她始终也不是那些青史留名,哪怕到了古稀也能操持国事的帝皇,她说到这里,终于开始露出老年人的习性,开始重重复复讲,她一路过来,如何遇着某些官员,那些人的嘴脸如何,那些人的面目如何等等。 来来回回说了一刻钟,却又笑道:“他们却不知晓,背后里那作派,当真无人得悉么?” 然后又说起那些对她不好的官员的隐私来,听着听着,高俅倒是觉得,这老妇人,倒是收集市井八卦的一把好手。 “为何要献予直阁相公?只因普天之下,除了相公,无人受得起,也无他人识得了这宝。” 然后老妇人便不再开口了,她坐在椅子上,刘瑜设计的那种摇椅,下面是弧形的底层,她穿着褪色的大红的衣裙,满头银发端端正正地梳起,在摇摆的椅子里,唱着那汉武时的诗:“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可为客豪!” 檐下风铃偶尔响起,更生了几分不可名的尾韵。 高俅起了身,抬手一揖:“老人家请稍候。” 说着他冲唐不悔做了个手势,带着剥波便出了这院子,行出院子七八步,剥波就不高兴地说道:“高兄,你被她唬着么?你理会她作甚?拷了那少年,上了刑,你看她唱歌?他娘的,到时她不哭得满地磕头才怪!” “这桩事,你且听我安排,可好?”高俅笑着安抚了剥波,带着他匆匆往书房而去。 其实他把剥波带出来,就是担心自己离开了,这货发作起来,真的不由分说,把人上了刑罚之类的,到时就不好收场了。其实高俅有些多虑了,剥波有一点好,就是非常听刘瑜的话,比如刘瑜让他在高俅手下办事,那他对高俅的决定有再多不满,他也是老实按高俅的话去做,说归说,不会有什么闹腾。 见着刘瑜之后,高俅和剥波把这其中的过程一一禀报上去,剥波却是说道:“主人,依奴才看,那老妇人,怕是有藏了什么宝藏的!她穿得旧衣服,不过是怕引起别人注意。只要把那少年一用刑,不怕她不老实吐出真相!” “先生,弟子觉得,恐怕不是什么宝物,怕是一些情报之类的东西。”高俅有他自己的分析。因为在虫娘那些重重复复的话里,他发现这位老妇人,对于隐私、市井秩事的了解,颇为精准,而且她说了,只有刘瑜能识得这宝贝,所以高俅认为,很可能就是什么情报。 刘瑜点了点头,对他们两人说道:“如此,那就再去见她一见嘛,看看她有什么话说。” 反正该做排查功夫,高俅早就都做过了,连汤浴都用上了,别说老妇人祖孙的随身物品等等。而这也不是神话世界,按着那老妇人和少年,当真是刺客的话,手无寸铁,那都不用唐不悔,剥波都能让他们明白: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所以刘瑜觉得,见一见也无所谓。 而当老妇人见到刘瑜时,却就战战颤颤地跪了下去,要冲刘瑜磕下头去。 吓得刘瑜连忙扶了她起来,这么大年纪,刘瑜可不愿无缘无故,受她这礼。 “老身有一宝献予相公,只求相公善待老身这点血脉。”老妇人对着刘瑜这么请求。 看着刘瑜微笑点头,老妇人便取下头上的步摇,又取了笔墨,在一张纸勾了几笔,刘瑜看着不禁叫绝,也是两三笔,一只疏懒午睡的白毛猫儿,便跃然纸上。 然后老妇人对高俅说了一个青楼的名字,又说了一个青楼女校书的花名。 刘瑜渐渐觉得,事情似乎开始超出了自己的意料之外。 “你很期待?你在期待着什么?”刘瑜冲着站在老妇人身后的少年,这么问道。 少年扬起头,目中有着澎湃的情热情:“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可惜我自幼所学技艺,难以卖与帝王,幸好世有刘直阁,不教我这一身本事,付之东流!” 他有什么本事? “乡间、内间、生间、死间、反间,种种技法,小人自幼便随曾祖母研习,细作一道,尽皆烂熟于胸!”少年挺起胸膛,这么向着刘瑜回话,看起来,他在等待着刘瑜的考校吧,以证明他的实力。 刘瑜看了他半晌,微笑着点头道:“蛮好,且安坐。” 持着信物去徐州城里的高俅,很快就回来了。 随他而来的,还有一个已是徐娘半老的但仍旧烟视媚行,风韵犹存的女校书。 刘瑜看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因为来的却是他的熟人,白牡丹。 至少 有e的白牡丹,刘某人儿提时,被他煽动,集资了五贯钱的白牡丹。 “相公说要许妾半世富贵……”白牡丹哪里是什么易以之辈?一见面,就说起当年旧事。 刘瑜苦笑道:“我记得你以前没有这么笨的,尽管十几年前,你就胸怀宽广。” 白牡丹当然不笨,知道找她来的不会是刘瑜,所以她只是抛了个白眼,却有三分媚意,然后就冲着老妇人,叉手行了个礼:“您就是虫娘?” 第687章 不如闻名 “老身就是虫娘。”老妇人坦然而答。 “您走了多远的路?”白牡丹一脸肃穆地说道。 老妇人慢悠悠地答道:“我在海上飘了十万八千里。” 剥波实在受不了,站了起来:“停!你们能好好说话吗?有人这么说话的吗?你去外面跟人这么说试试?性急的不老大耳光子扇你!” 老妇人却就向刘瑜说道:“相公,暗语本就如此对答。” 刘瑜没有说话,倒是剥波冷笑道:“这也叫暗语?来来,我来,我替白牡丹答你,一路走来风景可好?” 老妇人错愕地望着刘瑜,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海风很咸,海水很蓝。” 刘瑜伸出手,示意剥波暂且消停下来。 “通过无情对式的对答,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引人注目,也不失一个办法。”刘瑜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剥波和高俅他们觉得太幼稚,那是因为他们在刘瑜这里学习到的方法,要比这种暗语高明的太多。 正如剥波看着骑驴的人,就算对方双手不持缰绳,他也不会觉得对方骑术如何厉害一样的道理。 “虫娘,您来得太迟了。”白牡丹幽幽地说道。 虫娘摇了摇头:“吊柳会依然还在办。” “当然,可是人心早就散了。”白牡丹说到这里,望了一眼刘瑜,却就没有再说下去。 不过虫娘并不打算就这样停住,她对刘瑜说道:“吊柳会,就是凭吊柳屯田的,天下的青楼,稍有些规模的,便是不能去上‘风流冢’,也会入“吊柳会”。” 风流冢,就是柳永的坟。 吊柳会,就是凭吊柳永。 但这不是刘瑜关心的重点,柳永的诗词流传千古,但对于身处此时大宋的刘瑜来讲,柳永,他真的没有太多关注的兴趣。 不过虫娘接下来的话,却就吸引了刘瑜的注意力:“京兆府外乐游原,那风流冢也罢,吊柳会也罢,如何能让天下青楼皆知?” 紧接着,老妇人又提出一个问题:“苏子瞻的长短句,天下知名,流唱者广,不论大名,不论岭南。” 这隐隐就击中了刘瑜心中,先前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没错,就是传播速度。 这是没有电视机的年代。 也没有娱乐报刊的年代。 那么这些诗词是如何传唱出去的呢? 传播是需要渠道的,依靠口口相传,要把一首诗词,从京师传到岭南,或是从岭南传到大名府,那得多长时间? 所以肯定有一个系统,专门在传递这些信息! “当时开创这个法门,倒不是为了用间。”虫娘很直白地对刘瑜说道。 “是为了抄送京师、京兆府风行的诗词,传递到各个州府里去的。” “为了防止一些胸无点墨的人,听了几句诗词,便到外地扮才子,蒙骗了青楼里的姐妹。” 而后来便有人起了念头,想用这一套系统,来进行间谍工作。 按着虫娘所说:“据闻当年,曾有人去到韩魏公面前的。” 韩琦执政时,那是很强势的,能见着韩琦的面,那是真不容易。 然后虫娘恨恨地说道:“只是韩魏公听不进这良策,才有好水川之憾!” 刘瑜没有开口说任何话,如果说,好水川的惨败,是因为情报不到位,那么刘瑜是可以认同的。可是若说,以青楼为骨干的情报系统,以这么原始、初级的保密方式和传递手段,以及松散的组织性,能挽救好水川之役?刘瑜就只能当对方痴人说梦了。 “虫娘,妾身也听妈妈说起过你,当年教琴的师傅,也说起过你。只是想不到。妾身幼年时,倒也很佩服你,便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柳屯田,你也敢于和他决裂。但今日一见,却是不如闻名。”白牡丹说起这话来,很有几分刚强之气。 她向来就不是没有决断的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拿出五贯钱,来给刘瑜投资了。 “刘相公在此,妾身也不怕直言,万幸当年韩魏公,没有采纳你的计谋,不然的话,只怕就不止好水川之败了!妾身也不知晓,这传递之路,能否帮得大军得胜,但妾身却是知晓,或是让官府沾上这一节,青楼里的苦命人,便多了一层盘剥罢了!” 她说得激昂,虫娘一时竟无言以对。 刘瑜却是理出来头绪,清了清嗓子,对白牡丹说道:“坐下说话。” 然后对她们说道:“听着你们的话,我大抵是知道,向来就有一个网络,在传抄京师、京兆府的诗词到各地州府的,是这意思吧?然后呢,虫娘起了心思,想去找韩相爷,说是利用这个网络,来帮朝廷传递消息。韩相爷没有采纳。而又过了近乎三十年,你便又来找我,希望我能接受当年韩相爷拒绝的这个章程?是这个意思吧?” 虫娘开口想说什么, 刘瑜很干脆伸手示意她闭嘴:“是,或不是?” “是。”虫娘不甘心地选择了这个答案。 刘瑜摇了摇头,对白牡丹问道:“她为了你们这个网络,做了什么?给钱?培训?还是其他的事?她提出来的概念?还是她改良的运作模式?” 白牡丹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过了半晌反应过来,苦笑道:“相公,您在说笑吗?” “不,这自古便有之了,似乎从唐代,有诗词传唱,就有这样的风俗,跟她没有什么关系。方才的对答也好,高公子去召妾身来,所持那画也罢,只不过是传递文书的商队或是客人,领取报酬的凭认。” 所谓揭破了,不过一层窗帘纸。 这么一说就明白了,就算是京师或是京兆府的青楼,也没有能力自己去建立跟朝廷急脚递一样的系统,她们主要就是托南来北往的客商、车队,帮自己传递这些文书,然后那几笔勾出的猫也好,那步摇也好,不过都是个凭认,以此给予报酬。 “她说的花名,是教妾身琴艺的师傅,早就从良去了。妾身有听她提过,所以便过来看看。”说着白牡丹又看了虫娘一眼,叹了一口气,“但她这画是一绝,当年师傅极是崇拜,妾身看过她画的一条狗,一只蝴蝶,都是这腔调,所以才会一眼认出,她许是当年师傅所赞许的虫娘。” 只不过,见面不如闻名。 第688章 终成眷属 刘瑜摇了摇头,对着虫娘说道:“你要把一个本来就不属于你的东西,献给我?那我是不是可能把西夏或是辽国封赐给你?” 说罢他挥了挥手,高俅但带了白牡丹自去不提,刘瑜却对虫娘说道:“老人家,一会我让人给你送些盘缠,然后你那还是回乡去吧。” 失魂落魄的虫娘,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刘直阁啊!刘直阁也不知道用间么?” 看起来,一路找官员施舍盘缠,她并不是真的衣食无着,而是为了来找刘瑜,然后来向刘瑜推销她的理念? “敢问老人家,您如何觉得,我刘某人,便定会知用间?”刘瑜也有点不明白了。 虫娘的目光,有些失去了焦点:“官员走马章台,多有说,刘直阁勾当皇城司云云……相公经略秦凤,不数月,屡有捷报,若非用间,岂有此功?” 刘瑜听着就皱眉了,这人,看起来,眼光是有的。 从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上,她能分析出来,刘瑜是她的潜在投资人,而且极有决断和行动力,确定了刘瑜是她的潜在投资人,那她就敢带着曾孙,一路找官员赞助,来找到刘瑜。 她所要推销给刘瑜的青楼情报系统,老实说,刘瑜兴趣不大是一方面,就算刘瑜把这个系统利用起来,那也根本就跟她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但现在看起来,这老妇人的智商,倒是不低的。 刘瑜起来身,对她说道:“我这边缺个画师,你如果愿意,可以留下来,教我的孩子画画,大约每旬上个六七节课吧,一节课半个时辰。其他报酬什么之类的,你和小高去谈。如果不愿意,那么小高……” 送了白牡丹出去的高俅已回来,听着刘瑜叫他,便行近了来。 “封二十两纹银吧,礼送出徐州地界。” 刘瑜对于虫娘的那一笔画,很有几分欣赏之意,至于其他的,就真的全无兴趣了。 所谓的献宝,不过是一个笑话。 虫娘犹豫了一下,她老了,留在徐州教画,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但这个时候,她身边的后生却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耳语了几句,虫娘缓缓点了点头,挺直了腰,对着刘瑜说道:“那就多谢直阁相公厚赐了!” 送了虫娘祖孙出去之后,高俅却就唤来唐不悔,但未等他交代什么,唐不悔却就对他说道:“先生说,若你找我,便教你去见先生。” 刘瑜早就料到,高俅不会就这么算了。 否则的话,他就不用专门去徐州城,把唐不悔请来。 当高俅见着刘瑜时,脸上是颇有几分焦急的:“先生,此等人,容不得他走啊,恐日后是张元、吴昊之辈汉奸!弟子便是担个骂名,也不能容此等人离去啊!” 刘瑜望着他半晌,良久没有开口,半晌才失笑道:“他没做过,不,我们不能用别人没做过的事,来替他定罪。这不是道理,也许他明天会当汉奸,那明天你再杀他不迟。毕竟,你也不确定,他就一定会去当汉奸,对吧?” “是,先生。”高俅垂头应了,但两手却在袖子里握了拳。 “青楼这个传播渠道,你看看怎么运作一下,暗暗把它纳入我们的体系,做为一种备用的方案。我没有理会虫娘,是因为她把一个不属于她的东西给我,而企图向我索要赏赐,并不是说青楼这个传播渠道,没有意义。你也许可以跟白牡丹那边,联系一下,从她那里入手。”刘瑜又把这事务压到了高俅身上。 时间过得很快,这几日徐州城里,宾客如云,不论是回车院,还是刘家在城郊的庄子,都住满了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和随从。 那徐州的官员,是看得口瞪目呆了,想不到刘瑜已经不是安抚使了,来贺喜的人物,依然有如此多官员,不少更是衣着绯袍,佩着鱼袋的。 刘母这几天那是笑到合不拢嘴,不过到了迎亲那日,却就出了点变故。 “到底到了没有?”苏辙紧张地向高俅问道。 而高俅也只能如实地向他说道:“派了快马出去,剥波、苦娘、艾娘,都是马背上长大的,他们一有消息,马上就会回报的。” “子由你赶紧回去,开始迎亲吧。”刘瑜看了一下天色,却就对苏辙如此说道。 “可是到时大礼,那位还没赶到,如何是好?”苏辙就有点慌张了。 刘瑜把他往外推:“那就让别人来做这司仪嘛,到底是谁结婚,爱来不来!” 在刘瑜的坚持之下,吹鼓手便把诸如《百鸟朝凤》之类的曲子吹打起来,刘瑜也自上了马,向着苏家在徐州的府第而去。 他这一出发不要紧,高俅就跑断腿了,知州那边就先去交代,若是一会司仪的老人家赶不上,那就由知州来;结果说话之间,提举刑狱公事的赵原就赶过来了,高俅看着他过来,连忙跑过去行了礼,又交代一会由他来当婚事的司仪,又去告诉知州,这事不用他了。 知州倒也没有什么意见,毕竟赵原现在的差遣,不是他一个知徐州事可以相提并论的。 然后不一会,剥波就策马狂奔回来,滚鞍下马对高俅说道:“有个老头儿,他挡下我,说让我告诉主人,请帖他收到,现在他来了。老子是领了高兄的差事的,哪里耐烦理会他?这老头看着没什么钱,带了个少年似乎是子侄,还有个长随,骑着驴。不过左右前后,我本想给他一马鞭,抽死这老王八蛋的!但隐约看着,至少得有三两百好手在尾随护卫,这一马鞭真要下去,老子成刺猬了!这老儿,怕是主人的对头吧?高兄咱们快把崽子们都叫起来!” 高俅接过剥波手里的帖子,看了一眼,咬牙道:“你怎么不抽死他?你怎么就怂了?” 说着轻踹了他一脚:“行了、行了,这老头是大人物,别咋呼了!” 那拜帖上的名字,是司马光。 于是提举刑狱公事赵原,就被告知,这司仪,还是留给司马光来做吧。 然后到了最后,司马光依然没有当成这主婚人。 第689章 必然的结果 因为从一开始,刘瑜等的,就不是他。 最后的主婚人来得最迟,不过他一出场,在场人等,无不长揖及地的。 不为什么,就为了他是韩琦。 他有资格受这样的礼。 甚至在婚礼上,拜完天地,拜完刘母,夫妻对拜之后,新娘先送去了房里,刘瑜来给宾客敬酒,韩琦当然是第一轮要敬的,不过刘瑜显然在韩琦面前倚小卖小习惯,低声说道:“不可靠啊恩相,您老人家,差点搞得我媳妇都娶不成!” 站在韩琦身边侍候着的老管家,那脸就黑了,马上就要发作。 他和刘瑜私下关系好,那是一回事,但刘瑜跟韩琦这级别差得太远了,这样的话,太无礼了。谁他还没开口,韩琦伸手拦住他,笑着拍了拍刘瑜的肩膀:“胡说,老夫何曾误了事?” 说罢又对边上司马光说道:“君实,你说这刘白狗,都成家的人了,一点定性也没有!” 要论本心,坐在那边上的司马光,真是恨不得立时把刘瑜捏爆吧。 但韩琦是旧党大佬,可以说,最大的大佬了,他司马光会来赴这婚宴,自然也是富弼所托,韩琦亲至,以至他不得不来的。韩琦嘴上是在消遣刘瑜,甚至还叫出他刘白狗的浑号,可这大宋,有几个这般年岁的人,能让韩琦给他主婚,记得起他的浑号? 这完全就是长辈在调侃子侄啊,司马光又不是真傻,当然就随喜笑了笑,随着话头:“子瑾是真性情啊。” 韩琦听着,更是大笑道:“好,司马君实说得有理,子瑾是真性情!今日是他的好日子,谁敢去听墙角的,韩忠啊!” 边上老管家韩忠站了出来,韩琦对他吩咐道:“捉到了,都打断了腿!” 堂下宾客瞬间就静了下来了,这话要别人说,哪怕是司马光说,大家也不会认真当回事吧。闹洞房,听墙角,民俗嘛。但韩琦开口,那就不一定了,韩琦要杀人,便是当年狄军神求情,也是不济事。一员大将,说砍头,就砍头。 刘瑜笑道:“多谢恩相。” “好了,血亲、族里长辈敬完,便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韩琦喝尽了杯中酒,却挥了挥手,示意刘瑜可以退下了。 退下?这里里外外,得有百来桌啊! 刘瑜怎么说,也得走一圈吧,中间什么水换酒之类的把戏,高俅都替他准备了许多,那些孤儿也混在其中,随时准备换酒的。结果韩琦来了这么一句,刘瑜一下就愣了,司马光不得不出来打个圆场:“恩相要留你述话,大伙总也是能谅解的。” 结果刘瑜便真的只敬了三桌的酒,就入洞房去了。 而后面的事,高俅就觉得想死,因为不知道谁出的主意,说什么弟子服其劳。 结果一桌一桌来找他喝酒,韩琦、司马光,那他们不可能在这种席面坐很久,刘瑜一走,他们很快就退席了,就算不退席,也不可能指望他们帮高俅讲话的。 至于那些孤儿,之前高俅准备的换酒,那是刘瑜去敬酒,大家彬彬有礼,然后高俅、唐不悔在边上打掩护,那些孤儿趁儿就换杯。此时一桌一桌人涌上来,那些孤儿又不是变戏法的,哪里有办法给他换酒? 结果这场婚宴,生生把高俅喝得吐血。 那是喝了吐,吐了喝,真真喝到吐出血来,唐不悔这最无人情的,都忍不住让厨房给他弄碗醒酒汤,高俅打了个酒嗝:“还好,先生,只娶一次妻啊。不成,一次要教师娘长命百岁,不然续弦再来一次,我这条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不过比高俅更吐血的,是司马光。 在刘家安排的院子里,面对着照例打包回来的饭菜,一边吃,一边咬牙切齿。 为啥呢?因为今天“司马君实说得有理,子瑾是真性情!” 如果不出所料,这句话便会随着来贺的宾客,飞赴大江南北。 这个年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它就代表着,司马光某种意义上,替刘瑜的人品或道德背书啊! 这叫司马光如何甘心? “若他真愿与新党决裂,倒也罢了。”司马光咬碎了一颗碗豆,低声阴沉地说道。 侍候在边上的司马康,苦笑道:“父亲,王元泽也来了啊。” “呸,说来气人,韩魏、富郑,到底凭何对他如此看顾!”司马康也很不平。 不过相对于这一点,他的父亲要比他理性得多了,司马光喝下半杯酒,却笑了起来,似乎一扫之前阴沉之色:“他若倒向新党,绝非好事。此人能隐忍,当时在京师,城南左厢,那不入流的差遣,他也可以去做;知货殖,便如他自己夸口,他不需要诸般孝敬,他家里商行车队,便能教他出有车、食有鱼、居有竹;知兵事,秦凤安抚有捷报;知治事,当时在京兆府,便是我不让他放开手脚,他也弄出了陕棉。这等人,我是韩魏,我是富郑,我也看顾他。” 说到此处,他望着司马康:“你若能如他一般,韩魏、富弼,必就不会如此看重于刘子瑾了。” 这话很重,让司马康一下子就垂下脑袋:“父亲教训得是,孩儿无能。” 但司马光还不至于昏庸到这程度,他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推到了司马康面前:“看清你的对手,然后你才能决定,用什么态度,用什么方式,去面对他。” 而毫无疑问,他自己就是秉承了这样的理念,所以王安石现时权倾朝野,他便选择了去编书,等到王安石的新法出现问题了,司马光自然会走出来,走到前台来。至于韩琦,当年一直压着他那些荒唐奏折的韩琦,司马光也在等,尽管韩琦是旧党的大佬,但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看透了这一切,就会看到必然的结局。 正如这一场婚宴。 “刘子瑾只能和苏家结亲,他不可能和王府的女公子,有什么进展,拖到现在,那是刘子瑾自己想不清楚。”司马光端起酒杯,他看不透不练兵会导致什么后果,他也看不透仁德并不能让敌国不侵略大宋。但对于官场人情?他眺望星空,那眼睛在夜空里,似乎比星星更灿烂,“这婚宴,是必然的结果。” 第690章 齐家 新婚之夜刘瑜倒是做好了被苏小妹为难的准备,千年之后不论是传说还是戏文,不乏这样的桥段。不过显然苏小妹并没有这样的恶趣味。 他望着她,老实说,苏轼挖苦妹妹的那些诗,只是这个时代的审美,对于刘瑜来说,五官轮廓比较深刻的苏九娘,似乎更加合乎他的审美观。大红的嫁衣披在她上,红烛光里,愈是映衬出她肌肤如雪,刘瑜看着她,便有点痴了。 苏九娘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儿,换句话说,泼辣得要紧,据说坐船过江跟和尚对骂都一点不怯的人物,但这时被他看着,耳根却就渐渐的红了起来。 刘瑜握着她的手:“你有什么题目要捉弄我的?只管说吧?” “你我若不相知,何有今宵?若是相知,何必再试?”她咬着樱唇,轻笑着,但开口就讲得很透彻。 刘瑜总觉得,她对自己是不同的。至少她跟他在一起时,少了许多的古灵精怪,一开始她还好捉弄他,但慢慢的,她便很少捉弄他了,反至不论苏轼还是苏辙,向来都是她欺负的对象,甚至秦少游、高俅,都不能幸免。 “我知道你为了我,改变了许多。”刘瑜把她拥入怀中,低声呢喃,轻嗅她发端的味道。 苏小妹被他这么突兀的亲近,一下子脸就红了起来,好半天方才开口道:“便只是你。” 是的,便只是刘瑜。 除了刘瑜,大约所有人都难以逃过她的恶作剧。 只不过她很有分寸,总不会让人觉得生厌,层出不穷的恶作剧,连刘瑜收养的那些孤儿,也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她便只是为他而改变,面对着他时,她总能褪去所有骄傲,去替他着想,为他忧愁。 刘瑜轻吻了她的秀发,吹熄了红烛。 这一夜,春雷迸现,先是小雨,尔后大雨,窗后芭蕉在春雨里舒展着。 【此处略过一万字】 去到第二日,自然是梳妆打扮去拜见婆婆,又陪着刘母用了早饭。 然后出得来,苏九娘便对刘瑜说道:“你常年在外,这家里的,只怕我得替你管管。” “本来便是要劳烦良人的。”刘瑜笑得有些牵强,表情有点僵硬。 因为他是知道苏小妹的智商的,而对于仙儿她们,他自觉亏待了,但正是跟如梦所说一般,或是如此,又把苏小妹放于何处?所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苏九娘似笑非笑望着他,却对边上丫环说道:“教彼等都进来吧。” 这就是封建礼教所讲究的规矩了,新媳妇要去拜见婆婆,但作为侍妾,就要来拜见主母。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那丫环还没出去,就有人飞奔了进来。 “九姐姐、九姐姐,早上有什么好吃的!”仙儿把她的儿子交给日麦青宜结抱着,就在外面呆着,她自己连蹦带跳跑了进来,也没什么行礼,冲过来一把抱住主位上的苏小妹,然后对着刘瑜吐了吐舌头,“少爷,奴奴不理你了,别以为奴奴不知道,你前天带着他们烤肉,不给奴奴吃!哼!” 这真是一物降一物,苏小妹也只能抱着仙儿,对她说道:“你别犯傻了,从城郊的庄园,使人跑进城来叫你,你再出城去,烤肉都凉了,你想想,面对一大盘凉了的烤肉,那得多腻歪?” 仙儿想了想,点头道:“有理,有理!” 然后她总算松开苏小妹,跑到刘瑜那边,低声问道:“少爷你吃饱了没有?少爷你现在外面,有没有被人欺负?以后奴奴还是跟着你出去吧,这样才能找到好吃的,不对,这样才能保护少爷!” 苏小妹对仙儿说道:“仙儿,不如你去厨房帮我看看,我早饭在婆婆面前,其实没吃饱。” 仙儿一听就拼命点头:“不能饿着,奴奴这就去厨房帮九姐姐张罗!” 她便这般蹦跳着出门去了。 刘瑜苦笑着对苏小妹说道:“不知道,二十年后,仙儿还会不会这样?这个傻丫头。” “性格使然罢了,我觉得蛮好,她心里其实清楚着呢。”苏小妹淡然一笑,并不太在意。 她不愿在刘瑜面前评价仙儿,因为后者多次与刘瑜同生共死,这种感情的因素,苏小妹总觉得,会让刘瑜无法理性的去面对问题。事实上,苏小妹一点也不觉得仙儿有什么问题,刘府里许多下人,都在说仙儿脑子里少了根弦,苏小妹觉得一个傻子,是不可能这么一路陪着刘瑜走过来的。 例如现在,仙儿出现在的时机,苏小妹就觉得很是恰到好处。 刚好的其他侍妾进来之前,这样无损苏小妹作为主母的尊严,也就没有被苏小妹训斥的风险。而这样也就延续了苏小妹过门之前,仙儿去苏府游玩时,两人那种姐妹之情。以苏小妹看来,仙儿比谁都聪明。 苏小妹冲着她的贴身丫环点了点头,后者便出去通传。 于是刘瑜侍妾、义子,便鱼贯而入,纷纷行礼,拜见主母。那些义子、义女,更是双膝着地,拜见父母双亲。刘瑜皱了皱眉,他蛮讨厌这种跪地和磕头的仪式,就算是子女对父母,苏小妹伸手搭在了他的手上,轻轻点了点。 于是刘瑜便没有开口了,他明白苏小妹的意思,不让这些义子义女磕这个头,他们这些孤儿,始终是没有归属感的。想通了这一节,刘瑜对着边上肃立的唐不悔招手道:“你也过来,要收你为义女的事,早就跟你亲生父母提过的,过续文书从你去武三哥那里拜师就办好了。一直没有改口,就今天一起把这事办了,过来给你母亲磕个头吧。” 唐不悔不知道为什么,眼里便淌出泪来,几步抢上前去,翻身拜倒:“孩儿磕见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苏小妹叫了这些孩子起来,却就由她贴身的丫环,派发一些红包、新衣服之类的,总之那些孩子,无不欣喜,小孩子总是很容易满足的。 阿全叔和阿富叔站在下首,激动得老泪纵横,不过接下来刘瑜所说的,却就让阿富叔与阿全叔都惊得张大嘴巴合不上。 便是古灵精怪的苏小妹,也被吓到了。 第691章 继承权 这个时代的义子义女,往往就是奴仆的一种变相的合同。 例如阿全叔、阿富叔,那在官方名义上,也是过继过来刘家的义子。 仙儿也是给刘母磕过头的义女啊。 官面文章是怎么样,那是一回事,民间到底实情如何,是另一回事。 若纯粹按着官面的文书来讲,大宋恐怕这时候除了没有大机器生产之外,其他略加吹捧,就可以跑步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了吧?这没多大意思,这跟说有宋一代,对外战争胜率在七成以上一样,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 实际上,奴仆就是奴仆。 而这些刘瑜收养的孤儿,他们本来的命运,也就是跟阿全叔、阿富叔一样。 但刘瑜的话,却就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你们今头给我磕了头,那你们就是我刘瑜的子女,日后只要有履行子女的责任,那么你们不分男女,一样有继承家产的权利。阿全叔,你去把族里的长辈请过来,作个见证。” 对于那些孤儿,他们还很单纯,一时之间,大部分人,还在关心手上苏小妹发给他们的红包还有新衣物。只有唐不悔听着,膝行上前,抱着刘瑜的小腿,痛哭道:“爹爹啊!” “起来、起来,我又没死,你嚎啥?啥时候觉得,我会让你当奴作仆的?”刘瑜不耐烦地伸手扶了她一把。 倒是边上苏小妹,颇是理解唐不悔,对刘瑜说道:“你让她到武三郎那里学艺,如是奴仆当然不会有这待遇,听你说,那边吃食待遇,也是极好,所以这点不悔倒应心里有数。只是你说不分男女,大约便是她没有料到的事了。” 唐不悔拼命的点头,她想有自己的名字,她想有自己的人生,她不要被父母用彩礼,变相卖去某个她压根不认识的人家里,然后过上一辈子。刘瑜不单给了她希望,而且现在更是给了她所需要的尊重。 刘家的事,向来都是刘瑜说了算,出于礼仪,刘瑜去给刘母说了一声,他母亲倒是通彻:“咱们家原来不过是小地主,这么大家业,都是我儿打拼出来的,儿啊,你觉得该如何,便如何!” 而苏小妹也不是在乎钱财的人,不过她的顾虑,却是另一方面:“如此,朝廷那边,会不会更以此说夫君收义子,要效五代云云?” “朝廷需要我时,便不会;朝廷不需要我时,便是没这事,他们也能寻着别的事。”刘瑜冷笑着说道,他算是想得通透了。 不过当族里的长辈被请过来之后,刘瑜却发现,他简朴的愿望,竟难以被族里的长辈认可。甚至还出现有长辈要以死相誎的局势,一时之间,闹得有点不可收拾。 当然可以说这些孤儿,本来就有过续、收养的官方文书,刘瑜个人又有这意愿,那立个遗嘱,百年之后按这来走不就得了?要这族里长辈来干什么? 这是大宋年间啊,族里长辈可以把人浸猪笼的大宋年间啊。 如果刘瑜真要履行他的诺言,那把族里长辈请来做见证,并且说服他们,就是必须的事情,否则那刘瑜就不过是做一出收买人心的戏罢了。 而那位要以死相逼的叔公,明显是刘瑜触动了他的底线,老人家倔着脖子,花白胡须在风里飘荡着,戟指着刘瑜:“相公!您是大官,小老儿也不敢以辈份欺你,你仍以礼相待,叫我一声叔公,我是感激的。但这事是万万不可,如此下去我刘氏一族,尽成笑柄啊相公!” 焦点在哪? 就在苏小妹提出的问题:不分男女。 刘瑜要收义子,要给义子继承权,这个总归是以前也有的事,有些人家,为了避免没后,日后没有血食,收养义子把家产给他,以继血食,有这样的事。刘瑜这种自己现在还年轻,又有了儿子,还收这么多义子,其实就有点让人接受不了。 族里的长辈,本来也不敢当面顶撞这经略相公,似乎族谱里,还没有人做到刘瑜这样七品的官,更没有放过一任安抚使的。 但不分男女,就触动了他们的神经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 最后刘瑜只好做了一个妥协和让步,女儿的继承权,必须在她们的夫婿是入赘才能被保证。而按族里长辈所说的,刘瑜此时在族里,是如日中天了,他决定要给儿女多少钱物,那族里当然不敢也无权过问。 但如果刘瑜是要保证百年之后的继承权,那对族里长辈以势相压,我行我素,就不是一个理性的做法。这一点,刘瑜倒是颇为认同。所以最后也同意了这个折衷的做法。 于是刘府突然就人丁兴旺起来,在族谱里也多了许多的排行等等。 而如梦倒是向来不会跟人争执的,至于袭人更是有眼色的,不会去跟苏小妹顶撞。 一时之间,刘府之中,裱糊着颇是一片的光明。 但是就在这时候,刘瑜的假期远远还没到,甚至在韩琦、司马光这些宾客还没有辞别离开之际,朝廷的公文就下了来。 刘瑜职方司的差遣就不再兼着,而是擢起居舍人,以直秘阁,秦凤经略安抚使,兵马都总管知秦州。 这就让刘瑜有此错愕了。 不是因为他自己的情报系统,还没有情报送过来啊,这个不是他不能接受的事。 因为这很正常,刘瑜再怎么趴大宋身上吸血,他也只是吸血啊。他那些超越时代的手段,比如用阳光和镜子传递消息之类的,要培训这样的人,是很不容易的。在这每年学生人数,只点总人口千分之二的大宋,识字率了不起就百分二的时代,要培养一个能用镜子传递信号的人,首先他得认字,不是能写自己名字的识字,然后还得会背密码本,有这能力的人,让他们去扮樵夫、猎户,本身就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往往这样的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 刘瑜必须许诺,三五年后,会给他们谋上一个出身,才能教人安心去做这工作。 于是就引发了问题,这个新型情报系统非常脆弱,如果这环节里,有一个人病了,或是下雨了,相当于这条线就瘫痪了。只能用原始的畜力、人力来进行传递工作,那就不太可能,比起进行的急脚递更快了。 让刘瑜错愕的,是这份公文,让他不用回京师了,即刻启程赴任。 第692章 提防 送公文来的急脚铺兵卒,当然应付不了刘瑜的询问,他就是一个送信的,怎么可能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公文下来?刘瑜还没理出头绪,倒是韩琦在边上看着,对他说道:“速速启行吧,应是边关有事。” 毕竟这韩相爷是知兵事,也知政事的。 如果不是边关事急,朝廷不至于下这样公文,这明显就是要刘瑜去救火。 “小高,调姚武之与我在路上会合,尽起踏白司人等。”刘瑜没有犹豫太久。 看着高俅领命去了,韩琦便对他道:“国事艰难,珍重。” 老相爷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打过仗的韩琦很清楚,没有情报,没有一线的报告,胡乱给一些万金油式的建议,完全是没有意义的。至于说经验?刘瑜又不初哥,到了这地步,那些常识性经验,对于刘瑜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司马光则在边上冷笑道:“无非又是某经略相公,擅起边衅,惹起的纷争!” 他对王韶,向来是反感的。或者说,他对所有开边收复旧土的文武,都是反感的。 “君实,慎言。”韩琦瞪了他一眼,司马光终于便没有再说话。 刘瑜起身一揖,也提着袍裾匆匆出去,毕竟要起行,还有一大堆事宜要分派。 “剥波,至京兆府的车马、草料,一概由你调派。” 刘瑜边走边下令,剥波行了礼,竟几脚蹬上墙壁,象只大马猴一般,翻了墙去马棚了。 “不悔,你去看看,兄弟姐妹里,选上合适的人等同行。”刘瑜身边现在真的是没有人可用,之前的白玉堂和彭孙,被章惇借走了,连同这两人平时配合习惯的手下,自然也是一块过去。 杨时又在京师,不能轻离。 他此时身边只有高俅了,带上若干义子,倒是至少能起个传令兵的作用都好。 行了礼,自然也就改了刘姓的刘不悔,抱拳唱了诺,转身便快步奔了出去。 而走到书房的刘瑜,还没坐定,苏小妹却就入内来了:“看起来,你就是为了完婚,才专门回来的。这事办完,一天也不容多留。” 她也不是圣人,昨天新婚,今天就要走,只要她对刘瑜心中有情意,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在乎? “九娘,是我负你。”刘瑜苦涩地对苏小妹这么说道,这样的话,似乎他现在说得也渐熟练了,毕竟在仙儿那里,在如梦那里,他就没少说过。 不过苏小妹却不吃他这套:“你要去边关救火,我也不阻你。但我有一事,你得听我的。” “贤妻只管吩咐!”刘瑜这时节,当然是不会去跟苏小妹顶牛了,不论哪个角度,昨天完婚今天就要走,这对于女性,真的就是很不愉快的一个事。 “仙儿,你过来。”苏小妹却把门外的仙儿唤了进来。 除了仙儿之外,还有苦娘、艾娘,苏小妹指着她们三个,对刘瑜说道:“让她们跟在你身边,护卫你安全。” 刘瑜本来是想拒绝的,但看着苏小妹清澈的眼睛,隐约有泪光,他所能做的,也点能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本来是想说,有刘不悔在身边护卫也就足够了。 而且姚武之会带踏白司的人跟他会合,姚武之是什么人?就是这个时代的兵王吧,而且还是刘瑜把一些他所知道的千年后的理念,灌输给他的兵王。以姚武之为首,踏白司的那些亲事官,要论品相,那的确比那朝廷上站班的亲事官大有不如,但要说战力,特别是小队战力,刘瑜绝对有信心,当时王元泽问过他这个问题,刘瑜给他的回答:“在大宋,同等人数的情况下,不敢妄称第一,那至少也是前三了。” 至于还有谁的战力能比踏白司这伙人更强?王元泽这位小圣人没问,刘瑜也没说,他这么讲,纯粹就是不想引人注目,把踏白司的人手给调走,整成赐带御器械之类大内侍卫。 所以刘瑜觉得,要仙儿她们三个没多大用处。 但苏小妹坚持这一点,他便也只能接受。 而刘瑜所不知道的,是他开始整理文档和地图时,退出书房的苏小妹,和仙儿说道:“那个不悔,夫君倒是倚重,我却最不放心。” “她蛮能打的噢。”仙儿咬着一只烤鸡翅,含糊不清地说道,还指着苦娘、艾娘,“她们两个一起上,才能在拳脚上,跟她打个不分胜赢,若用刀,不用三合,她们两个就得没命。奴奴要是步战,怕是支撑不过三十合就得落败。” 边说边吃,她一点也不耽误,吐了一块骨头:“但要是马战,她就不是奴奴对手了。 苏小妹看她吃完,示意苦娘和艾娘在这里等着,再伸手把仙儿拖到一边:“仙儿,你真不明白也好,假不明白也好,反正,我把话说白了,我是不放心,她跟夫君乱了伦理!毕竟现在是有了父女之名!而且还是族里长辈公证的。” “少爷不是这样的人!”仙儿很气愤地挣开苏小妹的手,嘟着油乎乎的嘴,挥舞着拳头,“奴奴的少爷,才不是这样的人呢!九姐姐,你虽对奴奴好,却不许你这般,没来由的作贱奴奴的少爷!” 似乎这是她的执念,不论她成了他的妾,不论她为他生了孩子,在她心里,他便是她的少爷,似乎只有这样,他才是她所独有的,不与他人分享的。在这样的语境里,无论如梦也好,苏小妹也好,都是外人,只有她和她的少爷。 苏小妹的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了,不过对于仙儿,她有应对的办法:“我又何曾说过,夫君是这样的人?我说的是,不悔对夫君,似乎有非份之想啊!你怎么便想到,是夫君的不堪了?你别没来由的,作贱你的少爷好吗?” 仙儿硬生生一口气被憋得满脸通红,苏小妹这么反呛回来,她一时无言以对,本来,她就不是伶牙利齿的人,这方面,苏小妹随便甩仙儿十条街没什么悬念。 但这意思,她倒是明白了。 就是苏小妹要仙儿,防着刘不悔。 第693章 边事急 “不至于吧?”仙儿瞪着那对大眼睛,疑惑地望着苏小妹。 “总之,你盯紧点,别老顾着吃,这要真出事了,夫君在士林就成了笑柄,你得明白这点。” 仙儿拼命点头:“嗯嗯嗯嗯!” 刘瑜终于没有在当天就启程,无论如何,等他把要带的地图文档备好了,剥波把马匹草料筹齐,刘不悔把随行人员也点齐,高俅也给沿途明暗桩点都发了文书,天早就黑了。 所以终于去到第二天才出行,不过当第二天司马光起来,听着刘瑜已在拂晓出发,禁不住也惊讶地道:“竟如此神速?” 他压根就没有想到刘瑜会这么快,就算是他这样出门就带个老仆,骑个驴的人,那要出发,也得发出书信,联系周边的官府之后,才能成行的。要不然,出去让山匪强盗斫成人肉包子么? 倒是韩琦并不太吃惊,少见得对着管家韩忠擂了一拳,长笑道:“好,老夫一生,何曾教贤良遗于野!” 他的意思,就是他提拔刘瑜,赏识他,没看错人。 韩琦老实说,论打仗,他不见得有范仲淹能耐,尽管权势和富贵,他比范仲淹要强大得多,但千年之后,知道一百个华夏人里至少得有八十个知道范仲淹,不见得有八个知道韩琦的。 而且他的巅峰时期,已经过去了,他现在就是旧时代的残留。按后世的说法,这其实也很可能就是韩琦反对新法的原因之一。 韩琦绝对不是平庸的人,相反,他是一个很犀利的人,他的一生,简单就是主角的一生,二十岁中进士第二名,也就是榜眼开始,以学霸的完美开场,接着完成宋代言官最大的壮举“片纸落去四宰执”,再去西北抚边,所谓出将入相,不外如是,其间辅助三位皇帝,如果加上垂帘听政那位,那就是四位了。 总之,这是一位一生之中,每个节拍都写满精彩的人物。 他不甘心于自己在这个时代无力感。 所以他看中了刘瑜。 尽管刘瑜是范门子弟,尽管范仲淹生前跟韩琦不对付,但没关系,韩琦这人就有这本事,他和富弼都有矛盾,富弼到死都不原谅他呢。总之,韩琦就是选择了刘瑜来做为他的代言人,他不断的给予刘瑜助力。 西军之中,范仲淹的影响力够了,但朝廷之中,范仲淹那真的就远远远远不能跟韩琦比了。所以王安石要敲打刘瑜,要他站队;高滔滔要打磨他,看他是不是真的孤臣;皇帝要考验他,看刘瑜是忠是奸。 其实如果没有韩琦在暗中出力,刘瑜那些关卡,不会过得那么容易的。 这也就是司马光对他儿子说的那话,刘瑜不可能跟王安石的女儿有什么好结果。 王安石当然看穿了这一切,所以一旦用完了刘瑜,就是强行把他差遣撸干净了,扔一把晒着。但今天,朝廷终于不得不在刘瑜新婚的第二天,来要求刘瑜前去赴任,朝廷需要刘瑜,他韩琦没有看错人! 他韩琦办一场簪花宴,能被他请到的,就是宰相之才:是王安石,是王珪,是陈升之,这就是簪花四相了。 更不指狄武襄这种大宋军神,范仲淹说起来都是由他举荐的。 而现在,在他的晚年,刘瑜就是他看好的人。 刘瑜已经到了朝廷不得不需要他去救火的地步,韩琦真心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所以,司马光很理解,为什么关系不好的韩琦和富弼,会同时挺刘瑜。 对于刘瑜来说,他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 比如韩琦提出来给他主婚,这其实有点霸道的,韩琦开了口要主婚,就是皇帝也不可能拒绝吧?这好了,韩琦来给他主婚,娶的是苏家的女儿,这是标榜着他的旧党立场吗?刘瑜也有点哭笑不得,他着着不想站队,只因他太清楚结果了。 所以他紧决地请了王元泽和曾布,只要能请到的,哪怕刘瑜很反感的吕惠卿,也同样请了过来,他希望自己保持一个孤臣的立场。 而奔驰在赴秦凤边境的路上,刘瑜就根本没有空闲去考虑这些东西了。 因为他终于收到了迟到的情报细节,有朝廷那边跟进送来的,也有他自己架构的情报系统送来,之所以会这么急地让他去秦凤赴任,是因为立了熙河路,王韶出任熙河路经略安抚使。 而秦凤这边,如果没有得力的经略使,肯定是不成的。 新派的秦凤经略安抚使赴任两个月,也是壮年,竟就在任上染病,然后很快就不治病逝了! 那朝廷基本也是无人可派了,这种边地,又不是说中原腹地的州县,派个人去做一任看看,不行再撤换。这种边地的经略安抚使路,也就是帅司路,那做得不好,就要出事的啊,之前换了几任,没能力的镇不住,有能力的如韩缜这样的,就挖坑陷害他等等。 盘来查去,也就只有刘瑜了。 边地耗费了大宋多少钱财,变法的官家和王安石,自然是非常清楚,所以他们都很一致的认为不容有失,马上就必须让刘瑜赴任。 “现在王子纯在哪里?”一路上下起雨来,刘瑜不得不坐进马车里,一边看着地图,一边扯着嗓子问话。 而边上的高俅,快速地翻查着各式的线报卷宗:“熙州。” “我还没上任,他跑去熙州干什么?荒唐,马上派人去京兆府,着沈括沈存中去秦州,替我安置诸般公务。记录清楚,存中至秦州,我未到之时,诸事皆由其替我决之,事后赏罚共沾。” “诺!”高俅倒是本事,马车奔驰在泥水四溅,坑坑洼洼的官道上,他一笔小楷依旧极工整。 刘瑜想了想,又对他说道:“替我写份荐表,荐沈存中勾当秦凤经略安抚使司公事,荐你勾管机宜文字。快马送上京师。” “诺。”高俅手下不停,嘴里却应着。 边上两个义子,用着炭笔做类似速记的工作,但他们没有高俅的本事,一张纸上,尽是鬼画符一样。刘瑜看着,温声对他们说道:“要好好练习,我们要去的是前线,很多时候,路况连这都不如呢。” 第694章 急就章 刘瑜所说的,绝对不是开玩笑,边地,甚至路都没有呢。 边事急这三个字,已说尽无数凶险与不测。 说话之间,马车路过一个坑,突然往上一抛,两个刘瑜的义子都坐不住,摔在车厢里,但高俅一个劈叉顶着车厢两侧,生生把身体顶住,手里那份书信,一点墨污也不曾有。看得刘瑜笑道:“好本事!只惜此处没有缠头。便是我能造出钢笔,也办不到你这样。” 高俅羞涩笑了笑,赶紧接着往下写刘瑜口述的文字。 那他怎么说也是球头出身,那腰腿的力量,和身体的协调性,本来就不是一般人能相比的。要不这车怎么颠,他都能往下写。 刘瑜渐渐便不说话了,高俅一边写,一边伸脚踹了边上的义子,后者才发现刘瑜睡着了,连忙拉个毯子帮刘瑜盖上。这春雨依旧是有寒气的,这年头,感冒了,是会死人的。 那两个义子帮刘瑜盖好毯子之后,极为尴尬,在车厢里低着头,不敢望向高俅。 于是车厢里一时就沉默下来了,只有路过坑洼的颤抖声,还有高俅书写时,毛笔快速刮过纸面的声音。 “先生若染恙了,谁去定边事?你去?我去?更别提父子之情。”高俅终于完成繁重的文书工作,收拾好之后,对那两个义子压低了声,如同蚊蚋细语,这么说道,“这话我本不该说,可现时杨中立不在身边,我一个人,着急分身乏术。还望两位公子见谅。” 那两个义子连连作揖,高俅噤了一声,示意他们不要吵醒刘瑜。 然后自己穿了蓑衣,带了笠,挪到车辕处,把车帘放下,示意赶车的缓下来,便在雨中招呼来往骑士,把包在油布里又封进牛皮封套的文件递过去:“京兆府,咱们自家的府第里,交给沈相公,沈相公讳括,字存中,要客气些。剥波,你带三个人去,马死人不停!” “诺!”剥波这时也没有废话,把那牛皮封套塞在怀里,马上带开了马,点了三个人,带了八匹马, 快马加鞭,奔驰而去。 “送去京师,去皇城司找李宏,让他按递公文的程式走!不悔,你带三个人,马死人不停,送完之后,你自行过来会合,如果路上没遇到,直接赴秦州,归沈相公调遣,可明白么?” “诺!”刘不悔答了一声,伸手便要来接。 高俅却缩回手,对她说道:“复述一回。” 直到她在风雨里复述一次无误,高俅才把文件交给她,刘不悔便和剥波一般,在风雨里点了三骑,向京师奔驰而去。 “师母、师母!”高俅却又呼唤着策马仗刀的仙儿。 “小高你不是个好人,九姐姐不在,你便师母师母叫得亲热,九姐姐若在,你就只会管她叫师娘!管奴奴叫三奶奶,煞是可恨!”仙儿愤怒地数落着高俅。 风雨里说话,那不可能轻声细语的,基本一行人前后都听到,大家都笑了起来。 但高俅毫不在意,拱手道:“师母啊,弟子难啊,弟子不是中立师兄那样,正经读书人出身,弟子说好听是小吏出身,就是抄抄写写的杂役,说不好听,就一踢气球的。您看,要是惹恼了那位,到时一吹枕边风,弟子被踢出门墙,那可就惨了啊!” 这简直是骗鬼吃豆腐吧, 但仙儿偏偏就吃他这一套:“好吧,看你可怜,便饶了你这一回,下次再如此,酸菜鱼便没有你的份!” “师母,不悔、剥波都办差去了,咱们这一队人,安危就全赖您了!”高俅又不是仙儿,哪会跟她撕扯什么酸菜鱼?他叫仙儿,是要把这车队安保工作交给她。 这便是急就章了,因为刘瑜这边催得急,边事如火,容不得耽搁,那高俅也这能这么裱糊。送去京兆府的文件是不容出错的,要不刘瑜抵达秦凤之前,那边肯定就由王韶指定的官吏署理,到底搞成什么样?也许王韶心里有数,可刘瑜心里没数啊,到时出了事,还不是得刘瑜去背锅? 再说王韶要真的心里有数,他也就不用上奏朝廷,也不用这急了。 所以这就刻不容缓了。 而给朝廷的荐表,那也自然是不能耽搁啊,沈括被刘瑜强留下来搞科研几年,怎么也得给人一个交代啊。再说名不正,言不顺。沈括一无公文,二无官身文告印绶,他去秦凤,那纯粹就是刘瑜在秦凤的威势了,这也就是为什么要剥波去的原因。 因为秦凤的经略安抚司里,吏目什么的,都认得剥波这个小生番,知道他是被刘瑜带在身边使唤的。 但是总不能长久如此,所以朝廷文书,也是不容有缓,只能让刘不悔去送。 于是这车队的安危,便唯有托于仙儿的肩上。 高俅缩回车厢,自己想着都觉得荒唐,禁不住的摇头。 “放轻松些,没事的。”刘瑜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是,先生。”高俅回过头来,却就看见刘瑜笑着冲他点了点头,然后重新闭上眼睛休息。 刘瑜感觉很累,因为他很难有建立一个符合他需求的幕僚团,这么多年过来,也就是一个高俅,一个杨时。当然,合适的有,章惇也好,蔡京也好,可前者刘瑜用不起啊,后者精得要命,生怕沾染上刘瑜有什么牵连,哪怕被刘瑜恐吓拿捏了把柄,也依然努力在和刘瑜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所以每一个方案,每一处应对,刘瑜很多时间,都要自己来过。 他不只是一个决策者,他必须是一个计划的起草者,然后又是整个团队的带领者、启萌者,最后他又必须是一个决策者,这就是他感觉到极度劳累的根本原因了。 这不是一个愉快的旅程,哪怕是被人服侍照顾着的刘瑜,不时的颠簸,入骨的春雨,都是极为折磨人的东西。 但这支小小的队伍,却只能坚强地在风雨里向前挪动。 如是命运的他们身后,用力的推动着。 第695章 泥菩萨 被刘瑜先前驱离的刘庆,不敢在宋境停留,随着使团启程回辽国,所以刘瑜的大婚他并没有参加,而刘瑜重新被启用,重任边帅的消息他也不知道。其实这些都已不是他所关心的事。自从遇见萧观音之后,他的眼中,心中,便是只有她了。 被辽帝冷落的萧观音,有着很多空闲的时间,在她身边的,自然不只是刘庆一人。但毫无疑问,颇能填些长短句的刘庆,原本打算在大宋走科举之道——刘瑜等人都觉得颇有希望的刘庆,要比起那些乐工、琴师、画匠,更得萧观音的欢心。 所以刘庆一回辽国,倒是马上就得到了萧观音的接见,当然了,名义上就是乐师入宫协助编曲云云。而事实上,刘庆这个角色,本来就是萧观音塞进去使团里,他也没有资格去汇报大宋之行的情况。 这便让他得以见到魂牵梦系的萧观音。 他迫不急待地把刘瑜说的东西,从头到尾就跟萧观音复述了一次。 刘瑜觉得这厮科举应该不成问题是有原因的,那就是刘庆真的几乎过耳不忘。 除了刘瑜教给他的,把他自己的目的,改成就他就是想让萧观音开心,他就是想要静静守在她身边。 而萧观音听到耳里,却会刘庆的感官完全不一样。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拂象床,待君王。” 她咀嚼着这厥词,据刘庆所说,便是那位刘白袍,随口吟出的,还有一厥:“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解带色已颤,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萧观音把这词来来回回念了几番,又调了琴,合上曲子,吟唱起来,刘庆听得便醉了。 这词,这曲,便得她这样的人,才能把其中的味道唱出来! “刘直阁,果然是自污,想来以诗词为小道,不肯以此扬名。”萧观音停下拂琴的手,幽幽长叹了一声,“惜非辽臣,不能得见,不然的话,他如此的才情……” 热恋之中,或是单相思之中的男人,最听不得,便是自己心中的女神,说起别的男人的好。若是萧观音说的是辽国皇帝,那便也罢了。可她如此推崇刘瑜,刘庆就很有些吃味了:“少爷谋略是很好的,但诗词他很不怎么样。” 萧观音就笑了起来:“你这就不对了,他若不是有这般情怀,名满天下的苏子瞻,岂能与他为友?苏子瞻的妹妹也是才高之辈,又如何肯嫁予刘相公?便是这两首词,你不也自己亲眼看着,他随口吟出的么?” 刘庆一时竟无从反驳。 “这两厥诗,当真便如我自己所填一般,一般的文字,一般的忧愁,他竟在那瞬间,便能握住这神韵,仅仅是凭你的述说。此真奇人也!”萧观音不住地感叹,这两厥词,让她对于刘瑜,有了很大的信任度。 萧观音放下古琴,缓缓起身,对着刘庆问道:“刘直阁,可还有什么话吗?” 刘庆咬了咬嘴唇,他真没想到,一切几乎和刘瑜所料的差不多,不过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这么走下去:“他说他一个办法,能让辽帝对你回心转意。原话便是如此。” “无妨。”萧观音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忌讳这些字眼,“他有什么办法?” 那到了这程度,刘庆也只能当一回复读机了:“少爷说,得问你,除了写深宫怨曲,还有香艳词字,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如果有,让你可以试试。他的办法,是得你绝望了,无计可施了,才能用的。没到那程度,你用了,反倒会害了你。” 萧观音点头轻笑,一笑百媚生,刘庆不能看着她的笑,只要一见着她的笑,但醉了。 爱情,本来就不是一件可以理喻,可以有逻辑的事。 “刘直阁何不先说出来听听呢?”萧观音果然如刘庆之前所料,便是这么问道。 刘庆努力咽了一口口水,让自己控制住情绪:“少爷说可以,他说我拿不出让他动心的东西,只要你能拿出他要的东西,让我问问你,有什么能打动他的。” 萧观音微微一皱眉头:“打动他?荒唐。我为何要去揣摩,用什么打动一位宋国的直阁相公?” 刘庆苦笑道:“我如何知道?我的心,你还不懂么?他还让我告诉你,辽国里许多大臣看你不顺眼,不论是辽臣还是汉臣都有,让你最好少折腾那些香艳诗词,不然,只怕也不用问他的办法了。” 这话听着,萧观音就大异之前了,完全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不是笨人,她也不是那种听天由命的人,她一直在努力自救,想要挽回辽帝欢心的。 所以她这么一个聪明人,听着这一句话,就知道这是一句绝对准确的话,特别是回忆起近日里的许多细节来。 “若我折腾香艳诗词,便也不用他的办法。”萧观音喃喃地自语。 看着她皱起的眉头,刘庆只觉得自己的心也碎了:“你别理会,少爷有时也是唬人的!” “为什么不用他的办法?死人大约不需要什么办法的了。”她幽幽叹出一口气,这一瞬间,她想通了这其中的凶险。 她死了,会符合很多大臣的利益。 所以这些大臣会找她的问题,从而来让她可以死。 不得不说,萧观音是个聪明人,特别是读了这两厥刘瑜“随口”吟出的词之后,她的确觉得,自己写,也就这么回事了。也就这个味道了。不可能更进一步,也不可能有什么新花样。 而能这么精准把握人心,又这么有才情的刘瑜,觉得这种东西,是打动不了辽帝的。 要不要试一试? 这就成了萧观音的一个问题了。 “真别被少爷唬住了,他很多时候,就是靠唬人的。”刘庆在边上,为了开解佳人,一点也不介意往刘瑜身上抹黑。 “那试试!”萧观音还真就下定决心了。 不过她在有了刘瑜的提议之后,还是比较清醒:“你先出宫,以后要进宫来,不能如此独处,以免贻人口实。” 第696章 揣摩 而且萧观音没有在这一天就把这两厥词呈上去,而是过了十天之后,才把这两厥词让宫人送给辽帝。据说辽帝看了一眼,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于是萧观音便耐心的等待,可是又等了十天,辽帝连过来看她一眼都没有。 她只好开始去揣摩,刘瑜到底要什么? 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打动刘瑜的? 毕竟,她是辽国的皇后,而且萧氏也是大族,所以当她需要的时候,她可以拿到许多的情报,当然,居中也掺杂着真假不知道的资料。 “刘直阁再抚秦凤。他要什么?他要的无非就是青唐。”萧观音看着这些家族为她搜集来的情报,很快她就得出了一个结论,“刘白袍,能治民,能抚边,用时能挽大厦,闲置能安之若贻,忠良无双,不过如此;宁可自污,也不愿诗词之道扬名,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这个结论,刘庆进宫以后,那是觉得完全不对的。 刘瑜哪有什么忠良无双?当年进京,还伏着一堆人在大禹神庙那边山腰,又摆了凉茶摊为自己铺后路。这是一个忠良的模样?要是皇帝要杀刘瑜,刘庆保证,刘瑜必定不可能束手就缚的。 但萧观音听不进去,她对这个男人了解得越多,似乎来越感兴趣了。 “以萧家子侄为使,由你领着,亲至秦凤,与刘经略相公一谈吧。”这就是萧观音最后的决定。 刘庆就觉得不妥当了:“要去的话,我去便好了。” “你去,显不出我的诚意。你知道他要什么吗?你知道什么才能打动得了他吗?” 萧观音挥了挥手,示意刘庆不必多言,她已经决定了。 而最后派着和刘庆一起,潜入青唐,再去秦凤的萧家子侄,很快也定了下来:“便教萧十二娘去吧。” 派了一位女性的家族成员,萧观音也有她自己的见解:“出入宫禁,方便一些。” 在有了刘瑜的提醒,她求生意识现在也很强了,很注意别让那些大臣找到籍口搞死自己。 “刘庆,不足以谋事。莫再让他回来了。”这也是萧观音的另一层意思。 这本来就是刘瑜所预料到的,刘庆视她如女神,但他对于萧观音,就是一个解闷的小物件,现就觉得他好烦,不想理会他了。 “若十二娘能得刘白袍垂青,十二娘虽是旁支,但素有侠气,也不失为一桩佳话。”这又是更深一层的意思。敌国?谁在乎?大宋的诗词,往往很快就在辽国得到传唱呢。辽国此时的汉化是很严重的,而且更夸张的是,敌国归敌国,士大夫之间,有颇有一些私交。 所以最终定下来,便是萧十二娘带着护卫,由刘庆引路,向秦凤进发。 这就是辽国皇后揣摩出来的,刘瑜想要的东西,还有什么打动刘瑜的办法。 而其实在萧十二娘出发的时候,刘瑜还没有抵达秦州。 因为这漫长的路程,它就得需要时间来消磨。 当然刘瑜也许可以用八百里加急的办法,不过那样就算不计较可能在路上摔死、被山匪强盗干掉的种种风险,他一个人,又不是神,他一个人就这么了秦州,能济什么事? 而且这种加急传递,送情报一到了地方,他就完成任务了,而刘瑜却是不行的,去到秦州,他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不过当刘瑜一行去到京兆府的时候,朝廷的公文倒就追上他们了。 刘瑜所举荐的高俅和沈括,都准了。 不单如此,甚至还有一封杨时的秘信,大约就是宰相们那边,似乎觉得刘瑜是不是在准备提什么过份的要求?因为单纯举荐这两个人,对于现在需要刘瑜去救火的朝廷来说,感觉不成比例啊。 但刘瑜并没有趁机再加点什么要求。 “如果我要,他不给,我也得要到手;如果我不需要,那怕他塞上门,我也不会要。”刘瑜望着不解的高俅,这样向他解析着自己的思路,“杨中立会不会因此不满?你提这个问题,我无法给你答案。但首先杨中立现在不合适站到场面上来,这点我跟他聊过,其次,他有能力进士的,我希望他能通过正规的科举来晋身,这也是我跟他聊过的问题。” “如果他的想法有变,那他应该主动跟我说。他没说,那就按原来的计划走。” 刘瑜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不要误会,不要真以为,宰执们会留下这么大的漏洞,他们真的手捧着一堆差遣,等着我的荐表。不是这样的,这是一个打折战略,明白吗?很多人就是会被打折战略迷惑,而在四一或黑五,买了许多自己不需要的东西。” 高俅前面是听明白,但后面就迷糊了:“先生,什么是四一和黑五?” 人的记忆很奇妙,有时候不单单是看过去了多久,而是这记忆在脑海里的深刻程度。 哪怕现在,刘瑜对于身边,没有什么提防心理的心腹,难免会有一句半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语。 “什么是四一和黑五?大秦你知道吗?没错,就是大食再往西去的大秦,那里的高明的商人。”对于高俅的疑问,刘瑜脸不改色的兜了回来,二十年过去了,但那记忆,却似乎越来越清晰。 车马辘辘,过了京兆府,那么秦州便也就不是太遥远了。 而刘瑜便在这旅程上,揣摩着各种人事。 朝廷大佬们想要的东西,边关将士想要的东西。 王韶为什么要急急去熙州?上一任秦凤经略安抚使,为什么会壮年就死在任上,而且还是病死。 这一连串的东西,他都必须琢磨透了。 不然的话,他可能成为下一个,病死在任上的经略安抚使,别人能病死,刘瑜为什么不能?或是被朝廷大佬不喜,再次撸了差使调回京师去;或是跟王韶发生什么利益上的冲突…… 这由不得刘瑜不去揣摩,这世上,无论是谁,都难以不去琢磨他人。 若真是无心无肺的活着,那不见得就是纯朴,只是对于世道的绝望和对于未来的无可奈何罢了。 刘瑜向来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人。 第697章 人艰要拆 无论是远在辽国京城的皇后萧观音,还是奔赴任上的大宋经略安抚使刘瑜,都有着自己的艰难之处。看似乎母仪天下的萧观音,失去了辽帝的宠爱,对于她来说,整个生命都黯淡了,而且她的权势,自然也就得不到好的保障;徐州刘氏家族,看起来光宗耀祖的刘瑜,徐州人提起就以之为荣,觉得高不可攀,光芒万丈的刘瑜,他不得不在新婚第二天,就离开自己的深爱的妻子,以及他那刚刚几个月的庶子。 就连仙儿,看上去许多人都羡慕她,可以无心无肺活着的仙儿,大家都觉得她很幸运,不单刘瑜宠着她,刘母也喜欢她,连刚过门的主母苏九娘,也持她如亲妹一般,任由得她撒骄,任由得她不愿长大。 徐州人渐渐都有人说:“不求生子有经略相公那等出息,只求女儿有刘府三奶奶的命,便心满意足了。” 可这被很多人羡慕的仙儿,不也是产后几个月,便要离开她的孩子,跟着她的少爷,披甲顶盔,持刀胯马,从徐州一路奔赴秦州? “仙儿,听话,进马车去休息,不许这样,不然少爷生气了!”刘瑜瞪起眼,板起脸,以至于仙儿吐了吐舌头,只好老老实实下马上了马车。刘瑜勒马在马车边,对她说道,“有姚武之他们在,你好好憩着,不要任性。若是没有人,那我也不矫情,但现在有专业的人在,你就别瞎折腾。” “噢了。”仙儿嘟着嘴在马车里应了一声。 刘瑜在马上翻身下来,伸手进车厢里拍了拍她的脑袋,如是当年在青唐荒野,相依为命时一般:“听话,找到宿营的地方,少爷给你烤肉吃。” 她便板着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刘瑜望着她的大眼睛,突然冲她做了个鬼脸,一点也不在意亲事官们在马车左右,一点也不在意,苦娘和艾娘就陪着仙儿在马车里,这便惹得仙儿笑了起来。 这样刘瑜才放心上了马,就算在车厢里,仙儿也依旧能感受得到,自己少爷的意气风发。 她笑着笑着,想起堂堂经略相公,光天化日之下扮鬼脸,实在太好笑了。 车马慢慢地加速,她笑得停不下来。 马车越来越快,掩去了她的笑声,她的泪水,便止不住地往下流。 正如苏九娘所说,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那个在宿营地,为她烧肉的少爷,只能停留在记忆里了。 那个会威胁要把她嫁给豆浆嫂的少爷,只能留存在回忆中了。 尽管他还是会为她烤肉,尽管他还是为了她扮鬼脸。 但毕竟,他已不只是,她的少爷了。 “主子,您怎么了?”苦娘和艾娘担心地问道。 她笑着抹去泪:“太好笑了,你们不觉得吗?” 但她忍不住又哽咽起来:“我想狗蛋了。呜、呜呜……” 狗蛋是她孩子的小名,刘母起的,说是这样才好养大。 毕竟千古流传,雄才伟略的汉武帝,小名也不过是彘——就是猪。 苦娘和艾娘便安慰起她来,却似乎一点也不能,减缓她的悲伤。 因为她的泪水,并不只是对孩子的想念。 只是一哭起来,又想起她的狗蛋,便愈是悲从中来。 幸好,她向来就是随性知名,所以她嚎啕大哭,哭完自己抹干泪痕,却也不算太过失常的事。她是这样的想着的,从这一点来看,她要比如梦,袭人甚至苏九娘,幸福得好了,至少她可以痛快的大哭。 这便是人生,每一个光彩的内里,谁没有自己的伤怀与心酸? 刘瑜并不是无所不知,至少他便不知道在马车里哭泣的仙儿,他觉得仙儿是可以依靠的,可以把前胸和后背甚至脑袋都交给她的,他对于她有超越一切的信任,无论法面对强盗、马匪、野兽、饥饿,无数次她可以抛下他,从容逃命。 而她永远选择了留下。 所以连苏九娘也从来不起什么念头,去为难仙儿,那只会在她和刘瑜的爱情里,引发不必要的裂隙。 当刘瑜走到京兆府时,徐州城的雨早就停了,而苏九娘也终于可以在刘瑜设计的躺椅上瘫下来,晒一晒太阳。这些日子她组织着刘府的人等,送走来赴宴的宾客们。从韩琦到司马光,从王元泽到曾布、吕惠卿。她初为人妇,却就不得不站出来,担当这一切,只因除了她之外,这个家已没有人能得体的处理这些事。 刘母对着韩琦,除了会说:“吾儿多蒙恩相提携!”然后就行礼,便不知道说什么了,如果任由刘母去处理这些事务,搞不好刘瑜一个旧党的名头,就跑不了了。因为不单是韩琦,司马光破缸,他的名头也一样很响啊,加上一驴一老仆一子的行头,百姓就吃这套,清官! 神童加清官,耀眼得不行,刘府里那些下人也好,刘母也好,阿全叔、阿富叔,包括刘瑜的二弟,都对司马光那是一眼的崇拜神色的。如果苏小妹站出来,刘府人等的举措,给刘瑜弄一个旧党名头,一点意外也不会有。 所以她只能站出来,毕竟,她与他在一起,就是因为相知。 这个家只有她能得体的处理好这些事,而得了刘瑜叮嘱的刘母,倒也对她计听言从,饶是如此,那百桌开外的婚宴,有数十桌的宾客是远来的,要知道能上桌的都是主人,下人、长随是不上桌的,例如韩琦的管家韩忠,那当真寻常五六品官,都不见得有他的威慑力吧,可韩琦在,韩忠便依旧在韩琦身后侍候着,不上桌的。 算将起来,来往人等的衣食住行,有往家里的,有住城郊庄园的,有住进城里由刘家包下的客栈的,人吃马嚼的费用,合部都要苏小妹一一从中去周旋。 真到今日,这一切才总算忙完。 苏小妹纤手如葱,懒懒地剥着一枚桔子,丫环要过来帮手,她摇了摇头: “夫君常说,人艰不拆。但我觉得,还是得拆拆,拆开了,这话才好讲通透。” 苏小妹剥好那个桔子,坐直起来,把它递给边上的如梦。 后者低着头,眼里有着强压着的怒意。 第698章 妥协与不妥协 但苏小妹把剥好的桔子递到面前,如梦终于也只能伸手去接,咬牙道:“多谢。” 苏小妹又躺了下去,自嘲地笑了起来:“这回还能籍着苏小妹的名头,以着向来跳脱的籍口,便有什么不是,他们也不会计较。下次,便没了这一层,我便是他的妻,人家看着我,若有什么不得体,那便是刘妻有失礼仪了。” 她这明显就是在提醒着,自己在刘家的地位。 刘瑜看到这一幕,大约会很吃惊。 因为现在的苏小妹,跟和他在一起的苏小妹,可以说完全截然不同,简直就是一位王熙凤。但人都是逼出来的,若无苏小妹这古灵精怪、泼辣的性格,这生活再怎么狠着压迫了,那也逼不成王熙凤。 至于那种有了不开心,一腔才情寄予残墨,朦胧月下,忍气吞声写断肠,那是画圈圈的朱淑真,绝对不是苏小妹。 她是苏小妹,便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苏轼,她也不曾退让半步。 “把人手调过来,把账结好了,自然让他们回去庄园里,我不想说第二次,你明白吗?” 如梦放下那个桔子,行了一礼:“妾身明白,姐姐,容妾身先告辞了。” 很生硬的话,很生硬的举措,无不说明,她已愤怒到了极点。 苏小妹点了点头,叫住了如梦,看了一眼被后者放在矮几上的桔子:“很甜的,尝尝吧。” 如梦无声地拿起那个桔子,转身而去,在这太阳底下,却已泪流满脸。 她真的没有想到,过门的苏小妹和没过门的苏小妹,是如此的不同。 这事的起因,是苏小妹的丫环,去找如梦要几个义女过来帮手,核算这些天,那些宾客和随从的人吃马嚼,以和客栈结算,自己府里也要结算库存、开支等等。 如梦是有点不高兴的。 因为她那边的几个义女,是刘瑜专门让她看着,教她们读书识字算数等等,刘瑜说得很明白,如梦就是这几个义女的监护人。现在要找这些孩子去帮忙,苏小妹连自己过来说一下都没有,让个丫环就要来带人走,这完全就是把如梦当成下人使唤吧。 于是如梦就托说几个义女没空,还在复核那十八个大掌柜的账本。 于是苏小妹听了,马上就让人来叫她过去,接着就是那样的一幕。 如梦的泪水,到了城郊的庄园里,仍然是止不住的。 并不是苏小妹说了她什么重话,也不是苏小妹羞辱了她什么。 而是到了今天,如梦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侍妾,一个刘瑜的妻,可以随时把自己卖掉的妾,一个可以被送人的妾。对了,她不就是这样,被苏轼送给了刘瑜么? 这么些年,刘瑜对她们好与不好,暂且不论,至少在这些年里,如梦从来没有醒觉这一点,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危机感。 苏轼可以把她送给刘瑜,那么,苏小妹是这个家的主母,自然也可以,把她送给其他人啊。 她痛哭不已,她突然之间无法接受这样的身份定位。 如果从没见过光明,黑暗并不是不能忍受。 但刘瑜给了她光明,她实在难以重新忍受黑暗了。 她跌坐在房间里,关闭了房门,身前有香炉,身侧有笔墨,有剪刀,腰间白绫胜霜雪。 如梦一边哭,一边抚着瑶琴,一声声,凄惨让闻者郁结。 一声声,一声声,黑夜惨淡,不见弯月,阴雨未来,乌云如盖。 雨不大,徐州城里的刘府,那檐下的风铃倒是响得活泼。 这些风铃都是苏小妹要求装着的,那声响,如她一般的,古灵精怪。 “你是大妇,立威严自然是对的,老身自然是帮你。这家也得你来操持,唉,这家业越来越大,老身着实也是操持不起来的,幸好你来了。只是,家和万事兴,有些事啊,还是要将就着,将就着过日子。”刘瑜的母亲,怜爱地望着苏小妹。 这个媳妇,无论是家世还是相貌,无论是才情还是人品,她是没有一点不满意的。 只是听阿全叔说,今天如梦来了苏小妹的院子,便哭着出去了,刘母觉得,还是得调和一下为好,所以苏小妹晚上过来请安,便有了这么几句。 “婆婆教训得是。”苏小妹笑着应了,却便和刘母讲起一桩岭南的趣闻轶事,很快刘母便笑得开怀,直到后面看着刘母精神不济了,苏小妹才行礼道,“婆婆,狗蛋看着困了,明日我再带狗蛋来给您请安。” 狗蛋就抱在边上日麦青宜结的怀里,几个月的孩子,自然睡得比较多。 “去吧去吧!哈哈,自你进来啊,老身这一个月里,笑得比过去一年都多!”刘母很开怀。 苏小妹行了礼,退了出来,雨不大,曲折的长廊顶上,只有“沙沙”的声响,又伴着风铃的清脆,听起来,便象一支充满着律动的春之曲,有着无限的生机,无尽的美好的未来。 “日麦,不能教狗蛋吹了风。”苏小妹很郑重的吩咐着。 甚至她对身边几个丫环说道:“狗蛋有什么差错,仙儿发起性来,是真会砍死你们,也真能砍死你们的。别笑,你们别觉得跟我从苏府过来,是我的人便如何。如果闹到仙儿要砍死你们,我一句话也不会开口,甚至我会用她想出的,比死更惨的法子来整治你们。” “知道为什么吗?她就是我妹妹,没错,亲妹妹!”苏小妹斩钉截铁的对自己的陪嫁丫环们说道。这让她们下意识把抱着狗蛋的日麦青宜结包围了起来,以免真的让狗蛋吹到了风。 苏小妹走在这长廊上,并不太明亮的灯火,并没有带给她什么阴影,她有足够的聪慧,可以看清前路,她也有足够的自信,宣示自己的地盘,她走着走着,便蹦跳起来,便用刘瑜教给她的那种蝴蝶步跳跃起来,她开心的欢笑,现实从来,就不曾把她束缚。 因为她知道,刘瑜要面对的,将是无法妥协的压力。 所以她会尽自己所能,让他可以从容面对凶险的前路。 第699章 前程如刀 这世间从不曾有洁白完美的人,苏小妹自然也不是。 她是刘瑜的知已,也是刘瑜的爱人,她愿意为了他着想,为他分忧,与他共进退。但面对其他人时,那她却就不是面对着刘瑜的苏小妹了。 正如在刘瑜面前,这几年完全被当成人形计算机使用的沈括一样。 别说刘瑜,便是刘瑜定期寄来的书信,要仆人定期开启给他的房间里,一道又一道难题,完全把他治得服服帖帖。最后老婆孩子都搬了过来京兆府里。特别刘瑜上京之后,京兆府里,基本就是沈括一家人在管理和使用了。 而因为多有富弼旧故、门生的关系,也因为刘瑜余威尤在,京兆府各级衙门、官佐,对刘府上下人等,那是足够的客气。沈括很享受这一点,他是一个热衷功名的人,他绝对不是只愿钻进科研室里,埋头苦干的角色。 所以京兆府里,各色官员的吹捧,让沈括的心情也十分愉快,让他对刘瑜的许诺,更有信心。相信刘瑜一定会给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当剥波一身风雨冲入府,由着府里管事带着匆匆去见沈括时。 拿到那封刘瑜的书信,拆开了第一句话:我欲世间人,知存中兄之才。 沈括的心一下子就热起来,哪怕此时京兆府电闪雷鸣。 看到第二句:故非艰难绝险,寻常人不能成之事,又如何显我兄之才? 沈括几乎可以听着自己清晰的心跳。 他被说服了,他觉得这就是他的机会,这绝对是他的机会。 后面说要他在无凭无据有情况下,去秦州,以勾当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司公事的身份,替刘瑜打前站,安定诸事,在刘瑜到达之前,可以替刘瑜决定一切事等等。 本来很荒谬,因为什么也没有啊!刘瑜也没有把安抚使的印信带来给他啊。 但沈括已被前面那句话说服了:故非艰难绝险,寻常人不能成之事,又如何显我兄之才? 人人办得到,还要他沈括何用? 他沈括去办一件人人都能办到的事,又如何让世间人,知道他的本事? 太有道理了,至少在狂热的沈括想来。 特别看到最后刘瑜的许诺:世间唯我知兄之能,以此为誓:自我抵秦州之前,兄之所决,一切功过,吾愿与兄共担! 沈括眼眶突然就红了,一把握着剥波手臂:“走!事不迟疑,现在就走!” 此时一个闪电迸现,照亮了沈括额角迸现的青筋,充血的双眼,狂热而激动的身躯。 这倒是让剥波一下子就懵住了,因为原来他还准备怎么劝说沈括呢。 从刘瑜身边出发,到达京兆府这一路之上,剥波自己也是有所思考的,谁也不是傀儡,特别剥波还是细作的出身,知道刘瑜要他送信给沈括,又让他随沈括去秦州,那毫无疑问,就是要沈括去打前站了。 但这里面剥波就想到不少问题。 那就是沈括什么也没有啊。 “你不担心吗?”剥波惊讶地向沈括问道。 而后者听着他的问题却就笑了起来:“经略相公当然不可能给我开出什么凭证了。” 沈括可是正经学霸,正道出身的进士啊,对于官场的规则,他可要比剥波清楚得多了:“我的差遣,朝廷没有行文下来,经略相公以什么名义,让我去署理公事?” 当真是以为唐末的藩镇么?节度使要任命谁可以一言而决? 所以,刘瑜是不可能这么做的,当然,也可以让沈括以幕僚的身份,去秦州。 但是沈括自己马上就否定了这一点:“王子纯必定有让将领、官吏暂作署理的。我若以幕僚的身份前去,要仗势欺人,凌驾于朝廷分配了差遣的官吏头上?还是在那里只带耳朵眼睛,不带嘴巴?” 王韶让人暂时署理,人家身上是有差遣的,比如勾当公事,或是走马承受之类,虽然不是正式朝廷任命的经略安抚使,但怎么也比沈括强吧? “那你还说马上就走?”听到这里,剥波就愈加的不明白了。 沈括一边收拾着行装,一边招呼自己的长随,没有去回答剥波的问题。 而沈括的妻儿听着动静,此时也跑了出来,沈妻劝说他道:“虽说刘相公相重,但那许多的杂学,夫君也不急在一时啊,这天气也是个不教人安宁的,不如休息半日?” 她尚且不知道,刘瑜差着剥波送来的书信,是要沈括赴边关的事。 不过很显然她的劝说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沈括一边叫长随收拾,一边对儿子交代:“只要不坏了经略相公的声名,这京兆府里,大致是不用害怕的。但你还是要本份一些,好好读书才是道理。” 交待罢了,方才对妻子说道:“为夫受了经略相公所托,要赴边关,贤妻不必为我挂怀,此着实是仕途之上,谋身的好时机!” 他本来就是官迷,被刘瑜这封信撩拔了之后,如何忍得住? 正如好色之徒,见着迷人的娇躯曲线,又如烂赌鬼听着骰子声! 倒是边上剥波看着,不住摇头,最后忍不住把他拖到边上:“且住,沈相公,去得秦州,你当如何?我家主人教我送信过来,那是指望您去了,能任事的啊!” 要不为何让他来传信?在剥波看来,这沈括怕是失心疯吧? 论打的话,他沈某人济什么事?按着剥波想来,怎么也得在京兆府里,招上几万人马和粮草,一并带到秦州去,借着这兵马和粮草,才有让别人听话的本钱啊。反正,剥波在青唐见着,就是这样。 “沈某去了,当然是任事。” “我当然知道,此去如刀,一步踏失便是尸首两分。” 沈括说着笑了起来:“但你知道子瑾为什么会把这事托付给我?” “因为经略相公跟我一样,我们都知道,我很职明,而他似乎比我更有信心,他甚至说过,恐怕是这世上,这时代,我就是最聪明的人了。所以,你要相信一件事。” “没有人能在我擅长的领域里,打败我。”沈括笑得象只偷到鸡的狐狸。 第700章 从不走眼 说到底,沈括没有真的马上就走,他接到书信之后,在京兆府逗留了一天多,让刘府的下人都出去,说是筹粮募兵什么的,搞得声势很大,几乎整个京兆府都知道,沈括领了刘经略相公的均令,要去秦州给刘经略相公打前站。 对于京兆府的官员和士大夫们来讲,他们对于沈括这人是有看法的:“沈存中啊?此人为求官,无所不用其极,非君子也!” 这是士人的看法,至于有差遣的官吏们,往往笑了笑,便不开口。 没有任实职,那自然可以高谈阔论,有正经差使的人,打狗看主人,没有谁想去跟刘瑜闹不愉快,别说刘瑜出任秦凤经略安抚使的公文,在行文给刘瑜的同时,就已行下来。其实之前那任经略安抚使,病死或被病死在任上之后,大家也都知道,下一任,大概也只能是刘瑜了。 这时节,要是把刘瑜搞恼火了,说一声他不去——他完全可以称病啊,之前朝廷那么对他,刘瑜真不去,整个大宋的舆论,绝对同情他的会居多。好了,那到时谁去?谁恶了刘瑜,人家称病时顺便给举荐一下,那怎么办? 所以京兆府,有差遣的官员们,都特别给沈括面子——谁也不想去接秦凤经略安抚使这个差使啊!要因为得罪沈括,恶了他后面的刘瑜,那就是个大麻烦,刘瑜是个护短的,这时节谁还不知道?真惹恼了,刘瑜真说他不去当这劳什子经略安抚使,那谁去接任? 不是不想当官,再好当官,也得有命当才是,李师中、窦舜卿就不说了,连韩缜都落不了好,刘瑜去了一趟,大家以为没事了,结果刘瑜一卸任,再派人去当这经略安抚使,却落个壮年病死任上。 到时刘瑜称病不去顺手给举荐了,被荐者去不去?朝廷又不曾象亏欠刘瑜这般,如今边关有事派了差遣,被荐者畏死不去,以后还要在官场混,那就是巨大污点了;去?就没被病死在任上吧,王韶那性子,哪里又是好配合的?李师中、窦舜卿的例子就在前头呢! “刘经略相公,从不曾走眼,不见得沈存中,便不济事。”京兆府的官员,聚会喝酒时,往往都这么说。不见得,就是或者的意思,其实更深一层的意思,无非就是,也许有可能,沈括能行吧,但大体上来说,是不行的。 听者往往也大笑起来:“是、是,沈存中说是去为刘经略相公打前站,筹粮募兵,当真别出心裁!经年老卒不要,杀过人,见过血的贼配军不要。偏生要什么良家子,哈哈哈,好人家的儿郎,谁会去当兵?便是去了,上了阵,如何能厮杀?” “这不好说,不好说,或者,刘经略相公,有什么特别的章程,付于沈存中嘛。”接着肯定便有人这么打圆场。然后大家都称有理,反正意思都表达了,把话兜回来,也不算得罪了刘瑜嘛。 “沈相公,募兵一日,只得十数人。”府里的管事,却是来向沈括汇报。 而另一位管事,更是苦着脸道:“若无约定的印信,那行铺里掌柜,无论如何也不肯拿出钱粮来啊!这可如何是好?” 沈括却是一点也不慌乱,点头道:“这个是自然,经略相公立的规矩,若是这样就能乱了,还叫什么章程?”在这些管事面前,沈括是很注意的,绝对不会去称刘瑜的字,以免传到刘瑜耳里,觉得自己不知道分寸和上下,只听他又对着这两个目瞪口呆的管事说道,“那十几位募来的壮士,先在府里安置下去,等着经略相公到了京兆府,再请经略相公做安排便是。” 说话之间,剥波匆匆入内来,沈括便打发走了这两个管事,对着剥波问道:“如何?” 剥波没好气地说道:“若不是主人教我听你的,老子才不耐烦去弄这等事!” 话虽如此,他却是小心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了过去。 两层油纸包着,又有一层薄薄的羊皮封套,用蜡封好了,便是下雨也湿不了里面的纸张,便是掉进水里,及时掏起来,也不会误事的。 沈括笑着取了小刀,小心打开蜡封,里面却是一份公文,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行文到下面县里,调派吏目民夫之类的公文。而且还是司马光签署的落款,着实便如剥波,也不知道沈括要这东西干什么,所以他说如果不是刘瑜分派,他压根就懒得去理会沈括。 “你以为弄这公文没有用处?”沈括笑着问道。 剥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自己倒了杯冷茶,一气喝了:“有什么用处?你能用它做什么?屁也干不成,偷这么一张玩意,用来上茅厕么?” “嗯,让你到京兆府里,把如今的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的印信偷出来,你能行么?”沈括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剥波。 后者白了他一眼:“到下面县里,便是有主人之前安排的弓箭社教习牵线,前后连吃食和送礼,也都是花了近乎二十两银子,把那书吏灌倒了五六个,趁着酒意,说是上茅房,老子才帮你弄了这么一张玩意,你让老子去偷京兆府的印信,不如叫老子去死!按着主人的话说,你这不是犯了痰,便是脑子里进水了!” 沈括也不生气,只是笑着道:“那便是了,所以只能去偷这东西。” 说着沈括便示意剥波生炉子烧水,然后就开始动手。 “我最擅长的事,就是学而用之。”沈括一边动手一边说。 不一会炉子生好,沈括却又分派剥波去做事。 “去把那张大红案几搬过来,不,只能你去搬。”他一边弄一边对剥波说道。 等剥波把案几搬来,炉子上面的水也慢慢开了,沈括便用一个特制的器具,套在壶嘴上,把这水蒸汽往这份公文上喷。鲜艳的红色案几,有助于判断,是为了防止出错——并不是所有的宣纸都揭,沈括很小心,如果这份公文揭不了,那他会另想别的办法。 但看起来沈括和剥波的运气都不错,然后便在剥波不敢置信的眼里,就在那张红色的案几上,从那份公文上,揭出薄薄的一层来。 第701章 抵达秦州 没错,这就是揭裱店,弄出原作者也难分辨真假的手法了。 刘瑜无意曾向沈括提出一次,结果没有想到,沈某人真的就把这手艺练出来了。 沈括把颜色深的那一张公文,又在后面裱了一层,仔细处理得当了,递给剥波:“送回去,你从哪里拿的,就放回那里。哪怕再花二十贯钱,你也得把这事办好,我沈某人办事,绝对不要留下后患,让经略相公为难。记住,此事就你知我知,他日若是有第三人知,你我的人头,都是要落地的。” “噢。”剥波这回倒没说什么。 接下来沈括就开始点起大烛,取了极薄的白纸蒙在那张公文上,一遍又一遍的临摹那个印鉴,勾勒了十数次之后,方才取了印信,然后开始取刀雕刻起来。 之所以要留下这一份公文,是雕刻好了之后,可以进行对照,便于修改。 当然,沈括要伪造的,不会是永兴军路的经略安抚使印信,而是秦凤路的经略安抚使印信,刘瑜没让剥波捎上印信过来嘛,那怎么办?伪造一个了。不然到了秦凤,凭何号令官吏将领? 如果让刘瑜知道沈括这么处理,大约他会后悔书信里,自己对沈括的煽动吧。 不单伪造一个印信,这事一旦做开了,当真就不差这一桩了。 为何在京兆府留这一天?等剥波去下面县衙偷公文嘛,那这一天沈括又怎么可能白过? 于是他就给自己伪造了一份有司发行下来的公文,任命他自己勾当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司公事的文件。这个倒不必偷,他之前也有放过实缺的,这等文书,他倒是有现成的可以参照。 白天里,他妻子看着他在伪造公文,就极为害怕的,劝说过他,但沈括却以为:“得经略相公相托,何惧之乱?经略相公荐我,朝廷必能准之,也不过是等不及这文书罢了。” 现时剥波去还公文,沈括在伪造经略安抚使的印信,他妻子提着食盒过来看着,眼泪都淌了下来:“夫君!这等事,如何做得出来?这一旦事发,便是经略相公,也保不了咱们啊,这、这、这如何是好!” 伪造一路经略安抚使印信,就算是秦凤这样的帅司路,那当真也是泼天的大案了。 “经略相公能将此事付托于我,必然已知,我将如此了!”这沈括被刘瑜当人形计算机用了几年,结果现在对刘瑜基本是盲目的信任了。 若果刘瑜听着他这话,大约会:“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这是疯了么?间谍活动之中,伪造别国印信倒也罢了,伪造自己印信,这是有什么毛病? 可惜沈括大约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但大约也是此时世间上,最官迷的人。 他为了当官,那真的是丧心病狂,知交好友,该怎么卖就怎么卖;卖完之后,为了拍马屁,明明不合适修城的地方,为了拍马,上官说要在此地修城,他也就把军民都卖了,附和说此地修城最好了云云。 为了当官,沈括有干不出的事? 所以刘瑜那书信,当真是击中了他的兴奋点,此时的沈括,完全是失去理智了。 他脑海里,想的是这事办漂亮了,就能让世人知道他的本事,刘瑜又答应了他,要举荐他,前程无量!什么事沈括不敢干的?那是真没有! 所以在京兆府逗留了一天,沈括完成了全套官凭文告的造假,天还蒙蒙亮,便跟着剥波,匆匆出了城门,一路往京兆府奔了去。 京兆府的官吏和士子们,在得知沈括天没亮就离城而去,却就纷纷感叹:“这沈某人,募兵不力,筹粮不力,但倒也算是尽心尽力,为刘经略相公办差。” 当沈括和剥波三人,奔到秦州之时,沈括根本连马都下不来,两个大腿内侧都磨得血肉迷糊。到了秦州城外,还勉力支撑着,去到秦州衙门外面,由着剥波扶下马来,几乎整个人都瘫痪了,根本就是站不直,从衙门里迎出来的宦官,看着都吓了一跳:“沈存中何至如何!” 这时沈括难受得不行,话都说不出来,倒是剥波上下打量了那宦官,却就展颜笑了起来,翻身便拜:“奴才给童主子请安了!” 那宦官身高臂长,一把扶了身着武官袍服的剥波起来,却是问道:“这是什么道理?却不好受你这礼。” “奴才的主人,姓刘讳瑜,童主子,这礼您却是避不得,咱主子可是没少提您。”剥波笑着这般说道,宦官,身材高大,有须,他听刘瑜说过,见着童贯,自然不会认错。他是个会来事的,三言两语,却就跟童贯把距离拉近了。 童贯笑着摇头道:“想来哥哥不曾忘记咱家这兄弟啊!” 说着一边掏了一角碎银赏给剥波,一边过来扶着沈括:“存中,存中!” “没事,我没事,谁人署理秦凤?刘经略相公着我过来打个前站,却要先行交割了,然后才好再述私谊。”沈括咬牙站直了起来,对着童贯拱了拱手如此说道。 童贯在这里,署理这秦州公事的,便是原来的永兴军路、秦凤路走马承受李宪了。 李宪看着沈括,也是不住皱眉:“何至如此?刘子瑾便是如此不放心咱家么?” “朝廷公文上,却不曾说,王经略相公,托了李公公署理此间,不然的话,刘经略相公也不至于如此着急。”沈括强笑着这么回了话。 李宪锁着眉头,沉呤了半晌,验看了文书印信无误,便着童贯和剥波下去:“将诸事交割清爽,咱家也好去韩相公帐下听候使唤。” 此时韩绛抚陕西,李宪也由原来的永兴军路、秦凤路走马承受,改任陕西路走马承受,只不过去赴任之时,秦凤路的安抚使病故任上,熙河路经略安抚使王韶请他署理公事,所以才有他和沈括这一遇。 如今沈括到了,交割了诸事,去韩绛帐下,才符合皇帝任命他为走马承受——监视这些大臣的初始目的。 不过看着童贯和剥波下了去,李宪却就冷了脸,对左右吩咐道:“二十步之内。” 第702章 何以折服? 那些手下领了命,连忙撤了出去警戒,二十步之内,说的就是警戒的范围。 沈括坐在那里,那是特别难受,本来是指望有碗热汤还是有杯热茶的,谁知道李宪不单没有招呼他,而且连剥波都被支使走了。 “沈存中,你当咱家是瞎的么?”李宪冷冷的冲着沈括问道。 沈括当然知道,这必定是李宪对那文书和印信,起了疑心。不过他自己仔细在脑海里过了一次,却就抬头道:“下官不知道公公此话是什么意思。” “值得吗?若是署理此间的,是某知县事、知州事、知府事,指不准就被你绕过去了,日后把东西补齐了,倒也是天衣无缝,只是署理此间,却是咱家,你以为,绕得过去么?”李宪一点也不为所动。 沈括听到这里,便没有再坚持装傻了,他吐出一口气,点头道:“值得。” 他的智商绝对是极高的,前后不过几息,沈括就想通了李宪为什么看破自己,所以他也就没再坚持,因为对方是真看破,不是来唬他的。 李宪脸色稍为好转了些:“你若是还不认,咱家却就只能报上去了。” 为什么他能看破?李宪拍了拍手,有手下跑了过来:“没眼色的家伙,没见沈相公这一路奔波?下去整治碗热汤上来,再交待一桌席面。” 那手下连忙抱拳唱了诺,下去置办不提。 李宪却就笑了起来:“这印信,这公文,端的好手艺。咱家不怕敞开跟你说,就这印信、公文,咱家也找不出一点毛病。” “但刘子瑾重抚秦凤的公文,行到秦州才几天?你说刘子瑾在徐州拜了堂,得了朝廷公文,再却派人去京兆府,教你来打个前站。”李宪说到这时笑了起来,戟指着沈括,“你这官身文告,哪里来?朝廷要刘子瑾来收拾这摊子,总要准了他所荐的人等吧?所以不可能是其他人荐你的,只能是刘子瑾荐你,那他接到公文,再举荐你,朝廷批复了,再发到钱塘去,别忘记,你现在的说法,是在钱塘读书!” “好吧,李公公神目如电。”沈括苦笑着拱手。 事情了这个地步,再狡辩下去,那就是逼人翻脸了。 沈括尽管智商很高,但这事情遇上其中老手,往往全无破绽的事,便能给看出破绽来。 毫无疑问,李宪在宫里呆了这么长时间,他绝对是老手,所以一眼就看破了。 “刘子瑾得了公文,西行而来,不知谁人署理秦凤公事,于是举荐沈存中,再命你尽快前来秦凤,受命于危急之中,你便想出一个伪造文书、印信的法子,以免到了秦凤这里,署理公事人等,不肯与你交割。为什么?沈存中,你是聪明人,咱家是知道的,你因何为了刘子瑾,做到这地步?你可是堂堂正正的进士出身!”李宪真的就不明白了。 沈括刚要开口,李宪再往堂看了一眼,摇头道:“先喝口热汤吧。” 却是下面人等端了一碗牛羊下水煮成的热汤上来,一时事急,席面也还没整治好,倒是这热汤面上两只荷包蛋,便教沈括还没吃,只看着,一下子似乎就有了些活气。 李宪没有催他,由着沈括吃完那热汤,方才问道:“咱家开口问了,便是想听真话。” “沈某说的,当然也是真话。”沈括难得硬气了一回。 然后他正了衣冠,却向着李宪说道:“李公公,你不知道刘经略相公之大能,天文地理,几乎无所不通,如此人杰,自然使人甘心崇拜!且住,你问我,便听我说完。” 却是李宪要反唇相讽,被沈括截住了。 不过他说的话,倒是能让李宪认同,毕竟要问别人事,总得让人说完才好下判断。 “我曾修文,说是今之武卒蹶弩,有及九石者,计其力乃古之二十五石,比魏之武卒,人当二人有余。李公公,可有错么?” 李宪这些年,在永兴军,在太原府充当走马承受,于军事方面,他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所以沉吟了几息,却就摇头道:“何错之有?咱家记得《荀子议兵篇》,正是说魏武卒,操十二石之弩。” 沈括便笑了起来,抚须道:“然刘经略相公,只一眼,便一针见血,沈某听闻之,初尚不信,后问之军伍,果如是,尤不信,再亲身以行,确如是,方知刘经略相公之大能!” 刘瑜一眼就认为他这说话是错的,沈括也没有因为刘瑜说他错,就认错。 而是先去找了军队里的人咨询,军队里的人跟他说刘瑜说得对,他还不信,自己去试了,果然如此,然后才相信。 “如此之事,不胜枚举,所以,得刘经略相公相托,沈某敢不粉身以报?”沈括说到这里,也是动了意气,一张脸都胀红了起来。也说明了他为什么会听刘瑜的话,不是忠义,别跟沈括谈这个了,他对卖完苏轼这知交,再卖了百姓军民,他有什么忠义?他会听刘瑜的话,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刘瑜比他更聪明,至少沈括是这么认为的。 而另外一部分原因,就是人质情结了。 被刘瑜拘起当人形计算机习惯了,习惯了刘瑜不断抛给他各种难题。 不过李宪没听明白啊:“沈存中,这到底错在何处?魏武卒操十二石弩,你说现在的武卒,能操九石,现在的九石,相当于古时代的二十五石,没问题啊!” “刘经略相公言道,魏武卒是全负重武装越野,今武卒是校场演武,不可同等而视,若按魏武卒旧事,今之武卒,恐不能操古之六石弩。下官试之,确如是。”沈括一边说,一边苦笑。 看着李宪还不太明白,沈括就把那一段原文都背了出来:“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魏武卒宅。” 第703章 刘瑜之能 刘瑜的确是说得没错,魏武卒不单是披甲,而且是上身、髀部、胫部的铠甲,也就是俗称的三重甲,然后手上操持着十二石的弩,背了箭矢,还要带着长戈。而且还要戴铁兜盔,带剑以作近身格斗,再带三日粮草,然后,半天,要求这样全副装备走一百里。 所以刘瑜说,是全负重的武装越野。 他认为大宋的禁军,如果也这么弄,连接古时代六石的弩,都不能使用,开不了弩弦,上不了矢。 李宪也在军中很有一些时日,这么一听,马上就明白了:“确如是!” 这真的不用争辩,这时的弩,还是靠腰力、臂力来开的,并没有手绞盘,三重甲带剑、戈、弩和三日粮,然后早上出发,到中午跑一百里,再开弩五十次,别说魏武卒的十二石弩了,刘瑜说的,古之六石弩都开不了,还是客气话。 按着李宪说的,更直接些:“便是西军,三重甲,操弩携戈带剑,铁兜帽,三日粮,去到日中,徒步百里者,恐百中无一二能达。” 西军是优秀的山地步兵没错,但要跟魏武卒比,那真的是不可能。 军人在大宋是什么地步?贼配军。 魏武卒呢?不但是地位高,吴起治军严,训练好,装备精良等等,而且人家魏武卒可不单自己社会地位高,是连军属都有优待的啊,这跟大宋的军人,那荣誉感和使命感,就完全不是一回事。 “经略相公言道,是以,吴起方能以武卒,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其余均解(不分胜负),是今之所以不能也!沈括听之,如梦中方醒啊!”沈括是不遗余力的为刘瑜吹捧了。 李宪听着,也不断点头:“刘子瑾当真知兵。” 其实这玩意,和刘瑜知不知兵,当真一点关系也没有。 刘瑜于间谍方面,有自己的天赋,那凡事就从逻辑入手,已几乎是他的习惯性思维了。 魏武卒强不强?当然强,千古留名的强兵; 宋军强不强?普遍来说,当然不强啊! 那沈括说宋军比魏武卒强一倍有余,刘瑜这一听就知道不对了。 接着分析,自然就条理清楚。 可是对于李宪和沈括来说,他们觉得被震住了,那这也是刘瑜没有意料到的结果。 “存中,但你总归小睢了刘子瑾。”李宪与沈括感慨了一阵,却是笑着这么说道。 沈括再问,李宪却笑着摇头不语,只是对手下道:“取大铁椎来。” 铁锤,取了上来,李宪挥手让手下退下,对沈括道:“汝怀中之印,不可留,汝袖之官凭,不可留。” 沈括也是个聪明人,听着自然也不再废话,却了伪造的印信出来,用大铁锤砸得粉碎了,又把伪造的官身文告,凑到烛火上点着,置在火盆里,看它完全化成灰烬。 “走吧,让我为存中洗尘接风,然后这秦州事宜,便交给存中了。”李宪大笑起来,握着沈括的手,却是扯着他往堂外去。 因为他叫手下置办的席面,已经办好了。 而往那席间一坐,沈括却就知道,为什么李宪会说,自己小看了刘瑜。 因为坐在下首的,就是刘昌祚! 刘瑜的结义大哥刘昌祚啊。 只要沈括把刘瑜给他的私信,交给刘昌祚,那对方基本是不可能跟他怎么顶牛的。 刘昌祚对于文官,向来就很听话不说,对于刘瑜,更是计听言从,几乎视之为恩主。 说不好听的,刘瑜的书信,比朝廷的公文,会更让刘昌祚重视。 政事跟李宪交割,兵事就和刘昌祚商量着办,哪里要他去伪造什么公文和大印? 沈括不禁苦笑,举杯道:“是下官失策了。” 李宪倒是大笑起来,推杯换盏之间,除了声音之外,倒还真的很难发现李宪的太监身份,这一顿酒,除了刘昌祚以刘瑜叮嘱,当值不能饮酒之外,其他,无论是李宪还是沈括,陪席的剥波还是童贯,或是秦州的官吏、豪富等等,都喝得极为尽兴。 说来无他,秦州的官吏和豪富,对于刘瑜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尽管刘瑜没到,但刘瑜派了沈括过来了,大家的心也就安定下来了。 事实上,当时王安石在这边的情况一好转,马上就把刘瑜叫回京师,然后把他差遣一撸到底,不是没理由的。因为刘瑜在秦凤这一带,特别是西军之中、商贾之中,名望有些太大了,大到可以让人猜忌的地步了。 以至于散了席之后,李宪对扶着他休息的童贯问道:“猴崽子,你说,咱家要不要跟官家说一说,刘子瑾在这秦凤的威风和权势?” 童贯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低头行礼道:“张公公常言道,刘子瑾从不亏待身边人。” 他说的是入内副都知张若水,也就是因为神臂弓得了功劳的张若水。 刘瑜把神臂弓的功劳,基本都让出去七七八八了,张若水是知道来去的,的确说起这事,便说自己若是刘瑜,做不到这一步。 “嗯,刘子瑾也不曾亏待你这猴崽子吧?”李宪说到这里,口气就有些变冷了。 童贯没有抬头,双手过顶:“是,小子尚在宫里听差,不曾跟大人出京之前,大哥身为范门子弟,便待我如亲弟。这回随沈存中过来的,有家里的仆人,还给我带了书信。大哥素来忠心王事,接着公文,无论是韩魏公,还是涑水先生,都抛下不理,即日便西来了。” “嗯。”李宪点了点头,沉吟了半晌,方才轻笑道,“你倒还算有良心。” 其实他问的不是良心,他想的也不是良心。 童贯要说的,当然也不是良心。 而是当年李宪还没有出任走马承受,仍在宫中之时,通过童贯的手,刘瑜逢年过节,就不曾短了李宪这边的礼节!要知道,刘瑜可不是需要攀附他的那些无根脚官员,人家可是范门子弟。 童贯就专门点出这一节,刘瑜不是要讨好李宪的那些人,而且,刘瑜也不是任由别人搓圆捏扁的,不单是范门子弟,而且韩琦也看好他,司马光这极不爽他的人,也不得不出席刘瑜的婚礼,他是在提醒李宪,要去拿捏刘瑜,得不偿失。 而很明显,李宪接受了童贯的劝说。 第704章 人情练达 去到第二天,李宪起得来,便教人去请沈括过来,主动提出让出秦州衙门给沈括。 交割不可能一晚就办完,多少粮草,多少兵员,总得一一去清点,不然日后出现缺额,哪里说得清楚?但在交割的期间,谁用衙门办公,自然谁就更强势一些,这秦州,当然也就是这一方说了算。 “存中莫要再辞,我李宪,还不至于要沦到讨好存中吧?只是你入主这州衙,官吏、豪绅都心安些。无论征兵还是募粮,都自然便会顺畅许多,你我何乐而不为?”李宪很诚挚地对沈括说道。 而后者却就苦笑道:“公公,名不正,言不顺。再说昨夜那大铁椎……” “哪里有什么大铁椎?”李宪一下子就截住了沈括的话头,却是对他说道,“有刘子瑾亲笔书信,咱家方才让人与你交割,却不是什么大铁椎,存中放心就好。” 这就是点明了,他不会拿这事做文章了。 “一切交割印鉴,皆以存中私章为凭,日后有事,咱家一肩担之。”李宪很光棍。 话到这份上,沈括就不得不领他的人情了。 而数日后,李宪带着童贯离开秦州时,童贯再也忍不住,向李宪问道:“大人,这中间,便是给沈存中方便,也应该让刘昌祚那厮来画押才对啊,如何由沈存中私章来做交割?” “要卖人情给别人,那就卖足些。”坐在马车里的李宪,笑得象只老狐狸。 让刘昌祚来画押,无非就是让刘昌祚来背书罢了。 那样的话,李宪卖给刘瑜的人情,就不显眼。无非就是看破了沈括的把戏,然后没有揭开。而用沈括的私章来交割,那就不同了,那就是李宪看在刘瑜的书信份上,有沈括没有正经差遣,没有朝廷公文的情况下,完全是人情,一旦出事,不说公器私用,至少一个以私废公的罪名是少了的。 所以童贯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李宪会来背这个锅? 没有谁比童贯更明白李宪的本事了,宫里的斗争,只会比官场更肮脏,更凶残,李宪能混出外放出来,绝对不只是会拍马屁那么简单的。 “猴崽子,教你个乖,刘子瑾窥破了这一层,所以他成了朝廷危难之际,不得不起用的经略相公; 你到现在还没想明白,所以,你还在咱家身边侍候。”李宪看着童贯的迷茫眼神,却就饶有些玩味的笑了起来。 童贯骑在马上,却是连忙弯腰拱手道:“能在大人身边侍候,却是童贯的福份。只不过着实想不透这一层。” “外臣内臣,无非是结党成群,或是孤臣罢了。”李宪这话说出来,便不再多言,连马车的窗帘都放了下去。 但直起腰的童贯,眼睛却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因为他听懂了。 李宪不论是在宫里也好,外放也好,他都是以皇帝的圣眷为准的,也就是说,只要皇帝信任李宪,别人怎么说都好,其实动不了他的根基。刘瑜也是一样的,他根本就不站队,所以其实刘瑜和李宪,都是皇帝这一派系的官员,他们不是旧党,不是新党。 那么,李宪给刘瑜背书,就算日后出了什么问题,只要皇帝是相信李宪的,那有什么关系?最多撸了差遣,回宫里侍候,皇帝必定会找个机会,给予这些孤臣补偿的。若是皇帝不相信李宪了,就算是手续齐全,让刘昌祚来背书,那又如何?宦官本是皇帝家奴,皇帝觉得这家奴不堪用,自己心思太多,那别说杀头了,直接冷落了,踢去看守皇陵什么的,李宪能怎么样?他根本不可能怎么样!他的所有的权力源头,就是皇帝。 所以,重要的是,如何让皇帝相信他。 启起刘瑜抚秦凤,随公文而来的宫中书信,李宪就收到消息,不单有皇帝的意思,甚至有高太后的意思。那他为什么不敢给刘瑜背书?给刘瑜背书,就是捧皇帝的场,捧高太后的场啊。 至于律法?他一点也不考虑这些。 童贯骑在马上,护卫着这马车而去,只觉得念头通达,一时之间,无数之前纠结的问题,一下子倒就想通了,却是潸然泪下,边上同伴问他何事,童贯抹泪道:“如此想来,我当真对不起大哥!大哥从秦凤去职,回京赋闲,我却随大人出京,唉!” 马车里李宪听着,却就“扑哧”笑了起来,揭开窗帘道:“你若当时,真是留在京中,与刘子瑾共进退,以他的性子,以他待你的情份,至少今天放一个秦凤路走马承受,咱家觉得,不见得便不成。” 左右人等,也纷纷替童贯惋惜,只是行了七八里,童贯却就抹去了那不甘的神色。 同伴问他为何,他却是道:“若是处处计算,那便不是真的兄弟,那是一盘生意,我家哥哥是真当我是兄弟,决不会因此而生份。咱家是想透了,总归不要去计算,便按本心就是。” 李宪在马车里听着,倒是暗暗点头,只觉童贯这厮,非池中之物,又有刘瑜帮衬,日后恐怕也不是寻常人等,倒是心中高看了童贯几分。 童贯这头倒是梳理清楚了日后的方向,只觉连马蹄都轻了几分。但与他们交割了诸般事务的沈括,此时坐于秦州衙门里的沈括,却就有点头痛了。 因为王韶拓土的脚步太快了。 在有了刘瑜情报系统的支撑下,尽管需要苦战,需要行军,需要谋略,但毫无疑问,王韶有了刘瑜的支持,几乎就是如虎插翼的感觉。所以他进军的速度很快,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作为支点的堡垒,或者说军城,修筑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王韶的需求了。 民夫就那么多,厢军也就那么多,筑城的土方量和进度,也就那样子了。 没有屯堡,对于缺马的宋军来说,那整条后勤线和撤退路线,都不安全啊,根本就无法安心的向前推进。这就是宋军的痛苦了,打输了,跑不掉;马,打赢了,追不上人家。而且平时的粮草运输线,因为没有马,如果没有筑城,运输线根本就是送人头给敌军吧。 现在这个问题,就成了沈括的问题。 第705章 署理秦州 沈括一下子就没有在京兆府出发时的雄心壮志了,不单是他以为天衣无缝的伪造文书、印信被李宪发现并揭穿,更重要的是,他沈括智商再最高,也不可能凭空变出民夫或是粮草来啊。能征调的民夫就那么多,每天筑城能实现的土方量也好,进度也好,就那么多了,沈括能怎么样? “此事只怕不能等到经略相公抵达。”向来最是老实的刘昌祚,却就在下首开了口。 看着沈括向他望来,刘昌祚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摊开说:“此事不决,熙河难以推进,一旦错失战机,恐怕与朝廷启起用经略相公的本意,会有些抵触?” 朝廷为什么要启用刘瑜?当然不是要他来守成啊。 就是为了能和王韶配合,所以才启用他。 如果等到刘瑜到了秦州,再来想法子,那搞不好前线的攻势一缓下来,就很难再找到这样的战机了。所以问题摆在沈括的面前,就必须他去解决。 “要是不能任事,当时就不应该在京兆府匆匆而来。”剥波更是在一旁冷嘲热讽。 他说得比较刻薄:“要是在京兆府,好好募兵募粮,这边秦州有着之前那太监顶着,有什么不好?人啊,得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 沈括听着,气得冷笑道:“不然便由你来署理这秦州事务?” “你若是没本事解决问题,那我来署理,又有什么区别?”剥波却是一句也不妥协的。 还好有着刘昌祚这老好人在场,好说歹说,总算把这两人都劝开来。 而退出衙门之后,刘昌祚想了想,还是马上派了亲兵,写了条陈,让亲兵快马而去,向刘瑜报备。毕竟,刘瑜才是秦凤军民的定心骨,而不是沈括。 但人是逼出来的,沈括也不例外。 去到第二日,黑着眼圈的沈括,就拿出厚厚一叠纸来,却是他连夜写就的《修城法式条约》,没办法凭空变出人力和粮草,那么沈括就从效率入手,希望规范那些民夫、厢军等等辅兵的工作效率。 “有甚么用?老子便说了,你这等人,全无能力。”剥波不以为然。 沈括听着便大怒:“竖子敢尔!你连看都没看完,只翻看了一眼,便敢如此狂言!” “做工的,担土的,有几个识字?老子便不信,这里面的字,老子这跟在主子身边的人,都识不全,那些担土的,修瓦,做木工的,就能看得懂?”剥波有他自己的道理,倒也不是因人废事。 沈括被他这么一说,却当真是心头凉了半截。 还好刘昌祚在场,连忙站出来打了个圆场:“不若誉写几份,送到前线去,熙河路王经略相公那边,也呈上去,有用没用,总得去到前线,才知分晓。” 这方才让沈括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不过剥波却是很不以为然的。 沈括看在眼里,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说道:“不单筑城,而且弓箭巡社那头,也要干练人手去接洽,剥波太尉是朝廷正经的武将,又跟在经略相公身边,不如便由你带着同行两们壮士 ,去接洽此间事宜可好?” 剥波终归是个少年,听着沈括说话,那胸膛是拼命往前绷的,腰都快拗成反弓了,自然不会拒绝,拍着胸口保证:“老子这便去,弓箭巡社,有主人之前安排的教头、虞侯人等,老子们到了下面州县,绝不耍钱吃酒,定要把这事办得光彩!” 说罢罕见的冲着沈括抱拳唱了个诺,连蹦带跳下去了,招呼那两个跟他一起过来的军士,自上马去了。 刘昌祚见着沈括安排剥波去征发弓箭社的乡勇,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听沈括冷声道:“那等蛮子,不晓道理,刘太尉可是大宋的军将,难不成也不晓得道理么?” 什么道理?文贵武贱啊,沈括虽然没差遣,但他也是东华门外唱出的进士啊! “小人不敢!”刘昌祚连忙起身行礼。 沈括这才走下堂来,拦住要拜下去的刘昌祚,抚须笑道:“太尉要折煞沈某么?” “经略相公是刘太尉的结义兄弟,沈某如何受得起太尉的礼?”沈括却就把刘昌祚按到椅子上去。 刘昌祚极为不安,因为他在沈括身上,是嗅到了正常文官的作派了。 没错,刘瑜那属于不正常的文官。 沈括抖了抖袖子,抚须道:“说来,太尉与沈某也是有缘遇的。” 然后沈括就开始说,他的表兄弟谢绛,有个女儿,嫁了王安石的弟弟为妻,论起来,王安石还矮他一辈。当然,沈括这东华门外唱出的人物,不会这么直接:“沈某也曾得王相爷家书,多有教诲,方知经略相公大才啊!” 为什么王安石会给他家书?再来说出有这牵来蔓去的姻亲等等。 至于王安石真的会给他写家信,然后写起刘瑜的大才?如果刘瑜在此,说不准一巴掌就抽过去了。但刘昌祚这武将,哪里敢去质疑?老老实实,被沈某搓圆捏扁,好半天出了衙门,竟是一身冷汗,被风一吹,却就着了凉,直接就病倒了。 做到位极人臣的狄青,都能被文臣集团生生吓死,何况区区刘昌祚? 不过病倒之后,刘昌祚勉强又写了一封书信,教亲兵快马送出去:“无论如何,定要送到刘经略相公的手里。” 剥波和跟他同行的两个军士,被沈括打发去弓箭巡社征募乡勇的事宜,刘昌祚直接被吓到病倒。秦州衙门,其他的书吏,佐贰官,又有谁敢跟他抗争?一时之间,这衙门倒真成了沈括一言堂了。 有吏目提着袍裾,匆匆上前来报:“沈相公,弓箭巡社那边,剥波太尉教人来领钱粮。” “按章程办差便是!”沈括这么吩咐了一句,便打发那吏目下去。 按章程是什么意思?就是有合乎手续的公文,那就照公文调派钱粮。 问题是,沈括接管秦州,用的都是自己的私章,怎么可能有合乎手续的公文? 第706章 客从辽来 “便按此阵练习!”沈括对着堂下的都虞侯如此吩咐,后者也只能苦着脸应下来。 这是沈括把之前刘瑜让他补全的鸳鸯阵,拿出来让秦州防守的军兵操演,他决心在刘瑜到来之前,练出一支雄兵,正如刘瑜所言的,要让天下人,知道他沈括的才干! 沈括和王安石,有着比较远的亲戚关系,这点倒是不假的。 所以他寻思着,做出成绩,便是刘瑜不荐他,通过王安石这边,他也不是没有路子的。 若是不见声名的话,要王安石起用他,那是有点难,但做出声名,托着王安石弟弟说上两句话,举贤不避内嘛! 所以沈括倒是确实用心在操持,不单练兵,而且他还对堂下由刘昌祚派来的二十名亲兵说道:“备马,便去渭源堡实地看看,沈某才好决断。” 那是因为风雨和鬼章青宜结的突袭,渭源堡据报东南一角崩塌了。 沈括三日前派了民夫过去,尽管他再三宣讲了自己编写的筑城法式,但民夫是否按着那法式修筑?他也不清楚,所以沈括希望可以实地去考察一下,看看民夫是否按他的办法在做,而效果又是如何。 不过他终于还是没有成行。 因为刘昌祚拖着病体来见他:“沈相公,有客人要见您。” “边事如火,哪有什么工夫见客人?刘太尉,你也是经年的老将,何以不明白此间道理?”沈括训斥这些文武,是愈来愈顺手了。 若是平日,刘昌祚也只能闭嘴退下,但这一回,刘昌祚却就挡住了他:“这人,沈相公非见不可。” 说到这里,刘昌祚咳了起来,一边咳,一边挥手示意左右退开,沈括不耐烦地等他咳完:“刘太尉,贵体欠安,不如回家去养病吧!” 这是直接要让刘昌祚滚蛋退休的意思。 “末将确是无能,待经略相公抵达秦州,末将便当告老解甲。只是沈相公,来客是经略相公跟前的旧人,唤作刘庆。”刘昌祚很无奈的这么说道。 沈括听着是刘瑜的旧相识,倒是脸容一整:“噢?快请,快请!” 刘昌祚又咳了起来,半晌才消停:“这刘庆,却是去了北面为官。不知沈相公,见还是不见?” “当然要见,快快,屏退左右,安排个私密所在!”沈括知道什么人可以欺负,什么人不能欺负。例若刘昌祚这忠厚人,这些天就被他欺负得不行。但刘瑜的旧交,没有见过沈括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得罪人,哪怕这人在辽国当官也一样。 刘庆见着沈括,却就笑道:“见过存中兄,存中兄看来风采依旧啊!” 沈括不知道刘庆,刘庆却是知道沈括,毕竟他投辽之前,就是刘瑜的书童,怎么可能不知道沈括被刘瑜拘在身边?细节就算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却是清楚的。 面对刘庆这样的自来熟,沈括倒没有太过慌张,客气地见了礼之后,又说了一番诗词长短句。沈括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刘庆当年也是被认为比刘瑜有希望中进士的,两人唱和起来,倒也是有来有往,颇为融洽。 毕竟是文人,沈括倒也很客气,招呼了刘庆用餐,又招了秦州名伎来作陪,酒过三巡,刘庆方才对沈括说道:“存中兄,此来却是有事,能否借一步说话?” 沈括点头挥了挥手,示意那些伎人、女校书都退了下去,方才对刘庆说道:“但说便是。” “我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见经略相公,不知存中兄,可否有特别的门路?”刘庆也不耐烦与沈括说那些细节,他倒没把沈括当回事,甚至在他的印象里,沈括就是一个被刘瑜拘在身边的书呆子。 沈括想了想,抚须道:“阁下不妨先行憩下,容在下想想法子,明日再来参详,可好?” 刘庆一时也不疑有他,自然便应了下来。 于是沈括拍了拍手,那些歌舞伎人、女校书,便又重新上了来,推杯换盏,一直喝到月上中天,刘庆不胜酒力,自然有女校书服侍下去休息不提。 “你可想要飞黄腾达,出人头地?”沈括酒席归来,却对着房间口,替他值夜的士兵,这么问道,那士兵当然笑着点头应了,沈括却对他道,“你家将主,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独当一面,你跟着他刘某人,什么时候,才能熬得出头?” “沈相公,俺是粗人,但您说刘将军的坏话,俺就不听了。”那士兵倒是憨厚。 “好,果是忠义之辈,如此,也不枉沈某送你一桩前程了。”沈括拍手笑道。 那士兵摸不着头脑,却就听沈括说:“你骑术如何?” “倒还使得,这秦州之中,俺的骑术怎么也能排到前十。”士兵对于这个,倒是不含糊。 “你不是吹嘘的吧?沈某试你一试,若是真的如此了得,便有好处与你!”沈括一脸不信。 那士兵听着,却就笑了起来:“相公,您要说厮杀打斗,俺不敢夸口,但这骑术,你尽管考校便是!” 于是这士兵,接着便牵着马,以沈括开的手令,连夜出了秦州城,向熙河路,高遵裕的营盘而去。他的骑术,那是果真了得的,去到第二日傍晚,就见着高遵裕。 高遵裕一脸的不解:“你说主持秦州的沈相公,教你前来?秦州哪位沈相公?” 那士兵目不识丁,如何答得出来?只是把沈括托他的信交了出来:“小人也不知晓,沈相公说是考校小人的马术,说是见了高相公。把这信呈与相公,自然便会给小人一个凭证,回去之后,便以凭证来印证小人往返的时间。” 高遵裕拆开那书信看了,却是当场就把书信就着烛火点着,扔进火盆里,一把扯住那送信的士兵的脖子:“你看真切了,老子烧了这劳什子的书信!” 然后等着那信完全烧成灰烬了,挥手叫了两个士兵,指着送信的士兵,对他们说道:“押下去看牢了,只要他没打算逃跑,便不要打他,好吃好喝供着,少了一根毛,拿你们是问。” 第707章 极大的人情 突然被两名高遵裕的亲兵架了起来,这让那名奉了沈括命令来送信的士兵,吓得不知所以:“相公、相公!小人不曾犯事啊!” “你若犯事,老子还好吃好喝供着你?还不滚下去!”高遵裕可没有什么好脾气。 看着亲兵把那送信士兵押下去,高遵裕马上修了书信,着人快马东去:“必须亲手交到刘经略相公手里,可明白么?” 然后又着帐下的都虞侯:“你领五十人,去秦州,拿我的手令,将沈括沈存中带来,如其不肯听令,只管拳脚招呼,不要打死便是了。着刘昌祚署理秦州事宜,告诉刘昌祚,若有刘子瑾的客人,要招呼好客人,却不可失礼。要是到时刘子瑾来了,见不着客人,老子剥了他刘昌祚的皮!” “诺!”都虞侯抱拳唱了诺,匆匆下去点了五十兵马,夜色下狂奔而去。 “入娘贼的,原本说渭源堡那些民夫,是这姓沈的调教过,倒是比原来的民夫好使得多,还以为是个人才,却不料是个祸胚!刘子瑾啊刘子瑾,老子这次,你可是要欠老子好大一个人情了!”高遵裕抚着胡子,自语着,最后却便得意的大笑起来。 这绝对是一个极大的人情。 没有太过复杂的过程,高遵裕手下都虞侯,领了五十兵马去到秦州,递了手令,城上守兵不敢待慢,马上就报予刘昌祚。拿着高遵裕手令的刘昌祚,马上不顾病重,差人把自己抬到城头,按着手令,验看了那都虞侯的腰牌,查对无误之后,让人把他们用吊篮拉上城头来。 “沈相公是奉了经略相公的均令,末将看过经略相公的信件,手下的幕僚也验对过,的确是经略相公的印鉴。”刘昌祚对着那高遵裕派来的都虞侯,仔细说道。 因为要把沈括拿下,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但那都虞侯是奉了高遵裕的将令来的:“刘将军,我家相公已言道,一切后果,由相公一肩担负。小人听命行事,我家相公也说了,若是将军不从,便就此作罢,则日后有事,尽由将军担承。只是刘经略相公对刘将军义薄云天,刘将军却如何……” “罢了,这等大人物的事体,不是你我能掺合的。”刘昌祚苦笑着说道。 刘昌祚又不是个蠢蛋,相反,他是绝对的强人,主将嫌他战功太盛,要他退后,他便退后,然后主将在前头一路吃败仗,他能一路在后头收罗前面下来的溃兵,然后去给主将支援,打退敌人。 这样的角色,怎么会是蠢蛋? 他听着这都虞侯的话,还有看着这高遵裕的书信,以及问了守城的兵丁,的确沈括曾派了人单骑出去,他大约也就猜到七八成:“只是高相公在这书信里也说了,教末将看好经略相公的客人。” “不错,我家相公说也,若那客人在将军手里出了什么事,便要剥了将军的皮。”都虞侯那是跟在高遵裕身边,全不知道什么叫婉转的,不过也是好事,倒是直接把话说清楚。 于是刘昌祚叫来亲兵,领了一队人,去将刘庆所在的院子团团围起。 而那都虞侯,直接就领了五十兵马,直奔秦州府衙而去。 沈括在后堂听报,有高相公的兵马,星夜而来,他喜出望外,匆匆迎了出去,见着那都虞侯,便急急问道:“可是带在下去见高相公?快走、快走!” 那都虞侯倒是愣了一下,原本还以为要费上一番脚手的,本来高遵裕都吩咐了,别打死就得。谁知道这沈括如此自觉?于是他便点头道:“不错,我家相公教汝随我等前去。” 沈括这官迷,当真就是迫不及待:“夜长梦多,太尉若是支撑得了,不若现在就走,只为报国,何辞披星戴月!” 于是便真是从城头坐吊篮下去,都虞侯着手下分了一匹备马给沈括,披星带月一路向着高遵裕的营盘而去。去到地头已是日过中天,高遵裕见着沈括,劈头问道:“此事你还说与谁知?” “不曾、不曾!沈括拜见高相公!”沈括整了衣冠,便这么拜了下去。 高遵裕厌恶地挥了挥手,对那都虞侯道:“押下去,他若敢与人说话,说一句,便扇十记耳光,说两句,便脱了裤子,抽十鞭!” 说罢高遵裕恶狠狠对沈括说道:“若是想留些体面,你就老老实实呆着,不然,惹恼了老子,砍了头,给你报个奋力杀敌殉国,也他娘的对得起你了!” 沈括刚要开口,高遵裕对左右一使眼色,老大巴掌就要扇过来,沈括连忙把自己嘴巴捂住。高遵裕看着他,搔搔胡子:“这狗才,倒是有眼色,老子要给他来个杀威棒都不成,算了,押下去,对了,他要写字,就砍他手指!” 所谓一物还得一物治,沈括在整治剥波,卡他钱粮,整治刘昌祚,搓圆捏扁,那是随心所欲啊。可一遇到高遵裕这皇亲国戚,那全然是一点办法没有,高遵裕一上来,这摆明就是不准备讲道理。 其实论能力,刘昌祚的能力是很不错的。 至少在有了高遵裕的手令之后,刘昌祚署理秦州这边,大约也有七八天,基本也是风平浪静,该支应的粮草,该调派的民夫等等,虽然不如沈括出色,列出什么筑城法式之类,但也是安安稳稳,不曾有什么差错。 直到刘瑜到了秦州,刘昌祚迎出城外五里,远远见着,连忙翻身就拜,口中称道:“小人有负经略相公信重,沈相公来此,却是小人照料不周,出了许多事体,还请经略相公责罚!” “大哥,你这是说哪里的话?快些起来。”刘瑜微笑着,硬把刘昌祚搀了起来,看上去,他对于沈括闹出的风波,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的模样。 刘瑜与刘昌祚把臂而行,后者却连忙后坠了半步,刘瑜知他谦细,便也没有硬去劝他,入得了秦州,去到衙门坐定,刘瑜便对刘昌祚笑道:“大哥,先公后私。着剥波、刘庆来见我。差人去见高相公,说是我携有新茶,他若有闲,过来点验乡勇,顺便过来尝尝新茶,把沈存中也带过来。” 第708章 别再演了 “遵相公均令!”刘昌祚连忙领了命,甲叶作响,快步奔下堂去操办一应事宜。 这时姚武之把马匹牵好了,上堂来拜见刘瑜:“相公。” “你不要在这里立规矩,把人马扮成青唐人,分成若干小队,撤出去,最后放远些,能到河州那头,把整个情报网盘活起来,才是你要做的事。”刘瑜一边看着苦娘和艾娘在那里生炉子烧水,一边对姚武之这么说道。 姚武之听着,却就皱眉:“相公,多少总得留下一队弟兄,以护卫相公安全吧?” “有仙儿,不用了。”刘瑜摇了摇头,又对抱着长刀的刘不悔说道,“你一会喘匀了气,便去武三哥那里,调一批人手过来使唤。” “唯唯!”刘不悔马上应了下来,“孩儿马上就去!” 武三郎那边,就是西军里找的好苗子,加以训练,能被这老卒看上,都是本身素质就极好的,好肉好馍将养个两年,又教了战阵枪棒,大致寻常将领身边的护卫,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姚武之倒是清楚的,他手下踏白司的亲事官,也有两个是从武三郎那边出来的,看着刘不悔抱刀出去,那他也抱拳道:“小人别的不成,这几斤气力还是有的,不如趁着天色还早,就让弟兄们撒出去吧!” “不要乱来,不许喝酒,不许去青楼,晚上好好吃饭,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再出城。”刘瑜马上就否定了姚武之的提议,他要的不是这种表现式的决心,这没什么用,踏白司这边的人手,当真是想要多一个都很麻烦,他绝对不想因为休息不好,或是吃不饱、穿不暖,着了风寒而造成损失。 姚武之有些不好意思,抱拳应了:“唯唯!” 剥波是有些和沈括斗气的,他支领钱粮不得,于是想了个主意,带着弓箭巡社的少年,偷偷去青唐打草谷。青唐人过来宋境打草谷,向来是有的,但宋人过去青唐打草谷,却是从来就不曾有。为何?青唐穷啊! 可青唐也有小部落,小部落也有牛羊,别人不熟,剥波熟。 于是开始带了十几个肚饿胆壮的少年,偷了两头羊回来,接下去一发不可以收拾,不到一旬,接着又出去了两回。第二回拖了五口羊回来,第三回连牛都赶回来一头。这回要不是刘瑜差人叫他,他要带着七乡八里,五六十个半大少年,准备再去干一票大的。 “五六十人,你们带了多少粮食?”刘瑜倒没有骂他,而是笑着向他问道。 剥波在刘瑜面前,极是贴服,跪在刘瑜跟前:“回主人的话,至少带了一个野菜团子,有人带了两个,奴才带得多,三个,奴才还带了醋布!” “一个野菜团子,能支撑得了来回么?”刘瑜揉着太阳穴,向他问道。 剥波很老实:“抢得到就行,抢不到,只有一个菜团子的,怕回不来,第二回和奴才出去的,就有三人没回来,一个是半路太饿,摔下去摔死了,两个是跑不动,教狼拖了去,得有二三十头狼。” 真正在边关生活的,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十数人出去,两个跑不动被狼围上,那前头的人赶紧跑吧,就是有亲生兄弟在前头想要回去救,也会被同伴拖走的。因为二三十狼,就不是十几个少年能扛得了,哪怕七八头狼,都不是他们能扛得了。 “行了,以后你可以组织出去,但至少保证,每个人,要带三个菜团子,并且,人数不要超过十五人,家中独子的不许去,去的每人都得有短刀和长枪,听清楚了么?”刘瑜沉吟了一阵,却是对剥波这么说道。 这是没法子,这个年代就这样,刘瑜没有足够的羽翼,可以庇护这些边民的孩子平安成长。为什么要设弓箭巡社?青唐人,西夏人,辽人过来打草谷,弓箭巡社的丁壮,至少是训练过的,可以和敌人打啊。 如果朝廷有足够的正规军,足够精良的军队,那还要弓箭巡社做什么? 没有啊,西军就那么点人,不可能处处设防,处处设防,跟送人头完全没区别啊。 所以得弓箭巡社,训练这些丁壮,训练乡间的少年。 那剥波带着他们去实战,提高生存能力,也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所以刘瑜并没有责怪他,反倒是夸了他几句,这倒让剥波欣喜不已:“对了主人,那姓沈的,不是个好人!” “嗯,我知道。”刘瑜笑着点了点头。 刘庆一直等在堂外,从剥波还没来,等到剥波来,又到剥波出来,他仍是还没听见刘瑜叫他入内去。 但是刘庆知道,刘瑜做事,自有自己的章程,他此次南来,肩负着萧观音交给他的使命,要求刘瑜给出一个方案,所以当然也只能老实等着。他一直等到上灯,刘瑜仍然没有叫他,倒是仙儿叫苦娘拿了一份饭菜来给他。 到了三更,苦娘又送了一领披风给他。 结果刘庆这一夜,就蜷在西边屋檐下,凑合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看着高遵裕,领着蓬头垢面的沈括入内来,由着高俅领着上堂去见刘瑜,又过了片刻,高俅才过来,低声对他道:“庆哥儿,先生唤你过去。” 刘庆点了点头,高俅却按着他小臂,低声说道:“还是理一理仪容,先生有些不快,庆哥儿心里要有数。” “多谢!”刘庆颇是感激。 “都是旧人,高某能帮的,也就到这里了。”高俅倒是个念旧的。 刘庆整了整衣冠,然后方才随着高俅入内去。 入得去,见着高遵裕坐在下首,沈括失魂落魄跪在堂下,刘庆冲着刘瑜翻身就拜:“小人叩见相公。” 刘瑜并没有叫刘庆起来,却是笑着对沈括说道:“怎么样?存中兄,你好好思量,你为何这么做,从头说来。还是我借你骏马一匹,你奔驰上京,去告一下御状,看看能不能翻得了身?对了,存中兄不是跟刘大哥说,和王相爷是亲戚吗?不如去走走王相爷的门路,看能不能把我刘某人掀倒?” “小可不敢,小可错了,小可有负相公!”沈括跪在那里,如丧妣考一般。 “起来吧,堂堂进士出身,跪那里成什么体统?”刘瑜摇头叫他起来。 沈括却跪在那里,不愿起来:“小可百死不能……” “存中兄,你再这样演下去,我真翻脸了。你起来,坐下,好好说清楚,咱们这朋友还能有得做,你这么一套接着演,那真的我也只能板起脸来了。”刘瑜冷声这般说道。 沈括却是极有眼色,马上爬了起来,一揖到地:“多谢相公宽宏大量!” 第709章 沈括自救 沈括爬了起来之后,便换上一副谄媚嘴脸,但还没等他开口,就听着刘瑜坐在上头,笑道:“存中兄的字倒是极好了,不知道,写了些什么笔墨,赠予高相公呢?” 原本沈括以为刘瑜叫得他起身,这事算是抹过去了,谁知道不是,刘瑜是要他从头招来。 沈括一下子那白净脸皮就胀得通红,高遵裕却不打算给他脸面,坐在边上冷声道:“子瑾,你何必与这狗才多说?这厮不单是全不知羞耻,白读了那多的书,不知道忠称两字。更气人的是,一点眼色也没有!这大宋朝廷,便是和辽国诗词唱和的大臣,也不是一位两位的,只要在国事上,不以私谊坏了大事,谁又去理会?” 辽国现时汉化极严重,所以真的诗词唱酬不是新鲜事,包括苏轼这样的大才子,一有新作,流传到辽国的速度,不见得比从京城流传到江南慢上多少。所以高遵裕才觉得,沈括不单忠义有亏,而且政治智慧是极低的,觉得这样的人,刘瑜多跟他讲一句,都是废的。 沈括聪明不聪明?自然是绝顶聪明,但这位聪明人,一旦为了做官,那真是就鬼迷心窍了。要不然为什么他的人缘会那么差?本来刘瑜信他,才会托他来坐镇秦州,结果他发现刘瑜与辽国的官员刘庆有交往,他想去联络后党这边的高遵裕,来以勾连敌国,扳倒刘瑜! “老子就是犯了痰,也不至于跟你这厮鸟一般的蠢!”这就是高遵裕对于沈括的评价了。 刘瑜听着笑了起来,望着沈括说道:“存中兄,一般来说,术业有专攻,这如何当官,依我看,不是存中兄的所长啊。所以这些年,才会请存中兄助我做些学问,但我也是知道存中兄对功名的殷切,所以也举荐了上去,朝廷也批复了下去,但我兄这么行事,却确实就让人扼腕了。” 沈括在一旁,奴颜婢膝地应的,节操?那是真没有的。 但刘庆看着,就暗暗摇头,他是跟着刘瑜长大的,他看得出来,沈括是活不了了。 刘瑜的性子自小便是如此,如果沈括上来,刘瑜一记窝心脚踹翻了,直接问候沈括高堂,拳脚交加等等,那倒就是骂完就没啥事了。这样客客气气,又是不让跪,又是一口一个“存中兄”,刘瑜是能吃亏的人?被沈括卖完,他能什么也不做,当这事没发生过?刘庆敢以自己性命担保,那是百分百不可能的事! “剥波啊,存中兄忧心国家,亲至涟渭源堡视事,你身为武官,却没能好好护卫存中兄,以至存中兄被乱箭射死,你可知罪么?”刘瑜笑咪咪的,如是在讲一个笑话,对着边上的剥波说道。 后者听着,连忙翻身拜倒:“小人该死,小人知罪!” “嗯,存中兄本是国家栋梁,与我更是相交莫逆,你这狗才,护卫不力,人来,拖下去,打十板子。”刘瑜说着,挥手左右把剥波拖下去。 然后刘瑜拿起茶杯,向着沈括遥遥一敬:“存中兄,音容宛在啊!” 沈括是政治情商负分,可人家智商是爆棚的,到了这点上,哪里还不明白刘瑜的意思? 吓得一下子就跪了下去,死死扯住要随兵丁出去受刑的剥波,啕嚎大哭对着刘瑜泣道:“经略相公、经略相公!沈括,沈括有用啊!经略相公,糟糠之妻不下堂啊!” 他大绚想要说“贫贱之交不可忘”,但知道如果剥波被拖出去打了鞭子,那他沈括不死也只有死了,所以情急之下,生生说成了糟糠之妻不下堂。 刘瑜和高遵裕正在喝茶,高遵裕当场一口茶就喷了出来,刘瑜也被呛得满脸通红。 “不、不,是贫贱之交不可忘啊相公!括与相公,相交于微末之时啊!”沈括冲着刘瑜拼命磕头。 为什么他要挡住剥波? 因为剥波要被推到衙门外受刑,总得有个名目啊,到时掌刑的一说:“剥波因护卫不力,致使沈括殉国,故之经略相公下令严惩。” 那沈括还能活啊?他便是能活,也不能顶着沈括这个身份活着了啊。 他如何舍得?这可是进士之身啊,没有进士,他如何做得了官? 便何况刘瑜还来上一句,音容宛在,那是对死人说的话好吧? 他如何还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 “这秦凤之地,有的是敢赴死取义的汉家儿郎,存中兄就不要牵挂了,安心地去吧。”刘瑜说着,起身向着沈括一拜,高声道,“魂归来兮!” 人不死,又哪会魂归来?一拜之后,刘瑜便不再理会他,却是向着高遵裕问道:“此时前线,有何所需?” “战马不足便是无解难题,若非如此,不至于战事受挫啊。”高遵裕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大宋客观存在的问题,失了幽燕十六州之后,宋初的强兵悍将消亡殆尽之后,到了宋仁宗的年代,西夏翻脸不肯再卖马,便是西军这等最后的精锐,也只能称上一声,最好的山地轻步兵。刘瑜从青唐弄的那几百匹马,从鬼章青宜结手里榨出来的油水,大约是这些年,最好的一笔战马进帐了,大宋没马,这就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刘昌祚也咳嗽着苦笑道:“失幽燕之地,真是大宋之痛啊!” 这时被两个皇城司的亲事官,挽了头发往厢房里拖去,要侍候他上路的沈括沈相公,突然之间大叫了起来:“放屁!刘昌祚你不学无术,祸国秧民!谁说失了幽燕,便不能养马?胡说八道!便无幽燕,也照样养得起马的!” 那皇城司的亲事官,那是刘瑜的铁杆心腹,连侍候沈相公上路都毫不犹豫的,哪里会容他骂下去?倒转刀柄便要往沈括嘴里砸了下去,却听着刘瑜开口道:“且慢。” 刘瑜示意那亲事官先松开沈括,后者那是聪明绝顶的天才,哪里不知道,自己生死便在此一瞬之间? 沈括匆匆连滚带爬到刘瑜跟前:“唐之沙苑,就在京兆府啊!” 第710章 唐之沙苑 大宋失了幽燕之地,所以无马,也因此,王安石才会推出保马法。 保马法,简单的说就是替朝廷养马,然后可以减免赋税,但如果马死了,养马人就得赔。 以这样的方式,来提高马匹在大宋的保有率。但边将也好,刘瑜也好,只要真的在边关和敌人动过刀子的,都对此不以为然。一是这政策要见效,至少也得几十年,二是这最多养出来的,就是挽马吧,就是干苦力活的马,要养出战马,感觉不太靠谱的。 所以沈括刚才如果提保马法,那他是活不了的,大约此时已经“魂归来兮”了。 可他说唐之沙苑,那便不一样了。 盛唐时,沙苑设监放牧。 沙苑监既是全国四十八监之一,又是总监。 由于地近长安,皇帝御用的骏马“苑中马来牝三千匹”尽养于此。又有所谓“内外马数将盈亿”,盈亿大约是夸张,但可见当时战马也是极盛的。沙苑现时就属永光军路京兆府同州大荔县,乾德三年也于大荔设了牧马监。 “唐之马数将盈亿,是因汉唐养马,不是以民人养马,若按保马法,便是养出马来,也是不堪上阵的。”沈括披头散发,咬了牙,却是说出一番道理来,“经略相公是以边功而特奏名,应知青唐、夏人所谓贴秋膘,若马无苗草,也无精铡草料,又无麦麸、豆饼,更无人侍候溜马,这秋膘何从贴起?” 这番话,听得刘瑜也好,高遵裕也好,刘昌祚也好,都纷纷点头,沈括说的,的确是有道理的。 “治平四年,牧田从九万多顷,减以五万多顷;到了熙宁元年,又将诸牧马监的一万七千顷良田,赋之以民,以收刍粟!敢问经略相公,这岂是失了幽燕之地,所以大宋方才无马么?”沈括说到此处,尽管披头散发,但当真有那么一股做学问的气势,教人不敢小看他。 刘瑜听着,点了点头道:“那么存中兄,计将安出?” 沈括是明白,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只怕就在这应对上了。 所以他清咳了几声,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维,方才开口道:“大宋就这么多地方,要想收赋粟,又要想马多起来,如何能得两全?要养马,一匹马,至少要五十亩地、五百缗钱,才能养得活它,一再缩减牧田,又在鼓捣什么保马法,这便是王相爷再如何满腹经纶,也绝难成事的。” “我问方法。”刘瑜伸手止住了沈括,淡然这么说道。 “无非是拓地以养马;或是划良田以养马,重复盛唐沙苑监旧事。”沈括说到这里,却就全然没有刚才的精神气,往刘瑜跟前“扑通”一跪,“经略相公,沈某当真是有用的啊!沈某愿领五千兵,为大宋拓地!不、不,五百兵,五百兵!” 刘瑜长叹了一声,望着沈括良久,突然抬手一耳光扇了过支,直接将沈括扇得歪倒在地,嘴角溢血:“姓沈的,若有下次,那你就没有什么魂归来兮了,必教你粉身碎骨,再锉骨扬灰。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沈括连连磕头。 刘瑜一脚将他踹翻,厉声道:“滚下去更衣,成何体统?当真是斯文扫地!” 沈括眼泪鼻涕还血丝糊了一脸,连滚带爬下了去。、 看着他的背影,高遵裕摇头道:“子瑾,这等样人,留他作甚么?报他一个力战殉国,也算对得起他了。” 不是高遵裕狠辣,而是沈括要联手后党,要以勾结敌国为名,来陷害刘瑜啊,都到这地步了,还跟他讲什么交情?何况高遵裕更重要的,是觉得沈括在这等宦海沉浮之间,一点政治智慧都没有。高遵裕别说跟刘瑜关系不错,便是司马光一脉,甚至是司马光本人,在这当口,也不会用这么拙劣的籍口,来搞刘瑜啊。 不是说司马光为了大义,会不对刘瑜下黑手,涑水先生要觉得,没有刘瑜和王韶这种人,才有和平啊。 之所以说司马光都不会这样来搞刘瑜,是因为此时边关的将帅、朝廷的执宰、大宋的官家,都需要刘瑜的情报系统来支撑啊,谁要给刘瑜添堵,那就是给边关的将帅、朝廷的执宰、大宋的官家添堵,然后还要冒着跟范仲淹一脉开战,然后专门跑去给刘瑜当主婚人的韩魏公,必定也不会坐视,这是活得不耐烦,才会在这当口去搞刘瑜吧?而且还是用这么拙劣的籍口,大抵这等事,也只有为了当官,什么都可以卖的沈括,才会丧心病狂的干出来了。 “存中兄是有才华的,只是他这性子,唉。”刘瑜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其实也没有打算真的干掉沈括,只是要吓吓他,因为目前的状况下,沈括翻不起什么风浪的。 而沈括,的确是有事,至少他复原来的小队战术,就有模有样,他做出来筑城章程,也让筑城的效率高了许多。 “不过若是再来一回,那我着实也不是圣人。”刘瑜苦笑着对高遵裕如此说道。 高遵裕看了刘瑜一眼,倒是觉得刘瑜这人,也许并不如之前所想的,无隙可击,至少在高遵裕看起来,刘瑜念旧到这程度,绝对就是他的弱点。他并不知道,政治智慧无限低的沈括,在发明创造上,有着这时代无以伦比的高智商。 “说说吧,你来寻我,到底为了何事?”刘瑜向着刘庆这么问道。 他之前以在衙门正堂,又请了高遵裕和刘昌祚在场,就是不想这件事,再给有心人发挥的余地。 这时节,用这件事来对刘瑜发难是傻瓜,但换个时间,比如上次刘瑜被一撸到底时,若是找到这等事来发难,未必不是一个契机。所以刘瑜不打算遗人口实。 “回经略相公的话,我是受人所托,前来商议,卖马事宜的。”刘庆也是人精,他只是被情所困,于萧观音面前不能自己罢了,此时亲眼看着沈括和刘瑜的对答,他当然选了一个合适的话题。 刘瑜微笑着点了点头,对高遵裕说道:“高相公以为,这事能不能谈?” 高遵裕听着这话,知道刘瑜是说公事了,便不再称刘瑜的字:“经略相公言重了,若能得辽马,便是宰执,当也求之不得。” 有马可以买,为什么不能谈? 第711章 花肥娘子 不论如何,所谓卖马,那不过是刘庆所说的籍口。 而什么在辽国将马卖与青唐,再由青唐部落转手卖给大宋,更是天方夜谭一样的事情。 高遵裕听了两句,便没再问,很明显这就是刘庆和刘瑜,为了防止日后有人发难,所以专门当众提起的一个由头。不过刘瑜却对刘庆说道:“卖马事宜,你自与高相公接洽便是,若可行,再由高相公上奏折,开边市,到时下官再行同署。” 能从辽国买到马,那当然是功劳,高遵裕将信将疑,却也不会把这功劳推去,所以便和刘庆聊了起来。 “车马劳顿,高公见谅,大哥见谅。”刘瑜起身,对着高遵裕和刘昌祚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却就由仙儿护卫着,苦娘和艾娘搀扶着,往后堂去憩息着了。 去到后堂,刘瑜冲着苦娘和艾娘微微点头,示意她们去生炉煎水,却对仙儿说道:“你可顶得住?” “奴奴顶得住!”她只要伴在她的少爷身边,便是群狼环伺,她都不退半步,哪里会有什么顶不住。 “那你陪我去会一会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吧。”刘瑜握着仙儿的手,便拾步向后花园走过去。 在后堂等着刘瑜的,就是辽国皇后萧观音派来的特使,萧十二娘。 刘庆是刘瑜从小长大的书僮,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传讯方式了,所以只一见面,刘庆便用他们两人之间,独有的方式告诉了刘瑜,萧十二娘才是此行的主使,而她已在后堂相候。这是为什么刘瑜会把刘庆留给高遵裕的原因。 萧十二娘便坐在秋千架边的石凳上,石桌上有一盘果脯,看起来她不是仙儿这等吃货,或是担心有毒,一点也没有动过。刘瑜和仙儿走近了,这位萧十二娘便起身,行的却不是女儿的礼,而是一揖到地,朗声道:“大辽皇后特使萧十二,见过宋国经略相公。” 这就是敌体相对了,也就是彼此地位相等,无上下尊卑之分。 刘瑜是宋国经略相公,她是辽国特使。 “尊使赴宋,不知可曾知会汴京?不知印信、国书等物何所持?”刘瑜微笑着,说着场面话,当然,他就是挤兑对方,他也毫不回避这点,甚至直接自己就挑明了,“若无国书,又不曾持节,什么皇后特使?你是个买主意的,我是个卖主意,如此而已,大家不太熟,不要交浅言深,不要开什么特使的玩笑,真的一点也不好笑。” 说着苦娘和艾娘已经把红泥小炉生好了火,提了过来,又置了水壶在上头,火炭通红,不一会便有热气从壶嘴溢出,那萧十二娘看着刘瑜,不得已咬牙强笑道:“经略相公,何至如此?” “不要跟我来这一套,你拿出让我动心的东西,我自然就卖一个合适的主意给你,你拿不出来,那么就请回吧。”刘瑜慢条斯理对她说道,一点也不存在怜香惜玉的情怀。 萧十二娘听着,不禁脸色一变,冷声道:“纵无国书,纵非持节,但就是去到汴京,我却便不信,宋人敢不以礼相待!难不成,经略相公当真以为,便凭着一副对子,就可把诸般事宜推诿过去么?” 她指的是上次的辽使,辽使过来大宋,无非就是想谋点钱,可这时节的大宋,如何会去理会他?当然不是苏轼和刘瑜的诗词和对子建功,而是国家的国力,让辽使不得不无功而返。但刘瑜却不打算去和她细说这些缘由:“所以,你去不了京师。” “你若拿不出让我动心的东西,我自然没主意给你,你有负所托,自然也无颜归去,便在这园中,充作花肥,我看着也是不错的,明年花开,我看取了那花,自然想起它的根,扎在侬的骨上,当也敬它一杯香茗。”他边说着,边提起沸了的水,冲泡着着茶壶。 萧十二娘下意识地起身后退了半步,却发现那炉边的两个烧火丫头,似笑非笑望着她,看似蹲在那里,却如两只狸猫一般弓起了腰背,下一刻便能如离弦之箭扑出去,而护卫在刘瑜身后的仙儿,长刀如霜,那可不是拼凑起来的朴刀,而是战阵所用的长刀,抡将起来,挡者人马皆碎的斩马刀。 “好了,小心脚下,别踩到花花草草。”刘瑜低头泡茶,却是如此地说了一句。 “想好了没有?”刘瑜冲好了茶,满脸的笑容,但萧十二娘望着,却觉得这笑容极为狰狞可怖,几乎禁不住要尖叫起来。 以至于她开口都有些结巴:“这、这、这一时之间,教人如何想起!” 刘瑜点了点头,放下茶杯,对她说道:“你要找我买主意,然后连用什么来买,你心里也没有数,你这等样人,大抵也只堪作花肥了。好了,我给你一夜的时间,明日若是你依旧想不好,用什么来买我的主意,那就安心当花肥吧。” 说罢刘瑜招呼了仙儿,拂袖而去,留下苦娘和艾娘,死死盯着萧十二娘,这位可能成为花肥的小娘子。 刘瑜还没去到房中,却就得了亲事官通报,说是刘昌祚求见。 入得内来见着刘瑜,刘昌祚却就压低了声音:“相公,这剥波带人去打草谷,怕是不妥吧?” 往轻了说,这是强盗的行为; 往重了说,这是轻启边衅,一旦招惹到青唐人火起,发兵来攻,大宋这边可是毫无准备。 刘瑜却就伸手截断了刘昌祚的话:“晋残,杜重威于白团卫村,犹能溃契丹;唐裂,卢龙也能败契丹。让剥波带人,有计划的去打打草谷,没什么不好,至于对方的反扑,那就靠兄长来防范了。” 刘昌祚听着,眉头都皱成一把了。刘瑜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存中兄有一点是没看透的,有没有马,从来就不是关键。有没有破敌决死之心,才是关键,若是时时想着据险而守,便是有马,又如何?太祖当年,何尝一开始便有万千战马?” “末将受教!”刘昌祚一揖到地,刘瑜这席话,却真真是把他点醒了。 第712章 武器 刘瑜所说的晋,是指后晋,当其时后晋少帝不愿称臣,契丹派兵来攻,杜重威就击溃了契丹兵马;至于唐裂,那是指唐末藩镇割据,也就是所谓残唐,就算大唐已崩,割据分裂,但只不过其中一镇的卢龙镇,也能去打契丹人的草谷啊! 难道后晋少帝当年,或是大唐的节度使,就有着比大宋更强的实力?明显这是不可能的啊。赵匡胤当年面对的契丹,更是比之匈奴、突厥之类不知道强大到哪里去了,可赵匡胤还是打出了个大一统的局面啊。 “执着于战马,其实已是误入歧路。”刘瑜长叹了一声,很有些无奈。 无马、无马,不单是胜不能追击,败不得逃脱,其实更重要的是:这已经成了宋军一个籍口了,一个可以原谅自己,也可以原谅同僚的籍口。 刘昌祚被刘瑜点醒,所以羞愧难当,抱拳唱诺之后,匆匆而去。 不过伴在刘瑜身边的仙儿,却就低声问道:“少爷,那有马是比无马强嘛!” 仙儿不会什么拐弯抹角的把戏,她觉得有马就是比无马好,她就这么说出来。 刘瑜望着她,点了点头:“对。我实在没办法,只能给他们灌鸡汤。” “哪有鸡汤?”仙儿一听,眼睛却就亮了起来。 刘瑜笑了起来,为了避免去跟仙儿解释,什么叫鸡汤,刘瑜对守在内堂门口的高俅吩咐道:“去买一锅鸡汤来。” 鸡汤好说,不论是心灵的,还是走地鸡,对于做到经略相公的刘瑜来说,都很容易满足。 但关于战马,他真的没有办法,他哪里懂得什么去给宋军搞来大批的战马? 若要弄个百十匹,那刘瑜还有点主意可以想,要弄个两三百匹,他还能铤而走险,看看能不能赌一下运气,可要是批量给西军弄马,他着实是无计可施的了。 仙儿并不是傻,她只是馋,解决的鸡汤的问题之后,她重新向刘瑜提出心中的疑惑:“青唐人,不是比大宋穷多了么?夏人,也比大宋穷啊!少爷不是跟奴奴说过,大宋富甲天下啊!大宋比夏人富,比青唐富,为何他们养得起马,我们养不起马?辽国也有马啊!”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抛出来,让刘瑜有点无力。 养马成本很高,刘瑜是知道没有错的,他甚至记得,千年之后,赢得那场几乎亡族灭种的战争之后,缴获了许多东洋大马,但这些马很快也养不起,然后就得病死了,国力没到那程度,是真养不起马。 但西夏为何却就养得起马?青唐为何养得起马? 游牧民族他们没有城市,或者他们的城镇非常小,对于他们来讲,到处都是庞大的牧场,放养战马的成本几乎就是零啊。 “他们是游牧民族啊,驱赶畜生,追逐水草,成本低啊。”刘瑜感觉有点吃力,不是他不明白,而是怎么把这道理简单的表述出来,就一时之间有些为难了,“城市化,你明白吗?城市化让养马的成本,几何式的递增!” 于是仙儿对于什么是“几何式”,又发出“好不好吃”的疑问。 “辽国?辽国汉化程度很快啊,对,他们有马,不过他们的马和骑兵,比不上西夏和金人的骑兵了,他们快完了,不必去讨论辽国。金人不是食物,金人是一个类似夏人的部落,对,就是辽国的北边。”刘瑜有些吃不消了,对门口的高俅说道,“让沈存中过来。” 高俅刚吩咐完人去买鸡汤回来,又得了刘瑜的吩咐,他倒是一点也不恼,提着袍裾,匆匆去了,不一会带了沈括过来。刘瑜便对沈括说道:“对于缺失战马,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不要以为就这么算了。也别提什么五百人的废话。” “诺。”沈括哪怕换了衣服,也仍是不可掩遮的有些嘴青脸白。 刘瑜没有管沈括,而是招手高俅过来,对他道:“你也在听,想明白没有?为什么五胡乱华,但最后还是被汉家儿郎打出个一统江山?” “依学生不成器的脑子……” 刘瑜听着,脸马上就黑了:“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学生。” “是。”高俅马上脸容一肃,的确他到了这个位置,要得讲究了,不单有他自己的面子,更有刘瑜的脸面,“夏人养马,他们的生活,过得不好;青唐人养马,他们的生活,过得不好。” 刘瑜着失笑,点头道:“倒是朴素。” 没错,尽管游牧民族有天然的牧场,但没有城镇的他们,也同样的付出代价,代价就是他们因为没有城市,无法去开创什么新的科技,自然他们的生活品质,便也是极差的了。而辽国,想要把日子过好,于是他们就只能汉化,这是一个必然的选择,刘瑜总结了一句:“消灭游牧的,唯有农耕。” 只要他们想要过好日子,他们就不得不转化为农耕文明,然后他们的城市开始建立,而养马的成本也开始增加…… “回经略相公的话,括想到一个主意了。”沈括在边上,探头探脑地说道。 刘瑜扬起眉毛,有点惊讶地望向沈括,他原本只是想敲打一下沈括,毕竟他自己都没有答案,如何能要求沈括拿同一个可行的章程? 但沈括真的有主意:“烂蹄症,瘟疫,把这两项,放到青唐人、辽人、西夏人那里去!” 说出这话的沈括,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以獭兔为媒,把这烂蹄症传至夏、辽、青唐,以及相公所说的金!”沈括说到这里,就兴奋起来,“这烂蹄症传染开了,那便是大家都没有马了,徒步而战,我大宋的步人甲,三花八牛弩,神臂弓,何曾输与他人!” “不可。”刘瑜摇头否决了沈括的提议。 并非刘瑜有什么圣母情怀:“存中兄试过,獭兔可以为媒?” “书上看到的。”沈括倒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刘瑜的问题。 刘瑜想了想,对他说道:“你先捉几只试验,不允许扩散,不得私自行动。” 看着欢天喜地,证明了自己是有活下的价值的沈括,刘瑜也不禁苦笑。 烂蹄症可以感染?似乎刘瑜记忆里,压根没记得有这件事。 但不论如何,此事若真能成,也算是生化武器了。 第713章 计将安出 刘瑜在冷静过来以后,再次把沈括请了回来:“存中兄,你要小心,那东西还是不要弄了,别搞出口蹄疫了,那个会传染给人,一传染上就会死的,跟瘟疫一样。” 并非刘瑜有很高的道德,主张不使用生化武器,而是一旦搞出口蹄疫或是禽流感,那真的宋军自己也好不了啊。 沈括倒是不坚持要搞生化研究,本来他就是为了活命提出这主意的,再说他为了拍马,上官要在不适合建城的地方建城,问他意见,他都能点头说好的节操,哪有什么坚持?只要刘瑜不请他上路,又能保举他官做,沈括干啥都愿意。 但生化研究的想头一起,刘瑜却就有点不甘心,拼命搜刮往昔的记忆:“似乎有种叫马媾疫的,对,就是马那话儿,出现问题了,一传染开,似乎马就会失去繁殖能力,而且似乎会跛掉,那是一种叫鞭毛虫还是啥的,我也不太懂……要做这种研究,还是得用小白鼠做试验……算了,就此做罢了。” 最后刘瑜不得不和放弃炼钢烧玻璃一样,承认自己对于生物方面或是生化研究方面,没有那天份也没有那知识。 “听说筑城民夫,教授了筑城的章程之后,效率大大提升,存中接下来,就跟进这一方面吧。”刘瑜无奈,打发了沈括去办这差事,也不敢让他闲着,以免这官迷想鼓捣个什么东西出来邀功,一会真给整出个口蹄疫,那真的刘瑜就百悔莫及了。 打发走了沈括,高俅就低低的呼了一口气,他有点怀疑,自己老师把沈括举荐出来做事,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了。所以他看着沈括离去,左右没人,对着刘瑜举了礼道:“先生,其实沈某的人品如此不堪,何必一恕再恕?” “这世上,要寻会做锦绣文章者容易,要找到能解二元一次方程组的人,就不多了;能解平面几何,更少了;能理解并学习立体几何,能理解三大定律的,大约就只有沈存中吧。这是其一,其二,用人,不能只看他不堪之处,人无完人。”刘瑜倒是不恼,这么久下来,他是真对着高俅当门生弟子看待的,高俅有惑,那刘瑜也愿意把自己的看法分析给他听。 “弟子受教!”高俅听着,却是明白了自己的局限。 他本就是聪明人,跟在刘瑜身边,经历了这么多,成长起来,倒也是极快的,所以刘瑜一分析,他就知道自己这思路的不足在哪里了。 又到了傍晚,刘庆总算和高遵裕就马匹的事,商谈得差不多。高遵裕也是心忧边事,不说别的,有功劳谁不要?王韶前边只要有战绩,报捷少不了他高相公的名字啊。所以能弄到马匹,高遵裕也是极高兴,请了刘庆去吃酒,于是通宵达旦,去到第二日,刘庆方才挂着两个黑眼圈,到后堂来找刘瑜。 “少爷,那高某真以为我有马可以卖给他。”刘庆说着,却就笑了起来。 刘瑜正在书房练字,头也没抬:“辽国有战马,不下百万。纵是汉化,辽国的州府城市,也远远比不上大宋,所以辽国养马的成本仍是不高的,你如果连弄些战马过来卖给高某的本事都没有,这边的手尾我来给你收拾,你不用担心。即日就回徐州去,好好娶门媳妇,孝敬阿全叔去,也别想什么萧观音了。” 被刘瑜这么一呛,刘庆就有些尴尬地抹了抹鼻子,假咳了两声:“那个,那个少爷开口,无论如何,我也会张罗些战马过来给那高某人的。” “我是认真的,若要你弄汗血宝马,还是能踏飞燕的骏马,你弄不来,那没人怪你。如果你连弄个一千八百的寻常战马,你都觉得很艰难,你谈什么萧观音?便是想吃天鹅肉,你也总得是癞蛤蟆啊,你要一个屎壳郎,那有什么好想?”刘瑜扔下手,在水盆里洗了手,接过仙儿递来的毛巾,拭干了手,笑着走过来坐下。 刘庆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要说弄不到马,那他就成了屎壳郎了;要说能弄到马,就是癞蛤蟆。 不过还好刘瑜也只是随口打趣了这么一句:“那个萧十二娘,是什么来头?” “皇后的族中小辈,据说颇有些出息,皇后派她出来,意思是如果少爷不嫌弃,愿意纳她为妾,那是最好不过的。”这话萧观音当然没有对刘庆这么说,萧十二娘也不会对刘庆说出这样的话,但刘庆只是在萧观音面前,才因为痴情而失智,只要离开萧观音,他有足够的目光,去看清楚很多事物,毕竟他是跟着刘瑜一起长大的。 “萧观音。”刘瑜盯着刘庆的眼睛,轻轻地这么说道,“跟着我说,萧观音。” 刘庆开始以为刘瑜是在跟他开玩笑,但很快就发现了刘瑜的认真,他有些尴尬,但还是跟着刘瑜的话重复:“萧,萧观音。” “没错,就是这样。你又不是辽人,你当这辽国的官,是为什么?是为了帮大宋剌探情报,你迷上萧观音,是想抱得佳人归,对吧?别让他们毁了你,记住,没有什么皇后,大宋官家的皇后,她不叫萧观音,你是宋人,你是汉家儿郎,若你无法想通这一点,你永远也实现不了,自己所希望的结果。你是宋人。”刘瑜低沉地声音,如是魔咒,在刘庆的耳边盘旋,让他痛苦,也教他清醒。 “萧观音。”刘庆咬牙道。 刘瑜点了点头:“没错,萧观音。” “少爷,你说会帮我想一个主意。”刘庆突然急切起来,向着刘瑜这么问道。 仙儿端了一大碗雪耳进来:“少爷,你快尝尝!” “好。”刘瑜笑着接过仙儿递来的小碗,示意刘庆也吃。 “我没有答应帮你想主意,因为你拿不出什么让我动心的东西。”刘瑜边吃着雪耳,边对刘庆说道,“所以,我告诉我,回去跟萧观音说,如果她能拿出让我动心的东西,我也许可以给她出一个主意。这个主意,能让她重获君王的宠幸。” 刘庆双手接过仙儿递来的碗,郑重地向刘瑜确认:“这个主意,能让我得到她?得到萧观音?” “我想,大约是可以的,不,我不能给你百分之一百的保证,从来没有这种绝对。” 第714章 唯一的出路 世间事本来就很难有什么百分百的机率,哪怕上趟茅厕,这年代也可能摔下去淹死。何况于刘庆垂涎的,是辽国的皇后萧观音。辽国现在于宋辽夏之中,毫无疑问,至少纸面上的数据,他是最强的,夏国据说有战马五十万,辽国有百万之众,刘庆本来和萧观音,就是风牛马不相干的。 他自己也清楚机会的渺茫,所以刘瑜这么说,他也只能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少爷请接着说。” “萧十二娘明显拿不出什么让我动心的东西,也就是说,萧观音派她来,大约是想用这个女人,来作为砝码了。萧观音如果就这么点心胸,怪不得辽帝不再宠幸她。”刘瑜说着笑了起来,这是一个很现实的事情,要成为皇后,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是皇帝心中、身边都不可或缺的,例如唐时的武则天,就算还没称帝,武则天当时也与皇帝并称两圣了;又如汉时的吕后,刘邦之所以能成功,不得不说,吕后从中起到的作用,绝对是不可抹杀的。 另外一种,就是当个牌坊,或是人老珠黄,皇帝念着旧日情分,仍旧让她当皇后,但宠幸年轻的妃子去了,或是立她为后,是为了平衡各方面的势力,而不是因为喜欢她,总而言之,就是一个牌坊。 所以刘瑜对刘庆说道:“如果就想用一个女人来打动我,那她得不了辽帝的宠爱,原本就是情理之中啊。毕竟也已不复青春,儿子都十几岁了,刻薄些说,以色事人,年老色衰,辽帝又没有庆哥儿你这么重口味,不喜欢她,原来就是情理中事,不能期待辽帝是个道德圣人,对吧?” 刘庆一听便不高兴了:“少爷,什么叫重口味?这话我听不懂,只觉怕不是什么好词。” “你去跟萧十二娘谈谈吧,如果她不能拿出什么实在的东西,那你好好帮我贩马吧,也别想太多了。” 刘庆听着眼睛亮了起来:“是不是贩马日久,少爷便会帮我出个主意?” “不,除非萧观音作死,不然你怎么可能有机会?让她来求我出主意,就是看她能作到什么程度!她要只能派个女人来当报酬,那说明她不够作,她不够作,你怎么可能有机会?能想得通吗?”刘瑜一圈话说下来,跟车辘轱一样,边上仙儿听着,只觉得快要转昏了,也没能弄明白。 但刘庆倒是明白了:“我得让她作,这么说,我得让她可劲作,我才能有机会。” 刘瑜喝光了碗里的甜汤,把它递给仙儿:“再来一碗,这回你跟着我出来,结果天天这么吃,你有没有发现?咱俩现在都胖了,不行,明天早上起来,我得多跑两圈。” “可是,婆婆说,白白胖胖才有福气。”仙儿低着头,低声这么说道。 刘瑜失笑起来,一把扯住她的手:“能比富相爷有福气?胖了就三高啊,你看富相爷,糖尿病末期了,唉,仙儿啊,你还是陪我跑步吧,吃没问题,总得运动。” “嗯嗯嗯嗯!”仙儿想起肥到不能走路的富弼,连连点头。 等她收拾了碗出去,刘瑜才对刘庆道:“没错,你若想事成,就得让她可劲地作。” 刘庆是刘瑜的书僮,在这个时代,对于自认有点信义的人来说,这种身份并不以刘瑜的宽厚而改变,也不因刘庆做了辽国的官而改变,所以刘庆没有学着刘瑜一样,把碗递给仙儿,也没有坐等苦娘、艾娘她们来收拾,吃完了雪耳汤,便自己帮忙收拾起来。 这时听着刘瑜的话,却就让他有些啼笑皆非,一边帮手收拾着碗筷,一边对刘瑜说道:“少爷,我是仰慕萧观音,你却是教我毁了她的生活,这叫什么主意?” 话方说完,他自己就愣住,手里的碗一下子没拿住,失手就往地上掉去,如果不是边上的苦娘,眼明手快接住,非得摔个落地开花不可。因为在这一瞬之间,刘庆想通了,刘瑜给他出的主意,是正道得不能再正道了——毁了萧观音的人生。 如果不毁掉她的人生,他刘庆凭什么得以和辽国皇后双宿双飞?便是他生得如潘安宋玉,那了不起也就是给萧观音当个面首,想要抱得佳人归,那是做梦都不可能的事。所以刘瑜的主意,百分百是正道,想要和她在一起,毁了她的人生,就是必须的。刹那间刘庆抱住自己的脑袋,一下子毫无风度的蹲到地上,因为他觉得心痛。 他不是一个妄人,不是那种狂妄起来,觉是天是老大自己是老二的人;他应该说,也不是一个自私的人,爱一个人,并不是单纯地去占有她。为了占有她,毁掉她的人生,他觉得自己做不出来,但他却又无比清楚,如果不这么做,别说这辈子,十辈子,他也不可能跟她真正在一起。 “你自己想清楚,要为爱牺牲,那你就该回徐州去,我刚说了,去娶上媳妇,好好孝敬阿全叔,你连辽国都不该回去,你回去了,辽帝一旦发现,你还会为她招来杀身之祸,你在辽国这么久,当也知道,你家少爷我不是说笑。”刘瑜拈起茶杯,喝了一口,淡然对着刘庆这么说道。 他一点也不着急,一点也不想逼迫他,有许多东西,如果不把其中关节弄通,到时候一旦执行起来,就会有许多的变数,刘瑜很讨厌这种变数,他宁可放弃这个计划,也不愿意去冒这种无谓的风险:“如果继续,那你就得明白,你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毁掉她的人生,无论你用什么籍口平复自己的心,这其实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她事后必定也会明白,是你毁了她的人生。” 刘瑜喝尽了杯中茶,对刘庆说道:“自己去好好想想吧,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给我答案。” 说罢刘瑜给苦娘道:“带他去后花园,让他自己慢慢去想。” 后花园里并不是空无一人,萧十二娘从昨天就呆在这里。 第715章 尽忠报国 刘瑜并没有给萧十二娘一间客房,所以她在这后花园里呆了一夜,如果不是仙儿可怜她,给了她一张毡毯,保不准半夜就得冻出病来。刘瑜的话,倒没有什么能划地为牢的法力,也不是因为刘瑜有什么王霸之气,以让萧十二娘老老实实听话。 羽箭,一簇簇的白羽,在后花园的地面上,象是新生的植物。 萧十二娘每次想要离开后花园的秋千,三步,当她走到第三步,就有羽箭准确招呼过来,钉在她的脚前。 “求求你,给我一些水喝!”她看见刘庆,却没有跟刘庆打招呼,倒是向苦娘这么哀求。 苦娘望着她半晌,方才开口:“喝了水,你就会想解手,那你只能在这里解手,若是在青唐,倒也不怕,但这是大宋,主人说不能随地便溺的。” 然后她就走了,留下嘴唇干裂的萧十二娘,和一脸痛苦的刘庆。 刘庆一点也不想喝水,萧十二娘却更加口渴,而且无端生出尿意。 本来苦娘不提,萧十二娘倒也还好打熬,但被她这么一提,却就觉得内急得难以忍受。 于是她便哭了起来,但她在高叫之前,就听着刘庆在身边厌恶地对她说道:“没用的,我是跟少爷一块长大的,从小到大,他从来不会被眼泪打动。如果你拿不出他要的东西,那你老老实实,想尿就去那边尿,不想活了,解了腰带,系在这秋千上,自己挂了,还能有个全尸。你若临死还叫嚷几声恶心人,少爷绝对会让你明白,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刘白袍的名号,你也不是没听说过。” 萧十二娘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但她终究没有听刘庆的话,老老实实的自挂于秋千上,留个全尸。 “我有能打动经略相公的东西,我要见经略相公!”她放声大叫着,于是苦娘便跟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萧十二娘的背后,若不是在阳光下,若不是她脚下有影子,几乎立时就能让把萧十二娘吓得失禁。苦娘带着萧十二娘走了,留下了刘庆自己在后花园。 “你想好了没有?”几乎苦娘和萧十二娘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走廊拐角,另一个“苦娘”便出现在刘庆身后,幽幽地这么问了一句。 刘庆摇了摇头:“这一套就别跟我玩了,刚才那个是艾娘吧?这一套,少爷七八岁就教会我,差不多体型,差不多的高低,差不多的年纪,一模一样的衣服,脸上可劲扑上粉,大半夜把阿福叔吓得快要疯了,少爷被老爷骂了一顿,我挨了我爹一顿揍。” 苦娘吐了吐舌头:“你真不好玩。” “少爷备这地道,不是给你们用来吓人的,没事别用这地道来玩。”刘庆没有回头,却是开口训了苦娘一句。 “喂,关你屁事啊?这是我家主人的后堂,你一个外人,指手划脚的,你讨打是不是?信不信弄死你!”苦娘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善茬也很难父母皆无,能在青唐这么活下来。尽管现在看着,生得白净,也不再上皮包骨头,但骨子里的东西,却仍是不会变的,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刘庆终于回过头,望了苦娘一眼,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听清楚了,我陪少爷长大的。明白吗?我只要回来,这家里的奴仆,就全归我管。你不信,可以去问少爷,对,也就是你的主人,如果不敢,你也可以去问高先生或是仙儿姨娘。” 苦娘扁了扁嘴,打消了动手教训刘庆一顿的念头,因为她想起来,仙儿的确有提过,刘瑜有一个书僮,跟着刘瑜一起长大的。而且刘庆一直对刘瑜的称呼就跟别人不同,刘瑜也没有反对,看起来,刘庆应该真的就是那个书僮了。不过苦娘在刘庆身后,冲着他扮了个鬼脸:“我不怕你,仙儿主子会保住我的!” “你试试动我一下,看三奶奶会不会保你?呵呵。”刘庆回过身,望着苦娘,“三奶奶最是念旧,要是我去告诉她,你向我动手,你猜会怎么样?” 苦娘算是被吓住,灰溜溜地跑了,临在拐角,回头冲着刘庆又做了个鬼脸。 “不用做鬼脸了,你本来就长得鬼一样,脸无三两肉。”刘庆冷笑着说道。 一句就把苦娘说得哭了起来,因为这是苦娘两姐妹,最为介意的地方,就算跟着刘瑜来了大宋,将养起来,褪了脸上的高原红,不用面对青唐那恶劣的气候和太阳,渐渐也白了起来,又不缺吃食,渐渐也有了些血气,但总归那脸,是尖尖的,巴掌一样大的脸蛋,两颊也略有些削瘦。 她们很介意,女孩哪有不爱美?被刘庆这么一说,却就落泪了。 “跟我斗?哼!”刘庆冷笑着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却就听着几声清咳传来,抬头却见高俅走了过来,抬手一揖:“庆哥儿,怎么有心思跟那小娘拌嘴?若是看上她了,不如跟先生知会一声,以先生对庆哥儿的看重……” 刘庆摇了摇头:“小高,你得了吧!少爷最讨厌,把妾侍、丫头不当人,当礼物送人的。你这是纯粹来恶心我的!” 高俅哪里会不知道刘瑜这讲究?自然是故意这么说来逗趣,听着刘庆的话,却就两人都大笑了起来。 “想好没有?”高俅低声向刘庆问道。 刘庆点了点头道:“若不是想好,我便不会劝萧十二娘自挂了。” 高俅沉默了半晌,突然抬头望向刘庆:“俅向来不学无术,得蒙先生垂青之后,深恐自己丢了先生脸面,故之只要有闲,不求甚解,尽量多读些书,那日读《北史》,记得一句‘公等备受朝恩,当尽忠报国’,庆哥儿,你这样,算不算尽忠报国?以我看来,应当是算的。虽不能雪‘澶渊之盟’,但也足以浮一大白,庆哥儿,壮哉!” 说罢高俅便一揖到地,然后转身而去。 刘庆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所谓尽忠报国,是指他要拐走辽帝的皇后萧观音啊! 一时间气得想要跟高俅拼了,但高俅那是个机灵鬼,等刘庆回过神来,他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第716章 筹码 四处搜寻高俅不果,刘庆又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无奈在石凳上坐下来,却在心头,生出一丝暖意,这便是大宋,这就是故国,只有回到这里,才会有人来跟他拌嘴,会有人来跟他逗趣,让他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主人唤你过去!”过来的是苦娘,那眼还肿着。 刘瑜之所以来让刘庆过去,是因为萧十二娘已经拿出了萧观音的筹码。 再怎么样,萧观音也没傻到以为一个女人,就可以收买刘瑜。 所以萧十二娘来大宋,肩负使命的她,是有筹码的。 “良马五千匹。”刘瑜笑着对高俅、刘庆两人说道。 刘庆摇了摇头:“此事真假,我并不知晓,至少回来大宋之前,皇……萧观音并没有跟我说这件事。” “小高,他还是身陷局中啊,你帮他理一理。”刘瑜一边泡着茶,一边对高俅吩咐。 得了刘瑜的话,高俅便对刘庆说道:“庆哥儿,若是你知道这事,便不需要萧十二娘这个人物了。萧观音从头到尾,便不曾信重过你。她看中的,是先生的名望;她所希冀的,是让辽帝回心转意。她的心中,从来就没有你,这一点,你得想清楚,就算日后你得偿所愿,可能……” 刘庆伸手止住了高俅还没说完的话:“我省得,我便是要毁了她的人生。少爷所说,我想清楚了,是情非情,我不愿去想。总而言之,我便是要她。” “你这浓眉大眼的,去了一趟辽国,怎么就坏成这样?”刘瑜一边摇头,一边泡茶,冲好了一巡茶,却对刘庆说道,“我其实不太希望,你为了拥有她这样的私欲,而去这么干的。至少在我的道德观里,我不认可这样的行为。” “你可以毁了她的人生,但不是你为了拥有她,而是因她是辽国的皇后,你是大宋皇城司的亲事官。”刘瑜收起所有的嬉笑,望着刘庆,认真的对他说道,“哪怕她得知真相,你仍可以坦然面对,你仍可以告诉她,对不起,我是大宋皇城司的亲事官。” 刘庆摇了摇头:“我不想这样,少爷,我不想这样。” “那你回徐州去,准备来年考试吧。”刘瑜面色冷竣,替刘庆做了决定,“如果为情,你去干这样的事,你一辈子都会活在悔恨里,你不是那种无情的人,那便不要做无情的事。” 刘庆比起上一次,疯狂要刘瑜给他出个主意时,完全不一样。 那时候他是处于一种绝望中的颠狂,而现在,是把所有的关节都挑明白了,他做不到,他真的做不到。 他正如刘瑜所说,不是无情的人,他不是为了国家或是苍生,去执行某个计划,而为了自己的私欲,那他真的无法在以后的日子里,面对自己,更别说面对萧观音了。 所以刘庆这次没有发疯,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取了一杯茶喝了,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没有再说什么,冲着刘瑜翻身拜倒,磕了个响头:“是,少爷。” 刘瑜长叹了一声对高俅道:“给他安排盘缠、护卫、脚力,买些土产带回去,就说是我让他在外游历的。庆哥儿,包括你在辽国的经历,也在皇城司里有备档的,你不用担心。” 他真的很难不去管刘庆,再怎么不堪,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啊。 刘庆沉默地点了点头,冲着刘瑜行了礼,便随着高俅出去。 这等事,安排盘缠、护卫之类的,其实也不用高俅自己去办,只不过带了刘庆下去,和相关人等吩咐一句,然后高俅便回来向刘瑜复命:“先生,已吩咐下去了。” 刘瑜点了点头,却对高俅说道:“有话就说。” “其实如果让庆哥儿回辽国去,应该会更多几分把握。”高俅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不是妄言,这是大实话,刘庆都在辽国混出官职了,有他在的话,很多东西更好策应。 刘瑜看着高俅,突然笑了起来:“你说得对,但我终究也是人,此事不必再议。” “是。”高俅笑着应了下来。 虽然刘瑜觉得高俅终是不如蔡京聪慧,但他也是人精,自然听得懂刘瑜话外之意。 刘瑜也是人,要他牺牲刘庆的前途甚至可能是生命,去干一件刘庆并不愿干的事,刘瑜总归是做不出来的。 “我不能冒这个险。”刘瑜起身,背着手在花厅里走动,阳光斜斜洒了入内来,透过门槛和门枢,红砖铺成的地板上,便有一大格、一大格的光明,刘瑜的走动,似乎是一种下意识,他让自己在门槛、枢柱的阴影里,来回的踱步,而很少走进那些光明里。 终于他停了下来,对高俅说道:“五千匹良马,如果王子纯能得到五千良马,那所有的问题,将不再是问题。” “不,我不是说战马的断缺,就可以得到解决,但至少,五千良马,是足够王子纯解决他现在面对的问题。” 至少可以发动一次冲锋,至少可以决定一次战役的成败。 高俅很想劝说刘瑜,但所有的话,都在喉咙转了一圈之后,重新咽了下去。 因为刘瑜并不是一个能轻易被说服的人,刘瑜也不需要别人在他决策时来拍马屁或体现关心之类的,那只会让刘瑜对这种人厌恶。所以,当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把握说服刘瑜之后,高俅选择了咽回那些话,最后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先生,五千匹马,只怕对方所谋,不易与啊!” 没有人拿五千匹马来开玩笑,就算辽国的皇后,也不可能,何况是良马? 刘瑜点了点头:“她让我去辽国见她一面,若我能见到她,便能从辽国西京大同府,在边境得五千匹马,当然运到河东路,从太原府到秦州,自然不是马上就能到,但五千匹马啊!” 说到后面,刘瑜真的是眼都红了。 大宋缺马啊,这当真是所有边将也好,经略安抚使也好,致命的痛了。 所谓要有一颗进攻的心,便是步兵,也能如何如何,那就是刘瑜所说的,实在没办法,整出来的鸡汤。 真有马,谁还不骑了? 第717章 时间不多 真冲锋了,哪怕是蒙古马,哪怕是滇马,哪怕是大青骡,都不是步兵可以比拟的啊! 更不要提追杀败军,两条腿赶不上四条腿,还不敢跟太紧,以免人家来个回马枪了。 五千匹马,真的让刘瑜两眼发光。 “先生,孤身入敌国,只怕不是什么良策啊!”高俅忍不住,还是劝了一句。 “对,所以不能持节!去京师请命,耗时太甚了,而且以使节去辽国,到时也如鸟入笼,不好挪移!五千匹马,时不我待,必须赶紧启行!” 高俅忍不住了:“先生!万万不可,您现在是秦凤路的经略安抚使,你就这样擅离治所,这不对啊,一旦言官攻讦,全无分辩之力。何况这样去了辽国,先生的安危,如何能得保证?” 若是持节,那作为外交使节,不说可以配些护卫,至少死在辽国,那辽人脸上也不好看,总得周全一下,让刘瑜活着回来。可要是自己偷偷潜入,那人家弄死刘瑜,又有什么关系?完全没问题啊,大宋还连话都不敢说呢。 但眼看是完全劝不住刘瑜了,高俅咬牙道:“先生,不管如何,至少得和王相公说上一声吧?” “有理,即刻备马,去寻王子纯!”刘瑜大笑起来。 而高俅的脸上,却就苦得能挤出汁来。 他完全能理解刘瑜的心思,也正因此,才会让他没法劝。 “小师母,您是不是劝一劝先生?”下去备马时,高俅低声对仙儿说了这么一句。 尽管仙儿是出了名不靠谱的,去到哪里,一心只知道吃喝,但高俅觉得自己还是尽一下人事。 谁料到却就听着仙儿低声说道:“这是大义,如何劝?” 等高俅回过神来,咬着烤肉串的仙儿已然走远,仿佛方才那一句,跟她全无关系一样。 于是,高俅也就只能寄望王韶了。 但当他陪着刘瑜去到王韶那里,却就发现,王韶从头到尾,就压根没劝过刘瑜半句! 从刘瑜说出,能弄到五千匹马,然后辽国皇后要求刘瑜去见她,就兑现这个承诺。 王韶关心的是:“她贵为一国皇后,这事说话能算数吗?子瑾,你性子傲,你看要不自称一句外臣,修封书信过去,然后让她给个准信,这样保险一些。” 但很快王韶就自己推翻了自己:“唉,你说得也对,便当我是萧观音,也不可能把这东西留存纸字。” 高俅方才面色一喜,以为王韶要劝阻刘瑜去辽国,谁知紧接着,王韶却就说道:“不过没有纸字,也得去试试,万一是真的呢?五千匹马啊,就算过河东路,被太原府的父母官和军头,以各种名目过上一番手脚,到了秦州,至少也得有个四千匹吧?要不总交代不过去的吧?” 高俅着实忍不住了:“王相公,万一是真的,便有五千匹马;可这要是假的,家师安危,如何是好?” 王韶笑了起来,他做了一个动作,和刘瑜一模一样,就是冲着高俅,挥了挥手。 没有人理他,刘瑜没理他,王韶也没理他。 刘瑜已在盘算,这五千匹马,如何运回来,又跟王韶说道:“便是这五千匹马的事作不了准,刘庆那边,弄个一千八百匹之类,应该花钱买,还是可以买到的。” 没有人去理会高俅的急切,也没有人去回答他的问题。 向来是水晶玲珑心肝,极会来事的高俅,明知自己不该再开口,但这些年跟着刘瑜,却真的让他感觉到温暖,他是真把刘瑜当成长辈看的,所以他不想刘瑜死:“先生!如此北去,何异自赴死地?学生愿以身替!” “别担心。”刘瑜微笑着拍了拍高俅的肩膀。 而王韶就直接许多:“你没点眼色?要能身替,你觉得你能搞回五千匹马?你不能,那你身替个啥?要能搞回五千匹马,我王某人,又何惜这颈上人头?可不能啊,人家要见的是刘白袍啊!” 接着王韶便和刘瑜讨论起来,如何筑城,如何筹办粮草等等,全然是容不得高俅再劝或是插话的。 这一夜,不论是王韶,或是刘瑜,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中间宵夜都吃过两次,一直聊到第二天的清晨,刘瑜方才伸了个懒腰,笑道:“好吧,诸事都已安排妥当,那我快则今天,迟则明日,便即启行。” 高俅在边上,也做了一夜的记录,这时也是神情不振,却听着王韶突然向刘瑜问道:“子瑾,当真如此不看好新法?” 这一夜之间,高俅记得,王韶和刘瑜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一句新法的事,所以他也不知道,王韶怎么会突然有这话头。但似乎刘瑜完全没有听着这话也似的,自顾接着自己前一句说道:“子纯就不必送我了,不过,秦州那边,我让小高署理着,也算一个历练,若有大事不决,再让他来与你参详。” “好,便依子瑾安排。”王韶起身相送,微笑着应了下来,也似乎如同他完全没有问过那一嗓子似的。 直至上了马,在护卫之下,一路奔驰回了秦州,入得城门回到衙门后堂,高俅方才忍不住问道:“先生,王相公何以说先生不看好新法?” 刘瑜笑了笑,伸开双手,让苦娘和艾娘帮他更衣,换了宽松道袍,方才挥手让苦娘和艾娘退下去,坐下来对高俅说道:“若非时间不多了,我何必涉险?你的顾虑,我又何尝不知道?但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所以,这险还是得冒。” 时间不多?高俅一下没反应过来。 “王子纯就是因为我愿意去冒这险,所以推出我认为时间不多,从而问我,是不是对新法信心不足啊。”刘瑜接过仙儿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却对仙儿说道,“你就留在秦州吧,可好?” 仙儿没有说话,摇了摇头,刘瑜却就点头道:“那好吧,便随你的意。” 这却就让仙儿高兴起来,只要让她在她的少爷身边,她便心满意足了,她所求真的不多。 看着仙儿跳跃着下去准备行李,刘瑜方才对高俅说道:“官家不会给王相爷无穷尽的时间,对吧?” “变法是为什么?” 第718章 启程 变法自然不是没事找事,折腾着玩儿的。 无非两个事,一个是富国,一个是强兵。 所以有青苗法,所以有把牧马的良田,划给百姓,然后通过这些良田,来谋取更多的赋税的,这是为了富国; 那大宋本来马就少,辽国的战马,有百万之众就不要提了;西夏也得有五十万,大宋呢?十五万吧,并且这十五万里,到底是不是全是战马?只怕也不一定的。现在又削了牧马的良田,那接着必定就得弄保马法了,这是一个必然的事啊,要不然不是战马更少? 而已经实行的保甲法,为了什么?就是厢军完全不济事,王安石看穿了这一点,才会要求不论主客户,只要家有两丁,就要有一丁出来,农闲时参加军训,然后夜间轮差巡查也好,维持治安也好,总之作为一个预备役,一旦国家有事,方才有兵可以用。 这就是强兵的手段。 王安石可不是裱糊匠,他想要使尽混身的手段,并不是要把这大宋好好裱糊起来,图个表面的光鲜。 他是想要建立一套,可以让国家良性运行的法则。 “王相爷的心,自然是好的,但官家可以给他多少时间?”刘瑜一边说,一边摇头。 高俅便有点明白了,而刘瑜望了他一眼,却又苦笑道:“初心是好的,并不见得,便能把事办好了。” 比如青苗法,比如保马法等等,所以刘瑜又提出更一个问题:“新法若是一再出问题,官家又能容忍相爷到什么程度?别说王相爷,便是韩魏公这样的人物,总归都是有圣眷不再的那一天。那王相爷的圣眷,还有多长时间?” 到这里,高俅就不明白了:“便是王相爷致仕或自辞去,这边关,王相公和先生这样的人物,谁主中枢,总是不可或缺的啊!” “你想差了。”刘瑜摇头苦笑着。 但这当口,他也不想解释太多,只是拍了拍高俅的小臂,对他说道:“乞罢刺练勇的奏折,你有闲来,好好去揣摩。涑水先生这些大贤,也是一心为国啊,只是他们可怕之处,便是不为私利,一心为国啊!” 若是为了私利,还可以晓以利害,偏偏他们是相信自己在为了百姓,为了天下,这真的就让刘瑜绝望了。 想到此处,刘瑜没有什么兴趣说下去,只是对高俅说道:“我启程之后,小事不决,可以问沈存中;大事不决,可以问王子纯。” “学生遵命。”高俅连忙行礼应了,却又问道,“是否往京师递一下奏折?” 刘瑜摇了摇头,他压根就不打算这么做:“我又不是涑水先生,没有私利的事,我怎么可能冒着生命危险去干?此次北上,为国家谋,更是为你我谋。递了奏折给京师,不外乎就是处处缚手缚脚,难不成,朝廷在辽国,在夏境,还有什么安排?不,没有的,我们手头上的力量,就是大宋九成九的情报力量了。” “我是不打算做圣贤的。” 刘瑜说到此处,却又想起:“对了,恩师那里,四时八节,不可缺了礼数。” 他指的是范纯仁那边,不单是礼数,还有范纯仁身边,诸般人等,掺股到刘瑜的各项生意之中分润等等。 “学生省得。”高俅 对这方面,倒是一点不慌,这种人情交际,却是他所擅长的事体。 刘瑜点了点头,这一块交给了高俅,便使得他轻松了不少:“放心,此去若是顺利,东南白玉堂或是彭孙所请,练精锐军兵的银子,以后便有着实的。” 高俅却红了目眶,对着刘瑜说道:“是,学生无用,不能替先生分忧。” “你做得已然不错了。”刘瑜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声劝慰了他几句。 高俅已很努力,而跟在刘瑜身边,基本上他也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但天资所限,大约就是如此吧。 “让姚武之过来。”刘瑜对高俅吩咐了一声。 刘不悔倒是去武三郎那边带了人手回来,统共有二十来人,看着都是热血的少年,似乎也有皇城司的亲事官,和他们试手切磋,都说手底下颇为硬朗。但要北上辽国,刘瑜绝对是不可能带着这些少年出行的,那不是去谋利,那是去找死。 姚兕领了命过来,刘瑜也不与他客套:“诸般事务,分派下去了么?我寻你来,是想问你,若我要北上,你可愿护卫左右?无持节,无朝廷公文,我去,是因为萧十二娘说,只要我去到辽国,见到萧观音,便有五千匹马的人情。” 刘瑜毫不掩饰,直接就把事情说透了:“五千匹马,无论如何,我都要走一趟,哪怕这是一个陷阱,我也得趟一趟才甘心。当然,就算没有这五千匹马,我使人在辽国,买了七八百匹马,总也是要运回来的。只是你随我北上,若是身死,可能也没有朝廷抚恤之类的东西,所以你要想清楚了。” 姚兕听了之后,并没有马上拍胸膛表决心,他站在那里,想了许久,方才开口道:“经略相公,可否给末将拔上一笔安家费?” “你说个数。”刘瑜也不矫情,直接开口向姚兕问道。 姚兕又想了许久,咬牙道:“一百贯吧,至少,得八十五贯。” 显然他是把各种花费等等都在心里过了一回的。 刘瑜点了点头,对高俅说道:“你领武之下去,先支两百贯,带他托会馆人等,带去家中,莫让他吃了酒。” “诺。”高俅笑着应了下来,带着姚兕自去办理托付银两的事宜不提。 去到第二日,便有一支商队,天还没亮就早早出了城,验了通关文书无误,守城兵卒便放了他们出城去。 早赶慢赶,离城十里之后,仙儿便把包着脸的围巾拉下来,冲着刘瑜问道:“少爷,怎么往这么走?” 如今天下,西夏在左上,辽国在上面,大宋占了下面,青唐在西夏和大宋之间。 要去辽国,应该往东边出秦州,然后一路往河东路去,从太原府那边,方才是抵达西京的路线。 但现在是西出秦州,所以仙儿便有这么一问。 “不走河东路,从西夏走。”刘瑜笑着对仙儿如此说道。 第719章 无事生非 去西夏,就难免要从好水川走,然后过六盘山。无论王韶的兵锋如何炽烈,也无论青唐那边,诸多部落怎么抵抗,但刘瑜所在的这支商队,却是一路走来,并没有受到什么样的为难。 因为刘瑜这支商队,是货真价实的商队,而这条路,也是商队这几年来,走熟的路子,不论是青唐的部落,还是大宋的军兵,该打点分润应酬的,都不曾缺少——这一点刘瑜从一开始就看得很透,就算有范仲淹的面子和情份,但他从来不教人干活不给钱的;青唐这边,就算当年和瞎征关系不错,又是拜了把子,但商队路过部落,同样的该打点的,刘瑜也是不肯省这笔钱。 当时大伙都说他是死心眼,但当他跟瞎征现在关系破裂了,他刘某人的商队,只要不是遇见瞎征本部,却就是遇着青唐部落,也依旧通行无阻。姚兕一路行来,紧张得不行,便是领兵冲阵,也不曾见他这么紧张的。 驱着骏马前行,姚兕不时伸手摸向鞍后的皮箱,那里面是刘瑜给他的那把反曲弓;又不时靠遇大车,一旦有事,才能及时从大车上抽出长枪来。总而言之,自出了秦州,每天里,姚兕都不得安生,行到六盘山,那真是有点失形了。 “武之,你不必如此。”刘瑜忍不住劝了他一句。 但姚兕口头上应了下来,行动上却没有什么改变。 因为这回不是他带着袍泽去冲锋,而是只有他一个人,护卫刘瑜的安全。 更重要的是,刘瑜给他的安家费,足足给了三百贯!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刘瑜如此看得起他,那姚武之是真敢卖命的啊。 这玩意对这年代的武人来讲,很直接,比起跟他们说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那要直接得多了,也更容易被他们所接受。 “武之,真的不用这样,如果这一路都是靠打,那这商队还用得着做生意?”刘瑜也不知劝说了第几回,但姚兕仍然如绷紧的弓弦。连仙儿都看着苦笑,别看她一天到晚跟个小孩似的,当年也是跟着刘瑜在青唐、西夏边境,闯荡过的,这开拓的商路,也有她一份功劳。 商队是什么?跨国武装走私集团,没错,如果直接点,本质就是这样,不给大宋交税,也没有给青唐或是西夏的统治机构交税。如果有人来抢,押车的少不得西军出身,吴十五那样的好手,神臂弓翻出来,远用弩射,近有大刀、长枪。这可不是一人高的花枪,棍棒拼凑起来的朴刀,是真正战阵用的大枪和大刀,这不是跨国武装走私集团,是什么? 但跨国武装集团,从古到今,能稳定运营下来,有几个是靠一路冲杀,来运营的? 那是脑子有问题吧?再能打,人家这本土本地的,地理优势不说,人数优势不说,一次打不过,第二次伏击还弄不赢么?便是真的势如过江龙,所向无敌,人家本地的土匪、部落,看着商队过来了,往上游扔几头瘟猪死狗什么的,有井水处就给扔点巴豆,这商队能防得了一次,能防得了十次? 所以能依靠这跨国武装集团来稳定运营,取得盈利的,就不是靠打,打,是在开拓商路时,展示武力的必要性,或是沿途势力,换了当家,想索要更多的过路费,那时候必要的展示一下商队的獠牙,平时要次次靠打,得了吧,从徐州到青唐再到西夏再去到辽国,然后从太原府,见着有人拦路就打,有土匪就打,有巡检就打……这么打一圈回来,就算真的天下无敌,只怕也得走上十年吧?那还做什么生意? 但这世上,有些话,还真不能说死,姚武之绷了一路,十来天里就没起过一回作用,但过六盘山,却就偏偏不同,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时,姚武之突然对着车队大叫一声:“有埋伏!且住” “出来!前面是谁?若不现身,休怪某家无情!”姚武之大喝一声,用几乎难以让人相信的速度,从皮箱里翻出反曲弓,几乎不到三息的时间,这一句话喊完,就已将弓臂卡上,并且上了弦,而且装好箭侧垫、平衡杆,并且搭箭开弓。 看着刘瑜不禁摇头道:“这完全不适合实战的反曲弓,姚武之是硬用自己的天赋,生生把它所有的弊端都给磨没啊!” 前方二十步开外的草丛里,那两个蹲在草丛里的匪徒,压根就不相信姚武之发现了自己,所以也懒得理会。 于是姚武之便发箭了。 二十几步差不多就是接近三十米了,他射了两箭,便有两声惨叫传来,然后姚武之这才慢条斯理,取出反曲弓的瞄准器,慢慢地装上,二十数步,对他来说,不用瞄准器。 但对于那两个被准确命中眼睛的土匪来讲,跟坐在家里被雷裂到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完全就是死不瞑目。他们不过是山寨里,派出来巡看过往商队的喽罗,因为认出这支刘瑜手下的商队,知道这支商队太多强人,四时八节也会给山寨派糖派米,所以就想等商队从面前过去时,跳出来耍个宝,混点酒什么的,谁知道混成两截长在眼里的白羽来! “这可如何是好!”商队新出任的大掌柜,一下子就愣了。 于是姚武之这两箭,便是没事搞出了大麻烦,刘瑜这支商队,不得不做一件事:“把这窝土匪全干掉吧。” 高俅下令时,脸上还带着谦和的笑,从西军出来的商队护卫,齐声唱诺,刀上背,弓上弦,执了小盾,快速地攀登而去。西军本来就是这时代最好的山地步兵,六盘山上的土匪,老巢在哪里,商队的护卫一清二楚。甚至他们连长枪大刀都不带,背上所负长刀,就解决他们的敌人。 “姚太尉,借一步说话。”高俅凑了过来,对着姚武之这么说道。 姚兕随着高俅行到车队旁边,却就听着高俅说道:“家师素来仁厚,又看在太尉是忠心,必定是不会怪责太尉。” “但我不然,我没有家师的修养。抱歉,我讨厌碍事的人,你明白吗?姚太尉。” 第720章 栽培 高俅谦细的开口,谦细的发问,全不带半点火气,也无半点傲气。只是不知不觉中,他已然足够谦逊地讨厌一位六品武官了。 姚兕听着,却是极为不好受,抱拳道:“公子教训得是。” “不敢当教训两字,太尉言重了。不要再有下次便好。”高俅仍旧的谦和。 只是姚兕却从高俅的谦和语气里,听出了杀意。 是的,杀意,有些话不用说出来,比如说,不论因为什么原因误事,都不是高俅所能接受,而且高俅也不想知道原因,如果有下次,高俅必定会杀了姚武之全家等等。不用说,这杀意尽在那低眉细眼的谦和里。 “小高,回去吧,不用送了。”刘瑜却招手让高俅过来,对他说道,“秦州城里,我不放心沈存中,你都送过好水川里,赶紧带了护卫回秦州去。” “是。”高俅应了,却忍不住抬手拭泪,又转身对剥波说道,“你要照顾好先生,回来我请你吃酒。” 然后方才行了礼,带了几骑护卫,匆匆往秦州城的方向而去。 刘瑜看着,暗暗点头,高俅身上,也是有好的地方的,比如念旧这一点,只要是对他好的,高某人总是不忘相报,按着刘瑜所读过的书籍,他也记得,似乎颇有些记载,苏轼日后落泊,他的后人,高俅就因为出身苏府,所以帮衬提携了不少;而现时跟在刘瑜身边,他也是很有几番情义的。 “武之,不必在意,小高这人有些急。”刘瑜倒是驱马过来,好声安慰姚兕。 不过这对姚兕是件好事,尽管为了剿灭那窝土匪,在六盘山耽搁了一天,但自此以后,姚兕倒是放松了不少,再也没有这样草木皆兵。 “相公,为什么要清剿那些土匪?”不过姚兕对于高俅当时下的这个命令,始终想不通。 又不争这边的地盘,无端突然去清剿土匪做什么? “这不是汴京,不是人挤人的汴京,明白么?这路上有谁来往,清楚得不行了。” 刘瑜笑着对姚武之说道:“所以土匪日后发现尸体,必定就会知道,是我们弄死这两个人的。你认不认,你是不是拔出箭,你是不是在伤口用刀捅过好几回,那是全不相干的事。” 要证据的,是官府,从来就不是土匪。 “这条路,今天便只有我们这支商队过,这两位死了,不算在我们头,算在谁人头上?” 于是问题就来了,如果这样,就等于双方结下死仇,只要刘瑜的商队,以后还走这条路,那迟早都会坏在这伙土匪的手里啊,刘瑜笑道:“所以,除害必务绝,不要带下一些不要麻烦。” 姚武之有些不认同:“便是跟他们说明白,是误杀,不成么?” 刘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姚武之追问了另一个问题:“他们不是大宋的百姓?” “就算是,他们也不能活。”仙儿是心直品快的,直接就给接上这么一句了。 为何不能活?因为刘瑜冒不起这个险啊,万一呢?万一因为这两箭所射死的人里,他们的血亲心有不甘,自己无法报仇,而把刘瑜的行踪,捅给其他部落,最后让瞎征知道了呢?战争,是各种技术提高得最快的年代了,例如情报技术,在赴秦州的路上,刘瑜就收到京师那边,杨时发来的情报,里面就提出一个问题,在京师捕获的夏人情报,已有采用嵌字诗的方式,伪装成书信来传递了。 当然很初级,相比之于刘瑜所提倡的密码技术,西夏人这种手法,已幼稚到不能用低劣来形容了。 但不能否认,对方在间谍战里,也开始在思考,开始在进步了。 至少这种技术,之前就没有见西夏启用过的。 干掉六盘山的一窝土匪,并向周围的土匪声称这窝土匪不守道上的规矩云云,不仗义要抢劫朋友的商队。 看上去似乎了结这一桩事,尽管背后是数十个活生生的生命,血淋淋的尸体。 “不,不见这样就完结了。”刘瑜郑重地对姚武之说道。 很多事情,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论这个年代是否有蝴蝶效应这个词,这种效应总是不可避免的存在。 对此刘瑜是深有体会的:“你那两箭,不只是让这几十条性命不得不死。” “而且,也许我们在前方,会遇到本来不应遇到的风险,把这一次原本所有问题应在西夏或辽国境内的旅行,提前触发了。”刘瑜很耐心地向姚武之解说,不是说了训斥他,而是他看好姚武之,这是一个值得他花心力去培养的人物。 姚武之禁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角,讪然道:“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他不是爱拍马的沈括,也不是捧臭脚的彭孙,更不是很会来事的高俅,这讪然里,还有几丝不服,在沙场上,他姚某人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哪里有这般麻烦? 但这说到底,还是得看投不投缘。姚武之因为那把反曲弓,连刘瑜自己都知道不适合战阵的反曲弓,对刘瑜很是敬佩,认为刘瑜在制弓一途上,是大宗师一类的人物,简单的说,就是他看刘瑜极为顺眼,所以就算刘瑜这话说出来,姚武之不太服气,也抱拳唱了个诺:“小人是知错了,但确实想不通其中原由。” 刘瑜听着就笑了起来,想不明白,但肯认错,这态度本身就没得说,何况还能把不明白说出来? 这也是缘遇,刘瑜看姚武之顺眼。 若是看不顺眼,那自然会觉得姚武之是在故意挑衅上官威严,是有心炸毛,错了便了,还有什么其中原由?想不通自己好好想去,当场说出来,是要驳上官面子么? 但刘瑜看姚武之顺眼,便开口给他解惑:“这里终归少了一股土匪;六盘山不止一股土匪;咱们这支商队,过六盘山,不可能瞒过所有的土匪。那么总归土匪们能总结出一个结果:我们的商队路过六盘山,这窝土匪就被铲了。说不是我们做的,有谁信?土匪又不是衙门,又不用证据,大家觉得是我们做的,便是我们做的。” 第721章 证得果位 姚武之有些似懂非懂,刘瑜就接着启发他:“为何我们要凭白无故,去铲平这窝土匪?是不是商队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或宝贝?万一青唐或是西夏,有相关人等来这里打探,得了这消息,便会对我们这支商队上了心。这才是你那两箭带出来的恶果,让这一切变得不可控了。” “小人错了。”这一回,姚武之深深一揖到地。 刘瑜扶了他起来:“杀的是土匪,也不是良善百姓,倒也无没有什么。只是这样的事,你要记在心头,万万不可再误事才是。你现时扮的,是商队的护卫,不是大宋禁军,不是西军硬探,没有理由商队走过,发现有人在草丛里,立时便是两箭射去啊,这人设是不对的。” 说话之间,商队已然停了下来,准备宿营,这个年代,很少有夜间赶路的,夜里便是不考虑野兽之类的,失足摔落山崖,那也是绝无生还之理的。 但这一休息,却就遇着了刘瑜所不愿遇见的事。 也就是说,他们铲去六盘山那窝土匪的事,当真就被有心人寻了出来。 而在这六盘山上,山风呼啸,寒夜残月,商队的人各自围着篝火取暖之际,便听着寒鸦振翅,不用问了,就是有人或是有兽靠近,进了林子。 “敌袭!”姚武之毫不犹豫地将那把长弓上了弦,箭便搭在弦上,丝毫不因为自己之前两箭惹出的麻烦,而有半分迟疑。刘瑜看着暗暗点头,这位是当真值得他花力气去栽培的角色。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面是有数的,不会因为被训斥,就缩手缩脚,这是极为难得的性子。 随着姚武之的呼叫声,那些围坐在篝火旁边的护卫、车把式,纷纷翻身而起,几乎一两息之间,刀盾便擎在手里,这些都是西军里上过阵的角色,一点也不怯来的是什么强敌,特别是在这六盘山上,便是西夏的铁鹞子,在这山林里也无法骑马纵横,那这些西军出身的男儿,也敢与那铁鹞子斗上一斗! “护住少爷!”仙儿抖开长柄大刀上的黑布,对着苦娘和艾娘下令,那两人持了长刀,分守在刘瑜身边,与仙儿形成一个三角形。 刘瑜倒是没有什么慌张,他尽够不擅搏斗,但是胆子却从来不小的。 “不知来的是哪一路的豪强?可否见上一见?”刘瑜大笑着,高声呼叫起来。 为什么是豪强?因为商队的护卫都是西军的老卒出身,见过血,上过沙场的老卒,宿营时不可能不放出哨探。 哨探丝毫预警作用也没发挥,便被对方摸进了树林里,这份本事,便当得起刘瑜一声豪强。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回答刘瑜的,不是青唐的部落,也不是西夏的军兵。 “阿弥陀佛,刘相公当真一身是胆。” 这修长的佛号,念得极有韵味,完全不似是月黑风高,摸上山林要杀人害命的人物所唱的,而是听着便觉是大德 高僧的腔调。不单有佛号,而且在吟诵了佛号之后,便有一个和尚,慢慢地从黑暗里走了出来,走进了火光的范围之内:“阿弥陀佛,小僧智空见过经略相公。” 刘瑜听着便笑了起来:“智空、智空,这名字不好。” “确实不好,听着便如失智。”那和尚大约三十出头,便是剃了个光头,但那英俊的眉目间自有一股气势,教人看着,便是佛法精深的味道,面对刘瑜的调笑,他一点也没有动气,反而极以为是,赞同了刘瑜所说的话。 刘瑜望着他,却又说道:“智空,你为什么不叫悟空呢?”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施主着相了。”中年和尚淡然的回复了刘瑜。 刘瑜望着对方,在火把光照下,那月白的僧袍衬出一张白净面皮,全无半点杀气:“秃驴,你动我的人,你找死吗?” “贫僧自然不想找死。”和尚合什又念了一句佛号,然后回头对身后道,“便不留几位施主了。” 于是九名哨探,便被从黑暗里推了出来,从两脚膝盖往上,全被缚得粽子一样,嘴里也都被塞上麻枣,再缚紧了,眼睛自然也蒙住了。此时被人推出来,便是听着声音,向着刘瑜这边走回来,也是小步小步地往回挪腾。 “经略相公,贫僧一不想证菩萨果位,二不想与相公为难。”那中年和尚望着刘瑜,这么说道,“只不过相公是雄才伟略,所过之处,多有血火,所以贫僧特来此地,劝相公回头南归。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啊。” 刘瑜望着那和尚,沉默了半晌,轻笑道:“西夏的佛庙,香火看来当真是很不错的。” “受人香火,自然就要解人之困。”和尚也轻轻答了这么一句。 西夏崇佛,这个大家都知道的事,但刘瑜没有想到,这和尚会来这里拦住自己。 看起来,崇佛的西夏国里,佛法兴盛的背后,这些和尚也有他们存在的价值,比如反间谍——这些和尚就是有心人,所以他们从那窝土匪的消亡,嗅出了不平常,然后截住了刘瑜这一行人。 “武之,这大师与我有缘,替我留客。”刘瑜对着姚武之吩咐了一句。 那和尚面上的笑意仍在,便突兀见着眼中长出一截白羽,然后听着弓弦崩响,以及姚武之的声音:“诺!” 和尚也是人,人的眼中便不会长出白羽,唯一的可能,便是整根箭都没了进去,只留下箭尾的白羽在外。 刘瑜要姚武之留的不是客,是和尚的命。 “动手!”姚武之大喊着,便有护卫往外抛出火把,十把根火把在空中打滚之时,隐约照见林间的身影,姚武之手里弓弦连连绷响,直到那些火把落地,四周重归黑暗,姚武之已射完十二箭,扔下长弓,反手拔出长刀,带头冲入黑暗之中。 刘不悔自然不甘人后,也如箭一般冲了出去,那些西军出身的护卫、车把式,一个个如是嗜血的野兽,纷纷持着刀盾奔出,连那商队新任的大掌柜,也拖着链枷冲了出去。四五堆篝火之间,便只有那九个被缚住的哨探,以及被仙儿三人护在中间的刘瑜。 第722章 谍中谍 “帮他们解开束缚。仔细辨认他们的脸。”刘瑜对着苦娘和艾娘两人吩咐道。 这是为了防止,对方把杀手混在其中,又是绳缚,又是蒙眼,又是勒嘴,一旦松绑,便暴起伤人。 但那和尚终归没有刘瑜所想的那么细密心思,这九个哨探,倒没有什么敌方人等混杂其中,只是那些人被松了绑之后,急急对刘瑜说道:“相公,尽管被蒙眼勒嘴,但听着脚步,他们人不多!” “我知道。”刘瑜点了点头,示意这些哨探先退下。 如果人多的话,就不会把这九个哨探送回来,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 刘瑜总是以为如果西夏或是辽国,多有几位司马光一样的伟大情操的人物,大抵这天下会安宁许多。可惜只有大宋有涑水先生,这便是天下苍生的无奈了。所以,如果不是没有办法,和尚是不可能这么和颜悦色,来劝刘瑜回头的。 他站出来劝刘瑜回头,他送还俘虏,自然就是觉得,自己手头的力量,要吞掉刘瑜这支商队,完全不可能。否则只要有一两成把握,就算无法干掉刘瑜,直接出手给予刘瑜等人重创,也会比站出来规劝更有说服力,万一斩了刘瑜,西夏国里,大约会有许多人,弹冠相庆的。 “相公,有几个趁着黑夜,逃了出去,末将教大伙收兵不曾再追。”姚武之很快就领着人回来复命,方才那火把翻滚,落地之前他射出的十二根箭,被他射死的有十人,射伤了两人;然后姚武之率众而出,斩首十七人,俘虏十三人,有若干人等四散逃窜。 刘瑜对姚武之吩咐道:“那九个哨探,我怀疑有内鬼,你安排人手去审讯。除了仙儿之外,包括刘不悔和苦娘、艾娘,所有人等归你调派。” “诺。”姚武之并没有矫情说什么不敢,马上就领了命下来,重新发布命令,建立岗哨等等。 刘瑜不太相信,这九名哨探,都是在无声无息之中,被和尚手下人等拿下的。 尽管跪在他面前的俘虏,不等用刑,就一一招认:“智空大师说是我等人手不足,敌不过贵方,所以摸了哨探之后,不外是杀了哨探,然后发动突袭;或是放回哨探,加以威吓劝阻。” 但刘瑜仍然不太相信。 姚武之却就把这事分配发了刘不悔,而刘不悔和剥波、苦娘、艾娘四人,便聚在一起商量,刘不悔虽然不是智谋百出的人物,但跟在刘瑜身边,多少也是有些见识的:“我以为父亲所说,便是至理!都是西军里出来,九人之中,有六中是充当过硬探的,其他三人,也全上过阵,有过斩首功绩的人物,所至如此?” “怎么查?我看都砍了头便是。”这是剥波的意见,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至于苦娘和艾娘,她们没有什么太多的意见,她们过来,很有打下手的自觉。 刘不悔没有跟剥波争论,只是跟对方说了一句:“先问问看。” 然后刘不悔就招呼着苦娘、艾娘走了,剥波愣在那里,好半晌禁不住骂了句粗口:“我一个人问,你们不管?” 不过刘不悔跟苦娘她们,已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剥波也只能老老实实自己去问。 谁也不会发病也似的,跑出来自认自己便是奸细。 所以剥波仔细地问下去,尽管九个人,都分开审问,但事实上并没有什么效果。 “主人,他们连一个恼羞成怒,借题发作的都没有,我着实问不出来。”剥波过来向刘瑜诉苦,他很无奈,所有他知道的办法都试了,包括强行说对方是奸细,以逼得对方发怒,露出破绽的办法也用了,全是无效。 刘瑜坐在篝火边,仔细地烤着半只兔子,听着剥波的话,对他笑道:“你要稍等一会。” 说着仔细给那半只兔子刷上了香料,那烤肉的香气,被油脂滴落到篝火里“滋滋”的声响衬托着,教人禁不住吞下口水,刘瑜又把那串着兔子的树枝转了一下,看着差不多了,才把那串着焦黄兔子的树枝,递给仙儿。 于是仙儿便开心起来,她很容易开心,只要让她跟她的少爷在一起,只要有烤肉吃。 刘瑜拿起毛巾拭了拭手,对着剥波说道:“岗哨,哨探,就是大伙的性命交托的对象。” 所以能被派出的哨探,自然是队伍里可靠、精干的人物。 “至少他们跑这条商路,都有一年了。”刘瑜又对剥波这么分析道,“你毫无逻辑的质问和威吓,是不可能有效果的。如果这样就有效果,他们这九个人,一个也不可能被招进商队里来。” 刘瑜的跨国走私武装集团,又不是粥铺或是善堂,不单要通过跑商赚钱,还要通过跑商来传递情报,哪里会容得了无用的人在队伍里?都进商队里的,个个都是有本事的好汉子,单凭衙门问案的那三板斧,是问不出什么东西的。 所以剥波提出另外的法子:“能用刑吗?” 刘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用了刑之后的答案,你能相信吗?” “不能。”剥波摇了摇头。 刘瑜笑了笑,冲他挥手,示意剥波自己退下,慢慢去想办法。 “少爷,真的不管他?”仙儿一边吃着烤兔子,一边向刘瑜问道,并且一边扯下一块兔肉,递到刘瑜的嘴里。 刘瑜好不容易把那块兔肉咽下,便笑了起来:“打住,你是要少爷陪你说话,还是要少爷陪你吃东西?” 仙儿看着已没多少肉的半只兔子,很肯定地道:“说话!” “我不可能一个人做完所有事,分派给他们的事,就得让他们学着自己完成啊。也许他们完成不了,但总得给他们一个成长的机会。”刘瑜边说边在篝火边,翻烤着一只山鸡。 篝火旁边有许多烤了一半的食物,无论是仙儿手上的半只兔子,还是刘瑜现在手上的山鸡。因为遇袭之际,大家都正在烤着东西,一旦遇袭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可若成长不了呢?”仙儿满是困惑的问道。 第723章 历练 刘瑜把山鸡翻个了转,又去边上给几根肉串刷上调料:“仙儿,吃完帮忙,赶紧,不然一会全焦了。” 有人在审讯俘虏,有人在给受伤的同伴包扎,有人在清点货物,有人在充当岗哨,近百人的商队,就是刘瑜和仙儿得闲了。仙儿跟在刘瑜身边,那几堆篝火边上给那些烤肉来回翻面:“可是少爷,他们要是成长不了呢?” “给他们一点信心。”刘瑜伸出手,捏了一下仙儿的鼻子,这让已身为人母的仙儿,脸上便浮出了娇羞。 仙儿手乱打开刘瑜的手:“少爷又欺负奴奴了!” 而就在这时,刘不悔带着苦娘和艾娘回来,直接从九个被俘的哨探里,提了三个人出来,仔细分别地审问了他们一通之后,立刻将其中两个人拿下,然后去向姚武之报告:“这两人很有可能,就是敌方的细作。” 姚武之点了点头道:“好,此间事了,你们依旧去护卫相公左右吧。” 之所以点他们四人,是刘不悔是刘瑜义女,而苦娘姐妹是刘瑜贴身丫头,剥波也是向来以刘瑜门下走狗自居,这四人不论指出谁是奸细,队伍里都不会有太多反对的声音,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代表了刘瑜的意志。 “不悔,你是怎么查出他们两人有问题的?”仙儿把一只烤鸡翅递给刘不悔,低声向她问道。毕竟,她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比以前要想得更多,特别是听说了刘瑜在京师遇刺的事,仙儿更是对刘瑜的安危极为担心。 刘不悔知道仙儿在刘瑜心里的地位,也知道仙儿的脾性,便笑着接过鸡翅吃了起来:“我带着苦娘她们,去查看他们的哨位,脚印、树木上的记号,可以说清楚很多东西。其他人都 有挣扎,就他们三个,全无挣扎的迹象,除了那个脑后肿了一大块,明显让人从背后砸昏的,其他两人,如果说他们没有嫌疑,我是绝对不信的。” 刘瑜端起一杯热水,吹了吹,喝了一口,抬头对刘不悔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脑后肿起一块的,是苦肉计?这两人只是幌子,他们只是技不如人,真正的奸细,就是其他六人之中?九人里面,也许全无奸细,是我错了?九人全是奸细,他们互相串供?” 刘不悔一下子就愣住,不知道怎么回答,刚才的自信,全然不知所踪。 看着剥波在那些俘虏里在上窜下跳,刘瑜让苦娘去把他叫过来,等到剥波过来,刘瑜方才对他和刘不悔说道:“这不是我出给你们考核的题目,这是实战。我的思路,也不能保证就是对的。你们要做的,不是解题。这里没有题目,有的,是商队百来号人的生死,解不出,下一次,我们可能就全死了。” 于是剥波和刘不悔,都陷入了沉思。因为刘瑜所提出的问题,正是他们之前没有考虑到的问题,无论是刘不悔还是剥波,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他们都是少年,也许是受过苦的少年,也许是上过沙场见过血的少年,也许是很能打的少年,但他们都是少年,他们都有一种下意识,就是在刘瑜面前,显出自己的本事来,如是孩子在父辈面前的邀功。 但刘瑜无情在打破了这种假象。 没有什么考校。 这不是刘瑜安排好的试炼,而是一旦出错,就近百人的商队便会为此送命的现实。 所以为了应付,为了显本事,为了证明自己立场之类的推论,他们都不得不自己去推翻,然后重新去梳理其中的头绪——这是很明显的,要不然之前刘不悔为何不叫上剥波,一起去查看那些哨探的踪迹?而现在,她主动叫上剥波,再去查看,以期会有什么不同的思路。 “少爷,奴奴觉得,这些孩子……”仙儿有些不忍心。 便刘瑜却没有她的同情心:“孩子?别看不悔管你叫娘,她和剥波,其实也就小你几岁!之前咱俩在青唐,你也就不悔这么大罢了。是雄鹰总会冲天而起,若是草鸡,就是安心下蛋,不要老是仰望天空。” 这注定了不是一个平静的夜,姚武之很快就把那十几个俘虏的审讯记录,整理出来呈交给刘瑜。看起来刘瑜算得上乌鸦嘴了,他所顾虑的事,恰好便发生了,不过刘瑜对此倒也没有很在意,只是扫了一眼,便将那口供放下,对姚武之问道:“说说你的看法吧。” 姚兕想了想,开口道:“我等以商队来传递诸地情报,夏人以僧人来传递诸地情报。” 刘瑜听着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有了刘瑜的鼓励,姚兕也就渐渐变得流利起来:“按俘虏的说法,我等的运气似乎不太好,因为原本得三个月后,智空才会以云游的名义,带着十数护卫东来的。但这次却是提前东来,所以刚好撞到我们进入六盘山,又是小人鲁莽,射死那两个土匪,以至于铲了那窝土匪,惹起了智空的注意,所以他纠集了左近两三伙土匪,由他带着的十来铁鹞子出手,摸了我等布下的哨探,想给我等一个威胁,让我等知难而退;而智空觉得难以吃下我等,所以不欲伤了探哨性命,以免撕破脸皮。” 刘瑜却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认为,我等这一行,是时运不佳?” 姚兕搔了搔胡子,想了半晌犹豫着道:“怕是不太好的,小人没什么见识……” “我们为何要进六盘山?要赴西夏;为何要赴西夏?借道辽国;去辽国为何事?谋良马;为何谋良马?”刘瑜一步步地引导姚兕的思路。 “大宋开边,与青唐战事正烈,若有良马,当可一锤定音!”姚兕到了这一步,也就想通了,一旦想通,却就变得很简单了,“不是我等时运不佳,而是此时战事起,诸方细作人等,必定云聚于此!” 刘瑜笑了起来,姚兕这一趟走完,应能尝试让他独当一面了。 他能领军作战,但总缺乏一些敏感的思维,这一路入西夏,再赴辽国,只要能活着回大宋,姚兕必定会与之前大有不同的。 人生,总是需要历练。 第724章 长成 近百人的商队,在这一夜里了,连番的排查,最后终于有了结果,其中有一人大约是无意之间,曾在秦州泄露了刘瑜随着商队出行的秘密;而还有一个,却就是被人请喝酒之后,酒后失言;最后那个,却就是收了钱,向对方出卖了他自己认为无关紧要的一些信息。 先前刘不悔查看那两个没有挣扎痕迹的哨探里,其实倒不是有问题,因为那两个哨探尽管上过沙场见过血,但不是硬探出身,遇着人数有压倒优势的铁鹞子,根本连挣扎都不及,就直接被勒得昏厥过去了。 倒是那个后脑被砸得肿了一个包的哨探,是不对劲的。 “所以说,不要自以为是。”刘瑜对刘不悔,就没有对姚武之那么客气了,毕竟是名正言顺过继到他膝下的义女,尽管他只是比刘不悔大上七八岁,但这亲近程度和辈份,加上他现在久居于上,拿出身为人父的气度,倒也全无违和感的,“便是为父这等不擅搏击的人,都知道若要去摸哨,要不捂住嘴往后腰捅刀子,要不往咽喉抹脖子,如果有把握有自信,那就是砍颈侧大动脉,或是直接勒昏,谁会去摸哨,把哨探后脑砸得起包的?” 刘不悔被训得满脸通红,仙儿倒是想帮她说话,但刘瑜却按住仙儿:“你别宠坏她,她若叫我一声父亲,想要荣华富贵,那她就回徐州去,我便是再不济,还养得起一个女儿,她看中了哪家的儿郎,自然风光大嫁。但她若要跟在我身边,却便要好好办差!” 仙儿一时就不再言语了。 不是她被刘瑜说服,而是她生了别样的心思。 因为有一句话她很熟悉,那就是“她看中了哪家的儿郎,自然风光大嫁”。 当年跟着她的少爷,在青唐,去京师,她的少爷不也常常这么许诺她吗? 这对仙儿来说,足够让她提防起刘不悔来,别看仙儿全无心机,谁要抢她的美食,谁要抢她的少爷,她却自有足够的警惕。 “孩儿知错,孩儿不求富贵,只求跟随父亲!”刘不悔说着,便要拔出解腕小刀来。 刘瑜摇头道:“住手。” 令行禁止,能在这商队里,随刘瑜一起出行,这一点潜意识总归是有的。于是本来想要拔出小刀、斩下尾指以明心志的刘不悔,只好停了下来。 “一只受伤的手,只会让你的刀更不稳当。如果派你去执行什么任务,这种身体上的缺陷,会成为你的破绽,你能被敌人第一时间识别出来的标记。”刘瑜望着刘不悔,强压着怒气,对她这么说道。 看着刘瑜训女,连仙儿要开口,都被刘瑜制止了,其他人等,更是不敢开口。 “自己好好想一想。”刘瑜挥手让刘不悔退下。 剥波过来,又对刘瑜禀报:“这智深纠集了七家六盘山的土匪,今夜又有些逃跑了,只怕明日,这路程不太通畅啊。主人,咱们毕竟不可能,一路杀到兴庆府去。” 兴庆府,就是西夏的都城,也是他们这一行,第一个目的地。 “你们和武之去商量,拿出一个方案来,如果你们错了,大抵我便活不了。”刘瑜很平静地对剥波如此说道,“你们不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执行者,我也是人,我也一样会累会犯错,到了由你们来分担的时候了。” 所谓的“你们”,指的就是刘不悔、剥波,还有商队新出任的大掌柜肖玉。 刘瑜甚至连旁听他们的会议都拒绝,直接就进了帐篷休息去了。 篝火旁边,剥波看着不说话的刘不悔,低声说道:“小主,主人觉得你是自己人,才会训斥的,小主子别在意。”可惜他不怎么会安慰人,反复来去都是这么两句,要不便是,“主人也没动鞭子,以前在部落里,有惹得头人生气的小贵人,直接被用鞭子抽到吐血呢。” 简直是不安慰好过安慰。 倒是肖玉这新任的大掌柜,笑嘻嘻凑过来说道:“小姑奶奶,相公知道您的孝心的,大家族里,只要家里的顶梁柱,嫡子之类的,才会有机会得长辈的教诲。小姑奶奶虽说是女儿身,但无论豪迈之气,还是如雪长刀,绝不逊色须眉男儿,看起来,在衙内长成之前,相公是期许小姑奶奶,把这家业支撑起来了。” 衙内,指的就是仙儿生的那个婴孩。 “小人看着也是这般的,小姑奶奶不须伤怀。”姚武之也在旁边相劝。 若是寻常人,他们几个哪有这等心思去劝说?但刘不悔不同,那可不是那种为奴为仆的义女,在家族里祠堂走个过场,或是连过场都没有的。刘不悔是刘瑜请了士大夫圈子里的人物,举行了仪式的,并且还立契,由族里长老共证,官府备案:刘瑜百年之后,刘不悔没嫁或是招赘上门,那她是可以继承家产的啊。 这是货真价实的女儿,不由得他们几个不上心。 就算不拍马,总也不会去得罪刘瑜的女儿吧? 但出乎他们三个的意料,刘不悔抬起头来,却笑了起来:“你们觉得我会伤心?” “除我之外,还有谁能教父亲动气的?”她的眼神里,有篝火的光在舞动,有些顽皮,有些张扬,有如火的热情。 然后她便对姚武之、剥波和大掌柜肖玉说道:“随智空和尚东来的十一名铁鹞子,被姚太尉射死七个,一人死于乱刀之下,我斩了一人,两人被俘虏,也就是无一得脱。其他逃窜者,不过山间土匪强人。” “其实没有那么多选择,兵贵神速。” “无论是作战还是细作事务,一个快字用到极致,便已足够。” “商队绝对不要分散,如果真的智光有后手,我等近百人的商队,总还能结阵相抗,一旦分散,无异自取灭亡。便是那些山间土匪,若见得我等分兵,便也知道我等势弱,这些刍狗,说不得,也是敢起歹心的,” 她侃侃而谈,分派诸人任务,便是姚武之和肖玉,也下意识地服从了她的分派。 全然不见她在刘瑜面前那种无助和茫然。 第725章 都是逼出来的 天色正如浓墨,只是那是光明划破苍穹的前奏,刘瑜所在的商队,已纷纷结束整齐,准备第一缕阳光出现时,便启程了。至于俘虏,有些是死了心要认贼作父的,于半夜里跳了悬崖了;也有一些因为刀剑枪疮,着实商队又无专门跌打医师,半夜时金疮爆裂,却就断了气。 至于真相是不是如此,大抵是不会有人在意,这六盘山间的某几具尸骨,到底真实的死因如何了。商队也不过近百人,事实上不太可能带着俘虏上路,不单是会暴露行踪、消耗给养,关键还是会拖慢前进的速度,很有可能让商队被智光和尚的同僚堵上。 在丢别人的命和丢自己的命之间,商队的所有人都选择了保住自己的命。 所以当刘不悔把那些俘虏伤重不治或是跳崖逃脱的“事实”,向刘瑜汇报时,刘瑜也点了点头,并没有去深究其中如何的不合情理。 在血与火之间,没有人会去纠结情理,只有生与死。 但此刻的秦州城,沈括和高俅,却就争执不休,为了是否合乎情理的问题。 “沈相公,天还没亮,何苦来为难高某?”高俅打着哈欠,对着天没亮就跑过来的沈括劝说道,“听高某一句,沈相公,沈世叔,沈先生,还请好好回去休息,咱们有事,天亮了再商量,行不?” 但沈括却很固执,少见的固执:“不,这事必须现在就撕撸清楚!” 这时却就听着高俅房里,有女人的声音响起:“高郎……” 高俅向来就不是什么纯朴少年,他生得俊俏,又会来事,市井之间的门道也是通晓的,本来就是风月班头,何况又拜了刘瑜为师之后,多了几分气势和刻意养成的书生作派,对他来说,与青楼女校书,挑灯夜话不过寻常事,刘瑜若是在秦州城,高俅还是会避忌的,但刘瑜出了秦州,高某人若还能洁身自好,那他大约不是高俅,是圣贤了。 “你、你居然还敢做出这等事!”沈括听着更为愤怒了。 高俅也很光棍:“沈世叔,这你情我愿的,别说小侄尚不曾婚配,便是娶妻,这唱酬之事,有什么问题?” 这个小妾都可以送人的年代,的确和青楼女校书,共渡良宵,也算不上什么事。 所以高俅很坦然,但沈括一把就将他从房里扯了出来,低声说道:“如此,经略相公当真不在秦州城了?” “世叔,不要开这等玩笑。”高俅很平静,脸上完全看不出来有任何的问题。 但沈括只是官迷,智商上却是绝高的,高俅愈是这么说,沈括却就愈更是肯定:“经略相公怎么能做出这等事!” “他是秦凤路的经略安抚使,如何能这样自行其事?” 甚至连高俅都被他骂:“你不过是勾管机宜文字,此间公事,何时轮到你来左右?” “经略相公任人唯亲,不足以服众!” 他便叫嚣起来,有许多的愤怒。 论起资历,论起出身,毫无疑问,他的愤怒是有理由的。 他怎么也是进士出身啊,正常得来的官职和差遣,根子要比高俅硬得多了。 可是他忘记了一个问题,高俅不是刘昌祚。 高俅也不是剥波。 听着沈括的话,高俅笑了起来,却是向着沈括逼近了一步。 “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你敢动手,便是跟整个士林作对!”沈括吓得大叫了起来。 毕竟高俅踢得一脚好球,那体格总归是不错的,至少比起沈括,要高大许多了。 但高俅并没有动手打他:“世叔,没有什么服不服众的,你勾引匪人,绑架家师,串通敌国,欲引辽人侵入太原府,你当真以为,骗得过天下人吗?” “我没有!”沈括听着,马上紧张的叫了起来。 高俅笑着帮沈括紧了紧衣服:“世叔,有些事,不在于有没有。而是在于,它是否需要有。比如说,如果有人发现家师不在秦州城,也不是秦凤路了,那它就得有了。家师向来以为,世叔是这时代,天下最聪慧的人,没有之一,话说到这里,世叔想必能明白?” 然后高俅没有再理会沈括,转身进了房间,关上门。 沈括跌坐在院子里,一缕阳光,调皮的从黑暗里跃了出来,照亮了沈括苍白的脸,教他看见前方,他无奈地发现,自己想要扳倒刘瑜,来达到上位的目的,或是出卖刘瑜来晋身,显然是一个不可能的事了。 正如高俅所说的,沈括很聪明,他想起了那仍在京兆府的妻儿,一旦他真的出卖刘瑜……他真的出卖刘瑜?不,刘瑜从来不是什么善长仁翁,当年在陈留,那向家得罪了他,结果如何?连根拔起! 沈括看着那朝阳,一点点地跃出云朵,那便如刘瑜一般,渐渐地光彩夺目,教人无法直视,但沈括始终是个官迷,他咬牙喃喃自语:“我不甘心!” 然后他再一次敲响了高俅的房门。 “世叔,世叔此行,非君子所为。”高俅有点不高兴了,这大清早的,不让人睡觉也罢了,那女校书看着他醒来,便想和高俅讨论一下人生,谁知道沈括又来砸门。 但沈括毫不尴尬,甚至一边把高俅往处扯,一边对他说道:“不应留连于此啊,当存大志!” 大志,就是当官,升官,至少对于沈括来说,就是这样,为了这事,他可以毫无底线。 这一点,如同高俅本来就喜欢在风月场所浪荡一样,也不是刘瑜能改变得了的本性。 所以当发现无法通过出卖刘瑜或是扳倒刘瑜来晋身,沈括便有了新的主意: “我有精壮民夫百人,筑城之策,尚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而且他不忘把功劳分润一些给高俅:“他日奏功,沈某愿与高机宜同署!” 看着高俅的表情,沈括又连忙说道:“肯定不会做偷工减料的打算。” “若不能做非常人之事,又如何立非常人之功?若无非常之功,如何晋身?”沈括说着摇头苦叹,“时世逼人啊!” 第726章 佛曰 高俅不是他对立功有什么抵触,只是他觉得沈括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了:“依着王世叔那边的反馈,经秦州调教后的民壮,筑城的效率已是极高,一人能当先前五人。沈世叔,这还能更进一步?我以为,还是不要弄险为好啊,毕竟筑了城,是要面对青唐人攻势的。” 但不论他如何分说,沈括坚持自己一定可以,那高俅也无法,只好叫来书吏,写了手令,调了沈括要的民夫和器械、粮草等等与他。不过高俅又派了人,去秦凤路诸县的乡间弓箭巡社、刘昌祚、高遵裕那边,都一一通传了,教这相关人等,都提防着沈括又闹什么妖蛾子。 其实沈括并不打算作死,他就是想升官,现时明确了没法通卖刘瑜升官,那他就要搞出政绩来升官。不过他的筑城大计,只进行了两日,就不得不中止了。因为高俅派人来请他过去。 “这是家师差快马送回来的书信,世叔看看,当如何查办。”高俅拿着刘瑜的书信,希望沈括能给他出个主意。这是在六盘山出事以后,刘瑜派出来信使。 沈括看了一下书信,却就推辞了:“下官又不曾担着勾管机宜文字的公事。” 他不打算来掺和这事啊,沈括觉得,自己用心办好筑城事务,训练好民夫,自然到时候,少不了表功,那当然就有晋身的门路。就算刘瑜不帮他举荐,那他也可以找别的门路,比如王安石那边的路子之类。 所以干脆就用不在其位,不谋其事的籍口,来推辞掉。 “世叔是要辞了帅司的差遣么?”高俅淡然地对沈括说道,不知不觉里,颇有些刘瑜的影子。 大宋的行政单位“路”有两种划分,一种是监司路,包括转运使司路、提点刑狱司路、提举常平司路,除非要专门去做研究,否则可以粗略、不讲究的说,监司路就是稳定的行政单位,有正规的粮食税收部门、政府行政部门、公检法部门,能为国家提供稳定的赋税、兵员等等。 一种就是帅司路,也就是安抚使司,或是经略安抚使司,粗略的说,就是战区的性质了。 秦凤路就是帅司路,秦凤经略安抚使司的治所,也同样是设在秦州的。 而沈括此时的差遣就是勾当秦凤经略安抚使司公事,筑城是他自己想干的,但不是刘瑜派给他的活计。刘瑜有书信来,白纸黑字用了印的,要求他配合高俅,去查证那几名无意或有意泄密的商队成员,所造 成的影响,还有敌方在秦凤路潜伏的人员。 如果沈括不愿意干,那高俅就提示他,可以辞职了。 若是换成刘瑜,大抵是会马上辞职的。 换了章惇这种狂生,想来也不会例外。 但沈括不同,他怎么可能辞职? 他要做官,他要有实缺才好出政绩,才好往上爬,怎么会辞职? “汝等师徒,欺人太甚!”沈括禁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句。 但也就是一句。 高俅把眼睛一瞪起来,沈括马上就怂了:“下官方才是说那敌国细作,欺人太甚了。” “是么?世叔也不必如此,只要办好了差事,不论是家师也好,小侄也好,不至于跟世叔计较到这程度。”高俅笑了起来,好声安抚沈括。 排查敌方间谍的工作,有了沈括推进,慢慢便也上了轨道。 但对于行走在边境的刘瑜来说,他们的情况,却就不容乐观了。 去到折姜会,刘瑜的商队就在这里停下来,开始整理各种物品。 有一些太过明显的弓弩,长枪大刀,总得想法子怎么收拾起来。 如果可以公然携着战阵的大枪、大刀,神臂弩之类的军器,披着步人甲,进入西夏,那刘瑜这商队,就不叫跨国武装走私集团了,直接叫霍骠姚大汉铁骑,或是大唐玄甲军好了。刘瑜也就别搞什么情报,直接领兵荡平西夏,再征平辽国,天下一统好了。 明显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商队里,过于明显的违禁、逾制的物品,还是得收拾起来。 但就在收拾整理的时候,却就有商队的护卫过来禀报:“有僧人求见公子。” 刘瑜原本是不打算见什么僧人的,但当姚武之告诉刘瑜,对方身后那二十来骑,恐怕都是铁鹞子的出身,那这和尚,就不由得刘瑜不见了。 “贫僧智能,见过公子。”来的和尚,跟在六盘山被姚武之一箭干掉的和尚相比,一样的眉清目秀,气度非凡,一看上去就是有道高僧的模样。而且不卑不亢,谈吐之间也教人生出亲近感觉。 刘瑜还了一礼,单刀直入问道:“不知道大师拦下学生,所为何事?” “施主是读书人?”智能有些出乎意料,但随即又感叹起宋国的读书人真的要比西夏和辽国多许多,接着又说起他曾去过开封,对于大宋的人文,也很仰慕等等,一席话下来,不知不觉,便已和刘瑜聊得颇是热切。 但是和尚足足聊了一刻钟,仍然没有提到他拦下刘瑜,是为了什么。 “大师随行,颇为不俗。”刘瑜看着那些铁鹞子,试探着问了一句。 和尚没有回答刘瑜的问题,只是看了姚武之、刘不悔等人一眼,右手做了个手势,如同拈着一枝看不见的花朵。 他的意思,是大家彼此彼此,他带的二十数骑自然不弱,但刘瑜这商队也不是什么善良角色,所以拈花一笑,取一个彼此大家心中都明白,不用说破的意思。 刘瑜却抢在和尚开口之前,便笑了起来,露出八颗牙齿。 这有个典故的,佛祖拈花,一言不发。在场人等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面面相觑,唯有摩诃迦叶破颜一笑,这就是所谓拈花一笑的典故了。 和尚便有些尴尬,但却抬头道:“施主看来与我佛有缘,是要拜入佛门?” 因为迦叶就是佛祖的弟子嘛,那刘瑜破颜一笑,和尚便占刘瑜的便宜,问他是不是要学迦叶尊者拜拈花者为师? 第727章 同道 “学生不知世尊当面。”刘瑜淡淡答了一句。 世尊,就是佛陀的尊称,指佛祖释迦牟尼。 他在讽刺和尚,以世尊自居。 唇枪舌剑,不知不觉之中,刘瑜跟和尚之间,就渐渐有了些火气。 两人有来有去,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又说了得有半刻钟,和尚便停了下来,却是退后半步,合什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刘瑜向侧后方跳了半步,却是开口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和尚一时口瞪目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摇头苦笑道:“施主不必如此,是贫僧犯了嗔戒。” 阿弥陀就是无穷尽的意思,和尚诵佛号,也可以理解成为他说无量佛,佛法无穷尽。 所以刘瑜就马上搬《道德经》出来跟他打对台。 但和尚到这里,还真不是要跟他挑衅的。 于是又合什行了礼,便自退了下去,带着那极强悍二十余骑,和刘瑜的商队擦身而过。 有骑士低声向和尚问道:“大师,不是这商队?” 和尚摇了摇头。 却有骑士又问道:“大师,要不要再查一查?” “但凡商队,一并拿下杀头可好?”和尚回头向那骑士问道。 “若如此,这商路哪里还有商队敢来?贵人喜爱的陕棉,日后全由你去贩来?宋辽的稀罕物件,全由你去搬来?这一路过去的军司也好,巡检也好,该抽的油水,都由你来补贴?”和尚的声音不大,但却就让身后那骑士,不敢再说话把头低下。 和尚轻轻抖了缰绳,驱马走过正在整理车辆物资的商队:“若是智空是被他们所杀,见着贫僧,明明有近百人的,一掩而上把我等都砍杀了,才是道理;或是遮遮掩掩,尽量分散人数,以免让我生疑,那些强手,应该藏匿起来以免引人注目才对。退一万步说,便是胆大包天,那也应该尽量顺着贫僧的话头才是,方才免得与我等起冲突。” 刘瑜并没有这么做,甚至可以说,跟和尚交谈的刘瑜,完全不象平时的刘瑜。 平时的刘瑜,教人的感觉,似乎比苏轼、章惇还要成熟;而跟和尚交谈的刘瑜,透着青春气息,看上去完全合乎他的年纪。 一个少年,有钱人家的少年随着商队出来,见着和尚,一开始以礼相待,到后面不知不觉,却就针锋不让跟和尚争了起来,这一切极为合乎情理。但正是如此,就让和尚有了个结论:“此人心中无鬼,智空料来,不是折在他们手里。” 和尚身后的骑士听着,纷纷点头,皆是道:“上师大智慧!” 而被和尚认为无害的刘瑜,看着渐渐不见了身影的和尚,却就低声笑了起来。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贫嘴或是好跟人斗嘴的人。 但从和尚专门要来见这商队的东家,他就知道,这是一场较量。 其实如果那二十数名铁鹞子没有上马,刘瑜绝对会如和尚所料,百来人掩上去。 但上了马的铁鹞子,战斗力是完全不同的,刘瑜绝对不打算,花上至少二十人以上的伤亡,去干掉这队铁鹞子,以防他们走漏消息。 其实,一旦动手,甚至可能这近百人都会崩溃也不出奇,铁鹞子,特别上了马的铁鹞子,战斗力真不是没有重甲,也没有列阵的步兵可以相比的。 这里面有个问题,就是智能和尚不知道,刘瑜看出来他身后这二十来骑,都是铁鹞子。 若是简单的说,便成了绕口令:和尚不知道刘瑜知道和尚知道。 刘瑜是知道,和尚知道智空被一支商队干掉了。 刘瑜又知道,智能身后都是铁鹞子。 这就是信息的不对称性,也是刘瑜为什么会毫不犹豫跟和尚吵起来的关系。 “前面就是静塞军司了吧。”刘瑜长叹了一声,对着刘不悔问道。 刘不悔点了点道:“是,父亲,孩儿想着,到了静塞军司,去凭吊一番。” “主人,奴才也想去凭吊。”剥波在边上也开口说道。 姚武之领着十数好手在路旁巡视,听着这话,有些惊愕地侧过头了,打量了一下刘不悔和剥波,但终于没有开口。 “你们两个,当真不学无术。”刘瑜被刘不悔和剥波气得笑了起来。 剥波看着刘瑜不高兴,连忙磕了头:“是、是,奴才就是不学无术,奴才去帮主人烧一壶水!” 但刘不悔就不服地嘟着嘴道:“父亲,静塞军是我大宋旧土啊!” “静塞军当年,唐河之战,大破辽军,斩首五千,获马万匹,那是实打实的大捷!” 刘瑜点了点头,的确是大捷,只不过他对刘不悔说道:“叫你好好读书,你总是不听,你啊,教我如何放心得下?” “孩儿是有读书的!”刘不悔也很有些火气,抬起头来说道,“据传静塞军不过千余骑,破辽国铁林军八万精锐铁骑,斩首五千,获马万匹,我大宋威武!” 刘瑜望着她半晌,招手让她过来跟前,伸手捏住刘不悔的耳朵,往上一提:“你还翻天了!静塞军,是跟龙骑军、捧日军一样的番号,你说的那支静塞军,当年一千多破八万等等,就算真的这么夸张吧,那也是在易州,易州在哪?太原的北边!” 被他扭着耳朵的刘不悔,连连求饶,仙儿看着好笑,过来扳开刘瑜的手。 刘瑜冷哼了一声,指着刘不悔说道:“前头是西夏的静塞军司,是地名,是行政划分,跟你嘴里那支静塞军,一点关系也没有好吗?” “孩儿错了,请父亲责罚。”刘不悔这沙场厮杀之中,见骨刀伤都不落泪的人物,便在刘瑜面前红了眼。 刘瑜看着她这模样,心中也是不忍,又有仙儿在边上劝说帮刘不悔求情,便没有再训斥她道:“好了,以后多读书就是,去吧去吧。” 看着黯然而去的刘不悔,仙儿拉着刘瑜的手,咬了咬牙,却是说道:“少爷,奴奴看着,不悔这孩子也不少了,少爷以后也不要对她太过严厉才是。” 不为什么,只因为女人的敏感。 第728章 接头 仙儿越来越是觉得,刘不悔在慢慢的对她造成了威胁。 刘瑜一时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仙儿开了口替刘不悔求情,刘瑜自然也不会去落仙儿的面子:“好吧,看你份上,我便少些说她就是了。” 整理好了车辆的车队,便一路往静塞军司而去。 去了静塞军司,看着西夏军兵严阵以待的模样,姚武之几乎就要把那反曲弓拼凑起来了。 还好商队的大掌柜肖玉喊住了他,然后驱马向前,对着那关卡的士兵说道:“监军使可在?便说宋国旧人来访。” 说着手一滑,便有一小锭银子,于行礼之中,滑入了那士兵的袖口。 这便让那士兵的脸色,一下子就好了许多:“监军使?俺帮你递这名帖,但见与不见,却不是俺能作得了主的。” “那是自然,如何能教将军为难?”肖玉笑着,又递了一个雕刻精美的圆牌给那士兵,却是陕棉的凭证,有了这凭证,便能在兴庆府的商铺里,兑换出一匹陕棉来。 这可是此时的硬通货,并且比起银子,还要更加流行,这让那士兵笑着眼睛都看不见:“好,你这宋人,合俺的胃口,俺这就帮你去找监军使就是!”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肖玉很客气地行了礼。 过了一会,便见那小兵带着身穿监军使袍服的中年人过来,那人见着肖玉,可没有开口,直到肖玉苦笑着对那士兵说道:“将军,方才那个陕棉之证,是要给监军使的。” 那士兵盯了肖玉一眼,无奈摸出那个凭证:“却不是小人贪心,是这厮不曾说明,要给上官的物件,不然小的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收入怀中的。” 监军使几乎用抢的方式,从士兵手里把那个圆牌抢了过来。 拿到了圆牌的监军使,并没有对肖玉说什么话,连个招呼都没打,只是对士兵说道:“先教他们等着。” 然后他便转身而去,那士兵上下打量着肖玉,后者连忙赔着小心:“将军,那可不是一匹陕棉,是一百匹,那是有客商托小人采买,专程送到此处交付给监军使的,小人可真孝敬不了您啊!” 说着又掏出一角碎银子塞给了那士兵,这才让守着关卡的士兵,脸色稍为好转了一点,吆喝着边上的同伴:“晚上吃酒,都来,老子请你们!” 过了大约半刻钟,那监军使匆匆出来,却是铁青着脸,对着肖玉说道:“这不对!货不对版,你给我进来!” 肖玉又是赔着小心,跟着那监军使入了营去。 不过那几个士兵,却很不以为地冷笑着。 刘瑜带着姚武之从车队里行出来,低声向那几个士兵问道:“将军,这?这是出了什么事?我等是本分生意人啊,又不生事,如何教我等堵在这里,不进不退的啊!” “嘿嘿,兴庆府出来的大人物嘛!”士兵不以为然地冲着监军使离开的方向,冷嘲了这么一句。刘瑜咬牙掏出一块圆牌,却是一匹陕棉的凭证,塞在那士兵手里。 士兵把那圆牌在手里抛了抛,望了刘瑜一眼,后者笑道:“这却是孝敬将军的。” “不要怕。”那士兵脸色便变得极好,陕西路出产的棉布,坚固耐用,富贵权臣之家倒也罢了,中下层的吏目、百姓,是颇为喜欢的。所以得了这一匹陕棉,士兵连长枪都搁下,伸了个懒腰,对刘瑜说道,“有钱无?有钱就不用怕。” “我家副统军,可是吕则来着的,只要你有钱,那劳什子的监军使,若是为难你们,老子带你去找吕则使钱,无事的,谁理会那鸟监军使!”士兵对着刘瑜笑道,边上其他几个士兵,也附和着起哄。 倒是惹得一名侍禁官过来,笑着骂了几句:“好了,你们这些杀才,消停些!” 这些守着关卡的士兵,方才收敛了一点,但那侍禁官一走开,这些士兵却又哄笑起来。 吕则,党项语中首领的意思,它属于西夏的蕃官体制。 大抵就是类似于爵位的性质,士兵口中的副统军,有着吕则这么一个蕃官官职,所以平素多是完全视这监军使如无物。 而此时跟着监军使入得内里的肖玉,却也正在听着那监军使的诉苦:“你去到兴庆府,要跟贵人说清楚,这地方,我着实一天也不想呆下去了。都统军、副统军倒还有几分脸面周全,下面的兵卒,都全是些杀才,这些滚刀肉,又不听话,又不肯去死,着实教人为难!” 肖玉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地听着对方诉说,直到这位监军使说完了,肖玉才开口道:“商队如果顺利去到兴庆府,所得的盈利,应该是可观的,到时分派下来,有钱在手做赏赐,依小人想来,那些军兵,总不至于跟钱银过不去吧?” 这话倒是让那监军使连连点头。 特别是当肖玉又摸出了十个圆牌,放到这监军手里时,这话就更有说服力。 于是当监军使出来之后,招呼那些军兵过来,许诺请他们吃酒,又拿出三匹陕棉的凭记出来,让这些军兵去分。一下子刚才那些怪腔怪调都消失了,特别是有着吕则官衔的副统军,在收了二十匹陕棉的凭记之后,也出来溜了一圈之后。 “相公,小人……”姚武之骑着马,跟在刘瑜身边,却有些欲言又止。 他不痛快,他当然不痛快了。 现在得有二百来个静塞军司的西夏军兵,由着两名侍禁官带领着,护送着车队往兴庆府而去。一路之上,有巡检也好,不长眼的党项部落也好,反正都有这些静塞军司的军兵去应对,基本上,这就是两百个尽责的保镖。 这便让姚武之极是自责,认为是自己不得力,刘瑜才会出钱去请西夏人来护卫。 “武之。”刘瑜看了姚武之一眼。 “请相公吩咐!” 刘瑜这回没有看着他,只是看着前方:“卖直要有个度。” 他压根就不相信,姚武之真的傻到这程度。 一下子姚武之的脸便红了起来。 不过刘瑜的心思不在这里,他更关心的是到达兴庆府之,是否如之前的布局一般,可以按着他的需求,去完成预定的计划。 第729章 仙儿教女 静塞军司的兵马,一路护送着商队去到耀德城,由着护送的侍禁官,和城里的守卫军将沟通之后,近百人的商队,连同货运车马,一并都驻入城中去。尽管商队在耀德城里有两个院子,但停放货物之后,也住不下这近百人,肖玉直接包下了城里的客栈,才算是把商队安顿下来。 不过刘瑜自然是住进了商队的院子里。 因为在耀德城里,他还有人要见。 “你知道吗,大宋有不少官员,是不想要马的。”刘瑜坐在院子里,长叹了一声,对着侍候在跟前的刘不悔这么说道,“不信?汴京城里,一年吃掉多少头羊?少说也得几十万只大羊吧,唉。” 说到这里,他突然失去了往下说的兴趣。 刘不悔不解地问道:“不是说失了幽燕十六州,河套之地又在西夏手里,所以大宋才会缺马吗?现在朝廷准备推行的保马法,不也是因为缺马的缘故吗?” “大汉当年,一开始有河套之地吗?大汉的天子,连找四匹毛色一样的马来拉车,都找不齐。后来呢?后来霍骠姚,轻骑突进,勒石燕然!后来班定远,三十六人灭人国!”刘瑜说到这里,终归有些激动了,“你得把这其中的关节想通了,才看得清楚。” “就不提保马法就算出来,养出好马、战马的机率很小,单是王相爷还能在相位上坐多久?一旦王相爷被逼得不得不请辞了,这保马法,还会存在吗?” 刘瑜的话,如是给刘不悔开了一扇前所未有的窗户,让她在口瞪目呆的同时,一下子觉得整个人的视野都开阔起来。 于是她就更加不明白了,如果这样的话:“那大人为何还要为了五千良马,而专门走这一趟?” 刘瑜望了她一眼,这回倒没有责备的意思,毕竟她是有思考的,她也是在意这个国家的:“如果我们动作够快,也许可以在王相爷仍主政之时,让这五千良马运到大宋。” “若是有这五千战马,也许会有更振奋人心的战报,也许王相爷的圣眷,可以延续长一些。” 刘不悔听着,却就惊讶地问道:“大人不是孤臣么?” “我仍是孤臣,王相爷的新法,我是不以为然的,但至少变法派,是想把这国家往好的一面去推动,尽管会犯错,尽管有漏洞,但这些只要给新党时间,还是可以慢慢纠正过来的。” 而一旦司马光他们上台,那就不一样了。 他们是期望用不抵抗来换取敌国的怜悯,从而避免战火,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刘不悔也低声说道:“孩儿听市井之中的消息,说是大宋有儒,以伦理之道,禁止良马育种……” 尽管没有明确的出处,但的确是有这么一种说法的。或者说有这么一个导向,刘瑜又如何不知道?但除了苦笑,他真的也不知道能如何:“这等话,在家里胡说一下,为父也不怪你,在外间,一句也不得说,但是听着有人说,你也得说上一句,恐是误传吧?” “孩儿遵命!”刘不悔是听懂了刘瑜话语里的关爱之意,所以她很开心。 以至她去找仙儿时,直接就跟仙儿说起:“大人,孩儿终于得了父亲青眼!” 欣喜之余,她全没发觉,仙儿的拳头捏得骨节发白。 “不要动,天崩地裂不要动。”仙儿很认真地对她说道。 刘不悔用力地点了点头。 仙儿一拳就砸在她的眼眶上,刘不悔下意识回了一肘,又被仙儿躲开,然后胃口挨了一记平钩拳,立时吐得不可开交。刘不悔并非什么老实孩儿,那是上过沙场杀过人的主,在京师的长街,还挡在刘瑜身前,敢跟刺客拼命的人物,所以她马上就要还手,哪怕眼睛痛得睁不开,口里还在狂呕着。 “你想忤逆么?”仙儿喊了这么一句,然后扯了根藤条出来,往刘不悔背上抽了七八下,方才扔下藤条道,“眼睛那一拳,是奴奴看你不顺眼打的;后面这顿藤条,是姐姐出行之前叮嘱下来的。你好好想清楚。” 然后她就走了。 刘不悔如今身边也有侍候的人等,基本就是她从武三郎那里,接收过来的一些新人,也可算是她的师弟、师妹。但这几个跟着她出来历练的少年,别说刚才电光火闪没反应过来,就算他们来反应过来,又哪里敢上前来?直到仙儿走了,他们才上来扶住刘不悔:“方才眼睛那一拳,那是被唬住的,后面肚子上的一拳,若说躲不过也罢了;但她拿了藤条过来,你为何老老实实挨着啊?真动起手来,仙儿姨娘不见得就能吃定了你啊!” 由师弟师妹扶着,入房间里换了衣服,自有师妹去厨房找了个鸡蛋来,刘不悔拿着鸡蛋敷着眼睛上的黑眼圈,苦笑道:“因为我不想忤逆啊!这根本就不是打不打得过的事,我只要一动手,便是忤逆,你们可知道么?” 真要动手,特别是拳脚对拼,刘不悔绝对有信心,扛到仙儿的体力不足,然后进行反击,谁胜谁负不好说,但绝对不是这样白挨打;如果能动刀,那就不同,刘不悔十合之内,必能将仙儿斩于刀下,这个是毫无疑问的。 仙儿,再强悍,也不过是一种本能式的强悍,而且必须说,仙儿在她最好的时光里,浪费了她的天赋。尽管和刘瑜在青唐,在西夏边境,面对生死,刘瑜把自己所知道的什么直拳勾拳摆拳蝴蝶步都跟她卖弄了一番,仙儿多多少少也有吸收,但她没有充足的训练,没有相应的教练去帮她归纳总结加以指导。 刘不悔就不同了,首先,她是从西军子弟里,选出来的好苗子。 别小看这个“选”字,农田收获为何千年后会比千年关收成好?关键不就在于选种育种吗? 一个选字,就说明了刘不悔的天资强悍是必然性的,否则她不可能被选中。 刘瑜不是开粥铺的,武三郎领到的资金,也是要出成果的。 那她为何不敢还手呢? 第730章 扯线 天资优越的刘不悔,加上严格的训练,这个时代最好的山地步兵,在实战中总结出来的技艺,对她加以训练,又有充足的营养进行补充。她比仙儿强,是一种必然的结果。 至于为什么不敢还手,甚至不敢躲? “但没有用,方才大人不是说了么?那一顿藤条,是替母亲大人打的。我难道要先恶了仙儿姨娘,再恶了母亲大人?”刘不悔说起来,便是不住的苦笑,但很快,她的笑容就变得开朗起来,“没有关系,说来不论是姨娘还是母亲大人,她们已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她所说的母亲大人,也就是仙儿嘴里的姐姐,当然指的就是苏小妹了。 “要不,小姑奶奶您把这事告诉相公?”有师弟就这么对刘不悔进言。 但刘不悔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那是绝对不行的。如此何异于自暴其短?父亲那里,谁先把这事揭开,以父亲护短的性子,那个揭开的人,必定是没有好下场的,我是绝对不能去做这个人。你们如果还有点脑子,不用我叮嘱,也该知道,这些事不能传出去的。” “是、是,小姑奶奶放心!”那些师弟师妹连忙表起了忠心。 不过也有人提出了担忧:“若是这仙儿姨娘,对小姑奶奶您下黑手怎么办?她与相公,可曾共渡生死的啊!” 刘不悔很淡定:“你们知道那位萧宝檀和华哥么?没错,父亲是位长情的人,若我死了,他便会记得,曾有一个女儿,为他负盾执刀,长街喋血!” “对于仙儿姨娘来说,这不是她所能忍受的事。所以她不会弄死我,她实在对我,也没有更多的办法了。”说到这里刘不悔却就隐然有些得意的神色了。 那几名师弟师妹出了房门,便有人低声对伙伴说道:“小姑奶奶到底为了何事,会被仙儿姨娘打骂?” 边上有人要说,立刻另外两个师妹就捂住他的嘴:“不可说,不可说。” 这当然是不可以说了,特别是女孩子,才更加知道为什么不可说。 “小姑奶奶是我等的师姐,只要她出了头,我等必能得到提携的。”有师妹就这么说道,其他人也纷纷点头,只听这位师妹又低声说道,“但是,相公的家事,不是咱们掺和得起的,明白吗?” 别说刘瑜现在是经略相公,就是当年白身,也是小范老子的徒孙,哪里是他们这些武人的后代,能招惹得起的?所以几人连连点头,望了刘不悔的房间一眼,却就蹑手蹑脚退了出院子。 仙儿倒没有刘不悔那么多心思,只是她本来就不是好告状的人。 至于剥波,连从武三郎那边刚刚过来的少年,都知道相公的家事,大伙掺和不起,别说当过间谍的剥波,他怎么可能会去惹这霉头? 姚武之自然更不会多事,哪有武官去嚼舌文官的家事?找死么?狄军神后面因为被文官猜忌,家里连门都不敢上锁,以防被认为在里面密谋造反,倒是有的。姚武之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去多这个嘴。 所以刘瑜一时倒是还不知道,在他身边还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因为他在耀德城一住下来,便也是很忙。 先前派到西夏来潜伏的人员,纷纷通过不同的渠道,过来汇报这些日子的行动结果,情报等等。 “夏人严防边境,不许把战马交易到大宋去。”这是开设在耀德城里的商铺掌柜,对刘瑜的汇报,“不过现在关节打通,一个月,走私个七八匹战马,应该还是能做得到,只是花费要大一些,把一匹战马弄到好水川东边,沿途花费打点,差不多能在夏国再买两匹马了。” 也就是说,送到大宋,一匹战马,得三匹的价钱了。 “一个月能走私个七八匹,一年下来,也有近百战马,先这么做吧,看看渠道跑熟了,把成本降下来。”刘瑜揉了揉太阳穴,对那掌柜吩咐道,“放心吧,你家二郎,这回荫得个三班借职的小使臣,算是有了个起步,只要你这么忠心办差,日后自然会慢慢升迁上来。” 那掌柜激动地翻身拜倒:“全赖相公提携啊!” “再做三年,便有人来顶替你。”刘瑜扶了这掌柜起来,又宽慰着他。 姚武之看着差不多了,便上前禀事,那掌柜也是挑通眼眉,连忙便辞出去。 “诸般账目,你等要校对齐备不得有误。”仙儿对着前来晋见的商行账房和管库如此叮嘱着。潜伏敌境,本来就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潜伏的人员,叛变的风险在这年代,也是极大的,因为通信的不便,往往大宋那头,无法掌握情况,所以在布置暗子的同时,也同时有着各种制衡的手段。 每一步都不能出错,而每一步都必须有容错的能力,尽可能的去掌握每一点变动。 所以仙儿负责账房、管库人等,也就是盘账,而刘瑜负责从静塞军司到耀德城的各处暗桩主管。 “所谓大宋驻夏忠义巡社,是为何而设?要理清楚,如果想不清楚,随时可以提出来,大宋那边,便会派人过来,接替你回去。”刘瑜对着溥乐城的暗桩主管,所说的又和这耀德城的暗桩主管不同。 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宣讲大义,例如之前那位耀德城的商行掌柜,那是刘瑜还没发迹,便是因为大义,主动愿意过来西夏的。所以刘瑜只是跟他说家里的情况,让他明白这种付出,不是没有回报的。 而溥乐城的这位主管,更多的,刘瑜是跟他做大义的宣讲:“每一个去国离乡的宋人,若没有一颗恢复强汉盛唐的心,那便不应出塞来受这般苦。你要想清楚,但凡有一丝动摇,马上就可以提交,然后就可以回大宋去,所有的风霜,所有的危险,便与你无关。” “属下何惜此身!”那溥乐城的主管,被刘瑜煽得热血沸腾,翻身拜倒。 本来能到这里来的人物,就是热血男儿。 只不过总归是风筝,刘瑜总得扯扯手上的线,各式不同的线。 有的线是大义,有的线是家人,有的线是出人头地。 第731章 女衙内 “在这个时代,维护这样的一个情报网络,真的已经是我超水平的发挥了。”刘瑜在见完耀德城、溥乐城、萌井、静塞军司四位暗桩主管之后,对着姚武之苦笑说道,“但如果没有这些人的努力,王子纯又凭什么势如破竹?” 王韶正是因为尝到了情报的甜头,才会觉得秦凤路必须有刘瑜坐镇,他才能如虎添翼的。 姚武之不敢接这话茬,刘瑜本来也并不需要别人来接上这话,累也好,倦也好,他仍旧是铺开宣纸,开始书写下一步的计划,杨时在京师、高俅在秦州,很多事情,他也只能自己来了。 只是对于姚武之来说,此时却有一件事,不得不向刘瑜汇报:“相公,小姑奶奶那边,恐怕相公得去看看。” 得去看看,是刘不悔在耀德城这几日,带着她的师弟师妹,把商队上下近百人,基本慰问了一番。没有为难别人,没有作恶,就是嘘寒问暖,颇有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气息。刘瑜听着,没有停下笔,只是皱眉道:“除此之外,她还干了什么不堪的事?你不要替她掩饰。” “那倒真的是不曾有。”姚武之老老实实地回话。 正在写着计划的刘瑜放下手中的笔,抬头向着姚武之问道:“哪有什么问题?” “这、这不是衙内长成之后,方才应该做的事吗?”姚武之犹豫了一会,还是说出自己的疑问。 这就是习惯性的思维了,如果刘不悔是男的,那也是不成的,忠心于刘瑜的手下,会担心日后这义子的势力,比起刘瑜亲子的势力更大,除非刘瑜自己没有儿子。 权势两字,不是说说而已,用最坏的可能来说,刘瑜仕途不能再进一步,到此为止,这任经略安抚使放完,便致仕回乡了,那这些跟在他身边办差的人等,商队的护卫,除了个别有出息的,能出将入相不提,正常这些人,就成了刘瑜的家将。 尽管此时大宋没有藩镇,但治不下县,家族却是始终存在的。 类如刘瑜这样做到一路经略安抚使的,又是生财有道,就算致仕回乡,不单有产业,更有钱财,朝廷又有旧交人脉,更有大批家将,自然就是徐州大族。必定是历任知州、知县到任,都得先去拜候的人物,刘瑜的儿女、家人,至少在徐州,那绝对当得起权势两字。 而如果刘瑜可以再进一步,那就更不必说了。 所以姚武之觉得,刘不悔带着那些少年,去嘘寒问暖,是很不恰当的事。 “由她去吧。”刘瑜重新低下头,去做他那必须完成的计划。 一件事要办成,总要需要很多环节要筹备好的,哪怕只是一个月七八匹战马的事。 何况刘瑜布置下来的这张情报网,也不仅仅只是为了每个月弄上这么几匹战马。 但刘不悔却就没有这许多的烦恼了,因为她的任务,始终还是护卫刘瑜安全,她在这支商队里,和她的小伙伴们,还是更偏向于特种作战方面。所以这就让她很有闲,每天起来带着师弟师妹们跑步、训练之后,不是去帮马夫铡草,就是去帮趟子手修车架,去药堂给赶车的老张捉几帖药,到皮货店买上一张好皮子,送给护卫队里的六郎,教他回去可以给年迈的双亲,做上两对皮护膝之类的事。 刘不悔在这七八天里,没干一百件,也至少办了三四十件了。 整支商队对她的评价都很高,之前有些人还有点顾虑,后来发现刘瑜并没有制止,但自发的向刘不悔身边靠拢。 等到这支商队,准备离开耀德城的时候,盘帐盘得头昏脑胀的仙儿,却就发现,刘不悔不知何时,竟然隐隐成了自刘瑜和仙儿之下,这商队的领袖人物了,连商队的掌柜肖玉,也有点诸事向刘不悔请示的味道。 “少爷,这是要夺少爷的家业,奴奴却是要去教训她!” 刘瑜拉住了仙儿,低声对她笑道:“这哪里是什么家业?你才是我的家业。” 一句话却便把仙儿哄得红了脸,再没心思去理会刘不悔了。 刘不悔本来就不是愚笨的人,她可是“选”出来的好苗子,她本来就应该高于常人的,无论是智力、身体素质、待人接物,西军那么多孩儿,不论出身、男女,挑出这么一个好苗子,本就处处比人强。 所以她也能感觉到刘瑜对她的放任,于是渐渐的,在商队从耀德城去兴庆府的路上,刘不悔便完成了指挥权的移交。姚武之只是负责硬探、侦察部分的三十来名护卫,而商队掌柜肖玉,看起来更象一个管理宿营、后勤的主管,诸般事务,尽出刘不悔之手。 但在接近兴庆府的时候,刘瑜却就下达了新的命令:“武之伴我同行,其他人等,肖大掌柜安排便是。” “奴奴陪着少爷。”仙儿跟着刘瑜出来,若是跟她说,一路过来就是清点账册的,那她肯定是不干。 刘瑜摇了摇头:“你要去看着,账册,管库,包括一旦有事,我们如何突出兴庆府城防等等,这些全在你身上,如何可以不管?你在兴庆府城里商行,比跟在我身边,作用更大。” 仙儿别看一天到晚没长大的模样,这事情轻重,她也是心里有数,所以也就没有再纠缠下去,不过她终于咬牙下定了决心:“教不悔跟着少爷。” 还没等刘瑜反对,仙儿就摊牌道:“姚叔叔再是刀马无敌,总归一个人,无事便好,一旦有事,又要护着少爷,又要突围报信,分身乏术,不是道理。要不便由奴奴陪着少爷,要不就让不悔跟着侍候。” 刘瑜无奈,只好同意让刘不悔也跟在身边侍候。 仙儿原本自然是不愿给刘不悔机会,接近刘瑜的,但身在兴庆府,她却是知道,这关头计较不得许多了。 于是刘瑜和不悔、姚武之三人,便牵了马自行入城去,路引凭证早在耀德城就料理得全齐,加上也不曾短了守门兵卒的钱财,三人很快便入得城去,身后那近百人的商队,还在城外排碰上队,等着点检进城。 第732章 访客 入得兴庆府,也就是西夏的都城,刘瑜和姚武之信步而行,面上全无一丝急燥的神色,刘不悔更是前后奔走,一脸的好奇,所以他们去承天寺投宿时,看着足够的香油钱,那些和尚压根就没有觉得这三人有什么问题。 随了刘不悔称刘瑜为父,颇让僧人们感叹刘瑜保养有术,姚武之就是护卫嘛,全无半点破绽。看在香油钱的份上,便给他们分了两间精舍,刘瑜三人由着知客僧带着行入,倒是曲径流水,极为清幽,犹其是精舍门前一簇竹,更添了三分雅致。 “多谢大师。”刘瑜满意地向和尚致礼,在他的示意之下,姚武之自然也就掏出银子打赏和尚,不过这银子不会很多,绝对不会引起他人谋财害命的心思;但也绝对不会太小,接在手里,足够让和尚眉开眼笑。 一时之间,接触过刘瑜这三人的和尚,都对他们很是满意,觉得就是出手大方的世家子。 三人住了下来,刘瑜便对刘不悔吩咐:“崇义坊有间胭脂铺子,唤作彩云记的,你去看看,问问伙计,七彩的胭脂,一盒有几两?一盒要多少钱?” “那伙计便会答你,胭脂没有七彩,七彩的只有雨后虹彩。一盒丹青无斤两,识货者千金愿求,不识货者视若弃履。” 刘瑜叫刘不悔复述了一番,准确无误之后又对她道:“你便对他说,魂归来兮。然后他会骂你犯了痰, 你便骂他夹杂种,然后他要来打你,你不与他厮打,快步走了便是。” 又让刘不悔再复述了一回,确认无误,便教她去了。 刘不悔依着刘瑜所说,去到崇义坊,便见着一间没什么生意的胭脂水粉店,过去依着刘瑜所述切口,一一对答,最后那伙计果然便要操着扫帚打她,她快步跑了开了,留下身后犹在咒骂的伙计,匆匆回承天寺,向着刘瑜抱拳道:“大人,孩儿幸不辱命!” 刘瑜点了点头,却是示意姚武之不要太紧张:“没事,敢来到这里,就不要草木皆兵。武之,你要接受教训。” “是。”姚武之本来想要劝阻刘瑜,被他这么一提“教训”,那也只能闭嘴了。 而到了正午之后,却就有个知客僧人过来拜候:“公子,有客来访。” 来访的客人看着三十上下,一身儒衫,见着刘瑜,却便有些激动,几步抢上前来,握着刘瑜的小臂,笑道:“子瑾!刘子瑾,你果然来了!近年我还是笑说,当年定下那切口,当真白费心理,没想到,还有听到它启用的这一天!” 姚武之是有眼色的,马上和那名知客僧人一同出了精舍,在门口走廊上,装作随意的倚靠着闲聊,两人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刘不悔更直接,快速蹬了几脚墙壁,翻了个空心跟斗,两条大长腿在空中绞住横梁,整个人就这么翻上去,如同一只狸猫也是,无声无息伏在上面,如果屋顶有人偷听,瓦片稍有动静,必定逃不出她的耳目。 刘瑜扯着来者坐了下来,然后两人却又觉得不自在,起身互相行了礼,方才坐下,刘瑜也是有些激动的,当年他在青唐,和俞角烈跑过来这边,遇着这位李清策,当时在客栈闲聊,却是聊出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李兄别来无恙。” 这些年,刘瑜是担心给李清策惹来麻烦,连书信也不敢写。 所以这句真不是客套话,他不知道李清策现在的情况过得如何。 “皇帝仍然不得自在,我又能如何?”李清策苦笑着说道。 没错,他们说的皇帝,就是西夏的皇帝。 西夏皇帝李秉常从七岁登基到如今,一直没有办法亲政,此时的西夏,就是被后戚集团控制了朝政。这也是李清策叹息的原因:“皇帝是仰慕汉官威仪的,但奈何如今仍旧不能自在啊。太后将朝政尽付于国舅梁乙埋!” 这其中的情况,刘瑜却就不用李清策来告诉他了。 刘瑜不了解的是李清策自己个人过得怎么样; 西夏大局,如果还要等李清策来告诉他,刘瑜那就完蛋了。 西夏此时不单是梁乙埋专权,而且是梁乙埋又安排自己的亲属、亲信担任诸般要职。 然后再与掌握兵权的都罗马尾、梁太后的侍卫罔萌讹等三人,组成了一个三人帮,掌控朝政。小皇帝压根就没法插手吧,别说小皇帝了,嵬名浪遇,李元昊的族弟,在现任小皇帝的父亲李谅祚在位时,执掌国政的大人物,算是西夏的名臣了,又在当今西夏皇帝的族中长辈。 于是刘瑜便问了一句:“嵬名浪遇无作为?” “唉,已被罢官,家属被迁徙……”李清策长叹了一声。 刘瑜就不出声了,嵬名浪遇这样的西夏名臣,都扛不过梁太后,那指望小皇帝? 这不是瞎扯么? “子瑾、子瑾!”李清策却就反手捉住刘瑜的手臂,如同捉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你一定要帮我!” 刘瑜苦笑道:“你要我如何帮你?你要回大宋么?你若回宋,我倒是可以担保你一个出身……” “君以国士相待,我当以国士相报。”李清策苦涩地摇了摇头。 刘瑜轻轻挣开了他的手,向他问道:“那你要我如何帮你?从何帮起?” “白袍之名,青唐可止小儿夜啼啊!你总能帮我想个法子,至少让皇帝得自在啊。子瑾、子瑾,皇帝已应允于我,一旦亲政,就将河南地区,割还大宋!”李清策说着就急切起来,看起来他并不懂什么谈判的技巧,没等刘瑜开价,就把自己底牌亮出来。 刘瑜看着水沸了,便冲了一巡茶,方才开口:“所谓亲政便割还河南,这不过是:等我发财了,请你吃酒吧。等你家皇帝能亲政,然后便如何如何,我不是不信,而是这不值得大宋来帮你家皇帝啊。一旦你家皇帝运气不好呢?那大宋不是亏了夫人又折了兵?李兄,如果是私事,你开口,凭你我交情,刘某绝不二话。但这关系到国家大事,真不是你我的交情,能够做保的。”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李清策说着,眼里隐隐有些水汽了。 第733章 结盟 刘瑜看着不忍,便低声向他道:“静塞军司那位监军使,你最好换个人吧,那人完全不适合呆在那个位置。而且,似乎你把他塞过去,后续什么也不管?看起来那些士兵也好,都统军也好,左右侍禁也罢,都不太卖他账啊,至于那有吕则蕃官的副统军,更是视他如无物。” 李清策拈起一杯茶喝了,却苦笑道:“我还能如何?给他派兵么?我如有兵可派给他,为何还要他去那个位置上?本身从国舅手里,拿到这个监军使的职位,就已是千难万难了啊。至于说钱物,子瑾,我也要养兵啊,我自己都不够用呢,如何能关顾到他那里去呢?” 基本上西夏的小皇帝李秉常,手头上最后的一点力量,也就是眼前这位李清策。 李清策倒是忠心,一心想要把他的小皇帝辅佐成一代明君什么的,所以也努力在军中、朝廷里安插自己的心腹和亲信。 西夏还是有一些力量,不是梁太后能完全掌控的,他们不见得就忠于小皇帝,但他们手里有兵马,他们原来就是党项部落里的首领,这也是小皇帝没有被弄死的重要原因,梁太后至少需要这李元昊的血脉,来维持西夏这个国家的稳定。 “所以,皇帝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这夹缝里,坚强的生存下去。”李清策是这么对刘瑜说的。 但这在刘瑜的耳里,不过是一种说话的技巧,实质上,小皇帝能做什么?在这夹缝里生存下去,并且努力挣扎,不肯浪费一点机会的,是眼前这位李清策。刘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当年我让你不要管我,自己走人就是,你偏偏要留下来,跟我一起面对那些山匪,你这脾气,也得改改了。” 这就是刘瑜跟这位李清策的交情了。 大宋和西夏素有宿怨,唯一能让他们坐在一起的,当然是利益,而在利益之先,就是信任。如果没有足够的信任,这利益也无从谈起。之所以能有这样的信任,是因为之前他们有过命的交情,到各国边境打探情报的刘瑜,和出外游历的李清策,曾有共同陷于贼窝的过往。 “仙儿小娘子呢?当时她不是说了,日后如果来得灵州,要让我好好请她吃上三天,以报救命之恩的。”李清策勉强的笑了笑,很生硬地把话题岔开,很明显,他不想听刘瑜劝他放弃小皇帝的话。 红泥小炉里的炭火,把那一壶水烧开了,刘瑜提起水壶,冲泡了两大杯清茶,对李清策说道:“你觉得你还能做点什么?就算我愿意帮你,你又能做点什么?不,你什么也做不了。” 这不是套话,而是刘瑜真心觉得,李清策是无能为力的。 嵬名浪遇这样的西夏名臣,这就算比不上韩琦,但怎么也得相当于大宋富弼那一类的人物了吧?都落得谪贬,可见梁太后手里面的权势,不是嵬名浪遇能抗衡的,那面对这样的力量,就更不是李清策的小皇帝能翻得了身啊! “卖战马,你帮我,我能每月卖些战马给大宋!这个月就能运到好水川那边,二十匹!”李清策急得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这算是一个利益,至少不是等小皇帝亲政,然后再如何如何的现实利益。 战马,可不是马。西夏对于大宋,战马是禁售的战略物资。 刘瑜望了李清策半晌,方才开口道:“如果我帮你,那在这个过程里,可以失败,我陪着你一块完蛋;也可能成功,但在这个过程里,我会尽可能谋取自己的利益。话说在前头,我不可能凭着咱俩的私交,去帮你的小皇帝。如果你发现,我在这过程里,扼取利益,那你不用惊讶,这是必然的事。” 这话不说也没有问题,但毕竟共过生死,刘瑜也不希望最后因此来翻脸,因为刘瑜对于掺和到西夏皇帝和太后的事里,本身就是完全没兴趣的,没有利益啊,萧观音说五千良马,那她是拿得出来的啊,只要她还是皇后,庞大的辽国世家萧氏家族,拿五千良马出来,至少是有这支付能力的啊。 可西夏皇帝能给刘瑜什么?给什么都是空话,一个月卖个二十匹战马,也就这水平了。所以刘瑜干脆说白了,若要他掺和,他肯定会借机谋私利的,为他自己,为大宋,李清策要有异议,刘瑜绝不勉强。 “没问题!没问题!”李清策一下子扑了过来,紧紧握住刘瑜的小臂,如是溺水的人,捉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甚至连他的衣袍带得那杯茶倒在身上,也是全然不觉的,“刘白狗到刘白袍,子瑾的手段,便是我身在河西,也是听了许多的。” 刘瑜苦笑道:“你这就是骂人了,这是一种失败,一个谋划细作事宜的人,弄到你身在西朝,都听说了我的事,这何异于不着盔甲去上战场?” “细作?谁?”李清策愣了半晌,才望着刘瑜,却笑了起来,“也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你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堂堂刘白袍,直秘阁,经略相公,你行细作事?鬼才相信!” 不单不相信,李清策更是提出邀请:“子瑾,你要随我去见皇帝!他在兴庆府,却是常常念着刘白袍的。” 刘瑜的兴趣并不是太大,夏帝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这倒罢了,古有甘罗十二为相的,虽说这甘罗的结局不太好,但总的来说,刘瑜不至于因为年纪而轻视别人。关键是这夏帝,没有什么能力啊。 没有能力,便不能给予出让刘瑜动心的利益。 那刘瑜去见他干什么? “不太方便吧。”刘瑜淡淡地回绝了李清策的提议。 李清策还要再劝,刘瑜伸手示意对方不必再说,反问了他一个问题:“御围内六班直,有几抄人马,是听从李兄号令的?” 御围内六班直,也就是有名的质子军,皇帝的亲军。 若是连质子军都无力控制,那李秉常这个皇帝,真的就是梁太后想废,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事。 这才是刘瑜关心的重点。 第734章 见驾 所谓抄,是西夏军队最低层的单位,三个人为一抄。 “质子军到底李兄能支使得动的,有几抄?”刘瑜再一次向着李清策逼问。 为什么一定要逼问这个问题呢? 因为这支部队在西夏来说,非常特别。 御围内六班直是由各地党项贵族子弟组成的军队,之所以有质子军的别称,是当年李元昊命令各族送子弟入京,也就是相当于人质。然后把这些人质编练成了这支军队,所以一开始,这支部队被称为“质子军”。后来因为立了战功,成了皇帝的卫队,所以才改了名字叫御围内六班直的。 一旦皇帝跟太后撕破脸,很可能整个国家就会四崩五裂,各个党项部落自行割据之类的事情,也应该有极大可能发生。可是,这不是大宋,如果有可能,在西夏发动一次宫廷兵变,哪怕是失败的兵变,最后让太后干掉小皇帝,直接跟党项贵族撕破脸,刘瑜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梁太后绝对不是什么善类,由她把控的西夏,对于大宋来说,绝对不是好邻居。 而一个分裂的西夏,才是符合大宋的利益。 所以刘瑜坚持这个问题:“如果李兄能控制这支部队的大部,那说明各地党项贵族,还是可以倚为所用的,也许事情未必不可以为之;但如果……” 刘瑜说到这里,就端起茶杯,没有再往下说了。 如果这支部队李清策都控制不了大部分,那还说什么? 可在于李清策来讲,他就觉得刘瑜的问题太过份了,如同之前那个监军使的问题一样:“若是我能控制质子军大部,何至于还要苦苦哀求子瑾相助?正是因为前路茫然,无可借之力,方才要你刘白袍啊!” 刘瑜差点没能拿住茶杯,这不是鬼扯么?他刘瑜还能撒豆成兵啊?也不知道李清策从哪里来的信心!不过李清策很明显不打算让刘瑜在这里跟他讨价还价:“不论如何,子瑾随我来,也让我尽几分地主之谊!” 话到此处,刘瑜也的确不宜再拒绝,于是便带了姚武之和刘不悔,随着李清策而去。 谁知道李清策带着他们三人,竟不是往承天寺外面走出去的,而是在往承天寺深处走入去,在一处幽静的小院子里,假山下有个洞穴,行入去便是一条暗道,李清策打发他自己的亲随走在前头,对刘瑜说道:“这是我们耗了一年半的时间,修出来的暗道。” 说话之间,眉眼之间,颇有些得意的神色。 刘瑜点了点头笑道:“确是颇为难得。” 姚武之与刘不悔对望了一眼,跟在刘瑜和李清策身后的两人终于没有开口。 这道理,别说刘瑜,姚武之和刘不悔在这片刻之间也想清楚了:修这暗道有什么用处?李秉常作为皇帝,弄到要备一条暗道,随时准备逃命,这皇帝当着也真没多大意思了。而且逃命的出处,也不是在军队营盘之中,而是在这和尚庙里,逃出来,又有什么用? 至于他们两人终于没有开口,不过中想起之前那带着铁鹞子的两个和尚,也许,这些和尚手底下,还管着兵马?各国有着各国不同的军情,所以他们也不好妄加判断。 不过对于刘瑜来说,他心里却是有数的。 至少这承天寺里,也不见得就全是李清策的人,而这承天寺里的和尚,跟那两个带着铁鹞子出行的和尚,也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 所以在见西夏皇帝之前,刘瑜便已对这位小皇帝的感观,去到了最低点。 “御围内六班直不能听命,三千重骑,总在你手中吧?”走在这暗道里,刘瑜扯住李清策,低声这么问道。 但后者除了一声长叹,和略有些尴尬的清咳声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回答。 暗道并不太长,以刘瑜的揣摩,也许李清策和他的小皇帝,也没有能力去挖太长的暗道。 而走出暗道之后,李清策便对刘瑜说道:“这在宫中,还请子瑾换一下衣服。” 刘瑜看了一下身处的位置,大约是宫里奴仆所处的居所,类如浣衣局之类的地方。换件衣服刘瑜倒并不介意,只是这暗道却就让刘瑜大大失望,本来以为它至少是在皇帝所在的宫殿之类,一旦有事,皇帝至少可以通过暗道逃生,而暗道的出口,也应该有忠心于皇帝的兵马来作护卫。 结果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刘瑜想多了。 “弄这暗道,有什么用?”刘瑜与姚武之都换了件宫中侍卫的常服,刘不悔则就换了宫女的服饰,然后随着李清策一路向内行去。面对刘瑜的诘问,李策清很有些面红耳赤,无从作答。 但走在宫里路道上,刘瑜也不用他来作答了,很明显,这道暗道的作用,就是皇帝如果在宫中被攻击,还得逃到这宫里粗重杂役所在的地方,然后才能从这暗道,逃到承天寺去。 刘瑜一边走,一边不住摇头,他觉得李清策也好,小皇帝也好,以他们这水平,其实老实听从梁太后的话,好好活着别折腾,才是道理。让西夏乱起来,当然是对大宋有好处,但以李清策这水准,以小皇帝这样的水平,他们又凭什么,能让西夏乱?乱不起来啊! 所以刘瑜是打定了主意,见上一见,卖李清策的面子,然后就走。 而且,他是一定不会搅和到西夏小皇帝和太后之间的宫斗。 一定不会,因为在这中间,无论是刘瑜还是大宋,都是无利可图的,那他刘某人吃撑了来管这事?正如他对李清策所说的一样,他们的私谊,到了这个层面,就不够了用,这不是私谊能解决的事。 但有些事,往往是会超出人们的预计的。 比如说西夏的小皇帝,当刘瑜第一眼看到他,耐着性子对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抬起手:“外臣见过……” 还没行礼,小皇帝直接就奔了过来,一把就抱住刘瑜,惊喜地说道:“刘白袍!你就是刘白袍!李爱卿,这就是平日里,你们说的刘白袍吧?” 当看着李清策点头,小皇帝松开手,眼里尽是崇拜的神色,冲着刘瑜一揖到地:“见过先生!” 第735章 失陷 刘瑜几乎是用跳跃的方式,闪向旁边来避开对方的礼。 开什么玩笑?受了人家皇帝这一礼,刘瑜还能不被绑上战车?这是一场绝望的对抗啊,刘瑜无论如何也不会掺合其中。 “先生,先生!”小皇帝的眼里,有着水汽,眼看就要哭起来了。 李清策看着极为不忍,对刘瑜说道:“大家也是仰慕你,何必如此拒人千里之外?” “不敢当大家的礼,也不敢当这称呼。这事,外臣也是无计可施的。”刘瑜很诚恳地对皇帝说道。以其说是皇帝,不如说是囚徒,御围内六班直不能听命,三千重骑也同样不受指挥,那么西夏皇帝的侍卫部队,控制权压根不在皇帝手里,要搞宫廷兵变都没法搞。 小皇帝听着不禁垂泪,泣道:“我在兴庆府也是知道的,先生是这世上,最有办法的人了。今日见着先生,连先生也觉得无计可施,那我自然也就不必多想了。” 刘瑜看着很有些于心不忍,但他万万是不敢去接这话茬,也不敢去安慰的。 小皇帝哭将起来,李清策看着也是眼眶发红,小皇帝对着刘瑜泣道:“朕躬凉薄,无德得先生之助,此乃天意。但先生来邦泥定国,李爱卿当好好招待,万不可失礼。” 邦泥定国,是西夏人对西夏的自称。 这时却就听着外面有女人声音冷笑道:“什么不可失礼?” 然后就听得有内侍人等高声唱道:“太后驾到!” 刘瑜不觉眼中一紧,无论他怎么努力回避,怎么还是跟这位碰上了? “不可妄动。”刘瑜低声对着姚武之和刘不悔吩咐了一句,便匆匆想要退避。 可哪里退避得及?宫人、内侍鱼贯而入,刘瑜只能随着李清策欠身行礼,便觉香风袭人,有人一步步行近了过来,只听着刚才那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抬起头来。” 刘瑜于此避无可避,也只能抬起头来,便见着当前的衣服华贵的妇人,脸上化了浓妆,完全看不出年纪,不过那一对眸子,看上去就是极为精明的人物,此时望着刘瑜,却是笑道:“你又是哪家的儿郎?倒是生得俊俏。” “儿臣拜见母后。”小皇帝老老实实行了礼。 于是倒是解了刘瑜的围,这贵妇人便没有理会刘瑜,手中团扇轻摇,却是望着小皇帝冷笑道:“你若是老听着那些不着调的言语,喜欢搬弄汉人的把戏,什么倒履相迎,什么三顾茅庐,那绝是自误了。这世上,你真以为,那汉昭烈帝便是靠着眼泪,是以能求得良将名相?哈哈。” 汉昭烈帝,说的自然就是刘备了。 听着这贵妇人的口气,刘瑜当然知道这位就是权倾西夏的梁太后了。 尽管刘瑜不喜欢这位梁太后,但不得不承认,这女人是有见地的,按着这小皇帝的本事,远远不到能跟他母亲分庭抗礼的地步,完全就不是一个等量级的对手。 “你还没回本宫的话。”梁太后却又回过头来,对着刘瑜问道。 这个时候李清策就向前半步,想要开口,却立刻被梁太后开口止住:“本宫没有问你,退下。” “外臣不过是宋国学子罢了,游历至此,蒙皇帝召见,着实当不起太后动问。”刘瑜倒是没有李清策那么紧张,抬手一拱行了礼,不慌不忙地答道。 为什么要答?因为刘瑜着实是信不过李清,他很担心李清策一会不知道说出什么兜不圆的话,弄巧成拙。所以还不如他自己开口,把这事接过来。李清策望了刘瑜一眼,眼中尽是责备之意,他是在怪刘瑜,为什么不冒充党项贵族的子弟? 梁太后都在问刘瑜,是哪家的子弟了啊,完全可以顺着太后的话,就冒充一下贵族子弟,糊弄过去就得了。可刘瑜不这么看,能够扛住西夏贵族,大小党项部落的压力,把西夏朝廷捏在手里的梁太后,绝对不是能轻松糊弄得过去的人物。 冒充贵族子弟容易,刘瑜对于西夏局势的了解,随便报一家贵族的名头,也真不难。 但糊弄别人可以,要糊弄梁太后,就有点扯了,她要是来了兴致,随便一查,立刻刘瑜的谎言就会被揭穿。 所以刘瑜认为,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去撒这谎。 “噢?宋人?”梁太后听着,饶有兴趣地问了刘瑜一句。 刘瑜站直了,拱手道:“外臣确是宋人。” “你的河西语,讲得很不错。”梁太后眼神里,倒是有了几分笑意。 至于她的脸上,刘瑜是真看不出表情,那妆容着实太厚了。 不知道是此时西夏风行,还是这位梁太后在仿唐代妆容,刘瑜感觉那脸上的粉,刮下来怕能刷墙。也正因此,梁太后化了这妆容,当然也不敢有太大的表情,否则脸上一笑,那粉不是得开裂下掉么? 而接下来梁太后倒就没有再与刘瑜说话,倒是冷嘲热讽,把李清策训斥了一顿。 如果不是几位嵬名贵族,也就是西夏的皇族,来拜见小皇帝,只怕李清策还得被训斥下去。 西夏皇族在场,梁太后便也就没有再训斥李清策,对于皇帝的眼神,也略为柔和了一些。 其实皇帝之所以还能当皇帝,就是因为皇族手头上,还是有一些势力和兵力的。 所以太后不得不留着皇帝,来充当跟皇族和党项贵族之间的缓冲。 “你这宋人,颇是有趣。”太后临走时,对着刘瑜说了这么一句。 刘瑜微笑着抬手过头行了礼道:“娘娘谬赞,折杀外臣,恭送娘娘,愿娘娘千秋万岁,日月同辉,天地同寿!” 梁太后听着,失声娇笑了起来:“哈哈,你这宋人,当真好玩得要紧。” 这是她入得内来,刘瑜听在耳中,唯一放松的一句话。 太后摆驾回宫出了殿去,刘瑜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来。 可还没等刘瑜跟旁边人等说上一句话,便是两个太后身边的内侍奔了入内来:“太后有旨,着宋人士子随驾。” “外臣遵旨。”刘瑜苦涩地应了一声。 第736章 招揽 这完全不由得刘瑜不应,姚武之和刘不悔再能打,也不可能从这里杀到那暗道入口。 退一万步说,便是杀到暗道入口又如何?一入暗道,那就一条路啊,还能逃得了? 而且是真不到可能,西夏小皇帝所在这宫殿,跟那暗道,至少有四五里路,姚武之和刘不悔,身上又没披甲,也没趁手军器,别说四五里路,真动起手来,被宫中的“质子军”一围住,四五步都走不了。 所以刘瑜也就只能老老实实的随驾。 刘瑜能够看不上小皇帝,但他不敢对梁太后有任何轻视。 梁太后的身世有些曲折。 西夏小皇帝他爹叫李谅祚,李谅祚的第一任皇后没藏氏,没藏氏娘家有个嫂嫂,这个嫂嫂跟十三岁的李谅祚遇见之后,就有了私情,这就是梁太后了。、 当然刘瑜不敢轻视她的原因,不是因为她敢偷吃当时怎么也算小鲜肉的李谅祚。 而是梁太后在偷吃小鲜肉之后,探查出没藏氏准备弑君篡位,这可是族诛的祸事,密谋者必定慎之又慎,她一个女人,竟能探查出这样的事,这种本事,本身就很强悍了; 探知这事之后,梁太后又做了一个能让许多男人汗颜的事,她马上就做了决定,把这件事告知了她的小鲜肉,也就是李谅祚。从而让李谅祚能得到先机,先下手为强,把没藏氏一族一网打尽。 她不单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还是一个有决断的女人。 能成为皇后,能在李谅祚死后,一手操控西夏,决不是因为当年她敢偷吃小鲜肉,而是她便有这样的本事,她便是有这等能耐的人。 所以刘瑜很老实,绝对不打算武力对抗,能武力对抗?质子军也好,三千重骑也好,大部分明显都在梁太后手里了,刘瑜是想被踏成肉泥么? “你去过汴京么?”梁太后幽幽地问道。 跟随在鸾架左右的刘瑜愣了一下,但他马上就回答:“外臣去过,去年备考,曾去了一趟汴京。” 他不知道梁太后为什么要叫他随驾,在他想来,只怕是要看小皇帝在背后搞什么鬼吧? 但没有想到,她竟问的是汴京。 梁太后半倚在鸾架上,望了刘瑜一眼,又说道:“看来本宫倒是勾起你的伤心事?想必去年是名落孙山了吧?名落孙山也不要紧,刘白袍当年不也跟你一样,名落孙山,方才到青唐、夏、辽诸地游历,最后得了特奏名的出身么?” “多谢太后,外臣卑鄙,不敢作此想。”刘瑜苦笑着应了一声。 梁太后也没有再就这事说下去,又问了一下大相国寺,东京景观等等,刘瑜一一作答,倒是让梁太后听得颇为神往:“听卿家所言,当真教人神往,犹是隋堤烟柳,惜不能亲身前往。” 西夏的都城远不如大宋,说话之间已到了太后的宫殿。 当左右退下,只有女官、内侍侍候在一旁,梁太后却就向着刘瑜问道:“卿家可知张元张雷复乎?” 刘瑜怎么可能不知? 张元,不就是让宋军好川饮恨的原凶么? “曾有耳闻。”刘瑜除了苦笑,也只能是苦笑了,他已经基本上能猜到太后接着要说什么了。 “当年张相,也于宋国屡试不第。”梁太后轻摇着手中的团扇,向着刘瑜这么说道,“一入河西,君臣相得,执掌国政,终得青史留名。爱卿,你意下如何?嵬名浪遇老不堪用,本宫愿虚位以待!” 这就是招揽了,招揽刘瑜,许诺他如果留下,就给他张元的地位。 刘瑜心中不禁又对梁太后再高看了几分。 见面更胜闻名。 刘瑜自从见着梁太后,并没有展现出什么惊人技艺,也没有说出什么策论、定国安邦之计、兵事谋划等等,都没有,就是问了一下为什么来西夏,东京的景色罢了。 但梁太后就敢下赌注,她就是有这样的决断。 正如她当年敢去偷吃小鲜肉,敢下决断,背叛庞大的没藏族一样。 成事者,皆有他人不及的天赋。 单是这份眼力,单是这份决断,刘瑜就为李清策和他的小皇帝悲叹了,他们如何是这梁太后的对手?若非刘瑜是夏人,哪怕他是皇族,那他也绝对毫不犹豫,会站在太后这一边。 很少有士兵,拒绝跟着能打胜仗的将领,这是人的本性,避凶趋吉。 没错,梁太后的王霸之气也好,她给人的信心也好,比小皇帝强一万倍,当真不敢相信,小皇帝是这位亲生的儿子。 “外臣尚有高堂在大宋,恕不能奉太后圣喻。”刘瑜欠身行了一礼,推辞了太后的招揽。 梁太后望着刘瑜,半晌没有说话,刘瑜突然有些后颈发寒了,当真这太后要是一声令下,刀斧手入内来把他拖将出去,那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听着梁太后开口道:“卿家,本宫这妆容如何?” 刘瑜脑中转了千百次,最后只是咬牙答道:“回禀娘娘,外臣是个呆书生,当真是不懂妆容如何,不敢欺瞒。劳娘娘动问,外臣唐突,也只能实话实说,何等妆容,又及得上,娘娘回眸之间,一双秋水,便已低了六朝粉黛。” “大胆!”两旁宫人、内侍,纷纷向着刘瑜怒目相向。 他这话不合适,拍马屁也没这么拍法,这就算不是调戏,但也已经是有“看取春色”的意思,可这是太后啊,太后容得他刘某人一个宋国士子来看取的么? 但梁太后敢轻笑了起来:“好了,赐座。” 于是刘瑜便终于不用站着,不过梁太后却就没有陪着他,而是在宫人、内侍的簇拥之下,转了入内去。刘瑜坐在那里,过了大约一刻钟,梁太后却就重新出来,那脸上妆容却已洗净,她手中团扇轻挥,左右宫人、内侍都退了下去,只有两个宫女,仍侍候在身边。 “爱卿,上前来。”梁太后对着刘瑜说道。 看着来到身前的刘瑜,梁太后却就把春葱也似的玉手,轻轻抚在刘瑜的面庞,对他说道:“卿家可愿仕夏?” 第737章 宠幸 面对梁太后带着挑逗气息的话,刘瑜并没有回答,他倒是仔细去端倪这位一手掌握西夏的女人。看起来她也就是年近三十的模样,远比刘瑜想像中年轻得多,毕竟十二年前,她偷吃小鲜肉时,李谅祚才十三岁,她十二岁嫁入没藏家,遇着李谅祚时,也不过十五六岁,十二年过去,现在年近三十,却也是对得上的。 凭心而论刘瑜还是觉得梁太后果真是美女,怪不得当年能勾得李谅祚。 她不单是眉目如画,而且在她那体态,自有一种娇媚,如是致命的吸引力,加上她的身份,更是让人心底有某种不知名的火焰,在暗暗焚烧起来。 “外臣尚有高堂在宋国。”刘瑜咽了一口唾液,依然按着之前的话语,又答了一回。 梁太后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她的手已滑落到刘瑜的脖子上:“爱卿可知晓?哀家是汉女。” 从她那一份忧怨里,便生出一种教人心酸,我见忧怜的味道。 让人不禁去想,她如此的能力,却因为出身是汉人,所以被西夏的党项贵族所排斥,她当真也是很不容易的,如果不是她手腕过人,别说小皇帝了,她们这孤儿寡母的,早就让党项贵族、嵬名皇族撕碎了。 党项人里面,开国的李元昊,后继的李谅祚,都颇有些眼光,但大多数党项贵族,并没有什么眼光。而大力推行汉化的李谅祚,必定就损伤了党项贵族的利益,于是在党项贵族眼中,当然就是让没藏一族尽没的汉女梁后影响了。 而李谅祚在世时最后一年时,绥州守将嵬名山归降宋朝,西夏失去了绥州。这更是成了汉化的罪证。所以她说自己是汉女,她的哀怨,却是实实在在,教人生怜,绝对不是那种为强说的愁。 “卿家也是汉家儿郎,若能仕夏,本宫便也算有个照应。”说话之间,梁太后的纤纤玉手,已在刘瑜的唇上来回打了几转,边上侍候的宫人,熟视无睹,显然这样的场景她们并不陌生。 应该说,梁太后此人就算用最中性的话来说,也应该讲,她本来就是不受礼仪束缚的奇女子,当年她看上了李谅祚,便去偷吃小鲜肉;而当权之后,她看上了党项贵族罔萌讹,于是也便将其纳为面首。 她如今看上了刘瑜,她便要得到刘瑜,对于其他人来讲,也许有各种顾虑和讲究,对于梁太后这个奇人,她是不可能去理会那么多的,她看上了,她喜欢,就算是皇帝,她也敢勾引。 还有什么,比勾引皇帝——她弟媳的丈夫——的后果更严重? 她对自己的容颜,也有足够的自信。 “本宫知道,卿家是有大才的。但本宫留你下来,却不为你的大才,只为你的俊俏。” 刘瑜后颈全湿了:“外臣生得平平无奇,不敢当太后错爱。” “但你的眼睛很有灵气,本宫只看了它一眼,便觉得深陷了进去,便觉得你的眼睛里,有许多的故事。”梁太后伸手捏住刘瑜下巴,轻轻把他拉向自己。 刘瑜马上做了一件事,他推开梁太后的手,后退了一步:“娘娘,外臣家中有糟糠之妻啊!” 梁太后笑了起来,刘瑜挣扎,却让她更有兴致了,她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唇,站了起来走向刘瑜:“要不你留下,要不,你把眼睛留下。” 刘瑜一点也没有觉得被美人垂青的幸运,一旦真跟梁太后发生了点什么,那他怎么整?这位可不是萧观音啊,这位是武则天式的人物!而且听听这话,要不人留下,要不眼睛留下,这就完全跟爱情两个字没有关系啊! “外臣告辞了!”刘瑜提起袍裾,转身就跑。 至于这么做,是不是于礼不合,刘瑜全都不愿去理会。 梁太后倒是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她没有想到刘瑜会跑,不过半晌之后,她便娇笑起来,一时这间,花枝乱颤:“劝不得这宋国的郎君回心转意,你们自己了断吧。” 她这么对身边的宫女说道,宫女马上就飞奔了出去。 这两个宫女的速度极快,而且她们打了一声唿哨,宫门外便有十几个宫女显身,一时就把宫门堵住了。刘瑜不得不急转向右,于是那两个宫女就在他身后跟着,刘瑜在前,两个宫女在后,便沿着内墙,在这宫殿里奔跑了起来。 当然若是能用兵器、弓箭,大约一息之间,刘瑜就得倒下了。 但人家梁太后明确说了,就是看上刘瑜的俊俏,那总不能把他射瘸,还是一飞刀往心窝扔过去吧?也正是这种顾虑,才给了刘瑜施展他坚持了十多年,每天风雨不改的长跑素质。 那两名宫女是快,一开始,不到三息,她们后发,但几乎就捉到刘瑜了。 但七息之后,她们离刘瑜的距离,越来越远。 不过刘瑜很快还是被扑倒了,因为他再能跑也没有用,人家宫门口不是十几二十个人堵着么?看着他把那两个宫女甩下了,一拥而上,刘瑜能跑,可又不是传说里的轻功,被十几人一堵,哪有得逃? 至于说打,要是刘瑜真能把这些宫女打伤,外面自然就会有侍卫进来,充当皇宫侍卫的质子军,可是比铁鹞子都牛逼的军队,刘瑜又不想自杀,自然不会去招惹这等人物出来——再说,他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就算面对十几个宫女,他也真打不过,直接被人扯手扯脚,就给抬到梁太后的面前来了。 “爱卿,本宫是真情实意,不问你仙居何处,不问你姓甚名谁,只是一见之下觉得卿家是有大才的,所以方才邀卿家仕夏,何以卿家,拒本宫于千里之外?” 刘瑜苦笑道:“娘娘这不是邀吧?这纯粹就是霸王硬上弓啊!” 梁太后听着,若有所思,然后点头道:“善。” “便是霸王硬上弓!” “你这样便是得到我的人,却得不到我的心。” “本宫汉家女,本无嗜食人心之好。” 宫殿之中,便传来衣帛破裂之声。 第738章 不屈的刘瑜 兴庆府里皇宫之内,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划破黑暗,便见着刘瑜的身影,在太后的宫殿前慢慢地跑动。有侍卫要上来禁止他行动,但马上就有太监喊住了侍卫,宫里侍候的,大家都知道昨天晚上的“霸王硬上弓”,只要太后圣眷不减,何苦去得罪这贵人? 有好心的内侍凑过来,劝道:“贵人,您啊,得认命,您再怎么跑,也跑不回宋国去的。” “跑不跑得回大宋,那是能力问题;跑不跑,那是立身处世的道义问题。” 刘瑜对着这位好心的内侍,如此说道,然后继续他晨跑。 大约过了一刻钟之后,梁太后在宫人的侍候下,梳洗之后移步出来,看着奔跑不停的刘瑜,她便向边上太监望了一眼,马上就有太监过来向她禀报。梁太后听着,微微一笑道:“随他去,匹夫不可夺其志,这人确是有自己的操守,不要为难他。便是这份硬骨头,方教本官看重。” 梁太后对于刘瑜的冷漠,并没有任何反感,反至她看上去,很喜欢去挑衅刘瑜,在吃早餐的时候,她就对刘瑜说道:“按你说的,立身处世的道义,那你不是应该‘不食周粟’吗?等到本宫看不下去,派人强喂你吃食,这样才对吗?还是你担心,本宫万一成全了你的道义,你就饿死在这里了?” “留有用之身,以报社稷,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刘瑜蛮不在乎,边吃边这么说道。 听着他的话,梁太后便笑了起来,刘瑜望了她一眼,开口道:“我绝对不会屈服的。” “本宫不在意。”梁太后放下筷子,从容离席而去,身后宫人、内侍相随而去。 毕竟她还要治理西夏这个国家,不可能一天都耗在刘瑜这里。 刘瑜并没有太在意梁太后的态度,反正他也不闹腾要出宫之类,老老实实,就在太后寝宫随手翻阅书册,那些内侍和宫人看着,只要刘瑜不逃,他们倒也不会去为难他,甚至还有不少人,专门凑过去讨好他。 不光是昨晚,便是今天早上,梁太后对刘瑜的态度,也足够让宫里有眼色的内侍,对这位贵人高看一眼了。刘瑜倒是来者不拒,不论是太监还是宫人,一个上午下来,就和不少人混得颇为熟络。 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便有内侍跑了入来,对刘瑜说道:“贵人,有客来访。” 于是刘瑜却就迎来了一位老相识,也就是害得他沦落至此的李清策。 “你不要怕,我已找到不少党项皇族,让他们对太后施加压力!”李清策见着刘瑜,却就这么对他说道。 刘瑜完全没有李清策预料中的惊恐:“若你想我活,不可让她知道我身份。” “这个当然,我不至于连这道理也想不到!”李清策有些着急,不过的确他入得来,并没有叫刘瑜的字。 刘瑜叫了内侍过来,对那太监说道:“娘娘不让我离宫,但家里商队总得做个安排。劳烦给我笔墨,写封书信,托李兄带出去。” 那内侍本来还有点犹豫,但刘瑜就让他在边上看着,所以他看见这信也没提关于西夏太后的事,只是说被贵人延请,让商队自行按家里安排去做,不用以他为挂念等等。内侍看着也就没有说什么,毕竟很普通的一封书信。 倒是李清策,看着监视的内侍走到,抹缝插针问刘瑜:“怎的不觉你有什么悲伤的神色?” “我得让自己坚强。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 李清策皱起眉头:“这有关系吗?” “你家太后长得还得不错。”刘瑜无精打采的说道。 李清策苦笑着道:“那你就想在河西呆下去?若是如此,于我或是皇帝来说,倒是大幸了。” “不,我只是说,让美女强暴,至少比让丑女强暴,或是被男人强暴,心里痛苦要小一些。”刘瑜面无表情地向李清策这么说,而他的话让李清策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你该走了,咱们把天聊死了。”刘瑜又冲着李清策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主动站起来,走进寝宫里。 其实这时候不论是不是把天聊死,李清策都应该走了。 他能进来这一趟,已经动用了皇族里的一些人情,才让内侍卖他这个面子的。 如果太后回宫发现他还在这里,那就是逼太后翻脸了。 而太后这时节回宫的可能性,是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大的。 至少目前为止,李清策是不可能去逼太后翻脸的,因为他压根就没有跟太后翻脸的本事和本钱。 所以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匆匆回去,把刘瑜的书信,交给姚武之和刘不悔。 而跟着他们两人,同去到商队驻扎的所在,这时就更加出乎李清策的意料了。 他压根就没想到会这样。 甚至他想过,如果仙儿听到这个消息,悲痛欲绝的情况下,他应该怎么去安慰对方。 但是来到这商队驻下的客栈,仙儿看了书信之后,压根就没有半点悲伤的神色:“多谢。” 她对李清策这么说道,然后一点也不避讳,向着商队大掌柜肖玉下令:“商队今天就走吧,不要误了行程。”又对刘不悔说道,“你和剥波一道去京师,把这边的情况,一五一十,跟王相爷禀报清楚。” “诺!”刘不悔接过仙儿给她做为信物的玉佩和书信,抱拳唱了诺,马上扯着剥波,转身就出门去了。 “你留在兴庆府,少爷有什么事,你便替少爷去办。”仙儿又对姚武之吩咐道。 姚武之老实抱拳领了命。 在边上的李清策就禁不住问道:“仙儿,这当口,我们不是应该想办法,把子瑾救出来吗?” 仙儿望了李清策半晌,向他开口道:“从何救起?” “是你请了少爷去,如今少爷失陷其中的。” 话不多,冷得如冰,一刀刀地扎在软肋上。 李清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从何答起。 仙儿要带着商队离开了,而刘瑜,仍然被困在西夏太后宫中。 第739章 决绝 梁太后并不认为她会对刘瑜保持太久的兴趣,也就是说,刘瑜很快就会是一个死人。 对于一个将要死掉的人,而在他死前又能带给自己欢愉,梁太后便有着许多的宽容,例如刘瑜翻阅她宫中的奏折、卷宗等物,甚至她还笑道:“看得懂吗?若看不懂,本宫可以为你指点一二。” 这个时候的梁太后,已经没有招揽刘瑜的意思了。 如果她仍想招揽刘瑜,那便不会如此对他。 梁太后的情人罔萌讹负责着侍卫事务,他看得很清楚:“不要管这个宋人,也不必去接近他或跟他套什么交情,那只是一个短命鬼。” 那怕是跟梁太后的弟弟梁乙埋一起,把持西夏朝政的罔萌讹,也不会去翻动梁太后的这些文件、奏折。这是她的禁忌,触动了她的这种禁忌,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下场。 但刘瑜毫不知情,对于刘瑜来说,这里面有许多情报,许多原本花费了很大力气,都没有确凿的情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便得到了全部的答案。 “我并不打算看懂,只是无聊,随手翻翻。”刘瑜对着梁太后如此说道。 这让梁太后秀眉紧锁起来:“你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就不怕本宫马上下令,把你拖出去喂狗吗?” “怕。”刘瑜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就让梁太后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你算是活明白了?” “我向来都活得很明白,是娘娘没活明白。”刘瑜微笑着说道。 就算梁太后看上刘瑜,但他这话也太放肆了,这让梁太后冷笑起来:“噢?愿闻其详!” 看着侍候在左右的宫人和内侍,刘瑜摇了摇头:“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 “看起来,卿家还是愿意仕夏的?”梁太后疏懒地倚靠在贵妃椅上,轻轻地抚着怀里的猫。 但她没有半点意思,让左右退下。 因为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容易让人操控的女人。 刘瑜看着半倚在贵妃椅上的梁太后,突然摇头笑道:“太后可知,外臣是谁?” 梁太后听着这句话,却就扔掉了怀里的猫,慢慢的坐直了起来。 不为什么,因为说出了这句话的刘瑜,不再是之前那个固执的书呆子,他有持无恐的神态,成竹在胸的气度,有一种神秘的色彩,让她愈加的迷醉,以至于教她起身,慢慢走到他的跟前,双手环在他的颈后,樱唇凑于他耳旁:“爱卿到底是谁?” “若是太后知道子瑾是谁,那他就死定了!”李清策着急地在承天寺内的精舍,来回的走动。相比之于急燥不安的李清策,坐在椅子上,抹拭着长刀的姚武之,就有着一种莫名的冷静。 李清策看着姚武之,恨不得一拳把这厮打倒:“折了刘子瑾,你回宋国,倒有什么好下场么?” “抄家怕是难免吧。”姚武之没有抬起头,仍在拭着他的刀。 失了主帅,寻常兵卒或者没事,但姚武之这等有护卫之职的武将,如果没有人替他说话,杀头抄家,当真是没有什么意外的事。 “那你还不赶紧想办法!这刀有什么好擦的?你这一把刀,还能杀进宫里,再杀出来不成?”李清策感觉就要疯掉了,他甚至都在埋怨刘瑜,“刘子瑾真是,听着传言,以为当年的旧友,脱胎换骨,已不能以寻常人视之,谁知道,唉,这时运不济啊!” 断断续续,虽然没有明着指刘瑜名不符实,但那语气,谁也听得出这味道来。、 姚武之终于收起了他的刀,站起身来,对李清策说道:“你现时在兴庆府,能调动多少兵马?” “你想要干什么?不论我能调动多少兵马,肯定不能跟质子军和三千重骑相抗衡啊!”李清策看着姚武之,就象看着一个傻子。如果他真的拥有可以攻入皇宫,救出刘瑜的兵马,那他还有什么可以发愁的呢? 姚武之看了李清策一眼,压根没有再跟他说下去的兴趣,径直就要出门而去。 李清策拉住他:“这火烧眉毛了,你要去哪?” “来得兴庆府,总要转转。再说哪怕要杀刀,总也得让人吃饭。”姚武之甩开李清策,果断地走出了精舍,离开了承天寺。 而在几个坊街之间溜达了两圈,在姚武之身后的几个“尾巴”,便发现完全不见了目标的踪影。于是他们只好凑在一起商量对策:“若就这样子回去,岂不被剥了一层皮去?” “到客栈去,商队住的那个客栈,他总要回去跟商队的人,商量对策啊!” 这个主意很是得到其他人的认同,于是他们又左右溜达了几圈,在没有发现姚武之的踪迹,便往商队落脚的客栈去了。 “什么?走了?”当这几个李清策的手下,来到客栈时,却就得到了一个让他们不敢置信的消息,“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走得了?” 而他们急急奔回去,把这个消息汇报给李清策时,后者也全然不知所措了:“刘子瑾还被扣压在宫中啊,生死未卜啊,仙儿便是铁石心肠,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走的啊!” 但无论如何,客栈里就是早便没了商队的影子。 “快,快去查城门进入的记录!”李清策对着手下急急下令。 城门出入并不可能记录到每一个人,在这个遍地文盲的时代,把守城门的军兵也不太可能识字。但那么大一支商队的进出,怎么还是有印象的。所以很快李清策就得到回报:“的确他们出了城。而我们安排在客栈附近的人手,全都失了踪。” 李清策不知道为什么仙儿会如此决绝,完全就这么抛下刘瑜不顾。 一时之间,他想破了脑袋,却想不出来仙儿把刘瑜扔在兴庆府不管而去的理由。 而大约李清策更想不到的是,就在此时,在西夏太后的寝宫之中,刘瑜微笑地望着梁太后,双手环绕在他颈后的梁太后,樱唇便于他耳侧的梁太后,眉目如画的梁太后,他轻轻启齿:“在下刘瑜。” 第740章 摊牌 在西夏太后的寝宫之中,刘瑜微笑地望着梁太后,双手环绕在他颈后的梁太后,樱唇便于他耳侧的梁太后,眉目如画的梁太后,他轻轻启齿:“在下刘瑜。” 他轻声说出的这四个字,声音如此之轻,轻得除了他和她,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 但听在她的耳里,却如霹雳一般,让她一时之间愣住了,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 “让他们退下吧。”刘瑜对着不再环抱着自己的梁太后,这么说道。 花容失色的梁太后,挥了挥手:“都退下。” 那些宫人和内侍,纷纷退下。当然,那贴身的四名宫女,是不会退下的,就算是昨夜梁太后“霸王硬上弓”,也全赖她们在一旁协力,控制刘瑜以让太后为所欲为,她们就是梁太后绝对的心腹亲信。 此时梁太后本来就高耸的胸膛,因着不住的起伏,而显得更为诱人,但在刘瑜的眼里,这一切的诱惑,如同不存在。他在椅子上坐下,望着梁太后,静静地等候着她冷静下来,这不是朝堂上舌战群儒的时刻,在对方心神失守时,占个言语便宜,一点意义也没有,人家总能回过神来,回来神来的梁太后,只要一声令下,刀斧手入内来,就能把刘瑜砍成肉酱。 “你便不怕,本宫杀了你!”梁太后回过神来,冷冷地向刘瑜这么问道。 刘瑜弯下腰,伸手捏住那只跑到他脚边的猫,他捏住的是那猫的颈后,所以那只猫一动不动,被他抱了起来。刘瑜一松手,那猫便要挣扎,但刘瑜马上又捏住它的后颈,如此几次,那猫便不再挣扎,认命地偎在他怀里。 “去年,无定河边多少党项人的血?”刘瑜微笑着,一边轻抚着雪白的狸猫,一边向梁太后这么问道,“刘某能有多少血?杀了我,值当得了什么?我在这里,是因为我能帮太后,让党项人流血,流更多的血。” 刘瑜所说的去年,是指种谔率宋军深入横山要冲啰兀,在无定河边筑起了一座啰兀城。见到宋人如此深入国境,梁太后与其弟梁乙埋倾尽全国之力,经过血战,夺回了啰兀城。虽然取胜,但西夏国力也因此大伤元气,梁太后只得又与宋廷议和。 表面来看是这样,但事实上刘瑜却很清楚,梁太后打这一仗的目的,比夺回啰兀城更重要,是两个事,一个是向大宋开战,以让攻击她出身汉家女的政敌,无话可说;另一个,是把那些跳得最利害,对她不服的党项贵族,送去前线送死。 “刘白袍若欲助我,何不开宗明义?”梁太后的丹凤眼里,有着锋利的杀意。 对于这个问题,刘瑜压根就不打算回答,他轻抚着那只猫,笑着问道:“太后不确认一下,在下的身份?” “除了刘白袍,本宫以为,这世上也没有敢狂妄至此的人了。” 梁太后咬牙切齿,怪不得,怪不得一见到他,便觉这等人物当为自己所用;怪不得觉得此人举止,极是大气。回头来看,他便是刘白袍,那这一切,却就说得通了:“只凭这两句话,刘白袍便想为自己乞命,那恐怕是不可能的事。” 刘瑜把那只雪白的猫放在地上,它便跑开了,爬到桌上,跃上窗台,攀着窗花,很快的爬到横梁上,高高在上地向下俯视着刘瑜,然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喵。” “我从不为自己乞命,命该没有时,乞不回来的;命该在时,不必乞。太后若觉得杀了我,能解决得了现时的危机,不妨动手便是。”刘瑜笑着这么说道,漫不经心地冲着横梁上的猫招了招手。 梁太后重新在贵妃椅上坐落,望着刘瑜,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刘白袍,你所来何意?”她银牙轻咬着樱唇,望着刘瑜这么问道。 刘瑜深吸了一口气:“无他,太后要让党项人流足够多的血,我需要力挽狂澜的功绩。” “若我想更进一步,若太后想握紧权柄,那娘娘与我之间,便有携手的必要。” 梁太后看着刘瑜,突然笑了起来:“不,本宫没有这个必要,去年党项人已流了足够多的血,多得他们暂时已不敢乱说乱动了。” “是吗?那李清策怎么说?罔萌讹又怎么说?”刘瑜对于梁太后的话,很不以为然。 梁太后不以为然地说道:“罔萌讹就不劳刘白袍挂怀了。” 这位是她裙下之臣,她有十足的把握,控制对方。 但刘瑜显然不打算让梁太后操纵话题的走向:“你有没有,问过他是想当西夏的皇帝,还是当一个侍卫头领?你不曾问过他吧,你没有问过,又如何知道他不想?能被太后垂青,他本来便不是一个平庸的角色。” 刘瑜这话是极公平的,梁太后看人的眼光,还是很犀利的。 不在于罔萌讹是不是真的想当皇帝,而在于梁太后的心思。 这种念头,一旦种下去,便如野草在心中蔓延,终有一日,梁太后便难再如以前一样,去相信罔萌讹了,哪怕她强笑着道:“刘白袍,以本宫看来,你不过是跟罔萌讹争风吃醋罢了,这一点,罔萌讹倒是比你强上许多,至少他不会在本宫面前,说你的不是。” “在下对这西夏的龙椅,一点兴趣也没有。”刘瑜根本没去理梁太后的胡搅蛮缠,关于什么争风吃醋的话题,一旦陷入这种话题,一旦与她争辩,那刘瑜就不可能如现在这样,控制着话题的走向了。 “你想要什么?”梁太后终于坐直了起来,认真地向刘瑜问道。 刘瑜冲着横梁上那只猫招了招手,那猫却就借力墙壁,跃了下来,跳到了刘瑜的怀抱里,轻轻叫了一声。刘瑜轻抚着那猫雪白的毛发,对着梁太后说道:“我要一场力挽狂澜的胜利,当然,当我的差遣被他人接任,我会让你重夺失地,不会让你吃亏;我要能上战场的良马千匹。” “刘白袍,你总得教本宫看看你的诚意。” “娘娘要如何见诚意?彼等要做什么!娘娘,如此不妥!” 接着却便传来衣帛撕裂的声响。 第741章 交易 当阳光再一次划破黑暗,洒扫宫殿的内侍、宫人,便再一次见到沿着太后寝宫奔跑的刘瑜,有会来事的内侍,依然跑过来,对着刘瑜说道:“贵人,您就认了吧,您再怎么跑,也跑不回宋国啊!” “跑不了,是本事;跑不跑,是立身处世的道义。”刘瑜依旧是这么回答那内侍。 这一回,梁太后在宫人服侍下梳洗出来,看着刘瑜,却就对左右说道:“传罔萌讹过来。” 罔萌讹很快就扶着长刀奔来,他倒是生得雄壮,见着太后,翻身便拜,梁太后淡淡对他说道:“免了吧,你知道他是谁吗?” 她指的自然就在奔跑的刘瑜,没有等罔萌讹回答,梁太后便对他说道:“他便是刘白袍。” 罔萌讹一下子就惊呆了,他真的没有想到这短命鬼就是传闻之中,凶神恶刹的刘白袍。 “盯紧他,记住,本宫不想看到他受伤。”梁太后说话时,一直望着刘瑜,连眼角的余光也没有给罔萌讹留下一缕,这让罔萌讹眼里,妒火暗生。 但他在太后面前,不敢声张,抱拳道:“是,下官必定好好招呼这位刘白袍。” “不用你来招呼,你的任何就是帮本宫看住他,明白吗?”她说着,伸出手去,罔萌讹下意识便弯下腰,以让她能拍到他的脑袋,对于梁太后来说,罔萌讹就是一条好狗,雄壮、忠诚的好狗,“他的价值,不是你能明白的,好好看住他。” 然后梁太后便离开了,这一次,她并没有跟刘瑜一起吃早餐。 因为她心里,并没有如其面对刘瑜时,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从容。 李清策的力量,对于梁太后来讲,其实并不太值得重视,关键是他所拥戴的小皇帝,她所生下的儿子,以小皇帝为核心,党项贵族,嵬名皇族,便有了一个聚集起来的源点,从而让她不得不小心翼翼。 刘瑜的提议让她心动,这是一个梁太后无法回避的事。 “如果不能为本宫所用,那么就让他们去该去的地方吧。”梁太后回头望了一眼,仍在奔跑的刘瑜,喃喃地这么说道——不单是那些党项贵族,嵬名皇族,包括刘瑜,包括罔萌讹,甚至她的儿子,都没有任何的区别。 刘瑜终于停了下来,向他走来的罔萌讹足足要比刘瑜高一个头,那雄壮的块头,更是映衬出刘瑜的文静来:“你就是刘白袍?” 他很直接,而刘瑜也很直接:“帮我递条毛巾好吗?谢谢。” 毛巾就在旁边台阶扶手上,恰好是罔萌讹伸手能及的高度,当他下意识递了过去,才觉得有些不对,这时刘瑜对他招呼道:“要不要一起边跑边聊?” 没有等他回答,刘瑜便奔跑起来,于是罔萌讹便跟着跑起来,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身高腿长,难道还会跑不过这个文弱的家伙? 刘瑜倒是没有骗他,真的跟他边跑边聊起来:“放轻松点,我不是你的敌人。” “太后不是我爱慕的女子模样。”刘瑜很真诚的这么对他说道,至少看起来,每一滴汗水都很真诚。 罔萌讹望了刘瑜一会,在奔跑中闷声闷气地说道:“但你是!” 刘瑜喜欢与不喜欢太后,关系不大;问题的中心,在于梁太后喜欢刘瑜这种类型。 罔萌讹语气的不忿,倒是让刘瑜觉得这个家伙颇有些单纯:“我不会在这里呆太久的。” “由不得你。”罔萌讹依然闷声闷气地说道。 “你本来觉得我是个短命鬼吧,对吧?” “对!”罔萌讹毫不掩饰这一点。 刘瑜跑过了拐角,缓下步子来,对他说道:“你喘不过来气了,走一走吧。” “我、我还能跑!” 罔萌讹胀红着脸。 “给我一些我想要的东西,也许我可以给你一些,你想要的东西。”刘瑜没有理会他逞强的废话,直接对他说道,“放心,我知道太后要你看着我,我不会提出让你放我走这样的事。” 罔萌讹抹了一把汗水:“我没什么想要的。没有太后,就没有罔萌讹,只要太后高兴,我便高兴。” “那么她高兴,就是你想要的,没错吧?”刘瑜笑了起来。 这个问题,罔萌讹想了半晌,倒是用力点了点头。 刘瑜便对他说道:“所以,你看,你有你想要的,我有我想要的。” “你要什么?” 罔萌讹小心的问道,但他却不知道,无论他多小心都好,他从给刘瑜递毛巾的那一瞬间开始,就已落进了刘瑜的节奏里。很少有人能在刘瑜的节奏里,战胜他。罔萌讹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例外,尽管罔萌讹一拳就能打断刘瑜几根骨头,但除非他一见刘瑜就这么干,否则的话,到了这时刻,他基本就没有机会了。 “你们西夏的前国主嵬名谅祚,在生时派使者到大宋,上表求改姓李,大宋不同意,让他守旧约。对吧?我想知道的,就是当时谁给嵬名谅祚出的这个主意?”刘瑜低声向着罔萌讹问道,“你现在不知道,那你就去查,我问你的事,总不可能烂大街吧?” “如果你查探的事,让太后知道,那太后来责怪我,可能我只好一辈子在这里陪她,那我一定会想办法弄死你,明白吗?”刘瑜微笑着对罔萌讹这么说道,后者下意识往后缩了半步。 特别是在“弄死你”这一句,罔萌讹无端的感觉到心寒。 大致因为,眼前这位,就是西夏都在传诵的刘白袍吧。 “我帮你查到这消息,你教我怎么让太后高兴?你要是教不会我,我会让你生不如死!”想来是为了不愿示弱,罔萌讹恶狠狠的这般说道,他也是手上数十条人命的角色,上过沙场见过血的,加上那魁梧身躯,一发作起,当真是煞气滚滚。 “五十匹战马。”刘瑜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威胁,慢条斯理地说道。 “什么?” “五十匹战马,送到好水川以东,自然有人与你交换,取凭证回来,加上你查到的消息,我自然会信守诺言,教你如何让她高兴。” 第742章 开班授课 刘瑜突然之间,想起某些深埋于脑海角落里的记忆,一时之间有些莫名的兴奋:“只要到时东西齐了,立刻开班,包学会,学不会就退钱!不对,学不会,退战马!” “溜须拍马哪家强?汴京城南左军厢!” 面对突然鬼上身也似的刘瑜,罔萌讹一下愣住了,而且更让罔萌讹不明白的是:“左军厢是啥?” “许是方才突然犯了痰?”刘瑜居然毫不尴尬,摸了摸鼻子重复自己的要求,“就这样,学不学?学就交费!” “你等着。”罔萌讹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声,抛下刘瑜,便自顾去了。 至于盯着刘瑜,他手下数千儿郎,难不然围成一圈,用眼神锁定刘瑜么? 他吩咐下去,自然有人十二个时辰轮班看着刘瑜,不教他走脱的。 刘瑜也丝毫没有打算逃跑,尽管他在这两三天里,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所以便也没有人注意到,浣衣杂役里,多了一个体格高大的大脚宫人,特别是那宫人脸上还带着几根毛的胎记,更是连太监都不愿多看她一眼。 西夏在李谅祚的时期,全面沿用大宋的礼汉和服饰,直到梁太后手握大权,为了取悦党项贵族,才恢复了蕃礼。李谅祚是慕汉化的,甚至在西夏设了一个开封府的衙门,同样的,也有皇城司这样的机构。 而浣衣杂役里这个大脚丫头,不知不觉中,这两日便打听出了许多皇城司的秩事,有真的,有假的,有被夸张得变形的,这丫头会不管的,只要愿说与她听,她便主动帮人洗衣服。据说是有个哥哥,在皇城司里当杂役,可惜失了联系,所以这丫头总想着如何联系上她哥哥。 她打听的事很多,只是人生得丑,大家觉得她可怜,便也把自己知道的,尽数说与她听,她也是个老实丫头,拼了命给人洗衣服还人情,每每说起,大伙都说造化弄人。 没有人把这粗使丫头和刘瑜连系在一起,这完全就是风牛马不相干的两回事。 倒是李清策又来了一次太后的寝宫,搞得鸡飞狗跳。 “这后宫也是你能来的么!” 罔萌讹遇着李清策,却没有对刘瑜那么好的性子。 其实如果不是梁太后声明,不让他对刘瑜动暴,当初一见刘瑜,直接就用拳头招呼,那也许刘瑜压根就没法操控局面了。罔萌讹会被一个高深莫测的刘瑜唬住,却就未必会被自己刑得半死的家伙唬住。 所以生活之中,仍是有着许多的变数,只不过刘瑜在尽可能的把有利的一面,计算到自己这一边罢了。 李清策是明显有事要寻刘瑜的,但越是这样,罔萌讹越不可能让他跟刘瑜接触。 否则的话,太后让他看住刘瑜的意义何在? 李清策气得不行,撩下许多的狠话,最后还是梁太后出面,派了宫女过来,让罔萌讹陪着刘瑜一起见李清策,也就是说让罔萌讹监视着刘瑜和李清策。所以李清策始终无法和刘瑜深入的聊些什么,直到后面急了,直接便说道:“你家里的商行,径直抛下你就走了!” 刘瑜点头笑道:“我早就知道这事了,落瑶与我说了。” 因为得知了刘瑜的身份,对于刘瑜如何来到兴庆府,梁太后自然会安排人手去查,那么整支商队,几乎就是不可能避免的被查了出来,这根本也不是什么隐密的事。只是让李清策吃惊的,让罔萌讹几乎眼睛里要喷火的,是所谓的“落瑶” 无他,这是梁太后待字闺中时的闺名。 刘瑜轻轻地唤出这名字来,对于李清策来讲,他觉得刘瑜被太后拉扰的可能性,那就太大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来见刘瑜,都是一个错误,因为在刘瑜面前谈得越多,越容易被当成日后算帐的罪名啊。 对于罔萌讹来说,他只有忌妒。 他自然是知道梁太后的闺名,但除了在梦中,他从来不敢唤出这个名字。 总之最后李清策和刘瑜闹到不欢而散,李清策还说了一些不太得体的话,影射刘瑜和梁太后,结果让罔萌讹发疯,几乎当场就要抽刀劈了李清策和刘瑜两人。 至于梁太后,她倒是对此没有什么反应,这等事她看着就是儿戏一般,何曾入得了她的眼?唯一有所改变的,似乎在得知了刘瑜的身份之后,对于刘瑜的兴致更大了一些。刘直阁舍身饲虎、为国捐躯的次数便愈多了。 尽管刘瑜都是采用拒不配合的态度,但在几个宫女的协助下,梁太对于霸王硬上弓,似乎有着无尽的爱好,至少她在见到刘瑜之后,从来没有召见过罔萌讹。 “这是五十匹战马交给你的人的凭证!” 罔萌讹没好气地把一个陕棉圆牌扔给刘瑜。 刘瑜仔细看了无误,收入袋中,却向罔萌讹问道:“当年是谁出的那主意?” “你先教我,如何让太后高兴。” 罔萌讹也不傻,甚至他很聪明,要不然他也攀不上梁太后这大腿,只不过他一直被刘瑜硬扯到他不熟悉的领域里,以至于使他不断露怯罢了。 刘瑜沉呤了半晌,点头道:“如果你坚持,那我们也可以先行教学,不过在你查到消息之前,我肯定不会教完的。” “好,总之,我若学会,你是必死无疑问;我若学不会,我也不用你退回战马,就拿你命抵消便是!总之你也是必死无疑。” 罔萌讹冷笑着说道。 这是有道理的,学不会,他必定是要刘瑜付出代价; 学会了,他有办法让太后高兴,还留着刘瑜做什么?很直接的问题。 “好。”刘瑜微笑着点了点头。 罔萌讹不知道刘瑜为什么这么高兴,一个不论结果如何都必死无疑的事。 除非是个蠢货,否则没有人不对此感到惊奇,而罔萌讹绝对不是蠢。 “你想陷害我?”他一把拦住刘瑜。 这是他一瞬间在脑海里转了许多次,得出的结论。 无论结局如何都是死,那么拖着他同归于尽,毫无疑问,就是刘瑜最好的选择。 第743章 教与学 很多事情因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便会有许多的偏差。 例如现在死死挡住刘瑜的罔萌讹一样,似乎走进寝宫之后,刘瑜便能拿出一个什么大杀器,出来跟他同归于尽:“你说清楚!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便是太后要你活着,我总也能把你打个半死!” 刘瑜倒没有跟罔萌讹争执,他只是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也可以自杀。不,我不会自杀,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呢?你会做这样的事吗?汝无此意,何以此度我?” 被刘瑜这么一绕,罔萌讹一时就有点转不过弯来了。 不过刘瑜并没有打算用语言绕昏他,因为真的没有意义,人家罔萌讹手上掌握着三千重骑着:“我想你可能误会了。” “我能教你如何让太后高兴,但是否你能让我必死无疑,这就不一定了。”刘瑜主要把这个点解开,以免得罔萌讹纠缠不休,“例如在此之前,我就能想到主意,让太后放我东归,那教会你这手段,又有什么关系?” 罔萌讹点了点头,却又不解地问道:“这么说,我要学会,还得时间?” “让太后高兴,是件容易的事?”刘瑜反问罔萌讹。 这是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如果容易,罔萌讹何必明知可能受骗,也花五十匹战马来看个新鲜?梁太后尽管没到三十,但她手握一国权柄,能把嵬名浪遇这样的名臣,逼得谪贬归隐,她本来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不单单是她有这本事,而是她就必须得有这本事。 如果她是一个能让人一眼看穿的女人,她又凭什么能稳稳拿住西夏的朝政大权? 所以,要让梁太后高兴,本身就是一件极难的事。 “你学个打铁,还要当几年学徒呢。”刘瑜没好气地说道。 而且不等罔萌讹反驳,马上就接着说道:“学不会退战马没问题,学不会你弄死我也没问题,但你中途自己不学,那便不关我事。行了,你乐意去哪便去哪,我去找本闲书看看,你别挡着路行不?” “我学!”罔萌讹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从没有想过,名满天下的刘白袍,竟然如此的无耻。 不是舍不得那五十匹良马,而是他想看看,刘白袍到底玩什么把戏。 但罔萌讹却没有考虑一个问题,他已经开始进入刘瑜的节奏里了。 “你真的要学?” “要学!” 刘瑜点了点头:“跟上我。” 然后他就开始跑步,论搏击厮杀,别说赤手空拳的刘瑜,抵不上罔萌讹一只胳臂,恐怕给刘瑜一把长刀都不见得,能赢得了赤手的罔萌讹,这东西讲究天赋,没那玩意,那流再多汗水也没用,当然,披上三重甲,战阵上有股胆气,左右是袍泽负盾执弩掩护着,那刘瑜也能杀人。 但不披甲放对,他完全是不成的。 可跑步就不同了,这个刘瑜就算没天赋,跑了十几年,怎么也算个资深业余长跑选手。 罔萌讹跑着跑第一圈,大约差不多四里路,那是完全没问题,要不是压着脚步,他随时都能超越刘瑜; 第二圈,他就有点不耐烦了:“你不是说要教我吗?” 但刘瑜的答案也很简单:“要学就跟上,不学拉倒不退钱!” 罔萌讹咬牙忍了,他就是要看看,刘瑜玩什么花样。 谁知道刘瑜一点花样也没有打算玩,一路跑到了第五圈,罔萌讹速度开始上不去了,就算他体能跟刘瑜一样好,他那一身远比刘瑜夸张的肌肉,也相当于多了许多的负重。 “跟上,跟不上,那你就得慢慢练,练到能跟上再说。”刘瑜跑了二十里,速度没有什么变化,连呼吸也没有太大变化,说话一点问题也没有,“再跑个五圈,然后算是热身结束,咱们开始正式教学。” 他不说再跑五圈,也许罔萌讹还能慢慢撑下去,可一说再跑五圈,那就是二十里啊! 罔萌讹一下就瘫倒了,完全瘫在地上喘息,动也不愿动。 二十里,半个时辰没到,四分之一个时辰出头一些,【换算一下,大约就是四十分钟出头十公里的时速】这么高速奔驰下来,平时没经历过长跑训练的,哪扛得住? 刘瑜当然不会好心地劝罔萌讹,长跑结束不能瘫下,他自己又跑了一圈才停下来,看着罔萌讹,一边抹汗,一边摇头:“亏了,原本看你这么长大的汉子,以后随便一教便会,哪知道,只是个面子的光鲜。亏了,这回不知道得教多久,唉,要不退马吧,五十匹战马多少钱,你说一下,我退给你便是。” “我、我要学!” 罔萌讹挣扎爬了起来,刘瑜越说要退钱,他却就有些逆反的心理了,何恐罔萌讹本来在军中,就是手底下极硬朗的角色,那里甘心认输?不过今天他是跑到感觉要断气了,于是找了个籍口,“今日宫中事忙,我先去理会,明日再学,不退钱!” 看着罔萌讹有些蹒跚的背影,刘瑜面上就浮起了笑意。 梁太后叫罔萌讹盯着他,但没有叫罔萌讹别跟刘瑜说话,也许这就是一个最大的失策了。 当然罔萌讹跑去休息,几千手下,自然不缺盯着刘瑜的人,但刘瑜本来就不是逃避被监视,因为他知道这是不现实的,所以,他吸引更多的人来监视人,而毫无疑问,他成功了。至少宫中的内侍、宫人,包括罔萌讹手下的三千重骑,都会下意识地注意着刘瑜。 这不单是太后垂青的人,而且是罔萌讹这侍卫头子,也在他手上吃瘪的角色啊,据说,这位就是宋国的刘白袍。那把青唐人杀得溃不成军,连辽人使者看了,都为之胆寒的刘白袍。 沙场斩敌首,正堂抚州府,殿中羞辽使的刘白袍啊! 便是这般人物,方才能得太后垂青。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于一点时,难免其他的方面,便会疏忽。 例若游神赛会,自然便是小偷贼子发财的好机会。 而西夏的皇城司,也难免于这个规律。 第744章 黑色的眼睛 无论了解多少皇城司的风闻故事,对于刘不悔来说,都如同她贴在脸上那块胎记一样,并不能真正的深入到肌肤内里的。所以她在这个夜晚,潜入西夏的皇城司,心中依然是极为忐忑。 报更的梆子声响了起来,隐身在黑暗里的刘不悔,再一次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衣着,在更夫走过之后,她便在黑暗里点着了灯笼,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袍裾,昂首阔步走在这崇文大街之上。 这个街坊过去,就是皇城司的所在了。 “站住!”巡逻的兵卒喝止了刘不悔,但后者冷哼了一声,提着袍裾的手放下来,摸出一块腰牌,那巡逻的军士统领凑近过来一看,吓得连忙翻身就拜。 不过还没等他说话,便听着那公鸭嗓音响起:“闭嘴,坏了上头交代的事,你担得起?” 捏着嗓子说完这一句话,刘不悔就又提着袍裾,傲然向前而去,巡逻的军士看着自家的头领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自然没有谁那么没眼色,还敢去拦刘不悔的,直到她走过拐角了,那些军兵才去抬起自家的头领。 “今晚谁也没有见过这位中贵人!”那统领对着自己手下吩咐,那些兵卒纷纷点头。 这就是刘不悔为什么要去浣衣的杂役那里,呆上几天的原因。 不单单是为了弄到这身衣服和腰牌,关键是腔调。 很多时候,这种信任并不来自于那块腰牌,而是腔调和作派。 例如一个行伍老卒,若是看见另一个人,单从其言行举止,很容易就可以分辨出对方是否有行伍经历。 她刚才这个作派,便是学着西夏那些管事太监的作派和腔调。 以至于一看感觉就是宫里的中贵人,让这些下层军官完全不敢多问。 而当接近皇城司的时候,刘不悔的腰便稍稍弯了一下,拎着灯笼的手往前伸了一点,走路时侧了侧肩,如同习惯于为身后尊贵者掌灯,哪怕那贵人不在身边,长久以来的习惯,也让她的作派定下型来。 还没得皇城司的守卫喝问,刘不悔便捏着嗓子问道:“李公公可在公事房里?吴公公着咱家过来,寻李公公交代差事!” 这西夏小皇帝的父亲李谅祚,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宋粉,连开封府都照搬了,皇城司也同样学着大宋设了一个。刘不悔在浣衣杂役那边,至少还是把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太监打听清楚,便是这位李公公。 至于这位李公公如今何在?至少刘不悔知道,李公公是必定不会在皇城司的公事房。 她今夜会过来,就是因为她亲目见着李公公去赴了党项贵族野利家的宴会。 能入皇城司的人物,哪怕只是一名逻卒,那也是彪悍无比的人物,这一点,不论是大宋还是西夏,都没有区别。甚至不客气的说,就单兵能力上,西夏的皇城司里的军士,还要比大宋更强些。 能守着皇城司大门的军士,那一对鹰眼,好到什么程度?便是黑夜,也不会放过一只无声无息想要爬过墙头的猫;就算星芒惨淡,也不会错过任何一只黑羽信鸽。 没这本事,也配来守皇城司的大门? “中贵人是在吴公公手下办差?好教中贵人知晓,李公公不在公事房,怕是另有公干。”但见着刘不悔,那守门的军兵,却就拱手这么说道。他们再彪悍都好,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得罪刘不悔,不单是宫里吴公公也是有权有势的太监,而且吴公公和李公公私交也不错,而这位提着灯笼过来的小太监,这些皇城司的守卒,也觉得眼熟,似乎吴公公过来时,也带着过来好几次了。 身高差不多,脸上轮廓差不多,体型差不多,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嗓音也差不多,却上一点化妆的本事,黑夜之中,足以乱真了。如果没有在浣衣杂役里混上这么多天,刘不悔便找不出这位时常跟在吴公公身边的小太监,当然也就无从模仿对方的举止了。 所以并没有什么故弄玄虚,她去浣衣杂役,不单解决了衣服、腰牌,更是从那众多的故事里,打探出了这小太监的存在,然后悄然接近,加以仿效,如今便教得那些守卫,全然不觉有什么问题。 “那咱家到公事房里,等等李公公。要不就这么回去,岂不得被吴公公剥了皮!”刘不悔把那跟在吴公公身边的小太监,那气急败坏里,带着哭腔的习惯,学了个十足十,守门的皇城司军兵,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派了一个人带着刘不悔进去到公事房坐定等着李公公回来。 “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浑号。”领了刘不悔入内去的军士出来,却就与同伴打趣。 这位跟着吴公公身边的小太监,便是有个花名,唤作“哭包”,呆然一着急,马上便是要哭起来的模样。那守门的军兵笑着摇了摇头道:“算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还是别说人家的是非,免得恶了那小公公,便就不美了。” “极是、极是!”那领了刘不悔入内去的军兵,连忙点起头来,他也发觉自己取笑那小太监的行为,并不明智。 所谓痛定思痛,这位军士又觉得,自己带着刘不悔入内去时,会不会流露了什么样的表情,让刘不悔觉得自己被嘲笑?他不知道。所以他走去打酒时,便多打了两角酒,又切多了一斤牛肉,用荷叶另外包了,带了回来便把这二角酒和一斤牛肉放在桌上给刘不悔:“小公公你也吃点东西,边吃边等,李公公他老人家就寝之前,总要过来巡上一回的。” “多谢了!”刘不悔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刚才她差点吓死,因为她正在公事房里,趁着入夜,其他书吏人等无精打采,所以她偷偷查阅卷宗,谁知道这军兵来了这么一出,害得她还以为自己露了馅。 不过随着那军兵的离去,公事房里哈欠便又传了起来,又有人在角落里耍起钱来,更吸引了很多人去围观。刘不悔站了起来,不动声色,慢慢挪向李公公平时视事的房间去。 夜仍然很黑,但她有一对黑色的眼睛,可以用来寻找,也许是属于大宋的光明。 第745章 所谓狂生 大宋的京师之中,阳光普照,正值炎夏似火,枢密院里四角都放着几个冰桶,以防诸位相公有了年岁,万一染了暑气却便不美了。大抵这个时节,井冰务便是一年里最忙碌、也最受重视的时候了。 “刘子瑾狂生旧态复萌!”文彦博很生气地捏着一份奏折,跑到王安石的公事房里,怒气冲冲地骂了起来。官做到了文彦博这个份上,位极人臣不过如此,所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不是说他们这种人喜欢端着架子,而是他们的职业,让他们必须如此。 要不一会有个什么残民枉法的事,情绪上来就暴怒;一会听着奏事有什么民不聊生的,又黯然泪下;一会听着边关得胜或是民间丰收,又欣喜若狂。作为人来说,当然没问题,但作为一国官员之首,那下面的官吏只好跟着附和,不得折腾成神经病? 所以,一般来讲,宰执们是很少这么破口大骂的。 但刘瑜总能得到例外的待遇,比如这份奏折,捏在文彦博手里的这份奏折。 “潞公,何至如此?”王安石起身与他见了礼之后,让了座,却就有些不明白了。 文彦博也不愿开口了,他本来近来对王安石就有许大的意见,所以真的不太愿说话,如果不是刘瑜这奏折把他气得不行,他也不太愿过来跟王安石碰面,所以王安石一问,文彦博直接就把那奏折递过去:“岂有此理,这刘某,视朝廷法度如无物!当真是狂妄!狂妄!” 王安石在那里看着奏折,文彦博已经说出自己的意见:“按老夫看,便是边事急,也当即刻召其归于治所,派使前往训斥!严令其此后不得如此,否则长此以往,诸路官吏,眼中安有朝廷法度?安有君父?” 这份奏折上面,是刘瑜抵达秦州之后,定下计策之后,写的奏折。 大意就是现在前线僵持,他在军事上,并没有比王韶更好的能力,所以安排好后方的事务,他觉得自己有亲赴前线,把整个细作的网络运作起来,“必要之时,或越过前线以刺敌情,方知虚实”,从而让王韶的大军,得到更多的支持。 并且刘瑜提到,也许有一条获得大量战马的渠道,不过还没有确认,所以他如果可能,也会去确认一下,这条消息是否属实。 而秦凤路的事务,他也已做了安排等等。 “潞公,怕是暂时无法召其归还治所,以听潞公的教诲了。”王安石看完了奏折之后,对文彦博如此说道,说完之后,自己禁不住揉起太阳穴来,因为刘瑜所干的事,的确让王安石感觉到无比的头痛。 尽管王安石是敢于吼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人物,但对于刘瑜的行事,王安石依然觉得难以接受。他望着一脸不解的文彦博,摇头道:“所谓前线,潞公以为,刘某人这‘越过前线’四字,是如意?” “纣虽不善,不至如斯吧?”文彦博听着,犹豫了一下,掉了这么一句书袋出来。 纣王就算很坏,也没坏成这样吧?他的意思,就是刘瑜就算发疯,也不至于疯成王安石所估计的情况。但这句话说着,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气。因为刘瑜在文彦博的感觉里,就是真疯啊,要不然,他也不会气得跑过来找王安石了。 王安石望着文彦博没有说话,只是揉着太阳穴,足足过了四五息,他开口叫了当值的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官员过来,也就是当值的宰相秘书长:“把刘子瑾赴秦凤时,举荐高某、沈括的奏折存档调出来。” 能做到检正中书五房公事,那不是一般人,例如之前和刘瑜发生多次冲突的刘挚,就是检正中书礼房公事的,那是学霸中的学霸,中进士甲科的人物。名满天下大才子苏轼,才不过中了个乙科;刘白狗更是连乙科都混不上,以边功混了个特奏名。 所以得了王安石的命令,这位秘书长调动手下官吏,几乎不过一盏茶功夫,就把存档调了出来,这种效率,在这种纯够强记,纯人工存档的年代,是很可怕的了。王安石接过了存档看了,摇头苦笑,在其中一行字上掐了指甲印,递给文彦博。 文彦博接过一看,上面却是在举荐了高俅和沈括之后,又加了一句:战机瞬变,臣瑜,请于边关细作事务,有因事制宜之权。 然后有宰相、执政的批注,认为毕竟边事的确往往机会一闪而过,哪里可能回京师请示了,再执行的?所以觉得刘瑜这要求也不过分,于是就同意了,递给了皇帝。皇帝也觉得不过分,宰执们也没意见,并且刘瑜很自觉,并没有请便宜行事的权柄,自己主动限制在间谍事务上。 所以皇帝就批了准予刘瑜,在沿边诸路,对于细作事务有便宜行事的权柄。 这什么没有指定秦凤呢?因为王韶那边的熙河路,也要刘瑜照应啊。 而且说不定,王韶长驱直入,再为大宋打下更多的疆土呢?反正限定在边关前线,也就是了。刘瑜也不是武将,没有必要弄个阵图让他照着去做的。所以就批了这么个权限给他。 王安石又让当值官吏把地图取了过来,在西夏、辽国边境一划,对文彦博说道:“此皆沿边。” 从太原府这么一路划过来到西夏静塞军司,再到青唐,不都是边境么? “彼竟狷狂如斯!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文彦博气得当场咆哮起来,说来也无他,因为刘瑜那奏折上,当时请示要这个权限里,正是文彦博当值,上面的批注,就是他文潞公所题的,毕竟这种权限要求,不过份啊。 韩琦去大名府治黄河,皇帝直接就给“便宜行事”四字,那根本就没有限制的。 刘瑜去前线打仗,又主动限定间谍事务,又主动限定在前线边地,哪个相爷当值,也会觉得合理吧? 而现在回过头来,发现被刘瑜坑了,文彦博如何不气得发疯?他本来就看刘瑜非常不顺眼啊! “致书曾鲁公,劳烦多看顾吧。”王安石也只能苦笑着这么吩咐。 第746章 潜入 曾鲁公就是曾公亮,他此时知永兴军,因为永兴军出了兵变,所以要曾公亮这尊大菩萨去坐镇。当然也有人劝曾公亮不要去,说是很危险,兵乱一起,人认得曾鲁公是相爷,人手里的刀枪可不管老头是不是相爷。 甚至曾公亮去到京兆府,长安的豪强还制造谣言,声称士兵埋怨削减费用,打算在元宵夜勾结其他军队发动叛乱,百姓都非常恐慌。不过曾公亮很自信,出门和宾客佐僚游玩,直到傍晚张灯结彩才回府,倒是平息了许多的不安。 其实刘瑜敢这么出行,也是因为永兴军有曾公亮这位大神坐镇。 王安石揣摩着以刘瑜的性格,这时候肯定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如果大张旗鼓去找刘瑜,那就是有心害死刘瑜了。无论对国家也好,对刘瑜,都不是好事。毕竟不论如何,刘瑜是打了伏笔的,他并没有违反国家法度,这也是文彦博咆哮枢密院的根源之一。 刘瑜有这个自主权啊,中书、枢密、皇帝批给他的便宜行事的权限啊。 不过此时王安石还在中枢,他不管如何,就算有他的局限性,但还是为了国家,为了社稷的,这也是刘瑜敢于这么干的原因,只要真对国家社稷有利,刘瑜觉得王安石是会帮他扛的,如果是司马光? 那得了吧,刘瑜绝对屁也不敢放一个,老老实实在秦州呆到任期满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没事多贪污,多求田问舍,编本书填此词之类就好了。 不过此时早就远离秦州的刘瑜,并不知道京师对这事的处置。 而混在西夏皇城司公事房的刘不悔,就更加对此一无所知了。 她在那些皇城司官吏的耍钱声里,悄悄地摸向李公公的公事房,但这一切并不顺利。尽管她在浣衣杂役那里,听知李公公勾当皇城司公事,听知那外号唤作“哭包”的小太监,是跟着李公公办差。 但洗衣服的杂役,哪里又知道,皇城司里,何处有侍卫,何处是大牢,何处有暗哨? 所以刘不悔也只能闪过拐角之后,一手提着袍裾,匆匆往里而去,嘴里还急急念着:“李公公、李公公,大事不好了!” 随着她的声音,在边上黑暗角落里,便有人迎了出来,对着她伸出手,开口道:“……” 刘不悔一拳就击打在他的喉结上,带了铁扳指的拳头,一拳就打碎了对方的喉结。 然后她闪到对方身后,用刘瑜教给她的裸绞,把这暗哨重新拖进黑暗里,顺便拗断了对方的颈椎。刘不悔轻轻地放下这守卫还温热的尸体,她便听见了微微的呼噜声音,这对于刘不悔来说,只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暗哨并不只有一个人。 但她接下来并没去摸掉那个还在发出呼噜声的暗哨,她只是把那还有温度的尸体摆好,看上去,就是象一个在黑暗里打盹的哨卫。然后刘不悔倒退出了这片黑暗,走在烛光之下,匆匆向李公公的公事房而去。 不是她不想隐藏起来,也不是她故意不想去那打着呼噜的暗哨。 而是谁知道黑暗里还有多少个暗哨? 谁规定只能有两个暗哨呢?如果有三个呢?就算有心算无心,刘不悔也完全没有把握,可以干掉两个对手,而让他们不发出任何警告声。如果正面对撼,那单对单刘不悔也没有任何胜算,就她刚才干掉的哨卫,那手上的刺青,看上去应该就是出身铁鹞子的人物。 她终于走进了李公公的公事房里,然后刘不悔开始翻找她所有的东西。 她在翻找之中,动作极快速,并且在一手端着烛台的情况下,她翻过的每一件东西,几乎都会在翻找完之后,回到原位。 而最后她终于找到自己找出的东西,于是刘不悔从袖管里解下一个细长的铁管,把卷宗里的文件,挑着她要的那些纸页,然后叠好它们细细卷起,用油纸包裹了,再塞里铁管里。然后用铁管上的皮带,把它重新系紧在小臂。 她并没有就这么离去,而是再一次复原了现场,包括那些被她抽走纸页的卷宗。 最后她仔细的端着烛台,察看每一个柜子,在其中的一个柜子下面,她拔了一根头发,把它夹于其中,然后把地上的一根头发收起——这根头发可能是李公公做的标记,也可能不是,就是一根掉落的头发,但在刘瑜身边呆过,刘不悔已深被刘瑜的理念所感染,她会尽可能的做到最好。 甚至她在公事房停留这一刻钟,她前后点了六根蜡烛来照明,这样每根蜡烛所燃的程度,都和先前区别不大。她熄灭了手里的烛台,凭着记忆把它放在原位,然后站在黑暗里,做了一个深呼吸,她确定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遗漏。 于是她便耸肩,向前伸头,稍侧肩,提着袍裾匆匆向外走出去,嘴里面含糊不清地,不知道在咒骂着些什么,哪怕路过刚才往黑暗里放了一具尸体的拐角,她也没有改变步速。 她就这么骂骂咧咧,在大公事房里的耍钱声里,把那守门军士捎来的一斤牛肉吃了大半,酒只喝了半口,却便打了个酒嗝,然后摇摇晃晃,念叨着:“咱家要解个小手,解个小手……” 就这么走出了公事房,这时外头守门的军士已换了岗,刘不悔把腰牌取在手里晃了一下,这些守卫向来是严入宽出,因为从里面出来的人物,怎么也比他们这些守门的,级别更高,他们得罪不起啊。 所以也没谁去认真看那腰牌,倒是老老实实给刘不悔行了个礼。 这时方才切了牛肉和买了酒过来给她的军士,恰好行了过来,便和她打了招呼。 刘不悔带着哭腔:“不等了,刚喝了你打的酒,咱家也想清楚了,这等不起,咱家还是回去,该打该罚都认了,要不李公公若是今夜不归或是三更才回,咱家到时回去,能有好下场?” 说着她就这样掩面离开了皇城司。 带着她志在必得的情报。 第747章 奇案 很快的刘瑜便不再是引人注目的焦点了,因为西夏的皇城司,学着大宋十二个时辰轮流当值,夜里公事房也从不缺人,险要地方还派了暗哨。但却就偏偏在这最不可能出事的皇城司出了事。 有一处所在的两个暗哨,一个死了!另一个毫发无伤。 “绝对不曾有人前来。”那个毫发无伤的岗哨这般说道,不论是谁来问,他都信誓旦旦。 “我等身为险要暗哨,自然不可能当值之时,彼此闲聊,所以到了下一班岗哨来接哨,见那同伴不曾离开,过去看他,才发现不对的。”毫发无伤的岗哨,如此对着向他询问的各式人等说道。 于是这西夏的开封府也派员来询问:“可有其他人出入?” 出入皇城司的,又不曾造册登记,那两个军士倒是有汇报:“宫中曾有位中贵人来寻过李公公,验看了腰牌无误,李公公不在,那中贵人便在公事房坐着,还吃了些牛肉喝了两角酒,他又不和人耍钱,便自去了。” 至于这中贵人到底姓甚名谁?那两名军士如果说一句,是吴公公身边那个绰号叫“哭包”的小太监,那这案子倒还有条线索可以查。问题就是在他们看来,刘不悔一直在大公事房坐着吃肉喝酒,怎么可能跟杀人案有关?无端去把吴公公的亲随拉下水,这日后有他们的好处? 所以两人不约而同,都摇说是不记得了,只记得那腰牌查对是无误的。 而那些在大公事房里当值的官吏,也纷纷作证,说是刘不悔一直在那里吃肉喝酒。 于是这案就成了奇案,无解之案。 因为皇城司里,诸官吏清点了卷宗、口供等等,没有一卷存档丢失的,连留下的暗记什么的,都完好无比。 “这定是那厮做了恶事,佛祖来点了他去。” 罔萌讹这般冲着刘瑜说道。 刘瑜慢慢加快了速度:“是吗?我看不见得吧,也许有人进去偷钱,被他发现,所以就被凶手弄死了呢?” “没有人丢钱,没有丢任何东西!如何?你刘白袍分说分说?” 罔萌讹似乎并不把那人命放在心上,只为能辨赢刘瑜一次,就是极大的欢快。 刘瑜无奈点了点头道:“那算我想错了吧,也许真的就是你说的佛祖看不过去他作恶,专门来点化他去的吧?不过,我也没现场看过,不好与你争辩。” “你想也不要想,别做梦了。无论是太后还是我,都不可能让你离开皇宫的。”这一点,罔萌讹十分警惕。 刘瑜便不再说话,只是默然加快了步伐,但罔萌讹本来就是很有运动天赋的人,跟着跑了几天,却就不至于和第一天那么不堪,于是咬着牙交,便也跟了上来。刘瑜在太后寝宫跑了几圈,冲着罔萌讹招了招手,却就往外跑去,有时看着罔萌讹实在跟不上,他还停下来原地踏步,以等罔萌讹赶上来。 无论是谁也不会觉得,刘瑜是想要借机逃跑的。 所以由刘瑜领着,罔萌讹跟着,倒是早上一次,下午一次,把皇宫各位跑了一大圈。 开始如果说罔萌讹还有点戒备心理,那第四次出来跑步,他就已经没有什么别样心思了,只想着超过刘瑜,然后让他教自己下一步。 罔萌讹从不相信,自己会跑不过一个文官! 但当他跟着刘瑜绕着皇宫跑第三圈,至少有六十里时,罔萌讹就崩溃了,实在坚持不下去。再好的运动天赋,也不可能只训练个三四天,而且是很不科学的训练方式,不做拉伸,不做热身,然后便能跑全程马拉松的距离,再天才也不行啊。 “明天……”罔萌讹喘得说不上话,瘫在地上,戟指着刘瑜骂道。 他的意思,连边上看热闹的卫兵都知道,就是明天一定会跑赢刘瑜,这些天,每一次罔萌讹都这么叫嚣的。 “哦。”刘瑜回了他一个音节,然后自顾自的跑开了。 没有任何人觉得有问题,因为这几天,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基本上每一次都不例外,一开始罔萌讹干劲十足的跟着,然后渐渐便不行了,刘瑜一路给他打劲,最后罔萌讹实在跑不动瘫地上了,刘瑜便只好自己跑完这一圈。 所以直到大约半个时辰后,罔萌讹喘匀了气,才开始在找刘瑜。 而这个时候,其他人都在打趣罔萌讹,是不是还要跟刘瑜比赛跑步? “走吧。”刘瑜扛着猎叉,带着猎弓,肩上还有一袋粮食,带着脸上有一大块胎记的妹妹,明显就是卖完了猎物,买了油盐米面回山的猎户。守城门的兵卒,连多看他们一眼都懒得,别说查问了。 因为这种卖完了货的猎户没什么油水,又不太懂世事,争执起来,往往是真敢动手的,守城门的军兵,才没有那么无聊。 若是那猎户的妹妹,长得标致,那守城门的军兵还会风言风语,占点便宜什么的。 可这女孩不单是那半边脸上,黑里发紫的胎记看着跟鬼也似的,走得快了,却更是发现一脚长一脚短!她倒是过城门还向着守门的中年军兵递了两个媚眼,那军士差点当场吐出来,几乎是驱赶:“还不快走?堵了城门,老子活劈你!” 猎户拉着自己的妹妹,满带歉意向军士抱了抱拳,后者也就不好再骂,挥手示意他们快些离去。直到这猎户兄妹走得影子也见不着了,守城的中年军士,倒是成了其他军兵取笑的对象:“不错啊,还有闺女看上你这货了!”、“只要惜那胎记,左边看着是人,右边一看是鬼啊!” 又有好事的军士,模仿着猎户妹妹那长短脚走路的姿势,冲着那中年军士抛媚眼,气得后者几乎要翻脸:“又不是老子去招惹她的!这般作践人,却是什么道理?谁若再提,老子却就翻脸了!” 看他是动了真火,其他人便了笑着闭了嘴。 此时都城里,仍在清查那皇城司的案子。 而皇宫之中,罔萌讹正开始暴怒雷,向着手下咆哮:“人呢?刘白袍到哪里去了!” 第748章 寻找刘白袍 西夏都城兴庆府,皇城内的太后寝宫那边,这时已然乱了套。 不单是那些宫女和阉人,连着罔萌讹手下三千铁鹞子,除了当值岗哨的人员之外,其他人等都被调动起来,在外围同样四处找寻刘瑜踪迹。太后这时在处理政事,一会太后回来,发现刘瑜不见了,罔萌讹根本就不知道,到时如何跟太后交代! 但不论他们怎么找,压根就没有刘瑜的踪迹。 “就这么不见了啊将军!”那内侍头子哭丧着脸,他实在是受不了了,这么来回的找,都足足找了两个时辰! 他也真顾不上婉转了:“跑到梁上的猫,都被用软弓和弹弓打下来二十多只了啊!” 就是看见屋里、宫殿中的大梁,有阴影,可能有动静,内侍大多数人是开不了强弓,但这种射程就一、二十步的软弓还是没问题的,所以来不及搬梯子,以防真有人在上面,听着动静跑了,所以罔萌讹下令,内侍直接开了软弓就射。 刘白袍是没射着,倒是射下来二十多只运气不好的猫。 罔萌讹这时急火攻心,哪里耐烦听这话? 本来因为刘瑜的关系,太后就对他不如以前了啊,现在不单单是刘瑜不见,而是要是刘瑜就这么不见的话,岂不是更显刘瑜的高明?这样岂不是在太后面前,他罔萌讹更没面子,更不被看重? “直娘贼!” 罔萌讹不由分说,一个窝心脚就把那太监踹翻在地,那太监虽是壮实,但也禁不住罔萌讹这等人物一脚,当场就吐血了,罔萌讹尤不解恨,按着长刀问道,“姓吴的,你一个阉人,还以为自己是个角色?敢出来跟我嚼这老婆舌头?你这贼厮鸟,与那刘白袍是什么勾连!从实招来,不然某便斩了你的狗头!” 开始是发泄,骂到了后面,已然变了味道。 却是罔萌讹想到这刘瑜怕是找不到的了,那么这事总要有人负责。 至少在梁太后面前不要显得自己太蠢,被刘瑜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么找个替罪羊,就显得很必要了。直接就说是这吴太监,是刘瑜安排的内线也好,收受了钱物也好,总之就是这内奸,帮刘瑜逃脱的,这样看起来,罔萌讹不会显得太蠢,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吴太监也是宫中老人,如何听不出罔萌讹的心思? 当下吓得顾不上吐血,连忙翻身拜倒,哽咽磕头:“将军,您不能啊!” “锵!”回答吴太监的,是罔萌讹长刀出鞘的声音。 没有什么能与不能,强者做他想做的一切,而弱者承受他必须承受的一切,这至少是在这西夏的皇宫里,就是这样的逻辑。罔萌讹抽刀在手,狰笑着:“你这厮鸟,倒也算死得其所了,至少为某家解忧!” “小人有刘白袍的书信在此!”突然之间,有个小内侍跑上前来,跪在吴太监面前,脸上已是哭得泪水纵横。 罔萌讹听着,把长刀往地上一掷,伸手揪着那小内侍,把他提到跟前来:“说清楚些!你若敢骗我,我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小内侍哭得跟个泪人也似的,完全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半天罔萌讹才听明白他说的是:“求将军放了干爹啊!” 原来这小内侍是那吴太监在宫里收的干儿子,罔萌讹没好气地一巴掌抽过去,直接就抽得那小内侍嘴角溢血:“你若再哭,老子便送你去黄泉路上,先给你干爹打个前站去!” “将军、将军!这孩儿天生就是个哭包啊,不是有心冲撞将军啊!”那吴太监看出罔萌讹的杀意,连滚带爬抢上前来,抱着罔萌讹的大腿苦苦哀求。 可是正在火头上的罔萌讹,连吴太监这种宫里管事都一言不合就踹到吐血,何况无品无级的小内侍?如果不是边上亲信手下,低声劝了几句:“将军,他还没拿信来,再说,总得问出这信是从何而来的啊。” 这才给了小内侍一个喘息的机会,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回他自己房间里拿了信出来。吴太监担心罔萌讹一板上脸,哭包又哭起来,就主动问哭包:“这信是从哪里来的啊?” “御厨那边有大哥,生得又高又俊俏,给了孩儿一贯钱,说是托孩儿把这信送给将军。”他边说,边偷眼看着罔萌讹。 吴太监就急了,扯了他一下:“那你哪来的狗胆把信藏起来?” “孩儿后面想着不太对劲,回去查问了一下,发现御厨那边压根没有人认识那位大哥。孩儿想着会不会是将军的仇家来寻仇?信里面有是有什么毒药,到时就麻烦了,孩儿就不敢把信交出来,刚才将军要杀干爹,孩儿就顾不得许多了。”哭包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才把这几句话交代清楚。 其实如果刘瑜在这里,应该会很欣赏这个小内侍的。 至少他的警觉性不算差,又高又俊俏的大哥,自然就是刘不悔扮的太监了,刘不悔比刘瑜矮不了多少,比这年头大多数男人都要高。没有高大的躯体,哪里披得动甲,挥得动刀? 这小内侍被刘不悔忽悠之后,又收了钱,却还知道回去再查看查看,这就很难得了。 “你为什么想起回去查探?” 罔萌讹在边上,却就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可一点也不傻,一个傻瓜不可能被梁太后看上,相反,这位是极精明的角色。 只不过是在刘瑜的映衬下,才显得计拙罢了。 他这么一问,就问在点子上了。 因为这年头,不论远近,书信都是托付熟人、行商之类的,并没有一个民间的邮政系统。 所以有人付了书信,又给了一贯送信钱,那应该好好把信给人送到才对啊,为什么会回头去查? 哭包结结巴巴的说道:“那位大哥,说是今天要教小人帮他办一件事,结果到了约定的地点,他却只托了一位姐姐过来,拿了信跟一贯钱交给小人,小人、小人就觉得有些不对……” “不对,事情不是这样。” 罔萌讹没等他说完,就摇头否定了。 第749章 欲望 吴公公看着罔萌讹面色,心知不好,一耳光扇在哭包脸上:“还不快说!” 哭包本来就喜欢哭,吃了一耳光,“哇哇”大哭起来,罔萌讹在边上看着,却就冷笑道:“你这没卵子的贼厮鸟,哭便能混蒙过去?那宫女长得什么模样?走时往哪边去了?” 小内侍一一答了,却是说道:“将军,小人也是疑心着那人不对……” 说着伸手叉着那小内侍的脖子,生生把他提了起来,狰笑道:“你心里喜欢在御厨遇到的家伙,他自己没有,托了那宫女来,你想去找找,他到底在哪当差,想看看有没有办法,能跟他亲近,对吧?” 也许是因为从小的身体残缺,让这小内侍有某种特殊的性别取向; 许没这么下作,他只是觉得对方如同兄长,希望能交一个知心朋友罢了。 但无论如何,罔萌讹所说的这逻辑,大抵是合得上的,那就是小内侍因为见不着那个人,为了能与对方多亲近,所以才去打探,对方到底在哪办差。然后才会得知,御膳房压根就没有这个人! 所以他才会不敢把信交给罔萌讹。 小内侍拼命扳着罔萌讹掐着他咽喉的手,可哪里扳得动? “你为何知道是刘白袍的信?你这孩子,却不要胡言乱语啊!”吴公公在边上着急地说道。 可是,这并没能拯救哭包的命运。 罔萌讹的手腕一拧,被他掐着脖子的小内侍,就如同一只被扭断了脖的鸡,颈椎发出清脆的“咔嚓”脱节声,然后脑袋无力垂下,手脚抽搐着,抽搐着,直到一动也不再动,被罔萌讹象扔一件垃圾一样,随手抛在边上。 “他就是私下自己拆开信,才知道这是刘白袍的书信!去,给我把那宫女找出来!” 罔萌讹对着吴太监说道。 宫女长什么模样,往哪里去了,刚才小内侍都交侍过,于是吴太监一边擦着泪,一边呕着血,一边差着左右去寻找小内侍说的宫女,于是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的,不过这倒很快就找出来了,只是却发现,那宫女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也不认识什么俊俏、高大的内侍。 “是浣衣处做杂役的,生得好丑,驼背,脸上有颗大黑痣。她说是宫里贵人罔萌讹,可能是她远房的叔公,给了我五十文钱,我可怜她,才帮她送过去的。”那宫女老老实实地招认了。 其实,在她送信的时候,刘不悔早就不在皇宫里了。 兴庆府的都城外,先前自行离去的商队,提前在山里留下的补给点,刘瑜和卸了化装的刘不悔,匆匆整理着装备,刘瑜一边换衣服,一边向她问道:“让你送的信,送出去了没有?” “应该送到了,去皇城司之前托了一个宫女送的。”刘不悔述说起来,倒也是很从容。 刘瑜盯着兴庆府都城的方向,皱起眉头道:“那不对啊,看了信,得知我就在城外南郊,罔萌讹的性子,一定想把我斫成肉酱的,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有出城?” 只要罔萌讹出城,至少刘瑜安排了三处暗桩,会以燃烟、放风筝、镜子反光三种不同方式,来传递情报的。就算有一处无法传递,其他两处,总也可以把实现情报的传输。所以到现在没有动静,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罔萌讹压根没有出城。 看着刘瑜紧皱的眉头,刘不悔低声说道:“父亲,孩儿现在就把那些文件誉写抄录,然后孤身潜回去,把它们放回皇城司的卷宗里面,这就神不知鬼不觉!便是夏人日后醒觉,也完全是不可能查出来的。” “不要乱来。”刘瑜笑着摇了摇头。 “不要指望一个天衣无缝的计谋,当然也许有人可能做到,但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这样,也许永远骗过某个目标,也许一时骗过天下人,但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永远都骗过所有人。你好好抄写,不用再说了。”刘瑜对着正在抄录文件的刘不悔,耐心地解说着。 刘瑜从来就不会去低估自己的对手,所以,罔萌讹没有如他估计一样,出城大索,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当然也不至于为此,就要刘不悔去铤而走险,玩一出兴庆府里心跳。 “我们设计把文件还回去,前提是能让罔萌讹按我们的指挥,被调动出城外来。这样城里的焦点,被吸引了,那么我们就可以利用这个空档,用各种身份来接近皇城司,这个过程,当然不是一个普通人就可以完成的任务,但至少它强调的,不是搏杀,不是强闯,这不是细作了,这个死士,这个任务如果出现死士,哪还不如让它被发现呢,你要理清楚这头绪。”刘瑜对于刘不悔,还是尽力尽力的教导。 但人是有天赋的,刘不悔是有听进去,但她明显是一个绝对的执行者,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策划人员。她能听懂,她也能一心两用,一边抄写,一边听刘瑜说,一点不耽搁。但要她去策划这种行动,到头来,就是武力搏杀为主导,这种风格非常明显。 山林里此时的风景颇为不错,刘瑜一边述说,一边机警地观察着四周动向。 这年头,狼、野猪,可还远远没到被保护的地步,人类在这种山林里,才是要被保护的对象。而仙儿给他们留下这个补给点已不容易,不可能再留下人手了,否则必定会让西夏人这边起疑心的。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刘不悔在抄写的原因,因为她要比刘瑜快上许多。 几乎只用了一刻钟,刘不悔就把那些档案一一抄录好了,从补给点找出一个细长铁管,把备份同样装了起来,缚在手上,把原件展开,用油布包裹好交给刘瑜。 “父亲,现在怎么办?”刘不悔向刘瑜问道。 “等。”刘瑜微笑着向她说道。 现实之中,就算刘瑜如何算无遗策,他也不可能永远主导着局势,有很多东西,还是要等着被触发以后,他才能展开进一步的行动。 而罔萌讹为什么没有如预期一样被调动呢? 却就是刘瑜意想不到的原因了。 第750章 太后圣明 罔萌讹如果看了信,得知刘瑜耍了自己,不论是否勃然大怒,至少把刘瑜缉拿回皇宫,是他必须做的事。 为什么他会无动于衷呢? 答案很简单,他不识字。 没错,很精明也很有武勇的罔萌讹,不认字。 一个武将不认字,在这个年代没有什么出奇,就算是大宋的武将,也有许多不认识字的。 但刘瑜是见罔萌讹平时的谈吐,感觉这个人多少还是有些文墨,却就没料到,对方竟是不识字。 其实就算不识字,也不是关键。 哪个将军统制身边,没有个把幕僚的?要不然,军令调派等等,总要落到文字上去啊。 “这信必是刘白袍嘲笑我的话,如何能给你看!你以为你这厮鸟,能跟刘白袍一样,把某耍弄得如此狼狈么!” 罔萌讹对着手下咆哮着,一副择人而噬的模样。 于是手下再也不敢提出,把幕僚找过来,看看刘白袍的信里,到底写些什么。 他们想起了那死去的“哭包”,突然明白为什么罔萌讹会干掉这无关紧要的小内侍。 因为“哭包”看了刘瑜留下的信,他知道这是刘瑜写给罔萌讹的信,他自然也就看到了,信上可能存在的,刘瑜嘲笑罔萌讹的话! 罔萌讹最后束手无策了,直到梁太后处理完政事回到寝宫来。 “太后,这传说之中,刘白袍是会奇门遁术的,兴许他就是用奇门遁术,逃了出去的。” 罔萌讹很有些无奈,这是他手下给他出的主意,他自己都觉得很扯蛋的籍口,在有没有籍口的情况下,也算一个台阶。 至少,比赖在被他弄死的小内侍身上,要好一些。 如果他敢跟梁太后说,是那小内侍或是吴公公跟刘瑜勾结,除了显得他蠢之外,真的就没有别的用处了。把事情扯到传言上,最多就是人云亦云罢了。 因为关于刘瑜的传闻,民间是有许多版本的。 包括说他得了包龙图的传法之类的,日审阳,夜审阴等等。 又说是天上什么破军下凡,所以六岁就懂事,去拦着小范老子的车驾,要拜入小范老子门下等等。有真有假,简直就是一部演义了。 所以扯到传言上,至少说得过去。 “你当然查不出来。”梁太后并不为所动。 “若是你领一个人进宫来,然后这个人不见了,让我兄长来找,掘地三尺,我兄长必定也不可能找到。”梁太后很冷静,她几乎在听到这个事情之后,连生气都没有,就捉住了问题的关键。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应该说,她就是如此不凡的一个人。 否则如何以汉家女的出身,把控西夏朝野? 罔萌讹听着太后的话,吓得连忙跪了下去:“臣不敢!” “没有什么不敢,鼠有鼠路,蛇有蛇道罢了。你除非去把李清策拿下,严刑拷打,要不然不可能有答案的。”梁太后端倪着自己刚刚涂了金凤花的指甲,可惜的是,她为他而涂的指甲,他却不肯留下来欣赏,而是就这么自去了。 刘瑜的消失,她当然是惊讶和意外的。 但这些情绪的波动,她早就习惯于呼吸之间,就把它们平息。 “刘白袍留下的书信上,写了什么?”梁太后并没有紧接着,去讨论李清策的问题。 那不是一个现在马上能处理的问题,如果处理了李清策,就必定会牵扯到她的儿子。 而动到皇帝,势必就会跟许多党项贵族撕破了脸。 因为很多党项贵族,是认为她也就折腾几年吧,等皇帝大了,成年了,总是要还政的。 如果现在她就去动皇帝,这些等着皇帝亲政的贵族,不就没了盼头么?那他们必然会反弹啊。 所以,这不是一个适宜在这时节来处理的事,梁太后很明智的岔开了话题。 “我不识字。” 罔萌讹脸上居然流露出几分羞涩和尴尬。 梁太后并没有嘲笑他,只是让他把信件留下,然后就让他先行退下。 “你们说说,罔萌讹为什么不读这封信。”看着罔萌讹离去的身影,梁太后向着身边的女官问道。 那些女官没有一个敢开口的,罔萌讹是谁?太后的情人啊。 谁知道自己说的话,会不会漏到罔萌讹耳朵里? “这宫里还是姓梁的,轮不到他罔萌讹把持你们的生死。”梁太后对着女官们轻声说道,她半倚在椅子上,有一种疏懒,她的眼光望向屋梁上,却不见了之前那只被刘瑜驯服的猫。 她皱起了眉头:“猫呢?” 于是罔萌讹下令宫人、内侍,用软弓射落所有可疑之处的事,便被禀报到了她的耳朵里。 梁太后听罢,失声笑了起来:“好吧,刘白袍说罔萌讹以冒顿自许,我之前认为刘白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看起来,却还真是被他说中。刘白袍啊刘白袍。” 她说着,指腹轻轻划过椅子的扶手,似乎在怀念着,刘瑜存留在此的气息和味道。 “叫老吴滚过来。”梁太后沉吟了一阵,却是这么吩咐。 吴公公很快就过来了,其实他本来是要病榻上,喝了药,周围几个干儿子,都在担心他捱不过今夜的。但听着太后传唤,今天刚刚吐血,又亲眼见着义子在眼前被杀死的吴公公,便翻身而起,连穿衣服也不需要他人服侍,很快就来到太后的跟前。 权力,很多时候,总是最为有效的兴奋剂。 梁太后还是能从吴公公浮肿的眼圈,略有些发紫的唇上,看出他内里的虚弱:“身子不适,便与传话的人回上一声,何必硬撑着过来?” 但话虽如此,若真的吴公公不硬撑着过来,大约他永远也不必过来了吧? 当然吴公公这当口,不会去说这么煞风景的话:“太后娘娘最是慈心,我等狗一般的人,也劳了娘娘挂心,当真只有粉了身,才能报娘娘的恩遇!” 梁太后叫他来,自然不是为了听这些话,只不过这君臣相得的戏码,得要这么做过一回,才好说正事:“前番有人说,内外有别,这寝宫的宿卫,最好还是不要交给重骑。我也以为有些道理的,只是若把宿卫交到你手上,你可有把握?” “太后圣明!” 第751章 明察秋毫 这当真是天上的馅饼掉了下来,吴公公两眼都放光了:“小人必当粉身以报!” “滚起来,好好说话,动不动就粉身以报,这抵得了什么事?我问的是,你能不能担起这责任?”梁太后却是绝对不容许口号式的回答。 吴公公想了想,过了五六息,才开口道:“若由小人挑选宿卫人手,稍加训练,应能胜任。” 那怕不太能胜任,这关头,也要先把差事承接下来才是道理啊。 后面怎么样,再慢慢想主意。 梁太后点了点头,挥手让左右女官写了旨意,看了无误,用了印,交给吴公公:“你这就去筹办吧,三个月后,接手宫内宿卫。” 在离开太后寝宫时,吴公公几乎是蹦着出去的。 有人告诉她?是谁?梁太后没说,吴公公也好,身边女官也好,自然是不会去问的。 其实太监在现时夏国,已经是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了。 吴公公这一拔,还是因为西夏毅宗皇帝李谅祚改行汉礼,想想连皇城司和开封司,都照着大宋设置了,行了汉礼,后宫就不太可能没阉人啊。 但李谅祚死后,党项贵族对行汉礼是很有些看法的。 更为主要的是梁太后是汉家女出身,为了避免被人攻击出身问题,她努力在消除自己身上汉人的痕迹,她比党项人更象党项人。别提什么典宗忘祖了,在权力面前,就连她的儿子,都不许从她手里分权的,别说死了多年的列祖列宗。 梁太后要是一个依着祖宗法度的女人,她也不可能成为把控西夏朝廷的人物。 所以,阉人这个群体,她本来是准备取消掉的。 “刘白袍啊刘白袍,世间事,竟不出你指掌之间吗?”她低声细语地喃喃诉说,指腹轻轻地在椅子扶手上,一遍又一遍,缓缓的,轻柔的刮过去。 她有一种错觉,就是刘瑜看破了一切事。 无论是刘瑜说的,罔萌讹想要仿效冒顿;还是刘瑜说的,宫禁宿卫假于他人之手,终恐有变。 都一一的验证了出来,也显现了出来。 “娘娘,刘白袍也许……”边上有女官,低声地在她耳边说道。 如是刘瑜列出一道微积分,可能这时代没几人能解。 但对于人心世故,这世上,从来不缺聪明人。 这女官就是看出了太后心里的忧愁。 可是梁太后似笑非笑望了她一眼,这一眼,似乎连她的心底都看穿了:“是么?” 她没有质问这女官,收了罔萌讹的好处吗?也没有听她说完对刘瑜的猜测。 只是很果断地截住了话头,然后问她一句,“是么?” 女官吓得一下子便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太后饶命!奴婢该死!” “起来吧。”梁太后并没有过多的去责怪这女官。 只是无故,她突然又想起了刘瑜说过的那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 似乎,又是被刘瑜说中? 就是是后宫,就算是她心腹之地,她有时候,也不得不装迷糊。 “我竟保不住一只猫。”梁太后微笑着说道。 罔萌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梁太后心中的位置,因为那二十来只猫,而出现了这样的变化。 因为这个时候,皇城司的奇案,通报到了他这里来。 不读刘瑜那封信,是故意在太后面前卖直。 太后身边的宫人没有人敢开口,但其实梁太后已有了结论。 否则后面也不会起了将宿卫交给吴太监的念头。 但对于罔萌讹来说,不看刘瑜的信,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刘白袍不会无缘故,转了七八道弯,教人送个信给我的。他无论有什么心思,布下什么局,都算准了,我看了这封信,便会上当。” 罔萌讹对着他的心腹说道:“他打不过我,但用脑子,我不见得就能比他强。” “所以我不会去看这信,只要不看,他便有千万般的计策,也无从施展。” 这才是他不看那信的根本原因。 表面看,是他不识字,事实上,是他在智略上,口头不承认,心里已承认了自己和刘瑜的差距。 他能面对现实,所以他选择了不与刘瑜斗智,直接不看。 “这是我从刘白袍身上学来的,他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直到让我倒下。” 罔萌讹对着他的心腹手下说道,尽管他表达得不很有逻辑性,但大约意思是传递出去了。 刘瑜论搏击当然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刘瑜不跟他打。 他不止一次向刘瑜发出邀请“切磋”,也提出过让刘瑜一只手,或允许刘瑜拿兵刃。 但刘瑜都很果断并坚决的拒绝了。 刘瑜绝对不进入自己不擅长的领域里,去搏取也许理论上存在的胜率。 他只赢自己该赢的,比如跑步。 以愚破智,以拙破巧。 罔萌讹本就是个很精明的人,他能从别人身上,学到宝贵的经验,那怕刘瑜压根就没打算教他什么。 “为什么刘白袍要给将军留下那封信呢?”这是他手下不明白的地方。 而罔萌讹显得从容许多:“无利不起早,他肯定图谋什么!” 七八名心腹围着罔萌讹,足足过了十几息,仍旧没有下文,其中有人禁不住开口:“那他到底图谋什么呢?” “我不知道。”罔萌讹的回答也很直接。 然后他就进宫去找梁太后了。 除了汇报他想不出刘瑜在图谋什么,还有就是皇城司的奇案。 而梁太后听了罔萌讹的禀报,失声笑了起来:“这事如何与刘白袍少得了干系?” “皇城司那案子,必定是刘白袍的手脚。”梁太后很肯定。 罔萌讹就迟疑了一下,因为案发之时,他一直跟刘瑜在一起跑步啊! “让皇城司仔细去查,肯定有什么文件失丢,或是被抄录了。” 梁太后说到这里,秀眉一紧,摇头道:“不对,时间太短,不可能现场抄录,肯定有文件丢失!” 梁太后一眼就看出,皇城司的事是刘瑜干的,至少刘瑜脱不了干系。 哪怕罔萌讹作证,当时刘瑜跟他在一起,梁太后仍旧对自己的判断信心十足。 在太后的要求下,皇城司再次彻查。 第752章 合作得有成效 其实如果刘瑜的运气足够好,或者不太差,本来这事可能会永远成为一个谜案的。 因为如果几年之后调档才发现问题,肯定不可能追溯到现在来了,那些丢失的档案,自然也就成了历史残留的谜团。 其实梁太后下旨重查,也依然没有查出什么问题。 但偏偏在这关口,、有人要调出派到宋国的细作档案,因为有派出到宋国的细作病死了,朝廷要给他的家人发几匹绢作为抚恤,所以要来调档查对出身姓名等等,于是才发现了少了东西。 “看起来,刘白袍要肃清宋国东京的细作!” 罔萌讹有点紧张,派到大宋东京去的,都是军中的好手,如果让刘瑜一网打尽,罔萌讹是很心痛的。 但他的晋言并没有得到梁太后的重视:“不,这不对,刘白袍入夏,不是为了这份名单。” 罔萌讹听着就要骂娘了,要不是面前是太后,他真的会当场爆粗口。 不为这份名单,刘瑜是专门为了来跟梁太后沟通、加深宋夏两国的外交友谊? “刘白袍不是一名细作,他是宋国的直秘阁,一路的经略相公。”梁太后抖了抖袖子,把自己涂了金凤花的十指,又仔细看了,似乎要从这上面,找到那个不辞而别的人,留去的原因一般。 看了半晌的指甲,她才抬起头,对罔萌讹说道:“把人手撒出去,仔细些办差,刘白袍到兴庆府来,必有所图。这一次,不允许再出错了,明白吗?要不然,就算 我,也保不住你了。” “诺!”罔萌讹领了命,匆匆下去办差,他是听出梁太后语气里的不善了。 如果刘瑜听到梁太后对自己的评价,大约会很高兴,因为他就是一个细作头子,他就是大宋的细作头子。偏偏梁太后觉得,刘白袍不是一个细作。 不过就算没有听到太后对他的评价,望着眼前两眼通红的李清策,刘瑜也觉得心情格外的不错。 这是城外北郊的寺庙,就建在山腰上,刘瑜跟李清策就约在这里相见。 “似乎我们总是要在僧舍里相遇?”刘瑜对李清策这么说道,颇有些无奈。 李清策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望着刘瑜,两眼通红地望着他。 刘瑜很有些无奈,他已经说了三四句开场白,对方一直就这模样,这让刘瑜不得不为了安全,后退了半步:“李兄被狗咬过?” 李清策愣了一下,然后气得拍案而起:“刘白袍,你欺人太甚了!” “别,你别激动,你也就每月卖我二十匹马的本钱,你就只有这本钱,你明白吗?如果我愿意不要这每月二十匹马,我完全就不用理会你,甚至今天的见面,完全是看在朋友的道义上,难道你真的以为,没有你每月这二十匹马,大宋就国将不国?”刘瑜可不吃他这一套,张嘴就是一大通话呛了过去,呛得李清策完全还不了嘴。 看着对方急促地喘息着,刘瑜才开口道:“我要在宫里,找人送信给你,还要让人不怀疑那宫人是为我办事,好不容易才避过罔萌讹的耳目,约定了一个见面的地点。结果你现在告诉我,我欺负你了?” 刘瑜可就真的是不明白了:“我到底怎么欺负你了?” “你派那个宫中内侍送信的时候,你已经离开宫中了!”李清策尽管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但其实已经颈间青筋迸现,其实已是在咆哮着了,他非常的愤怒,或者说,他感觉不到刘瑜对他哪怕一丝一毫的信任。 所以他说着说着,猛的站了起来:“刘子瑾,朋友相处,不是这样的,你太看不起人了!” 刘瑜被他吼了好一会,直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你是说,我应该在没有出宫之前,先告诉你?告诉你,我要怎么逃出宫中?”刘瑜侧着脑袋向李清策问道。 看着李清策点头,刘瑜皱眉道:“然后?创造机会给你走漏风声,弄得我最后脱不了身?” “啪!”李清策狠狠地击打着案几,铁青着脸起了身,一言不发就往外面而去。 他感觉一句话也不想跟刘瑜说了。 但他还没走出这僧舍,就听着身后,刘瑜的声音响起,冷冷的腔调:“你不要怪我看不起人,连皇帝的侍卫,你们都搞到御围内六班直也在太后手里,三千铁鹞子重骑也在太后手里,你们掌握了什么?不,什么也没有,你和你的皇帝,就是没事关起门做戏,一人扮演皇帝,一人扮演大臣,对吧?你们觉得这样很好玩,那就继续玩下去。做为朋友,我不忍心叫醒你,但我实在没法陪你这么玩。” 寺庙里僧人的诵经声,声声梵唱伴随着木鱼,从窗外隐约传来,许是使得李清策烦躁的心终于有了一缕平静,他放下了准备去揭开门帘的手,停在那里,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因为刘瑜提到的事情,句句都是大实话。 “御围内六班直,是为什么建立的?你告诉我。”刘瑜站了起来,抚着短须,向李清策问道。 这就更让李清策两肩禁不的颤抖起来,当真是无言以对了。 可是刘瑜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皇帝?质子军都掌握不了的皇帝?质子军掌握不了,三千铁鹞子也不在手里,你的皇帝,不就是关起门来演戏吗?别跟我说皇帝还小,他长大了又如何?是不是他一成年,质子军就会归心,铁鹞子就会山呼万岁?” 这时就算是窗外的梵唱,也压不住李清策心中的恼羞成怒的火气,他猛然转身,戟指着刘瑜喊问道:“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又能如何呢?说得好似你刘白袍在我这个位置,就能有什么不同一样!” “我若是你,自然不同。”刘瑜抚须笑道,一点火气也没有。 李清策也是气急反笑:“呵呵,好啊,刘相公天纵之才,倒是请教,该如何从太后手里分出军权来?来来,你刘白袍不是最有本事吗?你来、你来!” 但他没想到,刘瑜给他的答复,竟然是:“好,我来。” 第753章 请出卖我 这时节的风,很有些暖意,又伴着梵唱,呆在这僧舍里,当真有点教人昏昏欲睡。 李清策也不例外,听着刘瑜的话,冷笑道:“行啊,你来啊,那你……你说什么?” 他回过神来,下意识向后一仰,脑袋碰到门帘上,用来别着竹帘的铜钱,那铜钱立时晃荡了起来,如是李清策惊魂末定的心。 梁太后对于权力,是有着某种极强的敏锐感。 想要从她手里分出权力?做梦吧! 所以刘瑜说他来,当真把李清策吓到了。 不过惊吓之后,李清策就望着刘瑜,摇头道:“得了吧,什么年代了,你还想效荆轲?再说,你也在宫里呆过,罔萌讹之辈,有万夫不当之勇,你刘白袍除非真跟传说里一样,三头六臂,要不还是别去送死了。” 刘瑜摇了摇头,对李清策说道:“有茶吗?不是哪种茶饼,我之前给你的那种茶叶。” “蒙得子瑾万里赠茶……”李清策听着刘瑜提起这事,就很客气地这么说道。 但刘瑜截住了他的话头:“是因为苦得要命,早就送人?还是太苦,你喝不习惯,扔在一角?你去帮我把茶叶找来,喝两杯茶,我便告诉你,如何从梁落瑶手上,分得兵权。” “你这样不合适,不该直呼太后名讳。”李清策皱起了眉头,觉得这于礼法是不对的。 刘瑜在大宋,连司马光都敢战,哪里会吃他这一套?直接跟他说:“说礼法,你自己找个房子,关里面去说一整天;有茶叶,有办法,没茶叶,你滚蛋吧。” 于是,李清策的长随便快马回府,发动整个府里的下人都翻找那包茶叶。 一刻钟后,便有了茶叶。 尽管在汴京,刘瑜颇为引领了一番潮流,开始有人喝清茶,而不是茶汤。 但在兴庆府这边,还是茶汤为主的,至少李清策就不习惯这茶叶。 如果不是刘瑜提起,这包茶叶,也许直接就放到发霉扔掉了。 刘瑜自己烧着水,伸手止住要说话的李清策。 直至水沸之后,刮沫冲盖,一巡茶冲泡出,饮入口中,刘瑜吐出一口气来:“如此方得舒畅啊!” 李清策真心好奇,以为自己之前冲泡不得法,试着端起一杯来喝,喝了半杯,那真是苦得他就要哭起来的模样:“行了、行了,这么苦的东西,还喝得津津有味,你这什么癖好?说吧,你所谓的有办法,是什么办法?” 望着僧舍那朴实的窗花,看着窗外的骄阳,刘瑜端着茶杯,在隐约的梵唱声里,对李清策微笑着说道:“保障我的利益,然后,请出卖我。” 当李清策赴后宫求见太后时,罔萌讹开始是不肯给他通报的。 “这么说,后宫已被将军胁持?政令不得通行了?”李清策颇有些激动,他不知道刘瑜是怎么料到会有这样的波折,然后把应对的法门事先教给了他。也许,这世上,真的什么法术?也许,刘白袍真的得了包龙图的传法? 被李清策这么一逼,罔萌讹也就不好再坚持下去。 他岂能胁持后宫?梁太后虽是生得美貌,也不到三十,但她走的,绝对不是以色事人的路子。青史上下数千年,不论中土还是泰西大秦,也不可能以色事人,而得掌一国权柄的。 所以,要是让太后知道,有大臣求见,不肯通报,还号传自己能做后宫的主,那罔萌讹就得担心他自己的下场了。 其实他并不知晓,因为那二十几只猫,他的在梁太后心中的走向,已经开始往下滑了。 李清策并没有等太久,梁太后至少在政务上,她还是很有效率的。 “卿家所来何事?”梁太后的声音里,仍旧是那股疏懒的气息,并非是刻意的妩媚,但不经意间,便会教人不由自主的,慢慢陷了进去。 当然梁太后不见得就有催眠别人于无形的本事,只是在她这声音里,往往会让人放松,会让人失去防备,不经意答应下来一些事,忘记自己的初衷。 这一点李清策也是警醒着的,狠狠咬着口腔里的肉,直至有些腥咸,疼痛让他集中精神,可以在梁太后面前,诉说来意,他不打算用刘瑜教他的办法,他觉得按刘瑜的办法,简直就是开玩笑,所以他还是按着自己的章程:“臣有本奏,臣以为,无论是御围内六班直,还是铁鹞子,都是圣上的亲军,和如今这样,总归是不好的。” “噢,这样,那本宫便把罔萌讹调到李卿家手下办差便是了。”梁太后当真是从谏如流。 可这不是李清策要的结果的。 尽管此时罔萌讹就是这两支部队的统领,但李清策这个名头,有什么用?他还是指挥不动下面任何一个士兵啊。 一时李清策就语塞了,他突然有点后悔,感觉自己似乎是被刘瑜忽悠了。 谁能从梁太后手里拿到权力? 谁也不能!她亲生儿子都不能! 李清有策也真不知道,如何会被刘瑜忽悠到来后宫,找太后谈这事的。 “便是如此?还有他事么?”梁太后的肘部支着椅子的扶手,纤手便托在下巴,懒懒地望着李清策,那对丹凤眼,仿佛下一刻就要睡着,永远也睁不起来似的。 但李清策却就只觉得后背已经有些寒意了。 因为梁太后这丹凤眼,一旦睁起来,那对大眼睛里传递的,可不是类似倾城倾国之类的东西,是死,是杀戮,她若一睁大眼,便会有人死! 尽管李清策背后也有所持,但至少他不想在这里招惹梁太后翻脸。 但他又不知道怎么收场,如果真的说“便无他事”,那是撩拔太后玩么?他就等于要去赌,梁太后会不会认为他是挑衅了。如果认为是,那说不准,梁太后就是要杀鸡儆猴! 李清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这么不明不白,为了一个误会死在这里啊。 于是神差鬼使一样,他就按着刘瑜教他的办法,说出了刘瑜硬生生要他背熟的对白: “臣以为,三番宿卫的御围内六班直,本是皇帝亲卫,可以在每番宿卫之中,安排两百人,直接由皇帝选拔任命。” 第754章 互惠 梁太后似乎随时要闭上的眼睛,却就慢慢地睁开了:“嗯,还有呢?” 李清策是听得出太后语气里的冷意的,他几乎就想退却了,不过想到刘瑜的叮嘱,一旦说起,就得说完,否则是自招其祸了,在这一切,他很是后悔被刘瑜忽悠,但却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咬牙说下去:“三千铁鹞子,全部由罔萌讹将军勾管,也太过为难将军了,不如调六百骑,直接归皇帝统制。” 听到这里,宽大椅子上的梁太后却就坐直了起来,那对丹凤眼也全然不见之前的疏懒:“不如,御围内六班直,还有三千铁鹞子,都是皇帝亲卫,直接归之于皇帝就好。各级统制官员,皆由皇帝任命,李卿家以为如何?” 李清策听着耳里,脸上便浮现出惊恐的神识,嘴里喃喃念道:“这怎么可能?安有这等事?” 这倒是梁太后看着,很是满意,但其实,李清不是被她吓着的,他是被刘瑜吓着。 他念叨着的,也不是说,太后怎么可能放权。 而是刘瑜怎么可能把太后的应对,揣摩到这等地步? 这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他心通啊!李清策突然觉得,传说之中,包龙图传法与刘瑜,未必就是不可信的!因为这确实是超出了他的想像空间。 李清策的眼神已经有点溃散了,因为刘瑜给他造成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他无法理解和想像刘瑜是怎么做到了。直到他抬起头,迎上梁太后那冰冷的眼神,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说道:“不,不能如此!” 而这句话脱口而出,他心中寒意愈盛。 没错,这也是刘瑜逼着他背好的对白。 刘瑜不单猜到太后会说什么,当然,不可能每个字都一样,但大致的意思,是没有任何区别的,而且他也猜到了李清策可能会在这一刻失神,所以当时他逼着李清策背了不下十八次:“不、不能如此!” “噢?”梁太后听着,就面无表情地望着李清策,示意对方说下去。 她突然又想起刘瑜说过一句很粗俗的话,粗俗得完全配不上他范门子弟的身份的话,但放在这场境,却觉得无比恰当:“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走的。” 看起来,想要指望让李清策这些人不要折腾,还是不能指望他们自己慢慢悟通彼此之间力量的对比啊。梁太后无端想念起刘瑜了,不为什么,就是从他失踪之后,这几天来,第一次,很强烈地想起他。 不过他不在这里,这让梁太后叹了口气,她做好了准备,等李清策说出不得体的话,就是她撕破脸皮,向这些顽固的党项贵族动手的时候了。 她几乎猜到,李清策后面要说什么了,无非就是,不能如此,要还政给皇帝之类的等等。 这时却就听着李清策终于接着往下说:“不能如此,臣以为,皇帝尚年幼,不宜亲政啊!太后明鉴,调御围内六班直和三千铁鹞子的一部,由皇帝直接任命等等,不外是为着两件事。” “一件是让皇帝能意识到,他对江山的责任。” “另一件,也是为了堵上那些顽固的党项贵族的嘴巴,尽管太后可以用刀让他们闭嘴,但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给一点象征性的东西,就同样足够让他们闭嘴了。”李清策几乎背诵一样的,说出了当时刘瑜逼着他背下来的话。 他根本就没有心思去考虑梁太后会做什么样的反应。 李清策希望梁太后说出来的话,不要真的刘瑜预计一样的答案,因为那样就太诡异了! 刘瑜怎么可能算得到每一步?这太过匪夷所思了啊! 但隐约中他又有一种期待,希望事情真的就如刘瑜所预料,顺利进行下去。 顺利进行下去,那他和他的小皇帝,才能真真正正拿一点捏在手上的权力。 还好,梁太后并没有准备吊他胃口,或者说,李清策还没有资格,让梁太后来吊他的胃口,她想了想,笑了起来:“顽固的党项贵族?倒是一个好玩的词。这么说起来,你跟他们不一样?嗯,你希望在本宫和他们之间,做一个调和?” 没有等李清策回答,她站了起来,在左右女官的扶持下,闲闲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重新坐到椅子上,她的一对丹凤眼似乎又是随时都会困得张不开:“问题是,你有什么资格来充当这个调和者?凭什么?” “就凭臣能帮您找到刘白袍!”这也是背诵得熟练的一句,李清策几乎张口就来。 梁太后轻笑了起来,并没有问是不是真的,也没有问怎么找,只是说道: “一百御围内六班直,一百铁鹞子,你可以和皇帝自己去选人,也可以你们自己征募人手,只要合乎章程,兵甲告身等等,本宫这里,绝不为难。现在,去办差吧,记住,给你十二个时辰。” 十二个时辰里,她要见到刘瑜。 见不到?那别提什么御围内六班直,也不要说什么三千铁鹞子了,李清策考虑怎么死,估计是比较有意义的事情。 “臣遵旨!”李清策有些失魂落魄,又有些兴奋地行了礼,匆匆辞了出去,大约要去把这个喜讯,与他的皇帝分享之类的。 梁太后看着李清策远去的背影,对左右下令道:“传罔萌讹。” 当罔萌讹进得殿来,梁太后似乎已然在那宽大的椅子上睡着,直到罔萌讹行礼报名:“臣罔萌讹,请太后吩咐。” “你是我的侍卫,在没藏家,你就是我的侍卫。”太后似乎沉浸在回忆里。 过了良久,她才微微睁开眼:“李清策很可能知道刘白袍藏身之处,十二个时辰之内,在李清策把刘白袍领入宫中之前,干掉他。” “臣愚钝,是干掉李清策还是刘白袍?” 罔萌讹对于这种事,极为仔细,不清楚就问到清楚。 “当然是刘白袍,我竟有些不习惯失去他了。”梁太后幽幽地说道,半闭着眼,指腹轻轻在椅子的扶手上刮动着。 因着发现自己迷恋刘瑜,所以她才更要干掉他。 她不能允许自己有心魔。 第755章 以供出卖 西夏都城内,皇帝的寝宫里,小皇帝李秉常那是控制不住的欢呼起来。 “我有自己的兵马了,朕有自己的兵马了!李爱卿,李爱卿,先生呢?我要去给先生磕头啊!” 李秉常所说的先生,指的就是刘瑜,他本来就极为崇拜刘瑜,而自从李清策引了刘瑜来见之后,他更是自命为刘瑜的私淑弟子,都是称先生而不名的。 私淑弟子,就是虽然没有被收录门墙,但仰慕某人,以其弟子自居,大约就是这意思。 因为见了刘瑜的时候,小皇帝是有明确提出来的,要拜刘瑜为师,而刘瑜婉拒了。 不过现在的问题,却就让李清策头痛。 被小皇帝缠了一阵,着实没办法的李清策,只好老实跟皇帝说道:“皇帝也知道,以前无论是御围内六班直也好,三千铁鹞子也好,咱们是有些人手在里面的,但也就起个通风报信的作用,这样明确给出身份的,虽然少,但还是第一次。没错,臣没用,全赖刘白袍的谋划。” “李爱卿,也多亏了你的,朕知道你的功劳。但朕要见先生!”小皇帝正在兴头上。 李清策苦涩地笑了笑道:“这些兵马,就是用皇帝的先生换来的。” “什么?”皇帝望着李清策,一脸的不敢置信,他希望这只是一个玩笑,但从李清策的脸上,他渐渐明白,这就是真相,他接受不了这真相,一下子就痛哭起来。 “我不要这兵马,你把先生换回来,换回去!”他发泄地捶打着李清策,后者所能做的,也只好紧紧把皇帝抱住,伴着他垂泪。 他很清楚,皇帝的先生,是换不回来的了。 不论这先生,是皇帝自己认的也好,刘瑜不答允的也好。 十二个时辰已过了半个时辰,再有十一个半时辰,刘瑜不出现在太后的寝宫里,那么恐怕就是他李清策在逼太后翻脸了,而他完全没有能力,承受太后的怒火,这种怒火甚至会漫延到他的皇帝身上。 别说什么亲情了,梁太后心眼中,这东西,远不如权力来得靠谱。 为了权力,她不就直接把第一任丈夫全家都卖了么? 为了权力,小皇帝不就一直被半软禁的圈养着么? 跟她这种人谈亲情,还不如与虎谋皮。 “利益,李兄一定要记住,你能打动梁落瑶的,只有利益。”这就是刘瑜一再跟他重复的话。 也许,刘瑜才是对的吧?不,没用也许。 “子瑾才是对的。”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皇帝终于哭完了:“为什么一定要用先生才能去换得来兵马?为什么先生来之前,我们就想不到主意?为什么?” 他带着孩童的任意,抱怨着,而这恰恰是最直接的,直面核心的问题,让李清策无法回避的问题。他也只能苦涩的回答:“因为臣天赋低拙,与刘白袍天纵之才,的确难以相提并论啊!” 这句话,之前他是不服的,现在见过梁太后以后,他是口服心服。 有些人,有些事,就不由得不服。 “也许,刘白袍会有办法吧?”李清策苦笑着这么安慰皇帝,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安慰自己。 但极度崇拜刘瑜的小皇帝,幼小的脸上,却充满了信心,那还挂着泪痕的脸庞,有着莫大的信心,李清策看上去,似乎比刘瑜自己还更有信心:“对,先生当然是有办法的!李爱卿,你赶紧去跟先生说,实在不行,就帮先生跑回宋国去,等我亲政了,再请先生过来玩。” 这就是孩子话了,李清策只能点头。 其实这只是回到先前僧舍里,刘瑜问李清策的问题,是不是小皇帝长大了,一切问题就能解决?刘瑜可以这么问李清策,而后者却不能这么问他的皇帝。 所以他也真的只能寄望,刘瑜会有办法了。 如果刘瑜没有办法?那李清策不愿去想,是的,这本来就不是他提出来的方案,也许只有这么想,才能让他的负罪感轻一些。 “你不应该来找我。派个长随来就好。罔萌讹之类的人物,可能正跟着你,也许到我入宫之前,把我干掉,就是一个让各方都满意的事情。嗯,皇城司那么的奇案可以推到我身上,罔萌讹和他的同伴们,可以不用担心被梁落瑶冷落;甚至梁落瑶,也不用担心被我诱惑。”刘瑜在僧舍里,对来访的李清策说道。 看着香火甚盛的庙宇,人来人往的大雄宝殿上,李清策就有些慌张了,甚至想着能不能混入人流溜走。不过看着他举止的刘瑜,哭笑不得拉住了他:“都到这里了,你还想怎么跑?” 不让他跑,那他只好留下,想了想,李清策还是没法子就这么不开口,他把小皇帝的意思转达给了刘瑜:“要不子瑾,走吧。后面的事,我来处理就是了。” 刘瑜笑着走过去香案前,接过僧人递来的线香,递给了李清策三根香,在佛前略一致意,插上香,便走到一边,不挡着那些善男信女的磕拜。但是李清策,还拜了几拜,方才起身插了香,过来对刘瑜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前路风波恶,便是拜一下佛,求个心安也好。” “风波再恶,不若我恶。”刘瑜低声笑着,伸手拍了拍李清策的肩膀。 刘瑜为什么要帮他和小皇帝,这一条李清策倒是理清楚了。 因为早在之前城外的僧舍,就说清楚了:保障他的利益。 刘瑜的利益是什么? “一百御围内六班直,我要安排二十个人进去,十人必须是有出身的,其他十人,可以安排成杂役,但你要保证,他们会得到其他人一样的操练;一百重骑那里,我同时也要安排二十人过来,如上处理,你把这个事给我办好了,我自然会出现在太后寝宫之外,以供李兄出卖的。” 然后刘瑜笑着说了一声:“日落之际,你在太后寝宫之外等我。” 他便闪身走开,片刻消失在来往如潮的信众里。 第756章 重返虎穴 李清策有点不明白了。 如果刘瑜最终还真的是要去见梁太后,那他之前为什么要出宫?为什么要出城?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李清策不禁有些头痛:“看起来,刘子瑾不仅有高明之处,也有很不高明之处啊,万一进宫,他没把那高明之处抖擞出来,反而干出些这种极不高明的事件,那岂不是死无尸?” 愈想他便愈愁,往往没能纵观全局,因为信息的不对称,总是会发生误判的。 李清策并不知道,刘瑜之前为什么要出宫、出城。 因为他没有看见,那一人三马,向东南狂奔的刘不悔。 有了那几份文件在手,回到汴京,那些西夏细作,一个也不要想逃。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刘瑜是不会动这些细作的。 因为一旦动了他们,西夏这边就会另外派人去,与其和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对手较量,当然不如这些,手头已掌握了他们喜怒习性的对手,来得更为简单一些。 刘瑜之所以出城,是因为他跟着刘不悔一起出城,会更保险一点。 一旦情况不对,西夏都城左近,很多只有刘瑜自己掌握机密暗桩,才能被发动。 当然,这种最坏情况并没有发生,所以刘不悔抄完文件,把原件交给刘瑜,自己就快马加鞭奔回大宋,把这些潜入到大宋的西夏细作名单,交给杨时去了。 而李清策也更加不知道,其实这几天,刘瑜也并不是每天都在城外,事实上刘瑜大多数时间,都在府城里。 或者更明白的说,大多数时间,都是皇宫里。 因为刘瑜所扮演的,就是一个宫中采买食物的杂役。 当然这个角色也是在西夏经营了四五年,才张罗出来的身份,刘瑜尽可能会在撤出之时,保留这个角色的身份仍然可用。所以这个杂役,现在暂时留在宫里隐秘的地方,那么大的皇宫,一个人藏起来两三天,那是很容易的事,特别这个人几年里一直用心在找寻这种藏身之地。 而刘瑜在简单的化装之后,就扮演这个杂役。 这是罔萌讹找不到他的原因。 谁也无法在沙漠里找到特定的一颗沙,在大海里找到特定一滴水。 与那杂役相仿的身高,化妆之后相近的眉目,一模一样的腔调和行走举止习惯,在这年代来讲,就是无隙可击。 进入都城之后,在街上遇着熟人,刘瑜笑着作揖:“是啊,去城北的般若寺,给先母烧炷香。” 宫中采买杂役的母亲,前几年“身故”,火化后骨灰放在船若寺的佛堂里,这也是早就设置好的,所以刘瑜敢约李清策在般若寺里见面。 这个年代,间谍方面的讲究,大约很少到刘瑜这等精细的程度,而潜伏在兴庆府的这名细作,却就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精细到什么程度? 刘瑜经过了卖卤牛肉的,习惯性地抽了抽鼻子,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吹了个口哨:“五娘!” 那牛肉店的老板,操着切肉刀冲出来,刘瑜忙不迭地跑开了。 五娘是牛肉店老板的闺女,以上就是原先那个杂役,每次路过个街口,必做的事。 所以李清策心如火焚,罔萌讹四处派兵搜索,而刘瑜只是跟着采买的队伍,如同昨日一样,平平常常回了宫中,一点挑战也没有。 直到晚霞在天边出现,刘瑜方才去那杂役的藏身处,跟对方把这几日的经历,仔细说了,然后卸了化装,换上白袍,从容走到太后寝宫前面,对着口呆目瞪的李清策说道:“我兄别来无恙?” 闻讯赶来的罔萌讹,看着刘瑜,如同见鬼一般。 特别是刘瑜向罔萌讹问道:“我已出现在寝宫,你要不要杀我?太后大约是让你,在我出现于寝宫之前,就把我干掉吧?但我已出现了,你动不动手?你动手,算不算妄有主张?” 罔萌讹其实原本就是要动手的,但听完刘瑜这一席话,他却阴冷着脸,松开刀柄上的手。 只是一天,他已感觉到太后对自己的不满。 如果是之前,梁太后不会给他这种限时的任务。 他还没有下决心,是不是要冒这个险。 尤其当刘瑜对他说道:“你放心,传言里我如何有万夫不挡之勇,那都是瞎传的,我于技击是没有天赋的。这一点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所以你只要现在动手,就可以弄死我,李兄应该你踹他一脚,他就是吐血瘫倒的。” 刘瑜越是这么说,罔萌讹越是觉得心里发毛。 不论如何,刘瑜在罔萌讹的认知里,反正跟老实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所以在罔萌讹一会咬牙切齿,一会阴冷着脸的表情变化之中,刘瑜终于还是见到梁太后。 “君既已去,何又旋踵?”梁太后见着刘瑜,不咸不淡,仍旧是半闭着的丹凤眼,仍旧是疏懒的气息,只是那纤手下意识十指相扣,不再轻刮着扶手。 刘瑜笑了起来,他没有哪怕一丝的紧张:“我从来就不算这么离开,我不是一个梁上君子,我是刘白袍,我要的是利益,足够的利益,你我是一种人,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我没有什么理由,不可以再入皇宫。” “你以为本宫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所在?”梁太后显然不是希望听到刘瑜关于利益的论述,在她心中,权力才是第一位,但不代表,她不喜欢甜言蜜语,刘瑜完全可以表现得更好一些,比如说为了她回来之类的话。 但刘瑜自己左右看了一眼,抖了抖袍裾,自顾着盘腿就地坐下:“若我不展现一点本事,你凭什么会跟我合作?或者说,我如何能在你我的合作里,保证自己的利益?不,我就得让你明白,就算在你控制下的皇宫,我也一样有出入自如的本事,你才会相信,我接下来要提的事,你我是有合作的可能性。” “噢?”毫无疑问,梁太后到了这田地,无论她心里怎么不快,确确实实,她是被刘瑜挑起了兴趣、吊起了胃口。 她坐直了起来:“利从何来?” “图谋辽国。” 第757章 谋国 刘瑜重新出现,在西夏的兴庆府城里,在皇宫里,在梁太后如掌上观纹的寝宫之中。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有共同的利益。 “刘白袍,你知道你说是什么?辽国?”梁太后气得笑了起来,她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刘瑜面前,竟学着他一样,盘腿坐了下去,望着他的眼睛。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辽国,看似庞然大物,但正因为这样,只要我们能从他身上割下肉来,哪怕只是一小块,也足够让我们吃得满嘴流油。”刘瑜毫不回避她的眼睛。 她伸出那纤手,就放在刘瑜的腿上:“好看吗?” “你我都是被利益驱动的人,谈情说爱,并不符合我们的本性。”刘瑜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这便让梁太后眼里有了笑意,她望着刘瑜:“但你还是看了。” “看便看了。”刘瑜便也不否认。 梁太后就愈开心了:“你心里还是想过,好看或不好看。” “想便想了。”刘瑜依然也不否认。 她点了点头:“那你不愿说出来,就不说吧。” 左右女官在太后的示意下,很有默契的上前,刘瑜的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慌乱:“等等!” 可惜梁太后并不准备给他说话的机会:“不,我一刻也不愿等。” 于是寝宫再一次传来衣帛撕裂的声响,刘瑜刚毅的声音,不屈地响起:“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下官绝不轻言放弃!” “呵呵,好个刘白袍,那本宫倒要看看,你怎生个‘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刘瑜长啸高唱:“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西北不比南方,盛夏正是雷雨当时,殿间夜火炽烈,忽又听取雷声阵阵,电蛇于苍穹之中乱窜,夏雨如注,润了一地的青草。 是夜,罔萌讹咬了一夜的牙。 “你要图谋辽国?为何要拉上我?”梁太后懒懒地倚在薄锦被上,向着刘瑜问道。 正如刘瑜所说,她是利益动物,她对权力更甚于感情,她可为了权力卖掉第一任丈夫,半圈禁自己的儿子,她凭什么会对刘瑜例外?不,她不会对刘瑜例外,哪怕她真对刘瑜有感觉,她也会自己把这感觉斩掉,以保证权力的永固,不为感情动摇。 所以刘瑜很清楚,她对他说穿了,也就是“欲”,绝对无关感情。 但这反而让他感觉轻松许多:“因为我一个人,啃不动辽国。” “本钱太小,有些生意总是不好做的,所以就得找志同道合的人合伙。” 梁太后就笑了起来,托着香腮,向刘瑜问道:“噢?你这时倒是跟本宫志同道合了?不再高呼‘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了?刘白袍,你是当本宫三岁小儿,还是怀春少女?” “你需要战功,才能震慑住那些党项贵族。”刘瑜没有去跟她做口舌之争。 “而战功,并不只能往大宋的方向去问取。” “蕃部当然也是可攻略的,但毕竟辽国会更有说服一些。” 刘瑜站了起来,对梁太后说道:“我要去煎水煮茶,你想明白了,我们再接着往下谈。” 看着刘瑜出了去,倚在薄锦被上的梁太后,若有所思的沉吟了半晌,方才伸出手,拉动了铃索,传唤宫女入来,帮她更衣收拾等等。 待到她重新出现在刘瑜面前,与方才相较,不单呈现出来完全不同的端庄,就算那似乎睁不开的丹凤眼,也绝对没有破坏的她的雍容华贵,更重要的,是距离感,她在需要展露欲望时,会毫不在意他人的感受;而在她需要坐下来,去桌面上谋取利益时,她会很得体的拉开距离感。 这种距离感不是装腔作势,至少刘瑜就很明白,他一边执着水壶洗着杯子,一边笑道:“放心,我不至于下作至此,去占你的便宜。要谋划这样的事,当然是要推敲到大家的利益平衡了,才有可行性。要不然,我也不安心,对不对?” 她所保持的距离感,就是这样的暗示,而刘瑜读懂的,那就是不要以为有了床第之欢,就可以占她便宜,或者她就会让步。这是不可能的,之前罔萌讹是她的情人,但梁太后需要他时,他便是情人,不需要他时,他就是看门守户的一条狗。 看着刘瑜很有仪式感的冲洗着茶具,她看着他,却隐隐生出了杀意。 因为看着他认真的侧脸,让她有种迷恋的感觉。 这是她所拒绝的,她很清楚如果沉溺在某段情感里,那她必定不可能,紧紧地握住手头的权力。 “不用这么紧张,等我离开兴庆府,过上十天半个月,你就会忘记我。”刘瑜没有抬头,但似乎看见了梁太后脸上的表情,他微笑着,低声述说。 梁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坐了下去,望着他问道:“你看出了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我是被绑架的人质啊,为了活下去,我当然选择安抚绑匪,以免被情绪失控的绑匪杀掉啊。”刘瑜抬起头,一脸的无辜,就是那一脸的无辜,生生把梁太后逗得笑了起来。 或许,她看着他,便会笑起来,哪怕他什么也不做,或者他做任何事。 也许这就是她想杀掉他的原因。 他已越来越有些,成为她心魔的趋势了。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众所知识。”她缓缓转动念珠,在这个佛法盛行的国度里,梁太后自然不会对佛家的东西,有什么陌生感。事实上,如果对宗教没有熟悉感,也不会有心魔这样的概念。 但在洗杯的刘瑜,却就“扑哧”笑了出声:“《佛说阿弥陀经》?” “不关你的事。”梁太后冷着脸,白了刘瑜一眼。 刘瑜摇了摇头,放下茶杯:“你对着我念佛经,明显把我当成魔障,怎么会不干我事?” 梁太后刚想开口,但突然发现这么一来一往,她之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就荡然无存了,甚至连她自己的口吻,尽管冷淡,但其实很有些接近恋爱之中女孩子所使的小性子。这便让她警惕起来:“如何图谋辽国?若无良策,刘白袍,你就永远留在兴庆府吧。” 第758章 失策 “好。”刘瑜点头应了,他也并没有打算跟梁太后发展出什么情愫,他并没有忘记那仍在徐州的苏九娘。梁太后对他做的那些事,他始终只是无力反抗,而为了大事,他不得不留在西夏,把计划中这一块补全。 所以梁太后不提,他当然不会主动去撩拔对方,冲起水壶,冲了一巡茶,开始就如何图谋辽国,来分析这件事可图的利益。 “西军并不好打,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刘瑜拈起一杯茶,喝了半口,这么对梁太后说道。这个是不必论证的,梁太后刚刚和西军做过一场,许多党项贵族,就是她借着西军的手干掉的,死去的党项贵族兵马里,自然也不是乏擒生军、铁鹞子之类的兵马。 “联辽抗宋,是为国策,刘子瑾,我不可能因为你几句话,或是一席话,去改变这国策。”梁太后很坦白的对刘瑜说道,而还有她不必说出来,那就是她努力表现得比党项人还要党项人,怎么可能去改变这国策? 看着窗外枝头,鸟雀声响,刘瑜添了些水在壶里,对着边上侍候着炉子的宫女说道:“不用急着扇火,由着它便好。可有核炭么?没有,便作罢吧,你且出去憩着就是。” 但那宫女没有太后的命令,如何敢出去? 话到这里,刘瑜也不好再说,拿起杯子,喝尽了茶,便对梁太后亮出底牌。 “联辽?辽就要完蛋了。”刘瑜淡淡地对梁太后说道。 后者愣了一下,不过在她刚要开口之际,刘瑜就站了起来:“你的情报太陈旧了,你应该了解一下,辽国面对女真部落的情况,不要小看那些女真人,猛安谋克,终会破了辽国的,表面光鲜的辽国,它的败落,也许会比你想像中更快。” “女真人?极北之地的女真人?”梁太后听着,那丹凤眼就睁大了。 看起来,她对于情报方面,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没错,按出虎水的女真人,如果我没有看错,也许给他们二、三十年,辽国就会被他们连皮带骨一并吞噬了。”刘瑜胸有成竹地说道,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能确定这一点了。 梁太后伸手取了一杯茶,尝了一口,微微皱眉,但她却没有和李清策一样放弃,她仍是喝完了它,然后闭上眼半晌,睁开眼睛,脸上却迸开了笑容:“我喜欢这种茶,我喜欢这种苦甘的气息。” “但对于三十年后会吞噬辽国的女真人,你刘子瑾的判断,我就算完全信任,但你觉得,那对我有意义吗?我要为夏国,立万世之基业吗?”梁太后脸上有如春风一般的笑容,望着刘瑜,平静地说出这席话。 一时之间,便静了下来。 尽管她没有说得太透,但刘瑜却能感受得到那股“我死后,那管洪水滔天!”的气势。 他不禁苦笑了起来,千算万算,倒是漏了这一点,她不是李谅祚,她不是李元昊,她还真的是可以完全无视三十年后的事。 甚至还没等刘瑜开口,梁太后就接着说道:“也不必提‘末闻侄祭姑’,你若重拾古人牙慧,却就教我看低了你。” 所谓末闻侄祭姑,大约提的就是武则天要传位自己的侄子,狄仁杰劝说她未闻侄为天子而祭祀姑姑太庙,所以武则天绝了这念头,李唐得以延续的典故。 梁太后是读过书的,典故随手就来,她也是有大智慧的,要不一个于此时代天然弱势的女性,如何把持西夏?开口一句,直接就把刘瑜逼到角落:武则天考虑身后事,考虑配祭太庙,当时她年纪也很大了;梁太后一个是还年轻,一个是她压根不考虑啊! 她在意的是现在,现在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跟她谈什么以后?她连三十年后都不去管了,这年代人的平均寿命也没那么长,就算是各国皇族,夭折的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三十年后,可能按出虎水的女真人,会吞噬如今庞然大物的辽国,她相信刘瑜的判断,但她压根都不理会,还讲身后香火? 刘瑜真的也只能苦,这是他入夏以后,极为无奈的时刻。 他向来以为,在其位,谋其事。 就算是司马光,那个五六次上奏折,乞罢刺练勇的司马光,还认为把打下来的战略要地,送还给敌国,以让敌国知道大宋的仁德,这样就不会起战火的司马光。跟刘瑜理念完全不同,老实讲刘瑜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司马光。 他的思路是不对,他的见识是幼稚的,他的心胸在刘瑜看来,更是极为不堪的。但有一点,不能否认,司马光也是在其位,谋其事的,他也是想为这天下,这社稷,这苍生谋事的,他也想青史留名,立言立功立德,不朽于万世的。 各种极其荒谬和愚蠢的思路,他是真的相信,这样可以平息战火,可以让大宋休养生息,可以让天下太平。 但梁太后不是,她压根不在乎。 为什么要关心千古流芳?为什么要为这国家立万世之基业? 甚至她连和平都不在意! “我是一个失败的绑匪。”刘瑜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开口说道。 他绑架的是西夏三十年后的国运,但梁太后根本不在意,刘瑜有什么办法? “不过,我觉得,咱们还是可以谈下去的。”刘瑜喝下一杯茶,神情却马上又振作起来。 他也不是一个容易屈服于现状的人。 哪怕是在绝境之中。 “噢?难道你认为,本宫会让宋国加封你为加恩官告使,然后让宋国把你派驻到夏国来么?如果是这样,那本宫只能告诉你,刘白袍,你太高估你自己。”说着梁太后轻轻拍了拍手,窗外甲叶声“沙沙”响起,有铁靴踏地声,有刀鞘与甲胄摩擦声。 “你要不要试试,胁持本宫为质?”她疏懒的声线,透着别样的诱惑。 而蹲在边上生炉子的宫女,也从后腰擎出两把短刀,刘瑜此时望去,方觉得这宫女应该是穿了皮甲的,他不禁好奇,指着那宫女向梁太后问道:“大夏天的,她不热吗?” 第759章 注资 “你死了以后,本宫可以让她给你扶灵。”梁太后懒懒地这么说道,她一点也不在意,一个时辰之前,她和刘瑜还极亲密的共处一室。正如刘瑜所说的,她就是一个绑匪,一个好的绑匪,是不会跟人质发生什么情感上的交错,无论在这程里,她和被绑架的人质发生过什么事。 刘瑜对那宫女说道:“你看着炉子,水快开了。” 后者压根不为所动,两把短刀锋刃映着光芒,只要梁太后一声令下,她瞬间就会扑上去,往刘瑜身上捅上十七八个窟窿。 “她是一个很专注于自己工作的人,这让她看起来,特别有魅力。”刘瑜望着这宫女,点头称赞了一句。 “所以她弄死你时,也会很专注,你应该会死得很快,痛苦的时间不会太长,这是本宫能给予你的仁慈,没有办法,人始终还是会念旧的。”梁太后居然也是带着笑意,两人在谈论的生死,似乎压根就与刘瑜无关。 刘瑜望着窗外,阳光已被遮掩,因为甲士密密麻麻的身影,已把窗外曲径堵得水泄不通:这让刘瑜颇有些哭笑不得:“太后也太过注重外臣了,至于这么大阵仗吗?” 梁太后一时也没有不好意思:“刘白袍,声名在外嘛,再说汴京几回刺杀,都没能伤你分毫,这不是不让本宫,对于传言里,你有万夫不挡之勇,相信了几分。所以,小心一些,总是没有错的。” 杀机和杀气,几乎如有实质一般,在空气里弥漫着。 如果不是刘瑜,还没功名就在青唐边境混迹过,当了官也曾亲临沙场,寻常的文官出身,这种情况下,双腿战战,口不能言是没有什么意外的。 但对于刘瑜来说,影响并不太大,他甚至还再喝了一杯茶,才向梁太后问道:“太后想要什么?还请明示吧。” “你不怕死?你在跟本宫展示你的铮铮铁骨?”梁太后冷笑着,睁大了她的丹凤眼。 刘瑜摇了摇头:“不,我很怕死,我更没有什么铁骨,我只是知道,太后大约不会跟一个死人,聊上这么久的天。” 梁太后手握着整个西夏,外有强敌辽、宋,内有党项贵族对她各种猜忌。 说句难听的,她真有闲,寻些自己中意的面首,去胡天胡地不好,来跟一个将死之人,聊这么久的天? 梁太后笑了笑,倒是没有否认这一点,在聪明人面前,太过的掩饰,反倒会显出自己的心虚,所以她也很直接:“刘白袍想拿什么出来买命?” 她重新把球踢回给了刘瑜。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好的手段,特别是在窗外铁甲环伺之际。 刘瑜根本就不可能采用什么商业谈判的技巧,除非他想用自己的生命,去试一试梁太后的底线。如果是几年前,他不介意这么弄险,但现在他不会这么干,他身上肩负了太多人的未来了,所以不可能在这关头,去再把球踢回去。 “太后应该知道,刘某对于如何赚钱,还是有一点心得的。”刘瑜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没关系,用国运绑架不了,那就从经济入手。这是世上任何一个国家都面临的问题,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说出这话,正如一国便是财政出现了赤字,也不可能街边讨乞者,能拿上主意。 他是刘白袍,他是号称点石成金,有经济之才的刘直阁,他弄出的陕棉,更是连西夏和辽国都为之闻名。所以他可以跟一国的实际掌权者,提一下如何赚钱。 梁太后脸上就有了笑意:“刘白袍想在兴庆府,也帮我夏国弄出一个夏棉?” “那弄不了,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我倒是愿帮你张罗,但兴庆府完全没这生产力,你给我找不出所需要的工人、匠师。要是随便一处就能弄,何以不见大宋其他州府来效仿?赚钱的事,也不仅仅是一项陕棉,太后也不过小看刘某,我敢跟你提出来,必定是能让你真真正正赚到钱,能在党项贵族面前扬眉吐气,让他们老老实实听话的点子。”刘瑜一副要把牛皮吹破的模样,颇有些大言不惭。 不过梁太后并没有指责他什么,只是笑道:“这茶凉了,换上一杯热的吧。” “这位小娘子,还要烦请你照顾一下炉子。”刘瑜笑着对那手执双刀的宫女,如此说道。 于是这内穿着皮甲,手执着两把短刀的宫女,就有点尴尬了。 甚至连收回双刀,都感觉特别的难堪。 不过无论如何,她总不能在太后没有下令之前,扑上去捅死刘瑜。 所以也只能收刀入鞘,老老实实去扇炉子。 太后来和刘瑜在等水开的过程里,都没有开口,话总归不是说得越多就越好的。 幸好,水总是会开,太阳总是会下山,人总是会有死去的那一天。 当刘瑜冲好新的一轮茶之后,这种沉默,势必是要打破的:“请茶。” 他对太后说罢,回头对那宫女说道:“小娘子的双刀,现在可以重新拔出来了。” “扑哧”梁太后不禁笑了起来,冲着刘瑜说道:“你是打算靠逗我笑,来活着离开这皇宫?那看起来你会失望的了,尽管你的确很擅长让人开心。” “三成,你加入刘氏商行,我作主,出让三成的股份给你。” 刘瑜看着要变脸的梁太后,紧接着说了一句:“大宋岁入多少?大约近二万万贯吧。太后可知道,刘氏商行,去年红利是多少?” 不管红利是多少,但这种拿来跟大宋岁入,相提并论的规模,还是成功引起了梁太后的动容。 刘瑜一点也不在意窗外遮尽阳光的甲士,也不在身边略有尴尬、手放后腰随时要拔刀的宫女,他伸手拈起一杯茶,喝了一口,方才放下茶杯,对梁太后伸出一根手指,中指:“百有其一。” 这就不由得梁太后不动容了。 宋、辽、夏,以宋最为富足,刘瑜的商行,一年红利,能达到大宋赋税的岁入百分之一,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事啊。 第760章 别做梦了 西夏有它自己的特产,神臂弩、夏国剑、冷锻甲这些东西跟战马一样,属于军用物资就不提了。但青盐,西夏产的青盐,在宋、辽都是极受欢迎的。通过贩卖青盐,西夏可以从大宋的关中地区,谋取大量的粮草。 但是,大宋禁了青盐的输入。 民间还是有走私,价格更高了,但依靠走私,怎么可能支撑得起,西夏本来这么一项经济支柱? 西夏缺粮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于是就尴尬了,大宋这边青盐不让卖,西夏收入少了一大块,这个粮食缺口怎么填呢?不让贩青盐,那就得拿钱去买啊! 没粮食,不管什么样的国家,暴发出什么民变啊,叛乱啊,都没有什么不可能吧? 所以,在未来几年时,缺钱,是梁太后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 也是直接关系到她本身权力稳定的关键点。 梁太后的语气就变得温和起来:“五成,用五成红利来换你刘白袍的命,这事,本宫最是慈心,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来通融一下。” “每年给你五成红利,换取你放我离开,大约你就是这意思吧?”刘瑜说着拈起茶杯,一口把茶喝光。 当梁太后轻点螓首,还没等她开口,刘瑜就直接说:“闭嘴,你别做梦了。” “你觉得,那是我一个人的商队吗?你觉得,如果你以我为质,会让商队里其他有份子的势力,同意你的条件吗?不,他们更会希望我死掉,然后瓜分我的份子。人都这么短视,不妨问问你自己,若你是其中一员,会不会趁此机会,盼我死掉,掉几滴泪,然后取得这个商队的主导权?你想好再开口,莫得让我看轻了你。” 然后刘瑜就闭上了嘴,伸手象赶苍蝇一样,把那又想拔刀,又想扇炉子的宫女驱赶开,自己过去加了水,把水壶放在炉子上面。 宫女看着后背对着自己的刘瑜,就算刘瑜真如传说中一样,有万夫不挡之勇,这么两刀下捅进后腰,不死也是半残了。她望向了梁太后,但后者坚定而缓慢地摇头,尽管梁太后高耸的胸膛,不住的起伏着,但她扔控制住了自己的杀意。 “刘白袍,谁给你胆子的?你可知道,此时夏国,从来没有人敢叫本宫闭嘴的。”她抑制自己的愤怒,冷冷向刘瑜问道。 但是刘瑜一点也没打算理会她的威胁,自顾着把水壶放在炉子上,转身对那宫女说道:“你先看着炉子,然后等水开了,再掏刀子出来,摆出这副准备捅死我的架势吧。要不你就现在捅死我,不然很别扭,明明你个大活人在这边上,我非得自己走过来看炉子烧水,对吧?” 梁太后禁不住又是“扑哧”笑了出声,对那宫女挥了挥手,示意她去烧水。 “刘白袍,你以为自己智谋无双是吧?你吃定本宫不会杀你?” 她这倒是冤枉了刘瑜,他不是吃定她不会杀人。 谁也不能吃定梁太后不会杀人,否则只怕会死得很凄凉。 “我吃定的,是你舍不得这么一笔钱。” 刘瑜闲闲的架上腿,望着她说道:“一年能给你带来六十万贯的红利,事实上,如果直接换成大宋的商品送抵夏国,应该还不止六十万贯。” “所以,我不是自恃智谋无双,更不是有什么铮铮铁骨。” “我只是吃定,你现在需要这笔钱,而如果没有我,你不可能拿到这笔钱。因为这支商队里,有辽国的贵族,有大宋的士大夫,除了我,你们根本无法相信彼此。如果我死了,这样商队,不出三个月就会崩散,你们,都会跟野外啄食尸体的秃鹰一样,把最后的残骸瓜分干净,不,闭嘴,你也不会例外,当你拿到主导权,却发现根本没法把商队运作起带给你利益时,你会尽自己所有,夺取商队的最后价值——可那能有多少价值?” 说到这里,刘瑜望着梁太后,一脸的微笑。 甲士挡尽了的阳光,但迸现在他的笑容里,如此温暖。 她望着他的笑容,许多恶毒和刻薄的话,一时竟说不出来。 并非不忍,她不是这样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忍的,只要能扼取最大的利益。 而是她知道,那些话说出来,不过是情绪的发泄,她不是一个骂街的泼妇。 “我需要投入什么?”她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切入到正题之中来。 正如刘瑜所说的,不论如何,一年六十万贯的红利,她根本无法拒绝。 别说是相对苦寒西夏了,就算是富甲天下的大宋,六十万贯,没有火耗,去除一切成本的三十万贯,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宰执,都不会漠然视之——大宋此时最高的岁入,也不过一点六亿贯,六十万贯,其实不止千分之三的,刘瑜所说的百分之一之中的三成,是按二亿贯来算的,大宋岁入,其实压根就没这么高。 “刘家商行,进入夏国,不纳一切赋税。你别盯我,这只是第一条,要不然,这钱哪来的?还不是从宋、辽、夏三国,本该朝廷或墨吏收取的钱里,生生扣出来的?你或高洁,咱们就别往下谈,你教这小娘子,拔刀捅死我便是。” 刘瑜又向着她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条,你能不能办得到?你办不到,你没资格加入到商队。” “你为什么老是伸出中指?第一条,不是应该伸出食指吗?你这个手势不太对,我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总归不会是什么良善之意。”梁太后没有去回答刘瑜的问题,而是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刘瑜一点也不回避这问题:“当然不是好意思,我现在还是人质好吗?每天惨遭你欺凌强暴的人质,我恨你,我骂你,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难不成,绑匪长得好看,就不是强暴了?那岂不是只要男人长得漂亮,也可以随便去对他人妻女下手?世间哪来这样的歪理?我当然捉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明里暗里骂你了。” 窗外甲士仍旧遮日,身边宫女身怀双刃,这一些似乎没有改变? 但是,炉上的水开了。 刘瑜坚持烧的水。 第761章 得有本金 刘瑜对那宫女说道:“水开了,提过来吧。” “第二条,除刘氏商队之外,夏国不得卖马给辽或宋。你现在做得很不好,仍然有战马流入大宋。”刘瑜接下来的话,倒一下子就把梁太后许多的不满,都打消了,因为她觉得好奇。 梁太后不解地问道:“你不是为宋国谋求战马吗?为什么现在又说,有马流入宋国不好?” “我是大宋的官员,为大宋谋马,是本分;我是刘氏商队的幕后黑手,我要赚钱,当然就要垄断了。垄断,才可能带给你这么大的红利,这红利不是从天下掉下来的。”刘瑜说得极从容,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 梁太后对此只是好奇,尽管垄断什么的,半懂不懂,还是能意会。 从宫女手里接过水壶,刘瑜一边冲茶,一边对梁太后说道:“第三条,也就是最后一条,八十万贯本金。不是给我,自会有刘氏商队的大掌柜过来,跟你手下人等交割这账目的。” 看着梁太后面如寒霜,刘瑜就不解地道:“你难道还怕这八十万贯会没有了?你可以派人问问瞎征,他自跟我交恶之后,有没有派人来跟我提出退回本金的事?没有,为什么,他还指望着这红利。” “会不会亏?你问我做生意会不会亏?我所能告诉你的,是这些年一直是盈利,细节你可以等大掌柜来跟你交割本金时,你仔细问他。我堂堂经略安抚使,总不能把账本背下来,一条条跟你说吧?再说,君子言义不言利!”刘瑜这时又摘得一干二净,无耻得要紧,但梁太后看在眼里,却倒是放心了。 她望着刘瑜看了一会,才轻启樱唇:“我倒不怕你吞了我的本钱,你要敢这么干,我以此为名目,有花押文契在手,以讨要本金启兵东进,宋国也会逼你把本钱吐出来的。” 刘瑜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不过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那就是西夏得在边境,能持续保持对大宋的压力,否则的话…… 汉朝元狩年间,大约匈奴贵族,是不太可能有机会,拿着一张契约去边关,说是大汉某位大臣欠了他钱,不还钱就要扣关杀人云云的。在文景年间说不定有这可能,到了元狩年间,那是霍骠姚势如破竹的年代了,本来就要灭其族了,怎么可能让他有机会来说这种事? 不过这关头,刘瑜当然不会节外生枝,争这嘴上的长短。 “那太后的意思?”他冲好了茶,耐着性子向梁太后问道。 这话问得,梁太后脸上不禁泛起昏红。 她可是梁太后啊,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女啊,她是为了权势,可以把第一任丈夫全家卖掉的梁落瑶啊,她居然会脸红? 但她真的脸红了,尽管只是一瞬之间她就调整过来。 “我现在没有八十万贯可以调用。”她最后还是觉得,光棍一点。 刘瑜却不在意:“可以用夏国的特产相抵嘛,甘草啊,战马啊之类的,包括宝石、字画,都可以。” “那也不够。”梁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很无奈地说道。 刘瑜翻了翻白眼:“那你想怎么样?你把持一国都拿不出八十万,难道你指我有?我最多借你两千贯,商队的钱,要动用,也得有严格的流程,你的钱投进去,不可能我就随便用,总得有个合理交代,去处,可能的收益。” “例若投这笔钱去某处,可能会有什么收益,这说得通;投这笔钱是借给你梁落瑶,可以让你用这笔钱当本金加入商队,你觉如果你是商队一员,你会同意这投资?肯定不可能的啊!这个我着实帮不了你。” 说到这里,刘瑜冲那宫女招手:“拔刀吧,摆好捅死我的招架,等她下令,你动手快些,谢谢。” “你够了!”梁太后颇有些恼羞成怒,伸手一拍面前案几。 刘瑜这就不是说事了,这是有恃无恐,这是挑衅。 而她偏偏不可能扔下那六十万贯的红利不管,这确实太有吸引力。 “好吧,谁叫我是被绑票的人质呢?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吧。”刘瑜看着她的怒火,极不庄重的耸了耸肩,不过梁太后听着他的话,却没有去指摘他这不得体的举措。 刘瑜笑着说道:“找那些党项贵族啊,跟他们说,一百万贯的本钱,然后年回报红利,有六十万贯。” 哪来这么高的回报率?这种回报率,谁不动心? 别说高利贷,别说驴打滚,谁借个一百万贯的高利贷? 一百万贯,跟一百万文钱是两个概念啊,一贯钱是一千文,一百万贯,十亿文钱啊。 六十万贯,说的可不是六十万,是六亿文钱。 铜钱,不是通货膨胀后形如废纸的纸币。 “绝对不行。”梁太后马上就否决了刘瑜的提案。 这当然是个方法,有太后作保,这么高回报率,党项贵族会为了争这投资额,甚至彼此打得头破血流,太后如不出意外,还会得到一些贵族的效忠。 但正是因此,梁太后才会认为绝对不行。 西夏的基本国策,是联辽抗宋啊。 如果通过这么一笔投资,把党项贵族都变相绑到大宋的战车上,那还是什么联辽抗宋? 一旦有人看破,或者也不需要有人看破,就是刘瑜,一旦刘瑜在背地里散布谩言,揭开这层窗户纸,让党项人意识到,在太后推动下,他们被在大宋的战车上,那些本来就对她诸多不满的党项贵族,不趁机向她发难才怪! 她不可能将这样的把柄,留在刘瑜的手里。 而且她更担心,一旦党项贵族知道真相,甚至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他们会抛开联辽抗宋的国策,他们本来就是一群平庸的家伙。 至于她自己,如果只是她自己和刘瑜合作,那就没有这些问题。 刘瑜如果去散布什么谣言,只要她否认,就得了。 正如刘瑜不会自己跟她立什么契约,她同样也不会,寻个宫里太监出面,到时就算事情败露,把这太监杀了,拿着契约去找大宋要钱,党项贵族完全找不出毛病。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觉得必要的时候,她有跟刘瑜决裂的勇气。 第762章 图穷匕现 特别是两三年之后,收回了成本,只要缓解了粮食危机,如果需要跟大宋开战,她觉得自己完全能抛得开这利益的诱惑——现在的合作,是她认为,两年里不会跟大宋有大的战事。而如果让那些党项贵族掺和进来,她不觉得,年回报率高达六七成的利益,这些党项贵族能够抛得开。 哪怕在这两三年里,西夏找到解决粮食危机的新办法,那些党项贵族,一样会因为舍得不回报,而被刘瑜变相的控制! 别人做不到而只有自己才能做到,一个成功者,有这样的信心,毫不出奇。 特别是她这样身为女性,却能把持一国的成功者。 “那我就帮不了你了。”刘瑜摊开手,然后换了一泡茶叶,喝得有滋有味。 可梁太后明显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六十万贯虽好,若是拿不到手里,那便不是我的钱。我不可能因为拿不到手里的钱,而忌惮什么的,刘白袍,你应该不至于想不通这一点吧?” 刘瑜拿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从反驳。” 梁太后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看着他,脸上全无平时的疏懒之意,一对丹凤眼,瞪得通圆。 “你能拿多少钱出来?缺口有多大?你说说看吧,若是在我能力范围里能给你想办法,我自然尽量给你想办法。如果不行,你只能减持了,减持不明白?就是你有八十万贯,加上你的身份,加上去大约就值九十万贯,我可以说服商队里其他势力,让你加入,给你三成的份子。你若只能拿出五十万贯,那我就只能说服大家,给你两成的份子。” 梁太后皱了皱眉头:“我若只能拿个二十万贯……” “那没有人会同意让你加入的,我强行让你加入,其个商队就会散掉,然后你也别指望什么分红了。”刘瑜截住了她的话头,毫不留情打破了她的预案。 她望了他一眼,终于没有开口问。 因为她本来就是极聪明的人,一下子她就明白了刘瑜所说的。 其实很简单,如果她是商队里的其他股东,她也一定会做同意的选择。 身为西夏实际掌权者,仅仅投个二十万贯,那么她这二十万贯,是想把商队钓过来,然后用武力吃掉?商队日后在西夏的安全,如何保障?因为她加入商队,为了免于赋税,不可能不跟她或她的代理人,交代商队的路线、货物等等啊。 当然,她投的钱多,也不行,大家都担心,她慢慢地在商队里,拿到主导权。 人性本来就是这么复杂。 所以刘瑜所说的,她知道是实情。 “还是三成吧,我只能拿出六十到六十五万贯的财物,这十五万贯,你帮我想想解决的办法。”她思考了片刻,还是下定了决心。 刘瑜点了点头,他当然明白。 梁太后能大约拿出多少钱,在以万贯为单位计的情况下,刘瑜从踏入西夏之前,就心里大概是有数了。 西夏缺粮,特别在被封掉青盐之后,刘瑜也一样的心里有数的。 其实,不单缺钱,而且也缺粮。 因为有了钱,也得买粮,明显大宋就是不想让粮食输入到西夏来。 有钱,不见得就能买到粮。 刘瑜到了这时节,已不搞弄险的事了。 国运无法让梁太后就范,那就谈钱根,别说西夏,就是王安石听着都要动心。 如果六十万贯都没能让梁太后动心? 没事,刘瑜会接着跟她谈粮食的问题。 “十五万贯,让我想想吧。”刘瑜为难的揉了揉太阳穴,对梁太后说道。 “依我的谋划,这事还是得让党项贵族掺和,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无非就是,不想让党项贵族,被我绑住罢了。我并没有说让他们加入刘氏商队,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这就是让梁太后感觉到好奇了:“愿闻其详。” “以皇家的名义,组织一支商队,主要解决粮食的缺口,让党项贵族拿钱出来,主要就是解决粮食运输的费用等等,只要顺利,你给他们一成的回报率……” “不行。”梁太后完全没等刘瑜说完,就否决了这个提案。 刘瑜就惊讶了:“为什么?” “我听不懂。”她也很直接。 有道理,没道理,她不管,反正她是很警惕的,决对不会被拉到自己陌生的领域里,去对抗。只要听不懂,再有道理,也是不行。 “那我没办法,十五万,我可以用你听得懂的办法来解决,十五万贯,要解决它,肯定是得很复杂的手段。”刘瑜摊开手表示自己也没法子了。 梁太后望着他,全然没有在罔萌讹或是李清策面前那种疏懒,而是全神贯注:“解决它,你得解决它。” 说到这里,她指着那个宫女:“野利部的女儿,父、兄都是铁鹞子中的好手,一身好本事,十六岁能力挽奔马,弯弓能射大雕,披挂整齐,铁鹞子之中,可横刀立马!” “很利害。”刘瑜点了点头。 梁太后很满意刘瑜的表现:“你替我解决了这十五万贯,我便把她送给你!” “不要。”刘瑜马上摇头拒绝了。 梁太后却不以为然:“你刘白袍,就是喜欢如妇好、木兰一类的女子,难不成你以为我远在西夏,便会一无所知?你在汴京,侍妾如妻是出了名的,不就是那仙儿,刀马出色么?” 木兰自然就是指木兰诗的主角;妇好,就是华夏有史可考,第一位女性军事统帅。 刘瑜对此一点谈兴也没有:“真的不是,你不懂爱情。我也不打算跟你聊这方面的问题。” 刘瑜越是否认,梁太后丹凤眼里的八卦之火,就越是熊熊燃烧。 以至于刘瑜不得不退让:“行了,我帮你想想看怎么解决这十五万贯,你别再扯了。” “半个时辰。”梁太后显然不打算拖下去,西夏的粮食问题,能早一天解决,对她来说,要少掉许多的隐患。 于是窗外那遮住阳光的甲士,终于散尽了。 梁太后带着宫女,也暂时离开了这个房间。 而刘瑜的脸上,便有了微笑,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第763章 心灵鸡汤 刘瑜当然会为梁太后解决这个问题。 最为简单直接的说,他来西夏,就是为了进兴庆府,进兴庆府,就是为了进皇宫。 而进皇宫,当然就是为了见梁太后,见梁太后,就是要勾起她合作的欲望。 只有勾起她合作的欲望,刘瑜才能实现最后隐藏的目的。 那就是,勾引西夏兵马和辽国发生冲突。 没错,他要干的就是这事,这就是他专门从秦州跑出来极终目的。 难不成刘瑜真的为了萧观音五千战马的诱惑么?那个能拿他自然也会拿,但刘瑜不可能就为了这么一句,就擅离治所的啊。 西夏要联辽抗宋? 没错,的确有这么个国策,但西夏跟辽国,有没有矛盾?是不是就蜜里调糖也似的? 当然不是,第一次辽夏战争,李元昊把辽兴宗打得身边只有数十骑,仓惶而逃; 等到李元昊死了,第二次辽夏战争,又再在贺兰山打得双方狗脑子都出来了。 跟别人讲联辽抗宋也罢了,跟刘瑜讲这个? 刘瑜要会信她才有鬼。 这时就听着铁甲声响,又有铁鞭踏地,片刻就见竹帘被揭起,罔萌讹迈步入内来,冲着刘瑜埋怨:“刘白袍,你也太不仗义,某家真心侍你,你却故意戏耍某家!” “停,我说过,你如果自己不学,不干我事。” 罔萌讹没好气地坐下,一阵甲片撞击的声响:“到了此时,你还要诓我么?” “你不是要讨太后欢心吗?我教你讨她欢心嘛,是这样没错吧?没错就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个办法,不是我不教你,是你学不来。”刘瑜微笑望着罔萌讹。 后者听着勃然大怒:“只管说!” “十五万贯,太后现时需要,十五万贯。”刘瑜边说边冲着茶,不紧不慢的。 “那还不好说,不过就是十五……你说什么?十五万贯?” 罔萌讹两个眼睛瞪得钢铃也似的。 刘瑜放下茶壶,点了点头:“对,就是十五万贯。” 罔萌讹禁不住咆哮起来:“某家如何一下子拿得出十五万贯!” 十五万贯,这可不是大侠吃顿饭就有三十两银子的十五万贯,这是现实之中的十五万贯,一亿五千万文铜钱,如果在大宋,还好一些,西夏本来就是小,又是苦寒之地,所谓“夏国所产,羊马毡毯,用之不尽,必以其余以他国交易。,而三面戎狄,鬻之不售。” 西夏不是没东西,不是没产出,但要卖得出去啊,除了大宋,其他接壤的三国,人家不要他的着羊马毡毯啊,大宋封锁它的青盐。而西夏现在也不是立国时,做为辽、宋的附庸了,必须承认,现在它是三足之一,尽管它相对很小。 于是它的军备不能扔下不管,没有军力,它凭何在辽宋之间立足? 有点钱,又要补粮食,又要军备,这也是为什么梁太后一下子,连八十万贯都拿不出来的原因。也是为什么加入刘瑜的跨国武装走私集团,会对梁太后有那么大吸引。加入了刘某人的跨国武装走私集团,西夏的皮草、甘草、青盐,就有个卖掉的渠道,哪怕是卖得贱些,总也能卖得掉;而通过这样的路子,买粮食,也有一个稳定的渠道。 “我可以想办法借点给你。”刘瑜转过头,对罔萌讹说道,那笑容,很有一些狐狸的味道。 罔萌讹又不是傻瓜,当场就拒绝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最后不还是你在太后面前露脸?你当某家是傻子?呸!刘白袍,你莫得欺人太甚,你是欺某家的刀不利乎!便是不能杀你,某家是醋坛子大的拳头,也要教你知道利害!” 他是真动怒了,一下子猛然就站了起来。 “行了,坐下吧,合伙跟我做生意吧。”刘瑜抬眼望了罔萌讹一眼,闭起眼睛,轻啜了一口茶。 “什么生意!某家要教训你!” 刘瑜抬头瞪了他一眼,杀气腾腾的罔萌讹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行了,多大的人?也是当到宫里侍卫头子的人,你老这样,太后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坐下吧。” 罔萌讹被他说得摸不住头脑,却就听着刘瑜又说道:“你得能被需要,太后需要你吗?” “当然,某家忠心耿耿!” 罔萌讹用力擂着胸甲,自豪的说道。 刘瑜用眼角扫了他一眼,冷笑起来:“这宫里侍卫,御围内六班直也好,铁鹞子也好,谁不忠心耿耿?” 这话一出,罔萌讹就愣住了。 真实控制御围内六班直和铁鹞子的,是太后,不是他罔萌讹。 如果真的是他罔萌讹,那就不是这样了。 “你有不可替代性吗?没有,你没有,你随时是可以被替代的。无论是做为臣子,还是……对吧?是你致命的问题。你能想得通不?想不通就不再说了。”刘瑜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罔萌讹被刘瑜说得渐渐坐了下来,因为他听懂了。 他并没有跟梁太后一样,因为听不懂,就完全不听。 “那你说怎么办?” 罔萌讹不由自主地向刘瑜问道。 他动心了,刘瑜提出这问题,当然应该就有解决的思路。 于是他问了,他并不知道,他开始进入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领域。 而刘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冲了一巡茶,伸手示意罔萌讹喝茶。 在刘瑜冲了两巡茶之后,罔萌讹终于忍不住:“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做到你说的,不可替代?” “夏国缺什么?缺很多东西,对吧?但有两件,我就算是个宋人,也知道是最为关键的,那就是缺钱,缺粮。你如果捉住这两点,当夏国这方面出现问题时,比如说现在太后需要十五万贯,你能拿出来,你说,太后对你的感觉,会不会不同?” 刘瑜说着敲了敲案几,望向罔萌讹:“下次,如果太后需要十五万粮食,你又能拿出来。” “我能管她叫落瑶,为什么?我长得比你好看?不,因为我有她需要的东西,我这么叫,她也许很开心,也许会生气,但她不可能杀我。你呢?你敢这么叫,你就是死。” 罔萌讹禁不住点了点头,事实就是这样,根本无从辨驳。 第764章 合伙 “你有多少钱?”刘瑜低声地冲着罔萌讹问道。 “啊?”罔萌讹没想到怎么突然转到这茬。 刘瑜摇了摇头:“你没有不可替代性,我只能帮你培养不可替代性。” “我带你一起做生意,让你开始慢慢成长起来,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把握住夏国的粮食行当,我想你应该也就有了自己的不可替代性了。只是我能帮你想到的法子,还是那句话,你要愿意,我看在五十匹马的学费上,就带带你;你要不愿意学,就算数了吧。” 刘瑜说得很坦然:“当然,在这里面我当然要赚钱,我不赚钱,我忙乎什么?真为了五十匹马?” 罔萌讹又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刘瑜也没有再说话,过了半晌,罔萌讹犹豫开口道:“四万贯吧,但这要全拿出来,怕是不行的。” 毕竟他也有门人、手下要养,家里人也要吃饭啊。 “三万五千贯,你拿三万五千贯出来,在兴庆府,拿两个行铺出来,位置要好,做价五千贯,算是四万贯,好吧?”刘瑜这时压根就不是一个经略相公,完全就是一个牙人也似的,讨价还价。 “你拿多少钱出来合伙?” 罔萌讹小心地问着。 刘瑜笑了笑,对他说道:“我是以渠道来入股的,占六成。渠道,懂吗?你有办法买到粮食?你有办法把皮毛卖掉?这不全靠我吗?是这渠道重要,还是你几万贯死钱,两个行铺的地皮重要?” 半个时辰里,刘瑜拿了罔萌讹写的,四万块欠条。 双方约定好,等刘瑜那边派的大掌柜,过来兴庆府,就以此为凭据,然后到时罔萌讹再重钱和地契出来。罔萌讹也放心,他觉得刘瑜要真坑他,拿这欠条出来,他可以不认啊,刘瑜还能咬他么? 难不成,大宋还能为这四万贯,跑来西夏打草谷啊? 这是不可能的啊。 大宋要能为这四万贯来起边衅,有这实力,西夏坟头的草得好高了。 所以罔萌讹一点也不担心。 他觉得自己反正什么也不出,一张刘瑜根本不可能索要的欠条,等刘瑜许诺的商队和掌柜来了,到时自己再慢慢想清楚,要是可行,就合作嘛;若是到时觉得是刘瑜骗他,那连人带货一并吞了,刘瑜哭都没地方哭! 听着梁太后的凤驾将至,宫女、内侍开道的声音,罔萌讹便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甲,退出去到外面管事那些甲士去了。 刘瑜脸上一直在笑意,直到梁太后进来,他笑得很开心,甚至笑出声音来。 “你想到解决的方法?”梁太后还真有点出奇,半个时辰,刘白袍就真的解决十五万贯? 刘瑜摇了摇头。 “那你笑什么?”梁太后的脸色就冷了下来了。 “四万贯,没错,半个时辰,我还想不出来,解决十五万贯的办法,但我问题变成了十一万贯。”说着刘瑜从怀掏出那张还没捂热的欠条,按在案几上,推到了梁太后的面前。 因为罔萌讹有恃无恐,所以刘瑜写完,罔萌讹只是叫了个识字的手下过来看了一眼,觉得没什么问题,不是无中生有要诬陷他卖国造反之类,就是一张欠条,四万贯,他直接就签了,还按了指模,刘瑜执笔的,这欠条特别正式。 梁太后望着那欠条,那脸上当真是青白不定了,如果不是有着良好的教养,只怕当场就拍案而起,破口大骂了。但她终究不是骂街的女人,她深吸了一口气,抑制着自己心头的不快:“刘白袍果然好本事,只是这张欠条,除了本宫,只怕别人也无法去讨要吧?” 刘瑜不以为然摇了摇头,就指着梁太后身边那宫女,之前帮他生炉子,又作势要拔刀捅死他的,那个野利部的宫女:“不用,我用这张欠条把她买下来,野利部贵人卖女儿的钱,要是讨不回来,总要找太后拿主意的。” 梁太后看了刘瑜几眼,又转头看了那宫女几眼,却就失笑道:“四万贯?本宫却还不知道,这小女娃子竟这么值钱!之前说你刘白袍,最好木兰、妇好之流,你还再三辩驳。如何?一掷四万贯啊!” 刘瑜是说了一句:“你是太后,不是左邻右里的婆婆。” “太后又如何?哀家也是女人!”梁太后听着,一点也不为意。 刘瑜压根就不想开口了。 他本来是举个例子,可以是这宫女,也可以是眼前这案几,只不过是个标的,但梁太后一定要把这事扯到他的喜好上,这就是强行匹配了。但跟太后争这个,刘瑜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胜算,正如梁太后听不懂,就直接否定掉一样,刘瑜觉得争不过,他干脆就不出声。 “去,过去刘白袍身边侍候,人家可是豪掷四万贯买下你了。怎么?不愿为哀家分忧么?”梁太后说到后面,语气越来越冷。 那宫女连忙拜倒,口称愿为太后效死云云。 “那就滚过去刘白袍那边去。效死?我有要你去死?刘白袍是出了名的,待妾如妻,你跟着他,也不用担心被他送人,有什么不好的?”随着梁太后冰冷的话,那宫女只好抹着泪,当真站在刘瑜的身边。 “还有十一万贯呢?刘白袍是真让本宫手下大将,都进来聊一会?”梁太后隐约有些杀机了,很复杂,不单是刘瑜在敲诈她的手下,让她恼火,也隐隐有点吃这宫女飞醋的味道,尽管这是极为莫名其妙的。 刘瑜摇了摇头:“聊上一会也没有用的,又不熟络,我怎么可能借钱给他们?” 这话得倒着听:又不熟,刘瑜怎么能忽悠得了他们吗? 梁太后禁不住又是失笑,不论她对于刘瑜有多少不满和杀意,但跟他在一起,却总是能让她笑起来。这便愈加的,坚定了她必须除去心魔的意愿了。 这些话,这些举止,使她笑出来,使她觉得温暖的,不是这些话、这些举措多么有趣,归根结底,只不过是因为,说出这些话,做出这些举措的人,是他罢了。 他就是她的心魔,她愈发的明确。 第765章 杀机 这就不对了,她不是一个需要依附着某人的女人。 无论是在现实上,还是在精神上。 “那十一万贯,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许你可以帮我一个忙,我如果这一趟走得顺利,也许给你的分红,能解决十一万贯里的大部分,或者全部的问题。”刘瑜慢悠悠地对她说道。 她敲了敲案几,示意他说下去。 “黑水镇燕军司,我知道,都统军是你的人,监军使、教练使也是你的人,不过副都统,还有左右侍禁官,却是那些和你作对的党项贵族来着。我可以帮你除掉这些人,但我要黑水镇燕军司,在一个月里,听我号令,向辽国发动几次小规模的攻击。”刘瑜到了这时候,也不避忌什么了,所谓图穷匕现,一环套一环,到了这时节,就得把真实目的揭开。 梁太后听着,娥眉为之一竖:“刘白袍,你是犯了痰么?还是被邪物夺了舍?” 因为刘瑜这简直就是说胡话,怎么可能因为钱,然后太后把西夏十二监军司之一,丢给刘瑜去玩一个月?这完全是不可能的概念啊,换成谁是西夏统治者,也不可能点头答应这样的事情。 “你要权力,就算有胜仗,有军队服从你。” “要军队服从你,你本身的能力是一回事,粮草、装备,至少得能跟上,对吧?这要钱。” “钱从哪来?就算夏国在边境,战力略优于大宋,但你们有能力打入关中?不可能的,要不你们早就打了。辽国?你们也不可能打得过,要不当时第二次贺兰山之战,你们就挥师打过去了。” 刘瑜说到这里,望向梁太后:“所以你要权力永固,就得给西夏找一条活路,唯一可行的,向西南发展,回骰也好,大理也好。当然你要吞辽噬宋也可以,只要你有胃口。可不论如何,粮食和钱的是避不过的了。” 然后他就不往下说了。 有些话,让对方自己去脑补,好过把什么都挑透,特别是梁太后这样的人物。 刘瑜慢慢悠悠冲了五次茶,直到他又换了一泡茶叶,梁太后才终于开口: “你的心太大,这不好。” “黑水镇燕军司,不可能让你执掌一个月的,除非你仕夏,那绝对没有问题。” “解决十一万贯的问题,解决黑水镇燕军司里,该解决的人。” “你的报酬,是黑水镇燕军司,会有五次供你调派的机会,每次不超过两百人马。” 刘瑜苦笑道:“正军,不能是部落兵,要不我实在没办法。” “好,正军。” 说完以后,梁太后压根没有留给刘瑜讨价还价的空间,起身就离开了。 正军就是能上阵作战的职业军人,与全民动员时,从部落抽出的,自备刀马的部落兵,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而且往往一个正军,是要派上两到三个称之为“负赡”的辅兵来帮助作战的,确定是正军,那等于就多出两三倍人数的辅兵来。 但梁太后这么摆驾走了,就让刘瑜有点愣住了。 这是太后寝宫,太后还摆驾去哪呢? 然后至少得给刘瑜开具出城的手令,或是安排罔萌讹来送一下吧? 刘瑜的目的倒是达到了,就是得了西夏黑水镇燕军司的兵力为杠杆,别说现在说是一次两百人,有了这由头,到时真能调动多少人,那就看刘瑜的本事了。 而只要把辽夏边境的战火撩拔起来,对于大宋来说,就是一个有利的时机。 甚至,只要能让辽夏边境关系恶化,萧观音那五千匹马,也不见得不能去想! 而这个时候,刚才刘瑜“一掷四万贯买下”的宫女,却是小脸绷得紧紧的,把一封信放到了他面前。 上面有火漆封口,想来就是梁太后给黑水镇燕军司的旨意了,大约以书信的形式,比如隐晦的来表达。刘瑜不在意,这火漆,对他来言,不是个事,只要离开这皇宫,出了城之后,他有太多的办法,可以取出内里的信件出来阅读,再将它复原。 可是,这宫女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就让刘瑜一下子傻眼了。、 “娘娘说,你还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罔萌讹将军会接到将你格杀当场的命令。” 这宫女望着刘瑜,一脸的同情:“而且,罔萌讹将军刚刚被娘娘唤了过去,被骂是条没用的狗。又派了长随,去家中搬运来财物,赎回那张欠条。” 所以当罔萌讹接到对刘瑜的格杀令时,他绝对要比任何人都用心用力。 “这边给我密旨,那边又要下令格杀,是为什么?”刘瑜一脸茫然的问道。 宫女看着刘瑜,不慌不忙地说道:“娘娘说了,你不能凭着一张嘴,就想从她手上拿走六十五万贯。所以,你能活着去到黑水镇燕军司,格杀之令就也取消,一切按着之前说好的合作。若是你没有本事去到黑水镇燕军司,那你得怪自己,不敢开这种口,心不该这么大。” 话到这里就很明白了,梁太后就是要让刘瑜拿出本事来。 证明这六十五万贯交到他手里,能产生预期的红利,是一件可信的事。 至于为什么他能去到黑水镇燕军司,就能说明他讲的预期红利是可信? 这里面并没有必然的逻辑。 就算刘瑜能去到黑水镇燕军司,这种能力,和他谋取商业利润的能力,也没什么直接关系啊。可是梁太后不这么认为,或者说,她也只能去做这么一个测试,她根本就不在意,这逻辑对不对,她要除掉自己的心魔。 如果这样,她的心魔都不死,那她就觉得,也许自己应该顺应天命。 刘瑜望着那宫女,语速便有点快了,也顾不上泡茶: “不论怎么说都好,那四万贯的欠条,可是要算到你头上。太后说你能力挽奔马,又能弯弓射雕,铁鹞子里,你只要披挂整齐,也可横刀立马。这样,你赶紧去披挂,护我杀出一条血路啊!” 那宫女看着他,象是看着个白痴。 第766章 人间蒸发 “罔萌讹将军的四万贯还没交割完毕,你要能活着到黑水镇燕军司,我便一生奉你为主,永世不叛。”说罢这宫女也转身便走,一点也不打算跟刘瑜再做什么交流。 刘瑜茫然的任由阳光染在身上,那是唯一的暖意。 然后他伸手掩面,在窗外、门外,监视着他的内侍,似乎都能感觉到,刘瑜内心深处,那无助的冰冷。 这几乎让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都暗暗叹息。 “人心不足啊。”有内侍低声和同伴说道。 许多同伴都在点头,如果,如果刘瑜老老实实,充当梁太后的面首,也许能跟罔萌讹一样,混成一个侍卫头领之类的,也不是不可能,至少在内侍们看起来,太后对于刘瑜的宠爱,还要比罔萌讹更甚了。 但偏偏,刘瑜是不肯接受这样的命运。 “每天早上跑啊跑,说逃不回宋国是本事,逃不逃是良知。这下好了,便是慈仁如娘娘,也容不下这等妄人啊!”有宫女也数说着自己的看法,对于将死的刘瑜,她们并不顾忌什么,也的确没有必要去顾忌了。 刘瑜怎么逃出去? 别说三千铁鹞子了,就一个铁鹞子,都能把刘瑜弄死一百次! 就是当初那雄壮无匹,简直就是小巨人一般的魏岳,与铁鹞子的搏杀之中,也只能以身殉国。不要说刘瑜,魏岳魏公公在这里,也不可能杀得出去的。 所以当刘瑜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将三杯残茶都喝尽了,解下腰带,走向宫里那五谷轮回之所——也就是茅房,没有人拦他,纷纷都还给他让出路来。不知道他是用腰带挂在茅厕边的槐树上吊,还是想跳进茅厕里自溺,总归也是一位贵人的逝去,宫女和内侍,也不忍去留难他了。 当刘瑜行进了茅厕,有内侍在外面,就冲着茅厕里压低声音:“那宋国的贵人,怕是要在里面自行了断啊!” 于是一时之间,茅厕之内,便响起了低低的咒骂声,紧接着,便陆续有着内侍、当值宿卫奔出来,谁也不想染着这晦气。 茅厕的味道通常都不会太好,所以匆匆出来的人们,一边咒骂着,一边掩着嘴鼻,是一种常态。 而等到罔萌讹从梁太后那里领了旨意,带着十数亲信手下,怒火熊熊杀将过来,却没有找到刘瑜的身影。 最后不是几乎,是真将那茅厕都拆开了,反正这年头,茅厕就真是茅草搭的,下面大池子,上面架些石板罢了。几面茅草墙,罔萌讹这种战将,随便一盾牌就拍歪了,再拍一下就散掉,完全没什么悬念。 但罔萌讹却发现,里面并没有刘瑜! 甚至逼着宫人和内侍,把粪池里用长柄粪勺搅到臭气熏天,捞起不少狗尸、猫尸,却没有见到刘瑜的尸身。 唯一能找到的,就是一袭白袍。 “他跑到哪里去了!他还能飞不成?” 罔萌讹跳着脚咆哮起来,暴狂如雷。 任由是谁,一下子不见了四万贯,还要被顶头上司兼情人,骂自己是“没用的蠢狗”,心情总不会比罔萌讹好上多少的。 但折腾了两刻钟,就是什么也没有。 罔萌讹也是极聪明的人,当然不会发上两刻钟的火,推翻茅草墙之后,找到白袍不见人踪,他就开始审讯当时在场的内侍和宫人了:“刘白袍必定是化装成别的模样,然后跟着那些从茅厕里奔出的人一道,匆匆跑开了,你们仔细想想,那些从茅厕里出来的人,长得什么模样,有哪个是你们之前没见过的?” 结果在场二十几个人,努力回忆了一通,一人问上一番,也就两刻钟了,什么收获都没有,大伙的口供之中,都觉得走出来那些人,都是宫里面的杂役、当值的军兵之类,就没有哪个不认识的。 直到最后,终于有人发现问题:“不对,那厨房的采买,怎么会穿着内衣,跑来这里上茅厕?” 罔萌讹一拍大腿,直接扯下手上一个金戒指扔给那内侍,带着人就往宫门奔去:“去宫门,问问采买出宫了没有!如果是已出宫,马上派人去城门拦截!” “将军,会不会太迟了?”有心腹低声对罔萌讹说道。 “不会,你没听刚才阉人说,那采买着内衣么?他要出宫,总得去换上衣服,然后等到下午的时分,方才会出宫去采办明日的物资。” 罔萌讹很有信心。 因为宫门出入,不论哪个国家,普通杂役、内侍都不可能随进随出。 它有自己的制度在运行。 这时罔萌讹身边已不是那十数心腹了,一时之间,已有七八十名铁鹞子聚集在他身边,随着他号令,扶着腰间长刀,甲叶撞击之员,快步向御厨那边奔去。 “管事的给某家滚出来!” 罔萌讹一脚就把迎上来作揖的小内侍踹得倒飞出去,这当口,他那里有心情去理会这些虚的?后面的内侍看着不好,连忙去请管事的太监过来。 见得那管事的太监,罔萌讹挥手示意不要行礼了:“采买可都出宫?可有人出宫?” “回将军的话,不曾有,全都在这里。”太监也看出架势完不对,他也是人老成精的货色,不敢去惹罔萌讹的霉头。 “叫出来!”罔萌讹马上就下达了命令。 而随着他而来的近百铁鹞子,那杀气腾腾的身躯,让这命令不折不扣得以执行。 御厨这边,七八个采买,就双股战战,被提溜在罔萌讹面前来。 “都他娘的给某家把裤子脱了!” 罔萌讹毫不含糊的下令。 他压根不去问,这里面谁在刚才,去了太后寝宫那边上茅厕,直接要求脱裤子。 罔萌讹就不相信,刘瑜能挥刀自宫! 只要裤子一脱,那刘瑜就必须现形啊。 可以让他失望的是,所有采买内侍的裤子脱了,一个不少,全是阉人。 “过来认,谁刚从茅厕里出来的?” 罔萌讹一把拖过身后的宫人,指着眼前那些采买。 战战兢兢的宫人,仔细分辨了一下,指向了其中一个内侍。 那内侍吓得尖声:“小人没有啊!冤枉啊!” 第767章 不忘初心 “你叫什么名字?” 罔萌讹阴着脸问道。 “小人魏狱,小人没有啊,将军,这里所有同伴都能做证,小人一直帮忙择菜啊!”魏狱拼命地喊着冤屈。 而不单是那管事太监,边上其他人,也纷纷给他作证。 “去,知会开封衙门,城中诸门皆闭;你,知会宫门诸处,马上下钥!某就不信,刘白袍还能插翅高飞!” 罔萌讹马上就下达了新的指令。 罔萌讹几乎是本能的,就下意识理出一条逻辑来:刘瑜借上茅厕,化装成这魏狱的样子,然后混在众人之中,离开了寝宫,待机准备逃出皇宫! “你没有机会的。” 罔萌讹紧紧握住了拳头。 但让罔萌讹失望的是,直到天黑,他仍然没有找到刘瑜,包括那些派驻到兴庆城门的铁鹞子,也同样是一无所获的。 刘瑜到了哪里去呢? 这大约是皇宫里,所有人的疑问了。 只有御厨里的那位魏狱,冷冷地笑了起来。 自从刘瑜第一次被贬,回京师时,担任井冰务的魏狱见着了刘瑜,刘瑜当时就给他安排了路子,让他当以进入西夏的皇宫。 “跟叔父大人斗?”魏狱看着那些甲士,心中不住冷笑。 他跟西夏人,特别是铁鹞子,是有刻骨仇恨的,他的干爹就是魏岳,而魏岳就是死在西夏铁鹞子的手里。 从刘瑜在秦凤安抚使的位子上,被贬回京,魏岳的另一个干儿子,充当井冰务的太监来出迎时,魏狱就搭上了刘瑜这条线。他被派到西夏时是没有怨言的,因为魏岳的脾气比较大,他殉国之后,类如混到井冰务的那干儿子,倒也还能自保,但如魏狱这样还没出头的,难免就在宫里受气。 刘瑜能给他们钱财,然后也做不了太多,童贯这时也还没出头,见到他们有难处,因为魏岳生前跟刘瑜的交情,以刘瑜弟弟自居的童贯,会站出来搭把手,但童贯现在要为他们这些人遮风拦雨,那能量还不足。 毕竟连李宪都还仍在上升期,还远远没到属于童贯的时代。所以魏狱在宫里过得特别的憋屈,对于刘瑜给他这任务,他是完全没有抵触的。他来西夏,凭着刘瑜给的钱,还有一些暗线的帮助,混到这御厨的采买,他的目的,就是要多杀铁鹞子,给他干爹报仇。 而魏狱觉得,现在就是机会了。 一个杀死更多铁鹞子的机会,因为通过罔萌讹那凶残的表情,还有周围那些甲士的愤怒,很明显,他们在失去刘瑜的踪迹。而且他们的消息,是刘瑜以魏狱的外型离开的,这就更让魏狱确定,刘瑜已经开始执行脱离的行动计划。 因为刘瑜最后出现,就是用魏狱的外形,所以魏狱当然也被审讯之后看管起来,并且对他进行审讯。但魏狱实在有太过充足的时间证人了,他一直就在御厨,除非整个御厨的人都是刘瑜的帮手,要不然的话,谁也不可能去指现魏狱什么。 当然罔萌讹这种级别的大人物,完全可以因为不高兴把魏狱打个半死,不过急于寻找刘瑜的罔萌讹,显然没有这么好的心情。 于是御厨经过了这么一阵风波之后,平日的生活,有条不紊的,便又回到了正轨。 魏狱坐在厨房,帮手择菜,想起当时在徐州,刚刚被贬的刘瑜对他亲切的笑容:“你要知道,去兴庆府,是有危险的。” “叔父大人,我不怕,只要能给干爹报仇!”当时的魏狱,在宫里很不得意,这更让他想起魏岳在生时,对他的好。高大得象个小巨人的魏岳,对于动不动就爱哭的魏狱,极为关照,时常给他鼓励,时常劝他读书练武要上进,告诉他就算是宦官,也可以象秦翰一样,为国家领兵打仗,可以象蓝继宗一样,让西夏皇帝都为其箭术折服等等。 当时刘瑜并不支持魏狱的想法:“虽然我现在情况不好,但给你张罗间行铺,买个小院,好好过上富家翁的日子,还是没问题的。你要想清楚,真去了兴庆府,一旦要用到你的,那当真要拿命出来的。” “叔父大人,我不怕!”当时他是么回答刘瑜的。 想起往事,择菜的魏狱,不知不觉得两行泪垂了下来。 不单是干爹对他好,刘叔对他也是极好的。 “魏小子,不要怕,没事的。”御厨里的老太监,看着安慰他。 魏狱点了点头,这些人对他也不错。 但他要报仇,现在就是他报仇最好的时机。 尽管没有接到命令,但魏狱明白,刘瑜需要一个事件,来引开他人的注意力。 其实,对于魏狱来说,他并没有意识到,凡事是有诱因的。罔萌讹带人过来,命令他和其他采买当众脱下裤子,并且之后对他进行审讯,这就是诱因。 在这之前,关于复仇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 甚至当刘瑜到达兴庆府,魏狱在刘瑜告诉他,这个采买的身份,最好能保持下去,而不是因为这一次行动而抛弃,魏狱还隐约是有点高兴的,是的,高兴。 在这兴庆府里,他因为有刘瑜给的经费,有暗线给的助力,他有不一样的起点。 在皇宫里,他尽管沉默,尽管不太与人交往,但也一样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彼此看得顺眼的宫女,对于这个身份,他是有不舍的。如果没有罔萌讹这个诱因,也许魏狱会如刘瑜安排一样,在没有接在命令之前,好好潜伏下去,也许,在他的这一生,都扮演着这个角色。 “不,我要为干爹报仇!”魏狱拭着泪水,走出了厨房,他认为,这就是他的初心。 事实上,他一开始来到西夏,为了复仇,做了许多事。 比如说毒药的研究、储备,下毒的手段,毒发的时间等等。 这一切尽管渐渐地被他埋藏起来,但并没有消失,只是在某个地方。 而今天,他淌着泪,把它们翻找出来,一件都不缺。 “叔父大人,我不怕死!”他喃喃的自语着。 第768章 寻找八卦镜的和尚 不是没有热血,而是生活的温暖,会让人慢慢的陷进去; 不是怕死,只是珍爱身边的风景,不忍远离。 但罔萌讹充当的这个诱因,重新激活了魏狱血管里的天性和初心。 他记起来了,他从不曾忘记,他为什么来兴庆府? 尽可能的杀死铁鹞子,给他的干爹报仇。 他是来赴死的,本就是来赴死的。 魏狱帮手把菜抬进了厨房,然后和往常一样,去帮手淘米,当淘米的同伴一起把米放进锅里,并且倒好水之后出去休息,魏狱主动的接过了烧火的活,然后他把怀里准备的毒药,全部倒进了饭锅之中。 如果还有什么,比毒药更可怕的,那就是一心赴死的投毒者。 比如魏狱。 这一天的晚饭,他吃得比任何时候都多,都开心。 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晚餐。 所以压根就没有人会查觉,这一天的饭菜里,会有什么问题。 那几大锅饭,如同往日一样,打进饭桶之后,被各自抬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虽说是御厨,但这不是给皇帝、太后做饭的地方,是给内侍、宿卫做饭的厨房。 内侍和宿卫、宫人,也是要吃饭的啊,只不过当然也不会有人为了试毒,先来试吃。 饭抬过去了,便如同往日一般的进食。 除了开小灶的,罔萌讹之类的将领,几乎所有吃宫里大锅饭的当值铁鹞子,三百来人左右,全都倒下了。 至于另外的内侍、宫人,还有百来人也是全都倒下了。 问题当然很快就查出来,因为中毒的人,都是吃了这个厨房的饭,这点共性还是很好找的,并且就是饭后发作的问题,也很直观。 不过一心赴死的魏狱,却是一点事也没有。 甚至罔萌讹还过来看了他一眼,跟他说了句:“莫怕,他刘白袍再有能耐,在宫里也杀不得你,他越要杀你,某家越是要保你。” 按着罔萌讹和那些铁鹞子的意思,无非就是刘瑜跟这魏狱有仇,所以不单要伪装成他的样子,还要投毒弄死他。因为魏狱的确也中毒了,因为吃得多,他的症状比别人更深上几分,所以罔萌讹也好,那些铁鹞子也好,谁也没有怀疑过他。 更为重要的,提了他入宫的档,里面写得明白,他其实不姓魏,姓向,陈留人,因为恶了刘瑜,被刘某人滥用职权搞到族株,为了避祸才改姓魏,仓皇逃出大宋,来这兴庆府谋生,或者说逃生的。 魏狱在床上,禁不住眼泪就流了出来,罔萌讹看着,便笑了起来:“你这崽子,倒是个重感情的,行了,别哭,某家必要把刘白袍揪出来,不杀他,如何消我心头之恨啊!” 只是魏狱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没有毒死他们,也没有毒死自己? 这是他唯一感觉到失败的地方:连一个铁鹞子也没能弄死。 因为他亲自捉过两条狗,试过那毒药的,是真真能毒死那两条狗的。 而这个时候,通过宫中暗道,出得到承天寺僧舍来的刘瑜,听着李清策所传递的情报,还有李清策所说的:“宫中好多人中毒了,据说当值五六百铁鹞子,上千宫人,都中毒了!” 谣言的传播,总是数目字会越来越大的,看起来,李清策的消息还算直接,再传上几手,只怕三千铁鹞子都倒下了。不过这话说完,李清策自己就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子瑾你不要这么看着我,传言就是这样啊!我想应该也许没有这么多的,要上千宫人都倒下,那宫里不是连个使唤人都没有么?” “嗯。”刘瑜没有什么心情理会他,只是低声随便应了一句,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李清策就有些不明白,这都天黑了,收拾东西干什么? 但他看着刘瑜,却就禁不住伸手扯住刘瑜:“子瑾,你说为什么会上千几百人一起中毒呢?” 刘瑜明显不想搭理他,不过李清策的喋喋不休,让他有点烦,只好猜测着说道:“应该没有上千几百人那么多吧?大约有人在水源之类的地方投毒吧。为什么没有人死?我怎么知道?可以本来要毒药十人的剂量,用来毒上千人吧。” 李清策听着,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就想发挥,可是刘瑜马上截住了他的话头。 “你能送我出城去么?去到城外般若寺之类的地方。”刘瑜一边收拾,一边向李清策问道。 这就让后者为难了,天一黑,城门就关了,城防军二万多人,倒是有一小撮人是他可以指使得动的,但也得这一小撮他的心腹当值才行。刘瑜这么突发性的要出城,对于李清策来讲,就难办了。 “急事,得出城,出不了城,不单是我,李兄和李兄家里,只怕也要小心。不要问为什么,如果李兄办不到,那就赶紧找人去想办法。反正,天亮之前,一定要安排我出城。” 李清策有点愕然望着刘瑜,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但他终于没有再问,因为刘瑜向来不是会跟他开玩笑的人,所以他匆匆向刘瑜揖了揖手,带着他的长随,马上离开了这寺庙,回家里去想办法了。 甚至刘瑜连起身还礼都没有,他收拾着东西,直到李清策揭开竹帘,和门外的长随,离开了这僧舍。 刘瑜从包裹里拿出一个八卦镜,走到了门口,把它挂在帘外。 一个八卦镜,挂在寺庙里的僧舍。 这是一个很鲜明的标记,这几乎已经不在乎其他人的注意,在高声呼叫了。 但这时天色已黑,在黑夜里,谁能看得清,门帘上小小的八卦镜? 也许唯一能注意得到的,是从冰雪刚刚开始消融的时间,从刘瑜接到公文,从徐州出发之际,就一直在关注着这里的人,才会第一时间注意到。 而当巡夜的智明和尚,就是从冰雪开始消融的时候,就一直在承天寺里,寻找八卦镜的人。肯定不会有一个和尚,专门在承天寺里,寻找属于道家的八卦镜。所以智明本来就不是和尚,他本是大宋禁军的营指挥使赤滚滚! 第769章 出城 当时章惇接到刘瑜的书信,是不太愿意放白玉堂走的。 但以白玉堂的性子,他也接到了刘瑜的书信,那章惇知道强留着他也没有的用,而且刘瑜再度赴秦凤,手头也是要人,所以他就放了白玉堂走。但带着二十多名亲随离开章惇身边的白玉堂,第一时间,不是去跟刘瑜会合,而是派出一名亲随去广州,赤滚滚毫不犹豫,立刻就随着来人离开了广州府。 当赤滚滚星夜奔驰,换马不换人,去到京兆府跟白玉堂会合之后,白玉堂问他的,就只一句话:“杀头的事,敢随某去做么?” 赤滚滚当时热血沸腾啊,毕竟白玉堂就是他的偶像,不,白玉堂几乎是所有江湖侠客的偶像。人帅,刀利,马快,仗义,更是随着刘经略相公,报国杀敌,大丈夫,为人一世,莫过如此! 所以赤滚滚听着,竟开口便是道:“哥哥可是要领俺等,杀到东京,把皇帝老儿揪下来,将那龙椅给经略相公坐么?” 当场脑门上就挨了白玉堂一巴掌:“说什么胡话?” 但紧接着白玉堂当时那下一句话,要是司马光听着,估计也少不得挨一刀,脖子上挨一刀把脑袋割了,因为他扇完赤滚滚,自己接了一句:“官家又不昏庸!” 这叫什么话?官家要是昏庸,就能把揪下来,将那椅子给经略相公去坐? 但不论如何,赤滚滚当时是应下来了。 于是接着他真的就经历了杀头的事——把头发都剃了。 这年头,讲究身体发肤,父母精血,不能损之分毫。 但那是普通人家,赤滚滚和白玉堂是什么人?江湖大侠啊,纹身什么,就算自己不刺,身边人也是不少的,所以剃了头发,对他们来说,倒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不过烫了香疤,领了度牒,赤滚滚就不明白了:“哥哥,你说杀头的事,就是教俺念佛吃斋么?” “不,你吃不吃斋,念不念佛,夜夜青楼,我都不管,但你得在那寺庙呆住,我不让你走,你便不能让主持人等赶出来。江湖豪侠,你最是坚韧,不知这事,你可能做到?”白玉堂当时在京兆府,是这么对他说。 等到他随白玉堂来到了兴庆府,送他入承天寺时,赤滚滚问白玉堂道:“哥哥,你寻兄弟来做这事,是看得起兄弟,哥哥放心,兄弟必定把事件办清爽!” “好,找你来,是因为你瘦得皮猴也似,一眼看着,就象活不下去,不得已出家为僧的。若是换了别的兄弟,看着都象是背了案子在身,不得已遁入空门避祸的。你要好好做!”喝了酒的白玉堂,对他这么说道。 “哥哥不是说我特别坚韧么?”赤滚滚听着就急了,树的皮儿人的名儿,他可不能不讲究。 白玉堂打了个酒嗝,伸手搂住他肩膀:“对,当然是你出了名的坚韧!记住,找一个八卦镜,你要做的,就是在承天寺的僧舍门帘上,找到一个八卦镜,然后把僧舍里的人带出城来。” “俺自己挂一个成不?”赤滚滚当时还问了这么一句,然后脑袋上又被白玉堂扇了一巴掌。 所以智明和尚,也就是赤滚滚,从冰雪开始消融,从刘瑜还没到秦州,就开始在承天寺寻找八卦镜。每天都在寻找,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智明和尚就越来越急躁,他当真恨不得自己去买个八卦镜,自己挂上去。 因为他快疯了。 白玉堂选择找他来做这事,到底是不是因为他性子特别坚韧?这个不清楚。 但有一点,他瘦得象个皮猴,教人看着,就是家景不成,不得已出家求活的。这个是真的没有错。承天寺里的长老,对智明和尚特别上心,觉得这孩子跟其他那些背了案子的,为了钱财的出家人不一样,智明在寺里,也不谋钱,因为钱方面,有白玉堂供着他。 而且智明也不偷懒,主动巡寺之类的,都是争着活干。 所以寺里的长老,就开始培养他了。 开始给他讲佛经,教他诵经念佛,每天做功课,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培养的对象。 所谓平生最爱杀人放火,大约是赤滚滚的写照,让他念佛吃斋?哪真的生不如死啊! 所以智明很急,急着找到那八卦镜,急得离开承天寺。 他提着灯笼看见了那门帘上的八卦镜,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你是谁?”智明和尚揭帘进门,向刘瑜做了一个手势,然后这么问道。 刘瑜望了他一眼,笑了起来:“大宋禁军营指挥使赤滚滚。” 这暗号对上了,智明和尚也就松了口气: “跟我来。” 他等这一刻很久了,这就是他的解脱。 智明每天在想,找到那面八卦镜,怎么把人带出城去? 因为白玉堂要求他的,是不论白天黑夜,只要找到那面八卦镜,就要尽快把人送出城来。 所以他接到刘瑜之后,脚步就变得极快了。 领着刘瑜进入一间僧舍,然后他对刘瑜说道:“你能跟上贫僧吗?” “应该可以。”刘瑜点了点头。 “那就走。”智明和尚撩起僧袍,直接就扎紧在腰间。 然后他带着刘瑜,就在承天寺里奔跑起来。 凡事架不住天天琢磨,智明和尚对于找到八卦镜之后,如何出城,已经快要入魔了。 他带着刘瑜,几乎在两刻里,就奔到了城门附近的当铺。 这个时候,还没到月上枝头,只不过是各家各户,刚刚在吃饭,有耐不住热的,小门小户不讲究,赤着胸腹端着碗,蹲在门口吃饭的也不少见。 幸好没有人会在当铺后门这条巷吃饭,因为这条巷是每天运夜香的,臭得不行,除了一些流浪猫狗之外,很少有人愿意从这里经过。 “掌柜的,是我,贫僧智明。”和尚在后门拍了几下,便对着门里出声。 于是门便被打开,和尚扯着刘瑜进了门,对那来开门的当铺掌柜说道:“出城。” 他在这些日子里最想对这掌柜说的,就是这两个字,这两个字便意味着,他可以脱离每天被承天寺里的长老,捉去念佛诵经的命运。 第770章 另生枝节 出城,智明和尚知道白玉堂就在城外,似乎是在当土匪,就算去当土匪,也好过在和尚寺里念经啊! 他一点也不介意当土匪。 在承天寺里,身为智明和尚的赤滚滚,是想了许久的,他是下定了决心,这桩事办完之后,只要一见着白玉堂,他肯定要跟白家哥哥承认:“俺真不是个坚韧的性子啊!”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如何在这时刻出城去才是关键。 掌柜和赤滚滚明显也为这事演练了多次,甚至掌柜拿出衣服来,让刘瑜换上,说是到时刘瑜就扮成掌柜的远房亲戚,说是家里有人中了邪,过来请和尚去驱邪的云云。 然后赤滚滚又和掌柜合计着,说是这夜是谁当值云云。 “不,不要出去。”刘瑜把掌柜递来的衣服放下,并没有马上去换。 他提出了完全相反的意见:“先安排我住下再说。给我安排一个身份,智明大师回寺里去,静观其变。” “我们从白家哥哥那里得到的命令,就是接到你,马上送你出城。”掌柜摇了摇头。 而赤滚滚也同时认为:“那承天寺,鬼才愿意回去呢!” “我并没有问你们的意见。”刘瑜淡淡地说道。 这让智明和尚和当铺掌柜都愣了一下,他们几乎就要下意识唱诺应下了。 因为这话从刘瑜嘴里说出来,感觉就是天经地义,他们就应该听从一般。 但外面此时有急促的马蹄声踏过青石板的路面,如鼓的马蹄声,让智明和尚与当铺掌柜都醒觉了过来,智明和尚首先便发难:“你这人好没道理,当自家是经略相公么?白家哥哥又不曾教某等听你号令!” “便是如此!”当铺掌柜也附和着点头。 刘瑜就有点头痛了,什么叫当自家是经略相公?他就是经略相公啊! 白玉堂出于保密的原则,并没有跟这当铺掌柜和智明和尚,说明刘瑜的身份。 这样就算他们两人失陷敌人,也不至于暴露出刘瑜的撤离计划。 甚至也没有对他们言明,一旦接触,就听从刘瑜的命令,因为这就明了这个人物的地位,要比赤滚滚和当铺掌柜更高。所以只是要求他们,保证刘瑜的安全,然后马上送刘瑜出城去。他们不听刘瑜的话,老实说也是应该的。 无法让他们服从命令,刘瑜很无奈,也只能跟他们讲道理:“听到马蹄声了吗?” 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只要没聋,谁也不可能没听过刚从外面经过的马蹄声。 “如果不是城里出了大事,不会有这样的马蹄声出现吧?”刘瑜仔细地对他们分析。 可是这并没有说服他们,智明和尚直接就呛声:“谁说的?你以为是汴京么?这是兴庆府,党项贵族兴起,宵猎,宵猎听说过没有?没错,就是晚上打猎,就这么纵马狂驰,有些夜晚,城外一片的火把,开始来不知道,还以为有人要攻城呢!” “便是如此!”当铺掌柜也拼命的点头。 似乎除了这句话和点头之外,他便也没有其他表达的方式了。 刘瑜真的很无奈,失去了身份的压制,失去了一致的目标,然后要说服一个人,一个充满敌意的人,老实说,真的不太容易。 但对于刘瑜来说,出去就是死定了,他又必须说服这两个家伙。 当铺掌柜别看他就只会一句“便是如此!”,这位明显是个轴货;而智明和尚是一心要抛开承天寺的身份,刘瑜不知道这位是在承天寺干了什么事,或是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总之他是看明白,智明和尚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回去的了。 可他得让智明和尚回去。 “这事所涉者,不单是你我三人的事,大师你还是回承天寺去吧,一会应该李清策那边,会过去找我,要这么找不着了,只怕是会误了后面一连串的布置,你要知道,联系到李清策这样的人物,也是花了不少人力物力,就这么误了事,便是出了城去,见了你那白家哥哥,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吧?”刘瑜没有办法,也只能从这方面入手了。 为了保密,这位当铺掌柜以和智明大师交流佛法为名,把下人都驱出去,屋里除了他们三人,就只有一支蜡烛了。刘瑜对于这漫漫的黑暗倒没有什么恐怖或是不安,他对掌柜劝说道:“给我安排一个身份和住所。” 智明和尚陷入了苦思,李清策,他当然是知道,那是皇帝身边的大臣。 尽管西夏是太后掌了权柄,但皇帝身边的大臣,于普通人来说,也绝对是仰望的。 如果他一意孤行,让这位所提到,李清策的关系破裂了,那么岂不是,坏了白家哥哥的事?所以不由得他不动容,不由得他不仔细去考虑这个问题。 “我安排你藏匿三天,三天之后,再行出城,总可以了吧?”当铺掌柜向刘瑜这么说道。 “不,我需要一个身份,而不是一个藏身的地方。”刘瑜拒绝了掌柜的安排。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招惹的是什么样的麻烦,这不是躲藏几天,风头就能过去的事,要让罔萌讹死心,把搜捕范围向外扩张出去,刘瑜才会考虑出城去跟白玉堂会合。 而单纯依靠藏匿,那绝对是不可行的,长期的藏匿,意味着与外界割裂,而这会带给人极度的不安和焦虑,刘瑜也是人,他肯定不打算,让自己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中。 “我现在回承天寺,但明天我会出城。”智明和尚恶狠狠地对着刘瑜咬牙说道。 刘瑜点头道:“善。” 他知道智明和尚的意思,他要出城,无非就是要去跟白玉堂联系,这是没有问题的。 智明和尚把当铺掌柜拉到旁边,仔细交待了几句,然后匆匆向刘瑜抬手一揖,便要从后门出了去,但当铺掌柜却把智明和尚叫住,然后对刘瑜说道:“若是如此,今晚却不能憩在这里。” “好,听你安排。”刘瑜并没有讨价还价。 第771章 矛盾 “若李清策到僧舍寻我,请大师托人相告与他,便说是:已出城归家,他日再遇。如此便好。”刘瑜又向智明和尚这般交代,以免李清策回头,寻不着刘瑜,以为刘瑜落入罔萌讹手里之类,刘瑜是不看好李清策的心理素质的,一会闹出什么搞笑的后果,那真就不是刘瑜所愿意见到的事。 于是当铺掌柜对智明和尚说道:“送他到四海楼那里吧,然后明天再由四海楼的掌柜陪着过来,说是少东家从辽国过来查账目,再于这地住下来,也合适些。” “好!”智明和尚应了一声,就领着刘瑜,又从后门出了去。 四海楼是一间酒楼,智明和尚看来平日没少来,入得去便直接寻着掌柜,低声与掌柜说了一通,掌柜左右看了,就和智明和尚出了酒楼,到对已打了烊的布铺门口去迎刘瑜。 这掌柜一见刘瑜,脸色就有些不太自然,智明和尚在边上却是说道:“人就交给你了,明天劳烦你陪他去当铺便是。” 得了酒楼掌柜应允,智明和尚便快步回奔承天寺而去。 这掌柜把刘瑜领入酒楼后院,与左右人等说道:“这却是从上京临潢府过来巡视的少东家,你们好生夹起尾巴做人!” 左右人等连忙过来见了礼,刘瑜含笑点头作答,掌柜便挥手教他们下去。 看着左右无人,这掌柜的翻身便拜,口中称道:“小人原街道司都虞侯陈五,见过经略相公!” “五郎,我记得你,你母亲的腿疾,可有好转?”刘瑜微笑着把陈五扶了起来,温声向他问道。无论是街道司,还是皇城司,基本刘瑜呆过的衙门,手下人等他都能记在心里的,象这陈五,也有两三年没见了,但刘瑜张口一问,便显得亲近。 陈五听着颇为激动:“有劳相公动听,家母有了年岁,只怕不那么容易痊愈了。” 刘瑜听着便略为皱起眉头:“这不该派你来这里啊,老人家身边需要人照顾。” “回相公的话,小人能为相公办差,却是小人的荣幸!家中老母,有我四哥、三哥轮流着照顾的。”陈五听着刘瑜的话,又再拜了下去。 这边不比智明和尚,刘瑜只要开口,便是叫陈五把这酒楼点着了,陈五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所以安排刘瑜住下来,到第二天,陪着刘瑜去了当铺,陈五就和当铺掌柜争了起来:“少东家来查账,自然是住我四海楼!” 当铺掌柜还待再说,刘瑜就表态道:“我先住四海楼那边吧。智明大师来了,还请他过去四海楼寻我就是。” 在应天府这里,大宋皇城司是有细作的,大宋的职方司,在刘瑜接手的时候,也是有安排人手潜伏的。单单这就两条互不交叉的线了,而刘瑜自己出仕之前,就在兴庆府的布置,例如李清策,就是当年结下的交情,这又是一条线。 陈五这边就是皇城司的线,当铺掌柜是职方司的潜伏人手,至于刘瑜自己布下的暗子,还没到启动的必要,又不是阅兵,也不是走亲戚,所以他也不去节外生枝,就在四海楼住了下来,足足住了半个月,然后才在某日,出城郊游之际,留宿到般若寺。 而第二日,与智明和尚一同出去郊游,“被匪人挟持而去”,千真万确,有逃回来的从人报信。四海楼的掌柜,还去报了官,请了官兵去左近巡查了一圈。总之,没有人会把这四海楼的少东家,跟刘瑜联系到一块儿去。 不过这么长时间,硬是没有捉到刘瑜,梁太后却就明显不开心了。 “本宫早便说了,你是一条无用的蠢狗!” 跪在地上的罔萌讹,压根不敢抬头。 “御围内六班直,三千铁鹞子,兴庆府所有衙门尽皆配合你办差,结果半个月过去,你就拿不住个刘白袍,他化身剑仙,踏月而去么?” 其实如果刘瑜听着这话,只怕会失笑的。 之所以刘瑜会决定出城,就是因为发觉了差役和衙门做公的,那神情之间的倦意。 没错,所有的衙门都配合罔萌讹,又不跟下面的人说,到底是要捉谁,毕竟梁太后对那六十万贯的回报,还是有期望的。要是刘瑜真能去到黑山镇燕军司呢? 如果直接说捉刘瑜,那党项贵族肯定也会不安生啊,而且梁太后甚至觉得,还会有人愿意帮刘瑜一把,李清策就是其中一个啊。所以她不可能摆明车马,只能是罔萌讹奉旨捉人。 各个衙门就开始忙了,前面两天,大家都还是用心办差的。 到了第三四天,慢慢就倦怠了。 如果只是铁鹞子,也许他们还能保持长期的高压。 但那些守城门的,那些刀笔吏,那些差役,他们又不是铁鹞子,查了三五天没动静,谁有一直绷着的能耐啊?不是一句坚持就能解决,要不然让人在水里憋气,就可劲让他坚持、坚持,怎么也给坚持一刻钟,看看谁能坚持得出来? 众多衙门参与,长期绷着弦,然后就能有很高效率?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罢了。 “看起来,你是没有办法了。”梁太后冷冷地望着罔萌讹。 “回太后的话,某以为,不从兴庆府到黑水镇燕军司,总有几处必经之路的,便在这几处设置人手,刘白袍插翅难逃啊!” 罔萌讹连忙又拿出一个方案,不过这也就意识着,他变相承认了,刘瑜已经逃脱出城了。 梁太后摇了摇头:“别说本宫不照顾旧部,去吧,但这回要是还办不好差事,以后你就少在我面前晃荡。” 罔萌讹吓得连连磕头,当梁太后挥手教他退下之后,却就对边上宫女说道: “野利兰,你该出发了。” “记住,在到达黑水镇燕军司之前干掉他。” 那宫女拜了下去:“便是他逃到天涯海角……” “不,不要天涯海角,他如若这样都能逃到黑水镇燕军司,那他就是你的主人,听见没有?”梁太后缓缓地对着这宫女说道。 第772章 辗转 面对梁太后的吩咐,宫女自然不敢顶撞。 “是,太后。”那宫女应了,行了礼,退了下去。 梁太后却就长叹了一声,天涯海角,她真的不想杀死那个男人? 不,不是这样的。 真相是,她真的得想出办法,来解决西夏面临的粮食紧缺的问题。 这是将会危及她统治基础的事情。 为什么梁太后会对罔萌讹发火,但却也没有怎么处置他,原因也就在于此了。 她始终是矛盾的。 一方面她又潜意识里,担心刘瑜成为她的魔障,所以她想杀掉他,一劳永逸; 而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在粮食紧缺这个问题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她希望刘瑜不要死。 “活着,你只要能活到黑水镇燕军司,便好了。”她喃喃自语。 不是因为什么爱意,只是因为,她需要,她需要他活着,活着帮她解决难题。 “证明自己吧,证明你真的有能力,从我这里拿走六十九万贯的资格。” 但刘瑜并没有听见梁太后的话,他也没有心思去理会梁太后想怎么样。 甚至在见到白玉堂之后,后者想要行礼,都被刘瑜挥手止住:“从子厚那里,让你回来,不是教你来做这些虚礼的。按你的章程办事就好。” “诺!” 白玉堂应答之后,也不多礼,回身对智明和尚说:“大师这袈裟,只怕还得穿下去。” “啊?”智明和尚感觉真的想死。 他已经快要把僧衣解下来,突然听着白玉堂这句话。 “你是李清策派出来的大师,要带着我们去北方,谋取骏马和毛皮,然后南下去寻找谋取粮草的渠道。当然,你不用跟人说这么说多,说得多,出错的机会也更多。”白玉堂向着智明和尚如此说道。 赤滚滚真的当场骂娘的心都有了。 不过事情到了这地步,他也知道不是置气之时,只是苦着脸向白玉堂问道:“哥哥说怎生办,贫僧自然就按哥哥说的办。只是总不能凭贫僧一张嘴啊!到时兄弟们看着不对,该拔刀还是不能犹豫的。” 刘瑜无声的笑了起来,听着智明和尚这话,他倒是对白玉堂颇是满意。 赤滚滚明显不太识字,就算识字也不会太多,但这没办法,这是时代性的问题。 但这人的脑子很好用,到了这个地步,他就算不愿意,也会为了整个队伍,去继续扮演这个角色,而且他马上就找到问题所在“总不能凭贫僧一张嘴”而且也提出解决方案,那就是他这边能唬就唬,但大家要做好随时翻脸的准备。 “小白,接着。”刘瑜说着,把手里包裹扔给了白玉堂。 白玉堂接那包裹,打开一看,却就笑了起来,把它递给了智明和尚。 智明和尚不情不愿接过那包裹,看了一眼,却就苦笑着道:“这是谁的度牒凭记么?你从李清策那里弄来的?看来贫僧这大师,是当定了。” “不是李清策弄来的凭记,是法师的度牒凭记。”刘瑜微笑着对他说道。 “西园智空法师,师父是当今国师。”白玉堂指点着那度牒,对智明和尚如是说道。 西夏僧人的待遇很高,不单有功德司之类的管理机构,僧人还分帝师、国师、法师、禅师各个等级。至于刘瑜之所以会有这度牒、凭记,以及相关的念珠什么的。是因为这本来就是刘瑜自己的暗线为他准备的。 没错,本来这是打算刘瑜自己剃了头发、烫了香疤用的。 刘瑜可不讲究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理个光头对他来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过现在看起来,把它给智明和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因为在承天寺里呆了几个月,智明和尚要远比刘瑜更象一个法师。 然后啸聚在兴庆府远郊的“土匪”,曾在几个月前狠狠打击了周边同行的这一伙的土匪,就消失了。 刘瑜倒不是没有想过,让白玉堂留下些人手,来把这个土匪窝经营成为一个据点。 但白玉堂很果断地拒绝了刘瑜的提议:“公子,小人手头只有这二十来个兄弟,护卫您都嫌力量不足啊。” 为了防止刘瑜的身份泄漏,白玉堂只能称他为“公子”。 于是刘瑜便如以往一样,尊重专业人士的意见,便没有再坚持自己的主张。 这也是让白玉堂偷偷抹了一额汗,他是真的怕刘瑜坚持啊。 当下便将扎下山寨时,已经做好的后手发动起来,看上去,这个山寨就是在内部火拼之后,焚于一旦的。白玉堂手下的那些兄弟,更是从乱葬岗处拖了些尸体,用刀剑在上面弄出致命的创口,大火焚烧之后,便是内哄火拼,同归于尽的实证了。 启程的一行人,便往黑水镇燕军司而去。 在“西园智空法师”的带领之下,这一行人就向北而行,他们的目标,是定州,大约去到白马强镇军司,再转西北而行。 这一路之上,虽有遇着强人、山匪之类,但是二十多名跟着白玉堂过来的,有当时去章惇手下听命,刘瑜拔给他的好手,也有在历次治安战里,脱颖而出的精锐,寻常山匪强人,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何况就是装备上面,也不是一个档次的。 “能不打,尽量不打,用商队的关系,用法师的面子去周旋。”白玉堂很清醒,给开路的兄弟早早就下达了这样的号令。所以在啃下他们,眼看就会很麻烦,而让他们平安过去,又有可观的回报,沿路的强人,大都明智的做了和平的选择。 个别饿疯了,或是自恃武力强大的,那白玉堂也只好领着手下碾压过去。 一个敢向刘瑜这一行人动手的山寨,寻常也就百来人。 再大点的,不可能不给刘氏商行的面子,要是商队不从这里过,他们抢到的东西,他们的生活,怎么维持?人一多,要考虑的东西也就多,不可能这么不顾一切地向刘瑜他们动手。 在还没到定州的半路上,刘瑜接到了一波信使,看了信之后,刘瑜禁不住脸色大变。 “改道,去弥陀洞。” 弥陀洞也就是西夏左厢神勇军司的驻地,除了驻银州,就是弥陀洞了。 为什么突然要改道去弥陀洞? 第773章 反间 跟着白玉堂到这里的人,包括赤滚滚在内,都是忠心耿耿,所以倒是没有什么抗抵的情绪,就是默默按着白玉堂的命令,转向东边进发。 倒是行了三十来里,就遇着不长眼的一伙山匪。 打前站的兄弟,报出刘氏商队的牌子,愿意拿出两贯钱买路; 赤滚滚上前去,亮出“法师”身份,结果全不管用。 对方觉得刘瑜这一行人是肥羊,一只也不愿放过。 这种丧心病狂的山匪,也就只有百来人的山寨。 所以他们不用考虑得太长远,有打劫之后,事情太大就转战他处。 可是,一个山寨,并不只是土匪,其中总归有老少,有妇女。 除了一半是女人,那就只有五六十人了,再有四分之一是老人,四分之一是小孩。 其实真正能抡刀下去抡的,也就二三十人,甚至还没有。 这点人,又哪里是白玉堂他们的对手? 所以直的是一鼓而下,抵达夏州的一路上,类似的还有一两桩,过程却是乏善可陈的。 所有的艰苦,除了赶路之外,似乎也就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公子,为什么不去黑水镇燕军司?”白玉堂在到了夏州,这一行人都进城之后,以“西园智空法师”的名义,在寺庙里弄了一个小院住下来之后,终于忍不住向刘瑜问出了困扰了他一路的问题。 因为他很聪明,尽管出身江湖,但在刘瑜的点拔之下,他也可始了自己的蜕变和思考。 对于刘瑜来讲他更倚重白玉堂,尽管后者的武力,除了步战之外,其他综合战力,可以说远远比不上姚武之。 但白玉堂要比姚武之更接地气,他也更愿意思考,作为一名间谍,白玉堂无疑要比姚武之更舒适一些。 “本来就不一定要去黑水镇燕军司。”刘瑜接过白玉堂递过来的毛巾,抹了把脸之后笑着对他说道,“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们前进的目标,就应该是黑水镇燕军司呢?是不是因为我告诉你,拿到了调动黑水镇燕军司的手令,所以你有了这样的判断?这不太好,不要让过多的情报误导你。” 这一句话就让白玉堂陷入了深思,为什么一定要去黑水镇燕军司? 他足足想到吃晚饭才醒过来,用了晚饭之后,低声向刘瑜问道:“公子,还是想不明白。” “我们为什么要拿到黑水镇燕军司的调兵手令?你得从这里去思考。因为辽人的捺钵,按我们的情报,就在上京道。应该离黑水镇燕军司的距离是最近的。”刘瑜也没有吊他胃口,很直接把自己的意图和目的,给他讲解开。 捺钵,就是辽国皇帝的行宫。 而为什么会跑去弥陀洞呢?很简单,就是刘瑜在半路上,那拔信使给他送的信。 辽国皇帝的捺钵,据说已经改转西京了。 那么再去黑水镇燕军司,就没有意义。 刘瑜看着还是有点不明白的白玉堂,进一步给他分析:“我们不太可能,发动规模太大,持续时间太久的夏、辽边境冲突,如果有这能力,我们直接横扫夏、辽就好了,对吧?所以,要让边境冲突,第一时间被辽国高层知道,最好就是离他们皇帝的捺钵所在,不要太远。如果没有拿到黑水镇燕军司的调兵手令,也许我们这些人,就得当一回党项人了。” 白玉堂听到这里,就明白了:“现在有新的情报,辽国皇帝的捺钵,在金肃军左近?所以我们继续东进,到了弥陀洞,越境回到大宋,再由大宋赴辽?公子,是这样吗?” 他不说便罢,他这么一说起来,刘瑜却就觉得有点不对。 “这信使怎么找到我们的?”刘瑜向白玉堂问道。 白玉堂愣了一下,但他也明白,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东西让刘瑜觉得不对:“就是在半路上那个野店……” 刘瑜摇了摇头:“不对,在会合我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们的目的,是黑水镇燕军司。” “那信使没有说我们是要去黑水镇燕军司,但他说去兴庆府的四海楼,寻不着公子,才赶上来。而他走时,的确是向西北方向而去的。”白玉堂也开始在寻找问题。 刘瑜再次取出了那份情报,从头再一次端倪,很遗憾,完全没有破绽,各种暗记、标识都没有问题。只能用暗记和标识,刘瑜不可能在这时代,让每一个细作,都能背会密码本,大多数人,连字都不认识! 指望把文盲教得能背密码本?那得先教他识字、写字,没有至少三五年的全脱产功夫,完全不可能吧。然后再从其中挑选可靠的人才,加以培训,再淘汰掉不合格的人员。得,刘瑜要一批细作,前后算起来,怎么也就十几年吧? 他哪里有这么长的时间! 所以密码本的运用,只能是军事调动,例如枢密院发给某路帅司,那勾管机宜文字的情报官员,本身就是进士出身,最少也是举人吧,然后背好密码本,来解读上级的军令和回复本部的情报。 以及在大宋境内的情报运作,才有可操作性。 大宋以外,肯定只能是暗记和标识的。 而在这上面,刘瑜又完全找不出毛病,这就更让他担心了。 “将军放心,小人曾在上京,当了两年的细作,又接到了职方司的调令,才来兴庆府开这当铺的。这情报送出去,必定天衣无缝。”那当铺老板,谄媚地向罔萌讹进言。 罔萌讹双眼通红,箕坐在马扎上,而瘫在他身前,是被刑得不成人样的四海楼掌柜陈五。 “若是在银州或是弥陀洞,能捕获刘白袍,自是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不然,哼!” 罔萌讹扫了一眼瘫在跟前,生死不知的陈五,对着当铺老板说道,“这便是你的下场!” 当铺老板打了个哆嗦,但罔萌讹明显懒得应付他,把那沾满了鲜血的手,随便往当铺掌柜身上一擦,起身就走。左右铁鹞子,纷纷跟随着罔萌讹,翻身上马,向东边而去。 当铺老板在马蹄声远去之后,爬到陈五身前,伸手已经摸不到鼻息了。 “我也是没办法啊!”他两行热泪情不自禁淌了下来。 第774章 各方反应 身处夏州的刘瑜,不可谓不果断,他尽管不知道事情发生了什么,但却知道这其中,肯定是有了变数,事情已在走向失控:“明早就走,回大宋!不从夏国的左厢神勇军司走,南下,走嘉宁军司,从洪州过长城岭,直接回大宋永兴军路。” “诺!”白玉堂知道分寸,不敢在这当口多嘴,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马上就去执行,通知那二十多个兄弟,今晚休息好,明早天亮就出发。 但对刘瑜来说,他望着星空,心里隐约就有些不祥感觉。 暂时来讲,他还缺乏逻辑,也没有什么足够的理由支撑。 因为正如白玉堂回忆的,信使是对上了所有的暗号。 而信使的信,所有的暗记都没有问题。 唯一的问题就是信使为什么会准确找到他们?其实这个东西也是站不住脚的。 因为当时信使进了路边野店,把茶杯摆了一个约定的暗号,白玉堂看见,就上去动了茶杯,回了一个暗号,也不能说信使专门来找他们,如果白玉堂没有回应,那信使就跟他们擦身而过了。 一切真的找不出一点错,这种情况,在大宋,刘瑜在徐州,在秦州,信使路上跑过头了,然后折转过来遇见队伍;信使走错路再兜回来之类,也是不止一次发生过,一点问题也没有。所以以此为由,老实讲,是有点讲不通的。 但刘瑜就是觉得心悸。 有一种刺骨的寒意让他不忍在这里多呆下去。 “将军,这万一刘白袍没有上当呢?是不是我们大部仍向西北?” 罔萌讹的手下,在奔马上高声地吼叫着,因为如果不这么大声吼叫,奔马的蹄声,会淹没一切的声音。没有人喜欢白跑一趟,而且愤怒的,也不仅仅是罔萌讹。 “不。”罔萌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个字,然后完全不惜马力,马鞭狠狠地抽在身下骏马上,风她电闪地向东而去。 他实在太愤怒了,愤怒到不能自已。 刘瑜本身就被他视之为情敌,这就不提了。 而且骗了他两次。 第一次骗了他五十匹马,第二次直接骗了他写四万贯的欠条。 如果单纯是这样,也许他还没有这么愤怒。 更为重要的,刘瑜竟还把他写的欠条,交给了太后! 这整个性质就不一样了,第一次是被骗五十匹马;第二次被骗写欠条;第三次被坑四万贯;第四次让他被心中的女神狂骂是条没用的狗! 这怎么忍?所以兴庆府里,其他的衙门会松懈,罔萌讹不会,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也只是如此,他带着铁鹞子,一次又一次地梳理搜集到的情报。 终于发现了,四海楼突然出现的少东家。 但这样疯狂地催动马力,跑了几十里,那马便开始不行了,罔萌讹和铁鹞子们当然可以不停马,直接在马上就换骑,但冷静下来罔萌讹,还是选择了停下来休息。 “将军,您是如何发现,那四海楼的少东家,便是刘白袍的?”手下倒也不是拍马,他们这些铁鹞子,论手底下功夫,那是从不怯谁,但这一条,方才是在一路上都没想明白。为什么罔萌讹就能想到,那四海楼少东家,就是刘瑜呢? 其实本来罔萌讹也没有吃定,这少东家就是刘瑜。 这个年头,户籍制度并不完善,就算大宋也不完善,不要说辽国,更不要提西夏了。 “当铺那老狗卖主,要不然,某等只怕还要被刘白袍再摆一道!” 罔萌讹并没有自吹自擂,很诚实地告诉了手下原因,甚至还跟手下说道,“那老狗,只怕还在等着某家赏赐他!哈哈哈,若能杀了刘白袍,某也不在意赏那老狗两根骨头,若是扑空,哼,回去杀他全家!” 当铺的掌柜,并不知道罔萌讹的计算。 他之前只是在铁鹞子全城大索,搜到他这里来时,无意中听铁鹞子说起,他们是要搜捕刘瑜。一个细作的敏锐触角,让他马上就意识到,前几天那个智明和尚引领过来的人,很可能就是刘瑜。他本来就是职方司派出的细作,他有自己的专业敏感性。 因为他看见了四海楼掌柜对刘瑜的态度,当然,更重要的是,罔萌讹开出的条件:行铺两间,良马二十匹,宅院一处,美妾三对。 不是每个细作,都能有足够的钱财花费,所以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坚定的理想和信念。 当罔萌讹开出这个价码,当铺掌柜就无法控制自己心里的欲望了。 所以他就把四海楼的掌柜卖了,直接对罔萌讹说道:“他知道那便是刘瑜,故意隐瞒不报!” 这就是四海楼掌柜会被拷打的原因。 但陈五就与当铺掌柜不同,不见得陈五就有什么名留汗青的大志,只是他自认自己是刘直阁相公这一脉的门下走狗,他认为刘瑜如果不出事了,自己就算死了,家里人一定会得到照顾,而如果自己卖了刘瑜,就算自己在兴庆府得了富贵,害死自个家里的老母和兄弟、妻子,那还是人么?就是这点信念,以至他到死也没有松口。 任心而论,如果当铺掌柜,也是从微末就跟着刘瑜,也许他也不会出卖刘瑜。 但世事没有如果,刘瑜也不可能亲自去提拔每一个细作,这样不单工作量大到不可估量,而且也不安全。 但是,当铺掌柜这时就发现了,在这已经被弄得修罗场也似的四海楼里,除非了那几个被罔萌讹砍死的伙计,还有被刑得断死的陈五,就只有自己一个活人了。罔萌讹许诺的三对美妾,宅院、良马、行铺呢? 这个时候,四海楼的门板被人暴力砸开,然后这一地的血肉迷糊,便呈现在大街人行人的眼里,不少人都纷纷侧目,这让当铺老板有些慌张,连忙摆手道:“这、这不是我杀的,这是罔萌讹将军问他们话,他们不肯说啊!” “罔萌讹将军?”问话的人,在左右跟随之下,走进了四海楼。 他的手下过去,把陈五和酒楼伙计一个个仔细看了,回来冲他摇了摇头,示意都活不成了,只有当铺掌柜这一个活口。 第775章 叛徒的计策 “下官李清策,听着邻人相报,说此地血气冲天,又有血污自门板间渗出,所以专门过来看看,你这厮姓甚名谁?做什么勾当?为何攀咬罔萌讹将军?还不一一从实招来!”李清策冷着脸,向这当铺掌柜训斥。 这下马威是极强势的,以至于把当铺掌柜带走时,后者老老实实,一句话也不敢乱讲。 至于说有邻人报官,所以李清策才来看?要刘瑜在这里,直接就会骂他:去骗鬼吧。 术业有专攻,当铺掌柜有细作的敏锐触觉,但对于官场,他相对来说,是比较无知的,因为他的作用,本来就不是渗透到官场里面去。 所以,或者在回过神后他会想明白,但在这一刻,他是没有意识到的:就算有邻人报官,也该是开封府衙门来查案,不该是李清策这清贵来出面啊! 出卖刘瑜,这当铺掌柜心里面,多少还是些心理负担的。 加上罔萌讹急着报仇雪恨,之前许诺的东西,也一点没有给他,所以他处在一种心理动荡的情况下,又被李清策的下马威镇住,被李清策拘到一处隐秘所在,他开始回过神来时,已经太迟了。 “罔萌讹将军许诺给你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身在一个杀人现场之中。”李清策慢条斯理地对当铺掌柜说道,“而且你要知道,这里不是大宋,也不是先帝在时的年月了,所以你也不要指望,有包龙图坐镇开封府。” 这话,当铺老板是听得明白的。 有必要提上一句:近二三十年来,西夏最大的宋粉是谁? 大致就是李清策所说的“先帝”, 已经驾崩的李谅祚,不单学着大宋,设了各部尚书、侍郎、南北宣徽使及中书学士等官,亲政当年,就把屈野河以西二十里耕地退还给宋朝,派出使臣与宋朝划定边界;又恢复李姓,又请求穿汉服等等。 当然,到了他羽翼渐丰,因为宋使一句戏言,他就发兵攻打大宋,但他喜欢仿效大宋,还是很有名。所以如果李谅祚在世,当铺掌柜去鸣冤,指不准皇帝听闻到了,心情一好,还真学着包龙图坐镇开封府,亲自来审一审也不是不可能啊。 这年头,大宋真是文化输出很利害,俞龙琦归宋,也仰慕包拯,要求姓包。 但现在李谅祚早就死了,掌权的是梁太后,会理这当铺掌柜才怪! “小人听着罔萌讹将军要追捕刘白袍,所以便向将军提供线索。”当铺老板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又交代了一番,不论这李清策是什么官,总之就是能收了他狗命的官,他可还想好好活着。 而且人这东西,低过一次头了,后面便也就习惯,没有什么节操了。 “就这样?罔萌讹就这样放过你?”李清策就冷笑起来了,他在刘瑜是弱势,是被刘瑜一张嘴,就驳得张口结舌,但那是遇着刘瑜。李清策可绝对不是庸人啊,如果不是他保着小皇帝,小皇帝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好说。 所以他听着当铺掌柜的话,一下子就揭穿了对方。 “罔萌讹将军的确不可能这样就放过小人。”当铺老板苦笑起来,衣服上,被罔萌讹当抹手巾,拭了一身的血,这时已结成了痂。当时他就是看着罔萌讹,一拳一拳,把四海楼一个伙计,生生打死的。 所以他不得已,就给自己上了一道保险。 “罔萌讹将军若是从此时出发,又要安排人手,而且路途太远,怕是赶不上刘白袍了。集结人马赶上去,怕来不及,就算真赶上,一旦对方逃进大漠,那搞不好双方都埋身大漠里。” 无人区,从兴庆府到黑水镇燕军司,中间有着广阔的无人区。 有腾格里沙漠 ,有巴丹吉林沙漠,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了。 刘瑜不一定走的路,跟罔萌讹追的路是一致的,那是大片空旷的无人区。 所以,当铺掌柜也担心,捉不到刘瑜,自己的下场不会太好,毕竟,罔萌讹不单让手下砍死了几个伙计,把陈五刑得全无人形,更重要的是,罔萌讹自己活生生,用拳头把一个伙计打死,这太震慑了,至少对于当铺掌柜来说,已是心灵的创伤。 “小人以为,得让刘白袍走一条咱们要他走的路。”当铺掌柜如是说道。 而罔萌讹当时对这个提议,也很感兴趣。 当铺掌柜作为一个细作,他还是有自己专业性的:“从兴庆府去黑水镇燕军司,找的向导不同,可以去的路也不同,而且,说不准倒霉,直接就埋半路上了。但去弥陀洞不会。” 为什么不会?也有毛乌索沙漠的。 因为有路啊,有路,又赶时间,谁去走沙漠? “你怎么知道刘白袍赶时间?”李清策就不明白了。 当铺掌柜听到此处,就有些得意了:“因为小人在上京道潜伏经年!” 所以他知道,辽国皇帝的行宫,也就是所谓的捺钵,两个月后,正常是在什么地方。 而罔萌讹说刘瑜要去黑水镇燕军司,当铺掌柜听着,他认为:“刘白袍欲刺辽帝啊!” 因为当刘瑜抵达时,正好是离辽帝行宫最近的位置,那刘瑜去哪里干什么? 那就是行刺了,这个是当铺掌柜的结论,限于他的见识,限于他的情报,他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罔萌讹听着,又想起刘瑜要了黑水镇燕军司的调兵手令,一时之间,还真觉得这家伙的结论,有点道理。更是想着,刘瑜是不是临死还要拉上西夏垫背?要是西夏派兵跟他一起去行刺辽帝,那这锅不是西夏也得背? 这种情况下,西夏就不得不跟宋国绑在一起来对抗辽国了。 越想罔萌讹越觉得有道理,当铺掌柜对李清策说道:“所以将军就用了小人的计策,修书一式两封,派了两名铁鹞子,一人五马,赶了上去,他们没有理由在到定州之前,就入大漠的,怎么也得去到白马强镇军司,才转向西北。” 赶时间,不可能有路不走,去走沙漠,那是自杀吧。 而大部队赶不上,铁鹞子的轻骑,却是没有问题。 第776章 将军的怒火 “刘白袍素来慎密,小人专门跟那铁鹞子叮嘱过,不论是谁,跟刘白袍照过面之后,要接着向西北而返,兜上一圈再回来,以免让刘白袍起疑。”当铺掌柜说到这里,似乎是颇为得意的模样。 李清策望着当铺掌柜,轻轻地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想了想对他说道:“卖一次是卖,卖两次也是卖。” 然后他拍了拍手,有长随过来,李清策低声吩咐了几句,那长随快步下去之后,大约过了半刻钟就重新回来,随着他回来的,还有四个年轻貌美的女郎,李清策从那长随手里接过两份地契,放在案几上,对当铺掌柜说道:“当然,卖第二次的消息,自然就没有卖第一次那么值钱,所以,我只能送你美妾两对,一处院子,一处行铺。我不比罔萌讹,东西就在这里,只要你把消息招出来,教我满意了,你就自己拿走便是。” 看着那四名不过二八年华的女郎,当铺掌柜几乎口水都要流出来,似乎在李清策面前,他再也没有感觉到,出卖刘瑜的那种愧疚感:“是、是,贵人想要知道什么,小人便招什么!” “你在辽国上京,上头是谁?别跟我说,刘白袍每有什么事,专门跑去辽国上京跟你单线联系。你给刘白袍的信里,肯定是什么能取胜他的暗记、花押吧?一一描出来给我。是什么时候,你接到命令,从上京过来兴庆府的?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在宋国还有什么亲人?”李清策没有罔萌讹那么凶残,但他从当铺掌柜身上榨出来的东西,远远要比罔萌讹大得多,而且更成系统。 当他留下当铺掌柜在那里,跟几个刀笔吏记录招供那些问题,自己出了厅堂时,身边长随就低声道:“相公,小的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吧。”李清策似乎心情极好。 “咱们跟那位刘白袍,不是一伙的吗?不是据说皇帝还称其为帝师,自许为私淑弟子吗?”这长随是个朴实人,问的全是极朴实的话。 李清策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道:“是啊,我只是看看,这厮还知道刘子瑾些什么东西,以提醒子瑾防备嘛。他招供完了怎么办?核对无误之后,做掉他吧,也算为了刘子瑾,除了一个恶仆!他这人心慈,真到他面前了,怕是下不了手的。” “相公仁厚!”那长随发自内心的感叹。 此时正在夏州的刘瑜,全然不知道,“仁厚”至极的李清策,在兴庆府做些什么。 但出于直觉,他也安排了几个事情,让白玉堂这边第二天一起来,马上就派人去做。 就是送信,有送去永兴军的信,有送去辽国的信,有送去汴京的信。 无非就是让各处变换暗记、花押,更是直接通知在汴京的杨时,警告他可能辽国的情报网络有变。 这是一个往最坏处去设想的方案。 “公子睿智。”白玉堂听了刘瑜的安排——后者专门讲解给他听的,毕竟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不容易,白玉堂是这么感叹的,他觉得刘瑜做得太对的,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刘瑜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你要自己去想想,这么做得花多少钱。” 怎么会扯到钱的份上了?白玉堂明显一时间就反应不过来。 “什么事,到最后,总归难免扯到钱上面来。”这是刘瑜很无奈的叹息了。 派人送信跑死的马,要钱; 杨时在京师,让整个大宋的情报网,启用第二套密码方案,这个年代可就只能靠两条腿或是骡马来送信啊,多少个州府,这所耗的人力物力,全是钱,总不能托之于商队、赴任官员,然后他们几时到,就几时把这信件送到吧? 而通知辽、夏、大理、青唐等地,启用新的花押、暗记,也一样要派人派马。 这些都得钱啊,如果送信的人员,在路上有什么不测,就得抚恤,那可不是朝廷的几匹绢,刘瑜给的,可是实打实的抚恤金,还是每年的分红等等,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感觉为刘相公卖命?给刘相公卖命,值啊。 要跟朝廷一样,办差死了,就扔几匹绢,还得一层层克扣;伤残了,那更是自生自灭去吧,看看西军还有谁愿意跟着刘相公出来办差? 这些都是需要成本。 刘瑜很无奈,伸手拍了拍白玉堂的肩膀:“我总归不是神啊,总是有许多事,不在我预测的范围里,这便需要成本了。” “更重要的是,在战争之中,当你投入一种新的技术,无论是弓弩还是情报技术,只要被对方察觉,很快就会有模仿,哪怕拙劣,但等于你给对方指明的方向,他从茫然之中,慢慢开始对你的追赶。但我们又不可能完全不把新的东西,用到实战里去。”刘瑜说着,自嘲地摇了摇头,接过白玉堂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了马。 白玉堂想了想,也跃上了马背,却是说道:“相公太过苟求自己了。” 他的意思,刘瑜又不是皇帝,又不是枢密院、政事堂的执政和宰相们,没有必要去这么难为自己。刘瑜脸上的表情,就愈苦涩了:“我不做,怎么办?我不做,涑水先生叫嚣罢练勇之类的声音,就会愈来愈盛。我不得不做啊,是因为我能看清,我不做,对于这天下来讲,后果是什么。” 但是刘瑜却看不清,看不清在前往嘉宁军司的路上,罔萌讹纠结了三百铁鹞子,已在三岔口等着他了。 “将军,信已送到石州,祥佑军司那边,派了五百骑出来,若是刘白袍想从石州去弥陀洞,他必定跑不了的。”送信的铁鹞子滚身下马,颇有些站不稳,能让铁鹞子累到这样,可见这一路是如何疯狂赶路的。 罔萌讹点了点头:“那只是后手,刘白袍是个胆小鬼!他一定会折返的,长城岭这关口,宋国兴军路最近,他肯定会在这里回宋!” 第777章 正视现实 罔萌讹涉及到细作事务、商业谈判,他在刘瑜面前,压根就没什么存在感。 但这和他的智商没有关系,只是那不是他熟悉的领域。 在沙场决战上,那他跟刘瑜的位置,就要倒过来了。 而且,三百铁鹞子也不是开玩笑的,别说三百,就是三十铁鹞子,白玉堂他们也不见得有什么胜算。 而刘瑜是否真的胆小先不提,有一点不容否认的,就是他的确也正如罔萌讹估计的,要从长城岭这里回宋。 几乎,这就是刘瑜的死期倒计时。 “将军,待那刘白袍到了,当场斩杀了他,免得回去,另生枝节。”有手下对罔萌讹进言,话自然不敢说白,意思大家都懂。没有现场把刘瑜杀死,回去的话,以梁太后对刘瑜的态度,指不准在宫里又压着罔萌讹一头。 罔萌讹听着点头道:“嗯,格杀当场!” 这一点,罔萌讹看得比这些手下清楚得多了。 刘瑜也没有俊俏到惊天地动鬼神的地步,但他有一种魅力,与这个世间似乎有一种疏离感,感觉颇有些禅韵,罔萌讹认为,这就是刘瑜吸引梁太后的根本原因。他不打算去深究,他只知道,把刘瑜的脑袋砍了,一刀下去,便绝了后患。 三百铁鹞子,近千匹马,又有“负赡”兵随行,帮他们照看马匹。 所以说是三百人,其实跟斯巴达的温泉关三百勇士一样,至少是两倍于正军的辅兵跟随着,一时之间,三岔口这个位置,便基本是不能通行了。铁鹞子加上他们的随从辅兵就有上千人,又有上千匹马,散落在那里,就算让行人通行,敢过去的大约是脑门被马踢过吧? 而三岔口的几间野店,也是倒了大霉,这些铁鹞子,难道还指望他们会付钱么?小心侍候着,这些凶残的军兵,别一把火将这道边的野店烧了,就谢天谢地了。 其中有一家店,就是职方司下面派出的细作。 刘瑜赶上夏州时,还路过他这店,很好的勉励了他一番。 而罔萌讹,就在他们店里纳凉,跟手下谈论怎么杀死刘瑜,也提到刘瑜从夏州过来。 这家店的老板倒是心如火烧一般,三番四次想着怎么把伙计派出去,在十里外他们有一个脚力寄存的点,就是给当地的牧民一些钱粮,把马寄在那里。只要能过去,就能骑上快马,奔到夏州城外,只等着刘瑜出来也好,入城去寻找刘瑜也好,把这消息告知刘瑜,以免自投罗网啊,这可是三百铁鹞子来着啊! 但是罔萌讹做为战将,他绝对是合格的,而且也是高明的。 铁鹞子对战场的信息阻断也已经是下意识的了。 之前边上另一家店,有个伙计去砍柴,走得远了些,直接被铁鹞子一箭射翻。 为什么?凭什么? 那真的是想得太多了,哪里去讨说法?铁鹞子觉得那伙计可能要去报信,他需要理由吗?不需要,他认为是,弯弓搭箭就撩倒了,要是那伙计运气好没死,说清楚了可能没事;要是运气不好,那就死了,也就这样了。 所以这野店的老板急得不成,但总不能自己或手下,明明没有机会,跑出去送死吧? 于是这如同一个虎口,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刘瑜一步一步的,正在走入这个虎口之中。 这一次,没有援军。 也没有办法和在大宋遇刺一样,通知当地衙门等等。 甚至,他根本就没法说理,如果面对梁太后,刘瑜还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罔萌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绝对不打算跟刘瑜费话了,除非刘瑜一来就跪地投降。 事实上刘瑜没可能提前知道这杀机。 他派出的信使,早上天还没亮就先出发,刚一接近三岔口,立马被铁鹞子射成了刺猬。 也许刘瑜唯一的幸运,是他的情报不单用密码书写,而且习惯性在装情报的铁管,做了一个保险装置,不了解结构的人,拧开铁盖子,就等于击穿了内置的瓷瓶,硫酸就会把里面的文件融毁。 所以尽管信使殉国,但罔萌讹一拧开那铁管,却除了难闻硫酸气味,其他根本一无所获。 当刘瑜在傍晚时分接近三岔口时,正是纵马跑得兴起之际。 却是突然之间,白玉堂策马过来,生生勒住了刘瑜的缰绳:“转弯!转弯!” 就算是跟着章惇打治安战,那也是战阵,白玉堂这方面的敏感性,要远远强于刘瑜。 但不是所有人都如他一样的果断,一下子队伍就乱了,二十多骑,五六十匹马,立时有两人勒不住马,直接连人带马都摔了出去,人倒是机灵,反应极快踢了蹬,没被马压在身下,但那摔倒的两匹马,却有一匹是葳了蹄子。 “快点,快点!”白玉堂急得不行。 换骑,不是两个字那么简单的。 它意味着,要把原先的马鞍取下,这得先松了肚带;然后再把马鞍上到新的这匹马背上,又得再紧一次肚带;原先马背上的装具,不论是箱子还是武器,也同样要转移。 “出什么事了?”刘瑜的骑术倒是过硬,停得很稳当,往昔日和仙儿在边境闯荡的日子,打下的功底,始终还是能显得出来。 “烟尘。相公,请由小人护卫!”白玉堂板着脸,张望着三岔口的方向。 刘瑜点了点头:“好,你指挥。” 摔伤马蹄的,便是在夏州换掉了僧衣,光头上戴了英雄巾的赤滚滚,此时匆匆换了鞍,紧了肚带,翻身上马:“好!” 没人去讲什么礼节,看着那尖尖卷起的烟尘,至少三十四匹马。 这时已见着一个黑点疾驰过来,然后远远便有弓弦声响。 那当头奔来的马上骑者,似乎毫无反应,而更多的箭命中了那匹马,以至那匹马长嘶倒地。而那些追兵并没有停下,因为他们见到了刘瑜这支队伍,他们纵马越过那已倒地的骑者和马,打着唿哨,向刘瑜这么疾驰而来。 “走啊!”白玉堂大吼一声,扯着刘瑜的缰绳,向西北策马狂奔! 第778章 逃亡 三岔口的店老板,终于还是派出了伙计。 也就是在白玉堂视野里,被射倒的那一人一马。 店老板也不会什么术法,如何让伙计能够潜出十里,取了马,向夏州方向奔驰,而后才被铁鹞子追上呢? 他的办法也不新奇,就是烧了自己的店。 要去烧别人的店或者不太容易,烧自己的店,总是容易的。 而且在烧店之前,他给罔萌讹和两个铁鹞子的头目,所端上来的酒菜,都下了巴豆粉。 给铁鹞子的战马抱过去的草,也同样的掺了巴豆粉。 他本来就是细作,这些东西,原本就备着以备不时之需的——路边的野店,有时也会客串黑店,要不他在这里,遇着需要拦截的情报,难道上去和别人撕打? 野店老板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 然后烧了自己的店。 有无耻的当铺掌柜,也有血性的野店老板。 这世上,向来都是什么人都不缺。 罔萌讹就在他的店里,当老板放火烧了自己的店,这不由得铁鹞子不关注火势。 那伙计就是在那时跑出来的。 不过当罔萌讹发现,被烧得精光的店里,一具尸体也有,便知道不对了,所以马上派了这三十骑铁鹞子,向夏州方向追赶,果然就被他们缀上,刚刚牵了马匹上路的伙计。 其实在三百米外,那伙计背心中的一箭,就已结束了他的性命。 后面那些把他射成刺猥的箭,并不能让他再死上几次。 之所以没有坠马,是他觉得自己马术不好,用绳子把自己绑在马上了。 这也是为什么,后发的铁鹞子,能赶上他的原因。 “你、你、你,你们三个回去报信!”领头的铁鹞子,在奔马之上就下达了命令,而这时他们极高超的骑术便显了出来,稍为减速之后,那三骑就拔转了马头,离开了大队,往来路奔去。 而白玉堂他们,策马狂奔了十里左右,白玉堂就打了个唿哨让大家缓下马速:“那边有个矮丘,上去!” 这二十余骑也是跟他在治安战里配合得极熟练,马上就跟着冲上矮丘,大家都知道白玉堂的意思,这么一味的逃窜,不是办法,不如找一个合适的地点,冲上一冲,对方目前也就三十骑——更重要的是,白玉堂手下,这些在治安战里屡有斩获的好汉,心中却也不曾认为,自己便是输与他人的。 刘瑜的脸色非常难看,一步错,步步错。 他现在开始在担心,那信使手上的信件,会不会被对方得到了。 而他也远没有白玉堂手下那么乐观,他是亲眼见过铁鹞子战力的。 不过在这时刻,刘瑜很清楚,自己不应该去开口打击士气,所以他没有开口,一切都由白玉堂去安排。 二十多骑驰上矮丘,白玉堂却就急促地对头上英雄巾歪了的赤滚滚说道:“你带经略相公走!没错,这就是刘经略相公当面!兄弟,走!” 不单是赤滚滚,那二十几骑里,有十数骑也不知道,这就是刘瑜的,一时都愣住了。 刘瑜却持着缰绳,抽在白玉堂手上,以让他无法扯着辔头:“该怎么决死,你来指挥。但走,我是不会走的了,我虽无武无勇,却有与兄弟们同死的血性。小白,你在我门下奔走,便得敬重我这点血性。” “相公!”、“相公威武!”那些汉子,听着无不眼中衔泪的,不是眼窝浅,是这世上,便极少有文官这么对待武人的。 但是那尾随而来的马蹄声,很快就踏碎了人们的感动,铁鹞子的身影,已然出现在视野里。白玉堂握住拳头,示意大家都静下来,其实他是希望这些追兵没有注意到他们,继续向前而去,那么就有一线的生机。 可惜,他的希望注定要落空,铁鹞子奔到矮丘下,略向左一压身躯,战马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便向矮丘冲了上来,人马未到,羽箭先到! 他们本来是披着重甲的铁鹞,这本来是可以负着披重甲的骑兵的战马。 当他们现在不着甲时,无论人马,都显得格外的轻盈。 就算是从下往上冲,就算一边操纵马匹上冲,他们也一样可以开弓放箭。 而白玉堂所能做的,就是高声大叫:“盾!” 然后把盾牌遮住自己和刘瑜。 这个时候,刘瑜要比白玉堂更果敢:“冲啊!” 他一把推白玉堂的盾牌,伏在马身上,抽出了马刀。 就算他不擅技击,于搏击没有任何天分可言。 但这是沙场对决,有去无回。 刘瑜从来不缺那点血性。 那些本来立盾在遮拦羽箭的骑兵,一下子就被刘瑜的行动点燃了,纷纷策马向下冲锋,很快他们就越过了刘瑜,跟正在努力向上攀登的铁鹞子狠狠撞在了一起。 尽管只是二十多骑跟二十多骑的撞击,但一时之间,人吼马嘶,不停有人落马,有人惨叫着中刀。 刘瑜高吼着冲下去,不断有宋军的骑兵硬挤到他身前,用刀枪,用血肉之躯为他开道,他冲到矮丘下面,竟然毫发无伤。这时只听身后那些宋军兄弟高叫着:“相公,走啊!”、“俺等为公断后!” “走!”白玉堂半身是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连头上的发髻都被斩了一刀,披散着头发冲过来,一把扯着刘瑜的缰绳,向前狂奔。 刘瑜刚想挣脱,却听边上连英雄巾都掉了,赤着光头的赤滚滚撕声力竭地吼道:“不要让兄弟们白死啊!” 听着这话,刘瑜鼻子一酸,终于低伏下身子,策马向前逃窜。 那二十几个在治安战里,立下战功的宋军好兵,遇着铁鹞子,当真就是极为惨极的。 仅仅这一次对冲,除了刘瑜、白玉堂和赤滚滚,只有另外两个宋军跟了上来。 其他的宋军,至少有十一人在对冲里落马,生死不知,其他十二骑,和铁鹞子纠缠不到半炷香,全被纷纷斩落马下。 重新整队的铁鹞子,望着视野里已成几个小黑点的刘瑜等人,冷冷地说道:“他们逃不了。” 第779章 艰难的夜 刘瑜的泪水在风里飞扬,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那些逝去的宋军好手。 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难免阵前亡。 死在沙场上,原是军人的宿命,这不是刘瑜为他们落泪的原因。 而是刘瑜在策马对冲时,他亲眼看见,宋军兄弟的刀砍中对方,但砍在人家胸口的护心甲片上,就没能砍进去,那铁鹞子也就吐了口血,回手一刀就劈碎那宋军好手的护心镜,直接把那宋军好手结果了;甚至还有彼此刀枪交错,大家都没占到便宜,结果宋军的马腿软,一下就摔倒,结果那好手生生就被敌我的马蹄踩踏至死的。 每一个细节,在沙场对决时,都会放大,这些宋军,应该说绝对不缺少血性。 而他们所取得的战果,仅仅是铁鹞子两死,一重伤,若干轻伤。 这二十来骑可不是厢军,也不是在汴京养尊蓄优的禁军,是真真正正,和白玉堂一起打了治安战,平了地方匪患的硬手啊。但铁鹞子的马术,装备,训练,跟宋军不是一个层面的,他们有的是马,他们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他们有冷锻的甲片,他们有锋利的夏人剑,沙场见血,这一对冲就全部显出来了。 人家西夏人,不论刘瑜是否愿意承认,在钢铁的锻造上,就是比大宋要走得远啊。 更轻,更硬,性能更好的冷锻甲片;更锋利,更坚韧的夏人剑;更神骏,更强健的良马。 这是命啊,这在沙场上就是一条条命啊。 要不然西夏凭什么,在宋辽之间夹缝里存活着? “相公,这边来。”白玉堂招呼着刘瑜。 天色已朦胧了,也许这是刘瑜他们唯一的幸运。 黑夜让他们得以喘上一口气。 刘瑜很沉默,一句话也没有说。 倒是赤滚滚,谈兴颇高,扯着白玉堂问道:“哥哥,方才我等是做差了。” “什么做差了?”白玉堂让另外两个宋军去找柴火,自己持刀警戒着四周。 赤滚滚摇头道:“本来该向南的,向南才是宋境啊!” “滚!去弄两头小兽来!”白玉堂没好气踹了他一脚。 这完全 纸上谈兵来着,所以他压根不想跟赤滚滚理论。 南边是什么? 南方是长城啊! 如果没有被发现,那么花装成商队也好,买通守军也好,总是有办法。 但后面要是铁鹞子追着,前面是长城,得了,那不就是死路一条吗?长城上是人家西夏的兵啊,又不是宋军。 “相公,当兵吃粮,生死都是命,也不必太在意。”白玉堂低声劝着刘瑜。 刘瑜点了点头道:“你这大侠出身的人,现在也讲当兵吃粮了?嗯,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来夏国,又为什么要去辽国吗?” 这样突然岔开了话题,这让白玉堂有点错愕,不过刘瑜说起的问题,但让他很有兴趣。 他本来就是一个有求知欲的人。 尽管单纯的军略上,他不如彭孙,个人武勇和小队作战,他不如姚武之。当然,论拍马屁,他就更是远远不如捧臭脚的彭孙了。从一个江湖大侠到一个细作,再从一个细作到一个中下级军官,再从中下级军官重新回到间谍行列,不能否认,白玉堂都干得不错,至少他的适应力要比姚武之和彭孙两人都要强。 刘瑜长叹了一口气:“我去前线,能比王子纯做得更好吗?不,不可能的。” “我在秦州,给王子纯提供情报支持,会比小高现在做得更好?也许会略好些,但至少不会有什么质的改变。” 刘瑜的语调,有一种莫名的沧桑感:“青唐人,后面毫无疑问,是有西夏人的影子。要不然,瞎征哪来哪么大的心气?” “所以相公想在西夏人和辽人之间,撩起战火?”白玉堂有些明白了。 但刘瑜摇了摇头:“不,我不单是想撩起辽夏的战火,我的最终目的是想让西夏内乱,我想让西夏的党项贵族,向青唐出手。这样青唐就会少掉许多的底气,会有更多的俞龙琦来归宋。”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不多了。”刘瑜喃喃地自语。 白玉堂还想再问,刘瑜却已经没有谈兴,只是说:“若有机会,自去吧,不必以我为意。” 看起来,刘瑜这一次,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他向来都是认为世人皆醉自己独醒,而他也一再证明了,自己是对的。 但这一次,他突然回过头来看清了自己。 越精巧,越脆弱。 整个细作网,一个节点的崩坏,就导致这样的效果,他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尽管他知道这是事实。 赤滚滚很快就回来了,他拎着三只兔子的耳朵,其中有两只,竟还是活着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捉到的。那两个军士,扛了不少柴火过来,还有一只被拧断了脖子的山鸡。 如果是之前,刘瑜可能会兴致勃勃,提出自己来做菜之类的。 但这个夜,对他来说,是极难过的夜。 他甚至没怎么吃东西,只是喝了点汤,就裹着衣服睡着了。 白玉堂看着心里着急,却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哥哥,天亮了怎么走?”赤滚滚一边啃着山鸡爪子,一边向白玉堂问道。 这是一个很现实,不容回避的问题。 白玉堂找了几块石头在地上摆开,对着赤滚滚和其他两人说道:“这里过去,就是万井口了,那里估计也是有一些西夏兵马的,我看明天咱们化妆一下,扮成猎户之类,可能会比较有利。” 他们三个也纷纷点头。 但第二天,他们发现,刘瑜病倒了,不单病倒,而且发烧,可怕的高烧。 而刘瑜的神情明显不太对,高烧让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恍惚之中。 “走吧,坚持住,去万井口吧。”刘瑜的双腿,被绑在马背上,然后实着没有条件,来讲究一个发高烧者应如何保养云云。 总而言之, 他们度过了一个极为难捱的夜晚,而当太阳再一次升起,这一切并没有,充得更好。 第780章 何去何去 刘瑜很少病成这样的,这样的重病,在这个时代,往往就是对整个世界说告别了。 因为他病的原因,所以白玉堂等人也不可能放开策马奔腾,缓慢的速度,对他们来说,几乎就是看着绞绳套上自己的脖子。因为任谁都知道,那些铁鹞子,今天肯定会追过来,不单会追过来,而且,他们会带上更多的人,只有尽量快的逃脱,逃出那些铁鹞子的视野,才有可能活下来。 而刘瑜这样的状态,会连累他们所有人。 “你们可以自己离开。”这是白玉堂对其他三个人所说的话。 他能看得出来,一些大家都有说出口的话。 在生死的关头,有许多情绪会暴露出来,无可厚非。 “其实我想自己离开的,但是哥哥,我实在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我想我还是跟着你吧。”赤滚滚苦着脸这么对白玉堂说道,因为真的不知道去何处,往西去铁门关?还是往东去夏州? 其他两位军兵,也纷纷点头:“白家哥哥,都不是没上过阵的孱头,看着昨日那架势,夏州也好,铁门关也好,都肯定是有兵马在等着我们的。” “左右是个死,不如死在一处吧。”另一个军兵,却是天生粗豪有禀性,说着竟是大笑了起来,“铁门关也好,夏州也好,白池城也好,何地不是埋骨处!” “不、不必死的。”这时被绑在马上的刘瑜,极为虚弱的开口。 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刘瑜,所以缓缓而行,也许刘瑜的声音,压根就不能被听到。 但幸好,他们终于听见了。 “你们、你们有路引的啊。”刘瑜虚弱的说道。 “不要死在一块,放缓速度,混入商队,混入本地人之中,找到进出城的机会,总有机会。”刘瑜断断续续地说道。 “尤其是赤滚滚,你把僧衣重新穿上,你有僧人的度牒,至少你自己行动,你能活着回到大宋。” 刘瑜说到这里,伸手握住白玉堂的手:“一定要活着回去。就算不能逼得辽夏起战火,就算不能逼得西夏内乱,那也得把这里的情况,交给王子纯……你如果可能,帮杨中立一把吧。” 白玉堂听到这里,眼眶立时红了起来,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刘瑜昨晚为什么对他讲了那么多。刘瑜其实在昨天晚上,隐约已经知道自己不行。或者说,昨天晚上,刘瑜就有了厌世的念头? 总之,昨天晚上的沟通,是一种变相的遗言。 “你们走吧,按经略相公所说的,赤家兄弟,你去京师;你们两位,去寻王经略相公。”白玉堂对着他们三人吩咐道。 其实他们三人又如何不知道呢? 只是到了这个关头,没有人愿意抛下同伴。 没有人愿意抛下刘瑜。 “孙七为刘经略相公死,死得其所。”那个粗豪的军兵,有他自己的想法。 而赤滚滚,也开口道:“哥哥,你知道,我最是敬仰刘直阁的,经略相公这等样人,不该独赴黄泉的。” 另外那名军兵,但是另有些心思,他胀红了脸:“我石小虎,石小虎却是不走的!说不准,说不准相公有后手呢。是吧,谁知道没有呢?要是能撑过去,相公看着我等忠心,便给我等一个出身,从此便当官了,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啊。我,我愿搏一搏!” “你过来摸摸相公的额头!这都热得烫手,什么后手?有什么后手这时节还不拿出来?快走吧,搏什么 搏,搏死在一块么!”白玉堂没好气地说道。 那石小虎摇了摇头:“不,那就死在一块吧,为相公而死,大家都说划得来,有抚恤,又有分红什么的。” 没有人愿意离开,于是他们走得更慢的,几匹马,如是在踏青一样,突然之间,就没有了那种逃命的压迫感,反正就是在赴死的路上,又如何急赶慢赶的? 但有人不是这么看,奄奄一息的刘瑜,挣扎着,从马上抬起头:“放我、放我下来。” “我们,我们还有一线的生机。”刘瑜的嘴唇发白,因为高烧,他根本没有办法保持清醒,说完这么两句,他又陷入到恍惚之中了。 白玉堂笑了起来说道:“何必逆了相公的意?” 于是他真的下了马,把刘瑜身上的绳子解开。 石小虎在边上点头道:“也许,也许这是相公的后手呢!” 没有人把他这话当真,但也没有人去反驳他。 大家都在等待着,等待着那铁鹞子的马蹄声响起。 甚至他们停了下来,用一些烧酒,给刘瑜抹拭身体,这让他似乎看起来,有所好转。 “为什么都还在这里?”刘瑜在稍为清醒之后,看着他们几个,开口便是如此问道。 孙七笑道:“小人不认得路,天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陪着相公了!” “我、我以为,相公总是有后手的!”石小虎鼓起所有的勇气,对着他这辈子见过最高级别的官员,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当刘瑜的眼光,望向赤滚滚,后者倒是干脆:“阿弥陀佛,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刘瑜听着,竟也大笑起来,似乎病更是好了几分,指着赤滚滚笑道:“大师好豁达!” 然后他伸手拍了拍白玉堂:“给我酒,也许能让我清醒一些。” 他的病,似乎真的好了起来。 本来就是心病,也许看着这些愿意伴他赴死的人,让他重建了信心。 也许是到了绝境,不服输的心,终于再度挣起。 酒一入口,刘瑜便笑了起来,但看起来,似乎他随时就能睡着过去,而不是如他所说的清醒:“把头发剃了,全剃了!哈哈哈,随赤滚滚大师念佛!哈哈哈!” 然后他打了个酒嗝,便又渐渐昏睡了过去。 “把头发剃了?”孙七皱起眉头,搔了搔头发,“相公说剃了头发,剃了便又如何?” 石小虎倒也没有什么意见:“对、对,这是相公的后手,就剃吧!” 其实谁也不觉得,剃了头发就真的有什么用处,没度牒啊,全经不起查问的。 只是死前,疯狂一回也没什么。 “诸位,只怕这真是相公的后手。”有人怯生生的说道。 第781章 后手 赤滚滚是个大盗,七路独行侠,插翼虎赤滚滚。 或者换句话说,他是个惯偷。 一个惯偷,通常手脚都不会干净的。 “你们可知道,一份度牒多少钱?”赤滚滚向着孙七和石小虎问道。 度牒的价钱,是随市场浮动的,贱时二十贯有交易,贵时则要去到八九百贯的地步。 这年代出家是有诸多好处的,所以度牒很值钱。 赤滚滚从承天寺出来,一个手脚不会太干净的惯偷,正常来说,不太可能放着这种值钱的东西不偷的。 所以当他从包裹里掏出七八本度牒时,大家都呆了。 “这袈裟,好东西啊!”孙七看着赤滚滚包裹里其他的物品,禁不住叫了起来。 没错,除了度牒,还有袈裟,远比白玉堂给他准备的袈裟,高级得多。 赤滚滚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大家不必佩服我,不必佩服我。一点微薄的事,啊,没什么的!你们说,我怎么就知道,这时候得用上这东西呢?对,我不是为了钱,我就是为了大伙能脱身……” 还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白玉堂一巴掌:“你混蛋!你爹死时,你答应过他什么?再也不偷了!你说要好好做人,光宗耀祖!” “白家哥哥,我这不是为了自己,我为了大宋,为了大宋偷的!”赤滚滚梗着脖子分辩着,反正东西还没变现,他完全没有一点心理负担,“个人一点名声算什么,对吧?” 这时刘瑜被他们吵得睁开了眼睛,喘息着拍了拍白玉堂的手:“执行任务,不算品行败坏;若发现他为了私欲,我、我荐他去井冰务就是。” “多谢相公,多谢相公!”赤滚滚冲着刘瑜作揖。 但刘瑜说完,却又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要说不醒人事不至于,但高烧让他时醒时昏。 白玉堂冷笑着道:“好,此后只教发现你是为了私欲的,便荐你去井冰务。” 赤滚滚开始还不以为意,几个人就在路边,互相剃了发,所幸这年代,出家人还不用烧戒疤*,要不一时倒是找不着香来烫戒疤了。 连同刘瑜,也一并剃了头发,万幸赤滚滚在承天寺认真呆了几个月,这剃头手艺倒是学得不错,若是寻常人,只怕还剃得一头的血。于是片刻过后,连同刘瑜在内,五人都成了光头。 白玉堂侍候刘瑜换上袈裟,那边赤滚滚和孙七、石小虎在烧焚、掩埋头发,赤滚滚就觉得不太对,向着孙七和石小虎问道:“这井冰务,听着是个不错的去处?” “听说是啊。听说,京师里才有的衙门,你若去了,那是当大官的!”石小虎说起来,两眼似乎都会放光了。 孙七是京师开封人氏,听着就“扑哧”笑了出来:“小虎,你是与赤老兄有仇么?” “井冰务是皇城司下头的衙门,那里面都是阉人啊!” 赤滚滚听着,下意识一夹双腿:“相公好狠,都烧成这模样了,偶尔醒来,还这么狠!” 很快头发都焚烧成灰,又掩埋了起来。 “马都放它们走吧。”白玉堂对他们说道,石小虎和孙七都极为不舍。 倒是赤滚滚开口道:“这袈裟都不是凡品,我等要连马都没有,有些不合适。” 毕竟他出手,不可能去拿苦行僧穿的僧衣,都是极好的袈裟。 还是孙七想了个主意,他与赤滚滚、石小虎三人带了五匹马,穿着僧衣往万井口而去,看看在那里,能不能用战马换一辆马车,或是一顶轿子,然后再回来接刘瑜、白玉堂两人。 这倒也是个主意,白玉堂便依着他们,看着他们去了,自己把刘瑜扶到路边,靠在树干上,盘了腿,看上去如是参禅的模样。 过了不一刻,当真便有马蹄声在来路响了起来。 这回来的约有五六十骑,十数骑在前头开道,四十来骑押在后头,当然照例还有两倍于正军的“负赡”辅兵跟在后头,为他们带着备马、甲胄等等。 一百多人,二百多骑的队伍浩浩荡荡而过,倒是没有人对路边的两个僧人询问什么,甚至还有不少人在经过时,合什致礼。白玉堂捏着一把汗,一一还了礼,倒算是有惊无险,这么过去了一回。 到了中午时分,赤滚滚他们倒就回来,少了一匹马,但是多了一辆两轮的马车,挂着马上,几个过来协力把刘瑜弄上马车,却觉得似乎那高烧仍然没有退下去。 “我依着哥哥的吩咐,买了些酒来。”赤滚滚指着马车里两坛酒,又取出一个酒葫芦递给白玉堂,“只是这酒,似乎远远不如哥哥带的那些酒烈。” 白玉堂尝了一口,不但度数不高,而且还带酸。 不过是这时节也讲究不了许多,把刘瑜弄上马车之后,就用酒给他抹拭身体。 “哥哥,这行么?”赤滚滚看着感觉很悬乎。 白玉堂苦笑道:“你问我,我又问谁?以前听先生说过,如果高烧不退,可以用烈酒抹身,至于行与不行,我着实也是不知道的。” 马车外的孙七和石小虎,却就向白玉堂问道:“如今我等都改了装束,不如南下?” 铁鹞子从白玉堂和刘瑜身边经过,又迎面遇上石小虎他们三人,都没有一点怀疑,所以感觉也就没有必要再向北了。 白玉堂也默默地点了点头,因为的确如果有度牒这样的年份证明,这年头,度牒上也没有很精准的画像,混过关隘并不见得不可行,那么回宋要比继续向北,更加有利一些,毕竟入了大宋之后,有许多助力可以借用的。 “赶紧走,咱们被盯上。”这时迷迷糊糊的刘瑜,挣扎着支起身体。 “咱们要敢往回走,前面过的铁鹞子,后面应该还有他们的人,两边包抄,咱们就逃无可逃。你们以为人家没有识穿我们,这事就这么过去?是,你要继续向西北,就没人注意我们,你如果往东南去,不就摆明着,咱们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吗?” 这个时间点,人烟稀少的地方,他们的目标,真的太明显了。 *戒疤大体仅限于元代以后的汉僧,少数民族僧人不烧戒疤,元代以前,一般来说汉僧也不烧。 第782章 养病 听着刘瑜的话,他们四个一下子真的全身汗毛都有一种炸起的感觉。 原本以为的生机,如果踏上去,那就是死路。 这当真是刚才众人所没有考虑的问题。 如果让他们坐下来,慢慢推敲,那可能也能想得明白,但这种一边赶路一边化装,一边还要掩埋,一边做决策,他们真的是顾不过来。望着车厢里又迷糊过去的刘瑜,孙七骑着马在车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摇头道:“还以为咱们为相公效死呢,搞半天,是相公在病中,还搭救咱们一趟!” “大家怎么看?都说出来。”白玉堂望向众人。 他跟孙七的反应是完全不一样的:“现在相公在病里,你们也看到,烧成这样了。咱们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相公身上。方才相公醒来的那一瞬间,说不好定的,也许是迷糊之中,幻觉或梦话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们摸摸这额头!” 刘瑜的确额上又烫了,本来就是病,还这么折腾,病情能不加重才怪。 白玉堂坐在车厢里,望着他们几个,自己沉声说道:“我先说,我以为,先到万井口再作打算,至少找个药铺,请个医师,先给相公看看病,至少等相公病情稍为好转了,咱们再做打算。” “附议。”赤滚滚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向来是崇拜白玉堂的。 孙七却就笑道:“去万井口也是往西北走,和相公说的没有区别,我自然是没二话!” 这位是刘瑜的铁杆拥趸了,就算白玉堂明确说了,刘瑜是在迷糊中说的话,作不得准,孙七也仍以刘瑜的话为方向。至于石小虎,也不例外,胀红了脸说道:“俺,俺不懂,俺听相公的就是。” 但不论如何,总算定下了个方向,一行五人,便往万井口而去。 果然路上不时有铁鹞子来回奔驰传信,去到万井口,也有本地驻守的军兵,和铁鹞子一道设的哨卡。不过查了几人的度牒之后,倒是没有为难他们。 在刘瑜一行人进了万井口左近的聚居点,那哨卡上的铁鹞子就对同伴说道:“我都说这几位大师,怎么可能是刘白袍?你偏偏不信?看吧,如果他们是刘白袍,那就得往南去啊,该撞上将军他们设的伏才对!” “看来的确是这样,不过,我总觉得有些不放心。”另一个铁鹞子阴沉着脸说道。 不只是刘瑜才有直觉,如果不是因为那几份度牒,左右查看都一点问题没有,赤滚滚这位大师,更是谈吐之间,大有禅意,也许铁鹞子就把这几位扣下了。但因为有赤滚滚这在承天寺老实呆过几个月,又得了长老看好,想把他培养成传承接班人的,他顶在前面,真能唬得住人。 而度牒的真实可靠,也就更让这些铁鹞子不敢乱来,因为佛教在西夏,受众是蛮多的,朝廷里的势力也是蛮大的,人家这几位大师,半点毛病找不出来,身上袈裟看着也不是寻常僧人能穿得起的,就凭直觉扣下来,日后人家肯定是佛也有火啊,岂不是自己找不痛快? “我总觉得不对的,他们不是有一位大师病了么?请个医师,去帮那大师看病,仔细查看,身上没有新近的刀伤箭创之类的。若是因为金创迸发而病,那这个险得冒,肯定要拿下来审讯的。”那个铁鹞子是个有决断的,要不然,罔萌讹也不会安排他带队过来。 不过边上同伴就皱眉道:“出家人就不许人身上有金创?噢,你不食人间烟火啊?多少大师,是立地成佛的你不知道?到时审讯了,不是刘白袍,怎么收场?兴庆府里,功德司的贵人,也不是好招惹的。”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说的,是有人背了人命案子,才遁入空门的。 “若真是金创迸发,才如此高烧发病的,拘了来审讯,问完若与刘白袍等人不相干,便结果了就是,推到刘白袍身上就好。”那阴沉着脸的铁鹞子,直接就给出了这么一个方案。 他的同伴听着,却也不再劝说。 老实说,杀人对他们来讲,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心理负担。 如果这几人不是和尚,只怕早就直接拘下来了。 于是便叫了负赡的辅兵过来,让他们去找医师,然后去给刘瑜诊病。 问题是,其实白玉堂他们几个,孙七和石小虎都带着伤的,但刘瑜却是一点伤也没有啊! 所以那医师过来,颤着手,借着诊病的名义 ,仔细检查了刘瑜的身上有没有伤。甚至还有一名铁鹞子扮成药童带在医师身后,但当真在刘瑜身上,是找不出什么金创伤口,于是那医师松了一口气,那手便也不颤了,按着方子开了几帖药,又谢了白玉堂给的诊金,便和那扮成药童的铁鹞子退了出去。 “是我莽撞了。”那阴沉着脸的铁鹞子,听着同僚的汇报,点了点头这么说道。 “扩大搜索的范围,不得教他们走脱!” 大抵刘瑜这病,根源是起于心病,无法接受局面失控,自责和自我否定引起的病根,而当他发现,孙七和石小虎这些人的生死相随,大大缓解了他的心理疾病,而且罔萌讹的围追堵截,让他不服输的性子触底反弹,有了求生欲,所以这病情,也就渐渐有了好转。 又或铁鹞子给他们找的医师,却是隐于市井的神医,所以三包药煎服了之后,刘瑜的病情就好了八成。或者两者的因素都有,总而言之,在万井口住了三天两夜,刘瑜的烧算是退下去了,尽管整个人仍很虚弱。 “走,天一亮就走,贫僧等持戒修行,如何能因区区小病,而生了倦意不前?阿弥陀佛!”脸色苍白的刘瑜,立掌诵了一声佛号,自己称贫僧,全然没有一点尴尬。 看着表情有些微妙的孙七和石小虎,刘瑜摇了摇头道:“这转换身份的坎,你们要都迈不过去,那入皇城司当细作,就是找死吧。要看破,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 第783章 都不容易 赤滚滚在边上看着,口瞪目呆,好半天才抚着自己的光头:“相公也在寺里呆过?” “哪有什么相公?师弟,你着相了,佛曰: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刘瑜宝相庄严,极认真地对赤滚滚说道。 白玉堂要比赤滚滚更快的明白刘瑜的意思,刘瑜说的不是佛经,而是告诫他们,要扮成和尚,那就是个和尚,得自己从心里相信自己是个和尚。这样,才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马脚来。 “师兄,我等三人,却诵不了佛经,如何是好?”白玉堂却就向刘瑜提出了这个问题。 没错,这是他们要面对的事情。 赤滚滚记性好,又在承天寺呆了几个月;刘瑜杂学涉及很多,至少《金刚经》之类的,背着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们两个,自然可以扮到十足。 可是白玉堂、孙七和石小虎,他们三个不行啊! 刘瑜听着白玉堂的问题,轻咳了几声,方才笑着说道:“师弟着相了,佛家也须有护法金刚嘛。再说,有心向佛,便是一句阿弥陀佛,诵之于心,便也足够。” 护法金刚,说的就是杀人放火之后,遁入空门的那些人物了,那些人物手底下硬朗,一般佛门有禅师远行之类,或是向佃家收租之类,就是这些人出场的时刻。 所以刘瑜认为,一点也不要紧:“若是五人,人人口吐莲法,行于路上,便是谈论佛法,这岂不是,看着便是何其太假?过犹不及。” “是,谨教师兄法旨。”白玉堂和孙七、石小虎,却也就开始习惯自己扮演的角色了。 不过对于刘瑜主张的,马上离开万井口,白玉堂其实有点不认同的。 因为刘瑜的身体太虚弱了,大病初愈的他,要是再受点风什么的,那直接就交代了。 不过最终还是在第二天就启程了,因为清醒过来的刘瑜,在整个团队里,还是有着绝对权威。 再向北就是大沙堆,听这名字都知道,这就是接近沙漠地带了。 唯一的好消息,也许就是到了大沙堆之后,刘瑜基本上已经痊愈,这也总算让白玉堂等人松了一口气。 “师兄,我们从大沙堆向东北走,就到七里坪,然后去德靖镇,接着沿着长城走,在火山军那里,进入大宋。您看行不行?”白玉堂把自己的计划,向刘瑜禀报了一通。总体的说,就是向东北走,因为到了火山军地界,那截长城就在宋境了,从那里返回宋境,至少能得到守军的支援。 刘瑜的眉头紧锁,让他苦恼的是,没有地图,这年代,压根就没有高精度的地图。 所有的决策,也只能按着白玉堂的记忆,摆在案几上的茶杯,和沾着茶水画出的茶渍,来做一个判断。 “如果我们只是为了返回宋境,又何必入西夏?”刘瑜看了半天,突然向白玉堂问出了这个问题。 只是为了平安,只是为了活着,刘瑜在秦州,好好当他的经略相公,谁也找不到半点毛病。他到西夏来,有他的战略意途和必须完成的目的:“往西北走,黑水镇燕军司,就是我们的目标。” 刘瑜环视了他们一眼,沉默了半晌,又开口道:“陪我走到这里,你们也算尽职了。有不想再往前的,可以按小白说的方案,回大宋。回大宋也是一个选择,至少在三岔口冲阵的兄弟,抚恤等事,得办好。” 没有人开口,尽管他们都有求生的欲望。 但在这个关头上,没有人愿意就这么回大宋,特别是在刘瑜坚持要向西北前进的情况下。 孙七说得最坦然:“您都不怕,小人,不对,贫僧这贱命,又怎么不敢拼一拼?” 赤滚滚和石小虎纷纷点头。 于是在大沙堆憩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就果断出发。 而在这一天的中午,二十来骑铁鹞子,带着四五十骑“负赡”辅兵,就来到大沙堆。 “应该就是他们。”那阴沉着脸的铁鹞子,听着同伴去收集来的情报,骑在马上,冷冷地说道,“夏州那边送来的情报,之前他们这一伙近三十人,进夏州城时,其中就有一个和尚。” “之前将军审讯那当铺老板,也说了承天寺智明和尚。” “捉紧时间吃饭,吃完饭之前,就跟上去。” 他说着下了马,把缰绳扔给辅兵。 “将军那边怎么样了?”这阴沉着脸的铁鹞子,向同伙问道。 他的同伴也从马上下来,迈着罗圈步走在他边上坐下,摇头道:“不太好,将军身边诸事交付细母嵬名,又说追捕事宜,尽付于你没罗埋布。” 罔萌讹的情况真的不太好,名闻天下的刘白袍,除了骗他几次之外,并没有真的给他带来什么身体上的损伤,刘瑜也不会去跟罔萌讹比试武勇。但名不经传的野店老板,甚至到现在,铁鹞子还不知道这老板叫什么名字,却就让罔萌讹直到现在都还上不了马。 因为他烧自己的店时,罔萌讹就在他店里,所以也受了一点烧伤。 如果说这么点烧伤,还奈何不了体魄过人的罔萌讹,那之前下的巨量巴豆粉,就让罔萌讹拉到虚脱。拉到虚脱的罔萌讹,当然身体的抵抗力也就随之下降了,于是被烧伤的地方,开始化脓,一天比一天严重。 最后不得不回兴庆城去。 那三百铁鹞子,除了没罗埋布这二三十骑之外,其他也都倒下了,不单是人拉到虚脱,马也拉到不行了。 所以罔萌讹派了这手下过来,把追捕事宜,交代给了没埋罗布。 没罗埋布就是这个阴沉着脸的铁鹞子,铁鹞子都是父子相传,连盔甲也同样的父传子。但没罗埋布能当这一队的队长,却不是因为他父亲的关系,而是他的武勇和心思,都让同僚折服。 “你回去禀报将军,便是他逃上西天,我没罗埋布,也必格杀刘白袍于佛前。”没罗埋布向着同僚说道。 第784章 人艰不拆 为什么罔萌讹会这么惨呢?这说起来,全是那野店老板的功勋了。 铁鹞子本来就是极骄横的,他们的辅兵,在他们面前自然是老老实实,但转过身来面对普通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和善面孔。 为什么要提这茬?因为铡草料是个很累人的活计。 所以那些铁鹞子的辅兵,直接就奴役几家野店的伙计、老板,要求他们去帮手铡草。 野店老板和伙计,那当时心急如焚,想着怎么给刘瑜报信,完全是爽一把什么都不管的,侧草的过程里,巴豆粉不知道下了多少。 那些端给罔萌讹的菜肴,提给铁鹞子的米饭等等,丧心病狂的下足了料。 于是那三百多骑,除了没埋罗布这三十骑,其他全倒下。 如果不是正军没吃好饭,辅兵没资格吃饭,只怕连辅兵也得中招。 没罗埋布看着同僚上马回去向罔萌讹禀报,他起了身,用马鞭柄,戳了戳边上的铁鹞子:“吃完饭,准备干粮和水。” “看起来刘白袍进大漠了,我们也进大漠。” “活要见人,死在见尸。”没埋罗布冷冷地说道。 没罗埋布的判断一点也没有错,刘瑜一行人就是在黄羊平那个地方,直接进了毛乌素沙漠。他们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沙漠也许就是能最大程度,削减铁鹞子优势的所在了。当然如果有丛林,刘瑜会选择进入丛林,可是对于西夏的地形来讲,不太可能有丛林。 刘瑜扯着赤滚滚,后者刚才脚一软,差点摔倒了。 尽管他们在黄羊平,买了五峰骆驼,但不可能全程都指望骆驼,它也不可能是全地形都能通过。 没有人讲话,大家都沉默的走着,阳光毒辣地抢夺走每一点水分。 风把细沙包裹,然后随时会送进张大的嘴里。 所以在这夏天里,他们穿着僧袍,头上还包裹着头巾。 刘瑜看起来,要比赤滚滚和孙七、石小虎都更适应沙漠,他长期的长跑,让他的耐力看起来要比其他人强很多。 而孙七、石小虎,要比赤滚滚坚强一些,他们都是扯着骆驼的缰绳,努力的在沙地里向前。赤滚滚就确实不行了,东倒西歪的,方才如果不是白玉堂扶了他一段,看怕是要瘫在沙地里不起来了。 “不用,你看着他们两个。”刘瑜对要上前来的白玉堂摇了摇头,自己用力把赤滚滚扶住向前,这关节也没有什么身份的讲究,就是相依为命的伙伴了。如果还放不下架子,那就是在作死。 艰难跋涉的白玉堂也没有坚持,的确孙七和石小虎他们两人,看起来很是让人担心。 幸好流沙的区域终于捱了过去,有骆驼、马匹代步,看起来总算还能坚持。 而沙漠里,也不仅仅只有风沙。 这一个下午,白玉堂就杀了四条蛇了。 其中有三条,肯定是毒蛇。 刘瑜伸出手握住了拳头,后面的几个人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停住了脚步。 蝎子,许多蝎子在前面那小小的绿洲爬行。 这让本来准备到绿洲补给、休息的一行人,犹豫了起来。 如果在平常,一窝蝎子对他们来讲,随手就灭掉了,多大的事? 但现在不一样,孙七方才在流沙地里要不是扯着骆驼,感觉随时能倒下;而石小虎也好不到哪里。就算现在走出了流沙地,两人都上了骆驼,但看着神情也是极为不振的。真要让蝎子叮上一下,当场倒下其实没有什么意外。 “我来。”白玉堂翻身下了骆驼,但是刘瑜叫住了他。 “按着向导的说法,西行五里左右,还有另一个绿洲,去那个绿洲。”刘瑜对白玉堂说道。因为他在这个绿洲那略有点湿意的土地上,看到了一些还没有被风沙抹去足迹,以及啃得干净的骨头。 不是直觉,这五人之中,也许搏击来讲,顺便哪一个,都能打刘瑜几个。 但野外求生的本事和经验,只怕就是白玉堂,也不见得有刘瑜丰富。 之前已经验证过几次刘瑜的这种本事了,所以白玉堂唱了诺,上了骆驼,一行人便再度向西行。 所谓的五里,只是向导的感觉。 又或者刘瑜他们迷了路,到了夜色降临,他们依然没有找到那绿洲。 而风沙渐渐地大了起来。 唯一的选择,也就是把骆驼和马匹,圈成一圈,来抵御风沙了,这注定是一个艰难的夜晚。 不过对于没罗埋布来说,当最后一缕晚霞还在天际时,他感觉自己还是幸运的。 至少在天黑以前,他带着手下的二十骑,还有四十“负赡”兵,找到了一块绿洲。 也许是天色将黑,也许是没有选择,也许是看到了也并不太在意,总之没罗埋布,并没有因为那足迹和白骨,放弃这块绿洲。 于是当夜色降临之际,他们便在绿洲扎下营盘,篝火被点起,烤肉的香味,油脂滴落火里的声响,教人心醉。这种惬意,直到月上中天之后,一声凄离的狼嚎声响起。 铁鹞子当然能打,但铁鹞子也不是刀枪不入,更不可能不用休息。 所以当哨兵示警,紧接着一对又一对绿色的眼睛出现的夜色里的时候,没罗埋布那阴沉的脸上,就冷得几乎能挤出水来。 幸好铁鹞子都是沙场老手,倒也不慌乱,很快便组织了几次齐射。 但所谓临阵三矢,狼群很快就扑进绿洲。 这是它们的领地,它们深知道在这沙漠里,这是它们族群赖以生存的根本。 所以,这群狼哪怕有了伤亡,它们也没有退缩。 而没罗埋布和他的铁鹞子,当然也不可能退缩。 于是风沙没有收割他们和它们的性命,他们和它们彼此之间,开始为生命划上句号。 在沙漠里穿行的铁鹞子不可能披甲,否则铁甲会很快就让他中暑,所以狼的爪牙,穿透衣衫,咬着他们的躯体和四肢上,拉出凄离的创口。 而刀剑也切割 开它们的皮毛,带走它们的生命。 在这个充满血色的夜。 第785章 死地 骆驼围成的驼城在这一夜的风沙里,牢牢地挡在了刘瑜一行人的身前,但仍然无阻止,风边的风沙,渐渐把他们连人带驼、马匹全都掩埋起来。 直到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从天边透射出来,沙子抖动着,然后探出一个骆驼的脑袋,它左右抖动,许多沙子从它的毛发里飞扬出,然后它站了起来,拉起了伴着它渡过一夜风沙的同伴。 而刘瑜等人,也纷纷从沙子里面钻出来,扯下包着脑袋的头巾,从口鼻里抠出沙粒。 “检查装备。”白玉堂哑着嗓子,对着其他三人说道。 马匹在风沙中的损失比较惨重,除了一匹马走失,不知死活,强行绑在驼城上的两匹马,有一匹马没有声息了,看它口鼻都是沙子,大约就是窒息而死吧,而另一匹马,看起来尽管还活着,但明显也是活不了多久的了。 孙七抱着这匹马哭了起来,这马伴着他去平匪患,然后跟着他从大宋来到西夏,就算在矮丘那里跟铁鹞子对冲,这马也没有怂,一直跟随他到现在,想不到,无病无痛,却就这么要死在沙漠。 他还没哭完,这马就去了。 刘瑜过去,对那马作了一揖,然后低声向孙七说道:“走吧,马兄必也不愿,你留在这大漠里的。” 孙七用力点了点头,抹着泪水,扶着骆驼爬了起来,在其他人的帮助下,爬上了骆驼的背上。白玉堂的精神还不错,不过石小虎脱水的情况极为严重,他和赤滚滚看着都是随时会倒下的模样。 “给他们喝水。”刘瑜果断地对白玉堂说道。 白玉堂就犹豫了,现在他们储存的水,大约足够五个人勉强撑出沙漠的。 但如果让赤滚滚和石小虎放开喝,很可能他们后面,就要面临没有水可以继续行程的问题。 “给他们水喝。”刘瑜再一次重复。 于是在沙漠里赤滚滚和石小虎,足足喝了近一皮袋的水。 这让他们的神色看起来终于有些起色。 当他们再一次踏上旅程,饥饿折磨着所有的人。 也许得找到一处绿洲,他们才能够,想出办法来,摆脱那种种的苦难。 但黄沙,只是连绵不绝的黄沙,就是他们所能看到的全部。 “昨天要在那绿洲打尖就好了。”孙七禁不住抱怨。 而赤滚滚也附和道:“虽说那里蝎子吓人,可是,要是小心点,把它们捉起来,串一串,烤着吃,应该蛮香的。” 说着他还吞了一口唾液。 “闭嘴,有完没完?”白玉堂不耐烦地骂了一声。 “往西走,向导说有一处绿洲,大约五里路。”刘瑜走在最前面,回过头望向大伙,阳光下,他绽开笑容,洁白的牙齿映衬的阳光的明媚,还有,希望。 于是便没有人再发一句牢骚。 也没有人问,昨天就在找这绿洲,从天亮走到天黑,都没走完这五里吗? 道理大家都懂,这关头去说昨天那绿洲,有狼的足迹,有骨头,也没有什么用。 之所以会抱怨不是因为饥饿,是因为没有希望。 刘瑜给了他们希望。 或许是虚假的,但至于有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没有人看到,回过头面对前方的刘瑜,那紧锁的眉头。 但他依然向前,如同他真的知道,前面五里,就有水源,就有绿洲,就有生机。 没罗埋布脸上的阴霾,连沙漠的阳光都无法驱散,他回首看着那一地的尸休。 有狼的尸体,有人的尸体,有蝎子的尸体,一地的死,一地的狼籍。 在黑夜只有热血的气味,在阳光下,却就见到了,碎裂的哀伤。 “清点一下人数。”没罗埋布重重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 他的鼻翼抽动着,不是接受不了死伤,铁鹞子本来就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 只是这样的死伤就是让没罗埋布很有些不能接受了,这可是百战精锐啊,怎么会死在这里?怎么会有三个同僚倒在这里?那只是狼啊! 的确只是狼,但至少有六七十头狼,现在倒在地上的狼尸,就有五十来头。 一般沙漠里,很少有见这么庞大的狼群。 应该说,这不是一个狼群。 一个狼群通常不会超过十二三匹狼。 所以这是几个狼群。 它们平时互相彼此是对手,但捍卫这块大家赖以生存的绿洲时,却就纠缠在一起,向人类发起了进攻。 “负赡死了二十三人。恐怕还有三支狼群,看它们退去的方向。”包裹着胸口爪痕的铁鹞子,过来向没罗埋布说道。都是百战精锐,他们的判断是很精准的。 远处就隐约有狼在盯着这里,对于弓箭也好,神臂弩也好,距离有些过远,也没有地形优势。铁鹞子也试过派人接近,但狼就会遁走。如果再往前去,跟着狼去,那很可能就会迷失在沙漠里,这不是办法。 所以没罗埋布阴着脸点了点头:“我们自己走。” 其实真正倒在那些狼尸里的铁鹞子,只有三人,更多的是那些“负赡”兵。 三个同僚的死,对于没罗埋布来说,已经是很难接受的事了。 “让他们分开成两队,狼会跟上的他们。”没罗埋布嘴里的他们,就是“负赡”兵。 还有近三十人的“负赡”兵,分成两队,明显就是人肉诱饵。 没罗埋布毫不在意,这就是“负赡”兵的存在意义。 如果必须有人死,那就是“负赡”兵的死。 再凶残的动物,它仍然是动物。 当“负赡”兵按着没罗埋布的命令,沉默地分成两队,离开绿洲的时候,狼群跟了上去。 不是那些辅兵视死如归,而是面对狼群的爪牙,还有一拼之力;如果面对铁鹞子的刀锋,那真的连一点活路也没有。所以他们当然只能沉默的选择了九死一生的那条路。 没罗埋布望着那被辅兵引走的狼群,他招呼了其他铁鹞子,他们向着跟充当诱饵的辅兵,相反的方向出发,甩掉了狼群和“负赡”兵的铁鹞子,比之前更锐利,更凶残。 第786章 生天 沙漠里,耀眼的阳光让没罗埋布瞇上了眼睛,他下意识地低下头,不去直视太阳,也不去望向前前路。只要能缀上他们的目标,没罗埋布觉得,哪怕自己只要有三个人,就足够把对方干掉。但他在这沙漠里,完全没有找到刘瑜一行人的身影。 风沙把所有的痕迹都掩埋了,没罗埋布所能做的,也就是向着西北而行。 罔萌讹把追捕刘瑜的事宜,托付给了他,不是没有根据的。 没罗埋布有着一种比狼群更坚毅的执着,他也许会死在这沙漠里,那也会拖着刘瑜一起。 铁鹞子的身体素质,还有对于大漠的适应,相对要比白玉堂他们好上许多。 至少没罗埋布这二十来人,没有一个人,跟孙七和石小虎、赤滚滚一样,需要趴在骆驼上。 只要找到他们的目标,他们就会如猛虎一样,扑向对手,把对手撕碎。 沉默的铁鹞子,沉默地向前。 同样的阳光,洒在汴京的郊外,是夏日无尽的惬意,有纳凉的闲汉,有戏耍的儿童。 官道边的农田里,是忙碌而开怀的农人们;再远些,青山脚下,有风筝在飞扬,有梦想在欢笑。 急促的马蹄声,就这么由远至近,全无半点缘故地,一点也不知怜惜地踏碎了这所有的美好。带着黄沙的味道,被尘土包裹的马上身影,如风一般飞驰,冲向汴京的陈州门去,引来许多人的侧目。 但随着这一骑的远去,这只是夏日里,让人不快的插曲,汴京的人们,很快就将其抹去。 “皇城司办差!”泥人一般的骑士,在陈州门外取了腰牌,扔给守门的官兵。 整块腰牌都是沾染了许多的黄沙和尘土,守门的军士看了一眼,想起上官的叮嘱,连忙差人去请井冰务的太监过来,那太监接过腰牌只看了一眼,连忙迎了上来,看着那马上骑士,不禁连尾音都带颤:“衙内,如何搞得这般模样?” “带我见杨中立。”马上骑士却就是从西夏回来刘不悔,沙哑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倦意。 有了井冰务太监的引见,守门的军兵当然不会那么没眼色。 只不过那一声“衙内”,却就在刘不悔入城之后,还让那些守门的老军多了些谈资:“这是哪位衙内?” “听声音,似乎是位女公子?”有老军这么说道。 “那不必说,便是刘直阁的义女了!” “忠臣啊!一门忠烈啊!”有人这么感叹着,却得到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 不见得百姓知道好与坏,但至少在汴京,舆论这一块刘瑜从不曾放松引导。 看起来,刘瑜不在汴京的日子里,至少杨时并没有做得太差。 当见着杨时,正好程颢也在正堂上,看着一身恶臭气息,又是每一步尘土飞扬的刘不悔,程颢就不禁皱起了眉头。她从兴庆府奔波回来,只求早一步到汴京,以免消息走漏,敌方的细作得知消息而撤出,所以马都跑死了三匹,身上的衣服,更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当然是一身恶臭了。 刘不悔解下缚在小臂上的铁管,递给了杨时:“大人着我星夜回奔,卷宗不曾离身。” 等得杨时双手接过那铁管,刘不悔才见着程颢,她转身想向程颢作揖,“轰”,她整个人晃动了一下,站立不稳仆倒在地,溅起一蓬尘土。 “快!快!铁牛,找医师来!”杨时也顾不得平时的体面了,大声疾呼着。 程颢看着,“星夜回奔”四个字,他是听得清楚的,又看着这倒地的女郎,之前眼中的不满一扫而光,抚须点头道:“刘子瑾,当真国士无双。” 他终归还是不肯对这万里奔波的女郎赞上一句,只是把她的行为,归功在刘瑜的教育上。 幸好,刘不悔原本所做的这一切,也不是为着道学先生的夸奖。 如果可以仆倒之后便昏倒,刘瑜大约会选择,马上就仆倒。 已经两天了,那个距离五里的绿洲,仍然没有找到。 很明显,他们已经迷路了。 连白玉堂也开始燥狂起来,抱怨着:“早知如此,不若战死!” 这种永远也看不见前路的绝望,真的比死亡更让人痛苦,至少对于白玉堂他们来说,就是这样。 “五里路,我不会为着差五里路,就倒下等死。”刘瑜回过头,对着他们说道,如同之前一样的自信,“也许我们错过绿洲,那就再往前,再往前,走到骆驼湾,就出了大漠了。我们不会死这里的。” 他们在一天半前,就已经喝光水袋里的最后一滴水了。 如果不是刘瑜,如果不是他总是给出希望,他们坚持不到现在。 但刘瑜一次又一次,唤醒了他们对生的希望。 那怕依靠自己的尿液,他们也依然跟着刘瑜向前走下去,就算脚步已经麻木,但跟随着刘瑜,似乎已经成为,他们的一种本能。 “一定能走出的,相信我。”刘瑜给了他们一个微笑。 在有选择的时候,他会让他们选择是否跟随; 在没有选择的现在,他会带领他们,去追寻就算不存在的生机。 他们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 走进大漠,原来是为了摆脱身后的杀机,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被淡化了。 连死亡都被淡化了,似乎他们存在于这世间的目的,就是跟随着刘瑜,去追寻那想像中的绿洲。 他们又再走了一天,赤滚滚惨然说道:“是不是我在承天寺里,老是在佛祖身后尿尿,所以连累了大伙?要不,相公,算了吧,咱们就到这里吧。我是说,要不把我留在这里吧,我认了。” 孙七和石小虎,被缚在骆驼上,他们已经处于脱水造成的半昏迷状态了。 说来也是让人啼笑皆非的,这两位倒下的原因,刘瑜猜测着,是因为他们不单比瘦如皮猴的赤滚滚壮得多,或者连刘瑜和白玉堂,也要比他们小一圈。很可能是过于强壮的肌肉,需要更多的能量消耗,所以造成了他们这种状态比其他更快一步到来。 “不,我不会把你留下。”刘瑜拒绝了赤滚滚的请求。 他指着前方:“我们走完了五里的路。” 前方是绿色,刘瑜踏足之处就是绿洲的边缘,有青草,有湿意。 尽是勃勃的生机。 第787章 求生之路 当他们走出沙漠,踏上绿洲的时候,几乎这一行人都傻眼了。 刘瑜是不善于搏击的,这个大家都知道,而且本来他就是文官,所以不论是白玉堂也好,赤滚滚也好,乃至于那两个绑在驼峰上的军汉,在走进沙漠之前,都觉得刘相公这身子骨,只怕是支撑不下来的。但没有想到的是,最后能站着走出沙漠的,除了素来极为强悍的白玉堂之外,却就仅仅是刘瑜。 “捉紧时间喝水,寻找食物,我们不一定就是走出了沙漠,也许这只是一处比较大的绿洲。”刘瑜在坐下这后,老神在在的对着赤滚滚说道,至于孙七和石小虎,这两位绑在驼峰上的军汉,基本上已经失去了力气。 白玉堂的情况也不是太好,甚至比起刘瑜看起来,好不了多少,无他,跟孙七郎和石小虎的问题是一样的,白玉堂比刘瑜,肌肉太多了,消耗和负荷就更多,只不过白玉堂的体能要比他们两人更强,所以才能支撑到现在,不过倚着骆驼坐下来,白玉堂也真的感觉再也站不起来。 而在这时,刘瑜重新站了起来。 似乎他要比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有着更强大的耐力一样。 刘瑜不擅技击是不假的,但对于野外求生,并不象白玉堂他们所想像的那么弱。 相反,他甚至要远远高于这个时代的许多人。 如果青唐边境的情报那么好搞,别人为何不去搞来当成晋身之道,要等到刘瑜考不上进士,才去弄这等事? 这个事代,别说青唐边境,寻常州府郊野,人烟稀少的地方,不慎踏入,被贼人抢劫了钱物去真不是个什么事,被一刀结果了,也不见得是什么意外。他能带着仙儿那小丫头,在青唐边境,与瞎征、俞角烈他们结拜,又再混入青唐,布置自己的情报网络,甚至借用商队,渗入辽、夏,这绝对不是一件人人皆能做到的事。 仙儿手中的刀,不可忽视;范门子弟,给他在西军中得到的助力,自然也不能抹杀。 但最重要的,还是刘瑜的生存能力。 他能活下来,才有这一切。 如是章惇敲崖震虎,如果他直接被老虎吃了,那也就没这典故流传千古,便不过是一个妄人罢了。 所以刘瑜能活下来,自然有他活下来的本事。 比如他现在,就踢着赤滚滚的屁股,让他去装水,然后掏出一个简易的指北针,按着太阳的投影,开始测算现在大约的时间:“快到中午了,我们休息到末时就出发。我们需要食物。” 刘瑜收起了指北针,向着白玉堂说道:“蛇,沙漠狐,蜥蜴,鸟,跳鼠,只要是肉,我们都要。至于植物,要慎重,不认识的植物,一定不要。” 打了水回来的赤滚滚,似乎喝了些水,有了点精神:“沙漠还有狐狸?相公,您懂得真多!” 刘瑜一时之间,只觉得脸皮有些发紧了,因为沙漠狐那得在北非才有,不过这当口,他也没心思去解释:“这里大约是没有的,不过你如果以后有机会,去非洲,大约能见识到。好了,赶紧去打水,你就拎这一皮袋,济什么事?还有,别喝生水,你再喝生水,那我直接弄死你得了。” 赤滚滚缩了缩脖子,连忙应了下来,又取了两个皮袋,往水源处而去。 刘瑜望了仍瘫在地上的白玉堂:“动手啊!难不成你还指望我来?” “是,相公。”白玉堂苦笑着支撑起身体,如果狩猎都要刘瑜来做,那他真的就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了。 所以不是刘瑜不体恤他,而是白玉堂他也需要这么一个发挥自己作用的事情。 虚弱的白玉堂,连一头沙漠的独狼都对付不了,人还没过去,那头看起来似乎还没成年的狼,就跑开十几步,上下打量着他,一点也不把这位纵横宋、辽的大侠放在眼里。而更无奈的是,白玉堂不单赶不上那小狼,甚至差点被一条角蝮蛇翻盘,还好他最后振作了一下,拿住那蛇的七寸,生生把它抖散了骨节。 不过也就如此了,似乎这就是他仅存有气力,一下子发作出来之后,他便没有了支撑下去的本钱。 “白家哥哥!白家哥哥!”赤滚滚打了水回来,看着白玉堂瘫在那里,十数步外还有一头狼,冷冷在那里看着,他连忙跑过来,冲到白玉堂身边,将后者扶起,便要打开水袋,喂他喝上一些水,大抵也是现在,他所仅有法子了。 “你若不想他死,最好消停一些。”刘瑜的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 有火在慢慢地燃起,在一堆纸屑和枯草之中,刘瑜用的琉璃镜片,很快就用沙漠上空,最为炽热的太阳,点着了这些引火之物,然后不紧不慢地往上添着刚刚随手捡到的树枝,他没有抬头去望赤滚滚一眼:“赶紧把人扶过来,然后去砍些柴火来吧。” 赤滚滚咬了咬牙,如果不是刘瑜在他心里,还算敬重的话,他真想一刀结果了这厮。 他真的受够了,不是他怕死,他可以战死沙场。 但不是在沙漠里,这么折腾着折腾着,连最后一口气都快折腾没了! “你要想让小白死掉,你尽管在那里呆着,什么也不用做。”刘瑜仍旧的不急不慢。 而这却就让赤滚滚很无奈,只好把白玉堂扶到刘瑜身边:“这么热,还生火,还嫌这日头,没把人烤昏么?” 刘瑜压根不接他的话茬,用毛巾浸了水,先给白玉堂敷着额头,片刻后者便呻吟着醒转过来,只是精神看着,仍然是极为颓废的。刘瑜又从行李里找了一个小锅出来,又寻了几块石头,在那火种上架了个简易的灶,将锅置于上面,倒了水进去,然后起身对赤滚滚说道:“看着火,这活你总能干吧?别让这火熄灭了。” 说着刘瑜便从行李上,取了一把斧头下来。 赤滚滚却就没法子真坐下去看火了,连忙过来道:“相公,哪能让您做这活?小人来做,小人来做。” 若他真的看着刘瑜去砍柴,那刘瑜大约就不一定会回来了。 或者把赤滚滚的颈子看成柴火也是一个办法。 刘瑜从来不是烂好人。 第788章 宿命之敌 看着他起身过来,刘瑜倒也没有劝阻什么,由得赤滚滚接了斧头去,自己走过去把那条蛇尸捡了过来,抽出解腕尖刀,把这蛇剔骨起皮,又洗干净了,放进那锅里去。这绿洲颇大,赤滚滚确了一把柴,片刻就回来,还捉了两只不知道什么种类的鸟来。问他如何捉得这鸟? “这里许是无人来,我一斧子扔过去,便将它们从枝上砸了下来,扑过去拧了颈就有了。”赤滚滚颇有几分得意。 刘瑜看着笑了起来:“你倒是个有口福的。” 一条蛇两只鸟,都放进那锅里煮熟了,刘瑜又取了盐瓶出来,洒了些这时代算是金贵物的精盐,一时之间,便有香气在这绿洲上四溢出来,刘瑜把这锅汤,全都打在木碗里,却对赤滚滚说道:“都喂与小白喝了吧。” 这么一碗肉汤,开始还是赤滚滚喂着白玉堂喝,喂不到三五勺,白玉堂却便有了气力,拿过碗来,狼吞虎咽的,中间几次明显烫到了,但还是接着连肉带汤水一起,极为快速的吃喝干净。赤滚滚在边上看着,皱眉苦着脸道:“哥哥,便是给俺留一口汤水也是好的啊!” 那真是一口汤都没有,蛇是刘瑜起了骨的,那两只鸟的骨头,直接都被白玉堂嚼碎咽了下去。 白玉堂之所以能对付一条蛇的气力都没有,就是严重脱水,肌肉又多消耗能量就多,负荷太大,这当口补充水分和食物,当真整个人感觉就活了起来也似的。但此时听着赤滚滚这话,白玉堂一张脸胀得通红,抬起头又望见刘瑜,他之前躺在地上呻吟,神智却是清醒,知道这一锅汤是刘瑜煮的,结果他倒好,身边兄弟没留一口汤,这刘瑜的那份也是全然吃进肚子里了。 “这又值当什么?别闹这些虚礼,恢复了气力,再去弄些活物来便是。”刘瑜在白玉堂开口之前,挥了挥手,如是挥走那些尴尬,笑着这么说了之后,又指着那锅里的水,对赤滚滚说道,“你先喝点开水吧,别再去喝生水了,然后再砍些柴木来。” 看着刘瑜撒了些红糖,赤滚滚喝了半锅带着微微甜味的开水,走路肚子都听得见水声; 而白玉堂还是饿,看着余下的半锅水就是咽口水。 “莫矫情,只管喝了,速去办差便是。”刘瑜自己倒了小半碗,把锅里的水伸手冲白玉堂一让。 看着喝足了水,提着刀抹着泪走出去的白玉堂,刘瑜脸上有微微的笑意,手里小半碗水喝了一口,便克制着把它喝完的欲望,走到骆驼边上,仔细喂给孙七和石小虎两人。 事实上,他并不是矫情。 因为铁鹞子随时可能赶上来,而他总得指望身边这些人,有一战之力,单是自己吃饱喝足有什么用? 抛下他们四个,对于刘瑜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让他们恢复起来,才能在这一路上,互相扶持,搏得一线生机。 这时远处的那头狼,抽搐着倒在地上,就算白玉堂没有全盛时的杀伤力,至少有了一锅肉汤下肚,这头看起来还没有成年的狼,还没有在他面前得意的本钱,只用了一刀,就让这头年轻的狼,连叫都叫不出来一声,便死在它熟悉无比的绿洲上。 不单是狼,还有蛇,这一趟大约一刻钟多些,满身大汗回来的白玉堂,却就不单提着一头狼,还有七八只跳鼠,四条蛇。刘瑜伸手止住要动手剥皮拆骨的赤滚滚:“你会?” “这等事,在家里都是女人家做,哪里能劳动相公来做这等事?”赤滚滚看着众多的食物,这理智倒也算回来了。 刘瑜摇了摇头:“你还是去打水来,先去打水,再去砍柴。小白,你也不要动,你看着也不是个能做饭的,咱们商量一下,能不能别糟蹋东西?对,你跟赤滚滚一起去打水砍柴,我来就好,都在这里了,别整那些虚礼,赶紧去,指不准铁鹞子就追上来,大伙一会都来不及吃!” 听着这话,赤滚滚深以为然,连忙拉着白玉堂,自去打水砍柴不提。 事实上铁鹞子的情况也并没有太好,他们看上去和孙七、石小虎的情况差不多,甚至更差一些,已经有不少人昏迷过去。这世上,无所不能的人物,总归是存在于评书、话本里面的。铁鹞子精锐,除了擅于技击,本身的身体素质天赋很好,加之西夏地势,使之他们在生长的过程里,经历了自然界的一番优胜劣汰,更重的是,他们有好马,有冷锻甲,有夏人剑,有早就装备的神臂弩。 身体素质的天赋,加上自然界、沙场的淘汰,使得他们在不着甲时,对于没有列阵的宋军如虎入狼群; 良好的装备加上大量轻骑的配合,又让他们在战场上纵横无敌。 但他们绝对不是神,他们始终是人。 沙漠对于大家都是公平的,所以普遍肌肉块头越大,肌肉线条越明朗的人,在这场风沙里,就越早倒下。 因为他们的消耗,要比别人更大。而且他们招惹上了狼群,这让他们开始出现了伤亡。 没罗埋布很果断地安排人手,把那些支撑不住的人手,往里撤出沙漠,从而也引走了狼群。 这个明智的举措,让他紧紧咬住了刘瑜一行人。 “再往前走,应该差不多就到骆驼湾了。”没罗埋布栖身在这块小小的绿洲,对着身边的同伴说道。 他的同伴,已经不全是随着他一起踏入大漠的手下了。 到现在仍跟随着他的,只有两个铁鹞子,而另外的两个人,是在沙漠里遇上的。 当然,他们有来自御围内六班直的手令,证明他们是质子军派出来,协助没罗埋布的人员。 如果可以的话,没罗埋布当然不欢迎自己的任务要跟别人合作。 但毕竟到现在,他仍没有拿下刘瑜,所以他只好忍着:“你们是怎么能在沙漠里,找到我们的?” 这是没罗埋布对于这两位新的同袍的疑问。 而对方抬起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如刘瑜一样,在这个年代很少见雪白的牙:“我运气好罢了。” 第789章 瞎征的计策 运气是一种飘渺难测的东西,谁也不会去否定它的存在,特别是在这变幻莫测的沙漠里; 谁也无法去捕捉它的存在,特别是在这变幻莫测的沙漠里。 “真的,我运气特别好。”年青人很诚挚地对没罗埋布点了点头。 但这让没罗埋布的感觉十分不好。 因为这位年轻人的笑容,无端让他想起了刘瑜,当时在太后寝宫前面跑步的刘瑜,也是这样的人畜无害,也是这样看上去,似乎全无一点攻击力。没罗埋布盯着这个年轻人良久之后,开口说道:“不要这样对着我笑,不然老子会把你的牙一颗颗敲下来。” 年轻人笑了起来,似乎他不是来执行这个追捕刘瑜的任务,而是来做一次远足,来进行一次旅行的。 不过当他发现,没罗埋布的手,慢慢移向刀柄,铁鹞子的凶名,终于让少年收敛自己的放纵神色:“您说得对。” 他知道进退,他试探着对手的底线,他总是在试图掌控着局面。 毫无疑问,没罗埋布的直觉是十分准确的,而没罗埋布对他的恶感,也绝对不是空穴来风——他身上有太多跟刘瑜相似的东西。 如果刘瑜看见这位年轻人,一定抛掉许多计划,马上南下归宋。 因为在没罗埋布身边的这位年轻人,他唤作邦彪篯,而刘瑜通常称他为:瞎征。 “你们不是在跟宋军打仗吗?”没罗埋布喝了一口马奶酒,把它扔给瞎征。 这就是抛弃掉伤员的好处的,这让没罗埋布的后勤补给上面,要比刘瑜宽松许多。 瞎征接过酒袋喝了一口,递给身边的同伴,然后方才回头望着没罗埋布:“是的,踏白城已入我手,阵斩宋军大将景思立,兵围河州,不日必当一鼓而下!” 他在这里说的,自然没有一句假话。 不是瞎征特别诚实,而是他早就从刘瑜身上学到了,说实话的好处。 除非不得已,否则绝对不要骗人,总在别人心里,形成了一种习惯,当到了必须说谎时,往往就能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那你不是应该去河洲前线吗?你跑过来这里,就是木征督军?”没罗埋布皱着眉头,向瞎征这么问道。 瞎征和木征的不合,早就是一个公布的秘密,就算是铁鹞子,对此也多有耳闻的了。 “是的,木征在前线就够了,如果不够,我在那里,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瞎征并没有去指摘木征有什么不好,至少他给了对方一个相对公平的评价。 没罗埋布不是一个擅于言语的人,问到了这里,便没有往下再问。 其实如果不是沙漠 过于无聊的行程,也许这几句话,没罗埋布都不见得会说。 但那跟在没罗埋布身边的两个铁鹞子,似乎就有些看不习惯瞎征端着架子的作派。 所以便有人冷笑着开口:“那你来这里,又有什么用处?不也一样的无用?” “说得好象你们青唐人,能自己对付宋国一样!”另一个铁鹞子也是不以为然的附和着同伴的说法。 瞎征的伴当很愤怒,起身便要跟对方理论,不过瞎征马上就制止了他,反而对着那两个铁鹞子抱拳唱诺:“极是、极是,两位说得是。” 他这作派,倒就教那两个铁鹞子没法子再发作下去,没罗埋布也开口道:“行了!” 于是便也算是揭过了这一页。 等到重新出发时,那伴当和瞎征落在后面,却就低声说道:“赞普,怎能由着他们乱扯!” “他们并没有乱扯啊。”瞎征说着,便笑了起来。 看着随从不解的表情,瞎征对他多说了一句:“如果他们在乱扯,那么我们就不用到夏国来了。”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没罗埋布已经驱赶着骆驼前行; 并且他们此行所要做的,是捕获刘瑜而不是来为这位长随解惑。 在骆驼的背上,随着骆驼的步子轻轻晃动的瞎征,望着茫茫的沙漠,包裹在长巾下的嘴角,却有着微微的笑意。 他来西夏,当然有他的目的。 刘瑜为什么来西夏,他瞎征也是为什么来西夏。 “刘子瑾何以至夏国?”这是瞎征到了兴庆府,向罔萌讹发问的话。 但除了惹来罔萌讹的勃然大怒和威胁之外,并没有得到他要的答案;瞎征也去见了李清策,他问了同样的问题,李清策引经据典说了一大堆,对于瞎征来讲,其实也相当一样没有答案的。 无论是罔萌讹还是李清策,其实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刘瑜为什么要来西夏。 “天下英雄,唯吾与子瑾也!”这是瞎征在兴庆府一行之后,发自内心的叹息。 他认为刘瑜看破了河州战局的关键,所以才会来西夏。 这个关键,就是西夏,有了西夏的支撑,青唐人才敢于反扑大宋的攻势,青唐人才能装备得起部队,去面对与宋军作战,所产生的消耗。 而如果切断了青唐和西夏的运输线,那么瞎征觉得,几乎是可以预见的,青唐很难以在宋军的攻势下,取得太过辉煌的战果,而拼消耗的话,青唐是必定拼不过大宋的。所以河州的战局,决胜的点,是在河州之外的兴庆府的。 骆铃在风里“叮、叮叮”轻轻地作响,不经意间把沉溺在思绪里的瞎征惊醒过来。 “不论如何,只要干掉刘瑜,失去了这个变数,宋国就没有什么翻身的可能。”他突然开心起来。 并不是因为杀死刘瑜会让他有什么心理障碍,而是在这沙漠里,刘瑜无处可逃。 而当再一次宿 营时,瞎征便对着没罗埋布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我很钦佩您在沙漠里的追踪本事,真的。” 没罗埋布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但我觉得,咱们这样跟在对方后面,不是一个好主意。” “到骆驼湾等着他们,刘子瑾一定会去骆驼湾。” “为什么?因为他要实现来夏国的目的,他就一定得往西北去,他一定会去骆驼湾。” 第790章 喜相逢 瞎征见没罗埋布和其他两个铁鹞子都不以为然,他便笑着说道:“如果沙漠里,有一队迷了路的行商呢?我们是否能够,分辨得出他们留下的踪影,跟刘子瑾的区别?如果不是在沙漠,是可以分得清的,那跟着后面,也是一个办法。” 这就说服了没罗埋布和另外两个铁鹞子,因为在沙漠里,的确很难去做判断。 所以没罗埋布很快就点头:“好 ,那便不分辨刘白袍的踪迹了,直接往骆驼湾去。” 就算是没罗埋布,就算是铁鹞子,在沙漠里去寻找对方的足迹,也是一件很依靠运气的事。 其实在这个过程里,他们很多次是失去了刘瑜的踪影。 或者更直接的说,他们现在跟着的,到底是不是刘瑜留下的踪迹?那也真的只有天知道了。 如果瞎征不提也罢,如今被瞎征说破,若是到时赶上去了,真的发现自己多日跟踪而来的,不过是一支不相干的商队,那才真是欲哭无泪。之前为什么没罗埋布不直接去骆驼湾?正如他向瞎征所提的:“我并无把握,刘白袍会去骆驼湾。” “是你说他会去骆驼湾。” “到了骆驼湾,若是没能截得下来,不是你的错;但到了骆驼湾,压根没遇见刘白袍,却就是你的事。” 没罗埋布这也不算是甩锅,没拿下刘瑜,让他逃了,那不关瞎征的事,说明瞎征的判断是对的; 可要是遇都没有遇见, 那必然没罗埋布也不会背不属于自己的锅。 所以瞎征也很痛快地点了点头。 这一行五人,第一次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只不过,这是沙漠,所以说是向骆驼湾出发,也只能凭着经验还有太阳的方向摸索,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向骆驼湾出发?那也只能看他们是不是能按着路程,顺利抵达下一个绿洲。 不过相对于没罗埋布和瞎征来说,刘瑜这边的情况,却就相对更恶劣一些。 因为事出仓促,刘瑜根本就没有完整的沙漠路线图,只能依靠向导的述说,而且匆匆之间,说漏记漏也是常事。 其实向导也不可能真把自己脑里的活地图,就这样都交出来,这可是人家活命养家的本钱呢。 没罗埋布他们不一样,他们毕竟是夏国的朝廷官军,向导如果指引他们出错,那后果就太可怕了。 刘瑜这边,本身就只找了一个向导,没有互相参照印证,就算向导全盘托出,对于这个没有精确制图的年代,对于沙漠,都是很不靠谱的指引,何况于还是说一截捂一截? 这也是为什么那五里地,都走到崩溃的原因。 而大约也是没罗埋布他们一直没有追上刘瑜这支小队伍的根本原因——前者是认真按着多名向导印证过的地图,一个绿洲接着一个绿洲的寻索;后者是沿着鬼画符的地图,在这大漠里乱窜,尝试自己命硬的程度啊! 也许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孙七和石小虎,在灌下两大碗肉汤之后,总算恢复过来。 而他们补充了许多淡水,全部都烧开过的。 甚至为了让孙七和石小虎恢复得好一些,还有为了烧开那些水,他们并没有如期在午后就启程,而是在那个绿洲驻了一夜。 那一夜也有狼,但刘瑜对于掩遮气味,有着自己的领悟,至少没有如没罗埋布一样,引来狼群。 “不要怕,我们会走出去的。”刘瑜对着其他人这么说道。 没错,在离开那个绿洲之后,他们又再一次迷路了。 事实上,依照着那鬼画符式的地图,不迷路才是不正常的。 “相公,走不走得出去都好,只要一息尚存,小人今生今世,愿为相公当牛作马!”孙七却是动了真性情,无他,刘瑜完全可以抛下他们不管的,特别对于这个年代的文官来讲。而且刘瑜所负的使命等等,抛下他和石小虎,那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可刘瑜并没有这么做,反至推食食之,便是铁石的人儿,也不由得感动。 石小虎听着,点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风又有些大了,刘瑜招呼白玉堂:“驼城!快些结驼城!” 这时在沙漠里遇见风沙时,唯一对抗风沙的手段了。 所有的人力,在天地之威面前,都变得极为苍白和懦弱,人们所能做的,也只有等着这呼啸的狂风散去。 谁也不能知道,在这风散去之前,自己是否还能继续活着。 但也许刘瑜他们还是应该庆幸的,至少在风停下来之后,从沙里钻出来,牵起骆驼,看着四周淌下的沙子,一行五人倒还是一个也不少,骆驼也没有什么损失。 “连一袋水都没丢!他娘的,总算转运了!”赤滚滚看起来颇是开心。 但这时候,就在他们身前十数米的地方,有沙子在涌动,然后一个脑袋从沙子里钻了出来,接着又是一个脑袋。 还没等前面的人等全都站起来,也没等他们牵起骆驼,白玉堂就冲向骆驼,从那上面的皮箱里,取出神臂弓来。 孙七郎和石小虎、赤滚滚三人,压根就不用刘瑜吩咐,极快速地也去把自己的神臂弓取了出来,挂好了弦,搭上了箭。 而这时,前面那五个人,方才站直起来,准备将骆驼拉起。 “嗖、嗖嗖嗖!”连接四根弩矢飞射而出。 神臂弓说是弓,其实是弩,并且距离很近,整个轨迹几乎是笔直的。 除了没罗埋布抽刀一斩,扫开那支瞄准着他的弩矢,就只有瞎征,似乎在起身时,突然踉跄了一下,恰恰避开了从头顶而来的那根弩矢。 “刘子瑾!”瞎征根本没有回头,张嘴就叫了起来,“你我结义,便是为了今日杀我么!刘皇叔!你这哭包,日后如何跟俞角烈交代!” 刘瑜听着,就算明知是他的诡计,也禁不住沉呤了几息。 而因为他这一愣,白玉堂等人正在再次为神臂弓上弦,于是瞎征和没罗埋布翻上驼背,驱赶着骆驼,向前而去,而他们上了骆驼,便摸出早就挂好了弦的弓箭,不分青红只管向后射来,不一阵便已去了百步开外。 第791章 老朋友 这时瞎征离了他们已有两百到三百步的距离,这个距离,神臂弓仍有杀伤力,可要说准头那真的就没有了。 而别看骆驼慢,这齐膝深的沙子,还能怎么健步如飞? “这可以吹一辈了,五对五,咱们干掉了两个铁鹞子啊!”刘瑜倒是并没有太在意,相反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那三个被他们射倒的敌人身边,还仔细端倪了一下那三个近距离被神臂弓贯穿的敌人,看起来有两个明显就是铁鹞子。 至于那个青唐人装束的,刘瑜不用问也知道,应该就是跟着瞎征而来的青唐人了。 “相公,要不咱们赶上去,要不咱们就回头吧。”白玉堂可没有刘瑜那么好的心情。 其他人等,就连赤军这极不正经的人,也少见的没有插科打诨。 因为瞎征和没罗埋布去了前面,那前路必定就是重兵埋伏等着大伙。 别看这一场遭遇战,对方被干掉了三个,而自己毫发无伤,自己这五个人,就算全是铁打的又怎么样? 如果对方弄上几百人端着枪矛过来,就别说骑兵了,就是端着枪矛压过来,他们五人除了变成被窜于长矛上的肉串,还能有什么办法? 反正没有办法,那要不就赶上去,不给他们布置的时间,要不就是往回走了。 “回不了头的。”刘瑜望着他们几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翻身上了跪在地上骆驼,轻轻拍了拍骆驼,示意它站起来,可以出发了。 “我们不可能就这么回去。” “如果就这么回去,河州就没法打了。” 刘瑜对着赤滚滚说道:“但你可以不用跟着我走,你可以在这找个大点绿洲扎下根来,他日如果有需要,你可以从内外的扩张,互相配合之下,也许可以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惊喜?” “不,相公,别赶我走。”不知道为什么,赤滚滚跟转了性一样,死活也不肯答应,好好的离开。 他不愿离开,刘瑜自然不会赶着他离开。 “那么,便随我去跟瞎征述述旧吧。”刘瑜驱动着骆驼向前时,其实可以看到,瞎征和没罗埋布的身影,已是视野里的黑色小点,只不过他们的骆驼在这么深的沙漠里,也不见得就能把刘瑜他们的座骑抛下多远。 刘瑜不慌不忙地驱着骆驼向前。 人生之中,有太多的巧合了,例如在这里巧合遇到瞎征一样。 其实如是瞎征要干掉刘瑜一般,后者末必就没有,干掉前者的心思。 终于在这一天,在晚霞染红了天际,刘瑜五人赶上瞎征,在这一块不大不小的绿洲上。 而刘瑜他们之所以没有马上动手干掉瞎征和没罗埋布,不是因为刘瑜真的念着结义的情份。、 是因为,狼。 许多的狼,至少有上百头,也就是说,至少有十群狼混杂在一起。 “这是怎么回事!”刘瑜禁不住咆哮起来。 这种突然之间,所有努力都白废的感觉,让他有着极为强烈的无力感。 他不可能在这时间去杀死瞎征,否则的话,血腥气肯定会刺激到狼群。 当然,反之也一样,瞎征也不可能向刘瑜这边动手。 只不过本来处于弱势方的瞎征,原本就不可能主动去向刘瑜动手。 天色渐渐地,便黯淡了下来,直至全部被黑色所侵染。 于是很多幽幽的、绿色的眼睛,就环绕着这块小小的绿洲最外沿,死死把绿洲上两队不同的人马包围起来。 没有什么言语或是动作,很自然的,刘瑜这边五人就和没罗埋布、瞎征他们组成了一个环阵,以对抗这些可能向他们发动冲锋的群狼——它们已经拖走了一匹骆驼,尽管这不是刘瑜的骆驼,但恐怖一样布满他的心头。 “你们撑住,我去点火。”刘瑜向内缩了一步,没有人反对他的意见,也没有人要求,他要跟其他人轮班。 因为谁也没有把握,能在这时点起火起来。 可是无论如何,生火是一件必须的事,他们不可能整夜这么跟群狼对峙到天亮的。 如果没有火,狼群会不断地尝试,把他们其中的人拖走,只要有一次成功,那么这支队伍的覆灭,就只是时间的问题,或者说,这两支队伍的覆灭。 万幸的是,刘瑜的火煤特别的见效,很快他就收集好了那些碎片枯树,然后生起火。 火光不单给人带来了温暖,更为重要的是,它带来了光明。 这让瞎征和白玉堂都得以松了一口气。 但刘瑜接着的一句话,让他们再一次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没有多少东西可以点着了,如果一盏茶工夫里找不到木柴的话,这堆火很快就会熄掉,也许在它完全熄掉之前,狼群就有足够的勇气,冲过来把我们其中一个拖走。” 说着刘瑜就把 堆火人分成了两堆,当然,这只会让它的燃烧更快一些。 以至于刘瑜对着瞎征说道:“衣服。” 没有引火的东西,那他们只能用自己的衣物,来维持火光的存在了。 “我去砍柴。”瞎征开口说道,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做些什么,就算不能弄死刘瑜,至少自己不应该死在这里。 但刘瑜马上否决了他的意见:“不,你的力气,砍到足够的柴火之前,要花太多的时间和气力。” 所以刘瑜轻踹了没罗埋布一脚:“你去,尽快砍了回来。” 谁知道没罗埋布打了个冷颤:“能不能找多一个人陪我?” 不是他胆小,而是在砍柴时候,如果完全没有人警戒,那很可能砍着砍着,肩膀就发沉了,那老虎就会趴上来。 刘瑜冷笑道:“堂堂铁鹞子,你跟我说要人陪你去?没有人会陪你去,除非瞎征愿意,那他自然可以陪你去。” 这黑夜里的群狼,如果不是对于火光有着天然的恐惧,它们早就扑上来把这些人都撕碎了。 如果有两个落单的人,那必然会让狼群转移目标,先去攻击落单的两个人。 所以瞎征没有等没罗埋布开口,马上就说道:“大家还是同心协力,共渡难关吧!没罗埋布,你去砍柴,带上火种便是。” 第792章 漫长的夜 瞎征所提出的方案,这也算是一个折中办法,而这此时的情况下,没罗埋布也只能咬牙认了。 “我陪你去。”出乎所有人意料,刘瑜却在没罗埋布持着那小小的火把,要去砍柴之际,从他手里拿过了火把,提出了这个要求。这个关节上,谁也没空去细究,都集中精神防守着那些狼群可能扑过来的危机,都纷纷在脱下身上的罩袍和长巾,不为什么,这是燃料啊,在没有柴火的情况下,这就是保住大家性命的火种啊! 所以没有什么更多的选择,只能选择把外面的罩袍头巾都扔进火堆里。 而随着火光的旺盛起来,那些绿幽幽的眼珠子渐渐地向外退散了一些,总算有了一点喘息的空间。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有一峰骆驼传来了惨叫,尽管它身上负着的东西已被取下来,但毕竟这是在沙漠里的脚力,而因为它就处在于火光的边缘,所以狼群带走了它。 斧头声开始响起,事实上,狼对于火光的恐惧,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至少没罗埋布在砍了十几下树之后,刘瑜手上那个衣物卷起的火把,开始弱了下去时,狼就扑了上来。 血光在夜里显不出它的红来,可飞溅的血花仍然带走着生命力,不论是人的,或是狼的。 没罗埋布手里那把砍树不太得劲的夏人剑,横斩在狼躯上,倒是不负盛名,当真一刀两断。 这时火光便渐盛了,没罗埋布却就听着刘瑜的声音响起:“挪一挪。” 因为他的脚下有一些木屑,刘瑜正是把那些木屑用脚拔过来之后,用手里将要熄灭的衣物,把它们点燃起来的。 “你倒是快点砍啊!”刘瑜望了没罗埋布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没罗埋布不是个擅长说话的人,他只擅长杀人。 所以他砍下几截树枝以后,对刘瑜说道:“我欠你两条命。” “你这人不赖账,可交。”刘瑜笑了起来,在黑夜的绿洲,群狼环伺的绿洲,他笑得极从容。 砍下了两颗树的没罗埋布,看着耐心生火的刘瑜,忍不住向他问道:“刘白袍,你当真是不怕死的么?” 刘瑜在那里,全神贯注张罗着篝火,这是门手艺,特别当群狼环伺在四周时。 篝火不能离树木太远,以便于补充燃料,又要有足够的光亮,以免于其他人畜,如是刚才那峰骆驼一样,被群狼拖走。刘瑜就在那里,按着心中估算出来的位置,张罗着,一边对着白玉堂他们招呼着,让他们把骆驼和行李、人员,慢慢转移过来这边。 “我当然怕死。”刘瑜忙得差不多,才抬头对没罗埋布说道。 “但我知道,我不会死在今夜。这不是我的死期。” 没罗埋布就不明白了,这上百头狼,他凭啥就认为,自己不会死在今夜呢? “为什么呢?这狼,可不知道什么道德文章的!” 刘瑜不单生起一堆篝火,而是三堆,他生了三堆篝火,刚好把他们六峰骆驼和七个人,都笼罩在这三堆篝火里。 “这就是你想问的为什么。”他这么对没罗埋布说道,没头没尾的。 而后者居然好象听懂了,点了点头便没有再往下问。 刘瑜在这生死之间,能有这份冷静,又有这份经验来应对状况,他的的确确,有把握说出,今晚不是死期的话。 “相公,方才听着,这厮说他欠相公两条命?”赤滚滚是个好事之徒,煮开了水,把之前的肉干,还有带在行李里的炒面兑进水里煮成一锅糊糊,他吃了两口,却就过来问刘瑜这话了,“他怎么就欠相公两条命了?” 不可能所有人都坐下来,共聚一堂吃东西。 白玉堂、没罗埋布、瞎征、孙七,都在四周警戒着,只有刘瑜、石小虎和赤滚滚,先过来吃些东西,然后与其他人进行轮换。刘瑜一边用汤匙往嘴里拔着糊糊,一边对赤滚滚笑道:“咱们有五个人,他们有两个人,咱们又有神臂弓,一打起来,他们必死无疑吧?他现在又没披甲,就算是铁鹞子,神臂弓射过来,也不可能挡得住的。” 这么一说,赤滚滚却就拼命点起头来,他很以为然:“那就对了,然后相公刚才燃起那些木屑,又救了他一回。” 赤滚滚和石小虎吃完了糊糊,就去替白玉堂他们,至于刘瑜,他很自觉地担当起厨师的职能。 不过看着黑着脸走过来篝火边的没罗埋布和瞎征,刘瑜就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这是沉默的晚餐,不论没罗埋布,还是瞎征,或是刘瑜,谁也没有开口,跟刚才石小虎和赤滚滚在边上吃饭时,同样的糊糊,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氛围。 望着吃完起身而去的没罗埋布和瞎征,刘瑜却知道,他们之间,一道裂痕,已经不可避免的产生了。 就在瞎征拒绝了陪没罗埋布去砍柴的那一刻开始。 所以没罗埋布才会告诉刘瑜,说他欠刘瑜两条命。 这跟刘瑜和赤滚滚解析的,其实是有些不同,除了刘瑜对赤滚滚所说意思之外,其实还有另外一重意思,那就是没罗埋布在跟瞎征划清界线了。 他欠刘瑜两条命,那么瞎征呢?他没有说,也就是,他不为瞎征背书,不为其负责了。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当瞎征拒绝与没罗埋布共赴危机时,后者当然也会有自己的选择。白玉堂和孙七回来篝火边吃糊糊时,却又有一番不同,他们不约而同的,打着手语,向刘瑜示意,要不要现在就把没罗埋布干掉?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这是一个他们一路上,从不曾有过,有着绝对人数优势的时机。但刘瑜摇了摇头,否定了他们两人的提议。 为什么呢? 没有等他们提出这个疑问,当所有人都吃完了东西,大家颇有些喘出一口气的时候,刘瑜却用汤匙敲了敲锅沿: “也许我们不会死于今夜。” “或会死于黎明。” 第793章 瞎征的用处 抱团取暖的这七个人,就算连刘瑜也一并算上,都是青壮,吃饱的情况下,两膀子力气是不缺的。 而这绿洲上,树林倒也不少,至少他们不会去考虑破坏绿化的后果,不会去考虑伐木是否会造成这绿洲与沙漠同化。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有力气,有刀斧,砍下的树林添到篝火里,越烧越旺的火光,自然让那些狼纷纷退开。 所以看起来,之前那种生死一线的危机,似乎就远离了他们而去了。 可是刘瑜这句话一出来,大家真的背上和后颈,就冒出来密密麻麻的汗水。 为什么?因为他们真的可能死在黎明啊! 他们不是在某个州府的郊外啊,他们是在沙漠,天亮了之后,不会有援军来支援他们,也不会有路过的大量人流,足以把野兽惊走的人群抵达。那么到了天亮之后,到了黎明之后,火光对于野兽的威慑力,自然就没有夜晚里那么强烈。 而如此众多的狼,它们完全可以绕过篝火,来对他们这七人进行攻击啊。 近百头匹狼,他们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抵挡得住。 到了黎明怎么办? 这是一个不由得他们不去面对的问题。 “你说吧,要怎么办?”瞎征是所有人里,最快反应过来的人。 他望着刘瑜,很不以为然地说道:“你还是这样,你还是夸大所有的危险,然后等到大家束手无策时,你再把自己想好的主意拿出来,于是让所有人觉得你就是个天才。不过,你现在也不是一个落第的少年,你也是一路的经略相公;我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青唐少年,我也要肩负起部落的兴亡。玩这一套,真的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 他认为自己看穿了刘瑜,所以直接就出言挟击,他认为情况远远没有刘瑜所说的那么坏。 “不要激动。”刘瑜伸手示意站了起来的石小虎坐下去,因为对于他来说,瞎征这样的挑衅,完全不足以激起他的愤怒。 刘瑜知道瞎征的性子,也如瞎征知道他的性子一般。 篝火的光,努力地往外扩张着,似乎把昏黄的光照,撑成一个让人们能活下来的罩子。 似乎有一种假像,在这个罩子里,人们便可以永远不用担心自己的生死,不用担心黑暗里,那些绿幽幽的眼睛。 “为什么狼群的数量,通常都只有十来只?”刘瑜突然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没罗埋布倒是开口答道:“再多的话,只怕不好活。” 这就是丛林法则,真正的物竞天择,太多的狼,纠集在一起,当然会更强,但它们就会找不到可以供它们整个族群活下来的食物,没有那么多的动物,去供它们狩猎。 “可是现在,绿洲边缘至少有七八十头狼,如果我再放宽一些,上百头狼都有了,这些狼,为什么会聚集在这里?我想你们最好不要告诉我,你们对此一无所知。”刘瑜淡淡地向没罗埋布说道。 因为要解决问题,总要找到其中反常的所在,然后才有解决的可能性。 没罗埋布并没有掩饰,他很直接地回答了刘瑜的问题:“小的们,杀了一批狼崽子。” 这就是根源了,之前铁鹞子进入沙漠的人手,可不是仅仅这么两三人,而数十骑还带着他们的辅兵。 所以对于那时的铁鹞子来说,杀掉几只狼崽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事情。 “有几个儿郎,想驯服它们,但那些狼崽子养不熟。”没罗埋布也说出了为什么会去杀死狼崽子的根本原因。 他们铁鹞子也不是疯子,无缘无故专门找狼崽子下手。 一开始是有狼群,十几头的狼群跟上他们,接人有人提出,狼的战斗力要比狗强。 如果能捉到小狼从小养大,会不会得到比狗更有战斗力的畜生呢? 于是他们开始沿路去捉那些狼崽子。 但喂了捉获的狼崽子几天之后,那些狼崽子还是一样会咬人,并不会如驯服的狗一样,听从人类的命令,那这样的话,铁鹞子当然也就不会留着这些狼崽子还浪费自己的给养了。 被他们捉获的狼崽子,就纷纷被弄死之后,随手丢弃了。 没有想到的是,这些狼跟上来,没罗埋布重重抚了一把自己的脸:“这还真是没有想到,它们居然能为了这事,而纠集在一起来。” 刘瑜的脸色如常,但白玉堂他们听着,那真的是一脸想要弄死没罗埋布的表情了。 这不是手贱吗? 驯不成,放了它们回去不行吗?一定要弄死虐杀? “别打这主意,你干掉他,狼群并不会因此就散去,狼,没有这么高的智商,没有聪明到这种程度。”刘瑜对着白玉堂等人说道。 瞎征在边上便拍起手来:“尽管我知道你的把戏,但我不得不说,刘皇叔,你这手的确是玩得很漂亮啊!” “你看,至少现在,没罗埋布就很承你的情的,而你的门下走狗,也更是觉得你很有本事吧?” “可这有什么用呢?狼,它还在啊!”瞎征说着便冷笑起来。 刘瑜突然抬起头来,冲着瞎征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笑容。 这灿烂的笑容,让瞎征有一种不祥预兆。 “你在干什么!我告诉你,你就是杀死我,血腥气只会让那些狼更加疯狂!”瞎征急忙向着刘瑜吼叫着。 刘瑜点了点头:“我怎么会想杀死你?” “也许你应该死,但不是死在这一个夜啊。” “在这样的夜,就是一坨屎,也有它的用处,何况你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的确,瞎征是有他自己的用处。 “刘子瑾,我与你势不两立!没罗埋布,若我得以到骆驼湾,必报此仇!”瞎征悲切地咆哮着,可惜没有一个人,因为他的威胁而后退半步。 他骑在骆驼上,骆驼上绑了几根点着的火把,然后白玉堂用力地一踹那骆驼,于是后者便负着瞎征,在这样的夜里,冲入黑暗之中。 而瞎征身上穿着的,是刚刚从没罗埋布身上脱下来的衣袍。 也许他无法引走所有的狼,但至少他会引走一部份的狼群,这对于刘瑜来说,就已是足够。 第794章 不是猪啊 这就是瞎征的作用,而在瞎征手上的火把,引领着狼群远去,渐不可见的时候,没罗埋布却就跨上了另一峰骆驼。 没有人催逼他,就算互为敌人,但无论是白玉堂还是赤滚滚,倒不见得就对这铁鹞子有着什么私仇。 至少这人的作派,大家都还看得起,不象那瞎征一样。 “我没罗埋布,不是乞活之人!”但他自己,却不能忍受别人的怜悯,铁鹞子向来就是骄傲的。 他会因为瞎征的背叛,而和后者划清界线;他会因为刘瑜救了他,而直承欠了刘瑜两条命。 但他不会因此就赖在刘瑜身边,以逃避自己可能的死亡。 他就这么在夜里远去了,以一个跟瞎征不同的方向,手持着两颗火把,引走了另一批狼群。 刘瑜望着远去的没罗埋布,良久才呼出一口气来。 他本来并没赶这个铁鹞子走的意思,无论对方的骑术还是手底下的本事,刘瑜是爱才的,他手下也太缺人了,不单缺少军官和将领,连效用之类,类似于后世的士官长角色,也是严重紧缺的,如果能说服这铁鹞子来投,那对于刘瑜来说,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但能被他看上的人物,总归是有着自己的一股豪气。 “你们对我让瞎征走,有什么意见吗?”刘瑜转身向着白玉堂他们问道。 “小人等不曾见着什么瞎征。”赤滚滚早是机灵,抱拳便抢答了起来,后面孙七和石小虎,也纷纷附和着。 至于白玉堂,他抱拳道:“相公行事,自有道理,末将不敢妄加猜测,便如大家所述,不曾见着什么瞎征。” “不必如此,也许我应该弄死瞎征,哪怕我等因此死在被激起凶性的狼群爪牙之下,也算是为了大宋,去了一心腹之患。但我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我不可能放弃本该有的生机,然后去弄什么同归于尽的事情。”刘瑜很平静地对着白玉堂他们说道。 他有面对自己的勇气。 如果真的是绝对没有生路,那他的确不会因为面对死亡,而呼天抢地什么的。 可明明有生路,那刘瑜就不会去考虑同归于尽。 说到底,还是如他所说的:“我不以为,瞎征来此,于青唐没有留后手;我也不以为,瞎征于细作谋略,便能在我手里,占着什么便宜。” 这是他对瞎征的了解,也是他对自己的自信。 而他所做的选择,的确是起了效果,就黑暗之中那些绿幽幽的眼珠来说,包围他们的,现在已经只有二三十匹狼。 “你们上弦,我来发射。”刘瑜对着白玉堂他们说道。 怎么说,刘瑜也是反曲弓玩得很溜的业余爱好者了,尽管比不上姚武之的水平,但至少端起神臂弓,那比起白玉堂他们,要靠谱无数倍。特别是在这种黑暗这中,完全看不清对方身形的环境之中。 于是神臂弓很快就送到刘瑜手里,三张神臂弓,各射了三次,九箭之中很快就让刘瑜撩倒了至少三匹狼。 因为是在黑暗里,其他的箭矢,似乎是有命中,但并没有带给狼致命的伤害。 如果让刘瑜这么射下去,那么也许到了天亮的时分,便是一地的狼尸了。 可惜事情总是不如人意的。 当三匹狼惨叫着倒下之后,其他二三十匹狼,明显是三个不同的狼群,就不约而同,冲进了火光里,扑向了刘瑜等人。所有的弓箭,在这一刻,完全没有任何的用武之地。 “杀!”白玉堂抽出了长刀,斩向了从黑暗之中扑出来的灰狼。 一手火把一手长刀,白玉堂和赤滚滚、孙七、石小虎四人,稳稳地守在刘瑜的身边。 只不过他们也没有太多施展的空间。 因为在干掉了五六匹狼之后,就有一群狼撤出了战斗,远远地遁入了黑暗之中,也许它们仍旧在等待着时机,也许它们已经心惊胆战,不敢再与刘瑜等人为敌。 而有了第一队狼群的撤出,其他的两个狼群,也重新退入了黑暗之中。 而刘瑜手里的神臂弓,再一次让它们尝到了死亡和鲜血的味道,这又再度引发了它们的凶性,不过第二次扑入火光里,留下了两具狼尸之后,它们就选择了退却,至少看上去,黑暗里再也没有那些绿幽幽的眼珠子了。 “轮流休息,天亮之后,我们就向骆驼湾出发。”刘瑜看着四周的情况,对白玉堂他们下了命令。 几乎没有再说什么话了,在这个沙漠的夜里,除了还没有死绝的狼,偶尔发出的悲鸣。 不过白玉堂和赤滚滚,很快就会拿着火把,照亮黑暗,然后给予它最后的解脱。 刘瑜睡得很快,快到白玉堂和赤滚滚补刀回来,他就已开始传出微微的呼噜声音。 孙七负伤了,二三十匹狼这么来回袭击,在没有披甲的情况下,指望一点不受伤,那完全是不现实的。 只不过孙七的身体如果处于巅峰期,可能他会躲避得更为快捷,这伤口会更浅,而现在,便是血流如注了。 不止一处的伤口,胸口、大腿,有四五处,石小虎仔细的帮他清洗伤口,痛得孙七不住惨叫:“操!操!姓石的,你不当人子!你他娘的是想把老子痛死么?快找点金创药随便糊上便是!” 拄着火把回来的白玉堂,对石小虎说道:“不要管他,清创,用酒清洗,缝合,按之前我教你们的方法弄,都带着你们,用猪练过手的,不要慌。” “将军!太尉!哥哥啊!那是猪!我是人啊!”孙七惨叫起来,这一路往西夏来的路上,白玉堂倒真有培训过他们急救。 可在这没有麻醉药的情况下清创, 那真的比挨上一刀更加难受的事,这些汉子,挨一刀那是绝对不好叫出声的,包括刚才跟狼群搏斗时,受伤之中,孙七也从头到尾,怎么受伤和流血,他都没有惨叫,可这清创,当真受不了。 清创是怎么弄?就是把伤口扒拉开了,用水,用酒来冲洗这创口,创口里面的神经、肌肉,所受的刺激,那比受创时,惨得多了,所以孙七当真的受不了。 第795章 一桩血案 真能刮骨看春秋,那也只有传说里的关二哥,他是孙七,不是关二哥啊。 “兄弟,咬着这个。”赤滚滚把一截树枝塞到了孙七的嘴里,以防他太痛咬到自己舌头。 孙七哭丧着脸把树技吐出了手里:“这济什么事?先前治刀伤箭创,不都是金创药糊上就了事么?” 白玉堂看着微微传出呼噜声音的刘瑜,做了一个让大家小声点的手势:“这是相公传授下来的活命本事。” “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货,七郎,你自己说吧,沙场厮杀,生死那是命,可多少兄弟,下了战场,金创药糊上,然后坏疽死掉的?”白玉堂向孙七问道。 这倒是把孙七说服了,自己拿起赤滚滚塞给他的树枝:“哥哥,受这番罪,便不会坏疽死了?” 白玉堂抬头扫了他一眼,自顾解开衣裳,他自己身上也一样有伤:“这法子,是相公从黑白无常手里抢命的法子,你要命实在不好,判官都在生死簿上给你划掉了,那受这番罪,只怕也是抢不回来命的。怎么着?喝水还有呛死的呢,怎么受这番罪,你就一定死不了?” 也是平素他在这些人之中,极有威望,一番话下来,孙七老老实实咬上树枝,不再敢废话了。 而白玉堂自己也在清创,四人里面,除了赤滚滚,其实都有伤,只不过石小虎和白玉堂,要比孙七轻上许多。 等到刘瑜醒来,沙漠的第一缕阳光,已经从天际探出头来了。 而出乎刘瑜意料的是,身边白玉堂和赤滚滚、孙七、石小虎,都倚着骆驼睡着了。 不是那种安排了岗哨之后,值哨的人受不住困睡着过去的模样,而看得出来,压根就没有安排什么岗哨。 刘瑜苦笑着摇了摇头,白玉堂也好,赤滚滚也好,不管以前是纵横天下的大侠,还是横行七省的独行大盗,现时都是沙场上厮杀过来的行伍中人了,不至于说连安排岗哨的事都不懂,之所以没有安排,是实在安排不了了。 因为大家的精力到了底,就算安排了岗哨,就算真发现了敌情,发现那些狼杀回来了,其实也根本没有一搏之力,四个人,三个负伤,就算有敌情,醒来又如何?还不如老老实实,都好好睡上一觉,看老天爷是不是给命活到天亮好些。 刘瑜捡起一根树枝,拔了拔身前的篝火,然后把那小锅架了上去,开始煮水。 他轻轻从骆驼负着的包裹里,抽了一把短刀,然后走向了外边那些四散倒卧着的狼。 没有负伤的刘瑜,力气并不算小,至少拖着两匹狼回来,他也不显得怎么吃力。 在篝火边上,刘瑜手脚利索地把那两匹狼开膛破肚,开始还有些生疏,后面慢慢就手感回来了。 毕竟当年他和仙儿一起,于边境闯荡时,这些活计都是他在做,按仙儿的说法:“仙儿管杀不管埋!” 这两匹狼弄完了,烧的水才堪堪沸腾起来,刘瑜把那锅水弄了下来,放在边上凉着。 他的手脚算是极快,便又从包裹里找了一张油布,将斩成一块块的狼肉裹起,提到这绿洲的水源处,仔细清洗。 然后做完了这一切,刘瑜并没有接着去把狼肉做熟,他起身走过去,把其他那些狼尸掩埋掉,包括杀狼取出的内脏,也一样要掩埋掉,以免这些血腥气味会招来更多野兽等等。白玉堂他们没有做,那是因为实在没有精力,没有力气去做,只好听天由命。 到了刘瑜醒过来,刘瑜又不至于到这种程度的乏力,他当然不可以放任这样的危机,存在于自己的身边了。 于是很快他便用短刀,把树枝的一端修出扁平来,起到一个铲子的作用,然后挖开泥土。 没有趁手的家什,刘瑜从黎明醒来,一直忙和到差不多快要日上中天,才把这些狼尸、内脏掩埋得七七八八。 正在收尾填土时,却就有人醒了过来。 “天爷!怎敢教相公做这等事!”石小虎是首先醒来的,他是看见刘瑜的掩 埋狼尸,所以便要起身过来帮忙。 刘瑜摇了摇头,示意他坐下休息,这活计都快干完了:“你别把伤口扎开了,别动,好好坐着。” 赤滚滚紧接着也醒来,当他屁颠颠跑过来帮忙时,刘瑜已经搞定了一切。 “相公您踹小人一脚,小人来弄就是了,哪能让您老人家来做这活?”赤滚滚现时少了许多的戾气,他看起来也是想明白了,这当口,就算他要重新落草当独行大盗,也找不到可以让他抢的人,抢沙漠里的蝎子还是狼?那反正都只能陪着刘瑜走下去,自然希望给刘瑜留下一个好印象,到时加官进爵,谁不喜欢? 刘瑜倒也不在意,还勉慰了赤滚滚几句,两人走了回来,刘瑜便打算去整治那些洗好的狼肉,突然之间脸色一僵,沉声问道:“这锅里,本来是有水。” “是啊、是啊!”赤滚滚一脸狗腿模样凑了上前来。 “相公您说了,不教我等喝生水,小人起得来,看着是凉的,便用它漱了口。” 刘瑜看着赤滚滚半晌,露齿笑道:“来,你过来。” “相公您老人家别这样,小人看着害怕!”赤滚滚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怎么说也是七省独行的出身,对于危险,他还是很有一些天然的警觉。 奈何在他身后,倚着骆驼的白玉堂刚刚醒转过来,迷糊之间听着刘瑜的话,睁眼看着不住后退的赤滚滚,白玉堂抬腿就往赤滚滚屁股上踹了一脚:“相公唤你,也容得你这厮在这里插科打诨?” 于是赤滚滚不由自主,往前几步,冲到了刘瑜身前,只见之前一脸阳光笑容的刘瑜,咬牙切齿抄起半截树枝,冲着赤滚滚劈头盖脸砸了下去,一边打还一边骂:“我黎明起来烧开的一锅水,特地凉了它一个上午,你给我喝了也就罢了,你拿去漱口!我叫你漱口!” 第796章 杀人吗? 厄运并不总是笼罩着刘瑜他们这一行人,事实上,只要努力,这世上的事情,很多时候,总归是能够有所转机的。 至少孙七醒过来了,并没有如他自己所担心的一样,死在了那个夜晚,对此孙七很高兴:“我还是看见了今天的日头!” 而刘瑜在帮他换药时看了他的伤口,居然奇迹一般的没有化脓,只是略有些红肿,而就算不计较那些狼爪上的细菌等等 ,单是把创口扒拉来清创,再进行缝合,其实就只是这样有些红肿,都是极为难得的了,何况于那些狼的爪牙上,是必然有着各种细菌和微生物之类的。 这比被刀剑砍伤要更为严重的感染吧,居然没什么事。 以至于刘瑜禁不住对孙七说道:“你日后必定是有福的。”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这又把孙七激动了半天。 而白玉堂和石小虎的伤创,也同样只是略有红肿,并没有什么化脓迹象,刘瑜点头笑道:“昨夜这一觉,看来都睡得不错。” 尽管没有抗生素,但其实白玉堂这些人,往糙里说,都是命很硬的;或者换个说法,他们的身体素质,都要远远超乎于普通人,所以就算没有抗生素,在比较科学的清创、缝合之后,他们过人的身体素质,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相公,我们接着怎么走?是否改变一下方向?”白玉堂向刘瑜问道。 刘瑜摇了摇头:“不,没有什么可能改变的,除了骆驼湾,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当然,其实也是有的,比如可以回头,比如可能往镇燕军司去等等,但前者不说他们前功尽弃吧,或许需要走更远的路程,因为他们根本就无法定位,自己到底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而后一条路,那等于要穿过另一个沙漠,和找死事实上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休息一天,明天就往骆驼湾出发吧。”刘瑜示意石小虎过来,装上一碗肉糊,狼肉和馍煮出来的糊糊。 不是刘瑜不想出发,而是现在离开绿洲,他们很可能又要在找到第二个绿洲的时间,在风沙里宿营,连水源都无法保证。而无论白玉堂还是石小虎、孙七,都是伤口缝合了,还没有拆线的人,他们怎么熬?所以刘瑜觉得,尽可能还是让大家恢复些元气再出发。 至于说在这绿洲宿营,昨晚被引走的狼,是否还会回来? 这跟白玉堂昨天晚上没有安排岗哨一样的道理,到了这份上,也真的只有听天由命了。 人在大自然面前,这种无力感,当真不是意志就能克服得了。 于是白玉堂他们,迎来了一个难得的下午,尽管很热,尽管没有美妾在旁,尽管只能吃着狼肉糊糊。 但对于他们来讲,这已经算是不算的享受。 可是这种享受,在傍晚的时分,就结束了。 被包围起来的人,总不会有什么享受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事情还是在往好的方向走。”刘瑜安慰着白玉堂他们。 而且他在劝说他们放松:“放下刀枪,没有必要,我知道你们有一腔热血,我知道大家不怕死。但军令如山,如今是我教你们放下刀枪,你们要抗令吗?” 话到这份上,那他们也就只能放下刀枪了。 刘瑜所谓的情况在往好的方向走,是因为这次包围着他们,不再是狼群了。 而是人。 刘瑜向着那骑在骆驼上,蒙着脸的首领问道:“请问,你们是铁鹞子?还是瞎征的人?” 这让对方的首领有些愕然地望了一下左右,然后他和他周围的手下笑了起来。 笑声在蒙着头脸的围巾,格外的闷沉和愈加的粗犷。 好半晌他们才消停下来,这首领开口,是沙哑的嗓音:“不,我等不是铁鹞子,也不是什么瞎征的人,我等是沙盗,生在天地间,自由自在的沙盗!” “你们会掠夺过往商路,对吧?”刘瑜微笑着向对方问道,一点也不象是一个被包围的人。 这也让沙盗的首领有点惊讶,不过他点了点头:“对,我们当然会掠夺商路,要不然老子们吃喝什么?” 说罢,周围的人又疯狂大笑起来。 “你们也杀人,对吧?”刘瑜又这么问道。 “当然,如果不是看你识相,老子们刚才一轮箭就射死你们几个了!”沙盗里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 又有沙盗狂笑道:“不过,等下你们还是要死的!哈哈哈,意料之外吧?” “掠夺,杀人,无非就是钱。”刘瑜却没有半点慌张,他望着那首领,稳稳地如是说道,“钱,就是为了生活,为了你们说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但你们的生活,看起来并不是太好,至少我看着,你们没有神臂弩,也没有夏人剑,对吧?” 有沙盗开口道:“你敢笑话老子们!找死么!” 但那沙盗首领,却就抬起手,示意手下闭嘴,至少这位沙盗首领,愿意听刘瑜说完,在被打劫,而且被告知一会将被杀死的情况下,没有求饶,没有许诺钱财来换取自己活命,虽不是绝无仅有,但至少是很少见的,少见到首领愿意听刘瑜说完,再杀死他。 “没错,我们没有夏人剑,也没有神臂弩,但这手中的刀,也一样杀得死官军;这箭,也一样射得死仇敌。”首领冲着刘瑜这么说道,“如果你是为了死前取笑我们一通,你做到了,而今,你便可以瞑目。” 他的宋话,有些生硬,但其中的戾气,却让白玉堂他们几次想要暴起。 不过听在刘瑜耳里,却就不同,刘瑜不单再一次制止了白玉堂他们的冲动,而且对着那沙盗的首领笑道:“你读过书。你应该知道,这世上,并没有人可以依靠掠夺,来过一生的。就算你这辈子都可以依靠掠夺来渡日,你的儿子呢? 他们是否也要走上跟你一样的道路?” “他是否也有你一样,杀人的本事?” “他是否也有你一样,敢于向官军拔刀的胆子?” 第797章 切磋 刘瑜的话音方落,方才沙盗里,那粗豪的声音再次响起:“闭嘴吧,你想劝我们归顺官军吗?老实告诉你,老子们杀的官军,也不是一个两个!” 刘瑜摇了摇头:“我怎么可能劝你们归顺官军?我们就是被官军追杀至此的。” 沙盗首领听着,就开口说道:“如此,你之前那番话,却是消遣我等么?” 那腔调里,却就明显有了火气。 “非也,我等不过是想投靠一处山寨罢了。只是这沙漠里,着实不比大宋,难以找得到开山立寨的好汉。”刘瑜话锋一转,却就抛出这么一个说辞来。 说着刘瑜抱拳道:“兄弟也不是无名之辈。” 他伸手往白玉堂一让,却就对那首领说道:“这位是为友复仇,单骑赴辽斩仇敌的白玉堂白大侠。” 说着刘瑜又一指赤滚滚:“纵横七省,独行无迹赤滚滚。” “树的影子,人的名儿,这位好汉,兄弟此来,却是心怀诚意,专门来寻山头落草的。”刘瑜说着,很隐蔽地给白玉堂等人打了几个手势,他们几人就小辐度的移动了起来,因为手上长刀都是放松垂下的,加上刘瑜这一席话,那些沙盗也就没有太过较真,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感觉就算刘瑜这五人闹什么妖蛾子,也架不住他们四五十,骑着骆驼上来一波冲锋啊! 而这个时候,那沙盗的首领就开口了:“白玉堂,是个人物; 赤滚滚,据说捕拿送回宋国归案,能换得官府赏赐八十贯。” 说到这里,这首领骑在骆驼上,还冲着白玉堂和赤滚滚抱了抱拳算是致意。 “不知阁下又是如何称呼?”首领这回,问的却就是刘瑜了。 刘瑜笑了笑,摇头道:“在下刘玉,不过无名小卒,不敢劳哥哥挂齿啊!” 那首领在回忆着,看看自己是不是有听说过这样的人物。 刘瑜却又接着说道:“但在下也是有诚意的。” “噢?”沙盗首领就被引起了兴致,望着刘瑜,示意他展示自己的诚意。 于是刘瑜一声命下,长袍下翻起的,就是五架上好了弦的神臂弓。 五架神臂弓一下子就把那些沙盗震住了。 “你们填不了第二根箭矢。”那个沙盗首领还算稳定。 而其他沙盗就显得有些外强中干:“你们只有五把弩,我们这里有三十多骑呢!” “没错,来啊,你看看不把你砍成肉渣!”、“你以为我们会怕你区区五把神臂弓!” 刘瑜听着就笑了起来,这种腔调,倒是勾起他某一个深远的记忆了:“说不怕的,不妨上前来。” 不过当然没有沙盗嫌命长,所以也当然不会有人响应他的话了。 于是刘瑜又说道:“只有五根箭矢嘛,射完了,说不定你们一冲之中,我们就被踩成肉渣啊?” “没错!你识相一些!”、“小子,放下神臂弓,饶你不死!”那些沙盗纷纷叫嚣。 以至于连沙盗的首领,都听着不耐烦,因为谁也不是傻瓜,这队能出现在沙漠绿洲里,看起来还跟狼群干过仗的人,还能拿出五把完好的神臂弓,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们都绝对不是一般人,至少不会因为言语,就真能吓得扔下神臂弓,抱头投降的角色。 所以他的手下那些话言,真的除了搞笑,也就没有什么其他的意义,所以他回头对着那些手下挥手道:“行了,闭嘴!” “你想要什么?”沙盗的首领,有点后悔自己对刘瑜等人的轻视,如果不是轻视对方,如果不是自己离得这么近,那也许他会下令,踏平刘瑜等人,可是现在,他离刘瑜就只有三四步远,他可不敢去赌那神臂弓,能不能洞穿他的身躯。 其他人仍保持着瞄准,刘瑜却就放下了神臂弓。 “入伙,我们要入伙。”他很诚挚地对着沙盗首领说道。 看着沉默的对方,刘瑜又接着说道:“当然,我们的甲胄、刀剑、弓弩,包括身上的盘缠,那是死伤了多少兄弟,历经了多少生死才才得来的,不可能交给你的。” 那沙盗首领听着这话,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没有说入伙,便要让人将祖传兵器缴上来的道理。” 因为刘瑜提出的这个条件,倒是让沙盗首领松了一口气,这听上去,才象土匪。 于是接下来,在沙盗首领的示意下,便有沙盗下了骆驼,走出来道:“我要领教一下白大侠手底的功夫。” “还是算了吧,我有伤在身。”白玉堂是看着刘瑜所做的战术手势,心中有数的,按着刘瑜的意思,出言推托。 没等那站出来,高大的沙盗说话,刘瑜就微笑着说道:“这位兄弟,只怕是要请你海涵,我们几人,身上都有伤。” 那沙盗听着愣了一下,却就狂笑起来:“也就是说,你们五个都是不能动手废物?就凭几把神臂弓,便想来坐上一把交椅?沙盗里的交椅,却不是这般好坐的!” 随着他的话,那其他的沙盗也纷纷狂笑起来。 “我一个人,对你们全部!”高大的沙盗,在众人的笑声里,似乎找到了自己光荣,他擂着胸膛,伸手指着刘瑜、石小虎、孔七和赤滚滚、白玉堂等人说道。 白玉堂摇了摇头,站了出来:“一定要打?” “自然是要打!要不你说你是白玉堂,便是白玉堂?我他娘的还说我是包龙图呢!”那高大沙盗咆哮起来。 “好。”白玉堂没有再多说什么,缓缓抽出了长刀。 那高大沙盗也不废话,挥舞着手里的铁骨朵就冲过来。 没有什么一招“仙人指路”,再还一招“夜战八方”,一刀,白玉堂在两人将要接触,又还没接触的瞬间出刀,就只出了一刀。 一刀,就斩飞了对方的首级。 “抱歉,身上有伤,所以留不了手。”这是白玉堂留给那位沙盗首领的话。 刘瑜上前来,抱拳一揖:“海涵,海涵!” “刘兄弟客气什么呢?”那沙盗的首领,大笑着跃下了骆驼,扯开了 包裹着嘴脸的围巾。 这世上,总不能例外,本事,显露出来多大的本事,往往便能得到多大的尊重。 第798章 身在何处 实力,永远是一切的根本。 所以很快他们就加入了沙盗 的队伍,沙漠也好,沙盗也好,从来就不会有一个统一的势力或组织。 如果他们是一个统一的势力,那么他们就回避不了,必须有一定规模的老巢。 那么西夏的朝廷,绝对不会允许他们生存下去的。 或者说,沙盗如果有统一的组织,而且能在西夏朝廷的兵势下 ,进入相持的阶段,那他就会提出自立的诉求了。 “所以,他们不会拒绝我们。”这是刘瑜低声给白玉堂所做的分析。 他们不可能拒绝刘瑜这样的好手加入,何况他们还五把神臂弓。 这个分析让白玉堂听得口瞪目呆,他暂时还没有刘瑜这么强分析能力,能从一点线索,把整个局势,都判断出一个大概。 “你要对照着看,如果跟我所预判不相符,那就要重做估计了。”刘瑜又低声叮嘱了一句,以免日后出现一个自说自话的妄人,如同之前大宋的皇帝,要求下面将领,按着朝廷上,臆想出来的阵图去打仗一样。 白玉堂听着,却是如同黑夜里见得那一点光,尽管不是一下子就完全明白,却也有了个方向,眼神之中,便有了更多的自信。不过看着他的模样,刘瑜无奈地摇了摇头,白玉堂智 商当然是没有问题的,甚至应该说,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没有系统培训机构,所以也只能依靠刘瑜这样的言传身教了。 而这样的效率,毫无疑问,是极低的。 “你好好想想,有什么想不通的,只管提出来,我们一起参详。”刘瑜微笑着对白玉堂说道。 边上沙盗却就不高兴了,操着西夏话便说道:“刘家哥哥,你说宋话,我等却是插不上嘴!” 西夏话只有两个音调,一个平声,一个上声。所以对于宋人来讲,很不习惯,刘瑜他们倒也不是完全为了避开这些沙盗,说白了,就当着他们面说又如何?他们就有这份见识有脑子能明白?这年头,绝大多数人,一辈子就在方圆数十里打转,便是富甲天下的大宋,乡下农人,能去一回县城,都能说上好些年,一年能去附近的镇子里赶一下墟,大约就是他们所有的见识了,何况于这种鸟不生卵的沙漠里的沙盗? “行啊,那咱们好好聊上几句,咱们的山寨,离着骆驼湾,大概有多远?”刘瑜便笑着向身边的沙盗发问。 而他的示意之下,白玉堂和其他人,也主动跟身边的沙盗接触。 片刻之后,驱着骆驼,重新聚在一起,刘瑜却就从大家的脸上,都看到了无言的苦涩。 “他们之中,很多人都不知道骆驼湾。” “有一个人知道的,说是好象在西南边。” 刘瑜听着也是头大如斗,怎么会去了西南边? 这也太过夸张了一些了。 “怕是咱们早就走出那个沙漠,却走进了另一片沙漠,这是奔着午腊蒻山去了。”刘瑜苦笑着跟他们几个说道。 若是按着这么走,没有遇着这些沙盗,那他们大约是会直接往黑山威福军司而去了。 沙漠,向来就不是依靠一个原始的指针,跟着太阳的方向,就能顺利出行的所在。 沙盗的首领,在领着刘瑜等五人来到他们的驻地,或者说,一个简陋的小镇,那是一块比较大的绿洲,看着四周都有比较茂盛的林木,而且刘瑜甚至看见了一个小湖。而在这树林的中间有两条十字交叉的道路,在这个交叉的点上,有一石头砌成的宅院,或者说简陋的城堡。 这个小镇看起来人烟倒是稠密,至少一路走过来,很多脏兮兮的儿童,好奇地张望,更有不少儿童,向着沙盗的骆驼上的骑手,打着招呼。 毫无疑问这就是这一伙沙盗的根基所在了,很快就有人过来,牵走他们的骆驼去喂食。 而那沙盗首领叫了几个人过来,指着刘瑜他们五人的骆驼,让这几个下手把上面的东西卸下来:“你们几个小心里,这几位兄弟的家当,可金贵得要紧,要是鼓捣坏了,杀了你们全家都赔不上!” 那几个下人倒也不见得十分害怕,笑着应了,不过搬运时,显得格外的小心倒是真的。 “你不必太担心,我们会给你们下黑手,递刀子。”沙盗的首领带着刘瑜他们走进了那简陋的石堡。 院子里一些石礅、树根,大约就是起到座椅的作用了,沙盗首领伸手一让,示意刘瑜他们几个坐下说话。 刘瑜屈指弹了弹袍裾,撩起袍裾,便坐了下去。 而怀抱长刀的白玉堂,习惯性向右踏了半步,就侍立在刘瑜的右侧;左手执刀的石小虎向左半步,护在刘瑜的左侧;赤滚滚搀扶着孙七,倚在檐角的阴影下,看上去似乎是他们这伙人的软肋,但如果真的翻脸,他们长袍下的神臂弓,至少会近距离射倒两人,在拼命之下,他们完全有可能,打通向这议事院子之外的通道。 沙盗首领也是个有眼神的,他打量着这几个人之后,便对刘瑜点了点头道:“看来,兄弟你真是个人物。” “我说我不会动你们,不是因为你们能打,你们都有伤,神臂弓再利害,这绿洲愿意替我赴死的人太多了。只要有五个人冲上来消耗了你们的神臂弓,接下来,我用人堆,也能把你们堆死。对吧?”沙盗首领向着刘瑜这么说道。 刘瑜笑了起来,露出八颗牙齿:“您说得极是。” 沙盗首领明显对刘瑜的态度,不太满意,但沉呤了一阵,他还是接着说:“不会动你们,是因为我们穷,实在太穷了。” 边上沙盗要说话,被这首领挥手止住,他对刘瑜说道:“你说后代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 “在这里,连一块石头,一颗树桩,都是珍贵的。” “你也许说外面有大片的林木,为什么不能砍下来,架房造屋?不,那才是我们的城墙,没有了这些树林来作为城墙,风沙会弄死我们,一个人也活不下来。” 沙盗首领说到这里,把手肘支在膝盖上,身体前移,望向刘瑜:“狗屁的自由自在,我们只想活下去。” 第799章 试一试 “大哥,官军那边,不是说要那啥?要招安我们吗?”边上有沙盗,禁不住开口。 沙盗首领笑着摇了摇头:“海东青那伙,不是就被黑山城招安了么?结果呢,三年过去,你还能遇到他们那伙人里随便一个?不,但凡叫得上名号的,都死了。也许是跟辽人冲突里死的,也许是黑册城要他们剿匪,在跟其他沙盗的冲突里死的。” 说到这里,他便望着刘瑜:“如果你想告诉我招安的话,那这就是你的人生里,最后一句话了。” “我只有一个问题。”刘瑜平静地望着对方。 “为什么你会相信我?”这是刘瑜所好奇的问题。 沙盗首领又笑了起来,笑声里,颇有些苍凉的气息:“我有选择吗?我只能试一试,这里有四百户,数千口人,唤得我一声大哥,我总得给他们找一条,能活下去的路吧?不是我相信你,而是任何人说出这么一句话,我都会试上一试。” 试了之后,如果是不靠谱的,那便是死了。 刘瑜点了点头,他说他只有一个问题,实事上他紧接着问了另一个问题,幸好,沙盗首领并没有打算因此来为难他,只听着刘瑜问道:“怎么试?” “我们是沙盗,还能怎么试?”沙盗首领望着刘瑜的眼睛,缓缓这么说道,这便让他身后的那些沙盗哄然大笑起来。 沙盗能够怎么试呢?沙盗又不会诗词歌赋,也自然不会要刘瑜写策论,便是刘瑜有满腹的经纶,这些沙盗,也是看不懂的。而这位沙盗首领,看起来极为精明,刘瑜试探问过两次,对方是怎么开蒙识字的,都被他马上岔开话题,而且到了现在,刘瑜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似乎他也不打算,告诉刘瑜他叫什么。 “好了,你不用再试探,在没有试过你的火候之前,我不打算告诉你任何的东西。沙漠里,水也很珍贵,包括唾沫。”沙盗首领开了一个并不见得好笑的冷笑话,但至少他的意思,还是传递到了的,那就是,他不会死人浪费口水,如果刘瑜几个人,没有通过他所谓的“试”,那就只有一个下场,死,死人的确没有必要了解太多的东西。 “好啊。”刘瑜一脸笑容的点了点头。 他坐在那树根锯出来的平面上,满带着期待:“那开始吧?怎么试?” 不过沙盗的首领,似乎看起来,真的很在意为他手下的人,找到一条活路。 所以他也并没有急着让刘瑜去试,而是让他们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开始所谓试试火候。 刘瑜先吃了沙盗们送过来食物,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并没有什么异样,才示意白玉堂他们去吃。 “真是有事,我的战斗力最弱,自然我来试。” 吃完之后,便已是天黑,在这破石堡里,没有什么角羽宫商,只有风,沙漠的风在呼啸。 “赤滚滚上半夜,我值下半夜。”刘瑜对着他们几个人说道。 白玉堂本来想说,这不跟昨天晚上没区别吗?就算发现了异常,大家又能如何? 就是今天那一刀,其实已让他胸膛的创口隐隐有些开裂渗血了,如果再来一刀,或是对方用铁骨朵硬来迎击他的长刀,那白玉堂也许依旧能赢,但绝对就会很狼狈了;至于说第三刀?那是不可能的,再怎么样的意志力,刚缝合好的伤口就在那里,两刀,就是极限了。 石小虎大约也和白玉堂差不多,而孙七大约连白玉堂都不如,就算拼命,也就是一刀过后,任人宰割了,再能打,腿上狼爪割开的创口,腰上,胸膛上,怎么发力?一旦发力,就会迸裂啊,迸裂之后,血流如注,还怎么发力?所以真的只有一刀之力。 这种情况下,安排岗哨有什么用? “如果连我们自己,都认为自己死定了,那我们恐怕,真的就会死定了。” 刘瑜望着白玉堂,缓缓地对他说道:“就算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死定,只要我们坚信自己还能走下去,那未必,就没有一线的生机!” “俺听相公的。”石小虎在边上,低声这么说道,孙七也是连连点头。 刘瑜却是扫了他们一眼,笑骂道:“赶紧睡!谁若不睡,明日便留在这里好了,反正对方必会要求,留下人质的。” 白玉堂也点了点头,他很认同刘瑜的说法。 不可能就这么放他们全部出去啊,那沙盗首领把他们从沙漠里,从那困境里带出来,然后毫无限制,放他们这么去,他们想跑就跑,想去弄那首领说的什么试一试,就去试? 难道这首领还是孔子的门生子贡转世,专门做好事不要报酬的吗? 明显这不可能啊! 沙盗首领,当然会保障他自己的利益,那么留人为质,是必定的事情。 而更大的可能,是对方会留下刘瑜。 因为他们一行五人之中,很明显,刘瑜就是主事之人。 “睡吧。”刘瑜说着,示意赤滚滚警戒里外,自己也从容就寝。 没有等到赤滚滚去唤醒刘瑜,后者就自己醒来了,不是因为他的生物钟很好使,而是孙七发烧了。 那一身的伤,缝合之后当晚没有化脓发炎,这会来到这石堡,兴许是放松下来,兴许是坚持到这里坚持不住了,总之,孙七身上的高烧,让并排在通铺上的刘瑜也被热得醒起来。当然不可能一人一个房间,一个人一张床,那真的是想得太多了。 “你去睡。”刘瑜对赤滚滚说道,然后他自己取了汗巾,又出了厢房,去院子里的井中,打了一桶水过来,把汗巾浸透再拧干,敷在孙七的额头上退烧。 赤滚滚摇头叹息道:“相公,您看窗外这天,唉!现在我们到底在哪里?谁也说不清,离大宋,到底有几万里?孙七又能不能活着回去?” 他说着,竟有些哽咽了,他叹息的,大约 不是这夜色,而是他们茫茫的前程。 “你看到那颗星么?你顺着我的手指望过去,对,那是北极星。”刘瑜指着漆黑的天际,对赤滚滚如此说道。 “只要找到北极星,我们大约就能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不要担心,去睡吧。” 第800章 出发 听着刘瑜的话,赤滚滚就苦笑着说道:“相公,又是五里路么?” 他所指的,是刘瑜之前在沙漠里,告诉他们五里路就到绿洲了,其实走了不知道多少个五里路。 “我们终归没有留在那黄沙里。”刘瑜望着赤滚滚,一时也不避讳这个问题。 是的,他们终于还是走出来了。 他们终于还是没有被黄沙埋去。 于是刘瑜终于把赤滚滚打发去睡,而他自己,替换着敷在孙七额头上的汗巾。 不降温,那肯定是不成的,脑子都能烧坏的。但降温,他们现在也真的没有别的法子,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所以刘瑜才会让赤滚滚去睡,多一人在边上,多两个人、三个人在边上,一点意义也没有。 望着窗外的黑夜,刘瑜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也更没有自言自语,只是机械地替换着孙七额上的汗巾。 直到白玉堂醒了,翻身起来:“相公,我来吧。” 刘瑜摇了摇头:“不用,烧退了,熬不熬得过,那真的要看他自己身体了。睡吧。” 说罢刘瑜收拾了汗巾和水桶,出了厢房,在门口花巷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花巷很狭窄,狭窄得难以从那一线天际里,找到北极星。 刘瑜静静地望着天空,而白玉堂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相公,实在睡不着,沙盗这件事,我着实推敲了一下,以为不失为一着闲棋啊!” 看起来白玉堂真的是有在思考刘瑜教给他的东西,他挤到刘瑜身侧,后者笑了起来,示意他坐下说话便是。 “若是着实睡不着,便不妨说来听听。”刘瑜也没有接着催他去睡,都是成年人,意思到了便是。 白玉堂拔了一条草根,在嘴里嚼着:“在这夏人的腹地,我们把沙盗武装起来、训练起来,当出现夏国支持青唐这样的情况时,这支沙盗就攻击夏国朝廷的军司,这些可以扯到夏人的兵力,他们就没有空闲,去管青唐那边的闲事了。” 刘瑜点了点头笑道:“嗯, 第五纵队,你不用知道什么是第五纵队,我随口一说罢了,你的想法,不失为一个方向。接着往下说说看。” 得了刘瑜的鼓励,白玉堂更多了几分自信:“天亮之后,所谓的试一试,于小人想来,大致无非就是要投名状。” 投名状,要落草,那就要去杀个人来作为投名状,以示自己敢杀人,又有把柄落在对方手上,这样才不会背叛山寨。 刘瑜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再说下去。 “如此的话,小人以为,趁机了解一下,周围的沙盗势力分布,不应该让这沙盗一家独大,最好我们能让他们互相牵制,这样对于我们来讲,才更为有利一些。” 刘瑜没有开口,望着天空好半晌,才低声说道:“入西夏是为了什么?” “为了河洲,王子纯也是为了河洲,才会荐我来抚秦凤的。” “要解河洲之困,怎么办?无非两条路,绝援、断后。” 刘瑜所说,是指绝了木征那边的援军,还有断了他们的退路。 “勒锦族这个点,拔起来,就断了青唐和西夏的通路;而布沁巴勒族,大约就是瞎征他们的援兵了。” “我们入夏来,就是要让夏人无力顾及勒锦族,当它的兵力被辽国吸引,我们自然可以雷霆万均之势,一鼓而下勒锦族了。”刘瑜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抬头望向白玉堂。 “这有意义吗?有,它就是我们可以为之赴死,那么多儿郎死在西夏的意义。但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你觉得有提起它的必要?我认为没有,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活下去,活下去,我们才有可能去完成自己构思中的事情,不论你要让沙盗成为一支为大宋所用的部队,还是我要让夏国兵力北顾,活下去,我们才会有实现目标的可能。” 刘瑜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望着白玉堂:“想想天亮之后,怎么活下去,才是我们现在,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吧。” “是。”白玉堂如梦方醒,到了这时,他才醒觉自己有些走火入魔了。 不得不说,孙七郎的运气真的很不错,而且说他的身体真的很棒。 在白玉堂醒来之前,他出了一身汗,然后去到天亮,他竟就醒了,没有昏迷,没有恶化,没有再高烧。 “但你还是得留下来。”刘瑜以不容讨论的态度,向孙七说道。 这让躺在榻上的孙七很有些不平,但他努力要支起身体来,终于是力不从心,也就只好接受了刘瑜的安排。 沙盗首领在天亮之后,就派人来叫他们过去,而对孙七的叮嘱,就是去见那沙盗首领前,刘瑜的安排。 看起来沙盗首领休息得不错,那对如鹰的眼睛,愈加的有神了。 “你们的人手里,有人身体不是太好,还有这位刘兄弟,你看起来不太擅长动手吧?”沙盗首领这么说道。 但刘瑜很坚定地回绝了对方:“孙七会留下来等我们,而我必须同行,否则难以保证,这试一试,能试出你想要的结果。” “我看,你还是留下来吧。”沙盗首领冷冷的说了这么一句。 他不是司马光,不是维持着表面功夫,台底互相踢脚的大宋士大夫。 他更为简单,粗暴,他就是要刘瑜留下来。 对此,刘瑜的回答也很直接:“留给你一架神臂弓。” “两架。”沙盗首领马上还价。 而刘瑜对此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如果你安排的试一试,不用厮杀的话,那没有问题。” 沙盗首领望着刘瑜,好半晌才笑了起来:“希望你们能试得过去,要不然,你们留在这里的同伴,我保证他会觉得死亡是一种享受。” 刘瑜这一回并没有针锋相对说什么,又不是辩论大赛,赢了对方,只要引发对方的戾气罢了,对于大家的处境,一点改善也没有。 而他们要去试的事,很快就摆到了面前。 “西北二十里,有一个绿洲,跟这里差不多大,你们每人去带三个首级回来,只要青壮,不要妇孺。”沙盗首领交叉着十指,把下巴搁在上面,望着刘瑜这么说道。、 “对了,我认识那绿洲上的每一个人,不要想鱼目混珠。” 第801章 命 神臂弓对于这些沙盗来说,绝对是不可能拥有的利器,所以刘瑜以一把神臂弓,来换取对方的让步,事实上,并没有触及沙盗 首领的底线。而对方得寸进尺,提出要两把,如果刘瑜真的答应下来,那必然还有更多的条件,这就是沙盗,他们本就生活在艰难之中,他们努力地抓住任何一点,自己可以捉住的东西。 “要不要给你们找几个女人?”负责送他们离开这绿洲的两个沙盗,在出了那石头城堡之后,有人向刘瑜问道。 这个意思很明显,就是他们此行,他们的目标,要至少干掉十二个青壮的目标,是一个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任务,等着他们的只有死。所以,死前要不要爽一把?如同是断头饭一样的意义。 石小虎胀红了脸,用满带期待的眼神望着刘瑜,而赤滚滚本来是要开口的,被白玉堂盯了一眼之后,生生忍了回去,于是他望向刘瑜的眼光里,也就满是热切了。 他们不是圣人,不是为了某种信仰能去过着苦行僧式生活的人,他们有血有肉,何况在这个年代,本来就存在这样的交易。所以刘瑜并没有什么精神上的洁癖,他很能理解这两人的心情,他摸出一小锭银子,递给那沙盗:“找多几个。” 那沙盗倒也诚实:“用不了这么多钱。都给我?行,那你们跟我来,我给你们一人找上四个!” 刘瑜望了白玉堂一眼,后者连忙摇了摇头,白玉堂怎么也是玩过吃过花销过的人,他多少还是有些讲究的。刘瑜便点了点头,对那沙盗说道:“行,你都找来,让他们两个挑,如果钱不够,可以再商量。” 当足足二十个女人,被沙盗找过来,赤滚滚和石小虎马上就冷静下来:“相公,我等还是先办了正事吧。” 不是他们两个突然就立地成佛,而是这沙盗找来的女子,的确是太过接地气了。 “汴京随便哪个殷实人家里的大脚使唤婆子,若是没到四十的,只怕来这里,便是绝色佳人吧?”石小虎这憨厚人,都忍不住吐槽起来。因为面对这二十位妇人,石小虎真的感觉自己是受了惊吓了。 刘瑜笑着摇了摇头,又掏了一小锭银子扔给那沙盗:“有没有略看得过去一些的小娘子?” 沙盗也摇了摇头:“哪来这么多的讲究?不就那一哆嗦吗?” 于是刘瑜四人便不再停留,出了绿洲,往西北方向的目的地而去。 送他们出来的两个沙盗,看着刘瑜四人离去,马上便回去,把刚才的一切,都回禀给沙盗的首领。 沙盗的首领和他身边的十几个手下,静静听着这两人说完,首领便向手下们问道:“你们怎么看?” “看来怕是大人物的出身?”有手下试探着这么说,要让他们领着手底下十来人,听着首领的号令,去掠夺,去杀人,那是做熟了,家传下来的本事,可让他们想事,那真的就不是每个沙盗头目能做到的事了。 倒是平日里,负责销赃的那个留着老鼠须的手下,有着几分眼色:“这姓刘的,出手豪阔,看起来不单是有钱,而且还必定是位贵人,看着其他几人,对他的护卫之态就知道了。说句不中听的话,到了咱们这地头,也算是到了绝地,如果单是为了钱,那几个好手,没有必要这么舍命相护吧?” 他这分析,倒就有些道理,沙盗首领和其他人听着,纷纷点起头来。 “说下去。”沙盗首领对他说道。 “那他们所谓要来落草,就是胡说了,这等人物,怎么可能来找我们落草入伙?他们不论是凭着权势,还是钱财,就算是杀头的事犯了,也有的是千百种办法,买一个身份,埋名隐姓重新开始生活啊。”那个负责销赃的老鼠须,就这么对众人说道。 这人也许他本来就比其他人机灵,也许加上平时负责销赃,要跟各方人等打交道,磨练出来的本事。 总而言之,他是觉得刘瑜这伙人,疑点太多了:“也许他们得罪某些大人物,所以想利用我们,来东山再起?那更不是我们能招惹的事情了。大哥,他们若是死海城,便罢了,若是活着回来,我们就结果了他们为好,以免落了后患。” 其他沙盗,也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那沙盗首领看着他们几个,却就摇起头来:“咱们这么活着,真的是活着么?” 被他这么一问,其他人就愣住了,许多到了嘴边的话,也就被呛得说不出来了。 只听着这沙盗的首领紧接着说道:“他们明白,为什么我们的人,要帮他们找女人。” “找了二十多个女人,这些女人,在座的,你们平时也有去光顾过吧?可人家呢?” “咱们给人送了断头饭,想着让他死前吃顿好的,可人家觉得这饭根本就吃不下啊!” 沙盗首领说着,伸了个懒腰:“我可以一辈子这样过,但我的儿子,我的孙子,我不希望他们这么过。” “那怕让他们到兴庆府去,开个小铺子,都比这么过一辈子要强啊!难不成,还真在意什么自由自在?屁,那什么见鬼的自在?饿起来,连一把树皮都抵不上!” 然后便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他们说不出什么深刻的道理,也没有什么发人深思的警句名言。 只是那种深切的悲苦,那永远洗不干净的指甲缝隙,那风沙折磨过尽是苍桑的脸庞。 他们背负着自己的苦痛,在没有被掀开之前,也许他们就会这么一代人,一代人地背负下来。 但今天,沙盗首领却无情的揭开了这一层:“那位姓刘的,他给了我希望。” 他这么对着手下说道:“他在被我们包围的时候,他仍然很敏锐看穿了我们痛苦的症结。” “这样的人,值得我们赌一把。” 他说着挥了一下手臂,似乎斩去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若他死在海城,那就是命,他的命,我们的命,我们接着过我们祖祖辈辈的日子,我们认命;要是他能活着回来……” 第802章 不被束缚 “那就看看,咱们有什么可以被他利用的,只要能卖出一个好价钱,带着这里所有人离开这绿洲!” 沙盗首领对着他那些手下如是说道。 甚至,他颇为担心:“若不是为了怕他们回不来,也许我们应该给他们更多的消息才对。” “大哥,这是命,如果他们死在海城,那就是命。”那个老鼠须的手下,凑过来这么说道。 沙盗首领有些无力的点了点头。 其实沙盗首领的担心是有些多余的,如果没有离开绿洲之前那两个沙盗要帮他们找女人的举措,也许刘瑜四人还会掉以轻心,认为沙漠里的沙盗,除了对地形的熟悉之外,也就不见得有什么长处了。可是当体会了那两位沙盗的好意,就算刘瑜等人再不上心,这时候也整个精神都绷紧了起来。 “你和石小虎都呆在外面接应。”刘瑜对白玉堂这么说道。 他指了指赤滚滚:“我们进去,狩猎足够的首级,然后撤出,你们两人以四把神臂弩接应,让我们跟追兵拉开距离,然后快速离开。就这样吧,也不要定什么太过复杂的方案,越简单,容错率越大。” 这里没有援军,也没有甲胄,他们便只有五匹骆驼和四个人,石小虎和白玉堂都是有伤在身的,所以刘瑜希望他们到时留在绿洲外面。 “相公,此乃乱命,恕末将不敢遵从。”白玉堂骑在骆驼上,却就这么顶了回来。 他是看出刘瑜眼里的怒火,这当口,本来不应节外生枝,但白玉堂却认为,有开口的必要:“此中四人,射术以相公为最,故之,相公应留在绿洲之外接应,方是我等此行,最大的活路。” “绿洲之外,留一人,与留两人,完全没有区别。就算有两人在,四把神臂弓射完,也不可能马上就上弦。” 刘瑜听着白玉堂说完,却就点了点头:“依你所言。” 因为白玉堂说的确实是有道理啊,刘瑜不是那种为了面子什么也不顾的人。 二十来里路,在风沙不太大的情况下,他们很快就看见那一块被称为海城的绿洲,远远看起来,和之前出来那块绿洲,是差不了多少的。赤滚滚这时开口问道:“咱们出来那绿洲,叫什么名字?这绿洲,又叫什么名字?” 他们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些信息。 刘瑜等人在离这绿洲还有三里地左右的沙丘停了下来。 “可以看得出来,这处绿洲,要比我们来的那绿洲,毫不势弱,所以之前那绿洲的沙盗,担心惹怒了这个绿洲的人,会被他们报复。于是他们就屏蔽了一切的信息。就算我们失手被擒,说是他们指使而来,杀人以充投名状的,也没有人相信,咱们怎么出卖那首领?连他叫什么名字,他们那绿洲叫什么名字,咱们都说不清楚。”刘瑜粗略分析了一下现时的情况,然后把四把神臂弓取了出来,一一上了弦,又把那骆驼带到了沙丘后面,对着白玉堂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开始行动了。 “你们要注意,不要被别人束缚,比如说,我们是不是真的要按着对方所说的,猎杀十二个首级回去?不一定。”刘瑜在白玉堂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又再叮嘱了他们一番,而至于其他的,也只能依靠他们的随机应变了,在对目标的情况、人员构成、武备力量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所谓方案,都是胡扯罢了。 骑在骆驼上的白玉堂看起来心事重重,以至于还没进入这片绿洲,赤滚滚就低声对他说道:“白家哥哥,这样只怕是个人,便看出你有心事。” “我正是要他们看出,我是有心事的。”白玉堂低声这么回应着。 之所以他们要低声的交谈,是因为那绿洲里,有十几峰骆驼踱了出来,骆驼上的骑者,同样的长巾蒙脸,手执刀兵利器,也有人手持着弓箭,不过看着都是软弓,要是三十步外,只怕就没有什么杀伤力和准头了。 白玉堂看着这些沙盗的靠近,第一时间就抽出了长刀,擎出臂盾,咆哮道:“你要我们的命,那就拿命来换吧!” 而在他身后的石小虎和赤滚滚,也一样抽刀擎盾,一副便要决死冲锋的模样。 “等等!”这时候那十几骑人,便有人用生硬的宋话叫道,“汝等,认错人了吧?老子们,何曾要汝等的性命?” 这年头,谁不想活? 便是五代十国的时期,都有号称乞活军的存在,活着,活下去,就是人们最朴素,最本能的愿望。 看着白玉堂这三人,又是夹钢长刀,又是臂盾,又是没蒙长巾不是沙盗同行,一脸精悍的神色。 真撞上来,只怕不死上几个人,还真没把握把白玉堂他们拿下。 至于弓箭,别说准头和杀伤力了,移动目标哪里有这么好射的?这点距离,连百步都没有,最多就两箭,总共三把软弓,撑死了六七箭,射高速移动目标,有一半能中就谢天谢地,而能中的,不见得就能带来致命杀伤,再说了,这种高速移动的目标,一枝也射不中,那是常事。 “放下弓!”沙盗这方,看着白玉堂缓了下来,但还举着臂盾,知道白玉堂他们忌讳这边三把弓,于是就喝令着自己人把弓放下,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于是白玉堂等三人也就把臂盾挂回骆驼身上,然后缓下速度,向这些沙盗接近。 “哥哥,把他们结果,却就够十二个首级。”赤滚滚低声狰笑着对白玉堂说道。 石小虎也是满眼的期待望着白玉堂,等着他一声令下,就动手杀人。 因为他们已经和那些沙盗很近了,近得对方不可能拉开距离,近得白玉堂他们可以尽情发挥兵器的长处,哪怕白玉堂和石小虎只有两刀之力,赤滚滚是没有负伤的,一个照面,有心算无心,砍下两三人他应该是有比较高把握。 而其他的敌人,就会惊惶失措,只要在他们逃回绿洲之前追上他们,那和围猎没有什么区别。 说白了,白玉堂三人,都是杀老了人的角色,所以别看两个负伤,他们面对十几人,一点也不怯。 “不。” 第803章 见机 白玉堂低声地否定了赤滚滚的提议。 “杀了他们,然后呢?我们还是睁眼瞎啊!不然相公为什么叮嘱咱们,不要被他人束缚?” 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了,因为对方迎了上来,或者说,把白玉堂三人包围了。 “你们是怎么回事?无仇无怨的,怎么见面,就一副杀父仇人的脸面?”对方那头目也是一肚子的怨气,莫名其妙的这算啥回事?绿洲再大也就那么回事,如是白玉堂来的那个绿洲,四五百户,也就四千人左右,海城这边略大些,但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先前那沙盗首领,才会说他认识海城这边,每一个青壮的脸孔。 白玉堂冷哼了一声:“你们扣下了我们的财物,又捉了我们的兄弟,现在还要来追杀我们,不就是死吗?来!” 越说他越激动,又是抽刀而出,看着就是一个缺心眼,没头脑的粗莽汉子。 “我们何曾扣了你的财物,拿了你的兄弟?我们是沙盗没错,但总也得是我们做的,才能认!”那沙盗的头目便也火了起来。 这时赤滚滚凑到白玉堂身边,放缓了语速,以让那沙盗能听得明白,他对白玉堂说道:“哥哥,只怕我们迷路了,这些人,似乎不是抢我们财物的人啊!” “啊?迷路了?”白玉堂是有意识要把粗莽汉子的形象扮到底了。 而赤滚滚就向着对方那头目,把之前那个沙盗首领的模样说了一番,甚至他翻身下马,就用手里的长刀,在沙地里,几下勾勒出之前那个沙盗首领的脸庞,尽管不太精准,但却颇为传神,对方那头目看着,就冷笑道:“秃鹰,这是六连环的秃鹰。” 这时白玉堂就凑了上来:“帮我!我要借兵!我给不了你许多钱,但我可以给你粮食!没错,只要你提供向导,每年我有商队,会两次经过沙漠,可以给你们大量的粮食,至少每次一千石!” 因为他之前的粗莽模样,加上自述给不了许多钱,让他的话,听上去,多了几分可信。 “我家哥哥,家里是大宋的地主,良田万亩是有的,只要你们能拿出特产来,每年交易给你们些粮食,总归是有的,当然可能没有一千石那么多,不过四五百石,是可以商量的。”赤滚滚扮演着一个幕僚的角色,又再为白玉堂的话,做了些佐证。 “你们等着。”那个小头目看了白玉堂和赤滚滚一眼,示意自己的人手把他们两人看住,自己便带着骆驼,往绿洲而去。粮食,这里一定缺少粮食,这是之前在六连环,吃那沙盗首领让人送来的食物之后,刘瑜等人可以确定的事情,所以白玉堂从粮食入手,果然是有效的。 他的说辞,其实不见得天衣无缝。 但谎言之所以能让人信服,是因为信服的人,愿意信,而不是谎言如何无懈可击。 粮食,就是这些生活在沙漠里的人们,愿意去相信的一个点。 对于沙漠里的人们来说,大抵没有什么比粮食更重要了。 所以那个回去报今年头目,极快的便领了一位老者过来,也许他并不老,因为他满头的黑发,都还不曾染霜。 但他拉下长巾,那面目却就格外的沧桑,不过他一开口,却就跟他的外形,有些不符的年轻,更象一个中年人,而不是如他面目一般,象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他的宋话倒是流利,只是腔调有些别扭:“怎么能让客人在外面?快请进来再说!” 他一出现,就让人感觉很亲近,一来就定性成为朋友,这就让对峙着的双方放松下来。 “我姓梁,梁柱,家里排行第二,大伙给我起了个浑号,唤作梁二。”他向白玉堂等人介绍着自己。 海城的环境,比之于那六连环,并不见得好上多少,如果硬要说,大约就是干净一点点,那路边的孩童,至少脸上还能看得出本来的模样,而不是跟二十里外的六连环一样,那路边的小孩,完全是脏得看不清样子。而在两条十字交叉的街道中心,海城这边要比六连环的破石堡强得多了。 呈现在白玉堂等人面前的,是一个完整的屯堡。 “这是唐时建的, 我没读过书册,听老人说,似乎叫什么都护府。我们这些人,应该也就是当时都护府唐人的后代,一代一代人,修缮着,它硬朗着呢!”梁二爽朗地跟白玉堂介绍着这座屯堡的来历,这是一座完整的军用堡垒,就算从唐代到现在,它当年的格局摆在这里,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跟六连环那种自己弄了石头,拼凑搭起的石堡,本质上的不同。 把白玉堂等人让了入内去,梁二便先致歉:“尊客,远道而来,本来是当奉上茶汤,只是这里,和故国离得太远,着得的困顿。” 这话说出来,明显能听出,这不是梁二本身说话的风格,应该就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场面话。 白玉堂三人再混不吝,也不能坐着,便起身答礼:“远来打扰,已是心中不安,怎么敢有相怨之言?主人家此番话,我等如何受得起!” 于是双方又依着礼节,互拜还了礼,重新坐下,尽管面前不过一杯清水,彼此之间,却也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不知道这位兄弟,说要借兵,是个什么样的章程?”梁二接着便开口向白玉堂问道。 这话一问,白玉堂便是咬牙切齿:“狗贼,掠了某家的财物,倒也罢了,还扣了某家兄弟!我逃脱之后,想着便是回中原去,如何有面目见他父母?我便寻思,找那狗贼报仇,与我那兄弟,死在一处便是!却不料,迷路,阿赤,是迷路?” 说话间,白玉堂还向赤滚滚确认了两句,然后方才对着那梁二说道:“迷路到了贵处,看着贵处,有人有刀有骆驼,寻思着,借些兵马与某,讨回兄弟,日后自当重谢!” 这番话说出来,当真是全无逻辑,颠三倒四的。 最为关键的,是没有梁二所关心的那个点:粮食。 如果不是听人来回报,说是少则六七百石,多则上千石粮食,梁柱哪里会出来与白玉堂打照面? 第804章 虎无噬人意 赤滚滚在边上看着,却就心中慢道:“着哉!” 就是要这么钓着上钩,才到他出场的时候,赤滚滚开口对着梁柱说道:“梁家哥哥,若是这事能成的,被那秃鹰扣走的财物,左右得有一千一百贯,还有那些茶砖、米面,便全当酬谢之礼。” 白玉堂在边上一拍大腿:“是,全当酬谢之礼!” 梁柱听着,眼睛便亮了起来,不是因为这酬谢之礼,这不废话吗?借他的兵去打仗,然后还想把财物拿回去?还什么酬谢之礼呢,便是官军来剿匪,剿得财物当然也是私下分了,不可能有还给失业这等好事啊! 梁柱动心的是,有这么多财物,这么多财物,至少值得,他向秃鹰出手啊。 这时又听赤滚滚又是开口道:“若是将那孙家哥哥救出,梁家哥哥,你派些人手,指引我等去威福军司,至少不会让你的人白跑,两百石米面运回来,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什么两百石?某家兄弟的命,就值两百石么?”白玉堂在边上红着眼发作。 赤滚滚心里却是有点打鼓,感觉白玉堂这有些用力过度啊,不过他也只能接腔:“哥哥,威福军司那边的铺子,你能调用的,也就别人有两百石,着实是没有更多的了。” 白玉堂听着,却就觉得受了污辱一样,冲着梁柱说道:“哥哥莫要听他,只教救出孙七郎,送回威福军司里,至少给哥哥运回五百石,绝不二话!” 梁柱一直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听着白玉堂和赤滚滚说,他只是不断地点头。 直到白玉堂说完了,他才开口笑道:“若是当真能借兵给兄弟,我是一个义字,敬兄弟你这份义气,不肯独活的义气,不是为了那什么劳什子的米面,没来由的,薄了你我的交情。” “好!哥哥正是我辈中人,请受兄弟一拜!”白玉堂拍案而起,翻身便拜。 赤滚滚在边上看着,心中却是对着刘瑜腹诽不已:白家哥哥原本是白衣胜雪,长刀映月的好汉,到了这经略相公手底下,怎么成了戏子的模样? 不过他倒是知道轻重,没有出什么妖蛾子,梁柱请他们休息片刻:“要借兵与兄弟,却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总要跟族里的老辈子说上一声,若是大伙都点头,这事便成了;如果大伙不点头,那我也只能带着我这一脉三十来人,帮兄弟来成就这义气了!” 白玉堂脸上那是激荡不已,连石小虎在边上都看得呆了,他没有想到,在沙场上,一副硬汉作派的白玉堂,还有这么一面。老实说,这便也是他跟赤滚滚,还没能入得了刘瑜眼里的根本原因。一个细作,一个细作有什么脸面的?自然是需要演什么角色,就演什么角色了,若是连这点都过不了,那才真是取死有道呢! 梁柱又叫了人上来,带白玉堂等人下去安置,自己却就召集了五个得力的手下过来,把这事与他们一一分说了。 然后梁柱便说道:“大家怎么看?那姓白的,看着是个被家里宠坏的孩子,他的话,怕是作不得准的,但至少派人带他们到威福军司,二百石米面是有的。” “这当然做得过去,只要不把这绿洲的位置暴露,别说二百石,五十石都做得过去。”马上便有手下这么说道。 本质上,海城这块绿洲的诉求,和六连环那边的绿洲,是不会有什么不同。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沙漠,贫乏的资源,让他们有着同样的需求点。 “秃鹰那边莫名得了许多的财物啊!”有手下就开口说道。 梁柱这边跟秃鹰不同的,是领事的几个人,都是他的心腹亲信,或者说,他对于这块绿洲的统治,更加有力。 而这几个心腹在他面前自然也就更放得开一些。 梁柱瞄了他的手下一眼:“你便知道,那姓白的,说的便是真的?” “看着他们的衣着,看着那军器和作派,不似是假的啊。”那手下便讪笑着答道。 又有人说:“这等人,无缘无故,跑入来沙漠,不是为了行商,来送死么?” 梁柱的几个手下,却也有着自己的见解。 而最为关键和核心的,是他们妒忌秃鹰。 “所以你们想要去打秃鹰,分上一笔?”梁柱自然是知道他手下这些人,心里所想,所图谋的。 那几个手下听着,也不掩饰:“是啊,不然等秃鹰消化了这些物件,咱们却便吃不住他了啊!” 沙盗不见得有什么五年大计,十年大计,百年大计。 眼光是一个方面,归根结底,还是沙漠,贫乏的资源让他们根本没有喘息的空间,也更不存在什么计划。 正如刘瑜和白玉堂所说的,活下去。 有什么图谋,有什么谋略,总归是要活下去,才有实施的可能。 在兴庆府,刘瑜可以发动暗桩为自己铺设退路,可以在宫中派刘不悔混入皇城司,可以李清策的保皇力量与梁太后的力量之间周旋,可以连罔萌讹这等大将,都耍得团团转,一切都尽在他计算之中,他从容的进退,几乎除了被梁太后霸王硬上弓的强逼去讨论人类繁殖的问题之外,没有什么能让他慌乱的。 但进了沙漠,就不一样了。 刘瑜绝对不是妄人,他知道在这环境下,任何计算都是苍白无力的,别说他刘某人,就是一支大军进了沙漠,全部葬身于其中,很奇怪么?那可真的一点问题也没有,大自然的伟力之下,哪容得了什么从长计议? 所以梁柱的手下,提出的这个问题,是不容得大家忽视的:“咱们沙盗,有粮,就有人,秃鹰得了这么一大笔财物,那他找到买粮买人的路,六连环那边,必定势大起来。咱们之前,也没少拿他们东西,一旦势大,哪会给咱们什么好脸?” 还没等梁柱开口,又有心腹说道:“不只是这样,六连环的秃鹰和狗头、沙蝎那两股人都走得很近,如果冒然叫狗头和沙蝎,随他来攻打咱们,这两伙人倒没有那么大的狗胆,可要是六连环的秃鹰,给粮给人呢?” 第805章 菊大如斗 大家就沉默了,因为在沙盗之中,向来就没有什么一团和气的。 海城这边势大,那对于其他沙盗的欺压,当然是没有少。 这时梁柱抬起头来:“行了,就这么定了,借兵给姓白,弄秃鹰!” 在屯堡的房间里等候着的白玉堂,神气很有些激荡不安,这让名为陪伴,实为监视他们的两个海城沙盗,对他很不以为然,更是坐实了白玉堂就是一个莽汉的印象。赤滚滚和石小虎倒是要了一个炉子,烧起水来,这又让梁柱派来防止他们有什么过份举止的沙盗,颇有些不解:“烧水干什么?” “喝。”看似憨厚的石小虎抬起头,咧开嘴露出一个笑脸。 那个梁柱的手下心腹,听着几乎想要当场一拳打过去。 喝?要喝水,用得着烧开它吗? 他禁不住道:“这天气热得不成,打上来的井水,正是凉爽啊!” 赤滚滚在边上摇了摇头道:“不成,没烧开的水,主上交代了,是不教喝进肚子里的。烧开了热,便放凉好了。” “行了,那你们慢慢烧水吧。”那沙盗咬着牙走了。 他怕自己再说下去,会把白玉堂三人全都痛打一顿,这得多败家? 烧水,是要燃料的。 绿洲里,什么东西都是紧缺的,专门去拿柴火来做饭,那是不得已,弄柴火来把水烧开,然后放凉了喝? 没有人比沙盗更有环保意识,在这个年月,因为所有的绿树,就是他们聚居点得以存在和延续的根本。 柴火哪来的?不得砍树,收枯草什么的么?这真不是一般的败家了。 “这些家伙,怕真的是有钱人。”这位沙盗回去之后,是这么向梁柱汇报的。 梁柱点了点头,对手下那几个心腹说道:“这是为什么要借兵给姓白的,咱们沙盗,向来不用扯什么幌子,都是用刀子说话的。但弄了秃鹰,拿了财物是一桩;以此跟姓白的收粮,又是一桩啊!” 那几个心腹亲信,纷纷称是,更称梁柱英明等等。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动手!”梁柱一旦下了决心,却就敢于不顾一切,海城能在沙漠里,从唐朝生存下来到现在,不是没有他的道理。 海城这边,很快就纠集了上百人,梁柱亲自带着人马,让人去唤白玉堂出来,他是想让白玉堂跟自己同行:“白兄弟,我借兵与你,自然教你威风,这些人马,便随你调派便是!” 这是场面话,白玉堂还能指挥得了谁? 不过出乎梁柱的意料,白玉堂身边的赤滚滚,却就拒绝了跟他同去讨伐六连环秃鹰的提议:“不,若我等去了,那被扣着的兄弟,哪里还有命在?我等便是这里,等候梁大哥的好消息。” 这有些出乎梁柱的意料之外,不过赤滚滚接下来的话,倒是让梁柱觉得,让白玉堂他们留下,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因为赤滚滚向他说道:“我等三人,便留于此地,若是到时梁家哥哥,觉得我等言语有什么不忠不实的,也好做个人质对证。” 梁柱当然不会要什么对证,又不是衙门。 只是赤滚滚所说的人质两字,却是打动了他。 没错,带着这三人,他半路还得教人看着,防止 他们跑了,或是让秃鹰的人砍了。 留他们在海城做为人质,倒是一个省事的主意。 当看着上百骆驼骑士,浩浩荡荡出了绿洲,刘瑜第一时间就把自己藏了起来。 还好本来选择的地方就是为了伏击对手,所以隐蔽性是考虑的要素,至少刘瑜没有在梁柱的沙盗面前,暴露自己的存在。沙盗不是铁鹞子,不是官兵,他们是盗贼,所以就算有上百骑,他们也不会派出前出、侧翼等等的哨探人手,这就是盗贼和官军,最基本的差别了。 如果是官军出身的盗贼,在有一定规模之后,所体现的战术素养,也会跟这种原生态的盗贼不一样。 而梁柱这些沙盗,毫无疑问,就是原生态的盗贼,他们所说的自唐时都护府至此时的传承,多半是靠不住的。 真是大唐年间的长征健儿,就算口口相传,也不至于变成这样的乌合之众。 不过梁柱等人,却是没有这许多的想法,他们驱赶着骆驼,向着六连环的绿洲而去,那是意在必得的。 二十里路,对于外面进入沙漠的人,那是处处皆杀机的死亡之路,对于世代居住于此的沙盗,那不算什么事,也压根不存在迷路的概念,如是鱼游于水一样,他们从出生,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对于这种环境有自己适应能力。 所以当六连环绿洲的青壮,看着梁柱他们的“大军”杀到,惊惶失措之际,这时不过是刚刚正午的时分。 秃鹰这边慌忙之中,也有点失了分寸,甚至跟手下说道:“那刘某看来失手被擒了!可是我连姓名都不曾告知于他啊!” 他到了这个时候,想的不是怎么抗争,而是在向手下表明自己没有犯错,这格局和心胸,真的也就是一个沙盗首领了。连他的手下都着急的说道:“哥哥,这时哪里是说这些的时候?纠集了人马出去,和那梁二做过一场再说了!” 秃鹰虽然格局不行,但他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听得进别人的建议,听着这话,他倒是清醒了起来,提了长枪,上了骆驼,这时石堡外已纠集了数十骑,秃鹰便举枪道:“梁二犯我六连环,我等必不与他干休!” 那些沙盗纷纷和应起来,一时倒也有点气势如虹的感觉,于是秃鹰便领着手下向外冲了出去。 片刻之后,在那绿洲之外,两伙人马便对峙起来。 不等秃鹰开口,梁柱便冷笑道:“秃鹰,你若降了,我保你做我手下第一张交椅!” “放你娘的狗屁!”秃鹰气得大骂了起来,大家本来都是平起平坐,一方绿洲的首领,哪有就这样,去低伏做小的? 梁柱连连冷笑:“你真以为自己有一战之力?我知道若我领人冲杀入去,你们必定会毁了绿洲林木,所以我给你一战之机,来吧,动手吧,菊大如斗郭臣胆,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所想,有跟我海城相抗的本钱!” 第806章 不问了 这大约是沙盗之间的潜规则。 绿洲基本就是沙漠里,不可再生的资源了。 要培养起一块绿洲,很艰难,但要毁了它,特别对于在沙漠里长大的沙盗,很容易。 他们有许多法子,包括一种能烧灼树林根部的融液,如果感觉整 个聚居点无力抗衡,那这些沙盗部落,就会把这种酸性融液倒在林木的根部,这是死战,只有战死,不单绝了敌人战利收获,也绝了自己的最后生机。 进攻的一方,就算胜了,除了杀人泄愤之外,就基本一无所获了。 因为沙盗本身就很穷,也没有什么好抢的。 至于说人?如果绿洲被毁,那战胜方的沙盗,哪来多余的口粮,去养这些人口?所以说绝了自己的最后生机。 要不然,为什么沙盗会很艰难? 但沙盗里的潜规则,如果对方没有杀入绿洲,而是绿洲之外阵列,那么做为防守一方,就不会毁坏林木了,因为这摆明了不是死战,不是死战,谁不想活? “老贼,今日便教你知道,什么叫菊大如斗!”秃鹰郭臣胆咆哮着,驱赶骆驼向前去,长枪如龙,当真一抖一挽之下,那枪花便如绽放的菊花一般。 而就在他们双方厮杀之际,海城绿洲的沙盗,便见着有人骑着骆驼,匆匆而来:“赢了!赢了!你们首领,教我自来,寻我家兄弟团聚!” 赢了,只这一句,就让人欢呼起来。 这是沙盗,不是周亚夫的细柳营。 没人去追问,来报信这人,自家首领到底叫什么名字? 也有人问过一句:“怎的教你一个人过来?” “在杀啊!抢粮食啊,谁耐烦陪我回来?”那人望着傻子的眼神,打量着问他话的人。 于是很快就有人把报信的人,带到白玉堂他们那里去:“白兄弟,梁大哥帮你们报了仇了!你看,你们被扣的兄弟回来了。” 白玉堂和赤滚滚、石小虎看着来人,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向那沙盗道谢。 待得那沙盗走了之后,白玉堂苦笑着开口:“相公,你不是说好在外面接应我们吗?” 来的当然不是孙七,而是刘瑜。 “等着接应谁?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涉入一线行动,以免有危险。可这时节,这境况,是我可以安坐中军帐的时间?”说着刘瑜笑了起来,打下打量了白玉堂一番,点头道:“你们进来之后没有按着原定的计划行事,见机而变,这是极好的。” 赤滚滚在边上倒了一碗水,端了上来:“相公,煮开过的,凉好了!” “我尽管不知道你们什么打算,但看起来这边绿洲的首领,带了人手往先前我们来处去了,鹬蚌相争,无论如何,对于我们都是好事,接下来,你们是怎么打算?”刘瑜接过赤滚滚递过来的凉白开,喝了一口,真觉得整个人都舒畅了。 烧开后放凉的水,跟捂在皮袋里好些天的水,哪里有一样?捂在皮袋里的水,过些天不喝,其实往往是有味道的,很难闻的味道,为了维生那没法子,尿也得喝,但若是说舒坦,自然是刚刚烧开又放凉的,更为提神。 拒绝了梁柱一起去攻打六连环绿洲,当然不是坐在海城绿洲这边,等那头打出狗脑子来,然后就能收获所谓渔翁之利,那是扯蛋。留在海城,白玉堂他们自然是有自己的计划,听着刘瑜问起,白玉堂就把他们的计划说出来:“我等以为,挟持这海城绿洲首领梁柱的家小,以让对方无法集中全力,去跟六连环绿洲那边打仗。” “他家小在何处?有多少人守卫?”刘瑜马上下意识地反问。 这么一问,白玉堂等人就傻眼了,这门口还有两个沙盗看着他们呢,哪知道梁柱的家小在何处?连他有没有家小都不知道,更别说梁柱有留下多少护卫他的家眷等等,那自然是全部都无从得知的事情。 那两个在门外监视的沙盗听着他们一连串的宋话,便伸头过来看。 刘瑜这个时候,就没空去给白玉堂解惑传道了,直接笑着对那两个沙盗抱拳揖了揖手,嘴里用宋话说道:“噤声,杀了。” 白玉堂单骑赴敌国为友寻仇的声名,那真不是假的,听着刘瑜的话,整个人如弹簧一样,从刘瑜身后闪了出来,甚至应该说,体型高大的白玉堂,是以一个极低的姿态,从抱拳的刘瑜右臂下猛然闪出,一拳就打在其中一个沙盗的咽喉,然后旋身一肘击打在另一个沙盗的鼻骨上,清脆的骨折声响起来。 被打断鼻骨的那个沙盗,全身抽搐着就往后倒,他断的可不止是鼻骨,白玉堂的力量本来就大,何况于旋转发力? 人的颈椎是极脆弱的,这一下清脆的骨折声,就是这沙盗的颈椎骨开放性断折的声音; 而那个被一拳打开咽喉的沙盗,倒还暂时没死,双手捂着咽喉,“唔唔”作声,可惜碎裂的喉结不单让他无法呼吸而窒息,同时也被连带破坏的声带,也让他无法说出话来,他要比自己同伴迟上一息失去意识,但大约至死也没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死在这里?所以双眼睁得混圆,可惜他永远也不知道答案。 刘瑜看着石小虎和赤滚滚两人,只见他们抢出去,接住那两个沙盗尸体往里拖,倒是和白玉堂配合得极有默契。 白玉堂本意也是向这两个沙盗下手,然后通过他们,问出这海城绿洲里面,梁柱的家小所在,还有布防兵力等等。可是刘瑜进来了之后,突然下达格杀命令,白玉堂就放弃了自己的计划,马上执行了刘瑜的格杀令。他不再是一位大侠了,从山寨那里跟着刘瑜下山之后,一路跟着刘瑜宦海浮沉,又到青唐从事潜伏到瞎征身边,为报讯亡命回宋,再到被借调章惇身边,领兵平匪等等,他回不去了,不再是那快意恩仇的大侠,他知道轻重,所以不论认同与不认同,他马上就尽全力执行了刘瑜的命令。 但现在问题就来了。 “相公,如此要探问梁柱家小,怕就不方便了。”白玉堂有些为难地向刘瑜说道。 “那就不问。”刘瑜胸有成竹的说道。 第807章 放火 刘瑜敢于进入这绿洲,当然就是有自己的把握和见解。 事实上,如果不是看见梁柱那百余峰骆驼出行,刘瑜大约不敢这么冒然进入绿洲的。 如果梁柱领着的只有二三十人,而他们的行动举止,有行伍章法,那刘瑜绝对不敢这么进来。 因为冒然进入一个军事基地,那就是送死,刘瑜绝对不想死。 但看着那百来峰骆驼,刘瑜却就敢进来了,为什么?这就不是一个军事基地,它非但不是一个军事基地,它大约连大宋各地禁军的驻地都比不上。 大宋的禁军,主要战力此时就是两个部分,汴京所谓的八十万禁军,以及西军那边的禁军。除此之外,就是各地驻防的禁军,比如先前赤滚滚任指挥使的,驻在广州的东南第十一将一样,那就属于地方禁军。笼统来说,西军战力应是首位,然后是东京禁军,接着就是地方禁军。至于厢军,那已是一伙佃农和手工艺人了,大约连县郊巡检都比他们更像行伍中人。 海城绿洲这百峰骆驼出来,给刘瑜的感观,就是差不多大宋厢军的水平,这是他为什么敢于进来的根本原因。 这年头的大宋厢军,哪是兵? 那绝对不是兵啊,那连称辅兵都不太配称的。当然,有骆驼,有杀人胆,这比厢军要强些的,所以要是正面对扛,用人数优势,生生把刘瑜他们这四人堆死,应该也没什么意外,因为刘瑜就两膀力气不擅技击,能打的白玉堂、石小虎都有伤,就赤滚滚一个算是完好的。对方上百沙盗骑着骆驼压上来,就凭骆驼,都能把刘瑜这四个人踩成肉酱吧。 但这关节,刘瑜压根也不可能去给白玉堂分析太多,只是对他说道:“放火。” 不用问了,不用去问首领梁柱家小何处。 就是放火便是。 这是最为简单,也同样最有可执行性,最有效的办法。 白玉堂他们把对手想得太高端了。 “过份高估对手,不是什么好事。”刘瑜一边动手翻找放火的工具,一边对白玉堂几个说道。 如果真按着白玉堂他们的想法去弄,那就是严刑逼供那两个沙盗了。 这就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如何让对方的惨叫不引人注意?一个是如何解决语言问题? 整个海城绿洲,勉强能说和听宋话的,不超过五个人,能流利说出宋话的,也就梁柱了。 能说兴庆府口音的西夏话,也不见得能超过五个人。 难道再去绑个翻译来? 至于白玉堂,他们几个倒能说西夏话,可对于沙盗那严重的口音,压根很难沟通,那怎么讯问? “相公,放火会毁了这绿洲。”石小虎突然伸手拉了拉刘瑜的袖子,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刘瑜只是望了他一眼,没有说一个字。 毁了这绿洲?谁在意? 这世上,特别是乱世之中,向来就是强者做他们想做事,而弱者承受他们所必须承受的一切。 如果刘瑜他们是弱势的一方,那么沙盗杀死他们,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丝愧疚,甚至这两个绿洲的所有人,都不会因为这几个闯入沙漠的外来者的死,而会有什么不安。那么,刘瑜为凭什么,去在意,是不是会毁了这个绿洲呢? 除非他足够强,怜悯,向来是强者的特权。 但是石小虎一边收集着破布和灯油、火烛,一边仍不死心说道:“绿洲毁了,这些人,活不了啊。” 刘瑜便开口对他说道:“曾有位先贤说,看起史书,满页的仁义道德,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通篇都是写着两个字。” 石小虎不明白为什么刘瑜突然对他说起这样的话,只是他觉得刘瑜对他说起这个话,必定有刘瑜的用意,所以他便用心听着,谁知道刘瑜望了他一眼,却只是道:“吃人。” 这就让石小虎不明白了 ,什么意思?绿洲的人活不下去,便去以人为食? “史书上, 通篇写着的,不过就是两个字‘吃人’。”刘瑜看出他的迷惑来,又完整地跟他说了一次。 但他没有,也不打算,更没有时间去跟石小虎解析。 “我也是人,他们要来吃我。”刘瑜指了指外间,外面有着那些沙盗,还有他们的家小。 他们以何为活?掠夺,就是掠夺,什么都抢,他们比狼还狠。 否则单凭这绿洲里,那一点薄田,他们如何生存下去?他们就是一群吃人的人。 石小虎不太明白,但终归他对于刘瑜,有一种盲目的信任,于是他点了点头产,跟着刘瑜的步伐,向外而去。 海城很快就起火了,火头不止一处。 放火的人很有经验,火借着风势,在缺水的沙漠之中,就算是绿洲,也没有太多可以浪费的水。 所以救火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徒劳无功的,尽管有人用沙子,用来珍贵的水源,也扑灭了一些火头。 可是更多的火头出现,更多的火苗升腾而起。 怎么办?几乎所有人都没有了主意,火烧起来了,越烧越大,大约除了绿洲中间的屯堡之外,就还有东南边没有焚烧起来,而火势弥漫到东南边,几乎是必然这势——至于中间那屯堡,傻瓜都知道不能去,尽管没着火,可被困在火海中间,哪里会有好的? “毁了,毁了。”那些海城里的沙盗,无力的叹息。 妇人的眼泪,孩童的啼哭,交织成一副不忍卒睹的境况。 二十里的路并不太远,其实直线的距离,甚至还没有二十里。 尤其是在没什么城郭、高山相隔的沙漠上,这种整个绿洲都祸及的大火,二十里外也能轻易发现不对。 正带着手下,跟六连环绿洲这边厮杀的梁柱,很快就看见了浓烟了,还有向着这边的而烟尘。 不单只是梁柱看见了,他的手下,他的敌人,也同样看见。 “海城毁了,灭了他们!”秃鹰郭臣胆这一次没有错失良机了。 毕竟他也是能让自己部落,在这沙漠里存活下去的人物。 第808章 看不上 危难之际,怎么办?茫然的人们就需要一个指引了。 而刘瑜之所以肯定梁柱这些沙盗,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就是因为他们一点章法也没有。 领了青壮出去的梁柱,留下来负责海城绿洲的人,是他的大哥,梁大。 梁大是个极强壮的壮汉,他脸上密密麻麻的伤疤,诉说着他的悍勇。 他看起来比自己的弟弟强壮得多,比白玉堂也强壮许多,当真是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的感觉。 如果来袭的是其他沙盗,那梁大会带着其他青壮,去跟人拼杀,但面对大火,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一个二愣子,这也是梁柱安心信任他的一部分原因。 而一个二愣子,只知道拼命的二愣子,他无法在大火里,力挽狂澜,安定人心,组织救火等等。 这不是他所能胜任的事情,他所能做的,就是身先士卒,这已是一个二愣子所能做到最好的事了。 所以他就这么做了,他为了抢救自己家里的一圈羊,结果就死在火海里了。 其他人就更加的恐慌,而这个时候,有一个声音,给予了他们指引。 真的如是久旱逢甘露,甚至没一个人去计较,对方那腔调跟本地人完全不一样的西夏话。 他们只听到那个声音说:“快,咱们去找梁柱,去占了六连环的绿洲!” 于是他们就蜂涌着,骑着骆驼,单峰的,双峰的,骑着骡或马,甚至有爬在羊身上的小孩,他们浩浩荡荡,向着六连环的绿洲而去。 没有一个人注意,包裹着头脸的刘瑜四个人五峰骆驼,就夹杂在他们的中间。 其实就算发现,大致也没有人顾得上了吧。 家园毁于火灾之中,而茫然不知所向的未来,他们更希望找到自己的主心骨,他们需要一个依靠,以让生活继续下去。毫无疑问,梁柱在他们心中,就是能带着他们走下去的那个主心骨,所以他们奔向六连环的速度很快,快得当他们出现在六连环绿洲外围时,梁柱的手下,和秃鹰郭臣胆的手下,都完全还没反应过来。 这些海城的沙盗也好,妇孺也好,并没有增加梁柱一方的战力。 战争也好,斗殴也好,向来都不是人多就能取得优势。 相反的,突然涌进来这些带着家里锅碗的妇孺,不单把海城百来骑的青壮冲乱了阵势,更是让梁柱一下子失去了对手下的控制,因为正如刘瑜所判断的,他们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几乎所有人都脱离了自己的对手,甚至跟六连环这边正在厮杀的敌人喝叫道:“他娘的一会再打!我得去看我娘怎么了!” 而可笑的是,他的敌手,往往也无视 秃鹰郭臣胆的命令,真的就放海城的青壮回头,去看他那骑着骆驼跑出来的老娘,到底怎么回事。这就不是两支军队,这其实本质上,就是两条村的械斗。 只不过这两条村,不是以耕作为生,是以掠夺为生,他们有骆驼,他们有刀,如此而已。 “不。”刘瑜扯住了白玉堂,制止了他要冲杀过去,直接斩了梁柱的企图,刘瑜看得出白玉堂的意思。 白玉堂望了一眼秃鹰郭臣胆,但刘瑜也摇了摇头:“不。砍些人头就好。” 别人的骆驼上带着的,是那为数不多的家当,他们五峰骆驼上的包裹,就是人头,在放火时,割下来的青壮人头。 不单 是白玉堂,就连赤滚滚和石小虎,也有点不理解,为什么事情进行到这地步,刘瑜还要按着秃鹰那荒唐的投名状去收集人头?这慌乱之中,就算白玉堂和石小虎负伤,但有刘瑜以神臂弓掩护,他们这支四人小队,绝对有能力执行一次斩首行动啊!白玉堂他们负伤,打不了硬仗,但这种混乱之中的斩首,那完全是可以胜任。 可是刘瑜否决了。 于是除了收获多几个首级之外,在这场大混乱里,刘瑜并没有继续煽动下去。 而最后梁柱带着他的人,恨恨地离开了六连环,投去一块无人的小绿洲,安置他们的家小,这笔账,他只要不死,日后必定会回来跟秃鹰算的,他也必须回来,否则沙漠会慢慢吞噬他的族人。 “幸不辱命。”刘瑜见着秃鹰,却是笑着抱拳这么说道。 随着他的话,二十多颗首级,一一被摆在秃鹰前面,其中还包括,被火烧得半边脸起泡的梁大的首级。 大火还没来得及干掉梁大,他就抱着他的羊逃出了火海,但等候已久的是白玉堂的刀,一刀就斩下了他的头颅。 “梁大?”秃鹰一下子就认出来,就算半边脸被火烧得起泡。 刘瑜笑着点了点头:“梁大。” 秃鹰抬起头望向刘瑜,眼神就有些和之前不同了。 因为梁大是个二愣子,但他能打啊!这是沙盗里面,出了名的能打人物。 可就这么死在刘瑜手里,现在看起来,海城绿洲的被毁,应该也是出自于刘瑜之手,而梁柱莫名其妙来六连环打仗,秃鹰觉得,绝对跟刘瑜也是脱不了干系。他禁不住皱起了眉,他甚至感觉自己快要哭起来了,他到底招惹了什么样的人? “贵人要做的事,我恐怕掺合不起。”秃鹰再次开口,连称谓都变了。 刘瑜点了点头道:“不敢劳动首领,投名状在此,如果不能蒙首领收留,那至少请首领派两个人,领引我等去威福军司吧。” “是,贵人放心,从这里去威福军司,阿鼠是走熟的,不出五天便能到。”秃鹰马上就把那位负责销赃的老鼠须叫了起来,教他带了两个伴当去当向导,送瘟神一般,把刘瑜四人,连同在六连环绿洲养病的孙七一并,教那老鼠须赶紧带他们走。 这些人,不是他能招惹的,事实上秃鹰要比梁柱有眼力一些。 他很清楚,如果刘瑜能斩下梁大的脑袋,不论用什么手段都好,那么方才在混乱里,就绝对可以斩下自己或梁柱的脑袋。因为梁大的能打,对于沙盗里的其他人来讲,是碾压性的。而刚才那种混乱,完全无法发挥人数优势。刘瑜没有那么做,就是因为看不上他们,无论是秃鹰还是梁柱。 第809章 抵达 尚在向黑山威福军司进发的刘瑜并不知道,黑山威福军司的监军使和副统军,此时正于军司所在城堡里的酒楼,宴请一位客人,刘瑜绝对不陌生的客人:瞎征。 刘瑜并没有死在狼吻之下,那瞎征又如何一定没有生机? 而且他相对于刘瑜,还有着后者没有的优势,他至少在进入沙漠之前,就有了详细的指引地图,几名向导互相印证出来的地图。所以他只要找到地图里某一个点,就能确立自己所在的位置,通过星像,就能分辨出方向,综合起来,距离也就是一个可以测算出来的数据了。 所以他在那个晚上,逃过狼吻,他没有负伤,没有伤员的拖累,又有地图,很快的就抵达了黑山威福军司。 “沙漠的狼群,一旦起了凶性,你能逃出来,也许是运气。”那位副统军端着酒杯,向瞎征这么说道。 监军使倒是之前在静塞军司驻扎过,所以和瞎征有交情,这位副统军可没这份交情,所以他的话就显得刻薄许多了:“那狼群看来是与你有旧谊?你娘的,这么大一块肉,就这样放你跑出来了?这狼是吃撑了啊?一个狼群至少也有十来匹狼,一狼一口,还分不干净么?” 瞎征听着,淡然一笑,伸手止住要出来打圆场的监军使,把杯中酒喝尽了,却是站了起来,一把扯开了衣裳。 他的前胸后背,一道道焦黑的痂,还没有脱落,有些创口的痂下面,还有着红肿。 “它们不是不想留下我,只是……”说着瞎征突然向前半步。 他手里的筷子,就停在副统军身后那名护卫的眼皮子上,大约离对方的眼皮,就一张纸的距离,吓得那护卫向后退了几步,终于绊倒了一个花盆,摔得四脚朝天。 瞎征过去把那护卫搀了起来,然后抱拳一揖冲那护卫说道:“得罪。” “它们留不下我。”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对着那副统军这么说道。 这句话,在这时,显得格外的有说服力。 副统军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给瞎征倒了一碗酒,然后拿起碗向着瞎征邀饮:“好,好儿郎,饮了这碗酒!” 瞎征也笑了起来,端着碗起身,和那副统军、监军使碰了一下,便将酒一饮而尽。 “刘白袍入夏的目的,就是想引起夏国内部动荡,引发党项之间的内斗,以让夏国无力向青唐支援。”瞎征放下酒碗,对着副统军说道。 副统军笑着点了点头,很快就岔开了话题,开始谈女人,谈青唐的女人,辽国的女人,夏国的女人,宋国的女人,又叫了军司当地的伎人过来作陪喝酒等等。 这顿洒一直喝到了月上中天,副统军才笑拥着佳人而去。 “副统军似乎对此不太感兴趣。”瞎征有些懊恼的对监军使这么说道。 黑山威福军司的监军使,很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向瞎征举起碗:“先喝了再说。” 直到喝完了酒,双方坐定下去,监军使才挥手让那些伎人退了下去,方才对瞎征说道:“他是党项贵族,他并不太关心,夏国是否支援青唐。这跟他的利益没有什么关系,反而,他如果有什么主张,反而可能会引发太后娘娘的不满。” 瞎征点了点头,政治方面的事情,他也很清楚存在各自的势力范围,而瞎征也认为自己很难去为此动摇夏国内部的政局,所以这很无奈。 “如果,我是说,如果刘白袍真的进入黑山威福军司,我可以答应你,我一定会把他留下来,身为夏人,这点担当我还是有的。但如果不是军司该管的范围内,那我着实也是无可奈何。”监军使向瞎征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他认可瞎征的说法,但是,他有他自己的局限,他有自己需要的自保。 瞎征也点了点头 ,他能理解监军使的难处。 “相公,其实我们当时,可以如刀一般,从背后直插敌阵。以相公的神射,至少梁柱很难全身而退,到时是放海城沙盗回去,给六连环造成抗衡之势,或是直接统领沙盗,让他们为我所用也好,都不至于和现在一样,一无所获啊!”赤滚滚一边走,一边低声向刘瑜抱怨着。 他没有白玉堂那种对刘瑜敬畏感,他和刘瑜的关系,他对刘瑜更象是一种邻居小孩,对街坊长辈的态度。 这个问题,白玉堂已经多次训斥了他,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不过对此,刘瑜倒并不是太介意,他也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在每一个下属面前,都保持一种高不可攀的形象:“收获一道伤疤,算不算收获?” “这让人砍了一刀,哪里可能是收获?”赤滚滚扁了扁嘴。 刘瑜便笑了起来:“那些沙盗,不算什么收获。” 然后便没有再往下说,因为沙漠的风沙很大,大家都包裹着长巾,所以刘瑜也不打算长篇大论。 事实上,赤滚滚一路上,都没想通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对于赤滚滚来讲,的确不太好理解。 毕竟是人多势众啊,有人手,有地盘,培养成一支亲大宋的力量,这没有什么不好啊?为什么刘瑜要这么放弃掉这些沙盗呢? 直到他们抵达了黑山威福军司,扯下蒙着头脸的长巾,刘瑜看着赤滚滚还是一脸的迷惑,便笑着对他说道: “你觉得,在京师的禁军,跟夏人相较如何?” 赤滚滚摇了摇头,因为这是一个不用问的问题:“那不成,西军和青唐人打还成,和夏人打,就有些艰难了;京师的禁军,哪能扛得住夏人?” 上面的大员不清楚,下面当过小军头的,哪有什么不清楚? “厢军呢?” 这话一听,赤滚滚禁不住就“扑哧”笑了出来。 这哪有什么可比?厢军那些农民和手艺人,跟夏人的军兵怎么打?当靶子吗?这根本就不是能相提并论的事情啊。 刘瑜就拍了拍赤滚滚的肩膀:“那你说离大宋万里之地,养一支厢军,有什么意义?” 第810章 各方反应 在黑山威福军司的城门离开之后,瞎征并不是一个人走的。因为他在黑山威福军司这边,也有青唐那边安排的人手。他也是青唐下一代的继承人,当他入夏之时,就没有孤身出行的时候,在沙漠那是因为被大自然等各种环境造成的减员。 而当他离开黑山威福军司时,看着他明显不甘心,还在琢磨怎么打动夏国的权贵时,从人之中,就有人对瞎征说“赞普,黑水威福军司离宋国太远,说动他们也没有什么意义啊!您何必在这里,浪费这些功夫?” 瞎征望着同伴,长叹了一声:“你觉得,依靠着我们青唐自己,能不能扛得住宋国?” “有赞普,有鬼章,我得蕃部……”那从人越说,声音越低,显得极是中气不足。 瞎征双手捏着他的肩膀,用力地捏着,以至于对方痛得咬牙切齿:“是不是?是不是?鬼章青宜结再英武,我父亲再英明,我们单靠青唐,是扛不过宋国的!就算是你,也是心知肚明啊!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 他为什么要来黑山威福军司?无非是为了将来刘瑜来鼓惑时,威福军司能够不受影响或少受影响啊。 “那是大宋啊!富甲天下的大宋啊!”瞎征松开了捏在对方肩膀上的双手,无奈地长叹了一声,“我们可以去打草谷,可以去占些便宜,但真正的国战,我们自己扛不过的,我们得有夏人援手,才能应付得过来。” 他重重地拍打着自己的脸,直到两颊通红才停下手来,对他的从人说道:“刘瑜来夏国,就是要尽一切的努力,断绝夏人对我们的援助。” 话说到这里,那些从人纷纷点头,瞎征望着他们,很认真地说道:“听着,我也许会死在刘瑜的手里,不要说废话,这世上,大约只有我知道,这个人是如何的可怕。但你们一定要记住,只是你们有一个人活着,就一定要想办法,让刘瑜死,刘瑜不死,青唐不宁!王韶为断筋切骨刃,刘瑜是烂心穿肠毒!” 那些从人纷纷抱拳应了,但之前那个从人,却就有些不解:“赞普从沙漠中出来,刘白袍不是现在还没出来么?他应该就葬身大漠了吧?赞普是不是太过看得起这个宋人了?” “啪!”这从人被瞎征一巴掌抽得飞了出去,几颗牙夹在血里喷了出来。 “你见过刘白袍?你和他谈过话?你跟他吃过酒?你凭什么认为,他那样的人,会这么无声无息死在大漠里?”瞎征极为愤怒地咆哮起来,他指着自己的胸膛:“他是我的结拜兄弟!明白吗?我了解他,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若是会就这样死在大漠里,那青唐大约是老天爷最宠爱的儿子了!” 瞎征一点也不认为刘瑜就葬身沙漠。 “刘子瑾,他就是个祸害,祸害遗千年!你们绝对不做梦,不要臆想他会这么死掉。”瞎征恶狠狠地对那些手下说道。 “布置下去,把我们青唐派在这里的人手都召集起来。”瞎征带着从人,在一间粮店里间坐定,马上就分调人手去办差。 他对着那还捂着脸的从人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去擒生军,看看能不能寻上一些好手,不要在乎银钱,只要能答应为我们出手,就出一次手,价钱都可以商量,明白吗?” “是,赞普!”那从人捂着脸,匆匆出门而去了。 瞎征又对粮店的掌柜问道:“军器等物,准备得如何?” “有皮甲十二副,铁甲三副,夏人剑一把,神臂弓实在没有办法搞到。”这位掌柜老老实实地向瞎征汇报着。 瞎征点了点头:“保养,一旦发现刘子瑾进入黑山威福军司,随时要启用的。” “诺!” 当秃鹰的人把刘瑜一行送到黑山威福军司时,老鼠须沙盗犹豫了一下,向刘瑜问道:“贵人,我家首领……贵人先前……” 他变换了几次说辞,便终归说不出口。 不为什么,因为这是能斩下梁大的人物,这是能把海城绿洲毁于一旦的人物,这种人物,老鼠须深深知道,一旦惹得对方不快,那是如何大的麻烦。 之前包围了刘瑜,那是不知道这就是吃人的虎啊! 现在都生生看见虎噬人了,老鼠须怎么可能不怕? 倒是刘瑜摸了一小锭银子塞给他:“辛苦了。” 他还要说什么,但刘瑜摇了摇头,很明显,拒绝了秃鹰的合作谈判。其实刘瑜从要求秃鹰郭臣胆派人送他们到威福军司,就已经拒绝了合作。 他们在刘瑜看起来,是没有合作的资格。在刘瑜看来,他们面对正规军,别说西夏的部队,就是大宋东京的禁军,在披挂齐整之后,都绝对完虐他们,没有意义,他不会把时间花在这里。 “贵人,小人,小人听话啊!”老鼠须望着刘瑜的背景,最后挤出了这么一句,也许,这是他觉得,唯一可以打动刘瑜的地方。 听着他这话,刘瑜微微一笑,回过头来,望着他,招了招手,老鼠须便喜出望外奔了过来,刘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对他说道:“至少,把沙盗统一吧?至少,什么 沙蝎,什么梁二,什么狗头之类的名号,我想,等他们都挂秃鹰旗时,也许你可以过来找我。” 老鼠须点头哈腰:“是、是!小人到时如何寻找贵人呢?” “五年,五年之后,春分之后,白露之前,我会派人进大漠找你,如果到时你们至少把四部一统,那就算还你们带路的情份,我会给你们找一条活路。就这样吧,好自为之。”刘瑜说罢,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可以退下了。 而进了黑山威福军司之后,刘瑜带着白玉堂等人,去投了客栈,安顿下来之后,白玉堂就有些着急,过来向刘瑜问道:“相公,计将安出?” “你养好伤,这样,你们算做是预备队吧,我明日先去军司那边看看情况如何,我想有着梁太后的私信在,想来不至于有什么事的。”刘瑜安慰着白玉堂。 但世事往往未必如人所愿。 第811章 拜师 刘瑜教白玉堂等人安顿下去之后,去到第二日,便自带着赤滚滚,出了客栈前往黑山威福军司而去。 这一路上刘瑜安步当车,倒是走得极有兴致,赤滚滚在边上却觉得冷汗不住外冒,当刘瑜走到一家成衣铺停下来,赤滚滚禁不住低声说道:“相公,相公,有一句话,小人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就这么想我死?”刘瑜歪着脑袋向他问道。 看着赤滚滚还一脸的茫然,刘瑜取出折扇抖开摇了摇:“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就是投夏人,也得把我卖了才有个好价钱,你盼着我死,有什么好的?” “相公,赤某虽然……”赤滚滚就生气了,别看他七省独行大盗出身,他对华夷之分辩,非常执着,刘瑜说他别的也罢,说他要投西夏当汉奸,那他就不干了,那一瞬间真的是眼圆脖子粗。 刘瑜拿着折扇往他头上敲了过去:“还‘相公’!‘相公’!我是不是该回句娘子啊?这是夏国,夏国啊混蛋!” 边说边敲,把赤滚滚敲得抱头蹲下:“是、是,是小人的错,相公,您轻点!小从都感觉到,您说的那啥震荡了!” “接着震,震不醒你个二愣子!”刘瑜气乎乎地又敲了他一下。 这大街上倒来往人等都带笑在看,主人教训仆人嘛,大伙都看个热闹。 “主上,小人知错了。”赤滚滚抱着头起来,谁知道没说完,又被刘瑜踹了一脚。 “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便这般想我死!”刘瑜气得戟指着他。 看着一脸茫然的赤滚滚,刘瑜咬牙道:“那有臣子称国君的!你就想给我安个谋逆的罪名是吧?” “似乎是噢,听那瓦子里唱戏,但凡叫主上,‘主上卑而大臣重’,‘主上为之食不甘味’,似乎都是皇帝噢!”赤滚滚揉着屁股,谄笑道,“主公,对,主公就没错了,您别骂,小人那里去府衙里偷那宝贝,恰逢着知府的老娘做寿,搭了台唱戏,那台上书生就有一句‘主公顾四座,始讶来踟躕’那不是称皇帝的!” 刘瑜被他气得笑了起来:“好家伙,这当小偷不忘蹭戏看、学诗文,您这说下去,能比得上凿壁偷光了吧?” “哪里哪里,主公您太夸奖了。”赤滚滚一脸的得意洋洋。 刘瑜气得往他后脑勺抽了一巴掌:“你就不能叫一声‘先生’吗?” 话音未落,赤滚滚翻身就拜,“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口中称道是:“弟子自小家贫,无力读书,长成之后又误入歧途。今蒙先生不弃,列入门墙,自以之后,必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苦心识字读字,以续先生衣钵!” 刘瑜愣了一下,点头道:“你就一直等着的,是吧?” “是。”赤滚滚说着,又磕了一个头,额上皮肤迸裂,鲜血横流。 刘瑜一时倒是不知道从何开口了,说赤滚滚心计太重?能重得过他刘瑜自己?五六岁让阿全叔抱着,去拦范仲淹车驾要拜师!他刘某人倚小卖小,去赚范文正公就可以,赤滚滚随着他九死一生,到现时还是身处敌国,身围尽皆敌手,想拜入他门下,就成奸诈小人?这说不通啊,要是这样双重标准,所有的东西都不是约束自己,而是要求别人的,那不就是“吃人”了吗? “滚起来吧。”刘瑜长叹了一声,伸脚冲他轻蹬了一下。 “这是束脩,还求先生笑纳。”赤滚滚没有起来,只从怀里摸出个小盒子,双手举过头来。 刘瑜望着他足足过了三息,终于接过那小盒子,打开一条缝之后马上合并,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刘瑜却看得清楚,里面是一颗硕大的珍珠,那光泽极为圆润,看上去就是价值不菲的。话说怎么也是七省独行大盗出身的人,能留在他身边的,专门拿出来当束脩的东西,当然不太可能是便宜货色。 这盒子要是完全打开,那边上看热闹的,得有过半人会倒吸了一口冷气。 因为刘瑜和赤滚滚现时穿着,也不是十分富贵的感觉啊,一般的读书人和长随打扮,拿出这么一颗珍珠,那这种冲突感就太过强烈了。 但刘瑜倒是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盒子随手抛回给赤滚滚:“胡闹!束脩是什么?束脩,十脡脯也!不学无术!” 十脡脯,对于宋人来说,这不算文言,因为肉干此时就叫脡子。 所以赤滚滚倒是一听就懂,又给刘瑜磕了头,却对周围人等叫道:“谁卖与我十条脡子?” 说罢掏了几角碎银子出来,这七省独行大盗,对于钱银是有分寸,这些碎银,大约能值十二三条肉干,按普通肉干一条三斤来算。如果有人愿意卖给他,那能赚一笔小钱,可想把赤滚滚这贼祖宗当肥羊宰,那是想也不要想的事。 不过这明显有着三成溢价的事,仍旧是很抢手,不一会,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有几个人提了咸肉干过来,赤滚滚随便要了其中一人的,把银子一扔,又对刘瑜跪下道:“先生!” “好了,起来吧,你要记住,拜我为师,学问好不好倒罢了,以后能不磕头就不磕头。”刘瑜郑重地对他说道。 赤滚滚兴奋得不能自己,连连应了,刘瑜看着苦笑,叫他回客栈去包扎伤口,把十条肉干也提了回去,他总不能提着十条咸肉干,去军司的衙门找都统军吧? 赤滚滚本想要赖着脸跟随,刘瑜把脸一板,拿出先生的架子:“滚!” 于是赤滚滚老老实实地回了客栈去,白玉堂看着他回来,听他把事一说,却是都替他高兴。 石小虎和孙七都很佩服,包括白玉堂,都问他哪来的胆子? 赤滚滚苦笑着道:“本来我是不敢的,说实话,相公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我赤滚滚,得白家哥哥提携,能有个官身,已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了,如何还敢想得更多?只是这死地,我说真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大宋,说不得,和那些兄弟一样,便埋在这番邦了。自小没钱读书,我娘临死时,一直念叨说对不起我爹,没让我读书,这是我心病。回不去大宋就回不去吧,这心病,我想了结它。” 第812章 看破 不过转念之间,他又担心起来:“先生自己去了黑山威福军司的衙门,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事,都是我不好,唉,不该在这关节,提起这档子事。” 白玉堂听着,便笑着安慰他道:“别太担心,能有什么事?” 若是刘瑜听着,必会踹白玉堂一脚,这是不想要他刘某人好了么? “先生手上太后那旨意,是给黑水镇燕军司的啊!”这就是赤滚滚,先前问刘瑜,当讲不当讲,他原本想要讲的话。 拿着太后给黑水镇燕军司的旨意,怎么可能在黑山威福军司,能指使得动这边的人马? 坐在客栈里的白玉堂其实是很悲伤的,从那些手下的殉国开始,其实白玉堂也好,赤滚滚也好,刘瑜也好,都在压抑着心中的悲伤,因为他们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去悼念逝去的战友,他们只能向前也只有向前,只有向前才能活下去。 而到了这一刻,他们终于可以喘息。 于是悲伤不可避免地涌上心头。 但赤滚滚真的就是个活宝,他这话一说出来,白玉堂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拍了拍赤滚滚的肩膀:“你不用担心太多,其他我不知道,但如果仅仅是这个问题,那对于先生来讲就压根不是问题。” 这对于刘瑜来说真的不是问题。 因为在四海楼时,刘瑜就把梁太后的那封手令,让四海楼的掌柜,去寻金石斋装裱先生——那是原本就是职方司伪造文书的高手,派驻到兴庆府的,当夜就做了几份的假的真手令。 假的,就是说不是梁太后发出的,真手令,真是梁太后亲笔写的。 揭绢法,把那份手令一层层揭开,再用宫里同样质材的纸材,揭掉一层装裱上去,这样一份就成了四份。 但是四份内容是一样的,没关系,剜字法。 除了一份不变,其他三份,把接受这指令的军司、都统军姓名剜掉,伪造太后笔迹写出接受指令的军司都统姓名。 这三份手令,如果说有假,就是这三个姓名了,但这也是刘瑜当时在后宫里,没事就翻奏折,然后按着太后平时行文的习惯临摹的,至少不可能一眼看出问题来,反正就算是金石斋这位专业伪造文书的老先生,看着也觉得无法分辩出来。 至于印鉴,那是对于这位老先生来说,就是最简单的了。 因为这些都是做熟手的事,再严密的火漆,抵不过就着漆纹,复刻出一个新漆印,然后慢慢试、慢慢调整。信里的印鉴也是同样的道理,所以,这就是中旨和正式公文的不同,正式的公文,例如大宋的公文,总得有诸部用印签置,要把从宰执到下面书吏的文笔,都仿得维妙维肖,那真的很难了。 总而言之,这份手令,基本上可以说,是不会在这黑山威福军司出问题的了。 所以白玉堂才会这么安慰赤滚滚。 而刘瑜向军司衙门出发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会很从容打发赤滚滚回去——带着个磕头磕得额上乌青发紫、血流如注的弟子随行,很有面子么?很有威严么?至少刘瑜不是这么觉得的。 刘瑜到了黑山威福军司衙门,堂堂正正递了名帖,求见都统军。 因为本来就是梁太后的手令在,或是偷偷摸摸的溜去私下找都统军,岂不是自个就在暗示着,这份手令有问题?要不怕什么?要不为什么不敢见人的模样? 当然了,他递的名帖,自然不会是大宋直秘阁,起居舍人,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兵马都总管兼知秦州事等等。 刘瑜用的是一个化名,梁太后交代他去黑水镇燕军司接洽时用的化名和身份。 所以他过来递名帖是没有问题的,而黑山威福军司的都统军,的的确确也是梁太后的亲信。 可是谁知道,当他把名帖递了进去,在耳房方自坐定,还没等门子奉上茶来,突然之间两队凶神恶刹的壮汉鱼贯而入,团团把刘瑜围住,便听有人冷笑道:“刘白袍啊刘白袍!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 这就说明,对方识破了他名帖上的化名和身份了。 直接就指出他真实的身份,所以才会派出壮士,团团围住。 刘瑜坐在椅子上,看着这密密麻麻的人群,失笑道:“需要这么大的场面吗?” “刘白袍亲至,当然需要了。”只听着有人这么沉声说道,前面两行壮士左右分开,却就见黑山威福军司的监军使任三思,单手提着袍裾,从容走了过来,离得刘瑜五步开外停下,整了整衣冠,抬手一揖,“仰慕刘白袍风采久哉,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所谓双无国士,不外如此,当受任某一礼!” 如果瞎征在这里,他肯定会发现,这位监军使面对刘瑜,举止作派,和面对他时,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模式。 全然没有了跟瞎征在一起的粗豪放纵,也没有那种言语不羁。 甚至,从监军使身后行出来,那个对瞎征爱理不理的副统军,也勉强用着很不标准的宋话,抱拳对刘瑜道:“拓跋杰,见过刘白袍。听过你的名,知你是豪杰,不辱你,保全尸。” “多谢。”刘瑜起身还了一礼。 这不是矫情,老实讲落入敌手,死,并不是最可怕的。 人家听说过他,不污辱他,而且明白告诉他给他留个全尸,不砍头,这就很给面子了。 为什么跟面对瞎征时,副统军的监军使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呢? 因为瞎征再有本事,给他们的感觉,也就是一个有些脑子,有点实力的部落首领; 而刘瑜不一样,这年代大宋打仗不太成,但文化入侵那是真心做得很不错的,不单辽国基本是汉化了,西夏之前的李谅祚年代,也是行宋礼啊,连开封府衙门都在照抄一个的程度,这时的大宋,毫无疑问,至少在艺术和享受、时尚风潮等等上,它就是世界之巅。 第813章 报信 因此黑山威福军司的副统军拓跋杰和监军使任三思都感觉刘瑜这大宋的士大夫阶层,那是文明人。 更重的是,通过行商的宣传,刘瑜的形象,刘白袍的这个名号,已然深入人心。 那可是兼顾着刘瑜宣传队功能的商队啊。 这年头没有多的娱乐,连戏剧都没怎么成型呢,南来北往的商队,就是人们通常得到信息的唯一渠道了,所以在商队的宣讲下,连这副统军都承认了,刘瑜是豪杰。 跟瞎征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刘白袍,请随我来吧。”那监军使伸手一让,对着刘瑜这么说道。 “好,我在兴庆府,受了一些招待,答应帮人送封信给都统军,现时随两位去,这信还请帮我交给都统军,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刘瑜笑着说道,又从怀里掏出那封着火漆的太后手令,越过了监军使,将它放在那副统军的手里,郑重抱拳一揖。 拓跋杰倒是个热血的,接过那些手令,低声和监军使说了两句,副统军的宋话不好,便由着监军使对刘瑜说道:“刘白袍,你是好汉子,不能教你上路之前还记挂着事。我等这便去请都统军出来,你自把信交付与他,然后请你吃上一桌好席面,再送你上路。” “如此甚好,有劳了。”刘瑜笑着点了点头。 副统军把信重新交给刘瑜,自己和监军使施了一礼,往里面行了入去。 刘瑜的脸上尽管依然挂着笑,但他脑子里却已经转开了。 为什么拿出太后说好的身份和姓名,却没有见到都统军? 然后便直接被威福军司副统军和监军使拿下? 刘瑜没有未卜先知之能,当然不可能知道,是因为瞎征之前的说辞,才让副统军和监军使准备杀死他。 而他也更加不知道,在他进入军司衙门之前,瞎征的长随,当年曾在青唐跟在瞎征身边侍候的长随,对他颇为熟悉的这个长随就在门房,在刘瑜递名帖之前,就跑去报知了监军使,所以后者会知道刘瑜的到来,不论他用什么假名字,都没有意义。 当副统军拓跋杰和监军使任三思往里面去,准备去请那位都统军出来的时候,军司衙门里便有位小厮,悄悄地溜了出来,往客栈的方面而去。幸好军司不是汴京城,只有一间客栈,而流动的人口,是否有买院子什么,一打听就知道,所以这个小厮来到客栈里,溜到厨房,寻着那在劈柴的虎妞:“有没有从宋国来的客人?你不知道?今天有位客人,应该是住你们这里的,宽袖广身的白袍,披鹤氅,白绫袜,黑皮履。二十左右的模样,短须,白净脸皮。” 他还没说完,虎妞就拼命点头道:“是,是有的,我知道,那客人长得极是俊俏,若是将来,娘亲将我许的人家,有这客人一半的好看,便是教我死了,也是甘心的。不,一半的一半好看就好了,做人不能太贪心!那客人待人可好了,你知道不,我去给他们送饭,他竟跟我说‘多谢小娘子’还给了我十文钱。他那样的人物,却和我一个劈柴丫头说多谢,你说,他、他会不会……” 小厮翻了翻白眼:“虎妞,你行了吧,生得再俊俏,能当饭吃?他会不会什么?会不会想向你家提亲么?” “你要死啊!”虎妞一巴掌就扇在小厮肩膀上,瞪着通圆的大眼睛,“我是说,他会不会,家里少一个劈柴的丫头,知道我劈柴有把力气,想让我跟他回家去呢!你说,要是能到他家里做工,就算在厨房劈柴,日日能看见他,那该是多舒畅呢!” “你一个劈柴的丫头,还日日能看见主家?你行了,别发疯了好吗?”小厮就不耐烦了,他是正经有事的,那是生死攸关的,哪有心情听着虎妞在这里发花痴。 可虎妞她虎啊,她要不虎,怎么会叫虎妞?当下听着小厮的话,把脸一板,她不说话了,一块接一块地劈柴。 小厮无奈,只能好言好语劝说了好一阵,虎妞才算消了气:“他们有五个人,住在二楼临街的那几间客房里。那位好生俊俏的相公出了去,那四个从人还在店里面。” 她对于刘瑜的仰慕,倒也不是奇怪,因为夏国本来就是大宋的铁杆粉丝啊,而如果说兴庆府这样的首都,还能勉强跟上大宋的潮流,黑山威福军司这种边远地区,那当然和大宋相比,就是离天九万里了。刘瑜这一身打扮,就是最新潮流啊,首先就是诸国知名的汴京名牌,然后材质也是高档的,那腰间玉佩,就算看不出年代的虎妞,也知道那是好玉,价值不菲。 加上刘瑜长期的运动,本身就是个衣架子,又是年轻,豪奢名牌这么一映衬,那真是三分颜值都能焕发出十二分光彩来,何况刘瑜本身也不差,就算在大宋,也能招惹得王安石女儿的角色,这夏国边远军司的柴火妞,一见之下,觉得便是那梦中情人,倒也实属正常。 只是那小厮真心想死,他来这里,是来听这女孩如何仰慕刘瑜? 他提着袍裾匆匆上了二楼,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往门上敲了一个三长两短。 连接敲了三次,他停了下来,再敲了一次一长三短。 于是隔壁的房间打开了,白玉堂走了出来,向这小厮问道:“你来还钱?” “不是,我来买药的。”小厮一边抹汗一边回答。 白玉堂紧接着问道:“还多少钱?” “买那犯了痰,被痰迷了心窍的药。” 白玉堂听着,面色一肃,退开一步,示意小厮入房间说话。 暗号不单对上,而且还是要出人命的事,如果是送情报,那小厮就会说“买腿脚酸疼的药”;如果本地的组织有人叛变了,那会说“买两肋插刀的药”等等。可到了痰迷心窍,那就是要出人命了,而且是整个地区的负责人可能有生命危险的意思! 小厮入得房中来,看着白玉堂几个,抱拳唱了个肥诺,便开口道:“直阁相公怕是有难!” 第814章 死定了 “二十岁左右,看着威严甚重,白袍,长身白面短须,面目俊朗,披鹤氅,白绫袜,黑皮履。”这小厮紧接着这般描述了一番,然后对白玉堂和赤滚滚他们说道,“此人持名帖去军司衙门,以兴庆府望族的身份,求见都统军。在门房的青唐人一见此人,便立刻飞奔入内去报,便有力士过来把此人团团围住,监军使、副统军皆称此人为刘白袍。” 好不容易把一连串话说完,拿起桌上的碗,一气把水喝了,这小厮方才继续说道:“我又见着此人重复做了一个求援的手势暗号,大至是我辈中人了,至于是不是刘直阁,兄弟我也不知道晓,但总要寻着你们,把这事告知你们,才算是个道理啊。” 话说到这里,白玉堂和赤滚滚都已坐不住,石小虎已经在披挂了,而孙七也挣扎着坐了起来。 这还用问?活脱脱就是刘瑜出去时的打扮啊! “人在何处?马上就带我们过去。”赤滚滚额上还缠着一条毛巾,此时听着这话,一把揪住来报信的小厮。 孙七差一点就从床上摔下来了,但他咬着牙挣扎了下来,伸手对石小虎说道:“刀!给我刀!” “别冷静!”白玉堂对着他们几人这般说道。 小厮看着白玉堂的作派,暗暗点了点头,又再对白玉堂说道:“你若要去救人,我带你从后巷过去便是。” 白玉堂点了点对,对着赤滚滚说道:“我随他过去,你在这里,照顾好孙七和石小虎。” 这话不说也罢,一说孙七气得发狂:“教我死了去!教我死了去!我死了,方才能不拖累兄弟!” “这是什么话?便是当我是个残废,不教我同去也罢了,哪里还有留下人来照看我的!”他看上去无比生气,几乎每一句话全是这么吼出来的。 而毫无意外,他身上的绷带便多处渗出了血色。 “冷静一下!”白玉堂走过来,一把按住孙七。 后者反手握住白玉堂手腕:“速去!速去,莫要管我啊!” 至于石小虎,那自然是更加不可能留下来的,他已经连双刀都绑好在背上,又入衣服里,把护心镜藏了进去的。 “走吧。”小厮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带着这三人,匆匆便从客栈出了去。 要去军司衙门自然有许多条路,但总之是不可能从正门入去的。 那么能走的,无非也就是侧门和后门了。 当小厮带着白玉堂三人走进侧门的小巷时,立刻便有人影,堵住了他们的来路。 “你知道为什么等待着你的,不是羽箭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巷子尽头的黑暗里,这么响了起来。 白玉堂知道,这是对他说的话,因为连同这小厮在内四人,对方认识的便只有他。 说话的人慢慢走出了那黑暗,小巷的阳光只有一缝,照不亮他的脸,但白玉堂看见了那对眼睛,那对充满着邪恶和野心的眼睛:“ 瞎征,是你!” “是我,就因为是我,所以,等着你的才不是羽箭,如果不是我,你走进这巷子里就被射成刺猬了。”瞎征笑着对白玉堂这么说道。 闪着寒芒的刀刃,一把把,在阴暗的小巷里亮起; 而在他们的身后同样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堵住了入口。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你?因为所有人都背叛了他,包括你身边的这个小厮,没错,就是我让他把你们带到这里来的,你知道吗?三十文,只给了他三十文,他就果断背叛了你们了。”瞎征很是得意。 看起来,他似乎已经稳操胜券,所以并不在意多和白玉堂说上几句。 瞎征停住了脚步,望着白玉堂:“怎么样?重新回到我手下来,他给不了你的,我可以给你,你知道的,女人,钱,权力!没有什么不能谈的,我就不明白,你一心一意要回宋国去,跟在他身边,又图些什么呢?” “慢。”这是白玉堂对石小虎说的。 因为后者本来正想一刀捅向那报信的小厮。 “不用担心,我相信你。”白玉堂对着那快要哭起来的小厮说道。 然后他对赤滚滚和石小虎说道:“他是自己人,听着,他是自己人。” “瞎征,你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宋国去?跟在公子的身边,又能得到些什么?我给你答案,不为什么社稷苍生,就为一件事,公子从来不会在我们面前,装神弄鬼。”白玉堂长刀出鞘,笑着向前迈了一步。 “不,如果可以,你是会用羽箭来迎接我的,但你不敢。” “你只是夏人的狗啊!你怎么敢在他们的军司驻地,使用弓弩呢?狗对着主人吡牙,那会被做成炖狗肉的!” 白玉堂毫不退让的望向了瞎征,他一句也不相信对方的话。 从一开始他就不认为瞎征有什么宽容之类的品德,他太清楚瞎征了,毕竟他曾经潜伏在瞎征的手下,充当他的得力助手。 但有一点白玉堂没有想到的是,他话音方落,便有掌声响起,然后瞎征一开口:“你说得没错,我得承认你看破了。但这就是我想让你回来的原因。” 他承认白玉堂看破了他摆弄出来的局面,在西夏他的人手也不多,他能做的事也不敢太过份,他一直也很看好白玉堂的身手,如果白玉堂愿意重新投入他麾下,那么他很正式地告诉白玉堂:“你仍能得到重用。” “杀。”白玉堂不愿再多说一句废话。 石小虎和赤滚滚自然紧跟其后。 但出乎于他们意料的是,瞎征和他身前的人手,快速后退了几步,他们在回避跟白玉堂的交手。 “你想战,我不想啊。”瞎征很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抱着双臂,不急不慌地说道:“我知道他敢来军司衙门,一定有后招,我不知道他的后招是什么,但后门出入人多,大致就是这侧门了,果然被我料中。白玉堂,我也不管他有什么后招,反正我只要拖住你,他的后招就无从施展。” “刘子瑾,就死定了。” 第815章 忽变 而这个时候,刘瑜依然被困在威福军司的门房,几十条壮汉,不敢眨眼地围着他,仿佛只要一松懈下来,刘瑜就会振翼高飞,一去不返也似的。相反被他们所包围的刘瑜,却似乎很悠闲,他甚至在做着一些不知道道家还是佛家的手印。 没有人察觉,在门房的外围,又有一个小厮,悄然无声地溜走了。 整个西夏,就这么十二监军司,威福军司内,总归不止一个内应。 刘瑜这些手势,在别人看来似乎是道家或佛家的手印,似乎是在修炼似乎道家的法门。 而实际是,他是在召唤可以在场的内应暗桩,为自己搏得一线的生机。 他这一次,是真的失算了。 谁曾想到突然来这么一出?要是都统军铁了心要干掉刘瑜,那他也认了。 莫名其妙的,哪有佐贰官出来,要杀掉求见首领官的人? 就算对方认破了他的身份,难不成,这副统军和监军使认为,都统军要投宋么? 要不然杀他也得都统军来决定啊! 他并不知道,之前瞎征过来,深深 给副统军和监军使洗了脑。 尽管副统军拓跋杰看不起瞎征,但瞎征那番理论,他却是听了进去的。 他是真的觉得,弄死刘瑜,对于西夏是真有好处。 而事实上,如果能弄死刘瑜,至少是对西夏没有坏处的。 所以他和监军使来找都统军,请斩刘瑜时,是信心十足的。 西夏终归不是中原,没那么多的通报事宜,特别是副统军平时也跟都统军多有来往的。 “吕则!我等拿下了刘白袍!”副统军入得内堂,却就对着都统军这么说道。 这时都统军正在堂上,接待一位女客。 拓跋杰没有理会那女客,对着都统军说道:“刘白袍已合拿下了,倒真是个英雄汉,不曾有半句服软乞命的话,他说受人所托,递一封信给你,托我交给你。我想着,这等人物,不该让他死时有事挂在心头,所以入内来,请吕则去见他一见,交割了书信,也好请他吃个席面,送他上路!” 吕则,就是首领的意思,这是夏国自己另行的番官系统。 “什么?”那位都统军一脸的不敢置信,因为在商队有意识的渲染下,在刘瑜的暗桩,有意识的传播下,刘白袍已经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往往提起宋国人物,西夏人就会提起的符号了,或者说,传奇人物。 所以都统军愣了一下之后,很有兴致地起身,对着那位女客说道:“不如,一并去看看这位刘白袍?再送他上路?” 副统军和监军使尽管不知道女客的身份, 但看着都统军的态度,自然也知道此人必是权贵,连忙上前补全了礼节。 “这位是太后身边侍候的贵人,不可待慢了人家。”都统军低声对着两个同僚这般说道。 女客答了礼,却是对他们说道:“不敢当,野利兰就是太后身边一个使唤丫头罢了。” 话虽如此,可在场三们,可以说封缰大吏了,可谁敢轻视她?这不单是太后身边人,并且还是野利家的女孩儿啊! 野利兰看着这三位,犹豫了一下,但终于还是开口道:“诸位贵人要送刘白袍上路,大致是奉了罔萌讹将军之令吧?” 她却不知道,完全不关罔萌讹的事,就是瞎征给副统军和监军使的洗脑,而都统军有些力斩传说英雄的情结罢了。 这当口说起,三人便都有些尴尬,没有开口。 野利兰见他们没有开口,就认为他们是默认,便接着说道:“太后其实是没有下这命令的。我当时在宫中,刘白袍也留于宫中客居,太后是颇喜欢他的文采的。” 她的话并没有说得很明白,但在场的三位听众,可不是客栈后厨劈柴的虎妞,也不是门房那里的小厮。 无论是都统军还是身为副统军的拓跋杰,或是监军使任三思,他们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刘瑜被留在宫中,太后对他很是喜欢,罔萌讹这个大家都知道是太后面首的家伙,想要干掉刘瑜。 “相比之于罔萌讹,我以为,刘白袍更有英雄气,若是他能归夏辅佐太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看上去,副统军拓跋杰的英雄情结就冒出来了,但事实上,他未必如表面上所体现的那么单纯,至少罔萌讹和党项大族拓跋氏,暗地里是有许多的利益冲突存在,拓跋杰绝对不介意刘瑜和罔萌讹打出狗脑子来。 都统军芭里丁睛还没有开口,监军使任三思便笑道:“夏国又不是没有汉人,只要忠心为朝廷办事,他刘白袍要权要钱,便尽数给他,总能笼络得到这等英才。听闻,这等人物,是有点金手的,永兴军路当年得他操持,出了陕棉,如今连州府巡检都披甲顶盔了。若是太后能劝得刘白袍归夏,那当真是善莫大焉!” 巡检不是禁军,披甲顶盔,那得地方有钱。 而出产陕棉的永兴军路,的确现在就是有钱,又修了路,不要小看这修路,它不单能带来商业运作,还能让政令畅通,所以不论乡绅也好,豪富也好,平民也好,都有共识,那就是刘直阁给大家留下这份家业不能败了去,所以巡检要置武备,县里一说,全是不愁认捐的。 此时永兴军路那些县郊巡检的装备,当真不比正规禁军差,若是跟广东第十一将之类的禁军比,那绝对还要强些。 听着两位同僚的话,都统军芭里丁睛若有所思沉呤了一会,方才点点头道:“有理,但这等事,当由太后去定择,我等也不可自把自为。” 说到底,他就是不想背黑锅。 因为对他来讲没有什么太大利益,他不愿为罔萌讹去弄死刘瑜,最后恶了太后,那绝对是不划算的; 他也不愿为了刘瑜,去得罪罔萌讹,因为刘瑜是否会归夏,这还得两说,要是刘瑜不归夏呢? 所以他们三位,最后一致的意见,也是无比统一的意见,就是把这事交给太后去处理吧。 第816章 会合 “那就教刘白袍暂居于此吧,我将此事上奏太后,看看联系了护送刘白袍回兴庆府的人手,再过来取人。”野利兰听着,她倒是没有跟他们三人一样推托,而是拿了个主意。 芭里丁睛和任三思、拓跋杰是巴不得有人来背锅,自然同意她的意见。 刘瑜终于从门房,被请到军司里一个小院子里。 而这一切,就是在刘瑜谋划之外了,他甚至并不知道,是什么对他的处境造成了改变。 黑山威福军司没有为难他,没有和之前说的要送他上路,因为他可能成为太后的面首。 刘瑜一点也不知道,他埋在军司的暗桩,也接触不到这么高层的事。 “白某在侧门被截,恐危在旦息!” 这是刘瑜被关入小院里之后,暗桩传递给他的消息。 而刘瑜又能做些什么?这就很有些尴尬了。 刘瑜还等着外头白玉堂过来救他逃出生天,现在倒好,指望他去救白玉堂?他要能去救白玉堂,他还在这里呆着干什么?不早就离开这院子,再图他谋了! 可这关头,抱怨没有任何的意义,他也只能想办法。 不单得想办法,还得快,为人家来报信的暗桩可说得清楚,危在旦息啊。 刘瑜咬了咬牙,那个刚才来给他送信的暗桩,大约是个花匠模样的中年人,此时已经出去了,而刘瑜也知道不可能通过这暗桩做点什么,因为这暗桩并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言,刘瑜只能靠自己。 到底白玉堂他们遇到了什么样的危机呢? 刘瑜不得不快速地推敲这一切,而过了三息之后,他抬步向外,这让看守着这小院子的夏国士兵,不得不显身出来拦住了他,刘瑜要的就是他们的阻拦:“我要见你们的副统军,帮我通传一下,或是你干掉我算了,” 士兵不可能这样干掉刘瑜,毕竟这是副统军和监军使,要杀他之前还客气相待的人物。 对于刘白袍这样的英雄人物,士兵也不愿他死在自己的手里。 所以刘瑜的要求很快就被满足,副统军很快就出现在了刘瑜的面前:“刘白袍,你有什么事?” “让我的手下,跟我死在一块吧。”刘瑜对于亿这么说道。 “去了阴间,总也得有人给我牵马摇旗。” 很荒诞的理由,这已不是不值一驳的概念,而是几乎完全无厘头。 而且它并不是两者之间利益的交换,而是刘瑜单方面的要求。 但是副统军拓跋杰想了想,却点头道:“好,你这等人,的确便是上路,还当有摇旗牵马的手下!” “之前你说。帮我寻都统军来,不成,我不怪你,但这一桩事,可能成么?” 刘瑜想办法解决白玉堂的问题,他能有什么办法? 到了这地步,他能够利用的,也就是人的心理了。 这是他为什么 会要见这位副统军,而不是见监军使的根本原因所在。 因为这位副统军,看起来,有一些对于刘瑜的同情,还有一些对于知名人物的仰慕。 刘瑜并不否认这么做,完全就是利用拓跋杰对他的同情,但他别无选择。 因为那暗桩不可能来骗他,刘瑜现在已经是相当于牢狱之中,骗他又有什么意义? “你要见都统军,这事我自然会帮你去办;你现在托我的事,也必定能成。我拓跋杰,绝非言而无信之辈。”副统军一副感觉刘瑜看不起他的模样,用党项话急急地这么说道。 刘瑜抬手一揖到地:“多谢,他们想来救我,便在侧门的巷子处被包围了,还请领他们过来,教我等同赴黄泉便是。” 副统军点了点头,决然而去。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身是血的白玉堂,还有赤滚滚、石小虎三人,便被带到了刘瑜的跟前。 拓跋杰望着刘瑜说道:“想不到,宋国也有慷慨赴死之人!” 看上去,他倒是对白玉堂三人,极为赞赏的。 刘瑜淡然一笑,对着这副统军拓跋杰说道:“多谢,请动手吧。” 这当口,刘瑜的表情倒是从容的。 当事情已经没有改变的可能,那他就决不会再为它悲伤。 “不急,总要整治一个好席面,请刘白袍吃好了,方才侍候您上路。”副统军笑着这么说道,便转身离去了。 白玉堂人见着刘瑜,本来就是有许多话要说的,但是那副统军拓跋杰在这里,自然是不方便开口,上时拓跋杰走了,白玉堂便对着刘瑜做了几个手势。 “将军难免阵上亡,瓦罐不离水边破。也不必放在心中了。”刘瑜倒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他看得明白,白玉堂所做的几个手势,就是被包围,眼看突围无望,动手干掉没有战斗力、开口向敌人要求投降的暗桩。 显然,如果那个小厮,那个去客栈通知他们刘瑜有危险的小厮,就这么投降过去了,他必定会招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啊。那么所有联系的方式,将会被瞎征、西夏人所获得,那么至少有十个暗桩,会因此被连带拔起。 而这十个暗桩,如果在最坏的可能下,那他们造成的影响,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三百人,你救了至少十人,至多三百人的命。”刘瑜盯着白玉堂的眼睛,平静地对他这么说道。三百人,那就不止是黑山威福军司这边的细作人手了。可能会牵扯到其他军司,或是兴庆府那边的细作网络了。 白玉堂当然也知道刘瑜不是在安慰他,这是一个客观的事实。 所以就算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也强抑着,向刘瑜问道:“相公,接着怎么办?” 刘瑜听着就大笑了起来。好半晌才停下来:“我哪里知道怎么办?这正是我要问你的话,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办,那我们就一起等死,是唯一的选择了。” 白玉堂和赤滚滚、石小虎三人面面相觑。 “等死不是我辈当为之事,无论如何,我们也尽自己一份力。”白玉堂倒是马上有了决断,反正 他们用宋话说着,也不怕让外头夏人军兵听去。 不过这时,就听着门外有人冷笑用宋话说道:“那你们还想逃出生天么?” 第817章 还君命一条 这时候被人接了一句话,就算是身上兵器都被那副都统尽数缴去,白玉堂和赤滚滚、石小虎三人,下意识地,仍然是把刘瑜护在中间。这时却就看着,没罗埋布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这院子里。 “逃,你们是逃不了的了。”没罗埋布没好气地说道,不过说着,他便把一袋酒扔给了白玉堂,又开口说道,“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还你们一条命的,你们先等等吧,至少在我回来之前,不要找死。放心,如果没有办法,我会回来告诉你们,以让你们可以去愚蠢的找死。” 说罢他就转身出了院子去,对着守卫的士兵亮了自己的腰牌:“我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动他们一根毫毛!” “是!”那士兵看着,传说中的三千铁鹞子,连忙应了下来。 看着没罗埋布的离开,刘瑜背着手,左右地端倪了这院子一番,却是做了个手势,示意白玉堂等人,拦住看守士兵的视线,然后刘瑜找了一块尖锐小石头,在一块卵石上刻下了一个阿拉伯数字。 然后他快速走到一个花盆旁边,连根拔起盆中的花,摘下腰间的玉佩,把这块卵石和玉佩一起,粗鲁地把这两个东西塞到花盆里,然后再将手里那花按在上面,胡乱用土掩埋了。 白玉堂三人没有人去问他为什么,在做什么。 好奇心在这个时候绝对不是一个能让大家活下去的东西。 而没罗埋布也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 他很快就回来了,他对刘瑜三人说道:“跟我走。” 出得小院子,便有人牵了马过来,一路出了军司衙门,没罗埋布示意刘瑜等人上了马,却就向城外策马而去。 望着刘瑜远去的背景,瞎征几乎是要把一口咬碎了,他按着自己的火气,去求见监军使:“敢问为何放了那刘白袍?” 监军使的第一反应,是反口质问他道:“怎么?难不成我要放谁,副统军要放谁,得来找你瞎征请示吗?” 瞎征听着,心头一跳,他知道自己太过急切了,连忙抱拳道:“瞎征不敢,绝无此意,还请贵人海涵!只是这刘白袍,事关重大,如此便将他轻纵,似乎不是道理。” “你跟我说道理?”监军使就冷笑起来。 “算了,看在你孝敬从不缺短的份,教你个乖吧!那是铁鹞子想的主意。” 没罗埋布的主意是什么呢?他是怎么说服监军使,还有都统军,副统军的呢? “不论是要刘白袍死,还是要刘白袍活,那是兴庆府里贵人们的心思,我们不会掺和到这等事,但从刘白袍身上,榨出一些宋国细作的情报,这功劳,却是谁也不会抢走的。”说到此处,监军使便有些得意洋洋的味道了。 瞎征一时无语,这还真是无法反驳了。 贵人们的争斗不掺乎,弄点实惠的功劳,这还真是很有道理。 “可是,这没罗埋布,在沙漠之中,就跟刘白袍等人混在一起啊,他完全有可能,带着他们逃走,一去无踪啊!”瞎征不得不耐着性子,向这监军使再度进言。 而显然他再一次被无视了。 “瞎征。你觉得世上就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吗?” 监军使的语气,就颇为不善了:“你又知道,我们不会派着部队,跟在没罗埋布他们后面?” “再说,没罗埋布和你有私怨吧?说他和刘白袍在一起,也是你一家之言吧?” “我是信你一个青唐人,还是信一个党项族的铁鹞子?” 这简直就是诛心之言了,一时之间瞎征完全是无言以对了。 而无论是认为没罗埋布在帮刘瑜逃走的瞎征,还是对瞎征不以为然的监军使任三思,或是安排了人手去跟踪没罗埋布的副统军拓跋杰,都没有注意到一点,那就是刘瑜等人曾停留过的小院子。因为那是临时起意,指派关押刘瑜的,而刘瑜等人在里面呆的时间也极短,所以刘瑜被没罗埋布领走之后,守卫的士兵也就撤走了。 而之前给了刘瑜暗号的花农,就重新回到这院子里干活。 花农和之前那个小厮是不同的,小厮是几年前,商队在这边发展出来的暗桩。 而花农是从十年前,就由职方司安插过来的人手,他的忠诚度和见识等等,要比那小厮高出许多。所以当他看到了那盆花,他明显就知道不对劲了。因为他是花农,这里的花都是他侍候的,这盆花原来并不是这个样子,而且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他很快就在花盆里找到了那块玉佩和卵石。 如果要花农披坚执锐,十荡十决把刘瑜救出,那他绝对是没有这能力的。 但如果是要他传递情报,那对于在这黑山威福军司潜伏了十年的花农来说,这并不是太大的问题。 所以几乎过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这块卵石和玉佩,就送到了黑山威福军司城里牛马店的掌柜手里。那个卵石的阿拉伯数字,并没有告诉花农,应该把它送到这里来。花农甚至不知道,这是表达什么样的意思。 但对于不知道表达什么样意思,而又来源可靠的情报,刘瑜是给他们制定了处理的模式,这种情报,就是交到这种地方来。牛马店的掌柜,看着手里的卵石和玉佩,摇头感叹道:“相公当真是算无遗策!” 他之所以这么感叹,不是因为他知道这个阿拉伯数字传递什么情报,而是他手头一份档案,就是以同样的阿拉伯数字命名的。当接到刘瑜的命令,而又只有阿拉伯数字时,那就开启这份档案,这是从三年前就确定下来的行动预案。 所以牛马店的老板打开了那份档案,第二天一早,就便赶着牛马离开了城堡,向着辽国 方向而去。 而逃出黑山威福军司的刘瑜人等,在野外宿营之后,他们的人员就变得多了起来。 不过那不是来支援刘瑜的人手,而是没罗埋布的手下,那些在沙漠负伤、走散的手下。 这让白玉堂三人显得很紧张,谁知道,是不是得出狼穴,又入虎口! 倒是刘瑜,依旧镇定自若。 第818章 美人恩 几天过去之后,随着没罗埋布身边聚集起来的人马,越来越多,刘瑜四人,就越来越象是被胁持于其中的人质或是囚徒,这就让白玉堂他们愈加焦虑起来,刘瑜不得不再三安慰他们:“放心,情况不会更坏。” “就算更坏,你们也无能为力。”边上的铁鹞子这么插嘴,他们可不是听不懂宋话的军司士兵,他说着,对着白玉堂扮了个鬼脸,并不友好,但倒也是缓解了彼此之间那紧张的气氛。 刘瑜微笑着着那铁鹞子,反问道:“是吗?” “除非你如传说里一样,可以一敌百。你最好不试,尽管你马骑得很不错,不比我们差。”铁鹞子笑了起来。 刘瑜点了点头道:“好的,我尽量不试。” 又过了两天两夜,在再一次宿营的时候,没罗埋布走了过来,他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副简易的地图,他对着刘瑜说道: “过了前方的城堡,我们就各自分道了。” 刘瑜望着他,好半晌才开口:“你们怎么办?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倒罢了。” 现在这么多铁鹞子,看着没罗埋布放了他们,那回去就不好交代了。 “这是我的事,铁鹞子不会欠人性命。”没罗埋布很认真的说道。 然后他起身,拍干净了手上的沙泥,对着刘瑜和白玉堂他们四人说道:“两条命,还你们四条命,连本带利,再不相欠。下次再见,绝无手下留情,” 说罢他就离开了,赤滚滚看着他没入黑暗中的背影,开口笑道:“我突然感觉有些喜欢这个家伙了。他蛮对我胃口的。” 这种快意恩仇,不轨正义的模板,向来都对赤滚滚的胃口。 跟随刘瑜之前的白玉堂,大约也是这样的性格,所以赤滚滚对于白家哥哥,视为人生的偶像。 “你若如此,此生不堪大用。”刘瑜压低了声音,这么对着赤滚滚说道。 这种类似于关云长华容道放曹操的情义,刘瑜是很不以为然的,就算他现在是处于得益的一方也不例外。 但在这个时候,突然之间,宿营地外头便有了骚动。 过了片刻安静下来,刘瑜便再一次见到了没罗埋布从黑暗中走出来的身影。 随着他而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刘瑜绝对不会陌生的人,野利兰。 当初在兴庆府,梁太后就提过要把野利兰赐给刘瑜,当然,那只是个玩笑话,如果刘瑜当时点头,也许野利兰下一刻就会被处死, “见过刘相公。”野利兰过得来,倒是持礼极恭。 但这并没有让白玉堂三人显得放松,他们几乎已经是如同刺猬一般,不相信所有出现在视野里的人形生物了。刘瑜这一点,要比他们冷静很多,至少他很客气地还了礼,道一声:“别来无恙。” 刘瑜望了没罗埋布一眼,他知道没罗埋布不会无缘无故,带着野利兰来见他的。 不论刘瑜是否认同没罗埋布这种快意恩仇的性子,但至少没罗埋布不是妄人,也不是傻瓜。他带野利兰来见刘瑜,就自然有他的道理。 果然看着刘瑜望将过来,没罗埋布就开口道:“本来我是赶不及去救你的,是因为她的干系,所以我赶到黑山威福军司时,你们才仍活着。她说要见你,我没理由拒绝,至少不是由我来拒绝。” 刘瑜点了点头,冲着野利兰拱手道:“多谢。” “他说,你就信?”野利兰饶有兴趣地望着刘瑜。 “朋友相交,重要交心,纵是身在敌国,纵是此别之后一见便要分出生死,但他说,我便信。”刘瑜很平静地对野利兰这么说道,边上的没罗埋布,却听得热血沸腾,拼命抬起头,最后匆匆向刘瑜一拱手,自己走进黑暗之中去,不忍被人见着,那热泪纵横的脸。 野利兰回了黑暗中一眼,又望向刘瑜:“你总是知道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样的话。我便爱你这点,便是到了某日,被你卖了,想来我也仍觉得,一腔的情意,回肠荡气。” “你到底做了什么,救了我等性命?”赤滚滚忍之不住,终于开口问了出声。 野利兰也没有客气,她本就不是会客气的人:“瞎征煽动了副统军拓跋杰、监军使任三思,要把你们杀掉。刘相公应该知道,我所说的全无虚言。” 刘瑜点了点头,的确当时他是以为必死的了,所以才会说要让副统军拓跋杰把那封手令交给都统军,他在赌,赌一线的生机。但形势当时就发生了转变,至少副统军要杀他的心情不是那么强烈了。 “当时我正在见都统军,副统军拓跋杰来报知此事,我告诉他们,要杀你,是罔萌讹的主张,不是太后的意思。罔萌讹和他们的家族,有着许多的利益冲突。” 这话到这里,就十分的明确了。 野利兰在说谎啊,怎么可能杀刘瑜是罔萌讹的命令?太后是明确要刘瑜的命,唯一的生机,是如果刘瑜能去到黑水镇燕军司,那就算了。 她为什么要为刘瑜说这个谎? “我要跟你走,我不要留在这夏国。”她很直接,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这是一个让刘瑜,或者说,所有接受了救命情谊的人,无法拒绝的诉求。 刘瑜笑了起来:“我如今,自身难保,你做这样的决定,是不是太过唐突了?” “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太后一样的雄心壮志。” 野利兰伸手撩了一下耳边的散发:“反正在太后身边,我不是被赐给这位将军,就是被赐给那位大臣。我的家族,自然也乐见这种事情发生,这就多了各个家族里的联系脉络,联姻,就算我不在太后身边,也是逃不脱的。” 说到后面,她竟有些凄悲了。 “跟着你,名满天下的刘白袍,便是死在一块,也是一段凄美的情话。” 她望着刘瑜,望向白玉堂,望着赤滚滚,望向石小虎,似乎是在向他们寻求自己期盼着的答案:“对吧?会有话本传唱,对吧?” 第819章 不曾轻许 “对。”白玉堂开口代刘瑜应了下来,这时候,他知道刘瑜是不合适开口的。 野利兰望着刘瑜,突然眼睛里有了亮色:“要是不死呢?要是能回到宋国呢?” “天下知名的才女,苏小妹,定然不会刻意为难我的,她容得下你其他的女人,没理由容不下我,我也不会争宠。便是她容不下我,给我一个庄园,我守着它,守着你,最好在汴京的边上,没事就能去大相国寺,那阳光,想来都是甜的。” 她对于汴京,对于大宋,有着无尽的逸想。 以至于刘瑜不得不小心劝说她:“也许大宋,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呢?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 “总比夏国好吧?” 她望着刘瑜,看着刘瑜点了点头,她便又高兴起来了:“那便是了,总比夏国好啊!” 刘瑜苦笑着摇了摇头。 阳光都是甜的?这勾起了他某缕深藏于记忆深处的回忆,似乎有人也曾说,某些地方,空气都是甜的。大约野利兰不晓得空气,所以她才会说阳光吧? “好,你若打定了主意,那只要能活着回到大宋,便依你。”刘瑜点了点头,他很无奈。 如果可以,他绝对不想用这种办法的。 利用别人对大宋的情感,对他的情感,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刘瑜很清楚,不论是没罗埋布,还是野利兰,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 他都是在玩弄别人的情感,没罗埋布的豪侠知己情怀,野利兰对于才子佳人传说、富甲天下的大宋、引领世界潮流的汴京的向往。 “你要知道,我在利用你的感情。”刘瑜望着野利兰,对她这么说道。 而这时没罗埋布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刘瑜对他说道:“你也一样的,没罗埋布。我现在也是在利用你。包括我现在说的这句话。” “你说,我们是朋友?我说,你便信?”没罗埋布没有理会刘瑜的话,反而问也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刘瑜点了点头:“朋友相交,自然是你说,我便信。” “如此,足哉!”没罗埋布抱拳拱了拱手,没有再说什么,退入了黑暗之中。 而野利兰却就轻笑起来,她抬手掩住嘴:“看吧,就是身在太后寝宫,你也仍是不屈的;便是到现在,便是到如今这等地步,你仍是高傲的;你仍然不愿骗人,仍然不愿说谎。便是这点,教我着迷,我看过,太过的欺骗,太多的权术的交易,却从来不曾,看见身在其中的人,能如你这样的优雅。” “承蒙错爱,不胜惶恐。”刘瑜无奈地苦笑着拱了拱手,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家救了他的命,救了他和白玉堂四人的命啊,他能说什么? 她也并不要求什么名份,甚至为自己的将来都做好打算,如果不能见容于苏小妹,那她愿意去汴京郊外定居,只要给她一处庄园,让她得以渡日,让她去感受,汴京那必定是甜美的阳光,就可以了。 甚至,她都知道,他在利用她,她并不后悔。 他能说什么?只教是个人,当真便无话可说了。 “不是错爱,我向来从不曾,将心意轻许与人。”她很认真的说道。 然后她拍了拍手,便从黑暗里,两名手下走了出来,他们扶着的,是孙七。 “我决定要跟你回宋国,自然不会给你留下念想,自然不会让你有什么不能离开的原因。” 孙七见着刘瑜,苦笑道:“我等无力护卫相公,却是蒙得相公的红颜知己相救,小人当真该死!” 白玉堂等三人,在篝火边,也纷纷胀红了脸。 孙七说的,就是他们三人,为什么这些日子,如是刺猬一样的根本原因,心中有愧啊。 “这话就见外了,都是生死兄弟,我不曾谢一声兄弟为我赴死,因为我知道,男儿热血,是为这大宋苍生而洒,一声多谢,却是矫情了。”刘瑜起来,把孙七扶了过来,却是缓缓这般说道。 篝火边的四人,纷纷抬起了垂下的脑袋,在刘瑜的话里,他们似乎找到了自己新的目标。 刘瑜望了一眼野利兰,却回头对着白玉堂说道:“这巾帼说是,一生意情不曾轻许;你我大宋男儿,一腔碧血,何曾轻许?胜败寻常事,不可失志。” “诺!”白玉堂四人纷纷抱拳唱诺应道。 其实这何尝不是刘瑜对于自己的开解? 从他让阿全叔,抱着自己去拦范仲淹车架那一刻起,这一回,是第一次全面失控。 在黑山威福军司衙门的那一刻,当真是事态完全超出他的计算之外; 而他启动了应急方案,暗桩的确也去通知了白玉堂。 但白玉堂又再被困。 刘瑜当时也是有些绝望的,似乎每一步,都被堵死了。 但他终于还是走过来了,他终于还是缓过这一口气。 “瞎征颇有计谋。”野利兰这么对刘瑜说道,她是看着,拓跋杰这副统军和任三思这监军使,被瞎征煽动到什么程度的。她决心要投奔大宋,那她现在就是跟刘瑜一条绳子上的了,她还是希望,自己能活着到大宋的,所以,她希望刘瑜能避开瞎征。 赤滚滚不以为然,冷哼了一声:“不过仗着人多势众,不然的话,先生面前,他能有什么便宜?” “如果可以人多势众,那么为什么不用好这个优势?”刘瑜对赤滚滚笑着问道。 这世上,敌对的双方,向来没有绝对的平衡可言。 有优势在,就把这优势利用尽了,才是正道。 赤滚滚听着,若有所悟。 刘瑜点了点头对野利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瞎征应该就跟在后面来了。” “他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无论是没罗埋布如何说服了都统军,就算纠集自个的长随,瞎征也一定会紧紧咬住我们的,他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他就不可能会有好日子。” 野利兰听着就皱起了眉头:“那就麻烦了,都统军和副统军,大致不太可能再被他煽动,但监军使就不一定了。” 监军使是汉人,不是党项人,他和罔萌讹并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 他完全有可能被瞎征说服。 刘瑜笑着点了点头:“让他来。” 第820章 太后密令 刘瑜从来不曾失去对自己的信心。 他也不认为,有了瞎征的加入,自己就变得插翅难飞了 “也许我们该等一等他们。”刘瑜笑着对没罗埋布说道。 没罗埋布扬了扬眉毛,他当然知道刘瑜说的,是等谁。 他们身后,始终吊着黑山威福军司的队伍。 只不过铁鹞子的本事,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被眼上。 “我不想杀死夏国的儿郎。”没罗埋布终于开口,他说的也很实际,等他们跟上来,一场厮杀,往往是免不了的事情。如果可能的话,他不想做这样的事情。 刘瑜便没有说下去。 在没罗埋布回到铁鹞子的篝火边,刘瑜就对野利兰问道:“你带了人手来?” “是,他们是野利家的人,是我自己的人。”野利兰毫不回避刘瑜的问题,因为她知道,在刘瑜面前,掩饰是不智的。 刘瑜点了点头道:“他们也要去大宋?” “当然了,如果你到时无情无义,至少他们会保护我,回到夏国。”她这么说着,一点也不认真,一点也不在意,“不过,你放心吧,就算你对我不好,我也有办法在宋国生存下去的。” 刘瑜笑了起来,他突然有些欣赏这个女孩子了。 因为她并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在刘瑜身上,尽管她喜欢刘瑜。 “我是想请你的手下,去办一件事。”刘瑜也很诚恳。 野利兰点了点头,看起来,她很乐意显得自己有用。 “要办什么事?”她向刘瑜问道。 刘瑜笑了起来:“两件事,一件事是帮我送封信,另一件事,是去把瞎征他们带过来。” 没罗埋布不肯跟黑山威福军司的部队打仗,不愿无故去杀害自己的同胞。 那没关系,刘瑜便让瞎征带人来。 “非如此,到了前面的城堡,就和没罗埋布分开走,我们不会有命活着离开夏国的。”这一点白玉堂看得很清,对赤滚滚、孙七和石小虎三人讲解,“必须到达城堡之前,让没罗埋布这些铁鹞子,和瞎征做过一场,以挫其锐气,我们后面才有机会脱身。” 这表面上看上去,逻辑是不成立的。 因为就算杀伤了瞎征一些人,在前面城堡分开以后,瞎征他们跟上来,仍然有着巨大的人数优势啊。不过石小虎也好,赤滚滚与孙七也好,都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他们都是临过阵的,杀过人的家伙。 一旦瞎征那边的队伍, 跟没罗埋布他们交手起来,那就不是瞎征说停就能停的了。 铁鹞子的杀伤力,刘瑜他们都很清楚,要是瞎征他们真能跟没罗埋布这五十多个铁鹞子做过一场,就算铁鹞子不下死手,至少瞎征的队伍,伤筋动骨是难免的了,他们想要整队再找刘瑜的麻烦,没有一定的修整时间,明显是不太可能的。 有了带路的向导,那瞎征就如同有了眼睛。 所以在第三天的中午,他们终赶上了刘瑜的队伍。 不过出乎刘瑜和瞎征意料的是,铁鹞子在没罗埋布的带领之下,缓缓地跟刘瑜他们分开。 “保重。”没罗埋布向刘瑜抱了抱拳,五十铁鹞子,绝尘而去。 而刘瑜身边,除了白玉堂四人之外,便也只有野利兰和她的十数亲随。 跟瞎征带着的三百骑兵,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的,这三百精锐骑兵,只要一个冲锋,就足够把他们淹没。 瞎征甚至都不再准备与刘瑜说什么话,他只是缓缓地举起手来,而他身后的骑兵,纷纷抽出了长刀,只要瞎征的手挥下去,他们就会冲锋过去,把所有的敌淹没。 此时却就有大队人马从后方赶了过来,为首骑士人未到声先至:“都统军有令,一切人等,尽皆住手,违者杀无赦!” 这话到这程度上了,自然也就不由得瞎征再强横,毕竟他这三百多骑兵,除了那二十骑是他自己的长随亲信,其他的都是黑山军司的兵马, 他们怎么可能不听芭里丁睛的军令,去听从瞎征的命令呢? 很快后面的军队就抵达了,芭里丁睛分开左右,骑着马踱了过来:“刘白袍何在?” “大帅……”瞎征迎了上去。 “啪!”芭里丁睛一马鞭就抽到了瞎征的头脸之上:“我问你话了?” 刘瑜倒是骑着马出来,他对着芭里丁睛一拱手:“大帅看过信了?” “看过了。”芭里丁睛就是看过了,才会这么急赶过来。 刘瑜点了点头:“我还要去黑水镇燕军司巡视,不必相送了。” 说罢,勒转了马头,带着野利兰和白玉堂他们,策马而去。 瞎征咬了咬牙,招呼他自己二十亲信:“跟我来!” “不许追。”都统军芭里丁睛在马上,伸手一把揪住瞎征衣领,竟把他整个儿从鞍上扯了起来,用力往地上掷了下去。也亏得瞎征身手了得,落地之际打了个滚,也没有受什么伤就站了起来。 芭里丁睛用马鞭指着瞎征:“太后密令在此,追什么追?别再给某说那些废话了,我听你的?还是听太后的?我是夏国的臣子,还是你青唐部落的臣子?” 瞎征吓得马上跪在马前:“瞎征不敢!吕则言重了!” 看着瞎征这服帖的模样,芭里丁睛总算消了心头的一口气:“滚起来,我也无意为难你,只是做人嘛,你总要记得自己的本分才是道理!” “是、是。”瞎征迭声地应的。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从兴庆府的方向,有烟尘尖尖卷起来,向这边而来! “结阵,哨探!”芭里丁睛倒是个战阵老手,一点不慌地下达了各项命令。 他派出的哨骑,很快就来回报:“报,是罔萌讹将军,领着一百铁鹞子而来!” 芭里丁睛一甩马鞭:“好,随我去迎!” 边上的瞎征,听着这话,眼里却就闪动着某种光芒。 他始终不相信,梁太后会给刘瑜什么密令。 他认为有些东西能骗得过都统军芭里丁睛,却是不会骗过罔萌讹的。 只要罔萌讹认同他的意见,只要给他十名铁鹞子,他就有信心,把刘瑜拿下! 第821章 买命钱 瞎征跟在都统军芭里丁睛的身后,眼里有着压抑的神色,不驯服,他瞎征本来就不是甘心雌伏的人物,何况又认识了刘瑜,知晓了许多的道理,如何愿意去屈从于这黑山威福军司的都统军?没错,他要干掉刘瑜,但他很认同刘瑜以前跟他讲的那些道理,正因为他认同那些道理,他才要干掉刘瑜。 他低声对着身边手下说道:“去调五百两银子,用在军司下面人等身上。” 手下愣了一下,但还是马上低下头,找了个机会,带马离开了队伍,按着瞎征的要求去办。 五百两银子,对于瞎征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了,尤其是在黑山威福军司这个地区,他建立的情报机构,要调出这笔银子,几乎就是尽全力去拆借了。 所以他身边的手下,便有人小声问道:“赞普,当真是这么做吗?” “不干掉刘白袍,青唐人,便很难达到自己想要的自由。”瞎征的声音不大,他不想引起都统军芭里丁睛的注意,但他的话语,很坚定,这个决策,不是现在才下的,他早就这么决定了。 “刘白袍早年不是跟赞普颇有些交情?”那手下就更不明白了,试探着问了一句。 瞎征并没有怪罪他,点了点头道:“是,他还教了我,许多的道理。” 刘瑜告诉他的事情和道理,大部分,绝大部分都没有超过这时代,例如跟他讲述人生是有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之类。又告诉他,只有和平,一个民族和国家,才能发展起来,整天打仗的国家,一旦战事失利,就会内忧外患 一并暴发等等。 但瞎征不是普通人,他不是俞角烈。 他听到了一些刘瑜无意中说漏嘴的东西,比如细作。 他听到,他就试着去做了,而他发现,刘瑜无意中漏出来的这些细作手段,实在太高明了。 这其实才是瞎征想要干掉刘瑜的根本原因。 因为他不知道刘瑜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手段,他害怕刘瑜用这些手段来对付自己。 至于其他宋人?不,瞎征不认为其他的宋人知道这些东西,他用心的去查证过,除了刘瑜,并没有什么宋人有对细作,有着这么细致的分析和论著。 只要干掉刘瑜,他瞎征才能安心。 然后以刘瑜那套细作的心得,他觉得自己可以宋国,夏国,辽国,编织出一张庞大的情报网络。 而青唐人在有了足够的情报支撑之后,也就能更为有利地在三国之间存活下来。 假以时日,谁又知道,不能成为另一个西夏呢? “立德。我要为青唐人立的德,就是干掉刘子瑾。”瞎征微笑着对手下说道。 这让他的手下听着莫名其妙,但并不重要,他们也并不打算弄懂瞎征所说的每一句话,反正只要是瞎征说的,他们便觉得很有道理。 瞎征的手下,很快就到了黑山威福军司的山货铺子。 这就是青唐在这里的情报据点。 老实说,他们要比刘瑜的手下苦上无数倍。 因为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紧俏的货物,也没有刘瑜手下那众多的跨国走私集团,可以在各国之间,互通有无。 “五百两银子?我去哪里找!”所以掌柜的一听这需求,立马就炸毛了。 那被瞎征支使过来的手下,可不是宋国的士大夫,那都是所谓扁担倒了,不认得是个“一”字的青唐人,他可没什么太好的脾气,只知道事办得不好,瞎征那边,杀起人可一点也不会手软。所以这办差事的一把就捏住了掌柜的咽喉,一把将他顶在墙壁上:“找不到,你就死!” 说话之间,另一只手的解腕尖刀就顶着掌柜的眼皮。 “你有本事找到五百两银子,只管弄死我!”掌柜的也不是什么善茬,一下子便发狠了。 能被派到这里来开铺子的人物,当然在青唐也是会来事的人。 那办差的手下,杀人倒是会,找钱?他真不会,别说五百两,五十两他都找不出来。 所以他只能把掌柜的放开,还没回过神,“啪”一记耳光就摔在他脸上,他下意识要还手,掌柜冷声说道:“你有种就躲!你有本事找到五百两银子你就躲!” 说着反手又是一耳光,把这办差的抽得两边脸都红肿起来:“后天,回去告诉赞普,后天我才能凑到五百两银子。” 办差的人恨恨看了掌柜一眼,无可奈何回去复命。 他耍横着实耍错了地方,便是瞎征,在这地头,也不敢如此作派的。 瞎征弄出来的情报网络跟刘瑜组织的情报网络,应该说,还是有比较大的差距。 其中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就是这两颊通红的手下,回去复命时,瞎征自己所说的:“你好好办差就是,耍什么横?你字都不识,你知道怎么抽调五百两银子出来?唉,行了,下去吧,以后不要再自行主张了。” 识字率,识字率绝对是困扰瞎征的一个巨大的问题。 尽管它同样也是困扰刘瑜的问题,如果文盲率不是这么高,刘瑜完全可能把整个情报系统更好的优化,让它有更高的效率。但相对而言,大宋此时富甲天下,大宋的文明此时就是世界之巅,从西方到东方,大宋就是这个时代文明那最灿烂的明珠,所以,大宋的识字率,要远远高于其他国家。 因此别说瞎征只是从刘瑜这里听了只字片言,就算刘瑜全盘托出,瞎征也很难依托着青唐,去完成如刘瑜一样的间谍布局——一个间谍,连字都不识得,还指望他用加密的方式来传递情报、解读上级的命令? 所以瞎征不会去怪罪那掌柜,办差的手下如果想不通,青唐有的是青壮,愿意到瞎征身边效力;可要找个会做生意,又能识字,来替换这掌柜,那可真的就难了。以至于瞎征又叫了另一名手下过来:“你过去告诉掌柜,这五百两,不是一定要银子,绢、陕棉、古玩、首饰都可以,半年之后,我会安排一批钱物过来填上这帐,而且一年内,不会再从这边抽调钱物了。” “赞普,为何要抽调这么多钱?”有手下不太明白。 瞎征望了他一眼:“买刘白袍的命。” 第822章 我中有你 凡事都是有价码的,对于瞎征来说,他是这么认为的,包括人命在内也不会例外。 掌柜在瞎征再次派来的手下,传递了瞎征的善意之后,也很认真地回复:“不敢当主上的话,我这边尽力去办,后天一定不会误事。” 送了那瞎征的手下,掌柜便对店里的伙计说道:“去城北,找宋五郎,问他有没有什么不便出手的红货,若是有的话,让他带着货过来。” 不便出手的红货,当然就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又并非寻常首饰。 大多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字画,或是一些年代古远的物件。 这些东西,不外两条路所得,一个是盗墓,一个是杀人抢劫。 无论哪一条,都是见不得光的。 而见不得光的东西,在市场上,自然也就卖不出什么钱。 宋五郎就专门收这一类东西,因为他有渠道,可以让这些东西从黑山威福军司,流动到辽国上京去;又从辽国上京把不好出手的红货,运转到宋国京师去。离了案发之地远了,于这个年代,自然也就等于洗白。这样的生意,别人为何不做?这年代,绝大多数人,最远就是从村里去赶个墟,一年能去镇子上转上几次,就算见过场面的人了。乡镇里的人,一辈子没上过县城的那是绝大多数。就这时代的交通状况,能做宋五郎这样生意的人,是极少的,这是一种无形的资源。 “红货?你家掌柜不好好卖山货,想来跟我抢生意?”宋五郎长着一张圆脸,没开口就先笑,特别的和善,但一个能在城北立足,并长久做着这种生意的人,绝对不是一个和善的角色。 所以被山货店掌柜派来的伙计,很老实地说道:“不是、不是,宋大官人想差了,我家掌柜是有事要去走贵人的门路,所以需要一批红货,故之教小人来寻大官人想办法。” 只有一两银子,却要买五两银子的礼物,怎么办?这个时代,赃物和墓葬品,就是一个选择了。 所以掌柜被瞎征逼到无法,就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宋五郎听着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更盛了:“原来是关照我的生意?那真真是极好了的,不过,请你家掌柜自己过来吧。” 掌柜得了回复,也明白宋五郎担心带货过来,连人带货一并被吃下,所以也就没有再坚持,自己把店铺上了门板,带上四五个伙计,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知道的说是山货店伙伴,不知道的保准以为是打家劫舍的强人,后腰都露出刀把,便这么一路入城北而去。 “东家要过来,总得孝敬一下,所以找上老兄。”掌柜冲着宋五郎这么说道。 后者望着他半晌,点了点头道:“好。” 然后招呼手下,挑了几件东西上来:“二百两。” 二百两能买到的黑市物品,当然不止值二百两。 但山货铺的掌柜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方才开口:“这是什么来头?” “不问出处,老规矩。”宋五郎那似乎永远带着笑的脸上,就有了冷意。 因为他的东西就没有干净的,说清楚了来头,那就等于不打自招。 山货铺的掌柜想了十几息,咬牙点头道:“好。” 他愿意赌一下宋五郎在这黑山威福军司的声名,只不过,他却还有一个难处:“先给一百两银子,其他的半年内给清。” 因为山货铺的掌柜,一下子真的没有这么多钱。 宋五郎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只是眼神里却就愈来愈冷,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去交子铺找钱民借钱。”山货铺的掌柜对身边的伙伴说道。 钱民和交子铺这些词,是从宋国舶来的,就是私人放高得贷的。 第一放贷人就叫钱民。 高利贷当然利息是很高,俗话说的九出十三归,就是指这种了。 借一百枚铜钱,实际只给九十枚,但还贷时,要是还一百三十枚的。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谁愿意去借高利贷?象大宋的青苗法,本身就为了缓解高利贷引起的民不聊生,才会有这法规出来的。 而山货铺的掌柜,显然就到了没有办法的时节了。 所以他派伙计去借钱,不过这是他自己的家事,宋五郎自然也不会多嘴半句。 伙计很快就去引了交子铺的行钱过来,毕竟伙计是不可能替掌柜去背高利贷的,而放贷的人,也不可能这样就把钱交给伙计,到时找谁收帐去? 行钱,就是第二放贷人,也就是钱民下面的手下。 “要借多少?”行钱看着掌柜,向他问道。 掌柜咬了咬牙:“三十两银子。一个月还清。” “利息你是知道的吧?”行钱问道,看着掌柜点头,但取了三小锭银子出来,又教在借据上签字画押等等,再把银子交给掌柜。 掌柜又从随身携着的钱袋里,掏出五小锭银子,把一大把碎银子:“一百两,在这里。五郎,我拿了物件去当铺寻朝奉验看,要是不对,那咱们就没情面可讲的。” “我晓得。”宋五郎轻轻拍了拍山货铺掌柜的手,后者的手,便按在前者的手上。 山货铺掌柜缩回了手,宋五郎把银子拔到跟前,叫手下过来,取了秤,仔细秤过。 而那交子铺的行钱,却早就辞了出去,回到交子铺,把这买卖和铺里的当家的钱民说了,当家钱民就摇头道:“这是在赌命啊,他为何要借这笔钱去找宋王买赃物?” “听说是少东家来了,要孝敬。” 钱民摇了摇头,他觉得不太对,等钱民下去了,他仔细用竹签沾着牛奶,细密写了一张纸,晾干了,唤了心腹小厮过来:“送出去城外,离城二十里,西北处有个庙,庙里供着的菩萨,缺了中指,你就把这纸卷,掩进破香炉里,走时在庙外,找三块石头这么一摆,就可以回来,可明白了么?” 那小厮是当家钱民自小养大的,最是贴心,领了命,便把那纸卷塞在头发里,用头发卷实了,戴了帽子,牵了马出去。 那边厢山货铺的掌柜取了赃物走,宋五郎却就收敛了面上所有的笑意,招手让手下过来:“收拾一下,出城去。” 第823章 颇有灵气的破庙 刘瑜一行人,在瞎征被都统军芭里丁睛带走之后,并没有快速向黑水镇燕军司出发。 “赶那么急做什么?先休息好,孙七的伤,也经不起奔波。”刘瑜向石小虎、白玉堂和赤滚滚这么说道。 他们几个已习惯服从刘瑜的命令,野利兰却就不一样了,她就觉得有很大问题:“这要瞎征又再闹什么妖蛾子,商罗埋布又走了,按着线报罔萌讹不日便会抵达黑山威福军司,到时我等如何是好!” 刘瑜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抬头望着前方的破庙,却是对白玉堂说道:“就在庙里过夜,明日再做打算吧。” 这破庙前不村后不着店,也不知道是谁在这里修了这么一个庙,规模也不算小,至少刘瑜他们五人,加上野利兰和她十几个亲卫,马牵在外面,人进庙里去,都还不显得拥挤。 “这庙看着破,里面倒是还好。”石小虎入得内去,仔细打量了一番,如是说道。 除了灰尘之外,就是佛像的残破,其他屋檐瓦片什么的,真的没有什么大问题,似乎是有人来定期修缮的。 “相公,这庙怕不太对。”白玉堂凑到刘瑜身边,低声说道。 刘瑜点了点头,对他说道:“无妨。” 他这两个字说出来,白玉堂并不再纠缠了。 因为刘瑜能说出无妨这两字,就是这里的情况,他是心中有数的了。 趁着天没黑去砍了柴,把篝火生起来,又去打了些草,仔细切碎了给马匹喂了,这十数人忙完坐下来之际,不知不觉,天色已黑了下来,这时却就听着远处有马蹄声传了过来。 “一骑。”野利兰的亲随,比之白玉堂他们的反应要更快一些,如是本能一样。 白玉堂在伏地听音之后,冲着刘瑜点了点头,执着长刀出了门去。 “怎地这么热闹?”那远来的骑者,看着门的马匹,翻身下马,却就禁不住失声说道。 不单是白玉堂抱着长刀,在黑暗里冷冷看着他,野利兰的两名亲随,也在庙门口,手里把握着铁骨朵,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看着这骑者小腿有些抽筋,无比后悔自己刚才怎么就下了马? 只是事到如今,如果就这么重新上马转头就走,会不会惹得这强人火起,冲过来一铁骨朵砸下来呢? 他跟着钱民长大,也是见过些场面,当下咬着牙,抱拳道:“大官人,小人是家里大人叫来还愿的,不是有意冲撞诸位大官人,若是此处有什么不便,小人明日再来还愿,想来佛祖也是不会见怪的。” 但没等他把场面话说完,就听着庙里有人笑道:“哪有阻着人还愿的?让他进来吧。” 门口两人听着,方才让开了路,事到如今,这当家钱民的养子也知道,退,绝对是退不得了。 于是把缰绳在石桩上带好了,便入了内去,只见里面生了篝火,有位眉清目秀的大官人居中而坐,一众二十余人,显然是以这位大官人为首的。这钱民养子遥遥抱拳冲着篝火边的大官人行了一礼,得了对方点头,方才去看佛相,果然如他养父所说,缺了一指,于是他连忙脱帽磕头拜了,万幸他出城之际多了个心眼,怕万一有人在场,自己怎么把纸卷放到香炉里?所以买了一把香,只是没想到,不是有人在场,而是二十数人虎视眈眈,万幸他有这把香,算是做戏做全套。 匆匆点了香,又再念念有辞拜了几拜,插香之际把纸卷埋进香炉里,钱民养子长出一口气来,回头不忘冲着篝火边大官人又行了一礼,才出庙去,捡了三块石头,摆在牵马桩边,别了三枝香在上面,又拜了一拜,对那两个野利兰的亲随说道:“这牵马桩,小时却曾救过小人一命。” 然后逃也似的,上了马,匆匆而去。 至于那香炉里的纸卷,会不会被人发现,那就不是他考虑的事了,他只是报答义父的养育之恩,如此而已。 这一骑方才远去,又有一骑而来,不过这位胆子要大上许多,不单块头魁梧,而且还负着长刀,马上带着花枪,似乎鞍后还有弓箭,来到庙前,却就朗声道:“不知是哪家哥哥在此聚义?小人是威福军司,宋家哥哥的伴当,哥哥喜得贵子,专门来替哥哥还愿的,若是扰了诸家哥哥的兴头,还请包涵!” 那守在门口的两人却就笑道:“这破庙,看着真是灵么?一桩还愿,两桩还愿的。” 还没等这宋五的伴当反应过来,庙里有人开口道:“教他进来便是。” 这位比钱民的养子准备得妥当,不单有香烛,还有猪头肉、鸡、果鲜等等供奉物品,一一摆在供桌上,然后方才念念有词上了香,不过他在牵马桩处看着那三块石头,却就愣了一下,边上野利兰的亲随便打趣道:“这牵马桩小时候也救过你一命么?” “是啊!”这伴当倒是个有胆的,从容应了一句,又去捡了三块石头,也别上三枝香,拜了之后方才上马去了。 在庙里听着马蹄声远去,刘瑜对野利兰说道:“带人出去庙外守着。” “诺。”野利兰倒是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正,没有任何讨价还价,马上就领了人出去。 刘瑜对石小虎和赤滚滚说道:“去替小白进来。” 白玉堂入得来了,刘瑜起了身,过去卧床的孙七面前,查看烧退了没有,但他这个角度,就算孙七烧没退,因为刘瑜拦在前面,也无法看见白玉堂在做什么。 很快白玉堂就回刘瑜身边,把两个纸卷塞到刘瑜手心。 刘瑜点了点头,白玉堂接替了刘瑜的位置,拦在孙七的身前,而刘瑜回到篝火边,慢慢地烧着那两张空白的纸。 蛋白质六十度左右会发生变化,而纸的燃点要去到一百三十度,通过加热,就可以把这隐形的字显形出来。 不出刘瑜的意料,两份情报所指向的,隐约都是同一件事。 当所有人都回到篝火边,刘瑜一点也没有打算隐藏真相:“瞎征可能准备走罔萌讹的路子,绕过芭里丁睛来追杀我们。” 第824章 刻不容缓 刘瑜的话一下子就让所有人都清醒过来,因为摆了瞎征之后,各自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如同野利兰这边,已想着去到在宋怎么安置她的手下,她要带多少忠心的从人去大宋,又做什么营生,如果刘瑜的妻室欺负她怎么办?如果大宋官府欺负她怎么办?毕竟她没有离开过夏国,她是会有恐惧感的,而汴京,这个象征着繁华和文明、潮流的符号,又如同一个魔咒也似的,教她向往,教她迷醉。 而她的手下,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有人打算到了宋境,自己买个铺子,过些安生日子;有人想着买些地,当个地主老财便是幸福的生活;有人却就把目光放到了刘瑜身上,毕竟刘白袍的名字,在西夏也是绝对响亮的名号,如果能跟着刘白袍建功立业,也不枉了这一身的本事,至于国家的概念,这个年代,其实很淡的,例如归宋的包顺,也就是俞龙珂,大宋让他打哪,他就打哪的。这个时代里,依附于强者,建立自己的功业,才是普世的价值。 但刘瑜的话,却就打破了他们所有的幻想:“怎么瞎征还会闹腾?不是那都统军,已经喝止了他么?” 有野利兰的手下,问出了不少人心里的疑惑。 刘瑜清了清嗓子环视了一圈,方才开口道:“之前我们离开时,有报信的骑兵,来寻都统军芭里丁晴,我看着,是铁鹞子的人手,能使铁鹞子报信开道,除了罔萌讹,不会有别人了。而按着瞎征的性子,大约他会找到门路,跟罔萌讹接上头,绕开都统军芭里丁晴,向我们动手。” 他不可能去提情报,要不傻瓜都会知道,刚才那两拔人,就是来送情报的。 当然就算是刘瑜不提,大约也会有人猜到,但刘瑜绝对不可能因为可能有人猜到,就去承认这件事。 “那怎么办?我们,我们不可能在铁鹞子手里跑得掉啊!”野利兰的伴当里,便有人用哭腔这么悲嚎了起来。 瞎征的确就是如同刘瑜所估计的,得到罔萌讹的同意,是他绕过都统军芭里丁晴的唯 一办法。 “你要见罔萌讹将军?你又觉得,将军凭什么会听你的?”拓跋杰这副统军听着瞎征的意途,并没有动怒,也没有任何表情。他自然希望把都统军搬开,但他却也知道,都统军不单是都统军,还是党项人的部落首领,绝对不是那么好搬开的。 如果瞎征没有什么可行的计划,只是意气用事,那他绝对不会跟着瞎征胡闹。 “青唐在夏国,有自己的细作。”瞎征很坦诚地对拓跋杰说道。 任三思在边上听着冷笑道:“青唐有细作,是因为我们想让你们有,如果我们认为,你们青唐不适合有细作在黑山,那你们就没有。你可清楚?” 瞎征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动,似乎他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我当然是清楚,我提起这件事,是因为我通过细作,知道罔萌讹将军对于刘白袍,有除之而后快的欲望。我们无法去劝大人物做什么事,但如果我们知道,大人物想做什么事,也许我们可以为此事提供一些便利,比如刘白袍的行踪?” 拓跋杰和任三思对望了一眼,想了几息,点头道:“善。” 瞎征通过自己的情报系统,避开都统军芭里丁睛,让副统军拓跋杰和任三思这监军使一同前往见罔萌讹。 罔萌讹并不知道瞎征他们来,是为了让他去夺权,去架空黑山威福军司的都统军芭里丁睛。 他所知道的是,瞎征送来的字画,价值连城。 尽管梁太后总是表现得比党项人还要党项人,但事实上,就算是党项贵族,也同样的崇尚大宋文化。 这种名人字画,一样是受人追捧的,所以罔萌讹很轻易就发现了这字画的价值所在,也看到了瞎征的诚意。 而且在都统军对他有点不冷不淡的情况下,罔萌讹没有理由把副统军和监军使拒之门外。 瞎征的目的,很顺利就达成了,罔萌讹对着归队的没罗埋布说道:“让他们进来。” 而在破庙里的刘瑜,他身边的人等听着刘瑜的分析,绝望的感觉,就无可抑制地弥漫开了。 “借一步说话。”刘瑜对着野利兰如此说道。 看起来,他想通过说服野利兰,来挽回整支队伍的信心。 但他跟野利兰在佛相后面短暂的交谈,似乎并没有任何效果。 野利兰的脸色很不好看,她走出来之后马上对她的亲随手下说道:“走吧。” 这种决绝,倒也让她的亲随有些茫然,但野利兰接下来的话,说服了所有人:“他只是想拖时间,这让人感觉到绝望,因为拖时间是不可能让我们逃出瞎征和罔萌讹的掌握。我可以流血,可以死掉,但那必须是在通往汴京的路上,而不是象条狗一样,在这荒野里游荡,等着被杀死。” 于是她带着自己的二十来亲随,在这个夜里,就离开了刘瑜。 刘瑜并没有阻止她,他坐在篝火边,望着白玉堂等人:“你们仍信任我?你们也可以走的。” 白玉堂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赤滚滚对石小虎说道:“我先睡,我值下半夜,让相公和白哥哥休息一下。” “嗯。”石小虎闷声闷气地应了,操起长刀,出了破庙去。 不擅言语的汉子,便用着他们的行动,来为忠诚这两个字做注脚。 刘瑜和白玉堂对望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便在篝火边合衣而睡。 而当刘瑜和白玉堂、赤滚滚都渐渐传出来呼噜声时,静卧在边上的孙七,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确伤重,只是没有他表现得那么重。他是下不了地,但并不是如他表现出来的,整天都处于半昏迷。至少刘瑜他们所说的话,每一话他都听得清楚。 所以他所做的,是用一块碎石,在地上划了一个记号,黑夜里的寂静,尖锐的声音,让石小虎马上警觉起来:“谁!” 孙七只把那石块塞回身下,然后继续扮演昏睡的状态。 夜很长,长到孙七总是能把那个记号画完。 第二天,瞎征率领着铁鹞子来到这破庙时,拔开尘土,便见着地上刻划着的记号。 第825章 计中计 “往西北追。”瞎征对着铁鹞子下令。 而前些天和他刀锋相对的没罗埋布,此时却就只能服从他的命令。 因为罔萌讹让没罗埋布跟随着瞎征行动。 铁鹞子的体能和他们所配备的战马,当然不是刘瑜和白玉堂他们此时所能相比的。 “我改变了七次前进的方向,他们都能跟上来。”刘瑜望着身边远远缀着自己的兵马,尽管看不见人面,但那高高扬上的烟尘,却是明确标注着追兵所在的方向,这让他颇有一些感叹。 刘瑜并没是抱头逃窜,在逃离的过程里,刘瑜还是布下了不少迷局的,但似乎对于瞎征来讲,一点用也没有。 而在逃跑之中的刘瑜,却不慌不忙,一点也没有被追捕的紧张感,以至于石小虎都禁不住问道:“相公,都到这份上,您看那番邦女人,都带着人跑了,就咱们几个了,您要还有什么后招,就该使出来了。要是没后招,咱要不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吧?” 白玉堂兜头抽了石小虎一马鞭,虽说颇是响亮,但大部分是甩在兜銮上,其实也没有多痛。 赤滚滚和刚刚苏醒过来的孙七,也骂了石小虎几句,但其实大家隐隐都有着这样的念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刘瑜在马上,没有回头,开口这么疾呼着。 他当然知道石小虎和其他人的意思。 说白了,就是要没办法,投降吧! 投降虽然难听,但留得青山在,总有复起之机的。 但是刘瑜并不想投降,至少在这一刻,他绝对不考虑这个选项。 “向前,我相信前方是会有转机的。”刘瑜对着白玉堂等人这么说道。 前方会有什么转机,没有人去问。 就连白玉堂也没有寻根问底追索下去。 因为大家都知道,该出的招,该用的计,该启动的情报网,都尽力了。 这毕竟不是大宋国,还能怎么样? 向前去,也不过是寻一处,埋骨之地罢了。 跟着刘瑜向前,几乎已是他们一种下意识的行动,所以没有人停下来,都是纷纷策马向前。 但是当他们去到一处丘陵的所在,刘瑜却就停了下来:“就在这里休息吧。” 所有人都没有开口,赤滚滚少见地把自己的酒分享给其他人,毕竟这是最后的一顿,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刘瑜并没有拒绝但他们递来的劣酒,他喝了两大口,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多了几分血色。 “你们怪我吗?”他这么问白玉堂他们几个。 白玉堂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村里都把我记入族谱里,堂堂正正的大宋武官。”、 赤滚滚和石小虎也纷纷点头,什么七省独行大盗,不过江湖上的浑号,吹嘘时用的,济得了什么事?族谱里,都嫌他们是江湖,干的事,污了家族的名声,直接是从族谱里划掉了他们名字。是跟着刘瑜,混上了官身,就算没回乡,当地官府得了刘瑜这边的关照,自然也会敲锣打鼓去慰问一番,更不要提刘瑜现时也有自己底蕴,不单是范门子弟,更是同时能入得了韩琦、王安石等人的眼里,能简在帝心的角色。怎么说巴结一下经略相公,总归不是坏事。 “是投了相公,方才堂堂正正,活出人样来。”向来嬉闹的赤滚滚说罢,恭恭敬敬给刘瑜磕了个头。 刘瑜点了点头道:“无悔更好。” 说着他望着东北方,似乎如同那里,会有六丁六甲,腾云驾雾而来一般。 “我要见刘家商队的管事。” 一身尘土的野利兰,罩着大食人的袍子,在天德军地界里,向着贩卖棉布的铺子,出示了一枚陕棉的凭证。 伙计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道:“请稍候。” 便入内去寻掌柜,把这凭金属凭证递给了掌柜,这凭证上面,凹凸的小点,当然就是密码的记录方式。 大宋作为这个时代文明的巅峰,刘瑜还是能找到一些识字的人,加以培训以后,让他们能够解读和书写密码的。 而这开在天德军境内的陕棉铺子里的掌柜,就是其中的一员。、 掌柜轻抚着金属凭证上的凹凸。过了半晌,才对伙计说道:“去交给仙儿姑奶奶。” “可是,那是节度使衙门啊!”伙计就犯难了。 因为仙儿一行人,据说与节度使的夫人在庙里烧香偶遇之后投缘,结为金兰姐妹,然后就留到了节度使的后宅院子里去了。 “你说徐州的货出了问题,无论如何,要姑奶奶拿主意。”掌柜倒不慌乱,一个是刘瑜对于这种突发的情况如何应付,早已给他们定好了若干应对的办法;另一个,就是掌柜压根也不知道,他正在处理的事,牵扯起来,是有多大的规模。 有时候,无知能让人从容。 包括从铺子里出来,延请野利兰坐下用茶等等,掌柜做得,全无半分波动。 以至于野利兰对于刘瑜,又很是高看了几分。 因为这边厢的事体,野利兰感觉一个不好,刘瑜就会身败名裂的,没错,不单是死,而是身败名裂。 但这掌柜,还一点也没有乱了分寸,对于野利兰来讲,就觉得很有些城府了。 为什么会身败名裂?刘瑜活着,刘瑜能完成他的计划,让夏辽战火烧起,那当然是最好的了,他回到大宋,那不论如何,加官进爵等等,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刘瑜活着,刘瑜没能完成他的计划,他灰溜溜回到大宋,以他之前的功绩,以他范门子弟的身份,只要回秦州,夹着尾巴做人,好好呆个三五年,那复起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实在不行,呆个七八年,中枢搞不好都能换一批宰执了,也到刘瑜冒头不是?再怎么说,刘瑜的年纪,就是优势啊,再过十年,他不过也就跟章惇现时差不多大! 所有的前提,是刘瑜活着。 而问题是,刘瑜要死了呢?就算是夏辽战火起,这功绩也九成九跟他没什么关系了,而且擅留职守,死在夏国,这到时还不知道怎么圆,一个搞不好,身败名裂那真的是没有什么意外的。 第826章 永恒的总归是利益 野利兰可不是没见识的村妇,大宋国里,司马光跟刘瑜的撕撸,她在夏国也早有听闻的,真要刘瑜死在夏国,只怕那破缸的司马光,对于刘瑜的名声,不会比对那大缸更客气些。 她所不知道的,是掌柜的,一时也不知道现在面临的是什么情况,他只知道,接到这凭证,就联系天德军境内,他能联系到最高级别的人员,由此人员来开启天字第七号方案。 所以他很从容,因为天字第七号方案到底是什么他压根就不知道,他对野利兰说道:“请茶。” 而接到伙计报信的仙儿,那俏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因为她知道天字第七号方案是什么。 天字第七号方案,还是当时刘瑜定计之后,让她死死背下来的呢。 “最短时间内,挑起两国战火。”仙儿对着侍候在她身边的苦娘和艾娘这么说道。 从汴京匆匆赶回来刘不悔,倚在门槛处,抱着长刀:“怎么挑起?您吩咐下来,我去砍了那节度使的脑袋便是。” 刘不悔是个很聪明的人。 她有自己的心计,至少她认为,如果能和仙儿站在一边的话,她在刘家的存在感,能更强一些。 而仙儿看中的,是刘瑜一旦有事,刘不悔就必定被打回原形,所以她们有合作的基础。 “你杀不了那节度使的,要挑起战火,也不是杀掉一个节度使,就能达成的事。”仙儿呈现出少见的冷静。 当刘瑜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展现过这样的冷静。 “事到如今,没有必要再捂着藏着,萧观音要少爷给她出主意,要不然也不会派这节度使跟我们接洽。”仙儿马上就拿定了主意,“我们直接就去跟这节度使谈。” 天德军的节度使自然是萧家的子弟,仙儿能住进后宅,留给客人的小院子里,当然也不是因为真的和节度使的内眷有什么特别投缘的交情。正如节度使看着仙儿和刘不悔来找他,开门见山说的一样:“我见你们,是因为姑姑要是见刘白袍。” “故之,我并不想跟你们有太多的交集。” “如果一个月之内,刘白袍仍没有出现在我面前,那么对不起,天德军境内的刘家商队和铺子,你们最好收拾一下,至少在萧家的地盘上,你们是活不下去的了。” 没有谁是傻瓜,特别是做到一方封疆大吏。 这位节度使根本就不用去问仙儿她们要什么,一开口,就已把所有的路子全部都给塞死了。 但仙儿他们来这里,却早也把这种情况估算在内的。 所以仙儿并没有慌张,她点了点头,端起茶杯道:“茶不错。” 她并没有去和这位节度使过多的交涉,因为仙儿本来就不是善于交涉这等事的人物。 “西南面都招讨司那边,招讨使却不是萧家的人。那可是耶律乙辛的亲信,想来,他对于宫里的许多事,会有兴趣的。”刘不悔显然比仙儿更适合这样的场面,尽管她有些青涩,“不用这么凶狠地看着我,家严说了,真要杀人的时候,你们这等人物,眼里不见得会有杀气的。” 节度使听着,脸色缓了一缓,抬头道:“不敢请教,令尊如何称呼?” 他觉得,能说出这么一番话的,能这么教育子弟的人,不会是一个普通人。 “儿不言父讳,大人讳瑜。”刘不悔这么答了一句。 节度使倒就开口道:“噢,原来是衙内,人来,看座。” 看座,原本节度使是不打算给刘不悔座位的,如同苦娘艾娘一样,是侍候在仙儿的身后。 是刘不悔报了刘瑜的官讳,节度使醒起这位大约就是刘瑜唯一成年的义女。 刘不悔被称为衙内,节度使也是有耳闻的,所以冲着这,才叫人给她看了座。 “大人教我等至此,自有与使君制衡之术,不知使君以为然否?”刘不悔坐了下来,端起了茶,却就没有如刚才一样,锋芒毕露了,不过她的话,仍然让节度使不敢无视,因为她说得很实际,刘瑜这样的人,如何会一点反制手段都没有,就把自己的姨太太和义女,派到辽国来呢? 西南面都招诏司,治所也同在丰州,掌镇抚西京道西部。统领丰,云内,宁边、东胜、金肃等州.河清军及涅刺、乌古涅刺、涅刺越兀、梅古悉,颉的,匿讫唐古、鹤刺唐古、品、迭刺迭达、晶达鲁瑰、乙典女直等部兵马。招讨使的权力,可一点也不见得比天德军节度使弱,更为重要的,是招讨使是耶律乙辛的亲信。 这点是最致命的,萧观音虽在深宫中,但她也不是只会写带颜色诗词,怎么说也是萧家出来的女儿,又有刘瑜的旁敲侧击提醒,她自己也是想明白了,谁要她死?耶律乙辛无疑就是其中最大的得益者,只要她死了,萧家和辽国皇帝的关系,必定是会有所疏远的,而很多决策,也会随着萧观音的死,而影响不到辽国皇帝。 “你们来,是要向萧家宣战么?我以为,这不是刘直阁的意思。”天德军节度使并没有被刘不悔吓倒。 而刘不悔也见好就收:“不,我们来,是蒙辽国皇后所邀,为双方,大宋的刘家,大辽的萧家,谋得一场大富贵。” 天德军节度使点了点头,单是萧观音,纵能让他听命,但也不足以让他押上所有。 但萧家不同,他是萧家人,在辽国,他可以被去职,可以被贬谪,只要萧家还在,他就有复起的希望。 “所以,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刘不悔这么对他说道。 瞎征在这一路之上,已经若干次,很准确地破开了刘瑜布下的迷局,一点也不为其所布的迷阵所困惑,准确地跟了上来,几乎在最短的时间里,一直都没有被刘瑜甩下,也没有给后者任何喘息的机会。 以至于连没罗埋布都觉得惊奇:“这三条路的马蹄印,还没有仔细分辨过。” “不用分辨,就走左边这条。”瞎征很有信心地对没罗埋布说道。 第827章 果断 而这一次,没罗埋布看清楚了,是一截绷带,染血的绷布,在左边道路旁的草丛里。 这样的绷带,在上一次的分岔路口,没罗埋布也有看到,只是当时他还不能确定,而现在,他找到了瞎征为什么能这么快判断出刘瑜路向的办法了。 没罗埋布心中暗暗为刘瑜担忧起来,而对于他来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因为跟着瞎征行动,是出自于罔萌讹的命令,如果铁鹞子,夏国之中最为精锐的铁鹞子,都可以无视该管上峰的命令,那西夏也没有可能,在大宋和大辽之间的夹缝里,存活下来并且立国了。西夏能存在,就是因为它的军事实力,所以,作为最为精锐的铁鹞子,没罗埋布对于命令,有着天然的服从性。 瞎征这一行,不单装备远胜于刘瑜等人,体能也要胜出不少,又有孙七画下的符号指路,几乎去到日上中天,瞎征凭伏着没罗埋布带路,就赶上了刘瑜这一行五人。 “我可以给你留点体面,如果你还打算要些体面的话。”瞎征平静地对刘瑜说道。 这话其实从几年前他就想说了。 瞎征望着刘瑜,眼里真的似乎有着七彩的光,有着顽痼被病治的痛快。 他这几年之中,从来不曾在与刘瑜的对抗之中占到便宜,而也只因为他比其他人更清楚刘瑜的本事,所以才让他心惊胆跳。而今天 ,刘瑜终于逃无可逃了,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瞎征开怀的事了。 他看着刘瑜那一脸从容的笑意,慢慢地抬起手,举起手里的马鞭。 “没罗埋布,你也许应该回过头。”刘瑜微笑着对没罗埋布说道。 瞎征就笑得更加得意了:“他不会听你的了,你知道吗?铁鹞子在得到首领的命令之后,就算是他的亲人,也不能阻拦他们的马蹄!” 可是就在下一刻,没罗埋布就开口道:“回威福军司,走!” 因为就在黑山威福军司的方向,狼烟冲天而起,天德军或是辽国的西南面都招诏使率军来攻! “不!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只要你递一刀,他就死了!”瞎征几乎崩溃,他无法接受自己机关算尽,到了最后的关头,却偏偏真的就差一刀,只要没罗埋布跃马上前,已然力竭的白玉堂等人,根本就不可能拦得他的! 只要一刀,一刀就能解决瞎征耿耿于怀的心腹大患! 没罗埋布望了瞎征一眼,用一种看着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便是野兽也知道报恩,我为什么要主动去杀死一个救了我两次的人?我当然为他找遍所有的能让他活下去的理由啊!何况狼烟起,我等身为铁鹞子,岂能置军国事不顾,理会你的私人恩怨?要杀,你自己去杀。” 甚至他还递了把刀给瞎征。 瞎征握着刀,铁鹞子的马蹄渐远去,而白玉堂缓缓地站了起来。 白玉堂就算到了此地,以他的本事,瞎征自然不会认为自个能斩得了白玉堂。 “等等我,等等我!”瞎征果断的扔下刀,眼里的怨恨如毒蛇一般,但他不得不策马狂奔去追没罗埋布,要不然的话,只怕白玉堂会让他永远留在这里。 他是聪明人,所以他马上就走了,只是在奔马上,留下嘶心裂肺的悲嚎:“刘子瑾,我一定会弄死你!” “我们跟上去。”刘瑜微笑着,对着不住回望的瞎征招了招手。 不过他的话,却就没有马上被白玉堂他们执行。 “相公,如果方才不是没罗埋布,只怕我等已是不忍言了。”石小虎在边上,低声憋了这么一句难得的斯文话出来。似乎劫后余生,连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石小虎,也有了些讳忌,担心招惹得老天爷不高兴,又把那祸事归结到自己头上,那却便不妙了。 不忍言,就是死啊。 刚才要不是没罗埋布,他们在场五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能死得干干净净的。 如果不是没罗埋布阻止,刚才瞎征抽下来那一马鞭,白玉堂就得出手应对了,总不能看着刘瑜受辱吧? 而如不是瞎征身边没有随从,那白玉堂一出来应对,瞎征这边一涌而上,刘瑜五人还不得给斫成肉泥? 这很直观的事啊,为什么瞎征身边没有从人? 无非就是没罗埋布不让他带从人,或是没罗埋布利用铁鹞子的高机动力,把他的从人甩下啊。 “不,没罗埋布不会为我们做到这一步,不要过高估计他人的善意,这对我们不是什么好事。”刘瑜耐心地对石小虎和赤滚滚说道,“你们可还记得,那个很灵的破庙?” 很录的破庙,半夜有两拔人来还愿的,当然是让人记忆深刻。 “有人能来还愿,自然也就有人,能让瞎征身边的从人跟随不了。”刘瑜微笑着说道。 这实在有太多的法子,最为简单的,就是巴豆了。 而刘瑜本来的计划,是连瞎征也来不了的,但没有想到的是,把瞎征的从人留下了,却没有能把瞎征留下。 “不过,他们什么时候,能追上我们,这也浊瞎征或是没罗埋布说了算的。”刘瑜又对着石小虎这么说道。 这话石小虎和赤滚滚就听不懂了,白玉堂冷笑一声,伸手扯住了孙七的缰绳:“七郎,到了这时这刻,你还打算装下去吗?” 没错,就是孙七,孙七一直持续地给瞎征报信,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这也是瞎征他能快速跟上来的原因。 但被揭穿的孙七,却除了一脸的满红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悔恨的心理:“不卖了相公,我等着跟相公一起被砍头么?” 他反倒是这么向白玉堂问道。 而且没等白玉堂回答,他便又问道:“我们数十人随你一起来西北,到了此时,就只有这么四人了,值得么?” “报国?国是什么?国是相公这等大人物才报得了的,我等报什么国?那些跟铁鹞子对冲的兄弟,他们为什么而死的,他们明白吗?不,他们一点也不明白。如果今天死在这里,你们明白为何而死吗?不,你们也不过是听着相公的命令,死在这里罢了。” 第828章 巴豆不够用 孙七越说越激动起来,剧烈的咳嗽,让他在马鞍上直不起身体。 过了好半晌他才直起腰来,石小虎是个急性子,就要上前去一刀结果了他,却被刘瑜拦了下来:“不要这样,他便是要死,也不该死在你的刀下,毕竟是同生共死过的兄弟。” “相公您是好人,这个我服气,但我卖了你,我不后悔,我一点也不后悔。”孙七冷笑着这么说道。 他望着天边,似乎思绪被带到了遥远的所在:“从你们把我留在沙盗的巢穴里时,我就决定,我不能再把命交给你们了,再也不能的,我害怕就那么孤单的死掉,你们明白吗?就算是在沙场上,死了,身边也是自己的兄弟的,你们把我扔在那里,扔在那里,要是死了,我不单变成异乡的鬼,我还是一个孤单的鬼,就是做鬼也被欺负啊!” 他说着,嚎叫了起来,似乎看起来,这在他看来,是一件很为重要的事情一样。 刘瑜没有阻止他的诉说。 他就是想听听,他们真实的思想。 他们并不是一堆数字,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瞎征来找我了,什么封妻荫子?相公,你这招对别人有用,对我,是一点用也没有。” 孙七说着笑了起来,抬手抹了一下嘴唇:“我娘从我小时候就去了,我爹娶了二娘,在家里非打则骂,我受不了,才跑出去投军的。我给他们赚个屁的功名啊!别人怕诛连,我不怕,相公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之后,你若能活着回到大宋,一定要诛我们家,一个小孩也不要放过。” 说完他直起身来,拔出了他插进自己胸膛的短刀,血如泉涌,不一刻,他抽搐着,抽搐着,就这么趴在骆驼上,没有了动静。 “埋了他吧。”刘瑜没有多说什么,其他人也没有开口的兴趣。 而要花了半刻钟埋了孙七之后,刘瑜起身上了骆驼,却对白玉堂等人说道:“孙七投敌,败露自杀,谁也不要去为他掩饰。” 其他三人无声地点了点头,尽管是从自己这一行里,清出一颗毒瘤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有一个人,有开心的意思或是感觉。 “如果,我是说如果刚才没罗埋布没有下达回去的命令,而是跟着瞎征的意思,向我们动手怎么办?”赤滚滚向着刘瑜这么问道。 刘瑜望了他半晌,点了点头道:“你能想到这一节很是不错。” “你意外孙七的背叛吗?”他突然向着赤滚滚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赤滚滚当然点起头,他从来没有想过,同生共死的生死,会因为瞎征许允的财富,而出卖自己。 没错,赤滚滚没有想到卖国这个概念。 这个年头国家的观念,真的是很淡漠。 远远不如出卖朋友,出卖恩公,来得直接和让人有代入感。 “孙七可以背叛我们,为什么铁鹞子,就不能背叛他们的上峰呢?” 谁又能确定,站在没罗埋布身后的铁鹞子,就没有刘瑜的人呢? 刘瑜说着,伸手拍了拍赤滚滚的肩膀,望了一眼前路:“跟上去,跟着他们去黑山威福军司。” “可是,这样我们不是自投罗网吗?”石小虎禁不住问道。 “是啊。”刘瑜笑了起来,有些勉强,但很坚定。 他一点也不在意自投罗网。 “我要的是,让夏辽两国烧起战火来,在这个前提之下,无论是谁,都可以被付出的。”刘瑜直接就把话挑白了。 所以,没有什么自投罗网的顾虑。 他也一点不在意。 他要跟上去,是为了更快更好掌握那些必须掌握的信息。 没罗埋布果断回援黑山威福军司,瞎征无功而返。 而刘瑜做了一个让人惊讶的选 择,他也跟着瞎征身后,返回黑山威福军司。 不是他要弄险,他本来就没想去黑水镇燕军司,他要的,就是夏辽战火起,他要让夏国无力去支援青唐啊!这才是他背上的目的。 “怎么把事搞大?”白玉堂是这几人里,在努力追赶着刘瑜思维的人。 所以他看事件的角度,和赤滚滚、石小虎都不同。 刘瑜很是欣赏地点了点头。 白玉堂这思路就对了。 怎么把事搞大,只有把事搞大了,才能够把足够多的夏国军兵拖进水里来,让夏辽的战火,更大规模地烧将起来。 那么夏国当然就无力去管青唐和大宋之间的战争,而过不了多久,也不需要多久,王韶就会让青唐人变成归降的蕃部,当青唐之地尽入宋土的时候,夏国要面对的,不止是失去了和大宋的缓冲地带,不,至少在刘瑜认为,这不重要。 更重要的,夏国会发现,他将面对一支百战之师! 这才是最为重要,最为可怕的事情。 “不跟上去,我们怎么知道,如何把事搞大?”刘瑜笑着对白玉堂这么回了一话。 于是刘瑜四人,就极为作死的,跟在没罗埋布他们一行人的屁股后面,严格来说,连一百米的距离都没有。 以至于铁鹞子有几次要过来驱赶他们,但一个是没罗埋布的控制,一个是他们的确也不容节外生枝,因为黑山威福军司的狼烟,无不在显示着,危如垒卵的边关。 而他们这支铁鹞子的回归,绝对会对敌人造成,意料不到的打击。 刘瑜就这么跟着,不远也不近,一直到这支铁鹞子抵达了黑山威福军司。 战事已经开始了,一切并不会等刘瑜他们到达之后,却锣鼓作响,一一上演。 狼烟燃起的瞬间,罔萌讹就已经派出人马,前往报警的屯堡而去。 “为什么会是罔萌讹?”刘瑜一下子就捉住 了重点的问题,向着宋五郎这么问道。 而面对这个问题,宋五郎左右张望了一番,方才压低了声音对刘瑜说道:“似乎,我只能说是似乎,因为我也没有确凿的信息。似乎都统军芭里丁睛被罔萌讹软囚起来了,罪名大约是都统军勾结了相公,要对大夏不利。” “什么?”刘瑜一下子自己都愣在那里。 第829章 私交很深啊 宋五郎笑得象只偷了油的狐狸:“是真的,就因此,他才被关押起来。” 罔萌讹为什么要向都统军芭里丁睛下手?这个问题倒不用宋五朗来陈述了。 并且就算他想陈述,也是有心无力。 因为这就不能是他所能知晓的事,就算他说了,也不过是他自己的推测。 刘瑜所要的,就是一个信息的确认罢了。 “我们得想法子,把芭里丁睛弄出来。”刘瑜对白玉堂这么说道。 到了这时节石小虎和赤滚滚已经习惯性地服从命令了,并没有谁去提出异议来。 而宋五郎就有些不明白:“相公,他们夏人,狗咬狗,不是最好的事么?” 刘瑜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下去,只是对那宋五郎道:“你便跟在我身边,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你能看明白了,也许你就可以挪一挪位置,若是仍看不明白,那你就继续在这里守着这份洗钱的生意吧。” 为什么要把芭里丁晴弄出来? 其实白玉堂等三人已经不用问了,跟着刘瑜一路来到这里,他们就算是木头也被开了七窍了,自然知道,刘瑜来此的目的,就是要夏辽乱起。 “任着罔萌讹这么搞下去,黑山威福军司总归是可以守得住的。”这是赤滚滚在出了刘瑜房间之后,对着石小虎所说的话,“你想想,总不能把整个军司的兵马都喂了巴豆吧?” 那也就是说,辽军的攻势,其实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国为这里本来就是前线,本来就有驻军的,何况还有罔萌讹领着铁鹞子的精锐过来坐镇,辽人绝对是讨不了好处。 “所以得把芭里丁哺弄出来。”刘瑜对白玉堂吩咐着。 后者点了点头,抱拳而去。 要把芭里丁晴搞出来,当然不是刘瑜一句话就可以解决。 而罔萌讹也不是智力有问题,并不是说瞎征就把他当成牵线的木偶。 罔萌讹把芭里丁晴关了起来除了瞎征的煽动之外,更多的原因,是罔萌讹认为,这样的行为,对于他来说更为有利。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就是辽人兵马杀到,烽烟烯起之际,芭里丁晴下意识就把罔萌讹和他的铁鹞子当成客军,奇兵。 “这本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宋五郎在石小虎等人,都依着刘瑜的命令去办差之后,低声对刘瑜述说着情报,“但是据说罔萌讹吃了酒,便不爽快,发起性来,把都统军一众亲信都拿了下来,罪名却就是都统军勾结了相公。” 刘瑜听到这里,拍案大笑起来:“罔萌讹不是吃了酒之后不爽利。” “吃了酒不爽利,不可能把都统军的亲信,一个不少全拿住了。” 宋五郎莫名其妙望着刘瑜,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茬。 毕竟他只是一个市井之中的能人,要他去从蛛丝马迹里去分析出东西来,对于他来说,确实是太过于艰难了。 这事于刘瑜来讲,一听就明白了,望着宋五郎迷惑的眼光,刘瑜笑着对他说道:“罔萌讹需要功绩,一次抵抗辽军的战功,对于一个太后的面首来说,那是什么也换不来的名声啊。所以他太需要这次战功了,来证明他自己的能力,向夏国的官员,向梁太后,向他自己。” 看着宋五郎若有所思地点头,刘瑜把话说得更明白:“因为他来到黑山威福军司,没有捉到我,如果在这场战事里,他再没有建功,那么,他这一次北行,就是一场笑话。这是瞎征能说服他的根本。派人跟着瞎征来捉捕我,和拿下芭里丁晴,是一个逻辑。他能被瞎征说服,烽烟起,他就不会坐视自己成为客军。” 烽烟起时,他并不知道,瞎征和没罗埋布,是否能捉到刘瑜。 罔萌讹需要可以被肯定的功绩,那么他就需要这场战事的绝对指挥权。 他绕过都统军,派人跟着瞎征去捉刘瑜,本身就是恶了都统军的,如果成为客军,那就算打赢了,他也不见得有多少功绩,或是输了,那他必是背锅无疑问。诬都统军勾结刘瑜,要覆复夏国,从而拿到指挥权,罔萌讹这一步棋,十分合理。 “在 各方的推动下,看起来非常的合乎情理。”刘瑜看着宋五郎出来,低声的自语自言起来。 宋五郎很快就回来,而刘瑜身边也就多了一个红泥小炭炉,还有一套茶器。 看着炭炉里的炭火慢慢地生起,水蒸汔从壶嘴缓缓溢出,刘瑜笑着对宋五郎说道:“我心安处,便是故乡。” 无头无尾的一句话,宋五郎除了赔着笑脸之外,也不知道如何去接这个话茬。 “你和都统军的交情不错吧?”刘瑜望着那越来越多的蒸汽,从壶嘴溢出,缓缓地开口问道。 宋五郎抬起头来,望向了刘瑜,他的眼神里,有些不敢置信,但很快,就变成了惊讶。 可惜这几年之间,刘瑜看过太多的嘴脸,正如多年的捕快,谁是老赌徒,谁是小偷,看着走路都能判断出个几分来。刘瑜摇头笑道:“没有必要如此,宋五,你的事情并不大,你不要把它搞大。” 宋五郎听着,静静站在那里半晌过了七八息,翻身拜倒:“相公,小人有罪!” “有罪没罪,不是你说了算,把事情一一交代出来,我这边会给你一个说法。” 刘瑜说着,把身体前探出来:“或是干掉我,以绝后患。不过我一死,芭里丁晴就绝对活不下去了。” “相公说哪里的话?小人万万不敢作如此无君无父之想啊!”宋五郎跪在地上,低泣说道。 刘瑜对此是不以为然的,宋五郎绝对不是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清白。 这一点不是刘瑜现在才看出来的。 刘瑜等人到达黑水威福军司,刘瑜上军司衙门被围捕; 白玉堂等人把患病的孙七放在旅店,去援刘瑜结果被瞎征包围; 野利兰劝都统军,刘瑜可能是太后面首,不宜太过得罪; 没罗埋布以铁鹞子的身份,提走刘瑜等人。 “孙七为什么能跟瞎征搭上线,这中间,少不了宋五你的手脚吧。”看着水开了,刘瑜提起壶,烫洗着茶器,一边平静地问道,“当时你可没有那许多的不敢啊。” 第830章 断背如何不男儿? “当时都统军芭里丁晴以为,就这么放相公走了,日后罔萌讹过来,恐怕是会恶了罔萌讹的,所以心中忧虑,便召小人过去,让小人以同为宋人的身份,劝一劝在旅店被捉到的孙七,让他配合瞎征。孙七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就应了下来,于是都统军就让没罗埋布、野利兰他们,找了个由头把孙七接走当成内应。”宋五到了这个地步,倒也就全盘托出来。 刘瑜听着点了点对他问道:“依着你的说法,这件事,从头到尾,你没有暴露过自己的身份?” “相公,小人与那芭里丁晴,有那、那、苟合之事,着实不堪,不辞一死,但这罪名,却是万万不敢相承的。”宋五说得很坚决。 这回轮到刘瑜吃了一惊。 他本来是觉得这其中不太对劲的,但一直并没有想到这关节。 苟合之事? 这宋五郎和都统军芭里丁晴还真是走在时代潮流啊! 不过,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其实这年代也不是没有,就是市井之间,也有什么“三圆不如一扁”的粗俗说法。所以宋五郎所干出来的事,刘瑜沉下气来,却也就不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而在数个时辰之前,瞎征其实已经在跟罔萌讹提起这个问题:“不如把都统军送回兴庆府,或是解决了他,要不然留着他,如果刘白袍又弄什么把戏,到时难免会节外生枝,岂不是内外受敌?” 他指的内外受敌,是外有辽军挑衅,如果内有都统军芭里丁晴再出来跟罔萌讹打对台,那整个黑山威福军司,岂不就是乱成一团?瞎征可不在意,如何在夏国建功立业,他要的是平平安安,没错,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夏辽和平。因为只有夏辽无战火了,夏国才可能支持他跟大宋开战。 如果再来一次贺兰册北,辽军大败夏兵的事,那夏国哪里有精力去支援青唐? 失了夏国支援的青唐,又凭什么能跟大宋对抗下去? 凭他瞎征?凭董毡?凭鬼章青宜结?再能打,没有基础的工业,那就是做梦。 如同当年匈奴对汉军一样,一个汉军就能抵五个匈奴,为什么?装备啊! 西夏为什么能在辽、宋之间存活?凭的是军事实力,这军事实力哪来的?夏人剑、冷锻甲、神臂弩……人家不但有基础工业,而且还在军用领域里,开创了高新技术啊,这就是战斗力啊,这就是夏国军事实力的基本所在。 要不然铁鹞子再有本事,拿个铜刀铁剑,披个皮甲上阵试试? 那不可能啊,所以没有夏国的支持,青唐怎么可能跟宋军打下去? 大宋西军本来就是一支极为优秀山地步兵啊,青唐在地形上,并没有太多的优势,哪怕是有战马这机动力,他们也不见得能在宋军面前占到什么便宜。所以瞎征很清楚,他需要夏国快速平定边境的战火,然后才会有可能去支援他的部落。 “放屁!”罔萌讹看了瞎征一眼,要不是看在瞎征也是青唐部落里的继承人,他早一脚踹翻了。 他戟指着瞎征喊问道:“你是教我造反么?” 毕竟如果是没有太后的旨意也没有公文,他突然过来就把都统军解职,递送回兴庆府或是直接解决掉,那跟造反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所考虑的,跟瞎征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的事情。 而且罔萌讹也有自己的思路,正如他对瞎征所说的:“刘某人逃过了那一劫,自然有多远跑多远了,他怎么可能不知死活,还跑来这黑山威福军司作死呢?” 按他的想法,刘瑜应该是有多远跑多远,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对瞎征说道:“刘白袍很惜命的,我在兴庆府,和他相处过。嗯,他有一些本事,对,他脑子是好用,但他怕死你明白吗?他这样的人,很爱自己的性命,他不可能再回来的了,除非他能找到一批可靠的护卫。” 瞎征没有再说什么,行了礼之后就退了出来。 “罔萌讹将军看来吃过刘子瑾的亏,所以他说刘子瑾的脑子好用,但他没见识过刘子瑾的狠劲。” 瞎征对着自己的手下长随,如此说道:“一个不擅搏击的人,为了守着他那丫头,持着木棍和两头狼对峙了整整三天两夜,这样的人,会是怕死的人?你马上下去,在黑山威福军司里,咱们青唐的人手,能发动多少是多少,不要在意钱,让他们监控着刘子瑾的行踪,如果一有发现刘子瑾在黑山威福军司出现,马上就来报与我知,可明白吗?” “诺!” “你与芭里丁晴的私交之间,没有暴露过你是细作的身份?”刘瑜正色向宋五郎问道。 宋五郎摇了摇头:“小人是大宋男儿,出京受的是职方司分派,远赴敌国为的是天下苍生,如何能为了他,而泄漏分毫?” 刘瑜望了他半晌,开口问道:“那你为他去说孙七?” 这话刘瑜本来是不会问的,但在这关节,他必须问,他得给宋五郎一个说话的机会,自证清白的机会,如果他不问,宋五郎只怕就永远也说不清了。 所以他问了。 宋五郎感激地望了刘瑜一眼,抬手作揖道:“我不过是起个通译的用处,便是我不去做,他人也会去做,这黑山威福军司里,也不是只有我一人能说宋话。再说小人不曾接到上峰命令,身为暗桩,未被发动,我自然不会拒绝这通译之事,否则岂不是自己暴露身份?” 刘瑜点了点头,这道理,他当然不用宋五郎说出来才明白,他问,只是为了让他有个说的机会。所以刘瑜也没有再问,在没有接到命令的前提下,潜伏的宋五,为什么会派手下去破庙送信。 因为事关刘瑜生死安危,刘瑜这种级别的人物,细作自然有自主决定,是否启动的权利。 “芭里丁晴的手下,坐视其被关押?”刘瑜没有再纠缠下去,而是说起了都统军芭里丁晴的事。 “自芭里丁晴以下,近五十多将领被入了狱,下面的人等,便是不坐视,又能如何?” 刘瑜点了点头:“我需要一份地形图。” 第831章 定计黑山 这个年代,真的很难弄到一份精确的地形图,就算是官方的地图,也是完全作不得准的。 幸好宋五郎跟芭里丁晴之前的关系很不错,单还有一些底层的军兵,能听他使唤。 白玉堂在跟着宋五郎指派的人出去了两个时辰之后,回来带给了刘瑜一份算是比较象一回事的地图。 宋五郎有些紧张,或者说,他非常紧张,算是他极力的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也无法控制着手指的颤抖:“相公,这可是铁鹞子啊!” “看着我。”刘瑜一把将宋五郎扯住,不由分说,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耳光。 “看着我,宋五,你是大宋职方司的细作!你孤身潜入敌国,本就是置生死于度外,你也许有过胆怯,你也许有过犹豫,但你都把这些情绪深埋起了,你不再害怕。”刘瑜扯着他,认真地对他说道。 宋五郎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是,我,我不再害怕。” 刘瑜松开扯着他衣服的手,帮他扯了扯了袍子:“便是如此,此身许国,肝胆生威!” 两三百人的铁鹞子,轻便而高硬度的冷锻甲、无坚不摧的夏人剑、射程远且破甲犀利的神臂弓,加上本来就身手不凡的铁鹞子,投入到战场之上,往往便如一把锋利的战刀,能解决战场上的困局,能冲破不能解开的相持局面,哪怕只有三百人,也能起到左右战局的功效。 所以宋五郎的害怕,并不是他胆怯,而是铁鹞子真有是一支很恐怖的力量。 否则他们也不可能奔驰而来,直接就把都统军芭里丁晴软禁。 “他们太强了,这就是他们的弱点。”刘瑜微笑着对白玉堂还有宋五郎这么说道。 若是在汴京,宋五郎绝对会马上奉承刘瑜的高明,又不是傻子,官场上花花轿子人抬人,别说宋五郎怎么也是职方司出来的,就是白玉堂这半路出家的,也是通透了。 可此时此地,无论白玉堂还是宋五郎,却都不敢拍马屁。 因为这接下来,可是要拿命去拼的,拍马一时爽,拼命成脑残。 “敢问相公,从何说起?”宋五郎马上就开口问道。 刘瑜展开白玉堂画出来的地图,指点着对宋五和白玉堂说道:“因为他们太强,所以他们来到黑山威福军司的人数不可能太多,总共夏国,也不过只能供养三千铁鹞子,罔萌讹能带过来的,可能连他号称的三百人都没有,很可能只有一百人,其他二百人,不过是负赡兵一类的辅兵。” “铁鹞子的辅兵,战力也很强啊。”宋五郎禁不住提醒刘瑜。 而刘瑜一点也没有因为宋五的话有什么不快,他点了点头:“是,很强。” “正因为辅兵的战力也很强,所以这就是他们的弱点。世上也许有什么都懂,文能进士、武能斩将的人物,但正常来说,一个人越强,其他方面便会弱,每个人的时间都是一样,除了个人天赋以外,花在这件事的时间多了,花在其他事的时间就少了,或者说,没有时间放在其他事上。” 宋五郎听不太懂,白玉堂却就点了点头,想了半晌抬头向刘瑜问道:“美食,好酒,佳人?” “相公,你们这到底是在说什么?”宋五感觉每句话都能听懂,凑到一起,完全就不知道刘瑜和白玉堂在说什么了。 而刘瑜因为这事要在黑山威福军司实施,就必须宋五郎的配合,所以他有必要让宋五郎明白:“无论是铁鹞子或是他们的辅兵,至少对于如何做到美食,如何酿出好酒,他们会的机率不大,他们的时间,更多花在如何伺弄战马,打熬气力等等之上,对吧?” 宋五郎有些明白了,点了点头,他绝对不蠢,一个蠢人也许会因为得罪人被派出来敌国,但不可能潜伏这么久,而且还成了黑山这边地下世界的一方大豪,所以话到这里,他就明白了:“而且这是夏国治下,铁鹞子本来就少了提防,好酒、美食总是能打动他们的,加上佳人,就能让他们防备松懈,我们就有机会,可以渗透他们的防守,去把都统军芭里丁晴解救出来。” “这样不够。”刘瑜摇了摇头。 “你突然之间送酒送肉送女人,铁鹞子又不是笨蛋,怎么也会想到有问题的了。” 白玉堂站了起来,在他自己画的地图上看了半晌,开口道:“让辽人在这里、这里,用小股部队试探。” “守城的毕竟还是黑山威福军司的士兵,为了控制他们,罔萌讹不可能把人手全都压在军司衙门。而这两处,是属于都统军芭里丁晴的部队,不是副统军或是监军使的亲信,如果这两个方向有敌情,罔萌讹必定会派出自己手下的铁鹞子过来坐镇。” 宋五郎听着不住地点头,只是等白玉堂说完,他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可辽人兵马,如何能依着我等的心思,偏偏就从这两个地方来攻?” 就算此间事了,刘瑜也不太可能告诉宋五郎,他为什么北上,辽国那边和他有什么交易,别说此时,他绝对是不可能告诉对方,他把赤滚滚和石小虎都分派出去,就是为了去和仙儿联系。他并不需要给宋五郎一个结果,或是一个交代,所以刘瑜开口说的是:“辽人不可能依着我等心思,那便是你的用处了。” 而作为黑山威福军司地下大豪,宋五郎是有能力完成这样的布局的——在士兵之中布置些人手也好,收买下级军官也好,这不是什么难得倒他的事,甚至不用拿出他跟芭里丁晴的交情,就可以做到的事。因为执行这些任务的人等,不论是下级军官还是士兵,误判,在战争之中,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报上去,也不过是瞭望台,发现兵马,或是辽军踪影。要怎么应对,是命令士兵再探,还是派兵增援,是上面的决定。 “小人省得!”宋五郎便挺起胸膛来,到了这节,他却是明白刘瑜的意思了。 辽人是否来攻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处的士兵,上报有辽人来攻。 第832章 怒火 “总共不过三百人马,如此两处分出人手之后,罔萌讹还有留上些人马,以防哪里辽军攻得急了,那么看守都统军的人手,应该不足百人。”宋五郎扳着手指在那里算计着。 可白玉堂就看不上他的谋划了,摇头道:“铁鹞子要显出他们的威望,怎么也得三五十骑,按三十骑算,六十辅兵,如果这两处都有辽军的兵马的踪迹,罔萌讹真的派出人手,那至少就派了六十铁鹞子,百二辅兵,前后百八十人马出去,他手头大约也就一百二十人马左右,若按你说,他还在留着力,看哪里战事不利,再投入兵力,那他这一百二十人马,就动不得了。” 看着哑口无言的宋五郎,上过战阵的白玉堂倒是有着实够的底气:“原本,罔萌讹就不可能用铁鹞子,甚至铁鹞子的辅兵,来禁押芭里丁晴的,因为无论是铁鹞子还是他们的辅兵,都不是狱卒,也不可能用他们来干狱卒的事。” “更大的可能,是罔萌讹差使了两三个铁鹞子,带着他们的辅兵,作为首领,然后管辖着副统军、监军使派来的士兵,作为看守的部队。” “我们要调开铁鹞子,是为了让都统军芭里丁晴脱困之后,有空间可以重召旧部,而不是认为铁鹞子是狱卒。” 白玉堂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不是为了要展示这种谋略上的碾压感,而是要共事,就得把事情撕撸清楚,这时候和和气气,一到行动,那就是用人命来填,甚至最后功败垂成。 听着白玉堂的话,宋五郎消化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迎着刘瑜微笑的脸,宋五郎抱拳道:“小人羞愧!” “没有什么好羞愧,小白打过仗,什么兵该怎么用,他一眼就心里有数,你没领过兵,自然没他这本领。”刘瑜冲好了一巡茶,伸手一让,笑着说道,“关键是都统军失陷时间短,你关心则乱,衙门里面又无法渗透,所以你会产生,是铁鹞子在看守的印象。你现在派人去打探,不要找管家、长随、书吏等等,原来在衙门里就有地位的人,找找伙房做饭的,倒夜香的,花农,洗衣服的丫环。” “小人省得,今日方知相公大能!”宋五郎听到这里,却就心里通透了,一个大礼拜了下去,起身就去安排。 因为那些书吏、管家、长随,芭里丁晴被控制,这些人自然也一样被控制,所以宋五郎什么消息也打闻不到,使得他产生了铁鹞子在看押芭里丁晴的错觉。刘瑜这么一点拔,他就想通了,再怎么着,倒夜香的,总不能也被牵连吧?饭总得有人做吧?衣服总要有人洗吧? 从这些底层的人入手,宋五郎的触角,便能重新伸入衙门里面。 “就算石小虎和赤滚滚没能跟二夫人接上头,按着宋五郎这边的解数,铁鹞子一样是能被调动起来的。到时弄些酒肉,把那看守的军兵支应开了,将那都统军弄出来,应不是什么难事。”白玉堂看着宋五郎出去,却就低声向着刘瑜这么汇报。 刘瑜摇了摇头:“不对,我们能想到的,这很可能也是瞎征提防的点。不要把瞎征当成一个傻瓜,他有着足够的智慧。也许,我们要找一个新的点来切入。” “一个新的点?”白玉堂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而这个时候,瞎征也正聚集着他的手下,在布置着各种防务:“你是监军使任相公的人手,你就负责着外围,所有的饮食,你都要一一亲自验点过,以免如同我上次一样,所有随从都被下了泻药。这可不是说笑,一旦乱起,外头辽人兵马再攻过来,你我都是死路一条!” 那任三思派来的手下,连忙唱诺应下了来。 瞎征又对另一名将领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指着那后门、侧门:“副统军教你来,说你是将才,这内中巡值之事,就尽托于你了。你手下有五十来人,可够使唤?万万不可狎伎吃酒,这几天支应过去了,后边的日子,兄弟们有了功劳有了赏赐,还愁没乐子?” “未将省得,憋上几天,儿郎们应付得来的。”那将领便也不含糊。 瞎征方才松了一口气,点头道:“记住,若是有人来勾引耍钱、吃酒、狎伎,一定要马上禀报上来,十有八九,便是歹人!” “我等遵命!”那几个手下头目,纷纷抱拳应了。 看着他们散开去办差,瞎征左右又再推敲了一番,觉得刘瑜若是真的敢来,也是无处下口,只要把这辽人兵马杀退了,等罔萌讹缓过手来,那都统军这边总归也能处理得好的,毕竟,罔萌讹也不是要夺权,更不是政治上的斗争,只是罔萌讹要为自己背上,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籍口。只要罔萌讹有说得过去的战功,把都统军芭里丁晴放出来,归还军权的同时,能让步一下,有相应的利益,都统军也没有必要,和罔萌讹这领着宿 卫的大臣,当真结下深仇大恨。 至于监军使任三思和副统军拓跋杰?那当然是罔萌讹用来平息都统军芭里丁晴怒火的礼物啊! 没有这两位的人头,怎么能让芭里丁晴消下气来? 这两位还一心想着怎么弄倒都统军,到时攀附上罔萌讹,能不能更上一步。 瞎征却是看透了罔萌讹的心思,如果真要扶植这两位,那罔萌讹就该找个籍口,把都统军干掉,而不是还留着他。 “我便不信,你次次都能赢我;我便不信,你当真能未卜先知!”瞎征恨恨地咬牙说道。 太多次的失败,让他对于刘瑜的仇恨,愈来愈深重了,刘瑜已经成为了他的心病,这也是他要除掉刘瑜的一个潜在的,不足为他人道的原因。 因为不杀了刘瑜,他根本就无法念头通达,刘瑜就是一根刺,让他吞咽都不能痛快! 所以他喘着气,红着眼,强撑着倦意满满的身躯,又再巡视了一回。 安排好了一切之后,瞎征也有些扛不住了,胡乱用了些饭菜,也就去休息了。 只是有些事,却总是不由得人的一心情愿。 第833章 行动开始 天色还没黑,都统军府第后巷,还有着不少营生,那两个被罔萌讹指派过来,统领府里士兵、下人的铁鹞子,守在墙头上,看着人来人往,倒也是极为尽责的。随着天色渐昏,各式的摊档都收拾了去,只有一个老头儿,仍旧摆着他的摊子。 “这老头是个傻子么?这天黑了,他摆着有什么用?他不是卖光了东西么?还不回去?”有个铁鹞子的辅兵,就随口这么说道。 边上副统军派来的士兵,就连忙解释道:“将军,这老头儿是代人写书信,他却不是卖物件。” “老头有点难,刚刚有商队过去了,现在写了书信,又托谁去送?自然找他写信的人不多,可怜这老头,又不会别的营生。”另外一个士兵,看来也是黑山威福军司这里本地驻扎的军兵,对此间的情况,倒也是很了解的。 他们两人说时无意,听在这铁鹞子的辅兵耳里,却就别有一番滋味了。 这辅兵想了想,却就去寻他的正兵,也就是铁鹞子。 “大郎,那后巷,有写家书的。”辅兵和这铁鹞子,便是擒生军那样的关系,反而是朋友的交往。 铁鹞子听着,却就点了点头道:“去吧,写封家书,能坏得了什么事?我担着便是,对了你托家书回去,跟我说上一声,兴庆府里,我还是有些物业,到时凑上一些钱,也给部落里买些棉布什么。”、 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党项部落出来的,同部落的人。 于是那名辅兵便出了后门,远远对着那老头开口道:“兀那老汉,过来帮老子写封家书!” 在街上摆着“代写家书”的老者,年纪看着苍老,耳朵却是极好了,听着那都统军府第里的辅兵一呼喊,马上就张望过来,不住地打揖,点头哈腰,也真难为他这年纪,这么折腾着打揖还做得利索。那辅兵是被这写字摊勾起的乡愁,倒也不打算去为难这老者,招手让他过来。 老人收拾了摊档过来,却就听着那辅兵对他说道:“老子不能出去,你过来,帮老子写好了家书,自然会赏你!” “是、是,全凭将军吩咐。”老者咧开缺了几颗牙的嘴巴,讨好地笑了起来。 渐昏的天色,让那辅兵并没有注意到,老者那些缺失了的牙齿,其实不过是颜料涂黑,而那些花白的胡须,更是鱼胶粘上去的。天色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了,火把的光,自然更是一层良好的保护,那些副统军派来的士兵,打了饭过来,给了辅兵,后者自己先试了两口,过了一阵没事,才拿去给了铁鹞子,回来之后,便一边吃着饭,一边向那老头说着家书里要写的东西:“让我娘不要担心,缺了吃食,只管去用钱换来,我见着有人回去,就会托人带了钱去。” 尽管他看上去模样凶残,但对于家人和妻儿,却也有常人没有什么不同。 有担心,有记挂,有赚了钱之后,希望家里人过得好些的愿望,也有因为久离父母而产生的愧疚。 老者在火把光下,吃力地记述着,他的眼神明显是不太好了的,记了一节,便念给这辅兵听,这辅兵听着大怒:“放屁!老子啥时候说过这等话?” 一时之间,竟拔了刀出来,吓得那老者连笔墨都扔一旁,跪下连呼饶命。 “你在这边折腾着什么事体?”却是那铁鹞子走了过来,听着辅兵把事说了,铁鹞子就对那老者说,“你到底写的什么,惹着这厮如此生气?” 老者跪在地上,泣道:“小老儿哪里敢乱写?便依着这将军的话写着:高堂大鉴,儿今略有小成,较之过往,多有宽松,娘亲免以钱物为念,当周全身体康健为盼。或有同乡商队,自当相托钱物归家云云。” 那辅兵听着又要提刀鞘来砸这老头:“大哥你听,全无一句是我与他说的!” “行了,你懂个屁!写信当然这么写,哪有写大白话的?”倒是这铁鹞子有几分见识,把辅兵训斥了几句,安慰了那老人,还摸了一小角碎银扔给老者,“好生与他写便是,这是个混人,你不用跟他一般见识计较。” 边上那些监军使派来的军兵,无不在旁边哄笑着。、却没有人在意,在火把光照的边缘,十来条身影,不知不觉,在黑暗里,就沿着狗洞,溜进了府第之中。 白玉堂对着跟在身后,十数个宋五找来的好手,是很不以为然的。 领过兵上过阵的他,对这等市井的所谓好手,当然看不上眼。 但石小虎和赤滚滚都另有公务在身,他也只能够凑合着用。 不过这十数人倒是有个好处,就是对于府里各种下人,都很熟。 他们跟着白玉堂钻了进来,行不了二十来步,拐角处便见着丫环端着一盆衣服过来,白玉堂身后便有人低声说道:“那是陈家的小娘子,我认得她。” 如此倒也省去了许多的讯问,白玉堂倒对那人吩咐:“问问都统军被关押于何处吧。” 洗衣服的丫环并不知道都统军被关押于何处,她完全就不知道白玉堂他们在问什么,她连都统军芭里丁晴被关押软禁都不知道,就算是以前,她也没有资格去跟都统军芭里丁晴攀谈说话啊,所以所能问到的,也不过是:“府里多了不少生面孔的护卫,色迷迷的,很教人恶心。” 白玉堂想来想去,换了个方式问她:“换洗的衣服有没有变多?” “倒是有的。”这个陈姑娘对于衣服倒就是门清,而且她还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多了许多短打衣裳。” 短打衣裳,要上马,要挽弓,都统军芭里丁晴自然也是要换短打的,特别是要披甲的时候。 但芭时丁晴做到黑山的都统军,他不可能一天到晚都是在披甲啊。 何况他被软禁,为什么有会许多短打衣裳?毫无疑问,就是看押着他的守卫,把自己换洗的衣服,也一并扔给下人去洗,不用白不用嘛。 “好妹妹,带我们过去。”之前说认识陈姑娘的那个好手,低声这么对陈姑娘说道。 便是黑夜里,白玉堂都能感觉到陈姑娘脸上的臊红。 第834章 意欲何为 “你、你不许乱叫!这内宅的路,我也不熟,你若真的要去,得去寻李大叔。只是,只是府里不曾听说什么被软禁,你要是弄错,那怕是要杀头的噢!”姑娘压着声音,却是向着那好手叮嘱,最后还怕他误会,专门说道,“奴也不是、不是与你有什么,只是看在街坊的份上,不忍见你有什么不测!你,你却是要好好的!” 有了陈姑娘的指引,去寻这李大叔,就方便很多了。 因为这十数个好手,或者在白玉堂的目中,算不得是什么人物,但至少 他们对于这府第,却就的确很熟悉。 “李大叔便是府里的花农。”那好手对着白玉堂如此说道,然后熟门熟路的,引领着这一行人,往内宅而去。 但行了一半,白玉堂一把扯身后人等,把他们往后一塞,自己也往假山后面躲了进去。 几乎就在几息之间,一队巡逻的军士就鱼贯而来,不单有副都统安排的军士,还有两名铁鹞子押着队伍! 如果不是白玉堂几乎本能一样的反应,他们这十几人要被这支披着甲的巡逻队遇上,那跟送死完全没区别。 这个时候便听着有牛角声响起,这巡逻队连忙向正堂奔了过去,整个府第里,纷乱的脚步四起,杂乱的声音:“快些快些,天德军辽狗打过来了!” 闹腾着差不多要有一刻钟,这些纷乱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向府第的大门方向聚汇而去。 白玉堂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扯扯了那边上的好手,示意他们接着行动。 余下一路倒是无惊无险,在花农房里见着李大叔,李大叔倒要比那陈家的小娘子机敏多了,毕竟人老精、鬼老灵,那几个好手还没说完,李大叔就把他们往后花园带:“赶紧往这边来,那些腌臜货,很少到后头,我故意不修的后边的草。” 哪行哪业,都有自己的本事,花农又如何?花农在不知不觉之中,也就几天的时间里,就在都统军的府第里,弄出一块相对僻静的无人区,很简单,他不修后花园的草,也不剪那些灌木的枝叶,一眼看着这后园就是特别的荒芜的感觉,这也不过区区几天的时间罢了。 “家主被他们关起来了。”李大叔说起芭里丁晴,倒是亲切,并没有宋人、夏人之分,也没有华夷之别,更没有非我族类其心必诛的考量。他就生在这西北,他对于都统军芭里丁晴,是有自己的感情,所以听着白玉堂他们来救都统军,他很殷切,“你们先在这里躲着,等他们巡逻过去,我便带你们去见家主!” 巡逻过去的时间很慢,应该说,在瞎征的努力下,巡逻的人等还是很用心的,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李大叔才来领他们出去。而在原来正堂后面,走过了曲折的走廊,李大叔就打了个手势,让他们伏下身子,然后低声叫道:“大黄?大黄?人来了。” 那边拐角探出头来的,是一个圆头圆脑的胖子,看着李大叔,又看了一眼白玉堂他们,没好气地说道:“阿叔,你这是要弄死我?十几二十人,我怎么带?最多只能带一个,跟着我厨房的帮工,一起抬着饭桶过去,再多我也没法子,我就是搭上性命不要,人家也不是白痴啊,一眼就看出不对啊!” 李大叔还想说什么,白玉堂连忙劝住了他:“大叔你先在这里。带着他们藏起来,我过去看看,再做打算。” 那些好手倒是知道轻重的,这当口,没有哪个发癫来跟白玉堂争执,都老老实实跟着李大叔先藏匿起来,等着白玉堂下一步的招呼。 “黄家哥哥,接着怎么办?你给安排一下。”白玉堂对着这姓黄的厨师如此说道,后者瞄了他一眼,大约看着只有一个人,让他不那么为难,脸色总算比刚才稍好了一些。 “行说好,神仙打架,不是我们凡人能掺和的。你要见家主,我带你去见,但你要自己不检点,教得那些人发现了你,那我肯定把你卖得一干二净!别指望我替你掩遮什么。”黄姓的胖子,很光棍地把话摆出来,看起来,他很希望因为自己的话,而让白玉堂打消出去见都统军的念头,因为毕竟这会让他有风险。 可惜正是因为他的话,让白玉堂松了一口气。 如果他死活劝着,拍着胸口打着保证,那白玉堂才真的会觉得有危险。、 芭里丁晴就算被罔萌讹夺了兵权,但都统军的体面还是在的,没有镣铐加身,只是限定了他的活动,门口有五六个看守着的军士,看起来是副统军或是监军使那边派过来的,见着抬了饭桶过来的白玉堂,倒并没有人去理会他跟平时小厮不是一个人。 “怎地今天这么晚才送饭来?想要饿死爷爷么!”那些看守,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黄姓厨师看来也不是第一次跟他们打交道,胖脸上挤出笑,弯着腰赔着不是。白玉堂倒是明白了,为什么这黄姓厨师,刚才一路上,往那饭桶里吐了几次痰的行为了。 看守们拿着自己的木饭盒的筷子,过来饭桶里打饭,又打上一勺肉菜,这对于他们来说,也算是不算的伙食了。 跟在黄姓厨师后面的白玉堂,一言不发的,接过饭盒,便要拿进去给都统军,却被其中一个看守伸手拦了下来:“慢!” 白玉堂袖子里的短刀,已滑了下来,刀把已落在手里。 但那看守只是打开食盒,骂骂咧咧:“他娘的,贵人就是贵人,就是被关起来,还是吃得比爷爷们好!” 说着从那食盒里拎起一块鸡肉扔进嘴里,挥手示意白玉堂进去送饭。 芭里丁晴仍然穿着那天在城外的衣服,神情有些萎迷,看着白玉堂入内来,他连搭话的兴奋都没有。 “你想出去吗?”白玉堂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这一句虽然白玉堂压着声音,但芭里丁晴听在耳里,却如晴天霹雳一般,一下子他就转了过来,戟指着白玉堂,但没等他说话,白玉堂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是刘白袍的人。”他在振作起来之后,一眼就认出了白玉堂。 第835章 意料之中 毕竟做到都统军。芭里丁晴倒是有着很强的自制力,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 “刘白袍要派你来救我,看起来,罔萌讹说的,不一定是错的。”芭里丁晴缓缓地坐了下去,盯着白玉堂这么说道。 一个能做到都统军的人物,他绝对有着自己的本事。 首领官和佐贰官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不只是地位和品级之类的区别。 最大的问题,就是首领官必须负起所有的责任,所以要把一个人放在佐贰官的位置上,比如大宋那边的州府同知,县里主簿,只要资历够,人脉广,活动到位了,一般问题不会太大,但首领官呢?司马光为何当了没多久的经略相公,就被赶去修书呢?没那能力啊,他自己不甘心被刘瑜架空,枢密院那边,就算是旧党的文相爷,也知道司马光没那能耐啊,完全就干不来首领官。 要不然章惇那狂生,直接说司马光就是村夫子、无能力。 所以芭里丁晴能在都统军的位置上坐稳了,罔萌讹以宿卫大将,迅雷不及掩耳夺了他权,却不敢伤他分毫,就因为他不是个没能力的人,他只看了白玉堂一眼,就推出许多问题:“无论如何,此时我若出去,与罔萌讹撕撸开了,岂不是让辽人得利?刘白袍当真有太后恩宠,应该直接上书太后,等到太后旨意下,这边的边事也应告一段落,如此方才不至于让辽人得利啊,如何会于此时,派你来救我出去?” 望着白玉堂,芭里丁晴甚至直言道:“刘白袍派你来救我?不,他是要夏辽生乱啊!” 如果不是刘瑜早就把芭里丁晴的反应估计得八九不离十,白玉堂一时之间,当真不知道如何应对。 只不过,这都在刘瑜的计算之中。 “太后是委你为都统军,还是委他罔萌讹为都统军?”白玉堂脸无表情,这么一句塞了过去。 这就让芭里丁晴愣住了,于是白玉堂又接着说道:“你在这里,可曾听闻外间战事?” “外间战事如何?”这倒就让芭里丁晴紧张起来。 因为他所有的逻辑,就是在罔萌讹能够指挥黑山威福军司的士兵,打倒辽人的攻击为前提的。 白玉堂放下食盒,摊开手道:“你手下嫡系的将领,有三十来人吧,都被关押进来,就在左右厢房里呆着,你觉得,下面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能打得怎么样?会不会罔萌讹新委任的将领,本着清洗的心思,把原来的士兵,驱赶过去送死呢?我也不知道。” 说罢他转身就走,不是他不耐烦跟芭里丁晴再说下去。 而是再往下,他也不知道怎么说了,这些都是刘瑜提前教给他的话术。 难道他去跟芭里丁晴讲解现时的夏辽军情么?别说白玉堂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也不可能跟芭里丁晴说这些啊,人,如果是小人物,知道得越多,那可能就越慌乱,无从选择;但是芭里丁晴这样的能人,知道的信息越多,他对局面的把控就越准确,他的心就越定。 他定下来,对刘瑜有什么好处? 若是他安心就在这府里住下去,压根就不愿跟罔萌讹争,那刘瑜还折腾啥?赶紧逃出黑山地界吧! “慢!”在白玉堂要走出房间的时候,芭里丁晴叫住了他。 大量的信息缺失,特别经过了刘瑜的编排之后的话术,还是让这位都统军感觉到了不安。 “不,你好好呆着吧,我家主上为了帮你,不惜以身涉险,你倒是老神在在,还觉得要来把你解救出去的,是怀着不好的心思。那你就安心呆着,我家主上若是回兴庆府,到时帮你上书一份,陈说你的冤情就是了。”白玉堂头也不回,挥了挥手,继续向外而去。 这时却就听着身后芭里丁晴长叹道:“是我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 话到这里,白玉堂自然就转过身来,毕竟他来的目的,就是要芭里丁晴出去和罔萌讹狗咬狗啊,要是都统军不出去,那这个行动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看着白玉堂转过身来,芭里丁晴却是长揖到地:“还请壮士解我厄困!但若得脱,必不忘刘公高义!” 他没有说不忘白玉堂的人情,而是说不忘记刘瑜的高义,这倒果然是和刘瑜的估计一模一样。 白玉堂不禁就想起刘瑜所说的:“他若是对你许是重利,那他十有八九,是真看破了咱们的布置。杀了他,不要有任何犹豫,我们有千百种办法,把他的死安到罔萌讹的头上;但若他没有谢你,那就救他出来,他有很大的可能,没有看破我们的局,至少他是将信将疑的,这对我们来说,就值得试一试了。” 当时宋五郎问了:“如果试之不成呢?” 白玉堂也记得刘瑜的回答:“大约你我性命成灰,但若试成,则夏辽战火起!” 看着面前的芭里丁晴,白玉堂点了点头:“我去安排,今夜就试试能不能带你出去。” 和黄姓厨师抬着饭桶离开,白玉堂并没有马上就走,而是陪着黄姓厨师,把饭桶送到各个厢房。 他这么做,是为了亲自踩一次点。 所有被关押起来的都统军一脉将领,被关押的位置,白玉堂这顿饭送完,回到厨房那里跟李大叔会合,基本他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看守着都统军那六个人,是肯定要干掉的,而且干掉他们还不能发出声响,如若不然,必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咱们这十几个人,还不够被人家包饺子的。”白玉堂很浅白,也很明确的把情况跟这些好手讲了一番,事实上,当场在火光底下,就有三个人不太对劲了,那手在发抖,那额头上的汗水拼命地渗出来,看着唇青脸白的,别说行动,只怕一会就会瘫下去。 白玉堂就是料到会这样,所以才专门跟他们开诚布公说明情况的。 “三位,不好意思了。”白玉堂说着,指挥其他人,把这三人绑了起来。 大家都知道这三人如果精神崩溃,会连累大伙,包括那三人自己都害怕。 所以无论是绑起来,还是往他们嘴里塞东西,以防叫出声音,都很配合没有折腾出额外的事来。 第836章 得脱 “李大叔你看着他们三个吧,等得手了,我们会过来接他们走。”白玉堂对着李大叔说道,后者也是神色惶恐地点了点头。 倒是那个黄姓厨师,颇有几分胆子,倒提着一把切菜刀:“俺杀猪杀牛,麻利着,让俺跟着,解解恨!” 按他说的,那些看守对他非打即骂,他受不了这气。 白玉堂看着黄厨子,又望了那七八个“好手”,只感觉黄厨子比那些好手,还镇定一些,便点了点头道:“那你得听招呼。” “诺!”黄厨子有模有样的抱拳应了。 于是一行人便向都统军所在小院摸了过去, 那六个看守,可就不是铁鹞子那一流的人物了,普通的军兵,这年境,不论宋夏辽都差不多,不外就是混碗饭吃罢了。而且被差来看守的,都是不愿去边境面对辽人,偷奸耍滑的角色。此时六人蹲在那里,抱着饭碗,两个骰子捏在手心,便围在一块耍起钱来。 指望他们规规矩矩?那怎么可能?那还是这仩时代的军队么? 便是铁鹞子,这等天下有数的强军,也只能当值时,守些规矩。 吴十五这西军出身的精锐,刘瑜说了多少次,最后死于卸甲风,不就是归根结底,骨子里还是守不了规矩么? 所以白玉堂和黄厨子,提着刀来到他们身边,这六个看守,仍籍着火把光照在那里耍钱。 所谓杀老了人,大约便是如白玉堂杀人一般,那刀从后腰捅进去,刀把拧了个转,脸上还溢着笑,对着发现他走近的另一个看守,笑着说道:“我有七个铜钱……” 那看守望着白玉堂还没说话,后者微笑着抹开了身边另一个看守的咽喉,然后接着方才那半句话:“……能让我押个小么?” 那看守望着捂着咽喉倒下的同伴,听着白玉堂的话,有着一种荒谬的错离感,以至于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应该大叫。 不过等他反应过来,白玉堂的刀,已“唰”一声,从他下巴捅进去,切断了他的咽喉和声带,然后直接捅进他嘴里了。 黄姓厨子砍死了一人,虽说杀猪杀羊杀得多,杀人总归是头一遭,所以第一刀没砍准,砍在肩膀上,不过黄厨子反应快,几乎一瞬间砍了七八刀,不单把人砍死了,而且把那看守一张脸都斫得稀烂。 其他那八九个好手,有五六个吓得不敢动弹,总归还是有三个有胆气的,协力上前去,把最后一个看守勒窒息了。 “大黄,给他补一刀。”白玉堂看着那被勒窒息的看守,向黄厨子如此说了一句。 黄厨子倒是不含糊,这一刀比方才稳多了,一下子就斩开了咽喉。 入得内去,白玉堂把芭里丁晴接了出来,只招呼了黄厨子一人:“还能砍人?” “能!”黄厨子似乎血脉里有股凶性被唤起,似乎对于能跟着白玉堂杀人,很是兴奋。 白玉堂递了把刀给芭里丁晴,然后对黄厨子说道:“那跟我走。” 至于其他八九人,白玉堂根本连招呼他们一声都懒得,不是他无情,而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想让自己也无意义地送命,那他就不可能拉上所有人。再一个这次行动的风险大家都知道,也不是到了这里,这知道可能会送命。 人手实在是不实的,连刘瑜自己都扮了代写家书的老头,完全就是剃刀边缘跳舞的勾当,谁有空去理会那些到了动手时候,突然才暴露出软蛋的家伙? 芭里丁晴持刀在手,倒是颇有几分神气,白玉堂问道:“是跟我去把你的手下亲信救出来,还是你随接应的人先走,我去救你的手下?” “他们是我的亲信,我怎么可能不救他们?”芭里丁晴根本就没有思考。 不是因为他仗义,而是没有这些心腹将领,他如何调动那些忠于他的部队? 如果他可以不用这些将领,那罔萌讹也就不会把他们都关进这里来了。 白玉堂点了点头,对他道:“随我来。” 芭里丁晴对于自己的府第,还是熟悉的,两支铁鹞子被刘瑜的计谋调走,广大的府第里,除了五十人那支巡逻队之外,就只有那些看守了。 不过那些看守尽管不太尽职,可是他们胜在人多,就算凑一圈耍钱,但要象刚才这么无声无息干掉他们,明显是不可能的。 “小人有个法子。”黄厨子是看出了白玉堂的为难,主动凑上来,这么说道。 白玉堂听着黄厨子的计策,点了点头道:“你试试看,如果不行,就来硬的,别看三四十人,只要一下子砍死个五六人,这些乌合之众,一下就散了;要是能一个照面弄倒八九人,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白玉堂当然不是吹牛,放倒八九人,那就是三成战损,在这个年代,就是世间精锐的军队,也承受不起,别说这些看守。但如果能够不用动手,当然还是不用动手最好,所以他让黄厨子去试试看。 黄厨子是三句不离本行的,他的办法很简单,就是煮一桶粥出来。 用着晚上吃余下的饭,兑上水,切点菜叶,很快一桶粥就热气腾腾弄了出来。 “下了巴豆?”白玉堂看着那桶粥,向黄厨子问道。 后者摇了摇头,直接对白玉堂说道:“一时之间哪里寻得着巴豆?之前有一些准备药老鼠用的砒霜,我全倒进去了。” 白玉堂听着,吓了一跳,望着黄厨子半晌才开口道:“你这厮要去江湖上,保准是个做人肉馒头的家伙。” 这胆子,这杀心,也真的太重了。 边上芭里丁晴咽了咽口水,他突然发现自己家里有这么一位厨子,自个能活到现在,的确也真的算是运气好了。 但不论如何,这一桶粥由着黄厨子和白玉堂这么抬了过去,那些蹲在地上耍钱的看守,便纷纷围了过来。 “这不是给你们的!”黄厨子没好气地冲着看守们叫骂。 有人凑近了,他直接就抬脚要踹了:“将军的负赡们要吃的宵夜,你们想干什么?偷打几碗走,到时不够我不还得重新烧灶再做?” 他这话说得露着怯意,也透着一个信息,那就是如果不够,他还能重新再做,只是麻烦罢了。 第837章 由不得你 厨子的麻烦,关他们这些看守什么事? 不知道谁招呼了一声,那些看守便一涌而上,直接把那粥桶都抢了去,直接把白玉堂和黄厨子推开了。 “那粥里有毒!吃不死你们!”黄厨子气得眼泪都要出来,恨恨地骂道。 那些看守冲着白玉堂和黄厨子做了个鬼脸,纷纷笑道:“做个饱死鬼也不错!” 看着黄厨子和白玉堂重新没入黑暗里,看守们就分了粥,吃喝起来。 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胜在热乎,在这寒夜里,抚慰着饿饥的肠肚,这一碗热粥,让这些看守们喝得满脸笑容。 只可惜,这笑容很快就在一个看守脸上凝固,然后是第二个。 不知道是砒霜的量不足,还是那玩意就不是砒霜,总之这些看守倒是没有马上就肝肠寸断死绝了去的,一个个抱着肚子在地上嚎叫了起来,而白玉堂和黄厨子,以及芭里丁晴、那八九个好手,便提着刀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那八九个好手脸色有些难看,甚至还有人吐了出来。 但白玉堂和黄厨子、芭里丁晴,那是丝毫没有手软,一路过去,一刀一个的结果掉,二十来个看守,也不过数十息就全解决完了,唯一不好的,就是一地浓烈的血腥气味。 很快就找到了锁匙,放出那些被囚禁在厢房里的将领。 “带我去见刘白袍。”芭里丁晴这么对着白玉堂说道。 但白玉堂笑着摇了摇头:“相公说了,你这时节,没那闲工夫。” 芭里丁晴刚开口道:“不,我有空闲。” 那些神色亢奋的将领已经围了上来,他们多多少是在被捉捕时受了一些粗暴的对付,身上、脸上带着伤痕,而此时他们眼里带着期待,尽是复仇的期望。 “你真没有。”白玉堂略有些俏皮地回了他一句,然后伸手拍了拍黄厨子,扯着后者一起没入了黑暗之中。 芭里丁晴看着身边围着的下属,不禁长叹了一声,白玉堂说得一点也没有错,他是真没有闲工夫。 这事还真不由得他来决定。 “跟我来,从暗道出去兵营。”芭里丁晴对着他的部下吩咐道。 当白玉堂回到宋五郎提供的民宿小院子里时,刘瑜正在院子中间的水井旁边,用力地刷着牙。 “白太尉,如何?”宋五郎满怀希望地向白玉堂问道,尽管他没有向芭里丁晴泄漏自己的身份,但毕竟他和芭里丁晴的感情,却是真真实实的,他又如何能够,一点也不关心对方的安危呢? 向着刘瑜行了礼,白玉堂方才简略地把行动汇报了一番。 “这厨子倒是个人才,领他来,我见见他。”刘瑜听着失笑,却是对白玉堂如此说道。 宋五郎这时却就体现了一个职方司外派官员的专业素质:“不可!” “相公先前乔装那替写家书的老先生,以身涉险还说事不得已。如今又要见这不知根底的厨子,万一对方是夏人、辽人的细作,如何是好?”他极力反对着刘瑜的意图。 无奈之下刘瑜也只好妥协让步:“放心,我不会泄漏自己的身份。” 如此又是再三保证了一番,宋五郎仍旧忧心重重,觉得刘瑜太过弄险。 “官家劝不了我,相爷也阻不了我,宋五,你当真要阻我?”刘瑜也有些火气了。 因为这黄厨子,是个专业人材啊。 至少他是实打实的厨师,一些残存饭菜他能煮出一桶让人来抢去喝的粥。 要知道这个单位,是一桶,不是一碗。 也就是说没有可能弄什么粗粮细做的把戏,要不限材料,做一碗,那刘瑜也行,做一桶,那真是没办法。 这年头,连盐都贵得发指,走私盐足以发家暴富的,想要各种香料调味,也绝对不可能。 他能三五下弄出一桶香气扑鼻,让人生出食欲的粥,这真不是厨师没这本事的。 这就有了一个天然的身份掩护,按着白玉堂说的,这人杀心重,那么如果能招为已用,略加训练,真的就是一个好细作啊。 所以对于宋五郎的百般阻拦,刘瑜真有点火气了。 “宋五若是不是好直言,何尝要被派到这黑山地界?”宋五郎却真的还就跟刘瑜扛上了。 听着这话,刘瑜无奈认怂,好吧,这人就是杠精转世的,杠精到被职方司踢来这黑山还不转性,刘瑜的确也不能指望,自己能说服他。不过说到底,刘瑜还是很敬重宋五郎这责任心,起身向他一揖到地:“多谢五郎正我,如此,五郎在场,如果我言语之间有什么不周全,五郎下令,就把这厨子留下来好了。” 留下来,自然不是留下来请客吃饭,而是留下那厨子的命来。 宋五郎如此方才点头答应。 那厨子入得内来,看见刘瑜,却就咧嘴笑道:“这位相公,你是大人物?” “黄厨子,你可有什么志向?”刘瑜没有理会他,一边泡着茶,一边向黄厨子问道。 如果他说,就爱大宋汴京那花花世界,那不用宋五郎开口,刘瑜就会下令干掉他。 那太巧了,巧得象是刻意的安排。 “有的,我那死鬼老爹,去世之前一直教我,富则妻妾成群,穷则偷蒙拐骗!” 刘瑜听着,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不去偷蒙拐骗,要去当伙房大师傅呢?” “我家老娘,读过些书,读坏了脑子,老说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许我去做那些来钱的事。又跟我说,饥荒年饿不死伙头军。我想想也是,便去伙房寻了份活计,一路做了七年,从小工做到大师傅。对了,我老娘还在,若是相公你要叫我去杀人放火,只怕还得想个主意,别让我老娘知道。”黄厨子说得极为认真,也极是真切。 刘瑜听着,不禁莞然。 “我想见一见你老娘,如果真如你所说的,也许我可以打本钱给你,让你开一间酒楼。” 看着脸上并没有什么喜悦神色的黄厨子,刘瑜摇了摇头,伸手止住他,接着说了下去:“这酒楼是个幌子,不然你怎么跟你娘说明,这钱从哪来?背地里,干的自然是杀人放火的买卖,我们本来就是杀手,总是要杀人的。” “好,小人愿随相公杀人放火!” 第838章 根本 黄厨子听着大喜,翻身就拜,宋五郎看着也是无语,便把他安置下来,又派了人手,去把黄厨子的老娘取过来等等不提。 等着黄厨子下去了,宋五郎不禁向刘瑜说道:“哪有人天生便爱杀人放火的?这简直是魔头转世!” 刘瑜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对白玉堂说道:“弄上几个杀手组织,看上去跟咱们没有什么关系。” “一旦行动需要,或是出现什么变故,可以做为备用通道启用。” 白玉堂点了点头道:“诺。” “我知道你着急芭里丁晴那边的情况。”刘瑜这时方才来跟宋五郎分说。 他伸手一让,示决后者喝茶,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用担心,到了这时节,芭里丁晴的命,已是由我不由天。没错,你没听错,不是由他不由天,也不是由天不由他,是由我不由天。我要他死,他就必须死。” 看着宋五郎一脸的不敢置信,刘瑜笑了起来:“他没有退路了。我是他唯一的退路。” 一个没有退路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而宋五郎却问了刘瑜另一个问题:“芭里丁晴能争得过罔萌讹吗?” 对于宋五郎的紧张询问,刘瑜显得有些疏懒了,再也没有他在沙漠里时,那种焦头烂尾的急切。 他甚至对白玉堂说道:“让黄厨子过来。” 而黄厨子过来之后,让白玉堂和宋五郎眼珠子快要掉出来的是:刘瑜和黄厨子交流菜谱! “不,你就在这里做,把咱们刚才商量好的宵夜,在这院子里做完。”刘瑜拒绝了黄厨子去伙房的要求。 黄厨子就急了:“相公,小人不会给你下砒霜的啊!” “最多吐点口水,弄点鼻涕是吧?”刘瑜冷笑着问道。 “您怎么会知道……不!没有啊,小人怎么会干这等腌臜事!”黄厨子有些苍白地分辩着。 刘瑜又冲好了一泡茶,抬头望着黄厨子:“不然后就是抠脚不洗手,直接切菜切肉。” “想不到,你是行家。”黄厨子算是服气了,老老实实在院子时,水井边上,用石头垒了个灶,按着刘瑜要求洗好了手、剪了指甲,不过他对于口罩感觉有点难受,“相公,这口罩不要吧,这透不过气啊!” 刘瑜可没打算给他讨价还价:“那以后你别做饭,给你做饭的人,也不带这口罩。” “那我还是带吧。”黄厨子倒是马上服帖了。 刘瑜对白玉堂说道:“那跟着你去都统军府第的那些好手,活着回来的,都给他们安顿好了,请他们吃酒,以后还用得着他们。” “诺。”白玉堂领了命,自去安排不提。 这边黄厨子手脚极快,不用两刻钟,基本就把夜宵做好端上了桌。 刘瑜试了一口,点头道:“手艺过得去,等你老娘过来,如果没问题,打本给你开间酒楼,应该是可行的。” “小人还是想做那杀人放火的买卖。”黄厨子摘了口罩,那胖脸上很有些扭曲。 “咱们干杀手的,你还愁没这买卖?”刘瑜笑着应了他一句,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若是黄厨子再不下去,只怕宋五郎会扑上去掐死他也说不好,因为明显他很在意芭里丁晴的命运。 “他没有退路,他从被救出来之时,就没有退路。”刘瑜也不吊宋五郎的胃口。 被白玉堂救了出来,无形之中,芭里丁晴就等于做出了选择。 他没有等太后的旨意,没有等党项贵族的声援,没有服从担任宿 卫的将领对他的软禁。 而是选择了在刘瑜的帮助之下脱困,那就等于他默认了一个事实:刘瑜真的是梁太后的心腹特使。 否则的话,芭时丁晴想要干什么? 巡视黑山威福军司,罔萌讹是有公文的啊,把他软禁起来,尽管有越权的问题,但其实皇城宿卫大将,奉旨巡边,以为边关都统军有问题,将其软禁暂掌军权,然后把情况回报兴庆府,这说得过去啊。 总不能说边关官员卖国,然后奉旨巡边的大将有能力制止,偏偏不去制止,就上报之后,看着这官员卖国吧? “所以,我必须是真的太后特使,我给他的太后手令,也必须是真的。” 刘瑜笑着这么对宋五郎说道,而明显,宋五郎想要问的,不在于此,因为这对于芭里丁晴来说,已经没有选择,所以他关心的是,和罔萌讹的争执之中,能不能取得优势,拿回权柄? 如果芭里丁晴可以拿回黑山威福军司的权柄,然后击退辽军兵马,那他就生机。 因为罔萌讹所有对他的指控,都失去了依据;罔萌讹夺他兵权的事,更是成了罔萌讹的罪状了。 刘瑜点了点头道:“夏国的人口总归不多的,所以,黑山威福军司,到底是依靠什么在运转呢?宋五,你身为黑山大豪,可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宋五郎回答得很快,因为以地下大豪的身份,他的确对这个问题很清楚:“商队。” 没有错,就是商队。 西夏的主体民族党项人的人口是很少的,所以军队之中,有不少大宋逃过来的士兵组成的撞令郎,西夏自己的军队里,也有擒生军之类的,看着名字,也知道是以掠夺人口为主的部队。 而守住这黑山威福军司,他们要面对天德军的压力,还要面对辽国西南面都招讨的压力,夏国就这么多人,怎么办?粮食从何而来?依靠兴庆府那边的调派,不打仗还好,打仗的话,遥远的路程,这补给线也是让人头痛的事。所以,刘瑜的跨国武装走私集团,对于黑山威福军司来说,不论是军队,还是民间,都是不可或缺的支柱了。 当然在没有刘家商队之前,夏人也是可以勉强支撑,但自从有了刘家商队,要让夏人再回到从前,那就真的是千维万难。 刘瑜伸手拍了拍宋五郎的肩膀:“那么你就应该知道,不用太担心了,这也是为什么我敢于回到这城里来的根源。如果你仍担心,那你看看西南面。” 第839章 对峙 西南面,火光冲天,却是夏军的粮仓,在这一个夜里,被点燃起来。 罔萌讹领着手下的铁鹞子正在现场,用马鞭驱赶着民人救火,在粮食场的火光下,罔萌讹的脸上,有种不健康的晕红。他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而在军营里,芭里丁晴和他的手下已经通过了暗道,抵达了军营,他们当然也同样看见了西南面的大火,自然也知道,那是粮仓方向失火了。 “去救火,还是救自己?”芭里丁晴望着这些部下,对他们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是一句很无奈的话,但事实上围在他身边的人都能听得懂。 因为如果去救火,他们就会失掉重新召集士兵的时间。 而如果借着这时间重新掌握部队,西南粮场的损失,就根本不可能挽回。 芭里丁晴毕竟是都统军,精神气几乎在一息之间就回到了他身上:“我们的根本在哪里?” 他向部下发问,也是向自己发问。 粮草烧了可以再筹,只要有商队,就有粮草,他们的根本,是士兵,没有士兵,他们便只是,任由罔萌讹搓圆捏扁的对象! 罔萌讹并不是傻瓜,他自然知道粮草场不可能无缘无故烧起来。 甚至他也想到了,很可能芭里丁晴都统军府第那边有变故,毕竟,被软禁起来的都统军和他的心腹,就是这黑山最大的变数了。这边粮草场出事,罔萌讹带着人手过来,都统军那边出事,绝对于时机和时间上,都是相吻合的。 所以连没罗埋布都劝罔萌讹:“我带十人过去看看,无事则可,如有什么不测,也好当机立断!” “有什么好断?救火!”罔萌讹马上就拒绝了没罗埋布的意见。 他其实很聪明,只要不是面对刘瑜,罔萌讹的智商在这个时代,应该绝对比大多数人强得多了。 所以轻重急缓之间的关系,他在面对着这着火的粮草场时,心里就梳理得很清楚了。 他夺了都统军芭里丁晴的军权,那么,这不是小孩的糖葫芦啊,拿了权柄在手,他就得负责啊。 无论是面对辽人的攻击,还是黑山威福军司的人心变动,或是粮草供给等等的问题,他拿了军权在手,这些便全归了他管。 老实说,罔萌讹有点后悔听了瞎征的煽动,去夺这都统军的军权,但回过头,其实他也很清楚,这是他唯一的路了。 要不然,他这一趟北上,就是全然无功。 他可是带走三十分之一的宿 卫重骑,整个西夏不过三千铁鹞啊,他带走了一百铁鹞子和他们的辅兵,结果无功而返,梁太后会放过他?不,自从梁太后见到刘瑜之后,罔萌讹很明显的感觉,每每太后总会拿他跟刘瑜比较,然后就对他很不以为然! 作为一个面首,其实他已过了宠幸巅峰时期,如果不能在军事方面,展现自己的才能,那么,他很清楚梁太后的手段。他也绝对不想去尝试被梁太后抛弃的下场。所以,他绝对不能无功而返,要不擒获刘瑜,要不斩获军功。 而芭里丁晴堵在这两条路上,不论有没有瞎征的煽动,他都只能踢开芭里丁晴,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再回头来怎么收拾残局。 “将军,军营那边,似乎有些动静。我领人过去看看。”没罗埋布极为尽责,又根据哨骑的回报,过来跟罔萌讹汇报。 罔萌讹再一次拒绝了没罗埋布的提议:“如果是营啸,仙佛都没办法,你去了,也不过是白白送命。救火,你明白吗?我们得救火,不论辽人叩关也好,芭里丁晴重振旗鼓也好,都不要去管他,救火!辽人叩关有当值的守卫部队,芭里丁晴脱困而出那是明天才要面对的事,这火没救成,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望着没罗埋布去驱赶民夫的身影,罔萌讹无奈地长叹了一声,这毕竟是芭里丁晴的黑山威福军司啊。 如果芭里丁晴真的脱困而出,罔萌讹怎么还可能再控制他? 铁鹞子再能打,成千上万兵马围上来,累也能把他这一百正兵、两百辅兵活活累死啊。 而脱困而出的芭里丁晴,会有耐心听他罔萌讹诉说,不得不把前者软禁的理由?扯蛋吧,罔萌讹自己都不相信。 所以芭里丁晴脱困与否,罔萌讹完全不管。 他就是要保住粮草场,不单这是黑山威福军司里,军民的命脉。 最为关键,他还可以揪着这一点,诬诉芭里丁晴勾结敌国,自毁粮草等等。 至少在保住粮草场的情况下,芭里丁晴也不会当场跟他翻脸,至少不会扣押他和那些铁鹞子。 那么把铁鹞子当成轻骑用,把黑山威福军司当成补给点,罔萌讹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多少斩获一些军功的。 至少在于他自己看起来,便是如此。 但是很显然,芭里丁晴看起来并不认同罔萌讹的思路,特别是当一夜之间,他和自己的心腹,把忠于他的部队重新掌握之后。近似乎五万兵马,把粮草场和罔萌讹的铁鹞子一并围住之后,芭里丁晴听了罔萌讹的理由,冷笑道:“罔萌讹,你是白痴吗?从一开始你夺权,就是极为荒唐的,你说我勾结敌国,证据呢?” 罔萌讹咬牙道:“你放过敌国大臣,还有何话可说?” 他不会在士兵这中,去说出刘瑜的姓名,那便会牵扯到梁太后的宫闺秘闻上去,罔萌讹很清楚这里的尺度。 而毫无疑问,芭里丁晴当样也很清楚:“证据呢?你说我勾结敌国大臣,我手上拿有太后的手令,来来,你是领着宿 卫的大将,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你来告诉我,这手令哪里是假的,哪里有问题好吗?我和书吏都是仔细查对了过往文书,印鉴一切无误的。” 当然无误,本来就是太后发出的,只不过刘瑜用了揭绢法,其中再剜去几个字,再仿着太后笔迹把那几个字填上罢了。当然,如果去到大宋或是辽国的京师,专门做古董字画生意的,仔细看上十天半个月,那是能看出问题。可不论是芭里丁晴还是罔萌讹以及他们的手下人,可都没有这本事啊。 第840章 猜测 也就是芭里丁晴说的,跟过往文书对比,这样如何看得出什么真假? 所以问对芭里丁晴的质问,罔萌讹一时有点无从答起,他知道是假的,但他面对着这些军兵,总不能就一句“反正我知道是假的”就解决问题吧?而且,说心里话,罔萌讹也有点发毛,到底太后有没有给刘瑜这封手令呢?他其实也是拎不太清啊。 瞎征看出了罔萌讹的为难,在边上就低声说道:“将军,不若我上去看看,那手令到底是真是假?” 这手令是真是假,瞎征如何鉴定得出来?他当然看不出来,他的意思,是他上去直接就把手令撕了,或是吃了,就压根没这玩意,让芭里丁晴没戏可唱。 回答他的,是罔萌讹抽到他脸上的马鞭,一道鲜红的鞭痕就在他脸上浮现出来:“激怒这数万兵马,你想被踏成肉酱么?” 瞎征也醒觉自己这个主意的拙劣,捂着脸退到了边上,不敢再胡乱开口。 只是他心中的恨意翻腾,他是青唐的继承人啊。 在兴庆府,罔萌讹一直对他是以礼相待的,如果不是因为刘瑜,一直不断带给他挫败感的刘瑜,他瞎征又如何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这样的污辱? 可以说,瞎征没有马上掉头就是,是凭着对刘瑜恨意,强忍下来的。 因为他要现在一怒就走,对,能还以面色,罔萌讹对他也不可能怎么样,总不能杀了他吧?他又不是罔萌讹的下属,严格来说,也算外国的王子一类的人物的。罔萌讹抽他一鞭子可以,杀他是不可能的。 而且他一走,必定会让罔萌讹军心溃散,可能会引起连锁的雪崩效用。 铁鹞子就不能崩溃么?沙场上没这概念,何况没罗埋布和刘瑜的私交也很好,铁鹞子也有不少人见过刘瑜出入太后寝宫,能抱罔萌讹大腿,为什么就不能改抱刘瑜大腿? 所以瞎征不能这么做,如果罔萌讹这就被都统军拿下,那瞎征就更加不可能完成他要在夏国弄死刘瑜的计划了。 他暗暗在蕴酿着自己的计划,瞎征的确是个人材,这种普通人忍无可忍的污辱,他忍了下来,他一再暗示自己,暂时的受辱,是要干掉刘瑜。只要解决了刘瑜,他觉得大宋就将没有人能挡住他的脚步,而只要在大宋侵占到足够多的土地,那么罔萌讹又算个什么东西? 所以他冷静下来,说服自己,琢磨起了下一步如何对付刘瑜。 罔萌讹不是什么善良人士,如果只有他和芭里丁晴等几个相对,而他又确定这手令是假的,不用瞎征说,他早就把那手令撕烂了。可现在不是啊,现在众目睽睽,几万兵马包围着,真这么干,当着几万人面前这么搞,简直就是在污辱这几万兵马的智商吧! 于是,芭里丁晴所率领威福军司的部队,和罔萌讹的铁鹞子,就这么对峙起来。 宋五郎听着刘瑜的推论,不时有那些地头蛇入内来,低声向着宋五郎汇报芭里丁晴跟罔萌讹的情况发展。 一开始还好,越到后面,宋五郎当真是越听越惊心了,因为所有的情况,和刘瑜所推导的,几乎就是完全一模一样。宋五郎望着在那里默默冲泡着茶水的刘瑜,有一种很难言明的情绪,在胸膛里涌动着。 他妒忌刘瑜吗?说从来不妒忌,那是假的吧。 宋五郎当年虽说进士无望,但也是中过举的,才得以进职方司当了书吏。 而刘瑜呢?也不过同样的进士无望,举人的经历,连职方司的资历都没有。 然后年纪轻轻,也就几年之间,就做到直秘阁,一路经略安抚使,而且皇城司的公事,据说背后也是刘瑜在操盘。 一开始,宋五郎是妒忌的,特别是刘瑜刚刚在边地打滚,以此为晋身之阶,混了个特奏名出身的时候。宋五郎认为刘瑜是沾了范门子弟的光,如果不然的话,不见就能做得比他自己更好。 但当刘瑜做到直秘阁,又经略安抚一路时,宋五郎就不妒忌了。 那是真不妒忌。 因为大家的距离太远了,远到不可能去妒忌了。 不过他仍然觉得,自己把握机会的能力不够,自己没有刘瑜的胆色,自己人缘不如刘瑜好,宋五郎栖身敌国,他是个上进的人,每每自省,总是找出许多自己的不足。他想着把这些不足都改掉,刘瑜就是自己的榜样。 但到了此刻,他望着刘瑜,突然心里有种想大哭的感觉。 这位默然侍弄着茶炉的相公,无论自己如何完善自己,只怕是永远也追不上他的脚步啊。 至少宋五郎清楚,哪怕他对这座军司城堡,要远远比刘瑜清楚得多,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刘瑜这样,坐在家里,基本上就能把将要发生的事情,推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不过此节想通了,宋五郎却就向前一步,对着刘瑜拱手道:“相公,可是这样的话,芭里丁晴也很难说服罔萌讹啊。” 知道自己难以企及,那么不如就把心中难题拿出来,请刘瑜解惑。 如果是杨时或是高俅,大约刘瑜是会责怪他们的。 但宋五郎不同,就算刘瑜不认同他的性取向,但为了大宋,栖身敌国的间谍,刘瑜却是很敬重的:“你是担心,一旦他们互相之间发生了妥协,这样以芭里丁晴为正,以罔萌讹的铁鹞子为奇,就能有效的抵抗辽国兵马吗?” 宋五郎听着,如见鬼一般,他话没说完,刘瑜却如读心也似的,直接就把他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刘瑜看着他的表情,摇头道:“不过是经验罢了。不用如此惊慌的。” 接着刘瑜也没有去吊他的胃口,很直接地告诉宋五郎:“无妨的,他们能团结起来,抵抗辽国的兵马,这样才最为符合我们的利益。如果黑山威福军司被辽人一鼓而下,那如何把夏国的国力吸引和消耗在这里?我们要的,绝对不是辽国的壮大啊。” 第841章 为利 “喝茶。”刘瑜笑着打断了宋五郎接下来的所有问题。 而出于一个细作的个人修养,宋五郎也终于没有接着问下去。 因为刘瑜再敬重宋五郎,也不可能告诉他,自己在辽国那边的布局,这是一个原则问题,这关系到许多任务的成败,以及足以让无数人掉脑袋的机密。无论是辽国天德军的兵马调动,还是为了五千良马毅然北上的刘瑜,都不可能把它放在阳光下。 “我们本来就不是走在阳光下的人。”刘瑜喝了半杯茶,略有些感叹地对着宋五郎说道。 许多时候,并不容得自己去选择。 不论是刘瑜还是宋五郎,其实都不例外。 “辽人兵马来攻了!守城啊!”黑山威福军司很快就传来了牛角号,有敲锣的声音。 刘瑜往红泥小炉里添了两小块炭,望着宋五郎说道:“要是辽人攻城用弩炮,投石机之类,投石砸进这院子里,所有的谋划,都尽化为乌有,但在那颗投石落下来之前,我仍然会做好所有的准备。” “诺,卑职受教!” 因为辽人兵马的进攻,罔萌讹无法再和都统军芭里丁睛对抗,只好服从后者的指挥。 这其实也是一种顺坡打滚的服软方式。 而在战场上,铁鹞子的确无愧于他们的威名,特别是在一百铁鹞子都被集结起来使用的时候。 作为试探攻击而来的天德军二三千兵马,几乎在交锋之后,就失去了集结的能力。 因为铁鹞子如是一把锋利的刀,再三的把辽人的军阵分割开,然后不断地给辽军带来伤亡。 这战事结束得极快,从接战开始,几乎只用了半个时辰,辽人的军马就损失了一成有多,然后全线溃散撤退。 芭里丁晴这都统军也不是白来,当下领了上万骑军,冲出城去,以铁鹞子作为矛尖,向辽军冲杀而去。 结果不单作为前锋的二三千辽军溃散,后面数万辽人军马,也被冲得倒了十几里,才扎住了阵脚。 这是一场乏善可陈的战事。 不是因为铁鹞子,而是双方都是在试探,谁也没有用尽全力,谁也没有伤筋动骨。 卸下甲胄的罔萌讹,就很是得意洋洋,对着身边的瞎征说道:“刘白袍就在黑山威福军司。” 这次就轮到瞎征一脸茫然了,因为完全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啊。 罔萌讹很肯定的说:“辽人会突然来攻,就是刘白袍搞的鬼,他花心思搞这鬼,没理由不留在黑山看热闹!” 听着这话,瞎征完全接不上话,因为中间毫无逻辑可言。 罔萌讹似乎也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想了想又说道:“芭里丁晴,只怕就是刘白袍弄出来的,要不然,他凭什么能跑得掉?” 这就更加无厘头了,瞎征也不好反驳他,只能陪着笑脸应付着罔萌讹,心里却觉得罔萌讹是不是被刘瑜吓破了胆? 芭里丁晴重新见着宋五郎之后,很感慨地跟后者拥抱在一起,良久才拍打着宋五郎的后背:“若无宋兄,如何得脱!” 宋五郎也颇为有些感叹的,不过他还是给芭里丁晴作了个引见:“我其实也是有心无力,若不是刘相公出手,我哪里有什么本事,救得我兄出来?” 话说到这里,芭里丁晴回头望向正在院子里泡茶的刘瑜:“刘白袍,好胆!” “我的胆子向来是很不错的。”刘瑜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芭里丁晴推了推宋五郎,示意后者离开,然后自己走向刘瑜:“你倒是无所不用其极,连宋兄也被你利用上了。” 刘瑜一点也不为所动:“这黑山,如果说有人真心想要救你出来,大约也只有他了,我要把你弄出来,如何能够不从他这里下手呢?” “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你刘白袍不知道的?”芭里丁晴说出这句话时,终于走到刘瑜对面坐下,其实,已有些妥协的味道。不单因为刘瑜救了他出来,也不单因为刘瑜知道他跟宋五郎之间的关系,这其实不重要的,真的不重要,龙阳之好,断袖之风,古自有之嘛。 至于刘瑜救他出来,芭里丁晴知道,这中间必定是有利益交换的。 所以他也不会因些有什么亏欠。 “我不敢跟你争执,是因为要跟你的争执的人,还排不到我。”芭里丁晴是这么跟刘瑜说的。 要跟刘瑜争执的人是谁?毫无疑问,首推罔萌讹了。 刘瑜伸手做了一个让茶的姿势,笑道:“都统军有什么话,何妨直言?” “就算有我护着你,但只要兴庆府太后的命令下来,你就没活路。这是罔萌讹的原话。”芭里丁晴端起茶杯,对着刘瑜冷冷这么说道,甚至他还加了一句,“按罔萌讹的说法,你的命,就是从威福军司到兴庆府来回的路程。” 可刘瑜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 他笑了起来,点了点头,开口道:“他还是那么刚愎自用啊。” “不过嘴长在他身上,他愿意这么说,就由得他这么说吧。” 芭里丁晴望着刘瑜好半晌,放下茶杯长叹道:“你走吧,我保你平安回到宋境就是。” “离开是不可能离开的,在我不想离开兴庆府的时候,就算是太后,也不能让我离开,别说他罔萌讹了。不过都统军这份情谊,下官记下,他日若是机缘至会,定有所报。”刘瑜缓缓地向着都国芭里丁晴这么说道,但这话里,却就提醒了一个事情,利益。 他把芭里丁晴解救出来的这笔帐,刘瑜并不打算以后者保证送他回宋境来做为交换。 而芭里丁晴自然也听出来这话外之意,他沉声向刘瑜问道:“刘白袍想要什么?我不可能去帮你向罔萌讹动手的。” 罔萌讹是领着宿卫的大将,他夺权把芭里丁晴软禁,这种行为过份也好,犯错也好,毕竟芭里丁晴和罔萌讹都是太后的嫡系人马,不可能为了这样的事,就置对方于死地的。正如罔萌讹认为芭里丁晴勾结刘瑜,也不可能直接弄死他一样。 这就是他的底线了。 第842章 刘瑜的阴谋 刘瑜听着,笑了起来,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向芭里丁晴问道:“在下看起来,便是那种为了买凶杀人,奔波万里到夏国的人?” 芭里丁晴开始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来禁不住也笑了出声。 “我要办两件事。”刘瑜重新冲了一巡茶,认真对着芭里丁晴说道。 “只要无关军国大事,自当尽力相助。”芭里丁晴也是干脆,马上就抛出了自己的底线。 军事,国事,这两项就不要提了,他不可以因为要报答刘瑜,而去碰这两条线。 比如刘瑜要求他与天德军全线开战;或是要他将军中汉人都遣返回大宋,那绝对不可能的。 没错,西夏军队里有许多汉人,甚至数量比党项人还要多。 为什么?因为大宋的对武人的提防和污辱,已经到了顶峰造极的地步啊,从军就刺字啊,刺在脸上,侍遇又是极差的,便是有心报国的,去当兵,也不在意刺字,结果好了进了厢军,被军官当成奴仆使唤,佃农还得给工钱是吧?这厢军是工钱都省掉的。 这种情况下,不断有人逃出大宋,跑到西夏,然后又没有什么谋生的技能,那就只能当兵了,而且是当炮灰,这年头还没有“炮灰”这样的说法,反正就是这意思,攻城蚁附在前头,冲阵跳荡在前头,打大宋时,冲在前头的就是这些汉人部队组成的所谓“撞令郎”。 所以芭里丁晴一开始就摆白了,如果刘瑜要他遣返汉人,那不可能;要他跟辽国全线开战,也不可能。 “私事。”刘瑜也很干脆,直接就着他的话茬说了下去。 这么一开口,芭里丁晴就松了一口气。 “良马三百匹,使君,你得帮我送到大名府。” 芭里丁晴皱起眉盯着刘瑜半晌,点头道:“好。” 不是太难,而是太容易了。 刘瑜又笑了起来:“我要去辽国一游。” 这个就太简单的。 别说芭里丁晴,随便看着边境的军兵,都能让刘瑜偷渡出去的。 “都统军可知道,我万里而来,为了何事?莫非真为了那天下事么?”刘瑜说着就笑了起来,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芭里丁晴让他这么一引导,脑筋就转了起来,半晌开口试探着问道:“为利?” “没错,天下之事,都逃不过一个利字。” 刘瑜手肘支着桌子,身子向前:“若不是为了一个利字,我又岂会不辞长途跋涉,从那花花世界来此苦寒之地?” 为利而来,谁不缺钱啊?世上最富的大宋,都穷到要变法啊! 芭里丁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这话是有一定污辱性的,但这时代,大宋的潮流那是世界认可,汴京是个花花世界,也是大家的共识。 大宋的直秘阁,要在番邦敌国,夸耀自己勇冠三军,那大约会被异国勇士教做人;但他刘白袍说一句黑山不过苦寒之地,芭里丁晴还真就老老实实认了。 不过这时话题的重心,却就从芭里丁晴劝刘瑜离开黑山,开始转变成了另外一个话题。 “敢问刘白袍,这苦寒之地,利从何来?”芭里丁晴就带着试探,这么向刘瑜问道。 刘瑜却就胸有成竹地对他说道:“别的不敢说,永兴军路那头的陕棉还是卖得不错的。” 陕棉当然卖得不错,而这也的确就是刘瑜点石成金的证据,所以他提出这一桩事来,芭里丁晴就难免被吸引:“还请刘白袍赐教。” “都统军,这就过了。”刘瑜笑了笑,示意对方喝茶,却就没有再往下谈。 芭里丁晴也不是不讲究的人,看着刘瑜没有谈兴,很快就告辞了出去。 不过面对宋五郎的时间,他就说得真切了:“刘白袍怕是有个什么发财的门路,你最好是不要沾的,我看着,他是放了饵出来,谁要去咬他这饵,只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都统军芭里丁晴到这个时候,他隐约是觉得刘瑜不太妥的。 但后者救了他,他还是不希望刘瑜死在自己地盘里,所以他对宋五郎说道:“你和他同是出身宋国的,看看能不能劝他早点归宋吧,也免得罔萌讹发觉他在黑山,到时害了他性命,却便不美了,终归刘白袍是救过我的。他要归宋也好,入辽也好,总之不要让他呆在黑山。” 宋五郎紧紧握着都统军的手,感觉着那手上传来的温暖,深情地望着他:“你放心,我会尽快的劝他离开。” 尽管送走了都统军之后,宋五郎把这情况向刘瑜汇报了,却是说道:“不论如何,相公还是安全起见。” 但刘瑜怎么可能走? 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就没有再跟宋五郎谈下去。 要撩拔起辽夏之乱,不可能就这么走了。 直到这天夜色笼罩下来,白玉堂终于回来。 “相公,已按之前的方略,将消息散布了出去。”白玉堂对刘瑜行了礼之后,向他汇报道。 刘瑜派白玉堂出去,自然不是让他去耍帅泡妞;罔萌讹会感觉刘瑜就在黑山,芭里丁晴就是刘瑜救出来的,当然也不是他的臆想。只不过在刘瑜设计的信息传播框架,罔萌讹和瞎征这边没有能力看破而已。比如一个跑步的人,这会让罔萌讹联想起刘瑜的梁太后的寝宫,每天早上从不间断的奔跑。 那么他就会开始想起刘瑜,只要他开始向着被引导的方向走,很多小的细节,类似跑步这样的东西,就会引导着他,让他开始相信,刘瑜就在身边,刘瑜在这件事里起到了推动,但他没有任何证据,要把一个跑步的人,跟刘瑜联系起来,这也实在太牵强了,就连罔萌讹自己也不会认为这是一个说得出口的证据。 白玉堂出去,就是按刘瑜的计划,去布置这些细节和剪影的。 刘瑜看着白玉堂,对他说道:“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出来吧。” “相公,为什么我们还不去辽国?”白玉堂有些不明白,所以他就向刘瑜请教。 第843章 不辞而别 “因为罔萌讹得死在这里,他不能活着回兴庆府,梁太后不是罔萌讹,如果罔萌讹回去把这边的一切都汇报给她,也许她会有比较大的机率,看破我们的计划。所以罔萌讹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回去的。”刘瑜对于白玉堂,倒是没有什么遮掩了,什么叫心腹?白玉堂就是心腹啊,连自己心腹都提提防防,人家都不知道为何而战,那又能成得了什么事? 刘瑜这么一说,白玉堂却就明白过来。 不过接下来,刘瑜却就阻止了白玉堂要安排人手刺杀的计划。 而是派人把宋五郎请了进来,看着宋五入内,刘瑜便对他说道:“你得去办一件事,派可靠的人去办。” “相公放心,小人义子最是忠诚可靠。”宋五郎所说的义子,就是之前派去破庙上香那一位。 刘瑜点了点头道:“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他去办。” “请相公吩咐。” “出卖我。”刘瑜笑着这么说道。 都统军芭里丁晴重新夺回权柄,那么之前和罔萌讹站在一起,副统军拓跋杰和监军使任三思,自然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几乎他们在军队中安插的人手,一夜之间全部被清除,有眼力价的自己报病交了辞呈,还算有条活命。这种毕竟是少数,聪明人,真正能当机立断,该抛就抛的聪明人,什么时候都不见多的。 更多的,是想服个软,挨顿军棍;或是希望都统军看到副统军、监军使面子上,训斥自己之后,降职留用;又或觉得有副统军和监军使作为后台,都统军除了骂自己一顿,打些棍子,也不能怎么样;当然也有一些人,是抱着换个主子的心思。 只不过这一夜,所有这些人,不论他们怀着的是什么心思。 在太阳落下山头之际,他们的脑袋就落在地上。 这是夏国,这不是大宋。 副统军和监军使倒是还活着,下面的将领,芭里丁晴如果不弄死他们,在军中,哪里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至于副统军和监军使,除了枯坐家中,基本也是无计可施。 都统军倒是没有派人软禁他们,但他们却是机灵人,如果这时候上街,都弄死大约是没地方诉冤的。 芭里丁晴这都统军都能被软禁,他们这副统军和监军使,遇刺又有什么不得了? “两位,振作一些,我得到了一个情报。”由着长随领进来的瞎征,对着瘫在花厅里的拓跋杰和任三思说道。 “只怕刘白袍,是要致罔萌讹将军于死地!” 副统军拓跋杰和监军使任三思对望了一眼,望着瞎征苦笑道:“你犯了痰么?刘白袍要弄死罔萌讹,这是路人皆知的事吧?” “刺杀,就在这几天,刘白袍有一桩针对罔萌讹将军的刺杀。” “我们绝对不能轻视刘白袍,两位,干掉刘白袍不单为了青唐,也不单为了我,你们想想陕棉,只要拿下刘白袍,问出陕棉的是怎么发家的,对于我们来说,绝对就是一条生财之路啊!” 也许对于刘瑜将要刺杀罔萌讹这个传闻一点兴趣也没有,但对于发财,任三思和拓跋杰,却总是有着浓烈的兴趣。 刘白袍不辞而别?”芭里丁晴瞪着宋五郎,不是他不相信这位已超越了朋友关系的伴侣,而是这太过不可思议。 宋五郎只觉得眼皮子有些涩,他苦笑着道:“我也知道,这太扯了。” 何止于太扯,是真的太荒唐,为什么?这不是大宋汴京啊! 这是夏国的黑山威福军司,刘瑜在这里,是无根的浮萍; 而在芭里丁晴重握权柄之后,整个城防都在他的控制之中,刘瑜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就出城去的。 宋五郎在脑子里重新推敲了一回,开口道:“刘白袍来寻我时,带了三人,后来打发走了两人,那两个人,也是说不见就不见的,现在他跟那个贴身护卫也离开了,我们真的就不知道去哪找他了。” “这个人太可怕了。”芭里丁晴想了半晌,咬着牙这么说道。 而且他当即就吩咐自己的手下:“安排三百良马,送去大名府,按刘白袍留下的人物、地址交割;另送两百匹良马,到永兴军路京兆府刘白袍的府第,拜帖落款写上去年的日期,就贺刘白袍喜得麟儿。” 所谓喜得麟儿,那是仙儿去年生小孩的事了。 只不过要找籍口送礼,还不简单么? 手下人得了吩咐,便匆匆下去办差不提。 芭里丁晴拉着宋五郎的手,长叹了一声:“五郎,这人别看面上和善,你得知晓,他那手上的人命,比起我来,只多不少啊,你就是跟江洋大盗打交道,跟武疯子,跟杀人越货、穷凶极恶的杀胚交结,也不要跟刘白袍这等人交结,他便是有什么利,你也不要去图他。” 看着宋五郎点头应了,芭里丁晴还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便是他把一包银子交给你,只请你拿这银子帮他买个馒头,你能不理会他,也千万不要理会他!” “我知道了。”宋五郎应了下来,芭里丁晴突然一把紧紧把他抱住,似乎要把清秀的宋五郎,揉碎了压进自己的身躯里一般。 宋五郎能感觉到芭里丁晴的情意,在这一瞬之间,他突然特别钦佩刘瑜。 昨日刘瑜对他最后说过的话:“你为大宋栖身敌国,我尽量不会让你为难。” 那时宋五郎还有点不知所谓,以为是大人物的许诺还是怎么样。 到了现在,他真的就是钦佩了,因为他真的不知道刘瑜去向。 所以他不用内心煎熬,不用在私情和大义之间去做选择。 刘瑜真的没让他为难。 那么,刘瑜和白玉堂,到底现在在哪里呢? 其实宋五郎真的不知道刘瑜去了哪里。 这个局是完全把他排除掉的。 但宋五郎很理解刘瑜为什么会这么做。 所以他一点埋怨也没有。 他在芭里丁晴怀里,脸上有诡异的笑意,似乎欢愉里,有着深刻的苦痛。 第844章 从没有什么见招拆招 “怎么样才能最方便的干掉罔萌讹?”刘瑜在黑山威福军司的城中,最好的青楼里,向白玉堂提出这个问题。 白玉堂抱着长刀倚着厅里的柱子上,低声说道:“让他自杀。” 在边上的刘瑜,一边拔打着算盘,一边在账本上写写划划,看起来,就是一个平淡无奇的账房先生。 最好的青楼里,有的不单是女校书,也不单销金客,自然至少还得有龟公,大茶壶,伙计来招呼客人;规模稍好些的,还得有厨娘,还少不得防人白嫖、闹事的护院,还得有账房先生,还得有鸨母,才能构成一个客观存在,能开门做生意的青楼。 而刘瑜和白玉堂,现在任谁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一个是账房先生,一个是护院。 在这还没有开张的青楼里,打点着账目。 “我也觉得是,让他自杀,便是最好的,也是最为方便的法子。”刘瑜笑了起来,阳光而灿烂的笑容,便是在这上着门板,昏暗的青楼里,也教人生出暖意来。 只是这暖意背后,可能是有着许多的人命,来做为注脚。 刘瑜之所以和白玉堂不辞而别,除了不让宋五郎为难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也不可能把全部的事务,都交给宋五郎来处理。至少到目前为止,宋五郎还没有表现出来,他有负责整个夏国北方的间谍网络的能力。没有这能力,那刘瑜就不可能交给他全部的事务。 “但罔萌讹怕是不肯自杀的。”白玉堂看着从门板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下意识地回避开它,把自己移到柱子的另一面。 罔萌讹当然不肯自杀,就算回到兴庆府,他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被太后抛弃,丢了这宿卫大将的差遣。 但至少他的家族还是在的,他的部落还是在的,他的麻烦是没有了梁太后的撑腰,以前他得罪过的人,会来找他算账,他很可能会在这无穷尽的报复里,不可终日。但如果他有足够毅力和幸运,能撑得过去的话,那他未必就不能活下来。 也就是说,他并不是面对必死的局。 而罔萌讹本身的求生欲也很强,又不是面对必死的局,那他为什么会自杀? 刘瑜在账本上添上最后一笔,他和白玉堂是三更时分过来的,然后接手账房的工作,原来的账房先生按着预定的方案,另行潜伏。而刘瑜和那账房先生身材差不多,脸面在略为化装之后,基本除了极亲密的人之外,一般人是看不出差别的。 而因为肩负着的使命,账户先生平时就刻意的,很少跟人打交道。 刘瑜所要做的,就是熟悉一下笔迹罢了。 所以从三更到现在,刘瑜一直在涂改账本,有些条目,完全就是重新抄一次。 为什么?因为这样账本上,就存在了一些刘瑜仿写的笔迹,就算后面刘瑜记下的笔迹和原来有差别,也不会太显眼。刘瑜放下了笔,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手腕,对着白玉堂笑道:“你先盯着吧,我只能去院子里跑圈了,以免引人注目。” 白玉堂在黑暗里抱拳唱了诺,解决了刘瑜的身份问题,白玉堂倒就好说了,一个武人,多个护院少个护院,都不会引人起疑的。而老实讲,其实刘瑜也有些太过小心了,来青楼走马章台的金客也好,才子骚客也好,谁会在意一个账房先生的模样? 不过白玉堂的苦恼在于,怎么才能让罔萌讹自杀? 刘瑜跑步回来,肯定会问他这个问题的。 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冒出来的那句话了。 要弄死罔萌讹的确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这种不容易,让人头痛的是,似乎是白玉堂自己造成的。 或者说,他在刘瑜的授意下,给罔萌讹的引导;而又让宋五郎的义子,去向瞎征告密,引起对方的注意。 瞎征得到了情报,当然第一时间通知了副统军拓跋杰和监军使任三思,他们可不会让罔萌讹出现危险。 为什么?因为他们还等着罔萌讹和芭里丁晴扳手腕啊! 要是罔萌讹死了,那他们还怎么跟芭里丁晴斗? 无端软禁主官,这说到哪朝哪代哪一国,都说不过去的事吧? 所以,他们唯一的生路就在罔萌讹身上,他们也只能押罔萌讹能够翻身。 “这剑客原来也是军中出身的,如果步战,便是铁鹞子,也不是他对手。”拓跋杰带着自己的长随去找罔萌讹,并把自己身边的保镖推荐给了罔萌讹,算是为罔萌讹安排了防护。 而任三思这个监军使,更是提供了一队舞姬,按他说的:“都是与异人练过剑术的。” 不过罔萌讹叫了没罗埋布他们进来,那剑客倒是好手,以一敌三,步战之中,单人硬扛三名铁鹞子,不落下风。 当然过了半刻钟,铁鹞子一点问题也没有,这剑客就开始体力不行了。 但这没关系,要他来应付的,是突如其来的刺杀,不是长时间的作战。 所以这剑客,罔萌讹倒是很满意,当然就给了八十两银子的赏赐。 至于那队舞姬,罔萌讹叫了没罗埋布:“出三人,她们有十二人嘛,能在你们三人攻击下,撑过半刻钟,就承监军使这份人情了。” 也就是说,罔萌讹是不承空头人情的。 结果别说半刻钟,五息,那十二个据说跟异人学过剑术的舞姬,就被没罗埋布三人全部击倒,这还是在没罗埋布三人没用任何兵刃,就用拳头的情况下。 “你们三人挑一个,其他九个,前天与辽军作战功劳大的,分下去给他们。”罔萌讹对没罗埋布这么吩咐道。 这就是那十二名舞姬的命运。 那些被扛下去,啼哭不止的舞姬的泪水,倒是映衬出监军使任三思的尴尬。 不过罔萌讹伸手拍了拍任三思的肩膀:“老任,你不是武人,被人骗了的事是有的。没啥。有心了,有心了。” 任三思是欲哭无泪啊,这娇滴滴的十二个美女,谁跟没罗埋布这样,下得去狠手? 再说便有刺客来,也不会想到这十二个舞姬是护卫啊。 第845章 做了他 退一万步说,便是他罔萌讹看不上,尽可能把人退还给他啊,凭什么不承他的人情,又把这些美人分给没罗埋布他们? 不过这关节,任三思也不可能来跟罔萌讹撕撸这些事情,只能陪着笑点头:“将军说得是。” 罔萌讹看着边上的瞎征愁眉不展,但对瞎征问道:“听说这线报是你收集的?放心,回到兴庆府,我自然忘记不了你的好处。” 但瞎征并没有翻身就拜,反而抬起头来望着罔萌讹,苦笑说道:“将军,只怕这不是刘白袍的本意啊。” 眼看罔萌讹脸色有些不好,瞎征连忙接着说道:“您也是跟刘白袍打过交道的,您想想,什么时候,刘白袍想干什么,会让人一眼的就看穿了?” 罔萌讹听着这话,不禁就陷入了沉思。 刘瑜在兴庆府的行动,一幕幕,从他脑海里重新掠过。 的确便如瞎征所说的,在刘瑜和李清策可能联手这个表象里,刘瑜干了许多事,包括西夏皇城司里,那些诡异的谋杀案,至今不知道丢失了什么卷宗或是物品的案子,尽管没有证据,但罔萌讹觉得那必定就是刘瑜所做的;而在皇宫之中,刘瑜又是表面上被太后所获,但实际上呢?至少罔萌讹是知道,太后真的有给刘瑜一份手令,一份给黑水镇燕军司的都统军的手令。 这也就是那天为什么罔萌讹不出去跟芭里丁晴对证的根本原因,因为他也拿不太准,是否太后又另外给了刘瑜一份手令,是调用黑山威福军司人马的呢? 因为罔萌讹有一件事是很清楚,那就是在太后的心目里,刘瑜要比他自己得宠得多。 至少在罔萌讹来讲,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而这一切的开头,不过是刘瑜跑来夏国买几十匹马,然后和李清策接上头。 在仔细思考之后,他不得不承认,瞎征所讲的,很有道理。 “他在黑山,他一定就在黑山。”不知道为什么,罔萌讹想通了之后,这执念却就更加的顽固了。 而这一次,瞎征也在旁边赞同他的意见:“如果他真的要对您下手,或者以对你下手,来遮掩些什么,那的确他应该就在黑山才合理,否则的话,他这造势,就有点小题大做了。我没有证据,甚至没有刘白袍所说的一环扣环的链条,只是直觉。” 罔萌讹望着瞎征,突然大笑了起来:“直觉,就是直觉,为什么我能在军阵里落在现在?没错,就是直觉。” 每一个依靠着直觉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们,总会格外的迷信这种反应。 但往往却忽视了一点,就是那些死掉的袍泽,他们也是同样有着直觉,而为什么他们的直觉,没有让他们活下来呢? 可是这个时节的罔萌讹,并不打算再考虑太多逻辑上的问题:“老任,拓跋,还有瞎征,你们听我说,论这种心计,我想,咱们几个凑在一起,不见得就能绕得过刘白袍。也许绕得过他,也许绕不过他。但我已经讨厌却跟着刘白袍的弯弯道道绕圈了。” 拓跋杰和任三思都点了点头,但他们不明白,接下来罔萌讹准备怎么做。 幸好罔萌讹很快就给出了他的答案:“我想,把根本的问题解决掉就好了。” 说着他指向了瞎征:“在兴庆府,他说服了我,就是这样的办法。” “承蒙将军错爱,派了十名铁鹞子给我,我安排了人手,让他们潜入永兴军路京兆府刘白袍的府第。” 瞎征面带着微笑,向着副统军拓跋杰和监军使任三思说道,“据我们得到的线报,刘白袍的发妻,也就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苏子瞻的妹妹,刘苏氏,便侍奉着刘白袍的母亲,还有刘白袍的妾生子,三个月前,便一同迁往京兆府的刘府。起始是徐州那边,宗族有多太打着刘白袍名号,霸市欺行的族人,刘妻搬去京兆府,就是想和这些族人做个切割。” 任三思不耐烦地挥手道:“这个不用细说,谁耐烦去听这家长里短?” “是,我派了人,会同将军支派给我的十名铁鹞子,潜入宋国永兴军路京兆府,到时便把刘白袍的母亲、妻子、儿子,一并斩草除根,无论他有千般智谋,得了这消息,绝对也会让他方寸大乱,那时就不由得他不出昏招了。而且做下来之后,刘白袍对于大宋的官家,想来也没有现时的忠诚了。” 拓跋杰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向罔萌讹问道:“这个,似乎和将军您刚才说的,不相干啊。” “自然是相干的。”罔萌讹说着便笑了起来,怎么可能会不相干? 他示意任三思和拓跋杰都靠近过来,然后又挥手侍候的人等退下,然后方才低声说道:“刘白袍在黑山威福军司,若是我等相信这在沙场上,无数次救了我等性命的直觉,那就有一个问题了,刘白袍凭何敢来黑山威福军司?他再怎么一个眼神便想出十几条毒计,一刀下去,尸首分离,什么毒计也没用对吧?” “他敢来黑山威福军司,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有人护着他。” 罔萌讹狰笑着对副统军拓跋杰和监军使任三思说道:“这个人是谁?不是我,不是你们,那便只能是都统军芭里丁晴了!” “将军,可一不可再啊,难道你又要把都统军软禁起来?”拓跋杰听着就苦笑,现时还能去兴庆府打官司,要再来一回,不用回兴庆府吧,拓跋杰打赌,梁太后是绝对不会再护着罔萌讹的了。 罔萌讹摇了摇头,对着他们说道:“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一而再地去做同样的事情?” 这让任三思和拓跋杰都呼出一口气来。 却就听着罔萌讹斩钉截铁地说道:“软禁他做什么?不如做了他!” “做了他?”瞎征都禁不住重复了一次。 因为这跟软禁芭里丁晴,完全是两个不同概念,也是两个不同的后果啊。 “做了他!” 罔萌讹很肯定。 第846章 情报怎么收集? 在青楼里的刘瑜,看着龟公和大茶壶,指使那些伙计下了门板,他微笑着对站在阴影里的白玉堂说道:“一个细作,不想露出马脚,那么最好还是尊重他扮演的职业,这样至少可以活得长久一些。” “您说得是。”白玉堂有些无奈,抱着长刀从阴影里走出来。 刘瑜笑瞇瞇看着他:“当然你也可以说,护院里也有高傲的,有傲骨的,但那样的人,往往都显得与众不同,于是也许身边的人,平日就对他有许多看法,许多猜测,一旦有人来询问,许多平日里累积的疑点,便由这些看他不顺眼的人,一古脑免费提供给询问者。” 这一点,刘瑜用的这个账房先生的身份,就做得很好,尽管为了创造这个“壳”,以便他日有行动时,可以用上,所以尽量生活里少与人来往。但每月发了钱,账房先生看谁家里苦,总会偷偷塞点铜板; 买瓶劣酒,扔给那爱喝酒,手头又不宽松的护院; 帮被客人虐待的女校书,去请医生什么的。所以这账房先生,便在这青楼里,有个面冷心热的说法,这就是一层保护色,青楼里这些人,就是这个身份最外层的保护,一旦有人来询问什么的,这些觉得账房先生人不错的青楼人等,就会来告诉他。 白玉堂也是足够聪明的人,想想之前刘瑜自己装扮成替人写家书的老先生,在那铁鹞子的辅兵面前,该翻身拜倒,该欣喜若狂,刘瑜全不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有什么障碍的,他看上去就是一个秋风钝秀才,他看上去就是稀罕替人写书信的几个铜板,所以刘瑜扮演的老先生,不但成功吸引了那些军兵的注意力,让白玉堂 等人得以潜入都统军的府第,更重要的是,最后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刘瑜从从容容,带着赏钱全身而退。 “让开,我来。”白玉堂走过去,对着一个用力在下门板的伙计说道,随便伸手一扛,便把那门板下了下来,那伙计连忙对着白玉堂道了声谢,其他几人,包括边上的龟公和大茶壶,看着白玉堂的眼色,也较有了些亲近之意。 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不在于说不说。 白玉堂对于青楼,是很看不起的。 他不但看不起青楼,他连整个江湖都看不起,毕竟他年少出道,在江湖上,他已经算得上超一流的人物了。 江湖是什么?他实在太清楚了。 所以那种不屑和轻蔑,之前让龟公和大茶壶对他都极生份。 不过刘瑜说了他之后,白玉堂回过神来,毕竟这江湖是他极为熟悉的所在,只要他愿意,自然知道,如何和这些下九流的人们,去打交流。当年他一人一刀杀到辽国为友复仇,没有这些下九流的勾当辅助,也成不了那一段江湖佳话的。 到了中午时分,青楼就打开门做生意了,自然有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在招揽生意,无论是账房还是护院,都不会在这当口出去吓跑客人,所以白玉堂捡了几个馒头,蹲在刘瑜身边,边吃边说道:“我们接再下来,要怎么办?” 刘瑜咬着馒头,一边抬手作揖,算是给跟他打招呼的护院回了礼,然后取下馒头,方才对白玉堂问道:“你觉得,罔萌讹与那什么副统军、监军使等人议事,会去哪里?” “军营是肯定不可能去的了。军营之中,如果罔萌讹和他的铁鹞子敢住进去,芭里丁晴不见得有弄死罔萌讹的意思,但芭里丁晴手下的士兵和低级军将就不好说了,对吧?不敢下毒,还不敢掺点巴豆么?” 白玉堂点了点头,把馒头三两口吞了:“任三思和拓跋杰的府第,虽说没有安排军兵看押,其实里面的下人,从头到尾是换了一通的。” “那么他们议事会去哪里?” “这副统军和监军使做下的事,让芭里丁晴极为恼火,所以一点脸面也没给他们留,不单军中他们的亲信都杀了头,府里也是做了安排。”如果不是这样,堂堂副统军和监军使,何至于只拿出一名剑客和十二舞姬? 诚然罔萌讹他们也可以去一家小店,某个民宿,或是如瞎征在黑山弄的那家山货店里,蹲墙角根儿,商量事情。 这当然也是可以的。但如果他们要这么干,毫无疑问首先就会引起芭里丁晴的注意——如果不是要搞什么见不得人的鬼把戏,何必要这么折腾? 而就算抛开了这个问题, 老实说。也不太可能的。 “在大宋,就算是涑水先生如何紧逼,何曾有过样的议事?”刘瑜笑着对白玉堂这般说道。 当时司马光也布置各方的压力等等,但刘瑜也没随便成这样。 这不是说罔萌讹就非得讲究,按刘瑜的说法,这是罔萌讹的阶级性决定的:“如果他要引领一场农民起义,那很可能超过咱们预计的范畴;否则那怕他要造反,他也得给手下人一个基本的体面,要不然还没起事就搞得如此宭迫,谁发了疯跟他去把脑袋栓裤腰带上闹腾?” 所以他会去哪里? “不说一定,但很大的机率,便是在这青楼。”白玉堂很同意刘瑜的意见。 刘瑜把馒头吃完,拍了拍头站了起来,对白玉堂说道:“所以,我们要做两件事,一个是收集信息,他到底商议了什么;一个是引导他走向我们给他设定的目标。” “我该怎么做?”白玉堂也站了起来,向着刘瑜问道。 刘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好,这事只怕是有违原则的。” “相公只管吩咐,小人之前是想岔,得了相公点拔,方知今是昔非!”白玉堂以为刘瑜觉得,他会放不下架子,所以很有些羞愧地这么说,也算是明志吧。 刘瑜摊开手,扁了扁嘴,全然没有大人物的端庄气派:“那好吧,是你要问的。” “就算他们不到这里议事,也会叫女校书过去赴局助兴的。” “跟这青楼里的女校书搞好关系,对于我们收集信息,便是一大助力。所谓姐儿爱俏,我觉得你是能办好这事的。”说罢刘瑜便溜达开了,留下白玉堂在那里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第847章 客来 不论这方法是如何荒唐,实是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因为刘瑜现在能用的人手不多。 当然,他可以用这青楼大股东的身份,要求那些女校书把探听到的消息回报过来,但谁知道这些女校书里,有没有人去告密?有没有其他势力、国家派出来的人手?刘瑜可以投资一间青楼,但他不可能把整个青楼都变成间谍组织,绝不用美人计,这是他的底线。 而把整座青楼都变成情报组织,也是一件很不靠谱的事,来往人等太杂,到时只要有一个人露出破绽,基本上这个窝点的所有人员,就全完了。 颜值就是正义,这玩意也不见得千年之后才存在,至少在黑山的威福军司城池里,白玉堂凭着他俊俏的外表,还有什么乐器拿过来,都能拔拉出几段有那么回事的曲子,以及一把着实不错的嗓子,随便什么诗词,特别是豪放派,或是高适那种边塞诗,由着他来唱,便有那边陲肃杀气味。 所以,只用了七八日,白二郎的名号,在这青楼里,那些女校书也好,清倌人也好,都叫得极为顺溜了。 刘瑜渐渐地在抹掉脸上的胶水,而青楼里的人们不知不觉之中,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突兀感,接受了刘瑜现在这和原先账房先生,其实已经差别蛮大的脸孔——当然,和刘瑜本来的脸目,还是大有不同的。 而刘瑜所预计的,罔萌讹等人将会光顾这青楼的事,却就迟迟没有发生。 “相公,这不对啊。没人来啊!”白玉堂难免有些抱怨,虽说想得通,但他一个努力从这江湖里,在底层爬到最高端,又毅然抛弃这一切,投入刘瑜门下,开始仕途的人,叫他这么在底层厮混,对于白玉堂来讲,真的是很难受,更难受的是,他完全看不见效果啊。 刘瑜在帐房先生的厢房里,随意拔打着算盘:“你把我当成神仙了么?” “若我有这本事,何必还折腾这么麻烦,何必还要自己北上?我都未卜先知了,派你上来,嗯,你没出门我知道不行,换小高,嗯,小高在京师还没动身,我又知道不行,再换。是吧?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或是暗示过你,我有这本事啊。细作,本来就是一个需要耐心的活计。” 白玉堂被刘瑜这么一番计落,倒是那一腔的不耐烦,被清洗得一干二净,苦笑抱拳道:“总还是得相公教诲。” 说话之间,却就有个小丫环提着裙摆跑了过来:“白家哥哥,哥哥,姐姐告诉你,可要藏好了,你那仇家来了!” 那丫环来报了信,匆匆便走了,毕竟女校书那边,跟前少不得人侍候。 没有下人侍候的女校书,怎么能显得出身价?又怎么能让豪客一掷千金? 白玉堂那里有什么仇人,只不过他对那些女校书的说辞,指的就是没罗埋布。 没罗埋布是罔萌讹倚重的亲信,在没有辽军兵马来攻击的情况下,一般都是由他在护卫罔萌讹的安全。 所以听到没罗埋布出现在青楼里,白玉堂望了刘瑜一眼,两人却就无声地笑了起来。 狎伎在这个年代,算是一种风气,所以就算是黑山,迎来送往的人儿,看盘、茶汤、弦乐,该有的一样都不曾少,只是相比之于汴京来说,必然相对要略为落伍一些。不过对于罔萌讹来讲,这并不重要,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不引起芭里丁晴的注意。 瞎征也好,拓跋杰也好,任三思也罢,怎么说也是用过、享受过的人,自然也不会真的来这里,是为了贪图玩乐。 所以听了两首曲子,罔萌讹就挥手教她们退下,这倒也是青楼里的常事,豪客借着这里说事,只要银钱给足了,不论是青楼还是女校书,当然都会配合。 接下来,瞎征却就说出一则让刘瑜和白玉堂震惊的消息。刘瑜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不论是布局也好,或是在青楼预判也好,无非就是要做个引导,结果是什么? “你要说罔萌讹自杀,这很对,但我觉得,让他自杀,不如让他干掉都统军芭里丁睛。”刘瑜低声对着白玉堂说道。 听到刘瑜这话,白玉堂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跟着刘瑜的时间长了,他很自然就接了下去:“愤怒的黑山威福军司军兵,发生了兵变,把罔萌讹弄死了,法不责众,兴庆府总不能把黑山这边威福军司的军兵都弄死吧?” 没错,这就是他们的计划,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刘瑜的敌人的计划,赶不上刘瑜的变化,而刘瑜的计划,自然也会赶不上敌人的变化。 便如他们刚刚所听到的,瞎征的声音:“刘白袍必定是有圈套的,我承认看不明白,但我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圈套。” 罔萌讹大笑着接腔道:“正如上次所说的,瞎征在兴庆府,进沙漠和没罗埋布会合之前,就已说动我派出铁鹞子,和他的人手一起,潜入永兴军路京兆府,要一步步断了刘白袍的根,把他的老母、正妻、幼儿,全都弄死了,断了他的根本,到时看看刘白袍还怎么跟我们斗,只要他一步踏错,在这夏国境界,他必定就是死抚葬身之地!” 听着这个意思,刘瑜和白玉堂两人的脸色都极难看。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想到,瞎征会有这样的眼光和心思,跳出刘瑜所布的局,从局外去下手。 “不要慌。”倒是刘瑜的反应快些,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对着白玉堂这些说道。 为什么刘瑜和白玉堂说话要压低声音?因为他们用的是这个年代最选进的窃听器,铜管窃听器。 不但要压低声音,还要把软木塞上去,以防声音被回传到另一端。 铜管窃听器,说白了,就是在角落里,安装一些铜导管,然后做喇叭形小开口以方便采音,利用铜良好的传导性,来达到声音的传导。 而在接收这边,当然就是大直径的喇叭状开口,以便扩音了。 第848章 毒计 其实效果并不太好的,能窃听到,通常都得是真是的大事,谈事的,赶走无关人等,并闭门窗,形成一个良好的封闭空间,如同罔萌讹现在这样,才能听得清楚,如果有舞姬,有乐师,那别折腾了,怎么可能听得清楚? 至于为什么青楼会有这设备?刘瑜这头号大股东,投资这青楼就不是为了赚皮肉钱啊,就是为了必要的时候,可以偷听到消息啊。不过,高档的青楼,其实少不了这东西,因为有客人是有怪癖的,喜欢偷听床第之间的声音,青楼为了满足这些恩客,少不得偷偷装上类似的设备,但当然没有刘瑜安装的这么精良和讲究。 这时房间里又听瞎征说道:“想来他们这时也差不多得手,正在回程了,到时把刘白袍老母、正妻、幼子的首级取来,我先祭上一祭,怎么说,当年也和刘白袍结拜过。” 任三思的声音传了出来:“刘白袍算无遗策啊,瞎征,这计谋到底行不行啊?” “他也是人,刘白袍又如何?他不是一样进不了士,靠着特奏名才在宋国当上了官!”连续的失败,让瞎征失去了以往的冷静和仪态,甚至他开始揭刘瑜过往的经历,仿佛这样,能带给自己信心,能支撑他继续执行弄死刘瑜的计划。 “一旦丧母杀妻灭子的消息传来,他刘白袍的心肝便是铁石铸成的么?我偏不信,只要他一乱,必定要教他死无埋骨之所!” 任三思和拓跋杰纷纷大笑,都说是:“若真如此,到时看看那刘白袍的嘴脸,也煞是有趣!” “十名铁鹞子,当真在永兴军路,能如入无人之境?”这却是罔萌讹的声音了。 没有等瞎征回答,罔萌讹又问道:“你是不是太过轻视刘白袍,也太过轻视宋人了?如果没有夏国的支援,宋人灭亡青唐,也不费什么事的,是什么给了你这么大的底气?当时在兴庆府,你说的是十名铁鹞子,是去京兆府找刘瑜的麻烦,并没有说要去杀人枭首啊。” 罔萌讹明显是不爱听人吹牛逼的,他听着就觉得瞎征的话不靠谱,马上就发作了。 “将军,自然不是这样。”瞎征倒是不慌不忙。 接着瞎征就说出了自己的凭仗:“宋国,有不少人希望刘白袍死的。” “他不是新党,也不是旧党。” “偏偏旧党之中,除了文彦博和司马光之外,其他的旧党领袖人物,对他颇有好感。” “新党之中,王相爷似乎之前有招婿的意思,而章子厚等人,更是和刘白袍相交莫违。” 罔萌讹听着,似乎用力把酒杯一摔:“那这就可笑了!你说不少人希望刘白袍死。这会又说这个对他好,那个对他好?” 罔萌讹也是有些怒火的:“我很少在人手上吃这么多亏,刘白袍是第一个,也许,我们不应该跟他撕撸下去。瞎征,我不想因为你自己的私怨,把大家都拖到一个不能收拾的地步去。” 这时传来一声巨响,很可能是瞎征跪了下去:“将军,不弄死刘白袍,你我哪有宁日?” “便是这芭里丁晴,与刘白袍也是暗通款曲,如果刘白袍去太后面前,为这芭里丁晴进言说话,将军,你觉得你有几成胜算?” 罔萌讹犹豫了一下,他自然知道太后心中,刘瑜的位置。 别看太后要他弄死刘瑜,只要刘瑜表个态,愿意为夏国效力,从太后到党项的大贵族,绝对不会有人拒绝他,所谓树的影子人的名儿,刘瑜平空出些这几年,实在是太出彩了。 所以瞎征算是击中了他的点,他示意瞎征接着说下去。 “我也必须除掉刘白袍,不除掉他,他总归会让青唐慢慢被绞杀以至窒息掉的。” 瞎征的脸上,尽是狰狞的扭曲的肌肉。 “正因为这些人对他好,但差遣便是这么多,这些人看好刘白袍,比如经略安抚使,王子纯推荐了刘白袍,王相爷准了,旧党边的领袖人物难得也没有插手为难,好了,那这差遣就落在他身上,这让那些为新党,为旧党拼死拼活的官员怎么想?凭什么一个不肯站队表明立场的人,会得到比他们这样押上身家性命、声名前途的人,更多的好的处?” 瞎征停了一会,似乎是让罔萌讹和拓跋杰、任三思他们消化一下这些话,好半晌才接着开口:“特别是陕棉,更让人眼红他点石成金的本领,永兴军路不知道多少低级官员,想要刘白袍横死呢!我们的人能进去,就是里面有人在做内应。” 否则的话,别说十个铁鹞子,就是三千铁鹞子,要就能在永兴军路府来去自如,西夏早就灭了大宋了。 正是有官员,有不少官员一路上为这些刺客大开方便之门,所以瞎征才有信心,他们能在京兆府来去自如。 副统军拓跋杰听着,似乎觉得瞎征所说极有道理,也开口说道:“将军,反正瞎征这一趟做不成了,我们就避开刘白袍;如果他当真能害了刘白袍的家人首级来了,那到时只要刘白袍一乱,我们有的是办法拿下他!” 面对刘瑜的挫败感,不单瞎征有的,拓跋杰同样也有很强烈的感觉。 而边上的监军使任三思也附和起来:“不弄死刘白袍,日后他在太后面前攀咬起来,将军只怕不能善了啊。” “嗯,先不管刘白袍,等他家人首级来了,再商量怎么弄死他吧。”罔萌讹敲了敲案几,那声响通过铜管窃听器传输过来,白玉堂被震得差点失声叫起来。 “今天我们要商量好,怎么弄死那芭里丁晴!”罔萌讹恶狠狠地说道。 白玉堂回头去看刘瑜,后者已然双眼通红,正是所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那孩子,刘瑜是极痛爱的,只是因为国事,他才没有空去照看而已。 白玉堂刚想要出言安慰,却就看着刘瑜冲他慢慢摇头,提笔在纸上写下:若真无力回天,更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第849章 苏小妹的聪慧 搬到了京兆府的刘家,其实所有人都很开心,光是府第就六七亩地,比起在徐州那不是一个概念。 徐州城里那是左挪右腾出来的宅基,城外那是坞堡,防守的功能,要远远大于住宅的功用。 哪里及得上京兆府这边,从一开始有着宽松的地基,然后好好进行规划来施工? 虽说故土难离,但阿全叔也好,如梦也好,之前仙儿也好,只要在京兆府这边住下来过的,都觉得还是这边住得舒服,至少每个小院都有卫生间啊。 但刘母是不肯搬的,直到苏九娘过门。 苏小妹过门之后开始也没动搬迁的念头,但随着刘瑜重新复起,经略安抚秦凤路,族里的族人,在徐州城里仗着刘瑜的名头,欺行霸市,搞得官府几日就上门一回,刘母又不是个场面人物,刘瑜的弟弟也应付不来这等事,只能是由苏九娘这主母出来主持。 苏小妹的能力和见识,应付这种事倒不是难题,但一回罢了,二回也罢了,当第三次那官府再上门之际,苏小妹就爆发了,她又不是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角色 ,在家里苏轼都是被她戏耍的,所谓古灵精怪的苏小妹,初为人妇,给刘家背一次锅、两次锅就罢了,哪有一旬不到,就来第三次锅? 于是苏小妹当场就掀桌:“大宋天下自有律法,犯了何等事,便以何等律法办他就是。该充军充军,该杀头便杀头,切不可因外子的缘故,千里充军判作八百。明府也知晓的,外子是范门弟子,最讲究的便是一个正字,绝是不能循私。” 刘家族人做得本来就过份,只不过是因为刘瑜的面子,所以地方官才不好动手。 因为刘瑜狠啊,陈留向家得罪了他,结果如何?徐州黄家得罪了他,结果如何? 不如何,但凡得罪了刘瑜的家族,大致都不再存在了,不是被连根拔起,就是家道破落,外出行商再被盗贼抢掠截杀,回得故土,这些人物没个仇人冤家的?以前惹不起,此时怎么可能还不一涌而上? 所以那些知县也好,主薄也好,之前两次都是请了苏小妹出来,当着苦主的面,教训了那闯祸的族人,然后苏小妹拿了些钱物,县衙又从公中拿了些粮食给苦主,反正也不是人命案,就这么抹过去。 但刘家的族人总不知收敛,反而还嚣张说什么:“劳什子的明府相公,也就是值我家婶娘一杯茶,两句半话!” 官员上门,自然要奉茶,这是一杯茶。 苏小妹听他们说事,给出处理意见,这是一句话;安抚苦主教训族人,这是一句话;送客,这算半句。 这也当真是尖酸刻薄,那官府听了,是敢怒不敢言,这回得了苏小妹开口不管,那还不往死里整那刘家族人? 刘家又不是什么根深叶茂的世家,全是仗着刘瑜撑着,刘瑜这边不管,官府捏弄他们,那跟捏土丸子完全没区别啊。 而不用说,那些族人家里,就上面来啼哭啊,磕头啊,刘母看不下去,又来让苏小妹出面。 苏小妹看着不成,就提出搬迁了。 别人说服不了刘母,她却两句话说服了:“二叔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去汴京国子监读书;再不搬,天家最是无情,到时怕夫君为这些族人所累。” 女人,特别这时代的女人,总是顾着自己儿子的。 所以苏小妹这两句话,一下子就打动了刘母,特别是苏小妹修书一封,刘瑜的弟弟执之上京,真的就能去国子监入学就读,刘母更是认为这媳妇不是跟她开玩笑的,第二天就同意搬迁了。 “这不对,阿全叔,你去衙门把陈巡检请过来。”苏小妹望着小院子里的一滩水渍,她对着阿全叔这么吩咐道。 这让阿全叔很有些不以为然的。 那滩水渍都快干了,那是仙儿的院子,仙儿随刘瑜北上不在家,还有奴婢在这院子里打扫卫生。 大约就是谁不小心,在那树边便溺,多大个事,还要去请陈巡检过来? 不过苏小妹过门之后,在刘府威严日盛,阿全叔也不敢多说,提着袍裾匆匆便去了。 县里的巡检很快就来了,入得刘府来,见着苏小妹,却是连忙翻身就拜下去 ,口称:“门下沐恩小的陈某拜见主母。”因为他本来是亲事官——刘瑜从街道司的士兵里,提拔出来的亲事逻卒,然后又保荐了他三班借职的官身,再在京师办差,然后刘瑜复起之际,又见这京兆府下面的县衙里巡检出缺,把他荐到这里来,得了这个实授的差遣。 见着苏小妹,他这样见礼是应该的。 “不用弄这些虚礼,起来说话。”苏小妹对陈巡检虚抬了一下手,又示意身边日麦青宜结,给陈巡检看了座。 后者小半个屁股沾在椅子上,很小心地赔着笑脸。 说到底,还是刘瑜积威所致。 为何苏小妹一封信,就能让刘瑜弟弟进国子监? 刘瑜管过国子监的事啊,刘瑜在京师那边,杨时还在维持着庞大的情报网啊,不论是香火情份也好,刘瑜留下的实力也好,都足以实现苏小妹的诉求,而不是她这封信有多利害。 而对这陈巡检,道理也是一样的,但当苏小妹提出来:“夫君赴任之际,曾言道在京兆府留下可靠人手,必要时,可让你启动情报网络。现在就是必要的时候,我需要三天之内,京兆府各个客栈投宿者的路引名单。” “主母见谅,小人做不到。”陈巡检再次翻身拜倒。 为什么做不到呢?苏小妹一时之间,倒也没有想太多,冲着日麦青宜结示意了一下,后者入内取出锦盒,苏小妹打开锦盒,于其中取出一枚金属圆片,与市面上流通的陕棉凭证看上去没有什么分别,但那密密麻麻的凹凸印记,却标示着许多信息。 “你做不到,我有此凭证在手,你可以做到了吧?” 陈巡检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马上摇了摇头:“除非相公亲临,否则小人无法做到,当时相公留下的话,便是如此,小人不敢擅做主张。” 第850章 旧人 苏小妹没有为难这位陈巡检,不但派人送了他出去,还赐了一些钱物。 但当府门关上之后,她对着阿全叔和日麦青宜结却就说道:“只怕是有麻烦,极大的麻烦了。” 而苏小妹的决断,也很直接:“阿全叔,去接萧宝檀和哥入京兆府,不要骗我,子瑾最是信重您的,您肯定知道萧氏现在何处。这个时候,便是需要她的时候。” 阿全叔被苏小妹的话挤兑到这地步,着实也没办法了,只能咬应下。 不过阿全叔离府,日麦青宜结就不明白了:“师娘,您啊,就如是那洁白的云,见不得一点污垢的。要是去青唐,您怕一天也呆不住了,别说一滩尿渍,那牛马羊粪便到处都是,就算是赞普大帐外面,也一样有人便溺,一样有烘便啊。” “仙儿院子里的奴婢,有男的吗?”苏小妹没有去反驳日麦青宜结的话,只是问了她这么一个问题。 日麦青宜结摇了摇头,苏小妹却又问道:“她们有跟府外的男子,私下幽会?” “这不可能,先生收下他们的时候,都是把她们家人也安置好了的,还定下了规矩,如果有意中人,嫁出去府里也会给陪嫁的,以后要受夫家欺负,府里便是第二个娘家。所以真要有什么意中人,想要瞒着家里私订终身,肯定也会跟府里说,先生当时亲口说了,他最讨厌父母之命,说是得两情相悦才好什么什么的,反正,连我都知道,先生最喜欢看人私订终身的!”日麦青宜结说起话来,语调特别地快。 苏小妹等她说完了,就笑了起来:“那就对了,如果她们跟人幽会,府里的下人,那应该知道规矩的。当时夫君在这里置了府第,身边跟着的,可是如狼似虎的亲事官,这些下人,不会不记得规矩。” 规矩就是不能随地便溺,每个院子都有厕所。 而且,那树下的尿渍,看上去就是男人所为,很少有女性在树下便溺,拉在树干上。 一个不熟悉刘府,外来的男人,潜入了刘府。 这绝对是大事。 刘府并不是只有一些女流之辈啊。 那些被仙儿操练出来的义子们,晚上都会出来巡更的啊,更别说亲事巡卒,护院,以及先前街道司哪 些跟随刘瑜的死忠,以及吴十五那边,西军出来跟着刘直阁效死的儿郎。 萧宝檀华哥在京师之外,主持另一个情报集散中心,阿全是不知道内情的,但他的确知道萧宝檀华哥在那里,帮自己少爷看着生意,在阿全叔看来,事情就是这样。至于苏小妹要见萧宝檀和哥,在阿全叔看起来,就是正妻要小妾、外室过来端茶,以显示正室的权威。 如果让刘瑜听见,一定会说阿全叔总有一天会被他自己的直男癌逻辑害死的。 但不论如何,当阿全叔找到萧宝檀华哥,把苏小妹发现了仙儿院子里,树干上的尿渍,然后又叫了陈巡检,陈巡检又如何拒绝启动情报网络的事,一一跟萧宝檀华哥说了,末了又好心劝他:“夫人在气头上,大约叫你过去,会有些脾气,你要想在少爷对你的情意,你忍一忍,一定要忍啊萧姨娘!” 萧宝檀华哥好半晌才回过神,笑道:“好,我一定会忍,便是不教阿全叔为难,我也会忍的。” 她是明显感觉阿全叔跟自己不是一个层次上,所以压根就不愿解析。 “我要去见他的正妻。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家里出事了,她派人来叫我去帮忙。”萧宝檀华哥和自己的手下匆匆交代了几句,便牵了马来,对阿全叔问道,“阿叔,你休息一夜,明天再赶回来,我现在就走。你别逞强,这要折腾病了,他又不在家,我们可撑不起刘家。” 对于苏小妹和萧宝檀华哥这等人物,阿全叔当然不是她们的对手,被萧宝檀华哥这么几句话一捧,阿全叔只觉得为刘家死了都愿意:“好好,小人就听萧姨娘的,明天再回,萧姨娘您可千万不要跟夫人争执啊!看少爷的面,看少爷的面上啊!” “放心,我省得。”萧宝檀华哥翻身上马,一人三骑,奔腾而去。 这本就是能捕杀猛兽的母狮子,潜伏爪牙难受,难得有这一展身手的机会,她如何不想试试,爪牙是否依旧锋利? 太阳还没落山,萧宝檀华哥就入了京兆府。 尽管她没有来过京兆府的刘府,但她人刚到刘府门前,侧门便打开,日麦青宜结领头,带着一群刘瑜的义子出来迎她,口中纷纷称道:“见过三姨娘!祝三姨娘青春永驻!” 总之又是一些好听的话言,后面还有两个四五岁的,给她磕了头,奶声奶气说道:“祖母大人指了孩儿到三姨娘房里,可您一直不回来,孩子都没人疼爱!” 粉嘟嘟的两个小孩儿,说着傻乎乎拙劣的话,无非就是要讨些红包利是,萧宝檀华哥笑得眼泪都渗出来,她倒早有准备的,马鞍边上一大叠红包拿出来分派,引得那些小孩的欢呼,那两个自承指到她房里养着的小孩,更着抱着她脚,一口一个“娘亲”叫得亲切。 应付了这些孩子之后,日麦青宜把萧宝檀华哥先引入府里,刚踏上水轩走廊,萧宝檀华哥就向她问道:“苏小妹怎么会知道我啥时候到门口?” 她本来就是能被辽国派到大宋京师当细作头子的人物,那心思本身就是很慎密的,所以那一堆孩子要红包讨赏钱,别看她单人三马没一个长随,可是一点也难不住她,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幕了,红包早就准备好了。但是,为什么她翻身下马,缰绳都还没系上牵马桩,就刚好门打开,一群孩子就涌出来呢? “别蒙我说孩子一直待着,不方便说就不要说。”萧宝檀华哥又加了一句。 那些孩子的神情、衣着,看着就不是在门后等着的架势。 而且,如果她今天不来,这些孩子就等到明天?至少她知道,刘瑜的家里,不会搞这样的场面事。 日麦青宜结笑着对她道:“您还是问师娘吧。” 第851章 归家 不得不说,单是门口这堆孩童出来的时机,就很好的勾起了萧宝檀华哥对苏小妹的好奇。 因为她是细作出身,因为她是懂行的人,所以才惊奇于,到底苏小妹用什么办法,能算准了她到达的时间,让那些孩子出来,给她一种漂泊游子归家的感觉,让这种温馨融化掉她心里那些隔膜。她认可苏小妹的做法,但怎么做到的?这就是她耿耿于怀的事了,以教她恨不得马上见到苏小妹,问问她其中来龙去脉。 一路上,刘府的下人见着萧宝檀华哥,纷纷行礼,口称:“见过萧姨娘。” 初时萧宝檀华哥还有些羞涩,但慢慢地,她也就习惯了,只不过走了数十步,从大门到此处,她就已不知不觉,开始融入这府第。不是苏小妹的高明,是萧宝檀华哥早就心有所系,寄情于刘瑜,苏小妹只不过聪慧地挑开那层窗帘纸罢了——如果不是刘瑜不在府里,而这边又出现问题,也许苏小妹一辈子也不会挑开这层窗帘纸。 “这不对吧?你带我要去哪里?”萧宝檀华哥突然停下步子,向着带路的日麦青宜结问道。 后者转身道:“萧姨娘回家,你总得去给先生的高堂磕个头吧?” “啊!”萧宝檀华哥便有些慌乱了,她倒没有想到,来了刘府,却是要见家长的。 她原来也不以为,苏小妹会让她去拜见刘瑜的母亲。 因为如果她是苏小妹,她必定会把刘瑜身边的女人都远远赶开,若能将别的女人赶开,谁耐烦跟别的女人玩弄那些争宠的把戏?而毫无疑问,她和苏小妹,都是有这样能力的人。所以她以为这一次的合作,事了之后,她依然会抽身而去,她一点也不认为,苏小妹会容得下她。 可事实上,自从进了京兆府的城门之后,还没现身,不曾见面的苏小妹,就一直带给她不断的惊奇感。 “等等!”她叫住了日麦青宜结,犹豫了一下,终于对日麦青宜结说道,“帮我找个镜子。” 日麦青宜结听着,却是说道:“萧姨娘要梳妆?那不如您先回自己的院子里,然后我再过半个时辰,去您院子里,带你去见老人家?” “我的院子?”萧宝檀华哥听着,只觉得一个头有三个大。 她自从离开了辽国,如是一只离群的孤雁,的确那种孤独无亲的感觉,被她深埋在内心深处,刚刚在府门口,被那些孩子触发出来,一下子就打动了她心里柔软的所在; 但同样的,离开辽国以后,她便无牵无挂,她再也不用去顾忌什么,也不用在乎什么。 但现在似乎突然就不同了,突然就有了许多的牵挂,特别是日麦青宜结把她引到那院子里,一众的丫环下人出来,给她行礼,似乎,辽国往昔日的温馨生活,又再一次回来了。她本来就是一个有丫环服侍,有下人打理杂活的大家闺秀啊,哪怕是家道中落。 在这些丫环的侍候下沐浴,然后听着配属给她的管账丫头,给她报账,她这一房每月多少的份子钱,买花肥和兰花种子用了多少钱,账上还有多少钱。丫环月例是由刘母或是苏小妹那边发的,但因为萧宝檀华哥没有回来,所以她这一房的丫环、下人,包括那两个指到她这房名下的孩子,全都没有额外的赏钱。 “嗯,我知道了。”泡在热水里的萧宝檀华哥,突然间想笑,是的,她一下就听懂这管账丫头的意思,就是讨赏嘛。要是平常,这账本里记着有三十来贯钱,她也不至于不舍得拿几贯出来打赏一下,但这时却莫名的有了些小心思,故意不去接好话茬。 直到沐浴完了,丫环帮她梳妆打扮时,萧宝檀华哥才醒觉,自己已经代入到了“萧姨娘”这个角色里。 她当然可以摆脱这个身份,但她真的愿意摆脱这个身份? 女人,特别她这样聪明的女人,其实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清楚。 也正因为看得清楚自己的心思和前路,所以她犹豫了。 而日麦青宜结过来,接她去给刘母磕头时,并没有她想像中苍老的刘母,慈祥而冒着土气的对她说道:“闺女啊,这就是你的家,都是那臭小子不好,等他回来,为娘好好教训他一顿。” 不知道为什么,萧宝檀华哥突然之间,扑在刘母膝上,哭得昏天地暗。 刘母并没有萧宝檀华哥的辽国的长辈那贵族气派,真没有,真是冒着土气,连称谓也不讲究。 但她那话里,就有一股发自内心的亲切,让萧宝檀华哥觉得,自己真的就是这刘家的一份子。 当萧宝檀华哥去到苏九娘院子里,分了主次坐下,尽管双眼仍旧红肿,但萧宝檀华哥已冷静下来: “府里的事,看来不小。” 她反应过来了,如果不是大事,苏小妹用不着花这么多心思,去让萧宝檀华哥对这个家有归属感。 正是因为有事,有大事,苏小妹才有必要去花这番功夫。 “他北上了。”苏小妹低垂着眼睑。 萧宝檀华哥点头道:“我知道,他在秦州赴任嘛。其实你派快马去秦州,找他拿主意,也来得及吧,何必折腾我?还花了这么大的心思。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到府门口的?” 苏小妹看着案几上的沙漏,没有玻璃,这可是能工巧匠用玉石雕琢出来的,这时小小的沙漏,终于渗完最后一颗沙。于是一直垂着眼睑的苏小妹便笑了起来,对身边丫环吩咐道:“快去、快去!” 萧宝檀华哥看得莫名其妙,过不一会,便见着丫环端了一个铁盆进来,里面是一个个的小碗状的甜点,冒着热气和香气,煞是诱人,苏小妹对萧宝檀华哥说道:“他琢磨出来的东西,唤作蛋挞,仙儿最爱吃这东西,若是她在家里,就没咱们的份,动手!” 萧宝檀华哥犹豫了一下,失笑道:“也就是说,他身边现在不止一个吃货,是两个吃货?” 她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苏小妹不是仙儿。 第852章 摊开来谈 苏九娘是刘瑜的正妻,而萧宝檀华哥在刘府里,她就是妾的身份。 正妻一路没拿架子招呼她,她这么说话,真的就不太合适了,过份了。 “风筝。”一脸幸福模样吃着蛋挞的苏小妹,对萧宝檀华哥说出了这么两个字。 然后就把一个蛋挞摆在了她的面前:“他对于食物,总有许多稀里古怪的主意,最后总能把你变成吃货的。” 风筝,话说与会听的人,真的很简单。 萧宝檀华哥一听就明白了,她骑着马进的京兆府,亮出来的是她自己亲手伪造的皇城司亲事逻卒的腰牌,这个年代,没有什么比马,而且她骑的都是好马,更快的了。除了光,因为有光,所以人类能看见东西,比如风筝,一个从萧宝檀华哥进城,就在城门楼扯起的风筝,按着约定的颜色和外形,足以告知苏小妹,萧宝檀华哥进城的时间。 然后从城门到刘府的距离,大约的估算一下,看似不可能的事,就这么实现了。 这玩意揭开了,当然就没有什么神秘感,但萧宝檀华哥却就不禁高看了苏九娘几分。 而当蛋挞的第一口入嘴之后,她突然同意了苏小妹的话:“他最后总能把你变成吃货的。” 不单有蛋挞,还有双皮奶,还有糯米鸡,还有虾饺等等各式的小吃,刘瑜并不需要知道做出来的所有步骤。 他提供大概成品的口感、模样,然后高价请来的厨师,就能慢慢通过试错,把许多的小吃做出来,都是这世上,不曾见闻的。毕竟,这要比烧玻璃炼钢铁简单太多,而且失败了,另试一件就行。 如果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够近,那么分享一盘蛋挞会将彼此拉近许多。 若是还不够,那加上一笼虾饺,再来一个糯米鸡……总而言之,苏小妹成功地把萧宝檀华哥也转化为一个吃货之后,大家聊天的氛围,就要直接和愉快许多了:“他不在秦州,是的,他不秦州,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哪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这是我为什么会把你找回来的原因。” 说着苏小妹对萧宝檀华哥眨了眨左眼:“如果只有一串冰糖葫芦,那么你有多远就走多远,别想来抢我的;但如果有一些经书要抄写,有一些田要去耕,那这些活你也有份,我当然不会漏了你的。” 萧宝檀华哥好半天没合上嘴,就算被转化成吃货,她也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直接而且诡异的对话。 “萧姨娘还没吃饱,你赶紧让厨房再做一份炸春卷。”苏小妹对着日麦青宜结这么吩咐。 萧宝檀华哥连忙叫住了日麦青宜结:“不、不,实在吃不下了。” “不要客气噢。”苏小妹很热情地劝说着,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没吃饱,还是怕萧宝檀华哥没吃饱。 “真的吃不下了,我是说,如果你觉得他可能有不忍言之事,你怎么可能还一点悲伤也没有?”萧宝檀华哥觉得,还是直接问出来会比较好一些。 而苏小妹没有回避她的问题:“如果他回不来了,这个家就要我们来撑了。你放心,他真回不来,王相爷府里那位女公子,也跑不了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那位却真和他没啥啊。”萧宝檀华哥忍不住替王苘分辩了一句,她也是细作,有自己情报系统和来源,刘瑜跟那王苘,真的没有越雷池一步啊,最后也没提亲什么的,那关人家什么事? 可苏小妹不这么认为:“要不是那位女公子,他早就跟我提亲了。他要能回来,当然那位有多远滚多远,他要回不来,但凡有瓜葛的,谁也别想跑,这刘家我可不打算一个人撑。话说回来,这件事你怎么看?阿全叔把来去都跟你说了吧?” 萧宝檀华哥暗暗替那王安石的女儿感觉到悲哀,但她没有回答苏小妹的话,而是问了她一个问题:“他回来了,我也是有多远滚多远是吧?那他要回不来,我犯痰,迷了心窍,回来干什么?真稀罕那个院子,每月的月例么?” 她可不是如梦那样的柔弱女子。 不论是家世,以能力,以人脉,以身手,她在江湖上,也能过得好好的。 “他要回来,你去徐州老宅,我当然尽可能不会让他回徐州,当然你也可以不跟我争。”苏小妹拿出了自己的底牌。 萧宝檀华哥盯着她看了半晌,方才长叹了一声,竟骂了句粗口,然后方才说道:“若能不跟你争,我一人三马赶过来干什么?” “那就对了。晚上吃什么?他鼓捣出来的干炒牛河你吃过没?听说是岭南那边,广南东路的菜式。还是你想吃蜀菜?酸菜鱼怎么样?”苏小妹饶有兴趣地跟萧宝檀华哥报着菜名。 这让后者极度不适:“不是,合着我就来吃饭的是吧?不是有外人侵入府里,你觉得是件大事,他留下的情报系统,又拒绝对你开启,你认为大事不妙,可能有刺杀之类的针对府里布置,所以你才让阿全叔去找我回来,跟你共渡时艰,对吧?为什么现在感觉你专门请我回来吃饭?” 苏小妹接过日麦青宜结递来的奶茶,喝了一口,笑着对萧宝檀华哥说道:“业术有专攻,显然你比我精专,所以请你回来处理这事啊,你回来了,现在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不是我的问题了啊!” “然后你就精专于琢磨吃?”萧宝檀华哥气得不行,回呛了一句,那有这样直接摞担子的。 苏小妹清咳了一声,拿出之前那副低垂眼睑,无欲无求的表情:“那是仙儿所长,我精专于捉弄人。” 萧宝檀华哥感觉自己整个人就是哭笑不得,他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当正室啊! 不过这时候,苏小妹籍口要考较那些义子的功课,已经溜走了,日麦青宜结望着萧宝檀华哥,很是同情地对她说道:“哭笑不得吧?每个被师娘捉弄的人,都有同样的感觉。” 第853章 没有白做的工夫 “十五岁以上的孩子,挑五六个可靠的,跟我办事。”萧宝檀华哥却就没有苏小妹在场时,那么好说话了,她一下子就进入角色,开始对日麦青宜结分派任务,“你去这个店铺,找他们三掌柜,带来刘府见我。” 刘瑜留下的情报系统不能启用,那她就启用自己的情报系统。 日麦青宜结不敢饶舌,抱拳道:“诺。” 六名义子很快就被苏小妹派了过来,四男两女,都是极有眼色的,看着也是能打能拼的角色。 “为什么会有人潜入府里,应该就是踩点,京兆府里的盗贼,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必定是外来的过江龙。”萧宝檀华哥对着他们说道,“偷府里的钱财?这个可能性不大,京兆府里有太多比刘府显赫的豪富,他的名声在外头是很凶残的,动那些豪富,要比动刘府风险低许多。” 萧宝檀华哥说到这里,敲了敲案几:“这就是夫人为什么要让我回来的原因了,这是一次刺杀的提前踩点,对方要求一击必杀,全身而退。那么,为什么一个来踩点的人,会留下那尿渍呢?” 如果没有那尿渍,苏小妹也无从发觉这问题。 为什么会留下那滩尿渍,就成了这个危机的突破口。 萧宝檀华哥一点也不因为自己是女性,讨论起这滩尿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当时谁先发现尿渍的?” “我。”那六个少年时,其中一个女孩子站了出来。 当时正是她带队巡逻,发现尿渍之后,认为是谁不讲究卫生——刘府里的这些孤儿,对于刘瑜并不见得有盲目式的崇拜,但去卫生间大小便,不要搞到遍地便溺,这个只要是略为讲究点的人,都会觉得这样的生活环境会更好一些。何况自从来了刘府,开始喝煮开过的水之后,也没有哪个孩子再得肚疼症死掉的。 所以不随地便溺和不许喝生水这两条,在刘府里,从大人到小孩,从下人到丫环以至这些义子,大家都很严格的遵从,或者说,变态的遵从着这样的守则。大约是刘瑜跟阿全叔讲的传染病的问题,被谁听去了,以至演变成了私下传播着谣言——卫生间这是刘瑜做的一种法术,可以让病魔远离家宅,一旦有人不遵从,就会勾来病魔,搞到整个宅子的人都得病。 所以在外头有人随地便溺,那刘家的人不会去管,但在刘府里就不成,谁也不想成为病魔勾魂的对象啊。 “我当时就吹了铜哨,以为是仙儿姨娘这个院子的人干的,结果母亲来了,告诉我们说不是,说有外人进来了。”那个女孩还带着齐鲁口音,但说话的方式,明显是跟着仙儿很象了,受了刘瑜比较大的影响,“当时我们巡逻小队的人,怕院子里的丫环不认账,还在树上画了记号的。” 尿渍,它不是涂料,不会长久的留在那里,一会就风干了。 萧宝檀华哥点了点头,又向他们问道:“应该有派狗追吧?” “有,也就是因派狗追,所以才更加确是外人。”另一个义子站了出来,因为就是他带着狗,循着气味去寻人的。 那人在刘府里绕了很多冤枉路,如果是府里的人,不至于如此。 “但从侧门后巷出去之后,那里有条小河,到那就追不上了。” 也许是河上有船等着那人,也许是他潜入河中失了气味。 “不对。”萧宝檀华哥马上就否定了这个说法。 “你们寻出去时,城门开了没有?” 少年回答得很肯定:“没有,天还没亮。” “这天气不可能下水的,能把人冻死。一定有船在接他。据我所知,京兆府水系丰富,巡检那边,多有设卡。” 方才那女孩便说道:“是,那陈巡检本是父亲留下的亲事官,不知为何,却拒绝了母亲提出启动情报网络的命令。” 萧宝檀华哥突然笑了起来:“有船接他走,这人来踩点,是经过周密安排的,他会在这里拉这泡尿,很简单,是因为憋不住了。你们的巡逻时间里,有一段时间,是让他出不了这院子。他应该是在这时间之前进的这院子,而碰上了这段时间,才会憋不住。怎么了?” 她看着六个少年都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便停了下来,问他们是怎么回事。 “这个,不瞒您说,仙儿姨娘虽然说不上两句,生气了就会打人,可她对我们很好。”那女孩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话到这里,萧宝檀华哥却是明白她的意思了:“所以,不论夜里哪一班的巡逻队,在仙儿的院子这边,都会特地多巡几圈?” “不是的、不是的,要真这样,那便不妥了。”之前说自己带着狗循迹的男孩连忙站出来解释。 “我们只是每次的启始点,都选择在仙儿姨娘的院子。” 巡逻路线如果是若干个圆相切,那么,每个圆和其他圆有若干接触点,如果把仙儿的院子视为其中一个圆,而他们把这个圆设为启始点,也就是说,这个圆跟其他圆有几个切点,它就会被重复几次。这并没有违反巡夜的规矩,但在规矩下,每一班巡逻队,别的院子巡一圈,仙儿的院子总得巡个七八圈。 “也许这就是踩点的人,会摸进来的原因。”萧宝檀华哥却就笑了起来。 如果她是来踩点的人,看见巡夜的队伍,总是对这个院子多巡几圈,他也一定会有好奇。 摸进来以后,找不到什么重要的人物和文件,要出去外面巡夜的又巡开了,这一紧张,一泡尿就忍不住了。 “一泡尿,可以推出这么多?”那个发现尿渍的女孩,不敢置信地说道。 萧宝檀华哥起了身,对她说道:“不止这么多,按你父亲说的,这世上,没有白做的工夫。” “没白做的工夫?”女孩就不太懂了。 萧宝檀和哥点了点头:“包括你在树上做的记号,都不会是白做的功夫。” “我要见陈巡检,让他来见我。” 第854章 苏小妹的担当 凭着那树干上的划痕,萧宝檀华哥推出那人大约的身高和年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们注意这脚印和树干的距离,这还是你们父亲教我的。如果过了四十,这距离一般很难撒到树干上,而按这尿渍,这人个子不矮,就算他撒尿时刻意往上撒,应该也有五尺二寸左右。但匆忙之间,应该不至于,所以这人身高应该在五尺五寸左右,年纪应该在三十上下。” 五尺五寸,按宋尺大约就是后世一米七四左右了。 至于年纪为什么会在三十上下?方才那少年便好奇,开口询问起来。 萧宝檀华哥却就盯了那少年一眼:“以现尿渍,证明他离开时不久,你们吹响铜 哨,夫人到此时,尿渍未干,证明夫人来得也很快,然后就派人搜,派狗追。如果这人年纪再大些,是否还有体力,可以在府里这么躲避着巡夜队伍,再奔出侧门后巷,一路去到河边?若有奇人,但办案当以常人计论。” “此次作罢,若再如此,拖下去打二十棍。” 那少年吓得脸色一肃,作揖陪罪之后不敢再多嘴。 她是要来维护刘府安全的,又不是来开班讲课,哪里允许这样插嘴发问? 大致是她先前太过温和,而给这些少年造成的错觉,如今一板起脸来,一个个倒就服帖了。 陈巡检很快到了,街道司出身的他,又得了刘瑜的赏识,当然不可能不认识萧宝檀和哥。 见着萧氏,他利索翻身行了礼,不等萧宝檀华哥开口,他便主动说道:“禀萧姨娘,昨晚不曾有舟船行于河上。” 京兆府的水系极为丰富,这段小河并不宽,所以也不可以有什么花舫之类的船只停泊。 巡检干什么?就是设卡收钱啊。 因为这段河道边上,有个菜市场,为了搜刮每一个铜板,巡检那边每到天黑,就派人巡视,以防有人半夜送了鸡鸭、蔬菜上岸来。所以陈巡检对萧宝檀和哥说道:“这别的不可靠,为着大伙细水长流的收入,巡检司的人都查得极认真,那夜当真不可能有舟船行于河中,除非整个巡检都被收买,那我不可能毫不知情。” “去查,他在河岸边消失了气息,很可能是这人有反追踪的心思,潜入水中让气味中断,不过这天气,他入水之后,一定要马上换衣服,要不然难免被受冻着凉。河道边查一下,客栈里有没有半夜失足跌落河的客人,或是有没有今天突然犯病的客人。再看看河道边有没有房子租出去的。然后跟我们推断出来,这人的年纪和身高,做一个对比。”萧宝檀和哥对着那六个少年吩咐。 六人领了命,极是兴奋,匆匆呼唤了伙伴,便出门去了。 “为何夫人教你启用情报系统,你竟敢抗命不遵?”萧宝檀和哥捧着日麦青宜结递过来的热茶,并没有叫陈巡检起身,就由他跪在跟前。 她对这陈巡检是有所不满的,刘瑜留下来的人,居然连苏小妹的命令都敢不听,这也太过荒唐了。 “回萧姨娘的话,相公不曾教小人听从夫人的命令。”这陈巡检敢毫不退让。 萧宝檀华哥哑然失笑,想来刘瑜也是忙到昏了头,而且当时苏小妹在徐州,所以忘记了给这陈巡检吩咐。 “可她拿出了信物。” 这位陈巡检是认死理的:“信物也不成,除非您与杨相公、高相公,共同在场并同决,否则不允许以任何方式添加其他上线。如果您和高、杨两位相公出现变故,则以经略相公留下的书信上京,着勾当皇城司公事者,与我持书同往,报知枢密院当值相爷。” 萧宝檀和哥没有想到,刘瑜在这个环节上,居然给她的信任,要比苏小妹更多。 人总是喜欢攀比的,攀比能满足快感。 毫无疑问,萧宝檀华哥在这个节点,便有一种莫名的快意,连这陈巡检看着也顺眼起来。 这时府里下人来报,她之前叫的那个辽国在京兆府的情报头子过来了。 于是萧宝檀华哥便让陈巡检下去,又叫了那辽国的情报头子过来,结果问得的意思,比如说无舟船 于夜里行于这节河道上之类,和之前陈巡检所言一般无二。 很快那六名少年也纷纷派人回来,因为他们找到那人了。 “果然有一客栈,说是有位客人,便是五尺四寸左右,昨晚半夜回来,混身上下都湿透了,说是失足跌入河中!” 只不过,少年终归是少年,他们听着,便高声呼叫:“莫让那贼子走脱!” 于是那贼子在二楼听着,却就跳窗跑了。 日麦青宜结听着就皱起了眉:“那就麻烦,这夜里四门紧闭,要捉得在这夜里捉到他,要是天亮,那无论如何也得开城门的,到时哪里还能捉得到人?” 萧宝檀和哥听着就头痛了,这怎么办?京兆府这么大,谁知道夜里能不能捉到人? 不过出乎萧宝檀华哥的意料,也出乎苏小妹的意料,大约半刻钟后,人就捉到了。 是陈巡检捉到的:“萧姨娘来了,向我等下令协办,这合乎相公交付的步骤。于是我等便去办差。” 他们是什么人?是刘瑜专门培养出来的细作啊。 所以那些少年捉不到的人,陈巡检和他手下的人,却用了不到半刻钟就把问题解决。 “该怎么办便怎么办,有什么事我担着。”这是苏小妹对萧宝檀华哥的承诺。 这让萧宝檀华哥有点吃惊,甚至当着陈巡检的面,她对苏小妹说道:“夫人,借一步说话。” “如果要讯问,这就是私设公堂啊,而且交给他们来问,这人最后只怕不死,也是残缺的,你明白吗?就是会跟一个破烂的布偶一样,不成人形。”萧宝檀华哥之所以跟苏小妹说这么一大段话,当然不是为了吓她,“这不是你想担就能担得住,一旦被言官弹劾,只怕连他都脱不了干系,不如将其掳出府外,我来办这事,便是出了什么事,让宋国的官员去辽国说不平去!” “不,就在府里讯问。” 第855章 谁能决断? 审讯向来是件丑陋的事,就算是刘瑜,也不见得每一桩案子,都能在没有刑罚的情况下,问出想要的情报。 尽管刘瑜经过的案子,的确并没有滥用刑罚——这是事实,但至少在这个时代没有代表性,因为刘瑜爬升得太快了,他很快就抛弃了底层这些审讯工作。 而很难在皇城司的亲事官里,找到如刘瑜一样,不单对间谍事务有天赋,又对犯罪心理、肢体语言有比较深刻体会的人,而这些活计必定得有人做,不可能因为没有另一个刘瑜,而停下所有的审讯工作。 刘府设计的初衷并不是用来当成皇城司编外审讯室的,萧宝檀华哥所能做的,也就是尽可能离刘母的院子远一些。 当第一声惨叫响起,相邻几个院子的丫环,都吓得不住颤抖。如梦更是脸色苍,不住地念佛,对于她们来说,这实是在太可怕了。 坐在院子里的苏小妹也一样脸色苍白,这东西不是聪慧可以解决的,她再聪明,也是一个没见过这等血腥事的女性。 正如刘瑜说了一些技击的步伐和技术,她凭着聪慧,比仙儿学得快多,一下就会了,但平时玩耍就成,真要以命换命,仙儿一个弄死她这样十个,估计都不用喘气。 所以那厢房里,审讯的惨叫一声接一声地传来,苏小妹的眉头都皱成一团了,脸色那不是发白,是发青了,平杂着风里随来的血腥气味,苏小妹看着随时想吐的感觉。 以至边上日麦青宜结劝说她道:“师娘,不如您先回去休息,这边出了结果,弟子再去禀报。” 苏小妹摇了摇手,然后便提着裙裾,快步奔进边上洗手间,在里面吐得稀里哗拉,好半晌才出来,那脸色整个儿看着都不对,但她毅然否定了日麦青宜结的提议:“没事,好多了。” 她坚持就坐在院子里,等待结果出来。 对于没有见识过血腥的刘府人等,等待结果的时间是极漫长的,许多人感觉这半个时辰,有一年那么难熬。 但对于萧宝檀华哥来说,当结果出来时,她就对苏小妹说道:“这厮是个软骨头?不应该啊!哪有这么顺利的?” 半个时辰就问出来的结果,对于萧宝檀华哥来说,她认为是不靠谱的:“陈巡检,你把这结果递上来,如果出了差错,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她这话一出来,陈巡检额角的汗水就渗了出来。 “卑职再去审过一回!”不是萧宝檀华哥的身份,而是当真一旦这情报不实,那可能刘府上下,刘瑜的血亲就会被杀光了。大宋一路经略安抚使被敌国灭门,在这个年代,在这个韩琦还在,王安石执掌相位,王韶热血正炽,章惇开始展露才华,司马光老实去编书的时代,这真的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 这是一个还没有被司马光们搞坏的宋代,这个时代的大宋,还有一丝尊严,还有一丝血性。 这回一路审到五更,刘府里面,审讯这个院子相临的几个院落,包括如梦在内,除了那些西军出来的护院之外,上下人等很少有不狂吐的。 “有十名铁鹞子与二十负赡兵潜入京兆府?”看着这结果,萧宝檀华哥脸上就失去了血色。 因为她太清楚,十名铁鹞子加上他们的辅兵,潜伏在一座不知情的都市里,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苏小妹接过萧宝檀华哥递来的审讯结果,强忍着不适:“应该怎么处置?” “我们能做得了什么?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啊,你我,总归是女人啊。”萧宝檀华哥自嘲地说道。 可是她的怨忧,马上就被苏小妹打断:“我是问你,该如何处置。” “噢,真没法处置,好吧,就算不是女人,就算他在这里,也没法处置。因为这边派出人手,铁鹞子听到风声,就会逃窜出城,整个西夏也就三千铁鹞子吧,单人战力极强,小股差役上去就是送死,等我们调集大队人马,他们早就跑没影了。当年在汴京,为了留下那铁鹞子,魏岳魏公公,不就生生战死么?那不过只两个铁鹞子,现时十个铁鹞子,还有配合他们的辅兵,你说能怎么处置?能做的,也不过加强府里的防护,天亮再把口供送去衙门,打草惊蛇,把他们吓出城去就是了。”萧宝檀华哥很无奈,她是辽人,她对于宋军和西夏铁鹞子的战力对比,相对比较客观,正因为客观,也就更无奈。 苏小妹回头对日麦青宜结说道:“给我泡一壶茶,不要下糖,就是你家先生平时喝的那种苦茶。” 日麦青宜结匆匆去了,苏小妹掐着眉头,想了几息,抬头对萧宝檀华哥说道:“也就是说,要把这伙铁鹞子捉出来,明刑正典,就要封城?” 看着后者点头,苏小妹点了点头:“那便封城。” “不可能啊,我说了,刘子瑾在这里,他也做不到。”萧宝檀华哥苦笑起来。 京兆府是什么地方?就是长安城啊! 京兆府、汴京城,这种极繁华的大都市,怎么封城? 要说兵临城下那没办法,这好端端的封城,就是永兴军路的经略安抚使,也不冒然这么干啊。 城里多少消耗品,是依靠着城外四郊供给的就不提了,一天两天,总还支撑得过来。 关键是一旦封城,人心大乱,城狐社鼠、牛鬼蛇神就会冒头出来,各种作奸犯科之事就会弥漫滋生等等。 “子瑾当然不能下令封城,就算他出任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也不能冒然这么干。”苏小妹很认同萧宝檀华哥的说法。 不过她接着又开口道:“但这世间事,总是有人能做的。比如刚好在京兆府的文相爷。” 文彦博这时与王安石已是势同水火,据闻将要出京。 他此时过来京兆府这个旧党聚集的地方公干,毫无疑问,不论明面上公干事务是什么,实际就是要和旧党的人物,商议他出京之后,旧党在朝廷的事务。 如果要封城,文彦博这样的人物,的确是能做到的。 “所以,不是你我要做的决断,是文相爷要做的决断。” 第856章 文相爷的怒火 文彦博当然可以封城,他毕竟不比富弼这种已淡出朝廷的,自身又诸多疾病;也不比韩琦虽然比他还小两年,但明显精力已不济。 他还有精力,还能视事。 所谓贤相富韩,确实光芒很盛,以至文彦博相形之下,有些黯淡。 如果单独拿出来看,文相爷历仕仁、英、神宗三朝,荐跻中枢,数换节钺,出将入相几十年,那也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如果他开口封城,那当然没问题,在文相爷的威名之下,在他的影响力下,在京兆府的旧党人物,都会约束自己的门生旧吏,那就算无故封几天城,还是没问题的。 “问题是,文相爷为何要担这责任?”萧宝檀华哥却就不以为然了,如果是韩琦倒也罢了,韩琦虽有好水川之败,但对外患,他一生都是极强硬的;富弼也是一样,对于外国的无理要求,过分的举止,也是底线很清晰。但文相爷,虽然不至于和司马光一样,但在萧宝檀华哥的印象里,还是与韩琦、范仲淹这些人不太一样的。 苏小妹却就摇头道:“这你就错了,文相爷不是涑水先生。麟州御李元昊入侵;贝州息王则之乱。他倒不至于不敢担事。只要给他一个充分的理由就可以了。” 萧宝檀华哥张了张嘴,如此说起来,充分的理由,问题是现在哪有什么充分的理由? 按着这来踩点的细作招供,就是私怨。 青唐的部落首领瞎征和夏国领宿卫大将罔萌讹,和刘瑜有私怨,什么私怨也不是这细作能招得出来,总之就是为了私怨,所以罔萌讹派了十名铁鹞子和他们的辅兵,瞎征负责打通出入宋境上下关系,包括他们进出的通关文书、路引,撤退时如果事情不顺,需要硬闯出宋境去,铁鹞子的马匹、甲胄、兵器等等的运输到位。 私怨,有人要刺杀大宋官员,追捕这个倒是没问题,也应该。 但刘瑜一个七品官,搞到要封城?要说是一般小县城倒也罢了,京兆府这种数朝古都,城里城外几十上百万人的生计要因为刘瑜这个七品官受影响,这要是文彦博能答应,那也太荒谬了。 大宋有多少七品官?刘某人何德何能,让京兆府为他封府索凶? “就算你以刘家正妻身份,去文府登门求见,十有八九,文相爷是不会见你的。我记得文相爷对子瑾是极为不待见。你要是以苏家女儿的身份,大致还一丝可能,他能看在令尊、令兄的份上,见你一见。”萧宝檀华哥一点也不看好苏小妹的计划。 “但见了,他凭什么为刘家封城索凶?别为了意气而折腾吧,就天亮之后,知会有司衙门,把他们吓走就是了。” 萧宝檀华哥很担心苏小妹耍大小姐脾气,毕竟后者自己都说了“专精作弄人”的。 “这事闹腾大了,对于子瑾的官声,也是不好的。你比我清楚,涑水先生对于子瑾的态度。” 苏小妹点了点头,笑望着萧宝檀华哥说道:“你倒是对他很是上心,前前后后都帮他考虑得周详了。” 这关注点怎么从解决刺客问题,转到争风吃醋了?萧宝檀华哥一下就愣住在那里,好半天才开口:“合着你又在作弄我?” “我没说要让文大相爷,为了刘府去封城索凶啊。”苏小妹一脸的无辜,看得萧宝檀华哥恨得牙发痒。 苏小妹并没有以刘瑜妻子的身份去文府求见,也没有以苏老泉女儿的身份去叩门。 她压根就没去找文彦博。 去文府的是陈巡检。 陈巡检擂起门来,根本不把这当文相爷的府第,而如是去乡下征税的税吏一般,擂得震天响。 文彦博又不是司马光那样矫情的人,不可能说弄出全部家当几十两银子那样的笑话。 府里马上便有护院、家丁出来:“哪个杀胚活得不耐烦!” 宰相门前七品官,别说陈巡检,刘瑜也就是七品么?护院、家丁还有揉着眼睛出来的管家,看着陈巡检,当真剥了他皮的心都有了。 不过陈巡检拿出腰牌扔到管家手里,刚要发火的管家就抬手制止了家丁护院下一步的举措了。 这管家不是京兆府这边宅子的管事,是跟在文彦博身边的长随,他是见过世面的,看着这腰牌,便知道是皇城司亲事官。 “何事劳动皇城司?”管家挥手教护院家丁退开。 皇城司干什么的?刺探、监视勋贵大臣啊,但一般来说,是对那些勋贵武臣世家,文臣并不受制,就算到了刘瑜手上,也是扩了间谍的功能。所以皇城司的亲事官过来撞门,这事内中必定是不寻常的地方。 陈巡检看了一眼左右:“我要见相爷,现在就要见,天亮之前就必须见到相爷,一旦误事,你我的人头都不足以谢罪!” 说罢他脱帽,解开头发披散,解开佩刀,脱下靴子,张开手,对着左右护院家丁说道:“过来仔细搜身啊!否则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得起责任?” 那些护院如梦方醒,方才围了过来,却就听着府里传来文彦博那低沉有力的声音:“不必了,入来禀事吧。” 却是这番动静,把文相爷也惊动了起来,老年人,本来就睡得浅,何况多少年,他的府第也不曾有人这么擂过门了。 但陈巡检摇了摇头:“不可,直阁相公定下章程,事急危重,求见宰执,必自披发坦怀,使护卫甲士搜身辨明无夹带利刃凶器,方可前趋奏事。” “噢,不规矩人倒是教出规矩人,便随他意,不要为难他。”文彦博笑了起来,对着过去服侍的管家如此说道。 文彦博看着陈巡检呈上来的口供,饶是他数十年大风大浪过来,也禁不住动容。 “再点两根大烛。”他对管家吩咐道,很快儿臂粗的牛油大烛就点了起来。 文彦博又看了一回,放下手中那口供,直视着陈巡检的眼睛:“人还活着?” “活着。” “夏人欺我太甚,着有司封城、索凶!”文彦博抚须对着身边亲随下令。 第857章 无法拒绝的理由 在刘府之中,萧宝檀华哥见鬼一样望着苏小妹,因为她刚上了刘府的围墙,看见无数差役、军兵提着诸衙门的灯笼在街上疾步奔行,汇向诸门而去,这是真的要封城的模样啊。她不明白,苏小妹用了什么办法,能让文彦博愿意担下这个责任,封城索凶。 要知道文彦博不是对刘瑜很有好感,诸多关照的韩琦,文相爷一直看不上刘瑜的。 “他再如何对子瑾看不顺眼,他总归是大宋的相爷。”苏小妹笑了起来,她瞇起眼睛,轻轻吹着勺子上那一勺鱼片粥,对着萧宝檀华哥说道,“所以我要说服的,不是文相爷,而是大宋的相爷。边吃边说吧,这鱼片粥得趁热才好吃。” 萧宝檀华哥摇了摇头,她实在无法想像,这位就是刚才那吐得一塌胡涂的苏小妹。 不过有一点她可以确定,深宵捧上这么一碗鱼片粥,的确感觉很不错。 苏小妹喝了几匙粥,却是伸了个懒腰:“所以,我给了大宋的相爷,两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什么?你编了两个理由去骗当朝相爷?你是不把刘子瑾弄死不高兴么?”萧宝檀华哥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因为她很清楚,苏小妹不可能找出什么文彦博无法拒绝的理由,别说两个,一个都没有。 “之前录口供,我带着日麦青宜结进去,问了他几句的,你在边上听着的啊。”苏小妹瞪了萧宝檀华哥一眼。 后者翻了翻白眼:“他不是否认了吗?” “我也没说他没否认啊。”说着苏小妹把抄下来的口供,捡出一张递给萧宝檀华哥。 放下那碗粥,萧宝檀华哥凑到烛火边上看着,只见上面写着: 使归宋番人日麦青宜结,问刺客:你是青唐人。 刺客:不是的。 归宋番人:你莫欺我,你是勒锦族的,你是勒锦族贵人的第五个儿子,你的母亲是夏国米擒氏的女儿! 刺客:你也是青唐人,也必是青唐的贵人,不然怎么可能如此清楚,你为何要帮宋狗! 归宋番人:你只是负责探路么?勒锦族的牛马大瘟,在战场弄可能会连自己的人马也弄死,所以派你来京兆府作这恶事么? 刺客:没有,我没有。 归宋番人:你若没有,为何这么害怕?你老实说,瘟种在何处,是不是也在那些铁鹞子身上? 刺客点头。 归宋番人:铁鹞子千里迢迢,专门来行刺吗?我也是青唐人,你老实说,不用受苦,你骗不过去的。 刺客:我招就是,行刺是表象,他们是要来断宋国的龙脉。对,宋国的龙脉就在京兆府。 萧宝檀华哥看到这里,愕然望着苏小妹:“他说一次没有,日麦青宜结就用烙铁把他烫得肉也熟了,他说了四次没有,就被烫熟了四处,他就是条狗,也知道第五次再不点头会被弄死了,这样的问答你也抄上口供?” “后面说什么断了宋国龙脉,明显被刑得受不了,胡乱招出来的,他不还说什么夏国梁太后喜吃婴孩心肝,你不也一并抄上去?” 苏小妹望着她,好半晌才摇头道:“我是他的妻啊。” 她也不愿意,她听着那刺客惨叫都吓得去吐,但她是他的妻,他不在此,她便要挑起这府里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如果不能把这潜入京兆府的铁鹞子捕捉归案,那刘府就等着永无宁日吧! 所以她必须去做一些事,一些她并不愿意做的事,比如让文相爷下决心封城索凶的证据。 “我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圣人,我只是一个女人。”苏小妹对萧宝檀华哥说道,然后她招手对日麦青宜结示意着,后者连忙拿了痰孟过来,苏小妹便又吐了起来,那刺客受刑的血腥和惨状,她一想起,仍然是无法抑制的恶心。 但她吐完之后,摇手示意自己没事,执着地把那半碗鱼片粥吃完。 “我是他的妻。”她放下碗,对着萧宝檀华哥重复了一次。 “有些事也许你可以不做,但我会去做。” 事实上如果官府决做一件事,又有豪绅、世家全力相助的时候,很少有做不成的。 当封锁了诸门之后,又是有心算无心,十位铁鹞子和他们的辅兵,在战马、甲胄、兵器没有配备到位的情况下,他们极为悍勇的杀死了二十多名禁军,把一队百人的禁军杀得溃散。但也就如此而已,早就准备的弓箭社民壮和军兵、差役,上千把弓箭,所射出的箭云,连绵不绝覆盖下去,尽管是软弓,但对于不着甲的铁鹞子,也是足够致命的伤害,射了八轮,铁鹞子和他们的辅兵就全倒下了,大都没死,但大量失血和中箭,让他们很难再爬起来。 之前那二十多名禁军的死,就是为了把他们引到这空旷地,以让禁军、差役发挥弓箭之利。 没错,这种事,文相爷没有什么干不出。 他以前踢球时,听到有个士兵挨鞭子不肯认错,文相爷问明白了案情,直接叫人把那士兵拖去砍了,然后接着踢球,踢完才回家。 “但是文相爷不是涑水先生,他很快就会清醒过来,尤其是铁鹞子已经落网成擒的情况下,所以你们的时间不多了。”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中午,苏小妹对着陈巡检和萧宝檀华哥说道,“铁鹞子不是问题,不遭人妒是庸才,他能为大宋做些事,青唐恨他,夏人恨他,这没什么,但为何铁鹞子能潜入京兆府而不为各方所知呢?” 陈巡检摇了摇头:“夫人见谅,您无权号令、过问皇城司公事,国家公器,不容私用。” 苏小妹被他呛了一下,毫不在意地对萧宝檀华哥说道:“听到了吧?他不听我的啊,国家公器不容私用,我又不敢你一样,有个皇城司里入内院子的身份。所以,这档子事,跟我没干系,全是汝等的差事。不成,我得去补个觉,子瑾说了,睡眠不足是女性最大的杀手。” 第858章 平息怒火 说罢苏小妹便提着裙裾,在日麦青宜结和贴身丫环服侍之下,便扬长而去了,留下还没回过神来的萧宝檀华哥愣在那里。 “这位是一刻不捉弄人,便会死的么?”萧宝檀华哥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着,她真的是受够了。 她从到刘府开始,不到十二时辰的时间,所经历的就是苏小妹不停地跳跃思维,不停地戏弄人,从丫环到那巡检,从那些义子到萧宝檀华哥,最后到文相爷,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位正室。 倒是边上面瘫的陈巡检说了一句:“夫人便是有本事捉弄了人,还让人生不起气来。” 这才是最让萧宝檀华哥恼火的。 不过再恼火,案子还是要查。 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办,给予最大的信任和宽容,总会有出乎意料的结果。 各方的势力,皇城司于京兆府的情报网开始收紧之后,便如同火上的蚂蚁。 出现这样的情况,毫无疑问,就是永兴军路的整个情报系统里,官僚系统里有蛀虫。 永兴军路不比别的路,这是刘瑜当年用心经营过的,很多地方的官道都修到县下面去了。道路的通畅,也让情报的传递更为流畅,正常来说,铁鹞子这样的人物,三十多个凶人,一路从边境入来,长驱直入京兆府,就算路引等物无懈可击,捕快差役也好,刘瑜撒于更处的入内院子也好,都应该会有警惕才对。 “情报系统这边,杀了十七人。”陈巡检很快就拿出了结果。 而萧宝檀华哥拿着另外一份名单,却就有些头痛了。 刘瑜亲手建立的情报系统,都杀了十七人,那么官僚系统这边,参与这件事的,当然更多了。 “你看看吧。”萧宝檀华哥按着太阳穴,把手里的名单扔给了陈巡检。 这份名单上,单是有品级、差遣的官员,就有近六十人,而如果加上书吏、差役,至少得数百人了。 陈巡检摇了摇头道:“办不了,相公在这里,也办不了。” 不是在于人数的多少,而是本身京兆府这边,就是旧党的天下,富弼、韩琦渐渐隐退,司马光的影响力,无所不在。而这名单上的人等,隐隐约约,和司马光那边有着各种种样的关系,当然他们也不够跟司马光拉上关系,但有一些,比如司马光家里长随的女儿对面的亲戚家的三叔的儿子之类的。 “为了动这些人,与跟涑水先生撕撸,意思不大,我看,把这个家伙干掉就足够了。”萧宝檀华哥指着名单上,品级最高的六品官员,可以说,这个官员是这次事件,铁鹞子得以长驱直入的幕后黑手。 陈巡检依旧摇了摇头:“只怕是不成的,七品以上,要报上去,等有司定罪。” “你不行,我行。” 萧宝檀化哥是下了决心,要干掉这个人了。 她身上那个入内院子的身份,不过是刘瑜硬塞给她的,她只在乎刘瑜,她担心苏小妹胡来,并不是她执着于某种公义,而是害怕,苏小妹太过折腾,会不会连累到刘瑜的官声。 “直接干掉这个家伙,很可能就会给予涑水先生口实,对相公发难。”陈巡检就很有些担心了。 “这个事,先按下吧。”却是坐在上首的苏小妹,有些无奈地开口。 陈巡检和萧宝檀华哥望向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么说。 在苏小妹的示意下,日麦青宜结把一份礼单放在桌子上,萧宝檀华哥拿起来看了,是韩府送来的礼单。 韩琦的韩。 “韩府的忠叔送来的,韩魏公托了一句话过来‘谁的狗,谁去管教。’这事到此为止吧。”苏小妹的神情,颇有些苦涩。 陈巡检没有说什么,冲着苏、萧两个行了礼,便退了下去,正如文彦博所说,他是刘瑜这个最不规矩者,教出来守规矩的人。 日麦青宜结望了萧宝檀华哥一眼,又望了苏小妹一眼:“这事就这么完了?” 苏小妹笑了起来:“这事当然不会这么完。” 谁的狗,谁管教,这话看起来,韩琦不单是说给刘府听的。 至少文彦博没有来找苏小妹的事,这其中,少不得背后有韩琦在周旋,要不然以文彦博的性子,回过头来发现被苏小妹捉弄了,那可不是笑笑就过了。他下令之前就问过陈巡检,人是不是还活着? 人活着,就不是死无对证啊。 所以他才会封城索凶的。 而有不到一旬的时间里,那位主持着让铁鹞子还有他们的辅兵一起进入永兴军路的六品高官,就因病上表致仕了。 也就是因为身体不好要求退休,其实这官员才五十岁,一点也不老。 但这是各方面妥协之下给刘瑜的交代,所以不容得他不退。 文彦博在离开京兆府的时候,派了他的第九子文维申过来,在苏小妹让仙儿所出的孩子,出来拜见文维申时,后者似乎无意间,对那一岁多的孩子说了一句:“公子这么小,就知道担忧大人了?莫慌莫慌,令尊无恙。” 然后很快就辞了去,临出门时,日麦青宜结忍不住去问文维申,是不是有刘瑜消息? “刘经略相公不是出知秦州么?”文维申却是无论如何,不接这话茬。 苏小妹叫了日麦青宜结回来,她明白,应该是有什么直达中枢的路子,让文彦博那边,知道刘瑜平安的消息。 但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报个平安。 不然的话,就会牵扯到一个问题,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去了哪里? 这说将起来,就会不断有敏感的问题被扯起,所以文维申才会顾左右而言他。 但是文维申所说的“无恙”,其实是一种过去时,已经发生过的事。 严格来说,应该是刘瑜在发出线报回大宋时,他暂时是无恙,而且初步成功挑起了夏辽的边境冲突。 所以文彦博才会略略气消,派他儿子过来报声平安。 但刘瑜现在真的无恙吗? 至少刘瑜自己不是这么认为的。 栖身于青楼之中的刘瑜,就对白玉堂 说道:“尽量低调,杀机渐近。” 有一些事,一旦推动了,渐渐地,就会脱离出控制之外。 刘瑜也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捏在掌心之中。 比如这避无可避的杀机。 第859章 暗湧 整个黑山威福军司的气氛都不太对头,自从刘瑜通过铜管窃听器,听到罔萌讹要向都统军芭里丁晴下手的那一夜开始。不论是军兵,还是行商,任谁都能感觉得到,整个军司,以及军司势力所辐射的东南面另外两个城堡,都处于一种一言不合,就要血流五步的状态。 这个时候,罔萌讹终于开始按刘瑜导引的路线前进,开始准备干掉都统军芭里丁睛了。 如果一开始他就打算这么做,那么他以一百铁鹞子,有心算无心,是肯定可以成功的。 但现在可就不行了。 十名能征善战的铁鹞子和他们的辅兵,在京兆府,被铁血的文彦博以数十宋军为饵拉到开阔,上千把弓箭,宋人惯用的软弓,架不住多,生生就把无马无甲无趁手兵器的铁鹞子和辅兵,全射得老实躺下。只要利用好已方有利的条件,质量上差距,可以用数量来堆的。 而都统军芭里丁晴手里的几万军兵,可不是只能用软弓的大宋捕快,他们跟铁鹞子的差距,远远没有大宋军兵、差役那么大。那么罔萌讹手里那一百铁鹞子和两百辅兵,在芭里丁晴有准备的情况下,想要直接灭杀芭里丁晴,那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我也不打算造反。”罔萌讹对副统军、监军使如此说道。 这话终于让他们两人松了一口气。 罔萌讹笑了起来:“放心,我要的,只是芭里丁晴的死。更为重要的,我已经和他的弟弟谈妥了,如果芭里丁晴死了,他的弟弟就会继承他的位置和女人,所以,不会有人去向兴庆府告状,芭里丁晴他只能是死于辽人手中,或是病死榻上,绝对不会是被我们杀死。” 利益,永恒的只有利益。 瞎征在旁边,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刘瑜当年说过的这么一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有着一些不祥的感觉。 罔萌讹要弄死芭里丁晴,终归还是依靠他自己的力量,那跟他有了协议的芭里丁晴的弟弟,在尘埃落定之前,是必定不会出手的。如果他有把握弄死芭里丁晴,那也不用等到这时候才来跟罔萌讹弄这协议了。所以,他是不可能出手的。 副统军拓跋杰和监军使任三思倒是愿意帮手,但他们的心腹都被芭里丁晴清理干净了,他们根本就无力调动部队。 “芭里丁晴手下的部队,也不可能是铁板一块。”瞎征开口把罔萌讹的谋划说了出来,副统军和监军使是必须煽动的,如果没有他们的协助,那罔萌讹要弄死芭里丁晴的难度,就会无形之中增加很多,“两位在军中,就算亲信被调离了,但总算是老上司,联络一下,那些不得志的军将,应该还是有办法吧?” 就算是嫡系部队,一样也是有亲疏的。 就算是心腹,也同样是有远近。 别说下属和亲信了,一家人生七八个孩子,爹妈还会疼这个多些,疼那个少些呢。 “办法是吧,只是黑山威福军司是芭里丁晴的地盘啊,只怕那些军将不敢妄动啊!”监军使任三思很坦诚地这么说道,说一千道一万,所有的承诺,都是以芭里丁晴覆灭以后的利益分配,来做为诱饵,要是芭里丁晴覆灭不了呢?人家这些军将,好好跟在都统军手里厮混不好,为什么要来冒这个险? 副统军拓跋杰也摇摇头说道:“这不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 罔萌讹望向瞎征,他渐渐习惯倚重瞎征来为自己出谋献策了。 而瞎征当然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不外乎两条,一个是给他们画下大饼,罔萌讹将军不久之后,就要入主黑山威福军司,或是许诺他们,可以将他们调回兴庆府或白马强镇军司。” 拓跋杰听着点了点头,从边地调回腹地,怎么说,也是一个诱惑,至少如果许诺给他,别说兴庆府了,就是调回白马强镇军司,哪怕是没有升迁,那拓跋杰觉得也是一件好事。 瞎征接着说出了第二个方法:“让他们刺血为盟,联署奏折送呈兴庆府弹劾芭里丁晴!” 刘瑜在黑山威福军司的城池西南方十里处,看着奔驰而来的骑兵。 八百骑,一人双马。 石小虎就跟着这八百骑的首领身旁。 这八百骑的首领也是个 桀骜不驯的人物,左右两队骑兵从刘瑜身边急驰而过,而他领着中路骑兵突然抛开石小虎,急冲去到刘瑜身前一马之地,才堪堪勒住战马,那战马乱踢的前蹄,都几乎蹬上刘瑜胯下骏马的脑袋,如果不是刘瑜的骑术了得,安抚住战马,寻常人必定被受惊的座骑掀倒在地。 灰尘散去之后,刘瑜冲着匆匆赶来的石小虎,向这八百骑的首领问道:“验过诸般信物文书了么?” “验过了。”那将领极为高傲地用下巴指着刘瑜。 “我不太喜欢抬头跟人说话,包括跟你们的太后和皇帝也不例外,再见。”刘瑜微笑地冲那将领点了点头,冲着石小虎做了个手势,后者圈马到了刘瑜身边,和白玉堂一道,护卫在刘瑜左右,往来路而去。 “你怎么就这么走了!”那将领连忙赶上来。 刘瑜没有停下马匹,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太有骨气了,我指挥不了你,那你们太后求我的事,我自然也就无力完成,这样我何必离在这里?你们自己去办差,办成了,也是你们自己的功劳啊。办砸了那就你们自己去跟兴庆府交代吧。” 那将领强忍着不快,策马赶上刘瑜:“我从黑水镇燕军司过来,你就这么一句话要打发我走?” “不,我没有叫你过来,是你们的太后叫你过来的。”刘瑜马上就否认为了这个说法。 甚至他还对着那骑兵首领说道:“你们太后的手令啊,跟我无关,还有,我是不愿按她说的帮你们的忙,所以你们不听我使唤,不从我指挥,对我来说,是件好事,这样我就可以告诉你们太后,非外臣轻诺,实乃汝等不听差遣。” 那骑兵首领听到这里就翻身下马拜了下去:“末将见过刘白袍刘相公!” 刘瑜找到籍口应付太后,可他怎么办?等着被太后弄死么? 第860章 对策 无论是罔萌讹还是瞎征,都以为刘瑜很可能会跳出来破坏他们的计划,或是站到芭里丁晴那一边。罔萌讹甚至强行要求瞎征,不得在这关头对刘瑜出手:“不论什么理由,也不论你以后是不是要干掉他,若是拿不到这黑山威福军司的权柄,你我都无法善了!” “是,谨尊将军之命。”瞎征也老老实实应了下来,没有陈说什么利害计谋。 只因他也清楚 ,这本身就是一个绕不过的弯,至少在目前,不应该把刘瑜逼到对立面。否则以刘瑜计谋百出的能力,这事失控几乎是必然的。 但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刘瑜自己始至终,没有出来。 “没有刘白袍从中作梗,何愁此事不成?” 罔萌讹在得到手下铁鹞子的回报,颇有些志得意满的长啸而起。 这让瞎征有些不快,刘瑜,还是刘瑜,难道这就是他命中的克星? 但他面上当然没有丝毫的不快,反而堆着笑脸恭维了罔萌讹一番。 瞎征要远比刘瑜会做人,这也是他每每思及愤怒的地方。 至少在他看起来,无论是武力,还是智力,或是溜须拍马,他无一比刘瑜强的,至于文才,他不认为重要,而且他也不认为刘瑜的文才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不然的话,为何不考进士,要以边功特奏名? “先缓一缓,但对刘白袍身边的人和事,不要放松。”瞎征对着山货店的掌柜这么说道。这一次他亲自来见这山货店的掌柜,也算是抬举对方了,如果是在青唐的部落里,以这掌柜的出身,能趴地上给他当上马凳子就算是恩宠了。 “是,赞普。”掌柜恭恭敬敬地行礼,一点折扣也不敢打。 因为他是在青唐长大的,他知道董毡这家人的手段,也知道一旦触怒瞎征的后果。 瞎征大约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走了,对于他来说,这已经足够表示他的态度了。 而当瞎征带着长随离去,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口,站在山货店门口恭送的伙伴,却就低声对掌柜问道:“掌柜,我的老爹爹,那三百贯可如何是好?再上后面抽调的,得有五百贯了!” 五百贯钱,在这个时代可以做许多事。 欠下五百贯钱的山货店,上到掌柜,下到伙计,是没有一个人能出得了城的。 甚至连他们每天有多少交易,都会有人盯着。 山货店的周围,钱行的人手从不曾有半点放松。 掌柜看了一眼伙计,又望了一眼周围明目张胆监视着山货店的人等,长叹了一声,拍着伙计的肩膀,示意他进店里再说。 “进来说不也是一样?不还钱,咱们还去查看什么刘白袍的根脚?至少得还上一半钱吧,要不压根就不会有闲汉理会我们。”伙计埋怨着,黑山威福军司的闲汉也不是白痴,有酒吃,有钱耍,当然是好,可要是因为吃酒耍钱,被钱行的人当成山货店的一份子,日后因此追债追到他们头上,那就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只要钱行的人手还盯着山货店,基本不会有闲汉理会他们了。 “刘白袍就是个鬼,他是不是在黑山威福军司,你知道?不,你不知道,赞普也不知道。”掌柜却是老神在在,他有自己的见解和智慧。他压根不认为,这是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伙计口瞪目呆望着老掌柜。 而后者却是接着往下说:“还好你没当着赞普的面,提钱的事。” “你若是提了,钱是肯定是没有的了,你我的命,是不是还能在?也不好说。” 他说着,望着伙计,对他认真说道:“你一定要记住,赞普给你的,你不能不要; 赞普没给你的,你一定不能要。” “不讲理?讲理的是宋人的包青天!不讲理的才是赞普啊。你啊,长大以后就没回去青唐,你其实不象个蕃人。总之,赞普如是差人来问,就告诉他们,完全没有刘白袍的消息就好了,对,不用去查,就直接说没有就行。” 伙计就不明白了:“可这样的话,到时,到时岂不是误了事?” “呵呵。”老掌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干笑了两声。 他今天面对着瞎征,就想起当时面对董毡,真的很象。 当年他分辩自己并没有偷羊,而羊也没有少,结果呢?结果他的父母被活活抽死,他的姐姐,自愿把自己变成了一面鼓,换成了僧人的开口,才让他活了下来。 “阿姐。”老掌柜低声呼唤,有泪水从满是皱纹的脸上,艰难盘旋而下。 他的确害怕瞎征,害怕董毡。 甚至他从来没有想过替他的家人报仇,连想都不敢想。 瞎征交代的事,他总会不惜一切去完成,以让自己可以活下来,可以不用回到部落里去。 但这一次他完全不了了,他很清楚。 而他也很清楚,如果象那伙计所说的,开口向瞎征要钱,那绝对是死路一条。 怎么办? 不是每个人都要奋起反抗的勇气,所以老掌柜对伙计说道:“拖着就是了。” 拖着,这就是老掌柜的人生智慧和应对办法。 “不会有什么事的,如果赞普赢了,我们肯定不会有事;如果赞普拿不下刘白袍,那也没空来理会我们。就拖着好了。” 因为不拖着,老掌柜也实在没有办法来应付了。 五百贯,说好了会来填这笔帐的瞎征,却又不提起,老掌柜把山货店整个卖出去,都不可能有一百贯,他能怎么样? 但纵马而行的瞎征,却不知道老掌柜的对策,他对身边的长随说道:“看到没有?御下就是要严厉!不能教他们敢生出一丝一毫的小心思来。不然的话,和刘子瑾一样,白白耗费钱银,他养一个人的钱,我能养十个人,甚至百个人!” “主人,之前从山货店抽调的那些钱,如果不补回去的话,只怕他们很难自己补上帐的。”身边的长随,倒也是个忠心耿耿的,咬牙还是向着瞎征进言,这问题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得明白。 第861章 人心 瞎征听着就笑了起来,拿着马鞭轻轻抽在那长随背上:“要你来卖这人情?我自然记得这事,只是不能学刘子瑾,否则日后尾大不掉就麻烦了。那三百贯当然会填回去给他,慢慢填,得让他在困苦里,方才知道这些钱银来之不易。” 他话到这里,长随自然也不能再说下去,只能转头拍马屁。 瞎征之所以这么做,除了如他所说,害怕跟刘瑜一样,到时手下的负荷越来越大之外,还有一点,他没好意思说出来的,那就是没钱。 他现在的确是拿不出三百贯来的,要等兴庆府那边的铺子筹到了银钱,送过来,他才能给山货店填上账。 可是对于刘瑜来说,事情便不太一样。 “你是大宋的细作,只要下官一日还是你该管上峰,就不用你来考虑钱的事。”刘瑜很平静地对着钱行的管事这么吩咐道,“马上就去办,一定要跟辽军那边接上头。” 只因为不接上头,只怕这么下去,黑山威福军司,真的就要被辽军打下来了。 就算刘瑜手头上有这八百骑,也改变不了大局。 可刘瑜要的,不是帮辽人灭亡西夏啊。 那对于大宋有什么用? 他要的是尽可能放干辽夏的血,那就得让战事胶着,让生命不断的消逝。 而这就需要辽方的配合了。 可辽军看起来,已经不愿意配合他了。 刘瑜对那钱行的掌柜说道:“辽国出击的军将,天德军的节度使,按着辈份来说,是萧观音那边的子侄,因为萧观音的意思,他才会听从仙儿的命令。” 掌柜这时看起来,并不象一个钱行的东家,而是一名将领。 这个年代的勇将大都是膀大腰圆,没有谁去追求低的体脂率,所以长袍一穿上,脸上堆着笑,他便是掌柜; 面对刘瑜的吩咐,扯下了长袍,那不再有笑意的眼里,透出来的煞气,任谁看着,也免不了称上一句:虎将! “进攻的形势大好,他却就不会听仙儿所说的,适可而止。仙儿没有这个本事。”刘瑜很平淡地说道,他很客观,不论是对于敌人,还是对于仙儿这样亲密无间的身边人,他都能给出一个客观的评价。 钱行的掌柜点了点头道:“如果着实不行,那小人披挂上阵,冲他一冲!” 其实他是憋坏了,本来就是沙场厮杀汉啊。 “不许你生这等念头。”刘瑜带着笑,却很坚决地否定了他的提法。 “当年你怎么答应我的?但有差遣,决无二话!你可还记得?” 掌柜听着,无奈地收了架势:“经略相公,那总归给个期限吧?” “便是十五叔,在生时,能不上战场,也是不愿上的; 怎么你偏生就喜欢那掉脑袋的沙场!”刘瑜也实在是无奈,但看着这掌柜可怜巴巴的眼神,他摇头叹了口气,“再过两年,两年就找人替你,你就可以回秦州,但在此之前,不许你妄动!” 掌柜的点头哈腰连连称是,刘瑜冷笑道:“是?我是说,你这在两年里,也同样不许扮成沙盗出去犯事!” 听着这话,掌柜一时色变,翻身拜倒,低头不敢开口。 “八叔,当年就是因为你喜欢不遵将令,去与敌人厮杀,弄得粮草被夏人偷袭。十五叔他们为你求情,才会搞得以功抵罪的。你可记得?”刘瑜这时的语气,便不太好了。 掌柜跪在那里,不敢抬头,只是低声答道:“记得,当时相公到营里,大家都说,孙少爷来挑得力人手去听差,小人觉得误了十五郎前途,所以求相公收下十五郎。” 这就是吴十五到刘瑜身边效命的初始原因了。 而当时刘瑜的要求,就是赵八郎要到夏国黑山潜伏下来,作为一着暗棋。 赵八郎当时是应下来了,加上有刘瑜的支持,他不但是个敢杀敢拼的人物,在江湖上也很有些手段,就在黑山这边立下足来。 “开始,是沙盗坏了生意吧?”刘瑜半闭着眼睛,手指轻轻叩敲着扶手。 掌柜点头道:“是,他们抢了咱们家商队的东西不说,还坏了两个人,那时,相公还没有现时奢遮,小人寻思着,放着这么下去,只怕商队是做不下去的了。” 资本从来就是血腥的,特别在这中央集权无法触及的黑暗角落,夏国的律法无法在这里履行,那就会有一套另行的规则,来维持黑暗世界的运作。 刘瑜听着长叹了一声,赵八郎的话,不是没道理的。 当时,刘瑜不过是个举人,还没去考进士,后面考了,更糟,直接落榜了。 如果商队生意做不下去,那西军里,那些由刘瑜接济的家口,就没了下场,赵八郎是热血汉,当然看不得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他就纠集人手,去把沙盗做了。 “相公给的钱帛,向来是满满的,只要有钱,这地头,不愁没卖命的人。”赵八郎这么说道,的确有从大宋逃来的军兵,也有从辽国跑过来的青壮,但也不是真的有钱,就能纠集到人,那是因为赵八郎本就是个杀星,他镇得住这些卖命的人物。 刘瑜看着他,抬手道:“起来吧,八叔。” 他没有听赵八郎再说下去,因为后面不用说也能猜到,就是剿沙盗让赵八那好战的血性重燃,于是开始用沙盗的身份,来满足自己厮杀的欲望。 “你对沙盗的管理不太好,等到你安排在沙盗里的人手,发现我们一行人,如果运气不好,我们早就死了。八叔,你真的想弄沙盗,就把他们管好,而不是只是满足你扮成沙盗去厮杀的欲望。” 赵八连忙起身抱拳唱诺应了下来,退出去时,整个后背全都湿透了。 他原本以为,在这黑山之地,他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并且他倒也没有背叛刘瑜的心思,只是自己的一点爱好。可没有想到,刘瑜一到这里,几乎开口就把事情点得通透。 “你说,相公在这黑山城里还有安排其他的人手,还是相公当真如传说中一样,会读透人心呢?”赵八郎低声向着自己的养子问道。 第862章 无利则归 “爹,这黑山哪还有大宋的人手?特别是能查探到咱们这边内幕的,宋五算一个,他倒是个人物,但明显他是都统军芭里丁晴的人嘛,而且他是辽国那边过来的汉人。”他的养子对于传说中的刘白袍,有种盲目的崇拜,“咱们家相公,不是说得了包龙图的传承么?爹,你想想包公,日审阳,夜审阴,读透人心,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啊!” 赵八郎听着,很以为是的点了点头,传说有些时候就是这样,被无意的加强,然后成为大家公认的事实。 “以后切记,别在相公面前说谎。”赵八郎向着自己的养子吩咐道。 无他,因为年青人,总是喜欢吹嘘的。 “好了,不要嚼什么老婆舌头,相公有事差人去办,为父想着,只怕也只有交给你,才能让为父放心。相公就在里面,你好生回话。” 那养子激动的说道:“省得,孩儿省得!” 他进到里间,见着刘瑜的时候,声音都带着颤抖,那是一种见着偶像的兴奋,一见得刘瑜,并没按他养父说的,好好行礼作礼,而是翻身就拜,口中称道:“门下沐恩小的赵某,叩见相公!” 刘瑜是见惯,倒也自如,淡然对他道:“嗯,是个好孩子,起来述话。” 其实刘瑜不见得能比这少年大上三五岁,只是这句好孩子,他说得理所当然,那被夸奖的,也听着眉开眼笑。 当赵八郎的养子离开院子里的,他整个人明显是亢奋的。 “八叔,不用担心,他去办的事,并没有什么危险。”刘瑜走了出来,站在赵八的身后,如此对他安慰道。 刘瑜并不是空口说白话,是因为真的不太危险。 因为他不可能让一个没有受过考验的人,去执行什么机密的任务。 所以赵八的养子,去做的只是一项接应的工作。 接应的是谁? 赤滚滚。 赤滚滚此时在天德军,可是他觉得宁可自己没有来过。 因为仙儿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帮我把野利兰弄死,我请你吃糖醋鱼。” “姑奶奶,便是在江湖,总也得有个由头,才能血溅五步啊,总不能为了一顿饭杀人吧?”赤滚滚真心感觉想死,他不是什么好人,说真的,要是仙儿让他去随便杀个辽人,赤滚滚不见得就会为难。 但野利兰不同啊,她是刘瑜派出来接头的,并且她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明显就是她及时通知了仙儿,然后才发动了辽军攻城,接着刘瑜等一行人,才得以从绝境逃脱啊。 这是有功之人,就为一顿饭,让他去杀?赤滚滚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做,但仙儿他又自恃得罪不起,所以极为难。 赤滚滚并没有什么太好的法子,他本来就不是擅长于这种事的人,要不然他应该也是和白玉堂一样,成为江湖上人皆敬仰的“赤家哥哥”,而不是一个独行大盗了。 “问题总是会解决的,不是你来解决,就是我自己解决。”相反野利兰却有着赤滚滚所不能理解的自信和从容。她认为自己能解决问题,问题包括了仙儿想要弄死她,以免在刘瑜身边多出一个女人——爱情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自私的,仙儿的懵懂,只不过是不想去面对她无力改变的事实罢了,当她可以决定的时候,她可一点也不会愿意,刘瑜身边有着越来越多的女人。 而野利兰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仙儿的问题。 辽国天德军节度使萧大帅,也绝对不想让她活下去。 因为萧大帅绝对不愿配合刘瑜的行动,难得的西夏出现了混乱,他要一鼓而下雄城,这就是军功,实实在在的军功。 所以真的很难去要求他跟随着刘瑜的节奏起舞。。 但她似乎一点也不在乎。 “因为有军功,这才是关键,你跟着刘白袍那么久,他说得最有道理的一句话,你似乎一点也没有听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野利兰对赤滚滚轻松的这么说道。 这让后者更加迷茫:“这似乎不是经略相公说的话吧?小时路过私塾,似乎就听着那老学究教富家子弟读书,就有这么一句。” “不管是不是刘白袍说的,但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最清楚不过。” 野利兰的思路很清楚:“军功。只要让这萧节帅看不见军功,这事体就了结了。” 这就是野利兰的计划,甚至是,把这个计划告知赤滚滚,也是她计划里的一部分。 “他会去知会那位仙儿姨娘的。”看着赤滚滚离开的身影,野利兰胸有成竹的对着自己 的长随说道。 把自己的计划,透知给赤滚滚,再由后者去告诉仙儿,以让仙儿停止对她的刺杀、攻击。这就是野利兰真正的计划。而很显,一切都在按着她的安排进行。 而当她的手下向她问道:“接着我们需要怎么样干掉仙儿?“ “为什么要干掉她?不,以后她是我在刘家的一大助力。“野利兰马上就否决了这个说法。 而提出了她后半截的计划:“让萧节帅的军队,发生一些事吧。战争之中,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都不会有让人太惊讶的可能。“ “我们只有二十多骑。”长随下意识地这么说道。 马鞭清脆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很显然这不是野利兰能接受的答案。 她可没有刘瑜那么好的心思,对于她来说,更习惯于自己的下人就必须服从自己,如果猜不到自己的意思,那必是他们的错。 不过大约是身在辽地的关系,她终于还是说了一句:“刘白袍入我夏国,有多少人?刘白袍几乎将黑山威福军司玩弄指掌之中,他用了几人?” “不外几条,烧粮草,起营啸,断道路,下毒。”野利兰说将起来,却也是条条有理的。大约这也是为什么梁太后会派她出来办差的原因,想来在太后身边,随着那强项的女人,野利兰也受益不少。 然后她便给自己的长随排除起来:“断道路我们人太少了,而且这位萧节帅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险要之地尽皆有兵把守;混入营中引发营啸,下毒,烧粮草,我们能做的,大约不外就是这三件。” 第863章 不要慌 野利兰话到这里,那手下长随连忙就接过话茬:“引发营啸,派出者几无生还之理,必须死士才行。” 营啸,连平日里情同手足的战友,都会拔刀相向,别说陌生人了。 如果没有成功倒罢了,一旦成功,那潜入去引发营啸的人,能活着出来?那大约是评书里的戏份吧,按常理来想,谁也不会觉得自己能活着出来。所以这长随没有说完,野利兰就摇头否决了这一条,示意不必再说下去了。 为什么?他们跟着她,不是为了信仰,不是为了功名,不是为了国家。 而是要去花花世界,享受人生啊。 一伙要去享受人生的人们,要他们去干死士的事? 要是说被逼到绝路,自然会迸发出血勇了,可要他们主动去干死士的活计,那也真是太扯了。搞不好这边出去,走到半路就逃了,甚至跑去找萧节帅告密都不是没可能,没生机没活路的事,人跟着野利兰,可不是为这个来的。 “那便只有下毒和烧粮草两桩事可以做了。” 野利兰摇了摇头:“只有下毒。” 正如她所说,萧节帅不是白痴,粮草看着严密,怎么下手? 所以这个年代,能用的手段,其实真的不多。 因为条件也就这样了。 “鹤顶红吧。”野利兰果断下了决定。 余下的,自然就是那二十几个手下长随,去办的事。 其中也有三个是铁鹞子退下来的老兵,也有七八中当过铁鹞子的负赡兵,正兵阵亡之后,被野利家族保了下来,退出了军队的。所以她这些人手,执行力倒还是有一些的,不至于说她要亲力亲为。 只是如果刘瑜在这里得知她的计策,肯定会要叫停这个计划。 鹤顶红的中毒症状太明显了。 一旦有人毒发,萧节帅马上就会知道,这是有人在下毒。 事实上当天夜里,野利兰就带着她的手下,仓惶逃窜了。 如果不是辽军安放在黑山威福军司的探子回报,罔萌讹在杯葛芭里丁睛,所以夏军内讧,辽国天德军萧节帅以为机不可以失,马上升帐点兵,挥军直下,没空理会野利兰这投毒的小角色的话,那么 她死在天德军,大约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不过这个时候,已没有人去关心野利兰的生死,包括身在天德军的仙儿和赤滚滚。 “怎么办?”仙儿显得六神无主,这不是一群她可以拼命的狼,这是上万辽国铁骑,浩浩荡荡向黑山威福军司杀去,所谓堂堂之师,正正之阵,不过如此。这一次,不是她用手中刀,就能守护她的少爷。 倒是赤滚滚显得很安静:“您不要慌。不是小人说的,是相公来时吩咐的,一旦事不可为,便说与仙儿听,不要慌,静观其变。” 这等话,当然不是出身江湖的赤滚滚能说得出来的。 所以听着他这么一说,仙儿倒是相信,这是刘瑜的原话了。 有了刘瑜的话,她便不慌,她便坐了下来,连带着日麦青宜结也安静了下来生起了煮茶的炉子。看得赤滚滚有点精神分裂,禁不住说道:“便真的不慌了?” “少爷说不慌,自然便是不慌。”这对于仙儿来说,如是天经地义一样。 其实,当真慌也没有的。 上万铁骑这边一路而去,连黑山威福军司这边,都乱成一团了。 关键在于罔萌讹这一系的军将,和芭里丁晴那一脉的军将,对于城堡的布防,争得不可开交。双方都认为对方的行为,就是要打压自己,抢夺赏赐和钱粮。谁也不愿意自己的钱粮被减少,不想自己的军功被抹杀。 所以就争夺起来,随着争夺,就有各种谣言滋生,有的是刘瑜这边的操做,更多的是自然滋生的:有说罔萌讹失宠,要献城给辽国以谋生路;有说芭里丁晴要背叛夏国投辽的;有说辽人伏兵十万在城中,一声鼓响就会杀出,将满城屠尽的;也有说军中某些军领投敌之类。 总之,整个黑山威福军司,完全就是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哪怕是带着没罗埋布出来企图镇压场面的罔萌讹,或是不顾染病,在亲信扶持之下上了城头的芭里丁晴,都完全无力去控制这种混乱。罔萌讹和芭里丁晴,都恨不得对方立时死在这里,他们甚至自个就在城头上争执起来,认为现在的局面,就是对方争权夺利所造成的后果。 上面的大佬如是,下面的基层小军头更不用说了,之前的争夺,立时愈演愈烈,几乎一夜之间,城墙上,各段都分划了不同的势力范围,城里的各个区域也是如此,这已经不是什么军司,这就是一个互相割据的土匪窝了。 所以辽人的细作,才会送出线报。 这对于辽国来说的确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当城头远远看见辽国铁骑的滚滚烟尘,当探子策马狂奔回报时,芭里丁晴才终于清醒过来,而罔萌讹也冷静了下来,明白这时候不是他们争执的时机。 但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 特别是当下面的人手,势力已成时,罔萌讹和芭里丁晴也不可能一句,就让他们消除彼此的隔膜,重新把后背交给之前还拔刀相向的同伴,假装彼此之间没有事发生过。 “监军使,出阵!”芭里丁晴身为都统军,他还是有决断的魄力,就算监军使跟他不和,就算任三思和罔萌讹一起来搞他,但在这时候,让监军使出来履行责任,便是唯一的选择。 而紧接着芭里丁晴又高声在城头呼喊:“副统军,速速出城迎敌!不得有误!” 出城,守城没有死守的。 如果到了城墙之外全部放弃,那就不是死守,是守死了。 所以守城也是要迎敌的。 这个关头,拓跋杰倒是马上提枪跃马,带着自己已经为数不多的本部兵马,马上就从慢慢开启的城门之间冲出来。 西夏的军队,本来就擅战。 否则他们人口比起宋辽,少到不足提了,凭什么能在两个大国之间生存下去? 第864章 谁是擎天柱? 西夏能立国,就是他们能打啊,以前辽国要教训西夏,尽管得手了,可西夏后面马上就打了回去,他是有这实力,有这军力,才是他能生存的根本。 所以拓跋杰关键时刻并没有怂,而是马上挥军而出。 紧跟在副统军拓跋杰后面的是监军使任三思所带的兵马。 然后是芭里丁晴,就算一脸病气,他仍带过手下递来的铁兜,对罔萌讹说道:“城防便倚重将军了!” “都统军不可轻离!” 罔萌讹摇了摇头,对着没罗埋布说道,“上马,迎敌。” 可是西夏人再善战,他们始终清醒得太晚了。战场从来就没有原谅这两个字,只是因为城门开启得慢了一些,拓跋杰的人马,就失去原本应该抢占的位置,而在他身后的监军使任三思,更是因此而慢了两拍。 城门就那么大,要让拓跋杰两千人马出了城,任三思的人马才能出城啊,而这是需要时间的,就因为内讧,开城门慢了一些,这一下等到拓跋杰在城外集结好兵马,已看见辽军队的旌旗上那个“萧”字了。 所以他完全没有时候去等任三思,如果等任三思也集结好了,那对面的辽国军队扎下阵脚,就一点可乘之机也没有。 拓跋杰领兵冲了出去,只一次冲锋,就把辽国军队的一个边角“削”了下来。 夏人善战,绝不虚传。 只不过他这两千人马,着实是太少了,辽国天德军的兵马,尽管一接触就损失了上百上,但也同样就用这上百人的代价,就把他这两千人咬住,渐渐地包围起来。 尽管监军使任三思也义无反顾,领着他手下一千多骑冲了过来,但他并没有能把拓跋杰的人马接应出来,甚至他手下的泼喜军——骆驼兵还没阵列于前时,辽国的轻骑就掩杀过来,这也是为什么拓跋杰不等任三思的一个原因,因为骆驼兵本来就慢。 泼喜军是一个远程兵种,他们主要利用装在骆驼峰上的投石机进行攻击的。 所以奔袭而来的辽国轻骑,倒是没占到什么便宜,反而在如雨的小投石攻击下,又损失了上百骑,但拓跋杰的两千兵马,基本就不太可能接应出来了。 而举着大盾的辽国步军开始上前,泼喜军的投兵,对于这种巨盾步兵,效果并不太好。因为驼峰上的扭力投石机,投的石头并不大,拳头大小,它的攻击力,“纵石如拳”,不是扭力投石机不行,而它要架在驼峰上,它的体积本身就这么大,攻击力也就那样了。 当辽国的巨盾步兵进入三十步的距离时,辽国的轻骑在侧翼也开始展开奔袭。 如果不是罔萌讹领着没罗埋布那一百铁鹞子,冒死杀了出来,把那股轻骑抵挡住的话,那这千多泼喜军,可以预见,在辽国轻骑一次冲锋之下,必定就损失惨重了。 可是把任三思和他的投石部队救下来,代价就是罔萌讹和他的一百铁鹞子、二百负赡兵,三百骑很快就被辽国有着绝对数量优势的骑兵包围了。 虽然铁鹞子悍勇无双,但辽国萧节帅帐下也有部族军啊。 上万铁骑那是指京州兵,也就是天德军这边,地方性的军事武装。 部族军,所谓“辽亲王大臣,体国如家,在有战事时,往往置私甲以从王室。多则千余骑,少则数百骑。”这就是部族军,简单的说,就是萧节帅用钱帛酒肉,养出来的一千死士啊,精锐战力。 此时看着罔萌讹领了那三百骑在阵中左冲右突,萧节帅马上就下令:“缠住他们,不得有误!” 缠住,只要缠住。 铁鹞子再能打,三百对一千,也是打老了仗的,就真能砍瓜切菜一样杀出去? 那必定是不可能的啊,再能打,总也得有个周旋的空间,战马得跑起来,才能人籍马势,把技艺的差距通过战马的速度、冲击力放大。 可现在罔萌讹和他的三百骑本来就被绝对数量优势的京州兵包围,一千部族军再杀过来,当真就被缠住了。 “我命休哉!” 罔萌讹挥刀斩下边上辽国部族军的首级,心中却是这么低叹着。 这是死定了,尽管片刻之间,罔萌讹斩杀了一人,又将两人斩落马下; 尽管他身边的没罗埋布,也极为骁勇左冲右突,但他们的空间越来越小,而且萧节帅派出来的部族军全身铁甲,也不是京州兵的装备可以相提并论,铁鹞子在慢慢的被消耗,甚至京州兵的骑兵,开始对失去速度优势的铁鹞子战马下手……覆灭,已经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不用分兵攻城。”萧节帅否定了手下的提议。 他提着马鞭,指着又被辽国京州兵轻骑围上的泼喜军:“吃掉这三股兵力,黑山自溃。” 三股兵力,有副统军的两千兵马,有监军使的千余二千泼喜军,有罔萌讹的一百铁鹞子和两百辅兵。这的确就是占了黑山威福军司的近半兵力了,其实应该说,过半战力。 尽管守城的兵力大约还有五千左右,但论战力的话,只怕不见得比出城作战这三股兵力更强。不然的话,罔萌讹凭什么能在黑山威福军司,跟身为都统军的芭里丁晴扳腕子? “出援还是不出援?”芭时丁晴不得不面对这个十分艰难的问题。 如果不出援的话,如果罔萌讹和副统军、监军使尽没于阵中,不用说,黑山军司那是守不下去; 出援的话,辽军除了上万铁骑之外,他们还有属国军啊,例如女直那些部落,就是属国军,这次萧节帅出征,当然也不会忘记征召属国军的。 “出城!”芭里丁晴终于没有犹豫下去,还是决定领兵出战。 他是这黑山威福军司的都统军,他有责任去拯救这一切,不论是否可以做到。 并非为了什么信仰,而是他如果什么也不做,就这么逃回到兴庆府,太后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何况在此之前罔萌讹应该就上了不少的谗言,怎么可能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他只能去成,那擎天的巨柱,正如他拖着病躯,对自己的亲随所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 第865章 群体催眠 也许他拯救不了这场战争,但至少他可以找到自己的归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刘瑜此刻,也微笑着,对着从黑水镇燕军司而来的八百骑,如此说道。 他很熟悉这句话,因为本来这就是他教给芭时丁晴的。 本来这就是他诱导芭里丁晴的结局,他设计这样的归宿,他给了芭里丁晴这样的使命感。他在潜移默化着都统军的价值观,这是这些里,刘瑜为这黑册威福军司所铺好的路。他一点也不在意,辽国的天德军节度使,是不是愿意按着自己的安排来起舞。 “辽人要做什么,你们总不会认为,是我这个宋人所能左右的吧?” 他极为无辜地向那些骑兵如此问道,那些被刘瑜用加工过的太后密旨,从黑水镇燕军司调过来的精锐骑兵,他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他们。谁也不会觉得辽国的军将会听从宋国大臣的调动。 没有等这八百骑兵的首领回答刘瑜的问题,刘瑜又抛了一个新的问题给他。 “因为怀疑我,而置你们夏国的黑山威福军司不顾?可以,没有一点问题,你就这么做吧。我没有什么异议,你们也不用这么瞪着我,我甚至保证,我绝不会因此去跟太后说上一句对你们的不满,死的又不是宋人,也不是我的人,我为什么要在意呢?” 八百骑兵的首领,无法回答这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所以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现在,现在我们就过去黑山威福军司,我们协助守军作战,我们听从都统军的调派。” “去吧,随便你,黑山威福军司上万兵马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这八百骑,就能解决,真的非常神奇,赶紧去吧,让我见证这个时代的奇迹,或者让我看到,更多死掉的夏人?反正我不在乎,谁在乎?石小虎,你在乎吗?不 ,你是个宋人,所以我想你也不见得会在乎的。”刘瑜一边说一边狂笑起来,一边还抬脚去踹那骑兵的首领,驱赶他离开。 但他越是这样,那本来被假密旨调派过来的骑兵,心里却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去死,去死,自以为是的去死,然后兴庆府不会给你们的家一匹布的抚恤,因为你们本来就不是被命令,去建到都统军麾下的,对吧?你们去创造奇迹吧,只要你们能创造奇迹,胜利者是不会受指责的!但如果你们这八百人,无法拯救那守城的上万兵马,无法左右这至少两三盛人的战局,那你们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呢?” “我为什么要劝阴你们?不,你们按自己所愿,去创造奇迹,或象条狗一样去死,然后你们的妻儿和家小,毫无尊严的为奴为仆活下去,跟我有什么关系?去吧,就这样,快去吧。” 他们开始考虑刘瑜的问题。 人类只要一思考,也许神灵就会发笑? 也许会,也许不会。 但至少这八百骑兵一思考,刘瑜的笑容就更加灿烂了。 “我有什么办法?”他反问着向他提出问题的骑兵首领。 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的办法:“把他们拖到我擅长的战场上决战啊,对,就这么干。” 比如说这让八百骁勇的骑兵开始思考,就是把他们拖到一个陌生的战场上,然后刘瑜用自己的经验来打败他们,除非他们不思考,只要他们一思考,他们就只能败倒,这是压根没有悬念的事。 刘瑜一点也不在意骑兵首领对他的态度,看起来他似乎就把这八百精骑当成是大宋的禁军,或是秦凤军他治下的兵马,他用的是一种绝对的俯视,尽管骑在马上骑兵,事实上要比他高许多。 但刘瑜就是用这样的矿工,有条不紊的执行自己的计划。 而不单是骑兵的首领,几乎听到刘瑜刚才几个问题的骑兵,都下意识地听从刘瑜的安排,似乎在某种程度上,默认了刘瑜就是他们的上官。 “留下来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拯救你们?你们甚至不是宋人!” 这就是把对手拉到他们完全不熟悉的战场上的好处了。 当这些骑兵开始思考了,他们就进入了一种集体催眠的状态。 在刘瑜一次又一次驱赶他们,从言语,到行动,从拒绝,到嫌弃。 “你不能不管我们!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听从你的指挥!”骑兵首领,直接面对刘瑜的骑兵首领,承受不了这种心理上的压力,直接崩溃了,竟向刘瑜这么高声呼叫,在集体催眠的效应下,在身边骑兵的私语里,内心的惊恐被无限的放大,以至不畏刀枪的他,竟无法抵抗心里的恐慌。 似乎随着他的话,点燃了他身后那些骑兵的恐惧:“没错,你是刘白袍!我们从黑水镇燕军司来,就是跟着你的!”、“便是如此,你是刘白袍,你不能不管我们!”、“我们是你的人!” 几乎十数息,渐渐便已成了:“小人愿为刘公效死!” “小人愿为刘公效死!”、“愿为刘公效死!” 刘瑜笑了起来,他终于站了起来举起了双手,缓缓向下按压,但凡看到他手势的骑兵,都静了下来,然后便听见刘瑜的话:“你们这样,兴庆府会不高兴的。你们这样,日后我要是跟太后翻脸,你们也会被族诛的。所以,还是不要效忠于我,虽然,我的确可以把你们带到大宋,我可以给你和你们的家人,从不曾有过的生活,荣华富贵!” 这论调,很生硬,转折得很牵强。 但所有的演讲和煽动,从来就不是看中什么逻辑,重要的是,氛围。 而刘瑜恰恰掌握了这一点。 这八百骑兵的诉求,不知不觉中,已从怎么样不因为黑山威福军司的陷落,牵连自己受到惩罚,转变成了怎么跟着刘瑜去吃香喝辣。 从来不会有谁,因为一场演讲,而得八百精锐,八百上过战场见过生死的军人的效忠。刘瑜也不行。 就算他如何巧妙地抛出问题,如何掌握氛围,也同样不能。 他做到了,因为在这八百骑兵潜伏的山谷外面,两万人以上军队,正在展开厮杀。 第866章 让人放心的选择 是因为拓跋杰的两千兵马被包围,是因为罔萌讹的铁鹞子回天无力,是因为任三思的泼喜军被辽军的京州兵轻骑缠住。更是因为,芭里丁晴所率领的,黑山威福军司里,最后一支骑兵,四千轻骑投入了战场,而辽国数千属国军,迎上了这四千轻骑,给那上万的京州兵制造出时间,让他们可以有时间吃掉那三支陷入包围的夏国部队。 “跟我来。”刘瑜戴上了铁兜,拉下了面罩,这让他的声音有些发闷。 但他抽出刀,指向了前方。 这是一个不会理解错的手势。 八百骑兵在他身后,石小虎死死护卫在他的身侧,向前冲锋。 石小虎心里有着无数的困惑,包括为什么要掺入这战事,包括为什么不让罔萌讹死掉,为什么要帮夏人?、但他知道,无论如何都好,不能让刘瑜死,他要尽自己的所能,让刘瑜活下去。 “向前!”刘瑜发出了呼喝,听到他命令的骑军首领越过了刘瑜,带着骑兵奔向了泼喜军。几乎一个冲锋,就冲溃了包围着泼喜军的那些辽轻骑。 “跟上!跟上!”刘瑜已经不在那八百骑兵的前方了,他的马鞭连续抽到任三思的头脸上。但这个时候,没有人对于这支拯救了他们的骑兵,有任何怨言,连任三思也没有脸上多出的几条鞭伤。 泼喜军很快就组织 起来,任三思带着他们,就跟在那八百轻骑的身后。 尽管他们刚才在崩溃边缘,但西夏的军兵,还是能战的,就算他们只有千人出头,有了八百轻骑作为前驱,驼峰上的投石机开始发威,泼有味道军就是这样的军队,一旦给他们空间和距离 ,那么他们就能发挥出让人吃惊的战力来。 特别是对于盔甲不全的辽国属国军,那些根本谈不上国家的所谓属国军,被如雨的劲石砸中,几乎就是骨折吐血,甚至脑浆迸发的,几乎在泼喜军的三轮投石之下,纠缠着芭里丁晴的数千属国军,就出现了一成以上的作废,然后他们就崩溃了,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精锐,只有第一流的精锐,才有可能撑到三成作废才崩溃,这基本是冷兵器时代的铁律了。 如果刚才刘瑜所率八百骑再慢一点,泼喜军也必然走向崩溃,因为刚才他们的作废也接近两成了。 “罔萌讹!救下他!”刘瑜在马上,对着芭里丁晴大叫。 而后者下意识地听从了刘瑜的意见,对着自己的亲随重复了这个命令。 罔萌讹和他的铁鹞子被接应出来的时候,铁鹞子还有七十来骑,而两百负赡兵几乎全部死光了,只有十几人还活着。大约铁鹞子从来不曾把负赡兵当成自己的战友,所以他们的减员,倒是对于铁鹞子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斩将!斩将!”刘瑜挥臂高呼着,中了三四刀的罔萌讹,拍了拍没罗埋布的肩膀,示意他按着刘瑜的命令去办。不是因为罔萌讹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而是这时候,他的伤势 让他无法支撑定下去,而他很清楚,在战场上,哪怕是一个错误的命令,也要比没有命令更好。 铁鹞子的冲击力是极为可怕的,当有铁鹞子在前,八百精骑在后,四千轻骑护卫左右,千余泼喜军在中间不停发石,他们开始快速切入辽军的军阵,而为了保持阵形,辽国的萧节帅,不得不打出旗语,让包围着拓跋杰的部队回撤回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吃不下三股已是嘴里肉的部队,又被对方打了个反攻,辽国军队也不可能便是铜打铁铸,他们的军兵同样士气也会受到影响,特别在杀出二十里之后,刘瑜命令夏军的部队停止追击时,辽国的军队就主动再向后撤了十里,才扎下营来。 当这支夏军回到黑山威福军司时,刘白袍这三个字,几乎在军中被所有的士兵传育着。 “他一定有阴谋!”瞎征咬牙切齿地说道。 但回应他的,是当胸的一脚 ,把他踹飞的,就是之前一直支持他的监军使任三思:“放你娘的狗屁!” 任三思极为愤怒,因为如果不是刘瑜,他知道自己是死定了。 不论刘瑜是有什么阴谋都好,至少他救下了任三思的性命。 哪怕他真的有阴谋那也是以后的事,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为重要的呢? 而关边身子包裹着白色绷带的拓跋杰,虽然没起来补上一脚,但他的话,却比任三思的这一脚更让瞎征绝望:“这是最后一次,我不要再听你说刘白袍的坏话。也许他和你之间有着不可妥协的矛盾,但至少他对于夏国,我看见了善意。” 如果不是刘瑜,无论任三还是拓跨杰,都清楚,黑山威福军司的城破,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了。 这也是为什么罔萌讹在昏迷之前,会示意没罗埋在布,听从刘瑜命令的原因。 所有人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刘瑜对于夏国的善意。 “罔萌讹伤重昏迷之前,告诫工亲随,诸事尽委于刘白袍。”任三思冷冷地说道。 而副都统拓跋杰点头道:“伤愈之前,我的手下,也尽委于刘白袍。” “某也如是。”任三思点了点头。 瞎征从地上爬起来,他没有去问为什么。 因为不用问,对于任三思他们说,如果刘瑜想要夏国吃亏,只要他不领兵杀出来,这黑山军司今日必定就是易主了,这样的人都信不过,那还能信谁? 芭里丁晴病倒,罔萌讹伤重昏迷,副统军拓跋杰包裹得跟个粽子也似的,就是伤势最轻的任三思也身披七八箭创,留给大家的选择不多,而在最关键的时刻,拯救了黑山威福军司和大家性命的刘白袍,毫无疑问,是让所有人都放心的选择。 “不,他有阴谋,他一定有阴谋,这是明摆着的事,他是宋国的经略相公啊!”瞎征在自己的房间里,疯狂在叫喊着,可惜就连他的叫喊都得压抑着,此刻的黑山军司,没有人要听这样的话。 第867章 计划推进 黑山威福军司的都统军、副统军、监军使全都被重创于战阵,眼看危在旦息,刘瑜率领八百骑兵杀出,解决了危机,而也得到了黑山诸方夏国官吏的信重。 瞎征有一种无力感,他觉得事态始终不被他所控制。 他觉得明摆着的事,刘瑜不可能为夏国出力。 但他不单找不到理由说服他人,他连说服自己都做不到。 因为他理不出一条逻辑,刘瑜这么做的好处是在哪里? 刘瑜现在不单真正得到芭里丁晴的重视,因为因为如果他不杀出来,军城就沦陷了。 而且连罔萌讹中间醒了一次,都开始反省自己,觉得自己猜忌刘瑜,是不对的。 这一次,无论瞎征怎么煽动,没有人相信他了。 瞎征当时在罔萌讹病榻前也努力过:“可是将军,刘白袍他是宋国的官儿啊!”、 “那便如何?他这等人物,便如包龙图一般,去到何处,都是青天!你不懂。” 罔萌讹伤有话没说,他甚至认为,刘瑜这么做,是报答梁太后的青眼有加。 瞎征极是落寂,除了他之外,整个黑山军司,没有人相信,刘瑜是个阴谋家。 而他痛苦的是,他偏偏知道,刘瑜就是个阴谋家。 连重伤的监军使任三思和副统军拓跋杰,都数次训斥瞎征,觉得他没能放下私仇。 因为刘瑜在黑山军司一时声势无二,所以接应从边境溜回来的野利兰,也就全然没有什么难度。 野利兰有些狼狈,但她也不是空手回来的:“仙儿姨娘说这是要带回来给您的书信。” 刘瑜接过了书信点头道:“好,你先下去休息。” 带回来的书信,进行破译,刘瑜跟仙儿那边的情报,就对了上来了。 辽国萧节帅的意途,刘瑜倒也就明白了:“这没有关系,他喜欢打,就让他打好了。” 白玉堂早就离开了黑山军司,因为刘瑜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去联系萧观音。 而对他现在所能用到的人手,白玉堂无疑就是最为合适的。 所以,他身边现时跟着的,也就只有石小虎了。 “干掉芭里丁睛和罔萌讹的计划,对于我们来讲,就迫在眉睫了。”刘瑜很直接地召来石小虎,然后对他这么说道。 石小虎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犹豫地问道:“芭里丁晴也要干掉?” 这关头上,石小虎有些犹豫了,他不太能下得了手。 刘瑜听着就皱起了眉头,很明显石小虎认为芭里丁睛对他们还是很够意思,这么干掉他,不是什么英雄的行径。 可是战争,哪里分什么英雄行径不英雄行径的? “他活着,黑山军司总会振作起来,因为他了解辽国的实力,了解黑山的地势,他知道如何跟辽取得默契,来让双方都冷静下来。夏国让他守在这里,自然不是没有道理的。要让辽夏接着打下去,芭里丁晴就必须死。”刘瑜耐心地跟石小虎分析。 不过当石小虎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之后,刘瑜却就对他说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芭里丁晴的确对我们也不错,这事押后再议吧。” “相公明见万里!”石小虎如同松了一口气也似的,抱拳这么说道。 刘瑜没有再说什么,笑着点了点头,提起壶冲了一巡茶,伸手道:“来,喝茶。” 喝了两巡茶,刘瑜才开口:“你去天德军,把这封信交给仙儿,然后如果仙儿让你留下,你就留在那边帮她处理一些事务,你要知道,现在就这么多人手了。” “可相公您这边总得有人使唤啊!”石小虎就有点犹豫了。 刘瑜指着边上的苦娘和艾娘,笑道:“她们跟着野利兰回来,可不就是为了让我身边有使唤的人手么?放心,她们不是吃素的。” 积威之下,自然也不容石小虎讨价还价,刘瑜修好了书信,教他马上就出城往天德军而去。 苦娘看着石小虎出门,舔舔舌头,却就要跟出去,却被刘瑜叫住:“没必要这样。让他去吧。” 听着刘瑜的话,苦娘便停下脚步,回到了刘瑜身边。 的确她刚才就是想要去做掉石小虎。 因为石小虎面对刘瑜的要他干掉芭里丁晴时,居然不忍。 而偏偏他还知道了刘瑜的计划。 “不用这样,他只是有些江湖气,让他去天德军那边就好了。”刘瑜也有些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 这个年代,对于国家的忠诚,其实真的远不如千年之后。 而做为一名间谍的思想觉悟,以石小虎来说,也是完全不合格的。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这就是熙宁年间。 如果一切皆如人意,刘瑜何必去混什么功名?谁不知道热血沸腾,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谁不知道,男儿带吴钩,收取五十州?时代的局限,如是枷锁,把刘瑜重重叠叠的包围,他自然也不可能,就因为石小虎想不通,就下手把他干掉。 “但这个事总要有人去做,就让野利兰去做,看起来仙儿并不相信她,要不然也不会把你们两个派到她的身边。”刘瑜说着笑了起来。他越来越笑得多了,不是因为取得了什么样的战果,而是他自己很清楚,有很多东西,他已做到人力的极致,至于成与不成,真的只能看天数了。 苦娘行了一礼,低声道:“她借赤哥哥的嘴,告知仙儿姨娘,要对节帅军马下毒,仙儿姨娘就教我等过去了。” 也就是说,仙儿听着野利兰的计划时,就知道,这是行不通的。 如果赤滚滚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很惊讶。 因为当然萧节帅率军而出,仙儿是非常惊慌失措的。 如果仙儿早就知道野利兰的计划行不通,那她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惊慌呢? “看来她开始不相信任何人了,包括赤滚滚。”刘瑜点了点头,他一听就明白,尽管他没看见仙儿的赤滚滚面前的表演,但为什么会派这两个小丫头而不是赤滚滚去盯着野利兰,仙儿毫无疑问,就是对赤滚滚并不信任。 “让野利兰过来。”刘瑜对苦娘吩咐道。 第868章 中风 芭里丁晴的病并不是战场上带来的伤创,而是风寒。 风寒或者说感冒,在这个年代,是可以随时带走生命的。 当然黑山威福军司仍然在夏国手里,身为都统军的芭里丁晴,自然也就可以得到这军司之中,所能得到,最好的治疗。 “不是太妥当吧,这名医,又不知根脚的,我看你还是依着平素医师的方子,慢慢调理吧,略好些,我也好过境去辽国,那边还有上千匹马的营生等着去谈,你也知晓,大宋是缺马的。”刘瑜坐在病榻边,好声劝说着芭里丁晴。 后者气息在这两天,略有些好转,其实就是感冒的尾声,有许多的咳嗽罢了,听着刘瑜的话,他便激动起来,又是剧烈的咳了好半天才消停:“刘白袍,你是仗义的英雄,当时你是可以不管我们的,你也有黑水镇燕军司那边的军马保护,但你和我共渡厄难,这情义,我永世也不会忘的!” 说着激动,便又咳了好久,才消停下来,刘瑜看着,劝他好好休息,便辞了去。 边上长随看着刘瑜离去,就低声向着芭里丁晴问道:“刘白袍说的也有道理,这名医不知根脚……” “去请他来,宋五郎寻来的人物,自然是信得过的。”芭里丁晴这么对手下吩咐道。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刘白袍再如何义气干云,总是宋人,我大夏军权岂可长久掌于宋人手里?这万万是不妥的,还是要早日好起来,才是道理。” 更为重要的是,芭里丁晴发现,除着刘瑜受各方所托,打理黑山军司的事务之后,似乎连自己的身边护卫,也越来越对刘瑜驯服。这不过短短三天的时间,长此下去,如何得了?所以罔萌讹到现在还没醒来,任三思和拓跋杰也不能视事,他只能想办法,让自己快些恢复起来。 名医是从辽国来的,来为芭里丁晴诊病,是由着宋五陪伴而来。 看上去长须飘飘,倒是很有些世外高人的气度,宋五陪着过来,却开口就向芭里丁晴邀功请赏:“都统军,千金易得,这一药难求,若不是我与廖医师手谈不相上下,以至于廖医生在黑山留连数日,只怕你也难以因缘际会,得到廖医生的诊断啊!” “宋兄高义,宋兄高义。”芭里丁晴笑着应下了这人情。 这位廖医生倒是没有什么废话,给芭里丁晴看了病,诊了脉之后,提出自己的治疗方案,芭里丁晴也很小心,将这名医开出的药方,给自己平时的医师看了,后者就算同行,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这方子开得很有水平。 如此,芭里丁晴倒也就放下心来。 只可惜用了三帖药之后,芭里丁晴的咳嗽愈加剧烈起来。 “没罗埋布!有人看见,没罗埋布去动过药煲!”有都统军这一脉的人,这么传闻着。 这话传到芭里丁晴耳里,他倒没有为意:“他没罗埋布现时弄死我有什么好处?不 要疑神疑鬼了。” 如果是要肉体毁灭芭里丁晴,那后者也不用等刘瑜去救了,罔萌讹早在把他软禁时,就可以弄死他了。但这没意义,所以说没罗埋布要对芭里丁晴下毒,根本就是极为荒谬可笑的事。 只是不是世上所有的人,都有都统军的见识。 大多数人,特别是都统军这一脉的基层小军头,看到的是罔萌讹与芭里丁晴之间的水火不融。特别是在野利兰安排过去的人手,刻意的煽动之下:“便是罔萌讹那厮,派了那没罗埋布,要坏了吕则!” 听着有人不停在耳边这么说,加上他自己本来就有着这样的念头,酒一下肚,这芭里丁晴一脉的小军头,就生了意气:“我要去寻那罔萌讹理论!” 刘瑜泡着茶,静静地听着野利兰述说整个计划。 显然在天德军下毒失败,让野利兰开始反省自己的问题,现在听起来,要比之前好得多,她低着头,压着声音:“那饰作名医的,的确家里是世代行医,他说所有的方剂都是真的,只是苦口,所以教芭里丁晴喝药时,可以用蜜、糖潄口,以中和那苦味。” 咳嗽本来就不能吃甜食,何况蜜和糖? 一天喝三次药,就是大量吃三次蜜和糖,如此那咳嗽怎么可能会好? 刘瑜点了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至于没罗埋布,他真的是去过芭里丁晴都统军府里的。”野利兰说着摇了摇头。 因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没罗埋布要去都统军府里。 刘瑜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 因为这其中只有他才知道,没罗埋布为什么会去芭里丁晴的府里。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没罗埋布听说,芭里丁晴府里有五百年老山参,可以吊命,没罗埋布想要寻着这老山参给罔萌讹用,以让后者更快恢复过来。 “那都统军提拔起来的小军头,喝了酒,便增了些胆气,要去找罔萌讹撕撸个明白。”野利兰说到这里,自己便也笑了起来,“只是他去到罔萌讹依据,铁鹞子却就不让他进去。” 不是铁鹞子不近人情,是因为不论如何,谁也不可能让一个手执利刃的醉汉,就这么进去看病人,还口口声声要让病人给他一个说法的。 结果这小军头就在罔萌讹的门口和铁鹞子争执起来,没罗埋布出得来,那小军头见着,认为他就是给芭里丁晴下毒之人,格外的眼红,立时扑了上去,没罗埋布的身手,哪里是这等小军头可能近身的? “他那一刀没递出来,被没罗埋布扶着手肘,抹了自己的脖子。”野利兰笑着禀报。 但杀了人,还是都统军这一脉的小军头,下面的小军头就起来闹了。 罔萌讹本来开始一天能醒个四五次,一次能坚持个一两刻钟了,被这么一闹,也只能让没罗埋布先去牢里呆着,总不能把整个军司都逼反吧? 野利兰看了一眼房外,压低声音道:“据说罔萌讹气得不行,左边嘴角有些下垂,左手尾指和无名指,似乎都有些失控。” “噢?”刘瑜听到这里,却就来了兴趣。 要是这传言是真的,那罔萌讹很可能就是中风了,至少是中风的前兆吧。 第869章 请君入辽 野利兰不敢夸口,老老实实回道:“只是风闻,却不曾亲见。” 刘瑜点头伸手道:“来,请茶。” 这一杯茶,隐约便是送茶的味道了。 野利兰是个知情识趣,当然喝了茶,马上就退了下去。 “你去跟宋五、赵八接头,教他们派信任的子侄、手下过来见我。”刘瑜对着苦娘说道。 而艾娘满脸的期盼,迟迟却不曾见刘瑜分派给她任务,不禁便嘟起了嘴。 “你要留下来,保护我,要不然,有人来刺杀我,可如何是好?”刘瑜向艾娘这么说道,这便又教得她开心起来,不停向苦娘挤眼睛挑眉毛,示意自己身手就是比苦娘好,所以方才会被刘瑜委以重任。 其实刘瑜哪有心思去想这些事体? “怎么样坑更多的人?怎么样坑更多的西夏人?”他喃喃的自语着。 这才是他要解决的难题。 一城一地之得失,对于他来说,完全都不是个事了。 他想的,是怎么把这黑山军司,变成绞肉机。 “现在看起来,萧节帅似乎有了理性啊,这样可就不美了。”刘瑜轻轻地敲着椅子的扶手,自言自语地说道。 有了理性,便很难牵着对方鼻子走。 赵八和宋五并没有为了拍马屁,而亲自过来,而是如刘瑜所要求的一样,派了自己信任的子侄过来。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刘瑜不想要引起黑山其他人等的注目,无论是宋五,还是赵八,再怎么说,也是黑山这地方算得上号的大人物了。 而赵八和宋五的子弟,来到刘瑜的住所之后,很快就出城而去了。 在分派了两家子弟之后,刘瑜马上就去芭里丁晴府上走一趟。 当刘瑜从芭里丁晴府上出来的时候,那一脸的笑意,如果让苏九娘看着,保准会说,便如偷了鸡的狐狸一般的得意。 很快,芭里丁晴就派人去质问罔萌讹某事,而据说罔萌讹训斥了都统军的长随,还打了这长随的板了。然后芭里丁晴这边的小军头,便带了兵马,围了罔萌讹的驻地府第。 “都散了去吧,不论是都统军,还是罔萌讹,都将此间事委于我,你们不要教我为难,待得他们痊愈了,你们再怎么刀子见红,却也不干我的事,只是我在阵前把诸位接出来,却就不愿看着诸位在我面前这么倒下。”刘瑜领了一队兵来,并没有训斥谁,只是缓缓说了这么两句。 那些兵马,倒是冲着他施了礼,各自去了。 毕竟刘瑜说的是实情,就是他在阵前把他们接回来的啊。 瞎征在阴暗的角落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也许整个黑山,就仅有他,没有放弃扳倒刘瑜的努力。因为,连罔萌讹都放弃与刘瑜的敌对了,他和芭里丁晴两人都受创,无法视事,现在都全权委托刘瑜视事了。副统军和监军使完全没有异议,刘瑜拯救了一切啊。 但只有在黑暗里的瞎征,死死盯着刘瑜,他总觉得,刘瑜是包藏祸心的。 当包围着罔萌讹府第的兵马散去,一切归于平静之后,黑山军司里辽国的细作,便又再一次送出了情报。 这种机会当然是不可能错失的。 都统军芭里丁晴和罔萌讹的矛盾尖锐到这地步,那只要刘瑜不在,就随时可能内讧啊! 萧节帅不可能对此毫不动心。 “请刘白袍入辽。”这就是萧节帅的决定。 因为他很清楚,刘瑜和萧观音是有约定的,约定到底什么事,他也许不清楚,但大体上他是知道有这么一桩事,所以他直接召见仙儿,对她说道:“娘娘与刘白袍有约在先,如今到了边境,刘白袍为何迟迟不愿过境?还请刘白袍入辽,好赴与娘娘之约吧。” 幸好这个年代,最快的通讯,就是快马。 赵八和宋五的子弟,骑的自然是最快的马,至少比辽国细作的马要快上许多。 仙儿在听到萧节帅这话之后,很平静地点头:“好,便依节帅所请。” 因为这原本就是刘瑜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派出宋五、赵八的子弟,就是把自己的预判传递给仙儿,对于早就有了腹稿的仙儿,自然不会对于萧节帅的决定,有什么惊讶神色了。 这倒更让萧节帅高看了仙儿几分。 “不过夏人那边,将事务尽委于我家少爷,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总要将这些差事交托,方能入辽。”仙儿提出了这样的说法。 不是刘瑜有多能打,而是萧节帅觉得,能少个敌人,就少个敌人,而且如果刘瑜能帮萧观音重新受宠,对于萧家来说,也绝对是件好事。并且,刘瑜领着八百骑杀入战场的时机极好,萧节帅觉得:“也许刘白袍当真有洞悉战机之妙,也许他什么都不懂,便是有福之人。只是不论哪一种,能不对阵,便不对阵。” 这位萧观音的子侄,表述了自己的观点之后,直接向仙儿说道:“便以五天为期。” “十天吧。”仙儿回了一句。 “好,十天便十天,十天之后,如果刘白袍没有出现在天德军,那不好意思,刘家商队所有人,除了你之外,都要住进牢里去。”萧节帅也发出了自己的威胁,军功,只要打下黑山威福军司,那就是实打实的军功,还有什么比这更诱人的呢? 而按照细作的情报,如果不是刘瑜在维持着,这黑山军司自己都要崩溃了! 所以他要请刘瑜入辽,只要刘瑜一走,那么黑山威福军司,就是他萧某人的军功啊。 也许,也许兴庆府那边会发兵来打,也许会让双方陷入战争的泥泞等等。 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只要打下黑山军司,对于萧节帅来说,就足够了。 当萧节帅的这个要求,由仙儿派了赤滚滚,带着宋五赵八两家子弟回黑山送信,传达了这消息之后,刘瑜就笑得更开心了:“好。” 然后宋五和赵八的子弟,又奔返辽境,传递了刘瑜的答复。 萧节帅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实在不想跟刘瑜对阵下去。 只是刘瑜现在,真的不是在谋划,如何跟他萧节帅对阵的事。 第870章 旧人 刘瑜此时便行在黑山威福军司的长街上,而赤滚滚挑着灯笼行在前方引路,苦娘和艾娘袖里藏着短刀,侍候在刘瑜的左右。他们行走在这长街的黑暗里,如此的从容,似乎他们本来就生存在这样的黑色之中。 以此时刘瑜在黑山威福军司的号召来讲,其实他没有必要这么做。 不单是芭里丁晴和罔萌讹对他的信任,而且那在城下被他营救出来的军兵,对于刘瑜的感激情意,也足以让刘瑜的命令,在黑山威福军司的地界,通行无阻,至少在这三五天里,在那感激的心思还没有褪下去之前。 “他到底要干什么?”远远跟在刘瑜身后的瞎征,皱起了眉头,招了招手,示意两名长随跟了上来。他能用的人手很有限,任三思和拓跋杰都不再支持他了,他所能用的,也只有从青唐带过来的长随,而山货店老板那边,基本不能提供给他什么有力的信息支持,他也只能这么亲力亲为了。 连他的长随也苦着脸说道:“赞普,这刘白袍如今在黑山,真要做什么事,只怕我等也左右不得的,何必去理会他?反正这是夏人黑山,又不是我青唐的黑山啊!” 这要不是自己的主子,两个长随都想爆粗口了。 他刘白袍要干什么,干卿底事? 人家黑山威福军司的都统军都不在意,瞎征又何必死死盯着不放? “正是因为他如今要在黑山干什么,无人能阻,所以他此时的行动,才显得极为可疑。”瞎征低声向着自己的手下解析了一句,他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他的手下很明显并没有理解这话里的意思。 又走了六七百步,突然发现那前头的灯笼,突然不见了。 瞎征快步向前冲了出去,但走了十几步,完全在长街上,就连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他的两名长随吓得牙齿打战:“赞普,这刘白袍听说是得了包龙图真传的,我等还是不要跟他作对吧?”、“这夜也太诡异了,不若回去吃酒?“ 就这么一路跟着,突然之间前头灯笼的光就不见,就这么没有人影,老实说瞎征自己也觉得后脖发凉。所以被两名长随劝说了几句,也不由得他咬牙道:“好吧,回去吃酒吧。” 当他们难以避免的狼籍回撤时,从小巷里走出来的刘瑜,对着赤滚滚说道:“走吧。“ 说穿了,一文不值的把戏,那就是利用夜色,刘瑜和苦娘、艾娘,早就不跟着灯笼走,而挑着灯笼的赤滚滚,走了一阵之后,把灯笼吹熄了,隔墙扔进街边的院子里,人往街边的柴堆、草垛一藏,一时失了了焦点的瞎征,赶上来时,哪里能找得到赤滚滚? 刘瑜的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正如瞎征对他手下所说的,这时候,至少这三五天里,刘瑜在黑山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反对,他这么鬼鬼崇崇,肯定是不对劲的。 “我想看一看没罗埋布,我跟他之前是有一些交情的。”刘瑜来的这里,是黑山军司的大牢。没罗埋布,因为有对芭里丁晴投毒的嫌疑,被关到了这里来了。其实不论是罔萌讹或芭里丁晴。都知道不干他的事,但面对群情汹涌的下层军头来说,把没罗埋布关起来,也算是一个缓和矛盾的做法。 刘瑜一直在做的,就是挑拔罔萌讹和芭里丁晴之间的关系。 比如他上次去了都统军的府里之后,芭里丁晴就派人去找训斥罔萌讹,然后后者当然不甘就范,于是事态一次次被闹大起来。 而他这一次,来看没罗埋布,当然也不可能,单纯是为了过往的友谊。 “相公只管去看吧,也算是那厮的福气。”狱卒和狱里官吏都是都统军芭里丁晴这边的人,见着刘瑜这么客气,也知道刘瑜在黑山力挽狂澜,所以并没有任何人为难他,反而觉得刘瑜很有气度,对他们这些下层官吏,也极是客气礼貌。 刘瑜微笑着向赤滚滚示意,后者便把包好的几贯钱塞了过去。 “我等出身大宋,要劳烦办事,向来是如此的,看得起我刘某人,便不要推辞。”刘瑜又亲切地解析着,那些狱卒头一回收钱收得如此暖心,那是更加热诚前后奔走了。 刘瑜很快就见到了没罗埋布。 这黑山军司里的牢狱,狱卒、狱头,可不是都统军或是罔萌讹那样人物,他们不知道高层的默契。 他们也一点不在意,把没罗埋布关进来,是为了缓和矛盾,或是保护没罗埋布。 “这厮煞是烦人,入得来,也不老实,小人便给了他些教训。”狱卒是这么对刘瑜说的。 所谓教训,在没罗埋布的身上,得到了极好的体现。 刘瑜面前的没罗埋布,全身衣物都给剥了,被打得遍体鳞伤不说,一条右腿,诡异的扭曲着,看着是开放性的骨折。下身胡乱围了块布,但看着那牢房里的情景,只怕被打断了右腿,双手和脖子又戴着八十斤重枷,一身是伤的没罗埋布,恐怕除了遭受狱卒的虐待之外,还受到同牢房的囚犯,某种不忍言的侵犯。 没罗埋布戴着重枷,瘫在那里,一对眼睛里,尽是死色。 直到刘瑜低声唤了他几次,他见着刘瑜,眼里才有了焦点。 “怎么会搞成这样?唉。”刘瑜摇了摇头,又对赤滚滚示意。 后者又取了几枚陕棉的金属凭证,塞给狱卒,刘瑜方才开口道:“他与我是有恩的,都统军也并没定他的罪,给他安排一个单独的牢房,不要为难他,可好?” “相公开口,自然是要依相公的章程来!”收了钱的狱卒,极好说话。 不单开始张罗单独的牢房,甚至还有人拿了膏药出来,给没罗埋布那条腿上了夹板。 终于没罗埋布渐渐有了些活气,特别是赤滚滚拿过狱卒递来的粥,慢慢喂他饮食的时候。无论是哪个国家,无论在战场上如何骁勇,当然入了狱牢,近百斤的重枷锁了上去,便是铁打的,当真也是全无半点办法可施的。 第871章 脱押 尤其是没罗埋布这种入狱之前,就被都统军一脉的官吏极度恨视,根本连半点喘息空间都没有的人物。 “你们这样对他,日后他出得去,报复汝等,如何是好?”刘瑜皱着眉头向那些狱卒问道。 后者点头哈腰应了,但刘瑜却看得出来,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在这些狱卒眼里流动。不用他们细说,刘瑜几乎马上就读懂了他们的表情,那就是,他们不会让没罗埋布出去。或者说,活着出去,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 至于说用什么名目? 这是熙宁年间,一个囚犯,实在有太多的理由可以让他死掉了。 所以狱卒们一点也不担心。 但是,刘瑜不论为了私交也好,为了他的计划也好,是不可能让没罗埋布死在这里的。 这时刘瑜的手上一紧,他回过头,却是没罗埋仍旧戴着枷的手,紧紧握住了刘瑜的手腕。然后他用沙哑的声音,对刘瑜说道:“救我出去、救我出去!救我出去!” “压根就没有人打算让你活着出去。除了我之外。”刘瑜望着他平静地对他说道。 “铁鹞子也没有人过问你的事。” “我想把你弄出去,但是,我的力量很有限,你也知道的,你还得在这里多忍耐几天,我再想办法,把你弄出去。坚持住。” 这是刘瑜对没罗埋布说的话,他轻轻拍打着对方的手,然后摇头长叹。 最后终于在狱卒的相送之下,离开了牢房。 “让他走得平静些吧,他终归对我是有恩情的。”刘瑜对送到牢狱门外的狱中官吏如此说道。 不必他吩咐,赤滚滚那头自然是开始塞钱。 狱头嘛,也不是大宋的士大夫,不用太讲究送礼腔调的,反而把诚意马上表现出来,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至少那些牢狱的官吏,纷纷应允,会给没罗埋布一个痛快。 但在狱里的没罗埋布,在单人牢房里看上去似乎对于自己的结局毫不知情,他瘫在那里,跟之前没有任何分别,直到狱卒最后过来看了他一眼,没有异常之后熄掉了大牢里最后一根火把。 在黑暗之中,没罗埋布慢慢地摊开了手,手里是一块巴掌大,半圆型的金属片,圆弧的那一端,开了刃,磨得锋利;另有两根弹性十足的金属薄片。这是刚才刘瑜轻拍他的手时,塞给他的东西。 没罗埋布不是什么老奸巨滑的人。 但当他握着这块金属片时,他也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如果不是连一点活着出去的希望都没有,刘瑜怎么会给他塞上这么一块东西? 他绝对不打算死在这里,至少,那样之前同一个牢房的人,他们都欠一个结局,鲜血淋漓的结局。 在黑暗里,握着这块金属片的没罗埋布,慢慢地把它咬在嘴里,他并没用用它切开枷上的封扣。就算被打折了腿,就算有重枷,但只要给他一个单独的牢房,一小块金属片,一个铁鹞子,终归会展现铁鹞子的本事。 他左手捏着右手的拇指,一下子就把右手的拇指拉得脱节,整个右手慢慢从那个重枷里脱了出来,然后他右手是无法绕过宽大的枷,去跟左手会合的,所以他只能和膝盖,用膝盖摸索着,大抵用了两刻钟的时间,“卡嚓”,终于对准关节之后,把右手的拇指接上。 有了一只自由的右手,接下的事,就快了许多,几乎只用了一刻钟,靠着那块锋利的半圆金属,很快就把那个所谓的铁叶重枷扳开一道缝隙,至少他的左手,不用再这么用卸脱关节的办法,来脱困了。 因为这种办法,绝对不是好办法,不单会对关节造成损伤,而且接下来的一些时间里,这只手的虎口就不太能用得上力。 去到三更,没罗埋布弄开了枷上的三重锁,终于卸下这让他屈辱无比的重枷。 至于脚链上的锁扣,脱出重枷双手自由的没罗埋布,用那两根金属薄片,只花了十息不到,就解开了。 然后这个夜,就是一个血色的夜。 连一声惨叫都没有。 去到第二天清晨,浓郁的血腥气味,引来了许多人的关注,这也让人发现,之前跟没罗埋布关在同一个牢房里的囚犯,全都被碎尸的,撕得粉碎破裂,简直比屠宰场还更血腥。 死了十几个狱卒,基本都是对没罗埋布施过刑的。 刘瑜早就安排赤滚滚在牢狱门口等着他,朝阳还没升起,赤滚滚带着宋五和赵八的子弟,已把没罗埋布送到了边境隐秘的通道:“相公吩咐了,如果你在辽境,着实没有办法,就去刘家的商铺,把这枚凭证给他们掌柜,他们会帮你安排接下来的事。” 赤滚滚把那枚金属的陕棉凭证塞到了没罗埋布的手里,后者紧紧握住了它,他很清楚,那是一条命。 “铁鹞子,铁鹞子来边城搞得大乱!现在又胡乱杀人!”黑山本来就是军司,也是军城,这种对立的情绪,在没有控制的前提下,极快的散布开了。很多原来投到罔萌讹手下的军兵和小军头,纷纷回到都统军芭里丁晴这一脉的立场上。 当军司里面,小军头喊打喊杀时,瞎征却就病态地呐喊着:“肯定是刘白袍干的!” 但是没有人理会他,不是没有人相信他,没罗埋布杀了 芭里丁晴在牢狱里的亲信,脱困而出,没罗埋布的铁鹞子同伴,大都以为刘瑜是好人,他们倒是相信是刘瑜帮了没罗埋布。因为现在的黑山军司,除了刘瑜,已经不太可能,有别的人会向他们这些铁鹞子伸出援手的了。 所以当刘瑜带着兵马,包围了罔萌讹的府第,诚挚地对那些铁鹞子说道:“黑山威福军司不能乱,一乱了,什么下场不用我说,你们都是身经百战的,比我还要清楚。对吧?是以,走个过场吧,让他们消停下来。” 战后余生的七十多个铁鹞子,都选择了相信刘瑜。 认为刘瑜是仗义,他们没有抵抗,放下刀枪,跟着刘瑜,走进了那牢狱。 就算没罗埋布在这里,就算尝尽了苦头的没罗埋布,也不会认为有刘瑜在,大家会有什么危险。 第872章 死得其所 “刘白袍就是危险!”瞎征的上蹿下跳,只是被视为犯了痰。 连病中苏醒的罔萌讹,都点了头:“若是要铁鹞子死,那日在城下,刘白袍什么也不做,就可以了。” 所以他很放心,至少罔萌讹认为,让刘瑜去处理这事,要比芭里丁晴去处理,更为靠谱。因为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刘瑜并没有对铁鹞子有什么恶意啊,连铁鹞子们,也都对刘瑜信任有加。 “我看,你们还是把人侍候好吧,这七十多位,说句不好听的,寻常兵马,上千人挡不住人家,你们要惹怒了,人家捏死你们,跟捏死个鸡仔似的。想想没罗埋布吧,不要一错再错了。”刘瑜的确如罔萌讹所料,好生劝说着那些牢狱里的官吏。 只不过在刘瑜离开之后,狱卒里就有人低声说道:“刘白袍是义气干云的,但我等又不是刘白袍,到时侍候得不好,人家要捏死咱们,不也跟捏死个鸡子似的?” 这话马上便得到了同伴的认同:“依着我看,没罗埋布,当时要是直接挑了脚筋,穿了琵琶骨,哪里来这么多事?” “便是如此,就算是铁打铜铸的,到了这一亩三分地,还不是老爷们说了算!” 渐渐的,便了一个迷糊的共识。 这个共识绝对不是刘瑜所说的,如何把这七十多个铁鹞子侍候好。 如果在战场上,这三五十个狱官、狱卒,只怕不用三息,七十多铁鹞子,就能结果了他们性命。 但在这牢狱里,却当真便是不同。 “相公,小人依着相公的吩咐,现时掺了巴豆的饭食,已让那七十多个铁鹞子吃了下去,又给他们买了酒,他们倒是没有闹腾。”之前狱卒里,第一个提起话头的人物,却就是赵八郎的养子,此时正在刘瑜跟前,一一把这狱里的情况报告了上来。 刘瑜点头道:“如此便好,你依旧盯着,切记千万不要出头,那七十几人,都不是良善的角色,你不要有任何侥幸心思,尽量鼓动其他人去办事,不要自己去面对他们,哪怕他们看上去如何无力,你也绝对不要接近。” 这赵八的养子倒是听话,马上翻身磕了个头:“小人省得,便教彼等有一口气出入,就 对不去近他们的身!” 刘瑜笑着挥手打发他下去,赤滚滚禁不住就问道:“相公,若是要弄死他们,为何在城下当时要救他们?” “不救,当时黑山就成了辽国的黑山了。”刘瑜摇了摇头,他要的不是几个人,或几十个人的死活,他要的,是夏辽两国,持续的失血。 只不过能随便弄死多几个铁鹞子,总归是好事。 赤滚滚同样有些不忍:“他们之前,也有人在沙漠里……” 刘瑜截断了赤滚滚的话:“然后呢?” “但能成为铁鹞子的人,不可能没去宋地打过草谷。”赤滚滚倒是很快就调整过来,这一点上面,他要比石小虎强得多。 “他们是一定必须死的,我们要做的,是为他们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当然,让他们的死,死得其所。”赤滚滚明显比起石小虎,更适合这份职业,也许是因为独行大盗的经历,他更有条理性一些。 这让刘瑜很满意,利益最大化,让这些铁鹞子的死,利益达到最大化,这无疑,跟刘瑜所寻求的,是一致的。不过刘瑜最后还是提出了一个方案:“如果有愿意为大宋效力,记下来,不论他是为了钱,为了推翻夏国贵族对他们的压迫,为了报恩,为了赎罪,只要是愿意为大宋效命,你就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总要给人一条生路。” 看着赤滚滚要开口,刘瑜抬起手,示意他不必说:“不要劝我,岂在多杀伤?古人都懂得这一点,到了我们这里,反而成了只会收割生命的屠夫?在大义和私谊之间,我们选择大义,但如果可以全大义,又全私谊,为什么不选两全?” “如何才能让他们表态,如何不着痕迹?你去草拟个方案出来,要快,我觉得,狱卒不会给他们太多的时间。还有,我们的人,不要参与动手。不,不是什么士大夫的讲究,不是装高清,而是没必要,这是夏人自己的矛盾,夏人自己的杀戮,随着这绞肉机的运行,这种事越来越多,我们不参与到这种不义之举里面去,因为没有必要,我们的人,在保证安全情况下,甚至可以救助一些铁鹞子,给他们一些逃生的机会。” 赤滚滚听到这里,眼睛一亮,他已然明白刘瑜的意思,抱拳唱诺:“是,小人谨遵相公吩咐!” 然后转身提了袍裾,匆匆奔了出去办差不提。 刘瑜看着院子里开残了的花枝,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对身边的苦娘和艾娘说道:“你们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在一点一点,切断青唐的血管,然后,让它不得不归附到大宋。青唐是你们的故乡,你们恨我吗?” “青唐,那是赞普的青唐,和奴才没有什么相干。”苦娘毫不在意,直接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相对来说,艾娘要比苦娘更有思想性:“青唐归附大宋,奴才觉得,那对于跟奴才一样的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啊!便是贵人们,想来也是欢喜的啊。其实,其实奴才觉得,到了大宋,跟着主人,奴才方自觉得,是个人的模样。” 说着却就垂下泪来了。 倒还是惹 着刘瑜威胁她:“好了,不要哭了,你若再哭下去,不如先回徐州。” 这才教她止住了眼泪。 牢里的铁鹞子,并没有太把狱卒当回事,谁也不会把一息之间,就能弄死的家伙,当成对手,当成威胁。尤其是他们有七十多人,人多胆壮,更不在意狱卒们的态度。而的确狱卒们也显得格外的老实。 “没罗埋布当初入来,要是有几个兄弟陪他同来,想来也就不会受那么大罪。”有铁鹞子这么说道,“尽管不知道,他在这里面经历了些什么,但以他的性子,要不是受了极大的污辱和折磨,不会这么大开杀戒的。” 第873章 獠牙 他们当然不知道,他们连枷都没有上,压根就无法想像,没罗埋布进来这里之后,悲惨的经历。 很快就有狱卒过来告诉他们:“有人来访。“ 叫了几个人的名字,铁鹞子们很小,他们并没有马上从牢房里出来,跟着那两个狱卒出去,而是问他们:“谁?谁来看你家老爷?“ “回贵人的话,是刘白袍的手下。”狱卒很好讲话,也很客气,完全没有把这些铁鹞子当成囚犯。这也让铁鹞子们很满意。 而且提到刘瑜,这也让他们放心。 被点到名字的几个人,跟着狱卒离开了牢房。 而他们很快就见到赤滚滚。 “我知晓,几位都是家道 中落的,有没有想过,如何重振家声?”赤滚滚显然对这七十几人的资料下过功夫,张口就来,他找这几个人,也是因为他们有共性,都是之前算是党项贵族,但后来家道中落的。 可是赤滚滚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并没有人有去大宋,为大宋效力的意思。 七十多个铁鹞子,见了一半之后,其他铁鹞子都知道,刘白袍是想要招揽一些人手,为他自己卖命了,在这个年代,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尤其这个对国家的概念极为迷糊的年代。 余下的人,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倾向,无非两种,一种有意向,一种没有意向。 事实上,有意向的人,要更多一些,至少这三十多人了,有二十多人,在考虑,刘瑜这边开什么价码,自己也许会同意。 “十一人,这十一人,有可能成为我家相公的人。”赤滚滚把五贯钱塞给獄官,然后要求对方,把自己刚才说的十一人,重复一次他们的名字。 看在五贯钱的份上,狱官体现了他极好的记性,一个也不差的说出了十一人的名字。 “很好,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用理会,但这十一人,不要动他们。”赤滚滚指着狱官手上的钱,对他说道,“不是一交,对,不是一次,这五贯钱,我知道保住他们很难,但五贯钱,只要保住他们,到明天这个时候。” “明日此时?”狱官本来想把钱还给赤滚滚的,听着这话,就把五贯钱往怀里揽住了。 明日此时,那就简单得多了。甚至用不到五贯,只要拿两贯出来打发下面的人等,自己就能得到三贯。 而这时赤滚滚的声音,如同魔鬼一样又再响起:“如果明日,我确定要带走谁,那是另一笔交易。“ “另一笔交易?“ “是的,没有被带走的,到时你也就没有保护他们的责任。“赤滚滚非常直白,他跟刘瑜的风格完全不同。 因为他打交道 的人,和刘瑜的层面不同,如果也玩隐晦委婉,往往反而会产生更多的误解,还不如一五一十,把事情讲通透,说清楚。 听着他的话,这狱官便愈加的有兴趣:“好,明日此时。” 这是一笔让双方都满意 的交易。 更为重要的是,铁鹞子们渐渐放下了警惕 ,他们不再认为,獄卒敢对他们做出什么事。 而当獄卒再一次告诉他们有人探访,再一次叫了某两个人名字时,铁鹞子并没有什么抵抗的心理。 而且在这个时候,巴豆的效能也开始显现出来。 铁鹞子们开始闹肚子,他们在牢房里,随地便溺只要让自己活在便堆里,所以,争抢便桶,是他们目前所在做的事情。 以至于没有谁注意到,这一回,狱卒叫的,随着狱卒出去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 一个吃了巴豆,拉了肚子的人。 就算他是铁鹞子,就算他如何骁勇善战。 他终归还是一个人。 特别当他随着狱卒出去,又在这过程里,拉了三次肚子之后。 当他第三次拉肚子时,很轻易的,四个獄卒就把他戴上了重枷。 而紧接着,狱卒就以他们早就定论的办法,开始在这铁鹞子身上实施。 他们挑断了他的脚筋,砍掉了他的两个大拇指,然后再用铁链穿过了他的锁骨。 接着,是下一个铁鹞子。 狱卒很有耐心,他们在这一天夜晚来临的时候,只对五个铁鹞子下手。 甚至,他们还告诉其他的铁鹞子,那五个人,都统军已经下了令,让他们回去了,因为罔萌讹跟前,也总得有人护卫着。他们跟那些铁鹞子这么说:“都统军如果把诸贵人都留在这里,到时罔萌讹将军若有什么不忍言之事,都统军却就不好向兴庆府交代了。” 在情在理,铁鹞子们清以为是说得通的。 更多的是,巴豆让他们拉得几乎都虚脱了。 晚饭同时掺了大量巴豆,其他的铁鹞子又吃了一次大剂量泻药。 于是在这一天夜里,狱卒带走了另外十个铁鹞子,说要找医生给他们看病。 但这十个人带走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次那些铁鹞子就发觉不对了。 他们开始质问狱卒,那些人的去向。 但狱卒再没有了原来的恭敬。 他们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对于拉了二十几次的人来说,已不是意志、经验,或是战斗技巧和天赋,能够弥补的事情了。 严重的脱水让他们的体力,无限趋向于零。 狱卒甚至不再把他们带走,直接在牢房里,就开始给他们上重枷和锁链。 有大约三十个人,被上了重枷和锁链,而其他人以为,自己要比同伴幸运,他们的不幸便到了。 之前十几个被挑了脚筋 ,穿了锁骨的铁鹞子被拖过来,如是拖着死狗一样。 然后他们被杀死,一个又一个被杀死,杀死他们的,也不是狱卒,而是那些芭里丁晴一脉 的小军头,他们对铁鹞子有着极深的恨意,以至于他们通常都会用尽量疼苦的方式,来杀死和减压这些毫无反抗之力的铁鹞子。 “他们染上瘟疫了,如果你们不想也染上瘟疫,好好学着,怎么当一个囚徒吧。”这就是狱卒对于那三四十个被上了重枷和镣扣的铁鹞子,所说的话。 瘟疫,在这个年代,是一个很体面的籍口了。 第874章 离开之前 很少有人愿意去检查得了瘟疫的尸体,而且各国的通例,都是火化,以免弥漫。 也就是说,这是个死无对证的事情。 如果真的有可能存在对证这样的事的话。 那些跟赤滚滚谈过,并开出自己价码,或是有明确表态的人,开始把希望寄托在赤滚滚身上。 他们并不知道,赤滚滚只对他们之间十一人感兴趣。 其他的人,其实是黑山威福军司,大小军头感兴趣的对象,无论如何,没有人不想招揽一个铁鹞子为自己效力。但这些军头却又担心他们不受控。 所以狱卒的应对也很简单,不让他们吃饱。 “过两天接着喂巴豆。”狱官提出了一条保险的措施,没有人否定铁鹞子的战力高危险性。特别是没罗埋布的大屠杀,就在昨夜。 “十一个人?有点多,是的,有点多,然后,我们怎么保证,他们的忠诚?”刘瑜把这个问题,抛给了 赤滚滚。 后者明显是有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思考的。 “让他们去干掉罔萌讹。”赤滚滚这么说道。 也就是投名状。 一旦这些铁鹞子对罔萌讹动手,他们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说白了,一点也不新鲜的办法,无非就是投名状。 但刘瑜并不在乎有没有新意,:“你确定有用,就按你的方法去办。我只要结果,明天中午,罔萌讹就必须死。” 为什么?因为刘瑜的时间很紧,他接到白玉堂的传讯了,萧观音开始对这件事越来越不上心了。 或者说,对于挽回辽帝的宠爱,她越来越没有信心了。 她开始怀疑,刘瑜是否真的可能帮她去实现这一点。 所以,刘瑜必须尽快在萧观音耗尽耐心之前,去跟她见面,去让她见到希望。 “后天,最晚后天,我们全员撤过辽境。罔萌讹必须死。”刘瑜洗了洗茶杯,对着赤滚滚这么说道。 “他不死的话,黑山军司就没有办法统一号令,那么就很难面对萧节帅的攻势撑下来。” 一旦撑不下来,夏国就可以放弃这里,把防线后退,尽管没有现在这么有防守的地形优势,但也并非不能接受。 “得让他们流血,不论辽国还是夏国。”赤滚滚很清楚刘瑜的意图。 刘瑜听着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去办差。 “在离开之前,有一件事,我们还得去办。” 这件事他甚至不打算交给赤滚滚去做,而交给身边的苦娘艾娘,又不是太保险。 如果是千年后的格斗铁笼里,也许苦娘和艾娘,甚至可以ko或降伏比她们大一个重量级的男性选手。但这是熙宁年间,这里没有谁讲究什么重量级别,指望重量不超过一百斤的女性,哪怕她们体脂率非常低,指望她们去面对超过两百斤,百战余生的壮汉,那实在是个笑话。 就算刘瑜可以给她们设计一些小装备之类的,但这真不是一个靠谱的行动计划。 “周十一郎,小白说,你希望能在我麾下效力?”刘瑜没有抬头,慢条斯理地洗刷着茶杯。 从屋檐的阴影里迈了出来,周十一郎如同是从黑暗里凭空出现的神话人物。 之所以不会有“精怪”、“鬼怪”的联想,是因为他的长相极为正气、俊美,而且身形魁梧,怕有一米九左右,站出来便是堂堂正正,相比之于白玉堂那种冷酷的刀客气质,周十一郎要更为正派,更加阳光,哪怕他是从黑暗里迈步而出来。 “小人周某,愿为大宋效死!”他对着刘瑜俯身长揖,口中如此称道。 刘瑜却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抖了抖手上的水渍,抬起头来,望向周十一郎。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值得刘瑜这样的注意了,但这个年轻人,比白玉堂还要年轻的人,却成功引起了刘瑜的注意:“你方才说什么?” “小人周某,愿为大宋效死!” 刘瑜轻轻点了点头,正了衣冠,朗声答道:“下官,大宋直秘阁,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兵马都总管,兼知秦州,专一报发御前逻卒文字,御赐沿边细作便宜行事刘瑜。” 周十一郎重新正了衣冠,方才翻倒:“小人周某,叩见经略相公。” 刘瑜挥了挥手,示意苦娘娘和艾娘退了下去,然后开口,他说得很慢:“你有一身本事,听闻,曾在边境,单人匹马,挑翻四名铁鹞子,辽国南院大王慕你武勇,欲征召你做官,你辞而不就,不敢请问,壮士此行,意如何?” “回经略相公问话,不曾有四名铁鹞子,实为两骑铁鹞子及其负赡兵。”周十一郎很认真的解析了自己的战绩,然后方才说道 ,“汉儿不为奴。” 他认为当辽国的官,是为奴。 刘瑜不禁动容,半晌,伸手虚扶了一把:“壮士请起,请茶。” 这是一个愤青,愤青刘瑜见多了,一个人也不可能因为愤青而让刘瑜尊重他。、 但一个能单枪匹马干掉两名铁鹞子和他们的负赡兵的愤青,那就有值得让人尊敬的本事了。而一个可以为了信念,拒绝出仕的愤青,无论如何,至少刘瑜认为,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来投的,不是刘瑜。 他和白玉堂不一样。和彭孙也完全不一样。 尽管白玉堂也有一些自己的坚持,也有一些傲骄,彭孙也会在刘瑜落迫时,有一些朋友式的规劝,但至少,在刘瑜居于上位时,他们的态度还是很清晰:“小的门下沐恩白某”、“小的门下沐恩彭某”。 上下有尊卑,在华夏也好,其他国家也好,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事。 门下某人,这是一个立场的问题。 “愿为经略相公效死”、“原为直阁相公效死”这是一种态度,不论是不是真的效死,至少得有这态度。所谓门下走狗,这种立场和态度,是最基本的概念了。 但周十一郎没有。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刘瑜的门下。 他也不以为,自己要为刘瑜赴死。 他是不为奴的汉儿,他效死的对象,是大宋。 第875章 让黑暗的事光明起来 在这个国家的观念十分淡薄的年代,周十一郎这绝对的很超前的觉悟。 “此去恐怕,以一敌百。”刘瑜向着周十一郎真诚说道。 周十一郎双手拿起那茶杯,他用饮酒的姿态,喝下那一杯苦涩的茶:“好教经略相公得悉,小人善骑,不畏雪,愿逐单于。” 他这便是用古诗“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典故了。 刘瑜听着,再次动容,能不能打不知道,但感觉能装逼 装到这程度,也真是满分了。 所以刘瑜很配合的多说了一句:“壮士,你要知道,在我麾下办差,百死无生,青史无名。” “男儿死边野,何须裹革还?”周十一郎展颜一笑,轻轻放下茶杯,肃立于下首,一脸的从容,几乎每一个衣服的皱褶,都标记得世间最好的阳光。 “好,你随我来。”刘瑜抬手拍了拍,苦娘和艾娘入内来,服侍他穿上贴身的皮甲 ,佩上两把短剑在后腰,然后再穿上儒衫于外。 然后刘瑜示意苦娘和艾娘去把铁甲 搬出来给周十一郎。 但没想到,后者摇了摇头。 “披甲而行,欲图不轨乎?”周十一郎反问刘瑜? 当然他的意思 ,不是说刘瑜此去是不是要图不轨,而是说,这样披甲于内,对于经历过战事的人来说,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么,人家就会产生疑问:为何披甲而来?要来干什么?预备着厮杀么? 刘瑜自然是一听就明白,但他犹豫了一下,对周十一郎说道:“壮士,可一试乎?” “何不可?”周十一郎很坦然。 于是他们就开始了测试。 测试就是手持夹钢双刀的苦娘和艾娘,向周十一郎展开了攻击。 后者用了一息的时间,完成了缴械、击倒、制服,以一对二,空手入白刃。 一息,大约也就两三秒吧。 刘瑜扯开了自己身上皮甲的甲带:“便依壮士所言。” 天空中微微下着雨,丫环苦娘、艾娘跟在刘瑜身边,刘瑜一身白衣撑着油纸伞。周十一郎按剑护卫在旁。他们走在路上,很是和谐,一点也不突兀,因为与平日里,刘瑜的出行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赤滚滚的角色,换了周十一郎。 所以当他们到了都统军的府里时,无论是芭里丁晴的护卫也好,长随也好,甚至没有人要求充当护卫的周十一郎放下长剑之类的。 因为平时刘瑜到访,也是如此。 、 所以刘瑜带着两个丫环,一个护卫,进了都统军芭里丁晴的房间,完全没有人来挡阻 他,下人还和平时一样,殷切上了茶水糕点等等。 “近两天来,好了些么?”刘瑜向那都统军芭里丁晴说道。 后者示意着下人给他垫了个枕头,半倚在榻上,望着刘瑜的神情,颇是感激:“多谢刘白袍,若非您在危难之际援手,这黑山威福军司,已非夏土了!” 刘瑜很是客气了一番,然后方才对他说道:“我只怕是要过境入辽了,今日来,却是向都统军告辞的。” “还请刘白袍再留 几日吧!”芭里丁晴禁不住,下意识出言挽留。 至少,等伤势最轻的监军使任三思能起来视事,刘瑜才离开,大约会让整 个黑山军司从容许多。不单单是诸事务的分派决策,更重要的是,每个城池,每支部队,都需要一面旗帜 ,需要一个图腾式的人物。 毫无疑问,刘瑜现在就充当了这样的角色。 如果他离开,往往底层的士兵,就会下意识地解读为,危机将至,刘白袍也知这里是死地,所以飘然而去,那些对于军心,是极大的伤害。 “不了。我实在已经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还望都统军谅我。”刘瑜很客气的拒绝了。 芭里丁晴又挽留了一番,在不果之后,也吩咐了自己的长随,下去为刘瑜准备了好马十匹,作为临别的赠礼,又取了两把长剑,也就是传说中的夏人剑,赠给刘瑜:“以壮行色!” “善,在下就不矫情了。”刘瑜将一把剑拔出半截看了,却吟道:“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哈哈哈哈,好,好剑,如此之剑,方当得如此之句!” 然后他将两把剑递 给了苦娘和艾娘,转身对着病榻上的都统军芭里丁晴长揖到地:“我与公相交莫逆,虽处敌国,却是知己,今日闻君逝,怎么不教人,有泪如倾!” 芭里丁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觉颈上一痛,然后房间里有见势不妙的奴仆,被苦娘和艾娘扑上去,抽出短刀抹倒了三四人,然后回头再说,房间里其余七八个下人,没有一个人能装着的了,也没有一个再有呼吸,他们都倒下了,如同芭里丁晴一般,永远也不可能再站起来。 而周十一郎仍旧守在刘瑜身边,似乎他从来就没有动弹过,似乎他腰间的长剑就是配饰,似乎这一切跟他完全没有关系,甚至他还按着剑柄,侧身拦在刘瑜身前,高声喝道:“来人!捉刺客!” 涌进来的三名护卫,几乎一进门,就被风吹过十一朗抽剑刺倒,每一剑,都清清楚楚,堂堂正正,刺在对方咽喉之间。 然后他一脚 将其中一名护卫踢飞,那还没断气的护卫,撞破了窗花飞跌出去,周十一郎那一腔正气的声音再度响起:“快捉刺客,莫让他跑了!” 更多的护卫涌了入内来,十数人里,没有一个人去怀疑周十一郎,甚至没有人去看那芭里丁晴的尸体。 刘瑜一行人平平安安出了都统军府,连刘瑜都惊讶地望着周十一郎,他没有想到,一个人长得正气,竟可以就这么睁着眼骗人,而且还真把人骗过,一路就这样不用打斗,出了府第! “去罔萌讹的府第。”刘瑜对着苦娘、艾娘和周十一郎如此说道。 混乱的都统军府第,连同周围也同时陷入混乱的街道。 如果骑着马匹,也许可以更快的去到彼处,但至少在混乱的氛围里,会让人注意到自己。 而步行的刘瑜,却一点也不显眼,不引起他人的注目。 他带着自己的两个小丫环,还有护卫,就这么离开了混乱的街区和都统军府,如同这一切,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第876章 告别 事实上,到罔萌讹的府第时,周十一郎甚至还吼了罔萌讹府第外面,当值的下人:“还不赶去通报!你可知道都统军府出了刺客,都统军遇刺了!” 刘瑜很快就见到了罔萌讹。 略有些起色的罔萌讹紧张地向刘瑜问道:“谁?谁刺杀了芭里丁晴?” 刘瑜没有回答他的话,因为在罔萌讹的房间里,不止罔萌讹一个人,瞎征也在这房间里,还有三名铁鹞子,以及罔萌讹的两名长随,四五个铁鹞子的负赡兵,四个婢女。以及来访的副统军拓跨杰和他的长随。 周十一郎不是神仙,刘瑜也从不打算把他当成神仙来使用。 不可能指望周十一郎一人一剑,干掉这里这么多人,然后再跟都统府里的经历一样,平安无事离开。 人生会有幸运的经历,但总不能时时都等待奇迹。 所以刘瑜并没有马上选择发难。 但并不代表所有人,就会配合着刘瑜的脚步。 至少,瞎征不会。 瞎征几乎第一时间叫了起来:“将军,是他,一定是刘白袍,刘白袍杀死了都统军,然后他来这里,准备干掉我们所有人!将军、将军!” 几乎所有人,不论是罔萌讹,还是副统军拓跋杰,都用一种诧异的眼神望着他。 那些铁鹞子,嘴角更是泛起了笑意。 连瞎征自己的长随,都扯着他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惊惶而焦急:“赞普、赞普!” “你犯了痰吧?来人,叫医师过来给他看看!”罔萌讹皱着眉头,大声地下令,这让他牵一到自己的伤处,以至于剧烈的咳嗽起来,马上有婢女过来,轻抚着他的胸腹,以让也略为好受一些。 铁鹞子马上就有人奔出去,然后带着医师回来。 瞎征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看见铁鹞子如同望着疯子的眼神,看着罔萌讹脸上的不耐烦,看着拓跋杰眼里的厌恶,他马上就站直了身体,向着罔萌讹长揖到地,又再起身唱了个罗圈诺:“方才失态了,我只是想,只是想教大家都莫要太过悲伤,我错了,我错了,是我的错,将军说得是,我犯了痰,容我告辞,先行回去休息。” 他仓惶而退,有些狼籍,有些匆促地离开了罔萌讹的府第。 没有人挽留他,而瞎征也没打算要让别人挽留。 其实他出了罔萌讹府第的时间,当那名铁鹞子关上大门时,他之前在府里那种狼狈不堪的表情,就已从脸上消失。 “赞普。”他的长随低声地唤着他。 瞎征摇了摇头:“收拾东西,马上走。” “不,我不要再听你说一句废话,马上走。” 瞎征的态度,无比的坚决,坚决得让他的长随不敢再提任何一个问题。 在离开黑山威福军司之前,瞎征去了一趟山货店。 “刘白袍每天有什么人出入他的府第,这不是一个太难的问题吧?为什么我没有得到任何的情报?”瞎征向山货店的老板问道。 而后者的回答也很坦然:“因为,没有人出入他的府第。” 瞎征看了山货店的老板很久,很久,最后他点了点头:“没有人出入?” “没有人出入。”山货店的老板很平静,很肯定地对瞎征说道。 “你知道,如果我发现你说谎,你的下场是什么吗?” “我知道。” 于是瞎征没有再说一句,离开了山货店。 因为事态到了现在很明白,要么,是山货店的老板,没有能力,连监控刘瑜府第的能力都没有; 要么,就是山货店老板敢于对他说谎,而且认为,瞎征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无论是哪一个答案,瞎征对于自己的长随说道:“离开这里,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 他连一息也不愿在这里呆下去了。 而这就带来了另一个问题,他的长随焦急虑地向他问道:“回青唐吗?我们是不是得准备行李和干粮?” 漫长的路途上,在这个年代,如果没有足够的食物,不论是人是马,都很难长久的存活下去。也不见得,在食物和水耗尽时,就能找到路边的店。 “不,我们不回青唐。” 瞎征摇了摇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对了半晌才说道:“我们去辽国。” “辽国?”长随很不确定,从罔萌讹的府第匆匆出来,然后神经质地要离开这城 ,接着又说不回青唐,要去辽国,他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是的,辽国,去辽国,我改变不了青唐,或者说,我去青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去辽国,去辽国的都城。”瞎征非常的确定。 不过辽国有好几座都城。 他的长随同样有这样的疑惑。 “离开这里再说。”瞎征对他这么说道。 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而他唯一所能确定的,就是离开这里,离开这城池,他所知道,这是一个必然正确的决定。 黑山威福军司此时是一片的混乱,这种混乱的原点,是从都统军的府第扩散开的,它如一种瘟疫,快速地在空气里,把整 座城池笼罩。 这让他在离开城池时,出现了问题。 因为恐慌,城门的士兵不再承认他手上那些通关的文书。 “老子不管你是谁,两贯,三个人,五匹马,你们得给这么多钱,否则别想从这里离开。” 瞎征的长随扯扯了他的衣袖:“赞普,我们可以去东南的城门。” 他的长随也不是废物,在这城池里,也会活动,也会有一些熟悉的人。 东南的城门,有他的熟人。那些可以省掉两贯钱。 “给他。”瞎征制止了长随继续说下去。 他有一种直觉,他得尽快离开这个城池。 于是付出了两贯钱,然后带着他的两个随从,五匹马,离开了黑山威福军司。 “我有些事情,想在离开这里之前,跟你讨论,尽管我们之前的经历不太愉快。”刘瑜指的,大约是在兴庆府,在梁太后的宫内。 这并不愉快,但对于这个时候的罔萌讹来说,却有一种安慰感,至少刘瑜不是这黑山的没有见识的乡下人,至少他有一个,跟他一样来自兴庆府的熟人,就算他们的关系不是太好。 “你要离开?”罔萌讹有些惊讶的望着刘瑜。 第877章 谁要干掉你呢? “是的,我知道可能时机不太合适,但我在这里,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罔萌讹,我是个宋人,你们不愿意卖战马给我,那我不可能长期在夏国流连,我得去找战马,为了大宋。所以,我要去辽国了,你和拓跋看起来都好了许多,你们可以解决自己的问题,我只是,想在离开之前,向你求助。”刘瑜说得很诚挚。 罔萌讹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先退下,不过刘瑜马上对拓跋杰说道:“不、不,您留在这里就可以,这是我个人的请求。” 这很好理解,就算他们这个阶层,就算有什么需要求助的,他们也不愿在下人面前,失了面子。 所以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屏退了下人,还有铁鹞子,周十一郎,还有苦娘娘和艾娘。 房间里因为只余下刘瑜和罔萌讹、拓跋杰,而显得有些空荡荡。 “如果在座都出了问题,那么黑山威福军司怎么办?监军使,他能撑得住吗?”刘瑜向罔萌讹提出了问题。 这让罔萌讹和拓跋杰感觉到错愕,罔萌讹直接问道:“还有刺杀吗?针我和副统军的刺杀?” “我想是的,如果我的消息没有错的话。”刘瑜点了点头,很认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而拓跋杰挣扎着站了起来,拄着拐棍,走到刘瑜的面前:“谁?是谁要刺杀我们?为什么?为了什么?” “因为干掉你们,而我又离开的话,黑山威福军司就会不堪一击。”刘瑜的回答也是直接,直接到不容反驳,这就是一个事实存在的问题。 拓跋杰愣了几息,重新腐回刚才他的座位上,坐了下去,向刘瑜问道:“辽国人会付出代价是的!” 他恶狠狠地说道。 罔萌讹也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擂了一下病榻,以表示自己的愤怒。 而刘瑜看起来,要比他们平静上许多。 “不,不,辽国人我想不会付出什么代价的。”刘瑜否定了他们的说法。 接着他解释了原因:“因为并不是辽国人要杀死你们,不是辽国人,至少,我得到的线报,不是辽国人要干掉你们。” “是我。” 刘瑜站了起来,很诚挚地对着他们说疲乏:“是我要杀了你们,据我所知道的消息,就是这样。” 拓跋杰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至少应该带个铁盔,否则就算只有一根拐棍,我想也能轻松把你击倒。” “你想干掉我们吗?你想吗?”罔萌讹抬起他唯一能动的右手,制止了拓跋杰再说下去。 刘瑜点了点头:“是的,我想。” 拓跋杰大笑起来:“那样你应该把你的护卫留在这里才对。毕竟,你不是话本里的刘白袍。” 接触了这么久,无论他还是罔萌讹,当然知道,刘瑜不是传说中,那能以一敌万的刘白袍,了解这一点并不难,这也是为什么罔萌讹会放心让护卫和下人都出去的的原因,就算他和拓跋杰都有伤在身,但刘瑜根本不可能在他们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把他们干掉。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事。 而这个时候,周十一郎和苦娘、艾娘,重新由外面进来了。 一身正气的周十一郎,如他出去时的整洁。 苦娘娘和艾娘就不一样了,她们的头发上,脸颊上,衣裙上,有着许多的血污,这让她们看起来,看是什么鬼怪。 掠夺生命的鬼怪。 “我当然不会把护卫留在这房间里。”刘瑜微笑着对罔萌讹说道。 如果他把周十一郎他们留在房间里,那谁去清除罔萌讹府第里的铁鹞子和下人? 刘瑜掸了掸袍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抖起袍裾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现在,你们可以尽量喊叫,是的,你们可以求救。” 事实上,刘瑜对这一切,早就计算得很清楚了。 罔萌讹只有他自己,他只信任他的铁鹞子。 尽管有一些底层的小军头,会站队到他这边,但他不信任这些人,他的府第,就只有跟着他从兴庆府来的铁鹞子和那负赡兵。 负赡兵在战场上死得差不多了,而铁鹞子大部分被带到狱牢里。 事实上能保护的,也就是那三个铁鹞子。 而他们很不幸的是,遇上了周十一郎。 特别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周十一郎从背后,一个,接一个的干掉,他们连一声警告的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然后周十一郎就用那两个铁鹞子的刀,屠杀了其他的负赡兵,而苦娘和艾娘,杀光了这个府第的十数奴婢下人。 当刘瑜从罔萌讹府第里出来的时候,他们骑着马,因为他们已经不在意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们沿街传播着着消息,或者说,传播着恐惧。 “任三思是凶手!任三思杀死了罔萌讹和都统军!”他们在马上疾驰,在马上狂呼。 很快的,就有很多军兵涌向了任三思的府第,毕竟这座军城,都是军兵,他们清楚每一个角落?????不一定,但至少小军头们,还是知道监军使的府第所在的位置。 于是他们很快就包围任三思的府第,而苦娘和艾娘,驾着两辆驴车,装满了干草的驴车,把被刘瑜选中的五名铁鹞子盖在下面,而刘瑜由周十一和赤滚滚护卫着,他们花了八贯钱之后,顺利离开了这座城池。 “接下来,我们去天德军。”刘瑜对周十一郎吩咐道。 他开始越来越喜欢周十一郎了。 不单是因为他的能力,而且还在于他的性格和操守。 尽管从头到尾地,周十一郎的态度很明确,他是为大宋效死,他不是刘瑜的门下走狗。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至少对于刘瑜来讲,一个有足够能力的人,有这样的诉求,只会让他更信任,也更尊重对方。 周十一郎点了点头,然后虚心地向赤滚滚请教,如果掩饰他们来时的足迹。 他并不以自己过人的身手,而傲视他人。 不卑,也不亢。 “在去天德军之前,我们得在路上,帮夏人把黑山军司的老鼠干掉。”刘瑜对他们说道。 第878章 入辽 黑山威福军司当然有许多辽国的老鼠。 边境之地,任何一个敌人,都不会放弃在里面安插自己的细作。 所谓用间,自古有之,只不过他们的手法,比起刘瑜,有着严重的代差,显得格外的粗糙罢了。 所以刘瑜对于辽国的探子,可以说如掌上观纹,清楚得不行。 于是,一场伏击,就在离混乱的黑山威福军司不远处,无声无息地展开了。 没有什么难度,无论是对赤滚滚还是苦娘娘、艾娘来说。 周十一郎甚至都没有出手的机会。 因为细作,不是杀手。 辽国安排在黑山的细作,是不引人注意的,是能及时传递信息的,所以就算他们派出了七骑,赤滚滚他们也很从容地把他们干掉。 “走吧,现在让我们去天德军。”刘瑜点了点头。 周十一郎没有问,为什么要杀死都统军芭里丁晴,为什么要干掉罔萌讹和拓跋杰,为什么要把人流和矛盾的焦点,直接拉到任三思那里去。 而又为什么,要在这里截杀辽国的细作。 倒是赤滚滚有着许多的好奇。 “不能让混乱无限扩张下去,那样的话,任三思最后会无法收场。” 刘瑜并没有吊赤滚滚的胃口:“及早把矛盾摆到任三思面前,他会有更多时间去面对它。然后,他会平息这场混乱。” “他能吗?” “他被任命成为监军使,不是没有理由的。”刘瑜对于在旅途不能有一杯热茶,有点无奈,所以他对苦娘说道,“也许我应该接受你的建议,坐在马车上,那样我就可以烧水泡茶。” 不过他快就从没有热茶的苦恼之中摆脱出来。 “为什么要让任三思尽快处理问题?小赤,一个一触即溃的黑山威福军司,不符合大宋的利益,你说呢?是的,它得有抵抗的力量,它得让梁落瑶或其他的贵族看到希望,然后他们才会往这里增兵,然后这才形成一个不断流血的伤口。” 周十一郎显然要比赤滚滚的脑子好用许多,当后者准备问刘瑜,为什么要干掉那些辽国细作时,周十一郎就扯了扯赤滚滚的缰绳:“这很明显,得给黑山的夏人,一点喘 息的时间,如果这时候,天德军就挥师而来,那很可能,就能一鼓而下了。” 他的反应让刘瑜很满意,也许是因为看一个人顺眼之后,便会越来越顺眼。 白玉堂和石小虎远远迎出天德军的城外来,看着刘瑜,连忙抢了上前来行礼。 “我要见萧节帅,就是现在。”刘瑜对白玉堂这么说道,没有任何的客气,因为没有必须,白玉堂就是他的门客,或者难听一些说,门下鹰犬。 仙儿姨娘为防有变,将萧节帅妻儿十一人尽数扣押。“白玉堂苦笑着这么向刘瑜说道。 所以,刘瑜想要见到萧节帅,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 因为萧节帅本身就等着见他。 刘瑜颇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他不明白,就算他自诩不是蠢人,也见识过许多离奇的事,但一时之间,他还真不明白,为什么仙儿会干出这样的事。 “萧节帅想在今天再发动一次攻击。“白玉堂苦笑着这么说道。 这就是原因,一切离不开利益。 白玉堂带来了萧观音的旨意。 萧观音,对于这位辽国的皇后来说,她关心的,当然是如何重新得到辽国皇帝的宠爱。 至于边境的战争,那不是她所关心的事,尽管她的弓马据说也是极为了得的。 所以她要求萧节帅,停止所有的攻势,他要求在刘瑜见到她之前,边境不要再起什么波澜。 而对于萧节帅来说,这是一种损失,可以预期的军功的损失。 所以,他希望在刘瑜到达天德军之前,再发动一次攻击 ,如果能拿下黑山威福军司,那么他肯定不会受指责 。 而得知了这一切之后,仙儿就劫持了他的妻儿,或者说,萧节帅在天德军的侍妾和庶出的子女。 她一点也不在乎后果。 她只在乎,一切按着刘瑜的计划在走,谁劝她也没有意义,她完全听不进去。 刘瑜便在天德军的治所城外,骑在马上,泪如雨下。 “我得任性一次。“刘瑜低声这么说道,不知道他是对周十一郎说的,还是对白玉堂说的,然后他就催促着白玉堂带路,向凤鸣路着天德军的治所城池奔驰而去。 没有任何计划,没有任何预案。 他在这一刻,只想马上出现在他的女人面前,哪怕她在这个年代,不是他的正妻,哪怕她有这样哪样的不足,哪怕有千万个理由。 刘瑜不愿去考虑这一切,他只想跟仙儿在一起。 就算是,死在一起,他突然之间,就有这样的冲动。 但冲动往往能维持的时间,并不是太久。 天德军的治所,就在阴山南麓的天德军城。 离白玉堂出来迎刘瑜的地方,大约有十里左右。 十里的路,足够让刘瑜冷静下来。 他不是来天德军找死的。 仙儿也不是来天德军赴死的。 仙儿扣押了萧节帅的妻儿,也不是为了让刘瑜陪她一起死。 “所有的事,不应违背它的初衷。“在离天德军城大约三里地时,刘瑜勒住了自己的马,对着白玉堂这么说道。 “我需要天德军里各大方势力的分布。“ 打动萧节帅的,不可能是刘瑜的舌头或是话术。 只能是利益,所有以利益为因而起的争纷,只能因为利益而消停。 “仙儿的行动,拖不了多久,也许明天,明天他就会失去耐心,他的妾侍和庶出子女,不足以让他抛弃将可能到手的军功。” 刘瑜的话语,比平时要急促许多,他在给自己理清思路。 白玉堂没有废话,递给了刘瑜一份卷宗。 在没有见到刘瑜之前,他是和石小虎准备去黑山威福军司找刘瑜的,他并不是出来迎接刘瑜。 所以在去找刘瑜之前,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做完自己该做的功课,比如这份卷宗。 上面列得很详,天德军的情况,要比夏人的黑山军司好得多。 看起来刘瑜要在这里玩弄各系势力,不太可行。 第879章 无常势 黑山威福军司那边,就算没有罔萌讹的到来,都统军和副统军、监军使,也达成了一种势力的平衡,而罔萌讹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平衡,这才是黑山军司混乱的根本。 而天德军没有这种问题。 天德军城基本就是在萧氏家族的控制之下。 萧氏,萧观音的萧氏。 “没有什么人能制衡萧节帅,也没有必要让人制衡他。”石小虎也说出他在天德军城,所搜集到的情报,他只是对没罗埋布下不了手,并不等于他就没有一点用处。 刘瑜点了点头,示意石小虎继续说下去。 “永镇于此,更象是一种封赏之处的,如果不出意外,如果永远这么下去,也许萧节帅的儿子,会替代他,继续充当这天德军的节度使,而换取的是,边国边境的安稳。”石小虎说出了他自己的见解,他没有办法如白玉堂一样,不掺杂任何个人的意见,只是把了解到的情况,理性的提交上去。 他带着自己的立场和倾向性,但至少他是有用功夫的。 刘瑜点了点头:“这很好。” 他继续翻看着手里的卷宗,白玉堂的资料要更为数据化,包括城里的商铺,哪一家,是萧氏家族里哪一房的,而这商铺负责着这个军城的几成粮草之类,翻阅着这份卷宗,刘瑜还没进入天德军城,但这个城池,已经在他脑海里面,渐渐地立体起来。 “止步!”天德军城的守卫,高声喊止了刘瑜一行人。 两三里的路程,并不太远,就算刘瑜放任马匹慢慢踱步,很快就走近了城池。 而石小虎驱马向前,他跟这里的守卫显然有着交情。 这让彼此的沟通更加愉快,特别石小虎在扔给对方一小袋酒之后:“萧节帅等着我家相公呢,你若不想挨鞭子,最好快点滚开。” “小人见过刘白袍!”城门守卫对着刘瑜行了礼,显然,整 座城,谁都知道,萧节帅在等着刘白袍。 刘瑜见到萧节帅的时候,后者已经准备发兵黑山了。 对于这种类似镇边大帅来说,几个侍妾,若干庶出子女,真的很难动摇他们的心志。 所以刘瑜被带到萧节帅座前的时候,并没有提及仙儿扣押对方妻儿的这件事。 “请屏退左右。”刘瑜很直接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而当萧节帅准备以大丈夫无不可对人言之事的说辞来拒绝时,刘瑜正色说道:“群不密,臣不密,已身不密,汝将奚为?” 萧节帅突然便笑了起来,点头道:“刘白袍,先声夺人,好,只是若接下来你所提及的事,不能让我感觉到有意义,那么你也同样不会再得到这种尊重。皇后不是你的免死铁券,你得知道,从天德军到都城,一个人有太多的机会,横尸于野。” “我还没有没凭仗别人而活着的习惯。”刘瑜听着就笑了起来。 他一点也不担心萧节帅给他的威肋。 因为刘瑜也是大宋秦凤经略。 “我知道你要什么,我知道有什么可以打动你的。”刘瑜在其他人退下之后,对着萧节帅这么说道。 他取出一张纸,还有一根炭条,边说边画。 “这是西北门,屯兵处。往北方而行,三里,这里的高地,通常会顿有三千步卒。” 他一边说,一边画,几乎很快的黑山威福军司,慢慢就在刘瑜的炭条下,?现了出来。 当然,刘瑜用的不是等高线地图画法,而是传统华夏地图画法。 但这足够让萧节帅震撼了。 “我告诉你这些东西,不是要威胁你什么。” 刘瑜抛下炭条,拍着手上的炭粉:“萧观音要我帮她出主意,我帮她想了几个法子,但前提是,你在边境这里,不能给她拖后腿。没错,我认为你去攻打黑山威福军司,就是在给萧观音拖后腿。” 然后刘瑜便没有再说下去,很不讲究,很无礼地拂袖而去。 “带我去见仙儿。”他直接出来之后,对着白玉堂如此说道。 看到仙儿之后,刘瑜展开了他的笑容,张开了双臂,接着仙儿便做了一个在场许多女性,包括萧节帅的侍妾,都红着脸啐了一口的动作——她奔了过来,一下子就投入到刘瑜的怀抱里,紧紧把他抱住,而刘瑜大笑着抱着她转了好几圈。 “哪有这样的!”萧节帅的侍妾里,年长的伸手掩住了自己女儿的眼睛。 又有人说:“没点规矩,这刘相公,也把她宠到没边了,要不她敢在大辽干出挟持我等的事来!哼,听说刘府的正室,可是名满天才的苏大才子的妹妹,也不是个易与的角色,看她回宋国,到时正室怎么整治她!” 不过萧节帅几个年轻的侍妾,包括萧家庶出的女儿,大约十二三岁的模样,眼里却就尽是羡慕的神色:“与刘白袍相伴相守,当真是死了也值得的!”、“怪不得她敢这么做,怪不得她愿为他这么做!”、“若我是她,却也是愿为他去死的!” 她们都自以为,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仙儿与刘瑜之间,从来就没有彼此,他们都把对方视为自己的一部分。 就算松开了怀抱,刘瑜也仍紧紧握着仙儿的手,似乎担心着一不小心,她便会从他5身边走失。 “少爷,他们在边上看着!”仙儿便有些不好意思 了。 可刘瑜紧紧抱着她,一点也没有松手的意思:“那年,狼群就在边上看着,我们也不曾放开彼此。” 于是有围观着的妇人,红了眼眶。 “多谢诸位,特来相陪拙荆,刘瑜不胜感激!”刘瑜走近了那些萧节帅的侍妾,做了个罗圈揖,那些人怎么说也是节度使府里出来的人物,都是知礼,纷纷地还起礼来,都在品味着刘瑜嘴里的那一句“拙荆”。 一般这是介绍自己的正妻才会用的言辞,但刘瑜用了,很自然。 这便愈让那些妇人,不知不觉的愈加羡慕起仙儿来。 她们离去,还没走出百步,就开始讨论着大宋境里,刘府这间的八卦逸事。 还有人在设计脑补苏九娘这正妻,和仙儿这宠妾之间的争斗。 第880章 死要钱 甚至有妇女已经安排着仙儿独霸刘瑜的戏码,幻想着得了夫君宠爱的仙儿,在家里独霸着夫君,可以不让他去正妻的院子,理由是,刘瑜现在唯一的子嗣,就是仙儿所出的儿子。 因为她们都是妾,她们对于妾的身份,有一种天生的认同感和无奈感。 而他们都忘记了,其实在刘瑜到来之前,她们是仙儿的人质。 “不可以这么胡闹。”刘瑜和仙儿入了院子里,却就捏了捏她的脸蛋 ,仍然旬当年一样,对她说道。 仙儿红着脸,点头道:“奴奴知道了。” 她毕竟已为人母,她毕竟生长在这个时代,她总有为着这个时代的局限,而去在意世俗的眼光,会觉得自己已不再是那青涩少女,会觉得刘瑜对她的呵护,是一种过份的宠溺,以至于自己感觉到不好意思。 “你还是仙儿啊,你永远都是我的仙儿啊。”刘瑜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声地安慰着她。 但他却也知道,她再也很难回去,当初那份天真率性的青春了。 不过她对他的情意,却跟当年,仍旧是没有区别的,这便让他更觉自己对她的亏欠。 “把那些铁鹞子救治好了,我们救他们出来,不是让他们来养老的。”刘瑜转头对着白玉堂说道。 后者行了礼,带着赤滚滚、周十一郎、石小虎等人自去办差不提。 因为这由着刘瑜选出来的铁鹞子,都是交过投名状的。 他们五人被刘瑜选中之后,就在其他六名铁鹞子的围观下,虚弱地捅死了罔萌讹,和拓跋杰。 而刘瑜放了其他六名铁鹞子活着。 他们五人,没有回头的余地。 那么刘瑜就不会养闲人。 至于萧节帅? 刘瑜一点也不担心他的问题:“华灯初上,当是待客之时。” 而在这一点上,白玉堂也好,周十一郎也好,都不得不佩服刘瑜的判断。 因为萧节帅,真的就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带着长随过来拜候,持的是平辈论交的礼节,完全没有之前仙儿扣押他家眷的苦主姿态。 “怎么会这样?刘白袍在这中间,弄了什么鬼?”先刘瑜一步来到天德城军城的瞎征,听着手下的回报之后,咬牙切齿地骂道,他着实是想不通,刘瑜凭什么可以搞出这么大的事,然后竟然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在他看来,就是这样。 他并不知道,在利益面前,世上大多数人,没有不可以妥协的事。 如果私利不行,那么功名呢?如果功名不顾,那么大义呢?总有打动对方的点。 而刘瑜很善于找到这样的点。 除了刘瑜自己:“我是个不会变通的人,节帅,如果我认定一件事,我就会去做它,我和这世上许多人,不太一样。” “刘兄,节帅两字,就不要提了,不然的话,我还得称一声经略相公。”萧节帅很客气。 所以刘瑜也就没有坚持 ,改口称道:“萧兄厚谊,我便不矫情。总之,我认定了一件事,便是你告诉我,做了这件事,天崩地裂,九州陆沉,万姓皆死,我也绝对不会回头。” “所以,萧皇后要问我的主意,我就得见到她的诚意,否则的话,我不会为她而说一个字。” 萧节帅就有点苦恼了:“刘兄,你要一千良马来作为诚意,这也太难为人了,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啊。当时皇后娘娘说的,也是贩与宋国五千良驹,不是白送啊。” “不是白送,我辗转由夏入辽,我凭何如此?”刘瑜一点也不让步。 萧节帅就多年了难了,刘瑜这不要脸到这程度,真的出乎他的意料。 刘瑜似乎还嫌不够:“我为娘娘谋划,也不过是纸上的周全,若是实施之间,有什么差错,也是绝对不能怪到我头上来的。” “拿出计策之后,你们可以质疑其中漏洞,不认可它,但实际行动有什么问题,我是概不负责。没错,就是纸上谈兵!合则来,不合,我便归宋就是。” 刘瑜说着,冲了一巡茶,对萧节帅伸手道:“请茶。” 萧节度使拿起茶喝了一口,苦得差点没吐出来。 不过他也是汉化严重,比较讲究士大夫体面,终于还是咽了下去,却对刘摇头道:“刘兄此言,就不是任事的作派啊,我以为,总归不太妥的。办事,总是要把事办周全了,对吧?哪有说替人谋划,却是限于纸上谈兵?若是刘兄麾下有这等谋士,兄也不敢用吧?” “若有此等人,便不推出去枭首以正军律,也得给他八十军棍再流三千里!”刘瑜说得极坦然,似乎前头那个说只管纸上谈兵的人,跟他一丁点关系也没有似的。 萧节帅被他聊得快要精神分裂,刘瑜也看出这一点,却是把手一挥:“萧兄厚谊,我也就不绕来绕去。就这么直说了吧,君以国士相待,我当以国士相报; 君本疑我,我何苦做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之事?若是萧氏有能人,自去与皇后娘娘谋划便是,何苦相召外臣,不远万里,由宋入夏,再由夏入辽?” “若真是娘娘是信得过外臣的,何以至今一不见凤驾,二不见良马?故此,我也只能如此,萧兄谅我。” 也就是,刘瑜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更是提出条件,如果萧观音相信他,那么,要萧观音与他亲自面谈,二要一千良马的预付。 萧节帅沉, 呤了半晌,方才起身道:“那待我奏与娘娘定择吧,事涉甚大,我也一时无法作答。” 一千良马,白给,这就不是一个边关大帅,能无端 答应的事,至于辽国皇后见宋臣,更加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所以刘瑜对于他的答复,倒也并不意外,便应了下来,又送出院子外去,算是第一次交锋落幕。 “他们恐怕是不会答应的。”白玉堂对此很有些担忧。 仙儿更是认为:“少爷,你要骗小孩儿的压岁钱,总也得把糖葫芦棒子树起来啊!” 连个插满了糖葫芦的棒子都没有,就算是小孩,馋嘴的小孩,也不会轻易掏出自己的压岁钱的。 可刘瑜对他们的担忧,就显得有些不以为然了:“不用太担心,因为,萧节帅和萧皇后,都不是只有压岁钱的小孩。” 第881章 看戏 更重要的一点,刘瑜没有讲出来,那就是萧观音的危机感。 “如果她不想继续下去,就不会在小白过去都城之后,派人出来跟小白接头,并且提出要见我的意思了。你们想一想,我为什么要入辽?对,萧观音通过她的手下宦官,向小白提出的要求,她要见我。为什么呢?” 无非就是危机,这种危机即将到来,一旦到来可能会带给她灭顶之灾。 所以她也就没法子讲究腔调 了。 所以她直接提出自己的需求,她寄望于刘瑜能改变她的命运。 “萧家对于她的寄望多大,这才是我们要在心的问题。”刘瑜做了一个结论。 刘瑜的这一夜,并没有什么久别胜新婚的绮丽。 仙儿就和当年一样,护着她的少爷,而刘瑜就汇总着各处送来的文书、卷案,开始谋划下一步的计划。 面对萧观音,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不单单萧观音本人不是易与之辈,更重要的是,如果因为招惹 了辽国皇帝,那就真的是飞来横祸了。 所以当真不容得刘瑜不小心。 而天德军城里,各色的人等,就纷纷向着刘瑜所在的府第汇集。 他们挑选着不同的籍口,用着不同的身份。 但最后到了刘瑜的府第,才发现这一切都基本是无用功。 因为人太多了,多得刘瑜暂居的小院子外,长街上都摆了三个面摊了,而且面摊周围都坐满了人。 “报官!”瞎征就在其中一个面摊的矮几边上坐着,他对着自己的长随,恶狠狠地下达了命令。他就不相信,一旦让萧节帅知道,天德军城里,有这么多刘瑜的眼线,萧节帅会对此无动于衷。 长随自然是不会顶撞自己的赞普,所以匆匆便是去了报官。 只是等这长随回来时,带着萧节帅的亲卫和一些差役人等过来时,却发现情况不太对头。如果刚才他离开去报官时,这里长街有点人多,显得过于突兀,那现在就不突兀了。 一个墟,一个集市,人多些,有什么突兀? 而且萧节帅的亲卫就在里面看见了同僚:“他们是大帅派去保护如夫人和几位公子的。” 也就是说萧节帅的家眷也在这里聚集着的。 而且现在不止三个面摊,现在边上有搭台唱戏,有炸油饼果子,有玩杂耍的,这里真就成了夜市。 那跟着瞎征长随过来的节度使亲卫,看着不对劲,走过去问那几个护卫着如夫人和公子的同僚:“这里啥时候多了个夜市?” “刘白袍来了啊,刘白袍来了,请咱们公子、夫人看戏嘛!”同是大帅亲卫,说起话也自然是直接的。 那随着瞎征长随而来的几个亲卫,脸色就不好看头,回身一巴掌就扇在那长随脸:“瞎了你的狗眼么!报官!老子叫你报官!” 若真是按这厮的说法,聚集的都是细作,好,把大帅家眷捉起来当宋国细作办? 万幸那长随自己有点私房钱,塞给了那官差,方才在脸青嘴肿之后,逃得了一条性命。 当他和瞎征在两条街外相见时,主仆两人,相视无语,在黑夜里黯然泪下,瞎征的泪水,止不住地淌,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浓不甘:“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会算准了的每一步?不,不!他故意的……对,他要置我于死啊!哈哈哈,可我就是不死,你刘白袍能耐我何!能耐我何啊!” “赞普、赞普,要不,咱们还是回青唐吧?”忠心的长随,明显是感觉到瞎征的不对劲了,这人都疯癫了。 就算他只是一个长随,也觉得不对劲。 就算他再崇拜瞎征,也感觉到,人家刘白袍,就没专门对瞎征来下套吧? 不过还没等夜风吹干这长随的泪眼,他就听着他的主子瞎征对他说道:“走吧,我们回去,看样子,刘白袍还没有意识我们的存在,这就是我们的优势,不要太沮丧,我们还有机会。不,不回青唐,就算去青唐,能打得王韶后退百里又如何?青唐不是夏国,总归耗不过宋人的,只要让他们缓一口气,王韶又会领着兵马杀回来。我们没有可以引以为援的后盾,覆灭只是时间的问题。我有预感,刘白袍要干的事,就是要断了青唐的根。” 长随就不明白了:“断了青唐的根?赞普,青唐又不是一颗树。” 他听不懂,瞎征便也没有再解释下去,因为在他看来,长随忠心就好,没有必要,跟他们这种人,去做太多的解说。瞎征没有那么容易被击溃,他不单有着很强的学习能力,他也同样有着寻常人所没有的的坚强。 但他有一点错了。 “瞎征应该在天德军城。”刘瑜笑着对周十一郎和白玉堂说道。 他一边看着案上的卷宗,一边对着他们两人讲道:“我故意打了个时间差,果然有人报官了。” 时间差,指就是先送请帖到节度使府上,请节度使的家眷晚上看戏。 然后通知各色人等、暗线,混在小贩之中,或是干脆 扮成小贩过来,以汇报情报工作,递 交手头情报等等。 “也许是其他忠心辽国的人。我在辽国长大,也有些辽人,是有忠义的。”周十一郎并没有附和刘瑜的观点。 刘瑜笑了笑,执笔在一份卷案上做了记号,方才开口:“这样的人,和官府全无半点联系?不可能吧,他再无权无勇无钱无物,只要有一份忠心,至少和差役捕快人等,也是有些勾连的。那他自然不可能这么冒失,便是他性子本就这么冒失,那些捕快的板子,只怕平日里也教会了他,要查得妥当才好上报。” 如果,如果瞎征仔细打听一下,就那面摊的老板也好,赶集也似聚集在一起,还没开摊的人也罢,大家就会告诉他,这边厢,夜里是要搭起戏台,刘白袍请节帅家眷看戏的。 第882章 钱的用处 那自然不会有人傻到去报官。 这年头晚上没有什么娱 乐,有人请戏班子演戏,穷苦人,骑屋桅角、树权子蹭戏看,通常也不会被骂的。有人要请节帅家眷看戏,又把台子搭在街边,自然是热闹的啊,哪个失心疯会去报官? “所以只有瞎征。还有一个原因,你们知道为什么吗?仙儿你来告诉他们。” 仙儿一听,倒就来了兴致:“这个奴奴晓得!奴奴晓得!” 她一边说,一边笑:“瞎征处处要学奴奴的少爷,可偏生他不会赚钱!哈哈哈,哈哈哈!没错,他不会赚钱,你说他怎么学奴奴的少爷呢?他使了人也去跑商,结果不舍得出钱结交四海五湖的豪杰,穿州过府,抠着省着,跟差大哥喝酒都不痛快,结果一趟跑下来,那些皮货卖光了,回到青唐,总共就七贯多钱!哈哈哈,他那十来车皮货,就是扔在边境,让大宋的客商随便去收,再黑心也得给他三十贯吧?他气得不行,笑死奴奴了!” 周十一郎再怎么聪慧,就听不太懂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对于钱银方面,就不是周十一郎所擅长的事。刘瑜看着,一边标记手头的卷宗,一边对他说道:“不可能人人都是一颗忠心赤胆,对吧?便是再忠心赤胆,总要吃喝拉撒,有钱,我们便不用考验人性。” 这首理很简单,就如刘瑜在西军之中一样。 哪怕吴十五跟着他死了,哪怕有不少西军兄弟跟着他没命了。 哪怕如同赤滚滚这些人,由着白玉堂召集出来,然后在沙漠里,就死得余下这两三人了。 只要刘瑜还在,只要刘瑜开口,西军依然会有好汉子,争先恐后来为刘相公效命。 因为这条命,卖给刘相公,是最值当的啊! 根本就不用考虑人性啊,卖给别人,能不能拿到刘瑜给的价钱? 比如司马光?他能给出什么?一个武人,投司马光,能得到什么?官职?钱?也许能浅易快混到官职吧,但想要弄钱,别开玩笑了,司马光自己爱惜羽毛呢,人家全家都没几个钱,出去吃饭都要打包,追求个私德无亏,司马光怎么可能会给武人钱? 所以一个武人,不,他不可能得到比为刘瑜卖命更多的利益啊。 甚至对刘瑜并不太待见的恩师范纯仁,他对刘瑜再不待见,该为刘瑜说话还是会说,一个是刘瑜也没干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一个是时年八节,那孝敬无可挑剔啊。 这就是能赚钱的好处。 周十一一郎仍然不太明白。 白玉堂低声对他道:“你爷爷当年如果有钱,就不必用刀解决那要侵占你家传宝物的家伙,也不必背上杀人的罪名,远走辽国,那你父亲,当时在大宋江湖如日中天,江湖人称枪中王的大侠,也就不必为了老父,举家北上入辽,你也就不会在辽地出生……” 他仍不太明白,刘瑜制止了白玉堂说下去:“十一郎是正人,他不必懂这些,以后也注意,不要让他去办这一类的事务。” 看着白玉堂应了,刘瑜对周十一一郎说道:“大宋有钱,就不用变法,明白了吗?钱,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很重要,没钱,青唐就不可能跟我们一样,布置细作网络。我们的细作,只要好好为大宋卖命,不用去考验自己的人性和良知。但青唐人就不一样,他们的细作,也许面对一碗面,都要去考验自己对他们赞普的忠诚,对青唐的大义等等。所以,瞎征连在黑山,都只能安插一个山货店,在天德军城,他根本没有钱去完成情报网络的布置。” “所以只有他,才会犯这样的错,只有他,才会这么匆促去报官。” 周十一郎有些惊讶地说道:“因为他没钱,所以他只能犯这样的错?” “没错,就是如此。不,你不用急着去揪出他们来。”刘瑜笑着制住要去揪出瞎征的周十一郎。 “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你现在就去大名府,让他们做好接收一千良马的准备。至少要保证,五百匹马运到京兆府,而刘府至少要收到三百匹良马。你可以用一切的办法,我不打算跟你解释任何事,你从现在开始,如果你身家清白,我今晚便将上表荐你为三班借职,御龙直都虞侯,调任皇城司亲事官,跟随下官巡边,我不可能去跟你解释每一项命令。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跟你细说这些事,军机如火!” “唯!”周十一郎抱拳长揖。 然后他按剑而去。 “我需要周十一郎的资料,所有的资料。”刘瑜在周十一郎离开之后,郑重地对着白玉堂说道。 “诺。”白玉堂对此早就有心理准备。 而且其实上,他早就把周十一郎的资料交给仙儿审核,否则他不可能把周十一郎派到刘瑜身边。就算如何人手紧张,这是基本的原则。 而刘瑜向他提及这个问题,无非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刘瑜准备用周十一郎,至少刘瑜认为,这是一个可用之人,才专门提起这个问题。 “我需要见见他的爷爷和父亲。”刘瑜提出了自己的需求。 而当他见到周十一郎的爷爷和父亲时,一切之前存在的问题,就消失了。 什么样的人,才能教育出周十一郎这样的人? 答案就是,曾经和范仲淹的大儿子一起,在大教育家胡瑗门下读书。 然后因为范仲淹的大儿子,要随父亲去前线,所以周十一郎的爷爷,就跟着他的同窗一起,放弃了仕途科举,一同去了前线。 周十一郎的爷爷,就和他的同窗,范仲淹的大儿子,一同在第一线,跟外敌作战。 他见着刘瑜,述了经历,刘瑜问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周老爷子略一思索,应对无误,又说起范纯祐一些私事,刘瑜确认这位的确就是范纯祐提过曾共生死,不知所踪的同窗。 “当年老先生有难处,何以不告知师伯?”这是刘瑜不明白的地方。 第883章 来人 范仲淹再怎么被贬,怎么不得志,也不是一个乡间豪强,区区七品武官能为难得了的,只要他有一句话,这周老爷子根本就不必弄到这等地步。 “老朽一生,不曾求人。随范兄赴沙场,不过丈夫死国。以此挟之相报,不当人子。”周老爷子口齿很清晰,他的意思也很清白,但当真让刘瑜感觉哭笑不得。 这一家子,从他爷爷开始,就不是正常人吧 ? 为了不麻烦别人,就提刀把人杀了?这什么见鬼的逻辑啊! 刘瑜是不好当面说,心里却早就在想:当年在胡瑗门下读书读傻了吧! 不过周十一郎的性格,倒也就很正常了,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嘛,只要不是太叛逆,的确就应该是周十一郎现在这模样了。 周十一郎的父亲,老实说,也是相貌堂堂,但从气质上,就比周老爷子和周十一郎都是差上许多,大约是他在扛着这个,他在承受着大部分的苦痛,所以他显得没有周老爷子和周十二郎那么纯粹。 见着刘瑜,周父翻身就拜:“门下沐恩小的周某,叩见恩相!恩相清减,当为国珍重!” 刘瑜对这腔调倒也见得多,只不过刚见了周十一郎爷孙,周父上来突然换了画风,当真是愣了三五息才反应过来。 而周父被刘瑜教他坐下之后,他也只是用小半个屁股沾着椅子:“某尚能披甲 ,愿为恩相效死!” 他的功名之心,和人生态度,感觉真的可以和彭孙一比了。 不过见完了这一家子,刘瑜倒也放心下来。 因为不单这一家子来历没有问题,而且也显得真实。 当然,刘瑜不会去启用周父的,不是因为他年纪大,不是因为他是周十一郎的父亲,而是因为,他有一条腿瘸 了,还有左手少了两个手指。 “等周十一郎回来,安排他去踏白司。”刘瑜对白玉堂这么说道。 前提是,他能在刘瑜给的时间里,完成任务回来。 这一夜的戏,唱到三更才谢幕,仙儿胁持人质的事,也算是有了一个圆满的交代,双方都很有默契的,不再提起这件往事。 而在第二天,刘瑜就派赤滚滚去见萧节度使,请辞,请辞归宋。 如果萧节帅不答应刘瑜的要求,那么他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 “相公说了,便是一天,也不会再等下去,而如果节帅要攻打黑山威福军司,尽管去便是。”赤滚滚说得略为难听,一点也不讲究,以他的个性,本不至于如此,但这是刘瑜刻意要求的。 萧节帅面对这种要挟式的条件上,有点错愕。 因为他从昨晚刘瑜请戏班那种变相赔罪的态度里,还以为刘瑜想要缓和彼此之间的关系。但事实上,从天亮派来的长随,明显 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需要时间,听着,告诉你的主子,我需要时间。”萧节帅罕见地接见了赤滚滚,而不是打发自己的随从去回复。 不过他的愤怒,因为当时是最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得到:“告诉你的主子,不要再威胁,连同他的如夫人在内,他已经威胁了我不下三次了!三次!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勇气!” 说到后面,萧节帅已经带着一点咆哮的腔调。 很明显他被激怒了。 “诺。”赤滚滚不敢废话,他真的看得出,萧节帅在压抑自己的愤怒。 他很快就离开了节帅府,回到刘瑜所居住的院子,汇报了这一次行动的结果。 刚刚绕着小院子跑了二十来圈的刘瑜,正在擦汗,听着他的汇报,却就笑了起来:“收拾东西,商队继续向北,午后就启程离开。” 他从来不威胁他人,这是刘瑜的原则 ,他说了要做,就一定会去做。 如果不答应他的价码,那么,后续的一切都无从进行。 仙儿向来不会对她少爷的决定,有什么异议。 白玉堂和赤滚滚、石小虎开道,仙儿率领着日麦青宜结、苦娘艾娘陪伴在刘瑜身边,而他们在离开天德军城五里的地方,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刘不悔,从大宋匆匆赶来的刘不悔,她见着刘瑜,滚鞍而下,拜倒劝道:“不,父亲,如果您就这回去,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她没有说他们是谁,但能让她这么从东京不远盛里,带着五名亲事官,星夜兼程赶过来,准备和仙儿会合之后,再去联系刘瑜,这事本就小不了,要动刘瑜的人,也小不了。 刘瑜把马鞭垂了下去,在刘不悔的面前,他对她说道:“起来。” 看着她微微起伏的后背,刘瑜又对她说了一句:“不要害怕。” 看着刘不悔站了起来,刘瑜望着她:“你要记住,没有人,能不放过我,没有人,至少在宋辽夏三国。也许有人能致我于死地,但不是这大宋。我想回去,就可以回去。” “是,父亲。”刘不悔渐渐地直起了腰。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其实只是大她不到十岁的男人面前,在这个其实武力值远不如他的男人面前,她总能从他的身上得到力量,以让她不敢恐惧世上的挑战. 于是她加入了刘瑜南归的队伍,她明显比仙儿更知道怎么样统筹队伍,苦娘和艾娘、日麦青宜结,在她的安排下,显得更得体了。 这让白玉堂他们可以放心在前方和侧翼展开,而刘不悔负责殿后,所以刘不悔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身后的滚滚烟尘。 “听我号令,举弓!”刘不悔大声地呼喊着,而包括仙儿、苦娘、艾娘和日麦青宜结,都随着他的号令,举起了手里的长弓。 刘瑜笑着对她们说道:“不必这么紧张。” “父亲!“刘不悔马上提出了异议,而刘瑜笑着带马后退了半步,示意尊重她的工作。 于是在来骑距离大约七十步的时候,刘不悔和仙儿他们射出了第一枝标定的箭。 大约最近那箭离来者不过三步,如果不是来者的骑术了解,至少战马是必定会中箭的。 不过来者很快就高举起双手,并大声喊叫:“住手!住手!我是奉萧节帅之命前来见刘白袍的!” 第884章 妥协 “下马,你们三人都下马,慢慢走过来。”刘不悔高吼着,她有一种嗜血的狂热,她对于沙场,对于血对于毁灭不论是自己还是敌人,似乎都有着极高的热忱。 但这一次她没有能够如愿,尽管她在对方按要求下了马之后,在离她三十步时,又要求对方解下身上所有的兵刃,对方也老实照 做了,这让她完全没有发作的理由。 来的人就是萧节帅的长随,见了刘不悔,他随意的一拱手,就想要越过她走向刘瑜,于是刘不悔的机会就来了。 她轻易地折断了对方的右胳臂,被 踹 断了他的右腿骨。 然后在对方的惨叫中,带着某种狂热:“我叫刘不悔,你要明白,所有企图对我父亲不利的人和事,得先从我的尸 体上碾过。” “我没有啊!”那人惨叫着,他痛得快要昏倒过去了,之所以没昏,不是因为他坚强,而是刘不悔一直在按压着他的骨折之处。 幸好刘瑜走过来,让他脱离了痛苦:“放开他,让他把话说完。” 要说完的话很简单:“五百良马,明天从天德军出发,押运往大名府。” 这就是萧节度所开出的条件,他已经知道,刘瑜是真的会回宋,刘瑜绝对不是虚张声势。 “相公,你要就这么走,你要就这么走了,刘家商行,也总归不方便吧?”那长随咬着牙,忍着痛,这么冲着刘瑜说道。 “动刘家商队?”刘瑜用马鞭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脸,笑了起来。 然后他摇了摇头,连跟对方解释的兴趣都没有:“回去,把这句话告诉萧节帅。” 所以他重复了一次:“萧节帅的记性不太好,我就在这里,等他一天,不是五百良马,是一千良马,明天太阳升起之时,我会重新启程。” 于是这长随也只能咬着牙包扎了骨折之处之后,上马往天德军城而去,刘瑜并没有给他留下休息的时间。 “你这个问题很蠢,因为刘家商队,早就不是刘瑜一个人的商队了。无论是夏国的党项贵族,还是我们辽国的贵人们,跟刘家商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动刘家商队,就是动大辽高官贵人们的酒坛子,谁去动?你吗?至少我不会蠢到去干这样的事。” “一千良马,告诉他,我应下了。” 萧节帅只能接受,因为如果就这么放走了刘瑜的话,萧观音的失宠,很可能萧氏家族就会把这个锅甩到他头上,当然,就算是刘瑜留下,可能,甚至萧节帅自己本身认为,是几乎肯定不可能改变萧观音失宠的问题。但至少刘白袍,是一个很好的背锅的角色,不是吗?一千匹良马,他认了。 当然他不会自己出这一千匹马,同为萧氏家族出身的官吏,多少是要帮他分担一些的,大约落到他头上,也就三四百匹良马,这是一个萧节帅能负得起的额度。之前,他是打算一匹马也不出的,甚至别人出的马,他还要雁过拔毛,弄些下来的,所以才有五百这个数字。 所以第二天的清晨,马群的前锋,就抵达昨天刘瑜遇见信使的那个地点了。 “你们最好快一些,我早就派了人去大名府,等着接马匹了,如果没有接收妥当的回报,我不会开口去做任何谋划的。”刘瑜对着那手上打了夹板的萧节帅长随如此说道。 后者哭笑不得地望着刘瑜,也许唯一让他心里好受些,那就是刘瑜不过是一个背锅的角色,等到时出了事,就是各方势力清算刘瑜的时候了。但这长随想了想,却又沮丧了起来,这时让小觉得肩膀一重,却是刘瑜按住了他没有受伤的肩膀:“不高兴了吧?想到某日若是事败,我也是早就回了大宋,要找我顶罪也无从找起,对吧?” 长随一副见鬼的表情,可刘瑜偏偏就是切中了他心里所想的事情,让他不由自主地点起头来。 “所以你最好不要动什么异样的心思。”刘瑜笑着打趣道。 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因为利益而取得平衡的。 有人送了一千匹良马,可不是一般的马,是良马,能上阵的马,说明了地方可以克扣,而对方出身又是有根脚的,那大名府的官员,当然也不敢做得太过。再说,刘瑜的凶名,不是说着玩的,都有传言了“宁逢乳虎,莫逢玉汝 ”这是说韩缜的,他字玉汝嘛。 而现在有好事者凑成四句,唤作是:“宁逢乳虎,莫逢玉汝。不惧山崩,只避白袍。” 韩缜不过凶胜虎,刘瑜是天灾级别了,惹 刘瑜,是会跟地震一样的。 所以这种情况下,周十一郎其实也很难把事实办得出什么差错。 所以大约只用了十几天吧,周十一郎就回来,跟刘瑜禀报:“回禀经略相公,按沿路人等消息回报,京兆府刘府,已有良马七百匹,正在赴京兆府的路上,而如果不出问题,刘府应能接收到其中四百匹。” 刘瑜点了点头,示意他下去休息。 就算有些地方,是用阳光反射,传递 了消息——周十一郎怎么确定,刘府能接收到四百匹马?就是他跟在京兆府的情报网络,用信鸽,用光线反射传讯等方式,跨越了许多距离,然后从京兆府那边,反馈过来,告诉他跟各方谈好了分配、合作的细则,周十一郎才会这大名府这边,让人押送马匹去永兴军路的。 所以他是真的辛苦,刘瑜也是打算让他休息一下。 但这关头,却就出了个小细节。 周十一郎却不辞去,长揖及地,口中称道:“小人有本上奏天听。” 刘瑜就愣了,过了几息,差点没笑出来。 有本上奏,一般都是能自称“下官”的,才能资格有本上奏吧? 老实说,一般还得朝官,有资格上朝的官员,才能说有本上奏。 京官,也就不是常参官,不是升朝官,有什么章程奏折,也只能一级一级递上去,而是皇帝什么时候能看到?得了吧,该管上峰什么时候能给递上去再说吧! 难道是个人,就能有本上奏? 第885章 奏就奏吧 至于外放的官员,那就更是得排队了,除非封疆大吏,至少到了一路经略安抚使之类的,要不一般州府,慢慢递吧,除非有民变、饥荒什么的之外。 这可是文官啊,大宋是文贵武贱的年代。 周十一郎就算刘瑜保荐的奏折,进行准了,他也只是武职。 他离这句“有本上奏天听”那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吧? “你有何事,可以递给本官。”刘瑜好生对他说道。 这个“本官”不是刘瑜自称,是指本衙门,本单位,让他有问题先交到本单位该管上司处理,比如现在,周十一郎该管上司就是白玉堂,如果不是刘瑜直接吩咐他办差,他来找刘瑜汇报,那都是越级了。 “小人受教。谨尊经略相公教诲。”然后周十一郎就这么下去了。 如果这样,那也就不必专门来提这一笔。 关键是一个时辰后,白玉堂一脸尴尬奔上堂来,见着刘瑜,翻身拜倒,口中称道:“相公,恩相,小人罪该万死!” 刘瑜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惊一诈的,是折腾啥? 白玉堂苦着脸把一份折子递了上来,字不怎么样,只能说清楚,密密麻麻大约写了近千字,大意就是,刘瑜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弄了一千匹马,没有想着交给大宋,而是和大名、京兆府的官僚,狼狽为奸,吞为私有,而周十一郎作为经手人,他认为自己身为刘瑜的下属,要服从命令办好差事没问题,但他身为大宋子民、武官,同样是有责任向官家汇报这样的事。 “他想递去哪里?你让他上来。”刘瑜并没有动怒,反而笑着对白玉堂说道。 周十一郎上来了,脸上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如同他做了本来就该做的事。 “你这写得太长,不吸引人,别说官家,就算是御史台那边,每天骂我和王子厚的奏折不知道有多少,你这么长一篇东西,谁有心思去看?就算恨不得我死的涑水先生,也没空看完你这玩意啊。” 刘瑜语重心长对他讲解道:“你不会写奏折啊,你爷爷也是读过书的,不可能没教过你吧?你脸红了,看来兵书你还愿读,这种文章你不愿学对吧?不行的,你看,你这就闹笑话了。” 说着他把周十一郎拉到案前,提着奏折:“你要提炼出两句,骇人听闻的,放在前面,比如说,刘瑜里通敌国!比如说,刘瑜欲行大逆!嗯,按你这秦折,你应该弄一个,诸如,国贫官富,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后方良马尽入私囊!不严谨,我凑这两句不太严谨,反正,大约这意思,百十字,把事情说清楚,呈上去了,上头有兴趣,自会叫你详细?报,到时你再交这一份便是。” 等着周十一郎满脸茫然要出去,刘瑜又叫住他:“我有专一直奏御前逻卒文字的权柄,你写得好了,可以不经御史台,我奏事时,帮你递上去。” “可,可小人这是对相公您不利啊!”周十一郎彻底懵了。 刘瑜笑着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吗?我不觉得啊,你好好回去写就是。” 打发了周十一郎,白玉堂却就一脸的悔恨,刘瑜安慰长道:“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 “好事。”刘瑜点了点头。 是不是好事不知道,当远在汴京的王安石,从皇帝手里接过这份奏折时,连同边上的曾公亮曾相爷,大宋帝国的君臣三人,真的是感觉到哭笑不得。 因为随着刘瑜报奏他如何在夏、辽云运作,让他们两方在黑山到天德军处,形成不断流血的伤口,以让夏人无力支援青唐之外,还有刘瑜举荐周十一郎的信,这倒罢了,刘瑜举荐个把低级武官,这真不是事,别说一路经略,就是知县知州一流,通常也会准了的。 但让人无奈的是,随同而来的,里面还有一封奏折,是这位周十一郎所写的,举报刘瑜和大名、京兆府众官僚,中饱私囊,没去良马一千匹。 而这份奏折上,居然有刘瑜副署:臣瑜,经查该员所奏事宜,确有其事,大多属实,不敢瞒上。 然后还有刘瑜的请辞致仕的折子。 “他这算什么意思?自污么?”皇帝非常不开心,语气也不是太好。 曾公亮在边上接过这些文件看了,抚须笑道:“他以为弹劾他的是乌台御史,而他是帝国宰相么?还请辞呢!哈哈哈哈!” 一般御史骂宰相,相爷略要脸些,就会请辞避嫌。 但刘瑜远没到那个级别吧,从事细作工作的,怎么可能因为下属的意见,就这么请辞?这简单就是儿戏吧。 王安石却就冷笑道:“狂生故态罢了!他不过在张显,这千匹良马的来历。” 说着他把刘瑜的奏折,其中几处,用指甲掐了印,重新递给皇帝和曾公亮。 皇帝接过看了,便见里面写着:臣以为萧后宫斗谋划,谋取良马若干。 “这刘卿,当真是,当真是,妙人儿,哈哈哈!”皇帝想了半天,却终于不忍骂刘瑜一句,只是挤出了一句妙人儿。 因为刘瑜确实对于皇帝——这位居于深宫之中的官家来说,他就是一个妙人儿,他并不跟王安石一样,出来就跟他讲天下大计,动辄就是祖宗不足法,天命不足畏; 他也不会跟曾公亮一样,跟他讲述什么治理天下的大道理。 刘瑜是如此的奇怪,对于皇帝来说,把细作这件事,做到了近乎于道 ,让他做一路安抚经略使,他要了个沿边细作便宜行事,跑去夏辽之地,让别人打仗,让人家辽人莫名其妙给他战马,而且他举荐的人,举报他,他不单帮着递上来,还自己副署了! 这算是自己弹劾自己吗?总之,皇帝刮肠刮肚,只觉得,刘瑜便是一个妙人,混然和其他的臣子,全是不同的。 “这周某,以为自己是活在则天皇帝年间的俊臣么?”王安石很不爽这种越级上告的行为。 “刘子瑾也极荒唐!必当训斥!” 第886章 让人反胃的狗粮 王安石甚至认为,“刘子瑾不训斥该员,反至副署菶,简直是儿戏!天下官吏若皆如此,朝廷还如何治理天下?难不成中书门下,还要去梳理某县边郊巡检的折子么!” “介甫,息怒,这不是刘子瑾呈到枢密院的文书啊。“曾公亮却就在旁边 劝阻他。 刘瑜又不是往枢密院这么递东西,人家是用自己有专一报发御前文字的权限,把这东西递给皇帝的,走的不是政府的行政路子,所以后帝要是因此生气,要整治刘瑜,那是另一回事,要是皇帝觉得没问题,那不就得了?王安石有什么好愤怒的? 被曾公亮这么一提,王安石想起自己这么做,是过份了,连忙起来跟皇帝道歉。 “不必多礼,只是训斥就不必了吧,联说说他便是。”大宋的皇帝,用朕自称的时候,并不算太多。一般这么开口,那这事也基本就是定了下来了。相权再大,有包龙图喷皇帝一脸唾沫星子的,但也不可能限制皇帝自由吧? 至少皇帝对于写信给他的刘瑜,要怎么处置,不是宰执这边该干涉的事了。 所以王安石倒也没有坚持下去。 不过在回府之后,他却就叫了王元泽过来:“刘子瑾倒是生财有术,之前搞了陕棉出来,现时去了一番夏、辽,竟又谋划得辽人送来良马千匹。元泽吾儿,你怎生看?” 王元泽轻咳了几声,就算按着刘瑜所说的,没事多走动,他身体也仍然是不太好了的,喘了好几息才消停下来:“父亲,这其中,子瑾也不是凭白无故得来的,难不成,真的一点本钱不用,就能谋得良马千匹?这便是孩童也知道不可能啊,刘子瑾在这中间付出的,只怕远远不止千匹马的代价,才能让辽人,给他运过来这没有经过阉割的良马啊!” 王安石扫了他儿子一眼,却笑了起来:“怎么?你竟担心为父会跟他算这千匹马的帐?还是担心朝廷会要他上缴?何至如斯,当真荒唐!为父是以为,刘子瑾于经济之道,如此造诣,若是边关事了,可以让他入朝,到计司这边来,到时便是一员得力之人,国家之幸啊!” 王元泽听着,方才吐出一口气来。 无论如何,他总算没有对不起他的朋友,他总是觉得自己亏欠刘瑜许多,他不想再有什么内心的愧疚了。 刘瑜并不知道这个小小的插曲。 所以他也无从去揣摩,王安石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 而他当然也不知道,有一道旨意送到了他在京兆府的家里,主要的内容就是皇帝给了是瑜一个“赐带御器械”的职事,简单的说,刘瑜多了一个类似于大内侍卫 的身份, 可惜他对此也同样的一无所知。 “刘兄还请准备一下。明日陪我一同到西京访友。”这是萧节帅派下人送来的口中信。 刘瑜听着,当然不会认为,萧节度使真是要他刘某人陪着去访问什么朋友了。 毫无疑问,人家是给了千匹良马的预付之后,现在要求刘瑜兑现自己价值的时候了。 或者说,要开始让刘瑜背锅的时候了。 刘瑜很爽快就应了下来,又让赤滚滚给了那节帅府下人赏钱。 收了千匹良马的预付,刘瑜远远要比之前好说话无数倍。 以至于第二日萧节帅和他一起出行时,都提起过这问题。 “宋辽其实敌国,为了五千良马,我可以专程过来,为萧娘娘谋划宫斗,节帅如何会以为,拿到好处的话,仍旧要坚持什么名士派头?何况,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名士。”刘瑜说得很坦然,倒是让萧节帅一时绝倒。 “辽国西京,有什么好吃的吗?”仙儿在远离了刘家的人等,甚至她的儿子的情况下,伴在刘瑜的身边,她似乎又回到自己的青春岁月,事实上,她哪怕到现在,也仍不到二十岁,只是这个时代,在用无数的枷锁,压迫着她成熟起来罢了,而在刘瑜身边,她便可以脱去这一切的枷锁。 包括她的儿子,每每看着她的儿子,就会有一种身为人母的自觉,让她不敢放任自己,让她努力向着这个时代,母亲的形象去靠拢。 “西京到底有什么好吃的?”她再次地发问,这让萧节帅有点接不上话,他并不是一个只会领兵打仗的武人,辽国的汉化程度是非常严重的了。萧节帅这些萧氏大家族出身的子弟,从小就读过书的,硬要依着格律,填几首小令的长短句之类的,多高的意境不见得,但合乎平仄也是没有问题。并不是目不识丁的武夫。 但他真的有些尴尬,因为这个问题,在半个时辰里,他回答过仙儿十一次。 而每一次仙儿都会说:“嗯,这有什么新鲜的?大宋徐州有啊。”、“在汴京早就吃细腻了。”、“这菜奴奴也会做,真的真的,奴奴做得极好的,当时太白楼的厨房,都说奴奴做这菜的本事,可以当个厨房师傅不成问题了,可惜,一个酒楼不能只卖一道菜。”、“这不就是肉饼吗,有什么好吃的?”、“那还不如竹筒饭呢?对了,你们这西京没有糖醋鱼吧?嗯,你有空得去汴京试试!” 如果是别人家的小妾,萧节帅早就不耐烦理会她了,就算是他自己的侍妾,只怕早也被他训斥 :“闭嘴!” 可刘瑜就在仙儿身边,哪怕骑在边上,他也不时伸手轻握着仙儿的手,与她含情脉 脉 的对望,如是月上梢头的男女,让萧节帅实在拉不下脸去训斥 仙儿,这让他觉得很痛苦,而这个时候,刘瑜终于开口了,而他说的话,萧节帅听着,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仙儿乖,少爷一会想一道菜出来给你吃,嗯,你一定没吃过,我保证!” 萧节帅感觉自己快要吐了。 在他的认知里,养女儿也不可能宠到这程度,何况是一个生过孩子的小妾? 总之,他对刘瑜的行为,觉得匪夷所思。 第887章 想要什么 “不论再如何荒唐,你有听说过一国之后,母仪天下,要找敌国大臣,为她谋划后宫斗争吗?你认为还有什么比这更离奇 的吗?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呢?”刘瑜看起来,从他脸上读出了所有的疑惑,真这么对萧节帅说道,后者听着,更是无语。 不过这尴尬的旅程 ,还好并没有让萧节帅忍受 太长的时间,因为西京很快就抵达了,而且他们要去的地方,也并不是本应的城内,而是在西京郊外的佛寺之中。 这是一座香火很鼎盛的寺庙,萧节帅这边也是大队的人马,仅仅只是刘瑜这边,女眷就有十来人,护卫加上随刘不悔来的几名亲事官、那五个渐渐恢复元气的铁鹄子等等 ,也十来二十人了。何况萧节帅这大帅出行,总得有些人手。所以,这一行也是浩浩荡荡,当他们靠近寺庙的时候,便马上有知客僧人过来和前锋人等接洽。 萧节帅派去打前锋的人手,跟知客僧人一接触 ,白玉堂 就对周十一郎做了个手势 ,而后者马上就回奔过去刘瑜汇报:“前锋与这知客是早就有所约定的。“ “不要慌,当然是有所约定。“刘瑜显得要比他们冷静许多。 甚至刘瑜心里很清楚,大约他会在这里见到谁。 不出刘瑜的所料,很快一名僧人走了过来,看他僧袍的质地和色彩,应该地位不低。 他对萧节帅和刘瑜念了一声佛号,而萧节帅对着刘瑜伸了伸手。 刘瑜明白他的示意,点了点头,带着胯下骏马,跟着那僧人而行,周十一郎想要跟随在身后而去,但萧节帅麾下的兵马很快就拦住了他,刘瑜回身冲着周十一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紧张:“没事,你就在这里等着。“ 反倒是仙儿,她对着她的少爷,有着无限的信心,她对着刘瑜说道:“少爷,记得你一定要想出一道新菜给奴奴噢!“ 让人感觉,她似乎是刘瑜的女儿,而不是伴侣。 刘瑜冲她点了点头,然后带着马,跟在那僧人的身后,向寺庙而去。 寺庙的外面停着车驾,有许多看起来气势 不凡的护卫,他们看见骑在马上的刘瑜,眼里有着浓郁的敌意,但至少,他们还没有扑上来,把刘瑜撕碎。 不过刘瑜一点也不在意这种要把他撕碎的目光。 他真的见识过太多了。 “如果目光可以杀死人的话,我在见到您之前,就已经被撕碎了。“ 刘瑜微笑着对着面前的人,如此说道。 这人,分不清男女,他整个人包裹 在带着兜帽的华丽的外袍下,带着面纱,盘坐在地上。 直到这个人开口,她的声音不出刘瑜的意料,是女性的声音,但并不是清脆婉转的腔调,而是略带着一些沙哑,有些和萧宝檀华哥接近,但比起萧宝檀华哥还有更沙哑一些,但她一开口,这沙哑里便有一种异样的性感,让人迷醉的气息:“其实,他们如果把你杀死,也许是件好事、“ “目光永远杀不了人的。无论多么凶残的目光。“刘瑜笑着,在离她五步的地方,盘腿坐下,缓缓地说道。 他坐下来,抖了抖自己的袍裾 :“如果你真的要从我这里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那么,就坦诚一些相对。“ 看见对方完全没有反应,刘瑜也没有着急,只是静静地望着对方,直到对方开口:“你要怎么样的坦诚?你不是已经收到了良马千匹吗?“ “取下你的面纱,恢复 你本来的嗓音,如果我连你是什么 样都不清楚,我怎么可能去给你出谋献策,去取悦君王?“刘瑜说着,随手扯过边上的木鱼,边说边敲打着。 这让他的话,带着某种韵律感,带着某种说服力,这让她有些愤怒,是的,她感觉被冒犯了,她的语气带着格外的冷漠:“也就是说,你可以籍着为我谋划的籍口,提出任何要求,而我还得配合你的要求?“ 刘瑜认真的点了点头。 “的确是这样,否则我无法完成你的委托,环肥燕瘦,我总得知道你有什么长处,我要比辽国皇帝更了解你,无论你的每一寸肌肤还是你每的每一首小调 ,然后,才能从你心里,从你身上,找出能打动他,吸引他的地方。” 刘瑜一边敲着木鱼,一边接着对她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甚至包括‘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也是,绝对是长处之一,你不能否认,对吧?” 他的话让她很难保持冷 静,她的华丽的袍子开始微微的颤动起来。 “冷静,你要冷静,如果就这样几句话,你就失去控制的话,你怎么可能完成自己的目标?”刘瑜对她平静地说道,一点也不为她的情绪所动。 但很明显,她已无法平静:“你不是来给我谋划的,你是来羞辱本宫的!没有人可以这么凌辱本宫之后,还能活着离开辽国!” 刘瑜对于这种威胁,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你要让他回心转意,不外是两个办法 。” 他的话,随着木鱼声,倒是让她渐渐冷静下来。 “一个是改变他,让他成为你所想要的人,那么,你想要的人,自然就是为你而生的英雄,他是为你而存在,他自然是会永生地爱着你的,对吧?” 她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另一种办法,是你成为吸引他的人。你吸引他,让他迷恋你,没有错吧?” 刘瑜的话,比起药物更加有效地让她冷静下来。 在木鱼声里,她慢慢平静了下来,然后她拉下了自己的面纱。 她有着绝美的容颜,甚至她放弃了伪装的嗓音,一开口,清婉亮丽的声音,也足以让人忽略她的年纪:“接着往下说。” 很明显,刘瑜的话,击中了她的点。 她生命的目标,就是如何吸引辽国皇帝的注意,如何让他回心转意。 所以她思考过这些问题。刘瑜一开口,就切中了她心灵的柔软处。 “你能把他改变成为,你想要的人吗能吗?就算能,我也不敢做,我劝你最好也不要做,因为一旦被发现,只怕是要族诛的。” 第888章 认不认命? 刘瑜微笑着说道,对皇帝施以邪术,不论在哪个国家,只要皇帝 还有那么丁点权力,不可能不清算的,这不是谋逆是什么? “那么问题来了,你有什么长处?” “音律、舞蹈、诗词?包括床第之上,你告诉我,你有什么长处?” 刘瑜敲着木鱼,没有等她回答,一样样地念了出来:“你容颜秀美,但再美的女人,年月逝去,终也不如二八少女,这点你不能否认吧?” “你能诗,但在辽国的女性里,也许你的诗算好,但在整个辽国来看,至少你不怎么样,辽国的皇帝要谈论诗词,他为什么不去找此中高手,而要来找你?你善琵琶,对吧?但你并不是辽国最好的乐师,甚至,如果不是你皇后的身份,你恐怕连接第一流都挤不上来,那么,他想听琵琶,为什么要来找你呢?” 于是她便渐渐有了些怒意,在眉目之间显露出来:“依你的话,本宫就该自绝于世么?” “不,你可以在别的地方,找到自己的长处,比如床第之间的本领 。” 她冷笑道:“按你说的,也终归比不上,青楼里那些女人的本事。” 刘瑜一把木鱼,大笑道:“你终于明白了。” “刘子瑾,你好胆,你欺本宫的刀不利么!”她说刀,真的是从那华丽宽大的袍里,长刀出鞘,就压在刘瑜的脖子上。 刘瑜望着她的脸,似乎那刀并不是架在他的颈上:“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女人。” 暴怒之中的萧观音,愣了一下。 “夏国梁太后,也喜欢在我面前夸耀她的武勇无又。我恨这个时代,为什么你们不单漂亮,而且还能武勇过人呢?” 她冷笑着说道:“你现在求饶,不嫌太迟么?” “我为什么要求饶?不,你刚刚展示了我想要的东西,你的长处,没错,就是你的武勇。” 刘瑜一点也没有回避她的眼神,他早就知道,萧观音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他早就知道,她的弓刀放在男人之中,也算得上不错,所以刘瑜真的没有什么动荡:“没错,这就是你可以吸引他的。你也许武勇不如辽国的其他将领,兵略不如其他文武,但没关系,在女人里,在后宫里,你能冠绝其他人就可以了。” 刀,从刘瑜的脖边撤走了,因为她听出了味道。 “妇好?”她这么听道,带着不确定。 妇好就是相传古时一位能为君王出征的嫔妃,刘瑜拍了拍手:“妇好。”、 “你欺我在深宫,不知世事么!”她又愤怒起来。 她当然是知道世事的,至少她知道,在军事上,:“军兵云深不知处地,粮草先行!就算我有妇好的本事,哪里来的粮草?如果皇帝可以筹集到足够的粮草,为什么他不将这些物资,交给他出入沙场的将帅,而要将它们交给我这样一个深宫妇人去挥霍 ?是你疯了在说疯话?还是我疯了,才会来这里听你说疯话?” 刘瑜皱了皱眉头,轻声对她说:“你这性子,要改一下,老是这么急燥火暴,不是什么好事。”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他么?你凭何以为,本宫会为了将就你的爱好,而去改自己的性格!”她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抖落那件带着兜帽的华丽宽大长袍。至少在身高上,她看上去,并不比刘瑜矮多少,这是必须的,一位弓刀过人的角色,在这种不分重量级的年代,她必定至少是体格高大的。 这样刘瑜突然就明白了,萧观音为什么会失宠了。 她谏猎秋山,只是被冷落的一个引子。 也许刘瑜可以长篇大论说上一天,但如果择精要,用最刻薄最恶毒、最伤人的话来说,其实也可以一句说完的。而刘瑜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他选择了这一句话,因为萧观音真要杀他,肯定用不着自己动手,只要她走到这个大厅,很可能就是刀斧手杀出,把刘瑜斩成肉酱了。 这是刘瑜不愿去赌 的,所以他直接说出了这句话:“我知道他为何不喜欢你了。因为你生完孩子之后,胖了。没错,你嫁给他的时候,一定不是这么胖的,而现在,你的肚皮上可能有好几层肉了对吧?你本来就体格高大,加上发胖,就算他敬重你,就算他对你心中仍有感情,可要他如当年一样,留连在你那里,尽归是不可能了,他可不是寻常百姓家的男人,他是一国之君。当然,主要是,你当初吸引他,可能就是你的姿色,所以当你现在发胖了,你失去了这诱惑力,他自然就冷落你了。” 说着刘瑜也算了起来,往外头一指:“我的仙儿,体格也高大,她生完孩子以后,就保持得很好,嗯,不比你矮的,但她的腰身体态仍旧如旧,运动啊,她产后系统的进行了运动 ,很快就把体型找回来了,也许你可以跟她请教一下。不,不用节食,她是出了名的馋猫,当然你少吃点甜食,或不吃甜食,效果来得更好些。” 刘瑜越说越觉得不滑滑稽,怎么自己好象在推销产后修身课程 一样? 但萧观音听着很认真。 不过刘瑜说完之后,马上就打断了她的幻想 :“不过,就算你恢复了十几岁的腰身,你依然不再是十几岁的你,以色事人,不是长久之计。你得被他需要。” “你跟别的将帅相比有什么长处呢?你不会背着他?或是你能为他节约军费?还是你能打胜仗 ?这就不是我能为你解决的问题。我给你的建议,就是你得让他需要你。”刘瑜摊开双手,这么对萧观音说道,“大仗 你没钱打,小仗你应该还打得起,至少贩卖给我四千良马,。这里面赚的钱粮,只要别让下面的人抽走太多利益,打一场上万人的战事,不超过一个月,应该还能支撑得了的。” 萧观音死死盯着刘瑜,好半晌才问道:“输了怎么办?” “认命 。不要跟任何宫人、妃子争斗。等 你儿子登基。” 第889章 计将安出 “要不,你成为皇帝所不可缺少的,要不,你别争,认命 ,不然的话,你这样天天折腾,四处树敌,你肯定很在意别的女人接近皇帝吧?那她们一有机会,为什么不给你来上一刀呢?” 听着刘瑜的分析,她丰满高耸的胸膛不住 的起伏着,好半晌,才平静下来:“那四千良马你会付钱?很好,如果你刚才不说,我就想把你永远留在这里,谁也不要想从我手里,白白拿走五千良马!” “这是您之前答应的啊。”刘瑜苦笑着说道。 “我答应的,你就敢拿?我叫你跟我进宫,你敢进么?” 刘瑜果断认怂:“外臣不敢。外臣得了娘娘那一千良马的赏赐忆是激感 五内,不知所言,哪里还敢想更多?这四千朗马,那是肯定要给钱的,一定是给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价钱。” “让你的仙儿过来,本宫要问问她,怎么恢复 腰身。”萧观音毫不留情,把刘瑜就这么驱赶了出去。 不是她没有母仪天下的风度,而是她面对刘瑜时,她就不是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她只是一位想要挽回丈夫 欢心、开始步入中年的女性。她不可能神经错乱一样,前一秒还在为丈夫薄情而伤怀,下一秒更是不食人间香火的母仪天下。 所以她只能真性情,这样能免去许多的不自然。 连接出了大厅之后的刘瑜,也不得不赞一句:“这位情商是真高。” 白玉堂凑过来问,刘瑜摇了摇头,并没有告诉他任何细节,只是笑道:“我恐怕,唤了一位真正女权斗士的觉醒啊,不知道 ,我之前也没想过,她有这样的潜质。如果真的,那就太好玩了,大宋有高太后她老人家,夏有梁太后,辽有萧皇后,嗯,但似乎不是太对,这样我大宋会很吃亏,算了,还是不要瞎编排。”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大宋当然是吃亏的。 西夏梁太后的攻击性就不用说了,有目共睹的; 萧观音也不是什么软茬子,写过:“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俱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的诗句的,意境虽然乏善可提,但至少能看出来,她还是有攻击性的。 高滔滔呢?她宫斗是一等 一,世间顶尖的人物,论女权,大约她也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角色了,至少英宗要纳妃子,她敢反对说:“我嫁的是十三团练,又不是官家!” 但就是她不分青红皂白,将新法一举全废除了,就是她选了司马光出来把持朝政,就是她还没打,就把大量将士用生命打下的领土,放弃给西夏啊。 她强行不让哲宗亲政,除了满足自己的权力欲之外,还干成了什么事?高滔滔丢掉的,可不是边地啊,是炎、黄的故土,敌国当然称她“女中尧舜”了,敌国的君主,谁不希望多几个这样的尧舜? 要真让高太后来跟这两位放对,那真感觉宋代可以提前二百年结束了。 不过在这里,刘瑜也不好开口说下去,不然总归是不得体的。 萧观音对于如何恢复少女时代的腰身,显然很有兴趣,足足跟仙儿聊了将近半个时辰,仙儿才蹦蹦跳跳出来,上了马对刘瑜说道:“这夫人,人真好,给奴奴糖吃。” 这大约是她进入西京之后,唯一的一句正面评价了,为了一块糖。 刘瑜不觉笑了起来,点头道:“嗯,的确她是好人。” 不是好人,怎么会在边境严禁交易战马时,答应给大宋输送五千战马,并且先支付了一千匹呢? 至于后面的四千匹马要付钱?刘瑜当然不介意付钱。 敲诈是有个限度的,能敲诈到五千匹马的交易额,就足够让刘瑜开心了。 甚至,他做好了准备,前面这一千匹马的代价,会在后面四千匹马的利润里还给萧观音这一方。也就是说,前面那一千匹马如果总值是一两银子,那刘瑜会在后面的交易里,让对方额外赚走这一两银子。如果对方没有赚到,那么刘瑜会主动把这笔钱给萧观音。 不是他善良,是因为,没钱就没法子打仗。 刘瑜这一行人并没有在寺庙里住 下来,而是径直由萧节帅带着,入了西京,然后包了一个客栈让他们住下。 而在第二天的上午,就有僧人来访刘瑜,宾主所谈甚欢,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僧人便辞了去。然后萧节帅上门来访,他可不是自己来的,他甚至只是一个引见的,这回的主角,是萧家的族中长辈,看起来,还是说话算数的长辈。 “刘白袍,老夫也不与你客套,我今日来此,只是问你,四千良马交付给你,你就能离开辽国,老老实实回大宋,不再折腾了么?”老人穿着华贵,但态度极是傲倨,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让萧节帅介绍他的身份,看着萧节帅的脸色,这位边关的大帅,可能在家族里,还让训斥了一通吧。 刘瑜泡好了茶,伸手道:“请茶。” “不了,”老人毫不客气的拒绝了刘瑜,这是刘瑜很少遇到的事情。 “你得给我一个说法,不然的话,萧家里头,不好交代。”老人望着刘瑜,很认真的说道。 刘瑜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喝茶。 他一个人,喝完了三杯茶。 然后放下茶杯,对苦娘说:“收拾东西。” 又对艾娘说:“吩咐下去,中午吃了饭,就启程去大名府。” “不劳相送,请。”刘瑜转过头,面对着萧节帅和那萧家的长老,平静地说道。 这出乎那老人和萧节帅的意料,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刘瑜会如此痛快地答应,并且马上就离开。 在刘瑜近乎于逐客的言辞下,萧家的长老,起身之后,停下了脚步,望向了刘瑜,他的胡须颤动着,欲言又止,但终于没有开口。直到走出门口,他才对萧节帅说道:“你为什么不问刘白袍,为何如此痛快?” “我看您老没有问,便不好开口。”萧节帅全没一点大帅的气概,就是面对着长辈的晚辈。 老人一听就急了:“老夫刚才要是开口一问,咱们就走不了!刘白袍那等样人,他就是等着你问的!” 第890章 角力 萧节帅翻了翻白眼,终于强按下骂粗口的冲动。 这敢情是埋怨他为什么不站出来背锅? 不过这两位总算是没有问,留着一点好奇,顺利回去了。 周十一郎和白玉堂,就有些不明白了,至于仙儿?她沉迷于野利兰的一手烤羊肉,似乎两人又尽释前嫌,在一起研究怎么吃喝,对于离开西京,她一点意见也没有:“赶紧回大名,就算是大名,也有许多好吃的,野利兰,奴奴在大名府,有一间酒楼!没错,不是少爷的,是奴奴的,以前韩相爷送给奴奴的,对,那白胡子老爷爷送了把刀给奴奴,那酒楼的地契,就在刀鞘里,若是个懒女人,从不练刀,永远也不会发现,但若是会去练刀的人,总会发现刀鞘上的小机关,找到那地契的!” “那大奶奶你要请我好好吃上一顿噢!”野利兰似乎找到了对付仙儿的办法。 对于大奶奶这个惠而不实的称呼,很是满意的仙儿,用力地点头:“两顿,奴奴请你吃两顿!” 白玉堂就没有她们这么轻松了,他真的如哽在喉。 最后忍不住,拖着周十一郎,一起来找刘瑜:“相公,若是可以指点,求指点小人一番吧。着实难受啊!” 刘瑜笑着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坐下来。 “萧家为什么要开出四千匹马的筹码,让我回宋呢?” 这个白玉堂和周十一郎都很清楚:“因为他们不愿相公再为萧皇后谋划下去,他们不愿去支持萧皇后,因为打仗的费用和风险,不是一次战争的粮草那么简单,打赢了,下一次必定会要更大规模,还有可能引起政敌的不快;打输了,要抚恤,要面对其他家族的攻讦,总之各种麻烦,远远要比四千匹马大得多。” 他们当然不想要这种麻烦,所以,宁可付出四千匹马的代价。 周十一郎在刘瑜的鼓励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们想要破财消灾。” “你太天真的。”刘瑜笑了起来。 周十一郎不太明白,白玉堂在边上给他解说道:“这四千匹马,对方不可能白给的。也许我们回大宋了,他们根本不会卖给我们。没错,说了就要算数吗?你以为和亲真的有用吗?和亲有用,为什么还要有汉武帝,还要卫、霍呢?” 这似乎超过了周十一郎的心理范畴,一时之间,他失语了。 “你也许觉得,他不守信用,我们也可以不守信用,再潜入辽境啊,对不对?”刘瑜笑着问道。 周十一郎有点麻木地点了点头。 是这道理啊,说给四千匹马,不给,刘瑜不就再来辽境折腾么? “你觉得,辽国边境,如是无人之地,我们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吗?”刘瑜望着周十一郎,笑着向他问道。 这当然是一个不用回答的问题。 如果辽国边境,想来就来想去就去,那大宋不早挥师而来,把辽国灭亡了算了吧? 现在怎么说王安石、曾公亮,加上当今天子也是有进取心的,真的这辽国这么好进,大伙还能就这么看着? “咱们不要说以后如非出使,别想进辽国,只怕回都回不去。”白玉堂低声对周十一郎说道,他跟着刘瑜办差这么久,也在瞎征那里潜伏过,他对这些事,还是有一定见地的。出使,要把来使杀了,就算是被山贼杀的,辽国也要负责,很可能就会因此打仗。 但他们跟着刘瑜这样过来,是形如偷渡一样的,杀了就杀了,大宋大约连交涉都不好过来交涉呢。 “有周某在,必不敢令相公为小人所害!”说到厮杀,周十一郎那精神气就提了上来。 刘瑜笑着摇了摇头:“不至于,世上万般上,离不开一个利字,一个活着的刘瑜,要比一个死掉的刘瑜,对萧氏家族有利得多。” 这一点他很清楚,因为刘家商队里,有多少萧氏家族的份子,刘瑜当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也是他为什么敢于来辽国的原因。每年的分红,足以让萧氏家族保证,必须保证刘瑜活下去。 这个年代,是一个人,一辈子干一个行当,甚至在一家铺子干一个行当干一辈子的年代。也就是说,守旧的年代,人们习惯性的不愿意去冒险,萧氏家族也不愿去尝试,如果刘家商队换了个领头人,是否还能如刘瑜一样,带给他们巨额的收益,这种风险太大了,大到他们会不惜低价保住 刘瑜。 “不,我要离开,不是因为这个。”刘瑜很快给了白玉堂 他们答案。 看着忙碌着打包物品的众人,刘瑜低声笑着:“只要有三个人的地方,就有派别,例如小白你和周十三就亲近些,赤滚滚和石小虎就走得比其他人近。萧家也一样,萧家也不可能铁板一块。” “而我们可能支持萧观音打一场仗,比如用这四千匹马的利润,但不可能会有第二次。那她这一次输了怎么办?输了,反正她也不用付出什么代价,钱是我们亏的,命是下面军士的,她装死就行了。” 刘瑜树起一根指头摇了摇:“不,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我们得让萧家在这件事上得利,或者说,让他们看到得利的希望。” 白玉堂要比周十一郎更敏锐一点,说到这里,他就明白了:“如果萧观音有实力被我们选择,那她应该能说服萧氏家族里的势力,一起进场来玩这场游戏,到时资助她玩这场游戏的人,不单有我们,而且有萧氏家族!” “萧氏家族凭什么来入场玩这游戏?这是人命啊!”周十一郎在边上不解地说道。 但白玉堂的回答,却就让他无言以对:“因为刘家商队,投资刘家商队让萧氏家族尝到了甜头,所有的生意,只要有经略相公的参与,就没有亏损过,或者说萧氏家族就收集不到,有亏损过的记录,那他们为什么会拒绝加入相公参与的另一桩生意?” 他说着拍了拍周十一郎的肩膀:“和咱们相公一样的人不多,在权贵眼里,我们的命,其实也不过是生意之中,可以折损的东西罢了。” 而这个时候,如刘瑜所料,萧观音的人便来了。 第891章 专款专用 萧观音派来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倒没有之前那位萧氏长老的傲倨,对刘瑜持礼极恭,很客气,礼数也很周全,与刘瑜分述了主宾坐下来,却就开口道:“刘相公,何故如此?昨日方与娘娘定计,今日竟要不告而别?” 刘瑜听着这有责怪味道的话,也没有动气,笑着向对方说道:“我也是无可奈何的。你们萧家的长者都出来说话了,我总不能无动于衷吧?给予长者的尊重,这点礼貌我还是有的。” 那萧家的年轻人望着刘瑜,也笑了笑,拱手为礼:“长者年纪大,精力不济,有时听着某些青唐过来的小孩子,胡说八道,便误听误信,还是有的。在下以为,刘相公也不必太介意。” “萧先生说得极是。”刘瑜点了点头,算是揭过了这一节。 然后接下去,就是那四千匹马的生意了,到底要在哪里交货,之前给的一千匹马算不算钱,之后怎么结帐,用粮草还是用棉布,如何换算等等一系列的问题,萧家这年轻人在货殖上是有天分的,刘瑜和他一路谈到中午,邀他用了饭,又再谈到傍晚时分,才把一系列的事宜敲定下来。 “那还走不走?”仙儿有点迷糊了。 “再住好吗?嗯,也许,我们在西京,辽国的西京,也给仙儿开一家酒楼?”刘瑜环着她仍旧纤细的腰身,用一种让旁人不忍卒听的温柔对她述说着。 如果是萧宝檀华哥,应该会关心,这酒楼能为刘瑜的情报网络提供什么样的便利; 若是苏九娘,大约会考虑这事是否会让刘瑜在朝廷之中受人攻讦,然后再考虑它是否能带给刘瑜足够政治声望,最后盘算它能不能赚钱。 但对于仙儿来说,就很简单了:“那卖什么好吃的?少爷快想主意!” “嗯,我觉得,卖肠粉和艇仔粥、煲仔饭之类,也许会有生意?不知道,不过这都是便宜的小吃,也许到时会亏,反正亏了就扣你的月例钱,你是个小富婆,你在大名府有酒楼,京兆府、汴京都在酒楼,你别以少爷不知道。”刘瑜捏着她的脸颊,打趣着说疲乏。 “奴奴不管,奴奴要先试吃,若是不好吃,便不开了!”仙儿再一次体现了她对于吃的执着。 刘瑜笑着画了一些炊具的图纸,又让野利兰去找匠人来,按着图纸加工,算是打发了仙儿为首的女眷们。 而他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周十一,瞎征看来是在萧家进行煽动了。我想,萧观音如果真能按我们的计划走,那么她不放任瞎征的存在,很快能瞎征会选择在天没还黑之前,离开西京。你带人到城外守着,一旦瞎征离城,提他人头回来见我。不要说什么单枪匹马,我不允许有万一,让你带人,就是没有万一,只要瞎征出现,这就是一定要完成的任务。” “诺。”周十一郎抱拳唱诺,出去领了五名亲事官,匆匆向城外而去。 为什么瞎征会这么选择?因为他很怕死。 一旦被萧家驱逐,他会觉得城里面就是萧家人的地盘,这会让他有一种成为猎物的感觉,所以按着他的习惯,刘瑜赌他一定会马上离开西京。 而当房间里只留下白玉堂的时候,刘瑜便对他道:“明天,明天就回大宋。” “萧娘娘怕还要跟相公商谈吧?”白玉堂禁不住向刘瑜问道。 刘瑜摇了摇头:“谈与不谈,没有什么区别。” “她已下了决心,按我给她指的路去走,那么接下来的,就是如何给她弄军资了。我要你留在西京,每一笔钱,你都要确保,它用在向西夏人进攻的路上。”刘瑜握住了白玉堂的手腕,对他如此说道。 萧观音不一定能动用刘瑜给出的这笔钱。 萧观音不一定愿意,动用刘瑜给的这笔钱去推动战争。 她也是个嗜好众多的人,好诗词,好琵琶,赵庆归了宋,她现在又与乐师赵惟一来往甚密,谁又知道,她和赵惟一之间就一点干系也没有?不能让人自证其罪,但至少赵惟一频繁出入宫禁,这本身就不合乎这个时代的常理吧? 所以,今天她能为刘瑜说动,天知道,明天她会不会被另外的人说动呢? “交易之后的每一笔利润,会在这个开在西京的酒楼结算,然后,由你这边派人监控,确保每一枚铜板,都用在对西夏人的身上。如果你不能得到确凿的情报,那么,就要随时掐断他们的资金供给,你知道这危险性吗?”刘瑜很直接地向着白玉堂发问。 这不是讲究客套的时节,这一旦出错,是会死人的。 白玉堂当然是明白的:“小人明白,自今天始,时时做好星夜回宋的准备。” “不。”刘瑜摇了摇头,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要做好,为大宋殉国的准备,真到了他们觉得你碍事了,你逃不了的,三年,你在这里得撑三年,三年之后我再安排别人来接替你。” 白玉堂用力地点了点头。 真到了辽人,或是萧观音,要将这笔钱挪作他用,他们当然不会通知白玉堂,然后给后者时间逃离辽境。 “现在,你去刘家商行,跟掌柜的说,找萧家负责行铺生意的人,过来跟我谈,我有笔生意,要想跟他们做。”刘瑜笑着吩咐了下去,而事实上在西京的刘家商行,拥有不俗的影响力,其中一个原则,就是萧家是有份子的。 所以他们要找到萧家主事的人,并不太难,来见刘瑜的,就是那位熟人,那位老者。 “老先生,我有一笔大生意。你听我说完,不合耳了,再拂袖而去。” 刘瑜挽留了这位萧姓老者。 而后者似乎也被刘瑜的话吸引,就顺着这台阶坐了下去。 因为至少有一点刘瑜参与的生意,就没亏过。 “我这边需要一些人,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萧家能提供给我一些人。” 萧姓老者听着就不高兴了:“刘白袍,你是专门来消遣老夫么?你们宋国有的是人!” “但我要的,是夏人。” 第892章 资格 刘瑜没有在西夏提出这个需求,那是因为西夏本身人口就有很大缺口。 甚至为此,西夏还成立了擒生军,跟西夏买奴隶,代价太高,量也不足,但辽国不一样,辽国跟大宋一样,都是大国。 “注意,我只要夏人,步跋子,泼喜军,铁鹞子都可以。”刘瑜对着那老者这么说道。 “你无法阻拦,皇后娘娘的意志,你也就无法阻拦,萧家进场到这场游戏里来,那么,尽可能多的获益,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但是这老者却不以为然,冷哼道:“刘白袍,你有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夫专门来走这第二趟,只是不想萧家投在刘家商行的钱,出什么问题罢了。就这样吧,话不投机一句多!” 说完老就起身,准备离去了。 刘瑜摇头道:“你觉得萧皇后如果不振作,她能在宫里再坚持多长的时间?你要知道,她对宫里的其他人并不好,很多人对她怀恨在心。” 老者冷哼了一声,明显对于刘瑜的说辞是不以为然的。 他有着自己的逻辑:“哪一个后宫里的女人,不会对皇后的位子心生向往?不会对母仪天下有所逸想?只要心里有想法,就必定是她的敌人,这算不了什么。你不过是在诈她罢了,而她病急乱投医,偏偏被你诈中了。” “是吗?你觉得就是这样?”刘瑜笑了起来。 萧姓老者又再冷笑了起来:“不然呢?” “单登。”刘瑜轻轻吐了两个音节来。 但这两个音节,对于萧姓老者来说,却让他老脸一绷,连半眯着的眼睛,都瞪圆了起来,望着刘瑜:“宋人,宋人竟敢刺探我大辽宫讳!” “不是宋人刺探辽国宫讳,没这回事。我只是猜的罢了。”刘瑜看着水沸,便提起壶来,烫起杯子,“我猜,我只是猜的,大概也许还有一个名字,清子?当然我是乱猜的,什么意义也没有。” 骄傲的萧姓老者,不得不重新坐了下去,审视着刘瑜。 尽管刘瑜一直说是他猜的,但萧姓老者恰恰知道,他绝对不是猜的。 因为如果说,宫里面谁最恨萧观音,单登绝对要放在第一位。 如果不是萧观音阻挠,她早就能得到辽国皇帝的宠幸了! 而清子,就是单登的妹妹,是辽国皇帝的情妇。 也就是说,恨萧观音的单登,她有报复的途径,她有上达天听的路子,她有离间辽国皇帝和萧观音的办法。 “萧皇后老实说,就是个不安生的性子,她好折腾事。”刘瑜一边烫着杯子,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要不要我再猜下去?若是让我再猜下去,张相爷只怕对于皇后娘娘,也有自己的看法吧?毕竟有皇后娘娘在,你们萧家,总是不同的。” “啪!”萧姓老者用力一拍案几,站了起来,对着刘瑜怒喊道,“刘白袍,你要离间我大辽君臣么!” 刘瑜连头都没有抬起来:“我离间了吗?你是大辽的相爷,还是大辽的皇帝?你我只是小人物,说一些茶余饭后的闲话,不要这样虚张声势,再说,就单凭这几句话,你去出首,我也完全可以说,是你说的,这更让人信服,不是吗?魏王,需要这么一个籍口,对付皇后娘娘,对付萧家。所以请记住,不要威胁我,是我在威胁你。” “请茶,你若不喝,便是与我敌,我不介意给北枢密使递一点他需要的东西。”刘瑜笑容满面,伸手一让。 那萧姓老者极为无奈地瞪了刘瑜一眼,但他终于还是拿起茶杯,喝下了那杯茶,他不敢赌,因为他很清楚,刘瑜并没有诈他。 北院枢密使,魏王,耶律乙辛;陈国公,北府宰相张孝杰,的确就是想要对付萧皇后。 不单是对付萧家,更是对付太子。 只要萧观音被辽国皇帝夺了皇后之位,那么太子他日谁又能说,还能顺利登基? 萧姓老者是真的不敢赌。 “这就对了,好好说话,好好喝茶。”刘瑜笑了起来。 萧姓老者盯着刘瑜,他的脸色绝对不好看,但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刘瑜说下去。 “萧皇后撑不下去了,她不是忍声吞气,能憋到儿子登基的人。这点你们萧家的人,比我更清楚,对吧,那你们要怎么办?跟她做一个切割吗?出卖她给北院枢密使?就算你们这么做,魏王弄死她之后,就真的会放过太子,放过萧家?嗯,没有了太子,萧家日益衰弱,没有什么悬念吧?怎么样?你们要认命,还是不甘心?如果你们认命,你走吧,如果你们不甘心,那我就是你们唯一的生机。” 萧姓老者似乎想要扳回些什么,不甘示弱地说道:“就算萧氏家族想怎么样,刘白袍,你不够份量,你懂吗?老夫承认你的确利害,盛名之下无虚士,但你不够份量来下这局棋,你凭什么?一个宋国的七品官吗?” “不,你错了。”刘瑜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他正色对萧姓老者说道:“我唯一的本事,就是有钱。” “这就是我有筹码。” “萧家再怎么家大业大,你们现在,能拿出一笔钱,给她去打仗吗?就算她打输了,就算一无所得!我能,光凭四千匹马的利润,我就能支援她打一场仗,也许输,也许赢,我全然无所谓。你是负责萧家生意的,你算一算这笔生意所得利润,你就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们萧家,能吗?你们也许有远比我多的钱,但你们敢这么花吗?” “我有钱。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刘瑜笑着摊开手,向萧姓老者说道。 后者很无奈地冷哼了一声:“好吧,你有钱。” “我有眼光,在我之前,你们从来没有人想到,让皇后通过战争,来提高她在辽国皇帝心里的重要性,来提高她在后宫的地位!你们想的是怎么和她切割,对吧,除此之外,你们毫无办法!” 这点萧姓老者倒不反对,刘瑜有水平,他一开始就承认了。 “我有钱,有眼光,有足够的诚意,我甚至还有威胁你们的本钱,那么,我为什么没资格跟萧家谈这一盘棋?” 第893章 弹劾 在西京的这个夜晚,刘瑜说服了萧家的长老。 “不是我求着你们加入到这盘生意,而是我同意你们投资到这笔生意里来,因为我参与的生意,从来没有亏损过!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如果没有得到你们明确的回答,我就将视为,你们不愿参与到这笔生意里来,放心,我并不缺乏合伙人,有人,有许多人愿意出钱,吕不韦的例子,一直在激励着人们。”刘瑜很冷静的说道。 而萧姓老者不得不马上辞去,回到家族里,商讨刘瑜的条件。 其实到了这一步,刘瑜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萧家会参与进来的,只是参与得有多深罢了。 当萧家决定参与进来,那就不是他们能决定参与多深的问题了。 刘瑜有太多的诱惑和办法,让他们一步步地加重注码。 “所攻占的土地,当然是要归大宋的,不要跟我提辽军将士的血,他们死了,要从我投入这笔钱里,拿出抚恤费的!我当然要土地,否则我为什么要出这笔钱?你们可以盗窃我的创意,然后自己全额出这笔钱嘛,二十万贯,只要二十万贯,你们只要接受这个风险就可以了。我不可能为你们承担风险,然后什么也不得。”刘瑜对着萧姓老者以及后者同来的几位老人,这么说道。 最后双方的协议,是刘瑜不再提出土地归属的问题。 因为不然的话,萧国很难跟辽国的朝廷交代。 而在战争中,所获得的战俘和部分马匹,将全部作为报酬交给刘瑜。 萧家承诺不低于一千人和五百匹马,如果不够,萧家会另有补偿方案,去补偿刘瑜。 “七万贯,你只要出七万贯就可以了。”萧氏家族来人商量了之后,这么对他说道。 这是一个让刘瑜满意的结果,按刘瑜的念头,如果不是西夏人太少,捉到俘虏不可能给他,他在西夏都想投资梁太后了,毕竟后者要比萧观音更靠谱,至少在打仗上面。 但这个结果让他觉得很不错。 以至在一出辽国边境,他就叫了野利兰过来:“去找梁落瑶。告诉她,辽国人要去打黑山威福军司,告诉她,黑山威福军司快要烂透了,赶紧派人去出任都统军一职吧!” “为什么?”野利兰不解地问道。 在她想来,为什么要告诉夏人这些?让他们毫无防备,在辽人的攻击中崩溃,不就是最好的结局吗? 刘瑜认真地对她说道:“总有几个夜晚的温暖。” 听得连野利兰几乎都要落泪了,带着几名长随,匆匆策马而去。 刘瑜看着她扬鞭而去的身影,冷笑了一声,他可没有人质情结,哪有什么温暖?他不能让黑山威福军司一击而溃罢了。 “经略相公,安排好这一切,安排好了这一切之后,夏、辽便有永不痊愈的伤口!”并没有收获瞎征人头的周十一郎,这么向刘瑜说道。 那一晚没有人出城,所以他一无所获。 “你想得太多了,不,我安排得再多,也许完全是无用,也许他们打完这一仗,然后就停下来,双方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刘瑜平静地对周十一郎说道。 在后者惊愕的眼神里,刘瑜继续对他说道:“你怎么保证,没有比我们更聪明的人,来破坏这一切?不,甚至不需要更聪明的人,只要瞎征不停地四处游说,很有可能,我们所有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 周十一郎咬牙道:“经略相公,小人愿为相公分忧!” “好,现在我也离开辽境了,你看大名府的军将也来护送我了。你带五名亲事官,猎杀瞎征,我要他活在恐怖之中,直到他死亡。如果可能的话,在他死前,你告诉他,我并不想他死,只是他的死,符合大宋的利益。”刘瑜交代给了周十一郎这个任务。 周十一郎唱了诺,带着那五名亲事官,扬鞭而去。 随着大名府禁军那个指挥而来的,还有一位京官,他的到来,是向刘瑜传递一份公文。这是枢密院给他的公文,要他马上回京。 因为涉及着数千良马,所以刘瑜在西京就激活了情报网,把行动和归宋的时间等等,都汇报了上去,所以枢密院知道他大概的回归的日期,并不出奇,出奇的是,为什么会他一到大名府,就要求他马上回京接受一个类似质询的问话呢? “世兄,恩师府里几度相逢,不必如此拒我千里之外吧?”刘瑜却是一把扯住那来送公文的官员,这跟他的情报网是全无牵扯的,但刘瑜看着有些面熟,就把范纯仁的牌子抬了出来。 范纯仁可是号称布衣宰相的人物,这位京官去拜过范纯仁,倒是一点也不出奇。 所以这官员也只好停下步来,不然的话,就是等于和范门子弟翻脸了。 “京师久别,不知如今风物如何?”刘瑜与那官员把臂而行,却是这么开口问道。 那官员苦笑了一下,却是说道:“刘子瑾,你的事,下官真的掺和不起。故之,您也别套近乎了,能告诉你的,我现在就告诉你,这是京师里,许多人都知道的事。” 他告诉刘瑜的,就是刘瑜被御史弹劾了,理由是他贪污。 刘瑜一点也不为所动,似乎他本来就不是要问这件事,只是和这官员相询,京师八景如今怎么样?又问京师近来可有什么新词传唱? 聊了足足一刻钟,才送他官员上马,目送他策马回京复命。 “少爷,怎么办?”仙儿就有些紧张了。 她是知道刘瑜弄了不少钱的,没钱,怎么维持那么大的情报网络? 而被弹劾别的也罢,被弹劾贪污,仙儿以为,十有八九,是跑不掉的。 所以她很紧张,又隐约有点兴奋——如果刘瑜因此落草,大约就没人跟她争压寨夫人的位子了。 可惜她很快就失望了。 因为刘瑜一点也没有紧张,一点也不为所动,反而还跟她说:“到了京师,就有好吃的了。要不,咱俩一路吃过去?” 京师到底有什么风雨,在等着他呢? 第894章 计廷 从大名府到京师的路上,秋雨让他们的行程变得艰难。 并不是所有的官道路面都能铺上青石板,事实上,大多数的道路上,并没有石板路面。所以秋雨不单使得气候变冷,让行程受阻,而且在它今晚以后,道路仍旧因它变得泥泞。 “从来就不会一事归一事的。”刘瑜在泥泞的道路上,对着仙儿说道。 “总有附带的伤害,这就是秋雨给我们带来的附带伤害。” 白玉堂留在了辽国的西京,周十一郎去追杀瞎征,野利兰被派去西夏兴庆府跟梁太后接头,所以在他的身边,仙儿明显听不懂这话,赤滚滚和石小虎,则是沉醉于诅咒这该死的天气。 所以刘瑜在旅程之中是孤独的,幸好他可以和仙儿讨论吃什么这个永远也不会停止的话题。而仙儿对这个话题,也永远有着无限的兴趣。这便让刘瑜的日子,总算还不太难熬——没有情报送递过来,因为雨后的泥泞,连他这样有良马代步都举足艰难,别说依靠驴或两条腿来传递信件、资料的情报网络。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离东京边郊的陈留附近。 童贯带着人马就迎在那里。 他的随从回来向他禀报,说刘瑜已经接近陈留,他便迎了上去。 没有理会一路上的泥泞,也没有在意他那崭新的袍子。 童贯拔开了随从手里的雨伞,便站在官道上,充作前锋的赤滚滚和石小虎,便是勒住了马,那马蹄飞溅的泥水,也仍有不少溅到童贯身上。 他并没有在意,大笑着走了上前,走到刘瑜的马前,不理路上的泥泞,双膝着地拜了下去:“兄弟童贯,在此迎接哥哥!” 刘瑜也大笑着滚鞍下来,跟童贯对拜了,方才搀着他起来:“你看,这么大个人了,一点也不让人省心,新袍子就这么滚一身泥!” 童贯也笑着,笑着憨厚,看上去便是被兄长责怪不懂事的少年人一般。 仙儿也下马来,口称:“见过二叔。” 童贯又还了礼,然后方才与刘瑜一并,进了陈留的庄子。 但入得庄子里面,却又不同了,绮霞出来见着刘瑜,见了礼,又看着仙儿,倒是低伏做小唤了:“仙儿姐姐。” 至于绮霞给童贯行礼,后者可就是随便点了点头就算过去了。 童贯本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仙儿那是当年他还没出头时,就跟在刘瑜身边,所以童某人能认这患难之交。至于绮霞,他是完全看不上眼的,如果不是刘瑜在这里,他连点个头都免了。 他从两天前就在这里等着的了,绮霞也有出来接洽的,童贯压根就不理会。 “你怎么跑过来陈留?不是跟在李子范身边么?”刘瑜入得内去,与童贯各自洗漱之后,换了干净衣袍,在厅堂里坐定了,却就很直接的开口问道,“你不好好在李子范身边学习,可是受不了苦,跑回来京师偷懒?这可不行啊,没些真本事,他日你自己如有机会带兵,你怎么办?” 童贯不是什么好人,这个刘瑜知道,但童贯对于刘瑜是很仗义的,所以刘瑜对他便也没有什么偏见,被他这么一劝说,童贯就有些脸红了,他的确是有点籍机跑回汴京偷懒的意思。 李子范,就是李宪了。 “钱银方面,你不用愁,我只求一点,他日我不在朝里,你自己能站得住脚。”刘瑜低声这么对童贯说道。 后者听着,就有些激动了:“哥哥,你理会那些贼厮鸟作甚么?他们那些个腌臢货,又懂得什么道理?光是这回哥哥从辽国弄回来,没有阉割的良马,你让那些读书读坏了脑子的家伙去弄回来五十匹看看?他们啥也折腾不出来!贪墨,他们也有脸说!” 刘瑜轻轻拍了拍童贯的手背:“你这感觉比我还激动?不用这么激动,他们说贪墨,就贪墨嘛,秦凤路那边,应该也开始查账本了吧。这东西,没有什么所谓的,单凭这个,是动弹不了我的。” 话到这里童贯就有些不明白了,他望着刘瑜,等着后者往下说。 “我去秦凤路,我能做得比现在小高做得好吗?不见得。当然,如果不挂着我的名头,小高不太可能有资格来代理这些政务。但至少可见,我治理一地的行政能力,并不出众。” 刘瑜对童贯,说得很诚恳:“至于说前线领兵打仗,十个我,不见得比得过一个王子纯,对吧?就是阿贯你,也比我强得多了。那么,我去当这个经略安抚使,到底有多大的意思?不是说他们要弹劾我,连我自己都想弹劾自己了。” 要不然,他当时也不会把周十一郎的折子一并递了上去。 童贯听着,一时竟无从反驳。 因为刘瑜说的,都很实际,并不是什么大道理。 “可是、可是,这不是在于做得本领如何,这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啊哥哥!”童贯想本身,终于憋出这么一句。 “这不就是尸位素餐么?”刘瑜听着,也笑了起来。 童贯也急了:“哥哥,不行,你不能弃我而去!哥哥,你不知道,宫里好多人看我不顺眼呢,你要就这么挂冠而去,兄弟我得被弄死啊!” 道理说不通,他就讲情谊了,反正童贯是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刘瑜辞官。 “暂时还不至于挂冠,不要胡说。”刘瑜也没吊童贯的胃口。 他说着让仙儿去把一封信拿出来,那是一封王元泽写给他的信,在半路上收到的。 大约的意思,是说希望刘瑜能到计廷担任差事。 “计廷好啊!哥哥,这是一个好去处啊!”童贯鼓动着刘瑜。 大宋置三司使统领财赋事务,故称三司为“计廷”。 当然不可能让刘瑜去当计廷首领,这绝对不可能的事。 三司总理财政,是作为仅次于中书﹑枢密院的重要机构,号称“计省”。 三司的长官三司使被称为“计相”,地位略低于参知政事。 如果用简单粗暴的排列方式,大宋的官员,大抵就是宰相、执政也就是参知政事、计相也就是三司使。虽然刘瑜现在去了计廷,不是当三司使,但这跟王安石当年出任知制诰,在为以后出相铺路是没有区别的啊! 第895章 重逢 这个时期的三司,对于大宋来说,是一个很可怕的部门。 因为它无所不管,它的职权范围涉及了原来的六部事务就不说了,连监察部门的权力也受到了它的侵蚀,甚至地方州县的所有财政事务也是它的职权范围之内。无他,要用钱,就不得不从这里统筹,不得不从这里过。 如果让刘瑜去当宰相,他又不是个妄人,肯定会拒绝的,负担起这个帝国,刘瑜不认为自己能干得好,尽管他也骂过曾公亮。让他去干执政,刘瑜也不会有什么信心; 但如果把他安排在计相的位置上,刘瑜却就觉得,自己比这个时代的其他人,还是有一定优势的,也就是说,他还是有信心干好的。 “这的确是很大的诱惑。王元泽想出这一着,的确十分狠辣。”刘瑜摇头笑道。 真的很难拒绝,这对于他来讲。 而这个时候,便有下人报道:“相公,有客来访。” 刘瑜接过名帖看了,却就大笑道:“阿贯,随我去迎!是子厚来了!” 章子厚,可以说和刘瑜最是气味相投的人物了。 他仍旧按着那把能杀人的汉剑,长身玉立站在门口,籍着火把的光照看去,隐约比先前多了些风霜,但却风采仍然照人,看着刘瑜奔出来,章惇的手从剑柄上松,大步迎了上去,把住刘瑜双臂,不教他作揖,笑道:“好,好个刘子瑾!良马千匹,哈哈哈,能让辽人吐出这代价,当真痛快!” 刘瑜也大笑起来:“你这恶客,过来没见到我,就打上马的主意了吧?给你一百匹就是。” “知我者子瑾!”章惇连道谢都没有道谢,以他 和刘瑜的关系,谢来谢去,倒就真的见外了。 这时从章惇身后,却就抢过一位顶盔带甲的,奔到刘瑜跟前,双膝着地,磕了三个响头,口中称道:“小的门下沐恩彭某,磕见恩相!” 听着这腔调,哪里还用得着问是谁? 刘瑜就苦笑起来:“老彭,你知道我不喜这套,你能不折腾,好好起来说话吃酒吗?” 来的却就是被章惇当时借去平山民的彭孙了。 刘瑜与章惇把臂而行,入得内去,分了宾主坐定,那边自然有下人把席面一样样端了上来,刘瑜便挥手让婢女退下,自己亲自动手,把众人的酒都斟满,举杯道:“敬在夏国,三岔口沙漠边缘以身殉国的兄弟!” 这一杯,大家都默然洒于地上。 门外住一晚上有饮泣的声音,不用问,必定是石小虎和赤滚滚,他们跟那些壮士一样,是白玉堂从军中挑选出,带着他们同行的。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刘瑜还记得这些兄弟,还有他们这样的在心里。 “若无他们浴血舍命,我是见不着诸位的了。”刘瑜很诚恳地说道。 尽管和刘瑜的交情都不错,童贯对于刘瑜,是有一种依赖感的,他在刘瑜身上能找到一种父兄式的安全靠; 而章惇更是跟刘瑜相知相重,更愿意为了刘瑜一怒拔剑,两人也算共过生死。 但水和油,就是融不到一块。 章惇和童贯明显之间,是有看不见隔膜。 童贯对于章惇有种敬而远之的感觉,而章惇那是明显看不上童贯,要不是刘瑜的关系,如章子厚这样的人物,恐怕连跟童贯坐一起,都会不爽吧? 唯一满场飞舞的,也就是彭孙了。 彭孙充分发挥他捧臭脚的习惯,毫无原则和底线的吹捧在座所有人,包括仙儿,也包括日麦青宜结,甚至刘瑜侍候在左右的小丫头苦娘和艾娘她们,最后连门口的赤滚滚和石小虎,也不例外被他吹捧了一番。 尽管看着他这样,刘瑜和章惇都只能苦笑,但也亏得有他,这酒方才吃得痛快。 “让你去计廷,倒也不失为一步好棋。”章惇在散席之后,与刘瑜在凉亭里喝茶,却是幽幽低叹了这么一句出来,“其实我也认为让你进计廷是一步好棋。但我以为,还是要劝你一句,你要想清楚。” 刘瑜笑着点了点头道:“谢谢。子厚有这一句,不负你我相知。” “我也希望你进计廷的。”章惇失笑摇头说道。 然后他们便没有提起这茬了,整晚都在品茶,刘瑜数说着,这是从什么夏国的山上采的野茶; 这又是青唐某处的茶叶,后来又捏出一些,说是辽国采集的品种等等。章惇也不拒绝,刘瑜泡,他便一一喝着,偶尔点评一下。 一路去到三更,方才回房休息。 刘瑜独坐在凉亭,回味着的,却是之前章惇说的句。 为什么他会说,章惇说了这么一句,不负相知呢? 因为这的确就是一个明谋。 只要刘瑜接受了这个安排和任命,那就意味着,他是站队到新党这一边的。 是王元泽举荐他的,到时是王安石提拔他的,他不是新党,谁还是新党? 若是到了那个位置,却不肯好好推行新法,那他除了被贬到外地,也就没有别的路了。而如果被贬,那他就是旧党,如果他不承认自己是旧党,那么下场就会很痛苦。 什么叫很痛苦? 名满天下的苏轼,后来会被搞到去当个最低一等的团练副使,搞到身边只有一个侍妾陪着他,全无当年风光。苏轼至少还比刘瑜好些,他承认自己是旧党,他有明显的政治立场,只是他不打算屁股决定脑袋,就被整得这么惨了。 刘瑜连自己的政治立场都拎不清,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新党还是旧党,讲不明白是支持新法还是旧法,那他的下场,只会比苏轼更惨。 当刘瑜处于低位时,他可以不表态,把政事办好就得了。 因为那时候,他的存在感并不是很足。 但对于现在的刘瑜来说,他必须站队,他必须去做出一个选择。、 一旦决定了,往往就决定了往后刘瑜的仕途。 甚至,可能意味着,刘瑜还要跟自己老师翻脸。 因为范纯仁可是铁杆的旧党。 所以章惇会告诉他,要想清楚。 第896章 临川气概 陈留的夜色再好,总归会被朝阳照破。 章惇早早就告辞而去了,毕竟他有差遣在身,也不能长时间陪着刘瑜,再说他本身是个工作狂,也不是苏轼那种性格。所以刘瑜也没留他,一路送了五六里,吃了几盏酒,挥手作别。 而送了章惇之后,刘瑜一回来就赶着童贯去找李宪报道,好好学些本事,别在京师晃荡了。 一物降一物,在他那些伴当眼里,极不好说话的童贯,在刘瑜面前,却是刘瑜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的。但仙儿却又叫住了他,左右张望着,塞了一个食盒给他:“给,半打烤鸡翅,路上你要馋了可以吃。” 又塞了几个金戒指到他手里:“藏好藏好,留着傍身啊,财不露白,你这么大的人了,快收好,万一有个马长蹬短的,不至于没个路费回来。” 刘瑜在边上,看得哭笑不得。 但童贯眼眶却就渐红了,临别回头对着刘瑜一揖到地,却对仙儿翻身拜倒:“嫂嫂,童贯去了!” 方才匆匆启程了。 至于绮霞,刘瑜曾问她:“可愿同去京兆府?” 原本她是做好准备,要随着刘瑜去京兆府的,连行装都收拾好了。但昨晚仙儿的到来,却让她想了许久,还是没有答案。因为她也知道,仙儿算是最好讲话的了,而她仍觉得难受,如果面对苏九娘呢? 这个年代,正妻把妾发卖掉,不是什么稀罕事。 或者苏九娘不会,但绮霞总归是觉得害怕,而且她也很清楚,自己在刘瑜心中的地位,却远远不比不上仙儿的。所以她便犹豫了,那刘瑜也便不逼她,以她的个性,留在陈留,反正刘瑜总会保她一个衣食无忧,也不失为一种惬意的人生,至少在这里,她不用向谁低头。 上京的道路,相比之于从大名过来,要好走得多。 本来汴京就是这个年代,全世界唯一的大都市,就算有些泥泞,也会有官府抽调青壮来修补等等。所以还没去到中午,刘瑜一行人,就到了陈州门。 井冰务的太监,看着赤滚滚和石小虎等人到来,马上就迎了出城门外,刘瑜就是该管的上峰,绝对不可能弄出守门士兵不识刘瑜,加以为难最后刘瑜亮出身份的戏剧冲突。因为刘瑜到了必须得在新旧党之间选择和站队的时候了。 到了这个时候,就是他有这个份量。 有这个份量的人,进入何处,自然有下属迎送,不可能出现这样戏剧性的事件。 刘瑜倒没有在城门处耽搁太久,也没有兴趣在这里摆官威,听井冰务太监汇报工作,在马上回了一礼,示意大家自行退去办差,就入城而去。入得汴京城,赤滚滚和石小虎都有些傻了,毕竟没来过这么大的城市,还是刘不悔领着路,回到了刘瑜那三间挨在一起的小院子。 “相公!”纹着花臂膀的李铁牛,没心没肺地咧着嘴迎了上来。 刘瑜笑着把缰绳递给他,却向他问道:“不是让你也去京兆府吗?怎么还跑回来了?京兆府住不习惯么?” “俺和婆娘合计着,去了京兆府,那边。那边俺们象两个废人,就恳着夫人,让我们回汴京来,帮相公看着这房子,总还能派上用处。”李铁牛憨憨的说道。 不过有李铁牛夫妻看着三个小院子,入得内去,便能住人,又有李铁牛的妻子充当厨娘,安排这些人等的吃喝,倒是真的差了刘瑜许多事。 用了午饭之后,刘瑜就叫上刘不悔和赤滚滚、石小虎一道出门去。 刘不悔先过去王府投帖,她现时在京师,倒是颇有几分声名的,特别是之前的送信,很多人不避性别,是称她作“刘衙内”的,所以门房见着她来投帖,倒也不敢索要门包,赶紧去报与王元泽知道。 王雱听着刘瑜过来,那是高兴得不行。 他这个是个眼高于顶的角色,都号称“小圣人”了,难得有什么人能让他看得起的。 刘瑜算是个例外。 因为刘瑜不好卖弄,另外一个,论到数学和逻辑学上,刘瑜对王雱是全方位的碾压,那是跨时代性的距离。当一个事,两人相差只差一点,那也许会妒忌,可当两人的距离,是跨时代性的,那对于正常人来讲,是不可能有妒忌的,只会是钦佩。 这也是为什么王安石会提出让刘瑜进计廷的一部分原因,因为提到财税之类,提到数学之类,从不服人的王雱,总是会说起刘瑜,并且是那种五体投地式的赞叹。王安石听多了,难免也会对此有些印象。 “子瑾,你来得正是时候!” 王雱极是高兴,奔过来与刘瑜行礼。 “看起来你的身体好了一些,这倒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刘瑜看着他跑了过来,虽有些气喘,但至少也比之前那弱不禁风要好上许多。 “不悔见过伯父。”刘不悔在旁边给王雱行了礼,便退到了刘瑜身后。 王雱心情极好,解下玉佩递给刘不悔:“好,不悔知礼,当有赏。” 说罢他便挥了挥手,示意刘不悔自己去玩,别烦人了,拖着刘瑜,便往府里去了。 王雱本就是这性格,能招呼上刘不悔一声,也算是极给刘瑜面子了。 不过他一坐下,却就劝说刘瑜:“你知道,锦绣要出家修道吗?” 刘瑜听着,眼中却有痛楚,王雱盯了他一眼,摇头道:“我不说你负了她,你心里便没有一点愧意?” “是我的错。”刘瑜深吸了一口气,换成千年后,最多也就拉了手,算得了什么错?但这不是千年后,这是熙宁年间,他当时不选择,最后苏九娘站出来替他选择,不论他承认不承认,他都对王苘这个女孩,是有亏欠的。 王雱冷啍了一声,却是对他说道:“你知道就好,这次不要再闹腾了,好好进计廷办差,替大人分忧。到时为兄看着时机恰当,帮你说说,看看让锦绣到京兆府择个道观带发修行,也未尝不可啊!” “荒唐!”这时外间走廊却就传来笑骂之声。 只听有人说道:“人各有志,岂能以此相挟?” 第897章 赏赐若何? 不用问是谁,王府之中,用这口吻说话的,除了王安石王相爷无疑问了。 却是王安石路过,听着王雱的话,所以干脆走了过来,他挥手示意刘瑜不用多礼,很简单直接地说道:“锦绣想要到京兆府修行,老夫已然应允了她。元泽不可如此戏弄子瑾,成何体统?” 王雱连忙起身唱了诺,又向着刘瑜赔了罪,王安石看着点了点头,向刘瑜略一示意,便自离开了。刘瑜躬身行礼,送了王安石离去,再与王雱重新落座,却很是为王安石的气度折服。 他也是要用刘瑜的,但他不屑这样相挟,甚至觉得王雱用这事半真半假开玩笑,都是不对的,这是刘瑜自己的前程,不应该用这样的小把戏,来左右刘瑜的选择,所以才会站出来,让王雱给刘瑜道歉。 “我兄不必介怀,相爷律已太严,以你我的交情,这算不得什么。”刘瑜开口安慰着王雱。 但王雱也是很骄傲的人,之前半真半假开玩笑被王安石训斥,那么落座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提起他妹妹王苘的事,哪怕刘瑜把话题往这里引,他也不接茬。只是跟刘瑜说起新法的必要性。 而对于刘瑜提出,一些新法在施行中出现的问题,王雱倒也很认同,并且他认为,这才是刘瑜要站队到新党的原因:“若有子瑾,将此错漏之处,一一改正,时长日久,何愁新法不行?” 不过刘瑜却也没有接这茬,因为王安石方才的话,也给他提了个醒,他的确不应该因为私人感情,去决定自己的政治生命。 很快刘瑜就向王雱告辞了,因为他如在迷茫之中,找到了自己的一缕阳光。 回到那小院子,这是当时混了个特奏名之后,他和仙儿在京师里买下的小院子,和如今相对,已是天壤之别,但有一点不变的,那就是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会永远停留在这小院子里。 “我想要什么?”刘瑜喃喃地自问。 “我炼过钢铁,烧过玻璃,不成,不得已,想起范文正公生平,所以弄险拜师。” 刘瑜在仔细的整理着他自己的人生规划。 “若是能炼得成钢铁,造得出火枪,练得数百上千精兵,我会如何?” 想到这里,他用力甩了甩脑袋:“不,我没有打破一个旧世界的勇气,我不是一个敢于打破旧世界的人。跟能不能炼出钢铁,造出火枪,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没有它们,我有了向自己交代的籍口罢了。” “我要的,不过是不为奴的自由。”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 “一个担负不起时代的肩膀,不到不得已,那就不应该去担起这个时代。” 这一夜,是刘瑜近一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连梦都没有。 所以当早朝之后,宰执派员相召他去枢密院问话时,刘瑜的精神极为饱满。 以至于到了枢密院,曾公亮刚好在王安石这边的公事房议事,看着他由小吏引了入内来,就笑道:“子瑾看来,已是胸有成竹?” “不敢。”刘瑜客气地向着曾公亮行了礼。 王安石在看着奏折,挥手示意刘瑜在边上等着,把手里奏折递给了曾公亮,示意他看上面的记录。 曾公亮看了一眼,抚须大笑起来:“子瑾,你也过来看看。” 刘瑜本来是没资格看的,但曾相爷开了口,王安石便也点了点头。 这是王韶的奏折,写得很详细的战况,简略说起,便只是四个字:边关大捷! 而按着王韶所提及的,就是青唐那边突然后劲不足,之前危险时,疑似夏国兵马的援军,这回大量的减少没有出现。 “你这一趟夏辽之行,没有白跑啊!”曾公亮对着刘瑜点了点头。 这时外间便听着喧哗:“官家!”、“见过官家!” 却是皇帝过来了,王安石和曾公亮起了身迎了出去,刘瑜便也跟在他们身后。 皇帝很年轻,对于王安石和曾公亮也很尊重,入得内来便开口:“我只是听说,刘爱卿来枢密院述职,便过来看看。卿等不须理会,我随便听听就可以。” 他没动辄称联,他也没有什么君临天下的气概,毕竟现在的相权,是足够跟皇权抗衡的。但王安石和曾公亮,却也不可能真的就敢不管他,把皇帝晾在边上,让他真的随便听听就算了。 于是王安石清了清嗓子,终于结束了刘瑜的“罚站”。 “从赴秦凤始,你自己把诸般事务,都捡要紧的,说一说。” 刘瑜拱手道:“诺。” 然后便依着王安石的吩咐,一一简略的讲述,中间有皇帝感兴趣的,刘瑜就不得不细说上一番。皇帝也是人,也是好八卦的,说到跟梁太后之间的事情,皇帝便颇是问多了几句。 刘瑜不得已说道:“彼为刀俎,我为鱼肉。臣不得已,为留有用之身,也只好虚与委蛇。但她百般折磨,要臣到夏国为官,却就万万不能的。” “这事我也有听闻,她怎么折磨爱卿的?”皇帝就在这关节开始八卦了。 刘瑜就不好说了,难道要在枢密院,讲他和梁太后怎么搏斗吗? “官家,此非礼也!”王安石和曾公亮就听不下去了,马上就要开启喷皇帝模式。 皇帝也是机灵的,看着这两位相爷不对劲,吓得连忙说道:“刘爱卿只管述职,我只是随便问问,不必作答的。” 刘瑜松了一口气,倒是接着把这一路上的事情,简略说完了。 王安石和曾公亮拈须不语,因为刘瑜干的事,是有功的,也是有过错的,这怎么赏罚,都得有个说法,要不然以后怎么服众?不能说就这么功过相抵算了,那会让人寒心啊,谁还为国家出力? 但没等他们开口,皇帝却就抑压不住问道:“刘爱卿此行居功甚伟,想要什么赏赐,只管说来!” “回官家的话,为君父分忧是臣子本分,刘瑜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第898章 丹心何必题汗青(全书完) 刘瑜在皇帝面前所说的,当然谁都知道,是借木兰诗里“木兰不用尚书郎”的句子,以明心迹了。他连尚书郎都不要了,就是要还故乡。他不是在考虑,是否要进计廷,还是从安抚经略使那里做起,而是压根就不想要再当官了。 “刘爱卿何故弃朕而去!”皇帝一听就接受不了了。 这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辞官? 边上曾公亮也开口劝道:“子瑾,你如今也是做到一路经略相公的人,不要再耍这种小性子。有弹劾你贪墨,那就让人去查嘛,你理会他干什么?” 甚至曾公亮还望了一眼王安石,半开玩笑地说道:“不成王相爷能还得了王子纯清白,老夫便看着你刘子瑾蒙冤么?” 王韶也是被弹劾,侵占弓手田地什么,王安石把他保了下来,的确是有这事的。 曾公亮这话,说几乎摊开了说,便是刘瑜真贪墨了,又怎么样?他一样愿意站出来保住刘瑜。 “臣不敢当官家厚爱。”刘瑜向皇帝行了礼,又向曾公亮道了谢,之后才说出自己要辞官的原因。 而他说服皇帝和曾公亮、王安石的理由,当然不是他的人生理想,就是不为奴,衣食无忧,他不愿去肩负这个时代,他不愿去站队,因为他知道新党马上就不行,接着旧党又再于司马光和高滔滔带领下,丧权辱国。 他要敢这么说,那大宋再对文官客气,只怕也不得不让他刘瑜犯个什么恶疾,药石无效而亡。 他要辞官,关键也不在于此。 大宋的胜负手,不是王安石这时的轰轰烈烈。 而在于章惇上台之后,默默地恢复元气,再出兵西夏、吐蕃,收复失地,开疆拓土,驱逐西夏人并以沙漠为界;辽人作势恐吓,章惇直接下令,敢越界就杀了,辽人自然不敢来。 那个时刻,才是大宋的胜负手。 要完成刘瑜不为奴,或是不亡天下的理想。 刘瑜更愿意,在那个时候帮章惇一把。 而如果作为一个官员,他自问,自己不可能做得比章惇更好,所以他留在官场,是没有意义的。 “臣尝闻,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刘瑜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皇帝和两位相爷,用他们能理解的话,说出了自己的思路,“臣之所擅,不过细作。细作者,在于不知姓名,无从捉摸,因此防不胜防。细作并非勇将,不是名帅,不当有赫赫之名,不应有惊天之功。” 他边说,王安石和曾公亮颇颇点头,皇帝听着,也渐渐入了神。 “臣瑜,愿请消除一切出身文字,以教敌国无所寻踪,方能一展所长,为国家出力,为百姓开太平,为君父效命。” 刘瑜是在宫里用了午膳,才回家的。 以至于仙儿没好气地嘲讽他:“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皇帝和王安石、曾公亮基本被他说服。 所谓基本,也就是秦凤路经略安抚使,会派人去接任,不会再安排给他明面上从行何差遣,许诺不在公文上具名。但皇帝和相爷都不同意,抹去一切出身以来文字,这是对文人最严厉的惩罚了,这不是赏赐。 王安石后面甚至动了肝火,怒斥道:“范尧夫怎么教的学生!子贡赎人和子路受牛都教不明白么!” 尧夫就是范纯仁的表字,王安石的意思,就是如果这样对刘瑜,那是会寒了天下官吏的心,刘瑜为国家做了这么多,怎么可能不赏反而给予极刑?如果刘瑜坚持,那王安石看他的样子,只怕真的会把范纯仁都骂上一通,到时闹得天下皆知,就是不刘瑜的初衷了。 “这么说,奴奴的少爷没有差遣,但还是官噢?”仙儿这么向刘瑜问道。 刘瑜点了点头,笑着对她说道:“是,馆职、官职都辞之不去,所以还是官。至少,暂时是官。不过,我会慢慢把自己,从历史隐去。” “为什么呢?”仙儿不是太明白。 刘瑜抚了抚她的头发,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有马蹄声急剧响起来,然后李铁牛来报:“相公,有中贵人带着军兵前来叩见啊。” 刘瑜点了点头:“教他进来便是。” 入得内来的,所谓中贵人就是太监了,却是勾当井冰务公事的太监,见着刘瑜双膝着地磕下头:“恩相,城外有一条好汉,自称周十一,混身浴血,说是奉了恩相之命,狙杀奸人。但身上却有五枚皇城司亲事官的腰牌凭记,他说是殉国的同僚。小人不敢决,特来请恩相示下。” 周十一郎,刘瑜一听就知道,对赤滚滚和石小虎说道:“你们随这位过去认人,若是无误,带他回来便是。” 赤滚滚很快就带了人回来,却正是周十一郎。 后者从腰间解下一个包裹,双手捧上:“小人周某,追杀千里,同侪殉国,幸不辱命!” 刘瑜接过包裹,展开却是一个生石灰腌过的头颅,正是瞎征无误。 到死他都没有闭上眼。 “你立了大功。你有两条路,一条是接受封赏,我帮你表荐上去,连升三级应该没有问题。”刘瑜放下那个头颅,对着周十一郎说道 ,“然后,我是要隐退了,你得自己一级一级往上爬,不会拍马溜须,我可让彭孙教你,看你自己的缘遇了。” 满头脸血痂的周十一郎,抬头道:“请相公示下,另一条路该若何?” “记下你的功劳,升迁你的官职,但接下来,你要作为亲事官,去执行一项长期的任务,你去相州汤阴住下来吧,平时看看有没有好的苗子,有的话,为国家培养一些将才。到了要用你的时候,我会派人过去,通知你。也许一辈子都不用你,那么可能你一生立下的功绩,就只能到你死的时候,才能表彰出来。” 周十一郎毫不犹豫磕了头:“周桐愿为大宋效死,非求官爵,愿往相州。” 刘瑜点了点头,教他先下去梳洗。 仙儿不太明白:“少爷,为什么要让他去相州?” “因为,相州汤阴也许多年后,会有大宋的一点希望。” 刘瑜轻抚着仙儿的秀发,温柔地对她说道:“我所希望的,就是永远不必启用周十一郎。汤阴多年后那个人,不必去经过那轰轰烈烈的二十年。”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为此。” “不为奴,国泰民安。” 刘瑜说着,望向天际,已近傍晚,夕阳染红了整片的天空,每一天的晚霞,都不尽相同,凭何以为,一切就会亘古不变? 蝴蝶那薄薄的翅膀,也能掀起风暴; 蝼蚁的胳臂,谁又能说,就一定不能阻挡某个巨大的车轮? 不,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一天。 每一天,都有着新的秘密,等着被探索,被揭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