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武松与春梅》
武松:初遇金莲(捉虫)
这是北宋政和年间的事。北宋的政和年间一共有八年,那么到底是哪一年呢,也实在说不清楚。只知道皇帝已是第八位,乃是神宗第十一子,哲宗之弟。此人名为赵佶,别的毛病全无,只一心地喜欢钻研书画、尤精写诗作词、特爱宫殿楼宇、雅好奇花异石、偏私奸臣小人等等,在位之时,少不得公劳私扰,民不聊生。
武松这时刚当上清河县一个小小的步兵都头而已。夜里睡在床上,还有一丝惴惴之感。回想起几个月之前还在柴进大官人的庄上。那时节因自己性子太刚,不受柴进的喜爱,后得蒙宋江哥哥的抬爱,柴大官人这才刮目相看,待自己要归家寻兄之时抬食送路,缝缀了几件称体的衣服,又送了金银作为盘缠。
临走之时,宋江哥哥亲自将自己送出了五七里路,在官道的酒店之中,为着感激宋江的的垂爱,便拜了他做义兄,受了他一锭十两纹银,分别而去。
接着又在景阳冈吃了三碗不过冈的好酒,乘着酒气,不意间一顿拳脚打死了冈上的大虫,受了知县大人的封赏,这才在县中做了巡捕的都头,专在河东水西擒拿贼盗,虽说官职不大,但总算吃上了朝廷的俸禄,下面统领着百十来人,比起过去那自是天壤之别。
细细想来,若不是宋江哥哥的帮衬扶持,那里会有今日的风光?打死大虫第二日到清河县上时,前面一对对缨枪的猎户摆将起来,中间抬着死掉的大虫,想那大虫初见面时,一身的好锦缎!狠毒是狠毒,可也美丽极了,死了也像个锦布袋一般,四个人还抬不动它。
自己则骑着一匹大白马跟在后面,头戴一顶万字头巾,上面簪两朵银花,身穿一领新纳红绣袄,披着一方红锦,将白范阳毡笠儿背在身后,自知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在阳谷县的街面上招摇而过,一时风头无两。
虽说是全以一己之力打死老虎,但若不是遇到宋公明哥哥,那时在柴进大官人庄上生的疟疾不会便好,回家寻亲更是无从谈起,又怎么会打死大虫,做上都头呢?改日寻个机会,一定要还得前情,不过当下最要紧的事,便是去清河县寻访自己的亲兄弟武大。
过了两三日,武松正在街上闲玩,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声:“兄弟,你今日做了都头,怎么不看觑我则个?”武松回头一看,正是多日里想要去寻访的嫡亲哥哥武大。想起哥哥平日里做炊饼度日,拿眼看时,哥哥还是挑着往常的炊饼担子,因为人物短小,那担子几乎垂到了地上,武松便走了过去,将一副担子稳稳挑起,方才问道:“哥哥,我正准备去阳谷县寻你,不意竟在此处相见!哥哥何以到了清河县?”
却见武大过来搭了他的手臂,对他道:“兄弟,闲话暂时放下,跟我回家去吧。”说着,便引着武松,一径往紫石街而去。
路上便告诉武松:因时遭饥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先前的浑家在阳谷县时已然亡故,新娶了张大户家的使女,名唤金莲的,因生得标致怕引来浮浪子弟的薅恼,故而舍了先前的浅房浅屋,用自己的钗钏典下了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住着。自搬家以来,照旧卖炊饼过活。前日里听得人沸沸扬扬地说道,景阳冈打虎的壮士,姓武名松,又听人说起此人的形迹相貌,跟自己的弟弟一般无二,想不到今日在此得见了。
如此说着,转了几个弯,来到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帘下先显出一对花团锦簇尖尖窄窄的绣花鞋,后又伸出了一只白白嫩嫩的细软小手,轻轻地将帘子一掀,便转出一个妖娆妇人来。只见她身穿一袭白色直领对襟窄袖轻纱襦裙,身下裹着大红色的裤子,腰身盈盈一握,松松地系着一根深绛色的丝绦,领口半掩半开地,露着绛色的菱纹抹胸,隐隐看得见当胸一大片雪|白的肌|肤。脸上也红红白白,一双眼点漆似的,樱|唇半张着,好像随时都在好奇与惊异之中。她娉娉婷婷,娇娇弱弱地从帘后走了出来,应声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
声音又娇又脆,一双眼在望过武大之后,便直勾勾地向武松看来。武松半生不曾见过这般美艳的妇人,一下子手足无措,慌张起来。紧接着却又疑心这妇人如此美貌,品行不知如何。若不是规矩妇人,不会劝告哥哥武大搬家;若是规矩妇人,在家中为何要涂脂抹粉,将脸涂得这么白净细腻?又为何这般装束?穿着俏丽的素白衣裳,不是要衬托白里透红的脸蛋和柔薄的红|唇么?腰里系着丝绦,不是为着衬出蛇一般扭动的腰部么?衣服那么细密服帖在身上,加上忽隐忽现的抹胸,不是为着引起人们某种隐秘的念头么?这么想时,却见那妇人看到武松之后,以为是生人,羞得忙将帘子放下,躲到后面去了。
武松想起哥哥先前所说,又见此时光景,便以为这位新嫂嫂定然贞洁,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加上来时又看到门前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知道自己哥哥平日喜爱喝酒,人物惫懒,典下房子是嫂嫂的主意,家里也操持得这般好,也并不嫌弃哥哥,不禁对金莲起了几分敬重之心。但与此同时,却又像消亡了一段绮丽的念头似的,稍微有些难以启齿的失望。
武大向帘子里面道:“你的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从武松手里接了担儿进去,接着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武松便揭起帘子进去,只见那妇人立在一旁,香肩微斜,垂着秋水双目,并不曾抬起。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便是你的小叔,乃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那妇人听得此话,方才把美目向上一望,点着若隐若现的绣鞋走了过来,在武松跟前站定,对着武松将两只白|嫩瘦细的小手交叉起来,向胸前一齐,俯首娇滴滴地呼道:“叔叔,万福。”
听得这一声婉转清脆的呼唤,武松刚才那份疑心不由得又升了起来——凑近看时,这妇人似比刚才更显美艳。鼻中还闻到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这气味更坐实了前面的猜疑,——这妇人果不其然,在家里打扮得乔模乔样,还说什么换个院子图的清净,处在深院之中,还打扮给谁看?想到这里,武松心中不由得一阵烦躁,再看那妇人时,眼中便多了几分鄙薄。
但嫂嫂是不能不回礼的,于是武松倒身下拜。刚弯腰之时,只觉鼻中香气更甚,手臂被轻轻托住,定睛一看,竟是那妇人金莲将自己扶住了,只见她满脸惶惑之色,惶惑之外又带着羞惭,将一张粉脸急得辣辣烧红,忙不迭地对他道:““叔叔请起,折杀奴家。”这距离比刚才更近,武松从未跟这样一个美妇当面对视,如此接近地望进水波一样荡漾的双眼,看见那远山一样挺翘的鼻子,秘洞一般柔润微张的嘴唇。手臂被她轻触的地方不觉起了鸡皮疙瘩,武松忙挣脱了对方的双手道:“嫂嫂受礼!”接着纳头便拜。起身之后,却再也不敢看金莲一眼了。
金莲:武松是引人遐思的
见武松一直把头低着,潘金莲的红艳艳的檀|口之中不由露出了一丝狎昵的笑意。她垂着头,看到自己的丈夫,矮矬子武大站在壮健的武松的身边,见他们二人本是一母所生的兄弟,一个器宇轩昂威风八面,另一个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心中不觉郁气万分。
那是因为,在遇到武松之前,潘金莲可以说未曾见过真正的男人。
她是本县南门外潘裁的女儿,父亲早就亡故了。因她自小生得周正,又缠了一双好小脚——金莲二字本就从此处而来,母亲始终当她是奇货可居,九岁就被她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闲常又教她读书写字。她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到十五岁的时节,王招宣死了,母亲把她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又转卖于张大户家,与另一个使女玉莲同时进门。
那张大户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主家婆余氏,把家严厉,平日里并不许张大户沾花惹草,只因没有男丁,想到偌大家财百年之后无有归处,余氏这才买了金莲玉莲两个。张大户教她们习学弹唱,金莲原自会的,甚是省力。
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这两个同房歇卧。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与她们金银首饰装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不知不觉就到了十八岁,越发唇红齿白,美貌非常。
对于自己的美貌,金莲当然是清楚的;对于张大户的垂涎,也不能说全然不知;而对主家婆的厉害,她更是早有体会。所以她对于张大户是日日躲,时时躲,但最终也难以躲过——
一日,主家婆去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对她道:
“金莲,往日我待你可好?”
她将头低了下来,半响讷讷地道:“爹待奴家甚好。”
“我今日欲收用你,你愿是不愿?”
她又沉吟半响,方慢慢点头道:“愿。”
“那就好,日后大娘问你时,你可不得胡言。”
“……是。”
当日,六旬出头的张大户将她收用,手抚在她身上时,她还以为那是一块用了多时的墩布;嘴里呼出的气味也似沤了许久的阴沟,动作起来时更像一只苟延残喘的老狗,他弄疼了她、羞辱了她。
但她却不能不承受,因为这本就是她应该承受的命运,做使女、学弹唱、练针指、习妆容,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只是为了让做主人的更舒服地享受而已。
却说张大户收用了她之后,身上就添了好几样病症,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这几件病后,主家婆就得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大户却说事金莲主动勾引方成其事,主家婆听说之后,便将金莲百般苦打。可怜金莲百口莫辩,只得硬受了。
大户知道主家婆不容,却赌气倒赔了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当时武大正租住了大户的房子,平日里甚是本分。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死了老婆又无儿女,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又见武大人物猥琐,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
金莲自在内宅里做使女,外人轻易也见不到她,她也轻易见不到外人,成婚之前,并未与武大照面。知晓出嫁之时,心中还暗喜了几回:这次愿得嫁好郎君——不需油头粉面、人物风流,也不需满腹学问、才气横溢,只需年岁相当,勤勤恳恳,有担当又有情义,不强似此处千倍万倍?
谁想,等到新婚之夜,掀了盖头,坐在床上两眼向上一望,面前空空如也。听到一声夜猫子似的“娘子”,再一细看,眼前站着个怪物:小孩的身体,大人的相貌,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这便是自己所嫁之人——一思及此,金莲差点没晕过去。
本想嫁个良人,想不连人模样都没了!这才真是:一片冰心,托寄夜壶。
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张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但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朝来暮往,也有多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
武大这般腌臜人物,金莲如何看得上?若只形容猥琐倒还罢了,第一不该自作活王八;第二不该一味吃酒,着紧处却是锥钯也不动,令她的一腔欲|火,蕴藉多时。白昼夜晚,无一时一刻不在肖想年轻体壮的男子。
故而今日,当她从帘子里走出,一眼见到了帘外那挺拔的男人之时,竟立刻觉得自己畏缩了起来,像是多年夙愿就在眼前,一时间竟心旌神摇,不知身在何处。在那一刹那间,在那威武昂藏的男人面前,忽然感觉到了的自己的卑贱与渺小。
那是自己男人的嫡亲弟弟。
虽然自己男人不是男人,可他弟弟毕竟也是自己的小叔。当他一口一个“嫂嫂”,眼里坦荡荡、落落大方地望过来时,她竟不敢与之对视,怕泄露心中蠢动的热情,怕一时隐忍不住,遮不了烧红的双颊及颤抖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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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眼睛却仍忍不住一睃再睃。
武松,他是奇男子,是伟男子,是真男子,是大丈夫。
他流动的光亮的明利的双眼、挺直秀气的鼻子,坚毅方正的下巴,最奇妙的要属那双薄薄的、抿得紧紧的嘴唇。若是自己的唇吻上去会是什么滋味呢?他是会惊得跳起来,用那双泛着光的眼睛盯住自己,还是也会将自己拥在怀里,用那温热的嘴唇来亲吻自己,将自己的香舌吮吸在嘴里呢?
那么近距离的拥抱,随之而来的一定会有男人粗犷而凛冽的气味侵入自己的身体,还有那抱着自己的、强健而有力的、打死过老虎的臂膀——有千斤气力吧?这么想着,仿佛那臂膀真的正紧拥着自己了。因为不知不觉间,呼吸就急促起来了。而且,当想到自己所呼出的气体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流转了一阵子之后,又被面前那强健的男子吸了进去,自己同时也吸入了对方所呼出的气,犹如两唇相接之时呼吸相闻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震颤。
同时也想在对方面对展现出最完全的媚态、最明艳的容色、最风|流的姿势,所以在行完了礼武大下楼买酒菜去时,只剩下他两人在那里坐着时,金莲的脸上不由得显出了极冶荡含情的笑容:“叔叔,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食谁人整理?”
却听武松道:“武二新做了都头,刚答应了上司,别处住不方便,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土兵伏侍做饭。”
金莲道:“叔叔何不搬来家里住?省的在县前土兵服侍做饭腌臜。若在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也干净。”
武松道:“深谢嫂嫂。”
金莲见他一再推辞,便试探地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
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
金莲待要再说,留他在家歇息,以图日后,只听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家。放在厨房,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且下来则个。”
武松:春梦了无痕
武松见那金莲旁的不问,只一径问他些琐事,后到来问道“莫不别处有婶婶”之时,只觉得那一双妙目不甚安分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地,墨云一般的发髻中旁的没有,只簪着一朵栀子,更歪着头、嘟着唇,眼里黑亮亮的,心中便多少有些颤动。但武松始终是个本分人,当时并不敢往邪路上乱想,只一味地回她便了。
正不尴不尬之时,幸而武大一声喊,便将他从不安的境况中解救出来,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金莲一边小小地跺了一回脚,一边眼波流转地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此无人陪侍,却交我撇了下去。”
武松对她的撒娇做痴的情状却是看也不看,只低着头道:“嫂嫂请方便。”
金莲见武松如此,便对武大道:“何不去间壁请王干娘来安排?只是这般不大方便。”武大应诺而去。
那金莲便又将两只眼定在武松身上,娇声问道:“叔叔青春多少?”
武松见武大走了,只得再低着头道:““虚度二十五岁。”
金莲道:“原来叔叔倒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说着,她移动莲步,轻悄悄地挨近了武松。
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道移在这里?”
“一言难尽。”那金莲摇了一摇首,纤纤玉指柔柔地向前一伸,将近武松的胸前时轻轻虚点了一点,见武松稍抬起了头,才将手收了回去。那手收回时便在她自己的脸旁停了下来,窄窄软软的衣袖便掉落了半截,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皓腕来,悠悠叹道,“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到这里来的。”
说着,不等武松答话,那双黑魆魆的、似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的双眼又直愣愣地望着他,嘴里如梦似醒,喃喃地又道:“若似叔叔这般雄壮……”目光所及之处,滑过了一种模模糊糊、似有若无的赤|裸,令武松恍然以为,自己已被对方解去了腰带、剥去了衣裳。
他心中不觉一凛,忙将目光移开:“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
金莲见他吃羞,便笑得檐前的铃铛似的颤动着:“怎的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强,安身不长。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头,四打和身转的。”
武松听得话中有贬损自家哥哥之意,不觉有些动气:“家兄不惹祸,免得嫂嫂忧心。”
金莲也听出他的话中有刺,方觉自己当着弟弟的面说哥哥的不妥当,忙移过一步,才叫了一声“叔叔”,便听得楼下有聒噪声,原来武大已将那王干娘请至,安排端正,都拿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叫金莲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
只见那金莲又将纤指平平抬起,拿了酒壶,如同佛祖拈花似的搁在胸前,对武松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便将那白瓷杯子盈盈握住,自斟了一杯,小指微微翘起,又将酒杯望武松面前一搁。
武松忙起身,掣起杯子往那杯子上碰了一碰,只见那净白的小小杯子上握着的净白的手,手臂似沿着白莹莹衣衫的褶皱顺延而上,像一树白皑皑的梅花春雪,自己顿时被着雪光映照得目眩起来,忙又转过脸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
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一时说着,一边将双筷子咬在贝齿当中,双眼瞅着着桌子上的饭食果蔬,看到好的便用筷子夹了递将过来。递过来时,一双眼便像长在了武松身上也似,只顾瞧着。武松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偏着的脸又低了下去。
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没事,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生受,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
就都送下楼来。出得门外,金莲把眼往武大那里一望,便对武松道:“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
武松见自己的兄弟立在墙边,直像个十来岁的小孩,看着自己只知道咧嘴傻笑,心中顿时一酸。回想起自小便是得哥哥看顾长大,自己今次回家本就是为着哥哥而来,哥哥如今虽有嫂嫂照拂,但她到底是妇人之辈,此地若无相帮之人,□□后必定还要遭人欺负,于是答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
金莲便掩口笑道:“奴这里等候哩!”
当日武松来到县前客店内,收拾行李铺盖,交士兵挑了,引到哥哥家中。那金莲早已打扫好一间房,当下便与武松安顿停当。武松吩咐士兵回去,当晚就在哥家歇宿。
躺好之后,被子是新晒过了,睡起来倒也十分惬意。只是床板有些松动了,在上面翻身的时候免不得吱吱嘎嘎地乱响,颇像某个时节发出的声音,而且,一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出了潘金莲那又娇媚又亲密的神情,耳边便响起那又嫩又软的声音来。那脸若像春日的桃花,那声音便是桃花下黄鹂的啼声了;那脸若是一泓婉约温存的春水,那声音便是花叶跌落水面的声音了——不,还不止是如此。
因为在那看似温柔娇嫩新鲜的背后,还藏着不可忽视的热力与祈望,尤其是那双深褐色的眼眸瞧着他时,他总觉得当中带着不能明说但又不得不说的涵义,惊得自己数次只能垂下这一颗在何等凶险的敌人面前都不曾垂下的头颅。不可讳言的是,他的确是被那一抹亮色、那一瞥流光、那一道靓笑迷得晕头转向,不能自已了。
除了那双媚眼之外,最可叫人迷醉的便是那一双尖尖的、白嫩细腻的的双手。它们不止一次地被送到他的面前,接受他的审视,每当看到那一双手时,便能感到心胸当中激荡的绮念呼之欲出,但随即又被自己正义的英雄之气骤压了下去。
那时何以没有对女人起这种要不得的绮念呢?武松想着从前颠沛流离的生活,向时眼中何尝有女人存在?为何在此处,才见了亲嫂嫂一面,便如此念念不忘呢?想到此处,武松便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一般。忆起潘金莲的种种态度,忽然也觉得是极其不妥的了。非但自己不该肖想她,她也不该对自己那般亲密,引起了自己的绮思。不过,对方那种种亲密的做派,到底是因为自己是她丈夫的弟弟呢,还是因为对自己本身起了不应当的想法呢?对此,武松竟也一时也分辨不出来了。
烦恼之中,他想到自己这些想法幸好不为对方所知,也不为哥哥武大所知。但他立刻又想到,这些想法是为自诩堂堂正正的武松所知的,自诩顶天立地的武松竟然在肖想自己的嫂嫂,这种事难道连自己也瞒得过去吗?
这样想着,武松便翻来覆去地怎么也无法入睡了。但最终,还是在眼前恍惚着、荡漾着的潘金莲的倩影中入睡了。
武松:嫂嫂请自重
次日武松早起,金莲也慌忙起来,与他烧水净面。武松梳洗裹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金莲叮嘱道:“叔叔画了卯,早些来家吃早饭,休去别处吃了。”
武松应的去了。到县里画卯已毕,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金莲又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两人并武大三人吃了饭,金莲双手便又捧过一杯茶来,殷勤递与武松。武松但觑着茶杯,匆忙接了,喝了半杯,思量着不可在与这妇人再过亲近,便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明日便拨个土兵来使唤。免教嫂嫂辛苦。”
只听得金莲连声叫道:“叔叔却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就是拨了土兵来,那厮上锅上灶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上这等人。”
武松听这一说,无奈只得道:“恁的却生受嫂嫂了。”
当日,武松便取些银子与武大,买饼馓茶果,请那两边邻舍。邻舍们见武松人物非凡,打过大虫,又是军官身份,眼中虽瞧不起武大与金莲二人,但看武松份上,也都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松又买下一匹彩色段子送与嫂嫂金莲做衣服,口中道:“俗语有言,长嫂如母,我这哥哥向来懦弱,连日里多亏嫂嫂看觑,武松只得这一个哥哥,哥哥也只我一个弟弟,千言万语,感激不尽。武松又是个粗卤汉子,日后若有言语冲撞了嫂嫂时,万乞莫怪。”
金莲脸上堆下笑来,便道:“叔叔说得哪里话来!武大又不是旁人,乃是奴家的夫君,我不看觑他,谁看觑他?你既是奴的叔叔,我不看觑你时,却看觑谁?这缎子既然赐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放在一旁的桌上,又将两只尖尖小手叉在胸前,腰如弱柳弯折,深深道了个万福。
自此武松只在哥家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金莲顿茶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觉过意不去,另一面又时时忆起那夜的绮梦,虽不知那美艳的妇人是谁,但那做张的神情、水灵灵娇怯怯的双眼、款摆的柳腰却似与嫂嫂金莲毫无二致,这不能不让武松对金莲有所提防,也不得不对自己有所警觉。
连日来他便一直不敢再看她的眼波,也无心去回她的话语,因着在听对方说话之时,不知是出于那日的梦自己多心了,还是对方真个想要勾搭他,总觉得她是话里有话有意无意地撩拨着他,仿佛只要他一接过话头,就定然会一发不可收拾。
晚上虽也偶然有梦,发梦初时虽也有些隐忍不得,但一想到那可能是自己的嫂子,武松那一腔野火似的欲|火,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一旦想到嫂嫂金莲或许并无那种意思,只是天生就一副媚态,并不是对他有意,更觉应该收敛心神,要将嫂嫂当做亲娘一般尊重孝敬。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看看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只见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当日这雪下到一更时分,却早银妆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方才放归。
武松便踏着乱琼碎玉归去,将近门口之时,只见门前帘下早立了一双小小的红绣鞋儿,那金莲一只手扯着帘子,露着半张白玉脸庞,正向外张望着,活像个候着征人归来的思妇。见得武松归来,那露在帘子外边的那半张似乎特意匀了胭脂的红唇便悄悄轻轻地笑了一笑,那同脸一般白净的小手顺手就掀开了帘子,然后她便弱不胜衣地扶住了一边的粉壁,对他笑道:“叔叔寒冷?”
武松牢记着自己前日暗下的决意,也无心看她打扮的花团锦簇,送笑流盼的一弯秀眉星目,便低了头道:““感谢嫂嫂挂心。”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金莲跟在身后,正要将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将毡笠儿挂在了墙上。
进了里屋,武松因见屋子里燃起了火盆,有些热不过,便又将缠带解了,脱了身上鹦哥绿紵丝衲袄,放在一边。正思忖着武大何时回来,却见那金莲挨了过来,对他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
武松便暗自向后踏了两步,方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却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
那金莲睒了睒眼,偏了偏脸,耳饰便亮晶晶地闪着,接着调笑道:“相识?莫不是相好?”说了又不等武松答话,径直道:“既如此,请叔叔向火。”
武松本在她调笑之时,内心便是一阵烦躁,但不想她又收住,便只得当那是一句玩笑的疯话。转念一想,若真个将嫂嫂当做亲娘,这疯话又算怎的?做亲娘时,媒都做得,亲都定得。当下只觉得自己未免多想了,于是只顺水推舟地道:“正好。”
武松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边坐地。一边坐,一边将冷冰冰的两手烘着,却听得前门“嗑”的一声,便知那门已被上了栓,心中顿时有些不快,回了脸去看那妇人时,却见她笑嘻嘻进来里屋,手上托了些煮熟的菜蔬,摆在桌子上,又拿出一坛子酒,一并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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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心中惊愕,不觉问道:“我的哥哥哪里去了?”
金莲却只顾将菜肴果蔬杯碟碗筷摆放齐整,然后才道:“你哥哥出去买卖未回,天气这般寒冷,我和叔叔自吃三杯。”
武松见她有些不是样,心中又记挂着未归的哥哥,便道:“一发等我哥哥来家吃也不迟。”
那妇人却道:“我和叔叔边吃边等,也没什么打紧。”说着,便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自筛了一杯酒,擎在手里递到武松面前:“叔叔,请满饮此杯。”
武松瞧她还未喝酒,脸已红了半边,不知是被火光映的,还是被心火激的,那白嫩的脸上晕出一片粉艳艳的酡色,更兼坐过来时,白色的衣裙上不知道熏的什么香,一径地往鼻孔里钻入,不由得又焦躁起来,偏偏她又从未真的做出什么事,说出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也寻不出理由不去喝长嫂的酒,于是接过酒去,一饮而尽。
金莲看他喝了,抿着嘴又笑了一笑,那双眼向他又钩子似的睒了一睒,再筛过一杯酒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过成双的盏儿。”说那“成双”二字之时,舌头情不自禁,往唇上稍微扫了那么一扫,随即娇羞了似的一吓,便收回一只手来用袖子掩住了口鼻,只把一双多情的眼眸望定了武松。
武松道:“嫂嫂自请。”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她敬多少酒,只喝便了,接过来又一饮而尽。想了一回,筛一杯酒,递与金莲。
金莲接过酒来呷了,却拿再斟了一杯酒放在了武松面前。一面也不看武松,自道:“不道这酒性忒烈了些,吃它一盏儿时,身上便热起来了。”一径将系在直领对襟襦裙腰间的丝绦轻轻松开些,微露着酥胸和那裹着酥胸的翠绿色裹肚儿,一面用手扇着招那风来,一面又问武松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
武松听她说得蹊跷,又见她解了衣裳,不伦不类地,全失了礼数,只觉前日里那一片对她形貌而生的倾慕犹如汤泼雪似的消散了大半,连那红唇玉手也突地刺目起来,心中焦躁已到了四五分,一时又走不得,只得耐着性子回道:“嫂嫂休听别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
金莲就“咯咯咯”地笑了一阵,那酥胸便似鸟头一般乱抖,嘴里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
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是了。”
金莲道:“啊呀,你休说他,那里晓得甚么?如在醉生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杯。”
武松见她又不说那话,只一味要他吃酒,便只道是自己疑神疑鬼,倒有些羞臊起来。
待到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金莲也自饮了三杯,却又开始疯言疯语,激他说那“县前街上养着的唱的”什么品貌,做得什么针线,又如何服侍的他,武松何曾干过那等事?干过时,也不做那梦了。但这话跟金莲如何说得,只得又低了头,随便应付了几句,但听她渐渐说得不是话,心中的焦躁便有了六七分,嘴里也不接她的话了。
金莲见武松不言语,便起身去烫酒。
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着火箸簇火。良久听得有人自身后来,想是嫂嫂已暖好了酒,走近时,武松但觉一只手在自己肩上只一捏,又听金莲在背后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寒冷么?”心内便明白了五六分,那焦躁已到了七八分,只仍然不理他。
金莲见他不应,抢步过来,匹手就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这般热便好。”武松便有□□分焦燥,但看是哥哥面上,恐怕嚷开了不好看相,只不做声。
金莲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稍一抬首,见那杯口还有淡淡的胭脂印,想到一开始还当她贤德,想不到竟是这般淫|妇,勾搭自己之时,如何便想不到自己的哥哥武大?还剩的三分思慕之心顿时全然不见,所有的只有十分的焦躁而已。便将那酒杯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她推了一交。又见她羞红了面皮,但还睁着两只似梦似醒的双眼,半响作声不得。
武松便瞪起眼来说道: “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
一边说,一边收了先前脱在一旁的缠带并袄子,又到外屋取了毡帽,开了前门,气咻咻地去了。
武松:我要娶怎样的浑家
走出房门之后,武松犹自气愤愤地,在街上走了一阵,忽觉脚上寒冷,低了头看那脚,却只穿着暖鞋,忘了换上油靴。便到一处小酒馆里坐了向火,看天色不过午时,便要了两斤牛肉切做一个大盘,又要了酒,就着牛肉吃了起来。虽说刚刚跟那妇人也吃了些许,但因为心中始终都有些忐忑,所以吃得不太尽兴,而现在离开了那地方,反倒觉得自在起来。
现在武松在这店中,一边喝着酒,一边仔细地思忖着刚才的事。对武松来说,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加难办的了。
回想起来,最初自己对潘金莲的种种遐思,的确是基于她漂亮的脸蛋与动人的肉|体的,她的种种样子的确是满足了他的对女人外在的全部幻想——也许还有多出的、所谓的意外的惊喜。虽说最初看到她时,也曾想过这般妖娆的妇人是否会不守妇道,内心是否也燃着火一般的激情呢,是否随时处在崩溃的边缘呢这之类的问题,但是,这些疑虑很快就被自己的幻想所掩埋了。
自己是情愿相信这美貌的妇人也必定贤良的,与其说对方是真正贤良,还不如说是自己期盼她贤良了,于是她在自己的心目中,便成了既有美丽的外貌和惹人遐思的肉|体,又有美好心地、安分守己、香芷兰草一般的女人了,这是不仅满足了自己对她外在的幻想,连内在也一并让他钦佩着了的、完美的妇人了。
武松想起当时他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多少还是有一些郁结的。说起来,他在见到哥哥与嫂嫂站在一起的时候,也曾觉得这般妖娆又贤惠的妇人,自己的哥哥武大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的。当时也曾闪现过“如果哥哥武大配不上这个妇人,那么自己是否能配得上”的疑问。他也曾想过,妇人若瞧不上自己的哥哥时,对自己是否会有别样的想法呢?如果没有的话,那她就是一个彻彻底底贤良的妇人了,但未免有些没有眼光,也是使自己失落的了;如果想的话,那么就有些对不起自己的哥哥,但是也足以证明对方是一个彻彻底底真正的妇人的。
尽管期望着后者,虽然也一直期盼着妇人递一些暧昧的眼色过来,丢一些妩媚的笑容过来,但武松是决计不愿意她真的说出来了的。宁愿保持着永远的、暧昧的、只停留在眼色与笑容之间的关系,也不愿意给对方撕破了最后的遮掩,真正做出什么对不起自己哥哥的事。
所以,在那妇人真个要勾搭自己之时,武松才发现,原来过去希望着对方是一个贤惠安守本分的女人的期望竟然全部落了空,对方竟是那样一个隐忍不住的极其不安于室的妇人,空有漂亮的外表那又如何呢?刹那间,武松对她打破了自己幻梦的愤怒几乎超过了对不起自己哥哥的愤怒,因为她不但侮辱了他的哥哥武大,也侮辱了自诩为正大光明、从不欺心的武松,更辱没了她自己作为好妇人的庄严了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武松忽然忆起从前幻想着的,自己若是有朝一日也要娶亲之时,应该娶什么样的妇人的事。想起哥哥所娶的前一个嫂嫂,就外表而言,是鸦色的脸庞、矮胖的身材,与哥哥十分相配的;就心地而言,是脸冷心热,对哥哥武大和他武松也是非同一般的好,是把武大当做亲老公一般亲热,把他武松当做亲兄弟一般的看顾的,平日缝补衣裳,整治菜色,没有一样不到的,就连他武松打了人、惹了祸,她也是当做亲兄弟一般嗔怪的。所以武松对她也非同一般的尊重着。
而现下这个新嫂嫂潘金莲,虽长了那样一张眉清目秀美貌非凡的脸,却没想到有那般放肆淫佚狎亵的心肠,不仅厮配不上自己,竟连哥哥武大那样的人物也厮配不上了。不但不值得做自己的浑家,便是做姘头也不值了。想起那时自己刚毅的意志,几乎要被这样的一个不值得肖想的妇人所动摇了,将近在梦中做出了那种事的时候,武松不不禁又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而且对自己的那几分情不自禁的痴迷,也不由得愧怍起来。
这个妇人使得武松以前欲娶美妇的心,松懈了好几分。想起过去曾听人说“娶妻娶贤”的话,也不能不承认这是极有道理的话了。但是,武松毕竟是一个正处壮年的男子,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妇人将他从终日只打熬气力、磨练武功的世界中拉了出来,给他看到了生活中风光霁月的一面,稍稍领略到了与女人相处的好处,使他不得不正视到,日后前行的路上毕竟也还是需要一个女人的这一事实。
但现在这个女人做出了这样的事,如果还要继续住在哥哥武大那里的话,不可避免地还要与这个妇人接触。想到这件事,武松便又如同刚才那般焦躁了。但这种焦躁里,并没有任何对嫂嫂金莲不正当的想法。现在的武松,已经是有全部的肯定可以抵御嫂嫂金莲的诱惑了,她现下在他的心目中,已经只是一个足以轻蔑的妇人,而不是值得爱慕的妇人,更不是值得尊重的妇人,那一点心的猿动早如死灰般的寂灭了。
有那么一瞬间,武松想到干脆让哥哥武大休掉她,别寻一个贤惠懂礼的妇人,就像先嫂那样的。但是,武松却不能只替自己着想。不能把嫂嫂金莲勾引他的事告诉自己的哥哥武大,不能为了自己的清白使得哥哥武大没人看顾,他不能肯定当武大休掉潘金莲之后,是否还能找到新的浑家;也不能肯定,嫂嫂金莲在被休之后,还能否找到新的良人。“知心知肺,总是原配”,此话说得当真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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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了一回,看天色差不多到了未时,武松心中已定,于是去了县衙,引了个土兵,拿着条扁担,迳去武大家中先前所住的房内收拾行李,见哥哥武大卖炊饼已然回转,嫂嫂金莲踪影全无,武松也不答话,便出门去了。
将出门时,只见武大走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丢你的丑,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再敢问备细,由武松搬了出去。却听得金莲在里面喃喃呐呐骂道:“却也好,只道是亲难转债,人不知道一个兄弟做了都头,怎的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咬嚼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睛。”武松便暗暗冷笑,知她是羞臊过了,晓得自己不会告诉哥哥武大,于是反来怨恨自己。这等心肠,果然是针眼一般的妇人的心肠。
武松自从搬离哥家,平日里无事,少去哥哥家中,也不见哥哥来探望自己,想必是叫那婆娘唬过了。捻指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光景。武松却被本县知县叫道衙内商议道:“我有个亲戚在东京城内做官,姓朱名勔,见做殿前太尉之职,要送一担礼物,捎封书去问安。只恐途中不好行,若得你去方可。你休推辞辛苦,回来我自重赏。”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辞!既蒙差遣,只此便去。”知县大喜,赏了武松三杯酒,十两路费。
武松想到这一去,不知道路上要耗费多少时日,哥哥武大这般憨厚,嫂嫂金莲又忒的不安分,委实叫人放心不下,又细细思量了一回。出的县门来,到下处,叫了土兵,却来街上买了一瓶酒并菜蔬之类,迳到武大家。
到了武大家中之后,没看到哥哥,却见嫂嫂的脸在那房门口一闪,又闪进去了。武松也不进门,在门前坐地,专候武大归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见武大从外面担着挑子回来,武松便将菜蔬与酒交土兵去厨下安排。正和哥哥欲进门,嫂嫂金莲忽然来到门口,向武松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叫奴心里没理会处。今日再喜得叔叔来家。没事坏钞做甚么?”
武松见她的打扮又不似刚才,似重匀了粉面,再整了云鬟,换了些颜色衣服,心下便又由不得暗暗冷笑。当时只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与哥哥说知。”
金莲道:“既如此,请楼上坐。”
三个人来到楼上,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条凳子打横而坐。土兵摆上酒,并和饭一齐拿上来。武松劝哥嫂吃。金莲便把眼睛来挑武松,做出种种媚态,但武松眼中心上早已没了她,此时便也不低头,也不回眼,一径只顾吃酒。
酒至数巡,武松亲筛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你依我时,满饮此杯!”
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
武松听得此话,真欲哭矣。又吃过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盏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
话语未完,只见金莲听了这句话,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面皮,不去骂武松,却只道是兄弟两个合伙来欺负她,便指着武大骂道:“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处说,来欺负我!我自从嫁了你,真个蚂蚁不敢入屋里来,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就如丢下一块瓦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
武松自知说中了她的心事,惹她恼羞成怒,当下也不和她计较——只要她愿意安分呆在家中,他武松就算受点闲气,也无不可。于是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过此杯。”
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在胡梯上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小叔,你从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我晦气了,偏撞着这许多鸟事!”一面哭下楼去了。
那妇人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武二只是不理。原指望她听得这番话,能有所收敛,但看如今,却是一无所获。只得劝告自己的哥哥了。
武大、武松吃了几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楼来,弟兄洒泪而别。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
武松道:“哥哥,你便不做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的。盘缠,兄弟自差人送与你。”临行,武松委实地放心不下,又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在家仔细门户。”武大道:“理会得了。”武松辞了武大,回到县前下处,收拾行装并防身器械。次日领了知县礼物,金银驼垛,讨了脚程,起身上路,取路往东京去了。
金莲:美青年的临去秋波
自武松走后,那武大只依兄弟武松的言语,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未晚便回来。歇了担儿,便先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然后来屋里坐着,只守着金莲。
金莲心中自然明白这其中的缘由,武大必是信了武松的言语。不,即便是没有什么缘由,只要是武松所发的话,武大是没有不听的,何况自己那时,的确是做出了逾越的事。但那又如何呢?
这个世上,那个女人不仰慕磊落英挺的男子,哪个男人又不迷恋于美貌多情的女人呢?自己对武松倾心,对眼前这个腌臜鬼一般的武大厌憎,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可是武松却如此无情地拒绝了自己的一番好意,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犹如妓|女一般地毁骂着,轻蔑着,好像自己真的如何侮辱了他一般。
在武松去后的每个夜里,当那矮鬼俯在自己身上喘息、舔吻、进出,而自己闭上眼默默承受之时,金莲便总会想到武松那深而大而黑的双眸、虎虎生威的脸庞、宽广的胸膛、粗大的臂膊,想到在那臂膊之中、粗壮的身躯之下将会躺着怎样的女人。他决计不会像他哥哥一样,动作了半天自己几乎是一无所觉,所谓“三寸丁、谷树皮”所形容的,恐怕是武大胯}下的那玩意吧?
而当武大翻身下去,却仍搂着自己在怀之时,金莲眼前所闪现的,却是请得武松吃酒那日,一双刚毅的、平日里不敢看她艳色的大眼一下子变得冷凝酷寒起来,仿佛她才是什么可憎的厌物一般,将她那一颗热烫的心冷得发寒,将那一腔臆想中的偎在对方怀里的热力全都冲散了,剩下的只有羞辱人的抢白而已。
不对。武松明明是对她有意的。
作为这样一个轻浮而爽朗、在男人与女人的战场中出入过多次的女人,金莲对于男子的心态是最了解也没有的了。男人对她有没有非分之想,这想法又进行到了哪一步,她潘金莲也绝对不会不清楚。他明明是喜欢她、欣赏她的容色的。她拿明艳的脸庞、混合着花香的肉|体的气味、烟水一般的眼眸对对方而言,明明就是一种横冲直撞地进攻,对方若是真的一无所觉,何以低了头不自在呢?
那么,他又为何这般决绝地拒绝了自己呢?想到那时他所说的“武松不是没人伦的猪狗”一话时,金莲恍然便明白了。这只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嫂嫂。
他敬重着自己的哥哥,所以,就算嫂嫂对他有再大的吸引力,他也不会轻举妄动,他只敢在一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看她、意淫她而已,虽说他打虎之时勇力十足,在她面前却怯懦至此,实在叫人不由得不心生愤恨。
可在另一面,她却又不得不替自己感到羞惭起来了,武松被她这一番捅破了之后,必然是不肯再来了的,她现在不只是得不到他的身体,甚至连见他一面也是奢求了;他不但不会再喜欢她,反而是无比地轻视着她了。
但实际上金莲却知道,这一点她是无法责怪武松的,“发乎情,止乎礼”的古训,“嫂溺,权也”的传统,武松所遵循的道德本身也没有任何错误。他拒绝她,因为她做出了逾礼的事儿瞧不起她没有错;她喜欢她,想要亲近她也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
是卖掉她的亲娘,是收用她的张大户,又或者是娶了她的武大,抑或是严守礼教的武松,还是不守妇道的自己?
如果没有武大就好了。既然是武松是因为武大而拒绝她的,那么,这个人若是不存在就好了。如果从来没有武大这个人,张大户便不会把自己嫁给他,世上哪还有第二个武大?哪儿还再有这样的将自己老婆送给主人家玩弄的活王八?哪儿还会再有那样的不中用的“三寸丁”?哪儿还会有谁来阻遏自己和武松的好事?
金莲想到此处,不由得对武大百倍的痛恨起来。可饶是如此,她每日里却还是在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
看来好似又恢复了武松没来之前的光景,但在金莲心中,早因被武松勾动了那一点春心,又因对方对她的不耐和拒绝,再加上武大的无用与撩拨,她那一颗满是发泄不了的欲|望的心,便总是空落着,怎么也落不到实处。使得她白天也想,晚上也想,做事的时候想,闲暇起来就更想,想着一个犹如武松一样有着完美的身体而又知情识趣的男人如何一边□□、膜拜她的身体,一边跟她轻怜蜜意地调笑着,喝酒吟诗,在床第间无所不为的。这幻想恍如一个最妖异动人而又最恶毒的魔鬼一般,啃噬着她的心。令她觉得,好像不做点什么的话,自己总会陷入到地狱的最深处去。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才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带着那一份隐秘的渴望,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便下了帘子,好去房内坐着。
金莲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加之满腹的心事,一时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一个人头上。金莲便慌忙赔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铃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才,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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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刚被打中时,立时住了脚,回过头来时,也是一脸嗔怒,想要斥责她的样儿。不过,即便是想要斥责她,那脸上的神情,也是极其风流绰约的,皱着眉、半张着嘴。但是一旦见了她的面,他的神情就全变了。
那一脸的嗔怒顿时全都消散了,手中一把洒金扇子收拢了来,那皱着的眉头沿着远山似的额头松开去了,然后极为自然地掣出了几分笑意,眼睛更是顺着那笑意丢过一个风风流流的眼色儿来。
金莲见他俊俏的脸上男性眼光的流眄,他白|皙的脸上还流动着不知名的爱力,显得既风流可爱、妖美绝伦,又和蔼可亲、温柔体贴;真是既热烈、又温存。她那一颗被武松那鲁男子所挑动的心便情不自禁地飘了起来,悠悠地,一下子似真的落到了实处,落到了眼前这男子的身上。
他这般可意的容色,正是她心目中幻想的美少年或者美青年的样貌;他那份风流蕴藉的意态,正是她期盼着的懂得人心的男子的样子;而他那玉立颀长的身材,也正是她所渴盼的、与武大判若云泥的身体。仿佛是上天给她送来的一般,这美男子竟真的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而且,将可能会像幻梦中所做的那般,不因为她是别人的老婆而呵斥她,不因她亲昵的动作而瞧低了她,他会温柔地抱持着她、温存着她,还将与她一起,燃烧着青春的爱|欲的火焰。想到这里,金莲不知怎的,竟一时惶惑起来,捣住胸口,忘了要说些什么了。一双翠弯弯的眉毛似蹙非蹙,贝齿竟不觉咬住了红唇。
她见那男子的目光更为流盼,似乎想要与她攀谈,便急忙赶在他之前,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
那人便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说着直起身子,抬起头来,一面只顾直愣愣地着看她,表现出对她的魅力无可抵挡的样子来。
金莲是自知本身容貌的艳丽的,所不曾想到的是,这样俊伟的男子竟也会被自己的容颜所惑,又何况是自己中意的男子,便免不得羞涩起来,白净净的脸庞之上,便突起了一片稀薄的红晕,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分,她连忙道:
“是奴的不是,官人不要见责!”
那人却又笑着,大大唱了个诺:“小人不敢。”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眼睛,不离金莲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
金莲见他风流浮浪,语言甜净,不由得更加几分留恋之意:“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
——那么,他知道我是谁的浑家吗?知道我那遭瘟的丈夫是谁吗?若知道时,还有这一份看我的心情吗?
7
就在金莲肖想着那那不知名姓也不知来历的美青年之时,不知不觉又过了好几日。可那人却一直没有出现。她的心中虽也一直放他不下,那一把洒金扇子、风流的神态以及临去那一眼莫不日日重现。但几日过去,她心下也自怠慢了。一颗心将要又回到永无可能的武松身上去了。像做一个无望的梦也似,正因为永远也无法得到,就变得更加想要得到了。
一日,金莲正在家中闲坐,听到后门有声,回头看时,却是间壁的王婆来了。见了她怔坐在那里,王婆问道:“娘子怎的这两日不过贫家吃茶?”
这王婆就住在她家的后首,是个媒婆,金莲素与她交好。见她来时,金莲便起身回道:“便是我这几日身子不快,懒走动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借与老身看一看,要个裁衣的日子。”金莲问她道:“干娘裁什么衣服?”王婆道:“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时有些山高水低,我儿子又不在家。”
金莲听她说有儿子,见她这般年纪,不知道儿子长得什么模样?又不知青春几何?便低头微微一笑,闲问道:“大哥怎的一向不见?”王婆道:“那厮跟了个客人在外边,不见个音信回来,老身日逐耽心不下。”金莲又问道:“大哥今年多少年纪?”王婆道:“那厮十七岁了。”金莲闻听这般年纪,不由又问她道:“怎的不与他寻个亲事,与干娘也替得手?”
王婆闻听叹气道:“因是这等说,家中没人。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发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一时先要预备下送终衣服。难得有一个财主官人,常在贫家吃茶,但凡他宅里看病,买使女,说亲,见老身这般本分,大小事儿无不管顾老身。又布施了老身一套送终衣料,绸绢表里俱全,又有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得。今年觉得好生不济,不想又撞着闰月,趁着两日倒闲,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苦也!”一面说,一壁拿眼来睃金莲的神情。
金莲自知她的意思便是叫自己来替她做衣服,本来金莲的出身,便是潘裁家里,这潘裁二字非关名字,是“潘姓裁缝”之一,何况后来金莲被埋在王招宣家学弹唱针指,自做得一手好针线,听了此言便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若是不嫌时,奴这几日倒闲,出手与干娘做如何?”
那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针指,只是不敢来相央。”当下取出历日,交由金莲看了,便定下明日好期,因王婆说需在家做生活,门首无人不大方便,便约定明日早饭后,金莲自到王婆家做,金莲自王婆去后,等武大归来,便将这事与武大一说,武大叮嘱了金莲几句,叫她莫失了礼数,两人便自睡下了。
第二日,金莲便来到王婆家中,见已安排了茶水,预备下了针线和三匹绸缎。那王婆一见她的面,脸上便涌出欢喜无限,浓浓点一盏胡桃松子泡茶与妇人吃了。抹得桌子干净,便取出那绸绢三匹来。妇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缝将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喝采。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安排些酒食请她。
次日依前日一般。到第三日早饭后,武大已经出门,金莲还未将家中事务收拾干净,那王婆却早已做过后门首来,叫道:“娘子,老身大胆。”金莲便从楼上应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点茶来吃,自不必说。
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王婆便自去料理酒食,不曾想前门一声咳嗽,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
金莲听得有男子声音,连忙站起,正要躲避之时,那人却已从帘后进来了。金莲转头一看,却不是那日被叉竿打倒的青年却是谁?
没想到竟会是他!莫不是因缘天定,注定的会面么?金莲还来不及多想,也不知是该逃走还是该留下,就在她怔忡之时,那青年已径直走了过来,手里仍拿着那日的洒金扇子,她的目光便不由得被那把日日在梦中相会的扇子给吸引去了,眼睛不敢望向那人,却一径瞧着那极珍贵极华美的用具,瞧着那上面的游动的百龙百鸟,心中暗忖:用得起这东西的,想必是此地有名的财主,而自己作为此县唯一的侏儒的老婆,美丑各别,于我的身份,他岂有不知道的?
想到这里,金莲那一份在武松处所感觉到的羞辱与自卑便不由自主地浮上了心头,加之那人走过来时,又将那一柄精雅华灿的扇子合上了,金莲的目光便像是失了准头的箭矢,慢慢地落了下去。
却听那人走到她的身后,低声唤道:“这位可是武大嫂?”
金莲听得此话,正如向前心中所想一般,不觉自惭形秽:“官人如何得知?”
只听得那人嘻嘻一笑:“有心自会得知。”他的语言令她羞涩了也羞愧了,便忙着低下了头,低了头之后,却又将眼睛暗暗抬起,瞅着王婆给她点的茶汤上飘荡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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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见金莲吃羞,便自道:“娘子勿要惊怪。王干娘那几匹缎子是我送的,将放了一年都没做,昨日里在街上遇到王干娘,却听她说,请了好手来做,却想不到是武大嫂!”
那人一边说,一边挨到近前来挨着金莲边上的椅子坐下,另一边将一双惯看风月的眼眸从上至下地将她打量个仔细,金莲便连那茶汤的热气也不敢看了,一壁只看着自己的手。想起那日自己挑逗武松之时何其大胆,此时却被这男人看得浑身不自在。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和眼色,但是那直勾勾的神情与仪态却是她万万受不了的,若是真的暗合了那时臆想中的场景,那她又如何隐忍得住呢?
若是又像那日一般,一腔热血却得了冷酷的呵斥,叫她还有何等面目立足在此呢?
当下只得低头回道:“官人错看了!”
那人又是一阵笑,将身体挨近了些,金莲觉得他大概只离了自己几寸而已,心里明知依着妇人的古训,是万万不能再呆在这里的了;另一面却又想要知道这男人对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份心。
他应该是喜欢她的,他却又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别人家的老婆,这男人还会喜欢她吗?还是像武松一样,只是瞧个眼饱就足以的呢?
他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呢?
思绪未完,只听得那男人又到:“在下的确是错看了。我想不到一个身高不满四尺、为人懦弱、人物猥衰的男人何德何能娶到这样一位贤良淑德、花容月貌的老婆呢?”说着,他竟伸过了一只手来,从她的腰背间拂过,将她的肩膀揽住了。
金莲惊得全身一颤,不由得她不抬起头来,一双水样的妙目,便瞪向眼前的男子。
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美若潘安的脸庞。
不,潘安也绝没有这样惑人的神情。白净的脸上有着刀裁一般的眉毛,俊秀的双眼正望向她似乎永远聚集着水雾的眼眸,眼眸之中的神情,比任何语言都要来得直接、大胆和热烈。他的唇边更是带着一丝势在必得的笑容。
她看到的正是这样的脸庞和神情。正是她日思夜盼能得到美青年青睐的神情,一时间,她竟又一次地惶惑了。
她勾引武松之时,虽也是一时情热似火,但其实事后也是极为后悔的。一方面渴望着自由的放纵,另一方面却又害怕触犯了伦理纲常,心中委实是矛盾极了、难受极了的。自从武松走后,她虽然一直记挂着他,但心底也不能不说是有几分庆幸的。这也是为何逢着这般如她心意似的大胆的男人,她反而惊怕而退缩了的原因。
尤其,门外也许还有王婆在。
一思及此,金莲慌忙起身,却不小心将凳子踏翻了,那人也不去看地上的凳子,只是随她站了起来,更将手中的洒金扇子抛在桌子,二话不说,上来就抱住了她,趁她还在发愣,一双唇早就吻了过来。
金莲下意识地便要推拒他,却被他抱得死紧,待要开口呼人,却又被他趁势将舌尖吐在她的唇中,纠缠着她的舌头,吻得唇中“咂咂”作响。
金莲何曾被这样的男子抱在怀中过?数她历经的男人,一个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是短小无用的侏儒。
故而一旦被他抱住,鼻中真的闻到了对方身上熏香的气味;腰间和背部感受到了那有力的臂膊,便想到他一定练过好拳棒;金莲禁不住满足地叫了一声,腿脚更是一软,几乎要跌到对方的身上去了。
可是,就在被对方吻得昏天黑地的间隙,金莲忽而想起了自己所钦慕的武松来。难道自己真的如他所说,是个淫|荡的、猪狗不如的女人吗?不是这样的。自己明明只是寂寞而已,自己并不想真的背叛了丈夫武大和钦慕的小叔武二的,想到这里,金莲便想要移开自己头颅,远离这魅惑人心的男人,远离这暧昧迷离的场所,但对方却好像知道她的想法似的,两只手从她的腰间离开,牢牢地把住了她的脸,任她如何推拒就是不松手。
7
话说当时众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进县里来。知县听得有杀人的事,慌忙出来升厅。众做公的把这唐牛儿簇拥在厅前。知县看时,只见一个婆子跪在左边,一个猴子跪在右边。知县问道:“甚么杀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阎。有个女儿,唤做婆惜。典与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间,我女儿和宋江一处沽酒,这个唐牛儿一迳来寻闹,叫骂出门,邻里尽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把我女儿杀了。老身结扭到县前,这唐二又把宋江打夺了去。告相公做主!”知县道:“你这厮怎敢打夺了凶身?”唐牛儿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只因昨夜去寻宋江搪碗酒,被这阎婆叉小人出来。今早小人自出来卖糟姜,遇见阎婆结扭押司在县前。小人见了,不合去劝他,他便走了。却不知他杀死他女儿的缘由。”知县喝道:“胡说!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左右!在那里!”便唤当厅公吏。 当下传上押司张犬远来,见说阎婆告宋江杀了他女儿,正是他的表子。随即取人口词,就替阎婆写了状子,叠了一宗案,便唤当地方仵作行人并坊厢里正邻右一干人等来到阎婆家,开了门,取尸首登场简验了。身边放着行凶刀子一把。当时再三看验得系是生前项上被刀勒死,众人登场了当,尸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里;将一干人带到县里。知县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再三推问。唐牛儿供道:“小人并不知前后。”知县道:“你这厮如何隔夜去他家寻闹?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儿告道:“小人一时撞去搪碗酒……”知县道:“胡说!打这厮!”左右两边狼虎一般公人把这唐牛儿一索困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后语言一般。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架来钉了,禁在牢里。 那张文远上厅来禀道:“虽然如此,见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必须去拿宋江来对问,便有下落。”知县见他三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几家邻人来回话:“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张文远又禀道:“犯人宋江逃去,他父亲宋太公并兄弟宋清现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责限比捕,跟寻宋江到官理问。” 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怎当这张文远立主文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公人领了公文,来到宋家村宋太公庄上。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厅上坐定。公人将出文书,递与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祖代务农,守此田园过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说他不从;因此,老汉数年前,本县官长处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汉户内人数。他自在县里住居,老汉自和孩儿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亩过活。他与老汉水米无交,并无干涉。老汉也怕他做出事来,连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执凭文帖在此存照。老汉取来教上下看。”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这个是预先开的门路,苦死不肯做冤家。众人回说道:“太公既有执凭,把将来我们看,抄去县里回话。”太公随即宰杀些鸡鹅,置酒管待了众人,发了十数两银子;取出执凭公文,教他众人抄了。众公人相辞了宋太公,自回县去回知县的话;说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执凭文帖,现有抄白在此,难以勾捉。”知县又是要出脱宋江的,便道:“既有执凭公文,他又别无亲族;只可出一千贯赏钱,行移诸处海捕捉拿便了。”那张三又挑唆阎婆去厅上披头散发来告道:“宋江实是宋清隐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与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县喝道:“他父亲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见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比捕?”阎婆告道:“相公!谁不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则个!”知县道:“胡说!前官手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阎婆在厅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价哭告道:“相公!人命大如天!若不肯与老身做主时,只得去州里告状!只是我女儿死得甚苦!”那张三又上厅来替他禀道:“相公不与他行移拿人时,这阎婆上司去告状,倒是利害。倘或来提问时,小吏难去回话。”知县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纸公文,便差朱仝,雷横二都头当厅发落:“你等可带多人去宋家村大户庄上搜捉犯人宋江来。”朱,雷二都头领了公文,便来点起士兵四十余人迳奔宋家庄上来。宋太公得知,慌忙出来迎接。朱仝,雷横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们。上司差遣,盖不由已。你的儿子押司见在何处?”宋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我这逆子宋江,他和老汉并无干涉;前官手里已告开了他,见告的执凭在此。已与宋江三年多各户另籍,不同老汉一家过活,亦不曾回庄上来。”朱仝道:“虽然如何,我们凭书请客,奉帖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你等我们搜一搜看,好去回话。”--便叫士兵三四十人围了庄院。--我自把定前门。雷都头,你先入去搜。雷横便入进里面,庄前庄后搜了一遍,出来对朱仝说道:“端的不在庄里。”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头,你和众弟兄把了门。我亲自细细地搜一遍。”宋太公道:“老汉是个识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庄上!”朱仝道:“这个是人命的公事,你却嗔怪我们不得。”太公道:“都头尊便。自细细地去搜。”朱仝道:“雷都头,你监着太公在这里,休教他走动。”朱仝自进庄里,把朴刀倚在壁里,把门来拴了;走入佛堂内去,把供床拖在一边,揭起那片地板来。板底下有条索头。将索子头只一,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窖里钻将出来,见了朱仝,了一惊。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捉你。只为你闲常和我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瞒,一日酒中,兄长曾说道:‘我家佛堂底下有个地窖子,上面供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盖着,上便压着供床。你有些紧急之事,可来这里躲避。’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今日本县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来时,没奈何,要瞒生人眼目。相公有些觑兄长之心,只是被张三和这婆子在厅上发言发语道,本县不做主时,定要在州里告状;因此上又差我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横执着,不会周全人,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迳自来和兄长说话。此地虽好,也不是安身之处。倘或有人知得,来这里搜着,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这般寻思。若不是贤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缧之厄!”朱仝道:“休如此说。兄长却投何处去好?”宋江道:“小可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乃是青州青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者是*山孔太公庄上。他有个两个孩儿: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火星孔亮,多曾来县里相会。那三处在这里踌躇未定,不知投何处去好。”朱仝道:“兄长可以作急寻思,当行即行。今晚便可动身,切勿迟延自误!”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长维持;金帛使用只顾来取。”朱仝道:“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长只顾安排去路。”宋江谢了朱仝,再入地窖子去。朱仝依旧把地板盖上,还将供床压了,开门,拿朴刀,出来说道:“真个没在庄里。”叫道:“雷都头,我们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雷横见说要拿宋太公去,寻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颠倒要拿宋太公......这话一定是反说。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朱仝,雷横叫了士兵都入草堂上来。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众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请太公和四郎同到本县里走一遭。”雷横道:“四郎如何不见?”宋太公道:“老汉使他去近村打些农器,不在庄里。宋江那,自三年前已把这逆子告出了户,现有一纸执凭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说得过!我两个奉知县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县里回话!”雷横道:“朱都头,你听我说。宋押司他犯罪过,其中必有缘故,也未便该死罪。既然太公已有执凭公文,--系是印信官文书,又不是假的,我们须看押司日前交望之面,权且担负他些个,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了。”朱仝寻思道:“我自反说,要他不疑!”朱仝道:“既然兄弟这般说了,我没来由做甚么恶人。”宋太公谢了,道:“深感二位都头相觑!”随即排下酒食,犒赏众人,将出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位都头。朱仝,雷横坚执不受,把来散与众人--四十个士兵--分了,抄了一张执凭公文,相别了宋太公,离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头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县里知县正值升厅,见朱仝,雷横回来了,便问缘由。两个禀道:“庄前庄后,四围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实没这个人。宋太公卧病在床,不能动止,早晚临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执凭抄白在此。”知县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动了纸海捕文书,不在话下。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面皮;况且婆娘已死了;张三平常亦受宋江好处;因此也只得罢了。朱仝自凑些钱物把与阎婆,教他不要去州里告状。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又将若干银两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
春梅:在西门家生存下去
今日又下了一场雪。轻盈的雪花慢慢凝成了沉重的雪块,一层层地压在松树的枝干上,压得那枝干一条条地垂下去了。天空中还有阴冷黯淡的云,也将那苍穹渲染成一幕幕愁苦的景画卷。
庞春梅其时正站在廊下。虽说她穿了一层厚厚的银红交领长绫袄,外面还套了件鸦色比甲,但是站在院中的雪地里,总不可能不感受得到冬天的寒意。她当然不是自愿站在这里的。这里正迎着风头,北风裹挟着地上和屋顶的冷雪整片地向她袭去,她连稍躲一下都是不能的,因为正是她的主母吴月娘叫她站在这里的。不过,尽管受着这样不人道的对待,春梅自己却并不感到难受,虽说并不是不怨恨吴月娘,但她是宁肯在主母吴月娘这里受着这样的对待,也决计不愿意到下面的妾室房中去的。
这里正是清河县有名的财主西门庆的家,也正是潘金莲前日所勾搭上的那美青年西门庆的家,春梅所站立的地方也正是西门庆的继室吴月娘所住上房的门廊之上。
春梅对西门庆的观感非但不如金莲一样觉得他既美艳热烈又温柔可亲,反而将之视为一个可远观而不可近侍的鬼蜮般的人物。在春梅眼中,这西门庆虽说在清河县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但他为人一味风流浮浪,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自父母亡后,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所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
尤其当春梅感到这男人对女人有一种变态一般地执着,他的纵欲行为超出了常人的想象之时,免不了要对他敬而远之,也不得不庆幸自己身为吴月娘的丫头,暂时无虞。不过,这种安全能保证到何时呢?虽说此时西门庆已有了继室吴月娘,在她之外还有李娇儿、卓丢儿、孙雪娥等姬妾,还包养了张惜春,更有嫖上的粉头李桂姐,奸|淫家中的仆妇、丫头无数,而且,他所看上的对象那简直是不分年纪不辨媸妍,只要是个女人,有时甚至是美丽的男人,他都绝不放过的。
但是,他却轻飘飘地放过了自己。这自然并不是他忽然良心大发的缘故,只是当家的主母吴月娘反对而已。为了这件事,吴月娘曾多次在春梅的耳边提起,要她知道这一份恩情的来之不易。
不过,吴月娘也并非是什么善心人士,更不是无主见的人物,她既不善良,也不贤淑。她唯一所看重的,就是西门庆家这一正房娘子的地位。所以,西门庆在外有何行为,伤了什么天害了什么理,她不但不像一个真正贤良的女人那样劝诫丈夫,反而总是随波逐流,有时简直就是推波助澜,而每每却又用“奴妇只管得三层门内,哪管得了三层门外的事”这样的话替自己遮掩。但就算是三层门内的事儿,比如仆妇丫头们被奸之时,她又何曾发一声儿?反而谁要是触犯到了她正房娘子的地位,藐视了她的权威的话,她却是要敛去那一脸温和低顺的神气,给那不长脸的家伙好好的苦头吃的。人只道她信佛茹素,是活菩萨儿,连西门庆也对她敬重三分,谁想得到内里竟是这样一个货色呢?
春梅自然明白她这么做的理由,这是因为,吴月娘只是一个继室。虽是正头娘子,但确确实实是一个填房。填房人的心里,有儿女就怕丈夫疑她偏心,当家就怕丈夫疑她不如先头的,就连那丈夫的心里,也未尝没有这几层疑忌在心中。所以做继室的,想管不好,不管也不好,往往就干脆做了一个好好先生,四处做她的好处,博得一个“贤”字,但在西门庆家中,依着西门庆去做坏事的人,少不得也就是个帮凶了。
那么,她又为何单单为了庞春梅不惜违逆自己的丈夫呢?自然不可能是出于爱护或者嫉妒的心。只因为春梅正是她的心腹丫头。西门庆在屋里头最宠幸谁,每天晚上去了谁房里,又奸了哪个仆人的老婆,收用了哪个丫头;在外头又包养了那些女人,宿占了哪个妓|女,勾搭上了谁的老婆等等,而姬妾们谁可能怀了孩子,谁在外面有了汉子,谁跟亲戚们合谋想要盗取家中的财产等事体,她莫不是透过春梅才知道的,所以为了笼络人心,吴月娘便不得不担着违逆丈夫的危险,替春梅回绝了西门庆收用春梅的要求。
而吴月娘让庞春梅站在此处的缘由,自是因为西门庆又有一阵子时日晚不着家了。当然,此时春梅并不知道,她的主人家已然勾上的新女人是此地卖炊饼的武大的娘子,她不知道的话,她的主家婆吴月娘就更不会知道这一点。
吴月娘所气愤的正是这个。她虽然也姿色可人,但是并不得西门庆真心的喜欢,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她不够放开,不能满足西门庆那一点变态的色|欲而已。西门庆有了什么新的花样和新的玩意儿,是断断不会找她实验的,而她作为正头娘子,就算有心去迎合西门庆,也决不可失了当家主母的那种正气与威势。西门庆需要这样一位管家的主母,但却并不需要这样的妻子。而就算有了这样的妻子,一个两个也是不可能满足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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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偷人。
吴月娘最怕的便是他所偷的人中有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她底下的几位小妾当中,二娘李娇儿是行院出身,肌|肤丰肥,身体沉重,额尖鼻小,算不得漂亮,再加上地位低下,现时虽然替西门庆管着账,但西门庆对她并不看重;三娘卓丢儿也曾是西门庆包占的暗娼,后来被娶进家中,最近不知生了什么病,陷在房中奄奄一息;四娘孙雪娥是西门庆原配妻子陈氏的陪床,地位卑下,素性又愚笨,只在厨下操作,更不在吴月娘的眼中了,有时甚至觉得她可怜,吴月娘还对她有些照顾。至于包养做外宅的张惜春,也是以唱慢曲为生的粉头;其他家中的仆人老婆并丫头仆妇,也并没有顶尖的人物在内,最怕的就是不知道西门庆什么时候又会在外头勾上那种又漂亮、又淫|荡、又聪敏、又识进退、又乖觉、又会生儿子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要是被他碰上,就算捅破了天,他也定要到手的,因他本来就是那么一副猖狂的嘴脸。
吴月娘的这一点心思,春梅作为她的心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这一次她迁怒于自己的原因,自然是西门庆日日宿在外头,作为替吴月娘打听消息的心腹丫头竟然全然不知,就又引起了吴月娘心里的恐慌了,所以就罚她大冷天的站在风头上。
在外人看来,春梅只是自己站在那里而已;而就春梅本身所知,她自己正是吴月娘符合所害怕的女人的一种:又漂亮、又聪敏、又识进退、又乖觉,只是不曾被谁梳弄过,所以是否有会生儿子这一长处尚不可知,但却是决计不淫|荡的了,这一点倒是极不如西门庆的心意的。不过,现在春梅只有十八岁,以后还会不会变得淫|荡,也是不得而知的。所以,吴月娘叫她出来吹风,也是怀着一层希望把那吹弹得破水嫩嫩的皮肤给吹红吹糙了的心理,这一点妇人的小心眼,春梅已经领教了好几年了。
但是,与其落到真小人西门庆的手中,还不如落在奸险好人吴月娘的手里,虽只吃些暗亏,却不至于落得一个被玩残的下场。这也是她平日极力讨好吴月娘的原因——她不过是希望能正常地活下去而已。
站在廊下,春梅望着院中皑皑的白雪,回忆着自己过去的经历。
大宋政和二年,黄河下游,河水溢岸,河东平原大闹水灾,饿殍遍野,人相食人。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庞春梅,本是庞员外的四侄女,因为命苦,周岁死娘,三岁死爹,全靠叔叔庞员外从洪水中抢出来,然而庞员外却被洪水淹没了。幸好庞春梅命不该绝,遇上好人被救出沧州地界,过南皮,上运河,到临清,进入清河县城,由薛嫂领入卖银十六两给西门庆家,做了吴月娘房内的丫环。
经历过荒年的庞春梅,曾亲眼看到农家饥寒交迫的生活。与农民一起逃过难的她早已得知,即便是丰年,农夫蚕妇们所吃的哪怕是糠都还是不够的,不少日子是靠着橡实野菜草根等为生;所穿的就算是绨褐也都遮掩不严。荒年之时,他们一开始吃的是糠麸煮马齿苋,接着就是草子蝗虫,与野菜一起熬煮。但这些东西实在难以下咽,于是用冷水冲服,食糟饮冷,多至胀死。幸而未膨胀一死,终也难逃一死。饥民死者往往盈川,有一家而数人饿毙,及至后来,便出现了所谓的“两脚羊”,“两脚羊”者,人也。肥壮者值不过十五千。至于父子夫妻相食,更是惨不忍睹。
救了庞春梅的好人,最终也把她卖在西门庆家中。虽说她只是个丫头,但毕竟有碗饭吃。想到若是不在此处,最后有可能流落娼门,难道就比此处强吗?若是卖在别处,哪一家的主人家不收用丫头,哪一家的主母不是吴月娘的?作为下等人的春梅,如今所能做的,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看了。
春梅:乔装与包打听
在被月娘罚了的第二天凌晨,春梅便如往日出去打探消息时一般,先洗去了眉黛,将头发放下,剪下一绺儿来,再剪成长短不一的末子,涂上从花黄上刮下来的软胶,做成两条假眉毛共假胡子,粘在眉头和唇间,又取了一方头巾裹了头发,取镜一照,不像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倒像个弱不禁风的俊俏的小厮。好在冬天无需在胸前缠上白布,只需换下比甲和白绫袄,穿上吴月娘从自己兄弟处拿来给她的一领白纳袄,青纱裙,外套一件皂色褙子,再穿上毡袜、暖靴,幸而她小时候出生贫苦,不曾缠脚,没有一双好小脚儿,进了西门家后也不过略缠了一点儿,那脚只比天足稍窄小了一点,平日却是连弓鞋都穿不上的,只穿平头鞋子。现在穿上了男子的鞋袜,倒也并不嫌大,走路起来也是极自在的。
临出门前,她在袖中笼了吴月娘给她的五两碎银,却戴上了妇人出行之时用来遮掩脸部的帷帽,又在一身男人服色的外头罩了一件极宽大的女人的长裙,更深漏静,趁人不备,悄悄地从上房的后门走出。也幸亏西门庆不在家,而吴月娘为了方便她走出,特别地调开了值夜的下人。她经过角门,穿过仪门,进了花园,再在花园的墙壁下等着,待到天麻麻亮,估摸着外头没人经过之时,便将帷帽与长裙藏过了,再从梯子翻墙上去,又小心翼翼跳将下去,开始作为西门庆家小厮来福的生活。
只因大宋一朝,对男女的相处有必须分处不同之处的原则。故而作为正头娘子的吴月娘不能招来小厮讯问西门庆的下落;春梅外出之时必须外罩女人的服色。而贤女子则需做到“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故而作为丫头的春梅出行也必须易服成男人。
她正是靠着这种方法出去帮吴月娘打听消息的,那些以卖花为名实则四处拉皮条的媒婆、马泊六,还有口清心不清的姑子和女道士们,眼里只有银子,她吴月娘也是断断信不过的。只有春梅,懂得分寸,识得进退,所以最得吴月娘的喜欢和信任。想起吴月娘说过的话:正是因为喜欢你信任你才要罚着你的!站在街上的春梅不由得冷冷一笑。
因见时辰还早,春梅便在街上走了一回,又在挑子上买了两块江米面儿枣糕,用油纸裹了,一面走,一面吃,一面又拿眼睃那来往的行人,人都当她是哪家的小厮,谁想得到内里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呢?
正吃着,忽然听见有个小的,提着篮雪梨,一边沿着街向前走,一边询问西门庆的去处。春梅心中不由一动,拿眼仔细看时,却见那人十五六岁年纪,穿着破裙袄,不像是无门请平日里结交的那些子弟,看面貌时却又不认得,春梅于是走到那人身边,先拱手作了个揖,便粗着嗓子开口问道:“这位小哥请了!不知你找西门大官人何事?”
那小哥见问,忙回头唱了声喏:“不敢!我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故取名叫做郓哥儿,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养活我那年纪高的老爹。因时常得西门大官人赍发我些盘缠,今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故而找他来。看哥哥打扮,莫不是西门府中的么?”
春梅略一点头,道:“正是。我姓张,双名来福,只因家里的三娘病重,故主母差我来寻他。却不知如今在什么地方?”
他二人这一番话来话往,却被街边一个多嘴的听在耳里,此时听得春梅要寻西门庆,便插话道:“两位小哥若要寻他,我教你们一个去处。”
春梅不好答话,郓哥便道:“起动老叔,教我那去寻他的是?”
那多嘴的道:“我说与你罢。西门庆刮剌上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坐的。这咱晚多定只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故撞进去不妨。不过那位张兄弟,你去须是不好,不如在这里等消息罢。主家回去便回,不回去时,难不成还捆他回去?何况你主母若知道了这事,还不闹将起来?你只在这里听信便了。”
春梅得知了西门庆的去处,岂肯在这里苦等?当下便道:“我与郓哥儿一起去。我只站在街边专等,回去也不告诉主母,只教我主人家得知便可。”
说着也不等那多口的再说,只一面道了谢,一面拉住了郓哥儿的袖子,向前疾走,一边走,一边问郓哥儿:“那武大是何许人?他老婆又是怎样?王婆却又是谁?”
郓哥被他扯了个趔趄,篮子里的梨子险些跌在地上,赶紧站稳了身子,见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厮,脸上白白净净,惹人好感,便回她道:“张大哥许是刚到清河县有所不知,那武大乃是此地一个有名的侏儒鼻涕虫儿,既无钱也无势,又生得丑,只是最近平白得了一个漂亮媳妇,长得是本地有名的标致,生得一双好小脚儿,名字便叫做潘金莲。不过是经常喜欢乔模乔样,专爱在帘子底下扰惹些浮浪子弟。那王婆在本县也是个大大有名的媒婆儿,积年的马泊六,专好拉皮条儿,从中渔利。又刚好住在武大的隔壁,这事必是她从中牵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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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了春梅的手,忽然喜道:“今日不便是你我兄弟的好处了?我们一齐去向西门大官人讨点赏钱去,总不至于叫那老婆一个人得了好处!”
春梅被他拉住了手,又不好甩脱,恐惹人猜疑。但要她去见西门庆,她怎肯?若被西门庆撞见,认了出来那可不是事了。
春梅便道:“他是我的主人家,我岂敢赏钱讨这等赏钱?不如你先去打听了虚实,若是打听得真,他果是在此处勾留,你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我就请你吃席。”
郓哥儿道:“此话当真?”春梅笑道:“自然是真。”郓哥得了这话,提了篮儿,拉了春梅,一直往紫石街走来,走到离王婆茶坊还有一丈地之时,便□□梅在那里坐等,他便迳奔入王婆茶坊里去。
春梅远远望去,只见一个老妇正坐在小凳儿上绩线,想必便是那马泊六王婆了。又见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声喏。”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郓哥道:“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
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儿!”说着望里便走。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这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骂道:“含乌小囚儿!我屋里那里讨甚么西门大官?”
郓哥道:“干娘不要独自吃,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你那小囚攮的,理会得甚么?”
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
春梅远远瞧去,只见那婆子勃然变色,便知此事便有七八分是真了,若不是说中她的心病,却又怎会如此作色?说不得西门庆此时便在王婆家中,同武大的娘子潘金莲做那事呢!耳又听得那婆子喝道:“含乌小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你做甚么便打我?”
婆子骂道:“贼□□娘的小猢狲!你敢高做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贼老咬虫,没事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篮儿也丢出去。
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交你不要慌!我不与他不做出来不信!定然遭塌了你这场门面,交你赚不成钱!”
这小猴子提个篮儿,便冲到街心。春梅知那王婆并不认得自己,西门府中见过她一两面的仆人也认不得她来,仆妇丫头们轻易也上不了街,即便上了街也没人想得到她回在此,她所提防的也只是西门庆和而已,便上前拉住了郓哥,劝解道:“郓哥,看我的薄面,此事且罢休了!”
郓哥却兀自嚷嚷不休:“老虔婆,我定教你后悔打了我!”
春梅恐怕西门庆听他吵闹从王婆家中走将出来将她认出,忙把住郓哥的手臂:“郓哥,别气了。我这就请你吃席去!”
郓哥却挣了她手,道:“今日这酒席不必张大哥请,我这里有人请!”说着,气呼呼地,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去街上四处寻觅。春梅无法,只得跟着他去了。转了两条街,只见一个不满四尺,踏鼻驼背,红眼龅牙的男的,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过来。春梅想起郓哥对武大的形容,心中便知,这定是武大无疑了。再想到刚刚郓哥所说的那武大嫂潘金莲,长得甚为标致,怎么肯嫁这等丑物呢?只是偏又看中了西门庆,真是弃了丑物,偏又遇上浊物。
郓哥见了武大,立住了脚,看着他道:“这几时不见你,吃得肥了!”
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等模样,有甚吃得肥处?”说着将脸转向春梅,问道:“这位小哥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
郓哥道:“你管他是谁?他是我哥!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
武大对着春梅唱了个诺,又回郓哥道:“我屋里并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
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的赚得你恁肥耷耷的,便颠倒提你起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小囚儿,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
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见春梅这个不相熟的在场,便羞臊了脸,扯住郓哥道:“还我主儿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道咬下他左边的(真武大帝手下有龟蛇二将,龟左蛇右,故指男|根)来。”
武大道一听此话,顿时将武二临走前所说的话忘记得干干净净,又兼不想郓哥和春梅面前丢脸,便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谁,我把十个炊饼送你。”
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东道,我吃三杯,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好便请你。只是这位小哥……”
春梅知他们要说些心腹话儿,而今日将这其中的关系已经弄清,回去禀告大娘即可,不必再在此纠缠,忙道:“不妨。近日中了,我也该回去了。日后再来请武大哥、郓哥儿一块吃酒,这几钱银子,便先做半个东道,今日且先告辞了。”说着,便拿出一小块碎银,约莫两三钱,放在了郓哥手里,又打听了郓哥儿的住处,方才告辞。
三人便就此作别。武大便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去了。
春梅便也起身去找个无人的地方度日,待到晚间再从原地回去,将今日的事西门庆的去处告诉吴月娘。
走了几步,春梅忽然想起一事,惊得冷汗直冒:这矮鬼武大,莫非是前一阵子打虎英雄武松的哥哥么?
金莲:难得有情郎(上)
金莲自那日和那美青年西门庆做过了那事之后,只觉心愿已足。一辈子能得一个这样于肉|体上与自己相称的人果然是极其不易的,而且他又知晓她的心事,明白她内心那一点隐秘的渴望,从某种角度而言,西门庆却真个是她的知心人、知音人了。但是以他的年纪和财势,在家里是不可能没有知心合意的正头娘子的。金莲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自小又是在有权有势的王朝宣家养大,又在有钱的张大户养着做使女,对那些有钱有闲的男人的家世,也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她须不是那种十几岁的小姑娘,希望着与郎君天长地久,却只是希望他偶尔能来再看自己一遭儿,再续那日的前缘,一起品味那□□的滋味,也不谈情不谈爱的,就与她的心愿已足了。
可是,那人却天天来寻她。
他倒真是像个有心的。见她喜欢那把洒金川扇,就把那扇子送她,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金头簪来,交给她做定情信物,又死乞白赖地从她身上搜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又当做是她送的信物,这才心满意足地拥着她,跟她说着体己贴心的话儿。
说话间,却又替她不平,替她叫屈,跟她一起骂着这不公平的世道,她惆怅时便安慰她,流泪时便吻着她纤小红润的唇,最后,两人便总是拥着倒向王婆的床铺了,他的身体总是热得令她忘却了所有该忘却的和不该忘却的事。
所该忘却的,是她自身的悲苦的经历与由这经历而生的苦闷的心情;所不该的忘记的,便是他们两人的身份。他是有妻室的男人,她是有丈夫的女人。对男人而言,养着外宅也好,在外宿妓也好,只要没有父母管束,随便做什么也都可以自己做主,而他是没有父母的,这一点他曾当着王婆的面对自己提起过。他的确也是有正头老婆的,而且不止一次地从他的言辞中显露过对他那老婆的不中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金莲这么表示着。
“我中意的,唯有你而已。”他也常常似梦似醒地对她这么说着,轻柔柔地在她的耳边这么哄着她,哄着她开心,像是对她真有了十分的情意一般。他说的,她大概是半信半疑地听着。有的听过就算,有的就记在心里。她常常将眼睛开着一半儿,闭着一半儿。开的那部分便是清醒地瞧着自己和西门庆的丑陋,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和他只是一对露水鸳鸯,或者叫奸|夫与淫|妇;闭着的那一半却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与他相爱着,却受着世俗的束缚与割裂,就如同刘兰芝和焦仲卿一般。
她就这么一半儿留在现实,一半儿又耽于幻想。来到王婆这里便是光明的幻想,回到武大那边却又是可怖的现实。同时,她一边是武大真真实实正正当当的妻子,一边却又做着别人颠鸾倒凤的情人。她对于武大的那一份郁结的恨意还没有完全消除,另一面却又因和别人偷情升起了惭怍的心情,对武大的恨不由得也松懈下来,不像前日里那般看他百般不顺眼,反而真心看顾起他来了。现在,既觉得他可憎可厌,又觉得他是可怜可笑的了。
偶尔在和西门庆缱绻之时,她也会想起她过去的心上人武松。想起那时自己是如何勾|引他他却不为所动的情形,却又发现可笑的是自己了。自己在武松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正是一个不矜持的妇人的模样,而西门庆则不同,虽说他用了卑鄙的手段,同王婆合谋而得到了自己,但是这也是为了能和自己双宿双栖而特别想出来的法子,是真心实意为了她才那么做的。想起自己追求武松的不易,她现在简直觉得西门庆就像那时的自己一般,是怀了多么大的勇气和忐忑不安的期许呢!
所以她该是应承他的,更不必为了他在这种事上所作的卑鄙行径生气。可是,这当然也就是说,西门庆在这方面大抵是不如武松光明磊落的。但是,西门庆却比武松更加懂得欣赏女人、了解女人、爱护女人。这也可算是另一种层面的补偿了。更何况,从脸面来说,武松果真的那种奇伟而又全然的男人,而西门庆则是像妖物一般的男人,最叫人感觉可怕或是迷恋的正是妖物一般的带有魔味的双眼,她每每看到的时候,既为之瑟缩,又忍不住想要亲近,是近乎破坏力与诱惑力中间的魔物,是能燃起她身体里所有荒诞的欲|望的东西。
即使为了这个,下地狱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当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每天都不落下地来到此地,早归晚出,金莲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心情在慢慢地变化着了。
她已经想要完全地占有这个男人了。她终于为了这种事起了矛盾的苦闷了,心里开始有了两种完全相反的念头了。一种是想要摆脱现在这种不正常地关系,一种是想要永远地堂堂正正地和这男人在一起,不仅是白天,还要在夜晚也占有着这个男人了。不但要将他美丽温存妖异的脸永远地占有,还要将他魁梧的身体、温柔的态度、床上的勇力一并都永远的占有着,不许别的女人沾他一根手指了。
她原本相信自己在经受了张大户和武大之后,虽然对恋爱也曾有过幻想,但对于男人本身是再了解也没有的,这样的自己只会勾|搭男人,却不会爱上男人的;及至在武松那里受到羞辱之后,她又觉得好男人也不会爱上自己了,她早已经参透男女之间是怎样一回事了,所以她相信自己是不会对男人留有幻想。但现在她已经感到那一股独占的欲|念正在西门庆的情话当中发酵了,它开始膨胀了,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扉,她已经不再半睁着双眼了,她的双眼已经完全合上,她成了一个只生活在幻梦里完全掉入了爱河的既盲目又嫉妒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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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正是她最害怕的事。她并未想到要恶意地去破坏他们之间的默契,但是,她确实已经爱了他,或者是自以为已经爱上了他了。她并不是他所想的一个真正成熟的、懂得进退的妇人,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缺少爱意滋润的可怜妇人而已。在她干渴得犹如沙漠中的旅人时,他却向她展示出了新的广阔的绿洲,她只能情不自禁。
后来她就开始讨好他,无论他要她摆出什么样的姿势,做出什么花样,她都不会拒绝他了,每天只盼着武大能出去得早一些,回得晚一些,他能来得早一些,能对自己继续表现出第一日所表现出的绝对的痴迷。幸好他还是天天来,还是天天对她迷恋着,近乎爱恋地搂着她、吻着她,要着她,令她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但是,有一天他忽然就不再来了。
头一天两个人还说说笑笑,他还着迷地嗅着她的体香,手指还眷恋着抚|摸着她的身体,但是第二天,他说不来就忽然不来了。
金莲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也望不到他来。使王婆往他门首去寻,王婆却说门首小厮多不理她,她怎敢入他深宅大院?只在门首踅探,每每不见西门庆就回来了。金莲便缠着王婆说那西门庆府中的事,平日每一问起,一则被西门庆顾左右而言他,总是没有机会。王婆见西门庆有日子不来了,也自以为他心下慢了,便就告诉她西门庆平日里交游广阔,家中姬妾成群,并收用的仆妇丫鬟无数,还包养着外宅,宿占着娼|妓等事,无一遗漏,好教她早日打消绮念。
金莲听王婆这么一说,心下便如同浇了冰雪一般。想到他每日里说大娘子不好,却原来果然是一句讨好的话,说的那些个甜言蜜语,更是一句也信不得的!可自己偏偏却又信了,这怪得谁来?回到家中,坐在床上细想了一回,一气西门庆无情,二气自己无眼,便将那洒金川扇拿出来,撕得粉粉碎,又将那金簪子拿出,只是坳它不断,便扔在地上乱踩,踩了一阵,又想到那李娇儿、卓丢儿不过只是妓|女粉头,却也被他收在家里,自己因嫁了武大这丑东西,却嫁不得西门庆,不由得深恨武大,又自觉生世坎坷,便伏在床上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便被那王婆从间壁听到声音,走过来安慰她道:“那等人家的子弟,有几个真心实意的?你只当是一场梦便了。原不得还跟武大过?”
那金莲听了这话,想到当初若不是着贼淫|妇、马泊六引诱自己,早不做梦了,哪会像现在伤心欲绝?因此上一边深恨武大,一边又深恨王婆。但她嘴里不说,却只是道:“我哭会子就好了,干娘别理我便了。”
又哭了一阵,金莲便从床上起来,对王婆道:“干娘,我还有些东西在你那里,以后他不来了,我便把东西那回来,免得家里的死鬼问起来,不好看相。”
王婆道:“如此也好。”
金莲:难得有情郎(下)
金莲便和王婆一起走出,却见一人夹着毡包,骑着马,打她门首经过。金莲一见,正是西门庆家的小厮玳安,那小厮说话乖觉,常跟西门庆在金莲家行走,金莲常与他些浸润,以此滑熟。金莲就把他叫住,问他往何处去来。
玳安一面下马来,说道:“俺爹(即西门庆)使我送人情,往守备府里去来。”
金莲将他叫进门里来,问道:“你爹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来傍个影儿?想必另续上了一个心甜的姊妹了。”
玳安见金莲这般疑心,忙道:“俺爹再没续上姊妹,只是这几日家中事忙,不得脱身来看六姨。”
金莲道:“就是家中有事,那里丢我恁个半月,音信不送一个儿!他只是不放在心儿上。”因问玳安:“有甚么事?你对我说。”
那小厮嘻嘻只是笑,不肯说。金莲见玳安笑得有因,愈紧紧地追问道:“到底有甚事?”玳安陪笑道:“只说有椿事儿罢了,六姨只顾吹毛求疵问怎的?”
金莲便嗔道:“好小油嘴儿,你不对我说,我就恼你一生。”
那小厮见金莲美艳无匹,思忖着近日西门庆没来寻这妇人,虽然前时两个如胶似漆的,现下说不定已经心慢下了,又想到自己虽则有心勾|搭大娘吴月娘房中的大丫头玉箫,但她却一直对自己那么不冷不热的,一时间难以得手,眼前这妇人年纪虽比自己大些,但姿色却是连十个玉箫都比不得的,便有心要打她的主意,图她的好儿。便道:“我对六姨说,六姨休对爹说是我说的。”
金莲哪知道这小厮的想法,听他愿意说,忙道:“我决不对他说。”
玳安便道:“新近家中的三娘殁了,俺爹被那卖花的薛嫂说了一头亲事,便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叫做孟玉楼的。一年前她家的男子汉死在外边,她也就寡了一年多。她身边又没子女,俺爹因她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因见钱的面上,就娶了她,顶了那死了的三娘的窝儿,如今正是新婚燕尔,如胶似膝。一时三刻来不了这里见六姨了。”
金莲开始听说三娘卓丢儿死了,还不怎的,后又听得西门庆娶了新妇,不由得珠泪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
玳安就慌了,便道:“六姨,你要是这等量窄,我实不该对你说。”
金莲道:”玳安,你不知道,我与他从前以往那样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又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
金莲一时只觉头中昏沉极了,一想到西门庆搂着新妇如何调笑,如何呜咂着嘴唇,如何拥着倒向那“南京拔步床”上去,更觉一番心事所托非人,心中又深恨起来,但却还尚未恨着负心的西门庆,只是一恨卓丢儿不该死得那样早,二恨孟玉楼这贱|淫|妇占了她的男人。倚定门儿思来想去了好一会,方才叹了一口气,定了一回神,忽又想到他说的西门庆因那孟玉楼“手里有一份好钱”才娶了她的事,便又想到,冤家莫不是为了钱才娶的对方?因此赶紧把眼泪收起,说道:“那孟玉楼长得什么样子,你快与我说!”
玳安道:“我们做下人的,哪敢品评主子的相貌?何况若是冲撞了六姨,六姨又要怨我了。”
金莲便教他宽心:“我岂真是那等量窄的人?叫你说你便说了,我绝不怨你。”
玳安道:“说起那位孟三姨,虽说年岁还大了俺爹三岁,但也算是生得周正的,俊庞儿不肥不瘦,只是额头上有几点微麻。”这小厮肚子里墨水不多,想了半天也说不出新的来了,金莲便斜他一眼,又问道:“比我如何?”
玳安瞅了她好几眼,金莲便故意将头发挽了一挽,做出一种妖淫的体态来,看得那小厮两眼发直,直道:“比六姨差得远了!她如何能跟六姨相比?”
金莲忍不住扑哧一笑,终究还是不肯对西门庆死了心、绝了意,自己告诉自己道,是看上了人家的钱才娶的,哪儿比得上自己真心真意?于是又央玳安道:“你爹已是一月没来了,过几日便是他的寿辰,若再不来,等凉了我心!”说毕又哭。
玳安道:“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也只在这两日,他生日待来也。你写几个字儿,等我替你捎去,与俺爹看了,必然就来。”
金莲便道:“是必累你,请的他来。到明日,我做双好鞋与你穿。我这里也要等他来,与他上寿哩。他若不来,都在你小油嘴身上。”说毕,便把早晨桌上蒸下的汤面饺,装了一碟,打发玳安儿吃茶。一面走入房中,取过一幅花笺,须臾,就写了一首《寄生草》。写成之后,叠成一个方胜儿,封好了,交给玳安收好,对他千叮万嘱:“一定给你爹。待他生日,千万来走走。奴这里专望、专望。”
那玳安吃了点心,金莲又与数十文钱。临出门上马,妇人道:“你到家见你爹,就说六姨为了他好不骂你。他若不来,你就说六姨到明日坐轿子亲自来哩。”玳安笑道:“六姨,此事这般棘手,我自给你带到信儿,爹来不来我可打不得包票。”说毕,骑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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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莲自此又是每日长等短等,但只如石沉大海。她心里又百般猜测,那孟玉楼如何缠住了西门庆,不许他出来,为着得她的财物,西门庆又是如何哄着她的。种种事端,不一而足。想得两颊都将塌陷了。等到七月将尽,快到西门庆生辰。金莲更是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可还是等得杳无音信。她不觉银牙暗咬,星眼流波,自觉对西门庆的心死了一大半,设想着他若是来寻她、哄她时,她金莲定要如何地不理他、打他、推他出门,好教他后悔也来不及。
但是西门庆只是不来。任她如何想象也还是不来,这不能不让她觉得自己那一颗痴情的心被深深的损伤了,可是,那颗心还未可算是彻底的死亡,还残留有一丝温热,似乎还在渴盼着东山再起的机会。但她的内心却已是明白她爱着西门庆的原因了:并非是因为她对于西门庆的爱恋有这么深刻,只不过是她对他做的梦太多,陷入了太深的梦境而已。她所爱恋的绝不是真实的他,而只是想象中的那个美青年而已。
是因为在武松那里受到了严厉的呵斥,她才转而寻求幻想中的梦里人安慰,而那时西门庆刚好出现,长着一张跟梦里人一样妙不可言的脸庞,说着那些跟梦里人一样深得她心的话语,做着和梦里人一样不可为外人道的事,她便情不自禁地将这一份爱恋全然投放了下去,将西门庆当做梦里人了。虽说如此,但在另一面,正是因为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她现在也不能完全分清西门庆和她梦里人的区别了,她简直疑心其实原本他们就是一个人,只是分成了两边,一个是温情的一边,另一个是无情的一边,而她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只拥有其中一个的,必须要拥有两者的全部,也唯有这样,才能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恋。可是,这般无情的西门庆她却是不想再爱的了。
出于这种想法,金莲便把那日踩了又踩后来又收起来了的金簪放在身上收好,指望着西门庆哪日来时便还给了他。
没过几日,西门庆的生辰终于到了,金莲将武大支出去一整天,自己却到王婆家中坐等,只巴望着西门庆来时,便将那一头簪子还他。一上午人影全无,到了下午,金莲正心灰意冷,要将簪子抛掉时,却见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带酒半酣,见了金莲,便给她唱了个喏。金莲一望见他的影儿,一个月来的满腔的怒火顿时云消雾散,眼中又要堕下泪来,却强忍着坐在椅子上,扭过了半边身子,听他唱诺,嘴里便丢出来一句:“大官人,贵人稀见面!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胶似漆,怎么今日又到这里来!”
西门庆忙坐近了,搂着她道:“你休听人胡说,那讨什么新娘子来!便是讨了,她如何比得你?不过是男子汉为了多赚点银子罢了!实在是因小女出嫁,忙了几日,不曾得闲工夫来看你。”
金莲听他辩解,心中已然信了一半,口中却道:“你还哄我哩!便是新婚,你若心里有我,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
西门庆在她脸上亲了一亲,道:“我这不是便来看你了?还给你置了些首饰珠翠。”说着,便从毡包里拿出来一些金银首饰放在她手中,金莲其时已经全信了,但却将他的手推开,还是不理他。被西门庆将脸捧过来,就在那娇滴滴的靥儿上吻了又吻,央告道:“好六姐!便放过了我罢!”
金莲:爱他与害他
说着话,西门庆便将金莲轻轻地抱到床上,摊开她的身体,先又忍不住在那张无与伦比的娇靥上吻了一吻,他那年轻而漂亮的脸上便又显出那时的一种亲昵的神情了,这叫金莲觉得,他心里也还的确是记挂着她的,不然今日何以又来了呢?尽管他与武松相比,少了那一份磊落宽绰的气度,却别有着风流潇洒的样子,更重要的是,西门庆是爱着她的,而且现在又来爱她了。
可是,这一次西门庆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安慰她的话语了,他带着酒气的跃跃欲试的唇只顾着去吻她的脸,吻她的嘴唇,好像腾不出什么时间来安慰她这一个月的相思之情的;似乎没有任何余裕去拥抱她、抚慰她了。
直到脱去了两人身上所有的衣服,西门庆方才俯下身子,一只手臂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搂着她的脖子,做出那么一点拥抱的姿势来,嘴唇则移到了下方,舔吻着她的颈窝。金莲一边给他舔得痒纷纷的,一边娇笑着躲闪着,一不小心,将他头上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碰落了,露出里面插在头发上的好几根金簪来。起初金莲还不以为意,随着西门庆在她身上越亲越低,她忽然看见有只金簪上好像有几个字儿,但因他的头在她跟前晃动不已,看不清是什么字。
金莲便向他头上拔下这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鈒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玉楼、玉楼”不正是那新娶的妇人孟玉楼的名字么?如今都收了她的金簪,每日不离地戴在头上,还说什么“她如何比得你”,如今却也收了那贼淫|妇的定情信物了!金莲想到这一层,那刚被西门庆勾起的一点欲|心顿时犹如灯灭,又见西门庆埋首只顾在她身上动作,却也不理会她的伤心,只恨得手里握紧了簪子,就要在西门庆的背上扎下去,但终又留着一丝幻想,并没有扎下去。
想了一想,金莲便用一只手臂搂住西门庆的头,问他道:“哥哥儿,我们这般行事,若是被武大那厮知道了那又如何?”
金莲这般问,不过是看西门庆是否真心愿意和她长长久久,还是只图一时的快乐。
却见西门庆拉住她的手,半醉地回她道:“我的好六姐!你管他怎的?我如今已经知道你的来历了。你本是张大户家的使女,被他收用了,主家婆却又嫌你,因此上把你嫁给了武大,以此掩人耳目,明里是武大的老婆,暗里是张大户的相好。那武大只要得一份钱,就愿意做活活的乌龟王八蛋,你忧虑他怎的?你若不放心时,我也给他一份子钱便了,叫他给我们腾出地方来,说不定还用不上王婆呢!”
金莲听了这话,只觉全身上下如同坐在冰窖火窑之中。西门庆竟真的只是贪图她这一张美丽的脸庞和这一具香馥馥的身体,对她的心却是毫无兴趣的,他并不愿意想个法子令他们能做长久的夫妻,而这个凭他的财势原本是极容易做到的;他只愿花一点小钱,却要跟她做一辈子的奸|夫淫|妇!
她的梦想、对这个人的幻梦和因幻梦而起的爱恋一下子全部都崩塌了,由不得她不恨!
她恨出卖女儿的她的母亲,恨那老狗张大户,恨活王八武大,恨拒绝了自己的武松,恨引诱她的王婆,最恨的便是欺骗了她却又不继续骗下去的西门庆。
想到这里,她那手中握紧的金钗又一次地扬了起来,想要报复这个她最恨的男人,想要看这一身白肉之上泛着殷红色的血水的情形,那想必比他那张漂亮的脸还要绮丽得多吧!那温润的细腻的白色配上鲜艳流动的红色,定是教人无法抗拒的、比活着的西门庆更为诱人的景色。带着这一份寻求美丽的怨毒的心情,金莲的手猛地落了下去。
不行。
那一只手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但这次再也不是无聊的反复和犹豫了,也绝不是出于善良的心。
她潘金莲从这个时候起,已经不愿意晓得什么叫做善良了——报复的对象怎么能只有西门庆一个呢。她的母亲她早已是不管她的死活了的,张大户已经死亡了,但是武大、武松、王婆、西门庆却都还活着,今天这一簪若是刺向了西门庆,他不一定会死,可自己却是必死无疑的了,那么,岂不是白白地放过了武大、武松和王婆了吗?
想到这一点,金莲便将那根金簪又重新插回了西门庆的头发中,在他已起了兴俯身在上,准备要想往常一样,在她身上卖力之时,金莲忽然对他爱娇的一笑,然后直起腰来,轻轻地用两只手推着西门庆的胸膛,让他躺在了床上,对他道:“哥哥儿,你难得来一回,今天就让奴服侍你吧?”
金莲之所以会如此这般,只是忆起了往日西门庆对她的种种要求,忽而明白了眼前这一位男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了。与情爱无涉,与风月有关。谁的风月放得开、耍得好,就爱恋着谁,他想要的,不过是体会那超常的肉|体的快畅罢了,现在已经完全地得到了她、玩|弄过了她的身体,那一股当初的新鲜已经没有了,又有什么心情跟她纠缠着感情呢?今日前来,大概只是舍不得她这一张无人能比的俏脸,却不是难舍她的风|流手段。
金莲于是又忆起了从前在张大户家看到过的春|宫册子,准备今天就叫西门庆见识见识她的好风月,以此来叫他不得不想要和她做长久夫妻的法子。
她既然已经是不要良心、不要性命,也便无所谓羞耻,更无所谓尊严的了。什么都摒弃了罢,她从今以后,只为着回泼这妖鬼横行的世界一头脏污的血而活着罢了!她要将这一点不知何时寂灭的残生,清醒而怨毒、美艳而恐怖地活下去了!
于是她轻蔑地笑着,不知是嘲笑着自己还是嘲笑着别人,那一点原本还存在着的一点点淑女的庄严全部都消失了。就叫那西门庆径直躺着,她便一路舔吻下去,两手把住他的东西,便把下面的两个春袋含住了一个,耳听得西门庆一声低吟,她心中不由暗笑。手里嘴里更是花样翻新,也不管手酸嘴酸,只是服侍得他高兴畅快,便把那图册上所记录的方法、要义做了个十足十。
她神经也像是无比昏乱着的,就好像是再做着不属于自己的动作,但却又意外地娴熟着,仿佛她一直便是那样轻浮的妇人似的。以前会因此而产生愧怍现在已经不会了,脑海里甚至连一直当做是比较对象的武松也没有想起了,便什么都不想,连自己也大可不必再想了。
好在做完之后,西门庆便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赞道:“我的好六姐儿!真真想不到你还有这好手段儿!——从前怎么不拿出来使些?”
金莲便给他抛了个媚眼儿,娇嗔道:“奴家的风月岂是轻易向人使的?不过你是我眉尖心上的人,是我的亲达达!奴从今以后便爽利地把不值钱的身子送与达达罢,有什么会与不会的风月儿,无有不依你的!”
西门庆便大喜道:“当真?”却听得王婆在外面一声干咳,打招呼道:“武大哥去了哪里怎的这时候才回?”
武大道:“干娘不知,只因我娘子叫我出去给干娘买绒线包儿,配的颜色又多,线又多,故而现在才买齐回来了。”
听得这话,金莲便忙抽身起来,却被西门庆一把拉住,凑在耳边低声苦道:“你好狠的心!怎么将我一人抛闪在这里?”
金莲知他刚被挑起了泼天的欲|火,却不巧武大回了,她也只好立刻回去,打断他这一回忍耐不住的绮梦。刚好让西门庆知道知道“奸|夫|淫|妇”是不能随时尽兴的——不做长久夫妻,当真妥么?
她便推开他的手,也丢一个风风流流的眼色过去,睨笑道:“好达达,来日方长,急他不得!”
金莲:不要将一个女人逼上绝路
金莲便起身回去,一夜无话。
金莲的檀口禁不住也微微颤地笑了起来。——她这已经是第二次发笑了。是自西门庆没有来见她之后所发出的第二次的笑,这笑即是勾引西门庆的媚笑、倩笑,也是不能抑制的自得的笑意。原来只要做到这一步,就可以获得西门庆的注意力了,可笑她从前还以为心有灵犀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想不到在眼前这男人的眼中,却是可以弃如敝帚的东西。却反而把这种肉|体的东西当成是最可宝贵的东西,从这一点来讲,金莲不由得开始同情着他了。
其实,她对他的脸和身体也是极为感兴趣的,只不过,原本这些兴趣比那一份爱他的心要浅得多。但现在也不同了。当她发现自己彻底理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之时,仿佛自己便立刻超脱出了情感的约束一般,现在只剩下对他身体和脸庞的喜爱了,所以,在给他做那些事的时候,她仍不能否认她的确获得了快|感,昨天临时斩断了的燕好,不仅是他未得满足,她金莲的不满足一样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她在晚上还被武大似是而非地弄了一回之后,那份不满足简直立刻放大了十倍,连用手也是无法解决的了。
所以今日她也因挑|逗对方而起了极为深重的空虚感,浑身都几近颤抖了。对方却冷不防坐起来,用手托住了她白嫩的身体,将她转了过去。只有从中逸出的奇丽的香气飘散在房间里。
不过,今日她却并未像往日一样,叫武大晚些回来,反而对他言明,既是叔叔武松叮嘱,何不再少做它两笼炊饼,更早归家?那武大便只做了三笼炊饼,不到一个时辰便可回来,那时正是她和西门庆刚做了一回,又正难分难解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多了,不由得他不想和她做长久的夫妻!
何况,昨日武大回来之后,她便又提了一些酒食送给王婆,“不意间”给王婆透露了西门庆打算自给武大一些钱,要绕过她王婆和她勾搭了,话说了之后,只见王婆仍笑吟吟地,脸色不曾少改,但那双打着褶皱的眼皮顿时略塌了一塌,金莲就已经知道,王婆的心里,已有了分数了。知道西门庆愿意出钱叫武大腾地方,她的那一份拉皮条的钱没了,表面上虽然云淡风轻,心底不知道要怎样地捶胸顿足呢!为了西门庆的这一份钱,她什么事做不出!
不到一个时辰,武大便回来了,西门庆再怎样难分难舍,也只得放了她回去,临走前只悄声叮嘱金莲道:“明日再来,你想法子叫武大晚归些儿。”金莲只是轻笑,低了头道:“他是奴家的丈夫,要迟归便迟归,要早归便早归,我哪里管得了他?”说着起身走了,一边走,又两步一回头地流盼有情。故意地扭转的细腰,做出些娉婷的姿态,还有眉眼之间的浓情蜜意,都要教西门庆舍不了她。
其后的几日里,西门庆又日日都来找她了。金莲过去都在武大面前遮掩,现在却不遮掩了,有意无意,向他暗示自己已经有了姘夫。武大虽说一贯地戴绿头巾,但是不给钱的绿头巾是断然不戴的,且看他有何话说。
一日,西门庆正携了新淫|器与金莲试验,却是南方勉甸国出产的一样物事,叫做勉铃的,据说稍得暖气,则铃自动,切切有声,是一样助兴的妙物。西门庆告诉金莲,得了此物之后,他第一个便要拿来和她共耍。两人正调笑着,要给金莲使用之时,只听得茶坊的大门外呼地抢进一个人来,对门首的王婆骂道:“老猪狗!你那日为甚么便打我?”
金莲听这声音是一个小子,正不知是谁,推过了西门庆的手。那西门庆却挨过来,磨蹭着道:“管他?须不是来找你我的。”便两根手指拎了龙眼核大小的那铃,要送进金莲的体内。却又听得王婆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如何又来骂我?”
那人也不怯阵,回骂道:“便骂你这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值我鸡|巴!”
金莲一听,险些笑出声来,尤其是最后四个字,更要叫一声好儿了。便又将西门庆的手推开,侧耳去听那门首的动静。
只听得外面的那小猴子忽然叫道:“你打我!”似乎是王婆动了手,又听得一阵乱响,又有一个人冲将进来,听得王婆一声大叫:
“武大来了!”
金莲便赶紧上前,作势将门顶住,回头一看,却见西门庆躲在床底下,不由暗暗冷笑,外面又听武大一边推门一边道:“你们做的好事!”
金莲便止不住地笑出声来,对床底下的西门庆道:“你平时只在我跟前吹牛,说练得好拳棒,临时便没些用儿!见了这纸老虎也吓一跤!你是什么人物,怕他作甚?”
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些话,不由得自惭起来,也是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不是我没这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
西门庆便走来拉开了金莲,叫声“不要来!”武大却待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脚来。武大矮小,正踢中心窝,扑地望后便倒了。西门庆打闹里就一直走了,留下金莲仍倚在门首,见外面一个小子,用头顶着王婆的肚子在壁上,见武大被踢了出去,便松了劲,一溜烟地跑了。街坊邻舍,许是都知道西门了得,谁敢来管事?
金莲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腊渣也似黄了,一时觉得他又可怜又可嫌,不过不管怎样可怜,她都要叫他必死的了,反正活着也是费事,但这死又须与西门庆、王婆有关。
当下就舀碗水来把他救得苏醒,和王婆两个上下肩搀着,便从后门归到家中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
当天晚上,武大躺在床上,自觉胸中甚为不畅,晓得自己被尽力踢了这一脚,恐怕时日无多。
便叫金莲过来,对她道:“你做的勾当,我如今都知道了。现在我病在这里,你们自是指望我自死,好留你们快活。我也知你平日一直也瞧不起、看不上我。本来在张大户家中,原也没指望娶你。你若不愿跟我过时,我便给你一纸休书,由你自便了,何必撺掇奸|夫踢了我心?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若我明日当真死了,你须要瞒过了他,万万不可叫他知道。”
说着说着,武大便流下泪来,对金莲道:“我原也不认得字,你拿纸笔过来,自拟一份休书,我便按了手印,明日便跟邻里说明,不教旁人为难你。你带来的嫁妆首饰,还有这爿房子,原也是你的嫁妆典来的,就都还与你。我自搬回阳谷县去住,以后你要嫁谁,都由得你了。”
一番话说得金莲也险些堕下泪来,便抱住武大,对他道:“这些话就休说了,从前是我不好,你要当没这事,我安心跟你过便了。”
武大道:“你跟着我,也是委屈了你——今日说这话,莫不是诳我?”
金莲便笑道:“我诳你作甚?从今以后,再不胡思乱想,随你安分过日子就是。”
说着,便熬了一回扁豆粥叫武大喝了,武大也自放心睡了。
第二日,金莲叫武大也只做了两笼炊饼,待他出门后,见王婆在后门,便径直来至她家中,张望西门庆也在,便先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儿,道了一声“苦也!”
那西门庆本听说武大无事,此刻听金莲一声叫,慌道:“什么事如此惊慌?”那王婆也惴惴地站在一边听着。
金莲便道:“昨日他回去后,便骂我好不守妇道,然后说什么他自不和我们计较,但是等他的兄弟武松回来,便对武松言明,我如何和你通|奸,王婆如何做的牵头,你又如何踢了他,管教我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那西门庆听了这话,似淹在冷水盆内一般,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武都头。我如今却和娘子眷恋日久,情孚意合,拆散不开。据此等说时,正是怎生得好?却是苦也!”
金莲也不答话,只用眼角睃着王婆。王婆却也会意,又贪图西门庆每次来买的物事,给的银钱,当下道:“你们是要做长夫妻,还是短夫妻?”
西门庆道:“自是原作长夫妻!我和娘子,每日都要同在一处!”
王婆便道:“若要做长夫妻,我这里却有一计,只是难教你们——”
金莲:一命换四命
王婆倒也不是故意逗留不说,此事倒委实难办,故而拖长了声调,等西门庆和潘金莲二人来接话。只见金莲微微冷笑,只是不出声,倒是西门庆连忙应声道:“干娘,周旋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
王婆眼瞧着金莲的眼一味只觑着西门庆的脸色,听得西门庆口出此言之时,那唇边的冷笑更甚,却依然是不接话。
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甚么东西?”
王婆就先看着西门庆的脸色,道:“如今这矮子病得重,趁他狼狈,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却教武大嫂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
说着,王婆又在金莲脸色暗暗一窥,只见她脸色不变,还是微微冷笑,眼神却正看着自己,似乎正要看她能出得什么好主意来。
王婆便心中暗暗一凛,可计却也不得不出了,便接着道:“却把这□□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他待怎的?自古道:‘幼嫁从亲,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这些事!半年一载,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便把娘子娶到家去。这不是长远夫妻,偕老同欢!此计如何?”
说完之后,她便又细瞧着那两人的神色,只见西门庆大喜,金莲却又转过脸去,只看着西门庆的脸色。那份冷笑早已不见,但目中仍似有冷嘲之意。
却见西门庆想也不想,当时便道:“干娘此计甚妙。自古道:欲救生快活,须下死功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便好歹结果了他!”
又将脸转过来,对金莲道:“娘子,却要累你亲自下手,待他死了,我便把你接回家里去,我们两个便做长久的夫妻。你道如何?”
金莲便笑道:“我一个弱质女流,哪会干那事?此事还得王干娘教我下手。”
西门庆道:“是了,我便往家里去取此物来。”
王婆见金莲也应许了,又想起她刚才的脸色,怕她反悔,忙又道:“这是剪草除根,萌芽不发,大官人快去,我自教娘子下手。”
西门庆去不多时,包了一包□□,递与王婆收了。金莲在旁,心中只是冷笑:这一包□□下去,了结的岂止是武大一人?再者,王婆却要用□□怎样害人?却听她如何说。当下便问道:“干娘,我要怎么做?”
王婆看着金莲道:“武大嫂,我教你下药的法子。如今你就先哄着武大。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张嘴,你便把药灌将下去。他若毒气发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声。那时你便把被一盖,不要叫人听见,紧紧的按住被角。再预先烧下一锅开水,煮着一条抹布。他那药发之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死绝了,你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没了血迹,便放在棺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么不了事!”
金莲听那王婆的话,仿似害人不是第一遭了,又不肯只教她出这条毒计,于是再道:“好却是好,只是奴家手软,临时安排不得尸首。”
王婆笑道:“这有何难?你那边只敲墙壁,我自过来帮扶你。”
金莲便收了□□,王婆又叫她细细地碾成末子,西门庆自归家去了。
金莲又教王婆出去买了一贴心疼药拿来,当即回家,先喂武大吃了一碗昨夜剩的扁豆粥,恐□□有味,就没下在里面。
又将武大扶起靠在墙上,对他道:“今晨我去给你赎了一贴心疼药,煎你吃了。这是我像是独门的偏方,你吃下去便好了。”
武大道:“莫不是从王婆那里讨来的偏方?”
金莲听得此话,直气得三尸神暴跳,骂道:“我把那老猪狗!作死的马泊六!谁去讨她的偏方!”骂了几句却再不言语,将那帖药拿出来,教武大收了:“这帖心疼药,太医教你半夜里吃了,倒头一睡,盖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
武大见她这般作态,倒信以为真,也真指望她从此安分,就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我醒得惊睡些,待你半夜调来我吃。等我病好,兄弟回来时,恐怕将到中秋,三人却也好团圆。等过了中秋,再给兄弟寻一头亲事,到那时兄友弟恭,妯娌和睦,一家人和和美美,却不是好事?”
金莲笑着应道:“那自是好事。我在街面上些须也认得几个媒婆,到时叫她们留意留意,有什么家世清白、样子周正的女孩儿,便给你兄弟说和说和。”
武大点头道:“那好,我那兄弟眼界高,你可得小心留意。”
金莲一边服侍他睡下,一边道:“你的兄弟不就是我的兄弟?且放宽心。你放心睡,到晚上我自来扶持你。”
看看天色黑了,金莲在房里点上灯,下面烧了大锅开水,拿了一方抹布煮在锅里。听那更鼓时,却正好打三更。
金莲便先把磨成粉子的□□倾在盏内,却舀一碗白水,端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快调来我吃!”
金莲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将白水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簪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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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
金莲便劝道:“俗语说,良药苦口。只要他医得病好,管甚么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金莲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又将武大按在床上,假意道:“我的哥哥,喝了药且睡下,我给你盖上棉被儿。”
武大躺了下去,又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了。”过不了一时半刻,武大只是杀猪般地叫唤起来。
金莲厉声道:“给你喝了药,只管叫唤作甚?”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将下去。
武大叫道:“我气闷!”
金莲将厚被堆在他的头上,正要如王婆所说掖住四个被角,忽然想起,若不教邻居们听见,到时武大真个死了,却不知是谁害死的,那岂不是白死?
便又将被子掀开,道:“太医吩咐,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的快!既是气闷,不给你发汗得了。”
眼见武大口中便呕吐起来,四肢痉挛,在床上抖个不住,却还喘息着道:“大嫂,你给我吃的什么药?”
金莲见他必死,自己计策中最重要的一步终于就要实现,当下便咬牙切齿地道:“什么药?自然是要你祛病强身、延年益寿、早日投胎的好药!”
武大惊道:“大嫂,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这般害我?”
金莲闻言,便从床边站起,跳上床去,对着武大就是两个耳光,恨道:“你如何对我不起?你这么丑怪却娶了我,这不是对我不起?娶了我也就罢了,却让张大户那老狗镇天介欺负我,这不是对我不起?我对你说你那兄弟武二对我图谋不轨,你却不信我,这不是对我不起?我金莲花容月貌,嫁你这般猪狗不如的东西,又没本事,由得我给那外人西门庆欺负,不是对我不起?告诉你!今日这□□便是从西门庆家里拿出来的,下药的法子便是隔壁王干娘教我的,你待要死不瞑目,就下得阴曹地府,再教你那真真的好兄弟武二来对付我们!”
一壁说,一壁痛打武大的脸,金莲待出完了气,却见武大七窍流血,咬牙切齿,早就已经呜呼哀哉,死得透了。金莲见他这幅模样,抬起手来又是一个耳刮子:“死便死了,还血糊糊地吓人!”
说着就跳下床来,敲那墙壁。
王婆在那边问道:“了事也未?”
金莲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
王婆道:“有甚么难处,我帮你便了。只是刚才不该做那声喊,恐怕四邻都听见了。”
金莲嗤道:“死便死了,怕他怎的?”
王婆便过来,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开水,把抹布撇在里面,提上楼来。卷过了被子,先把武大口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又把衣裳盖在身上。
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步将武大的尸首扛将下来,就楼下寻扇旧门停了尸。又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
两人却上楼来,收拾得干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留着金莲一个活人在楼上,武大一个死尸在楼底下,金莲却连哭也不哭,号也不号,就在药死武大的床上躺倒睡下,嘴边心上,由不得又暗暗冷笑:
现在武大死了,西门庆和王婆都逃不了关系,就算收买了仵作邻里,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等得武松知道,要报官时,西门庆又会使银钱,上下做通,教武二有冤没处诉,只得寄托钢刀,杀他一个干净。到时候,西门庆、王婆还有自己,便都要身首异处。但武松杀了人,也要抵命,岂不是一举数得?自己这一残躯,便陪了他们算数!
春梅: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
一日下午,吴月娘在内室听着薛姑子讲经,虽说香烟袅袅,所讲的经卷也正是因果报应这些离奇的事儿,但吴月娘的心,并非全神贯注在讲经之上。
她想到前一阵西门庆白天便去找武大娘子,晚上便宿在李桂姐家,那李桂姐是个妓|女,倒也无妨,但那武大娘子毕竟是别人家的老婆,淫人|妻女,总要担着干系。
何况,他所刮喇上的女人,虽听春梅描述,是街面上一等一漂亮的女人,丈夫又是那等软脚虾,撑不得场面,但春梅却并未亲眼瞧过那潘金莲是如何美貌,而且她家的小叔听说正是那打虎的莽汉武松,若被他得知自己的兄弟被戴上了一顶绿油油的头巾,他岂肯干休?为这等女人挨了揍、送了命,这偌大的家业便要摧枯拉朽般地垮塌了。
直到西门庆娶回了孟玉楼,嫁出了前头正房娘子所生的女儿西门大姐,又不上妓|院,忙得团团乱转,她又打发了那个卖炊饼武大的老婆派来找西门庆的媒婆,也没见汉子再去找她了,这一桩孽缘,眼看着就到此为止了。
又以为西门庆既娶了新妇不到月余,总会安分守己在家中呆上一阵,了不得再上李桂姐处听听曲儿,终不致再走到别人家里去。
想不到忙过了这阵子,西门庆仍然是夜夜不归,白天不见人影,也不在药铺,晚上倒是听吴大妗子说,他每每便与新结的弟兄应伯爵等人在青楼里鬼混。不知道西门庆每日的行程,又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品性,吴月娘便又疑神疑鬼,疑心他在外头又有了新相好,便听不进薛姑子讲的经了。
她便打发了薛姑子回去,叫心腹婢女春梅再去街上探探西门庆的行踪。
对于春梅这丫头,吴月娘也是觉得极为称心的。玉箫与她相比,便少了那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不是春梅,谁想得到女扮男装的法儿,到那外头去给她打探消息?家中说闲话的有,打西门庆主意的有,偷人养汉的有,只是唯一没有好人而已。春梅也不是什么好人,却是一个乖人,只要懂得她的需要,满足了这个需要之后,叫她做什么也是愿意的。多么巧,她庞春梅的需要和她吴月娘的需要在某一个层面上,达成了共识。
就这样,她替她保住了贞操,她便去替她打听西门庆的种种消息。
春梅得了主家婆吴月娘的这一命令之后,看了看天色还早,就走出上房去厨房催晚上给吴月娘做的菜,近来吴月娘不知从薛姑子那里得了什么秘法儿,吃起了全斋,又不肯吃一般的东西,尽要些“葱炒核桃仁”“酽醋滴的苔菜”“糟笋干”这类的菜,厨房的四娘孙雪娥不识做,便叫她去看着点。
刚走出回廊,对面便过来一人,风流倜傥,相貌俊美,态度轻浮,摇着一柄洒金川扇儿,一摇一摆,正从门外进来。
春梅一看,不是西门庆是谁?当下便低了首招呼道:“爹,你回了。”
西门庆也不答话,笑嘻嘻只顾拢上去:“春梅,几日不见,怎的瘦了?”说着,便将右手的扇子合拢换到了左手,空出来的右手便在那粉颊上轻轻摸了一摸。
春梅闪避不及,只后退了半步,将头偏了一偏,道:“爹,大娘吩咐婢子去厨房看着,不敢在此逗留。”
西门庆有什么心思,她岂会不知?只是要跑得快。话才说了两三句,她提脚便走。
没想到刚走了几步,便给西门庆从后边栏腰抱住,又把嘴凑到耳边对她道:“好春梅。只顾走怎的?怎么不多和你爹说几句贴心话儿?只有大娘是你主子,我便不是你主子?”
春梅给他抱着,他的嘴就凑在她的耳边,她只觉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随着一两声喉中挤出的浪|笑,他那两只手把她的身体连同双手一起困住,交叠在她的胸部下边,挣脱不得。
这被抱着的人若是房中的任何一位娘,或者是这西门庆家中的随便一个仆妇丫头,可能都会被他风流的态度,话语中所流露的暧昧所诱惑。
这些女人或者是惑于他的财势,或者是惑于他的相貌,或者是惑于他的风月手段,没有一个不喜爱他,进而愿意让他喜爱的。
在这些喜爱着西门庆的女人当中,春梅也曾是其中的一个。
也许用着“喜爱”这个词汇未免过重了些,她或许只是对这个人的美丽的皮相、潇洒自如的神态迷恋过一阵子而已。
那艳冶的脸庞,惫坏了一样的笑意,本来就是最能激起十五六岁的少女的情意的。像那个年纪的少女,心中都是萌芽着青春的爱|欲的,随便一撩拨或者根本无需撩拨,就能生出滔天的烈焰来,也许只是看到那张脸就足以被迷惑了。
何况,他所迷惑的对象不仅仅是情窦初开,不解世事的无知少女。他还迷惑了比他大的吴月娘、孟玉楼,和他差不多大的孙雪娥和潘金莲,还有家中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丫鬟、仆妇。
可见他的魅力是无远弗届的,也是不受女性的年龄与口味限制的,所以,春梅曾被这样的脸迷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不过,她很早地就从这种肤浅的迷恋中摆脱出来,没有像那些女人那样沉迷于虚假的幻象太久。若是要细究起其中的原因,大概是他的眼睛让她不舒服了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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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现在,他那双多情的眼波一直在瞟着她,送过来无数的、仿佛不容置疑的柔情蜜意。就好像她正是他最喜爱的那一个,那眼神在她的脸上身上流动着,代替了手的作用,一寸寸地抚触着她的肌|肤。
但她却仿佛很没有自觉似的,竟也用着眼神推拒着这美丽男人的好意,甚至于最后还出于害怕对方目光的缠绕似的,并不是因为羞涩移开了自己的目光,相反当中还有着掩藏起来厌憎与烦躁。
春梅知道,自她开始有了女人的形态、渐渐体现出了作为女人的特质时,他就想要勾引她了。
用那些她在西门府中已然司空见惯的对付女人的手段来对付她、诱惑她。
他总会出其不意地、像现在这样抱着她,往她的唇齿上吐息,在她的耳边吹气,跟她说着情话,偶尔还送一些女人家的物事来挑逗她、收买她。
但她只是不回应。不论他做出什么事,她都是只是冷然地、用那双大而黑却漠漠然的双眼回视过去,完全没有最开始时的羞涩的推拒,她对那集合了男性阴柔之美的脸孔视若无睹,就如他是一堵墙、一块木头一样。
不过那双眼——西门大官人的双眼,眼角上挑,一笑起来就显得狞恶的眼睛,每每她被他的动作、他的容色和声音诱惑了,将近要崩断心里的那根弦的时候,一旦注视到她的双眼,总是情不自禁要打一个恶寒的冷颤的。
那双眼,在显露出缠绵绵的情意的同时,也露着凶光,而且,那缠绵只是形于外的东西,那凶光才是真实的,是从瞳孔之中、从他的内心射出来的东西,也就是这个人的本性的显露了——像是在荒野之上饿了多天的瘦骨嶙峋的狼一样,要将遇到的所有食物全都吃进肚子里去,连皮毛一起,连骨头一起,全部都吃得干干净净。但他却又不是真的饿了,因为只要他想,女人到处都是,但他还是不餍足。
半点都不餍足!
所以,他不是饿了,他是贪了,馋了。
他的确是喜爱着女人、贪恋着女人的,可同时也在猥亵着女人、玩弄着女人、折磨着女人。
尤其喜欢在床上折磨女人。
在西门庆的眼中,没有人的存在,只有食物。没有不可吃、不能吃、不想吃的东西。春梅所厌恶的,正是这样的眼神。
她最恨最怕的,也正是被人看成是可以吃的东西。
也正是因为如此,随着年龄的增长,西门庆那风情的张致、美丽的皮相所产生的影响已经逐渐消退,所留存的便只有厌憎了。
现在,自己所厌憎的男人从背后抱住了自己,打算将她或蚕食或鲸吞地吃掉,偏偏生杀予夺的大权又都掌控在对方的手里,要是对方一个不高兴,随时都可以把她卖到私娼寮子里的去。到那时,不晓得会有多少她厌憎的人出现哩!
吴月娘常说她是“天不怕地不怕”,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婢女,怎么可能做得到?
那么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他已经将她挤得趴在了廊上的柱子上,一只手将洒金扇子抛在地上,按压着她的肩膀,以防她逃走,另一只手已经隔着她的白夏布衫子揉搓着她的胸部,嘴从后面凑过来,吻着她的脸颊。一边吻,一边道:
“好春梅,你爹现在就好好儿用手段服侍你!”
春梅被他紧紧按住,听到他话语中欲得之而后快的阴狠,感觉到他在自己嘴边散发着的酒气愈发深重了,险些作呕。
但这种事已不是第一次遇见,往日都有吴月娘的帮衬都得以全身而退,可现在离吴月娘的住所已经有点远了,春梅只盼着有来往的小厮丫头,看到他们时,能通报吴月娘一声。
已不指望西门庆自己松开手了,他力气比她大得多,又练得一手好拳棒,现在她被他一只手摁在柱子上,就完全动弹不得,只是舞手舞脚,却丝毫不起作用。
他的手已经从她的襟口伸了进去,
想到他准备把那种污浊的东西塞进自己的身体,春梅吓得浑身都颤抖起来了——可是,连这份颤抖也被他挤压住,无法表现于外。
难道今日真的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便要被这个不知羞耻的禽兽所玷辱了吗?
不过,平日人来人往的院落之中,不知怎么的,现下竟寻不到一个人。但是,既然在这里,总有办法的,她张口欲呼:
“大——”
那只在她胸前作怪的手立刻掰过了她的头,趁她呼喊的时候,吻她颈子的嘴唇一下子就堵住了她的呼救,舌头将她的舌头缠住,令她呼吸顿时不畅,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被那条舌头堵住了语言的出口,随之而来又是他的气味、口水,想移过脸去,又被手死死压住了脸,红唇都被按得嘟了起来,更加方便他的亲吻。
“唔——”她听见了自己的呼喊不过如此。
“嘭”地一声轻响,她原本被手压住的脸一下子被挤在了廊柱上,贴得死紧,他嘴里的酒气、不知道吃的什么东西的气味,一个劲地往喉头里钻行,再加上被挤迫的腹部,真个要吐了。
西门庆则发出了极为满意的声音。今天是他第一次吻到春梅的嘴唇,他多次想要染指于她,可惜每次都被她逃走,这次无论如何,要先弄了再说。
春梅的脑子里一片混沌。现在要怎么办?为什么西门庆平日不来,今天要来?为什么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人都不见了?
她正想着,按住她后脑的手忽然往下,开始扯她的桃红罗裙,就要开始施行强|暴了。
到底,这算不算是一场强|暴呢?从她的角度来看,他不顾她的意愿,要强行得到她的身体,所以当然是的;但从他的角度来看,却只是一时兴起,收用一个美貌的婢女而已,她的顺与不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日头有没有下山,都不是他须考虑的事。
他现在只需捉住她的纤腰,便能一偿夙愿。
想来这春梅吃他这般勾|引,必定也早脸热心热,骚痒难耐。等到她尝过了甜头,明日就会巴巴儿地等着他来宠幸她了,到时候再看她拿不拿乔!
西门庆这么想了一回,便将按住她的手拿了起来,去捉她腰,不想春梅正等着这一刻,他手一放,得到喘息机会的春梅立刻闪过一边,往吴月娘的住处奔了回去。
西门庆被她吓了一跳,待要去捉,却见吴月娘已从上房出来,便知今日已无法得手,就顺势捡了地上的扇子,走过去对吴月娘道:“今日怎的出来了?”
吴月娘却也不答话,只问道:“今日怎归来恁早?”
西门庆笑嘻嘻地,瞟了两眼她身旁低着头不看他的春梅,道:“今该常二哥会,他家没地方,请俺们在往院里郑爱香儿家吃酒,我吃得头发昏,便早归了。”
月娘便道:“那就来我屋里歇息片刻,我便叫厨房给你造一碗醒酒汤来。”
西门庆笑道:“不急。我只过来看看你,一会儿我便自去歇息,看你气色不好,不要忙坏了身体。”
两人进屋说了一回话,西门庆便自去了。厨房又将月娘的饭食送了上来,春梅便忙着布菜,主仆二人像是早有默契,对西门庆刚刚的举动全都不置一词。
春梅:好一个打虎的武都头!
进到上房之后,春梅便也不出声,只伺候着吴月娘吃饭。吴月娘一边吃,一边端详着春梅的脸。
这张脸果然是极其漂亮的。
这女孩儿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双眼皮儿,纹理又深又长,似乎和那深褐色的眼眸一起,将心事偷藏其中,叫人怎么瞧也瞧不出端倪,可那眼睛里又时时表现出一种不解世事的天真来。还有那纯黑色的头发、凝白的肌|肤,进府之后才开始耸起的胸部,走路时轻盈的体态,无不显示出她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儿。
可以说,无论是新娶的孟玉楼还是西门庆原先娶的那几个妾室,甚至于曾叫进家里来弹唱助兴的李桂姐、吴银儿等妓|女,若单论眉眼标致的话,没一个及得上春梅的。这么说来,汉子迷恋于她,也是自然的事了。
只不过整个家里,作为女人却还散发着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的,却只有春梅一个了。尤其是对待西门庆的那种急于撇清态度,让人疑惑至极。
吴月娘知道的,是春梅不愿被西门庆收用的这一事实;不知道的,则是她不愿被收用的原因。不明白原因的事,虽则知道这一事实的存在,但还是免不了要疑心的。
叫吴月娘自己来判断,若是她处在春梅这个位置上,只是一个婢女,若被主人家收用了,地位便顿时提高,说话的声音都能大些,走路头都能抬得高些,即使还不能明目张胆的得意,但在一般小厮仆妇丫头跟前,哪能不春风得意、耀武扬威?要是得汉子的喜欢,就连孙雪梅、李娇儿那样的全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何至于要像今天这样处处陪着小心?莫不是用着这种欲拒还迎的手段,叫汉子迷恋她多些么?
倒也是,最近西门庆又对自己央告了好几次,想要收用春梅,若不是为着还要她去替自己打探消息,早就把她许给他了——这么想着,吴月娘不禁对春梅多看了好几眼,看她今日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打扮,或者有特别迷惑男人的举动。
春梅对她的主家婆吴月娘的这一番想法全然不知,只是感觉到主母的目光一直看着自己。许是以为自己勾|引了西门庆,不过,对于春梅而言,这样的怀疑无根无据,而且吴月娘对自己的防范之心也有助于自己远离西门庆的骚扰,自然是不必自寻烦恼,为吴月娘的怀疑忧心。
捱到夜里,春梅便又依原样画葫芦,粘上胡子,因是夏天,故先缠了白布,换上男装,揣上几两碎银,趁夜静人深溜进花园,再翻出墙去,来到大街上站定。
此时天已半明,春梅便先呼吸了一口新鲜而爽畅的空气。这气味之中,夹杂着晨时青草从中升腾而出的气味,比起西门府中污浊而窒息的气息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不得不承认的是,她虽说是要帮吴月娘出来打探消息,但也是为了出来呼吸这一口自由的滋味的。
她稍微阖上了一些疲乏的双眼,独自预想着自己生活在外边这世界的情形。
自己,庞春梅,绝不是离了西门家就活不下去的人。就算是生在穷人家,像自己这么大的姑娘,在这外边,早已应是许配了人家的了。在家未嫁时,应该是织布纺线、缝衣做鞋,帮衬着家里的经济;等到出嫁之时,不管丈夫是何等模样、何等出身,只要老实巴交,一心一意地过活,不拈花惹草、不招惹是非,也不赌钱帮闲,有一把好气力,一手好技艺,自己便也如未出嫁在家时一样,每日便浆洗衣服,收拾房间、整治饭食,将家中打理得有条不紊,再生个一儿半女,夫妻俩你恩我爱,相敬如宾,尽享天伦,岂不是好?
何苦在这深宅大院之中,跟无数的女人争风吃醋、装傻卖乖,被软刀子捅进捅出,连死都得不了一个痛快呢?
春梅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清晨不可朗照的日光之下,笼罩于黯淡光线中的西门府,见它黑压压的一大片,像是蹲伏着的随时会扑出去咬人的猛兽,那朱漆的大门便是他无涯的大嘴,内里的仪门便是他涌动的喉管,再内里便是他消化的五脏庙了,这一头凶猛瘆人的巨兽,外在却是美轮美奂、分外妖娆的,全无一丝凶兽的气味。
她春梅也是其中的一份子,既是被吃的人,也是欲吃人的人。回头看那宅子之时,回想起吴月娘的态度,西门庆对她的势在必得,她不可避免地想要逃离此地了。
但那也是不可能的事。天下之大,她一个失了怙恃的孤女,又没有相近的亲眷,只听得舅舅说,她在河南温县还有一个远亲,现下也不知是死是活,住在哪里,而对逃走的奴婢,抓捕的法令又严苛,她能逃到哪里去呢?
幻想再美,也不过是幻想而已,当前最重要的,却仍然只是如何最安全、用最小的代价活下去的问题。
春梅走在街上,夏天干燥的阳光终于从云后照射了下来,走了一会儿,辨认了一下方向,春梅便打算先去找郓哥儿,打听打听街面上的事。那小猴子成天在街上窜进窜出,没有什么事瞒得过他的。
但是,那街面上此起彼伏的叫卖之声不由又勾起了她对平常生活的向往,春梅于是先在卖水的挑子上买了一盏卤梅水,正喝着时,忽见对面担过来一个挑子,两边各有几个扇笼,看来是个卖炊饼的,初一看时,还以为是上次见到的武大哥,细看时,却比武大哥高上些许。
春梅忆起前日曾与武大见过一面,莫非西门庆还在他老婆那里勾留?又不知这清河县有几个卖炊饼的,就上前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炊饼,问那担挑子的道:“这位大哥请了!却不知往日在此卖炊饼的武大哥何在,他不干这营生了么?”
那人拿眼把他上下看了一看,道:“你不知道他前几日心疼病犯了,走了么?他在时,我卖炊饼作甚?”
春梅心下惊疑不定,反道:“走了?”
卖炊饼的道:“走了!若不信时,你去他家看看便知。灵堂都设了好几日了!”说着,挑着担子,一摇一摆地走了。
春梅暗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上次看到他时,还吃得下饭,喝得下酒,脸色也不像是个短命的,莫不是真突犯了心疼病死的?还是当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是如此,那岂不糟糕?春梅忙喝完手里的水,捏着买的热炊饼,三步并作两步,赶去紫石街。
将赶到王婆茶坊之时,只见隔壁的大门只开了半扇,还隔着个白布帘子,远远地望去,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也见不到半个人影在门前忙碌,不像是死了人的光景。春梅略一思索,便赶上前去,一手轻轻撩开那帘子,一边把脸凑过去看内里。
只见那大堂之中设着一张灵床,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灵床之前,点着一盏随身灯,有放着冥器香烛纸钱之类,却无一个人在前,看来武大果是死了,他的老婆金莲却不守在灵前,莫非还在楼上与西门庆狂荡么?
正想着时,不妨内里的帘子被掀了起来,里面忽然抢出一条猛虎般的大汉来。
只见他膀大腰圆,面上冷气逼人,双眼赤红,看到有人偷觑内里,更是目眦尽裂,一双虎目,恶狠狠地望向春梅,唬得她亡魂皆冒,汗流如雨,退了两步,正欲开口,那大汉却猛地上前,斥道:
“何人敢在此鬼鬼祟祟?”
说着,揸开五指,在她面上只一按,春梅便惊叫一声,踉踉跄跄欲向后跌倒,却又不妨那大汉却并不罢休,几步赶上前,钵大的拳头直向她的俏脸打来,打得春梅腾云驾雾也似飞了起来,落在街心滚了两滚,手里的炊饼也跌在一边,早上刚喝的那盏酸不溜丢的卤梅水也吐了一半,昏头昏脑,倒在地上,也不觉得怎样痛,只是眼前一阵黑一阵黄,却也还没完全昏死过去。
朦胧之中,只听得有人赶将来,将她扶起,道:“武二哥,为何无故打人?”
接着听那大汉回道:“郓哥兄弟!”便唱了个诺,又道:“我正要去找你,不妨被这个人在外面偷看,我见他鬼鬼祟祟,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因此上动了手。——这人莫非你认得的?看他这般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吃了我这一拳,想是晕昏倒了,我这便扶他进去,喷点凉水,救他苏醒。你却不可走了。”
一边说,那大汉便一边从郓哥手中将春梅扯了起来,把她的左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右手搂住她腰,便要把她扶进房去。
春梅一听那大汉便是武大的弟弟、打虎的英雄武松,又听他要找郓哥,便知是为了西门庆与潘金莲勾搭的事,再听他说要给自己喷凉水,便想到自己那一双假眉毛和假胡子,若被凉水一喷,哪还能服帖在脸上?
一思及此,那脸上便刀割火燎的疼,想必还是那武松留了几分气力,要把她当大虫打时,哪还留得命在?忙要睁开眼,却不想左眼怎么也睁不开,待要说话,左脸也扯不开面,只疼得口中“嘶嘶”有声。
那武松听得她口中做声,忙道:“好了!醒了!只是打肿了左脸,右脸倒还齐全。”
春梅听了这话,只气得火冒三丈、,也不顾脸疼了,便怒道:“人说你是打虎的英雄,我是老虎么?打人也便这般用力!”
武松:好一个奇女子
武松见她发怒,又见是郓哥相熟的,也知是自己莽撞了,又觉搂着的那腰又瘦又细,身体也没似几两重,怪不得才使了半分力就吃跌了,再看那面上时,只见左半边脸从眉骨到脸颊都红肿了,一只杏眼被肿了的脸顶得眯了起来,只剩另一只,正圆睁着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当下他倒也庆幸不是打在正面,又庆幸没使出多少力气,不然那挺着的鼻梁也便打塌了,牙少不得也要打掉几颗,那时岂不是更糟?
武松自觉有愧,忙赔礼道:“这位兄弟,是我失手打了你,万乞莫怪!实在是武二这几日心中郁郁,你也见了,我的亲哥哥武大去了,过两日便到断七,我却昨夜才回到家中,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倒见你在门首窥看多时也不进来,我那兄弟在此县也交游不广,我便道你是那不三不四的人,因此将你打了,实实不是有心所为。”
说着,略想了一下,又道:“不然,你在我脸上也打上一拳——不,打上一百拳出气便了。”
春梅无故被打,本来生得一肚子闷气,又吃他说了一句“还好”,还以为他是嫌打得还不够重,现下听他这么一说,便知武二本性直爽,并不是那种有着九曲十八弯心思的人。
想到这样一个英雄汉子,误打了自己之后也愿意低声下气地赔罪,气也便消了一半,又想到自己确实不是来祭拜武大的,而且,说不定武大的死跟自己的主人家西门庆有关,那时便也解释不清,便也不想再怪罪于武松了。
但她毕竟被打得不轻,气也不能立时就消得干净,当下便道:
“打你作甚?你皮粗肉厚、身强力壮的,我便打了你一百拳,也只给你挠痒痒罢了!”
一句话说得三个人都笑将起来,武松更是觉得,原本以为她这般羸弱,只怕是个忸怩拘谨的人,想不到竟是这般豪爽干脆,心中便不觉添了几分好感,扶着她问道:“头晕么?一会儿我去找个太医,给你寻副消肿止痛的药来。”
因说了话,春梅刚觉得脸上又是一阵抽痛,又看不到被打成什么模样,破相了没有,便拿手去摸,刚一碰上左脸,便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流,武松凑近了略看了一看,道:“看来虽没伤着筋骨,但皮肉伤却也严重,我扶着你,去那前街的药铺看看如何?”
春梅一听他说“前街的药铺”,便知是西门家的药铺,心下便有些惶恐,并不想与西门家的人碰面;又想着武松因自己的哥哥死掉,急着要问郓哥端倪,岂能让他费了时间陪着自己去看病?
就推辞道:“男子汉大丈夫,伤了些许有什么打紧?又不是妇人家恁地娇弱。武都头,你有事便去忙,我自回去煮几个鸡蛋,滚一滚就好了。”
武松见她一边说话,一边嘴角抽搐,心下委实过意不去,又想到家中有外人在,不是说话的地方,道:“正好,我本就想请郓哥兄弟去吃酒,顺便问他些话,这位兄弟如不嫌弃,脸上的伤不妨事时,不如就一起去,让武二做个东道,给你赔罪。”
说着,还不等春梅答话,武松便猿臂轻舒,将她半提了起来,“扶”着她往前走,一边招呼郓哥:“兄弟跟上,我们且去吃酒。”
春梅无可奈何,被他半提半拉地拖到了一个不相熟的酒楼,挑一个济楚阁儿里坐了,武松自坐在春梅的左边,跟郓哥坐了对面。
不多时,酒保便入来问道:“客官可要吃酒?”
武松从怀中取了一两银子道:“先暂存柜上,取四五瓶好酒来,有什么菜蔬果品也一并将来,只不要黄豆、猪脚、鲤鱼这些,再煮两个鸡蛋。其余的随意,只是要快。”
说了又瞧一瞧春梅的脸,道:“且慢,新造一碗三鲜大熬骨头羹来,不要剩的。再打一盆水,拿一条干净的毛巾过来。”
那酒保便下去,随即开了酒,应口的肉食菜蔬只顾将来,摆了整整一桌,又打了一盆水,将毛巾搭在了椅背上。酒保道:“新造的几样东西还不能就上,得等上半刻钟儿,不过也就快了。”
武松点头,让他自下去了,先用毛巾浸了水,给春梅自擦了沾在嘴角、衣襟的卤梅水。收拾停当以后,便先提起酒注子,给春梅、郓哥和自己各筛了一杯,道:“我们兄弟先吃一杯。”春梅与郓哥见他干吃酒,也并不说有甚事,没奈何便都陪着吃了一杯。
胡乱吃了一回后,武松又给三人筛了一杯,敬春梅道:“今日是我莽撞了,还未请教这位兄弟的高姓大名?你不怪我时,便也饮过此杯。”
春梅举杯回道:“武都头请了!我姓张,自进府中以来,人都称我一声来福兄弟。俗话说,不知者不罪,何况脸只是略肿了些儿,并不妨事,武都头无须挂怀。饮过这杯酒后,此事便不要再提了。”说完掣起酒杯来学着武松的样儿一饮而尽,喝完之后,那脸却又痛起来,方知道这英雄豪杰不是人人都能当的,至少挨打这一条她庞春梅还未学到手。
武松听她说入得府中,又见她一身小厮打扮,问道:“不知来福兄弟在何人府中做事?”
春梅听问,想回答却又不知该怎么回答,想推着脸疼,刚刚却又说了硬气话,“哎唷”不得,只“荷荷”了两声,指望糊弄过去,又见郓哥挤眉弄眼,作势叫她先走。
春梅如何不想先走?
想武松这般烈性,万一被他知道她是西门庆的小厮时,岂止打一个肿脸这么简单?定要像坊中传言打老虎那般,三拳两脚,便要死个干净。
想到这一节,春梅也顾不得脸面,捂着脸,刚“哎唷”了一声儿,被酒保从外面进来,打断了她的痛叫。
那酒保用托盘将新煮的三鲜大熬骨头羹并两个热鸡蛋,放在桌上,武松便对酒保道:“好了,你且下去,我和兄弟们有话说,不叫你时,休来。”
酒保应了下去,春梅待也要告辞走了,却见武松把那两个热鸡蛋拿起来一个,剥了皮,叫声“别动”,靠过来把鸡蛋就势往她脸上轻轻一贴,滚了起来。
那鸡蛋贴在脸上时,春梅并不感到怎样烫,只怕他一个粗卤汉子,用那大力去滚鸡蛋,滚不了几下鸡蛋便破了,没想到滚了一气,却并不破。而且被那鸡蛋滚着时,许是气血被滚得松动起来了,渐渐又有些疼,险些堕出了眼泪,那一只肿眼更是涩疼不已,她忙闭上了双眼。
武松替她滚了一回,因靠得近了,忽然就发现这位来福兄弟左边的眉头和左边那一撇胡子的尾部似乎有些松脱了,便觉有些奇怪。凑近了看时,却像是掉落了许多眉毛和胡子,武松便想,也没怎样用力,怎的把眉毛胡子也打下来了?
心里顿时疑窦重生,再细看时,只见那没掉下来的似乎并未长在肉里,反而像是贴上去的一样。
武松便换了只手去推鸡蛋,右手的两根手指在那还幸存的眉毛边上略擦了一擦,一条眉毛便立时变成了半条,又往那左边的胡子上略擦了一擦,一撇胡子就也只剩了半撇,把手拿到眼前来,上面长长短短沾了不少毛发,看那脸上也沾了些。
再看他那脖子,似乎也没有喉结,打量他的两耳时,上面不多不少,一边一个,恰好钻着两个洞。皮肤也不似一般男子那般粗糙,反而细洁白净得很,又忆起刚才扶住的那腰娇软无力,说话时虽故作高声,却也娇声娇气,雌雄莫辨。
他、他莫非是——
武松大吃了一惊,那左手原就不怎么灵活,因吃这惊,就多用了些力,那鸡蛋登时整个破裂,按在了春梅的脸上。
春梅也吃了一惊,好端端地怎么忽然用起力来了?忙睁开眼,只见武松不知何时凑近了来,一双黑白分明、坦荡率直的大眼正目不转睛、直愣愣地只管瞧着她。
那一张英气中带着乖戾、侠烈又单纯、热血又天真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正毫不掩饰地看着她,坚毅的薄唇略微有点傻气地半开着,更显出主人的无法忽视的迷惑来。
被那样的脸上的那样一双眼盯着看,春梅的心忽然突突乱跳起来——彷如一片燕羽划过了澄净又宁静的水面,那一缕波澜晕开去,荡漾成一轮又一轮的水纹,半响都平静不下来,却又别有一种异样又轻快的惘惘然,一种不明所以的惶惑以及谬误似的期望,还有一份莫名其妙的骤然的欣喜。
但她毕竟是个年轻女孩儿,被一个年轻男子地瞧着,就算她再大胆也吃不住羞,那不曾红肿的右脸便突地一下野火燎原似的红了个透,羞得她忙移开了脸。一边只顾用左手将粘在脸上的鸡蛋拂去,才拂了两拂,旁边却又递过一条湿巾来,春梅低着头,自取来擦脸,再也不敢抬头看着武松了。
武松也万没想到,自己竟失手打了一个女人。在意识到对方是个女人之时,却忽见对方似嗔似喜,用那剩着的一只美丽的杏眼斜睨了他一眼,仿佛天空闪过的一线闪电似的,带着刺人又灿艳的光芒,从他瞠视的眼前划过去了。
那一抹流失的华彩虽则已经过去,但在他的眼前,却仿佛还留恋似的,仍流窜着几缕艳光。
不是他为人不够精细,是连自诩见多识广的他也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
这样只剩了半边脸可看却仍然美丽的女人不在男人身边勾缠——就像他的嫂嫂那样——却打扮成男人,冒着种种风险在外面奔走,却不知是何用意?
又则被他打成这样,若是个辣性的女人,谁不要骂他一个狗血喷头?她却轻飘飘地,真把她自己当成了一个豪杰,连责怪也没一声儿地放过了他。看起来,她只是身体虚弱些,胸怀却自高阔,那做派气度,倒真像个磊落的男儿。
武松想了又想,却想不透,刚刚给她用鸡蛋揉脸之时,只是怕她看不到自己的伤势,又因为愧疚,这才亲自动手,但现在知道对方是个女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便揉不下去了。
抬起头来又见郓哥儿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舀那三鲜大熬骨头羹吃,忙拿过来道:“郓哥,这碗羹汤是给来福兄弟的——你没见他脸这般红肿,吃不得那硬东西么?”
说着,武松便那一大碗骨头羹放在春梅的跟前,道:“看你早饭不曾吃,炊饼也被我打脱了手,如今脸也肿大,吃一点羹汤便了。”
又寻思了一回,恐怕问出了郓哥武大的死因,怕她惊怕,又恐怕郓哥也瞧出了她的秘密,就对郓哥道:“郓哥,我找你那点事,便和你出去说。”
转头又对春梅道:“兄弟,我们还有一点急事,先走一步,你在这里,还要吃什么时,吩咐酒保便了。”
春梅正怕他得知自己西门府小厮的身份,又不明自己为何被他看得这般紧张,也巴不得赶快脱身,当下头也不抬,只道:“武都头和郓哥兄弟有甚事,自去便了,我脸上做疼,却是陪两位不得。”
三人就此作别。
武松:奸夫x妇与丫头
武松出得楼来,一面走,一面对郓哥道:“兄弟,我是个眼里不藏私的人。从我未归,便觉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自我归日,昨天夜里,我那哥哥便托梦给我,道他死得好苦。——他必有含冤负屈之处,兄弟我便要替他报冤雪恨!今日不需夹缠,我寻你所为甚事,你也明知。便一五一十地告我,切不可隐瞒。”
郓哥便道:“我岂敢隐瞒武都头?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吃官司耍。”
武松也知他的意了,道一声“好兄弟。你虽年幼,倒有养家孝顺之心。我没甚么──”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我有用着你处,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
郓哥一手接过银子,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我老爹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 一面道:“武都头,我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
于是把卖梨儿寻西门庆,后被王婆怎地打他,不放进去,又怎地帮扶武大捉奸,西门庆怎的踢中了武大,心疼了几日,不知怎的死了,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
武二听了,便道:“你这话却是实么?你却不要说谎。”
郓哥睁了眼道:“卖梨儿寻那西门庆时,刚刚的张大哥也在场,你不信时,问他便了。何况就算到了官府,我也只是这般说!”
武松道:“你说得是,兄弟。”
又问道:“我见你将才对那位姓张的兄弟挤眉弄眼,努嘴示意的,他是何许人?既与此事也有些干系,我便回去寻他问一个明白。”
郓哥自知失言,想着武松一旦当面知道他是西门庆家里的人,必然要糟。
但又估摸此刻那位“张大哥”定已去得远了,这次认得了武都头,下次见时,是个伶俐的,也要躲得远远的,说了也没甚紧要:
“他是何许人?他是西门庆家里的小厮,那日便是得了他家大娘的号令,想必是西门庆在此勾缠日久,引得家中大小不喜,来此寻他回去的。我在王婆处受了气、挨了打出来时,他还说请我去吃酒消气,半路上便遇到了武大哥,相约要去吃酒。武大哥急着要知道那事,那位张大哥便告辞回去,临走还给了我们几钱银子。”
武松听得她是西门庆家的人,又听郓哥说只是个小厮,便知郓哥果然不知她是个妇道人家。
既是妇道人家,便不会是西门庆的小厮了。但凡能扮作小厮的,便也定不是太太姑娘,定是丫头或者仆妇了,若是丫头或者仆妇,又这等美貌,那西门庆好色如此,虽说正与潘金莲那等淫|妇是天生一对,但好色之徒往往是得陇望蜀,这样的美人他又岂有轻轻放过的道理?
想到这里,武松便又忆起春梅刚刚的种种作派来,那种气度倒真不像是个小眼薄皮,惯爱家长里短、争风吃醋的人。这样美丽又豪气的女人若真个落在西门庆手里,陷在那等不见天日的西门府中,倒也真是一件谓为遗憾的事。
不过,既是西门庆家中的人,又知道西门庆和潘金莲二人的勾当,那他武松今日的来意她也必定是知道的了,那么,她也定然是要回去知会她的主人西门庆了,毕竟事关她主人的生死,即便真的赶去告知了他,也是应当应分的事儿。
那么作为苦主的弟弟,他武松也应把她留下,逼她做个证见,只是对方是个女人,留她下来也终是不便,何况现下自己与郓哥走了出来,她岂有不立刻就走的道理?当下便有些后悔出来了。
武松又想到一个更为重要的证人,仵作何九,又问:“何九在那里居住?”
郓哥道:“你这时候还寻何九?他三日前听见你回,便走的不知去向了。”
武松道:“这必是受了西门庆那厮的贿赂了。郓哥兄弟,你且随我来,正要你与我证一证。”
武松便把郓哥一直带到县厅上跪下,声冤起来。
知县看见,认的是武松,便问:“你告什么?因何声冤?”
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窝,王婆主谋,陷害性命。何九朦胧入殓,烧毁尸伤。见有这个小厮郓哥是证见。望相公作主则个。”
知县便问:“何九怎的不见?”
武二回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
知县于是摘问了郓哥口词,当下退厅与佐二官吏通同商议。原来知县、县丞、主簿、典史,上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那西门庆原也就将官吏都买嘱了,因此官吏通同计较,这件事难以问理。
知县随出来叫武松道:“你也是个本县中都头,怎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奸见双,杀人见伤。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又不曾捉得他奸。你今只凭这小厮口内言语,便问他杀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
武二道:“告禀相公,这都是实情,不是小人捏造出来的。只望相公拿西门庆与嫂潘氏、王婆来,当堂尽法一番,其冤自见。若有虚诬,小人情愿甘罪。”
知县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计较。可行时,便与你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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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方才起来,走出外边,却把郓哥留在屋里,不放回家,指望他明日与自己见证。没想到一回到家中,那潘金莲竟走得人影不见,不知所踪了。只有间壁的王婆还在,问她时,也只推说不知。武松计较了一回,想那淫|妇早上被他一番盘问,必是怕他回转来,一时气愤便把她一刀挥做两段,便躲藏起来了。
想到这里,武松也不由暗暗冷笑:我武松岂是那不守法纪的糊涂人?不论如何,只先到官府里告着,如若不行,却又再做理会。
回头又想起知县三推四托地,只不肯信他,又说明日再来,待到明日,必然又有变故。
想那西门庆在此地是个人面上行走的人,根深叶茂,轻易也动他不得,这里的官绅,盘根错节,与他相熟的甚多,他又会惯使银钱,长袖善舞,若真恁的,到时又免不了要动问手里的钢刀了。
时近正午,武松自觉腹中饥肠辘辘,又没人整治饭食,郓哥在家也要吃饭,便上街去找饭馆吃饭。原本想着随便找一家造两份饭,但回想起那“张来福”的事,不知不觉,竟又走进了上午那家酒楼。
进门时,那酒保像是认得他似的,呼道:“武都头,还坐原座么?”
武松奇道:“我往日也没在你处吃酒,将才你也不认得我,如何便知道我是武松?”
酒保笑道:“武都头,小人惯有眼疾,那日你打虎回来时,也只看了一眼,刚刚儿便没认出你来,万望莫怪!”
武松道:“这些便也休说了,这里可还有空座儿?”
酒保便领着武松往里去,武松见他一径往上午的阁儿引去,也自奇怪,大中午的,那样好的背阳的阁儿里怎的没人?待进去时,却见那男装的女人还在,手里拿了一根调羹,正自得其乐,舀那碗里的羹哩!
看那碗时,也不是上午那碗骨头羹了,却不知换了碗什么羹汤,武松进来时,却也没耳朵听见,兀自舀汤不辍,像是前生饿着,今生要吃个赶本一样。
武松见了,便有些失笑,见得她在,又想问些西门庆的家中事,虽说女人大多奸猾,但他武松也不是好欺骗的人。当下便唱了个诺:“兄弟,你如何还在这里?”
此话一出,只见那男装的吓得手一软,调羹刚入了嘴,一嘴什么羹便喷了些许出来,呛得直翻白眼,那脸上便又牵着皮肉疼,忙快快扔下了调羹,两手一齐捂着左脸,好一阵子才顺过气来,却也已喘出了一层细汗,在那光洁的额头上泛着星点的微光。
抬起头来见是他时,她那剩的一只杏眼便又睁得圆圆地,惊道:“武都头,你怎的回来了?”
春梅当然有理由惊诧。她原本以为,武松就算知道她是西门家的小厮,也必定不会再回来,因武松自已料定他早走了的。
反而若是在街上,被他四处寻人万一撞见了,拉拉扯扯,反而不好看相。至于他是否要去斗杀西门庆,这事却是与她无关。西门庆生也好,死也好,她的命运也不会因此改变,所以也不打算去管它。
既然武松不会寻回来,她又需找个地方躲着武松,又需捱到夜里,这地方的东西口味倒还新鲜有趣,滋味不错,不留在这里,却走去哪里?
只是想不到武松却又走回来了,春梅心念电转,想到他那暴烈的脾气,若已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不知他现下是要打人还是骂人,故而问了一句便只僵在那里。
却又听武松答她道:“便回来了。”
春梅:武松是何许人?
春梅愣了半响,才又道:“既恁的,武都头却请上坐。”
说着起身,让武松上座儿坐,武松也不回答,径直坐在了门首,让她讪讪地只好又坐回了原位。
只见武松坐定了之后,却又不说话,也不呼酒保重新上席,只把那一双积威日久的双眼望定了她。
尽管他蹙颦着眉头,两眉之间微微耸着,显出极其严肃的样子,春梅却并未感觉到这眼神以及眼前这个男人的可怕来。
说来也怪,武松在传言中是什么样的人,她并不是不知道,虽则从前并未亲眼见过武松,但自打虎之后,武松的名声在东平一府两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更巧合的是,他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事,她却是曾由西门庆口中得知,又经由薛姑子渲染强调,说得犹如亲见一般。
两人形容起武松的形貌,大多是说他膀子如何像腿一般粗,眼睛如何像两点明星,两手如何像一对铁碓,又说起他如何豪勇,如何有千百斤水牛般气力,脾气又如何暴烈,喊声犹如霹雳,瞪一眼就能让人魂飞胆丧,落荒而逃。
听得这般形容之时,她也曾在心中暗暗勾勒过这个打虎英雄的形貌,在她的心中,他是有着铁搭一样的身材,杵在那里就叫人两腿发软,浑身黑棱棱的,四方的脸也是黑漆漆的,一双圆睁的环眼,一只鼻孔阔大的鼻子,下边是一大蓬乱糟糟的胡子,只有咧嘴的时候才露出一口黄黑的板牙,说话时就呼出一大口姜蒜的气味来;更穿着玄色的衣衫,腰中系着朴刀,一言不合,就要抽将出来,取人性命——总之他在她的想象之中,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莽夫的形象。
不是莽夫、武夫,怎么打得了那老虎?像西门庆那等人,虽也练过一手好拳棒,但那般瘦弱,又被女色淘虚了身体,软手软脚,他怎打得了那吊睛白额的大老虎?
当时也偶有念头,设想过这位打虎英雄的浑家,必定也是位膀大腰圆、粗声粗气、豪气干云的妇人,必然是可以胡乱挽着袖子,能光明正大走在街上,并不在意旁人眼光的,正足与那样粗豪武勇的武夫相配。
那么,春梅的心中对这样的武夫与武夫的妻子是否存着蔑视呢?
并非是这样。她春梅并非是一个那样看重于外表的人,并不觉得那样的男人有什么不妥——即使粗鲁,也必然豪气,即便鲁莽,也必然嫉恶如仇——这么一想,不但不会厌憎他,反而觉得他比之西门庆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就算不可接近,但至少也是值得欣赏的。
她也并不觉得养在深闺的娇弱妇人有什么可羡之处,反倒对那样能自由自在地行走感到欣羡,她是宁肯做那样一个敢作敢为的妇人,也不愿意被如同小猫小狗一样束缚在西门府中,不是闷死就是闲死的。
而现下,那个想象中如何黑不溜丢、粗豪不文的打虎英雄英雄武松、武二、武都头正又用眼睛直瞅着她。
带着动物一样的单纯又跃跃欲试的神色,他再一次充满迷惑地直直地瞅着她,却又不开口询问,难道他以为单凭着眼睛的审视,就能解除心中的疑惑么?还是他只是在等她松懈了再开口,现在只是时机还不成熟么?
但春梅自己是不会主动开口的。就算她已被那目光看得多少有些自在,她也决计是不敢开口。
——若他真是想象中的武都头的形貌就好了。
此时她却还在想着这事。
被那双眼盯得胡思乱想起来了,春梅也如面对西门庆时一般移开了双眼,朦胧地注视着旁边的大海碗上青瓷的花纹,心绪又开始茫茫然起来了,只为着掩饰什么的缘故,才又开始一径地喝着碗里的羹汤。
武松的脸为什么竟不是黑色的呢?只是稍带一点浅浅的棕色而已;而且那样的英雄,所谓豪气的男人,为什么却竟有一张孩子气的脸庞呢?而且并没有所谓的一部大胡子,剑眉倒是皱起的,可又并不凶暴,只是单纯的疑问着;两眼确如星子,亮闪闪的,看人时像是能看穿人的内心,但又并不显出城府,反倒和他的脸一样,孩子气得很。
最叫人觉得奇怪的是,他竟然还有着一张柔薄的嘴唇。尽管柔薄着,可却还是紧紧地抿着,并不如西门庆那般,能随时吐出甜言蜜语来。
无法否认,她对拥着这般孩子气的脸孔和身材强壮得犹如一只虎的男人下意识地感到迷惑了。
武松是她未曾接触过的男人,既不是富户老爷,也不是富户的小厮和仆人。因为从前没有遇见过,即使对他的个性稍有了解,但她还是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去对付他,又该怎么从这里脱身。
他这时回来,所要询问的是什么,她已经是心知肚明。对于这位武都头的性格,除却挨了那他觉得是“轻轻”的一拳之时感觉到的、与传言相符的暴烈与急躁之外,便是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个性,恐怕是容不得别人欺骗他的。
但她也不能在这里和他耗下去,所以,她虽不敢开口,但又不得不开口,不得不走了。
想了一想,春梅终于开口:“武都头,你慢用。天色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以免主母忧心。”说着,便站起身来,想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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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武松也站起身来,横在门口道:“张兄弟说得是,那就早些回去吧。”
春梅待要出去,却又被他挡在了门口,左走右突,只是出不去,只得道:“武都头,还请相让则个。”
武松道:“若要我让,那也不难,只略略回我几句话便了。”
春梅想,却不知他问的什么,若只是问些话儿,回他却也无妨,就又回去坐下道:“什么话?武都头但问就是了,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武松道:“那是最好,我且问你,你可知西门庆和潘金莲两人的丑事?”
春梅道:“我倒是曾和郓哥一起去过王婆家中,只是恐被主人看见,没有近前。不过,看那王婆的神色,此事倒有八分是真的。”
武松又问:“那这事你回去是如何跟你家主母说的?”
春梅一听,就知道郓哥已把她的身份和出来的用意告诉了武松,现下想要扯谎也不可行了,何况,她也并没有欺骗武松的理由。
武松既然是个直性子,眼里又揉不得沙子,那么,她只需照实回他就是了,当下便道:“武都头知道我的来历了?”
武松心道:“谁知道你的来历!你是男是女,到底生得什么模样,我却到现在还是一概不知。若骗了我时,便是想要报复也找不着门路了。”但嘴里又不好说得,只是虚应般地“哼”了一声,把那威风凛凛的眼睛又瞪了瞪。
只听春梅接着道:“当日我回去之后,自然是照实了说,后来我家主人又娶了三娘,嫁了女儿,有月余不曾出去,你那嫂嫂——”
正说着,不妨看见武松一听她说了“嫂嫂”二字,眼里又似喷出火来,忙改口道:“那潘金莲还曾找了人来催请,我家大娘便赶了她走,原以为再不上门了,却不知什么时候又……”
她一边说,一边偷觑武松的神色,见他眉头皱得更紧,却并无动手的意思,就大着胆子问道:“武都头问起此事,莫不是认为此事与武大哥的死有关?”
武松道:“不是认为,乃是肯定。”
春梅问道:“都头可有人证、物证呈在堂前?”
武松道:“你与郓哥,便是人证。物证已被仵作何九烧毁,若不是怕那尸身露了端倪,何九也不必跑得人影不见了。”
春梅惊道:“仵作跑了,尸身已被烧毁,仅凭一两个人证,知县大人岂肯信你?我又听主母说过,我家主人素与知县、县丞、主簿、典史相厚,只怕此事终会不了了之。”
武松见她吃惊,自己倒先吃了一惊:她是西门府中的人,为何却这般替自己着想?想必真是个诚心实意的好人。也罢,若知县不信时,便加上她作证也不会信,只白白地连累了她。
武松思想已定,道:“若恁地,我却另有打算。”说完,也不等春梅答话,又问:“你那主人白天一般在何处走动?长得什么模样?惯穿什么服色?”
春梅听了,也知他所谓的“另有打算”是什么了,待要劝他从长计议,只是交浅言深,说不出口;又想着这位武都头的个性,想必也是说一不二,劝他也劝不回,到时却仍去做了,只可惜了这等一个好汉,到时也要死于非命,一时不觉有些唏嘘:“武都头,你……”
武松打断道:“却犹豫怎的?只告诉我,便放你回去。”
春梅无奈,只得道:“我家主人最近也不怎样回来,白天一般只在药铺里,或者在狮子楼和人吃酒,生得……倒也端正,只没什么可认之处,他也没什么惯穿的服色,一日一样儿,只一把洒金川扇在手,日日不离。”
武松得了这话,方移开了身体,春梅便也站起身来,指望着出去,却见那武都头在门首走出去几步,回头又对她道:
“你那左边的胡子眉毛掉了一半,此时出去,不惹人怀疑?那酒保有眼疾倒不妨事,只怕给外人见了便会疑神疑鬼,你只在此呆着,我出去便了。”
话一说完,武松便又一次见那一只杏眼睁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圆,连那张频频浅笑着的嘴也张开了,完全失却了刚才那副聪明伶俐的样子,却惊吓过度似的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连话也答不出来了。
春梅:武都头须谨慎
话说春梅被武松道破了她的秘密,张口结舌只站在那里,却又见武松一把话说完,许是见她一副傻不愣登的样儿,便从那柔薄又坚毅的唇边闪出一丝笑影来,跟着速速垂下了眼帘,眼眸也一低,便转头过去,她就再看不见他的神色了。
春梅看他离去,走得几步便走远了,连背影也不复再见,她却仍把目光望向门首,似乎刚刚那个笑影还存在似的,一只手却悄悄地抬了起来,在唇上轻抚,跟着又到眉间抚了一抚,发现的确掉了不少粘上去的毛发,但脸上因红肿了,只是木木的,因此先前并不曾发觉粘在上头的毛发掉了。
那么,武松之所以会发现它掉了,定是先前凑近了看到的,怪不得用了那样惊诧的表情瞧她了!
不过,他却并未因为发现了她的秘密来要挟她,反而转过头来提醒她不要露了形迹,这也不能不让春梅觉得诧异,感觉到他虽则为人有暴烈勇豪的一面,但却又有心细如发的一面,就像他的形貌一样,让人觉得有些矛盾,不过这矛盾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春梅便听了武松的劝告,留在店中,盘桓直到天黑,方才离去。回去见了月娘,只说打听得西门庆却还在潘金莲处勾缠,问脸上伤时,也只推说是失足在柱子上磕着了,并不提见了武松的事。却被月娘告诉她:昨晚西门庆没出去,在孟玉楼处歇息了。说话间,又给了春梅消肿的药膏,也不叫她铺床叠被,让她下去歇息了。
当夜春梅自回房歇息,一夜便苦想到,武都头明日若再上官府,定不能得偿所愿,若是一旦动手,却不知杀不杀得了西门庆?心中只是忐忑,不止忧心自己的前途,也替那好汉武松担心,若真个死在西门庆这等人手里,实在谓为可惜;但若是西门庆被他杀死,自己说不得又要被转卖了,前路如何,实在一片渺茫。
第二日,春梅早早就起来服侍月娘,昨夜只是不能安睡,起来时头便昏昏沉沉,说不出的疼痛,服侍起月娘时偶有些小纰漏,月娘疑心她是磕着了脸,把脑袋磕晕乎了,就叫她自去休息。
春梅却也不肯,捱到下午,刚服侍了月娘和来的薛姑子吃了午饭,正要收拾了碗筷下去,眼角见一道人影急匆匆地走将来,春梅转过头去,见了来人,立刻吃了一惊,那昏晕的头霎时清醒了,只顾盯着来人,连碗都顾不得收拾了,一味扭着头看那人进来,盯着她肿胀了的脸,皱着眉头问她道:
“春梅你的面上怎的红肿了?”
来者正是西门庆。
春梅站起身来,一边捂着脸,一边眼睛快速地在西门庆身上看了一看,见他没拿着平日不离身的川扇子,又道:“回爹的话,今晨不意在廊下磕了一回,因此肿了。”一边说,一边心中暗暗奇怪:怎地他今日还能回来,莫不是知县大人没有依着武都头抓了他?若是如此,武都头的钢刀也须放不过他,他怎么还有命回来?难道是武都头失了手,没能杀掉西门庆,反而被他所害?
但看西门庆的表情,却也不像是得胜的样儿,倒像是十分后怕,现在他来到吴月娘这里,且看他如何说。
春梅便打发了人将桌子收拾干净,又命人烹了两杯江南凤团牙茶给吴月娘和西门庆二人,方才退到一边,心中暗暗替武二着急。
见西门庆呷了一口茶后,仿佛惊魂初定,左手一招,仿佛才发现手里的扇子没了,对吴月娘道:“娘子,今日才真是得脱牢笼,消去了天大的一桩灾祸。”说着,又饮了一口茶,将杯子搁在桌上。
春梅一听他说,消去了天大的一桩灾祸,便猜是为了武都头的事,也就更为留意了些。
那吴月娘自忖春梅是她的心腹人,做事也不避她,免她反生了疑心,问道:“昨夜你急着支出银两,看来是有了效用了?”
西门庆笑道:“那是自然。昨晚我那心腹家人来保、来旺,身边带着银两,连夜将官吏都买嘱了。今晨武二便在厅上指望告禀知县,催逼拿人。知县大人早已得了我的银子,哪理会他?只推脱了,还了武二状子,下厅去了。”
吴月娘便喜道:“这便好了!那武二告不了官,又没钱没势的,哪里还有什么门路?官人果真逃过了这祸事!”
西门庆道:“那便得这么容易?你须知他是打虎的英雄,岂是甘愿白白受气的人。我当时便在县衙,和你一样,以为他无计可施,便和皂隶李外传、还有我那兄弟应伯爵去狮子楼吃压惊酒,哪想得到,那武二此时竟寻至生药店前,要寻我厮打,又不知被哪个伙计,泄露了我的行藏,说我在狮子楼与人吃酒。”
一番话说得春梅好不心惊,只听吴月娘也惊道:“那可也曾被他寻到了?”
西门庆道:“清河县才多大地方?狮子楼又是县里出名的酒楼,武二那厮平日也少不得在那里吃过酒。我正吃酒在热闹处,应伯爵抢了我的扇子去看,说话只想我把那扇子送他,我那扇子是五十两纹银买来的,岂肯轻易给他?他只玩赖着要,当时我忽然一阵福至心灵,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把眼向楼窗下看,只见武松似凶神般从桥下直奔酒楼前来,我便知他来意不善,不觉心惊,欲待走了,却又下楼不及,扇子也不要了,只推说更衣,便走往后楼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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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梅一听那扇子竟被应伯爵要了去,暗道“要糟”,武都头若认错了人,打死了应伯爵的话,岂不是白白送了一条性命?
吴月娘也被那西门庆吓得双手合十,直念“阿弥陀佛”,又问:“那武二后来怎样?”
西门庆面有得色,道:“我在那后楼,听得前楼那武松几声喝骂,再是桌子、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又阵拳脚,也不知道把谁打了下去,再来外面就没了声音,我大着胆子走出去时,见那方保甲把武二捉着,连酒保王鸾并两个粉头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县衙里去了。”
春梅见他说到被武松吓得屁滚尿流,连出去也不敢时,不由得暗暗发笑,仿佛是武都头替她出了恶气一般,心中顿时熨帖了好几分。但听得武松被捉去了县衙,又情不自禁为他担忧起来:若真个捉入牢中,内里可有人送饭?若又真个打死了人,定要问下死罪,好好一个好汉,便被这对奸夫淫|妇害死了,端端可惜!
又不知到底如何,只好伸长了耳朵又听。
果然月娘问道:“怎么就便捉住了?——那武二怎的甘愿就伏?”
西门庆道:“也合是我运气,那武松不认得我,错将那应伯爵当成了是我,把他倒撞着丢在了街心,又自己跳将下去,兜头兜脸只是一顿痛打,可怜我那兄弟,便替了我早到枉死城去了!”他嘴里说着可惜,嘴边却早就掣出笑来。
听了这话,吴月娘心安了些,也饮了口茶道:“真是菩萨保佑。那太岁打死了人,现下去了县衙,少不得要捱些苦头。”说着,又想了一回,方道:“武二那厮可问下了死罪?若不死时,终是一患。”
西门庆点头道:“还是娘子想得周全。我这便去差来旺儿带些物事馈送知县、吏典,只教休轻勘了武二。”
说完,他将那一双风流的眼色在春梅身上滴溜溜地一转,看到她脸时,立时眉头一皱,收回了目光,似是厌恶那红肿似的,接着转过身去,仍是一摇一摆地去了。
春梅从他递过眼色来开始,便要移开双眼,却见他看了自己一眼之后,那眼中原本的轻浮忽的不见,只是皱着眉时,她忽觉脸肿了并不是件多么不好的事。
不过,现下武都头错打死了人,被陷在了狱中,这事追究起来,还是因为她错教了他辨认西门庆的方法,教他认得那扇子,却打错了人。那川扇是西门庆用来勾缠妇女的利器,平素万万是舍不得抛下的,谁知竟会被应伯爵拿去呢?
武松去狮子楼时,西门庆一借口更衣,躲到后楼之后,应伯爵定然将扇子百般玩耍,武都头又是暴烈脾气,那时也不分青红皂白先打了自己一拳,这时必定怒气冲天,将那应伯爵当做西门庆,打死方休。
虽说那应伯爵也有该死之处,但武都头终究是没能报了仇,在县衙之中,也有他的熟人,定会有人告诉他西门庆未死的事。西门庆未死,武都头大仇未报,却又要被仇人陷害,问成死罪,解往东平府去了,若那知府也是个不晓事的,武都头的一条命当真就要这么断送了——倒不如杀了仇人再死,也不枉了那一身的武艺与豪气。
在临死之前,他会不会想到自己呢?会不会怨恨于她,怪她指错了方向,害他杀错了人?
不知怎的,一思及此,春梅只觉心里一阵慌乱,仿佛这祸事真是她惹出的,要担着害他性命的干系了。只可惜,看目下的情形,吴月娘已无必要派她外出,就算想见武都头一面,将此事解释清楚,去酒楼里叫一桌菜送去,再送他一点银两打发官差,也全都是不可能的事了,想到这一点,春梅也不又觉得极其郁气了。
不过,春梅那时的确没有要为西门庆遮掩之意。在春梅的心中,虽说暗忖着前路,不过倒是真有几分希望西门庆死的心思,她想起那日所见的武大,虽则形容丑陋,但却真真是一个老实的人,对老婆也是没一点敢高声的,虽说两人是不配至极,但这样的人,怎就该死?杀人须不是杀鸡!
再说那西门庆,祸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女儿,拆散了多少夫妻,断送了多少人命,还自以为风流潇洒,其实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已然烂到根了,若是活着,不知还要害多少人!
春梅:五娘金莲
过了几日,春梅从吴月娘那里得知,那武松先前是被苦打了几十大板,又吃了拶,再被敲了五十杖子,带了长枷,后果又被重判发落,做了文书申祥,拟定了绞刑,解送东平府来,详允发落。
春梅听得此话,也知武松这次是凶多吉少,心中不觉又替他可惜一回。
西门庆得这信儿,少不了又添几分得意,得空又来用言语挑逗春梅,只是碍于那块红肿犹在,便下手时也觉不快,手上便也不去碰她。
一边这般打发了武松,另一边却又惦记了如花似玉的小孤孀,西门庆就和吴月娘说了一声,那武大的百日已到,他想要把潘金莲娶进门来,那月娘虽然心中甚是不快,面上却做出种种贤惠的样子,当时就允了,喜得西门庆连连夸赞。
待西门庆喝着茶时,吴月娘那一双带煞的眼,便又瞄定了春梅,只觉她那漂亮的模样儿,连带那块撞肿了脸皮,都让她搁不下眼,每瞧一眼,就又想起了她的汉子西门庆,是如何被那贼淫|妇潘金莲从眼皮底下夺了去,汉子竟还肯担着血海般的干系,死活都要跟她做长久夫妻!
却不知——那贼淫|妇、武大嫂、小孤孀潘金莲长得究竟是什么模样?会怎般地做人?
正想着,却见那西门庆喝过了茶,对她言道:“娘子,她娘家孤苦,也没甚么箱奁、钱财,也没有使女带来,就只孤身一个,让别的人服侍我也不放心,向你讨一个丫头使唤,你看你这里的玉箫还有春梅,哪个伶俐些儿的,就给了她罢。”
吴月娘顿了一回手,方笑道:“若说我身边的这些丫头,都是跟我跟惯了的,想那小门小户的女人,便是新买来不懂规矩的,伺候了她也没什么打紧,只是跌了我们西门家的份儿。我这里的丫头们,若说最是聪明伶俐的,官人你岂会不知?”说着,她拿眼往旁边春梅身上睃了一睃。
春梅本听着西门庆要丫头时,就有几分预感是要自己去,但她还以为自己作为吴月娘的心腹,她不会就把自己给了别人,想不到都不必西门庆真正开口,吴月娘就轻易地把她让给了下面的妾室,而且那还是清河县有名的淫|妇,是为了跟汉子,连亲老公都暗害了的女人。
若是跟了那种人,日后西门庆便想要将她揉圆搓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偏偏她做奴才的,虽开得口,却做不了主。
西门庆会意地道:“娘子,你真是深得我心。如此过两日娶她来时,便让春梅到她房里服侍,我给你买一个新丫头服侍你。”
又叫|春梅过来,吩咐她道:“春梅,等你娘来时,便和大娘一般服侍,知道了么?”
春梅道:“我娘与大娘,都一样是主子,奴婢自是一样服侍得了。”
西门庆听得她话里有话,心里顿时有气,却又爱她这股子犟脾性,便强压下火气,自笑道:“娘子,你看这丫头都给你惯坏啦,简直比主子还主子了。春梅,你莫非是要学你四娘,也想做个主子么?”
春梅啐道:“谁稀罕做那种主子?……”
待还要说,只听吴月娘斥道:“好奴才!只管耍嘴皮子怎的?明日你娘来时,若还是这等滑舌,看我不撕烂你这张油嘴!”
春梅听吴月娘这般说,心里也有了分数了,这吴月娘送她到潘金莲手中,想来是因着西门庆这般爱那淫|妇,怕那淫|妇夺了宠,只叫她去看着的。怪不得一边骂她,一边又递眼色过来,叫她放乖些。
但若在潘金莲手中,她迟早是要给西门庆收用的了,这一点,吴月娘岂又不知?她只将这事推到潘金莲头上便了,如此一来,她既给自己的汉子做了人情,又给新来的宠妇潘金莲做了人情,她吴月娘想得真真周到极了!
只是她庞春梅想不到,防来防去,最终却还是防不过去,现下只争早晚而已。又想起陷在牢狱中的武都头,早知有此事,当时就该引他去生药铺,实实在在地把西门庆指给他看,大家死一个干净完了,偏偏那时,她又顾东顾西,生怕他牵连自己,如今却又如何?
这么一想,春梅只气得头发晕,勉强应道:“奴婢省得了。”
到了晚间,西门庆说是还要请人吃酒走出后,那吴月娘果然千叮万嘱的,叫她但凡新妇有什么做得到做不到的事儿,得空便向她回叙,春梅便一一应下了,心下却道:如今还要我做这事,谁却管你?
过得两日,西门庆便着人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与新人做房。一个独独小角门儿进去,院内设放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
一边是外房,一边是卧房。西门庆又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妆,桌椅锦杌,摆设齐整。
上午果有一乘轿子、四个灯笼,一个媒婆送亲,玳安跟轿,把一个妇人抬到家中来,之前已安排了春梅并另一个买的灶上丫头名叫秋菊的,在房中等候。
金莲来时,春梅便走出来迎接,拿眼看时,见那妇人望着她时,嘴底轻噙着一缕笑意,那一双水汪汪的眼儿暗带着千种风情月意,似笑非笑地睇着她,细柳眉间却又似常含着雨恨云愁,有几分慵懒,妖娆中也透出几分狠劲来,果真是个少有的美人儿,怪不得西门庆对她是一日不忘;又少不得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吴月娘这般提防她,可见也是有先见之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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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金莲见着春梅时,也却小吃了一惊,她自幼在大户人家做使女,却也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儿。美人她见得倒多,至今也没一个美过她自己的;可眼前这个美人,却似有些不一样。到底哪里不太一样,她却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这女孩儿仿似不像是这等人家养得出的。只是左边面上,不知天生还是怎么的,红肿了一大片,饶是如此,也透着水灵无数。
旁边那粗使丫头,倒是丑陋不堪,看着也蠢笨,两人站在一起,真是判若云泥。
几人才一见面,西门庆便赶着春梅和秋菊叫娘。两人就跪下叫了一声“五娘”,喜得那妇人眉开眼笑,连忙把春梅扶起,也顺着叫秋菊也起来,问了几句闲话,吃了一回饭,西门庆便忙叫秋菊下去,却要春梅在外头听唤,他便和金莲自耍子。
春梅便叫秋菊下去睡了,自在外屋歇了,只听得里屋旁若无人地一忽儿叫,一忽儿喊,一忽儿咂摸,一忽儿床摇屋动,“达达”“淫|妇”之类的淫|声|浪|语,响之不绝,更有些春梅是听也听不懂的、叫她说更不可能说得出口的、连听着也嫌脏了耳朵的床帏密语,那金莲竟也能和西门庆搭得上话,与吴月娘果真大异其趣,怪不得西门庆要娶她进门,像这等妇人,便是一万个吴月娘也做不到一毫儿像的。
第二天,西门庆走后,金莲辰时三刻才起来,梳妆打扮,穿一套艳色服,在镜子前左照右照,见还有几件新首饰,就拿了一支花头包金银钗给了春梅,又捡了两条银红紫曲水汗巾给她,春梅见她有意收买人心,原不想要,但见那银钗也值几分银子,为图日后,也就都收下了。
收拾停当之后,金莲便叫|春梅捧茶,走来后边吴月娘房里,拜见大小。金莲先给大娘子吴月娘磕了头,吴月娘见金莲妖冶非常,又见她眉梢春意难掩,眼里又颇有得色,便深知这是个惹祸精,但汉子又甚抬举她,又才进门,不曾做得什么事,便受了她四礼,又给了她好些衣服首饰,留她一块吃饭。
金莲又给其余四人平叙了姐妹之礼,她四人只见月娘错敬他,都气不忿,面上也少不得不做喜欢起来。
唯有春梅看出吴月娘是心意难平,也不戳穿她,只在心中暗暗好笑。当下主仆二人就留在吴月娘那里吃饭。
到了下午,二人回去路上,到花园时,那金莲拣看月娘给的东西,看见当中有几件好用的首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往春梅手里塞,春梅也不知她是什么用意了,若说是收买人心,哪用得了这许多?若说不是,却又为何?当下只是推让不迭。那金莲却道:
“你推让作甚?我日后终是用不上的。”
春梅听她说得蹊跷,愣了一愣,便给她一下子把首饰全塞到手里,只得先受了,想日后她要时,就给她便了。
回到房中,见西门庆已在那里等候多时,金莲一到,他便忙着往怀里一抱,拥到床上,又叫|春梅下去了。
一连几日,两人如胶似膝,无事一会儿不肯稍懈,如胶似漆,金莲更是百依百随,淫|欲之事,无日无之,只苦了在外屋侍奉的春梅,倒不是被这声儿激起了春心,但觉不堪至极。
不想几日过去,那西门庆的十弟兄之六花子虚摆酒会茶,请了三个□□,当中便有那个李桂姐儿,那西门庆虽则宠幸金莲,但却并不是一个专情的人物,当下见了李桂姐,忆起了从前的柔情蜜意,便又把金莲抛到脑后,自此又和谢希大、孙天乐等人,天天在李家妓|院内吃喝玩乐,约莫有近十天都不曾回家。
春梅本见这几日那金莲与西门庆夜夜宿在一处,这些天却又见天儿不着家,若是房中别的几位娘,早就要寻下人的岔子撒气了,就是孟三娘、吴月娘这样出了名脾气好的,也要耐不住动问他的去向了,她且看看这位新妇五娘有什么动向。
却见自西门庆不来宿的那日起,这位五娘便天天清晨起来,打扮得粉妆玉琢,皓齿朱唇,也不问西门庆的去处,只带了她到吴月娘房里与月娘做针指,做鞋脚,赶着月娘,一声声地只叫“大娘”,把月娘欢喜得没入脚处,称呼她为“六姐”,种种亲密,把个春梅看得眼花缭乱。
月娘礼佛不得空时,金莲又常和孟玉楼,在花园中亭子上,坐着一起做针线,或下棋。孟玉楼有个小厮,名叫琴童,西门庆教他看管花园,晚夕就在花园门首一间小耳房内安歇,这时见从前的主人在此,便总来告报西门庆回来的消息,春梅见他不过十五六岁,才留起头发,也不妨他。
不意一日,春梅晚饭时被金莲多劝了几盅酒,半夜肚子里有些不爽利,便起来更衣,起来时,便听得那房内有怪声,似是那事儿的声响,春梅便想,今日那小厮琴童明明来报,说西门庆不回来,怎的又有这声儿?
又见那房门只是半掩,春梅便过去略看了一眼,顿时又吓出了一身汗来。
春梅:绝境
春梅只略略瞧了一眼,便惊得汗从背出,生怕被里面的人看到,连忙退了两步,定了定神,再看时,见那琴童正拥着她家五娘,褪衣解带,双双挤在一张太师交椅上。这两人一个初尝甜头,双眼紧闭;另一个久经此道,一双藕臂缠在琴童的背上,嘴里只顾叫“哥哥”,两个热战正酣,哪里分心来看她!
春梅忙回了脸,忽见厨房门也开着,想到那秋菊若是从里面出来,被她撞见,这事便瞒不得了,西门庆家中,少不得又是一番腥风血雨。倒不意琴童这般小小年纪,竟会与五娘缠上,而这五娘进门还没几天,却就给西门庆带了一条绿头巾,真是不负“淫|妇”之名,这么一想,不觉有些感慨。
春梅本想替她遮掩一二,将厨房门带上,又觉此事与已无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做没看见。
谁想才回过头,忽听得身后那半掩的门“吱呀”一声响,春梅不敢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想要趁他们不备,赶紧回房,却不想被人从身后拉住了手臂,一把拉进了房门,她被迫猛地转过身去,差点撞到了拉她的潘金莲。
耳听得那门又是“吱呀”一响,想必是被关上了。
接着,那琴童从她后抱住了她的娇躯。
他抱上来之时,春梅顿时浑身一个冷颤,瞪了一眼那双横叠在自己胸前的双手,想也不想,双手捉住一只,按到嘴边就是一口,咬得琴童一声痛叫,忙把手收了回去,送到自己跟前吹了几吹,怒道:“五娘,你这贱婢好生不识抬举!”
春梅一听此话,怒气冲天,转过身去,两手一推,将琴童推得靠在了门上:“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叫我‘贱婢’?”
话音未落,她被潘金莲扳过头去,一双惯会多情的双眼,此刻却正冷冷地瞧着她:
“你不是‘贱婢’,却是什么?”
春梅闻得此事,美目冒火,只盯着潘金莲,但又做声不得,只因潘金莲的话实实在在触到了她的痛处,令她完全无言以对。
在这个地方,不是主子,那不是“贱婢”是什么?虽则她瞧不上害了自己丈夫投靠西门庆的潘金莲,可是,她却确确实实是她庞春梅的主子,就算西门庆对自己有些另眼相看,但是主子却终究是主子,不但是她潘金莲,凡是这里的主人,都可以叫她一声“贱婢”的。
不过,琴童不过是个小厮,仗着有潘金莲的宠爱,竟也敢这么叫她,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她却又不明白,为何潘金莲不怕她泄露秘密,竟敢把她拉进房来?
正思忖时,那琴童却又近得身来,趁她恍神,将她的双手连同身体一起抱将起来,往床上一丢,压住了她要挣扎的上半身,那潘金莲也顺势上前,按住了她的双腿,笑道:
“春梅,你西门庆爹爹平日哪有时间陪你,还不如同我们一起快活快活,也不枉了长了这张俏脸。”
春梅怒道:“你好不要脸!”她已知潘金莲的用意,若她也被琴童睡过了,她哪还能去把金莲偷情的事告诉西门庆?
潘金莲也不怒,只道:“你若要脸,怎么也给西门庆那厮收用了?”
春梅听她叫西门庆做“那厮”,心里好生不解,又不便询问,只啐道:“你道人人都似你么?”
金莲讶道:“莫非你竟还没他收用么?这倒奇了,你这般美貌,他怎能忍到今日?”想了一回,又道:“那也怪不得你不肯了,你若是尝过那销魂蚀骨的滋味,少不得就会天天想,时时想……一日没有那个时,心里身上,便如几千个蚂蚁在爬……”
说着,她隔着衣衫轻轻摩挲着春梅的大腿,只觉那大腿的肌肉情不自禁地收紧了,心中暗笑,嘴里却还轻飘飘、软绵绵地拖长了音问道:“你……果真不想尝尝那滋味么?”
春梅被她摸上来时,心里一个哆嗦,听她的话时,更觉恶心至极,倒不是她真的对那事没有过幻想,只是因为,现在扑在她身体之上的那个人,绝不是她愿意交出身体的人。
看那琴童,年岁不大,但却已早通风月,背主偷人,像这样腌臜人物,看一眼也嫌脏污,她又岂肯将身体轻付与他?但她也情知潘金莲不过是为着堵她的嘴,当下便道:
“五娘,你无非是不要我说出这事来。你也知我是完璧的身体,爹平日里对我甚是照顾,若他一旦有意,这事哪能瞒得他住?再说,奴婢在此不过图一碗饭吃,一份钱用,旁的事也不干我事。你若放过我时,我就回房去,此事也就盖住了;你若不放我时,我就嚷将起来,若被厨房的秋菊得知,她又不是乖觉人儿,到时大家脸上须不好看相。”
说完,只见金莲脸上神色不定,良久才道:“且信你一回。”说完,示意琴童放人,琴童却多少有些不情愿,但迫于金莲淫威,只得放了春梅,春梅坐起身来,也怕金莲反悔,无暇去理歪倒的发髻,只开了门,闪将出去。
谁想刚一开门,那厨房里也闪出一个人来,迷糊叫道:“春梅姐,你可是要去净手?”春梅暗暗叫苦,也不知给她看到了多少,赶紧转身将门关上,一边答道:“正是,秋菊你怎的也起了?”
秋菊倒走过来,对她笑道:“春梅姐,我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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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梅心中甚是不安,但也只能当作不曾看见,强笑道:“也好。”
第二日,春梅便服侍金莲起来,她因瞧破了金莲的秘密,脸上也不觉显出些尴尬之色,倒是金莲一切如常,像是不曾偷过情,也不曾被谁看见,美艳妖娆一如往昔,只在梳妆的时候,问了她两句闲话:
“春梅,你在这西门府中呆了多少时候?”
“回五娘的话,奴婢在此已经呆了三年了。”
金莲闻言,对着铜镜默然一笑,也不回头,只看着镜子里春梅的眼睛道:“你爹当真没收用过你?”
春梅低头道:“当真不曾。”
金莲又是一笑,点了点头,却不再言语,用梳子沾了香膏,稍掠了几下头发。春梅见那妆台上似多了几瓶施脸的茶油,虽觉用不了这多,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金莲弄完头发,把梳子放下,站起身来,把那风流无双的眼神往春梅身上扫了一扫,又别有深意地笑了一笑,转身就出了门。
春梅跟在后头,只觉她刚才的话里有话,似是要将自己送与西门庆收用,但想着脸上乌青虽然好了一半,但还有比铜钱略大的一块青紫,西门庆近日也没来缠她,故而也不甚着急。
不一会儿,金莲又到了孟玉楼处,吩咐春梅、兰香搬出桌子,随她一起下棋,只不见那小厮琴童再来。
金莲和玉楼二人言语之中,说及将到西门庆生日,吴月娘见他在妓院中留恋烟花,打算打发小厮玳安去接,孟玉楼便笑道:
“到底是大娘子,汉子不见,还能打发了人去接。”
金莲也笑道:“我听说他迷上的那位姐儿,生得甚是周正,怕是去接了也没多大用处。”
孟玉楼却道:“我瞧这县里的姐儿,哪有一个及得上我们五娘的?就是你房里的丫头,也比旁人的秀气许多。”
金莲听她把自己比作窑姐儿,也不动气,回头望了望站在身后的春梅,笑道:“秀气是秀气,可惜这股冷冰冰的死犟脾性,哪有汉子喜欢?倒不如你房里的兰香一半儿机灵。我倒听说,那孙雪娥、李娇儿总在背后,说你们主仆俏一帮儿哄汉子哩!”
孟玉楼听得此话,脸色骤变,却勉强道:“汉子爱去谁那里,那是俺们能知道的?倒是大娘子派人去接,玳安却还没动身,你我何如也暗地休书一封,跟那姐儿别别苗头,如何?”
金莲做出一副不相干的样子来:“谁有那闲情逸致?你要写就写便了,我可要回去了。”
说着,金莲径直起身,带着春梅,走回自己住的地方,一进门,吩咐春梅道:“你去把玳安叫来,说我五娘有事找他。”
春梅便去找了玳安来。那金莲一见玳安,却先不说有甚事,只半捂着嘴笑,又丢几个眼色过去,那玳安也怪,见金莲不说话了,也用眼去回,两个旁若无人,眉来眼去地,把站在一旁的春梅当做了死人。
良久才听金莲道:“小油嘴儿,你可来了。把你六姐都等急了。”
玳安嘻嘻笑道:“好六姐,我不来怎的?”
金莲从怀中掏出一封柬帖来,交给了玳安。春梅暗暗吃惊,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预备下的。金莲道:“悄悄地交与你爹,回来我必有赏。”
玳安笑道:“六姐给玳安什么赏?若是银钱首饰之类,我可不稀罕。”
金莲嗔道:“好油嘴儿,不要银钱也不要首饰,你要什么?”
玳安道:“我呀,我要……”话到嘴边,又看了春梅一眼,似是不好出口,便只笑笑,一边转身出门,一边道:“六姐,待我回来,那赏我要定了,到时你可别想赖。”
金莲掩着口,胡卢笑道:“我甚么时候赖过你?”
春梅:谁要做一辈子的奴才
眼见着玳安出门,金莲坐着,叫|春梅下去安排午饭,不得传唤,不要她入来。
春梅便应声下去,到厨房自和秋菊另起炉灶,做了一些金莲平素喜好的饭食,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饭菜已经做好,却不见金莲来唤,春梅也不便自去,生怕又撞到什么不该见的事。
但秋菊见做好了饭食,只怕它冷了,端上去又受五娘的责骂,她自伺候金莲以来,明里暗里已不知受了金莲多少打骂,已被她打怕了的,于是现下就急匆匆地想送过去。
春梅道:“五娘不曾吩咐,你给我放下罢!”
秋菊却道:“一会儿冷了,却又找我撒气,她不曾打得你,我可是惯常挨她的打,上次只是茶水略送得晚了些,就拿簪子扎我的手,你也不是没见过。”
春梅拉着她道:“平日不也是我替你遮掩,让你少挨了多少打?这次怎的却不听我的?”
秋菊道:“春梅姐,你有所不知,任我怎样做事,她只是要找茬打我骂我。这次我早早送去,看她怎生说。”
说着,秋菊也不顾春梅阻拦,端着饭菜便走。
春梅生怕又出什么事,赶紧跟在后面,到了花园金莲住所时,却见大门紧闭,秋菊正待闯进去,被春梅一把拉住了肩膀,但听里面有男声道:
“六姐不知,我去时,被那孙寡嘴抢了你信……”听声音倒有几分像玳安。
接着又听里头说那李桂姐如何发现了信,如何生了气,西门庆如何踢了他两脚,去向大娘说时,大娘也说西门庆情薄,外头勾搭谁时,只不问家中大小死活。
又听那金莲道:“小油嘴,平日只道你油嘴滑舌,懂得‘顺情说好话,干直惹人嫌’的道理,哪里讨得打来!让五娘瞧瞧,他打了你哪里?”
玳安道:“打了这里。”
金莲咯咯一笑,也不知做了什么,那玳安嘴里便冒出一声□□来。
金莲柔声道:“还有哪里?”
玳安道:“也打了这里。”金莲轻哼了一声,又听得玳安嘴里也哼个不住,接着,门内忽然“唔”的一声,像是谁被吻住了嘴唇,又传来一声“别这么猴急嘛”,又听得几声娇滴滴的□□,秋菊听得这声,脸上作色要叫,春梅忙捂住了她嘴,用力拖到一边,方道:
“怎么这般没眼色?这也叫得?”
秋菊道:“她偷人,我怎生叫不得?看她还打我!”
春梅见她这般不懂事,劝她道:“爹这么疼她,你便是嚷叫出去时,她了不起挨一顿打,你想想看,她若挨了打回来,该怎么整治你?”
秋菊挣脱了她手,恨道:“便是如此,争打她一顿,也是好的。”
说着,又要向前,春梅忙又拉了她手,险些打翻了饭食,等稳住了身形,春梅方道:“你也来这里多时,岂不闻在这等人家,第一便是要装傻充愣,百事莫问?岂不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岂不图个长远?”
秋菊却道:“什么长远?在这地方,像你生得美的,主子们喜欢你,什么也任你做了,一旦被爹收用,像孙雪娥一样,也成了主子;不然跟小厮偷情,像小玉那样,勾搭玳安,以后说不得就嫁他了。像我生得丑的,便是要给人打骂一辈子,哪天才是出头日?”
春梅听她这么一说,方觉得平日说她傻,不意也有这般见解。的确,在这里,哪里还能有什么出路!但又听得她说玳安和小玉偷情,问她道:“你怎知玳安和小玉二人……”
秋菊道:“怎么不知?前几日还听得玉箫说,他二人闹出这等丑事,迟早要被大娘知道。到时不知怎样罚他们来!”
春梅听得此话,想起玳安以前在玉箫跟前忙进忙出,专使小意儿贴恋她,虽说玉箫瞧不上他,却也不想他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勾搭上小玉,玉箫怎生不忿恨?怪不得四处说得连秋菊都知道了。
秋菊却不知,现下在里面和五娘偷情的,正是玳安。
春梅虽心下觉得秋菊说的也对,但嘴里少不得劝她道:“你也乖觉些,主子喜欢你时,说不定高兴了,也替你许一头亲事,若嫁了人,也是脱离苦海了。”
秋菊却道:“嫁人有什么好?还不是嫁与奴才!还不是做奴才!生了儿女时,儿女也是奴才!”
她是随口说说,却听得春梅犹如醍醐灌顶,心里只是突突乱跳,想着秋菊的话,一时冷汗涔涔,也顾不得拉她了,只觉自己百般防范,就算躲得了一时,怎么躲得了一世?当真要做一辈子的奴才么?
她如何肯甘心!再不离开此地,莫非真等着西门庆来收用她么?
秋菊见春梅不拉着她,反而在一旁发愣,也不敢去送饭了,两人就躲在花架下头,过了一阵,耳听着有人从房内走出,却被花枝遮住,秋菊也没瞧清是谁。
再过了一刻钟,春梅方领着秋菊进屋,见金莲坐在榻前的一张椅子上,云髻不乱,衣衫整齐,正拿着鞋样裁剪哩,见她二人进来,头也不抬,只吩咐她们布菜。
这回菜都冷腻了,金莲也并不曾打骂秋菊,只叫她下去,留春梅一个人伺候。
如此过了几日,那西门庆生日前一天总算归家,却不妨被孙雪娥和李娇儿不知哪里得知,把金莲偷养琴童的事说给了西门庆听,西门庆一听此事,怒从心头起,立刻把琴童叫到前厅跪下,严加审问,又叫人把琴童捆起来,用力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赶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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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金莲与春梅二人,在房中听见西门庆审问毒打琴童,春梅偷看金莲面上时,见她竟只是冷笑着瞥了自己一眼,接着转过脸去,看着门口,像是并不害怕,专等着西门庆来。
春梅心知她以为是自己告密,这时又不知从何解释,也只好不说话,单等西门庆来。
待西门庆冲进房来,没等说话,先兜脸打了金莲一个耳刮子,又令金莲脱了衣服跪下。金莲不说话,脸色一丝表情也无,也不看西门庆,也不看春梅,眼睛只瞧着地。叫脱了衣服,就脱了衣服;叫跪下,就跪下,任西门庆拿鞭子抽了一鞭,却半声也不吭,更不求饶,也不辩解。
西门庆看她这般作态,倒疑心冤枉了她,眉头一皱,就唤春梅过来:“春梅你来,告诉爹,你娘可曾与那小厮偷|情?”
金莲听得此话,方抬头斜睨了春梅一眼。
春梅见西门庆动了真怒,也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就推说自己到晚夕早关了房门就睡了,什么也不知道。
西门庆见金莲赤|条|条跪在地上,雪肤冰肌,体态动人,又见她不慌不忙,没半点被捉奸的样儿,又见一旁的春梅伤已好了大半,站在那里虽一脸寒霜冰雨,却又娇柔可爱,花朵儿般身子,何况他是风月老手,知道像春梅这样的女人,必是外冷内热,若是哄她有意,说不定比金莲还要贴心上道。
此刻他听了春梅的话,心中已有七八分松动,又指望日后双美同床,便想卖春梅一个人情,当下就坐在一边,唤春梅过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春梅,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她罢。”
那金莲听西门庆这般说,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春梅,眼神里倒没有央告她的意味,倒像是看西门庆这么看重她,又这般亲热,眼里透着几分了然,还有几丝冷笑。
春梅被那西门庆抱得浑身不自在,当着金莲的面,也不好就站起身来,只撇着脸,一边心里早动起心思:这女人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做起坏事竟也坦坦荡荡,不由人不信。她听西门庆的话,也知他气消了,便说了果有那事,金莲也真只挨几下打罢了。何况,她若想要逃离此地,少不得先要哄着金莲,便开口道:
“爹你错听了!我娘绝没干那事。许是什么人气不愤俺娘,做作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西门庆听了,当时就没言语,丢了马鞭子,一面叫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儿,放桌儿吃酒。
忽小厮打门,说:“前边有吴大舅、吴二舅、傅伙计、女儿、女婿,众亲戚送礼来祝寿。”方才撇了金莲,出前边陪待宾客。那时谢希大、孙寡嘴众人都有人情,院中李桂姐家亦使保儿送礼来。西门庆前边乱着收人家礼物,发柬请人,不在话下。
到第二日,西门庆正生日。有周守备、夏提刑、张团练、吴大舅许多官客饮酒,月娘并孟玉楼、潘金莲众人并丫鬟们伺候着,在花园里坐着吃茶。
过了两刻钟,玳安便来请,说是李娇儿带着侄女李桂姐来,在上房等着候见,月娘便吩咐众人跟着到上房去,一帮人挨挨擦擦,来到上房,见李娇儿并李桂姐还有几个唱的,在门首候着。
小玉打了帘子,月娘便要进屋去,孟玉楼走在后面,李娇儿和李桂姐跟着,唯有金莲与春梅二人落在后头。
可是作怪,刚跨过门槛,只闻月娘哎了一声,滑了一脚,往地上跌去。慌了一旁玉楼,便道:“姐姐怎的?”连忙搊住他一只胳膊,不曾跌着。
月娘吃了一惊,众人忙一起扶了进去坐下,唬的脸蜡查儿黄了。玉楼便问:“姐姐,怎么上来滑了脚,不曾扭着那里?”月娘道:“跌倒不曾跌着,只是扭了腰子,唬的我心跳在口里。门槛儿高,平日里也不曾滑了脚。今日是怎了!”
春梅也拢在一边观看,她眼尖,瞧那吴月娘的鞋底边上湿漉漉的,像是沾了什么东西,待要细看时,只听吴月娘哼了一声,抱着小肚子,额头豆大的汗出水似的只流个不停,却不敢叫痛,不知何故。
转头再去看潘金莲时,那脸上、唇边又是几分收不住的冷笑了。
春梅:出逃
过了一会,吴月娘只说身体不爽利,与了李桂姐一件云绢比甲儿、汗巾花翠之类,打发了众人下去,不想行到门首,玉箫赶去打帘子,却也一个趔趄,低头四下里一看,惊道:“这是谁把个油瓶子跌碎在这里?”
众人围看时,只见果有个瓶子碎在那里,也不晓得是那个丫头失手打碎的,许正是吴月娘吃跌的由头。众人正议论纷纷,背后却听吴月娘道:
“都别吵吵了,有甚么事等官人过来了再说。”
众人方才走散,春梅见那瓶子的样儿,在哪里见过似的。略一思索,想起前日在金莲的妆台上,见过那几个茶油瓶子,便与这个跌碎的有几分相像,拿眼偷看金莲时,见她的脸上,只一贯的云淡风轻。
回到住处之时,春梅见那妆台之上,茶油瓶子果少了一个,又回想起金莲、玳安、小玉和玉箫之间的关系,一时也猜不出是谁下的手。
当晚西门庆进入金莲房内来,还就如前日里一般,对她宠爱有加。金莲也替他脱衣解带,伺候茶汤脚水,百般殷勤扶侍。到夜里枕席欢娱,屈身忍辱,无所不至。
西门庆却还吩咐春梅在外头伺候,有意要哄她春|心萌动,不想金莲淫|荡太过,也不知在哪里学的奇门妙法,层出不穷,西门庆穷于应付,简直有些捉襟见肘,思想前日还想着要效法娥皇女英,来个双美同床,不意连一个潘金莲也抵挡不住,最后只推喝了酒,腹中有些不适,那金莲方肯睡下。
西门庆等金莲睡下之后,赤条|条地下床来,只披了一件单衣,走出里屋,见春梅睡在一旁的榻上,左脸的淤青消散得差不多,那脸颊上还透着一层薄薄的红晕,好似春日的桃花瓣一般。乌丝散乱,呼吸均匀,那胸脯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似要从半开的素衣领口之中,透出一股处|子沉静温柔的幽香来。
他一时由不得情生意动,伸出手去抚弄那滑不留手的脸庞,不想手指刚在她红唇边上摩挲了一回,但觉呼吸急促,胸口震震,忽见一双迷蒙的眼微微睁开来,柔软的胸脯稍稍向上一挺,身体也跟着扭了一扭,那薄薄的被子登时滑下了大半,露出了柔健如削的腰肢。
与此同时,她嘴里还轻轻地“呵”了一声,似对他的出现,产生了莫可名状的抗拒与疑惑。
西门庆走过去,坐在她床边,俯下身去吻了吻她的红唇,果不其然又被她用手抵在胸膛上,他就把那两只手用左手一齐握住,右手搂住她细细的腰肢,将她带起身来,拥进了怀里。
他对春梅,的确是别有一番心思的。
这心思当然与爱恋无关,他若是知道恋爱二字,也不是西门庆了。
不过,他本以为自己在女人那里是无往而不利的,他以为自己没有得不到手的女人,也以为世上不会有需要暴力才能到手的女人。
女人,是受不了勾|引的。有的需要钱,有的甚至只需要一匹布;有的需要甜言蜜语,有的则只要一具健壮的身体。哪怕是里屋睡着的、那个他原以为需要非常手段方能得到的女人,也只要给她几支钗,几句乖话儿,一件用得着的大行货,就能勾|引到手。
但对春梅,他那些在女人面前无往而不利的手段似乎全部都失了效,送她东西也只推拒不要;跟她说些情话时,还能看见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含着悲怨;平日里见到她时,她那唇边漾开的淡笑,也仿佛是多次演练过,少一分是无礼,多一分则轻佻。那样子,就像——
就像她不是个奴婢,就像她是高山之颠的晶莹雪,本就站在云端,俯望世人。
她冷眼旁观。
任他怎么做也只八风不动。
他从她的身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则因为如此,才更激起了他势在必得的决心。尽管他也曾多次用强,最后却也放过她的原因,不是吴月娘的阻止,倒是他自己的打算,他要她心甘情愿跪在他的胯|下,对他俯首称臣。
只是寻不着她的破绽。
不知道她要的到底是什么,她像是一座四面紧闭着门的山寺,除了暗藏着的端庄与肃穆,连一丝灯光也透不出来。教他根本无从下手。就如现下,尽管他的内心中激荡着无法言说的情潮与爱|欲,但最终也只能抱紧了她,感受她几年如一日的抗拒。
但西门庆毕竟还是西门庆。若不是刚刚在金莲那里得到了全然的发泄,他此时美人在怀,也绝没有坐怀不乱的道理。
再吻一吻她的脸颊,他对春梅道:“春梅,等你脸上这伤一好,爹就抬举你,扶你做个六房,和你五娘她们平起平坐,你看如何?”
只听春梅道:“爹,你何故这般看觑奴婢?婢子性格不好,恐惹您老人家生气,但求伺候五娘一辈子,也是小婢的福气。”
西门庆微嗔道:“你如何这般不识抬举?你看兰香她们,哪个不想做主子?”
春梅道:“既有了她,还有房里这么多主子,爹只找我作甚?”
西门庆道:“你哪里知道我心!我这心里,真心只你一个。你若愿从我时,我扶你做个六房,宠也只得你一个,若是生个一男半女,这偌大的家财,也教你娘儿俩生受,岂不强如做丫头,任人欺凌?”
这番话一出,若是别的丫头,少不得信个七七八八,但听春梅却道:“若小婢不愿,爹你却要如何发落我?”
西门庆顿时三分嗔变成了七分,但见春梅要笑不笑,眼沉如水,心里实在爱她得了不得:“你说我便要如何发落你?我还将你娶做第六房便了,谁叫我爱你这股冷冰冰的性子?多少识情知趣的我都不要,偏只要你,你如何一个热脸也不给我?”
春梅便又不说话,心里七上八下的,过了一阵子才道:“爹,婢子脸上旧伤未愈,那就谈得上这些。何况自小婢入府伺候大娘以来,爹对小婢的深情厚义,小婢也自铭感五内,不敢或忘、但婢子惟愿在府中安守本分,伺候主人,哪敢肖想其他?”
西门庆却摆手道:“你只哄我来!说什么伺候主人,你的主人便是我,从今以后,只要你伺候我,你愿与不愿,我就都娶了你,看你如何再躲我。”
说着,他走进里屋,跟着又出来,将几支平素插在帽子上的金簪塞在春梅手中:“从前送你的玩意儿,你都不要,这次不容你不留。总在这几天,我就将这亲事办得停停脱脱的。到时哪由得你从不从?”
春梅被塞了一手首饰,眼见着西门庆做痴心男儿样,一步一回首,却进了屋,去了金莲床上睡下。
他自觉情深意重,却把个春梅吓得一宿无眠,思来想去,把手里的首饰藏过了,方才又躺下。
直到早上,春梅还不曾安睡,忽听得里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想必那二人也是起了。又听那西门庆道:“你房里的春梅,这几日不要指使她,将养起来,过几日,叫她也做你的姐妹,我扶她做个六房。”
金莲道:“你的话,我无有不听的。我见她平日也没存什么钱,何不再给她做几套四色衣裳?”
西门庆喜道:“还是你想得周全,我就让她们做去,还得再打些首饰,休教委屈了她。”
两人又说了几句,西门庆这才起身去了。春梅进房,给金莲打水洗脸。金莲见她愁容不展,便道:“汉子说要你娶你,你做一张死鬼脸给谁看?”
春梅低头道:“五娘取笑了!”
金莲哼道:“多少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儿,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勾上了,我取笑你什么?羡慕还来不及呢!”
春梅就不说话,伺候了她洗脸,用了早饭,主仆二人正要花园中去,忽见玉箫前来,说是大娘让春梅过去,有话要问,金莲就放她去了。
走在路上,刚出角门,玉箫就道:“恭喜春梅姐了!再过几日,你便也是一房主子了。”
春梅方知是为的这事,本来不欲答话,但因心里也有了一些盘算,便笑道:“取笑了!大娘找我,便是为了这事?”
玉箫道:“可不是?爹一大早到上房来,口里一刻不停,说得就是这事。”
春梅问道:“那大娘是应了?”
玉箫道:“不止应了,现在着我叫你过去,要替你做四季衣服、打首饰哩。”
春梅道:“大娘费心了!——不知昨日跌了之后,现下如何了?”
玉箫摇头叹道:“哎,也说是吓着了,已请了刘婆子来看,吃了两剂汤药,如今已好得多了。”
春梅心想,什么病不延请个太医,却要请个巫婆?那刘婆子,只会使些土方,看些妇症,跌了看什么妇科?想起昨日吴月娘扭了腰脚却捂着肚子,又请刘婆子来看,春梅只觉得甚是蹊跷,但她毕竟是个不曾婚嫁的,想也想不通透,就道:“如此我也安心了。不过大娘身体初愈,我的事等一阵又何妨呢?”
玉箫道:“这是大娘疼你,若是爹娶了旁人,她哪里还给做衣服!”
说着,就到了上房,月娘见了春梅,脸色还是蜡黄,却拉了她手,不叫她行礼,还道:“以后也是一家人了,不必拘礼。来,我给你拿了两匹布,原是我拿了做秋衣的,如今你既急着用,就都给你,我另外再买便了。”
春梅也不知她转的什么心思,忙道:“大娘,这怎使得?大娘有恙在身,这事也不急。”
吴月娘便叫玉箫出去,问她道:“不急什么?你不见你爹,一日不娶你,这头顶都要冒出烟来了。”
说着,又拿眼偷看春梅的神情,只见她惊异不定,欲言又止。便知她有些不情愿,于是道:“你爹这人,也只浮浪些,不过这世上的男人,哪个不好色?你只忍忍便了,当初那些心思,如今已动不得了。”
春梅也知道吴月娘的意思,她哪愿又多一个姐妹!幸而平日没跟西门庆来往,当下便道:“大娘,你也知我的心了。我愿就不是那等人,爹这样步步紧逼,我迟早是没了活路了!大娘千万搭救我则个!”
春梅:出逃(2)
话音刚落,就听吴月娘撑不住气笑了:“说甚么傻话?你爹甚么脾性,你不知道?他要干的事儿,便是天王老子也挡不住!”她说了两句,见春梅还是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又劝道:“春梅,不是大娘说你,你瞧这家里头的小厮仆役,你也没看上眼的,你爹你也瞧不上,莫不是真像那个算命的吴神仙说的,想得贵夫生子,做个正头夫人么?”
春梅听吴月娘越说越不是话,恐怕她是以为自己想跟她一较长短,现在只是装模作样地说不嫁来抬高身价,也就不好再央告她了。仔细想一想,刚刚自己也是急病乱投医,甚么人不好求,竟求吴月娘来!这乖人、好人、能人岂肯真替她求情面?便是求了,西门庆那把她吴月娘放在眼中?
这时春梅方觉自己无依无靠,此事既无朋友可以商量,也无亲眷可以搭救,自己是孤立无援,只能坐以待毙。当时也有些泄气,便道:“那装神弄鬼的话,大娘干什么信他?”
月娘道:“不是我说你,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的事儿,你就不必再推三阻四了。”说着,亲从头上拔下钗来插她头上,“日后也别再对你爹冷言冷语的,你爹哪受得了那个?也学些儿狐媚的手段,跟你五娘似的,偷了人也只说一顿儿,打一鞭子,还好好地在家里呆着。”
吴月娘一边说,一边心里却由不得恨极。当初把春梅与了潘六儿,虽说换了主人,但还一样当她是自己跟前的人,谁想到她还护着那贼淫|妇?在西门庆跟前尽扯谎儿,如今还在装傻充愣,要做主子还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比那淫|妇还要叫人不快至极。
春梅却如同云里雾里,哪儿还有心思再答她的话,唯诺诺而已。任她又量了衣服大小,又任她从箱奁里挑了几样好首饰,放自己手里。再一起吃了午饭,吴月娘方才打发她回去了。
春梅做梦一般,就沿着路回去,到了角门,也无心听里面说话,直到门前,才听得内里有声,不知在争执什么,春梅一回神,才听出来,男的便是西门庆,女的便是潘金莲,并无他人。
春梅就留了个心眼,没推门进去。只听里面道:“为你这淫|妇,白瞎了我多少银钱!这倒不放在我的眼里,只是那太岁武松,已在东平府中,被那府尹审录过,如今改了那厮的供招,要提你我哩!”
金莲笑道:“怕他怎的,你不是手眼通天,长袖善舞么?”
西门庆道:“你有所不知,那东平府尹陈文昭是个清官,司吏钱劳去时,被他叫去,当场痛责了二十大板,还说什么:‘你那知县也不待做官,何故这等任情卖法?’又把武松长枷打开,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只说要重新审问,我只怕……”
金莲又笑道:“我都不怕,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怕的什么?我不信这世上有不见钱眼开的人。就算府尹清廉刚正,上头莫非没有大人么?你只盯着他作甚?”
西门庆喜道:“你说得倒是,我这就去央告亲家陈洪,并往东京下书与我那四门亲家杨提督,此事大概可了。只我娶春梅这事,看来要暂放一段时日了。”
金莲道:“那有甚么,她不就在家里,又跑不掉。只有这事性命攸关,慢了恐怕添提了我们。”
西门庆于是出门,刚一掀帘子,就瞧见春梅站在外头。春梅忙招呼道:“爹,你来了。”西门庆道:“我这几日略有些事儿,你的事且缓一缓。三间大房还照旧给你收拾下来,四季衣服、金银首饰、一并用具也挑好的,叫大娘她们给你预备下。你只等我回来,知道吗?”
春梅刚才听得那好汉武松许能不死,又听得为了这事西门庆也要出去打点,暂缓了亲事,再听潘金莲说“她不就在家里,又跑不掉”,这句又戳中她的心事,因此心头猛地跳了一跳,这下也乖巧应道:“婢子知道了,爹且放宽心。”
西门庆头一次见她这么乖顺,一时情动心惊,又想到有要事在身,就上前抱住春梅,在那唇上狠啜了一回,方才放开走了。
春梅等他走后,转身进了屋,见金莲斜躺在榻上,懒洋洋的问自己道:“回了?”
春梅道:“回五娘的话,婢子回了。”
金莲道:“大娘怎么说?”
春梅道:“也没说甚么,只给我量了衣服,又送了我几样首饰。”
金莲问:“甚么首饰?把来我看。”
春梅便将月娘送的几样首饰拿给金莲,金莲攥在手里,一边看一边道:“果是大手笔!这样的金钗,我哪送得出?怪不得有话便给那边说了,明里是我的丫头,看来倒像是别人的丫头,过两日说不定又做我的主子了!”说着,将那金钗甩在几案上,把脸背过去,只气愤愤地。
春梅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金莲又道:“快收了这东西走远些,你爹不在这里,也不必摆那冷美人的脸色给我看,我须不是你爹!”
春梅道:“五娘不要小婢服侍了?”
金莲哼道:“我哪敢要你服侍?你是汉子心上的人!他心里也只你一个,我算甚么人物,敢指使你?”说着又不等春梅答话,只道:“快些出去,你爹回来之前,你爱做甚么都由你,只别叫我再瞧见你罢了!”
她话一说完,便转脸向里,不理春梅了。春梅见她那样儿,倒不像是真个恨自己,反而像是要支开她似的,又不好问,就收了扔在几案上的金钗,回房去了。
回房之后,春梅先定了一定心,先把吴月娘给的金钗放在床上,又将前几日西门庆送她的金簪、潘金莲送她的银钗等拿了出来,便都用手绢把这些物事包起来,再到箱子里取了几件女人内里的衣物、几条月事带,又拿了一块土黄色的桌布铺在床上,将这些东西都包了起来,打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她又将那几件男装全都拿了出来,把冬天的衣物、毡袜、暖鞋都用一块蓝布包起,也打成一个包袱,放在土黄包袱旁边,只留着夏装。再从箱底取了一把匕首,这是吴月娘第一次叫她偷出去打听消息时买下暗藏起来的,本就是预备不时之需,现在正用得上,就也拿出来放在一边。
又拿出一个小木盒子,取了钥匙开了锁,里头有些碎银,加起来约莫也有二十两,还有几贯钱,一些是从前吴月娘给她的,还有她的月例钱攒下来的,如今都拿来做盘缠,也放着了,再取了一把伞,也放在一边。
清理好了之后,想起从前跟着恩人来到此地的经历,又思想着投奔远在河南温县的远亲,春梅倒也不怕路不熟,也不怕剪径的强人,但怕去得温县,远亲不肯收留,或者早已搬家不知去向;最怕被西门庆发现,抓回做逃奴处置,到时捱苦打不说,十有八九要充军边塞——忽的把心一横:便是充军那又如何?有什么地方苦过这里?这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货色,再呆下去,迟早也得个死,这条命拼却不要,也要试他一试!何必摇摇摆摆,事后又后悔?
想到这,春梅便吃了定心丸一般,把东西都收起来,重新放在箱子里。便往那床上,睡了个午觉,直到下午太阳落山才起。
起了之后,春梅先自去厨房吃了饭,待到天全黑了,便往潘金莲房里走着,要探那边的消息。果不其然,才刚走到门首,那里面又传来淫|声|浪|语,哥前妹后的,好不快活!
只听不出那男的是谁,但听他道:“你老公玩我的老婆,我也玩他的小老婆,算起来还是我吃亏些。”
金莲道“我不比你老婆貌美肤白?”
那边道:“是是是,花样也是你多,你还会品箫,她什么也不会,整天死狗一般,连声儿也不出。”
金莲道:“这般无情无趣的,西门庆怎么还肯勾搭她?”
男的道:“你家老爷谁人不知?只是女的,但凡他见过的,哪有不上手的?”
金莲笑道:“可巧了,我房里那个丫头,他还没上过手。”
男的道:“那个丑丫头?便是我这样的人,看她一眼也要吐。”
金莲道:“哪里,我说的是另一个。美是美,就是成天冷着脸,活像谁欠她钱似的。”
男的道:“还有个美丫头?什么时候唤出来给我也见她一见。”话音未落,只听那男的一声痛呼,接着又笑道:“你可小心些,要是咬坏了些儿,这几日你老爷不在,上哪儿寻这快活去?”
金莲却道:“你哪知那丫头的脾性,每日只装贞节烈女,哪儿理会你来?我好不容易把她支走,就是为的和你多盘桓几日,到时候别抖搂出去,且害了你我。”
男的道:“还是你聪明……”
接着,也不知那男的做了什么,惹得金莲一阵急喘,又一阵娇笑,春梅听得金莲果然是故意支走自己,秋菊那边,想必也是同样吩咐了。心下也自安定了不少,又轻悄悄地走回自己房内,点上蜡烛,把东西又都摆出来,将那几件男人衣服摆在最外面,吹了蜡烛又躺下了,直到三更才起。
起了之后,再点了蜡烛,还照过去一般,胸前裹上白布,穿了男夏衣并鞋袜,带了头巾,贴上胡子和眉毛,取了二两碎银并几十个铜线,笼在袖子里,剩下的分藏起来,再拿了两个包裹、一把雨伞,被子也不叠了,只吹了蜡烛,就这般走出门去,再把门带上。
看那天色,最多不过丑时。幸好金莲这里本就是花园僻静处,无人值守,春梅也熟门熟路,来到围墙边上,却见那里早已有一把梯子,不用她再搬来了,当时就上了楼梯,把包袱扔下去,再跳下去,捡了包袱,辨认一下方向,春梅便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而去。
【番外】乱入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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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梅:再遇武都头
只带了简单行李,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的春梅,虽然想到将要仅凭着两条腿,走去遥远的河南温县,投奔一个不知道是否还活着的人时,她却也并没有回头看一眼夜幕下的西门府。
这时虽是夏季,但仍有侵晓的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身体,可这并不能给她带来一丝寒冷的感觉。她反倒觉得,在惊惶与忐忑之中,藏着一份莫名的兴奋。现下,她那明媚的、贴着假胡须与假眉毛脸上,竟似耀着太阳一般的光彩。
春梅在过去躲藏着的隐秘之地等到天亮,又在街上买了几个炊饼和馉饳儿,串成好几串,用油纸包了,预备带在路上做干粮,接着,她便混在人群之中,强抑着一颗跳动过快的心,装作若无其事,从南城门走了出去。
刚出了城门,只听得一声呼哨似的声响从头顶鸣过,春梅扭头望去,但见灰蒙蒙的天边,挂着一轮金红色的朝阳,而一只疾飞的幼隼,冲着那喷薄的朝阳向东方投奔去了。
春梅不由得喟叹了一声,心里的阴霾也因此突地少了大半。虽说是走在官道之上,路边的蓊郁的绿树,脚下夯实的黄土,却都莫不散发一股陈年旧迹的味道,而在路面上行走着的人们,尽管是在清露的早晨,却也都不免在脸上显出不能遮掩的、为生活所逼迫的忧愁来。
尽管她也忧愁着,可对新生活的幻梦却超过了应有的忧愁,比起负担于内心的凄苦以及有可能在未来承受的罪过来,她心中的愉悦却真正的占了上风。
沿着官道走了数日,春梅一路上少不得打听方向,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却也暂时并没有在沿途的城镇以及酒肆茶楼附近,见到关于自己的海捕公文。
不知道是西门府尚未发现她的行踪,还是她行程快,抑或是西门庆觉得无需费力来捕获她,总之,直到现在十几日过去,并未有追捕的消息传来。
但春梅却也知道,那抓捕自己的海捕公文也许迟早会到,所以虽是五六月份,夏日炎炎,却也并未赶早趁凉,只买了一顶斗笠,聊遮毒日并被汗水冲落的眉毛。一路上不曾歇息,只顾赶路。脚底的一双清水棉布鞋早已磨烂,羞涩地露出了两三个脚趾,那脚底板也磨了几个泡,有的泡破了又磨成了茧,这些她还尚能忍受,因为这本就和当年逃荒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鞋子已经走烂,却少不得要进得城去,买几双新的男式布鞋于路上替换。春梅便顺着官道,进了成安县城。此地离河南已经不远,只要出了县界,便是洮州临潭县,若是西门庆对她执念不深,说不定只出了河北省城,便不必再为逃婢之事烦恼了。
入得城来,见这市井闹热,人烟阜盛,车马喧哗,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行货都有,端的整齐,虽然是个县治,却似州府,春梅便在市集之上,掏出一早准备好的银钱,买了三双黑布鞋,正要再去买些吃食之时,却见一簇人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
春梅见围得人多,又知这十字街口,并酒肆饭馆,皆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在榜的多是作奸犯科、杀人放火之属,要么就是像她这样的逃亡奴婢,因怕在上面见到自己的形迹,春梅便要离去,但一思量,又怕已榜上有名,到时却不知道躲避官差,岂不要自投罗网?
这么一想,春梅便取下斗笠,也钻进人丛里去听,她倒不是不识字,只恐上面若有她时,却不好走避,但因个子比起男人,终是矮小,躲在人丛里,看不见那榜,却也只好听一听了。
只听得众人读道:“河北东路成安县奉大名府令,该准恩州东平府文字,捕捉携款私逃之婢庞春梅。凡窝藏犯人在家宿食者,罚银二十两充官;若捉获送官者,赏银十五两。主家愿另赏银三十两……”
春梅本听到“庞春梅”三字之时,已经不禁全身一震,忽听前面又有人议论道:
“怪不得便要多加这许多银两,看这上面的画像,倒是个标致人儿,主家化了这许多钱,必定是极疼爱的,怎么想不开,却便逃走了?”
又一人道:“许是生得美了,碍了里头大娘子小娘子的眼,说不定捱了打骂,便逃走了。”
前一个道:“你倒想得好,我看是不知跟那个相好的,卷了钱私奔走了,不强似在家里受婆娘们的气?”
后一个人却道:“在家里受气还好,只怕被小白脸骗去了,现下被卖在哪家妓院也不可知呢!”
前一人甚是可惜地叹道:“却不知卖在哪家妓院?生得这般标致,给我梳笼梳笼,也不枉我风流的名头。”
春梅听他们越说越不堪,又听上头的画像是女装打扮,不觉摸了摸胡子。幸而十几天过去,她本身的眉毛已然长出,不必再做假,但胡子毕竟是怎么也长不出的,故而甚为紧张。
当摸到那胡子还牢牢粘在脸上之时,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当下便一猫腰,欲从人群里钻出去,谁想刚一转身,却被一股大力挤到内里去,不但没有离得远些,反而被挤到了布告跟前,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被撞得歪倒了半边身体,斥道:“哪个不长眼的兔崽子,敢冲撞本大爷?”
春梅也不敢抬头,只得含糊道:“大官人息怒!小的无意冲撞了大官人,还望饶恕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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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却不依不饶地道:“我这新作的衣裳,给你这一撞,这里也破了,那里也烂了,指不定还沾一身晦气。岂是你两三句话便能一笔勾销的?”
春梅暗道倒霉,又别无它法,只得道:“大官人要如何才愿消气?还请赐教。”
那人斜着眼,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春梅哪敢抬头,只把头低得更下。听那人道:“我这衣服乃是花了十两买的上好锦缎,又花了五两央告西门李裁作的,不多不少,恰好十五两,我也不多要你,只给我十两银,我重新去做一领,便放过了你,你道如何?”
春梅见那衣角布料也不是好锦缎,裁剪也不是好做工,整件衣服,便是五分银子也值不得,却哪里要十两?自知遇到了无赖,却一无这许多银钱给她——若给了,哪里还能走得到温县?二又无计策唬得他走。
就在无计可施之时,她却又被一股力挤开,趁人不备,回头偷看时,一时惊得愣住了。
却见那武松武都头不但没死,此刻正戴着一具七斤半铁叶团头枷,身后跟着两个差役,三人一前两后,端端正正、大大方方地站在榜前,挤在她和那无赖之间看榜。
他人黑瘦了些,几缕乱发散在脸旁,两额也刺着金印,原本坦荡明亮、带着动物般的凶猛与单纯的脸上,竟似因此多出了一份风尘沧桑之色来。
但虽说他衣衫破旧,又脸色不善,可是他那风尘仆仆的脸上,也并没有半分愤世嫉俗的样子。
他只带着些轻蔑的冷笑,将一道射在他脸上的阳光也带累得有些冷峻起来了。但其实只要仔细地审视,就会发现他那微皱的眉宇之间,更多的却还是一股与生俱来的英雄的豪气。
那股沧桑之色非但没有损害于这股豪气,反而像是给他特地加上了几分磨练过的成熟,令得他看起来像是纵然体会了社会的残酷,但他的胸中却仍是正大豪迈、浩然无涯的。
春梅心中忽的一动。
这男人果真是奇男子、伟男子,是真豪杰。她的心竟似一时为男人所惑,无缘由地激荡起来了。但这非关爱情,也不是倾慕,只是一种对真英雄的向往与仰慕之情。
但是,她心里却更清楚的知道,这种男人是可远观而不可亲近的,他不是可以与女人平起平坐的人,更不会是和女人做朋友的人。
想到这里,春梅忽然想起,这男人既见过自己的男装打扮、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又知道自己是西门府中的人。虽说他看起来脾气暴烈,却实实是个精细的人,现下见了自己,哪里猜不出她就是被追捕的逃婢庞春梅?又不知当初他错认应伯爵为西门庆那事,会不会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
以他那等鲁直性子、急性脾气,又一肚子的怨气,现下只需把那七斤半的铁叶团头枷回身一劈,她这条小命便要报销了。
见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三人身上,春梅便欲溜走,却见那无赖也正欲挤过来,见她想跑,口中叫道:
“兀那小厮,给我站住——”话音未落,那无赖忽然一声惨叫,春梅惊了一跳,定睛看时,见一只大脚正死死踩在那无赖的脚上,那无赖挣了几挣,只拔不起脚来。
春梅顺着踩人的脚上看,只见武松仍皱着眉头,眼睛盯着那榜,像是全然不知踩住了别人的脚一般。只是后面两个公差,像是隐忍不住,从嘴边挤出笑来。
那无赖想骂,见武松回过脸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满嘴的脏话顿时吞进了肚子里;想打,见武松一副太岁模样,也自知打不过,嘴里只讪讪地道:“好汉,你踩着我了。”武松又回过脸去看了春梅一眼,春梅见他明明白白,递了一个要她快走的眼色过来,慌得她忙低了头、转了脸,赶紧从人缝里挤了出去。
武松与春梅:迷惑
春梅挤出人群,把那抱在手里的斗笠戴了,又不敢在大街上跑起来,更不敢停下来买干粮在路上吃,深恐惹人注意,只赶紧行动两脚,急匆匆而去。
她一边走,一边感喟竟是武松救了自己脱身,一边想着要道声谢,一边又想到那日无缘无故被他在脸上打了一拳,现下说不定他只是要找个无人之地好亲自下手,这么一想,春梅只恨少生了两条腿,急急忙忙往西城门赶去。
现在她的心里,已完全消融了那时刚出西门府时的那一份愉悦,只剩下恐慌与惶急了。她不敢再走官道,可又不认得小路,只好压低了斗笠继续了。
大约走了半里地,忽然远远身后有人大叫“张兄弟”,春梅自忖不是叫自己,便不回头,只顾向前疾行,哪知那声音越来越近,往前看时,也看不见又人影,春梅心里猛然一惊:莫非真是在叫自己?
回头看时,见离着自己约莫一箭之地,武松身后跟着那两名官差,一边口里呼着“张兄弟你慢些走”,一边迈动双脚,紧紧追来。
春梅因心中有鬼,只觉武松面上,模模糊糊地透着说不出的凶神恶煞,当时就吓得心惊胆丧,连忙又转过头去,撒开两腿跑将起来。跑了几步,猛见前方官道左边一大片草地,前面是连绵起伏的几座小丘,省起武松乃是一个犯人,若要脱身,只怕不能再走官道,便调转方向,离了官道,投那草地去了。
春梅只是慌不择路。却不防前几日落了几回豪雨,那草地被雨水冲软了,春梅才走了两步,就把两只鞋陷在里面,慌忙中向后一看,已不见那两个差人,只见武松一人往这边奔来,直吓得春梅两股战战,也顾不得鞋了,抽出脚来,深一脚浅一脚,拼了性命向前奔去。
才刚奔上了一座小丘,不料这小丘十分陡峭,下面又有一个小水塘,春梅却因奔得急了,收势不住,一个趔趄,斗笠也掀翻了,包袱也撒在一边,人便滚将下去,不偏不倚,正摔在那口水塘里。
那水塘平日倒也淹不死人,却因前几日落了雨,春梅落在内里,刚好没顶。她又不识得水性,乍落下去时,便实实地吃了好几口水,更兼脚底又滑又黏,站立不稳,眼耳口鼻之内,那水流无孔不入,喉咙里倒像是被绳索勒紧了一般,她才喊了一声“救命”,便又呛了好几水,只听得见咕噜声了,舞手舞脚,却只是挣扎起不来。
武松赶到之时,往下一看,只见春梅一颗头在小水塘里载浮载沉,她的两条手臂胡乱划动着,头巾浮在一边。倒幸好离岸边不远。便忙上前,两手把定了她的手臂,轻轻一提,就将她整个拖出了水面,再揽住她的腰肢,把她摊平放在了一旁的草地上。
把她放好之后,武松原本以为,脱离了水面之后,她总该立刻醒过来了,但她却只是紧闭着眼,紧咬着牙关,呼吸不畅的样子。幸而武松常在江湖上走动,对这一类淹水的事也有些经验,当时就拢上前去,交叠了双手在她胸腹之间用力按压了几下。
果然,从她的口鼻之中,喷出了小股的水流,接着她又呼出了几口长气,急喘了一阵,紧闭的双眼也终于睁开了。
本来,在武松这方面,当看到了追捕公文上的头像之时,虽说上头画的是女装,但他还是一下子便认出了她来。那上面所画的人物,不正是那日令他惊讶并赞叹的男装的女人么?原来所谓西门家的小厮张来福却是西门庆家的奴婢庞春梅。
更叫人吃惊的是,在海捕公文旁边那低着头的那小厮,竟然就是她本人。男装的本人竟站在被图形了的女装的本人旁边,这果然是极为诡异的一幕了。
但她到底为何逃走了,落到被追捕的境地了呢?难道是那日她对自己说出了西门庆的去处及体征,结果为西门庆所发现了,因此遭了严苛的对待,受不了而逃走的么?
若是要问,这个世上,武松最怕的是什么,那毫无疑问便是欠别人的恩情。若是因为自己而使别无辜的人受到了伤害,这也是武松最最不能接受的事。因此,当他猜测着是否因为自己才使她遭受了这样的境遇之时,在他心里,便觉得自己对她负有一份责任。也就更想问清这件事是否当真与自己有关。
因此,武松便出面替她解了围,等他觉得她已经走远了之后,方才跟在后面,想要问一问她成为逃婢的原因。却不想叫了她几声之后,她回头看时,面上竟露出了那等惶急的神态,不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逃得更远。
武松想到,这大约是因着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官差。因此,他就叫他们两个在官道旁的茶摊子那里等候。两个公人素知他武松正直无伪,从不骗人,所以也放心在那里等候,任他一个人追去了。但是,在发现只有他一人追来的时候,对方竟没有稍停一下脚步,仍然逃跑了。这一点,是武松无论如何也想不透的。
武松过去在师父那里学习武功的时候,本已接受了“女人是惹祸根苗”的理念,又因为心里深恨着潘金莲,也因此对于皮相美丽的女人,甚至对于女人本身,总是不自觉地抱有了抵抗的心理,更别说拥有怜香惜玉的心态了。
现下之所以救了春梅,过去又曾对她产生了敬佩的心理,只不过是因为从没有见过她女装的模样,因此心里也并没有真的把她当女人看待。刚刚就算见着了女装的头像,也并没有在他心里形成太直观的感受。
他心里总是觉得,这像是一个漂亮的、羸弱却又豪气的男人,而并非一个妖娆的、水性杨花的妇人。
但是,当他现在注视着春梅接近苏醒的脸庞之时,见那片红肿早已消散,那时贴在唇鼻之间的胡子却已然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了,系发的头巾也没了,一头秀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有几缕还搭在脸上,眉宇也微皱着,许是浸了水的缘故,她的肤色显得有点苍白。
而当她睁开了双眼,露出了满眼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的眼波之时,武松心里忽然不自觉地将这双眼与潘金林那双永远掩藏着秘密的双眼对比了起来。
没有办法,能给武松留下印象的女人委实不多。他心里承认潘金莲是极为漂亮的,但也明了她同时也是极为丑陋的,她简直成为了他心中女人的一个反面的典型。
在这种对比之下,他忽然发现,眼前这女人是不一样的,眼神虽则惘然,但那却像是一个迷途的孩子,并不像潘金莲那样,在眼波后面躲藏着阴谋。
而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发现了武松竟然就在跟前的时候,她的眼中陡然出现了害怕的神色。武松发现,她这害怕也是不躲不藏的,非常直接地映在了他的眼中,而他武松,显然是不愿意她害怕他的。
尽管如此,他却还是想要询问清楚,她成为逃婢的原因。
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也就这样问了——他毕竟正是这么一个直性的男儿:“你为何成了逃奴?——可是因为我的事?”
春梅刚喘过气来,睁开双眼便看到武松,大脑尚处在昏沉之中时,劈头便被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当下迷糊回了一句:“武都头问的甚么?”
武松也不着急,再问了一次:“你可是因着我的事逃出来的?”
春梅何等聪明,一听这话,便知道武松以为她是通风报信,惹着了西门庆才逃走的,也知道武松其实并不曾怪她指认错了西门庆。当下心念电转,想着若答了一声是,便可卖他一个人情——这本就是过去她在西门府中明哲保身的做法。便惯性地想要回他一声“是”,却猛然看见对面武松一双坦荡真诚的双眼,骤然被这双眼盯视着,引起了她一阵灵魂的震荡。
她忽然想起:自己如今已经不在西门府了。
过去种种说谎行骗、两面三刀的伎俩,只不过是为了求得活下去的机会而已。现在自己又不在西门府,武松也已不会杀掉自己,两个公差又不在面前,若她还是像在西门府中一样行事,岂不是证明她真的已经忘却了本性,跟潘金莲、吴月娘她们一样了吗?
何况,眼前这位武都头,本就是一个不欺暗室的君子,自己之所以敬佩这样的人,便是欣羡于他能坦坦荡荡地立于天地之间的这股豪气,可自己刚刚却竟有了这般猥琐下作的念头,当真令人羞愧的了。
是以,现在应该是勇敢地展现自己的时候。春梅带着几分惭怍,想用双臂支撑着坐起身来,武松知晓她的用意,见她体虚气弱,便好心上前,扶她起身。
移开身体再看春梅时,只见她面上眼中,那一抹惘然之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她的眼中,竟出现了比清泉还要透亮、直爽的神色。而这种神色,正是自诩为正人君子的武松最难以抵抗,而又在潜意识里认为绝不可能在女人眼中看到的神色。
她的眼里发着光,就像在她的体内,一瞬间出现了某种巨大的改变似的,虽然武松并不知道,促使她改变的因素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但却觉得,这种神色与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极为相称的。所以,他几乎是带着欣赏乃至惺惺相惜的目光来看待着她了。
但是,当春梅再一次开口的时候,武松却觉得有些可惜——毕竟是个女人么。一个女人眼中透着这种神色,虽然相称,却令得一种武松突然生出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的感觉。
——偏偏是个女人。
“不是为了武都头的缘故,是奴家自己跑出来的,武都头不必挂怀。”眼前的女人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眼里放着光地说道。
武松与春梅:偕行
这话一从春梅的嘴里说出来,武松便已明白,她说的是真话。但是,他却似被她眼中的光刺得有些目眩了,就移开了目光,又觉得这样在她身边半蹲着也有些不自在,他便顺势移开了一步,却仍半蹲着身体,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接着,仿佛为了打破这一层奇怪的尴尬似的,武松又进一步问道:
“那么,是甚么缘故?”
这话一问出来,武松便看见春梅脸上明明白白地一怔,那双漂亮的杏眼陡然睁大了,像是惊异于他为何问出这句话似的,那愕然的神色,使得武松自己也暗忖了一回:莫不是问错了话?
但紧接着,这美丽女人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既有些喜悦又有些羞怯的神态,她的双眉微微地皱了一皱,稍微望旁边移开了双眼,下一刻却又回到武松的脸上,直视着他的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值得欣喜的事情似的。
她这一望一颦一流转之间,不知道展现了多少女儿家的娇态。不过,这些只是展现在武松眼底的,春梅自己并不晓得自己做出了这种张致。她只是被对方暗带着关心的问话有些感动了,虽然她明白地知道,眼前这个好汉对自己的关心不过是强者对着弱者的一点怜悯,但是,他毕竟是几年以来,第一个没有私心地询问自己的人。
是以春梅老实地答道:“因为主人家——奴家说的,是从前的主人西门庆,他要娶我做第六房的小妾,我因被催逼得急了,这才趁夜逃走,如今已有十多天了。”
武松听她这般说,想到那西门庆房内不止一房妾室,在外头也曾听说过他风流的名声,而且那贱|人潘金莲为了要做他的小妾,甚至不惜害死亲夫,却不想这个女孩儿,因着什么理由反倒拒绝了呢?难道,西门庆不是深受女人喜爱的吗?因此武松疑惑地问道:
“你因何不愿?”
就见春梅一双妙目当中,又闪现出了明显的笑意。她像是不理解武松为何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似的,稍带薄嗔地斜睨了他一回,口中道:
“武都头难道以为,他会是个良人么?”
武松想了一想,自己也确乎不觉得西门庆是什么“良人”,这才觉得,刚才那话问得不该。他讪讪地抓了抓头,笑道:“倒真不是!”
刚答了一句,他看到春梅从地上用两只手支撑着泥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武松于是也跟着起身,但因为实在还惊异于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女人,一双虎目却还一个劲地看着她。后者却在他的盯视之下有些手足无措,然后不知怎地又羞得脸颊都红了,只听她小声道:
“武都头?”
武松应了一声:“有甚么事?”一双眼却还愣怔怔地只管看她。他之所以会如此,倒不是因为她的美貌——尽管她的的确确是美艳的,过去只剩了半边脸的时候是美丽的,现在全了一张脸就更加清丽,但武松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会被表面的容貌迷惑的男人了。现在他所迷惑的是:
怎么世上竟会有这样即带着男儿豪爽气又有着女孩儿羞怯态的女人呢?何以这样好的女人竟会沦落到这样的一个境地呢?看她那身皱巴巴的男装,失了头巾的凌乱的头发,磕破了的发红的面皮,武松的心里,不觉起了一丝怜惜之意。
但是,他的思路也只是到这里为止了,因为春梅接着问道:“武都头,那两位公差大哥怎地没跟着你?”
武松方才想起,那两位公人还在茶摊那边等,怕他二人等久了,武松道:“他二人此刻正在转角的地方等哩,倒恐等得急了,以为我私自去了是为不好,我便引你去见他们罢?”
春梅惊道:“我一个逃婢,万一在他们跟前泄露了行藏,却是不好。”
武松却笑道:“有甚不好?我此回刺配孟州道,你却往哪里去?”
春梅讶道:“我也正要往河南温县……”
武松喜道:“却不正好,那温县刚好在孟州边上,你与我们同去,便是惹了麻烦,谁敢找你?再者说,我不说你是女儿家,谁又知道?跟在公人身边,谁又敢来盘问于你?”
春梅想了一想,却正如武松所说,自己前几日之所以能够安全到达成安县,不过是她运气罢了。下面一路追捕得紧,又加盗匪四起,若还一个人行走,真个不如跟在武松身边。只是——她与武松,哪却便有这般好的交情?
但是武松的确是值得信任的,她也相信,若果真路上出了什么事,基于信义,武松也是绝对会保护自己的。
那么,现在也不需要矫情的拒绝了:“武都头,如此便牵累你了。”
武松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说什么牵累不牵累!我武松但愿帮尽了天下的失意之人,那就只多了你一个?”
说得春梅也笑了:“武都头真是侠义心肠。”说着略顿了一顿,又道,“如此……烦请武都头略转一回身可好?”
武松讶道:“有甚事?我来帮你便了。”
他话还未说完,春梅忙道:“我浑身都湿透了,想去那边换件衣裳。”
武松这才醒觉,忙转过身去,道:“你自换,我不回身便了。”想起刚才竟说了“我来帮你”这话,难道衣服竟也能帮她换么?一思及此,武松只觉脸上有些热辣辣的。只站在那里等。不要说回身去看了,连稍移一下目光也不敢,只觉得平生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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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听得春梅道:“武都头,我换好了。”转头一看,见春梅果然换上了一身新衣衫,左手提着包裹与斗笠,右手拿着脏衣服,立于身后。
武松问道:“还有甚么东西拉下的??”
春梅摇头道:“没了。就只带了这些。”
两人于是一起上路。武松便叫她将包袱和斗笠放在他的枷上,春梅见他枷着这么一副重枷,却哪里忍心!只说没几样东西,自己拿得动。武松怕她吃羞,也不便再说了。
虽说这个举动对武松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但是却令春梅觉得,自从逃出西门府以来,她的心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安心与熨帖。因为她知道,前路不管遇到甚么困难,武松都会帮助她的。她转头看着身边这磊落男子的侧脸,不由得想到:他对自己这般好,莫不是已经把自己当做了朋友呢?
正思忖间,忽然武松也把头转过来看她,两人虽未言语,只是目光一触,却不由得相视一笑,一股不知名的暖流,从他们年轻的心头流过。
又走了几步,忽听武松道:“对了,若是他们两个问起你的来历,却如何说?”
春梅想了想道:“他们反正也不是清河县人,就说我是清河县豪富人家的小厮,被主人家放出来回家探亲,如何?”
武松道:“如此甚好。——你的真名,可是庞春梅?”
春梅点头道:“正是。从前瞒过了武都头,还望莫怪。”
武松笑道:“我哪是那等气量狭小的人!你也不要叫我甚么武都头了,我如今只是一名囚犯,哪里还是什么都头?”
春梅道:“武都头此时只是交了坏运罢了。现下保得命在,只需忍耐几年,若是逢了大赦,却不是仍回清河县做都头么?”
武松道:“呈你吉言。但如今我身为囚犯,若还叫我都头,却吃人笑话了。”
春梅道:“那我该如何称呼呢?”
武松道:“和他们一样,叫我一声武二便了。”
春梅笑道:“岂敢。我便叫你一声武二哥吧。”
武松道:“如此也好。以后有甚事都叫我,不要见外。我却还和从前一样,叫你一声张兄弟吧。”
春梅道:“多谢武二哥关照。”
又走了几步,武松又问她道:“刚刚何以跑得那般快?无端跌在了水里。”
春梅低了头道:“我还以为武二哥因为杀错了人,正怪罪于我哩!”
武松讶道:“你以为我赶上去是为了取你性命?我是那等莽撞之人么?”
话音刚落,就看到春梅先也不说话,只伸出手来,抚了抚自己的左脸,薄嗔道:“武二哥当真不是那等莽撞之人么?”武松便猛然想起两人初次见面之时,自己不正是不分青红皂白,往她脸上招呼了一拳,当下面红过耳,勉强道:“即便莽撞,也需问清缘由不是?何况我知道你并未欺骗于我。”
春梅也自觉的奇怪,问道:“武二哥,你怎知我不曾欺骗你?”
武松道:“那日我在狮子楼,见应伯爵手里拿着扇子赏玩,抢过来一看,上面的落款正是西门庆。事后我问过看守我的土兵,他们也说西门庆平日就好这把扇子。你也知我不识得西门庆的相貌,旁边的李皂隶又只顾逃走,我自把那应伯爵当做了西门庆,把他抛在楼下,令他丧命当场。这事却与你何干呢?倒真是我自被一腔怨气冲昏了头,以致大仇未报,却先身陷囹圄。”
春梅见他神色哀戚,知道他想起了他的兄弟武大,目前又几乎是英雄末路,能回去报仇的机会十分渺茫,便安慰地道:“但只要活着,哪里还没有机会?人生旦夕祸福,岂可逆料?只寻着机会罢了。”
武松听她对自己的旧主人毫不关心,猜想她果是被逼太甚,不由得又对西门庆添了几分厌憎,沉声道:“你说得倒颇为有理,我若是寻得机会,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以祭奠我那死去的哥哥。目下只由他们多活几天罢了。”
春梅正待要说话,却见武松侧过了头,手指着前方道:“那前面便是茶棚了,那两个公人便在那里。”
春梅讶道:“说到此处,人家怎肯放了你来?”
武松道:“只因武二是个实诚的人,若要逃走,那日在狮子楼便走了,在这路上,带这个枷,也实在算不了什么,若要走时,也是随时便走了。”
春梅又吃了一惊:“既是能走,二哥为何不走?”
武松道:“我走时,一是连累狮子楼的管事,再是这二公人一路上对我小心服侍,若走了,也连累他们。”
春梅轻笑道:“二哥果是心实的人。”向前望去,那两个做公的也瞧见武松,便站起身来迎接。
武松与春梅:同路
武松一边走,一边低声嘱咐春梅道:“你近前时,不要多话,他们有话问你时,我替你答便了。”
春梅点头应允了,心里却想:倒不知武二哥也会说谎哩,到时却听他怎生说。
说来也怪,迎着那两个公差走过去之时,虽说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但大约是身旁有了武松的缘故,春梅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也似,全不像先前那么惊怕了。她甚至还有心情去看树梢上的天空,那像是洗过了的干干净净的一大片浅蓝色映在她的眼底,使她的内心也似被盥洗过一般纯粹了。
又走了几步,就到了茶摊跟前,武松上前,对两位公人唱诺道:“上下,武二我回了。”
两个公人一黑胖,一白痩,黑胖的高些,白瘦的矮些。黑胖的见了武松,道:“甚事耽搁忒久?叫我和老李好等。”
武松让开半边身体道:“二位上下莫怪,武松因逢了从前的朋友……”说着,把两位公人引春梅见了,指着黑胖的道:“这位是王云王端公,”又指着白瘦的道,“这位是李平李端公。”春梅便一一招呼过了。
王云打量了春梅一回,问道:“这位是?
春梅记着武松刚才的话,只不应声,但听武松回道:“这位是清河县城北李员外家的小厮,姓张,双名来福。从前在清河县时,便与武二交好,现下他家亲叔公死了,主人家便放他回去河南温县奔丧,我见他单身一个,人又体弱多病,如今沿路又不太平,便叫他跟着我们同行,二位上下,可有什么不愿的?”
春梅听了这话,见武松平日那正气凛然的、淡褐色的脸上,没由来窜出了一缕潮红,表情也有些僵硬,已知他平素就说不来慌,现在一下子便要说这么多,终究是极不自在。又见他素来不肯说谎,如今却为了自己说谎,春梅一边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另一边却又极其感激着武松了。却不知这两位公人信是不信他的话呢?
王云听武松说了这话,道:“武二哥,我们素知你是个好汉,钦佩你这身厉害武艺,又好仗义性格,只你不开口,有甚使不得?如今只是多一个人上路,就叫他跟着我们便了。”
那李平也点头道:“老王说得是,武二哥,你休跟我们俩客气。”
武松听他们这般说,喜道:“两位上下,如此便多谢了。”
春梅见他们丝毫不怀疑自己的身份,悬着的心也算放下了一些,也跟着武松一起谢过了两位公人。
但却听王云又道:“只是——将才见着我们时,这位张兄弟为何惊慌逃走?”这话一说出来,春梅的心便又提在了半空。
武松笑道:“他只道是那无赖来寻晦气哩!哪里料得到是我?你瞧他,吓得一头钻进了水塘,若不得我救他,老早淹了一个死。”
王云见春梅露在头巾外的头发还湿漉漉的,手里又拿着脏衣服,也不由他不信武松的话了。只摇头道:“这小一个孩子,如今又是这样世道,你们主人倒安心放你一个人出来。不过,现在既然有武二哥愿意看觑于你,也是你造化了。”
春梅见这王端公乃是个露眼不藏私的人,也不敢多答话,是低了头诺诺而已。幸而武松替她挡在前面,又替她百般辩解,不然的话,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王云看了看天色,道:“如今却已到巳牌时分,再不赶路,恐怕错过了宿头。”说着,拿了一盏茶递给武松,“喝些水,咱们便上路罢。”武松两手被枷,拿了盏喝茶时,却有一半洒在头颈里,春梅待要上前擦拭,却思想着男女授受不亲,也不好过去。指望着两位公人替他擦拭,谁想他们也是粗人,哪里还想得到这个?
王云便也递了一盏茶给春梅:“张兄弟,你也喝一盏。”春梅接了茶,道:“多谢王端公。”
说着,春梅拿了杯子,幸好从前也曾扮成男人出去过,当下只大口大口地喝。不料正喝茶间,那王云忽然又道:“这位小兄弟,我刚才见你时,你像是个有胡子的,怎地下了一回水,连胡子都不见了?”
春梅骤然一惊,差点连喉间的水都喷了出来,只强忍着,呛得面红耳赤,咳将起来。武松转过身去,见她呛得小脸通红,眼中莹然有泪,一时怜惜之心大起,对王云道:“王端公只问怎的!你看他这般小小年纪,虽是男子,也生得美貌,若不做些乔装,路上哪里方便?”
王云听了这话,又看了看春梅的脸,倒委实唇红齿白,美貌非凡。喉间也未见明显凸起,看起来只是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正是喜好男|色之人最爱的品类,也知道他是非要做些乔装不可了。
虽说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可又碍着武松的情面,也不好细细盘问。不过,任王云如何聪明细敏,却哪里猜得到,这男孩儿的背后,却是一个女儿身的逃婢呢?
因此王云虽觉不妥,口里却还是道:“武二哥,这是我的不是了。这位张兄弟,我们这些人,做事总细致些,你别放在心上。”
春梅连称“岂敢”,又听李平道:“老王,你也忒细致些!你不想这位张兄弟来了,他又与武二哥交好的,以后但凡吃饭、擦药这些事,便交给他;武二哥又爱干净,便连洗脚沐浴这些事,也一并交与他做,我们却也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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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梅惊得怔怔地,一抬头却刚好看见武松也正睁着惊得愣怔怔的两眼看她,两人四目相对,都只觉心房突地剧烈地颤动了起来,却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为着这份不知名的满溢着奇怪热力的心的震颤,两人不由自主地赶紧移开了视线,春梅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却又不好明言去拒绝李平的要求。
她偷眼去看武松时,却见他将眼移在一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那张浅褐色的脸上,现在不只是一片红潮,简直是一块红布了。倒幸好脸色原本就不白|皙,看起来不甚明朗,如果不是像春梅那般细心的人,谁也不会想到,铁骨铮铮的武松也竟会有脸红的时候。而且,因为看到了他的酡红的脸,现在春梅的心中竟又闪起了一丝无法压抑的喜悦了。
后来大家还说了甚话,春梅已听不入耳了。只知几人喝了茶,胡乱吃了些干粮。春梅自己没有,便吃了武松的。王云并李平拿了水火棍和装了缠袋,武松仍背着包裹,腰间系着搭膊,带着枷,春梅晕乎乎地戴上斗笠,背着自己的包裹,拿了脏衣服,跟在武松身边,两个公差跟在他们身后,一行四人,便投西而去。
两人虽则并肩而行,却谁也不敢先开口。春梅越是不愿意去想李平说的话,越是不由自主地想了。
擦药却不知是擦哪里呢?洗脚沐浴这些事情,洗脚尚可,沐浴这件事,难道武二哥也竟需要别人的帮助吗?倘若当真有那么一天,先不论自己肯不肯,武二哥恐怕也不能答应罢?
想到这里,春梅不由自主,又看了身边的男子一眼。只见他身着一件褚红色衣衫——虽则穿着衣服,可那一瞬间,不知怎的,春梅竟似看到了他裸|露着的、精赤而强壮的上身了,他像是已经披散了上衣,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坐在客店里的椅子上,双手叉在腰部,任她拿着一方湿热的毛巾替他擦拭着身体,她的指尖甚至也已触着了他温热又健美的躯体。
但当眼前闪现了这样一幕时,春梅自身忽然被吓了一大跳,甚至为了驱赶这种魔障似的想法,她急切地稍闭了一下眼睛。——何以竟会有这样的绮念呢?她不是向来认为,自己并不是潘金莲那种淫佚放|荡的女人吗?她不是向来认为,自己绝不可能为男人所诱惑的吗?怎么对方并没有做过任何引诱自己的事,自己却反倒有了那等下作的想法了呢?
这么一想,春梅又赶紧睁开了眼睛。这一次,她看到武松褚红色衣衫的下摆和袖口都有些破了,想到刚刚李平说武松是个爱干净的人,便想着等晚间到了村中客店,去央店主人借些针线,替他缝上,聊表心意。
春梅于是一心一意,想着要如何替他缝衣服的事,用这种念头挤去刚刚所想的,替他洗浴之时的情景,这样想时,因着走在魁梧而高大的武松身旁所起的那一颗震荡的心,也总算是稍微平静一些了。
而且,想到对如此刚强而正气的武松,她竟起了那般猥亵下|流的念头,春梅的心中不由得涌上了一股极为羞惭的感觉,更加不敢多看武松一眼了。
四人在路上,虽算不上是默默无语,也却差不了多少。
春梅虽说经过荒年,逃过难,但毕竟是个女人,脚程不快,而武松在刺配之前,便挨了四十脊仗,时遇六月天气,暑气正喧,天热棒疮却发,也是走不快,直到行了将近十五里地,天色已晚,后头的王云道:“武二哥不要走,看天色又晚,去前面村时,便投店安歇了罢。”
在春梅的耳里,听到武松用着他一贯的豪气又单纯的语调应答了一声,接着,武松便还是大踏步地往前走了。他好像并不曾知道,他刚刚才在春梅那梦魇了一般的心里,露出了那一身精|赤而饱绽的肌肉来,仿佛在用身体迷惑她了。想到这个,春梅也暗自庆幸着,这样的念头并没有为武松所知,也暗自告诫着自己,从今往后,并不许再有那样的念头了。
武松与春梅:擦药
四人投了村中的客店,入到店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因见店中无有闲杂人等,二人便做主,与武松揭了封皮,除下枷来,放在桌子底下。武松也自解了包裹,去包里取出了些碎银,央店家买些酒肉,籴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公人和春梅吃,春梅待要从自己包裹里取银子,武松只是不肯,春梅也拗不过他,只得由他去了。
不一会儿,店家便安排好了饭食,又提了酒注子来,春梅省着自己的身份,便拿过酒注子,给两位公人并武松各筛了一杯酒,再给自己筛了一杯,握在手中,先敬了两位端公,再自筛一杯敬了武松。三人都分别喝了。
春梅平日也不甚饮酒,酒量天生又不大,若是烧酒,只喝几盅儿便脸红似火,晕头转向,她生怕喝醉了给人占了便宜,故而只偶尔陪吴月娘喝一两杯,平日也只喝米酒而已。现在这两杯酒一下喉咙,便觉一股极强的烧辣之感沿着喉头涌入了胃里,只烧得胃部先是暖烘烘,后是热辣辣,接着心肝也一起轻轻地颤动了,再是一种极快意又极惶乱的感觉由背部向四肢蔓延着,直到脸部也轰然地烧了起来,烧得两眼之中,搁着两弘汪汪的泪水,仿佛一眨眼睛,就要抛将下来——
乡野之间竟也有这样烈性的酒,这次端的是自己失误了。她以为农家的酒总是平和的,于是大着胆子喝了两杯,哪料得到竟是这般酷烈的酒呢?现在,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再喝下去的了。因为从来没有醉过,万一喝醉了,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行为来呢!
“好酒!”春梅正辣得没入脚处,却不妨武松一声叫好,惊得春梅圆睁了两眼,看向武松——这样的酒,在好汉们的眼中,便是好酒么?若依她而论,西门府中每年别个送来的桂花酿或者菊花酒,只有一点酒味,却带着扑鼻的花香,热热了喝一两杯时,肚腹里暖洋洋地、眼前便朦胧胧地,犹如春睡一般,这种酒才是好酒罢?
却见武松正正经经地先敬了两个公人,自喝了一杯。又听武松言道:“张兄弟,你自吃罢,我们要喝酒时,自筛便了。”说着,从她手里拿过了酒注子。春梅眼见着武松自筛了一杯,掣起杯子却左看右看,老大不爽。接着一口喝了个干净,却唤那店家道:“主人家,与我换大杯来。”
酒家回道:“客官,我这里没有大杯,换个碗可好?”
武松点头道:“便换几个碗来。”
王云忙道:“换一个碗便可,我们须比不得武二哥,还喝这小杯的。”李平也赶忙点头,春梅也迷迷糊糊地跟着道:“武二哥,你一个人喝便了,我喝这两小杯时,目下头晕目眩,已不知身在何处哩。”
武松闻言,扭脸去看春梅时,见她用左手撑着脸,脸上给烈酒催趣得两颊嫣红,娇艳得犹如擦匀了胭脂一般,搁在脸边的手却是素白而柔软的,上面还荡着几茎从头巾里垂下来的头发,唇给手撑得有些嘟起了,红润得像是三月春晓的花,长眉也微微地颦蹙着,醉眼半开半闭,显出若有若无的柔黑静美的眼波来。
这眼波在他的脸上流转着,在发现了他望着她之后,她的唇边自然而然漾出了几分笑意来,同时眼中还带了好几分惊异,在他和刚换上来的大碗之间来回转换着,像是惊异于他竟然有这样的酒量似的。
武松被这温存而直爽的眼波看得心里又是一阵震颤,一时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心内也有小鹿儿在乱撞了。他连忙转回头来,倒了一碗酒,仰头就灌下去。可是眼前却还分明记挂着那妩媚的眼光,正燕羽一般柔和地扫着他刚强的脸,他似乎还能感觉得到,她还在那边仄着脸,用喝醉了魇着一样的眼瞧着他喝酒的样子。意识到这一点之时,武松只觉得自己那一颗坚如磐石的心被她挑诱着了,忍不住想回头去看她的表情,却又惊怕着当真直面那双眼,引起内心既饥渴又畏惧的刺痛了,因此他只专一感受着酒入喉间那一瞬涌起来的豪气,却并不敢将眼睛稍移分毫了。
但正如他对春梅在路上幻想的一幕毫无所知一样,春梅对他的内心也是一无所知的。她果然如武松所料想的那样,把一双酣然又好奇的眼睛,牢牢地钉在武松身上,当亲眼见到他当真一仰脖子就喝下了那一大碗酒时,她吃惊地微张着嘴唇,然后,又见他一碗一碗地喝下去,直像喝水也似,连菜也不识吃的时候,又情不自禁要替他担心了。
——喝那么多没有事罢?但她却没有话好来劝他,只得怀着一份担忧的心态看着他喝了一碗又一碗,听他一边用手背拭去嘴边的酒渍,一边赞道:“果然是好酒,跟那时在景阳冈前喝的透瓶香却也差不多呢。”
春梅倏地又睁大了双眼讶异地问道:“景阳冈?”是了,她还从未听他亲口说起那时打虎的事呢。
武松喝了好几碗酒,耳边听得春梅这样询问他,便忘了刚才不看她的想法,将脸转了过去,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径望着她,但眼色里分明带着一丝朦胧了。
因着想起了打虎的威风的过去,尤其春梅的眼又只注视在他身上,好像期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似的,武松便酡颜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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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的脸上,已经完全退却了隐现在他眉宇间的刚猛勇健的神色,反而变得温柔可亲起来。他这样的神色,春梅的确是从未见过的,而她自己现在也正是醺然欲醉的当头,便更觉得这般神情的武松,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好汉、英雄,反而是平常就能得见的人物,是可以亲近的。
“景阳冈么……”武松微微皱着他的眉头,像是想不起来似的,嘴边却又干了一碗酒,再皱着眉继续困难地想着,忽然道:“那里好一个大虫。”接着,他忽然对春梅咧开了嘴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好像乐不可支似的,放下了碗对她孩子气地比划着道:“腰好像水桶那么粗呢。”
春梅点点头,武松也跟着点了点头,自负地道:“不过,遇到我,也算它运气不好!”说着,又倒了一碗酒喝,半歪着头思索地道,“这酒却好劲力,我莫不是有些醉了?”
王云笑道:“武二哥,你呀,这是真醉了。如此说来,今日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了?”
武松怔了怔,指着春梅也笑道:“你说的知己,是她么?”
王云道:“不是她却是谁?”
春梅唯恐武松喝醉了说出什么话来,泄露了行藏,忙对他使了几个眼色,没想武松见她挤眉弄眼,便凑过脸来左瞧右瞧,口中道:“张兄弟,你的眼睛怎的了?莫不是吹进了风沙?”
春梅听他口称“张兄弟”,心里放下了些,强笑道:“武二哥你果然是真醉了,这屋子里面哪有什么风沙?”
武松又怔了半响,方道:“说得也是,这酒倒喝得尽兴——”说着站起身来,并不歪斜,走了几步,也并不倒,又道,“我又不曾醉!”
两个公人并春梅都笑了,王云便吩咐店家收拾了残羹冷炙下去。
四人又拿了行李,店家便引着他们进了客房,春梅便说一张床挤不下四个人,想另要一间房休息,银钱自付,武松自然也跟着帮腔道:“也是,一张床哪里挤得下四个人?更何况……”
春梅忙打断他道:“武二哥!你慢些走,免得跌了。”
武松嘟哝道:“我又不曾跌。”
王云道:“看来张小兄弟是不惯出远门的,这房也有两张床的,哪里却挤不下?何况公人监押囚人来歇,又不要房钱,无事何必坏钞呢?”
说着,王云也不问春梅,却回头去问跟在后头的武松,“武二哥,你说是也不是?”
“这倒也是……”武松茫然地说着,正要再说话,却被王云劈手夺过了春梅的行李:“犹豫甚么,莫不是刚刚多问了小兄弟几句,如今记恨着我了?”
此话一出,春梅也不好推脱了,忙道:“不敢,只恐打扰了。”心里却有些暗自埋怨武松喝醉了。
王云道:“我不是说过么,武二哥的兄弟,便是我们的兄弟,却哪里打扰了!”说着,自顾自地进了门,春梅无法,也只好进了房去,把脏衣服放在铜盆里,单把束胸的白布掩在了下面。
看天色却刚过酉时,四人便围坐在桌旁,都喝得有些醉了。武松本意要灌醉两个公人,却不妨这酒后劲太烈,他又自负酒量,却心又不净,倒把自己灌个半醉。只有春梅,还留着好几分清醒。须臾,那店家又送了一大壶茶来醒酒,春梅忙问道:“主人家,却不知厨房在哪?”
店家道:“你可是要去烧些热水来?跟我来罢。”春梅便急匆匆地跟着去了,生怕留下又有什么祸事。
待烧了一大一锅百沸滚汤,春梅提将来,几人洗了手脸,又洗了脚,倒没要春梅服侍,只春梅自己,这么多男人在房内,虽说不是小脚,却也不像男人的脚,哪敢露出来?只盼着他们醉了先睡,自己就着冷水擦擦便了。
却不想洗完了之后,王云道:“张小兄弟,我和老李因多喝了酒,目下酒劲上涌,身上不便,这给武二哥身上棒疮擦药的事,便交与你罢。”说着丢过来一个药瓶子。
春梅慌忙接了,刚待要问,却听坐在床边的武松道:“这恐怕不便罢?她一个……”话音未落,春梅忙接话道:“怎么不便?哪里不便?”
武松茫茫然睁着两眼望着她,奇道:“你——”
春梅道:“我怎样?我一个在李府便是服侍主人的小厮,这样的事,却哪里不便了?”
王云道:“既是便了,你给他擦罢。”
春梅拿着瓶子,硬着头皮走到武松跟前,扭了头不看他,只道:“武二哥,快把裤子脱了罢!我这便替你上药。”
武松愣愣地道:“做甚么要脱裤子?”
春梅躁道:“给你的棒疮涂药,这棒疮不是在臀上么?不脱裤子要怎生擦?”
一听此话,王云便笑道:“张小兄弟,你家武二哥挨的是脊杖,又不是臀杖,臀上哪有棒疮?你只让他去除上衣罢了。但他这上衣却也是不好除的,那时受这脊杖之时,还好我们府尹看顾于他,为保体面,因此许他不消去衣受杖,但则衣服被打烂之后,伤口和皮肉粘连了,最近天又热,故而得了这疮,若不小心处理,这疮发作起来时,恐要人命。我和老李又不是惯做这事的人,今天又喝得头晕,故而央浼于你,小兄弟请切勿推辞。”
春梅听得此话,不由得惭愧万分,那一点怪罪武松喝醉了的心情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唯有同情与惭愧而已。
她急忙走去武松身边,对他轻声道:“武二哥,且脱了衣服,转过身去罢。”
武松被她温柔的语音一说,又一半因为酒喝得太多,另一半却因着被她这温存的语言激起了一些杂乱的思绪,不由自主地按照她说的做了。
转过身去将前襟敞开了之后,武松待要整个地除下上衣,却不妨被春梅接替了两只手道:“后面的我来罢。”
春梅见那血肉果然粘连着衣服,若是照武松的脾气,猛地扯将下来,岂不是把好皮肉也扯坏了?于是她赶紧去弄些多余的温水,用干净的毛巾蘸着那水,一点一点地替他晕开。待整个地将外衣除下之后,春梅只觉额间微微有汗,却也不由松了气。
回头看那两个公人时,却早有鼾声传来,却已经是睡着了。春梅忽听武松转过身来小声道:“你不要听他们说得严重,其实这棒疮比起前几日,好得多了,我武松是何等人?总不至于死在这小小的棒疮之上……”
他虽说刚刚有些醉了,但现在神智也稍稍清醒了些,怎好要真要春梅一个女人给自己擦药?虽说,刚刚替他去除上衣之时,她的温柔几乎已经消弭了他身上那股严正的英雄气了,可是——
他还未想完,一张脸已给两只手把住推了回去,接着肩膊也给人攀住推了回去,再接着,背部一阵清凉,从左肩膊蔓延到左肩胛骨,又从肩胛骨蔓延到背心,又蔓延到右边,直到这个背部都被那清凉覆盖着,武松几乎被这清凉的温存从头到脚地慰藉着了。
但是,在感动的时候,武松同时也感受到了除了感动之外的别的骚动。当她的手指拂过他完好的肌|肤之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了对方拥有着素白柔净的手指,而目下这手指正在他宽阔的背肌上轻盈地抚动着,送给他从未有过的女性的柔情。
当武松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就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上猛然燃着了炙心般的热浪,尤其是当他意识到对方是个女性的时候,他非但没有像从前那样,以为自己是不需要这种温存的,相反更为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当真是需要她的温存。
而且,这竟不是他原先所以为的单纯的情感上的需要,因为在她的手指拂过他身体之时,听到她替自己伤感的喟叹之时,他的身体却分明地有了异样的反应,所以,当整个脊背的药膏擦完之后,武松却不愿意转过身来,深怕被她发现了自己的异状,只顺势伏下了身体,躺下了。
武松与春梅:共寝
武松趴伏在床上之后,将头向里,对春梅说道:“如此多谢你了。”说完之后,他猛然想起,现下两张床被王云李平占了一张,又被自己占了一张,总不成叫她跟自己在一个床罢?这么想着,武松便想着要坐起身来:
“你也早些歇息罢,我这就起来。”
不想他刚转过半边身体,却被春梅一双素手轻轻按下——若是平日,以武松一身力气,谁按得下他?他只是无法拒绝了春梅的手,现在却也只好躺下了,但却问道:
“你——”
春梅心中,当然也知道,他是想把床让出来给自己睡了。回想起今天这整件事,虽说眼前闹得不尴不尬的,但是这些却并不是武松的错。他说的那些个缘由,的确也是她所害怕的,只是,当时他说的时候,她答应的时候,两人都忘记了一件最为重要的事:她是个女人。
现下虽做男装打扮,但她毕竟是个女人,何以当时两人都没想到,带一个女人上路,会有这么多的麻烦呢?
可能他当时只是想要帮助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而她也刚好想要依靠他这样一个刚强的男人,所以,两人竟就这样一拍即合,完全没有想到会遇到目前这种局面。不过,她春梅不是一向自诩为聪慧的么?他武松不也表现出了他精细的一面么?为何会……
春梅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两人会这么做理由来。但是,叫他一个受了这样重伤的人把床让给自己,她怎么也是做不出的。
故而她回道:“武二哥,你且先睡一阵,我还有些衣服要洗。”
武松想起今日她跌在水塘里,衣服都脏了,也就信她了,但还叮嘱道:“若是洗完了,我要睡了,你可要叫醒了我。”
春梅笑道:“我若占了你床,你却去哪里睡?”
武松道:“那有甚么。我一个大男人,随便哪里不将就一晚?你只管叫我便了。”
春梅听他言语之中一片诚恳,只得答应道:“那便叫了罢,武二哥先且安心睡会罢。”
武松方才不言语了,耳听得她收拾衣裳,推门出去,不知怎的,竟没由来觉得松了一口气,将紧绷的背肌完全舒展开了。
从前除却潘金莲之外,武松并没有与别个妇人相处过的。但与潘金莲相处之时,虽则对方也许做了许多讨好自己的事,但是因那时她是自己的嫂嫂,所以也不见得就一定会想到那一层去。所以,一开始在生受她的好处之时,他也如对前一个嫂子时那样,把师父所说的“最毒妇人心”这一层都忘却了,只是有些惑于对方美艳的容色罢了。
但是后来当潘金莲引诱自己之时,自己方才发觉她是那样一个不安分的妇人,可虽则可憎可厌,却并不就可恨;只是当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哥哥丧生在她手里之时,他方才感觉到了女人的可怕,尤其是像这种既美艳又毒辣又败德的女人,果真是如师父所说,“最毒妇人心”的了。这样一来,非但不能把她当做嫂嫂看待,反而把她当做仇人,是要杀之而后快的。
女人,究竟是可亲近的还是可恐怖的呢?
如果是可亲近的,那么,为何从前连师父那样的好汉,也总说女人出卖陷害男人,有时总是莫名其妙,而男人却老是因为女人吃了亏:那些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或给人诬陷了,或戴了绿帽子了,打得皮开肉绽,给关在黑牢里,或喝了下过毒的汤药,或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给捆起来打死,或在押解的路上让公人暗地里害死,遇到各种各样的毒手。这一切,全都跟女人脱不了关系。而现在的自己,不也正是因为女人才落到这种地步的吗?这么一说,女人应该是可恐怖的了。
但如果的确是可恐怖的,那么,为何自己却竟又收留了一个女人在身边呢——尤其是这样一个美得有些英锐的女人!难道自己已经忘记了女人所带来的负累了么?
……
一层又一层胡乱思索着的武松,最终也没能理清自己凌乱纷纷的念头,后来便在这遐想之中,因着几分酒意作祟睡着了。
当武松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因为察觉到下腹的尿意。他迅速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定睛一看,却见春梅正趴在那壁的桌上睡着,旁边整整齐齐,叠着一件褚色的衣服,看着端的眼熟。
武松走过去,拿起来一看,这不正是自己的衣服么?只见上头细细密密,无一遗漏,所有的破洞多补得妥妥当当的。
看到她这般用心与细心之时,武松不觉失笑了。——自己一个囚徒,连自身都不得保全,又哪能保全一件衣服呢?但是,尽管这么想着,武松却将衣服穿在了原本赤|裸的上身之外了,细细察看了一番,到底看不出是重新缝过的,四处都平平整整,像是特别用熨斗熨过了,却不知她哪里寻来的煤炭呢?
现在她这样睡在这里,一晚过去之后,恐怕身上会着凉,也会酸痛的罢?想到她是为了给自己缝补衣服才睡在这里的,武松便被内心一股激荡着的柔情驱向前去,把春梅轻轻抱起,放在自己刚刚睡着的床上了。
放到床上之后,只见春梅一声微吟,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好梦,唇边又漾出了一丝极为安心的微笑了,这笑容映着摇曳不停的烛光,仿佛触着武松内心的易动摇的地方似的,使得武松的心也跟着一起共鸣着,一只手情不自禁,往他上次出拳的脸颊轻轻抚触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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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就在肌|肤相触的那一刹那,武松的心却又忽然惊跳起来了。他忽然觉得,她是与可亲近的同时,却又是极其危险的。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竟被她销蚀了那一份铁的意志了,心里竟肖想着要结束现在这种没有前路的日子,去过着些温馨幸福的日常生活——但这些,却是他武松能够肖想得了的么?
现下是什么时候?他是个贼囚,正是不知生死的时候,连明日能不能活命尚且不知,却有什么资格做着什么英雄美人、松径竹篱的梦呢?
武松不由得惭惶起来了,那一只搁在春梅脸边的手便缩了回来,接着,他起身出去解手,却不防回来之时,那王云也起来了,见他过来,直接坐在条凳上,却不上|床去,奇道:
“武二哥,现下甚么时辰了?怎么还不睡?”
武松道:“我这兄弟不惯和别人睡,睡相又差,故而我在此睡了。”
王云道:“此处离孟州还远,你莫不是要一直睡在桌上罢?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熬不过去。何况,去那边时,若无人照管,还要打一百杀威棒,没好身体,怕是禁受不住。”
武松笑道:“那有甚么!先前说这脊杖如何厉害,我不也挺过来了?王端公忒的紧张些。”
王云却道:“武二哥,你这兄弟若知道你睡,他肯睡么?”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声音道:
“王端公说的极是。武二哥,你怎么下床去睡了?莫不是兄弟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春梅已坐起身来,脸上透着不解,问着武松道。
武松也知道,今天如不上|床去睡了,明日也只纠缠着这个问题,与其现在犹犹豫豫,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揽上身——只是,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为着这件事,他武松连慌也接二连三地说了,连一直认为从不优柔寡断的个性,也开始有些动摇起来了,如今还能怎么样呢?何况,她都已然开口了,若是还拒绝的话,那他还是那个干干脆脆的打虎英雄么?
再者,只要心无旁骛,他确信着自己也能做到坐怀不乱的。过去他不也十分干脆地拒绝了潘金莲的诱引么?如今这个女孩子,虽说也十分美丽、贤惠、勤快、聪敏,却也是不能摇动了自己的心的。更何况她又是做的男装打扮,自己只须把她当做一个男人便了。这么一想,武松顿时对自己的定力有了相当的自信,于是,也就颇为自得的走向了春梅了。
春梅见他走过来,立刻向里缩进了身体。
武松无疑是健壮的,即便受了些牢狱之苦,如今虽然黑瘦些,但当他一躺上来的时候,却还是占据了大半张床,春梅向里贴着了墙壁,方才不挨着他的身体,可饶是如此,身边躺着一个大男人,即使肌|肤不相接触,但那股热力以及男人的气味,却似已侵袭到她的臂膀和鼻端了。
武松与春梅:相惜
就这样,武松躺在床上,一方面因为说服了自己的内心,另一面又因着对自己定力的自信和酒力的上涌而悠然的睡着了,并不因为春梅躺在自己的身侧而动摇。只是春梅却反倒因着他躺在身旁而紧张起来。尽管武松并未真的碰触了她,但当他在她身边睡定乃至睡着了之时,她恍觉身上像是出了一层绵密的热汗,又忽然被寒冷的窗风吹过,那一层细汗发出之后,全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酒气也随之消散开去。但接着心却又不自觉跳得格外厉害起来,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了。
可也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她也不敢转过身去看武松,只好侧着身体眼睁睁地看着里侧的帐幔,仿佛要在帐子的空洞里看出点什么来,但是,除了灯檠映着武松强健的身体投射过来的阴影之外,什么也是看不见的,这令她不禁想到,武松身体的阴影是否也盖过自己的身体了呢。而当微小的火焰摇摇不定地晃着之时,那阴影也随之摇晃着,晃得她的内心也被它引领着,更加难以入眠了。
何况,往日在西门家所睡的,乃是一张软绵绵的床,不仅有的舒适的铺盖,更有华美的陈设。而这乡野小店之中,却只有硬邦邦、冷冰冰的土炕,这一个多月,早把身体睡得四处酸疼,到今天也不曾恢复,也还不能习惯于睡在这种地方。但平日自己是一个人,白天奔逃得疲倦已极,到晚上早不顾这床的优劣,只管纳头睡自己的觉,一沾枕头就能睡过去的。但今天因为武松的关系,不能不令春梅觉得难熬了,想到未来多少天都要这样度过,她的心里,不由得悠悠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熬到第一声鸡鸣,春梅想着大概已经到了三更时分,又听得那两位公差如雷的鼾声和武松醇厚的鼻息,知道他们睡得沉了,于是伸展了四肢,从床上起来,蹑手蹑脚地越过武松的身体,穿上鞋子,将昨夜晒好的衣服拿进来收进包袱里,又拿了火石和干粮,便走出去了。
又隔了一阵子,武松仿佛被梦魇着了似的,腿猛然惊蹬了一下,便从梦里醒了过来,惊醒之时,他的身上竟也如同春梅似的出了一声的冷汗,但脑袋却仍似在梦境中一般,昏沉沉地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过了一会,大概是清醒了许多,回想起白天的事,又想到昨夜被迫着和春梅在床上度了一夜,武松猛可里扭头望去,却看不到春梅的身影,他于是想到,莫非她是因着昨夜的事,想不开逃走了么?
这么想着,武松顿时有些讪讪的,觉得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但当他抬起眼往桌上望了一望,发现她的包袱还在时,他的面上不禁漾开了笑容,像是欣喜于日后还能天天见到那美丽可亲的脸庞似的,武松被一股莫名的振振的心跳声激荡着,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这小小的店中,除了他们所住的房间之外,只有一处是亮着灯火的,武松于是顺着这灯火找寻过去。果然,还没进门,武松就已经看到穿着青布衣衫的背影了。那衣服本是宽大的,但因着她拿着炊具,衣服便被那动作轻扯着,勾勒出娇好的身段来。
武松于是迷惑了——何以一路都没有被看出这是个女人呢?这样的腰身难道会是粗壮的男人所能长得出的么?何况又映着灶里这样的红艳艳的火光,即使只看得见背影,又包着男人的青布头巾,也分明是个可爱的女人呀。
是个美艳到英锐的女人呀。
这么一想,武松便又记起昨晚喝酒之时春梅那嫣然的神情,脚步便情不自禁地放慢了。就在他慢慢地地走到门口,眼神一直看着春梅之时,却不妨对方像是知道他来了,回过头来对他极默契地微微一笑,深黑的眼波和他的目光轻触了一下,仿佛把内心的波动展示给他看了似的,紧接着她又仄着头转了回去。那一刻,武松顿觉又控制不住心的猿动了,但这是与那日初见潘金莲之时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因为心分明不只是因为她的美丽而动,而是因为——
武松没有想下去了。他的心里涨满了从未体会过的心绪,让他感到既可怕又温存,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来分析这两重分明对立却又共存着的思维,但似乎也不必把它们用强力压制下去,因为自己仿佛是在享受这样的心绪似的。
这么一想,武松便放松了自己,在春梅舀了舀锅里的东西,准备过去烧火之时,他便走上前去,赶在她前面坐在灶台前面,用火钳夹起了一把捆好的秸秆,塞进了灶里,带着那股温柔的情绪对她道:
“我来罢。”
他的举动和话语换来了她又一次的微笑,两人便一个烧着火,一个用勺子搅动着粥,免得它粘在了锅底,粥的香气渐渐地从锅里飘散出来,使得空气里也充满了一种氤氲的温柔了似的,它不仅停留在春梅微笑着的脸上,也停留武松被灶火照得红彤彤的脸上,因着两人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这份温柔也就显得更为静默了。
武松既喜欢这种静默,但又立刻感到自己的心绪被这静默搅得乱了,引起了昨日那般销蚀英雄豪气的联想,便觉得非得要说点什么来打破这静默,就问春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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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起得这样早?”
春梅答道:“醒得早了,又没甚么事做……”
话音未落,武松又塞了一把秸秆进去,一边打断她道:“莫不是因为我才不睡的?”
此话一出,他就听见春梅的鼻端轻“嘿”了一声,像是责怪又可笑他莽撞的问题似的,好一会才答道:“倒有一些是因为武二哥。”
虽然自己说了直爽的话,但没料到她竟也回答得这么直爽,武松反倒没有话可说了,但又不能不回答,只好顺着她的话道:“是么……那便是怎样?”
春梅又嘿然笑了一声,武松听得她的笑声,不由得去设想她那与笑声同时闪亮着的眼波了,但听她接着带了几分狡黠地道:“武二哥睡得好么?现下天也并不晚,昨夜你又喝了酒,为什么起得这样早呢?”
这话问出来之后,武松便小吃了一惊,接着感到这问题像是针对着他的问题而提出来的,又觉得这话里有别的意味,不由得感到有几分困窘了,说不出话来。
他所想不到的是,春梅也因为自己的失言困窘着,当下便想要岔开话题,道:“武二哥,目下你可有什么打算?”
武松答她道:“有什么打算?如今行到末路,我想先去了孟州衙门,发到牢城营后,再做计较。如逢大赦,便回乡去再结果了那两个狗男女。”又想了一会儿道,“倒是你,我原先没想着会如此不便,你往后若还跟着我们,倒怕你女孩儿身份……”
春梅打断他道:“什么女孩儿不女孩儿的?武二哥说笑了。我实实在在,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只是羸弱些。往后路上,都要承武二哥照应了。”
武松听她这般说,心下的忐忑顿时消了大半,笑道:“也是,既是个男儿,倒也没尴尬了。你昨日里说,要去河南温县,那里可是有你的亲眷?”
春梅回道:“是有个远方叔公在那里。”
武松听她话里不甚肯定,追问道:“是可靠的人么?”
春梅叹了口气道:“我们失散日久,我只知他在温县落脚,其余一概不知。”
武松又问道:“即是如此,你如何便要投奔他呢?你便没父母兄弟,同房的亲眷么?”
一句话问得春梅差点落下泪来:“武二哥,你有所不知。我的家里原本也甚是殷实,只因有一年黄河泛滥,河东闹了大灾,我的爹娘又都早死,抚养我的叔叔也因这灾荒破落下来,其余亲眷,如今早已不知去向。——那时我便被从河东引领出来,卖在了清河县。现在只有这个叔公,没逃灾时,来往得勤,他又是有名的善人,我眼前乃是一时情急逃奔出来,不去投靠他却又去投奔谁呢?”
听了这话,武松不禁对这女孩儿又多了一份同情,想来也是,若不是被逼无奈,好人家的女孩儿,谁愿意给人当牛做马,挨打挨骂呢!何况幼时,自己总算还有亲哥武大相依为命,不像她,总是孤苦伶仃处在那等污浊之地,遇事也没人商量,更何谈保护于她!现在她所投奔的对象,也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
只是,同情是无用处的。即使现在他武松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之感,对她的处境却是无能为力,他除了帮助她一路平安地前行之外,对于这女孩儿的将来,他却是完全无法帮得上忙的。
武松于此,再一次地感到自己满身力气的无用了,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对这女孩儿起了一种惭惶的感觉。一种像是允诺了什么却无法实现似的愧疚浮上了武松的内心,但是,他明明是什么也没有允诺她的。
武松与春梅:十字坡
虽说武松自觉对春梅的处境无能为力,但是,这件事却给他记在了心中。总寻摸着若是得逢了机会,便要替她解决了困境。眼下只先到孟州城,却再做打算了。
一会儿,煮好了粥,那王云李平也自起来,到了厨房,待吃完了早饭,给武松重新上了枷,取了行李,算了房钱,几人便又出发,沿着官道,便向南而去。
一路上,四人也便如这两日一般,清晨春梅取火做饭,白日又行,傍晚停宿店中,用了饭春梅便给武松擦药,夜晚便两两在店里歇息,春梅便给三人打水洗漱,浆洗衣裳。这些她原也是在西门府中做惯了的,并不觉得劳累。但在武松心中,总疑心她忒的娇弱,气力不济,遇事便要相帮,有时倒反添了春梅的不便。
更何况虽春梅把自己当做是男人,武松心里也尽日劝着自己说那是男人,不是女孩儿,但也只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每日里耳鬓厮磨,朝夕相对,夜晚又共处一室,同睡一床,两人是青年男女,正值情热之时,又早互为敬慕,惺惺相惜,只是天涯沦落,末路之中,便是武松这样的汉子,也不敢有所承认,有所显露。
不几日,就进了京西北路,再过半月,便进了孟州道。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来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凉而行,幸而武松的棒疮已经养好,春梅也渐渐走惯了,行李也不要她拿,因此上走得快。约莫又行了二十来日,四个人已到岭上,却是巳牌时分。
武松见春梅气喘吁吁,有心叫她歇息,便道:“你们且休坐了,赶下岭去,寻些酒肉吃。”两个公人道:“也说得是。”春梅因着夏日太热,又兼胸前白布缠得过紧,早已是气闷不已,听武松这样一说,也说不出话,只感激地笑了一笑。
四个人奔过岭来,只一望时,见远远地土坡下约有数间草房,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武松见了,指道:“兀那里不有个酒店!离这岭下只有三五里路,那大树边厢便是酒店——张兄弟,你走得也未?”
春梅勉强出了口气,原听着前面有酒店,也想过去歇歇,但听还有三五里路,倒有些怕了,但又不好扫那几人的兴头。武松见她作难,道:“是有些远了,我们在这里休息也不妨事。”
春梅忙道:“不远不远,下山须不比上山,看着三五里的路,一忽儿就下得了。武二哥,我每去罢。”
武松便走在前头,□□梅跟在他后面。四个人一气奔下岭来,山冈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过去。武松叫道:“汉子,借问这里叫做甚么去处?”樵夫道:“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
武松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春梅歇了一停,也跟上去,只见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着。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
见武松几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脸上擦得红白相间,嘴唇之上也涂着红晕晕的胭脂,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纽。看她眉眼时,倒是好标致女人。只是眉横杀气,眼露凶光。浑身上下,见透着一股大喇喇的野性
当时那妇人倚门迎接说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
武松和春梅并两个公人,入到里面,一副柏木桌凳座头上,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缠袋,上下肩坐了,春梅便坐在下首。两个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看见,我们担些利害,且与你除了这枷,快活吃两碗酒。”便与武松揭了封皮,除下枷来,放在桌子底下。
武松也把脊背上的两个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搭膊。忽见两个公人手脚不停,脱了上半截衣裳,露出一身肥肉,把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武松心中,顿感不妥。回头看春梅时,果见她回头望个不住,像是在看主人家怎个还不来招呼,武松心知她是吃羞了,待要开口,却听那公人王云说道:
“武二哥,天气如此炎热,你怎么不脱衣裳?”
武松眼瞧着春梅的脸又红了半边,就道:“我实不热,脱它作甚?”
王云道:“武二哥,你这布衫都能拧出水来了,哪里还不热?”接着,他回头看了那款摆着纤腰走过来的酒家,口中玩笑道:“莫不是见这酒家长得标致,你便不好意思脱么?”
武松哪曾细看那酒家模样,但不知怎的,被王云这么一说,他不觉便瞧了春梅一眼,不意春梅听了王云这话,也有些愕然地瞧着他,倏忽又从嘴角显出一丝笑意来了。像是笑他竟也有这样一面似的。
武松给她看得有些着慌,幸而那那妇人过来了,笑容可掬道:“客官,打多少酒?”武松头也不抬,道:“不要问多少,只顾烫来。肉便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
那妇人嘻嘻一笑,扭头看春梅道:“这位小兄弟呢?也随你们喝酒么?”
武松抬头,看了看春梅因赶路日晒红馥馥的脸色,瞩道:“他倒喝不得酒,给他泡碗茶来。”
那妇人道:“我省得了。——也有好大馒头。”
武松道:“也把三二十个来做点心。”那妇人嘻嘻地笑着入里面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四只大碗,四双箸,切出两盘肉来,又泡了一碗果仁茶来,放在春梅面前。
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春梅也待要吃,被武松当面使了一个眼色,春梅就不吃了,只就捏在手里,喝了一口茶水。
武松取一个馒头拍开看了,暗地里对春梅点了点头,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人上前,递了一个媚眼过来,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
武松也笑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
春梅听了这话,吓了一跳:此处莫不是黑店?她也单身走过一个月的路,那时节倒幸得未曾碰见,不然成了馒头馅了!想到这里,她两手拿着馒头,悄悄儿移到桌子底下,撕开了看里边的馅时,只见肥肥瘦瘦油油腻腻地,一时也瞧不出是不是人肉,但听武松这么一说,她哪敢吃?
那妇人见她鬼鬼祟祟不肯吃,武松又这般不好相与,便道:“客官,那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武松便把拍开的馒头递与她看,一边道:“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一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
春梅一听,心下更是疑惧,就将再馒头撕开了一些,看里面倒却有块肉皮,上面的毛卷卷曲曲,倒是有几分像是人小便处的毛。绕是她见多识广,又逢过饥荒,见过人吃人的场景,但临到自己头上之时,也不由一阵恶心。
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点头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
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
身,不是我来寻你。不过倒也作怪,我瞧这细皮嫩肉的小厮分明是个女孩儿,先前还以为这贼配军忒的大胆,刺配途中还不忘寻欢作乐,如今看来倒是错看了。不过,这贼配军倒真可恶,我且先对付那厮!”这妇人当下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後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
武松岂是要调戏她?只是晓得这是黑店,男的既不在,便要漏她先下手,好后发制人。那妇人哪里知道,武松惯走江湖之路,这点手段不在他的眼中。当下武松听了这妇人的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果不怀好意了。”
刚好春梅抬起头来,拿着馒头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武松见她疑惧,便对她微微点一点头,要叫她放心——便是黑店,有他在,就不妨。和他这温柔又坚毅的眼光一触,春梅顿时记起,眼前这个汉子,大虫他且不怕,些许几个强人,自不放在眼中了,这么一想,她的心里,顿时轻松起来,倒要看看武松如何斗倒这些人了。
武松与春梅:孙二娘
春梅的心略放下些儿,只听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酒,请我们吃几碗。”那妇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那妇人心里暗笑,便去里面托出一镟浑色酒来。
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只宜热吃最好。”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官省得。我烫来你尝看。”妇人自笑道:“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当是我手里的行货!只可惜了这细皮嫩肉的小妮子,跟错了人也做了枉死鬼了!”
妇人便回身去烫得热了,把将过来筛作四碗,笑道:“客官,试尝这酒。”两个公人那里忍得饥渴,只顾拿起来吃了。武松便道:“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与我过口。”春梅因武松说话得怪,也省得这酒的厉害,就拿过杯子,喝了一口含在口中,趁那妇人和武松说话,悄悄吐在了地上,不妨被武松暗里瞧见,心里也夸她机敏晓事。
张得那妇人转身入去,武松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只虚把舌头来咂,道:“好酒!还是这个酒冲得人动!”那妇人那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公人只见天旋地转,噤了口,望后扑地便倒。春梅见状,也忙摇了摇头,俯在桌上。武松也双眼紧闭,扑地仰倒在凳边。
只听得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听得飞奔出两个蠢汉来。先听她掂掂包袱缠袋,又听她叫那两个汉子扛抬武松,那里扛得动?武松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只听得妇人喝道:“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那白白嫩嫩的小厮,紧好把来伺候老娘。扛进去先开剥这厮用!”听她一头说,一头拢起衣袖,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
不妨武松就势把定她的双臂,顺势一跤,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当时就摔在地下,动弹不得。武松一个箭步,单腿踩住她的肚腹,那两个汉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得呆了。那妇人被踩在地上,只叫道:“好汉饶我!”那里敢挣扎。
春梅看见武松用力踩住妇人,露出一脸在她跟前不常流露的凶神恶煞的神情,方才彻彻底底地晓得,在这些好汉们的眼内,原本人都不分男女,只分好歹的。这么一看,也不知怎的,一边有些放下心来,一边却又止不住地忐忑着:若是一直这么男女不辨的,可是好事么?
此时只见门前一人挑一担柴歇在门首。望见武松踩那妇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将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武松看这人时,见他生得不甚长大,也不魁梧,貌不惊人,又不知来人的身份,依然用左脚踏住妇人,提着双拳。那人见武松不动,忙叉手说道:“愿闻好汉大名?”
武松回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武松道:“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地触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
武松慌忙放起妇人来,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的人,愿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武松。武松道:“却才冲撞,嫂嫂休怪。”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请伯伯里面坐地。”
两人便相请武松进去叙谈,武松心里记挂着春梅,便道:“我这边有个小兄弟,他也没吃你的酒,在那边假寐哩,我且去唤她起来。”
妇人听说,破口笑道:“倒好机灵人儿!——不知是武都头的什么人?”
武松道:“是我同乡,目下正去温县投奔亲戚,因着路上不甚太平,因着跟我来这里。”
妇人一双眼瞟了武松一下,像是疑心什么似的,要笑不笑地道:“既是都头的同乡,那可烦请一起里面坐。”
这时春梅也不好再装昏了,便从桌上起来,走过来道:“两位……英雄请了。”那妇人搭住春梅的臂膊,笑得花枝乱颤:“这‘英雄’二字倒叫得好!”说着,手也不离,一双辣辣的眼光在春梅脸上睃个不停。看得春梅吃羞不过,脸红了半边。
那男的赶忙道:“既恁地,便到后面客席坐着说话。”
几人一起去到后边,那妇人亲亲热热地握着春梅的手也不松开,春梅想自己现下是个男人,怎的这妇人这般轻薄,她丈夫也不管一管,值当没见到似的?
坐定之后,武松便动问他二人的来历。原来这男的名叫张青,原来在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争些小事,性起,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专在只在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张青便去厮并他,斗了二十馀合,被那老儿一匾担打翻。原来那老儿年轻时也是个专门剪径的强盗头子,见他手脚活便,就教了他本事,又把女儿名叫孙二娘的,招赘他做了女婿。又此间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过住,有那些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张青自己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江湖之上得了名号,男的叫做“菜园子”,女的便叫做“母夜叉”。
春梅见眼前坐着谈笑风生的两人,竟真真儿做着的人肉生意,女的这般美貌泼辣,说话大声大气,倒是合配武松,只可惜有了丈夫。但看张青言谈之间,对她颇为维护,原本以为不配,如此看来又实是合配的了。
只不过,这二人杀人如麻,并不是什么好人,怎么武二哥倒和他们称兄道弟起来呢?
正思忖间,忽听张青又道:“今日幸好武都头警醒精细,方才有惊无险。前些日,我这浑家也险些害了一个好汉,便是倒拔垂杨柳的鲁提辖,若不是小人及早回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才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打听他近日占了二龙山宝珠寺,和一个甚麽青面兽杨志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几番收得他相招的书信,只是不能够去。”
却听武松又道:“这两位的大名,我在江湖上多闻他名字。”言语之间,颇有惺惺相惜之意。春梅听后,忽然觉得,自己与此地此时的武二哥武都头,却似有千沟万壑般远,怎么杀人竟是常事?便是武二哥自己,也只错杀了应伯爵一人,手上的血如何比得过这二人?怎么这样的人还是好汉?武二哥也是和他们一处的么?
心念之间,脸上便露了形迹,被孙二娘看见,开口便道:“你们说话也忒没分寸,不见把这位小兄弟吓得脸都青了?”又对春梅道:“无事,他们自说他们的,你不是我等江湖中人,又没受我们的害,武都头又这般帮衬着你,今日的话,但听听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听那张青又道:“小兄弟,我等也不是见人就害他的,盗亦有道,有三等人我不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第二是江湖上行院□□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第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
话音未落,被春梅问他道:“既不肯坏了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今日如何又起意害我武二哥?”
孙二娘听得此话,先是目光流转,又直盯着春梅好一阵,看得春梅恍觉自己像是说错了话——武二哥都不曾问,她一个旁人问得甚么?又觉孙二娘的目光像是看穿了什么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当下只觉得脸热又低了头。
她头一低下去,孙二娘的眼又往武松那方一看,见武松的目光也刚好从春梅身上收回来,心里便有些分数了——此二人,莫不是有些……
正想着,又听自己老公问她道:“大嫂,我也奇怪,你却是如何起了这片心?”
武松与春梅:吻
他这话一问出来,母夜叉孙二娘也收回了眼光,笑道: “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沈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话,因此一时起意。不然,哪能和伯伯动手!”
武松也笑道:“我是斩头沥血的人,何肯戏弄良人。我见嫂嫂瞧得我包裹紧,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说些风话,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你果然来提我。一时拿住,甚是冲撞了,嫂嫂休怪。”
张青大笑起来,问道: “请问都头,今得何罪?配到何处去?”武松把误杀应伯爵的缘由一一说了一遍。张青夫妻也两个切齿不尽,武松请二人放了公差,那两个自去后边吃压惊酒,这几人又一边喝酒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也并不避着春梅。武松本怕她害怕,但孙二娘却说,堂堂须眉男子,怕得何来,武松也只好由她去了。
孙二娘是想着,这二人日后若有缘分,哪里见不到这些事?江湖之事本就血腥,又避无可避,何苦瞒着她呢。
春梅见他几人话中溢满了豪情满怀,孙二娘虽为女儿身,却端的是江湖风范,又美又辣,想起那时揣测初见武都头之时,揣测他的浑家会是个膀大腰圆、粗声粗气、豪气干云,必然是可以胡乱挽着袖子,能光明正大走在街上的豪爽妇人,但那时只是胡乱猜测,而且,那也只是基于幻想的同样粗豪的武松而已。
待见到真正的武松孩子气又豪侠气的脸庞之后,他那似少年又似英雄的气质便颠覆了她对这个打虎英雄的印象,也因此颠覆了她幻想中他浑家的模样:这样俊俏的脸庞,必有一个相得益彰的美人儿相配;这一身超人的武艺,也必有一个同样有好武艺的女人相配;这一身豪气,也必有个做得事、见得血、杀得人的女人相配罢?
现下,过去那个在现实中不曾见过的女人,以为现实中不会出现的女人,今天终于亲见了——虽说她是有丈夫的,但是春梅却不意世上真有那样的女人,真有这样既美艳又有一身好武艺又出身在绿林世家的女人。而且,竟又这样地和武二哥一见如故,说得上话。反观自己,除了替他浆洗两件衣服,做些饭食,做些平常的女人可以做的事之外,其余的地方竟是和武松格格不入的,又有什么不平凡的地方能获得武都头这种英雄的青眼相加呢?
一思及此,春梅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武松对自己而言到底算是可交心的朋友、可钦佩的英雄还是别的什么呢?她莫不是因为沿途他的照顾起了他心么?莫不是因见到孙二娘这样的女人,激起了她的自卑心与嫉妒心么?
而此时,眼见孙二娘与武松言笑晏晏,春梅更为清晰地感受到了内心的郁气与躁动,而这些,偏偏是她觉得不够坦荡明了的东西,越是在此地呆得久,越能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有龌龊的部分。
武松却不那样想。他在这酒店之中,就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不,自己的家还没有这样温暖,也没有这般让人觉得如鱼得水——人是好汉的人,事是好汉们的事,嫂嫂也是好汉样的嫂嫂,是和春梅一样大气的女人。若不是春梅不能露了形迹,也许她二人可以义结金兰,亦可以让她照顾春梅。这样的话,自己也可以放下心来,安心地去孟州了。
当晚,几个就在张青家歇宿了,孙二娘如何肯让春梅再跟他们几个一起,好在店里房多,便安排在她与张青房的间壁住着,两个差人大感讶异,但身在此店之中,性命尚且堪虞,哪里还多嘴说话哩!春梅武松二人也心下犹疑:莫不是被她瞧破了?但当着两公差的面,也不好提及。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定要在此再呆五日。武松感念他们两个,也不好就走,春梅要走,却也被孙二娘留下,说什么这几日路上盗贼横行,过几日他夫妻二人便派人送她去温县,也好叫武松放心。春梅听得此话,也只得留下了。
第一日便还是整治酒席、吃完饭就讲些拳棒,切磋武艺。春梅饭后无事可做,又不敢去厨房,怕见残肢断腿之类,便想着明天收拢酒店的脏衣裳,要替他们浆洗缝补。此地只有孙二娘一个女眷,日常也只爱打打杀杀,哪顾得什么干净?
第二日,她端了满盆的脏衣衫来到院子。走到井旁,放下木盆,春梅便想着先打一桶水上来。不想桶不在井旁,却在井边看到了井绳。春梅就拽住井绳,用力一扯,将绳子扯了出来,但觉那头甚为沉重,才扯了几步远,没能拉起水桶,反倒向前“蹬蹬蹬”几步,又被水桶拽了回去,
就在她自以为将要跌进井中,“救人”二字刚喊了一个“救”字之时,冷不防从井中冒出一个人的上半身来。春梅抢眼一看,见竟是武松。她有心要避,却哪里避得开!武松本在井中修理井壁,听到外面有人,本想出言提醒,此时也刚好用两腿抵住湿滑滑的井壁,冒出头来,就见春梅迎面扑将过来,怕她真个跌进井里,忙张开双手,接了个满怀。
春梅吓得双眼紧闭,生怕把武松也撞进井里,但等了一会,只觉飞了一阵,没听见水花迸溅之声,浑身也不觉太疼痛,只有唇齿不知怎的,撞得生疼。她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武松的一双黑幽幽的双眼正近在眼前。
何以会这样近呢?春梅因撞击而模糊的思维不由得这么想了。近得可以看见对方燕羽一般的眼睫了,甚至能看到自己在对方眼眸中惶惑的倒影了。——何以男人的睫毛也会这么长呢?过去自己也曾这么感慨过,可是过去没有离得这样近,也不曾觉得这样美过。
但是他的双眼却不似过去那样坦荡了,不但不够坦荡,反而变得很深沉,而且散发着一种不可说的危险,这使得春梅模糊的心里又突起了一些害怕,不由自主小小地喘息了几下。
就在此时,对方忽然如她所愿似的闭上了眼睛。接着,春梅只觉得全身一震,像是被谁的健臂用力抱紧了似的。接着,虽然没有移动位置,她发现自己的嘴唇却不由自主地蠕动起来了,随之而来的,是某种不规则又急促的呼吸在唇边的吹袭,还有着男人喉间短促的□□,亦伴随着热烈的温度,合着那双健臂一起,有个人那突如其来风雪般的热情席卷了她。
那是她的英雄,武松。
那是武松的胸膛,武松的臂膀,武松的气息。此刻,他正热切地拥抱着自己,那双薄唇正在自己的唇上辗转吸吮,传递着属于英雄又属于平凡人的情感。春梅不由低低地喟叹了一声,伸出双手,回抱了对方,嘴里梦幻般地低唤了一声:
“武二哥……”
对方听了她的唤声,却猛然一震,从美梦里惊醒了过来,移开了双唇,紧跟着带着几分惶惑地叫了一声:
“春梅!”
春梅春梅,这名字他第一次唤,但却像在心中叫过了很多遍似的,出口丝毫没有阻滞。而他虽则移开了嘴唇,却没有放开怀抱,仍在搂着她,像是一旦放松,怀中就会为之一空,对方就会带走什么似的。
就在这时,院门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咳。
38结局
但听得门外那一声轻咳之时,武松猛然放开了怀里的女子。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只是不好意思将她扶将起来。对方却也有些怔怔然,仍匍匐在他勇武的身体之上。两只略有些惊惶的眼正瞧着他。
女人的躯体,是何等香软又是何等柔美呢!尤其又是自己欣赏乃至心仪的女人,当她冲撞过来之时,仿佛是一团挟着危险的火焰,让武松本存惊疑的心顿时多了几分冲动,情不自禁就抱持着她,吻了她微颤的红唇。
而现在,当对方从自己胸前抬起头来,愣怔了一会儿之后,那娇俏的脸上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愤怒,忽然闪过了一片可疑的红云。看到她这种神情,武松本来就因为做错了事而忐忑的心里,顿时又觉得增添了无数的罪孽了。
虽说自己被情感的冲动控制着做出了这样毁人清白的事体,但是,自己现在身无长物,又前途渺渺,哪里是一个可以托付的良人呢?如果刚才想到了这一层,那么自己是断然不会这么做的了。可是,那时节却竟想不到这些——几乎是完全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意乱情迷,任由着本能的驱使,并且在亲吻之时,脑子里又出现了十分旖旎的画面,真真叫人说不出的惭愧了。
他看见春梅猛醒了似的,从自己的身上一跃而起,何时也没见到她这般敏捷的身手,然后对方一连退了三大步,捂着嘴唇,撇下要洗的衣裳,从花园门口另一个立着的女人身边闪将过去,一下子便不见了踪影。
来人正是孙二娘,她脸上带着微笑,瞥了一眼春梅落荒而逃的背影,调侃地道:“兄弟,——做了什么莽撞的事了?”
却见武松神色一黯,半响无语。孙二娘又几时见过这样一个莽男儿露出这等神情呢?不过幸好她也是过来人,当时心念电转,知道这两人必有情愫,但又必然除了问题,何况像武松这样一个粗豪的汉子,又如何懂得女儿家细腻的心思呢?当下便问道:
“兄弟。有什么话便和我说,刚才跑出的小兄弟,就我看来,是个女儿身也不是?”
武松吃了一惊,只不答话,却看着孙二娘。孙二娘又笑道:“奇甚么!我在此地,什么样的人也见过,哪里还分不出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来。不过,好端端一个女儿家,却又为何——”
武松道:“我倒也不是存心瞒着你们,只是她的身上也担着干系。”当下便把当初如何打了老虎,如何做了都头,如何出去办事被奸/夫淫/妇杀了亲哥哥,如何无意打了春梅,如何误杀了应伯爵,如何在发配途中重遇春梅,如何到了这里,统统都说了一遍。只同床一事,因自觉羞愧,未有言及。
孙二娘一听,也知他是有意了,当下激他道:“听你一说,她倒真是个胆大心细有勇有谋的好女子,你可是还瞧不上人家?”
武松叹道:“岂敢!她这般好女子,厮配我这粗卤之人只是有余,我怎敢嫌弃她?怎奈我一介囚徒,身无长物,将来却何以立足?何况这一去牢城营又生死未卜,她若跟了我,岂不受苦?”
听得此话,孙二娘便想:我这兄弟到底心软,想不到这么铁铮铮的汉子,难得也替女孩儿想得这么长远。只是对于女人而言,这些身外之物、之事,却都是余事。最紧要却是知根知底、知情知趣、知冷知热。当时便道:“这是什么话?囚徒又何如了?你的英名那个不知,哪个不晓?谁不知你是吃冤枉的?况且那女孩儿若是自愿跟你,便吃苦也胜似调蜜甜,她若是嫌贫爱富,只图眼前,做什么还要逃离西门府?”
武松道:“阿嫂见教的是。只是我看她这几日见你们干些江湖的勾当,怕是不惯江湖生活,若和我一处,哪有不杀人时?我只觉她那样的女孩儿,却不爱秀才书生、吟诗弄月么?”
说道这一层,孙二娘也蹙起了眉头:“这倒也是。不过倒不见得江湖人便找江湖人,你从前杀人却也不似我俩,只为报仇雪恨而已。再说,如看不惯血腥场面时,凡事避让些也就是了,何况她从前呆那西门府倒不明着杀人,却软刀子杀了多少人来?”
武松再待有话要说,孙二娘打断道:“说到底,你只怕她不愿意。嫂嫂帮你动问一番,也不道是你所托,免得日后尴尬,你意下如何?”
武松听得此话,一边欢喜无限,一边却又愁绪满怀,道:“如此便依嫂嫂。”
孙二娘于是回转厨房,上午新药倒了几个人,让人开剥了,收拾停当,直到掌灯时分,却也不见春梅来吃饭。她偷眼看见武松有些焦躁,却又不敢前去送饭,便亲做了几样小菜,用食盒盛了,送到春梅房里去。
一进门,就见春梅坐在窗前,呆呆的也不知想些什么。忽听有人进门,转脸一看,却是孙二娘,当下施礼,道了一声万福。
孙二娘忙道:“不必动用大礼。”说着将食盒放在桌子,取出饭食来,明知故问地道:“张小兄弟,为何中午晚间都不见你前来用饭?可是嫌我们饭食粗疏,不合你的胃口?”
春梅见她这般亲切,也没问上午之事,只道她并未瞧见自己和武松的事,便道:“大姐说哪里话。只是今日肠胃不适,故而未曾前去,让大姐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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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二娘笑道:“不妨。现下可能吃些了?我给你盛些粥来。”说着,作势便要动身。
春梅忙道:“不必劳动了,小的委实吃不下。”
孙二娘见她闷闷不乐,也情知是为了武松,但这女孩儿的心思,却不知到底如何,便也沉默须臾,忽然问道:“因何不乐?”
春梅不妨被她忽然一问,张口结舌,刚要回答之时,不料对方更进一步问道:
“可是为了武松?”
春梅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勉强定神,问道:“大姐何出此言?”
孙二娘道:“事到如今,还要瞒我么?从你在我店中坐下起,我已知你是女儿身份,改易装扮,化身男子,——这些我也不管。我倒问你,你对我那兄弟武松,是有情还是无意?”
春梅被她咄咄逼人一阵乱问,似被乱棍当头,耳又听得谈及武松,想起今晨之时,只道被她看见了,只羞得脸红胜火,哪里答得出一个字来!
但孙二娘其实是并未见着。她只远远瞧见,两人似很亲密,但是却未亲见逾越了礼法。春梅只是自己心虚而已。因着心虚,又正问着她心上的事,当下心乱如麻,并不知要答些什么。
孙二娘见她吃羞,等了一阵却也无有回音,待要再问,春梅忽而开口问她道:
“此事是大姐自己要来问我的,还是武二哥央大姐问我的?”
孙二娘听她这般说,不觉好笑:“莫非我那兄弟来问你,你便有意;我来问你,你便无情么?”
此话说得春梅羞得低了头,孙二娘怕事不谐,忙又道:“好妹子,你只把实话告诉了我,我见着郎情妾意的,却何必都这般不爽利?”
春梅道:“大姐此话差矣!武二哥英雄一世,心中只装着江湖事、江湖情,他哪有甚儿女情长?就有时,我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他如何瞧得上?大姐万万休提此事。”
孙二娘一听,心里暗暗一喜:她分明也是有意,只和武松一样,碍于身份迥异,又兼一是囚徒,二是逃奴,前途未卜,因此上都不敢应承。孙二娘毕竟是过来人,又道:“如若武松兄弟对你有意,你可愿意?”
春梅一下子抬起了头,像是要判定这话当中有几分真假似的,微颤着眼睫,但下一瞬她又低下了头——因为孙二娘的话引起了她心中的渴盼,可是她又不能立时判定,万一武二哥没有那层意思,那又如何呢?
孙二娘看她的样子,自觉有□□分意到了:“今日便是武兄弟央我来的,他不好亲问你。你如今只答我愿是不愿,什么厮配不上、将来如何,虑它作甚?你二人总都是今日不知明日的人!今日过不去,还想什么明日?此时不决断,只怕过后后悔!——还是说,你是瞧不上我武家兄弟鲁莽么?”
春梅给她一番话,直说得犹如醍醐灌顶。尤其是听末了一句,只觉心口一甜,整个心震震不已。心想也是,不意什么时候死了,却连一个家也没有,连一个能照拂自己的亲人也没有,如今这事,又是武二哥亲托人来说合,必是……必是……
春梅不好意思再想下去,只微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孙二娘的说合,孙二娘也是欢喜无限,起身打趣道:“如此我就回复武家兄弟去了,这些东西便放在这里——如今总能吃得下了罢?”
说着,孙二娘便带上门走了出去。
春梅等她走了好一会,觉得腹中着实饥饿,这才想要吃饭,刚刚举箸,却听外面有敲门之声,春梅以为是孙二娘去而复返,便道:
“门未栓,自己拉门便是。”
过了一阵,门没有开,春梅有些讶异,便走过去,将要开门之时,却听门外有人道:“春梅,是我,你且不要开门。”
春梅听得是武松的声音,当下也不敢开门了,不知怎的,只觉两颊之上,火烧一般,连着背脊、脖子都热将起来,只轻声说:“嗯。”
武松在门外道:“春梅。阿嫂的话,我已听着了。我嘴拙,说不出那等漂亮话来。只有一样,我必不叫你受人欺负,我已和阿嫂商定,我明日去时,着她派两个得力强干的人送你去温县,若找到你那远亲时便好,若找不到时,仍回此店中来。我的哥哥便是你的哥哥,我的嫂嫂便是你的嫂嫂,有甚么事叫他们便了。若有一日,我逢了大赦,便再出来和你完聚,若在牢中遭逢不幸,也有他们两个替我照拂与你,你若听我这一言时,我便去了,也无牵挂。”
春梅听得这话,心中却想:武二哥只想着别人,却未有替他自己想过,又忽然想起孙二娘的话,只觉心中忽然充盈着一种说不出的勇力,道:“二哥说差了!何必等到那时?就便明日,我们便成了亲……”待要说“圆了房”,却终究是个未嫁的闺女,说不出口,“你再去牢城营不迟。”
话一出口,春梅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话,只不知武松怎样回答。
却听门外武松沉声笑道:“春梅,你实实叫人惭愧!我一堂堂男儿,倒不如你爽快。若你不嫌时,便都依你。——只苦了你,连累了你!”
春梅道:“二哥说哪里话来?若不是你,只怕今日这世上早已没了春梅,你对我的恩德,有如再造!”
武松却道:“如今这话倒也不必说了——我们再在此地多留几天可好?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可要分道扬镳了,你却不能随我去。”
春梅顿感心中又是一甜:“无妨,我便在此处等你。远亲那里,不知道就里如何,不论好歹,我总归还到此处来。二哥……”
这一声唤,本因羞赧而立在门外的武松终于隐忍不住,将门拉开,把春梅抱在怀中。一时之间,感激、心许、激动种种心绪纷至沓来,猛然想到那时潘金莲的影像,不由得庆幸万分,幸而将有这样一位让人又爱又敬的贤妻。不了春梅也有相同的心情,想到那时西门庆对自己的种种侮辱,如今武松虽鲁莽些,为人却光明磊落不欺暗室,从今以后,无论何事,有武二哥在,便有千难万险,也争无可怕之处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