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梨花处处开》 第1章 你要和离? 北庆十二年,驻边大军剿灭十万蛮敌,携战功,班师回京。 此时,薛府红绸满缎,宾客盈门。 当今应勤王代陛下出席宴会,为凯旋将士和家眷赐酒,并当众封赏有功之臣。 “为首将领,可求一件恩赐,无一不允。” 林挽朝有条不紊的布置着筵席上的诸多事宜,面纱下的容颜隐隐可见大片疤痕。 直到听到应勤王此言,她才微微驻足,看向堂中的最醒目的男子——薛行渊。 北庆最年轻的少年将军,一身戎装,长发高束成马尾,剑眉星目,清冷如神祗。 这也是林挽朝成亲后,只见过几面的夫君。 他会求个怎样的心愿呢? 林挽朝不知道,心里却祈盼着。 三年前,父兄满门一夜之间惨遭屠戮,无一生还,一场大火将一百多人的尸首烧的干干净净。 却只因这件事查到最后涉及太子一派,便无人再敢查下去。 彼时,与自己刚刚成亲的薛行渊对着一百多位牌位立下誓言,一定会再立此案,查清此事,为岳丈一家亡魂申冤雪恨。 这句誓言,让当时几尽病绝的林挽朝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那时的薛行渊只是少年将军,一双眸子在百盏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生辉。 如今三年过去,他携一身战功回京,的确有能力能够求得皇室恩准,再次彻查此案。 应勤王赏的这个恩赐,便是机会。 林挽朝的手指紧紧拧着手帕,只盼望听到她想听到的那句话。 “臣只求,一段姻缘,望陛下成全。” 只是一瞬,林挽朝失了失神,随即握紧丝帕的手指猛然失了力气。 片刻后,她又卷起滴水不漏的笑,叮嘱丫鬟别上错酒。 应勤王本就是个生性不羁的人,此刻一听姻缘二字,顿时来了兴趣。 “冲冠一怒为红颜,可真是稀奇!你要求个什么姻缘,本王允了!” 薛行渊抬起眼眸,一字一句,势在必得:“十五年前被先皇流放边疆的李氏一门,有一孤女,曾于一年前救过微臣一命,臣与她在漠北情投意合,早已定情,望王爷成全!” 李氏一门? 先皇生性残暴,每年流放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李氏一门哪个还会记得住? 不过再怎么说也是罪臣之女,难免还是会惹人诟病,应勤王眸色渐深,缓缓问道: “求她为妾?” “求她为妻。” 此言一出,本把酒言欢的众人,此刻皆是一惊。 妻?! 大家下意识望向亭中的林挽朝。 可那位,才是陛下御赐的婚约,薛府唯一的主母大娘子。 这些年,这位大娘子顶着一张被烫伤的脸只身撑起偌大的将军府,谁家多占了将军府半分田地,欠了商铺几两银子都得讨回来,锱铢必较、从不避退的名声谁人不知? 如今这薛将军一回京就向王爷求娶新妻,那这位不得拿着刀逼上皇宫! 可林挽朝端庄地站在原处,面纱轻动,唇角微勾,露出恰到好处的浅淡笑容。 她不动声色观察应勤王脸上表情,想从中找出半分不悦。 只要有不悦,就代表应勤王不会应允此事。 但她失望了,应勤王只皱了皱眉,随即爽朗一笑。 “哈哈!可我倒是想听听,这妻只有一位,那薛夫人又该如何呢?” “妻,乃是举案齐眉,与子一生。或许林挽朝确是陛下赐婚,但成婚当日还未洞房便卷入灭门惨案,未能完婚,并无情缘。可毕竟是陛下赐婚,她仍能任薛府的主母,但我薛行渊的妻子,只能有李絮絮一人!” 这话听着,着实荒唐。 却在林挽朝看来,是捅在心上的刀子。 她自幼时便爱上的少年将军,与她成婚三载,如今却说……只愿别人为妻? 应勤王的目光也落在林挽朝脸上。 曾经容冠京都的相府嫡女,成婚当日满门被灭,不到三日便与丈夫分离,半月有余就被滚水夺去容颜…… 这般可怜,又被丈夫当着众人的面如此羞辱。 着实心寒。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是赐婚,如今也是孤女;再才貌双绝,如今也已经容貌尽毁;再可怜,也不能因为她,毁了战功赫赫的镇边将军求赏。 “好,本王允了!” 薛行渊松了口气,缓缓笑了,眼里都是势在必得。 直到转头无意间望向坐在远处阆中的林挽朝。 四目相视,薛行渊的笑意一瞬消散,逐渐生硬的寡冷下来。 林挽朝却对他恭恭敬敬的福身,随后低垂眼帘,掩去眼底所有情绪,转身回了屋里。 —— 筵席一直到傍晚结束。 屋里烛火摇曳,昏黄微光,林挽朝手拿着一块丝娟,绣着什么。 有沉稳的脚步声,门口的丫鬟低声请安。 “将军。” 下一刻,薛行渊就推门而入。 他身上的戎装早已换掉,此刻身着一件藏蓝丝绸长袍,熠熠如月。 林挽朝起身请安,薛行渊与她擦身而过,未有搀扶,便落座在上座。 薛行渊看向林挽朝,听说自己去往漠北没多久,她去染坊查访生意,不小心淋上了滚水,脸也被毁了。 想到这里,薛行渊缓缓垂眸,还是象征性问了她一句:“这些年,可好?” 林挽朝低垂着眼,丈夫生死未卜,一个年少孤女做主母,能过得好吗? 薛府这些年从风雨飘摇到安稳度过,从入不敷出到年年盈余,林挽朝付出了多少心血,京都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林挽朝只是柔声应允:“都过去了。” “今日的筵席办的不错,你辛苦了。” “不辛苦,这是臣妇本分。” “我来找你,是想你好生准备我和絮絮的婚事,一切都要按正妻礼制来。” 林挽朝没说话,踱步往梳妆台走去,打开小抽屉。 薛行渊目光缓缓深了下来,笑容温柔了几分,像是想到什么心情愉悦的事:“絮絮只想做我的妻,对主母之位无意,她这人心思单纯,你大可不必多虑。” 林挽朝找到了一封信,听到这话,浅浅莞尔一笑。 是吗? 那便是说自己心思不单纯了? “将军,还请恕我不能应允。” 薛行渊横眉冷冷的皱起,三年沉淀的杀气几乎能将人灼伤。 林挽朝垂眸,毫不在意,将信笺递给薛行渊。 薛行渊疑惑伸手接过,打开一瞧。 上面寥寥数语,写明她不欲与她人共侍一夫,更不愿做名存实亡的主母之位,便请合离。 “你要合离?” 第2章 是非 “她既然心思单纯,那这个主母之位,定比我合适,还请将军恩准。” 薛行渊抬起冷眸,看向烛光处瘦弱到近乎要破碎的林挽朝,浮上的怒气还是被三年前的那一眼初见强行压了下去。 “你就这么容不得絮絮?” “并非我容不下李姑娘,只是庆国从未有主母和正妻分开而立的规矩,怕传出去,也会有人对李姑娘的正妻之位多加诟病,我是为了将军。” 个鬼。 这李絮絮若真是心思单纯,又怎么会让有妻之人,去求一个正妻位? 竟然还冠冕堂皇的说让出主母之位,不过就是怕少了个能扶持薛府扶摇直上的便宜管家,更怕落一个薄情寡义、宠妾灭妻的名声罢了。 她林挽朝可以为了全家冤屈委曲求全三年,却唯独不能对一个罪臣之女委曲求全一时。 薛行渊以为她是在赌气,薄唇轻抿,冷眼相对。 “你若是自请下堂,便是无处可去的孤女,你还是要闹?” “请将军成全。” “林挽朝,我以前倒没发现,你是这么狭隘善妒!絮絮得知你的存在后,满心满眼都是愧疚,死活不愿意跟我回京都,你再瞧瞧你,哪有半分贤良模样!” 算下来,嫁进薛府三年,他们在这之前,说的话总共就没几句。 这算是,薛行渊第一次指责她。 “你走后,老夫人每日以泪洗面,是我始终相伴左右;你那傻弟弟整日惹祸,我便寸步不离跟着善后,你妹妹私塾读不进去,是我挑灯陪她夜读,才勉强混了个甲等。你说瞧瞧我,这三年,你可曾瞧过我?” 薛行渊些许是有些动容,避开她的视线:“当年你既请陛下赐婚想要嫁于我,就该想到这些。” “那凭什么你又拿什么都没做过的李姑娘与我相提并论呢?” 一提到李絮絮,薛行渊神情便温柔下来:“絮絮自幼时起便被流放,这些年,她吃过不少苦,可她从不怨怼,心里都是仁义道德,众生平等,在漠北采药为生……你一个整日游离在宫闱之中的妇人何以与她相提并论?” 好一个仁义道德,众生平等啊。 原来薛行渊喜欢这一类的女子。 林挽朝还记得,幼时眼睛受伤,被薛行渊相救时,他说的可不是这句话。 他说人只要能活下去,就不该心慈手软。 如今,倒爱上了一个仁义道德的女子。 林挽朝拿起桌子上还没绣完的丝帕,抚摸过那些不熟练的针脚。 相传女子都会给新婚夫君绣下鸳鸯图相赠,她天性就不爱这些女工,眼睛也落下过余疾,可也是熬着学了一年之多,这一幅图,才算是绣完了。 “这是我为你绣的,如今看,是不需要了,不如转赠李姑娘,就当送你们的新婚礼物。” 薛行渊站了起来,拿过她手里的丝帕,看也没看就扔在了地上。 “絮絮是织造世家,不需你这蹩脚的玩意儿。” 说罢拂袖而去。 门外的丫鬟莲莲随后走了进来,顺带将地上残留的半截丝绢捡起来。 “夫人……” “扔了吧。” 林挽朝疲惫的揉了揉眉头,坐下喝水,却觉得胸腔里堵得慌,连续呛咳两声,喉咙腥甜。 侧眸,静默的望看铜镜里憔悴消瘦的人影。 一袭素雅的浅黄烟罗衫裙,青丝高盘髻,插着一支白玉簪,清丽婉约,却难掩颓败之色。 这些年,为了薛府操心的太多,被折腾的身心俱疲,哪里像个十八岁的女子。 林挽朝扯唇轻笑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凉透的白水,冰凉刺骨。 莲莲双眼泛红,小声的劝慰道:“夫人,我去偷偷瞧过那位李姑娘,娇娇弱弱,吐气如兰,哪里像是在漠北受过苦的,根本就是装出来的!” “将军和她相处一年,这一年自然不会让她受苦。” “夫人,我替你不值!” “从今往后,不要再叫我夫人,就唤回小姐吧。”林挽朝淡声道:“我已经决定,与将军和离。” 莲莲震惊的捂住嘴巴:“夫人……小姐,你可是下定决心了?” “嗯。” “那,那咱们孤苦无依的,该何去何从?” “莲莲,你也到了二八年华,我会在这之前替你寻一个好夫家里保你下辈子荣华富贵。我的事情,你别担心,我自有打算。” 莲莲是从相府带出来的陪嫁丫鬟,更是从小一起长大,哪怕她七岁上山,十五岁才下山回相府,莲莲也时常会写信探望她。 莲莲咬住唇,当即眼泪就往下冒:“我不要离开小姐,我要陪着小姐一起走!” 林挽朝微怔。 “小姐,您让奴婢抛弃你一个人,奴婢做不到……呜哇——” 莲莲越哭越凶,扑在林挽朝怀里,哭得悲戚。 “小姐,你就带上奴婢吧!” 林挽朝心底一颤,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哄孩子般摸着她的发顶:“好,我带你一起走。” —— 翌日,林挽朝就换上了一件纯白布裙,褪去绫罗绸布,更显得瘦弱。 她这么早来找老夫人,不是来请安的。 老夫人自然是知道自己儿子做了什么糊涂事,看见林挽朝,心里又是愧疚又是伤心。 林挽朝还没进门,她便迎了出来。 林挽朝恭敬福身,“婆母安好。” “好好,快进屋。” 刚进屋,老夫人就摸到了林挽朝手里的信封,她心里疑惑,看了一眼,纸上写明了和离书三字。 “挽朝,”老夫人声音都有些轻颤,“你这是何意,是不是……是不是行渊逼你了?” “不是。”林挽朝摇头,把和离书递过去:“是我自请合离。” 老夫人脸色微变:“你陪着薛府这些年,算是薛府的恩人,岂能因一个罪臣之女就休了你?” 林挽朝垂下眼睑,低声道:“他娶妻,我便该识趣些退出。” “我还没同意他娶那个女人!” “漠北王赐婚,即是带着陛下谕旨来的,便是再也无法转圜。” 话音刚落,一少女就跑了进来,一身碧绿色纱裙,发间斜插着金钗,肌肤胜雪,精致可人, “嫂嫂,我听说哥哥要另娶正妻!” 第3章 她才不敢合离 林挽朝浅笑,看来就连整日不闻窗外事的薛玉荛都知晓了这件事。 她还带了一个身材圆润的小少年,一人手里拿着个糖人。 小少年一听这话,就急得原地跳:“我不要那个嫂子,我就要这个嫂子!” 老夫人着了急,一吵一闹只觉得头疼。 “玉荛啊,快带你弟弟出去玩。” “我不我不,我不要那个嫂子!” 薛行文闹起来,连薛玉荛都拦不住, 只见林挽朝从袖扣里摸出几个糖递给薛行文,“阿文乖。” 一直以来,也只有林挽朝能哄得住薛行文。 薛玉荛与薛行文是双生子,薛行文幼时发过一场高烧,醒来后便有些五识不清,呆呆傻傻。 直到林挽朝嫁过来,才有听话的时候。 “阿文觉得是嫂子亲,还是姐姐亲呢?” 薛行文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然后乐道:“姐姐!就像玉荛跟我一般!” “是啊,我不做你嫂子了,还可以做你的姐姐,是不是啊?” “是哦,玉荛,你说是不是?” 薛玉荛怎么可能不懂这话里的意味,可为了安抚弟弟,还是点了点头。 老夫人坐了下来,沉声道:“玉荛,带着阿文去院子里玩,我同挽朝说几句话。” 等孩子都跑远了,林挽朝这才问道:“母亲有话请说。” 老夫人欲言又止,深思熟虑一番,半晌后才叹息道:“挽朝啊,你真要跟行渊和离?” “嗯。” “和离对你的闺誉也不利,你可要想清楚。” “我若是不合离,大抵也料到了今后在将军府的日子。在相府出嫁之前,我便被父亲送往山中清修了许多年,本就是没规矩的性子,实在怕冲撞了将军。”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薛老夫人看出林挽朝是合离定了。 如果自己不同意,反而会适得其反,闹得最后一点婆媳之谊烟消云散。 “好,我答应你,但你既说要做阿文的姐姐,那便要说话算话,自今天起,你便是我的义女,即使离了薛府,也是想回就回。” 林挽朝柔和的笑,轻轻福身:“多谢母亲成全。” —— 薛行渊从宫里回来,便前去探望母亲。 顺便把和絮絮成亲之事同母亲商议一下。 今日在御书房皇帝听闻此事也是龙颜大悦,赏了黄金百两,要将军府风光大办这婚事。 “儿子给母亲请安!” 见他满面春风,老夫人却还是拉着脸,皱眉道:“你还记得我是你的母亲?婚姻之事媒妁之言,你离就敢背着我娶妻纳妾?” 薛行渊早有料到,跪下道:“孩儿也是刚刚回京,奔波数日,疏忽了。” “哼。”老夫人笑了笑:“既然要做我薛府的主母,来府里一日一夜,也未见来向我请安,可真是半分规矩也没有。” “絮絮在漠北自由惯了,眼里没有这些迂腐规矩,我这就派人去请——”薛行文忽然一怔,随即解释道:“絮絮不做主母,这主母之位依然是挽朝的。” 老夫人冷声斥责:“你糊涂!你根本不知道,挽朝是个宁为玉碎的人,她哪里容得下这样荒唐的关系?一大早,就把合离书送来了。” 薛行渊神色微僵,随后便恢复了冷静:“这合离书我未签字画押,不做数。” “我早已替你签了。” 薛行渊皱眉:“母亲您……” 老夫人语气严肃,不容置喙:“而且我已经决定了,收挽朝为义女,从此以后,她便是你的妹妹,也算是报答她这些年和薛府风雨同舟的恩情。” 妹妹…… 新婚妻子变成了妹妹,薛行渊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可……可林挽朝怎么会同意合离?” 她昨晚胡闹,难道不是了拿这件事做文章,逼的絮絮无法嫁过来? 庆国女子地位低下,若是被休,又孤苦无依,成了弃妇,在乱世中无疑是自寻死路。 薛行渊根本不信林挽朝一介眼光短浅的深门妇人会拿这件事做赌。 “母亲,这女人如今为了逼走絮絮竟想出如此恶毒手段,您可切勿信了她。” “我与她朝夕相处三载,我为何信不得她?我们薛家乃武勋世族,你堂堂嫡子竟要娶一个罪臣的庶女,你不嫌丢脸,我还嫌臊呢!何况是挽朝,怎会甘心这样糊里糊涂的蹉跎一生!” 薛行渊沉下一口气,倒是没想到古板乖顺的林挽朝,会这么刚烈。 可最后,他也只是叹了口气,眼里尽是决然。 “我对她已仁至义尽,想来,本就有缘无分。” —— 林挽朝买了两匹快马,简单收拾了行李,带着莲莲,往驿站走去。 当年相府被灭后,贼人又放了一把大火,把林家烧了个干净。 回,是回不去了。 但林挽朝这些年攒了不少银钱,嫁妆也还有大半,第一步,就是购置一处院子。 这事儿莲莲去办了,按照林挽朝的意思,新宅子就买在已经成一堆灰烬的老相府旁。 如今老相府被改成了义庄,旁边的宅子都没人住,自然是嫌晦气,所以买来也没用多少银子。 “姑娘,接下来呢?” “陪嫁的下人里,有愿意跟我们走的就带上。没有的,你就去去寻一些来,再为宅子里购置些物件。” “好。”莲莲说着就要走,刚走了两步又跑了回来,坚定的看着林挽朝:“既然姑娘下定决心开始,那我一定会安心陪着姑娘开始!” 林挽朝摸了摸少女坚韧稚嫩的面庞,这是相府留给她最后的亲人了。 “银子不用省,能花的出去,我也有本事挣得回来。” “明白了——那姑娘准备去哪?”莲莲见林挽朝换了一身锦衣,又拉来了马车,不由问道。 林挽朝目光落在外头的街景上,缓缓说道:“进宫,面圣。” 3. 太监引着林挽朝往金印殿走,步子极快,一直到殿门口,方才停了下来。 “林姑娘稍等,待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多谢候公公。”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自从漠北三年来履战大胜,边疆太平了不少,这呈上来的也都是战功折。 一听求见的是林挽朝,皇帝当即便道:“不见。” 第4章 背弃夫家 候公公低着头,沉声道:“陛下,林姑娘说是有要紧的事禀告您,这才特地来求见的,还带来了您登基那年御赐给林府的金牌。” 皇帝中年继任,能坐稳这个位子,全靠廷尉林守业等一众老忠臣扶持,所以一登基,就给林家赏了个金牌。 意为有朝一日,可求得君恩一赏。 “她敢拿这块金牌,挟恩图报,逼我撤了薛将军求的婚约?” 这女子的目光果然短浅,谁会为了一个孤女,就收回对卫国战将的恩赐? “可瞧着,不像。” “是吗?那叫她进来,朕倒要看看,她要求个什么。” “喏。” 林挽朝等了许久才见侯公公出来。 侯公公面色虚白,神色冷淡,但临行前却还是说:“我设法让陛下见你,你可得谨言慎行,冲撞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林挽朝猜出来了,陛下一定不想见她。 只是没想到,侯公公会帮她。 想来,是念着父亲曾任廷尉时有恩于他。 “谢侯公公。” 侯公公没回话,又恢复了冷淡疏远的模样。 不多时,林挽朝就被领了进来。 一进来,她便跪下叩拜,规矩一分不少。 “民女林挽朝,见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一袭淡蓝绣兰竹长裙,乌发高绾,簪着一支简单的梅花簪,整个人清雅秀美,面纱上那双眸子,似含了冰霜般。 只可惜,脸上带了层面纱也遮不住那片疤。 “薛林氏,你求见我所为何事?” 皇帝问这话之前都打算好了,如果这女人非闹着要求废弃薛行渊的婚事,那便随口找个由头,软禁了,还众人一个安宁。 若不是念在林家曾经有功,皇帝甚至想直接赐条白绫,一了百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 可林挽朝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况且,父亲舍上身家性命谋算来的金牌,是用来保身家性命的,她怎么会用来换一个宠妾灭妻的丈夫? 林挽朝奉上金牌,一字一句道:“民女求陛下开恩,赐匾!” 皇帝闻言,倒是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你,想要个什么匾额?” 林挽朝:“望陛下垂怜,赐民女’林府’二字,圣上隆恩,赏臣女一个立足之地。” 皇帝明白了,这林挽朝,是要重立林府。 “可你一届妇人,如今姓的,是薛。” “民女已与今日一早,与将军自请和离,如今,只姓林。” 林挽朝一字一句,句句坚决。 皇帝居高临下的晲着她,此刻算是对她刮目相看,倒真是有几分林廷尉曾经的风骨。 “侯忠全,取笔墨来。” “喏。” 片刻后,文房四宝伺候到位。 皇帝提笔,在纸上落下“林府”二字,龙飞蛇舞,写的极其霸气。 “你既愿自请和离,也算是为我大庆做了一份贡献,理应赏你。” 林挽朝抬手将金牌奉上:“民女,叩谢陛下隆恩。” 皇帝却没有接,只吩咐候公公道:“盯着宫里的工匠,好生雕琢,亲自送到林府。” “喏。” 候公公领命,取了字,悄然离开。 “陛下,这金牌……” “朕赏出去的,何有收回一说,你替林府,收好了。” 林挽朝再次叩首,“谢陛下。” 皇帝摆摆手,“退下吧,朕乏了。” “是。” 林挽朝恭敬告退,转而离开。 林挽朝的打算,是成了一半。 得了陛下御赐的匾额,哪怕成了弃妇,哪怕父亲人亡官消,她也还是名门贵女,林府的千金。 皇帝亲笔赐匾,林府,也就并没有消亡。 4. 夏雨绵绵,京都绿意延延。 林挽朝将杉裙款款提起,左手着一把油纸伞,于市井处走来。 只是还没回院子,就看见莲莲在门外坐着,两只手撑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瞧见林挽朝回来,莲莲跳了起来。 “姑娘,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了?” “我拿着咱们府陪嫁下人的卖身契去薛府要人,结果……” “人没要来?” “人要来了,但多要了两个。” “什么意思?” “将军也跟着来了,那个采药女也来了。” 林挽朝微微皱眉,见过犯贱的,倒是没见过上赶着犯贱的。 还两个一起来犯贱。 “待会儿宫里若是派人送匾,你在这接应。” “是。” 林挽朝轻抚着面纱下的疤痕,这天一日比一日热,伤疤都要挂不住了。 进了府宅,院儿里搬桌拖地,一派繁忙,有些是薛府跟来的老奴,有些则是新来的,见了林挽朝都一一拜见。 “这人与人生来平等,可林姐姐却在府里压迫这么多的下人,如此热的天,他们中了暑气可如何是好?” 前厅传来一阵嗓音清脆的抱怨声。 林挽朝还没进去,就感觉自己被菩萨圣光照的睁不开眼了。 抬脚走了进去,林挽朝这才瞧见了说话的人,女子身穿桃红色罗衫,容貌清丽,眼里尽是悲悯与不忍。 薛行渊倒是稳稳的坐在上座喝茶,一脸柔情的看着李絮絮。 “既然如此,李姑娘可以去帮忙,替她们分担些。” 听到林挽朝的声音,李絮絮抬头看了过去,只是对上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眸之时,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李絮絮是在边关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着长大的,怎么会看不出那眼里,是杀气。 “我体弱,怎么会有干粗活的力气……” “那你可以他们发月银,这样他们也就不用做工了。” 林挽朝说完,又瞥了眼旁边正在搬运的仆役。“东西放下吧,李姑娘心善,要替你们养家糊口。” 那仆役一听,忙不迭的跪倒在李絮絮面前,就差抱着她的腿了。 “奴才难得某一份生计,李姑娘还是别折煞奴才了!” “你,你快起身!任何人没有三六九等,你怎可轻易跪我?” 薛行渊见这仆役抓着李絮絮的裙摆,放下杯子一脚踹在了他肩头,仆役摔出老远,疼的直不起身。 “狗奴才,小心你的手!” 李絮絮吓得躲在了薛行渊身后。 林挽朝瞧见摔出去的仆役,顿时咬紧了牙关。 “将军好大的威风,跑到我的府上,打我的下人?” “你的府上?林挽朝,女子背弃夫家,私立门户,按大庆律例该当何罪?” 第5章 他也曾是喜欢过她的 “合离书早已留在薛府,我已经不是薛家的人了。” 不是薛家的人…… 留存在薛行渊心中三年的一件事,竟这样被林挽朝轻飘飘的推翻了,他一时之间有些失神。 林挽朝觉得这人在边疆打仗把脑子打傻了,实在懒得跟他废话也不想和他们兜太多圈子。 新宅初立,要办的事情还有很多,便过去先扶起仆役,让他找郎中瞧瞧伤,再去做事。 李絮絮瞧见薛行渊的神情,心下大抵猜到了什么,忽然上前抓住薛行渊的胳膊,悲悯道:“怎可让他一个人去抓药,瞧着走路都有些不便。” 薛行渊回过神来,握住了李絮絮的手宽慰道:“一个奴才,皮糙肉厚的死不了。” 林挽朝看他们腻腻歪歪,心里就犯恶心,索性直接问道:“二位还有事吗?” 薛行渊这才正眼看向林挽朝,“若不是你闹着合离,絮絮不忍,才来这里劝你。” “那二位未必太看得起我了,我一个孤女,何谈敢与将军府闹?” “你……” 薛行渊皱眉。 “我怎么了?” “你当真以为买个院子就能护得住自己?我们是为了你着想。” 林挽朝毫无畏惧的对上他的视线,“为了我着想?恐怕也只是因为将军怕落得个见异思迁的话头给外人罢了。” 李絮絮听到林挽朝如此说薛行渊,便站了出来,语气恨铁不成钢般:“行渊哥哥不论是年少无名,还是如今战功赫赫,都未想过抛弃于你,事事为你打算,你却这般用女子之心渡君子之腹?” “絮絮,你见惯了世间冷暖,她这深宅妇人怎么会有你半分懂事,不必为她动怒。” 林挽朝瞧着李絮絮这幅说教的样子,不置可否的挑眉笑了笑:“是吗?事事为我打算,还是为你们自己?非要我说破吗?如今将军是当朝新贵,可府里始终没有一个能主事之人,你们又大婚在即,无非就是缺个管家理事之人,这时候来找我,果真是为了我打算啊。” “林挽朝!”薛行渊的脸已经黑了几分:“你就非要这般妇人之仁的猜忌诋毁絮絮?你孤身一人,出了将军府,你以为能指望谁?” 说到这里,林挽朝温和笑道:“我在将军府这么多年,不论是城里山匪作祟,还是瘟疫四起,遭遇何事我都始终护着府里一众人等,我是别人的指望,所以从未敢懈怠半分。至于将军……” 林挽朝顿了顿,看向他:“我从未指望你。” 也许是指望过。 此前,的确是指望将军府替自己查清血海深仇。 如今看来,林家满门冤魂,还不如一个妾。 薛行渊怔怔的望着林挽朝,大抵是没想到,他这一直深漩后宅的妻子,明明大婚当日掀了盖头后泪眼朦胧的女子,说出的话如此凌然。 “林姐姐,我自认为情爱一事无对错之分,可你不该这样伤将军的心!” 林挽朝又向李絮絮:“合离书已有薛老夫人替我收下,今后我与你这未婚夫君无半点关系,是对是错也与我无关。可你若是敢再来登门,我可就要报京都府衙私闯民宅了。” 这番话说完,薛行渊的脸色已经铁青。 李絮絮算是看明白了,这林挽朝根本不似传闻中那样柔弱寡断。 今天不适宜争下去,再争下去,万事就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了。 李絮絮便牵住了薛行渊的手,乖巧道:“行渊哥哥,姐姐一介妇人,心思短浅,她一时想不明白我可以理解。我们今天就先回去,等她消了气再来可好?” 薛行渊没有说话,但显然同意了李絮絮的提议。 他也不想再和这个女人吵下去,瞧见她那双大逆不道的眼睛就觉得气闷。 两个人一齐离去,手挽着手上了马车,薛行渊更从未回头看一眼。 林挽朝随后也来了,站在门口望着薛行渊离去的方向。 莲莲神色低落,抿着唇,宽慰自家姑娘:“小姐,别太伤心难过了。” “伤心难过?” “是啊,小姐不是在看将军?” 林挽朝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到宫里的人,也会从这条路而来。” 原来不是为了将军,莲莲松了口气,小姐真的和做将军夫人时不一样了。 “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林挽朝回头,望向院里刚刚移来的梨花树,被风雨搅和着落了一地,碾进了泥土里,清白靡烂。 “女子只图情爱的本质,是因为失权。” “想替林家上下一百二十八口报仇,就要权。” 这血案,她要自己查下去。 “小姐,您方才去宫里的时候我就很担心,我听说,咱们这城外又在闹山匪。” “每年不都有不知死活的贼人,倒也不敢闹到城里来。” “可这一波却是胆大妄为,昨日还劫了城郊张员外家。话说将军的兵马就驻扎在城外百里,也没去把这帮山匪剿了。” 林挽朝伸手去接屋檐外的细雨,说道:“这京都内外是由宫中御林军主掌,薛行渊的兵马再近也是不能干预,否则,就是谋逆。” 御林军,更是禁军。 除了皇帝,便只有那位极少露面的权臣世子爷,裴淮止可以调动。 —— 薛行渊带着李絮絮回了府邸,一路上越想越气,脸都黑了。 没走几步就被院子里的树挡住了去路。 薛行渊不记得院子里何时多出的一颗梨花树,但听下人说这是夫人在将军出征那一年种下的。 薛行渊正愁没处泄愤,当即就从柴房里拎着把斧子出来,对着梨树就砍了下去。 一树梨花飘飘洒的被震了下来,没几下,整颗小树就倒了下去,跌在泥水中。 薛行渊把斧子扔了,树砍完了,院子没有什么碍他的眼了。 可望着一地狼藉的梨花瓣和碎屑,薛行渊的心也变得空空荡荡的了。 刚才她的那处院子也有一颗梨花树,她喜欢梨花吗? 薛行渊记得清楚,初次见林挽朝那天,笑容就似这初春的梨花,娇艳恬静。 所以,当年母亲问自己对赐婚有何看法,他才强压心中的欣喜说:“林廷尉之女,温婉柔和,孩儿自然愿意。” 第6章 宫中赐匾 李絮絮还以为薛行渊是在生气,眼睛一点点红了。 “行渊,是不是——我不该跟着你回来?” 薛行渊闻言回过神来,转头瞧见李絮絮弱柳如风的悲伤,顿时心碎。 “怎么会?你切勿多想,我既然带你回来,许你一生一世,就一定会给你一生一世的安宁。” 李絮絮安了心,抱紧了薛行渊。 “我信你。”李絮絮惹人怜悯的笑了笑:“那我,先回厢房了。” 薛行渊忽然握住李絮絮的手,温柔的替她擦去发丝上的雨珠,“既然林挽朝执意合离,我们也不怕。你身子骨有病根,西厢房冷,此后你就搬去东厢房。” 李絮絮惶恐摇头:“不可,东厢房是主母住所,这于理不合。” 薛行渊笑的温柔深沉,“我的絮絮永远这么懂事。无碍,待到婚后,你就是将军府的主母大娘子。” “可我从没有做过这些事,可林姐姐,自小便被教诲如何拿捏下人,善弄手段,这些教给我,我也是学不来的。” “絮絮这么聪慧善良,治理起府邸难道还比不过那个妒妇?” 说到这里,薛行渊目光微微复杂了一瞬。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对林挽朝恶言相向,可自从这次回京,她话里话外总是不饶人,实在是没办法对她好言相向。 李絮絮长叹了口气,目光深远:“一介女子,失了宠怕就是没了希望。姐姐为了保住将军夫人的头衔,不择手段我也理解,但这些谋算就算是告诉我,我也不会做的。” 薛行渊心中一软,他的絮絮,向来善良,与寻常女子自然不一样。 当天下午,李絮絮就搬到了东厢房。 薛行渊就住在她房间的对面,李絮絮时常做噩梦,他住得近才觉得安心, 刚搬完,薛行渊正要照顾李絮絮歇息,管家来报,说前厅来了朝廷的人。 薛行渊沉下眸子,这么晚,朝中来人会是所为何事? 李絮絮道:“我陪你一同前去,正好认认人。” 薛行渊点头:“好。” 到了前堂,只见有四五人身着宫服,抱着块匾额,被红布盖着,为首的是今日宫里见过的,皇上身边的候公公。 候公公皮笑肉不笑的弯腰行礼,眉头却是挑的极高。 “奴才见过将军。” “候公公不必多礼,不知这么晚前来,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陛下是有口谕,可却不是为了将军。” 薛行渊疑惑:“那是?” “我要见将军府主母,这恩是赐给她的。” 话音落,薛行渊和李絮絮对视一眼,李絮絮垂下眼眸,默默的想要退下,却被薛行渊一下握住手。 这候公公指名道姓是要见将军府主母,莫不是陛下要封诰命夫人? 自古将士谋相立下汗马功劳,其妻者被封诰命夫人乃是情理之中,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宫里的人会来府里。 “公公,她叫李絮絮,是陛下赐婚,将军府即将明媒正娶的主母。” 李絮絮柔和的笑了笑,冲候公公福身行礼。 候公公却看都未看一眼,只是谄媚的笑着冲薛行渊道:“奴才愚钝,赐婚之事这才听说,如此看来,那这块匾就不是赐给将军府中的了,奴才打扰了。” 说着,候公公笑容化为冷眼,转身就要带着几个小太监离开。 薛行渊一怔,凝眉:“且慢!” 候公公停下,头也未回,语气冰冷:“将军还有何事?” “我想请问,这块匾是赐给谁的?” 薛行渊猜测,总不可能是……林挽朝的吧? 不会是她,她一个合离过后的弃妇,哪里轮得到陛下亲赐? “那就与将军无关了。” 李絮絮却在这时开口,她一副不卑不亢的神色:“候公公,将军用命博出来的荣耀,为何要赐给一个深宅之中毫无所出的妇人?” 候公公这下回头了,他想看看是谁说出的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薛行渊回过神来也慌了,李絮絮这番话,可是质疑圣恩,她又是罪臣之女,若是让陛下知道说不定就是杀头的大罪。 他一把拉开李絮絮,替她辩解:“公公恕罪,絮絮刚刚回京,规矩学的还不深,请别怪罪。” 李絮絮不解的看着薛行渊,一个大将军何必怕一个太监? 候公公这才看向李絮絮,宫人深居宫闱多年,不仅是照顾圣驾的太监,更是一人之下的宦官总管,头一次有一小女子敢对他口出狂言。 他记下了。 “将军言重了,既然规矩未学深,那老奴就提点两句。” 李絮絮抿唇看他,不知为何,她竟隐约感觉到这个老太监身上有股戾气。 “将军府的恩宠来之不易,但凡有机会,就应该牢牢抓住;至于主母,自当掌管中馈,为丈夫生儿育女,为府内繁盛添砖加瓦,可若是出一点错,那就不是你一人的过错了,你可明白?” 候公公的每一句话都敲进了李絮絮的心坎里,是啊,薛行渊用血换来的,为何要分润给别人? 她有些得意的想,自己的确该努力为薛行渊守住这份荣耀,为将军府的荣誉尽一分心力。 “民女谨记,多谢公公教诲。”李絮絮毕恭毕敬的行礼。 候公公脸色微变,也不知这小丫头是听不懂弦外之音,还是真的藏得住心思。 等候公公走远了,薛行渊急忙回来,担忧的望向李絮絮:“絮絮,你刚刚那般说话,是要害死你自己吗?” 李絮絮茫然,“我又没有做错,公公不是还提点我了吗?教我这些,不就代表认可我这主母嘛!”说到最后,李絮絮有些狡黠的笑了:“我才不惧!” 李絮絮扬起脖颈,不卑不亢。 薛行渊摇头失笑,他知道李絮絮这般也只是因为她心性素来单纯,自己不正是喜欢她这不畏强权的性子吗? 随即叹了口气:“罢了,你怎样我都依着你便是,你先休息吧,我去趟黄雀楼给你买糕点,你等我。” “嗯,路上小心。” 看着薛行渊匆匆而去的背影,李絮絮有种异样的直觉。 她悄悄的跟了上去。 黄雀楼离得并不远,可薛行渊却往城东方向去了。 李絮絮自然知道,这是往林挽朝买的那个宅子去的路。 李絮絮咬了咬牙,她猜不透薛行渊为什么会在意这件事。 但转念一想,或许是怕林挽朝顶着将军夫人的名讳领了薛行渊军功换来的赏。 也是,如今自己才是要做将军正妻的人,不论是什么东西都应该是她李絮絮的。 跟了一路,果真快到林挽朝的宅子了。 第7章 各怀心思 路上围满了百姓,以往这条路人们都是避之不及,今天怕都是听说宫里来了人,过来看热闹的。 候公公也是才赶到,只见林挽朝从院儿里出来,恭敬的福身。 “民女参见侯总管。” 候公公仍旧严肃,可眼里却不似方才冰冷,甚至还带了几分慈祥的笑意。 这笑落在李絮絮眼里格外讽刺。 同样是父母死了干净,怎么就对林挽朝这么好? 候公公道:“可等久了?” “并未,侯总管随我进厅吧,已有热茶备好。” 林挽朝笑的温婉端庄,丝毫不显怯弱。 候公公很满意的点点头:“不错,比刚才遇到的晦气玩意懂事。” 李絮絮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忍不住上前去打探,却忘了自己是跟着薛行渊来的,等想起时,薛行渊已经回头看见了她。 一时之间,两人四目相对,各自心怀鬼胎,无比尴尬。 “絮絮,你怎么会在这?” 李絮絮扯出僵硬的微笑:“我想吃青团,忘了叮嘱你,这才跟来了……倒是你,这里不是黄雀楼啊?” 薛行渊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淡漠道:“这边有家酒肆东西卖的挺不错的,我过来替你买些。” 李絮絮上前抓住他的衣袖,笑的乖巧:“我信你。” 而府门口的候公公却摆了摆手:“喝茶就不必了,我这刚从薛将军府上出来,还要着急赶回去复命。” 林挽朝微微瞥眉,面露疑惑,自己离宫前已经将宅子的方位告知了候公公,他怎又会去到将军府。 对上候公公的不言而喻的笑意,林挽朝心下顿时明了。 候公公是在替她出头,故意跑去将军府腌臜薛行渊的。 林挽朝也不说破,只是微微福身,道谢。 候公公收回笑,神情肃穆,退了一步道:“林氏之女林挽朝,接旨!” 林挽朝恭敬跪下,周围百姓也皆是跪地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薛行渊一侧目,看见李絮絮还站着,急忙将她拉了下来。 李絮絮膝盖磕在地砖上,猛的一痛,险些没跪住。 “陛下圣旨,在场之人皆要跪安!” 李絮絮的眼泪都疼了出来,小声争执:“给林挽朝的旨意,我凭什么跪?” 薛行渊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在漠北没规矩的地方,李絮絮这样的确可爱至极,可如今这是在京都,遍地都是规矩。李絮絮这般事事莽撞执拗,只觉得有些苦恼。 “絮絮,你且先跪下,回去了我会同你解释。” 薛行渊说完,便看向了不远处的林挽朝。 她虽然轻纱覆面,可一举一动都透着娴静大方,半分规矩都不曾遗漏。 这样的女子,难怪将府中照料的安稳无恙。 不过絮絮冰雪聪明,她定是学的更快,将军府未来会被她管善的更好。 比林挽朝这样善妒的妇人管理的还要好。 候公公高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廷尉林守业,举家为国尽忠,朕深感悲痛,追封予忠勇伯爵位,其子追封予骠骑将军。因其府邸被毁,特题字赐之新宅,再立林府,钦此!” 林挽朝眼睫轻颤,有些讶异,大抵是没想到陛下不仅赐了匾额,还追封了父亲。 陛下说什么深感悲痛,都是鬼话,要是想追封早就追封了。 可是为了什么呢? 总不能是因为满意自己安安分分与薛行渊合离,心情好,才随手赏的? 不过,这忠勇伯爵位,可保林府一世安宁。 伯爵子女,可入朝为官。 做了官,就能拿到权。 这就够了。 “臣女女林挽朝,接旨,谢主隆恩!” 李絮絮听不懂这些,可她知道,刚刚跪下接旨的时候,林挽朝自称民女,赐这块匾之后,她便是臣女。 母亲说,大庆只有至尊之位的子女才可这样自称。 林挽朝不是已经变成弃妇了,林家灭亡,她爹都死了三年,人亡官消,她怎么会又变回大臣千金? 难道是这追封的伯爵位,死了的人也可身任? 薛行渊也皱起了眉,可却不是因为这伯爵之女的身份。 而是……林挽朝进宫面圣,陛下下旨赐匾,说明合离的事情,圣上已然知晓。 林挽朝是下定决心要合离的。 这一刻,薛行渊才确定这件事。 他原以为林挽朝只不过是伤心太过,大闹罢了,薛行渊连合离书都没签字画押就撕了,料想着她反正还会回来。 可如今陛下知道了,还立了林府,林挽朝就再也不是他薛家的人了。 这匾额林挽朝自己也可以刻一块,可陛下亲赐,昭告天下,便是告诉满京都的人——她虽仍是孤女,却不是无门无户,而是皇室追封的伯爵之女。 林挽朝今后,不用靠他,也能过得好。 想到这里,薛行渊忽然觉得心口一重的,像是什么落了空,再也不受掌控。 李絮絮不知何时抬眸看他,瞧见他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哀伤,心底莫名一慌。 看来,林挽朝如今的地位,比她想象的还要高。 两个人各有打算,却心照不宣。 一回府,赵嬷嬷就来请薛行渊和李絮絮到前厅。 赵嬷嬷是薛老夫人房里的人,这会子母亲召见,想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还未到,便瞧见薛玉荛带着薛行文在前厅门口玩,李絮絮只见过老夫人,但听说过薛行渊的弟弟妹妹。 她早有准备,从身后拿出刚刚买的点心,走了过去。 薛行文先看到她,拿着沙包怔在原地,似是见到生人疑惑,眼里带着点怕生的惧意。 “你就是阿文吧?”李絮絮笑着,把点心递给他:“我给你买了好吃的!” 薛玉荛急忙过来,把弟弟护在身后,一脸警惕,“不用你的点心,我们都吃过了。” 薛行文小声问:“玉荛,她是谁呀?” 薛玉荛挑着眉,冷笑了笑:“她呀,就是大哥那个未过门的妻子,咱们的新嫂子。” 一听这,薛行文便嘟起了嘴,大喊大叫:“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逼走了我的阿梨嫂子! 他说着伸出胖乎乎的爪子要推搡李絮絮。 薛行文惊到了李絮絮,她直接拍开薛行文的胖手,带着几分嫌弃,心里也生了惊诧。 照理说,薛行文也有十四岁了,心性不应如此喜怒无常,瞧着不像是正常人的心智。 第8章 她能入朝为官? 赵嬷嬷眼疾手快的拉过了薛行文,逗笑着带走了哭闹的的小少爷。 薛玉荛瞪了一眼李絮絮后还想再说些什么,见薛行渊脸色不满,便只能压下火来,也跟着走了。 李絮絮还愣在原地,直到薛行渊走近,她突然问:“你弟弟怎么回事?” 薛行渊只对李絮絮说过自己有一双双生弟妹,却未曾说明薛行文心智有恙,此刻李絮絮问问,他莫名有些心虚。 当时隐瞒,的确是有怕李絮絮会因此对他生了嫌隙。 “阿文幼时发过高烧,落了病根,不过你别担心,他还是很乖的,只是心智一直停在了五岁。” 李絮絮皱起了眉,这薛行文心智短缺,薛行渊又是长子,想来今后几十年都要管着这傻子。 “所以,今后我在府里便要一直照顾他?” 薛行渊一怔,有些意外的看着李絮絮,大抵会没想到她这么抵触。 问完这句话,李絮絮就有些后悔了,她低下头,藏住眼里的嫌恶,语气哽咽:“我是说,你早该告诉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不然惹了阿文生气就不好了。” 薛行渊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李絮絮是嫌弃弟弟。 “是我的错,不过你这么善良,阿文一定会喜欢你的,且府里有她的奶娘,你照顾起来不会很麻烦。” 李絮絮心中苦涩,面上却扬了笑容,“那倒也是,你放心,我自然会照顾好他们。” 两个人到了前厅,薛老夫人正在上座,神色肃穆。 李絮絮今日一早便来拜见这位未来婆母,世家夫人格局自然是要有,尽管讨厌李絮絮,却还是稳稳地接了这安。 不过李絮絮自然能看出来这老夫人话里话外的讽刺,无非就是怪她欺负走了林挽朝,又觉得她不懂大宅规矩。 她若是跟林挽朝一样,从小娇生惯养,这些劳什子破规矩,她学的定比林挽朝还要好。 可老夫人却知道,林挽朝七岁被送去边城养病,十四岁回京都,不过也就学了一年的规矩罢了。 李絮絮微微福身请安,可不想让这老东西揪出半分错处。 可老夫人看都没看她,只是对薛行渊说道:“还未成亲呢,就带着这没出阁的姑娘满城乱转,成何体统?” 薛行渊也是没想到李絮絮会跟出来,可还是偏向着她,解释道:“我求娶絮絮,那是京都人人皆知,孩儿觉得没什么不妥。” “简直胡闹!” 李絮絮在旁静静听着,不由得感慨,这深宅的女人,不仅要端庄贤淑,还要贤惠持家,更加要有大度规矩,否则就要遭人耻笑,活的憋屈。 她才不要这样,只有林挽朝那样的窝囊废才会被甘愿裹挟! 若是这老女人知道,薛行渊早在一年前便和她在漠北圆房,岂不是就要气死? 薛老夫人长叹了口气:“罢了,我看如今你是当上了将军,我也管不住你。今日叫你来是想跟你交代一些事。” “母亲请说。” “挽朝如今孤苦无依,可我与她三年婆媳情分不能坐视不理,将军府若是见死不救可不真成了鸟尽弓藏?她是我的义女,不管你成亲与否,都应帮衬着些。” 薛行渊一怔,看来这林挽朝还是没有真的下定决心和离,说什么义女,想来也是怕自己孤苦无依,便就攀附着将军府这最后一根稻草。 还有一种原因,就是她还是不舍得这么轻易的和自己断绝关系。 李絮絮却冷笑了笑:“林姐姐现在可用不着我们帮衬,刚听说她父亲被追封伯爵,哥哥也被追封骠骑将军了。” 闻听此言语薛老夫人有些惊喜的站了起来:“当真?” 薛行渊神色深沉的点了点头。 薛老夫人点了点头:“好事,这是好事。” 且不说忠勇伯爵是何等地位,就连这骠骑将军都是和薛行渊平起平坐的存在。 “菩萨会眷顾心善之人,挽朝啊,这是终于苦尽甘来了!”薛老夫人激动地红了眼眶,她本来已经林挽朝做好了打算,如今却峰回路转。 李絮絮瞧着他们之间的对话,更加断定林挽朝这次怕是比将军府还要尊贵了。 回了东院,李絮絮忽然叫住薛行渊,试探问道:“林府如今,很是尊贵吗?” 薛行渊也不说话,点头应了应。 “有多尊贵?” “大庆自立国以来,只封赏过九位忠勇伯爵,伯爵之子女,可在朝中从五品之下任为一职。不过对林挽朝而言也没什么用,她那样的心性眼界,哪里做得了官?” 李絮絮关心的不是这些,而是…… “渊哥哥,那,她爹可以追封伯爵,是因为什么?” 李絮絮想问的,是自己的父亲,也是李氏被流放,一族皆亡,是不是也可以追封个什么伯爵? “林廷尉在当今圣上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为幕僚,登基后便立为廷尉,后被奸人一夜之间屠戮殆尽,想是陛下感念,才特此追封。” 李絮絮继续问:“如果是我爹,会追封吗?” 薛行渊一怔,看向李絮絮。 他有些想笑,却又知道是因为他的絮絮常年在漠北,不懂这些朝中官律,太过单纯,便不忍笑。 “林廷尉这样的,百年之间屈指可数。不过伯父也算得上为国捐躯,待我再立下显赫军功,必会为伯父平反,追封官级。” 李絮絮眼睛亮了起来:“果真?” “嗯。” 李絮絮靠在薛行渊怀里,如此一来,有薛行渊在,到时父亲追封起来,肯定也比她爹尊贵。 “你说林挽朝可以入朝为官?女子也可以做官?” “是,你瞧军中都有女将,各部自然也有女官,不过能做的了女官的,都是女中豪杰,屈指可数,林挽朝……”薛行渊想起了她的眼神,记得她明眸如星,只可惜脸毁了,“她那种柔弱性子,做不了女官的。” —— “做!” 林挽朝放下圣旨,妥善收了起来。 “这官,我必做。” 细细想来,皇帝追封父亲伯爵,定不是因为感念父兄功绩。 他怕是留了一只看不见的手,想推她一把。 莲莲垂眸,思虑万千:“小姐,朝堂之事女子踏入便是深陷泥潭,怕是寸步难行,您若是当真要为官,不如选一个清静的闲职。” “不论是陛下,还是我自己,都不想只做个闲职。” “那……” “我要做能查灭门之案的官职。” 企图靠男人复仇,是她林挽朝做过最大的错事。 第9章 该任五品 今日,刑部的人来了将军府。 没想到的是,竟是为着李絮絮来的。 刑部侍郎孙成武与李絮絮之父乃是同乡结义兄弟,自发迹之时便是至交。 李絮絮没见过甚至没听过这个孙成武,却一见面便脱开了薛行渊的手扑了过去,哭的满脸都是泪。 “孙伯父,我活着回来了!” 孙成武的手都在发颤,轻轻覆在李絮絮的头上,沧桑的双眼含着热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父亲临死还在挂念您,说若我有朝一日可以回京,一定要拜见您!” 薛行渊瞧见向来坚韧的李絮絮哭成这样,心中不忍至极。 可为何从未听李絮絮说过其父结识刑部侍郎? 不过薛行渊也没深想,絮絮那么单纯,一定是有个中原因才未说明。 她想来对自己毫无隐瞒。 “孩子,你受苦了,好在当今圣上宽厚,也早就大赦曾经被连累的各族,你也与薛将军修的正果,甚好,甚好啊!” “是啊,我与渊哥哥在漠北能够相遇,情投意合,是我怎么求也求不来的缘分!” 以往薛行渊听见李絮絮这般深情的话都觉得感动,但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瞧见薛行文从门前路过,他忽然站起了身。 “孙侍郎,您与絮絮慢聊,我去去就回。” “好。” 薛行渊一走,李絮絮忽然收了眼泪,面孔冷静下来:“可是,孙伯父,父亲一直有一心愿未了,只盼望伯父能帮他完了。” 一听这话,孙成武目光沉稳几分,点了点头:“你说。” * 薛行渊来到院中,好半天才找到薛行文。 薛行渊从口袋里取出两个青枣递给薛行文,逗得薛行文高兴。 “阿文,哥哥有事问你。” “你问你问。” “那一夜,你将林挽朝叫什么?” “林挽朝?”薛行文一脸疑惑:“是谁啊?” “就是……”薛行渊停了停,低声快言道:“你嫂子。” “哦,嫂子啊,我叫她阿梨!” “为何?” “嫂子说她乳名阿梨,她只告诉了我和玉荛,别人都不知道呢!” 阿文说完,直到吃完果子,都不见薛行渊再说话。 他僵了许久,最后轻轻的念了一句:“原来,她叫阿梨。” 阿梨,难怪会有一株梨花在院里。 这么说来,他那日砍掉的,也从不是一颗梨树。 回头望去,那根梨树早就被下人挖了干净,用地砖填平,好似从无出现。 孙成武本是要留下用午膳的,可听闻刑部有要事,似是跟城外山匪有关,便急匆匆地走了。 临走前,他对李絮絮说:“孩子,你相求之事,我定会替你处理妥当,静候佳音。” 李絮絮满怀期待的笑着,福身致谢。 薛行渊不解:“何事?” 李絮絮敛目垂面,“到时渊哥哥就知道了。” 薛行渊深疑的看着李絮絮,他从来都能将她猜的透彻,只是到了京都后,却总觉得捉摸不透。 —— 大理寺,典狱之中。 沿着昏暗的通道,直通审刑司,唯有几盏稀疏的油灯挂在墙上。 一进去,便就传来无尽的哀嚎与求饶,像是从地狱传来。 一把藤椅,男人半躺而坐,闭目凝神。 唯一一束稀薄的光从高处的小窗外透进来,打在他的半边面容上,像玉尊像上生了一层霜。 骨节分明的手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与鞭笞的节奏一致。 惨叫声止住,鞭笞也停了下来。 侍卫卫荆上前,恭敬道:“大人,晕死过去了。” 裴淮止的手指轻止,语气不满:“你挡着我光了。” 卫荆语塞,急忙让开,那束危小的光又照在裴淮止脸上。 昏黄烛火下,只有这点光亮的让人神往。 裴淮止轻扬下颌,睁开眼睛,面色冷白的不正常,尤是一双吊梢凤眼狭长阴翳,比这牢狱还要阴冷万分。 “机关师呢?” 卫荆垂首回答:“相思山庄行踪不定,还是未果。” 裴淮止起身离座,步履缓慢,走向前去。 暗灰色的寺卿官服绣着深黑色的弹花暗纹,翼善冠轻系在顶,腰间挂着把长剑。 浓郁的血腥味扑鼻,男子被打的不成人形,像一坨红肉挂在刑架之上。 觉得难闻,他伸手抵住鼻尖。 “不中用了,杀了吧。” “还有,”他补充一句:“机关师再找不到,你们也都去死吧。” 裴淮止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冷柔笑意,不寒而栗。 卫荆心里长叹口气,这天下机关之术登峰造极的便只有相思山庄,可山庄早在十年前就销声匿迹,哪怕是动用了大理寺在各地的所有探子也没打听到个所以然来。 偌大的京都,却连个像样的机关师都找不到。 这城外山匪剿了四次都伤亡惨重,失败而归,便就是因为他们中有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人。 连着寻了八位机关师,却连第一道流沙大阵都破不了。 * 林挽朝昨日才从宫里出来,陛下得知她想入大理寺,是有些讶异,但也没多想便准了。 进大理寺时,林挽朝正好瞧见卫荆蹲在门口,拿根木棍对着一盘沙子划来划去,挠挠脑袋,一脸愁容。 拿着圣旨,林挽朝走了过去。 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卫荆叹了口气,扔掉棍子,站了起来,一回头险些撞上林挽朝。 却见林挽朝穿着一身黑色锦服,长发高挽成灵蛇髻,绝色瑰丽的面容,隐隐可见英气。 卫荆回过神来,颇为尴尬的收起了视线:“姑娘是?” “新来的女官。” 卫荆一怔,他这才想起来,昨日宫中派人来报,说要来一任女官。 大理寺这么多年,可是许久没有女官了。 卫荆点了点头,略微敷衍的招呼了个侍卫过来。 “带这位女官去藏卷楼,任个主簿。” “是。” 林挽朝问:“主簿几品?” “正九品啊。” “我该任五品。”林挽朝道。 卫荆刚还觉得这女子能入大理寺定是有什么不凡之处,这会听她冒出来这么一句,差点笑出来。 “大理寺丞是五品,但……你谁呀?就要五品?” 第10章 她鞋子脏了 林挽朝听出他们的嘲讽,淡定自若,也不自辩,轻轻后退一步,举起手中明黄的布帛。 “陛下圣旨!” 话音落地,笑声也戛然而止,四周寂静无声,只剩下了风吹动树叶的沙沙作响声。 “圣旨……”卫荆反应过来,一群人顿时跪倒,恭恭敬敬。 林挽朝收起圣旨,眉目冷淡,轻声问道:“如今可明了?” “臣明白!只是……微臣也不过一个六品统领,实在是无法决断此事,需得提请大理寺卿。” 卫荆小心翼翼的望向眼前的女官。 这个女子的模样说句清冷绝姿也不为过,可比容貌要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眸子,深邃沉稳,让人难以琢磨。 林挽朝颔首,“那便提请吧,多谢统领。” 裴淮止正在打盹,这几日春困,乏的厉害。 听见动静,眼皮都不抬地淡淡问道:“机关师找到了?” “还未。” “嘶——”裴淮止皱了皱眉,冷声道:“那你打扰我睡觉做什么?” “陛下圣旨,咱这来了一位女官。” 每年都有女官来大理寺任职,多半是文书主簿之类的官职,但也总是待不了半月就走。 不是看案卷记录被吓得噩梦连连,就是受不了整理那些带着血渍的证物,能留下来的少之又少。 “这种事情还要我交代你?” “我也是想着给她安排个主簿,可她却说要五品官职,还带着陛下圣旨。” 裴淮止睁开眼睛,问:“五品?” “是,人这会儿在大殿侯着呢。” “那个山匪活口杀了没?” “还没,等会儿准备拉出去处理。” “带着这位五品女官……”裴淮止的狐狸眼染上几分笑意:“一起去。” 卫荆明白裴淮止的意思了。 等他出来的时候,却没见林挽朝。 卫荆笑了笑,想来是刚刚那会儿已经被吓跑了,正准备回去复命,却看见刚刚的女子正蹲在他刚刚摆弄的沙盘前。 他走过去,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林挽朝,语气敷衍:“在见寺卿之前,先请姑娘随我们去办件事。” 林挽朝点了点头,头却抬都没抬,只是说:“你这流沙阵做的漏洞百出。” 话落,卫荆眼里的轻佻顿时转为严肃,他蹲下去看自己沙盘,全然不是刚刚自己的那一阵法。 林挽朝加了两个齿轮,去掉了多余的挡板,摇动转柄,沙子自中心开始流动下陷。 和西山上的流沙大阵一模一样。 林挽朝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沙子:“走吧。” 卫荆猛然回过神来,跟了上去:“姑娘会机关之术?” “略懂。” 两人往牢狱走去,沿途可见隐隐血迹,越往里走,人越少。 “我们找了很多机关师都没破这流沙阵,姑娘却轻而易举重现,肯定不是略懂这么简单。” “这不是最简单的防御阵法吗?” 刚去山庄时,师父就教的此类阵法。 “姑娘来的正是时候,待我秉明寺卿,就可破西山贼匪之祸了!” 两个人到了牢狱之中,卫荆忽然不想要带着林挽朝进去了,万一这姑娘被吓跑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又没了。 可一晃神的功夫,她就已经进去了。 大牢里幽暗狭长,两边的监牢里关着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林挽朝不由加快了步子。 卫荆以为她害怕,便说:“姑娘,不如你在外面等候?” “快走吧,臭死了。” 卫荆一怔,自己又猜错了。 而且……这语气怎么听着和寺卿那么像? 过了半晌,终于来到了关押山匪活口的地方。 那牢一靠近就闻见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林挽朝看见,那人被折磨的极惨。 卫荆问狱卒:“死透了没?” “还有口气。” 卫荆看了一眼林挽朝,就怕这场面吓到了她。 “姑娘,您要不……去外面等?我把他处理一下。” “去外面做什么?” 林挽朝抬眸,神色清冷。 “你们寺卿大人让我来,不就是为了让我看吗?” 卫荆怔了一下,大抵是没想到她竟然看出来了。 打开门,卫荆走进去,眼疾手快,一剑就抹了那人的脖子。 血飞溅出来,喷到了林挽朝的雪白鞋子上,早就不成人形的男人脚蹬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怕吗? 怕。 不管是师父们,还是爹娘,向来都将林挽朝保护的极好。 长这么大,她何曾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 一个人,活生生的在她面前没了性命。 可是怕也要忍着,只有忍住了,才能留在大理寺,才能报满门血仇。 林挽朝的指甲死死的掐着手背,留下几个血印,只是面容仍旧波澜不惊。 “可以去见寺卿大人了么?” 卫荆回头看了一眼尸体,急忙说:“自然。” 两个人又沿着长长的隧道往回走。 来时,林挽朝还在想为何沿途这些监牢里的犯人一个个都麻木不仁,像活死人。 现在想想,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拉去抹了脖子,还能有什么求生的力气呢? 刚出监牢,昼白的阳光刺的人眼睛生疼。 像是刚从鬼门关里走出来。 林挽朝深深的呼吸了几下,松了口气。 到了内阁,卫荆让林挽朝在此等候,他进去通传一声。 林挽朝站在院子里,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发凉,有阴影笼罩过来。 她顿时一僵,缓缓转身。 向上看去,一双黑的不见底的眸子,带着冷冷的笑意,略带轻蔑的凝视着她。 林挽朝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皮肤白的近乎病弱,眼圈透着猩红,比女子还美上几分。 “寺卿大人不在,应是……”卫荆从内阁出来,就看林挽朝和裴淮止面对面,一句话当即卡在喉咙里。 “大……大人。”卫荆恭敬作揖。 林挽朝微微后退,福身行礼。 “小女子林挽朝,参见寺卿大人,” 裴淮止没再搭理她,略过林挽朝往屋里走去。 卫荆带着林挽朝急忙跟了上去。 半柱香后,裴淮止看完了圣旨,随意的丢了出去。 卫荆慌慌张张的接住,冒了一身冷汗。 大人每次对待圣旨都有一种不顾死活的洒脱。 裴淮止望着她白净的鞋子上溅了几滴鲜红的血,忽然笑了,嗓音有些哑。 “我没记错的话,皇叔上个月刚给你夫君赐了婚?” 裴淮止的父亲是摄政王,算起来应勤王的确是他的皇叔。 “是。” “你夫君要女人,你要为官,你们夫妻二人倒是有意思啊?” 林挽朝暗自咬住唇角,她自然听出他是在奚落自己。 裴淮止让自己去看监牢行刑,就知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 林挽朝遥遥望着裴淮止,一字一句说清:“我与薛行渊,已经和离。” 第11章 梨花香气 裴淮止缓缓抬眼,对上林挽朝的视线。 这女子,长得极美,杏眸微扬,眉目间隐隐有种倔强的傲气,是一种无所畏惧的冰冷。 可傲气之下,若是能软上那么几分,便是摄人心魂。 只是一直听说,将军府的主母大娘子是容貌尽毁,生性泼辣的。 裴淮止勾唇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大理寺的五品不好当,你有什么资格?就凭这一张圣旨?” 裴淮止不想要的人,就算是飞来一百道圣旨,该如何,便还是如何。 林挽朝咽了口唾沫,偷偷覆住手背刚刚因为害怕掐出的伤口。 “若是我帮大人破了西城外山匪的玄机呢?” 闻言,裴淮止似笑非笑,微微挑眉。 西城那帮山匪人数不多,可寨子内外却机关重重,刑部之前派兵四次都铩羽而归。 一个下堂弃妇,哪里来的底气? 林挽朝不愿放掉这唯一的机会,又恳求道,“请大人相信我,赏我一次机会” 裴淮止嗤笑了一声。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穿着一身素白,气质清冷却又澄澈,总觉得像一种花。 想不起来,裴淮止也懒得想。 “卫荆,备好人马,明日一早,带着林姑娘,出城攻山。” 林挽朝猛的一震,心底一喜,强压住欣喜,稳稳谢恩。 卫荆急忙应是。 裴淮止却看了一眼林挽朝,嘴角含着笑,起身离开。 * 林挽朝出了大理寺,莲莲早就备好了轿子等她。 她担忧的迎上去,“小姐,如何?” 林挽朝笑了笑,“算是成了一半。” 莲莲高兴坏了,扶着林挽朝坐进轿子。 “小姐把那假疤痕去了,我都看不习惯了。” “有什么不习惯的?” “奴婢虽一直都知小姐貌美,可却一直戴着面纱和疤痕,那模样都快印在我脑子里,如今取了疤痕,觉得好看的不习惯。” 从前是怕女子孤身一人操持将军府,整日抛头露面会生出事端,加之世人口舌颇多,林挽朝索性做了张假面皮带着,对外说容貌尽毁。 的确是有用的,自那以后,外出谈生意时再也无人与她说不规的腌臜话,更没街头巷尾关于她的风流传闻。 好在如今合离,终于不再每日戴那假面皮。 当真是……轻松极了。 —— “当真是,有意思极了。” 裴淮止躺在梨花木的躺椅上,身形松散,怀里抱着一只灰色的长毛猫,笑容更甚。 他想到刚刚那林挽朝身上的,一身的梨花香气。 忽的,就笑了出来。 卫荆又道:“她猜出大人是想吓跑她,可不仅不怕,我杀那人时,血溅出去她避都未避。” 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带着面具的暗卫,瞧着和卫荆身形差不多,将怀里的信递给裴淮止。 裴淮止慢条斯理的打开信,目光轻扫,一边说: “明日,就让她一试。把消息散播出去,就说陛下派遣至大理寺的女官明日亲自带兵剿灭山匪。” 卫荆没明白,摸着脑袋问道:“为何啊大人?” 裴淮止被扫了兴致,抱着猫,白了他一眼。 卫荆冥思苦想,终于反应过来,走上前几步:“也是,之前几次这事儿都是刑部管着,刑部一直未破,这街头巷尾都传言他们无能,我们才接手这案子不久,免得又说是我们大理寺办事不力。” 裴淮止怀里的猫跑了,他皱了皱眉,抬眼看向卫荆。 “臭死了,好好去洗洗。” 卫荆闻了闻自己,是刚从监牢带出来的血腥味。 他往外走,一边又想到了一件事。 大人和林家小姐还真像,连说着那三个字都这么像。 —— 林挽朝晨起才梳妆好,就听见莲莲急匆匆地过来敲门。 “怎么了?” “小姐,外面……外面有人找您。” 林挽朝猜到或许是大理寺的一干人,只是没想到会来的如此快。 上门来接,倒是讲究。 林挽朝穿了一身素黑,长发高绑,头上半根珠钗未带,简单利落。 推开门,莲莲也是一怔,觉得小姐像是变了个人。 如今这幅利索英气模样,哪里能和曾经事事忧心的将军府大娘子想到一块去。 反应过来后,莲莲才说:“有一帮人在府外,说是等您。” 看莲莲吞吞吐吐的模样,应该是来了不少人。 她又回屋拿了本书,出来才说:“走吧。” 来到府邸大门,林挽朝才算是知道了何谓“不少人。” 一条长街,目光所及之处,黑压压的站满了黑衣护卫,肃穆壮观。 最中央,一顶四马驾辕的黄色软轿,轿帘被掀起了一些。 隐隐瞧见裴淮止斜靠在轿辇上,闭着眼假寐,姿态优雅闲适。 卫荆跳下马,走到林挽朝面前恭敬行礼。 “林姑娘可否准备妥善?” 林挽朝轻轻点头,“随时可以启程。” 卫荆看了一眼林挽朝的身后,除了她手上的一本书,她就……什么东西都不带? “林姑娘,请上车。” 他指了指裴淮止软轿旁的一辆青铜华盖车,“姑娘请上马车。” 林挽朝颔首,转身正欲进去。 卫荆忽然又叫住了她。 “林姑娘,慢着。” 林挽朝停住脚步回头,只见卫荆从身后取出一把长匕首,轻拉开,寒光骤现。 “大人有吩咐,匪山人多眼杂,刀剑无眼,留着防身。” 林挽朝侧眸看了一眼裴淮止,这喜怒无常的男狐狸竟会操心自己的命。 她收下匕首,淡淡说了句,“多谢你家大人。” 去城西山的路还很远,林挽朝写下一张字条,隔着帘子递给外面马上的卫荆。 卫荆接过后,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转手,就交到了裴淮止那里。 裴淮止苍白的手指轻轻捏着字条,上面的字迹格外娟秀。 八根粗壮铁梨木,一副棋盘,十斤硫磺。 卫荆摸着头脑:“大人,这都哪跟哪儿啊?” 裴淮止轻笑,将纸条揉成一团,扔到了脚边。 “按她说的去准备。” 卫荆应下,转身欲走,没半步又折了回来。 “大人,那个……那个纸条你揉早了,我……我没记住!” 话音刚落,卫荆就感受到一阵凉风刮过。 他缩了缩脖子,拿起纸团就飞快离开。 第12章 她,喜欢看书 马车晃悠悠驶向城外官道,林挽朝倚靠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本书翻看,竟有几分玉盏美人的意蕴。 以前跟着师父时唯一的乐趣就是看话本子,后来嫁了人,当了将军府的主母,整日操劳烦闷,也就把这爱好搁置了。 如今可算是有时间,把这些年落下的追一追了。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轿子外的侍卫提醒林挽朝,地方到了。 掀开帘子看过去,卫荆速度倒是快,已经将木头备好。 等林挽朝下了轿子,裴淮止那边动静却不是一般的大。 一柄金瑵羽葆的五丈华盖立于空地,又摆上一把藤椅,一旁放置了几案,上面摆着荔枝,薄冰轻覆。 裴淮止不紧不慢的下轿,往华盖下走去,躺了下来。 林挽朝扫了一眼,他又睡下了。 卫荆上前询问,“林姑娘,现在该如何?” 林挽朝看过去,这城西山风水巧妙,半面背阴,寸草不生,易守难攻。再往里,便是一大片竹林,就算没有机关阵也是极难攻破。 “这山设有内外两大阵法,外阵乃是流沙阵,禁军每每靠近便会下陷被沙子吞噬。里面的竹林则是内阵,则更是诡谲,那竹子会移动,一旦进入便同入了迷宫,我们的人进去了便会遭埋伏的山匪屠杀。”卫荆如实告知。 林挽点点头,从车上取下书册,一边往运送铁梨木的马车走去。 卫荆看林挽朝对这书不离手,便问出了这一路的疑惑:“姑娘,你拿着这是关于奇门遁甲的密书吗?” 林挽朝把手拿起来:“你说这个?” 卫荆点头,隐隐期待。 林挽朝把书递给卫荆,笑了笑,也不说话,转身走了。 卫荆翻开书册,映入眼帘几个大字。 我在深宫当宠妃…… 卫荆默默合上书本,头顶好像有乌鸦飞过。 卫荆按林挽朝所言,安排几十名侍卫抬着铁梨木往进山的地方走去。 这铁梨木材质生硬,一根木头最少有八个侍卫才能抬起来,好半天才上了入山的阵口。 林挽朝站在最北方,指了指脚下,一根木头便很快抬过去,又往前走了两步,再放置一根,再走七步,又放一根。 满打满算,最后一根木头正好到阵口的最南方。 林挽朝走完这一道就准备下山,卫荆急忙跟过去问:“林姑娘,现在呢?” “把木头推下去。” 卫荆明了,一声令下,八根铁梨木被推了下去。 很快,梨木便被流沙吞噬,瞬间消失。 然后……然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卫荆没看懂,这难不成……是准备把流沙阵撑死? “八门休生开,这每根木头就在流沙阵的生门处,推下去,铁梨木就能卡住阵眼,流沙阵也就没用了。” 卫荆讲这些话原封不动的带到了裴淮止面前。 裴淮止睁开眼睛,看向远处的林挽朝。 她又拿着那话本子,靠在一棵树上,看的认真。 “卫荆,不知你看出她身上有一处玄机没?” 卫荆立刻提起心思,甚至有几分警惕,看向马车幕帘下的林挽朝。 “属下愚钝,没有看出什么啊?” 裴淮止轻挑眉,目光深远:“她,喜欢看书。” 卫荆头上飞过了第二只乌鸦。 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心里想有机会一定要把林挽朝的话本子拿给大人看,让他瞧瞧这林姑娘都看的什么书。 他继续道:“大人,这阵法要先一试吗?” 毕竟这办法,未免太简单粗暴了些。 裴淮止只是微微勾唇,摇了摇头,“不用,我信她。” 卫荆领命,快步跑到军卫队前,一声令下,黑压压的一群人,便浩荡而行,准备进山。 来到闻风丧胆的流沙阵面前,卫荆还是有些疑虑,便派出一小队先去探底。 不过半柱香功夫,一群暗卫一个不少的赶了回来。 “禀统领,已经确定,流沙阵已破!” “好,传令全体进入阵内,不得耽误!” “是!” 再踏上这黄沙,如履平地。 很快,就到了竹林前。 卫荆喊道:“林姑娘,现在该如何?” 林挽朝闻声,合上了书,缓缓走向竹林处。 卫荆想到刚刚粗暴的破阵之法,顺着想道:“是要把竹子全砍了吗?” 林挽朝皱眉,看向卫荆,这脑子是怎么当上大理寺禁卫军统领的? “不用,我只需要知道这竹子是如何移动的。” 卫荆顿时明白,取下一箭,尾布绑上白条,当即射了出去。 箭矢稳稳扎在竹子上,随即只见数百根青竹摇曳,竹叶散落,纷乱无比。 林挽朝目光只盯着那颗插着箭矢的竹子,直到它消失不见。 “懂了。” 卫荆不解:“接下来呢?” 林挽朝往山下走,“会下棋吗?” 卫荆摇头。 “这里谁会下棋?” 卫荆左右看了看,忽然眼珠一亮,“大人,我家大人会!” * 裴淮止隐隐觉得眼前笼上了一层阴影,他睁开眼,看见卫荆站在面前,笑的像个呆子。 裴淮止翻了个身:“何事?” 卫荆咳了咳,问:“大人,可否能下局棋?” 裴淮止看他:“打仗呢下什么棋?况且,你会下棋吗?” “属下不会,可林姑娘会,似是与破竹林阵有关。” 裴淮止睁开眼睛,眉梢扬起好整以暇的神情。 只是片刻,棋局就已摆好。 林挽朝坐下来,执黑子先行。 裴淮止随后捻起一枚白子,落定棋盘。 卫荆在一旁,只看到两个人你一手我一手的落子,他根本分辨不清棋势。 华盖里阴凉爽快,可华盖外却燥热难耐,眼看时间如白马,卫荆热的不停擦汗。 这林挽朝还真有两下子,跟裴淮止都能下这么长时间。 “看来林姑娘不仅会破机关阵法,这棋下的也不差。” 林挽朝落一子:“小女子的本事,可不仅此而已。” “哦?那我倒是好奇。” “总之是能助大人一臂之力的。” “我有什么需要你助的吗?” 林挽朝抬眸,手里的棋子停在半空中:“关于——那件事。” 裴淮止闻言,缓缓对上林挽朝的眸子,视线交叠,尽在不言之中。 许久,裴淮止忽然轻笑一声:“我赢了。” 林挽朝浅笑,淡然收回还未落下的棋子。 裴淮止将余子扔回棋篓,拿出手帕擦了擦手:“这竹林阵,你要如何破?” 林挽朝望向他:“大人不是已经破了吗?” 裴淮止的手微微一顿,看向棋盘。 忽然,轻声笑了笑。 “有趣儿。”裴淮止站起身,往藤椅处走去,一边说:“照她落子的棋路,进阵。” 卫荆急忙凑到棋盘前,这才明白林挽朝落子的位置正是竹子移动的方位。 这竹子移动的路数乃是棋局,破阵便是破局, 第13章 寺卿病的不轻 卫荆带着绘制好的棋路又回了山上的禁军处,裴淮止则躺在藤椅上,忽的想到了什么,侧眸看向默默收拾棋盘的林挽朝。 手中杯盏轻放,指尖划过杯沿。 “林姑娘。” 林挽朝闻声,回头对上裴淮止含笑的眸子。 他穿着一袭暗紫色锦衣,腰束玉带,墨发披肩,眉目疏朗,端得是俊冷谪仙的模样。 林挽朝牵唇一笑,“大人有事吩咐?” “吃荔枝?” 林挽朝掀眸看向他身前小案上的荔枝,还被冰块覆着。 她收回眸子,款款起身走去。 裴淮止则也坐了起来,却只是始终瞧着林挽朝那双几乎豢人心神的眼眸。 “大人,听声音,你的人已经过了竹林阵,打起来了,你不过去瞧瞧吗?” 远远望去,黄烟的黄烟浓烈滚滚。 精通机关的山匪定留有地道,贸然闯入就成了请君入瓮、待宰羔羊。 这硫磺,便是用来在地道入口,堵住他们最后逃路的。 裴淮止不动声色的垂下眼,伸手,从桌案上取了一颗剥了皮的荔枝送进嘴里。 “打打杀杀的,太脏了。” 林挽朝一愣,她低头看自己的鞋尖,想起昨日被染脏的鞋子感叹道:“大人果然高洁。” “多谢林姑娘夸奖。” “那大人,昨日所言可还作数?” “我从不食言。” 闻言,林挽朝面上冷静稳重,心下却是激动万分。 为父母满门血恨报仇,唯有入大理寺这一条路。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谢大人成全……” “只是,”裴淮止又突然抬眸,凝视着林挽朝如玉面庞:“我何曾答应过你什么?” 林挽朝怔楞。 裴淮止又垂眸,语气淡漠:“我只是说,赏你一次机会,又没说你做成了,我会让你入大理寺。” 林挽朝:“........” 她咬牙,看着裴淮止,这厮是在耍她? 裴淮止则瞧着强压怒火的林挽朝,光阴焦灼缓慢。 片刻,他却忽然笑了,指节分明的食指轻轻抵在唇上,笑的声音发哑:“逗你玩的,放松点。” 林挽朝:“……” 传闻裴淮止有病,看来传闻没错,还真是病的不轻。 林挽朝沉着脸没说话,裴淮止笑着笑着就觉得有几分尴尬,轻咳几声,转移了话题,“这卫荆还没打完吗?” 刚说完,卫荆兴冲冲跑了回来。 “大人,打完了,那帮山匪被打的屁滚尿流,都是一群小毛贼,不过有个江湖老术士给他们当师爷弄了几个机关阵,一看我们打了过去纷纷逃窜。林姑娘猜的真没错,寨子里的地道四通八达,就想引我们下去,我们没上当,硫磺一熏全跑出来了!” “是吗?”裴淮止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衫。 目光落在林挽朝身上一瞬,既而转身离开:“那便把消息传回去吧。” 林挽朝微微颔首,细肩微沉,低眸,声音极轻极淡:“成了。” —— 今日薛行渊进宫觐见,与皇帝商讨关于河西走廊一带流民镇压之事。 正说着,候公公便来报:“禀陛下,城西的匪患拿下了。” “果真?”皇帝放下笔墨,又想到了什么,轻笑道:“那丫头,还真有两下子。” 薛行渊笑问:“可是坊间传闻陛下派去大理寺的那位女官?” 皇帝闻言,轻挑眉梢看向薛行渊,这人怕是还不知道,这位刚刚立下大功的女官,就是自己前几日刚合离的妻子。 “嗯,不错。” “陛下真是慧眼识珠,能为官而且是刑官的女子,想来一定不凡。” 皇帝也没说话,就笑着点头。 候公公也跟着微挑眉,讪笑着摇了摇头。 薛行渊回了将军府,院里的人一个不见,却听见薛玉荛的声音。 寻着声音过去,瞧见正厅围了不少人。 母亲正位上座,神情严肃,眉目间有颇为不满。 堂中有个家丁被捆了手脚跪在地上。 薛行渊蹙眉走进去:“这是怎么回事?” 李絮絮刚义愤填膺的说完什么,瞧见薛行渊回来,连忙迎了上来:“阿渊!” 薛玉荛瞪大眼睛,跳过去一把推开了她,怒道:“还没有成亲呢!不许你跟我哥卿卿我我!” 薛行渊的官服还没来得及换掉,一回家就碰见这乱七八糟的事,不由有些心烦,一把拉过李絮絮护在身后。 “对你未来嫂嫂客气些!” 薛玉荛呆滞住了,片刻后,眼眶倏地红了,指着地上被绑住的:“这个狗奴才,教阿文去偷母亲房里的细软,被我发现了,正要交给官府,你带回来的这个女人倒好,拦着我,还顶撞母亲!” 薛行渊对着薛玉荛发完脾气后就有些后悔,照理说长兄如父,可这弟妹他自小就管的少,母亲三年前病重后,便是一直走林挽朝教养长大的。 薛行渊本就有愧,心中一软,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好了,我来处理。” 薛玉荛本想直接跑开,不想搭理薛行渊,可又怕自己走了这薛家就没人能制得住李絮絮了,只能强撑着厌恶坐回去。 薛老夫人开了口:“家奴犯偷盗法,按大庆国律例理应押送官府,这是道理!” 李絮絮站了出来:“人无完人,这世上难道只考虑道理,不考虑情理?这家奴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偷走的东西也如数奉还,为何要苦苦相逼?” “放肆!” 薛老夫人猛的拍响桌子,斥责道:“偷窃者必须杖责五十,这是铁律,如不遵守,岂非人人都敢冒犯主家尊威?” 李絮絮皱眉,不甘示弱的顶撞回去:“我只知道,家中主仆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家奴犯罪,主家更该担负责任才对!” “好一张伶俐的嘴,我看你是仗着我儿喜欢,与我这老婆子作对!”薛老夫人厉声呵斥道。 “我没有!” 薛行渊夹在中间,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一个不能说,一个舍不得说,只能握着李絮絮的手安抚她,让她少说几句。 偌大的将军府,二房三房都坐在一侧看着,丫鬟婆子也都等着主子一个处置结果。 第14章 你没毁容? 二房老夫人夫君十几年前便战死边疆,膝下无子无女,一向疼惜薛玉荛,眼看这侄女受了委屈,哭的肩膀发颤,也就不像坐视不理。 她剥了个橘子,眼眸也未曾抬:“行渊,若是你军中有人有违军法,你该当如何?” “自然依律处置!” “哦,”二房老夫人点了点头,“从前挽朝主事时就常告诫下人,这依律处置,不仅仅是惩戒的违律者,更是要震慑有贼心的人。如果今天这个家奴轻易放过,那以后岂不是谁都敢进主家房里偷东西?这偷东西事小,可若是传到行渊你的军营之中,让底下的将士听闻你对律法松懈,会不会有人因此效仿,也不一定。” “你这是本末倒置!”李絮絮辩解。 三房夫人一向怯懦,本是个搅浑水的主,可听了这话也没好脸色了:“这跟长辈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好了,一个奴才,往日也没见这么麻烦!”薛行渊这时开了口:“从宫里出来到现在,我连口热茶也没喝上,将军府是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了吗?” 薛行文关键时刻却开了口:“以前阿梨嫂嫂在的时候,永远都有好喝的茶!” 提到这个名字,一屋子的人顿时没了话,静悄悄的。 二房和三房看好戏一般对视一眼。 李絮絮瞧见无人说话,薛行渊也一副低头神思的模样,不由有些怨怼:“难道说这将军府没了林挽朝,连个倒茶的也没有?” 可这句话戳到了薛行文痛处。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确实是如此。 几个月前,府里的老管家告老还乡,一时又寻不到合适的人,这院儿里的大多琐事便由林挽朝操心。 她不在府里,今日又出了这样的事,下人一时慌张,竟然连茶也忘了泡。 薛老夫人冷哼了一声,吩咐嬷嬷道:“去取壶好茶,再给将军备上些糕点。” 很快,茶水和点心摆上来,薛行渊也坐了下来,刚尝了尝味道,微微蹙了蹙眉,又喝了口茶水。 若不是他在军中,粗茶淡饭习惯了,这一口霉了的茶和干了的糕点根本咽不下去。 薛行渊也没胃口了,看着地上还跪着瑟瑟发抖的奴才,终于想了个既不得罪母亲,又圆了李絮絮善心的法子。 “找个人牙子来,带走发卖了去。” 薛老夫人脸色稍霁,李絮絮想再说什么,却瞧见薛行渊神色阴沉,只能也退一步。 回东院的路上,薛行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言不发,李絮絮更是生气。 “若我以后当了主母,我肯定把这府里管教的比曾经更好!” 薛行渊回过神来,思虑一番,还是开口:“絮絮,我知道你心善,可是管教下人还是要……” “我懂,”不等薛行渊说完,李絮絮便打断道:“我只是觉得这世间众生平等,怎可因为一些金银钱财,就随意决定他人命运?” 薛行渊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觉得他现在就是像在战场上遇见了敌军,提刀砍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是一群绵羊。 李絮絮撇了撇嘴角,“算了,也只有一些心胸狭隘的小女子,愿意在后宅当什么主母大娘子,我得志向可不在那里。” 薛行渊挑眉,似笑非笑的问道:“那絮絮的志向是哪里?” 李絮絮想了想,这事终归是要告诉薛行渊,如今孙侍郎也已经安排妥善,倒也不用当做秘密。 “我已拜托孙伯父帮我入刑部为女官!” 薛行渊笑容顿时僵住,脸色微变。 “絮絮,你难道不知夫妻二人不可同时在朝为官?” “我知道啊!”李絮絮点了点头:“不过呢,我们不还是没有成亲吗?只是赐婚而已,且我也只是一个八品文书,不会影响你的仕途。” 听李絮絮说得信誓旦旦,薛行渊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听李絮絮继续道:“而且我听说陛下派往大理寺的女官,仅任一天就破了西城山匪患,这样的奇女子我也可以当!” 李絮絮越说眼睛越亮,可薛行渊止不住扶额叹气,实在不忍心戳破李絮絮的天真心思:“絮絮,你刚回京都,这府里的规矩都没学全,又如何学朝廷的规矩?做官不是那么容易,更何况是女官!” “可是我若不入朝,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挽朝入朝,我才不要屈居于她之下!” “林挽朝的性子自然是入不了朝,你又何必与她做比较?况且你今日对家法都是不顾,那刑部乃是朝廷六部之首,掌管刑罚律例,你又如何去遵循这其中的道理?” “你是觉得,我还不如林挽朝?” 李絮絮微微昂首,神情骄傲:“你自己也看到了,你们家人是如何待我,若是自己不闯出个名堂来,今后要如何在将军府立足?” “絮絮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必再多说,我累了,去歇息了。” 李絮絮头也未回的回了屋子。 薛行渊深深叹了口气。 从前在漠北,李絮絮也是如此不卑不亢,那时觉得十分可爱,可现在薛行渊却觉得苦恼。 母亲身体又好,玉荛年纪还小,原本想着林挽朝走了也无碍,絮絮也能将将军府料理好,可如今她竟要入朝为官,那这将军府到时又该交给谁管? 薛行渊忽然想到了林挽朝,虽说身为挂帅将军,不可能向女子服软,更何况还是合离弃妇——可为今之计,也只有想办法把她哄回来。 薛行渊心里明了,林挽朝对自己是有情的,三年前的那次初见……她不可能那么容易放下。 她脸也毁了,除了自己,她往后怎么可能再嫁出去? 自己堂堂北庆正四品镇边将军,连着两次上门接她,她应该会很高兴。 想到这里,薛行渊又不那么烦闷了。 —— “什么?他又来了?”莲莲皱眉,握紧了手里的茶盘,看向自家小姐。 林挽朝合上话本子,玉手轻摆,“让老王拦住了。” “你以为一个管家就能拦得住本将军?” 檐下掠过一阵风,镂空槅木窗外人影渐近。 薛行渊如今是将军,一身玄色蟒纹大麾,剑眉低沉,薄唇因怒气轻抿。 好看还是极好看的,就是这心思太无耻,林挽朝只觉得厌烦, 直到薛行渊看向林挽朝,眸中的怒气却在一刹那间像泄了气一般消散。 堂中,林挽朝半倚半靠在贵妃椅上,着了件朱红色的袭朱红色的绡裙,裙摆轻散。 如玉面庞上一双摄人心魂的眸子,几近澄澈却炫目,美的夺目而不可忽视。 离开将军府时,林挽朝不过十五岁,那时眸子便美的好似会说话。 只是薛行渊只见过两面便就去了漠北。 再归来,只见到了她被烧毁的脸。 当时薛行渊还曾在心里遗憾,曾经在边疆曾无数次挂念过那双眼眸。 如今已十八岁的林挽朝,那副面容与曾经过犹不及,眼尾像生了倒钩一般勾人。 薛行渊嗓音涩然:“你……你没毁容?” 第15章 他与她,已经合离了 林挽朝昨日上山下山,一身骨头都在疼,闭上眼颇为烦闷:“是。” 薛行渊手指微蜷,盯着林挽朝那张惊人世俗的脸,魔怔一般又问了一遍:“没……毁容?” 林挽朝睁开眼,微微皱眉:“将军很失望?” 薛行渊忙否认:“自然不是!” 林挽朝继续看书,一边吩咐道:“莲莲,给大将军看茶。” 莲莲刚还在嘟囔,这会儿真见了薛行渊这一身沙场上带回来的肃杀之气,却只觉得胆战心惊。 “是,小姐。” 茶奉了上来,薛行渊轻品,与将军府的茶水天差地别,这茶八分烫,沁人心脾。 顿了片刻,薛行渊目光软了几分,声音里带着关切:“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林挽朝纤纤玉手轻抵着脑袋,声音倦怠:“不习惯。” 薛行渊眉眼微松,是啊,这深宅孤女,孤苦无依的日子,怎么会过得习惯呢? 林挽朝忽而侧过脸来看他,嘴角噙笑:“不习惯这日日的清闲日子,真叫人舒快。” 话音落地,空气凝滞半秒。 薛行渊面上划过尴尬之色,旋即轻咳一声,道:“你不必强撑为难,我说过,只要你愿意回来,我自然还是会接纳于你,主母的位子还是你的。” 林挽朝笑了:“将军凭什么会认为,我想回去呢?一个四品将军府的主母,和公爵世家千金比起来,孰轻孰重,将军不会不知吧?” 薛行渊眉心微蹙,盯着林挽朝,沉默许久,才缓慢出口:“……挽朝,你当真要如此执拗?” 闻言,林挽朝笑靥更甚,抬眸,双瞳似染水雾:“将军打算如何?你那军功已经被你用来求娶李絮絮了,难不成还能用第二次来逼我回去吗?” 薛行渊薄唇紧抿成一条线,双拳握紧。 却在电光火石间,王管家在门外通传道:“小姐,少府监陈大人其夫人求见。” 薛行渊回头:“少府监求见?所为何事?” 王管家并未应声,置若罔闻。 薛行渊凝眉站了起来,眼中闪过肃杀之气:“狗奴才!” “是将军府的奴才不够了吗?将军便总是到我府上教训下人?” 林挽朝起身,整理了衣裳后走向正厅。 薛行渊看着她越来越近,再到擦肩而过,有一阵梨花香擦过鼻尖。 只听林挽朝道:“请陈夫人进来吧。” 少府监夫人早就在正厅等候,瞧着林婉朝出来,急忙起身迎了过来。 两边说了几句场面话,便都各自坐下。 陈夫人夫人不过四十,风韵犹存,曾是京都城戏楼里有名的角儿,后来攀附上了宫里的淑妃娘娘,讨了和彼时还不是少府监陈大人之间的亲事。 “瞧瞧这模样,难怪京都都传的无人不知了,说你容颜恢复,今日一瞧,果真是出落的极标志,像你娘。从前你母亲便与我关系甚好,只是后来你嫁了人,我们也就多年未见了。” 林挽朝笑盈盈的听着,也未说话。 就好像听到当日廷尉府满门被灭的时候,那些避之不及的人里,没有他少府监一样。 “如今陛下隆恩,又追封了林廷尉公爵之位,这便是你母亲在天有灵,在可以瞑目了!” 这京都官宦家的夫人家要数最不会说话的,便当是这陈夫人,说话做事尽是纰漏,从戏楼里出来十几年了也没有长进。 所以哪怕是莲莲也听出这话极不合宜,神色疑难的看了眼自家小姐。 什么叫在天有灵可以瞑目? 这林家的亡魂能不能瞑目,只看林家的血案什么时候破。 赏公爵之位便可瞑目? 那他林家满门一百多口人惨死,就是为了这个公爵之位吗? 林挽朝淡定的听完少府监夫人的长篇大论,笑容浅浅,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夫人今日找我,莫非是有要紧的事?” 少府监夫人讪笑一声,停止了念叨,道:“确实有件重要的事情要与你提,是关乎你的终生大事。” 林挽朝挑了眉,示意对方继续说。 少府监夫人笑了一声:“我知道你和薛大将军有过一段亲事,却并未圆房,算下来啊,你这还是个姑娘呢!” 话到末尾,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惋惜。 她这一番不避讳的话,听得在场的下人都羞喛的低下了头。 林挽朝看了一眼莲莲,示意她忍住,把话听完。 可其实这话不用听完,也知道接下来是个什么路数。 这几日,奔着吃公爵府绝户来的人可不少。 “既然没有圆房,那就该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才是。”少府监夫人叹息一声,“我和你母亲也算相识一场,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再步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我这幼子也刚刚及冠,与你呀,年龄相仿,性子温顺,倒是可以成一段佳缘。” 林挽朝低垂着眼帘,长睫毛遮住眼底情绪,嘴角却扬起嘲讽:“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父兄母亲惨死之痛还萦绕心头,实在无暇顾及婚事。” 陈夫人讪笑:“这算下来,也已然过了三年守孝之期,理应是可以成婚的,你也切莫太感怀伤神。你母亲同我关系极好,我相信她会宽心你嫁于我儿的!” 林挽朝听见陈夫人连着说了两遍与母亲关系极好,笑容淡去几分,问道:“不过我倒是有一件事想问陈夫人,林家满门灭亡之前,我母亲可同你说过什么?” 夫人一愣,脸色微变,摇了摇头:“我与你母亲虽相熟,但也不多见,这些事倒是没有听说。” 林挽朝点点头,放下手中杯盏:“陈夫人说的也有道理,这三年来,我常常梦到林家满门被屠戮时的场景,一遍又一遍,直至现在仍旧惊悸难安,怕是无法再思虑成亲之事,望陈夫人见谅。” “……这个……” “我身体不大好,需静养,先告退了。” “挽朝,你……这……我给备了薄礼……” 薛行渊在门外听了半天,光是听到陈夫人提他儿子想娶林挽朝时,眼就如同卒了冰一般,如今又听她几近纠缠,心下莫名的不快。 他说势就要推门而入,却被王管家拦住了。 看着薛行渊蔑然的目光,王管家笑的滴水不漏,说道:“将军,您此时进去被人瞧见了,怕是不妥,恐会扰了小姐清誉。” “她是我明媒正娶进薛家的妻子!” “早就不是了。” 他与她,已经合离了。 第16章 大理寺的冤大头 “这几日啊,京中上门向小姐提亲的就没断过,门槛都快踏破了。” 薛行渊听了只觉得气血上涌,要是从前他听到这话,只会觉得这些世家子弟是奔着伯爵府去的,毕竟林家如今只有林挽朝一个孤女,娶了她就能袭爵。 可是现在,在伯爵位之侧的,还有一副足以惊艳京都的容貌。 薛行渊说不出什么滋味,就好像本在手心安然无恙的东西,昏了头脑放了手,就被一堆人争着抢着要夺走。 饶是在沙场被十面埋伏、孤立无援之际,薛行渊也从没这么着急过。 —— “这林挽朝七岁那年被人下了蛊毒,患上了眼疾几近失明,听闻有位有高人路过廷尉府时见那幼女有缘,便带走医治,一直到十四岁时才被送了回来,眼疾也已痊愈。” “还真是有趣儿。” 裴淮止一只手抱着猫,由卫荆在一旁喂它吃鱼干。 卧椅旁堆满了新鲜采颉的花卉,他就像睡在花里。 鱼干腥臭,裴淮止自然不会碰。 卫荆一边伺候猫主子,一边如实汇报:“那高人来去无踪,查不出什么身份,不过林姑娘精通机关之术,想来便是那位高手门下。” 裴淮止松开了猫,坐直了身子:“七年——卫荆,我还真有点好奇,这廷尉之女这七年,还有什么秘密。” 卫荆想了想,又道:“听当年近身伺候过林挽朝的奴才说,林挽朝下山后未有一月,林守业便向陛下请旨赐婚,那人就是薛行渊。” 三年前的薛行渊连个六品小将都算不上,廷尉府之女嫁他,算是高攀。 裴淮止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翘起:“你去打探打探,看看这林挽朝当初嫁薛行渊,究竟是什么原因,” 卫荆犹豫片刻:“大人,咱们这般做会不会让林姑娘误解,认为大人对林姑娘……毕竟,如今京中可是有不少世家子弟想求娶林姑娘。” “误会就误会呗。”裴淮止不甚在意的挥了挥手,语调散漫:“我的清白又不重要。” “咳……咳咳!”卫荆被这句话惊的咳嗽出来,堪堪稳住,急忙默默低头称是,转身欲退。 裴淮止叫住他:“慢着” “大人还有何吩咐?” “林挽朝何时正式入大理寺?” “明日。” 裴淮止满意地颔首,目光落到那只慵懒的猫儿身上,轻声道:“裕都那走私案里,被藏在箱子里的女尸身份可已查明?” “还未,那女尸死的蹊跷,容貌尽毁,不好查。” “不好查,那便给大理寺丞查。” 大理寺丞? 卫荆心里疑虑,大人这是同意林挽朝入大理寺了? “属下知晓。” 裴淮止靠坐在软椅里,眯起眼睛望着外头渐渐阴沉下去的天色,眸色幽暗。 顺势,指尖捻起面前桌案前的一枚珍珠,似是从什么饰物上掉下来的。 裴淮止将它捏紧了,放在掌心细细把玩。 “这颗珠子生得圆润,可惜……”他微微沉下:“倒是叫某些人鸠占鹊巢,占了便宜。” 谁说她眼疾好了,不还是识人不清? —— 安顿好了府里的事物,林挽朝便去了大理寺。 昨日傍晚,大理寺就差人送来了寺丞的官服。 女官官服和其他人并无差别,浅绯色交领长袍,佩十銙金带,进贤冠折巾向两侧,执象笏。 就是有些宽大,莲莲连夜为林挽朝改好。 彼时正值卯时,今日大理寺的人可比上次来还要多的多。 站在高台之上往下看,黑压压的一片,忙忙碌碌,全都是各部衙署的官员与公务人员。 这是林挽朝第二次来大理寺了。 她破了西山匪患机关的玄机,门口的侍卫认出她后,不敢多拦,心中也是恭敬,急忙将她往院内引。 卫荆早在寺丞厅内等候多时了。 他微微挑眉,瞧着林挽朝,这一身官服罩在弱女子身上本该是不合宜的,何况还是林挽朝这带了几分病态的娇弱貌美女子。 但……此刻一见,却发现出奇的合适。 腰肢纤瘦,裙裾随风摆动间,隐约透出一股灵动柔韧,更衬得她双目英气,神采飞扬。 卫荆回神,恭敬道:“林寺丞。” 二人往里走,卫荆又道:“这是您的厅堂,若是有何需要,直接唤人即可。” “多谢。”林挽朝环顾四周。 处事厅布置简单规整,一张书案,一套文房四宝,左右各一幅画卷,墙壁上悬挂了几卷经史。 “裴大人可有安排?” 卫荆正想着如何开口带她去见冰室里惨不忍睹的尸首,倒是林挽朝先问了出来。 “确有一案。”他迟疑片刻,道:“属下方才正要禀告。” “什么案子?” “十日前,我们前往于裕都城查裕都书令走私一案,清理赃物时,在一个木箱子里发现一具女尸。” 说罢,卫荆取出一块沾染血迹的丝帕递给林挽朝:“尸体腐败不算严重,身上衣裳和面容都被烧毁,唯一能辨认的,只有她脖颈上戴着的这块绢布。” 丝帕呈鹅黄颜色,上绣牡丹。 牡丹,乃贵胄女眷之物,寻常人家妇人少有佩戴。 “这是皇亲贵胄,或者是哪家的闺秀吗?”林挽朝接过来,皱眉思忖。 她虽没见过这种丝绸料子,但从描绘的纹样及技艺上来判断,可以判定不是民间用途。 “这倒是不清楚,不过这案子刑部会派人辅助来查,林寺丞也不必过于担忧。” “刑部常与大理寺一同办案吗?” “那倒不是,平时只有三堂会审时才会在一起,但这件事情涉及裕都书令。这裕都书令,跟太子有关,刑部这才插手。” 太子—— 林挽朝微滞。 林氏一门惨案,曾几何时就是查到了太子手下的贪官,最后才不了了之。 如今,又牵扯到了太子。 兜兜转转,还真是有双手冥冥中在推波助澜。 林挽朝垂下了头,遮掩住眼底的神色。 “刑部协助办案的人,何时能到?” “这事儿涉及太子,刑部任谁都不想接这烫手山芋,这会儿恐怕还没找到那个乐意当冤大头的人。” 林挽朝听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过了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所以,我就是大理寺派出去的冤大头?” 第17章 李絮絮也做官了 “大人……林姑娘知道她是冤大头了。” 裴淮止闻言就笑了,想到她问这句话时的模样就觉得有趣,笑够了,抬眼:“你给她说的?” 卫荆愣住,稳稳摇头,信誓旦旦:“绝不是属下!” 裴淮止点头,戏谑的看了他一眼。 卫荆心虚的笑了笑,拿出一纸文书,交给裴淮止。 “刑部那边派来的人名册,其中有薛行渊带回来的李氏女子。” “那个顶替了林挽朝的采药女?” “不错。” “呵。”裴淮止冷笑了一声。 他搁下茶盏:“热闹啊。” 卫荆也跟着讽刺的笑了笑。 裴淮止望向殿外朗朗天光,眼里的寒意却丝毫未散:“还好我这人啊,就爱热闹。” —— 李絮絮要入刑部之事已经算是定下了,她高兴的一夜未眠。 薛行渊再是忧心,也不好打击她,只能一遍遍嘱托。 “刑部鱼龙混杂,”他说:“你进去后万事小心,凡事留个心眼,不可莽撞。若是遇上难解决的,记得让人传信给我。” “我知道了!”李絮絮点头,神色有些不耐:“你与我有婚约,他们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会让我三分的。” 她又道:“而且我接手的这案子啊,涉及朝中大臣,圣上很是重视!” 薛行渊隐隐觉得不对,却不知哪里不对。 李絮絮却得意洋洋,眼中闪着光:“破了此案,我日后定是前途无量!” 薛行渊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看见李絮絮手中的帕子,忽然问:“你手里的是……” “好看吗?今日去街上买的。” 薛行渊想到了几日前初见林挽朝,她安静的坐在灯下刺绣的模样,忽然说:“絮絮,其实你该自己学着刺绣女红。” 李絮絮轻嗤一声:“学那些做什么?那都是在深宅里无所事事的女人学的,如今我是刑部女官,做的事可比她们有意义的多!” 薛行渊听见她这话,忽然微微一愣,大抵是没想到,这话会是从李絮絮口中说出来的。 好像她口中的人人平等,还是将女子划为了三六九等。 李絮絮丝毫没有注意到薛行渊的错愕,勾唇一笑:“等林挽朝知道我入刑部为官,还不知道要嫉妒成什么样呢。到时候,看她那副清贵模样还装不装的下去!” 薛行渊犹豫片刻,轻声道:“絮絮,她如今已与我和离了,此后走的所有路都与我们无关,她嫉妒与否,倒也不必如此在意。” “我可没有在意。”她愁着眉头,善解人意道:“我只是想,她那样心胸狭隘的女子,脱离了深宫大院,看见我和你如此幸福,会不会很难受呢?” 薛行渊没再说话。 因为他知道,她不会难受。 现在大半个京都的人,都想娶林挽朝。 而她,似乎再也不会嫁人。 许是,因为忘不掉自己,更忘不掉他留给她的伤害。 —— 卫荆带着林挽朝往冰室去了。 是一处极深的地道,一道近乎垂直的石阶通往看不见的幽暗尽头,有阵阵阴冷的风往外呼呼吹着。 卫荆走在前,打着油灯。 林挽朝不会武功,只能两只手攀附着粗糙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摸索着往下走,许久才到地方。 此刻已经阴冷至极,林挽朝打了个冷颤。 地宫里的光线并非特别亮堂,唯一能看清楚的便是前方摆着数具冰棺。 棺内躺着几具尸体,有男有女,模样凄惨而扭曲。 卫荆将林挽朝领到其中一副冰棺前,火烛高照,露出尸体的真容。 一具女尸,身形瘦弱,衣服被烧的零碎,几乎不能避体。 可比衣服烧的还要厉害的,是那副面容,生生的没了一层皮,血肉翻涌,隐隐可见焦黑的头骨,有半凝固的尸油四处流淌,头顶的头发也被烧没了。 尽管心中有过预想,可看见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时,林挽朝心里还是泛起了寒意。 瞧这女子的身形,岁数不大,本是娇弱如花的年龄,却在惨死后惨遭毁尸灭迹。 林挽朝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悲凉的愤怒,她转头看了眼卫荆,“想查出凶手,就得先知晓女子的身份。” “大人也是这般吩咐,可这模样,分明就是凶手刻意而为,半分线索都查不出。仵作来验过,死者先是被勒死,又在脸上倒了煤油点燃,随后搁置在了箱子里。” “尸体既然是在裕都书令的走私赃物的箱子里被发现,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裕都书令在被捉拿归案之前便就已经畏罪自杀,其他的活口都问了一遍也都不得而知。” “若是灭口,断不会用此种方法,想来,凶手是为了泄愤。” 卫荆暗自看向林挽朝,没想到她非旦不怕,还能有胆子有条不紊的推理此事,心底不由钦佩。 大人每次想吓唬她,却都没吓唬道,还真是难得失策。 林挽朝握紧了手里的油灯,深深的望着面前的女尸,似是能听见亡魂在地底传来的怨恨嘶吼。 —— “勒死泄愤……” 给林挽朝倒茶的莲莲一惊,吓得险些松了手里的瓷壶。 “小姐,你……你说什么?” “无事。”林挽朝回过神来,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脑海里的情绪压下。 “这几日我要随卫荆他们去一趟裕都查案,我不在,林府就由你和老王料理。” “是,小姐。” 莲莲想到了什么,又愤愤开口:“对了,今日薛将军又带着那女人招摇过市,也不怕别人笑话一般。” 林挽朝眼中冷冷,“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他们乐在其中,笑话做什么?” “聘为妻,奔为妾,我这个做奴才的都懂得的道理,他们将军府却不懂,将一个捡回来野女人领着满街乱逛,真叫人觉得害臊!” 林挽朝淡淡开口:“将军府挣回来的颜面够多,可以由着他们夫妻丢弃,只要别沾染我们伯爵府就好。” 莲莲点头应是。 人人都说他们是佳话,可世间长了才知道,到底是佳话还是笑话。 京都这么大,最不缺的就是笑话。 第18章 林挽朝,你的底线呢? 马车碾近,驶过过粗粝的石板,停在了林府门口。 是大理寺的来接林挽朝了。 裕都属蜀中要塞,离京都有两天两夜的路程,所以这次是卫荆陪着林挽朝一起去。 至于刑部的人,已经提前一步先去了。 外出办案者不用着官服,所以林挽朝换上了方便行走的杏白襦裙,外搭一条暗红色的披帛。 卫荆站在门口等了片刻,便看到林挽朝娉婷从院门走出。 林挽朝的相貌偏柔和秀丽,因着长期劳累,身子有些病弱的缘故,面庞更显苍白,肤质细腻如雪,五官精致秀雅。 要不是卫荆亲眼见过,他是根本无法将眼前的病美人同前几日破了匪山机关的机关师联合到一起。 “林姑娘。” 待林挽朝靠近,他微微侧过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咱们该启程了。” 林挽朝颔首应了声,正要上马车。 手腕却被人一把扼住,林挽朝回头看见薛行渊的刹那,卫荆已将剑抽了出来。 薛行渊冷冷的瞧了一眼卫荆手里的剑,认出了上面的剑器纹路,声音阴沉:“大理寺?” 卫荆沉声:“何人如此大胆,你可知这是谁的车架就敢放肆?” 薛行渊狠狠攥住林挽朝挣扎的手,目光却直直的对上卫荆,一字一句的答道:“从四品镇边将军,薛行渊。” “薛行渊你放手!” 林挽朝皱眉低喝了声,想甩开他的桎梏,可男女之间的力气终究悬殊,她越是挣扎,薛行渊抓得就越紧。 薛行渊目光一转,看向林挽朝,眉眼奚落:“这又是哪家的公子?你就这般应了?林挽朝,你那故作清高的底线呢?” “薛行渊,你休要胡言!” “我胡言乱语?这才合离几日,就当街上了男子的马车,”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忽然凑近了林挽朝,笑容讥讽:“还是……”他压低了嗓子,凑到林挽朝耳畔轻吐:“已经成就好事?” “放肆!” 卫荆已是听不下去,猛的抽出了剑,却被一只脚踢进了剑鞘。 薛行渊冷眸应对:“怎么?想打架?” “你……” “卫荆。” 形势焦灼,电光火石间,马车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薛行渊看向林挽朝,语气森冷逼问:“马车里还有人?是谁?” 一把玉扇从帘子里探出,轻轻挑起。 林挽朝心里已然有了答案,却还是有几分怀疑。 是他吗? 那个人怎么会在马车上? 帘子掀开,露出那人的真容。 薛行渊脸色一变,下意识松开了捏着林挽朝手腕的手。 裴淮止坐在正中,握着一把玉扇,一身淡青色云纹常服,袖边绣着墨绿色竹叶,袍角滚着云纹团花,端的贵气凛然,矜贵无双。 薛行渊愣了片刻便立即提起精神,终究还是低头施了一礼:“见过寺卿大人。” “免礼吧。”裴淮止唇瓣勾起一抹浅笑,眸子微眯着,透着一丝慵懒的惬意。 林挽朝揉了揉被捏的生疼的手腕,低下头,她知道裴淮止在看自己。 薛行渊是疯狗,闹大了,大不了狗死网破。 可裴淮止,却是喜怒无常的判官,拿捏不清。 她此刻有些惧了。 裴淮止目光扫过林挽朝低垂的眸子,唇角的笑意愈发浓郁。 她的确很美。 只是一张素净的面孔,未施脂粉却已足够倾城。 尤其是那双灵动的桃花眼。 “真是可惜,薛将军太没福气了。” 薛行渊还没反应过来,林挽朝怎么会上裴淮止的马车不说,他又何出此言? 这裴淮止的名声他在漠北就听过了,虽是摄政王之子,却是将养在太后手下长大的。 当今太后并非陛下生母,只是后宫前朝蛰伏数十年之久,朝中大半权者皆是其麾下之臣,与帝王之势足以分庭抗礼,当年皇上登基后便被抬上太后之位。 这太后,唯一在意的,便是生身之子摄政王的这个独子,裴淮止。 据闻裴淮止幼年丧母,性格乖僻,除了太后外,极少与旁人亲近,年岁渐长,愈发手段狠戾。 世人称之,菩萨面,蛇蝎心。 林挽朝怎么会和这人搭上关系? 薛行渊强提起笑,问:“裴大人,何出此言?” 裴淮止微微扬了扬唇,指尖拂过玉扇骨,慢条斯理的说道:“本寺卿的意思是,薛将军与林姑娘本是伉俪情深的少年夫妻,可却另娶她妻,弃了这样好的女子,不是没福气吗?” 林挽朝一听从前这些糟心事,就觉得脑仁疼,可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薛行渊,心底却有几分快意。 薛行渊咬牙,盯着裴淮止看了片刻,努力维持恭敬:“我与挽朝乃是闹了一些别扭,并未和离,大人见笑了。” “原来如此啊。”裴淮止点点头,收回玉扇,似乎颇感兴趣:“若只是闹了别扭,林姑娘怎地还会随本寺卿出府,一起去山野烂漫处散心?”他说罢,转而望向林挽朝:“你说呢,林姑娘?” 山野烂漫处? 散心? 林挽朝嘴角抽搐了两下,不由在心底为他竖起了大拇指。 这话,也亏他能扯得出来! 薛行渊却生生怔在原地,整个人都如遭雷劈。 “林姑娘?”裴淮止唤了声,含笑问她:“难道是本寺卿说错什么了?还是,你与薛将军之间的确有些隐秘之事,不好让旁人知晓,所以才……” “大人误会了,民女与薛将军早已和离,如今各走东西,再无任何牵绊。” 林挽朝跳上了车:“大人,我们走吧,去山野烂漫处——”她回头,看着薛行渊,唇边挂着温婉笑意,语调平缓的重复:“散心。” 薛行渊站在原地,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眼睁睁的看着马车驶远。 马车内。 裴淮止斜倚着车厢壁,修长白皙的指节撑着玉扇,笑容玩味。 “这薛行渊倒是比本寺卿想象的深情多了。” “大人……高兴就好。” “我此番善举,你不感谢我?” 林挽朝失笑:“大人这般善解人意,民女怎敢忘恩负义,将来定会肝脑涂地,报大人的恩情。” “哦?”裴淮止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你这句话,倒是新鲜,可是第一次有人要向我报恩,向来只有寻仇的。” 他顿了一瞬,又继续说:“不过,本寺卿倒是愿意接受林姑娘的感恩。” 第19章 我愿为大人的棋子 林挽朝闻言,朝他看了过去,一双如雨的眸子轻挑。 “寺卿大人用自己清白帮我,臣女自然感恩戴德。” 裴淮止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撑着下颌,身子下沉,凑近了些,笑看着他。 “无碍,本官的清白,算不得什么。” 林挽朝手帕下的手指紧紧地搅在一起,就快要无法直视裴淮止那古怪的目光。 关键时刻,他终于收回视线,坐正了许多,眼中轻带打量。 “上次在西城山,你同我说,你能了解我心中之事,今日终得一问,我心中的事,是何事?” 林挽朝眸光微沉,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听街头巷尾的传闻,大理寺卿多年一直在追查十二年前的宫中悬案。” 裴淮止笑容依旧,只是眼中渐冷。 “继续说。” “当年这件命案轰动大庆,太后下旨彻查,却因亡者身上并无他杀迹象,一切都指向自尽,但那人腹部却被剖开。只是后来陛下也有意将此案压下,便不了了之,却有人——一直在查。” 裴淮止垂眸,一点点收起白玉扇,喜怒不辨。 片刻,他沉沉开口。 “林挽朝,你好大的胆子。” 林挽朝被这句话冒出的寒意激的微微一缩,但还是强忍镇定缓缓坐稳。 裴淮止挑眉:“探听宫中秘闻,妄论朝政,可都是死罪。” “可臣女并不怕死。” “所以呢?我该夸你勇敢吗?” 林挽朝喉头轻动,眼下微微泛起红意,一字一句的说:“臣女的心早在三年前便就随满门一百二十八口被烧死了,不过苍天有眼,留我这幅躯体半人半鬼的苟活,只为能为亡魂雪去冤恨复仇。我提这件悬而未决的案子并不是卖弄本事,更不是想挑衅大人的底线,我只是想告诉大人,臣女也有局要做。而只要大人愿意助我将此局布成,大人的局,我甘愿为棋子。 ——不论是将此案查下去,还是成为这案子的磨刀石,我都心甘情愿。” 裴淮止冷冷的将扇子放下,端起杯盏,长睫隐隐盖住眼中的情绪:“当棋子也是需要本事的,你凭什么让我帮你。” “我入大理寺,破西城山匪患,如今又接下裕都书令走私案,自然就是有把握向大人证明,臣女是有资格的。” 她知晓,这些目的,恐怕裴淮止早就察觉,与其让他身怀疑心,不如亲自坦白。 “这世间也许不缺棋子,可并不是不缺不怕死的棋子。臣女身后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愿意查一切别人不敢查的案子。” 这话说得动听,且诚恳。 裴淮止眉眼轻挑,微微扬笑,忽然问道:“所以,你曾经嫁于薛行渊,也是为了一局棋。只是棋败了,你便又寻上我?” 林挽朝一滞,想起清茶山上救下自己的少年将军,那时家中还未惨遭屠戮,缓缓垂下眼眸,如实道:“也不……全是。” 微不可察的,裴淮止的眼冷了下来,将杯子重重放了下来。 “你是真心悦于他?” “曾经是。” “好一个曾经是啊……这女子心悦他人,难道还可覆水能收?” “林家满门被灭后,我就只想复仇。”她也不知是为了辩解自证,还是在告诫自己,说道:“这世间情爱,偶有一生一世,多的,都是逢场作戏罢了。” 裴淮止眼里的林挽朝温柔和软,却字字铿锵,坚韧至极。 马车内安静的出奇,唯有外面车辕碾过粗石的颠簸声不绝于耳,可偏是这样,裴淮止望着林挽朝,却觉得世间唯有此刻是寂静安宁的。 往后,林挽朝则是,步步惊心。 * “住店!” 卫荆将剑放在桌面,面色威冷。 本还在打盹的小二睁开眼睛,瞧见这剑吓得一个激灵。 离裕都还有一日的路程,三人暂且先在途中小城的驿站里歇息一夜。 “客……客官,您想住个什么房?” “这里最好的,开三间。” 小二微微一瑟,转身指了指背后,那里只挂了两间天字房的木牌。 “上好的房有,不过就剩两间,其他也都住满了。” 卫荆皱眉,这鸟不拉屎的延边小城客栈竟也会住满。 “客官有所不知,这方圆几十里也就我这一家店,今日这店里来了一帮京都的官差,房便就住满了。” 卫荆回到马车上,隔着帘子如实告知。 裴淮止微微靠着扶椅,闭目微憩,面色不善。 “我很困,明白吗?” 毕竟这一路都未曾歇息片刻,已经是裴淮止醒着的最长一次了。 “属下明白,只是房间只剩两间。”卫荆道:“林姑娘和您一人一间。” 闻言,裴淮止忽然掀起眼皮,薄唇轻启:“你呢。” “无碍。”卫荆道:“在外办案本就是多有不便,马车上歇息一晚也可。” 卫荆在心里念叨,不住马车,难不成还能让自己和大人住一间? 谁不知道,裴淮止向来性子孤冷,睡觉的时候窗外有只猫路过都得遭殃,怎能容忍和别人共住一间房。 林挽朝心下有些过不去:“卫统领,不如我在马车歇息,你到房间。你又要探路又要保护裴大人,比我辛苦。” 卫荆没打算住,但突如其来的关心还是让他有些脸颊发热,他摸了摸脑袋正欲拒绝,裴淮止却开口了。 “不行。” 裴淮止抬起眼眸,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又饮下一口。 “这马和卫荆自幼相识,他们关系极好,胜似亲兄弟。所以,睡马车这种事情,更适合卫荆。” 此刻的卫荆一口老血险些喷了出来。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个马兄弟? 但还是急忙顺着主子的话头下了台阶,干巴巴的笑着点头:“是啊,我……还是我在马车睡吧,陪我兄弟。” 林挽朝看了看卫荆,又看了看裴淮止,有些茫然的点头。 下车时,林挽朝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 裴淮止挑眉看她,问:“怎么了?” 林挽朝也不知该不该说,她抿了抿唇,还是说了:“那马……呃……是母的。” 卫荆又是一口老血。 裴淮止嘴角微翘的看了一眼林挽朝,说道:“林寺丞很是善于观察。” 林挽朝勉强的笑笑。 看来,卫荆自幼认错兄弟了…… 第20章 瑞王世子 三人安置好之后,便又点了间楼上的雅间用膳。 裴淮止坐在主位之上,吃个饭也是神态淡漠,正襟危坐。 “大人,蜡烛都点上了。” 裴淮止没说话,只是轻点头。 “我打听过了,这住进来的,是刑部一行人,一同到的还有刑部侍郎孙成武。原不在名册之中,似是为了护着那位来的。” 卫荆说完,侧目看了一眼安心吃饭的林挽朝,她还是置身事外。 “是吗?”裴淮止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随手端了酒盏送至嘴角:“一个冤大头还需要孙成武亲自送?” “属下也不懂,可能是有人叮嘱了。” 听到“冤大头”几个字,林挽朝抬起头来,倒是有些好奇“那位”是谁。 正想着,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也是来打尖儿吃饭的。 林挽朝探身,冷冷望去,一眼瞧见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正被一众侍卫拥簇着进店,一旁的侍从吩咐小二上几个招牌菜。 “是瑞王世子。”卫荆低声提醒裴淮止。 闻言,林挽朝微顿了一瞬。 当今圣上胞弟瑞王之子裴慕渊,养尊处优,性情嚣张,平日里仗着皇家权势横行霸道,京都无人不知。 前段时候还因为调戏民女,逼得人家自尽闹得满城风雨,丢尽了瑞王府的脸面,若不是因为皇上袒护,怕都早被都察院参进了大理寺。 可这裴慕渊,怎会无故出现至此? 裴淮止放下筷子,抬眸扫了眼外边的景致:“困了。” 说罢,站起身往内间走去,只剩下一句话:“卫荆你留下。” “是!”卫荆恭敬地回答了一声。 林挽朝明了,看来是让卫荆在这里盯着些。 裴淮止和林挽朝前脚刚进房间,李絮絮就跟着孙成武从楼上下去了,准备用晚膳,两波人擦肩而过。 李絮絮搀扶着孙成武,笑道:“孙伯父,您放下刑部诸多事务陪我入裕都,劳累坏了。” 孙成武慈眉善目的摸着胡须,笑道:“替薛将军分忧本就是老臣分内之事,哪算得上什么劳累呢。” 李絮絮今日也未着官服,穿着一袭白色绣兰花的对襟袍服,衬托的整个人清秀灵动。 目光微动,李絮絮与堂中黑衣锦服的裴慕渊对上了一眼。 裴慕渊生的温润如玉,一双桃花眼多情流转,但若不挖开皮囊看看里面的蛇蝎心肠,倒真以为是一表人才的谦谦君子,矜贵无双。 李絮絮莞尔一笑,裴慕渊就若失了神一般,鬼使神差的扬起嘴角。 一旁的门客顺着目光瞧过去,先是隐隐错愕,随后便是讽刺一笑。 “人人都说这京都刑部侍郎孙成武洁身自好,原来是养了个年轻貌美的外室在这边城啊!” 另一人又道:“虽不是貌美如花的天仙,却生的如璞玉一般素雅,说来咱们世子殿下倒是还没宠幸过此等女子。” “哎——”裴慕渊装模作样的打断二人,行的一副正经公子模样:“太子殿下派我去裕都,可不是让我来这寻露水情缘的,办正事儿要紧。” 闻言,两名门客皆是笑出声,明白了裴慕渊的意思,连忙附和了几句。 裴慕渊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了李絮絮的背影上,嘴角勾起的弧度越发深邃玩味。 —— 入夜,李絮絮刚回房间,就听有人敲门。 李絮絮拉亮烛火,披散着长发打开门,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 是刚刚堂中那个男子。 “这位公子,有什么事?” 裴慕渊的风流话信手拈来:“我瞧着姑娘眼熟,不知可在哪里见过?” 李絮絮嗤笑一声,面色随即冷淡,“登徒浪子!”说着,就要关上门。 可裴慕渊却伸手挡住,径直闯了进来。 李絮絮见此,心生恐惧,蹙四眉厉声呵斥:“给我滚出去!” 旁边房间的孙成武听到动静闻声出来,瞧见李絮絮恼羞成怒的模样,便冲着那背影冷声呵道:“哪里来的狂徒!” 裴慕渊闻声,笑容冷了下去,缓缓回头。 孙成武瞧见来人,霎时愣在了那里,惊恐地退后一步:“世子……世子殿下!” “孙大人,别来无恙。” “不知世子殿下前来,下官有失远迎,恕罪!” 李絮絮闻言,悄然打量起这位世子殿下。 原来,是位世子。 “既然孙大人认识本世子,想来也知晓本世子的规矩。” 他裴慕渊看上的女人,就没有得不到的。 “是,下官知晓,下官知晓!” 孙成武一脸的诚惶诚恐,忙不迭的拱手作揖。 这两边都不好得罪,坏了世子的好事,那便官途不保;可若是没替薛行渊照顾好李絮絮,那整个刑部都得被掀翻。 “既然如此,便请孙大人滚吧。” “可……可这位姑娘,是……是刚从边疆回来的薛行渊之妻,圣上赐婚啊!” “薛行渊?” 裴慕渊挑了挑眉,问了一句。 “是!” “哦?”裴慕渊饶有兴趣的眯了眯眸子:“既是如此,那本世子带她回去了,岂非是辱没了薛将军威名?” “是啊……”孙成武忙应是,松了口气,不由擦汗。 “如此,那本世子就要定她了!” 孙成武刚松懈下来,又被这句话吓得瑟瑟发抖,跪倒在地。 裴慕渊一早就听说,这婚事是应勤王促成的,应勤王与他父王瑞王向来不合,他撮合的婚事,自己自然要搅和搅和了。 这是其一。 其二,这薛行渊既然选择了要投应勤王门下,那便是太后一党,与太子殿下则是对立,他身为太子麾下,怎能坐视不管呢? 这其三嘛,便是方才那女子,虽生的不是国色天香,却也难掩秀丽,他喜欢。 “世子殿下……三思啊!”孙成武再次劝阻道。 裴慕渊斜睨了他一眼:“本世子没叫人抹了你的脖子,就已经是三思了。” “不敢,下官不敢!世子饶命!” 孙成武忙摆手求饶,瑟瑟发抖。 裴慕渊懒得理会孙成武,径自走到了李絮絮身边,弯腰低头凑近她耳朵:“薛行渊那个人呀,能休弃了他第一个妻子,就能休了你,本世子倒是一心一意,不如跟了本世子?” 李絮絮厌恶的推开他,冷声道:“妄想!” 裴慕渊挑了挑眉,“本世子是皇族宗亲,可比一个将军尊贵的多,有何不可?不愿意跟我也无碍,陪我一夜,薛行渊也不会知道。” 说着,就要上手去碰李絮絮,李絮絮避无可避,被逼到墙角。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忽然淡漠的走过一人,吸引了裴慕渊的视线。 第21章 她的真容 裴慕渊回身望去,见路过的那女子一身杏白色长裙,墨发简单用一根木簪挽起。 虽然只简单的妆扮,却依旧遮不住她清丽绝俗之姿。 李絮絮脸色变了变,但看过去,只觉得这女子眼熟。 这身行,怎么这么熟悉? 裴慕渊忍不住舔了舔唇角,目光灼热,开口唤道:“小娘子!” 林挽朝脚步一顿,沉静的回头看去。 “小娘子啊!”裴慕渊松开了李絮絮的手,朝林挽朝走来,眼中冒着光:“今日这小客栈还真是热闹,美人儿一个个的往外冒,难道是我这入了什么画中仙境?” 林挽朝微微皱眉,眼中闪过嫌恶,不打算理他,转身就要回自己房间。 李絮絮皱眉望着林挽朝,总觉得这女子似乎很熟悉,可偏偏,脑海中就是没有印象。 回京都这些日子,见过的只有…… 不可能,不可能是她。 她的脸烂成了那个样子,怎么可能恢复? 但不管是谁,多管闲事,坏她好事。 裴慕渊却不打算罢休,跟着就追了上去。 直到二楼尽头的那间房门口,林挽朝忽然停了下来,冷冷的看着裴慕渊。 裴慕渊笑了,这下她是避无可避了。 裴慕渊抬脚未停,逼至林挽朝身侧。 “本世子可不喜用强,小娘子还是安分些,否则……” 他话音未落,便感觉到一阵冷风直冲自己而来。 裴慕渊微微一怔,下意识躲闪,却还是晚了半拍。 肩膀处传来一阵刺痛,裴慕渊吃痛,猛地后退,愤恨的看向肩膀。 原来是一只白玉暗镖从门里飞出来,钉在了肩膀上,猩红的血吞噬了白玉。 这玉镖,他认识…… “原来是王弟在此,是我唐突了!” 裴慕渊脸色猛的一变,竟带了些惶恐之意。 李絮絮隐隐皱眉,愈发不解,这客栈里还有比瑞王世子更位高权重的人? “王弟,我……我先告退,就不叨扰你休息了!” 他走的倒是快,连李絮絮和孙成武都没再看一眼,捂着受伤流血的胳膊连滚带爬的带着一帮人逃离了客栈。 林挽朝松了口气,却听见门里传出裴淮止的声音。 “林挽朝,进来。” 李絮絮此时听见这个名字,震惊的睁大眼睛,她是听错了吗? 这是……林挽朝? 林挽朝看着门上的洞,微微胆寒一瞬,缓缓推开门走了进去。 裴淮止坐在桌案前,面沉如水,见林挽朝进来,眼皮动了动,并未抬头, 屋里的桌子、床边、窗沿都放了蜡烛油灯,亮若白日。 “大人。”林挽朝恭敬的站在距离桌案几尺远的地方。 “你是故意跑到我门前?” 裴淮止放下茶杯,正眼看向林挽朝。 林挽朝垂首:“属下知错。” 沉吟片刻,裴淮止忽然笑了出来,带着有些鄙夷的惊诧:“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救你?” “因为大人,已经救了。” 裴淮止神情微顿,旋即又笑了。 “林挽朝,我说过,你很聪明,但太过自信,不是件好事儿。” 林挽朝低眉敛目:“属下不敢。” 裴淮止冷冷打量着她,道:“我救你,所以你又欠我一份恩情。” “臣女肝脑涂地,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裴淮止睨她:“你每次就是敷衍的这么两句?” “臣女今后,一定会用心多学感激的话。” 果然,还是一样敷衍。 裴淮止颇为无语的摆了摆手,不想再看她。 林挽朝恭敬告退,轻手关上了裴淮止的房门。 一转身,却瞧见李絮絮正站在自己房门前,神色不善,似是等候多时。 “你是林挽朝?”李絮絮冷声问道。 林挽朝淡淡的扫她一眼:“何事?” “你真的是林挽朝?你的脸不是毁了吗!” 李絮絮不可置信的摇头,她的脸没毁,为什么当初不露出来留出薛行渊? 还是说她根本就不爱薛行渊? “你是故意隐藏容貌,好深的心机!” “我是否刻意隐藏,与姑娘无关。” 李絮絮气的凝噎当场,她自认为自己虽在家世上比不过林挽朝,可却在容貌上是一定胜得过一个毁容女。 如今,她却忽然摇身一变,有了惊为天人的绝色容貌。 李絮絮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用提高声音掩盖自己内心的自卑,理直气壮的说:“林挽朝,你不愧是心机深重的怨妇,一路随我到这边城,又故意路过裴世子,然后露出你的真容打压我!装什么圣母假慈悲!” 方才,李絮絮知晓那人是瑞王世子后,倒也没有那么想拒绝了,虽然不是说献身于他,能做个朋友也是极好的。 却没想到被林挽朝搅了局! 林挽朝听了半晌,终是笑了出来。 “蠢货。” 李絮絮瞪大眼睛,浑身颤抖,指着林挽朝,怒斥:“你居然骂我!” “林挽朝,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同样满门灭亡,但我现在即将嫁给尊贵显赫的大将军,而你呢,却只能做人人唾弃厌恶的弃妇!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如今我在刑部,动动嘴就能要了你的命!” 李絮絮咬牙切齿,恨不能将眼前的贱民生撕活剥。 林挽朝闻言,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些好笑,“原来刑部带的‘那位‘是你。” 那位冤大头,原来竟是李絮絮。 李絮絮哼笑一声,嘲讽的望着她:“害怕了?我现在可是九品女官,以后还会是更高品级,你这种下贱怨妇,怎么和我比?” 林挽朝颇有意味的笑了笑:“张口贱民,闭口怨妇,李姑娘所说的人人平等,原来就是这般。” 李絮絮冷冷一笑:“对你这种踩着父兄满门骨血争伯爵嫡女身份的吸血鬼,我不用讲究平等!听闻你四岁就被送到了山中,恐怕大字儿都不认识几个。平等?你知道什么是平等吗?” 林挽朝清清冷冷的看她,眼眸幽深几分:“想你回京已有一月有余,总该是有些长进的,却没想还是这么蠢。” 身后房里的人静静的坐着,听到这里,薄唇轻勾。 还打算出去帮她一把,瞧着这张嘴,看来是不用了。 第22章 去青楼 “林挽朝,你找死!” 李絮絮冲过去抬手就要扇林挽朝巴掌,她早就忍无可忍了。 当初要不是碍于薛行渊,这一巴掌早该赏给林挽朝。 林挽朝却丝毫不避,忽地抬手一把握住了李絮絮的腕子。 李絮絮只感觉到一阵寒风,一把匕首就已经抵上了自己的脖颈。 “别动,不然,我可保不得这刀子会不会扎进去。” 林挽朝声音冰冷得仿佛结了霜,但眼底却闪着几分冷芒,让人看着胆颤心惊。 李絮絮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地往后缩了几分:“林、林挽朝,你想干嘛?你是要诛杀朝廷官员吗?” “我再警告你最后一次,薛行渊我不要了,你也最好离我远点,否则,我不介意手上沾人血。” 林挽朝语气平静,淡漠如水,却冷静像是真的不在意人命。 她总归都是要杀人的,查到了林家灭亡的真相,她要杀的仇人还有很多。 李絮絮被这样的林挽朝吓到了,整个人瑟瑟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此时林挽朝已经松开她的手腕,转身进了屋子。 “林……林挽朝,”李絮絮回过神来,不甘心的去拍门,却被一人狠狠拉开阻止。 回头,是孙成武。 “孙伯父!”李絮絮眼睛红了,当即就要哭出来,却被孙成武狠狠拽走。 “孙伯父你做什么?” 一直到楼下,孙成武才放开她的手臂,皱眉道:“絮儿,你可知刚刚救林挽朝的是何人?” “呵,谁知道是用了什么下贱手段攀附上的权贵,我才不怕!” “我见瑞王世子怕成了那样,那屋子里面怕是大理寺卿,摄政王的世子——裴淮止!” 李絮絮愣了下,随即反驳:“怎、怎么可能?裴大人朝中滔天权贵,怎么会与林挽朝相识?更何况救她?绝无此种可能!” 孙成武叹口气:“絮儿,听伯父的劝,不管与她一同的是不是裴寺卿,那都是不好惹的主!” 李絮絮垂眸,神情恍惚质疑,低声重复道:“绝无……此种可能,绝无!” 林挽朝是被丈夫休弃的弃妇,是亡门孤女,是容貌尽毁,是比不上自己为官的深闺怨妇! 为什么如今这一切,都被推翻了呢? 她只觉得丢人,她引以为傲胜得过林挽朝的,原来都是假的。 不,还有更可怕的,那就是林挽朝如今的容貌,保不准,薛行渊会回心转意,自己这薛府主母的位置就要拱手相让! —— 这一夜,总算是平静度过。 林挽朝起身穿戴规整有礼,一开门,正巧与裴淮止撞上了。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鎏金暗红长袍,像一朵深红的美玉,往日里高高束起的长发今日散开来,只用一根墨玉簪固定着,更显得俊美如妖。 林挽朝往往会因为裴淮止那张鬼神亦惊的脸而自觉形愧。 林挽朝不动声色的藏起眼里隐晦的惊骇,恭敬福身:“属下请寺卿大人安。 “嗯。”裴淮止径直越过她,往前走了。 林挽朝跟在身后,只听他说:“不在这里用膳了,到了裕都再吃。” 林挽朝微微诧异:“为何?可是有什么异样?” 裴淮止忽然停住,林挽朝迟钝片刻,便直直的撞上了他的背脊。 鼻端传来的松木香味令林挽朝微怔了下,随即垂眸,恭敬后退。 裴淮止转过身,瞧着装模作样乖巧安分的林挽朝,心下暗笑。 半晌,他说:“因为难吃。” 林挽朝一怔,然后提起熟络刻板的笑,果然,是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猜测裴淮止, * 马车摇晃着往裕都方向驶去。 路途遥远,又逢雨季,颠簸得厉害,林挽朝坐得腰酸腿疼,偏生某人还一副悠闲姿态的靠在软垫上喝茶。 刑部的车就在后头跟着。 李絮絮也是一夜未睡好,她知晓林挽朝就在前方那辆那车上。 只是车上的另一人,她去晚了一步,没瞧清。 总之,她不信会是裴淮止。 她早就打听过,这裴淮止于朝堂,是大权在握的权臣世子;于京都,是金尊玉贵的高岭之花。 林挽朝怎么会结识到大理寺卿这样的人? 她是一定要揪出这女人攀附的是哪家的权贵,再告知那人林挽朝究竟是如何的心机深重。 到时看还会不会有人保她! —— 车子猛的一晃,林挽朝被甩到了一侧,伸手扶住矮桌,可头还是撞向了裴淮止的胸口。 裴淮止微蹙着眉头,一双幽黑的凤目扫过林挽朝,然后合上扇子,抵在林挽朝的头上,轻拂开她。 “大人恕罪,臣女并非有意……” 话还未说完,又是猛的一晃。 本就没坐稳的林挽朝这下径直撞进了裴淮止的身上,两只手抓住了他的长袖。 等缓过劲儿,林挽朝抬起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抓住了裴淮止的胳膊,正以十分暧昧的姿势紧贴着他。 裴淮止垂眸,阴测测的瞧向林挽朝,缓缓开口:“松手。” 林挽朝讪讪皱眉,松开手,扶着桌案缓缓坐稳。 裴淮止慢条斯理收回袖子,斜睨着她,眼角眉梢带着防备,生怕她再次扑过来。 林挽朝一滞,连忙低下头解释:“大人误会,是车外颠簸的缘故。” 下一瞬,马车就逐渐归于平稳。 车外的卫荆传来声音。 “大人,到裕都了。” 林挽朝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裕都城墙高耸巍峨,被高远的夕阳拉扯的模糊。 城内人声鼎沸,热闹繁华,街道宽广,店铺鳞次栉比,叫卖声此起彼伏。 “大人,裕都知府已经派人来迎,在府里设宴,现在就去吗?” “不急。”他轻轻将扇子在掌心敲了几下,嘴角噙着淡淡浅笑,对赶车的卫荆道:“去源香楼。” “啊?”卫荆一愣,这大白天的……不太好吧? 但见大人不容置喙,卫荆默默闭嘴,认命的驾车往源香楼去。 “大人,源香楼可与案子有关?” 裴淮止闭着眼寐着,“无关。” “那这是源香楼……” “青楼。” 林挽朝微微睁大眼睛,意识到不对后天,便讪讪低头。 “大人还真是性情中人。” “你懂什么?”他笑起来,“源香楼的琉璃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 林挽朝低咳一声,又问:“那臣女也要去吗?” 裴淮止这时睁开眼,挑眉看着她,语调慵懒含笑,“你也有不敢去的?” 第23章 刺杀 林挽朝浅淡的笑着:“既是大人的风流韵事,臣女自然不便参与。” 卫荆提醒道:“可林寺丞不一起去,就只能先一个人去知府府邸喽,孤零零的。” 林挽朝微微挑眉:“所以,这青楼我是非去不可了?” 裴淮止没看她,却是笑着,玉扇轻摇。 * “孙伯父,他们的马车去哪里?快跟上!” “絮絮,你我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瑞王世子应也在我们周侧,不可轻举妄动。” 李絮絮又要说什么,却见孙成武眼里已经有了不耐烦, 于是把话咽回肚中,乖巧地点头。 没关系,只要还在裕都,她就还有机会戳破林挽朝的真面目。 她现在是女官,再怎么,都比林挽朝强! —— 源香楼外,马车徐徐停住。 卫荆率先跳下马车,掀开帘幕。 林挽朝跟着下了马车,外头已是夜色渐深,“源香楼”三个斗大的金字印入眼帘,楼台灯火如昼,雕花大门敞开,迎客如云。 裴淮止下了马车,站在林挽朝身后,声音薄淡:“我给你的匕首,带着吗?” 林挽朝怔愣一瞬,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握紧了袖中的匕首,点了点头。 裴淮止往前走了去,卫荆则在楼下侯着守卫。 进了源香楼,立即有小厮殷勤地跑过来引路,领着两人直奔二楼雅间而去。 大堂内,莺歌燕舞,丝竹悦耳。 裴淮止径自坐到靠窗的位置上,林挽朝则坐在了隔壁桌旁。 掌事老鸨瞧着这二人衣着华贵,定是达官贵人,脸都要笑烂了。 倒也不会在乎为何同行带个女子,殷勤道:“爷,您想点哪位姑娘啊?” 林挽朝拿起手边的茶盏喝了口,听见裴淮止慢条斯理地说:“我要琉璃。” 掌事老鸨闻言,笑容更甚,忙不迭答应,扭头吩咐身边的龟奴:“还不赶紧去通知琉璃来。” * 很快,琉璃被龟奴从楼上领了下来。 林挽朝仔细端详她几眼。 这女子容貌出挑,身处青楼,气质倒是清纯温婉,再加上她本身娇柔,一双水润明眸仿佛蕴藏几分不俗,怀抱琵琶,步履轻盈,走到裴淮止身旁,跪坐下来。 老鸨和龟奴识趣退下。 裴淮止捏着酒杯,眉眼未抬,缓缓开口:“唱一曲罢。” 琉璃低头垂眸,睫毛轻覆眼眸,嗓音轻软:“奴家遵命。” 她将琵琶抱起,纤白手指抚过琴弦,拨弄起来。 林挽朝心里不解,这裴淮止专程来寻琉璃,却为何从不抬头看她一眼。 裴淮止放下杯盏,开口问:“琉璃姑娘,来源香楼多长时日了?” 琵琶声未停,琉璃轻启红唇:“奴家自幼习得琵琶,来了这里已有七年有余。” 裴淮止颔首,片刻,忽然道:“七年,东宫这步棋下的可真深。” 琵琶声骤停。 琉璃抬眼看他:“爷,您……是何意?” 裴淮止转头望向她,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我的意思,琉璃姑娘难道猜不透吗?” 琉璃的神情微僵,看向裴淮止的目光中再未有片刻柔情。 林挽朝察觉不对,手缓缓探进衣袖,握紧匕首。 裴淮止继续道:“一曲还未弹完,这戏可如何开场?” 琉璃身子有些颤抖,面色生硬,极力收敛情绪,又重新拨弄起琴弦来。 只是突听琵琶声骤然变调,尖锐急促,刺痛人耳膜。 林挽朝心里咯噔一下,抬眼去看裴淮止,他面无表情,依旧坐在那儿品酒赏乐,仿若毫无异样。 突然,琴声骤停,只见琉璃扯下琴弦,一跃而起,朝裴淮止脖颈处勒去。 林挽朝大惊失色,眼疾手快抓起桌上的瓷杯砸向琉璃。 砰! 瓷片飞溅,碎裂一地。 裴淮止皱了皱眉,冷冷吐出两个字:“聒噪!” 随后扬手,一巴掌甩向琉璃。 琉璃猝不及防,摔落地板。 与此同时,雅间窗幕猛的被几把长剑劈开,一阵寒风灌入,吹落满屋锦绣。 七八名蒙面黑衣持剑飞身而去,直冲裴淮止。 裴淮止面无表情,玉扇挥动,玉钉齐飞。 一时之间,杀声震天,血肉横飞,三名刺客应声倒地。 林挽朝在此刻终于明白,裴淮止为何今夜会穿大红衣袍。 原是血落在衣服上,不会太刺眼。 裴淮止一甩玉扇,面前的桌案飞起,挡住另一名飞扑而来的刺客。 木桌炸开,两败俱伤。 林挽朝却在此时瞧见琉璃爬了起来,手握杀人琴弦,意图背后偷袭裴淮止。 林挽朝心下一惊,用尽全身力气扑向琉璃。 琉璃被拦住了,气愤不已,便直接用琴弦狠狠勒住林挽朝的手腕,琴弦顿时陷入骨血。 林挽朝不顾疼痛,用力从袖中抽出匕首,抵在琉璃喉咙之上:“别动!” 裴淮止本想再陪这些刺客玩玩,余光却瞧见不远抵死威胁的林挽朝。 裴淮止眸底闪过一丝愠怒,手指一捻,数枚暗器疾射而出。 琉璃发髻陡然散乱,身体瘫软,瞪圆了双眼看向林挽朝。 有血从琉璃脑后溢出,流经那张惨白惊骇的面容,滴滴答答的落在林挽朝脸上。 琴弦松动,琉璃颓然倒在林挽朝身上。 林挽朝惶恐的推开尸体,慌忙爬起身,匕首哐当掉在地上。 看向琉璃,那双弹得一手好琵琶的纤纤玉手,再也无法动弹。 卫荆此刻也已上楼,解决了最后三个刺客。 “属下来迟!” 裴淮止却站起身,步伐急促的走向还在错愕之余的林挽朝,扯过她的手腕查看。 细白手腕上两圈鲜血淋漓的伤口,格外瘆人。 裴淮止蹙眉,抬脚踢开坐凳上的琵琶,扶着林挽朝坐下。 林挽朝呆呆地盯着琉璃冰凉的尸体,整颗心像浸在寒潭之中,浑身哆嗦。 “我送你的匕首,是让你护着自己,你做什么?” “我以为……她会杀你。” “她何曾能近得了我的身?” 林挽朝缓缓稳住心绪,望向裴淮止,明明湿漉漉的眼眸却格外坚定,沾满了血的脸苍白又病弱。 “大人若是死了,我的局就毁了。” 裴淮止神色微凝:“你说什么?” “我不能让大人有危险,大人是我为满门复仇唯一的机会。” “你,是为了局救我?” “大人方才救我,难道不也是不想折了我这颗棋子吗?” 裴淮止握着林挽朝腕子的手微顿,缓缓收回,垂下眸子掩去某种情绪。 “我只是尽力不去拖大人后腿,却没想还是蠢了。” 裴淮止眸中的担忧被另一种情绪替换,他声音沙哑:“既然知道,下次就要长长记性。” “臣女遵命。” “卫荆,带她去上药。” “是!” 第24章 水落石出 “可惜了,好容易才审出琉璃这条线。” 裴淮止轻轻打开扇子,冷声问道:“林挽朝的伤如何了?” 卫荆如实禀告:“很深,但好在未伤及筋脉。” 见裴淮止一直没说话,卫荆不解道:“琉璃理应还没收到消息,怎么会早有准备?” “她没准备。” “那那些刺客……” “是东宫的。” “他们刺杀自己人?” “太子早料到我要来,怕琉璃挺不住招供,想先杀人灭口。却未想到,碰到一块儿了。” “那现在怎么办,要将计就计,趁势引出太子,再……” “不必,”裴淮止摇头,“裴慕渊为何来这裕都?怕就是太子派来杀琉璃的,他从始至终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其实今日,琉璃本还可以留有活口,只可惜……早知如此,就不该让林姑娘做这个幌子。” 裴淮止没再说话,只是依旧垂着眸摆弄着手里的扇子。 心里将那个女人的那句话翻来覆去的嚼了许多遍,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 他拿自己,只是当个幌子。 包括这焚尸案,都只是一个幌子罢了。 是啊,堂堂北庆大理寺,怎么会去在乎裕都一个无名女尸? 林挽朝细细包扎着手上的伤,缓缓笑了。 但她想清楚后,却又丝毫不曾难过。 因为一个算计一个罢了。 她为何要救裴淮止,只是为了布局吗? 还有一半缘由,是为了能够稳住自己和裴淮止之间构成的关系能更紧密。 这样,她在大理寺才不会被轻易抹杀。 以如今局势来看,刑部的人也不是为了所谓查案,不过是派来盯着大理寺的眼线罢了。 已知裴淮止查的是东宫门下的人,那派刑部来的,便是东宫。 这东宫,沾染的地方可真多。 说来更可笑的,薛行渊有意与陛下靠拢,这未婚妻却与太子一党联系密切,可真是……有意思。 —— “听闻寺卿昨日在源香楼遇刺,下官惶恐啊!是下官料理不周,望大人恕罪!” 裕都知府丁宁远跪在裴淮止跟前,满脸担忧。 裴淮止端起茶盏,浅抿一口,慢悠悠地问:“无碍,毕竟你不知本官会来。” 丁宁远费力的笑了笑,是啊,都只是是个五品寺丞来查那无名女尸的案子,谁知道那马车上还坐着裴淮止。 他这裕都,可真是寺小佛大。 林挽朝忽然问:“发现女尸的地方,可带我去看看吗?” 丁宁远怔愣,望向高堂之上的裴淮止。 裴淮止却瞧着一旁的林挽朝,忽的一笑:“带她去。” 丁宁远微微错愕,难不成这女子……就是新任大理寺丞? 他旋即反应过来,立刻应允。 他虽不明白如今刺客已死,为何还要纠结这女尸真相? 但既然裴寺卿既然同意,自是不必管。 林挽朝偷偷看了一眼裴淮止,看他脸色无恙,心里便侥幸安定下来。 还以为他又会怪自己自作主张。 这些人来裕都,都是为了权谋斗争,无一人是为亡者申冤。 但她不是,她想替那惨死的女子申冤! —— 很快,就到了曾经的书令府。 曾经也是富贵门庭,如今却是破败不堪,门可罗雀,连大门都被人拆了。 跟着丁知府和府衙的人,林挽朝与卫荆一路到了当时潜藏私物的库房。 刚推门而入,就听见外面浩浩荡荡的来了一波人,脚步混乱。 丁知府出去瞧,只听声音道:“原来孙侍郎,有失远迎!” “无碍,听闻大理寺丞已到了此处查案,我们是紧赶慢赶的赶来协助!” 孙成武说这话时看见了门口抱剑守卫的卫荆,他认识,这人是裴淮止的暗卫统领。 “原是如此,请进!” 孙成武与丁宁远客气恭敬,却在迈进库房的一瞬,明显见孙成武一顿。 “这位姑娘是……” 是昨晚边城客栈里与裴淮止有关的那个女子。 丁宁远宣告:“大理寺丞,林寺丞。” “哦,林寺丞,久仰。” 破了西城匪患的新任寺丞,陛下亲赐,自然早有耳闻。 却没想到,会是林挽朝。 孙成武怎会不知这林挽朝就是薛行渊休弃的原配。 还好今日李絮絮怕死人晦气,没有跟来,否则指不定又会闹成什么样子。 林挽朝脸色平淡,说道:“库房阴冷,诸位大人还是尽快查案,切莫耽搁。” 毕竟四处都是蛛网、血迹,脏死了。 命案已发生十日有余,大多案情相关都被摩挲殆尽,只能从为数不多的线索里查探。 林挽朝走近藏尸的木箱,隐隐可见上面沾染的尸油,她又看了看四周,没有火渍,说明尸体不是在这里被烧的。 “若是为财,藏尸地点未免太过拙劣,选择将尸体特意运送至此,只能是为了泄愤,或——恐吓别人。在这之前,这箱子都有谁能碰到?” “潜藏私物在此,只有那贼人一人与其妻子及幕僚亲信知晓。” “是吗?那这裕都书令,除了正妻,可还有妾室?” 孙成武笑道:“这查案便是查案,寺丞大人问这些妻妻妾妾的劳什子事做什么?” 他这话,一语双关。 无非就是暗讽林挽朝被休过,所以格外在乎这些破事。 林挽朝垂眸低笑:“孙侍郎如何知道,我问的就是与案情无关呢?” 孙成武脸色微变,讪讪退下:“本官也只是随口说说。” 林挽朝淡漠一笑,看向丁宁远:“请丁大人回答。” 丁宁远未加思虑,笃定回答:“这书令夫人是出了名的管事严,喜怒无常,性情暴躁,原书令这些年不曾有过一妾,连风流韵事都不敢有。” “哈哈哈!”孙成武忽然笑了出来,侧目看向林挽朝,道:“如此,可真是刻薄善妒啊!” 林挽朝置若罔闻,丝毫不理,继续说道:“那这书令夫人,如今在哪里?” 丁夫人如实相告:“在裕都府衙中关押,寺丞要去吗?” “不必了。”林挽朝从袖子中取出那块鹅黄丝帕,动作时手腕还有些痛,她微微瞥眉。 随后,林挽朝将其递给丁宁远,安排道…… “带着画押供词的笔墨去牢狱,先将这块丝帕交给书令夫人,答案自会水落石出。” 丁宁远微微一怔,迟疑的接过那丝帕翻看了看,然后点点头。 不到一炷香的时辰,此事就传回了裴淮止这里。 裴淮止听着,只是轻笑。 半晌,他言:“她倒是将人性琢磨的透彻。” 第25章 夜游裕都 据闻,那书令夫人见到帕子,忽的癫狂的笑了起来,在牢狱中对书令与一女子名字咒骂不止,案由不言而喻。 原是书令在外有了外室,被夫人知道后便勒死泄愤,年老色衰的书令夫人毁了外室的容貌,带到了潜藏私物之处,为的就是震慑书令的色心。 却没想到,书令府当夜便被抄家,这女尸也没叫书令看见,他便畏罪自尽。 案情清晰后,林挽朝与卫荆一起离开了书令府邸,返回衙门复命。 供词与林挽朝,几乎是同时到的。 侧厅内,只有林挽朝与裴淮止二人。 裴淮止的扇子在昨晚被刺客弄坏了,他在修缮,未有抬头:“案子查的的确快。” 林挽朝摇了摇头:“这案子未有玄机,任谁都能查出来,只是没人会为了一个无名无分的女尸去在这江山局中费心思。” “你呢?”裴淮止将扇子放下,还未修好,他不满的皱了皱眉:“这女尸与你的血仇局,又有何干系?” 林挽朝拱手:“在其位,谋其职。” “呵——”裴淮止喉咙声中溢出一声低笑:“我可不信你如此敬职。” “这案子不查清,怕是传回京都,会有人道大理寺办事不力,难免怀疑我们醉翁之意。” 裴淮止将扇子彻底扔下,瞧着是修不好了:“你还真是替我满打满算。” 林挽朝目光始终落在扇子上,忽然上前拿过了扇子。 “做什么?”裴淮止微怔了片刻,问道。 林挽朝将折叠整齐的纸张展开,说是纸张,不如说是薄铜,坚硬无比,扇骨里藏满了玉针,连着扇柄处的机关。 她的动作熟稔,似是做惯了这些。 “大人,这里少了一处卯眼,下面的榫头也接错了。” 便说着,林挽朝就已经将其接好。 裴淮止看向林挽朝,神色微沉,“我很好奇,你是何时学的这些?” “臣女自幼身体病弱,被父亲送往高人处指点,便习得些许皮毛。” 林挽朝说完,合起了扇子,交给裴淮止:“修好了。” 裴淮止去接,却看见了林挽朝缠着纱布的手腕,隐隐洇出血迹。 “伤口裂了?” 林挽朝低下头:“没有大碍。” 裴淮止站起身,手捏住扇子的另一边,那双如魅的眸子直直的盯着林挽朝,说道:“如果以后继续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你的局,我就不入了。” 林挽朝回道:“放心,我的命,是我的局里,唯一的筹码——大人不试试扇子?” “你的本事,我相信。” 林挽朝垂下眸轻笑,后退一步,躬身道:“属下告退。” “等等。” 林挽朝止步,回身看向裴淮止。 裴淮止动了动扇子,灵活依旧,他嗓音撩人入骨的隐匿着笑意:“你既都已说要迷惑京都爪牙,光查一件案子可不够。” 林挽朝垂眸思虑,不解。 “听闻裕都素有不夜城的美誉,林寺丞今夜可有时间陪本官去逛逛?” 林挽朝垂眸,道:“是。” —— 裕都,商市,热闹非凡。 林挽朝跟随在裴淮止的身侧,望着眼前鳞次栉比的楼阁酒肆,灯火辉煌,喧嚣繁华,叹道:“这里比之京都城都毫不逊色。” 裴淮止走近一面小摊处,摊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面具,形式各样。 他停在摊主面前,挑选着一张白猫面具:“这个倒是不错,林寺丞要不要试试?” 林挽朝瞥过去,接过面具:“大人觉得好看?” “不好看,”他摇了摇头:“像你。” 林挽朝看出来了,裴淮止这损人不言明的本事越发厉害了。 她看过去,拿起摊子上的一个红狐面具,交给裴淮止,淡淡道:“这个倒是适合大人。” 她这话半调侃的成分居多,裴淮止却不恼怒,笑着接过,“好看吗?” 林挽朝声音微冷,却端着客套礼貌:“和大人气质相符,自然好看。” 裴淮止戴到脸上,鼻梁高挺,与面具无缝贴合,竟跟量身定做一般,隐隐可见晦暗的眸子,薄唇透着殷红,笑着。 林挽朝付了银子,走在了前头,自己也戴上了面具。 “阿梨。” 林挽朝步子一滞,回头看去,如凝脂的肤与面具几乎融为一体,那双明亮的眸子能吸人一般。 裴淮止轻佻的笑着,走近她:“走那么快做什么?” 林挽朝笑意褪去,冷声问:“寺卿大人查我?” “知道你的乳名便是查你?” “那大人从何而知?” “我不该对我的棋子,掌握一些底数吗?” “可以,那大人下次可以亲自来问我,知无不言。” “好,我现在就有问题问你。” 林挽朝一怔,垂下眼眸,“你问。” “你在哪位高人处养病?” “不能说。” “是不是相思山庄?” “大人这不是知道?下一个问题。” “你昨日救我,只是为了局谋?” “是。” “可还心悦薛行渊?” “没有!” 这两个字,林挽朝应得格外有力。 她的目光紧锁在裴淮止的脸上,他带着面具遮掩住表情,只露出了一双幽黑的凤眸。 “寺卿大人为何问这个问题?” “怕你掺杂私心。” “查案?” “不止案子,还有朝堂之争。” “大人说笑了,我只为查案。” “你觉得我信?不入朝堂,你如何申冤?不入朝堂,你以为凭你一个五品寺丞能斗得过那些人?不入朝堂,你凭什么做我的棋子?” 他步步逼问,让她无法招架。 最终,她只一句。 “大人,我不会掺杂私情。” “棋局中,不容旁物。”裴淮止抬手,替她将没系好的面具绳子绑好:“林寺丞,本官想要的,是一颗能稳得住局,杀得了人的棋子。” 林挽朝垂首不语,任由他为自己戴好面具。 “大人尽可一试,看我能否稳得住局,杀得了人。” 裴淮止望着她,许久,募地笑了。 “那我,一定会用好你这颗棋。” “林……林挽朝?” 身后传来一阵惊问,林挽朝望去,是李絮絮。 林挽朝笑了笑,要不说裕都城热闹呢? 第26章 陪他演戏 李絮絮冷笑了笑,她听闻林挽朝是大理寺丞后就觉得意料之外,又知其破了无名女尸之案后更觉得不可置信。 绝不可能,一定是哪位高人在背后指点,总之不可能是林挽朝那个蠢女人自己查的。 孙成武说一同到裕都的还有大理寺卿,想来也是,只有寺卿大人能有这般神机妙算。 看来,是这林挽朝,冒名顶替了这功劳。 此刻李絮絮看过去,林挽朝身旁这位戴着面具的男子虽瞧着风光霁月,亭亭如盖。却与她举止亲密,动作轻浮……想来肯定不是大权在握的权臣寺卿。 “林姐姐好兴致啊,借着探案为由,在这里私会男子。” 李絮絮故意扬着声调,引人注意,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目光。 裴淮止似笑非笑的望过去。 对上视线的那一瞬,李絮絮被看得心跳加速。 他的眸子太深邃了,仿佛漩涡一般能把人吸进去。 “阿梨,这位是……”裴淮止温润清雅,笑吟吟的故意问。 林挽朝嘲讽的笑了笑,回答:“薛行渊之未婚妻。” 裴淮止的声音也扬的有些高,用同样的语气道:“哦,原来是那位勾引有妇之夫,逼走原配的未婚妻。” 林挽朝一怔,惊异的看向裴淮止。 位高权重的权臣世子,说起这些骂街的话如此顺口,总觉得有些突兀。 周遭行人一听,皆转了话锋,窃窃私议起来。 李絮絮脸色也是一白,瞪着林挽朝:“你胡说八道!” 裴淮止又道:“你我男未婚女未嫁,夜游商市便是私会,那有些人在漠北偷偷生情,岂非……野鸳鸯?” 林挽朝默默瞠目,看来,裴淮止刚刚说自己不好看……还是有些收敛了。 他这般肆意妄为的说辞让李絮絮又急又气,偏偏他还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大逆不道!口出狂言!你可知我是当朝官员,不想活了?” 闻言,裴淮止笑容淡去,微眯了眼睛,冷声道:“你若是再往前一步,不想活了的,就是你。” 语气中的杀气毫不掩饰,周边顿时安静了几分。 李絮絮气得浑身发抖,忽然转念一变,心思飞转,道:“这位公子,是不是还不知道林挽朝真正的身份,被她骗了?” 见裴淮止没说话,李絮絮冷冷一笑,继续说:“她呢,与他人成婚三年,善妒刁钻,泼辣无比,心机深重,薛将军有意留她主母之位她还不知足,以合离威逼他人,这才被休弃。却借着满门冤魂为自己博了个伯爵之女的名声做官!” 听到“满门冤魂”四个字,林挽朝的笑意缓缓凝固如霜。 “李絮絮,你不该,让我林家冤魂从你嘴里说出来。” 林挽朝握紧了袖中的匕首,因为太过用力,手腕的伤口崩裂,有血顺着手背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裴淮止一切看在眼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捏住血脉替她止血。 “阿梨。”他浅淡开口,仿若含情脉脉,“我当然知道阿梨是什么人,但阿梨如何,我都对她死心塌地。” 林挽朝手一松,缓缓抬眸看向裴淮止。 裴淮止薄唇轻启,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道:“对付这种人,用武力或权势都没用,只有虐她的心。” 林挽朝一怔,随即明了。 不过这阿梨阿梨,他叫的倒是熟络。 林挽朝顺杆而上,学着话本子里的话叹道:“你不必如此痴情,我不值得。” “当年你嫁于薛行渊,我心痛遗憾,等了三年之久仿若堕入深渊,只盼望若有朝一日你离开那凉薄的薛府,能再看我一眼。好在,如今终于等到了。” 林挽朝一边演戏,一边心里感叹,此时裴淮止眼里翻涌的情意跟真的一样。 围观百姓啧啧称奇,如此凄婉哀转的故事,真叫人闻者伤心听者流泪,恨不得当场就编排成话本子,一定在名贯裕都! 李絮絮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不解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痴心之人? “阿梨,那日你离京薛行渊还前来纠缠不清,也不知……他那未婚妻知晓了,又该当如何。” 林挽朝垂着眼帘,轻声劝道:“李姑娘就在不远,你低声些,她知道了,难免伤心。” 裴淮止柔声应了,抬头看向她,眼底闪过怜惜,“阿梨,果真心善。” 两人旁若无人的交谈,刺激的李絮絮指甲几乎陷进手掌。 薛行渊竟然还去拦过林挽朝的车驾,可真是情深啊! 她不甘心,凭什么所有的男人都要围着林挽朝打转? 瞧着李絮絮的眼睛都气红了,林挽朝笑了。 裴淮止凑近,低声开口:“你惯会揣测人心,我说的没错吧,她快气疯了?” “要论拿捏人心,大人与我,不遑多让。” 李絮絮怒视二人,恨声道:“在外办案,却趁机私会,待明日返程时,我定禀告寺卿大人!看你还做不做得这官!” 裴淮止笑:“好啊,记得,一定要去。” 李絮絮刚走,林挽朝急忙退避一步,让过裴淮止。 裴淮止回头瞧她,好整以暇:“用完就扔?” “刚刚是为了逼走贱人,委屈裴大人陪我演戏。” “不委屈,这般过瘾。” “原来大人比我还爱这些话本里的情节。” “要我帮你杀了她吗?” “可以杀,可大人别说是帮我,我这棋子,愧不敢当。” “那还是不杀了,这戏我还没演过瘾。” “大人才是好兴致。” “这出戏,你可得陪我演下去。” 林挽朝皱眉:“为了局谋?” 裴淮止挑眉笑着:“为了局谋。” “大人吩咐,臣女自当遵命。” “好,现在第一件事,我命你……”裴淮止视线下移,落在林挽朝染红了衣袖的手腕处,“找就近的医馆去包扎好伤口,若是再裂,你就是一步残棋了。” 林挽朝生怕他真会因此弃了自己,躬身忙应:“是,大人。” 林挽朝前脚刚走,卫荆便从附近的阁楼上一跃而下,恭敬的站到裴淮止身后。 “大人,要杀了那李氏女子吗?” “不必,”裴淮止神情淡淡的吩咐道,“盯着就好,杀了她,不就少了以后再同阿梨演戏的机会吗?” 卫荆冷嗤:“也怪了,孙成武那老狐狸会用这样的蠢货。” “这蠢货,是去搭明天的戏台子了。” “是,属下告退。” “等等。”裴淮止突然开口唤住卫荆。 “大人请吩咐。”卫荆立刻回头,恭谨而立。 “这面具好看吗?” “样式大众,油墨也有些粗糙……” “她送的。” “但很好看!”卫荆果断回答。 裴淮止挑眉,取下面具,勾着轻浅的笑:“我也这么认为。” 第27章 薛行渊觉得讽刺 今日最高兴的,怕就是裕都知府了。 熬了两日,终于能将这些京都来的大佛一应送走。 孙成武与其客套着,身后的李絮絮一直盯着大理寺的马车。 很快,林挽朝从院里出来了。 李絮絮冷笑一声,现在就等着大理寺卿出现。 随着孙成武和知府二人同时回头躬身迎接,李絮絮见到了那位。 墨蓝锦袍如玉,外搭墨色大麾,腰束金丝玉带,下颌尖秀,一双眸子夜寒星,苍白的面上唯唇红的出奇,不止矜贵,更显柔毒。 李絮絮眸光微动,眼底划过惊艳。 “见过寺卿大人!” 裴淮止步子有些快,目不斜视的与两位大人擦肩而过,扇柄轻抬,声音随意:“起身吧。” 说着抬步就要上车,忽然突兀的响起一声:“裴寺卿!” 孙成武心里“咯噔”一声,握紧了拳头,千叮咛万嘱咐,还是没拦住她闯祸! 裴淮止眉心一蹙,停步,侧身看向李絮絮,眼神冰凉。 李絮絮顿觉周遭空气降温,她努力维持脸上的笑容,柔柔唤道:“裴寺卿。” 裴淮止冷漠的扫她一眼,“何事?” 李絮絮轻蔑的看了一眼林挽朝,转而恭敬的俯下身子,说道:“大人,我乃刑部文书女官李絮絮。” 裴淮止淡漠点头。 李絮絮仰着脖颈继续:“我想请问大人若官员以查案为由,与无关人员私相授受,以公谋私,该当何罪?” 裴淮止挑挑眉,似笑非笑,“参奏,罢免。” 李絮絮满意一笑:“大人,林寺丞与情郎私会,趁夜在商市中游玩,举止轻浮,这算是以公谋私吧?” 裴淮止嘴角勾起嘲讽,忽然望向一旁的林挽朝,她倒是一脸平静。 “林寺丞,当真是情郎?” 林挽朝依旧沉稳,只是看裴淮止的神色有几分笑意:“自然不是。” “怎么可能?她撒谎!”李絮絮激动的站起,急急辩驳。 林挽朝却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她:“李文书,饭可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口口声声我与情郎私会,证据呢?”林挽朝语调舒缓,丝毫不惧。 “证据?我亲眼所见,还需什么证据!那男子明明说他爱慕你多年,还替你戴面具!满商市的人都瞧见了!” “是这个吗?” 裴淮止忽然开口,李絮絮无意看过去,却猛的怔在原地,不可置信。 只见裴淮止缓缓举起一个红狐面具,他笑着,看向李絮絮。 “是这个……怎么……怎么会在寺卿大人这里?” 难道,昨夜那个男子,是……是裴淮止? 说喜欢林挽朝、苦等她三年的人,是裴淮止? 李絮絮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瞬间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量,唯一的一点理智支撑她站在原地没有倒下。 裴淮止慢悠悠走近,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李絮絮,戏谑的笑问:“依你所言,本官昨夜与林寺丞,商市私会?” 他的嗓音清澈好听,但每一个字都透着寒意。 李絮絮浑身打颤,颤抖着摇头,“下官胡言,不敢妄议寺卿大人,大人恕罪!” 她已经顾不得林挽朝了,此刻她只想活命。裴淮止的狠辣京都无人不有耳闻,她怕自己的命如蝼蚁般就折在这些权贵手中。 林挽朝这边已经上了车,裴淮止也没空再继续逗弄这个蠢货,转身径直上了马车。 李絮絮像是被抽了魂儿一般,这才失魂落魄的倒在地上。 她听见孙成武道:“这这……成何体统啊!” —— 裴淮止摩挲着面具,眼底笑意盎然,片刻后,忽然抬头望向林挽朝。 “刚才这出好戏,林寺丞可看的有趣?” “大人参演,自然有趣……可大人这一路上的戏如此多,不怕您的名声?” 裴淮止手指撑着下巴,又用那样狐狸一般的眼神看林挽朝。 “我的名声,不重要。” “人言可畏呢大人。” “你怕人言可畏?” “大人不怕,我就不怕。” 林挽朝坦然一笑,端坐如松。 裴淮止笑了,笑意盈盈的看着林挽朝。 裴淮止望向她的手,又问:“我送你的面具呢?” 林挽朝一怔,哑然,那东西昨儿演完戏……就扔了。 林挽朝扯起冠冕堂皇的笑,说道:“大人,面具是我付的钱。” “可是是我为你挑的。” “我不是也为大人挑了一个?” “你……好生巧言令色呀?——是不是被你扔了?” “……呃,是,我原本以为大人不过是一时兴起,便没想着留……” 裴淮止一时没再说话,将面具随意扔在桌案上,“罢了。” 林挽朝讪讪闭嘴,不敢再言语。 马车一路,相伴无言。 —— 一回京都,林挽朝便得了三日假闲,裴淮止说让她好好养伤。 莲莲一早就在林府门口等自家小姐,远远瞧着马车来了便兴冲冲的跑过去迎接。 她隐隐觉得身后有什么人盯着自己,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薛行渊就在不远处的茶肆二楼,手中的茶凉了又凉,一遍遍续上,他终于是等到那人回来了。 听闻林挽朝此次去破了无名女尸之案,他才知晓,原来她就是大理寺新任五品寺丞。 自己曾鄙夷至极的折辱她是深闺女子,满是心计,哪里做的了女官,更嫌弃她这些年来只会深谙宅邸内事,眼光短浅。 她应是听了曾经自己贬低她的那些话很难过,才决心要入大理寺向自己证明。 只是,为何要隐瞒容貌?她又是何时精通的机关术? 原来,他对她,什么都不了解。 马车停下,林挽朝在莲莲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恭敬的朝车内的人行拜别礼,车子缓缓行走。 林挽朝和莲莲有说有笑的入了府邸。 都道林挽朝泼辣不堪,对下人严苛刁钻,可若是真的如此,那丫鬟怎么会和她亲如姐妹,又怎会她一离府就有一半的仆役自愿跟她一起走? 其实细细想来,整日说众生平等的李絮絮,对府里的下人何曾如此亲近过? 薛行渊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只剩下一阵凉薄的讽刺。 第28章 入宫觐见皇后 “小姐,你破火烧女尸案的消息昨儿下午就在街头巷尾传开了,大家都在猜测那位女官是谁呢!” 莲莲兴致勃勃的讲给林挽朝听。 林挽朝微微一笑,翻看着手里的话本子。 “对了,小姐您这才两日未归,我就推了五户上门提亲的,心力交瘁啊!”莲莲夸张的捂住心口,唉声叹气。 林挽朝笑看着莲莲,正要逗她两句,却听见门外管家传有人求见小姐。 “定是走来求亲的,小姐你好生歇息,我去招呼。” 林挽朝却忽然扯住莲莲的衣袖,思道:“无碍,我去,正好将话说明白些,断了今后那些人的念想。” 林挽朝换了件衣服,便来到了正厅。 却瞧见前来拜访的并非名门贵妇,而是四个衣着华贵统一的年轻少女。 四位少女躬身行礼,齐声道:“参见林姑娘。” 林挽朝认得出,这是宫里的礼数,她当即回了半礼。 为首的宫女开口道:“奴婢等奉皇后娘娘旨意前来请姑娘入宫觐见。” 北庆皇后,太子生母。 她与自己素未谋面,更谈不上相识,怎么会突然召见? 林挽朝问:“不知娘娘召见有何吩咐?” 宫女答道:“姑娘随我们入宫就知晓了。” 想到父兄母亲的死与东宫有关,林挽朝就觉得浑身只觉得冰冷,还有仇恨。 正好,去瞧瞧自己这刻在心里的东宫,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深吸了口气,应允道:“劳烦带路。” * 皇城西郊,东安门。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林挽朝跟着宫女穿过长长的甬道,最终停留在一间偏僻的宫院内。 她抬眸打量四周,却发现这处庭院根本不似想象中富丽堂皇,甚至连院里的蜡烛都几近燃败,院儿里的宫人也都死气沉沉,一派空荡荡的荒凉。 “林姑娘,娘娘就在里屋候着您,请吧。” 宫女领着她进入殿中,林挽朝望了过去,只见坐在椅子上的女人,约莫三十多岁,保养得宜,脸庞圆润光滑,眉目如画,一双眼睛温柔平和,端庄典雅。 林挽朝有一微愣神,这样和善的女人,会是灭门的仇人吗? 她收回视线,敛尽眼中锋芒,缓步走到女人跟前,屈膝行礼。 “臣女林挽朝,叩见皇后娘娘。” 皇后点了点头,让宫女扶起林挽朝。又让人呈上茶水。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放下,目光落在林挽朝身上。 “听闻林卿家曾有一嫡出女儿,前些年嫁了人,如今合离回府,却没想会是如此娉婷绝色的姑娘。” 林挽朝垂着眼帘,语气恭敬:“臣女蒲柳之姿,得皇后娘娘夸赞,愧不敢当。” 皇后淡淡嗯了声,转动手指间的佛珠,片刻,她又问:“听闻你娘家……如今应是母家,皆被贼人……真是可怜的孩子。” 她叹了口气,眼圈竟红了。 林挽朝暗暗打量着这个女人,若她知晓灭门之事,当真能假意虚伪的如此天衣无缝吗? “娘娘召见臣女,可是有何要事?” 皇后摇了摇头,笑的亲切:“倒也没别的,本宫听说大理寺入了一位五品女官,连着破了两件悬案,故而特地邀你入宫见见。本宫虽是后宫妃嫔,但年少时也曾有望入朝为官,却不得已踏入后宫,如今瞧你,十分羡慕。” 林挽朝浅笑,“娘娘乃金枝玉叶,哪用羡慕旁人?臣女尚不及娘娘的万分之一。” 皇后却笑容满面的摇头,冲林挽朝招了招手,林挽朝恭敬起身走了过去。 皇后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 她打量着林挽朝,眼中尽是惊羡,“当真是个妙人儿,就是身子骨瘦弱了些。” 她从一旁的鎏金盘中拿起一块羊脂玉佩,放在林挽朝手心之中,“这块羊脂玉佩是当年先皇赐给本宫的,我瞧着与你有缘,就赠与你。” 林挽朝急忙跪下,不敢去接,忙道:“臣女与娘娘初见,娘娘就赏臣女如此大礼,臣女实在是不敢接受!” 皇后忽然一阵失落,望着林挽朝的眼神也凄凉起来。 “你可是也嫌弃本宫不得圣上欢心,不想亲近本宫?” 林挽朝赶紧否决,“臣女怎敢如此想?” 皇后又道:“既然你不嫌弃本宫,那为何连本宫送的礼物都不肯收下?” 她眼圈泛红,泫然欲泣的模样惹人同情,林挽朝顿时有些于心不忍,伸出手去接过那块玉佩。 “谢娘娘厚爱,臣女感激不尽。” 出了东安门,林挽朝手里握着那块冰凉刺骨的玉佩。 三年,她念了三年的东宫,与她灭门之仇脱不了干系的东宫,头一次离自己这样近。 可林挽朝却恍惚了,她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假。 迎面走来一玄衣少年,林挽朝失着神未看清,直挺挺撞进他怀里,手中的玉佩落了下去。 林挽朝心中一惊,以为这玉定要摔个七零八碎,却没想,有人替她接住了。 裴舟白捏着玉佩,低头的瞬间,撞进了林挽朝幽暗深邃的眸中。 那姑娘的瞳孔漆黑一片,像极了一汪深潭。 “姑娘……你的东西。” 他提起笑,把玉递给她。 天色深暗,林挽朝看不清他的衣着,只能先行礼赔罪,“小女子并非有意,恕罪。” “无碍,我也是没瞧见你。”少年笑道,看上去纯良又无害。 林挽朝有些心不在焉,低头致谢少年,接过玉佩。 这宫里的一草一木都不能轻视,唯有远离。 林挽朝退开一步,绕道而行。 裴舟白一怔,回头看去时,林挽朝的背影已经隐匿在了夜色薄雾之中。 回了宫里,裴舟白向皇后请安。 皇后有些疲乏的躺在榻上歇息,闻言摆了摆手:“太子,本宫累了,你且回去休息吧。” 裴舟白退下,临出门前,他犹豫了下,才道:“母后,方才那名女子拿着的玉是您最珍爱的那块……” 皇后睁眼看了他一眼,眼中有着复杂难懂的深思。 裴舟白见状,急忙低下头,跪了下去。 “母后,孩儿知错,不该过问母亲之事!” “那玉再珍贵,也没有你的东宫之位重要。”皇后语气冷静。 裴舟白低着头不做声,静听教诲。 皇后又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多谈,“皇儿呀,你可知,那女子是唯一能动到裴淮止头上的筹码。” 裴舟白想起方才的姑娘,一身浅淡襦裙,长发轻柔散落,那双眸子比夜里的天幕还要深邃……可不过,也是母后的棋子。 裴舟白藏起心绪,麻木的叩首,称是。 第29章 陪他下棋 “大人,昨夜皇后召见林姑娘入宫。” 裴淮止正在下棋,只是一手白子一手黑子,下的有些无趣。 “东宫这次这么心急?” “不在东宫,而是去了……东安门。” 裴淮止挑眉:“她胆子够野的,这么快就跟皇后扯上关系了。” “大人,您是否需要属下去查探一番?” 裴淮止摇摇头:“不必了。” “那东宫岂不是……” “我们什么都不管,只盯住东宫便好,至于那丫头……去请她来,就说是陪我下棋。” “是!” …… 昨夜一场夏雨,吹尽了春末的最后一树梨花。 林挽朝捡了些花瓣,想着制成香囊随身,还没动手就见卫荆前来求见。 林挽朝算出他会来找,特意带上了昨夜皇后赏赐的玉佩。 卫荆将林挽朝带到了裴淮止的私宅,一处偏僻寂静的院子。 林挽朝一进去,就有些晃神。 院里竟也种了一颗梨花,瞧着似是扎根了三年以上。 一直到内院,林挽朝才看见裴淮止。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着家常的青衫,倒是敛去了一些杀意,坐在桌案前下棋。 “属下参见大人。” 裴淮止没抬头,坐在那里,捏着棋子的指节抵在下巴上,好像在琢磨棋局。 “坐过来,陪我下棋。” 林挽朝坐过去,收了棋。 棋收完,裴淮止说:“你先落子。” 林挽朝垂眸,抬手,却略过棋蒌,探入袖中。 裴淮止瞧见棋盘上落下的第一子,是一块玉佩。 裴淮止眼角浮上笑意:“林寺丞这是何意?” 林挽朝坦白回答:“皇后赏赐。” “既是皇后赏赐,给我做什么?” “大人忘了,我是您的棋子,自然听命于你。” “你还真是聪明啊,明明是怕这玉佩给你惹来灾祸,偏说的向我表忠心一般。” 林挽朝有些心虚的低下头,还真让他给说中了。 不过也不全是前者,毕竟裴淮止若不是早就知晓昨夜皇后召她入宫,怎么会无缘无故请自己来下棋? 林挽朝道:“大人于西城山已赢过我一次了。” “那是你依着阵法棋局和我对弈,不是你真正的水平。” 林挽朝颔首:“那今日,属下就陪大人好生下一局。” 裴淮止笑了,拎起那枚玉佩,不曾多看一眼,顺手丢了出去。 昨夜东宫下的一步好棋,这下成了一颗烂棋。 裴淮止行了先手,林挽朝紧随其后,方寸之间杀得血雨腥风,好不过瘾。 —— 将军府今日乱成了一锅粥。 原是李絮絮一回京,就与薛行渊大吵了一架。 “你去拦过林挽朝的车马?” 薛行渊着一身白衣,在院中练剑,闻言停了一瞬,继续挥剑,轻描淡写道:“只是去问了她一些事。” 李絮絮怒极,上前抢了他的剑,狠狠砸在了地方:“你是不是对她旧情难忘?” “絮絮,你太放肆了!”薛行渊忽的呵斥,李絮絮被吓得愣住。 将士的剑岂是可随意褫夺? 他压抑冷声说:“我说过,我不喜欢她,我只会娶你。” “行渊哥哥,你为了她……跟我这样说话?” 薛行渊回过神来,深深的叹了口气,耐心劝慰道:“絮絮,你听话,我已经和她合离了,我会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你面前,这些林挽朝都不曾有。” 李絮絮脸色苍白,双唇哆嗦:“你真的……真的不再喜欢她了吗?” 薛行渊垂眸,有什么情绪藏在了冷漠之后,他重复:“我不喜欢林挽朝,我只想娶你为妻。” 李絮絮委屈的抱住了薛行渊,克制不住的哭了起来。 “她不就是仗着出身比我高贵,便入了大理寺当五品!这世间有那么多学子寒窗苦读半辈子,也不过是九品县令,她林挽朝却借着伯爵府的权势踩着他人的仕途上位,当真让人恶寒至极!” 薛行渊搂着李絮絮,柔声哄道:“别哭了,再哭坏了身子。” 可薛行渊安慰她时的眼神,却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心疼。 他从前总觉得絮絮心思单纯,说的什么都对。 而如今,回了京都,再听这些话,他却觉得可笑。 林挽朝的一生,病弱多灾,在遇见自己之后困顿凄楚,大婚当日满门被灭。 她将复仇的所有希望寄予在自己身上,所以尽心竭力守了将军府三年。 却在第三年,得知他用军功求娶另一人。 他们都盼望她被抛弃,被困于后宅,一生寂寥。 可她偏偏傲放,用父亲用家族命运换来的金牌求得一官职,恐怕也是为了亲自复仇。 却被怀里,他最爱的人,李絮絮,说是恶寒至极。 可是,又该如何呢? 如今,他的妻子是李絮絮。 林挽朝已经被自己抛弃了,他只有李絮絮了。 左不过,是絮絮不甘心罢了。 她那般可怜的女子,追求了十八年的众生平等,遇到这种事,难免会觉得激愤。 薛行渊替她拭去泪水,可如何去说服自己,却还是不能再如从前。 “好,我答应你,此后定不会再同她来往。” * “寺卿大人,你输了。” 林挽朝微微扬眉,指尖捏起一粒棋子,放在了一个很边缘的位置上,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裴淮止笑了:“嗯,你赢了。” 下了三局,输了两局,裴淮止也不恼怒。 少有人能赢他。 “皇后下次找你,你该当如何?” 林挽朝淡淡道:“学着寺卿大人。” 裴淮止挑眉,好奇的看向她。 林挽朝目光清澈:“搭台,陪她唱戏。” 裴淮止放下棋子,始终看着林挽朝。 “万一她是真待你好呢?” “这世上之人,我谁都不信。” 尤其是,那深宫萧墙里的人。 那座巍峨的宫殿里,藏了太多秘密。 林挽朝一顿,忽然奉承的浅笑:“当时,除了大人。” 裴淮止微微一怔,不动声色的敛起眉眼:“巧言令色。” “属下句句属实。” 裴淮止忽然戏谑的挑了挑眉,看着林挽朝:“阿梨,你可知,我也是有可能将你杀了的。” 林挽朝抬眸直视着裴淮止:“我这条命,早就是孤魂野鬼了,病弱之躯,苟活于世,大人高兴的时候尽管来取。” 裴淮止一字一句的听着,与林挽朝视线交缠。 她当然怕死,但深知,如今的裴淮止不会轻易要她的命。 裴淮止忽然低头笑了起来,笑罢了,微啜清茶。 有风扬起,外院的梨花被卷了进来,滚落一地。 裴淮止透过棋局,看见瘦弱苍白的林挽朝。 她应是知晓的,接下来的路是如何险峻。 “春末了,梨花败了。” 林挽朝起身,捏起一片,放在手中摩挲。 片刻,她说:“有的败了,有的,就要盛开了。” 第30章 不会输给林挽朝 将军府这几天也乱的离谱, 因薛行渊与李絮絮婚约在即,操办这事儿就委托给了身体还算康健的二房老夫人操办。 可光婚服都选了三日,李絮絮却未曾看过一眼。 今儿总算是碰上了,二老夫人让她挑选婚服,李絮絮却说刑部有大案,需她前往。 好在二老夫人留了个心眼子,怕这事儿推来推去的又怪到自己头上,提前就请了薛行渊来。 “二叔母,我都说了,我对这些女子身外之物没有要求,您看着定就好。” “可总得试试合不合身呀!” “不用试了,我今日还要与孙伯父去府衙调卷宗!” 这几日,京都府衙里报案的百姓一天比一天多了。 都是一个缘由——家中小儿失踪多日。 有人说是撞邪了,有人说是闹了脏东西。 总之街头巷尾是传的沸沸扬扬。 如今报案的已有二十一人,不论是官宦人家还是平头百姓,一个月了,全都连信儿都没有。 这事闹大了,就落到了刑部。 李絮絮看也没看那大婚婚服,正要出门去,拉就听见门外传来薛行渊的声音。 “絮絮。” 李絮絮脚步一顿,回头看去,就见薛行渊站在廊檐处。 “行渊哥哥?” 薛行渊眸色沉沉,是真的不高兴:“今日这婚服,说什么你也要试了。” “可我还要去刑部!” 李絮絮丝毫没有察觉出薛行渊眉眼中的冷意,执意要离开。 “刑部少说有二三十个文书,独独缺你一个?” 说到这话,李絮絮步子一滞,才明白过来,薛行渊是生气了。 当下脸色一变,红了眼眶:“行渊哥哥,你怎么了?” 二老夫人一见阵势不对,忙带着几个下了找了个由头走了。 大房这乱七八糟的破事,多的她是一点都不想管。 薛行渊坐在厅堂内的椅子上,手指轻扣桌沿,眸中寒芒被悄无声息的压了下去。 半响才缓声道:“你还想成亲吗?” 李絮絮闻言微愣,“自然是想,行渊哥哥为什么这样问?” “自从你入了刑部,整日早出晚归,府里的事情只有母亲一个人操心,错乱百出。这也就罢了,如今,你连你我的婚事都不上心,我们怎样成亲?” 李絮絮瞥起眉,微微有些怔鄂:“行渊哥哥我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从漠北回来,你的心就不在我这里了。” “我只是不甘心!” 李絮絮扬声道:“我不甘心她林挽朝能为五品女官,我不过是出身逊色,凭什么就比那个只会狐假虎威的女人差?她除了鼓弄深宅之事还会做什么?我不一样,我会医术,我会识药,我比她知晓的多,我在漠北长大比她有魄力,只要我极力往上爬,我也会有为五品的一天!” 李絮絮说到激动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能做的事情,我一样能做,我比她能做的更好,行渊哥哥,你却以此质问我成亲之事?” 薛行渊看着泪如雨下的李絮絮,眼底划过复杂,淡淡的叹道:“你又何必事事和她比?” “行渊哥哥——明明是你,是你非要将我们放在一起比,是你在漠北告诉我我是天下最好的女子,是你告诉我林挽朝什么都不如我,是你说她比不过我!可如今呢?她事事压我一头!” “你现在所说,都是因你在乎,若你不在乎,谁又能左右得了你是不是比她有所高低?” 李絮絮咬牙:“可你是不是也觉得她比我强?那你,既觉得我不如她,为何还要娶我?” 这句话像针扎般狠狠地刺痛了薛行渊的心口,胸腔内一片窒闷,呼吸困难。 薛行渊闭目,强忍下翻涌的情绪后,才缓声解释,“在我心里,你比她好,所以我才娶你,我只会娶你,可现在迟迟推迟婚约的,是你。” 李絮絮哑然,说到此处,只能红着眼睛委屈。 薛行渊想起,曾经在漠北那么单纯天真的姑娘,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还是说,她一直都是这样? 薛行渊叹了口气,神情恢复了温润柔和,“我不希望你入刑部,只是不希望你出任何事,你能明白吗?” 李絮絮闭上眼,抹掉眼泪:“行渊哥哥总说我变了,可我觉得,变了的,是你。”李絮絮苦笑了笑,忽的抬起眸子:“我绝不会,输给林挽朝!” —— 林挽朝打了个喷嚏,莲莲急忙过来给她披衣服,又奉上一杯热茶。 “小姐可是着了凉?” 林挽朝摇摇头,接过茶抿了两口后道:“许是有人在念叨我。” “小姐如今在京都可是出了名的,自然有不少人提起小姐。” 林挽朝笑而不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已经是恢复的不错,在府里躺了这些日子,是该去大理寺就任了。 “小姐,您出门时可要小心些,城里这几日,都在闹鬼呢!” 林挽晨一惊,随即失笑:“青天白日哪来的鬼,你是看我那些怪力乱神的话本子入迷了?” “奴婢可没说谎。”莲莲撇嘴,“隔一条街的宋员外,他七岁的独子,大白天跟着丫鬟出门买糖人,人一转眼就不见了,跟被鬼掳走了一般。” “小孩子乱跑,倒也不稀奇。” “可这些日子,连着丢了二十几个孩子,街巷传闻都说……是有恶鬼偷吃童男童女!” 林挽晨蹙眉,看向窗外,天高云淡,乾坤朗朗。 “世上若真有鬼神,早就恶有恶报了……” 她顿了顿,又说:“这世上哪有恶鬼,但,装神弄鬼的恶人,倒是不少。” —— “恶鬼吗?” 卫荆如实禀告:“是,街头巷尾都是如此传的。” 裴淮止摩挲着手中的杯盏,似笑非笑的问道:“你信吗?” “属下不信,不过……那刑部尚书是个痴迷礼佛之人,倒是信得很,都快拉上钦天监一起办案了。” 卫荆又道:“钦天监对孩童丢失之事,算出来的结果就是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刑部深信不疑,这些日子正依照着钦天监给的方位追查呢。” 裴淮止勾唇嗤笑一声,低喃:“你真以为是刑部那群蠢货信鬼信佛,才和钦天监一道办案?” 他摩挲着拇指的玉戒,沉沉道:“谁知道肚子里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所以,大人也不信,是鬼神所为吧?” 门外,林挽朝不知是何时到的,也不知听了多久。 第31章 偷潜 裴淮止端起桌子上的茶盅抿了口,问:“你手爪子好了?” “好的差不多了,谢大人关心。” 裴淮止放下手中的杯子,望着杯底的碎茶渣,沉吟良久,缓缓道:“该出现了。” 卫荆不解:“什么该出现了?” 林挽朝道:“那些孩子的尸首。” 卫荆面色一变,“依大人而言,照刑部这个力度查下去,这些孩子一个都活不了!” 裴淮止看向林挽朝,她也正往自己这边看来,视线交叠的一瞬,她又低下头去。 裴淮止挑眉:“想查?” 林挽朝道:“我想救这些孩子。” 裴淮止点点头,一脸了然:“我也想查。” 卫荆一顿,微微惊诧:“可是大人,这事儿落在刑部头上了,我们查是不是不合规矩?” “我想查,是想狠狠打东宫的脸。” 卫荆一顿,这才明白过来。 钦天监,可是一直听命于东宫的。 若这次孩童丢失最后与鬼神毫无关系,不就正说明,钦天监和刑部,都是一群废物。 当日下午,有人到府衙报案,在护城河捕鱼的渔民捞上了尸块,此事很快就传到了刑部那里。 李絮絮也一起跟了来,只是一看到那麻袋里泡的发白的尸块就恶心不止,不敢上前。 孙成武拉着叮嘱道:“絮絮,你不是懂医?上去帮仵作瞧瞧。” 李絮絮腰都直不起来,一个劲儿的摆手:“孙伯父,我……我从没见过这样惨烈的尸首,我不行!” 孙成武正欲说什么,想了想,又叹了口气甩袖离开了。 刑部其他文官也侧目瞧着李絮絮,低声道:“仗着将军府的名头被塞进来的,我还以为有多厉害,却是连尸体都不敢看。” “是啊,还说从战场上回来的,真不知道是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的。” 李絮絮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又无意间看见了尸块,当即吐的天翻地覆, 桥边围着不少凑热闹的百姓,岸上除了刑部官员,还有个妇人被旁人拉着,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儿!我的儿啊!你叫为娘的怎么活下去啊!” 林挽朝和裴淮止就站在人少的桥尾观望着底下。 朝廷各部不可逾越他部查案,二人只能换上常服,装作是看热闹的。 一旁有一男子啧啧道:“我瞧着那尸块,就算是杀了二十年的屠夫都不一定能切如此整齐,定是恶鬼妖孽作祟!” “我也听闻,捞上来的尸块是被整整齐齐的五马分尸,头、四肢、身子分的那是利利索索的,瞧着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脚上有块胎记,这不,人家娘都已经寻来了。” 说着,那男子指向了岸边哭的几近晕厥的妇人。 林挽朝皱眉,转眼对上裴淮止看来的目光。 “走吧。”裴淮止说道。 林挽朝跟在身后,他们都知道再待下去也没用。 护城河暗流涌动,这里绝不是抛尸地点。 依着时间算,起码沉了有三日才到这一片。 这案子到了这,算是给鬼神之说彻底盖棺了。 刑部也不推算抛尸地点,更没打算好好查案,直接将尸体带回了刑部验尸房,请来了钦天监,尝试通灵。 本是可笑至极的谬论,可如今这尸首分尸的玄乎,百姓也对恶鬼作祟的说法深信不疑,倒还一个个指望起宫里那帮神棍。 钦天监第二日便上报刑部,称该子是含冤致死,魂灵被恶鬼圈禁,不得往生。 卫荆却在上游八十里的地方寻到了抛尸点。 岸边的泥沙之中混着血迹,好在这三日都没涨潮下雨,留了些踪迹。 只是附近却没脚印和血渍,像是从天而降的尸体。 裴淮止带着林挽朝赶了去,查看一番后,将视线定在了高处的堤坝。 两个人一站上去,风几乎是迎面吹来,活像推人的手,卷起两人的衣袍在半空张扬。 林挽朝有些发晕,后退一步。 裴淮止看她一眼,浮起几分轻笑:“怕了?” 林挽朝本就惧高,她看向裴淮止不怀好意的笑,回道:“如此大的风,大人您觉得呢?” “林寺丞波澜不惊惯了,也会有怕的?” “是人都会有所畏惧,大人就没有害怕的东西?” 裴淮止微怔,似想到了什么,忽然收敛了笑,目光沉了下去。 林挽朝错开视线,往下看去,落在有血渍的岸边,很快滑下去沉了底。 “尸块应该就是从这里扔下去的。” 裴淮止顺着河流往远处看去,忽然笑了笑:“这里正对皇陵寺,佛海无边,若我是鬼,可不敢在这里抛尸。” 卫荆明了:“所以,一定是人。” “走吧。”裴淮止说着就要下去。 “现在怎么办?”林挽朝问。 “你指望刑部的人验尸能验出个名堂?” 林挽朝没明白,这次倒是卫荆先开口,他可对自家大人了解的很。 “大人是想夜潜验尸房?” —— 刑部验尸房,随意推开一间,都能瞧见一排排的尸首摆着。 最近的案子应该是在甲字房,推门而入,每具尸首旁都燃着一根蜡烛,烛影微晃,映衬在墙壁和门窗上。 卫荆在外望风,林挽朝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裴淮止却还是格外惹眼的一身暗红。 他们是偷偷跑到刑部验尸,林挽朝本就是心惊胆战,被他这身红衣整得更是惴惴不安。 “大人,果然是特别。” 裴淮止闻言,顺着目光,看向自己身上的衣服,笑了笑:“我怕若是被刑部的侍卫当成贼人乱箭射死了,当时就能变个厉鬼报仇。” 林挽朝:“……” 裴淮止瞧见她无语凝噎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先一步走在前面找尸体。 很快,就在最里面的一张床上,瞧见了今日捞上来的尸块。 掀开白布,尸体虽已被仵作将其拼好,但仍旧是触目惊心。 幼童身体本就娇弱,被水泡的发胀,又被鱼啃食的惨不忍睹,一张脸几乎每一块好皮。 尸体分别从脖颈、肩膀、胯骨五处分离开来。 裴淮止提起胳膊,查看起骨肉分离之处,又看了看胯骨和脖颈。 半晌,盯着那伤口,目露沉思。 “伤口断的平整,不是刀砍斧凿造成的,也不像锯开的。” 林挽朝缓缓开口:“是削。” 裴淮止闻言,又低头仔细去看,还真是像。 裴淮止觉得奇怪:“是用刀,还是用……若是用刀,怎么会有如此锋利的刃,就算是削铁如泥,也不可能将胯骨一刀分离。” 林挽朝眸光微动,心中本有个猜想,此刻,却是笃定了。 第32章 薛行渊又跑来了 回去时,街上已然开始了宵禁,这几日不太平,沿途巡逻的官兵也多了不少。 林挽朝与裴淮止坐在马车上,卫荆在驾车,马蹄哒哒响着。 车帘子掀起,月朗星稀,凉爽舒适的微风透过缝隙钻了进来。 林挽朝忽然说:“我家有肉。” “什么东西?”裴淮止放下帘子,侧眸看向她,眼角微挑。 “大人,我想试试有什么东西,能够削骨如泥。” 裴淮止又是惯用的动作,一只手撑着下巴,手指在脸侧一下一下的敲打着,看着林挽朝似笑非笑。 “林寺丞每次这么说,就代表已经有答案了。” 他敲了敲马车,说:“去林府。” 卫荆问:“做什么?” 裴淮止瞧着林挽朝,笑道:“吃肉。” —— 林挽朝带着裴淮止和卫荆往内院走去,却发现莲莲正坐门槛上昏昏欲睡。 林挽朝过去叫醒她:“怎么不回去睡?” 莲莲揉揉迷糊的眼睛站起身来,嘟囔道:“小姐你终于回来了……”说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惊醒了来,正要开口,却瞧见了后面的来人,顿时吓得往后一退。 林挽朝安抚她:“这是大理寺的裴寺卿,与我来府中商议要案。你刚要说什么?” “小姐,将军……薛将军已经在内厅等了你一下午了。” 闻言,林挽朝笑容一僵。 却听见裴淮止笑了出来。 林挽朝回头看他落井下石,没好气的问:“你笑什么?” 裴淮止抬头望天,漫声道:“没事儿,想到高兴的事。” 林挽朝见他又是装出的神情自若,晓得他已经有一肚子奚落的话语。 这裴淮止哪儿都好,就是毒舌。 “他想等让他等着吧,莲莲,去给我找一块肥瘦相间的连骨肉,送到我的工坊来。” 莲莲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声,赶紧转身去厨房了。 跟着林挽朝来到一处小院儿,瞧见门上挂着“工坊”二字。 推门而入,二人瞧见屋里满满当当的木具铁器,墙上挂满了没见过的弩具软剑,桌子上摆着榫卯所制的小机关。 门后莲莲的声音响起:“小姐,肉来了。” 卫荆趁着林挽朝回头接肉的空隙,偷偷摸了一把桌子上的小木鸟,却不知道按到了什么,那木鸟的翅膀突然动了起来,跟活了一般,直直的冲卫荆飞来。 卫荆避之不及,眼看着那木鸟近在咫尺,不知所措,忽的屋子里响起一阵哨声,那木鸟忽然掉了个头,又落回了桌子上。 看过去,是林挽朝在吹玉哨操控木鸟。 卫荆愣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裴淮止一边笑一边寻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她的东西跟她一样古怪,你还敢乱碰……” 话说了一半,只听见“咔哒”一声, 那椅子的扶手、腿脚不知从哪里弹出枷锁,瞬间禁锢住了裴淮止的手脚。 裴淮止:“……” 卫荆:“……” 林挽朝:“……” 裴淮止顿了顿,低咳两声,头也抬不起来,沉声道:“林寺丞,要不……你再吹吹你那个哨子?” * 薛行渊今日在宫宴上喝了些酒,回来时路过林府,鬼使神差的就走了进来。 到现在,茶喝了一肚子,酒也醒了,却还是没等到林挽朝。 王管家进屋提醒道:“薛将军,天色已晚,不如您先回去?” 薛行渊凝眉:“她还没回来?这么晚了,一个姑娘家在外面做什么?她置名声于何地?” 王管家笑容微微一僵,听见有人这么腌臜自家小姐,顿时觉得不悦,便说道:“小姐早就回来了,只是不想见将军罢了,本以为将军会明白的……” 他说完,无奈的叹了口气,躬身退了下去。 薛行渊听见后凝滞了许久,忽然笑了出来。 原来……是不想见他。 薛行渊垂眸冷笑着,忽而觉得有些可悲。 夫妻三年,林挽朝当真要固执到如此地步,三年夫妻情分一点也不挂念,竟是连见,都不想见自己。 他不明白,他不信。 林挽朝与他初见时,眼里明明……明明是有心悦和欢喜的,怎么会一点都不剩呢? 王管家见薛行渊从内堂出来,以为他是终于想明白了要走,忙上前恭送。 “薛将军慢走……” 话未说完,就被一把推开,险些摔倒。 薛行渊面色塑冷,就要往内院去寻林挽朝。 王管家上前阻拦,薛行渊回头怒视,警告道:“滚。” 王管家知晓他是沙场杀敌无数的挂帅将军,自然是不敢再轻举妄动,忙退了下去,急忙吩咐小厮去薛家请薛老太太。 薛行渊瞧着所有屋子的灯都灭着,直到最里面的一处偏僻小院儿亮着烛,他快步走了进去。 屋子上,挂着牌匾,刻有“工坊”二字。 他忽然冷静下来,这样是不是……会吓到她? 薛行渊收起一身杀气,缓缓走近那间屋子,他听到屋里传来林挽朝的声音。 “找到了。” 她真的在这里面。 薛行渊喉头微动,推门时竟没发现,这手不知何时竟开始颤抖。 屋里,林挽朝把从箱子底搜罗出来的一截线细细展开,这丝线极长极细,宛若琴弦。 她将绳子固定在特制的木架上绷紧,卫荆伸手去碰,却被林挽朝拉开。 “危险!” 卫荆吓得收回了手,又低下身子研究:“可看着,也不过就是一截丝线啊!” 裴淮止远远的瞧着,那双吊梢下三白眼矜贵又漂亮,摆弄着扇子,刚才那一会儿手腕就给他勒的有些疼。 林挽朝走到丝线旁举起肉,再松开手,肉就从空中落了下去——竟直接穿过了丝线。 而丝线完好无损。 卫荆大骇,裴淮止也意外的挑起了眉。 卫荆弯腰想将肉拿起来,一抬手,却见肉分成了两半儿,中间的骨头也整齐的分割开来。 林挽朝拿起另一块肉看了看,然后递给裴淮止。 裴淮止被吓得往后一退,没接,用指节抵住鼻子,凑近看,道:“切口几乎一模一样。” “是,可还是有些粗糙,那凶手的鬼蚕丝肯定比我的还要精细。” 裴淮止正要问清,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了。 第33章 她是阿梨 三个人缓缓看过去,薛行渊站在门口,也同样错愕的看着三人。 屋子里,林挽朝与卫荆各持着一块肉,裴淮止站在两人中间。 他上次说带着林挽朝去山花烂漫处,哪怕后来知道真正原因是为了查案,可薛行渊却还是放不下。 口出狂言的轻薄之徒! 林挽朝将肉扔在桌子上,淡淡看向裴淮止:“你有什么事?” 薛行渊的视线始终冷冷的的望着裴淮止,“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裴淮止甩开了扇子,轻蔑的扬了扬眉:“查案。” 薛行渊声色发冷:“深更半夜,成何体统?” 林挽朝闻言瞥了他一眼,觉得奇怪,笑了出来:“我的私宅我愿意待多晚便待多晚,还轮不到将军来管教。” “林挽朝!” 林挽朝迎上他的目光:“如何?” “我……我是为了你好,若是传出去坏了你的名声,你以后……以后又要如何嫁人?” “名声好的时候也未必嫁得良人……”裴淮止若无其事的转身,声音极淡的反驳。 极淡的打了薛行渊的脸。 林挽朝觉得裴淮止这毒舌,有时候也是有很大用处的。 “薛行渊,在你心里,女子所做一切都只是为了嫁人?不论做什么,都要考虑会不会影响嫁人……女子都不担心能不能嫁得出去,你这自诩高贵的男子,又徒劳操心什么呢?” 林挽朝语带嘲讽,继续说:“还是说,薛将军也认为,女子生来卑贱,男子想让我们活成什么样,我们便得乖乖照着做?” 薛行渊脸色一滞,张口欲言,可却说不出辩解的话,最后只是一句:“我……我不是……” 房檐上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薛行渊话说一半,顿时警惕抬头,飞身上了屋顶。 只见一个戴面具的黑衣男子,正从不远处的房梁上疾驰而来。 薛行渊眸光一凝,飞身而起,那人见此侧身躲开,落在院中。 薛行渊追了下来,以为他是想伤害林挽朝,便护在林挽朝身前,正要拔剑,却见那黑衣男子恭恭敬敬的对裴淮止行礼。 薛行渊这才看清,那人的匕首上是大理寺器纹,他脸色愈发冷了。 “裴寺卿,你是准备把你所有的暗卫都叫到挽朝府里来吗?” 林挽朝看了一眼身前薛行渊的背影,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提醒道:“薛将军,逾矩了。” 薛行渊回神,收剑入鞘,看着裴淮止的目光依旧不善。 卫荆急忙上前拉住黑衣面具男子的胳膊道:“策离,怎么了?” 策离也收起了剑,对裴淮止道:“大人,第二具尸首,出现了。” 林挽朝一把推开薛行渊,走到策离面前,脸色发白:“尸首在哪里?” “抛尸者察觉了我们的人,将尸体丢在附近就没了踪影。” 林挽朝艰难的稳住心神,道:“带我去看。” 薛行渊闻言急忙上前:“挽朝,尸首就别去看了……听絮絮说很是惨烈,我怕也会吓到你。” 林挽朝瞥向他,警告道:“薛行渊,这种时候,我没空同你浪费口舌,让开!” 林挽朝跟着策离往外走,裴淮止却没跟上去,而是手里抱着胳膊,似笑非笑的看着薛行渊:“薛将军,阿梨可不是娇滴滴的美人儿,那些东西,你的那位怕,她可不怕。” 薛行渊脸色沉下来:“这就是你将她置于危险中的原因吗?” 裴淮止挑眉:“这就是你同大理寺卿说话的口气吗?” 薛行渊脸色一滞,忽而又笑了出来:“寺卿大人无非就是因为挽朝是伯爵之女才刻意接近的吧?” 和白日里那些一个个上门求娶挽朝的世家公子一样罢了,都是因为想要这伯爵府主君的位置。 “她不是。”裴淮止忽然开口打断他。 “什么?”薛行渊微微愣住。 “她是忠勇之士的嫡女,是直面深渊的林寺丞,是敢在丈夫宠妾灭妻时自请合离的女子,是因一句誓言就守了你薛家三年的傻子,是林挽朝,是阿梨。” 裴淮止错过薛行渊的肩,往外走,头也不回的说道:“唯独,她不是伯爵虚名之下的傀儡。” 薛行渊呆立在原地许久,才缓慢的垂下头,苦笑一声。 是啊,林挽朝不是伯爵之女,她只是林挽朝。 他事事奚落那些靠近林挽朝的人,认为他们只是贪图袭爵,可这样想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和他们一样呢? 林挽朝除去伯爵之女的身份,她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女子。 ** 几个人赶过去的时候,已经快午夜子时了。 而裴淮止半天没跟上来,快到的时候才甩着扇子从天而降,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了马车上,手里提着一盏油灯。 卫荆过去打开尸袋,按压了几下露出的尸块,还算柔软,是个女童,瞧着死了不到一个时辰,且同样是被利刃五马分尸。 只是这一次,裴淮止在尸体的脸上发现了用朱砂写的小字,密密麻麻,像是一种经文。 之前那个孩子应该也有,只是脸皮被鱼吃了,所以才没有发现。 “卫荆,通知刑部的过来收尸。” “是。” 林挽朝蹲下身,颤抖的摸向尸体的头发,看见女童的两个发髻上还扎了一截红绳。 “这孩子,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林挽朝的声音颤抖,几乎是强压悲痛。 裴淮止就站在她身后,甩开扇子,挡在了林挽朝与尸体之间。 “别看了。” 林挽朝闭上眼,冷静片刻,站起了身:“她脸上的经文你认识吗?” “看不太明白,像是西域传来的文体。” 林挽朝眸光微顿,说道:“鬼蚕也产自西域沼泽,三年才出七寸,要想用来杀人,至少需要上百只鬼蚕编织十年。” “看来,凶手跟西域脱不开关系了。” “鬼蚕不好找,但养鬼蚕所需要的食物,鬼市中只有一家。” 鬼蚕是剧毒,它的食物,也是剧毒——百蛊碎。 裴淮止瞥起眉头:“你还知道鬼市?” “偶尔做些暗器机关拿去卖钱。” “私卖武器,大庆律法当斩。” “不然我一个月几十两的奉银,怎么养活偌大的伯爵府几十口人?裴寺卿是在拿律例与鬼市相提并论?” 这两者,本就相悖,作为两种极端的规则存在。 卫荆眼看远处的火把和人马渐近,知晓是刑部的人来了,从树上一跃而下:“大人,那接下来如何?” 裴淮止望着林挽朝,卖兵器还给她卖出理所当然了,倒是好笑。 可也只有林挽朝能这么理直气壮。 “明日与林寺丞,入鬼市。” 第34章 入鬼市 翌日,傍晚。 鬼市,沿着护城河的桥洞,穿过一截到膝盖的恶臭死水,再顺着石阶往前走,直到听见人声鼎沸,便是到了鬼市。 裴淮止看着自己新制的常服被脏水泡的湿透,他此刻半分好脸色都没有。 “所以,我们还要走回去吗?” “是。”林挽朝回答。 “再在黑暗中淌一趟浑水?“ “是。” 裴淮止皱眉闭眼,深深的叹了口气。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三个人的衣服都干了些,再穿过一道极窄的幽深通道,视线这才清明。 一道石门,挂了两个破旧的红灯笼,还守着两个彪形大汉,蒙着破破烂烂的黑袍,手里杵长戟,上面有干掉的斑驳血迹。 他们身后,则是鬼市。 裴淮止道:“西海有市,贸易不相见,置之物旁,为鬼市。一直听闻,却从未到过,今日却是长见识了。” 卫荆问:“我们怎么进去?” 裴淮止也泛起了疑虑:“常人可进不去。” 说着,就要回头问林挽朝。 下一瞬,两个人都被吓的一僵。 林挽朝不知什么时候把头发散开了,一身白衣,幽幽的站在那儿。 林挽朝道:“鬼市规矩,人不得入。” 裴淮止觉得可笑,装成鬼就不是人了? 他正想同卫荆笑笑这鬼市自欺欺人的规矩,一回头,又是一僵。 卫荆不知何时撕下一块衣服罩在了头上,划开两个洞,扮作幽灵。 裴淮止:“……” 林挽朝从怀里摸出来一盒胭脂,用指头轻蘸,顺着裴淮止的眼下往下画,活像两行血泪。 林挽朝解释:“这规矩不是让你装鬼,而是进了鬼市便是抛却所有为人的规矩,所以要隐藏真容。鬼市还有其他规矩,最重要的有三,非买勿问,蜡烛照物不照人,买货不问出处,进去以后,裴大人谨言慎行。” 裴淮止看她:“我不一直都谨言慎行?” 林挽朝不忍心打击他,笑着点了点头。 三个人刚走近,长矛就伸出,挡住了去路。 守卫声音低哑:“盘海底!”(江湖黑话:来历背景) 林挽朝道:“合吾的,买路。”(卖货的,来探底。) “进吧。” 守卫放了三根蜡烛在他们面前,这红烛比寻常蜡烛更亮些。 穿过入口,只见墙壁上挂满了刀剑,每隔几米就有一盏油灯,将四周映照的忽明忽灭,入眼,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商市。 林挽朝带着裴淮止和卫荆在迷宫似的路上快速穿梭,裴淮止看着沿途的商人,皆是扭曲诡异,死气沉沉。 最终林挽朝停在了一处靠墙角阴凉的摊场旁,破损的木桌上摆满了毒物。 摊主是一对男女,男人高高瘦瘦,面容阴郁。 而那女人…… 裴淮止瞳孔微缩,这女人的脸……被火烧的的五官尽失,只有皮肉缝隙中一双眼睛阴测测的亮着。 林挽朝先开口:“百蛊碎,二两。” 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林挽朝拿胳膊肘戳了戳裴淮止。 “做什么?” “拿钱。” “我掏钱?”裴淮止愕然,却无奈点头,反手从卫荆的怀里掏出一锭银子。 林挽朝无语:“金子。” “金子?什么东西这么贵!” 林挽朝伸出手,挑眉,理直气壮的要钱。 裴淮止凝噎半天,反手又去掏卫荆,却被卫荆护住。 卫荆苦笑:“大……公子,我什么家底你还不知道吗?哪里能随身装着金子啊?” 裴淮止尴尬的咳嗽一声,看向林挽朝:“没带那么多,银票行吗?” 林挽朝摇了摇头:“鬼市只认硬通货。” 裴淮止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子:“这是三两!” 林挽朝转头丢给摊贩道:“老板,收货。” 摊贩扫了一眼:“多了。” “多的买路。” “什么路?” 林挽朝凑近,低声:“百蛊碎还有谁买的多?” “空子(不懂道理),坏规矩了!” 林挽朝是知晓这对夫妻底细的,她也当然知道鬼市规矩,除了货,多的不能打听。 可是,这是唯一的机会。 “人堆里丢了孩子,风紧,不得已。” 摊主不为所动,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没这规矩!” 眼见摊主不愿透露,林挽朝死了心,正要离开,那毁了容的女人却伸出残缺丑陋的手,拉住男人的衣服。 “婆娘!” 女人低头拿起毒物堆旁格格不入的一个小拨郎鼓,冲着男人晃了晃。 男人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盯着拨郎鼓久久未言。 林挽朝垂眸,转身准备离开,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等等!” 林挽朝和裴淮止一同回头,男人垂着眼,拿着那拨郎鼓缓缓开口:“我也半开眼(一知半解),只晓得是个念三(和尚)。” 林挽朝神色动容,合手作揖,躬身朝夫妻一拜。 —— 三人往外走,只有裴淮止捏着蜡烛,他问:“念三是什么意思?” 林挽朝道:“和尚。” 裴淮止一顿:“会天竺经的和尚……” 林挽朝抬眸:“天竺经?” 卫荆跟在身后解释道:“自从昨晚发现那尸骨上的经文,大人就已经派人去查了,是西域已经消亡许久的《天竺经》,一种邪经,常鼓动杀戮之心,只是没人能译得出那经文的意思。” 裴淮止捂着鼻子蹚在脏水里,紧紧的捏着手里的蜡烛,一边问:“刑部现在什么动静?” “刑部尚书给圣上的奏折中都写的是恶鬼作祟,如今出现诡异经文,更是坐实了这个传闻。” “如此,案子就不查了?” “如今,便依着钦天监算出的人和方位在排查。” 荒谬。 裴淮止冷哼了一声,说:“那就让他们慢慢找,如今这尸骨出现的越发频繁,就看龙椅上那位,又能忍到何时。” 出了鬼市,入目一片明亮,满街灯火。 裴淮止这才松了那根蜡烛。 众人只觉得,好似刚从阴曹地府爬回人间。 裴淮止这才将蜡烛丢了,问:“刚刚那对夫妻为何要帮我们?” 林挽朝从一旁的柳树上掰下一截枝桠,将长发挽起,说道:“那男人是个逃兵,一家子被官府追杀,有一次男人不在家,女人被堵在茅草屋里一把大火烧了个半死,他们才几岁的孩子也被乱棍打死……许是,想到了自己可怜的孩子,所以决定帮我们。” 第35章 裴寺卿爱笑 裴淮止困得不行,倚靠在马车上,懒洋洋的问:“那你是从哪里学的江湖黑话?” 林挽朝本不便说,但一想裴淮止早就知道她师从相思山庄,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小时候师父们会带我去各地繁华之下的鬼市闲逛,听着就学了一些。” 裴淮止没搭腔,京都的夜格外静,只能听到清脆的马蹄声,林挽朝想起了幼时的那些事。 那时眼睛还没好,大师父整日教她盲着拼机关,学不会就打手心。 年幼总觉每日苦不堪言,如今再看,最好的时光就在过去。 “你昨夜和薛行渊说什么了?听王管家说,他失魂落魄的走了?” 裴淮止还是没回答,林挽朝回头看过去,人已经靠在那里睡着了。 林挽朝忽然就笑了,只是一瞬,便微顿住,移开了视线。 —— 翌日清晨,大理寺开始暗查与西域有关联的和尚。 刑部也没搭理这大理寺又在查什么,只顾着往钦天监占卜出的方位查。 京都流言更甚,皇上果然坐不住了,召大理寺和刑部一同入宫觐见,二司会谈。 刑部去了一大帮人,早就从大理寺门前路过。 裴淮止只带了林挽朝,说是有热闹看。 林挽朝穿好了官服,从大理寺出来,却见马车里只有裴淮止一人。 “就我们二人?” 裴淮止点头:“就我们二人。” “大人果然精简。” 想起方才刑部拖家带口的路过,车里还坐着李絮絮,裴淮止摇头:“陛下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见的,带那么多人去,尚书阁都站不下了。” 听到这里,林挽朝被逗笑了。 “跟大人相处久了,有时觉得大人说的奚落之词也是有趣好笑。” 裴淮止一顿,斜睨了她一眼:“你不一样,我是讲话好笑,你是看起来就好笑。” 此话一出,林挽朝的笑凝固在了脸上,反应过来后,有些自讨没趣的望向了窗外。 她果然还是习惯不了。 —— 马车停在了皇宫前,林挽朝跳下车,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里头的金光倾斜而出,带着威严的风。 林挽朝见一旁还停了五六辆马车。 裴淮止淡淡道:“刑部的。” “他们也是来……面圣的?” 裴淮止走在前面,刚在马车上微眯了片刻,肩颈有些酸涩,伸手轻揉了揉,眉眼惺忪,声音暗哑:“不一定,也许是来给陛下献舞的。” 林挽朝微微怔住:“这是可以说的吗?” “都说了是来看热闹,人少了,还有热闹可看吗?” 两人行至尚书阁门口,林挽朝老远就瞧见了候公公。 “老奴拜见裴寺卿!” 裴淮止眸色冷冷的略过侯公公,候公公也不恼,这宫里有些权势的瞧不起阉人的多了去,况且这裴淮止是平等的厌恶皇宫里的所有人。 林挽朝是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候公公瞧着林挽朝,如今一身官服猎猎飞舞,行的凌然大方,颇有官臣之风,他点了点头。 临近前,候公公在其侧低声道:“陛下今日龙颜不悦,小心为妙。” 林挽朝清冷的面容微暗,称是明白。 追上裴淮止后,他侧睨了自己一眼,“倒是没想到林寺丞在宫里还有人脉。” 林挽朝淡道:“候公公曾与我父亲相识。” 偌大的宫殿空荡压迫,活像金钟笼住了人,四处的纱幔层叠遮掩,穿过长廊,殿门轻轻掩上,圆形格栅窗前有张深棕色的小案台,斜放一块造型别致的太湖石香炉,两股细细的烟气从中盘旋升起。 透过轻烟缭绕,便可见座上的天子。 裴淮止与林挽朝一前一后的跪下,叩首参见。 “臣等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椅之上,皇帝的目光从裴淮止身上划过,转而落在林挽朝身上,语调阴沉:“平身吧。” 裴淮止谢恩起身,林挽朝紧随其后,坐在空荡荡的右侧席位,视线无意间落到了左侧十几位刑部官员身上,李絮絮就站在最后。 李絮絮查案不行,但听闻可入宫面圣,硬是说服孙成武带自己来,跟在一众官员之后。 她与另外三人无座,跪在角落,自是也瞧见了林挽朝,目光不善。 ——定是不善的。 凭什么自己要混迹在觐见官员侍从里才得以面圣,林挽朝却可以与大理寺卿同列而立,一同拜见。 皇帝位于上座,宦官奉上的茶看也不看,瞧着人齐了,直接了当的问:“幼童失踪案查的如何了?” 刑部尚书叫俞宁,闻言从席位而起,佝偻着腰,交手作揖而立:“回陛下,钦天监天师已卜算出疑犯位于城东方位,如今刑部已加大对城东的彻查搜捕!” 皇帝凝眉,声音幽幽沉重:“你便将十几个幼儿的姓名交于钦天监不知虚实的卜算之上?” 此言一出,宛若重钟震响,在座之人皆变了神情,唯独裴淮止,似乎早料到会如此。 刑部尚书跪伏在地:“陛下息怒!陛下,钦天监司南台确有异像浮动,找到的尸骨伤口更是诡异,绘有经文,绝非是人能所为啊!” 孙成武附言:“城中百姓也都认为是鬼怪作祟,且发现尸骨之处与太师所卜极为接近……” 话还没说完,殿中忽的,传来一阵轻笑。 孙成武一滞,几双眼睛一同看向裴淮止。 一旁的林挽朝本坐的端端正正,眼看众人都瞧了过来,顿觉得坐立不安,侧眸看了一眼裴淮止。 他倒是悠哉,斜靠在椅子上,指间夹了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 皇帝似是早就习惯了裴淮止这副模样,皱眉问:“裴卿笑什么?” 他抬手将手中葡萄送进嘴里,嚼碎咽下,缓声道:“臣是笑,如此京都攸关大案,兹事重大,却依着街巷传闻定为妖邪作祟,真乃奇事。” 他的话音一落,原本安静的殿内,顿时响起窃窃私语之声。 裴淮止缓慢的抬起了眼帘,看着殿内的人群,唇边噙着浅浅的笑:“臣还笑,刑部众人愚昧无知。” 这话一出,满座哗然。 林挽朝忍不住又看了裴淮止一眼。 果然是,一言不合就骂人啊…… 林挽朝又悄悄打量皇帝的表情。 只见他面容冷肃,可盯着裴淮止的目光虽然还是锐利,却隐约流露出几分笑意。 君心难测,许是陛下就等着有人能把“妖鬼传闻”的谬论推翻。 林挽朝猜不出,索性收敛心神,垂眸喝茶,静观事态发展。 第36章 帮裴淮止吵架 俞宁年有七十,乌纱帽下的发已然苍白,微眯起混沌的眼,皮笑肉不笑:“裴寺卿何出此言?” 裴淮止漫不经心的扫了众人一圈:“自己查案不力,误了两个孩子的性命,却用妖邪之说搪塞,岂非欺君?” 俞宁敛住神色,额间一阵薄汗:“裴寺卿,可不要血口喷人!钦天监乃是太祖皇在世时钦定,你却当众质疑,是何居心!” 裴淮止轻嗤:“你怎么就这么相信不是钦天监在故弄玄虚?” 殿中争锋相对,火药味渐浓。 林挽朝抬头看去,只见俞尚书的脸色青紫难辨。 他被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咬牙切齿半晌,忽然憋出了一句话:“裴寺卿,莫不是……在公报私仇?” 霎时,殿中哑然一片。 林挽朝望向裴淮止,他面上端的不动声色,可往下,那桌案底下的手却轻轻抖了起来。 见裴淮止没说话,俞尚书得意洋洋起来:“想来裴寺卿还是没忘幼时之灾,竟将此恨带到了朝堂之中,不过倒也可以体谅。” 孙成武也是忘了自己什么东西,上赶着帮腔:“尚书大人,裴寺卿左不过少年心性,都是为了为陛下分忧,您且别放在心上!” 裴淮止忽然坐了起来,目光冷冽地看着俞尚书:“老匹夫,你是活够了吗?” 此话一出,殿中肃杀之气凌然,连皇上都圣颜微凝。 俞宁却是不惧,他自然知晓裴淮止这个人疯,可拿定主意他不敢在皇帝面前动手,索性破罐破摔:“若是能为陛下尽忠而死,老臣自是心甘情愿!今日就坐在这里,等你来杀!” 李絮絮听不明白这其中缘由,但也是看出来刑部的人此刻压制住了裴淮止。 她挑眉,有些得意。 入了大理寺又如何,还不是被刑部骑在头上? 林挽朝心中暗忖,若是平日里,裴淮止绝对懒得理会他们的挑衅,但今日,他显然急红了眼睛,所谓关己则乱,想必,是因为十二年前那桩悬案。 林挽朝不动声色的伸手,按住了桌案下裴淮止已经动了杀意的手。 裴淮止回头看她,眼底猩红,像要择人而噬。 林挽朝对上那双极力克制的眸子,轻轻摇头。 裴淮止沉吟片刻,收敛气息,睫毛覆住眼中情绪。 林挽朝收回手,抬眸对上俞宁。 “俞尚书,北庆律法,讲究的是人证物证,”林挽朝淡淡道,“既无人证亦无物证,单凭钦天监占卜之术查案,案卷卷宗又该如何记载啊?” 俞宁眼眸微眯,声音沧桑混沌:“你是什么人,”他看向林挽朝,“本官与裴寺卿说话,轮的到你插嘴?” 林挽朝不疾不徐的站了起来:“微臣林挽朝,乃新任大理寺丞。” “哼——原来是小小的五品寺丞!”俞宁鼻尖轻蔑地哼了一声,“案子查出,该怎么记录,就怎么记录!” “尚书大人觉得那些孩子,还有多少命等着天师们占卜出来?” 林挽朝起身一步一步走近俞宁,语气清浅却不卑不亢:“钦天监是太祖皇钦定不假,但陛下登基十三年,如今北庆国泰民安,四海升平,这世间有何邪祟敢在天子脚下作祟?是钦天监办事不力弄虚作假,还是尚书大人识鬼断案,认为陛下天威不严才让那些鬼魅横行?” 一番反问咄咄逼人。 俞宁一愣,正欲辩驳,林挽朝却丝毫不给他机会。 “尚书大人,我父亲为忠勇伯爵,一生征战疆场,与钦天监绝无私怨,可夹杂不了私仇。” 俞宁气的满脸通红,偏偏这个林挽朝字字珠玑,他根本不好反驳。 裴淮止不知何时又靠回了椅子,吃了两颗葡萄,杀气散去,慵懒怔怔的看着林挽朝,目光沉沉,忽然笑了。 他道:“若尚书大人真认为这世上有鬼神,那继续拖着无辜孩子惨死,就不怕……亡魂找大人申冤吗?” 俞宁猛的后退,藏在官服下的手微微颤抖。 此刻李絮絮也已面色苍白,她惊诧林挽朝的临危不惧,更惶恐她和裴淮止之间无言的默契。 “强词夺理!这案……这案难不成你们能查出所以然来!” 林挽朝侧目,与裴淮止视线相交,林挽朝当即明白了裴淮止的意思。 她忽然转身离座,甩开衣袍跪倒在御阶之下,叩首道:“大理寺自请彻查此案,揪出凶手,还枉死的孩童一个公道!否则拖延下去,唯恐伤了民心!” 俞宁此刻已是喘息不止,气血翻涌,这案子若真交到大理寺手中,不就是向朝野宣告刑部查案无果,鬼怪作祟乃一场儿戏? 且他们的谋划,功亏一篑! 一直观火的陛下此刻终于抬起眸子,落在林挽朝卑躬屈膝的身影上。 “好,朕准你大理寺查,若真是与鬼怪无关,钦天监,满监皆斩!” 俞宁与孙成武吓得忙跪倒在地,惶恐道:“臣等领旨!” 裴淮止起身,跪在林挽朝身旁,叩首:“大理寺,接旨!” —— 众臣散去,裴淮止和林挽朝走在最后。 “我很庆幸。”裴淮止忽然说。 林挽朝不解:“什么?” “在我的棋局,用了你这颗棋子。” 裴淮止笑容随意延懒,与刚才在殿中那个强忍杀意的判若两人。 他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当年那件案子之后,裴淮止又去了哪里? 林挽朝微微垂眸,掩饰掉眼底的异样。 “我以为,陛下不会这么轻易答应。”林挽朝说。 裴淮止忽然看向她,用扇子戳了戳她头上的官帽,“你这脑子怎么一会儿灵光一会儿蠢笨?” 林挽朝扶好帽子,垂眸思虑,没走两步就明白过来了。 皇上想抹除钦天监,这就是理由。 今日便是一场君臣之间,合谋唱的戏。 可林挽朝记得,裴淮止是与太后同盟,她不懂为何皇上会将这盘棋摆在他和她的面前。 林挽朝顿了顿,随即才理清楚。 皇上是警惕太后权势根深,但近来东宫气焰实在嚣张,且不知刑部和钦天监在搞什么鬼。 皇上本就对钦天监不喜,毕竟,钦天监在北庆屹立百余年,从未败落。 所以,皇上才答应彻查,由着大理寺压一压东宫的气焰。 至于为什么笃定裴淮止会对付钦天监,想来,与十二年前的案子有关。 第37章 我以为大人是好人 说来可笑,这宫中,皇帝,太后,太子……竟各成一派。 不过也是,这倾天的权势与皇位,怎可只有一人分之。 自古,不都是群雄趋之若鹜。 出了殿,已是正午,热的让人发闷。 裴淮止道:“我要去探望皇祖母,你和我一道去吧。” 宫中林挽朝不熟,只能跟着裴淮止一起。 慈宁宫不远,过了御花园就是,林挽朝忽然瞧见亭子旁一堆姹紫嫣红中,有棵梨树。 本不是梨花盛开的季节,却开满了簇簇梨花,粉白如云朵。 裴淮止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又看了眼林挽朝,忽而道:“皇祖母不喜外人进宫,你且在这里侯着。” 林挽朝笑了,正合她意。 “下官明白。”她应声,裴淮止瞧着她往梨花树下走去,方才回头朝着慈宁宫而去。 * “老奴给世子爷请安。”守门的嬷嬷躬身行礼。 裴淮止道:“免礼,皇祖母起了吗?” “启禀太子爷,太后娘娘听闻你进了宫,一早就侯着了。” 裴淮止点了下头,便朝着寝殿而去。 屋子里尽是新燃起的蜡烛,照着整个宫殿亮的晃眼。 裴淮止双手作揖,诚道:“孙儿参见皇祖母!” 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招手让裴淮止到自己跟前来,道:“好孩子,快起来,快让哀家看看来!” 裴淮止依言从地上站起来,乖巧的任由皇太后端详。 “半月没见,你倒是消瘦了。” 裴淮止笑笑,回头看了一眼宫殿里成片成片的烛火,有些无奈:“皇祖母,白日就不用点这么多蜡烛了。” 皇太后嗔怪道:“我这宫殿深,比不得别处亮点,听你要来,这才点了这些蜡烛,怕你待的不舒服。” 裴淮止眼神微暗,任由太后握着他的手腕,忽又抬头笑道:“陛下准备除掉钦天监了。” 提及此事,皇太后脸色微微一变,她道:“我这儿子还真是会做皇帝,既不想得罪将来继承大统的太子,更怕哀家拿重臣和诸侯压他,却又不甘看着太子气焰嚣张,便从钦天监入手,是料定你会接下此事!” 裴淮止道:“是啊,他召我入宫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想到会是怎样。只是……” 裴淮止忽然沉默了,没再说下去,顺手拿起了桌上的点心吃。 太后看他的模样,垂下眸露出怜哀之情:“我知道,俞宁拿你母亲的事,给你难堪了。” 裴淮止笑了笑,皇祖母手眼通天,果真什么都知道。 她继续道:“把钦天监这颗狗牙掰断了,他这只老狗,也就叫唤不起来了。” “是啊,但就怕,钦天监不会坐等着我坏了他们的好事。” “钦天监想做什么,哀家能不知道?” 老太后目光深远,缓缓落回裴淮止身上,变成了仁慈宠爱。 —— 林挽朝靠在亭子里,她仰头看着枝桠上蔟放生姿的梨花,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的说:“这皇宫能让盛夏生春花,难怪人人都想争权。” “这是前几年从西北移植而来的,花可开于秋。” 林挽朝偏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男子,一身淡黄长袍,腰间系着同色系玉带。眉清目秀,皮肤极白,眼角含着笑意,那双眼睛很黑很纯澈。 这人,她是见过的。 是那日从皇后处离开时,撞到的小少年。 林挽朝忙起身行礼,虽不知他是谁,可能宫里随意行走,定是位高权重。 裴舟白眼角笑意更浓:“原来你是女官。”他打量一番她的官服,问:“大理寺?” “是。” 裴舟白点头,瞧着这树梨花,“我原以为,只有我喜欢这万红丛中一点白,苦了这树被孤零零的立在这儿,太凄凉。” 林挽朝不知道这人的底细,却看出他也是喜欢梨花的。 她躬身,准备告退。 外臣者与宫内不可私交过甚,这话她记得牢。 “你很怕我吗?每次都逃的这样快。” 裴舟白盯住她的背影问。 林挽朝脚步顿住,垂眸:“是啊,微臣怕死。” “我又不杀你。” “君不杀我,可我却可因君死。” 趋利避害,利且不说,害处是一定要躲开的。 裴舟白愣住,旋即低低的笑出声。 “我一介太子伴读,何来如此大的本事要了你的命。” 林挽朝看向裴舟白,似是想从他眼中探出真假。 可那双漆黑的眼里,只有明晃晃的笑意,什么也看不出来。 林挽朝知道,他说是不罢休,自己是走不了的。 “公子究竟想做什么?” “想……”他往前踱了几步:“知道姑娘的名讳。” “林挽朝。” “周白。” “周公子,我可以走了吗?” 裴舟白侧头看她:“林姑娘,慢走。” 林挽朝退下,顺着来时的路出了御花园,远远瞧见裴淮止从慈宁宫里出来。 他夜里似乎又没睡好,止不住的打哈欠。 斜斜的睨了一眼林挽朝,裴淮止看出不对劲:“心神不宁,莫不是那梨树成了精?” 林挽朝看他,原来他是故意留自己在那赏梨花的。 “梨花没成精,遇见个跑来搭腔的,好容易才甩掉。” “难怪。”裴淮止笑着上了马车,忽然看向林挽朝:“你的确生的好看,宫中也寻不出第二个,有人缠着倒也正常。” 林挽朝扯了扯唇角。 她并不觉得这是夸奖,反倒像讥讽。 “大人说笑了。”她淡淡的说完,撩帘登上马车。 裴淮止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挺直,这半月身子总算是将养好些了,不由眼底多了几分玩味。 “我倒是不难理解,薛行渊为何对你念念不忘了。” 林挽朝唇角微扯:“大人整夜整夜睡不好,尽是琢磨着男女情事去了?” 他沉默少顷,忽然笑了:“你父亲的案子,查到最后只能草草结案,无非就是陛下不在意。其实,你想为你林家报仇,有一计比在大理寺当女官还要快。” 林挽朝挑了挑眉梢,没说话。 “入宫,当妃。” 林挽朝淡淡的瞧着裴淮止,目光有些深沉的探究,片刻后,才道:“我以为,裴大人会是个好人。” 第38章 是恶人,不是恶鬼 “给你出主意,怎么就成恶人了?” 裴淮止摇摇折扇,似乎对这评价并不满意:“我只是想,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这么久还摸不透的人。” 林挽朝眼神意味深长:“我可比大人单纯。” 裴淮止收敛了笑意,认真地凝视着她:“可惜了这一双含情眼,里头装的都是心计。” 林挽朝避开他的视线,掀开帘子往外瞧。 “天黑了。” 裴淮止神色一顿:“这么快么?今日出门的早,忘了带灯烛,林寺丞可借我一盏?” 林挽朝回头看他,从上次入鬼市她就发觉了,裴淮止,怕黑。 她低头掩过眼里的思虑,低头应:“大人用林府的灯,是林府的荣幸。” “会还的。”裴淮止一点点合上扇子:“毕竟,这可都是你私卖武器赚来的,血汗钱呐!” 林挽朝没吭声,跟他总是没办法好聊,探头出去看着后方渐渐消失的皇城墙。 快到林府,林挽朝问:“我们查到的线索,需要告知陛下吗?” “不用,钦天监的手段还没使完呢。” 裴淮止笑的有些邪气:“他们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功亏一篑吗?” 林挽朝听出他的意思,“大人的意思是……” “明日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乱了查案的线。” 林挽朝点点头,不再说话。 马车停在林府门口。 裴淮止那扇子抵着帘子掀开,接过林挽朝的油灯,笑道:“多谢林寺丞送灯。” “大人客气。”林挽朝颔首,目送裴淮止离去。 —— 翌日,京都府衙里,就出了件大事。 有个丢了的孩子,回来了。 裴淮止听说这事儿的时候倒是不慌,缓缓放下茶盏,才对林挽朝道:“你瞧啊,这不是……来了。” 那孩子被带回了大理寺,刚到大理寺,外面就围满了百姓,有这孩子的父母兄弟,更有其他丢失孩子的亲人,想知道自己的孩子如何了。 林挽朝瞧着这小少年不过十二三岁,一身粗布麻衣,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双目无神。 她小心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垂着头,也不说话。 裴淮止从座上下来,那扇子轻抬起孩子的下巴,瞧着那无神的眼,笑容褪去。 “不中用了,审不出来什么的。” 林挽朝不解:“什么意思?” 裴淮止转身,声音冷淡:“被喂了离神药,现在就是个活死人。” 卫荆叹了口气,将孩子抱起送了回去,大理寺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对夫妇见此忙扑了过来,从卫荆手里抱过孩子。 “根生啊!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你看看娘啊!” 那孩子木僵着,呆呆的坐在床边上,看也不看面前之人,只盯着天上。 “根生,你别吓唬娘啊!” 卫荆也是觉得可怜,感慨了一会儿就准备回去,却听见身后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是那个孩子! 林挽朝也闻声出来,裴淮止紧随其后。 那孩子尖叫嘶吼着,在地上翻来覆去,似是极为痛苦。 “根生!”那对夫妻急坏了,一个劲哭喊,另一个则跪地磕头求救命,场面混乱焦灼。 那孩子七窍竟开始慢慢流出血来,握紧喉咙,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 忽然,他停了下来,缓缓站起来,瞪着裴淮止,抬起手,指向他。 “妖子不除,天威难恕!因果循环,报应百姓!” 这句话一说出来,那孩子就仰面摔落。张口吐出鲜血,溅了周围的人一脚。 林挽朝怔愣地望着这一切,不可置信地望向裴淮止,后者正看着那孩子。 此时人群中忽然出现位老者,白眉白须,手握拂尘,仙风道骨。 他走近,先冲那对夫妇施礼,俯身用指定住孩子胸口穴位,血即可止住了。 裴淮止挑眉,好整以暇的看着这老道士。 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孩子竟然逐渐转圜过来,神情平静下来。 “仙人啊!仙人,救救我的儿子!” 那老道士用拂尘一甩,孩子咳嗽几声,竟然就坐了起来。 那男子和妻子连滚带爬的凑过去,激动地唤着孩子。 老道士挥舞拂尘,口中念念有词,孩子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他看见了自己父母,猛然扑过去,哇哇大哭起来。 老道士站起身,旋即走到裴淮止跟前,望着他道:“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世人不信神佛,但我等修行之士,必不敢懈怠,若是任由妖魔猖狂于世,岂不愧对列祖列宗?” 围观者中有人问:“仙人,谁是妖魔啊?” 又有人应:“刚这孩子,指着裴寺卿说……说妖子!” “你们还记得十二年前,宫里除妖之事吗?那时……不就是说裴寺卿……” 卫荆拔出剑来指着老道士:“你这神棍,再敢胡言乱语试试!” 老道士丝毫不惧,冲着百姓扬声道:“妖子不除,天威难恕!因果循环,报应百姓!如今这恶鬼掳走孩童虐杀,便是因这朝中有妖子作祟,坏了人间规矩!”老道士看了裴淮止一眼:“若不铲除,日后必酿成大祸!” 说罢,他一甩拂尘,往人群里去了。 “不见了!” “仙人不见了!” “仙人说的没错,这裴寺卿定是妖子,祸乱朝纲!” “圣上竟还将此事交于大理寺查办,着实荒唐!” 林挽朝蹙眉,侧眸去看旁边之人。 裴淮止依旧是懒洋洋的样子,嘴角噙着笑,像看热闹般望着那些人,不否认也不承认。 “这妖子十二年前便没死,果真是祸害!” “今日必须交出我们的孩子!否则我们不会放过你这妖孽!” 林挽朝扫了四周众人一圈,冷冰冰道:“大理寺乃是皇权所掌,岂容尔等肆意妄为!” 闻言,周围瞬间安静,正要再闹,只见林挽朝站在裴淮止面前,缓缓往后退,喝令卫荆关门,又道:“若有人敢闯大理寺,依法严办!” 门关上,外面顿时群起激愤,却再也不敢硬闯。 林挽朝看着裴淮止,叹道:“那老道士这一出戏演的可真好,前面险些连我都信了。” 裴淮止探究的看她:“林寺丞就这么信我?” “不然呢,你莫不是真是妖子?” “倒没那么大的本事,只是我以为,昨儿给你出那入宫为妃的歪主意,你恼了我这恶人,没想到还会信我。” 林挽朝看着他,“你是恶人,不是恶鬼。” 第39章 借命续命 “陛下,今日京都府衙被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御前侍官躬身禀告:“说裴寺卿是妖子,请陛下降罪,诛灭妖孽!” 皇帝微眯着眼睛,脸上浮现出阴郁神色:“荒唐,江湖术士的鬼话怎可轻信?传朕旨意,派京都守备军将百姓驱散!” “陛下,禁军已经派去维持秩序了,只是京城百姓太多,恐怕需要点时候才能完全撤掉。” 皇帝微睨着底下的人:“朕养你们何用?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妥当?” 侍官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陛下!”候公公从外面小步踱进来,凑到皇帝耳边低声道:“方才来报,公主殿下求见,说……说有话要与陛下讲。” “长乐?她不在公主府安心修养,这种时候跑来凑什么热闹?” 皇帝沉默少顷,又不忍将女儿遣了回去,摆手召她进来。 “长乐,你病才好,不安心养着,跑出来做什么?” 长乐公主穿一件素白浮锦衣裙,发髻高绾,面容苍白憔悴。 “父皇,长乐无碍的。” 皇帝叹息,强忍烦闷,温柔地问:“怎么突然来找朕?” 公主垂首,声音低低地:“听说,裴淮止妖子之事又被翻出,父皇,可是真的?” 皇帝愠怒:“是哪个狗东西将这事传到了你那里!” 长乐慌了神,情急之下咳嗽不止:“所以,是真的?” 皇帝扶住她:“别担心,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你先回去好生歇着吧。” 公主摇头,咳出泪水,摇摇欲坠,推开他的搀扶,跪伏下去。 “父皇,长乐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求父皇。” 她抬起头,目光恳切而哀伤:“当年父皇登基不到一年,根基未稳,钦天监作乱害死了止哥哥的母妃,将他贬入奴隶营整整五年!父皇,断不可再……我求父皇,这次一定要保住他!” 皇帝闭上了眼,当年若不是此事,母后怎会与他分崩离析,闹到今日母子离心的局面。 良久,皇帝缓慢开口:“朕知道了。” * 裴淮止仰躺在院儿里晒太阳,旁边放着新鲜的荔枝。 林挽朝看他,问:“大人还真是心大,这时候还吃得下去。” “那怎么办,总不能来除我的天师没等到,先把自己饿死了。” 林挽朝坐下和他一起吃,瞧着日头正盛,又叫卫荆找来了华盖。 “我们要等到何时?” 裴淮止闭着眼,懒洋洋的嚼着荔枝,说:“等到策离把那和尚抓到。”他掀起眼皮,看她:“怎么,不信我?” “信。”林挽朝拖长了尾音:“大人说什么我都信,只是如今外面闹成这样,” 她停顿一下:“陛下也会陪我们一起等吗?” 裴淮止的眸光望着远方,道:“会的。” 一直到快入夜,屋顶落下一人,一跃而下。 是策离。 他但裴淮止身侧恭敬道:“抓到了。” 林挽朝问:“孩子呢?” “都在和尚的地窖里。” 林挽朝看向裴淮止:“接下来怎么办?” 裴淮止看了眼渐渐低沉的夜色,策离从屋里拿出了灯笼。裴淮止手撑着下巴,缓缓道:“去见见那个和尚吧。” 林挽朝跟着裴淮止来了牢狱,这是她第二次进来。 第一次的时候,她一身病骨,强撑着恶心,硬是看完了一场杀戮,只为了能在大理寺名正言顺的留下来。 如今再入,却只觉得自己早就是大理寺一行黑衣中的其中一个,进了这里,如同暗流汇入沟底,殊途同归。 这牢里的罪人,恨的,有她一个。 隔着铁笼,林挽朝看见了这和尚。 白皙的面,藏蓝的袍,五官是深邃分明胡人长相,手里一颗念珠,静静地坐在血渍干涸的地上,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林挽朝问:“为什么要杀孩子?” 和尚不言语,连眼睛都未睁开。 “不说也没关系,大理寺牢狱的手段还多着呢。况且一段经文罢了,真以为我们找不到译得出之人?” 闻言,那和尚手一顿,才开口道:“善哉善哉,那不是杀戮,只是借命续命,他们都会转世为人,并未消亡。” “你是用什么杀的?” “女施主既然能找到我,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你倒是淡定。” “我命不该绝,自然不用怕。” “你以为钦天监会来救你?” 和尚睁开眼睛:“我已经续了一百余年的寿命,阳寿未尽,不得而终。” 林挽朝失笑:“你抓那些孩子是为了续命,尸体脸上的符咒,怕就是你为了续命仪式而作——害了这么多人,你只会不得善终。” 卫荆搬来了一把椅子,裴淮止坐了上去,懒散的搭着二郎腿,“一个胡人,想当和尚恐怕不易,你以为钦天监是在帮你?” 和尚看向裴淮止,没说话。 一个借命续命的人,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怕死。 裴淮止笑了,问林挽朝:“你那匕首借一下。” 林挽朝愣了愣,从袖中取出那把匕首递给他。 只见裴淮止将那匕首握紧,往前倾身,锋利的刀刃贴近了那和尚的脖颈。 “我知道,你怕死。” 他轻声细语:“但我不想让你活了。” 下一刻,刀子浅浅划破脖颈皮肤,血珠瞬间从里冒出来。 林挽朝看见,那和尚的手抖了起来。 她当即乘胜追击:“我一直想,钦天监这么做,无非就是为了挑起民怨,利用邪祟之说稳住自己于北庆的地位,用鬼神之说蛊惑人心。那事成以后呢?狡兔死,走狗烹,他们会容忍一个知晓一切的和尚活着吗?” 裴淮止摇了摇头:“不知道。”他笑着回头:“你说,他借了这么久的命,我这一刀子下去,他刀子能不能死?” 那和尚的眼睛瞪圆了,握着念珠的手抖得更厉害。 刀子割破皮肉,一点点地渗透进脖颈里,他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裴淮止冷漠的注视着他,笑容更甚。 和尚终究是怕的,他挣扎着喊起来:“不!你敢!你杀我,宫里的人不会放过你!你是妖子,该死的人,是你!” 裴淮止轻哼一声,拿开匕首。 和尚像烂泥一般滑落在地,捂着脖子痛苦的喘息,满眼恨意的盯着他。 “交出那些孩子的解药,我不杀你。” 裴淮止居高临下的睥睨他,眼神凉薄冰冷。 第40章 她杀人了 和尚艰难的喘息:“我若是交出去了,国师会杀了我!” 裴淮止站起来,拍了拍袖子:“我保证,国师不杀你。” 和尚仍旧坚持:“我已经杀了两个孩子,我不信我能活。” “那好吧,你的阳寿彻底白续了。”裴淮止转身,似乎打算离开,和尚急了,连忙唤住他:“你别走!” 裴淮止回头看他。 “我、我告诉你……”他气息不平,可还是半信半疑,不愿意松口。 林挽朝说道:“不过就是被人当枪使罢了,你真以为这续命邪术是真?到时刑部拿你交差,钦天监这步棋才算是成了。” 和尚犹豫片刻,最终叹了口气,将所有真相道出。 和尚原是西域前来北庆都城做生意的胡商,生意失败,妻离子散,他便入了金陵寺前洒扫为生。 一日,国师找上了他,向他打探永生之术。 原来和尚曾在西域学过《天竺经》,便与国师之策不谋而合。 依照《天竺经》之法,需要让借命之人的身体一瞬间离散,魂魄才得以保留,所以和尚养了整整三年的鬼蚕取丝。 他们接连掳走二十一个孩子,每三天杀一个,届时即可功法大成。 而钦天监要的,即是借这恶鬼作祟的传言,坐实自己为民除害、天降国师的名号,蛊惑民心,到时…… “到时,再用天命难违之说,逼陛下退位,迎太子顺理成章登基,对吗?”裴淮止接道。 和尚默认。 “只是没想到,你们会查到我身上!”和尚说:“你们是怎么查到我的?连钦天监都没有想过我会被你们找到……” 裴淮止将匕首细细擦干净,侧脸映照在烛光下,晦暗不明,然后,把刀还给了林挽朝。 “卫荆,拿供词来,让这和尚画押。”裴淮止将脏了的手帕扔到地上,转身朝外走去,手放在腰侧的配剑上。 林挽朝跟了上去。 出了牢狱,林挽朝追问:“你当真要留他一命?” “你觉得呢?” “他杀了两个孩子,不该活。可你答应他了。” 裴淮止停下来,回头看她,说道:“你这是在跟杀人犯讲诚信道义?” 林挽朝仰头看他,想起那个被鱼啃食的孩子,还有另一个都没来得及取下红发绳的女孩儿,眼里闪过决然。 “我明白了。” 裴淮止满意的笑了,视线交融,他问:“明白什么了?” “你答应他了,我没答应他。” 裴淮止第二次离她这样近,也是第二次见过这么亮的眼睛,和那时从奴隶营逃出来时,见到的眼睛一模一样。 “阿梨,掌控一个人生死的感觉,如何?” 夜色深浓,一轮皎洁的月亮悬挂空中。 裴淮止靠墙而立,修长的指拎着灯笼,灯火微明,他微垂着眸看她。 她动也未动,淡淡道:“杀恶人的感觉,还好。” “这就是……权利的好处啊。” —— “什么?一群废物!” 东安门内宦总管齐公公道:“大理寺拿着那和尚的证词已往皇宫来了。” 皇后面色沉冷,缓缓望向外面的天。 “不成了,不成了……必须保住舟儿!” 齐公公跪下,一声长令:“奴才明白!” 那证词刚到宫门,钦天监就燃了一把大火,所有国师,皆葬身其中,且先一步往皇上那送了认罪书去。 讲明了钦天监是如何图谋不轨、蛊惑人心,连同异族和尚屠杀幼童、构陷朝臣。 只是,将原因都归咎到了国师贪图永生之上,只字未提东宫。 皇上的目的已然达到,对晚一步的大理寺供词便驳了回去。 裴淮止看着被退回来的证词,紧随其后而来的便是嘉奖赏令,忽的笑了出来。 “咱们这陛下啊,可真是有趣儿。” 林挽朝刚收到钦天监烧尽的消息,望着这赏令,她久久未言。 裴淮止知道她不明白,慢悠悠的给她解释。 “当今太子是皇后用其兄在西北的兵权送上去的,皇帝自然不喜,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今日动动皇祖母的人,明日压压太子的门下,以做到稳固自己的朝局。可若是真损掉一个,与他而言便是鱼死网破。他只要像今日这般敲打敲打他们的爪牙即可,陛下当然知道我们的证词里都写了什么,但他动不了,只能装作不看,就够了。” “连陛下都动不了东宫?”林挽朝怕,若是世上没人动的了东宫,她就永远无法报仇。 “倒是也可以……只是,时机未到。”裴淮止问:“那和尚呢?” 林挽朝的手指微屈,微微发抖。 她怕有人会保那作恶多端的和尚,怕他离了大理寺,就再也没人能杀得了他了。 所以,她带着卫荆到了牢狱中,亲自动的手。 裴淮止明白了,忽然看向她,轻声道:“你不杀,也会有别人来杀,没有人会让他活着受审。” 大理寺将其他十九个孩子全都救了出来,一一交给了其父母亲人,并将解药分发。 那些孩子被藏在深不见底的地窖里,浑身脏兮兮的,受尽了折磨苦楚。 而地窖更深处,则是被固定好的鬼蚕丝,丝线被血染的通红,地上墙上都是喷溅的血迹,是那两个可怜孩子的。 大理寺的门又重新开了,门外人来人往,门内各行其事,像第一次来那样。 明明昨日,还有半个京都的百姓围在这里要杀了妖子,今日,却都好像忘了。 那些咒骂裴淮止和她母妃的百姓,丝毫愧疚都没有的从大理寺门前过往。 林挽朝看向裴淮止,他站在大理寺高处的台阶上,背对着阳光。 一袭玄青色的袍服,黑发披肩,衣袂翻飞间似乎还沾染着血腥味,眉梢眼角的笑里,都隐约藏着几分薄情狠戾。 “裴寺卿。” “怎么了?” “我……应是在哪里见过你。” 她喃喃道。 “嗯?”裴淮止转过身,“是么?” 她摇头,不确定:“或许是我记错了。” 裴淮止笑了,拿扇子轻点他的额头,道:“你幼时是盲的,我可不信你见过我。” “是啊,我见的那人,早就不是那人了。” 薛行渊与当初救自己的少年,早就判若两人了。 —— 李絮絮失魂落魄的回了薛府,无力的倒在椅子上。 薛行渊正在院中种着什么,看她这幅模样,不忍问道:“怎么了?” “这案子,又让大理寺破了。” “我听说了。”薛行渊将那棵小树放进坑里,用手填土:“陛下罚了刑部办事不力?” “嗯。”李絮絮目光泛着冷意:“是林挽朝和裴寺卿破的。” 薛行渊闻言,缓缓垂了眸子。昨日百姓围了大理寺时,他就在人群外,看着林挽朝护住了裴淮止,看到她瘦弱的身躯在绝境中用她手中的权护住了大理寺。 他在边疆的这三年,她应该也是这样护住薛府的。 “行渊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第41章 停职罚俸 薛行渊回过神来,将土压实,站起身来。 “如今,刑部和大理寺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李絮絮不解:“什么意思?” 她问完这句话就垂下了眸子,回京都三月,却从未被京都接纳,哪怕是入了刑部也只是个小小文书。李絮絮到现在也看不懂,不懂皇帝为何会举荐林挽朝当女官,也不懂刑部和大理寺在争什么,更不懂刑部尚书为何对恶鬼作祟的言论深信不疑,她该真的以为是因为尚书信佛…… 太多了,她更不知道,林挽朝怎么就可以游刃有余的参与其中。 因为裴淮止帮她吗? 还是因为她……真的很聪明? 薛行渊扔下铲子,坐了下来,有些语重心长。 “絮絮,这朝中的勾心斗角你不会明白,我无法一直护你周全,但你记住,孙成武不可深信。” 李絮絮有些颓丧:“我知道他不可信,从他上次带我去裕都后我就知道了,一起去的文书都被革职查办了,只有我,因为我是你的未婚妻子,我才留了下来。” 薛行渊望着她:“不如把那些事先搁置下来,先将婚约完成,如何?” 李絮絮眼瞅着婚期将近,她也没什么借口可以拖延下去了。 “好,我们成婚。” 薛行渊笑了,却觉得嘴角沉重,他看向院中那颗小树,栽在了原来的地方。 明年的春季,会开花吗? 应该是会的。 —— “林寺丞,所有孩子都被父母接走了,但剩了一个。” 林挽朝那和尚关押幼童的地窖走,身后跟着个官员。 “那孩子看着十三四岁的模样,也不说话,但也不像被喂了药。” 到了地方,林挽朝才看见了这个孩子。 孩子低垂着头,听到声音抬起脸来,苍白如纸的面孔,嘴唇干裂,眸子里倒映着光。 林挽朝弯下腰,对上他的视线。 “你有爹娘吗?” 那孩子摇了摇头。 林挽朝顿时明了,原来是个孤儿。 旁边的侍卫道:“被救走的其他孩子说他是第十一个被抓进来的,进来不哭也不闹,话也没说过一句。” “你还有家吗?” 那孩子又摇了摇头。 林挽朝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开口,却半天说不出话,声音哑的厉害,林挽朝捏住他的嘴,这才发现,他的喉咙发红溃烂,是得了哑病。 林挽朝觉得可怜,摸了摸他的头:“你可愿意跟我回家?” 少年的眼睛微亮,但也是有些惧怕,不知该不该应。 “我不会伤害你,”她想起刚刚官员所说,温柔的笑了笑:“我就叫你十一,如何?” 男孩嘴唇微动,声音嘶哑的重复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 林挽朝安排人将孩子先送去了林府,自己则还要回一趟大理寺。 听闻是刑部和都察院派了人来,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事。 大理寺的案子和罪人都是要三重审理,何况彼此这牵扯朝廷命官的大案,则更要三法司会审。那和尚平白无故的死在了大理寺的牢狱中,刑部是一定要个交代的。 裴淮止正坐上位,有一下没一下的摆弄着扇子。 “我说了,这人是畏罪自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领头的是孙成武,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虚伪的提着笑:“一个用邪术续命的人,畏罪自杀……这说不通啊裴寺卿。” 林挽朝踏入门槛,“那孙侍郎觉得呢?” 众人回头看去,裴淮止疲惫的皱起了眉。 “你来做什么?” 林挽朝向诸位大人施礼,随后对上了孙成武的视线。 孙成武捋着胡须,笑道:“我倒觉得,像是有人蓄意杀了要犯。” 一旁的都察院御史生怕站错了队,挤出来在二人中间调停:“是啊,哪怕这妖僧罪该万死,也该由三司会审后依罪问斩,可是……林寺丞有何隐情?” 林挽朝说:“隐情倒是没有,只是孙侍郎觉得,这人出了大理寺,还能死吗?” 孙成武皱眉:“林寺丞这话什么意思?” 林挽朝移开视线,不卑不亢:“人是我用刑重了,误杀的,该如何便如何,我林挽朝受了。” 林挽朝知道,这罪到最后全看皇上,他既将自己推到了这高台上,目的不达,自然也不会轻易将她拽下去。 裴淮止深深吐了口气了募地合上扇子,阴沉的瞧向孙成武:“还不滚?” 孙成武笑的卑微虚假,忙不迭的点头,都察院的御史默默的擦了擦汗,拱手告退。 许久,殿里都很静。 顿了半晌,裴淮止说:“若我不松口,他们奈你不何。” 林挽朝坐了下来:“可这件事总得有个交代,不是么?” 不到半个时辰,陛下口谕便到了。 大理寺丞林挽朝,罔顾审理律例,致使要案犯人命丧,停职三月,罚俸半年。 林挽朝跪下接旨,头顶的梁冠扣在冰冷的金砖上,却丝毫不卑微,平静的起身,又和和气气的送走了内廷来的太监总管。 裴淮止在一边冷嘲热讽:“三个月呐……回来还有你的位子吗?” 林挽朝侧眸看他:“大人说笑了,大理寺不会还容不下一个寺丞吧?” “大理寺容得下,其他……可就说不准了。” 林挽朝抬头看檐外小雨,她想起,林府里还有一个刚收留的小少年。 “大人,您忙吗?” “不忙。” “陪我去买些东西。” “不会是想让我掏钱吧?”裴淮止皱眉:“你这罚俸半年,莫不是盯上我了。” 林挽朝笑的嫣然:“放心,不用大人的钱。” —— 两人往成衣铺子去了,挑几身少年穿的衣服。 林挽朝站在柜台前,挑挑选选。 裴淮止靠墙站着,双目紧闭,长睫掩盖住眼底的情绪。 “你这是给谁买?” “小孩儿。” “哪来的?” “捡的。” “不愧是阿梨啊,别人捡银子,你捡小孩儿。” 林挽朝叹道:“大人一定要叫我的乳名?” 裴淮止睁开眼睛,饶有兴趣的盯着林挽朝,忽然问:“说吧,为什么叫我陪着你?” 林挽朝回首看他:“不能是属下想跟大人多待一会儿?” 裴淮止直起身子,凑近她,一双眸子深邃的像暗流,“你真是这么想的也就罢了,我自然求之不得。” 林挽朝笑容一滞,觉得他离得有些近了,往后退了退,若无其事的拿起一双长靴翻看。 裴淮止笑:“阿梨,想要吓跑那些跟着你的人,还怕跟我离得近?” 第42章 没那么怕黑了 林挽朝皱眉,没想到让裴淮止看出来自己的心思了。 “不知道是谁派来的,跟了我有三天。” 裴淮止挑眉,笑的邪气:“早说呀,早说,我帮你全弄死。” 林挽朝每每听他这幅视性命如草芥的模样就觉得后背冒凉:“他们只是跟着我罢了,还不知底细。” “人,心太软可不是好事。” 说着,裴淮止便略过林挽朝就要往外走。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 “大人,先搞清楚是谁派来的可好?” 裴淮止低头看她握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目光极为深沉,林挽朝反应过来,抽回了手。 他挑眉:“行啊。”说着,便拍了拍手唤来卫荆,下巴轻抬,低声道:“去瞧瞧,哪个不想活的,敢跟着林寺丞。” 卫荆得了令便下去了,两个人付了钱就出了铺子。 裴淮止有些无所适从,提着剑一言不发,面色古怪,身旁但凡擦过一人他都要皱眉厌烦。 “大人很少上街?” 裴淮止如实回答:“不喜欢。” “不喜欢人还是不喜欢热闹?” “都不喜欢。” 林挽朝摇了摇头,裴寺卿不喜欢的事情都很古怪。 “你费尽心思入大理寺,就这么把这件事儿担下来,不怕回不来了?” 林挽朝慢悠悠的走着,声调缓慢:“大人尽可放心,会有人——保我回去。” “谁?” 林挽朝挑眉,看见了林府的府邸,她停步道:“天快黑了,大人就送到这里吧。” 裴淮止皱眉,有些无辜的讪笑摇头:“用完就扔啊,阿梨你这毛病还没改掉?” 林挽朝哑然:“……那大人?” 裴淮止笑:“叫我吃个晚膳,我也不会拒绝。” “我只是想,天快黑了。” 裴淮止仰头看,那落日已经没入山了半个,橙红的霞光洒满了整个京都城,骤然的亮后,就是渐隐的夜。 裴淮止的笑容一点点散去,他的目光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柔声说:“其实,我发觉每每跟你一起,倒也没那么怕黑了。” 他说话间转眸,看着她微愣的神情,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大概是想到,还有人比我更怕高,我就觉得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林挽朝手心微松,后知后觉的笑了。 果然,裴淮止嘴里从来没客气话。 —— 厨房里正在忙活,裴淮止拉着林挽朝坐在灯下下棋。 卫荆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腆着鼻子从屋顶落下来。 “什么味儿啊,真香!” 裴淮止落子微重,道:“你上次分尸的肉。” 卫荆险些一个踉跄,笑道:“大人说话还是那么风趣。”他跳进来,却见林挽朝也在,忙稳住了身形。 “叫你查的如何了?” “回大人。”卫荆看了一眼正研究棋局的林挽朝,低声道:“都是薛行渊的亲兵。” 裴淮止嗤笑,把下了一半的棋子扔回棋蒌,冷冷道:“听到了吗?你那个前夫君。” 林挽朝没说话,她只知道,裴淮止不想下了。 “大人,准备用膳吧。” 裴淮止跟着站了起来,瞧见卫荆巴巴的跟在后面,他睨了一眼,说道:“回去吃,跟着我做什么?” “大人!”卫荆扯着嗓子纠缠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大理寺膳房里马大娘做的饭有多……今日我也想在林寺丞家蹭顿饭,改善一下伙食!” 林挽朝回头,轻笑着:“卫统领,你不说我也会留你一起吃的。” 裴淮止无奈的挑了挑眉,自从这林挽朝进了大理寺,连卫荆都跟她学的越发没规矩了。 刚落座,林挽朝却又放下了筷子,看向周围。 莲莲上前问:“小姐,您找什么?” “十一呢?” 莲莲一怔,这才想起来。 “老王带他去沐浴更衣了,应是快来了……哎,来了!” 几人往门口看去,老王先进来了,身后跟着个小男孩。洗干净了才发现,他竟生的那般好看,唇红面白,只是眼眸有些低沉阴郁。 林挽朝招手:“十一过来。” 十一怯生生的迈步走了过来,林挽朝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道:“饿不饿?” 十一抿着唇点了点头。 “快坐下吃饭。” 说着,拿起一旁的筷子递给十一。 裴淮止睨着那少年,却觉得不讨喜。 “你还真捡了个孩子?” 林挽朝看着他,温婉浅笑:“嗯,从地窖里救上来的,无父无母,我看着可怜就收留了,叫十一。” 十一闻言,放下筷子,用手指沾水,在桌子上写下“十一”二字。 林挽朝惊喜的瞧着,又问:“你会认字?” 十一点头。 裴淮止低下头吃饭,神色也没方才轻松了。 林挽朝道:“正好这三月清闲,我要替他治好嗓子,我瞧着喉咙,不算严重,听闻你那世子府中有一神医……” 裴淮止发出一声不悦的鼻息,淡漠的看向林挽朝? “林寺丞,食不言,寝不语。” 林挽朝一怔,忙垂首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慢悠悠的思索着怎么才能把人塞给他。 —— 薛行渊看着被捆成团扔在府门口的亲兵,陷入了沉默。 “行渊哥哥,这是……”李絮絮不知何时跟上来的。 “不知道,许是捆着玩。”他揽过李絮絮的手往回走,“与玉荛相处的怎么样了?” “你知道的,她一直不喜欢我……我已经很尽心了。” 薛行渊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将来你是薛府的当家主母,又是她的嫂嫂,万事都要让着些她。” 李絮絮一怔,原来是薛玉荛向薛行渊告状了,怕就是因为早上她要拆了林挽朝两年前在院子里修的秋千,两个人吵起来的事情。 李絮絮松开了薛行渊的手,自嘲的笑了笑:“行渊哥哥是想我谦让一辈子,哪怕被玉荛欺负也不能还口,是吗?” 薛行渊开口:“玉荛也快到了嫁人的年纪,如何谦让一辈子?她也是你妹妹,你这话说的有些过分了。” 李絮絮笑了笑:“玉荛走了,可还有你母亲,还有行文,我不是忍让一辈子?行渊哥哥,我不是林挽朝那般善于心计之人,没办法稳住这薛府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和事。” “你可以慢慢学。” “学,问谁学?要我现在去林府找林挽朝吗?听闻她被停职了,回不回的了大理寺都是一回事……” “絮絮!”薛行渊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第43章 我要的是你 李絮絮身躯一震,错愕的盯着薛行渊。 她觉得,薛行渊越来越变得……像另一个人。 薛行渊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脸色缓了缓。 他握紧她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 “絮絮,别闹脾气了。我们二人相识三年,彼此相知,你该明白,我心里只有你。” 李絮絮垂眸,眼里闪过冷意:“从前,你只会跟我一起贬低那个女人,如今,却替她辩解。” 薛行渊微怔,下意识的想要否定,可,李絮絮说的是实话。 如今的他,再也不想将恶意付诸于林挽朝了,更不想别人这样。 —— 莲莲踏进屋子,手里拿着份折子,交给了林挽朝。 “小姐。” 林挽朝看了一眼,继续忙着手里的动作,她正在捣鼓什么木头。 “什么东西?” “薛府送来的请帖,薛将军三日后大婚,邀请了京都所有的名门。” “阵仗挺大。”林挽朝将东西放下,接过帖子翻看了看,“不过请我做什么?去见证他们的恩爱幸福?” “小姐,那要回绝吗?” 林挽朝微顿,目光沉着:“你说,所有世家贵族都邀请了?” “是,陛下赐婚,自然是要办的盛大,满城皆知。” 林挽朝扬眉笑道:“那,那个爱看热闹的人也会去了。” 莲莲不解的眨了眨眼睛:“谁?” 林挽朝笑着却,没说是谁,只是安排莲莲去库房准备些贵礼。 三日后,送去将军府的盛宴。 人不到,礼要到。 不得让满京都的人都知道,薛行渊赶请她,她就敢应。 那些腌臜事儿,林挽朝可从没放在心上。 —— “如此热闹,我定是要去瞧一瞧了。” 裴淮止正在院中练剑,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服,发丝微散,矜贵优越的面容上一层薄汗。 卫荆跟在身后接过剑,又忙递上毛巾。 “可大人不是向来不喜这些冠冕堂皇的筵礼吗?” “林寺丞的前夫君成亲,如此有意思的事定是要去的。” “……大人还真是爱好独特。” “就是不知道,林挽朝会不会去。” “当日薛行渊请婚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林寺丞再去不是等着让人看热闹吗?” 裴淮止把帕子扔回去,舌头抵着侧颊,笑着:“她林挽朝可不是怕被人看热闹的主儿。” —— 翌日,林挽朝拎着一个木箱,去到了大理寺。 停职,但又没说不让进大理寺。 她穿着碧绿罗裙,在一众黑衣朝服中像冒出的新芽,侧面的发髻被檀木簪子盘着,面容如玉,引得路过官员纷纷驻足观望,反应过来这是林寺丞后又纷纷恭敬行礼。 林挽朝视若无睹的只往寺卿阁去。 裴淮止远远的就瞧见她了,见她端着客气温婉的笑,心里就知道她是有求于自己。 “裴寺卿!” 瞧,她若是无事,绝不会喊的这么殷勤恭敬。 裴淮止翻着书看,头也没抬,装的生硬:“何事?” “属下给你带了好东西,”她将箱子放在一旁的石案上,打开,是一盏黑色的灯,上面盖着一层精巧的琉璃罩。 林挽朝拨开侧方的机关,琉璃盏随之敞开一个缝隙。 灯芯无火,却瞬时自燃,琉璃盏被映射出极亮的光,像一盏小月,哪怕在白日也格外明亮。 “以人鱼膏为烛,可不灭久之。裴寺卿,可喜欢?” 裴淮止的确来了些兴趣,凑近看,又问:“它是如何无火自着的?” 林挽朝坐下来说,道:“琉璃罩密封极好且不透气,在没有空气的情况下烛火就会熄灭;但是当琉璃罩打开后,空气也会瞬间涌进来,而这鱼脂灯芯内的白磷就会瞬间自燃。” 裴淮止抬头,眼里有些迷茫:“没……没听太懂,你是说,它可以长明不灭?” “是,属下去鬼市摸了三趟才凑齐这些东西,废寝忘食的做了整整一日。” 裴淮止浅浅挑眉,把玩着灯,一下一下,一明一灭。 “拿这东西贿赂我?” 林挽朝对上他的目光:“那能贿赂到寺卿大人吗?” “不太够。” 林挽朝挑眉:“还要点什么?” 裴淮止亮起了灯盏,太阳也在此时落了山,最后一抹光明被吸食,周遭世间仿佛只剩两人中间的那一片亮。 “你。” 林挽朝轻轻一滞,眼中闪过迟疑:“我?” 裴淮止道:“对呀,你跟我,去薛行渊的婚宴。” 林挽朝抿唇垂眸,她鼻尖飘过一阵腥咸味,大抵也猜到是裴淮止今儿审了人,或者说,又杀了人,总之是在牢狱中待了很久。 她低头,看见他的手泛着红,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摩挲许久,甚至破了口子。 卫荆这时正从外面进来,看见林挽朝后也是微微一愣,恭敬行礼:“林寺丞。”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过期不候。”说着,裴淮止面向卫荆:“如何了?” 卫荆道:“开口了,就是人……有些疯疯癫癫的。” “丢回去吧。” 林挽朝从这几句话中听出,裴淮止应该是亲自审了那人,那人才会疯掉。 他手段向来狠戾,大理寺无所不闻。 他怕脏怕臭,更厌恶那些人的血,所以才会次次将沾了血的手洗到发红破皮才会罢休。 卫荆告退,裴淮止又看向林挽朝,问,阴沉一瞬间转变成轻佻的笑:“考虑的如何了?” 林挽朝回过神来,如实回答:“我到时会送礼去。” “礼是送给薛行渊的,我要你人陪着我。” “我已停职,着实无法奉陪。” 裴淮止嗤笑:“你用这事儿跟我拿乔,不管用。” “京都想看热闹的人那么多,大人不怕自己成了热闹?” 裴淮止盯了她许久,忽然道:“你还是不了解我,我就喜欢热闹。” 林挽朝静静地望着裴淮止,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算盘。 半晌,她笑了笑,道:“成交。” 林挽朝起身,将灯向裴淮止推近了些:“但大人不问问我要什么吗?” 裴淮止手指扶着下巴,眼眸瞧着她:“无非就是我府里那个老郎中,你想治那个孩子。” 第44章 薛行渊大婚 “那个孩子,不对劲。” 林挽朝刚告退,闻言,步子猛的一顿,回头看着裴淮止。 裴淮止宝贝着手里的灯,侧脸笑的如魅如惑。 “他的喉咙,是被人喂了哑药,从掌心看他是习过武的,但筋骨尽毁,吃饭时又端的克己守礼,字也写的规整,不知是哪家落魄了的小公子。”裴淮止侧眸看她:“你小心惹祸上身。” 林挽朝不知裴淮止是什么时候看出这些来的,当日那顿饭也才吃了半个时辰,他就把这些事都打量出来了。 “也许吧。可他现在是十一,林十一。” 裴淮止看着她笑了一声。 她转身往外走,背影清瘦纤细,羸弱却又笔挺。 裴淮止叹了口气,将手覆在琉璃盏上,光透过掌心零零散散的洒在清冷的面容上,随着手指的动作缓缓流转。 —— 良辰吉日,十里红妆。 镇边将军娶亲,阵仗比三年前还只是军营小将时要壮观震撼的多。 满城百姓围着街道水泄不通,街道上车马粼粼,迎亲队伍吹吹打打,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李絮絮坐在大红轿子里,从城里客栈接出,一身深绿婚服上锈满金丝,甚少妆发的她今日也被打扮的明艳动人。 薛府大院里,丫鬟婆子们忙的脚不沾地,二老夫人一会儿指挥着往这儿添个桌子,一会又让把那处的椅子取了。 薛行渊在院内恭迎宾客,时不时看向一旁又出了错的丫鬟小厮,隐隐不悦。 薛老夫人坐在堂上,也跟着忧心忡忡:“这亲都快到了,这还乱的跟一锅粥一般,可如何是好?” 薛玉荛倒了杯茶递过去,安慰道:“娘,你也别急,那李絮絮也不是什么名门贵女,在咱府里住了三月多了,又不是第一次登门。” 薛老夫人连忙接过茶水,瞪她一眼:“若是她也就罢了,可这婚事是圣上钦定,你哥哥又是朝中大将,今日来的都是京都名门贵族,若是出了差错,”她压低了声音,“这可如何收场!” 薛玉娇哼了一声,语带讥讽:“不嫁不就行了,明知道大哥有妻子还上赶着……” “玉荛,慎言!” “本来就是嘛。”薛玉娇撇撇嘴埋怨。 门口一阵嘈杂,薛老夫人和女儿立刻站起身,往外望。 媒婆的声音远远传来:“新娘子到——” 李絮絮牵着大红绸缎从门外进来,踏过高高的门槛,跨过火盆,绕过影壁,在媒婆的带领下走向薛行渊。 薛行渊笑着,接过连理,两人一起走向堂前主位,拜完了天地父母。 薛行渊此刻是高兴的,他在漠北曾无数次幻想过这样一日,给他的絮絮一场满京都城里最隆重的婚礼。 那些幻想,终于在此刻成了真。 只要不想起……不想起林挽朝,他就是高兴的。 李絮絮也在盖头下浅笑,今日京都城里最引人注目的女子是她,这满堂宾客也是为了她来的。 她的婚礼,想必比曾经林挽朝的要盛大数倍! 新娘子被送入了洞房,薛行渊则留下来招待宾客,一一敬酒。 正此时,响起一声传唤。 “大理寺卿到——” 霎时,宾客四寂,纷纷望去。 薛行渊也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去。 他记得,并没给裴淮止送请帖。 这人心思深,杀气重,他不喜欢。 裴淮止身着玄色衣袍,手持金扇,从门外而来,脸上带着轻笑。 “裴大人。”薛行渊忙放下酒樽走上前,拱手作揖,态度恭谦。 今日毕竟大喜,他薛行渊也不想闹出什么麻烦。 裴淮止摆了摆手:“无妨,听说今日你娶亲,本官便厚颜来凑个热闹。” “裴大人能赏脸来,是在下的荣幸。” 裴淮止笑了一声:“那倒也不是赏你的脸。” 话罢,薛行渊先是愠怒的皱眉,接着又冷笑了笑,眉梢挑起,“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淮止笑:“只是今日来的路上,碰上了林寺丞,便一道来了。” 说完,林挽朝就穿过大红绸缎,缓缓走了进来。 薛行渊看见了林挽朝,她穿着鹅黄色的长裙,鬓间插着白玉簪子,肤色隐隐若白,眉目淡雅。 底下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议论纷纷—— “早听闻这原来的薛夫人没有毁容,没想到竟是生的如此仙姿迭貌!” “头一次见合离了的下堂妻来原配的新婚。” “不过这林氏千金也是连着破了三桩悬案,倒也有林廷尉当年之姿。” 薛行渊回过神来,他看向林挽朝手里的请帖,诧异林挽朝怎么会有请帖? 他不想让任何人为难,自然不会给她送请帖。 “嫂……阿姐!”薛玉荛急忙改了口,从一旁跑出来拉住林挽朝的手:“可算把你给盼来了!”说着,戳了戳林挽朝的脸凑近看:“你脸真的恢复了?真好看!” 林挽朝含笑摸了摸薛玉娇的头。 “玉荛也越发美了。” 薛行渊在一旁站着,无所适从,也明白了林挽朝是被谁请来的。 不是玉荛,便是母亲。 裴淮止瞧薛行渊这幅样子就觉得好笑,往一旁的喜宴上走去,一桌子的人顿时散了开,纷纷让位。 一时间,婚礼有些诡异的沉静。 林挽朝看向了薛行渊,躬身行礼:“薛将军,恭喜。” 薛行渊莫名的不敢看她的眼睛。 “谢林寺丞吉言。” 薛行渊垂着头,只是视线僵硬错乱。 这算什么呢? 那个曾经喜欢自己的林挽朝,以前是他的妻子。 后来,他们新婚便就分离,归来时他逼她合离。 再见,却在自己的大婚之日上。 她坦坦荡荡,镇定自若。 而他却心虚矛盾,局促不安。 “阿姐,走,去看娘和阿文!” 林挽朝笑着应下,跟着玉荛去了薛夫人那里。 她一走,薛行渊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渐渐的,喜宴又热闹起来。 来之前,林挽朝提醒过裴淮止,不要在别人的大喜之日上寻麻烦,她可不想惹得李絮絮又给她记一笔。 那女人,出门摔一跤都得骂自己大半天。 裴淮止答应了,可至于守不守信,那就不一定了。 第45章 我也不是善人 林挽朝有些日子没见薛老夫人,陪着客套了两句,外面人声鼎沸,她回了这呆了三年的宅子,却只觉得心里冷冷清清。 这前厅的样式还是许久未变,只是鲜有打扫的痕迹。 还有,院子里那颗梨树也被砍掉了。 “你怎么会和裴淮止一起来?” 身后忽然想起薛行渊欲言又止的声音,林挽朝回首。 薛老夫人的笑也是微微一滞,和薛玉荛诧异的对视一眼。 林挽朝笑:“来时碰上了。” “我就说,”薛行渊温和的笑了笑,像松了一口气:“你怎么会和他一起来,想必也是碰上了。” 林挽朝有些哑然,他……是在没话找话? 他又解释:“是玉荛送的请帖,不是有意让你为难。” 林挽朝喝了口茶,她也猜到了,不过这次来倒不是因为那份庚帖:“无碍,我也许久没有来探望薛老夫人和玉荛了。” 薛行渊一怔,垂下了眸,欲言又止。 薛玉荛见此便急忙拉着母亲道:“沈家姨娘也来了,我们去招呼一下。” 她转身带走了薛老夫人,屋子里安静了片刻,薛行渊才低低地开口:“你应该会很怨我,从前娶你的时候心意不及今日半分。” 林挽朝忽然笑了,眼底嘲弄:“薛将军,你是不是忘了,今日是你和李姑娘的新婚,同我说这些,怕是不合适。” “我……”薛行渊收了温和,端出光明磊落的模样辩解道:“我只是怕你……我与你说过,那裴淮止不是什么善人,你可知他自小便再奴隶营中长大,甚至曾经……” “善人?”林挽朝忽然开口,打断了薛行渊。“你怎就知,我是善人呢?” “你……”薛行渊抬起眼来,某种闪过错愕:“你怎么会不是善人?你从小跟着林廷尉施粥布药,与城外的老弱妇孺常给救济,你……” 他话还未说完,林挽朝就懒得听了,她的笑一点点淡去,望着薛行渊,平静的眨着眼睛,打断他道:“薛将军,你以为,我为何会被停职?” 薛行渊心下一惊,他在她曾经温柔如水的眸子里第一次看见那样的凉薄孤冷,只觉得背后窜上一股凉气。 他不解又茫然的望向林挽朝。 “因为我把匕首插进了那和尚的心口,私杀要犯,才被停了职。” “你杀人了?” “是,我杀人了。” 林挽朝不会忘,那天,阴暗的地牢里,刀子很轻松的没入和尚的胸膛,拔出时却卡进了肋骨,用了不小的劲儿,那和尚挣扎的厉害,但被卫荆死死的固定着。她对着胸口,又捅下一刀,那人才像鸡一样瞪着腿死了。 他嘴里都是血沫,惊骇的瞪着林挽朝,说:“你骗我!你骗我!” 林挽朝当时只说了一句话:“那些孩子,比你痛的多。” 那句话,不知是在告诉和尚,还是在宽慰自己。 薛行渊的眼底有些泛红,他摇着头:“你连刀都握不动,怎么会杀人……是不是裴淮止逼你替他顶罪?” “我与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和裴淮止是一路人,我们身上都有你们理解不了的恨意,所以你不用再用折辱他的方式劝我离开大理寺,这个方法蠢,且无用。” “挽朝,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无耻?” “你说错了,你——压根就不在我心里。” 林挽朝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外头的戏也该唱了,再待下去难免惹人生疑,索性起身略过薛行渊准备离开。 林挽朝的裙摆擦过指尖,薛行渊心痛的发抖。 像是永远失去了什么本不该失去的。 此时,门外一阵高喝:“瑞王世子殿下到——” 一石激起千层浪,喜宴上的人瞬间安静下来,片刻后哗然起身恭迎。 林挽朝悄无声息的避到暗处,她知道,这才是裴淮止来婚宴的真正目的。 他这人,做什么都是有原因的。 让她陪他,也是为了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赴宴罢了。 裴慕渊进来了,他披着深墨大麾,里搭软缎红衣,衣面到处都用金线绣着苍鹰,手中一把扇子摆的游刃有余,行的风流倜傥。 可那份风流倜傥在见到裴淮止后,瞬间烟消云散,裴慕渊执着扇子的手一顿,脸色有些发白,恭顺勉强的笑着。 “王弟也在,竟没人同我说。” 裴淮止独自一人坐在最上座的桌子上,吃的认真,头也没抬:“王兄肩膀好了?” 想起那日在边城自门内掷出的玉镖,取出时可把裴慕渊疼到了骨子里,想想都还有些后怕。 “还……还好。” 裴慕渊放下筷子,看他,又看了一眼从里厅出来的薛行渊,忽然笑了出来。 “王兄,薛将军成婚,你倒是穿的喜庆,他胸口那朵大红花要是挂在了你身上,这谁还能分得清你和新郎官啊?” 裴慕渊面色一白,他……他的确有几分借着赴宴的名义腌臜薛行渊的想法,毕竟他还未对李絮絮死心, 只是有些事可以放在心里,有些事……被大庭广众说出来,便就成了…… 被腌臜的就成了他裴慕渊。 “王弟说笑了,我不是向来就喜欢穿大红大紫的衣服。” 裴淮止又笑了,拿起杯盏将一口酒抬头一饮而尽。 “跟我解释做什么?跟薛将军解释比较重要。” 裴慕渊一怔,抬眼对上此刻已是压着怒火的薛行渊,费力笑了笑。 他今日来赴宴,可不仅是为了个女人。 太子想收薛行渊为门下,他心里有些不快,打心眼里瞧不上这薛行渊,可奈何他风头正盛,又不得不来。便想着穿一身红给薛行渊个下马威,但并不是想将此时闹到明面上。 若是因为他坏了太子的计策,那他和自己的父王可就在京都过不了几天好日子了。 “小王也觉得有些不妥,马车上有衣物,我这就去换了。” 裴慕渊嘴角微微抽搐,勉强的笑了笑,在众人的注目中又快步出了府邸往马车去了,一会儿就换回一身墨蓝锦袍。 林挽朝没入喜宴,同薛玉荛坐在远处的小亭子里看戏。 薛行渊拿着杯子,走近裴淮止,向他敬酒。 “裴寺卿,喝一杯?” 裴淮止拿起杯子,用杯底轻点薛行渊的杯口,轻笑道:“好,那就祝薛将军永结同心,一生,一世。” 第46章 给你报仇 “你听说了吗?这婚宴啊,薛夫人也来了!” “薛夫人?莫不是……那位同将军合离的原夫人?” “是啊,呸呸呸,你瞧我还乱喊,人家如今可是伯爵府嫡女。我远远瞧见,脸也被治好了,竟生的是国色天香。” …… 李絮絮死死捏着拳头,止不住的发抖。 林挽朝,林挽朝! 又是林挽朝! 她事事都要压自己一头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来她的婚宴上抢风头? 李絮絮咬牙,一把扯掉了红盖头,冲过去一把打开门。 门口两个丫鬟吓了一跳,见是新娘子自己扯了盖头,惊呼一声:“李姑娘,万万不可,这盖头得由将军来掀!” 李絮絮冷冷的在她们二人脸上看了看,开口:“你们还有没有规矩了?我已经嫁给了行渊,我是薛夫人,我才是,谁让你们喊我李姑娘的!?” 两个丫鬟一惊,紧忙跪了下去。 她们也是有些没反应过来,李絮絮平日里与她们相处极好,大方慷慨不说,更是与她们姐妹相称。 此刻却如同变了个人,那双眸子像猝了毒。 “看来你们很喜欢那位原夫人,既然这样,薛府也容不下你们了。” 丫鬟错愕的抬头,惶恐万分的扑过去想要求饶,李絮絮冷冰冰的后退,躲开她们。 她抬眼,望向远处的管家婆子,冷声道:“我的大婚之日,不允许任何人添晦气。” 说罢,她将头上的金钗丢出去,管家婆子见钱眼开,扑过去将钗子捡了起来,两眼冒光:“夫人放心,保准你再也见不到这两个死丫头!” 李絮絮闭上眼,努力这才勉强压住了怒气。 两个丫鬟被捂住嘴,从后院拖了出去。 果然啊,这人不狠,还真是不能立足。 她曾经是漠北孤苦无依的采药女,而如今,她是风光无限的将军夫人,竟然连丫鬟都敢骑到她头上。 当真可笑! 李絮絮往前院走去,她倒要看看,今日林挽朝还能从她手下将薛行渊抢走了不成? —— 薛行渊望着被压了一头的杯子,眉眼愈冷。 可裴淮止地位就是比他高,他又怎么奈何得了? 只能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喜宴上的人各怀心思,都瞧着这二人能翻出什么花样巨浪。 倒是裴慕渊泛起了愁,他怀疑这裴淮止就是故意的。故意来这里搅和婚宴,故意坏他的计策,故意不让自己有机会拉拢薛行渊。 林挽朝忽然开口笑了笑:“故意的。” 薛玉荛一怔:“阿姐,什么故意的?” “没什么,吃点心吧。”说着,往嘴里送了一块桂花糕。 此刻,李絮絮手里拎着盖头,直奔前院。 却在见到这满院子上百的人时,脚步僵在了原地。 目光一个个投了过来,从诧异惊愕,转为掩面偷笑。 “这……这新娘子是等不及自己跑出来了吗?” “薛府是没与新娘子教规矩吗?哪有大婚之日抛头露面的……” 裴淮止视线一变,望向薛行渊身后,微微惊讶,随后露出几分奚落的笑意。 薛行渊察觉不对,转身去看,当即怔在了原地。 是李絮絮。 满院子的人议论纷纷,不免朝中显贵和家眷贵妇,薛行渊的脸色顿时就冷硬了几分,气血翻涌。 林挽朝也奇怪,但反应过来后忙拽了一下一旁的薛玉荛。 “快将她带回去,否则薛老夫人瞧见了,对她心疾不好。” 正说着,却还是晚了一步,薛老夫人与一众贵妇正在寒暄,从里厅出来了,说笑着,直到看见李絮絮后,笑容缓缓僵住。 身后的贵妇也不知这是怎么了,诧异的面面相觑。 李絮絮捏紧了盖头,本想后退的腿硬生生的迈了出去。 林挽朝可以临危不惧,镇静自若,她也可以。 她提起笑,朝着薛行渊走去。 “夫君。” 薛行渊微微凝眉,听见身后传来裴淮止的一声轻笑,他没回头,却死死的捏紧了拳头。 “絮絮,你来做什么?” 李絮絮笑容微凝,却很快调整好,她走近,低声道:“这是你我的大婚,我怎么不能来?我不来,便由着你与林挽朝叙旧?” 薛行渊张口欲言,伸手去拉李絮絮的手,却被她避开。 她拿过薛行渊手中的酒,镇定自若的敬向在座之人。 “多谢诸位今日能来参加我和行渊的婚礼!” 说罢,一饮而尽。 她颔首,望向对面凉亭里的林挽朝,挑衅一笑。 跑来参加前夫君的喜宴,不是自寻不痛快? 林挽朝,你看呀,如今站在薛行渊身边的人是我,不是你! 这一番下来,想必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李絮絮行事大方肆意,比得过京中任何一个女子,尤其是林挽朝。 裴淮止鄙夷的摇了摇头,随后放下了筷子。 没想到,这还有人替他搅和婚礼,看来这一顿难吃的饭是白吃了。 还不如林挽朝府里的家常晚膳好吃。 薛行渊闭上眼强压恼怒,神色极为难堪:“絮絮,回去。” 李絮絮看向他:“什么?” “新妇不得抛头露面,你快回去!” 李絮絮闻言,冷笑一声:“我不呢?” 裴慕渊在一旁瞧够了热闹,意识到若是自己这时上去解围说不定就能拉拢到薛行渊,便甩开扇子上前。 “薛夫人,将军所言甚是啊,北庆可没有新娘子拎着个盖头乱跑的规矩,将军也是为了你好!” 李絮絮一怔,听着这声音耳熟,回头望去,见是那日边城图谋不轨的瑞王世子。 “是你?” 薛行渊眉头压的更低——他们认识? 他的妻子,认识瑞王世子? 再想到他刚来的一身红衣,薛行渊不可能不乱想。 不仅是他,还有座上其他宾客。 裴慕渊猛的愣住,下意识看向薛行渊,摆着扇子解释:“薛将军,我……我可不知什么情况,我与你家娘子……”他说着,心虚的瞧了一眼裴淮止,道:“可从未见过。” 薛行渊将怀疑的目光落到了李絮絮脸上,却瞧见她倒是丝毫不惧。 李絮絮原本也是怪自己说漏了嘴,可转念一想,林挽朝有摄政王世子作靠山,进了大理寺,她为何不能以瑞王世子为靠山呢? 这京都能有几个人能相识于瑞王世子? 此刻,是她李絮絮! 第47章 是他负了她 “世子殿下。” 李絮絮端起就被,丝毫不在乎外人的眼光冲他敬酒。 裴慕渊整个人都惊了,这女的……看着挺正常的,怎么行事作风这么不顾后果……什么章程? “薛将军,我……我就替太子殿下送上贺礼,你继续成亲,我就先走了。” 说着,裴慕渊就往外走,慌张的撞到凳子也顾不得恼怒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李絮絮错愕的愣在原地,看向薛行渊,神色凝滞:“世子殿下怎么走了?” 薛行渊紧绷着面,只是低沉的说:“你问他做什么?现在给我回去。” 薛玉荛也上前拉住了李絮絮的手:“快走,宾客都看着呢!” 李絮絮看向周围宾客,所有人的神色都极不自然,她这才察觉到不对,浑身木然的任由薛玉荛拉着她回厢房。 裴慕渊走了,裴淮止便也没兴趣待下去了。 他遥遥的看向林挽朝,起身就离开了。 林挽朝看够了戏,也起身告别薛老夫人,也离开了。 出了薛府,林挽朝上车时发现裴淮止已经坐在了上面。 上的这么快,跟自己的马车一样。 “裴大人还真是不避嫌。” “怎么?你坐我的马车那么多次,轮到你了就这般小气?” 林挽朝笑了:“那倒也不是,就是怕裴大人做惯了世子府的琉璃香车,不习惯我这小马车。” 裴淮止懒散的靠在座椅上,眯着眼打盹:“有些困了。” 林挽朝垂眸:“那大人便睡吧,我送你回世子府。” 裴淮止还真就睡了,半躺着也是端端正正,手撑着侧额,像是一尊菩萨像。 林挽朝端详着他,想裴淮止应该不是轻易能在别人面前放下戒备的人,更何况他和自己之间还有一层看不见的试探与隔阂。 她很尽心尽力的做一枚棋子,甚至为了配合裴淮止阻挠太子拉拢薛行渊,不顾京都贵门的眼光来赴薛行渊的喜宴。 可她摸不清裴淮止。 他不论做什么,看似是昏聩纨绔的玩乐,却在最后目的浮现之时让人惊觉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今日薛行渊说起裴淮止的过去,林挽朝莫名不想听。 她心里拿这人阴戾的过去当做是忌惮,更当做同病相怜。 裴淮止浸在血里的过去,和她被一场大火燃尽的血仇,本质上是一样的。 他们都没有救命稻草,站在深渊的边缘,摇摇欲坠着。 马车缓缓停下,林挽朝也回过神来,轻声道:“大人,到世子府了。” 裴淮止眉头微微一瞥,缓缓睁开了眸子,像慵懒的猫。 抬眸,对上林挽朝的眸子。 “林寺丞一直在看我?” 林挽朝垂下视线:“没有。” 裴淮止却一副“我不信”的笑容:“哦,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起身,动作利索的掀开帘子跳下了车。 却没走,回头看林挽朝。 “明日,宫中晚宴,我还来搭你的马车。” “宫中晚宴?”林挽朝思虑:“我并未听说。” “你现在回府,庚帖怕是已经送到了。” “你怎么知道?” “皇后一定会邀你。” 林挽朝轻轻点头,却又茫然:“可上次那玉佩被你丢了……” “我替你收着呢。” “那你当时扔的那么爽快……” “对那母子的东西,我都犯恶心。” 林挽朝了然,她也一样。 “薛行渊一定也会去。” 林挽朝思忖道:“今日裴慕渊没能拉拢到薛行渊,东宫那边不会死心。” “如今薛行渊是朝廷新贵,谁拿下他谁就掌控了漠北十万骑兵。军权我不缺,但我也不想东宫得了薛行渊的势。” “如今看,裴淮止似乎有意于陛下。” “打仗的,不都是为了皇上,若是兵马不为至尊,那不就成了谋反?薛行渊古板,却是尽忠。他若是跟随皇上也就罢了,这天下还是平衡的,可若是让东安门里住着的那位掌控了,东宫尾巴必然翘得更高。” “所以,皇后有意于我亲近,是因为大理寺不在她的掌控,想从我这里下手。” “也不全是,她以为……”裴淮止微微一顿,笑的意味深长:“你和我之间,有那层关系。” 林挽朝一怔,避开了裴淮止的视线,一把扯下了帘子。 “所以,裴大人,你戏演的太过了,倒让某些人当了真。” “与我虚与委蛇,才能有机会与东宫虚与委蛇,这是一步险棋。” 林挽朝笑了,他果真是做什么都是事出有因。 “卑职明白了。” “你停职了,不用这么恭顺。”裴淮止笑着,放下帘子。 林挽朝透过小窗往外看,他的背影如如墨,隐入了深暗的朱门高墙。 她收回视线,轻声道:“回府。” 东宫的帖子果然送来了,林挽朝看完便搁置在了桌子上,沉吟不语。 如今,她是彻底卷入了这朝堂之中。 甚好。 —— 新婚之夜,相对无言。 薛行渊手里拿着喜秤,却坐在离李絮絮床榻几米远的桌案前,一语不发。 李絮絮看着他,察觉他心里不悦,可却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 从前他们在漠北去到当地百姓的婚宴时,新娘都是会出来与大家一同欢庆。 今日这番古怪,总不可能是因为自己私自取了盖头露了面。 想来想去,她觉得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因为林挽朝。 是因为林挽朝来了,所以薛行渊不愿意自己出现。 薛行渊独自坐在那里,他依稀记得,与林挽朝成婚的那日,军营来了不少兄弟,他忙的进不了洞房,而林挽朝就安静乖巧的候在厢房里。 直到入了夜,很晚的时候,他小心翼翼的掀开她的盖头,望进了她一汪春水般的眸子。 只是喜称还未放下,便有人来传,廷尉府着了火,所有人都被灭了。 那双眸子里都是泪,他手指陷入掌心,势必要为她报了血海深仇。 薛行渊那时是真心实意,所以她信了。 是自己,后来负了她。 林挽朝等了三年,锈了一块手帕,亲手交给自己时,被丢到了地上。 他不该那样伤她的心,自己亏欠的她太多了。 第48章 我们才是最相配的 翌日下午,林挽朝准时到世子府接裴淮止。 裴淮止上了轿子,撞见她时也是微微一愣。 此时落日绯色,透过窗柩打入轿内,斑斓的印在林挽朝面上。她穿着梨白白菊秀花襦裙,衬得肤色白皙,外罩浅灰大袖衫,深蓝的锦帛松松挂在臂弯上,仅仅略施粉黛,便足够。 她垂眸,瞧见裴淮止手上的两样东西,长明灯,还有皇后送的玉佩。 林挽朝问:“这玉佩我要戴着吗?” “你想戴吗?” 林挽朝诚实回答:“并不想。” 宫里的哪样东西不是从血里打捞出来的,她半点也不想碰。 “那我替你戴着。”裴淮止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容更甚:“想想那些人看到这一幕的神情,就觉得有意思。” 林挽朝扬眉:“你——认真的?” “是啊。”马车晃晃悠悠的走,裴淮止将灯放下,道:“你嫁过人,我名声也早就烂了,这样的人才是最相配的。” 他顿了顿,又说:“况且如此一来,再也不会有不识趣的人上你伯爵府求亲了。” 林挽朝眯着眼笑,狡黠明媚,又透出矜贵温婉:“大人对伯爵府的动静可真是了若指掌。” “这倒不用我派人盯着,早就传的街巷尽知,如今这京都城,谁不想博得伯爵府千金回眸一笑?” 林挽朝闻言,偏头笑着看他,忽然问:“那大人呢?” 裴淮止笑容一滞,对上林挽朝近在咫尺的视线,企图夺回主动权,“你不是——正在冲我笑吗?” “这可不一样,笑分很多种。” 裴淮止比她高些,又坐在上座,居高临下的垂着眸,仿佛认真的打量,实则眼里尽是奚落:“我觉得,你这笑,不是个好姑娘。” 林挽朝又笑了:“谁家好姑娘动辄进出鬼市,又偷偷要人的命,还与京都的蛇蝎菩萨共乘一轿?” 裴淮止跟着一起笑,如今他是大理寺卿,又是摄政王世子,既管着京都巡防禁军,又处理御前私案,是京都里一人之下的正二品,哪怕不论心狠手辣的性子,也没人敢这样与他讲话。 裴淮止却不恼怒,他只觉得觉得自己没看错人。有的人啊,从很多年前的第一次相见就知道,他们会是一路人。 —— 宫阙前,红墙墨瓦,堂皇巍峨,藏着至高无上的威严和权力。 有人瞧着是熠熠生辉,奢华壮丽。 有人瞧着是凄凄惨惨,冷冷戚戚。 那些砖瓦为护着九五之尊,又埋着无数悲惨的骨血。 宫门口停满了马车,已经来了不少人,一一接受盘查,然后三五结对而入。 裴淮止先下了车,林挽朝紧随其后,下车时瞧见伸出的扇子,裴淮止温柔的看着她。 林挽朝也不躲闪,便顺手将手放在了扇子上。 她低声:“你这把金扇杀过多少人?” 裴淮止思忖,摇头:“不记得,数不清。”顿了顿,他问:“你害怕?” 林挽朝摇头,稳稳站住。 她侧眸轻笑:“怕血啊,大人。” 裴淮止的手落在那截子露出来的纤细皓腕,“那你可以,搭我的手。” 林挽朝收回手,双手交叠于腹前,端方自持。 裴淮止的手停在空中,他细细的磋磨了下手指,浅笑的收回了手,紧跟着上去。 这宫宴是皇后主办,邀请的不止是朝中大臣,还有其亲属女眷,尤其是为着刚刚新婚的薛行渊。 薛行渊已经到了,昨夜新婚,看着是风光无限,受众人拜贺,却未见他带李絮絮来。 昨夜那场风波闹得满京都皆知,虽然薛行渊说是李絮絮身体不适在家休息。 可谁不知是怕没规矩又在宫宴上闹了笑话。 自然,这事儿也没人敢多问。 薛行渊堵了孙成武,打算将裴慕渊的事情问个清楚。 孙成武欲言又止,他怕自己这一说又惹出什么乱子,毕竟如今皇后娘娘有意拉拢薛行渊。 “倒也没发生什么,一些误会罢了,将军忧心了。” “孙大人,你是絮絮世伯,我不想伤你,我只想知道,絮絮和瑞王世子之间,到底怎么了?” 孙成武手一颤,看了看身边各自寒暄的官员,还是怕薛行渊做什么,便低声道:“薛将军,此事与我无关,当时我也有过阻拦。” 薛行渊咬牙,果然,发生了他不知道的腌臜事儿。 他冷眸:“你说。” “那日途径边城,刑部一行人便准备在客栈小住一晚,却没想瑞王世子也在,瞧见了絮絮,心生……心生倾慕,便生了纠缠,后来,是林挽朝拦下了他才罢休。” “阿梨?” “是,她救下了絮絮。可我也不知絮絮昨夜为何会主动与世子殿下攀谈,她行事作风向来洒脱,应是想主动破了当日隔阂才在婚礼上那样……” “但是”薛行渊皱眉,视线缓缓望向远处:“她回来竟然从未与我说过?” 孙成武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了,瞧着往来的人越多,怕是皇后娘娘也要到了便急忙寻了个借口告退。 薛行渊在那里思忖不明,李絮絮为何会隐瞒这件事? 她若是如实相告,自己心疼还来不及,她何必怕? 可她不仅瞒下了这件事,还主动与裴慕渊接近。 就好像,她与孙成武相识之事他也不知一样。 李絮絮说近来越发看不懂他,可他亦是同样看不明白她。 林挽朝明明救了她,她也从未提及此事,反而依旧对其怨之入骨,动不动就折辱咒骂于她。 三年所见的善良温柔就像是假的,薛行渊开始有些怀疑李絮絮了。 “大理寺卿到——” “忠勇伯爵府千金到——” 两声长唤此起彼伏,将薛行渊从沉思中唤醒。 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林挽朝与裴淮止又是一同来的。 他们两个人为什么这样形影不离? 裴淮止究竟用了什么迷魂咒,蛊惑着林挽朝对他深信不疑,甚至为他杀人。 因为裴淮止答应为她报仇吗? 那现在的自己也可以,也可以为她平冤复仇。 只要,她能离裴淮止远一些。 薛行渊一点也不喜欢有人靠近林挽朝,就像是有人对自己的东西觊觎,只觉得心中反感。 第49章 袒护她 宫宴设在东安门内宝玉楼,檐牙高啄,斗拱精雕,琼楼玉宇,锦帷铺设,绣屏分立男女之席。 命妇家眷皆是盛装打扮,个个满头珠翠,遍身罗绮,华丽宝光交错闪烁,争奇斗艳。 唯独林挽朝,一身白衣,只配一支白玉簪,灼若芙蕖。蛾眉婉转,稳重端庄,遗世独立。 裴淮止的声音幽幽的从身后响起,眼里带着几分嘲弄。 “你瞧,薛行渊又在看你呢?” 林挽朝视线未动,视若无睹的向女席上走去。 “薛将军,”裴淮止主动上前,睨着薛行渊,“怎么来参加个宫宴都这般大的杀气啊?” 薛行渊眯着眼看他,可万般厌恶却只能压在心底,最终化为一个恭敬的扶手躬身:“裴寺卿好。” 裴淮止戏谑看他虚伪的恭维,眼里笑意甚然,往作为走去:“薛将军今日一人来的?” “家妻染了风寒,不便出门。”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喜得贵子人生三大得意事……薛将军新婚两次,可算是得意了两次,真叫人艳羡。” 薛行渊咬牙,片刻后又笑了,不甘示弱的问:“那寺卿大人呢?就没什么得意的事情?是因为不想吗?” 裴淮止坐了下来,拿帕子拭手,撇了撇眉:“自然是想的。”他抬头看向薛行渊,目光缓缓的往后,落在林挽朝身上:“但我心悦之人不想,有什么办法呢? 薛行渊回头,林挽朝格外正与几个王侯夫人寒暄,姿态端庄,漂亮话说的一套一套,但眼里的疏离微露,是薛行渊第一次见她时的温顺乖巧。 “是吗?”薛行渊笑着,坐了下来,与裴淮止隔了一张桌子:“那大人的心悦之人可否也心悦大人呢?” 裴淮止的手指在面前的杯沿缓缓转圈,笑意深邃:“无碍,烈女怕缠郎呐。” “裴大人难道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裴淮止吹了吹杯子里的热茶:“甜不甜的,扭下来尝一口才知道。” 薛行渊手里的杯子瞬间碎裂,薄唇紧抿,目光森冷。 “我希望你不要让挽朝做那些肮脏事,她怕脏,更怕血。” “呵呵……”裴淮止垂着头笑了起来,笑了许久才堪堪稳住,意犹未尽:“薛将军可真是多情大爱啊,对自己合离了的原配夫人都这么关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昨夜新婚得意的不是你一般。” “我成婚与否,都会一直护着挽朝,她与我相识三载,她满门惨死,我是唯一真正在意她的人!” 话落,裴淮止的笑容止住,一点点褪去,冷然的看向薛行渊。 “唯一?你怎知,我与她相识的就比你晚呢?” 薛行渊微微一怔,眼中闪过怀疑:“什么意思?” 裴淮止没应他,收回视线,眼中沉着什么,像浓雾中,捉摸不透。 薛行渊愈发觉得不对,追问道:“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接近挽朝,是你蓄谋已久?” “蓄谋已久?”裴淮止侧眸凝视着薛行渊,轻声道:“是你,亲自把她推到我跟前的呀。” 薛行渊此刻的惊愕是大于愤怒的。 裴淮止何出此言? 他怎么会认识林挽朝? “皇后娘娘驾到——” 原本的喧嚷瞬间归位寂静,两侧数十名官员家眷纷纷起身恭迎。 皇后自玄关处款款而来,身着金黄凤凰刺绣的云烟衫,搭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云髻峨峨,戴着五凤朝阳挂珠钗,眉眼虽是温慈柔爱,却仍透出至尊威严。 待行至座上主位,皇后缓缓开口:“诸位爱卿,开宴。” 话落,丝竹管弦乐曲响起,宫廷舞曲悠悠扬扬的入场开始,金玉帘箔,明月珠壁,琼浆玉液,幡旄光影流转。 皇后提杯,宾客随起,只听她道:“春夏相拥,顺颂时宜,今春之末,此日良辰提酒贺诸位爱卿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众官拜下,行礼之际,眼神交错间已是波涛汹涌。 京兆府尹附和道:“娘娘徽柔懿和,实乃是中宫典范!” 裴淮止举杯将酒一饮而尽,心下冷笑,瞧着这阿谀奉承又是开始了。 他无趣的抬眸,透过艳丽纱帐看见林挽朝的影子。 隔着帘布,她细腻的面容像是被湮湿,只剩下琢磨不清的模糊。 裴淮止手肘着桌案,目光好似一点都不避讳。 薛行渊换了个杯盏将酒一饮而尽,落下后发觉裴淮止一直往对面看,顺着目光看去,知道他是在看林挽朝。 “寺卿大人,目光灼灼,未免太惹眼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道薛将军不喜美人?” “我可不似大人这般明目张胆。” “是啊,你是直接将美人从漠北带回京都,收入私府,比不上我筵席痴心遥望。” 薛行渊一旁时都察院左都御史之子沈汒,现任掌召令,面若白玉,身着锦袍,已经喝的有些醉意,凑过来调侃道:“衣香鬓影,醉卧花涧,薛兄啊,你知道京都人多嫉羡你呀?” 薛行渊冷眸看沈汒,“什么意思?” “你与那林氏千金可是有过一次花烛之夜,我们呢?对她是可望而不可即,你说这能不艳羡吗?只是你脱手的早了,如今她是伯爵之女,任大理寺女官,可比你从大漠捡回来的那采药女有意思的多。” 言辞间尽是风月,而心思早已在权势的棋局中走了千里。 沈氏是天子近臣,深得陛下信赖,算起来,薛行渊和他为一派,但听着他言语中轻贱林挽朝,眼神阴郁下来。 “既然知道她是伯爵之女,便不是你能肖想冒犯的。” 沈汒没听出薛行渊话里的冷意,只是笑,手捏着杯子闭眼琢磨:“你既已都说肖想了,莫不是连想都不能想?” 下一刻,一根玉镖“嗖”的飞来,穿过沈汒手中的杯子,钉在桌子上。 顿时,筵席像是断了的弦,安静下来。 沈汒睁开眼睛看着那根玉镖,嵌入桌案,离自己的掌心不足一指宽。 顺着目光看去,只见裴淮止甩着扇子,脸上带着嘲弄的笑。 “抱歉了,手滑。” 第50章 玉佩 女眷们纷纷被那冷器惊诧的出声,林挽朝也听见动静,抬眼看去。 皇后手更是一滞,眼中闪过冷意,但转瞬即逝,化为温和。 “淮儿,怎么赴宴还带着兵器呢?” 裴淮止恭敬俯首:“我这人惹人厌,死敌多,所以时刻都得为了保命防着些,惊扰到娘娘了。” “你也是为了我北庆安宁,自然是可以理解。”她和蔼的笑着,又看向沈汒:“沈召令可有大碍?” 沈汒已然酒醒,颤抖的将杯子放下,面色发白,摇了摇头:“无……无碍。” 裴淮止目光冷然的把玩着扇子,笑容中含着些危险的戾气:“那可否请沈召令将东西还我,免得又误伤了你。” 沈汒哪里晓得自己哪句话招惹到这位毒菩萨了,只管颤颤巍巍的恕罪,急忙伸手去拔玉镖,却没想到使足了力气也未动分毫。 整个大殿都极为安静,落针可闻,只有沈汒慌乱的呼吸格外清晰。 沈汒额头上顿时冒出一层薄汗,一殿的人都在瞧他。 裴淮止嗤笑一声,站起身来,往沈汒走去。 起身间,那枚腰间玉佩隐现,皇后看见时笑容微微凝滞。 他走过去,沈汒想起身躲闪,却腿软的又瘫了下去,只能手撑着身子往后退。 裴淮止弯腰,轻易将玉镖拾起,眼里笑意盎然,“沈召令,我都说是手滑,你何必怕成这样?” 沈汒慌忙摇头:“不……不是,是在下有些醉了。” “既然醉了,就早些回府,要我派人送你吗?” “不用!”沈汒当机立断的拒绝,裴淮止哪会送别人回家,只会送别人下黄泉!他趔趄的起身就往外走,行至一半才想起来,又回首对皇后恭敬告退。 裴淮止已经坐回了位子上,将玉镖收回扇子,一开,一合,轻摇着取凉。 歌舞再次升起,太监上前挪走桌子和碎刃,仿佛一切无事发生。 薛行渊目光沉沉,方才那枚玉镖掠过他的眼前直直钉入沈汒手中,杀气凌然,是奔着沈汒——和自己而来的。 “薛将军。” 薛行渊回过神来,皇后突然唤起他,他忙起身。 “末将在。” “昨日新婚,本宫未能前去贺喜,你那新妇可一同来了,让本宫见见,该是如何别致的女子能配得上你这意气风发的镇边将军!” 薛行渊低垂目光,声音涩然:“内人昨夜染了风寒,怕惊扰娘娘,便未带来。” 皇后遗憾的叹了口气:“原是如此,那便罢了,这玉如意特赠你夫妻,望你二人能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皇后的侍女从屏风后举着红锦托盘上前,上面放着一支碧绿如意,光泽柔和,雕工细致。 薛行渊接过:“末将谢过娘娘!” 女席如同炸开了锅,窃窃私语之声不止。 “瞧啊,这薛将军可真是一表人才,丰神玉朗。只是听说昨夜新婚,他那新妇半分规矩没有,闹得贻笑大方。” “嘘——”一名贵女用手捂着说话女子的嘴,暗自看向林挽朝:“可别乱说话,薛将军的原配夫人就是那位。” “就是她么?瞧着可不似传言那样模样丑陋,薛将军怎么弃了她娶了那样一位没规矩的女人?” “自然是因为这林挽朝行事乖张泼辣,刁蛮霸道,薛将军这样的英雄,半分也无法容忍,才叫那蛮荒女子钻了空子。” 说话的正是当朝太师之女齐玉荣,她一身绯红襦裙,眉间花钿似火,眉眼间满是轻蔑傲慢。 齐玉荣遥遥望着林挽朝,这张脸,这些年生的越发妖艳了。 三年前,就是因为这张脸勾的薛行渊动情,否则与他成婚的就是她齐玉荣。 齐玉荣早在学堂时便与薛行渊相识,自恃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也笃定将来要嫁的人一定是薛行渊。 却没想,父亲看不上彼时还籍籍无名的薛行渊,硬是将她锁在府里三个月,等她重见天日,薛行渊不仅成了亲,娶了妻,还出征了边疆,自此之后生死无信。 身旁的贵女点头,原是如此。 林挽朝坐的远,她没听见,看着一桌子的龙鳞凤髓也毫无胃口,这屋子里闷得慌,她有些想出去透气。 薛行渊收了这玉如意只莫名觉得心虚,因为林挽朝就在远处坐着,看着皇后祝福自己和其他女子举案齐眉。 林挽朝会怎样想呢? 待薛行渊小心翼翼的看过去,林挽朝的位子已经空了。 裴淮止一只腿弯着,用手肘抵着,已经喝完了一壶酒。 他望着林挽朝消失的地方,举杯饮尽最后一口酒,便放下酒杯也准备出去。 “淮儿,这杯敬你。” 还没起身,座上皇后突然唤他,裴淮止只能举杯迎上。 “谢皇后娘娘。” “你和舟儿、长乐自幼一起长大,与本宫的孩子无异,如今你们都长大了,本宫很欣慰。可有心仪的女子?” 裴淮止听着这些话面无丝毫波澜,声音冷然:“回娘娘,微臣天煞孤星,可不敢祸害名门贵胄的千金。” 这天煞孤星的名声,还是当初钦天监给的。 此言一出,筵席上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裴淮止却忽然笑了:“瞧我,还将这钦天监拿出来,都是畏罪自杀一群乱臣贼子罢了。” 皇后遥遥的看着裴淮止,笑容深深。他倒是聪明,看着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实则是借机讥讽东宫用人叵测,又将他多年前“天煞孤星”的妖子名号彻底抹了个干净。 皇后一脸悲悯:“当年之事的确苦了你,那便这样,你若是瞧上谁家姑娘跟本宫说,本宫定让她心甘情愿的嫁你。” 薛行渊咻的看向裴淮止,手紧紧攥住了衣角。 如果裴淮止说出林挽朝的名字……如果……那该怎么办? 那林挽朝一定会被嫁给裴淮止,再也回天乏术。 裴淮止久久未言,薛行渊便久久的紧绷心弦。 良久,裴淮止忽然笑了:“没有。” 皇后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既然如此,那还真是可惜了。” 第51章 正人君子 林挽朝记得御花园是在这条路上,离东安门不远。 摸索着走了好半天,终于是看到了那颗梨树。 春已暮,绿意一日高过一日。目之所及,皆是葳蕤而磅礴的姹紫嫣红,周围的花开的娇艳十足,唯独这梨花冷冷清清,格格不入,花落了一地,像雪,跟上次一样。 《子夜歌》中所言极是,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 裴舟白知道今夜她一定会来这里,就坐在远处的亭子里,远远的瞧她。 “林姑娘,别来无恙。” 林挽朝顺着声音看去,清冷寂寥的月照在那人身上,眉眼温柔如玉。 “周……”林挽朝一时忘了他的名字。 “周白。” 林挽朝点点头,委身行礼,随后作势就要离开。 “林姑娘,是因为在下扰了你赏花的兴致吗?” 林挽朝停了步子:“是臣女打扰公子,自当退离。” “我却不是这么想的。”他忽然起了身,往过来走,一双金色鹿皮靴子踩在枝桠树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身上穿这件月白色蓝纹常服,林挽朝不动声色的低头行礼。 “我觉得,林姑娘今夜就像这梨花,一派雍容华贵中,独自清绝,素净生根。” 林挽朝不喜听这些虚话,只问:“周公子不去参加宫宴?” “太子殿下在尚书阁与陛下议事,我不便独自前往。” 林挽朝仰头,月光如水一般沿着她的侧颜,像蒙上了一层明柔的纱,裴舟白微微偏头的看她,目光盛着潋滟笑意。 “在看什么?” 林挽朝说:“梨花。”她看向裴舟白:“周公子不是来看梨花的?” 裴舟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音落,林挽朝对上裴舟白的目光。 片刻,她便转了视线。 “周公子,这诗,用于你我之间,不合适。” “梨花清婉,君子喜之,是在下冒犯了。” 林挽朝礼貌的委身,行了退礼。 裴舟白欲伸手扶她,可又想起她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将手放了下来,长而柔软的袖衫垂下了遮住了苍白的手。 “林姑娘,你是……对我心存芥蒂?” 他的声音清冷的像是冬天的硬血,明明在初夏,却惹得人心下发冷。 林挽朝解释:“我这人生来就是这样,公子多虑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留下姑娘,夜色深重,小心些。” 林挽朝冷淡的点头应下,转身就走。 闹了这么一遭,宫宴是不想回了,林挽朝便向马车走去,却在远处就看见轿子里头亮着。 她掀开帘子,裴淮止正在把玩长明灯。 “回来了?” 林挽朝问:“宫宴结束了?” “没有,不想跟那个老妖婆周旋,装醉离席了。” 林挽朝目光落在他腰上的玉佩,又闻到极淡的酒气,随后便抬步上了车。 “玉佩看见了?” 裴淮止这才想起来,伸手摘掉玉佩扔在了角落,“嗯,看见了。” “那大人的目的达成了?” “算是。”他笑着,眯着眼睛假寐:“皇后说要为我许亲事,想必就是在试探我,我没提你,任由她猜去。满朝文武看不出这玉佩的来历,更看不出你我的关系,除了皇后,她定是想不到,自己抛出去的橄榄枝被人折了,有趣儿。” 马车晃晃悠悠的走了,林挽朝道:“方才,我碰上了太子。” 裴淮止睁开眼睛:“什么?” “原来,”林挽朝说:“我早就见过他。” 裴淮止直起身子,“裴舟白?” “是,他说他姓周名白,隐瞒身份说自己是太子伴读,今夜在御花园侯着我,还专门换了文人常服,只可惜百密一疏,那紫金鹿皮鞋可不是一个伴读能穿的。” 林挽朝垂眸思虑间,隐约感觉烛火晃动,有影子笼罩了过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裴淮止就倾身覆了过来,那双黑漆漆的眸子近在咫尺。 林挽朝眨了眨眼,稳住心绪,手抖着捏紧了帕子,下意识抵住裴淮止的肩膀。 “大人,真喝醉了?” 裴淮止侧头,气息濡湿了林挽朝的耳垂。 “外面,有人盯着我们呢。” 裴淮止说着,目光落在林挽朝的耳垂上,那里有个被扯开的豁口,哪怕这么些年长住了也留着浅色的疤痕。 他好像真的有些醉了,眼眸深深的沉了下来,有些恍惚的想起了从前,竟头脑发昏的伸手捏住了她的耳垂。 “这里怎么了?” 林挽朝微微瑟缩,又想他是在演戏给外头的眼线看,只能捱着,磕磕绊绊的解释,“小时候从崖上摔下来,耳环挂伤了。” 裴淮止目光睨着,漫不经心的捏了一下,松开,又对上林挽朝的视线:“疼吗?” “很疼。”她话锋一转,问:“你今日招惹沈汒做什么?” “他对你有心思。” 林挽朝挑眉:“你不该轻举妄动的。” 裴淮止注视着林挽朝,“你是怕我坏了你的事,还是怕我给自己惹麻烦?” 林挽朝被他盯着有些无所适从:“我怕因为我,让大人心忧。” “那有什么办法呢?”裴淮止眼里的那股浪荡又重新笼在一起,笑说:“谁叫寺丞大人生的美,总叫人觊觎。” 他这话说的像极了纨绔,却比那沈汒的轻佻中多了几分怨恨,仿佛是在抱怨。 马车晃得厉害,林挽朝快从坐榻上滑下来了,她突然攥紧了裴淮止的肩膀衣角攀着。 “外面是谁的人?” “不知道,太后……陛下……或者,薛行渊。” 他说着,视线就从林挽朝的眼睛,滑向了林挽朝的唇,心神不免动荡起来,他头一次这么管不住自己的心思,正人君子快装不下去了。 林挽朝没察觉他话里的异样,更没瞧见他眼里翻涌的情绪,自顾自的勉强维持着亲昵的姿势。 侧眸往外看,京都街上已然宵禁,清冷的静着,空无一人。 是了,父亲还在的时候常说,这人的周遭,越是看似阴暗不明,就越是混乱不堪;越是波澜不惊,就越是暗流涌动。 第52章 醉了 裴淮止盯着她:“你还是很瘦,身子没养好?” “那几年在薛府病着也要操心管事,落下的病根不是一年半载能好的。” 裴淮止嗤笑:“你那是压根就没用心养,若是本寺卿,定将你养的像世子府的那只猫一般好。” 林挽朝呵出口寒气,避开他的视线:“大人,我叫卫荆给你备些解酒药可好?” 她话里话外,是小心翼翼的躲闪。 疏离,冷淡,对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 “其实……”裴淮止忽然说:“你也是怕我,对不对?” 林挽朝对上他的眼,那双向来游刃有余把弄朝政的世子爷,大理寺卿,此刻眼睛里带着点又哭又笑的自嘲。 林挽朝生出些悲悯,她摇头,说:“没有。” “你说的话,何时是真,何时是假?” 裴淮止忽然低头,将头抵在了林挽朝的肩膀上,声音清哑发闷:“什么时候是真的?阿梨,你真的很聪明,有时聪明到我害怕,我幼时,身边也有一个这样聪明的女人,后来,她死了,死在了泔水里,很惨。” 林挽朝知道,裴淮止是醉了,她没有打断他,听着他说。 “我爹啊,有一堆儿子,我娘是他去海岛上打仗时从俘虏堆里劫回来的,于是就生下了我。原先一切都是好的,我们住在摄政王府里最偏的院子里,我甚至都没见过我爹长什么样子。五岁,我娘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我记得很甜,那是我吃的第一串糖葫芦。后来,父亲的儿子一个两个全部暴毙,娘便再也不吃府里送来的所有吃食,最后死的就只剩下我一个儿子,还有大夫人的傻儿子。大夫人是皇后的同胞妹妹,皇后便联合钦天监说摄政王府有妖孽,害了王嗣,妖孽是我娘。娘什么都能猜出来,所有人的儿子都死了,除了我,我不死,死的就得是她。那天天很黑,我们被关在小小的柴房里,大夫人带着钦天监的天师,送来了一桶脏透了的泔水,说是驱邪的神水,让我们吃了。娘不吃,她便叫人按着娘的头到那脏水里。我听见黑暗中,娘的喉咙咕噜咕噜发出痛苦的声音,她在喊我的名字,她喊‘淮儿‘……” 裴淮止的声音痛苦万分,像是很害怕的样子,喘不过气的啜泣。 林挽朝的手死死的攥着裴淮止的衣服,听见他隐隐颤抖的声音后,缓缓松了。 她将手轻轻搭在裴淮止的背上,像母亲安抚自己一样,安抚裴淮止。 裴淮止的眼泪凝在鼻尖,落了下去。 “三天,我在黑漆漆的房里待了三天。天那么热,我闻到了尸体的味道,比我养的猫死了后还要臭的味道。后来,有人打开了门,光照进来,我看见母亲已经腐烂了,她的头还溺在泔水里,指甲在地上挣扎着划满了血印,娘会弹琴,弹得那么好听,可她的手烂的血肉模糊,桶子上都是抓痕。我恨自己,当时竟然不敢过去抱起他……后来,父亲想保住我这唯一的正常的儿子,跟钦天监据理力争,留下了我,只是要送去奴隶营,遵循所谓的净化。漠北匈奴的奴隶营,那是个很可怕的地方,我每日每日都要在脏水里泡着,干活,我夜里睡不着,白天就贪睡,可睡着了就会被管教拿鞭子抽。那些管教都是疯子,他们会将不听话的奴隶做成人彘扔进茅厕,会把漂亮的女人绑在羊圈,会让怀了孕的女子走上蒸笼被活活……我一直想,我那五年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呢?直到后来,那大夫人染了疫病而亡,父亲只能将我接回来……我活着回来了。” 活着回来了—— 这五个字是裴淮止过去的结局,轻而易举的概括了他那五年所有的痛苦与绝望。 “我却还是怕黑,我回来时也不过……才十二岁。” 才十二岁。 林挽朝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透过小窗仰头看月亮。 她当初从相思山庄治好眼睛回来时,也是十二岁。 既然裴淮止母亲的死与十二年前宫中悬案无关,他又为什么要纠结十二年前如嫔自尽的案子? 林挽朝没有想明白,皇后的手笔那么多,为何裴淮止就盯着这一件。 裴淮止已经醉过去了,到了世子府,卫荆下车接自家大人,却在一掀开帘子时猛的一僵,急忙把帘子盖上了。 “林寺丞,属下……属下不是故意的。” 林挽朝叹了口气,道:“大人喝多了,你带他回去休息吧。” 卫荆闻言,又小心翼翼的掀开帘子,这才看清,大人的确只是昏睡着,只是靠着林挽朝的肩。 “……遵命。” —— 薛行渊回到府上的时候失魂落魄,今日本该是意气风发,最后却颓丧无力的离开了宫宴。 他也是吃多了酒,竟看见院子中间那颗梨树还在,林挽朝就站在下面,冲他笑的温婉。 “阿梨。” 薛行渊冲过去,可那场景又一瞬间灰飞烟灭,只剩下冷清清的院子,有一颗小梨树,连叶子都还没长出来。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推开上来搀扶的小厮,跌跌撞撞的回了自己院子。 李絮絮等到了子时,终于是听见了薛行渊的脚步,急忙掌灯出来迎接。 新婚第二日,她的寝衣都还是红色的,满屋子的喜字,床上还挂着大红绸缎。 可门刚打开,她就被一把推开。 薛行渊一进屋子就到处乱翻,箱子里没有,小屉里没有,地上没有,床下也没有…… 李絮絮跟了上去,问:“夫君找什么?” “帕子。” “帕子?什么帕子?” “阿梨绣的帕子。” 话音落,那油灯掉到了地上,顿时灭了。 屋内一片寂静漆黑。 薛行渊极度不耐烦的推开她,跪倒去将灯扶起,又点燃,然后提着灯继续找。 李絮絮沉默了许久,才说:“那帕子,早在你回来的第一日就扔了。” 薛行渊一怔,这才想起,回京都第一日,林挽朝把帕子给他的时候,他将其丢在了地上。 也是在这件屋子…… 第53章 十一的身份 翌日,日上三竿,已到午时。 裴淮止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头疼的厉害。 他坐起来,冲外面喊:“卫荆!” 卫荆推门而入,端着热水毛巾放在床头的架子上,又替裴淮止挂起帘子,有光照进来晃眼睛。 裴淮止许久没有睡过一整夜了,他揉着太阳穴缓神,酒醉过后有些难受:“昨夜我何时回来的?” “回大人,子时。” “怎么回来的?” “林寺丞用她的马车送你回来的。” 裴淮止紧锁着眉,闭上眼回想,他酒量本来就不好,好容易撑着上了马车,瞧见林挽朝也上来了,发现轿子外有眼线……然后…… 然后她看见林挽朝在看他。 那双眸子,黑的像夜,浓墨般的遮住了真正的她。 那里面装着和自己一样的痛苦煎熬,苦难深重。 人在几近绝望得悬崖边缘会想要向唯一能看见的人求助,他好像凑近了她…… “我知道了。“ “昨夜过后,有意投靠东宫的大抵都已做出了选择,如今局势渐明,大人,接下来如何?” 裴怀止坐了起来,起身拿起帕子拭手。 卫荆继续道:“东宫最近多了一批新的势力,就养在城西大道外的城隍庙里,人不多,但底细不清楚。” 裴怀止早就得了消息,却没想到那些人是来了京都,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漠北,十二人屠。” 话落,裴怀止将手里的帕子掷入水中,溅起水花,目光沉沉。 “卫荆,你说,那皇宫里住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呀?” 卫荆回答:“自然是皇族。” “我瞧着不是,”裴怀止笑的难以捉摸:“倒是像一群吃人的恶鬼,爱赌。都说我疯,我倒觉得,他们比我还疯。” 卫荆没听明白,他跟在裴怀止身后:“那大人,要动手吗?” “不急,如今山西一带正逢春耕,粮食紧缺,兵马全依仗着朝廷的军需补贴。去年户部亏空的银子始终填不上,皇后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个缺口补上,否则届时她那哥哥边陲数十万的兵马粮草从何而来?东宫的算盘珠子一向打得响,胃口又大,这次,怕是又谋划着吞了哪一家了。我们,静观其变。” “上月,他们去江南抄了叶家,由头是说贩卖私盐。” “叶家在江南经商多年,二十年前借着洪灾的契机一跃成了南方的盐商首富,贩卖私盐那点钱他们能瞧得上?皇后想抄家,也不想个像模像样的借口。” “我还听说,调动叶家江南盐庄的私印却被叶家唯一的活口,叶永安的小儿子带着逃走了。” 裴怀止侧眸凝眉:“人如今在哪里?” “怕是不好找,东宫也是寻了大半个月,却连个半大的孩子都找不到。” 裴怀止颔首:“派出所有人,一定要赶在十二人屠前找到那个孩子。” “遵命。” —— 世子府来的老郎中又来查探十一的伤,林挽朝在一旁问:“海神医,如何了?” 海神医放下器具,收拾起来。 “几服药下去,溃烂已经是止住了,可伤口太严重,喉头黏连,想要说话,怕是不容易,开嗓都极为痛苦。” 林挽朝眼中隐忍,点了点头:“多谢海神医。” 送走神医,林挽朝回了院子,十一正在她工坊前的石桌上研究一块鲁班锁,她到跟前的时候,看见那被自己弄乱的锁竟被完整复原。 林挽朝心下一惊,这鲁班锁结构精妙,一般人破解不了。 “十一可是学过这些?” 十一闻声,摇了摇头。 林挽朝有些惊喜,看来这孩子很有奇门遁甲机关八卦的天赋。 “十一,你会写字,能跟我说你家在哪里吗?” 闻言,少年的手微微一滞,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林挽朝察觉到他的异样,便笑了笑,急忙道:“没关系,十一不愿意说,我也就不问了。那你可想继续读书?” 十一摇头,伸出手,把掌心的茧子露出给林挽朝看。 “你……想继续习武?” 十一点头。 他握紧手掌,指了指林挽朝,口型微动。 “保、护、你。” 林挽朝挑眉,忽然笑了,他摸了摸十一的头,竟生出些欣慰。 “好,咱们就习武,保护我。” 王管家不知何时到了,就在门外,转告道:“小姐,世子府来人了。” 林挽朝的手顿了一下,十一抬头看向林挽朝,在她的眼里看见一闪而过的情绪,像是闪躲,又顺着目光又看向了王管家。 林挽朝的笑容淡去,松开了十一。 到了前厅,来的人正是策离。 “还以为会是卫统领。”林挽朝目光带着几分轻快的打趣,打量着策离的面具。 “大人派他去查案,便由我来传话。” “何事?” “大人说,他想下棋了?” “他想下棋,我便要随叫随到?”林挽朝回身就要离开,昨夜的那些话印在了她心里,她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自己心思的失控,冷声道:“我如今在停职,只是一介民女。” 策离却像是早有预料,又继续道:“大人说了,棋局未完,棋子,便是掌中之物。” 林挽朝步子猛地一顿,回头看向策离,似是被气笑了,而后恭恭敬敬的点头。 “那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我备好马车,随后就到。” “不必,大人已安排我将马车备好了,就在门外。” 林挽朝的笑容缓缓僵住,心底喟叹一声,委身应下,跟着策离往门外走去。 去世子府的路不算远,林挽朝却觉得如芒在背。 昨夜,裴怀止的那些话是他喝醉了酒自愿讲出来的,理应是与自己毫无干系。 他应该……不会疯到要杀了自己灭口。 “林寺丞?” 耳边的声音一点点清晰,林挽朝如梦初醒,才发现马车早就停了下来,已经到了世子府。 她肩膀微微起落,稳住了心神,下了马车。 进了内院,裴怀止还真摆了盘棋,正等着她来下。 林挽朝收回视线,低身行礼。 “大人。” “过来,你执白子。” 林挽朝顿了一下,坐了过去,拿起白子,先落下。 裴怀止头都没抬:“我昨夜……” “卑职什么都没听见。” 第54章 东宫 裴怀止抬眼看她,有些诧异:“我又没问你听见了什么,那么着急做辩解?” 林挽朝一怔:“那……大人要说什么?” 裴怀止落下一子,悠闲道:“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我昨夜说什么了?” 林挽朝咬牙闭上了眼,再睁开,笑说:“大人,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喝醉了,孤男寡女待在车上,还能说些什么?” 这下,轮到裴怀止拿着棋子的手一顿。 林挽朝很快捕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怔忪,心下便有了底。 原来,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挽朝可深知,裴怀止这种人,好的时候就是圣人菩萨,你若是揭了他的短,他能当时就宰了你。 索性,直接装傻。 裴怀止垂下眸子,嗓音有些涩然:“我可不是酒后会乱了心智的人,阿梨莫要骗我。” “无事,我也是成过亲的人,可以理解。” 裴怀止抬眸:“你不是与薛行渊……”他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没有洞房吗?” 林挽朝盯着他,眼里浮上笑意,语气氤氲:“三年独守空房,这不是耳濡目染了么。” 裴怀止反应过来,将还没落下的棋子扔回了棋篓,语气不善:“呵,若我真做了什么,我可不信你会将我完好无损的送回世子府。” “我是属下,大人酒醉,再怎么样也是办差,职责所在,可不敢大意。” 她这话答得是滴水不漏,裴怀止却没了下棋的心思。 他居高临下的睨着她,静静打量,也是不落下风:“那林寺丞还真是尽职尽责啊。” “在其位,谋其职。” 裴怀止嗤笑一声,看了眼棋盘,道:“今日不想下了。” 林挽朝了然,将棋子一一收回,一边问:“经过昨日,你觉得皇后还会有意招揽于我吗?” 裴怀止站了起来,说:“皇后不会。但,我却想去钓她池子里的鱼。” “什么意思?” 裴怀止颔首:“太子一次次靠近你,倒是个机会。” 林挽朝垂眸思虑,片刻后抬眸,“所以,我依旧假装没有认出他的身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裴怀止笑:“阿梨啊,你就是聪明。” —— 皇后的头风又犯了,疼的厉害,婢女小心谨慎的伺候在后面,替她揉压解乏。 裴舟白卑躬屈膝的跪在御阶之下,偌大的宫殿之中死气沉沉。 “昨夜宫宴,你为何不来?你可知陈相那老东西对着本宫一道冷嘲热讽!” “儿臣知罪。”裴舟白熟稔的用卑微颤抖的声音认错,眸光却是冷淡至极:“母后,你之前说想要拿捏住林挽朝这颗棋子,我便想着要助您一臂之力,这才误了宫宴。” 皇后睁开眼睛,抬手屏退了身后的婢女。 裴舟白急忙起身,卷起恭敬怯懦的神情,上前替她按头。 “自作聪明。成不了,不用再费心思。” 裴舟白凝眉:“为何?” “我给她的玉佩,挂在了裴怀止的腰上。” 裴舟白的手忽然停住,眼中闪过愕然。 皇后睁开眼睛:“舟儿?” 裴舟白急忙回过神来,急忙继续伺候,只是有些茫然的不解。 “所以,林挽朝与裴怀止,是密不可分了?” “是,看来是留不得了……” “母后!” 皇后轻轻扭头看他,不满他随意打断自己说话。 裴舟白见此,惶恐的跪了下来,伏在皇后的脚边,止不住的颤抖。 “母后恕罪,儿臣只是……”他说:“只是有更好的法子,不必杀了她。那林挽朝与儿臣有过几面之缘,一见如故,对我有几分信任,但是她并不知道我就是太子。她生性多疑,寻常办法定是拿捏不了,可若是我攻心呢?” 皇后微微眯起眼,凤眸里闪过笑意:“起来说话。” “是。”裴舟白慌乱的起身,却没有站起来,跪行到皇后身边,替她捶腿:“母后,儿臣有把握,一定能将林挽朝握在手中,不论是她的大理寺官职,还是伯爵府的身份,都为母后所用!” 皇后视线落在宫殿外,沉思道:“那你可要把身份藏好了,毕竟……若她知道了你真实身份,别说由你拿捏,定是会恨你入骨的。” 裴舟白一滞,不解。 只听皇后说:“她的全家,可是以你的名义,灭门的。” 轰! 东安门的上空落下一道惊雷,乍然惊响。 裴舟白哑然的愣在了原地。 许久,许久的都没有动。 京都下起了大雨,乌蒙蒙的,仿佛一场暗雾笼罩住了整个皇宫。 裴舟白往自己的东宫走,那雨将身上的金色长袍淋湿,变成了沉重的禁锢,压着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走一步,重一步。 沿途的宫女太监卑躬屈膝的跪在脚下,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为他撑伞。 从东安门往东宫的那条路那么远,裴舟白无声的哭着,又无声的笑着。 是啊,林挽朝的全家,都是自己杀的。 他竟然是今日才知道…… 所以,骗局只会是骗局,就变不成真的。 裴怀止就不是这样,哪怕天下的人恨透了他,他手上却还是干干净净的。 对林挽朝都是干干净净的。 可他不一样,他的手,从成为太子的那一刻,就脏的再也洗不干净了。 —— 三月之期很快就到了,林挽朝也到了大理寺复职的时候。 好久没见卫荆,今日一进大理寺才瞧见了他。 他双眼青黑,整个人恍恍惚惚,险些栽倒在林挽朝面前。 即便这样,他还是恭恭敬敬的朝林挽朝行礼:“恭贺林寺丞官复原职。” “卫统领,你确定你真的没事? 卫荆摆了摆手,“无事,只是大半个月守在城隍庙盯梢,没睡觉,而已!” 林挽朝点了点头,心生同情的宽慰了几句,便往寺卿所走去。 裴淮止昨夜便就送了信来,让自己一回大理寺就去见他。 裴怀止正在审阅案件卷宗,林挽朝走近后叠手行礼。 “卫荆他守城隍庙做什么?” 裴怀止抬首,又垂眸继续查看。 “回来了?” “是。” “等会儿薛行渊要来,你便知道了。” 林挽朝不解:“他来做什么?” 裴怀止看完案卷的最后一页,合了起来,扔在一堆已批阅的卷宗上,悠闲的说:“自然是,谈正事。” 第55章 林挽朝怎么会懂这些? 话落,有侍从来报:“大人,薛将军到了。” 林挽朝闻言,随即垂下冷眸,默默行至侧座。 刚坐下,薛行渊就来了。 他一进门,就停了步子,大抵是没想到林挽朝也会在这里。 只是林挽朝捧起茶杯喝茶,避开了他的视线,并不想看他一眼。 薛行渊也知道,林挽朝厌恶他,可他始终觉得,如果没有情,又哪来的恨呢? 午夜梦回,他不止一次的试想,如果当初他没有与林挽朝合离,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个站在她身边的人一定会是自己,他们会一直恩爱。 若是他能早些知道她的好,也不至于像今日这样离心。 所以薛行渊也在想,若是他潜心悔过,林挽朝会不会再给他一次机会。 只要一次就好。 “薛将军。”裴淮止缓缓笑起来,却没什么和善:“今日传你来,可不是为了让你盯着林寺丞看的。” 薛行渊转过视线,抱拳拜见:“寺卿大人。” 裴淮止落下眸光,手在杯盏上转着,却没喝:“坐吧。” 薛行渊坐在了另一侧,目光正对着林挽朝。 裴淮止不动声色,说:“你在漠北三年,想必知晓十二人屠。” “交过几次手。”薛行渊说:“漠北异族十二个顶级刺客,杀人如麻。他们来中原了?” 裴淮止目光深远:“是啊,有人能调动他们,想必也是下了大功夫。” 薛行渊常年驻扎漠北,对异族恨之入骨,闻此,皱起了眉,眼中笼上凝重。 “那传我来是?” 裴淮止平静道:“我对十二人屠知之甚少,此次拿下他们,需得薛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除去异族细作,薛行渊自是当之无愧,不会推诿,只是…… “大理寺高手如云,裴大人怎么就想到我了呢?” 裴淮止没说话,垂眸转着手中的茶杯盖子,这薛行渊倒还是聪明的,没那么好拿捏。 “你想的没错,如此一来,漠北大军便和我这大理寺绑到了一条绳上。可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你给陛下打下的江山,就这么被人钻了个洞?” 薛行渊抬眸,看向裴淮止的眼神凝重且危险:“裴大人,你这一招用的妙,若是我真的出手,今后又何止这一件事情?怕是只要你替上面那位办的差事,都得拉上我镇边兵马。” “如今京都城外只有你薛行渊的兵马,而你在朝中亦是孤身一人,何不合作,互相扶持一把呢?” 薛行渊显然听不进去,他靠着桌案,冷淡散漫,一字一句:“兵马之将,私自与朝中官臣为伍,可是大逆不道。” 裴淮止笑着,没说话,许是觉得这薛行渊太顽固了些,疲惫的叹了口气。 林挽朝见此,适时开了口:“可是,薛将军,”她站起身,说:“利用是相互的,绑到一起,于你而言并非全无好处。况且,敌在暗我在明,这一次是与我们为敌,下次可就不知道了。防不胜防啊薛将军。” 林挽朝一点点走近他,身上猩红的官服像是战场上人血凝成的河裹住了她。梨花败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枯枝,成了裹在林挽朝身上的阴影,宛若刺猬。 薛行渊的目光一点点浮出惊愕,他此刻看着林挽朝,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摸不透的笑意,有恃无恐的对他剖析着如今的局面,再无片刻从前的柔情乖顺,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一直都不相信,这半年来关于林挽朝的事情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或者说是不相信林挽朝会在宫廷局谋和悬案中有怎样的作用。 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是文文弱弱,如柳扶风。 林挽朝没有避开他错愕的目光,继续道:“深宫叵测,文官在朝堂上打的不可开交,武将亦是如此。想做个不沾染是非的君子,无异于痴人说梦。薛将军,你不怕将来有一日,尘埃落定,刀架颈侧,你会后悔曾几何时自己严守中立?” 话落,林挽朝已是到了他面前,字字珠玑,像是尖刺划拨薛行渊心中的弦。 林挽朝的话滴水不漏,任谁听了都会动摇。 可薛行渊只是在想一件事。 他曾经无数次的对别人说,林挽朝一介只知道屈居后宅的妇人,心思浅薄,愚钝落后…… 可面前的她将如今的朝局看的就像一盘棋一样清楚,仿佛任谁都是掌中之物,随意拿捏。 这绝不是半年就能如此炼就的。 她,一直都很聪明。 只是自己从没有发现。 或者说,林挽朝只是藏锋露拙的嫁给了他。 薛行渊喉头微动,眼底浮上几分悲悯。 “阿梨。” 林挽朝看着他,裴淮止也掀起眼皮望向他,眼里闪过不满。 薛行渊苦笑了笑:“竟是第一次这样唤你。” 林挽朝皱起眉,退后几步,“薛将军,我们在谈正事。” “我只想知道,我和大理寺为谋,是不是……就能帮你复仇?” 林挽朝抬眸,眼中有些不解。 薛行渊继续道:“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帮你为满门报仇。如今,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一定会听你的。” 林挽朝拧起眉头,只觉得莫名其妙,下意识朝裴淮止看了一眼。 裴淮止的脸色自然也算不上好,冷冷的瞧着薛行渊。 “薛将军。”他开口,打断薛行渊的注视:“既然决定好了,那就请回吧,好好想想,怎么拿了这十二人屠。” 林挽朝此时也退回原位,薛行渊才辗转回神。 他垂下眸,心不在焉的告了退。 等他离开,林挽朝这才坐下喝了一口热茶。 裴淮止却全然没有心思,一把将盖子压住了茶水,语气咬牙切齿:“他可真是听你的话,仿佛悔不当初,想要重新与你海誓山盟一般。” “他的誓言,李絮絮爱听,我只觉得恶心。” 裴淮止闻言,忽然挑眉笑了,心情变好了一点,调侃道:“你这么说,可真对不起人家刚才的一番深情啊。” 林挽朝眸色冷冷,看着裴淮止:“裴大人今日叫我来,不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怕薛行渊不同意吗?” 裴淮止笑容一滞,只觉得林挽朝的眸子冷到了极致,他才意识到,玩过了。 第56章 她生气了 裴淮止甩开扇子,被她看的有些脸颊发热,莫名心虚。 “倒……也不全是。我是怕你以后知道了,会恼我与薛行渊合作。” 林挽朝收回视线,站起身:“我一个棋子,怎么会恼大人用什么其他的棋子?” 裴淮止欲言又止,林挽朝又说:“大人,只是卑职愚钝,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像今天接得住大人的话茬。劳烦下次,请大人明示卑职。” 话落,她便要走。 裴淮止张口欲叫住她,可那瘦弱如柳的人跑的倒快,跟风吹一般,募地就没了影子。 他也是怕提前告诉她,她会不愿意见薛行渊。 可这世上,能让薛行渊动摇的,却只有林挽朝。 裴淮止用扇子抵着额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生气了。 —— 到了傍晚,官差交岗,也到了回家的时候。 林挽朝刚出大理寺,就看见有另一辆马车停在林府马车前。 是裴淮止的。 她绕过去,又见卫荆坐在自己马车前,手里拿着一截断了的缰绳,一脸心虚的笑。 “林寺丞,你这马车缰绳断了,属下正给你修呢!你要是着急,要不让我家大人送你?” 林挽朝冷冷的扬起了眉,看向卫荆手里的绳子。 “是吗,那这缰绳断的可真整齐,跟刀割的一样。” 卫荆被她冷冷的望着,顿时也笑不出来了。 林挽朝也不计较,谁割了她的马车缰绳,她就坐谁的车。 于是转身径直上了身后的马车,裴淮止果然在里头等她。 林挽朝不再看他,坐好后才低声道:“那就劳烦大人了。” 裴淮止侧眸看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无碍……今日回来当差,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不习惯倒是没有,但三个月,林挽朝所管辖的城北上交的案子堆积如山,底下的人都忙的焦头烂额,好容易盼着林挽朝回来了,这才开始挨个过目。 “回大人,没有。” “那便好。” 言至于此,再无人开口,马车里陷入沉默。 裴淮止知道,林挽朝这种人就认个死理,也不是端着拿乔,只是她讨厌别人拿她的过往当筹码,她本来就觉得那三年像笑话。 若是非逼着她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恭恭敬敬的,只会适得其反,反而没什么意思了。 裴淮止的指节捏着扇子,打开,合上,又打开。 “今日,我不该不与你商量,就让你们见面。但不全是利用,你明白吗?” 林挽朝没说话,她靠在车窗上假寐,今日一堆卷宗审的有些疲乏,眼珠子疼。 裴淮止从没向谁低头服软过,却破天荒耐着性子,继续道:“我也是因为知道薛行渊是个顽固,不会轻易入局。好容易让东宫元气大伤,如果薛行渊不入局,整盘棋都得白下,他是制衡东宫关键的棋子……不明白便罢了,你不信我,我也没办法。” 林挽朝没回话。 裴淮止索性也转开了视线,不再解释。 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声音:“大人,到林府了。” 林挽朝像就等着这句话,睁开眼睛,向裴淮止恭敬道:“谢大人送我回家。” 说罢,便掀开帘子,跳下了车。 裴淮止看着那被风扬起的帘子,她倒是走的毫无留恋。 裴淮止将扇子攥的生紧,指节都发了白。 须臾,他开口道:“回世子府。” 马车正调转方向,忽然又停了下来。 小窗被敲响,裴淮止用扇子掀开,却见林挽朝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 “什么?” 林挽朝还是冷着脸,分出一支来,递给裴淮止。 “买多了,这支给大人吃吧。” 裴淮止愣着,愕然的望着林挽朝。 她身后人来人往,只有她,一动不动,黑漆漆的眸子亮着,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仇恨。 可她在仇恨的空余中,抽出了一丝温情给了自己。 “大人不要?那便算了。” 林挽朝有些失神,她记得上次裴淮止喝醉了,说过自己喜欢吃糖葫芦的。 只是他只吃过那么一次。他母亲死后,他再没吃过。 裴淮止回过神来,伸手拿过了糖葫芦。 水淋淋的糖裹在红果上,晶莹剔透,和十二年前的别无两样。 “天色不早了,大人早些回去吧。” 林挽朝说罢就转身进了府,送个糖葫芦,怎么弄得气氛那么古怪? 裴淮止看着她逃的飞快,忽然就笑了。 放下帘子,他细细打量着手里的糖葫芦。 轻轻尝了一口,和第一次吃时一样好吃。 林挽朝也觉得甜,又粘牙又腻,冷漠无情的裴寺卿怎么会喜欢这么甜腻的东西呢? 想起那夜他醉酒,从沉重过去中泄露出的那点回忆,大抵是因为活着太苦,所以才会格外喜欢吃甜的。 小时候,师娘也会偶然给她买山脚下的青团吃,回了林府后,爹爹便也会因为她的一句想吃,便就不远千里去买那家点心铺子的青团。 有人记挂你,将你放在心头,是幸福的事。 下车,卫荆看着裴淮止俨然比下午时高兴多了,便问:“大人,什么事这么开心?” 裴淮止的嘴角挂着笑,手里拿着个糖葫芦,另一只手拿着见血封喉的金扇,显得格格不入。 “有人记挂着你,你能不开心吗?” 卫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记挂?什么记挂? 还有人这么不怕死,记挂他家大人? 是记挂着取他的人头吧…… —— 李絮絮今日将将军府的厨房都快点着了,冒好大的烟,薛行文吓得哭,薛玉荛怎么安慰都没用。 她头一次做饭,可想起薛行渊整日在城外操练,只有晚上回来能吃顿好的,便想给薛行渊亲自下厨。 她更想让薛行渊刮目相看,他近来……对自己似乎有些腻了。 他这人,别人上赶着对他好,他就不放在眼里,非得往他心里灌进去些愧疚才能让他往心上放。 李絮絮从其和林挽朝合离时就看出了。 薛行渊正好回来了,似乎是有些高兴,眉眼都带着笑意。 他如今,总算是和林挽朝是同一阵营了。有一种,殊途同归、并肩作战的错觉。 进门时,薛行渊连厨房上冒的烟都没注意到。 李絮絮跟在身后,替他脱下大麾。 “夫君,今日操练的如何?” “还不错。”他神采飞扬,想起了什么,又笑了:“有些想吃甜的。” 第57章 小十一 李絮絮一怔,干巴巴的笑了笑:“我……我今日准备的都是辛辣,没有甜食。” 薛行渊闻声,笑容淡了下去:“无事,明日我出去买些点心,正好给阿文备些。” 李絮絮松了口气,急忙递筷子给薛行渊。 “行渊,近来刑部格外忙碌,上头几个主事日日将别处的抄录丢给我,我手都快写断了!这些事情也太无趣了,你可否帮我再去向孙伯父说说,给我升个官职什么的?” 薛行渊回过神来,瞧着李絮絮,心中忽然觉得好笑。 他当初是怎么娶了林挽朝那样好的女子后,能喜欢上面前这样平平无奇,又不甘平凡的李絮絮呢? 为了眼前的人,竟弃了林挽朝。 李絮絮茫然的眨了眨眼,低头看自己,可并未有不妥,她抬起头试探问道:“夫君,怎么了?” 薛行渊垂下眸,冷冰冰的笑了,“无事。” “那刑部的事……” “我知道了。” 李絮絮扯起一个谄媚撒娇的笑,挽住了薛行渊的手臂,“行渊哥哥,我就知道,你待我最好。三日后,永乐公主要在公主府设百花宴,邀请了我,届时我一定会为你长脸!” “百花宴……”薛行渊呢喃一句,皱起眉:“公主怎么会与你相识?” 李絮絮洋洋得意:“刑部拢共就我一个女官,名声自然响当当的,她有意与我结识,倒也不足为奇。” 薛行渊目光沉了下来,声音低沉:“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大吗?” 李絮絮一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永乐公主和太子一母同胞,她邀你赴宴,便只有一种可能……你若是去,需得万分小心,不可落了把柄于他人之手……” 还未说完,李絮絮就松开了他胳膊,眼中都是诧异和失望。 “你的意思是,我只可能是因你才入了那群名门贵女的眼,跟我自己毫无关系?” 薛行渊觉得疲惫心烦,此刻更是心累。 李絮絮为何就不能有一半林挽朝的心思和聪慧,哪怕不能帮他,可也不该总是给他拖后腿、添麻烦。 “絮絮,朝中事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罢了,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薛行渊放下筷子,一口饭菜都没吃,转身回了屋子。 李絮絮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了饭厅。 如今,薛老夫人总是带着薛玉荛和薛行文在自己的院子里用膳。 自从上次发卖了那两个丫头,府里的佣人也都对自己避之不及。 她所有的希冀,就都在薛行渊身上。 可如今,他也像变了个人。 偌大的薛府,没有人向着她这一边。 薛行渊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李絮絮一把抹掉了眼泪,咬着牙,她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林挽朝! —— 林挽朝知晓此次剿杀十二人屠危机重重,其中不乏使用暗器者,她连夜用金丝和千年滕枝编织了几套软猬甲,又做了精巧的手弓,固定在手腕上,只要手指轻动就可发射快箭,适用于突袭。 做好了,她便将这些装上马车运送到了大理寺。 卫荆看见后眼睛都冒光,想拿起一个,手还没碰到就又讪讪收了回来,上次那木鸢给他留了阴影。 “林寺丞,这……可以碰吗?” “箭未上膛,自然可以碰。”林挽朝说完,就瞧见裴淮止从厅堂出来了。 他抱着胳膊,站在石阶上看着一车的武器装备,挑了挑眉:“这得让林寺丞少赚不少吧?” 林挽朝往上走了几步,站在他面前行礼,道:“没事,这钱寺卿大人出就好。” 裴淮止笑容一凝:“你还真是满打满算,半分亏都不吃。” 他别过视线,忽然看到马车旁还站着个小孩儿,看着眼熟。 对了,这是那个林挽朝捡回来的…… 三个月没见,个子窜的倒挺高,养的白净,裴淮止险些没认出来。 林挽朝道:“大人,不出钱也可以,我有个小忙想请大人帮帮我。” 裴淮止脸色不虞:“让我猜猜,不会是为了那个小子?” 裴淮止急忙奉承:“要不说大人料事如神。” “帮忙的事情先搁着,你先告诉我,他是不是天天这样跟着你?” 这句话林挽朝没明白,便如实回答:“是,十一整日待在府里,我怕他闷坏了。” 裴淮止捏着扇子,目光有些冷淡:“他自己不会出来溜达?” 林挽朝顺势笑了笑,看着十一,觉得他甚是可爱,“十一还是个孩子,我怕他又迷了路。” “孩子?”裴淮止的视线缓缓移到林挽朝身上:“他少说也有十五岁了,算哪门子孩子?已经是半大的男子,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 说到一半,裴淮止才察觉自己的声音大了些,余光扫见林挽朝在看自己,卫荆等人也在看自己,皆是面色凝滞。 裴淮止慌忙收了情绪,压下自己的失态,没好气道:“说吧,帮什么?” 林挽朝正色道:“我想让十一跟着卫荆学武。” 裴淮止挑起微微上挑的眸子,忽然嗤笑一声:“你以为大理寺的守卫是谁都能当的?” “十一有底子,他还有机关遁甲的天赋,我想收他为徒,到时大理寺就有两位机关师了。”说着,林挽朝伸出两根手指头到他面前,像兔子耳朵。 裴淮止望着面前两根纤细白玉的手指,神色微顿,后知后觉移开视线。 不过想来,倒也是对的的。 总之,比整日跟着林挽朝进进出出好。 裴淮止思虑片刻,冲卫荆道:“带着那孩子去后面领个牌子,往后就跟着你。” 卫荆忙应下来,带着十一往院内走去。 十一往后退了几步,急忙看向林挽朝,眼中像是畏惧。 林挽朝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忽然发觉这孩子已经长得比她高了。 “放心跟着去,晚上我们一起回府。” 瞧着她她这幅温柔悉心的模样,裴淮止默默在背后垮了脸,配上一个白眼。 一直到十一离开,林挽朝还站在石阶望着。 裴淮止挤出笑容,语气阴阳:“行了,人都看不见了。” 林挽朝舒了口气:“难怪以前师父师娘待我好,如今我也有了小徒弟,才知道是为什么。” 第58章 折腾李絮絮 裴淮止转身看她,眸色轻柔,听她继续说:“爹娘也是如此,对我尽心尽力的好,可是……我却未能尽半分孝道。” 裴淮止想要伸手覆住她悲凉的眼,最终只是说:“阿梨,你今日所做一言一行,皆是为孝。” 林挽朝闻声,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又回望他,笑着瞥起了眉头:“寺卿大人宽慰我,真有些不习惯。” 裴淮止眼中轻柔散去,无语凝噎,便用扇子敲了敲林挽朝的帽冠,“是,你就只欠骂。” 林挽朝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拿出一份庚帖。 裴淮止接过,打开,凝眉,“百花宴?” “是。长乐公主我没打过交道,要去吗?” “长乐是皇后亲生,可自幼身体不好,便交由皇祖母抚养,她性子单纯,开设百花宴,应该也只是为了聚集京都贵女一起赏花玩乐。” “如此,我明白了。” “但,我怕她也会被利用,万事小心……”他顿了顿,又摇头感慨道:“忘了,你这人可受不得别人关心。” 林挽朝笑了,转身进了寺内。 “大人放心,卑职自有分寸。” * 公主府不设在皇宫内,长乐公主是皇帝最疼爱宠溺的女儿,十六岁便就赐了府邸,除此之外,她的日常封赏也是一律按着王爷皇子的规制。 齐府千金齐玉荣先到,为公主备了一副和田玉雕八仙纹如意,算是将后面还没抬上来的贺礼都压了一头。 果不其然,随后到的几家贵女拿的出的无非就是些玉镯金簪,平平无奇,勉强和齐玉荣贺礼比拟的也就只有贺相之女带的一汝窑美人白玉瓶。 齐玉荣坐在首位,扬着下巴,神色傲然蔑视,习以为常的受着其他千金贵女的围绕追捧。 这些女子,哪一个官阶都没她父亲高,所以才不值得她放在心上。 直到听得门外宦官一声传唤:“镇边将军府主母到——” 闻此,齐玉荣才缓缓扭头看去,眼中笑意散去。 李絮絮身着一身鹅黄烟罗软纱,青丝梳成华髻,别着一支白玉兰簪子,这浅淡的颜色,与她清秀温和的容貌,倒是相配,比前几次的花红柳绿顺眼的多。 为了参加这百花宴,李絮絮是特意告了假,提前一天去街上成衣铺子才买了这身鹅黄月纱长裙。 也不是爱穿鹅黄,只是想起林挽朝喜欢这颜色,她每次艳压群芳好像都是鹅黄。 李絮絮想,许是这颜色好看,才衬得林挽朝好看。若是她穿,定比林挽朝更胜一筹。 副都御史之女林念儿也看见了她,低声笑道:“瞧,那就是薛将军打漠北带回来的野女。” 一旁人嘲讽附和:“什么野女啊,人家是采药女,听闻是精通医术,可比我们能招的薛将军喜欢。” 齐玉荣面色渐冷,从前林挽朝嫁给薛行渊,左不过也是廷尉之女,门当户对,配得上薛将军,可这李絮絮凭什么? 挤走原配夫人,想来比林挽朝还惹人讨厌! 齐玉荣低眸思虑,忽然想到了有意思的:“念儿,去叫她来。” 林念儿从小就跟在齐玉荣身后长大,顿时就明白了齐玉荣的意思,冷笑一声,起身向李絮絮走去。 李絮絮随了一副羊脂白玉手镯,中规中矩,不至于落了下风。 宴会尚未开始,府里的婢女太监们早已忙的不可开交,一边摆放着金丝楠木桌椅,铺上了锦缎桌布,每张桌子上都陈设着玉盘银盆,里头种着各式各样的奇花。 她站在院内,看着周遭布局巧妙,假山流水,鱼池花丛,阁楼小榭,可比将军府气派的多。 这院中的贵女三五结对,穿的也都是精贵华美,脖颈手腕上戴着的也无一俗物,不是在亭子里比琴,就是在一旁下棋看书…… 李絮絮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薛夫人好。” 李絮絮回过身,只见一身着玫粉色罗裙的秀丽女子唤她。 “你是……” “家父乃都察院副都御史林鸿,臣女林念儿。” 李絮絮听过,都察院是和刑部、大理寺共称三法司的存在,有监察百官之责。副都御使,应是相当于孙成武的官职。 李絮絮委身回礼:“原来是林小姐,是有何事?” 林念儿拉起她的手,李絮絮微微一怔,讶异的看向她。 林念儿笑的天真无邪,一边将她往齐玉荣坐处引,一边道:“听闻你是从漠北回来的,我们都没出过京都,想听你同我们讲讲塞外风光。” 李絮絮一听,才明白林念儿如此亲近是为何,心下忽生出些些窃喜得意。 是啊,她在琴棋书画上是比不过这些名门贵女,可她就是比这些女子见识的多。想一想,自己也算是独一无二。 “这位是当朝太师之女齐玉荣。” 李絮絮看过去,座上女子一身淡蓝丝光大袖衫,内搭蓝白襦裙,尊贵柔雅。 “见过齐小姐。” 齐玉荣低头轻笑,悠然自得的冲泡着茶:“薛夫人果真是生的花容月貌,难怪……薛将军会弃了原配娶你为妻。” 李絮絮的笑容一滞,眼中闪过错愕,而后瞬间化为恼羞成怒。 “齐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呀,薛夫人别心急,你先坐,坐下了,我们就告诉你什么意思。”林念儿还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手却按在了李絮絮的肩上,使劲将她压在了座上。 李絮絮察觉到了不对,她凝眉:“你们想干什么?” 齐玉荣泡好了茶,举杯,一举一动端庄高贵,“没什么,就是听说你会医术,便想讨教一二。” 李絮絮一顿,明白后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这个原因。 “不知,齐小姐想怎么讨教呢?” 齐玉荣挑起眉头,微微一顿:“嗯,那倒是要好好想想——公主年初大病初愈,可却落下了病根,你若是替她医好,今日这百花宴你可就是魁首了。” 林念儿一听这话,忍不住偷笑,和一旁的女子打了眼色。 李絮絮也笑了笑,眉间忧色也化为得意。 “那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夫君为国解忧,我能为公主的千金之躯尽些力,也是可以的。” 说着,她也不问,顺手将桌子上的茶水端起来一饮而尽。喝完后却觉得茶水味道不对,平淡无味。 她没看见自己身后的人都是面面相觑,又掩面而笑,看她的眼里也多了几分鄙夷。 还真是蛮夷之地出来没有规矩的女子,举手投足间半分世家大族贵女的模样都没有,竟然连茶艺都不会就直接喝了茶盏里的热水…… 齐玉荣也低头嘲讽的笑着,可真是个蠢到极致的女人。 真不知林挽朝能把将军府扶那么久,怎么就败给这样一个蠢货。 第59章 都杀了吧 “哎,长乐公主到了!”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众人抬头看去。 只见远处屏风后缓缓走出一华贵少女,盛夏五月却披着雪自的狐裘,一圈毛茸茸围着她的脖子,衬得她的唇粉嫩柔软。皮肤异常白皙,走几步路就止不住咳嗽,娇娇柔柔,活脱脱一病美人。 齐玉荣先起了身,满院子的名门千金都放下了手中的事物,纷纷委身行礼。 “参见公主殿下。” 李絮絮也急忙跟在其后。 她偷偷抬眼看,却见公主白裘底下,是一件鹅黄色锦衣,心下顿时一惊。 李絮絮登时有些慌张,怎么会……会这么巧。 难怪进府时,满院子的世家小姐,姹紫嫣红眼花缭乱,却未见有穿鹅黄的。 是因为知道公主会穿此色。 长乐一眼就瞧见了李絮絮,她脸上挂着浅淡的笑,似是觉得惊奇。 “那位是……” 身旁的侍女低声道:“薛将军的新妇,真是大胆,谁不知公主您爱穿鹅黄,今日还敢穿和您一样颜色的!” 长乐浅笑道:“倒是与我喜好一样。” 说罢,她走到长桌尽头的上座,与李絮絮和齐玉荣最近。 再往下,这座次便是依着门第排了下来。 “诸位姑娘,不必多礼,久等了。” 众人齐声道:“公主盛安。” “开宴吧。” 一声落下,弦乐响起,数不清的婢女宫娥将鲜花摆在长桌四周,庭院像是成了花海,顿时花香扑鼻,眼花缭乱。 齐玉荣惊奇道:“这可是南岛上的雪菊,可真如传闻中一般好看!” 只见有几株银白色的菊花盛开的娇艳,像渡了一层月华雪光。 今日的吃食也都是采用鲜花制成,光是看着都极为赏心悦目。 齐玉荣对林念儿使了个眼色,林念儿心领神会,站起来恭敬道:“公主殿下,方才闲聊,薛夫人说她精通医术,想为您号脉医治一番呢。” 李絮絮急忙放下手中的茶盏,提起精神,恭敬行礼。 长乐身旁的的婢女眉目渐冷,正要开口,却被长乐抬手制止。 她始终是温婉的笑着,唇色发白,远远望去,单纯温顺,半分也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公主。 “既然薛夫人有心,那本殿便就有劳了。” 李絮絮顿时心下欢喜,谦虚道:“公主殿下不必客气,我只是略懂一二。” 说着,便向公主挪进了几分,伸手搭在了长乐的手腕上。 只要替公主解了病忧,一定能够在百花宴上大放异彩。 齐玉荣也是没想到公主会这么轻而易举把上公主的脉,那倒也无碍,等下才有李絮絮的好戏。 李絮絮细细摸索,眉头却逐渐皱了起来,越往后,脸色便越发惨败。 长乐问:“薛夫人,如何?” 李絮絮方才有多欢喜,此刻就有多惶恐。 这脉…… “公主,贵脉浮而虚弱,滑涩无力,眼下发青,乃是元气……元气衰退……” 李絮絮不敢再往下说,依着这脉象,公主定是活不了几年! 太医院这么多太医,个个艺术精湛,难道都不知此事? 还是说…… 李絮絮看向齐玉荣,是这些人故意鼓动自己替公主把脉,想将她架在这高处,等着她摔下来。 她又怎么可能在此大宴上当众说公主活不了多久这种话? 就在此事,门外又一声传唤。 “伯爵府千金,林小姐到——” 李絮絮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趁着众人往外看,忙不迭的收回了手,止不住颤抖,踉跄的回了自己的位子。 林挽朝一身青蓝色束身锦裙,墨色长发高挽成随云髻,配了两支流云嵌玉金钗,未施粉黛,在一众贵女中显得格外飒爽利索。 她垂首恭敬:“臣女来晚了,望殿下恕罪。” 长乐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手腕,轻声道:“大理寺向来很忙,无碍。” 林挽朝也是想早些到,可裴淮止硬在临走时才折腾着给长乐买礼物,这才耽搁了半个多时辰。 此时齐玉荣刚刚燃起的幸灾乐祸,此刻没了个干净,对林挽朝,她也是不喜欢。 齐玉荣冷笑了笑,向着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心领神会,趁人不注意,往林挽朝的位子上泼了盏水。 林挽朝这边,从袖子里拿出块双鱼戏珠的翡翠玉佩,借婢女之手呈到了长乐面前。 “公主,此乃寺卿大人为公主殿下挑选的贺礼。” 公主从婢女手中接过,细细打量起来,轻咳了声,眼睛被笑意浸染得格外明亮 “多谢林小姐,”她抬起头:“止哥哥可是很忙?这些日子也不亲自来看我。”说话间,语气夹带了些落寞。 林挽朝道:“大人公务在身,诸事繁忙,但一直在记挂着公主。” “真的?”长乐的眼睛亮了几分,冲一旁的婢女招手,搬了把椅子过来,她又说:“你就同我坐在一处,讲讲止哥哥都说了我什么,还有他……咳咳……他在大理寺都忙些什么?” 林挽朝恭敬应是,坐在了长乐身旁,视线对上了斜对面的李絮絮。 她今日一反常态,面色惨败,似乎因着什么惴惴不安,不敢抬头往这边看。 林挽朝回过视线,与公主寒暄起来。 看来裴怀止说的没错,这公主当真生的单纯。 她便净挑着好的夸裴怀止,什么玉树临风、神机妙算、行事果断,长乐的笑都快生了花。 齐玉荣勉强挤出笑在一旁附和:“世子殿下清隽矜贵,又执掌大理寺,实乃人中龙凤!” 林挽朝笑着点头。 是啊,那是你没见到人头滚到他脚下,他眼睛都不眨,还会嫌弄脏了自己鞋子的时候。 林挽朝话说的滴水不漏,但长乐公主怎么说也是皇后所生,她就算是单纯,可难不保这公主府里的所有人都单纯。 她仍旧是小心翼翼。 宴会结束,众人一一散去。 李絮絮起身的时候依旧是浑浑噩噩,甚至碰到了身后的花坛,险些连着那几株雪菊一起落了。 长乐公主还是笑着,丝毫不恼,对身后的侍女道:“芙蕖,清清干净。” 林挽朝始终看着公主,她觉得公主友善,却又好像友善过了头,这就不对劲了。 接着又察觉了李絮絮的慌张,她这幅心有余悸的模样,可不像初来京都时谁都不怕的她啊? 是因为知道了公主府什么秘密? 林挽朝回过神来,眼看众人都散了,也急忙起身拜别长乐。 “公主殿下,臣女也告退了。” “好,”长乐起身,握着林挽朝的手:“今日与你聊的十分投机,下次止哥哥来瞧我,你也要一起来!” “是。” 林挽朝也退了,长乐站在院内看她背影,漂亮的眼眸一点点散去了笑意。 “芙蕖,今日她们来把我的脉,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芙蕖道:“那李絮絮蠢钝不堪,若没有林念儿一开始的撺掇,定不敢主动冒犯公主殿下。” “是啊,她们是在拿我的病捉弄别人。” 芙蕖附和:“那要给她们点教训吗?” 长乐摇了摇头,掌心握着那块玉佩,忽的笑了起来,病弱的脸上浮现愈发明艳,带着几分狡黠。 “都杀了吧。” 第60章 两女打架 出了府,林挽朝看见李絮絮拽着正要上马车的齐玉荣,身后又站着林念儿在拉扯她。 李絮絮眉头拧着,气愤不已:“你明知道公主……却还让我给她把脉,你是想害死我?” 齐玉荣冷冷甩开她的手,在马车上居高临下,手指头搅和着发丝,娇道:“公主殿下仁善,不会要你的命,只不过……我想看你出丑罢了。” “为什么?我何时招惹过你?” 闻言,齐玉荣目光冷了下来,盯着李絮絮:“从你惹得薛大哥背上宠妾灭妻的名声后,我就恨你入骨。真不知道,你这漠北长大的贱骨头,到底用了什么迷魂药,让他非娶你不可!” 李絮絮咬着牙,冷笑了笑:“原是如此,你是京都出生,我是贱骨头,可你不还是同林挽朝一样没能入行渊的眼?你是更甚,两次,都没能轮到你!” 林挽朝一滞,怎么突然又扯到她了? 为什么女人因为男人吵架,宁愿扯到一个已经合离的原配,也不愿意提及男人? 接着,长街响起一道响亮的耳光声。 是齐玉荣打了李絮絮一耳光。 被父亲关起来的那段日子是齐玉荣最绝望的时候,否则嫁给薛行渊的怎么会轮到她林挽朝? 她和薛行渊才是青梅竹马! 李絮絮愕然的愣在原地,半晌捂住了脸颊,震惊的看向齐玉荣。 来到京都这么久,哪怕是林挽朝,都没打过她。 “你敢打我?” “打你就打你,我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齐玉荣跳下车,瞪着李絮絮,丝毫不退让。 “我告诉你,别以为我像林挽朝那个软柿子,你敢在我面前拿乔,你就只有挨打的份儿!她不打你,是怕丢了伯爵府那文绉绉的面子,我爹是当朝太师,年少时也是跟着先皇刀尖上滚过来的,朝中任谁都得礼让三分!” 李絮絮气的双唇止不住发抖,肩膀剧烈的耸动着,怒火攻心,眼泪就落了下来。 “那又怎样?你就可以仗势欺人吗?这世间人人平等,你却拿着这份尊容欺辱他人,你比林挽朝还不如!” 林挽朝:“?” 这是拉着她没完没了了? 林念儿此刻轻笑一声,她不过十五岁,天真灿烂的模样却笑的阴冷。 “我是听错了吗?人人平等,这话是能拿到京都来说的吗?” 林挽朝也笑了笑,怎么半年有余了,李絮絮还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人人平等? 京都哪里有人人平等? 不说京都,这世上哪个人生下来不是分了三六九等。 究其根本,李絮絮一直以来追寻的根本不是人人平等,而是希望在这人人尊贵的京都,能有一处容得下自己,也尊她高贵罢了。 在她眼里,若真是人人平等,又何必一定要自诩平等? 林挽朝思虑的这一会儿空,就听见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李絮絮哪里能忍得了这份贬低和酸楚,仗着在漠北多年养出来的力气一把扯过齐玉荣的头发将她扯倒在地,林念儿见此大骇,忙着就上前拉架,却被李絮絮一脚踹开。 林挽朝在一旁看得入神,啧啧称奇。 倒也难怪是能入薛行渊眼的女子,怪不得薛行渊把她放在心尖尖上,这再厉害点就能上阵杀敌了,一个撂倒两个。 齐玉荣闭着眼大声尖叫,挥着手乱打一通,可到底是富家养出来的贵女,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能斗得过自幼便在边疆摸索长大的李絮絮,齐玉荣和林念儿两个人都不是李絮絮的对手。 三个人扭打作一团,全然不顾脸面,周围人声鼎沸,那些名门千金是想拉又不敢拉。 “你算什么东西?你敢打我?不想活了!” “我是刑部女官,就是要惩治你们这般仗势欺人之人!” “刑部女官?真是贻笑大方,一个九品芝麻官,我爹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是吗?那就试试!我今天就是要替你爹好好教训你!” 两个人嘴也不停,被压在身下的林念儿哭哭啼啼的求着住手,可没有人顾得上她。 眼看公主府前热闹了起来,林挽朝也便不好看戏,想着回府夺个清闲,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远处的兵马声。 是薛行渊,带着一小队亲兵纵马前来。 他面色沉着,翻身下马,一把拉开了两个人,林念儿这才得空爬了起来。 李絮絮脸上有红印,捂着脸红眼道:“放开我!” 齐玉荣发髻凌乱,朱钗宝饰掉了一地,妆容也花了,还要伸脚踹李絮絮,仰着脖子吼道:“别动我,我今天非要教训这下三滥的女人!” “都够了!”薛行渊沉声怒斥,两个人顿时一僵,周围窃窃私语的人也被震慑住了。 齐玉荣这会儿清醒了,才看见拉架的是薛行渊,这是三年来第一次如此近的看他,可却被他撞见了自己如此狼狈出丑的模样,顿时红了眼睛。 薛行渊呵斥道:“公主府前厮打至此,成何体统?你们想干什么?” 又看向周围的人:“再有聚众闹事者,全都带回刑部审问!” 话音落,一群人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阿渊……阿渊,是她先打我的!”李絮絮甩开侍卫的手,跑过去保住了薛行渊的胳膊,一肚子的委屈。 薛行渊也冷静下来,先看向齐玉荣。 齐玉荣于他而言,就如同薛玉荛,是他的妹妹,但更是老太师最疼爱的小女儿。 “齐小姐,贱内举止无礼,得罪了,但这件事并非一人之错,到此便就罢了。” 齐玉荣一怔,迟疑的看向薛行渊:“你叫我齐小姐?薛行渊,不就是打了这个狐狸精,你便要与我生分至此?” “齐小姐,你是太师之女,张口闭口便是那些下流言辞,成何体统?” 李絮絮忍着痛冷笑:“看来这豪门贵胄养出来的也不一定是什么金尊玉贵……” “你也给我闭嘴!”薛行渊开口呵斥她:“我回去再管教你。方雄,带夫人上马车,送回将军府。” 身后的侍卫早就看不下去了,当时在战场上就觉得这李絮絮是个蠢货。 他由不得李絮絮打闹挣扎,把人塞到了马车上。 第61章 再过来,杀了你 齐玉荣又气又恼,但更你让她伤心的是不是如今薛行渊面对她与从前判若两人。 “薛行渊,你如今是娶了新妇,便将我忘了个干干净净!” 薛行渊眸色渐沉,带着警告,“还请齐小姐谨言慎行,我已娶妻,你却还未嫁人。” “我为何不嫁人,你不知?” 薛行渊喟叹一声,他对齐玉荣从未有过其他心思,听着这番话只觉得烦闷。 他疲惫的将视线落向别处,却无意间看见了台阶上的林挽朝。 林挽朝对上他的视线,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眼齐玉荣,眼角默默浮上了笑,就要离开。 薛行渊神色微滞,林挽朝这幅表情……是误会了他和齐玉荣吗? 薛行渊想要上前解释,又觉得这时太过于理不合,忙和身后的侍卫说送齐玉荣回太师府。 林念儿也被自家的丫鬟扶着上了马车,哭哭啼啼个不止。 齐玉荣错愕的睁着眼睛,就看着薛行渊上马去追林挽朝的娇辇。 没走多远,林挽朝就听见车轿外马蹄声渐近,她眸色微凝,开口对马夫道:“走快些。” 这乱七八糟的闹剧可别将她裹了进去。 可她驾车的马又如何比得过薛行渊的红鬃宝马,不到片刻,那马就行至一侧,紧紧跟随。 “挽朝,我与齐玉荣乃是你我成亲前的相识的,除了发小之情,我对她从无有过别的念想。” “薛将军应该向薛夫人解释。” “我……”薛行渊缓缓道:“我怕你误会我当初娶你并非真心。” “真心?”林挽朝笑了笑:“薛将军的真心我可担当不起。至于,是不是真心,也都在半年前合离时都成了云烟,多说始终无意。” “挽朝,阿梨,”薛行渊小心翼翼的唤她:“当初你执拗要与我合离,可我并未生出过想要与你分开的心思,一时错过才致使如今局面,你我之间三年情谊,本不该如此。” “薛将军,这是林府的马车,沿街都认得,你这样跟着,自己也就罢了,可别惹了伯爵府的名声。” “那你让我进去,进去跟你好好谈谈如何?阿文一直在念叨你,玉荛的学业也落了甲等,薛家失了你的这半年,府里都是乱糟糟的……” 林挽朝打断他:“阿文跟着赵嬷嬷,不会闹腾到哪里去,玉荛的学业,你请个有德行的夫子即可,将军府里乱,这半年都没能寻个向样的管家吗?” 薛行渊垂下眸,语气低落:“李絮絮纵容奴婢仆役目无尊卑,来的两任管家都被逼走了。” “薛夫人既然那般有本事,何不让她安心在府里执掌中馈?” “她要做官,我也不能打压了她的壮志。” 轿子里的林挽朝疲惫的撑着头,闭眸假寐。 “薛将军可真是为难,所以你到现在都还有想诓我回去给你们将军府当管家的想法?” “不是!”薛行渊忙声否决,声音缓和下来:“还有我,是我想让你回来,我想,让我们回到最初之时。” “薛行渊。”林挽朝是真的烦了,便直接唤他的名字:“你也已经及冠,执掌数十万护国军,一会儿非要娶个采药女,一会儿又要反悔,婚姻大事,当真如此儿戏?” “我之前是鬼迷了心窍,如今才是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话未说完,马车便缓缓停下,已是到了林府。 薛行渊急忙跳下马,林挽朝掀开帘子准备下车时,他已在外侯着。 “我扶你。” 林挽朝挪开视线,从另一边跳下车。 薛行渊欲言又止,尴尬的怔了半晌,缓缓收回了手,又跟了上去。 “阿梨,我知晓我已铸成大错,我只想求得一个机会。” 林挽朝被拦住了去路,薛行渊挡在她面前,静静地望着她。 “是因为裴淮止吗?” 林挽朝平静地伸手想要推开他,刚在公主府前看了热闹,她此刻可不想在自家门前成另一出热闹。 薛行渊像一堵墙,暗红的将服几乎挡住了所有视线,一双眸子沉沉的看着林挽朝。 林挽朝目光丝毫不惧,在微暗的夜里冷清清的:“让开。” 薛行渊目光微动,有几分黯然:“那日你同我说,你和裴淮止是一路人,我始终不相信。裴淮止心思阴损,可你心善温顺,定是他拿帮你复仇之事诓骗得你对他言听计从。如今我也帮你,你为何就不能回头看看我?难道我和你三年的情谊还比不过他的虚情假意?” “拿复仇之事辜负我的人,是你。” 薛行渊猛的一怔,想起来三年前对着林家一百多牌位许下的誓言。 那日冷风里都夹杂着血味,一屋子的牌位被烛火照的密密麻麻,火舌印在林挽朝的眼里,少女的瞳眸悲凉至极。 如今,还是这双眼,却好似什么也印不进去了。 “阿梨,是我的错,你恨我是该的,可我不能看你再被裴淮止骗,他是利用你,你信他只会万劫不复……” 话未说完,薛行渊目光猛的一沉,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凛冽,他侧身挡在林挽朝面前,衣角猎猎作响。 薛行渊的手握住了背后射来暗箭,他冷冷看着林府门口的少年,正阴测测的瞧着自己,胳膊上装着腕箭。 薛行渊一握,箭断在掌心,他扔在地上,目不转视,冷声质问:“当街刺杀?小子,你胆子倒是挺大。” “十一?” 林挽朝忽然开口,趁机甩开薛行渊的手,迎着走了过去。 薛行渊始终警醒,神情冷戾,“挽朝,你认识他?” 林挽朝没有搭理他,拉着十一就准备进府。 “挽朝,他是谁?” 十一止步,回头,目光暗哑,开口,声音沙哑,如同撕扯开的皮肉一般模糊,宛若粗石磨过沙砾,那不是少年能发出的声音。 “再过来,杀了你。” 明明只是个小少年,消瘦苍白,却整张脸都是阴郁,隐匿在夜色中,晦暗不明,让人不禁背后发凉。 林挽朝怕薛行渊莽撞起来伤了他,便伸出手,轻轻牵住了他的手腕,走为上计。 林挽朝碰到他手腕的那一刻,十一忽然一怔,杀气登时散去。 “关门。” 十一跟着林挽朝往回走,木然的盯着林挽朝牵着自己的手,温热干净,温柔有力,就像她这个人。 第62章 林念儿,死了 薛行渊望着紧闭的大门,那少年看不清的面容,却在看向林挽朝那一刻,变得近乎虔诚。 薛行渊知道,这人,绝对不是善类。 他翻身上马,却听见身后马蹄声纷至沓来,回身望去,是方雄正领着一小队人马赶来。 方雄勒住了马,跳下来直奔薛行渊,目光焦灼,单膝跪在马下,双手抱拳,急声道:“将军!” 薛行渊皱眉,手里握着腰间的銮紧错银长刀,眸光锐利,墨发在夜色中飞扬,冷声道:“慌慌张张,半分边军统领的样子都没有。” 方雄理顺了气,才开口:“将军,夫人被京都府尹带走了!” 薛行渊握着缰绳的手一紧:“你说什么?” “都察院副都御使林鸿之女林念儿回府途中,暴病身亡!” —— 李絮絮被押入了府衙大牢,她从前每每经过刑部大牢时就觉得发怵心惊,闻到那味道都觉得恶心,如今却身处其中,整个人瑟缩在草堆上。 原来,这里不光是潮湿和血的味道,还有一种死亡的气息。 牢狱常年不见天日,连空气都是带着血腥气的。常人待着一会儿也受不了,更何况本就是胆小敏感的李絮絮。 她在刑部担了那么久的职,深知关在这里的人,可能一辈子也出不去了。 她不要……不要死在这里。 她想方设法回到京都,就是为了给李家报仇,她不能死在这里! 李絮絮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红着眼害怕的看去,直到看到来着是薛行渊,顿时像看见了救命稻草。 “行渊!夫君!”李絮絮扑过去,抱着冰冷的牢笼,勉强站稳,惶恐道:“我不可能杀人,我不可能杀她的,我们只是压住了她……” 薛行渊看见她这幅模样,只觉得不忍。 她只是愚笨,可却是与他许了终身,明媒正娶的夫人,那漠北的三年都不是假的。 薛行渊冷声对狱卒道:“此事还未查清,我夫人若是在牢里受了片刻冷落,将来我都会一点不少的还给你们。” 那狱卒统领恭敬俯首:“将军多虑了,这不是事发突然,明儿提审后,我们立马给夫人换个好的牢房!” 薛行渊回过头,握住她发抖的手,信誓旦旦:“我很快就会救你出去,保你清清白白。” “夫君……” 薛行渊垂眸,眼中闪过思虑,他沉声道:“这件案子涉及朝中重臣亲族,又有副都御使咬着,京都衙门审不了的。” 李絮絮急忙道:“那便是交由刑部?刑部好,刑部有孙伯父,他定会帮我……” 薛行渊却摇了摇头,李絮絮见此,刚松了一口气又紧张起来。 薛行渊道:“你是刑部女官,为着避嫌,刑部尚书俞宁是个老狐狸,定会寻个由头将此事推诿出去。”薛行渊眸色沉了下来:“这事儿,怕是要落在大理寺了。” “不可!”李絮絮脸色白了几分,疯狂摇头:“绝对不可!林挽朝那么恨我,她那样的贱人总是自诩高高在上,端的一副清高架子,一定会公报私仇!” 薛行渊听着她这番话,又始终瞧着李絮絮眼底的阴狠揣测,方才的不忍忽然就没了,转而代之的是失望和寒凉。 他面无表情道:“她不会的。” 李絮絮一怔,发觉薛行渊不对劲。 可现在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她乞求道:“行渊,我只信你,你一定要救我!” 薛行渊只是说:“我不能见你太久,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个清清楚楚。”说罢,他便转身要走。 李絮絮摇头,她好容易见到让自己心安的人,死死拽着他的手,不想让他离开。 就在此时,一旁的牢房里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薛行渊回头看去,齐玉荣正坐在草堆上,烛火照着她的面容忽明忽暗,倒是极为冷静。 齐玉荣长叹一口气,“真没想到啊,最后落到了被自己逼走的原配手里,你觉得你还会有什么好下场?” 李絮絮一惊,死死的咬住唇。 薛行渊叹了口气,沉声说:“玉容,絮絮胆子小,你别吓她。” “可我听说,她在漠北不惧生死,游走军中,行的是忠肝义胆的女侠作风,还怕这小小牢狱?” 齐玉荣自然也是怕的,可她信,父亲一定会救她出去。 她绝对没有杀林念儿。 至于李絮絮,那就不一定了。方才厮打时就像条疯狗,又先踹了林念儿一脚,始终压着她,众人都是见了的。 李絮絮扯着脖子,害怕的提高声音,恨道:“呵,你以为我害怕吗?我不过是因为怕行渊担心我,不像你,只配在那里冷冰冰的奚落于我,看着我们彼此在乎……” 薛行渊闭上眸,打断了李絮絮:“你们两个这个时候都能吵下去?到底想不想出来了?” 李絮絮闻声,急忙噤声。 齐玉荣也嘲讽的闭上眼睛,不再纠缠。 薛行渊叹了口气,出了衙门牢狱,顿觉得心累无比。 如果林挽朝在,他不会有这么多烦扰。 —— 林挽朝是翌日到了大理寺才听闻此事的。 裴淮止只是叹了口气,又百无聊赖的躺在藤椅上摇头:“早知昨夜公主府这般热闹,我就跟着一起去了,两个女人打架……我还没见过呢。” 林挽朝默默凝噎,她道:“我估摸着此事定会交由大理寺查办。” “是啊,”裴淮止睁开眼睛,起身看向林挽朝:“你说,会是谁先来找我们?薛行渊?林鸿?还是……齐太师?” “齐太师为人性子刚烈傲慢,定不会委身查问。如此,不是薛行渊,就是林御史。” “薛行渊刚刚与我们结盟,你可得向着他些,至于林鸿……都察院那些老腐朽,靠着搅浑水苟了这么些年,也该起些波澜了。” 他说这话时,一双狐狸眼轻睨着,深不可测,这话说的也更是不知真假,连林挽朝都摸索不出来他的意思。 半晌,林挽朝道:“我谁都不会帮,我只会为枉死之人查明真相。” 裴淮止闻声,忽然抬眸看她,又是那样毫不避讳的盯着,带着隐秘的笑意。 林挽朝笑着回视:“人,来了。” 第63章 验尸 林鸿年逾五十,林念儿是他的幺女,一向甚得宠爱,却没想去参加了一场闺中贵女的百花宴就离奇暴毙,痛心疾首,又愤恨至极。 “裴寺卿!裴寺卿!” 林鸿拖着沧桑的身躯直冲大堂,扯着嗓子悲愤喊道:“裴寺卿,你如今可一定要替小女做主啊!” 裴淮止收了扇子,眼中悲悯,嘴上说起了劝慰的话,但身子却未挪动半分:“林御史,节哀顺变呐!” 林挽朝默默的看着他一副作假的模样,早已习惯。 “小女都还未及笄,性子乖巧天真,从未有过害人之心,更没与他人有所结怨,却无辜惨遭杀害,尸骨未寒,我如何节哀啊?只求大理寺查明真相,能还小女一个公道!” 裴淮止点点头,眼含同情:“这是自然,维护公道理法,是我大理寺之职责所在。”他抬头:“林寺丞,这事儿就交于你查办,一定要给林御史一个交代。” 林挽朝一怔,这事儿怎么就交给她了? 就说和薛行渊的关系,她都应该避嫌。 “林寺丞?” 林挽朝回过神,欠身作揖:“卑职遵命!” 林鸿抹了一把眼泪,面露肃穆厉色:“林寺丞,你与薛行渊乃是……乃是有过前尘之人,可莫要夹杂私情,还望据实查案啊!” 林挽朝神色清冷:“既为大理寺官员,本官定会秉公执法,林御史不必忧心。” 送走了林鸿,林挽朝回身去看裴淮止。 “寺卿大人,就这么将案子给了我?” 裴淮止顺势靠了回去,散漫慵懒:“怎么?不是你说,会秉公执法吗?” “卑职实属不想和薛行渊再有太多牵连。” “这样啊,”裴淮止垂眸睨向林挽朝:“不如我与你一起?” 林挽朝礼貌的笑了笑:“那还是算了。” 裴淮止忽略了她语中的拒绝,自顾自的继续道:“待会儿,卫荆会带个人来,你和她一起去把林念儿的尸验了。” “寺中不是有仵作吗?” “那尸体我瞧了,不对劲。” 林挽朝一愣,遂说:“我也觉得,这人死的太过蹊跷。当时我就在周围,不管是齐玉荣还是李絮絮,任是谁都没有能将人打死的本事。” “是啊,”裴淮止抬眸,眼色生冷:“会是谁想要杀一个人微言轻的林念儿呢?” 林挽朝回想起那日的百花宴,暗流涌动,各怀心思,就包括林念儿也在其中,可她当时除了陷害李絮絮……还得罪过谁呢? “长乐……公主……” 裴淮止眸色一冷,与林挽朝视线交叠。 “你说什么?” “我去的时候,李絮絮正神色慌张的站在公主旁,不知发生过什么。这事儿,恐怕得问李絮絮才知道。” “人在衙门牢狱里,你随意提审。” 林挽朝应是。 刚出大理寺,林挽朝脚步一滞,她看见了薛行渊。 薛行渊似是等了很久,见到林挽朝后下意识想要上前,却想起了什么,又无措的退了回去。 他声音暗哑:“林寺丞。” 林挽朝站在台阶上看他,“薛将军,有何贵干?” 薛行渊垂下眸黯然,如今,林挽朝是会冷冰冰的称他为薛将军。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不珍惜,才会失去的。 悔字在心头辗转反侧,挥之不去,却又……无可奈何。 “林寺丞,听闻你接下了林念儿暴毙的案子?” 林挽朝神色不变:“是。”她往下走,道:“我知道,大人来寻我是为何了,不必多言,我只会秉公执法,不会错判冤案,更不会让无辜之人枉死。” “絮絮她绝不会杀人!” 林挽朝没有应声,与薛行渊错身而过。 薛行渊面色微滞,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案子定是不对劲,絮絮是有些蛮横无理,可她绝不可能杀人。” “有没有杀人,查了才知道。薛将军是觉得我会公报私仇?” “我没有……” 他还没说完,林挽朝就皱起眉打断了他:“我是讨厌她,可查案之事我不会夹杂半分私人恩怨。还有,我作为这案子的主审官,薛将军又是疑犯的至亲,此刻该与我保持距离才对。” 薛行渊有些颓然的垂下了眸,悲凉的笑了笑:“是啊,是我没有分寸了。” 林挽朝冰冷的收回视线,这人没分寸的时候还少? 回头,正看见卫荆领着一白衣姑娘走来。 那姑娘一身白色棉麻长裙,消瘦单薄,斜梳了个麻花辫,头上戴了一支青玉簪子,不施粉黛,却甚是清秀,眼中泛着几分冷光。 看见林挽朝后,笑了一笑。 “卑职草儿参见林寺丞。” 林挽朝微怔:“姑娘是……” 卫荆道:“这位,便是海神医之女海草姑娘,仵作圣手。” 林挽朝看向她,清瘦单纯的少女,怎么也和仵作放不到一块儿,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早听闻大理寺有一位神机妙算的女官,今日得此一见,与我想象的,倒有些不同。” “什么?” 海草眼波柔软,笑意轻浅:“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一些。” 林挽朝微怔,错愕的和卫荆面面相觑,耳朵顿时有些发烫。 “呃,谢……谢谢海姑娘。” “叫我草儿就好。尸体在哪里?” “就在京都府衙。” “那我们现在就去。” 林挽朝点头,避开了薛行渊走在前面。她比海草要高上一截,又穿着官服,远远看着,倒像是个漂亮的少年郎领着个姑娘。 京都衙门的府尹早就侯着了,带着林挽朝和海草等人往停尸房去了。 海草掀开白布,林念儿的尸体已经发白僵硬。只见海草撑开死者的眼皮,又捏开已经僵硬的嘴查看。接着便解开衣服,探寻其他的地方。最后取出了尖刀,破开了尸体的胸膛。 林挽朝并未看出有何叵测,海草的神色却越发凝重。 她翻着昨夜送林念儿回府的丫鬟和马夫的供词,道:“说是当时车子猛的一重,林念儿的婢女觉得奇怪,就问自家小姐的情况,却听见里面的哭声不知何时没了,再掀开帘子,人已经口吐鲜血倒着,没了气息。” 海草点头:“是,尸体眼下血管爆裂,肋骨也断了一根,扎进了肺里,是这个死法没错,只是……” 第64章 公主的病 林挽朝沉声开口:“只是,若是肺受了这么重的伤,林念儿不可能当时没有任何感觉,安然无恙的上了车,再途中暴毙。” 海草抬眸笑着,白衣未沾半点血,可手却还插在尸体的胸腔里,那笑像是从尸鬼尸骨里开出的白色山茶花。 “寺丞姐姐,你真聪明!” 每次海草夸林挽朝,林挽朝都觉得耳根子发烫。 那种不带有半分虚伪的,纯真无邪的眼神,莫名让人觉得心脏乱跳。 “那你觉得,这会是什么造成的伤?” 海草垂眸,眼神在胸口的皮肤上细细游走,看着那些青色的於痕道:“是会武功的人,用内力震碎的。” —— 衙役来开门,一夜不敢睡的李絮絮浑浑噩噩的抬头,以为是来救自己的,忙扑了过去。 “是……是我夫君来接我了吗?” 衙役冷冰冰道:“大理寺提审,跟我们走一趟。” 齐玉荣则在对面的刑房里静静地瞧着,静观其变。 李絮絮手上捆着链子,重的几乎走不稳。 她被推搡着,一路来到衙门刑房,昏暗的黑屋子里,烛火微明,她一进去,就看见了坐在黑暗中的林挽朝。 李絮絮面色一变,往后退去,神情恍惚:“我不要她审我!我不要这个贱人审我!我不进去!我不进去!放开我!” 卫荆冷声道:“一个犯人你们都摁不住吗?” 闻声,衙役急忙过去擒住李絮絮的胳膊,一把将其推了进去。李絮絮摔倒在地,歇斯底里的扑过去,门却被重重关上。 她扑在门上,死死的挠着门想要出去。 林挽朝皱起了眉,冷静的看着她发疯。 李絮絮忽然瞪向她:“林挽朝,这一切就是你计划好的对吗?总算让你等到了,今日你很快活吧?高高在上的,准备随时碾死我!” 她的声音早就喊哑了,粗粝刺耳。 林挽朝深红的官服隐在黑暗中,一张苍白却明艳的面容仿佛染上了颓靡的瑰丽,面前一束光笼着飞舞的灰尘,林挽朝就淡淡的看着地上的疯子,神色麻木。 李絮絮讨厌她永远是这副模样,不动声色,像隐在夜色中的蛇,猜不透,摸不着,随时都能要了自己的命。 就和…… 就和裴淮止一模一样。 对,裴淮止。 林挽朝,越来越像那个裴淮止了。 林挽朝缓缓开口:“你若是不想死,尽可以继续蜷在地上发疯,我静候。” 李絮絮冷冷的笑了起来,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会救我?怎么可能!” “我不想救你,我只是想查清真相罢了。”她声音放缓,靠在椅子上,声音幽幽:“昨日,你和长乐公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絮絮脸色一白,愕然震惊在原地。 看见她这幅模样,林挽朝便就知道,果然是有隐情。 “我……我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公主命不久矣,她绝对不能说出口,尤其是说给林挽朝听,天知道她是有如何恶毒的计策等着自己。 林挽朝叹了口气:“你若是不想说也罢,案子查不下去,林御史又始终咬着大理寺结案。到时,怕就是要把你交出去应付差事了。” 李絮絮愣住了,似乎是被这个结果吓到了,犹豫起来。 片刻,她又抬起头,她才不信林挽朝会公正查案。 “拿我交差?我说了,我没杀林念儿,你们没有口供,如何拿我交差!别以为能诓到我!” 林挽朝面色不变,轻轻点了点头:“是啊,没有口供的确不能交差。可是,你也是刑部文官,怎会不知,口供这种东西,府衙里任意一个寻常笔帖都能做。” 李絮絮一怔,是,她在刑部也见过文官造假口供之事,最终呈了上去也无人在意真假。 她犹豫了。 她还记得,在边城的那一天,林挽朝用一把刀直指她的喉咙,眼中沉着冷漠的杀气。 她还记得,传闻是林挽朝亲手杀了那个借命续命的和尚,才被停职。 林挽朝根本就不像看起来那般柔弱木讷,仁善可欺。她不仁善,她甚至心狠手辣! 卫荆听着这番话,心下也是微微一惊。 卫荆知道,假口供这种事,绝不是林挽朝能做出来的,她是在吓唬李絮絮。 可在这一刻,她说这番话时,眼里戏谑的笑意,像极了寺卿大人最常出现的笑意。 用眼神,有恃无恐的去折磨一个人。 李絮絮颤抖的站了起来,死死的盯着林挽朝,带着一点点试探。 “你所说,是真的?” 林挽朝不语,就望着李絮絮,让她自己会意。 李絮絮的声音发颤,喉头吞咽,缓缓开口:“我告诉你,可你……必须要救下我!” “好。” “我……”李絮絮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那日被林念儿引荐给***把脉,发现长乐公主,命不久矣。” 林挽朝的眸色渐沉,缓缓皱起了眉。 —— 卫荆跟在身后,问道:“如今怎么办?” “回去秉明寺卿大人。” “公主的病,朝堂无人知晓,可这跟林念儿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林挽朝摇了摇头,她也猜不透。 她见过公主,柔弱,乖巧,温和,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像兔子一般怯懦,绝不可能与此次命案有关。 只是,林挽朝莫名觉得哪里不对。 “卫荆,叫府衙加派人手,一定保护好疑犯。” “是!” —— “李絮絮说公主命不久矣克?” “是。” 裴淮止用手指在火烛上方一下一下的拨弄,目光带着一点兴致盎然的笑意,也不怕烫。 他说:“长乐的病一直是由东宫照料,对外宣称已无大碍,看来,是皇后隐瞒了真相。” “想来,是怕公主病重之事传出去引起朝堂骚乱,这才瞒了下来。”林挽朝说着,却偷偷打量着裴淮止。 他似乎一点也不难过,仿佛听到的不是自己妹妹的事。 可公主却对他格外在乎。 裴淮止的手指微微一顿,停了下来,眸光晦暗不明。 “阿梨,我们去看看长乐吧。” 林挽朝交手:“是。” 第65章 我要林挽朝的命 公主府今日闭门不见客,凡是来觐见者都被拒之门外了。 除了裴淮止,芙蕖听通传来人是他,忙出来迎接。 裴淮止往里走,林挽朝跟在身后,听他问:“长乐可是又病了?” 芙蕖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说道:“那日薛夫人和齐氏女在公主府门前厮打,林念儿又在离府后暴毙,一番闹下来这才惊扰了公主。” “她一向胆子小,许是被吓到了。” 林挽朝看着院子里,那日百花宴的花已经被撤了干净,偌大的公主府顿时变得冷清寂寥。 府里下人也不多,一个个都死气沉沉的垂着头。 三人到了长乐寝殿前,裴怀止用扇子轻掀开流苏帘,便见到了长乐。 她着一身素白单裙,抱着膝盖缩在床上,小小的一团。 “我说了,都出去!我谁也不想见!” 她声音细软,带着哭腔,隐隐发颤,即使是发怒,那声音都是娇软的。 “长乐。” 听到了裴淮止的声音,长乐一怔,缓缓抬起头来,眼角泛红,泪眼婆娑,楚楚可怜。 “哥哥……” 裴怀止向前一步,长乐便就已经下榻奔了过来,扑进了裴怀止怀里。 裴怀止身子微微一凝,下意识看向了林挽朝。 林挽朝倒是神色平常,一抬头却对上了裴怀止的视线。 林挽朝有些莫名,这时候看她做什么? 裴怀止不动声色的推开长乐,声音干涩:“如今你也大了,与人相处还是要稳重为妥。” 长乐的表情无辜,又茫然:“可你是我哥哥啊?” 裴怀止没应声,将她扶到一旁的桌案旁,芙蕖急忙沏茶。 长乐眨着眼睛看林挽朝,轻声道:“林姐姐也来了?真是抱歉,我见到止哥哥一时开心过了头,还忘了问你好。” 林挽朝欠身:“公主千金之躯,怎能向我致歉。” 长乐脑袋偏了偏,又看向裴怀止,问道:“你们二人怎么会在一起啊?” 裴怀止云淡风轻的喝茶,意思是让林挽朝解释。 “裴寺卿听闻公主被惊扰,特来探望,又想问些关于那日的详细之事,便也就带上了我。” “原来是这样。”长乐点了点头,目光沉了下去:“林念儿,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原本作日还在与我谈笑,怎么突然就死了……” 林挽朝细细打量着长乐悲悯又后怕的神情,猜想着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愈发严重的病? 裴怀止问:“那日,宴会上林念儿可有什么异常?” 长乐低头回想,摇了摇头,又看向芙蕖:“那日,一切都很平常,林念儿还一直同薛夫人搭话,说要帮我把脉呢。只是脉象如何,薛夫人也未说明。不过应该是无事,毕竟母后每半月便叫太医来为我诊治一次。” 裴怀止又问:“太医给的方子可还在?” “在的。”长乐看向芙蕖,柔声道:“去将方子取来。” 芙蕖一怔,下一刻,突然跪倒在地,一脸惶恐。 “殿下恕罪,方子今日煎药时不慎掉入了火炉中,请殿下责罚!” 长乐皱了皱眉,喟叹一声:“怎地就这么不巧?那罢了,止哥哥,明日我将方子重新誊抄一份,送你府上可好?” 裴怀止笑道:“无碍,只是心血来潮。”他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看了一眼地上的芙蕖,道:“林念儿死的蹊跷,可你也别忧心,案子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长乐伸手抓住他的袖口,愁着眉头咳嗽,缓缓抬头“止哥哥,我信你。” 离开了公主府,裴怀止和林挽朝上了马车。 林挽朝觉得奇怪:“这方子倒是烧的及时。” 裴怀止笑着摇扇:“看来这之中,隐情倒是挺多。” “公主与大人关系很好?” 裴怀止摇着扇子的手一顿,抬眸,笑容也有些淡去:“怎么突然这样问?” 想起刚才长乐扑过来的那个怀抱,裴怀止莫名的有些心虚,但心虚之余,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莫不是林挽朝……在意了? 林挽朝垂眸沉沉思虑,若有所思:“我觉得她身边那个宫女不对劲,她只信你,想查她,只能是你开口。” 裴怀止有些凝噎的抿了抿唇:“你问我,就为了这个?” 林挽朝莫名:“就这个,怎么了?” 裴怀止胸膛重重起伏了一下,索性不再去看她,摇扇子的手加快了些,闭上眼又开始睡。 林挽朝不明所以,裴淮止如今是越发喜怒无常了。 不过说来倒是奇怪,裴淮止与长乐关系如此亲近,可听到长乐时日无多的消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心里,到底对什么在乎呢? 一个只有仇恨的人,是会麻木至此的。 一瞬间的恍惚,林挽朝就回过神来,背后却早已覆了一层冷汗。 …… 芙蕖将公主扶回了榻上,又替她披上一件薄麾。 窗外一阵凉风吹进,穿堂而过,长乐止不住的咳嗽,芙蕖忙递给她一杯热茶。 “殿下猜的真准,世子殿下果然来看你了。” 长乐靠在软枕上喘息,一双眼里都是盈盈笑意:“死一个人,就能让哥哥来看我一次,倒也划算。” 下一刻,想到了什么,转瞬,她的笑意就消失了。 “可哥哥今日为什么要带林挽朝来?” 芙蕖道:“听闻如今寺卿去到哪里,都会带着那个女人。” 长乐皱起了眉,眼中黯然:“所以,她是一直跟着止哥哥?” “应该……是。”芙蕖顿了顿,又说:“昨儿夜里传来消息,府衙的牢狱加紧了看守,李絮絮暂时死不了了。” 长乐从枕头下摸出那块玉佩,温柔的放在掌心揉搓,“告诉桑山,牢狱里那个先不用管了,我现在要林挽朝的命。” 芙蕖习以为常的应道:“听闻上次为公主施展续命秘法的和尚,就是栽到了林挽朝手里。” 长乐抬起眸子,里面的笑意带着死寂一般的鄙夷。 “无所谓,我也不信什么续命密法,还险些因此害得止哥哥陷入众矢之的。但林挽朝……我一定要她死。” 林挽朝。 这名字可真耳熟啊。 好像很多年前,母后就灭过一户不知死活要参太子的廷尉府,那廷尉,就姓林。 第66章 埋伏 能在不动声色间杀了林念儿,又悄无声息的消失,只有两种人。 裴淮止拿着海草递上来的验尸册,将那页纸夹在指尖摩挲着,人则是闭着眼假寐。 卫荆补充道:“那伤口我看了,几乎是一瞬间毙命,必是高手。” 高手? 这京都能有如此手段的高手,除了朝中大内,便是……那十二人屠。 可他们又为何会动林念儿? 十二人屠定是听命于东宫,可林念儿与东宫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长乐公主。 他睁开眼,对上林挽朝的视线。 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可林挽朝不敢轻易下定论,她望着堂上讳莫如深的裴淮止,昏暗的烛火打在他棱角分明的玉面上,什么也看不透。 她不知裴淮止对自己疼爱的妹妹,会是什么打算。 她不敢猜。 —— 回了林府,十一正在院子内把弄着棋兵。 所谓棋兵,便是由木质的小兵置于棋盘,通过机关操作,让两方鏖战,直到对方所有棋子被击倒,才算胜。 棋兵的排兵布阵都是依着五行八卦,想要赢,眼睛和脑子要一起转。 林挽朝走过去,打量着棋盘,问:“可学会怎么运步了?” 十一伸出两根手指。 “赢了两次?” 十一点头。 林挽朝微微惊讶,她是知道十一很聪明,却没想到会学的这么快,能赢她所布阵的棋兵两次。 莲莲此时上前,躬身道:“小姐,方才有个很奇怪的男人,送来了一封信给您。” 林挽朝凝眉:“男人?信在哪里?” 莲莲转身回屋取出了信封,递给林挽朝。 林挽朝随即撕开信封,打开,上面写着两行字。 “林府灭门真相,于城东大道宝芝堂药铺中,你一人来。” 林挽朝只觉得在看到这几个字时心口重重的痛了一下,拿着信封的手颤着,眼底也愈发猩红。 真相。 她追寻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个真相。 十一看着那信,察觉了危险,伸手扯住林挽朝的袖子,摇了摇头。 林挽朝恍惚的回过神,忙叫王管家来。 “去请裴寺卿,就说我有要事……等等!” 林挽朝忽然停住,她视线沉了下来,心里无端的惶恐起来,望着信上的只一人来,陷入了久久沉默。 须臾,她开口。 “老王,备马。” 话落,十一凝起了眉头,扯紧了林挽朝的袖子,使劲摇头,嘴里模糊的说:“姐姐……不要……陷阱……” 林挽朝当然知道,这也许会是陷阱。 可这是关乎灭门惨案唯一的线索。 林挽朝松开了十一的手,头也不回的出了府门,翻身上了马,红色衣袂被风扬起,在马背上散开,直奔城东大道而去。 十一跟着冲了出来,却早就不见了林挽朝人影。 —— 城东偏僻,聚的多是贫苦百姓和流民,鱼龙混杂,往下就是鬼市,混乱的紧。 宝芝堂是个落魄的药铺子,城东的人病了要不就是去城西买药,买不起的就是等死,所以这药铺白日也紧闭着门。 林挽朝到的时候已是入了夜,街角聚满了蔟在一起睡觉的乞丐,不远处几条野狗不知在分食什么,整条街连几盏灯都没有。 夜,静的诡异。 林挽朝跳下马,往宝芝堂走去。 她胳膊上系着腕箭,目光沉沉,推开了宝芝堂的门。 那门板“哐”的一声分开,尘土飞扬,林挽朝挥了挥袖子,捂住口鼻,踏了进去。 刚进去,门忽然猛的关住。 林挽朝警惕的站在原地,缓缓从怀里取出火折子,黑暗中渐渐被一片昏黄照亮。 药堂的台子上,坐了个男人,背对着她。 林挽朝眸色冷着,缓缓开口。 “我来了。” 那男人闻言,缓缓转过了身,他穿着利索的黑色短衫,露出一张清秀俊美的面容。 那人笑了,眉如墨画,温润尔雅:“林寺丞,你还真的一个人来了?” “十二人屠之首,君子修罗,桑山。” 桑山眉头轻挑,忽然笑了出来。 “你竟然,认得我?” 林挽朝丝毫不惧的迎着他的目光:“你很有名,北庆谁人不知。” 桑山笑容更甚,几乎在台子上笑的直不起腰,片刻,他缓缓抬头,露出阴测测的眼,在黑暗中宛若毒蛇。 “那你很快也会很有名的,因为你就要死在我手里了。” 林挽朝颔首:“所以,你在骗我?” “倒也不全是……我只能说,当初杀你爹的时候,他可没你这么冷静。” 这句话,仿若一道惊雷,瞬时劈开了林挽朝最后的理智。 “是你……你杀了我爹?!” “是啊。”桑山不紧不慢,从怀里抽出短刃:“你娘的脖子,也是我抹的,就用的这把刀。我还记得呢,当时有个最小的,都还不会走路呢,被我弄死之前,还冲我傻乎乎的笑……” “闭嘴!” 桑山抬眸,看着林挽朝发红的眼,几乎快要捏断那火折子了。 “别急,现在我就送你下去,陪他们!” 说罢,他腾空而起,手握着刀往林挽朝劈来。 林挽朝瞬时后退,往一侧飞身扑倒,下一刻,几道玉镖从门外飞入,木门爆裂开来,腕箭裹挟飞舞的碎屑,冲桑山而来。 桑山一惊,急忙后退躲避,肩膀中了一箭,他忍痛钻到木架后。 而此时,药铺不远的乞丐里突然站起几人,直往着宝芝堂而来,手持各类兵器冷刃,就冲着林挽朝而去。 可他们还没到就被玉镖震慑的又退了回去,隐在了黑暗中。 远处灯火渐明,脚步声渐起。 上百禁军和护边军手持弓箭围住了宝芝堂,压了过来。 薛行渊骑在马上,手里拿着弓箭,刚才伤中桑山的那一箭就是他射的。 裴淮止则躺在銮驾上,侍从缓缓将他抬至人前。 桑山咬牙吃痛,冷声至极:“林挽朝,你设计埋伏我!” 林挽朝的眸又红又冷,眼泪落了下来:“对你,我不用光明正大!” 说罢,林挽朝从怀中拿出一枚火药弹,朝木架后扔去,顿时火光乍现。 刹那,林挽朝在一片巨响中起身奔向门口,飞身一跃,却被火药震出好远,狠狠摔在地上。 第67章 林挽朝重伤 一声巨响,昼亮过后,灰烬还未落下便就燃尽,像雪。 于火雾中,红袍衣袂飘飘,玉扇轻落,裴怀止缓缓出现,像是火烬中燃起的神明,护在了林挽朝身前。 薛行渊晚了一步,步子滞住,站在了不远处,眸色担忧却黯然。 裴怀止瞥眉:“愣着干什么?追!” 薛行渊回过神来,退回去,翻身上马,往其他杀手消失的地方打马追去,数百亲兵紧跟其后。 他的声音在夜里回声阵阵:“势必拿下十二人屠!” 裴怀止转身,抱起林挽朝,她的后背湮出大片大片的血,暗红色的官袍在夜色中变成了深黑。 月华似炼,染白了地面,印在那一地的稠血上,印了个清楚,林挽朝的面色苍白的像纸。 裴怀止半回首,在一片死寂中,他柔声开口:“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的轻柔,却让人徒然生出几分寒意。 未荆、策离领命,纷纷抽出双刃跃入硝烟,刹那间,电光火石,兵刃相见。 —— 未荆等人追到了长门街便跟丢了。 “这里唯一能藏人,就是那里。” 未荆顺着策离的目光,看向尽头紧闭着门的公主府。 “去禀告大人已经来不及了,必须进去搜。” 芙蕖出来的时候,公主府门前已经围满了兵马和弓箭手,成片的火把几乎照亮了半片天空。 “放肆!你们想干什么?” “大理寺奉命追拿凶犯,如有违令者,依法惩处。” 芙蕖丝毫不退,叠手站于公主府门前,正襟危坐,“大理寺捉凶犯便可以擅闯公主府,你们是都不想活了吗!” 策离握紧了刀,准备硬闯,却被未荆一把拦住。 未荆收了刀,讨好的笑了笑:“芙蕖姑娘,我们大人与公主殿下情谊颇深,他也是很担心这凶犯逃进了公主府,惊扰了公主该如何是好。” 芙蕖不置可否:“深更半夜,你们杀气腾腾的闯入公主府,便就不会惊扰到公主了?” 未荆笑容淡了几分,问道:“那便是,没得谈了?” 芙蕖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策离往前:“那就别怪我们硬闯,过后追究,我一人承担。” 芙蕖眼眸轻眯,透露出几分危险:“你若是再往前一步,尽管试试。” 话落,芙蕖身后响起沉重整齐地脚步,一大批侍卫手握长刀,站在了芙蕖身后。 策离冷声:“看来,是要硬拼了?” “慢着。” 忽然,院中响起一道娇弱地声音。 芙蕖身后的侍卫向两边避让,腾出一条路来。 长乐裹着纯白的大麾缓缓从夜色中走出。 策离向后退一步,和未荆同时躬身。 “参见公主殿下。” 长乐的肩膀微微耸动着,连呼吸都有些费力,她侧目看向一旁的芙蕖,道:“哥哥的人要查哪里就让他们查,不必阻拦。” 芙蕖不愿:“可是公主……” 长乐眸色深沉了几分:“我说了,哥哥的人,想查哪里查哪里。” 芙蕖一怔,强压着冷意躬身:“是。” 未荆与策离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殿下,得罪了。” 他们也只带了几个机灵的亲兵进了府,吩咐道:“不要坏了公主府的一草一木!” 长乐公主摆了把椅子,就坐在院中看着他们搜,时不时疲惫的咳嗽两声,也不多言。 直到策离到了寝殿门口,正欲推开门,公主突然开口。 “大人,那是我的寝殿,也要搜吗?” 策离顿了顿,与未荆目光相交。 未荆暗示的摇了摇头,策离的手垂了下来。 搜了半个时辰,也未见半分踪迹。 此番埋伏,十二人屠折了五人,一半的活口是薛行渊在追,往城外逃了,剩下的便是往长门街来了。偌大的公主府若是真的藏了人,也不可能将这么多人藏得这么干净。 难道真是跟丢了? 未荆临走时抱拳道:“公主殿下,今日多有得罪。” 长乐卷起一抹柔柔的笑,在黑暗中看着格外不真实。 “无碍,只是不想让止哥哥为难。” 大理寺兵马撤退,公主府瞬时恢复了寂静。 长乐起身,缓缓向寝殿走去,目光冷然,关上了门。 卧房,幕帘之后,桑山捂着肩膀倒在地上,疼的皱起了眉,嘴角一抹猩红。 “公主……”他正欲抬头,却看见长乐轻解大麾,露出修长如玉的胳膊,急忙低下了头,声音发颤。 “公主,是我等办事不力。” 长乐没说话,坐在了榻上,与桑山近在咫尺。 “转过来。” 桑山一顿,僵硬的回过身,木然的单膝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忽然,长乐抬起脚踩在他受了伤的肩膀上,微微用力。 桑山顿时皱起了眉,却也不躲。 “疼吗?”桑山呼出一口寒气,摇头:“不疼。” 须臾,他微微侧目看去,又道:“但,弄脏了公主的玉鞋。” 长乐的脚尖在伤口不断碾磨,直至那如注的往下冒。 “找个孩子,你们找不到。杀个女人,你们也杀不了,母后花那么多心思养你们,你们就是如此办差的?” 桑山急道:“我们没想到林挽朝会和裴怀止里应外合,埋伏我们……” “蠢货!”长乐声音娇细,却透出阵阵森然:“三年前,她从你们手底下逃了,三年后送上门你们都杀不了,要你们有什么用?” 桑山又道:“但我在最后一刻掷出了毒器,正中她的后背,她就算能活下来,恐怕也时日无多!” 长乐缓缓收回了脚,起身,在华丽的白色地摊上踩出一个小小的血脚印。 “当真?” “我的毒,绝不是那么好解。” 长乐轻轻嗤笑,眼里闪着天真的残忍,“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可要去给她的命,再上上香火了。” 桑山看见她笑,心里如释重负。 长乐忽然转身,走向桑山,蹲在了他面前,如玉的面孔里印在桑山。 她又问,语气怜悯:“疼么?” 桑山还是摇头。 长乐眼眸哀怜,替他理了理发,捏起他的下巴,拉进距离,说道:“都怪我,让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桑山不敢去看她的眼神,他知道,她在骗人。 可他甘之若饴。 “只要殿下需要,属下视死如归。” 第68章 撕破脸皮 是夜,更深露重,凉夜生寒。 世子府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裴怀止的寝殿内,生着光亮。 海神医替林挽朝取出了毒镖,又缝合了伤口,她毫无生机的躺在榻上。 裴怀止就在身后,握着扇子的手微微用力,指节发白,向来一尘不染的衣袍上沾着林挽朝的血。 “如何了?” 海神医取出银针,刺入林挽朝的手腕,轻取出来。他对着长明灯查看,片刻后,松了口气。 “好在穴位封的快,毒未入肺腑。” “何时能醒?” “毒虽未入肺腑,却还是伤了心脉。这毒是域外奇毒,就连我也是闻所未闻,若再不解,时日一长,还是会侵入骨髓。” 裴怀止思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等死?” 海神医垂首叹气,道:“鄙人定当尽心竭力替林寺丞研制解药,但届时,恐还需一味药引。” “什么药引?” “传闻在东海涂山岛上,有一千年蚌珠,极纯极净,可化通身瘀毒。但,也只是传闻罢了,北庆十四城皆都远海,就算是真有此物,恐怕也无从得来。” 海神医回首间,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十一。 这孩子,何时来的? 裴怀止也察觉了,转身看去。 少年的目光沉沉的凝视着林挽朝,走了进来,身上透着股不露锋芒的低沉。 裴怀止此刻没心思哄孩子,冷声道:“谁让你来的?回去。” 十一没有理他,径直走到林挽朝的身边,跪了下来,握住了她的手。 裴怀止看着他,语气深冷:“松手。” 十一不以为然,抬眸,声音沙哑迟钝:“你,找药,我,找珠子。” 海神医微怔:“珠子?可是那东海蚌珠?孩子,你又糊涂了,这哪里是你能找来的?” 十一也不回答,就始终看着裴怀止,忍者喉咙的剧痛说道:“你,找人,保护我,出城,一日,我将珠子,带回来。” 裴怀止盯着他,此刻心中浮起一个猜想,但此刻不是求证的时候,他扬声唤门外的卫荆进来。 “护着林府的这位小主子,跟着他去取药引。” 十一起身,松开了林挽朝的手,转身就踏入了夜。 裴怀止遣走了海神医,屋子里便只剩下他和林挽朝两人。 从前,他知道林挽朝从没有全然信任过自己,可今日,她带着那封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裴怀止心中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就好像是须臾数年前,在那处山谷,少女蒙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将手搭在了他的手心,把命交给了他。 没有人在意他,也从未有人信任他,就像他从不信任何人。 可今日,林挽朝却只说了三句话。 “真相,若是与公主有干系,你也会帮我吗?” “如果会,我一人赴身,等你来救。” “如果不会,我便一人赴死。” 裴怀止很久没有说话,等到她走了好远,才缓缓开口。 他说:“阿梨,我不会让你死。” —— 薛行渊被堵在了世子府外,想去看看林挽朝,可裴怀止下令所有人不得入内。 他便身着盔甲,始终站在门口,哪怕等不到,也要等下去。 洗清嫌疑后,李絮絮便被放了出来。 没有人来接她,也没有人等她。 她在将军府等了一下午,都没有见到薛行渊出现。 得到消息,他在世子府,李絮絮便寻了过来,竟然看见他在守着林挽朝。 李絮絮踉跄快步地来到薛行渊面前,她决不允许自己的丈夫守着别的女人,否则满京都的人都会将她嘲讽到骨子里。 “行渊,跟我回家。” 薛行渊的盔甲上还沾着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像。 “我要留下来。” 李絮絮咬了咬牙,伸手拽他:“是为了里面的人?她快死了,你守着也是无用!” 薛行渊一把甩开了她,对上她错愕的目光,一字一句:“她是为了查明你的清白,才会受此重伤!你也应该在这里守着她!” “那是她活该!”李絮絮嘶声回应:“谁叫她仗着自己死了全家就讨大理寺官职,若不是她贪图权利,又怎么会卷弄进这些事来,死了也是她活该!” “啪!” 李絮絮被扇倒在地,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直到脸颊上后知后觉的传来刺痛,她才回过头。 “你打我?” 薛行渊看着地上的李絮絮,眼中充斥着不可置信。 “你怎会说出如此忘恩负义的话?你所追求的公平正义、人人平等,便就是如此?” 李絮絮冷笑一声:“公平?自从的回了京都,就没见过有公平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全家也是被人构陷至死,为何没有加官进爵?我大婚之日,被你和宾客鄙夷至此,这就是平等?齐玉荣当街打我的耳光,我却进了牢狱,何来公平正义?” 薛行渊愕然无措的看着地上歇斯底里的李絮絮。 曾经,他只是认为她单纯固执,心思却是善良的。 可此刻的她,在地上只是个言辞歹毒、蛮不讲理的泼妇。 就因为这样一个女人,他鬼迷心窍的休了林挽朝。 薛行渊回过神来,忽然冷冷的笑了一声,仰天长叹一道。 “报应,这是我负心的报应!” 李絮絮看着他这般模样,只觉得气愤不已。 “你什么意思?娶了我,是你的报应吗?” 薛行渊垂下眸,看向她,眼神嫌恶。 “我跟你回去,因为我不想让你的声音吵到了阿梨。” “阿梨?”李絮絮想起来了,她爬了起来,阴恻恻的质问:“所以,你在院子里重的那株梨树,是因为林挽朝?” 薛行渊闭上眼,行尸走肉一般往回走,没有回答李絮絮。 李絮絮死死地攥紧拳头,望着薛行渊额背影,恼羞成怒地落下泪来。 她一步步地跟在他身后,他从未回头看一眼。 至于那个神秘人是什么时候到身后的,李絮絮甚至未曾察觉。 直到手里被塞进一张纸条。 李絮絮看去时,那个黑袍人已经随着人群隐没了。 打开纸条,上面只写着几个字。 “我可以帮你。” 第69章 交易 翌日,天边已是破了鱼肚白。 城东大道一共抬出来十几具尸体,被大理寺拉走后,又差了人泼水擦的干干净净,京都城一夜之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大人,长乐公主来了。” 卫荆偷偷的打量着自家大人,虽说他夜里向来不爱睡觉,可在床边能守着坐一夜,也是从未有过的。 裴淮止疲惫的捏着山根,抬眸看向他:“看什么?” 卫荆抿住嘴,悄悄地退了下去。 长乐坐在堂中,手里捏着丝娟,抵在唇前咳嗽。 裴淮止换了件衣服便来了,长乐顾不得芙蕖扶便站了起来,迎过去:“止哥哥,听闻昨夜你们遇了刺客,你可有事?” 裴淮止笑着,摇了摇头。 “那林姑娘呢?” 裴淮止站直,定定的凝视着长乐。 长乐忧愁的瞥起了眉头,不解:“怎么了,哥哥?” 裴淮止闻言,忽的笑了笑,转身向堂上走去。 “她暂时死不了。” 长乐跟着坐在他一侧,目光深远的望着:“难怪母后说,近来这京都是不会太平了。” 裴淮止没说话,手指转着青花瓷杯,面色几乎是凌冽的深邃,敛尽情绪。 离开了世子府,长乐便上了马车。 她死死捏着扶手,目光浮上残忍。 “芙蕖,今日你可看出什么了?” 芙蕖在车外跟着随行,闻言细细想了想,又摇头。 “奴婢没看出什么,世子殿下不还是如往常一般待殿下温柔和气吗?” “不。”长乐靠到椅子上,冷冷扬起了眉,说道:“我看得出,止哥哥看我的眼神,不对劲。” “不对劲?是世子怀疑什么了么?不应该,”芙蕖笃定的说:“殿下您的性子柔弱,这些事也从未亲自出面,世子殿下对您宠溺偏爱,绝不会轻易怀疑到您身上的。” “哥哥不会,可林挽朝就不一定了。” 那个女人,就像一汪沉寂的井水,幽幽深深,没有一点波澜,表面看着恭敬温顺,滴水不漏。可那双眸子里,却盛着深不可测的算计。 长乐道:“听止哥哥的刚才的话,林挽朝的确是命不久矣,朝不保夕了。” 芙蕖又说:“我们派进去的人都没机会近林挽朝的身,她是由世子殿下的亲信负责医治。” 长乐抬手,声音浅淡:“不必了,看来桑山的毒真的有用,我们就等着林挽朝死。但现在要紧的是——” 长乐目光一点点的深了下来,眼角带上几分深思熟虑:“如何,让哥哥不再怀疑我呢?” 芙蕖低声道:“公主想见的人,此刻就在怡园茶楼等你。” “这时候我哪里也去不了。”长乐撑着头:“让皇兄去吧,他近来应是悠闲的很。” —— 裴舟白从尚书阁退了出来,身上的浅金黄袍一丝不苟,眸中是深不见底的死气。 一旁的小太监抄着碎步到了跟前,裴舟白冷淡的问:“何事?” “殿下,皇后娘娘请你入宫。” 裴舟白的身后是高厚的城墙还有堂皇的宫殿,就好像快要吞噬掉他。 而他,面不改色,当然知晓这时候叫他去是为了什么。 昨日城东大道出了那样大的事,不仅是大内的禁军,还有城外驻扎的护边军也入了京都,而且看皇上只字不提此事,想必此事是他应允的。 也是,若没有陛下亲肯,军队如何敢入城? 陛下对裴淮止定是不会如此宽限,说明这事儿是薛行渊奏请的。 倒是没想到,裴淮止能想到和薛行渊联手。 只怕这件事,又是皇后的手笔。 叫他去做什么呢? 只可能,是又让他收拾烂摊子。 东安门,皇后寝宫。 裴舟白跪了下去,恭敬道:“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正在替长乐编发,眼都未抬一下,冷声道:“平身。” 裴淮止站了起来,仰首,隔着帷帽紫纱帘幔,他看了一眼与长乐母慈子爱的皇后,恍惚的低下了头。 “母后传我,是有何事?” “城东大道的事,你可听说了?” “儿臣有所耳闻。” “裴淮止寻着踪迹查到了你妹妹头上,你得帮帮长乐。” 裴舟白面不改色:“那些人留在京都,不是为了找江南叶家幸存的孩子吗?怎么会突然跑去和大理寺交上了手。” 长乐的笑容淡了,娇嗔道:“母后,我不喜欢这个簪子!” “好。”皇后轻轻放下那碧玉祥云簪,缓缓掀开幕僚走了出来,只是方才慈爱的笑不动声色的变为了阴冷,与这紫金殿堂一样冷。 “你是怪你妹妹自作主张用了你的人?” 裴舟白一怔,又跪了下去:“儿臣不是,儿臣只是……儿臣……”他沉默了,片刻后,声音涩然道:“儿臣多嘴了。” “现在不是争执这些的时候,究其根本,大理寺之所以会查到长乐头上,无非就是因为那林念儿的死,你找个人,顶了这件事,便就好说了。” “可如今,参与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儿臣又能找谁呢?” 长乐走了出来,笑的乖巧:“皇兄,我早就为你找好了人。” 裴舟白心下冷冷的笑了,为他?这事儿,怎么就成了为他找好的人了? “皇兄,你怎么不说话呀?” 长乐蹲了下来,靠近着裴舟白,脸上带着天真的疑惑,好像真的不谙世事。 “皇兄明白了。” “皇兄,”长乐问:“你是不是很不想帮我啊?” 皇后闻言,也垂下首,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怎么会。”裴舟白木然答道:“母亲将我扶持到东宫之位,皇兄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长乐忽然笑了。 她微微偏着脑袋,盯着裴舟白,说道:“皇兄,你这一副藏着心思还装温顺的模样,看着可真像一个人啊。” 长乐顿了顿,开口道:“像林挽朝。” 裴舟白目光一顿,想起了她。 她也是这样吗? 一枚被裹挟在权利中的棋子,成为制衡前朝后宫的筹码,看似高高在上,实则任谁都能踩上一脚,身上披着无形的镣铐,被人驱使。 长乐起身,挽住了皇后的胳膊,亲昵的贴着她,声音清脆,感叹道:“不过,她现在命不久矣,活不了多久了,看来你们这种人,实在是福薄啊!” 裴舟白缓缓抬头,目光错愕。 “她怎么了?” 第70章 危在旦夕 长乐狐疑看她,问:“你很关心她?” 裴舟白对上皇后的眼神,慌忙低下头:“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 长乐却觉得不对,歪着头冲她笑道:“你若是真想知道,去怡园茶楼,问问我的人不就知道了。” 裴舟白沉默着,许久,低头跪下应允。 —— 怡园茶楼。 李絮絮前往二楼雅间赴约,却等凉了几杯茶也不见来人。 难不成是有人刻意耍弄自己来着? 正怀疑时,门内进来了一人。 李絮絮下意识的握紧了袖子里的匕首,警惕的看向来人。 那人身着黑袍,里面却穿着白衣,带着一块深黑陨金面具,进来后便就坐了下来,一举一动都不紧不慢,温文尔雅,不像杀手。 李絮絮松了口气,将纸条拍在了桌子上,问道:“这是不是你给我的?” 裴舟白没看,只是答:“是。” “你如何帮我?” “那就要看姑娘要什么了。” 李絮絮一怔,目光瞬间变得阴狠。 “我要你替我杀了林挽朝!” 裴舟白面具下的眸色微妙一顿,这才正眼看向李絮絮,眸光是斩金切玉的锋芒。 “为什么?” “我恨她!恨她抢了我属于我的丈夫,更恨她林家当年参奏我李家,才使我满门被流放!不就是因为我爹与那私矿主贪了些银子,那矿塌死了人,又不是我们的错,他爹便死死咬着我们不放!否则,如今我也是京都贵女之一,何至于如今!” 裴舟白冷冷瞧着面前的女人忽然疯了起来,心下大抵已经有了明了。 早就听闻徐州的铁矿被人私自开采,事发之后,查出了不少朝中官员牵涉其中,先皇震怒,将那些官员全部流放漠北。 看来这李絮嫁给薛行渊,也是因为蓄谋已久,有所图谋。 裴舟白斟了一杯茶,缓缓开口:“帮你,也是有代价的。” “代价?”李絮絮冷静下来,迟疑的问:“你要什么?” 裴舟白开口:“我要能拿捏薛行渊的死穴。” 薛行渊……死穴…… 李絮絮垂眸思忖:“薛行渊的死穴,便是先从薛家入手。” “这些我管不着,我只要在我需要时,你能让薛行渊为我所用。” 李絮絮怔愣,有些犹豫。 眼前的人底细不明,唇亡齿寒的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怕被人利用了,害人害己。 裴舟白心下冷笑,看来面前这个蠢货还不算真的没脑子。 他道:“我给你六品官位,算是定金礼,如何?” 一听此话,李絮絮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急声道:“可是真的?” “收了定金,姑娘不就知晓了真伪?” 李絮絮的手都有些颤抖,六品……六品官员,刑部的六品官算起来也是和在大理寺任职的林挽朝平起平坐的! 眼前的人不过是要拿捏薛行渊的死穴罢了,大不了就是让薛行渊换个主子效忠,算不得什么。 但六品官,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林挽朝如今伤势如何?” 李絮絮微微错愕,显然是没反应过来眼前这人话锋突转,许久才回答:“还活着,中了剧毒,听薛行渊说,性命垂危。” 裴舟白面无表情,微微颔首,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 天越来越热,才堪堪五月,日头就已经能将人蒸一身汗,这会又起了阴郁的邪风,卷的京都人心不宁。 裴淮止起身到了门前,瞻望道:“看来,是有一场暴雨在即了。” 话落,空中惊雷乍然响起,劈开了大军压境一般的黑云,雨水就往下倒,淋湿了一院子的景至。 十一打马而来,雨淋湿了他整个人,身后的卫荆跳下马的时候,十一已经冲进了世子府。 卫荆好容易跟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这小崽子,马骑得倒快!” 裴淮止眼看着他跑了进来,雨水打的少年眼睛几乎睁不开,脸被雨水淋的发白,他累的几乎直不起腰。 裴淮止没动,他看着十一。 十一从怀里掏出什么,摊开掌心给裴淮止看。 那是一颗晶莹剔透,蕴着紫光的珍珠。 十一喘着气,道:“珠子……快做解药!” 裴淮止沉声开口:“去请海神医。” 海神医急急的提着袍子冒雨赶来,海草跟在身后撑着伞。 直到海神医瞧见了那颗珠子,老人恍然的怔住,颤着声音开口:“对,就是它,和医书上记载的别无二致!” 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的接过,神神叨叨的就带着女儿又往药房去了。 裴淮止回转实现,落在十一身上。 “你是叶家子?” 刹那,十一的眼神中闪过一瞬冷意。 “京都能在东海取到此珠的,也只有常年下海采盐的江南叶家。” 裴淮止倒是没想到,找了那么久的叶家独子,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更没想到,当初林挽朝好管闲事救下来的,是整个北庆富可敌国叶家唯一活口。 十一抬眸,一字一句的说:“我只是,十一。” 裴淮止看着台阶下的少年,此刻的他,眼里有太多看不清却涌出来的东西,倔强、冷意,还有落入孤立无援沟壑的恐惧,他不信任任何人。 别人也许不会懂,可裴淮止懂。 这样的眼神,裴淮止再明白不过了。 海神医的药早就制了出来,等着着东海珠一到,碾碎入药,便可大成。 不多时,药就被海草喂了下去。 林挽朝受的伤不仅是毒,还有险些伤到脊柱的外伤,如今是堪堪稳住了性命,只盼着解药有效果。 头一次,一屋子的人觉得一炷香燃的是那么慢。 海神医止不住的用袖子擦汗,一会儿探探林挽朝的脉搏,一会儿又摸一把她的脉搏。 忽然,沉寂中,床上的人咳嗽一声。 裴淮止看着,手不自觉的捏紧了扇子。 只见林挽朝的紧皱着眉,仿佛喘不上来气,整个人痛的颤抖。 海神医忙声:“快!快将林大人扶起来!” 裴淮止当即跨步过去,抱起了林挽朝。 可刚碰到她,林挽朝就猛地呕出一口黑血,喷洒而出,有几滴溅到了裴淮止的侧脸上。 第71章 后悔和离 裴淮止瞥起了眉,苍白如纸的面容被血衬的愈发泛冷。 “拿帕子来!” 卫荆从侍女手里接过帕子递了上去,本以为裴淮止是用来擦自己脸上的血,却看见他颤着手的替林挽朝抹去了眼皮上的血。 林挽朝痛苦的喘息着,黑血还止不住的往外冒,从脖颈蔓延下去。 裴淮止看海神医:“这是怎么回事!” 海神医却笑着,嘴里嘟囔着:“成了!成了!” 海草替父亲道:“淤血出来了,说明解药起作用了!” 裴淮止视线回转,落回林挽朝身上。 众人也跟着松了口气。 只听海神医道:“林大人身子本就欠恙,多年落下的病根,又遭此重伤,可得好好将养。” 裴淮止堪堪稳住呼吸,小心翼翼的替林挽朝擦去脖颈堆积的毒血,又换了一块为她拭干净血迹,眼眸中浮上厉色。 “人还没找到?” 卫荆抱剑躬身:“没找到活口。”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陛下口谕来报,此事到这便请大人结束,莫要再查下去,恐伤了朝中稳定。” 裴淮止怎么会听不明白皇上这道口谕,意欲何为。 他是怕查到了东宫头上,会坏了如今面上的风平浪静。 裴淮止昂首,看外面停了的雨,风骨清冷的面容被天光勾勒出一道轮廓。 他脸侧上的血,仿佛沾了杀气的白玉菩萨。 “那就,不必留活口了。” 卫荆俯首,缓缓领命。 看来,裴淮止咬死了这件事,要大开杀戒。 —— 薛行渊一直在忧心林挽朝的病情,可世子府迟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林挽朝是死,是活,无人而知。 李絮絮自从昨日出去了一趟回来,倒是心情极好的样子,将自己的官服收的妥帖,说着就要出门。 “你做什么去?” “自然是回刑部当差。” 薛行渊厉声道:“不准去,你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刑部又怎么会让你回去?不要再给将军府丢脸了!” 李絮絮站在原地,力争言辞:“如今已经查清,林念儿的死与我无关,我为什么不能回去?真凶还未落网,林挽朝无能,她查不出来的真相,我李絮絮去查!” 薛行渊冷冷的看着她,若不是怕她出去丢人,再招惹一堆麻烦回来,自己定不会管她分毫! “你是为了查真凶,还是为了与林挽朝攀比?” 李絮絮本还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却被薛行渊这样毫无顾忌的拆穿,随即恼羞成怒:“她算什么东西?我何必要跟她比?” 李絮絮想到了什么,冷冷笑了笑:“是不是因为我在你心里,处处不如林挽朝,你才这般猜忌于我?说来说去,不过是因为你自己后悔曾经娶了我!” 薛行渊脸色一变,李絮絮这些话,算是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口。 是,他后悔了。 他后悔娶李絮絮,更后悔与林挽朝和离。 那个人,本来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他若是没有遇到李絮絮,他和林挽朝少年夫妻,生死相依,该是多么恩爱两不疑? 这些念头如同蚂蚁,日日的啃咬折磨着薛行渊。 如今,被生生的剖开,摆在了面前。 他目光落在了院中的梨花树上,还未开花。 可曾经开了花的,被他斩的干干净净。 “夫君。”李絮絮走上前:“她林挽朝有什么好的?虚伪至极,踩着自己父兄的朝功为自己谋官职,人死了都要被林挽朝吸血……” 李絮絮根本不配提林挽朝,薛行渊抬手就要打下去,李絮絮骇然的愣在原地,惶恐的看着薛行渊。 可下一瞬,薛行渊的手便失重一般的垂了下来。 李絮絮微怔,眼泪流了出来,她委屈道:“你不舍得对吗?我就知道,你不舍得!” 薛行渊冷笑了笑,摇了摇头:“你这种人,打不醒的,你惯会将自己的不甘与痛苦怪罪到别人身上,事事将自己高高挂起,人人都不如你,你骨子里便是这样,打不醒你的。” 一番话,让李絮絮恍然无措。 什么意思? 自己在薛行渊眼中,竟是这般不堪吗? 难道,曾经在漠北营帐中,两人许在星空下一生一世的誓言是假的? 如今却是相看两厌。 李絮絮咬着牙,一把抹掉眼泪。 “薛行渊,你等着,只要我爬的比林挽朝高,你就会反过来觉得我好!” 说罢,便夺门而出。 薛行渊也不想追了,他疲惫无力的倒在了那颗梨花树下。 日子过得可真快,已经快一年了,但薛行渊却记得清楚。 记得那日,他推门入东厢房,林挽朝坐在那里绣着什么,回头看他,含着笑意的一双眼睛被微弱的珠光照的格外明亮。 他当时心中有过一瞬间的柔软。 可只是一瞬,他便想起与自己私定终身的李絮絮。 她会机关术,他不知; 她没有毁容,他不知; 她有机关机关算尽的谋略,他也不知…… “阿梨……” 薛行渊有一瞬间什么也顾不得了,什么将军府的颜面,什么陛下赐婚,什么他的尊严,统统不要!休了李絮絮,拿着自己的所有去重新求娶林挽朝! 可现实很快让他清醒过来。 怎么会不要呢? 这哪一样,都足以要了自己的命啊…… 如果他也可以像裴淮止那样,不被任何人裹挟支配,没有背负那么多的包袱,他也可以这样做。 薛行渊有些开始羡慕裴淮止。 可他忘了自幼庶出的裴淮止是怎么看着自己母亲惨死,在奴隶营苟且偷生长大的。 他忘了,自己是薛老将军唯一的嫡子,受尽宠爱,从小就锦衣玉食。 他还忘了,少时跟着其他贵胄子弟贬骂裴淮止妖子的时候,他曾庆幸还好不是自己。 —— 刑部尚书俞宁本就是皇后一派,虽在收到东宫授意后心中有过疑虑,可还是依着那意思,升了李絮絮为正六品刑部主事。 本有意冷落李絮絮的孙成武,得知李絮絮与东宫有了牵连便再也不敢轻视,跟在李絮絮身后恭贺。 “絮絮,看你如今风光,我也算是松了口气,相信李兄在天有灵,定会觉得欣慰!” 李絮絮停下步子,回头看向孙成武,眼尾挂着鄙夷的笑意。 第72章 李絮絮的手断了 “是吗?孙伯父,可我听说,我在衙门牢狱的那段时日,是你下令刑部任何人不得干预,躲得远远的啊?” 孙成武皱起眉,一甩袖子:“谁?哪个不知死活的人传这种狂言?简直是一派胡言!那段时日,孙伯父甚是担忧你,但也是怕适得其反,才一直没有出手……” “孙伯父,”李絮絮笑着打断他:“你心虚什么呀?侄女又没有怪你,咱们现在都为一人效力,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怎么会为难你呢?” 孙成武一怔,干巴巴的笑着点了点头。 什么一根绳上的蚂蚱,当初若不是得了自己的提携,这刑部的门你都迈不进来! 如今仗着倚靠上了东宫,便在自己面前拿乔。 孙成武心里冷笑,就凭李絮絮这半个装了水的脑子,能否做个长命的棋子! 李絮絮直截了当的要林念儿的命案。 这是东宫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捏造一个真凶,将案子结了,不能和长乐公主扯上半分关系。 如今她脱离了狭隘拥挤的主簿堂,有了一人一间的议事厅,曾经对他吆三喝四、冷言冷语的小官都恭敬的站在下面,静候差遣。 其中一掌事道:“主事大人,此案是由大理寺负责,僭越查案,实在是有违律例!” “律例?”李絮絮嗤笑一声:“我请问这位掌事,大理寺是谁在负责查这件案子?” 那掌事一愣,迟疑答道:“听闻是……林寺丞。” “可据我所知,林挽朝是死是活都不得而知,这案子难道就一直搁置着?难道律例就准许案子始终悬而未决?” 底下再无人应答。 李絮絮吩咐道:“你们随我去大理寺,将这案子的卷宗全都拿回刑部,我们自己查!” 底下人欲言又止,却知晓,李絮絮此番,是劝不住的。 大理寺那位是个什么主,这么多年了,谁敢在他面前妄为? 那便,只能由着她去送死了。 —— “大人,刑部的人来提林寺丞未查完的案子。” 裴淮止正坐在院子中下棋,眼前的棋盘混乱的看不明白。 屋里,海草正在帮林挽朝擦洗,只是不知她何时能醒。 裴淮止气定神闲的放下一颗黑子,语气平淡:“他们是疯了么?” 卫荆如实禀告:“是李絮絮,她升了六品,说要将案子查下去。” 卫荆也觉得好笑,事到如今,这案子还有查下去的必要么? 说来说去,不过是想找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替公主府遮掩罢了。 “大人,属下去将他们都赶了。”卫荆说着就要前去。 “不必。” 裴淮止眸色泛着生冷:“我亲自去。” 裴淮止未等马车,便牵过卫荆的马一跃而上,打马往大理寺去了。 —— “我再说一遍,东宫太子殿下亲谕,这案子,从现在开始,交由刑部查!” 李絮絮在堂中,高举手中明黄折子,义正言辞! 底下的刑部官员纷纷不敢抬头,他们何曾见过敢与大理寺抢案子的。 大理寺的七品掌事老官劝道:“李主事,这案子乃是林寺丞在查,您如此,恐怕不合适。” “我说了,我要这案子,你们不想给?” “我给你,你拿的稳吗?” 门外忽然传来一怔清幽的声音。 李絮絮闻声回头,只见裴淮止手执白扇,迈过大殿的门槛,径直朝李絮絮而来。 李絮絮提起得意的笑,恭敬福身:“裴寺卿……” 忽然,冷光乍现,待看清后,堂中所有人吓得四散逃开,更有吓傻了的跪坐在了地上。 那大理寺的老掌事似是早就有所预料,无奈的摇了摇头。 李絮絮感觉手腕处传来一阵凉意,她手里的折子掉在了地上,有血像雨一般落在了上面,湮透了纸张。 李絮絮的笑容僵在唇角,她看见自己的手,掉在了一旁,指尖还在微微抽动。 下一秒,痛感传来,她歇斯底里的跪在了地上尖叫,握着自己血流如注的手腕凄惨的叫喊。 “我的手!我的手!” 裴淮止收了扇子,取出帕子一点点擦了干净。 他浅浅地无声地勾动唇角,笑的嗜血又苍白,眼底泛着泯灭的灰冷,缓缓瞧向李絮絮。 裴淮止的声音依然柔和,上挑的眼尾变成好看的弯月,熟视无睹的看着面前大片粘稠的鲜血滴滴垂落。 “这案子,还想要吗?” 可李絮絮整个人已经疯癫,也不知痛还是怕,她像是疯了一般往桌子角落瑟缩,抱着断臂,血满身都是,惨不忍睹。 其他的刑部官员早就是作鸟兽散,逃了个干净。 卫荆在一旁,默默命人拖走了李絮絮。 大人已经许久没有下过这么狠的手了,说砍人的手就砍人的手…… 看来林寺丞再不能病了,她一病,大人又开始疯了。 卫荆不敢再去想,他觉得有点阴森森的冷意,抬眸看去,裴寺卿正盯着他。 “张贴大理寺布告,杀林念儿之人为漠北异族十二人屠,如今异族仍在逃。散出消息,若是再有人在这个关头与我面前张牙舞爪,敢揣测此案真相,断的,就不一定是手了。” “属下明白!” 薛行渊得了消息,李絮絮的手被砍了。 他到的时候,李絮絮已经昏迷过去,面色苍白,断手被布裹着,十几个手忙脚乱的医治,血水一盆一盆的往外端去,触目惊心。 薛行渊在门外拉住一个大夫追问,那大夫满头的汗:“将军,夫人的血就快止住了,但断手却不在,若是没有断手接上,恐怕令夫人今后便就彻底身残了!” 薛行渊脑子“轰”的一声,愕然的愣子原地。 忽然,他转身拎起送李絮絮回来的刑部官员,沉声逼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那官员已经是吓得上气不接下气,颤颤巍巍的说道:“是……是裴寺卿。李主事去刑部要林家女身亡的案卷卷宗,裴寺卿上来就削掉了李主事的手……” 他还没说完,薛行渊便就已经明白了。 是李絮絮去招惹那个疯子。 “断手呢?” “还……还在大理寺!” 薛行渊一把甩开那人,就要往大理寺去,屋子里面忽然又冲出一个大夫,急迫开口:“将军,令夫人,如今已经有了身孕!” 第73章 林挽朝从没喜欢过你 雨后,街面上湿漉漉的,凝着水坑,马车辕辙缓缓碾过,印出站在世子府门前身影。 薛行渊冷声再次冲着台阶上的人道:“求见裴寺卿!” 卫荆拄着剑靠在门上看他,说的话恭敬,但语气却敷衍至极:“薛将军,我家大人这会儿在歇息,您确定还要等下去吗?” 薛行渊的声音发冷,不带迟疑:“等!” 卫荆默默的翻了个白眼,已经在门口拦了他一个时辰,可真难缠。 他起身往里走,撞了下迎面走来的策离,懒洋洋的说道:“到你了,撵都撵不走,烦死了。” 策离没说话,立身到了门前。 而薛行渊仍旧没打算离开。 身后的路人都驻足观望,毕竟这京都谁人不识镇边大将军薛行渊。 “这是……什么章程啊?” “嘘,薛大将军你也敢议论?” “这不是奇怪么?今日在这里站了一大半日了。” “哎,那还用想,只可能是这府里的……那位……” 话未说完,那人就被策离面具下的眼神吓得住了嘴,纷纷散去。 屋里,点的安神香,青烟缭绕。 裴淮止的眼透过烟雾,落在了床上之人的笑容上。 他指尖夹着一颗珍珠,缓缓的摩挲着。 “他还没走?” 卫荆回答:“是啊,也不怕丢人,堂堂大将军,为了那么个疯女人,一点将帅威严都不顾。” 裴淮止眉眼轻挑,心里忽然喟叹,这世间人一定是要把什么都挑出来,才能明了,这是蠢。 他站起了身:“传他进来。” “啊?”卫荆还在那骂骂咧咧,闻言顿时睁大了眼:“哦,是!” 很快,薛行渊终于得以见到了裴淮止。 他身上还沾着李絮絮的血,神情没落失神:“请裴寺卿,归还我妻的断手。” “你妻?就是白日里跑到大理寺不知死活的李絮絮吗?” 薛行渊眼眸冷冷凝着地上,手指微动:“是,裴寺卿宽厚,望能手下留情。” “宽厚?”裴寺卿捏起手中的珍珠,低笑了一声:“薛将军说错了,我这人,最是睚眦必报,锱铢必较了。” 侧旁的薛行渊面色瞬间冷了下去。 “寺卿大人,你我之间,不是已经结盟了?何故要苦苦相逼至此?” “结盟么?”裴淮止掀起眼皮,看向薛行渊,“结盟,是为朝谋,可我削断李絮絮的手,却是私事。” 薛行渊猛的抬起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淮止缓缓转过身:“她勾结东宫,对林挽朝意欲陷害,我留她一命,已是念在我们的结盟之义。” “勾结东宫?不可能!絮絮她怎么会与东宫有关联!” 裴淮止觉得可笑,凝眉嗤笑一声:“你当真以为,你的李絮絮,是什么良善?请你动动自己的猪脑子,娶妻之前查查女人的底细,她李家当初就是被林挽朝的父亲革职查办流放的,她接近你,你还真以为是漠北遇到了露水情缘,爱的倒是死去活来。” 薛行渊猛的怔住,只觉得视线恍惚,愕然失色,呆立不动。 “你……你说什么?” “也不知道你这脑子是怎么大破漠北十万蛮敌。” 薛行渊错愕的摇着头,眼中恍然失神,这一瞬间,回想起与李絮絮相识的所有过程,他才察觉到那些不对劲。 李絮絮为何会偏偏出现在军营里救自己? 为何会在知道自己已经娶妻时,一点都不意外? 为何会结识孙成武,却从没向自己提起过? 原来,一切早就是有迹可循。 薛行渊回过神,想起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李絮絮,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恨意。 李絮絮为了复仇才接近自己,而自己却被她耍弄的团团转,弄丢了林挽朝…… 薛行渊闭上眼,可耳边又响起了大夫的那句话。 “夫人,已经有了身孕。” 孩子…… 她肚子里还有自己的孩子。 那是他的骨肉。 他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哪怕那个孩子是在李絮絮肚子里,那也是他的孩子。 自己绝不能因为裴淮止的一句话,就怀疑自己的夫人,怀疑孩子的母亲! 对,什么事得自己查了才知道! “裴寺卿,你为何要如此这般诋毁我的妻子?你……”他死死的盯着裴淮止,一字一句:“你是为了林挽朝?” “是。” 裴淮止这句话答得极快。 薛行渊意外的愣在原地,呼吸只是一颤:“什么?” “是啊,我是为了林挽朝。”他轻笑着,打量着手里的珠子,说道:“半年前,李絮絮从裕都回去,没同你讲过,我对林挽朝倾慕多年?” 那日,裕都夜游,他亲口说,爱慕林挽朝很多很多年了。 他的心思,整个裕都的人都知道。 李絮絮也知道。 林挽朝……应是也知道的。 这一刻,薛行渊如遭雷劈,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可能!是我,是我先和阿梨在一起,她心悦的也一直是我!” 裴淮止看他这样一副恼羞成怒,既要又要的模样就觉得反感,又好笑。 “谁说,是你先遇到她的呢?” 裴淮止将那颗珍珠拿起,放在雨后的虹光下转动。 “她耳朵上,有一道伤口。” 裴淮止说这话时,语气淡而旖旎,那是他亲眼见过的,什么含义,不言而喻。 薛行渊此刻像是失了神,连步子都快站不稳了,原地踉跄了几步。 他根本不知道林挽朝哪里有伤。 哪怕他和林挽朝成过一次亲,可他却从没有碰过林挽朝一根手指,他从不知道林挽朝身上,哪里有伤。 可…… 可裴淮止知道。 还是耳朵……那么……那么隐秘的地方。 薛行渊摇了摇头:“不可能,你……又在骗我。” “你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好了,我只是想告诉你,阿梨,从来没有过一刻,是心悦过你的。” 他站起来,拿起桌子上的白布,连着里面的东西扔到了地上,一脚踢了过去。 风将白布掀开,露出一只惨白血腥的断手。 薛行渊眼中像是嗜血一般的红,浑身发颤。 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看见了李絮絮的断手才这样生气,还是……因为听到林挽朝从没有过心悦自己,而不甘。 他曾得意于,自己是林挽朝唯一心悦过的人。 原来,都是自己的自欺欺人。 裴淮止将那颗珠子妥善的收进掌心,忽然想起了什么,自嘲似的轻笑一声。 “她当初选择你,也从不是因为她于京都城那么多世家男儿中,瞧上了你,而是因为……她以为,十四岁那年救她的,是你。” 第74章 薛行渊心痛了 此刻,薛行渊整个人像是被灌了冷铅,一动也不能动,连着心口都在发痛。 他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心痛。 那种从心底,控制不住的,抽丝剥茧的痛。 所以他一直以来放在心里,当做和林挽朝之间比任何人都亲密无间过的新婚,也是假的? 是他……从别人那偷来的? * 卫荆看着薛行渊离开,松了口气一般:“总算走了。” 策离也回来了,两人跟在裴淮止身后往回走。 卫荆怀里抱着把剑,垂着头感叹:“只是没想到大人您为了让薛行渊离开,会说喜欢林寺丞,这一招实属绝杀。不过有一说一,大人您刚说那番话时,眼里那神色流转,都不像临时编出的谎话。还好我是从小跟着大人长大,知晓大人冷面无情,杀人如麻,对女人是避之不及,否则就真信了去了……” 卫荆垂着头,不知何时裴淮止就停了步子,他直直撞了上去,急忙捂着脑袋后退:“大人,属下知错。” 他抬眼,裴淮止正冷冷瞧着他。 “卫荆,你话是越来越多了。” 卫荆急忙闭嘴,策离却看出了什么,默默抬眸看了一眼自家大人。 天渐渐黑了下来,薛行渊没有骑马,他抓着那只断手,一步一步,失魂落魄的走回了将军府。 薛玉荛见到他的时候,只觉得哥哥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他把断手交给了大夫。 如今将军府里乱作一团,二老夫人见了血当场昏了过去,薛老夫人一听李絮絮肚子里有自己的孙子,强撑着恐惧,跪在佛堂里诵经祈福,这府里如今唯一能主事的,只有薛玉荛一人。 “大哥,你怎么了?”她上前扯着薛行渊的胳膊,语重心长:“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一个大将军,这般模样,让下人瞧见了,该如何是好?” 薛行渊回过神来,看见是妹妹的脸,忽然觉得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玉荛……”他沙哑开口:“阿梨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第一个喜欢她的人,也不是我。” 薛玉荛微微错愕:“哥,你在说什么?” 薛行渊忽然笑了,可那双哪怕在战场浴血奋战,也从没颤抖过的眼,此刻睫毛颤着,无措的像个孩子。 “阿梨,阿梨她……嫁给我,并不是因为喜欢我。” “你在胡说什么?嫂子嫁给你,不是因为喜欢你,还能是因为什么?” “因为……” 因为十四岁那年,有人救过她。 而她,误认为那个人是自己…… * 到第二日,癸时,林挽朝醒了。 她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都虚累,好似睡了几年那么久,后背的伤口牵连着前胸一起疼。 这卧房,这床榻,还有这被褥…… 这不是她的房间。 “莲莲!” 门外无人应答。 她咳嗽了两声,扶着床楣,攀附着想要起来,但一动,整个后背就像是被雷击了一般,彻骨的痛。 忽的,一只白玉一般的手出现,穿过垂落的发,轻轻扶起了她。 脖颈处的手冰凉,凑的近了,她闻到一股沉冽的松香味。 林挽朝抬眸,撞进那双极尽风华,却向来嚣张又冷淡的眼睛。 裴淮止看了她一眼,随后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目光,扶好林挽朝后,便很快抽出手。 林挽朝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安心。 大抵是因为见到了裴淮止,就代表自己是真的还活着。 “这里是……” 裴淮止站直,抱着胳膊,语气淡漠:“我房间。” 林挽朝一滞,捏紧了被角,缓缓问:“那我……” 裴淮止一样的语气:“我的床。” 林挽朝微微一紧,睁大眼睛,没有血色的脸顿时红了几分。 裴淮止瞧她紧拢的手指,忽然浮出笑来:“本官都没嫌弃你,你却在嫌弃本官?” 林挽朝轻咳一声,垂下眸:“那倒不是……” 只是她自幼学的礼数遵法里,这样……实在有违规矩。 更没想到,裴淮止那么冷僻的人也会把自己的床榻让出来。 后背泛痛,林挽朝倒吸一口凉气,微微瑟缩。 回想起那一晚,灭门的恨意使她几乎要同归于尽,如今哪怕刚刚醒来,头脑混沌,她也清楚的记得每一幕,每一句话。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猛的抬眼问:“桑山呢?” 裴淮止早就坐在了远处的茶桌旁,又恢复成不近人情的缥缈:“逃了,十二人屠死了七个。” “桑山……”林挽朝提高声音,刚一动,就又疼的躺了回去,声音沙哑颤抖:“是桑山,杀我全家,一定要抓到他,我要问他背后到底是谁指使!” 当年,林家身为廷尉,上奏弹劾了无数的贪官污吏,得罪的人不少。遭到灭门之后,刑部彻查此事,可却因林守业弹劾之人都是与东宫有关联的,刑部便草率结案,无疾而终。 如今,这桑山是唯一的机会。 只有他,能吐露真相。 裴淮止垂眸品茶,想起那一日林挽朝来寻他,告诉他自己的计划,那便代表他们二人之间,真正的达成了信任。 扳倒东宫,是如今他们共同的目标。 “人还在京都”裴淮止吹了吹茶叶,低声道:“他逃不了。” —— 东安门,皇后寝殿。 “醒了?” 皇后缓缓抬起眼皮,眼中闪过危险。黑金色的凤服在黑压压的宫殿里显得格外阴沉肃穆,像一株扎根在深宫的黑色罂粟。 长乐身着鹅黄锦绣罗裙,娇俏可人,本还悠然自得的跪坐在殿中,手里绣着东西,一听来者通传,笑容褪去,猛的错愕。 “她怎么会醒?种了桑山的毒,怎么可能活下来?” 只有不远处翻看奏章的裴舟白却在不动声色间勾起了唇。 他就知道,林挽朝那样的女子,是不会轻易死的。 殿中忽然传出怨恨的咒骂,长乐握着针疯了一般扎着绣面,“她怎么不死?她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活下来!李絮絮那个蠢货也没把事情办好,止哥哥一定会怀疑我,他一定会怀疑我……” “长乐!” 上座的皇后冷声制止,缓缓看向女儿,长乐对上母亲冷冰冰的眼,强忍心中的怒气,一把推翻了面前的绣台。 裴舟白适时起身,躬身道:“妹妹,你身子一向不好,切勿动怒。” 对着皇后只能隐忍的长乐,此刻见到裴舟白也跳出来,虚伪的对自己指指点点,更是怒不可竭。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说教?” 第75章 太子殿下 长乐眯起眼,一步步走近裴舟白,恨恨道:“让你去安排李絮絮,你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若不是你办事不力,林挽朝早就被解决了!” “妹妹是希望仰靠那个女人杀了林挽朝?你是真认为裴淮止是蠢到这般了吗?” “不许你说止哥哥……咳咳!”长乐声音太高,猛的咳嗽起来。 “太子!” 皇后幽幽开口,冷冷的瞧着裴舟白,开口道:“你是准备气死你妹妹吗?” 裴舟白敛目,垂首:“儿臣不敢。” 皇后冷冷的收回视线,心平气和道:“事到如今,不是争执的时候。看来,是要撕破东宫和摄政王府的最后一道遮羞布了。” “母后,不要!”长乐红着眼眶摇头。 皇后想要维持的,是公主府和摄政王府的关联,长乐想要的,是和裴淮止之间的关系。 裴舟白忽然躬身,:“还请母后相信儿臣,将桑山交于我,我会竭力维持住摄政王府和东宫最后的体面!” 皇后微顿,想起了那日决心要除掉林挽朝,裴舟白拦下后对她许的保证。 “好,此事交由你办。” 长乐堪堪松了一口气,缓缓的坐了下去。 公主府,暗室。 幽暗的烛光微晃,抬头,几乎看不见光。 桑山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长乐却是好几日没来看自己了。 他心急如焚,怕外面的变动自己不知。 更怕有人会借机为难公主。 直到今日,暗室的石门被打开了。 长乐走了进来,只她一人。 桑山希冀的看过去,又惶恐恭敬的垂下眸:“参见公主殿下!” “桑山,林挽朝……没死。” 桑山一滞,猛的抬头,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怎么可能?” “桑山啊,你真的很忠诚。”她俯下身,看着面前的人,知晓他这幅白净儒雅的面孔下,藏着怎样对自己的祸心。 他捏住那颗祸心,用天真的面容,蛊惑的问:“你愿意,一直对我忠心吗?” 桑山的眼中闪过惊诧,却在瞧见长乐沈幽的眼眸后,像是着了迷一般点了点头。 长乐笑着,取出一瓶药给他。 “你死了,我会一直记住你。” 桑山看向那小小的玉瓶,眸色深沉,良久,他问:“我死了,你真的会一直记住我吗?” 长乐轻轻一笑,甜丝丝的举起手指:“我发誓。” 桑山自嘲一般的笑了,缓缓伸手拿过药瓶,手指轻轻拂过她的掌心,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大逆不道。 “那你,一定要把我记在心里。” 长乐的笑容在不动声色中微微凝滞了一下,她眼中闪过疑惑。 她以为,他会反抗,会质问,会不甘赴死,所以自己甚至在外面埋伏了杀手。 她不相信,桑山会爱自己至此。 “我会……把你记在心里。” 话落,桑山抬起了眼。 人之将死,胆子也大了起了。 “我终于能毫无顾忌的看你的眼睛了。” 从他第一次入京看到她,就被这双眼睛美的心悸。 他心甘情愿的从漠北边缘肆无忌惮的十二人屠首领,甘愿卷入这北庆朝堂风波,被扣上枷锁,只为能离她近一些。 他杀的人数不清,却每次都没让这些人的血溅到过长乐身上。 她就只需要坐高台。 他一个人在肮脏的地狱徘徊就够了。 桑山昂首,将那毒药一饮而尽。 他没看见长乐欲伸的手,忽然笑了:“甜的,公主。” 话落,长乐忽然移开视线,不愿再看他。 这是剧毒,毒发的的很快,血从嘴里不断地涌出来。 桑山往后倒去,就怕这血弄脏了公主的长裙,她爱穿鹅黄,那颜色碰不得血。 长乐的眼睛渐渐冷了下去,她站起身,看着桑山挣扎而亡,看见他的眼睛变得浑浊死寂。 他最后也在想着看她一眼。 长乐死死的咬住牙,握紧了掌心,说道:“桑山,害死你的人不是我,是林挽朝,你下地狱时,记得拉上她!” “来人——” 门外的侍卫早就等候多时,进来后就要抬走桑山的尸首。 “把人带给皇兄。” “是。” 长乐过了许久,才一步一步踉跄的往暗室外走去。 久违的光晃得人眼睛睁不开。 芙蕖前来扶着公主,看她眸色低落,也便跟着一语不发。 长乐冷笑了笑:“这一局,是林挽朝赢了,折了我这么重的一枚棋子,下次,可得好生讨回来!” —— 林挽朝今日准备打道回林府,老王,莲莲可是一早就忙着迎接她回府,设接风宴,洒扫庭除,还在门口挂满了垂柳枝,说要把病气去一去。 十一也早早守在门口等林挽朝。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时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十一的面色好像苍白了一些,问十一,他只是随口说:“风寒。” 林挽朝只当他是小孩子,不懂得照顾自己,又说:“你光整日舞刀弄剑也不是办法,这一次回来,我得给你请个夫子。” 十一安静的听着,也不说话,就扶着林挽朝往里走,目光担忧的放在了林挽朝后背的伤口上。 到了夜,天边星子闪烁,夜灯从窗柩钻了进来,入内轻烟绕柱,辉光盈室。 林挽朝坐在书桌前,不由裹紧了身上的大麾。 她要理一理如今的局面。 太后与摄政王等相侯文官一派,皇帝与朝中将帅武将一派,东宫则是敛尽皇亲国戚和财权。 当初,父亲就是因为要弹劾东宫门下贪污官吏才被除去。 而如今,她算是摄政王一派的棋子,听命于同样憎恨东宫的裴淮止。 从林家灭门,到裕都走私,再到江南叶家,发生了这么多事,都与东宫有关,唯独……这个太子,从来没有出面过。 听闻他是三岁时才被公之于众的皇后嫡子,还未及冠便就入朝参政,京都皆道是内修清正,外通仁厚的东宫正统。 如今,风浪,平静的却有些过了。 莲莲忽然来报,打断了林挽朝的思虑。 “小姐,有个公子求见。” 公子? 林挽朝站了起来,往外走。 “这么晚了,会是谁?” 莲莲搀扶着林挽朝往外走,摇了摇头:“不认识,京都城里没见过这号人物,但是这公子长得是清风霁月,金尊玉贵,照理说怎会没在京都见过呢?” 第76章 裴舟白的投诚 裴舟白已至会客厅,眯着眼看窗外流萤四散,冷寂的神色中浮现一抹温和。 他想,什么东宫正统? 不过一个傀儡,一副躯壳还在,而灵魂早就在权力的碾压下支离破碎。 “周公子?” 林挽朝掀开帘子便瞧见了裴舟白,她不动声色的压下眼里的阴沉。 “林姑娘。”裴舟白付之一笑:“听说你受了重伤,修养的如何了?” 林挽朝不明他话里的意思,当是他终于坐不住想来亲自看看这林家余下的活口如今还能活几日,可她面上还是一副恭敬柔和。 “好些了,大夫说静养些时日就好。” “还是要小心,伤养不好时日长了,便就成了顽疾,会落下病根。” 莲莲为裴舟白看茶后便退下了,会客厅里只余下他们二人。 林挽朝不再客套,索性直接问:“周公子,你今日来,是为何事?” 裴舟白敛眸轻笑,“朝中有传言,你在查东宫?” 林挽朝握着杯子的手轻轻一顿,目光稍错,但很快恢复了自然。 “周公子倒是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东宫近来藏了个人,不知,是不是林姑娘要的人。” 林挽朝抬眸看着裴舟白,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不过我找到他时,他已服毒自尽,怕是吐不出什么有用的。” 林挽朝搁下杯子,如芒在背,却见裴舟白温和从容。 他继续说:“我知道,你疑心我为何要帮你。实话讲,皇后掌权,提着控制东宫的傀儡线,任是谁都随手弃之敝履,我也会怕哪一日就被弃了。所以,这算是向姑娘投诚。” 林挽朝微微眯起眼,深深的看着裴舟白,却发现根本看不透他这个人,更看不透他伪装下的真正意图。 林挽朝付之一笑:“投诚?你不怕有一日尘埃落定,你走错了路,回不了头了。” 裴舟白笑的稳当,丝毫未曾疑虑:“这世上有日新月异,星辰更迭,官场浮沉亦是如此,择良木而栖,我信我没有选错。” 他站起身,身子如青松一般,定定的望着林挽朝,看似清澈的眼底藏着削金断玉的锋利。 “我要你,帮我掀翻这东宫。” —— 三日后,桑山的尸首就被送到了大理寺前。 林挽朝冷冷的瞧着已经死僵了的桑山,尸首已经发青腐败。 杀了爹娘的人就在面前,可林挽朝却觉得还是不够。 这背后真正的指使,也应该躺在这里。 看来这东宫是真的下了血本,忍痛割爱。 裴淮止用帕子捂着嘴,嫌弃的看了一眼,招了招手让抬下去。 卫荆道:“这人是今早天还没亮就被丢在这儿的,公主府却太平的很,不是从那里送出来的。” 裴淮止往里走,眼底深意敛去,“这事儿,算是跟公主府彻底撇清了。” 林挽朝沉道:“人是太子送来的。” 裴淮止步子一顿,回头看向林挽朝,挑眉:“什么意思?” 林挽朝面无表情,说道:“昨夜太子找过我,说要用桑山投诚,可我要的,不是一具尸首。” “投诚?”裴淮止回过身,一行人已是到了大殿,裴淮止坐在了椅子上,轻摇扇子:“他又耍上了什么心思?” 林挽朝垂眸,想起太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摇了摇头:“猜不透。” 林挽朝猜想,太子与皇后之间,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密不可分。 裴淮止忽然看向她,瞥起了眉头:“谁让你今日就回来的?” 林挽朝一顿,解释道:“东城这几日不太平,我得回来看着些差事。” 裴淮止没来由的瞪了她一眼:“你若是再不听海神医的忠告,我便不让他治你那个什么十一了。” “别!” 林挽朝急了,如今十一的嗓子已经医治的差不多了,不多时应该就能正常说话,这最后关头,可不能遗误了。 “大人,我这就回去,好好养病。” 林挽朝奉承的笑着,像门外开的正盛的海棠花。 裴淮止错开眸子,冷冷道:“你若是成了废人,于我的局,可就没用了。” “大人说的是,大人教训的对,属下现在就走!” 林挽朝作揖后便退了出去。 裴淮止不动神色的抬眼,看她的背影消失不见。 林挽朝刚进大理寺庙还没坐下就又被裴淮止撵了出来, 她坐上轿子,喟叹一声,就缓缓往回走。 日光氤氲,浅淡的光像一层流光纱,罩住了一整条长街,喧哗声络绎不绝,此起彼伏。 “小二,拿酒!” 薛行渊拍了拍桌子,面上放着好几个空坛子,菜未吃一口,但人已经喝的是烂醉。 那小二战战兢兢的靠过去说道:“大爷,这是漠北来的烈酒,喝多了您可就回不去了!” “我要的就是烈酒!” 在漠北的三年里,每每想起家中母亲和弟妹,心中难挨,便就和军中将士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刚开始还会想自己那可怜娇滴滴的新婚妻子。 后来领了李絮絮回来,便把她抛之脑后了。 如今,不论军功、亲人,还是李絮絮,都在他面前,可他却还是想一醉方休。 此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成了林挽朝。 那个,他曾侥幸拥有过一日,又弄丢的林挽朝。 他该怎么办呢? 薛行渊让人去查李絮絮,所得出的结果和裴淮止说的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薛行渊忽然笑了,一张凌然正气的面容此刻迷离通红,显得有些落寞。 说明,他真的被耍了。 他本想休了李絮絮,将她逐出京都,此生再也不见。 可母亲说,她肚子里还有自己的孩子,那是薛将军府的嫡子,将来是要继承自己这一身军功和雄心壮志的嫡子。 于是,薛行渊留下了她,可连看都不敢去看李絮絮。 哪怕她在东院整日发疯撒泼,哭闹咒骂,他也不想听一句。 更不去看她的断手如何了。 薛行渊只觉得……聒噪又吵闹。 如今,竟是连烈酒都压不下这愁了。 木窗临街,薛行渊往下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林府的马车。 那是林挽朝的车架,薛行渊认得,她马车的小帘上绣着一朵梨花,开的娇艳。 外头的马忽然停了下来,一声嘶鸣,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车架上。 林挽朝刚堪堪坐稳,外头就有人掀帘进来。 第77章 你要杀我? 薛行渊带着一身酒气就闯了进来,坐在一侧,一双眸子直勾勾的看着林挽朝。 眼里都是深沉的思念。 林挽朝微微瞥眉,暗自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薛行渊的眼睛却忽然红了。 他惨淡的笑了笑,很认真的说:“阿梨,好巧啊。” 林挽朝面无表情,声音冷淡:“如果不算薛将军突然跳到我马车上,又不顾规矩的闯进来,那的确是巧。” 薛行渊心虚的垂下眼,又抬头,急迫的问:“你的伤如何了?” 林挽朝避开他的视线:“与将军无关,你若是再不下去,别怪我叫人来赶你走,毁了你这镇边大将军的名声。” “阿梨……”他忽然低哑开口:“你就不能,少少的可怜我一些吗?” 他这话说的虔诚卑微,身子半倾,却又怕靠的太近了,引得林挽朝反感。 林挽朝知晓他是在耍酒疯,不知什么目的,想着离林府也不远了,还是等到了家再让老王把他扔回去,总比在马车上争执的要好。 “阿梨,没有人真的喜欢我,除了你,可有人说,你其实也从未喜欢过我。” 林挽朝闻声,看向他混沌的眼睛。 “我喜欢过你。”她毫不避讳,眼中却半分心慈手软都没有:“因为你曾在西梧山救过我,所以母亲让我择婿时,我听到你曾在西梧山驻守过,我就动了嫁给你的心思。” “不是!”薛行渊的声音忽然重了几分,他急促的打断林挽朝,不可置信的摇摇头。 “你嫁给我,只因为,你发现我救过你?” “与我而言,嫁给谁都是嫁,不如嫁给一个与我有恩的人。可终究,是人就会变,我也是看错了人。” 薛行渊凝着眉头,不愿意承认。 他根本……根本就没救过她。 他在西梧山时,只是一个军中小将罢了。 难怪,当时身为廷尉嫡女的林挽朝,会屈尊降贵的看上他,从神坛上走下,走向自己。 “那如今呢?你忘了这份恩情吗?” “我没忘,”林挽朝看向他:“我在你们将军府守了三年活寡,照料府邸,掌管中馈,孝敬婆母,管教弟妹,落得一身病疾,你的恩,我早就还清了。” “还不清!”薛行渊低声否认,他浑浑噩噩的想,既然林挽朝错认了恩人那便一错到底吧。 “你既然说是救命之恩,可你还的不够,阿梨,只要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你要我怎么做都行,就当还我的恩,好不好?” 林挽朝有些意外的看着薛行渊,觉得他真是疯了,皱眉斥道:“薛行渊,请你自重!你是有家室的人。” “是她骗了我!”薛行渊垂下眸,肩膀颤抖:“若不是李絮絮骗我,你怎么会离我而去?我没杀了她,已经是念在曾经的情分!” “就算她骗了你,她也是你明媒正娶进府的正妻。我不是李絮絮,不会与有妇之夫沾染分毫,我丢不起伯爵府的人。我当日离开的体面,希望你也能顾得自己的体面。” 马车停了下来,林挽朝掀开帘子冲马夫道:“去请老王和家丁,就说有人在林府门口闹事!” 薛行渊忽然握住她掀帘子的手,目光懊悔酸涩:“别走,阿梨,我只是想你了,想同你说说话……” 林挽朝看向那双制住自己的手,登时一甩另一只袖子,握住划出的匕首,挥向了薛行渊。 薛行渊虽是醉酒,却还是眼疾手快地挡住了那刀。 他觉得这手腕很瘦,几乎是羸弱的瘦。 “阿梨,刀藏在袖子里,很危险。” “混账,放手!” 就在这时,一只长枪忽然从帘子外刺了进来,含着杀招,只冲薛行渊的脖颈。 薛行渊察觉危险,侧头避开,伸手抓住那长枪,却被外头的人一把拽了出去。 薛行渊醉着酒,堪堪站稳,这才看清手握长枪的人,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孩。 林挽朝从马车里急忙下来,牵动了伤口,又疼了几分,可她也顾不得,急忙道:“十一,住手,你不是他的对手,他会伤了你。” 十一置若罔闻,收回长枪,冷眼对上薛行渊。 “我说过,你再靠近她,我杀了你。” 薛行渊嘲讽的笑了笑,他今日未佩剑,可制住这么个口出狂言的毛头小子,轻而易举。 “好啊,正好本将军许久没有活动过筋骨了,今日就拿你开练。” 说罢,一个快步只冲十一的脖颈而去。 十一拿长枪格挡,可力气上却比不过薛行渊,连连后退。 林挽朝目光冷了下来,转身进了府。 十一的长枪是刚学的,使得不算流利,薛行渊轻易就能避开,甚至三下五除二就夺了过来。 薛行渊撑着长枪,一跃而起,狠狠地踹在了十一的胸口。 少年飞了出去,重重的坠在了地上。 他吐了口血,一睁眼,一阵寒风袭来,长矛直对着他的面容,近在迟尺,锋芒毕露。 薛行渊冷冷看着他,眼底奚落。 上一次,他就在十一看林挽朝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情绪让他格外不舒服,隐隐反感和警惕。 “你是哪里来的小鬼头?” 十一咬着牙,瞪着薛行渊。 “不说?本将军拿你去府衙,一查便知道!” 一说他要查自己,十一的目光忽然顿了一下,死死的攥紧拳头。 “薛行渊!” 身后忽然响起林挽朝的声音。 薛行渊回头看去,却见台阶上,林挽朝手持长弓,箭在弦上,正对着他。 她的官服被风扬起,绽开像一朵巨大的花,沁了血一般。清澈的眼底有一层晦暗的黑雾,渐渐蔓延,那是杀气。 薛行渊丝毫没有意识到,反而有些担忧:“阿梨,那弓太重,你拉不动,小心伤……” “伤了自己”几个字还未说出口,被拉满的弓便猛的松开,弓弦铮铮作响,箭矢就射了过去。 薛行渊在错愕中回过神,确认那箭的确是冲着自己来的,挥枪一把弹开。 箭钉在了一旁的马车上。 这弓是林挽朝设置了机关的,四两拨千斤,任是个姑娘也能轻易拉开。 薛行渊错愕抬眸:“阿梨,你要杀我?” 第78章 是你逼走她的 林挽朝目光幽冷,抬手,再次搭上了弓。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这条路依着义庄近,往日也没行人,此刻萧瑟的街上就只有他们三人。 薛行渊强压下心头震撼,已是方寸大乱。 他无数次在心底贬低过林挽朝不懂武功,无自保之力,可如今,她却是能拉弓射箭,直取人的性命。 林挽朝总是给他意外之惊。 林挽朝又开口:“你伤了十一,就必须偿还。” 说罢,那一箭又飞快射了出去。 这一次,薛行渊没有躲。 他也不知是在发愣,还是故意找死,任由着那道箭飞来,直接中左肩。 薛行渊闷哼一声,手中的长枪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金铁落地声。 老王趁机过去扶起了十一,林挽朝收了箭,声色淡淡,眉间却凝着厌恶。 “你是将军,护佑过边境百姓,我饶你一次,下不为例。” 林挽朝抓起十一的手腕进了林府,命人关上了林府的大门。 随着一声沉重的关门声,薛行渊如梦初醒。 他缓缓垂下头,冷风吹过,这才清醒了一些。 薛行渊伸手,不顾疼痛,生生折断了那箭。 他在战场如何重的伤都受过,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可为何会这么疼? 但好像不是伤口在疼。 是伤口下的什么其他东西在疼。 薛行渊狠狠的攥着那支箭,皱了皱眉,转身往回走。 薛老夫人正在同二房老夫人商议关于薛玉荛和薛行文的生辰宴,如今就差定是哪家酒楼了。 这些事应该是交由主母定夺,可如今李絮絮在薛府就像个疯子,整日在东院不是迁怒下人就是打砸东西,中馈之事是一点都不管。况且也管不好,两个老夫人就琢磨着问问薛行渊。 终于是等到了薛行渊回来,老夫人没察觉他阴沉的面容,和还在流血的伤口。 那伤口隐匿在黑色的锦服中,不甚明显。 她和蔼的笑着道:“行渊啊,可算是回来了,我和你二叔母列了几家酒楼给你弟妹办生辰宴,你过来瞧瞧定哪家?” 薛行渊没回声,木讷的走着,头也不抬。 老夫人一怔,这才察觉出不对。 “行渊,可是出什么事了?” 李絮絮此时正好从东院出来,隔着远就看见了薛行渊。 她心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的手被人砍了,哪怕接上了也是个废手,连筷子都用不了,可他却只是窝囊的受着,连去找裴淮止报仇都不敢! 如今自己怀有身孕,他竟然还一日接一日的在外面鬼混,喝的烂醉。 李絮絮这几日积攒的怒气都涌了出来。 “薛行渊,你还算个男人吗?” 李絮絮气冲冲的上前,用那只还健在的手狠狠的推了一把薛行渊。 薛行渊踉跄的往后退,李絮絮却在那一刻感觉掌心沾染上了什么冰凉粘稠的液体。 她微微一怔,抬起手,却看见了一手的血,猛的尖叫一声,吓得堂上的老夫人也是一惊。 “大惊小怪的做什么!”老夫人站起来狠狠的敲了敲拐杖,往这边来了。 从前老夫人纵然再讨厌李絮絮,可她如今也怀了自己的亲孙子,老夫人对她也是愈发容忍。 “行渊,你也是,怎能将自己的妻儿丢在家中,一点也不过问……啊!” 薛老夫人走近了才瞧见薛行渊胸口的血,里面还有一支寒光必现的箭头。 薛老夫人眼眶顿时红了,声音都有些颤,伸出的手却不敢碰那伤口,忙问:“哎呦……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李絮絮也回过神来,厉声问:“是谁如此大胆,连镇边将军都敢伤?” 薛行渊冷冷的抬眼看着李絮絮,眸色生硬,心里却在笑,他说:“看见你这幅装出来的样子,我都觉得恶心。” 李絮絮皱起了眉,他觉得薛行渊此刻的眼神陌生且冰冷,让她心虚。 心虚之下,她提高声音强装镇静,“薛行渊,你什么意思?” 薛行渊一把推开她,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李絮絮却不愿甘心,她隐隐察觉不对,紧着跟了上去,一把拉住薛行渊,“是不是林挽朝?” 薛行渊回头看她,一字一句的警告:“不要提阿梨的名字,你不配。” 李絮絮一听这话,刚刚的心虚烟消云散,不顾手腕的痛苦,只想问薛行渊一个清楚。 “凭什么不能提?她一个只会攀附权贵,和大理寺卿暗通款曲的贱人,我凭什么不能提?” 林挽朝和裴淮止之间,是薛行渊心里的痛。 他猛的伸手扼住李絮絮的脖颈,眼睛浸满了恨意,在李絮絮震惊惶恐的眼神中,字字发狠:“你住嘴,不要在我面前提裴淮止。还有阿梨,你没有一分半毫能比得上阿梨!” 薛老夫人吓了一跳,拉扯着薛行渊的手,也怕是伤到了肚子里的孩子。 李絮絮眼中蓄着泪,她呼吸困难,到了此时,她也猜到了,薛行渊应该是知道了自己当初靠近他的真相。 她只觉得难过,更多的是委屈。 “是,我靠近你,一开始确实是因为你是林挽朝的夫君,想抢走你让林挽朝痛苦。可后来,三年漠北的相处,我动了真心,我们难道不是真的相爱吗?” “是你骗我!” 说着,薛行渊手上的力气重了几分,李絮絮止不住咳嗽,呼吸不畅,他咬着牙:“你骗我,我才会信你,才会跟你许下那些虚假的誓言!” “薛行渊!可我没有逼你休弃林挽朝。”李絮絮捏着他的手挣扎道:“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罢了,林挽朝离开你,难道只是因为我!是你从来看不起她,是你自己逼走她的!” 是你,逼走她的! 这一句话,像是金钟中的回声,震得薛行渊耳膜疼。 薛行渊忽然失了力,李絮絮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脖子上已经浮现一圈红印。 她说的对,弄丢林挽朝的罪魁祸首,其实是自己。 李絮絮好容易顺了气,但不打算善罢甘休,她一定要找薛行渊说个清楚。 薛老夫人急忙去扶她,嘴里惶恐道:“快起来,小心腹中的孩子……” 李絮絮站了起来,狠狠的甩开来搀扶自己的婆母,就要追向薛行渊。 却不知手中力气使了多大,婆母向后倒去,头就磕在了一旁的石桌上。 第79章 我想见挽朝 李絮絮听见沉闷的一声,婆母忽然没了声音。 薛行渊也是步子一滞,错愕的回头,看见母亲倒在那里,一动不动,血汨汨的往外流。 二叔母还在不远处,震惊的捂着嘴尖叫。 这声音惊动了还在别院玩耍的薛玉荛姐弟。 “玉荛,是二叔母的声音,她叫的好吓人啊!” 薛玉荛察觉不对,安抚着被吓到的弟弟,“阿文,这个糖人你吃,吃完之前不要出来,好不好?” 薛行文笑了,乐的跳了几下:“好!” 薛玉荛摸了摸弟弟的头,便快步往外走,又隐隐听见二叔母的哭声,不由加快了步子。 等来到前院,她突然停了下来。 薛玉荛看见,哥哥正抱着母亲,身躯微微颤着,二叔母也跪在一旁,用绢布擦着眼泪,冲一旁的奴婢急声道:“快!快去请郎中来!” 李絮絮却茫然无措的站在一旁,摇着头,嘴里碎碎叨叨:“不是我,不是我……是她自己没站稳!” 薛玉荛猜出发生了什么,猛的扑过去。 “母亲!” —— 郎中从屋里出来,冲二叔母神色晦暗的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二叔母几欲站不稳,口中哭道:“大嫂啊!” 此刻,屋里烛光就要灭掉,薛老夫人的眼里已经快要混沌,茫然失神的看着一双儿女。 她头上的伤太深,哪怕盖着厚厚的一层纱布,也还是往外湮着血。 她握着薛行渊的手,声音虚无:“别让阿文看见……会吓着他的。” 薛玉荛哭着摇头:“母亲,阿文没看见,阿文在吃糖,弟弟很乖的。” 薛老夫人松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看向薛行渊,终是说:““我……我想见见挽朝,她,她也算是我的女儿。” 薛行渊阖了阖眼,吸了一口气,忍住酸涩感,脸色苍白:“她不会来的,她现在恨透了薛家。” 薛行渊心里痛苦,他知道,林挽朝如今是冷心冷情,只想跟薛家断绝干净,怎么会来见自己的母亲。 薛玉荛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抹掉了眼泪:“母亲,我去找阿姐,她一定会来的!” “不许去!我说了,她不会来!” 薛行渊忽然厉声制止,他不愿再让自己的妹妹像刚刚自己在林府门前那样,被打击,被奚落,被赶走。 可薛玉荛不听,她已经跑了出去。 天色逐渐暗沉,乌黑的云海四处飘动,雨淅淅沥沥开始下下来。 薛老夫人提着最后一口气想等林挽朝来,忽然又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行渊,别杀李絮絮,她……她有薛家第一个嫡孙,她不能死!” 薛行渊一听到那个名字,恨意就充斥了整个眼睛。 “可她害了您,我一定要让她偿命!” “老骨头总是要死的,本来就活不了几年了,可孩子是无辜的,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我是见不到了……”薛老夫人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后悔娶李絮絮,可我只想我的孙子平安降世,你明白吗?” 薛行渊不说话,把头抵在母亲的手背上,呼吸深重,压抑着就要冲破胸膛的痛苦。 雨水湿透了薛玉荛的衣服,头发也是凌乱狼狈,她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步子也越来越快,整天街上仿佛就她一个人,脸上的雨和眼泪混在一起,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她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到了林府的门口,上了台阶,疲惫的跪倒在门前,使劲的拍着门。 “阿姐!阿姐!” 她的声音被雨水盖过,好像根本听不清。 但正在院子小亭里避着雨修榫卯的十一听见了,他手指一顿,往门口看去,发现门外有人影晃动。 薛行渊还不至于下死手,所以十一也只是受了一些轻伤,刚休息一会儿就不听林挽朝的劝阻跑去研究那些小玩意。 此刻听见声音,十一放下榫卯,撑起伞走过去。 打开门,他看见雨中跪在脚下狼狈不堪的薛玉荛,面色冷冷的问道:“你是谁?” 薛玉荛抬头,看见油纸伞下少年苍白清冷的面容,仿佛不染一丝尘埃,她抓住他的衣角,哀求道:“小郎君,我要见阿姐!我要见林阿姐,帮我通传一声好吗?” 十一冷冷的看着她,神色不变,心里却觉得吵闹。 “她在养伤,概不见人。” 说着,十一就要关门。 薛玉荛用手抵住门,被雨淋着脸色苍白,哀哀哭泣,墨发散在水里,她凄惨的摇着头,:“我只求见阿姐一面,小郎君,求你!” 十一眸色一顿,看她这幅模样,忽然觉得似曾相识。 半年前,江南的府衙拿着一道欲加之罪的抄家令,便将叶家满门全都绑去了菜市口问斩。 在抄家之时,爹爹把私印交给他,又让他躲在桶里,藏到了可以飘到官河上的井里。 问斩那日,雨也是这么大,黑云铺满了整片天,他躲在人群里看父亲母亲人头落地,雨水变成了大片大片的红色。 他跪在地上,哭着,却不敢哭出声,只求父亲母亲不要死。 “小郎君!” 十一回过神来,眸色偏开,不愿再看她,却把伞递给了薛玉荛。 薛玉荛接过伞,再抬头时,他就已经离开了。 薛玉荛看着院子里他消失的背影,望眼欲穿,可心里却又似乎真的没了底。 是啊,哥哥将阿姐伤的那样深,他们一家都任由哥哥将阿姐抛弃,她又怎么会……怎么会来见自己呢? 薛玉荛黯然的垂下眸,肩膀颤抖的哭了起来。 忽然,一双锦白色的鞋子出现在视线里。 “玉荛?你怎么在这里?” 薛玉荛微微顿住,缓缓抬头,林挽朝裹着一件薄衾,正诧异的看着自己,身后的十一为她撑着伞。 “阿姐,你去见见我娘吧,她快不行了,她只想见你最后一面!” 一道惊雷,天空仿佛被一道刺眼的光撕裂,震耳欲聋,令人心悸。 薛老夫人的眸子一点点黯淡下去,她笑了笑:“今儿,怕是见不到挽朝了。” 薛行渊摇了摇头,声音懊恼:“她不会来见我们的,她恨我,母亲,都是因为孩儿……” 第80章 李絮絮不能死 “老夫人!” 身后一道清明的声音,裹挟着风雨一起传来。 薛行渊猛的怔住,下意识的握紧了母亲的手,回头看去。 林挽朝解开沾染了雨的大麾往床边走去,却见薛老夫人伤的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薛行渊怔怔的望着林挽朝,她就像是神明,降临在了自己面前。 她竟然来了。 林挽朝的不计前嫌,让他方才那些话显得小人之心。 薛老夫人的眼睛亮了起来,微微扯出惨淡的笑:“挽朝,你来了?” 林挽朝点了点头,伏在床边,看着面前的老人。 她自失去爹娘,就将这位婆母当做唯一的长辈亲人,而薛老夫人待她也是极好。 于凡人而言,恩是恩,过是过,林挽朝念着这份好。 薛老夫人笑容逐渐淡去,声音也一点点小了下去。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挽朝,你别怪我,别怪我没有留住你,放你走,对你也是好事,这个烂遭的将军府,是不能困住你的。” “我知道,我明白。”林挽朝的眼泪往下落,再也强忍不住的哭了。 “你唤我一声……娘……可好?” 哪怕做了三年的将军府主母,林挽朝也只是称薛老夫人婆母。 娘这个称呼,她总是不习惯。 薛老夫人也从没有强迫过她。 如今,这是第一次开口要求。 “娘!” 林挽朝哽咽的唤道。 “哎。”薛老夫人缓缓的应了一声,说着:“挽朝可怜,十五岁便没有了爹娘,如今,我这老婆子也要走了,你要……你要照顾好自己……” 最后一句话说完,那只握在薛行渊手里的沧桑的手,一点点没了力气。 薛老夫人的眼睛缓缓阖上,再也没了动静。 薛玉荛在一旁哭的声音更大了,扑过去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薛行渊缓缓后退,跪下,冲母亲磕了一个重重的头。 如果,如果他没有去漠北,没有结识李絮絮,没有将她娶进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雨越下越大,薛家老夫人,上路了。 —— 林挽朝安抚好薛玉荛,叮嘱她丧葬要注意的事宜,便准备要离开。 她是为了薛老夫人而来,除此之外,她半步也不想踏入将军府。 薛行渊酒醒了,但依旧是浑浑噩噩的在门口站着,呆滞麻木,眸色里是一抹深深的绝望。 他在等她。 林挽朝视若无睹,径直就要离开。 薛行渊却忽然往前一步,挡住了她。 林挽朝抬眸看她,眼中闪过厌恶。 薛行渊看着她,悲拗又萎靡的开口:“阿梨,你来,是因为……因为什么?” 他其实想问,是不是因为他? 是不是因为对他还有一点点的感情,才会舍不得。 她这般惦记将军府,是不是心里还有自己? 林挽朝的眼睛还泛着刚刚哭过的泪光,但却格外沉静,一字一句的回答:“因为,我想送老夫人最后一程。” 薛行渊心中如遭重击,他本来是不信,不信会有人拿别人的母亲当自己的亲人,更不信林挽朝会来。 到底是他内心卑劣阴暗。 他一直不相信林挽朝会一点都不喜欢他,更不相信林挽朝真的放下了。 片刻,薛行渊忽然自嘲的笑了。 “是我卑劣,不相信你离开我会过的很好,我巴不得你过的艰苦难熬,被人伤害,每到痛苦时,会想着我的好……可你却偏偏过得很好,让我觉得痛苦。” 林挽朝面露诧异,她凝着眉头,直直的望着薛行渊,手指向灵堂的方向。 “薛行渊,你去瞧瞧,你的娘亲刚刚亡故,我这个非亲非故的都为她落了泪,而你身为长子,却还在将心思浪费在这种荒谬的事情上,你不觉得可笑吗?” 薛行渊被骂的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觉得脸火辣辣的疼。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自己到底要什么? 不是自己把一切毁掉的吗? 等他回过神来,林挽朝已经离开了。 外头的雨那样大,她一抹白色的身影很快就被隐在了雨雾中。 * 薛玉荛要将李絮絮送去官府。 谋杀婆母,是杀头的大罪。 可薛行渊却拉住了她。 薛玉荛满脸错愕,身上的雨水还没干,少女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哥,这种时候,你还要护着她?” “母亲说了,要留她腹中孩儿。” 薛玉荛咬牙:“那我自己杀了她,杀了她,再去亲自向母亲谢罪!” 薛行渊狠狠捏住她的手腕,强压心中的愤恨道:“这是母亲最后的遗愿!” “狗屁!”薛玉荛愤恨反驳:“明明是你不舍得杀那个坏女人!都怪你!” 薛玉荛挣脱了他的手,扑在母亲的遗体旁痛哭。 薛行渊只觉得全身都冷,薛玉荛说的没错,仔细思虑一番,更觉得李絮絮不能杀。 他提着僵硬的步子,缓缓往后院柴房走去。 还没到,薛行渊便听见了房里传出一阵一阵的哭声。 李絮絮被五花大绑的扔在柴火堆上,嘴里塞着破布,柴火硌的她生疼,尤其是还没痊愈的手腕,疼的好像又要断了。 这里又黑又脏,李絮絮害怕的发抖。 忽然,门被人打开,透进来微弱的光。 是薛行渊! 一道惊雷闪过,照亮了那道声音,却将他的身影显得更加阴郁。 李絮絮害怕的瑟缩了一下,回过神来,紧接着便用自己的肩膀支撑着爬向他,脸蹭在地上,眼泪混着尘土,脏兮兮的。 薛行渊冷冷的望着她,眼中浸透着杀气。 他弯下腰,摘掉她口中的破布,李絮絮这才能大口呼吸。 “渊哥哥!我不是有意要伤害母亲的,我只是轻轻一推,没想到她会撞到!” 薛行渊闭着眼,幽深的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第一句会问母亲的伤势。” “好,我问,我问!”李絮絮声音都在发抖,哭着说:“母亲如何了?” 薛行渊真的很想,杀了李絮絮。 可他不能。 母亲的遗愿是第一。 第二,则是因为将军府的脸面。 他不能让京都其他人知道,自己用战功求娶的正妻,是个谋害婆母的狠毒女人。 不能让他们知道,他将军府出了这么大的丑事。 第81章 我会折磨你 薛行渊俯下身,死死扼住李絮絮的下巴,眸色发冷:“你放心,我不会杀你。” 李絮絮眼中浮上梨花带雨的委屈:“我就知道,渊哥哥你舍不得杀我……” “等你生下这个孩子,我再让你名正言顺的从将军府——消失。” 他说这话时,双目因为充血而冷厉的吓人。 李絮絮笑容一僵,惶恐的摇头,她这下算是猜出薛老夫人已经丧命,心下更加恐惧,抓住薛行渊的衣角求饶,却被他狠狠的踢开。 李絮絮害怕了,她急迫的解释道:“渊哥哥,究其根本,我们今日这场争执是为了林挽朝。所以,我们是因为林挽朝才会害得母亲丧命,她才是害死母亲的凶手!” 薛行渊一把推倒李絮絮,眸色阴冷:“你以为你如今的这些诡辩我还会听信?真是可笑,你做的那些事从来都没有逼你,你却将这些错全部怪在阿梨头上……我以前也是眼瞎,竟然会认为你是个良善的女子!” 李絮絮微微啜泣,不可置信的笑了,缓缓问:“薛行渊,你说这么多,根本只是因为不爱我了,想丢开我,像曾经丢开林挽朝一样,对吗?” “对!”薛行渊大吼,如果不是因为她肚子里的骨肉,他恨不得当场掐死她,“我是不爱你了,我怎么可能会爱你这种愚蠢歹毒的贱人!” 李絮絮咬牙,仰头看他:“可你不还是因为我,休弃了林挽朝?薛行渊,你如今在这里自欺欺人什么呢?你有本事,就再去把她找回来啊!” 薛行渊忽然冷笑了笑,冷着眼睨她:“是啊,你以为我不后悔吗?你以为我不想找回她吗?是阿梨不屑与你争!你却事事都要与她攀比,可你现在在所有人眼里,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住嘴!” 这句话,像踩重了李絮絮的尾巴,她歇斯底里的嘶吼道:“别拿那个贱人给我比!她不配,不配——” 李絮絮狂躁的咆哮刚刚开始,就被薛行渊一巴掌给打停了。 她错愕的偏着头,浑身发抖。 薛行渊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这幅疯魔的样子,咬牙忍受着今后还要跟她虚与委蛇假扮恩爱,他一想就觉得恶心。 李絮絮倒也不怕疼了,低声笑了起来。 “呵呵呵,你不敢杀我,我是东宫的人,我是朝中六品官员!自然会有人保我!我死了,被嘲讽的是你薛行渊,你的脸,会丢到漠北去!” “我说过,不杀你,”他眸色又冷又沉,带着几分戏谑:“但我会在将军府,让你好好体验一下,罪臣之女,加上杀人凶手该被如何折磨的下场!” 李絮絮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你想干什么?” “谢谢你腹中的孩子吧,否则,就不只是折磨这么简单了。” 薛行渊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柴房,独留瑟瑟发抖不断求饶的李絮絮。 “薛行渊!渊哥哥!放过我!求你,念在我们夫妻一场……” 声音渐行渐远,薛行渊肩膀的血已经干了,整个人身上都带着血腥气,眼中阴鹜,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 三日后,将军府传出消息,薛老夫人寿终正寝,驾鹤西去。 林挽朝得了消息,只觉得可笑。 薛行渊脑子是被狗啃了吗? 为了一个李絮絮,竟然连自己母亲的死因都能谎称。 莲莲躲着雨往里走,脱下沾雨的外衫一边说:“这雨都下了三日,还不停,真烦人。对了小姐,听说将军府薛老夫人的丧事儿是李絮絮操办的,出了这样大的事,竟还能让她出面,真让人唏嘘。” “此刻在薛行渊眼中,什么都比不上将军府的脸面。” 这是他亲自用军功向陛下求来的婚事,之前婚礼上抛头露面已经引得许多人背地里耻笑,若是再传出去儿媳谋杀婆母,可不只是京都权贵圈里的丑事,而会动摇军心。 尤其是,李絮絮如今还占着个刑部六品官职的位置。 林挽朝吩咐道:“薛老夫人我已经亲自送过了,将军府送来的丧事帖子不要收,我嫌那夫妻二人脏。” 莲莲乖乖点头,“是,小姐。” * 薛行渊看着退回来的丧帖不少,其中就有林府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薛老夫人身子虽然一向不好,可那三年也是被林挽朝补养的康健一些,突然病故,猜也猜的出来里面有些缘故。 所以一些权贵不想来这不清不楚的葬礼。 薛行渊却只拿起林府的帖子,冷声问:“伯爵府说什么?” 送丧帖的下人道:“林府侍女说,伯爵千金前几日受了重伤,还在休养,便婉拒了。” 李絮絮不知何时到了身旁,穿着一身白孝,全然不见三日前的惶恐,只是那只受了伤的左手藏在袖子里,仔细看不出异常。 李絮絮的眼睛又红又肿,其实是在柴房里哭了三日,可她却摆出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婆母哭。 还真有人感叹她孝顺。 实际上,李絮絮是昨晚才被从柴房里放出来的,饿了真正三天三夜,吃喝拉撒都在那间柴房里,她险些以为再也不能重见天日了。 可再出来,便是让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替婆母操心葬礼。 李絮絮再不情愿也得照做,哪怕京都都知那个老不死的去的不正常,可也不能让别人怀疑到了自己身上。 此刻瞧着薛行渊拿着林府的丧帖失神,忽然冷笑一声嘲讽道:“我当她林挽朝一直端出副情深义重的样子,会急着来丧礼上给京都城这些达官贵人表演一出婆媳情深的戏码,却没想到连帖子都没收,看来是装都懒得装了。” 薛行渊听见声音,缓缓合上丧帖,回头看她,那眼神里浸满了杀气。 李絮絮破罐破摔:“怎么?丧礼马上开始,你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就杀我?你要把你娘的葬礼,变成自己新妇的葬礼吗?” 薛行渊的手狠狠捏着丧帖,将其攥作一团。 她说的对,今天,自己动不了她。 李絮絮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可看见薛行渊一副隐忍愤恨的模样,就知道他的确不敢杀自己。 于是,便想更加放肆。 她不痛快,那便所有人都一起不痛快! 第82章 开始上班 “你倒是一副情深不悔的模样,可惜了,林挽朝看不到。” 薛行渊抬手就要扇她一巴掌,李絮絮却忽然一抹眼泪,扑进了他的怀里。 “夫君,娘怎么就这么走了……她老人家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我还没有代你好好孝敬她……” 薛行渊眉头一皱,不知她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但心里只觉得恶心,正欲推开她,身后就传来议论声。 “这将军府的主母倒真是孝顺,打进门就瞧着她哭声没断过,真是闻者伤心呐!” “可真是婆媳情深,家门之幸!” 家门之幸? 薛行渊听到这话只觉得讽刺至极。 薛行渊面色冷硬,硬生生的收回了手,冷着脸装作关心的拍了拍李絮絮的肩膀。 李絮絮变着法儿作妖,在前来吊唁的外人眼里,则是为了婆母哭丧,可只有薛家人知道她是什么面目。 薛行渊想,这是家门不幸。 * 林挽朝今日终于要回大理寺了。 她在家里养了整整两月的伤,此时已经入了深秋,寒风萧瑟,冷的厉害。 林挽朝还没到自己的办事堂,就看见了桌案上堆积成山的卷宗,瞬间有种想当场打道回府的感觉。 有几个掌事瞧见林挽朝回来,急忙过来探问。 “林寺丞的伤休养的如何了?” 林挽朝笑着应道:“已无大碍。” “这段时间我们都咱们兄弟几个都忧心着,终于是把你盼回来了。” “多谢各位同僚记挂。” “寺丞大人如今归来,我们定要给大人办个洗尘宴!” “是啊是啊!” “我有个主意,不如就在清月楼!” 几人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林挽朝有些不知如何婉拒。 她还想今日晚些回去,能多办会儿差,把那些堆积的案子都审理掉。 卫荆跟在裴淮止身后,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林挽朝被围在几个主事之间,脸上为难的笑着,欲言又止。 卫荆笑着叹道:“看样子林寺丞在大理寺人缘不错。” 裴淮止瞧见了,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眉目冰冷的走过去。 “你们都很闲吗?” 众人闻声,吓了一跳,急忙回身拱手行礼。 “拜见寺卿大人。” “临安路的案子查完了?你们还有时候在这里寒暄?” 几人僵硬的凝在原地,不敢说话。 卫荆适时开口,扬声道:“还愣着干嘛?查案去,去去去!” 他不动声色的给了众人台阶,几个主事急忙顺着台阶逃也似的离开了。 只剩下林挽朝一人。 裴淮止走过去时,她仍旧是恭敬的垂着眸子,道:“寺卿大人。” 裴淮止侧首,林挽朝穿着略显单薄,刚从门外来,身上还沾染着秋凉,愈发显得人清寒。 “病养好了?” “回大人,好了。” “上个月将军府老夫人的葬礼,你怎么没去?” 林挽朝冷淡的敛去眼中的冷意,说道:“虚与委蛇的逢场作戏,属下觉得没必要去。” 裴怀止忽然靠近一步,两人的距离被骤然拉近,语气轻飘飘的:“我以为,你还是在乎薛——”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低声道:“薛将军府。” 林挽朝没退,抬眸看他,两人的衣摆被风卷起,搅和在一起,官服下的朱红若隐若现。 林挽朝看他,“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怀止似笑非笑,“你不觉得奇怪吗,好好的一个老太太,怎么突然就死了?” 林挽朝慢条斯理:“大人这么好奇,不如亲自去查查。” 裴怀止觉得无趣,索性不再逗林挽朝,往里厅走,说道:“我是大理寺卿,行的是复核重案之职,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何须我去。” 林挽朝低头浅笑,故意道:“是吗,还以为是大人在乎薛——”她学着裴怀止的模样停顿道:“薛将军府。” 裴怀止回头,瞧着她的眼神中带着些愠怒:“牙尖嘴利。” 忽然,他想起什么,步子停下。 “刚刚说那洗尘宴,你何时去?” 林挽朝有些没反应过来:“不……不去。” 裴怀止似乎也是意料之外:“不去?” “积压的卷宗多,我去不了。” “必须去。” 裴怀止不容置喙的三个字砸在了林挽朝头上。 林挽朝一怔:“为何?我这些……” 裴怀止打断她,理直气壮的仰着白尖的下巴:“因为本官也要去。” 林挽朝无语凝噎,扯出规矩奉承的笑说:“大人既然都吩咐了,那卑职肯定是要去了。” 裴怀止懒洋洋道:“还算有眼色。” 说完,他抬着步子离开了。 林挽朝还停在原地。 她觉得自从上次自己受了伤,裴怀止整个人便变得愈发奇怪。 刚刚又突然提什么薛将军府,那话听着像在含沙射影,可她又没有证据。 吓跑了要宴请自己的官员,结果自己倒是非要去什么洗尘宴。 真是越发喜怒无常。 —— 京都城里的清月楼一定是要在这满月之时去的,雕檐映月,画栋飞云,在顶楼之上,伸手可有摘月般的错觉。 而今日正好是满月。 设宴的魏延可是大理寺里的八面玲珑者,又财大气粗,所以今日这宴来了不少的人。 本来大家高高兴兴的,想着不醉不归,直到裴怀止忽然出现在门口,大家全部木然的呆住了,说笑声戛然而止。 此刻沉寂得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息在整个宴会蔓延开来。 有人先回过神来,面色惶恐的低声问魏延:“你请了裴寺卿怎么不早说?” 魏延也是一脸闷,皱眉道:“没有,我怎么敢请他!” 况且,裴怀止何时赴过此种酒肉宴会? 还是说……他不是来赴宴的? 不是来赴宴的能是为了什么? 往日裴怀止办差时,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 难不成…… 裴怀止缓缓走到上座落下,甩开扇子,抬眸看了一圈,大家都低着头不敢说话,不敢轻举妄动。 “林寺丞呢?” 魏延紧张的起身,拱手道:“林寺丞回府换便装了,应是马上就能到。” 裴怀止点了点头,凝眉看向众人:“愣着坐什么?上菜。” 魏延忙不迭的点头:“是!”他转身对小二道:“快,上菜,上菜去!” 摸不清裴怀止的用意,底下人都不敢乱动,噤若寒蝉。 魏延往裴怀止跟前去,颤颤巍巍的坐在了他旁边,想替他斟酒。 下一刻,裴淮止便冷冷的看向魏延。 第83章 我不喜欢 魏延手一滞,试探问道:“寺卿大人,可是有何吩咐。” 裴淮止眸色生硬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我不喜欢,有人坐我旁边。” 魏延嘴唇张了张,磕磕绊绊的点头,放下了酒盏:“好,卑职这就滚。” 他果真滚的快,可谓是求之不得。 今日这筵席上座有左中右三座,数条绯红的纱帘垂下,四处点着明亮的红烛,丝竹之音靡靡,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魏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急忙站了起来:“应是林寺丞他们到了,我去迎接。” 裴淮止捏着玉扇的手微微顿住,眉头轻锁。 他……们? 此刻,魏延便领着林挽朝和十一进来了。 她今日着一身雪白的束腰劲装,腰间系着镶嵌黑曜石的黑色宽皮带,袖口妥帖的收紧,长发高束成马尾,多了几分飒爽。 十一跟在林挽朝身后,可个子却比林挽朝高出半个头,一身黑色禁卫服,眸色深冷。 裴淮止眯了眯眼,难怪,难怪是“他们”。 魏延怕林挽朝看见裴淮止在也会不自在,便急忙先解释道:“寺卿大人与民同乐,特来与我们一道为林寺丞洗尘。” 林挽朝早知晓他也来,倒也不意外。 只是——与民同乐这个说辞,有些牵强了。 她微微笑着,拱手向裴淮止行礼。 却看见他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正看着自己。 谁这又惹他了? 裴淮止目光移到十一身上,冷冷的问:“大人的酒宴,你带个小孩儿做什么?” 魏延笑着道:“十一也跟着荆统领学了小半年的武功了,自然也算是大理寺的一员,我便也请了他,和林寺丞坐在一处,不喝酒。” 林挽朝点头,转头问魏延:“我坐哪里!” “早就给你准备好了!自然是坐……” 魏延正要指向自己身旁的靠窗的位子,却在转瞬间看见了裴淮止的目光。 裴淮止凝着眉头,正沉沉的盯着他。 魏延是何等的八面玲珑心,随即试探的说:“坐……寺卿大人旁。” 话落,再看裴淮止,微微颔首,目光果然柔和多了。 魏延心里赞叹自己,不明白自家主子心思的属下,可不是好属下。 可底下的人纷纷面面相觑,眼中尽闪疑惑诧异。 刚刚不是裴淮止自己说不喜欢别人坐他旁边的吗? 林挽朝看了看两边,还有空位子,她道:“我带着个小孩,不好惊扰寺卿大人,我坐这里吧。”说着便往一旁的空桌子旁走。 魏延一看裴淮止眼中情绪又变了,急忙阻拦:“哎,林寺丞林寺丞,那……那儿有人了!” “那这边呢?” “这边也有了!” 林挽朝抬头看他,察觉到了不对。 她顺着魏延的目光看了眼上座的裴淮止,这才明白是魏延想让自己和裴淮止坐在一起。 她可不想一顿饭都吃的不自在,索性直接挑了个位子,从后面又拿出蒲团放在一旁,和十一坐在一起。 魏延又想阻拦,只听林挽朝道:“魏大人,若是这里也有人,便让他去上座挤挤吧。” 魏延欲言又止,最后干巴巴的笑了笑:“也……也甚好。” 裴淮止倒也不恼,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忽然站起了身。 他一步一步悠然的走下来,走到林挽朝旁边的桌前,冲正坐在那里的小官,挥了挥扇子。 那人没反应过来,还怔愣的仰望着裴淮止,直到魏延一把将他拽过。 裴淮止坐了进去,侧眸看向林挽朝。 林挽朝算是知道了,原来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一下。 她问:“裴寺卿这是……高处不胜寒?” 裴淮止一双桃花眼灿若星辰,身后就是框着月的窗子,整个人更是秀骨风姿, 他咬着酒杯饮了一口,道:“要不还是林寺丞知我心忧,这样嘛,才算是真正的与民同乐。” 林挽朝笑了笑,回过视线,不再理会他。 筵席开始,各式各样的锦食玉菜跟流水一般送了上来,眼花缭乱,不仅是闻着香,光是摆盘雕工都是看着惊艳新奇。 还没动筷,便又舞着水袖上来一批绝美的姑娘,头插雀翎,罩着长长的面纱,赤足上套着银钏儿,衣袖舞动,无数花瓣飘飘荡荡的凌空而下,飘摇曳曳,牵着一缕缕的沉香。 其中一姑娘以足为轴,轻舒长袖,娇躯随之旋转,将水袖就冲着裴淮止舞去。 本是用来讨好客官的把戏,可裴淮止看着眼前荡来荡去的水袖,眸色却愈发冷。 魏延一拍大腿,急忙放下筷子过来,一把拽走了那舞女:“这位大爷不喜欢看跳舞,本公子喜欢看,甩给我甩给我,别往那儿去!” 林挽朝却看的沉浸,她瞧着这些似蝴蝶、犹碧玉的姑娘很是羡慕。 她曾经也动过学舞的心思,只是师父说她手聪明,脚却笨,转上一圈都能摔三跤,死活都不肯让她学。 林挽朝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侧目才看见一旁的十一低着个头,脸都红到了脖子根儿。 “小十一,害羞了?” 十一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但就是不抬头。 好半天,他停下了手里的忙活,将一碟剥好的蟹黄送到林挽朝面前。 “你吃。” 林挽朝惊笑道:“没想到小十一剥蟹剥的这么快!” 裴淮止侧眸冷冷瞧着,心里嗤笑。 若是自幼长在江南,任谁都能剥的这么快,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十一笑着摇了摇头:“你,喜欢吃,就好。” 他说话还是有些艰难,但声音却清晰很多。 林挽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没白疼你。” 裴淮止觉得后槽牙有些发紧,阴测测的说:“林寺丞还是少吃些螃蟹,凉寒之物,有什么好吃的。” 林挽朝不知道他又在抽什么疯,还以为他是不服气。 林挽朝有些无语,但还是恭顺的拿起面前的小碟,往裴淮止的碟子里拨了一半。 “那大人先吃?” 裴淮止看都没看,毫不客气的又把蟹黄倒了回去。 林挽朝又不明白了,女子怕寒凉,裴淮止一个男人也怕寒凉? 第84章 裴淮止好看 罢了,他不正常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理寺的多是年轻官员,见裴怀止似乎真是奔着吃饭来的,便就放下了谨慎,开始畅饮。 魏延凑上前向林挽朝敬酒,其余几个领头官员便也一起聚了过来。 “林大人,属下等人敬你一杯。从前你初入大理寺,我们只以为你一介女流何以谋要案,私底下对您都多有懈怠,今日,就当自罚!” 林挽朝看见面前杯中的酒水渐渐上满,急忙开口:“我不善饮酒,以茶代酒可好?” 众人纷纷劝阻道:“大人就赏个脸,不然我们这心里是真过意不去。” “见您整日提着心不敢懈怠,今日就当让自己歇一歇!” 林挽朝微微一笑,不想悟了诸位的兴致,只得作罢,便举杯一饮而尽。 却没想,这酒竟然不辣,甜滋滋的。 “这是清月楼的桃花酒,喝来沁人心脾。” 林挽朝觉得好喝,与众人客套了几句,不一会儿,第二杯酒就又下肚。 可魏延话没说完,这酒是沁人心脾,但后劲十足,比一般的辣酒还易醉人。 等大家都散去了,林挽朝的身形开始有些不稳,一旁的十一扶了一把,担忧的看她。 林挽朝倒没觉得醉,笑着摇头。 裴怀止侧眸,看见林挽朝眉间微皱,眼角却含着粉雾水汽,衬得她眸子里波光盈盈。 就在此时,林挽朝忽然转头和他对上了视线。 此事窗外轻风穿堂,吹着隔阂在两人之间的纱幔晃动,隐隐绰绰,裴怀止看见林挽朝在笑。 裴怀止捏着酒杯的手不知怎么就用力了几分。 怎么说呢,有些时候,越是若隐若现,就越觉得旖旎动人。 只是裴淮止不喜欢看不清的东西。 他忽然探出扇子,掀开了那碍眼的帘子,毫无顾忌的看向林挽朝。 堂中又换了一首曲子,乐声震耳,人声鼎沸,显得有些纷扰嘈杂。 可正是因为纷扰,裴怀止却觉得,眼下有些别样的宁静。 林挽朝还在笑,是真正的笑。 裴怀止知道,她是甚少笑的,往日都是装出来的恭敬和奉承。 怎么会有人生出这幅模样呢? 极致清冷的眼,艳丽惊心的美,都长在了林挽朝那幅白玉一般的面容上。 林挽朝说:“寺卿大人在看我?” 裴怀止用扇子卷住纱幔,用力一拽,那纱幔便像是绯色的火云一般直直坠地,视线算是彻底清明。 “是。” 十一不喜欢裴淮止的目光,正要拉过林挽朝。 魏延他们都吃多了酒,一群人聚在一起推牌九,不知谁出了主意要教十一,几人不顾十一拒绝,上来就将他架着走了。 裴怀止觉得更安静了,半分不避的问道:“林寺丞喝醉了?” 林挽朝微微颔首,脸颊烫的厉害。 “没有。” “你醉着酒还能说谎话?” 林挽朝晕乎乎的坐起来,忽然探出身子,认真的摇头:“你看清楚,我没喝醉。”她顿了顿:“就是,有点热。” 裴怀止觉得有趣,他合上扇子,也摇了摇头:“我不信,试试你?” 林挽朝挑眉,“好啊。” 裴怀止盘着一条腿,另一条腿翘起来,漫不经心的搭着胳膊,凑近问道:“林挽朝,我是谁?” 林挽朝看都没看就回答:“裴怀止。” “裴怀止这人,如何?” 林挽朝若有所思,慢慢的回答:“裴怀止是,恶人……不对,应是好人,他杀的都是恶人,我杀的也都是恶人。” 裴怀止笑了:“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好人?” 林挽朝眼皮有些重,她强撑着精神说:“你……”说了一半,忽然就倒了下去,裴怀止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 林挽朝又闻到了他身上的松木香,她抬头,看见了对方深邃的眉眼,黑色的锦衣,一双眼像是能将人看透。 “因为你长得好看。” 裴怀止微微睁大了眼,接着好整以暇的笑了:“你还真是醉了,这种话也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林挽朝推开他,自己摸索的坐稳,却不知不觉的就扑腾到了裴怀止的桌子跟前,离的他很近。 她皱着眉,盯着面前的人看,眼前是春花秋月一般温柔的笑意,可脑子里却是狠厉丛生的目光,像两个人,两个人都在唤她的名字,林挽朝觉得糊涂。 她忽然垂头,看眼前空空的玉碟,一把拿了起来。 “哎,我蟹肉呢?” 裴怀止正要告诉她,她突然捧着玉碟仰头看自己,融融烛光下,平日里精明克制的眸子变得楚楚可怜。 “是不是你吃了?” 裴怀止有些无语:“我没有。” “就是你!”林挽朝声音嘤咛:“刚刚你还盯着我的蟹肉。你这人真是奇怪,我给你吃,你不吃,然后偷偷吃我的,也就罢了,还一点都不给我留!” 裴怀止怕她再哭出来,正要急忙伸手去够她身后的蟹肉给她。 林挽朝忽然又倒了下去。 这一次,是倒在了裴怀止的肩膀上。 裴怀止的手凝滞在半空,僵在当场,不知该不该动。 远处的十一始终往这边看,但此时殿内混乱,轻纱浮动,他什么也没看见,就又被魏延圈过来共推牌九。 裴怀止垂眸,看着林挽朝的睡颜,忽然觉得有些冷了。 她原本有护着她的爹娘,有疼她的哥哥,有一家团聚,却怎么就成了如今甘愿在危机和荆棘里隐忍筹谋的一枚棋子,算计朝堂,也被别人算计。 可笑的是,她所有的野心,都不是为了她自己。 裴怀止一点点的伸手,捏了捏林挽朝那只受伤的耳垂,又柔又软,他眼中晦暗不明。 魏延往外看了一眼,忽然扔掉了手里的牌九,鬼使神差的往窗子那走去。 “弟兄们,来赏月!” 众人应声抬头,这才望见巨大的窗子前,一轮明月仿佛近在咫尺,银光生寒。 “真好看啊,这清月楼名不虚传!” 裴怀止置若罔闻,只是静静的看着林挽朝,下一秒,林挽朝忽然抬头,一头撞在了裴怀止的鼻子上,裴怀止的脑袋飞出去好远。 第85章 你娘是被林挽朝杀的 疼! 裴淮止感觉自己的鼻子快碎了。 林挽朝仰着头四处看,一边问:“哪儿?哪有月亮?” 魏延指了指脚下,腾出个位子,乐呵呵道:“这儿!” 如今,满场没喝多的只有十一和裴淮止了。 林挽朝全然没顾及到裴淮止捂着鼻子,脸上乌云压顶,一把推开他就要起身往窗子处走。 结果站起来却斜着朝门口走去了。 裴淮止看不过去,不顾鼻子疼过去抓住她往窗子带。 魏延几人一看裴淮止也过来了,急忙退开,往另一扇小窗子走去,只有十一还站在那儿。 林挽朝看见月亮就扑了过去,裴淮止无语的扯着她的腰带,才让她没直接跳下去。 “月亮好大,好亮啊!裴淮止,你快看!快看!” 魏延被冷风一吹,有些清醒了,他迟疑的皱了皱眉。 自己……是听错了吗? 林寺丞,在喊裴寺卿的名讳? 再看裴淮止,跟在林挽朝身后,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拽着林挽朝,似乎是一点也不生气。 两个人身影就嵌在皎洁明月里,倒有几分依偎的感觉。 魏延觉得自己醉的太厉害了。 平日里他俩说话都是夹枪带棒的,怎么可能这么亲近? “裴淮止你看到了吗?” 裴淮止嫌弃的瞥过眼:“我又没瞎,这么大一轮月亮怎么会看不见?” 林挽朝冲着他笑:“真好看啊……” “是啊。”裴淮止望着月亮,忽然觉得有种上九天揽月的奇妙。 “我是说你……你好看。” 裴淮止眸色一动,视线缓缓回到林挽朝脸上,好整以暇的笑了笑。 这句话,十一也听见了。 他看了一眼裴淮止,上前就要拉开林挽朝。 “姐姐……回家。” “我不回家!”林挽朝松开十一的手,笑意淡了几分,忽然生出这悲凉:“操持林府很累,在大理寺当差更累,但是今夜不累!我想,多看会儿月亮。” 裴淮止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委屈,目光柔和下来,轻声道:“让她疯一会儿,人若是时时刻刻绷着,是会断的。” 整日站在悬崖边上,提心吊胆,筹谋划策,是人都会疯的。 林挽朝没听见,就在那儿傻笑,伸手去够月亮。 她说:“这月亮好眼熟啊,像西梧山的月……像母亲送我的……珍珠耳环……” 话没说完,人就又倒了下去。 裴淮止轻轻托着她,顺着目光看过去,夜已深,月色如水,温柔清绝,洒在交错的城屋和高耸的城墙上,危机四伏的京都城似乎也柔了下来。 裴淮止唇角扬起,声音轻的只有自己能听见:“是很像。” 话出口,便被风吹散了。 —— 第二日,天气晴好。 林挽朝是被疼醒的。 脑袋疼。 莲莲正好进门,急忙放下手里的粥,迎过去扶林挽朝起身。 “嘶——” 头里面疼,外面也疼。 林挽朝一摸,发顶肿了个包。 “我……我怎么了?” “小姐,你忘了吗?你昨夜吃醉了酒,是……是裴寺卿送你回来的。” “裴淮止?”林挽朝疼的皱眉,又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觉得浑身又酸又痛,昨夜的事儿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只依稀停在最后魏延一群人过来敬酒上。 “那我这个包一定也是他弄的,趁我喝醉不知道怎么欺负我了……十一呢?他也不看着点我。” “小公子把你送回来就回屋了,什么也没说。”莲莲把帕子浸湿,递给林挽朝拭脸,“小姐,我准备了醒酒汤和白粥,吃一些吧?” 林挽朝点了点头,她是第一次喝醉,比头还难受的还有胃,隐隐觉得恶心,有些想吐。 用完早膳,林挽朝缓和了一些,却还是难受,但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准备换官服。 莲莲却道:“昨日裴寺卿送小姐回来时,知晓您会不舒服,特意叮嘱了,小姐今日不用去当差。” 林挽朝疲惫的点了点头。 大理寺内,寺卿殿。 裴淮止抱臂靠在椅上,脸上浮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卫荆觉得肯定是昨夜的洗尘宴发生了什么事,才惹得裴淮止还在意犹未尽。 只可惜昨夜大理寺夜禁是他当差,吃没吃上,看也没看上。 卫荆看见门外抱着卷宗往藏卷阁走的魏延,急忙跟了上去。 “魏兄!” “卫统领?可有何事?” 卫荆抱着剑,低声问:“昨夜宴会如何?” 魏延恍然大悟:“原来卫统领是问这个,在下操办的,自然是所有人都吃好喝好了!” “那寺卿大人去了以后可发生了什么事?” 说到这,魏延也觉得奇怪。 “大人昨日很正常,没杀人,不查案,但这正是不正常啊!寺卿大人何时有兴趣来与我们这些做属下的一起鬼混了?” 卫荆一顿,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 * 薛行文连着几个月没见到母亲,饶是薛玉荛再哄也哄不住了,哭着闹着要离府去找娘,为了躲避奶娘家丁的阻拦,钻进了李絮絮马车。 李絮絮走的时候看见府里在找人,装作没看见,自顾自的上了马车。 直到去往刑部的路上,李絮絮隐隐察觉出来座子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李絮絮从身侧抽出匕首,掀开了座帘,看见了薛行文。 李絮絮皱起眉,看见薛行文弟弟这幅傻样就觉得烦躁,她冷眼问:“死胖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薛行文本来就讨厌李絮絮,听见她骂自己,顿时委屈的哭了起来。 “你这个坏嫂嫂,欺负阿文!我要找娘,我要告诉娘!” 李絮絮微微挑眉,冷笑一声。 看来,这薛行文不知道自己老娘早就死了啊? 李絮絮眼珠一转,心绪微动,忽然露出和善的笑。 “阿文啊,你想知道你娘去哪里了吗?” 薛行文哭声登时停住,睁着泪眼婆娑的眼看李絮絮,“娘去哪里了?” 李絮絮嘲讽的笑着,低声道:“你娘,死了。” 薛行文猛的呆住,反应过来后眼泪就往外冒。 “你骗人!你骗人!玉荛说了,娘只是躲起来了!” 李絮絮直起身子,神色漠然冰冷,一字一句的说:“你娘,是被林挽朝杀了。” 第86章 是林挽朝杀的 薛行文被丢下马车,狠狠摔在了地上,他前面就是林府。 薛行文也不顾着疼,看见林挽朝的府邸就连滚带爬了过去。 李絮絮说,林挽朝就住在那里! 莲莲正巧从街上回来,拎着刚买的点心,看见薛行文一身的灰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往来走。 “小少爷?”莲莲急忙迎了过去:“小少爷,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林挽朝呢?我找林挽朝!” 莲莲心生奇怪,正要问清楚,薛行文却狠狠甩开她,不管不顾的哭了起来。 莲莲手里的点心散了一地,她手足无措的往后躲开,不敢再上前,反应过来后急忙让家丁去请林挽朝。 “我要问林挽朝,她是不是……杀了我娘!” 此言一出,莲莲登时瞪大了双眼。 —— 薛行渊正在城外操练,听见士兵来报,薛行文私自逃离了将军府,找了许久才在林府门前找到。 薛行渊扔下长剑,翻身上马。 “他跑去林府做什么?” 那士兵欲言又止,薛行渊冷眸低垂,居高临下的睨着他:“说!” “小少爷说……说是伯爵府的林小姐……杀了……杀了薛老夫人!” 薛行渊眉头顿时一紧,思虑片刻后便打马往京都城赶去。 薛行渊知道,他这弟弟一向与林挽朝亲,没有人故意引导,是绝不可能跑去林府,说这种荒谬的话。 李絮絮到了刑部的第一件事,便是找来了与东宫安插在刑部的眼线。 “告诉你家主子,就说伯爵府门口有热闹看,过去凑热闹的人越多越好!” 探子遵命离开,李絮絮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一抹古怪得意的笑。 她看着自己的左手,一圈缝合的疤痕丑陋狰狞,再也使不上劲,像是一只惨白的假手,眼底沉得发暗。 “林挽朝,这一次,我一定要你千倍万倍的来偿还我这只手!” 探子送去的消息很快就送到了东宫,却没到裴舟白那里,而是被长乐拦了下来。 她看完信,当即猜到是李絮絮给林挽朝使绊子了,忽然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意,“咯咯咯”的停不下来。 长乐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幽深的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李絮絮终于是成了件儿事。” “公主,李絮絮那边一直是太子殿下在通联,这信要交给太子殿下吗?” 长乐看了一眼芙蕖,顺手将信纸落在了烛火上,火舌一点点烧尽了纸张。 “他那优柔寡断的性子能成什么事?终于是让林挽朝落到了我们手里,这一次,一定要一击毙命!” 长乐裹上大麾,被搀扶着往外走,一边吩咐芙蕖:“照李絮絮所言,让林挽朝彻彻底底变成热闹。” “是。” —— “林挽朝……你为什么……要杀我娘!” 薛行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看着面前的人,明明是总会给自己带糖糕的阿梨嫂子,可她为什么要杀了娘? 林挽朝平静的听着薛行文的质问,看着往日冷冷清清的伯爵府门前,竟围起了越来越多的人,便就知道不对劲。 是有人故意诱导薛行文来伯爵府闹事的。 莲莲开口辩解:“小少爷,薛老夫人故去时我家小姐正在家养伤,怎么会去将军府害人?” 薛行文哪里会同人讲道理,他满脑子都是李絮絮说的那句话。 ——“林挽朝,杀了你娘。” “就是她!别人说,就是她!” 莲莲追问:“别人是谁?” 薛行文记不住李絮絮的名字,也从不叫她嫂子,只是一个劲儿的说:“别人就是别人!就是你杀了我娘!” 底下人不知是谁带起了头,叫嚷起来:“都说薛老夫人死的蹊跷,原来是叫人害了啊?” “真没想到,能有人亲手杀了昔日婆母,不都说这……林小姐,与薛老夫人关系甚好,怎么就动了杀心?” “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薛府你又没进去过,真好假好你又怎么说得准?” 一瞬间,人群中议论纷纷,怎么样的说辞也有。 林挽朝疲惫的闭了闭眼,睁开后看着薛行文,盯着他的眼睛问:“阿文,你可是看见我杀了你娘?” “没有,是别人说的!” “既然如此,我有没有教过你,没看见的东西不能信?” 薛行文一怔,哭声缓缓止住,他的确记着,林挽朝曾经不止一次的告诉过他,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可……可他娘真的死了。 薛行文又想起李絮絮的话。 ——“林挽朝肯定不会承认,不要相信她的话,否则你娘肯定会很失望的。” 薛行文摇了摇头,他不要娘失望! 他咬着牙,但还是不想用李絮絮给他的匕首去伤害林挽朝,他只想问清楚,问清楚林挽朝为什么害死娘。 薛行文狠狠扑过去,嘴里喊道:“你把我娘还给我!” 还没靠近,忽然从门里闪出一个黑色影子,一脚踹在了薛行文的胸脯上,饶是薛行文将近二百斤的身子,也飞了出去。 薛行文重重的摔倒在地上,疼的半点张着嘴叫唤,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袖子里的匕首也掉了出来。 十一站在台阶上,警惕的看着薛行文。 同时也看见了那把匕首。 十一危险的眯起眼眸,一步步走下台阶,刚走一步,身后忽然响起林挽朝的声音。 “十一。” 十一回过头,一字一句道:“他有……杀意。” 林挽朝的视线也落在了那把匕首上,微微颔首,往前走去,冷淡的问薛行文:“你要杀我?” 薛行文捂着胸口痛苦的爬起来,哭的更加大声,坐在地上胡乱瞪着腿。 “你不仅要杀娘,你还要杀阿文!别人说的对!你变成了坏阿梨!坏嫂嫂!” 人群中声音顿时更放肆了。 “对小叔都下这么狠的手,我瞧着那傻子的话这不像假的!” “傻子还能撒谎不成?肯定是因为看见了什么才这么说,绝对是真的!” 林挽朝冷冷的扫视了一圈众人,众口铄金,还真是能害死人的。 她头还难受着,不想同这些人浪费时间。 底下人依旧是来势汹汹的声讨,林挽朝不疾不徐的开口: “十一,把薛家小少爷送回薛府。谁若是再敢捣乱,全部以聚众闹事之罪送去京都府衙——”林挽朝眼神一凝,嗓音生寒:“我亲自审。”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噤若寒蝉。 大家好似都忘了,林挽朝是大理寺丞,刚刚附和的那些人顿时生出几分后怕。 “林寺丞,好一个以权压民啊!” 一道女人的声音打远处而来,人群顺着声音望过去,李絮絮缓缓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第87章 薛行渊的背刺 李絮絮将断手藏在袖子里,她绝对不会给林挽朝任何嘲讽打压自己的机会。 李絮絮拿出手里的令牌,扬着声音,走向人群前面:“接到百姓报案,称伯爵府有疑似凶犯者,刑部查案,闲人退让!” 林挽朝微微挑眉,听说她的手被裴淮止砍了,可瞧着,倒还是一副没收敛的模样。 李絮絮挑衅的对上林挽朝的目光,势在必得的挑了挑眉。 她低头又看向薛行文,鄙夷的打量着他,没想到这傻子竟然还真派上这么大用场。 “阿文啊,你看,是不是她杀了你娘!” “是!”薛行文委屈的撇着嘴:“她杀了娘,还想杀我!” 李絮絮幸灾乐祸的笑了,掀起眼皮又看向林挽朝,轻声道:“林寺丞,你看,人证物证惧在,不如就跟我们走一趟?” 莲莲气的咬牙:“你这个狐狸精!蛊惑薛小少爷栽赃我家小姐,原是在这守株待兔等着呢?” 李絮絮脸色瞬时一变,阴冷至极:“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本官出言不敬!来人,将这丫头的嘴给我扇烂,以正民法!” 说罢,李絮絮身后的侍卫就要冲上台阶去抓莲莲。 林挽朝眸色冷淡,面上一片冰寒,轻声唤道:“十一。” 话音一落,林挽朝身后那道黑色身影快到只剩残影,等林挽朝反应过来时,派出去的两名侍卫便狠狠的摔在了李絮絮脚下。 李絮絮被吓得一退,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错愕的看向台阶上白玉面庞的少年。 她特意打听过,裴淮止进宫去探望太后,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可没想到,林挽朝还养了这样一个高手在身边。 凭什么这些男人一个个都心甘情愿的听她的话? 她有什么值得效忠的? 不就是一张易碎的娇容,仗着皮相笼络男人,过几年人老珠黄,看她该怎么蛊惑这些男人! “林挽朝,你敢派人对朝廷官员动手?” 林挽朝皱了皱眉,觉得甚是可笑。 “你自知是朝廷命官,却还敢当街动用私刑,李絮絮,你想死吗?” 李絮絮只觉得一惊,林挽朝那一眼中的凌厉让她不由得心底发寒。 她知道,硬碰硬是不行了。 李絮絮婉转一笑,又道:“既然如此,那林寺丞不如乖乖跟我们走一趟,既然心中没鬼,又何必怕呢?” 话刚说完,李絮絮身后那个刚刚就在煽风点火的男子又开口了。 “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总不能因着是伯爵府的千金就藐视王法!你们说,是不是啊?” 这话一出,百姓纷纷附言,想着刑部官员在,这事儿应该是错不了,胆子便也就大了起来。 林挽朝望着李絮絮,忽然就笑了:“这些人,都是你找来的吧?” 李絮絮丝毫不惧:“林寺丞这话怎么说?百姓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可不会拿自己的官级吓唬他们,让他们闭嘴。” 林挽朝垂眸笑了笑,叫十一帮她去搬个凳子,这么坐着还真有些累了。 坐了下来,林挽朝接过莲莲手中茶,轻轻吹了吹茶叶,缓缓说:“人是你杀的,你却教一个傻子栽赃到我身上,不怕查出来了,什么后果?” 此言一出,身后的那些百姓也是一怔,怎么凶手一下子反转过来了? 李絮絮故意睁大了眼睛,装出一副惊骇的模样,捂着嘴道:“林寺丞,你不能为了脱罪,逮着一个人就咬吧?” 林挽朝静静地看着她演戏,背后有了高人指点就是不一样,这蠢货倒是变聪明了不少。 李絮絮今日敢这么做,就代表着她把一切后顾之忧都摆平了。 “看来你是有备无患,才敢这么理直气壮。” 李絮絮挑衅一笑,一副你又能奈我何的样子。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疾驰声。 “让开!都让开!镇边将军到!” 人群一阵慌乱,纷纷退让,避开那杀气腾腾的铠甲。 薛行渊跳下马,紧握着手里的鞭子,快步走到李絮絮面前,身上还带着肃杀之气,怒目瞪着她。 “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絮絮半分也不怕,笑的坦然,她有东宫撑腰,何必惧怕薛行渊? “我来查案啊。” 薛行渊心虚的看向林挽朝,她正冷冷的瞧着自己,那眼神冷落疏离,让薛行渊更觉得对不住她。 薛行渊一把拉住李絮絮:“回去!” 李絮絮挣脱不开,笑容淡去,眯起眼睛:“怎么?心疼她了?” 薛行渊眸色浸着杀意,一字一句的警告道:“你是想死吗?” 此时,地上的薛行文爬了起来,抓住薛行渊的腿,委屈的厉害。 “大哥,林挽朝不是阿梨嫂子了,她变坏了,她让别人杀我!” “住嘴!”薛行渊一向将薛行文藏的深,生怕别人知晓自己有个痴傻的弟弟,此时看周围行人的目光,怕是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他侧身冲亲兵侍卫道:“回府去请二小姐,让她把薛行文带回去!” 回头,他又看向李絮絮,“你到底对阿文说了什么?” 李絮絮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自然是告诉了她,林挽朝杀害了老夫人啊!” “你……”薛行渊咬牙:“你怎么敢?” 李絮絮一双眼眸透着无辜,压低声音缓缓道:“你尽可以拆穿我,看将军府如何收场。哦,对了,玉荛还没有出嫁吧?将军府出了儿媳杀害婆母的事情,以后谁还敢娶你妹妹呀?” 她莞尔一笑:“一个,是你将军府的主母,一个,是合离弃妇,孰轻孰重,你不会搞不清楚吧?” 薛行渊猛的怔住,只觉得浑身都在发抖,全身都麻木起来。 林挽朝不知道他们二人一唱一和,在搞什么把戏,放下茶盏,站了起来。 她想,薛行渊再不济也不过是有些愚钝,总不会是非不分。 “薛行渊。” 听到了林挽朝的声音,薛行渊下意识的抬头看去。 林挽朝问他:“你敢对着你娘的在天说,究竟是谁谋害了她?” 薛行渊失神了一般地怔愣在那里,神情复杂的看着她,紧握着佩剑的指节已经有一些发白。 李絮絮的声音在背后仿若恶鬼低语,缓缓道:“说啊,夫君。” 薛行渊像是被人扯断了弦,脱口而出。 “是,你……” 第88章 那就开棺验尸 林挽朝笑意潜伏在眼底,嘴角绽出一抹嘲弄。 她坐回了椅子,斜睨着薛行渊。 薛行渊视线躲闪,不敢抬头看林挽朝。 林挽朝知道他是做贼心虚,心下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薛老夫人亡故之时,我在林府养伤,是如何杀得了人的?” 李絮絮毫不掩饰的扬起眉头,招了招手,身后侍卫押着个老汉上前。那老汉一身虚汗,颤颤巍巍,被吓得浑身发抖。 “薛老夫人当日是吃了林府送来的糕点才突然病发,这个下人就可以佐证!” 林挽朝看着那人,的确是薛府多年的老奴才,不知道李絮絮用了什么手段让他出来做了伪证。 林挽朝有些不耐烦的闭了闭眼,声音倦怠:“那便开棺验尸。” 薛行渊眸色一顿,瞬时抬头:“不可!” “为何不可?”林挽朝看向薛行渊,语气森寒:“你怕什么?” “我……” 薛行渊心知肚明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若真是开棺验尸,那一切都会败露。 “验就验,有何可怕?”李絮絮扬声道:“来人,去掘开薛老夫人的墓穴,由大理寺和刑部的仵作一同验尸!” 薛行渊不可置信的拉住李絮絮的手,眼中带着警告:“你最好给我适可而止!” “怕什么?”李絮絮回头看他,侧脸阴冷:“她什么都查不出!” “你是真打算把这盆脏水泼到林挽朝身上?” “是啊,薛行渊,你不是刚刚也作了假证?既然如此,现在还装什么好人啊?” 薛行渊的手缓缓失去了力气,脚步踉跄了几步。 李絮絮正对着身后百姓,高声道:“为了让薛老夫人在天之灵瞑目,为了让枉死之人沉冤得雪,为了让歹毒之人就地正法,只得惊扰婆母陵墓,但我相信,婆母在天之灵一定会体谅我这个不孝儿媳!” 这一番话说下来,李絮絮已是眼角含泪,声线颤抖,振振有词,那些百姓听着也是不由觉得钦佩。 “好,那就验尸!” “薛府人都同意了,伯爵府若是再避讳,那便是真的有鬼!” 听着底下的议论,林挽朝神色微沉,看来李絮絮一定是对薛府人尸体动了手脚。 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她又能做得了什么手脚? “好。”林挽朝坐在风中,口吻平静且凌厉:“既然薛将军都愿意惊动自己母亲的灵柩,我有什么避讳的?那便验尸。” 薛行渊垂下眸来,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有硬着头皮开棺了。 形势到了如今便是焦灼,进退不得,薛行渊夹在中间忽然觉得累了?既然验尸就验吧,验出来真相,那就拉着李絮絮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派出去挖棺材的人手都回来了。 但是是空着手回来的。 “回禀将军和二位大人,薛老夫人的墓穴……墓穴空了!” “你说什么?”薛行渊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想到了什么,又忽然看向李絮絮。 果然,好似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李絮絮此刻是得意到了极致,来了这京都城就快一年,何曾有过如此风光的时候,马上就能把林挽朝的脸当着全京的面踩到地上了! “可真奇怪,”李絮絮喟叹一声:“这遗体怎么会不翼而飞呢?” 林挽朝垂眸又饮了一口茶,脸上挂着一股冷淡的笑意。 原来李絮絮在这儿等着她呢。 就这片刻功夫,刑部的数十人马就已经围了上来,手中皆持长刀。 十一只有一个人,根本不是对手。 而远处的华贵马车上,长乐收回目光,冷笑一声。 “还真让李絮絮把那女人给拿住了……”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痛苦的惨叫。 长乐笑容一僵,掀开帘子往外看去,没想到刚刚还蓄势待发的刑部侍卫就被什么东西一举击溃,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林挽朝身后齐刷刷的出现一排黑衣人,人人手中持着一把有生铁制成的弓弩,一次可射出三箭,直对着李絮絮等人, “林挽朝,你这是私养亲兵!”李絮絮怒目圆睁道:“天子脚下豢养私兵,可是谋反死罪!薛行渊,愣着干什么?拿下她!” “当大理寺丞日子久了,不自觉就收了一批忠诚的下人,伯爵府也没那么多事情要做,”林挽朝姿态从容,眼角含笑:“不过我这人结过不少仇家,整日担惊受怕的,这些下人成了暗卫,一时护主心切,这才见了血,还请薛将军勿怪。” 薛行渊站在原地,僵立半晌,缓缓开口:“伯爵府林小姐金尊玉贵,府内有侍卫情理之中。” “岂有此理!”李絮絮一把推开薛行渊,冲上前去:“今日我定要将你这贱人拿下!传我令下,谁能抓住林挽朝,赏金百两!” 可话音落下,却无一人敢上前。 寒风萧瑟,落叶卷起,地上的尸体还躺了一地,鲜红的血还未凝固。 李絮絮回身,错愕愤怒的看向身后者。 没有一人敢动,更有甚者纷纷后退。 “一群废物!” 李絮絮嘶吼一声,脚下踉跄,她目光落在薛行渊腰间的佩剑上,一点点阴狠下来。 等薛行渊察觉时,李絮絮已经冲过去躲过了那把剑,拖着重剑就往台阶上冲去。 “林挽朝,你去死!” 林挽朝冷淡的看着这个疯女人歇斯底里的扑来,伸手接过身后侍卫手中的箭矢,气定神闲的瞄准了李絮絮,等她越来越近。 “阿梨,不要!不要!” 薛行渊刚迈出一步,那箭就射了出去。 李絮絮脚步猛的顿住,手中的剑掉到了地上,她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胸口,箭矢贯穿其中。 血溅在了林挽朝的鞋子上,像氤开了一朵朵梅花。 薛行渊失声一般张开嘴,重重的跪倒在地上,手还僵硬的伸在半空。 长乐的手紧紧的攥着帘布,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惊骇。 “林挽朝,竟然敢杀李絮絮?” 忽然,马儿声嘶鸣,急蹄自远处而来,破开人群。 裴淮止的声音幽幽扬起:“是谁说要验薛老夫人的遗骸?” 第89章 林挽朝,你为何如此狠心! 棺冢被一群人抬至当街,沉重放下,外面还沾染着湿冷肮脏的泥土,恶臭隐隐从里面传来。 裴淮止骑在高马之上,视线穿过人群和混乱,直直看向林挽朝。 此刻落日余霞,林挽朝手里握着玄铁弓,眼角还余着一抹猩红,融在即将西沉的橘红余晖中,相得益彰的好看。 裴淮止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自己没有察觉出此刻眼里对林挽朝此刻杀伐果决模样的欣赏。 许久后,忽然说:“路上耽误了。” 他的意思是,他回来了。 林挽朝回他一笑,她就知道,裴淮止不会放任自己悉心培养的棋子被他人攻陷。 长乐猛的掩住帘子,后怕的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有出去,否则就被渊哥哥看到了。芙蕖,打马回公主府!” 无人在意角落里那辆华贵马车是何时离开的。 视线回笼,林挽朝看向眼前奄奄一息撑着跪在地上的李絮絮。 薛行渊已经冲了上来,护在了李絮絮身上,面色青白的恳求道:“阿梨,絮絮她腹中还有孩子,你就当饶孩子一命!我求你……求你……” 林挽朝神色冷淡的审视着薛行渊的求饶,还有李絮絮眼中恐惧和痛苦。 她倒是命硬,这么狠的一箭都没能当场死。 不过更好,能让她亲眼见证自己的计划被推翻、被揭开,变成众矢之的,人人唾弃,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林挽朝将玄铁弓交还给身后的侍卫,微微仰首,极具压迫。 “薛将军,李大人与我也是就事论事,不是要验尸吗?好!”她挥袍而起,略过薛行渊和李絮絮走向前方,字字铮铮:“开棺,验尸!” 李絮絮捂着胸口摇头,不顾嘴角溢出的鲜血说道:“不会的,我已经让人搬空了墓穴,这尸体怎么还会在?不可能!” 可林挽朝一声令下,大理寺和刑部的仵作就已经撬开了棺材。 刹那间,恶臭四散,吓退了周围围观的百姓。 大理寺派出的仵作是海草,她以不透气的薄纱覆面,不曾有丝毫避讳,面色冷静的看向棺椁中的遗体。 三个多月,尸体在封闭潮湿的空间里经过了三个月,此刻已经是只剩一层腐败的血肉,隐隐可见森森白骨,爬满了蛆虫和蚂蚁。 几名仵作忍者恶臭仔细查看,一炷香的时间,棺椁又被合上。 裴淮止昂着首,脸上挂着冷沉,问道:“如何?” 海草为首答道:“尸体腹部、胸腔、喉头已用银针试探,均未发现中毒迹象,但薛老夫人的额头右侧却又一处深深的凹陷,为致命伤。” 此时,刑部的孙成武也正好赶来。 老远看见李絮絮身受重伤倒在薛行渊怀里,暗地里幸灾乐祸的一笑,可总算是让这个贱人碰到了硬茬。 早该死的东西! “属下御下不严,管教来迟,望裴寺卿恕罪。” 他诚惶诚恐的跪倒在了地上,得亏是特意掐准了时间来的。 人都这般揽下了罪责,裴淮止也的确拿他没办法,毕竟薛行渊的官职也不是刑部提上去的,说是御下不严,倒有些欲加之罪。 他侧眸对卫荆道:“去把带头闹事的那几个,交给孙侍郎发落。” “是!” 话音一落,几名带刀侍卫就冲进了人群,将剑架在了刚刚故意引导路人的男子脖颈上。 谁的人,谁自己处理。 而此时,策离又推出几个郎中,正是那日在薛府救治薛老夫人的大夫。 他们不等裴淮止问,便主动颤声讲明一切。 “那日我们几人都在薛府救薛老夫人,薛老夫人的确是因为头骨碎裂而亡,据说是……是和薛家新妇争执间,被推到了石头上!” “我们所言不敢有丝毫假话,也可叫薛府下人来当场对峙!” 此话一出,百姓中皆唏嘘一片。 如今什么章程,不言而喻。 是薛家的新妇杀了自己的婆母,还企图栽赃到林挽朝头上。 李絮絮口中咳出一大口血,惊慌失措的揪住薛行渊的领子,恳求道:“我有你的孩子,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命!薛行渊!一定要救我!” 薛行渊没去看半张脸都是血的李絮絮,只是手覆在她那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反应过来后冲底下人吼道:“去请大夫,快带夫人回府!” 林挽朝转身,眸色冰冷的看着薛行渊夫妻二人。 她问李絮絮:“死了这么多人,如今这局面,就是你想要的吗?” 李絮絮斜斜瞪着她,半边脸染满了血,像是恶鬼。 “林挽朝,我一早……就该……杀你!” 薛行渊也抬头,看着比月亮还要孤冷的林挽朝,眉头轻皱,缓缓问她:“你为什么……你怎么可以如此狠毒,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放过?” 林挽朝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后忽然清清冷冷的笑了一声,此刻秋风乍起,沿街的树叶都落了,整条街被清了干净,只剩下他们几个人。 寒冬,就快来了。 “薛行渊,你看看你脚边那把剑,我不杀她,她就要杀我。” “可你分明可以射向她的手脚,可以让别人制止她,你却非要对她命门射出这一箭!你分明就是不肯放过她!” 林挽朝略过他,声音寡冷:“没有人不肯放过你们,事情到了如今地步,都是你们自己走的,不要企图把这些荒谬的罪名安在我身上。” 薛行渊咬着牙,是,林挽朝说的一切,都对。 他今日承认是林挽朝害死自己的母亲时,就已经回不去了。 一步错,步步错。 可是……可是他做这一切恶事都是为了孩子。 为什么林挽朝会变得这么冰冷,杀人不眨眼,连一个未出世的婴儿都不放过? 薛行渊的人上前抬走了气若游丝的李絮絮,薛行渊怀里怅然若失。 如果李絮絮死了,这个孩子就没了…… 薛行渊的眼红着,缓缓站了起来,盯着林挽朝的背影。 “阿梨,你如今,是真的变了。” 林挽朝不想再同他浪费时间,抬步就要回府。 可下一瞬,那只沾染着鲜血的手,就忽然拉住了她清白的衣袖。 第90章 孩子保不住了 林挽朝目光顺着那只血手看上去,一字一句,冷漠锐利:“松开。” “林挽朝,如果我的孩子没有了,你如何对得起我娘?是你亏欠我!” “我亏欠你?”林挽朝忽然笑了,这句话,简直是她今年来听到的最好笑的话,比那些话本子里的蠢话还要令人好笑。 “薛行渊,是李絮絮带着刑部到我伯爵府闹事,也是你们夫妻二人一唱一和不给我留活路,更是你,放任她拔了你的剑要来取我的命,如今,你对着我说,我亏欠你?” 林挽朝推开他的手,看见自己的裙子被染脏了,心情愈发的不好。 “你们二人,真的挺般配的,都让人恶心。” 薛行渊的手被推开后,颤抖的凝滞在半空。 林挽朝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林……” 话音未落,一把金玉扇便抵在了薛行渊的颈间。 “薛行渊,你以为你这大将军的名头,还能保你几次?” 薛行渊的眸光逐渐平静,他转身,沉沉的望向裴淮止,眼中闪过一丝怀疑,紧接着,忽然就冷笑出来。 “当年在西梧山救阿梨的人,是你?” 裴淮止眼中奚落之意盎然,他一步步靠近薛行渊,眼中的锋芒不退,透出杀意。 “是啊,是我,薛将军鸠占鹊巢来的东西,到底该是谁的,难道才明白过来?” 薛行渊笑意一僵,片刻后嘴角抽动:“那又如何?她第一个嫁的人还是我,她这一生的名声里,都会烙上我薛行渊的名字!” “你以为林挽朝会因为那样一段不堪的过往就萎靡不前?薛行渊,你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也太低估她了。” “哪怕她站的再高,也只是我薛行渊不要的女人!怎么样?杀人如麻的裴寺卿,是不是很想拿走我的命?” “你还真是疯了。”裴淮止笑出声,他知道,薛行渊是在逼自己动手,可真杀了薛行渊只会顺遂他的意,两败俱伤。 他微微颔首,收回了玉扇,对着薛行渊问:“失去一切的滋味不好受吧?” 薛行渊麻木的目光微微一顿,顿时痛苦的战栗起来。 杀人诛心,这一招还是林挽朝教给自己的。 果真好用。 “我不杀你,但这件事不会到此为止。” 裴淮止视线微偏,望向伯爵府里空落落的院子。 此刻已是夕阳微沉,周遭是深蓝的寂静昏暗,凉风吹散了身后的血腥气。 “薛行渊,阿梨喜欢的是我,你算什么?” 裴淮止神色如常,却带着让人股寒的冷意。 “你以为你说那些话就能离间我和阿梨?薛行渊,女子的贞洁从不盛开在罗裙之下,她有没有爱过你,根本不影响我心悦于她。” “一个堂堂世子权臣,娶一个下堂之妇,你不在乎人言可畏?”薛行渊死死咬着牙,他不信薛行渊好会一点都不怕世人议论。 “我不在乎。” 薛行渊猛的顿住,错愕的看着裴淮止,最后,缓缓垂下了面容,拳头握的生紧。 他此刻在裴淮止面前,只觉得像是被人扼住了呼吸,连头也抬不起来。 他自认为和林挽朝少年夫妻,虽未有过恩爱却想曾许诺言,可是后来,这一切的一切都被自己、被世间的一切彻底推翻。如今,他想用所谓的贞洁去折辱林挽朝,折辱对林挽朝动心的人,来宽慰自己嫉妒的心。 只是没想到,裴淮止亲手挖出了他这颗自欺欺人的心,这颗心肮脏的连他自己都不想看。 —— 裴淮止进了林府,这倒是他第二次来,院子里收拾的单调干净,仆人也只有零散几人,而今入了秋,一院子的花花草草都枯萎殆尽,更是冷清。人人向往的伯爵府还没个小商贾的府邸奢华。 王管家说林挽朝去沐浴了,裴淮止进客厅的时候,正好看见莲莲手里抱着衣服往外走,是林挽朝刚刚穿的那件青绿墨染群,只是袖子和鞋上都沾了血。 裴淮止知道林挽朝和自己一样,都膈应那些脏东西。 记得林挽朝初入大理寺的那天,他故意让卫荆带她去地牢,所以让她的鞋子上也沾染到了脏血。 那时他就想,早知如此就不吓唬她了。 梨花,本该清清白白的挂在高头才对。 “寺卿大人。” 林挽朝来了,她穿着件月白的丝绸束腰裙,外罩一件白狐大麾,苍白的脸隐匿在绒毛中,眼睛里透着水汽,长发被一根绿色发带轻轻束在脑后,整个人像被浸过水的花蕊。 一入秋,院子里的画眉就整日叫着,很是聒噪。 裴淮止的目光藏在烛火后,不动声色的收回。 “今日入宫,是为帮皇祖母办事,过几日我要去一趟丹阳。” 林挽朝轻轻点头,片刻,她看向裴淮止:“这些事,寺卿大人可以等明日再同属下说的。” 裴淮止一怔,此刻穿堂风而过,惊扰着二人中间的烛火忽明忽灭,林挽朝被吹的微冷。 “林寺丞不问我,今日是怎么将薛老夫人的棺椁抢回来的吗?” 林挽朝觉得他话里有些许邀功请赏的意味,可她又觉得多虑。 “裴寺卿手眼通天,呼风唤雨,属下自然不敢过问。” “这话听着可不像在夸我。” 烛光忽然灭了,两个人的面容顿时变得模糊,眸光却在暗色中显得格外亮。 “大人,天黑了,你不怕?” 裴淮止笑着:“今晚月色很亮。” 林挽朝看了出去,萧瑟的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雪,只觉得更冷。 林挽朝的目光里渐渐失去了温度:“是啊,也不知这月色能不能盖的住伯爵府门前的血。” 顿了很久,她想起李絮絮,林挽朝垂首转动面前的茶盏,“我真希望那一箭能要她的命。” 裴淮止没说话,他看过一眼那伤口,很深,但射的不算正中,应该是死不了,只是孩子是绝保不住了。 “此事不会结束,事情闹大了,就不只是你和她之间的事儿。” 林挽朝看向裴淮止,他这话说的意味深长,很是值得揣摩。 她笑笑,忽然说:“死不了也没关系,会有人替我添一把火,将这些人,这些事,都烧干净。” 裴淮止没有明白,他只是忽然觉得不知什么时候起,在这场局算中,林挽朝就占了主导地位,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第91章 林挽朝欠他 此时宫里,皇帝将都察院奏上来参薛行渊的折子连着手中的玉珠扔了出去,一众宫女太监纷纷叩首,瑟瑟发抖,尚书阁此刻静的落针可闻。 只有裴舟白。 他恭敬起身,拿过奏章,快步将玉珠和折子都呈了上去。 只一瞬,他便将那折子上寥寥数语尽收眼底。 皇帝气的肩膀重重起伏,声音暗哑:“这个薛行渊,朕本还想将丹阳筹集粮草之事交给他去做,他倒好,连自己女人都管教不好,惹出这样大的笑话!早知如此。当日他请求赐婚,朕绝不会准!” “父皇息怒,”裴舟白遣走了宫女丫鬟,只有贴身侍奉陛下的候公公留了下来,只听他道:“薛将军年少成名,战功显赫,儿臣想他会不会是日日在兵场操练,才会疏于对内宅的管教?” 候公公暗暗的抬了一下眼,太子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却暗藏杀机。 听着像是在为薛行渊开脱,可实际上却是在将皇帝往薛行渊拥兵自重的名声上引。 “放肆!” 果然,皇帝气没消,而是更怒了。 “他战功再多,也是朕赐给他的,皇城脚下,纵容府中人做出诬陷伯爵府之事,还闹出了人命,他是想干什么?” 裴舟白借着昏暗的烛光,敛去了眼中微末的笑意,道:“父皇,儿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冷沉的目光看过去,微微眯起,片刻后问:“何事?” “薛将军的这位夫人,官职倒是升的极快,儿臣本觉得似是见过她一次,方才想起来,原是母后曾召见她。” 冷风无中生有,让紫金殿堂忽明忽暗。 太子是皇后的人,怎么会突然揭了皇后的底? 皇帝冷声问:“你所言当真?” 裴舟白见好就收,此事又装起了傻:“许是母后也召见了其他官家命妇,儿臣也……拿不准。” “好一个薛行渊,朝臣不可与后宫私交,他倒好,纵容自己的夫人同皇后暗自往来,是嫌朕给的不够吗?” “传旨下去,薛行渊御内不严,纵容府中人陷害伯爵府,动摇军心,自今日起将其三品大将军职位降至四品,收回驻边大军兵权,罚俸一年。其妻,剥去官职,罚廷仗二十,以儆效尤!” 裴舟白从尚书阁退了出来,适才的一切恭敬被宫里高墙夹道刮出来的冷风吹的烟消云散。 他目光冷然,快步回了东宫,将一封信交给侍从,让他送去林府,亲自交给林挽朝。 信上只有简单几个字。 【你要我做的事,已处理妥当。】 侍从正要离开,裴舟白忽然又喊停了他。 “慢着。” 他拿回信,拆开,又补了几笔。 【天寒,林姑娘记得添衣。】 他唇角不自觉的带起一抹笑,不知为何,那颗沉寂在这深宫中被人捏住的心脏,因为林挽朝,有了一些难得的松懈。甚至,还有片刻的湍急和沸腾,波涛汹涌一般刺激着他的心口,裴舟白觉得自己好像活了过来。 这种感受,在第一次见到林挽朝时就有,而今越发明显。 裴舟白觉得自己像个活人了,更像个好人。 —— 翌日一早,圣旨便到了薛府。 薛行渊目光颓然的跪在地上,听着候公公念完圣旨,麻木的叩首接旨。 孩子没有了,李絮絮昏迷不醒,他也被降了职。如今,满京都城的人都知道,他的妻子杀了他娘,而他竟还想将此事栽赃到别人身上。 候公公将圣旨交给他,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大将军,此刻整个人都笼罩在落寞中,消沉的厉害。 薛行渊低垂着头头,背脊微弯,面上的情绪无力至极,跟他平时不可一世的模样完全不同。 “薛将军,你还记得咱家为林寺丞赐匾那一日同你说过的话吗?若是要做将军府的主母,便要极小心谨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你们二人都没有将咱家的话听进去。” 薛行渊眸光微暗,眼底染上一抹自嘲。 “是啊,所有人都说过……是我没有听。” 身边人说,林挽朝是最好的女子,他没听,一定要娶李絮絮,辜负了林挽朝。 官家说,立主母一定要慎重,他仍旧置若罔闻,以为李絮絮会将将军府掌管的很好。 母亲说,一定要留住这个孩子,可如今,孩子也没了。 一直到候公公离开,薛行渊都没有站起来。 忽然,一抹绯红的衣裙映入眼帘,薛行渊的思绪逐渐归拢,视线上扬,看见了齐玉荣怜悯的目光。 “渊哥哥。” 薛行渊垂下眼眸,声音阴沉:“你来做什么?看笑话?” 齐玉荣皱着眉,眼尾殷红,委屈的哭出声来:“这一次父亲将我关起来,我没有坐以待毙,费尽心思来找你,你却这般猜忌于我?” “不需要你来看我。” 齐玉荣蹲下来,捧住薛行渊落魄苍白的面容,死死咬着牙克制住眼泪。 “太师之女,少年将军,我们才是最相配的,如今,也只有我能救你,救这个将军府!” 薛行渊错愕的抬头,他看向齐玉荣,少女干净的面容一尘不染。 “什么意思?” “你只要休了李絮絮,娶我,我爹自会将你扶上原本的位置!” 薛行渊心绪一动,空洞的望着齐玉荣。 “你愿意帮我?” 齐玉荣重重点头,目光坚毅:“你我从小一同长大,我不会看你被李絮絮那个贱人拖累至此。”她目光软了下来,执拗的说:“我知道,你不爱她,你心中一定有我!” 薛行渊没有说话,更没有看齐玉荣的眼睛。 他心里从来没有过齐玉荣,所以他不敢看齐玉荣,或者说,对她的示好心中只剩毫无波澜。 他茫然的望着远处,院子里到处是枯败的枝桠,这个冬天一定是很冷的。 薛行渊想起林挽朝,忽然莫名的笑了出来。 其实说来,这个孩子没了也好,不然他将要一辈子都和李絮絮捆在一起。 他薛行渊的儿子,应该是他爱的人生。 他爱的,就是林挽朝。 若没有这些事,他和林挽朝之间早就该有一个孩子了。 林挽朝射杀了他的孩子,也该是要还给自己一个的。 是啊,他还有机会, 等他爬回了那个位置,或者更高,比裴淮止还要高,他就没有办法再跟自己抢林挽朝了。 权臣,他也能做。 到时候,再没有人,能夺走林挽朝。 第92章 薛家主母换了 李絮絮睁开沉重的眼,胸口传来丝丝缕缕的疼,不仅是胸口,还有小腹。 孩子! 她的孩子! 李絮絮挣扎的爬起来,小心翼翼的抚向自己的肚子,那里的隆起已经没了。 李絮絮苍白的嘴唇颤抖着,不敢置信的摇着头。 这里面是她唯一可以依仗的把柄,是唯一能和薛行渊绑死的血脉,怎么会没了? 下一瞬,她就发现这床铺不是东厢房的梨花木榻,而是脏兮兮的木板,铺着一块破烂的脏布。 抬眼望去,入眼便是昏暗阴冷的房间,门紧关着,环顾四周,但见密布的蛛丝布满角落,内墙上残留着斑驳的裂缝,鼠蚁乱跑,蚊蝇四飞。 忽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传出腐朽的声音。 薛行渊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盘食物和一壶水。 他脸上带着柔和深邃的笑,看见李絮絮惶恐不解的目光,一点点走近。 “醒来了?” 李絮絮正要张嘴问清楚发生了什么,可等她张了嘴才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喉咙像是肿胀的堵住了所有的气息,她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李絮絮震惊的抬眼,看着薛行渊那意味深长的笑,害怕的向他求救。 “饿了吗?”薛行渊声音很淡,置若罔闻,将饭菜放到她身边,慢条斯理的说:“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先吃点东西。” 李絮絮猛的抓住他的衣袖,张着嘴胡乱的摇头,却在看见薛行渊目光的那一刻,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薛行渊笑容逐渐消失,站直了身子,半张脸隐在被光笼住的灰尘中。 “絮絮,你的话总是太多了,这下好了,你这一辈子,都再也说不出话了。” 李絮絮整个人都快要喘不上气,她目光慌乱的用眼神问薛行渊为什么。 为什么我失去了孩子,死里逃生,你却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薛行渊眉眼阴沉下来:“你这张嘴,给我惹了多少的祸端?你这张嘴,究竟有多讨人厌你知道吗?” 薛行渊看着她,忽然笑了出来,咬牙切齿一般开口, “对了,你知道吗,你已经被革职了,什么刑部女官?你如今,不过是一个罪妇,是薛府最低贱的存在!” 李絮絮瘫软的倒在床上,目光逐渐在震惊中干涸。 “我不能杀你,你死了,我要过一年才能娶亲,但是……若是薛家主母疯了,我也就能名正言顺的将你换了。” 李絮絮一怔,茫然的抬起头,她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也是坏了,她听错了吗? 薛行渊要娶亲? “是啊,北庆律例规定,正妻亡故一年才可纳新,玉容可等不了那么久,城外那十万兵马,也等不了那么久。” 玉容? 齐玉荣? 李絮絮错愕的摇头,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薛行渊却没有停下往她心上扎刀子。 “一个只会拖累我仕途的蠢货,一个是当朝太师之女,你觉得我会选谁?” 李絮絮颤抖的哭了出来,不仅是失望,还要被抛弃的惶恐。 薛行渊猛的看向她,用手扼住李絮絮的脖颈,微微用力,咬牙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当你是有多爱我?你爱我会接近我?你爱我会毁我前途?你爱我会派人掘了我母亲的墓?你爱我,会主动与瑞王世子接近?” 李絮絮目光震惊,后知后觉的否认。 “你以为我不知道?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裴慕渊那个色鬼为何对你念念不忘,你敢说不是你欲拒还迎?” 薛行渊太了解李絮絮了。 她就是这样,端着清高正气的模样,实则什么肮脏事都沾染了个全。 恶心至极! 薛行渊甩开她,嫌弃的擦了擦自己的手,用目光睨着她,一字一句的宣告道:“三月后,将军府大婚,你还要给新主母敬茶,可得将自己这条狗命留好了。” 说罢,薛行渊嫌恶的转身离开,到门口时叮嘱下人道:“看好她,别让她寻死。” “是。” 人走了。 李絮絮彷徨错愕的跪坐在床上,此刻已经是死气沉沉,像个活死人。 她再也……说不了话了。 李絮絮眼中闪过恨意,这一切,都是因为林挽朝! 她害了自己全家,如今又害苦了自己! 林挽朝……李絮絮用被毒哑的嗓音一遍遍嚼碎这三个字,她恨透了她,将来做鬼也定不会放过她! 突然,门外人影闪动,又走进一人。 是门口的那位仆役。 那仆役瞧着三十来岁,面容生的淳朴耿直,只是如今一双眼里浸着阴冷。 李絮絮回过神来,止不住的往后缩。 别过来! 滚开! 她无声的咒骂着那个仆役。 仆役却只是冷漠的看着她,身后拿着一根马鞭。 李絮絮摇着头,她想问为什么。 是薛行渊安排的吗? 仆役却忽然开口,紧紧握着鞭子。 “大夫人,总算是让我等到这一天了。” 李絮絮怔住,慌乱又不解的看着仆役。 “怎么?你这么快就忘了?你大婚那日,就因为我妹妹多嘴说了两句,你便让牙婆发卖了她!” 李絮絮被这吼声惊的颤抖,无声的哭了起来。 她记得,那日是有两个丫头在门外嚼舌根,她气不过,便让一个婆子将其打发了。 “她不过才十五岁,能犯下多大错?却被卖入青楼,被人用鞭子活活打死,扔下护城河,尸体捞上来的时候连脸都看不清!亏我们还真以为你拿我们奴才视同平等,却没想到,我妹妹就葬送在了你这个虚伪的贱女人手里!” 话音未落,仆役便猛的扬起鞭子打了下去。 随着一声惊响,李絮絮的肩膀落下一个皮开肉绽的印子,她痛的几乎在破床上扭曲翻滚,却发不出一阵嘶吼。 “今日,你就将欠我妹妹的,都偿还了!” 李絮絮强忍着痛,瑟缩着想躲,连滚带爬的跌下床,往床下钻去。 她发不出声音的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求饶,还有道歉。 可是,死去的丫鬟听不见。 活着的仆役也听不见。 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听见自己虚伪的道歉。 那道歉,拯救不了任何人。 包括她自己。 第93章 只有权力,才能保护自己 “薛行渊要娶齐太师之女?” 莲莲一边替小姐备好手炉,一边道:“是啊,街头巷尾都要传遍了。那齐太师也是着急了,怕自家女儿再等下去就成老姑娘了,只得答应婚事。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齐玉荣做将军府主母。” 林挽朝接过汤婆子,往外瞧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雪,她有些想看雪了。 “薛行渊这一步走的倒是稳妥。”林挽朝轻忽然笑:“莲莲,你说为何男子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娶妻,也无人说他不贞洁,贞洁一词,难道只是为了女子存在?” 莲莲瞥眉,问:“小姐,是不是又有人欺负您了?” 林挽朝轻轻摇头,目光看着远处,眼眸里头的思绪越发浓稠模糊,看不清,也摸不透。 自从入朝为官,林挽朝每次都会因只手遮天的权势开眼。 权力,可以让人枉顾人命,可以让人残害亲人,可以让人起死回生,可以轻易改变一个家族的一生。 可这权力,却极少数握在女人手里。 “有一日,我会改了这律法,让男人和女人一样。” 莲莲一惊,险些松了手里的茶杯。 她就算是个丫鬟也该知道,这世间能改变律法的,只有龙椅上那位。 “小姐……” 林挽朝回过神来,看着莲莲,宽慰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害怕了?” 莲莲抿着唇,靠近林挽朝,声音软糯:“小姐,我怕,怕我们又会回到从前担惊受怕的日子。” 林挽朝握着她的手,眉眼清冷的好比冬日的寒月,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她说。 “莲莲,只有权力,只有真真切切的权力握在手中,才不会再担惊受怕。” 天下本就是一场逐鹿之争,不想做鹿,就只能做拿起弓箭的猎人。 手中握紧了权力,才能不被狩猎。 才能,狩猎他人。 —— 一只白兔从树丛中窜出,裴淮止听见动静,缓缓搭弓,可半晌却没射出,思绪随着那只兔子逐渐深远。 卫荆打马而来,看见裴淮止两手空空,心下意外,这可不是他的水平。 “大人今日是心绪不在狩猎之上?” 裴淮止收了弓箭,收回弓箭。 “一个孤零零的兔子,不想杀她。” “哦……”卫荆觉得这话不像在说兔子,像在说人。 十月底,宫中亲族秋猎之日,皇亲贵族都聚在丰山猎场上,借着驰逐野兽为了,实则群雄逐之,暗自较量。 白刃闪光,旌旗蔽日。 围猎刚刚开始,陛下说首猎者重重有赏,于是一声令下,马蹄与呼喝声在林中此起彼伏,御前的男儿们都想博个彩头。 裴淮止却不稀罕,他轻佻着御着马,在一处河边遇到了太子。 裴舟白一身白玉锦袍,牵着马喝水,倒是悠然自得。 裴淮止轻笑,冲一旁的卫荆道:“你瞧,这野物还真多,远处就有一个扮猪吃虎的。” 说罢,便驭马上前。 “太子殿下。” 裴舟白回首,眼中露出笑意。 “淮止?快来,你我都多久未见了,方才在御前不便多说,此时你我兄弟正好可以聚聚。” 裴淮止翻身下马,甩开扇子抵在额头遮阳。 “殿下不想拿下首猎?” 裴舟白视线缓缓收回,变得有些黯然。“父皇不会希望是我,若不是因为母后,今日这场秋猎我连来的资格都没有。” “殿下自谦了,这话说的,”裴淮止走近,远远的望着河对岸,听见马儿嘶鸣声,飞鸟惊起,看来是有人猎到了野猪。 他不动声色的笑笑,继续说:“好像陛下不是你的亲父皇,娘娘不是你的亲母后一般。” 话音落,裴舟白握着缰绳的手一滞,眼眸看向裴淮止,眼眸已渡上一层冷意。 裴淮止回望过去的瞬间,那层冷意又被笑意顶替掩盖。 “淮止啊,你惯会说笑,这话对着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再同别人说。” 裴淮止嗤笑一声,回过视线:“殿下说的是,是微臣糊涂了。” “怎么淮止今日也不去争首猎?” “让给更想出风头的人吧。” “父皇近来为着到阳城粮草之事忧心,原本是想派薛行渊去的,却没想薛府出了那样的事。所以,这次秋猎,非同小可。” 裴淮止静静地听着他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马儿,轻声道:“我的马喝饱了,臣先告退。” 裴舟白没想到他一点都不感兴趣,垂眸间冷笑一瞬,转而谦和道:“好,那便御前见。” 裴淮止没应腔,拽着马离开了。 裴淮止又在草场里骑马转了几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打马回去。 隔着老远,便看见皇帝脸上挂着得意的笑。 底下的裴慕渊奉承道:“太子殿下果真是文武双全,竟成功拿下首猎。” 裴淮止一步步走近,看见地上摆满了猎到的野兽,最前方的,是一只野猪。 是刚刚在与裴舟白说话时,被猎到的那只。 裴舟白拱手道:“儿臣是因为承袭了父皇弓不虚发,箭不妄中的猎技,才侥幸得了首猎。” 裴淮止笑了,忽然间就对上了裴舟白的目光。 他道:“殿下太过自谦了。” 他还是这句话,送给裴舟白。 皇帝拍了拍手,喜不自胜。 “好!朕这么多皇子,果然还是得太子最得朕心!” 裴淮止听着,果然,要论装模作样还是得看太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实则把一切都布局的极好。 再这样下去,东安门那个老妖婆都要控不住这个便宜儿子了。 第94章 看来裴舟白不蠢 皇帝目光微动,笑容缓缓收敛,威严的目光最最终落在了谢舟白身上。 他开口了,似乎是在感叹:“舟儿自幼长在东宫,倒是还未离开京都去别的地方看看。” 谢舟白敛去眼中情绪,不动声色道:“能始终常伴父皇左右,是儿臣的荣幸。” 皇帝欣慰的点点头,思虑道:“丹阳乃西北储粮要地,往年都会派钦差前往丹阳调集粮草,不过今年却没有合适的人选,舟儿你可有意愿?”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便都提起了精神,暗中观察。 谢舟白抬头,又猛地低下头来:“此事关乎来年军马粮草大事,儿臣实在惶恐。” “坐镇东宫可不是只要整日看些奏折就够,你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 裴舟白在不动声色间轻扬唇角,挥展衣袍,当即跪下,拱手面向皇帝,沉声道:“既然父皇下令,儿臣定当不负皇命!” 卫荆下意识看向裴淮止,他却仍是慢条斯理的吃着秋后的红果。 “大人,如今怎么办?” 裴淮止轻笑:“先看戏,看完太子殿下唱的这一出,欲拒还迎的戏。” 说完,他将红果扔进了嘴里。 —— “回禀娘娘,太子殿下在秋猎上拿下首猎,陛下喜不自胜,便将前去丹阳调集粮草之事交给了殿下。” 宦官说完便悄然退下。 皇后凤眸深沉,看不出里面的情绪,倒是长乐却先开了口。 “正巧在为外公兵马粮草之事苦恼,皇兄便把这等好事拿到了自己手里,可真是天助母后!” 皇后却在不动声色间眼中涌上一抹冷冽,缓缓放下手中的杯盏。 “可是此事,我并没安排他做。” 长乐歪着脑袋,手指搅弄着耳边的碎发,思虑道:“或许,是皇兄脑袋开了窍?” “他向来都不蠢。” 这场秋猎,也不知裴舟白计划了多久,还以为上次给薛行渊那件事煽风点火只是一时兴起,顺水推舟。只怕是从那时起,她这个好儿子,就已经盯上了丹阳。 不过,总比落在他人手里强。 长乐盈盈笑道:“母后不必担心,只要是皇兄的,不就是您的?他,不过就是母后您手里的玩意儿罢了。” 想到此,皇后唇也边绽开一抹森寒的笑。 “乐儿你说得对,再怎么样,他都飞不出我的手心。” 皇后闭上阴沉的眼,口吻却仍是凌厉。 “太子此去丹阳,你跟着他。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差人告知我。” 长乐笑容微僵,垂眸,她今年冬天是不想离开京都的,想多去找裴淮止玩。 “乐儿?” 长乐暗自叹了口气,咬了咬牙:“是,母后。” —— 初冬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下。 漫天遍地的白,细碎的雪花又冷又凉,落了一肩头。 林挽朝接到了海草的消息后便来了她的住处,往日铮铮如玉的姑娘此刻哭红了眼,一个人坐在雪中的亭子里。 林挽朝过去时,取下了自己的大麾披在了海草的肩膀上,站在风口,问道:“出了什么事?” 海草抿着唇,强压下眼泪,缓缓开口:“我的姐妹喜春,雪前便去了丹阳成婚,明日该是她的婚礼,可我前几日出发去丹阳的路上,却听到她……她惨死的消息!” 林挽朝觉得有些冷,她微微皱眉:“凶手可找到?” 海草摇头,“她死的极惨,被人剥了皮,穿上嫁衣,扔在了雪地里,我赶到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被埋在雪里,周边的雪被染红了一大片……” 是海草亲自验的尸,她不敢再回想那一幕。 她只记得满目的红,尸体的血浸透了身边的雪,把雪变成了红色,像一层血腥的纱。 海草忽然抬头看向林挽朝,一双眸子楚楚动人:“林姐姐,丹阳的府衙查了一天一夜都没有成果,只有大理寺能破此案。可我不敢去找寺卿大人,你愿意接下这个案子吗?” 林挽朝没有说话。 按照北庆律例,大理寺丞是可前往各州府查案督办。 可,裴淮止不一定同意。 “身为大理寺丞,我只能做我分内之事,丹阳的案子,我怕是接不了。” 海草闻言,目光便黯然下来:“我……我知道,我只是,不想姐妹枉死却无处申冤!” 林挽朝的心很久没有软过了,但海草眼里的悲痛又让她想起了父母灭门那日的自己,也是这般,求人人,人人却避她不及。 “就算是我想去,裴寺卿也不会同意……” 海草揉掉眼泪,激动地站了起来。说道:“林姐姐,只要你开口,寺卿大人一定会同意!” 林挽朝微微一怔,再看过去,海草却又是恢复成了刚刚那副悲痛的模样。 她才道:“我也不敢跟你打保票,只能先试一试。” 林挽朝离开后就往世子府去了,海草看着她离开,忽然像是松了口气一般长叹一声。 亭子顶上忽然就飞下一个人影,是策离。 海草仿佛早就知道,熟视无睹的站起来擦了擦眼泪,面上却再无半分方才的楚楚可怜。 她无奈的摇摇头道:“帮你家大人验尸也就罢了,还要帮他演戏,你们一月给我二两银子可真是少了。” 策离面色还是像块木头,冷声道:“大人说,若是此次林寺丞愿意与他一同前往丹阳,送你一把金铸的剖尸刀。” 海草惊喜的笑了,抱着胳膊:“这还差不多。” —— 夜雪敲窗。 世子府的人说裴淮止正在沐浴,请林挽朝在前厅稍作休息。 林挽朝看着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再不回去,莲莲和十一都该着急了。 大雪纷扬,夹着寒霜,冷意阵阵。 裴淮止着一身红袍墨麾从夜色中走来,长袍沾雪,似是一片白中渗出来的血迹。他本就生的白,长发微湿着轻束在脑后,此刻在黑夜中仿佛魑魅。 到了跟前,林挽朝感觉到他身上还有温热的水汽,以及刚刚熏过的松香,不由微微避开。 裴淮止打量了她单薄的白衣,眉头微皱。 “知道伯爵府冷清,如今是给主子连一件大麾都找不出?” “方才去探望海草,留给她了。”林挽朝单刀直入:“我来找大人,是有一事禀报。” 裴淮止挑了挑眉,擦身而过之时,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坐在了案前处理公文,不知何时又换上一副凉薄的面容。 第95章 耳熟的话本子 “什么事?” “丹阳发生命案,属下自请前往调查。” 裴淮止一顿,目光若有若无的睨了一眼林挽朝,只是压下了眼里的笑意,说道:“这一入冬,大理寺的事便愈发多了,少卿位置空缺,本官就指着你们几个寺丞替我做事,丹阳路途遥远,你觉得呢?” 林挽朝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她是好管闲事,裴淮止可不是。 此时卫荆也从门外进来,一边拍了拍身上的雪,将一封密信交给裴淮止,一边看向林挽朝,“林寺丞这么晚来做什么?” 林挽朝勉强的笑笑,不想说自己不论做什么,都已经被拒绝了。 卫荆点点头,回头对上裴淮止的眼神,急忙扬起声音道:“啊,大人,那个丹阳……” 话还未说完,林挽朝便看向卫荆。 卫荆不会撒谎,眼神里全是漏洞,裴淮止看的是气血翻涌,却还是照着原定的计划问道:“丹阳怎么了?” “咱们一直找的人行踪就在丹阳,你说要不要您亲自过去探查一番?” 林挽朝握紧了手掌,看向裴淮止的眼里莫名多了几分希冀。 裴淮止像是没看到,慢条斯理地翻阅着手里的卷宗。 “倒也不是要紧的人,跑一趟丹阳不值当。” 卫荆愣了,这……这话不在原来的编排中啊? 看着卫荆半晌没回话,林挽朝眼里的希冀也淡了。 正要转身告辞,裴淮止却忽然开口:“但是……”他顿了顿道:“我听说那人身上的命案甚多?” 卫荆一怔,这不是自己的词儿吗? 反应过来后,急忙搭腔:“是啊大人,要不还是去一趟吧,属下无能,怕只身前往又让他给跑了。” “也罢。”裴淮止轻描淡写地点点头,仿佛只是勉强接受了卫荆的提议。 此时林挽朝上前一步:“既然如此,大人不如带上属下,一同将丹阳的命案查了?” 裴淮止看着她,唇角轻扬,似笑非笑地垂眸,慢条斯理道:“也不是不行。” 林挽朝拱手:“大人英明。”说罢,她便躬身告辞,天色渐晚,待会路上宵禁了可就回不去了。 “等等。” 裴淮止忽然叫住林挽朝,站了起来,向林挽朝走去。 卫荆也跟了上去,问:“大人,怎么了?” 裴淮止头也没回,沉声道:“没怎么,你现在可以滚了。” 卫荆一怔,尴尬地撇了撇嘴,一溜烟便没了影子。 裴淮止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挽朝,她面容静如寒霜,又透着几分潋滟生辉,只是这么久过去,不知是不是一起救了,眼里竟跟他一样,带着几分神色莫测。 “大人还有事?” 裴淮止没说话,抬手取下了自己身上的墨色狐狸大麾,罩在了林挽朝身上。 雪小了一些,零零散散地飘进来,落在林挽朝的头发上。 林挽朝有些意外,她觉得自己看错了,刚刚竟然在裴淮止的眼睛里看出了几分柔意。 可只是转身,那温柔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变成了往日的凉薄和疏离。 一起冷下去的,还有林挽朝心口一瞬的异样的温热。 林挽朝急忙退后一步,暗自深吸一口气,躬身道谢:“属下谢大人体恤。” “怕你冻死了,可就去不了丹阳了。” 林挽朝轻笑,不用他说,她自会爱惜自己的命。 看着林挽朝离开,裴淮止又叫卫荆进来。 “大人。” 裴淮止面色如冷玉,幽幽冉冉道:“去海草那里,取一样东西。” 卫荆不解:“什么?” 裴淮止一字一句:“阿梨的大麾。” 留在别人那里,可不能够。 —— 林挽朝一出府,没走几步,便见到远处一盏晃晃悠悠的灯笼朝着自己而来。那人穿着黑衣,看不清脸,林挽朝下意识的握紧了袖口的匕首。 直到容色渐明,林挽朝才松了一口气。 是十一。 林挽朝像是心安了,肩膀微微落下。 “这么大的雪,怎么不在府中等我?” 十一没说话,将灯笼照在林挽朝脚下,一起往回走。 他目光静静地望着林挽朝身上的大麾,明明记得,她下午出门时,穿的是白色的大麾。 “姐姐刚才是从世子府出来的?” 林挽朝点头,忽然想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去找了海草姑娘,她告诉我,你会在世子府。” “是,寻他有些事。”林挽朝回头,这十一个子窜的可真是快,瞧着都快和裴淮止一样高了。 “十一。” “嗯?” 两个人缓缓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头发和肩头不自觉就落了一身的白。 林挽朝问:“你上次说,过了春节,你便十六岁了?” “是。” “那你可有喜欢的姑娘?” 猛的,十一的脚步一滞。 林挽朝回头,十一却站在原地看她,有几分不知所措。 林挽朝被逗笑了,她眯着眼,笑声像一串银铃一般,随即消失在雪夜中。 “十一这害羞的样子,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十一垂下眼,步子加快了。 “没有。” “再过几年,可就到了该议亲的时候,到时候姐姐一定会给你风光大办!” 十一没有搭腔,林挽朝只以为他还是在害羞。 林挽朝想到什么,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说起来,如果十一没有流落在外,看他被爹娘将养的贵气模样,大概也会娶到自己喜欢的姑娘。 —— 第二日,几人便出发前往丹阳。 海草在,林挽朝便和海草同乘一辆马车,裴淮止一个人落了单。 海草说去丹阳若是快马加鞭,一日便能到,可裴寺卿是个娇贵的人,自然讲究的就是舒服,算下来,路途起码需要两日半。 林挽朝点头,觉得今日的海草和昨日的海草判若两人,半分悲伤也不见。 可总不能又上赶着问,挑起人家的伤心事。 林挽朝无所事事地拿出自己压箱底的话本子,有不少是自己托人从各地收集过来的新故事,听说是在当地极为流行,但林挽朝却觉得艳俗狗血。 就比如这一本。 痴心公子暗恋世家小姐,世家小姐却嫁于负心将军。 负心将军移情别恋,世家小姐惨遭休弃。 痴心公子三年未娶,只为苦心等待心悦之人回头之日。 二人再次相聚,夜游商市,公子守护恋人,倾诉衷肠,终成眷属。 林挽朝猛的坐正,这……这章程怎么这么耳熟? 第96章 薛行渊是个懦夫 林挽朝翻到最后,看到书者拓印,上面只有四个字。 《裕都志异》。 林挽朝气笑了,难怪啊。 难怪这么眼熟。 这不是那日去裕都查火烧女尸案时,裴淮止拉着自己唱的那出戏么? 往日总感叹,裴淮止不去编撰话本子真是可惜,如今倒是不用遗憾了。 他那日的随便演演,就成了裕都流行的话本子。 林挽朝正思虑时,耳边忽然响起铃铛声,似是有马自远处来,掀开帘子往外看,是一辆华贵马车,缓缓停在了裴淮止的马车旁。 帘子掀开,从里面走出一蓝衣少女。 林挽朝之间猝然掐紧,是公主长乐。 当日和灭门仇人十二人屠疑似牵连的公主,长乐。 长乐笑意甜甜,下了自己的马车就要上裴淮止的车驾。 原本一大早跟裴舟白走的时候是一万个不情愿,可到了一半听说裴淮止也在往丹阳赶,立刻就高兴起来,紧赶慢赶的追上了裴淮止。 刚要抬脚,卫荆忽然就伸手拦住了长乐。 “公主殿下,大人正在休息,您是有何要事?” 长乐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笑着,盯着卫荆看,卫荆却觉得后背一阵阴寒。 “卫统领,我是止哥哥的妹妹,有何不妥吗?” 卫荆哑口无言,正愕然时,车内忽然传出裴淮止的声音。 “卫荆,不得对公主无礼。” 卫荆闻言,只得退让。 长乐看着卫荆,心里却生出一阵寒意。 桑山在的时候,也是对自己这样忠诚的。 只不过他死了。 因为林挽朝死了。 长乐垂眸间掩去了眼里的狠毒,目光无意间扫过后面的马车,她知道,林挽朝就在那里面。 长乐转瞬就带上了笑盈盈的面具,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裴淮止轻轻看了她一眼,看出她是在自己面前故意搓着手发抖。 “知道冷,不穿厚一些?” “这一路生怕追不上止哥哥,等想起来多带些衣服时已经来不及了。” 裴淮止不想理她,又怕她看出自己的生疏,只得将自己面前的暖炉推过去了些。 抬手间,袖子里忽然掉出了什么东西。 明晃晃的,就滚到了长乐脚下。 裴淮止面色微动,正要去捡,长乐却已经眼疾手快的拾了起来。 她仔细看,原来是颗珍珠, 泛着银光,成色很好,唯一不足的就是上面已经有一个洞了,似是从什么饰品上掉下来的。 她笑道:“这珍珠真好看,我的及笄礼就快到了,冠上正好差这么一枚好珠子,止哥哥可以送给我吗?” 裴淮止眼眸微微凝住,不动声色间浮上一层冷意。 “不可以。” 长乐一顿,捏住珠子的手也是愈发的紧,错愕的看着裴淮止。 “哥哥,你说什么?” 裴淮止微微垂眸敛眸,神色也逐渐转为温柔:“这珠子受损了,放公主冠上,不合适。改日,哥哥送你一颗更好的,完整的。” 长乐不是傻子,这珠子对裴淮止一定是有别的意义。 一个珠子,除了是女子的,恐怕也没有别的出处了。 长乐鼓起了嘴,眼中可怜兮兮的泛着光。 “可我就喜欢这颗珠子,哥哥还不舍得吗?” 裴淮止笑容浅浅,视线从珠子上,缓缓落在了长乐脸上,似笑非笑道:“殿下,有时候,需要适可而止。” 长乐眉头轻瞥,她看见裴淮止眼中的不悦,果然不敢再执拗下去。 她垂下眼,气呼呼的把珍珠放回裴淮止手心。 “止哥哥真是小气,一颗珍珠罢了,也这么藏着。” 裴淮止握紧了手里的珍珠,小心翼翼的放回了袖子的锦囊里。 “殿下,等到了丹阳,我定给你找个更好的珠子。” 长乐知道再闹下去就不合适了,便见好就收,赌气一般点了点头。 往后,就是林挽朝的马车。 林挽朝在想,这个车上是长乐,那是不是一起来的还有裴舟白? 不过也是,如今裴舟白一直在拿假身份同自己来往,肯定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出现在附近。 说起来,上一次,他倒还是真将李絮絮这个祸根给除了。 林挽朝一直想寻个机会将此事同裴淮止说了,免得他自己从别的地方知道,又猜忌自己,到时候解释不清。 —— 薛行渊听着暗探的汇报,一点点握紧了拳头。 “你是说,林挽朝昨夜从世子府里出来,今日又跟着裴淮止去了丹阳?” “属下看的千真万确,绝不会错。林挽朝出来时,身上还多了一件大麾,我见摄政王世子也穿过!” 薛行渊声音阴沉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待暗探离开,薛行渊便向关着李絮絮的破屋子去了。 李絮絮冻得瑟瑟发抖,只能用破棉絮和枯草堆在身上取暖,那奴仆每日都会借着送饭的名义虐打自己,李絮絮想一死了之,可她又害怕死,她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只要活着,就一定还有机会。 所以李絮絮就想,决不能死! 门被打开,薛行渊的身影夹杂着风雪,走了进来。 薛行渊面色阴冷,一步一步靠近,一边说:“听说了吗?太子被派去了丹阳,调集粮草。这件事……”薛行渊冷笑一声:“本来该是我的,陪着阿梨去丹阳的也该是我!” 他猛地上前,一把掐住了李絮絮的领子,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对李絮絮身上的伤置若罔闻。 “这一切,都怪你,是你让我失了陛下信任,也让我离阿梨越来越远!” 李絮絮眼神害怕的发抖,止不住的摇头。 可忽然间,又变成了嘲讽。 若不是自己的嗓子坏了,她一定会反问他。 为什么要怪我? 栽赃林挽朝的事难道不是你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丢了丹阳粮草调集之事,只能算你自己倒霉。 如今,却把自己的失败全部归结到我身上? 你就是个懦夫! 可李絮絮说不出来,她只能把所有的嘲讽和怒气堆叠在眼睛里,狠狠地瞪着薛行渊。 可她还是害怕,眼泪止不住的往外落,嘴唇也不争气的发着抖。 她怕,怕薛行渊哪天发疯把自己杀了。 她不甘心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 她都还没有杀了林挽朝为自己全家报仇。 杀了林挽朝也不够,一定要她身败名裂才好! 第97章 我不是你的靠山? 到丹阳城后,林挽朝入住了丹阳府衙专门为钦差安排的小院。 裴淮止此次是秘密来丹阳,所以便安排卫荆找了个偏僻些的宅子,装作是外来富商。 林挽朝用完晚膳,瞧着今夜还要下雪,便起身去将窗子关严。 可还没碰到,忽然就有一只金扇从木匛下面伸进来,抵住了窗子。 林挽朝一顿,掀开窗子,裴淮止一只手支着扇沿,一只手叉着腰,冲她,轻轻一笑。 这扇窗子外面临着一小片竹林,除此之外只有一面临街的墙。 “大人是翻墙进来的?”林挽朝语气平缓,一点也不意外。 裴淮止收回扇子,伸手拂去肩上了落雪,一翻身轻而易举的跳了进来。 “这不是怕被别人发现有人私会大理寺丞嘛!” 林挽朝笑了,这话说的好像是为她考虑一般。 林挽朝慢条斯理的关窗:“公主肯放你离开?” 裴淮止闻言,侧眼看她:“怎么?阿梨这是吃醋了?” 林挽朝关窗子的手一顿,片刻后又恢复了冷淡:“大人多虑,小的不过是怕公主发现大理寺卿私会他人。” 林挽朝说这话时,用的是和裴淮止刚刚一模一样的语气,但多了几分冷意。 裴淮止心下笑了笑,转身坐在桌前,拿起杯盏,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杯,抬手间,裴淮止闻见这茶水有道浅淡的梅花香气。 林挽朝一抬眼,脸色微变,张口就说:“裴寺卿……” 裴淮止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才看向林挽朝,问:“怎么了?” “没……没怎么。”林挽朝避开他的视线,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随即转了话锋:“太子应该也到了。” “长乐这次来,恐怕是和裴舟白一伙的,都是为了粮草。”裴淮止放下茶杯,放在指尖转动,目光中带着几分愉悦:“我们要保证他的粮草顺顺利利的到了皇家。” “保他?” “是。”裴淮止抬眸:“如若不然,这中间得有多少的私货顺势就到了西北大军的手里,你以为皇后让裴舟白来丹阳做什么?难不成真是给北庆兵马筹集粮草?” 林挽朝垂眸思虑,冷声道:“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是啊,如今江南盐庄的叶家小公子还没找到,不用这个办法,怎么补他们的窟窿?” 林挽朝定然:“所以,只要保证太子不动手脚,就能给东宫致命一击?” “阿梨真聪明。”裴淮止笑着看她:“可是,裴舟白可不是傻子。” 屋内烛火微明,屋外不知何时就落下了大雪。 林挽朝眼眸中积上一层冷云,忽然道:“我有办法。” 裴淮止思索一息,看向林挽朝。 林挽朝顺便就将上次同裴舟白用桑山尸体投诚,又上奏罢了李絮絮的官职,降职薛行渊的事情都同裴淮止说了。 裴淮止眉头微微凝着,难怪上次桑山的尸体会出现的那么巧,他还以为是长乐公主为了自保舍弃了这颗棋子,更奇怪为何李絮絮大闹伯爵府之后都察院的人会那么快的就将折子递到皇帝面前,皇帝又那么快的降了薛行渊的官职。 原来是裴舟白暗地里来了这么一手。 裴淮止抬眼看向林挽朝,眼中似乎有种愠怒,却不是怀疑,更像是一种……埋怨。 “你跟他做了这么大一笔买卖,却没同我讲?” “当时情况紧急,只想着要趁着薛行渊这事儿在风口上赶着给他致命一击。”林挽朝有些心虚:“我这不是一有机会就跟王爷禀明了吗?” “你们怎么见的?” “什么?”林挽朝没明白。 裴淮止脸上的阴云更甚:“薛行渊降职,那是当晚就发生了的事,所以你同我见完面之后就去见了裴舟白?” 林挽朝不知他纠结这些不重要的细节做什么,但还是如实相告:“我和裴舟白联络一直靠着他在宫外的探子,从未见到过他人。” 刚说完,就看见裴淮止脸上的阴云散了。 他合上扇子,收回了视线,语气不甚在意的说道:“裴舟白那人心眼子多,与他交易还是要谨慎为好,免得被他……占了便宜。” 林挽朝没从他话口里听出什么别的意味,正色道“既然是交易,那我自然也不会亏本。”林挽朝迟疑道:“不过,你不奇怪他为什么背刺皇后?” 裴淮止捏着扇子的手一顿,缓缓沉了下去。 “他这般,倒是更验证了我心中的猜想。” 林挽朝诧异:“十二年前,皇宫那桩悬案?” 裴淮止沉沉笑了笑:“时机到了,我再告诉你。” 林挽朝无语凝噎,但心中还是确定了,裴舟白这个人对皇后,似乎并不是真的亲近。 可是,怎么会有人不亲近自己的母亲呢? 林挽朝见过皇后几次,那皇后深不可测,但是话里话外对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是格外在意,尤其是长乐公主,更是还没及笄便有了自己的府邸。 裴淮止看她一直垂眸,脸色沉沉,问道:“怎么了?” 林挽朝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在想薛行渊。” 裴淮止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谁?” 林挽朝解释道:“他要娶齐太师之女,降职之事给他的打击应该很快就会过去,这样一来,薛行渊便和朝中老臣有了密不可分的关系,只怕是皇帝很快便会将他官复原职。” 抓捕十二人屠之时,林挽朝是见识过薛行渊手段的。 “薛行渊不算蠢,唯一做的蠢事就是娶了李絮絮,若是让他和齐家搭上了关系,那可就是,如虎添翼。” 林挽朝点头,“我害死了他的孩子,薛行渊定不会再与我们合作,说 不定,与我之间,更是会,不死不休。” 裴淮止却笑了。 “阿梨,他有靠山,你也有啊。” 林挽朝想了想,东宫和自己早就宣战,皇帝又是捉摸不透,谁会是自己的靠山?她抬眼疑惑:“谁?” 裴淮止的笑一僵,恨不得拿扇子丢出去。 “当初向我表忠心时,恨不得把自己一颗心掏出来,如今本官在你心里却连个靠山都算不上了?” 第98章 新娘剥皮案 林挽朝觉得自己又出现错觉了。 她好像看见裴淮止的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仿佛是在极力的忍耐着什么。 “呃……”林挽朝赶紧找补:“大人在我心中,可不只是靠山,那可是比天高比地厚……” 裴淮止无语望天,她又开始说假话了。 “住嘴。” 裴淮止听不下去了,直接站起了身就要翻窗离开。 “大人!” 裴淮止步子一顿,回头,心想还是再勉强施舍她一次重新组织话语的机会。 林挽朝却挠了挠额头,欲言又止道:“大人,这冬天你……也随手拿着扇子?” 裴淮止险些石化在原地,半晌后嘴角勉强的扯出一抹不悦的笑。 “我遮雪!” 说罢,身影便一瞬间就消失了。 回了宅子,裴淮止进了自己的房间,还在想刚刚林挽朝说的话。 冬天用扇子很奇怪吗? 可用扇子杀人习惯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回来了。 忽然,长乐推门跟了进来。 “止哥哥!” 裴淮止转身间已经收回了扇子,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笑。 “殿下,怎么了?” “我刚刚来你房间敲门,你却不在,去哪里了?”长乐也不知是不是在打探什么,目光往屋子里张望。 裴淮止神色冷了几分,道:“我去哪里,要时时刻刻向殿下报备?” 长乐一顿,看向了裴淮止,瞬间便耷拉下了眉眼:“止哥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你不在,我心慌。” 说着,就要伸手去抓裴淮止的袖子。 裴淮止不动声色的避开她的手。 以前,他的确以为长乐性子乖顺,对她多加包容,甚至宠溺。 所以,林挽朝来找他帮忙对付长乐时,他有过迟疑。 可自从上次一事,裴淮止便确定了,皇后养大的孩子,都不会是善人。 此刻,他对她,是半分耐心也没有。 “殿下有那么多皇城侍卫,不必怕。” “我是怕你,”长乐委屈道:“丹阳城最近听说不太平。如果真有人伤了止哥哥,我定要禀告父皇,把丹阳城翻过来替止哥哥报仇!” 裴淮止却眸色低凝,冷冷的盯着长乐。 “殿下慎言,我们在丹阳对外称是外来商贾,若你动辄提陛下名义,会给自己找麻烦。” 长乐欲言又止,却在裴淮止的凝视下强忍了下去。 “好,止哥哥,我知道了。” —— 翌日,海草准时来寻林挽朝。 可两人还没出院子,便有丹阳当地的捕快前来传信。 “林寺丞,知府大人请你现在前往孙员外家中一趟!” 海草疑惑:“不是要去看喜春的案发之地吗?” “先别管喜春了,昨夜,林员外待嫁的女儿死了!” 林挽朝面色一沉,和海草对视一眼。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林员外家。 孙员外家内外围满了官差,而院子里几十名奴婢仆役正在攀爬着拆喜布,挂白布,人人面容阴沉悲痛。 林挽朝跟着秦捕快往里走,快到林员外女儿的别苑时就听到了哭声。 知府得了消息便急忙迎了出来,四十余岁的年纪,拱手说:“林寺丞,久仰久仰!” 林挽朝正色道:“尸体在哪里?” 知府往里指:“就在孙小姐闺阁之内。” 几人往里走,林员外正扶着痛哭流涕的夫人守在门外。 来之前,林挽朝便已经打听到了孙员外的背景。这孙员外原是吏部告老的官差,三个儿子都已成家,唯有这幺女才满十八,本该是今日出嫁,而今一早发现惨死闺房,如今迎亲队伍还停在城里的客栈里。 林挽朝随着海草进去,屋子里一阵血腥气息,除此之外,还有一阵若隐若现的脂粉味道,混起来令人作呕。喜庆的房间此刻阴森冷清,海草却好似是已经习惯,径直上前,只见床上躺着一名女子,身着凤冠霞帔,盖着盖头。 海草一把掀开盖头,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孙小姐面容白净漂亮,安静的闭着眼,可面容往下,从脖颈处,隐隐可见红肉。 褪掉新娘被血浸透的衣衫,海草和林挽朝算是看清楚了尸体。 除了面容,死者浑身的皮都被剥掉了。 海草很快冷静,从容的拿出工具,一丝不苟的开始查验尸体,一旁是丹阳府衙的仵作负责记载验尸薄。 只听海草道:“从尸体僵硬程度而言,是死于昨夜子时至丑时,根据皮肉分离痕迹看,是用利刃从背部划开一道,向两边拉扯剥离皮肉,鼻尖有微末淡黄色粉末,是先吸入了迷药后被害。” 海草缓缓抬起头,看向林挽朝道:“和喜春的死法一模一样。” 林挽朝了然,目光落在了那尸体上,皮被剥的干净,血流的到处都是。 可一个尸体上的线索,实在不算多。 更何况凶手下手利索,处理的也干净。 海草提取了新娘鼻腔的粉墨,这是唯一待查的线索。 二人往外走,刚踏出去,孙夫人便扑到了林挽朝的脚下。 “寺丞大人,您可以定要为我女儿讨个公道啊!” 林挽朝性子冷清惯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她最不擅于这些情绪激动的亲属打交道,把人交给海草和知府安抚后便急忙脱了身。 昨日一场大雪,丹阳路上人少,铺面子也少,林挽朝觉得清净不少。 她往府衙的方向走,回去等着差役提审与此案有关之人。 “林姑娘。” 林挽朝脚步一滞,回头,看见了裴舟白。 他慢慢走向林挽朝,苍白着一张脸,雪衣黑发,面容轻舒柔和,一身清冷气息却铮然凌冽,金尊玉贵。 “周公子?还真是巧。” “朋友托我来丹阳办事。”他走近林挽朝,轻笑着看她:“怎么忧心忡忡的?” “我来丹阳查案。” 裴舟白了然,“是新娘剥皮案吗?” “你也听说了?” “是,不过前几日那个新娘是个平头百姓家的,倒也没多大风波。只是我听说,昨夜孙员外家的女儿也遭了殃,难怪会请大理寺来查这件案子。” 林挽朝默然半晌,缓缓抬起眼眸往前走。 “这案子诡异,丹阳又是人生地不熟的,不好查。” 第99章 何为权力 自从上次听闻林挽朝一支箭险些要了李絮絮的命,裴舟白发现林挽朝其实骨子里也有些不顾一切的疯。 他羡慕这种疯。 也喜欢这种疯。 “是啊,不好查。林寺丞是只身来丹阳的?” 林挽朝眼眸一暗,似笑非笑的看向裴舟白。 “周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你一个人来,还是有些危险。我以为,裴淮止会跟你一起。” “寺卿大人诸事繁忙,行踪连我也捉摸不定,怎么会在意我的生死。” 林挽朝知道他这话是在探底,明明知道裴淮止就在丹阳城。 但林挽朝也没明确否认。 裴舟白觉得她每句话都是滴水不漏。 话锋一转,他忽然说:“若是真遇到麻烦,林寺丞可尽管来找我,周某虽只是个文弱书生,却还是有些暗卫傍身的。” 林挽朝挑眉:“那便先谢过周公子了。” “无碍的。”裴舟白笑道:“毕竟,咱们是盟友。” 林挽朝瞧见远处的雪里有个老翁在卖冰糖葫芦,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小时候的裴淮止爱吃糖葫芦。 她向前走去,步子在雪里踩出生硬的脆响,裴舟白跟了上去。 林挽朝一边挑糖葫芦,一边意味深长的说:“盟友么?可我觉得,总是看不透周公子啊。” 裴舟白觉得她看着糖葫芦时,眼里的点点笑意格外好看,有种冬日暖阳的皎洁明亮。 “怎么会,林寺丞何出此言?” 她是察觉什么了? 林挽朝笑意浅浅,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碎银递给老翁,回头看裴舟白:“周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么也看不透,实在是……不安呐。” 裴舟白回过身子,正视着林挽朝。 漫天的白里,那串糖葫芦红的醒目。 “其实,我和林寺丞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陷入波云诡谲的朝堂中,为了活下来不得不想方设法从一枚棋子变成执棋人,从鱼肉变为刀俎,皆是为了谋生罢了。” “不一样。”林挽朝说:“有的人是为了能够手握大权,生杀夺于,继承一个腐朽的朝堂。有的人是为了改变这个荒谬的世道,去赎这世上的不白之冤。” “想要继承权力,有何错呢?” “自然没错,人人都想要权利,但权利却不是人人都配得上。” “那林寺丞觉得当今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名副其实的吗?” “我可不敢妄言。” “好,那我换一种问法。”两人都回身往前走去,却是在一问一答之间觉得酣畅淋漓:“至高无上的权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配得上?” 林挽朝反问:“那当今权力巅峰的那位,又是如何的?” 裴舟白沉声道:“一语,可覆灭天下。” 林挽朝笑:“可我觉得,真正的权利巅峰,应该是一言拯救苍生。” “心怀慈悲,是做不了帝王的。” 裴舟白这十九年的光阴而言,所有人都在告诉他,掌握了权力就是掌握了活下去的希望,想要保护自己,就必须像那些人一样,先诛除异己。 因为你不杀他们,就会有人来杀你。 “的确,杀伐果断谁都可以,但拥有杀伐却不滥用王权,掌控天下生死而不轻言‘诛灭’,才是真正的帝王。” 裴舟白忽然停了下来。 他有些意外的看着林挽朝,大抵是没有想到,有人会如此将慈悲与杀伐相融在权力这把刀锋之中。 听这话,有些单纯,单纯到——愚蠢可笑。 他觉得有些无趣,还以为林挽朝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理解自己那些杀伐果断的做法,却没想到,也是个空口仁慈的虚伪之人。 林挽朝继续说:“我不会对仇敌有一分一毫的心慈手软,甚至睚眦必报。但也不会像李絮絮一样因为自己沉痛的过往就肆理所当然的让无辜之人为自己填命。拥有至高无上王权之人,应该是一个新的帝王,而不是一个年轻的暴君。” 裴舟白侧目看着林挽朝的发顶,奚落道:“看来林寺丞,很是心善。” 心善? 林挽朝轻笑一声。 “周公子误会了,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善心。而是觉得,一个帝王若想真正巩固自己的王权,就必须受天下万民称赞,民心所向,才是权力恒之。随意浪费自己权力用来杀人是愚蠢的” “所以你的慈悲,是为了权力?” “慈悲,自然是为了权力。” 林挽朝目光放的有些远一字一句道:“世界本来就是一个荒唐的草台班子,你想赢得民心,就要先学会做戏。” 其实林挽朝不会做戏,就像刚刚,面对孙夫人的哭求,她连怜悯和安慰都装不出来。 她还要好好学学如何做戏。 裴舟白有些错愕,他以为,林挽朝是在用权力透支自己可怜的仁慈。 却没想到,是她在用仁慈装点自己的权力。 这是他从没有想到过的帝王权术。 裴舟白恍然不觉的将步子慢了下来,看着林挽朝的背影。 从前,他对林挽朝是一点同情,还有一点好奇,凝结成了一点腥风血雨中同病相怜的在乎。 可从现在开始,就变成了惊羡与仰慕。 他不喜欢好人,不喜欢这世上所有虚伪的人。 他就喜欢一切都有目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人,这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赤裸裸的野心,足以烫进裴舟白的心里。 林挽朝就是这样,似真似假,捉摸不透,骨子里和自己一样是轻视又冷漠的。 美的易碎,却又一颗很硬的心,能护得住自己。 他想知道,这个女子,到底心里还装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能和林寺丞做盟友,是周某的荣幸。裴舟白认真的说:“若是有机会,我会向林寺丞坦言一件事。” 林挽朝头也没回:“好,我很期待。” 裴舟白跟了上去,不知不觉间,眼中的温柔比方才还要浓重。 “林寺丞喜欢吃糖葫芦。” “我不喜欢吃,一个朋友喜欢罢了。” 裴舟白有些好奇,什么样的朋友,能让林挽朝这么放在心上。 第100章 阿梨难哄的很 林挽朝看见了裴淮止的马车,就停在府衙不远。 是在等她。 林挽朝回头,笑着委身:“到府衙了,周公子不必再送。” 裴舟白怔怔的望着她,轻笑:“好。” 裴舟白告辞后便离开了,林挽朝见他走远了才调头往马车走去。 上了车,裴淮止脸色堪比外面落了雪的天,阴沉沉的。 林挽朝以为他是出了什么事情才这样一副表情,便问:“可是遇到什么麻烦?” 裴淮止看着她,没什么好气的挑了挑眉,道:“他还真是一到丹阳就迫不及待的来寻你了。” “太子?”林挽朝如实相告:“听他这话,今日来一是探你的底,二是……” 林挽朝忽然沉默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似乎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给裴舟白了。 二总不能说裴舟白是来跟自己交心的吧? 林挽朝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我们后来闲聊了一路,应该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 裴淮止声音懒散的问:“那请问林寺丞,取得了吗?” 林挽朝这才听出裴淮止话里的意有所指,有几分阴阳怪气的意思。 “我的信任,可不是那么容易交付的。” 裴淮止自然是相信的,可却没见他眉眼间的不悦散去,他忽然看向林挽朝手里的糖葫芦。 裴淮止以为是裴舟白买给林挽朝的。 “出来查案买什么糖葫芦?让别人瞧见了,还以为大理寺官员玩忽职守。” 林挽朝一滞,解释道:“顺路买的,我觉得应该挺好吃。” “甜的掉牙,有什么好吃的?谁稀得吃这几文钱的破东西。” 裴淮止觉得不屑,一个太子,给姑娘买吃食,就买根糖葫芦? 上不了台面,又扣扣搜搜。 林挽朝一愣,缓缓攥紧了糖葫芦的竹签,只觉得面容发烫,一片好心被人踩在了脚底下。 不喜欢便不喜欢,何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大人不吃就不吃,属下以后也不会再多事。” 说罢,林挽朝掀开帘子就要离开,恨不得现在就将这糖葫芦扔的远远的。 裴淮止这才觉察出这话里的不对劲,一把扯住她的袖子。 “什么意思?这糖葫芦是你买给……我的?” 林挽朝咬了咬牙,勉强提起一抹笑:“是小的有错,不该给大人买这几文钱的破东西。” 裴淮止微微错愕,眉眼浮上一层惊诧,“真是买给我的?” 林挽朝皱了皱眉:“怎么?大人一遍遍是非要我承认我自作多情?” “慢着!” 裴淮止眼疾手快的从林挽朝手里接过糖葫芦,说道:“话虽如此,但扔了还是可惜。” 林挽朝面色不悦:“大人不是说,这东西甜的掉牙,不好吃吗?” 裴淮止哑口无言,话的确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是因为他……他以为这是裴舟白买的。 “本官善变,刚才不喜欢甜的,但现在喜欢的不得了,不可以吗?” 林挽朝笑:“那大人还真是的善变的让人瞠目结舌。” 说罢,便一把挣脱他的手跳下了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裴淮止懊悔的闭了闭眼,抬眼看到手里的糖葫芦,早知道刚刚先问个清楚。 这下好了,阿梨这人难哄的很,只怕是又得几日不见自己。 —— 府衙连着提审了几个人,说的话都找不出破绽。 据他们所说,孙小姐白日里还兴冲冲试穿嫁衣,佩戴首饰,沉浸在即将婚嫁的幸福当中,满怀希冀。 当夜丫鬟退下时,孙小姐已经安安稳稳的睡着。但早起时丫鬟在门外唤了几声都没听到动静,推门进去才发现出事了。 林挽朝自始至终坐在牢狱中火光的影子后,面无表情的看每个人用同样的惶恐诉说同样的事情。 和大理寺的牢狱比起来,这里的简直宽敞干净不少。 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干净。 而是沾染的人血和亡魂少。 所以此刻那些捕快觉得,这整个提审室里,最让人觉得窒息的,是京都来的那位女寺丞。 她就冷冷的高坐那里,一双目光仿佛能看透所有人的真假。 所这些被审问的人一举一动都被那一双清冷漂亮的眼眸寸寸敛了进去。 她坐在那里,美的与周遭一切污浊格格不入,却又凉薄的仿佛徒增冷意。 最后,所有人审完了,林挽朝才漠然开口。 “去找喜春的家人,继续审。” 几个捕快喉头微动,面面相觑,毕竟已经审了一天了,这位寺丞都滴水未进。 “林寺丞,要不先用过晚膳?” 林挽朝没动,轻声道:“继续。” 这时候吃晚膳,只会乱了自己的思绪。 很快,喜春的亲属也到了。 问出的前因后果,都与孙家小姐的状况无异,皆是一夜之间被剥皮而亡,身上穿着婚服,鼻腔内也发现到了淡黄色的粉末。 “是有人,在专门杀新娘……可是剥皮的目的是什么呢? 林挽朝觉得想不明白,等回过神来,已经是快到子时。 几个捕快都累的瞌睡连连,止不住打哈欠。 林挽朝终于站起了身。 “回去吧,明日派人与我一起上街探访。” 捕快不解:“上街?街上能探访什么?” 林挽朝道:“很多我们查不到的,去茶楼坐一遭,就能知晓不少。” —— 海草负责追查那粉末的来源,所以此刻府衙里只有林挽朝一人。 林挽朝一出府衙,这才觉得有些发昏,想起一日都滴水未进。 如何走回院子,都是个麻烦。 下一瞬,林挽朝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冷意,是熟悉的松香。 她没回头,眉眼微冷,道:“大人还没回去?” 裴淮止视线心虚的乱瞟,一边问:“听闻你今日什么也没吃?” “是啊,怕别人看见了说我擅玩忽职守。” “你……”裴淮止皱眉,绕到了他的前面:“还在生气?” 林挽朝往前走,裴淮止急忙侧身给她让路,又跟了上去。 “小的怎么敢啊?” “我看你可是敢的很,现在一点都不敬我这大理寺卿了。” 林挽朝止步,回头看他。 “寺卿大人,我走在路上都记挂着给你买糖葫芦,你嫌弃寒酸,现在我克己复礼,你又说我不敬重你,你到底要怎么样?” 裴淮止看她眼睛气鼓鼓的亮着,险些笑了出来,想伸手捏捏她的脸。 强忍下去,他背过手,凑近,故作正经的问:“我听说,前面有家烧鸡铺,不知林寺丞是否肯赏脸陪我一趟呢?” 第101章 你喝的我的杯子 林挽朝微微一怔,看他近在咫尺的面容,目光下意识的微避开。 “谁掏钱?” 裴淮止笑:“掏钱是男人的事,自然是我来。” 林挽朝侧身避开他,往前走,一边问:“寺卿大人是又有什么想安排我的?” “什么安排?”裴淮止懒洋洋的看着她,跟在林挽朝身后,“就不能是单纯想同你一起用膳?” “小店上不了台面,怕配不上大人。” “啧!”裴淮止凝眉:“牢狱里审了一天的疑犯,还记着仇呢?” “什么也没审不出来,自然气性大。” “这可不像你啊。”裴淮止抱着胳膊,很快追上了她的步子,“还有你那手段审不出来的人?” “如果说这两个新娘之间毫无关联,那凶手就不是她们身边的人,而是有人——只杀新娘。” 话音落,天上又开始往下落鹅毛大雪,黑漆漆的夜里更是模糊了前方。 “下雪了。”林挽朝侧目看裴淮止:“烧鸡还吃吗?” “吃。”裴淮止一把甩开扇子,轻轻覆在了林挽朝头顶上,笑意深深:“如今,可还觉得我冬天带扇子没用?” 他个子比林挽朝高得多,轻轻一抬手就能护住林挽朝。 林挽朝沉默了一瞬,随即挑了挑眉,道:“大人这不也记着仇?” “我这不叫记仇,叫——”他低声道:“挂念啊。” 裴淮止说话向来没有正形,与谁都是这幅样子,林挽朝早就习惯了,坦然自若的回他:“那我就也是挂念。” “阿梨,这算是与我袒露真心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我自然也是真心话。” 裴淮止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替林挽朝撑着遮雪,而自己肩头不自觉间便落了一层雪。 “我说的就是真话。” 但林挽朝觉得这话不像真的,也不应该是真的。 过了两条巷子,月光渐隐,巷口一灯还亮着,是个小店。 “店家。”裴淮止进了铺子,掸掉身上的雪,一边吩咐:“一只烧鸡,再热一壶酒。” 卖鸡的老翁道:“得嘞。” —— “你是说,止哥哥和林挽朝在一起?” 芙蕖面色恨恨,如实禀告:“是,他们二人一同进了烧鸡铺子。” 长乐猛的将手里的杯盏扔到地上,又一把推翻了一桌的精致饭菜,顿时地上狼藉一片。 “我等止哥哥用晚膳,等了一个多时辰,可他却和林挽朝一起吃什么烧鸡!止哥哥不是向来不吃这些低等贱民做的吃食吗?” 芙蕖拦住长乐,生怕她被地上的碎瓷片伤到了。 “公主息怒,如今我们在外是为了辅佐太子调运粮草之事,绝不能因此贻误了娘娘嘱咐的大事。” “那怎么办?”长乐咬着牙瘫软在椅子上,用帕子用力擦着指尖的饭菜油渍,“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止哥哥和那个贱人日日纠缠?” 芙蕖眸中浮上一层暗色。 “如今天高帝远,大不了我拼死替公主杀了林挽朝!” “不可!”长乐若有所思:“你去杀她,成不成,都与公主府脱不了干系。我们得找一枚棋子,死了也不可惜。” “棋子?” “是啊,这世上有谁能恨到心甘情愿杀了林挽朝呢?” 过了许久,长乐忽然道:“李絮絮。” 对,李絮絮。 那个女人,运气好,上次没死,但更能说明,世上没人会比她更恨林挽朝。 —— 等看见面前外酥里嫩的烧鸡,被切成薄片摆在盘子里,泛着诱人的油光,林挽朝真真切切的才觉得饿了。 裴淮止给她递筷子,自己却只是坐着,看着她吃。 林挽朝一边吃一边看他,一顿,问道:“大人怎么不吃?” “我不怎么爱吃这些油腻的。”他自顾自的和自己倒了杯酒,仰头饮尽。 林挽朝迟疑的啃了一口鸡腿,所以,裴淮止说来烧鸡铺子,只是是为了让她能填饱肚子? “客官,”那老翁走了过来,客气道:“外头风雪大,我今日得早些关店,您二位得快点吃了。” 裴淮止看林挽朝还没吃饱,垂眸敛住笑意,从口袋里摸出一锭银子,不紧不慢的递给老翁。 老翁见此,顿时眸光一亮,这平日里卖一天烧鸡都赚不了这一半多! 他欣喜的伸手接过了银子,赶忙笑着道:“不过瞧着您二位也不急,那我这店倒也可以等等再关。” 林挽朝都准备放下筷子离开了,瞧着这一幕,心里默默佩服有钱任性的裴淮止。 话音未落,堂后钻出个老妪,刚解了围裙,声音沧桑,不耐烦的念叨:“都这么晚了,你这老头子怎么还不打理着打烊?” 老翁立刻上前拉过老妪,把银子塞到了她手里,低声道:“这位公子出手大方,我们今日就再等等!” “呦,这么大一块银子!”老妪笑呵呵的看了一眼二人,点了点头,接着就对林挽朝道:“姑娘好福气啊,有这样一位愿用千金换良辰的心上人……” “咳……咳咳……”话还没说完,林挽朝一口鸡肉就噎在了喉咙里,半天咽不下去,她看到个茶杯就端起来要喝, 裴淮止猛的瞪大眼睛,正要出口阻拦,就看见林挽朝已经一饮而尽,下一瞬便咳得更加厉害,整个身子都跟着发抖,眼泪都咳了出来。 “你……你喝的是酒。” 林挽朝捂着胸口喘息,抬眸,眼尾猩红:“酒?我没倒酒啊!” 裴淮止抿了抿唇,语气含糊:“是……我的杯子。” 一句话,林挽朝又想起了那一夜,裴淮止用了她的杯子。 林挽朝微微凝滞,脸红到了耳朵根。 “你没事吧?”裴淮止看她一张脸红的厉害,这酒可没桃花酒厉害,那日她醉了桃花酒也没红成这样。 “没事,呛到了。”林挽朝好堪堪稳住,就立刻拿起筷子往嘴里塞着鸡肉,头也不抬。 这一顿手忙脚乱,看的那一对老夫妇是云里雾里。 这……难不成是说错话了,他二人并非有情眷属? 可这公子从头到尾都笑意温柔的瞧着姑娘,连她狼吞虎咽都看的认真,实在是……不对劲啊。 第102章 别和他人喝酒 裴淮止压下笑意,知晓她是为什么脸红了。 林挽朝很快就吃了半饱,也顾不得说什么就夺门而出,裴淮止慢条斯理的起身,跟了上去。 看着二人一前一后的离开,老妪摇了摇头惋惜道:“看样子,是这公子单相思啊!” —— “林寺丞。”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但林挽朝走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地里走着艰难,刚这一口酒又直冲脑门,整个人都有些发晕。 裴淮止脸上却是挂着笑,林挽朝瞧见后,只觉得那是幸灾乐祸的笑。 “前面就是住处,寺卿大人不必再送了。” 裴淮止不紧不慢的继续跟着:“刚吃多了酒,这会儿子多走走,清醒清醒。” 裴淮止忽然想到了上次在清月楼,想起林挽朝喝醉时的荒唐样子,她那般清冷孤高的人,喝醉了酒也会跟被夺舍了一样。 甚至盯着他的脸说好看。 “下次不能与他人喝酒,明白吗?” 他忽然突兀的冒出这么一句来。 林挽朝压低了声音:“我何时与他人喝过酒?” 裴淮止挑眉:“清月楼的酒都喂了狗了?” “那是魏延几人非要我喝,当时情不得已……”忽然,林挽朝眸子惊恐的定住,看向裴淮止,缓缓问:“我那夜可是做了什么?” 一定是,否则裴淮止不会突然扯到这件事。 裴淮止却没说话,两个人之间的时间恍若凝固。 裴淮止垂着头笑着看她,仿佛因为她此刻慌乱又不安的模样而觉得愉悦,片刻后用扇子指了指门,说道:“你的住处到了,如你所言,我就不多送了。” 说罢,转身要离开了。 那道暗紫色的鎏金长袍很快隐匿在雪夜中,像是随着卷起的风雪消失了。 他这样躲躲闪闪,林挽朝则更是确定了,一时之间郁闷透顶。 十一! 对了,十一当天一直在,等回了京都,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 —— 翌日,如日中天。 林挽朝带着海草和曾捕快在茶肆里坐了一上午,茶喝了几壶,一桌子的点心也都快吃完了,可什么收获也没有。 问林挽朝,她却是格外平稳,只说一个字。 等。 海草道:“那黄色粉末是一种脂粉,取自万寿菊,一般用于女子面饰,可这脂粉中却混了剂量极深的迷药,用在人身上,哪怕中途恢复知觉也动弹不得,只能生生忍受剥皮之痛。” “这药起效多块?” “大约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林挽朝若有所思,却忽然听到隔壁包厢里传来茶杯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 “郑家明明同意了我的求亲,为何要反悔?他凭什么看不上我李录?” 李录身旁好友劝他:“郑家也不是有意耍弄你,如今城里连着死了两个新娘,他们也只是怕自己女儿也遭了殃,这才延迟了婚期。” “狗屁!分明就是那老东西不同意曦月嫁我!” “李兄,你这就言重了,你难道就不怕新婚夜和那孙员外的女婿一样,只接到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李录不说话了,可却气的胸口起伏,难以镇定。 另一人又说道:“我可听说了,这两个惨死的新娘都是被人剥了皮,穿着一身红色嫁衣死的,死的诡异,真是惨啊!” “你没觉得,是那红娘子回来……索命了?” 闻言,林挽朝与海草对视一眼,曹捕快也当即握紧了剑。 他们继续说:“红娘子也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她要索命,也不该这时候来啊?况且,她不索那负心人和情妇的命,索那些无辜新娘的做什么?” “都是街巷传闻罢了,我们怎么会知道?来来来不聊了,今日就陪李兄喝酒,不醉不归!” 林挽朝收回思绪,问曹捕快:“红娘子是谁?” 曹捕快瞥起了眉头:“一个可怜的女子,辛苦持家供丈夫进京赶考,丈夫高中后却又另寻新欢,娶了新欢做平妻,不久后便与平妻一起将那女子折磨致死。只是人已经死了,定不可能真是恶鬼作祟。” 海草偷偷抬眸看了一眼林挽朝。 这红娘子的前半段故事还真是有点……耳熟。 “咳……那那红娘子具体是怎么死的?”海草问。 曹捕快说:“投井,尸体过了大半月才捞起来,泡的连人样都没了。” 林挽朝却觉得奇怪。 “为何会将新娘剥皮案同红娘子想到一块儿?” 曹捕快如实说:“当时啊,这红娘子已经被折磨的半疯不疯了,整日就穿个破破烂烂的嫁衣,这不就把她俩想一块去了。” 林挽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摸着袖子里的匕首。 那匕首没用过几次,但林挽朝似乎是将其藏在袖子里藏成了习惯,想事情时就会不自觉的探进袖子里磋磨着剑柄。 许久,她脑子里冒出一个极为大胆的计策。 —— 瑞王爷看着手里的信,下一瞬就发了疯一般的撕碎。 “父王,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瑞王爷抬眸看向裴慕渊,裴慕渊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东宫有令,让你娶李絮絮。” 一声惊雷,将裴慕渊劈了个惶然无措。 “什么?” 裴慕渊当即崩溃:“绝不可能!我不要!” 且不说他根本没有娶妻的打算,只想纳些美妾,就说那李絮絮……又是断手又是堕胎,被贬为罪妾,听说薛行渊都毒哑了她,这世上有哪个男子肯娶她? 裴慕渊跪了下来,抓住父亲的衣角,双眼泛红:“父王,你救救孩儿,孩儿绝不要娶那个疯女人!她拉胯了将军府,难道还要让她嫁进来拖垮我们瑞王府吗?” 瑞王爷也是死死捏着拳头,咬牙道:“长乐要救出这样一个疯子帮她对付林挽朝,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求娶她。妾可以由原夫君赠与他人,此时薛行渊快要娶齐玉荣,巴不得送走李絮絮呢!” “我不管薛行渊什么心思,我不要娶那个女人,父王,娶她,是奇耻大辱啊?” “我怎会不知是奇耻大辱?可我有什么办法!” 第103章 你要成婚? 裴慕渊何曾这样惶恐过,他是金尊玉贵的瑞王世子,就算真的要娶亲,也该是京都最高贵的女子与他相配,轮也轮不到李絮絮! 他曾经是对李絮絮起过心思,可也只是因为一时新奇,想借此打压薛行渊罢了,李絮絮这样的女子京都城里遍地都是。 裴慕渊死死咬着牙,妥协道:“父王,那长乐公主是安排我娶她为妾还是抬为侍妾?” 瑞王爷不愿承认的闭上了眼,双唇颤抖,缓缓说:“是……正妻。” 只有世子妃这样的皇亲国戚才能打压林挽朝。 裴慕渊浑身一震,眼眸惊骇,不可置信的反问:“正妻?” “是,正妻。好孩子,我已经替你打算好了,等将她娶回来,替长乐公主解决了林挽朝,我们便寻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将李絮絮杀了,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裴慕渊跪倒在地上,手指紧紧扣着地面。 “儿子,”瑞王爷将裴慕渊搀扶起来,劝慰道:“瑞王一族于朝堂中无仕途,于沙场中无战功,若想存活下去,就必须按照东宫所言去走啊!” 裴慕渊无力的垂下头,双目无神的闭上了眼。 —— 海草一进屋子,就看见林挽朝桌子上摆着一件婚服,她正坐在跟前整理。 “这是……” 林挽朝道:“婚服。” “我自然知道,但是,”海草凑过去,好奇的摸着上面的金丝刺绣,心中惊叹这精细做工,一边问:“你准备婚服做什么?” “凶手不管是不是恶鬼,但都可以确定是冲着新娘来的。可如今丹阳城人心惶惶,普通人家不可能再有婚嫁之事,如此,我打算自己装作新娘,把凶手诈出来。” 海草还是有些没明白:“这新娘怎么假装?” 林挽朝垂眸思虑道:“是啊,一件婚事,可不能只有新娘,还得有新郎,必须找个人配合我,作一场足够轰动的婚礼,才能引出凶手。” 只是,办一场假婚礼,不仅耗时耗力,更会给那人造成不好的影响,这样的假新郎,不好找。 海草想到了自己工具箱里那把金灿灿的剖尸刀,这么重的一份礼,自己是不是得再回报一下? “一个外来经商的年轻商贾,林姐姐觉得如何?” 林挽朝头顶忽然冒光:“对啊,自然可以,但……”她回响道:“你我有认识丹阳城的商户?” “裴寺卿在丹阳城的身份,便是一位外来经商的商人!” 林挽朝一怔,倒是忘了还有他。 但…… “但他那样怕麻烦的人,会愿意陪我作假吗?” —— “愿意啊。” 裴淮止收起扇子,眼中染上温柔笑意:“毕竟也是为了查案,大家都是同僚,有何不愿意的?海草,你可真是本官的好仵作!” 海草一笑,看破不说破,还想要乘胜追击,小心翼翼的试探道:“那……我……还差一把金剪子。” 裴淮止挑眉看了海草一眼,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眸轻笑。 “你这可有些得寸进尺了,得向你爹学学。” 海草倒也不怕,只是耸了耸肩无奈道:“那我只能告诉林姐姐,另寻他人……” “金刀子金剪子,也都是为了大理寺查案,倒也可以理解。” 这一番话峰,转的是行云流水。 海草得逞似的一笑,拱手告辞。 走到门口,她忽然停下,回头看裴淮止。 “对了,林姐姐准备的婚服可很是好看,寺卿大人可得也备一件上好的哦。” 裴淮止一怔,皱起眉头。 他觉得海草像是察觉了什么。 他收回视线,手上忽然忙碌起来:“查案而已,那么认真做什么?” 海草意味深长的点点头,躬身道:“那好吧,是属下多嘴了。” 海草也不揭穿他的心思,起身离开。 裴淮止若有所思的靠在了椅子上。 成婚? 四年前,林挽朝初次成婚的时候,他当时就在沿途的茶楼上看那喜轿,一家过了,再换另一家看,却始终都没看清穿着婚服的林挽朝到底是什么样子。 廷尉府的嫁妆极为丰厚,可彼时的薛府却寒酸至极,正院的门小到连送亲的轿子都进不去,薛行渊也是极为敷衍的掀开帘子,随意牵住林挽朝的手。 那时候的裴淮止还未到大理寺任职,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世子。 无人知晓他为何会气到当场离席,更是喝得烂醉倒在酒楼下面一整夜也无人在乎。 等他酒醒时,就已经听说林府灭门的消息。 漫天的灰烬在阳光下,落满了一整条街。 整条街都是灰扑扑,阴沉沉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烧焦味。 林挽朝穿着婚服,跪倒在林府门口,撕心裂肺的哭声几乎绝望。 也是那时候起,他向摄政王提出了十六年来的第一个为人子的要求。 入大理寺。 从少卿,到寺卿,他只用了两年。 回忆散去,裴淮止如梦初醒。 林挽朝这一次的婚服,算是为他穿的。 “卫荆!” “是!” “连夜赶回京都最好的成衣铺,定做一套新郎婚服。” 卫荆微微诧异,不明所以,但还是急忙应声答是。 —— 裴舟白坐在茶肆二楼,等林挽朝。 往日林挽朝一身轻便,今日却买了一堆一堆的东西,仔细看,都是什么胭脂水粉和首饰细软。 “林姑娘喜欢这些东西?”裴舟白有礼的为她添茶。 “没有,为了过几日成婚用。” 裴舟白的手猛的一顿,愕然看向林挽朝,杯中的茶水溢出不少也不曾发觉。 林挽朝微微皱眉,轻轻抬起茶壶,裴舟白才反应过来。 “抱歉,我……我有些意外,你要成婚?” “是啊。” 林挽朝从来不信任裴舟白,也不打算告诉他自己的计划。 “和谁?” 林挽朝说出她早就杜撰好的故事。 “来丹阳城后,一见钟情的一位公子。” 裴舟白明显不信。 林挽朝也不在乎他信不信,轻轻拿起溢满的茶杯轻饮,她手极稳。 “周公子,到时一定要来喝一杯喜酒。” 裴舟白分明还在惊异中没有回过神来,喉头微动,问:“你可是……真的要打算成婚?” 第104章 她绝不能嫁人 林挽朝觉得他这话,问得有些不在情理之中的多管闲事。 “我是合离了,但不能成婚?” “可以,但是林姑娘,会不会太快了些?你若是嫁在了丹阳,今后又如何回大理寺?” “不妨碍,”林挽朝有条不紊的解释道:“他是个商人,无亲无故,随我到京都做生意也可以,我们都商量过了。” “裴淮止也同意了?” 裴舟白虽不知道裴淮止如今在丹阳哪里,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在。 裴淮止绝不会放任自己在丹阳调集粮草。 又怎么会同意自己的手下莫名其妙的成婚? “同意。”林挽朝不动声色的笑了:“听说,他还同意的挺利索。” 裴舟白惶然无措的凝眉,低下头,喉头动了一动,“那便……恭喜林姑娘了。” 林挽朝不想与他多废话,开门见山的问:“周公子今日找我来是为何事?” 裴舟白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可语气却不似开始那样轻松,沉声道:“三日后子时,丹阳渡口会有船只拿着运送棉絮的文书来接粮草。” 林挽朝闻声,抬头,正色道:“我明白了。” 裴舟白没再说话,而是盯着林挽朝看了一会儿,而后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的目光说不明的冷凉,此刻窗开了一条小缝,有冷风灌进来,林挽朝打了个冷颤。 裴舟白站了起来,“茶味道不错,林姑娘慢慢喝,周某先告辞。” 他步子很快,已经往楼下去了,一抹白影很快就离开了茶肆,融入了人群。 林挽朝觉得他不对劲,莫名其妙的。 皇家的人不正常,这句话每每都能被皇家的人证实。 裴舟白被往来的人撞了一下,面对那人的骂骂咧咧,他也只是踉跄的转身离开。 可那大汉似乎并不打算放过裴舟白,看他一身锦服面料华贵,肩上的大麾也是丹阳城买不到的上好貂皮。 他一把扯住,横声道:“喂,你撞了我,就这么走了?” 裴舟白眉眼凉薄,头也未抬,声音冷淡:“你要怎么样?” “给老子赔钱!” “多少?” 那人一看,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舔了舔嘴唇,试探的说:“五两银子!” 裴舟白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丢给了那人。 大汉一惊,慌忙接住了银子,用牙一咬,当即就乐了。 这可比五良银子多大几倍啊! 裴舟白只想清净,失了神一般转身就要离开。 大汉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四下,确定裴舟白是一个人,便忽然生了一层肮脏心思,将银子藏在了胸口的衣服里,偷偷跟了上去。 裴舟白一直拐进一条小巷子,越走越深,大汉巴不得他走的再深一些,趁机捡起了沿路的石头藏在了袖子里,越跟越紧。 忽然,裴舟白停了下来。 大汉也随即而停。 他们的中间,有个坐在雪堆旁乞讨的乞丐。 只见裴舟白转过身来,木然的看着他。 大汉是第一次见到那样黯然无色的目光,僵硬的就像一具死尸。 大汉心里咽了一口唾沫,强硬的皱起眉头,向他走去,一边咬牙威胁:“拿你所有的银子出来,否则别怪老子要了你的命!” 裴舟白眨了眨眼睛。 “我敢给,你敢要吗?” “别他娘的吓唬老子,这世上就没老子不敢要……” 话还没说完,一把冷刃从背后捅穿了大汉的胸膛,一刀毙命。 那颗银锭也被刀尖抵了出来,沾着血,沾着血滚到了裴舟白脚下。 大汉的眼睛还睁着,刀子抽出,那黑影散去,他直愣愣的倒在了地上。 裴舟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就像是面前一大片的不是血。 而后视线又落在了地上的银锭上,最后缓缓落到了乞丐身上。 此刻乞丐早就被吓软了腿,整个人颤颤巍巍的捂着嘴往角落躲,一边躲一边摇头,想说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裴舟白却忽然开口问他:“你怕血吗?” 乞丐仍旧是疯了一般摇头,不知是不是在回答裴舟白的问题 裴舟白轻轻将脚下脏兮兮的银子踢到了乞丐的脚下,乞丐被吓得抱头缩起来。 “我不喜欢血,这银子留给你。” 乞丐再抬头,裴舟白已经不见了。 暗卫跟紧了裴舟白。 裴舟白一边走,一边声音沙哑无力的安排道:“去查查,和林挽朝成婚的究竟是谁。” “找到之后呢?” “杀了。” 裴舟白声音无力,目光却是愈发冷凉。 —— 林挽朝要成婚的消息,不知怎么回事就飞快的传回了京都,薛行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时竟生生砍断了校场的剑。 李絮絮听见脚步声,就知道他又来了, 她下意识的想要躲起来。 可迅雷不及掩耳,还没藏起来,薛行渊就一脚踹开了门。 李絮絮躲闪不及,已经被揪住领子拎了起来抵在床上,薛行渊的手劲太大,几乎快压断了她的肋骨。 “阿梨要成婚了!” 李絮絮闻言,心里的惶恐和躲闪瞬间化为幸灾乐祸。 她哑着声音用气音说:“活该!” 她只能说很短很简单的字,可这就够了。 足够打击到薛行渊了。 活该,你如今怎么也等不到林挽朝了! 薛行渊则像是被点燃了所有的怒火,一把将李絮絮扔到了地上,她正捂着胸口痛苦喘息,一双大脚就压在了李絮絮的胸脯上。 李絮絮疼的张嘴无声痛苦,用力想要推开他那双红色鹿皮靴。 薛行渊凝眉:“要不是你,阿梨怎么会这么快成婚!” 李絮絮对他这种无能狂怒,还把所有的问题都怪在自己身上的做法觉得可笑。 可是,这样更好,她们二人,没有一个人是痛快的。 这样才是,夫妻啊! 薛行渊不想看她那双脏兮兮的眼神,愤恨的踢开了她。 他背对着她,若有所思的低声语:“绝不能让她嫁人,阿梨不可以嫁人,她只能是我的!” 他一定要想办法阻止这场婚事。 是得想办法去一趟丹阳城了。 薛行渊缓缓点了点头,夺门而出。 离府的时候,正好就与来寻他的齐玉荣撞了个满怀。 第105章 李絮絮又要改嫁了 “行渊?”齐玉荣见薛行渊眸色不善,心下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忙问:“慌慌张张的,发生什么了?” 薛行渊稳住气息,“我要去一趟丹阳。” “你我大婚在即,这时候你去丹阳做什么?” “我……”薛行渊沉下声音,哑声道:“一些公务。” 齐玉荣明显不信,她一把扯住薛行渊的衣袖,追问道:“你如今已经不是大将军了,有什么军务比你的大婚还要重要?” 薛行渊最讨厌别人提他被贬职的事情,只觉得齐玉荣是在嘲讽自己,他抬眸冷冷的盯着齐玉荣,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字字发狠:“你想插手我的事?” “我是你的未婚妻,有什么不可以?!” 薛行渊不愿同齐玉荣再多纠缠,怕去晚了就来不及,一把推开她就要离开。 可前脚刚踏出薛府的院子,后脚就猛的停住。 只见门口来了十几人,手上抬着红木箱子,肩上提着玉锦布匹,为首的裴慕渊从轿子上下来,目光死寂,泛着冷意。 如今薛行渊品级低于裴慕渊,需得下阶行礼。 他只能强忍焦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对着裴慕渊交手躬身。 “卑职参见世子殿下。” 裴慕渊冷笑一声,鄙夷的看着面前卑躬屈膝的薛行渊,开口道:“不必客气,薛将军,今日我找你,可是有事要有求于你。” 薛行渊抬首,不解。 齐玉荣也急忙跟了下来行礼。 裴慕渊目光冷冷的望向别处,极不情愿的说道:“本世子今日来,是想求娶……”他声音低了下来,仿佛觉得耻辱:“求娶李絮絮。” 薛行渊眸色一震,狐疑的确认:“什么?” 裴慕渊眯起危险的眼眸,低声道:“我说,我要娶李絮絮做我的世子妃,你没听懂吗?” 薛行渊和齐玉荣面面相觑,齐玉荣不可置信的问:“李絮絮有什么资格做世子妃?她……” “齐小姐,你都能下嫁薛行渊,我为何娶不得李絮絮?”他咬牙,眼神阴狠:“要怪就怪你们无能,没能趁早杀了她!” 薛行渊此刻无声的听着,看来,裴慕渊当初的确和李絮絮有私情,如今竟然不顾世俗眼光求娶李絮絮,还真的爱的深啊! 可他一直没有休掉李絮絮,就是为了折磨她报复她,如果将她嫁出去,无异于送她去过潇洒自在的好日子,绝不可能! 若真是如此,他薛行渊被辜负的那些恨意又该发泄到谁的身上? 她李絮絮要赎的罪,至死都赎不完! “一个贱妾,卑职给不出去。” 齐玉荣闻言猛的看向薛行渊,心中不解他为何不给李絮絮,难道心里还舍不得? 裴慕渊也是极度不耐烦:“你说什么?”他指了指身后,反问道:“这么多金银,难道还娶不了你府上一个贱妾吗?” “娶得了!” 这一声,是齐玉荣说的。 薛行渊回头看她,冷声质问:“你说什么?你凭什么做决定?” “凭我是薛府未来的主母,难道还决定不了一个贱妾的去留?薛行渊,你之前说不杀她是怕一年之内不能娶我,那现在正好有个机会摆脱她,你为何又不愿意,难道你还喜欢她?” 薛行渊看着齐玉荣,他绝不会喜欢李絮絮,也不可能对她有丝毫情分,就连面前的齐玉荣,他也不喜欢。 他喜欢的,只有林挽朝。 对,现在最重要的是去阻拦林挽朝嫁人。 况且,自己还要借助齐太师的手段重回镇边大将军的位置,不能冷落了齐玉荣。 他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 “玉容,怎么会,我只是觉得一个贱妾,会拉低世子殿下的身份。” 裴慕渊脸上带起抹冷淡笑意,鄙夷侮辱的看向薛行渊:“我娶个什么样的女人,都是你调教的,丢人,也丢的是你的人。给不给,我再问最后一次。” 薛行渊冷漠的咬紧了后槽牙,道:“自然可以给世子殿下。”他侧身让步,“人就在里面,世子殿下自便。” 裴慕渊冷冷的白了他一眼,抬步就往府里走。 薛行渊垂着眸,声音微暗的对齐玉荣道:“李絮絮我给出去了,去丹阳城的是,你还要继续阻拦吗?” 齐玉荣知道,这时候若是再阻拦,只会两败俱伤,两个人都讨不得好。 “不会,行渊,你去吧,七日后,婚礼如期举行,我等你。” 薛行渊好似很温柔的笑了笑,实则在一转身间褪去了眼里的柔情,接过下人手中的缰绳,打马而去。 裴慕渊由薛将军府的下人带着到了圈禁李絮絮的地方,还没到,便闻见了屋子里传出来的恶臭味道,他浅浅用手指抵在鼻尖,强忍心中恶心, 李絮絮在意识昏沉间听到了有人破门而入,她猛的惊醒,还没看清,就被那些人抓住胳膊拽了出来。 这是一个月来李絮絮第一次离开这间破屋子,她被漫天的白晃得眼睛疼,几乎睁不开,就被狠狠扔到了地上,倒在了一片冰凉上。 “啧啧,怎么被折磨成这副模样了?” 李絮絮心下一惊,这是谁的声音? 她害怕的往后退,这才逐渐看清了眼前一身紫色长袍的男子,是裴慕渊。 瑞王世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没想清楚,裴慕渊便轻轻动了动手指,那些人又扑上来,按住李絮絮的胳膊,将她架了起来。 裴慕渊懒得多看一眼,转身原路返回的离开,一边说:“带回去。” 说罢,他们不顾李絮絮的挣扎便将她往外拽。 李絮絮生怕这些人是来杀她灭口的,疯狂的反抗,口中发出难听的嘶吼哭喊声。 下一瞬,一巴掌狠狠甩到了她的脸上。 裴慕渊嫌脏一般甩了甩手,将手在一旁的下人衣服上擦了擦,眼中阴狠无比。 “想活命就给本世子安分一点!” 一听活命两个字,李絮絮当即能静下来,不顾面颊火辣辣的剧痛,跪倒在地上迫不及待的点头。 裴慕渊因为曾对她有过心思而觉得不耻,当初怎么会想要碰这么下贱的女子? 第106章 就是我要娶她 天刚蒙蒙亮,裴舟白的暗卫就回来了。 裴舟白似是一夜未睡,他应该就那么坐在茶楼里,坐了一整夜。 听见动静,他疲惫的开口。 “是谁?” 暗卫欲言又止,裴舟白抬眸看过去,问道:“没杀掉?” 丹阳城不算大,有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住人,有富商在这样的风口娶妻之事,此时已经是传遍了街巷。 所以暗卫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位富商。 可…… 暗卫沉声道:“那位……那位要与林挽朝成婚的商人,就是裴淮止。” 裴舟白的手指紧紧捏着茶杯,指节用力到泛白。 他猜到了。 他还猜到,裴淮止和林挽朝这次成婚,应该就是为了引出新娘剥皮案的凶手。 可是,裴淮止怎么会就这么由着林挽朝? 他不是这样的人。 裴舟白想不明白,他太了解裴淮止,他那样性子果断狠辣的人,总是端着一张笑脸,却从不给任何人脸面,怎么会这么听林挽朝的话? 一个新娘剥皮案,不值得裴淮止这么做。 除非,是为了林挽朝。 “殿下,还有一事,薛行渊今天一早便到了丹阳,直奔知府宅院去了。” 裴舟白手指微松,放下了茶杯。 “消息传的还真快啊。” “那我们……” “我们杀不了裴淮止,但也不重要,他们不是真成亲。不过,你跟好林姑娘,薛行渊如今也是半疯不疯,别伤了她。” “是。” “不管她想做什么,以她安危最为重要,尤其是新婚之夜,你要护好她。” “属下明白。” —— 林挽朝正要出门,迎面碰上了丹阳城的崔知府。 “林寺丞这是要去查案?” 假成亲这件事,只有裴淮止、海草与林挽朝三人知晓,林挽朝也并不打算将计策告知其他人,以防万一。 所以她只是一笑,淡定回答:“去看看我的嫁衣改的如何了。” “嫁衣?林寺丞,是要与那外来富商……” 林挽朝点头。 崔知府明显愣住了,这几日听闻丹阳城有个外来商户要成婚,他本还觉得那人可真会挑时候,却没想到,这朝廷派来查案的大理寺丞就是这新娘。 林挽朝不便多解释,转身离开。刚出知府宅院,还没走几步,就看见了薛行渊。 他牵着马,站在昏暗处,似乎也是刚看见林挽朝,眉眼沉沉。 海草偷偷看了一眼林挽朝,不动声色退了几步,飞快离开。 打不过,得去找裴大人! 林挽朝没想到会在这上百里外的丹阳城看见薛行渊。 上次一事,她对他,已经是极尽反感,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薛行渊却直着冲她而来,还没走近便问:“你要成婚?” 林挽朝疲惫的叹了口气,抬眸看他。 “让开。” 薛行渊忽然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的收起锋芒,他怕吓到林挽朝,于是带着试探和希冀的问她,心里五味杂陈,有些无力的惶恐。 “你是不是真的要成婚?” 只要此刻,林挽朝说一句“不”,他就能松下一口气,仿佛一双手捏住了薛行渊的心脏,那双手要命与否,全看林挽朝说什么。 薛行渊知道,林挽朝若是成了婚,他计划的那些就全都成了泡影……一定不会的,阿梨一直都是安分乖巧,断然不会如此决绝。 林挽朝怒极反笑,迎上他的目光,反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说我害了你的孩子,此生要与我势不两立。” 薛行渊一怔,眼神避闪开来。 “那是我一时的气话,阿梨,我怎么会恨你?在我心里,我只有你一个妻子!” 林挽朝不可思议的皱起眉,她觉得眼前的薛行渊已经疯了,疯到记不得自己做的那些事,说过的那些话。 他从前少年将军,鲜衣怒马,战场上以一敌百,如今却只会颠倒黑白,胡言乱语。 他到底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想娶李絮絮他也娶到了,改娶太师之女如今也是婚期在即,为何却始终不愿放过自己? 如今,他是不是真的忏悔也好,别有所图也罢,哪怕是把命给她,她也只会觉得恶心。 “薛行渊,让开。” 薛行渊面色深冷下来,周身浮动着肃杀之气,一字一句的问:“是谁?那个人是谁?” 林挽朝察觉危险,不自觉的往后退,下意识去摸袖子,才忘了匕首如今藏在了嫁衣里。 “薛行渊,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杀了那个人……” 话音未落,自远处忽然飞来一支暗箭,薛行渊听到冷风声,急忙一把拉住林挽朝避开。 那暗箭钉在了一旁的木桩上。 林挽朝看向薛行渊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想要推开。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那声音不紧不慢的,带了点笑意。 “薛行渊,大老远的跑来丹阳城,是为我们送上新婚贺礼吗?” 林挽朝回头一看,就见裴淮止不知什么出现。 他一身黑色披风,底下是暗红色的长袍,在雪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鬼魅幽深,手上的金玉扇子寸寸展开,好似迫不及待的想要饮血,那是随时准备杀人的前兆。 林挽朝不想在大婚前夕出任何差错,或许那凶手就在暗处看着,关键时刻,绝不能露出马脚。 她一把甩开薛行渊的手,飞身跑向裴淮止。 薛行渊惶恐的想要留住她,却见林挽朝身前那人的黑色长袍瞬间展开,带着杀气挥向自己,宛如雪地里绽放的墨色罂粟,罩住带走了林挽朝,薛行渊的手落了个空。 林挽朝被那大麾蒙住了视线,只觉得周遭都安静下来,她贴着他的肩膀,手扶着他的胸口,掌心下是他衣服上繁复的花纹,精细的、冰凉的。 这一刻,林挽朝在昏暗中,松了口气。 有冷风起,吹动薛行渊额前的碎发,一双含着杀气的眸子愈显锐利。 他阴冷开口,问:“是裴寺卿,要娶阿梨?” 裴淮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林挽朝脑袋顶出个包的袍子,笑了笑。 “是啊,怎么样?” 他答得理所当然。 第107章 袒露真心 薛行渊知道,裴淮止就是当初救下林挽朝的人。 他更知道,裴淮止对林挽朝心思不单纯。 所以,他相信了。 此刻,薛行渊只觉得胸膛里有股无名的火在烧,烧尽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尊卑,全然忘了眼前的人是大理寺卿。 “裴大人,阿梨自幼便在深山中养伤治病,她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你曾经被人碾进尘土中的茹毛饮血的奴隶,你以为阿梨知道这一切后,还会想要嫁给你么?” 薛行渊恶劣的笑了笑:“想来,是怕你都来不及。” 林挽朝隔着一层大麾,听着外面有些模糊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钻进了她的耳朵,心口忽然针扎似的疼了起来。 【说到底,你也是怕我对不对?】 【她们便将我娘的头按进那泔水中,我听见娘在喊我的名字。】 【我在奴隶营,每日每日都在挨打,后来,我终于活着回来了。】 那夜宫宴醉酒后,裴淮止伏在她肩上的醉酒梦呓,格外清晰。 林挽朝伸手,掀开披风从里面钻了出来。 她看见裴淮止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那双往日风华惊绝的眼眸此刻却只剩下黯然和嘲讽。 是对自己的嘲讽。 是啊,薛行渊说的没错。 那段卑微屈辱的过去,回想起来只觉得脏到难以启齿,只有阴暗腐坏的恶心,那是地狱。 如果她知道自己的曾经,知道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恐怕,害怕都来不及。 薛行渊看见林挽朝离开裴淮止,心下一阵欢喜庆幸,他急忙道:“阿梨,不用害怕,到我这里来,我护着你。” 林挽朝闻声,回身抬起秋眸,望向薛行渊,看见他脸上希冀的笑。 冬日的暖阳温光背林挽朝踩碎,她一步步走向远处的薛行渊。 薛行渊被那抹笑抹去了所有神志,下意识的就奔赴而去。 林挽朝危险又绯丽的笑意一点点淡去,薛行渊反应过来时,只看见一阵白光闪现,在白茫茫的天地间难以捉摸,只有一阵冷刃嗡鸣。 薛行渊避闪不及,侧身间,那道玉镖与自己擦身而过。 他的笑意还僵在脸上,错愕的看向林挽朝。 林挽朝方才离开裴淮止时,就将他的扇子一同取走了。 这把扇子,林挽朝修缮改进过许多次,她握着裴淮止曾经握过无数次的扇柄,清楚知道按下哪里会发出玉镖。 只可惜,薛行渊动作太快,躲过了。 薛行渊皱眉,握紧了拳。 “阿梨,上一次你为了你府里那个小子,伤我,今日,你又要为裴淮止杀我?你难道不知道他……” “我知道。” 林挽朝站在雪中,周身仿佛还笼罩着寒雾,整个人清寒冷冽。 裴淮止眸色一顿,她知道? 薛行渊不甘心的问,“你不怕吗?” “我不怕。” 寒风乍盛,她一字一句的说道:“伤我害我的人,才是我该怕的人。薛行渊,我跟你说过,从决心离开将军府的那一刻起,我就只打算做一只恶鬼,只要有人拦我的路,我都会索他的命。” 薛行渊不信,他紧紧咬着牙,眼睫轻颤,“我不信,你一定是为了气我……” 林挽朝姿态沉稳:“你若真打算横尸丹阳街头,尽可以试试。” “阿梨,你要留着命复仇,你不敢杀我。”薛行渊有恃无恐。 林挽朝看着他,他的确很聪明,知道她不能动手。 她不能当街射杀四品将军,更不能打草惊蛇惊扰了凶手。 但若是薛行渊再不依不饶折辱裴淮止,她保不准还会做出什么事。 人都有秘密,人也只能互相搀扶的才能在荆棘丛生中苟活。 就比如她攀附搀扶的,就是裴淮止。 林挽朝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 林挽朝笑了,轻飘飘的说:“我是不能杀你,可我却能让你像你那李絮絮一样,断个胳膊,或者瞎一只眼睛。玩一玩儿嘛,人活着,总得找点乐子。” 说着,再次一寸寸展开扇子,对准了薛行渊。 又是这个眼神,笑着,眼里却渗着冷,一点找不到曾经的林挽朝半分影子。 薛行渊眨了眨眼,微微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林挽朝的眼睛。 他笃定林挽朝不敢杀他,可不敢赌林挽朝不会伤他。 得不偿失,两败俱伤,最后只会像一家丧家之犬。 自讨苦吃的是他,一次次不知死活挽留的也是他,鸠占鹊巢的是他,现在最可笑的也是他。 成婚…… 她就真的打算,死心塌地的与裴淮止成婚? 这是报应,可薛行渊不甘心。 他想要的,没有抢不过来的。 况且林挽朝本就是他的! 薛行渊身形微晃,他知道,这场婚礼他阻拦不了。 可他不会就此罢休。 薛行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冷笑一声,望着林挽朝许久,片刻后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林挽朝松了口气,疲惫的身形微晃。 转身,裴淮止正站在那里看她。 依旧是处变不惊,只是眼中带着些凝重悲冷。 林挽朝向他走去,双手归还扇子。 “谢大人的扇子。” 裴淮止伸手接过,目光却一直盯着林挽朝。 林挽朝被他看的有些毛骨悚然,避开了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一出好戏险些就被误了……” “你说不怕,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忽然问,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惊破了什么。 林挽朝的手一滞。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也不知道。 怕,或者不怕,这种东西,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 可她,却不是因为裴淮止的过去而恐惧。 许久,林挽朝抬头,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在此刻,曾经施压的上位者,与自己平等。 但只有裴淮止自己知道,不止是平等。 第108章 都配不上阿梨 “你说不怕,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挽朝摇了摇头,“不怕。” 林挽朝说的是实话,哪怕他常常恶劣的笑话她,偶尔也幸灾乐祸的看她好戏,哪怕她一直晓得,在这世上不能去依赖信任任何人。 但是真的当有一个人总是会在危难时出现救你于水火,会将你护在他的臂弯,会信任你,那这个人,就和其他的人都不一样。 裴淮止笑吟吟的扬起唇,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这话,他喜欢听。 他知道,林挽朝没骗他。 卫荆在一旁看的一头黑线,没懂裴淮止和林挽朝两人话里的意思,只是由衷觉得林挽朝这回答的不够忠诚尽职,该给她示范一下,于是扬声道:“大人,我也不怕!” 裴淮止眼中的凝重被打断,染上几分无语,说:“滚远点。” 卫荆抿唇闭嘴,不知道怎么自己就又把马屁拍马蹄子上了,圆润的滚到了远处。 裴淮止盯着林挽朝看,片刻后,突然勾唇笑道:“你刚刚,该不会是借着打击薛行渊,向我示好吧?” 林挽朝闻言,僵硬的笑了笑,随即无语的将头扭到了一边。 忽然,林挽朝目光落在了一旁木柱上的暗镖之上。 她走过去,隔着手帕微微用力,将其拔了下来。 这暗镖花纹独特,却是没有见过。 “刚刚这一镖,不是你的人?” 裴淮止打量着那飞镖,语气慵懒道:“东宫的暗卫。”他轻飘飘对上她诧异的目光,解释道:“裴舟白在派人保护你。” 林挽朝觉得裴淮止这目光有些阴阳怪气,是比平常意味更深的阴阳怪气。 她把镖连着手帕塞到裴淮止的掌心,转身就走,有些强装镇定。 “我和太子光明磊落,你用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 裴淮止看都没看便把镖丢了出去,嫌脏一般用雪白的丝娟擦了擦手指,将林挽朝的帕子收了起来。 “我又没说什么,这么急着自证?” 两个人缓缓走到一家首饰铺子里,林挽朝慢悠悠道:“裴大人疑心重,我这不是急着表忠心吗?” “你从一开始就在表忠心,你的衷心都快砸死我了。”裴淮止笑着,拿起一支碧玉簪子放在林挽朝发上比看,林挽朝明显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要避开,却被裴淮止握住肩膀。“我教过你,戏要做足,看客才会买账。” 林挽朝明白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也卷起了妥帖温柔的笑,手扶住了簪子,给裴淮止看。 “好看吗?” 裴淮止笑着:“好看。” “大婚就在三日后。” “好啊,那我可就要发请帖了。” “薛行渊也知道了此事,是不是说明,京都有人在丹阳城盯着我们?” “或许吧,要我帮你杀了吗?” “我不喜欢被人窥视,劳烦裴大人了。”林挽朝说话,咬字极轻,上挑的尾音泛软。 “无碍,这不是在谢林寺丞今日袒护我吗?” 林挽朝回避掉这个话题,问道:“你宅子里那位公主,安置好了?” “我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她不会知道。” 林挽朝笑了笑:“那就万事俱备了。” 她又想起了什么,问:“大人的婚服备好了吗?要不要属下帮你准备?” “嗯……”裴淮止若有所思道:“今晚应该就能送来。” 林挽朝眼眸澄亮,成竹在胸的看着裴淮止,问:“海草和遇害的喜春根本就不认识吧?” 裴淮止不紧不慢的笑了笑,歪头看她,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神机妙算的林寺丞。” “海草的戏唱糊了,到了丹阳后每每向她提喜春的死,她却是一副冷淡模样,我便猜出,是你让她到我这里演戏,故意引我来丹阳的。” 裴淮止慢悠悠的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我就该把自己唱戏的本事给海草多教一些。” 林挽朝一边试戴耳环,一边问:“所以,裴大人是因为什么呢?” 裴淮止的目光透着氤氲的好看,说道:“我说,是为了能让阿梨陪我来丹阳,你信吗?” 林挽朝笑笑:“我不信。” 裴淮止目光明显有些失望,只得摇了摇头。 “好吧,是为了让你来拖住裴舟白。” 这样说,林挽朝就觉得说的通了,她信。 “可裴舟白似乎是真心投诚,他连长乐偷渡粮草的消息都放给我了。” “是啊,但我感觉,他对我可不会这么坦诚。”他唇角冷笑:“或者说,他只对你坦诚。” 林挽朝内心喟叹,有几分惫懒的厌倦,她知道裴淮止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她不想再聊这个话题,对着铜镜比了比两个碧玉和朱玉耳环,此刻真像个在试首饰的准新娘。 “您觉得哪个好看?” 裴淮止在身后看她,眼里如水的潋滟在铜镜里被拉扯的极为暧昧。 “哪个都不好看,配不上阿梨。” 林挽朝以为他又在腌臜自己,勉强笑了笑,正要回怼他,却听见他清澈着声音说。 “要我说,只有珍珠,才配得上阿梨。” 他说话间,目光就落在了林挽朝右耳耳垂那道粉红的疤痕上,林挽朝也不约而同的用指腹轻轻捏住了那里。 她以前这里是有一对珍珠耳环的,后来掉了一个,另一个,在林家灭门时,丢到了火场里。 那还是母亲送给她的。 裴淮止没再说话,默默的就走远了。 林挽朝也从回忆中醒转,想了想,还是拿了朱玉的耳环。 裴淮止到了掌柜的面前,面无表情的将手里的一颗珠子递给他。 “哎呦!”掌柜拿过珠子,细细打量起来:“这可是上好的东海月珠啊!” 裴淮止神色如常:“我要你以此珠做一副耳环,另一只,竭尽全力去寻能与这珠子相媲美的。” 裴淮止知道,丹阳靠水,这上好的珠子,京都也许不会有,但丹阳,一定能有。 两人出了首饰铺,又一起堂而皇之的去了胭脂水粉的铺子。 那万寿菊的脂粉,只有水粉铺子有。 芙蕖每每想要接近,就被卫荆突然出现拦住,芙蕖死活也不知道林挽朝到底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 第109章 他的新娘只能是自己 芙蕖将探听到的消息全都如实汇报给了长乐公主。 “你是说,林挽朝不去查案,这几日一直往水粉铺子跑?” “是,身旁还跟着个人,但我没办法靠近,有暗卫阻拦我。” 长乐微微凝眉,缓缓道:“这里面一定有鬼。”顿了顿,她问:“林挽朝可还是住在衙门给她安排的宅邸里?” “是,但将丹阳知府安排的护卫都遣了,如今与寻常府邸无异。” 长乐松松的倚在长椅上,眉目冷然。 “去给我把丹阳知府请来。” “是。” —— 曹知府得知长乐公主也来了丹阳城,便是紧赶慢赶的来见她。 来到前厅,长乐正在煮茶,冬日里缭绕的热气几乎模糊了她精致小巧的面容。 “微臣叩见公主殿下!” 长乐放下手中的茶杯,矜贵娇色的面容温和的笑着,说道:“曹知府不必客气,快快起身。” 曹知府起身,这才敢入座。 他坐下,忙声道:“不知公主叫属下来可是有何要事?” 长乐卷起甜软的笑,问道:“曹知府不必慌张,我来只是受了母后嘱托,想问问新娘剥皮案查的如何了?” 曹知府笑容一僵,倒是没想到朝廷对此事如此看重,可大理寺派来查案的寺丞却忽然要成亲,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禀此事。 长乐面露微笑,提醒道:“曹知府?” 曹知府回过身来,慌忙站了起来,拱手躬身地说道:“公主恕罪,此案目前……还没有进展。” “可是,大理寺不是派了寺丞来吗?” “这……这……” 芙蕖怒斥:“放肆,公主问你话竟还敢如此吞吞吐吐,到底有何隐瞒?” 这一声斥,声音不大,却将曹知府惊了一激灵,大冬天的竟也冒了一脖颈的冷汗。 “公主明查,此案如今尚未有线索,是因为派来查案的林寺丞忽然要成婚,对这案子不闻不问,才搁置于此。” 长乐拨着浮沫的手一顿,抬头,“成婚?” “是啊!” “与谁?” “听闻说,是一外来商贾,不过这关头着手成亲,恐怕也只有外来的人敢这么做。如今这城里人心惶惶,都怕被剥皮案的凶手盯上了。” “林寺丞怎么会突然成亲?” 曹知府感叹道:“谁知道呢?不过这自古女子为刑官本就是笑谈,如今案子查了一半就要跑去成婚,果真是不能堪当大任。” 长乐轻轻笑了笑,未多言语。 送走了曹知府,芙蕖回来时便已经看见刚刚还盛着热茶的杯盏碎了一地,而长乐站在一旁,神色冷硬,是刚刚发泄过后的愠怒。 她急忙上前查看长乐有没有伤到自己。 “公主,您切不可因林挽朝那样的贱人伤了自己啊!” 长乐冷冷一笑,可很快那笑意就成了冷冰冰的恨意。 “止哥哥在丹阳城的身份,就是外来富商,你觉得,除了他,还有谁?” “公主,世子殿下绝不会轻易娶这样一个和离的弃妇,我们要不先静观其变?” “你没听刚刚丹阳府衙那个老东西说的什么吗?明日大婚,难道就让我眼睁睁看着止哥哥娶别的女人?不可能!”长乐抬手打翻了桌子上的摆台,整个人都在颤抖。 芙蕖顺势跪在地上,跟着哭了出来。 “殿下,求您爱惜自己!” 长乐冷冷的看着一地狼藉,胸口剧烈的耸动着,怎么也压不下心里的愤恨,说是愤恨,可更多的是害怕。 止哥哥终归要娶别人,这件事自小便在长乐心里凝着一个疙瘩,随着年岁的增长,疙瘩也越大越大,越来越深,嵌进她的骨血里。 她越长大,便越不能接受这件事。 她哪怕知道这是她的血亲哥哥,知道他们在一起就是罔顾人伦,可她短暂的寿命里,只想求得一个裴淮止,有错吗? 裴淮止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对她说,会保护她一辈子,怎么能不算数呢? 长乐抬手,缓缓擦去了眼泪,本该是天真的面容挤出残忍的笑。 “止哥哥大婚的新娘,只能是我。” 芙蕖察觉到不对,跪爬到长乐脚边,压着声音慌张道:“殿下,殿下!明日便是老将军的人来渡口接粮食的日子,断不能出差错啊!” “运送几船粮食何需要那么多的暗卫?派几个人跟着便好,余下的,尽数出动!林挽朝她成了两次亲,既然那么喜欢成亲,那就让她永远留在自己的大婚之日!” 长乐想到林挽朝血流而亡的场面就觉得心中痛快,喉咙里突然冒出几声脆生生的笑。 好似所有的痛苦都随着外面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隐去了。 —— 卫荆带着一众暗卫从今夜开始便埋伏在了林挽朝的府邸左右。这些都是大理寺秘密培养的高手,和丹阳城的守卫捕快不一样,若非同样的高手,是不可能轻易察觉他们的存在。 林挽朝看着裴淮止光明正大的摇着扇子进来,不由觉得心中不安。 “你这么堂而皇之,不怕把凶手吓跑了?” 裴淮止坐下来,熟稔的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饮了一口,挑眉道:“若非确定这方圆几里半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我又怎么会这么堂而皇之?” 林挽朝想到了什么,忽而问:“裴舟白说,皇后身后偷渡粮草的人来也是明晚,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裴淮止抬眼看她,深黑的眼眸有些不明白。 林挽朝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捉弄自己,忧心道:“粮草的事同样重要,这是能重击皇后最好的机会,届时你寻个由头离开,一定要扣住渡船。” 裴淮止放下茶杯,皱眉道:“什么事能有洞房花烛夜重要?新郎偷偷溜走,不怕宾客起疑吗?” 林挽朝疲惫道:“到底不是真的,宾客起疑不重要,总之能引来凶手就好。” 裴淮止没说话,他转着手里的杯子,不知在想什么,今日这茶不好,微苦。 林挽朝没注意到他,觉得屋子里的炭烧的有些太旺,闷得厉害,索性推开窗,这才感到凉丝丝的清爽。 可她的心就是静不下来。 第110章 等着我掀盖头 “海草找到了破解脂粉迷药的解药,到时我会提前服下,屋子里我装了机关,外面也都是暗卫,我这里应该不会有意外,但粮草万万不能出差错。” “你还真是只拿这场婚事当做一个局。”裴淮止看着她,脸上带了些讽刺的笑意。 “是。”林挽朝回答的很爽快,“为了给林家复仇,我自己都可以以身入局,又何故是一场婚礼?” 裴舟白说林家的灭亡与他无关,不管是真是假,总之能让东宫不得安宁,那自己就和他合谋,顺势而为,把他们搅和个天翻地覆。 林挽朝还在若有所思,身侧忽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窗柩。 林挽朝一怔,回过身,裴淮止的容颜近在咫尺,林挽朝意外的一僵,只觉得好像没站稳,跌进了他黑潭一般的眸子里,原来他的眉眼温柔下来,会这么溺人。 “怎……怎么了?” 裴淮止抽回了手,视线轻移,轻描淡写道:“小心受寒。” 林挽朝姿态微微躲闪,往旁边退了一步。 “属下谢大人关心。” 裴淮止看她装正经就觉得好笑,每次演的破绽百出,这样糊的戏若真是在茶楼里,肯定是会被人喊嘘的。 林挽朝还是再三叮嘱道:“属下只需要大人陪我演一出戏,演完戏,大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是扣住粮草。” 裴淮止肩膀似是有些无奈的塌了几分,片刻后微微一笑,抬起扇子敲了敲她的额头,说:“好。” —— 一夜如常,凶手没有出现。 那么,只可能是在洞房之夜了。 府邸里昨夜便就挂了灯彩,遍布红绸锦色,房檐廊角、梅枝桂树上红绸花高高挂起,一片红艳艳的华丽。 林挽朝觉得有些夸张了,她当初嫁给薛行渊的阵仗都没这般大。 想来,是裴淮止那样的人性子张扬惯了。 宾客来的却是极少,一半原因是因为裴淮止身份神秘,送出的请帖甚少有人应约,余下皆是害怕那剥皮手又出现,去赴宴恐会引火烧身。 但还有一些商客见这新郎出手阔绰,便就想结交一番,硬是壮着胆子来了。 婚礼是自傍晚开始,等开席时,天已经黑了。 院内,新郎一袭红袍,韶光流转,出尘逸朗的容颜惊为天人,头戴银冠,腰系玉佩,恭敬有礼的接受着宾客拜会。 卫荆不动声色的出现,附在裴淮止身后道:“全部安排好了。” “林寺丞呢?” “也都布置妥当。”顿了顿,卫荆道:“太子也派了人,他猜出这是林寺丞设的局了?” “他一向是心思深沉,这点伎俩骗骗丹阳城的生人也就罢了,可骗不过他。”裴淮止趁着此刻宾客都已经开始宴饮,转瞬退了出去:“不必管他,渡口那里如何?” “和林寺丞得到的消息一样,已有五艘大船往岸边驶来。” 皇后对裴舟白不信任,交接粮草之事就落在了长乐手里,这也正好,长乐可比裴舟白好对付的多。 裴淮止打量了一番身上的婚服,又抬眼看了看宅院深处,林挽朝就在那里,穿着和他极为相配的大红喜服。 只可惜啊,还没能看上一眼。 他很快就换上一套方便行走的玄色束腰窄袖软铠长袍,将褪下的婚服和发冠交给卫荆,独独留下了一个小荷包。 “你在这里盯着,告诉林寺丞,我很快就回来。“他目光悠长,眼里浸着若有若无的笑:“让她等着我掀盖头。” 卫荆总觉得这句话意味有些深长,可他不敢问。 “是,大人!” —— 林挽朝的喜服并不明艳,暗绯色调,并未有多少珠饰,红底金绣。 她今日也是满头珠翠,唇上点着绛红的胭脂,额间一点殷红。 这样的大婚之夜,是第二次。 上一次,林挽朝就这样埋在红色的阴影里,等来了林府灭门的消息。 今夜,则依旧是危机四伏。 海草装成丫鬟守在院子外,府里的老妇端着一盘吃食,恭敬道:“主人派我来给夫人送些点心,待他宴完宾客就来。” 海草认识这老妇,这几日一直在宅子里,腿有些瘸,一把老骨头,她看了看外面,确定没人跟着,便让老妇送了进去。 林挽朝听见门开的声音,微微警惕,握紧了袖子里的匕首,听见是海草的声音才松了一口气。 “夫人,吃点东西。”海草道。 “好,退下吧。” 海草躬身告退,带着老妇一起离开了。 林挽朝的确是饿了,她将盖头撑了起来,四下张望一番,确认无人后便往桌子前走去。 食屉被封的严实,林挽朝刚打开,忽然见里面飞出一只铜币大小的飞蛾。 冬日里飞蛾不常见,林挽朝觉得古怪,更古怪的,是那飞蛾始终围着林挽朝的脸打转。 林挽朝驱散不开,瞧见飞蛾一边飞翅膀就一边往下落蛾粉,呛的人直咳嗽。 而粉末,是黄色的。 林挽朝当即就想到了什么,是刚刚进来送饭的老妇…… 原来是这样,利用飞蛾让前两个新娘吸入迷药,才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剥了她们的皮。 林挽朝反应过来后,眼疾手快的拍翻了桌子上的杯盏。 海草听到动静,知道这是暗号,正要动手,却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冷意,她下意识回身,看见几十个黑衣杀手提刀从院外飞身而入。 这身法和装扮,不是裴怀止和太子的人。 海草毫不犹豫地取出烟花弹,冲着天空发射出去,刹那间,红如烈焰的烟火照亮了整片夜幕,惊得前院的宾客也起身查探。 卫荆当即带着人从暗处赶来,正好与那批冲着婚房来的黑衣人撞上。 外头一片刀光剑影,金玉相击。 屋内,林挽朝倒在地上。 有人推开了婚房的门,缓缓迈入,停在了地上的林挽朝身旁。 “别怕,我会很快帮你脱了这层皮的,不会让你感觉到痛。” 说罢,那人从身后抽出一把细长的刀来,寒光必现,抬刀毫不犹豫的刺向林挽朝的胸口。 却在此时,林挽朝忽然睁开眼睛,袖子中划出匕首,挡开了直取性命的剥皮刀,顺势割伤了那人的手腕。 她起身看过去,是那个老妇。 只是此刻的她,站的笔直,眼中暗含杀机,丝毫没有这几日在府里见到的老态龙钟。 老妇握紧了手里的刀,听着外面厮杀的声音,咬牙恨恨道:“你敢耍老娘!” 她的声音,也早就变成了一年轻女人的嗓音。 林挽朝也听到了门外的声音,顿时觉得不对。烟花燃放,卫荆应该很快就会冲进来,但看老女人的样子,外面的另一波人不是她的人。 林挽朝一边缓缓向床边后退,一边紧紧看着面前的女人,轻笑一声,问道:“红娘子?” 那老妇明显一怔,片刻后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幽魅。 “没想到啊,还有人记得我。” 第111章 我不要你的皮,我要你的命 此刻,裴舟白正在城外湖心亭中看城中那一片的热闹红火,那朵火红的烟花炸开,照亮了整片冰面。 片刻后,又归于寂静,月光在雪夜静流而下,苍青色的身影坐着,矜贵又单薄。 裴舟白轻轻拢着拳抵在唇角咳??几声,黑影靠近,跪在他脚下。 “殿下。” “如何了?” “我们的人始终守着林姑娘,可突然出现一批杀手直奔婚房,如今和裴淮止的人马厮杀起来了!” 裴舟白微微偏头,眉头一皱:“谁的人?” “看不明,都是死士。” 这丹阳城里势力众多,十面埋伏,但奔着林挽朝去的,只可能是一个人。 长乐。 裴舟白起身,急促的往婚礼赶去,长袍在雪中拂出一条长长的印子。 —— 林挽朝缓缓后退,只听见红娘子开口。 “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人都把姑奶奶忘了呢。”红娘子眯起眼睛看着林挽朝,脸上一副“我很满意”的神情。 林挽朝不紧不慢的笑了笑,附和道:“红娘子,那风华楼里卖水粉的小女侍,也是你装的?” 红娘子微微挑眉,诧异中带着几分兴奋,丝毫没有被揭穿的慌乱。 “你猜出来了?” “丹阳城水粉铺子不少,且都有万寿菊脂粉。但孙家小姐和喜春去过的也只有两家,我便也只去了这两家,昨儿用的是玉容阁的,你没来;今日用风华楼的,果然没错,你就来了。因为水粉里掺了能够引诱蛾子的玄机,所以那蛾子才会围着我飞。” 红娘子捂着嘴笑了起来,轻轻把玩手中的细刀,刀刃在指尖翩飞,像一只渗着寒光的蝴蝶。 “你还真猜出来了,那可是我用万寿菊喂养长大的宝贝,闻见了你脸上特制的万寿菊脂粉,不得围着你飞啊!” “而蛾子的翅膀上,恐怕不只有万寿菊脂粉吧?” 红娘子笑够了,肩膀微耸,叹了口气,目光随之变得杀气腾腾,顺势收了刀,寒光指向林挽朝。 “都要死了,还这么多废话,我都有点不喜欢你了。” 话没说完,林挽朝却已经在不动声色间握紧了榻上一根悬着的红绸,用力一拽,几把弓箭迅速从榻下弹出,箭矢“嗖嗖嗖”的就追着红娘子射。 照理说,这样一套机关之下,饶是裴淮止可能都无法脱身,却见那红娘子形如鬼魅,步伐诡异,竟一一避开。 待林挽朝溜到门口,还没逃出去,红娘子就已经到了面前,林挽朝被那样一副近在咫尺的恐怖面容惊的瞳孔微缩。 她脸上的老妇面皮僵硬又丑陋,竟诡异的朝着林挽朝笑了。 “你不是新娘,你的皮,我不要。” 林挽朝稳住心神,趁机将手中的匕首迅速抵在红娘子的胸口,而红娘子的细刀也同时架在了林挽朝的脖子上。 “是吗?既然不要,那你放了我,我也放了你,可好?” 红娘子微微歪头,觉得可笑。 “我不要你的皮,我要你的命!” “好啊。看谁的刀快。” 红娘子唇角微勾,说道:“我现在不杀你,你死了,我怎么逃出去?” 红娘子眸光一闪,一脚踢开了林挽朝手里的匕首。 林挽朝知道自己打不过红娘子,说什么谁的刀快也是虚张声势,装装样子,只是没想到自己在她面前这么不堪一击,正有些无语,红娘子就已经一把扼住了她的脖子。 “轻点,掐死了你可就没筹码逃出去了。”林挽朝微微挑眉,声音懒懒。 “你的嘴还真是硬啊?” “没办法,我们大人就是个嘴硬的人,言传身教给我了。” 此时门外刀剑声又混乱起来,似乎是多了一批人。 红娘子笑了:“想杀你的人,这么多?” “一半是来杀你的,按照我原来的计划,你早就伏法了。” “是吗,那我还真得谢谢这些来杀你的人。” 红娘子一脚踹开门,与此同时,门外所有的杀手全部被灭,一地的血染红了雪,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活着的,是太子和大理寺的暗卫。 裴舟白赶来时,正看见红娘子挟持着林挽朝。 林挽朝打量着局势,看来是裴舟白的人赶来,这才一举歼灭了这些来刺杀自己的死士。 她原来还猜想,来杀自己的会不会太子的人。 如今看,只有可能是长乐。 裴舟白凝眉,一席白衣站在血水里,冷冷望着台阶上的林挽朝,随后目光落在红娘子身上。 “你放了她,我保证饶你一命。” 身后的红娘子笑声阵阵,让人骨寒。 “美人儿,没想到你除了新郎,还有个这么在乎你的情郎呢?” 林挽朝脖颈冷白的皮肤已经在剥皮刀下划破了一个细小的口子,往外渗着暗红的血,她却似乎置若罔闻。 “怎么?嫉妒了?” “嫉妒?”红娘子笑声冷了下去,咬牙道:“生死未卜,还想着激怒我?” 红娘子目光轻移,看向裴舟白,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傻子,不会再听你们这些臭男人的鬼话第二遍!” —— 与此同时,裴淮止带着人马扣下了那五艘大船,控制了所有装作船夫的山西大军士兵。 划开麻袋,里面果真都是粮食。 裴淮止翻看着偷渡用的假文书,问为首的将士,那人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也不说话,就等着一刀抹了脖子拿命交差。 “不说?”裴淮止淡淡的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天空,月亮冷清清的,他说:“你以为不说我就查不出来了?这文书,倒着查回去,不管是查到你山西军马的主子头上,还是查到后宫的主子头上,对我来说,都很容易。” 那将士闻言,双目瞪得欲裂,梗着脖子,却依旧是一言不发。 裴淮止目光冷冰冰的睨着,今夜扣下粮草本该是十拿九稳的事,但长乐安排的死士却忽然减了大半,所以裴淮止未动什么心思就控制了所有的士兵。 他觉得不对,长乐不会是如此轻敌之人,是什么原因让她把死士调去了别处? 正要问个清楚,忽然见卫荆从远处策马而来,一落地,风卷着他身上的血腥气直扑裴淮止而来。 裴淮止侧目:“怎么了?” “禀告大人,一批杀手忽然闯入了宅院,打乱了我们原来的计划,林寺丞被剥皮手挟持而逃……”卫荆看了一眼一旁被扣住的士兵,剩下半句话没说。 等他再抬头,裴淮止已经上了马往城里赶去。 第112章 一刀毙命 裴淮止到的时候,府衙赶来的捕快已经在清扫尸体,地上的血已经就快被雪盖住,刚刚大婚的宾客也早就散了干净,整个后院弥漫着冰冷的血气。 “人呢?” 卫荆刚刚没敢当着那批士兵的面说,这会儿才急忙道:“凶手劫持了林寺丞,太子殿下已经带人追了去。” 裴淮止面色凝重起来,“往哪里去了?” “城外!” —— 红娘子扼着林挽朝的脖子,一路逃到了城外竹林。 深夜的竹林在月色下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林挽朝眼看身后的追兵逐渐跟不上红娘子诡异的步子,心下凉了几分。 只是如今红娘子在身后紧紧防备,她胳膊上的腕箭也派不上用场。 “倒是不用跑这么快,那些暗卫追不上你。” 红娘子冷冷一笑,“事到如今,你还能这么淡然?” “人不都是要死。”林挽朝垂眸,眼中闪过一抹寒芒,“不过,死在一个丑婆娘手里,就有点遗憾了。” 脖颈上的刀锋顿时深嵌了几分,林挽朝不由微微昂首。 “你敢说老娘丑?” 林挽朝声音拉长,懒洋洋的鄙夷:“你要不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多丑?” 红娘子微微阖眸,冷声道:“你放心,你死之前,我一定会让你见识老娘的真容。” 红娘子往下看去,剑锋下是一段玲珑脖颈,在绯红色的嫁衣下映衬的森白,在月光下隐隐泛出月牙般的光。 “你这皮相,其实倒是有些不错的。” 林挽朝不解反问:“你不是说不要我的皮吗?” “老娘反悔了,觉得你这皮可比前几个好看多了。” “所以说,你杀了不止两个?” “是啊,最近两个月才来丹阳城,就被京都的你们给盯上了。”她话语有些遗憾,轻轻叹了口气。 林挽朝偷偷用腕箭在树上划下痕迹,一边应她的话:“为了个男人杀人,不值当吧?” 红娘子瞬时向她看去,只见林挽朝垂眸也在看她,那是一种虚假的怜悯,里面明明带着轻视和冷漠。 “你有被男人抛弃过吗?如果被男人抛弃折磨的是你,你还能这么坦然自若的跟我耍嘴皮子吗?” “哈哈哈……”林挽朝忽然笑了出来,惹得红娘子一愣。 怎么听着这女人比她还疯的样子? “笑什么?” “你去过京都吗?”林挽朝忽然问。 红娘子一怔。 “去过一次,约莫是……一年前。” “那你可听说过镇边大将军薛行渊?” “自然听说过,人人都知道他以一敌百,在漠北战场上厮杀立功。”红娘子话语里带着一抹嘲讽,“不过,我听说他,却是因为他抛弃了自己的发妻。那发妻也是可怜,撑着将军府三年,男人加官进爵了,却又将其转手扔掉。” “是吗?”林挽朝声音平淡:“没想到,我在别人口中是这么可怜。” 红娘子步子一滞,声音惊诧,“是你?” “我就是林挽朝,就是你口中,薛行渊那个可怜的发妻。” “不可能,你……是你,你一点都不像被男人抛弃了的样子!” “被男人抛弃该是什么样子?如你一般,抓那些无辜的新娘杀了,把她们的皮扒了?” “那是你爱的男人,你怎能不恨?” 红娘子情绪激动起来,一把将林挽朝翻过来扣在树上,狠狠抵着她,眼眸发恨。 林挽朝后背狠狠撞在树上,当即倒吸一口凉气,堪堪稳住,颤着声音道:“再爱的男人,都没有自己重要。”她端着轻轻的气息,摆出仰颈受戮的姿态,如易碎的月光,“我很想知道。你被投井是怎么活下来的?” 红娘子眸色一滞,眼中透过一抹阴狠。 “是啊,怎么活下来的呢?” 她坠入井中后,攀着一块石头在阴暗潮湿的洞穴里苟活了下来,她身上只有一把簪子。唯一的食物就是井底的蛤蟆,她便用簪子将其剥皮吃了饱腹。除了石头缝里的飞蛾,没有人陪着她。 过了很久很久,再逃出来,却听说他的夫君给自己草草办了丧葬后便带着那女人搬去了别处,怎么也找不到。 她这些年就一直在找他们。 找不到啊,可是,她恨。 她不明白夫君为何会喜欢上别的女人。 是因为皮囊吗? 因为她的脸生的国色天香,可后背却有一大块青色胎记,蔓延到胸口,夫君每次亲热时都会因那胎记而失去兴趣。 所以,她就剥下那些年轻新娘的皮囊,一个一个收集。 如果有一天,夫君回来了,她喜欢什么样的皮相,她就穿上什么样的皮相。 可是皮相会腐败,她就只能不断杀人,不断剥皮,以备若是有一天夫君忽然出现,能给他一份惊喜。 只有新娘,那些漂亮的新娘,才能配得上自己。 她学了易容之术,总是能不动声色的潜入她所想去的任何地方,什么员外府邸,什么世家大族,在此之前,她从未失手。 红娘子瞬间抬起头来,眼中闪过鄙夷和。 “你都要死了,我凭什么告诉你?” 红娘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恨的一笑,杀意强烈:“你明明被人抛弃过,却根本不懂我!因为你没有被他们伤害过,才可以这么云淡风轻!” 林挽朝如今不想去证明自己无数次险些死在李絮絮的刁难陷害之下,因为不重要了。 她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 红娘子笑:“就这么想看我的真面目?” “是啊,算是我的遗愿了。” 红娘子被气笑了,得意的拿剥皮刀拍了拍林挽朝的脸,“既然如此,就满足一下你的遗愿。” 只见红娘子手指在脖颈间轻轻搓动,一截薄薄的人皮起了边,她捏住一角,用力一撕,整个人脸头套被生生揭了下来。 那副景象在黑夜中格外惊悚。 面具下,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未着半份妆红,却是雪肤红唇,艳丽惊人。 林挽朝轻轻挑眉,还真是好看的。 好看到,她都不忍心杀了。 下一瞬,林挽朝手握短箭,猛的直直的插入了红娘子的脖颈。 第113章 雪夜厮杀 尽管在冬夜,林挽朝将那短箭藏了一路,却还是捂了一手的汗。 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一旦试错,满盘皆输。 不过还好,老天眷顾了她,刺中了。 黑漆漆的雪夜竹林中,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女人叫喊。 林挽朝眸色被阴影罩着,她在李絮絮身上学到一个道理,斩草一定要除根。 所以,林挽朝抽出短箭,就要再刺下去。 拔箭的瞬间,热血喷溅而出,几乎烫到了林挽朝的手。 红娘子美艳的面容在黑夜中扭曲到可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吼,当即扬起手中的剥皮刀就要朝着林挽朝的脸钉下去。 林挽朝避闪不及,但她知道,红娘子最爱惜她的脸。 所以林挽朝丝毫不慌,玉石俱焚一般将手中的短箭向红娘子的脸上划去。 果然,红娘子眼中闪过惊骇,下意识闪开,手中的剥皮刀也偏了几分,却还是穿透了林挽朝的锁骨。 林挽朝疼的厉害,倒吸一口凉气,抬脚狠狠踹向红娘子的肚子。 两人都倒在了地上。 红娘子用手捂着脖颈,血从指缝里喷溅出来。 林挽朝滑跪在地上,痛到身形微晃,眼睫轻颤,但握着短箭的手却极稳。 但红娘子却好像是不知道疼一般,爬起来就要来杀林挽朝。 林挽朝功夫不如红娘子,但是…… 她眼中缓缓浮上笃定。 此刻红娘子受得伤可比自己重多了。 眼看着红娘子的身影扑了过来,林挽朝抓起地上的雪扔了过去,趁她抬手躲闪时,起身猛的撞了过去。 红娘子被撞倒在地上,手中的刀滑到了一边,林挽朝压住她,手中的箭胡乱的在她的身上乱刺,红娘子痛苦的反抗,强忍着痛扯住林挽朝的头发,将她的头一把按进了雪里,趁机起身,拿起了自己的剥皮刀。 林挽朝只觉得面容一阵刺痛的冰冷,口鼻里都是雪,寒风凛冽,天上又开始落雪。 林挽朝用尽力气翻转过身,红娘子的刀擦着她的头皮而过,落了个空,钉在了雪地里。 “我杀了你!你这个贱人!不可怜女人,却帮着男人来杀女人!” 林挽朝觉得可笑,愤怒的回怼:“你为了男人残害女人,却还要来谴责我?当真可笑!” 红娘子踉踉跄跄的站起来,血沿着脖颈浸染了半个身子,像是半人半鬼的怪物,从高处怒视着林挽朝。 “总之,今夜你死定了!” 林挽朝爬起来就跑。 红娘子在身后追她,步伐诡异迅速,尽管受了重伤,却还是离林挽朝越来越近。 那是要同归于尽的决心。 风雪里,滚烫的血像是破开一条通往了地狱的路。 林挽朝的锁骨也痛,风雪迎面吹打在脸上,根本辨别不了方向,什么也看不清。 林挽朝心里腹诽,这女人血流这么长时间都不死,自己马上就没力气了。 很快,红娘子就追上了她,林挽朝感觉到身后的寒刃破开风雪,直冲着自己而来。 她侧身躲开利刃,一把抱紧了红娘子的腰,就要殊死一搏。 可脚下却猛的一空,两个人一起滚了下去。 林挽朝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失重和疼痛,还没停下来,头就狠狠磕在了石头上,瞬间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醒来时,只看到一个人影爬过来,那把剥皮刀在月色下闪着寒光,清晰可见。 林挽朝摸了摸身下,这是冰湖。 红娘子扑过来,骑在林挽朝身上就要刺她,两个人又扭打在一块。 林挽朝手里的短箭已经不知所踪,她只能死死抓着红娘子的手腕不让那刀伤到自己。 猛然,林挽朝听见身下传来一阵碎裂的声音。 红娘子却在此时,将刀刺了下来,面目狰狞的喊道: “现在,你死定了!” 林挽朝缩起脑袋躲开,刀狠狠的钉入了冰面。 红娘子怎么用力都拔不出来。 林挽朝隐隐察觉危险,侧身去看,果然见到刀下的裂缝迅速向下延开。 下一瞬,冰层裂开,刺骨的湖水瞬间裹挟了两人,涌进了五识。 红娘子自知活不了了,还是死死抓着林挽朝,在水中用刀扎向林挽朝,刺入了她的大腿。 在冰水里,痛感似乎也减弱了,林挽朝顾不得痛。只想活着爬出去,手指紧扣着冰面。 可那剥皮刀死死的钉在林挽朝的腿里,怎么甩也甩不掉,拽着她往下沉。 一片混沌模糊中,也不知是谁的血染红了湖水。 林挽朝在血色的水中,看到红娘子睁着眼睛,恨恨的望着自己,却是早就没了生息,但手还是紧握着剥皮刀,挂在她的身上。 林挽朝手上快没力气了,湖水裹挟着她往冰层下面冲,腿上又坠着一具尸体,她只觉得绝望窒息。 结束了,明明离活下去那么近。 就要这样死掉了吗? 林家的仇还没报,她就要这样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竹林深湖中。 她的尸体是不是会在来年春天才被人发现? 是梨花盛开的时候。 希望莲莲和十一,会把自己葬在爹娘哥哥的身边。 …… 最后一个指节离开冰面的瞬间,突然出现一双温热的手探进水里,抓住了她。 林挽朝觉得是幻觉。 可那双手,却格外用力,一把将她拽住水面。 林挽朝呼吸到凌冽冰冷的空气,像是意识弥留之际的救命稻草,痛苦却又可贵。 林挽朝这才觉得大腿剧烈的疼,往下看,红娘子也冒出了头,死了也不放过她。 “下去见那些被你害死的,无辜的姑娘吧!” 林挽朝在心里想。 她死死咬牙,用最后的力气,对着她的脑袋狠狠一脚。 红娘子的尸体瞬间被踢开,手也松了力气,悄无声息的沉了下去。 林挽朝被拽了上来,她仰躺在冰面上,看不清那个人的影子,只能隐隐约约望见幽深的天,往下落着白茫茫的雪,干净至极。 真好看啊。 活着……还活着。 “林挽朝!” 裴舟白紧紧抓着林挽朝的手,拨开她脸上凌乱的发,确定她还醒着,急忙脱下身上的大麾盖在她身上,紧紧的裹住她。 “没事了。”他抱起瑟瑟发抖的她,搂进怀里,声音都有些发颤:“没事了,我在。” 林挽朝早就是强弩之末,她糊涂的眨着眼,一点一点看清面前的人,在月色下有些苍白的面容,正惶恐的看着自己。 “裴舟白?” 第114章 我知道,你是太子 裴舟白松了口气一般笑了笑,看来还能认得人。 他小心翼翼的扶着林挽朝站起来,弯腰背起了她。 林挽朝身上的婚服渗出水来,洇湿了裴舟白的衣服,她昏沉沉的趴在裴舟白的背上,觉得身上又疼又冷。 远处有许多人举着火把寻过来,远远望去,像是一条橘红色的火线,照亮了半个竹林。 “殿下!” 有人说:“我们来背着林寺丞!” 裴舟白说:“不用。” 他感觉到林挽朝在耳侧的呼吸一点点温热起来,嘴角不由欣慰的扬起。 护卫和手下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假装没看见有女人趴在东宫太子的背上。 林挽朝脸色苍白,劫后余生的叹了口气:“你怎么会找到我?” “你在树上刻的痕迹,哪怕风雪可以掩埋脚步,可盖不住刻痕。” 林挽朝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没有白费力气,裴舟白倒是也细心。 裴舟白走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在黑夜中停了半晌。 刚刚,林挽朝叫他裴舟白。 他很快又加快了步子,周边的火把照着路,也变得暖和了一些。 “林姑娘,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林挽朝把头埋在他的背上,冷风吹着是冰冷入骨,想起刚刚的一番厮杀,自己险些丧命,才觉得后怕。 她勾着裴舟白的脖子,无神道:“你说吧。” “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 “什么事?” 裴舟白明白,事到如今,心知肚明的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遮掩下去,只会得不偿失。 他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凝着眉头道:“我是太子。” 裴舟白曾经想过无数次该怎么跟林挽朝坦白,因为他怕一旦说出自己的身份,林挽朝就不会再信任自己。 毕竟,林挽朝眼里,是自己害了她林家满门。 可是却没想到,会是如今这么轻飘飘的说出口。 林挽朝许久没说话,和裴舟白猜测的大抵差不多。也许,她恢复后第一件事就是与自己划清界限,从此不死不休。 就在裴舟白觉得黯然时,林挽朝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寒凉,却带着几分淡然。 “我知道啊。” 裴舟白一怔,笑了笑,“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二次见你。在御花园,那棵常开的梨树下,你给我念诗,走过来时穿着一双极金贵的鞋子,我就猜到了。” 裴舟白叹了口气,他当初还自认为自己演的极好呢。 但此刻又觉得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身上卸了下来,变得轻松无比。 “为难你啊,陪我演这么久的戏。” 还是曾经那双靴子,深一脚浅一脚的陷进雪里,沾染着林挽朝的血。 林挽朝断断续续的说:“不为难……寺卿大人应该……也已经扣下了皇后偷渡的粮草。” 裴舟白薄唇微抿,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那几船粮草?” “寺卿大人说了,那些粮草足够支撑山西兵马渡过今年冬天。可明明该用于粮草的军饷却被户部贪了,这坑必须得让皇后自己跳,她就算……就算破罐破摔能向国库要出钱来,且不说她的名声,东宫恐怕也在朝臣心中,一落千丈……” 那声音越来越虚弱,就浅淡的萦绕在裴舟白耳边。 “好,这一次,你的确赢了。” 裴舟白像是在夸她,语气里竟染上几分宠溺。 “你……那是你的母后……你的东宫,你……不怨我?为何要帮我?” 裴舟白语气平淡温和,他说:“我说过,你们林家的灭亡不是我下的命令,包括你听说的那些东宫所做的恶事,我也从来没有决定和下达的权力。你说母后……”裴舟白语气中忽然染上一抹自嘲:“我的母妃,早就死了。” 林挽朝听到最后,她眼睛已经要睁不开,更是什么都听不清,尤其是裴舟白的最后一句话,便昏了过去。 一群人穿过竹林,与另一波搜寻的人马汇合。 带头的,是裴淮止。 裴淮止看见伏在裴舟白背上的林挽朝,不由握紧了手中的金扇,远远的与裴舟白交了视线。 裴舟白看见他身后是数不清的高手侍卫,黑压压的一片。 他是权臣,是比他一个傀儡太子还要尊贵的人,是能在林挽朝身边光明正大存在的人。 裴舟白轻声温柔的说:“来接你的人到了。” 裴淮止赶了过来,步子跨的很急。 说不上如今是什么感觉,刚刚找不到林挽朝时,他连话都说不出口,只是漫无目的的在偌大沉寂的竹林里搜寻着。 有些可怕的念头一旦闪进心里,就觉得后背发凉。 可是当看见有人比他先找到了林挽朝,护着她,张扬嚣张惯了的裴淮止,心里竟生出了愧责。 一边庆幸她还活着。 一边愧责没有保护好她,更没有先找到她。 裴淮止身子晃了晃,胸口有几分莫名的抽疼。 “她如何了?” “不是致命伤?”裴舟白目光一晃,须臾,还是松开了林挽朝。方才的光景,就像是偷来的,他继续道:“但伤口很多,需要尽快医治。” 裴淮止胸口起伏,看似淡定的接过林挽朝,但抱着她的手却不知所措,突出的骨节泛白。 林挽朝身上精美华贵的嫁衣早就湿透,破烂不堪,暗红色的像一身血,裴淮止看起来淡定从缓,可是指尖不住地轻抖。 “今日有劳太子殿下了。” 裴舟白的青色衣衫上糊了一大片的血,有手下想替他换下,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静静地看着裴淮止正欲离开的背影。 “裴大人,照顾好她。” 裴淮止脚步一怔,回头看向他。 这句话,就让裴淮止察觉出什么,他微微睨着裴舟白,一双眼睛红的深暗。 “太子殿下放心,我的人,我一定会治好。可有些人既然带来了丹阳城,也请太子殿下看顾好。” 话语里的警告意味跃然而出。 裴舟白眸光微落,神色黯然。 “自然。” 两波人马很快分开,身旁的人为裴舟白披上狐裘,他终于是再也克制不住,猛的咳嗽起来,浑身隐隐发着抖。 “殿下……” “回去。” 粮草没运走,林挽朝也没死,他的那位好妹妹,此刻肯定很着急。 他还要回去看好戏。 只有看那些人痛苦,自己心里的难过才能淡一些。 第115章 皇兄,帮我 “公主,渡口的粮草被大理寺的扣押了!” 长乐一把推开侍女,冲到那回禀的暗卫前,揪住他的领子,往日乖巧可人的面具也顾不得戴了,红着眼眸问道:“你说什么?被扣押了?” 押运的文书是母后派工部的人下发的,不可能会有纰漏,除非是…… 长乐喉咙发紧,从脊梁骨开始的麻意散布到整个后背。 一开始,大理寺就盯上他们了。 母后说要盯紧裴淮止,可她总想这事压根没传出东宫,裴淮止肯定不知道。怪不得裴淮止要来丹阳,他说是为了查新娘剥皮案,自己是就真的信了。 甚至,把一大半护送粮草的暗卫派去杀林挽朝。 她自认为万无一失,却办砸了母后托付的粮草大事,谁能料到大理寺的人会杀一个猝不及防? 舅舅和外祖父就等着这一批粮草,可她,却将此事付之一炬。 “如今……怎么办?” 母后就算是再宠爱她,可这么大的篓子,她怎么敢拿这个结果回去见母后? “夺回来!我们还有多少人?全部出动,把粮草夺回来!” 长乐此刻已经是慌不择路,情急之下只想到这一个法子。 芙蕖急忙道:“公主殿下,万万不可!粮草既然已经到了大理寺的手里,又怎么可能轻易就被抢夺回来?况且,我们的人去了林挽朝的大婚,到现在一个也没回来复命,定是凶多吉少。如今我们处在劣势,不知大理寺的人是不是也盯着我们,若是贸然出手岂不是给了大理寺对付咱们东宫的机会!” 长乐公主气的胸膛剧烈起伏,厉声怒吼:“如你所言,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那我能怎么办?如今不仅是粮草的事,稍有不慎,我便要与止哥哥兵戎相见,这一次,可没有再替我抗下这些了!” 芙蕖为长乐奉上茶,扶着她坐下,替她揉肩。“公主,其实并不是真的无人替我们背锅,毕竟,此事可不是只由你一人经手。” 长乐一怔,听出她的另一层意思。 “皇兄?” “是啊,而且,奴婢觉得,此事也许还真就是太子殿下泄露出去的。” “不会。”永宁打断芙蕖,冷笑一声,鄙夷道:“他没那个胆子,也没理由,粮草的交接地点和方式他也根本不知道。况且就他那副怂包样子,东宫不稳,他以为他的储君之位还能坐多久?” 芙蕖微微皱眉,低声道:“之前确是如此,可是之前秋猎一事,太子殿下夺得首猎,不也没得娘娘的令?” 闻言,长乐凝起秋水一般的眸子,认真思虑起来。 “那你说,该如何?” 芙蕖凑在长乐耳旁,正要说什么,却见门外走进一道白色身影。 裴舟白换掉了浑身是血的衣服,他去救林挽朝除了几个亲信无人知晓,此刻他一身茭白,仿佛是刚从住处赶来。 他苍白的面容上浮着焦虑,深夜的寒缠绕着他,止不住的咳嗽。 芙蕖见此,急忙退离公主身旁。 “长乐,丹阳城今夜出了很多的事,粮草如何了?” 话落,裴舟白不动声色的看了芙蕖一眼,眼中凝着陌生的气息。 芙蕖隐隐觉得害怕,哪怕眼前的人是东宫太子,哪怕她只是个奴婢,可跟在长乐身边这么多年,她何曾惧怕过裴舟白?恭顺都是装给外人看的,她不止一次见过皇后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折辱裴舟白,她看不起裴舟白。 可是,此刻,她的确害怕了。 那是多年压抑之下潜藏的杀意,即使是一闪而过,芙蕖也是心下一惊。 长乐却未注意,只是自顾自的推着手里的杯盏盖,语气冷冷。 “是吗?出了什么事?” 裴舟白道:“林挽朝大婚失踪,我听闻死了不少的人,不知是谁派去的此刻。而渡口那里也是火光冲天,围了不少的人。” 长乐冷笑一声,掀起眼皮看过去,“皇兄啊,都到了这种阵仗,你还猜不出来么?” 裴舟白眸色一怔,诧异的问:“粮草出事了?” 长乐再抬头时,眸色已经换成了楚楚可怜,双眸通红。 她起身,委屈巴巴的走向裴舟白。 “皇兄,求您帮帮我,我不想让母后生我的气,你帮帮我!” 裴舟白不解:“可是此事皇兄要如何帮你?母后除了让我调集粮草,交接之事我是全然不知,我就算想帮你,也是徒然。” 长乐眼睛亮了亮:“就说我一进丹阳就染了风寒,迫不得已将这件事交给了你,母后那里你不用怕,我替你解释,只要你能帮我不要让止哥哥怀疑我就好!若是此事成了,我保证以后绝不让母后再对你发难!” 长乐公主的眉眼与皇后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眸色却不似她那般冷冽,尽是温柔娇俏,与人撒起娇来,这样的骨相便能轻易遮盖住她心底的毒辣恶狠。 裴舟白好像真的就被她的乖巧迷惑了,恍然的点点头,全然一副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样的,“好,那你到时一定要在母后面前替我解释!” “一定。我就知道,皇兄对我最好!” 看着裴舟白轻易被说服,长乐心中浮上侥幸与得意。 “芙蕖,你说他心思变深,恐怕是错了,瞧瞧,不还是一副畏畏缩缩没有主见的样子?一说母后,就全然一副蠢样!” 芙蕖却还沉浸在刚刚的心惊之中,却看公主此刻好容易松口气来,不敢再扫她的兴。 离开了公主府,裴舟白没有骑马,而是慢悠悠的在长街上走着。 深夜的月,将他的影子在沿路的雪上拉的极长,雪层银银的泛着细碎的光。 只有裴舟白最信任的侍卫蛊森扶着他。 “林挽朝如何了?” “听说是已经被连夜送往京都救治了。” “那就好。”裴舟白眸色轻柔,她没事就好。 “殿下,你猜的可真准,长乐公主还真打算推你出去顶罪。” 这些事没有悬念,因为裴舟白太了解长乐了。 不谙世事,狠毒,阴暗,残忍,天真,被皇后宠的是不择手段。 他从和林挽朝合谋开始,就想到长乐会这么做。 “弹劾东宫的证据准备好了吗?” “都已经备好了,届时,长乐公主这一番推诿罪责,会成为压倒东宫最重要的一根稻草。” 裴舟白眸色淡淡,想起了林挽朝今晚跟他说的那些话,还有他说出去的那些秘密,那是他此生,第一次将这些告诉别人。 每个人都有秘密,藏在心里太久,就会变成一块腐肉,可还是不敢告诉任何人。 他不知怎么的,就告诉了林挽朝。 但是,却觉得腐肉像是被挖了出来,没那么疼了。 裴舟白收回目光,看向远处,清哑的声音在夜色中像一缕干巴巴的青烟。 “那个芙蕖,很聪明。” 蛊森微微低头,很轻的一声。 “明白了,殿下。” 第116章 她觉得很安心 “芙蕖,芙蕖?” 长乐唤了两声,可芙蕖似是不在,半天都未曾回应。 长乐微微不耐烦的瞥眉,自己起了身,披着一张薄裘往外走。 “今日就要赶回京都,在母后得知消息前,把所有事情推到皇兄身上。” 长乐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可那茶却是隔夜的,甚凉。 她手一怔,把杯子放下。 芙蕖往往每日都会在自己晨起时备好热茶,十几年来便是如此,从不会有一日疏漏。 长乐隐隐察觉不对,打开门扬声道:“来人!来人!” 小侍女急忙从远处而来,小心翼翼的躬身:“公主殿下。” “芙蕖呢?” “芙蕖姐姐?晨起洒扫时就未见她,我们以为是公主安排她去做事了……” 长乐冲过去一把扯住小侍女的领子,目光阴冷惊诧的瞪着她:“本公主何时安排过她?去找,找不到,你们就给我等死!” 说罢,一把甩开了小侍女。 小侍女早已被吓得满脸都是泪,爬起来就急匆匆的跪下应是。 对长乐而言,芙蕖是她最亲近的侍女,忠心且聪明,而如今正是粮草被扣,心烦意乱之时,她偏偏这时候不见了,长乐只觉得慌乱又生气。 她烦躁,实在是不知该做什么。 直到院外忽然传出一声慌乱的惨叫,尖利的嗓音几乎是破了音。 长乐身形一滞,头皮瞬间发麻,僵硬的朝着外头走去。 一步两步,越发靠近,婢女们乱作一团的声音就越发清楚。 “快去禀告公主!” “慢着,把脸盖住,别惊到公主玉体!” 可话还没说完,众人只看见长乐已经出现在院门处,顿时吓得跪倒一片,心惊胆战的扣着头。 长乐看见刚刚从井底捞上来的女子,静静地躺在雪地里,脸上盖着一块帕子,一双手苍白,一动不动。 她们刚住到这个宅院时,长乐还同芙蕖说过这井水奇特,哪怕是这寒冬竟也没有结冰。 就是这奇特的井水,淹死了芙蕖。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领头的宦官道:“回公主,刚打水时才发现了芙蕖姑娘……” “不会是她!” 她扬着眉,昂着头颅,强压下发抖的手,款款走向尸体,蹲下身子。 “不会是她,芙蕖那么聪明,怎么会死?” 长乐也不知是对谁说,一张面容冷冷的绷着,缓缓伸手,捏住了帕子的一角。 可她甚至不敢掀开,唇就再也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泪凝在眼眶里。 她咬牙,一把扯开了帕子。 芙蕖死寂地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闭着,能看见半颗乌黑混沌的眸子,脸几乎是苍青色的白。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要说什么话没有说出来就断了气似的。 长乐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手中的帕子也随之掉落,她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惊慌失措,连连后退,几次差点摔倒在地。 刚碰到身后想来搀扶的婢女,长乐险些失声尖叫,不敢直视地上芙蕖乌黑的眼睛。 —— 大雪终于在到了京都的第二日,停了,彼时梅花已经开了一城。 世子府不在京都闹市,行的是偏僻寂静,乃是前朝一位告老文臣修建的,宅院大抵的制式还保留着前朝的格局,院中细节处甚至还有前朝的痕迹,整个京都城也就只有裴淮止敢这么放肆。 府里到处都是暗卫,院里院外,铜墙铁壁。 裴淮止坐在林挽朝榻前,手里握紧着那个荷包,上面绣着精巧的梨花。 海神医说,林挽朝今日便会醒。 海神医还说,怎么每次跟着寺卿大人出去查案,回来就一身伤。 “怎么能让女儿家家事事冲锋在前?这落了一身一身的疤痕,以后可还怎么嫁人?” 裴淮止没说话,海草实在是不敢再让父亲在自家大人的面前作死,急忙拉着海神医走了。 裴淮止却是破天荒的格外冷静,连看都没有多看海神医一眼。 他觉得,海神医说的没错。 他是总顾不好林挽朝。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把林挽朝留在大理寺是个错误? 可是裴淮止太清楚,林挽朝要报仇,这条路是她唯一能走的路,也是必须要走的路。 他没什么资格让她退守。 武将沙场,林挽朝不会武功,什么也做不了;而文官朝堂,林挽朝一介女子,只会让那群心思叵测忠奸不明的老顽固们处处针对。 可她心思缜密,精通机关五行,惯会拿捏人心,对权力的野心之下却又有为人底线,坦诚干净。这整个北庆京都,能装得下林挽朝野心和仇恨的地方,能让她留在官场的路——只有大理寺,也只能是大理寺。 林挽朝醒来时只看见裴淮止在旁边,往日肆意张狂惯了的眼眸黯然着,看着手心里的荷包。 像是深情,又像是不知所措。 这幅神情,林挽朝还是第一次见。 她觉得诡异。 “大人?” 裴淮止回过神来,看见林挽朝醒了过来,不动声色的将荷包收了起来,眉眼松软下来。 “还以为你就这么死了。” “差点死了。”林挽朝喟叹一声,那一夜杀了红娘子之后的事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裴舟白救了自己。 他说,他是太子,他没有杀林家的。 前一句是实话。 那后一句呢? 林挽朝不知道。 但是不重要。 “粮草呢?” “扣下了,消息今日应该就传回京都了。” “以后要怎么办?” 裴淮止看她如此关心这件事,知道她在乎的到底是什么。 “放心,裴舟白比你狠。” 这件事,到此为止,剩下的,就交给裴舟白。 林挽朝缓缓收回了视线,看向床顶,古朴的木纹,她知道这是裴淮止的床榻。 可却不像上次抓十二人屠醒来时那般慌乱错愕。或许是因为一身的伤疼的厉害,又或许是因为刚刚死里逃生,林挽朝只觉得在这里,这个屋子,熟悉的松香,在这个人身边——心里安心。 但她不知怎么说出口,裴淮止知道了,一定会觉得她可笑,然后居高临下的笑话她这个念头。 裴淮止没注意她眼眸微闪,将手里的腰牌甩给了她。 第117章 升官,大理寺少卿 “想什么呢?” 裴淮止丢给林挽朝一块令牌,林挽朝回过神来,摸索的地拿了起来。 “这是……” 她看过去,那块令牌沉甸甸的,状若圆形铜镜,上方铸有云形纹饰,中间穿孔。 翻过来,上面有五个大字,一行小字。 小字还没看清,光那五个大字就让林挽朝当即愣在当场。 大理寺少卿。 “这是……什么?” 裴淮止看她,嗓音里溢出些慵懒的笑:“阿梨一觉睡醒不识字了?” “我识字,所以……这腰牌,是给我的?” 裴淮止站了起来,到堂中的桌子上给林挽朝倒了杯热茶,低到递到她的手里,说道:“是啊,你只身一人破了红娘子案,还牵扯出十几起北庆各地的女子剥皮案的真相,我向圣上请令,封你为大理寺少卿,正四品。” 林挽朝垂眸,细细的抚摸着腰牌上的那五个正楷刻字。 裴淮止看着她,继续说:“大理寺,行的是处心公正,议法平恕,狱以无冤。今命尔为大理寺少卿,当推情定法,毋为深文,务求明允,使刑必当罪。庶几可方古人,不负命也。” 林挽朝低声念着那一行小字的最后一句:“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 也就是说,她可以重新彻查当年林府灭门的案子了。 林挽朝的笑容淡淡的,眼里浸着丝丝缕缕的光,她觉得想哭,又觉得想笑,不停用手抚摸着那块令牌。 裴淮止从来没见过林挽朝这么开心,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还有侧脸弯起的嘴角,眉眼间的阴郁似乎淡了点,自己竟也无声的笑了下。 林挽朝感激的看过去时,裴淮止早就撇开视线,看起来有些忙碌的整理着官服的腕带。 林挽朝冷静下来,沉声道:“如今,我有足够的权力,可以重查林家的案子,但还不是时候。” 林挽朝撑着锁骨的剧痛坐起来,握紧了手里的腰牌, 她要等,等东宫奄奄一息时,一击毙命! —— 长乐赶回京都时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皇后早在她回京之前便已经听说了消息,气的砸了寝宫里大半的东西。 可当看到神情恍惚、目光呆滞的长乐时,她还是心软了,什么粮草什么计谋全部丢到脑后,过去一把推开了扶着长乐的裴舟白,捧住了女儿的脸。 裴舟白身形微晃,眼眸失落,慌忙乖顺的低下头去。 可低下头的瞬间,眼中就闪过一丝麻木。 “乐儿,你怎么了?告诉母后,发生什么了?” 长乐浑浑噩噩的抬起视线,强忍了多天的情绪在看到母亲的一瞬间破裂,变成了决堤的眼泪。 “母后……芙蕖死了……” 皇后松了口气,眼中的担忧微微散去。 “死了便死了,你何必如此伤心?” 长乐摇头。 她哪里是伤心,她根本不会因为别人的死伤心,她从小到大都清楚的知道,所有人,都是围绕着自己活着的,只要自己安然无恙,他人生或者死她全然不会在乎。 如今她这般模样,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恐惧。 有人敢杀她最亲近的侍女,就在她的府邸,神不知鬼不觉的动手,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轻易杀了她? 这是不是在警告或者恐吓她什么? 长乐一想到这里,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着,腿软的跪了下来,抱紧了皇后的腰。 “母后,你觉得会是谁杀芙蕖?他杀芙蕖是想做什么?会不会……下一个也来杀我?” 皇后心疼又愤恨的摸着女儿的头,安抚道:“乐儿,从今日起你就住在东安门,住在本宫身边,没有人敢伤你分毫!”随即,她又抬起头,看向一旁的裴舟白,冷冷质问:“你是怎么护着你妹妹的?” 裴舟白慌忙跪下,声音发抖,不敢抬头。 “母后,是儿臣的错!” 皇后恨铁不成钢的瞪了裴舟白一眼,转而看向了长乐。 “乖乐儿,跟母后说,粮草究竟为何会被扣下?” “我……”长乐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了身侧跪着的裴舟白,脱口而出:“是皇兄!” 裴舟白一抖,慌忙磕下头,脑袋重重的砸在金砖上,可无人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嘲讽和冷笑。 “什么意思?” 长乐哭的更加厉害,指着裴舟白啜泣道:“我一去丹阳,就染上了风寒,几日下不来床。可风雪太大,消息传回京都太慢,眼看到了交接粮草的日子,我……我实在没办法,便将此事交给了皇兄。却不知怎么回事,大理寺的人突然出现在那里,扣下了粮草。许是……许是皇兄无意间泄露了行踪,被他们察觉了。” “废物!” 长乐一把握住皇后的手,微微抽泣,“母后,别怪皇兄了,要怪就怪我,我不该将这么重要的大事交给别人。” 裴舟白嘴角冷笑,这就是长乐说的替他解围? 是啊,看似解围,实则却是卖弄自己的乖巧可怜,让他更惹皇后的怨恨。 果然,皇后一把褪下手腕的玉镯狠狠的砸了过去,砸在了裴舟白的头上。 温润无暇的玉镯落在地上时,已经碎了,上面沾着猩红的血。 裴舟白身形微顿,一动不动。 “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你知道自己铸成这样的错,你的太子之位还坐得稳吗?” 裴舟白依旧没动,他这幅任打任罚的软弱模样落在皇后眼里,只觉得让人气血翻涌。 长乐丝毫没有阻拦,就静静地起身,看着皇后指着地上的裴舟白,吩咐身旁的宦官道:“把这个废物拖出去,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宦官得令,丝毫不畏惧地上的太子,习以为常的架起他往外拖去。 屋里的皇后似乎终于得见眼底清净,盛怒过后身形轻颤,疲惫的叹了口气,头上的凤冠玉珠轻晃。 长乐挽住皇后的手,靠在她怀里,委屈道:“母后别气坏了身子,为今之计,该想想怎么解决这事,舅舅和祖父还等着我们的粮草解困呢!” 皇后喟叹一声,被长乐扶着缓缓坐下。 “当前为今之计,只有如实告知京都朝堂上下实情,皇上绝不会看着西北大军饿死,一定会出粮赈灾。只是……恐怕都察院那帮老家伙,一定会趁机弹劾东宫!” 第118章 救命之恩,荣升之喜 寒风凛冽,枯枝凝霜,白玉般的冰晶垂挂在枝头,天空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裴舟白跪在东安宫前,他淡漠的抬头看,看见大片大片的鹅毛雪往下落。 下一瞬,一盆刺骨的凉水从头浇下,针扎的疼痛瞬间裹挟全身。 紧接着,又是一盆, 这样的冷,在冬天就是凌迟的刀子。 几息之间,裴舟白就已经跪不住了,浑身打着颤,纤长的睫毛结了雪霜,嘴唇苍白,浑身落满了雪。 路过的宦官丫鬟无人在意他,熟视无睹的从他身边走过。 他后来僵硬虚弱的倒在地上,怔怔的望着漫天白雪。 下吧,这是东安门里,最后一年太平的雪。 宫殿里,温暖的炭火让整个大殿暖融融的。 长乐倚靠在皇后膝上,说:“母后不必担心,父皇一定会给外祖和舅舅拨付粮草。至于都察院,杀几个警告一下就可。难摆平的是大理寺,但说来说去他们都没有证据直接证明是我们让工部造假文书。” 皇后默言,深深思虑。 长乐抬着乖巧的眸子说道:“此事既然是皇兄办砸了,那就不如顺水推舟,推他出去顶了这罪?” 毕竟弃卒保车,是而今唯一的办法。 只是可惜了,母后这从小养到大的棋子,就这么折了。 “不可。” 皇后抬手,缓缓道:“如今还不到这一步,若是没了傀儡,届时我们如何执掌大权?他是母后的棋子。” 长乐有些不太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忙问道:“母后,李絮絮的事情可已妥当?” 皇后回过神来,唇角扬起冷笑:“瑞王虽不愿大办婚礼,可李絮絮到底算是成了瑞王府的世子妃,你想她怎么对付林挽朝,她都会尽听你的话。” 长乐娇俏一笑,满意的撇了撇嘴,感叹道:“一条听话的狗好找,可一条不用喂骨头就会帮你咬人的狗可不好找,李絮絮——是林挽朝的克星。” —— 林挽朝一回林府就听到这消息,不可置信的凝起了眉头。 她接过莲莲奉上的茶,平静叹道:“裴慕渊还真是饿了。” 莲莲忙不迭的点头:“是啊,一个臭名昭着的恶女,为过人妻后被贬了妾籍,他竟能委身去薛府求娶。” “看来当初边城,我倒是误了他们的好事。” 林挽朝放下杯盏,远远瞧见匆忙跑来的十一。 十一总是穿黑色,面容又苍白,身形瘦削,整日练武,如今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好,看着就更清冷了。 “小十一。” 林挽朝站起来,又是习惯性的量了量自己和十一之间的身高差距,上次是在他鼻子那里,这一个多月,就又到了下巴。 十一感觉到白玉般的手指划过下巴,心下一慌,胡乱往后退了一步。 林挽朝没在意,以为他是跑累了,便拍了拍他肩。 “这一月可有好好修行机关术?” 十一没回答,目光复杂的看着林挽朝,先看向她不能动弹的锁骨,又看向她一瘸一拐的腿。 林挽朝回过神来,宽慰的笑了笑。 “一点小伤。” 十一明显不信,咬了一口下唇,眉头皱的紧紧的。 “裴……保护不了你,下一次去……查案,我跟你一起。” 林挽朝登时睁大眼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这话在林府说说也就罢了,你在大理寺当差时可千万不能说。查案之时,大理寺卿没有保护下属人身安全的义务。” 十一再没说话,垂下了眼。 莲莲在一旁添了一句:“十一除了跟小姐,与其他人从不开口说话的。” 林挽朝仔细想了想,好像真的是如此,从来没见过他跟别的水说过话,甚至大理寺许多人都还以为他哑着。 “为什么?” 十一低下眸子,开口:“他们不配我开口。” 他没如实说。 其实他的喉咙并不算完全康复,每说一次话都在牵动伤口,喉头永远一股血腥味。 可不管多疼,他都想跟林挽朝亲口说。 林挽朝无奈的笑了,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你呀,我也没教你如此骄矜,但说起话来,倒是像……” 林挽朝没说出裴淮止的名字,厅里还有其他下人,让别人听了去到底是不合规矩。 “好,等你再高一些,等我到了你的胸口,你就可以保护我了。” 十一抬头比了比自己的个子,大概……是和……裴淮止一样高。 那样,他就是一个大人了。 “莲莲,”林挽朝坐了回去,吹了口热茶,缓缓道:“晚上,备一桌上好的菜和酒。” 莲莲躬身应是,又记得自家小姐从不喝酒,便问:“小姐可是要招待客人?” 林挽朝低垂着眸笑,睫毛像一只轻轻颤抖的蝴蝶。 “是,一个好友。” 一个救她一命的好友。 —— 是夜,月光清冷,寂寂冷辉洒满青石长街的雪。 屋里光线昏暗,林挽朝一直等不到那人赴约,闲得无聊便开始下棋。 等到这一子不知该落在那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忽然出现,轻点棋盘。 “这里。” 月色沉滟,屋里烛火忽明忽暗,仿佛漫着一层薄雾,将眉眼都染上朦胧。 林挽朝嘴角上扬,落在了那里。 “太子殿下,也爱下棋?” 裴舟白月白的长袍本就很厚,可进了屋子却还裹着狐皮大麾,脸色也白的不正常。 他坐下来,拿起林挽朝对面的白子,“下棋,就跟做太子是一样的,藏锋守拙,伺机而动。” 说罢,他便落下一子,顿时占了上风。 “是啊,所谓一子错,满盘皆输。” “所以我深知,同林姑娘结盟,是我走的最对的一步。” 林挽朝挑眉:“何以见得?” “一见……”裴舟白微微一顿,抬眸看向林挽朝,才说:“一见如故吧,在后宫的玩弄下活了二十年,我这个人别的不会,但惯审时度势,蛰伏待机,顺势而为。我知道,林姑娘就是我的机会。” 林挽朝指尖夹着棋子,轻轻抵着下巴看裴舟白。 她自己都没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每每在深思熟虑之时,就会和裴淮止一样的姿势。 她打量着裴舟白,猜测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须臾,林挽朝收回视线,垂下眸,落下一子。 “还没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 裴舟白目光始终望着她,也跟着落下一子。 “我也还没恭贺林姑娘荣升大理寺少卿。” 第119章 一见如故?应是一见钟情 林挽朝一笑,放下了棋子,颇有些坦诚相待的意味。 “殿下,我备了晚膳。” 裴舟白跟着起身,行至桌边,都是精巧小菜,样式虽比不上宫中御膳,看着却在寒冬冷日里格外让人暖和。 裴舟白瞧见还有酒,就更是兴趣盎然,可刚坐下来,就忽然猛的咳嗽起来,咳得厉害,整个人摇摇欲碎。 林挽朝看他,微微皱眉:“殿下今日瞧着似是身体有恙。” 裴舟白堪堪稳住身形,抬眼时眸底泛红。 他勉强一笑:“天寒地冻,见笑了。” 林挽朝没再说话,起身离开了。 裴舟白好容易平复下来,却见林挽朝从侍女手中接过了什么,走过来递给他时才看清,是一个手炉。 “殿下,既然冷,便更要护好自己。” 裴舟白接过,眼眸却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亮了几分,这话,他记下了,记在了心里。 林挽朝早就回到了原位,两个人开始用膳。 裴舟白叹道:“这还是林姑娘第一次主动请我来。” “丹阳竹林里,若没有太子的那一把援手,此刻我还不知道尸首在哪层冰面下浮着呢。” 她话语中将生死看的极淡,可再回想起那夜,林挽朝只觉得脊骨生寒。 死不可怕,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连尸首都找不到,才是可怕。 裴舟白倒了杯酒,他问林挽朝,林挽朝摇头,他便自己饮了一口。 “林姑娘不必挂怀,说起来,在很早的时候,你也拉了我一把。” 林挽朝没怎么听明白,微微不解的看裴舟白。 或许说,不止一把。 那日东安门外初遇,裴舟白早就没了求生意志,他甚至想与其从一个傀儡太子,到一个傀儡皇帝,被皇后的阴影笼罩一生,不如就早早死去,也算是死得其所。 但这一切,在撞见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眸后,鬼使神差的被改变了,变的想要活下去,想要光明正大的活下去,想要能与那样的女子并肩站在一起。 林挽朝笑了笑:“殿下说与我一见如故,我想,如今我大抵也有这种感觉了,就在你救下我之后。” 裴舟白眸色微动,放下了酒杯。 一见如故吗?应是一见钟情。 裴舟白握紧了手里的暖炉,心下也跟着暖了,他想,以后再被罚跪时,会不会就没那么寒冷彻骨了? 林挽朝忽然想到了什么,说:“听说,长乐身边的贴身婢女死在了丹阳。” 裴舟白淡淡的应:“是。” “我想要太子殿下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帮我,送一个人入东安门。” 话说到这里,裴舟白已经知道林挽朝想做什么了。 他平静的笑了,点头。 林挽朝已经吃饱了,搁下筷子,问:“殿下,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如果我没猜错,裴寺卿在顺着文书查工部?” 林挽朝微微一怔,她一直以为自己处在暗处,却没想到裴舟白却将一切都执掌清晰。 她曾以为太子是狂妄的,虚伪的,被操控的,一把让人厌恶的刀。 她看错了。 如果说裴淮止是带刺的,浑身锋芒的冷厉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么裴舟白,就是温和的,病弱的,却暗自操控一切的。 金尊玉贵的太子是他,太子皮囊下的傀儡也是他,而傀儡背后逐渐挣扎长成疯子的,也是他。 林挽朝垂眸,神色黯然:“是,可是这一条线牵扯人数众多,不好查。” “不用查了。不日,皇后将会把这些证据送到我面前来,朝堂之上,且看她如何高楼坍塌。” 在昏暗的烛光里,裴舟白的唇角缓缓透出一抹笑来,那是一种很阴郁,带着讽刺的笑。 这笑,林挽朝很熟悉。 这是她常常会带有的笑。 这才是真正的,一见如故。 远处的屋顶上,裴淮止撑着一只膝盖,坐在瓦片上,遥遥的望着屋内光景。 衣袍于风雪中被吹的猎猎作响,他神色淡淡,眼尾浸着一点冷意。 —— 长乐公主为了让裴舟白顺理成章的顶下此事,按照裴舟白所言,瞒着皇后将与工部通联造假文书的书信全都交于可裴舟白,甚至还有户部亏空军饷的证据一道全部送到了裴舟白手上。 在她看来,这些都是惹火烧身的脏东西,甩给裴舟白自己就安心了。不知母后在顾忌什么,难道还真舍不得这么个傀儡? 她甚至想,裴舟白也是够蠢的,竟这么上赶着想要顶下这件事。 就那么想要母后疼惜他,不惜顶下滔天大祸。只可惜啊,他做梦也想不到,母后是她一个人的,不管他此生多努力,都不会爱他疼他一分一毫的。 这件事算是处理干净了,如今坐等着陛下迁怒裴舟白,再顺势给舅舅划拨粮草,也算是两全其美。 她心惊胆战了几日,很快就放下了警惕,今日出了东安门,往瑞王府去了。 瑞王南下去料理要事,如今瑞王府只有裴慕渊一人在。长乐到的时候,他正喝的烂醉嚷嚷着要去青楼喝花酒。 自从娶了李絮絮,这京都城的皇亲贵戚世家贵子哪个都笑话他,就连曾经心仪的几个姑娘也都对他避之不及。 他想不通,又不服气,除了花楼,哪里还有让他舒心的地方。 “一个世子,如此荒淫无度,是想让别人笑话东宫门下行事作风吗?” 一听见这声音,裴慕渊浑身一冷,他看过去,长乐正被丫鬟搀扶着从门外入内。 他登时清醒,推开小厮的手,跌跌撞撞的过来迎接。 “公主殿下,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 裴慕渊强撑着步子站稳,不敢看公主的眼睛。他是见识过长乐的手段的,她这妹妹看着乖巧如玉,但自幼时起就喜欢以折磨人取乐,常常让手底下的奴才自相残杀,满地染血,就连跋扈惯了的裴慕渊也觉得生畏。 长乐嫌弃的挥了挥手,被酒气冲的头脑发昏,满不在乎的问:“李絮絮呢?” 裴慕渊一听见这个名字就觉得厌烦,却还是耐着性子道:“在……在后院,按照公主嘱咐,好吃好喝喂着呢。” “喂”这个词很有意思,仿佛说的不是人,而是什么猫猫狗狗。 长乐也不在乎这些,昂着珠钗满发的头,一步一步的往后院去了。 第120章 京都最大的笑柄 裴慕渊跟在长乐身后,看长乐身边这个丫鬟有些眼生,小姑娘倒是生得乖巧,螓首蛾眉,目若秋水,哪怕冬日里着一身厚重衣衫、火红比甲,也可看出小腰盈盈一握。 “公主殿下……”裴慕渊本就醉着,此时又有些口干舌燥,“你这婢女,看着可比前一个乖柔多了。” 长乐停下步子,回头,只一个眼神,寒风吹的他一颤,就让裴慕渊顿时清醒。 “微臣……微臣只是随口一问。” 长乐鄙夷的白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这是我最近才精挑细选出来的贴身婢女,叫青黛。王兄应是知道我的规矩,我身边的人,向来无人敢觊觎。” “是是是!”裴慕渊后怕的吞了一口口水,却瞧见那青黛回头看了他一眼,顾盼生姿的笑了一笑。 裴慕渊反应过来,急忙挑眉,对着美人也是一笑。 穿过一截长长的石路,终于是到了地方。 这地儿偏僻,但可比薛府的破屋子好多了,院子里的雪也被扫了干净,门外有婢女忙活,屋里还燃着热炭。 青黛过去替长乐推开门,屋里有些昏暗,却不见人。 长乐狐疑的进屋,四下查看,才在床榻上见到了躺在那里缩成一团的李絮絮,睡着了。 长乐高高在上的收回了眸子,扶了扶自己头上的珠钗,坐在了一旁。 裴慕渊急忙过去,一把拉起李絮絮,李絮絮噩梦惊醒,以为自己还在薛府被日日虐待,下意识的大喊着往后缩,可喉咙里只能发出低哑难听的嘶吼。 “公主大驾光临,收收你的疯样,还不下来拜见!” 闻言,李絮絮才缓缓冷静下来。 公主? 救她出薛府的公主? 李絮絮看清的确是长乐公主后,一把推开裴慕渊的手,从榻上跌跌撞撞的冲下去,跪倒在了长乐脚下。 青黛眼疾手快的护在了主子身前,却被长乐抬手制止。 只听见李絮絮艰难开口。 “民女……参见……公主殿下。” 那声音像是挣扎着从喉咙里钻出来气声,难听,跟快死的老妇人一般,但勉强能听见。 “你喉咙怎么了?” “薛……薛行渊给我喂了哑药……” “哦。”长乐若无其事的点点头:“其实,这事也怪不了薛将军,你害人家被贬,人家恨你是应该的。” 说到这件事,李絮絮的手止不住的发起抖来,却不是是因为害怕,而是恨。 “我知道……不怪他……他以前对我……很好……要怪就怪……” “林挽朝!” 长乐被她这吞吞吐吐的艰难整得没耐心了,替她说出了那个名字。 “如今,你是皇亲贵戚啊,可不必再怕她了。” 李絮絮深深叩首:“民女……要多谢……公主救我。” “不用谢我,我只是看不得一个女子被另一个女子如此欺辱,林挽朝那个讨厌的女人,端的是清寒模样,做派却是卑鄙至极,令人厌恶,只会勾引别人的心上人!” 长乐说着说着,眼中的恨意忽然重了几分,手指死死的绞着手里的帕子。 李絮絮以为长乐是在替自己鸣不平,心下更是感激。 她这人一向恩怨分明,谁救她,谁帮她,她都谨记于心。 “公主……要我如何回报……” “不用回报。”屋里,长乐清脆如铃的声音与李絮絮混沌的嗓音形成鲜明对比,她娇俏的说:“你如今也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妃,安心复仇就是在回报我。不过,你可不能再那么冲动了,林挽朝可聪明着呢!” “民女……明白……” 这几日,李絮絮一边养伤,一边就在想怎么毁了林挽朝,她早已经有了计划。 “你呀,也算是金尊玉贵的世子妃,不用再自称民女。” 金尊玉贵。 这四个字轻轻敲打在李絮絮心口,她从来没有攀附上这句话,如今,一朝天翻地覆,她竟也是金尊玉贵的人了。 “臣妾……谢公主提点。” 长乐满意的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了屋子。 青黛小心翼翼的扶着长乐,听她说:“一个蠢货,不过,还真好拿捏,只希望,她不要辜负了我这王兄的世子妃名义啊!” 青黛应是:“公主殿下运筹帷幄,奴婢佩服。” 公主很是受用的点了点头,这新的婢女虽不如芙蕖知心,可说话却是好听。 “偷渡粮草的事我也替母后解决了,林挽朝有李絮絮去对付,这个讨厌的冬天一过,我就又和止哥哥可以回到以前啦!” 长乐想到这里,步子逐渐轻快起来。 屋里,裴慕渊眼看着公主走了,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准备离开。 “等等。” 裴慕渊脚步一顿,他听见李絮絮这比耄耋老妇还要难听的声音就觉得想吐。 “又怎么了?” “世子殿下……要去哪里?” “本世子去哪里,还要跟你禀告?” 李絮絮缓缓起身,坐在了长乐刚刚坐着的位置上,说:“如果是花楼……不准去!” 裴慕渊气极反笑,“你说什么?李絮絮,你不会以为公主说你一声金尊玉贵,你就真拿自己当世子妃了?” 李絮絮微微昂首,目光沉沉:“你去花楼……别人会笑我……我如何……有地位去整治……林挽朝?” 裴慕渊站定,抱着胳膊,说道:“你被笑话的还少吗?李絮絮,这么多年啊,京都最好笑的人就是你,提起笑柄,谁人想到的不是你?” 李絮絮咬牙,死死撑着体面。 她还以为,裴慕渊曾经在边城对她有意,此番娶她会有一星半点的真心,却没想到,会对自己奚落至此。 不过没关系,她要的只是一个世子妃的位置罢了。 李絮絮望着手腕上一圈深深的疤痕,这只手已经差不多废了,她也再难以开口说话。 不过没关系,李絮絮经历了这么多才明白,这些都不重要,复仇只要有权利地位,那些讨厌的东西只肖轻轻动手就能碾个粉碎。 林挽朝终有一日会比她还要落魄,那时候,京都的笑柄就会变成她。 到时,薛行渊自会发现她的好,若是回头求她,回不回薛府,她都还要考虑考虑。 第121章 风雨在即 翌日后清晨,卫荆办完了事回了大理寺,刚到庭前,见到策离从寺卿堂出来,便跳下台阶跑了过去。 “大人呢?在不在?” 策离没搭理他,绕后离开,卫荆知道他这就是默认人在堂里,便掀帘进了去。 裴怀止审完了近期搁置的卷宗,交给了底下的掌簿。 卫荆站在他案前连着唤了几声,裴淮止才应声,有些心不在焉。 卫荆跟了裴怀止多少年,他当即看出情势不对,忙问:“大人,可是在忧心工部那条线不好查?” 裴怀止摇头,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了头,沉声问:“派你盯着皇后,可有什么动静?” 卫荆如实相告:“她昭告宫内,三日后开办冬日宴,圣上也要去。” “估计是要提粮草的事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 “按照事先的计划走,工部户部那边,自然会有人替我们拿出证据。” 这话,卫荆没听懂。 难道说,是大人在皇后身边也安插了自己人? 卫荆目光无意间落在了裴怀止桌案上的锦囊。 这锦囊他见过,丹阳城假成亲那日,大人小心翼翼的拿出来过很多次。 正想着,门外又进来一人。 林挽朝搓着手,脸颊被冻得通红,进来时口中还哈着白气。 她习以为常的往暖炉靠近,刚俯下身子取暖,只听见座上的人开了口。 “你自己的手炉呢?” 林挽朝一怔,听着这口气有些不对劲,便悄悄的退了回去。 昨日手炉给了裴舟白,早起忘了让莲莲准备新的,这才空着手来了。 林挽朝回头转动目光,用眼神问了卫荆,卫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卫荆一回眸,却看见裴怀止正冷冷的看着自己,当即明了,识趣的拱手告退。 林挽朝看着卫荆离开,目光又挪回了裴怀止脸上,见裴怀止也在看自己,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 装的还挺像回儿事。 裴淮止:“解释解释,今日为何到晚了?” 林挽朝一怔,当即明白是裴怀止知道了什么。 他怎么总是对自己的行踪那么了如指掌。 “作夜与太子会见,睡得晚了些。” 看裴怀止没吭声,林挽朝不知怎么回事,这心里就有些发虚。 “上次在丹阳,是他救了我,我也算是表达谢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一提丹阳,裴怀止眼里的冷意忽然被什么东西顶替了,他低下了头,沉默。 林挽朝想起裴舟白的那些话,忽然说:“人人都有秘密,或许,皇宫里的人并不全是坏的。” 林挽朝从前绝不会说这种话,她固执的认为就是住在皇宫里的那些人害死了父母,对他们无差别的敌视。 可裴舟白,似乎有些不一样。 林挽朝声音有些轻,尽可能的向裴淮止解释自己绝不是攀附东宫,更不是对大理寺背信弃义,“如果上次,不是他拉我一把,我可能真的就死了……” 裴淮止抬眼,凝视着林挽朝,打断她即将脱口而出的结果,他不喜欢那个“可能”。 “我唯独慢了那么一次,但是,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林挽朝错愕的呆在原地,有些茫然。 她觉得这句话话里话外都不对劲,听起来有些……虽然他们二人每次斗嘴的时候总是不遑多让,甚至用扯到什么情意暧昧,但要是来真的…… 林挽朝摇了摇头,不可能是她想的那一层。 “大人是指……丹阳城里我被置于险境?” “是。” 他回答的利索,声音低哑,语气克制,林挽朝更是被这反应怔了一怔。 裴怀止在她的错愕中逐渐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拿起桌上明明已经被看过一遍的卷宗,用来克制手心的颤抖。 “带你出去查案,却让你险些命丧丹阳,是我疏忽,棋差一招。” 原是如此。 林挽朝卷起一抹清浅的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受伤危难乃是常事,大人不必挂怀。况且,破了这案子后,我不是就升了大理寺少卿?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裴怀止没有再说话,林挽朝有些无所事事的目光乱飘,忽然就看见了桌案上那个精致的锦囊。 这锦囊…… 林挽朝告退后,正看见卫荆抱着把剑准备出去,她过去拦下了他。 “你家主子今日这是怎么了?” 虽说裴怀止往日里就是喜怒无常,可今日却是有些不正常。 卫荆闻言,左看右看一番,凑过去悄悄的问林挽朝:“林少卿,您看见他桌子上那个锦囊没?” “看见了。” 一堆黑压压白花花的卷宗里,那么一个华丽精巧的锦囊,可不是很显眼。 “我觉得啊,大人一定是为情所困了。” 这话一出,林挽朝拧了拧眉。 裴怀止?为情所困?这两个字根本就不搭边啊! “你是从何看出?” 卫荆昂着下巴,胸有成竹,“跟着大人查了这么多年的案子,我自然也是有些探案的本事。据我所知,那锦囊大人在丹阳就备好了,一定是他为心仪的女子准备的。只是……或许碰上了什么事,没送出去,或是人家姑娘没收。不过也是,谁家姑娘敢收大人的心意啊?” 卫荆这话说的是有条有理,林挽朝一时也听不出虚实。 不过,说起来,如果不是很重要,裴怀止怎么会随身带着,甚至放在眼前时时刻刻看着。 不知道怎么了,林挽朝只觉得莫名的一抹情绪划过心口,撞得胸膛里有些难受。 她觉得奇怪,对自己的反应奇怪,捂着胸口告别了卫荆。 京都的冬又干又冷,林挽朝觉得,一定是因为太冷了。 *** 三日后,冬日宴在即。 裴舟白给林挽朝送来了请帖,名曰,请她看戏。 林挽朝不敢再自作主张,怕裴怀止又向上次一样对她阴阳怪气,便拿着请帖去问裴怀止。 裴怀止拿过请帖,看都没看就扔到了火炉里,顿时灰烬四散,很快,纸张就燃了起来。 林挽朝微微挑眉,有些惊诧。 裴怀止说:“我带你去,不用请帖。” “大人是世子,相当于去自家的宴会,可我又以什么身份去呢?” 裴怀止上挑着眼看她,“我带谁进去,有人敢问缘由么?” 林挽朝抿唇,那倒也是。 此刻,东安门内。 裴舟白小心翼翼的替皇后奉上凤冠,伺候她更衣。 皇后眸色冷艳又压迫,缓缓道:“舟儿,其实本宫知道,粮草被扣押跟你没关系,你全然是为了乐儿顶罪。” 裴舟白没有抬头,他在想皇后是什么时候猜到的,也许是一开始吧,她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呢?可她明明知道,却还是处罚自己在寒天之中受冷水之刑。 是啊,这才是皇后。 她心里只有自己的女儿。 女儿是女儿,棋子,是棋子。 “舟儿,你可怪我?” 裴舟白恭敬的替皇后整理凤冠珠钗,声音如过往许多次一样淡然温顺。 “只要母后宽心,舟儿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皇后闻言,眼角带笑,满意的点了点头。 “有朝一日,你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你会感谢母后,你也会,更需要母后。” 在她心里,裴舟白势单力薄,目光短浅,只能依附着自己活。 当上皇帝,也是如此。 那时,她就是凌驾于帝位上的真正权势。 裴舟白没说话,他安静的跟在皇后身后,看见长乐自远处而来,欢喜的奔赴到皇后怀里,两个人握着彼此的手,一步步往大殿走去。 裴舟白冷漠的看着她们,看着冰冷麻木的东安门,看着这里的宫女宦官,嘴角上扬,冰冷的笑意潜藏眼底。 第122章 温暖整个皇宫 上一次来这东安门,还是在盛夏。 林挽朝记得御花园里有一颗常开不败的梨花。 可再是常开不败,繁花似锦的御花园,冬日里也会变得萧条至极。 裴淮止看她目光往御花园的方向看,神色平淡,却说:“若是想看,等会拜见了陛下,我带你去。” “冬日里,御花园还有什么可以看的?” “有梅园,很好看。” 林挽朝听见裴淮止的声音似乎带着几分温和,她低头,微微而笑。 “免得又在那里碰到什么弹琴低吟的假书生。” 笑容又登时一滞。 林挽朝心中无语,还以为他是难得对自己心善,却没想在这里等着呢。 她理了理衣袖,想到自己想要穿官服来赴宴的,裴淮止非让她换华贵衣裙,一边无奈解释:“裴大人,那次晚膳只是属下想报答救命之恩。你也知道,属下贪生怕死,有人救我的命,对我而言就是天大的恩,那是一定要隆重报恩答谢的。” “所以,你们就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私自会面,又是下棋,又是送手炉,彻夜长谈,对吗?”裴淮止对上林挽朝诧异的目光,冷声道:“林挽朝,你这恩报的的确走心。” 林挽朝不解的看着裴淮止,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连送手炉这种事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但裴淮止这么一问,林挽朝仿佛就成了什么阳奉阴违之人,她局促的解释:“呃……那是因为……我看太子浑身发冷,似是格外畏寒,身旁又每个知冷知热的下人,才把自己的手炉给了他。” “你倒是心善,谁在你面前咳几声你都送个手炉过去?我看大理寺少卿委屈你了,不如安排你到惜薪司1去,派发薪炭,温暖整个皇宫。” 林挽朝自知从来都说不过裴淮止,却没想到他嘴皮子厉害的程度似乎没有止境。 看来,他是真恼自己和太子私自见面。 林挽朝心下轻轻叹气,声音淡淡的,小小的,说:“其实,于我孤立无援之际救我、愿意给我机会入朝为官的大人,才是我真正的恩人。” 裴淮止步子一顿。 他看她:“什么?” “如果没有大人,今夜我就见不到灭门仇人一败涂地,比救我性命更重要的,是救我满门的仇恨。大人是我最大的恩人。” 东安门外挂着亮堂堂的一排灯笼,微黄的光自下而上照在二人身上,裴淮止林挽朝那双极美的眸子平淡真诚的望着远处。 他随即转开自己的目光,赶在她看向自己之前,一边继续往前走。 “吵不过我,就拿这些欲盖弥彰的话搪塞我。” “吵不过你是真的,但这些话可不是欲盖弥彰。” 裴淮止的步子走的很快,嘴角克制不住的微微上扬,只一瞬,就又恢复冷淡。 “暂且,信你一回。” —— 今日这宫宴和往日并无不同。 奢华,堂皇,依旧是按着等级之分,两两入座,最上座乃是帝后之席。 “臣携属下林挽朝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挽朝谨慎的跟在裴淮止身后一起跪拜天子,等着文宣帝让他们平身,这才敢起身, 文宣帝今日似是心情不错,同裴淮止寒暄了几句,目光便落在了林挽朝身上。 “林少卿。” 林挽朝拱手,恭敬回答:“微臣见过陛下。” 文宣帝满意的点了点头,似是感叹道:“上次见你,还是妖僧作祟案,没想到啊,一年时间,你便从一个闺阁柔弱女子长成了不系明珠系宝刀的大理寺少卿,果然是林守业的女儿!” 林挽朝听见父亲的名字依然从容淡定,一丝不苟的回答:“能为陛下效命,是林家荣幸!” 文宣帝笑意盎然的称赞林挽朝不恃宠而骄,话语间半分都不见当初想要赐死她时的冷酷危险。 但林挽朝没有忘。 天家喜不形于色,她不敢逾越半分。 早早就来坐在角落的李絮絮目光阴冷,心中鄙夷。 装什么啊? 被陛下称赞,恐怕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不就是踩着林家一百多个死人谷恶血才攀附到这个位置上,有什么可得意的? 裴慕渊看李絮絮气的发抖,极为反感的白了一眼,低声警告她:“你现在是瑞王府的人,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别丢我的脸!” 李絮絮被他**惯了,早就不在乎,只顾着追问:“不是说……只有天家眷属……才可来这冬日宴……林挽朝……为什么也会来?” “你傻吗?”裴慕渊极不服气的看向裴淮止,不明白怎么林挽朝这样的绝色女子跟他如此亲近,自己就要娶这样一个贱妾,“你没看见,人家跟着裴淮止?这和天家眷属有什么区别?” “你的意思是……裴淮止……和林挽朝?” 想起之前裴淮止帮她的种种,不等裴慕渊回答,李絮絮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可是,同样是被人抛弃的女人,凭什么林挽朝就能攀得上裴淮止这样的高枝? 而她……却只能嫁给身旁这个整日沉迷烟花柳巷的纨绔世子? 李絮絮嫌弃的看了一眼裴慕渊,缓缓看向自己的废手,狠狠的咬牙。 如果不是裴淮止砍了自己的手,如果不是林挽朝毁了她的孩子,那自己也是镇边大将军的夫人,也该活的美满。 李絮絮远远的看着林挽朝,看她亭亭玉立的站在堂中,皇家侍女恭敬的请她坐下,她腰上那块腰牌发亮,那是自己连碰都碰不到。 明明,她也曾是六品官员。 裴淮止让林挽朝坐在自己旁边,她觉得不妥,放眼望去,这成双入对坐的不是兄弟姊妹,便是佳侣眷属,自己和裴淮止之间坐一起,于理不合。 “林姑娘。” 忽然,不远传来一声温柔的轻唤。 林挽朝看过去,裴舟白正起身往这里走来。 一个太子,却总是一身白衣,清清白白,像个文弱书生。 “你坐我的席,我和王兄坐一起。” “这样……” 林挽朝只敢先看向裴淮止,得他同意才行。 “太子多虑了,”裴淮止忽然开口:“难道上司2和属下不可以坐一起?” 裴舟白笑意浅浅:“自然不是,不过林姑娘毕竟是女子,多有不便。” 裴淮止侧眸看了一眼林挽朝,自然也不想她落人口舌,便冷着一张脸给自己倒了杯酒。 “正好,林少卿不会喝酒,不如就由太子殿下陪微臣喝一杯。” 林挽朝心下松了口气,谢过裴舟白后便坐在了一旁他的席位上,中间只隔了一个其他的皇子。 裴舟白落座在裴淮止身边,先恭敬的向他敬酒。 裴淮止笑着相迎,想的却是那日在屋顶上瞧见的。 那时裴舟白看林挽朝后躲闪的眼神,可算不上清白。 “皇后娘娘对殿下管教如此严苛,殿下是何时学会的喝酒?” “天冷,喝点酒可以暖和一些。” “手炉不好用吗?” 裴舟白手微微一顿,看向裴淮止,依旧是笑意温润。 “好用。”他顿了顿,又说:“林姑娘送的,我不舍得用。” 裴淮止放杯子的手有些重,半天后笑了,“那你最好供起来,毕竟她也就送这么一次。不过她送我的东西倒是很多,改日我转赠给你。” 裴舟白眸色微微深沉,笑容夜不似方才温和,甚至有几分说不出的黯然。 冬日宴,有个吃烧酒、炙羊肉的习惯,是北庆民间的习俗,宫里也有。 四个宫女端着巨大的银盘,上面摆放着金黄酥脆的一整只烤全羊,由皇帝开始,用刀子轻轻割下一片,再逐个往下传。 文宣帝割下一片,细细品尝,语重心长的说道:“这羊肉,还是从西北进贡得来,鲜而不膻,也只有西北肥沃的草儿能喂的出这般鲜美的羊肉,皇后,你说是吗?” 这话,连林挽朝都听出不对劲了。 第123章 我可不敢再杀你 此时长乐才珊珊来迟,还未察觉到殿内的风声鹤唳,乖巧的请安后便去到了皇后身边,而后眼里都是笑意的看着裴怀止。 还好,林挽朝识趣,没和止哥哥坐在一起。 皇后此刻早早搬出那套宽厚慈爱的笑来:“是啊,陛下体恤民情,登基那年还去过山西,说那里的羊肉好吃,便就将这道炙羊肉搬上了冬日宴。” 文宣帝微微点头,目光停在鲜美焦黄的羊肉之上,又说:“只是,十多年都未曾去过了,不知山西,是不是还同以往一般,年丰时捻,穰穰满家。” 林挽朝暗自和裴怀止对了个眼神,看来文宣帝什么都知道。 皇后微微哑然,但毕竟稳坐后位十三年,她很快便不动声色的起身,举杯敬酒。 “陛下,今日借这冬日宴,臣妾有一不情之请,还忘陛下隆恩赏赐。” “臣妾父兄驻守西北多年,战功赫赫,日渐兵强马壮,户部补贴的粮草军需也是杯水车薪,日积月累,就成了亏空,如今入了冬,便是更加艰难,还望陛下能下令补贴粮草,保山西将士安然过冬!” 陛下神色未动,缓缓放下筷子,往下看了眼满堂宾客。 任是谁都能看出,借着这冬日宴,皇后先入为主,提粮草之事,皇帝若是不肯,那就是寒了众卿之心。 裴怀止漫不经心的一笑,拿起扇子一下一下的敲打着面前镶嵌着红宝石的金盏,声音清脆。 “微臣没记错的话,陛下去年年初时就已下令让户部往西北拨付一百万两白银,养军队绰绰有余,却还是不够吗?” 皇后的目光逐渐深沉,殿中也是一片默然。这里坐着的,有一半都是皇后的人,此刻是大气也不敢出。因为有人提起了他们背地里的勾当,才不自觉的如芒在背。 裴怀止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自问自答道:“那这银子是用来填什么窟窿了,还是——被谁给贪了?”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笼罩上一层肃杀之气。。 但皇上圣颜看不出喜怒,仍旧是不紧不慢的用膳。 裴怀止忽而勾着唇笑了,看来陛下也是打算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对于皇帝而言,任何威胁自己皇权的人,都是要斩草除根的。 长乐浑身一滞,错愕意外的看裴怀止,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了当的把母后的这件事摆在所有人面前。 皇后却不急,安抚似的拍了拍长乐的手,她知道,裴怀止没有证据,那偷渡粮草的文书也说明不了是东宫下的令。 至于那一百万两白银…… 皇后缓缓看向文宣帝,她不信陛下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质问她,就算查清楚了,丢的也是皇家的面子。 这么多年,帝后之间的权势相互制衡,有一方不稳,那就是两败俱伤。 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那一百万两白银翻篇。 “陛下,行军打仗哪里有个准信,今儿是招兵买马,明日又是安顿伤病,银子不够用,也是常事。” “那娘娘为何不早早禀明陛下,这一百万两没了踪影,于是户部就用国库养兵马,如今又到拨款买粮之时,户部却莫名多了如此大的一个窟窿。这让人不得不联想到——前几日大理寺在丹阳扣下的几船粮草。” 此言一出,听到的人都是悚然,直起身子,有人如坐针毡,有人议论纷纷。 “还有此事?” “那粮草偷渡,可是大罪啊!” “裴寺卿,无凭无据,污蔑当朝皇后,其罪当诛啊!” 几方势力各执一词,最后把矛头又对准了裴淮止。 裴淮止一笑:“是啊,无凭无据的,饶是污蔑谁都得是死罪,可……”他抬眸,合上了手里的扇子,望着皇后,慢悠悠道:“谁说我没证据呢?” 裴淮止站了起来,林挽朝心领神会的悄然退下。 所有人都只是聚精会神的瞧着与皇后对证大殿的裴淮止,没有人注意到林挽朝。 除了李絮絮。 她的目光死死的跟着林挽朝。 见她从侧门离开,李絮絮立刻就跟了上去。 皇帝不怒反笑,丝毫没有被惊动天威的愠怒,反而问:“哦?是何证据?” “皇后娘娘凤仪万千,跟随之人也是忠心耿耿,微臣是撬不出户部和工部那帮人的嘴。但那在丹阳扣下偷渡粮草的士兵却是一进大理寺的牢房就招了个干净。” 皇后冷笑道:“放肆,难道你拿几个不明身份的残兵旧将就能说是本宫指使?” 裴淮止颔首,早猜到她会这么说。 “当日在丹阳城与这些士兵一起被抓的,还有京都的暗卫,这些暗卫……可都是东宫所出。” 有人便在底下悄悄开口:“裴寺卿掌管禁军,京都城里所有的暗卫他都了如指掌,定是不假!” 皇后死死撑着轻笑的嘴角,听裴淮止一件一件说出那些证据,却不敢露出丝毫懈怠。 而殿外,林挽朝与早就等候多时的策离卫荆二人接首,将身后的几名被捆成粽子的暗卫往殿上押去。 没走几步,林挽朝停了下来,叫住策离,伏在他身侧低声说了几句,策离便转身离开。 李絮絮藏在远处的宫墙之后,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更不知道林挽朝押的这几个人是谁。 只是看着他们原路返回,李絮絮便继续跟着,却突然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 她回头,却见一男子缓缓靠近,面具下的目光冷冷,手里甩着匕首,在夜里隐隐发白。 她下意识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连滚带爬的往回跑,嘴里哑着嗓音喊救命。 看到有人,李絮絮惊恐至极的奔了过去,宛若抓住了救命稻草,浑身发抖的跪倒在那人脚下,扯着她的衣衫,颤着手往黑暗里指着,一双眸子梨花带泪。 “世子妃?” 李絮絮猛的一怔,浑身变得僵硬,迟疑的抬头。 林挽朝正戏谑的看着她,有些好整以暇。 那个追杀自己的人就是林挽朝的手下。 李絮絮心中大骇,一把松开李絮絮的腿,惶恐的往后退,只觉得自己前后受难,退无可退。 想起那日林挽朝眼睛都不眨的朝自己射出一箭,不由心中绝望,她知晓,这女人比她狠多了。 林挽朝让卫荆把人先带走,自己则留下来,一步步走向瘫倒在地上的李絮絮。 “世子妃,”林挽朝怜悯的看着她:“怎么嫁到瑞王府,胆子就更小了,从前的有恃无恐呢?” 她每近一步,李絮絮就害怕的往后缩一步。 经历过生死,李絮絮知道活着不易,她更加怕死。 林挽朝唇角微扬,温柔的与李絮絮对视,“世子妃,这宫里到处都有眼线,我可不敢再杀你,不用怕。” 她这个“再”字,用的极妙,李絮絮不由心中一抖。 她死死的盯着林挽朝,当即反应过来,是啊,在皇宫行凶,除非林挽朝不想活了,那她…… 那她叫那个戴面具的人拿刀追自己,就是故意为了吓她! 杀人不如诛心,林挽朝是故意在这里等着看自己摇尾乞怜的求救? 太歹毒了! 往日,李絮絮会用大喊大叫的谩骂来掩饰自己的落魄,可此刻,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句话来。 林挽朝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条被拔掉了犬牙的狗。 她笑了笑,站起身子,头也不回的离开,只留给李絮絮一个衣袍被风卷起的背影。 李絮絮在雪地里跪了许久,油然而生的恨意无力的充斥着整个胸膛,变成羞辱感,可她却连发泄的地方都没有。 她死死咬着唇,咬出了血渍,才缓缓清醒。 没关系,如今,自己还有瑞王府。 有瑞王府,她林挽朝还能狂妄多久呢? 在天家权贵面前,碾死她,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第124章 长乐自刎 殿中此时是风声鹤唳,一片死寂。 只有裴舟白,淡然自若的品着面前的菜,仿佛置身事外。 直到殿中传来一阵阵惊呼诧异,是林挽朝带人押着那些暗卫进来了。 长乐心下一惊,猛的站了起来。 这些都是跟了她许久的暗卫,有不少都是宫里人见过的,尤其是……皇帝见过。 长乐心虚惶恐的看向自己的父皇。 此时,李絮絮也回来了。 裴慕渊嫌弃的看了她一眼,沾染了一身的雪,湿漉漉的,脸上的妆容也被泪水洇花,不由更是烦闷。 “说了别给瑞王府丢人,你瞧瞧你现在这幅尊容!” 李絮絮心神不宁的坐下,此刻听见裴慕渊的低声辱骂,心里则更是委屈。 皇后还未想出应对之策,却见长乐早已坐立不安,心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般的恼怒。 “乐儿,你坐下!” 长乐此时已经是慌了神,哪里听的住劝?她看见裴淮止戏谑的目光就觉得着急,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指向了裴舟白。 “是皇兄,是皇兄!” 林挽朝视线一错,落在了裴舟白身上。 他似是早有预料,不紧不慢的放下筷子,面容冷淡。 皇后已经猜到了长乐要说什么,想再阻拦,却已经是来不及,只听长乐扬声道:“是皇兄贪了白银,更是他与户部勾结,这些暗卫也是皇兄从我这里调动的,与我和母后没有任何关系!” 林挽朝看她这般无辜的模样,心里就觉得可笑。 可笑啊,还是只会披着无辜的皮囊,装作人畜无害的模样。 皇帝眸色一凝,看向裴舟白。 “太子,长乐所言,可是真的?” 长乐惶恐的捏住掌心,等着裴舟白承认。 裴舟白起身,来到殿中,与林挽朝擦肩而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挽朝觉得今夜的裴舟白不再像是月色下病殃殃的兰草,更像是矜贵的玉,上好的玉,可是攻他山之石的玉。 裴舟白站着,目光落在那几名暗卫脸上,轻飘飘的抬起,一字一句道:“儿臣,从未见过这些暗卫。” 长乐的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眼泪一滴一滴的往下落,让人看的心中生怜。她不可置信的看向阶下的裴舟白,只觉得这个一起长大的哥哥突然变得陌生。 “皇兄,你怎么可以如此推卸罪责?我和母后是你的亲人,你怎么可以胡乱攀咬我们?” 裴舟白不置可否,只是拱手作揖道:“父皇,儿臣今日也是有要事禀告。” 皇帝不明所以的凝眉,说道:“呈上来。” “这是儿臣无意间在东安门发现母后与户部、工部来往的指使书信,以及与西北兵马联络的文书。还有,关于长乐公主与漠北十二人屠往来的一些证据。” 长乐浑身冰冷,前两个证据……是她亲手交给裴舟白的,后面的,又是他什么时候查到的? 长乐不知道,长乐只知道,一切都完了。 她的身子渐渐瘫软下来,无力的倒在自己的位置上。 皇后错愕的回头看向一脸颓然的女儿,缓缓失了力气,不用问便知道,这些证据都是她这个亲女儿递出去的。 而此时,皇帝看裴舟白的目光不由也是沉了几分,有意外,有审视,但更多的,是欣赏。 他在太子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皇后缓缓回过神来,她还不愿输,更不能输。 这大殿中有一半都是自己的门下,盘根错节的朝堂势力难道会这么轻易就被推翻? 没有人敢反她,她手里握着所有门下大臣亲属眷故的性命。 一个临阵倒戈的蠢货太子,就想企图挑战她的后位,无异于蜉蝣撼树! 皇后正要开口,却见一品大臣掌銮仪卫事先起身,沧桑浑浊的眸子沉沉看向皇后。 皇后心里安然几分,掌銮仪卫事的嫡长媳乃是朝中的幸喜公主,与皇家密不可分,只要他还站在自己这边,她的地位就不可撼动。 看裴舟白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还真是没想到他竟如此工于心计,竟不知何时开始计划着推翻自己。 可那又如何,他赢不了。 他注定,只能和他的亲母妃一样,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须臾,掌銮仪卫事沧桑的声音缓缓开口:“陛下,恕臣直言,偷渡粮草已是大罪,勾结外族陷害朝中良将,如此胆大妄为,简直罔顾我庆国律法,臣奏请废黜长乐公主封号,收回食邑,严惩不贷!” 此言一出,皇后当即僵在原地。 李絮絮也发觉,裴慕渊一直在抖。 是啊,瑞王府也是依附着皇后而生,唇亡齿寒,他怎能不怕? 下一瞬,太子太傅也起身,掷地有声道:“公主如此肆意妄为,如何能做我皇室宗亲?皇后有管教不严之罪,理应一同重罚,以正庆国法纲!” “老臣附议!” “臣等恳请陛下,严惩不贷!” 此时,不管是不是皇后一派,一个个都跟雨后春笋一般站了起来,大殿内此起彼伏的奏请声连绵不绝。 林挽朝回过头来看裴舟白,他始终是如玉雕一般站在那里,孤零零的,好似在一片纷扰繁杂中遗世独立,又一切尽在掌握。 林挽朝也没想到,原来裴舟白早在不动声色间,便笼络了所有效忠皇后的朝臣。 这绝不是一朝一夕间可以做到的,裴舟白不知道蛰伏了多少年。 她明白,这种蛰伏一旦有一点泄露,功亏一篑不说,裴舟白就再无翻身之日。 她还记得,他初次来林府,说要与她一起掀翻这东宫,原来,不是一时兴起。 “住嘴!你们都住嘴!” 长乐冲了下来,胡乱推开那些谏言的大臣,公主的金冠散落在地上,她的长发凌乱的落下,楚楚可怜。 “此事是我一人而为,和我母后没有关系!你们要罚便罚我一人好了,不要降罪于我的的母后!” 她的声音含着啜泣,凄厉的回响在大殿。 长乐抬头,看向高位冷眼旁观的父皇,有那么一瞬,她真的很失望。 而后,又缓缓将视线对上忧心忡忡的母后。 长乐头一次不再伪装乖巧,她冷冷的笑了,可似乎不够,索性张开手肆意疯癫的笑了起来。 殿中人纷纷面面相觑,第一次见到向来是娴静温柔的长乐公主这番模样。 尤其是李絮絮,她错愕的看着,想到自己刚刚攀附的靠山怎么就忽然疯了? 笑够了,长乐踉踉跄跄的停了下来。 这一生,她本就活不长了。 却偏偏,装了一辈子。 今日终于可以不用装了。 长乐幽幽的喟叹一声,脸上挂着意犹未尽的笑。 直到看到被人搀扶着往自己这里而来的皇后,她不笑了,眼泪开始往下落。 “母后,是我的错,是我不听您的话,所有的结果,让女儿一人承担就好了。” 话罢,长乐忽然从一旁的侍卫腰间抽出利刃,架在颈侧。 一时之间,殿中慌乱不止。 侍卫护着皇帝尊驾安危。 裴舟白在一旁冷冷看着,目光岑寂清冷。 裴淮止则是不动声色的拉开了林挽朝,怕她被误伤。 只有皇后,被吓得瘫软在地。 “乐儿,乐儿!你要做什么?把剑放下!” 长乐本就体弱,这么一折腾,整个人虚弱的跪在地上,咳嗽不止。 “母后,若我有一副好身子,若我是男儿郎,又岂会……”说到这里,长乐怨恨的望向裴舟白,阴冷道:“又岂会引狼入室!” “母后——”长乐扯出笑容,有些惨淡苍白的面容变回乖巧,“女儿来世再报养育之恩!” 说罢,长剑便要划过。 “不要——” 皇后不顾阻拦想冲过去制止,却被护卫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剑即将划破喉咙。 第125章 帝心如渊,深不可测 就在此时,一把飞刃横空而来,击断了长乐手中的长剑。 林挽朝顺着飞刃而来的方向看去,却未见有人。 御前侍卫眼疾手快的冲过去扣住了长乐,有人踢开断剑,有人大喊“护驾”,有人顾着自保,大殿内瞬间乱作一团。 混乱中,有人拉住了林挽朝的手腕,将她从拥挤的人群中一把拉出。 林挽朝抬头,看见了裴怀止的侧脸,冷冰冰的,眼里带着散漫轻傲,睥睨漠视的离开了身后的动乱。 “做什么?” “你不是想去梅园吗?带你去看。” 而此刻一批又一批的侍卫往里冲去,只有他二人逆着人流往外。 林挽朝问:“是谁救了长乐?” 裴怀止声音淡淡:“你觉得会是谁?” “能在宫中安插高手,除了掌管禁军的你,便是……” 林挽朝没再敢往下说,她只是怀疑的看着裴怀止,等着他确定自己的这个猜测。 裴怀止松开了林挽朝的手腕,回头笑看着她,只是深谙着眉眼,对她说—— “阿梨,帝心如渊呐。” 林挽朝惶惶愣住,裴怀止的声音如同鬼魅一般在耳旁萦绕,久久未能散去。 裴淮止叹了口气,望着黑洞洞的天,说道:“陛下这一招借力打力,真是水到渠成。” 君臣将相如同唱戏,就这么一唱一和,又心照不宣。 林挽朝一直在想,当初她入大理寺时就察觉到不对,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推了她一把,所以才会有对林府的封官加爵,才会那么顺利的和离,又那么顺利的入职大理寺。 那是因为陛下知道,林挽朝恨东宫,可以是最好的刀。 难怪当初妖僧续命案时,皇帝为了除掉钦天监,而对大理寺自请查案时会即可恩准。 权力,文宣帝动动手就能给予自己。 那么同理,他再动动手,也能一瞬即逝。 当初林挽朝问过裴怀止,皇帝为何不直接铲除东宫,裴怀止说的是……时机未到。 想来,如今便是时机。 皇帝一直在等一个太子置身事外的机会。 “你一直揪着十三年前的案子到底和钦天监有什么关系?还是说,这案子和太子也有关系?” 裴怀止没再说话,两个人不知何时就到了御花园。 裴怀止指了指远处一道拱门,道:“到了。” 林挽朝迈入,是梅园。 此刻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满天的白雪中一望无际的梅红,倚着阵阵梅香。 但林挽朝没有心思去看。 她一点一点理清了这从她入大理寺当寺丞就开始的局谋,仿佛看到了皇帝埋下的这条引线,就是为了今天。 为了能够不影响太子的情况下扳倒皇后,归拢了四分五裂的权势,将东宫的势力握到了自己的手里。 林挽朝缓缓道:“接下来,陛下是不是该革除当年扶持他上位的西北将军,也就是皇后的哥哥?” “是。” 裴淮止道:“阿梨真聪明啊,再猜猜,陛下握紧了西北的兵权之后呢?” “那便是朝中王侯……陛下会开始对付太后?” “是。” 林挽朝怔怔的愣在原地,眸色闪过惊骇,“但皇太后一直恪守成规,不似皇后野心十足,陛下没有理由动……” “君要臣死,这个道理,你该明白。” 林挽朝不明所以的看着裴淮止,缓缓道:“所以,如今我们是要……” 林挽朝戛然而止,不敢再往下说。 若是说出,那她就和野心勃勃皇后无异了。 裴淮止挑眉看她,忽然说:“阿梨说‘我们’,是说明你和我……” 林挽朝不知他这时候怎么还有心思耍贫,忧心忡忡的垂下眸,漫无目的的走在梅园里。 裴淮止在她身后说:“你如今就要报了仇,该是大快人心。” “我是很大快人心,可……只是觉得皇权太可怕,我开始想,害死林家的,究竟是东宫还是……” 在皇帝眼里,所有人都是棋子,她也是,或许林家也是。但凡微微跳出掌控,即使是结发妻子、亲生女儿,都可以随意抹除。 所以,到底是谁“杀”了林家呢? 林挽朝摇了摇头,她看向裴淮止:“太子如今算是与陛下真正一路了?” “是。可若是你和裴舟白的盟约还作数,那么陛下现在还不会急着对付皇祖母。” “我?” 裴淮止仰头望天,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轻笑一声:“看来陛下是挺看重这个太子的,原先都是合谋唱了一出戏,十几年啊,连皇后都被骗了。” 裴淮止折下一枝梅花,塞到了林挽朝的手里,“别多想,如今皇后这一烂摊子足够皇上和裴舟白费一阵子力气了。” 林挽朝握着花,茫然的抬头,“你就不怕麻烦寻到你头上?” “你担心我?” 林挽朝严肃道:“裴寺卿,要是你倒了,你觉得我还会活的长久吗?” “你放心,我就算死了,也会给你铺好后路的。” 林挽朝茫然,但随即想到什么,见裴淮止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往外走去,林挽朝急忙追过去。 “你是不是已经有打算了?”林挽朝看着他问。 裴淮止只是不明意味的笑着,低头避过头顶的梅花,好似一点都不着急。 林挽朝忽然想,是啊,她担心什么呢? 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裴淮止肯定不会就安分的做个待宰羔羊,他的手段,不一定就没文宣帝长远。 裴寺卿惯会满打满算。 而对林挽朝而言,那个害死林家所有人的凶手已经输得一塌糊涂,身败名裂,自己就算是什么下场,都也算是已经如愿以偿。 离开梅园以后,两个人往宫殿外走去,裴淮止发觉林挽朝始终安静,回头看她。 “怎么了?” 林挽朝摇了摇头,脸上早已是淡然自若,“帝王权术,我斗不过。但如今心愿得偿,生死与我而言倒也没那么重要了。” 裴淮止止步,盯着她:“你不信我?” “什么?” “我说,我会替你铺好路,保你一世安宁,你不信?” 林挽朝一怔。 她随之笑笑:“如今大仇得报,后果如何都是我求仁得仁。但寺卿大人这样只手遮天的人……”林挽朝想起那个荷包,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发现,此刻话里竟是有几分黯然,“不必费心力顾及我。” 第126章 你早就疯了 裴淮止笑意缓缓淡去,于深宫中漫长的街上,深深凝视着林挽朝。 “林挽朝,你听好,我说会护着你,那便是一定会护着你。我是满打满算,可你怎么就知我的算计里没有你?” 他凝眉,告诉她:“帝王权术不算什么,若你掌控权势,手握天下兵权,你怎会知道你的权术,比不过当今龙椅上的这位?” 林挽朝看他眸色深沉,黑黝黝的瞳孔里倒映着自己错愕的神情,里面闪烁着从未见过的偏执的光,不由后退一步。 “裴大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裴淮止靠近一步,眼尾泛红:“那你呢,林少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林挽朝喉头轻动,愣愣的怔了许久,下一瞬,忽然伸手抵住他的肩膀。 “裴大人,有人来了。” 裴淮止神色微动,眸色轻垂,目光落在了那只抵在自己肩头的手,眼中闪过一抹凝重,不动声色的退了回去。 林挽朝稳住心神,来的人正是候公公。 “裴大人,陛下连夜召集大臣在尚书阁议事。” 裴淮止目光始终看着林挽朝,须臾,才应声:“随后就到。” 他视线轻移,眼中早就恢复了往日的淡然自若。 “让卫荆送你回去,别乱跑。” 林挽朝垂眸,僵硬的回答:“属下遵命。” 裴淮止离开了,候公公却没走。 林挽朝知道他是有话要告诉自己,恭敬行礼。 候公公还是笑着,声音有些疲惫,“如今你是四品大臣,不必向老奴行礼。” “挽朝行礼,是敬长辈。” 候公公笑里染上几分欣慰,“林少卿,今日这一出戏,你可看出名堂来了?” 林挽朝一顿,如实回答:“应该是明白的。” “你和太子殿下乃是交好?” “算不上,只是共同谋事。” 候公公凑近一步,声音压低,肃然道:“既然如此,那便要跟紧了太子殿下,方可保你安宁。” 林挽朝声音哑然:“如果跟着裴淮止呢?” 候公公颔首:“那便是……腥风血雨。” 候公公走了很久,林挽朝便在漆黑的雪夜里站了很久。 腥风血雨么? 林挽朝回看身后,她这一路不一直都是腥风血雨? 她握紧了那支梅花。 —— 天牢。 冬日夜里的风原来这样冷,从狭窄的窗子里灌进来,仿佛能钻进了人的骨头缝里。 长乐裹着破旧的稻草,瑟瑟发抖,她发髻散乱,蓬头垢面,往日矜娇的面容此刻已是落魄不堪,那双总是天真的眼眸被血丝填满,无神的眼睛滑下眼泪。 直到听到脚步声,她才费力的抬起头,目光死寂。 看清来人,长乐森然一笑。 “皇兄,这时候来这里,是想看我笑话吗?” 裴舟白一身白衣,在漆黑阴冷的牢狱里显得一尘不染。 他还是那样淡淡的笑着,居高临下的看着此刻在他面前卑微至极的长乐。 “六岁,你坐在母后的怀里,手里拿着一颗青团,那时我因为忤逆母后,被关着饿了好几天。你将青团丢在地上,说赏我一口吃的。” “十一岁,我养了一只兔子,你明明有那么多的狐裘,却还是非要我的兔子,我不愿意,你便让自己的侍女当着我的面割断了兔子的头。” “十三岁,有一个宫女可怜我,也是在这样的冬天,她给了跪在外面的我一件大麾,你便让人用大麾捂死了那个宫女,将她赤身裸体丢在东宫门口任人嫌恶。” 长乐听着裴舟白说的这些事,丝毫忏悔和愧疚都没有,反而更加得意的笑着。 “如果知道有今天,我只会做的更狠毒,我会让你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吃那青团,我会割掉兔子的头后塞进你的嘴里,我会把你和那宫女一起杀死!” 裴淮止始终温和的笑着,一张清冷的脸在黑暗中晦暗不明。 “是啊,你只会更恶毒。” “因为对你这样卑贱血脉生出来的贱种,只配这样对待!” “是啊,你不说我都忘了,我母妃的灵柩也是被你们安排烧掉的,她连安然下葬都没有,就这样被钦天监归为……天谴,尸骨无存。你们抢走了她的孩子,却连一条活路都不给她留。” “你能为我母后所用,称我母后为母后,是那个贱妾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裴舟白往前一步,居高临下的看着长乐,他太清楚了,他这个妹妹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她现在所有的有恃无恐都是装出来的。 所以,他说:“可是,此时此刻,贱妾的孩子,在牢狱外,而你,在牢狱里啊。” “你闭嘴!你闭嘴!” 长乐像是突然被人戳到了痛处,歇斯底里的大喊着就要扑向裴舟白。 裴舟白轻轻退后一步,嘴角微微翘起。 刚刚还强装出一副临危不惧模样的长乐,此刻终于是露出了真正的疯癫模样。 裴舟白继续说:“很快,贱妾的儿子会送你的母后去见你。” 闻言,长乐停住,惶恐的摇着头,整个人无力的跪在地上,恶狠狠的看着裴舟白。 “母后养你这么多年,你就忍心……” “养我?” 裴舟白那张病态有些泛白的脸上浮出嘲讽的笑意,眼底猩红。 “对啊,要多谢她的养育之恩,我一定会好好报答的。” 长乐透过铁栏去抓裴舟白的衣角,威胁道:“本公主警告你,你敢动我母后,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裴舟白偏头看她,笑着说:“你若是真做了鬼,应该先想想,被你害死的那些人该怎么找你报仇。” “裴舟白!” “你不是喜欢唤我皇兄吗?”裴舟白微微昂首,脸上带着疲惫的笑意:“多唤几声吧,否则,废黜之令一旦颁布,你就不是公主了。” 裴舟白言语如刀,刀刀诛心,兵不见刃的狠狠剜进了长乐的心里,她痛苦绝望的摇着头,把头扣在地上,肩膀止不住颤抖。 “怎么?这就疯了?妹妹,你该学学我,十三年,在你们的手底下苟活了十三年,我都没疯。” “你早就是个疯子了!” 长乐猛的抬起头来,眼底猩红的看着裴舟白。 “你是皇宫里最可怕的疯子!” 裴舟白冷静淡然的看着她。 她没说错。 是啊,其实,他早就是个疯子了。 下一瞬,长乐猛的咳出一口血来,溅到满地的稻草和裴舟白的衣袂上。 第127章 我的仇,我自己报 裴舟白看着蜷缩在地上的长乐,胸膛前的华服上都是血,可他还是麻木着,没有丝毫的兴奋。 他没有复仇的感觉,他的心早就被这深宫里的利刃掏空搅碎了。 他只是想让长乐痛苦一点,再痛苦一点,因为做了错事的人,就该是这样,痛不欲生。 裴舟白继续说:“你知道是谁不让你死吗?” 长乐痛苦扭曲的仰起脸,是谁?是谁今夜在大殿上救她?她也想知道! 会是……裴淮止吗? 是不是他舍不得自己,所以阻止了自己自刎? “你以为,是裴淮止吗?” 裴舟白仿佛能猜中她的心思一般,忽然笑了,似嘲讽,又像自嘲。 “是我们的父皇啊。” 长乐猛的一怔,凌乱的头发下露出的那只眼透出错愕与震惊。 “你不能死,你死了,如何逼舅舅交出兵权?你死了,一切再死无对证,母后如何被推翻?你死了,父皇这些年来所筹谋的一切,就知成了一半。” 长乐不解的怔着,她爬起来,不可置信的摇着头。 怎么可能? 她的父皇,那么疼爱她。 “母后始终隐瞒你久病不愈的消息,可实际上,父皇什么都知道,但他还不能让你这么快死。” 说到这里,长乐整个人都绝望的啜泣着,喉咙里发出血腥的低吼,不人不鬼,半疯半癫。 “闭嘴!闭嘴……父皇……父皇,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和母后?你明明那么疼我,让我在皇祖母身边长大,给我修缮私宅,让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长乐一遍一遍的问,然后也开始一点一点明白。 皇帝从在对长乐好开始,就已经是一场计谋了。 让她有私宅,不限制她自由,甚至让她亲近与皇帝水火不容的太后……就是为了让她掉进看不见的深渊,好拉着皇后一起坠入。 自己的存在,只是父皇费劲心思捧杀而出的破绽罢了,为了推翻母后的破绽! 裴舟白早就走了。 如墨的夜空下,漫天遍地的白,他锦白色长衫下的血迹格外醒目,像缀满了大笑不一的红梅。 裴舟白轻声说:“蛊森,林姑娘呢?” “在尚书阁外。” “她在等裴淮止。” “是。”蛊森暗自看了一眼自家殿下,只觉得他每一句话都好像累极了。 “去将她请来,入东安门。” “是。” 衣袂上的红梅,很快就绽放在了东安门的紫金殿里。 皇后,被软禁着,门外是数十金吾卫禁卫高手。 而她,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坐在纱幔之后,不似牢狱,这里的烛火明亮又温暖。 皇后金色的华服一丝不苟,就连头上精美绝伦的凤冠也是丝毫不乱,仍旧威严。 她还是她,一颗深扎在东安门里,盘根错节的罂粟毒花。 只是这根,今夜被人连根拔起了。 “孽障,你来做什么?” 裴舟白恭敬合手,微微屈身,说道:“儿臣来探望母后。” “让你失望了。”皇后幽深威严的眸子盯着他,说:“我没有狼狈不堪,我仍旧是东宫太后!” 裴舟白直起身子,这么多年,第一次直视皇后的眼睛,比她还要深不可测。 “是啊,您今日还是皇后,公主从今日起,却再也不是公主了。” 林挽朝一直在门外立着,额前的碎发被寒风吹开,她隐在黑暗中,看着殿内日思夜想的血恨仇人。 看见那副被权势塑造的外壳,终于因为这句话而生出一条裂缝。 皇后强撑着高昂的头颅,声音威严:“只要本宫一日还是皇后,乐儿就一日还是公主!没有人,能伤得了她!” 裴舟白走近一步,轻声开口:“是么?母后,您猜我这衣角上的血是谁的呢?” 下一瞬,皇后猛的站了起来,死死的盯着那一滴滴的血迹,终于是不可自制的抖了起来。 此时,林挽朝抬步走了进来,对上皇后不可置信的眼眸。 她拱手而让,一字一句:“微臣,向皇后娘娘请安。” “你们……你们联起手来害我,害我的乐儿!”皇后的声音微微发颤,克制着恨意,抬手指着林挽朝,皇后的体面在这一刻化为一地狼藉,她只想冲上去杀了林挽朝。 裴舟白往前一步,护住了林挽朝。 却在下一瞬,有一只手推开了他。 回头,林挽朝眼眸中尽是冷淡霜意,说:“我的路,我自己走,我自己的仇,我一定要自己报。” 林挽朝上前,眸色冷厌,“我若是怕她,就不会一路走到今日这步。” 皇后眼眸露出危险的锋芒,笑道:“没想到啊,最后会是你成了本宫最大的绊脚石!若是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在你成亲之前屠了你林家,那样你也跑不了!” 林挽朝发现了,每个恶人死到临头都喜欢说——早知道。 李絮絮会说,长乐会说,就连执掌中宫的皇后也会这么说。 他们从来不会丝毫悔悟,他们只会觉得自己做的那些恶事还不够狠。 真是可笑。 林挽朝笑了出来,有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吹灭了满堂的烛火,紫金殿陷入一片阴冷。 林挽朝的声音很轻很轻。 “那你……将来只会更加后悔。” 此言一出,满满的嘲讽和鄙夷。 皇后再也伪装不下去,她一挥手,拿起一旁的长剑从高台上冲下来,口中喊道:“本宫要杀了你!本宫一定要杀了你!” 林挽朝一动不动,等到门外的禁卫进来点燃了所有的烛火,再次照亮了整个紫金殿的那一刻,皇后的步子突然猛的止住。 林挽朝手里的匕首离她的脖颈只有几寸。 她冷冷开口:“我问你,当初为何要杀我林家?” 皇后浑身颤抖的看着那匕首,一动不敢动。 裴舟白看着,只觉得可笑。 皇后害死了那么多的人,那些血灌溉着她脚下盘根错节的权势,可真的离死这么近的那一刻,她却害怕了。 长乐甚至都不怕死,可她这个总是稳坐大局的皇后却先怕了。 她手中的剑落在地上,禁卫上前要扣住皇后,却被裴舟白遣退。 林挽朝说过,她的仇,她要自己报。 第128章 原是真正的凶手是她 皇后整个人倒在地上,从始至终一丝不苟的凤冠终于跌落在地,滚到了林挽朝脚下。 “说。” 皇后想要再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可眼里的恐惧藏不住。 她颤声道:“是,是我杀了你们林家满门!林守业他算什么东西?敢参奏本宫与户部?可你真的以为,你们全家都是被我害死的么?” “什么意思?” 皇后看见林挽朝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动摇,得意的笑了:“我可以告诉你,你能保证不杀我和乐儿吗?” 林挽朝颔首匕首微偏:“我保证。” 皇后像是松了一口气,她摊开了自己身下繁重的华服,摸了摸自己的耳环,金子包裹着珠翠,格外华丽,她缓缓道来。 “你爹当初不仅是得罪了我,从她决定将你嫁给薛行渊的那一刻起,他就也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林挽朝微怔,问她:“这和薛行渊又有什么关系?” 皇后嘲讽着叹了口气,道:“陛下是如何登得皇位,你不知道,裴舟白也不知道,就连裴淮止也不知道。”她笑的诡异:“可我知道,他是如何逼死自己的皇兄,在我哥哥和你爹的扶持下一步步登上皇位。 我哥哥是武将之首,你爹就是文官之表。陛下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文武相结,他怕啊,因为他就是这么登上皇位的!” 皇后冷冷的凝视着林挽朝,最后说:“若是没有陛下的默许,我也不会那么轻易的碾死你一家!” “轰”。 林挽朝好像整个人失去了神智,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寒冰包裹,她僵硬的看着面前的女人,意识逐渐迟钝起来。 在错愕中,林挽朝脑海里猛的闪过一个念头。 当初,是自己要嫁给薛行渊的。 所以,如果不是自己喜欢薛行渊,在一众京都世家公子中选择了武将之后的薛行渊……爹娘,哥哥,所有的亲人都不会死! 林挽朝步伐微微踉跄,双目空洞的摇着头。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是自己…… 林挽朝不可置信的落下眼泪,明明当初想要与薛行渊和离时,皇帝甚至为了少个麻烦想要赐死自己,他是不想见到他们二人和离的…… ——不! 不,那时候的自己,已经不是廷尉之女,而只是一个慰藉镇边大将军的孤苦正妻,没有威胁。 后来,自己不愿做这正妻了,而只想要查清灭门真凶,于是,就又变成了一把可以推翻皇后的利刃。 赐匾,封赏,恩准…… 这些,都是因为利用。 她被自己的仇人利用,当成棋子,却全然不知? 林挽朝的心口像是被刀扎了进去,只觉得疼,疼到站立不稳。 皇后早就等候多时,她见林挽朝恍恍惚惚,目光一冷,瞬时抽出长袍盖住的长剑刺了过去。 裴舟白心下一惊,下意识上前拉过林挽朝,护在了她身前。 林挽朝猝不及防的跌入了一个怀抱,陌生的温度让她瞬间清醒。 她猝然抬眼,目光陡然锋利,随即握紧了手里的刀子,顺势推开裴舟白。 匕首划破凉夜,落下两节碎刃。 裴淮止送她的匕首,削铁如泥,皇后的剑被拦腰切断。 林挽朝冷漠的审视着皇后,道:“你还真是死心不改。” 皇后咬着牙,被切断的剑柄还在她手上,震得虎口疼,她不甘心道:“你说过,我告诉你,你便不杀我和我的乐儿!” “是啊,我答应,我不杀你。”林挽朝眼底冰寒,强撑着意识说道:“可你忘了么?我是大理寺少卿,我会按照北庆律例,一条一条的审你的罪,让律法来杀你。” 皇后眼中的恨意被慌张和恐惧占据,最后变成哀求,她想上前抓住林挽朝,可却被裴舟白横身一挡,拦住了去路。 等再看过去,林挽朝已经离开了。 皇后颓然彷徨的跪在地上,好像看到了自己必死的结局,她一点点变得死气沉沉。 裴舟白蹲下身来,拿起那把断剑,塞进皇后手中,对上她错愕的目光。 雪夜冷凉,寒霜明亮。 忽然,他笑了。 “母后,再帮儿臣最后一次吧。” 说罢,裴舟白握紧皇后的手,用那断剑狠狠割破自己的胳膊。 锦服破开一个口子,有血滴了出来,滴在青色的金砖上,像是要猝进去的毒。 皇后颤抖的丢开剑,不知道裴舟白想做什么。 只见他笑着,捂着胳膊缓缓地站起来,冷然的看了她一眼,转身,一点点往外走了。 那是,看她的最后一眼。 —— 夜里又冷又暗,林挽朝提着匕首,亦步亦趋的走在漫长的大道上。 她仿佛坠入冰窟,目光空洞,整个人丢了魂魄。 裴舟白追了上来,却没有打扰她,而是一言不发的跟在她身后。 他知道林挽朝这样是因为什么。 因为她的婚事,害死了全家。 而那个默许一切发生的皇帝,又操控着她,利用着她,替自己除掉了所有的障碍。 腥风血雨得以活命的人生,却只在天子几息之间,就能被随意摆弄。 任是谁,都会疯掉。 林挽朝忽然笑了,她眼里闪过自嘲,随手抹掉了眼泪。 “原来,我猜的没错,杀害我爹娘的凶手的确不止皇后……可我没猜中,没猜中这一切究其根本,是因为我。” 林挽朝的步子停了下来,她回身看着裴舟白,又哭又笑的反问他:“因为我?” 她摇头,整个人因为悲痛像是快要破碎。 “因为我,他便杀了整个林家?他杀我一人不就好了?他下旨阻止婚事不就好了?那么多办法,为何偏偏是……血屠林家?” 裴舟白不知道怎么跟林挽朝解释,在皇帝心里,任何威胁到皇位的苗头,他都会抹除。 婚事只是一个原因罢了。 林挽朝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恨过。 她好恨,恨那些九五之尊的冷血,恨这冰冷的权势,更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喜欢薛行渊,恨自己为什么要嫁给薛行渊! 林挽朝忽然眼前发黑,终于再是坚持不住,瘫坐在地上。 裴舟白担忧的唤她,一直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怔怔的望着裴舟白。 须臾,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捂着胸口蜷缩起来,无助的抱紧了膝盖。可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哭声来,只剩下痛苦的喘息和眼泪。 裴舟白装活死人装久了,麻木到连复仇都感受不到的心口,此刻忽然痛了起来。 他无措的张开手,抱住了林挽朝,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想让她哭出来。 裴淮止从尚书阁出来时,就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了她,看见她伏在裴舟白的怀里。 第129章 他把她护在怀里 裴淮止微微拧眉,步子不由加快。 裴舟白看见他过来,目光微垂,松开了她。 裴淮止冲过去,因为走的太急,人还没到,膝盖先落了地,伸手接住了林挽朝。 “这是……怎么了?” 林挽朝说不出话,他又看裴舟白。 可裴舟白觉得这些痛苦的事情只能由她自己愿意说才行,自己没有任何权利将她的事说出口。 两个人都成了哑巴,裴淮止皱了皱眉,手足无措的想要抱住林挽朝。 他是第一次看见林挽朝这么伤心,不仅是伤心,更是绝望。 忽然,林挽朝嘴角猛的喷出鲜血,滚烫的血液融入雪中,零星半点溅在了裴淮止的胸口。 裴淮止脸色大变,声音都有些发抖,胡乱的替林挽朝擦去脸上的血。 “阿梨?” 裴舟白也慌了神,踉跄的站起,冲身后的宦官道:“太医!去传太医!” 直到最后林挽朝失去了意识,倒在了裴淮止的怀里,他都还处在失神中。 “到底怎么了?”裴淮止抬起头,目光冷冷的盯着裴舟白:“是你把她带过来的?” “是,因为我知道,她想见皇后。” “谁给你的权力?”裴淮止怒视他,也是头一次这么失控:“我说了让她回去,你带她去见皇后都做了什么?” 裴舟白站在不远处,神色微微凝滞,不解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想报仇,你应该知道,她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 裴淮止一双眸子在雪夜里红到极致,他低下头,将林挽朝抱的更紧了些,心口像是滚了一圈刀子一般渗着疼。 “这血路太脏了,她不该沾染。” 裴舟白眸色微微顿住,他疑惑看着裴淮止,看着北庆朝堂里让人谈之色变的裴寺卿,此刻小心翼翼的抱着怀里的女子…… 可似乎更是因为裴淮止的这句话而不解,所以在原地失神了许久。 须臾,他才了然于心。 “你……心悦她?” 裴淮止说:“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他抬头,一字一句的警告:“你,皇上,还有我,怎么斗都是我们之间的事。你若是敢从阿梨身上下手,我保证,东宫和大理寺,只能有一处安然。” 裴舟白讥讽的笑了,“你以为事到如今,她会甘心放下吗?裴淮止,是你太不了解她,还是你太天真了?” 裴淮止不在乎,他当然清楚林挽朝是什么样的性子,只要咬住的事,那就是不死不休。 他不怕死,他和林挽朝都是这世上孑然一身的人,他们都已经死过了。 “就算真有一日性命攸关,我也会给阿梨留好后路,再死。” 裴舟白就静静的看着,眼中好似有千言万语,却梗在喉头说不出口。 他胸口里有什么东西在跳跃,狠狠的冲撞着本该麻木的神智,死死的拉扯、撕裂、扭曲着他的心脏。 裴舟白不明白这是什么,他只知道,他讨厌裴淮止对林挽朝这样的好,他讨厌他们二人之间所有不曾言明的在乎,他讨厌自己不是裴淮止,和林挽朝之间只有冷冰冰的盟约。 裴舟白以为自己早就杀了自己,不会再痛,不会再有任何的情绪,可到了现在,像是被人捏住了喉管一般窒息。 裴舟白眸色微微冷了下来,心里的东西归于平静,他知道了。 这是嫉妒。 —— 药草沸腾着,雾气上涌着,浓雾的药味飘进床间的帷幔,还在昏迷的林挽朝微微皱眉。 她整张脸都苍白的厉害,浑身都烫的厉害,一夜都没有睡好,昏睡中不是梦呓,就是发抖。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满地的血,满地的火,将她困在曾经的林家,灼热的烟和血腥味堵住了她所有的呼吸,她跪在地上,逃不出去,火舌缠住了林挽朝的身体,将她吞噬的血肉模糊。 依稀之间,她看见了爹娘,哥哥,叔叔婶婶,堂弟…… 他们和自己一样痛苦,痛苦着,扭曲着,狰狞着,他们爬过来,抓住林挽朝的衣角。 是娘的声音,她说:“阿梨……阿梨……救救我……” 阿弟哭着,嗓音干涸,问她:“姐姐,是你害了我们……你为什么要嫁给薛行渊啊?” “娘……阿新……” 恐惧和悔恨如同利刃刺破心扉,只剩下窒息、无助而痛苦。 莲莲听见小姐又在哭了,她急忙放下手里的蒲扇准备进屋去瞧,可一转身却险些撞到了裴淮止。 他应该是刚到,身上还拢着寒气,一双眸子也跟猝了冰一般。 莲莲害怕的往后退了一步,“大人。” “她怎么样了?” “小姐忧思过度,受了惊吓,染了热病,海神医来瞧过了,给开了药。” 裴淮止掀开帘子往里进去,榻上的林挽朝似醒非醒,还在被梦魇里的火光吞没,一遍一遍的烧着。 直到有一双很冰的手抱起了自己,林挽朝觉得火好似灭了。门外春光乍泄,爹娘在屋里等她吃饭,阿弟在院子里跑跳玩闹,院子里飘着淡淡的梨花香气。 裴淮止握紧了她发抖的双手,把她紧紧地拥进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背,看见她的唇色惨白,喊着爹娘。 “阿梨,我在。” 林挽朝听见了裴淮止的声音,混乱中,满心满怀的愧疚变成了委屈,依偎在他怀里缩成了一团。 莲莲端着药进来,瞧见这一幕,整个人当场石化,生生的定在了那里。 许久,她才反应过来后,于是悄悄地将药放在房中的茶桌上,急忙退了出去。 迎面就撞上了风风火火赶来的十一。 本来林家都瞒着十一,却没想他还是从大理寺里跑了回来。 “姐姐呢?” 莲莲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里面,低声道:“裴大人守着小姐呢,不会有事的。” 十一凝起眉头,脱口而出:“裴淮止?” 莲莲点头,没发现十一的错愕,推着他往远处走。 “小公子,别打扰小姐休息了,来陪我煎药!” 十一回头,他只是想看一眼姐姐, *** 裴淮止拨开她汗涔涔的碎发,用手轻轻捧着林挽朝发烫的脸,像把她整个人护在怀里,仿佛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林挽朝睁开晦暗潮湿的眼眸,里面尽是深红的血丝,气若游丝。 “裴淮止,我梦见我爹娘了。” 第130章 我做你的棋子(简介名场面) 林挽朝烫的像是要化在怀里,裴淮止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她的脸,轻声问:“还梦见谁了?” 林挽朝说:“阿弟,婶婶……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怪我。这场灭门的背后,除了皇帝,我自己也是元凶之一……” 裴淮止说:“不是的,阿梨,那都是梦。” 林挽朝的面容苍白,愣在那里,过了很久很久,忽然就闭上眼,颤声道:“裴淮止,是我害死了他们。” 林挽朝想要哭,可是她哭不出来,就像昨夜,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颤抖,无声的颤抖,指甲狠狠的陷入手掌。 裴淮止握住她的手,掰开她的手掌,不让她伤害自己,却又看见她紧紧咬着嘴唇,唇角渗出殷红的血。 “哭出来吧,阿梨,哭出来,不然你会憋坏的。” 一声声阿梨,是安抚,是宽慰,是在告诉林挽朝,你可以哭,有人给你倚靠。 很快,哭声一点点的,从很弱,变成了剧烈的啜泣。 林挽朝哭出来了,几近肝肠寸断,像是宣泄一般。 很久很久,久到日上三竿,化了亮融融的雪。 春天,又要来了。 —— 林挽朝喝下药,撑着身子要站起来,裴淮止在一旁扶着她。 十一急忙上前,神色担忧:“姐姐,你还不能起来!” 林挽朝摇头,说:“没事。” 裴淮止却问:“你想去哪里?” 他是在问她,可他大抵已经猜到了答案。 两个人之间像多了一层无言的罩子,罩住了彼此,别人都进不来。 林挽朝说:“我想去林府。” 十一狐疑的解释:“姐姐,这里就是林府。” “她要去真正的林府。”裴淮止说:“而不是,一个虚伪上位者赐的假壳子。” 林挽朝没再说话,她步伐虚无的往外走去,走出内院,穿过外院,踏出门槛,往另一边走,走到一处荒败的宅院前,推开了破旧腐败的门。 整个府邸扑面而来的,都是死寂和落败,满地灰烬早在三年的日子里浸进了地上的砖,红色的绸缎落在地上已经生在了泥里,露出来的一截被火烧的卷曲。 那些屋子,还有花草,院里曾经盛开繁盛的梨花树,全都变成了黑漆漆的灰烬,再看不出曾经一星半点的光景。 透过这些残存的痕迹,好似看见那夜烈火浓烟冲天而上,人们四处逃窜,乱喊乱叫,哭声震天。 “以前,我就在这个秋千上推着阿弟玩,”林挽朝淡淡的笑着,目光温和希冀,继续说:“阿兄就在这里练剑,那里的门打开,他可以直接看到绣花的嫂嫂,爹在擦剑,娘在给我整理榫卯。” 裴淮止跟在她身后,陪她一起看,陪她一起想,陪她一起悲。 “裴淮止。” 此刻,她只是喊着他的名字,曾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权势等级早就消散,而上位者有求必应。 “阿梨。” “你说,若是真的有了那样的权力,就能算尽天下人吗?” “天子么?不过也是天下人罢了。” 他这话,意味深长。 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再是俾睨终生,可也是众生之一。 林挽朝回头,说“你昨日与我说,若是不效忠与皇帝,那便是腥风血雨。” “是。” “可你知道吗?一年前,我在去往西城山上的马车上对你说,求你让我做你的棋子,为你所用,帮你查案,以身入局,推翻东宫。那时起,我就已经踏上这条血路了。” 裴淮止说:“我记得。” “可这条路似乎还很长,长到我看不到头,可我必须要走。”林挽朝走近他,仰头,虚弱的面容上,那双眸子格外坚定。 “这一次,我想继续做你的棋子,你帮我,我要那个人付出代价!” 裴淮止看着她,他其实一点也不想看见那双好看的眼眸里这样冰冷,除了恨意,别无其他。 可他怎么能要求她不恨呢? 任是谁,都会恨。 可裴淮止却摇了摇头,他低头,看见林挽朝白净的鞋子上沾染了灰尘。 不该是这样, 他抬眸,对上她的眼睛,说:“这一次,我来做你的棋子。” 上位者甘愿俯首,缓缓蹲下,小心翼翼的替她拂去了鞋子上的尘土。 “阿梨,这血路太脏,以后我替你走。” 林挽朝微微后退一步,声音很冷,她不想欠他太多。 “你不必为了我,弄脏自己。” 裴淮止站了起来,细心的替林挽朝整理好身上银白色的大麾,而后笑了笑,笑容沉沉的,又凉凉的。 “不会弄脏的,阿梨,我本就是血里长大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裴淮止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卑贱的存在。 他自欺欺人的怕脏,哪怕手上沾了血就会用粗糙的刷子狠狠洗干净,哪怕洗到破皮流血…… 可实际上,在奴隶营不见天日的七年里,整日整日泡在血里的,也是他。 他本就肮脏的人生能用来换林挽朝干净一些,很值当。 —— 裴慕渊神神秘秘的从宫里回来时,李絮絮正站在院子里。 她在等他。 “你一整夜去哪了?” 裴慕渊不耐烦的皱眉,这女人还真拿自己当世子妃了? 他问:“跟你有什么关系?” “皇后是失了势,可太子殿下还在,别以为就可以趁机休了我或者杀了我,我告诉你,我手上可有太子殿下在乎的东西,足够保我在今后的安宁。” 裴慕渊眼中闪过嘲讽,笑道:“你这谎话倒是会编,跟真的一样。” 李絮絮丝毫不惧,反而嘴角翘起,声音沙哑浑浊,像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难听。 “而且,我手里的东西,也足够保整个瑞王府,可你若敢要我的命,我一定会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李絮絮此刻的眼神恶狠狠的,带着强烈的警告,惊的裴慕渊也是心下一颤。 这是个疯女人,她说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好……我不杀你,也不休你,可你手里这份证据,我要一半!” 李絮絮笑了,这是她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在瑞王府赢来的第一份尊重和平等,更是她自己给自己争到的筹码。 李絮絮心里有些得意,她觉得这一刻,自己可比狐假虎威的林挽朝强多了! 第131章 我是来杀你的 皇宫的天牢,是宫里最阴暗的地方。 可林挽朝觉得极好,这里可以圈禁这宫里曾经任何至高无上的人。 比如,长乐。 长乐坐在地上,脑袋倚靠在墙上,睁开混沌的眼皮,冷眼看着黑暗中走出的人影。 林挽朝摘下斗篷,淡漠的望着她。 “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长乐冷冷的扬起嘴角,她就猜到,她会来找自己。 喉头一声溢笑:“是你啊,怎么,林少卿打算亲自审我?” 林挽朝没说话,沉默的眼睛黑洞洞的,笑了笑。 “说吧,这时候找本公主是想做什么?替你林家报仇,还是替大理寺当狗来了?” 长乐问完,却看见林挽朝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她曾经像一株低贱的草,拔不掉除不尽,春风一吹就又活了,让人看的厌烦。 可此刻的林挽朝,眼里是死寂的,凉薄的,深不可测的,高高在上的,带着麻木的冷。 她问:“杀林府的十二人屠,是你的爪牙?” 长乐沉下眸子,语气漫不经心:“看来是报仇来了,是啊,是我,屠你满门那天的令,就是我下的。” 林挽朝的笑意一点点淡去,长乐皱起眉头:“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恨我啊,恨我就杀了我啊,我母后一定会替我报仇的!你一个棋子,又能猖狂多久?哈哈哈哈哈!” 长乐诡异的笑了起来,匿在头发下的眼睛发出得意的光。 笑着笑着,林挽朝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长乐笑声渐隐,憎恨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林挽朝叹了口气,道:“你在这里负隅顽抗,以为皇后会如何救你,可你却没见到,你那母后匍匐在我脚下求我别杀你时狼狈的样子,你说,我笑什么呢?” 长乐猛的一滞,扑过来,扒在牢狱栏杆上,瞪着她低声吼道:“不可能,我的母后宁为玉碎,也不会跪你这种人!林挽朝,你骗我!” 林挽朝微微挑眉,似是感慨,“那样一个虚伪懦弱的女人,却用权势养出你这样一个高傲如斯的女儿,还真是讽刺。” 长乐嘴唇颤抖,曾经金尊玉贵的公主,如今卑微的像蝼蚁一样困在围栏里,像待宰的牲畜。可她向来只做被仰视的人,绝不会为了活命祈求别人! 林挽朝仔细端详着她,说道:“我现在告诉你,我是来做什么的。皇上不杀皇后,因为还要制衡西北军,而这中间的筹码就是公主殿下您啊,所以他才让人阻止你自刎。” 长乐喉头梗塞,整个人不可自制的发着抖。 “而我,”林挽朝缓缓从身后拿出一盒点心,慢条斯理的打开,递给长乐,“是来杀你的。” “大胆!”长乐抓着栏杆撕心裂肺的叫喊:“我是公主!” “公主?”林挽朝将糕点丢到她脚下,笑着转了个圈,回过身时,目光已经变得冷厉:“你,裴舟白,你们十几个皇子公主,与我,与这朝堂里所有的人一样,不过都是你那父皇的棋子罢了,你甘心吗?” 长乐冷然一笑,倨傲的看着林挽朝,她倨傲的看着林挽朝,说:“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逼我自尽,让父皇拿不住西北口!我偏不,休想蒙我!” 林挽朝宛若了然的点了点头,“哦,你还挺聪明。” “我不自尽,你又能奈何得了我?你杀不了我!” “是啊,我杀不了你。”林挽朝蹲下身,平静的凝视着长乐,若有所思道:“可是,这天牢里不小心进来只老鼠野猫什么的,吃掉个耳朵,挖烂双眼睛之类的,倒也正常。” 看见长乐眼里的倨傲逐渐变为恐惧,林挽朝一笑:“没事,总之不会让你死的,我得不了呈逞,放心。” 长乐觉得眼前的林挽朝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疯了,她真的疯了,她想做什么?对付皇上? “你觉得我疯了?”林挽朝摇摇头:“我清醒的很,长乐,不清醒的是你,你想让那个操控你一生的人,就这么轻易的用你挟制你母后吗?” 被关在天牢十几日,遇此变故,长乐早就在阴暗的牢狱里神智不清了,她甚至都分不清事到如今到底是谁害了她,她该恨谁…… 林挽朝的话让长乐逐渐陷入混乱,她手指陷入发丝,死死的揪着,摇着头低声呢喃:“不可能,不能让母后为难,不能……” “是啊,你自裁,她就不为难了。” 林挽朝开口,如同蛊惑。 长乐的目光一点点落在了那糕点上,是自己最喜欢吃的桂花栗子糕。 “这糕点……是止哥哥买的吗?” 只有止哥哥知道她喜欢吃的糕点。 “是。” 长乐捡了起来,一点点拂掉上面的灰尘,如痴如魔的脸上露出笑意,又是那样的笑,乖巧,温柔。 她张口,咬了一口,甜腻腻的,这是她这半个月来,吃的最甜的东西了。 林挽朝目光渐渐冷去,她站起来,用帕子擦了擦手,随意丢在地上,转身离开。 长乐小心的捧着栗子糕点,一点点的吃干净。 如同万刀千刃在腹腔中肆虐,长乐最后的半块糕点从手里掉落,她倒在了地上。 濒死的痛苦和一片血红中,她看见了那个被她记在心里的人。 “桑山,你没骗我,真的是……甜的……” “我也没骗你……我记住你了……” —— 林挽朝离开天牢,只觉得凉风渗骨。 裴淮止已经替她料理好了一切,没有人会看见她来过,她们只会说长乐身上藏的毒,她是自尽。 裴淮止跟在她身后,说:“冷吗?” “不冷。”林挽朝的眸底泛红,“我从未如此快意,热血沸腾。” 她停下步子,回头,笑着:“她是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 裴淮止没说什么,越过她充满恨意的眼神,只是解下了身上的大麾,替她披上。 林挽朝一滞,险些没反应过来。她早就觉得奇怪,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越来越好。 “我已经是一具白骨,裴淮止,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 裴淮止的手微微一顿,他感觉怀里那对珍珠耳环烫的厉害。 可他知道,对如今的林挽朝来说,他的心思,都是她的负担。 他说:“等你真正报了仇,我再告诉你。” 他轻轻笑了笑,眼里又恢复了散漫慵懒,打了个哈欠。 “困了,回去歇息。” 第132章 她更凉薄了 深夜,有宦官急促的扣响了东安门紫金殿的门。 皇后惊醒,一身冷汗,只觉得心跳的厉害,快要冲破胸膛。 是皇上来杀她的吗? 不可能,他现在还不能让自己死。 北庆皇后如果莫名?殁,那就是举国大乱的大事。 可不是杀身之祸,该是什么呢…… 皇后隐隐觉得不安,更发觉得觉得心神慌乱。 只见宦官跌跌撞撞的跑进来,跪在地上,整个人颤抖不已,哭喊道:“皇后娘娘!长乐公主她……” “长乐怎么了?” 皇后闻言,猛的从榻上跌落下来,不顾的冲过来揪住宦官的领子将他拽起来,眼眸通红的质问:“你说什么?我的乐儿她怎么了!” “公主殿下她……殁了。” 明明是凛冬,可皇后却仿佛听到一声惊雷,整个人都失力倒在了地上。 “殁了?” “是……是自戕!” “乐儿怎么会自戕!我的女儿那么骄傲,她怎么会自戕!一定是有人杀她,是有人逼迫她……是谁?是陛下?不,不会是他,那会是……林挽朝!是林挽朝!是那个贱人,一定是她!” 她发了疯一般,发髻散乱,声音嘶哑,语无伦次的咒骂。往日里尊贵的凤颜上,如今满是泪痕,妩媚上挑的丹凤眼中被血丝填满,神情如癫如狂。 宦官吓得急忙退下,又重重的关上了紫金殿的门。 殿里,再次归于黑暗。 只有女人疯癫的哭声,不绝于耳,凄厉的响彻整个东安门。 —— 裴舟白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去见文宣帝的路上。 蛊森跟在他身后,继续说:“虽说,裴寺卿处理的很干净,可狱卒里有我们的人。据说,那毒药是林少卿送进去的。” 裴舟白眉眼冷冷淡淡,丝毫不觉得意外。 “是吗,得了空,我定要去恭喜她,大仇得报。” 裴舟白想起了什么,语气温和的问:“都料理干净了吗?” 蛊森知道主子问的是那些东安门的宫女和宦官。不管是曾经对裴舟白冷眼相待,还是落井下石的,即使出了宫,也都被杀了。 “嗯,一个不少。” 裴舟白轻轻的叹了口气,那些曾经见证过他屈辱的人终于都死了。 他仰头看了一眼天。 “蛊森,春天快到了。” “是,这月十五是新岁,过了就到春天了。” 裴舟白说:“将御花园的树都挖了,换成梨花,来年春日,一定是千树万树梨花开,甚是好看。” 蛊森有些不解,但还是遵令。 说话间,就已经到了尚书阁。 文宣帝握着奏折,咳嗽的厉害,裴舟白屏退太监,亲自上前替他斟茶。 “父皇,保重龙体。” 文宣帝摇了摇头,接过茶水轻酌,“西北军陈寅父子二人,已经知道了长乐自戕的事情,如今,蠢蠢欲动,恐怕不日就有异动。” “父皇其实不必忧心,儿臣倒是有一计。” 文宣帝看他,问:“是何计策?” “西北军,兵马数量上的确是在北庆无一可敌,但说起来也在西北沉寂多年,就算偶有上阵杀敌,那也都是一些小仗,恐怕都已经养废了。漠北军虽只有十万人马,可却常年驻守边关,厮杀不断,若是真的兵戎相见,我们不见得就会败。” “漠北?你是说……薛行渊?” “是。如今薛行渊已与齐太师之女定下婚约,而齐太师乃是儿臣曾经的太傅,薛行渊一定会听命我们。” 皇帝若有所思,他曾经的确是对薛行渊寄予厚望,但自从薛府出了命案后,他便觉得此人不堪重用,于是打算将其压下。 只是如今看,却又不得不将他重新重用。 “可你觉得,一个手握大权的将军,与太师结亲,文武之势皆在手中,若有一日起了判心,又该如何?” 裴舟白心下嘲讽,看来,皇帝是有打算用同样的方式,像处理林家一样,处理掉齐家。 “父皇不必担忧,儿臣会处理好的。” “况且,如今国库空虚,拿什么用来养活这一场仗?” “江南叶家是被皇后诬陷抄家,只要为其平反,让其为我们所用,填补国库空虚便不是难事。此事,儿臣已经有了眉目。” 文宣帝眉眼中透出满意,他培养了一个,和他一样杀伐果决,思虑周全的好儿子,好太子,好储君! 只可惜啊…… 只可惜,他只是一个小小嫔位的儿子。 裴舟白告退,临到门口,又听见皇上的阵阵咳嗽, 他意味不明的弯起嘴角,对身旁的蛊森说:“加大药量吧。” “是。” —— 裴舟白再见林挽朝,已经是七日后。彼时整个京都城沉寂在新岁喜庆中,街上都是张灯结彩。 只有林府,一片冷清。 林挽朝出来,拱手相迎。 “微臣有失远迎,太子殿下恕罪。” 裴舟白有些手足无措,可现在他再不是曾经那个无人在意的傀儡太子,而是真正的东宫储君,他连想要亲手搀扶她都做不到。 “不必多礼。” 林挽朝直起身子,冷淡的看着裴舟白,见他出门就带了一个侍从,问,“太子殿下前来,是有何要事?” 虽然林挽朝在裴舟白面前一直都是冷心冷面,可他还是高兴,林挽朝是愿意与自己多说几句话的。 可如今,她却是比以往更加疏远、凉薄。 “可否详谈?” 林挽朝垂眸,叫莲莲去备好热茶。 两人往前厅走,迎面冲来一个抱着书簿的仆役,没注意就撞到了裴淮止身上。 书簿散落一地,裴舟白闷哼一声,下意识的捂住胳膊。 仆役吓得跪倒在地,林挽朝弯腰替仆役将书簿摞好,让他先离开。随后起身恭敬道:“殿下恕罪,是微臣府中人冲撞了您,还妄莫怪。” 裴舟白摇了摇头,轻轻皱眉,一只手捂着胳膊,却见明黄的长袍下渗出血迹。 林挽朝想起来了,那日在东安门,皇后偷袭,是裴舟白护住了自己,再出东安门时,他的胳膊上就已经受了伤。 “殿下这伤是那日……” 裴舟白摇了摇头,苍白的唇笑笑,“无碍的,林少卿不必挂怀。” 林挽朝垂眸,转身又唤莲莲,“去将我的药箱取来。” 裴舟白抿唇轻笑,跟着她往里走。 第133章 林少卿不一样,我信你 林挽朝剪开裴舟白的衣袖,露出伤口,看样子是已经快要结痂愈合,被刚刚那么一撞,这才裂开了。 她将瓷瓶中的药粉轻轻洒在伤口上,裴舟白疼的倒吸一口凉气,林挽朝看他,他又勉强扯出笑来。 “没事。” 林挽朝垂着眸,替他包裹伤口。屋外檐上雪已化,滴滴答答的落下,裴舟白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她,睫毛盖住清冷的眼,鬓边的碎发散落下来, 林挽朝抬起头来,裴舟白急忙低下视线,她用用帕子擦了擦指尖的血渍。 “殿下,好了。” 裴舟白道:“劳烦林少卿了。” 林挽朝将帕子扔回水里,坐到了一旁,“本就是因我殿下才受了伤。”她看向裴舟白:“殿下此次来,是有何事?” 裴舟白闻言,侧首看她,问:“林姑娘,我想问,我们的盟约还作数吗?” 林挽朝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盟约?”她笑笑:“东安门已经败了,我们的盟约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可我那日坦言相告,便是下定了决心要与姑娘同盟到底。” “同盟到底。”林挽朝呢喃:“太子殿下,您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裴舟白道:“林少卿所求,与我一样。” 林挽朝眼里带着探究的笑意:“与我一样?殿下,您若是想求这样东西,静静等候几年不就够了,何需与虎谋皮呢?” “寿终正寝么?他不配。” 林挽朝调侃道:“我有些看不懂殿下了。” 她站起身,望着屋外冰雪消融的事物,继续说:“你说,要倾覆东宫,但如今你已是东宫正统太子,陛下待你不薄。让我猜猜,当初广结群臣,神不知鬼不觉的架空皇后,这些若没有陛下相助,殿下恐怕做不到吧?” 裴舟白始终淡淡的笑着,他打心底里觉得林挽朝聪明,什么都能猜到。 “可林少卿是否真的了解我这位父皇?” 闻言,林挽朝步子停下,看向了他。 裴舟白说:“父皇惯会用暗度陈仓那一套,宠爱长乐,是为了让东安门松懈露出破绽,不杀长乐,也是为了制衡西北军,杀你林家满门,是因为不想看林廷尉势力渐长,而让我当太子……其实,我和你的作用是一样的,不过是他覆灭东宫的手段,至于最后的皇位,他根本没打算给我。” “那会给谁?” “不知道,看不明。”裴舟白笑意深深,“父皇不会把他真正疼爱的儿子拿到明面上来,等什么时候朝堂稳了,该有人坐享其成了,才会浮出水面。我只是在这场争斗中,暂时胜出。” 林挽朝说:“没有人会拿皇权出来与他人做交易。” “可林少卿不是他人。” “什么?” “本宫的意思是,林少卿不一样,我信你。” 林挽朝说:“殿下,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因为我笃定,林少卿能帮我赢。” 林挽朝垂下眸思虑,裴舟白说的没错,她必须要龙椅上那位跌落。否则,自己会成为下一个林家,一个弃子,悄无声息的被抹杀在北庆的朝堂上。 谁有胆量有奋起一博,谁才能破局。 裴舟白道:“林少卿,大理寺少卿一职官拜四品,乃是大臣,可若是想在朝堂上落下至关重要的一子,你必须入六部之一,工部户部礼部都是皇后的爪牙,如今六部上下肃清,挨个儿都要查一遍,会有多少人上去,又会有多少人摔下来?而这,便是你的机会。” “六部?”林挽朝低声重复,抬眸看裴舟白,问:“殿下,会保我入吗?” “就比如户部,若林少卿能替江南平反,得到江南的支持,填补户部亏空,保证国库收支,户部侍郎的位置,一定是你的。” 户部侍郎,正三品。 忽然,莲莲扣了扣门,在门外恭敬道:“小姐,裴寺卿来了。” 林挽朝还在思虑,摆了摆手让他进来。 裴舟白却站起了身,“既然林少卿还有客人,那本宫就不打扰了。” 林挽朝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太子殿下的提议,微臣会慎重考虑。” 裴舟白笑着点了点头。 两个人往外走,就碰到了迎面而来的裴淮止。 裴淮止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裴舟白,拱手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随即又看向林挽朝,叹道:“林少卿府里还真是热闹。” 林挽朝知道这二人是暗流涌动,急忙开口应道:“裴寺卿是来取东西的?就在工坊,随我来。” 裴淮止笑意微微一滞,他何时说要什么东西了? 又看了一眼裴舟白,不会是……怕自己对他说什么,特意把自己引开吧? 裴淮止本来还有些不情愿,可又想到了什么,转而一笑,活色生香的唤道:“阿梨,是你说,要为我一人做的那样东西么?” 林挽朝步子一滞,看来裴淮止还是这么会顺着台子唱戏。 她勉强的笑笑,点了点头。 裴舟白的脸色果然不似方才那般明亮,裴淮止扬了扬眉,冲裴舟白客客气气做了个拜礼,便跟着林挽朝离开了。 两个人往工坊走,林挽朝回头看了裴舟白一眼,抿了抿唇。 “裴大人惯会给自己话本子上加戏。” “唉。”裴淮止抱着胳膊,仰天长叹了一声,“我若是不加这戏,我的棋子可就要跳到别人的棋盘里去了。” 林挽朝问:“你猜出他来找我做什么?” “还能是什么?结盟?或者……跟你倾心以告?” 林挽朝眼神一横,“裴大人,说正事!” 裴淮止轻笑一声,“看来是前者了,这一次,他又要和你谋什么?” 林挽朝眸光正色,凑近裴淮止,低声说:“他说,给我户部侍郎的官职。让那位,从执棋者的位置上摔下来。” 裴淮止眸光微微一暗,没有说话,半晌后,他才慢慢扬起嘴角:“口气够大的,是不是让你下江南?” 对如今裴淮止什么都能猜到这件事,林挽朝已经见怪不怪了。 “是,”她如实说:“他说,如今国库空虚,可若是江南叶家出手,那便能做到收支平衡。可我记得,叶家不是被皇后抄家了吗?” 第134章 南下,我陪你 林挽朝记得,当时十二人屠来京都城,就是为了帮东安门追杀叶家的活口。 裴淮止笑容渐隐,也只有他知道,那个叶家的活口,唯一的关键,一直以来就在林挽朝的眼皮子底下。 但叶家没有平反,他始终就是戴罪之身,罪商之子,现在暴露身份,对他只会更危险。 裴淮止说:“那就南下,我陪你。” 林挽朝看他:“大理寺卿说南下就南下,你怎么跟陛下交代?” “大理寺三年一巡各地案理,如今也该到时候了。” 林挽朝把这茬儿给忘了,可转念又想起一件事,“那你不守新岁了?” “你守吗?”裴淮止反问。 林挽朝一愣,说起来,自己全家都没了,新岁这种东西守不守都不重要,所以她摇了摇头。 “那我也不守了。” 林挽朝:“……”她勉强笑笑:“倒也不必那么着急。” 裴淮止道:“京都的年啊,跟京都的人一样。” 林挽朝挑眉,有些没明白。 裴淮止笑:“虚伪。”他往前走:“我们这种孤家寡人,在哪儿守岁哪就是家,不如去江南,看看人家是怎么迎春守岁的。” 林挽朝也觉得离开京都未尝不好,如今京都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仙人斗法,乱作一团,出去避避清净也好。 “好,那我们一起去。” “去哪里?” 林挽朝听见一道声音,看过去,十一从工坊里走出。 “姐姐,你又要去哪里?” 林挽朝招手让他过来,一个冬天,人健壮可不少,还真是越发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我要去外地查案,你在府里安心等我回来。” 十一凝起眉头,“不可以,我要跟着你,保护你。”他看向裴淮止,眼里有些子埋怨似的意味:“他,保护不了你。” 裴淮止挑眉,被这句话给惹笑了,不想跟你一个小孩计较。 林挽朝是怕外面太危险。 她殚精竭虑的想要护住自己,就是想护住十一和莲莲他们,这是她在这世上好不容易凑出来的亲人。 “十一,乖,这次南下路途遥远,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要去!姐姐,不管是大理寺还是东宫,再多的暗卫都不如我,我会保护你!” “十一……” “让他去吧。” 林挽朝一顿,回头瞪了一眼裴淮止,“你又瞎凑热闹。” 裴淮止这次没笑,他望着十一,眸光暗涌。 “带上他,会有用的。” 林挽朝觉得这话意味深长,她顿了顿,思虑一番,只能点头同意。 十一看着裴淮止,他已经隐隐猜出来了,此事与他有关。 此时浓云席卷而来,压阵而来。 —— 薛行渊此刻正在赶往尚书阁的路上。 这是他既被降职后,圣上第一次召见他。 所以,薛行渊几乎是快马加鞭赶来的。 候公公正在尚书阁外侯着他,按规矩,他得先搜身,交出身上所有的兵器。 以往薛行渊对候公公虽也算得上客气,可那份客气毕竟是来源于对圣上的恭敬,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他一个阉人。 如今,他却是毕恭毕敬,几乎是双手呈上了自己的佩剑。 候公公笑了笑,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 不管是手执笏板的文臣,还是血染疆场的武将,在绝对的权力面前经过反复碾压后,都会对皇权以及皇权之下的人,产生深深的敬畏。 不过,他唯二见过的那么两个人,却是例外。 一个,自然是裴淮止。 还有一个,是林挽朝。 想到林挽朝,候公公不由又打量起面前的这位将军,林挽朝曾经的丈夫。 “侯总管。” 候公公皮笑肉不笑:“薛将军,许久未见,可是在操办婚事?” “……是。” 薛行渊听到这话,脸色就有些难看,他第一次成婚时,就是侯总管送来贺礼;后来娶了李絮絮,又因赐匾一事闹得不愉快,如今……他又成了第三次婚。 候公公笑着,他拿自己的子嗣发誓,他绝对不是故意这么问的。 “陛下在里面,将军快进去吧。” 薛行渊恭敬行礼,走了进去。 还没见到文宣帝,就听得屋里传出一阵一阵的咳嗽声。 薛行渊加快了步子,穿过屏风,便见到了正捂嘴咳嗽的文宣帝,一双眼睛咳得发红。 “陛下……”薛行渊反应过来,急忙跪下:“末将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咳……平身……咳咳!” 许久,皇上才平复下来,嗓音有些沙哑,“行渊,来了?” 薛行渊这才看到,仅仅是三月没见,文宣帝就苍老了不少,头发近乎都变白了,神情也疲惫许多。 “陛下,您定要珍重龙体,才可护佑我北庆安宁!” 这种阿谀奉承的话听的多了,文宣帝已经觉得厌烦疲倦,他挥了挥手:“无事,太医说只是今年冬天太冷,染了风寒罢了。” 文宣帝放下手里的奏折,抬眼看向薛行渊,点了点头:“三月前,我降职于你,可有怨言?” “是末将御内不严,才发生了有损将军府掩面之事,陛下不论如何责罚,末将都心甘情愿。” “那女子……可杀了?” 是说李絮絮。 薛行渊垂眸:“没有。” “怎么?留着,你是舍不得?” “并不是!”薛行渊急忙否认,“末将对她恨之入骨,可她却与瑞王世子私通,瑞王世子求娶,末将不得不……这才没能要了她的命,替母亲报仇!” 文宣帝沉沉的望着他,许久,叹了口气,说道:“东安门出了那样的事,你应该也已经听说,如今瑞王府自身难保,你寻个由头,满府下狱便可。” 几息之间,一个王府,便没了下场。 薛行渊对帝王的决绝狠厉震惊之余,内心却有疑虑。 “臣等一个从四品护城将军,如何……如何能革抄王府?” “那也是。”皇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指了指薛行渊,说道:“那就,让你官复原职,正三品护边大将军,可妥否?” 薛行渊猛然一震,他来时想了千万种可能,却是没想到,陛下会将自己官复原职。 他当即又跪了下去,振振有词的谢恩。 “末将叩谢陛下,此次,绝不再辜负陛下圣恩!” 皇帝将手里的折子扔到一边,挥了挥手,“行了,给你复职,倒也不止为了那一件事。” 第135章 再次用军功求赐 薛行渊抬眸,有些不明。 文宣帝将西北军近期异动的相关折子伸出去,薛行渊上前恭敬接过。 翻开,他便明白了文宣帝的意思。 “陛下,十万兵马对付西北近三十万大军,恐怕是凶多吉少!” 闻言,文宣帝眸子浮现出一阵阴沉,“怎么。你不愿领兵?” 薛行渊急忙道:“不会!”他眸色深沉:“只是,若末将这一次可得天命护佑,凯旋而归,想向陛下求得一恩赐。” 用战功求恩赐,这话,似曾相识。 皇帝凝眸,问:“你想求什么?” 薛行渊眸色一点点黯然,他过了很久才开口。 候在门外候公公听见后,心下不由一惊。 *** 林挽朝正在整理要去江南的行李,莲莲急匆匆的从门外赶来。 “小姐,不好了,门外有人闹事!” 林挽朝还没到府门就听见老王传来“哎呦”一声,整个人被从府外扔了进来。 好在十一眼疾手快的上前接住。 林挽朝看过去,门外围着十几个穿着宝蓝色胡族服饰的男子,其中有两个手里牵着的却是林府的马。 最中间是一架花苞状的银粉色马车,看着很是华贵。 “老王,怎么回事?” 老王扶着腰上前来,解释道:“回小姐,我这刚把您和小公子的马车备好,这帮胡人就忽然过来说要买咱们的马,我不同意,她们就硬抢!还打人!” 林挽朝凤眸轻眯,看向府前的胡人。 北庆对异族乃是压制防备,此时敢如此大张旗鼓进京都的,只有两年前便与北庆达成停战盟约的云昌国。 “老王,把马给他们吧。” 林挽朝收回视线,冷漠的吩咐道。 三日后就要启程去江南,此刻还是少生事端为妙。 “是,小姐。” 老王心里觉得可惜,却只得听从吩咐,挥了挥手,说道:“听见了吗?马给你们了,赶紧走赶紧走。” 林挽朝转身没走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马儿嘶鸣,随即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莲莲回头的一瞬,惊呼出来。 林挽朝眉眼瞬时冷厉,她看过去,只见那两匹马被一只短箭穿腿而过,倒在地上,重重的喘息着,站不起来。 老王瞪大眼睛,跺着脚道:“哎呀,这马可都是好几年前大公子在外征战时得的战马!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呵呵!” 花车里传出一声娇俏笑声,满是鄙夷。 “既然这位小姐都将这马赠予我了,如何处置,那便是本王姬自己的事情。” 那王姬的侍女身着紫衣,一脸骄横,更是说道:“这马就算废了,也好过给你们中原人骑!云昌的马在你们手里,是为耻辱!” 林挽朝眸色冷然,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 “云昌国王姬?” 那几名侍从明显是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 “中原女子竟也有这么聪明的?可真是让人意外啊!” 花车内的女子缓缓伸出一只手来,纤纤细指,染着如血一般的丹蔻。 直到看清林挽朝的面容,帘子又放下来。 只是云昌王姬的语气再不似方才得意,甚至有几分不服气。 似乎是没料到林挽朝生的这般令人惊羡的容貌。 “中原女子都是生的如此狐媚吗?” 侍女义愤填膺的附和:“呵,都是徒有皮囊的娇贵花儿,比不上王姬飒爽英姿!” 林挽朝走近,看向那两匹马,她弯下腰抚慰马儿,一边掏出止血的药洒在马腿之上。 随即,慢条斯理的开口:“这两匹马,便是多年前我哥哥征战云昌时的战利品。云昌女子都是英姿飒爽,那男子又怎么会败在我哥哥的枪下?” 提及国辱,那侍女登时咬牙,指着林挽朝道:“好大的胆子,敢对我云昌不敬?找死!” 说罢,那紫衣侍女从身后抽出鞭子,就要朝林挽朝挥下来。 下一瞬,一道黑影闪至,狠狠地拽住了鞭子,而那鞭子离林挽朝的头顶不足一尺。 林挽朝仍旧是淡定的替马儿上药,不顾愤恨着想要将鞭子扯回来的侍女,对老王道:“将马挪回去,好生养着。” “我云昌的马就算杀了也绝不留给你!” 花车里的王姬愤怒道,忽然又有一道箭从马车里射了出来,箭风带着帘子晃动。 十一扔开手里的鞭子,紫衣侍女一下子失了力倒在地上。 只见十一甩出手里的匕首,一声金铁相击之声后,飞箭被弹开。 又没打中,王姬登时有些气急败坏,掀开帘子就要出来再射,不远处却出现一道声音。 “诺敏,注意你的身份。” 那帘子上的手微微一顿,又退了回去。 林挽朝看过去,只见一男子高高端坐在马山,身后挂着一架铁弓,身旁护卫四五人。他身形比一般男子要壮硕几分,身上穿着红色长袍,袖口领角坠有褐色皮毛,脚穿一双黑色皮靴,没有束冠,如墨的长发微卷,被随意束在后面。 一双狭长深邃的眸子冷漠的凝视着林挽朝,像是雄鹰凝视小雀。 花车里的诺敏语气愤愤,说道:“阿兄!这马是我们云昌国的,凭什么要留给他们中原人,去替我宰了!” 泽渠冷冷的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紫衣侍女道:“吉雅,若是再看不好王姬,我就拿你去喂狼。” 吉雅大惊失色,急忙右手放在胸前行礼道:“王子,是。” 林挽朝看向一旁被弹开的箭,看大小也是腕箭,只可惜,做工粗糙了些。 她眸色淡漠的拉着十一的胳膊回府。 泽渠微微眯起双眸,顺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向府门的牌匾。 林府。 他记住了。 林挽朝回了府后,诺敏的花车也开始赶路。 “阿兄,为何不让我用腕箭杀了那女人?” 泽渠在马上,神色冷冷,“她身边那个少年武功高强,你的腕箭不是对手。” “那般狂妄,难道我们就这样放过?” “我看她也是中原名门贵族家的小姐,今夜入宫觐见北庆皇帝,将那女子传到殿上,岂不是任由我们宰割?”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阿兄见那女子长得漂亮,向着她呢!机关术盛传于中原,今日,我便要用他们的机关术狠狠地折辱他们!” 泽渠没说话,眼前却挥之不去方才那女子的一双眼眸。 他从未在云昌见过那样美的眼睛,仿佛卡纳尔湖深不见底的湖水一般深邃。 这样的女人很适合做他云昌的王妃。 第136章 本王求见林挽朝 对外,北庆兵力一年比一年强盛,这要感谢文宣帝好大喜功,乐于征战,及时掏空了国库也要先紧着养兵马,让他国都以为北庆强大。 所以周边藩国除了有个别不愿归顺的,大都是对北庆心生敬畏。 而自从文宣帝登基第二年,就定下周边藩国每三年就要来到京都面圣一次的规矩,赐名朝贡宴。 届时,不仅是、他国使臣、宫内显贵,京都城三品以上的大臣也可前来赴宴。 所以今日,薛行渊也来了。 今年最先到的就是云昌国,这些藩国中,国力最强盛的也是云昌国 云昌国是三年前败在了林挽朝的兄长手里,在招降后,此番是第一次入京都城。 皇后如今在东安门半疯半傻的被软禁着,中宫之权便交到了纯贵妃手里。 纯贵妃早早的就在喜乐殿设下宫宴招待,她也是在皇后倒了之后不久才被抬上贵妃之位,被压迫了许多年,此刻当家做起了主人便是分外焦虑,生怕哪里对使臣招待不周。 裴淮止也被皇太后拉来了,毕竟纯贵妃是她的外甥女,这时候就要出来撑撑场面。 皇太后真正想法是什么?无非就是让他在宫宴上寻个能看对眼的官家女子。 裴淮止却是一万个不耐烦,眼看着三日候就要南下,今日在大理寺忙活了一日,好容易要歇息了,又被拉来参加宫宴。 这朝贡宴看着是盛世山河、歌舞升平,实则北庆既有内忧,又有外患,做出一副只有自己人心知肚明的假象给别人看罢了。 如今若是再打起来,北庆都不一定能再胜云昌。 云昌国也是这么认为的。 令人闻风丧胆的林将军已经命丧火场,除去那些已经风烛残年的老将军,现在北庆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一个薛行渊。 他们此次来,就是想看看北庆究竟还有多少气数。 听着宦官在那念枯燥的祝词,诺敏就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目光。 “阿兄,北庆这是什么意思?朝贡宴,他们皇帝却不出现?分明是未将我们放在眼里!” 泽渠冷笑一声,微微眯起眼睛,告诉诺敏,静观其变。 待庆典官的祝词念完,泽渠便起身向纯贵妃敬酒。 “贵妃娘娘雍容姿态,实在是令我云昌皇室赞叹!” 纯贵妃堪堪稳住端庄姿态,轻抬酒杯回敬:“本宫多谢王子称赞。” “只是,”泽渠继续道:“我等千里迢迢来到北庆京都,却不见圣颜,是否有为不妥啊?” 纯贵妃上一杯酒还端在手里,当即愣在原地,显然是慌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句话。 要是答得不好,有违的可不止是北庆颜面?若是惹得云昌使臣不满,那便是两国的麻烦! 可是……今日陛下的风寒又严重了,咳个不停,若是这样面见使臣,定会给他国趁人之危的底气。 “父王国事繁忙,本宫代父王面积啊那诸位。” 只听话落,只见殿外走进一道修长身影,身后跟着几名挺拔侍卫,可他身姿却未有丝毫逊色。 裴舟白身着云白色刺绣华服,华丽又矜贵,行至最上座站定,如玉的面容上带着几分笑意,整个人如同画中白衣卿画的仙人一般。 诺敏有些看的呆了。 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温柔的男子,就像草原上云一般让人触不可及。 霎时,整个大殿文武百官一起起身,恭敬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声音震耳欲聋,响彻喜乐殿。 裴舟白从容的接受参拜,平静的眼眸里带着一抹迫人的气度,丝毫不惧这样的阵仗,他转身坐下,才说:“落座吧。” 他也没追究裴淮止不参拜,克己复礼的向皇太后请安。 至此,丝竹钟鼎之声响起,歌舞升平。 诺敏脸颊有些泛红,她失神道:“哥哥,那位便是北庆皇室的太子?” 泽渠心下忌惮,面上却冷笑着:“是啊,看来不似传闻中那样像是草包,我们要小心周旋。” 诺敏轻轻点头,可目光在裴舟白身上却怎么也挪不开了。 薛行渊还在想昨日陛下同他说的那些话。 “只要你能拿下西北大军,你要什么,朕就赐你什么。” 薛行渊握紧了手里的酒杯,将酒一饮而尽。 “太子殿下若能一同入宴,也是对云昌国的重视。”泽渠忽然起身举杯敬道:“今日入京都城,本王的马队走偏了路,误打误撞的就惊扰了一位官家小姐,不知太子殿下可否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再见到这位小姐,当面致歉呢?” 裴舟白眸色温和,笑道:“自然。” 裴淮止翘着腿,慵懒散漫的摆弄着手里扇子,仿佛丝毫没有听见殿上所言,也不在乎。 “我记得,那位小姐家住城东,宅邸姓林。” 话音一落,裴淮止手中的金扇猛地合紧,他抬眸看了过去。 与此同时,心下一惊的还有薛行渊和裴舟白。 裴舟白笑容淡了几分,话语中是丝毫不客气的拒绝:“这位林小姐性子不拘小节,不会计较,泽渠王子不必在意。” “太子殿下这么说,我倒是对这个林小姐更加好奇了。”泽渠笑着说:“朝贡宴本就是两国联谊,莫不是这林小姐不愿见本王?还是我云昌国哪里不够林小姐待见?” 这话说的倒是强词夺理,可的确让人无法反驳。 云昌千里迢迢前来觐见,皇帝不出面也就罢了,要见一个官家小姐也不行,未免太不给面子了。 裴舟白轻笑,只是眼中愈发变冷。 “好,传忠勇伯爵府之女,林挽朝。” 裴淮止合着扇子,一点点坐正,手肘支在面前的小案上,目光猝着冷意,全然不似方才那样散漫。 一旁的皇太后都发现裴淮止似乎变了个人,她当即明白,看来是与这伯爵之女有关了。 —— “请我入宫?可说明缘由?” 那宦官也是个跑腿传话的,什么都不知,只是说:“今日是朝贡宴,太子殿下应是有要事相见。” 林挽朝听到朝贡宴,几乎几息之间便就明白了什么。 看来,这云昌国的王子和王姬是不打算善罢甘休了。 第137章 也帮她吵架 一炷香的时间,林挽朝便到了皇宫。 次次参加宫宴,次次都有大事发生。 林挽朝有些疲惫了,她不信这些玄学,可现在也觉得这皇宫不祥…… 上一次,皇后手下的人惨死的血已经擦了干净,金砖上仍旧古朴冷硬,泛着青光。 林挽朝身着一袭浅黄色齐胸襦裙,云鬓高挽,来的匆忙,只带了两支简单的碧玉簪和步摇。 诺敏正在给哥哥倒酒,看见门口的身影,暗自扯了扯泽渠的衣服。 泽渠抬眸,看了过去,眼中的冷厉裹挟着几分惊艳。 此时,一道声音响起。 “大理寺少卿、伯爵府千金林挽朝到——” 众人皆将目光投了过去,宫女宦官皆行跪礼迎接。 诺敏微微皱眉,低声问泽渠:“阿兄,大理寺是什么?” 泽渠没回答,他对中原的官员结构仔细研究过,此刻只觉得不可思议。 大理寺少卿之职在中原相当于云昌国的千户长,一个女子,是断断不可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 林挽朝走到殿中,行了官员之礼,举止端庄大气,丝毫不比在场的男子逊色。 裴舟白抬手:“平身,快入座。” 林挽朝谢礼后,便准备寻个顺眼的位置坐下。 皇太后看了眼身旁的裴怀止,头一次见到他这幅在意的眼神,她忽而抬声说道:“林少卿,就坐在哀家身边吧。”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纷纷一怔。 皇太后亲自邀请林挽朝,这可是百场宫宴来第一次。 裴怀止挑眉看向皇太后,缓缓冲她默默地伸出个大拇指。 林挽朝道:“谢太后娘娘恩宠。” 一边说,她一边看到了坐在皇太后旁边桌案上的裴怀止。 还有角落里的薛行渊。 这么说,他又加官进爵了。 刚坐下,泽渠便就开口:“这位小姐,又见面了。” 林挽朝微微挑眉,看了一眼他,那张脸既有胡人的冷厉,又有汉人的温润,凑在一起,极为好看。 可透着虚伪,她觉得不顺眼。 林挽朝收回目光,低头为自己斟酒。 “是啊,方才您要杀我的马,我自然也是对公子也是印象深刻。” “那马分明是你赠于我的!”诺敏起身,娇斥道:“是杀是刮,自然是我说的算。” “我原以为王姬是爱马之人,不想多生事端,才将爱马赠予,却未想王姬是想当街杀马。随意处置北庆官员的赠礼,便是云昌使臣的见面礼吗?” “你……” 泽渠拉住气急败坏的诺敏,微微一笑,笑容里夹杂着异域的蛊惑。 “所以,本王便请太子殿下劳烦林姑娘上殿,想送上我云昌使臣的歉意。不过,死几匹马便伤了两国情谊,未免太大题小做。” 林挽朝眸色一顿,这话说的是道歉,可却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看来这二人是准备争辩一番,不看到自己为难是不会罢休了。 吵架这事儿,她不在行。 当初帮裴淮止跟刑部那两个老东西吵架,也只是对方话里话外本都是漏洞,她才能击的对方哑口无言。 于是,林挽朝看向了裴淮止。 仅一眼,裴淮止便表示明了。 他挑眉,金扇轻摇,扇面的一朵花瓣若隐若现,栩栩如生。 若是旁的男子用这又是镶玉又是绘花的扇子,多少瞧着阴柔,可配上裴淮止那张又白又尖的矜贵面容,却只觉得相称,仿佛他天生就该用这样精巧的瑰丽的舞剑。 “倒是本官孤陋寡闻了,云昌是很缺马?” 泽渠笑容一滞,却见说话那人就坐在太后身旁,想必身份不凡,他维持着体面问道:“这位大人是什么意思?” “不然,怎么会一进京都就急着杀伯爵府的马?还是说,这是什么云昌习俗?”他摇了摇头,眼里带着疑惑,继续道:“反正我们北庆出使他国时,不杀别人的马作乐。” 林挽朝为太后斟茶,嘴角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泽渠倒没想到,这人看着唇红齿白,细皮嫩肉,以为又是什么中原官场的花架子,没想到一张嘴这么厉害。 “大人言重了,不过是我妹妹与林小姐之间的玩笑罢了。” “那王姬殿下找错人了,你们玩笑的可不是普通的贵女,是我北庆的大理寺少卿,从三品女官员,最不爱笑,是出了名的铁梨花。” 泽渠微微凝眉,倒是没想到,这女子竟还真是上等女官。 “呵,原以为中原朝堂与我云昌国一样,是能者胜任,”诺敏冷笑一声,继续说:“却没想,是长得漂亮就可以当大官,这倒是和我们云昌很不一样。” 裴淮止微微挑眉,似是很意外,还是一贯的浮夸,说道:“这么说,王姬也觉着我们这大理寺少卿很好看?” 诺敏一怔,登时哑口无言。 没想到这裴淮止还真是软硬不吃,不急着自证,却是给个台阶就上,可真是够厚脸皮的! 裴舟白也是一笑,静静地看着裴淮止这张嘴口腹蜜剑。 此时整个喜乐殿中的北庆官员都低头一笑。 泽渠知晓,揪着这事儿再继续下去,他们在嘴上讨不到一点便宜。 他笑了笑,拿起酒杯,来到林挽朝面前,举杯道:“林小姐……哦,不,林少卿,是我妹妹唐突,今日才惊扰了你,我向你道歉。” 林挽朝抬眸,目光微微打量着泽渠。 她抬杯相敬,发出清脆一响。 “这位裴大人说的没错,我不爱笑,也不会开玩笑,以后王姬再玩笑前,可得小心斟酌了。” 泽渠望着那双眸子,冷的仿佛要沁入骨髓,他察觉到里头一闪而过的杀意。 这双眼眸,很眼熟。 当年云昌战败的那一场仗,就是泽渠领兵。 他记得清楚,那名携十万军马杀入云昌国首府的中原将军,也是这样的冷眸。 还记得,那位将军,也姓林。 莫非…… 怪不得,眼前的这个中原女子,不似看上去那般简单。 泽渠开始意识到,他们似乎招惹错人了。 此时诺敏的拳头几乎快要捏碎,生生忍了下来。 没关系,等会有这些人好看的。 她站起身,眼里闪过狠意,冷笑道:“阿兄,若是真如这位裴大人所言,北庆朝堂女子也能做官,那肯定是能人辈出了?” 泽渠此刻却不想再刻意刁难林挽朝,只怕会更加下不来台。 第138章 刀剑无眼,林少卿可要小心 泽渠回到席上,用眼神暗示诺敏不要太过分,毕竟这是北庆皇室,殿上还坐着北庆的太子。 诺敏却想着,今晚是一定要出了这口恶气。 “阿兄!” 诺敏皱着眉头不情愿,扯了扯哥哥的袖子,又偷偷看了一眼上座正看着林挽朝笑的裴舟白,心里更加不服气。 “阿兄,你必须帮我!” 泽渠看着妹妹此刻誓不罢休的目光,只得应下。 毕竟,就算没能在喉舌之上赢北庆一局,那论机关之术,这整个殿里的草包官员也没人比得过诺敏。 几轮寒暄过后,他便先开了口。 “本王听闻,中原人士多精通机关者。正好,我这妹妹自幼时便就喜爱这些奇门遁甲、机关暗器之术,不如今日就比试一番,正好让我这妹妹也开开眼?” 机关术? 裴淮止露出诧异的一笑,目光对上林挽朝的视线。 仿佛在说,怎么今夜都是往刀口上撞的? 撞一次就算了,还三番五次的撞。 裴舟白却不知道林挽朝精通机关之术,虽听说过她一年前大破西城山匪患,可众说纷纭之下,向来没有几人相信那是林挽朝的手笔。 这云昌国看来是不怀好意,一定要胜北庆一局。 可这堂上,哪里有什么精通机关之人? 这时,齐太师开了口。 “比试好说,可这朝贡宴毕竟是天子钦定的宫宴,舞刀弄枪,怕是对陛下不敬。” 诺敏面上闪过得意的笑。 果然,他们怕了。 泽渠也找回几分信心,道:“齐太师,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玩笑京都城的人开不起,游戏莫非也比不了?还是说,北庆是怕输给我云昌国王姬?” 他话中带着锋芒,看向裴舟白:“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叫我这妹妹收手,毕竟两国结谊,还是不要太为难贵朝了。” 要不说泽渠也是个嘴皮子的厉害的,先是说游戏,说着说着,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话锋引到了两国之间。 明晃晃的要羞辱北庆。 “放肆,尔等附属小国,也敢对我储君口出狂言?”一老臣拍桌愤言。 诺敏娇嗔一笑,鄙夷的看向那白胡子老臣,说道:“别急啊,我们只是说要比试比试机关之术,你们无人出战便是认输,这道理合乎情理,小孩子都懂,何来狂妄?” “是啊,我们云昌草原之上有一句古话,强大的雄鹰从不会畏惧雪豹的挑战!”泽渠道。 诺敏附和道:“阿兄,我看啊,倒是可以加一句,雄鹰折断了翅膀,便再不愿承认雪豹的强大。” 折断翅膀…… 如今刚刚经历皇后宫变,西北大军蠢蠢欲动,这句话现在说出口,那就是在打北庆的脸,戳着京都皇室的痛处! 一时之间,大殿之上议论纷纷。 有京都官员群起激愤,又有云昌国的使臣不断挑衅。 林挽朝搁下杯盏,却看见太后眉眼间也浮上一抹忧愁。 她想,这是哥哥在沙场耗时整整半年才打下的云昌国,此刻却反过来,骑在北庆的头上…… “好,怎么比?” 一道清脆果断的女子声音响起,中断了混乱与嘈杂。 林挽朝站起身,遥遥望着泽渠,又对上诺敏意外的目光。 只见泽渠还在怔愣,林挽朝重复问道:“泽渠王子,我说,怎么比?” 诺敏咬了咬牙,心里泛着冷意。 正好,整个大殿上她最讨厌这个女人,没想到她倒是主动跳出来出风头。 她张扬的站起,来到殿中:“好比,分三轮,看谁的机关暗器瞄的最准,射的最狠。” 林挽朝还当是什么,杀人的暗器么?这种东西,相思山庄最低等级的机关师都会制作。 难怪,今日林府门口伤马的是腕箭,只是做工那样粗糙,还不如自己刚入师门时瞎写眼睛做出的短箭。 林挽朝道:“好。” 诺敏唇角一笑,很高兴她能这样不知死活。 喜欢出风头是么? 那就让你这一次出个够! 她道:“虽然是游戏比试,可刀剑无眼,若是伤到了林少卿,可不要生气,毕竟是你自己要与本王姬比试的!” 林挽朝轻笑,“自然。” 裴舟白凝着的眉头舒展。 他了解林挽朝,她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是绝不可能逞强的。 裴舟白点头:“就按照王姬所言。” 话落,丝竹管弦乐声即停,殿中的舞女退下,宦官按照诺敏所言,第一局,抬上一面圆心靶放置远处。 诺敏势在必得的看着林挽朝,亮出自己的手腕,上面是一圈三指宽的皮带,固定着一块拳头大小的黄铜匣子。 “林少卿,就看谁能射的准了。” 林挽朝没说话,做了个“请”的手势。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让她先丢人。 先让人得意,再让她入深渊,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诺敏笑容渐隐,神色肃穆的将手腕对准了靶心。 在座的人是第一次见到那样小巧的箭,似乎是不信这么小的机关能够射出杀人的兵器,纷纷屏气凝神,拭目以待。 林挽朝却不经意间看向裴淮止,他自己桌子上的葡萄吃完了,他偷拿自己桌子上的葡萄。 林挽朝:“……” 下一瞬,诺敏手腕中的箭矢“咻”的一声射出,众人还没看清,就见其钉在了靶心之上。 大家看的仔仔细细,这箭矢虽短小,却是势如破竹之风,几乎是钉在了圆靶之上,离靶心就差几公分,而箭头就要穿透木靶。 这样厚的榆木圆靶都能钉进去,更何况是血肉之躯? 杀人,足矣。 诺敏看见京都这些朝臣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惊诧,亮起娇纵得意的笑。 “林少卿,该你了。” 林挽朝仍旧在看偷她葡萄的裴淮止,那一盘子都快吃完了。 她回过神,看向靶心,微微一笑。 “差一点啊,就能射到准心了。” 诺敏笑容一滞,说道:“呵,哪有人会射这么准?一看你就没有用过腕箭。” 林挽朝挑眉,拎起袖子来。 一截细白的手腕上,带着一块黄金手链,精细华丽。而手腕处是一块经过细致雕刻的金色莲花,中心镶嵌着宝石,莲花花瓣尖锐。 而顺着那物件往下,一截更细的金链,连着中指的戒指。 哪里是腕箭,分明就是个精巧的手饰。 诺敏被气笑了。 “林少卿,我说的是腕箭,而你是在……炫耀你的手镯吗?” 第139章 林挽朝赢了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卷起诺敏额前的碎发。 那风带着杀气,诺敏下意识的低下头闭眼躲避。 殿中,一片寂静如斯。 睁眼,只见那盯着靶心的宦官也是没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 大家纷纷看过去,靶心中间竟多出一个洞。 一枚小巧的金箭穿过圆靶,钉在了后面的木柱上。 诺敏不可置信的皱起眉,这么小的机关,怎么可能射出如此厉害的短箭? 她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不可能,我没看清,谁知道是……” 不等她说完,林挽朝又抬手,手腕处的莲花花瓣又射出一支短箭。 一声闷响,钉在了靶心上。 这一次,没有穿其而过,而是径直劈开了诺敏的那支短箭。 林挽朝对上她错愕的目光,微微一笑。 “王姬殿下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她问,语调轻柔,却不置可否。 可是,诺敏却觉得周围的空气骤降好几度。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薛行渊是见识过林挽朝的箭术的,这箭术险些要了自己的命,又差点杀了李絮絮,只可惜两次都射偏了。 而这一次……看来,是林挽朝特意在那两次之后精进过箭术的。 为什么呢? 是为了,下一次能够对着自己,一剑毙命么? 而在场其他人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箭术,尤其是裴舟白。 身旁的宦官觉得这比试过于危险,想要请太子殿下到一侧规避,可裴淮止却是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林挽朝,眼中闪烁着惊艳之色。 而对于裴淮止,一切早就尽在意料之中。 他就没想过林挽朝会输。 诺敏倔强的咬了咬牙,心里猜测这腕箭也不一定是她自己所作。 她挑眉道:“林少卿,别急,还有两局!” 云昌国的侍从上前,奉上鎏金盘。 鎏金盘之上,是一块手掌大小的机关锁。 “这是本王姬花费了重金在西梧山相思山庄所求的八卦所,为此花费了两年时间才得出破解之法。” 两年才解,却拿出来让林挽朝此刻解,摆明了就是为难人。 诺敏是故意的,不管用什么方法,她一定要赢林挽朝一局。 这相思山庄是什么地方? 鲁班亲传弟子,传承上百年,最后一次得知关于相思山庄的行踪,还是在西梧山。 她不信,林挽朝能破了这相思山庄的机关。 殿上之人都看出这不公平,分明就是刻意刁难,就连泽渠也觉得胜之不武。 但是,林挽朝却并未多言,她缓缓拿起鎏金盘上的八卦锁,仔细打量起来。 \"林少卿,你若是怕输,现在还来得及,毕竟这锁可不是只靠蛮力,若是对五行八卦不了解之人,就只是一块打不开的木盒子罢了。\" 林挽朝不想与她多废话,她只是觉得感慨。 幼时,师父闲暇时做出来给自己把玩的机关锁,许久未见了, 更没想到,会值得这位王姬重金求购。 四师父爱赌,肯定是拿着这小玩意出来卖了换钱了。 误打误撞的让这王姬当了冤大头。 林挽朝笑了笑,手指轻轻按在机关锁的一侧,随即拨弄起来。 那手指翩飞,像金殿中的一只纤白蝴蝶振翅,让人看的目瞪口呆,眼花缭乱。 诺敏得意的笑逐渐凝固,这手法和顺序……的确是她苦苦研究两年的破解之术。 忽然,机关锁发出“咔哒”一声。 诺敏瞳孔猛缩,不可置信的看着林挽朝手里被打开的机关锁。 “不可能……” 她的声音因为带着惶急而显出一片难听的喑哑,微微发颤。 林挽朝收回手,将那八卦锁丢到一旁的鎏金盘上。 \"王姬殿下,你输了。\" 诺敏的脸涨红,不敢置信地盯着林挽朝:\"你......怎么可能!\" 这时,林挽朝却是朝泽渠点点头,淡笑道:\"殿下,是你您出的规则,我赢了。\" 泽渠勉强扯出一抹笑,道:“没想到,北庆的大理寺少卿会是如此的机关高手。” 这样的结果,不仅出乎他的意料,就连在座众人也很震惊。 诺敏眼圈有些发红,一把打翻鎏金盘,高声道:“还有一局!还有……” “诺敏!”泽渠喝住她:“快回来!” 诺敏咬紧了唇,她的手攥紧,指甲深陷肉里,恨恨地盯着林挽朝。 这一局,她输了,她输了! 殿上,一阵死寂。 泽渠让吉雅强制将诺敏带回席位,用云昌国的方式行礼。 “林少卿,这游戏到此已经见了分晓,剩下一局我们云昌甘拜下风,我们认输。” 林挽朝拿起酒杯,以茶代酒,向泽渠敬酒。 只是眼里的倨傲冷漠,还是无法让人忽视。 裴舟白淡然的垂眸笑了笑。 这场比试,林挽朝胜了,更说明,北庆胜了。 薛行渊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就知道,林挽朝不会输,她永远是遥胜一局,且夺目照人。 经此一局,不仅是云昌国受了教训,更是让北庆朝堂上这些对林挽朝任四品女官极不服气的官员都心服口服。 林挽朝回身往席位上走,目光无意间落在了薛行渊脸上。 薛行渊见此,登时目光殷切起来,对林挽朝笑了。 可她的目光却只是淡淡的挪开,稍纵即逝。 薛行渊目光黯然,微微垂眸,捏紧了手里的酒杯。 这一幕恰好被一旁的萧枞看到,他眯起双眸,嘴角露出一丝嘲讽。 “薛将军啊,如若你当初没有与林少卿和离,今日这份殊荣还有你薛家的一份呢。” 薛行渊脸色微变,握着酒杯的手蓦地收紧。 “她好,是因为她这个人本身就很好,与我薛家没关系。” “呦——”萧枞觉得好笑,面上露出惊诧:“这话是那意气风发的薛将军说出口的?之前,在伯爵府门前,你和你那……哦不,是如今的瑞王世子妃一唱一和企图栽赃林挽朝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深情。” 薛行渊猛的扣倒杯子,冷冷看向萧枞。 萧枞官职不大,背景却是硬,算起来是皇太后的五服,同裴淮止也是相熟,他自然不怕惹怒薛行渊。 “薛将军看我做什么?”他笑了笑,指了指林挽朝和裴淮止的背影,懒懒散散的靠在身后的椅子上,说道:“你瞧,我倒觉得,林少卿和裴寺卿之间,要比你更相配一些。” 第140章 贴身保护 林挽朝坐了下来,隐隐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目光一偏,果然,是裴淮止正倚着下巴笑望着自己。 她不解,严肃的问:“怎么了?” 裴淮止目光柔和,笑道:“阿梨真厉害啊。” 林挽朝一怔,冲他一笑,回道:“所以,这就是大人偷吃我葡萄的理由?” 说着,将手里的空盘子推到了裴淮止面前。 这话细细碎碎的,也传到了座上太后的耳朵里。 她在宫中近乎一生,已经好久没有再遇到有意思的事情了。 竟然,还是出自她这这向来阴晴不定的皇孙身上。 裴淮止也被逗笑了,没想到林挽朝还能一边和那云昌国的王姬比试,一边关注自己盘子里的葡萄。 这对视间的笑落在了身后薛行渊的眼里, 像一根刺一般,扎得他浑身疼痛难耐。 她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么笑过。 宫宴进行到一半,林挽朝就想趁着人声鼎沸之际离开。 今日的主角本来就是不是她,云昌国的王子请她来,就只是为了刁难她。 她悄悄退下,裴舟白此时正在接受大臣的恭敬,他想要和她道别。 脚踩在雪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身后宫宴的喧嚣声渐远。 \"阿梨,去哪里?\" 林挽朝闻言转过身,碰上了站在不远处廊下,一脸小心翼翼望着自己的薛行渊。 林挽朝面容冷着,看他:“薛将军,让开。” \"阿梨,你还在生气?\"薛行渊走上前。 他今天穿的是一袭黑色劲装,身姿修长挺拔,只是神色黯然。 林挽朝面无表情:“薛将军,多虑了,我整日都忙着查案,没有时间生无关之人的气。” \"阿梨,\"薛行渊叹息道:\"一直以来,我们从没有没有好好说过话。\"他目光灼灼,似乎想要看进林挽朝的内心:\"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坐下来谈一谈?\" \"坐下来谈一谈?\"林挽朝冷嗤了一声,\"薛将军,我想你应该搞错了。你的未来岳丈就在宫宴之上,你的未婚妻也在等你回去相聚。” 她问:“你与我谈什么?\" 薛行渊的脸色变了变,他抿了抿唇,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阿梨……\" “别叫我阿梨!” “我……”他垂着眸,一字一句的说:“你不用担心,不会的,我不会娶齐玉荣,我已向陛下请旨,待西北之战结束,我就……回京娶你。这一次,十里红妆,我丝毫不愧于你……” 林挽朝眉头一点点凝的更紧,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疯言疯语。 “薛行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行渊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目不转睛的望着她,道:\"阿梨,我知道我很过分,万死不足惜……可是,我放不下你。这一年,我每日夜夜思念着你,恨不能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全部捧给你,补偿你……\" \"住嘴。\"林挽朝一窒,疲惫的深吸一口气,说道:“万死不足惜?好啊,你现在去死。” 薛行渊目光一滞:“阿梨,我死了,这个京都就再也没有人能护你了,你根本不知道这宫中有多凶险,所有的人,包括太子,不是你看上去这么简单……” “阿梨也不是你看上去这么蠢。” 林挽朝一滞,在最无措之际,她听见了裴淮止的声音。 转身,她看见一双狭长而漆黑的眸子,凉寒如玉,闪着锐利的光,一眨不眨的盯着薛行渊,带着一股审视。 薛行渊凝眉,眸中也浮上一抹寒意。 如今,他有陛下亲赐军令在身,即使是裴淮止,也不敢对他再像曾经那样狂妄。 两人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之间,一触即发。 \"薛将军,\"裴淮止薄唇一掀,\"你小心些,阿梨身边暗卫多,要是看错了人,以为是什么登徒浪子纠缠她,不小心要了你的命该如何?\" 薛行渊目光一冷,他冷哼一声,道:\"裴寺卿,你这算是威胁我吗?\" 裴淮止勾唇一笑:“是啊,被你看出来了。” 他倒是没解释,反而悠然得意的承认了。 薛行渊恨透了裴淮止这张嘴,目光一凛,“我只是和林少卿说几句话,裴寺卿这也要管?” 裴淮止笑了:\"职责所在,我这人就是尽职尽责,不似薛将军,”他仰头叹气:“仗着陛下给的军令,以为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薛行渊目光一凌,刚要上前面林挽朝却突然伸手拦住了他。 \"薛行渊。\"她的语气冰冷,道:\"你再敢上前,我看你有几条命等着我杀。\" 薛行渊身形一僵,看着她。 她又要……杀自己吗? 她方才在大殿上练出的腕箭准头,就是为了对付自己吗? 林挽朝看着她,目光冷冽:“我若是偷偷要你的命,无人能查到我。可如今大战在即,我不能拿北庆的百姓和国运作赌。但薛行渊,你凭什么,认为我林挽朝会要一个和离了两次的男人?” 薛行渊猛的一怔,他是第一次听见这句话。 世人皆以女子和离为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 可说起来,他又算得了什么? 他已经和离了两次。 做了两个女人的夫君,如今又是另一个女人的未婚夫君。 林挽朝是那样明媚夺目的女子,她……她的确,不该找一个和离了两次的夫君。 就片刻晃神之间,林挽朝已经带着裴淮止离开了。 走的着急,她紧紧抓着裴淮止的手腕。 裴淮止被拽着走,目光却落在那冰凉的手指上。 一直到了宫外,林挽朝才松开。 “方才,多谢大人解围。” 裴寺卿觉得手腕麻的厉害,连着心神一起有些错乱,他微微失神的握着手腕转了转。 “……无事。” 林挽朝没察觉他的失神,只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一圈寂静的四周,“您真派了暗卫一直跟着我?” 裴淮止跟着她往马车处走去,挑眉笑道:“是啊。” “真的?” 若是真的有人跟她,她不可能丝毫不察觉。 裴淮止知道她一向聪明,实在是编不下去了。 “好吧,假的。” 刚才说什么暗卫,只是为了吓唬那个薛行渊。 “不过……”裴淮止忽然又说:“倒还真有个人一直跟着林少卿,贴身保护。” 林挽朝看他:“谁?” 裴淮止回眸一笑,轻摇扇子,露出一个标志的,柔美贵气的笑。 “我啊。” 裴淮止说:“我,这不是始终跟着你,贴身保护吗?” 第141章 大人,那个锦囊究竟是要送给谁的? 他又开始了。 林挽朝心里想。 他怀里揣着要送给喜欢之人的锦囊,却同她之间总是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 她这几日从林家灭亡的真相中逐渐冷静下来,才想到那日在林府的火场,裴怀止对她说的那些话。 【这一次,换我做你的棋子。】 【这血路太脏,我替你走。】 这话于当时心态崩裂的林挽朝而言,无异于是救命稻草。 可她四年前,就是信了薛行渊,将复仇大计交给另一个男人,才致使自己背负着血海深仇苦苦蹉跎三载。 林挽朝肩膀微垂,似乎是叹了口气。 她索性直接问:“大人是用什么身份保护我呢?上官?世子?还是盟友?” 裴怀止的笑容黯然几分,他听出林挽朝语气中的冷意。 “阿梨,你想我是什么?” 他想把选择权交给她。 因为他太清楚,林挽朝不会再轻易信任一个说心悦她的男子。 林挽朝抬眸,琥珀色的眼眸里尽是费解和探究,“大人,您随身携带的那个香囊,究竟是要送给谁的?” 林挽朝问完这句话,自己也明显愣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莫名其妙的问到了什么锦囊。 明明想问的不是这个,或者说,她明明是想说什么划清界限的话。 深夜,喜乐殿门口的风凌冽,刮得人面颊生疼。 裴淮止却笑了。 她知道那个锦囊? 只是不知道,那锦囊就是要送给她的? 裴淮止的眼睛也夜里亮了起来,却不是因为殿门口满墙的薄纱灯盏,只是因为眼前的人。 “那个锦囊……” “啊——” 一道凄厉惨烈的叫声划破夜的寂静,打断了裴淮止的话。 林挽朝的目光瞬间冷峻下来。 “死人……死人了!” 一听到“死人”二字,两人顿时凝起眉头,对视一眼,又快步折返,往惨叫的地方奔去。 刚刚还一片歌舞升平的喜乐殿此刻早就乱作一团,纯贵妃的侍女刚从侧门慌慌张张跑进来,摔倒在人群中。 纯贵妃被人扶着从上座走下,急忙上前问道:“瑞禾,究竟发生什么了?” 名叫瑞禾的宫女此刻已经是抖如糠筛,话都说不清楚,颤着手往外指,眼里惶恐不已。 裴舟白微微凝眉,也站起了身。 诺敏觉得好奇,正要跑出去看,却被泽渠一把拉住,摇了摇头,示意她静观其变。 大殿里的人纷纷起身,都围了过来,一脸探究,不少胆子小的女眷往后避着。 裴淮止合住扇子,声音不疾不徐,却不怒自威,极具威慑。 “大理寺查案,闲人避让!” 林挽朝穿过人群,走到那宫女面前,只见那宫女整个人都被吓坏了,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问是问不出来了,林挽朝目光冷冷的落在她冲进来的小门,那里黑漆漆的,只在入口点了一盏昏暗的灯笼。 林挽朝上前,径直穿过小小的黑门,裴淮止上前,用扇子抵住她的胳膊。 “我在前面。” 林挽朝点了点头。 此时薛行渊正好进门,定在那里看着他们二人并肩查案,胸口剧烈的耸动了几下,死死的捏紧了拳头。 裴淮止进去,这门直通着外面的一道长廊,婉转悠长,长廊尽头似乎是冷宫,所以往常这条路走的人不多,若不是今日在喜乐殿里有宫宴,是怕是连灯都不会点。 裴淮止往前走了几步,目光往上,缓缓停住脚步。 身后的林挽朝也顿住了步子。 只见黑漆漆的亭子里,高高的挂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月色照在了身形的一侧,林挽朝看见那是一个绫罗华裙的女人,约莫三十多岁,一道白绫吊着她,面色青白,双目圆睁。 裴淮止凝眉,他缓缓说:“赵昭仪?” 林挽朝明了,是个妃子。 裴淮止道:“我去接海草,你在这里侯着。” 林挽朝点头。 裴淮止从暗门里钻出来,眼前的纯贵妃一脸惶恐和疑惑。 “裴寺卿,到底是怎么了?真的死人了?” 裴淮止点头,他知晓纯贵妃胆子小,便道:“有些吓人,贵妃还是先回,将在场所有人的名册向我提交一份。” “真的……死了人!”纯贵妃吓得脸色瞬间惨白,险些瘫软在地,得亏身后的宫女扶住了她。 裴淮止略过人群往外走,在殿门口遇见了薛行渊。 他义愤填膺的看着裴淮止,说道:“你就留阿梨一个人在凶案现场?” “你以为阿梨是和李絮絮一样的猪头吗?”裴淮止用扇子抵开薛行渊,冷声道:“让开。” 薛行渊咬牙,就算是阿梨再胆大,也不该让她一个人待在黑漆漆的地方,守着尸体。 他抬步,就要进去帮她。 可还没走到面前,他就停住了。 裴舟白先进去了。 太监跟在身后,颤颤巍巍道:“太子殿下,这里头情况不明,您还是别进去了,以免惊扰了你。” 裴舟白回头看了一眼太监,目光冷凉,太监遂即闭嘴。 裴舟白抬步迈了进去。 林挽朝正在尸体之下,地上的雪早就化了干净,也看不清脚步。 “阿梨。” 林挽朝回眸,随即收回了视线。 “殿下,这位娘娘是……” 裴舟白瞧见那尸体,也觉得后背森寒。 “赵昭仪,礼部侍郎之女,入宫九载,父皇一直都很宠幸,方才宫宴刚开始时她还在,就坐在纯贵妃右侧,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林挽朝眸色深了几分,说道:“殿下,劳烦您下令,今日宫宴上的宾客,一个都不能走。” “方才淮止已经吩咐过了,放心。” 林挽朝抬头,看着赵昭仪的尸体,注意到她鞋底干干净净,别说泥,连水渍都没有。 “她是被死后挂在这里的。” 裴舟白凝眉,问:“为何?” “地上都是血水泥渍,可她脚上什么也没有,估计是在殿内遇害后,被人挂到这里的。” “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人从殿中谋害?凶手不怕被人发现么?” “所以说,只可能是熟人动手。” 裴舟白肃穆,唤着身后的太监。 “来人,将赵昭仪的侍女带来。” 第142章 裴舟白的身世 一边,太子的金吾卫押来了赵昭仪的贴身婢女。 一边,裴淮止带着海草也来了。 贴身婢女名叫参微,战战兢兢的被押进来,一见到自家娘娘的尸体,那婢女当即便被吓得惊到在地。 “娘娘!降头灵验了,降头真的索了娘娘的命!” 林挽朝皱眉,“降头?” 那宫女摇着头,“是惠宫人,惠宫人给我家娘娘下了降头!” 裴舟白凝视着她,“惠宫人?” 林挽朝不信什么降头之术,正要问个清楚,殿外忽然传来骚乱。 是诺敏的声音。 “你们北庆的皇宫死了人,与我云昌何干!为何不让本王姬离开?” 裴舟白闻声出去,只见诺敏的人又和宫里的金吾卫争锋相对了起来。 “此刻在场所有人都有嫌疑,一个都不准走。” “是谁敢阻挠本王姬?” 诺敏愤愤的回身,却看见是裴舟白,神色微微一顿,眸色登时软了几分,“太子殿下……” 裴舟白道:“王姬殿下不必担忧,我这喜乐殿大的很,你们所有人都住的下。” 诺敏欲言又止,裴舟白冲她温和一笑,她抿了抿唇,别过脸。 “好吧,阿兄,那我们就勉强住一晚上吧。” 泽渠点了点头。 再看亭下,大理寺的护卫将赵昭仪的尸体从上面放下来,放在一旁的草席上。 海草戴好布手套,来到尸体面前蹲下仔细查看,一旁的林挽朝帮忙记仵作实录。 “死者女,面部、头部无伤痕血迹,左手、右手无伤痕,指节干净,无挣扎打斗痕迹;胸脯无伤痕,腹部无伤痕,全身唯一明显伤痕在脖颈,青淤色勒痕,脖颈断裂,怀疑为内功深厚者用白绫瞬间勒断而死。” “确认是白绫?” “是,与白绫宽度吻合,且没有错位,说明是瞬间致死。” 林挽朝点头,凝视着尸体的面容。 穿着华贵,面容姣好,若是活着也该是个绝美的女子。只可惜,如今却是眼珠充血,双唇发紫,惨不忍睹。 她站起身,将仵作实录交给海草。 “叫参微来,我要审她。” 卫荆道:“是,林少卿。” 很快,方才歌舞升平的喜乐殿,此刻空空荡荡,被摆成了一个简易审讯堂,而所有的宾客都被安顿在偏殿。 林挽朝坐在那,盯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参微。 裴淮止则去连夜面圣,需将此事秉明文宣帝。 林挽朝站起来,过去温柔的扶起了参微。 “不用怕,起来吧,不用跪着。” 参微双眼含泪,楚楚可怜,看见审问自己的是名瑰姿玉骨的温和女子,鬼使神差的就站了起来,啜泣了两声,停止了哭泣。 “大人……” “不用怕。”林挽朝温柔的笑了笑:“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口中的降头之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参微肩膀抖了抖,垂下眸,声音微弱。 “是新进宫的惠宫人!她原本很得陛下宠幸,只是前不久怀了龙胎,胎象不稳,陛下便很少去她那里了,想让惠宫人安心养胎。可那日宋妃娘娘,在惠宫人宫里无意间发现了一个降头娃娃……” 说到这里,参微剧烈的抖动起来,似乎是很惶恐。 “那个降头娃娃和我家娘娘一样,爱穿湖绿色的长衫,脖子上紧紧的勒着一截白绫。这事儿……后来闹到了陛下那里,陛下正忙着处理皇后之事,又因惠宫人怀有龙胎,此事便不了了之了。没想到……” 参微哭了起来:“没想到……这降头灵验了,我家娘娘真的死了!” 林挽朝听完,始终去想这话里话外的可疑之处。 照这么说,害死赵昭仪的是惠宫人,可…… 可林挽朝从来都不信什么鬼神之说。 皇宫里的每块砖都浸过血,任何一个角落都可能死过人。 说是鬼神杀人,不如说是人心作祟。 “卫荆,将参微带下去,好生安抚。” 卫荆点头,刚离开,裴淮止就回来了。 他眉目之间神色凝重,林挽朝察觉出什么,问:“怎么了?” “圣上不见我,只是说是由我们查。” 林挽朝提起文宣帝,眉眼中就仿佛渡了一层寒霜。 “明白了。” 林挽朝将方才参微的供词全部转述给了裴淮止。 裴淮止倚在椅子上,手里拎着串葡萄,听了后只是在笑。 “这么多年,宫里依旧如此,有什么事都怪在巫蛊之术上,好在钦天监被一把大火烧了,否则现在哪里还有大理寺说话的份。” 裴淮止云淡风轻的笑谈,林挽朝却静静地看着他。 她知道,裴淮止的母妃就是钦天监用这种名义害死的。 他总是笑着,说出自己痛苦的过往。 林挽朝想起了什么,侧头看他,问:“所以,这些年你一直在查的如嫔案,是为了什么?” 裴淮止笑容愈发深邃,抬眼看着林挽朝,说道:“如嫔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当初查她,只是为了找出……” 他顿住,抬手,轻轻勾了勾,示意林挽朝凑近。 林挽朝不解的凑上前去,只听见裴淮止附在耳旁低声说:“查出裴舟白的身世。” “太子的身世?” “太子殿下,并非皇后娘娘亲生。” …… 一句话,几乎让林挽朝当场凝固。 她回过神,咻的看向裴淮止,眼中闪过错愕。 “那他……”林挽朝凝眉:“是如嫔……” “是。” 裴淮止笑起来有种让人目眩神迷的好看,可林挽朝只觉得浑身骨寒。 裴淮止继续说:“当年,如嫔一直不受宠,皇后待她却极好,将她接到东安门将养。只是后来,如嫔被钦天监冠上巫蛊的名义处死,可验尸时却有人说她生产过。” “是……太子殿下?” “这位所谓的正统嫡长子,根本不是皇后所出,皇后也只是需要一个太子当做傀儡,所以如嫔才在东安门待了那么多年。” 林挽朝一点点明白,难怪同样是自己所生,皇后对长乐极为宠溺,对裴舟白却是近乎偏执的掌控和折磨。 那一瞬,林挽朝猛的想起了,在丹阳城的那夜,裴舟白背着她时,她昏昏沉沉听到的那句话。 【我的母妃,早就死了。】 第143章 裴舟白的处境 林挽朝不知道,权欲横行的世道,究竟有多少人裹挟在权利的漩涡里,被折磨的绝望破碎。 “可如今皇后已经败了,还要查太子么?” “查?”裴淮止轻笑:“怎么查?裴舟白将自己生母所有的痕迹都抹除了,他明知道自己不是皇后嫡子,可他的确是想坐实这个位置的。” 裴淮止没再说下去。 要不要继续信任裴舟白,林挽朝自己会决断。 林挽朝黯然沉默,一言不发。 是,的确,她不会因为这些事就去怀疑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裴舟白。 能在这宫里活到现在的,就不会是什么良善之人。 自己只是入朝一年,手上就已经沾染了擦不干净的鲜血。 这些年,京都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和腥风血雨,裴舟白没疯,已经是奇迹了。 “我自己都做不到问心无愧,更何况是处境更加艰难的他?” 林挽朝说这话时,目光露出几分陌生的颜色。 像是怜悯,又像是喟叹,更像是……无措。 裴淮止淡淡的笑着,目光轻轻落在那侧门的入口。 看来太子殿下,很喜欢暗自窥视他人。 屏风后,裴舟白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听到林挽朝那句话,因为害怕而攥的生紧的手掌缓缓松开。 半晌,他唇角绽开一抹温柔和煦的笑。 她明白他,她不讨厌他本质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裴舟白往外走去,是去往皇宫的方向,脚步都快了一些, “听闻,父皇病的更重了?”他语气很轻的问。 贴身的小太监如实回答:“是,太医说,陛下此刻是万万不能受到惊吓刺激,恐会伤了龙体。” 裴舟白的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看来蛊森送来的药果真是极好。 到了尚书阁外,裴舟白径直进去,如今文宣帝身边的御前侍卫也不会阻拦他。 皇帝正疲惫的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近来山西的奏报,眉间忧愁。 他不是个爱民的好皇帝,却还是忧国。 中年继位,几乎是掏空了北庆半个国库才打下来的江山,文宣帝自然不想损失一分一毫,否则松动的便是他自己的龙位。 说到底,他忧的是自己的权力。 裴舟白压下眼中的嘲讽,上前极为恭敬的请安。 要感谢皇后,让他学会了就算心里如何厌恶,也能驾轻就熟的装出一副恭敬从容的模样。 “父皇。” “喜乐殿之事如何了?” 文宣帝的声音已经是强撑着,沧桑不稳。 “回父皇,已将惠宫人下狱看守,大理寺正在盘问今日参加朝贡宴的宾客。” “胡闹!” 文宣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抬起眸来,眼中充满冷意。 裴舟白快速垂下头,他知道文宣帝发怒了。 “惠宫人腹中还有朕的龙胎,你们是想做什么?” 裴舟白急忙说:“父皇不必担心,惠宫人虽是宣城下狱看守,可儿臣已将一切布置妥当!” 闻言,皇帝的肩膀微微垂落,似是松了一口气。 “赵昭仪入宫多年,未能有所出,殁了便殁了,绝不可因她致使朕的龙儿有半分差池。”文宣帝冷冷的凝视着裴舟白,问:“太子,你可明白?” “儿臣遵旨。” 文宣帝满意的点了点头,喟叹道:“朕要给这个龙儿一个安宁的北庆。” 裴舟白眸色微微渗出寒意,原来陛下这么在乎这个皇子。 顿了顿,他问:“父皇又升了薛行渊的职级?” “是,薛行渊便是此次征战山西叛军的主帅。” “那此次剿灭叛军,志在必得。” “自然。”文宣帝鄙夷的笑了笑,继续说:“他次次为北庆鞍前马后,立下汗马功劳,却对其他赏赐都不要,只是为了女人,可笑。” 裴舟白抬眸,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试探的问:“父皇的意思是?” “我已经应允薛行渊,只要他这次依旧能携战功而归,我便赐他一门亲事。” “亲事?是……谁?” “林挽朝。” 裴舟白下意识往前一步,眸色闪过杀意。 但那抹杀意在文宣帝看过来时,不动声色的掩去,变成了恭敬。 “可父皇不是亲自赐了林挽朝伯爵之女的身份,允她入朝为官?” “呵呵!”文宣帝冷冷的笑了两声,他说:“朕既然能给她,那便就能再收回来。她几年前不是喜欢那个薛行渊?正好,朕如今发发善心,成全她。” 裴舟白附和的笑了笑。 直到离开尚书阁,他面容之脸上的笑意才一点点淡去,在漆黑的夜里,死寂空洞。 —— 李絮絮听裴慕渊说,今晚宫里死了人。 死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还听说薛行渊恢复了镇边大将军的官职。 李絮絮什么感觉? 自然是不甘,嫉妒,后悔,百感交集。 如果当初没有离开薛行渊,没有发生那么多事,她根本不会这么嫉妒! 她不耐烦的看着如今势力逐渐微弱的瑞王府,心里太清楚,若是再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只会跟着他们一同自生自灭。 她拿着自认为可以跟太子交易的要物,虽然口头答应了裴慕渊,到时要保瑞王府一手,可李絮絮心里却不这么想。 裴慕渊那样的男人,生性风流,看不起自己,根本就不值得浪费自己的把柄。 李絮絮还发现,最近裴慕渊在府里养的小妾很是眼熟,肯定在哪里见过。 想了许久才发现,那是长乐公主生前的贴身婢女,芙蕖死在丹阳后,便是这婢女侍奉长乐。 可是,主子犯了那样大的错,贴身侍女照例是要处死,不知裴慕渊永了什么办法保住了她,还把她带了回来。 一个侍妾,李絮絮原本不在意。 可她总觉得这侍女不对劲,说不出哪里不对,总之不像是一个简单的侍女。 她没心思在意,只想尽快见到太子,用手里的东西交换最大的利益。 —— 天,亮的很快。 林挽朝一夜未眠,与裴淮止兵分两路,逐一排查在场宾客,确认口供无误后便放其离开喜乐殿。 到最后,就只剩下云昌国的一行人。 林挽朝带着大理寺护卫,刚到偏殿的寝宫便见到了泽渠。 泽渠挑眉,看着林挽朝身后黑压压的护卫,笑问:“林少卿这是?” “没什么,正常盘查,我问完没有问题,王子自然可以离开。” “好……” “不好!” 诺敏忽然出现,气呼呼的来到泽渠身后,怨愤的望着林挽朝。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审问本王姬?你们不是还有个裴寺卿,就算问,也该是他来问!” 泽渠有些疲惫的看向妹妹,正要让她住嘴,林挽朝先开口了。 “你当真想要我们寺卿亲自问你?” 第144章 有人说我心狠手辣? 诺敏挑了挑眉,面露高傲:“自然,我们是云昌皇族,就算是盘查,也该是你们那个什么大理寺最高权位的人来问,轮得到你一个少卿?” 林挽朝听着她先骂完,却也不恼怒,好整以暇的看着诺敏。 等她说完了,她轻轻一笑,“好啊,我倒是愿意。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向王姬说明,我们这位寺卿大人虽然看着多情温柔,手段却是极为毒辣,每次审犯人时,不见点血都觉得不痛快。” 林挽朝一边说,诺敏的眉头一点点皱紧,仿佛想到了林挽朝口中血腥恐怖的场景,一点点害怕的缩回了哥哥身后。 林挽朝却是始终盯着诺敏看,直到她再也受不了,又气又恼的跑回了寝殿。 泽渠无奈一笑,对林挽朝道:“我这妹妹胆小,林少卿还是别吓她了。” 林挽朝淡然的看着泽渠,说道:“是吗?王姬殿下想要射杀我的马时,可不是这么胆小。” 泽渠唇张了张,微微眯起眼睛,调笑的看着林挽朝。 “看来林少卿很记仇。” 林挽朝不松口不退让:“是啊,睚眦必报,王子多了解了解就会知道。” “只可惜啊,我只在云昌国待一个月,否则一定有时间好好了解林少卿。” 林挽朝冷冰冰的看他,说:“在这之前,还是让本官先了解一下,王子昨夜都去过哪里吧。” 泽渠觉得眼前的女人越来越有意思了,云昌的女子多半豪爽,三句话便就能看清心里是什么样的。 林挽朝不一样,她会迂回辗转的让你越发看不透。 “昨天夜里,本王看完林少卿和诺敏的比试后便于太子殿下多喝了几杯酒,之后去外面透了透气,回来刚坐下一会儿,便有人发现了尸体。” “谁能作证?” “除了林少卿,我在这京都城里一个人都不认识,就算有人看见,我也说不出名字啊?” 林挽朝目光柔韧:“只要王子告诉我那个看见你的人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模样,我自会知道他的名字。” 泽渠似乎是意有所指,望着林挽朝,假装低头思虑的说道:“那个人啊,一身黑衣,长得虽不如本王俊美,可是看起来……他与林少卿很是相熟呐。” 林挽朝微微一愣,旋即想起那人是谁。 薛行渊。 “明白了,多谢殿下配合。” 林挽朝转身欲走,可泽渠却忽然开口,语气有些微妙。 “后来,我了解了一番,那人是林少卿已经和离的夫君。” 林挽朝停住脚步,神色逐渐冷冽。 “泽渠王子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可惜,竟会有人不珍惜像林少卿这样的好女子,着实让人意外啊。”他向前几步,笑容在冬末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不过,我们云昌不在乎这些,好女子只属于好男人,哪个男人有本事,就可以将喜欢的女子抢回自己的营帐。” 林挽朝听他说完,只是一笑。 “是吗?那只能说明,你们云昌败给北庆还是有原因的。” 泽渠的笑容一滞,眸色沉了下来,“你说什么?” “连自己国家的女人都不敬重,又怎么能带领子民战胜强国的征讨?” 泽渠微微颔首,他很不高兴有人随意提起云昌战败的事情,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这是云昌的习俗,何谈敬重不敬重?林少卿,多少有些言重了。” “是吗?倘若有一日,有人将诺敏王姬掳走,你也会觉得是习俗,而不救她吗?” “绝不可能!” 对于泽渠而言,自己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妹妹,倘若有人敢动她分毫,那必定只有死路一条。 林挽朝眼中闪过奚落:“那泽渠王子还真是严已律人,宽以待己啊。” 泽渠对精通中原话,这句话乍一听没问题,可等林挽朝离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林挽朝是在骂他。 泽渠却不恼怒,忽然就笑了。 这么多年,云昌国的女人对他都是趋之若鹜,实在是疲乏的很,还是第一次有个女人敢骂他。 “有意思。” —— 林挽朝坐在少卿堂的案前,将所有人的名字写在一大张纸上,按照每个人离开的时间和证言去连线。 结果就是,每个人的证人证言都能对得上。 这就代表,宾客都不是凶手。 此时,卫荆回来了,卸下刀直奔林挽朝的少卿堂。 他按照林挽朝的吩咐,费了好些力气才找到当初惠宫人被查出的降头娃娃。 林挽朝接过,只见那娃娃身上穿着精细的湖绿色华服锦袍,面容也是修理的细致,只是脖子上的确绑着一截白绫。 这模样,和赵昭仪的死状一模一样。 卫荆一五一十的回禀道:“陛下下令,不让用刑,那惠宫人也不知说的是真是假,说这降头娃娃不是她的,是有人栽赃,她也没有杀赵昭仪。” 林挽朝却觉得不对,她低着头,盯着手里的娃娃。 “她应该是没有撒谎。” 卫荆刚要问清楚,身后突然缓缓渡过来一个影子。 裴淮止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卫荆先发现了他,正要拱手行礼,裴淮止却轻轻抬手,笑意盈盈的看着林挽朝,抱着胳膊,好整以暇。 林挽朝研究的认真,丝毫没发觉这堂中多了一个人。 她自顾自的说:“凶手为什么专挑朝贡宴这天下手?是因为,她往常都见不到赵昭仪,因为赵昭仪甚少离开自己的寝宫。而惠宫人因为养胎,所以当日一直在自己的宫中,所以不会是她,或者说,不是她亲自动的手。” “嗯,继续。” 一道温柔的声音轻轻的问,林挽朝刚开始没听出来,正要开口继续,募的反应过来,那是裴淮止的声音。 猛的抬眼,裴淮止正笑着,望向自己。 卫荆挠了挠后脑,这时候他又感觉到那种诡异神秘的气氛,当即明白,自己又该圆润的离开了。 他捡起挂在一旁的剑就跑了出去。 裴淮止抱着手,玉扇一下一下打在胳膊上,若有所思的问:“我听说,有人到处传言我心狠手辣?” 第145章 林挽朝心眼子更多 林挽朝哑然当场,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了。 一定是是策离,当时只有他跟着自己。 这个策离,整日阴阴郁郁,一言不发,给他家主子传消息倒是挺快。 林挽朝眸光微微一顿,稍加躲闪,拿起桌案上的线索图,急忙道:“……大人,这案子你怎么看?” 裴淮止走过去,顺势靠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人已经死了一天一夜,可查到现在却依旧没有头绪,你信是巫蛊之说吗?” “圣人训,君子不论怪力乱神,大人信吗?” “你都在那个云昌王姬面前把我编排成那样的凶神恶煞了,我还是君子吗?” 林挽朝一怔。 得,还是躲不过。 林挽朝叹了口气,一本正经的解释起来。 “她说要让你审,我自然知道大人不会见她,这才出此下策。” 林挽朝心里想,其实自己也没有说错什么。 他不一直都是凶神恶煞吗? 但她面上还是端着恭恭敬敬的笑,带着几分讨好。 裴淮止笑了一下,移开视线,说道:“所以,查凶手何时动的手,不如查凶手的动机。” 林挽朝眉眼微垂:“谁会杀一个和善温柔的妃子呢?” “这宫里不可能有和善之人。那个当初发现惠宫人下降头的宋妃查问了吗?” “宋妃?”林挽朝凝眉:“你的意思是,当初惠宫人的降头案有问题?” 裴淮止修长的手指拿起桌子上那个透着诡异的降头娃娃,目光戏谑,语气随意。 “据我所知,那个惠宫人家境并不算优越,她自小便跟着父母做生意,你觉得,她能缝制出这样精致的布偶吗?” 林挽朝瞬间明白。 可惠宫人当日便下了狱,她并没有亲自前往审问,只知道惠宫人半分不承认自己给她人下了降头。 可当时同宋妃盘问时并未多加在意,如今想想,自己一定是漏掉了什么。 林挽朝“腾”的站了起来。 裴淮止被吓了一跳,茫然的看着她问:“做什么?” “现在,就去宋妃那里。” 裴淮止慢慢悠悠的起身,往外走。 “那我和你一起。” * 二人很快就到了宋妃的寝宫。 裴淮止与后宫妃子不便见面,林挽朝便独自前往。 裴淮止就在殿外的石凳上玩那个降头娃娃,仿佛全然忘了那是后宫避之不及的降头娃娃,真的只是个精巧好看的布偶玩意。 林挽朝打量着宋妃寝殿的布局,典雅素净,比其他妃子的宫中少了些奢丽。 “林少卿。” 宋妃一身水蓝色流光锦裙,端庄大气,浅浅向林挽朝行礼。 林挽朝起身回礼,“宋妃娘娘安好。” 皇上的妃子都是极美的,也包括面前的宋妃,这模样几乎是京都城中少见的美人。虽说已过三十,眉眼间却尽是柔和艳丽,风韵胜存。 “林少卿昨日不是已经来问过了?今日是……” “还有一些遗漏之事,这才前来叨扰宋妃娘娘。” 宋妃浅浅一笑:“林少卿也是为了尽快平息后宫这场恶事,本宫自然配合。” 林挽朝笑着,目光却落在了宋妃手中的手帕上,浅黄色的明光丝绸,上面绣着一只精细的白色蝴蝶。 “宋妃娘娘这帕子可真好看。” 宋妃一愣,展开帕子,问:“林少卿也对这些花样感兴趣?” 林挽朝低头一笑,眼中隐隐透着伤怀,“入大理寺之前,我也只是闺阁之中的普通女子,那时对这些女工也颇有研究。” “本宫这帕子是我自己闲来无事绣的,陛下甚少来我这里,多是空闲,过几日我也为林少卿绣一条。” “那就多谢娘娘了。” 两个人多聊了两句,裴淮止在外面,看见宋妃殿里有个宫女,神色异常的出了门。 他眼中甚是随意淡定,但已经猜到了什么。 直到许久后,林挽朝问完出来。 两个人缓缓往宫外走去。 “问出来了,”林挽朝说:“宋妃的父亲是织造司出身,她也学了一手好手艺,连身上的衣服都是自己裁制的。” “所以,这个降头娃娃,是她贼喊捉贼,栽赃陷害。” “如果不是惠宫人所为,那就只有这一个可能。寺卿大人,接下来如何?” 裴淮止漫不经心的笑着,说:“提审宋妃。” “可如今这一切都是你我猜想,宫中妃子不可随意提审,皇上那边……” “所以,要尽快。” 林挽朝不明所以这句“尽快”的意思,但裴淮止说的一定没错。 即使审不了宋妃,也能审的了宋妃的身边人。 “你怎么打探出来这些的?毕竟后宫的女人,心眼子比谁都多。” 林挽朝一本正经道:“我说,我对女工也颇有研究,便撬开了她的话匣子。” 裴淮止倒有些意外,侧首看她:“你这双手还真是厉害,做得了杀人的机关暗器,也做得了慧心巧思的女工。” 这一夸,林挽朝却是愈发沉默不语。 裴淮止探究的看了她一眼,随即意味深长的笑了出来,却还是继续问:“本官倒还挺想见识见识的,林少卿,改日不如带着自己绣好的花样给我瞧瞧。” 林挽朝低咳嗽一声,想起一年前,自己绣了半个月才勉强绣好的送给薛行渊的鸳鸯帕,那花里胡哨的配色和歪歪扭扭的原因,欲言又止起来:“我……我……不会。” 什么颇有研究,是研究了,不过都研究到狗肚子里去了。 裴淮止意料之内的笑了,他就知道。 宋妃心眼子再多,也没林挽朝多。 因为林挽朝,更会演戏, —— 刚送走林挽朝,宋妃宫里又来了人。 只是见到那人的一刻,宋妃方才温和的笑瞬间凝固。 这人,是裴舟白身边那个忠诚的幕僚,叫蛊森。 “今日我这宫中可真热闹,连太子殿下都派人来了。” 蛊森笑了笑,恭敬俯身:“娘娘。” 宋妃明白了话里有话,轻轻挥挥玉手,遣退了所有的婢女太监,只留了自己最信任的贴身宫女。 “蛊森先生,现在可以说你来,是所为何事了吗?” 蛊森面色苍白,笑起来僵硬的像戴了一副面具,他缓缓说:“太子殿下说,大理寺如今已经怀疑到您了。” 此话一出,宋妃的手狠狠的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第146章 那你去吧,去告密 她紧张,不仅是因为大理寺的怀疑,还有蛊森的这句话。 太子怎么会知道? 他…… “娘娘不必怀疑太子殿下怎么会知晓此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大理寺啊。” 宋妃唇瓣微微发抖,眉眼飘忽,“那本宫该怎么办?” “不管大理寺会不会对娘娘做什么,总之惠宫人很快就要放出来了。到时候,她又会回到从前的恩宠,您想一石二鸟的计策,怕就要不成了。” 她的所有计划,他说的一字不差。 宋妃再没有心思想太子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听闻惠宫人就快要被放出来,宋妃只觉得自己辛苦布局的一切就要功亏一篑。 “求先生明示!” 蛊森虚虚一笑:“事已至此,小生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不,太子殿下神通广大,他一定有办法,求蛊森先生帮帮本宫!她们……”宋妃眼中浮上怨毒,一字一句道:“她和赵昭仪两个贱人身份都比我卑贱,却都盛得恩宠,还怀了龙胎,我不能让她们就这么骑在本宫的头上!” 蛊森不动声色的,嘴角浮起满意的笑。 “娘娘这样说,那小生倒是还有一计。” 宋妃眼睛一亮,说道:“在大理寺放了惠宫人之前,让她永远留在那里。” 宋妃一诧,指甲狠狠的刺破手里的丝娟,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 薛行渊就要出征,临走前,他想见林挽朝一面。 此去,凶多吉少,或许是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林挽朝不会来看他。 就像那夜在宫宴上,林挽朝说的那番话。 他和离了两次,早就没资格奢求林挽朝会回头。 “将军!” 亲兵忽然从远处跑来,单膝下跪回禀道:“将军,军外有一女子求见!” 薛行渊和一旁送行的薛玉荛对视一眼。 不会是齐玉荣,她得知薛行渊答应出征之后格外生气,已经半个月都未曾来见薛行渊了。 莫不是……林挽朝? 薛行渊跳下马,急忙问道:“她在哪里?” 亲兵指向远处的城门,薛行渊当即快步赶去。 哪怕他知道不可能,可想到也许呢?也许真的是她呢? 阿梨因为知道自己或许回不来了,放下了所有的仇恨和失望,来送自己一程,也不一定。 薛行渊的步子越来越快,直到看到城下那蒙面女子的身影时脚步却生生停住。 不是她。 那双眼睛,就不会是她。 她的眼睛极美,几乎是光彩夺目。 绝不是这样黯然的,讨好的,污浊的。 这是……李絮絮。 她还敢来? 薛行渊握紧了刀鞘,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她。 可是转念一想,如今,她还是瑞王府的世子妃,便就只能生生压下心中的怒火,转身就走。 李絮絮一看他就要离开,忽然就冲过去抱住了他的腰。 “行渊,囚禁我,虐待我,毒哑我,过了这么长时间,你难道还没消气?” 薛行渊只觉得恶心,毫不客气的一把推开她,回头,冷冷的望着她。 “消气?李絮絮,你害死了我的母亲,我恨不得杀了你!” 李絮絮眼中没有丝毫愧疚,那日对婆母她本来就是无意的,如果不是因为林挽朝,他们根本不会吵架,婆母也不会因为劝架被推到石头上摔死。 所以,这一切究其根本,本来就是林挽朝的错。 她说:“我知道,你后来那样对我,是因为你太爱我了,爱之深才责之切。我不会轻易忘掉那三年在大漠的光景,你只是被林挽朝迷惑了心智……” “住嘴!” 薛行渊不知道李絮絮是怎么说出这样恬不知耻的话。 为什么她的嗓子都已经哑成了这样,还能说出这样刺人心肺的话? 她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裴慕渊的床,转头又来告诉自己她有多忠贞,真是让人恶心到发指。 “你要是再恬不知耻,我不介意费了你另一只手!” 李絮絮心里微微一惊,她不知道薛行渊会不会真的这么做,她微微后退了一步。 果然,林挽朝竟然将他蛊惑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心狠手辣,忘情负义。 薛行渊看着她,忽然就笑了笑。 “没关系,我现在不杀你,等我回来,会亲自给你们瑞王府送上一份大礼!” 李絮絮心中一惊,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行渊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兵马浩浩荡荡的远去,尘土飞扬,只有薛玉荛逆着漫天飞灰缓缓出现。 她眸色冰冷,早就不是曾经薛府里那个天真无邪的薛府二小姐了。 看着眼前的仇人,薛玉荛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那样鄙夷的笑,高高在上的撞开她的肩膀,擦身而过。 李絮絮回头瞪着她,生生压下心中的怒火,如今……连一个黄毛丫头也敢骑在她的头上! 李絮絮死死的咬着牙,握紧了手里的信物。 如今,裴舟白就在曾经那个茶楼等着她。 她不会输,她永远不会输。 —— 这一次,是裴舟白先到,他正饶有兴趣的品着茶,看着下面的说书先生口若悬河。 李絮絮谨慎的从门外进来,坐在了裴舟白对面。 裴舟白看都没看她一眼,忽然被楼下先生话里的包袱逗笑了。 “民女拜见太子殿下。” 裴舟白看着台下的热闹,漫不经心的问:“你说,你有东西要与我交易?” 李絮絮喉头轻咽,点了点头。 她拿出手里的纸条,还有面具,笑着看向裴舟白。 她浮上一层势在必得的笑:“太子殿下,这些,可都还熟悉?” 裴舟白看过去,眸色始终淡定。 “一个面具,一张字迹看不明的纸条,你想说明什么?” “说明,曾经我的六品官员之位是你给我的,你和我曾合谋害过林挽朝!” 裴舟白笑了,这次若不是因为楼下的说书,而是被眼前的李絮絮逗笑了。 李絮絮仍旧丝毫不怕眼前的太子。 她很久之前听长乐说,这太子不过是个酒囊饭袋的草包,一个东宫的棋子罢了,又不是真的嫡皇子,有什么好怕的? 她不怕,因为她还没有见识到,裴舟白那层虚白皮囊下的狠戾可怕。 李絮絮继续说:“是,这些东西都不能直接说明当初是太子殿下与我一同用计,可林挽朝疑心那样重,那时能升我官职的也只有东宫!她知道,我绝不会无缘无故诬陷太子!” 身后的蛊森就要抽出刀子,却被裴舟白用一个眼神制止。 “好啊,那你不如去吧,去告密,拿着这些东西去找林挽朝,告诉她我曾经做过的事,让她恨我,来杀我,我们自相残杀,如你所愿。” 第147章 那样,才是有意思 一番话,平静的,又潜藏着让人骨寒的疯魔。 李絮絮猛地怔住,大抵是没想到,裴舟白会这么说。 “你以为我只有这些吗?”李絮絮不慌不忙的将手放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前倾,用很轻的声音说道:“长乐公主在临死前几天,交给我一样东西,那上面,是关于十二年前如嫔的身死秘密。公主告诉我,如果有一日东宫权势不稳,就让我将此事公之于众。” 裴舟白眼睛都不曾抬起,又为自己续了一杯茶。 他料到了,皇后一向是满打满算。 她要是死,就要拉着所有人陪她一起死。 李絮絮叹了口气,沙哑的声音努力装出轻柔,“本来还不想把这个秘密拿出来的,我也是可怜太子殿下,做了这么多年的棋子,一朝逆转,成了真正的储君,也是不易。” “是吗?”裴舟白凉薄的笑了笑:“那我还真是感谢你。” 李絮絮心中闪过错愕,但还是强装镇定的问道:“殿下不怕自己的储君之位动荡?” 裴舟白说:“你不怕我在这里杀了你灭口?” 李絮絮冷笑:“你以为我会这么傻?我早就和裴慕渊约定好,只要我今日没有回去,他就将此事呈到朝堂之上!” 裴舟白胸膛轻轻颤动,他笑着露出颇为意外的神色:“那你还真聪明,我都拿你没办法了。” 李絮絮觉得他这笑容渗到了骨子里,不想再看,别过脸继续道:“林挽朝一向都是满口仁义道德,太子殿下不怕事情败露,她将矛头对准你?” 裴舟白微微仰头,用看狗一样的眼神看着李絮絮,说:“所以,你去啊,能死在她手里,也是不枉此生。” 李絮絮错愕又费解的皱起眉,她是听错了吗? 林挽朝是什么时候勾搭上了太子? 为什么是个男人都能被她蛊惑? 果然,长乐说的没错,这个太子就是个昏庸无能的草包! 李絮絮嘲讽般的冷笑一笑,她就不信,林挽朝知道一切会真的不恨他! 这个朝堂的人知道他不过是换了太子的狸猫,还会不会效忠于他! 李絮絮愤愤起身,正要离开,裴舟白唤住她。 李絮絮诧异的回头,只听见裴舟白问:“我没记错的话,李姑娘如今年满十九?” 李絮絮不解的反问:“是,太子殿下想说什么?” “十九岁,李姑娘就已经沧桑丑陋到如此地步,”裴舟白将面具推向她:“这面具,本宫送你,还是遮一遮为好。” 李絮絮下意识的用手捂住脸,上面有许多在薛府被囚禁时留下的疤痕还没消干净。 这本就是李絮絮最恨的痛处,裴舟白却毫不留情的撕开她的伤口。 她气愤的耸动着肩膀,胸口剧烈起伏,却硬是压了下来。 “太子殿下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吧!” 看着李絮絮离开,蛊森从二楼的床边离开,问裴舟白:“属下替你杀了她?” 裴舟白轻轻放心下手里的杯子。 “不必。” “殿下不怕……” “这样一个蠢货,杀了她多没意思?不如让她亲眼看着,看着手里的秘密,变成捅向自己的刀子……” 须臾,他笑了:“那才叫有意思。” * 回瑞王府的一路,李絮絮都魂不守舍。 不仅是因为太子的反应出乎意料,还因为薛行渊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他说,等他回来,要给瑞王府送上一份大礼。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絮絮察觉到不祥的预感,只觉得如今自己是如履薄冰,腹背受敌从来没这么惶恐过。 他可以在林挽朝手里活下来,也可以在薛行渊的手下活下来,可她绝不可能在权势的碾压下活下来。 当初,整个李家就是因为林守业的参奏,才被皇权随意覆灭。 李絮絮觉得自己要谋好后路,可她一个人…… 对,还有裴慕渊! 他一定不会等死,瑞王府一定有办法! 李絮絮当即前往裴慕渊的寝殿,准备找她商量对策。 她看见裴慕渊的屋子大白日也紧闭着房门,也没多想,便推门而入。 却在看见屋内光景的一瞬间,李絮絮便尖叫出声。 地上散落着衣物,裴慕渊正伏在一个女人的身上,那女人的脸藏在裴慕渊的身下,瞧见来者是李絮絮,一张漂亮的脸上露出鄙夷。 是长乐身边那个侍女。 “裴慕渊,现在是青天白日,你到底有没有廉耻?” 裴慕渊闻言抬头,坐了起来,目光嫌恶道:“李絮絮,你管的也太多了。” 李絮絮咬了咬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冲动。 如今东宫倒台,如果不是自己手里还拿着太子的秘密,瑞王府早就要了自己的命。 李絮絮垂下眼,不想再去看这一片旖旎,只是冷冷说:“我怀疑,很快就有人对瑞王府下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裴慕渊神色一凝,问:“你不是说有和太子做交易的把柄吗?” “是有,可是谁知道那个太子……”李絮絮不知该怎么说,道:“这条路不算万全,我们还是要尽快离开京都,就让瑞王请辞,讨个偏远的封地……” “绝不可能!”裴慕渊不甘心,冷声呵斥道:“我和父王在京都周旋运营这么多年,圣山亲封的嫡亲皇族,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那你就要等死吗?” 裴慕渊随手将衣服套在身上,陷入了一瞬间的怀疑。 “就算我想走,父王也一定不会走。” “殿下,走一个,活一个,你明白吗?” “李絮絮,”裴慕渊冷眉看向她,一字一句的警告道:“你想让我弃了父王带着你逃命?你拿我们瑞王府的人当什么了?我告诉你,瑞王府的人就算死,也得死在皇城,绝不可能苟延残喘的逃命,也——包括你。” 李絮絮死死的攥着拳头,没想到这个淫魔会如此执拗。 执拗就算了,还想拉着她一起死! 好,你们不逃,我自己想办法离开。 李絮絮转身走了,她才不要被瑞王府连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天救了它那么多次,一定是庇佑她,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裴慕渊长叹一口气,早在皇后权势覆灭的那天,他们就料想到会有这一日。 他自嘲般的笑笑,转身又搂住了一身香汗的青黛。 却在一转身的瞬间,没看见青黛眼中一闪而过的嘲讽。 第148章 只有女子能救女子 还有三日便是除夕,街上早已经是一片欢天喜地,喜气洋洋。 林挽朝回府时,特意给十一和莲莲买了红枣糕和烧鸡,尤其是莲莲,嘴馋,就爱吃这些。 一进门却看见十一在前厅门口站着,原地踱步,心神不宁的走来走去。 “十一?” 十一瞧见林挽朝回来,急忙跑过去,指了指前厅。 “怎么了?” “姐姐,里面有个女人,说找你。” 女人? 林挽朝眸色一顿,猜到是谁了。 林挽朝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十一,便准备进去,却被十一拉住胳膊。 十一哽住,好半天才开口:“她冲我眨眼睛,笑眯眯的,还想摸我的脸……你要小心。” 林挽朝哭笑不得,拍了拍十一的头,十一却微微避开。 他发现,拍自己的头,快成了林挽朝的习惯了。 他又不是永远是小孩子。 林挽朝也是一怔,觉得小郎君还真是长大了,都有自己的脾气了。 她笑了笑,转身走进前厅。 女人正坐在桌案前,黑色斗篷将她罩了个严严实实,但依稀可见身姿柔软纤瘦。 见林挽朝来,那女人急忙起身,向林挽朝行礼。 “拜见姑娘。” 林挽朝轻轻点头,坐下,让莲莲看茶,一边说:“这里都是自己人,不用遮掩。” 她叹了口气,取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柔惑的面容。 是青黛。 “今日前来,是有要事要禀告姑娘。”青黛说:“李絮絮恐怕要逃,她还说,手里有威胁太子殿下的秘密。” 林挽朝听着,沉默少顷,很快便明白了。 “我知道了。”她看向青黛,说道:“如今瑞王府已经是穷途末路,你也不必再去虚与委蛇,谢谢你青黛,帮我这么多。” 青黛眼中的笑一点点变得凝重,她目不转睛的望着林挽朝。 “姑娘,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醉春楼,我因为第一次接客就染上花柳病,被老鸨打的不像人样,是你救下了我,治好了我的病。你说我帮你,可对我而言,是姑娘救了我。” 林挽朝看着面前的青黛,心里只觉得苦涩。 她不会忘,当初在查一桩拐卖少女案时,在醉春楼看见奄奄一息的青黛时的那副情景。 她作为一个女子,不可能袖手旁观。 这世上女子位卑,所以,只有女子能救女子。 “青黛,你现在可以离开京都,改头换面,按照之前的约定,我给你一百两,你找个如意郎君,开个脂粉铺子,按照你所想的而活。” 青黛目光动容:“我蛰伏在公主府,却也未能帮上你什么,后来是我甘愿被裴慕渊收为侍妾,因为我知道那里有姑娘恨的人?如今,姑娘断不能再放过李絮絮!” 林挽朝轻轻品了一口茶,眼里一片清明,说:“是,这一次,绝不会再放过她。” 窗外风起,冷的就像林挽朝的心。 —— 裴淮止得知此事之后,先去请了林挽朝。 林挽朝急匆匆的赶到大理寺,风吹的她眼睛睁不开,好在官服厚实,倒也不冷。 两个人没说什么,一同上了马车。 车子,很快就到了皇宫。 这条路,两个人一起并肩走了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匆忙。 惠宫人是未时三刻左右被人发现吊死在圈禁她的碎月阁中的。 是一个公公发现的尸体,那时他刚接到大理寺的消息,便去送旨意到碎月阁,要赦惠宫人无罪。 可惠宫人没等到。 海草验了尸,死状和赵昭仪一模一样。 彼时,她腹中的胎儿刚满三月。 裴舟白很快也到了,林挽朝看见他时微微一顿,在想他知不知道李絮絮有他把柄的事情。 裴淮止瞧见了,颇为无语的扭过她的头,用扇子指了指尸体,说:“林少卿,看尸体。” 林挽朝回过神来,便道:“一样的死法,凶手一定是同一个人。” 裴淮止:“林少卿可真聪明。” 林挽朝:“……” 她蹲下身,看见惠宫人脖颈处有一些脂粉。 海草也看见了,但她却没怎么在意,女子涂脂抹粉不是很正常,衣领上沾染一些见林挽朝盯着那里看,便问:“林少卿,你发现什么了?” “据说,这惠宫人自有孕以来便格外慎重,理应不会用这种含有朱砂的口脂。” 海草眼睛一亮:“林少卿,你真聪明!” 林挽朝对海草轻轻一笑。 裴淮止凝眉,道:“怎么刚我夸你,你没这么开心?” 林挽朝回头看一眼他:“好看的姑娘夸你,你也开心。” 这下轮到裴淮止沉默了。 裴舟白忽然开口。 “这朱砂口脂低劣,一般只有嫔位以上的宫女会用到。” 这一句话,便让裴淮止和林挽朝瞬间想到什么,面面相觑。 嫔位以上,这宫中一共有四位。 其中,就包括宋妃。 宋妃看到林少卿带着大理寺卫入殿之时,始终平静的坐着,手里细致的绣着什么。 她似乎早就猜到这一天了。 裴淮止注意到,她身旁站着的那位侍女,就是那日偷偷离宫的侍女。 当时见她步伐轻快,目光如炬,一看就知是习武之人。 杀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挂在廊下,倒也容易。 林挽朝抬手,后面的人纷纷止步,她一个人上前。 正如那日相见,宋妃抬眼,温和的笑了笑,停下了手中的针。 “林少卿,你来的真及时,你要的丝娟,绣好了。” 林挽朝小心翼翼的接过,打量起来,由衷的笑了:“娘娘的针法极妙,这朵梨花,惟妙惟肖。” 宋妃浅浅的笑着,站了起来,一旁的侍女扶着她,只听她说:“我知道,这一次你们一定会查到我,可我即使被查到,也要杀她。” 林挽朝知道,一个在宫中多年无所出的妃子,被皇帝冷落,看着年轻的花朵一朵朵绽放在后宫,而她唯一的消遣便是绣花。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仍旧终日被那些怀有宠溺的小妃子们嘲讽。 所以,她才会动了杀心。 她错,但她也可怜。 她只是,不该杀人。 林挽朝握紧那条丝娟,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口气,才对着身后的护卫道:“押解回大理寺,” 护卫刚擒住二人,门外就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是候公公。 第149章 父皇,殁了 众人看过去,只见候公公急忙跪倒在了裴舟白身前,神色焦灼:“太子殿下,皇上……皇上请您去一趟。” 林挽朝下意识看向裴淮止,皇上这时候召见太子,是有什么要紧事? 裴淮止安抚的对她一笑,转而眸色深沉的看向裴舟白。 其他人没听懂是什么意思,可裴淮止已经猜到了。 裴舟白闻言,目光透着焦急,不等候公公起身便已经向尚书阁赶去了。 候公公紧赶慢赶的追上了,裴舟白才问:“父皇怎么了?” “不知是哪个下贱蹄子,将惠宫人命丧的消息传到了陛下耳朵里,陛下一听,当场气血翻涌,吐了一口血后便昏迷不醒,而今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在尚书阁侯着呢!” 候公公声音中都带上了几分沙哑的哭腔,方才人多,他是勉强忍住了眼泪,生怕叫别人瞧出了什么。 这宫中,可还有云昌的人在,断不能叫他们听到了什么风信。 “陛下嘴里一直念着殿下的名字,似是有要紧事!” 裴舟白看向候公公,斥责道:“放肆,本宫不是说过,任何人都不许泄露惠宫人之事半点,怎么会传回尚书阁?” 候公公也是冤枉,他当时也不在尚书阁侍奉,死了妃子,宫里忙作一团,人多眼杂的这才没看住。 裴舟白眉眼一点点冷下来,步子愈发的快。 “父皇最疼爱这个未出生的皇弟,他一定是伤心过度,才……才会这样。” 推开尚书阁的门,只见太医乌泱泱的跪了一大片,宫女太监也是跪在门外哭泣不止,而龙榻上的文宣帝,一动不动。 为首的太医院医官见太子殿下到来,颤颤巍巍的起身上前拜见。 “参见太子殿下,陛下……陛下他……” 裴舟白面色瞬间失了血色,颤抖着声音问:“父皇怎么了?” “陛下久病未愈,神识恍惚,本就是强弩之末,如今又气血攻心,心脉受损,怕是……怕是已经……” 最后四个字,医官的声音已经颤抖不止,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身后的候公公也是一惊,当即摔了下去。 裴舟白身形几乎不稳,眼泪就往下落,眼尾透着猩红,他淡淡开口:“你们都出去,我要同父皇说几句话。” “殿下……” “出去!” 随行之人,以及地上太医纷纷起身,连滚带爬的离开了尚书阁的寝殿。 裴舟白仍旧麻木的站着,一点点,一点点走向文宣帝。 文宣帝意识弥留,虚白的胡须上沾染着血迹,他转动着混沌沧桑的眼,看向裴舟白。 他知道,裴舟白是故意让他们离开的,他这才觉得害怕。 “传……传他们进来……朕要……重立储君……” 裴舟白舒出一口气,用手指随意抹去眼泪,仍旧是麻木的垂着眼睛,看着文宣帝,忽然笑了。 “父皇,我遣他们离开,就是为了让你不能当众宣告新的储君,你还不明白吗?” 文宣帝的眼睛很朦胧,看不清神色,那是濒死的人才有的眼睛,他呼吸愈发的重,手指微动,指向裴舟白。 “是你……你害死了朕的……皇儿……” 裴舟白笑容始终清冷,点头:“是啊父皇,除了我,还有谁能在这宫里,让你听到这个消息呢?” “为什么……为……” “你说是为了什么?”裴舟白的笑瞬间化为冰冷,低声质问道:“我母妃的死,是你一手促成,你什么都知道,可你惯会顺水推舟,隔岸观火!我的母妃是这样,摄政王妃是这样,阿梨她全家也是这样,您说,您难道不该死么?” 其实文宣帝早在意料之中,他隐隐猜出裴舟白知晓一切,却没想到他会下如此狠手。 他哪怕最后不会把皇位传给裴舟白,可他也可怜自己这个皇儿,蛰伏东安门这么多年,替她除掉皇后。只可惜,他只是一个贱妾的儿子。他有想过再立储君后,给他一块封地,保他一世安宁的。 “朕的身体……” “是我给您下的慢性毒药,照理说,应该得等到明年冬天父皇才会死,可……”裴舟白一点点凑近,漂亮纤长的羽毛上夹杂着泪花,说道:“这下,你就允诺不了薛行渊的婚事了。” 文宣帝猛然一怔。 是因为这个? 竟然,只是因为这个? “薛行渊的婚事……又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裴舟白缓缓站了起来,从一旁拿起帕子,放在温热的水里浸透,坐下来小心翼翼的替文宣帝擦拭脸上的血渍。 “父皇,你错就错在,不该想再夺走我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因为……林挽朝?你为了一个女人,杀我……” 裴舟白冷冷的看着他,往日运筹帷幄的君王此刻只是一个大限将至的老者,仿佛枯树濒临腐朽,让人觉得悲凉。 “阿梨是这世上,待我最真诚的女子。她从不会利用我,也不会在我的血肉里榨取利益,她不是皇后,更不是你!” 文宣帝这一辈子,都没有因为一个女人而影响过自己,他当然不能理解。 他摇着头,“你若是想要她,与朕说……朕……怎么会不给你……” “我知道,帝王宝座,冰冷彻骨,您不会理解情爱,所有人不过只是把控权势的棋子。” “可我这一次,不要你的怜悯,我想要的人,我要自己,一点一点的,夺过来。” 裴舟白扔下帕子,看见文宣帝在震怒,在颤抖,抽在搐,喉咙里发出奇怪的沙哑的咕噜声。 良久,一点点没了气息。 裴舟白跪倒在地,郑重的行下扣头大礼。 “不过没关系,父皇,您的城府,冰冷,麻木,儿臣都学会了,我会替你,好好看着这北庆安宁!” 殿中一片静谧。 炉中的青烟逐渐燃尽,像是尚书阁最后的气息散尽。 须臾,门外的众人只听见太子悲怯的声音。 “父皇,驾崩了——” 一声过后,人们跪倒一片,纷纷叩首,悲泣一团。 第150章 我就是这么混账 裴舟白推开尚书阁的门,面如冠玉的脸上都是疲惫和悲伤。 “任何人,都不准将父皇殁亡的消息传出去。古今,西北正在平定叛军,若是动摇军心,本宫一定诛他九族。” 裴舟白的话,轻飘飘的,麻木,死寂。 众人当即应声。 “谨遵太子殿下圣令!” 这一刻,帝王之子与生俱来的的尊贵和压迫感彻彻底底的浮现在裴舟白身上。 —— 宋妃和其侍女对杀害惠宫人与赵昭仪之事,供认不讳。 可林挽朝却查出,这替宋妃杀人的宫女,是一年前才来到宫里,怎么会如此心甘情愿的帮一个妃子连杀两人? 只是还没等林挽朝审问,那宫女就已经咬破藏在牙齿后的毒药自尽了。 林挽朝觉得不对,这一切,都太像从头筹划到尾的局了。 而宋妃却怎么也不说这宫女是从哪里来的。 她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所以,她不会出卖那个愿意帮她的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本宫自己策划的,与其他人无关,这个宫女,也是本宫在外面花重金请的杀手。” 林挽朝隔着铁栏,冷冷的看着宋妃始终重复着这些话。 明明一切都是漏洞,可一切又偏偏能自圆其说。 看来这宋妃是铁了心要保那个人。 林挽朝离开。 如她所愿,谋杀嫔妃,罪该万死,依律斩首。 外面,裴淮止正在等她。 林挽朝如实汇报:“她什么都不肯说。” 裴淮止笑了:“还以为,你会心软呢。” “谁又对那两个死去的妃子心软,杀了人,就要偿命,这是我三年前就明白的道理。” 裴舟白站起身,悠哉悠哉的往回走。 “宫里恐怕有大变。” “你是说……皇帝?” “方才我听闻,刑部的俞宁和孙成武都被下了狱,成年男子斩首,孩童和家眷流放边疆。” 孙成武,俞宁…… 林挽朝不会忘,这两人一直是皇后的鹰犬,当时鬼僧案时,他们二人与钦天监狼狈为奸,还折辱过裴淮止。 尤其是那个孙成武,扶持过好几次李絮絮。 两人交谈之间已经上了台阶,一前一后。 “皇上怎么突然对六部下手了?” “不是皇上,”裴舟白进了寺卿堂,倒了杯茶,轻轻饮了一口,说道:“是裴舟白下的令。” 林挽朝在猜,是不是裴舟白得到了皇帝的信任,代为他手铲除异己? 正想着,卫荆便前来禀报。 “大人,您让我盯着的李絮絮,逃了!” 林挽朝下意识的站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茶杯,“逃去哪里了?” 卫荆道:“她化作乞丐,沿着破败的城东一路往城外去了,不过属下的人马都跟着。” 林挽朝放下茶杯,将袖子中的匕首拿了出来,目光一点点变得冷沉。 “备马,我要去见见这位,老朋友。” —— 李絮絮穿着破旧脏败的衣服,畏畏缩缩的挤在乞丐堆里。 换上脏兮兮的衣服,又因为脸上的疤痕,沙哑的喉咙,一时之间也没人注意到她。 她庆幸,好在没有人注意到她。 眼看城门越来越近,就在眼前,李絮絮步子愈发的快,她看似破破烂烂的包袱里,装着从瑞王府偷偷搜刮而来的细软珠宝。 出口近在迟尺。 在漠北时,她曾经无数次的期望过来到京都,借着薛行渊的权势,杀了林氏一门复仇,再做风光无限的将军夫人,光耀李氏门楣。 直到今天,整整一年,李絮絮却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京都城。 她杀了那么多人,她知道,没有人能容得下她。 京都城更容不下她。 她甚至无比怀念漠北,做一个不知朝廷险恶的采药女,尽管无权无势,却逍遥自在。 而不是如今,容貌尽毁,爱人背叛,尊严尽失,断了手…… 不过没关系,马上,马上就可以离开京都,回去了。 她步子越来越快,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下一瞬,她整个人怔在原地,不能动弹。 不远的地方,林挽朝一身深蓝色官服,静静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遥遥地,戏谑的望着她。 —— 与此同时,裴淮止入了宫。 如今他大抵已经猜到了局势如何,他必须要进宫安顿好皇祖母。 裴舟白心思深,他有时也猜不准那个人的心思。 虽然太后和文宣帝素来不和,但对裴舟白却仍视作皇孙,他理应不会对皇祖母动手。 交代好一切,出宫的时候,裴淮止遇上了云昌皇族一行。 裴淮止一向是目中无人,自然不会上赶着跟他参拜,装作没看见,就要上自己的马车。 可却被诺敏冲过来拦住了去路。 小王姬张开手臂,挡住了他,泽渠怎么拦也拦不住。 裴舟白冷冷的看着她,身后的卫荆倒吸一口冷气。 “王姬殿下,想做什么?” 诺敏一笑,她反正都要走了,走之前,也想着坑林挽朝一把。 “你那个手下,就是那个女人,叫什么林挽朝的,你知道吗,她可不是看上去那么忠心!” 裴淮止挑眉,来了兴趣。 “哦?” 他一笑,诺敏就有些失了神。 这个人的笑太过阴柔好看,每次都会让人心旷神迷。 但诺敏不喜欢这种阴柔的男人,她喜欢太子殿下那样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 她笑了笑,避开他的视线。 “你的那个手下啊,她跟我说,你心狠手辣,阴险歹毒,杀人如麻,嗜血如命……”一口气说这么多中原成语,诺敏有些喘不上气,顿了顿她才继续说:“这样对你大逆不道的手下,你还留着做什么?” 裴淮止默默的听着,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只见泽渠一把拉过诺敏,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住嘴。 裴淮止忽然开了口。 “心狠手辣,阴险歹毒,杀人如麻,嗜血如命……”他笑了笑,说:“原来我这么混账。” 诺敏躲在哥哥身后,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是啊,她就是这么说你的!” 裴淮止点了点头,忽然说:“可她,又没有说错啊。” 一句话,让泽渠和诺敏当场怔在原地。 诺敏微微一愣,下意识语无伦次的问道:“你……你说什么?” 裴舟白一笑:“她没说错,我就是……这般混账。” 第151章 你是官员,你想杀我? 城门风沙扬起,刮在脸上,像是刺骨的刀子,几乎模糊了林挽朝的脸。 可却让李絮絮觉得格外骨寒生冷。 她下意识的转身就要逃。 可还没跑出几步,就看见身后,早就站满了大理寺卫。 黑压压的,围住了她。 李絮絮心中一惊,手中的包袱掉在地上,金银散落了一地。 身旁的乞丐们抬起混沌的眼,看见这一幕,就像是苍蝇见到肉一般蜂拥而上,推开她,洗劫一空。 李絮絮被撞到在地,从人群中爬出来,不知道是谁踩着她的断手狠狠碾压,她疼的流出眼泪,却还是想往外爬出去。 她能活下来那么多次,这一次一定也能。 老天是护着她的,老天亏欠她,也一定会护着她。 林挽朝算什么东西?想要杀她? 做梦! 她已经几近癫狂,身体上越痛,她就笑的越厉害,满脸都是眼泪。 像个疯子。 终于是一点点的攀出了人群,她的手腕流出血,颤抖着,动不了。 一抬头,却看见林挽朝的脸。 林挽朝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笑了笑。 “你本来不值得我亲自赶来杀你,可我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养成了心狠手辣的习惯,想着,这一次,一定要斩草除根。” 李絮絮仍旧不惧,她仰头死死的瞪着林挽朝,眉眼间全是恨意。 “你想杀我?你是朝廷官员!我还是瑞王世子妃,你想杀世子妃?林挽朝,这就是你一直遵循的律法吗?亏你还是大理寺官员!” “是啊,我不能杀你,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李絮絮诡异的跟着笑了笑,继续说:“说到底,我并没有对你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我不过是和你斗过几句嘴,你凭什么杀我?!” 林挽朝笑了,被她的诡辩笑到了。 “谁说,是我要杀你了?” 李絮絮猛的一怔,“你什么意思?” 林挽朝轻蔑的笑着,抬眸看向她身后。 李絮絮艰难的回头,是薛玉荛,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一点点走近自己,目光冰冷。 身后跟着十一。 李絮絮下意识的倒吸一口凉气。 她是自认为不亏欠林挽朝,所以林挽朝没有理由杀她。 可是,薛玉荛不一样,她曾亲手杀了她的母亲。 “你……你想干什么?” 薛玉荛面容冰冷,伸手从十一身后接过箭,瞄准了李絮絮。 一连三个月,薛玉荛都跟着十一学箭,就是为了这一刻。 替母亲报仇。 “李絮絮,你等不到我哥的大礼了,不过没关系,下地狱去等吧!” 话落,一把箭射了出去。 李絮絮害怕的躲闪,可那箭还是射中了她的肩膀。 她痛的当即惊呼一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害怕的看向薛玉荛。 “玉荛,我才是你的嫂嫂,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薛玉荛只是淡定的皱了皱眉,懊悔自己没有射中。 身后的十一忽然伸手揽住她的手臂,替她再次拉起弓。 少年的声音很淡,说道:“别急,照我所说的,瞄准她的心口。” 薛玉荛说出这三月来的每一天所说的那句话,和十一异口同声道:“快,准,狠。” 第152章 李絮絮的结局 李絮絮不安的回头,她甚至在那一刻,将林挽朝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爬过去,沙哑的开口:“林挽朝,只要你保我不死,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所有秘密!” “比如呢?” “我和太子曾经做过交易想要杀你!是他逼我的,用我婆母的死因诬陷你也是他逼我的,我是被皇权压着才做了这么多的错事!” 林挽朝看着她哭,看着她扯谎,看着她胡言乱语,不慌不忙的笑了笑。 她站起来,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到她身边,缓缓蹲下,看着她。 “还有呢?” 李絮絮像是看见了希望,果然,林挽朝也怕死,她一定会想要知道更多! 她伸手抓住林挽朝的衣角,自己马上就能离开京都了,她不想死在京都。 “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林挽朝眼里含着锐利的光,略带嫌弃的看了一眼那双抓着自己衣服的脏手。 “你是不是想说,太子不是皇后亲生,并非嫡出?” 李絮絮的手在一瞬间失了力气。 她……她知道? 李絮絮惶恐的摇着头,“你知道?那你和他……你们……你们意图谋反!林挽朝,你疯了?” 林挽朝凉薄的笑了,“你知道这么多,玉荛不杀你,也自会有其他人杀你,这么长时间,李絮絮,你还是这么蠢。” 她起身,冷硬的拽开自己的衣角,高高在上的睨着她。 十一轻声说:“放。” 薛玉荛松开手指的瞬间,箭就射入了李絮絮的胸口。 李絮絮整个人瞬间僵住,她感觉胸口很凉,有血在汨汨的往外冒,她顿时就失去了所有力气。 和上一次中箭不一样,这一次,这支箭,穿透了胸膛。 倒在地上的一瞬间,李絮絮始终一直看着林挽朝冷冷的目光。 比初次见她时,还要冰冷。 她怎么会真的输给她呢? 李家输给了廷尉府,她也死在了林挽朝手里。 如果她一开始,安分的待在薛府,不和这个女人有一分一毫的沾染,会不会不这么凄惨? 为什么,林挽朝会高楼渐起,而自己只能草草收场? 李絮絮不甘心。 她喉咙里吐出血来,糊涂的说着什么。 林挽朝不想听,转身就要离开。 李絮絮缓缓抬手,拔出了头上的簪子,在薛玉荛放下弓箭的一刻,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起来,冲向林挽朝。 再近一点,只要再近一点,就可以戳死她! 让她,陪着自己一起死! 林挽朝转过身来,有一阵风吹过。 李絮絮看见有一阵亮光成弧,一瞬间划破她的脖颈。 林挽朝的脸近在咫尺,是那双美的让她妒忌的眼眸,发丝胡乱的飘着,可挡不住那眼睛的惊人芳华。 李絮絮脖颈的血溅到林挽朝的衣服上,林挽朝低头看了一眼,嫌恶的叹了口气,收回了匕首。 李絮絮重重的倒了下去,两个眼睛依旧是不甘的瞪着天,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 好像整个世界都一点点变成了黑白色,就像是抛弃了她。 李絮絮想在死前最后再见一眼薛行渊。 可是,她见不到了。 最后的意识混沌间,她好像感觉到了大漠的风沙,吹在她的脸上,有些疼,却格外自由。 回头,薛行渊就在那里等着她。 可她又想错了,那只是城门口马蹄踏过后扬起的飞尘。 肮脏的飞尘不是大漠的黄沙。 李絮絮死也没有离开京都城。 她真正的,永生永世的,留在了京都城,一无所有。 十一松开了薛玉荛的手,他以为她会怕,可她从始至终都将唇抿的极紧,眼睛坚韧的望着杀母仇人。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跪在雨里,眼里只有无助和绝望。此刻,那些东西都没有了。 直到最后一刻,她才落了泪。 “娘,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十一沉沉的听着,想起了他枉死的家人,他的亲人从没有安息过,他们永远背负着谋反走私的罪名。 十一回过神,把弓交给她。 “以后,薛府只有你保护你和你弟弟了。” 薛玉荛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抬头,笑的温柔,“公子,这段时日,谢谢你。” 十一一怔,大抵是有些没反应过来,有些僵硬的点了点头。 他余光看见林挽朝离开,急忙向薛玉荛行了个拜别礼后便跟了上去。 “姐姐。” 他看见林挽朝身上的脏血,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麾披在了林挽朝身上。 十一说,“薛小姐的仇报了。” 林挽朝薄唇轻抿,点了点头。 真好,能亲手手刃自己的仇人。 林挽朝说完这句话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仇恨,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它可以支撑着一个绝望崩溃的人用尽全力活着,不择手段的活着,甚至不择手段的往上爬。 可是,像他们这种依靠着仇恨活着的人,如果有朝一日大仇当报,回头看身后空无一物,又该用什么支撑着自己活过余生呢? 林挽朝不知道。 许久,十一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跟在她身后,忽然说。 “江南,叶家,姐姐不想借此接管刑部吗?” 林挽朝步子停下,回头,看向十一。 十一目光很沉,他说:“只要姐姐去江南,平反了叶家,我就一定能确保姐姐拿到叶家的盐庄。” 其实一直以来,林挽朝都没有过问十一的真实身份,他不想说,那她就不再问。 他只想做十一也好。 可这一刻,林挽朝猜到了什么。 十一就是叶家活下来的那个孩子。 他们一直找的那个叶家小公子,就是十一。 关于十一,林挽朝想不明白的很多事,在这一刻都逐渐变得清晰。 她问:“所以,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十一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自己的真正名字了,那个名字就好像随着叶家的覆灭,被埋在了那些亲人的血河中,一起死了。 “叶宁安。” 宁安,父亲希望他一世安宁。 林挽朝不知道叶家覆灭之时究竟是怎样的腥风血雨,可她知道,眼睁睁看着一家满门惨遭屠戮,是怎样的痛。 “十一,我会让你叶家,再堂堂正正、干干净净的回到江南第一富商的位置上!” 第153章 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吗? 北庆十四年,新春伊始,万物复苏,爆竹除岁,屠苏满户。 瑞王府因犯谋逆罪,年初三,男子于菜市口斩首示众,女子与小儿皆流放漠北。 刑部尚书俞宁,与废皇后勾结,伪造图谶妖言,陷害忠良,宽纵养奸,罢黜其官职,处抄家之刑,斩首俞宁,其家眷流放西北。 孙成武得授脏贿,操作刑部官职,阿党附益,判处斩首,其家眷流放西北。 刑部尚书李立全,结党营私,侵占国库,贪赃枉法,与废后勾结,暗中舞弊,其要职皆被斩首…… 每一场斩首,林挽朝都亲自去看。 她看见那些曾经对林府横加陷害的罪人,一个个都付出了血的代价。 他们用自己的人头,祭奠了自己的罪恶。 林挽朝在最后一个恶人被伏诛后,在刑场上,在所有人都散去后,嘴角扬起一个轻轻的笑,那些血印在她的眼里,让她有了几分血色。 深夜,林挽朝安排莲莲准备好启程的行礼,一个人又来了曾经的林府,想在离开前为全家上炷香。 她坐在那里,看着空空荡荡的废墟,没有穿官服,只是梳了一个曾经未出阁时母亲为她最常梳的发髻。 可她知道,回不去了,梳什么发髻,她都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她的手上沾满了血,未来还要走更长的路。 她,还有最后两个要杀的人。 皇后,还有皇帝。 “爹,你曾经告诉我,权力是双刃剑,既可策令他人,又会供人驱使,可我现在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了。我会登上权力的最高,再也不被任何人裹挟压迫,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驱使我。” 护城河上的烟花燃起,照亮半个京都城。 身后的裴淮止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站在林挽朝身后,看着她,像十四岁时第一次见她。 “新春安康。” 林挽朝回头,又急忙转过脸,趁机抹去了眼泪。 “别擦了,我都看见了。” 裴淮止从她手里拿过三支香,点燃,恭恭敬敬的拜完,插在了林挽朝方才敬拜的地方。 直到烟花淡去,林挽朝才稳定好心绪开口。 “大人,明天启程,去江南。” 裴淮止坐在了林挽朝的旁边,手肘支在膝盖上,问:“你知道十一的真实身份了?” 林挽朝惊讶:“你也知道?” 裴淮止略微嘚瑟的挑了挑眉,说:“一直知道。” 林挽朝面色微凝,莫名觉得生气,“我府里的人,你怎么比我还清楚底细?你查他?” 他说:“上次你中了桑山的毒,需要一颗东海珠做药引救命,那颗珠子是他找到的,于是我就猜到了。” 林挽朝记得,当时所有人都说是海神医救得自己,十一也是三缄其口,原来…… “你们两个人都不同我说实话?” “他应该是有自己的考量,我自然不会替他说出来。” 林挽朝一怔,她明白了他的用心良苦,许久,林挽朝说:“裴淮止,谢谢你。” 裴淮止本来想逗逗她,可看见她此刻的眼里还有未干的泪,于是伸出的手原本是想去戳戳她的脑袋,可却缓缓展开,轻轻俯在了林挽朝头上。 林挽朝一怔,目光定定的望着他。 “怎么了?” 裴淮止顿了顿,讪讪的伸回了手。 “这一次,云昌国一定是有备而来,他们也往江南去了。” “那个王子和王姬?他们去江南做什么?不是说,他们只能在北庆境内留十五天?” “你这几日忙的看那几个无头鬼的热闹,恐怕还不知道,云昌王姬向裴舟白提出和亲,条件是云昌再不向北庆开战。” “和亲?”林挽朝微微惊诧,“这时候,我们的军队大都在西北,他们一定是知道,难怪会提前来北庆朝贡。” “和亲,对哪个国家都好,所以裴舟白同意了。” “皇帝这几日一直缠绵病榻,不能处理朝政,否则裴舟白也不会这么轻易借着清君侧的名义除掉朝堂里那些毒瘤,如今来看……裴舟白是下一任君王无异了。” “还不够。” “什么不够?” “国库的银两不够。这时候,谁能把国库的窟窿补上,谁才是掌握了北庆朝堂的话语权,这一次江南之行,至关重要。” 裴淮止说:“那些盐庄都是国号,可调盐庄的号令印章是先皇赐的,除了庄主私印,没有人能调集盐庄。”裴淮止目光深邃:“谁都不知道,叶家究竟有多少钱。” 林挽朝目光一顿:“所以,你不揭露十一的身份,还有一个原因是怕有人对他出手?” “是。” “所以,他的身份到现在还不能暴露,除非平反了叶家,他才可以光明正大的拿出私印。平反,又是一场漫长的血路……” 林挽朝说完后便是良久的缄默。 很久后,她说:“我不知道这一路自己又该杀多少的人,会不会有朝一日,我也变成皇后或者长乐那样被权力裹挟的怪物,到时,又会有别人来杀我。” 裴淮止看着她,许久许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荷包。 “你上次说,这个?” 林挽朝看见那荷包,避开了视线。 “我上次问……是以为……和什么案子有关。” 裴淮止意味深长的笑着,微微偏着头,看着面前从仇恨中浴血复生的林挽朝。 那双总是猝着寒凉的眼眸今夜却格外温柔,他把荷包塞到林挽朝手里。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里面是什么了,打开看看。” 林挽朝呼吸越发凝固,他的掌心还停在她的手腕上,冰冷又温润。 她低头,有些失神无措的打开荷包,里面随即掉出两个珍珠耳坠。 其中一个耳坠上镶嵌的珍珠,林挽朝当时就认出来了,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上面有独一无二的紫色光晕。 一只,曾经丢在了脚下的火海。 还有一只,丢在了西梧山。 “轰”的一声,林挽朝的脑中,有什么东西猛的炸开。 裴淮止开口,说:“人只要能活下去,就不该心慈手软,还记得我教给你的吗?” 第154章 你来夺权,我护着你 【人只要能活下去,就不该心慈手软。】 …… 是他。 西梧山上的人是他。 裴淮止说:“如果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嫁给薛行渊的原因,是因为当年在西梧山上有人救了你,我一定会去阻止。” 林挽朝拿起那只耳坠,在手心里一点点攥紧。 “谢谢,你帮我找回了这么重要的东西。” 裴淮止轻轻一怔,林挽朝好像比他想象的要淡定。 “阿梨,你从不欠薛行渊什么,你嫁的人也不该是他,你不是被心爱之人辜负,你只是错认了他人。” “嗯。” 她很轻的点头,手中的珍珠贴着胸口,她只觉得找回了母亲留给自己的东西而开心。 夜里的风真是冷透了,来之前,裴淮止喝了些酒,却还是觉得冷。 他想把一切告诉林挽朝,告诉他应该和她在一起的是自己,告诉他自己心悦于她。 告诉她,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但他们的以后还有很长很长。 可林挽朝平静的令人意外,裴淮止有些失望,甚至黯然。 “我不想挟恩图报,可我想让你知道,当初你心悦的人,该是我。” “所以呢?” 林挽朝抬眸看她,秀丽的脸在烟花下忽明忽暗,眸中流光溢彩,却像是古井一般深暗。 “十五岁,我因为恩情,以身相许,却害了全家惨死;可我如今不是十五岁了,不会再因为一颗珍珠又喜欢另一个人。” “走了这么长的路,我深知我是个独立的人,曾经仰仗薛行渊替我报仇就是个错误的决定,所以我再也不会把期望放在他人之上。” 她静静地说着,裴淮止便就错愕的听着。 许久,他才明白过来,是他轻看了她。 她怎么会因为一段恩情就再次轻信他人,轻易再许? 一瞬间,饶是轻狂自负的裴淮止,也顿时觉得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在做什么? 明明说不会挟恩图报,却想她在能看见这颗珍珠后对自己会动心。 他站了起来,声音微颤的说:“抱歉,是我冒犯了。” 裴淮止抬步就要离开,他再也没有颜面待下去。 可下一瞬,一只冰凉的手指勾住了他的手指。 裴淮止微微一僵,回头看去,林挽朝冲他浅浅的弯起一个笑。 “我还没说完,大人怎么就要走了?” 裴淮止张口,却说不出什么,只能避开他的视线,不动声色的抽回了手,又坐了下来。 林挽朝看着他,笑容深了几分。 “如今的我,不会再因为一颗珍珠喜欢他人,哪怕薛行渊真的救了我,我也不会动心,我心悦一个人,只是因为那个人而已。” 裴淮止愣住了,那双总之乖戾肆意的眸子,此刻,里面装满了茫然。 “裴淮止,如果我今日因为一颗珍珠就对你动心,那么往日,便又因为别的什么,而放弃你。” “我心悦你,无关恩情,无关其他的任何东西,也无关你,是我自己的事。不可否认的是,我的确对你动了心。” 【我……的确对你动了心。】 裴淮止木讷的重复道:“你说,对我动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是,我再也不会对任何人抱有期望。” 裴淮止伸出手,一把搂过她,下巴贴在她温软的发丝上,沉沉的闭着眼。 “阿梨,我不强求,我知道你不会再信任任何人。但我想说,我裴淮止,余生余世,此生此事,绝不会弃林挽朝一分一毫,否则,不得好死。” 林挽朝目光微凝,他的语气如此虔诚,小心翼翼,却又郑重其事。 林挽朝的确心悦他,她又不是没心没肺的傻子,这么久的相处,这么多次的危难时刻,身为女子女子或多或少都会悸动,怎么会察觉不了? 是从互相试探,到彼此结盟,再到无话不说,她的确在一次次的危难中,动了心。 只是她没想到,裴淮止也喜欢她。 裴淮止总是亦真亦假,忽远忽近,捉摸不透,她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好,究竟是为了筹谋还是真心。 “裴淮止,这个世上,就算真的是两情相悦,也许也永远不会相爱,不管是誓言还是将来,我什么也不会给你,即使这样,你也会依然喜欢我么?” “会。” 他没有思虑的回答道。 裴淮止知道林挽朝的意思,如今大局未定,他们要做的是谋逆弑君的大事,或许今后生死未卜,许不了什么相定终生的誓言。 更因为知道,林挽朝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渴求的不会是爱,而是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因为只有权力才能保护她,而且这权力不能握在别人手上,只有握在自己手上她才安心。 想要权力,爱,就是最不值一提的。 “你安心夺权,我来护你。” 裴淮止这样说。 林挽朝从他的怀抱里退出来,看着他漆黑的眸子,从掌心拿出另一颗极为相似的珍珠,放进了裴淮止的手里。 她说:“既如此,裴大人,结盟愉快。” —— 裴舟白一丝不苟的抚摸着挂着的龙袍,眼里却没有丝毫的兴奋。 直到,望向一旁巧夺天工的风袍,他的眼里闪过一抹亮光。 他问蛊森:“去江南的一切都布置妥当了么?” “是,殿下。”蛊森欲言又止,却只敢低着头,神色不宁。 “说吧,你自幼与我相识,我知道,你有话要说。” “殿下,如今陛下暴毙,宫中不能无人理事,您真的要南下?” “不南下,守着如今这个空壳子能有什么用?没钱,谁会拿你当主子?我已经知道,挽朝府里那个小孩儿,就是叶家的活口。” “可殿下,林少卿会甘愿交出这些吗?” “会的。”他温柔的整理着凤服的衣摆,说道:“我答应过她,她也答应过我。” 林挽朝要权。 而北庆国需要钱。 他会给她至高无上的权力。 “那倒也是,如今皇太后意欲安心颐养,北庆朝堂殿下一人独揽大局,也只有您能宣布叶家无罪。只是诺敏格格闹着要和殿下一起南下,恐怕会多出许多事端。” “和亲罢了,她还真当是两情相悦?” 第155章 大人气血虚 蛊森问:“殿下打算给诺敏王姬什么位份?” “太子侧妃。” “那太子妃……” “不着急,待国库充盈,西北平叛,圣旨颁布,太子妃之位,我会给我想给的人。” 蛊森大抵猜到了裴舟白的意向,可他不敢说。 自古以来,没有太子妃是和离过的女子,传出去且不说诺敏王姬会作何反应,又怎么合乎后宫纲常? 蛊森暗暗的抬起眼眸看向裴舟白,他在殿下的眼里,看见了往常从没有出现过的光芒。 像是未来,像是希冀。 他很想娶她,也只想娶她。 —— 大年初五,冰河彻底解了冻。裴淮止、林挽朝,带着莲莲和十一等一行人一起踏上了去江南的渡船。 只是并不知,裴舟白带着诺敏也紧随其后。 裴淮止一身黑色劲装,刀在一旁放着,金缕玉冠,只是脸色有些发白,因为他……晕船。 卫荆让裴淮止去里仓休息,他说在里面点了安神去迷的香。 裴淮止却不进去,哪怕紧紧抓着船沿也要坐在外面,整个人都极度艰难, 卫荆有些不明所以的摇了摇头,大人往常可是娇贵的一点罪都受不得的。 十一却瞧见裴淮止动不动就看向林挽朝,他微微皱了皱眉,往前走了几步,挡在了林挽朝身边。 “姐姐,吃红枣,莲莲姑娘带的。” 林挽朝笑着接过他手帕里的红枣:“小十一真听话。” 裴淮止却笑不出来了,他强忍着不舒服,唤十一道:“那小孩儿,我也要吃。” 十一头也没回:“这是莲莲姑娘知道姐姐每逢春日便会气血虚妄,特意准备的阿胶红枣,裴大人也气血虚。” “你……” 这话也太埋汰人了,卫荆死死憋住才没笑出声来。 倒是没想到,林挽朝先笑了。 “十一,裴大人嘴馋,要不然就给他吃吧。” “不用了。”裴淮止一言难尽的皱起了眉,表示自己气血不虚。 —— 诺敏是第一次坐船,看见一望无的碧波蓝天,水天一色,绿的像宝石,她觉得震撼至极。 “这湖面可真大,比我们云昌的草原还要大!”她看见裴舟白一袭白衣站在船头,只觉得像是云昌山窟里壁画上的天神。 “太子殿下。” 裴舟白回过神来,温和的对诺敏笑了笑,那笑容让诺敏的心神都为之一震。 “王姬有何事?” 诺敏回过神来笑了笑,努着嘴说道:“在我们云昌呢,男女没有定亲一说,若是真心喜欢,随时可以成亲。我知道,你们北庆规矩多,我可以如你所言,等到江南之行归来,再与你成亲。但是,殿下可否不要对我这么疏远,我每次一过来,你就是‘王姬有何事’、‘王姬请说’,一点都不像要做夫妻的人。” 裴舟白眸色很淡的看着她,垂下眼,仍旧是说:“你我还未正式结亲,男女授受不亲。” “你看,又来了!” 诺敏坐在夹板的船沿上,两条腿搭在外面晃来晃去,懒洋洋的看着碧波荡漾的湖面。 “殿下,如果有朝一日我们成了婚,我还是要唤你太子殿下吗?” 裴舟白轻轻点头,说:“嗯。” “可是在草原上,我该唤你木史,你管我热依娜!”怕他听不懂,诺敏又解释:“就是丈夫和妻子的意思,中原话便是同行之人。” 裴舟白没再说话,他在想最后的那一句“同行之人”。 他这一生,众叛亲离,血海深仇,唯一与自己同行过的人,就是林挽朝。 也只有林挽朝可以做他的同行之人。 诺敏见他一直不回话,也就不再多说,只有颇为失落的垂下了头。 他应该是一直这样清冷,其实也好,他不会再喜欢别的女人,自己是他第一个妻子。 只要她在,她不会让他娶任何别的女人。 —— 夜深,漫天星子。 裴淮止熏了药香,晕船也就没那么严重,几个人坐在夹板上看星星,分着吃临走时买的烧鸡。 策离远远的在高处,懒散的枕着胳膊躺着,戴着面具,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莲莲戳了戳林挽朝,偷偷问:“小姐,那个暗卫怎么不过来一起吃?” 林挽朝看着策离,笑了笑,摇了摇头。 “共职这么久,他向来高冷,从不与我们一起玩闹的。” 莲莲忧愁道:“那他不饿吗?都吃了一天了,你再看那个,嘴就没停过!”说着,莲莲指了指一旁狼吞虎咽,满嘴是油的卫荆。 莲莲站了起来,拿起一个鸡腿,“小姐,我去给他送点吃的。 说罢,她便一只手拎着鸡腿,一只手提起裙摆,爬上了高台,走过去蹲在策离旁边摇了摇他的胳膊。 策离睁开眼睛,却看见一张稚嫩乖巧的面容,满眼好奇的看着自己,手里拿着个鸡腿。 “你吃吗?” “不吃。”他毫不客气的拒绝。 “那你不饿?” “我在晒月亮,调节内力,不会饿。” “你还是吃一些吧,不然怪可怜的,跟着我们小姐混,可没有饿肚子的。” 策离坐了起来,是想再拒绝的,可却看见眼前小丫鬟真挚的目光,他有些为难的伸出了手,接过了鸡腿。 “谢谢姑娘。” 底下的卫荆瞧见了这一幕,嘴里的鸡肉还没咽下去,震惊着张着嘴半天没有合上,下一瞬,急忙伸手指着策离。 “大人你看呐!我就说策离是为了吸引姑娘才故作高深高深,我这么开朗英俊幽默风趣,怎么没人给我送鸡腿啊!” 裴淮止和林挽朝对视一眼,笑了出来,裴淮止无奈的摇了摇头,取出手帕丢给他。 “擦擦你的嘴吧。” 连十一都被逗笑了,他说:“统领师父,你嘴里还有位置吃鸡腿吗?” 卫荆惊道:“好啊,十一,连你也敢笑我!你不是还说要拜我为师吗?竟然还笑话我,还想不想学武功了?” 十一见玩脱了,急忙凑过去,给卫荆倒了杯酒。 “统领师父,十一错了,错了!” 深夜,温暖的灯笼飘在湖面上,一片笑声漾漾。 许久,一群人纷纷散去,只留下裴淮止和林挽朝在外面。 林挽朝问:“策离为什么一直戴着面具?” 第156章 一桌五个人,八百个心眼子 “策离是与我一同从奴隶营长大的,有一次,他和一个鞭子手结了怨,必死无疑。他趁鞭子手追杀时躲进了屋子,放了一把火烧死了那个鞭子手,自己也毁了容。” 林挽朝静静地听着,她头怔着膝盖,看着孤独的坐在船头的策离,大抵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戴着面具,又性格孤僻。 做暗卫,就是做裴淮止的刀,裴淮止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那样的地方,裴淮止一定也为策离做了很多,所以离开奴隶营后,策离才甘愿成为一名大理寺的暗卫。 许久,林挽朝说:“你们受了很多的苦。” “这世上人人都苦。”裴淮止柔柔的笑着,说:“去歇息吧,再有几日便到江南了。” 林挽朝许久没有回声,裴淮止看去,才发现她早就伏在膝盖上睡着了。 她明明自己也很苦,却总是怜悯他人。 裴淮止小心翼翼的抱起她,送去了船厢。 —— 不日,一行人顺利抵达了江南。 这一路已经走了将近十来天,此时的江南已是春光作序,处处飞檐弄瓦,远瞧一墙粉黛,寻常小巷,沿溪三两人家。 林挽朝下了船,雨灌春尘,十一替她撑上了伞。 卫荆从远处而来,他早早搭着客船先到了岸,去定客栈。 “大人,”卫荆对裴淮止禀告道:“江南的刺史已经知晓了我们的来意,在私府上设了宴,请两位大人一同前去。” 林挽朝与裴淮止对视一眼,这刺史的消息倒是快,恐怕在他们出发之时便已经侯着了。 “正好,听说淮扬菜味道很不错,有人上赶着让我们尝,那一定得去了。” 一行人休整好,便已经到了傍晚。 刺史府就在主街,高门阔院,风光无限,极为显眼。 林挽朝和裴淮止一同进去,小厮领着他们往里走,穿过一道幽静的小径,便见到了那位“热情”的刺史。 沈汒。 裴淮止笑了笑,难怪几个月没见他,还以为是上次手滑,把他吓得不敢出门了,原来是被派到了江南当刺史。 沈汒起身,脸上卷着虚伪又浮夸的笑,向裴淮止行礼。 “参见裴寺卿,还有……”他看着林挽朝的眼神明显微微一动,恭敬道:“林少卿。” 他一身青色衣衫,眉眼如星,面色如玉,瞧着像个书生,只是眼里满是算计。 林挽朝对他不熟,但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人。 忽然,沈汒眼神微顿,急忙将身子弯的更低,丝毫没有方才的轻浮。 “下官拜见太子殿下!” 林挽朝一顿,回首望去,裴舟白不知何时到的。 他一席浅灰色棉质长衫,长发轻轻束在后面,温和从容的对林挽朝笑了笑,丝毫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身边,还跟着诺敏。 林挽朝拱手行礼:“下官参见太子殿下、诺敏王姬。” 诺敏看见林挽朝的一瞬间,便警惕的眯着眼,“怎么会是你?” 林挽朝抬眸,反问:“微臣乃是大理寺少卿,行执法仗剑之权,所以特来江南巡视督察,王姬,可是有何不妥?” “牙尖嘴利!”诺敏说不过她,这样讨人厌的女人,要是在云昌,早就被剁成碎片喂狼了! 她正要上前和林挽朝理论,却看见林挽朝身后的裴淮止,正用他惯用的诡异的笑看着自己。 想起那日他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像鬼魅一般说“我就是这样心狠手辣,饮血止渴”,就不由自主觉得发怵。 她低声暗骂了一句:“狗男女。” 声音极低,她可不敢让那个妖男听见。 裴舟白走向林挽朝,一边说:“知晓你来江南查案,恐会遇到难处,所以我特来相助。” 诺敏听着这话,隐隐觉得不对。 不是太子殿下南下微服私访,怎么变成了为林挽朝而来? 女人的直觉让诺敏瞬间警惕起来,这一路上,裴舟白虽然是一直温柔有礼,可那种温柔的却和现在见到林挽朝时是不一样的。 他笑着,望着林挽朝,问:“一路可好?” 裴淮止往前一步,不动声色的隔开了二人。 “不怎么样,微臣晕船晕的厉害,一路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太子殿下不如先让臣填饱肚子?” 沈汒适时开口:“是啊是啊,殿下,今日臣设宴备了一百二十八道江南名菜,您一定要赏脸。” 沈汒这个人是惯会审时度势,虽从前效忠天子,可如今也看出当今掌控朝局的是裴舟白。 这场上的人,可是一个都得罪不了。 一百二十八道菜,满满的摆了一整桌子,几十名侍女一波一波的端着玉盘,一口菜吃不了两口就又撤走换新菜式,流水一般让人眼花缭乱,奢靡程度堪比宫宴。 沈汒吃了一半,忽然想起什么,笑道:“裴大人,这次可不能再手滑了。” 裴淮止眼皮也没抬,说道:“今日手稳,沈刺史放心。” 林挽朝看了一眼裴淮止,又看了一眼沈汒,没听懂他们之间在说什么。 诺敏吃不惯,一百二十八道菜没一道她喜欢吃的,什么螃蟹、醋鱼,长得又吓人又难吃。 她凑到裴舟白身旁,低声道:“殿下,不好吃,等会儿陪我出去吃炙羊肉如何?” 裴舟白没说话,他默默的往一边挪了挪,漠不关心的说道:“那你吃些点心。” “腻死了,一点也不好吃。” 这话说的声音并不小,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沈汒抿了抿唇,微微难堪的说道:“这位就是云昌国的诺敏王姬吧,可真是天真无邪,品味也是高雅。” 诺敏娇俏一笑:“是啊。倒也不是本王姬挑剔,你们这中原菜式,不仅小,味道还怪,是真的不好吃。” 沈汒暗自挑眉,得,又来一个听不懂暗讽之语的“天真无邪”。 “不过,以后要做太子殿下的妃子,这些还是得习惯。” 裴舟白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下意识看向了林挽朝。 林挽朝自顾自的吃着,倒是裴淮止先笑了,目光扫了一眼裴舟白。 沈汒看了一圈,默默的摇了摇头。 这一堂五个人,八百个心眼子。 第157章 皇位和她,我都要 散了席,裴淮止跟在林挽朝身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这位诺敏王姬,同从前的李絮絮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林挽朝问:“刚刚你们说手滑,什么意思?” 裴淮止笑着,看着阴沉沉的天色,估摸着快要下雨了:“去年在宫宴,他对你说不干净的,我便吓唬吓唬他。” 林挽朝凝眉,她根本不认识这个沈汒,也根本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是……你和裴舟半夜在御花园赏梨花的时候。” 林挽朝一怔,觉得他这话里莫名的意有所指。 从前她不知道裴淮止犯什么病,可如今袒露心扉之后,却很明白了。 她挑了挑眉,叹口气,“那能怎么办,是谁让我当时去接近太子殿下的?我也是奉命行事。” “该让你听的话你是一句不听,这些劳什子鬼话你倒是很听。。” 林挽朝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 “今日你进城时,可发现什么没?” 裴淮止摇了摇扇子,回想道:“明明刚过春节,临近元宵,可街上人迹稀少,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甚至还有几家挂了白绫。” “不正常对么?” “是啊,极不正常。” “明日要去州府公榭中调叶家抄斩的案卷,但你看方才沈汒殷勤的模样,定是有求于我们。若是真想让他配合我们查叶家走私的疑点,恐怕得将他求我们之事先摆平。” 裴淮止皱着眉,略带讶异的看着林挽朝。 “阿梨现在这么聪明,都能从沈汒的装模作样里看出他的意图了。” “连你的意图我都能看出来,沈汒那点道行算什么。” 裴舟白觉得林挽朝的嘴皮子是越来越厉害了,连他都觉得被阴阳怪气后不知该如何反驳。 “阿梨。” 裴淮止忽然唤她,声音很轻很柔。 “嗯?” “很快,梨花就要开了。” 林挽朝顺着裴淮止的目光看过去,路边一颗树已经冒了芽。 她这才清楚的意识到,春日了。 “嗯。” “你那时说,梨花不止会盛开在宫廷宅闱深处,更会于世间万千处绽放。彼时,我不懂其意味,如今,却颇觉得奇妙。” 林挽朝静静地看着树下的男子,良久,他问:“裴淮止,那是我的执念,那你呢?还有执念吗?” 春日的凉风仿佛在一瞬间冷寂下来,细细绵长的小雨在空中拉出一道道丝线,缠绕裹挟住他们。 林挽朝觉得,自己或许对裴淮止的在乎和关心太少了些。 她一直在复仇,却忘了裴淮止也有无法抹去的血仇。 不顾一切复仇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说,应该和孤魂野鬼别无两样,孤独又绝望。仇恨就像是饮毒止渴,一边让人活下去,一边又在透支一个人活下去的力气。 她有些想知道,复仇之后的裴淮止又该以什么支撑着自己活下去。 还是说像她一样,继续用追寻权力麻痹自己。 裴淮止却忽然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里,说:“阿梨,曾经我的执念是仇恨,后来仇恨淡去,我知道,我的执念是你。” “你支撑着我,像一个人一样活在这世上。” 雨似乎大了些,江南的春来的似乎比京都早太多,这算是他们见到的这个春日的第一场雨。 裴淮止抬起扇子,替林挽朝遮住,自己则被罩在雨里,温柔的望着她笑。 林挽朝一点点反过来握住他的手,笑了笑,说:“谁不是呢?” 她说,谁不是呢。 她的执念,也早就不止是仇恨了。 身边这些让她执着的人里,早就有裴淮止了。 深暗的巷子口,撑着伞的灰衣公子缓缓离开,身影像是冬日化去的最后一块雪,悄无声息,又可悲。 裴舟白漫无目的的走在江南的街上,许久许久,手里的伞也坠到了地上。 他们是彼此的执念。 那他呢? 裴舟白在心里问,他算什么呢? 仅仅,只是一段光景未见,他们便就成了彼此的执念,握着对方的手。 裴舟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步错了。 她要复仇,他就帮她杀尽东安门里的所有人;她要公平,他便砍掉所有贪官污吏的头替她林家鸣冤;她要权力,他就早早地替她准备好凤袍,将后位留给她。 为什么? 为什么她还是对自己疏远冷淡? 他究竟是哪一步错了? 裴舟白在幽深的东安门里待了那么久那么久,那么多年,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狱里,所有人对他都是虚假和嘲讽。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样一双干净良善的眼睛,对他没有一点鄙夷和厌恶的人,是她。 他怎么可能放得下? 裴舟白想不明白,忽然咳嗽起来,整个人摇摇欲碎的跪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咳着,细白的手指拢着嘴,可指缝间却忽然溢出血。 他摊开手看,掌心是一片血红。 裴舟白的眼尾猩红,胡乱的在地上擦去,粗粝的沙子磨破了手掌,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 许久许久,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地上,止不住的流着泪,一遍遍的问。 “为什么不喜欢我?” “为什么……不喜欢我?” 蛊森找了许久才找到他,撑着伞在雨里发现了已经昏迷过去的裴舟白,冲过去扶起了他。 “殿下?殿下!” 裴舟白一动不动,嘴角的血混着雨水浸染红了衣服。 一直到蛊森架着马车将他带回住处时,他才缓缓醒转,双唇虚白的张开,开口说话。 “蛊森,我要娶她……谁想要夺走她,本宫就杀了他!” 蛊森微微一顿,垂着眼,低声道:“殿下,隔墙有耳……” “本宫不在乎!本宫喜欢林挽朝!我再说一遍,我要……杀了……裴淮止……” 裴舟白的声音阴沉虚无,却又坚定。 蛊森心下一颤,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扶着裴舟白进了屋子。 良久,蛊森照顾裴舟白睡下,只是思虑许久,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殿下,皇位与她,究竟哪个更重要。” 裴舟白虚弱的躺在床上,浑身发冷的蜷缩在一起,声音沙哑。 “皇位和她,本宫都要。” 第158章 一出大戏 翌日一大早,刚用完早膳,沈汒亲自来请林挽朝和裴淮止。 “二位大人,下官恭候多时。” 他依旧是一副谄媚的笑,裴淮止装作没看见,径直上了马车。沈汒自然不敢深究,上次那一镖吓得他半个月不敢听到裴淮止的名字。 林挽朝却在上轿前,特意看了一眼马车停的方向。 “沈刺史,这不是去府衙的方向吧?” 沈汒似乎早有预料,解释道:“林少卿有所不知,您昨日走的那条道是官道,这几日临逢上元节,百姓拥挤,这才带你们特意抄近路。 林挽朝自然不信,谁知道这沈汒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刚要上轿,就听见一道焦急的声音。 “太子殿下,昨夜究竟发生什么了?” 闻声看过去,是诺敏。 裴舟白走在前面,诺敏跟在身后,一把拽住了裴舟白的袖子不让他走。 裴舟白停步,冷冷的望过去,眸中闪过厌烦的杀意。 却在一抬眸看见林挽朝的瞬间,眼中冷意退散,变成了茫然与怔愣。 林挽朝也是一阵哑然,昨夜宴席上裴舟白脸色还是温润如常,此刻却透出病弱的惨白,眼眶下泛出深深的青紫。 她心下一惊,皱了皱眉,裴舟白怎么会突然病重? 裴舟白似乎是怕林挽朝看出什么,急忙转过身面对诺敏,声音比方才软了几分,说道:“没事,只是风寒。” 诺敏心疼的皱起眉,两只手揪住裴舟白的袖子,“太子殿下,怎么会一夜之间就染上这么重的风寒?诺敏陪你去找郎中好不好?” 裴舟白只想尽快离开,他不想让林挽朝看见自己这幅不堪的病弱模样,于是点了点头。 林挽朝收回视线,如今他有自己的太子妃,自己也不好上前探望。 顿了顿,转身上了马车。 裴舟白听见身后马蹄声渐渐远去,不等片刻就推开了诺敏的手。 “王姬,自重。” 诺敏咬住唇,不服气的低下了头。她觉得裴舟白不对劲,不仅是身体上的不对劲,还有他的心。 * 马车走了一半,忽然听得周遭人声嘈杂,又有唢呐声渐响,像是丧乐。 车子轻轻地停了下来,林挽朝掀开帘子往外看,沈汒正好策马而来。 “林少卿,真不巧,前面遇到扬州知府的儿子出殡,拦住了路,撵都撵不走。我这一人人微言轻,恐怕两位大人得随下官一同去看看了。” 林挽朝一怔,这才明白,原来沈汒在这儿等着呢。 她往后看了一眼裴淮止的马车,安静如斯,便知道他的意思,于是道:“这种事怕是用不到裴寺卿亲自去看,本官一人去便可。” 沈汒轻笑间便思虑清了什么,说道:“自然,林少卿金口玉言,足矣了。” 林挽朝跳下马车,迎面,送葬队伍正抬着棺材浩浩荡荡的从远处走来。 林挽朝刚没走几步,一带头抱着灵牌的老者忽然抬起头,快步冲向林挽朝。 林挽朝下意识后退,甚至握紧了手里的匕首。 可那老者腿一弯,竟直直的跪倒在了林挽朝脚下。 林挽朝拧眉:“你做什么?” 那老人并不说话,只是跪着,眼含热泪,其实看身形也不过四十岁出头,可面容却是是憔悴至极。 沈汒先开了口:“柳知府,本官都同你讲了多少遍了,你那儿子的谋杀案我一定会帮你查的。你知道你眼前的人是谁吗?大理寺少卿!你还知道那后面马车里坐着的是谁吗?大理寺卿!” 一字一重,掷地有声。 林挽朝颇为无语的看了一眼沈汒,他不是故意的谁信? “沈刺史,您再大点声,整个江南就都能知道了。” 沈汒仿佛忽然反应过来,急忙捂住嘴,抱歉的笑了笑:“失误,失误,大人莫怪!” 地上的柳庆明开口了。 “既然如此,那下官便没有找错人!今日是我儿身亡三日,灵柩下葬之时,可我儿死不瞑目,求大理寺为我儿申冤!” 林挽朝眉眼肃然,望着柳庆明道:“柳知府可知,越级上案是为重罪?” “下官明白!但即使死罪,下官也要请大理寺审断此案!” 沈汒这时附在林挽朝身后,偷偷说道:“大人,这位柳知府便是当时接受审理叶家案子的主审官,多半卷宗都是经过他手。” 沈汒的意思,不言而喻。 想让这位柳知府配合查清当时叶家的走私案,恐怕就先要平了他儿子被谋杀的案子。 难怪沈汒昨日那么迫不及待的献殷勤,今日又故意将他们往这条路上带,他算的够准。 林挽朝意味深长的看向沈汒,沈汒又端出一副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无辜模样,她也只能讥笑一声。 柳庆明儿子死的多冤,也该是扬州府衙查,再不行还有江南刺史府,除非是像丹阳的新娘剥皮案惨绝人寰,否则怎么也抬不到大理寺面前。 可偏偏,这个人是扬州知府,审理叶家走私案的官员。 “柳知府,你先起身。” “少卿大人不接下官的案子,下官就长跪不起!” 林挽朝哑然:“你要是真不想把你儿子的冤情告知于我,那便就在这里一直跪下去吧。” 柳知府一把拉住林挽朝的官服,颤声道:“下官这就起,多谢林少卿大恩大德!” 林挽朝看向身后默默松了一口气的沈汒,笑了笑:“沈刺史,你费心竭力弄了这么一出戏,想让大理寺接的这案子也接了。如今,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裴寺卿解释。” 裴淮止?! 沈汒打了个颤,他倒是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林挽朝都看出来了,裴淮止一定也看出来了。 沈汒一言难尽的皱了皱眉,颤颤巍巍的回头看向裴淮止的马车。 沈汒这个人在京都时虽是纨绔招摇了些,可却还是规矩的。 尤其是对裴淮止,那可是摄政王的儿子,皇太后最疼爱的孙子,他是怕的要死。 那日在宫宴上,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了他,就差点惹来杀身之祸。 如今做了这样胆大包天的一出戏逼大理寺接这一桩案子,还不一定要怎么收拾他。 第159章 被吓死的 沈汒在堂下,恭恭敬敬的给裴淮止倒了杯茶。 退下后,那只手颤抖的厉害,偷偷藏在了身后。 林挽朝习以为常的笑了笑,翻着呈上来的卷宗,只是越往下看越皱起了眉。 沈汒在一旁说:“裴寺卿恕罪,下官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这柳老儿出了名的固执,他那儿子的案子又诡异,我查了一天一夜,结果愣是连人怎么死的都查不出来!第二日一听大理寺南下将到,下官就像是看见了天神下凡啊,这才迫不得已用了下下之策……” 裴淮止觉得聒噪,抬手打断了他。 “讲重点。” 沈汒一怔,裴淮止竟然没有追究他,顾不得其他,他又急忙如实道:“最近扬州城内半个月内接二连三死了不少富家公子,死状极为诡异,面色发青,手掌呈爪状,可身上无一外伤,仵作看了也都说不出是怎么死的……” 沈汒说了一半就觉得脊背发凉,侧头一看林挽朝不见了。 他疑惑,却隐隐感觉到身后有人,顿时觉得心下一跳。 缓缓回头,只见一张恶鬼的脸近在咫尺,当时一瞬间便魂魄飞散。 沈汒大叫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 林挽朝取下面具,放在手里看了看,这才说道:“沈刺史现在知道怎么死的了吗?” 沈汒捂着心口,脸色惨白,声音发颤,“林少卿什么时候拿的面具?” “上元节快到了,街上到处都有卖的,我觉得好看,就顺道买了一个。” 沈汒心里腹诽,不解这有什么好看的,青面獠牙,吓死个人…… 吓死…… 沈汒看向自己刚刚因为害怕而紧紧拢起的手心,就是爪状,登时反应过来。 “下官明白了,他们都是吓死的。” 他顿了顿,又说:“不应该啊,他们当时死的地方有的在卧房,有的在茶楼,甚至有的在青楼里,哪有什么东西能在这么多地方出现吓死人?” 林挽朝道:“我方才注意到,这些人死的时辰都是在夜里,你觉得会是什么?” 沈汒缩了缩脖子:“鬼魂?” “大理寺查了这么多玄案,就没有一件案子真是鬼怪作祟,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林挽朝道:“我要去所有尸体的地方。” “好。” —— 很快,一行人便到了第一个死者遇害的地方,茶楼。 林挽朝来到当时发现尸体的雅间,在那之后这里已经被贴了封条,死了人,茶楼里也是人烟稀少。 林挽朝推开门走了进去,沉积的灰尘扑面而来,她遮住口鼻查看。 沈汒带着当时接手这案子的官员,那官员道:“郑家公子当时就倒在这里,死状诡异,一旁的小厮也吓了个半死,只是不停的念叨‘新娘‘、‘红色’,除此之外一句有用的话也说不出来。” 林挽朝推开雅间的门,发现这里只有一扇窗子通往外面,窗外则是一条流水小河。 她探出脑袋往外看,发现窗户上沿有一道很奇怪的磨损痕迹,时间应该不算长。 她又来到隔壁,同样的地方,这里的窗沿却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林挽朝想到了什么,但还不能确定,她往外走,一边吩咐沈汒:“去下一个地方。” 一行人下了楼,正准备继续去死者丁公子府里,可却从远处的药铺里看见了裴舟白。 沈汒大惊:“太子殿下?”说着,便急忙前去请安:“下官参见太子殿下!” 裴舟白也看见了林挽朝,林挽朝见他今日面色缓和一些,拱手道:“下官参见殿下。” 裴舟白眼里多了几分光亮,忙道:“林少卿平身。” 林挽朝顿了顿,这才问道:“殿下的风寒可好些了?” 裴舟白温和的笑了笑,摇头,正要说什么,身后的药铺又跳出来一席绯红身影。 诺敏见到林挽朝的那一刻,笑容瞬间消失。 “林挽朝?怎么又是你!” 这句话,林挽朝也想问。 扬州城也不小,怎么哪里都能看见这位李絮絮再世呢? 林挽朝不想理她,对裴舟白道:“殿下,看来您与诺敏王姬正在独处,臣等便不再打扰。” 裴舟白微微无措,下意识伸出手不想让林挽朝这么快离开。 却见林挽朝避嫌一般,后退避开,又抬眸意味深长的看向他身后的诺敏。 “殿下,诺敏王姬心思单纯,莫要让她误会了。” 裴舟白的手僵在半空,缓缓落了下来。 “本宫明白了。” 林挽朝告辞,带着人离开。 裴舟白站在原地许久,望着她的身影消失,直到街上被夕阳盖住,又一点点归于沉寂。 为什么,成了太子,他反而还不如一个小小刺史与她亲近? 曾经他和她之间所有的一切,不管是结盟,还是丹阳,都好像不复存在。 诺敏来到他身旁,狠狠瞪了一眼林挽朝离开的方向,随后便让裴舟白陪自己回住处。 裴舟白置若罔闻,诺敏一怔,咬着唇,怎么又是这幅冷冰冰的模样? 想起刚刚,她忽然才明白,看来裴舟白并不是对谁都那么冰冷。 他对林挽朝不一样,很不一样! 诺敏从没有嫉妒过,她自小便是想要什么,父王、母亲和哥哥就会把什么给她,只有别人嫉妒她,她从来没有比别人少过任何东西。 但这一刻,她深深的知道了什么是嫉妒。 林挽朝有裴舟白的在意,她却没办法有,即使是哥哥和父王也没办法! “太子殿下,人已经走了,你别忘了,与你和亲的是我,云昌最尊贵的王姬!” 裴舟白死寂一般的眼眸转过,盯着诺敏。 “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诺敏一怔,被他陌生的眼神吓到了,不由微微后退。 裴舟白回过神来,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几乎是一瞬间就恢复到了往日的温和有礼。 “诺敏殿下,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 诺敏被吓得还有些失神,她微微凝滞,甚至有些怀疑,仿佛刚才看到的那个眼神只是错觉。 可裴舟白又变得温润如玉,像第一次初见一般。 诺敏垂下眸,缓缓点了点头。 第160章 江南冥婚 林挽朝来到丁府时,发现门口有鞭炮燃放过后的痕迹。其实不算奇怪,新春刚过,家家户户都会燃放烟花鞭炮,可这痕迹很淡,像是年前的。 沈汒回了刺史府处理公务,只留了负责查案的扬州推官范小余陪同林挽朝。 “范大人,这丁府面前可是有过喜事?” 范小余不知道在看什么,闻声才回过神来,笑道:“林少卿为何这样问?这丁家小公子遇害时不足十四,哪里办的了什么喜事。” 林挽朝没觉得好笑,她凝眉,看着范小余道:“范大人,人命最重,极当详甚。” 范小余笑容一僵,大抵没想到,眼前这个朝廷里派来的女少卿,还真像那么回事。 “林少卿果真是细致入微,这丁府年前刚办过一场冥婚。” 林挽朝一惊,“冥婚?你不说他才十四吗?况且,哪有给活人办冥婚的?” 范小余忙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扬州一带百余年前便有让男子与女子骨灰结冥亲的习俗,多为富贵人家。他们都信,一旦与亡故女子结亲,便能让其魂灵在阴间替丈夫挡下孤魂野鬼的侵扰,还能孝顺祖上的先辈。简而言之,便是在阴间也娶个老婆,方便打点照料那边的人事。” 林挽朝越听,眉头就皱的越紧,她回头看向十一,十一不想承认,可也还是点了头。 这是扬州人家人尽皆知的**俗。 林挽朝冷冷嗤笑一声:“那这冥婚的女子骨灰,都是从何来的?” “都是死了女儿的人家自愿卖掉的,不过啊,都不亏本,价儿都给的很高。” 林挽朝微微偏头,目光冷然:“范大人不觉得荒谬吗?如果有人借着买卖冥婚骨灰的原因,谋杀女子,又该如何?” “是啊,”范小余一边回答,一边打了个颤,觉得被林挽朝盯得有点后背发凉,“所以,这习俗也废了一百多年了。只是,从去年开始又开始兴起,这些贵胄人家都是偷偷摸摸的办,我们即使知道,也没有证据能够依法处置。” 林挽朝觉得可笑,男人活着的时候就十个八个的娶妻纳妾,没想到还是不知足,连死人都要娶。 往里走的时候,十一跟在林挽朝身后,低声说:“姐姐,我们叶家从没有娶过冥妻。” 他怕林挽朝以为江南的男子都有这样的恶俗,包括他。 林挽朝笑了笑,“对嘛,世界好姑娘千千万万,何故要结这劳什子冥婚?等你及笄,遇上了自己的心上人,姐姐亲自给你办一场浩浩荡荡的喜宴。” 十一一顿,没回话,垂下了头。 他不想要其他的心上人。 他很早很早,就有心上人了。 —— 丁府小公子的卧房在二楼,里面被丁夫人每日派人打扫,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林挽朝又来到窗户边往外看,窗沿上果真也有磨损的痕迹,和茶楼的别无二致。 范小余在一旁等着,觉得枯燥至极,也不知道这女少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查案时一不问案发时的情景,二不问死者结怨结仇,就往窗户边跑,不知道还以为她是来看江南风景的。 林挽朝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这几个遇害的公子,是不是都结过冥婚?” 范小余笑了笑:“这有的冥婚办的大张旗鼓,有的却是悄无声息,下官也不知道啊。” 林挽朝回过身子看他,她早觉得这范小余语不尽职、心不在焉。林挽朝微微颔首,正言道:“那就去问,给本官问清楚了。” 范小余一怔,抿了抿唇,极不服气的抱剑道:“是,下官遵命。” 过了许久,范小余回来了。 他似乎有些心虚,没想到还真让林挽朝猜到了。 “回禀大人,这几位死者,都结过冥婚。” 林挽朝冷冷的收回视线:“还有什么?” 范小余一怔:“林少卿,你也没让我问别的啊?!” “我让你问什么,你就只问什么?范推官,你查案时也是这样教一句问一句吗?” “我……”范小余堪堪忍住,勉强一笑,“少卿教训的是,是下官办事不力,您这还有什么想问的,我先想一想看知不知晓。” 林挽朝可算是知道沈汒为什么那么头疼了。 这么多年,江南远离京都,天高皇帝远,这些官员一个个全都特立独行,无可奈何,沈汒老爹哪怕在都察院官大位大,他也指挥不动这些拥权自重的地方官。 林挽朝颇为心累的回过身去,问道:“这些办冥婚的人家,可都是在同一时间?” “也不,有的在年前,有的在年后。” “冥婚女子骨灰的来历可知道?” 范小余想了想,说道:“丁家小公子办的场面最大,听闻是家渔户的女儿,生前就很漂亮贤惠;郑公子呢,好像是一户佃农,剩下的……”他吞吞吐吐:“下官也不知道了。” 也就是说,这些被卖掉骨灰的姑娘没有什么大的共性。 “那这些骨灰都是从什么人那里买来的?” “下官……这个,来路千奇百怪,下官也不知道……” 林挽朝一言难尽的闭上眼,冷冷开口:“明日,一个一个,都问清楚。” 从最开始遇害的死者,一户一户的查下来,已经是到了深夜,可却还是只走了四户,估摸着明日才能查到柳知府家了。 范小余送回了林挽朝,等着一行人上了马车走远,他抱起剑暗骂了一句:“什么东西,给老子拿腔作势,呸!” 一回头,却见卖油郎沈阿四从远处而来,笑着问:“范官爷,您这么晚了还在当差啊?” 沈阿四家境贫寒,不过长得还算清秀,细皮嫩肉,常常被京中各大青楼妓馆被点名买油,范小余便经常叫他帮忙给里头的女人送信。 “别提了,上面来人了,一个女人的,不知道爬了哪位的床,敢对老子吆三喝四!” “范官爷,别气了。今儿小的赚了些小钱,要不请您喝酒去?” 范小余看见沈阿四手中的钱袋,眼里带光的笑了笑。 “嘿嘿,你呀,还算孝敬!” 说着,自觉拿过钱袋便往前面的酒楼而去,沈阿四谄媚的笑着,一边低头哈腰。 直到范小余背对自己的一瞬间,沈阿四眼中的笑意淡去,化为入骨的寒意。 第161章 你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二人到了酒楼,点了盘烧鹅,又要了一壶好酒,沈阿四很殷勤的为范小余将酒倒上。 “范官爷,今日累坏了吧?” “那可不,什么时候这么拼命的查过案子?城东城西的一连跑了四家,明日还要跑,真不拿老子当人!” 沈阿四笑了笑:“这位女官还挺尽职尽责,可是查到什么了?” “查到个屁!去一家就看一家的窗户,从没见过这样查案的。” 沈阿四倒酒的手一晃,酒险些溢了出来。 “范官爷别恼怒,再气坏了身子。” “明日还要去帮她查这几个冥婚的骨灰都是从哪里买来的,去他娘的,可真晦气!” 沈阿四不动声色的紧了紧捏着杯子的手,抬眼间便已经换上了一副巴结的笑。 “官爷,咱们啊,不说这些烦心事,喝酒吃肉!来!” “说的对,来,走一个!” 酒杯后,沈阿四的面容一点点变得阴沉,浮上杀意。 —— 林挽朝回到住处之时已经是疲惫至极,裴淮止还没回来。 此次,他们来江南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巡视核审近年来江南各地的大案要案,林挽朝要查案,这事就落在了裴淮止头上。 许久,策离回来送信,说人今夜就住在了苏州公榭,明日再返回。 “知道了。” 报完信,策离却没走,而是从身后拿出一包东西,说:“这个是寺卿大人在苏州买的点心,特意让属下带给您。” 林挽朝脸上浮出一抹娇俏的笑,接过说道:“替我谢谢你家大人。” 策离顿了顿,又从怀里拿出一包,只听他低着头声音很闷,说道:“这个,麻烦林少卿,代我交给……莲莲姑娘。” 林挽朝顿时瞪大了眼睛,浑身上下的疲倦被一颗燃烧的八卦之心挥散的一干二净。 “你要……带给莲莲?” “是,昨日听她念叨苏州的桂花栗子,所以我就……公务在身,属下便不多停留,先走一步!” 说罢,策离便飞快拱手,转身跃上房檐,没了踪影。 林挽朝还是第一次听策离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跑的这么快,原来人在尴尬的时候真的会假装很忙。 倒是没想到策离对莲莲……想想,策离这一生也是孤苦,莲莲天真烂漫,如同冬日暖阳,还真有些相配。 林挽朝拎着两包点心往屋子走,却忽然察觉什么,步子停下,警惕的看向身后。 只见一席荼白色身影在月下立着,是裴舟白,他不知何时到的,看见林挽朝轻轻笑了。 裴舟白见她的手又藏在了袖子里,便道:“林少卿手下留情呐。” 林挽朝一怔,急忙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裴舟白走了过来,扶起她的手,说道:“以后你见我,不用行礼。” “殿下,这于理不合。” “你与我之间永远不用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我们就像从前。” 林挽朝眼眸微垂,没有言语,只是问:“殿下,从前不行礼,微臣只是罔顾规矩。只是今非昔比,他日,您荣登大统,我不行礼,便是藐视君王。” 裴舟白微微黯然,说:“早知如此,也许一开始我就不会选择走上这条路,也许也不会和你成如今这般疏远。” 他说这话时,仍然是一身孤冷的皎白,眉眼带着淡淡的破碎,好似再微微一碰就会随风逝去。 林挽朝觉得自己方才那番话,说的的确有些过于疏远了。 他曾经深赴竹林,在剥皮手中亲手救下自己的命,于她也是坦心相待,知无不言。 算起来,也是自己难得的好友。 林挽朝抬起头,问:“殿下,吃晚膳了么?” 裴舟白一怔,恍惚摇了摇头。 林挽朝笑:“我这里有点心,一起?” 裴舟白有些错愕,反应过来便笑了,“好。” 两个人借着月色,就地坐在了拱门之下,一人拿着一块红豆饼吃着。 林挽朝感叹:“将来的天子,如今却和我一起蹲在这犄角旮旯里吃点心,恐怕做梦都会笑出来。” 裴舟白浅浅的笑着,“被你审过的犯人如果知道他们惧怕的女少卿和我蹲在一起吃点心,说出去谁回信?” 林挽朝笑了,两个人抬头看月亮。 月光细细的洒在他们的身上,倾泄一地。 裴舟白说:“等回了京都,你陪我去一趟御花园可好?” 林挽朝不解:“御花园?你是说,那颗常开的梨树?” 裴舟白不语,是梨树,可却再不止是那一颗梨树。 林挽朝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看向他,道:“你一直没有对皇后赶尽杀绝,就连她的党羽也没有诛其九族,是心软吗?” 裴舟白对上她的视线,道:“你还记得,当时你告诉我何为权力么?” 林挽朝目光微微凝滞,她缓缓点了点头。 “你告诉我,有时候,仁慈也是掌控权力的一种方式,至高无上的权力,用来杀人太可惜了。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我觉得很有道理,如果我杀了她,不就让朝中质疑我身世的人,更加确信我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至于其他人,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不是父皇,我心怀仁慈,怜悯众生。” 林挽朝明白了,她没想到,裴舟白会把她说的话记得这么清楚。 “你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裴舟白心中一动:“真的么?” “嗯。”林挽朝想到文宣帝因为忌惮文武朝臣结盟而纵容皇后残害林家的事,就觉得恶寒。她道:“不用权力的暴戾去巩固帝位,所以,你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裴舟白笑了,他缓缓说:“林挽朝,结识你,是我人生之幸。今后,你想要权力,我便给你权力,你想要地位,我就给你地位,你想要安宁,我便保北庆再无战火。” 林挽朝笑容一点点被愕然代替,她觉得裴舟白这话说的意味深长,让人……受宠若惊, 想到战火,林挽朝急忙岔开话题。 “殿下和诺敏格格的婚事,一定也是为了平息战火。” “是。”裴舟白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那是你哥哥和无数将士舍命征战斗而来的国家,我不会再让这一切都白白失去,再添战火。” 第162章 女子为官,只靠爬床? 夜,静的出奇。 江南的风比京都柔多了,轻轻的掠过裴舟白,将那些话一句一句带到林挽朝的心里。 林挽朝看着眼前的人,知晓他温润如玉的躯壳下封印着让人怜悯的过往,可却还是在种满罪恶的皇宫中长出可一颗仁心。 她最终笑了笑,说:“太子殿下,此后,你我便永远都是盟友。” 裴舟白手指微动,他与林挽朝目光交集。 情爱是一把缠在心口的红绳,既可以成为萦绕心间的甜蜜,也可以变成致命的毒蛇。 裴舟白知道,做帝王,就是做刀锋,不仅日日被磨砺,还要抛弃一切情爱,因为刀锋狭窄,锋利到容不下任何俗世之念。 可裴舟白克制不住,他甚至在这一瞬间,觉得眼前的人,比那些虚虚妄妄的权势还要要紧。 于是,他鬼使神差的说:“林挽朝,但我不想和你只做盟友。” 林挽朝微微凝滞,笑容逐渐消失,她说:“什么?” 只一瞬间,看见林挽朝错愕的神情,裴舟白便瞬间清醒。 林挽朝,不喜欢自己。 她喜欢的,是裴淮止。 裴舟白视线微垂,不动声色的敛去眼里的黯然,道:“我的意思是,今后,你还要做北庆朝堂的第一女官,做本宫的心腹重臣。” 林挽朝如释重负一般笑了笑:“殿下,我爹在世时,常常说要让北庆成为古往今来名垂青史的朝代,可他等来的是暴戾多疑的帝王,我林家满门而杀。我常常想,不如就让北庆翻天覆地,不复存在,以报血仇。可渐渐的,我越发知道我恨的应该是那些残酷无情的上位者,而不是这承载生民立命的北庆朝堂,我应该代父亲完成他的夙愿。所以,殿下,我们不止会是盟友,你一日是忠君,我便一日是明臣。” 裴舟白听着她一句一句的说,他就在心中一句一句的记。 可他越觉得失控,因为多与她在一起一刻,心中的执念就越深一分,占有的念头就更重一分。 她是他人间无数里,难得的暗室逢灯。 裴舟白知道,但林挽朝不知道,不知道裴舟白所向往的太平盛世只是因为想要她安宁,他想给她的不是第一女官的权位,他想将自己身后的一切,包括凤位全部留给她。 可裴舟白也知道,林挽朝不会要。 因为裴淮止。 因为她的心里,是裴淮止。 林挽朝站了起来,她还要去给莲莲送策离不远百里送来的栗子。 “殿下,更深露重,早些歇息,微臣告退。” 裴舟白起身送她,目光一动不动,艰难的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轻声说:“好,你也……早些歇息。” 林挽朝转身离开,裴舟白却始终还在原地停留着,手里拿着她送给自己的那点心,小心翼翼的吃完最后一点。 这是他吃过的,最甜的点心。 他想,如果林挽朝一开始遇到的是他,那个护在他身边的人,会不会也会是自己? —— 翌日,林挽朝一大早便着好官服在老地方等着,一群人等范小余来,可是半个时辰都没等到人。 直到过了许久,才看见范小余慌慌张张的骑马而来,跳下马的时候帽子还歪歪扭扭的顶着,腰间的佩剑也松松垮垮的,一身的酒气。 林挽朝目光渡上一层冷意,看着在面前一身狼藉的范小余,问:“范推官这是?” 范小余有些心虚,他知晓这女少卿事情多,便用不耐烦来掩盖自己的尴尬,“这昨日跑了一条路,晚上就跟个兄弟出去喝了两杯,这才耽误了些时辰也……无伤大雅嘛!” 林挽朝冷冷的凝视着范小余,眉头微皱,说道:“查案期间,你与他人饮酒喝醉,若是泄露了案件辛秘,你如何负责?” “林少卿,您多虑了,我那些弟兄都是个顶个的讲究,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林挽朝忍无可忍的闭上眼,胸膛几度起伏,再睁眼,她对十一道:“去叫沈汒来,给本官换个人陪同查案!” “林少卿!”范小余急了,“您这就不地道了,您就算故意针对我,也不该动不动就上报沈刺史啊,我哪里不对,我改就是了啊!” 林挽朝侧眸看他,忽然笑了,说道:“范大人哪里会错呢?是本官的错,本官不该带着大人您辛苦查案,也不该叨扰您喝酒,如今我便还你自由,由你安心喝酒。” 这一番阴阳怪气饶是范小余没酒醒,也听出来林挽朝是打算彻底把他从这个案子里革除出去。 他一下急了,顿时慌张起来,“林少卿,您是个女儿家不假,可你不能有点事就往男人那里告啊!我们男人喝点酒又怎么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身后几个衙役捕快都偷偷低下头笑了出来。 一听有人笑,范小余胆子则更大了,也跟着冷冷笑了起来。 “谁都知道林少卿您身躯娇弱,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就一副面容生的貌若天仙。沈刺史派我来那就是为了护着您的,您这又让我跑去问什么案子线索,又不让喝酒,是不是就有点过分了?” 十一捏紧了剑,就要拔剑划烂了这个范小余的嘴,可林挽朝却按住了他的手,面色平静。 “让他说完。” 见林挽朝不在意,范小余借着酒劲,又继续道:“还有,我们沈刺史为人风流,谁不知道?您这么事事都要去寻沈刺史,也不怕别人怀疑……您这少卿和沈刺史……” 他没有说完,但话已至此,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林挽朝嘴角轻扬,问:“说完了?” 范小余嘟囔着:“说完了。” 林挽朝挑了挑眉,“好,如今,就该我说了。” 林挽朝往前,替他扶好帽子,笑容冷的几近诡异,范小余心里打了个颤。 “你说,你来是为了护着我的?说,我一个女人,不该事事去寻男人告状?你的意思是,女子做官,只靠爬你们男子的床,是么?” 范小余别过脸,不否认也不答应,他自认为自己说的没错。 第163章 立威 林挽朝环视一周,看着那些或面露轻浮的捕快,或是静静看戏的官员,问道:“你们也是这么认为?” 无人回答。 良久,才有个老官颤颤巍巍的开口打圆场,说道:“林少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范推官啊也是吃醉了酒胡言乱语。在场他的武功最好,若是真的撤了他,谁又护着你查案呢?” 林挽朝垂眸笑了笑,又看回范小余。 “所以,范大人自恃武功高强,便对女子轻看不起,爬床之说也是张口就来。” “我可没说,”范小余梗着脖子狡辩道:“这种事也不是说了就成真的,更不是……不说,就能当他不存在。” 林挽朝笑容依旧,目光落在范小余脸上,平静的问道:“那敢问,武功高强的范推官,凭什么认为我需要你的保护呢?” 范小余哈哈大笑,难不成林挽朝还能自己保护自己?这样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子,恐怕看见具尸体都能吓晕过去。 下一瞬,一道冷声飞来,擦头而过,只听众人纷纷惊呼一声。 范小余反应过来后瞬间僵硬在原地,他颤抖着往上看,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 是一只箭,射中了自己的官帽,将其和发髻钉在了一起。 他不可置信的看向林挽朝,林挽朝一点点收回手中的腕箭,目光冷肃,声音平静却暗藏风雪威严。 “我告诉你们,我为大理寺少卿,靠的是领兵剿灭匪患,破京都十数起悬案,亲手杀了丹阳城剥皮手,一件件的功果才有了今日。你们自认为作为男子高我一等,可面对惨死的扬州百姓却置若罔闻,玩忽职守,如何称得上顶天立地问心无愧?又是如何安心享朝廷俸禄?!” 一句话,让本就险些丧命的范小余登时腿软,猛的跪了下来。 “仅仅只是因为本官身为女子,便一个个瞧我不起,可我告诉你们,我林挽朝身边有仅靠味道就能辨别毒药的女仵作,有替母报仇手刃仇人的将门虎女,有亲赴凶案现场的女主簿,更有数之不尽的女中豪杰,她们哪一个都比你们强!” 林挽朝环视一圈方才那些冷眼相看的人,此刻皆是低着头恭敬至极。 “说我借着身体爬床取官?我这副女子之躯,满身疤痕可怖至极。你们觉得我貌美?现在,还有谁想看看我这幅容貌下的身躯有什么?又有哪个高官有底气碰我这样的女子?” 十一默然,他心疼,他更知道,林挽朝今日是真的生气了,他恨恨的看着范小余。 林挽朝最后道:“今日,还有谁不服,我给你们机会挑战,看看,谁能近的了我的身?” 话落,四周寂静一片。 方才那些还看热闹的人,这会儿一个个都心虚无比,更被那一箭吓破了胆,一个个都不敢开口。 范小余头上顶着短箭,早就吓得抖如糠筛,这箭再往下一点,就能要了他的命。 “林少卿,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京都城那些大案都是由您告破,是小的有眼无珠,请大人责罚!” 林挽朝居高临下的望着他,这样的男人她见多了,仗着权势便肆意贬低世间所有的女子,京都更多。 她收回视线,转身上了马车,车内传出清冷果断的声音。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查清那些骨灰是从哪里买的,否则,你这推官也是做到头了。” “是,下官遵旨!” 范小余忙不迭的恭敬从命。 十一却仍是冷冷的瞧着他,林挽朝不记恨,可他……绝不会忘了方才范小余说的那些话。 马车走了,范小余才被身后的捕快扶了起来。 “范大人,这……这……” “这什么这?这林少卿方才是对我手下留情了,她刚刚那一箭要了我的命都算不上什么,可她没有公报私仇,这心境堪比君子。” “那我们……” “查,按照林少卿所言的查!问的清清楚楚!” 范小余拔下头上的箭,只觉得讽刺至极。 他继续道:“传我号令,扬州所有县榭官差,全部出动为大理寺少卿所用,势必将这连环丧命之案,一一查清!” “是!” 人们散去,可方才林挽朝留下的压抑却还萦绕在所有人心下。 而方才这一幕,皆被刚刚抵达江南的泽渠尽收眼底。 他处理完云昌的事便急忙赶来江南找寻妹妹,却没想到刚见到诺敏,就碰见林挽朝教训这些中原草包官员。 他眼中浮上钦佩的笑,却被诺敏打断。 “没人听她的话,就用自己的官权压人,明明一点武功也不懂,仗着会些机关暗器之术就狐假虎威,也只能骗骗这些中原人了。” 泽渠凝了凝眉,“诺敏,不得无礼。” 诺敏不服气,这几日天天跟着裴舟白,他本身喜怒无常,除了对林挽朝,面对自己时就是冷言冷语,诺敏早就憋着一肚子气了。 “哥,你没听她刚刚说的,她可杀了不少的人!那样心狠手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在意!” “不。”泽渠望着林挽朝离开的地方,缓缓笑了笑,“这样的女人,留在中原才是可惜了,没有人能驾驭的了她,也没有人配得上她。她就应该到我云昌感受至高无上的尊贵和自由。” 诺敏觉得哥哥真的是疯了,跟裴舟白一样疯了。 怎么是个男人都会喜欢那个林挽朝? “她才不会听你的,她就跟父王幼时赠你的那匹烈马一样,不识好歹,还差点踢伤你,最后也只有一个被杀了剥皮的下场!” 提到那匹马,那是泽渠十三岁以来便一直刻在心里的耻辱。 他这一辈子,只有那匹马没有征服过。 只可惜,那天被踢晕醒来后,舅舅已经把那马杀了。 他也就失去了征服它的机会。 如今,好像那匹马又出现在了眼前。 泽渠目光微敛,愈渐深沉,缓缓道:“越是难以驯服的,就越是迷人。” —— 很快,范小余带来了消息。 这几户结冥婚的人家,买的骨灰竟都是从一个老妇手中而来。 一个老妇,哪里来的这么多年轻女子的骨灰? 范小余心中不由钦佩,原以为是徒劳,没想到顺着林挽朝给的方向,竟查出如此重要的线索。 “林少卿,那老妇我们已经派人去抓了。” 林挽朝目光冷冷,看着这些结冥亲的贵户名册,吩咐道:“去查,只要是在这老妇手中买过骨灰的人家,全都重兵保护起来。” “是!” 第164章 沈阿四 五老娘察觉到最近风声不对,听说是朝廷派来的官差查到了这段时间以来的连环亡命案是跟冥婚有关,她便连夜收拾行李想要跑路。 一出门,沈阿四就在外面,牵着头驴子,架着板车冲她笑。 “婶子,这收拾行李去哪儿啊?” 五老娘一怔,正愁找不到车子出城,沈阿四就来了。 她笑着,说道:“阿四啊,来来来,婶子给你个肉饼,你把婶子送出城怎么样?” 沈阿四不带犹豫的拍了拍自己的板车,“正好我要去城外送油,自然可以。” 五老娘喜出望外,抱着行李就兴冲冲的跳上了车。 五老娘紧紧的抱着怀里的行李,生怕别人多看一眼。 沈阿四懒懒洋洋的骑在毛驴上,调笑道:“婶子怀里抱着什么宝贝?” “我能有什么宝贝?一些烂衣服罢了。”五老娘一边说,一边看着周遭,狐疑道:“阿四啊,这不是出城的路吧?” “城里在搜查什么人呢,不好走,我带你走小路。” “那敢情好。” 沈阿四嘴角扬起一抹阴冷的笑,道:“婶子,不着急,马上就到了。” 五老娘一笑,脸上的胭脂粉就簌簌的往下掉,有些诡异的夸张,她轻轻拍着怀里的包袱,一边说:“阿四啊,你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要是活的媳妇娶不起,婶子给你物色个冥妻?也不贵,我上次收那柳知府五十两,收你十两就成!” 沈阿四笑了笑,缓缓问道:“婶子,十两,就能买到一包青妹的骨灰吗?” 五老娘面色一怔,僵硬的看向沈阿四。 沈阿四的驴子却越跑越快,颠簸的厉害,五老娘几乎扶不稳。 “阿四,你……你这是什么话?” 驴车一路往林子深处奔去,五老娘吓得抱紧了车上的油桶,一只手依旧紧紧地抱着手里地包袱。 “阿四……阿四,你这是往哪去?我……我不坐了,我要下车!” 沈阿四的面容冷着,仿佛深深的压抑着什么。 “婶子,我说了,快到了。” 就快到——阴曹地府了。 “本来想要等解决掉那些混账,再送你走,可没想到,那大理寺少卿竟这么快就查到了你身上,那就怪不得我了。” “你……你是青妹什么人?!” 沈阿四将驴车缓缓停下,五老娘才有机会喘口气,等反应过来后,她跳下车抱着包袱就往外跑,可抬头才发现四周的密林深暗,根本分不清方向。 沈阿四不慌不忙的从车上跳下来,从车架下面用力扯出什么,五老娘往后一看,顿时吓得惨叫一声,加快了步子。 沈阿四甩了甩手里的斧头,抬起阴翳的眼眸,看着那慌张逃窜的身影,下一瞬,将手里的斧子掷了出去。 老五娘跑的很快,可再快也快不过斧子。 那把斧子,狠狠地砍进了她的脊背。 老五娘当即喷出一口血,倒在了地上。 她痛苦的扭曲着,嘴里吐着肮脏的泡沫,惶恐的抬起头。 “阿四,婶子这里……都是攒下的钱……”她终于将手中的包袱松手,推到了沈阿四的脚下。 沈阿四则来到她面前,蹲下身子,一把扯住她的头发,眼睛像是死人一般,泛着阴寒的光。 许久许久,林中再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而后又逐渐淡了下去。 —— 范小余急忙赶回公榭,一路直奔林挽朝处,见到她人才恭敬道:“林少卿,我们赶到那买卖骨灰的老妇家中时,已是人去楼空。” “跑了?” “是,应该走的很急,屋子里还留了许多骨灰。不过……”范小余凝起眉头,觉得奇怪:“那些骨灰都放在一个缸里。” 林挽朝抬眸,眸中泛过疑惑:“她买卖骨灰,又怎么会只有一缸骨灰?除非……她把这些女子的骨灰都放在一处,又或者,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的骨灰。” “林少卿的意思是,这老妇用一个人的骨灰蒙混诓骗,卖给扬州城的贵胄人家?” “这城中近来死亡和失踪的女子查的如何了?” 范小余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下落不明的女子。下官还查到,这买卖骨灰的老妇外人称其五老娘,之前是在城中青楼里介绍皮肉生意的。只是前不久忽然离了青楼,背地里做起了买卖骨灰的生意。” 青楼? 林挽朝想到什么,又问:“那青楼可有无故失踪的女子?” “青楼女子踪迹一向是漂泊不定,况且,那用来结冥亲的女子必须是处子之身,应该不会是青楼中的女子吧?” 林挽朝神色冷冷,缓缓说道:“谁也说不定,这老五娘既然敢用一人骨灰诓骗他人,就算是用青楼女子的骨灰代替也未可知。” 到了如今,范小余已经对林挽朝佩服的五体投地,今日所查之事情全都正中林挽朝猜想,如今,范小余依旧是深信不疑,当即拱手道:“下官这就派人去追查城中各大青楼!” 只是从林挽朝那里出来,范小余又犯起了难。 这扬州文人雅士多,烟花柳巷就更多,不只是这城里城外的风月楼,还有船上的画舫也是数之不尽,查起来恐怕不容易。 忽然,范小余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给城中各大青楼妓馆送油的沈阿四。 —— 到沈阿四家的时候,范小余拍了许久的门,可也未见有人开门。 他心下觉得奇怪,见他驴车还在门口,人应该也是在的。 就在轻轻一瞥间,范小余忽然停住了视线,他看见范小余驴车木板上盖着几块脏脏的麻袋,麻袋漏出一角,隐隐可见猩红的血。 范小余登时提起了精神,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一点点往马车前走去,缓缓伸手,就要掀开那麻袋。 忽然,身后传来了开门声。 范小余被那声音惊了一跳,回头看去,是沈阿四出来了。 “范官爷?”沈阿四又惊又喜,说道:“您怎么来了?” 范小余心有余悸的回过了身子,问:“干什么呢?磨磨唧唧的!” 沈阿四道:“嗨,一大早去城外寺庙送油,回来路上见到一只野鹿,我便杀了带回来,这不,还弄了一车的血。” 第165章 鬼新娘 范小余皱了皱眉:“这是鹿血?” 说着,用手指轻轻捻起些许,在指尖摩挲,还是热的,格外粘稠,的确像是鹿血。 “那可不?”沈阿四腾出个空让范小余往里看,指着院子道:“我正准备给鹿剥皮呢!” 范小余探出头往里看去,地上还真摆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野鹿。 “大人,听说这鹿血可是大补,要不小的给您盛些?” 范小余挑了挑眉,这偏方他的确是听说过,只是扬州甚少出现野鹿,如今就在眼前,他有些动了心思。 “也行,快些给我取一碗来。而且,本官还有正事找你。” 沈阿四笑着点了点头,清秀的脸人畜无害,他跑回院子里,拿过一个碗,蹲在那鹿的跟前,用刀子狠狠划开什么,接了一碗热腾腾的血,又恭敬的端了回来。 “官爷,您喝。” 范小余接过,闻了闻,差点恶心的吐出来。 “这鹿血怎么这么腥臭?” “鹿血就是这味道,我幼时就喝过一次,也是这样难喝。您啊,捏着鼻子一口下去就成。范官爷,这可得趁热喝效果也好啊!” 范小余咽了口唾沫,他擦了擦鼻子,又深吸一口气,捏住鼻子,这才仰头一饮而尽。 刚喝下去,他便将手里的碗扔了出去。 “你他大爷的,也太难喝了!” 范小余练练谇了几口唾沫,又扶着树吐了半天,才直起腰来。 沈阿四拍着他的背问道:“大人,您今日寻我是有何贵干啊?” 范小余喘着气,接过沈阿四递来的水漱口,半晌后才问:“我想问你,你可认识一个青楼拉皮条的老妇,叫五老娘的?” 沈阿四微微一顿,笑着回答:“没记错的话,这五老娘,原是城东华月楼的。” “华月楼?”范小余想了想:“有点印象,行,我知道了,这几日就在家里呆着,有事我还来找你。” “好,大人找我,是小的荣幸!” 沈阿四这个人惯会贫,一天天笑嘻嘻的,人也能干,只可惜爹娘死的早,不然也早就娶媳妇了。 范小余点了点头,最后擦了擦嘴,转身离开。 沈阿四目送他离开,缓缓转身回到院子,冷冷的关上门。 他走到那只“鹿”前,掀开鹿皮,露出里面已经不成人形的老五娘。 不仅是后背,脖子刚刚也被划开,流出大片大片,腥臭的血。 —— 莲莲从外面跑进来,手里小心翼翼的捧着一颗木盒子。 “小姐,您要的东西,海神医派人送来了!” 林挽朝起身,接过木盒,打开,里面放着一颗小药丸。 “郑家公子死时,唯一的证人是那个小厮。如今就看海神医送来的回神丸管不管用了。” 林挽朝派人去将郑府早已被吓傻的小厮带了过来,接着哄骗他吃下药丸。 那小厮起初还是缩在桌子底下,语无伦次的说什么“红色的”,什么“新娘”,渐渐地,药起了效果,他的神智渐渐稳定下来,嘴里多了一些其他的话。 “公子……公子的新娘来找他了……红色的……新娘……” 众人一听这话,登时只觉得毛骨悚然,只有林挽朝上前,蹲在小厮面前,继续追问:“新娘是怎么来找公子的?” 小厮茫然的看着林挽朝,回想起那一晚,眼中猛地闪过恐惧。 “窗子……窗子,新娘从窗子里爬进来的,然后又飘走了!” 窗子…… 林挽朝笑了,她猜的没错,那窗沿上的痕迹像极了绳子摩擦的痕迹,她当时就怀疑是有人借助窗子做了什么。 如今看,是有人装作鬼新娘,爬进屋子里,吓死了那些办了冥婚的公子。 只是,凶手又怎么确定每个人,一定会被鬼新娘吓死? 范小余此时从外面进来,拱手禀告道:“一切如林少卿所言猜想一般,这老五娘原先的确是青楼华月楼的,她离开华月楼前,华月楼一连失踪了三个女人。青楼常常有女子跟着别人跑了的,所以当时这事儿也就没有报官。” “那三名女子的身份可已查清?” 如今的范小余早就学聪明了,知道林挽朝让他问什么那就得把相关的一切都查清楚了,所以他还真问了这三个女人的底细。 “有两个是前几年被家里人卖进来的,一个叫花月,一个叫飞燕,还有一个是自小就被老鸨捡回来的丫头,叫青妹。” 林挽朝问:“可知她们失踪前后相差远近?” “很近,几乎是同一个月。” 林挽朝一点点低垂视线,她大概已经猜到了。 这三个女子,恐怕都已经死了。 也许,老五娘家中的骨灰,就是她们三个的。 有一个人,不仅知道老五娘为了倒卖骨灰赚钱害死了活着的女子,还将买了这些骨灰的人全都吓死……一定是在为其中的谁复仇。 林挽朝起身,正要说什么,可脚下忽然传来一阵虚浮,险些就站不稳。 “林少卿?” “小姐,您几日几夜都没有好好休息了,还是先歇一歇再查吧?” 林挽朝摇了摇头,“此案紧迫,刻不容缓,不可……” “再是刻不容缓,也请林少卿顾及自身安危。” 一道声音从外面传来,卫荆先进来,替门外那人掀开帘子。 浓艳醒目的红衣,如同鬼魅一般走了进来,面上是微微上挑的妖冶矜冷,手中的金玉扇泛出凛凛的光,因为他的到来,沈汒费尽心思装点修缮的殿堂在此刻都有些黯然失色。 裴淮止的目光自始至终望着林挽朝,里头夹杂着只有林挽朝能看到的情绪。 但很快,裴淮止就不动声色的收回落在林挽朝身上的视线,径直往上座而去。 经过之处,安静如斯,众人纷纷拱手而立。 “参见寺卿大人!” 裴淮止停在林挽朝旁边,微微侧目,不用细看都能看见她眼底的红血丝,嘴唇虚白,好似又变回了刚刚脱离将军府苦海时那副病恹恹的模样。 裴淮止的面容有些冷,似乎是不高兴。 吩咐完事宜,众人便很快散去,只留下他们二人。 林挽朝掩饰一般的,闪躲的垂下目光。 “裴大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裴淮止走到一旁倒了杯茶,拿起来,递给林挽朝,说道:“如果我再不回来,你是不是打算把自己累死?” 第166章 拭目以待 这几日一边应付扬州满肚子心眼的官员,一边查案,她的确是心力交瘁。 林挽朝接过茶杯,缓缓坐在了椅子上,疲惫的叹了口气,方才那阵无力眩晕的感觉才堪堪褪去。 “我现在只想尽快替十一平反,可这案子卡在这里也没丝毫进展,我心里始终不安。” “我听说了,”裴淮止道:“百姓都说,是冥亲的鬼新娘找了回来,带走了她们所嫁的夫君。” 林挽朝道:“扬州城里暗结冥亲之人这么多,为何偏偏是从那老妇手中买到骨灰的人惨死?华月楼里失踪的那三个女人,一定和她有关。” “那买卖骨灰的老妇找到了么?” 林挽朝摇了摇头,连日难眠,她有些困倦地捏着眉心,“扬州的官差尽数出动,也没找到她的的踪迹。” “一个老妇,能逃到哪里去?”裴淮止眯起眼睛,略微危险的哑声道:“除非,不是她自己藏了起来。” “你的意思……”林挽朝怀疑道:“有人把她藏了起来。” 林挽朝细细地想了片刻,把这连环亡命案的所有线索都过了一遍。 许久,她站了起来:“前日,我将出事的六户人家尽数探问了一遍,这些人出事前就已经出现神志恍惚之症,所以凶手一定用了什么办法,致使那些人神思衰弱,受不起惊吓。 而老五娘,从去她家时屋里的景象来看,她离开一定是奔着逃命,但城门戒备森严,那个将她藏起来的人,一定是她认识的人,否则她不会带着身家性命跟那人走。 所以这个人,既能随意出入这么多贵胄人家,又与老五娘结识。” “裴大人,”林挽朝捏着杯子,抬头看裴淮止,道:“差役找不到的人,大理寺卫一定能找到,我要用人。” 裴淮止收回视线,看着她,点了点头,然后说:“案子,我听你的,但现在,你要听我的。” 林挽朝看她微微仰起的白皙面容,伸手勾起一缕林挽朝的发丝在指尖打转,只听他说:“阿梨,现在回屋,好好睡一觉。” 林挽朝原本是睡不着的,叶家的冤屈一日不平,扬州城里的悬案不破,她便一日不得安宁,所以哪怕夜里躺在榻上,都是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房梁思虑。 没有一个人能帮她,但所有的人都将希望寄予在她身上。 所以,她一刻也不能停下喘息。 直到现在,裴淮止回来了。 她夜里辗转反侧之时,偶尔会浮上心间的面孔,如今回来了,就站在自己面前。 林挽朝忽然感觉到心间有种异样的情绪,像是什么安定下来的感觉,她在想,是思念,又终于得以相见的原因么? 看着林挽朝终于睡下,裴淮止才从屋子里出来。 一双眸子,在看见门口那人的一瞬间,便覆上一层寒凉的阴翳,嘴角扬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太子殿下。” 裴舟白看着裴淮止从林挽朝的房间出来,他顿了顿,垂眸,将拎着的点心不动声色的藏在了后面。 “裴寺卿,这么快就巡查而归了?” 裴淮止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华丽妖艳的红衣与皎洁无尘的白衣在这一刻像相融的水火,搅弄着看不见的汹涌。 上次丹阳一别,今日是他们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正面对峙。 裴淮止眼里端着散漫,笑问:“皇宫里如今都是你的人,就连候公公都不知去向,殿下,好手段呐。” 裴舟白也是温和的扬了扬嘴角,“本宫听不懂你说什么,宫里的一切,都是属于天子的。” “天子……”裴淮止细细的琢磨着这两个字,看着裴舟白,最终目光冷下来。 “你要如何,与我无关,可你不该利用林挽朝。” “裴寺卿,我与林少卿之间光明正大,何谈利用?” 裴淮止听到这话,狭长的眼睛轻眯,讥笑一声,“光明正大?太子殿下,你明知道,皇上如今已经落了该有的下场,你却还是引诱她为了复仇前来江南替你敛财,这不是利用,是什么?” 裴舟白眼中的笑一点点淡去,他盯着面前的裴淮止,问:“你都知道了?” “本来只是怀疑,可当我知道你要与云昌王姬和亲之时,我便更加确定。如果皇上真的只是病了,他绝不允许你与云昌国的势力结合,因为他心里的的储君,根本不是你。” “是,”裴舟白打断他,轻轻颔首,眼底泛红,“我的确弑君弑父,可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从来利用过林挽朝。说起利用,应该先问问裴寺卿你吧?” “当年,你明知道父皇赐林府伯爵牌匾是为了推波助澜让林挽朝入朝为官,借助她的手推翻钦天监和皇后,可你身为大理寺卿,明明可以屏绝,但你还是准她入了大理寺,难道不是想也借她的手替自己报仇吗?” 裴淮止叹了口气,皱着眉笑了,似乎不明白这是裴舟白从哪里得来的结论,他往前一步,两人视线近在咫尺。 “我准她入大理寺,是因为我一开始……”他语调悠长,一字一句的说:“就心悦她。” 裴舟白募的僵住,眼中闪过震惊。 “你说什么?” “这就与太子殿下无关了。” “裴淮止!”裴舟白咬着牙,苍白俊美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杀意:“我告诉你,如果想让那疼爱你的皇祖母安然无虞的等你回京都,就最好不要再激怒我!” 裴淮止的目光沉下来,他俾睨的看着他,说:“你真以为,没了皇上和皇后,这京都就是你一个人的京都?” “试试看啊,看谁是正统,谁,大势已去。” 裴舟白颔首,嘴角的弧度轻蔑。不止笑容轻蔑,眼神里都像裹着刀子。 裴淮止回他:“好啊,那就拭目以待。” 卫荆忽然从门外奔来,见到二人之间横眉冷对,登时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知该不该说。 裴淮止侧眸,凝着眉头看他:“怎么了?” “回大人,属下在城外乱葬岗找到了那五老娘的尸身!” 裴淮止回头看了眼裴舟白,漫不经心的端着笑,后退一步,拱手道:“微臣要去替阿梨查案了,告退。” 第167章 沈阿四跑了 裴淮止带着人离开,裴舟白缓缓的收回了冰冷的视线。 看不见的角落,他的指节泛白,死死的捏着手里的点心。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想起了什么,慌忙拿起点心,这是他特意让蛊森去买的,是那夜林挽朝分给他的那个样式。 裴舟白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无措,他小心翼翼的打开,却发现已经碎成狼藉,他又下意识的想要归拢,可刚碰到就碎的更加零散。 几缕碎发垂下,遮住了他颤抖的眼睫,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像是裴淮止所说,迟了,他连喜欢她,都迟一步。 —— 扬州,郊外,乱葬岗。 一望无际的坟包土坑,却没有一块墓碑,只有深深浅浅的野草,仿佛从尸体身上长出,枯黄却又繁茂,冲天的恶臭让人止不住反胃。 范小余急急忙忙的赶来,看见是裴淮止,先躬身行礼。 裴淮止手指轻轻抵着鼻尖,指了指地上一具新鲜的尸体,哑声道:“认认。” 范小余恭敬应是,抽出剑挑开盖在尸体上的草席,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止不住皱起眉来。 尸体是个老妇侧躺着,花白的头发,脸上都是斑驳的脂粉,浑身上下赤裸,后背上一片深可见骨的伤口,喉管也被划开。 一股血腥的味道传来,范小余觉得恶心,又熟悉。 “和画像上一般无二,的确是五老娘。” 卫荆从前跟着海草学过些许仵作之术,他捏着鼻子查看尸体的喉管,然后说:“这喉咙,是死后才被隔开的,像是为了放血。” “放血?”范小余觉得不解,低头思虑了半晌,忽然想到了什么,惶恐的瞪大双眼。 这熟悉的味道是…… 他突然转身,跪倒在地上剧烈的呕吐了起来,整个人痛苦的颤抖着,仿佛要将苦胆吐出来。 卫荆皱眉惊叹:“哇,这位兄台,不至于吧?” 范小余跪着,一边吐一边摆手,好半天才停了下来,身后的手下扶他起来,只见他的面容已是惨白,双唇发青。 “这……她的血,我知道是谁放的……沈阿四这个混蛋,给老子喂人血……呕!” 还没说完,范小余就又推开旁人吐了起来。 裴淮止微微眯眼,问:“喂人血?” 范小余强迫自己忍住恶心,哑着嗓子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裴淮止。 听着听着,到最后,卫荆都险些吐出来。 他感慨着摇头道:“低估了,果然挺让人恶心的。” —— 消息传回去的时候林挽朝刚醒,她得知五老娘已经丧命时并不吃惊,乃是意料之内。 林挽朝当即往沈阿四家中赶,出门时却碰上了云昌的泽渠。 她身着官服,泽渠眼里闪过几分新奇,“林少卿。” “下官拜见泽渠王子。”她目光冷冷,不想与这有病的兄妹多做纠缠,侧身就要离开。 可忽然,泽渠又开口道:“林少卿对于在江南见到我一事不好奇?” “太子殿下都能应允,我一介臣子有何好奇?王子,下官还有要事,不便多留,告辞。” 她离头也不回的离了府邸,十一正好牵来马,两个人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泽渠兴冲冲的挑了挑眉,急忙唤来仆役,也牵来马儿,跟了上去。 —— 裴淮止赶到沈阿四家中的时候,他家已经没人了,但驴车还在。 范小余先跳了进去,院子里的死鹿躺在原来的位置,他想过去探个究竟。 上前一看,才看清这哪是什么野鹿,不过是一张鹿皮,里面空空如也,正好能藏进去一个人,这会子浸满了血。 是五老娘的血。 一想到刚刚喝的是人血,范小余就止不住的恶心,又想吐。 “等会儿再吐。”裴淮止抱着胳膊,不紧不慢的走进来吩咐道:“带人将这屋子里里外外都搜查干净。” “……是!” 林挽朝跳下马,从外面进来,看见地上诡异的死鹿,还有院子外面被血染红的驴车,随即皱起了眉,大抵猜到了什么。 “如何了?” 裴淮止听到声音回头,合上扇子,指了指屋子里面,声音不疾不徐道:“人跑了,现在搜着呢——这才估摸着一个时辰,你休息好了?” 林挽朝一顿,心虚的笑了笑,秀丽的面容透出虚弱,说道:“案子解了,回京都时慢慢睡。” 不一会儿,范小余等人带着一堆东西从里面出来,一套红色嫁衣,还有,一幅画。 展开那幅画,上面是一个绿色衣裙的年轻女子的面容,顾盼生姿。 范小余挠了挠脑袋,他不认识这女人,可直到他看见画像中那女子眼下的一颗红痣后,当即反应过来。 “这红痣……这就是华月楼失踪的青妹,老鸨说她眼下就有一颗红痣!” 青妹…… 林挽朝想到什么,急忙对卫荆和策离道:“你们现在去五老娘的家中,青妹的骨灰还在那儿,沈阿四一定会去拿。” 泽渠不知何时到的,他是第一次见到林挽朝查案,见她雷厉风行,又心思飞速,不由钦佩。 “你好聪明啊!” 裴淮止闻言,皱眉看了过去。 薛行渊去打仗了,又好容易摆平了裴舟白,可怎么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了? 林挽朝下意识看裴淮止,见他目光里闪过一丝凉意,急忙开口打断:“裴大人,我们一起去吧,省的漏掉什么线索。” 裴淮止冷漠的收回了目光,语气温柔道:“好。” 两人往外走,泽渠挑了挑眉,他不仅察觉出了裴淮止的不善,还看出裴淮止和林挽朝之间的不对劲。 他觉得有意思,急忙跟在了两人身后。 “二位大人,慢些走,这案子本王也听说了些许,不如带上我,一起查案……” 林挽朝懒得跟他废话,忽然转身,顺势亮出腕箭,对准了他。 “泽渠王子,人命关天的案子,请您自重。” 泽渠步子一顿,举起了双手,笑着说:“有事好商量,林少卿好大的气性,我又不是诺敏,跟你玩什么比试的把戏,何故用箭对着我?” 林挽朝收回腕箭,转身继续走,一边对十一道:“十一,送泽渠王子回去。” 第168章 留住想留的人 十一轻轻点头,目光斜睨,见一旁的泽渠还要追去,冷眼横起剑挡住他的去路。 “殿下,请回吧。” 泽渠顺着那剑,看向十一,直到林挽朝走远,他才咬了咬牙,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他的剑,转身上了自己的马。 许久,泽渠走远,十一准备去寻林挽朝。 没走几步,察觉到什么,十一回头看见有个身着黑衣锦袍,身材削瘦的年轻男子从远处走来,对他恭敬拱手而立。 “叶公子,小的替主人请你前去远处湖心的亭中议事。” 十一凝眉,心生警惕:“若有什么事,当面说。” “我家主人让我转告叶公子,此事是与林家有关。” 十一一顿,视线掠过蛊森,看向了他身后被垂柳遮挡的亭子,里头坐着个白衣袂袂的身影。 十一嘴角轻扬,眼中闪过冷漠道:“太子殿下想要见我,吩咐一声即可,何需要这么麻烦。” 蛊森心下一动,没想到这少年看起来沉默单纯,心思却是极为灵敏。 十一跟着蛊森去往亭子,到了门口,便有人示意他要上交手中的剑。 十一握紧了剑身,目光冷然。 亭子里传出裴舟白的声音,缓缓道:“叶公子来见本宫,不必有这么多拘泥。” 侍卫闻言,悄然退下。 十一进去,裴舟白正临风坐在那里,面前的石案上放着两杯清茶,是特意在这里等他。 “叶公子。” 十一没有入座,只是看着他:“太子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他就是叶家的人。 “来江南以前便知道了。”裴舟白不紧不慢道。 “那殿下今日寻我,是想做什么?” “你应该知道,”裴舟白轻轻笑着,片雨不沾,万籁俱静,“只有本宫,能够真正让叶家平反,重新掌控起曾经的辉煌。” 十一凝眉,手撑着剑而立,眼里是少年独有的桀骜不驯,可这份桀骜在不动声色的裴舟白眼里,显得不值一提。 “太子殿下,”十一问:“想以此威胁我?” “多虑了。”裴舟白伸手指了指另一杯茶,请他坐下,“我不需要威胁你,叶家如今就是危如累卵,甚至不需要我动手,只要平反失败,你的下落被人察觉,数不清的豺狼就会扑上来将你分食,只为了你手里的……私印。” 十一的目光一点点垂了下来,眼里是看不清的黯然,因为裴舟白说的一点都没错。 他这次前来江南平反叶家,就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叶家冤屈尽洗。 赌输了,叶家真正便就不复存在。 裴舟白看见十一眼里的茫然,轻轻一笑,看来他猜对了,小孩子的眼睛就是藏不住事。 “殿下想要什么?如果叶家平反,我自会拿出银两用来填补国库,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 茶杯放了下来,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十一的话。 裴舟白抬起眼,眼里的温和笑意一点点褪干净,变成深不可测的幽潭。 “我要你,切段盐庄对郑相的所有的关联和相助。” 十一目光一怔,他接触家中生意虽只有几月,却深深知道盐庄与朝廷之间的关联,更知道叶家当初就是因为不愿放弃与郑相之间的通联转投皇后,才被东安门诬陷走贩私盐。 郑相,正一品大臣,当朝宰相,太后最信任的人。 裴舟白是想从根源削弱太后的势力。 “这是我爹在世时宁死不屈之事,如果我不愿意呢?” “不愿意,那我自然不会为难。”裴舟白眼眸幽深,说道:“至于平反,我尽力而为,结果如何,听天由命罢了。” 十一咬着牙,声音泛冷:“这难道还不算是威胁吗?” “不是威胁。”裴舟白的神色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回了清冷和善,他目光落在远处的湖面上,笑了笑,道:“我答应过挽朝,会尽自己太子之位的全部力量帮你叶家平反。” 转瞬,他目光又看向了十一,说道:“但你要知道,这世上,太子或许能保你叶家平反,可能保你们叶家一世平安的,是太子之上的那个位置。” 十一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愕。 但很快,他明白过来了。 今日的裴舟白是太子,答应林挽朝救叶家的是太子,如今眼前说不会威胁叶家的,也是太子。 但是……皇上没有答应过林挽朝任何约定,更保不准,会不会对叶家做什么。 曾经所有人都看他不起,拿裴舟白当成草包废物,只当他是皇后手中的锦衣狗,可他们谁都想不到,如今掌控全局的人会变成他,那个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太子。 将来登上帝位的,也是他。 可十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皇权斗争总是要连累他叶家,生是上位者的一句话,灭也是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不需要你做什么,我也不需要你们像曾经扶持郑相一般扶持本宫,我只要,你们从此与太后一派两不相干便可。” 十一垂下眼,不安的思虑着,他知道,裴舟白是要对付太后,对付太后就等同于对付裴淮止。 这样一来,他们叶家,就相当递上了一把帝王用来清君侧的利刃。 他这样做,要如何面对和裴淮止同舟共济的林挽朝? “可你要姐姐以后如何?” “她我自有安排。” “你要做什么安排?” 裴舟白顿了顿,抬眼看他,说道:“这是我与挽朝之间的事,就与叶公子无关了。” “如果裴淮止出了什么事,姐姐会很难过……” “他是林挽朝的什么人?”裴舟白忽然冷声斥问,十一愕然的看过去,面前的人不知何时,目光变得比方才还要阴翳。 “如果他能离林挽朝远一些,或许我不打算这么快对付皇祖母,是他逼我的……” 就像裴淮止方才所言,这京都,不是一个人的京都,自己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既然如此,那就让京都变成一个人的京都。 父皇昏晕卑劣又懦弱,皇后狂妄自大只知杀戮,他们都做不到让权力归拢到自己手上。 他们做不到的事情,他却可以做到。 他这一次,不会让想留的人,再留不住。 第169章 真正的凶手是谁呢? 卫荆从五老娘屋里出来,摇了摇头,道:“骨灰被人带走了。” 看来,沈阿四比他们快一步。 只是如今该去哪里寻沈阿四? 林挽朝细细思虑,片刻后当即翻身上马,勒着缰绳道:“去华月楼,我要见那里的老鸨。” 很快,华月楼中的人都被清了干净,范小余特意让人腾了间干净的屋子出来供裴淮止和林挽朝查案用。 那老鸨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被人推进来时就跪在了地上,整个人脸上都是恐惧害怕,浑身抖如糠筛。 “大人啊,大人!民妇什么都没做过啊!我这楼里的姑娘都是有卖身契的,可从没有强抢民女!” 裴淮止觉得聒噪,闭了闭眼,再睁开,狭长的眼中卷起骨寒的笑,像是哄人一般道:“再叫唤,我就换个安静的地儿审你可好?” 老鸨被那双妖怪一样漂亮又诡异的眸子吓得浑身一震,闭上嘴,跪在地上扣着脑袋不敢抬头。 林挽朝坐在一侧,开口:“不用怕,我只是来问几个问题。” “大人请讲,民妇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五老娘是做什么的?” “她啊!”老鸨道:“年轻时候是做散妓的,后来老了,做不成了,就来投奔华月楼做皮条。去年冬天,说是攒够了钱,就从我这华月楼退了出去。” “那时候,她可有什么异样?” “异样?”老鸨想了想,忽然想起了什么,这才说:“那时候扬州的有钱人家开始时兴结冥亲,更有人出高价四处征买未出阁姑娘的骨灰,就因为这,五老娘还问过我几次。” “问的什么?” “问我,如果有没开苞的姑娘死了,一定要将尸身卖给她。可如今华月楼生意好,我这又都是文人雅客,哪里会莫名死姑娘,我嫌晦气,还将她狠狠骂了出去。自那以后,她便再也不提了。” 林挽朝眸中一点点笼上冷霜,她暗吸了几口气,才继续问:“青妹,是你捡回来的?” 听到这个名字,老鸨抬起了头,眼里闪过忧心:“青妹?大人为何这样问?是不是找到那妮子了?” 林挽朝一顿,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在这一刻,她只觉得这老鸨此刻的神情让人心中不忍。 见林挽朝没说话,老鸨这才意识到自己问多了话,低下头道:“青妹是我十几年前在乞丐堆里捡回来的,那时候,她还不会说话,但一双眼睛生的又黑又亮,我便想养大了接客赚钱。”老鸨顿了顿,继续说:“可是后来,那妮子乖巧懂事,我便也就不忍心了。 我这年岁越来越大,华月楼总得有人接着,我便认下青妹做义女,从没让她接过客,还给她找了先生教她算账认字,这华月楼里的采买布置都是青妹在管,我这几年一直很省心。结果……” 老鸨讲到这里,脸上的眼泪越来越多,说道:“年前,连着丢了两个姑娘,我只当是跟着哪个野男人跑了,可有一日青妹也不见了!那妮子听话,是绝不可能,跟别人跑了的!” 老鸨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急忙道:“那个卖油郎沈阿四!他总是借着给华月楼送油来纠缠青妹,一定是他诱拐了青妹!” 沈阿四…… 林挽朝下意识看向了裴淮止,他只是冷冷的看着老鸨,白玉一般的手指落在金扇上,就像是在茶楼听戏,眼中是细细猜量。 他问:“你凭什么认为,是沈阿四诱拐青妹,而非他们两情相悦?” “他配不上青妹,却总是拿着什么烂点心,烂糖葫芦来偷偷翻墙找青妹。别让我抓到他,要是欺负了青妹,老娘非得把他皮剥了!” 烂点心。 烂糖葫芦。 裴淮止目光一措,这些东西他都送过林挽朝…… 早知道不问了。 老鸨继续道:“那沈阿四有点本事,一根绳子随便一扔就能爬进我这华月楼的后院,时常就挂在青妹的窗户口荡来荡去,吓死个人。” 老鸨顿了顿继续说:“只是,青妹不怕,她被那个小子逗得总是笑。” 说到这里,案子的真相大抵已经显露无疑。 林挽朝看着她,她知道眼前的女人也许在世人眼里是受尽冷眼的老鸨,可面对青妹,她只是一个疼爱女儿的母亲罢了,与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两样。 林挽朝站了起来,说:“老夫人,请起吧,我问完了。” 裴淮止抱着胳膊,不紧不慢的走过去,打开门,林挽朝正要离开,老鸨忽然站了起来。 她这一生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半余生孤身一人,受尽冷眼蜚语,第一次有人恭称她一句老夫人,还是那些向来对百姓冷眼相待的高官,她心中头一次生出几分胆量,开口问。 “这位女大人,你们问了臣妇这么多,可否也让臣妇问一句?” 林挽朝没有回头,轻声说:“老夫人请问。” “我的女儿青妹……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林挽朝的脚步一顿,霎时间只觉得眼眶生疼,几乎就要忍不住眼泪。 许久,她强忍着心绪,回过头,看见老鸨的眼里泪水盈眶,瞥着眉苦笑,期待一般的看着自己。 林挽朝一瞬间低垂视线,避开她的目光,只说了两个字。 “节哀。” 她转身离开,步子急促,可就要踏出华月楼门的那一刻,她听到了老鸨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 此时,柳知府,还有那些被沈阿四害死儿子的商胄权贵们,纷纷挤在门口,迫不及待的追问着林挽朝。 “林大人,害死我儿的凶手可已找到了?” “裴寺卿,您来了我就放心了,凶手可是抓到了?” “就算抓不到活的,死了也行,老夫要扒了他的皮,刨出他的心看看是黑是红,怎敢杀这么多人?” “是啊,一定要剥皮抽筋,为我儿报仇!” 一时之间,群起激愤,范小余拦也拦不住,被推搡的帽子也歪了。 林挽朝看着面前悲痛欲绝的人们,心里像是扎进了一根刺,她觉得讽刺,又无能为力。 她该说沈阿四就是凶手吗? 那么,害死这些人的只是沈阿四么? 害死青妹的,又是谁呢? 第170章 沈汒的鬼心眼 裴淮止看着底下乱糟糟的人群,问卫荆:“沈汒死哪去了?” 这时候,沈汒作为江南刺史,拥护城军,便该出来镇压。 卫荆一言难尽的抿了抿唇,说道:“沈刺史派人来报,说赶来时从马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来不了了。” 裴淮止深吸一口气,被气的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人声嘈杂中,他看向了林挽朝。 她此刻目光仍旧是坚韧又冰冷,俯瞰着台阶下的人群,仿佛事不关己,又好像不在乎,只是局外人一般看着出戏。 可裴淮止太了解她了,仅仅是垂下在身后紧紧握成拳的手,他就知道林挽朝是在强忍。 他还知道,是刚刚的事,动摇了林挽朝。 裴淮止心里针扎一般,泛着细细密密的疼,他想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一切有他。 可他不能,不是因为有这么多的人在,他怕流言议论,而是因为林挽朝需要的从不是这些,她不需要任何人,更不需要任何人渡她。 裴淮止往前一步,挡在了林挽朝身前。 “凶手如何处置,是要依照北庆律法,但若是再有人闹事,一律按照阻挠公务带走。” 裴淮止的声音很轻,甚至夹杂几分淡淡的轻柔,只是那双眸子里泛着寡冷刺骨的光,让人不寒而栗。 霎时,人们安静下来,范小余和那些护卫才歇了口气,急忙又重新站成一排挡着,生怕他们又乱起来。 “如果你们不怕今后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情,那你们尽管可以结冥亲。我知道,台下这么多看热闹的人,不乏有买卖骨灰谋财者。但不管你们用的什么手段,我裴淮止若是以后再听到风声,我保证,你一定会被挫骨、扬灰。” 一字一顿,几乎是浸透了血,狠狠的敲打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裴淮止虚伪的笑着环视一圈,此刻,他就像是一只漂亮的毒蛇,但眼里都是傲慢,目光落在谁身上,谁就心下一惊。 很快,就有几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林挽朝抬头看过去,彼时,阳光穿透云层,打在裴淮止身上,几乎模糊了他的身影,但天地间又好像只剩下裴淮止的身影。 她想,或许许多年前,裴淮止在西梧山救下自己时,也是这样站在自己面前。 人们不敢再围追,纷纷退开,让出一条路。 柳知府皱着眉,尽管心里有再多不愿,却还是退到了一边。 “既然二位大人这样说,便是对凶手下落已有了把握,那我们便静候佳音。” 这老东西,话里话外都是把人往高了架。 裴淮止白了他一眼,念在他刚死了儿子,不想与他多费口舌,要是搁在往常,裴淮止会让他怀疑自己这五十多年是不是都白活了。 他收回视线,带着林挽朝从人群中穿过,上了马车。 马蹄声渐起,马车往沈汒的刺史府走去。 林挽朝疲惫的枕着手,倚在马车的小案上歇息。 “扬州城现在内外戒备森严,沈阿四跑不了,那他会去哪里?”林挽朝低声道:“我只怕,他会给我们准备一份大礼。” 裴淮止的扇子一下一下的敲打在掌心,缓缓道:“兵来将挡,就算真的有份大礼,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 —— 沈汒此时,正躺刺史府院子里的藤椅上,悠哉悠哉的晒着春日的太阳,手下来报,说裴淮止和林挽朝快回来了。 沈汒睁开眼,挑挑眉:“这么快就到了?”他笑问:“他们摆平那帮寻事的老顽固了?” “是。” “有意思啊。” 裴淮止和林挽朝一前一后的下了马车,正见沈汒被下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的从府邸里出来。 “裴大人、林大人!哎呀,下官有失远迎,我一听有百姓去华月楼围着闹事,便想着赶紧去把人驱散了,结果上马没走多远就摔了下来,你瞧瞧你瞧瞧,哎呀呀疼……” 说着,他指向了自己的腿,固定着两块主板,里里外外的缠了一圈厚厚的纱布。 林挽朝笑了,抬眼看他,“那沈刺史还真是劳苦功高啊?” “是啊,不过这都是本官的分内职责……林大人?裴大人?你们慢点走!” 沈汒见林挽朝头也不回的就走,急忙一瘸一拐的跟了上去。 “两位大人可是都忘了,今夜是上元节,扬州城里最豪华的云雀阁啊,设有大宴,这案子啊,暂时搁置一晚也无碍。” 林挽朝步子一停,回头看沈汒,“沈刺史这话说的如此轻松,仿佛当初逼我接下这案子的人不是你一般。” 裴淮止在一旁,目光下垂,落在了沈汒脚上的伤口上,鄙夷的笑了笑。 “沈刺史都这般了,还有心思参加上元节晚宴?” 沈汒纵使有话来怼,可说这话的是裴淮止,他也只能咬着牙,冷脸笑道:“一码归一码,就算您二位没心思参加什么晚宴,去闹个花灯也是不错。我给你们说啊,扬州河的闹花灯那才是真正热闹,就连京都也是过犹不及的!” 裴淮止想了想,看向林挽朝,问道:“林大人去,本官便去。” 沈汒点了点头,兴冲冲的看向林挽朝,可下一瞬,他就整个人猛的僵住。 这句话……不对劲啊…… 林挽朝想到,从前哥哥在时,常常同自己说过他在江南时的所见所闻,其中最让幼时的她向往的,便是江南的上元节。 哥哥说,等她眼睛好了,一定会带她来看江南的花灯…… 原以为林挽朝不会同意,裴淮止正准备回绝掉沈汒,却没想到林挽朝忽然说了一句。 “好。” 裴淮止一怔,会心一笑,“好。你还记得么?那老鸨说,沈阿四与青妹便是相识于花灯节,而现在沈阿四下落不明,留在刺史府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 林挽朝一顿,想到了什么,便说:“谁说沈阿四下落不明?”她笑着,对上沈汒的目光,认真道:“不就在沈刺史身后吗?” 沈汒一听这话,当即大叫一声,慌里慌张的跑到了林挽朝和裴淮止的身后,“哪里?在哪儿呢?” 裴淮止嫌弃一般的用金扇抵开了沈汒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挑了挑眉,说道:“就在你脚下呀。” 沈汒一怔,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被吓得满地乱跑时,忘了自己的腿还端着,没继续装下去…… 第171章 第一盏灯 沈汒心虚的笑了笑,干巴巴的解释道:“哎……这腿怎么突然就好了?难不成是刚刚被吓一跳,把骨头给正回来了?” 沈汒觉得这么说有点牵强,便又一瘸一拐的走了起来。 “啊……没好啊!我就说嘛,这腿断了,估计是刚刚被吓得失了感觉。” 林挽朝回正身子看他,意味深长的笑着,提醒他道:“沈刺史,你又忘了,你断的,明明是这条腿……” 话没说完,林挽朝便抬腿一脚踹了过去,狠狠的落在那夹了竹板的腿上,沈汒当即惨叫一声,抱着腿坐倒在地上。 林挽朝笑容消失,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泛冷:“沈刺史,别跟我耍这些心眼子,”她缓缓摇了摇头,“我不喜欢。” 沈汒在这一刻,好像被吸进了林挽朝黑黝黝的瞳眸,连腿上的疼就忘了,额头冒了一层虚汗。 他知道,林挽朝是说刚刚被柳知府带人围堵之事。 还有此前做戏让她接这案子的事情。 她什么都知道。 沈汒点了点头,想笑也笑不出来。 林挽朝直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回了自己的住处。 裴淮止留下来,打量着他腿上的夹板,想起方才林挽朝方才锋芒毕露的模样,尽像一只炸毛的小猫,不由笑了笑。 “正好,沈刺史如今省了包扎。” 裴淮止说完,也离开了,沈汒这才后知后觉的倒吸一口凉气,被手下搀扶了起来。 “这女人,看着病殃殃的,劲儿还挺大。”他想起方才林挽朝的眼神,就不由心底发怵,问起身边的人:“那位呢?” “回大人,在后院。” “走吧,招呼完一个,还有一个。”他叹了口气:“本官跑到了江南都不安逸。” 沈汒来了后院,裴舟白正坐在水池边的座椅上,用他最宝贝的竿子钓鱼。 他似乎是第一次做这些趣事儿,有些新奇的偏头看着水面,连自己的衣摆垂落水面都不曾发觉。 “太子殿下?” 裴舟白没有看他,心不在焉的问:“来了?” “殿下怎么突然生出心思钓鱼?” “从前在东宫长大,从没做过这些事。” 沈汒思虑着,忽而笑了笑,“殿下,今夜城中有元宵灯会,更是热闹新奇,不如下官陪同殿下一同前去?” 裴舟白一顿,眼中笑意淡去,摇了摇头:“不了,再热闹也与我无关。” “好罢。”沈汒道:“方才林大人也说要去,我以为,殿下也会感兴趣。” “挽朝?”裴舟白当即看向沈汒,问:“今夜挽朝也要去?” “是。” “既然如此,本宫去一趟也无妨。” 沈汒心下一惊,觉得裴舟白这主意变得也太快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今日仿佛被人当蹴鞠踢,糊里糊涂的什么都看不懂。 “如今看,沈阿四的案子即将结束,没想到林少卿查的这么快。那叶家之事,还按照原先计划走吗?” “不了。”裴舟白道:“把该有的证据都交给挽朝吧,叶永安我已经说服了。” 沈汒应是。 “殿下,今日下官还察觉到一件事。” 裴舟白目光一动,有鱼儿上钩了,他将鱼竿收起,钓上来一只巴掌大的小鱼儿,他小心翼翼的放在面前查看。 “说。” “下官发现,裴寺卿对林少卿,似乎……很不一样。” 裴舟白的笑容僵在脸上,问:“什么不一样?” “今日瞧林少卿下马车时,扶着裴寺卿的胳膊。还有,裴寺卿想去灯会竟然还要看林少卿的眼色,询问她的意见。对了,裴寺卿那样目中无人的性子,在京都时就狂妄至极,可来江南的这段时间,他却总是跟在林少卿的身后,实在不符合他的身份与性子!这样想来,去年在宫宴上,也难怪他用玉镖射我。” “是吗?” “是啊,他们还……” 沈汒刚准备继续说下去,却看见裴舟白已经将那小鱼捏死在了手里,血肉模糊。 “殿下……您……” 裴舟白回过神来,看向手中的鱼,竟生出几分痛快。 “怕什么,鱼儿啊,本来就是任人宰割之物。” 他轻轻扬手,将死鱼丢了出去。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扬州街道上人流如织,两旁的铺中正点起晕黄的灯火,游人如织,各类灯盏精巧绝伦,尽述这北庆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林挽朝身着绯红色的云形千水裙,身后的十一依旧是一身黑色飒爽劲装,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扬州街道上。 林挽朝发现,今夜的十一,似乎是心不在焉,有些不对劲。 问他,他也含糊其辞。 林挽朝正要追问清楚,远处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裴淮止难得换掉了黑色官服,竟穿了一件和她颜色相差无几的暗红长袍,头戴皎白玉冠,更显华美矜贵,惹得周遭少男少女驻足偷看。 他手里拎着一盏小巧可爱的兔子灯,懒洋洋的笑着走过来,眼里都是贵气公子眼里的高贵意气。 他把灯递给她,说:“给你买的。” “兔子?”林挽朝接过,问:“怎么买这个样式,可不像你,”她想了想,说:“也不像我。” 裴淮止手指拨了拨兔子,看着它晃荡,光在林挽朝脸上流转,说道:“像,我第一次见到的你。” 林挽朝笑了,目光落在了远处,问:“那你知道,哪个像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吗?” “哪个?” 林挽朝走到一个花灯摊贩前,拿起一盏走马灯,四面画满了凶神恶煞的鬼脸,这是当地百姓买来挂在院门口镇宅辟邪用的。 林挽朝问摊贩多少钱,买了下来后,放到了裴淮止的手里。 “喏,这个,像你。” 裴淮止皱眉苦笑:“恶鬼?” “是啊,当时的你,可比恶鬼吓人。” 回想起第一次见他,他就站在自己身后,阴森森的盯着自己,脸上带着琢磨不清的笑,令人骨寒。 那时的他们,彼此试探,互相怀疑,却又不得不站在一起。 “那现在呢?不重新送一盏?” 林挽朝笑着:“裴大人,你这是想诓我花光所有的俸银,给你送灯?那我可买不起。” 裴淮止唇角轻扬,说:“不,这里所有的灯,加起来,都不如你送我的第一盏灯。” 林挽朝目光一滞,望着裴淮止。 那一刻,仿佛周遭光滑流转的花灯和人群都缓慢下来,拉扯出长长的,朦胧的光影。 第172章 自焚 “裴大人,那你现在可还怕黑?” 裴淮止挑了挑眉,思虑一番,说道:“你猜。” 周遭人声嘈杂,漫天灯火阑珊,有在马车上立舞而行西域舞者,架着车穿路而过。 裴淮止伸手,抓紧林挽朝的手腕,向后避开,躲进了人潮如织之中。 —— 云雀阁的小二从二楼下来,看见一个穿着麻布粗衣的男人提着桶什么往上走,他下意识的拦住他,盘问起来。 “你谁啊?做什么的?” 那人低着头,声音沙哑:“我是来送油的。” 说着,打开了手里的木桶给小二看,的确是一桶香油。 “送油你不去后厨,往楼上跑什么?告诉你,这楼上啊,可都是扬州城的贵客,惊扰了不是你能承担的起的!” 那人低垂的目光阴翳了几分,慌忙点了点头,说:“是我走错了,我现在就下去!” 小二本想盯着他离开,可楼下忽然有客人叫他,他尽管心生怀疑,却不得不赶紧下去招呼。 “给你说啊,赶紧离开!上面都是各式各样的贵重灯笼,你这油可容易走水!” “是是,我马上走!” —— 林挽朝在混乱中看不清对方,只是任由自己被牵着走,小心翼翼的护着怀里的兔子灯,直到来到一处卖面具的摊贩前,两个人才停了下来。 林挽朝看见裴淮止从几十副面具中找到了一个白猫样式的,问道:“面具?” 裴淮止付了钱,递给林挽朝。 “戴着吧。” “我戴着,那你呢?” 裴淮止像是猜到她会这么问,不紧不慢的笑了笑,从怀里取出另一个面具,林挽朝觉得眼熟。 看见他戴上,红狐样式与他狡猾又漂亮的眼睛格外相衬。 “上一次在裕都,你扔了我送你的面具,今日再送你一副,可不能再丢了。”说着,他伸手替她系上面具的绳结。 他离得很近,那股松木香格外清晰。 林挽朝记起来了,在裕都时,裴淮止也是这样替她戴面具,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白狐面具。 那时,他曾说:“”棋局中,不容旁物。” 他还曾说:“林寺丞,本官想要的,是一颗能稳得住局,杀得了人的棋子。” 他说的这些话每一句都冷酷,无情,没有温度。 可是,从始至终,裴淮止从没有拿她当过棋子,这一整个局,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给她复仇而谋的。 他将那份心意藏的极深,借着棋局掩盖,一点点靠近她。 林挽朝说:“大人,如今,我可算是一枚稳得住局的棋子?” “不是。” 裴淮止看着林挽朝的眼睛,他希望能将这副眼眸烙进心里,一辈子也忘不掉。 “我从没想你做我的棋子,我只想,你做我的妻子。” 林挽朝呼吸凝滞,看着对方深邃温柔的眸子,仿佛一颗心都跌了进去,跌进琥珀色的水潭中,混乱的挣扎起来。 十一此时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他们,但还没有走近,便看见看着他们眼中只有彼此,他默默的垂下了头,心中思绪万千。 所有人都在算计,所有人也都知道,裴淮止如今是危机四伏,十面埋伏,他这个一人之下的世子权臣,做不了多久了。 或许,裴淮止也知道。 只有林挽朝不知道。 而这一切的导火索,是自己。 十一的眼睫颤了颤,他看见林挽朝正深深的望着裴淮止,而裴淮止抱着胳膊,也冲她会心一笑,两人心有灵犀。 十一喉头轻动,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林挽朝心悦的人一步步走向深渊,因为他深知,林挽朝一定也会一起坠入深渊。 “姐姐,我有事用你说……” 林挽朝闻声刚看向自己,忽的,身后的人群中发出一阵骚乱喊叫。 “走水了!” “云雀阁走水了!快救火!” 三人不约而同的看去,只见街上本就接踵摩肩的拥挤人群霎时混乱起来,纷纷四散逃开,远处的黑暗中隐隐可见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裴淮止凝眉,与林挽朝对视一眼,随即逆着人群往云雀阁赶去,十一紧随其后。 越靠近云雀阁,越能闻见刺鼻的烟熏味,林挽朝被人群冲撞的险些跌倒,裴淮止一把拉住她。 一行人抬头望去,富丽堂皇的琼楼玉宇,此刻炽热的烈焰四处乱窜,一团团浓烈的黑烟直冒出来,碎屑和残片横飞。 林挽朝看见了什么,目光凝滞,猛然一怔,随即指着上面喊道:“那里有人!” 众人看去,是一个男人,顺着一根绳子爬到了阁楼之上的楼顶,脚下是四处卷烧的火焰,几乎吞没了他的身形。 范小余此刻领着护城兵而来,听见林挽朝的话,顺着视线往上看,瞬间瞪大了眼睛,惊诧道:“沈阿四!那是沈阿四!” 裴淮止急忙道:“这楼中还有多少人?” “掌柜的逃出来了,说一层的人逃的差不多了,但火是从二层的阁楼出口着起来的,里头都是些世勋贵族,现在全被困在里面了,估摸着有十几人。” 此时满城的士兵捕快纷纷端盆提桶,来往于扬州运河灭火。 范小余大喊:“沈阿四?火是你放的?你要做什么!” 沈阿四听见声音,看向下方,他的面容在火光中忽明忽暗,随手将绳子扔进火海中。 他是不打算下来了。 “是我放的!”他笑了笑,整个人被火熏烤的痛苦不堪,“我要让这扬州城,永远记住这一天!让这些连青妹骨灰都不放过的显贵么,也都烧成骨灰,去地狱看看他们的恶果!” 林挽朝被火光热的睁不开眼,脸被热气灼的发疼,她努力看清阁楼上的人影,高声道:“沈阿四,这楼里还有无辜的人!” “他们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我和青妹,我们的爹娘兄弟都是被这些贪官污吏害死的,这还不够,他们还为了所谓的冥婚害死青妹!你们……你们都是一样的!” 他说着,整个人癫狂的笑了起来。 裴淮止见身后有官兵架起弓箭,已经瞄准了沈阿四,忽然抬手制止。 他冷冷的望着上面疯魔的沈阿四,说道:“不必了,他已无求生之欲,先救其他人。” 沈阿四笑容停止,目光逐渐浮上释然,他望着炙烈的火海,失神的笑了笑。 “青妹,我来找你了!” 下一刻,沈阿四就转身一跃而下,整个人坠入火光,一瞬不见,火星被炸开,四散冲天,余烬在月色下零零散散的落下。 几人被惊的当即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 直到听到孩童凄惨的哭声,众人才回过神来。 声音是从云雀阁二层传来的! 裴淮止抬手挥了挥面前的黑烟,透过漫天红光,看见阁楼窗前有个小女童正在往外爬。 有人大喊:“快跑,阁楼要塌了!” 裴淮止转身扯下范小余身上的披风,塞进一旁擦身而过的水盆中,再展开便盖在了自己身上。 林挽朝没想到裴淮止会去救人,他向来冰冷无情,为人淡漠,可这一刻,却是他冲在了最前面。 林挽朝下意识拉住裴淮止的胳膊,许多的话最终只凝集成了简短的两个字。 “小心。” “好。” 第173章 暗杀 裴淮止裹着被打湿的披风,摘掉面具轻轻放在了林挽朝手里,转身冲进火海。 他步伐很快,手扒住滚烫的木梁,飞身一脚,径直跃向二楼。 林挽朝心惊胆战,好在裴淮止顺利的攀在了阁楼的窗沿。 他被灼热的火气烤的皱起了眉,那女童就在不远,裴淮止褪下身上的披风,用力扔了过去,盖在了女童的身上。 裴淮止又是用力一跃,抱住了女童,冲远处喊道:“接住!” 卫荆和范小余当即应声,扯开一块黑布,往楼下跑去。 裴淮止使出力气,将孩童抛了出去,小小的身影落入了黑布中,他自己则挂在了方才女童挂着的窗沿处。 范小余打开披风,那女童只是受了一些灼伤。 林挽朝心里松了口气,现在只要裴淮止自己再下来,就安全了。 此时,身旁忽然传来一声焦急的询问,她看过去,是裴舟白。 裴舟白神色焦灼,凝眉打量着林挽朝上下,问她:“你可有事?” 林挽朝摇了摇头,指着楼上被火势包围的裴淮止,说道:“我没事,可裴淮止去救人了。” 远处的人群中,泽渠嘴里叼着根野草,看向一旁正在装箭的诺敏,慢悠悠的问:“可准备好了?” 诺敏一笑,眸中泛着冷光,“放心吧哥哥,足足加了两倍的火药,保证他非死即伤。” “太子殿下有令,留他一命,你可知是为何?” 诺敏将弓箭装置搭在檐台上,瞄准了火光中正在找出路的裴淮止,说道:“不知道,但我知道,太子殿下只说留这男的一命。” 她目光缓缓落在不远处的林挽朝身上,挑了挑眉,意味不明。 可没说,也留林挽朝一命。 下一瞬,拉开弓弦,箭矢射出,径直冲裴淮止而去。 裴淮止原路返回,就要离开,忽然察觉到风声,是直冲自己而来,他侧身轻而易举的就避开了。 却没想到,那箭矢飞入火海的一瞬间,发出剧烈的一声爆炸,木屑混着火焰四散飞开,裴淮止下意识挡住脸,却被热浪震的飞了出去。 有滚烫的碎屑没入了眼睛,入骨的疼。 在场的人纷纷侧身躲闪,裴舟白也护着林挽朝背过身去,热浪和火光瞬间炸开。 爆炸过后,是寂静,只剩下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林挽朝推开裴舟白的胳膊,震惊的看向云雀阁,只见阁楼之下已经是一片废墟,没了主体,火也燃烧的即将殆尽。 “裴淮止呢?” 裴舟白拉住林挽朝,急声道:“挽朝,别过去,太危险了!” 卫荆和策离见此急忙赶去,拿剑劈开楼下一片一片的废墟,裴淮止一定就埋在这些废墟下面。 林挽朝狠狠推开裴舟白的手,声音颤抖,失神道:“我必须去找他,” 裴舟白咬了咬牙,“我陪着你,我和你一起!” 两个人往废墟处赶去。 而楼上的诺敏却没有离开,她转头又将弓箭瞄准了废墟之处的林挽朝。 泽渠凝眉问:“诺敏,怎么还不走?” “等等。” 裴舟白察觉不对,抬头看向远处的阁楼,冷刃泛着寒光,裴舟白心下一惊。 他眼中透出杀意,警告诺敏不要轻举妄动。 可这是杀了林挽朝最好的机会,诺敏绝不可能放弃。 她知道,只要有林挽朝在,就算是嫁给裴舟白,在北庆后宫里也是后患无穷。 林挽朝不是在机关箭术上赢了自己么?那又如何,她还不是要死在自己的弓弩之下。 想到这里,她松开了手中的弓弦。 裴舟白见诺敏始终不退,当即上前一步,挡在了林挽朝身前。 可第二支箭已经射出,直接没入了裴舟白的肩膀。 诺敏一惊,忙松开弓弩,看见箭射中了裴舟白,她心中又愧又恼,泽渠震惊之余反应过来诺敏射中了太子,连忙拽着妹妹离开。 裴舟白闷哼一声,直到看到诺敏离开,才强撑不住跪了下来。 林挽朝闻声看去,看见裴舟白肩膀的短箭,顿时一惊,高声道:“有刺客!护驾!” 裴舟白的侍卫早已到了面前,将裴舟白和林挽朝围了个水泄不通。 裴舟白捂着受伤的肩膀,鲜血直流,他面色虚白,强忍着痛说:“先找裴大人!” 林挽朝转身看去,不顾被烧的滚烫的废墟余热,用剑挑开横七竖八的木梁,仔细寻找着裴淮止的身影。 林挽朝的手也被余烬灼伤,可她却像是不自知一般,只顾着找裴淮止。 他一肚子的心眼,满脑子都是主意,一定不会有事。 林挽朝这样想,可她却越来越害怕。 林府当日也是这样,她穿着凤冠霞帔站在废墟上,绝望而又恐惧,一点点刨出了爹,娘,小弟,哥哥,嫂嫂…… 他们被烧的看不清容貌,痛苦的蜷缩着。 她害怕,她害怕下一堆废墟之下,翻出来的会是也看不清容貌的裴淮止。 直到卫荆带着哭腔大喊一声,她才恍恍惚惚的从废墟中抬头,耳中一片嗡鸣。 “大人在这里!” —— 第二日,一场小雨落下。 往日再是热闹非凡的云雀阁此时只剩下一片狼藉,冒着浓厚的黑烟。 沈汒指挥着人,从里面抬出十三具尸体,其中被烧的最为惨烈的那个,应该就是沈阿四。 刺史府里,林挽朝守着床榻之上的人。 她的衣摆被灼烧的破败不堪,脸上也都是灰烬,忽然咳嗽了两声,喉咙像是生了一层疮口,又干又疼。 十一跟在她身后,递上茶杯给她。 “姐姐,喝口水吧。” 林挽朝转身拿过杯子,指节上尽是烧伤,隐隐露出皮肉下的血红。 她饮了一口茶,咳嗽才止住一些。 再看床上的裴淮止,露出的肩膀上刚上过药,裹着一圈一圈的纱布。 可最严重的,却不是他身上的伤。 裴淮止的眼睛上面也缠着纱布,那个整日里满打满算,总是散漫笑着的人,此刻却是一动不动,平静的睡着。 第174章 警告 晌午时候,裴舟白走了进来,看见伏在榻前,神色倦疲的林挽朝,他垂眸顿了顿,走上前去。 “十一说,你已经在这里守了一整夜了。” 林挽朝置若罔闻,看着昏迷不醒的裴淮止,说:“卫荆去备船了,下午就启程回京都,海神医一定有办法。” 裴舟白说:“你不查叶家的案子了么?” 林挽朝一怔,意识回笼,逐渐想起,这次来江南,是为了帮十一平反叶家。 裴舟白道:“挽朝,事已至此,此时再回京都,裴淮止就是白白受了伤。他的眼睛本宫定会找人医治,可叶家的案子若是不平反,你我之间所有的谋划都是徒劳。” “谋划?”林挽朝抬头看去,肩膀处已经上了药,但还是可以看出他面色虚白。 “太子殿下,昨夜那带着火药的冷箭,可查出是谁射的了么?” “侍卫赶去之时,杀手已经逃了。” “如今,皇上病重,皇后幽禁,还有谁会想要来杀裴淮止呢?” 她的目光一点点落定在裴舟白身上。 她不想,也不愿怀疑裴舟白。 裴舟白救了她两次,与她是交心之友,那是她交付了信任的存在。 可是,除了他,还有谁想杀裴淮止呢? 这北庆朝堂里,只有裴淮止的势力能够威胁到他的太子之位。 裴舟白虚弱的皱起眉,对上林挽朝的视线,一点点浮现出不可思议。 “你怀疑是我?” 林挽朝收回视线,垂下眼眸,“太子殿下,那你告诉我,你这次非来江南不可的原因是什么?” 裴舟白的眸光黯然失落,看着林挽朝问:“你当真想知道?” “是!” “好,我告诉你我一定要来江南是为了什么,因为我心悦你。” 林挽朝的手微微一紧,目光凝滞在半空。 “林挽朝,因为我心悦你,所以我才时时刻刻的跟着你,想要护着你,这就是缘由。” 林挽朝转过头,迟钝的将视线投向他,闪过一抹疑惑和诧异。 “你说什么?” 裴舟白垂下眸光,沉寂许久,终于是坦然的抬起头,释然一笑。 “原来,将这话说出口,并没有那么难。” 林挽朝怔着,脑海中想起与裴舟白相识以来的所有,深夜来访的投诚,丹阳城的生死攸关,还有昨夜的舍命相救…… 裴舟白继续说:“是你告诉我,这世上所有的情意偶有坚若磐石,多的是虚空幻影,你不会再因为他人而动摇自己,更不会因为他人而放弃争夺权势,因为你也说过,只有权力才护得住自己。如今,你要背弃你自己说过的话,这么久以来所有的谋算都付之东流么?” 最后,他说:“就算你真的怀疑我,也要先巩固了自己的权位,你才能对付我。” 林挽朝眸色深冷,说道:“你说得对,不管是谁,如果没有权力,我谁也护不了。” 林挽朝站了起来,说道:“十一。” 十一急忙从外面进来,只听林挽朝道:“告诉卫荆,将海神医接来,回京都的路程暂缓。转告沈刺史,明日起,本官要查叶家所有的卷宗。” “我已吩咐下去,即日起,由林少卿代行大理寺卿之职。”裴舟白道:“刑部职位空缺,依旧由林少卿代行,所有沉积案件均可随意调阅,任何人不得阻拦,违者皆按违背东宫之令处置。” 林挽朝一顿,看向了裴舟白。 他知道,她还是不信自己。 裴舟白扬起温和的笑,只是眼里悲意浅浅,“现在重中之重的事,是你的手。” 林挽朝回过神来,才看向自己的手,往日的纤纤玉手,此刻却是伤痕累累,不忍直视。 裴舟白眉头紧锁,说道:“我带了上药,我帮你……” 他伸手想要握住林挽朝的手腕,可林挽朝却是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太子殿下,我自己来。” 裴舟白神情浮上黯然,他勉强的笑了笑,将药瓶递了出去。 林挽朝转身又坐在了裴淮止的旁边,轻声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姐……” 裴舟白看向十一,摇了摇头,默默的退下,十一犹豫再三,也紧随其后。 他追上裴舟白,神色凝重肃穆,问道:“那些杀手是不是你安排的?” 裴舟白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停步,往外走去。 “你说啊!” 裴舟白步子一顿,转过身来看向十一,方才的温柔悲伤此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捉摸不透的阴郁。 “是与不是,都轮不到你来质问本宫!” 十一喉头微动,裴舟白是在提醒他,合作既已达成,那他就是默认入了太子一派,裴舟白算是他的主子,更算是叶家的主子。 裴舟白冷冷的收回视线,径直离开。 十一一个人呆滞的留在原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错事已经铸成,他要怎么跟林挽朝解释? 林挽朝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 诺敏正在研究手里的鲁班锁,心不在焉,直到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眼睛瞬间亮了,打开门迎了过去。 看到是裴舟白,她先是一笑,再好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浮上一层担忧,忙问道:“殿下,你的伤怎么样了?” 裴舟白顺势将诺敏推入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再抬头,只见他一双冷意渐起的眼眸,猝了毒一般。 “谁让你动林挽朝的?” 诺敏凝滞半天,说不出话,被他的眼神吓到了。 “我问你,谁让你动林挽朝的?你怎么敢!” 这一声压着怒气的质问,诺敏被吓得浑身一抖,眼中笼上水气,楚楚可怜。 “殿下,你是在怪我?” “别拿这样的眼神看我,”裴舟白挑眉,说道:“我流过的眼泪比你多,这种戏码我不吃。” 诺敏一怔,错愕的往后退了一步。 “我……我没有,我不是……” “我警告你,我们的合作是互利共赢,可你和泽渠若是不信守承诺,自作主张,那我保不准云昌和北庆无虞!” “我不是我父皇,你当真以为,若是北庆在我手中国力统一,云昌还能像此前那样狂妄么?” 第175章 怀疑 “我们的合作,不过是在保证彼此两国安好的情况下,做出的不得已。你却仗着我的令,敢杀我的人?” 诺敏一怔,声音传出哭腔,下意识问他:“你的人?殿下,你果真对林挽朝动了情!” 裴舟白看着她,警告道:“这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你心悦她,却纵容我去伤她最重要的人,殿下,你不怕她知道,会恨上你么?!” 裴舟白有恃无恐的挑了挑眉,说道:“曾经也有一个女人,说过和你一模一样的话,后来你猜她是什么下场?” 诺敏茫然的看着裴舟白的眼睛,听到他说:“她被林挽朝抹了脖子,死无葬身之地。” 诺敏后背窜上冷意,又想起那个她自己莫名厌恶的女人,可她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确比她要从容、聪明,甚至说是狡猾。 可诺敏从来只觉得她端着一副假惺惺的温柔模样,仗着蛊惑人心的面皮洋洋得意,讨人厌,可从来没有将她与狠毒联系到一起。 没想到,这样的女人,原来曾因为裴舟白杀过别的人。 他们之间,到底还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 裴舟白后退一步,凝视着她,警告道:“你应该庆幸,昨夜那一箭头伤到的是我,如果是她,你的下场一定会比那个女人惨千倍万倍。” 诺敏怔愣的发着抖,她同样没想到的是,当初在朝贡宴上一眼万年便倾慕上的太子殿下,也会是这样阴狠。 他临走前,最后说:“下不为例。” 诺敏看见他远去的皎白身影,忽然失了力气一般,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少女怀春的美好,仿佛一瞬之间破灭。 可诺敏还是不相信,太子殿下那样温柔美好的人,一定是太过生气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不信他是这样的人。 即使他们真的只是为了国家利益才和亲,那也不代表往后余生,他会一直对自己毫无感情。 更不相信,他会一直喜欢林挽朝。 泽渠走了进来,凝眉警惕的看向外面,问道:“我方才看见裴舟白离开,他可是为昨夜之事来兴师问罪的?” 诺敏回过神来,佯装无事的笑了笑。 “没有……太子殿下他……只是来与我商量一些事。” 泽渠明显不信,可他知道自己这妹妹自从来了北庆,就像是中了裴舟白的蛊,问是问不出来什么的。 “昨夜,你想杀林挽朝?” 诺敏一听到这个名字,眼中登时浮上恨意,索性将刚刚在裴舟白那里受得气一股脑的都发了出去。 “哥哥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泽渠皱了皱眉:“我说错了吗?你千不该万不该,对林挽朝动手,若是昨夜那一箭射中的是裴舟白,你将云昌置于何地?” 泽渠是昨夜那件事之后才觉得后怕。 他之前一直以为北庆不堪一击,与云昌和亲也只是因为仰仗云昌日渐繁盛的国力。 可是真正在北庆待了这么久,他才发觉,裴舟白能让那么多满打满算的中原大臣纷纷站队,那他就绝非池中之物,北庆也根本不是看起来那样不堪一击。 和亲,不过是裴舟白巩固自己权势的办法罢了。 与其说,是北庆仰仗云昌,倒不如说是云昌攀附上了北庆。 可是……为什么呢? 裴舟白为什么会主动与云昌达成这样的合作呢? 绝不可能是因为心悦诺敏。 那……会是因为林挽朝么? 因为云昌是败在林挽朝兄长之下,他是为了守住林挽朝兄长的战果? 这个想法有些荒谬,不可思议,甚至可笑。 但是,却别无其他可以解释的理由。 想到这里,泽渠心底有种难以言明的不快,仿佛是不想有人这么喜欢林挽朝。 诺敏的声音将他从猜测中拉回现实,只听她带着哭腔道:“我只恨没有真的杀了她!我不信,殿下能因为她对我们云昌做什么,我是他未来的妃子!” “如果他娶你,本就是为了林挽朝呢?” 诺敏猛的一怔,错愕的看着哥哥,不可思议的拧起眉头。 “你说什么?” 泽渠却垂下了眸,这些都只是他的猜测罢了,说出来也不过给妹妹徒增烦扰。 “没什么……哥哥没有怪你,只是想说,以后你再不可这么冲动,尤其是对林挽朝。” 他怕,若是林挽朝真的在云昌人的手里出了什么事,裴舟白会不死不休。 “哥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会真的对那个贱人动了心?” 泽渠心中一动,没有看她,随口捏出两句哄妹妹的话。 “不过是对她有几分好奇罢了,其实想想,中原女子还是无趣,林挽朝……也是一样。” 诺敏今日总算是听到几句顺心如意的话,胸口微微起伏,努着嘴抱怨道:“我还以为你们都被那个狐狸精给迷惑了。” 她拿起一旁的茶杯,看着水面印出自己尊贵又天真无暇的面容,挑了挑眉,问道:“哥哥,她那样的脸,真的很好看吗?” 泽渠闻言,脑海中浮现出林挽朝的模样。 柔柔媚媚的面容,眸子却是坚韧冷漠的,总是漠然置之的看着所有人,这样的女人,极致反差,极致神秘,让人迫不及待想要靠近,想要征服。 “哥哥,你说话啊!” 泽渠回过神来,笑了笑,说道:“没有我们的诺敏王姬好看。” 诺敏一笑,喝光了杯子里的茶,高兴道:“我也觉得!” —— 沈汒得了裴舟白的令,再也不敢装纨绔怠慢,连夜派人将叶家的卷宗整理好,又安排柳知府为其助查。 林挽朝换上了官服,让莲莲为自己的伤口上上了药,临走时,她去看了裴淮止。 他还是睡得很沉,已经两天一夜。 自从七岁那年母亲被杀以后,他大抵从没睡过这样长的觉。 林挽朝深深的望着他,良久,笑了笑。 “裴淮止,接下来的棋局,交给我来下。” 她转身离开。 油纸伞撑开,林挽朝走入雨丝朦胧之中,青山远黛连绵不绝,她独身向前。 莲莲退下,去为裴淮止准备晚上的药。 却没看见,裴淮止的手指,在沉静中,微微一动。 第176章 走私 此时,柳知府已将叶家被抄灭的案子一五一十的摆在了林挽朝面前。 “当年,是叶家的一个家奴远上京都,犯跸状告叶家家主贩卖私盐,涉及数量金银巨大,皇上将此事交由了东宫处理,皇后便下令将叶家满门抄斩。” 林挽朝翻开面前的文书卷宗,上面将前因后果都记录的极为清楚,天衣无缝,看来皇后下手之前是准备的很充分呐。 “那个犯跸告状的家奴呢?” “他将状子送到京都后,便坦白自己也一起参与了贩卖私盐,还没回到江南便畏罪自杀了?” “畏罪自杀?”林挽朝笑了,合上面前虚假的奏折,扔到了桌子上。“叶家走贩私盐,如此数额巨大的私盐,是卖到哪里去了?是从哪里亏空出来的?这样大量的私盐,又是怎么运出江南销赃的?” 柳知府一怔,有些难言的望向一侧坐着的沈汒。 “这……这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没有证据,仅凭一个家奴的一面之词便将满门抄斩,不觉荒谬么?盐铜铁皆受朝廷管制,按月便要与户部工部稽对账目,到底有没有走贩私盐,还需要有人状告才会被发现么?” 沈汒出来打马虎眼,“林少卿,是这样的,我也是到江南上任后不久才听说,乃是多年来从各个盐庄中抽出一部分积少成多,高价卖给了边疆异族谋取暴利,所以才会神不知鬼不觉。” 林挽朝嘴角扬起一抹奚落的笑,目光看向沈汒,“沈刺史,通联敌国走私之罪,也能听说?” “都是民间传闻,不过那老家奴死了,叶家全家也都已经满门抄斩,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不得而知了。” “那我敢问二位大人,从头到尾,叶家老家主是否画押认罪?” 柳知府想了想,说道:“并没有,只是……当日皇后凤令下的匆忙,还派了东宫的金吾卫来盯着,说叶家主所犯罪名甚大,不必审问,要我们连夜抄斩,所以当夜便赶往了叶家……” 林挽朝的手一点点收紧,目光泛出冷意。 “荒谬,为了一道圣令,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叶家满门一百多人尽数斩杀血洗,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如此残暴之事,时任江南刺史如今在哪里,我要问他,是谁给他的胆子?” 沈汒尴尬的抿了抿唇,被林挽朝此刻的目光惊的后背发凉,急忙解释道:“当时的江南刺史,事发不久后便就暴毙身亡,否则本官也不会来这儿。” “死了?” “是,死了。”柳知府解释道。 林挽朝冷笑了笑,皇后的手段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狠辣利索,一点线索都不曾留。 好几个时辰后,林挽朝才从公廨出来。 天色昏沉,外面的雨还不曾停,十一就在门口等她,撑着伞,遥遥的望着她。 他主动走过去,替林挽朝撑伞,却什么都没问。 良久,林挽朝垂下眸,说:“不好查。” “我知道。” 林挽朝看他,极为真诚的说道:“可我一定会替你查清。” 十一扬起唇角,露出苦涩的笑。 “姐姐,如果当初,我成了那妖僧第一个杀掉的孩子,或者,我没有被你收留,或许叶家的一切都会被湮灭。” “怎么突然说这些?” 十一垂下眸,胸口艰难的起伏着。 “我曾想过,我会用命护住你……可越长越大,我的心就越来越不干净,我不仅贪图了我不该贪图的,我甚至忘了我想平反叶家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帮你……我明明知道不能这么做!姐姐,我想告诉你,我和裴舟白……” “挽朝。”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淡淡的呼唤。 十一眸色一凝,回头看去,裴舟白不知何时出现,从远处撑着伞缓缓走来。 他走近,目光缓缓落在十一身上,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十一的眼中一点点浮上警惕,转身想要将没说完的话说完,却再一次被裴舟白打断。 “叶家的案子查的如何?” 一句话,让十一凝滞当场。 这是威胁。 林挽朝没有察觉两人之间微妙的敌意,她静静地颓然垂下眸,“所有的证人和知情者都死了,从头到尾处理的都很干净。” “是吗,那可不好查。若是叶家无法平反,国库之事暂且不说,叶家一门就将永远带着冤屈,死不瞑目。” 十一眼底一点点染上猩红,指节逐渐用力,下一瞬,手中的伞瞬间被折断,伞砸到了地上。 裴舟白顺势将伞撑在了林挽朝头上。 林挽朝看向十一,以为是十一想起了自己枉死的亲人情绪才失了控,她随即岔开话题。 “殿下,回府吧,我想去看看裴淮止。” 裴舟白微微一顿,旋即卷起笑来,“好。” “十一,走吧。” 十一弯下身,捡起伞,不动声色的敛去眼里的愠意,“好。” 裴舟白和林挽朝并肩而行,他带着温柔的笑,说道:“我很高兴。” 林挽朝不解:“什么?” “今日与你说过那些话后,我原以为你会远离我,断不敢再奢望你会与我同撑一伞共行。” 林挽朝目光淡漠的望向远处,说道:“因为十一的伞坏了,我还不至于傻到下雨了不知道躲雨。” “这样的玩笑话,你是第一次同我说——你和裴淮止,应该是常说。” “他……”林挽朝眼底浮上不易察觉的笑意,说道:“他那人,从来听不得好话。” 可这抹笑意,却被裴舟白尽收眼底。 “我原以为,你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我们这样的酷吏,身处黑暗一隅,从踏上这条路开始便注定不得善终。我不想再任人宰割,裴淮止和我一样,这条路,这盘局,从头到尾就是裴淮止在陪我走。” 裴舟白不知道裴淮止和林挽朝在西梧山的一切,他不明白,为什么是裴淮止在陪她走,明明同样是利用和试探,为什么林挽朝对裴淮止就这么信任? “那我呢?” 林挽朝步子一顿,抬眸看过去。 裴舟白正望着自己,雨幕将两人笼罩,仿佛周遭一切不复存在。 “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的不一样?” 第177章 裴淮止醒了 这雨下的格外缠绵,将江南的夜拉扯的愈发的长。 林挽朝看见他眼中愈发深重的情绪,莫名觉得承担不起,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 雨水落在她的肩上,裴舟白一惊,急忙连人带伞上前一步,霎时间与林挽朝凑的格外近。 “太子殿下……” 林挽朝伸出手,挡开他,提醒道:“微臣是否远离你,在于太子殿下是否自重!” 裴舟白垂下眸,看着她紧张的发抖的手,手上还缠着一圈纱布,他忽然自嘲的笑了笑。 “挽朝,”他抬眼的那一刻,林挽朝看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自责与愧疚,凝结在眼角的泪里,他皱起眉,问:“我有这么吓人吗?” 林挽朝说不上来的无措,她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姐?” 远处的院门打开,莲莲撑着伞从里面探出头,确定是林挽朝后,急忙唤她。 林挽朝闻声,急忙扬声应道:“我在这里。” 她看了一眼裴舟白,没有说什么,随即转身穿过雨幕,奔向了莲莲。 “怎么了?” 莲莲喜出望外,高兴的上气不接下气,抓着林挽朝的胳膊说道:“小姐,海神医已经赶来了,估摸着裴大人快醒了!” 林挽朝眼中一亮:“当真?” “嗯!” 林挽朝原本沉寂的眼中此刻满是欢喜,她顾不得拿莲莲给她准备的伞,转身投入了雨中,往裴淮止身边跑去。 裴舟白一直站在远处,就那么看着林挽朝,看着她因为裴淮止而高兴,而失神。 明明说过,不会傻到不知道躲雨,却还是因为迫不及待的想见到那人就冒着雨跑去。 他越发难以控制心里那些嫉妒的思绪,甚至开始在想,一时心软,留了裴淮止一命,是不是多余。 十一此时缓缓出现在身后,冷冷的嘲讽道:“你喜欢姐姐,是么?” 裴舟白没有回答,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回答他的必要。 “可是怎么办呢?姐姐的心里,只有裴淮止啊。” 裴舟白忽然转身,病弱又阴郁的看着他,又因为凉气入体,轻轻咳嗽了两声。 “你在找死?” “太子殿下以为,只有你敢威胁我么?” 裴舟白凝起眉,看着他。 十一奚落又得意的笑了笑,以为裴舟白此刻一定又气又恼。 可没想到,他却转瞬一笑。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他轻轻走到十一身边,语气虚无,声音羸弱,说道:“你以为这样,对林挽朝的背叛就能减轻一些?” 十一的笑容一点点僵住,化为迟疑和无措。 裴舟白没再说什么,视线下移,落在他的伞上,讥讽道:“拿好你的烂伞,可别再断了。” 断了,护不住自己,更护不住别人。 裴舟白转身离开,独留十一一个人站在雨中,被雨幕吞噬在黑夜之中。 —— 门外的雨声渐大,屋里烛火摇晃。 林挽朝问海神医:“裴大人的眼睛如何?” 海神医眸色复杂,最终叹了口气,说道:“伤的太重,老夫也不敢向林少卿保证。” 海草看着林挽朝,自从京都一别已经快十天,可只有十天光阴,林挽朝整个人就瘦了一圈,眼底泛青,嘴唇虚白。 她止不住的心疼。 “林姐姐,我爹爹已经给大人喂了药,你快去歇息吧,我来守着他就好。” “不用。”林挽朝摇了摇头,“正好,我将叶家的卷宗带了回来,就在这屋里整理一番。” 海草欲言又止,最终只能点点头。 她知道林挽朝对待案件向来认真。 “你手上的伤也让我爹看看吧?不然,裴大人醒来了看见你留了伤疤,也定会担忧的。” 林挽朝看向自己的手,上面的烫伤此时已经化了脓,看起来还真是有些惨。 她想也是,海草说的没错。 “好。” 海草替林挽朝换好药,她包扎的很仔细,小心翼翼的,生怕林挽朝会疼。 后来所有人离开,林挽朝才走到裴淮止的床边,坐了下来。 她拿出袖子里的珍珠耳坠,和裴淮止手里的放在一起,一边说起了话。 “叶家的一切线索都被罪后处理的很干净,可我知道,欲加之罪就一定会有疏漏。叶家作为江南最大的盐商,底下分派流多,一层一层的查下去,总会找到证据。” 她眼里闪过冷韧,正如过往许多次一样坚定,不可动摇,她始终相信自己。 自始至终,裴淮止都是安静的睡着,林挽朝说了许多许多,他都没办法给出一句回应。 林挽朝点亮桌案处的烛火,翻开让沈汒送来的一摞卷宗,开始从头整理。 犯跸告状,皇后接管,抄家灭门…… 照理说,诬陷的人证是最好造假,可最不好做的,也是人证。 也许是太困,林挽朝只看了一半,蜡烛燃尽,她倒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后半夜,她隐隐听见裴淮止的声音。 像是从梦里传来,可林挽朝太累了,她的眼皮沉沉的,睁不开。 “阿梨……” 一声一声,愈发清晰,虚弱沙哑。 林挽朝猛的坐了起来,一身的冷汗,手中折子被做梦时流出的眼泪湮湿,林挽朝失神的喘息着。 “阿梨……” 林挽朝忽然怔住,这……不是梦? 林挽朝坐了起来,借着月色,急促的来到裴淮止床边。 这一次,她听见他真真切切的一句:“阿梨。” “我在,裴淮止,我在!” 她附在床边,问他:“你怎么样?哪里疼?” 裴淮止虚弱的笑了笑,他感觉林挽朝的手就在身边,摸索过去,果真握到了。 “阿梨,怎么不点灯?” 林挽朝才反应过来,裴淮止怕黑,都忘了要给屋里续烛,她急忙起身,吹着火折子将所有的蜡烛一一点亮。 屋里愈发明亮,林挽朝欢喜的想要问裴淮止,可在看到他面上白纱的一瞬,笑容消失了。 她忘了。 裴淮止的眼睛,坏掉了。 裴淮止问:“阿梨,怎么了?为何蜡烛还未亮?” 上元节那日,林挽朝问他,可还怕黑。 当时他没有回答,只是让林挽朝猜。 因为,他还是怕的。 第178章 薛行渊回来了 焦灼的痛苦会变成心魔,长明灯也驱不散,只是会让那夜里透入一点光来,就像些许的解药。 但每每一闭上眼,一入夜,一旦陷入梦魇,就是无边无际的可怕场景。 梦里,是母妃惨死时溺在水里,发出的可怕的声音,是腐烂的混合着泔水的味道,是门打开的那一刹那,看见满地带血的抓痕,那是母妃挣扎时抠破指尖留下的…… 那种可怕的绝望,有时候睁着眼睛也会想到。 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夜。 林挽朝许久没有说话,良久的寂静大抵是让裴淮止察觉的什么,他缓缓的抬手,附在了眼上。 眼上,是一层薄薄的纱布。 纱布下,是满眼空洞,遁入黑暗,隐隐泛着痛的眼睛。 “阿梨,我是不是……看不见了?” 堕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就像七岁时的那三天,只是这一次,不止三天,是永远。 林挽朝立在原地,缓缓坐了下来,局促的握住他覆在眼睛上的手指,冰凉与温热交叠。 林挽朝说:“裴淮止,我一定会治好你。” 她感觉到,他全身都在紧绷,是对黑暗本能的抗拒和害怕, 许久许久,裴怀止轻轻的笑了笑,反握住林挽朝的手心。 “没关系,我信你。” 裴淮止的声音很淡,到这时候,他想的还是不让林挽朝难过。 林挽朝借着明亮的烛火,仔细的端详着裴淮止脸上苦涩的笑。 “阿梨是不是在哭?不必哭,我早已不怕黑了。海神医那般神通广大,能起死回生,就一定能治好的,到时候我睁开眼睛,可万万不想见到你瘦弱的像是初见一般。” 林挽朝用另一只手抹掉眼泪,她摇了摇头:“我没哭。” 她怎么会不知道,什么都看不到是多么无助惶恐,她也曾失明过。 可那失明,是幼时高热导致,海神医说,裴淮止的眼睛是瞳仁受了损伤,除非这世上有可令白骨生肉的奇药,否则,神仙下凡也是无力回天。 裴淮止动了动手掌,在指尖摩挲着那对耳坠,他看不见那泛着紫色光晕的珠子,却依稀能辨别出,哪个是林挽朝丢掉的。 他曾于四年的时光中,无数次的触碰过。 “叶家的案子如何了?” 林挽朝说道:“江南与此事有关系的人,都被处理了,盐庄下面的商贩且不说老不老实,恐怕对实情知道的也不多,一个一个问起来怕是很麻烦。” “江南被处理了,那其他地方呢?” “京都?”林挽朝以为裴淮止是说工部、户部,她垂下眸,说道:“可与罪后有关之人早已被斩首了。” “不止。” 裴淮止白色薄纱下唇角扬起,说:“盐铁都是官府严禁的东西,若是想要将其运出江南都是很难,更何况,是走私到边疆?工部户部查无对证,可对这沿路的巡抚、监察、屯长、守门、城官……阿梨,这许多道沿路关卡,难道都没见过如此大量的私盐转运?你尽管查,若是他们不承认,那便治一个玩忽职守之罪。而后,不管那些叶家底下的盐商是否老实本分,这一旦查起来,他们自然也就会猜到,叶家的官印就在你手里,这时,不老实的自然会跳出来。” 林挽朝明白了,她问:“将这事越闹越大,掺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是么?” “是。” 林挽朝知晓,裴淮止这个人做事,从来就不是悄无声息的风格,乃是嚣张跋扈,大动干戈,鸡犬不宁。 林挽朝应声,这一次,她也可以好好过个瘾。 烛火微晃,窗外印着二人朦胧的身影。 —— 翌日,林挽朝便向裴舟白请命。 “既然叶家之案无人肯作证,那微臣便想要将从江南到边疆一路向西的官道都查一遍,若是各路巡抚、司路都未见过叶家转运私盐,要么,就是他们玩忽职守,要么,就是叶家走私之罪乃是诬陷。” “若是他们承认了呢?” 林挽朝冷笑了笑:“眼睁睁看着私盐从眼前运走,不更说明他们渎职么?” “这样多的人,不好查。”裴舟白不解:“况且,如此大动干戈的重查叶家之案,恐怕所有人都会猜到官印已经到了我们手里。” 虽然十一还活着的事情知情者甚少,但官印可谓是人尽皆知。 “要的就是这样,想要让叶家官印重新运转江南各大盐庄,那就一定要确保江南叶家平反,会有人比我们还着急。” “查这么多人,原来只是醉翁之意。”裴舟白笑了笑:“这是你昨夜探究出来的?” 林挽朝摇了摇头:“是裴淮止告诉我的。” 裴舟白一怔,笑容一点点凝沉几分,他问:“他醒了?” “嗯。” “挽朝,昨夜之话,是我无心之失,可却是……” “太子殿下,”林挽朝拱手道:“多谢您此番鼎力相助,我们的盟约到时一定会顺利达成。” “您要国库充盈,万民拥护。” “我要权势加身,再也不被随意鱼肉。” 她一字一句,提醒着裴舟白,他们从头到尾,只是盟友罢了。 裴舟白藏在袖子里的手一点点攥紧,良久,又缓缓松开。 他一步步的走向她,看见她恭敬的行礼,硬生生的收回了想要扶她的手,擦身而过,望着远处,悲凉的笑了笑。 “本宫明白了。” 林挽朝低垂着的目光愈发淡漠,直起身子告退。 裴舟白看着她的背影,自嘲一般笑了笑。 “挽朝,莫要怪我。” “我以为,他若是比我还可怜,你就会弃了他。” “我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可林挽朝,却和他此生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可凭什么,不被弃的人是裴淮止? 被一次次放弃的人,却是他? 裴舟白偏执又绝望的想,为什么这样的真心,从来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 京都。 城门大道外,擂鼓动山川,马蹄扬飞尘。 玄鞍怒马上之人,银鞍飒沓,身披战甲,镂空雕花金冠之下墨发轻扬。 薛行渊望着三月未回的京都城,说道:“阿梨,我回来了。” 第179章 凯旋 幽深的东安门里,皇后端正的坐在阴冷的紫金殿里,小心翼翼的擦着自己的凤冠。 外头暗自养着的忠心宫女奔了进来,扑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这样慌张,东安门体面何在?” 那宫女一怔,低下头去:“是……奴婢知错。” “本宫一日不被废,就要留得一日体面。我哥哥还在西北替我征战,待他胜了,本宫还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宫女抹了一把眼泪,将头狠狠的磕在紫金殿冰凉的青砖上,说道:“娘娘,薛行渊回来了……大将军,败了!” 皇后的手微微一滞,迟疑的转过头,那张向来尊贵的面容,仅仅几个月的光景,便华光不在,布满了皱纹和沧桑。 “你说……什么?” “刚刚有军令传回,一月前,西北军被薛行渊领兵偷袭,烧了剩余不多的粮草,军心涣散,是以……大败!” “大败?” 皇后将手中的绢布一点点撕开,下一瞬,一把将凤冠推翻在地,半分体面也不留。 “怎么会败?我哥哥,哪一次征战不是流血千里?怎么会败给薛行渊那个蠢货?” “娘娘,大将军已年过六十,想来是……” “住嘴!不可能!”皇后呵斥道。 她冷冷的看向地上的小宫女,这是她曾经最信任的老嬷嬷生下的女儿,被安排在东安门外侍奉,才得以躲过了裴舟白的报复屠杀。 “你是不是已经被裴舟白那个竖子收买了?才拿出这样荒谬的谎话唬我?!” “奴婢不敢!”小宫女瑟瑟发抖,急忙否认。“娘娘,奴婢忠心,天地可鉴!” 皇后站了起来,身上的凤袍已经是肮脏破败,凌乱的披在身上。 她摇摇晃晃的走过去,缓缓从头上取下金簪。 “你是不是还准备告诉我,陛下驾崩,我已经是废后了?” “奴婢没有!娘娘明鉴!” 虽说这宫中风声鹤唳,早有传言说圣上……可她一个小宫女,也不敢胡乱猜测。 皇后缓缓来到面前,小宫女疑惑的抬头,一点点的看上去,看见昏暗宫殿中,几乎狰狞可怖的女人容貌。 一声惨叫还没发出,金簪就狠狠插入她的脖颈。 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 直到小宫女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一双睁大的眼睛缓缓没了生机,皇后才停了下来。 粘稠的血有些脏,弄的她本来就不干净的脸更加血腥可怕。 她拿袖子随意擦了擦,鄙夷的将簪子插回发髻。 她近乎疯魔的笑了笑,望着东安门紫金殿外清冷寂寥的光景,嘲讽的说:“裴舟白,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收买的人?我不是蠢货!我的哥哥……一定会来救我。” “到时,我还是万人之上的东宫皇后!我还会是太后!哈哈哈哈哈!” 地上的血逐渐凝固,倒映出已经疯癫的皇后。 她杀了那么多人,利用了那么多人,疑心深重,也信不了其他人。 终是,被自己的心魔折磨的众叛亲离。 —— 薛府管家兴高采烈的来报,喊道:“小姐,小姐,将军回来了!” 薛玉荛正带着薛行文在鱼池里逗鱼,听到这话,两个人一激灵,当即站了起来。 “大哥回来了?” 薛行文也高兴的跳了起来,喊着:“哥哥回来了!哥哥说回来时会给阿文带糖葫芦,玉荛,我们快去吧!” 薛玉荛平复下心绪,点了点头,吩咐道:“去备马车。” —— 薛行渊骑着马在最前头,身后跟着副将和亲兵,沿街的百姓纷纷恭迎凯旋,庆贺镇边军平反西北叛军。 薛玉荛跳下马车,拉着薛行文的手就要奔过去见哥哥,却没想,一道绯红身影比她们还早到。 齐玉荣原本以为,薛行渊会战死在西北。 当日她虽没有来相送,却是担忧惶恐了几个月,整日茶饭不思,以为再也见不到薛行渊,却没想到,他凯旋归来。 她远远的望着薛行渊,露出喜极而泣的笑。 薛行渊也看见了她。 可他,心里毫无波澜。 这三个月,他从头到尾,挂念的只有林挽朝。 他不知道林挽朝怎么样了,有没有念过自己,哪怕偶尔一次也好。 尽管他自知对齐玉荣不起,辜负她这么久。 可他早在出征之前便已向陛下请命,若这次能够平叛,回到京都,陛下便将林挽朝赐婚给自己。 这一次,他就算是万劫不复,也要留住她。 待回过神,齐玉荣已经到了马下。 “行渊,你回来了?” 薛行渊看着她艳丽又傲娇的容颜,勉强的笑了笑,却没有下马。 “玉荣,我先回宫中复命,之后,有话同你说。” 齐玉荣丝毫没有察觉到薛行渊话里的意味,喜不自胜的点了点头。 “我等你这么久,自然也不介意多等这一时半刻。” “哥哥!” 薛玉荛和薛行文站在人群里冲薛行渊招手,薛行渊看见弟妹,难得露出几分真心的笑。 他收回视线,望着皇宫的方向,想起领兵前,陛下答应他的圣令。 “阿梨,等我。” 薛玉荛看见哥哥渐渐远离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容一点点淡去。 如果,哥哥知道自己杀了李絮絮,会不会迁怒于她? 尽管哥哥说恨透了李絮絮,可他也曾说过李絮絮是他一生挚爱。 —— 裴舟白看完京都送来的信,随后将纸条放在蜡烛上点燃,看着火舌卷尽纸张。 他问蛊森:“薛行渊胜了,我赢了。” 蛊森挑了挑眉,笑道:“殿下果真是神机妙算,没想到薛行渊还真能以少胜多。” “是啊,他虽然蠢,却在行军打仗上颇有天赋。” “那接下来……” “叶家之事要抓紧了,宫里可顶不住薛行渊太久,他还想仗着这份军功,求娶挽朝。” 裴舟白眸色淡淡,浮上几分讥讽,继续说道:“他想的倒是挺美。” 蛊森倒是想起一事,皱眉道:“听闻,林少卿今日向沈汒打探了江南鬼市的下落。” “鬼市?” “是,微臣觉得,是与裴淮止的伤有关。” 第180章 再入鬼市 入夜,林挽朝特意让莲莲去买了恶鬼面具与斗篷,一个人拿着东西出了刺史府,一路往城外走去。 她渐行渐远,到了城外已经破败的城隍庙,缓缓停下了脚步。 未及春意的树梢,光秃秃的枝桠在月光的映照下,像是狰狞作祟的妖怪,枯槁阴森,四周,雾气缭绕。 一个黑衣人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在一棵大榆树前站住,四处观望,却没有发现林挽朝的身影。 “怎么会不见了?” 那人心中生出诧异,转身时,险些撞到了横在面前的冷刃。 他惶恐的后退一步,抬眼,看见黑夜中林挽朝眸子里凌冽的冷。 “挽朝,是我。” 裴舟白急忙掀开帽子,露出面容。 “太子殿下?”林挽朝一顿,收起匕首,不解地眯起眼,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怕你有危险。” “我虽身弱,却有一身的暗器,相比于殿下金尊玉体,若真是发生什么,该是谁保护谁?” 裴舟白笑了笑,眼角温柔,“若真是如此,我起码能替你挡一刀。” 林挽朝凝望着他,圆月明亮,将远山照的苍微模糊。 裴舟白的声音很淡,清朗如风,林挽朝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 那一夜,他的确为她挡了一箭。 林挽朝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确有点太过寡淡疏离,于是收起眼中的冷芒,垂下了眼。 “殿下,我要去鬼市,那里幽暗破败,人多眼杂,恐会惊扰到你,你还受着伤,尽快回去为妙。” 裴舟白急忙跟上去,黑色披风下的白衣像是绽开的白墨,追在一身暗绯红裙的林挽朝身后。 他跑的有些快,声音有些喘,但却格外郑重的说:“我的伤不深,已经无虞,我不怕你说的那些!” “鬼市危机重重,太子殿下决不能涉险。” 裴舟白:“我不会抛下你。” 林挽朝:“你不要拖累我。” 裴舟白:“……挽朝,你相信我。” 林挽朝转过身,不耐烦的看着他,却是想到了什么,视线渐渐看向裴舟白的身后,瞪大了眼睛。 “殿下,你身后……是什么?” 裴舟白一怔,浑身僵硬,错愕地问:“什么?” 身后,一隅残破的庙宇静静伫立,其内幽邃深邃,仿佛是夜色中张开的一张无形巨口,庙门半掩,透出一抹不祥的幽光阴冷的风,破败的梁柱间,让人心生寒意。 林挽朝没说话,他只能自己转过头看,可不自觉的,手已经微微发抖。 等看过去,却是空空如也。 回头,林挽朝已经抵着唇笑了起来。 “殿下这样还说不怕?” “我……”裴舟白的耳根有些发烫,没敢看她,硬着头皮道:“我刚刚不是被吓到,只是觉得有些冷。” “是吗?” “是。”裴舟白跟着她:“挽朝,便让我跟着你吧。” “不行,你出了事,我交代不起。” “挽朝。”裴舟白拉住她的衣袍,看向她的眼睛,说道:“我怕鬼,可我知道鬼市没有鬼,有的只是见不得光的人,我前半生便是一直活在阴隅,和他们并无区别,所以我不会怕的。” 有什么,比东安门里的无数血腥还要可怕么? 林挽朝一顿,借着月色看见裴舟白露出一个惯有的笑,但里面却带了几分悲凄。 “算了,你想跟便跟着吧。”林挽朝叹了口气,往前走。 裴舟白眼中一亮,跟了上去。 走了没几步,林挽朝停了下来,掀开衣摆,弯腰从小腿上取下一把短剑,拔开,寒刃借着月光在林挽朝如水的眸子上一闪而过,很快合上。 林挽朝将其交给裴舟白,说道:“殿下,拿着,用来防身。” 裴舟白接过剑,颇有些感动,忽而又皱起眉头,问:“那你怎么办?” 林挽朝转身继续走,摆了摆手,颇有几分大义凛然,随口道:“殿下安危最重要。” 她没说,自己另一条腿上绑着的刀,袖子里藏着匕首,猝了毒的腕箭,还有发髻簪子里藏着的迷药粉末…… —— 江南比京都文雅,以前林挽朝没什么感觉,以为只是浮于表面。 如今看见这鬼市入口,却是深深的感受到了。 竹林如韵,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直通晦暗灯火和人声嘈杂,在夜色与烛火的交织中,缓缓铺陈开一道入夜才见的璀璨。 半分没有京都护城河之下的破败糜烂。 就连来往进出的人也都有风姿绰约,虽都戴着面具,却可从衣着之上看出出生尊贵,非富即贵。 听沈汒说,这江南的鬼市和京都的不同,而是用于达官贵人来做肮脏生意的,一般不能拿到明市上卖的东西,譬如奇毒、神药、消息,甚至于人的器官。 她要买的,就是眼睛。 裴舟白惊诧的看着面前的景象,没想到这深林之中,会有这样热闹的光景。 林挽朝拿出面具戴上,正要进去,却被门口的守卫拦住。 那守卫面色白得渗人,如同死了三天一样,幽幽的开口:“你,可以进去,他,不行。” 裴舟白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忙问:“为何?” “执真面目者,不得入鬼市。”林挽朝一边说,一边看向周围,直到看见一个背着竹背篓游荡的驼背婆婆,才定住目光。 果真没猜错,这附近还真有做面具生意的。 裴舟白也松了口气,跟了上去,叫住那驼背老媪。 “大娘……” 老媪抬起头的一瞬间,吓得裴舟白猛地往后退一步。 那张脸应该是被大火烧灼过,面皮宛若蜡烛融化,只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睛。 裴舟白稳了稳心神,才问:“你这竹篓中的面具,多少钱?” 老媪伸出一根手指,裴舟白问道:“一两?” 老媪摇了摇头。 裴舟白顿了顿,十两倒也无所谓,他便取出一锭银子,准备交给那老媪。 老媪略带嫌弃的看了一眼,就准备离开。 裴舟白不解的看向林挽朝,林挽朝则是冷冷的看着那老媪。 “她的意思是,一两黄金。” 一块面具,一两黄金,鬼市的价格向来要得多。 即使是太子,可谁人出门随手带金子,裴舟白摸了摸身上,也找不到那么多。 林挽朝倒是带了,只是她钱则要用来买更重要的东西。 林挽朝笑了笑,拿过那锭银子,在手里抛了抛,随即看向那老媪,说道:“就十两银子,今日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第181章 大夫 老媪看向林挽朝,警惕的护着身后的背篓。 “别怕,我不会动你。”林挽朝眼中浮现恶劣,笑了笑:“可我今夜会一直跟着你,看看谁敢买你的面具。” 说完,林挽朝将银子还给裴舟白,又从袖子里取出匕首,指向一旁走来的男子,那男子见此,急忙绕道远行。 裴舟白微微诧异的看着林挽朝,第一次见林挽朝耍无赖……额,不,是砍价。 他想,林挽朝果真是很会做生意。 老媪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中恨意却是腾腾翻滚。 “怎么样?我可知道,这十两银子,你也是赚得了的。” 老媪咬了咬牙,瞪了一眼裴舟白,不情不愿地取下背篓,拿出一个最简陋的丢给他,然后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银子。 裴舟白接过面具,急忙给自己戴上,跟紧了林挽朝。 这一次,两人顺利进入鬼市。 月光稀薄,仅能勉强勾勒出市集轮廓,却被四周弥漫的薄雾与忽明忽暗的灯笼光晕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的画面。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黑木雕琢的招牌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上面刻着的字迹或斑驳不清,或诡异非常,却无一不是以奇珍异宝、诡异之物为售。 裴舟白新奇的看着一切,一转头却发现林挽朝似乎很是熟稔,仿佛来过这里不止一次,用他听不懂的江湖黑话问着商贩。 那商贩是个卖神秘鱼尾的老者,听后也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了远方,一座摇摇欲坠的破楼,孤零零的立在哪里,里面泛着青蓝色的幽光。 林挽朝了然,按照规矩,从袖中取出一枚银子放在商贩布满皱纹的手心里。 随后,两人往那破楼前去。 “这是哪里?” “医馆。” “医馆?”裴舟白凝眉:“这……不像医馆。” “殿下,这里是鬼市,难不成医馆上还要挂个宝芝堂的牌子?” 裴舟白默然:“那倒也是。” 两个人到了门口,门半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整排燃着绿火的蜡烛。 店里的布局和市井的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只是药柜都是残破不堪,那药郎也是蒙着面,诡异的立在空无一物的柜台前,像是一尊破败的石像。 下一瞬,身后的门像是被风关住,发出沉重的声音缓缓合上,隔绝了门外的喧嚷。 林挽朝来到台前,敲了敲桌面,冷声道:“我找大夫。” 沧桑混沌的声音沙哑的问:“治什么?” “眼睛。” “眼睛怎么了?” “被火药灼伤了。” “不好治。” “要多少。” “得问大夫。” “那你同我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大夫呢?” 这话问来问去,仿佛又绕了回来。 林挽朝眼中流露出不耐,她挑了挑眉,从口袋里取出一枚金锭,扔在了桌子上。 一见这样亮的晃眼的金子,那枚“石像”终于动了动,从破败衣衫下伸出一只死白的手,将那枚金锭摸走了。 林挽朝问了第三遍。 “让大夫出来。” “……我就是。” 林挽朝咬了咬牙,冷冷的笑了。 “好,那我再问你一遍,眼睛能治吗?” “能。” “我治,要多少钱?” “十倍。” “好。” “只是,骨肉再生之痛,姑娘要治的人能否承受的住?” 林挽朝肩膀微动,目光微冷。 “能,他经历过的,比这些痛的多了。” 此时,在身后一言不发的裴舟白抬起眼,看向了林挽朝。 她真的很了解裴淮止。 “明日,我带十锭金子,还有我的人,来找你医治。”她将又一枚金子放在桌上,不容置喙的说道:“这是定金。” 那大夫见钱眼开,语气赞赏,“姑娘懂规矩。” 话落,医馆门忽然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打开,是让他们离开的意思。 林挽朝带着裴舟白告退,二人又涌入了人声鼎沸之中。前脚刚出医馆,后脚那门又狠狠关住。 林挽朝眼眼中的阴霾终于退散,裴舟白深沉的笑着,说道:“这么多天,终于看见你笑了。” “是吗?”她扬了扬唇,“大抵是因为,裴大人有救了。” 裴舟白就这么看着林挽朝会心的笑,缓缓的收回目光,眸底多了几分黯然,隐隐觉得他当初让诺敏做的事是错的。 但不是因为愧于裴淮止。 而是因为林挽朝。 如果他当初没做这些事,林挽朝不会这么艰难费心。 林挽朝一抬头,见他始终盯着自己,笑容一散,慌忙避开了视线,重新戴上了面具。 “太子殿下,走吧。” 裴舟白也垂下了视线,淡然应道:“嗯。” 两个人又沿路往回走,林挽朝怕裴淮止又会出什么事,想尽快回去。 可没走几步,便有个穿着黑色罩衫,面容涂的花白的小姑娘从人群里钻出来撞上了裴舟白。 “大哥哥,对不起。” 那女童急忙道歉,态度卑微,声音乖巧。 裴舟白看向她,见她怀里抱着束花,被蒙在布袋里,他笑了笑:“无事。” 那小女童立刻绽开童真无邪的笑,说道:“哥哥,你人真好,买朵花送给旁边这个姐姐吧。” 裴舟白一怔,望向了林挽朝。 “这位姐姐一定是你的心上人吧?” 林挽朝闻声,回头看向那小姑娘,走过来眸色深冷的警告她:“滚远点,别招惹他。” 说罢,拉住裴舟白的胳膊就准备离开。 裴舟白没想到她会动这么大的气,这是第一次听到她骂人,以为她是听到有人说她是自己的心上人,这才恼了。 他眼中浮上黯淡,说道:“她是卖花为生,想来那样说可能只是想让我买花,你别往心里去。” 林挽朝笑了笑,回头看向那小女孩儿,神色讥讽。 “你以为她怀里抱着的是花?那是西域沼泽中生长的曼陀罗,用来制奇毒,隔着布包是因为皮肤若是触碰到,不日便会腐烂,她是想害你。” 裴舟白神情一顿,眼底浮上诧异,回头看了一眼,那女童还在望着他笑,还是那样乖巧的笑,可却显得诡异。 他失神道:“如此年幼,却这么心思歹毒,若是我刚刚买了……” 林挽朝继续说:“而且,她并不年幼。方才她笑时,露出的牙齿和指甲来看,她最年轻也有四五十岁了。” “四五十岁?!” “这世上有一种人,年岁长,模样却不长,是为侏儒。”两人终于到了出口,林挽朝最后说:“殿下,能在鬼市做生意的,就不会是什么良善。” 第182章 林挽朝真正想要的 “这世上,吃人的地方,不止东安门。” 她说这话时,眼里是对权力至上的厌恶鄙夷。 可她,又在为了权力而不得不留在那里,成为自己最厌恶的人。 一辈子,永生永世都无法逃离这些吃人的地方。 只是一个明着吃人,一个,是悄无声息的生吞。 裴舟白也是这样想,他知道,林挽朝轻视鄙夷权势,也在鄙夷追寻权势的自己,更鄙夷如今的她。 他心里有几分欣慰,因为林挽朝与他一样,在这不人不鬼的路上,一起往上爬。 只要他们都还活着,林挽朝就要一直陪着他走下去。 裴舟白自嘲的笑了笑:“这样想想,一辈子待在皇宫也没什么意思。这世间的光怪陆离,圣贤书从没告诉过我。” 他这话说的语重心长,两个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刚刚相遇时的城隍庙。 林挽朝回头看着他:“殿下为何突然这样想?” 他费尽心思成为正统储君,可辗转反侧,竟还不足以了解林挽朝的过去,甚至连和她一起进鬼市都要靠她保护。 “你和裴淮止之间,一定经历过许多这样的事。”裴舟白说:“好像做太子,也没那么有意思。” “太子可不是让你做着有意思的。”林挽朝回头凝视着他,眼底绝色里透着冷,她说道:“我们费了这么心思,死了这么多人,太子殿下却不想再坐庙堂?” “我只是……”他垂下眼,拿出林挽朝给他的匕首交了出去,说道:“不想一辈子,永生永世都离不开皇宫。” “皇后,她哥哥,甚至于当今圣上,为了坐上那个位置无所不用其极,都是为了长长久久的留在那个位置,离不开,便是有些人一辈子的执念。” 裴舟白看着她,心里是对“永远留在那里”这句话的恐惧,“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留在那里,真的好么?挽朝,如果是你,你会么?” 他想问,如果让你陪我一生一世的留在那里,给你想要的一切权势,你会留在那里么? 留在那样的黑暗中,面临魑魅魍魉,疯狗恶鬼。 “我会。” 远处一声鸟儿叫,空灵寂寥。 林挽朝笑了,问:“殿下想让我留在那里?” “是。”裴舟白看着她的眼睛,几乎是握住了濒临窒息时的浮木,鬼使神差的说:“做世上最尊贵的女子,留在那里,你愿意么?” “愿意。” 裴舟白眼底一亮,“当真?” “但,你说,最尊贵的女人是什么?皇帝的女人?被权力驯化后,留在你身边的娇饰?” 林挽朝眼底依旧是笑,隔着暗夜的神情让人难以看清,她一字一句的说出了自己心底的话。 “可在我心里,那样的女人,并不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城隍庙里有风淌过,掠过满殿鬼怪神仙,最后拂在林挽朝的面上,惊动她鬓角的发。 唯一一动不动的,是她看似清澈的风骨和面容。 只有林挽朝自己知道,这样明艳的皮囊剥落后,便是森森鬼骨。 “什么意思?” 林挽朝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良久,她接过裴舟白的匕首,转身就要离开。 “殿下回去好好想想吧,如果只有拿你最想要的东西留住我,你会不会愿意。到时,再同我说,一辈子留在皇宫究竟好不好,那才是你心中真正的答案。” 裴舟白看着她渐行渐远,只是恍然的站在原地。 他想着她的话。 “皇帝的女人,并不是最尊贵的女人。” “拿你最重要的东西来换我留下,你愿意吗?” 裴舟白眸中一点点浮上错愕。 林挽朝说的是…… 帝位。 —— 刺史府。 卫荆从屋顶上跳下来,郁闷的坐在了端端正正值守的策离身旁,看他还是闷生生,仰天长叹了口气。 “大人的眼睛看不见了,我这心里,也跟看不见了一样,人生都灰暗了!” 策离有些无语,抱着剑声音冷淡:“上次,在京都你没买到清月楼的酒时,也是这么说的。” “但这次是真的!” 卫荆怒了努嘴,说道:“以前一天要听大人骂三遍,总觉得烦闷,但是现在大人待在屋子里,就那么坐着,话都不说一句,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烦闷。” 策离没说话。 他只知道,这样的裴淮止,他早就见过了。 当初在奴隶场,裴淮止便一直都是这般寡冷。 屋里,裴淮止摸索着站起来,白纱覆眼,发丝微微散乱的垂着。 他小心翼翼的伸着手在半空中探着,一步一步的走向茶桌。 却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一步还没迈出便踩了空,就要摔下去。 还好,下一瞬,有人扶住了他。 裴淮止几乎是下意识的,攥紧了那人的手,冰凉如玉,沁入骨髓。 “裴淮止,我在。” 她的声音听着冷淡,却是浮着一丝令人心安的暖。 是林挽朝,她回来了。 “我……”裴淮止的手指微微一缩,他有些无言以对的狼狈和落魄,如今竟是连倒杯水都做不到。 “阿梨去了哪里?” “我去了鬼市,找了那里的幽医,他说能帮你治好,明日入夜,我带你去找他。” 林挽朝话语里是微妙的喜悦和庆幸,她为裴淮止倒了杯热茶,扶着他坐下。 “这几日,那些盐商情况如何?” “和你猜想的不错,那些盐商一听朝廷有意为叶家翻案,便纷纷来找沈汒表明忠心,说自己肯为叶家作证,走私贩盐乃是诬陷,甚至还有人拿出了近十年来叶家各大盐庄所有盐品的出运记录,都是为了能够让朝廷信任,继任叶家。那些被重查的监察和沿路州府,一听有人要治他们玩忽职守之罪,纷纷拿出了多年来叶家运货途经时的所有的文牒记录。” “本就是漏洞百出的局,经不起查,倒也正常。” 林挽朝推开窗,此时已是快要天亮,天边破晓。 林挽朝看见窗边一棵枝桠生出的绿芽,扬起了笑。 “等到你能看见了,梨花也就开了。” 第183章 李絮絮这个污点,没有了 京都雪才刚化,梨花到开还早,薛行渊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院中的小梨树长得如何。 他小心翼翼地修剪着枝桠,婢女奉上的热茶尽管放凉了也没顾上喝一口。 薛玉荛到了,她眼底思绪不宁,终于是鼓足了勇气想要跟薛行渊坦白,只是还没走近,神色忽然变得错愕。 “哥!” 她看着薛行渊褪去铠甲之后,脖颈和胳膊上露出的伤痕有的已经变成了灰褐的疤痕,有的还微微绽着粉色的肉棱,没有长好。 薛行渊瞧见了妹妹眼里的心疼,抬手擦掉她圆润脸蛋上的眼泪,又伸手拨乱她的头发。 “傻丫头,打仗哪有不负伤的?” 只是这一次心急了些,险些就回不来了。 “哥,明明你……当初可以不用去的。” 薛行渊一怔,默然的垂下了眼。 连薛玉荛都知道,他去,是为了林挽朝。 所以前几日凯旋而来,迫不及待地进宫就要面前陛下提赐婚之事。 却没想到宫中内侍说,陛下近日龙体微恙,暂时无法再理政事。 赐婚之事,先行延后。 他也只能颓然回府。 “哥,我有事跟你说。” 薛行渊一怔,收回视线,转身端详着面前已及人高的梨树,漠不关心的问:“李絮絮?” 薛玉荛诧异:“哥,你都知道了?” “早就听说了。” 从回京都的第一日,他就听说瑞王府全府上下被诛,瑞王世子妃畏罪潜逃。 可还没逃出去,就被薛府大小姐杀了。 薛玉荛讪讪地垂下了头,像是认错:“那你……会不会怪我?” “若不是裴慕渊,她早就死了。死在你手里,娘也算是血仇得报。玉荛,我不会怪你。” 李絮絮…… 薛行渊仔细地修剪着梨树的枝桠,他想起与李絮絮初见时,见到的那双质朴又单纯的眼眸。 漫天星辰之下,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让少年是的他,初来边疆的绝望和茫然全都烟消云散。 可是,一切都是骗人的。 她只是为了复仇,才故意接近自己。 死不足惜。 薛行渊嘴角扬起笑,他怎么会怪妹妹呢? 以后所有的光景里,再也不会有李絮絮了。 这个污点,彻底被抹除,就像是从来没出现过。 他只愿此生,再不负林挽朝。 —— 茶盏被狠狠的摔到地上,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水溅到跪着瑟瑟发抖的婢女身上。 “小姐,小姐你消消气!” 齐玉荣无法平复,红着眼,发泄一般继续砸着面前所见的物什。 “薛行渊!你凭什么……凭什么一纸退婚书就将我弃如敝履?!我是正一品太师之女,你有什么资格?” 许久,齐玉荣才终于失了力气一般,跪倒在地上。 几日前薛行渊入宫之事人尽皆知,却不是求什么别的东西,而是一桩婚事。 齐玉荣当时听说,还以为……还以为是薛行渊迫不及待的想要娶她。 可没想到,那天下午等来的,却是薛府差人送来的退婚书。 齐玉荣当即便撕了退婚书,提着剑想要到将军府问个究竟。 可齐太师却只是冷着面容,让人将女儿关在了别苑里,哪里也不准去。 齐玉荣甚少哭,长这么大,不管什么东西都是上赶着到面前,除了娘过世的时候。再哭,就是薛行渊成亲的时候。 这一次,却是眼泪跟断了线一般。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他都要放下他了。 父亲甚至为自己安排了与定王世子的婚事…… 可薛行渊却向父亲提亲,说要娶自己。 她盼啊盼啊,还以为自己终于是盼到了他回头看自己。 等到整个京都都知道她齐玉荣要嫁给薛行渊了,他又送来了一封退婚书。 她,齐玉荣,成了满京都城的笑柄! “我是他手里的玩物么?需要我齐家助他回三品位时,便要娶我;功成名就凯旋之时,便就要退了我?!薛行渊,你凭什么?!” 齐玉荣站起来,拿起剪子,不顾婢女的劝阻,冲过去将绣了几个月的婚服剪了个零碎。 “李絮絮惯着他,他还真当自己是个值钱的男人了?!” “小姐,您消消气,再气坏了身子!” “查到他到底求的是与谁的婚约了么?” “没……没有,那些太监嘴严得很。” 齐玉荣眼底猩红,死死憋回眼泪。 “别让我知道那个贱人是谁!”她薄唇轻颤,越想越委屈,“爹也不帮我,这几日不是日日往宫里跑就是闭门不见人,陛下都不理朝政了他还跑去做什么?也不管管我的事!” “我当初说了让你不嫁,你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非让我应了他的提亲么?” 门外传来一道苍老稳重的声音,婢女纷纷恭敬退到一边。 “主君。” “爹!” 齐重刚从宫里回来,还着着玄色朝服,纱帽之下的头发花白,眸色暗沉压抑,看见女儿的一瞬又多了几分柔软。 他继续说:“如今他又要退婚,怨得了谁?” “爹,他就算是欺负我也就罢了,可他这样做,就是在打太师府的脸啊!” “他既然敢退,说明是得了陛下准许,恐怕几个月前他主动请缨前去领兵平定西北,就是为了此事。” 齐太师一双眼睛猝了风雪一般,没什么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你若是嫁不得他也好。” 齐重轻扫了一眼婢女,婢女忙领着人将一地狼藉捡拾干净。 随后,齐重眼中多了几分宠爱,说道:“爹爹为你寻一门更好的亲事便可。” “爹,我不要!” 齐重拧了拧眉:“难不成你现在还要嫁薛行渊?” 齐玉荣坐到了榻上,抱着膝盖,眼神委屈悲愤。 “女儿已经十九了,又被退了婚,如今还有哪个好儿郎肯娶我?” 齐重叹了口气,对她说:“有爹爹在,娶你的人能排到京都城外!” “可是又有几个人真心对我?不都是因为想要攀附父亲的权势。” “那又如何?不然你要一辈子不嫁?” “不嫁就不嫁!不如让我接了爹爹的位置,做个女太师,一辈子压薛行渊一头!” 本是女儿家气急了的荒唐话,齐重听后,眼中却浮上一层凝重。 “玉荣,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第184章 她要的,只有权利 齐玉荣一愣,看到父亲的神情肃穆且认真,不由说道:“爹,我……我只是气话。” “不。” 齐重眉眼凝重,叫人闭上了房门,这才开口。 “从前这朝堂三足鼎立,为父也从来没有依附过谁,只知一心为民,带着先皇圣明在朝为相。如今,大局已定,三方势力即将归拢,我也知若不择良木而息,林府……危在旦夕。” 齐玉荣神情不解,父亲以前,很少跟她说这些。 这几日进宫,是为了替太子殿下平定是非。” 那些是非,便就是向着其他势力的权臣们。 裴舟白之所以将这件事交给齐重,便是因为,齐重不属于任何一方。 可如今,齐重便是站在了东宫一门。 “我原本,是想荐你入东宫为妃,只要有父亲在,他日太子殿下登基,你也可安然无虞。” 齐玉荣始终听着,眼底震惊不断。 看来父亲早就替自己谋划好了一切,他一早就知道,薛行渊不会娶自己。 “可现在,为父不这么觉得了。女子,永远压不过男人。”他眸中一点点凝起沉重:“除非,让女子走上男人那个位置。” 齐玉荣这时候什么哭也顾不上了,她一把抹了眼泪,跑下床,来到父亲身边,张口欲言又止。 “父亲是让我……” “为父这把椅子,交给谁都不放心。” 齐玉荣不可置信:“我?” “玉荣,你不知如今朝政,可若想承袭为父的位置,光靠你我是不够的。” 齐玉荣声音果决,说道:“父亲,只要能达成目的,任何人,任何事,我都愿意去求。” “好。” 齐重便是在等齐玉荣这句话。 因为他知道,女儿性子桀骜,自然不会轻易甘居人下。 尤其还是……她。 “我要你,跟随林挽朝。” 齐玉荣面色猛的怔住,松开了拉着父亲衣袖的手。 “爹,你说……什么?” “林挽朝如今虽只是大理寺少卿,可爹笃定,她志远不在此。太子殿下能有今日,全靠她在背后推波助澜,且——日后新帝登基,她一定不止是大理寺卿。” “我不!” 齐玉荣这辈子,最讨厌的女人除了李絮絮,便是那个林挽朝。 当初,第一个抢走薛行渊的,便是林挽朝。 “你还要因为一个男人,从而置林家与前途未卜之中么?” “我……” 齐玉荣一点点的垂下眸子,死死的捏住了拳头,只听见齐重继续道:“那个女人,原本不过是陛下的一枚棋子,却没想到,能先后扳倒钦天监和东宫,让裴淮止那种生性多疑的妖孽都为之信任,绝不是等闲之辈。” “玉荣,跟随林挽朝,齐府才能新帝手下,真正的安然无虞。” 跟随,林挽朝。 齐玉荣将这句话,一遍一遍的呢喃着。 父亲说的对,她与林挽朝之间所有的仇怨,不过是因为一个可恶的男人。 可如今,难不成还要因为那个男人,赌气将齐府的将来都抛在脑后? 不可能。 齐府,从来没有这样的蠢货。 —— 蛊森带着京都最新的消息而来,说道:“齐太师同意了薛行渊的退婚。” 裴舟白有条不紊的下着面前的棋,只是一个人而言,多少有些无趣了。 “蛊森,坐下陪本宫下一局。” 蛊森一怔,看向那棋局,已经是快到收尾,但还是说:“是,殿下。” 他继续说:“如今,薛行渊是亲手斩断了自己唯一可能攀附上的势力,到时,只需殿下微微添把火,他便能忠心归属。” 裴舟白落下一子,说:“他娶不娶齐玉荣,镇边军都是本宫手里的。” 蛊森笑了:“只是没想到,薛行渊竟然真的会为了林少卿,放弃掉齐太师这么大的靠山。” 裴舟白堪堪就要落下的一子,忽然停在了棋盘之上。 蛊森看着那棋子,猛的一怔,急忙起身拱手而道:“殿下恕罪,是属下口无遮拦。” 裴舟白将那子落下,似是收起了方才的冷意。 “蛊森,你觉得薛行渊爱林挽朝么?” 蛊森颤着眼睫抬起眸来,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你不必怕,说实话即可。” “他……”蛊森咽了口唾沫,说道:“人和人的感情多是荒谬离奇,他之前心爱的女子是那李絮絮,如今却看似……又爱上了林少卿。” “那裴淮止呢?他是真心喜欢林挽朝么?” “裴淮止,对林少卿也是从没有过的……” “蛊森,你错了。” 裴舟白的手扣在放棋子的竹篓之上,不自觉的加深了力气。 “他们,一个曾经弃了林挽朝于不顾,辜负她三年等待;一个,则对她一开始就是利用,那样根本不算爱!” 裴舟白眼角凝成血红,他盯着蛊森,一字一句的说道:“只有我,从头到尾,只有我的心里全是她。” “她说,要我最重要的东西,只要我给她,她就能永远留在我身边……那一刻,我开始想,我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帝位,还是为了她。我想来我想去,才忽而明白,我是为了她啊,为了能在吃人的东宫里有个人与我同行,就算不做皇帝又如何……” “殿下三思!”蛊森登时重重的跪了下去,“殿下,万不可将北庆大统随手置于他人呐!” 裴舟白缓了语气,松开了几乎被握到变形的竹篓,释然一笑。 “一定要有交换,她才肯来陪我。可裴淮止什么都没给她,她却依旧满心满眼都是他……我不明白,我究竟哪里不对。” 裴舟白在一片斜阳中,望向墙外天。 蛊森试探的问道:“属下宁死,帮殿下杀了裴淮止。” 裴舟白收起视线,将没下完的棋子不紧不慢的收回棋篓。 “不用。” 他笑了笑:“之前伤裴淮止,是多此一举了。” 蛊森不解的皱起眉。 裴舟白说:“那一夜,我看见林挽朝的眼睛,里面没有别人,就连裴淮止也没有,只有权力。” “她,要的,从来只有权力。” 第185章 挑拨离间 裴舟白起身,理了理衣袖,说道:“走吧,去见见裴大人。” * “大人,我同你讲哦,扬州城的人还真是有钱。上次烧掉的云雀阁,这才几日啊,便又开始重建,比之前的更要奢华繁杂呢!” 卫荆来了江南不到半月,话里就夹杂了些扬州口音。 裴淮止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晒太阳,头一次觉得卫荆的碎碎念这么让人赏心悦耳。 即使是看不见,却依旧心安。 卫荆碎碎叨叨的正准备继续说,见从门外而来的人,登时瞪大了眼睛,跳着站了起来,恭敬道:“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我来看看裴大人。” 卫荆不解的瞪大眼睛,下意识看向自家大人,他倒是怡然自得,还是那么悠哉的躺着。 裴舟白抬手遣下了卫荆,卫荆不得已退到了远处值守。 他看着自家大人和太子殿下,总觉得气氛微妙,不对劲。 裴舟白看着裴淮止,眼中不可微察的闪过一丝轻嘲。 “裴大人,即使眼目不明,却依旧悠然,这份心境,本宫比之不及。” “呵……”裴淮止笑了笑,将盖在脸上的蒲扇拿了下来,纱布之下的面容带着轻轻的笑,如画中仙。 “太子殿下的心境才让微臣佩服,深夜跟随,与下官夜查鬼市,可真是为臣为民,操碎了心。” 裴舟白面色一凝,目光冷了下来。 “裴大人的爪牙看来不少,尽管人在府中养着伤,也什么事都逃不过你。” “殿下这话说的,我是眼睛瞎了,耳朵又没坏。” 裴舟白挑了挑眉,隐忍着愠怒,说:“本宫以为,裴大人该尽心养的应该是舌头。” 这张嘴,甚是讨人厌。 “殿下今日来,不会只是为了看看微臣的舌头好不好的吧?” “自然不是。”他坐了下来,颇为自觉的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藏着心眼:“林少卿这几日忙前忙后的为了叶家翻案,进展飞快,如今已经得了一堆推翻走私罪的证据,他日回了京都,就能还叶家一个公正。本宫只是在想,她心里恐怕也只有权力,裴寺卿你……不怕么?” 闻言,裴淮止难免失笑,他目光空洞的投向说话的人,仿佛能看见他一般,意味深长。 “太子殿下,我怕什么呀?” “怕她,恐怕会为了权力,一脚踢了裴大人。” “是吗?那我可得抱紧点林少卿的大腿了,待他日她功成名就,就是想踢了我也得费些力气。” 裴舟白看着他不为所动,问:“裴大人不急?” “不急啊。”裴淮止闭上眼,悠哉悠哉,“我这人呐,向来命不好,急也没什么用。” 裴舟白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一阵熟悉,嘴角弧度不变,压低了声音问:“如今,大理寺也由林挽朝接手,我怎么感觉,是她在拿你当棋子?” 裴淮止神色一动,坐了起来,面向裴舟,道:“殿下可真是慧眼,连这都看出来了!” 裴舟白面色霎时凝固,尴尬的垂下了眼。 他卑劣的心思,在裴淮止面前无所遁形,被揭露无遗。 “太子殿下?” 林挽朝走了进来,发现裴舟白脸色有些白,裴淮止则又是那副欺负到别人时嘚瑟的笑,问:“你们在谈什么。” 裴淮止开口:“殿下对臣子体贴入微,此番特来探望于我。” “是吗?”林挽朝不知是真没看出来所以然来,还是故意顺着裴淮止的台阶,问:“方才瞧见云昌国的婢女去为云昌王姬抓风寒药,殿下可去看过了?” 裴舟白站了起来,勉强提起了笑。 “她无大碍,只是有些水土不服。”他看见林挽朝手里的面具,知晓今夜是要再入鬼市,不由眸中涌上担忧,“挽……林少卿,切记万事小心。” 林挽朝笑着点了点头:“微臣多谢殿下挂心。” 裴舟白离开,林挽朝收回视线,回头看裴淮止。 “大人说实话吧,太子殿下来做什么?” “不知道,莫不是……打秋风的吧?” 林挽朝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如今殿下早已不是曾经的东宫傀儡,大人说话还是谨慎一些。” “阿梨,许就是实话呢?”裴淮止笑了笑:“我这双眼睛到底是谁害的,不还是未解么?” 林挽朝坐下,想起他,眸色深了几分。 —— 就要入夜,扬州城里开始宵禁,街上空无一人。 林挽朝为裴淮止准备了面具,两个人装扮了一番,上了同一匹马,往竹林深处的鬼市而去。 这一次万事齐全,几乎是很顺利的进入了鬼市。 裴淮止牵着林挽朝的手腕,两个人走在拥挤的鬼市街道。 即使是裴淮止盲了,可周遭的肃杀之气却没有减轻半分,那些上次纠缠裴舟白的那些妖魔鬼怪不敢上前半分。 林挽朝来了医馆,推开门,和裴淮止一同进入。 那幽医一早就等着了,正在桌子上调配着什么,看见他们进来也不抬头。 林挽朝将裴淮止扶着坐下,随即走到幽医面前,将剩下的九锭金子放在了桌子上。 “人和钱,我都带来了,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姑娘乃是守信之人,现在就可以。” 他拿出个脏兮兮的小破碗,里面盛着浑浊的水,不知加了什么,闻着就有些反胃。 这还不够,那幽医又从一旁的坛子里随手抓出一只蝎子,摘去头,将尾巴放在手心捏成一团丢了进去。 林挽朝微微挑眉,回头看裴淮止,笑道:“裴大人,记得你爱干净,待会儿可得忍一下。” 裴舟白凝起眉,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 “什么……意思?” 林挽朝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听到门外骤然安静,她笑容褪去,抽出匕首警惕起来。 果然,外面传出卫荆拔剑的声音。 “你们想干什么?!” 那幽医则是不慌不忙,端着那碗药摇摇晃晃的从柜台后走出来,一边说:“姑娘既然惹了事端,便去远些地方解决,可别毁了我这医馆。” 裴淮止当即想要站起来,却被林挽朝按住肩膀又坐了回去。 “你好好医治,我去外面替你守着。” 第186章 我永远会在你的身后 林挽朝推开门,有阴风吹起她鬓边的发,她则是不紧不慢的跨过门槛,看着视线所及的一幕。 远处,鬼市商客尽数逃散,方才热闹的街面此刻空空荡荡。 卫荆抽出横刀护在台阶之下。 面前,是一排十几个带着鬼面的杀手,个个手中都拿着形态各异的武器。 一片杀气腾腾。 只见他们中间放着一把椅子,上头坐着个矮小的身影,翘着二郎腿,信誓旦旦。 是那日卖花的女侏儒。 只是今日,她手里没抱花。 林挽朝拿着匕首没动,末了皱了眉笑道:“不是吧,没买你的花而已,带这么多人来追杀?” “哈哈哈哈哈!”女侏儒大笑起来,声音透着幼童的清脆,更显得诡异。 下一瞬,笑声猛的停止,浮上阴冷。 “林挽朝。”她一字一句的念道:“等了你这么久,终于找到了你!你不知我今日找你是所为何事?” 林挽朝不知这些人,为何每次动手前总有这么多的废话,真诚的摇了摇头。 侏儒女咬着牙,恨恨的摇了摇头:“我唯一的弟弟,就是死在你的手里。” 林挽朝眉眼不动,偏了偏头。 “我杀过那么多人,你说的弟弟,是哪个?” “漠北十二人屠,哭笑无常,便是死在了你的火药之下。” 林挽朝扬了扬眉,似是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啊,那你今日来是……报仇?” “废话!”童真的声音因为愤恨而有些嘶哑:“看不出来么?” “看出来了。”林挽朝语气像是哄小孩子一般,“那,昨晚忽悠我买花,也是因为想弄死我?” “是,我早就听说你来了江南,却没想到果真江南鬼市上碰到了你,看来是老天给我机会,让我亲手给弟弟报仇!” 卫荆看着这小侏儒故作凶狠的样子早就想笑了,逗趣一般的说:“我们能杀了你弟弟,自然也能杀了你。” 如此挑衅,侏儒女不由深吸一口气,阴恻恻的说道:“是么?那便……走着瞧吧。” 霎时,冷风乍起,黄沙漫天。 本就破败的医馆,此时更加摇摇欲坠。 屋外刀光剑影,飞沙走石,金石相击,有血溅起。 屋内,一片安静,浮动着汤药诡异的味道。 裴淮止的手指深深的扣住椅子,痛苦的全身都在发抖。 林挽朝像是有所感应,只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她冲卫荆道:“今日说什么,也要护住了你家大人。” 卫荆将剑抵在胳膊上,迈开步子,认真起来:“遵命!” 说罢,他甩着横刀迎了上去,劈开蜂拥而至的杀手,刀起血溅。 这几个江湖杀手还不是卫荆的对手,可卫荆能护得住自己,却无暇顾及林挽朝。 有个杀手趁着卫荆分身乏术,提着双板斧飞身向林挽朝砍去。 林挽朝不慌不忙的抬手,腕箭几乎是一瞬间,穿过那彪形大汉的脖颈。他双目圆睁,顿时狠狠的摔了下去,血喷了一地。 侏儒女咬了咬牙,冷冷的看向尸体。 “废物。” “林少卿,当心!” 林挽朝再看去,那侏儒女步伐诡异的朝自己冲来,像极了丹阳城的女剥皮手步法。 如果是第一次见,林挽朝一定避不开。 可如今,林挽朝早就摸清了那步法。 她一动不动,盯着那移形换影一般的脚,伸出腕箭射了出去。 原以为会射空,可没想到侏儒女的步伐正好迎上那腕箭。 待她看见箭矢时,已是近在咫尺再,急忙调转方向也来不及了,腕箭钉入胳膊。 侏儒女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见林挽朝乘胜追击又发射腕箭,便急忙躲在了一具尸体身后。 卫荆虽将杀手除了大半,此时却已经有些体力不支,气喘吁吁。 “这会儿策离要在就好了,虽然都不是高手,可架不住人多啊!” 林挽朝则是与那侏儒女对峙着。 “你……不是传闻你不会武功吗?” 林挽朝挑眉,纤细身形隐在身后跳动的青色幽光中,鬼面之下的真容让人不由想入非非。 “是啊,我这不是武功,只是一些机关暗器之术……要不然,怎么要了你弟弟的命呢!” “啊!”那侏儒女尖叫一声,吼道:“贱人,我一定要杀了你!” 她一把推开那尸体,手中拿出曼陀罗花擦拭过的飞镖,飞身而起,抱着必杀的决心掷了出去。 漫天银镖,如同天女散花一般,带着寒意直冲面门。 林挽朝心中一凛,避无可避,下意识闭上眼往后避闪。 可下一瞬,金玉带着冷光撕开夜幕,掠过林挽朝的耳边,划断了系着面具的绳子。 面具掉落,露出林挽朝的面容。 林挽朝缓缓睁开眼睛,只见金扇在空中绽出一个弧线,尽数斩落飞镖。 漫天飞镖,像是鹅毛白雪散落一地。 身后一阵松木香气,不必回头,她也知道,是他。 一阵温柔的声音开了口,带着笑意。 “阿梨,莫让血,脏了你的衣角。” 林挽朝眸色亮了起来,唇角微扬,本就昳丽的五官愈发明艳。 她狡黠的抱起胳膊,看向地上惶恐不解的侏儒女,扬了扬下巴:“不怕死的,尽管来啊。” 卫荆闻声回头,看见裴淮止面上的白纱已去,此时一双眼眸漆黑如魅,不由喜出望外。 “大人。” 大人? 侏儒女还没猜透这人是谁,只是没想到林挽朝带着的这个瞎子会是这样的高手。 此刻她深知不敌,准备偷偷逃离。 可刚没爬出去几步,裴淮止眸色一冷,抬手用内力金玉扇带起脚下的毒镖挥了出去。 霎时,毒镖尽数穿过侏儒女的身体,只几下,她便面色发黑,七窍流血,挣扎几下就不动了。 与此同时,卫荆也解决了最后一个杀手。 林挽朝这才缓缓回头看过去,清透明艳的眼撞进他乌墨般的双眸。 明明只是十日的光景,林挽朝却好像是隔了漫长的光景,终于是再见到了他的眼眸。 四周浮起浓重的血腥气,可他们却早已习以为常,两两相望,相视一笑。 “裴大人,恭喜,重获光明。” “林少卿,多谢你——鼎力相救。” 第187章 吃醋 裴淮止收起扇子,握紧了林挽朝的手,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 一地的尸体和满目血红,裴淮止忽然弯腰,将林挽朝横抱起来。 林挽朝骤然失重,下意识的圈住了裴淮止的脖子。 “你……”林挽朝面色微微凝滞,呼吸颤抖:“你做什么?” “地上太脏,怕污了你。” 林挽朝耳根子像是被鬼市的风吹的通红,她别过脸,挣扎的想要下来。 “就这么几步路,哪里用得着这样。裴大人,放我下来……” 裴淮止没应,抱着她就往前走,踩过黏腻的血水,林挽朝的白衣未曾沾染半分。 —— “太子殿下,时辰不早了,歇息吧?” 裴舟白靠在屋里的书案旁,手里握着本古籍,只是目光越过半开的窗子,空洞洞的望着漫天星子,摇了摇头。 蛊森欲言又止,最终只好先行退下。 直到门外传来声音,是小厮在府门传话,说林挽朝回来了。 裴舟白一顿,后知后觉的抬起眼,急忙站起来往外而去。 只是还没到,便看见沈汒错愕的站在院子中间,顺着目光看过去,裴舟白也停住了步子。 只见裴淮止抱着林挽朝,从远处一步一步而来。 沈汒先反应过来,急忙提起笑,迎了上去。 “总算是回来了,裴大人的眼睛好了?” 林挽朝的手死死的捏着裴淮止肩膀上的衣料,冷凉的夜里也汗涔涔的,她力气比不过裴淮止,只能一遍遍低声让他把自己放下来。 “裴大人,松开,我自己走!” “怕什么?”裴淮止声音里带着笑,对沈汒说道:“林少卿夜查鬼市为本官医治,伤了腿脚,要早些休息,还望沈刺史屏退院中闲人,别打扰她。” 一旁的裴舟白一点点垂下眸,眼中冷意凝成,冷笑了笑。 “裴大人还真是体恤下官啊。” 沈汒又闻声看向裴舟白,怎么太子殿下这话听着也怪怪的? 裴淮止笑了,侧眸看过去,挑了挑眉:“哦,太子殿下也在这里?瞧瞧,我这眼睛刚刚治好还有些不便,都没看见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话说的恭敬,语气却是极度敷衍,甚至身子都没偏半分。 “我自然不会怪罪你,只是裴大人,眼睛不好,还是最好不要照顾林少卿,免得拖累了她。” 沈汒诧异的瞪大眼睛,手指抵住震惊的嘴。 这两人的火药味,是一日比一日重了。 如果都快炸到人眼前了。 论阴阳怪气,裴淮止自认还没人能比得过他。 他只是轻轻一笑,得意的弯了弯眼睛。 “那怎么办呢?阿梨啊,就偏偏喜欢被我照顾。” 林挽朝疲惫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索性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裴舟白的眼中风雪欲催,手指微微收紧。 进了屋子,裴淮止才将林挽朝放在了榻上,替她脱去了沾染鬼市之路泥泞的鞋子。 林挽朝皱起眉头,语重心长道:“裴舟白是东宫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和他如此针锋相对,就算暗杀你的人真的是他,倒也不足为奇。” 裴淮止没说话,就在那忙活。 林挽朝着了急:“如今形势不比从前,你还是将张扬的性子收收才好。” 裴淮止依旧没声音,往桌子前走去。 “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不应声啊?” 裴淮止倒了杯茶拿过来,递到林挽朝面前。 看着她忧心的眼睛,裴淮止这才开了口:“说这么多,口渴了吧?” 林挽朝一怔,被他搪塞了,却又不得不接过杯子。 裴淮止抱着胳膊看着她喝茶,没走,眼中带着略微懒散的笑意,声音却有些冷:“他心悦你?” 下一瞬,林挽朝口中的茶水差点被咳了出来。 她肩膀微颤,好容易才稳住身形,抬头时眼角都带了几分泪。 “你……你……” “我怎么知道?” 林挽朝哑然,对,裴淮止怎么会知道? “今日下午,他来,看似是打秋风,实则呢,是挑拨离间。” 林挽朝神色一紧,不明道:“挑拨离间?谁和谁?” 裴淮止翻了个白眼:“还能是谁?自然是……”他向前一步,微微俯身,对上她瑰丽的眼睛,说:“我们之间。” 林挽朝被他近在迟尺的眼睛盯的有点紧张,不由向后退去。 可刚向后一步,裴淮止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脚踝,将其拽了回来。 林挽朝没扶稳,整个人向后倒去,却稳稳落入裴淮止的另一只手里。 门外春风浮动,流苏摇曳,万般寂静。 他就像是在抱着她,潮热的呼吸都格外近。 裴淮止视线下移,目光落在林挽朝殷红的唇上,心里被这张丽得惊人的面容再次震撼。 “所以,我知道,”他的眼睛再次与她交集,说道:“他一定是心悦你。” “而且,你也知道。” 林挽朝白皙的脖颈微微跳动,她心神有些乱,避开了视线。 “我知道。” 她顿了顿,又丝毫不惧的对上了裴淮止的目光,“从小到大,喜欢我林挽朝的人多了去了,这不重要。” “不重要么?”裴淮止偏头看她:“裴舟白是东宫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对他的心意置之不理,他将来公报私仇倒也不足为奇。” 他学着她的语气,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 林挽朝眸中如秋水,秋水深不可测,微微涟漪。 裴淮止只有一个想法……太招人。 “裴大人这是……吃醋了?” “是,吃醋了。” 裴淮止回答的倒是很诚实,覆在她身后的手隔着衣料,微微一动,瞧见她的耳根泛红。 “那林少卿呢?这是害羞了?” 林挽朝挑了挑眉:“试问……”她看向他握着自己脚踝的手,说道:“这样的情况下,哪个姑娘能不害羞?” “哦。”裴淮止点了点头,“当初,是谁说,嫁为人妻多年,耳濡目染。我还以为,你不会害羞。” 他掌心轻轻动了动,林挽朝神情微微一动,强忍着心底的波澜,迎着他的眸子,像挑衅,更煽风点火。 “裴大人还准备抱着我多久?” “你不喜欢?” 林挽朝笑着:“我若说不喜欢呢?” “那你就是,心口不一。” 第188章 只属于她 裴淮止总能摸索出林挽朝的心思。 就像现在。 她其实,很喜欢这样。 林挽朝忽然抬手,圈住了裴淮止的脖子,把脸靠在他的肩膀,闭上眼睛,肆无忌惮的闻着他身上的松木香气。 从开始若有若无、丝丝缕缕,到如今,就只属于她。 裴淮止浑身一僵,任由林挽朝抱着,陷入了错愕,他……原本只是想仔仔细细的看看林挽朝。 太久没有见到她了,尽管每夜都会在心头临摹她的面容,却还是想要仔细的看看。 林挽朝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声音轻浅:“裴淮止,以后不会再有人抛弃你了。” 裴淮止神色一顿,他今日同裴舟白说的那句话,她听见了。 【我这人从小命不好,总是被抛弃,急也没什么用。】 “就像在西梧山,我抓着你的剑,一步步离开悬崖,你也没有抛弃我。” 闻言,裴淮止眉眼中绽出一抹柔和的笑。 他顺势,搂紧了林挽朝。 时间静谧了很久,直到他们之间一丝寒凉都被人与人的温度代替。 “阿梨……” 他只是轻轻的喊了她的名字,再也没说其他的话,但是林挽朝也没问。 有时候,有些话,就浅尝辄止,便是恰到好处。 余下的,皆在不言不语之中。 —— 翌日天蒙蒙亮,林挽朝便醒了。 裴淮止不知昨夜何时离开的,替她盖好了被子。 她推开门,莲莲正好端着热水来了。 “小姐,你醒了。” 林挽朝点了点头,她看着天边金光散开,宛若古书中记载的佛壁,惊奇的笑了笑。 “今日的天似乎比前几日都要好看一些。” 莲莲回头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说道:“可这几日不一直都是这样么?” “是么?”林挽朝笑了笑:“许是这几日守得云开,心境好了。” 为叶家翻案的证据如今均已齐全,只要待到回京,将其交由三法司重新审理,沉冤昭雪便是指日可待。 “这几日怎么没见十一?” “那些盐庄的老板日日都来,几乎把刺史府的门槛都踏破了,小郎君应是想避着点。” “等到叶家平反,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接手叶家了。” 裴淮止复明,冥婚案也已告破,叶家的案子水到渠成,便就也到了回京都的日子。 沈汒做东,想在离别之前宴请诸位。 他是个有眼色的,太子殿下在主位,而左边的上座,特意设了两把挨得近的椅子,是留给裴淮止和林挽朝的。 他吩咐的时候,心里默念,默念裴淮止别记恨他曾经口无遮拦,觊觎过林挽朝。 * 入了夜,江南街市一片繁华,是夜色也盖不住的华光。 裴淮止与卫荆几人前往处理些事,林挽朝便先自行前往。 沈汒也许是上次被烧怕了,这一次,他没有在闹市的阁楼上设宴,而是找了个四通八达的雅苑,寂静偏幽。 林挽朝倒是喜欢。 她见沈汒正在灯火之处宴请宾客,想等到裴怀止来了再一起进去,索性顺着一条斜径而上,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歇息片刻。 一处亭子就在湖心,安静又孤零零的立着,林挽朝走了过去。 只是还没到,便听到一阵琴音。 夜色中,朦胧的身影,衣衫飘动。 林挽朝看出,那是裴舟白的侧影,她垂下眸,就要不动声色的离开。 可是他却开口了。 “林少卿,如今这么怕我?” 他的声音很是清澈,透着一点黯然的笑意。 林挽朝一愣,募地,弯起一抹笑,走上前去。 “原来是太子殿下,我以为是别人,怕惊扰了,这才想要离开。” 裴舟白静静地听着她扯谎骗自己,自嘲一般地笑了笑,手指落在琴弦上轻轻挑动,阳春白雪的音调就那么飘了出来。 “林少卿不用骗我,我不喜欢听你说假话。从小,在我身边的人就常说假话,除了假话,便是恶语。不过还好,如今那些人……”琴音戛然而止,他抬眸看向林挽朝:“都死了。” 亭子里陷入死寂,两人各怀心事。 任由凉风吹拂着,仿佛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东西被隔绝开来。 忽然,裴舟白咳嗽几声,身形颤抖,攀扶在琴上,发出铮铮琴音。 林挽朝下意识的上前,取出丝绢递给他,“殿下,你……” “寒疾。”裴舟白接过丝绢,却没有用,只是轻轻的握着手里凝视,“从前做错了事,母后便会罚我跪在雪地里,直到冻僵了,晕过去了,才会被人抬进屋子,长此以往,就落了寒疾。” 林挽朝心下有些震惊,她凝着眉头,隔着夜色看见裴舟白虚弱的面容,问道:“能治么?” 裴舟白说:“也许,养着养着就好了。” “那殿下何不去看鬼市的幽医?” 裴舟白抬起眼,问:“你担心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么会不担心?” 裴舟白惨败的嘴唇弯起,笑了笑,点了点头。 “好,我听你的。” 林挽朝扶着他坐好,目光落在面前红木桌案上的古琴,问:“殿下喜欢抚琴?” “是,”裴舟白看着那块丝绢,不动声色地攥了紧,说道:“只是从前,东安门不准有琴声。到了江南,蛊森特意为我寻了这把琴。说来也巧,这是我第一次抚它,你就出现了。” 林挽朝不懂音律,只记得以前相思山庄里的七师父也喜欢听,以此怀念自己年轻时分别的恋人。 裴舟白见林挽朝没有说话,还以为是她不在意,默默地垂下了眼,“我不像裴淮止,拿的起刀能护住身边的人,只会这些附庸风雅之事。” “怎么会?”林挽朝手指轻轻拨动琴弦,想起七师父说过的话,复述道:“这世上,刀剑可斩思绪,但唯有琴音可寄托思绪。” 裴舟白的眼一点点看向林挽朝,眼底是一点小心翼翼的雀跃。 “你当真这样觉得?” “是。” 要不然,七师父怎么会那样爱琴。 她也喜欢七师父弹琴。 林挽朝又拨动一下,忽然心血来潮,看向裴舟白。 “这琴好学么?” 她的眼睛从来都是晦暗、深邃,此刻却是透出新奇,像一个好奇的少女。 第189章 不讨厌你 “好学,我来教你。” 林挽朝一笑,说道:“不用,基本的乐识我都知道,你只需要看着我,哪里有问题告诉我就好!” 裴舟白微微一迟,随即明了,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站了起来,换林挽朝坐过去。 “这分别是……”林挽朝手指分别搭在琴弦上,问裴舟白:“宫、商、角、徵、羽,对吗?” 裴舟白笑着点头:“对,挽朝真聪明。” 林挽朝一点点弹了起来,姿势暂且不论,只是本该如流水一样的音调在她手里却是磕磕绊绊,甚至弹错了好几个。 她勉强矜持的笑了笑,然后低下头继续努力调整。 裴舟白在身后看着她,忽然缓缓坐了下来,从身后揽住了她,握住她的手。 林挽朝忽然反应过来,猛的一滞,下意识想要躲开。 可裴舟白只是淡淡的说:“弹琴都是这样教的,别多心。” 林挽朝面色有些凝固,裴舟白却仿若无事的提醒她:“手放松。” 林挽朝闻言,缓缓松了手指。 她像是没了力气的木偶,任由裴舟白捏着她的手划过琴弦,这首曲子该有的音调也逐渐有模有样起来。 除了手,裴舟白离她实则不算亲密,他们之间,都能再塞下一个人。 可即使这样,林挽朝还是觉得有些难言。 “殿下……我……我学会了。” 闻言,裴舟白松开了手,淡淡的开口:“好,弹给我听听。” 林挽朝努力回想着刚刚的曲谱,还真是有了些雏形,起码不似第一次那样含糊坎坷。 一曲弹罢,林挽朝猛的坐直了身子,退到了另一边。 裴舟白的怀里,瞬时变得空空荡荡。 林挽朝这才松了口气,她拱手行礼道:“微臣多谢殿下传授。” 裴舟白没看她,手指划过琴弦,笑了笑:“你很有天赋,其实与我一样,不该是拿刀沾血的人。” 林挽朝垂了眸子,她何曾不想做一个平常人家的姑娘,父母高堂安在,没有这么多的腥风血雨……可那些,绝不会再回来了。 就像她,早就已经收不了手了。 “挽朝,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对裴淮止,和对我这么不一样?” 裴舟白的话将林挽朝从思绪中拉扯回来,她微微一顿,如实回答。 “因为我一开始就与他是盟友。” “不是……”裴舟白摇头:“不止是。” “因为……”林挽朝缓缓与裴舟白对视上,心中的疑虑翻腾,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问他:“那日刺杀裴淮止的人,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 裴舟白一顿,随即避开了视线。 “你还是不信我?” 他微微偏头,冷白如玉的脸庞淡然寂寥,额前几缕碎发垂下,显得孤寂又脆弱。 “我也想信你,可人的直觉有时候就是很准。况且,你会说谎——你也曾对我说过谎。” “谎言,有时是为了求生。” 裴舟白站起来,那双眼睛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无助又悲凉,“挽朝,以后我再也不骗你,求求你,别厌恶我。” 他这样祈求的望着自己,仿佛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而只是一个渴求原谅的可怜少年。 林挽朝眼中的锐利缓缓散去,只剩下无奈。 “你明明知道,从你在丹阳竹林救我的那一刻起,我就不会再轻易怪你。” 裴舟白眼睛亮了一点点,“所以,是不讨厌?” 林挽朝看他的眼神酸涩,声音沙哑,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缓缓点头。 “不讨厌。” 裴舟白笑了,知道林挽朝不喜欢他靠太近,急忙退开一步,只是脸上的笑始终不退,就连病气也散了几分。 “走吧,宴席应该也快开始了。” —— 沈汒已经是坐了好一会儿,戏台子搭好了,可这唱戏的青衣花旦却是一个都没到。 范小余也跟着奇怪呢,正准备上前与沈汒问问,可门口忽然传来通传。 却没想到,是林挽朝与裴舟白先到。 众人来不及多想,急忙起身恭敬行礼,齐声道:“恭迎太子殿下!” 裴舟白径直上座,才道:“入座吧。” 林挽朝环视四周,裴淮止却还没来。 卫荆和策离也不在。 大家还是不敢动筷子,毕竟一个角儿来了,还有另一个角儿未到。 林挽朝与裴舟白对视一眼,随即道:“裴大人还有公务要处理,吃些到,诸位先行用膳。” 此话一出,大家才松了口气,纷纷等着太子先动筷子。 “既然不来,就该早些通报,还要我等这么久……”诺敏正说了一半,便被泽渠制止。 只有泽渠知道,这中原的宴席,从来就不是奔着吃来的。 座上的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这异国王姬,竟然连裴淮止都敢得罪。 诺敏却不屑的昂了昂头,那个妖孽固然可怖,可如今他不是不在么?不在,又有什么可怕的? 林挽朝端起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重重的放在了桌子上,诺敏闻声瞪了过去。 林挽朝冷冷垂着眼,看都不看她一眼,“太子殿下,微臣以为,你那东宫以后可得好好吩咐御膳房,多备些吃食。不然,饿到诺敏王姬就不好了。” 此话一出,大家纷纷低头掩着嘴笑了起来。 本来当她是未来的太子侧妃,大家都对这个异国没规矩的王姬不敢驳斥,没想到忘了堂中还还做着个裴淮止亲手带出来的大理寺少卿。 听到她这话,众人此时隐隐有几分爽快。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吃的多?” 林挽朝这才笑着迎上她的视线,光是坐在那里的气场都能轻易碾压诺敏,更何况是这一抹笑。 “是啊。” “你……” “是我妹妹不懂规矩了,本王代她向林少卿致歉。” “你总是代她致歉,”林挽朝问:“是诺敏王姬自己不会道歉么?” 诺敏站了起来,攥紧了拳头:“林挽朝,你别太过分了!” “此时,你代表的不是你,是你们云昌国,我代表的也不是我,而是北庆,难不成,在两国大事上,王姬还是如此恃傲自居?” 林挽朝此话一出,就连泽渠脸色也变了变。 第190章 争执 择渠勉强一笑:“不过是姑娘家拌几句嘴,何必牵扯到两国大事之上?” 诺敏一听这话也觉得有理,鄙夷地收回视线,坐了下来,说道:“是啊,女子跟女子之间拌几句嘴罢了,林少卿还真是得理不饶人。还是说……你们北庆女人都这么小肚鸡肠?” 她还有话没说完,只是在看见裴舟白愈发阴冷的目光后,又深深的住了嘴。 哥哥的话或许还有可驳斥之处,可裴舟白只是一个眼神,诺敏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林挽朝却是一笑,若有所思的用手指划过杯沿。 “王子可能是搞错了,诺敏王姬可以与北庆任何女子拌嘴,却唯独不能是北庆女官。” 此话一出,堂中北庆的官员纷纷点头赞同。 女子和女子之间有什么争执不要紧,可别忘了,林挽朝是圣上亲赐的大理寺女官,那可不是两个女子之间的事了。 诺敏听出来了,林挽朝是拿官级压她。 不就是个四品女官,算什么东西? 诺敏知道自己吵不过这个女人,她求助的看向哥哥泽渠,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哥哥……” 泽渠沉默半顷,终于还是决定向着自己的妹妹,他抬头看向林挽朝,不紧不慢道:“既然林少卿要论官品,诺敏不日便就是贵朝太子妃,真要算起来,也该是您敬诺敏才是。” “我就说了,北庆女子,矫揉做作,小肚鸡肠也就罢了,竟还罔顾品级对我这么不敬不重,难道这就是中原女人的待主之道……” “够了!” 裴舟白半分都听不下去,他的声音虽然温和,却带着帝王之子不容置喙的威严之气。 “林挽朝虽只是官居四品,可她更是忠勇伯爵府唯一的嫡女,立下奇功无数,今后,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对她出言不逊,违者……”裴舟白望向诺敏,眸中风雪搅动:“本宫,定不轻饶。” 诺敏错愕又委屈的皱起了眉,她不敢相信裴舟白会在大殿这么多人面前威胁自己,威胁他未来的,第一任妻子。 还没等她站起来诉苦争辩,林挽朝却开了口。 “泽渠王子说的不错,太子侧妃的确比我尊贵……可既然如此尊贵,为何却如同乡野村妇一般,连口吃的都等不及?” 话落,林挽朝便已是轻蔑的迎上了诺敏的目光。 “你……你这个女人,明明我都已经收敛了,你却还要步步紧逼,是活的不耐烦了么?” “你收敛?我没记错的话,此番争执就是王姬先开始的,哪里有占了便宜就走的好事?” 诺敏一把甩开泽渠的手站了起来,指着林挽朝质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林挽朝轻轻饮了一口酒,神色平静,“只要王姬承诺,今后在北庆国境以内,对所有我朝女子敬重礼待,我便不追究了。” 诺敏心里跟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要不是泽渠拉着她,她现在就想冲上去撕烂林挽朝的嘴巴。 她凭什么如此理所当然的命令她? “要我承诺?做梦!该向我道歉的,是你!” 此时堂中不少人都一身冷汗,沈汒虽也不怕,但拿着筷子的手却是始终落不下去,只能空看着眼前的菜。 林挽朝却只是轻轻笑了笑,重新倒了杯茶,拿起杯子缓缓站了起来,往诺敏处走去。 诺敏挑眉,以为是她怕了,毕竟自己是将来的皇妃,看着她缓缓走来,不由得意的一笑。 “还算你有点眼色,只要你现在向本王姬恭恭敬敬的敬杯茶,我便也就大人不记小人过。” 话说到此,林挽朝已经是到了面前。 沈汒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可不觉得林挽朝是能规规矩矩敬茶的人。 “敬吧,让本王姬想想……啊!”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刺耳尖叫打断。 林挽朝将手里的那杯茶狠狠的泼到了诺敏的脸上。 诺敏整个人僵在原地,头发和脸都被浸湿,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这可是她特意挑选了许久的妆饰! 泽渠也猛然起身,拉过妹妹,眸中阴恻丛生。 “林少卿,你太过分了!” “过分吗?”林挽朝转手将杯子随手丢到地上,婉转一笑,“我给过她机会。” “可你也不该动手!” 诺敏这时也回过神来,指着林挽朝破口大骂:“你就是个疯子,和裴淮止一样,都是疯子!你就该和那个疯子当日一起死在火海!” 林挽朝不等她废话完,便一把推开挡在二人中间的泽渠,眼睛都不眨的一巴掌打了出去,狠狠地落在诺敏的脸上。 只一瞬,就被扇蒙了。 泽渠的眼睛错愕的睁大,扬手就要替妹妹报仇,可却在看见林挽朝平静又瑰丽的眸子时,手停在了半空。 林挽朝问:“泽渠王子这是打算对女子动手?不是你们说的吗?姑娘之间的误会罢了。” 诺敏这下是真的气疯了,她推翻桌子上所有的菜式,冲过去就要还手。 林挽朝不急不慢的后退一步,任由她被一群拉架的人拉住,在那儿歇斯底里的发疯。 然后,缓缓抬头看向了裴舟白。 果真,他只是对自己轻轻一笑,丝毫不管自己的未婚太子妃是如何被欺辱被打压。 林挽朝就知道,方才在湖心亭里那一场做戏,起作用了。 裴舟白对她,已是眼中无她人了。 “林挽朝,我一定要杀了你!” —— 裴淮止这才到了刺史府,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便往雅苑赶去。 路上,策离忽然从不知道哪个方向一跃而下,落在了裴淮止的马车旁边。 “大人,王爷已经快到京都了。” 轿子里,裴淮止笑意浅浅的把玩着手里的扇子,眼中闪过鄙夷。 “估计,他是听见消息了。”策离补充道。 裴淮止没说话,马车依旧慢慢的往前走。 策离想到了什么,不由垂下眸来。 “大人,这件事,确定不同林少卿坦白么?” 就连策离都知道,以林挽朝的性子,如果知道真相…… “不用了。” 裴淮止说:“尘埃落定,我自会告诉她真相。” 第191章 不对劲 宴席之上,林挽朝和诺敏的争执还没结束。 此时风声鹤唳,众人不敢走,更不敢吃,就那么干巴巴的坐着,生怕殿堂之上的太子动怒。 而泽渠知道,如果这事他介入进去,形势就不一样了。 诺敏见哥哥都不帮自己,又委屈又难过,脸火辣辣的疼,她口不择言的指着林挽朝骂:“贱人!我今天一定要撕烂你的嘴!” “你要撕烂谁的嘴?” 门外一道冷冽的声音传来,不大,却格外清晰,瞬间引得众人的目光齐齐的投了过去。 只见裴淮止从门外进来,遗世孤冷一般的身形,缓缓地停下,冷凉的目光扫视一遍在场的每人,最终落在了林挽朝身上。 随即,缓缓地,变得柔和。 诺敏也安静了下来,皱起眉头。 他怎么这时候来了? 诺敏害怕,不知为何,她每次见到这个男人,心里都会莫名的犯怵,仿佛他身上天生就带着血腥的味道。 此时裴淮止已经走到了林挽朝面前,目光斜睨,看着一地凌乱的狼藉,还有诺敏浑身的落魄,大抵是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的阿梨向来不会让别人欺负到自己。 裴淮止看着诺敏,瞧着她这样滑稽的模样,顿了顿,嘴角不由扬起讥讽的笑。 “几日不见,诺敏王姬风寒可好了?” 诺敏心里一抖,往后退一步,不知这个妖男为何突然这么问,他是什么意思? “好……好了。” “好了?”裴淮止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笑了笑,笑容令人失神,可诺敏却觉得心中一紧,隐隐觉得不安。 只听他又说:“可怎么好了之后,还多了撕烂别人嘴的后症?” 沈汒急忙放下了筷子。 女人吵架没什么好看的,但大理寺卿亲自下场,为了心爱女子与异国王姬吵架,这可是难得一见! 泽渠对女人无可奈何,可如今裴淮止也站出来了,那他就不能坐视不理,任由妹妹被人欺负。 他道:“裴大人怕是不知,今日这场纷争,全是由你而起吧?” “是吗?”裴淮止撇了撇眉,又看向诺敏,说道:“诺敏王姬这么关注本官?” “我没有!”诺敏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又看向高台之上的裴舟白,下意识解释道:“殿下,我没有。” 裴舟白没说话,或者说,他从没有将视线放在诺敏身上。 此刻,他在乎的,只是裴淮止与林挽朝此刻之间无声的默契。 他讳莫如深的垂着目,死死的盯着二人依靠在一起的衣角,默默的凝起了眉头。 诺敏见此,更加难过,最后说了一句“无赖!”之后,跺了跺脚便离开了大殿。 泽渠见妹妹离开,怕她会做什么失控之事,冷着笑容躬身告退,急忙追了出去。 瞬间,大殿恢复平静。 沈汒挑了挑眉,这下好了,这诺敏王姬战力也太弱了,还没吵起来就临阵脱逃。 往上看了一眼,太子的脸色也不好看,便知道该自己出马了。 沈汒站了起来,一脸难言的走了过来,一边冲下人使眼色将这一片狼藉撤掉,一边朝着林挽朝二人抱歉。 “裴大人恕罪,林大人恕罪!小的方才心急如焚,可奈何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好在林大人没受什么委屈。您二人的席位已经布置好,请上座!” 林挽朝随手扯过一块丝帕擦了擦手,丢到了地上,转身往座位上走去。 此时,殿里的所有人对林挽朝的冷硬果决都多了几分敬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是极为钦佩。 沈汒两句话的功夫,宴席便就重新活络起来,众人就算是忘不掉也得逼自己忘掉刚刚发生的一切。 林挽朝吃了口菜,动作温和,又缓缓放下了筷子,问道:“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裴淮止面容上看不出其他情绪,他仍旧如往常一样,挂着温和的笑意,“一些事,给耽误了。” “当真?” “嗯。”裴淮止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面前的点心往林挽朝面前推了推,让她多吃一些。 林挽朝也并未多想。 裴淮止,应是不会骗她。 —— 卫荆老远看到莲莲过来,手里提着食盒,急忙从树下跃了下来。 “莲莲姑娘!” 莲莲被突然飞下来的人影吓了一跳,她往上看了看,觉得奇怪,“怎么你每次都在树上?” 卫荆微笑:“你猜我为什么叫暗卫?” “……” 莲莲觉得他在笑话自己,但是没有什么证据。 卫荆看她手里的食盒,两眼冒光:“这是宴席上的吃食?闻着好香啊!是给我带的?” 她努了努嘴,往周围看,“策离呢?” 卫荆脸色瞬间一僵……果然啊! 他叹了口气,扯着嗓子冲房顶喊道:“策离!” 片刻,一阵簌簌的声音,一道黑影从远处的屋顶疾步而来,两三下遍就到了跟前。 “怎么了?”策离声音冷冷,里面透出急色。 他还以为是裴淮止要找他。 “策离,这是我给你们带出来的,吃一些吧。” 策离看向那食盒,顿了顿,便说:“不必了。” 卫荆的眼睛瞬间瞪大,“怎么就不必了?我还饿着呢!你没听,这是莲莲姑娘带给我们二人的?” 策离看了一眼,看着莲莲冒着光的眼睛,正准备接过,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那手默默的垂了下去。 “多谢姑娘关照,但是,不必了。” 说罢,就要转身离开。 卫荆正要唤他,却被他一个眼神扫射过来,吓得噤了声。 “走。”策离说。 他的声音很冷,比初见时还冷。 卫荆似乎是意识到卫荆没有开玩笑,也讪讪收了笑容,跟着一起离开,临走时回头对莲莲告了别,以及不舍的跟吃食告别。 莲莲抱着食盒留在原地,不知道策离怎么就突然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宴席结束的很快,沈汒作为东家一一送别各位,他心里也知晓今日这宴席,恐怕大家都没吃好。 毕竟闹了那么一出,大家且不说还有没有心思吃饭,就是有,也不敢多吃。 因为太子殿下,全程的面色都不甚好。 第192章 异常 “林少卿。” 身后忽然传来裴舟白的声音,林挽朝回头看去。 裴舟白急步走近,眼中生出歉意,“今日诺敏对你无礼,我定会严惩于她。” “没关系,”林挽朝笑起来有柔和的像月,声音却是冰冷至极,“被泼了茶,又挨了耳光,如今殿下该担心的,该是诺敏王姬才对。” 至于自己的气,也是出的差不多了。 “阿梨。” 裴淮止在不远处忽然开口,轻唤林挽朝的名字。 “回府。” 他目光冷冷的落在裴舟白身上,看似恭敬,实则带着若有若无的敌意。 林挽朝应声,转而向裴舟白告别。 “殿下,京都再见。” 裴舟白没说话,只是始终静静地看着林挽朝的背影。 她追上了裴淮止,两个人并肩而行,尽管没有触碰到他,可裴舟白心里清楚地知道,他们二人之间,如今早就是密不可分了。 曾经没有理解的嫉妒,在来到京都以后得每一刻,都如同钝刀在心口一下一下地磨着,清晰又疼痛着折磨着裴舟白。 原来这个世界上,比皇权还难颠覆的是人心。 可他不想放。 他放不下。 他后悔,因为心软,那一夜没有彻底了解了裴淮止。 裴舟白又想,人的感情的确是不能颠覆,但是却可以顶替。 只要裴淮止死了,只要他死了,天长地久,日积月累,林挽朝总会忘了。 转而,也总会记住自己。 裴舟白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雅苑里便就只剩下他与沈汒。 “殿下。” 沈汒走近,说道:“船只已经替您备好,齐太师今早来了信,说是想举荐其女入朝为官。” 裴舟白平静的垂下眸,将衣袖整理一番,却无意间滑出林挽朝方才送他的那块丝帕。 “齐重这是开出条件了?”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将丝绢叠好,握在了手中,柔软冰凉。 “殿下应是猜得不错,那是否应允?” “她要入哪里当差?” “齐太师说,哪里都行,只要是跟随……林少卿。” 裴舟白神思一动,心中生出讽刺,面上却是挂着温和的笑,“这位老太师啊,惯会满打满算,这一步棋走的极好。” 沈汒一顿,当即明白,殿下这是同意了。 他心里泛起了低估,怎么一扯到林挽朝身上,这一个两个的,都跟变了个人一般。 “是,下官明白。” —— 翌日,天刚蒙蒙亮,众人便收拾好了行囊,准备登船离开。 沈汒咋咋呼呼地指挥着手下,是特意命人打包的一堆江南特产。 他这人总是嬉皮笑脸,可却并不令人生厌,人倒是也算得上仗义,林挽朝临走时还与他特意道了别。 “沈刺史,后会有期。” “有期,一定有期!” 范小余也到了,他是特意赶来拜别林挽朝的,拜别这个让他刮目相看的女子。 “林少卿,之前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别怪罪我范某!” “我虽不是君子,却也不是小人,会跟你计较这等子事。只是希望你日后,能做个忠君之事的官差,否则下次巡视,我就要真的追究你了。” “一定!今后下官一定会尽心竭力的扶持沈刺史!” 众人一一告别,林挽朝一行人踏上了返回京都的渡船。 此时,正值二月二,龙抬头,江南水岸沿街一片热闹,宛然没有当初来时诡异又寂寥。 日出东方,湖风带着微凉的气息,轻轻拍打着木船。 策离将一封信交给了裴淮止,并转告他这是昨日京都连夜送来的。 此时,林挽朝进了船舱,策离正附在裴淮止身边说什么。 看见林挽朝进来,策离急忙噤声,后退一步。 林挽朝很快察觉了什么,眸色低垂间,便不动声息的敛去了眼底的疑虑。 “裴大人,脸色不太好?” 裴淮止暗自遣去了策离,虚弱地笑了笑。 “晕船。” 林挽朝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她随意的坐了下来,许是因为什么荒诞离奇的人和事都已经经历过,所以林挽朝没有急着怀疑什么。 直到策离告退,林挽朝才开口。 “裴淮止,我并不喜欢有人对我说谎。” 裴淮止因为晕船的脸色因为这句话更白了几分。 “说吧,昨晚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她平静的看着裴淮止,仿佛能接受听到的任何事。 可正因为这样,裴淮止却愈发觉得心口泛痛 她被伤害了太多次,甚至已经习惯所有的意外和差错。 所以他也一开始便承诺,一生不会骗她。 可是…… 裴淮止缓缓从袖子里取出什么,摊开手掌,亮给林挽朝看。 是那只珍珠耳环,只是,珠子和耳坠之间断开了。 “怕你恼我没护好它,作夜便在扬州城里四处寻找工匠,想要复原它,只可惜,扬州的工艺始终还是比不上丹阳。” 他黯然地垂下眸子,将那颗珠子重新攥回手里。 林挽朝眼中也闪过愕然,她站起来,走近,问:“仅此而已?” 只是……一颗珠子? 裴淮止点头,只是,低垂的目光深深地压下了眼中翻涌的愧疚。 “珠子而已,我当是什么,还以为你有事瞒着我。” 林挽朝弯下腰,掰开他冰凉的手掌,拿起珠子查看一番,只是普通的断裂,虽说不能恢复到一开始原本的样子,可倒也不是很难复原。 “交给我吧。” 林挽朝拿过珠子,到一旁取出自己的工具箱,拿出一个精致的小钳子就开始修复。 她安静又认真,窗外的斜阳照在湖面上,最终折射到林挽朝的面容上,发着波光粼粼的亮。 裴淮止眉心皱得厉害,心口像是针扎一般刺痛。 “阿梨。” “怎么了?” 林挽朝泛起笑,用力的扯了扯嘴角,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无事,只是想唤你。” 林挽朝没说话,淡淡地看他一眼,眼里有些无奈。 裴淮止偏头,始终温柔地注视着她。 看似安然无事,可是胸口里的心早就暗暗地纠成了一团,疼得他有一刹那慌了心神。 一切,都会结束的。 第193章 归顺 许是归心似箭,这回去的路程仿佛短了许多,没几日便就到了。 上岸时才知道,裴舟白的渡船更快,昨日晚上就已经到了。 接连半个月,陛下未上朝,也未面见任何一位大臣,朝中议论纷纷,猜忌四起,京都皇城里更是诡异的寂静。 裴舟白回来了,蛊森跟在身后。 “那几位大臣都在尚书阁侯着殿下呢,都侯着殿下接下来的吩咐。” “丁寅(内阁大臣)如何?” “还是冥顽不灵,对圣上如今的情况始终持疑。” 裴舟白疾步在往尚书阁的路上走着,带着讥讽的笑:“他哪里是对父皇的情况持疑,他是想给我落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名义,顺势接管户部。” 蛊森跟着淡淡一笑,“恐怕他还不知,殿下已经得到了叶家的扶持。” “户部,是我留给挽朝的。” “林少卿……一介女子,接手户部,恐怕会有非议。” “本宫在,没有人能对她怎么样。” “她不想要做皇后,相比后宫之位,她更想留在前朝。没关系,怎么样,她都会与我分不开,这就够了。” 蛊森一顿,低头应是,并未多说什么。 他知道,只有殿下提到林挽朝时,面上的笑容才会真心几分,像个活人。 此时,尚书阁的门被宦官打开,诸位大臣纷纷起身。 裴舟白换上了太子朝服,一身米金色圆领广袖长袍,头戴玉璧缠枝金冠,腰间是雕花板带扣金带銙,乃是极为金尊玉贵,让人不由臣服。 大臣齐声道:“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这声音,是第一次正大光明的响彻尚书阁。 裴舟白面容肃穆,径直穿过两道的官员,落座后,声音从容淡定。 “诸位请起。” “谢太子殿下!” 以齐太师为首的权臣纷纷起身,但裴舟白怎么会不知道,他们这些人,今日看似恭敬,实则更多的是试探。 他们都想试探裴舟白,到底有多少胜算。 这些老狐狸可从不是拿自己身家性命去投奔他主的愚臣,他们要的,是一个能执掌大局的明主。 “我知晓诸位今日在此等我,是为了什么。” 都察院左都御史先开了口:“殿下,这几日,丁大人在上朝之时,每每提及要见陛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臣等费心竭力替您平定,只为保前朝安宁啊!” “郑大人,辛苦了。” 裴舟白一笑,对他接下来的话,拭目以待。 “可……丁大人始终盯着国库空虚一事,四皇子母妃更是其义女,他本就一直想要扶持四皇子上位,更是借此扬言要从严治理国库,若是仔细想想,倒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话,暗藏威胁。 齐太师未起身,只是淡定的用杯盖划过茶沫,冷笑一声,道:“郑大人,你这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忠心不稳呢。” “齐太师,您是误会下官了。”他笑着辩解。 “误会?”齐太师冷哼一声,说道:“我看,是郑大人疑心深重,怕一朝覆舟,前途尽毁,已经有了下策吧?” 他此时是站定了裴舟白,因为齐玉荣的将来,他都押在了裴舟白的身上。 他自然不允许任何事和任何人,质疑裴舟白。 眼看阁中众人已经是针锋相对,草木皆兵,裴舟白缓缓看向蛊森。 蛊森了然,开口:“诸位大人,素净。” 闻言,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裴舟白笑着,眸色低垂,手放在身下的座椅之上,这个文宣帝曾对他施以悉心教导的地方,却不从与他讨论帝王之术,因为他从未想过把这个位置传给自己。 更何况,是那金殿之上的龙椅。 “我知晓,诸位要的,是前程。我不会拿诸位的前程来作赌,还请各位大臣信我。” “殿下,信与不信,乃是要看殿下能拿出什么让臣等信服之处。” 裴舟白并未言语,只是看向了齐重,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真正的权力,是握在手中,而不是挂在嘴上。 天子一怒之所以能让人恐惧,正是因为不轻易现之。 有些话,只需要交给手下人去说便好。 齐太师明了,当即站起身,掀袍跪了下来,高声道:“臣定当尽心竭力,辅佐太子殿下,顺应大统,继任大典!” 郑大人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没说什么,身边的其他大臣就依次跪了下来。 齐声道:“臣等,定当尽心竭力,辅佐太子殿下,顺应大统,继任大典!” 此刻,只剩郑御史一人站在堂中,面色凝重。 抬头,裴舟白只是温和的望着他,缓缓一笑,暗藏冷意。 和曾经的陛下,别无二致。 他眼中闪过颓然,最终弯下膝盖,重重的跪了下来,虔诚地俯首,苍苍白发下的纱帽扣在地上。 “臣,亦是!” 顷刻之间,众人皆是恭敬臣服。 —— 林挽朝回大理寺的当日,便听说了一件大事。 摄政王已在三日前,自鲁南而归。 那位裴淮止的父王,那位,裴淮止从奴隶营回来后就从未与之相认过的父王。 而裴淮止却是置若罔闻,在自己的世子府里悠哉悠哉的逗猫。 这猫儿很喜欢林挽朝,每次见着她都会从裴淮止怀里跳出来,跑到林挽朝脚下撒娇。 林挽朝觉得神奇,裴淮止却总是笑而不语。 今日好奇驱使,林挽朝终于问道:“它对谁都如此亲昵么?” “不。” 裴淮止笑着看她,褪去杀气,只剩下温柔溺人。 “它脾气很不好,有几次都把卫荆抓伤了。” “那它……”林挽朝记得,第一次见它时,它就扑到了自己怀里,温和的让人喜欢。 裴淮止站了起来,过来摸了摸它的头,“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告诉过它,你是我喜欢的姑娘。” 那时候,心里的话不能对任何人说,唯一能听自己心里话又能替自己保守秘密的,只有这只猫儿。 “原来猫儿这样谄媚,是主人教的。” 裴淮止挑了挑眉:“我怎么感觉,阿梨这是说我不教好?” “难道不是?” 如今,林挽朝已经不会再拿冠冕堂皇的话来否认什么。 她只会笑着,把自己真正的意思告知裴淮止。 裴淮止正欲再言,忽闻府外传来急促马蹄声。 怀里的猫儿便似受了什么惊吓,跳出怀里,一溜烟跑了没影。 尘土飞扬中,一队兵马停在了世子府门外。 第194章 父子 卫荆从门外进来,神色严肃的看向林挽朝,欲言又止。 “怎么了?说。”裴淮止看了过去。 ”大人……王爷来了!” 裴淮止眯了眯危险的眼。 难怪还没到动静就这么大,恨不得让整个京都都知道。 ”老东西的性子,真是半点都没变。” 裴淮止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玉扇柄上盘旋的花纹,语气听不出喜怒。 林挽朝问:“那你要去见吗?” “你不了解他,如果不去,他决不罢休。” 裴淮止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他那个人,说话比我还难听,你还是别过去了。” “无碍,正好,我也想见见这传闻中让鲁南叛党闻风丧胆的摄政王。” 林挽朝笑了笑,歪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走吧。” 裴淮止微微怔愣的望着眼前的人。 他知道,林挽朝哪里是想看什么摄政王,只是不想让他一个人去面对那个人罢了。 “好。” 二人一同离开,刚走到正厅门口,便看见了那个传闻中威严无比的摄政王。身穿蟒袍,腰悬玉带,手上握着刀,不怒自威。 裴淮止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笼上寒霜,径直掠过他,坐在了上座之上。 裴绍忍了忍他不行礼,卸下佩剑交给随行的侍卫,目光锐利地扫过裴淮止。 裴淮止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仿佛坐在那的不是他父亲,而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品着,全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裴绍冷哼一声,大步迈入厅内,在侧位上坐下。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裴淮止。 ”你近来为何会突然与兵部有牵连?”裴绍放下茶盏,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温度。 ”怎么,我做什么事,还要向你禀报?”裴淮止漫不经心地说着,甚至没有正眼看他。 林挽朝也是微微一怔,兵部……为何从没听裴淮止说过。 ”放肆!”裴绍猛地一拍桌子,茶盏应声而碎,茶水溅了满桌,”我是你父王,你难道就是这样跟我说话的吗?” ”父王?”裴淮止冷笑一声,眼眸中闪过一抹阴鸷,”七岁之前,我的确是拿你当成父王的。” “你……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忘掉那个红颜祸水!” 裴淮止的目光咻的扫射过去,一字一顿的警告道:“那是我娘亲,如果你再对她不敬,休完怪我亲自动手将你赶出去。” 林挽朝站在一旁,将两人的剑拔弩张尽收眼底。她微微垂眸,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 她知晓,他们是积怨已深,谁都无法干预。 裴绍怒极反笑:”好,好得很!我不管你,我倒要看看,你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他豁然起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裴淮止,最后落在林挽朝身上。 他上下打量了林挽朝一番,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这就是你皇祖母说到的那个女人?”裴绍的声音充满了嘲讽。 林挽朝闻言,神色不变,只是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恭敬的笑容。 ”王爷说笑了,”林挽朝不卑不亢地开口,”下官不过是大理寺一名女官,怎劳太后娘娘挂齿。” ”是啊,本王也觉得奇怪,”裴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语气更加不屑,”你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当上这大理寺少卿的。” 裴淮止猛地站起身,眼中杀意毕露:”裴绍!” 裴绍回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儿子为了一个外人有这么大的波动。 随即,他又缓缓看向林挽朝,神情里多了几分凝重和讶异。 看来,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要手段高明的多。 “好,你要跟什么样的女人有牵连,我管不着,但是如果你再把手往兵部伸,对摄政王府造成威胁,别怪我不念父子情谊。” 他说完就拂袖而去。 院中很快归于寂静。 裴淮止的目光却始终空洞的望着地上,晦暗不明的情绪在眼底翻涌。 “果然,他来,只是为了看看我有没有动摇他摄政王的权力,仅此罢了。” 就跟许多年前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他所有的儿子都死了,他一定也不会救自己,只会任由自己和母妃一同死在那个黑漆漆的屋子里。 林挽朝缓缓走近,看着裴淮止这幅模样,心里也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扯了一把。 “裴淮止,不要难过,你还有我。” 裴淮止耳边响起林挽朝的声音,就像是一阵风,把心头的那阵阴霾尽数吹散。 他抬头,林挽朝正在冲他笑,温柔的弯着眼睛,那模样像是哄小孩子一样,温暖的像太阳。 便是在无数个这样的瞬间,裴淮止心里的爱意才如同蔓枝般肆意生长。 林挽朝哄着早就不是小孩的裴淮止,却又跨越过这数年的光景,哄着那个在奴隶场绝望挣扎,野蛮生长的小裴淮止心里。 “对,我还有你。同样的,我也只有你。” 裴淮止伸手,揽住林挽朝的腰,小心的保住了她,将头贴在她的怀里。 林挽朝怔了一愣,反应过来后,抬手,将手轻轻放在裴淮止的肩膀上,轻轻的拍打安慰他。 卫荆送完老王爷,此时正好进来,看见这一幕,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 他用手挡住眼睛,一个劲儿的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 “哥,你要做什么去?” “我要进宫,这次一定要见到陛下。” 有些话,薛玉荛都要说倦了。 “且不说能不能见到陛下,就说你都不一定能见到阿梨姐姐。” 薛行渊目光凝重下来,裹挟着几分不甘心,“只要我有圣旨,她一定会嫁给我,她也只能嫁给我!” “哥!”薛玉荛怎么劝也劝不住,她深知,大哥现在是被悔意冲昏了头脑,可如果一直任由他这么闹下去,恐怕和阿梨姐最后的体面都不曾留了。 一定要想个办法,阻止哥哥去找阿梨姐闹。 薛玉荛急得团团转。 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在院子里玩耍的薛行文身上,他手里拿着把晴伞在玩,不亦乐乎。 伞…… 薛玉荛想到了那个林府的小郎君,十一。 第195章 少女 十一在街上走着,步子忽然一顿,他察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 只是那人跟踪的能力太差劲,十一颇有些反感,却并不觉得构成威胁。 直到快到林府,那人还跟着。 十一有些不耐烦了,他可不想有什么东西打扰到林挽朝。 薛玉荛始终追不上十一,不知道他怎么会走的那么快。 一会儿的功夫,进了条巷子,便就没了人影。 “去哪里了……” 薛玉荛以为跟丢了,正黯然的垂下眼,准备离开之时,忽然闪过一道黑影,疾冲自己而来。 不等薛玉荛看清,那人便从后面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她一动不敢动。 十一也是心中狐疑,他还以为是什么人,却没想到掌心一片柔软。 少女的脖颈细腻光滑,隐隐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冷香。 “十一公子,是我!” 这声音…… 十一当即松了力气,急忙退开。 薛玉荛松了口气,整个人如释重负,摸了摸隐隐泛痛的脖子,她略微艰难的笑了笑。 “是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十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她的脖子上,上面已经有了红痕。 “你……你的脖子……抱歉,我以为是有人跟踪我。” “没关系,不疼的。”薛玉荛摇了摇头,头上的步摇轻晃,亮晶晶的。 上次一别,已经快有一个月没有见面了。 薛玉荛顿了顿,忙想到正事。 “我哥哥他……他欲向陛下求娶阿梨姐姐。” 闻言,十一顿时皱起眉头,眼中杀意翻涌。 又是他…… 薛玉荛一怔,急忙抓住他的手腕,祈求道:“我哥哥他并不坏,只是因为李絮絮被鬼迷心窍,十一公子,还请你不要和他发生争执,我不希望……”她顿了顿,低下头:“我不希望你们之间,有任何一个人受伤。” 闻言,十一看向薛玉荛抓着自己的手,手指葱白如玉。 薛玉荛反应过来,慌张的松开,把手背在身后。 “我……我来找你,是想跟你一起商议对策,我不想看着我哥哥再去打扰阿梨姐姐,也不想看到他一次次失望。还有,请十一公子,万万不要将此事告知大理寺卿裴淮止。” 薛玉荛明白,裴淮止喜欢阿梨姐姐。 但那个人是恶鬼,光是名字就让人觉得骨寒。他饶过哥哥一次,却不会再饶恕哥哥第二次。 如今朝堂风起云涌,薛府前途未卜,在风云莫测中尽力自保,远离纷争,才是明智之举。 “知道了,我不会的。” 薛玉荛像是松了口气,后退一步,向十一行了礼。 “多谢十一公子。” 十一目光低沉的看着她,年幼的少女,从那次雨中求见后便愈发沉稳,如今已经是能独当一面了。 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脖颈之上,早知道刚才收着点力气了。 薛玉荛再抬头时,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 十一回了林府,正巧碰见林挽朝坐着马车回来。 旁人认不出来,可十一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世子府的马车。 林挽朝掀开帘子,面前突然横现一条胳膊,看了过去,是十一。 “我扶着你。” 林挽朝对他笑了笑,随后搭在他的胳膊上跳了下来。 没走几步,林挽朝忽然停了下来,转身对上十一的目光,神神秘秘的眯起眼睛。 “十一,你身上怎么会有香料的味道啊?” 十一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抬起胳膊闻了闻,是……刚才碰到了薛府小姐。 “我……我……” 看他吞吞吐吐的,林挽朝看破不说破,独有自己的一番猜测。 “不用解释,姐姐都懂。” 十一睁了睁眼睛,她又懂什么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对对对,”林挽朝知道小孩子脸皮薄,肯定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刚刚见了姑娘,“不是我想的这样。” 十一哑然,她这个样子,看着可一点都不像没胡思乱想的样子。 想到薛玉荛方才说的事,如今只有一个人能解决,那就是裴舟白,只有裴舟白能阻止圣旨。 “姐姐,我晚些时候想要出门。” 这一句话,让林挽朝更加笃定了什么。 “可以啊,银子够不够?等会儿叫老王给你去账房支点给你!” “我不是去……去见姑娘。” 林挽朝坚定且目光诚恳的点了点头,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但转头便往账房处走去。 十一:“……” —— 裴舟白听说,十一要见自己,随手遣了内臣,便叫人通传。 十一被太监一步步引入东宫青云殿,终于见到了座上的裴舟白。 原来以为,他只是个心思叵测的病秧子,可此刻见到一身白金色蟒袍加身的他,目光深沉,不怒自威,宛若变了个人。 “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叶公子?稀客啊,来人,赐座。” “不必。”十一打断,言简意赅的开口:“薛行渊没有对姐姐死心,他要向陛下请旨赐婚。” 这话说完,殿中良久的沉默。 裴舟白很淡定,甚至嘴角的笑意都不曾有过分毫退散。 十一反应过来。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 裴舟白这才放下手中的奏章,抬起了头。 “是。否则,我怎么会那么着急的动手呢?” 顷刻间,十一才意识到了裴舟白的城府和手段。 更让他意外的是,裴舟白迫不及待的动手,真正的原因竟然是林挽朝。 他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林挽朝? “你放心,圣旨不会降下,薛行渊……”他笑容逐渐消失,浮上几分冷意,衬得着金碧辉煌的宫殿愈发冰冷。 “他这辈子,都娶不得林挽朝。” “不仅是他。” “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娶不得林挽朝。” —— 翌日,宫里来人传召了薛行渊。 薛行渊喜不自胜,还以为是陛下想要见自己。 只有薛玉荛心中一惊,怎么会这么快? 昨日才找了十一商量对策,看来是来不及了。 “玉荛?” 不知薛行渊唤了他几声,薛玉荛才反应过来,急忙应:“哥哥。” 薛行渊笑容一凝,眼中忽然浮上冷意。 “你的脖子怎么了?” 第196章 误伤 薛行渊看见妹妹脖子上有一片青淤,他从小是习武长大的,所以几乎是一瞬间便看出,那是被人掐出来的伤痕。 有人敢动他薛行渊的妹妹? 薛玉荛捂住脖颈,正欲解释,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如果……如果耽误了哥哥进宫的时间,哥哥会不会就请不到求亲圣旨了? “是林府……十一……” 薛玉荛声音微弱的,说出了那个名字。 十一会帮她,也只有十一能帮她,不会拆穿她。 薛行渊猛的拧起眉,他记得那个少年,目光总是阴恻恻的,跟在林挽朝身后寸步不离。 当初也是因为他,林挽朝才对自己动了杀心。 如今,竟还对自己的妹妹下如此重的手? “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薛行渊拉过马,翻身跃了上去,往林府打马而去。 薛玉荛自责的咬了咬唇,反应过来后,急忙让下人也牵来自己的马。 “驾!” * 林挽朝正要去大理寺,刚出了府门,忽然听到远处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十一当即横着剑,护在了林挽朝身前。 他感觉到,来者不善。 果然,只见薛行渊御马疾驰而来,停在了二人面前。 他先看见了林挽朝,就那一瞬,目光便陡然变得凝重。 林挽朝:“……” 他怎么又来了? 薛行渊张口无言,只能沉沉的注视她一眼,直到看向十一的瞬间,目光忽然冷厉起来。 他身骑高马,当即抽出利剑,指向十一。 “你为何伤我妹妹?” 林挽朝愕然,望向十一,“你伤了薛玉荛?什么时候的事?” 十一没有说话,垂眸低声道:“昨日,是我伤的。” 林挽朝皱起眉,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招惹谁不好,偏偏惹上薛行渊这种狗皮膏药。 还是疯狗的狗。 正要问个清楚,又有一人策马而来。 等马停下来,众人这才看清,那是薛玉荛。 薛玉荛翻身下马,和十一视线交集,眼中顿时涌上愧疚,但她只能死死咬着牙,冲十一摇头。 她希望他能明白。 如今,只有这一种办法了。 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哥哥再去陷入那泥潭。 只是如此,十一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尽管裴舟白答应过自己不会下旨,可事到如今,他伤了薛玉荛也是事实。 “我的确伤了她。” 薛行渊凝起深谙的眼眸,微微偏头,质问:“你怎么敢的?” 十一收回目光,与薛行渊对视。 “不为什么,我对薛家人,一向如此。” 林挽朝听到这话也是一怔。 针对某个人,这实在不是十一的性子,况且,曾经十一也教过薛玉荛用箭,那时候他们不也安然无虞么? “十一,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一安抚般的笑了笑,“姐姐,没关系,我自己解决就好。” 薛行渊见他对自己的质问如此不屑一顾,竟然还说对薛家一向如此,更觉得怒火中烧。 他脚下用力一蹬,整个人借着马背一跃而下,剑锋直冲着十一而来。 十一目光一沉,一把推开林挽朝,抽出剑格挡,却被那把在沙场猝了无数敌军鲜血的杀刃震得虎口发麻,不由后退一步。 “哥哥!” 薛行渊闻声回头看了妹妹一眼,说道:“哥替你报仇,剁了他这双手。” 十一不解释,薛玉荛则更是自责,她原本只是想这样一来,就可以拖延面圣时间,却没想到哥哥会下死手。 “玉荛,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挽朝在一旁问,它不信十一会去欺负别人。 可说话间,二人已经缠斗在了一起,打的不可开交。 薛玉荛抿了抿唇,开口解释:“是我……是我跟踪十一公子,不关十一公子的事。” 薛行渊闻声一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诧异的回头看她。 就在此时,十一忽然捕捉到薛行渊怔愣间刹那的弱点,抬起胳膊上的腕箭便对准了他。 裴舟白有句话说的没错,斩草就要除根。 留着薛行渊,只会后患无穷。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机会,让他永远消失在林挽朝的世界。 “哥,小心!” 薛玉荛见此大骇,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她冲过去推开了薛行渊。 下一瞬,有什么东西没入了身体,冰凉,又有些冷硬。 “玉荛!” 林挽朝和薛行渊几乎是同时惊叫出声。 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顺着箭羽滴落在地。 薛玉荛怔怔的插在胸膛上的短箭,抬头看向向惶恐又错愕的薛行渊,眼中露出惶恐和害怕。 随即,整个人失就仿佛了力气一般,倒了下去。 好在薛行渊眼疾手快,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玉荛......\" \"哥,不关十一的事……是我……\" “我不想,你再打扰阿梨姐姐,更不想你成为朝堂争端的出头鸟,我只想,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母亲的死,对她的冲击太大了。 她不愿再眼睁睁看着家人卷入这些是非之中。 远处的十一缓缓垂下了手,握着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刚刚,怎么会动杀意? 如果没有,薛玉荛就不会中箭。 林挽朝也冲了过去,她跪在地上,用手捂住往外流血的伤口,抬头冲十一喊道:“快去请大夫!” \"……好!\" 十一转身离去。 薛行渊看着妹妹昏迷过去,气若游丝,只觉得心中如同刀搅。 亲眼看着母亲死在眼前,难道还要让他看着妹妹也死在自己怀里么? 薛玉荛看向林挽朝,眸色复杂。 “阿梨,你就这么恨我么?” 林挽朝一顿,抬手就冲薛行渊一巴掌。 “你看看清楚,现在你妹妹生死未卜,你却还在纠结这些情情爱爱,薛行渊,你的脑子呢?” 薛行渊混乱错愕的心在这一瞬间仿佛幡然清醒,耳中的嗡鸣过后,他听见了妹妹微弱的呼吸。 “我承认,十一动了杀念是他的错,因为你方才也是冲着他命去的!但是,现在救人才是最要紧的!” 她回头,看见十一领着大夫而来,急忙道:“大夫来了!快,把玉荛抱到院子里,放平。” 第197章 我娶她 薛行渊这才反应过来,更知道生死攸关耽搁不得,当即把薛玉抱起来,往院子跑去,将她放置在了院里的凉榻上。 大夫走过来查探伤口,随即蹙眉道:\"这姑娘受伤颇重,伤到了肺部,我给开个方子,现在去抓了熬煮。另外,去我店中,寻一株百年仙参,叫她咬住,好吊着口气!\" \"好,我立刻去。\" 十一连忙拿起方子转身往药铺去了。 头一次这样慌了阵脚,昨日还在自己面前乖巧聪慧的薛玉荛,头上的珠翠明亮秀丽。 此刻就死气沉沉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珠翠都黯然失色。 十一的眼眶泛起疼痛,心脏像是被人揪住,一股悔意从脚底蔓延开来,一路往上涌,直逼咽喉,他不由伸手按住胸口,只觉得难受至极。 很快,他就将人参和药带了回来,大夫接过后撕下一半放入了薛玉荛舌下。 林挽朝接过另一半人参,瞧见上面带着新鲜的血迹。 含服后不肖片刻,薛玉荛的呼吸终于不再微弱。 大夫用袖子擦了擦汗,说道:“如今要拔剑,诸位帮我止血。” 林挽朝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止血帕子,点了点头。 一炷香的功夫后,箭终于拔了出来,薛玉荛的伤口也已经止住了血,只是伤口太深,必须要缝合。 等忙活完,已经到了晌午。 十一也熬好了药端来,交给林挽朝,由其喂给薛玉荛。 大夫终于休息片刻,点了点头。 “救过来了!” 林挽朝也松了口气,随即吩咐莲莲腾出一间屋子,先将薛玉荛安顿好,等她醒来再商量下一步计策。 安排好一切,林挽朝起身。 “十一,跟我去送送大夫。”林挽朝起身,冷冷的与十一擦肩而过。 十一知道,林挽朝是有话问自己,他默默跟在了她后面。 到了府外,送走大夫,林挽朝才回头,冷冷的看向十一。 “刚刚,你是想杀了薛行渊?” 十一不敢看她,可即使不看,他也知道林挽朝的眼睛此刻有多冷。 “说话。” 十一呼吸一滞,点了点头。 “是谁教你杀人的?在我的府前,动手射杀大将军?是谁给你的这么大的胆子?” 十一闭上了眼,声音颤抖。 “没有人教我,是我恨薛行渊。” “十一,我一点,都不想让你办成一个嗜血的怪物,你明白么?这个京都太肮脏,我想你有个干干净净的将来!” 不想让他,变得和自己一样,不择手段。 十一知道,是自己让林挽朝失望了。 他丢掉剑,屈膝重重的跪了下来。 林挽朝稳住心神,许久,声音软了下来。 “起来吧,薛行渊那边,我去摆平。” “我伤了她的妹妹,所有的错,我一人承担。” “你承担什么?你能承担什么?拿你这条命?” 林挽朝一把将他拽了起来,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的眼睛,却隐隐察觉什么,顺着看下去,目光落在了十一的手上。 这才发现,十一的掌心早就血红一片,虎口开裂,流出汨汨的血。 是……刚刚和薛行渊打斗时被伤的。 难怪刚刚那株山参之上会有莫名出现的血迹。 林挽朝抓起他的手,眼中焦灼,“伤的这么严重,方才怎么不叫大夫替你包扎?” “刚刚太着急,没注意。”十一的声音有些闷,低垂着头。 一刹那,仿佛回到了一年前初次见他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没这么高,才十四岁。 林挽朝的心柔软下来,问:“疼么?” 十一摇了摇头。 “让姐姐这么着急,再疼,都是活该。” 林挽朝带着他往院里走,吩咐莲莲去准备包扎的东西,一边训斥十一道:“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倘若今日真的闹出人命,进了牢狱,你还能回到江南光复叶家么?” 十一看着她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回想到,一年前初见,她也是这样抓着自己,带他出了阴暗的血坑。 到底是叶家重要,还是林挽朝重要? 他陷入了迷惘。 —— 裴舟白放下奏章,唤蛊森进来,问道:“薛行渊还没来?” 蛊森正准备再去催催,门外则是又进来一个太监。 “殿下,方才有消息称,林府伤了薛将军的妹妹,如今生死未卜,薛将军恐怕是来不了了。” “林府?” 不可能是林挽朝,这个关头,她不会惹事,尤其是和薛行渊产生什么纠葛。 “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殿下,听说,是林府的一位小郎君。” 小郎君…… 叶永安?! “呵呵!”裴舟白笑了,挥手遣散了其余人,只留了蛊森,深谙道:“没想到啊,这叶家公子还真是让人出乎意料。” 蛊森点头,“可为什么,会伤薛行渊的妹妹?” “他哪里是想伤薛行渊的妹妹,我看,应该是奔着薛行渊去的。” 裴舟白站了起来,走到一旁,拿起一个小小的暖炉。 尽管已经到了春天,外面风和日丽,草长莺飞,他还是将这个暖炉时刻放在身边。 这是林挽朝送给他的。 “近来,裴淮止和摄政王可有什么动静?” “裴淮止仍旧是安分留在大理寺,摄政王也很恭敬,什么事也不在意,仿佛回京都只是为了探望亲人。” “他哪来的亲人?”裴淮止小心翼翼的放下暖炉,说道:“他那一院子小妾算什么亲人,有一个儿子还对他横眉冷对。” “殿下,您上次为什么突然问裴淮止母亲的来历?” 裴舟白摇了摇头,说道:“随便问问。” “微臣已探得,裴淮止的母亲原只是东海蓬莱国公主身边的一个婢女,后来蓬莱国被摄政王带病贡献,那名婢女也被摄政王纳入后宅,诞下一子,便是裴淮止。” “蓬莱国?我记得,这个国家曾经倒也繁荣,对北庆也是忠诚。 只是……父皇怕这个国家会对北庆构成什么威胁,才叫摄政王去攻陷了。” “殿下聪慧,的确如此。” “婢女的儿子……”裴淮止呢喃道:“如此说,裴淮止,其实也挺可怜的。” 第198章 薛玉荛醒了 十一伤了薛玉荛的事情,裴淮止也听说了。 他只是测眸看向来传消息的卫荆,问道:“你的意思是,现在,薛行渊也在林府?” “是啊,他妹妹伤得重,现在只能先住在林府。” 裴淮止刮了刮鼻子,目光低沉的思虑的几下,挥了挥手:“去,叫海神医把他妹妹治好,我要他现在,立刻,马上,从林府滚出去。” “啊?” “啊什么?” “还要我去啊?早上帮大人去盯着林府,到现在都没吃一口饭,连口水也没喝。”卫荆捂着肚子嘟囔,他这人嘴馋胃口又大,向来都是这样。 “你天天吃不饱睡不好,能不能有点大理寺卫的样子?换策离去。” —— “不去。” 策离冷声拒绝,转身就要离开。 卫荆瞪大眼睛,这还是策离第一次拒绝他呢。 他追上去,聒噪的喊道:“求求你了策离,好策离,魏延还约了我在天香楼吃饭呢,天香楼的饭可难约了,你忍心让我就这么白白错过吗?” “忍心。” 策离头都不曾回。 若是平常,跑一趟没什么。 可自从上次从江南回来,林少卿的那侍女莲莲就对自己……很奇怪。 连一句话也不和他说了。 回程那几日,她甚至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 …… 策离不知道原因,但想想,却也是好事。 到时,如果发生什么事,也好过多一个人为自己难过。 “你别说了,我不会去。” 卫荆哑然,这才发现策离有些不对劲。 “好……好吧。” —— 林挽朝看到来者,微微讶异。 “你们大人让海神医来的?” 卫荆点了点头。 林挽朝眼中闪过笑意,她猜到了,某人可不喜欢多管闲事,突然来,只怕是吃醋了。 “好,那就多谢海神医了。” 卫荆得了令,跟着莲莲往薛玉荛养病的屋子而去。 海神医进了屋子,薛行渊警惕地看向他,莲莲急忙解释道:“这是世子府派来的神医。” “神医?”他可从来不信这世上有什么神医,更何况是裴淮止派来的。 海神医看出他眼中的怀疑,颇有些不耐烦的皱起了眉头:“你到底要不要老夫替你治病了?瞧着这姑娘,心肺受损,若是愈合的不好,恐怕三五天都醒不来。” 他说的倒像真的,可薛行渊不明白,为什么裴淮止会帮他。 “当初我被十二人屠重伤,就是海神医救了我,你可以不信裴淮止,但你不能拿自己妹妹的命作赌。” 众人闻声抬头,林挽朝正走了进来。 薛行渊一看到她,眼中的冷意顿时消散。 “阿梨,我……”他转头看了一眼床榻上昏迷的妹妹,再抬头,便说:“好,我信你。” 卫荆看着海神医开始替薛玉荛医治,便退出来想透口气。 刚出来,就看见莲莲也站在门外垂头丧气一般。 “莲莲!” 他兴冲冲的打招呼,可莲莲只是抬头闷闷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 卫荆不理解了,怎么都死气沉沉的? 莲莲看见卫荆在一旁,深深吸了口气,过去问:“策离怎么没来?” “他啊?今天不知道抽什么风,死活不愿出门。” 莲莲黯然的垂下了眼,说:“他还真这么讨厌我。” 说罢,转身就走了。 卫荆:? 这……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 策离放走飞鸽,拿着字条去找了裴淮止。 裴淮止接过,骨节分明的指尖轻轻打开,带着苍凉笑意的神情,在看清那些字后,微微恍惚一瞬,浮上了凝重。 “大人,怎么了?” “裴舟白意欲接见裴绍。” “裴绍不是……不是知道裴舟白的身份么?他一向对皇上忠诚,此刻又怎么会在皇上情况不明的情况下,与裴舟白见面?” 裴淮止眯起眼,将手上的字条放在火烛上。 火舌顷刻间便将字条卷燃殆尽,只剩轻飘飘的灰烬。 裴淮止一笑,“不知道。” 禁卫军虽然听从裴淮止调遣,可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有裴绍的人盯着。 且与兵部之事,本就已经惊动裴绍了。 策离眉眼严峻,迟疑道:“先不说王爷会不会和太子殿下联手,就是是王爷向太子透露一星半点,我们这么久的筹谋都将付之一炬,胜算渺茫。殿下,还要继续吗?” “策离,你觉得我会赢么?” 策离一怔,目光沉重。 “大人,我们筹谋了整整三年,那些弟兄们,蓬莱岛国的子民们,都抱着希望。我不知能不能胜,我只知道……我们绝不能弃。” 绝不能弃。 裴淮止皱了下眉头,忽然就想起了林挽朝。 如果败了,那他将是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可她呢? 她那样的性子,大抵会舍命为自己复仇,然后也落得一个痛苦绝望的下场。 为了他吗? 为了他这样的人,实在是划不来。 裴淮止自嘲一般的扯起嘴角,眼中却是悲凉至极。 “静观其变吧。” —— 薛玉荛醒了。 薛行渊也是很吃惊,不知道那老郎中给她用了什么药,只是熏了熏药,又在胸口和手腕上扎了几针,人将淤血吐了出来,随即就醒了。 薛行渊趴在床前,握着妹妹的手,神色慌张担忧,“玉荛,怎么样?” “哥?” 薛玉荛觉得眼皮沉重,她看了一眼外面,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第二日了。” “第二日?”薛玉荛反应过来后,苍白的脸忽然笑了:“哥,你见不到太子殿下了。” 薛行渊眼底泛红,他摇了摇头,一只手抚摸着薛玉荛的额头,苦笑着:“哥哥不去见殿下了,玉荛说的对,咱们一家人安安稳稳的在一起才是最好。” 他这一晚上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娘临终的遗言,想到娘让自己照顾好弟弟妹妹。 他没了爹没了娘,他的弟弟妹妹也是。 他是唯一的长者,长兄如父,他却只是想着那些情爱之事,甚至都没有与弟弟妹妹好好吃过一顿饭。 还有阿梨…… 他怎么会不知道,阿梨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他。 从始至终,都是他在强求。 最终伤害了她,把她越推越远。 第199章 讨厌你身边的男人一个又一个 如果他没有遇到李絮絮,或许,或许阿梨会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等到日子长了,就算阿梨知道西梧山上救她的人不是自己,也许还是会心软留下来。 可是想想,他这样卑劣的他,到最后也只是拖累她。 “哥,你真的放下了阿梨姐姐吗?” “放不下。” 薛行渊垂下眸,神色黯然,“我放不下,可我,总得放下。” 薛玉荛正要说什么,门外忽然进来一个人影。 薛行渊抬头看过去,眼中顿时闪过杀意。 “你还敢来?” 十一目光冷冷的扫过薛行渊,显然是懒得理他,最后落在了薛玉荛的身上。 他张了张嘴,问:“听说,你醒了?” “嗯……哥!” 薛玉荛刚说完,就看见薛行渊起身,一把扣住十一的脖子,将他抵在墙上,睚眦欲裂。 “我该要了你的命!”薛行渊愤怒道。 十一冷眼看着他扼住自己的手,抬手想要一把推开。 薛玉荛看着着急,又止不住的咳嗽起来,薛行渊听到后,急忙甩开了十一过去查看。 “哥,你别怪十一,是我……要不是我……” “可他不该伤你!” 薛玉荛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目光落在十一身上的一刻,瞬间变得惊骇。 十一拿出一支短箭,将其在手中转了个圈,对准了胸口。 “所以,这一次我来,便是为了偿还你们兄妹。” 说罢,他毫不犹豫的朝着胸口刺下。 薛行渊眼中也闪过错愕,大抵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薛玉荛的眼泪涌了出来,可只能躺在那里无力的摇着头,“十一公子……别……” 十一脸色变得虚白,那伤口比薛玉荛的还要深,血滴了一地,他重重的跪下来,一只膝盖撑着身体。 他抬起眼,阴冷又虚弱。 “够了么?” “够了!”薛玉荛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她止不住的说:“够了,你别……别这样!” “既然够了的话……”十一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声音暗哑:“以后不要以此,再来绑架林挽朝。我做的事与她无关,她不欠你们。” 说完,十一转身,踉跄的就要离开。 薛玉荛的心底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她这时候才意识到,横亘在他和十一之间的仇恨鸿沟,这辈子,都不可能逾越。 他恨薛家的每个人,包括自己。 林挽朝听到声音急忙赶来,正好看见地上跪着的十一,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十一,你做什么?\" 十一抬眸,对上她满含担忧的双眸,他的唇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勉强摇了摇头。 \"我没事。\" “以后,薛行渊不会拿这个,威胁你了。” 说完,十一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缓缓失了力气,闭上眼重重倒在了林挽朝怀里。 林挽朝疲惫的皱了皱眉,回首吩咐道:“莲莲,再去请海神医。” 这一个两个,都没完了。 “好。” 林挽朝这几日疲累,可却许久没见过裴淮止,更未在大理寺见到他,只听卫荆说,他是在忙其他的事。 林挽朝觉得奇怪,往日,裴淮止不管多忙,都会忙里偷闲来找自己,说说彼此最近的事。 可是,好像不对劲了。 —— 三日后,三法司将在东宫,共同重审叶家之案。 裴淮止倒是奇怪,他可不信,这裴绍,当真没同裴舟白说什么。 既然裴舟白已经察觉了什么,竟然还能装作无事的,想要审理叶家的案子,真让人咂叹。 裴淮止指尖冰凉,拂开呈上的名单看,一边对策离说:“先停下一切动作。” “属下明白。” 顿了顿,策离又问:“殿下,您已经好几日没有见林少卿了,三日后的会审,两位大人是否要事先商议一番?” 裴淮止将名单仔细叠好,摩挲着。 “不必。” 他转过身,敛去眼底情绪,说道:“她聪慧,如今已是可以独当一面,该有的东西应该也早就准备好了。” 策离看见他蜷缩的手微微发颤,是克制着什么,可他却没有说破。 他知道,殿下是……害怕见到林少卿。 兵燹之灾,屠毒万千,可林挽朝是无辜的。 —— 此时,东宫。 蛊森听完太监传来的消息,遣走了人,便去同裴舟白回禀。 “殿下,负责看守冰室的宫人说,圣上的龙体已经……存不住了。” 裴舟白的手指划过蜡烛,仿佛不知道烫一般,冷冰冰的问:“不是在冰室么?怎么会存不住?” “这冰一块一块的换,可架不住春日回温的快,龙体……怕是到时公布国丧,会有人看出端倪。” “可如今,还不到登基的时候。”裴舟白放下蜡烛,白玉一般的手指沾起桌子上滚烫的烛液,细细感受着恰到好处的灼痛,继续道:“蛊森,叶家的案子要尽快了。” “是,殿下。”蛊森顿了顿,问道:“那日裴绍来……是为了什么?” “他?”裴舟白觉得可笑,看着蛊森,说道:“他让我,小心裴淮止。” “一个父亲,让他人小心自己的儿子?” “是吧?裴舟白轻轻挑眉,说道:“我也觉得惊奇,后来想想,倒也不奇怪,裴淮止一定是做了什么,威胁到他权位之事。” “为了权位,出卖自己的儿子?” “所以,他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透露太多。” “微臣认为,既然已有端倪,就该革了裴淮止的职,彻查此事。” “你以为裴淮止没准备?”裴舟白笑了:“他做事,哪有这么容易查到。况且,你不觉得,这样没什么意思吗?但要是等他高楼渐起,势在必得之时,再一举击溃,岂不是……才是真的有趣儿么?” 蛊森明白了,正欲要退下,裴舟白忽然叫住他。 “挽朝呢?近来如何?” “林少卿一切如常,只是听说,叶永安为了安抚薛府,伤了自己,如今还在养伤,不知三日后三司会审,他能否到。” 裴舟白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下去吧。” “是。” 裴舟白知道,十一一定会到。 他不可能看着林挽朝孤身一人,替叶家翻案。 裴舟白冷冷的吐出一口浊气。 他有些讨厌,讨厌林挽朝身边的这些男人,一个又一个。 第200章 裴舟白的城府 京都终于落下了第一场雨,不似江南那般细雨缥缈,而是瓢泼大雨,搅弄着整个京都都人心惶惶。 今日是三法司会审之日。 林挽朝一到大理寺便听说,裴淮止来了。已有几日未见,林挽朝急忙往寺卿堂而去。 掀开帘子进去,林挽朝收了伞,抬眼便撞进了裴淮止的视线里,他也正望着自己。 旋即,裴淮止轻轻一笑。 林挽朝随即也笑了笑,裴淮止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却又好像捉摸不透,就像外面的倾盆大雨之中,有什么东西藏在阴云后。 怔愣片刻,林挽朝回过神来,来到了裴淮止面前。 “十一以大理寺护卫的身份与我一同去,所有证据我都已经备好,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裴淮止垂眸思虑了一下,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才说:“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见到皇上。” 林挽朝也觉得奇怪,“是啊,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但审理叶家这么大的事,他仍旧要坐视不理么?” 裴淮止眸色沉了几分,“我怀疑,现在宫里,只剩下裴舟白一方势力了。” 裴淮止点到为止,并没有说透。 可林挽朝已经明白了。 她的眉头沉重的拧了起来。 林挽朝知道,如果裴淮止没有证据,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 裴舟白…… 她坐了下来,手下意识的撑在了扶手之上,缓缓扣紧。 那裴舟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去江南之前就已经…… 若是如此,那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却藏的那样好那样深,不让人看出来半分。 林挽朝只是觉得意外,裴舟白手段和心思这样深……是不是,一直以来所有的一切,还有他们之间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假象? 林挽朝闭上眼,再睁开,已经敛去了眼底的讶异和震惊。 没关系…… 不管怎么样,她最恨的人,裴舟白已经帮她除掉了。 她的所有仇人,都死干净了。 仅凭这一点,不代表裴舟白会对付她和裴淮止。 裴淮止在远处,始终看着她。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也是今天一早才敢确认。 皇帝死了,林挽朝大仇得报,功德圆满。 可裴淮止,却还是不能停下来。 他要覆的,是整个北庆皇朝。 * 雨幕如织,出了大理寺,两人各自上了马车,往东宫赶去。 今日三法司会审,主审为刑部代理尚书肖谊元,陪同副审为大理寺卿裴淮止、都察院左都御史郑鑫海,以及内阁大臣丁培轩。 而堂上高坐的,便是内阁老臣温阁老。 很快就到了皇宫,林挽朝跟在裴淮止身后,仔细的查看着宫内,看似的确是一切如故,只是隐隐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人。 人不一样了。 不管是宫门口的皇家护卫,还是沿途的太监,瞧着都是生面孔。 裴淮止说道:“这新上任的刑部尚书是裴淮止保举的,而今日在这堂中,除我之外,只剩下都察院的郑鑫海原是皇帝的心腹。如今,不知有没有被裴舟白收服。” 林挽朝问:“那温阁老呢?据我所知,他已经退居朝堂权斗许多年了。” “裴舟白何等聪明,特意请了这么个老直臣坐镇,今日,叶家平反之事看来是势在必行。” 十一跟在身后撑着伞,眸色一顿。 裴淮止又继续道:“别高兴的太早,那内阁的丁培轩,可是新成势的狐狸。丁培轩有个义女,皇上的四皇子便是其义女所生,当初大有传言,说皇上真正想立的储君,便是四皇子。” 所以,裴舟白这个太子从一开始,就只是帝王使出的障眼之术。。 林挽朝猜测,今日之势,大有可能,是裴舟白意欲克制丁培轩,与其说是重审江南叶家,不如说是这么多人,勾心斗角,压制文宣帝的势力。 “阿梨。” 裴淮止忽然问:“如果,一旦替叶家翻了案,就代表你也归于裴舟白麾下,你当如何?” 林挽朝微微一顿,不知裴淮止为何突然这样问,但她知道,裴淮止只想听实话。 “要做权臣,便做天子之下的权臣。” 她已经默认,裴舟白会继承皇位了。 裴淮止颇为欣慰的点了点头,“阿梨真聪明,不因为私人恩怨影响到自己的青云之路,今后如果我不在了,你也能护好自己。” 林挽朝忽然停了下来,上前一把拽住了裴淮止的衣袖,身后的十一忙举着伞替她挡上。 “你说什么?” 裴淮止缓缓回头,卷起随意的笑,“同你说笑的,阿梨当真了?” “裴淮止,我不许你跟我赖这种玩笑。” “你也不许不在!” 林挽朝死死的抓着他的胳膊,一字一句,眸中泛红。 裴淮止望着她的眼睛,心口像是被塞进了碎刃一般,疼的让他几乎站不住。 周遭雨声嘈杂,如落玉盘,如天幕漏下的珠帘,将宫殿冲刷成模糊的景象。 半晌,他笑了,刮了刮林挽朝的鼻子。 “怎么如今你也学会胡思乱想了?” 林挽朝不是胡思乱想,她太清楚,这段时间以来,裴淮止很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整个世子府都不对劲。 远处的东宫青云阁楼之上,裴舟白居高临下的望着林挽朝模糊的身影,依稀看到她拉着裴淮止的衣袖。 他冷冷的笑了笑,生生将手中的会审议程揉成一团。 —— “大理寺卿裴淮止到——” 众人回首望去,裴淮止一只手负于身后,身姿欣长,绯红的官服衬得他一副面容白皙精致,只是眼中的冷意翻涌,让人不敢多看,生怕邪意反噬。 他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并没有看其他人一眼,只是恭敬的对温阁老行了个礼。 这温阁老,是先帝的心腹之臣,曾助过皇太后许多。 行完礼,裴淮止挥袍坐下,敲了敲桌面,示意倒茶,全然是一副“不顾生死”的妄肆。 还未传召林挽朝,林挽朝便只能在偏堂侯着。 她来到窗前,隔着窗柩看向外面的雨幕。 林挽朝伸出手掌,探出窗外缓缓翻转,任由雨水流浸其上,湿透了白皙的指节掌心。 她许久没有这样迷茫过了。 “小心冷。”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跟雨一样凉。 第201章 三法司会审 林挽朝回首,便看见了裴舟白。 裴舟白温和的冲她一笑,随即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方帕递给林挽朝,“擦擦吧。” 林挽朝想起今日的那些事,他的那些城府,所以她对他,一时之间忽然有些畏惧。 “殿下,会审快要开始,您不进去么?” “现在这殿中坐着的,除了丁培轩,其余的我都已经打理好了,挽朝不必担心。” 他伸手,将帕子塞进了她的手心。 他是真的怕林挽朝受凉。 林挽朝捏着那温热的帕子,似乎还残存着裴舟白袖口的温度。 “殿下。” 裴舟白应声,林挽朝正意味不明的看着自己。 “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候公公了,他去哪里了?” 裴舟白笑容一滞,眼中涌上错愕,他问:“你怎么会猜到?” “所以,殿下,候公公呢?” 裴舟白眼睫低垂,敛去眼中情绪,他说:“不用怕,他待你好,所以我留了他一命。” 林挽朝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原本还在想,如果候公公死了,她该怎么心无芥蒂的面对裴舟白。 候公公是这宫里,唯一待她和父亲不同于往常冰冷的人,更是第一个替她出气报仇的人,她害怕他也会被权势屠戮。 “谢谢殿下。” 裴舟白抬起眼,不解,又有些意外。 “你……你说什么?” 她不怪他,也不怕他? “殿下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微臣都无权干涉,但祝殿下,前途坦荡,万事保重。” 这是时至今日,裴舟白在这条逆反路上,听到的第一句祝他坦荡,祝他保重的话。 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人,只关心他这条路走的稳不稳,久不久。 可林挽朝不一样,她祝他——坦荡,保重,她关心的是他这个人。 裴舟白眼角有泪,可他扬起笑的刹那,又轻轻地忍了回去。 “本宫谨记,谢过林少卿。” “本宫还记得,挽朝告诉过我,仁慈也是帝王之术。” 林挽朝说过的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 温阁老年纪大了,外头又下着雨,他先是咳嗽几声,这才开了口。 “今日三法司会审,审的乃是江南盐庄之首叶家走私私盐,与异族勾结之罪,以至于一年前,叶家已被满门抄斩。只是大理寺赶赴江南巡查之时,发现此案还有诸多疑点,故今日对案件进行重新审理。” 丁培轩随即开口:“此案乃是罪后全权下令操办,太子殿下更是参与其中。罪后以权谋私那也就罢了,今日重审此案,岂不是对太子殿下的质疑?” 这话听着是丁培轩在向着太子说话,可实际上,便是意有所指。指的就是这事与太子殿下脱不了干系。 刑部尚书肖谊元捋了捋胡子,扬声道:“丁大人,此言差矣,难道你没有听说太子殿下为了此案是专门到江南亲自审查的吗?” 闻言,裴淮止眼中闪过奚落的笑,他轻轻放下杯子。 都察院郑鑫海也开口了,“所以殿下才将今日三司会审设在东宫,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堂中众说纷纭,温阁老拍了拍桌子,沧桑的声音自带威严,说道:“肃静!如今是要重审此案,不是让你们在这里纠结是非对错。”他一顿,望向正一心品茶的裴淮止,问:“裴寺卿就没有话要讲?” 一提到裴淮止,就连誓不罢休的丁培轩都急忙住了嘴。 他敢和这些人吵,是因为他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为了权力效命的文人臣子。 但裴淮止还是不一样,裴淮止就是个嗜血的疯子。 而裴淮止正端坐在那里,闻声,这才不紧不慢的抬眸。 \"回禀阁老,大理寺已将此案所有涉及到的人、证全部重新进行了整理。过程中,的确发现了许多疑点。今日大理寺正好将这些证据都带来了。” 温阁老脸色稍霁,\"此番三司会审,牵扯甚广,自然是要讲证据,既然如此,那边请大理寺将证据呈上来。” 宦官依令到殿门前,高声道:“传大理寺少卿林挽朝——” 不肖片刻,林挽朝缓步走入了殿内。 绯红官袍,清冷面容,女子参与三司会审,乃是千古第一次,可这里的人哪个不知林挽朝的功绩?所以,无一人对其质疑。更是在瞧见她后,觉得如芒在背,顿感危机。 林挽朝抱着一叠文书,在众人的目光中恭敬跪下,扬声道:“下官林挽朝拜见温阁老,拜见诸位大人。\" 温阁老抬手:“林少卿,将证据呈上来吧。” \"是。\" 林挽朝应了,将怀中颇厚的文书交给了旁边的宦官。 那宦官恭敬的呈给了温阁老,温阁老拿着一份一张张的翻阅,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林挽朝抬眸,视线落在了裴淮止身上,轻轻一笑。 裴淮止也温和的回应。 他们的目标达成了。 海阁老缓缓合上文书,陷入沉默。 这些证据,这些证词,如此之多如此之细致……但凡当初罪后仔细查证一番,叶家满门就不会死。 他缓缓开口:\"大理寺呈递的证据都很详尽,且指明此案牵扯的势力颇大,涉及之人数众多,牵连甚广,乃是一场陷害叶家的阴谋!” 肖谊元作为主审官,急忙接过证据,查看了一番,眼中也浮上凝重。 “此乃罪后一手酿成的惨案啊!”他轻叹一声,转而对着温阁老道:\"叶家虽然为商,但这么多年来始终向朝廷效力,却蒙冤惨死,实乃寒心呐!\" 丁培轩坐不住了,太子为何会亲自督察此案,又叫了三法司会审?一定是已经与叶家达成共盟。 若叶家翻案,那国库也是稳稳地落在了太子的手里。 “温阁老,我看这案子……” \"丁大人,你可还有话说?\"温阁老语气不善。 丁培轩脸色一变,\"下官……下官并无任何异议,只是……\" 温阁老冷冷的收回视线,说道:“任何人有异议,都可以将这些证据再仔细审理一番。” 丁培轩有些汗流浃背,外头下的雨那样大,他额头却还是冒了一层薄薄的汗。 第202章 起火 丁大人勉强起身,说道:“如今叶家的确是蒙了冤,可即使是真相大白,叶家也已无活口,如何能断定,这江南的盐庄还会效命朝廷?不如,趁此收复,留为己用。” 郑大人起身反驳:“这叶家是先皇在时便亲赐的掌印,虽世代从商,行的却是我北庆官家司盐之事,江南乃至举国的盐商听从的也是掌印之人的令,年年上交的赋税也都是由叶家收取再统一上交,可见叶家之威信。若无官印,岂是你想收就能收回来的?” 丁大人哑口无言,他一甩袖子,冷哼道:“可这官印如今下落不明,叶家已经死绝了,你说该如何?难不成,看着盐庄群龙无首,若是被歹人趁虚而入,这个责任,该谁来负?” 肖尚书回道:“轮不到丁大人负。” 丁大人一笑,转身面向温阁老,说道:“以下官所见,不如直接定下律例,叶家已亡,要求各地盐商现听命于朝廷盐使司,违者,按律处置。” “呵……”裴淮止轻轻地笑着,抬手让林挽朝起身,一边说:“谁不知道盐使司的司政官是你丁大人的学子,你怎么不直接说,把盐庄交到你手里呢?” 丁培轩脸上微微一变,\"如今盐商群龙无首一年有余,我也只是怕有人趁此作乱,这才出此下策而已。裴大人这么说,多少有些污蔑本官了!\" 裴淮止勾唇一笑,\"是吗?重审叶家翻案之时丁大人不着急,可说到盐商如何安排,丁大人的办法倒是多\" \"你......\"丁培轩气结,\"你......你这是血口喷人!\" “而且,是谁说,叶家没有的活口的?”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丁培轩的眉毛跳了跳,整个人僵在原地。 温阁老也有些压抑,忙问:“裴寺卿此话怎讲?” 裴淮止向后靠了靠,目光投向了林挽朝。 林挽朝接收到意思,当即拱手道:“禀阁老,老叶家当日被抄斩之时,叶家家主叶永安有一幼子被保了下来,带着私盐掌印逃到京都。” \"什么!\" 此言一出,殿内一阵惊呼。 丁培轩亦是脸色苍白,\"这......这怎么可能?\" 林挽朝微微直起身子,说道:“今日,下官将他带来了。” \"把人带上来!\"温阁老沉声吩咐道。 林挽朝转身向后退去,一名黑色劲装的护卫缓缓从殿外迈步而入。 \"草民拜见温阁老,拜见各位大人。\" 众人纷纷坐直了身影,想要看向那人。 十一只穿着简单的劲装,脸庞瘦削苍白,一双黑漆漆的瞳仁里透露着丝丝矜贵孤冷。 温阁老打量着他,问道:“你就是叶家子?” 十一拱手躬身,回答道:“是,草民叶沉,家父,叶永安。” 丁大人眯起眼睛,说道:“照你这么说,任是谁来了都可以说是叶永安的儿子。” 十一微顿,缓缓用怀中取出一枚玉玺。 “此乃先皇御赐司盐掌印,大人如若不信,可自行验证。” 一听先皇之名,众人纷纷起身恭敬行礼。 丁大人怔愣片刻,也急忙跪下。 温阁老缓缓起身,这才问道:“既然如此,你到京都之后,为何不到府衙上奏冤情?” “罪后权势滔天,独揽大权,草民实在不敢再用自己的命去作赌。直到,草民遇到大理寺少卿林挽朝,这才敢拿出掌印,承认身份。” “原是如此。” 十一掀袍跪了下来,继续道:“今日叶家沉冤昭雪,我叶家满门在天之灵终于可以安息,叶沉谢过诸位大人!” 他说完,便恭恭敬敬的扣了个首。 这一出,果真让在场之人颇有些不忍。 丁培轩还不死心,又说:“当你真的是叶家子,可朝廷错判了你叶家,害死了你满门,难道你还要心甘情愿的归顺么?” 这话,早有预料。 十一则按照林挽朝教给她的话继续说:“为报朝廷为我叶家鸣冤,草民愿将叶家的一半产业献于国库!” 丁培轩瞪大了眼睛,大抵是没想到这叶沉会忠心到如此地步。 此时,裴舟白终于走了进来。 众官纷纷起身,迎接太子殿下。 口里的客气话还没说完,裴舟白便挥手打断,随即上前扶起十一。 “叶公子,你受苦了。” 十一冷冷的看着他的手,看似温厚,实则冰凉,跟他的心一样。 “此事还要多谢太子殿下,亲临江南,助林少卿查案。” 裴舟白目光感慨,正欲要说什么,门外忽然跌跌撞撞跑来个太监,跪倒在大殿。 三司会审之地,闲杂人等都是不能擅自闯入的。 裴舟白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殿下,殿下!不好了,陛下的寝宫失火了!” 闻言,殿中一片哗然。 裴舟白更是脸色一变,说道:\"什么?来人,来人!摆驾养心殿!\" 林挽朝与裴淮止对视一眼,当即明白其中玄机。 还真是巧啊,叶家的钱刚决定转赠国库,太子殿下刚刚得了替叶家沉冤昭雪的好名声——养心殿就失火了? 众人一路赶到到养心殿,一股浓烟滚滚,已然弥漫至宫殿四周。 太子欲要冲进殿内,还没靠近就被呛得咳嗽起来。 温阁老拉住他,急忙说道:\"殿下,殿下!这火势太大,您莫要被伤着了。\" \"父皇还在里面,本宫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若是父皇出了意外,本宫就没有父亲了!” 裴舟白说这话时,眼中已经落下泪来。 可他还没进去,大殿轰然倒塌,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呛鼻的灰尘。 “陛下啊!” “父皇!” 一时之间,殿外尽是众人悲痛的呼唤声。 众官一涌而入,纷纷跪在地上哀嚎,\"臣等该死,未曾守住皇上安危啊!\" 裴舟白扑过去,抓住皇家侍卫的领子,红着眼问道:“宫殿怎么会起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个宫女,借着替陛下掌灯,点燃了宫殿……那宫女身份已经查明,是先前服侍于东安门皇后身边的。” 一瞬间,林挽朝便明白了,裴舟白为何会一直留着皇后的命了。 就是为了今日。 第203章 登基 皇后听见门开的动静,缓缓睁开涩然沉重的眼睛,向外看去。 是……哥哥来接自己了么? 哥哥打赢了! 江山是他们的了? 可她失望了,走进来的却是皇家侍卫。 \"你们,你们......是何人?\" \"陛下遇刺驾崩,太子殿下有令,前来捉拿幕后黑手问罪!\" 陛下……驾崩? 皇后颤抖的摇着头,往后瑟缩,声音暗哑,\"大胆奴才,竟敢胡乱传谣,陛下怎么会驾崩?我……我怎么可能杀害陛下!\" 皇后怒极,厉声吼道。 \"大胆罪妇,事到如今还要狡辩?\" \"你们是血口喷人!\" 皇后挣扎着起身,却无力跌回榻上。 她的身上还穿着那件精致刺绣的衣裙,可惜早已被血液浸满污垢丛生,不复往日华美。 她的脸上也是狼狈横生,根本看不清容貌,几个月的时间,就好像苍老了十几岁。 一双眸子,布满惊恐和愤恨。 \"你们这些狗奴才,竟敢诬陷本宫!\" 可没有人听她的解释,只是冷硬的上前用锁链扣住她,不顾她惶恐的将皇后拖出紫金殿。 许久许久,许久没有见到太阳了,阳光几乎刺的皇后睁不开眼睛。 她记得,被圈禁起来时还是冬天,如今,这宫殿外已经是草长莺飞。 她抬起头,看到一棵柳树,那时长乐幼时在院子里栽种的,而今已经长得很高枝条就在风中摇曳着,似乎在看着自己的可怜。 一阵寒风吹过,皇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我的乐儿,你在哪儿?母后要带你离开这儿,乐儿,你快来!\" 皇后一遍一遍喊着,可是,再也没有人回应她。 她忽然看到,有一席白色的身影从远处缓缓走来,身形熟悉。 她想着,心中又生出几分希冀,\"是乐儿吗,你来找母后了吗?你可知道,母后很想你。\" 裴舟白冰冷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疯女人,站定,居高临下的笑了笑。 “母后,我是舟儿啊。” 皇后闻言,脸色煞白,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绝望。 她才看出,原来眼前之人,是裴舟白。 不是她的乐儿。 皇后颤抖着唇,说道:\"是你,污蔑我弑君!\" 她这句话问出口,便觉得十分好笑,\"哈哈,我明白了,你要让我永世不得超生,所以你要弑父夺位!” 裴舟白闻言,轻轻勾起嘴角。 身后的侍卫很识趣的退下了,这些都是裴舟白的亲信。 片刻,偌大的东安门院内,只剩下皇后一人。 走近几步,俯视着皇后,目光幽冷,\"你错了,孩儿并非想要弑父夺位,皇位本来就是孩儿的。你们忘了么?孩儿是太子,是您和父王将孩儿亲手架到那个位置上的,只是你们都没想到,傀儡也会长出血肉,生出心思,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拉下尊位。” 裴舟白每一句话,都像刀一样剜在皇后的心头,疼痛难忍,让她几欲昏厥过去。 \"你......你这个野种,孽畜!你根本不配做太子!\" 裴舟白挑眉,笑得更加诡异,\"你说的对,儿臣是不配当太子,要不是你自己生不出儿子,又怎么会扶持我?可是怎么办呢?如今,整个东宫唯我独尊……” 他缓缓站起身,从身后拿出绳子,冷声道:“很快,这天下也会为我独尊!\" “你……你是个疯子!你弑君夺位,总会有人亲手将你正法!” 一个恶人,说正法二字,未免太过……讽刺, “是吗?那儿臣就等着,登基那日,您和乐儿妹妹在地府,可一定要看清楚,我的下场。” 裴舟白一点点将绳子绕在皇后的脖子上,冷淡轻笑的面容下是掩盖不住的杀意。 “现在,便让你尝尝,我母妃死的时候什么滋味。” 皇后惊骇万状,拼命挣扎着,却挣脱不了绳索。 一张脸因惊惧涨得通红,双手胡乱拍打着裴舟白,想要阻止他的行为。 “你……你这个畜生!” 裴舟白一边慢悠悠的收紧手中的绳索,一边笑道:\"你放心,孩儿很快,就会送你上路的。\" 裴舟白说完,手腕一转,用尽全力将皇后往后一推,绳索狠狠勒住她纤细的脖颈。 \"唔!\" 脖子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痛楚,皇后感觉自己呼吸困难。 \"我会送你最后一程,去地狱给我母妃赔罪吧,她会原谅你的,对吗?\" \"咳咳......求你……\" “你不是用今天见妖邪之术害死了很多人吗?如今你可以亲自下去看看,你说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裴舟白闭上眼睛,听着她的求饶,露出满意的神情。 * 许久,裴舟白才从东安门里出来。 他身上依旧是衣袂无暇,干净的,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勒绳子的时候太用力,把掌心都磨破了,渗出血丝。 裴舟白随意的拿出手帕擦了擦,垂眸说道:“传本宫令,昭告天下,皇后娘娘对弑君之罪,供认不讳,畏罪自缢,但本宫念在其养育之恩,留个全尸,葬于京都城外乱葬岗内,” 他说到此,目光一冷,\"为体恤多年前被皇后害死的如嫔,追封其为仁德皇贵妃,将其迁入黄陵,厚葬!\" \"是,谨遵殿下谕旨!\" —— 皇后死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回了林府。 林挽朝近来正在命人修缮林府老宅,同仆役们一道,忙的一鼻子灰,听到老王把消息带来时,只是平淡的应了。 “小姐怎么不高兴啊?” “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裴舟白不会再留着皇后的。 她最后的用处,已经用没了。 如今陛下驾崩,举国哀悼,裴舟白受百臣举荐,很快登基**,受天下敬仰。 毕竟这位新帝作太子时,便是以仁德着称,为叶家平反冤案,给罪后留了全尸,连多年前惨死的小嫔妃都加以追封…… 民心所向,自然渴望一个仁德的皇帝。 林挽朝感叹,他是真正的将“仁慈”二字运用的出神入化。 而皇帝的丧礼刚过,云昌国郡主便解了禁足,便宣布将与新帝成婚,册封为静妃。 第204章 你是我的靠山 江南来了许多人,都是来见十一的。 与其说是来见十一,不如说是来接十一。 目前江南盐商共分为两大派。 一派想要趁此自立门户,不信任这位消失已久的叶家小公子,企图分立势力。 还有一派则是对叶家家主格外忠诚的老商客,迫不及待想要少家主回去,替他们主持大局。 人就这么,堵在林府门口一天。 林挽朝是晚上从大理寺回来后也得知前因后果的,便问莲莲,十一如何说。 “小公子一整日都待在府里,没有出门,也没有见这些人。” 林挽朝沉默少时,绕了绕从侧门回府,又吩咐道:“去账房支些银两,将这些老板先安顿在客栈。”顿了顿,她又说:“就说,这是叶小公子的安排,请他们稍安勿躁。” “是,小姐。” 莲莲退下后,林挽朝径直去了十一的院子。 还没走近,便听见院内传来脚步和刀剑挥使的声音。 十一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满身都是汗,凌乱的发丝垂着,他手中握着长剑,动作凌厉。 十一没看见她,仍旧不知累一般的练着,直到一转身,剑气险些逼近林挽朝,他心下大惊,猛的停下。 “姐姐。” 林挽朝发丝被剑气吹动,她感觉到十一的心很乱。 她走上前,给他递上擦汗的手帕,问道:\"外面的人,你为何不见?\" 十一收敛神色,低眉顺眼道:\"他们想让我回江南,接管叶家。我……我还没有想好。\" 林挽朝叹了口气,\"十一,总归会有这么一天,你不会永远是十一,你本来就是叶沉。\" 十一抬头,目光清亮地望着她,“可我想做十一。” 林挽朝轻轻撇起眉,\"但你不能一辈子呆在京都,叶老家主拼死救下你,不仅是因为你是他的儿子,更是不希望叶家百年的心血就此湮灭。\" 十一垂下头,不敢去瞧她。 “我们叶家的仇,都报了,可我……”十一没有说下去,握着剑的手死死攥着。 “我不想回到那样一个冷冰冰的叶家,孤零零的一个人,举目无亲。我想留在林府,留在……留在……” 十一没有说下去。 他想,留在林挽朝身边。 他只想留在林挽朝身边! 林挽朝不知道他后半句是什么,望着他的眼睛,等着他说,可他却没有说。 林挽朝抿了抿唇,笑道:“十一,姐姐只是换了个地方陪你长大。” “如果我走了,谁来保护你?” “姐姐会保护好自己,况且,保护我并不只有这一种方法。如今我身在朝堂,林府无权无势,叶家就是姐姐唯一的底气,你,就是我最大的靠山。” 十一抬起眼,眼中闪过错愕。 靠山,底气……十一从没想到过,他在林挽朝的心里是这样的重要。 “当真?” “当然是真的,只要叶家在你手里重回繁荣,以后我在朝堂上有人想得罪我,还得忌讳你这个北庆的钱老板,是吧?”林挽朝逗笑着,拍了下十一的肩膀。 十一看着她笑起势明亮的眼睛,永远是那样好看,永远闪着光芒,永远温柔,永远牵动着自己的心。 “那……”十一回过神来,急忙道:“我得尽快去叫人将外头的伯父们准备好住处……” 林挽朝看他终于是被说动了,难得舒了口气,“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明日,你便去见见他们,同他们一起商议关于叶家事宜。记住,司盐掌印在你手里,说话做事一定要果断,不可踟蹰,方才有人信服。” “我记住了。” 十一认真的听着,点头。 他眸光一顿,忽然想到了什么。 “姐姐,还有一事,我想说很久了。” \"嗯?\" 十一神色严肃,认真道:\"小心,裴舟白。\" 十一垂下眼,不敢说太多,再说下去,以林挽朝的心思,一定会猜出自己和裴舟白之间有什么。 况且,他已经见识过裴舟白的手段了。 他能让叶家起死回生,就能再让叶家永世不得翻身。 但即使这样,林挽朝还是听出了他话里潜藏的意味。 她又何尝不知道? 林挽朝平静的扬起嘴角,说道:“我和他,从前是生死相依的盟友,如今,只是君臣,我会小心。” —— 日色渐沉,林挽朝正要合上窗子,忽然看到窗外的含苞待放的梨树少了一棵枝桠,像是被人折了。 她皱着眉,四处查看一番,并没有发现有人在的痕迹。 是有人偷偷潜进来的? 潜进来,只为了偷一枝梨花。 不会。林挽朝想,或许是府里的人。 她没再多想,合上了窗子。 —— 世子府。 裴淮止动作温柔,小心翼翼的将梨花枝桠修剪好,插入盛了水的花瓶之中。 一切都太快了,文宣帝这么快驾崩,最后会是裴舟白登基,而且他的手段和城府,比文宣帝高明多了。 哪怕是自己的父王,也站到了他身边。 这一年多,他陪着林挽朝复仇,愈发心动,无法自拔。他本来以为,大仇得报,暴君毒后都已惨死,很快他就可以真正的和她相守, 只是,没想到啊,原来,那座皇宫里的每个人,都是害死母族的凶手。 就连从小唯一疼他的皇太后,也是当初圣令下达的促成者。 他还要复仇,对整个皇朝复仇,而复仇……就不能拖累阿梨。 裴淮止今日很想见她,却不能见她。 临走时,便折了她窗边的一枝梨花。 海草说,枝桠放在水里,一些时日过后也会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卫荆在一旁挠了挠脑袋,不解:“大人之前不还和林少卿难分难舍么?怎么突然……突然整这么含蓄?” 策离冷冷道:“闭嘴。” 卫荆紧紧抿住嘴,点了点头。 没关系,除了他,这两个人现在都不太正常。 —— 尚书阁。 裴舟白随意翻看了看奏章,听着小福子的禀告,颇为厌烦的将奏章丢到了桌子上。 “陛下,静妃如今在慧心宫吵着一定要见您呐!” 裴舟白眸色渐冷,阴沉的闭上了眼。 第205章 怎么不唱了? 已经娶了她还不够么? 她想要的,未免太多了。 “近来云昌边境有异族频生骚扰我北庆国民,朕正在思虑如何处置。将这些话告诉静妃,她自会安分。” “是!” 小福子退了下去,带着话来了慧心宫。 赶路的时候他就在想,这后宫妃子赐名号乃是依着妃子的品行而来,这位静妃,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静过。 “奴才参见娘娘。” 诺敏闻声看过去,她记得这小福子是皇上宫里的人,于是急忙丢掉手里的鞭子,眼睛亮了几分。 而底下跪着的侍女一个两个都被抽的皮开肉绽,瑟瑟发抖。 “皇上呢?” “回静妃娘娘,陛下在尚书阁批阅奏折,今夜是过不来了。” “过不来?”诺敏眼中浮上怒气,咬牙道:“什么奏折比我都重要?” “回娘娘,近来云昌边境有异族频生骚扰我北庆国民,陛下正在彻夜思虑如何处置。” 此话一出,诺敏果然怔愣在原地。 她听出来了,这是……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她来北庆几个月,早就知道,中原有句话,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裴舟白这是在警告她。 什么边境异族,根本就是……欲加之罪。 诺敏无力的坐倒下来,低声道:“大婚之日不来见我,如今过了半个月,还是不来见我。你这是,在替谁守身如玉?” 她眸中一点点沉上冷芒,缓缓说出那个名字。 林,挽,朝。 —— 今日公休,林挽朝不用去当差,这几日春乏的厉害,她正准备睡个自然醒,莲莲却忽然在门外唤她。 “小姐,宫里来了帖子。” “帖子?”林挽朝还没睡醒,声音困顿:“谁的?” “静妃娘娘。” “诺敏?”林挽朝睁开了眼睛,清醒过来。 —— 打开帖子,上面冠冕堂皇的写着念林挽朝是有功之臣,静妃请她在梨园看戏。 林挽朝笑了。 这诺敏还真是不肯善罢甘休,她正准备回绝,却在瞧见最后一行字时,目光一顿。 “林少卿,江南之行,你的疑惑,都在今天这出戏里。” 林挽朝眉眼一点点冷了下来,她在江南最大的疑惑,就是到底是谁想要刺杀裴淮止。 莲莲看她的脸色,不敢再问什么。 “去瞧瞧吧,免得负了令妃娘娘一片苦心。” 林挽朝起床收拾了一番,随意换了件素色衣衫便赶去了梨园。 梨园今日被清了场,除了戏子,便只有慧心宫的宫女和奴才,诺敏坐在二楼雅座上。 她这些时日学了不少宫里的规矩,如今端坐在亭子里,一袭华美长裙衬托出她婀娜多姿的身段,甚是尊贵。 林挽朝恭敬道:“微臣参见静妃娘娘。” \"本宫以为,林少卿不会来。\" \"娘娘相邀,微臣岂能不应?\" \"那就好。”诺敏看不懂底下的人咿咿呀呀的唱着什么,只道是特意让底下人选了出意有所指的戏,转头笑吟吟的问:“林少卿,你看这出戏好看么?” 林挽朝看得懂,这出戏讲的是丈夫离心,妻子孤苦无依,惨遭抛弃。 她看这出戏什么意思? 林挽朝没时间想这些无关的,单刀直入的问:“微臣在江南的疑惑,静妃娘娘知道多少?” 诺敏眼里露出一抹刻意的讶异:\"林少卿是问,在江南,有谁想要杀裴淮止?\" \"是。\" “林少卿拿什么来交换呢?” “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一辈子不见陛下,离他远远的。” 林挽朝拧起了眉,这女人是禁足禁傻了么? 她挑眉,提醒道:“娘娘,我是臣,您觉得,这可能么?” “那你就别做臣!好好当你的林府小姐有什么不好的?” “如果说,微臣不愿呢?” “不愿?”诺敏站了起来,底下的戏声吵的她烦躁,她咬牙道:“本宫就削了你的职,罢了你的官,让你林家,再无翻身之日!你是自己体面的消失,还是我替你消失?” “你想让谁消失?” 廊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诺敏下意识的往外看去。 底下的戏声戛然而止,戏子们纷纷跪下叩拜。 “草民叩见皇上!” 裴舟白大步走了进来,看见诺敏,眼底闪过不悦,却又很快隐藏住,他看向林挽朝,声音温柔道:\"你怎么样?\" \"微臣参见陛下。\"林挽朝福身行礼,克己守礼。 这是在他登基之后,林挽朝第一次见到他。 如今他龙袍加身,威仪万千,再也不是曾经那个虚白着面容让他心生怜悯的傀儡太子了。 诺敏看见他一来就直奔林挽朝而去,脸色更加难看。 她咬牙敛去怒意,笑着问道:\"陛下,您怎么突然来了?\" 裴舟白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的厌恶不言而喻,冷冷道:\"你刚刚说,是想让谁消失?\" \"我,我......\" 诺敏看着他的目光,忽然有一丝怯意,但她立马咬牙直起身子,故作镇定道:\"陛下,今日林少卿来,是为了和我聊一些在江南的事,这是我和林少卿两个人之间的事……\" 还没说完,裴舟白就打断了她。 “江南的事?”裴舟白上前一步逼近她,目光冷然,“静妃,江南的什么事?朕,也想知道。” 林挽朝看向诺敏,忽然发现什么,正准备制止,却已经来不及。 \"江南......\" 诺敏下意识往后退,话还没说完,却不料一脚踏空,整个人往后仰去。 裴舟白伸手去抓,却恰到好处的失之交臂。 诺敏重重摔下去,滚落台阶,瞬间晕死过去。 这一幕发生的太过于快,林挽朝还未反应过来,台阶下已经围满了侍卫 诺敏的贴身宫婢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来,看着她额头上的血,吓得魂飞魄散,尖叫道:\"娘娘!娘娘!快送回宫中,请太医!” \"是!\"一群宫女七手八脚的将诺敏抬起来,匆匆往外赶去。 林挽朝惊愕的看向裴舟白,他脸上却无任何悲痛和焦灼,仿佛事不关己。 理了理衣服,裴舟白坐回了刚刚诺敏坐着的位置。 见林挽朝还站着,他轻轻一笑。 “林少卿,坐吧。” 他如今的话,是圣旨,林挽朝只能听。 林挽朝僵硬的坐下,裴舟白则往下看去,看见跪在一起不知所措的戏子们。 他挑了挑眉,说:“怎么不唱了?继续。” 第206章 你怕我? 戏台上的伶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时候,怎么还能唱得下去? 裴舟白有些不耐烦地用指尖敲击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戏楼内格外清晰。 静的,落针可闻。 “我说,唱。”他淡淡地吐出几个字,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台下的戏子们战战兢兢地重新拿起乐器,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锣鼓声、唱腔混杂在一起,透着一股怪异的压抑。 林挽朝的目光从诺敏被抬走的地方收回,落在一旁的茶盏上,她看见裴舟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 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讶异,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台下瑟瑟发抖的戏子,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挽朝,你说,朕该怎么处置静妃?” 林挽朝垂下眼帘,遮住眸中冷色,“微臣不敢妄议后宫之事。” 裴舟白忽然看向她,目光复杂:“你我之间,何时如此生疏了?” “陛下,您如今是天子,微臣只能行分内之事……”说话间,她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裴舟白目光一顿,声音微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你怕我?” 林挽朝心中一震,抬眸看向他,却见他眼中满是伤心,不时作伪。 “陛下说笑了,”林挽朝恭敬的扬起唇角,温婉又凉薄,就连眼角眉梢都带着冷意,“陛下仁心仁德,微臣怎么会怕?” “仁心仁德……是啊,我仁心仁德,你怎么会怕我呢?”他自言自语,恍然,抬起了头:“我替你将皇后杀了,她死的很痛苦很痛苦,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他眼中有种无辜的残忍,林挽朝心中一怔。 她不害怕,她也……曾为了复仇有过这样的一瞬间,只是她深知自己的残忍,而裴舟白却好像不知道一般。 林挽朝摇了摇头,站了起来,合手行礼:“谢陛下替微臣报仇雪恨。” 裴舟白脸上的笑意一僵,目光沉了沉,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林挽朝。 林挽朝察觉到他的目光,并没有看他,只是低垂着头站在那里。 裴舟白忽然苍凉的笑了笑,他收回目光,眼中是死寂与麻木。 许久,他站了起来,身后的奴才急忙迎了上来。 裴舟白说:“回宫。” 说罢,十几个人纷纷从角落出现,恭迎着裴舟白下了楼。 林挽朝走到阁楼栏杆前,往下看去,看见刀锋暗芒之中,裴舟白的背影也早就不似从前了。 裴舟白似乎是察觉到目光,停了下来,回首,往楼上看了过去。 林挽朝不动声色的收起冰凉的目光,拱手拜别。 —— 早上,裴舟白刚刚下朝,便听见眼线说,诺敏请了林挽朝看戏。 不用想,当时他也能猜出来,她找林挽朝,不会有什么好事。 裴舟白慢慢地走在深宫大道上,一边问:“静妃如何了?” “已经醒了,只是神志还有些不清。” 裴舟白步子微顿,停了下来。 “移驾去慧心宫。” —— 慧心宫中,焚香袅袅,却掩盖不住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诺敏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华贵的锦被衬得她更加憔悴,眼角还带着泪痕,额头已经被白纱覆盖,透出丝丝血迹。 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床顶的纱帐,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床边覆上一层阴影,惊了她一跳。 转头,便撞见裴舟白阴翳凉薄的目光。 “陛下……” 诺敏想要挣扎的起来,她害怕。 或许,方才摔下楼时,没有别人看见裴舟白的目光,可她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刻,他的目光,带着戏谑与厌恶,是故意将她逼下去的。 裴舟白在她旁边坐下,居高临下地笑望着她。 \"你见林挽朝,是为了什么?\" \"......\"诺敏浑身一颤,眼神闪烁了一瞬,低下头不敢看他。 “告诉她,当日在扬州,是我命你下的手,是我害裴淮止瞎了眼睛?” 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清楚楚,让她避无可避。 \"臣妾……\"诺敏微微向后瑟缩,一个劲儿的摇头,“臣妾不是,我只是……” 他垂下眼,手指慢条斯理的抚摸着袖口的金龙纹,嘴角噙着淡漠的冷笑,缓缓开口:\"果然还是不长记性。\" 他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去。 “传朕旨意,静妃以下犯上,默示宫规,禁足半年,不得踏出慧心宫半步。” 诺敏愣在榻上,只觉得全身一片冰冷,仿若置身于寒潭之中。 这些日子,她每天都在等裴舟白的传召,可是,等到的却是这样冰冷的禁足。 说是禁足,倒不如说是在变相软禁她。 诺敏的脸色越发苍白,她曾在云昌的草原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如今沦落成囚笼中的鸟雀。 她在床上蜷缩起来,抱住膝盖,将头深深埋进去,放声哭泣起来。 裴舟白,你为什么要这么狠毒? 你凭什么,对我这么狠毒? —— 林挽朝回了林府,路上就已得知了消息,裴舟白将诺敏宫里的宫女都杀了。 听闻这个消息时,她微怔。 裴舟白为什么会杀掉宫人? 只是因为,她们帮诺敏传了消息,或者说没有看顾好诺敏么? 还是说,诺敏此番要说的话,与他有关? 林挽朝疲惫的闭上眼,正要回屋睡觉,忽然想起昨夜被折断的梨花。 这一次,她没有进屋,而是小心翼翼的绕到了屋后,想看看究竟是谁。 她握紧了手里的匕首,探出头,却募的怔在了原地。 “裴淮止?” 裴淮止正靠着树打盹,等着林挽朝回来,看她一眼就准备离开。 可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睁开眼睛,迟疑的转头看向她。 裴淮止哑然,有些不知所措的站直了。 “阿梨。” “原来……”林挽朝挑了挑眉,走过去,一边说:“整日藏在我窗外的偷花贼,是你。” 裴淮止急忙解释道:“阿梨,我不是偷花……我只是,想带走一朵回去。” 林挽朝这几天累的厉害,却是好几天没有见过裴淮止了,此刻此时此景,她心里涌出几分埋怨。 “这么多天,你是故意躲着我?” 第207章 决裂 “我……没有。” 裴淮止一步步走向林挽朝。 “那你为什么不进屋……” 话还没说完,裴淮止便一把将林挽朝搂进了怀里。 林挽朝猛的怔住,就这么被他忽然圈在怀里,手里还拿着匕首,僵硬的停在半空。 他的怀抱有点凉,不知道在这初春的夜里待了多久。 裴淮止的声音有些颤抖,又有些疲惫,沉沉唤她:“阿梨。” 他很想她。 裴淮止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将她嵌入骨肉。 林挽朝不知如何反应,只得任由他这样。 好久之后,她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道:\"怎么了?\" \"我很想你。\" 他的唇贴在她耳畔,喃呢般地说道:\"阿梨,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林挽朝抿了抿唇,温和的笑了笑:“我也是。” 话音落地,裴淮止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忽然睁开了眼睛,后知后觉一般松开了林挽朝。 林挽朝微微一怔,脱开身,看向裴淮止。 裴淮止则是低垂着目光,一言不发。 林挽朝浅浅笑着,问:“你这段时日,到底怎么了?” 裴淮止闭上了眼,死死的攥紧了掌心,颤抖的厉害。 他不能……不能将她牵连进来。 他的阿梨,应该有一个光明的前景,有安稳的余生。 哪怕逃避了这么多天,他还是注定要面对这一天,这一刻,面对她,然后——推开她。 裴淮止长舒一口气,睁开眼睛,忽然笑了出来。 林挽朝被他莫名其妙的古怪弄得云里雾里,笑容也是一僵,皱起了眉。 “裴淮止?” 裴淮止笑够了,缓缓抬起了眸子。 目光里,尽是像初见之日那样的轻视与鄙夷。 \"阿梨,每每与你在一处,听你说那些爱我的话,我都要感叹一番,没想到你会对我动心如此之深。\" 他看着她,目光冷淡而陌生。 林挽朝以为听错了,茫然的往后退去:\"你说什么?\" 裴淮止勾唇,语调凉薄至极:\"当年,我一早就知道你是先皇的棋子,与你结盟,交付信任,乃至于后来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利用你,扳倒妖后,替我母亲复仇罢了。\" 他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抹奚落,“没想到,后来你会对我动真心。裴舟白都看出来了,你却没有。” 瞬间,林挽朝浑身冰凉,面如苍纸。 “裴淮止,你再说一遍?”她颤声问。 “如今,妖后死了,我大仇得报,对你……”裴淮止的语调缓慢,带着几分嘲讽,\"我已经装不下去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的神情是那么的陌生和冷漠,让人根本无法接受。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只是在利用我吗?\" “是!” 裴淮止回答地干脆,装作对林挽朝眼角的泪无动于衷。 林挽朝没有任何犹豫,举起手里的匕首,冲他的肩头刺了下去。 血立刻涌了出来,裴淮止却退也没退,好像不痛。 林挽朝握紧匕首的指尖泛白,缓缓松开,任由匕首扎在他的身体里。 “你的东西,还给你,滚。” 她的声音颤抖,压抑着悲伤,愤怒,羞愧,还有绝望。 裴淮止没有理会自己肩头的伤,只是盯着她的脸,眼中的讥讽更甚。 林挽朝闭上眼,没有再看他,转身飞快的离开,仿佛在多待下去一刻就会动了杀心,又或者,再多待下去一刻,她所有的尊严都会被碾碎。 背影消失的瞬间,裴淮止终究没能忍住。 他的腿一软,单膝跪在地上,嘴角溢出了殷红的鲜血。 还有眼角的泪。 —— 许久,策离才在府外等到自家主子,等到看清裴淮止不稳的身形,策离急忙冲了上去。 “大人!” 裴淮止摆了摆手,说道:“我没事。” 策离这才看见裴淮止胸口上的匕首,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裴淮止当初送给林挽朝防身用的。 “大人同林少卿……决裂了?” “是。” “林少卿下手可真狠。” 裴淮止抬手擦掉唇边的血迹,虚弱的笑了笑:“我就喜欢她这样狠。” 策离:\"......大人眼光一向好。\" 回了世子府,连忙叫来了海神医取刀子。 海神医取来了药箱,替裴淮止处理了伤口。 整个过程,裴淮止都只是咬着块手帕,死死的忍受着,头上蒙了一层的汗珠。 他始终看着花瓶里那枝梨花,旁边的长明灯那样亮,他又想起了林挽朝。 也只有想起她,痛苦才能减轻一点。 可是啊……她刚刚的眼里,全是对自己的恨意,还有痛苦。 他和薛行渊,也没什么区别了。 海神医收起药箱,说道:\"伤口有点深,离心脏就差几分,大人需要静养几日。\" 裴淮止点了点头。 策离站在旁边,等到海神医离开,他才松了口气,缓缓开口。 “如今,大人您可以放心复仇了。” 裴淮止躺在榻上,疲惫的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说道:“我累了,下去吧。” 策离默然,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裴淮止睁开了眼睛,望着头顶的纱幔,目光空洞。 同样的,林挽朝也是这样躺在榻上,失神的睁开眼睛,望着房梁木板。 她的手,还沾染着裴淮止温热的血。 他的血这样热,说出的话却是这么冰冷。 林挽朝心口疼的厉害,她咬住嘴唇,翻身,蜷缩在一起,强忍着心口的痛,生生哭出了声。 薛行渊骗过她,她不在意,当时只是替自己失去的三年觉得可惜。 可裴淮止却不一样,她是倾注了真心,是拿他当做希冀! 他却,把自己骗得更惨。 难怪……难怪,皇后一死,他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林挽朝将嘴唇咬出了血,缓缓睁开了眼睛。 眸光里透出了坚决和冷硬。 她说过,不会因为一颗珍珠而再爱上一个男人。 自然也不会因为一场骗局,就失去对将来所有的希望。 她从来,就不是为了感情而活。 有则有,无,则无。 没有人,能影响自己的仕途。 第208章 当上户部尚书 今日朝堂上一片风起云涌,暗藏心机,裴舟白并未挑明这些老狐狸的心思。 而是下了朝,便叫人去请林挽朝。 林挽朝收到传召时,大抵是知道了他的意思,随即进宫面圣。 果不其然,尚书阁里,可坐了不止一位大臣,朝堂里有头有脸的都来了,包括薛行渊。 林挽朝恭敬行礼,随后坦然入座。 没人知道昨夜的她一夜未睡。 裴舟白这才开了头:“诸位大人都是北庆的有功之臣,于朕今日也都有恩。你们都清楚,如今刑部和户部尚书的位置都有所出缺,今日便是想听听众位爱卿的看法。” 目前暂代刑部尚书之位的肖谊元大概率是不会再有变动了。 更多人盯着的,则是户部尚书的位子。 户部,掌管赋税收支,人口土地,仅居于六部之首吏部之下,任是谁都会想要争上一争。 大家你一眼我一语的开始辩驳起来,可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我否掉你的,你不赞成我的。 而喧嚣之上,裴舟白只是似笑非笑的握着手里的杯盏,一下一下的刮着茶沫。 最后,还是齐太师开口,打断了议论。 “依老臣所看,能者胜任,我想问问诸位,有谁在这一年多里,立下的功劳最多,名声最大?” 众人纷纷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这还用说,自然是前不久替叶家翻了案,又助国库充盈的林挽朝。 不过,总不会让一介女子来做户部尚书,这传出去,不是让朝堂贻笑大方么? 裴舟白这才放下了杯盏,颇有兴趣的挑了挑眉,问:“齐太师,看来你心中已有人选?” 齐重起身,来到堂中,环视一圈,缓缓开口:“老臣,推选现任大理寺少卿,林挽朝。”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就连林挽朝都有些意外,她和这齐太师从头到尾都未有交集,为何他会推选自己。 第一个不愿意的就是丁培轩,他冷哼一声,站了起来朝裴舟白禀告道:“陛下,大理寺少卿让一介女子做本就已经是贻笑大方,可户部尚书乃是朝中命脉,还请陛下三思!” 肖谊元随后也站了起来,道:“丁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我朝选贤任能,从不避男女,这是先帝在时就定下的规矩啊。” 又有人站了起来,说道:“是不避男女,可也不能胡来,这林少卿查的了案抓的了凶,可不代表能管得了户部?” “刘大人怎知,我管不了户部呢?” 众人一顿,闻声看去,林挽朝没有起身,只是平静的坐着那里。 刘大人眼里带着奚落的笑意:“林少卿,你是破过不少大案,甚至国库的危机破除你是大功,我们满朝文武心里敬你不是一般女子,可你——就是做不了尚书!” “大人说我破获大案,又说我充盈国库,可见是对我的功绩予以认可,可为何,你后半句又说我做不了尚书呢?” “哼!”丁培轩嗤笑一声,说道:“就凭,你是女子!” 刘大人随即附和:“是啊,女子本分是为相夫教子,就连这后宫之主也是先为妻子再为皇后。就算你的确胸怀宏图伟略,有一腔抱负,难道你这一生,就不会成婚生子?” 薛行渊听见这话,眼中瞬间涌上怒意。 女子无非就是深陷后宅,相夫教子,一生困顿…… 这些话,曾经的他也说过。 可如今,薛行渊坐在那里听着别人对林挽朝又说出这样的话,便觉得刺耳难耐。 他站起身,反驳道:“丁大人就想凭一介男女之词,堵住这朝堂众望所归么?” “你……你一各武将,懂什么朝堂之事?”丁培轩怒斥。 林挽朝却不紧不慢,目光停在了丁大人和刘大人面前。 “那下官请问,两位大人是否都有家室?” 刘大人没听出这话是什么意思,便答:“有。” “丁大人呢?” 丁培轩是个老狐狸,自然已经猜出林挽朝这么问的目的,可他也只能如实说:“有。” “是啊,您二位都有家室,却不影响你们在朝堂上为官,但女子有家室,却不能做官?” “自古以来,便就是如此!” “自古?”林挽朝站了起来,一点点走上前去,“秦帝国秦宣太后,执掌四十年秦国政治;北魏一品女官缑光姬,得魏帝赐一品女官;内司杨氏,被宣武皇帝赐予爵位,上下顺后……既然丁大人要说古往今来,那下官只能请出这些同样有着丰功伟绩的女子,问问丁大人,可是从何得来,女子不得为官为政的道理?又是凭何,女子不配为官?” 话落之时,林挽朝已经来到了丁培轩的面前,冷冷的盯着她的眼睛。 她现在什么都不怕,她不信,这些手握重拳的大官,还能像四年前一样,屠她满门以绝后患?又或者是肆意栽赃,抄家灭族? 她早就没有家了,也没有什么需要顾及的身后人。 今日,这尚书之位,她要定了。 裴舟白嘴角扬起一抹兴奋的笑,果然,林挽朝从不会让他失望。 他挥手,声音威严:“传朕旨意,女官林挽朝实乃朕肱骨之任臣,特册封其为刑部尚书之职,望建之实功,以洽朕意!” 丁培轩胸腔止不住的颤抖,狼狈地倒坐了下来。 林挽朝眼底浮上不可察觉的笑,跪地,扬声道:“微臣,谢主隆恩!” —— “阿梨。” 众人散去,林挽朝正要离开,薛行渊忽然在身后唤她。 他追上来,带着小心翼翼的笑:“恭喜。” 林挽朝收回视线,往外走去。 “薛将军,令妹的伤如何了?” “恢复的很好……你,想要去看她么?” “没这个必要。”她停下来,看着他:“你没听说,是我杀了李絮絮么?” 薛行渊笑容一僵,神情微微冷落下来,“知道。” “照理说,我应该是你的仇人,你却还跑到我面前来凑热闹?” “她做了那么多错事,本就该死,就算你不杀她,我也会杀她。” 林挽朝听着这话,忽然就笑了出来。 第209章 可笑 薛行渊看见林挽朝笑起来时发亮的眼睛,下意识的有些失神。 他想,是不是她听见自己厌恶李絮絮的话而觉得开心,终于要原谅自己了? “阿梨,你笑什么?” 林挽朝笑的停了下来,探究的看着薛行渊,说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薛行渊慌忙解释:“她在漠北引诱我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回到京都又贬低你,逼走你,甚至几次三番想要陷害你、治你于死地,害了我母亲,她本就该死。” 林挽朝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垂眸,又笑了。 “这些事,都是她做的?薛行渊,为何这世间男子都惯会推诿责任,不管发生什么事,往女子身上一推,自己就是干干净净的,完美消失。 明明是你守不住为人夫的本分,与她苟且,你却说是她引诱你; 明明是你在她一次次贬低我时为她撑腰,却说得好像你无能为力; 明明是你在她陷害我时,在背后推波助澜,此时却装作义愤填膺; 明明,你母亲的死是因为你对她的纵容,此时却好像一切与你无关。 薛行渊,你以为,李絮絮只要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么? 你以为,她死了,你所有的罪孽就消失了么? 你以为我是蠢货么?你以为我离开你,只是因为李絮絮么?” 林挽朝声音越说越冷,将薛行渊逼得步步后退。 他双手颤抖,想要抱住林挽朝,让她别说了,可他知道,自己没有触碰她的资格。 “阿梨,是我错了!”他抬起眼,几乎是带着哭腔:“是我,这一切究其根本是我的错,你说,你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杀了我也好,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你别在恨我。” 那些悔恨和痛苦都折磨的自己一夜一夜的睡不着,睡醒了,就反复拿他们成婚那一日的景象麻痹自己。 可等到天亮时清醒,他又不得不面对那一切的真相。 林挽朝厌烦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这里是皇宫,要死别死在我面前,自重些。” “阿梨……”薛行渊正要追出去,可还没走几步便猛地停住。 他看见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护在了林挽朝面前。 薛行渊一怔,慌忙单膝跪地行礼。 “微臣叩见陛下。” 裴舟白的声音和目光总是柔和的,他只是会在大殿之上展现出一个帝王的气度,此刻却好像又变回了曾经的太子殿下。 “薛将军请起,我是来找林大人商量一些要事。” 林挽朝停住步子,回头。 薛行渊也是一阵愕然,后知后觉地拱手行礼,声音麻木:“那……微臣告退。” 薛行渊离开了,裴舟白这才回头看向林挽朝。 “陛下要同微臣说什么?” 裴舟白满是期待地笑着,说:“你跟我来,带你看个东西。” 林挽朝一顿,却又身为臣子,不得不应。 “是。” 两个人沿着一条深谙的大道走着,谁都没说话。 林挽朝像个恪守本分的臣子,安静的跟在裴舟白的身后。 直到快到地方,林挽朝才反应过来这是去御花园的路。 御花园,是他们第二次相见的地方。 这不是个好地方。 “陛下……” “快到了。”裴舟白察觉到林挽朝是想要找借口离开,他不由分说地打断她:“进去瞧瞧。” 林挽朝只能继续跟着他往里走。 还没进御花园,便闻见冲天的梨花香气,那清香味淡若春木。 她进去之前,设想过裴舟白也许是要说什么话,可没想到,他是叫自己来看花。 一整片园子,是望不到尽头的白。 像是一团团浅白色的云坠在树上,一层一层,如梦似幻。 \"很美吧?\" 林挽朝看着远处,点点头,说道:\"是,很美。\" 裴舟白欢喜的亮了亮眼睛,可又听林挽朝说:“但是从前一树梨花在姹紫嫣红中清新脱俗,而如今整片园子里都是,反而觉得失了什么意味。” 他的眼神顿时暗了下来,却依旧笑了起来:“你说喜欢这长盛的梨花,入秋前我便索性安排人准备了一番……没想到,你好像不是很喜欢。” “陛下,我喜欢的是梨花,也只是喜欢那一树。” 裴舟白缓缓看过去,他已经找不到当初与林挽朝偶遇时的那一棵了。 “挽朝,”裴舟白回首,声音急迫道:“你不要着急,我一定会找出来那一棵,一定能找到……” 他没有明白林挽朝话里的意思。 林挽朝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往外走。 “陛下,今日齐太师是您安排的么?” 裴舟白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说:“是我……可似乎没派上什么用,今日在尚书阁,这个位置都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多谢陛下。” “这是我当初就许诺你的,我不会骗你。”裴舟白看着她的身影,说道:“况且,没有你,就没有我今天的皇位,这个尚书之位,本该就是你的。” 林挽朝心思沉重,她想问裴舟白,昨日突然出现在戏楼,究竟是想遮掩什么。 可话到了嘴边,却问不出来了。 裴淮止的事……已经不重要了。 算了。 林挽朝笑了笑,忽然转身行礼,字字认真,“陛下,今后,微臣定会用所有的谋虑助您稳坐帝位,掌控朝堂,不辜负陛下信任。” 今后,她所有的力气,都会用在朝堂之中。 裴舟白茫然一愣,然后笑了。 好像一瞬之间,他们又回到了曾经彼此交付信任的时候。 ...... 一个月后,先皇丁贵妃死于风寒。 林挽朝一脸平静的看着面前的灵车一点点往城外去了,她知道,这是裴舟白对四皇子下手了。 今日,也是林挽朝正式离任大理寺的日子。 去的时候,卫荆正好从寺卿堂出来,撞见林挽朝时一愣,急忙躬身:“拜见林少卿……不,林尚书。” 林挽朝轻声应了一声,去办事堂拿了离任庚帖,按照流程,是要交给寺卿的。 “你家大人呢?” “大人……在,在里面。” 林挽朝就要进去,策离忽然掀开帘子出来了。 “林少卿,大人不在。” 第210章 入户部 “林少卿,大人不在。” 林挽朝皱起眉,说道:“一个说在,一个说不在?” 卫荆疑惑,大人不是刚刚才进去么……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是大人……不想见林少卿。 “呃……刚刚在,这会儿不在了!”卫荆找补。 “这么快?” “是啊,大人不都是这样吗?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的……” 林挽朝冷冷的看向策离,一把推开了他,不顾阻拦就掀开了帘子,卫荆和策离没拦住。 林挽朝进了屋,目光便和裴淮止撞了个满怀。 裴淮止就在屋里,端坐着,抬起冰冷的眸子看着她。 一模一样的眼睛,不管是曾经的温柔还是现在的冰冷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虚伪,一样的利用。 林挽朝曾以为再见不是你死我活就是玉石俱焚,可没想到她竟生不出半分怒气,有的只是淡漠和麻木。 她缓缓收回目光,上前将离任函书放到了桌子上,平静至极。 “裴寺卿,今日起,我便不再任大理寺少卿,这是陛下手谕。” 裴淮止目光轻颤,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杯子。 他看向一眼离任诏书,又落回到林挽朝脸上,\"听说,你接任了刑部尚书?\" 林挽朝没有说话,她目光无意间落在了裴淮止的肩膀上。 裴淮止察觉到时,她已经移开了目光。 他说:“你更适合待在刑部或者工部,去户部,浪费了你一身的机关之术。” 林挽朝看着他,她的品级明明比他要高,却还是用着恭敬的语气说道:“这就不劳裴寺卿操心了。” “我只是……”他收回视线,微微挑眉:“只是看在曾经共事一场的份上,替你打算打算罢了。” “那我也替你打算一下,以后,还是少替别人打算比较好。” 林挽朝没再多说什么,裴淮止有一万种方式让她难堪,堵住她阴阳怪气的嘴……可他今天什么也没做,只是始终低垂着视线,唇角带着难以捉摸的笑。 她转身就要离开,目光却无意间落到了书案旁的花瓶里。 那里面,插着一朵梨花。 是她窗前的那支梨花。 一模一样,裴淮止不会认错。 林挽朝目光微顿,再也不愿替他分心半点,抬起步子离开了。 一掀开帘子,就和卫荆撞了个满怀,他把耳朵凑在门口不知道听了有多久。 看见林挽朝出来,他吓得随即站直身子,恭敬行礼。 林挽朝没看她,扫了一眼远处的策离便彻底离开了。 ...... 一只手探出帘子,轻轻挑起,露出一个缝隙。 日光夹杂着跳动的灰尘,落在裴淮止几乎透明的皮肤上,那颗眼珠隐隐透着棕褐的光。 裴淮止隔着那条小缝,就这么目送着林挽朝离开。 回到桌案前,裴淮止看见了什么——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那花瓶里的那朵梨花上。 良久,他伸出手指,缓缓触碰到花瓣。 一阵凉。 他的手一僵,缓缓缩回了手。 —— 林挽朝换上了玄青色的圆领袍女官官服,发髻梳成了高椎髻,浑身未着半点配饰,却是雍容华贵。 甚至莲莲在看到自家小姐换上官服后的样子都有些失神茫然,她不敢看这样华贵的上位者,尤其是那双冷艳艳的眸子。 “十一回江南的事情准备的如何了?” “回小姐,三日后启程。” “我知道了。” 林挽朝上了马车,缓缓往户部公廨而去。 很快便到了户部,只是这户部公廨门可罗雀,无人前来迎接也就罢了,连个守门官也未见。 进了公廨里面,偶然有一两个小官员路过,也只是诧异的看了一眼眼前的林挽朝。 林挽朝上前,推开第一道大阁的门,却只看见空空荡荡的阁堂,发出阵阵木头腐朽的味道。 再往里走,只看见有个小文书趴在桌子上睡得昏天黑地,毛笔掉到了地上,滚出一长串墨迹。 林挽朝走近,小文书忽然惊醒过来,迷糊的揉了揉眼睛,看向眼前的人影。 林挽朝:\"......\" 小文书看见这样庄重的女子,一时之间看的入神,许久后才反应过来,爬了起来:“你……你谁啊?谁给你的胆子擅闯户部公廨?” 林挽朝没有理他,不紧不慢的打量着这冷冷清清的前殿,一边问:\"公廨的其他人呢?\" 小文书一边说,一边眯眼打量了林挽朝一眼,说道:\"你该不会是新调到我们这儿的吧?不认识啊!那几个女官也不是这种制式的官服,玄青色……玄青色是什么品级来着……\" 他话还没说完,林挽朝许是不想再浪费时间,便从腰间取出了调令,停在小文书面前给他看。 小文书的眼睛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户部尚书”几个大字上。 户部尚书! 只见小文书脸色一白,腿一软猛的跪了下来。 \"下官该死......请......请林大人降罪!\" 林挽朝淡漠的收回调令,\"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禀公......回禀林大人,小人名为李青。\" \"李青?你是这个府里负责管辖内务的小吏?\" “是!” “白日青天,公廨里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你们平日就是这么任职领俸的?” 李青只是一个小文书,在户部做了十几年的书吏,都没见过尚书几次。今日难得见到尚书,林挽朝只是问问他,便将他吓得浑身发抖,动弹不得。 “下官……下官……” 看他吞吞吐吐答不出来,林挽朝问:“其他人呢?” “都……都在后院。” \"带路。\" 李青不知道林挽朝想干什么,但还是鬼使神差一般的爬了起来,乖乖的把林挽朝领到了公廨后院。 此时的公廨后院,可比空无一人的前厅热闹多了。 林挽朝看过去,混乱的书册,见着几个小官员围坐一块,拿办事用的书案推牌九,神色又闲又懒,丝毫没有身为户部的官员之气。 林挽朝瞧着这一幕,笑了。 她觉得可笑,又觉得惊讶,更多的,是悲凉。 第211章 整治户部 林挽朝继续打量着四下,慢条斯理地走下台阶。 回头,望见拱门处高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勤政为民”。 那牌匾上的金箔也掉了。 林挽朝沉默的笑了笑,眼底闪过奚落。 李青又怕又急,跟在林挽朝身后,满地乱转。 里边正推牌九的人听见动静,纷纷都转过了头来,盯着林挽朝瞧。 林挽朝脸上始终挂着轻视的笑。 一个如此明艳的女子忽然出现在眼前,大家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有几个胆大的,竟不怀好意的笑了。 “姑娘,你是……” 林挽朝看着问话的那人,问:“你……不认识我?” “我们该认识姑娘吗?”一人笑道,站起走了过来,带着不恭敬地眼神。 李青在身后后槽牙都咬碎了,心里念叨,这下彻底完了。 林挽朝不紧不慢的开口:“背后挂着勤政为民的牌子,诸位大人却在推牌九赛逍遥,”她说着,目光从一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真是令我惊奇啊!\" 此话一出,所有人顿时冷了脸色。 “你……到底是谁?” 李青这才站出来,一脸心如死灰的开了口。 “诸位大人,这位,就是户部新到任尚书林大人。” 话音一落,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哗啦啦的站了起来。 这些个留守户部的官员都是小职小位,哪里知道一个多月前皇宫里那场暗潮汹涌的推选,自然也不会知道,新上任的刑部尚书,是位女子。 有人面面相觑,低声嘀咕:“女」女的?” “是啊,这女的也能当尚书?” 方才冷声质问林挽朝身份的宋丹此刻也是有些意外,不过作为这里品级最高者,他还是先稳住了场面。 见朝廷派了个女尚书来,宋丹只觉得户部是真的完了。 “林大人,我们眼瞎,有眼不识泰山啊,您别见怪,我们这就收了,以后不打了!” “是啊,大人莫要着急,我们现在就收!” 林挽朝听着他们敷衍搪塞的话,笑容一点点淡去,眼中浮上阴寒。 “收了?”她走过去,拿起一颗骰子,看的入神:“这么好的牌九,收了做什么?继续打啊。” 宋丹笑呵呵的说:“大人这话说的,您来之前也不通传一声,我们好叫那些在家休养的大人来,否则我们哪有资格陪您共推牌九啊!” 林挽朝也冲他一笑,那一笑倾城,让在场的人纷纷对她这尚书之位是怎么来的而想入非非。 看来,不仅是户部完了。 北庆也要完了。 这不是胡闹吗? 林挽朝笑着,问:“休养?这户部八十四位官员,除去在座的各位,这么多大人需要休养?” “原先户部尚书被砍了头,这被砍头之前户部就已经是个空架子了,即使近来新帝登基,国库充盈起来了,可这上头的事,我们这些做小的,如何管?这不,拢共就剩我们几个。” 又有人说:“您啊,生的一副花容月貌何必要来趟户部这趟浑水?” “你这话说的,万一这林大人今日是尚书,明日就是贵妃娘娘,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林挽朝听着他们乱嚼舌根,却不打断,只是将那颗骰子随手扔了回去。 “真是可惜了。” 大家闻言停了下来,有人不解的问:“什么……什么意思?” 宋丹看不惯这用肮脏手段上位还装模作样的,正准备继续腌臜几句,忽然冲进来一群身着黑衣的侍卫,不由分说的扣住了他们。 “你们是谁?你们想做什么!” “放开我。” 林挽朝挑了挑眉,一边寻了个位子坐下来,说:“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牌九,要喂到你们这群狗肚子里。” “你什么意思?” 他还没说完,那扣着他的侍卫便掰开他的嘴,抓起一把牌九塞了进去。 \"唔......唔......\" 宋丹拼命抠着喉咙想吐出来,可那牌九已经顺着喉咙滑了进去,他只能跪在地上痛苦喘息。 其余人见此纷纷如梦初醒,收了吊儿郎当的神色,死命磕头认错。 “林大人,小的错了,小的胡言乱语,您别怪罪!”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能在这里混一口闲饭,身后便都有遮荫树。可我就告诉诸位了,那些在府里休养的,保不了你们,我林挽朝想杀的人,神仙下凡也救不了,明白么?” “林挽朝?” “大理寺的……血观音林挽朝?” 众人纷纷吓得抖如糠筛。 林挽朝的狠戾程度与裴淮止不相上下,京都谁人不知? 宋丹被扣着,听见了林挽朝的声音,这下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深知自己求饶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拼命磕着响头。 林挽朝没说错,这宋丹的伯父便是这户部给事中,他向来不怕有人敢动他。 只是没想到,来任户部尚书的,会是林挽朝。 “我也不为难诸位,”林挽朝带着寒峭的眼眸扫视一圈,说道:“一个时辰,我要这户部八十四位在京官员各归其位,各归其职,少一个,我亲自去请,明白么?” 众人异口同声:“下官明白!” 那些暗卫纷纷收了刀子,行踪不定的消失在了各处,却又好像无处不在。 “李青。” 小书史这才颤颤巍巍的出现,道:“请尚书大人吩咐。” “你可有什么遮阴树?” “大人明鉴,小的十多年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身后保证跟小葱拌豆腐一样!” “什么?” 李青解释道:“就是用豆腐和小葱炒在一起,先放油……” 林挽朝无力的闭了闭眼:“我是问,这小葱拌豆腐和你的身后有什么关系?” “一清二白啊!” 林挽朝:“……”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是,李青要真有什么遮荫树,怎么会干了十几年还是个书吏。 “既然如此,以后便由你做我的主簿。” “主……主簿?” 李青不可置信。 林挽朝道:“一炷香的时辰,带所有官员名册、历年赋税、官员俸禄来见我。” 等到林挽朝起身走远,他才从喜悦中回过神来。 “是!下官遵旨。” 血观音……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第212章 查贪 没一会儿,便听见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 有人掀开帘子,几个身着绯红官服的大臣鱼贯而入。 片刻,便整整齐齐的站在了林挽朝的面前。 林挽朝翻着手里的赋税册子,皱起眉头,知道户部这些年都是烂账,却没想到能烂成这个样子。 她桌案旁的茶水点心一应俱全,却没有碰半点,只是漫不经心的问道:“新任的户部侍郎,是哪个?” 一位五十余岁的男人急忙向前,作揖道:“回尚书大人,正是下官。” 林挽朝看过去,忽的笑了:“张大人?” 张同禄惶恐的将头低的更下,连忙道:“林尚书还记得下官,实乃下官荣幸!” “怎么会记不得呢?当初,你在刑部任职时,我在刑部门口跪了三天三夜,请俞宁重审我林家灭门的案子,当时,还是你将我赶走的。” “林大人!”张同禄哐当跪了下来,慌忙辩解:“林尚书明查,那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员外郎,一举一动都是听从上面的人,实乃身不由己啊!” 林挽朝收回视线,合上手里的簿子,一旁的李青极有眼色的接过了。 “我不怪你,你也是无可奈何……可是,本官想知道,这些年的税银收了不少,国库为何还是入不敷出啊?” “林大人,您……您也知道,先帝热衷征战,四处用兵,打仗就花了不少银子……况且……” 他还没说完,林挽朝便冷声打断。 “况且什么?况且,这些年国库一直拿捏在罪后的手中。人已经死了,张大人怕什么呢?” 张同禄没说话,满头都是斗大的汗珠。 “哦,我知道了。”林挽朝仿佛恍然大悟:“是因为,如今户部的人,还是不干净吧?” 此言一出,底下人纷纷跪了下来,瑟瑟发抖。 有人申辩:“大人明查!下官绝与罪后毫无关联!” 林挽朝收起了笑,目光陡然变得寒峭。 “你们以为我看不懂收支账簿,以为我看不懂分发俸禄,可你们这些账做的也太假了。每年都有人拿着国库的钱向后宫行贿供奉,收受贿赂的恐怕不止是罪后一人吧?” 这话一出,原本还抱着侥幸的几个人顿时面色一白,面面相觑。 “张大人,你是新上任的,我信你清白,可我不信,你不知道这里面的胡作非为!” “大人!下官……下官知道,可下官实在是不敢插手啊!” “不敢?” 林挽朝站了起来,拿起桌子上那些堆凑造假的书簿,缓缓打开。 还没等大家猜出她是什么意思,林挽朝便将其撕了个粉碎。 “这……” “林大人息怒啊!” 全是假的,留着也没什么用。 林挽朝扬手,将书簿随便高高抛起,纷纷扬扬落下。 “如今都成了狼藉,还怕么?” 张同禄望着那些书簿碎片,仿佛看到那些弄虚造假之人也终于坍塌,他颤抖的,抬起头,沉声道:“不怕!” 林挽朝道:“看看你们脚下的这些记录,有的人心里一定在想,怎么就被我发现了呢?”她笑了笑,忽然有些感谢曾经在薛府管了三年的账,那么多的铺子那么多的收支,其实本质和这户部的账簿大同小异。 底下的人紧紧的闭着眼发抖,只听她继续道:“户部的主职是什么?保朝堂安宁,守吏治清明,而不是让你们拿着百姓的血汗用来贿赂! 从今天开始,将三年内所有的赋税记录和收支结余一一整理完善,一本一本的过。” 她顿了顿,道:“再有作假,碎的,可不是假账簿了。” 这句话落地,顿时所有人面如土色。 众人看出来了,林挽朝这查的何止是账,她是要查这三年来所有贪污受贿之人。 这里跪着的,可就有一半都得遭殃。 张同禄声音都有了底气:“下官遵命!” 林挽朝目光沉静,一点点落在远处。 爹,你当初没有查完的事,女儿一定会替你查完。 —— 深夜,莲莲守在马车旁等林挽朝出来,困得她直打哈欠。 忽然,有个黑影一闪而过,莲莲登时察觉,提起精神。 她走过去,果真在远处的树上有个人影,莲莲壮起胆子,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了过去。 策离身子一偏,手指接住了那颗石头。 他笑了笑,小丫头警惕性还挺高。 策离一跃而下,站在了莲莲面前。 莲莲看见黑暗中忽然出现的策离,先是一怔,然后皱起了眉,眼里都是恼怒, “你来做什么?” “我是奉命保护林尚书安全。” 林挽朝查贪腐和账簿的事情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一些人心里害怕,被逼急了可能会对林挽朝做出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情。 “你奉谁的命?” 策离没说话。 莲莲冷哼一声:“你们家大人都已经对我家小姐恩断义绝,又何必来这假惺惺的一套?况且,我家小姐有暗卫,不用你保护,你走吧。” 策离闻言,缓缓低垂了目光。 “暗卫护得住你家小姐,不一定护得住你,你要当心。” 莲莲闻言,目光一错,怔住了。 反应过来,她咬牙道:“你和你家大人一样,都是虚情假意,反复无常之人!用不着你提醒我,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她说着就抬头看过去,人却已经没了影子。 让他走,他还真走了! 莲莲生气的跺了跺脚。 “莲莲?” 林挽朝出来后看见莲莲一个人站在街口,便就唤她。 莲莲闻声回头,慌张的抹去了眼泪,提着裙子跑了过来。 “小姐!” “怎么了?”林挽朝看出莲莲面色异常,不由问道。 “刚刚……”她不想在小姐面前提起裴淮止的名字,便扯了个慌,“刚刚有条大黑狗,突然窜出来,把我给吓哭了。” 林挽朝被逗乐了,拿出手帕替莲莲把眼泪擦干净,“以后你就到我轿子上等我,这黑灯瞎火的,多危险。” “没事,莲莲想等小姐归家,坐在轿子里总觉得着急。” 林挽朝握了握莲莲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远处的策离收回视线,想起小姑娘说的“大黑狗”三个字不由一笑,轻轻叹了口气。 他有时候也挺羡慕卫荆的。 卫荆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大人想将他保下来,将来好保护林尚书。 可自己不一样,从奴隶营时,他便下定决心要陪大人复仇了。 他从来就没有未来。 第213章 坏坏的裴淮止 连着几日,这户部都是彻夜灯火通明。 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在熬夜梳理账本。 李青算是长足了志气,林挽朝安排他盯着这些账簿,只要发现有不对劲的立刻禀告林挽朝。 他当了这么多年书吏,没事干就研究户部账簿,这里面的门道他早就摸了个透,想在这上面做手脚,是绝对瞒不过他的眼睛。 李青瞧见宋丹也在那里挑灯夜写,走过去颇为嘚瑟的落井下石。 “宋主事,您别太辛苦了,累了就歇歇,喝口茶,我不会告诉林尚书的。” 宋丹咬了咬牙,眼里闪过恨意。 “小人得志,你等着!” 李青笑了笑,从前他做着文书时,这宋丹常常对他贬低谩骂,今日终于反过来了,他却还是这么不识好歹。 “如今我是尚书大人的主簿,你只是一个主事,敢对我大呼小叫,小心我让你人头落地!” “好啊,那就看看是谁先人头落地。我的姑母是应勤王妃,应勤王可是当今太皇太后门下,林挽朝敢动太皇太后的人,你以为她能猖狂多久?” “太皇太后?呵,我们林尚书受的可是皇上的圣旨,天子近臣,你哪里来的狗胆敢这么对尚书大人出言不逊!” “什么天子近臣,一个酷吏出身,裴淮止的姘头,如今又靠着姿色爬上了龙床,有什么好嘚瑟的……” 没说完,李青已经听不下去了。 他一拳就呼过去,将宋丹揍了个人仰马翻。 宋丹反应过来,捂着下巴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扑过去,压在了李青的身上。 一时之间,死寂的大殿里发出一阵阵惨叫,所有人都上前拉架。 李青本来就是个讲义气的,读书时就信奉“书生之怒血溅五尺”的箴言,寒窗苦读三年才高中的他,本来就对宋丹这些纨绔子弟是恨之入骨,今天看见他这样嘲讽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林挽朝,则更是忍无可忍。 —— 林挽朝第二日来当差时便看到了鼻青眼肿的两个人。 她皱起眉,问:“怎么回事?” 宋丹冷哼一声:“尚书大人可要明鉴,并非是下官先动的手。” 他牙被人打掉了一颗,说话都有些漏风。 李青嘴角被撕烂了,语气含含糊糊又止不住义愤填膺:“那还不是你先对林尚书口出狂言,我才打你的!” “你说我口出狂言我就口出狂言了?大伙儿昨夜可都看见了,可是你先仗势欺人,动的手!” “你……” “林尚书!林尚书!”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个小差役,说道:“大理寺来人了!” 林挽朝拧眉:“什么?” 她掀开帘子出来,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着深绯色红衣,外面罩着件儿黑袍,金玉扇流光溢彩,一双眼睛冷的出奇。 “林尚书,别来无恙。” 林挽朝带着浅淡疏离的笑,问:“裴寺卿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本寺卿听到有人说,昨夜这里发生了打架斗殴事件,特来查案。” 李青和宋丹都是一愣,打个架怎么就把大理寺这个活阎王招来了? 林挽朝也觉得可笑:“大理寺近来这么闲么?就算真的有斗殴,也用不着您带着人亲自来吧?” “这官差斗殴乃是大事,还发生在天子脚下的户部,府衙能处理好么?” “鸡毛蒜皮的事儿,本官自己就可以处理,不劳裴寺卿操心。” “林尚书忘了,如今查案可不是你的本职了。” 林挽朝始终笑着,眼里逐渐渡上冷意。 “好,那裴寺卿准备怎么查?” “卫荆。” 卫荆上前。 “带着二位打架的官员去问个供词,本官则要同林尚书详细问问昨晚的事。” 林挽朝闭了闭眼,胸口微微起伏。 再睁开眼,已经恢复平静。 “好,裴寺卿,请。” 二人进了屋子,李青和宋丹被带走,这其他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各种揣测。 屋里。 林挽朝坐在那里,翻着最新交上来的账册,没有搭理眼前的人,裴淮止则站在她面前。 “你下定决心要查贪,不怕宫里那些人盯上你?” 林挽朝抬眼,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目光,冷笑一声,“裴寺卿,这跟昨夜的事有关系么?” 裴淮止一怔,无奈的点了点头,“没关系,我就只是想告诉你,既然要查,就要保护好自己……”意识到话说的有些不对,他急忙换了口气:“毕竟我们二人有过露水情缘,又是曾经的同僚,你死了,我还要替你悲痛一阵。” 林挽朝捏着书簿的手指微微用力,始终维持着笑,“是吗?多谢裴寺卿关心,我死了,自会有人收尸。” “裴舟白?” “与你无关。” “你这么查贪,是为了裴舟白?” “我说过,与你无关!” “阿……林尚书,莫要再为他人棋子……” 林挽朝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我说过,与你无关!” 裴淮止一怔,有些愕然。 这话听起来有些失控,林挽朝反应过来,避开了视线。 “裴寺卿问完了么?我还有公务要处理,请回吧。” “好。”裴淮止收回了视线,心里有千百句话想说,想告诉她,可他……一句都不能说。 “……多谢林尚书配合。” 裴淮止出来了,那些围在门前的官员纷纷退避三舍,生怕被裴淮止盯上。 而此时,卫荆也从后院出来了。 他走上前,附在裴淮止耳边,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全都一一说明。 “李青先动的手,因为那宋丹对林尚书出言不逊,说她……说她与大人和陛下有染,这才……” 裴淮止眼眸里微微泛起幽深的波澜,他肩膀微微耸动。 “可李青也不该动这么重的手,”他看向卫荆,语气怜悯:“怎么能让宋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几天几夜,都下不来床呢?” 卫荆这时候脑子转的飞快,当即明白这话的意思,他拱手道:“是,属下必定严格处置。” 裴淮止抬步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户部公廨门口。 卫荆望着后院,冷笑了笑。 读书人的拳头还是没劲儿,还是让他来给这个宋丹长长记性。 第214章 女子,要比男子靠谱 翌日,点卯时,有几个小书吏过来,对着李青一脸震惊。 “看不出来啊李青!” “怎……怎么了?”李青一说话嘴角还是有些疼。 “你没听说?那个宋丹啊,昨日被他爹接回去时,连人样都没了,还以为你知道看书,没想到还真有两下子!” “听说,起码得躺三个月才能下床!” 李青也有些意外,摸了摸脑袋,他记得当时不还被宋丹压着打么? “是吗?” “我们啊,早看那个李青不顺眼了,狗仗人势的东西!” “难怪林尚书重用你,这一次可真是给我们出了口恶气!” “嘿嘿,”李青干巴巴的笑着:“哪里哪里。” —— “王爷,你可一定要为妾身的侄儿做主啊!妾身就这一个侄儿,却被那林挽朝纵容手下,殴打至重伤,妾身心痛啊!” 应勤王闻言,一把将手里的杯子砸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林挽朝?” 应勤王隐隐觉得这个名字耳熟。 他生性闲散,只喜欢游山玩水,要不是听闻皇上驾崩才回京守孝,他这会儿还在云南。 “是一年前,被薛行渊休弃掉的那个林府孤女?” 应勤王妃哭的稀里哗啦,委屈极了:“是啊,但她现在可不是什么弃妇,新帝封了她为户部尚书!” “荒唐!” 应勤王本身就是个轻贱女子的德行,一听这话当即拍桌而起。 “户部尚书乃是朝堂命脉,让一个下堂弃妃当?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一月前陛下才下旨,”应勤王妃抹着眼泪:“那会儿王爷您还没赶回来呢!” “陛下?”应勤王眯了眯眼,生出危险,“先帝在位时,他便身子羸弱,畏畏缩缩,不堪重用,怎么会让他承袭皇位?” 应勤王气愤的骂着,又突然像想到什么,阴测测的道:\"那这林挽朝......和他之间……” 他冷冷的咬牙,目光中杀意腾燃。 “本王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什么厉害之处。” —— 林挽朝看了一半的册簿,忽然想起了什么。 “不是说,今日要到一位新的主事?” 宋丹被打残废了,他的位子可不能空着,便有人引荐了位新的主事。 李青一拍脑袋,“对啊,这人怎么还没到,下官去瞧瞧。” 说着,他便拿出上头的调令,看了看时辰说:“也该到了啊。” 放下调令,李青便准备出门看看,还没掀开帘子,忽然探进一只白玉一般的手,接着,便是一张貌美惊人又略含英气的面容。 齐玉荣目光径直对上林挽朝,轻轻一笑。 “林尚书。” 林挽朝搁下了手里的笔,眼中生出探究。 “齐小姐?别来无恙啊。” 齐玉荣抬步走了进来,身上却着着青玉色的官服,她恭敬的合手行礼。 “新任户部主事齐玉荣,参见林尚书。” 林挽朝微微挑眉,琢磨着这个齐玉荣忽然出现在户部当差的目的。 不过倒也不难猜出,毕竟,当初她能坐上这个尚书之位,齐太师可是在背后不少推波助澜。 “李青,你退下吧。” 李青还有些蒙,但听见林挽朝吩咐,还是急忙离开。 齐玉荣见闲杂人等离开了,也就不装了,不等林挽朝客套便就已经坐在了一旁。 “林尚书似乎一点都不吃惊?” “两个月前,齐太师推举我为户部尚书之时,我就已经想过定是有原因的,虽然没想到,会是你。” “以前满脑子都想的是薛行渊,没发现,其实你也挺聪明的。” 林挽朝笑了:“你今天来,不会又是为了薛行渊吧?” “薛行渊?”齐玉荣闭上眼睛笑了笑,再睁开,眼睛里已经渡上了一层冷意,“他算什么东西,始乱终弃,既要又要,我为什么要因为他,赌上自己的前程?” 齐玉荣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林挽朝面前:“我今天来,是真正想要投诚于你,我认为,相信女子,总比相信男子来的靠谱。” 林挽朝看着她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太多熟悉的东西,那是她曾经也有过的,对权力的野心。 她轻笑:“你说的对,重用女子,也比重用男子来的靠谱。” —— 如今先帝驾崩已满百日,丧期已过,应勤王决定在府邸设宴,宴请朝中大臣,名为祈求今年风调雨顺。 他性子洒脱不羁,众人倒也见怪不怪。 只是没想到,这帖子同时递给了薛行渊,还有林挽朝。 裴淮止今日得太皇太后召唤,前往慈宁宫觐见。 许久没有见皇祖母了。 裴淮止跟着侍女,来到了内殿。 “孙儿参见皇祖母。” “我的好皇孙,快来,”老太太拉着裴淮止的手,脸上满是慈祥,\"近日可好?\" \"孙儿甚好。\"裴淮止坐过去,瞧见太皇太后的鬓角已经彻底变白,比上次见面老了不止一点。 “哀家知道你会来,叫人将灯全都点着了……” “皇祖母,”裴淮止声音隐隐有些冷,说道:“孙儿如今已经不怕黑了。”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太皇太后眉开眼笑,底下的小宫女们则端着吃食流水一般,来往不止。 “你不怕黑了,哀家的一块心病就放下了,是怎么好的?” 裴淮止扬起嘴角,其实也没有好彻底,只是不那么需要亮了,夜里,只要借着林挽朝的长明灯便能一夜无虞。 “因为一个朋友。” “她会医治?” “也许吧,总之,孙儿的病好了。” 太皇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被搀扶起来往桌案旁走去。 “近来,应勤王来过我这里一次,他告诉我,林挽朝任了刑部尚书,你可知道?” “知道。” “这尚书之位,是裴舟白推举上去的。”太皇太后微微沉下神色,有些不悦:“她不是得你信任么,怎么就和裴舟白之间如此亲近了?” “皇祖母,她是自由的,她想做什么,孙儿都无权干涉……我们之间,是我对不起她。” “你可知道,裴舟白收了江南对诸侯的帮持,他是想要架空哀家!他这手段,可比我那个皇帝儿子要狠辣的多。” 第215章 绝望(醉酒) 太皇太后坐了下来,将一块点心放在裴淮止的掌心,沉声继续说:“她同裴舟白联手,便是也要对付哀家。亏得哀家当初以为她是个明事理好女子……” 裴淮止听着,看着手里的糕点,平静开口打断她:“皇祖母,我说过,是我先对不起她。” 太皇太后微微凝滞,须臾沉默。 她这才发觉,今夜的裴淮止有些不对劲。 “止儿,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裴淮止看向窗外,天空漆黑如墨,连星星也找不到一颗,他说:“我想我的母妃了。” 闻言,太后的手猛的一顿,抬眼,沧桑的眸子轻颤。 她知道,裴淮止很少在自己面前提到那个女人。 今日这么说,就一定是是知道了什么。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缓缓问:“这就是,这么长时间,你都没来看看皇祖母的原因?” 裴淮止没有答话。 他闭上眼,心里讽刺一般的凉了几分。 看见,一切都是真的。 “你们当初,为何一定要我母妃死?” “哪有什么原因呢?君王征扩疆土,是天理,当年的事,也是各有难处。” “既然要她死,又为何一定要我活?” 太皇太后枯槁的手费力抬起,落在了裴淮止的发上。 “那时见你,你那般年幼,同你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我便不忍心……可怜的孩子……” “你们,是一起联手,骗了我的母妃。” 裴淮止站了起来,眼中凝结上幽深黑暗的阴冷。 “你们可以有一百种方式收服蓬莱国,可为何,偏偏是骗我母亲,骗的她心累神伤,骗的她亲手葬送了整个蓬莱国子民,却又……连最后一条活路不给她留?” “那是皇后的主意……”太皇太后一急便止不住的咳嗽,一边解释道:\"你知道,她向来心狠手辣,眼里容不得沙子,我当时已拼命阻止,却还是没想到……” 裴淮止的双眸越来越暗,手中的点心被捏成碎渣,落了一地。 “皇祖母,或许,您当初,不该救我。” 裴淮止收回视线,冷硬的眸子,和摄政王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太皇太后这才惊觉,是啊,他像自己最疼爱的儿子。 当初因为他像,所以她才救下他。 可正因为他像,不仅是模样像,心性也像,所以他就迟早会有复仇的一天。 裴淮止离开了。 太皇太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脸色惨淡至极,她伸出颤抖无比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胸口,眼泪簌簌而落:\"皇后......哀家......是错了......\" ...... 从宫殿出来,裴淮止脚步踉跄。 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被人撕碎了,可没有人能扶他一把。 仇恨可以撑着他,却撑不住他。 无人相依的困顿,是为难解。 —— 今夜微雨,有些凉,窗外的梨花被打的湿透,落了一地。 林挽朝睡不着,披了件儿大氅便到了院子。 入了户部以后,便是夜以继日的忙,忙的许久都没有在夜里看过月亮,听过雨声,闻过梨花了。 不知道,林府老宅新种的梨花如何了。 林挽朝在老宅和如今的府邸之间打通了一道暗门,每次都可以从自己的院子里之间通往老宅。 以前,林挽朝不愿动老宅的分毫,她怕破坏掉这个宅子最后的痕迹,哪怕是灰烬。 后来血仇得报,一些东西也放下了,她才决定让灰烬掩埋的一切过往重见天日。 如今,院子里种满了梨树。 林挽朝就那么胡乱走着,最后累了,就在秋千上坐了下来。 忽然,她听见什么细小的声音,像瓷瓶触地。 林挽朝回头,提起警惕,还好有出门带暗器的习惯,她将手探进了袖子,循着动静往远处寻去。 是一道人影,就坐在远处的台阶上。 她眉头一蹙,走过去。 裴淮止坐在那里,一条胳膊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拿着酒壶喝着酒。 “裴淮止?” 他闻声回头,看到她,眼神闪烁,笑了:\"你……你怎么来了?\" “这里是林府。”林挽朝冷着声音回答。 “是啊,这是林府,我都忘了……” 林挽朝松了口气,默默收了袖子里的暗器。 “你在这里做什么?” 裴淮止没有回答,他今夜并未带灯,是故意没带。 他想,阿梨就在一墙之隔,有什么可怕的呢? 没想到,她现在就真的出现了。 跟晚上的月亮许愿,原来真的有用。 “阿梨,月亮上真的有天神,我娘没有骗我……” 林挽朝皱了皱眉,她闻见了浓烈的酒气,是清月楼的桃花酿,一壶就可以醉生梦死,她是中过招的。 “裴淮止,你喝醉了,也还是喜欢撒谎。” 林挽朝走到他身旁,坐了下来,看见他脚下已经空了一壶。 “你小心死在我这里。” “我没有……撒谎。” 林挽朝嘲讽的一笑:“裴寺卿这样的人,我可不敢再信。” 裴淮止没说话,低垂着头。 林挽朝正准备继续说点什么奚落的话,却看见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他脸上落下来,掉到了地上。 她一怔。 “你……你哭什么?” 林挽朝看见裴淮止莫名哭了起来,她有些慌神。 裴淮止只是听见,阿梨说不敢再信他了。 他让阿梨失望了。 他让阿梨,再也不信他了。 手中的酒瓶滑落,碎了一地,酒气四溢而起,惊的林挽朝一颤。 她厌烦的站起身,从身上掏出一块手帕丢给他。 “赶紧走,别让我找老王赶你走。” 她一边说着,一边绕过他的身体,准备离开。 裴淮止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阿梨......\" 林挽朝眼中冷意渐起,心中的怜悯彻底褪去,“裴寺卿,一个招数,第二遍可就不管用了。” “阿梨,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他抬头,双眼通红,含着泪:“你能不能……别真的不理我。” 他想推开她,保护她,迫不及待让她恨自己。 可她真的恨自己时,他只觉得心口像绞进去了碎刃。 林挽朝看着他卑微的祈求,从心底觉得可笑。 明明是他,故意躲闪,对她冷淡。 明明也是他,告诉自己这过往种种全是谎言。 她至少还以为,裴淮止和薛行渊不一样。 原来,也不过是一丘之貉。 “我们——已经一刀两断再无干系了。” 林挽朝一字一句,重重的砸在了裴淮止的身上。 她用力,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然后转身离开。 下一瞬,一道带着松木的凉风袭来。 林挽朝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清,就有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裴淮止的呼吸带着醉人的酒气,微微颤抖,隐隐,听见他在啜泣。 第216章 纠缠 “裴淮止,松手。” “对不起。” “我说,松手!” “没有!没有!”裴淮止一把将她转过来,抵在了身后的墙上,手掌却还是下意识护住了她的后脑。 他此刻的眼睛又红又肿,直勾勾的盯着林挽朝。 “没有,阿梨,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我没有骗你……” 林挽朝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失控无措的样子,有些震惊的看着他。 反应过来后,她一把拽掉手上的暗器,抵在他的胸口上,警告道:“裴淮止,你是不是想死?” “杀了我啊,在这个位置,“他抬手,握紧她的手,将暗器狠狠钻入还未痊愈的伤口,渗出血来,说道:”反正已经有一道伤口了。” 林挽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颤抖的厉害。 她应该要恨眼前的人,也必须要恨眼前的人。 只要轻轻再一用力,贯穿这里,他必死无疑。 可林挽朝,却没有半分继续的力气。 她死死的咬着牙,却还是……失败了。 林挽朝失败了,她对裴怀止,动不了杀心。 裴淮止看着她,眸光微动,不知哪里来了胆子,忽然低头,吻了上去。 吻在了她的嘴角,有刺骨的寒凉,和苦涩的眼泪。 裴淮止祈求一般,用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闭上眼,流出泪。 林挽朝的手死死的抵着裴淮止的胸口。 她还是……下不去手! 林挽朝颤抖着,终于是尖叫一声,将手里的暗器扔在了地上,将他狠狠推开,几乎是绝望一般的闭上眼,垂下了头。 “裴淮止,你骗我!是你先骗我!” 林挽朝抬起脸,眼泪跟珠子一样落下,带着浓烈的恨意和质问,控诉道:“裴淮止,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裴淮止失神的看着她,看见她的眼泪就觉得心如刀绞。 他缓缓抬起沾满血迹的手,在衣服上胡乱的擦了擦,想要替她擦掉眼泪。 “阿梨,别哭了。” 林挽朝偏过脸避开,不想再看他。 疼痛让酒意清醒了些许,裴淮止这时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 他又让林挽朝哭了。不把事情做绝,林挽朝绝不会离开他。 可他不想,不想林挽朝真的不要他了。 “阿梨,我的棋局,停不下来了。” 林挽朝一顿,抬头看着他,眼里闪过狐疑。 “什么意思?” 裴淮止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松开了她。 “我醉了,没什么……” “裴淮止!”林挽朝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死死的盯着他,问:“你和兵部之间到底有什么?为何摄政王会突然回来,你到底瞒着我什么?什么棋局,告诉我!” “没有。” “裴淮止,你觉得我会查不出来么?” 此时远处传来声响,林挽朝还没看清,便有两个黑衣人影落在了不远处。 策离上前,顺势接过了裴怀止。 “林尚书,打搅了。” 说着,就要带裴怀止离开。 卫荆差点捏住鼻子,这酒味……大人这是喝了多少啊! 林挽朝冷冷看着他们:“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卫荆还蒙着,策离已经脱口而出。 “不知道。” 林挽朝几乎是瞬间的明白过来,一把抓住他的领口,眸色渐冷:“说!否则你们今天一个也走不了!” 策离垂下眸,说:“林尚书,恕难从命。” 林挽朝皱眉,她知道策离是个犟种,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说什么,转而又将目光投向卫荆。 此刻的卫荆:“?” 林挽朝闭了闭眼,这个看着更不像知道的。 林挽朝松了手,缓缓平息下来,目光落在了已经彻底醉过去的裴淮止身上。 “把你们大人送到我府里。” 卫荆:“哦……啊?” 他下意识看向策离,这话听着不对劲……林尚书是准备……深夜强留裴寺卿? 林挽朝:“没听懂?需要我再说一遍?” 策离看了眼自家大人,他太了解裴淮止,知道他是想留下来。 “那……就麻烦林尚书了。” —— 卫荆将裴淮止小心翼翼放在了床榻上,替他盖好被子,策离则留在了外面。 “行了,你们走吧。”林挽朝说。 卫荆忙不迭的点了点头,一个下属的自觉让他隐隐觉得,自己这时候就该消失。 林挽朝特意将蜡烛多续了一根,让屋子愈发亮堂起来。 她来到裴淮止床边,看见微黄摇晃的灯光在他脸上流转,想起刚刚那个吻。 他到底,瞒着自己什么? 林挽朝想不明白,她顿了顿,这才转身欲走。 忽然,床上的人一动,拉住了她的手。 林挽朝脚步一僵,没有回头,只是戏谑的挑了挑眉。 “裴寺卿,装醉好玩么?” “刚刚……是真醉。” “这会儿呢?” “这会儿,我很清醒。” “那方才那个吻呢?”林挽朝单刀直入的问:“是裴寺卿酒后乱性,还是清醒时刻意为之?” 房间内的烛火跳跃着。 像是衣料下剧烈跳动的心。 裴淮止盯着她的侧脸,双眼泛红:“是我,心悦你,所以吻你。” “你心悦我?你心悦我,却骗我。你说你心悦我,好,你告诉我,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事!” 林挽朝转身,费解的看着他的眼睛。 她想知道,想知道一切都是原因的。 她想知道,自己没有被欺骗。 她更想知道,裴淮止到底,是不是那样的薄情之人。 她想知道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不相信。 可裴淮止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重的看着林挽朝的眼睛。 “阿梨,我只是不想你这么恨我……我以为我可以承受,可是每次看见你对于像是生人,钻心的疼才告诉我,我根本承受不了。 或许我可以承受你不爱我,你远离我。 可我承受不了你恨我。” “可是,我还是恨你,这一切都是拜你自己所赐。” 林挽朝眨了眨眼睛,平静至极。 她继续说:“既然不打算告诉我,那就也不用再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了,我自己会查。” 话音落,她一把推开了裴淮止的手,转身离开了。 白色的裙袂很快消失在了门口。 —— 第217章 睚眦必报 卫荆这边急急忙忙的出门,没想到策离也不见了。 莲莲听见小姐让她打水,刚端了盆热水来,才来到别院,便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在远处站着。 是策离。 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莲莲吓得丢了手里的盆子,快步上前,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躲进了一旁的墙角。 “你怎么在这儿?!” 策离垂眸,看着她惶恐的眼睛,很快明白了她问这的意思,难得的,竟然笑了。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你不怕我们小姐现在要了你的命啊?” 莲莲说完,后知后觉的才发现什么。 自己一直抓着策离的手,莲莲心下一惊,赶忙松开了。 策离是第一次,在掌心感受到这么温暖的存在。 即使是离开了,那温度也没有流逝,从指尖蔓延到心间。 “快走!小心被……” 莲莲还没说完,策离便缓缓开口。 “对不起。” 莲莲一怔,茫然的抬起头。 “什么?” “之前没有理你……对不起……” 莲莲忽然一笑,低下头不看他。 “我又没有……怪你。” 她后退一步,躬身告退。 策离再出去看她时,她已经拿着方才得盆子跑远了。 策离又笑了笑,他飞身离开。 莲莲再过来时,刚刚的角落已经没人了。 她茫然的拿着手里的点心,失落的收了起来。 —— 林挽朝一早去别院时,裴淮止已经离开了。 他应该是昨夜就离开了,屋子里的蜡烛几乎是新的,床铺也是冰凉。 他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怎么了小姐?” 林挽朝收回视线,说:“没怎么。” “去应勤王府赴宴的东西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小姐是准备着官服还是?” “既是私宴,常服便好。” “是。” 换了衣服,林挽朝便坐上马车,往应勤王府而去。 薛行渊下了马,忽然听到周遭人议论纷纷,跟着他们的目光,他看过去,是熟悉的马车。 “瞧见没,那就是林府千金的马车。” “如今可不止是林府千金了,人家是刑部尚书。” “你我父辈都争一个权位,方才有我们今日荣华,她可不一般,她自己替自己争来了权位。” “是啊,忽然觉得,咱们女子倒也可以去争一争另一番天地。” 薛行渊听着这些话,缓缓扬起了嘴角。 如今林挽朝得来的所有荣光,都该是她应得的。 林挽朝伸手挑开帘子,探身出来。 薛行渊下意识想上前扶她,却想到了什么,停住了步子。 她讨厌自己。 薛行渊的眸中泛上苦涩,手僵硬在空气中,良久,终于慢慢的缩了回来。 林挽朝下了马车,可轿子里,却又探出一只白皙的玉手。 “那……是齐玉荣么?” 薛行渊闻声,看了过去, 只见齐玉荣紧跟着下来,她依旧是明眸皓齿,眼中含着矜贵傲气,一身绯红,跟在林挽朝的梨白长裙之后。 “她们二人……不是水火不容么?” 有人默默看向了薛行渊。 一个,是他的和离妻,一个,是他退婚对象。 这场面,真真是修罗火场。 而且,这两个女子,怎么会坐在一辆马车里? 齐玉荣笑着,挽住了林挽朝的手,两人一同入内。 薛行渊还有些不解,他下意识的跟了上去。 林挽朝的入席时,齐玉荣去取了个东西,一回头,便撞上了薛行渊。 她眸中顿时染上鄙夷,微微昂了昂头。 “我当是谁,原来是……薛大将军。” 薛行渊没心思听她这些阴阳怪气的话,他单刀直入的问:“你跟着林挽朝做什么?” “与你何干?让开!” 薛行渊淡漠的移开视线,冷冷道:\"我警告你,莫要故意接近她利用她!\" 齐玉荣嗤笑了声,不屑道:\"怎么,她跟谁在一起,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她的和离夫君,和我也已经退了婚,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我的事情?\" “你……”薛行渊稳住心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接近她?” “别摆出一副你对她情根深种的样子。”齐玉荣推开他,说道:“这么跟你说吧,我接近她之后,深深的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 “她同你和离,可真是对了。” 薛行渊皱眉:“你什么意思?” “因为,你配不上她。” 她略过他凝滞的,甚至有些愤怒的目光,转身欲走。 “对了。”齐玉荣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停下步子,回头道:“你也配不上我。” \"齐玉荣,你!\" \"没本事的男人,让开!\" 薛行渊气结,却没法发作,生生忍住。 —— 应勤王妃在高座之上,冷冷的看着落座的林挽朝,眼里涌上寒意。 “齐太师的女儿怎么会同那个贱人如此亲近?” \"母妃息怒。\"应勤王的女儿城阳郡主起身给应勤王妃斟茶,恭敬的放到她面前。 \"我看那个齐玉荣也不是省油的灯。\" “你父王呢?” “不知道,方才说身子有些不快,去歇息片刻了。” “我怎么觉得,你父王此番回来后,有些不对劲?” 城阳郡主微微皱眉:\"母妃是在怀疑我父王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么?\" 应勤王妃忧心忡忡的摇了摇头,沉下眸子,“如今最要紧的,是替你表兄报仇,叫这林挽朝吃点教训!” 林挽朝早就察觉到应勤王妃和城阳郡主那一对母子眼中的敌意,她垂着眸,眼底是若有若无的嘲讽。 前几日,李青殴打宋丹时,她就已经料到了今日。 收到应勤王帖子的时候,她便已经猜到了这里头是个什么章程。 为何要来呢? 因为林挽朝不会忘掉,应勤王在一年前,薛府的庆功宴上纵容薛行渊将李絮絮带回来的事。 她是放下了薛行渊,也从没真正爱过薛行渊。 可她——就是睚眦必报。 应勤王当初的赐婚是骨子里对女子的轻贱。 幸好是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换成别的孤女,无依无靠,被和离后,就只有落魄无依或死路一条。 她今日,要让应勤王为自己当初的一语成谶,付出代价。 第218章 应勤王 歌舞升平,笙箫渐起。 应勤王妃一袭暗黄色绣牡丹纹衣袍,腰间系着同色腰带,衬得身段愈加纤细柔韧。她头戴镶珍珠红宝石簪,一双凤眸顾盼流转,顾盼之际,自有一股雍容华贵气息。 她见王爷一直未回,但吉时已到,便只能做主开了宴席。 她举起酒杯,微微一笑,“王爷方才身体不适,便由本王妃代替他开宴,望诸位敬请把酒言欢。” 众人齐声道:“谢王爷,谢王妃!” 应勤王妃举杯示意,饮尽杯中美酒。 这时,齐玉荣才回来,缓缓落座在林挽朝身旁。 林挽朝不紧不慢的放下酒杯,低声问:“如何了?” “你猜的果然没错,应勤王和那小婢女……我去的时候,他们正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齐玉荣说了一半,便掩唇低笑起来。 林挽朝道,\"这事儿,只要应勤王一人出风头便好,那小婢女,给些银子打发了。\" “我知道,你怕害了那误入歧途的小婢女……不过,你是如何猜到那应勤王有这档子事?” “他能纵容薛行渊抛弃发妻,便就注定他也是这样的人。” “可万一他真的只是性情洒脱呢?” 林挽朝轻轻一笑:“从收到应勤王府的邀请开始,我就找人去盯着应勤王了。” “你……”齐玉荣不可置信的皱起眉:“你还真是没在大理寺白待啊!” “林尚书。” 应勤王妃的声音响起,林挽朝和齐玉荣抬头看向高台上。 \"本宫听闻,近来林尚书很受陛下信任,真是当今女子典范啊!” “娘娘谬赞,是挽朝之幸。” “当初你与薛将军和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我等都在为你的将来担忧,没想到你绝境逢生,竟能成今日之就。”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可如果是这样拿到这人多眼杂的宴席上来说,可就变成了笑着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王妃的品级可高不过尚书,可她就是阴阳怪气,这话里也没夹杂什么不敬的词,让人无可奈何。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下意识的看了过去。 林挽朝只是平静的放下茶杯,丝毫不为她的话难堪。 “王妃不关注抛弃发妻的男人,倒是盼着我这个无辜的受累者落魄,王妃不觉得倒反天罡么?” 王妃脸色一凝,带着嘲讽的笑也僵在了脸上。 城阳见母亲难堪,便急忙出来解围。 “林尚书,我母妃也是为着你忧心,你何必这样恶意揣测?” “忧心?”齐玉荣开了口:“身为女子,若是真的忧心,就不会任由自己的夫君去拆散别人。” “你……”王妃冷冷咬着牙,咽下愤怒,扯出笑来:“当初也并非王爷逼你和离,是你自己容不下那李氏女子。本王妃认为身为女子,还是应该理解当初辛苦征战沙场的丈夫,怎可因为一个小妾就闹到和离的地步?” “哦?”林挽朝笑了:“那看来王妃是大度之人了。” “女子本该是为男子省心尽力的那个,不叫他省心却叫他忧心,更将他将他置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这成何体统?” 此时,这王妃说到如何尽妻子本分之事,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林挽朝和齐玉荣默默对视了一眼。 还在猜测她会怎么替宋丹报仇,没想到会是这么拙劣的招数。 自己往火坑里跳。 “不过,如今你也任职户部尚书之位,官居正二品,与薛大将军不相上下,倒是也可以抵消你的和离身份,只要薛将军愿意,本王妃也可替你们系上这根红绳,再续前缘。” 薛行渊一言不发,始终捏紧了手里的杯子。 下一瞬,杯子碎在了薛行渊的手里。 这些话,连他都听着都觉得过分至极。 他总算明白了今日这场宴席的真正目的。 林挽朝一介二品女官如何与他三品将军相比? 一个二品女官,千古独一,却只能勉强抵消和离身份? 他不允许,有人这么折辱林挽朝。 薛行渊随手丢掉了手里的酒杯碎片,随意的向后靠了靠,顿时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应勤王妃拿稳了薛行渊会迫不及待的求娶林挽朝,便就是想借此将林挽朝置于进退两难之地。 她与女儿对视一眼,各怀心思的笑了。 “薛将军这是作何?\"应勤王妃装傻充愣,看似疑惑不解的问。 薛行渊站起身来,随意将掌心的血擦了干净,又将帕子丢在了桌子上。 风将他暗红色的劲装吹动,高束的黑发微卷。 \"多谢王妃为末将操心,只是,末将不需要。” 应勤王妃脸色一僵,看了看林挽朝,随后又笑道:\"薛将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薛将军还看不上林尚书?” “不,”薛行渊视线缓缓落在林挽朝身上,她并未看自己,但薛行渊还是会心一笑:“我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如何配得上林尚书。请王妃,莫要再折辱林尚书。” 最后一句话,裴淮止的声音冷了下来,那是在警告应勤王妃,不要太过分。 齐玉荣冷哼一声,低声道:“切,装什么。” 林挽朝没说话,垂眸笑而不语,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她只是在等,等一个时机。 城阳郡主见气氛凝滞,急忙开口解围。 “薛将军误会了,我母妃也只是想促成一段良缘。” 此时应勤王妃的视线,无意间落在了齐玉荣身上,她随即开口:“我瞧着,林尚书与齐小姐一对玉人,倒是都养眼,我听说齐小姐也与薛将军有婚约,只是无缘。不如你二人一同嫁入薛将军府,好事成双……” 林挽朝淡然的打断应勤王妃的话:\"王妃,微臣方才瞧见后院的梨花开的绚烂,正巧微臣小名便有一梨字,可否让微臣去观赏一番?\" 应勤王妃一怔,这个节骨眼,她怎么突然扯到梨花上了? “好……” “王妃,可要一起赏梨花?” 众人闻言,一个个都有些费解。 林挽朝不仅不在乎方才应勤王妃话里的折辱,反而极为柔和的邀请了她? 应勤王妃没仔细想就急忙点头,正好借这个机会整治一下林挽朝,她要是走了,这宴席可就没意思了。 “既然林尚书盛情邀约,那本王妃也不好推辞。”她看向众人,说道:“诸位不如一起?” 第219章 恶有恶报 “既然林尚书盛情邀约,那本王妃也不好推辞。”她看向众人,说道:“诸位不如一起?” 齐玉荣先站了起来。 “好啊,反正坐着也是无趣,就当踏青了。” 她一开头,众人也就来了兴趣,即使没兴趣的也不好推辞。 —— “王爷,我们这般……小心被发现了。” “怕什么,她们可都在宴席之上,不会来这偏僻的花园。” 假山后,一片春光艳。 应勤王说完,便捧着面前小人儿的脸亲了上去。 —— 林挽朝走在最前面,一群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的往花园赶去。 路上,应勤王妃被女儿搀扶着,快步跟在林挽朝身后,心里琢磨着她为何走的这么快,瞧着可不像是来赏花的。 薛行渊和一众男宾则留在宴席之上喝酒。 有女眷走的也有些乏累,便说:“林尚书,您慢些,臣妾要跟不上了。” 林挽朝仍旧是温和的笑着,说道:“我听闻,梨花要在阴冷处开的才好,尤其是……墙角或假山旁。” 应勤王妃用袖子轻轻擦去额头的细汗,指了指远处,“那,王府的假山旁啊,正好有一颗梨树。” 说罢,便迫不及待的走了过去。 林挽朝和齐玉荣却缓缓停了步子,站在人群之外,看着他们往假山处走去。 这儿的梨花开的的确比别处绚烂,应勤王妃颇有些炫耀的意味,说道:“先帝赐这座宅子时,这座假山就在这儿了,可谓是地灵人杰……” 她说着,便往假山的另一头绕去。 只是这句话还没说完,她整个人就凝滞在了当场。 一旁的城阳郡主跟过去后,只听得一声尖叫,她慌忙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其他的女宾也像是见到了什么,吓得止不住后退。 应勤王此时正在慌忙穿衣服,还是王妃前几日替他定做的新宴服,此刻零零散散的挂在身上,连腰带都找不到去哪里了。 而他身后的婢女用衣服蒙着脸,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个劲儿的求饶。 \"娘娘恕罪!娘娘饶命啊!求娘娘开恩,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 林挽朝看着应勤王妃的背影,眼底的讽刺更浓了些。 众人纷纷掩面,有胆子大的妇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应勤王脸红一阵,白一阵。 衣服勉强穿好后,他冲过去就是狠狠一巴掌,将还处在惊愕和无措之中的王妃打倒在地。 “贱人!你为何将人带到这里来?” 城阳郡主急忙上前搀扶母亲,应勤王妃则捂着脸一手抹着脸上的血痕,愤怒至极,\"我哪里知道,王爷会在这里同贱人偷欢!?\" “我为了王府整日辛劳,寻欢作乐又如何?难不成整日回家看你这幅靠胭脂水粉堆砌出来的黄脸婆模样?” 应勤王扫视一圈,冷声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滚!” 众人闻言,纷纷往后退散,准备离开。 林挽朝却嘴角微勾,缓缓朝着那方走去。 \"王妃娘娘,这儿的梨花,美吗?\" 应勤王妃缓缓抬头,看见林挽朝一双古井一般幽深的眸子,想起方才她莫名要赏花,顿时明白了一切。 “是你,林挽朝,是你故意……” 林挽朝没理会她的叫嚣,停在那里,笑着看向应勤王。 应勤王微微眯眼,眼前这个女子……不是林挽朝么? 他明明记得,林挽朝毁了容。 “应勤王妃,方才你不是说,身为妻子就该多体谅丈夫,您大度,何必为了一个小妾这般恼怒。” 应勤王妃气得浑身颤抖,她恨极了她这副淡漠又讽刺的表情,这种表情让人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可明明,这些话都是她方才高高在上,说教给林挽朝听的。 \"林挽朝,你好歹毒!\" 齐玉荣也缓缓上前,“歹毒?不知道是谁方才说多体谅多容忍,何必闹得那么难堪。王妃,您看看,您让应勤王都……颜面尽失了。” 她叹了口气,扬声道:“大家还是赶快走吧,要不然都看到应勤王府这么丢人的事情,免得他又找我们麻烦。你说是吧,林尚书?” 她话音还未落地,应勤王便怒不可遏的冲上前来,就要动手之时,一柄剑横在了应勤王面前。 是薛行渊。 应勤王凝眉,危险的看向薛行渊。 “薛行渊,你是在护着林挽朝?” “是。” “你可真是有意思,当初是你向我请命,娶那个李絮絮,如今又这么护着林挽朝,不觉得自己可笑么?” 薛行渊却依旧没有收剑。 “那时是我愚不可及,但今时不同往日。” 应勤王心下大怒,\"我警告你,别以为打了几场胜仗就可以对本王无礼,我要你的命,轻而易举!\" \"是么?\" 薛行渊忽然将剑锋往他脖颈间送了送,应勤王立即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他咽了口唾沫。 \"林挽朝......你到底想怎么样?\" 林挽朝笑着看他,\"很简单。\" 她看着他,目光从上往下,仿佛将他全身看透了一般,“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 她要的,就是他身败名裂。 林挽朝转身的刹那,笑容便已经消失。 她穿过人群,没有回头,任由纷乱嘈杂的人让开一条路。 一身梨黄色的长裙在花园里看起来格外显眼,却又不突兀。 仿佛她天生就是这般与众不同。 齐玉荣在这一刻觉得,林挽朝说的不错。 梨花,在阴暗处才是真正生长的绚烂。 出了应勤王府,林挽朝没有上马车,而是决定走一走。 齐玉荣跟在她身后。 林挽朝问:“你不乘车?” “你一个尚书都亲自走回去,我一个小主事怎么敢坐在轿子里?” 齐玉荣说话就是沾着几分刻薄,林挽朝已经习惯了。 “今日,多谢配合。” “那算什么,那个应勤王我早就看不惯了,一个混吃混喝的闲散王爷凭什么要心安理得的接受百姓供奉?” “你不怕他对付你爹?” “我爹?”齐玉荣沉重一笑:“他老人家恐怕用不了多久就告老还乡了,现在只是想等我把这条路走稳。” 齐玉荣倒也看得透。 “齐小姐,我想向你打听一些事。” “什么?” “你爹是三朝元老,有没有听说过,关于东海蓬莱国的事?” “蓬莱国……”齐玉荣隐隐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似乎是年幼时听人提起过。 第220章 蓬莱国 齐玉荣依稀回忆着,说道:“这蓬莱国二十年前里的已经覆灭了,是先帝派摄政王带兵征伐的。幼时,我听我父王说到过……他说,当时整个蓬莱国血流成河,几乎灭了国。不过这事儿后来就渐渐被人遗忘了,毕竟只是一个不知名小国。。 林挽朝眼眸中缓缓浮上沉重,她只知道裴淮止的母亲是战败国俘虏。却没想到,蓬莱国竟有这样惊人惨痛的过往。 所以,裴淮止这些日子,是在筹谋什么? “齐小姐,您先回,我要去个地方。” “你去哪儿?” “大理寺。” —— 几个小差正在门口搬东西,一抬头,忽然看见一副熟悉的面容。 他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行礼迎接。 “少卿大人。” “裴寺卿呢?” “在……在寺卿堂。” 林挽朝许久没穿裙子了,她随手提着裙子,快步往寺卿堂而去。 裴淮止听见脚步声,正抬眼望去,林挽朝便掀开帘子快步走了进来。 他们对视一眼,不等裴淮止收回目光,林挽朝便冲上前来。 裴淮止怔住:“阿梨,你……” 林挽朝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你还想瞒着我么?” “什么?” “蓬莱国。” 裴淮止在听见这三个字时面色瞬间一变,问:“你怎么知道?” 林挽朝皱起眉:“所以,我没猜错。” 裴淮止避开视线,不去看她,“这些事情,你不该知道。” “所以,你就选择推开我?裴淮止,这就是你处理问题的方式?”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裴淮止看向她,“我该将你一起拉下脏水?” 他不要,更不愿。 他好不容易,让他的阿梨干干净净。 那一夜,他就不该喝酒,说了那些话,才会让她察觉…… “阿梨,我是为了你好。” “裴淮止!” 林挽朝蹲下,隔着桌案,视线紧紧盯着裴淮止,不容置喙:“是你说,你会陪我将这条血路走下去,如今呢?是想抛弃我,一个人走下去么?” “你的棋局已经结束了,这些都和你无关了。” “可你已入我的局!”林挽朝不同他废话,伸手拽住他的领口:“你的局,我不入,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她扯得太用力,领口微张,露出一片冷白,也因为这个动作,林挽朝不由自主地贴近裴淮止。 裴淮止呼吸一窒。 \"阿梨......\" \"你的事我管定了!休想甩掉我!\" 话落,林挽朝低头吻了上去。 她吻得太快,似乎是想回击那一夜的吻。 裴淮止猝不及防,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立马扣住她的腰身,反客为主,加深这个吻。 良久,他才缓缓松手。 他的额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彼此之间连呼吸声都格外清晰。 “阿梨,你不该……你不该这样。” “裴淮止,你是打算等到一切失败,然后让我见到你的尸体时才幡然醒悟,悔悟终身?还是想要我在一切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候,看到你深陷泥潭,成为众矢之的,而无能为力么?裴淮止,你如果懂我,就不会告诉我,我不该这样。” “阿梨……抱歉……” 裴淮止的鼻尖凝结着泪滴,滑落下去,他闭着眼,一双手攥的生紧。 林挽朝看他,问:“说吧。” “就像你为了林家一样,我……是为了我的母族。” “你母亲……裴淮止,”她轻轻将手掌放在裴淮止的手上,缓缓安抚着他颤抖的手,“告诉我,真相是什么?” 裴淮止缓缓抬起眼睛,看着林挽朝温柔又安静的眼睛,不知所措的慌乱一点点平复。 “我母亲……不是蓬莱国的婢女。” “什么?” “她是蓬莱国主唯一的公主,曾有过天真烂漫……在她最天真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在蓬莱国采购珍珠的中原商人,动了心,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呢?” “后来,那个商人,里应外合,与北庆军通联,屠尽了整个蓬莱国。那个商人……就是北庆的摄政王。” 林挽朝听着,眉头一点点皱起:\"所以,是摄政王骗了公主。\" \"是。\"裴淮止苦涩的勾唇,\"他阻止了我母亲的自戕,强娶她,因为有了我,永远的困住了母亲。后来,又因为钦天监之言,害死了她……\" 他快速的说着那些苦痛,手握得越来越紧,声音轻颤,极力隐忍。 这一整件事,所有的一切,是整个北庆王朝的阴谋,包括最疼爱他的皇祖母,也是幕后指使。 北庆史册上的丰功伟绩,都是建立在他母族所有人的牺牲之上。 “所以,你要造反?” 裴淮止抬起猩红的眼:\"造反?不,我要的不是他们的皇位,我要的,是他们所有人的命。\" 林挽朝伸手,抱住了他。 “裴淮止,我帮你。” 裴淮止睁开眼睛,靠在林挽朝的肩膀上,两眼茫然。 “阿梨,不值得。” “所有的罪人本来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可在一切真正开始之前,我想问你,复仇之后呢?屠尽北庆皇室之后呢?天下又将易主,那时北庆的国民会不会,重蹈蓬莱的覆辙?” 裴淮止一愣。 \"裴淮止,\"林挽朝看着他,“我知道你恨,我又何尝没有恨过,可如今先帝已死,罪后自戕,我们最后的仇人,是那些曾经参与蓬莱灭过的人,我们要的是复仇,不是毁灭,明白么?” 林挽朝的话让裴淮止一震:\"阿梨......\" \"我想让你活的更久一点,我想要你陪在我身边,陪我一起看遍千山万水,直到我们的寿命走完。\" 她伸手,将他脸颊上的眼泪擦拭,声音柔和。 \"裴淮止,我帮你,我们一起把真正的仇人杀干净,无辜者无辜,不该为有罪者承担。\" 裴淮止眸光微颤,他原以为,无路可走的复仇,似乎在这一刻,有了另一条路。 “你说得对,我不能用一场血流成河去换另一场血流成河,百姓是无辜的。” 裴淮止抬手,抚摸上林挽朝的脸,\"阿梨,我听你的。\" \"好,\"林挽朝笑了,眼底泛出水雾,“我帮你,像杀了所有林家的仇敌那样,杀光所有蓬莱的仇人。” 第221章 他不甘心 皇宫,帝王寝宫。 “你说,林尚书陪同裴淮止回了世子府?” “是,奴才看的一清二楚!” 裴舟白隐忍的闭上眼,努力克制着什么。 可他光是听到这句话,就难以忍受,他猛的将手中的奏章狠狠扔了出去,砸在了地上散落一地。 “不是说,他们之间已然决裂?” 那太监跪在地上,微缩成一团,他知道,陛下刚刚知道裴淮止与林挽朝决裂之时,眼底的喜悦藏都藏不住,所以今日才会大动干戈。 “奴才……奴才不知。” “滚!” 太监如释重负地爬了起来,急忙离开,不敢停留片刻。 裴舟白的拳头砸向桌案,他一贯隐忍温和,可此刻却是怎么也克制不住。 “挽朝,我以为,我等到你了,……所以,我对裴淮止的一切一忍再忍,”他的语气带了几分嘲弄,\"可是,你还是选择他。\" 她对自己,那么倨傲,那么孤冷,对裴淮止却不断放低底线,被他伤了心也可以回心转意,凭什么?凭什么!” “来人!” \"属下在。\" “传蛊森!” 不等片刻,蛊森便急忙赶来。 “陛下有何吩咐?” “裴淮止那边若是再有任何举动,不必再向我汇报,直接扣押,如若反抗——当场诛杀。” 蛊森大抵猜到了,为何裴舟白会突然动这么大的气。 应该,是因为林挽朝。 “是。” 座上的裴舟白吩咐完这一切,再也没说话,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空荡荡的寝宫,幽深安静,金色的窗柩垂下一圈阴影,映照在他的脸上,明暗交织,显现出难以捉摸的神情。 “蛊森,朕该怎么办?” “如果是裴淮止利用太皇太后权势与兵部之事,臣认为陛下没有做错,如果是指林尚书之事……微臣不知。” “不知?”裴舟白忽然笑了出来,睁开苍凉的眼,“你也觉得,朕很可笑吧?” “微臣不曾有这样的心思。” “不,你们都觉得我可笑,不仅是你,还有长乐,母后,诺敏……可偏偏身边这些知道我心思的人,都是厌恶我的人,因为我的身边从来只有这些人。他们都深深知道,我的喜欢,只是我这样一个肮脏之人的奢望。” 蛊森跪了下来,恳求道:“陛下万万不可这样贬斥自己!” “不过好在,朕将这些人都杀了。” 裴舟白站了起来,握着手里的丝帕,眼中亮起了希冀。 “只有挽朝,从头至尾只有她待我好。她送我的暖炉,是我在那个冬日感觉到的第一丝温暖,今后也会一直温暖我所有的寒凉。所以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只是一抹温暖,我想要她所有的一切,只为了我。可笑么?” “不可笑。” “蛊森,连你也会骗我。” “微臣句句属实。” “从前我以为,坐上龙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我错了,她永远不会走向我,她给我的、被我视为珍贵的,不过是她偶然的施舍,她从不会像对裴淮止那样对我,她给我的,还不如给裴淮止的千分之一……” 说到这里,裴舟白恍惚间笑了出来。 “蛊森,我真的,很不甘心。” “我给她所有的权位,不过是将她越推越远,给她离开我、对抗我、反抗我的底气罢了。” “陛下……”蛊森犹豫再三,还是说:“林尚书登上尚书之位后,查贪腐保清明,仅仅一个多月就追回了上万两赃银,还请陛下三思!” “我已是三思。” “陛下……” 蛊森缓缓闭上了眼睛,裴舟白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拦。 “是。” —— 眼看裴淮止忽然撤去了所有的筹谋布局,策离不解,忙问:“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策离,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难道我们真的要让仅剩的蓬莱子民,用他们好不容易保住的性命,去做复仇的傀儡,再铺就另一条血路么?” “那蓬莱的血仇呢?” “我们自己报。” “自己报?” “最终不管能不能复仇,结果都由我们自己承担,与蓬莱的子民无关,也与北庆的百姓无关。” 明明是一直以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明明是多年的筹谋,听到裴淮止这样说,策离应该是愤恨不平的。 可他,却莫名像是……松了一口气,他抬头看向窗外,明亮的晨光穿过枝桠,照了进来。 将来也会照在每一个蓬莱百姓的身上。 “大人所言,正是属下所想。” “属下会替大人安抚所有蓬莱子民,将他们安置好,余下的复仇路,属下会陪大人一起走完。” —— 查贪的事情只要开了头,往后就好做了,所以林挽朝暂时将此事交给了齐玉荣与刑部侍郎。 她,则是要好好查查这位摄政王。 摄政王常年居于鲁南,可朝中威信始终不减当年,究其根本,全是因为太皇太后为他筹谋划策。 与蓬莱当年灭国之事有关的,如今就只有太皇太后和摄政王了。 太皇太后老了,她再有能力,再手眼通天,也总会有漏洞,更会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她准备从太皇太后手下的权臣入手。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林挽朝深知这个道理,她要让摄政王所有的权力蛛网一点一点,被拆断。 裴淮止这边则收了所有的部署,也是在此时,他才发现,裴舟白的人早就盯上他们了。 果然,他的那位好父王,还真是在权势和血亲之间,选择了前者。 那便更好,他要复仇,倒也不用那么受良心谴责了。 如果他没有听林挽朝的,而是选择一意孤行继续谋反,想要颠覆皇权,那结果一定会是两败俱伤,甚至,更坏。 “看来摄政王当初的确将我们出卖给了皇上,可皇上既然察觉,为何按兵不动?” “他是在等。” 策离不明白。 裴淮止说道:“他在等我们,等我们,坐稳了谋反的苗头。” 第222章 裴舟白疯了 自从林挽朝着手查摄政王之后,朝廷便就风声鹤唳,尤其是攀附过太皇太后的官员更是人人自危,不少人唯恐受到牵连,甚至自发上书检举摄政王,罪名甚至都上升到了“危害社稷”。 证据大多交到了都察院,都察院如今也有一半是林挽朝的人,她知道查下去不会有差错。 林挽朝刚松口气,李青便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一脸焦灼。 “大人!” “怎么了?” “清查摄政王之事,怕是查不下去了。” 林挽朝皱眉,放下了手里的文书,问:“什么意思?” “陛下方才下了旨意,摄政王镇守鲁南有功,赐保命诏书!” 齐玉荣正好走了进来,听见这句话觉得不可思议,“藩王镇守封地不是理所应当?这保命诏书一朝只有一道,怎么会就这么轻易赐给摄政王?” 林挽朝没说话,沉默许久,她忽然笑了。 她的身边本就耳目遍地,只是却没想过,其中还有裴舟白的。 这位陛下,恐怕是已经察觉到了她对摄政王的针对。 所以,他是在保摄政王。 保命诏书于他而言根本不重要,他大抵也不会有在乎他人生死的时候。 他只是想要针对自己罢了。 林挽朝起身,说道:“看来,要去见见圣上了。” …… 傍晚,天色渐黑,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卷携起寒气扑面而来。 林挽朝来到尚书阁前,任由皇卫卸下自己身上所有的暗器。 要不然说,裴舟白了解她呢。 连她头发里的银针都知道。 裴舟白在殿内,点燃了司香阁新研制出的梨香。 还是在这里等候林挽朝,可时局到底是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他们从盟友,变成了博弈。 这一切,都是因为裴淮止。 她走了进来,穿着肃穆的玄青色官服,一年光景,她却是沉稳了不少,眼中的明艳尽数褪去,只剩下身居高位的深不可测。 “挽朝,你来了?” “陛下猜到了。” “是。” “为什么要保摄政王?” “为何不能保?” 林挽朝听见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她是在质问帝王么?因为曾经几次的相处,就敢质问冰冷宝座上的帝王? 自己难道忘了么? 忘了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哪里轮得到别人置喙? 林挽朝后退一步,缓缓行礼:“陛下,只是微臣以为,摄政王不值得陛下保。” “那你为什么又要动摄政王?” “摄政王借着太皇太后之庇佑,这些年在朝中尽数敛收心存攀附之人,甚至在鲁北私养亲兵,有违反北庆律例……” “什么北庆律例?你就是为了裴淮止!” 裴舟白忽然打断她,将手中的香尽数掰断,砸在了地上,升起一片浅黄灰尘。 林挽朝白皙的面容一动不动,低垂着目光。 裴舟白也是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发火,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向前一步:“挽朝,我……” 林挽朝面色平静的后退一步。 这一步,就像刀子,狠狠地在他心上插了一刀。 她总是这样。 怕他,畏惧他,心底抗拒他。 只有那一次,那一次他教她抚琴。 可他也是后来才想明白,她靠近他,根本不是为了想学会抚琴。 而是她料定那一夜的宴会会被诺敏刁难,所以早早地,早早地就怎么想好了利用自己。 所以才会在诺敏说出那些话时,看向自己。 他猜得没错,林挽朝的的确确,是那么想的。 “阿梨,裴淮止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他能给你尚书之位,还是能帮你杀了皇后替你全家报仇……” 林挽朝抬头,红了眼睛。 “所以呢?陛下如今要拿走吗?” “我没有,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他总是连她的衣角都不敢碰,甚至,碰不得,连她的一个眼神也极为珍贵,所以这一刻,裴舟白再也无法克制,他狠狠握紧她的胳膊,盯着她的眼睛。 “看着我!” 林挽朝被他捏的有些疼,一点点抬起眸子,里面浸满水雾,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陌生。 “不是……不是这样!”裴舟白摇头:“别用这种眼神,别这样看我!” 她看裴淮止时不是这样的,她是笑着的,带着一眼万年,彼此熟知的笑意,仿佛时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对自己,却像是在看一件不甚重要的东西。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是这样看他。 可他不在乎所有人,他只在乎她,任何人都可以厌恶他,总之杀了就好,可林挽朝不可以。 她是他最在乎的,最喜欢的人。 林挽朝一点点摇头,说:“你疯了!” “是,朕就是疯了!” “陛下!” 林挽朝想要挣脱她,不断往后退,争执见却撞倒了身后的花瓶,失了重,整个人倒了下去。 裴舟白心下一惊,急忙用力托起她,将林挽朝护在了身下。 倒下去时,林挽朝清楚的感受到有东西扎在了裴舟白的后背里。 她踉跄的爬起来,只见裴舟白紧紧闭着眼,脸色瞬间失了血色,她忙唤道:“来人!” 门外的护卫很快冲进来,推开了林挽朝,手忙脚乱的扶起了裴舟白。 他身后的龙袍被好几处伤口浸红,鲜血淋漓。 林挽朝看周围混乱,垂眸思虑一瞬,便转身消失在了人来人往中。 裴舟白虚弱的睁开眼,四处找寻她的身影。 “挽朝?挽朝……” 他唤她的名字。 可没人回应。 也没人听见。 裴舟白躺在那里,任由太医解开他的衣服替他处理伤口,冷凉的气从窗外钻了进来,他觉得冷。 他好像又看见了漫天飞舞的白雪,洋洋洒洒的从屋顶上落下来。 像去年冬天,他躺在东安宫里,无人救他。 只有林挽朝,在第二日问他是不是生病了,将一个手炉递给了他,温暖的,小巧的。 她说:“殿下,既然冷,便更要护好自己。” 裴舟白闭上了眼,痛苦从伤口逐渐蔓延至心口,丝丝缕缕的,致使他,眼角就这么滑下一滴泪,湮入悄无声息之中。 第223章 留不住 雨声鸣震,惊雷暴响。 林挽朝一瘸一拐的离开尚书阁,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湿透了她的官服,化作水流从脚下淌过。 她要离开这里。 她一定要走。 她很冷,许久没有生出过这样的害怕了。 她有点,想见到裴淮止。 许多宫臣太监因为听闻陛下受伤,而纷纷冒着大雨往尚书阁赶去。 林挽朝侧身避开,却还是被狠狠撞倒在了地上。 “你这人,怎么回事?长没长眼睛……” 一声怒斥还没说出口,便被生生堵了回去。 他看见林挽朝被雨水浸湿的,美艳的脸,还有那双冰冷刺骨,带着漠视与威仪的眼睛,当即吓得赶忙躬身搀扶。 “林尚书,奴才并非有意!还请恕罪!” 林挽朝不想在乎这些人,她撑着地爬起来,推开了那人的搀扶,继续艰难的往宫外走。 这条路又黑又长,裴舟白想将她留在这个皇宫,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终于到了宫门口,林挽朝却无措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马车不见了。 她冲过去,揪住那士兵的盔甲,质问道:“我的马车呢?” 那人不说话,林挽朝下意识就想取下发间的暗器,可她手碰到松软的头发时,才想起来,所有的东西都被裴舟白扣下了。 “说!” 那士兵也是有为难,视线回避,却抵不过林挽朝的追问,才欲言又止的说:“是陛下下令……将林尚书的马车带走……” 裴舟白…… 他是笃定不想让她离开。 林挽朝无力的松开他,却只是一瞬间的无力。 她很快就又抬起眼眸,望着雨中漆黑漫长的道路。 她就算是走,也要走回去。 林挽朝随手擦掉脸上的雨水,喉间滑动,终于在睁眼时带着沉郁,要往前走去。 “林尚书,陛下还有令,没有他的允许,您不可以随意离开。” 林挽朝冷眼望去,那士兵急忙闭嘴。 林挽朝继续走,可身后很快就响起了一道声音。 “林尚书,”那人问:“您觉得,您孤身一人,真能就这么轻易的离开么?” 她脚步一顿,回头。 蛊森站在城门口之下,温和虚伪的笑着,身后有人为他撑着一把大伞,不沾半点风雨。 风雨越来越大,雷电交加。 林挽朝的身形在雨中渺小至极,几乎快要被风雨裹挟刮倒,像是被乌黑的雨夜撕扯着。 可她仍旧竭力站着。 经过这么多的生死无常,她的身形不稳,目光却是始终平静。 “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那下官只能强制留下林尚书了,毕竟,陛下之令。” “是吗?”林挽朝生出对皇权的嗤之以鼻和鄙夷,完全不放在眼里。 “尽管来啊。” 蛊森笑容一点点消失,他缓缓开口。 “将林尚书带回来,不要伤了她。” 几个金吾卫领命,带着剑便往林挽朝而去。 林挽朝目光透着死寂,冷漠的看着那群人,她今日即是拼了命,也不会跟他们回去。 眼看他们越来越近,林挽朝耳边忽然掠过一阵嗡鸣。 黑夜中,那把剑像是一道闪电,映亮林挽朝的眼睛,在风中倏地划破雨珠,直冲蛊森而去。 蛊森眼中闪过慌张,急忙向后退去,那剑重重的钉在了自己脚下的青砖里,只差一分一毫。 林挽朝听见马蹄疾驰声,回头,闪电骤降,只见红蛇一样的披风,撞破雨水,来到自己面前。 裴淮止的面容在雨中白的像是一块冷玉,坚毅又冰冷,朝自己伸出了手。 林挽朝嘴角扬起,释然一笑,伸出手任由他握紧,被拽上了马。 她坐在他身前,听见他狂跳的心脏,和平稳的声音。 “阿梨,我来了。” “我知道。” “你也别想甩掉我。” 林挽朝知道,那日她主动吻他时,也说过这句话。 蛊森微微颔首,冷声警告道:“陛下欲留之人,裴寺卿这是……准备抗旨么?” 裴淮止护紧了身下的林挽朝,轻蔑的笑了笑:“那真是不巧,抗旨,我抗的可多了。” “你……”蛊森微微咬牙,冷声警告:“裴寺卿,如今不是先帝为政,陛下可没有那么仁慈,您还是不要这么嚣张为好。” 裴淮止睨着他,鄙夷道:“那你也可以嚣张个看看啊。” “裴淮止!” 蛊森怒吼一声,身后弓箭手便纷纷显现,对准了裴淮止。 裴淮止一笑,从身后拔出另一把剑,于冷夜中指着蛊森,说道:“你尽可以试试,试试你这几只破剑,能不能拦住我。” 蛊森死死瞪着他,知道裴淮止自小在奴隶场摸爬滚打,这些剑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 他闭上眼,胸口重重起伏,再睁眼,便抬手示意,放下了弓箭。 而且,他还没资格让裴淮止死。 裴淮止甩了甩手中的剑,问:“还杀么?不杀,我走了?” 蛊森艰难一笑,挑了挑眉,说道:“裴寺卿,雨天湿滑,慢走。” 裴淮止收了笑容,蔑视的收回视线,驭着马转身,往黑暗中而去。 蛊森目光一点点冷了下来,阴郁道:“回宫,看看陛下伤势如何了。” 裴淮止用披风紧紧裹着林挽朝,他感觉到她冷的颤抖,低声说:“阿梨,撑住,马车就在前面。” “裴舟白,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如果我没有收掉那些暗藏的兵力,他恐怕早就动手了。” “裴淮止……” “别说话了,”裴淮止抱紧她,在雨中疾驰,说道:“阿梨,好好睡一觉吧。” 林挽朝的确很累,听见裴淮止的声音,她终于是觉得无比安心。 “好……”声音渐弱,林挽朝闭上了眼。 此时,皇宫中已恢复了平静。 寝宫灯火通明,温暖如春,只是雨声格外清晰。 “陛下,还是没能拦住林尚书。”蛊森道。 “你是说,你们让她一个人在雨里走了那么久?” 蛊森心底微微发冷,“是……我们找到林尚书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宫门,我们想接回她时,裴淮止来了。” 裴舟白闭上眼,后背的伤隐隐作痛,“她淋了雨,身体又一直不好,一身的病根,一定会病……” 第224章 大雨 蛊森在一旁听着,手掌微微蜷缩。 “陛下,林挽朝她……” 裴舟白抬了抬眼,知道蛊森是有话要说。 他挥手道:“都退下。” 大殿很快恢复平静,雨声也就更加清晰。 “你要说什么?” “陛下,还请先恕微臣死罪。” 裴舟白略微凉薄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挑眉:“好,我不杀你。” 蛊森跪了下来,抬眼看他,许久没有这样直视过他的主人了。 裴舟白也再不是曾经那个单纯羸弱到再也无法自保的太子了。 “陛下,微臣认为,林挽朝根本不值得您这样在乎,她心里从来只有权力,她接近您也只是为了权力啊!” “……”裴舟白没有说话,泛着青色血管的眼皮低垂着,只是静静地听他说话。 蛊森继续说道:“她甚至用你给的权力,去帮助您厌恶的人,陛下,不值得!” 裴舟白似乎是听进去了,他轻轻笑了。 “你以为,朕不知道么?”他虚弱地闭了闭眼,说道:“我总是想,只要她能用到我就好,我争的一切都是给她的……可是,如今我才发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喜欢上别人,更做不到看着她身边的男人一个又一个。” 他真正感觉到什么是嫉妒至极,可又能怎么办呢?他无数次的,想让裴淮止人头落地,让他的血溅在林挽朝脚下,让她看着他死在面前,彻底断了心思。 裴舟白缓缓看向自己的掌心。 方才,那是第一次抱她,也是第一次离她那样近。 “只是,我忽然发现,手中的权力,似乎不仅能帮到她,还能留住她。” 裴舟白的笑容浮上一层诡异的偏执,她说:“没关系,她总归,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的。” —— 雨直到黎明时分才停。 世子府,灯火微明。 策离踩着泥水,摘掉了斗笠,径直进了屋子。 “大人,你猜的不错,没有异动。” 裴淮止没说话,替林挽朝盖好被子,便带着策离和卫荆来到了外面。 “他没把柄,动不了我。” “如今?” “阿梨是他亲手扶上去的,他不敢妄动。” “那摄政王还查么?” “裴舟白都那么保他了,还能查下去吗?除非把裴舟白掰断了,否则,裴绍一根汗毛都动不了。” “掰断了……可如今,又能再扶持谁?” 裴淮止没说话,却不是沉默,他的目光,一点点落回屋里。 许是淋了雨,策离后背一阵冷意。 “林尚书……” “若真要我为一人效忠,只有她;我心中的天下共主,也只能是她。” 策离不是小瞧林挽朝,他甚至觉得,林挽朝如果是个男子,这狭隘天地没有人能困住她。 可偏偏,她就是个女子。 一个女子,如何能撑起这皇权? 裴淮止的侧颜在烛火中显得冷漠,只是目光在林挽朝的方向又格外温柔。 “如今朝纲看着安稳,却波涛汹涌,那些老世家,还有先帝留下的漏洞和残缺太多,裴舟白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查漏补缺、稳固皇位上,却没有关注过黎明百姓,这个北庆,迫切需要一位心怀万民的君主,不论男女——” “我的阿梨,称得起这样的皇权。” —— 这一场雨来的太急,又一连下了好几日,城外的洪坝被冲垮,一时间积雨漫脚,寸步难行。 城内,一片混乱。 朝廷也乱了阵脚,不论是大小官员纷纷领着下面的人去疏通官沟的淤洪,只是城里的鸿沟长年累月没用过,占用的占用,荒废的荒废,疏通起来要废一番大功夫。 有人提议,倒不如直接堵一道坝,将洪水引向地势偏下的城东。 “不可!”齐太师道:“城东的百姓怎么办?” 丁大人一笑:“城东住的都是些无权无势的低等贱民,且到京都的灾民大都聚在城东,正好没有办法驱赶,如此一来,不就是永绝后患了?” 这话听着是残忍了些,可偏偏只有这一个办法,还是要为大局考虑。 裴舟白养着伤,朝中之事暂且就交给了齐太师,可没想到齐太师一人也抵不过众心所向,最终便决定依着丁大人的主意来。 林挽朝受了一场风寒,今日才终于醒来。 莲莲刚从门外进来,看见小姐醒了,忙高兴的叫下人端来热粥。 “小姐,快吃些东西,暖暖身子。” 林挽朝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疼,仿佛被人剥了一层皮,连着嗓子也疼,浑浑噩噩的。 “我……睡了多久?” “五天了!” 林挽朝还记得自己睡过去前发生的那些事,她接过粥吃了一口,淡淡问:“裴淮止呢?” “裴大人这会儿估计是领着卫荆他们在城外疏散难民呢!” “难民?” “是,这几日城里发了洪水,到处都是灾民,又是死人又是缺粮的,乱成一锅粥了裴大人便带着禁卫军驻守在城外了。” “洪灾?” 林挽朝顿时清醒了几分,用手指擦了擦唇角,顺手将碗放了回去,起身往门外走去。 莲莲急忙跟在身后替她披上衣服。 这雨还没停,又开始下了。 —— 雨滴乱跳,泥点迸溅。 城外地营帐里急匆匆地进出着人,遮雨棚零零散散的驻扎在林子里,每一个雨棚下都瑟缩着十几个灾民,噼里啪啦的燃着火堆。 裴淮止向来爱干净,可这几日他却是日日泡在洪水中,那红的明艳的披风也早就扯下来随手递给了快要冻死的孩童,脸上尽是泥点。 “大人!” 卫荆冲进帐篷,一脸痛恨,“刚刚朝中下了令,严禁灾民再进城!” 裴淮止随手擦掉脸上的雨水,将手伸在火堆上烤着,“城东那么大,这么快就满了?” 如今这外面围满了灾民,不少人都染了风寒,若是不及时进城医治,死的人只会更多。 卫荆道:“他们准备将城里的洪水引到城东,再排到护城河,城东进不了人了!” 闻言,策离站了起来:“引到城东?城东的百姓怎么办?” 裴淮止起身,将脏帕子缠紧了虎口,掀开帘子走进了雨里。 第225章 救灾 裴淮止赶到时,那坝已经被人用泥袋和木桩围了起来,洪水很快顺着坝尽数涌向了城东的民区。 那里大都是破旧的木屋,本就多年腐朽,被水泡了多日,被泄出的洪水一冲,当即就塌了几座。 裴淮止死死捏着手里的马鞭,指着负责的督察,命令道:“拆了。” 那督察被吓得双腿发颤,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解释道:“下官这也是奉命行事!”说完,他指了指远处的城门,\"灾民聚集在城外,若是再任由他们进城,只怕会酿成大祸。\" “呵,”裴淮止冷着笑了,“朝廷向来见不得灾民,只是这次敢放水淹死灾民,胆子够大的啊?” “裴寺卿,我这……这也是没办法啊!如果不往城东排,那可就是掉脑袋的……” “如果你不拆,本官现在就让你掉脑袋!”裴淮止骑在高马之上,俊美的容貌因为沾了些雨水而变得模糊起来,他看着那督察,眼底透着森冷,\"你想试试?\" 督察被吓的双腿打抖,哆嗦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我这......这就让人去拆,这就去拆......\" 他可不敢试,这杀神谁敢招惹? 他急忙吩咐其他人去将护城河上搭建的泥袋移开。 “今日,本官就守在这里,”裴淮止冷声道,\"谁敢再往城东泄洪,那就——死。\" \"是!\" —— 林挽朝翻身上马,往户部而去,越走越察觉一路的洪水似乎浅了。 可雨没停,她隐隐觉得不对。 城东…… 城东地势低矮,洪水一定是往城东而去了。 此时户部早就乱成一团,齐玉荣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那张同禄本就是新即任,前怕狼后怕虎,什么决定都不敢拍板,更是忙不到点子上。 一群人看见林挽朝跟看见了救星似的。 “林尚书!” “林挽朝!”齐玉荣还是习惯直唤她名字,林挽朝也向来不在意。 “如何了?” “这接连几天,需要赈救的灾民越来越多,也没个数,我们实在不知这银子该不该放。” 张同禄也道:“还有工部,皇上追查官家修缮的洪沟堵塞之责,工部却怪我们户部不批修缮的银子,可这事儿他们也没跟我们说过啊!” 林挽朝头一阵发晕,她堪堪站稳,晃了晃脑袋,竭力睁开眼睛。 “齐主事,吩咐下去,由各街口负责管理难民的各大督察上报灾民人数,放置粥棚,先让难民将肚子填饱。赈灾银两先行斟酌,若是要发,则就要发在灾民手里上。” “是!” 齐玉荣领了命,很快便带了两个人下去与督察通联。 林挽朝则继续安排:“官沟一定要通,否则这洪排不出,只会淹死城东的百姓!” “但如今朝中没有下通官沟的令,我们户部这几十个人也不够啊!” “够!” 门外传来急促的声音,林挽朝转过头去,就看见薛行渊一身玄色盔甲,跳下马来,“我来帮你。” “薛行渊?” “我城外有五百亲兵,马上就到,他们全都会听你的调动。” 薛行渊的脸在雨中被冲的有些青白,他小心翼翼的笑了笑,生怕林挽朝拒绝他。 林挽朝不会拒绝他,因为此时此刻,林挽朝不会拿百姓的命当做私人恩怨的牺牲。 她应了声,说道:“谢了。” “不用谢,我就只有一件事拜托你。” “什么?” “阿梨,照顾好你自己。” 林挽朝顿了顿,觉得这话听起来别扭,可她还是看在那些人手的份上,点了点头。 转身欲走,薛行渊又道:“裴淮止就在城东,以身作令,护着城东的百姓。” 林挽朝一怔,心下情愫翻涌,原来他们都在不同的地方,做着同样的事情。 他从来,就是这样。 —— 皇宫,尚书阁内。 众官员慢条斯理的饮着热茶,闲谈国事,不曾淋得半滴雨水。 直到门外的宦官前来通报城中之事。 丁培轩一听说裴淮止拦住了泄洪,当即怒不可竭,拍桌而起:“裴淮止这厮,是不拿皇命放在眼里么?” “皇命?”齐太师一笑:“分明是丁大人高瞻远瞩,自己想出来的令,与皇上有何干系?” 丁培轩脸色黑了黑,沉声道:“这是唯一之万全之策!,齐太师难不成还有更好的办法?” “你这万全之策,便是用无数白骨去换?” “齐太师……” 丁培轩还没说完,忽然听得一声高声通传。 “陛下驾到!” 众官员慌忙站起身来,跪拜行礼,口呼万岁。 \"平身吧。\" 裴舟白坐了下来,只是声音略显虚弱,今日是强撑着起来的。 \"朕听闻有人要水淹灾民?” 丁培轩连忙说:\"回陛下,臣只是担心水患蔓延,会影响京都治安,所以不得不想出这下下之策!\" “下下之策?”裴舟白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闭眸假寐,可后背疼的入骨,只是面上滴水不漏。“你当朕是什么蠢货?官沟为何不泄洪?” \"......\"丁培轩被噎得半晌无言,半晌才解释道:“官沟疏通起来耗费不好人力财力,时间也是不够,这才决定先将水引向城东!” \"你们可真行啊!\"裴舟白猛地睁眼,锐利的目光落到丁培轩身上,\"若是水位退了,百姓却死伤无数,你们可承担得起?\" 丁培轩浑身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辩驳一句,只能低垂着头。 “你们都在这里喝茶,那如今是谁在城中泄洪?” 齐太师起身,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户部也是忙了几日,说道:“裴淮止在城外疏散灾民,林尚书等便在城内疏通官沟,且下设赈灾粥铺。” 裴舟白目光一顿,听见他们二人在一处救灾,下意识的握紧了手。 半晌,她才说道:“传朕旨意,即今日起,京中大小官员全都听从林尚书调动!” “是!” 丁培轩却抬起了头,试探的问:“虽说这先前往城东泄洪却有不对,可裴淮止也千不该万不该忤逆圣令,陛下,是不是要……” 裴淮止在雨声中厌烦的皱了皱眉,开口道:“待洪灾渡过,再做惩处。” 第226章 赈灾 “赈灾的粥舍设置的如何了?” 齐玉荣刚进来,身上还湿漉漉的,她取下斗笠,嫌弃扔在了一边,说道:“设了二十一处,其中八处设在了城东,难民暂时饿不到了。” 林挽朝点了点头,“让户部所有的人都下去施粥,同时熬煮姜汤进行分发,京都城从今日起,绝对不能再有饿死的百姓。” “明白。” “张同禄呢?” 李青小跑了进来,说道:“张大人带着薛将军的兵还在通官渠,快了,就快通了。” 林挽朝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重重放在桌子上,起身道:“走,我们都去帮忙。” 赶路的时候,李青又说:“大人,如今城里感染风寒的人越发的多,药草已经是不够了。” “不是说从陕甘往这里调药了么?” “城外的路基本都被淹了,陕甘的船只走不了长路,一直就被搁置在了路上。” 林挽朝到了官渠,这才发觉这些士兵一个个都用手在通挖泥沟,他们把工具都让给了前来帮忙的百姓。 林挽朝取下斗笠,戴给了一旁正在奋力的少年,少年抬头一看,是个女官。 “多谢贵人!” 林挽朝摇了摇头,拿过一个锄头便跳进了沟渠,李青和剩下几个官员紧随而入,一起帮忙。 林挽朝的脸在雨中显得略发苍白,她皱着眉,却不是因为劳累疲惫,而是在想,药怎么办…… 没有药,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死于风寒。 甚至于,爆发疫病。 林挽朝忽然咳嗽了起来,她风寒本来就没好彻底,这几日一直都是强撑着。 如果她猜的没错,裴淮止一定就在不远,与她只隔了几条街。 只是,如今还没到见面的时候。 远处传来马蹄声,有个吏官策马而来,声音在雨中模糊。 林挽朝问李青:“他喊的什么?” 李青摇了摇头,说着就用力跳上岸,把手放在耳朵上听。 “大人,好像是……什么到了……” “什么到了?” “江南……”李青忽然眼睛一亮,不可置信,“大人,是药!是江南的药到了!” 吏官的声音也在此刻清晰,他喊着:“林尚书,江南送来的药到了!” 他一直喊着,沿街的官兵和百姓都听见了。 到处都是喜极而泣的声音。 “药到了!” “有救了!” 林挽朝身形微晃,后知后觉的也跟着笑了。 江南……是十一! “林尚书,药是从江南送来的,好几大船,还有一封信!” 林挽朝急忙上去接过那封信,打开防水的油纸,上面写着\"姐姐亲启\"。 林挽朝认得出来,那是十一的笔迹。 她心中一阵激动。 \"药到了,现在进行分发,每个病了的百姓都要领到药!\" “是!” 林挽朝舒了一口气,只是转身准备继续干活的时候,忽然瞧见有几个官员都缩在粥舍底下,瞧着手上个个都闲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那是哪的人?” “内阁派来的。”李青解释道:“呵,说是过来帮衬的,可是连半分泥点子也不想沾。” “内阁?”林挽朝微微挑眉,想起来了:“丁培轩的人?” “是,听说,往城东泄洪,也是丁培轩出的主意。” 林挽朝将手里的锄头随手递了出去,攀上了岸,往那粥舍下走去。 李青急忙跟了上去。 “你们,干嘛呢?”李青一边走一边斥问。 那几个官员闻声抬头,本还因为被人打搅了休息而觉得败兴恼怒,却在看清那是林挽朝时忙站了起来,点头哈腰。 “参见林尚书!林尚书快坐,小的给您腾地方!”说着,其中一人用袖子擦了擦凳子,又冲熬粥的义民喊道:“快,给林尚书盛碗热粥来,别把尚书大人冻坏了!” 林挽朝走了进来,冷眼睨着递过来的热粥,随手将十一送来的信塞进了袖口里,一笑:“这粥味道怎么样?” “林尚书,此时连干净的水都不好找,粥味道自然就差了些,不过我们都已经喝了好几碗,倒也不是太难吃!” “好几碗?”林挽朝一笑,坐了下来,接过了白粥。 “是啊,这又冷又饿的,弟兄们不得吃饱了才暖和些……” 那领头的官员说了一半,便沉默了。 因为他看见林挽朝将粥倒了回去。 “林尚书,您这是……” “这粥舍,到底是派上了用场。”林挽朝轻轻笑着,说道:“毕竟,可不能叫你白白受了冻,饿了肚子。” “林尚书,这白花花的粥怎么能全分发给那些平头百姓,总得先喂饱了自己不是?历年来赈灾都是这样……” 李青抬脚,一脚将那话还没说完的官员就踹了出去,摔在脏湿的水沟里,他随即慌张的抬起头,一脸惊骇不解。 “林尚书!林尚书这是为何?” 李青指着他的鼻子,恨恨道:“狗屁的道理,你们这些整日守在内阁的世家子弟书都读进狗肚子里了!连灾民的口粮都不放过?” 此言一出,其他本就心里发毛的官员此刻更是纷纷跪地讨饶。 他们是真的没有看到尚书大人是何时到的,怎么就跑进那沟里去通渠了。 “大人饶命!饶命!” 林挽朝微微挑眉,宽慰他们:“怕什么,我又不要你们的命。” “只要大人饶了我们,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林挽朝这才一笑,看向他们:“能去通渠么?” “能!能能!” 众人慌忙站了起来,争先恐后的往官渠里涌,抢着干活。 方才那官员更是巴不得逃离,只是还没走掉,林挽朝却唤住了他。 “你……”她打量了一番,道:“你很喜欢喝粥?” “不喜欢!不喜欢!”他连忙摇头,一个劲儿的摆手,“大人饶了我!” 林挽朝瞧着他,闭了闭眼,还是收了杀心。 此时,能少死一人就少死一人。 “那本官就替你做主”,你今年一年的俸禄,都算是捐给了这粥舍,如何?” “尚书大人我……” 李青瞪着他,一只脚蠢蠢欲动。 那官员一咬牙,连连点头:\"多谢尚书大人!多谢尚书大人!” 第227章 雨停了 李青看着那官员哑巴吞黄连,心里别提多带劲了。 “嘿,大人,您说这些家伙哪里受过这些苦,可每次都被您给治的服服帖帖的……” 李青一边说一边察觉不对,他回头,神色忽然惊骇,喊道:“林尚书!” 林挽朝嘴唇虚白,再也坚持不住,可就要倒下去时,忽然被一双手稳稳接住,搂进了怀里。 “裴寺卿!” 李青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离得远,根本接不住林尚书,好在裴寺卿及时出现了。 裴淮止扶着林挽朝坐下,林挽朝微微缓神,这才睁开眼睛。 “裴淮止?” 这时候的两个人都再不是矜贵无暇,身上的衣袍一个比一个脏,湿哒哒的,分不清颜色,脸被雨水泡的虚白。 这个样子,惹得林挽朝笑了出来。 “裴寺卿,不怕脏了?” “跟着你混,总得有些进步不是?” 裴淮止将手探向她的额头,面色一变,“你还在发热?” “喝过药了,”林挽朝将头抵在他的掌心,乖巧的蹭了蹭,许是太累,露出了难得的柔软。她微微歇息,又睁开了眼睛,望着他:“没事的。” 裴淮止急忙起身离开,从马背上的包袱里取出一件干净的大氅,那是他藏了好几天的,唯一一件干爽的。 他解开林挽朝的脏褂子,用厚厚的大氅裹住她。 “不准解开,也不准再淋雨。” 林挽朝看了一眼官渠,就要通了。 她看向裴淮止,轻笑道:“再等片刻,等城里的水汛退了,再回去,可以吗?” 裴淮止皱眉,不愿。 林挽朝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不会有事。况且,海神医杏林妙手,我这点小病一定能治好。” \"你确定吗?\" 林挽朝点了点头,裴淮止这才叹了口气,道:\"那好,你若是坚持,等水退了再回去,我陪着你。\" 林挽朝点头。 她坐在那里,死死撑着身体。 她狠辣,无情,刻薄。 可她,从不想让百姓有半分苦难。 终于看见那河道被挖通,洪水缓缓汇入,众人开始进到低洼处救助困在里面多日的难民,林挽朝终于是一笑。 她的声音很淡很淡,说道:“通了。” —— “陛下,通了!” 裴舟白抬头,“当真?” “是,林尚书亲自带着人去通的官渠,硬生生的挖通了,如今京中的洪汛已顺着官渠汇入护城河!” 裴舟白沉重一笑,点了点头:“好,好啊……她呢?” 蛊森一顿,道:“听闻,林尚书是强忍着风寒救灾,洪汛一通,她就病倒了。” 裴舟白正在批注奏折的手一顿,朱红色的颜料生生划过纸张,半晌他才反应过来。 “朕知道了。” 他放下朱笔,拿过一旁的手帕擦拭手上沾染的墨迹,道:\"退下吧。\" 她病了。 裴舟白的心慌张的跳了起来,方才他险些就想直接去见她。 可他又忘了。 她讨厌他。 她不会想见到他。 裴舟白心口痛,痛的几乎就要死掉。 “挽朝……挽朝……”他一遍遍的念着她的名字,就像是在安抚正在经受病痛折磨的她。 —— 这潮汛褪去,雨也少了不小,闷闷的浮着乌云,林府一片死寂沉沉。 海神医匆匆而来,进了屋子,替林挽朝把脉。 \"怎么样?\"莲莲在一旁急忙问。 海神医皱眉,神色低沉,“这风寒拖了太久,伤了根本,恐怕不好治。” \"什么?\"莲莲的脸色刷的就白了,眼泪往外冒。 \"林尚书的体质本就不好,这风寒本就来势汹汹,她又劳心伤神,老朽只能先为她扎针驱散热症。” 忙起来,一直到后半夜才停。 裴淮止才忙完了城外的事,他一刻也没停息,逆着风雨而来,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便来到了林挽朝身边。 她昏迷着,一旁的香炉里熏着药,刺鼻缭绕,夜阑人静,裴淮止坐在床边,抱起了林挽朝。 “阿梨,我来了。” 林挽朝半梦半醒的听见声音,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洪汛退干净了么?” “退了。” “要把东城的百姓安置好……” “有人去做了,你不急。” 林挽朝点点头,却再也没力气睁眼。 她的烧一直不退,更是水米未进,偏偏还一直连着药往外吐,吐到呕出酸水,再昏厥过去。 每每,林挽朝都以为自己挺不过来了。 她又咳嗽起来,裴淮止皱着眉,小心翼翼的安抚着她的后背,将她抱的更紧。 “阿梨,你不会有事。” “是不是……海神医也没办法彻底治好?” “不会的!”裴淮止坚定的摇头,\"海神医乃是杏林圣手,他既说能治就能治,他说了,你身上的风寒只需调养一阵,就一定没事。\" 林挽朝轻声笑了笑,眼皮有千斤之重,可嘴角还是弯着的。 她想睡觉,可却又怕自己这一睡,醒来裴淮止就又离开了。 “我梦见了,我娘亲。” “我给她说,我替你们报了血仇。” “可他们,一点都不开心,他们只是一遍遍,不停的擦着我手上的血。” “阿弟说,我很可怕……” “恐怕,老天爷来收我了。” 林挽朝胸口震动,忽然笑了,没笑几声,就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阿梨,不会的,他们不会怪你……没有人会怪你。”裴淮止紧紧搂着她。 林挽朝咳嗽了良久,喘息渐渐平复了下来, 她睁眼,看着窗外的夜色,煎熬的沉浸在苦难深重中。 他们都有过绝望和痛苦,在所有的绝望中,阴差阳错的,将对方都当做了救星。 可真正这样依偎在一起的时候,却只有此刻。 “阿梨……”裴淮止说:“所有的梨花都被雨水打落了,可唯独有一处——我的桌案上偷下来的那支,没有败,也不会败,它在水里生了根,就同你一样,百折不挠,对么?” 这句话像是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将濒临昏厥的林挽朝拉了回来。 “是么?真好。” 连着好几天,裴淮止都这么守着林挽朝。 一直到第五日,雨过天晴,通红的霞光透过云层照亮了京都。 百姓们抬起疲惫沧桑的面容,在一片废墟中,目光渐渐亮了。 孩童从大人的怀里钻了出来,指着天空。 “雨停了!” “停了……真的停了!” 第228章 相思山庄 蛊森进殿,禀告道:“洪灾已退,户部正在清查受灾情况。只是……始终未见林尚书。” 裴舟白小心翼翼的擦拭着掌心的手炉,目光浮上一层阴云。 “什么意思?” “有内阁的官员瞧见,林尚书最后是跟着裴怀止离开了。” 跟着……裴淮止离开了? 裴舟白目光沉了沉,眉头渐锁。 听闻她病了,不知严不严重,几天几夜都没有消息。 “圣上,雨停了!” 宦官一路跌跌撞撞的跑进来,跪在了裴舟白面前,喜极而泣。 裴舟白抬起眼,看见金銮殿外明亮的光透过窗柩照了进来,原本阴沉着的一切都亮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到外面,终于见到一切都有了生机。 “传召林尚书。” 那宦官擦了擦眼泪,随即领命,急忙下去了。 这些日子,内阁的大臣都守着他,不让他离开皇宫半步,恐有危险。 他成了皇帝,去哪里,想见谁,却还要受人制衡。 裴舟白闭上了眼,极力的隐忍着心底的汹涌。 “殿下?” 裴淮止回过神来,再睁开眼时已经是平淡温和,他缓缓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东西准备的怎么样了?” “人证物证均在,定能万无一失。” “好,我知道了,下去吧。” 裴舟白将林挽朝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放在掌心,好像又看见了她…… 裴舟白笑了,是在笑自己,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像个疯子。 不过疯子也有疯子的好。 只有疯子不会被人欺负。 只有疯子,才能守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疯了……早就疯了……” —— 召书送到林府的时候,裴淮止刚照顾林挽朝睡下,从她的屋子出来,便看见了宫里的人。 他这几日太累,白天要收治灾民,夜里又要照顾病重的林挽朝,一张脸更是惨白渗人不说,连声音都有些沙哑。 看着皇帝的召书,整个府邸霎时寂静,众人都变了脸色,下意识的看向裴怀止。 裴淮止没说话,淡定的接过那召书,看了看,轻笑了笑,然后撕了。 “告诉圣上,林尚书救灾救民,身染风寒,卧病在床,实在——无法前去觐见。” 说罢,他手摊开,召书碎片散落一地。 那宦官看见皇帝的召书被撕,扑过去想要接住碎片,又被裴怀止吓得跪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见宦官未走,他偏了偏头:“没听懂?” “听懂了!奴才听懂了!” 宦官赶忙捧着碎纸逃离了这里,因为跑的太快,还险些撞上了进门的海神医。 莲莲看见海神医来,急忙过去问道:“海神医,怎么样了?” 海神医一怔,垂下眼摇了摇头:“这病啊,就好比她的心肺,是一团炭火,常的药也只能压得住周围的灼热,可用不了多久,那心火又会燃起来,所以林尚书才会一直高热不退。” 海神医的话像是一记闷锤,重重地砸在了裴淮止心口。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莲莲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丝哭腔。 海神医摇摇头,眉头紧锁,神色捉摸不定:“老朽倒有一法,只是……也只是听说传言,不知到底可不可行?” “只是什么?”裴淮止快步走进来,道:“但说无妨!” “多年前,我曾听说,有一相思山庄,山庄里是一群仙人,仙人手中有可解世间所有病症的神药,只是……”海神医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这相思山庄来去无踪也就罢了,及时是找得到,那也不一定会将这药赠予林尚书……” “相思山庄?”裴淮止心中一动,他知道,也只有他知道,林挽朝——便是师从相思山庄。 “我去找。”裴淮止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带着一股压抑的痛苦。 海神医一惊,忙道:“大人,天大地大,仙人神踪莫测,你如何能找得到?” “西梧山……在西梧山,及时是翻遍西梧山,我也会找到他们。” 西梧山。 他和阿梨初次相遇的地方。 —— 宦官带着一堆碎纸和裴淮止的话,回去呈给了裴舟白。 “危在旦夕?” 裴舟白面色逐渐凝重,一把扯断了手里的玉珠串,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殿内所有婢女奴才,顿时吓得纷纷跪倒在地。 “是……这是……裴寺卿的原话。”那宦官解释道。 “摆驾,出宫……朕要去看她!” “陛下,万万不可!”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丁培轩此时走了进来,他本是来恭贺北庆此次安然无虞渡过洪灾,却没想到听到了皇上要出宫,立刻劝阻道:\"陛下,此刻城外风寒疫病肆虐,出宫之事,还请三思啊!\" 裴舟白闻言,抬眸看向丁培轩,轻笑:“丁爱卿这是……在阻拦朕?” 丁培轩低下头:\"老臣不敢!只是......陛下龙体刚愈,不宜出宫......\" “你是怕朕出了宫,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么?” 丁培轩猛的抬起头,眼中闪过错愕。 是谁……把这些消息带给了皇上? “你以为,你将朕整日困在皇宫,朕就不知道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了?水淹灾民,臣子欺辱百姓,吞贪赈灾粮财……丁培轩,你当我这个皇位,是捡来的?” \"不敢!\"丁培轩赶紧跪下,额上渗出豆大的汗滴,他忽然想起什么,忙说:\"陛下,微臣知道,直到陛下只是相见林挽朝,可那林挽朝却与裴淮止纠缠不休,臣有一计,定可帮陛下喜得佳人!\" 他知道,裴舟白之所以毫不吝啬赐给林挽朝权势、职位,还有那些明晃晃的偏爱,无非就是对那女子生出了男女之情。 得到一个女人,对于帝王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闻言,裴舟白忽而笑了起来,藏在龙袍之下的身躯微微发颤。 此时,蛊森正从门外进来,听见了这句话,下意识的将目光落在了裴舟白身上。 笑够了,裴舟白抬起头,堪堪稳住身形,这才缓缓收起了笑, “是么?丁爱卿,有什么好办法?” 第229章 通缉 丁培轩也跟着笑了,还不等裴舟白让他起来,他自己起来了。 “陛下,世间之大唯独权势而已,林挽朝即使身为尚书又如何?不过一个女子,臣等只需在朝堂之上一齐上奏,请陛下将救灾有功的林挽朝纳入后宫,这于情于理都不是她能拒绝,况且她如今病卧缠榻,正是陛下宠幸她的最好机会。\" 蛊森眸色一动,看向丁培轩的眼睛里多了些晦暗。 \"好计策,好主意啊!\"裴舟白鼓起了掌,赞叹道:\"不愧是朕的肱股之臣,果真是足智多谋。\" 丁培轩跟着一起笑,只是还没笑几声就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蛊森没笑,所有人都没笑,甚至,一个个目光都凝重至极。 裴舟白缓缓,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夜空,眼底有着冷厉的森寒之意。 “丁爱卿,这般处处为朕考虑,你觉得朕该如何赏赐你呢?” 他忽然开口问道,只是那语调,却没有半分温度。 丁培轩心中咯噔一声,他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不用......不用......\"他忙说道:\"微臣为陛下分忧,是应该的!\" “那怎么行?” 裴舟白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忽然伸出右手,修长如白玉的手指微微一挥,声音如轻雾:“杀了。” 瞬间,丁培轩脸上的血色褪尽,整个人僵在原地。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跪下求饶,便已经有人出手,扼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蛊森眼底晦暗的情绪这时愈发明了,原来是,悲哀。 替丁培轩悲哀。 裴舟白问:“在你心里,林尚书就是如此轻贱么?” 丁培轩只觉得呼吸困难,眼睛瞪得浑圆,死死盯着裴舟白,嘴巴大张着,瞳孔骤缩成针尖一般。 他不敢相信,裴舟白竟然会杀他...... \"陛下......你怎么敢杀我?我......我是朝廷元老……我是内阁大臣!” 他艰难的说着,声音里全是惊恐和愤怒。 裴舟白冷笑,他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丁培轩,一字一顿道:\"朕是天子,没有人,能控制我。\" 就像,曾经的太后和皇上控制自己一样。 再也没有人,能那样了。 \"陛下......陛下......你......你不能杀我!\" 丁培轩双脚离地,拼命挣扎着,喉咙里不断溢出血沫。可那杀手没想着留他的命,没几下,他就没了气息。 裴舟白闭上了眼睛,长舒一口气。 “清净了。” 不仅是今日清净了。 往后,内阁也清净了。 蛊森视若无睹的吩咐下人将尸体拖走,将地上的狼藉清理干净。 裴舟白这才睁开眼睛,说:“摆驾,出宫。” —— 裴淮止打马一路往东,太阳升起的地方,京都的边缘,西梧山就在那里。 他哪怕是翻遍那里的每一处丛林,每一个崖洞,也要找到相思山庄。 他要救阿梨,阿梨……还在等他。 可他前脚刚走,后脚,京都城的大街小巷就贴满了他的的通缉令。 【京都府衙兹有要犯裴淮止,为官不义,杀害内阁大臣、谋夺兵权,望各地官民协力缉拿。凡提供线索者,赏银千两;捉拿归案者,赏金百两。】 莲莲正准备出门去买些东西,却看见街口围满了一堆的人。 她好奇,拎着篮子凑过去看,直到看清墙上贴的告示,心下一惊,手里的篮子登时掉在了地上。 裴大人? 裴大人怎么会被通缉呢? 她想到了什么,急忙往回跑。 可是人潮拥挤,她看不清来路方向,直直的撞上了一人,痛的惊呼一声。 “莲莲?” 听到熟悉的声音,莲莲捂着脑袋抬头。 “薛……薛……” 薛行渊?! 薛行渊看了看她,问:“这墙上的通缉令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 莲莲摇了摇头,想着不该同薛行渊说太多,便准备赶紧回去。 可薛行渊却忽然伸手拦住了她。 薛行渊眸色深重,语气担忧:“我听说阿梨病了,她如何了?” 莲莲没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她可不想让这个人见到小姐,一把推开他,快步往回府的方向跑。 薛行渊看她这样没头没脑的模样,心下知道情况恐怕不妙。 他知道,裴淮止一定不在京都,否则通缉令不会贴的到处都是。 而他若是藏在林府,只怕林挽朝更会有危险。 没多想,薛行渊也跟了上去。 莲莲这边刚回林府,便看见林府前前后后围满了皇家的护卫,莲莲在外面想要进去也被拦住了。 “让我进去!这是我家!你们想对我们小姐做什么?” 那些侍卫纹丝不动,过了许久,实在是有些厌烦了,便一把推开了莲莲。 薛行渊急忙上前扶起她,莲莲站起来正要冲进去,却被薛行渊拉住,他摇了摇头,示意莲莲不要硬闯。 莲莲登时明白过来,她一把抹掉眼泪,瞪了一眼那侍卫,带着薛行渊便离开。 只是看似离开,两个人实则绕到了另一旁的林府老宅。 “小姐在这里留了个暗门,可以直通她的院子。” 正要打开,薛行渊却抬手制止。 他摇了摇头,神色凝重的听着里面的动静,随后说,“阿梨的院子,有不少人。” 闻言,莲莲脸色刷的变得惨白,她的手微微发抖,咬牙道:\"是……是谁?\" “是,陛下。” 薛行渊沉声道。 他猜到了。 从看到裴淮止通缉令的那一刻,就猜到了。 裴舟白小心翼翼的来到林挽朝的榻边,看着虚弱苍白的她,心里仿佛被人挖出了一块,又疼又空。 “挽朝?” 他坐下来,握住她发烫的手,将她抱起,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怀里。 “阿梨,我来了,你是不是还讨厌我?所以不想见我,不想醒来……你说过的,绝不会讨厌我……你忘了么?” 林挽朝在昏沉中微微皱起了眉,她觉得这个怀抱有些冷,又陌生。 “裴……裴淮止……” 她下意识的,缓缓唤裴淮止。 裴舟白目光陡然一怔,浮上阴冷。 第230章 你就这么喜欢他? “你就这么喜欢他么?” 即使是昏迷不醒,脑海里也只有他。 裴舟白苦笑了笑,眼中泪光欲亮,用拇指轻轻的剐蹭着她的脸颊,说:“没关系,等他死了,你迟早会忘了他。” 他抬头,看向外面,王管家还有那些仆役们均被金吾卫用刀架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来人,带林尚书回宫。” 一墙之隔的莲莲听见了,她着了急,正欲冲进去,却被身后的薛行渊一把拉住。 “放开我,小姐要被带走了!” “陛下现在就是个疯子,你想让林府变成四年前的样子么?” 四年前…… 莲莲怔住了,她怎么会忘记四年前呢? 四年前,她的家,小姐的家,偌大的林府都变成了一堆灰烬。 她是家生子,她的娘,也死在那一场屠杀中。 薛行渊说:“恐怕,所谓的内阁大臣被杀,也是陛下的一场蓄谋栽赃。“ 莲莲面色一变,缓缓失了力气,手抖得厉害,不知该怎么办。 ”陛下如今不会轻易对阿梨做什么,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快给裴淮止通风报信。” 莲莲抹掉眼泪,想起一个人。 “我去找他,他应该知道裴大人在哪里。” 如今卫荆和策离被革了职,关在京都府衙里听候审问,说是听候审问,倒不如说是为了引裴淮止现身。 “府衙的这帮孙子下手可真狠……”阴暗牢狱中,卫荆浑身是血的从草堆上爬了起来,嘴里咒骂道:“往日都上赶着孝敬小爷我,如今倒好,虎落平阳被狗欺负!” 策离也啐出一口血沫,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省省力气吧,这是故意激大人现身呢。” “你说这疯狗皇帝究竟想干什么?他不会真把咱们俩砍了吧?” 话音刚落,牢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两人登时警惕起来。 一个蒙着罩袍的人缓缓出现,手里拎着什么东西。 卫荆挣扎着起身,扶着潮湿的墙壁,嗤笑道:“你们这帮狗东西,又来做什么?” 那人忽然开口,是清脆的女声。 “卫荆,是我。” 倒在草堆上喘息的策离听见这道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莲莲褪下黑色罩袍的帽子,露出面容,在阴暗潮湿的牢狱里是格格不入。 卫荆眼睛亮了,用脚踹了踹躺在地上的策离说道:“别装死了,是莲莲姑娘!” 莲莲向下看去,这才看清身受重伤的策离,心下一惊。 “莲莲?!”策离挣扎着坐起身,朝牢门外看去,只见莲莲提着食盒,身后还跟着一位身姿挺拔的男子,是薛行渊。 “快,快把牢门打开!”狱卒一看来人,立刻点头哈腰地打开了牢门,他可不敢得罪这位薛大将军。 莲莲快步走到牢房里,打开食盒,端出两碗还冒着热气的粥,心疼地看着眼前的策离。 “你们先吃点东西吧。” “莲莲姑娘,外面现在如何了?”策离接过粥,却顾不上吃,焦急地问道。 莲莲摇摇头,眼眶一红,哽咽道:“小姐她……小姐她被陛下带走了。” “什么?!”策离和卫荆脸色一变,齐声惊呼。 “陛下他……陛下他带病冲进林府,趁小姐昏迷将她带走,我……得薛将军相助,才得以逃出来,见到你们……”莲莲捂住嘴,泣不成声。 策离嗤笑一声,“大人说的没错,他还真是个疯子。” “他早就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卫荆咬牙切齿道,“策离,你快想想,现在该怎么办啊!” 策离思虑着,缓缓说:“莲莲,你快去城外三十里,落霞谷,那里有一处温泉庄子,你告诉看守的人,就说急着见大人,会有人帮你的。” “落霞谷?”卫荆一怔,不明所以,“我怎么不知道这个地方?” 策离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自然不会知道,那里住着的,都是蓬莱国残存下来的子民。 多年前,之前计划起兵之时,这些蓬莱子民蛰就伏在京都周围,形成了一条互有关联的通联线、情报网。 莲莲微微迟疑,说道:“可如今我也是躲躲藏藏,如何出城?” 策离一怔,是啊,裴舟白一定也在找寻莲莲,因为她是林挽朝最亲近的婢女,不见了踪影一定有问题。 “我去。” 众人闻声,回头看去。 薛行渊从门外走进来,神色沉重,“我可以随意出城,我去寻裴淮止,保住他,更保住救阿梨的药。” 莲莲抿了抿唇,大抵也没想到,事到如今,最能帮他们的,会是薛行渊。 “多谢……薛将军。” * 皇宫,金銮殿。 裴舟白坐在榻边,握着林挽朝的手,底下的太医们跪成一排,瑟瑟发抖。 “如何了?” 为首的太医急忙开口:“回陛下,林姑娘这是心热之症,寻常药草只能暂时压制,可始终还是不能根治……” 没说完,他便瞧见了裴舟白愈发阴沉的面容,吓得急忙将头扣了下来,磕在地上,抖如糠筛。 \"陛下饶命,奴才知错了!\" 林挽朝的脸色越发苍白,眉毛蹙起,似乎正经历着剧烈的痛苦。 裴舟白抓着床沿的手微微用力,说:\"想办法,治不好,你们就去下面等着吧,\" “微臣遵命,定当竭尽全力!” 太医连滚带爬,退出寝殿。 \"挽朝,你再坚持一下,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林挽朝咳了起来,许久才费力睁开眼睛口中干渴欲裂。 裴舟白顿时慌乱了,急忙拿过茶盏给她喂水。 “你……你醒了?” 耳边传来一道温柔又沙哑的男声,却不是裴淮止。 林挽朝缓缓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里,一张俊美却苍白的病态面容映入眼帘。 裴舟白,怎么会是他? 林挽朝下意识的抗拒和警惕。 “陛下……”林挽朝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被他一把按住。 “别动,”裴舟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眼神痴缠又温柔,“太医去寻治你的法子了,别怕。” 他的手冰冷刺骨,像毒蛇一般,让林挽朝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她皱起眉,用尽所有力气挥开他的手,“你到想做什么?” 第231章 裴舟白的恨 裴舟白眼神一暗,脸上的温柔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阴冷和凉寒。 “做什么?”他语气森寒,“裴淮止照顾不好你,所以我来照顾你。” 说着,他轻轻替林挽朝盖好被子。 “你疯了……”林挽朝用力推开他的手,尽管胸口如同被烈火灼烧,她还是咬牙撑着,想要起身,“放我……回去……” “回去?回他身边?”裴舟白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挽朝,你眼里心里就只有他,可曾想过我?想过我也满心满眼都是你!” “你……”林挽朝吃痛,眉头紧蹙。 “裴淮止他算什么东西?”裴舟白像是着了魔一般,眼神阴郁而偏执,“他如今不过一个乱臣之子,有什么资格和你在一起?只有朕,只有朕才能真正给你想要的一切,权势、后位,什么都可以!”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却被林挽朝偏头躲过。 “裴舟白,”林挽朝看着他,眼中满是失望和厌恶,“你真的是个疯子。” “是么?”裴舟白惨然一笑,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森冷,“疯了也好,只要能得到你,朕不在乎……” 他猛地俯下身,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边,声音低沉而危险:“即使是地狱,朕也会拖着你一起……” 林挽朝死死的抓着他的衣角,摇着头,却半分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 薛行渊一路快马,终于是赶到了落霞谷。 这里是官道险要之地,来往人之众多,各路人马驻扎,该去哪里寻这个温泉庄子? \"薛将军,天色已晚,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不如天亮了再启程如何?\"一名副将问道。 \"不用了!\"薛行渊摆手,\"我们分两组,每组二十人,分散在这座山脉中寻找,务必找到这里的温泉山庄。” 薛行渊说罢,带着剩余的二十人迅速向四周分散开,开始在整个落霞谷中搜索。 薛行渊带领着一支小队,走在最前方,负责打探温泉山庄的消息。 “老伯,我想问问,你可知这里有个温泉山庄?” 一名老汉正背着背篓从山上,抬头薛行渊一身戎装,立刻放下菜篮子,擦了擦汗,道:\"这位将军,这温泉山庄是这一片最为凶险之地,这么晚了,还是少去那种地方比较好,万一碰到什么野兽什么的,可就麻烦了。\" “您知道温泉山庄?” “知道是知道,可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啊,在沼泽深处,且阴冷无比,也不知道是谁给起了个这么风雅的名字……”老汉摇了摇头,觉得可笑。 薛行渊眸光一闪,道:\"老伯,看来你知道,你只需要告诉我往哪个方向走就好!\" 见这将军还是执迷不悟,老汉颇有些无奈,伸手指了指:\"往南。\" \"多谢。\" 薛行渊不在乎危险,只要能找到裴淮止,找到救林挽朝的法子。 他太清楚,他欠林挽朝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他的抉择,他带回来的人,致使林挽朝离开,又害死了母亲,更让妹妹手染鲜血,丢尽了薛家的脸…… 如今,他唯一能弥补的,也只有阿梨这一件事。 —— 皇宫,入了夜,更深露重。 林挽朝又昏了过去,折腾了一身的汗此刻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苍白虚弱。 裴舟白一直守在床前寸步不离,握着她的手不断的呢喃着什么。 “第一次见你,是在东安门,我看到一道慌乱不安的身影,我知道你会撞上我,所以就故意站在那里,果然,你撞上了我。” 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你的眼瞳是那样漂亮,是我第一次见过那样好看的眼睛。母后说要除掉你,我心里莫名的惶恐,当了将近十几年的傀儡,我第一次忤逆她,我想,或许能和你,成为朋友。” 他顿了顿继续说,“第二次,我怀着目的,我想,或许真的能让你……信我,跟我站在一起,”他顿了顿,苦涩一笑,\"只可惜,我的计划因为一双鞋子被识破了。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啊?\" 他轻叹一声,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后来的所有,我都没料到,你会和裴淮止信任无间,凭什么是他呢?他的过往,连我都不如……他的手上,都是鲜血。”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嫉妒。我嫉妒的发狂……” 他眼睛通红,继续说: \"在江南,我看着你被他抱在怀里,看着他紧紧握着你的手,看着他和你留恋不舍......看着你们恩爱缠绵......\" 他闭上眼,手指紧紧的陷入掌心。 “我迫切的想要登上皇位,想给你权位,想让你回头看看我……可换来的,都是你的提防和排斥……为什么啊挽朝?” 他嘴角勾勒出一抹嘲讽的弧度,\"我恨透了他,但我更恨自己。为什么要让你当上这个户部尚书......这样就不会有机会让你反抗我了......\" 他的手微微颤抖,\"那个时候,我真的恨透了裴淮止,我精心策划,将他稳坐了四年的大理寺卿位子上拉下来,他如今就是条落魄的狗,说不定就在哪个地方躲藏着,再也靠近不了你……真好。” 蛊森走了进来,看见裴舟白小心翼翼的将林挽朝的手放在面颊之上,不由垂下了眼,恭敬开口。 “陛下。” “什么?” “裴淮止可能已经离开了京城。” “挽朝的那个婢女找到了么?” “找到了,被看管起来了,应该也不知道裴淮止的下落。” 他疲惫的叹了口气,看着林挽朝,说道:“别伤她,她是挽朝最后的亲人。” “陛下……还有一事。” “说。” “臣中百姓看见悬赏通告后纷纷都到府衙前鸣不平,替……裴淮止。” 裴舟白眸光轻变,看不出情绪。 “然后呢?” “因为林尚书同裴淮止都在发水灾时奋力救治百姓,百姓都不信裴淮止会……会是乱臣贼子,并要见林尚书,想谢林尚书救命之恩。” 第232章 求药 裴舟白神色一顿,望向林挽朝的目光里多了些晦暗不明的情绪和怔愣。 “林尚书,可真是……民心所向。” “陛下,那些百姓……” 裴舟白疲惫的闭上眼睛,吩咐道:“带头闹事的,由金吾卫镇压,关入大牢,以示惩戒。若他们,一定要一个交代,就让他们去黄泉路上要吧。” 蛊森作揖的手猛的怔住,他缓缓抬起头,错愕的望着大殿之上万人之上的君主,陷入了怀疑。 他没想到,裴舟白会对无辜百姓动杀意。 可看着裴舟白的身影,至高无上,早都比王座还要冰冷,蛊森才明白过来,裴舟白,早就不是曾经的裴舟白了。 “是。” “等等……” 闻声,蛊森步子一动。 “陛下还有何吩咐?” “算了……那些百姓,都是挽朝从鬼门关上救回来的,杀了,她一定会怨恨我。” 说到这里,裴舟白释然一笑。 他怕,林挽朝会怪他。 蛊森眼神微动,心里这才松了口气,不知是在为谁庆幸,或许是为了那些百姓,也或许是在为裴舟白。 还好,他没有迈出那最后无法回头的一步,蛊森急忙应:“是!” 等蛊森退下,裴舟白缓缓放下了林挽朝的手,轻声说:“挽朝,你好好歇息,我就离开片刻去见个人,很快就回来。” 床榻上的女子昏迷不醒,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裴舟白起身,摆驾慈宁宫。 如今,尊贵的太皇太后,正被层层护卫,软禁在那里。 那个亲手抚养出来一代帝王,雷厉风行的帝后,如今即使身陷困顿,也依旧是雍容华贵,不露声色。 隔着屏风,太皇太后看见了裴舟白模糊的身影,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和鄙夷,\"怎么,你终于肯来见哀家了?\" \"皇祖母圣安。\" 太皇太后闻言,脸上浮现出悲凉,唇角牵扯起一抹苦笑:\"你问哀家圣安,哀家的安,不都握在你手里么?” 裴舟白微微蹙眉,\"皇祖母何必如此说话呢,对我,你向来刻薄冷淡,事到如今还是这样。\" \"呵呵......\"太皇太后轻轻的笑了两声,“如今帝王宝座是你的,这天下是你的,你为何……还是不愿意放过止儿?” 太皇太后抬起疲惫的眼,透过冰冷的华贵屏风看他,声音有些颤抖:“皇帝,哀家不求你放过我,只求你,放过止儿。\" 裴舟白笑了,笑的讥讽又苍凉,\"我是听错了吗?皇家,也有这样的真情啊?哈哈……可笑。\" \"止儿是你的亲弟弟!\" \"亲弟弟?皇祖母,您怕是不知道,四年前,从裴淮止当上这个大理寺卿开始,他就在计划着如何推翻父皇,推翻你,推翻整个皇权!我只是……早他一步做了这些事而已,否则,如今被追杀的就是我了!” “那也是我们皇家愧对他,愧对他的母亲!” “可我没有对不起他!”裴舟白笑容在一瞬间消失,变的狠戾:“他却想要想架空父皇一样架空我,抢走我喜欢的女人,明明死在他手里的人无数,如今却在百姓面前装出一副心怀天下的样子,他是想让所有人都觉得朕德不配位么?你说,他该不该死?” “那个女人……她难道,不是已经和你……” 太皇太后微愣,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裴淮止时,自己曾说了许多恶语中伤林挽朝的话,因为自己以为林挽朝背叛了裴淮止,她甚至想找人除掉林挽朝。 可原来……她没有背叛止儿。 她甚至,为了止儿同裴舟白对抗。 “她与止儿,两情相悦,你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 “什么两情相悦!?”裴舟白一把推翻屏风,来到了太皇太后面前,猩红的眼尾带着泪。 “明明,我和她一样。我们都是世间孤立无援之人,我们从一开始就结盟为友,在丹阳城我比裴淮止还先救到她……”裴舟白语气悲泣,带着几分委屈和不解,他看着地上,问道:“为什么?明明一开始,他对她都是利用和试探啊,我对她真心实意,可她眼里却从来没有我!” \"皇上,这是执念,强求不来……哀家……只求你放过止儿一条生路。\" 太皇太后泪眼婆娑,裴淮止是她在这深宫数十年唯一的希望,也是她真正意义上,疼爱有加的孩子。 “放了他?”裴舟白淡漠地开口,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阴冷:\"皇祖母,如果,当初摄政王想要除了我父皇,篡位成君,你也会帮我父皇么?” 太皇太后身体僵硬了一下。 “不会的,要不是当初我父皇在得了太上皇遗诏后拥护你为太后,并保证会赐给裴绍摄政王的位子,你又怎么会容忍别人的孩子登上皇位?你的算盘,向来打的好,只在乎自己所在乎的。如果今天,我和裴淮止的位置调转,你只会说让裴淮止尽快斩草除根,对么?” “不!我岂会看着你们手足相残?止儿也不会这么做!”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帝王之位谁不觊觎?多少人,为了这个位子,做了数不清的恶心事,别人不知道,皇祖母你不知道么?” “我……我知道……可止儿,他不一样,他从来不要这些……” “他就算真的不要,我也一定要杀了他。” “你当真要如此赶尽杀绝?” “当初我母妃被杀,你敢说你不知情,可你从不在意她们的生死,你只在乎你在乎的人。这一次,我要亲手,把你在乎的所有人都杀了!” 裴舟白目光冰冷的扫视四周,倨傲的笑了:\"这天下,已经被我掌控在手里,以后,您可以好好歇息了。” 太皇太后缓缓闭上眼睛,嘴角讽刺的扬起,绝望的叹了一口气。 —— 此时,裴淮止正跪在一片荆棘中,向迷雾中的灯火求药。 裴淮止受了很重的伤,或许是野兽撕咬,又或许是艰难险阻,总之,已是虚弱至极。 “求仙人明示,为我心上之人……赐药。”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白衣白袍、仙风道骨的老者缓缓走出。 正是那日,为薛行渊指路的老汉。 第233章 非她不可 “你是如何,寻到这西梧山的?” 裴淮止费力的抬头,白皙的面容上都是细细碎碎的伤口,只是眼里忽然亮了起来。 “林挽朝,师从西梧山相思山庄,仙师可还记得?” “阿梨?”老者笑了:“记得,这女娃娃聪慧,乖巧,当时我们兄妹七人争着抢着要收她为徒呢。” 裴淮止撑着身子站起来,眼中晦暗疲惫,只是终于有了一丝半点的希望。 只是还没走近,他便没了力气,整个人重重的倒了下去。 —— 再睁开眼醒来,裴淮止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汤味儿,只是……身上的伤都莫名不痛了。 “你醒了?”耳边响起一道干净的嗓音。 裴淮止回过神来,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这才发现旁边坐着一个少年郎,身着白衣,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 \"你是......\" “我是阿梨师姐的小师弟!” 阿梨…… 裴淮止顿时清醒,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你师父……药……” “治阿梨师姐的药么?师父说了,等你醒来啊,将她的症状写于纸上,我再拿去给五师父。” “好,”裴淮止松开手,看见桌上的笔墨,拿起便将林挽朝的病症一五一十的写了清楚。 “小兄弟,你师姐如今危在旦夕,还请尽快。” 那小少年却不着急,反而慢条斯理的给裴淮止倒水。 “你别急,你这一身的伤还是五师父给医好的,一个时辰左右啊,你就可以带着药走了!” “一个时辰?” 裴淮止有些震惊,海神医几天几夜都没有想出医治的办法,林挽朝的师父竟然只需要一个时辰。 裴淮止迟疑着,缓缓掀开袖子,上面的伤口竟只剩下快要痊愈的疤痕。 他从不信鬼神,可这一刻,他也不由震撼。 不是神仙,却又超脱常人之本领。 难怪,林挽朝不论是机关还是暗器,都游刃有余,仅仅只是在相思山庄待了几年而已,还是在眼盲的情况下。 “师父说,你是阿梨师姐的意中人,真的吗?”少年将一碗汤药递给他。 裴淮止微微一怔,笑这小鬼头倒是爱打听,他点了点头,“是。” “你们成亲了么?” “还没有。” “你们会成亲么?” 裴淮止的笑容一点点褪去,化为不可消散的坚定。 “会的。” “人和人的情爱真的很古怪啊……当初阿梨师姐无意走丢了一次,被人救了,自那以后,她便总说自己想找她的恩人报恩,所以离开了相思山庄……你就是那个救她的人么?” 裴淮止坐了起来,喝了一口药:“是。” “喜欢,究竟是什么感觉啊?” 裴淮止握着药碗的手缓缓用力,他望着远处出神,许久,他说:“涉过千山万水,非她不可。” “非她不可?”少年没懂,一边自言自语的琢磨,一边拿着裴淮止写出的纸张出了屋子。 不到一个时辰,那少年就又回来了。 裴淮止急忙起身,问:“如何了?” “师父们都在闭关,没办法将药亲自送去给师姐了。”说着,他将一个白玉瓷瓶递给了裴淮止,“他们说,下次一定会去看师姐。” \"多谢仙师救命之恩!” 那少年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一颗丹丸塞到他手里:\"若是回去的路上再遇到危险,将此丹药服下,可保你性命。\" \"谢谢小兄弟。\"裴淮止低声感激,将丹丸握在掌心,这才撑起身子下了床榻。 “师父还说,山脚下有个将军,应该也是来寻你的,你认识么?” “将军?” “是啊,身着黑色战甲,身形绰约,和你一般年纪。” 黑色盔甲…… 裴淮止微微皱眉,他知道,是薛行渊。 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还跟师父打听温泉山庄呢!” 裴舟白目光微怔,温泉山庄,只有他和策离才知道,不到危难时刻,策离绝不会将温泉山庄之事告知外人的,尤其是薛行渊。 是阿梨出了什么事? “怪不得六师父前几日突然说想回西梧山,估计啊,是她算到你要寻来。” 裴淮止勉强从床榻上下来,撑着身子向那少年道别。 刚推开木屋的门,便就看见望眼欲穿的翠绿和烟雾缭绕,宛若仙境。 “顺着这条石子路,一直走,就能看见出去的路。” “好。” 裴淮止走入了雾中,推开方才进来的木门,沿着来时的林子下山。 不知走了多远,裴淮止忽然看到不远处一片红光,渐渐靠近。 是火把。 裴淮止下意识的脚步,侧身躲在了一旁的草丛中,握紧了手里能救林挽朝的药。 薛行渊身上已经被荆棘丛划得满是伤口,他持着火把,拿着剑一点一点往前摸索。 “将军,再往里恐怕也只会是荆棘,我们换条路吧?” “你要是再多说一句,现在就回山脚下等着。” 也许前面真的什么也没有,可他不能拿阿梨的命作赌。 “将军,恕末将多嘴……您何必拿自己的前程去救林尚书,皇上不会对她如何,可若是找到裴淮止不秉明陛下,那才是大罪!” 薛行渊目光冷着,脸颊被划伤,猩红的血已经干涸,更显杀意:“你再话多试试看。” 裴淮止听到那副将的话,听见林挽朝的名字,目光咻的变冷。 “你说什么?”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众人草木皆兵,这一路上毒蛇野兽见得多了,猛的听到一句人声,都被惊的一身冷汗。 薛行渊也下意识的提剑,直到看清那人是裴淮止,这才放下了戒备,急忙上前。 “裴淮止!” “阿梨怎么了?” “陛下强行带走了阿梨,并以你杀害丁培轩为由对你下了悬赏通缉。” 裴淮止面色微沉,不同薛行渊多说什么便往山下走。 “裴淮止,药找到了么?”薛行渊紧着跟了上去问道。 “找到了。” “你如今是通缉犯,前脚刚进京都,后脚就得被抓。” 裴淮止面无表情,只是眸色如冰,“如果裴舟白对阿梨做了什么,我就算杀到皇宫,也要要了他的命。” 第234章 强制 太医院调制出了能够暂时克制热症的药物,忙前忙后的替林挽朝服下。 裴舟白守在一旁,他希望她醒来,却又不希望她醒来。 她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安安稳稳的陪在自己身旁就好了,只要每次下朝回来,都能看见她,握着她的手说说话,裴舟白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许久,林挽朝的眼皮微动,额头上的汗也轻了许多。 裴舟白急忙上前,握紧她的手。 “挽朝?” 林挽朝睁开眼睛,身上的痛终于淡了下去,那痛就好像是把她的心肝脾肺都掏了出来扔在锅里煮,即使昏迷也深陷噩梦。 她还梦见了裴淮止。 梦见裴淮止受了很重的伤。 “裴淮止……” 裴舟白垂下眼,替她整理好头发,柔声道:“挽朝,看清楚,我是裴舟白。” 视线一点点清明,映入眼帘的是裴舟白的面容。 “是你……” “挽朝,我说过,我一定会让你醒来的,我没有骗你。”他像个孩子一样笑着,眼睛泛着星星点点的亮,等待着林挽朝对自己片刻的好。 可没有。 林挽朝闭上了眼,转过头,不再看他。 裴舟白却没有丝毫恼怒,反而淡淡一笑。 “没关系,等他死了,都会好的。” 林挽朝一惊,睁开眼睛看向他,终于有了些力气爬起来,她红着眼问:“什么意思?” 裴舟白拿起一旁的清粥,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林挽朝的嘴边,说道:“我知道,他是为你去求药了,皇宫如今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他带着药来找你,就只有一个下场……” 话还未讲完,林挽朝便一把推翻了他手里的粥,散落一地。 裴舟白急忙拿起她的手,仔细查看,“挽朝,有没有烫到?” 林挽朝目光泛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冷冷道:“裴舟白,从前我还可怜过你身为傀儡,无人相依,如今我才发现,你这样的恶魔,活该被世人所抛弃!” 裴舟白怔怔的望着她,有些难过,“我知道你会怪我……可时间还长,你总会忘了他不是么?” 林挽朝摇着头,泪水不断涌出,一想到裴淮止为了她深陷危机,她心中就忍不住抽痛。 “裴舟白,所有人的性命在你眼里都是草芥和蝼蚁么?” “我是皇上,是天子!我杀的那些人哪个不该死?裴淮止又是干干净净么?” 林挽朝冷笑一声,闭上眼,“你根本不懂他,你也不懂我,你的心,早就跟木头一样了!” “我不是!我会痛的挽朝……我也会……也会痛,也会嫉妒,我和裴淮止一样,你理解他,为什么却不能尝试体谅我呢?” 林挽朝趁他失神,费力跌下床,一把捡起地上的碎片抵在脖颈,冷声道:“你是皇上又如何?我告诉你,这一辈子,你也别想控制我!” “挽朝!” 裴舟白急忙冲上前,伸手抓住了她的掌心,想要夺过瓷片。 锋利的瓷片划破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挽朝,我求你......求求你,别伤害自己!” 林挽朝目光陡然锋利,“谁说,我要伤害我自己了?” 她松手,瓷片坠落,却被另一只手接住。 裴舟白还没反应过来,瓷片就抵在了他的脖子上,陷入几分,只要微微用力,就能要他的命。 裴舟白垂眸,看着抵在自己脖颈的手,忽然笑了。 “你想杀我?” “放了裴淮止,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你动手!” \"......\" “杀了我!” “不要……不要逼我……” \"我没有逼你……挽朝,你杀我,是不是就能永远记住我?\" “裴舟白!”林挽朝手上的力气深了几分,最后一次说:“放了裴淮止!” 有温热的血顺着脖颈流下来,裴舟白低眸,看着滴落在衣襟上的鲜血,嘴角露出笑意。 “你不舍得对么?” 林挽朝轻笑,眼中讽刺:“舍不得?裴舟白,你太自作多情了,我只是不想让我林家背上弑君的名义罢了!” “丹阳城,你救了我,对我真心,我也对你真心,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这天下胡作非为!” 握着瓷片的手更用力,刺入他的皮肤,裴舟白却感觉不到疼,只有冰凉的温度传递过来。 裴舟白缓缓抬头,望向她。 \"我没有!\"裴舟白摇头,迫切澄清:“你说过,我会是个好皇帝,我一切都做到最好,我真的有在听你的话啊!” 就在此时,剧痛再次而来,林挽朝痛的顿时缩成一团,冷汗淋漓。 “陛下!” 蛊森闻声而入,趁林挽朝不备,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瓷片。 \"陛下!属下来迟了!\" 裴舟白过去扶起林挽朝,冲蛊森道:“太医呢?再拿药来!” “陛下!”蛊森拦住他,说道:“宫外……裴淮止杀到宫外了!” “我说,叫太医!” 蛊森一怔,咬牙转过了身。 “是!” 林挽朝痛苦的蜷缩成一团,白色的襦裙散开,像一朵褶皱的梨花。 裴舟白跪行过去,小心翼翼的扶起了林挽朝,将她揽在怀里,心在滴血。 林挽朝脸色发白,声音颤抖:“裴淮止……” “到这个时候,你还在在意他么?!” 蛊森将药拿了过来,裴舟白接过,打开她的嘴喂了下去,同时对蛊森吩咐道:“动手的时候小心些,不要弄坏了挽朝的药。” 蛊森知道,主人是真的,中了这个女人的毒。他应是,随即领命退出殿外。 林挽朝逐渐恢复过来,她咬牙,声音颤抖,\"裴舟白!你这个疯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裴舟白脖颈往下渗着血,缓缓将她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低语道:\"别怕,他一定不会抢走你。\" 如同梦呓一般,呢喃着。 林挽朝闭上眼,强压下心头的愤恨。 外面传来刀剑厮杀声,裴舟白却置若罔闻,他不管外面是如何的腥风血雨。 他只要,此刻能守着挽朝就好。 林挽朝缓缓闭上了眼,只是在隐匿间,忽的露出笑来。 第235章 做局 此刻,寝宫之外,众将驻守,文官俱全,乌泱泱的守在台下,只为护驾。 只是密密麻麻的的一片人影中,只有裴淮止的身影孤立无援,形单影只。 包括摄政王裴绍,他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狠心的闭上了眼睛。 “蛊森先生,不必念我,此逆子,断不可留。” 蛊森要的就是这句话,他领着金吾卫,将弓箭箭对准了裴淮止。 而裴淮止,从城外一路杀来,早就已经是筋疲力尽,艰难的立在马上,剑指蛊森。 “把阿梨,交出来。” 又是这个女人。 为什么这么多人会为了这个女人发疯?什么都不顾,他不明白! 蛊森冷声,狠狠道:“放箭!” 箭雨如潮,纷纷射向裴淮止。 裴淮止的剑势已经到了极致,却还是无法避免。 眼看着自己就要被箭射中,裴淮止紧紧的护住了救林挽朝的药。 只有药,比命都重要。 可那箭,却许久没有落下来。 裴淮止睁开眼睛,看见面前有人影闪过,用什么机关射出一张巨大的网,轻而易举挡过了所有箭矢。 是一个身穿黑色劲装、面带面具的男子,从天而降,挡在了裴淮止的面前。 那人收了机关,侧脸用余光看向裴淮止,说:“裴大人,好久不见啊。” 是……十一的声音。 裴淮止微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十一勾唇浅笑,“只可惜啊,你们京都的船太慢,我昨日才收到姐姐的信……” 裴淮止不解,十一这话是什么意思? 蛊森不知这从天而降的神秘人是谁,但他忽然看到了裴舟白身旁掉落出的白玉瓷瓶。 他微微后退,接过箭弩,悄无声息的对准了那白玉瓶。 杀不了裴淮止又如何,只要林挽朝死了,这天下,才是是真正的太平。 这一次,他要林挽朝,药石无医。 瞄准,脱弓。 玉瓶霎时碎裂,里头的药水流淌一地。 裴淮止闻声,心口猛的一空,他怔愣的看过去,翻跃下马,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阿梨……阿梨的药……” 这是他,在山里寻了几天几夜才寻来的。 唯一能救阿梨的药。 蛊森得意的一笑,他想,只有这样,陛下才能很快振作起来。 “众护卫听命,今日,谁能要了裴淮止的命,明日便就是禁军新的统领!” “我看谁敢!” 身后,忽然出现一道凌冽的女声。 底下的文武百官纷纷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皇上?” “皇上!” 蛊森猛的一滞,迟疑的回头。 只见林挽朝用匕首抵着裴舟白的脖颈,一点点从寝宫出来。 此刻的她,哪里还有半分虚弱的样子。 她冷漠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眸光冰寒刺骨:“北庆朝堂上下所有的人都到了吧?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阿梨?”裴淮止怔愣的抬起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我没事。”林挽朝收起冷意,温和的笑了笑:“我说过,会替你蓬莱血恨,更会替你母亲复仇!” 一听到蓬莱,所有人顿时错愕,尤其是裴绍,更是沉重危险的凝起了眉头。 裴舟白恍惚的听着她的声音,自嘲一般的笑了笑,“所以,这么多日,你都是在做戏骗我?” \"风寒热病都是真的,只是在裴淮止离开之前我就已经逐渐痊愈,我料定你会带我回皇宫,将计就计罢了。\"林挽朝淡淡的说完,手中匕首再度靠近裴舟白的脖颈,冰冷锋利的刀尖,让裴舟白猛的一痛。 “我要的——就是这个场面。” 裴舟白轻笑:“你若是想要今日这样,只需跟我说就好,我怎么会不应呢?” “那陛下知道,我要今日的局面是想做什么吗?” 裴淮止这时缓缓站了起来,他这一刻才明白,林挽朝是故意支走自己,以身入局,只为了这一刻。 “我要陛下代表裴氏皇族,归还蓬莱国土,并起誓,今后北庆再不犯蓬莱国!” “如果我不呢?” “我说过,我不想让我林家背上弑君的骂名?可你觉得,若是我想要这帝位呢?那样,我还会怕这些么?” 当你真的登上帝位,成了这天下共主,你犯过的错,再也不会有人追究。 这千百年,向来如此。 “你放肆!”蛊森怒斥,“林挽朝,你才是乱臣贼子!若是再不放了陛下,我保证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是吗?那就看看是你快,还是我的匕首快!” 裴舟白没有半分害怕,只是笑着,忽然,目光一冷,扬声道:“朕,在此立誓,无偿归还蓬莱国土,不再追杀蓬莱子民,北庆王朝,从此再不犯蓬莱来边境!” 说完,他目光又柔和下来。 “阿梨,还有呢?” “我要摄政王,死。” 裴绍闻言,猛的拔出剑,一跃而起,来到台阶上,直指林挽朝。 “大胆妖女,蛊惑圣上想要杀了本王?你做梦!” 林挽朝也不惧,只是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摄政王想杀我,难道不该问问自己一个豢养亲兵的藩王,有什么资格么?\" “你说什么?”裴绍面色一变,这事……她怎么会知道? 底下的大臣们也是一惊,纷纷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另一道声音。 齐玉荣此时正站在城墙之上,她手中拿着厚厚的纸张。 下一瞬,她莞尔一笑,将手中的纸高高扬起撒了下去。 纸片如雪花般,飘飘洒洒,落满了整个皇宫。 众人伸手去接,只见上面写满了各种人证供词、物证线索,纷纷指向裴绍在鲁南私养亲兵,勾结大臣,与太皇太后和诸侯威胁先帝……诸多罪行,罄竹难书。 “你……你们是何时查到的?” “这重要么?”裴淮止拿起剑,指向了裴绍,“你利用母亲的时候,眼里都是对权力的向往,那一刻你就该知道,会有这一天。” “逆子!你联合外人,想要弑父?” “我宁愿不是你的儿子!” 裴淮止第一次,那样的失控,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第236章 比情爱更稳固的关系 “你从未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你的儿子,也早就死在了那间屋子里! 我是裴淮止,蓬莱公主的儿子,如今蓬莱的国君,你裴绍的——债主!” 裴淮止提起剑刺向他,裴绍当即举刀格挡,却被震的虎口发麻。 刀光剑影间,裴淮止手中长剑如毒蛇吐信般刺向裴绍的咽喉,裴绍连忙后退躲避,两人缠斗间裴淮止忽然一掌击向他的胸膛,只听''咔嚓''一声,胸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裴绍痛呼出声。 裴淮止望着倒在地上的父亲,讥讽的笑了:“从小,你便不让我习武,不让我读书,却没想到母亲教我识字,奴隶场里的一切教我自保……算起来,都是拜你所赐啊,如今,全都用来还给你了。” 说完,他举剑再度向裴绍刺去,裴绍连忙抬手阻挡,却被裴淮止反身劈落了一臂,顿时鲜血直流。 裴绍疼的冷汗直冒,连忙捂住伤口,咬牙站起身来:\"你......好狠的心肠,这些年来,你从奴隶场回来后,我待你......何曾薄待于你?\" “那是因为皇祖母宠溺我,你需要皇祖母的扶持,更是因为你看中我在大理寺的地位,你动不了我,这些龌龊的原因一定要我说出来么?” 裴绍听着,心仿佛一阵一阵的坠入冰冷深渊。 断臂传来的痛,让他恍惚间意识昏沉。 仿佛看到了,裴淮止的母亲。 其实,她算是是他的第一任妻子。 在蓬莱国初见之时,他也对着那样天真美丽的女子,生出过恻隐之心。 可国之大事,岂能掺杂儿女私情? 灭了蓬莱国后,他费尽心思保下了她,让她远离纷扰,她也为自己生了个儿子,他当时很高兴。 可她却说,这个孩子,是孽缘。 他们之间,根本不配有孩子。 她会永远恨他。 国仇家恨,永远不可磨灭,她早晚有一天会杀了他。 那一刻,他真正的狠下了心,把她和孩子交给了王后处置, 只是,也许是天降灾祸,他的儿子一个个都死了,像是报应,最后……竟只剩下裴淮止。 于是,他留下了他。 可叹可悲可笑!如今命运重叠,她的儿子,还是替她杀了自己。 他命定,该死于蓬莱人的手下。 死在曾经的因果之中。 \"好......我输了,你赢了。\"裴绍抹掉嘴角的血迹,\"止儿……我从未这样叫过你,其实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很像……”他忽然笑了,“我也累了,想休息了。\" 说罢,他拿起一旁的剑抵在了脖颈,狠狠用力,热血喷洒而出,溅到了裴淮止的脸颊上,温热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 他看着眼前闭眼倒下的裴绍,好像日光逐渐温暖起来,王府里的小院子里,母亲拿着糖葫芦,笑着看向自己。 “止儿,我的止儿,你替娘,替你的外公,报了仇。” “娘……” 裴淮止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然而指尖空荡荡的一片。 终于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裴淮止倒了下去,好在十一接住了他。 摄政王被杀,底下的大臣们纷纷人人自危,想要逃离,却在转身之际,听见外面的兵戈之声。 城门口,一匹高马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上面坐着身着一身玄甲的薛行渊。 他手持长戟,面容冰冷,肃杀之气飞腾,高声道:“十万大军,已经将皇城包围,随意逃离者,就地诛杀!” 此话一出,大殿内一片惊恐。 裴舟白看着慌乱的人群,岌岌可危的皇城,轻轻叹了口气,问身后的林挽朝:“你什么时候让薛行渊肯答应为你做这些?” “不用费功夫,他心里对我愧疚,哪怕看到我挟持了皇上,他也会来。” “这就是你要的么?为了……一个男人?” 为了裴淮止,甘愿背上谋朝篡位的名声也在所不惜? 裴舟白不明白,这根本不像是林挽朝。 他更不甘心! “倒也不全是为了男人。” 林挽朝缓缓开口,语气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冷凉的矜傲。 “陛下,你可知一代君主一代臣? 你仔细瞧瞧,这底下的文武大臣,有哪一个是值得你信任的?有哪一个,不是抱着谋逆之心? 为何先帝的权力被三方瓜分?因为权力从来握不到一个人的手里。 你需要一个,能够帮你撑起帝王之尊的肱股之臣,足够你毫无芥蒂的交付一半权力,来维持朝堂的平衡。 倒不如我们联手,今后北庆在千秋万代里是什么地位,我在朝堂里就是什么地位。 你我之间,相生相依,你做帝王,我做孤臣。这是比情爱,还要稳固的关系,不是么?” 裴舟白目光一动,风吹起他眼前凌乱的发,他的面容苍白,又破碎,仿佛看到了一点点希望。 “比情爱……还要稳固的关系么?” “是,情爱也有互相背叛之时,可忠诚明君永远不会。” 林挽朝缓缓收回匕首,走上前对上裴舟白的视线,如往常许多次一样。她说:“陛下,还记得吗?在江南我们说过,我们不止会是盟友,你一日是明君,我便一日是忠臣。” “记得,你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林挽朝抓起他的手,摊开手掌,将那把威胁他的匕首交付在裴舟白手中。 “你我皆是天下共主,无上权力为我所用,而我手下百万大军尽归麾下,如何?” 裴舟白握着冰凉的匕首,眼中闪过不解,他问:“你明明,可以趁此谋反,夺得帝位的。” 百姓爱戴,权臣拥护,她有理由,也有底气谋反。 林挽朝眼中闪过释然,“权力是枷锁,惶恐就是牢笼。我更不想你——被我亲手毁了。” 林挽朝笑着:“这是保全权力,和我身边所有人安然无虞的最好办法。” 裴舟白忽然想,这样才是真正的林挽朝,这才是他当初喜欢上的林挽朝,这才是那个,教给他帝王之术的林挽朝。 他甚至觉得,他之前嫉妒裴淮止拥有的、林挽朝对他的偏爱等等那些,什么都算不上。 他和林挽朝之间的君臣关系,要超越一切情爱。 第237章 我娶你 对林挽朝而言,情爱可以有许多人代替,而自己,无可替代。 裴舟白覆手,丢掉了手里的刀刃。 他看着林挽朝,苍白的脸上绽出笑颜。 转瞬,他便冷目环视脚下的文武百官,目光深不可测。 帝王之颜,今生只为一人而改。 “天下诸臣百侯,即今日起,林挽朝为我北庆帝师,与朕,平起平坐,同铸大庆繁荣!” 薛行渊目光坚定,翻身下马,长戟钉入青砖,掀袍单膝跪地。 众官纷纷面色凝滞,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 齐太师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手持笏板,沧桑的眼眸淡定坦然,似乎对如今局势的早有预料。 一个臣子,要会做臣,而做臣,便要会押注,审时度势,方能屹立三代朝堂不倒。 他跪了下来,声音浑厚又苍老。 “叩拜吾皇,叩拜帝师,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浑厚,响彻宫殿。 三势大臣见此,真正明白这天下,这朝堂,权势分立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此时苍穹渐亮,日出层云。 上百官臣尽数跪地,附声道:\"臣等叩见圣上,叩见帝师,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滔天,震动云霄! \"吾皇圣明,帝师仁慈,臣等必誓死效忠吾皇!\" 百官跪拜,林挽朝只需要站在那里,一身白衣,不用握刀,瑶台宫阙,却尽收掌心。 裴舟白的目光却始终停在林挽朝身上。 他的深情,只是执念。 他要的,其实不是林挽朝爱他。 他只是想林挽朝能在意他,想能和林挽朝,并肩同行,永不分离。 如今局面,怎么能不算呢? 今时今日,自此以后,他们二人的名字会一起刻在史册上,相辅相成,留名青史。 —— 入夜,裴淮止才醒。 他这一路闯进皇宫,更是受了不少的伤,心脉受损,好在五师父给他的保命丹药救了命。 他还没睁开眼睛,立刻就有一双温润的手附在了他的手上。 林挽朝坐在床沿,低眉浅笑,看着他,\"醒来了?\" 裴淮止缓慢的睁开眼,她穿着一袭月牙色的裙装,外罩一件薄纱小袄,头发松散的披散在脑袋上,衬得肌肤白如雪,冰肌玉骨。 “阿梨。” “是我。”林挽朝握紧他的手,附身靠在他的肩头,释然一般的叹了口气,如释重负,“裴淮止,都结束了。” “结束了……”裴淮止缓缓抬手,珍视的搂住了林挽朝,“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一刻,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裴舟白许了圣旨,允蓬莱再立国度,所有子民皆可归家,你可以为你的母亲设立皇陵了。” 她答应裴淮止的,做到了。 裴淮止的眼睛却渐渐红了,“决定做这一切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是说,一辈子不会甩掉我么?” 林挽朝起身,望着窗外皎洁的月,说:“那场风寒险些要了我的命,若是常人可能就死了,可我从小就是泡在五师父的药罐子里长大的,你走之前我就已经开始痊愈了。只是我想,裴舟白或许已经决心对付你了,不如将计就计,先送你离开,我知道西梧山上,师父他们一定会救你。” “况且,如果裴舟白不把所有的精力用来追杀你,我又怎么和十一里应外合,唱这一出戏呢?” 她坦然自若地说出自己的计划,不怕裴淮止怪自己拿他当幌子。 的确,裴淮止不会怪她。 他只是问:“你一个人,蛰伏皇宫,不怕么?” 裴淮止的心一下一下在牵扯着痛,他不敢想如果在宫里,裴舟白没有那么心软,她可能永远都出不来了。 “你为我,一个人去西梧山求药,杀进皇宫,你不怕么?” 他们都是彼此的,所以林挽朝不悔。 裴淮止被她的反问给气笑了,“我怎么会怕,我只怕自己来不及,救我的妻子。” 妻子…… 林挽朝面色一怔,视线一动,避开目光。 “我可没嫁给你,丹阳城那次可是假成亲,你从哪里来的妻子……”忽然,林挽朝想到了什么,问:“你……你去求药的时候,是怎么跟我师父说的?” “我说……”裴淮止坐了起来,不慌不忙,故作神秘,“你——是我的心上人。” 林挽朝笑了,眯着眼打量他,“你还挺敢说。” “不是么?”裴淮止笑着,眼里都是宠溺,“你生病时,日日夜夜,都喊着我的名字,我难道不在你的心里么?” 林挽朝 “我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只有一小部分留给你,你也愿意么?” “你的心里,有一部分留给我就够了,别人连边边角角都没有。” 林挽朝笑:“这么委曲求全,都不像裴大人了。” 裴淮止反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那能怎么办呢?谁叫我惯会哄自己呢?我啊,爱上的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子。” “你不怕我么?跟天下,跟天子赌了一场这样打的局,连你都不知情。” “怕什么?”裴淮止凑近,声音沙哑,用鼻尖蹭了蹭的她的手,抬眸,意味深长:“你入大理寺的时候,就在跟我耍心眼子,要是怕,就不会爱上你了……” 林挽朝的唇角扬起笑容,趁他还没说完,凑过去吻上了他的唇。 堂中温暖,裴淮止手心渗出薄汗。 林挽朝退下半寸,眉眼间艳丽绝色近在咫尺,“你紧张了?” 一句话,像点着了裴淮止。 他用手指扶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我当然紧张了......\"裴淮止笑了,眼底满是光芒,\"阿梨,你不知道,刚才,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不信,摸摸?\" 说罢,握着她的手,放在了胸口。 林挽朝轻咳一声,垂下眼帘,掩饰住眸底的波澜。 她的睫毛很长很翘,一眨一眨的像蝴蝶羽翼。 她的手掌心很凉,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但是裴淮止却觉得异常的热。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喉结微动,眼底闪烁着灼热的火花,带着隐隐的恳切和虔诚,\"阿梨,嫁给我吧?\" 林挽朝没有立即答应,而是抬眸,静静凝望他的眼睛。 “你拿什么来娶当朝帝师?” 裴淮止错声一笑,说:“一颗棋子,尽为你用。” 正如当日在去往边城的马车上,林挽朝说: 【大人的局,我甘愿为棋子。】 如今,裴淮止愿用一生为局,做林挽朝的棋子,心甘情愿。 第238章 有你足矣 深夜,慈宁宫。 太医宫女们忙作一团,哭声渐起。 太皇太后突发病重,无力回天。 她临终前,只有一句话。 她想,见见裴淮止。 消息还没送出去,裴淮止就来了。 他抬手,屏退婢女和太医,望着榻上不久于人世的皇祖母,缓缓地跪了下来。 “皇祖母,孙儿来了。” 太皇太后听见了声音,她微微迟钝的睁开眼睛,灰蒙蒙的已经看不见什么了,只能听见裴淮止的声音。 “是止儿吗?” “是我,皇祖母,止儿来了。” “止儿,屋里灯火还算亮么?”她怕裴淮止害怕。 裴淮止看着微弱的烛火,像是快要熄灭的生命,说:“很亮,孙儿不怕。” “亮了就好……止儿,你……不恨皇祖母了?” “我杀了父王。” “……” 太皇太后微怔,点了点头,难怪啊,难怪,她忽然会心口剧痛,大限将至。 她最疼的孙子,杀了她的儿子。 “您说恨,我还是恨您的,可我……又恨不动您,您养育了我。” 太皇太后抬手,裴淮止急忙扶住,握紧,伏在她的胳膊上。 像幼时的无数次。 裴淮止听见她说:“当年,先皇独宠于我,你父王是我和他最恩爱的时候生下的……我疼他胜过一切,后来,在我最孤独的时候,你来了,我疼你又胜过他……如今这一切,都是天命。” “他没有给我杀他的机会,他是自刎。”裴淮止平静的说,眼中却泛起了红。 “都是……天命啊……” 这是太皇太后的最后一句话。 她没有怪裴淮止,也没有求裴淮止别恨她。 她其实还想叮嘱裴淮止要照顾好自己,可还没来得及就已经说不出话了。 在深宫里困了一辈子,眼睛能看见的最后一幕,是房梁上的金色纱幔,华贵又冰冷。 裴淮止感觉到手里的手逐渐冰冷,他闭上了眼,隐忍着,可眼泪忍不住,一滴一滴的滑落。 他缓缓放下太皇太后的手,重新跪了回去,深深的扣了三次首,养声道:“恭送皇祖母殡天!” 外面传来了嘶喊的哭声,在那个不知名的夜里显得隆重又苍凉。 从尚书阁匆忙赶来的裴舟白刚到,就看见了这一幕,登时就明白了。 他目光凝重,往前一步,缓缓的跪了下来。 尽管,这个皇祖母从没给过他一分一毫的宠爱,却也没有伤害过他。 在这个吃人的皇宫里,不伤害,即是有那么几分真情。 “恭送,皇祖母殡天——” —— 洪灾过后,京都城很快就恢复成了繁荣的光景。 一切欣欣向荣,朝堂的风云波诡离寻常百姓太远。 他们只知道,换了一届天子,又换了一朝臣子。 新的大臣里有了不少女官,比如大理寺新上任的仵作之首就是个白白净净的姑娘;比如说新任户部尚书是雷厉风行的尚书之女;还比如,如今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帝师,林挽朝。 其他人,他们不认识。 可林挽朝,他们却是极为熟悉。 那个灾难来时冲在最前头的柔弱女官。 曾经被京都的所有人当成被抛弃的笑柄,如今却成了搅弄风云、坐看天下的帝师。 卖糖葫芦的老伯扛着糖葫芦吆喝着歌谣:“林家女,一朝孤,为父鸣冤平冤魂……” “老伯,来两根糖葫芦!” 老伯停了下来,他急忙取下两根递给了她,这时才瞧见买糖葫芦的是个容貌瑰丽的姑娘。 “姑娘,两文钱。” “谢谢。” 那姑娘把糖葫芦接过手,老伯又重新扛起糖葫芦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吆喝:“做女官,断悬案,灭奸归权号盛世!林家女,一朝孤,为父鸣冤平冤魂……” 街上人来人往,这声音拖着长长的音调,格外显耳。 林挽朝抬头,明亮的光温暖的洒在她的脸上,方知前途光明灿烂,她笑了,拿着两只糖葫芦转身。 没走几步就又停了下来。 裴淮止站在路的尽头,缓缓摇着手里的扇子,人潮汹涌,喧嚣鼎沸,他的眼里却只有她。 林挽朝笑意更甚,提着裙子小跑过去,将一根糖葫芦递给了他。 “给你买的。” 裴淮止正要伸手拿,林挽朝忽然又收了回来。 裴淮止一怔:“怎么了?” 林挽朝傲娇的挑了挑眉,转过身往马车那里走。 裴淮止急忙跟上,“阿梨,怎么了?” 林挽朝嘴角微翘,故意逗他:“我可是记得,某些人说这东西寒酸,磕碜,甜的粘牙,裴大人还是少吃点为好” 裴淮止眼中闪过错愕,跟着进了马车才反应过来。 这么久了,林挽朝连丹阳城的事儿都还记得。 “瞧瞧我这脑子,险些就忘了,阿梨是个记仇的。”裴淮止叹了口气,感慨道:“我都还没怪她想要温暖整个后宫。” 林挽朝停了下来,眼神抱怨,一个手炉记挂这么久,到底是谁记仇? 转瞬,她想起了什么,眼中又浮上隐匿的笑意,从他手里拿过扇子,抵在他的肩头,一路划向心口。 忽然停住。 “你……吃醋了?” 裴淮止马车很宽敞,隔绝了大部分的喧嚣,内饰多为黑红皮革,唯独林挽朝一席瘦弱白衣,像是落进了一粒静谧的雪。 可这一粒雪,却成了掌控者。 裴淮止一把反握住她的手,扣在了胸口。 “是啊,”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可却无比的认真:\"这里,就很酸。\" 林挽朝眼睫缱绻,含着笑意,微微凑近,“酸的话……” 他低下头。 目光相对,呼吸渐近。 \"如何?\" \"吃了它!\" 林挽朝忽然伸出糖葫芦,挡在了他的唇上。 \"唔......\" 裴淮止皱了皱眉,看着林挽朝得逞似的含着笑,不满的咬住了那颗糖葫芦。 “不就是个暖炉么?记挂这么久,冬天了,我也给你送百八十个。” “阿梨。” 裴淮止笑着,伸手搂过她,说道:“往后余生,我的寒冬,有你足矣。” —— “娘娘,林挽朝她……升了帝师。” 诺敏手中的机关锁掉落,散落一团。 第239章 你陪我? “娘娘,陛下大赦天下,您才刚解了禁足,还是要小心为妙。” \"本宫的事不需要你来教,滚出去!\"诺敏怒道。 \"是......\"宫人吓得退了下去。 诺敏看着自己的双手,指尖泛着冰冷,她忽然失笑,喃喃道:\"帝师又如何,他不还是没有立你为后么......\" 门外又进来一个宫女,小心翼翼的禀告道:“娘娘……” “我不是说了滚出去!” 宫女“扑通”的跪在了地上,身旁的吉雅见此急忙问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宫女抬眸,看了诺敏一眼,颤抖着唇说道:\"回静妃娘娘,泽渠王子已到京城。\" 诺敏忙站起身,不可置信:“哥哥来了?” \"是的,泽渠王子已经入城。\" 诺敏脸上终于绽开笑颜,\"走,本宫亲自去迎接哥哥。\" 说完诺敏就急匆匆的出了寝殿。 她不管什么皇室礼仪,也不管自己是贵为静妃,只是一心想要见到哥哥。 吉雅犹豫不决,还是提醒道:“娘娘,妃子在国丧期间是不能随便离开后宫的。” \"怕什么?本宫只是出去迎接哥哥,哪有那么多规矩!\" 诺敏说罢就快速的换了一身华美衣裳出去。 吉雅不敢说什么,诺敏在云昌时脾气性子就冲动无人敢言,见此,也只能默默的跟了上去。 —— 此次云昌而来,是以慰藉水灾之后的京都。 名义是这么个名义。 到底是怎么样,那可就说不准了。 裴舟白还是接见了他们,林挽朝和裴淮止等三书六部大臣一同参加。 “云昌进贡绵羊一千只、牛五百头,马三百匹、云杉木八百、和田璧三盘……” 流水一样的贡品详册念了出来,裴淮止也才来,从远处瞧见这一幕。 卫荆身上的伤还没好透就迫不及待跟着来当差,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策离倒是好得快。 卫荆吃瘪,有人照顾就是不一样。 一边走,卫荆一边意味深长的推测:“这泽渠王子突然到访,肯定有什么阴谋!就是……不好猜到底是什么。” 策离面色冷冷,道:“连你都猜出来了,那还叫阴谋么?” 卫荆:“……你一天天嘴是越发的毒了,小心我告莲莲姑娘。” 裴淮止募地一怔,缓缓扭头,看向策离。 “莲莲怎么了?” 策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摇了摇头,一把捂住了卫荆的嘴,说道:“大人,他在牢狱里被关疯了,理解一下。” 见裴淮止不信,他急忙转移话题:“云昌国的人来了,大人,我们快进去吧。” 裴淮止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往前走去。 林挽朝早就到了,位子仅次于裴舟白,再往下则是内阁六部的主事大臣。 泽渠躬身行礼:“云昌参见陛下。” 他目光落在裴舟白右侧的林挽朝身上,诧异的挑了挑眉。 林挽朝目光似乎比上次见面,更冷了些。 “参见——林尚书。” 林挽朝轻笑着点头,是“熟人”,所以笑中带了些不动声色的冷意。 泽渠这次来也发现了,曾经泾渭分明的北庆朝堂,似乎已经不分敌我,倒是一心了。 裴舟白察觉到他的试探,温和笑道:“泽渠王子此次进贡,实乃雪中送炭,而且水灾过后,宫殿帅营的修缮急需云杉木,如此正好解了我们燃眉之急。” 泽渠笑道:\"能替北庆天朝分忧解难是云昌该做的事,陛下谬赞了。\" \"云昌国有王子辅佐,定会兴盛。\" 两人客套着,泽渠的视线在林挽朝身上停留了片刻,转移视线,又对裴舟白道:\"陛下,我这次进京,其实还有一事……\" “哥哥!” 一道声音蓦然响起,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众人看过去,只见诺敏一袭浅蓝宫装,裙摆上绣着一条金凤,华贵却并不算端庄的走了进来。 裴舟白侧眸,目光落在了诺敏的婢女吉雅身上,带着审视的冷意。 吉雅心底一惊,急忙低下头来。 泽渠也是有些诧异,这是云昌与北庆朝中大臣商议要事的地方,她一个妃子怎么能随意闯入? 见到哥哥并没有自己想象的开心和惊喜,诺敏眸光闪过错愕,这才想起来什么,急忙转身向裴舟白行礼。 “臣妾参见陛下,许久未见长兄,臣妾有些太过激动,这才乱了礼数。” 说罢,目光缓缓落到了林挽朝身上。 如今是户部尚书的齐玉荣先前就听说过,这诺敏是个和李絮絮一般无二的蠢货。 今日得见,却发觉她在深宫里浸了这半年之后,似乎不似初来北庆之时,而更加懂得隐藏锋芒,甚至眼中的狠意都变为了不易察觉的笑刀。 齐玉荣下意识的看向林挽朝,林挽朝却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品了一口眼前的茶。 上次从戏楼摔下之后,已经许久未见了。 她好像的确懂得收敛。 但林挽朝知道,那只是好像罢了。 裴舟白已经坦白了当初在江南安排诺敏进行的刺杀,只是当初射向自己的那一箭,是诺敏自作主张。 林挽朝不知道她何故对自己如此恨之入骨,更不知道她如今是不是还想杀自己。 她神情专注地听着朝上的每一句话,似是觉察到泽渠和诺敏在看她,不由眼角挑起点讥讽的笑。 直到泽渠开口,打断了众人的各怀心思。 “既如此,本王可否先与静妃娘娘叙叙旧,此事延后再与陛下商议。” 裴舟白目光不动声色的看向林挽朝,林挽朝浅浅摇头,一边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裴舟白了然,说道:“也好,静妃自嫁入北庆,也许久未与王子见面,不如就在宫中,我吩咐宫人替你准备酒宴。” 泽渠面色一凝,裴舟白这是打算盯着他了? “皇宫难免会有诸多不便,不如让诺敏带本王在京都集市上游玩一番,顺便体会一下北庆的风土民情。” 林挽朝适时开口:“静妃娘娘几月前不慎在宫外受了伤,恐还未养好。王子想要体会民情,倒不如找个熟悉京都风情的。” 泽渠冷笑了笑,还真是打算将他盯到死了。 “哦?谁?” “王子殿下尽管提,相信陛下天子胸怀,定会应允。” “好啊,”泽渠目光冷了冷,眼中染上戏谑。 “那就劳烦林尚书陪我走走?” 第240章 狗链子?有没有可能,我才是握着链子的人? 裴淮止正在把玩扇子的手一顿,眼中浮上寒意。 身后的卫荆和策离也微微眯起眼,蓄势待发。 裴淮止偏了偏目光,问:“殿下说什么?” 泽渠回眸,对上裴淮止的视线。 “裴大人?呵,只是请林尚书陪我走走,陛下都还未说什么,你怎么着急了?” 裴舟白常挂在面上的温和笑意也消失不见,甚至渗出丝丝冷凉。 齐玉荣见此,开口道:“泽渠殿下,林大人早已经不是尚书了,你的消息……未免有些太迟钝了。” “不是尚书?”泽渠没有明白,他离开云昌时刚刚接到探子的信,称林挽朝如今已为北庆皇帝心腹,升为了户部尚书。 他知道,户部尚书是何等高居的职位。 齐玉荣这样说,难不成是因为林挽朝被贬职了? 可若是贬职,为何又能坐在裴舟白旁边? “本王不知林大人如今官职,不如请这位大人详细告知。” 齐玉荣挑了挑眉,倨傲道:“林大人,如今乃我北庆帝师。” 帝师? 泽渠面色微变,凝眉看向林挽朝。 几个月时间没见,她一个小小少卿被任命户部尚书就已让人意外,怎么又升为了帝师? 齐玉荣继续道:“身为帝师,尊位仅次于陛下,陪你去逛市井游玩,怕是于理不合。” 泽渠一怔,有些语塞,微微诧异的看向林挽朝。 诺敏看见众人都对哥哥心生敌意,夹枪带棒,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可她如今是深知裴舟白不会向着自己,却不敢发作。 她心思飞转,当即扯出笑容,只是略带苦涩,有些失落的对裴舟白道:“陛下不让臣妾陪哥哥,又不许他人相伴,我哥哥怎么说也是一国储君,陛下不喜臣妾倒没什么,可还请陛下莫要迁怒于我哥哥。” 齐玉荣一听这话,默默的瞪大了眼睛。 得,这不整李絮絮那一套目中无人的性子了,倒是开始装起柔弱了? 悄无声息的,就演出一副陛下苛待云昌王姬的模样。 说归说,裴舟白虽然未拿她当妻子,可未有所出就封为妃,后宫独她一人,赏赐俸禄也皆是上等。 这难道还不算厚待? 果然,此话一出,一同随行而的云昌使臣纷纷拉下了脸。 “我们不远千里前来慰藉北庆百姓,却连招待我国使臣之人都寻不出……真叫人寒心!” 泽渠听着手下之人的不满,微微颔首,脸上也多了几分不悦。 裴舟白则冷冷的瞧着诺敏,看来上次一事,并没有让她学会作为一个妃子的本分和规矩。 诺敏瞧见他的目光,又想到上次在戏楼里目光如同毒蛇一般致命的他,心下还是有些发怵,急忙低下了头,避开目光。 就在僵持尴尬之际,众人忽然听见林挽朝的声音。 “静妃娘娘多虑了,陪殿下走走而已,自然可以。” 泽渠望过去,林挽朝已经站了起来,向裴舟白行礼,“云昌为北庆水灾思深忧远,不远万里送来赈品,北庆自然也要拿出交好的诚意。既然泽渠殿下想要一览京都风光,那微臣愿意作伴。” 泽渠闻言,面色稍霁。 只是裴淮止脸色不好了,他扔掉手里筷子,微微向后仰靠,隐隐不爽的盯着泽渠。 裴舟白眼中也闪过一丝不快,不露声色地扫了一眼泽渠,即使心中觉得不妥,却没有什么拒绝的缘由。 “好,那便辛苦林爱卿为泽渠王子引路。” —— 出了宫殿,林挽朝走在前头,背后传来有些快的脚步,随即响起轻佻的声音。 “没想到啊,林尚书的官职升的这样快,现在是不是该称你为……帝师?” 林挽朝也不气恼他的阴阳怪气,只是似笑非笑的听着他讲话。 泽渠总是看不透她,尤其是如今的她,拿不准她是个什么意思,便试探道:“帝师如今处于朝堂顶峰,说起来是平步青云,羡煞众人,可实际上,到底是可惜了。” “是么?”林挽朝与他一起出了宫门,往自己的马车跟前走,又瞧见了宫人正在清点云昌进贡而来的赈品,其中有不少木料。 她不似走心的问:“殿下此话怎讲?” “坐北庆的臣子,不就是画地为牢?伴君如伴虎,自古以来哪个手腕通天的权臣能落得一个好下场?从前我以为,你是与众不同的女子,而今成了帝师,却和朝堂那些套着狗链子的权臣鹰犬,没有区别了。” 泽渠这般说,目光却始终盯着林挽朝。 只要她稍微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他便能知道,林挽朝不是真心实意的辅佐裴舟白了。 “是么?那如何才是你心中与众不同的女子呢?” 不知何时,两人就到了马车旁。 泽渠以为她动摇了,跨过一步挡在了她的面前,说道:“自由自在,才不愿做什么笼中之物。” 林挽朝觉得可笑,她也的确笑了。 这一笑,让泽渠更加摸不到头脑。 方才难得的一些把握,此刻也没了。 “我曾经,的确自由自在,没坐笼中之物前,身边人都成了刀下之鬼。倘若是殿下,殿下还想去追求什么自由自在么?” 她眼里是奚落,奚落之下是粘稠的看不清的黑暗。 “高处不胜寒,也胜过孤雀无可依。” 泽渠一顿,他知道,自己失败了。 他根本看不透这个女人,也根本没有办法动摇这个女人。 眼底的猩红涌上雪白面容,林挽朝轻笑着,说道:“况且,你怎知那链子就一定能套在我脖子上,而不是,握在我手中。” 她,才是那个掌控局势,号令百官之人。 就比如方才,裴舟都无法决定该不该让林挽朝与自己结伴,但当林挽朝说出自愿时,他也只能无可奈何的答应。 泽渠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她。 “是本王言多而失了。” “殿下以后还是少说那些话为好,若是让旁人听见了,很有可能当场杀了你。” “那你为何不杀我?” “不想杀。” “舍不得?”泽渠笑着问。 林挽朝伸出手指,轻轻抵在他的胳膊上,说道:“我不想因为您这样的人,再掀起北庆和云昌的战争。” 说罢,她手指使力,推开了挡路的泽渠 第241章 我会吃醋 泽渠后退一步,勉强站稳。 他这一刻,在林挽朝面前,有些无地自容的难堪。 自己一遍遍用卑鄙的手段想要捉弄她,调侃她,让她也露出惶恐,可她始终面不改色,从善如流。 她不杀他的理由,也是不想让自己的子民深陷战争。 一瞬间,泽渠深深的觉得自己不如这个女人。 她不仅在为君为王的理念上碾压他,更是在几句话之间,将他的心思赤裸裸的剖开,公之于天日。 眼看着林挽朝准备上马车,泽渠忽然开口。 “北庆有你,是他们的荣幸。” “所以殿下更不该,成为云昌的罪人。” 泽渠猛的一怔…… 林挽朝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发现什么了? “帝师,”泽渠强忍着心中的怀疑和不安,忽然凑近一步,扶住了马车的轿撵,说道:“不是陪我去逛市井,怎么不等我?” 林挽朝目光垂落,打量着他的手,说道:“宫人已经替殿下准备了合适的轿撵,殿下不必担忧。” “既然要一同前去,不如同乘一辆马车?” 林挽朝抬眸看他,泽渠呼吸一滞,瞧见她未着胭脂却依旧雪颜朱色的唇,开口道:“殿下,我这轿撵着,坐不下那么多人。” 泽渠抬眼看了看,云昌人生来高大,几乎像是一堵高墙堵住了林挽朝的视线,他说:“这么大的轿子,坐下两个人,怕是绰绰有余。” “殿下要硬闯?” “如果我硬闯,帝师会应允么?” “你可以试试。” 泽渠目光侵略意味正浓,他从第一次见到林挽朝就对她动了心思,“帝师柔弱,我怕吓到了你。” “呵——”林挽朝丝毫不退,目光凉薄,含着讥讽的笑了,“你敢碰吗?” 泽渠一怔,正要伸出的手微微一僵,又缓缓收了回来。 她说的对。 他不敢。 不止是因为,她是北庆的帝师。 更是因为,她是林挽朝。 远处的马车被宫人缓缓牵来,林挽朝颔首道:“殿下,请。” 泽渠后退一步,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放肆,有些僵硬的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而林挽朝也由莲莲扶着,进了自己的轿撵。 一掀开帘子,里头斜躺着打盹的男人掀起了眼皮,眼中凉薄讥诮。 林挽朝早就猜到,视若无睹的放下了帘子,坐在了一侧。 裴淮止合上了手里的扇子,隐隐像是憋着一股子愠怒,“你但凡让他再走晚点,我可能真的会下轿抹了他的脖子。” 林挽朝笑:“裴大人做事何时这么冲动了?” “对当朝帝师图谋不轨,我可以宰了他一百次。” “你尽可以宰他一千次,可云昌就这么一个储君。” “我的帝师大人,你如今说话只像个权臣,丝毫不为我考虑啊?” 林挽朝挑眉,有些好奇:“哦?如何才是为你考虑?” “旁的男子对你怀有这样那样的心思,你却只考虑两国之间?一点都不宽慰宽慰……”他避开目光,沉默片刻才开口:“我的心思。” “你的心思?” “我会吃醋。”他抬眼看她,\"不管是你陪他逛什么市井,还是刚刚在与他谈论两国之事,我都会吃醋。\" 林挽朝微愣。 裴淮止是第一次,这样坦率的说,他会吃醋。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林挽朝失笑,裴淮止听见笑声抬起头来,皱起了眉头。 “笑什么?很好笑么……” 没说完,他整个人便猛的僵住。 林挽朝凑上来,轻轻地在他唇角落下了一个吻。 蜻蜓点水。 “裴大人,这样的,可还满意?” 她说的极慢,语调清冽温柔。 裴淮止错愕的低下头,目光闪躲,“你……你怎么总是……突然……” 林挽朝淡定的移开了身体,重新端坐在了位置上,淡淡的道:\"这是对你,对其他人,都没有。” 裴淮止的心口仿佛被这句话狠狠撞击了一下,连忙收敛心神,不动声色。 他想,这样的感觉,可不好忍。 马车缓缓行驶,林挽朝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转过头来,正色问道:\"方才你在宫外可瞧见他们卸下来的木料?\" 裴淮止摸了摸发烫的脸,回想道:“是有,云昌进贡来的。水灾过后,京都城不少房屋或多或少都受了损伤,寻常人家或可用松木杨木修缮加固,可庙宇宫殿,甚至是城外兵马驻扎之地的帅营都需用更为坚韧的云杉木,而云昌特产雪岭云杉。” “如今可供修缮的云杉木短缺,云昌此番进贡的确是解了燃眉之急。我方才也仔细看过,那的确是云杉木,只是……” “如何?” “颜色不对。” 林挽朝眉头紧蹙,说道:“我见过的云杉木多为米黄色,可这一批云杉却泛白。” “你的意思是,这木头是假的?” “那倒不是……不过,我总觉得心里不安,这一次云昌为何会如此殷勤,你不觉得奇怪么?” “是啊,”裴淮止眯起眼眸:“我听说时,还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们可都巴不得北庆受重创,怎么会突然送来赈品,总不可能是云昌发了慈悲。” “是啊……” “小姐,到了。” 门外的莲莲开口提醒,两人这才听到逐渐繁华的喧嚣,应该是先到了林府。 林挽朝回过神来,说:“你回去告知陛下,这批木料先别急着用,你带大理寺仔细查探一番……” 没说完,裴淮止忽然凑上来,轻轻的吻了她一下。 她看过去,裴淮止笑的像一只狐狸,语气旖旎温柔,带着懒懒淡淡的微笑,说道:“扯平了。” * 泽渠从马车里出来,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两个镌刻的大字,“林府”。 初次见林挽朝时,就是在这里。 诺敏要杀林府的马,他从远处而来,见到了这个苍白的、含着病气的女子,心神重重的一晃。 当初竟不知,她就是大理寺少卿。 而今,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林挽朝也已成为了北庆的帝师。 他见林挽朝还没出来,便迈着步子过去想要扶她一把。 只是还没走近,帘子掀开,闲庭信步的走下一个绯红身影,金玉扇泛着冷凉。 泽渠抬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火花迸射。 泽渠笑容褪去,眸光一深,\"裴大人?\" “泽渠殿下,还真是巧。” 泽渠的脸色莫名的有些快,他的目光在林挽朝的马车上打量了一番,然后低垂下视线。 “不巧吧?你不知道,今日帝师要与我相伴,同游京都?” “知道。”他眼尾上挑,认真问道:“我与帝师商议私事,不妨碍吧?” 私事…… 泽渠心里冷笑,和他妹妹一样,他也不喜欢这样模样妖冶华丽的男人,虚伪又难缠,像雪山上的野罂粟。 泽渠咬了咬牙,笑着:“不妨碍。” 裴淮止俾睨的笑了,缓缓伸手,扶住了里头探出来的柔若无骨的白皙手腕。 林挽朝也握紧了裴淮止的胳膊,跳了下来。 她知道两个人之间是怎样看不见的腥风血雨,只是没心思参与。 林挽朝笑了笑,说道:“身着官服多有不便,本官需更换常服,劳烦殿下稍等片刻,喝杯茶。” 泽渠莫名觉得心中堵塞,他盯着裴淮止,说道:“喝茶就不必了,我在府门等帝师。” “好。” 裴淮止比她要高出一些,心甘情愿的跟在了林挽朝的身后。 忽然,他顿了顿脚步,回头:“殿下真的不进来?” 泽渠没说话,目光沉了几分。 裴淮止挑唇,说道:“那本官先进去了?” 说罢,他回首,打开扇子,踱步缓缓进了林府。 第242章 喝酒划拳 虽是受了一场水灾,可京都城恢复的也快,如今又是繁华热闹了起来。 林挽朝站在二楼望向下望,看着街巷熙攘,回首,目光缓缓落在了身后的泽渠身上。 他也正在看自己,一边放下了手里的酒杯。 “我倒觉得,这酒肆里的酒,要比皇宫里的好喝。” “是吗?”林挽朝浅笑:“那殿下多饮几杯,我的俸禄请你几杯酒还是够的。” 泽渠笑的有些冷,打量着她:“帝师带我转了将近一整天,还不决定让我回宫么?” 林挽朝挑眉:“我也许久没有逛过了,一时之间忘了时间,这才……殿下累了?” “那倒不累。”泽渠实话实说,更不好在女子面前说累,但他心思却没那么单纯好骗。 目光一顿,便问道:“只是,我怎么觉得,陛下是想支开我啊?” \"殿下多虑了。\"林挽朝淡定从容,走了过来,白色裙摆像云,“殿下可知,我们中原喝酒时还有一种玩法。” “什么?” “耍花拳。” 泽渠点了点头:“听说过,以前见过中原军营的士兵以此取乐。” 林挽朝微笑着,眼中闪烁着狡黠又柔和的光,\"殿下,想学么?\" “帝师也会这些?” “不太会,但一直想试试,不如殿下陪我一起?” 林挽朝说这话的时候,细眉微微颦着,眼睫潋滟,神情专注。 泽渠从没在云昌见过这样的女子,如同冷雪,却又如同软玉。 他怎么忍心拒绝呢? “好。” 林挽朝要小二上一壶酒,随后斟满了两杯,介绍起游戏规则,“谁划拳输了,谁就自罚一杯,并如实,回答对方一个问题。” 泽渠觉得有意思,他还不信,林挽朝在喝酒上,能比得过他。 更何况……他拿起酒壶闻了闻,清淡香甜的花香,算得上哪门子烈酒。 可他不知道,这里是清月楼。 林挽朝问小二要的,是桃花醉。 —— 此时,裴淮止已经带着人扣下了那批云杉木。 卫荆等人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可那些木头却都没什么问题。 没问题…… 裴淮止走到一根前停了下来,望着结实的树干,他忽然伸出手抹了一把。 “大人,你可是发现什么了?”策离问。 “很干。” 卫荆失笑:“这用来修缮房屋的木料自然要保持干燥了。” 裴淮止没说话,摩挲着手指,隐隐感觉指尖变得有些油腻光滑。 策离却察觉不对:“太过干燥,那就不对了。” 卫荆挠了挠脑袋,恍然大悟,“这么多木料,从云昌运过来,京都周遭又刚发完水灾,怎么可能这么干呢?” “把木头摆回去,莫要让云昌的那个泽渠发现异样。”策离道。 “那帝师呢?” 裴淮止这才开口:“联系清月楼盯梢的人,可以放策离离开了。” 卫荆领命,正要前去,忽然看到自己派去保护林挽朝的侍卫回来了两人,他一怔,先看了一眼同样诧异的裴淮止,又看向手下。 “你们怎么回来了?帝师呢?” 两人面面相觑,手上行了半天的礼也没有收,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裴淮止一顿,侧眸,问:“帝师怎么了?” 第243章 我们情投意合 “帝师大人她……她在和泽渠殿下划拳喝酒。” —— 划拳之事上,泽渠比不过林挽朝,林挽朝几乎每把都能猜出他要出什么。 林挽朝慢条斯理的倒酒,看着泽渠自信的饮下一杯一杯的桃花醉,问的问题也逐渐深入。 “殿下这一次来京都,仅仅是为了要护送赈品么?” 泽渠晃了晃脑袋,看着眼前艳丽清冷的女子面容逐渐模糊,只是喝了十几杯甜酒而已,怎么会醉成这个样子? “我……也不全是为了……赈品。” “哦?”林挽朝像是确认了什么,眼底浸入笑意,眼眸略带探究:“那是为了什么?” “不能告诉你,一次只能回答一个问题。” 林挽朝挑眉,“好,我们继续。” 泽渠不信邪,继续划拳,可不出意外,林挽朝又赢了。 收回细白的手,林挽朝抬手,“殿下,请吧。” 泽渠觉得脑袋有些沉重,只是他可不想在林挽朝面前露出分毫的醉意,他生怕这个危险的女人会趁虚而入。 林挽朝淡淡开口,说道:“还是刚刚那个问题,殿下还为了什么事情而来?” 泽渠有一双云昌族特有的褐色眼眸泛着波光,微微低陷,鼻梁高耸,生来目光就深情,更何况此时已经染了醉意。 他说:“还有……本王想顺道见一人。” 林挽朝耸肩,“看来想知道是谁,还得再赢你一次了。” 泽渠笑,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看着林挽朝,逐渐发现她之所以每一次都能猜对,似乎是从自己的眼神中猜出来的。 他顿时明白过来,胜券在握的闭上了眼。 林挽朝微微一怔,看来他倒是还有些脑子。 果然,这一次,林挽朝也猜不出他要出什么了。 此番,泽渠,胜。 他轻笑,声音微微虚浮,已然是醉了。 “你输了。” 林挽朝替自己倒了杯酒,问道:“你要问什么?” 泽渠抬眸,眼底是一片迷蒙,嘴角勾起一丝浅薄的弧度,\"裴淮止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挽朝怔住,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及这个话题,她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 泽渠提醒道:“说真话,你问我的,我可说的都是真话。” 林挽朝挑眉,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裴大人……是我的心上人。” 她答得行云流水,眼角带着温软的笑,不带丝毫犹豫。 泽渠目光微顿,笑容僵在脸上, 看着林挽朝,他问:\"你心悦他?他也喜欢你么?\" 林挽朝颔首,用方才他的口气回道:“这是下一个问题了。” “——不用下一个,我来回答泽渠殿下。” 林挽朝眼睫轻动,回首,看见门外一席红衣而入,是裴淮止,他握着手里的扇子,压迫感十足的进来了。 裴淮止的视线从自己的身上,缓缓落到了泽渠的身上。 “我心悦她,从一开始就心悦她,我们情投意合,非彼此不可。泽渠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裴淮止的语气极平静,没有丝毫情绪。 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已经在极力隐忍心下的阴冷了。 门外的护卫们纷纷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林挽朝似是知道他的心思,也不着急,回首,端起一碗茶,慢悠悠的饮了起来。 泽渠站了起来,步子有些轻晃。 “我已经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了,多谢帝师,多谢裴大人。” 他拱手施礼后,便跌跌撞撞的便门口而去。 “策离,”裴淮止吩咐道:“送泽渠殿下回去。” “是!” 泽渠刚要拒绝,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快要站不稳了。 中原,竟也有这么烈的酒? 还是说,他自己也觉得,这时候还是醉了比较好? 门被轻轻关上,偌大的雅致屋内便只剩下二人。 “人马上就能醉了,我想要的答案呼之欲出,裴大人倒好,两句话把他吓跑了。” “你以为几杯酒就能让他说实话?” 裴淮止一把扯过她的椅子,撑着扶手,目光落在林挽朝上方。 “自己什么酒量不知道?” 林挽朝眨了眨眼,的确已经被那杯酒催出了醉意。 林挽朝想了想,道:“大抵还能再喝两杯。” 裴淮止看着她情真意切的模样,胸腔里的愠怒顿时消散殆尽。 他想起,上一次林挽朝在清月楼里喝醉了时的样子。 她那样柔软,乖巧,卸下清冷防备之后露出了难得的调皮。 她还说,他好看。 后来还……撞飞了他的头。 想到这里,裴淮止不由微微后撤一步,退了开来。 林挽朝一顿,忽然伸手扯住他的腰带,皱起眉,“跑什么?” 裴淮止被抓个正着,不自然的咳嗽两声:\"我不是......\" \"不是?\"林挽朝看着他,轻轻用力将他勾了回来,“你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都说了心悦我,还躲?” 裴淮止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是让人难以脱目的艳和冷。 一想到自己再晚来一刻,林挽朝这幅样子就要被别人瞧了去,裴淮止就觉得心中隐隐有火。 “我若是不说清楚,那泽渠岂不是又抱着趁虚而入的心思?” 林挽朝正要说什么,目光忽然落在了窗外。 此时天已经黑了,月亮不知何时从云层下显现出来,皎洁的月光倾洒而来,在地面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影子,仿佛一踩就碎。 “裴淮止,月亮好美。” 她起身,一点点走向窗边,隐隐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裴淮止也跟着走向窗户旁。 夜风徐徐吹进来,带来一阵凉爽的风,林挽朝伸出手指,想要触碰月光,感受着冷凉。 她转过头看向裴淮止,\"我们是不是一起看过月亮?\"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映照出一片朦胧,仿若梦境一般。 “是。”裴淮止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带着笑。 “那一次魏延设宴?” “是。” “我怎么不记得和你看了月亮……”林挽朝忽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额头,说道:“我想起来了,我第二天醒来时头上一个包,是不是你搞得?” 裴淮止笑道:“我?”他颇为无奈,“明明是你喝醉了酒,一头险些将我脑袋撞飞。” “我?” \"是啊,\"裴淮止说道,\"你醉酒之前,叫我的名字,还说我......\" “说什么?” “你说,我很好看,比月亮还要好看。” 裴淮止听着不像诓人,甚至语气中还有几分被夸了的得意。 这样的虎狼之词,让林挽朝一下子酒醒了不少,这些事为何第二日十一都没跟她讲? “还有,你……” “停!” 林挽朝抬手制止,一句也不敢多听了。 “回……回府。” 林挽朝指了指外面,摇摇晃晃的往外走,裴淮止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 “我背你。” 裴淮止说完,把扇子塞到林挽朝手里就弯下了腰,示意林挽朝趴上来。 林挽朝看着他,迟疑半响,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趴到了他背上。 裴淮止轻而易举的直起身子,低声道:\"抱紧我。\" 林挽朝听话的将双臂缠绕住他,头贴着他的后颈,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莫名觉得安心了许多。 “今天云昌送来的木料查的如何?” “的确不对劲,只是具体没探出来什么。”裴淮止说:“我们找到一位对木料了解的工匠,他说木料没问题,只是外层似乎有一层用来防潮的油脂。” “发了水灾,木料防潮倒是也没什么,不过……我总觉得不放心,明日我亲自去看。” “明日泽渠也在,不好查探。” “他不是还有话没对陛下说完吗?这正是个机会。” 裴淮止皱眉,侧首看她,“你到底醉了么?脑子转这么快?” “我这人,”林挽朝笑:“耍心眼子是天生的,醉了也影响不了。” 裴淮止轻轻喟叹一声,“阿梨自谦了。” 他笑着,就这么背着她,一步步走在回林府的路上。 月亮像在跟着他们,洒下一片银辉,照亮一路。 —— 诺敏在自己的宫中焦急等了一天一夜,她知道这次哥哥来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终于,她在第二天见到了泽渠。 “哥哥,”诺敏将泽渠带入殿中,除了吉雅,又遣去了其他奴才,这才说道:“昨日和林挽朝在一起,有没有出什么事?” 泽渠身上没什么酒气,可脑子却还是有些昏沉,还没彻底醒酒。 “被她灌醉了,险些套了话去。” 诺敏将手里的帕子使劲撕扯,恨恨道:“这个贱人,勾引陛下也就算了,还把手伸到了你那里!” 泽渠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醒酒的茶,“陛下?” “对啊,哥哥你不知道?陛下喜欢她,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否则她怎么能当的上什么帝师?不还是仗着陛下宠爱?” 诺敏眼中浮上讥讽,“不过,那又如何?做这么多幺蛾子,陛下还不是没有娶她?” 泽渠听着,始终沉默。 他虽然醉了,可昨日林挽朝的话他还记得清楚。 她笑着,目光淡泊矜贵,仿佛没有男子能入她的眼。 可她说,裴淮止是她的心上人。 “诺敏,陛下没有娶她,也许不是因为不够喜欢……” 第244章 阴谋 “诺敏,陛下没有娶她,也许不是因为不够喜欢……” “什么?” 一个男人,不娶另一个女人,除了不喜欢还能是什么原因? 泽渠斟酌片刻,缓缓开口:“或许,是林挽朝对陛下无意……妹妹,你在意的人,林挽朝根本看不上。” 诺敏诧异的皱起眉,她摇头否认,“不可能,他是陛下,他是北庆最尊贵的人,林挽朝怎么会看不上?这天下,哪个女人不想嫁?!” 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先林挽朝一步,嫁给了这北庆最至高无上的君主。 可泽渠却生生打破了她的骄傲。 “她和裴淮止,两情相悦。” 诺敏一怔,“裴淮止……那个妖孽?” “是,你一直针对林挽朝,怕她抢走你喜欢的男人……可实际上,她从未将你的陛下,放在心上。” “你的意思是,我嫁陛下,哪怕成了北庆的妃子,却还是比不上林挽朝么?” “诺敏,我只是想让你别太执着男女之情,只是会折磨自己。” 诺敏咬着牙,一把推开了泽渠:“可我就是恨她,无关陛下,从她在宫宴上让我出丑,我就恨透了她,我何时受过这种耻辱?我一定要她死!” 泽渠看着妹妹疯魔的模样,缓缓握紧了手掌。 既然林挽朝不会属于他,那就是自己的敌人。 一个聪明而危险的女人,如果不尽快除去,只会后患无穷。 “诺敏……”他声音微沉,抬眼时已是暗流涌动,“你知道我这次来,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诺敏缓缓平复下来,红着眼看向泽渠,“什么?” 泽渠一步步靠近,压低声音说道:“这一次,我会替你,杀了所有你讨厌的人。” —— 裴舟白召见了泽渠,林挽朝则趁机去查探那堆运送而来的木料。 木料被堆在工部,林挽朝到的时候已经装卸完成,几百根云杉木,码的整整齐齐,棵棵贵如金子。 林挽朝走近,手指在其中一根树干上擦过,轻轻摩挲,的确是有一层无色无味的粉蜡。 裴淮止问:“有问题吗?” 只是还不知是什么蜡,她刮下一层,轻轻地放在手帕上包了起来。 “暂时看不出,得去鬼市问问。” “好,我同你一起去。” 林挽朝打量他,“大人这次不怕脏了?” “脏不脏的倒是不要紧,”裴淮止摇着扇子,懒洋洋的带着林挽朝往外走,“只不过,这次我可要好生捯饬一番,装鬼也要装个符合身份的鬼。” 可不要像上一次,又是胭脂水粉,若是让他人看到了,可不得毁了他一世英容? 林挽朝抿了抿唇,无奈又嫌弃的笑了笑。 裴淮止如今越发的……不一样了。 —— 此时,皇帝尚书阁。 宫人为泽渠奉上了热茶,他恭敬回道:“谢陛下。” 裴舟白刚刚下朝,换下龙袍后比昨日清冷淡漠多了。 他问:“殿下昨日同帝师同游京都,觉得如何?” “自然是一切安好,乐不思蜀。” 裴舟白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浅笑,只是那笑隐隐透出一抹别的意味。 “是么?” 顿了顿,他又问:“昨日你要同朕商议的是何事?” 泽渠站了起来,带着疏离的恭敬,“陛下,如今云昌与北庆交好,且决心世代进贡天朝,只是若想长久的供奉贵朝,则要确保云昌百姓能够长远繁荣。” 裴舟白放下茶盏,似笑非笑的望着泽渠。 “泽渠殿下,恐怕是已经有了打算?” 泽渠说:\"云昌地处偏僻,虽然土壤肥沃,但是因靠近沙漠,粮草稀少。若想维持百年以上的繁荣,必须要与北庆加强商队往来。\" 裴舟白端起茶盏,慢条斯理的吹散杯中热气。 “继续。” 泽渠垂首道:“小王以为,云昌之物,可先行送往漠北敦煌一带,由漠北运往北庆各地,而京都之物,也可由此送至云昌。昨日我在京都,觉得贵朝的陶瓷、蚕丝等都是我云昌稀缺之物,而贵朝对我云昌的玛瑙、香料也是供不应求,这正是开辟一条新商道的大好时机。\" 裴舟白挑起眉梢,语带赞赏:\"云昌国未来的国主,此番周全的为两国之事考虑。所以,我北庆需要做什么呢?” “陛下,请先恕罪!”泽渠忽然拱手行礼。 裴舟白放下了茶杯,不知他有怎样的心思,可他更好奇,便说:“自然,你我之间,在江南之时便已达成一致,我怎么会轻易怪你。” 江南那件事,自然就是指当初刺杀裴淮止。 泽渠这才道:“此番来到北庆,小王自作主张带了几位胡商,请陛下允许他们在京都行商,为将来的两国商道打下基石。” 胡商…… 看来就在那批随行之人里。 裴舟白装作甚是感兴趣,笑着点了点头,\"这倒是不失一条妙计,如此一来,云昌和北庆将会永久交好。既然殿下都考虑好了,那就按照你说的办。\" 泽渠俯首,眼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多谢陛下。\" 果然,这个裴舟白能选择让林挽朝当帝师,还真是个没有主见、外强中干的废物。 “陛下,既然如此,那小王就先退下了。” 之前竟还会听命于他,刺杀裴淮止。 当初还以为他是有什么高瞻远瞩,想要排除异己。 可昨日知道裴淮止和林挽朝的私情后,泽渠才明白,原来裴舟白不过是私心作祟。 因为他嫉妒裴淮止。 或许他的确有些才谋,可嫉妒,会让一个人失去所有理智。 这样没有理智的人,最好拿捏。 裴舟白在殿内遥遥看着泽渠渐渐离去,眼眸中浮上淡淡讥讽。 泽渠以为他的戏唱的很好,先礼后兵,有条不紊,甚至以为裴舟白真的信了他。 可裴舟白哪里在乎什么商道,他只想让泽渠跳进自己挖的坑里,自生自灭。 这样,阿梨就永远不会知道,当初江南刺杀的真相。 裴舟白起身,对宫人道:“告诉蛊森,派人将他盯好了。” “是!” “还有,去将帝师请来,就说朕有要事相商。” 第245章 再探鬼市 林挽朝才从工部出来,便看到裴舟白身边的贴身太监来请。 她与裴淮止相约好了入夜进鬼市的时辰后,便跟着人去了皇宫。 裴舟白见到她来,将方才泽渠所讲的,原原本本转告给了林挽朝。 “胡商?” “是,他讲,此次将商道扩至北庆,是想增进两国百姓的收成。” “这是个好事,可泽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心思……陛下答应了么?” 裴舟白冷笑一声,寒声道:“他都已经自作主张的将人带来了,朕不答应恐怕都不行。” “就是要应。”林挽朝轻笑,说道:“请君入瓮,但是一定要请陛下盯紧了这批胡商,再派薛行渊守,至于那批木料,今晚过后,就知有没有问题了。” 裴舟白应是。 林挽朝起身:“陛下,若是其他的要事,臣先告退。” “挽……帝师。” 裴舟白忽然开口唤住她。 林挽朝闻声,疑惑的看向裴舟白。 “查案时,小心些。” 林挽朝笑了,点点头,“陛下放心,裴大人会保护好我。” 裴淮止…… 是啊,忘了她身边,何时何地都有裴淮止。 裴舟白的笑容淡了几分,应允林挽朝退下。 —— 深夜,护城河下,一片漆黑,发着淡绿色的鬼魅幽光。 林挽朝一席白裙,长发披散,浑身阴沉沉的,总之是看不出本来模样了。 直到从马车上下来,她才看到裴淮止。 他一身红色长袍,墨发半束,只是衣领半解,上面还有半干涸的血迹,隐隐露出白皙又线条分明的胸口,面容上像是皮肤碎裂,一道一道的裂缝纵深,鲜血淋漓。 可却不是吓人,因为他姿态又是极优雅的,狭长的凤眼微微的挑起,深若幽渊,妖冶诡谲,让人不敢直视,又心生惊艳。 林挽朝迟疑的眯了眯眼,“你……” 裴淮止仰头,颇为骄傲:“如何?这一身行头,可是海草帮我装扮了一下午,尤其是脸上的画。她还说本官这次绝对能在鬼市,”他笑得邪佞,\"迷倒万千众鬼\" \"......\" 迷倒你个鬼! 林挽朝懒得搭理裴淮止,径直向前走。 “低调行事。” “我向来都不低调。” “那你高调着,咱俩别走一起,我不认识你。” “阿梨!” 裴淮止急忙追上来,一边跟着林挽朝踩在脏水里往里走,一边拿着火把。 上一次走在这里,他们彼此试探,静观其变。 这一次,裴淮止却是小心翼翼的扶着林挽朝,生怕她会走不稳。 眼看就要过那道潮湿水路。 裴淮止微微皱眉,停了下来。 林挽朝以为他是嫌脏,正想解释这水是积沉的涨潮,不算脏。 下一瞬,裴淮止忽然将火把交到了她手上。 然后弯腰,将她横抱了起来。 林挽朝一惊,忙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做什么?\" 裴淮止勾唇笑道:\"顺手的事儿。\" 说着,他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的迈开脚步往前走。 他一身大红长袍,宽袖翻飞,衬得整个人愈发的风流又魅惑。 他长得好看,林挽朝一直都是知道的。 裴淮止若是生个女儿身,必定比多数女子还要貌美。 裴淮止低头,一边的眉头轻挑,“笑的这么古怪,又瞎琢磨什么呢?” “我想,裴大人怎么会这么好看。” 裴淮止一怔,垂眸看她,眼神中掠过一抹狡黠,\"因为要与最美的女子相配,什么样的皮相,都不太够。\" 他倒是会夸人。 很快便就到了鬼市外,裴淮止放下了林挽朝。 他没有让她的鞋子脏一点。 这一次,二人依旧轻而易举的进去了。 水灾似乎对鬼市一点影响都没有,人来人往,鬼商鬼客络绎不绝。 “去哪里?” “去找之前的那位鬼商,他对域外的香料油脂都格外了解。” 裴淮止自然记得,那个逃兵,还有他被毁了容貌的妻子。 当时若不是他的线索,那场妖子局,或许根本破不了。 两个人往里而去,很快走到了一处人少之极的角落。 那个鬼商还在,案上的布局仍旧未变,尤其是一旁放着的拨浪鼓。 “二位要点什么?” 林挽朝将那包着油脂粉末的手帕递过去,随即自觉的从裴淮止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放在了桌子上。 那鬼商满意的收了金锭,然后拿起粉末闻了闻,随即放了下来。 林挽朝问:“如何?” “松脂,”鬼商声音沙哑的开口,“防水,易燃,产自云昌雪岭。” 说罢,他吹亮火折子,还未靠近,那帕子便被高温灼热,自己燃了起来。 林挽朝后退一步,惊诧看向裴淮止。 裴淮止凝着眉,他已经明白了。 这批木头,的确是云杉木,可若真用在宫殿或军营的修建上,一旦遇到明火,那将是难以阻挡的火势。 “谢了。”裴淮止不会江湖黑话,说完后又四处看了看,问道:“你娘子呢?” 那鬼商的手一滞,低着头,没有说话。 林挽朝隐隐察觉出不对,面容凝重。 很久很久,他拿起一旁的拨浪鼓,晃了晃,发出沉闷的响声。 “去下面找闺女了。” 一句话落,林挽朝便下意识的红了眼眶,哪怕她早就见惯了生死。 灭顶之灾,陷入苦痛,而厄运却专挑苦难之人降临。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临走前,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留了下来。 那鬼商看着金银,迟疑的问她,“为何?” 她说:“代这个朝廷,补偿你。” 鬼商沉默,也许是认出了林挽朝就是当初那个来买百碎蛊的,也便了然了。 事到如今,补偿又有什么用呢? 离开鬼市时,二人一句话都没说,气氛也是凝重压抑。 一直到出了护城河桥洞,重见天日,两个人仿佛都像是松了一口气。 裴淮止将林挽朝放在一旁的石墩上,从马车上拿下干净鞋子,弯下腰替她换上。 这件事,像是一块重石压在心口。 可他们都知道回天乏术,无能为力。 这个世上,这样的事,到底又有多少? 他们敢叫这天下换了日月,却还是无法让曾经的创伤愈合。 第246章 都是灰烬罢了 翌日,皇宫。 裴舟白神色凝重,听完林挽朝的话,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那批木料,果然有问题。” 泽渠,贼心不死。 他曾经还为了守住挽朝兄长的战果而一再隐忍,甚至娶了诺敏为妃,却还是没有压得住他的谋反之心。 林挽朝的面容毫无表情,“若是那木头真的用在了军营修缮和宫殿加固上,引到了火,后果不堪设想。” 裴舟白冷笑了笑:“那几个胡商,恐怕也是提前安插在京都的细作,说什么扩宽商道,好手段啊。” 林挽朝抵着指尖转动,但那里没有扳指。 不知什么时候,她沉思时,会像裴淮止一样,手指抵着扳指摩挲,只是她细白的指节上干干净净。 裴舟白注意到了。 他目光一顿,移开了视线。 “裴大人呢?” 林挽朝目光深沉,道:“已经带着人往云昌去了。” —— 林挽朝前脚刚走,诺敏后脚就来觐见。 自从泽渠向她坦白了云昌的计划后,诺敏就一直寝食难安。 她想要林挽朝死,想惩戒所有的人,可唯独不想裴舟白受到半点伤害。 他从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棋子,一步步走到今天,几经谋划终于成为至高无上了君王,她不忍心让他功亏一篑。 她自认为,自己是这个世上,唯一明白裴舟白、了解裴舟白心思的人。 她今天来,是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陛下。” 自从上次戏楼一事,裴舟白和她再也未说过一句话, 此刻,听见诺敏的声音,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桌案上的折子。 诺敏的心微沉。 她咬了咬牙,继续道:\"陛下,您就这般不喜臣妾?” “纳你为妃之前,我就已经说过了,你我之间,本都是利用。” 裴舟白缓缓开口,语气清淡。 诺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还是强撑着站着。 “可你知道,我嫁给你,不止是利用,宫宴之上,你一身白衣,和我在云昌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不一样,我费尽心机嫁给你,换来的只有一句利用么?” 裴舟白一句话都不想听她多说,便打断了。 \"如今北庆正值多事之秋,朝堂之事已经让朕焦头烂额,静妃还是莫要再来扰朕。\" 只是权宜之计的利用,她却总是沉浸的唱着真情错爱的独角戏,真是让人反感。 尤其是,知道泽渠的谋反之心后。 诺敏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哽咽道:“所以,陛下当真要与我这样一生一世?” “不。” 裴舟白轻声道:“也许不会,因为朕既然能因为想要云昌臣服就娶你,也可能因为其他原因娶别人,不存在与你一生一世的这样的笑话。” 毕竟,他真正想娶的,这一生都不会与自己在一起。 所以,和谁成婚,成几次婚,都不重要了。 能在朝堂上守着她,与她同行在权力的顶端,一生也就无憾。 “而且,”裴舟白缓缓站了起来,走近她,看着她,又伸出手,将她脸上的泪珠拂掉,\"朕因为云昌娶了你,若是云昌敢生出谋反之意,朕一定会要了你们兄妹的命。\" 诺敏的脸色一白,双腿不由的往后退了几步。 他是知道什么了吗? 裴舟白看出了她的惊慌失措,只是居高临下的露出一抹不明所以的冷笑,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诺敏跌坐在地上,脑海中全是裴舟白刚才那张冷漠疏远的脸,眼泪流的越发厉害。 不知道哭了多久,才慢吞吞的擦拭了脸上的泪痕,离开。 既然如此,那就鱼死网破好了。 他明明和自己一样卑劣,却看不起自己。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泽渠收到了妹妹的消息,看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心里生出几分欣慰和决绝。 如今云昌的奸细已经顺利潜入京都,那些云杉木也已经用在了宫殿和军营的修缮之中。 云昌军队蓄势待发,饶是裴舟白的局布的再深远,大火四起,他也只会自顾不暇。 到时,那火,会将京都皇城都烧干净。 什么裴舟白,什么林挽朝,通通都只是一堆灰烬罢了。 —— 这几日太阳烈的厉害,城郊漫漫,薛行渊身着黑色盔甲,重甲一步步陷入沙地,走在最前头。 “将军,云昌都送了云杉木来,为何还让我们用这松木?” “是啊,我们舍命守卫京都百姓,连几根木头都要扣扣搜搜……” 薛行渊正在审察军营修缮,身后的几个副将听说这送来的是云杉木都激动不已,结果仔细一看,却是普通松木,便都有些不满。 “要我猜啊,这偷梁换柱的戏,就是帝师向陛下建议的,你瞧瞧如今咱们陛下多听那个女人的话。” 薛行渊步子停住,回头扫了众人一眼。 副将们一哆嗦,赶紧闭嘴,不敢再吭声。 他转过头,重新迈开脚步,大步走向营帐。 “你们几个,若是再议论木料之事,传了出去,军法处置。” 副将们有再多不愿也不敢多说,他们都是跟着薛行渊出生入死过来的。 他们更知道,林挽朝是薛行渊的什么人。 他们还以为,薛行渊会怨恨,会嫉妒,会不满……所以才说了那些话,想为将军出出气。 薛行渊还没走近帅营,就听到帐内传来士兵的声音。 “帝师请稍等,将军马上就回来。” 是阿梨来了? 他心里一跳,脚下却是加快了脚步。 帘子掀开,林挽朝就在里头。 她坐着,刚捧上茶,正要喝一口,就看见薛行渊进来了。 他的帐篷很大,哪怕行军这么多年,里头都是布置的极有风雅之意,点着熏香,伴着一股野草和日光的味道。 这是这么久以来,林挽朝第一次来找自己。 曾经的仇怨似乎没有散去,可那是林挽朝和薛行渊之间的。 而不是帝师和将军。 薛行渊忍住激动的心情,恭敬行礼。 \"参见帝师。\" 林挽朝放下杯子站起身,依规行礼。 她今日穿着一袭玉色宽袖长袍,一头墨发简单的束了个髻,只簪了一枚深褐檀木钗。 第247章 我会活着回来 香燃尽了。 林挽朝不喜这香味。 “薛将军,松木之事,还请将军尽力隐瞒,一定要让云昌以为我们用的,就是云杉木。” 薛行渊点头,看见她耳边有一簇头发乱了。 “自然,末将不会质疑帝师的任何决定。” 林挽朝微微颔首,薛行渊登时明白她的意思,遣退了营帐里的所有人。 \"还有一事。\"林挽朝走了两步,目光冷沉,“或许接下来,北庆和云昌会有一场恶仗。” “云昌不是已向我北庆臣服?” “这就是不能用云杉木的原因,他们送来的木料不对,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云昌到底有多少细作在京都城里,”她看向薛行渊,又继续说:\"云昌的兵力和我国不相伯仲,若是两方开战,想要稳赢,则需要擒贼先擒王。裴淮止已经动身,直奔云昌国都。” 薛行渊微怔,难怪这几日在京都都没有见到裴淮止。 林挽朝没有说太多,知道这件事的人本来就不多。 那夜从鬼市出来,裴淮止便下定了决心,再不让这两国陷入战火,百姓身死家亡。 他要用最小的代价,换取和平。 换取林挽朝,高坐殿堂,不沾污血。 林挽朝回过神来,继续说:“我需要一支精锐之师,能够牵制住云昌的军队,为裴淮止争取时间。\" 薛行渊很高兴,林挽朝需要他,哪怕是为了裴淮止。 不,不是为了裴淮止,是为了北庆的安宁。 不管怎么样,只要林挽朝需要他,他就在所不惜。 \"好,我留一部分兵力驻守京都,另一部分前往南疆边境,截断云昌的粮草补给线。\" 林挽朝相信薛行渊排兵布阵的能力,她嘱咐道:“只为拖住云昌,切勿恋战,避免伤亡……” 薛行渊听她说着,自顾自的催眠着自己,这是林挽朝在担心他。 哪怕,他自己都不信。 “阿梨,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这是我踏上沙场前,我娘告诉我的,身为一个将军的宿命,我不怕死。” 林挽朝微怔,也想起了他的母亲。 那个一身大义、丈夫战死,又送长子上沙场的女人。 “可我想,若我真的死在了这次的沙场之上,你会不会把我牢刻在心里?” 薛行渊看着林挽朝,她的面容还是清冷疏离,可目光却清澈透亮,哪怕局势如何变化,在他心里,她的眼睛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没有一点区别。 林挽朝垂下眸,说道:“我会替你照顾好玉荛和阿文。况且,你既然能以少胜多,接连平定陕西和漠北,云昌肯定也不在话下。 ——你不会死的,薛行渊。” 原来,她都记着自己的战功啊。 薛行渊忽然想,这一身的伤没有白落。 要不然,在她心里自己只剩下负心薄情这一个名头了。 林挽朝没注意到他眼里的热忱,继续道:“我会联合工部,利用机关加固京都城所有的城门,替我军减轻压力……” 薛行渊也不知听没听清,他忽然伸出手,鼓起胆量,替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 一瞬间,呼吸加重,心跳混乱。 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不敢做,却一直想做的事。 像是心爱之人之间的亲昵,他这一生,对林挽朝做过最亲密的事有两件。 一是新婚夜,隔着连理将她牵进了府,掀开了她的盖头。 二是林府灭亡那夜,她哭的撕心裂肺,他心疼的抱着几近昏厥的她。 或许命运就是这样,他后来怎么会……怎么会不爱她了呢? 就像是老天开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他说:\"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就像他在陕西,也是靠着这一份信念回来的。 林挽朝身体僵硬,有些震惊的看着薛行渊。 薛行渊却是一笑,转身大步流星离开。 他一定会带领北庆的勇士凯旋而归! 他一定,会再见到他的阿梨。 —— 诺敏的信送了出去以后,她就发现自己宫里的人除了吉雅,全部都是生面孔,——是被换掉了。 她想去问清楚,也被宫人以各种缘由劝退,甚至阻拦。 诺敏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的心有些慌,这一日她拿起自己带来的榫卯机关锁,却怎么也复原不了。 到最后,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错,在手里像是沙子一般散了一地。 “哥哥……” 诺敏觉得不安。 那日和裴舟白摊牌时,他不对劲。 “吉雅,吉雅!”诺敏唤道。 吉雅急匆匆跑进来,问诺敏有什么吩咐。 “哥哥有没有消息?” 吉雅磕磕巴巴:“殿下收到了娘娘的信后便回了云昌,一直再没有来信。” 诺敏软软的坐倒在椅子上,浑身发麻。 “不对,快传信给哥哥!” “娘娘!” 吉雅跪了下来,泪如雨下,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娘娘,奴婢实在不忍告诉你,陛下……已经派兵守在了殿门口,您被圈禁了!” 诺敏一震,娇俏明亮的容颜瞬间惨白, \"你说什么?\" 吉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可不用再解释,诺敏也都想明白了。 陛下已经设伏,只等着哥哥自投罗网! 诺敏猛地抓起桌上的茶盏摔在了地上。 茶盏瞬间四分五裂,水花四溅,她的脸上,只剩下悲凉的绝望。 不…… 不能等死。 “皇宫里,我动不了陛下,可宫外,我一定要助哥哥一臂之力……吉雅,我要出宫。” —— 裴舟白刚下朝,便听见为自己更衣的福子说,诺敏殿下今日终于不再闹了。 “人总要学聪明些,不安分,便只有死路一条。” “是啊,昨日还又是摔杯子砸桌子的,今儿就冷静了。” 裴舟白眉梢轻挑,忽然停住福子的动作。 “慢着,去慧心宫。” 不对,以他对诺敏的了解,她绝不可能转变这么快。 圣驾很快到了慧心宫,宫外的护卫急忙让开。 裴舟白一路来了内殿,这里的宫人如今都是自己的人。 福子问:“娘娘今日如何?” “回福公公,娘娘一直待在寝殿里,并无外出。” “一次也没有出?” “是。” 裴舟白更是察觉不对,径直往寝殿而去。 他推开门,看见纱幔之后,是侧身躺着的女子身影,背对着,看不清面容。 第248章 她一定要她死 “静妃。” 他的声音清冷,带着逐渐逼近的威严。 可床榻上的女子闻声,却将头埋得更深,甚至肉眼可见的畏缩了一下。 福子也察觉了不对,他走上前,也不在乎冲撞与否,径直拉开纱幔,粗暴的掰过那人的肩膀。 看见床上的人露出面容,福子一怔,皱起眉来,“怎么是你!娘娘呢?” 吉雅惶恐的爬了起来,从床上滚下来,跪行到裴舟白面前。 “陛下……陛下饶命!” 裴舟白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眼中不带有丝毫情绪,仿佛眼前只是个肮脏的尸体。 “静妃呢?” “娘娘她……娘娘……她出宫了。” “出宫做什么?” 吉雅扣下了头,瑟缩在那里,使劲的摇着头。 “奴婢不知……奴婢真的不知!” 裴舟白眯起了眼睛,\"你会不知?\" 他的嗓音低沉,却有一股勾人心魄的气息。 吉雅抖的厉害,\"娘娘只说要出宫,只是让奴婢穿上她的衣服睡在榻上……求陛下绕过奴婢吧,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裴舟白看着她,良久才道:\"起来吧。\" 他的声音很温柔,说不清是真是假。 吉雅颤颤巍巍的直起身子,畏惧的望着裴舟白。 裴舟白却只是凉薄的笑了一笑,看了一眼福子,又对着吉雅疲惫的挥了下手,然后转身离开。 吉雅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直到看见裴舟白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后,她看见福子从床榻上随意扯下纱幔走来时,她顿时惊恐起来。 “陛下饶命!陛下饶……” 可已经来不及了,有人上来扣住她的肩膀,粗暴的捂住她的嘴。 她动弹不得,害怕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眼睁睁的那纱幔套在呢自己脖子上。 缓缓用力,窒息的感觉侵袭而来,脖颈瞬间断裂。 —— 裴淮止有书信,今日派了策离送来。 “阿梨,望展信佳——” 是裴淮止的笔迹,只是纸张不算干净,沾了潮湿的雨水,他们许是还在赶路。 “这一路还算顺畅,云昌的兵力竟比几年前强盛百倍,可见谋乱之心不死。我已到达龟兹,五日后便能到达云昌国都。边疆四处都是广袤草原,天高地远,若是你来,也一定会喜欢。只是我无心风景,只想尽快解决一切,回去娶你,你要等我。” “娶你”二字,林挽朝小心翼翼的用指尖抚过,笑了。 莲莲瞧着小姐看完信后,终于露出笑颜,自己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看来一切顺利。 她退出了屋子。 策离在外面等着,站在月亮下,一动不动。 “你今日怎么不在屋顶了?”莲莲一边走过去,一边逗他。 “今夜月亮圆,想……” “什么?” 最后一句话声音太小,莲莲没听清。 策离却没打算再说,他别过脸,还以为莲莲又在故意逗弄自己。 可莲莲是真的没听清。 “你说这一次之后,小姐是不是就真的安安稳稳了?” 策离想了想,如实回答:“会的。” “真好,小姐安稳了,我也就安稳了。” 莲莲憧憬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侧眸看向策离:“过了小暑,我就十八了,小姐说,会让我嫁给喜欢的人。” 策离微顿,迟疑一般,一点点转过头,对上莲莲的眼睛。 “你,有喜欢的人?” “是啊。” 莲莲昂了昂下巴,脸上挂着娇俏的笑。 “谁?” “不告诉你……” 莲莲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远处的墙头上传来一阵响动。 策离也不例外,他警惕的看过去,一把将莲莲护在身后。 墙上,站着一个黑色身影。 一袭黑袍裹身,面罩遮掩,看不清样貌。 再等看仔细,便是数不清的黑衣人,手中纷纷拿着箭弩。 为首那人以迅雷之势点燃了手里的箭,搭上弓弩,透过窗子,对准了屋里。 “小姐!” 莲莲惊叫出声,可不等屋子里的林挽朝反应过来,就见箭破空而来。 林挽朝急忙闪身躲开,箭带着火钉在了床上,带着棉被,几乎是顷刻间就燃了起来。 林挽朝起身就快逃出时,漫天带着火光的火箭如同繁星落下,接二连三的钉在了门上,点燃了窗户纸,火势四起,挡住了去路。 策离抽出长剑一跃而上,朝为首刺客劈去。 那刺客只会箭术,武功却不高,眼看策离逼进,害怕的一步步后退,好在有手下替她挡了好几剑。 可瞧见林挽朝还活着,好像便誓不罢休般,又将箭对准了被困在门口的她。 她用听不懂的语言命令道:“给我杀了那个女人!” 下一瞬,十数支箭矢带着呼啸的风声,在黑夜中,直冲林挽朝而去。 与此同时,刺客也被策离的剑狠狠刺中肩膀。 可她不在乎,只差一瞬,自己就能要了林挽朝的命! 忽然,一道身影挡在了林挽朝前面。 两支箭矢穿过她的胸膛,带出鲜红的血。 是莲莲。 林挽朝呆滞在火中,不顾灼烧,眼底全是震撼和难以置信。 策离也听见了声音,他茫然回头,看见莲莲就那么倒了下去。 那刺客见一击未果正要补一箭,却见四面八方的暗卫涌来,只能在手下之人的掩护中,飞快的跳入黑暗当中,再也不见踪迹。 策离也没有追去,他慌忙飞身而下,抱住了莲莲。 \"莲莲!\" \"小姐......\" 莲莲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她张嘴,可喉咙干涩,却几乎发不出声。 “救小姐……” 此时看见火势的下人们纷纷提着水来救火,一桶接着一桶,很快就扑灭了。 林挽朝被烈火熏烤的几乎站不稳,还没等人进去搀扶,她便艰难的从一片狼藉中跌跌撞撞的冲了出来,手即使碰到了火红的焦炭也不可知。 她只想过去,看看她的莲莲。 “莲莲……” 林挽朝匍匐过去,从策离怀里接过她,小心翼翼的护着,看见她胸口的血汨汨的往外流。 “老王,去找海神医!海神医!” 王管家反应过来,急忙去牵马,往世子府而去。 莲莲喉咙里溢出血来,红了半张脸,可她却只看见林挽朝被浓烟熏黑的脸颊,用尽力气抬手,替她擦了擦。 “小姐……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林挽朝摇着头,眼泪往下落,她握着莲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说:“你也不会有事,海神医一定能救你,我师父,我去找我五师父……” “小姐,来不及了……我能感觉到。” 相思山庄,似仙人,却到底不是仙人,如何能让人起死回生呢? 第249章 求而不得 莲莲眼泪滚落下来,紧紧攥着林挽朝的手:\"小姐,我说过,会永远陪着您……真可惜,做不到了……\" \"不会的,不会......\"林挽朝眼眶通红,颤抖着:\"莲莲,一切就快结束了,你不是说你还想嫁你心悦的人么?你撑住,不然他怎么办?\" “他?” 莲莲目光逐渐涣散,咳嗽几声,血吐的更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她的视线,缓缓回转到一旁的策离身上。 “策离,你刚刚,说什么……” 策离无助的跪在那里,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凑过去,颤声道:“我说,今晚的月亮圆,我想和你一起看。” “听见了……原来是这样啊……那你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么?” “是我?是我!对不对?” “你……还挺聪明……” 策离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扣在额头,像是祈祷。 莲莲笑了,轻声道:“我想……想看看你的脸。” 策离闻言,缓缓抬头。 他的这张脸,满是疤痕,从十三岁,便就一直遮盖在面具之下,未见天日。 可这一刻策离知道,莲莲不会嫌弃,不会讨厌,也不会躲避。 她永远是那日在船上给他递烧鸡时一样的天真烂漫;是每次偷偷给自己留好吃的那样善良古怪;更是不畏惧艰险来到牢狱里送药时机灵聪慧……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好。” 策离缓缓的解开面具,摘了下来。 那张烧伤遍布的脸显露出来,伤痕从右侧脸颊一直延续到下颌,如同鬼魅,让人心惊。 他有些无所适从的笑了笑,怕吓到莲莲。 可月光之下,莲莲只是唇角含笑,目光温柔缱绻。 策离忽然有些恍惚。 他怔愣了片刻,才慢慢反应过来,将脸颊放到她掌心。 莲莲小心的、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脸颊。 她觉得他的骨相极美,如果没有这些疤痕,一定会是五官深邃如画,鼻梁高耸,薄唇如玉一般的俊美男子。 她小时候花痴,就想嫁给这样的男子。 她的手指划过他脸上的疤痕,问道:\"......还疼吗?\" \"不疼了。\" 怎么会不疼呢? 莲莲心疼的皱了皱眉,说:“可惜……” 可惜啊,这个世界上可惜的事情太多了。 莲莲的手缓缓从策离的掌心里滑落,她的目光逐渐涣散,眼角挂着泪滴,缓缓闭上双眸。 \"莲莲!\" 林挽朝嘶喊了一句,跪坐在地上,将脑袋埋在了她胸口处,哭声撕心裂肺,悲恸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要将她最后一个亲人夺走? 这是和她一起长大的莲莲啊,就是她的妹妹,她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会是她? 林挽朝不明白,她紧紧的抱着莲莲,不想让她的体温散去,仿佛只有这样,她就还算活着。 海神医此时赶来,可还没走近,他便停了下来。 海草跟着身后,看见这一幕,整个人也无力的踉跄了几步,险些站不稳。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焦炭味、浓烟味,一切都显得寂寥又悲凉。 策离将青铜面具狠狠的摁在地上,顷刻间化为碎片,扎进手掌,却好像不知痛一般。 他缓缓伸出另一只手,目光冷冷的落在掌心,上面是一片他从刺客身上挑下的布条。 衣料上,是极为贵重的金丝绣线。 —— 慧心宫。 黑衣人从墙头一跃而下,重重的摔落在地上。 她扶着受伤的肩膀,许久才站起来,又缓缓将身上的沾染着鲜血的黑袍脱下来,扔在了草丛里。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宫服,这才是织造司新做出来的,怎么就又破了,烦死了! 随后一瘸一拐的走进寝宫,微弱的烛火照亮她的容颜,是诺敏。 刚刚就差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能杀了林挽朝! 杀了这个蛊惑人心的妖女,杀了这个让人厌恶至极的贱人,将她从这世间抹去。 那个婢女……如果不是那个婢女,她今天一定能要了林挽朝的命! 可不仅失了手,还害得自己在林挽朝的暗卫刀下险些丧命。 虽然侥幸逃了出来,可她从云昌带来的所有暗卫都折在了那里,一个都没逃出来。 那是哥哥临走前留给她最后的保护。 诺敏气的原地发疯,胡乱的推翻桌子上的茶具,许久才平复下来。 不过……不过也没关系,待哥哥此次谋乱成功,她一定会亲手拿起砍掉林挽朝头的刀,手起刀落! 想到这里,诺敏舒心了不少。 这时,她才注意到吉雅还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 她气喘吁吁的走过去。倒在床上。 “吉雅,起来,我回来了,不用演了。” 床上的吉雅却没有动静,睡得过于熟了 “还没演够?快起来给我上药……” 诺敏不耐烦的拉了一把吉雅,吉雅被扯得翻过身子。 下一瞬,电闪雷鸣,照亮一张冰冷苍白的面容,瞪着眼睛,死死看着诺敏。 诺敏猛的收回手。她不可置信的看着吉雅,又看向自己的手。 她碰到的吉雅,冰冷、僵硬,哪里还有气息。 诺敏吓得往后一退,跌坐在地上,眼中充斥恐慌:\"吉雅……吉雅……你醒醒啊!\" 宫殿里的烛光微暗,吹动那些鬼魅一般的纱幔,一地的狼藉,一个死去的婢女…… 诺敏最后的理智,在这一刻,几近奔溃边缘。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响彻整个慧心宫。 诺敏抱头大喊起来,她不断摇晃着脑袋,眼神空洞无比,眼中闪烁着恐怖疯狂的光芒。 \"吉雅……哥哥……你们都去哪儿了?我要杀了林挽朝,快来帮我……她马上快死了……你们在哪里……” —— 林挽朝昏迷不醒,躺在榻上。 海草说,她是吸入了太多的浓烟,又伤心过度,一时之间没有缓过来才这样。 薛玉荛趴在林挽朝的床沿上,握着林挽朝的手,一颗泪珠滚烫的从她脸颊滑下来。 她紧咬嘴唇,眼圈微红:\"阿梨姐……” 齐玉荣要时时刻刻操心户部,实在无法贴身照顾林挽朝。 正一筹莫展之际,薛玉荛却出现了。 她听说了林府昨夜遇袭,便急忙赶来了。 “哥哥临走前同我说过,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站在阿梨姐身边。” 第250章 不得好死 许久,林挽朝醒了。 她看见模糊的视线里,闪过一个娇俏小巧的身影,忙前忙后,就跟莲莲一模一样。 “莲莲?” 她虚弱的开口,她的莲莲还在么? 那人闻声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阿梨姐姐,你醒了?” 这不是莲莲的声音。 也不是莲莲唤自己的声音。 “莲莲呢?” 薛玉荛垂下眼,忍住了眼泪,没有说话。 林挽朝被搀扶着来到院中,除了灰烬的味道,入目便是一片灵堂的白。 仿佛是一夜之间,林府回到了那夜灭门之时。 也是这样的余烬,也是这样的白。 漫天纸钱。 一个小小的棺材,放在祠堂前,老王守在旁边,抹着眼泪。 另一边,则跪着策离。 林挽朝怔怔的望着这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策离重新戴上了面具,没人能看见他此刻悲痛绝望的神情,一切就像是他不为人知的过去,被藏的极深。 藏起来的,还有仇恨。 林挽朝走过去,虚弱的跪在了他的身旁,拿过他手中攥得紧紧的布条。 她看得清楚,只有宫里的妃子才能用得起这样金贵的丝线和绸缎。 其实也不用看这些,林挽朝便也已经猜出她的身份了。 昨日那为首的刺客说的不是中原话,死了的刺客尸体更不是中原人——那模样,更像是云昌族。 “策离,你想她死么?” “想。” 策离死死攥着拳,整个人摇摇欲坠,“可她现在,是不是还不能死?” 一旦死了,北庆便背上了弑杀云昌王姬的罪名。 那么裴淮止的一切计划都会功亏一篑。 “不用怕。”林挽朝抬起死水一摊的眸子,望着他,说:“你尽管去杀,所有的后果,我来承担。” —— 裴舟白已经知道了昨夜林府遇袭之事,更是有人在慧心宫发现了沾染着血的黑袍。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诺敏坐在吉雅的尸体旁边,却是面容冰冷,丝毫不惧。 “你们难道要为了一个丫鬟杀我?” “我是云昌的王姬!云昌归顺北庆,两国交好!北庆难道要弑杀王姬?” “你们不怕我哥哥拼尽全力杀了你们,尽管来啊?” “……” 她就一直重复着这些话。 裴舟白随手泼掉了杯子里的热茶,讥讽的笑了。 “是,朕不能杀她。” 他起身,目光死然。 “可她杀的,是挽朝的婢女啊。” 那个婢女,陪林挽朝一同长大,出生入死。 林挽朝就算在所不惜,也不会放过她。 什么两国之交,都是浮云。 福子还不明白,帝师往日运筹帷幄,小心谨慎,倒也应该不会因为一个婢女而大动干戈的来杀皇妃…… 下一瞬,便有其他宫人进来禀报。 “陛下,帝师带着人直冲慧心宫去了。” 福子一怔,错愕的皱起了眉。 陛下猜的还真准。 \"走,去看看吧。\" 裴舟白率先起身,朝门外走去。 福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竟然在陛下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宠溺温柔的笑意,似乎丝毫不担心被寻仇的是自己的嫔妃。 甚至,像是迫不及待的等着这一刻。 ...... \"砰\"的一声。 策离踹开宫门,看见一层又一层的皇家护卫。 \"是何人擅闯宫阁?\" 策离双手持剑,林挽朝缓缓进来。 那些护卫面面相觑,“帝……帝师?” “让开。” “帝师恕罪!”护卫跪倒在地,说道:“我等奉陛下之令看管静妃,绝不允许他人靠近。” “让她去。” 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是裴舟白。 “让她进去,任何人不得阻拦。” \"是。\"护卫立刻退到两边。 林挽朝一步步的走过去,策离握着剑的手微也微颤抖。 他忘不掉他亲手合上的棺木。 里面躺着的,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姑娘,眉目含春,嘴角总是噙着浅淡的笑,喜欢蹲在府门口等她最在乎的小姐,喜欢偷留吃的给自己。 除了卫荆和裴大人,她是第一个,在乎自己有没有饿到的人。 他听见裴舟白的声音,缓缓说:“我要杀了她。” 裴舟白目光望着远处,只是说:“没有人会知道,是你杀了她。” 策离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不在乎,蓬莱已经复国,他的使命早就结束了。 若是有人阻拦,他大抵会以死相拼。 哪怕是帝王。 诺敏还在屋子里愤怒的嘶吼着,她摔打着所有能看见的东西,右半边的身体早就被血染红,没有人替她包扎。 “等我哥哥来了,把你们都杀了!你以为……你们能活多久?” 她癫狂的笑了起来,摔倒,又站起来,不管不顾的发疯。 直到看见门口,出现林挽朝的身影。 她忽然冷静下来,有些茫然的看着她。 “你怎么敢来?” 林挽朝没说话,看着诺敏一步步冲过来。 “你怎么敢来的!” 诺敏冲到她跟前,扬手就想扇她耳光,却在看到林挽朝平静无波的眸子之后停住。 “你为什么不躲?” “你的眼里为什么没有一丝害怕?” “为什么狼狈的偏偏是我?!” 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明明比林挽朝高贵,她可是云昌唯一的王姬,为什么不论什么时候,都会被林挽朝压下一头?为什么连这种时候,她也是这样高高在上。 她恨,恨的几乎要疯掉! 就在巴掌落下的瞬间,一把寒刃闪过,刺入了诺敏的身体。 诺敏猛的吐出一口血,错愕的看着来人。 策离没有把剑拔出来,而是双手紧握,狠狠的用力。 诺敏痛苦的往后退,直到退到柱子前,后背狠狠撞击,那剑迅速贯穿,她被钉在了柱子上。 “你……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杀我?” 诺敏瞪大眼睛,满是恐惧与憎恨。 “我是王姬……我是静妃!” 策离没再听她说话,只是猛的将刀从她胸膛抽出,鲜血顿时喷涌出来。 随即,又是一剑。 \"噗嗤\"一声。 血溅到了策离的脸上。 她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惊恐。 不,不是惊恐。 是......痛苦。 策离收回刀,冷冷的盯着她:\"你在莲莲身上射了两箭,我就偿还你两个窟窿。\" “林挽朝,你这个疯子……”诺敏嘴角的血越来越多,她滑落在地上,绝望的睁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身影,恨道:“你是个疯子,你敢……派人杀我……你一定会不得好死……” “我会不会好死,自有老天收,但今日不得好死的,是你。” 第251章 开战 走到今天,走到今日权势顶峰,踩在巍峨群殿之上,林挽朝早就不在乎会不会好死了。 局势本就瞬息万变。 当年执掌大权的皇后,不也惨死深宫,尸身尽毁? 何况是她。 她今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身为百官之首。 可来日方长,往后之事谁又能算得清楚呢? 所以,她只求现在。 她太清楚,清楚诺敏的执念。 她杀李絮絮,只是要她的命,偿还自己受过的难。 她杀长乐,便是让她为林家人血债血偿,报复皇后。 可她杀诺敏,却只是单纯想让她痛苦煎熬而死。 所以她蹲下身,停在诺敏眼前,望着她,平静说:“怎么办呢?我弑杀宫妃,一介目无王法的佞幸乱臣,可你又能拿我怎么办呢?百年后史书上只会记得,我是荣光万丈的女帝师……而你,我该好好的,给你想一个罪名,让你遗臭万年。” 的确,这番话,让诺敏彻底癫狂。 她的气息微弱,喉咙里的血沫咕噜噜的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太恶毒……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林挽朝摇摇头,叹息一声,说:“世人不会记得什么云昌小国的王姬,他们只会记得,北庆十四年,罪妃诺敏,一身罪名,耻辱不堪。” “你……不要……” 诺敏倒下去,眼中涌上恐惧。 她伸手,去抓林挽朝的裙角。 可林挽朝只是冰冷的后退,回头,对上了裴舟白的视线。 诺敏的视线也落在了裴舟白身上。 她唯一在意的人。 “陛下……我那么爱你……求你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裴舟白仿佛没听见,从始至终,都未曾看她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诺敏不能瞑目,直到裴舟白离开,直到屋子里所有的人离开,直到她的尸体变得僵硬,她都没办法瞑目。 她只是害怕又祈求的望着裴舟白离开的地方。 从那里看过去,可以看见一片青天白日。 如果她没有来到北庆,没有遇见裴舟白,会不会……如今还能看到这样晴朗的天? 不知道。 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 泽渠忽然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他扔掉手里的马鞭,进了营帐。 “送给北庆的那些木料,可都确定用上了?” 手下汇报:“是,北庆缺木头,第二日就开始用了。” 可泽渠却还是无法安心,他烦躁的捏了捏眉心,也不知自己那傻妹妹如何了…… “到时开战时,一定要让那些暗卫确保王姬的安全。” “是!” 忽然,营帐外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一人。 是个身受重伤的暗卫,一夜奔波,满身鲜血,才得以逃离京都的追杀。 泽渠一惊:\"怎么回事?\" 暗卫噗通跪下:\"启禀王子,属下失职......\" 泽渠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 暗卫继续道:\"王姬刺杀林挽朝没有成功,被北庆皇帝……杀了!\" 泽渠瞳孔骤然紧缩,不敢置信的看向暗卫,声音嘶哑:\"你再说一遍?\" “王姬她,被杀了!” 泽渠浑身颤抖,他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的诺敏,她那么骄傲又美好的妹妹,被杀了? 怎么可能...... 泽渠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身体踉跄几步,最后,扑通摔倒在地。 手下见状连忙扶起他,担忧问道:\"王子?王子你没事吧?\" “点火……点火!”泽渠哑着嗓音,双目通红,几近癫狂,“我要烧尽京都城,杀了裴舟白,为诺敏复仇!” —— 城中的胡商以及潜伏在军中的细作还不知自己早就被监视,接收到消息后便快速关掉了所谓的商铺,分散开来前往各个宫殿和军营。 只是他们更不知,不管是昨夜逃出去通风报信的活口,还是传送消息的暗卫,都是林挽朝故意放出去的。 当火把丢向宫殿,却没有按照预想的烧起来,而顷刻间便被泼灭。 原来是角落里,早早便有人抬水侯着了。 细作来不及逃掉,就被一刀抹了脖子。 薛行渊接到消息,有奸细企图在军营纵火。 他便知道,该动手了。 —— 又是一场大雨,泽渠看见这大雨时还不甚在意。 那松脂一旦着起来,可不是雨水就能湮灭的。 只是等了许久,却依旧不见京都城有着火的消息传来。 他这才慌了阵脚。 想了很久,泽渠才想明白。 他低估了,低估了裴舟白,更低估了林挽朝。 或许,在他提出扩宽商道、送那一百名胡商进京都之时,林挽朝就已经猜到了。 裴舟白的那些应允和信任,都是假的,只是在引着自己往陷阱里走。 他们都是耍弄着自己。 泽渠睁开眼睛,克制着愤怒,他抽出自己的剑,仔细的擦拭,剑刃寒光逼人。 许久,他站起身,走出营帐,抬头看向沉闷的日光。 “诺敏,哥哥给你报仇!” 云昌军旗顿时高扬在烈日里里,泽渠跳上马,用云昌话喊道:“北庆杀害我云昌王姬,我们不是谋反,我们是讨伐!” “讨伐!讨伐!讨伐!” 云昌军的士兵们齐齐呐喊,声震九霄。 泽渠策马飞驰,数万匹战马在草原奔驰着,往北庆边境讨伐而去。 这场仗,是云昌将士等了许久的,只为了雪曾经被击败的耻辱。 这一次,林挽朝的哥哥已死,薛行渊平定西北后元气大伤,他们一定不会再输! —— 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军情被火烧尽。 薛行渊身着玄甲,疾行的长靴上尽是泥点,随即翻身上马。 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这一次,要做林挽朝的剑,更要做她的盾,替她守住这个朝都。 回首,身后的将士早已严阵以待。 “将士们,云昌贼心不死,企图里应外合乱我北庆,今日,为了我北庆百姓,将又是殊死一战!” 薛行渊高举右拳,振臂一呼,众人齐齐应声,整装待发。 他的身影,矗立在马上,像一柄利剑,直指前方,一往无前。 “开拔,迎战!” 第252章 大捷 天幕罩着浓云,京都城一切太平。 林挽朝一早便进了宫,说前线有战报而来。 林挽朝从裴舟白手中接过战报仔细看了看,心中的石头才一点点落了地。 “边城和朔州都算是守住了,接下来,就等裴淮止。” 裴舟白说:“朔州粮食充足,可云昌进攻太猛,薛行渊说最多守两日就该退了。” “我们这仗本身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两日,够了。” —— 云昌这次出动了五万精锐军队,薛行渊却只派出了三万大军。 这两支军队在朔州城外交锋,一来一回打得昏天暗地。 薛行渊听林挽朝的,他也信林挽朝的。 所以不恋战,每次点到为止。 云昌一次次见北庆的军队还未打起来便开始退,只能向泽渠汇报。 泽渠看着攻守图纸,冷冷笑了。 “还以为这薛行渊有什么通天本事,还不是要畏惧我云昌铁蹄?” 泽渠合上手中的图纸,眼中闪过势在必得。 \"继续加强攻势,让朔州和边城都不好过,我倒要看看裴舟白派出这样无能的守将,该如何收拾残局!\" “王子英明!” “不……”泽渠往前一步,拿起自己的寒刃长刀。 “我要亲自带病,踏入北庆城池,亲手砍下北庆第一将军的人头,为我妹妹祭奠!” 薛行渊刚从城墙下来,便听见外面来报,泽渠亲自领兵攻入了朔州领地,现在正在向朔州城池而来。 “他倒是半分等不及了。” “将军,事到如今还不反击么?” “不。” “为何?朔州百姓都已撤离,不如放弟兄们殊死一战!” “帝师有令,避战为先,谁再敢多说一句,军法处置!” 众将士纷纷噤声,退了下去。 城外,大批兵马不断靠近,来势汹汹,铁蹄蹚水踏入朔州领地,势在必得。 曾经被北庆碾压战胜的阴霾终于从云昌士兵心中散去,他们仿佛找回了自己心中的尊严。 —— 开战第四日,阴雨阵阵,伴随着冲锋鼓声。 雨水冲刷着大地,泥泞湿润了视线。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雨帘遮住了守门军士的视线。 远处战火不断,狼烟四起,就连雨水也压不住,硝烟滚滚。 “是何人?”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冰冷清冷的脸。 “林挽朝。” “帝师!” 守门将士惊呼一声,急忙冲远处高呼,“快,开城门,迎帝师进城!\" 守门的士兵打开城门,林挽朝的马车缓慢驶了进去。 薛行渊亲自带兵出征三次,硬是将势在必得的云昌兵马整整击退了三次。 只是三场仗,死的人甚至不足上百。 直到今夜,泽渠又进行了第四次突袭。势必要拿下朔州。 雨天雷电,刹那间伴着轰鸣霹雳,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容。 泽渠骑在高马之上,拔出腰侧的剑,指着薛行渊。 “薛将军,终于又见面了。” 薛行渊冷笑一声,手持长戟应道:“是啊,殿下这么迫不及待见我?” “是迫不及待——杀你。” 话音落,他用力一蹬马背,挥舞手里的利器一跃而下,朝马上的薛行渊砍去。 薛行渊也毫不犹豫,手中的长戟直直刺了过去,两柄武器相撞,溅起漫天的火花。 刹那之间,空中再次爆出霹雳般的雷鸣。 泽渠身后密集的箭矢伴随着炸开的闷雷,随着暴雨重重而来。 薛行渊目光一怔,高声道:“撤退!向城内撤退!” 士兵纷纷后退,只留下与泽渠纠缠在一起的薛行渊和泽渠同时翻身坠落下马。 泽渠看着地上缓缓爬起,一身狼狈的薛行渊,不屑一笑。 \"镇边大将军就这点本事?\" \"哼——\"雨水沿着薛行渊的侧脸下淌,污血伴随着雨水滴落,他缓慢地笑了:“殿下别急,鹿死谁手,不到最后一刻,还不得而知呢。” 话音落,他手腕一转,长戟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直直朝泽渠袭来。 \"最后?那就让我送你最后一程!\" 泽渠阴冷开口,从腿侧抽出弯刀,趁其不备狠狠割向薛行渊的脖子。 薛行渊瞳孔骤然一缩,手中长戟一横,挡住了泽渠的刀锋,但右臂却被划伤,鲜血汩汩流出。 泽渠看准了时机,一把拽紧他的衣领,一个飞身勒住了薛行渊的脖子,两个人摔在泥潭里。 泽渠转手又用弯刀劈下。 这势来的快准狠,薛行渊退不开半分。 他快被勒的断了气,手颤抖地去摸索着周遭。 他睁着猩红的眼,看见豆大的冰冷雨水砸了下来,逐渐变缓,他好像看见了林挽朝。 像是人死之前的幻像。 就在此时,暗处射出一支箭弩,直冲泽渠而去。 泽渠躲避不及,被射中了左肩,鲜血染红了半个肩膀。 薛行渊也在地上摸到了一把长刀,趁他失神,用力劈去,泽渠下意识向后退去,松开了薛行渊。 泽渠看了眼肩膀上的箭伤,抬头看向箭弩发射的方向。 此时,雨停。 一抹纤细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雨雾弥漫的城墙之上,站在火把旁,身上的绯红官服仿佛浴火涅盘的凤,面容又冷又艳。 薛行渊也回了头,不可置信的皱起眉。 “阿梨?” 原来,不是幻像。 他没有看错, 苍茫天地间,天边出现一抹鱼肚白。 阴云退散,曙光重现。 林挽朝高声道:“云昌国主已交出护国铁印,甘愿臣服,泽渠,你还要殊死搏斗么?” “什么?父王……林挽朝,你做了什么?!” 城门打开,上万士兵正立于门后,像是一尊尊雕像,早已蓄势待发。 随即,又有人在城门快速堆好木柴堆,撒上硫磺。 薛行渊撑着剑站了起来,目光冷然:“泽渠,你想让云昌的灭亡是因为你么?” 林挽朝也随即开口,眼中的瑰丽在此刻染上戏谑,透着邪性。 “这么多日的只守不退,你就半分不对都没察觉?果然,仇恨会让一个人,失去所有的理智。” “你胡说!你……你和裴舟白搞得什么把戏?呵,凭薛行渊,凭你们这些胆小的士兵,就想打败我?不可能!” 薛行渊站了起来,随意扯下一块布缠住流血的伤口,眼中的坚韧泛着冷意。 “泽渠,回头看看吧,你的这些将士陪着你在朔州鏖战了这么久,可还能再浪费多少时间?” “我们云昌兵强马壮,粮草充足!鏖战又如何?” “是么?” “你有多久,没有收到粮草的消息了?” “如今,快要被困死的人,是你。” 薛行渊往后退去,眼中夹杂着不明所以的笑意,泽渠这才后知后觉的回头。 是啊,他将所有的兵力都调来了朔州,那云昌呢? 云昌……他们在此之前就已经盯上了云昌。 难怪,难怪这几日云昌的粮草一直没有了消息。 他还以为是车马太慢,没有放在心上,只想一心替妹妹复仇。 这几日的厮杀打仗,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泽渠站不稳了。 “我不信……我不信……” “泽渠,你一定要裴淮止砍下你父王的人头,才肯相信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了么?” “不要!” 泽渠跪倒在地,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开口。 他怎么能够相信自己输了?怎么能? “是你和裴舟白杀了我妹妹!她到底做过什么罪不可恕的事情,要你们杀了她!” 林挽朝觉得可笑,可她却笑不出来,她太累了。 “泽渠,你当真要我戳破你的阴谋?是谁,用扩宽商道的名义安插奸细?是谁,一次次刺杀,又是谁,先挑起纷争?泽渠,你根本就不是为了复仇,你只是,想要谋反!” 谋反。 这才是他遮羞布下,真正的野心。 他不甘,不甘曾经败给了林挽朝的哥哥。 所以,是他的野心害死了自己的妹妹。 “放了我父王……还有我的弟弟。” “我是云昌将,誓死不受降。” “可求你,放了他们。” 林挽朝目光冷着,将一边的火把取下,高高扔下。 点燃了城楼下的硫磺,滚滚黄烟直冲天际。 “我也从没有想过,要留你一命。” 薛行渊听见林挽朝的声音,清楚她的指令。 便卸下了战甲,重新拿起长戟。 “泽渠殿下,你是个可敬的敌人,受降而死,是耻辱,让我们真正公平的来一场,如何?” 泽渠一怔,眼中透出自嘲的笑。 是。 他才不要做待宰的羔羊。 而早就蛰伏许久的大批北庆军马,在看到磺烟之后便都露出真容,包围过来。 云昌的士兵纷纷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那股被北庆兵马压制的恐惧,再次袭来。 泽渠闭上了眼,再睁开,眼中浮上决绝。 他站了起来,丢掉了手里的弯刀,重新拿起自己的长剑。 “放过我的子民,这场谋反,由我一人付出代价就好。” 他忽然想感谢薛行渊,愿意让他死的坦荡,输得体面。 下一瞬,他抬刀砍去。 薛行渊却不躲不闪,迎着那一剑,迎了上去。 这一次,薛行渊使出了全力。 两人不相上下。 泽渠早已心死,只是他还不想输,便不知疲倦的攻击着,可奈何一举一动,满是破绽。 薛行渊不想与他浪费时间,长戟直指其面门,泽渠抬刀去挡,却被薛行渊反身一脚踹倒,反身死死压在身下。 水花迸溅,两人狠狠摔在地上。 薛行渊用膝盖抵在泽渠的胸口,让他难以喘息。 他想用长刀反击,却被薛行渊反手握住,抵在了他的脖颈上,一点点没入脖子,鲜血一点点渗出。 泽渠只感觉脖子一阵冰冷,呼吸渐渐随着温度淡去。 他的视线,掠过薛行渊的肩膀,看见了日出。 这里的日出不好看,太远,太冷,毫无温度,不像他们云昌。 太阳之神会在每日清晨将太阳托举上来,金灿光辉,让云昌所有的草原和沙漠都泛着金光,温暖如春。 只可惜,他再也见不到了。 她的诺敏,也看不到了。 他们都死在了北庆,再也回不去了。 “王子!” 云昌的军队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有人冲出来,将刀架在了脖子上,用云昌语说:“誓死不降北庆!” 随后,自刎而亡。 随后,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接一个的云昌士兵倒下,血流入在脚下的水沟之中,汇集成一条血河。 林挽朝站在城墙上,看似平静的看着。 她之所以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去除掉泽渠,就是不想让两国子民有那么多流血牺牲,不想让更多的人变成像鬼商一般的可怜人,妻离子散。 可为什么,入目还是这样的红? 红的刺痛人心。 她没再看,转身离开了。 薛行渊取下刀,敬重的放在了泽渠身旁。 他的双眼通红,里面盛满了痛苦和释然。 再抬眼,却不见了林挽朝的身影。 —— 大半年过后,十一月二十九日,京都城第一场大雪落下。 看似是终于,历经千帆,终归一片安好。 云昌新的国主登基,年幼的国主虔诚的向北庆臣服;京都城里再没有胆大妄为的贪官污吏;大理寺也许久没有接到悬案冤案…… 只有林挽朝,总是一袭白衣站在京都城墙之上。 裴淮止,依旧没有消息。 卫荆半年前就回来了。 他说,当初蛰伏进云昌的国都沙城后,他们当夜潜进了皇城。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 他们挟持老国主,顺利拿到了护国铁印,也颁下了勒令泽渠撤军的圣令。 可几人回来的路上却遭遇了沙尘暴,一片混乱中,所有人都被埋在了黄沙之下。 要不是卫荆被路过商队救下,他也回不来了。 而剩下的人,便是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这其中也包括裴淮止。 裴舟白下旨,派出一切力量前往云昌沙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起初,林挽朝也去找,她一遍遍的在当初裴淮止消失的地方徘徊。 可是,却连他的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有人说,风沙之下,这么长时间,应该早就成了干尸。 可林挽朝不信。 她才不信,不信裴淮止会死。 莲莲已经死了,她不能再失去他。 否则,她就真正是一个人了。 第253章 她会找他一辈子 卫荆和策离分别继任禁军的左右统领。 十一没有娶妻,任身边盐庄的长老如何劝说都不顺从。 薛玉荛也回绝了所有前来提亲之人,她说要替哥哥守着薛府,守着弟弟,不想嫁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愿意原谅她,给她一个机会。 薛行渊则重新回去镇守漠北,他临走前发现自己种的梨花开花了,去找林挽朝,只求她能看一眼。 可是林挽朝没有去。 林挽朝只是冷冰冰的说,望他边疆,战事大捷。 她连最后对他的祝福和祈愿都没有,唯一那么一句,只是希望他战事大捷。 他想,会大捷,他一定会大捷。 这是林挽朝希望他做的。 海草带了最新的话本子来。 她兴冲冲的拿给林挽朝瞧,说:“帝师,这里面讲的是你啊!” 林挽朝拿起来翻了翻,什么一介弃妇如何成为当朝帝师、仅凭一块手帕智破焚尸案、血战剥皮手、江南鬼新娘案、查贪腐充盈国库…… 林挽朝浅浅的笑了。 原来这两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一晃这么快就过去了,许多生死攸关的事情如今再回头看,却只剩下淡淡的痕迹。 又翻了翻,忽然,她在纸上看到了裴淮止的名字。 手指微紧,林挽朝轻轻抚过那三个字。 【裴大人以身入局,命陨云昌,换天下安乐长宁——】 世人都说他是妖子孽、恶观音。 如今,人们终于因为他为北庆的牺牲而恭恭敬敬的称他为裴大人。 这世上的苦楚都会过去,再黑暗的阴霾也会散尽,罪恶尽被涤荡,所有人的未来,一片光明璀璨,人人庆贺元日新春。 只有他,好像永远停在了过去。 “帝师,还要去云昌么?” “去。” “这样大的雪,您怎么去?” “总会有办法。” 林挽朝回到过相思山庄,她侥幸的想,或许六师父可以算出裴淮止的下落。 可人终究是人。 没有人,会有把握算出生死未卜之人的下落。 可林挽朝不愿放弃。 总会有办法,找到他。 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放弃寻他,但她绝对不可以。 他只有她了。 —— 十二月,第二场雪落下时,林挽朝准备启程,前往云昌。 此时的云昌已由新的小皇子,也就是泽渠最小的弟弟继位,如今的云昌早就恢复了一片祥和安宁。 泽渠当初本是为了安插细作而打通的商道,如今却是在新国主的治理下重新运行,这一次,却是真真正正的造福了两国子民。 所以林挽朝很快就找到了可以带她去云昌的商队,明日就要出发。 临行前,裴舟白却在深夜,忽然来了林府。 他如今是皇帝,也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才能离开那座禁锢了他一生的宫殿。 裴舟白换了件白色长袍,卸下了象征帝王的金尊玉冠,踏雪而来。 林挽朝身着白色绣银丝边袍,腰系玉佩,外披紫貂皮毛大袄,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眉目精致,唇色殷红,整个人如同一株盛开的紫色罗兰花。 \"陛下。\"林挽朝吩咐老王倒茶,问:\"深夜前来,可有何事?\" 裴舟白坐了下来,掌心捧着小小的精致暖炉,林挽朝觉得眼熟。 他如今日理万机,身居高位,说话做事就连林挽朝也越发猜不透摸不清。 今年盛夏之时,他一连娶了两个大臣的女儿任妃子,巩固了自己在朝堂,两条最大的脉络。 如今,已有一位妃子有孕三月。 可他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高兴的,永远都是板着一张脸。 今天,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面容有些轻松。 裴舟白道:“我记得清楚,去年冬日,这间屋子,也是这个地方,同样的热茶,我们真正结盟。” “陛下还记得这样清楚。” “和你有关的所有事,我都记得清楚。” 林挽朝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想起了那一夜,自己似乎顺手送给了裴舟白一个手炉。 也就是那个手炉,裴淮止吃醋了,让她去温暖整个皇宫。 【温暖整个皇宫】。 林挽朝想到了这句话,眉眼又染上浅浅淡淡哀伤的笑意。 原来那样的一句话,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那一次,他偷偷的不知道躲在哪里看着她。 这一次呢? 天空又洋洋洒洒的落下小雪,林挽朝撑开窗子往外看。她想,如果能在某个瞬间看见裴淮止绯红的衣角就好了。 \"我知道你很想去找裴淮止。\"裴舟白垂下眼,他知道,林挽朝从头至尾,心里只想着裴淮止。 她的执念已经深入灵魂,任谁都拉不走。 “如果一辈子找不到他呢?” 林挽朝眸光微顿,说:“不知道……可我只有这一条路了。” “所以,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到,你真的打算孤苦无依一辈子?” “怎么算是孤苦无依呢?我是帝师,坐拥权力,世人艳羡,如何是孤苦呢?” 林挽朝缓缓垂下眸,缓缓说:“他和我的名字,在史书的同一页上,便就是永生相伴。” 大理寺无数案卷的卷宗注脚处,也是林挽朝和裴淮止的名字。 那都是他们在一起过的证明,怎么也磨灭不去。 他们从没有分开。 裴舟白没有再说什么,他沉默无言的坐了许久许久,离开了。 林挽朝没有将那扇窗子关住,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隐隐约约,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模糊的睁开眼睛,却是什么也没有。 只有那扇窗子合上了。 也许是风。 她没多想,坐了起来,盯着裴舟白的茶盏怔愣了许久,而后转身回了睡房。 裴舟白出了林府,没有上马车,他一个人走在一片片白茫茫的大雪里,脚印长长的延伸到街道的尽头, 不知什么时候,他身旁就多了一个人,穿着黑色罩袍,身材消瘦。 “你去见她了?” 那人点了点头,说:“替她关了窗子。” 他忽然向后看去,察觉到有什么人跟着。 裴舟白轻笑:“我是皇帝,有些暗卫跟着很正常,别紧张。” 裴淮止垂下眸,收起警惕,他怕有人发现自己。 裴舟白似是习以为常,说道:“她又要去云昌寻你了。” 男人声音低哑,\"你没有劝住她么?\" 他的语气,似乎有几分落寞。 而右胳膊,只剩下一条空空荡荡的袖子,垂落摇晃着。 裴舟白苦笑了笑:\"你们两个,都太傻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 “她说,她会找你一辈子。还说,你们的名字在史书之上,也算是相伴一生。” 第254章 她找到了他 裴淮止步子一顿,没有再往前。 他目光侧了侧,落在了自己残缺的右臂上。 “那场风沙,我没了手,如果不是你找到我,救下我,我的尸体或许真的就被阿梨找到了。至于现在……一个废人,怎么能拖累她?” “你这样,又何尝不是一种拖累?” 裴舟白皱起了眉头,他如今什么都不想,只是要林挽朝能够不那么难过。 “你比我了解她,你觉得她会不会忘了你,再爱上别人?她不会,她只会把你放在心里一辈子,一辈子就这么找下去等下去!” 裴舟白许久没有这么失态了,他总是伪装着,假装着,隐忍着。 唯独在林挽朝的事情上,他没有办法去藏着。 裴淮止没有说话。 裴舟白自知太过失态,转过身,看着空空荡荡的街道尽力平息。 许久,他回首,裴淮止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远处的人影若隐若现,瘦弱淡白,裴舟白闭上眼,心里默念: 挽朝,我只能,为你做到这里了。 —— 裴淮止回到了自己的藏身之处,已经废掉的摄政王府,他母亲死去的地方。 那里早就已经落败,空无一人。 裴淮止如今还没有习惯只剩一只手该如何生存,屋子里冷冷清清,他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床榻上。 唯一亮着的,是那盏林挽朝亲自做给她的长明灯。 这灯曾经照亮了他怕黑的每一夜,如今又照亮了孤寂冷清的每一夜。 裴淮止疲惫的闭着眼,想起了方才伏在桌子上睡觉的阿梨。。 她又瘦了,人几乎是藏在衣服里。 天这样冷,她却还是要一个人前往千里之外的云昌。 外面的雪下着越发大了,她明日就要离开。 裴舟白说的对,自己这样,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对她的拖累呢? “阿梨,是我,对不住你……” “你的确对不起我。” 门突然被推开,林挽朝穿着单薄的长袍站在门口,脸颊冻得通红。 她目光紧盯着床榻上的裴淮止。 她没有敲门,因为知道他在这间房里。 裴淮止听到动静,猛的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看向来人,眸色闪过错愕和不可置信。 林挽朝一时之间竟然不敢上前,站在原地,就那样看着他。 她知道,裴舟白今夜绝不是无缘无故的来。他从娶妃的那一刻便放下了所有情爱的执念,只想做一个合格的帝王。 他来,只可能是为了别的原因。 她闻见他身上的松木香,她本来以为,那是幻觉。 关窗时,她又在雪中闻到了,她便知道,一定是裴淮止。 裴淮止一定回来了,一定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直到裴舟白走后,林挽朝看到他用茶水在桌子上留下的的字。 “他在。” 他,是裴淮止。 所以她根本没有回屋子,她一路都跟着裴舟白,直到见到了自己想见到的人。 林挽朝先看到,他的手没有了。 所以,这就是他不愿意出现、不愿意回来的原因么? “裴淮止,你打算藏多久?” 裴淮止下意识的想要藏起自己空荡荡的袖子。 可忽然,他才反应过来。 来不及了。 方才一路上跟着自己的人,就是阿梨。 太久没有见到,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人,裴淮止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像是惶恐,又像是激动。 林挽朝亦是如此,她生怕面前是幻境。 像过去几百个日夜里一样,看见他历经千帆归来,或者终于找到了他的尸身……可不论是幸福还是痛苦,再睁眼,一切只是梦。 林挽朝走了进来,裙摆飘动,手中提着灯。 “你的胳膊……” 裴淮止苦笑道:“被卷进了沙子里,中了蝎毒,为了保命,我砍了。” 他的话语中是波澜不惊,只有林挽朝捕捉到了几分自卑和落寞。 曾经那样骄傲狂妄的裴淮止,大理寺卿,桃花一般多情温柔的眼睛,如今却是这样小心翼翼,甚至不敢看自己。 以前的裴淮止,早就死了。 所以,他不想这样狼狈的回来。 回到他心爱的人身边。 这一年,他就始终这样远远的藏在林挽朝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她茶饭不思心事重重,看着她身体日渐羸弱,看着她总是站在城墙上眺望云昌的方向。 他都知道。 林挽朝等他找他而做的一切,他都知道。 可没人知道,他的心有多痛。 薛行渊可以为她亲自培种梨花,裴舟白可以和她朝夕相处,十一可以为了她始终不娶。 只有他,什么都做不了。 不到片刻,林挽朝已经走到了面前,裴淮止不敢抬头看她。 她却先将手落在了他的断臂上,微微颤抖着、轻柔的捏住了裴舟白空荡荡的袖子。 “疼不疼?” 裴淮止闭上眼,压抑住悲痛,摇可摇头。 怎么会不疼呢?林挽朝都不敢想,那该是怎么样锥心刺骨的疼。 最擅使用扇子的8他断了右手,裴淮止再也没有办法,拿的起那把金玉扇了。 林挽朝的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落在冷冰冰的地上,落在了裴淮止的视线里。 他又让她哭了。 “你不该就这样渺无音讯。” 裴淮止终于抬起了眼,眼中的思念和克制呼之欲出。 “我不知道,怎么样拿这幅样子见你……阿梨,我说过要娶你,陪你走完所有的路,陪你看尽这世间的梨花开遍各处……可我,可我这个样子,我有什么资格陪着你……我保护不了你,我甚至连我的扇子都拿不起……” “裴淮止!” 林挽朝忽然唤他,颤抖着声音隐忍着所有的愤怒和委屈。 “你别给我说这些,我不想听你这些丧气的话,一条胳膊而已,我喜欢的是你,是裴淮止,没有胳膊又如何?” 林挽朝拽着他的领子,抹掉了眼泪,“我是帝师,我的男人,谁敢说你一句配不上的话?” 第255章 我带你回家,成亲 话已说完,林挽朝一把松开了裴淮止的领子。 她望着他,牵起了裴淮止的另一只手,眼中决然又坚韧。 “裴淮止,我带你回家。” 林挽朝说,回家。 她的手永远比自己冰冷,却能在每一次的相握中,融掉心口所有的冷霜。 裴淮止目光一动,回答:“好,回家。” —— 裴淮止回来的消息不知是谁散播出去的,他还没过几天宁静日子,就有人听说了。 卫荆和策离还正在当差,得知消息后扔下操练禁军的家伙事儿,就冲到了林府。 到的时候,裴淮止正懒洋洋的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怀里趴着打盹的猫儿被惊醒,跳下去没了踪影。 裴淮止睁开眼睛,看见了他们。 三人面面相觑,没有想象中的重逢之喜,气氛反而沉闷的很。 卫荆更是看到裴淮止的那一瞬间就愣住了,眼圈刷的红了。 裴淮止的右手,没有了。 “大人。” 裴淮止轻笑了笑,太久没有见到太阳,此刻竟觉得有些晃神。 “大人,你回来了呜呜呜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卫荆撒开腿就跑过去,扑在裴淮止怀里痛哭流涕。 策离有些无语的走过去,扯住卫荆的衣领将他揪了起来。 “差不多行了,来的路上不是已经哭过了么?” 卫荆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他擦干净脸上的泪痕,转身望向裴淮止。 \"大人,你没事吧?\" 裴淮止淡淡笑了笑:\"没大事,断了只手罢了。\" “断手啊?这么大的事,怎么会没事……”卫荆一听这话,哭的更厉害了。 裴淮止被逗得浮起了笑意,头一次觉得卫荆倒也没那么聒噪了,甚至还有几分可爱。 “卫统领,你这幅样子被手下瞧见了,谁还听你的?” “大人别腌臜我……你……永远……是我的寺卿大人……” 裴淮止略微嫌弃的笑了笑,推开他擦了擦身上的眼泪。 “帝师呢?”策离问。 裴淮止轻轻摇了摇头,说:“阿梨这几日一直在工坊,没出来。” 正说要,天上又落了雪糕细细碎碎的。 裴淮止伸出手,接了两片,而掌心里的雪融成水滴。 余光中,忽然出现一抹青色身影,缓缓自雪中走来,裴淮止眼中一点点浮上笑意。 策离一边问林挽朝好,一边看向她手中的东西。 林挽朝这几日在工坊不吃不喝,只为按照常人手臂尺寸,用生铁和青铜为裴淮止锻造一只铁手臂。手臂里头有机关,靠几根丝线可以连接到另一只手,用手指牵动这一只手。 这只铁手的灵敏度不比肉身迟钝,耍得了扇子,拿得起笔墨,反而灵活有力,没有知觉,则更是不惧伤痛。 “我给你装上,试一试?” 裴淮止看向她,她脸上还沾染着细小的雪珠子,眼睛亮晶晶的,几天几夜没有睡好,眼底还泛着红血丝。 “好。” 裴淮止看着她的,忽然说:“阿梨,谢谢你。” “以后,你还是大理寺卿,冷面冷心,还多了一双冷手。”林挽朝笑着说。 乱臣贼子的朝堂已经结束,如今的裴淮止只是大理寺卿,他可以专心查案。 裴淮止任由林挽朝替自己装手臂,衣服掀开的一瞬,露出不忍直视的伤口,她咬牙忍住了眼泪。 林挽朝想要说些什么转移心里的难过。 “我想了想,到时候我们成亲,将十一和江南的范小余他们都请来,你觉得还要请谁?” 裴淮止没想到她会一直记着成亲的事。 他本来想拖一拖,拖到林挽朝想清楚了,对他生了嫌隙……或许就不会被自己给生生拖累一世。 卫荆在一旁止住了哭,错愕的问:“啊?成亲?这么快!” 策离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拖了出去。 裴淮止微微皱起了眉,林挽朝以为是他疼了,急忙松了力气,“怎么了?” 裴淮止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悲悯和苦涩,“阿梨,你当真要嫁给我?” 林挽朝目光微冷:“裴淮止,当初是你说要娶我的,你要反悔?” “不……我……”裴淮止握住她的手,放在脸上,苦口婆心一般:“我想让你想清楚。” “我的脑子比你清楚,我定下的事情,这辈子都不会改变!” 说罢,她忽然仰头,吻上了裴淮止。 林挽朝闭上眼睛,睫毛颤抖着,似乎是怕吓到了裴淮止,又似乎是在隐忍着心底的苦痛。 她在替裴淮止痛。 裴淮止合上眼眸的瞬间,一滴泪滑落。 他伸出手抱紧她,加深了这个吻。 “好,我们成亲。” —— 卫荆被策离拖出去后,才挣扎着说:\"大人不会真的要嫁给帝师了!\" 策离斜眼睨他,“什么叫嫁?” “你看咱们大人,坐在那里,跟个小娘子一样,还是帝师先说成亲,那不就是提亲么?” 策离没说话,不想跟卫荆这个没头脑杠,先一步走在了前头。 他刚刚想起了莲莲。 如果那个鬼丫头在,一定会比卫荆还要高兴。 天地苍茫,白雪落下,世间一片安宁—— * 元宵过后,裴淮止正式在大理寺复职。 二人的婚期也将近。 十一特意从江南赶来送礼,叶家的礼几乎堆满了林府。 如今的他已是谦谦君子,一身矜贵,身上的黑色锦袍,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块温润墨玉。 瞧着他长大成人,林挽朝莫名有种欣慰感。 “婚期还有十日呢,你怎么送这么多礼?” “这是送给姐姐一个人的的。至于送给你们新婚的,还在江南赶来的船上呢。” 林挽朝眼中闪过惊愕,“你……你怎么准备了这么多?” 十一微微颔首,眼中矜傲,“有钱,有底气。”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清脆声音。 “公子,可以帮我拿一下……吗?” 薛玉荛将脑袋从怀里高耸的贺礼后探出来,十一也同时转过了身。 两人对上视线的一瞬间,薛玉荛错愕了一瞬。 “叶公子?” 她没想到,还能见到他。 薛玉荛下意识的想要躲避,她知道他讨厌自己。 只是话刚说完,怀里的锦盒就直直的歪了下去。 就快掉下去的时候,十一伸手替她扶住。 然后顺势接过,抱在了自己怀里。 “我帮你。” 第256章 大婚之日 薛玉荛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十一接过她手里的锦盒后,冲她浅浅扬起了笑。 “薛姑娘,一年多未见,别来无恙。” “……叶公子,你也,别来无恙。” 他们初见那日,是一场大雨。 她跪在雨中,孤立无援,只是莫名相信可眼前的小郎君,拿他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 如今,在雪中,他们又放下了所有的隔阂。 都长大了。 一白一黑的两块衣袂,在一动一静之间,发生了新的纠葛与缠绕。 就像当初裴淮止的绯红官袍和鹅黄长裙。 总会有曾经的爱意过往,也总会有新的人动心。 林挽朝看着他们的背影,缓缓抬头,望着天空,万里无云,仿佛三年前的天,什么也没变。可过往之事,却是历历在目。 从大理寺的初遇,再到后来真的动了心,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的是说不清也道不明,什么也预测不到。 但她从步入朝堂之后,所有的心思只在裴淮止面前袒露,她所有或真或假的温柔也只给他。 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她注定会爱上他。 林挽朝为什么一定要选定裴淮止呢? 因为她深知,如果失去一切的是自己,堕入深渊的是自己,裴淮止也会不停歇的找她,等她,选定她。 她要的就是这样相互的、势均力敌的爱。 —— 元宵过后,最后一场雪终于落定。 正月二十一,六师父占卜过,是个宜婚丧嫁娶的日子。红色的连理挂满了府邸,盖住了这里曾经的死寂与绝望。 林府一片热闹喜庆,京都更是万人空巷,府邸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都想沾点喜气,争先恐后的瞧瞧北庆第一女官出嫁。 京都的街,十里红妆,百里芳华。 而裴淮止骑着马,大红的金绣长袍炙烈,衣袂飘飘,黑色手套下的铁手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捧着红色绣球,来娶林挽朝了。 林挽朝蒙着盖头,什么也瞧不见,只能由薛玉荛和海草一点点带着,将手交到了裴淮止掌心。 许久没有这样紧张过了。 他们的手紧紧交叠,十指相扣的一瞬间,仿佛天地万物都失去了色彩,彼此眼中只有对方婚服的红和纯黑的眼。 许多年前,西梧山上,那一次初见。少年彼时心中只有仇恨。 却在遇见那样美好的少女后,在心中留下了一抹干净。 —— “一拜天地——” 台上的二人在拜堂,台下的宾客也纷纷祝福。 大理寺的魏延止不住笑,眼中欣慰,话语间颇有些骄傲,“当初若不是我在清月楼让他们俩坐在一起,你说裴大人和帝师能成么?” 现在想想就觉得光荣。 酒桌上坐着的另一人却皱起了眉,是从江南不远千里赶来的沈汒。 “胡说,他俩分明是在我江南查勘鬼新娘悬案时定的情!” \"哎呀,别吵,别吵!我知道我知道!”喝了个半醉的卫荆扬声道:“我们裴大人对帝师那可是一早就情根深重,俩人在边城时就同游夜市,还有他俩的画本子呢!\" 魏延和沈汒半信半疑的凑过去,异口同声:“我瞧瞧。”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念起了封皮上的字。 “痴心公子暗恋世家小姐,世家小姐却嫁于负心将军。 负心将军移情别恋,世家小姐惨遭休弃。 痴心公子三年未娶,只为苦心等待心悦之人回头之日。 二人再次相聚,夜游商市,公子守护恋人,倾诉衷肠,终成眷属。” 这……这话本子画的附图,可不就是裴淮止和林挽朝? 拿着金玉扇子的男子,和容色绝艳的女子,是那样般配。 沈汒啧啧称奇:“他俩,竟然藏的这样深啊?” “你们知道什么?他俩可是在什么裕都之前,便已经动了心……早了去了!” 三人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小少年大快朵颐的吃着肉,一边说。 魏延皱起了眉:“嘿,那你说说,有多早?” 沈汒问:“入大理寺之时?” “不对。”少年摇头。 “和离之前?” “不对。” “帝师还未嫁给薛行渊前?” “也不对!” 卫荆急了眼,“你这个小毛头,怕不是来诓人耍弄我们来着?” 小道士放下了筷子,一脸神秘,缓缓说道:“那是在许多许多年前,这北庆的帝师还是我不谙世事的小师姐,你们的裴大人还是才从奴隶场活下来的小世子……那时候,在西梧山,师姐落了悬崖,被一个小世子相救。为了找到那个小世子,师姐才又变回了林家小姐。” 小道士说着说着,想起了裴淮止的一句话。 相爱之人便是千山万水,非她不可。 如今,他们彼此错过过,拥有过,到头来,还真是只剩彼此。 卫荆挠了挠头,觉得不对,“那你……你是?” 小道士站了起来,拍了拍肚子打了个饱嗝,说道:“相思山庄,一个小小道士罢了。” 此时,礼成。 鞭炮响起,端的是一片祥和热闹。 “圣旨到——” 林挽朝一怔,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所有人齐刷刷的跪在地上,只有林挽朝偷偷掀开盖头,看过去,然后眼底又惊又喜。 宣旨之人,正是候公公。 他好像老了不少。 不过还是慈祥和蔼,望着林挽朝的眼睛笑的弯弯。 林挽朝也冲他笑了,眼底有些热泪。 两年前,候公公也是这样,亲手替她将匾送来了林府,替她出气,替她担忧……他是林挽朝仅剩的长辈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当朝帝师林氏女挽朝也,北庆京都人,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实乃我朝之明珠。大理寺卿裴淮止,名门绅宦之后,筮仕数载,节操素励,经明行修。二人于今日结秦晋之好,结发为夫妻,朕愿你二人琴瑟和鸣,恩爱两不离,珠联璧合,成为我朝之佳话!” 候公公合起圣旨,交由林挽朝。 “帝师,接旨吧。” 林挽朝抬手,接过了圣旨。 候公公低声在她上方说道:“林姑娘,恭喜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