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过肩锦衣卫》 1 大明狼人杀 大明永乐八年。应天府。 林鳞游穿越而来,成为南京锦衣卫中的一名总旗,主要工作是“体察民情”。 所谓“体察民情”,实质是“刺探民间情报”,看看有没有人说永乐大帝的坏话,有没有叛贼余孽,最重要的是,有没有在逃皇帝朱允炆的蛛丝马迹。 握草!倘若真的探查到在逃皇帝的线索下落,那后半辈子荣华富贵绝对享之不尽了!说不定还能封个爵! 但显然,林鳞游是没有这么远大的志向,最主要的是,他有自知之明。 虽然他本人对大明很感兴趣,也略读过几本明史,然而其中并没有明确在逃皇帝的下落,所以这种富贵,只怕他还把握不住。 穿越过来三个月了,从最初的孤独彷徨不适应,到中间的新鲜刺激有兴致,再到现在的迷茫摆烂做咸鱼,林鳞游已经认命了,既然回不去,那就老老实实在这里混个一辈子。 反正在原来的世界也是摆烂,也是混。 在这里起码还有个总旗身份,虽然地位不高,但好歹手下管着五个小旗官好几十个校尉。兜里有着原主上万两的宝钞存银,平日没事就喝喝酒打打牌勾栏听听小曲儿。 这日子过得也是优哉游哉。 但不出意外的话,意外就来了,而且来的还不止一个…… 我来大明王朝,只办三件事!听曲,办案,狼人杀!——林鳞游。 何谓狼人杀?想必各位社畜朋友们在工作午休团建中,都是有玩过这个游戏的。 林鳞游现在就在玩这个游戏,至于他的身份是狼人还是猎人,他自己都不清楚。 发现自己身处这个“游戏”当中,源于第一个意外—— 那天深夜,林鳞游照例去“考察民情”,随同一起的,还有一个百户,一个小旗。 百户名叫张贲,小旗名叫杨放,是他的同僚,也是他在大明王朝这三个月以来结识的“唯二的”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三人趴在一间地下密室的门上,听着里面两人的对话: 甲说:“在大明朝,文官地位是比武官要高的,要做,就做文官!” 乙说:“做文官是要考试的,八股文,你会吗?” 甲说:“小老弟,以你我二人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天才头脑,还需要老老实实考试吗?” 林鳞游吸了一口凉气:很明显,密室里面的这两人,身份跟他一样,也是穿越者,外来户!而且,还是来自同时代的外来人口。 乙问:“不考试,怎么整?” “条条道路通罗马!跟着老哥混就是!” “……” 罗马?在大明王朝时候应该是东罗马帝国,但据林鳞游了解,此时国人对它的称呼应该是“佛郎机”,著名“佛郎机炮”就是从他们那进口的。 “大哥,罗马是何意?”小旗官杨放看向张贲,悄声问。 “嘘,继续听。”张贲说。 “哥,但是我还是想当锦衣卫。”密室里谈话继续。 “锦衣卫?锦衣卫就是厂公养的一条狗!镇抚司就是厂公家的狗笼子!有什么好的?” 这句话很耳熟,林鳞游很快就想到了出自哪里,因为那部电影他看过几百次,熟得很!而且,也更加百分百确定了,里面那俩人的身份! “厂公,又是何意?”杨放一边在无常簿上记着,一边又问。 也是,此时东厂还未设立,具体设立时间,应该还要再等上十年!太监虽然已经很嚣张,却还没到被叫作“厂公”的份上。 见张贲和林鳞游并未回答,杨放收起了无常簿,道:“可以抓了吧!就凭这句话,便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张贲却分别拍了一下林鳞游杨放两人的胳膊,示意收工。 来到外边,张贲便伸手问杨放要了无常簿,“嗤啦”把刚才记录的那页纸撕下。 “大哥……” “这两人,还可以再养一养。”张贲笑着看向杨放,“我觉得他们背后,有更大的秘密。” “罗马和厂公,到底是什么意思?”杨放求知若渴。 “等秘密解开了,你就都知道了。”张贲说。 这句话的意思,貌似是在说,张贲他是知道这倆词的意思的,也就是说,他也是…… 林鳞游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倘若他也是外来户,那他也隐藏得太深了!而且,从概率学的角度来说,这穿越者,有点多——光自己身边,就足有三个了! 此时心底那一丝穿越者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危机感……总之感觉,穿越者对同样是外来户的自己而言,是比大明王朝的其他人更具危险性的。 回想和张贲相处的两个多月,自己应该没有暴露外来户的痕迹。 这时候谁在暗处,谁才是更有优势的一方——这就是狼人杀的游戏规则! 虽然还不确定,张贲究竟是不是穿越者。 但同样也不确定,他,还有密室那两人,是不是自己这一方? 想要获得狼人杀的胜利,首要原则,就是隐藏身份! 此时张贲已望向了他:“二弟,你在想什么?” 迎着张贲炯炯的眼神,林鳞游笑笑:“我在想,大哥你说得对,也许,那俩词是方言也说不定,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呈上去,对升官发财,并无用处。” “但也不必撕了吧?日后调查清楚补上去不就行了?”杨放说。 “行了!三弟,二弟,今日就到这吧!喝酒去?”张贲说。 “我……我就不去了。”林鳞游说。 张贲也没有勉强:“二弟这是又要去教坊司找你那余姑娘?那三弟咱俩去!” 望着张贲的背影,林鳞游心想杨放说的是对的,不必撕了,张贲此举,显然有些操之过急欲盖弥彰了,他是想保密室那俩人,还是别有他意? 来到教坊司余妙兰姑娘的房间,却不见她的身影。 时值深秋,房间正中的白云铜大火盆内燃着寸长银炭,倒是温暖如春。 教坊司其实就是一所监牢,里面关的都是罪臣俘虏之女眷,她们能享受到这么好的生活条件,倒是沾了像林鳞游他们这些狎客们的光。 虔婆孙姑姑亲自带着两个小龟子给林鳞游端来热茶热水,陪着笑道:“总旗大人,您稍坐会儿,兰兰在隔壁厢陪几杯酒,马上就过来。” “岂有此理!我银子可没少你的!我既包了她,怎么又让她去陪侍其他客人?” “我的总旗大人,您稍安勿躁,隔壁坐的,可是运河河道监管大人哪!”孙姑姑说挥舞着帕,:“您要知道,疏浚运河可是事关圣上迁都的大事!李大人硬要兰兰陪两杯酒,我……我也不好说什么哪!” 林鳞游可不惯着她,大踏步走出去,伸手就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却不知,这一推,竟还推出事来了…… 2 凶案 隔壁房间的方桌,分主次端坐着三个人。 坐在上首的,自然是运河河道监管李芮。 令林鳞游没有想到的是,左右两边的,居然就是密室里的那俩人——为方便称呼,就权且叫他们为阿龙阿虎吧! 毕竟他们,很快就要死去! 他进去的时候,阿虎正一把扯住余妙兰倒酒的手,忘情抚摸着,脸上流露出猥琐的表情,好似几百年没见过女人一样。 阿龙说:“老弟,在李大人面前这般,成何体统!” 李芮微微一笑:“不妨。” 林鳞游推门声惊扰了他们,他也压根没理会三人的目光,拉起余妙兰就走。 没想到龙虎两人还不识趣,立刻起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谁啊?没看到我们正陪李大人喝酒呢吗?不说一声就闯进来,还想抢我们的姑娘走?” 因此时林鳞游穿的是武备常服,并不是飞鱼服,所以这俩外来户不晓得他是锦衣卫也属正常。 林鳞游正欲动怒,听得身后李芮说话了:“林总旗,我知道你包了她,即便如此,你要带她走,也该跟我打声招呼吧?” “你叫她来陪酒,跟我打过招呼了吗?”林鳞游头也没回,拉着跌跌撞撞的余妙兰走了。 …… 阿虎问:“李大人,你喊他总旗,莫非,这家伙是个锦衣卫?” 李芮还未开口,阿龙就抢答了:“你还做你锦衣卫的梦呢?锦衣卫算个鸟,等老子做了给事中,弹死他……话说李大人,能不能给个御史做做?” “一个从七品,一个七品,不差不多?”李芮慢慢呷了一口茶,“你要真有野心,那就多加点银子,我给你个五品都没问题!” 阿龙阿虎互相看看,很显然,这俩外来户没多少银子。 …… 寅时过半,林鳞游爬起身,换上飞鱼过肩的武备常服,挎了绣春刀,回头却见暖榻上的余妙兰姑娘也斜倚着起来了,香肩半露: “林总旗,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今日轮到我当值,得去卫所值房画卯。”林鳞游说。画卯就是打卡,虽然他目前的工作性质不需要隐藏锦衣卫的身份,也不需要成天待在值房,但每个月还是得轮到一两次去当值。 每个月只打一两次卡,跟原本世界每天早起打卡比起来,爽多了! “那你今晚还来吗?” “怎么,你盼着我来?”林鳞游戏谑一笑。 余妙兰抿抿嘴:“最近教坊司都不太平,有你在,我安心。” 这话倒是真心的。 余妙兰所说的不太平,指的是狎客被杀一案。 一个月内,接连死了十个狎客,都是死在教坊司门前长街上,他们刚跨出教坊司大门,还在回味昨晚的温存缠绵,就被人一刀毙命。 同时被杀的,还有两个教坊司乐户粉头——也就是跟余妙兰一样身份的女人。 不过这案件归由应天府六扇门着落,跟锦衣卫林鳞游他们无关。 锦衣卫管的,更多的是牵涉宫里的事。 “那你,可得给我削个价哦。”林鳞游揶揄道。 “我的总旗大人,您还差那俩银子吗?若不然,今晚我尽心伺候大人便是。”余妙兰羞涩一笑。但羞涩之中,却透露着苦涩。 林鳞游看出来了。 身在教坊司,大多都是命苦的人啊! “你已经很尽心了。”林鳞游仿佛觉得腰间一酸,“我走了,你再睡会。天亮还早呢!” 鸡虽然叫了,可天还没亮,毕竟是深秋,霜降都过了。 林鳞游踏着长街满地落叶,走进卫所,当值的小旗官带着两个书吏立刻迎上来。待林总旗走进值房,一个小吏拉开书案前的圈椅候他坐下,另一个书吏便捧了一叠文书放在书案上。 文书最上面是卯薄。虽然身为总旗,只是个七品小武官,但却是圣上直掌的京察对象,所以画卯之事虽小,也马虎不得,该走的流程也还是得走的,林鳞游便在其上签了名,又掏出随身小方印在上面盖了。 完事后,林鳞游便问:“近一个月,可有大事?” 小旗躬身道:“禀总旗,并无大事,只前几日因疏浚运河,有几个刁民闹事,已被镇压下来。” “没事就好……”林鳞游说。 “不过……”那小旗又凑近了说,“昨夜衙门里的捕头来过,叫你……不,约您今早在知府衙门见面。” “哪个捕头这么张狂?差遣到我们锦衣卫头上来了!”林鳞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小旗官,在东厂还没出现之前,还没见有人敢压锦衣卫一头的!“你没赏他两耳光?” 小旗官说:“总旗大人,是个女捕头,打她,那不跌了份了嘛!” “女捕头?就是那个女捕头,长得还有点好看的那个,任苒,任捕头?” 六扇门只有一个女捕头。 “正是正是。” “她大半夜的找我干啥?” “这个,属下不知……莫非是,闺中寂寞,贪图总旗您的……美色?”小旗一脸贱笑。 林鳞游平易近人,没啥架子,所以这些下属平时恭敬归恭敬,却也不怎么怕他,偶尔也敢开两句玩笑。 既然是女捕头,那就勉为其难屈尊见一见吧! “你小子。”林鳞游笑笑,“这样子……我早饭就在知府衙门将就打发了,你俩——”他指着正捧着食盒进来的小吏,“就别忙活了,等顶班的来,就回去歇着吧!” “总旗,那我呢?”小旗笑问,“属下也是一宿没睡。” “等顶班的来啊!” 小旗:“总旗大人,今日我的顶班,正是您啊!” 林鳞游却似没有听见,大踏步走了。 …… 早就听闻任捕头貌美如花,林鳞游跟着衙役的指引,走进了任捕头的值房。 见到了任捕头,然而却没有早餐,只在她的对面,大咧咧坐着一个体重差不多有两百斤的锦衣卫百户,却正是他的好大哥,张贲。 张贲看了林鳞游却装作不识:“林总旗好大的架子!” “怎么,你们在等我?” 待林鳞游施礼坐下,任捕头开门见山,虽然是个女武官,嗓门也有点粗,可听起来竟别有一番韵味:“我们说正事吧!你俩,昨夜都在教坊司?” “这话说的,我哪一晚不是在教坊司?”张贲笑着说。 任捕头看向林鳞游。 毕竟穿越前是个绅士书生,脸皮薄,此刻被一个女人问这问题,林鳞游仿佛因“瓢”被抓一样,脸竟“腾”一下红了,说话也有些结巴:“是……是啊!有什么问题?” “没听见什么动静?”任捕头又问。 “动静?左厢房差不多吱呀了一两下就没动静了,右厢房的动静倒是挺大的。”林鳞游说。 “嘿嘿,我就在你的右厢房。”张贲笑着对林鳞游说,“我昨晚看你进去的。” “看不出百户大人如此勇猛,下官佩服!” “嘿嘿,过奖过奖。” 任捕头敲起桌子:“不是问你们这等动静!是……是有何不寻常的动静?身为锦衣卫,竟如此不正经!你们就不怕我告上吏部!” “不好意思捕头大人,我们不归吏部管。”张贲得意笑笑。 “是啊!不知捕头到底想问什么?” “昨夜丑时至寅时左右,运河河道监管李芮,在教坊司被杀了,一同被杀的,还有两人,目前身份不明,据说,是李芮的客人。”任捕头盯着林鳞游,“另外,据教坊司的人说,林总旗,你昨晚去过李芮的房间,还与他们起了争执,为了一个女人。” 林鳞游本来听到那俩“外来户”死了,心里有些惊讶,听得任捕头这么说,不由有些不爽:“我要杀人,何必自己动手?诏狱有的是号子!” “想必林总旗还不知李芮是什么人?”任捕头说。 “不就一河道监管?总而言之,我没有杀人。” 张贲的脸色却微微变了:“李芮,是纪指挥使的义子!” 纪指挥使,纪纲,时任都指挥佥事,兼锦衣卫指挥使,掌管亲军,主管诏狱,兼掌锦衣卫。深得宠幸,是圣上眼前的大红人。 “那我就更加不可能杀他了。”林鳞游有些急了。 “可是,你刚才分明说,你不知道李芮是指挥使大人的义子?”张贲竟也盯着林鳞游。 “……”林鳞游心中一凛,转而也盯着他。 但听任捕头接着说:“所以你们得明白,我是在帮你们,现在跟我说,好过去诏狱跟你们的指挥使大人说。案子能破,你我都好,案子破不了,只怕你们脑袋也不保。” …… 3 这案子得查 林鳞游张贲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知府衙门。 走在前头的林鳞游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张贲:“你刚才什么意思?” 张贲一愣:“什么什么意思?” “你那句话什么意思?”林鳞游说,“什么叫我分明说,不知李芮是指挥使的干儿子?” “你看你!”张贲走上前来,“二弟,你这肚量,属实有点小了。” “我肚量小?大哥,你这分明是在怀疑我!” “怎么可能?我怀疑谁也不能怀疑你啊!咱俩是兄弟,血浓于水哇!”张贲一脸无辜,“我是想让你长长记性,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这倒是实话,林鳞游最大的缺点就是口无遮拦,即使穿越了,这个缺点依然没有改变。 “对了,你昨晚不是和杨放喝酒去了,怎么会出现在教坊司?”林鳞游问,不管张贲有没有怀疑他,他是的确怀疑起张贲了:监视那两人的举动就是他这个大哥发起的;撕无常簿的也是他;明明说去喝酒的人却出现在教坊司,那么巧偏又是在李芮的隔壁……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他。 至于他为何要是杀那俩人,不知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跟那俩人“外来户”的身份一定有关!至于李芮,不过是被那俩人牵连罢了。 这是林鳞游初步的推断。 所以,自己“外来户”的身份一定要隐藏好。 “喝完酒,还不容我享受享受了?”张贲说,“二弟,我可没怀疑你噢!你也别怀疑大哥,这事不是闹着玩的,诏狱可以关别人,也可以关自己人,你不是想把大哥送进诏狱吧?” “那李芮,真是指挥使大人的义子?” “是的。不过纪指挥使的义子比你的毛还多,死一两个,不足为奇。” “这案子得查。” “得查……任捕头不正查着呢吗?” “我是说,我们得自己查!”林鳞游一字一顿道,“毕竟死的,是宫里的人。” “也是,咱就是干这事的,又是在咱的地头。” …… 是夜,北风呼啸,窗外的那丛竹枝唰唰直响,窗纸上竹影斑驳摇晃。 张贲林鳞游还有杨放三人围着一炉一盆。 一只红泥小火炉,上面温着黄酒。 一只废旧大铁锅做成的炭盆,盆子里烧的是平常的柴火炭;盆上架着一张铁条网,上面烤着几只馒头,一盘冻狗肉,几碟寻常小菜。 “看这风刮的,只怕明儿个要下雪。”张贲拿铁钳子扒拉扒拉火。 “若真如此,那今年这雪下得有点早。”杨放说,“要真下了雪,咱还去盯那俩人吗?都盯半个多月了,只知道要行贿买官……这种小事,实在比不得大案子。” “那俩人已经死了。”林鳞游说,“你不知道?” 杨放正夹了一口小菜准备往嘴里塞,闻听此言,张大了嘴:“死了,怎么死的?” “凶杀。”林鳞游盯着火炉。 “是谁做的?”杨放看林鳞游的表情不太对,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又望望张贲。 张贲也正意犹未尽地嘬着一根肉骨头,感受到杨放的目光,登时有些不爽,放下骨头:“你看我干啥?”说完又嘬嘬手指头。 “我俩现在是疑犯。”林鳞游说。 “谁跟你说咱俩是疑犯了?”张贲把左手五只手指头都嘬了一遍,又换右手来嘬,“那晚又不是只有咱俩在教坊司!二弟,你用不着这么怕!” “我可没怕。”林鳞游说着,也伸手去拿肉骨头。 张贲嘬完了手,抢先将盆里一块最大的肉骨头提在手中:“你不怕,你干嘛对这案子如此上心?” 上心倒没错,只不过,林鳞游主要还是为了查清楚,背后的凶手,到底是不是像他一样的“外来户”,更重要的是,到底是不是张贲? “教坊司?”杨放说,“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第十起了,十个狎客,两个粉头,加上这次的三个,那就是一共死了十五个,这可是真正的大案啊!查到现在也没个说头,衙门里的快手们也忒差劲了。要我说,干脆交给我们来办,要过年了,正好领个功拿个彩。” “上面都没发话。”张贲说,“任苒那小娘们也是吃了撑的,拿咱俩开涮,搞得老子也有点不自在了,我看,她们是查不出所以然,所以将脏水往咱们锦衣卫身上泼呢!怕是想拉我们入局!” “不用上面发话。”林鳞游说,“这案子我们也得查!” “为啥?” “你都说了,是六扇门想拉我们入局。”林鳞游说,“现在我们已经入局了,还怎么出去?” “那就查!”杨放兴奋地一拍大腿,他是一心想着要办大案的人。 “怎么查?从哪开始查?”张贲问。 “数案并查。”林鳞游说,“自然是从教坊司开始查。”他几乎是把自己脑海中看过的关于大明的正史野史都想了一遍,愣是没找到有关“教坊司案”的任何线索。 也许,是自己看得不够多…… 还是读书太少了啊!这不,现在就吃了没文化的亏了。 “三弟,明儿个,你去知府衙门,调一下卷宗来看。”林鳞游说。 “放心吧!”杨放答应地很爽快。像他们这种“考察民情”而非“官情”的锦衣卫,想要升官难如登天。如今终于有大案子要办,死的还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义子,若是这案子在自己手上破了,起码升个百户嘛! “大哥,你去教坊司,查一下那十个狎客,包括今天这三个,当晚陪侍的粉头分别是谁,没问题吧?”林鳞游又对张贲说。 “行。我能有什么问题。”张贲说,“对了,我俩都有活了,你自己呢?” 林鳞游神秘一笑:“我去找个人。” 至于要找谁,他没有主动说,张贲杨放二人也就很默契地没有问。 …… 是年二月,圣上领兵五十万,亲征鞑靼,杀鞑靼大汗本雅失里,大获全胜。 同年,鞑靼太师阿鲁台正式向大明称臣朝贡。 不久前,圣恩诏示大赦天下——当然,赦免的对象,并不包括教坊司的女眷们,因为她们,多数都是反对圣上靖难的罪臣家属。 这次的大赦,规模虽不及圣上刚刚登基之时——何况那时候林鳞游并没有赶上,只是原主的记忆告诉他,那次的大赦规模很大。 但这次大赦的对象当中,有一个人却是林鳞游——确切的说,是原主——的仇人。 林鳞游要找的人,就是他! …… 4 小妹 第二天,林鳞游张贲杨放三人分头行动。张贲去往教坊司,杨放去知府衙门。 林鳞游则准备回家——原主的家。 原主江南越王府人氏,上有父亲林云龙,农人,农闲时也会去当地举人豪绅家做长工,母亲林花氏,农人,同样,农闲时替人浣衣纺纱讨生活;下有两个妹妹,大妹林玲青春二九(十八岁),已经出嫁;小妹林珑及笄之年,待字闺中。 他的仇人,黄锡决,本是个流民,几年前流到了原主他们城镇,就此赖下不走了。平时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有钱了就去赌坊酒肆烟花柳巷,就这么个腌臜泼才,居然厚着脸皮上原主家提亲,说要迎娶小妹,被血气方刚的原主打了出去。 后来黄锡决消失了一年,回来后腰包就鼓起来了,听说是跟了个私盐贩子卖私盐发起来的。果然是马无夜草不肥啊! 永乐五年,黄锡决身着轻绸华服带着一伙人挑着两只担子来到原主家: “泰山大人,这一担子金银首饰胭脂水粉灵芝山参,是给小妹的聘礼,您若收下,咱就欢欢喜喜择日成亲。”黄锡决掀开一只担子。 “我要是不答应呢?”林云龙瞪着黄锡决。 “不答应?那只好委屈你收下这只担子了。”黄锡决掀开另一只担子,里面竟是一堆的棍棒刀具,“当年你家小子打伤我的腿,你叫他出来,我还他一棍子,咱就两清了!从此再不打扰你老人家。” “你说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算个屁君子!林云龙默不作声走上前去,从筐子拿起一根棍子:“我儿伤你,我替他偿!”言罢,一棍子就往自己脑袋上砸去,因为敲得太狠,那棍子都从虎口脱出飞了出去,落得老远。 饶是头发厚实,林云龙的脑袋也被敲破,从额前淌出血来。 “爹!” “他爹!” 林花氏和林珑都哭喊着扑上前去抱住了林云龙。 “我没事……”林云龙扶着头,摇晃了两下。 倒也的确没事,头骨是很硬的,轻微脑震荡而已;只是敲破了头皮,那血淌下来看着触目惊心。 “这老东西,倒硬气。”黄锡决感叹一声。 正在此时,原主拖着一根棍棒大汗淋漓地恰好练武归来,见此情景,还道老爹被人揍了,怒火冲天,二话不说,冲上前去,一棍子搠出,将离得最近的一人打飞三丈开外,紧接着又是一棍子狠狠敲在黄锡决脑袋上。 黄锡决的脑袋便也淌出血来。 他恼羞成怒:“给老子打死他!” 他带来的随从从筐中拾起刀剑棍棒,一拥而上,将原主打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依《大明律》,殴打他人致伤,处杖责一百,发配边关充军!” 于是,原主就被发配到宣府守边关去了,不过也好,他一身“虎臂蜂腰螳螂腿”的腱子肉就是在边关练出来的,还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同样殴打他人的黄锡决却经过上下打点,平安无事,象征性地罚了点碎银就拍拍手从衙门出来了。 原主到边关不多久,收到家书,上面说黄锡决因为杀人入狱,判了个秋后问斩,祸害已除,让他不必担心,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减刑归来。 看来这次银子也不好使了…… 然而要说黄锡决这家伙运气也是好,那几年正好圣上忙于削藩北征,秋后处决的名单呈上去,每次勾决竟都没有勾到他,就这样硬生生让他苟活了两年,接着又赶上大赦,就被放了出来。 林鳞游急着赶回去,倒不是怕这家伙找原主家里麻烦,他的记忆中对原主的家庭有些陌生,并无多少感情可言。 回去的目的,主要是因为黄锡决曾经杀过人,而杀的,正是一个青楼女子。 什么人会杀一个手无寸铁身世凄惨的乐户呢?也许,从黄锡决的身上能找到些答案。犯人是最懂犯人的作案心理的。 因为不是公事,所以不好去兵部车驾司申领车马,其实也不是不可以领,只不过需要花点银子打点,而且麻烦。 反正凭着锦衣总旗的腰牌,沿路驿站的马随便换,那些驿丞面对锦衣卫,也不敢多问什么。这就是身份地位的好处啊! 于是一骑快马,因为天冷,大都选在中午日头高照时赶路,林鳞游走走歇歇的,五天后从南直隶到了越府,再骑一小段路,跟着原主的记忆便找到了家。 白墙黑瓦,很寻常一间小民居,一方小院用竹篱隔着,院子里种着一些萝卜青菜,有几只鸡在悠闲地刨食;院墙角落栽着两株叶子还绿的山茶,一棵叶子差不多掉光了的石榴…… 林鳞游骑马围着小屋绕了一圈,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此时从屋内走出一个头梳三小髻、身着粗棉裙袄的女子,虽然衣着朴素,仍不掩清纯玉貌。 “哥?”女子盯着林鳞游看了半天,终于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林鳞游跳下马,将马在院外树上拴了,推开竹篱门,笑着走上前去:“小妹,几年不见,你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哥,真的是你呀!”林珑猛扑上来抱住了林鳞游,喜极而泣。 林鳞游轻抚着她的脑袋瓜子,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没想到林珑还越哭越大声了,终于“哇”的一声,像是憋了许久的宣泄。 林鳞游一下子慌了,忙轻推开她,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林珑止住哭声,摇摇头,一边抹了抹眼泪,仍旧抽泣着。 “我回来也用不着这么高兴吧?”林鳞游心想她这是喜极而泣,高兴坏了啊! “他们……他们都说,你死掉了!”林珑抽抽嗒嗒的。 次奥!是谁这么无耻要咒我? “谁说的?”林鳞游问,“我这不好好的吗?”不用想,肯定是黄锡决那家伙造的谣,等老子逮着他,有他好受的。 林珑又摇摇头,拉起林鳞游的手将他往屋里拽:“外面冷,你快进来……我倒杯水给你喝吧!” 林鳞游在堂屋正中站定了,环顾一圈,不过一桌数椅,桌是肥皂色起楞榉木桌,椅是竹编圈椅,两张圈椅之间的几上还摆着一盆兰花;除此之外便是瓶罐之类的寻常家什。 虽然简陋,倒收拾得很整洁,透露着温馨。 “爹娘呢?”林鳞游问,大妹已经出嫁,自不必问。 “邻村表叔乔迁新居,爹娘温锅帮忙呢!”林珑说。 “哦,你怎么不去?把你一个人留在家,怎么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一个女孩子,不好乱跑的。”林珑说,“哥你饿不饿?我煮点东西你吃。” “用不着这么麻烦,走,哥带你去集镇上吃!”林鳞游说。 5 我跟小妹睡也行 等两人逛完集市回到家,林云龙和他的妻子都已等许久了。 林云龙黑着一张脸端坐着,林花氏则急得在院中团团转,不时倚门翘首张望。 “哎呀!你个小妮子,你跑哪儿去了?急死我了!”林花氏见了小妹乘马归来,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娘!阿哥带我去集市了,还给我买了头饰水粉和衣裳,给你和爹也买了袄子鞋子!”林珑提着大包小包开心地对林花氏说。 “阿哥?”林花氏这才注意到骑马的那个,竟是她发配到边军的儿子。 “娘!”林鳞游跳下马,恭恭敬敬地向林花氏行了顿首四拜礼。 “我滴儿……”在院中含着热泪摩挲了半天儿子的脸,林花氏这才高兴地领了儿子进屋,冲老头子嚷嚷道:“他爹,游儿回来了!” 林云龙却仍旧绷着脸:“我耳朵不聋!” “爹。”林鳞游照例行礼毕,却不见老爹请起,还是林花氏过来扶起了他。 “你长能耐了,把阿妹带出去也不跟我们说一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林云龙呵斥道。 “哎呀!游儿好不容易回来,你就少说两句。”林花氏劝道,“还没吃过饭吧?先吃饭,先吃饭。” 天渐渐黑了,一家人围着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就着林鳞游从集市上带回来的酒肉和林云龙他们从东家带回来的剩菜开始用晚膳。 本来平时晚饭很早就吃了,为了节省灯油,今天因为等待林小妹而耽搁了。 好不容易团聚,加上又喝了几杯好酒,林云龙的脸终于也不绷着了,却还是像审犯人一样问起林鳞游: “怎么回来的?别是偷跑出来的吧?” “不是。”林鳞游说,“在军中表现好,做了个游击,之后就到京城干事,现今是个七品小武官。” “阿哥,你当官了?太好了!”林珑高兴地说,林花氏脸上也洋溢着笑容。 只林云龙不见开心:“武官有什么好的?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舞枪弄棒的,当初你就该听为父的,踏实读书,考个举人进士,不求你做官,做个教员也好过武官!” 代沟,有代沟,林鳞游总算知道自己心里对这个家的那点排斥从何而来了,原来原主自己就是不太愿回家的。 饭毕,林花氏说:“儿啊!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为娘现在给你收拾收拾房间。” “收拾啥?”林云龙喝得有点多了,大着舌头说,“今晚他就跟老子睡!你跟小妹睡!” 林鳞游喝得也不少:“其实……我跟小妹睡,也行……” “你说什么?你个兔崽子!”林云龙随手操起墙边的扁担,跌跌撞撞地满院子追逐林鳞游…… 第二日,探得黄锡决在赌坊出没,林鳞游便同家人告别,说要回京公干,径直骑马去了集镇赌坊。 照例一声劲爽的武备常服,腰挎绣春刀,在赌坊门前下了马,掀开厚重的“赌”字帘幕走进去,但听里面一阵呼喝,接着砰砰乓乓几声响…… 不消片刻,一个人撞开帘幕飞了出来,落在大街上,林鳞游采用“东瀛绳捆法”将其五花大绑,拎起丢到马背上。 黄锡决挣扎叫嚷:“缘何绑我?我最近可没惹你们!” 林鳞游不理会他,翻身上马,绕着小镇兜了一圈,一路喊过去:“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让路!” 路人纷纷驻足,倒也有几个认识的:“那不是隔壁村林家大儿么?听说发配充军了,没想到竟做了锦衣卫!” “这是回来报仇了啊!我听说那锦衣卫的诏狱,进去的人都一心求死,这下黄贩子有得受了!” 黄锡决听了,更是心惊,在马背上不停扭动,但“东瀛绳捆法”岂是那么好挣脱的?这可是林鳞游从好几个“东瀛老师傅”那里潜心学来的! “给我老实点!”林鳞游照着他的屁股就是狠狠一马鞭。 行至十里开外的驿站,天色已黑,林鳞游将黄锡决松了绑,带到房间,现在自己一身武艺,不怕他跑了。 黄锡决倒没想跑,刚刚在赌坊已经见识过林鳞游的手段了,所以一进房间就慌忙跪下:“哥,刚才外面人多……” “听说你到处造谣,说我死了?”林鳞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小的该死!我这张臭嘴!”黄锡决二话不说掌起自己的嘴来,“哥!官老爷!您可千万别把我送进诏狱啊!刑部大牢的苦我就吃够了!” “不想进诏狱,也行,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好好,行行!”黄锡决连连点头。 林鳞游也不废话,开门见山:“你当初,为啥杀那青楼女子?” “为这事……大人,这案子已经结了……” “是结了,但我也可以重审,你是想在这重审,还是去诏狱审?”林鳞游说,“去了诏狱,可就不须皇上勾决了。” 又拿诏狱来吓我!但说起来还真的有被吓住,尿都甩出来两滴。黄锡决沉吟一番,说:“那小娘们一直缠着我,想让我给她赎身。” “于是你就杀了她?”林鳞游盯着他。 “我没钱给她赎身……” “你一个贩私盐的,会没有钱?” “以前是有,可都花她身上了……而且,我早不干那行了。” “嗯。”林鳞游点点头,起身,狠狠一脚将黄锡决踹翻在地,“踏马的老子给你脸了!还特么敢骗老子!再不说实话,老子先将你牙一颗颗拔了!” “我说,我说!”黄锡决呲牙咧嘴地挣扎起身,重新跪端正了:“是……是我骗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她赎身,家中大娘子又凶,哪还敢娶她啊!她又一直纠缠着,让我还钱,要么娶她,她的钱我都赌光了,被她缠得不耐烦,那日喝醉,就失手将她杀了……大人,我这说得句句属实!在刑部我也是这么说的。” 这回可老实了!林鳞游看过他的案卷,也粗略看过其他同类型的案卷,他的这种动机,并不普遍,并不是所有的狎客都想要为青楼女子赎身,也并不是所有的青楼女子都想要从良的。 “我问你,从你资深的犯罪角度分析,你觉得,什么人,会杀像你这样的狎客呢?” 黄锡决觍着笑脸:“大人,我也就贩贩私盐,哪算什么资深呀!” “哪那么多废话!你就直说!” “这个……从我的角度来看的话,杀狎客的人,那也应该是狎客!” “哦?说来听听。” “你看,您说死的是狎客对吧?那谁知道他是狎客的身份呢?那肯定也是狎客对吧!”黄锡决说,“只有狎客才会整日在教坊司门口转悠嘛!至于动机嘛……” “不完全对,但也很有道理。”林鳞游点点头,“你继续说,动机是什么?” 黄锡决托腮想了半天,赔着笑道:“大人,我……能不能站着说,这跪半天了都,腿麻,嘿嘿!” 林鳞游挥挥手。 黄锡扶腿站起,一边敲打着腿,一边说:“动机?嫉妒!对,一定是因为嫉妒!” “嫉妒啥?” “嫉妒对方比他强大呗!看不过去,就将对方给杀了!”黄锡决坚定地说,“就好比我们常在赌坊转悠的人,看到别人赢钱,也想将对方给杀了!这给他得意的!” “你是说,凶手是因为能力不行,心深妒忌,将比他能力强的给杀了?” “是那方面的能力。”黄锡决说,“凶手的动手能力还是挺强的,要不然怎么能把对方杀了呢!” “那有没有可能,凶手因为能力不行,遭到青楼女子的嘲笑,恼羞成怒,将女子给杀了呢?” “不太有这个可能。” “哦?” “没有哪个青楼女子会嘲笑汉子,她们巴不得你能力不行,巴不得你早早收工。”黄锡决走近了,挪了下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嘟喝下,“不过我之前倒认识个家伙,就是那话儿不行,使劲的时候,差点把人家姑娘给掐死!” 林鳞游若有所思点点头,这个答案倒是自己没有想到过的,当然自己没有想到过也很正常,毕竟自己那里能力很强。 于此同时他也想到了几部犯罪电影,比如高丽国的《追击者》…… 但不同的是,这次案件中,死者都以狎客为主。 6 贼船 “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可以走了吧?”黄锡决试探着问。 “你能如实交待,大人我很高兴,但是你的答案,大人我并不是很满意。”林鳞游说。 “大人啊!办案,那是你们才有的能力,小的一介草民,哪有那本事啊!”黄锡决嚷嚷。 “你总得将功补过一番。”林鳞游掏出无常簿丢在他面前,“写吧!” 黄锡决适才放松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不知大人要小的写什么?” “把你知道的贩卖私盐的家伙,都给写上。” 黄锡决握笔的手一抖,脸色也骤然铁青了:“大人,你这是要我死?” 林鳞游笑而不语。 “林……林总旗,林将军,过去是我不对,我该死!如今我上有老下有小,还请大人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扑通一声,黄锡决双膝跪地。 “我没说不放过你,写几个名字,我马上就放你走。” “写下名字,我立刻就会死!”黄锡决苍白着脸,“你是没见识过他们的手段!” “哦,比之诏狱如何?” “我情愿进诏狱!” “好!真乃铁骨铮铮一条汉子。”林鳞游说,“你没进过诏狱,我可以先让你熟悉熟悉……咱们北司诏狱,共有刑具一十八种,像什么挺棍夹棍烙铁这些,想必你在刑部大牢也已见识过了,刑部大牢有的,我们都有,刑部大牢没有的,我们也还有。诸如一封书、鼠弹筝、燕儿飞、弹琵琶等等……你别看名字起得雅,就拿这弹琵琶来说,就是用刀尖,在你的肋骨上来回刮喇……” 黄锡决打了个冷战。 林鳞游拍拍他的肩膀:“到时候进了诏狱,里面那些人,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了,进去后,也不说话,先把十八种刑具给你用一遍……怎么样,还想进诏狱吗?” 大冷的天,黄锡决额头竟有汗珠渗出,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沉声说道:“我能否问个问题?” “但问无妨。” “大人抓我们这些贩私盐的,是为了维护朝纲?” 林鳞游笑笑:“朝纲,是要靠朝堂上那些御史言官们的那张嘴去维护的。” “那是为了造福百姓?” “官盐一斤一两多银子,私盐一斤才几钱,要说造福百姓,那还得是你们哪!” 黄锡决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我可以写,只怕我写了,大人你不敢抓。” 林鳞游冷笑:“你们私盐贩子是真的嚣张惯了,你尽管写,我倒想看看后台多硬,连我们锦衣卫都不放在眼里。” “那我可写了?” “哪那么多废话,赶紧写!” “可否赏一壶酒喝?” “你破事是真多!” 不耐烦归不耐烦,林鳞游还是给他拿了一壶酒。 “吨吨吨吨吨……” 黄锡决一口气将一壶酒喝完。 无常簿上多了数个名字。 “大人既非为了造福百姓,这几个名字,升官发财足矣。” 林鳞游看一眼无常簿,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名字——纪纲! “这个纪纲……” “没错,正是你们的指挥使大人。” “次奥!”林鳞游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就凭你写的这俩字,便是千刀万剐的凌迟大罪!污蔑朝廷命官,信不信我将你就地正法?” 黄锡决一脸委屈:“大人,我说我写了你不敢抓,你偏不信……” 林鳞游将那页无常薄撕了,重将无常薄丢在黄锡决面前:“给老子重写!” “重写也怕你不敢抓……” “那你就踏马给老子写几个老子敢抓的!” “哦,我明白了,大人您是为了替指挥使大人清路呢……” “叫你写几个名字咋这么费劲呢?” 眼见林鳞游又要动怒,黄锡决赶紧伏案奋笔疾书:“我写,我这就写……” …… 从越王府进入杭州府,林鳞游便包了艘私船,准备走水路去应天府,毕竟走水路风景更好。 船刚要起锚,岸上匆匆走来三个人,直接上了跳板,船户王得禄赶紧迎上前去:“三位客官,我们船已经有主家包了。” 为首的那少年身着淞江棉袍,佩玉戴珠,一看就是个富家子弟,身边的两个是他的家仆随从来福和庆喜。 少年倒是彬彬有礼:“船家,我们着急赶路,劳烦你跟那位客人说一声,我愿代他付这趟船费。”说着使个眼色。 家仆来福立刻从随身包袱里掏出好几吊铜钱,递给王得禄。 王得禄见了钱眼里放出光来,但仍旧有些犹豫:包船的是个锦衣卫,只怕不会答应。然而又实在想做这少年的生意,毕竟对方一上来就给了这么多钱,而那锦衣卫,还不知道会不会赖账呢! “客官是要到哪儿去?”王得禄问。 “京师。”另一个家仆庆喜答。 “好极,好极。”林鳞游早已听得,这时从舱中走出来,“都是出门在外,谁人顶着房子到处走?同行便是。” 王得禄赶紧就接过了铜钱:“既然这位客官都答应了,那三位便上来吧!” 那少年走向林鳞游:“这位大哥,在下徐鹏子,请问你也是去往京师吗?” “是。” 来福庆喜又往外掏出两吊钱,让船家帮忙安排些酒食点心,出手阔绰,倒像他们是少爷似的。 来福提着钱冲王得禄喊:“我家少爷希望船能够驶得快一些,若是能够早到京城,早一日则赏十贯。” 嗓门大的,一船的水手都听见了。 待王得禄收了钱喜笑颜开地走进舱中,林鳞游对徐鹏子说:“小兄弟,第一次出远门吧?财不外露,你不懂?” 徐鹏子还未说话,来福抢先答:“怕咋的?他这船都是官府注册备案的船,还能胡来?” “来福啊!你是叫来福吧?”林鳞游说,“我曾经也认识一个叫来福的,被人打得可惨了。” 庆喜骄傲地挺起胸膛:“我们家老爷可是京城工部侍郎!” 原来是京官公子,难怪出手如此阔绰,连家仆都这么嚣张。 “哟!原来是侍郎公子!幸会幸会!”林鳞游热情洋溢地抱拳行礼。 徐鹏子还了一礼:“林大哥也是在京为官吗?您这身衣服,我小时候曾在京城见过。” “在下锦衣卫总旗,小品武官,不值一提。” 几人在闲谈的同时,船户王得禄也正同他的徒弟王三刀暗中商议: “真的要干?” 王三刀:“师父!这可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大富贵,机不可失!” 王得禄:“但是有个锦衣卫在,只怕不好下手。” 王三刀思索一番:“我有个主意……” 7 看得出来你很专业 “什么主意?”王得禄问。 王三刀说:“我们要下手,就最好在太湖下手!中途上岸休整期间,趁机就把那锦衣卫甩了!” 王得禄想了想:“人家一个锦衣卫,岂是你说甩就能甩得掉的?你我都有命案在身,说不定人家此番就是来调查咱们的!” 王三刀咬咬牙说:“实在不行,就连他一块杀了!谅他武功再高,咱这么多人,不怕干不过!如果他真是来调查咱的,那咱就更得先下手为强了。” “干吧!干吧!富贵险中求!”王得禄也咬着牙下了决心,“多一条人命不多!” …… 船行了大约四五日,到了一个大湖,其名叫作绿洋湖。水面全是碧绿,对面也看不见崖岸。王得禄一早就对来福、庆喜说道:“管家,今日要过太湖了,请你同少爷说一句,发点犒赏吧,让我的伙计吃两杯酒,也好让他们用心划船。要知道这八百里太湖,早间都是大雾,难认东西南北,不好前走,午间出行就要加快速度,否则夜间就无法靠岸。再说了,这太湖里也经常有歹人出没,若是天黑被人打劫了,大家都要丢了性命。只有让伙计们吃饱喝足,才能让他们多出力气,就可以早日渡过太湖。” 来福庆喜两人听了,就有些害怕,前去同徐鹏子商议。 徐鹏子说:“林先生是锦衣卫,就算有歹人,有他在,只怕也不敢乱来。” 来福说:“少爷,歹人都是成群出没的,林先生一个人,能不能敌得过只怕也难说。” 徐鹏子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便掏出一锭银元宝交给来福,让他赏给船主:“让他们多吃几块肉,今天一定要驶过这太湖,晚间是要靠岸的。” 王得禄接了银元宝,连连道谢,接着便要上岸喝酒,热情邀请林鳞游一起。 林鳞游在船上坐久了,也想上岸走走,就一块去了。 王得禄王三刀并数个水手找了个相熟的小酒楼,酒菜一上桌,就频频向林鳞游劝酒。 林鳞游还道他们倾慕自己锦衣卫的身份,多喝了几杯,不觉已是微醺的状态。 王三刀又递过一杯酒,问林鳞游:“大人是在京师公干?” “是。” “哦,那这儿的黄酒,想必大人不常喝,这可是好酒,大人一定多喝几杯。” “是,好酒,不错。”林鳞游又是一杯下肚。 王三刀也喝得有点多了,嘴里也无遮拦起来:“京师我也常去。” “哦,是送客人?” “不是,杀人。”王三刀笑得很阴险。 “哦?” “就在半个月前,京师教坊司那案子,想必大人也有耳闻。” “略有耳闻,那归衙门管。” “我干的!嘿嘿。” 擦!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难不成自己苦苦追查的“教坊司”真凶,就在眼前? “为什么?”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王三刀说,“至于为什么,干咱这行的,从来不问,只问时间地点人物。” “看得出来你很专业,不过你跟我说这么多,就不怕我抓了你?” 王得禄眼看王三刀越说越离谱,赶紧打圆场:“大人,不好意思,我这徒弟喝多了,这家伙,一喝多就胡言乱语,大人切莫见怪。” “呵呵,不打紧,我喝多了也胡言乱语。”林鳞游说着站起身来。 他刚一起身,王三刀他们就紧张地盯着他看。 林鳞游扶着桌,一副浑然大醉的模样,从喉咙深处打出一个酒嗝,抚抚胸口:“失陪一会,我去解手。” “大人请便。” 林鳞游前脚刚走,王得禄就沉声数落起王三刀:“你干什么!?” “嘿嘿,师父,喝多了点……” “马的!喝了几两猫尿就不知自己斤两了!现在如何是好?”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待会再多灌他几杯,架到船上一并杀了!” “……”王得禄,“只能这样了!蒙汗药身上可带?” 几人喝着酒,各怀心事并鬼胎,然而等了半天,却始终不见林鳞游回来。 “怎么回事?” “莫非这家伙是个驴粪蛋,表面光,吓跑了?” “哼!看他人五人六的样子,还道有多厉害呢!” “只怕是去喊人了。”王得禄多少要老成一些,吩咐左右两个水手:“你们赶紧去找一找,尽快回来!” 两个水手去酒楼茅房和周遭找了一圈,回来都摇头:“没见着人。” “只怕是真个去喊人了。”王得禄沉吟,“就算今天不找,早晚也得找人来逮我们!王三刀,都是你这张臭嘴!” 王三刀也有些后怕:“师父,现在如何是好?” “先回舱!干完这一票,分了钱,大家伙都出去避避风头。” 几人结了酒钱,便匆匆回了船,张了满帆,王得禄亲自掌舵,王三刀带着众水手拼命摇橹,这船确实快了好多!只听风声起处,浪头打得比船头还高。风浪之声响彻山间,船只上下起伏。 徐鹏子哪里见过这阵势,暗暗心惊,在家奴面前也只能强装镇定,还道自己的打赏起了作用,对来福庆喜说:“这船家也是厚道人,该出力时一点儿都不吝啬。” 庆喜说:“照这速度,晚间应该就能靠岸了。” 来福笑道:“所以我说,有时候该花钱的地方,就不能省。” 眼见船只离岸越来越远,渐渐看不着了,王得禄几人才松了口气,互相使个眼色,只待时机成熟动手。 船行了两个时辰,天已经正午了。徐鹏子主仆三人从舱板缝内向外看去,哪里看得见边岸,全是一片汪洋,湖中连一艘船都没有。 这时徐鹏子才想起没见着林鳞游这个锦衣卫,忽然就怕了起来,对两个家奴说:“若是船户们生了歹心,要我们的性命,真是连求救的人都没有了。” 来福、庆喜虽然在安慰主人,却率先发起抖来。 只听得舱外伙计们在唱:“终日终朝浪里游,银钱总是没来由。今朝幸有肥羊在,抛下湖心压浪头。”唱毕喊道:“船主,你说少爷还要赏我们银子,现在到岸还远,你叫少爷先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好让我们开开眼界。这两个家仆大模大样的,净说些阔话来吓我们,到底有没有银子呀!我们着实不耐烦呢!” 听得此言,徐鹏子他们终于确信自己是上了贼船了,吓得身如筛糠抖作一团。 只听王得禄在船头喊:“伙计们,别看我们这少爷现在和和气气的,只要一上了岸,立马就会露出少爷的真面目来,不是报官府抓我们,便是让家中恶奴将我们毒打!” 话音刚落,只见水手们把船头上的舱板掀开,搬出一块大磨盘来,王三刀又抽出一把大刀,在船头砺石上磨了一会儿,随即将舱门推开,先把刀朝里一幌,骂道:“你们这三个贼囚囊,装成这个样子来吓唬哪个?还疑惑老子不晓得你们的底细吗?你们有多少银子,都拿出来,免得老子动手!” 8 一来就看到在打来福 来福庆喜噗通跪下了:“大大王爷饶命!我们本是孤客,除了之前给你们的,现在身上也就剩几个元宝了,到岸之后,是要给你们做船钱的……” 水手们齐喊:“少废话!快快将银子送了出来,或许可以饶你们不死!” 来福赶紧将包袱丢过去,庆喜拉着徐鹏子一同跪下求饶:“大王们!我们全部钱财都在包袱里了……” 水手们不信,将他们三人里外都扒了个干净,徐鹏子身上的珠玉也全都夺了。 三人本就抖得厉害,这时被扒得一干二净,湖中风又大,更是抖得上下牙齿齐响,浑身鸡皮疙瘩突起,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看着甚是可怜。 “大王们,你我都是父母所生,岂能没有一点良心?所有的钱财都送与你们了,还望饶了我们性命!”来福壮着胆子说。 王得禄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还指望饶你们性命呢!若是靠了岸,你们准报官抓我们!” 王三刀凑到王得禄身边说:“师父,之前上船之时听说,这家伙的父亲是个工部的什么大官!一定很有钱,干脆,我们绑了他,问他父亲要一笔赎金!” 王得禄道:“还想节外生枝呢!你生的枝还不够多吗?说不定锦衣卫现在都已经到处找我们了!做人,可不能太贪心,得厚道!” 王三刀惋惜地叹了口气,又狰狞着将刀一幌:“你们几个,老老实实说,是要吃活鲫鱼,还是吃溏心蛋?” 徐鹏子哪懂这般黑话:“只求大王们饶命,即便饿两天也使得,那还敢要吃这些东西。” 王得禄笑道:“你倒想得开!你们若不懂,听老子告诉你们,若吃活鲫鱼,便是将你们捆在一起丢入湖心,若吃溏心蛋,就是将你们开膛破肚!且由你们自选,这便是老子的良心!” 听了此话,三人都大哭起来。 “聒噪!”王三刀赶将上前,先把徐鹏子按倒在桌上,左手顶住心口,右手提起大刀,正要动手,王得禄见徐鹏子扭来扭去的拼命挣扎,上前阻拦道: “算了,这溏心蛋他既然吃得不快活,我们还得费事打扫血迹,还是请他们吃活鲫鱼算了!” 说罢顺手从桌肚里抽出一根麻绳,丢给水手们:“绑起来,丢下湖去!” 三人嗓子都嚎干了,来福还算勇敢,绳子到眼前时突然一跃而起,扑上前去想要同王得禄拼命,却被王三刀一记扫堂腿给撂翻了。 王三刀说:“师父,看样子他想吃溏心蛋,就让我先结果了他!”言毕骑在来福背上,将大刀伸到来福脖子底下,正要划上一刀,突听船舱中有个声音响起: “又是溏心蛋又是活鲫鱼的,我还道晌午饭这么丰富,怎么一来就看到你们在打来福?” 王三刀等人都是一惊,回头一看,竟是个锦衣卫! 原来林鳞游并没有溜走,早在酒楼就看出这几个人贼眉鼠目的存心不良,所以借口说去解手,实际偷偷潜回了船上,一直在舱中睡了几个时辰的觉。 王得禄他们先是忙着摇撸掌舵,接着又请徐鹏子他们吃“活鲫鱼溏心蛋”,竟无一人发现林鳞游在船上。 等到王三刀他们闹哄起来,林鳞游在暗处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当然英雄总是要在关键时刻才能出场的,所以直到刀架在了来福脖子上,眼见要出人命,他才摇摇晃晃现了身。 “这厮没走?!”王三刀惊呼。 “这酒后劲还有点大。”林鳞游拍拍脑袋,“老子睡得好好的,你们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先生救我!”徐鹏子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赶紧止住哭声大呼起来。 一众水手纷纷抽刀在手,王三刀也不废话,提刀扑上前来! 林鳞游绣春刀都没出鞘,轻轻一闪身,顺势一刀鞘就将王三刀拍翻在地。 要说这些水手们也是做惯了谋财害命刀口?血的营生,胆大心狠,见二把手都被打趴了,也无一人退却,反倒发一声喊,都朝林鳞游扑了上去。 这下没法子,不出鞘也得出鞘了! 一番激战…… 众水手倒了一地,林鳞游身上也挂彩两处。 余下的水手们在王得禄的带领下将徐鹏子三人挟持住了。 “你不要过来啊!否则我杀了他!”王得禄恶狠狠地道。 “不要冲动。”林鳞游一抬手,袖中一支弩箭“嗖”地激射而出,正中王得禄眉心。 可怜王得禄连一声喊都没发出,身子就直挺挺地翻出围杆,落入了湖中。 说让他不要冲动,林鳞游自己倒冲动了——毕竟身上流淌着原主杀戮并自己本就冲动的血性。 然而冲动是要付出代价——王得禄倒下的时候,将怀中挟持的徐鹏子也带到了湖里。 余下的水手们一见,大当家二当家都倒了,也不投降,一人怒道:“是你逼我们的!”抬手一刀,将来福抹了脖子。 靠!是真的狠!林鳞游见别人杀鸡都没这么麻利。 庆喜见状,正欲爬上围杆跳入湖中逃命,被几个水手赶上,一人一刀将他给砍翻了。 待林鳞游赶上前去,水手们早已“扑通扑通”接二连三跳进了湖里。 王三刀还躺在甲板上昏迷不醒,这人是不能杀的,破案升官的机会还指着他呢! 林鳞游虽然三岁就下河摸鱼抓虾,水性是挺不错的,但是跟这些常年在水上营生的水手们比起来,肯定是要差了许多。 他也怕下了水遭到围攻,何况自己只下过齐脖深的河,并没有下过湖,看着这汹涌的浪涛深绿的湖水心里就有点打怵。 然而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眼见得水手们都游远了,他才硬着头皮跳入了湖水。 在水下摸了半天,终于将昏迷不醒的徐鹏子提拎出了水面。 好在在船上的时候王得禄他们就将这小子扒光了,不然他的淞江棉服吸饱了水,只怕还救不上来。 又在水面漂了半天,终于遇着一叶小小渔船,是一对常年在湖上打渔的老夫妻。 老两口心善,将林鳞游徐鹏子二人捞了上去,摇船回了岸上,由林鳞游背着徐鹏子,一直走了一顿饭的功夫,见到一个小小的草房,有三四间的房屋,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差不多十四五岁大的小孩在翘首望着。 见了渔翁渔婆,小伙子和小姑娘都喊了声“爷爷奶奶”,然后怯生生地看着林鳞游和他背上的徐鹏子。 林鳞游虽然冻得瑟瑟发抖,还不忘打量一番这小姑娘,见其虽然衣着破旧朴素,却是面容姣好,令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什么感觉呢? 啊!是十四五岁中学时期,看到那些穿着宽大丑陋校服、却不掩青春美丽的女生们……是青春,初恋的感觉! “先生,先生,快请将他放下吧!”渔翁说了两声,林鳞游这才回过神来。 “哦哦,好!” “如意,快去煮锅姜汤!”渔婆吩咐说,“慧儿,你赶紧帮着妹妹烧水去。” 原来小姑娘名叫如意。 人如其名,好名字! 林鳞游看着如意的背影,嗯,体态婀娜…… 9 不为案子为妹子 喝了如意煮的姜汤,林鳞游身上暖了不少,又同渔翁渔婆闲扯了几句,得知此处是嘉兴县内,距离应天府还有数百里路…… 等到烘烤的衣服也差不多干了,林鳞游便将身上渔翁的衣服换下,留下二两银子,先行告辞,往南京而去。 林鳞游走后不久,徐鹏子也悠悠醒转过来,喝了姜汤,觉得有了力气,便要起身拜谢。 渔婆按住他,说:“你身子还虚,别起来。要说谢,也该谢那位先生,是他救了你,可惜没留下姓名。” “是一身黑衣,黑衣右肩有白色飞鱼纹的先生吗?”徐鹏子问。 “是一身黑衣,右肩也的确有一条鱼样花纹,是不是什么飞鱼就不知道了……没看到有翅膀啊!” “是林先生,他是个锦衣卫。”徐鹏子说,“可惜我没能等到跟他一块走,不然就可以到京城找我父亲救护伸冤!”他知渔翁渔婆一家都是好人,便将自己父亲在工部当侍郎之事讲出。 渔翁渔婆也粗略介绍了自家情况,渔翁姓白,渔婆姓张。 徐鹏子得知县衙不远,便向渔翁借了两件衣服换上,想要到县里去伸冤。 白渔翁说:“如今你一无所有,如何证明你是侍郎的公子呢?要知道衙门六扇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们老两口打渔度日,也实在没有钱来资助你……” “老先生,那可如何是好哇?” “你不要着急,那林大人既然是个锦衣卫,想必不会袖手旁观,或许已去京城通知你父亲了。”白渔翁想了想说:“我看这样,你先在这里住下,安心养身子,我的儿子儿媳都在城里宋大人处做活呢!等他们回来,让他们先跟宋大人讲一讲,看能帮得上忙不?” 白渔翁口中的宋大人名叫宋翀,几人却是不知道,在建文时期,他本在翰林院供职,后来朝廷派李景隆统帅五十万大军讨伐当时的燕王朱棣,他便投营效力了。 李景隆兵败后投降了燕王,而宋翀则惧祸逃回了家乡嘉兴,关起门低调地做起寓公来。 也是他低调,平常无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无人知他底细。这么多年过去了,朝廷大肆追杀建文党人,连兴大狱,他却并未受到牵连。 徐鹏子想想也没更好的法子,便权且在白渔翁家住下了,虽然有慧儿如意两个年纪相仿的相伴,每日抓鱼摸虾体会到从未体会过的田园渔家乐,却也是日日盼望着渔翁渔婆的儿子儿媳回来,好能早日伸冤,为来福庆喜报仇。 …… 却说几日后,林鳞游抵达南京,回到他和张贲杨放合住的别院,只见到张贲和一只猫,并未见到杨放。 “你怎么才回来?”张贲一见林鳞游就数落起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要死哪那么容易,我可舍不得你。”林鳞游笑道,“小杨呢?” “去知府衙门了。” “干啥去?” “还不是找那女捕头。” “这么多天了,卷宗还未拿到手?”林鳞游奇道。 “卷宗是早到手了。”张贲说,“只不过女捕头还未到手。” “好家伙,看不出他小子还有这本事……这只狸猫又是谁的?” “女捕头的。”张贲说,“说是办案没时间照料,三弟便主动请缨了。” “这小子,倒真有一套。”林鳞游笑道,“也是佩服,连女捕头这么彪悍的女人他都敢要。” “是啊!要不是因为照顾这只猫,只怕卷宗还拿不到手。”张贲说。 “卷宗呢?给我瞧瞧。” “很乱,基本没啥线索。”张贲丢过来厚厚一叠文书,“我说你和三弟两人,咋对这案子这么上心?你这刚回来,歇口气吧!你要是累死了,朝廷给你追封个一级,也才是个六品,墓前都不配站个石人。” 林鳞游笑笑没说话,翻起卷宗仔细看起来: (永乐)八年。 教坊司南市楼。 十一月乙丑日,死者铁匠王三,死因一刀毙命…… 十一月己巳日,死者军户张通,死因一刀毙命…… …… 十二月甲子日,死者河道监管李芮、无名氏甲、无名氏乙,死因皆为一刀毙命。 无名氏,是那俩穿越者,查无此人的话,这俩人是身穿? 两个粉头另成一卷,死因定的是自尽,时间在这几人之前。 “都是一刀毙命,看样子,凶手是个高手。”林鳞游思索道。 “教坊司的记录我也看了,还有一个共同点,死的那十个狎客,都是引车卖浆者流,而且都有狎过这两个粉头——除了河道监管李芮,这家伙有固定的长三粉头。”张贲说,“至于这两人在教坊司的身份,都是幺二,按理说,不是铁匠军户之流可以狎得起的……也不是说狎不起,至少对他们而言,有些许小贵,这些人更常出没的还是那些野窑子,没想到难得逛一逛教坊司,就把命给逛丢了。” “来教坊司之前,这俩幺二是什么出身?”林鳞游问。 “据说都是罪臣家眷。”张贲说。 “据说?” “具体身份,那就得去礼部查了,总之在教坊司的身份,只写了奴籍。” “我觉得重点就在这俩幺二身上,南京教坊司十四楼,其他十三楼都平安无事,就这南市楼出了凶案,很明显凶手跟南市楼必有纠葛……杨放那边进展如何了?” “这个,等他回来你自个问呗!” 林鳞游合上卷宗,撸起脚边的狸猫,一边跟张贲说起沿途的事,说自己救了个工部侍郎的儿子。 “工部侍郎,那可是正三品的大员啊!”张贲说,“那你这回可不发达了?你救了人家的仔,这徐侍郎要不在皇上面前给你美言几句属实说不过去啊!再怎么不济也该给你送个几百两银子花花。” “河道监管,是不是属于工部?” “是啊!”张贲说,“凡举国之土木、水利、军器,甚至金银货币,都归工部管,这可是个肥差啊!可比咱这差事美多了。” 正说着,杨放红光满面地回来了。 三人寒暄一番,杨放突又忧心忡忡起来:“案子再不破,只怕任姑娘便要戴罪了。” “放心,要戴罪也是知府戴罪,还轮不到她。”张贲说,“难怪我说你小子这么上心,原来不是为了案子,是为了妹子!” 林鳞游掏出无常簿丢过去,指着上面王三刀的名字:“去查查这个人,嘉兴县人氏,或许同本案有关。” “那这些呢?”杨放指着其他一些名字。 “这些,都是私盐贩子,咱兄弟三人要想拿点新年奖赏,就指着他们了。” 杨放激动地将王三刀的名字在无常簿上记下,又屁颠屁颠往任捕头那儿跑去了。 “回来给老子带份羊肉饭,棒子骨!再来一壶桂花酝!饭食一定要是聚宝门外东街那家铺子的!”林鳞游冲着杨放的背影喊, “这小子跑得可真快,跟脱缰的野狗似的。” “怎么二弟啥时候嘴巴也这么挑了?”张贲笑问。 “不是我挑,西街那家不干净,上一回吃到一根毛。” “岂有此理!这还能忍?赶明儿带几个兄弟把他铺子给掀了!” “算了,人家也不容易。”林鳞游说,“这几日舟车劳顿的,累得够呛,我先眯一会儿,酒肉到了喊我。” “今晚不去余姑娘那了?” “不去了不去了,就算是生……”刚想说“生产队的驴”,转念一想不能暴露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毕竟张贲现在也有穿越的嫌疑,赶紧改口:“生龙活虎如我,也得歇歇啊!” 10 破了,破了! 派了个小旗去工部徐侍郎处通知他儿子遇劫之事,林鳞游便在床上躺下了。 也不知是缺了个女人还是啥的,之前困的很,一躺下反倒辗转反侧睡不着了。 河道监管、狎客、粉头、穿越者、凶手……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呢? 林鳞游之所以对这个案子这么上心,不是为了什么朝纲正义,也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主要还是因为有跟自己一样的穿越者卷在其中,其次,是为了教坊司的姑娘们——他向来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一刀毙命,凶手应该是个高手,至少是个用刀高手。 王三刀是高手吗?虽然没亲眼见过他杀人,但从他狰狞的面目、唏嘘的胡茬子、以及他那群凶神恶煞的水手弟兄来看,应该算个高手。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却说徐鹏子这边,宋翀听说他是工部侍郎之子,不由动心: 若是帮了徐鹏子,或许可以官复原职也说不定? 毕竟蛰伏了这么久,宋翀心中也不觉放松了戒备,何况做寓公哪及做官光宗耀祖? 做官是有瘾的,他做了几年的翰林院侍讲,当年那高高在上的风光日子早就令他心痒难耐。 思虑一番,宋翀便吩咐家丁抬了轿子,让白渔翁的儿子带路,去白渔翁家接徐鹏子;另一边又派了家丁去联系徐侍郎,让他派人来接儿子,顺便把自己想出山为官的想法委婉传达。 徐鹏子见了宋翀的轿子来接,大为感动,跟白渔翁一家道别后,坐上轿子走了。 大概午后时分,轿子进了城,转过几个街道,远远望见了宋大人的大宅,正激动兴奋间,身后响起一阵呼喊:“锦衣卫办事,前面的人闪开!” 轿夫靠边放下了轿子观看,徐鹏子也掀开窗帘,只见数个锦衣卫带着一队兵丁如狼似虎地从轿边跑过,冲进了宋翀的家里…… 也就一顿饭的功夫,宋翀一家连奴带主四十多口人,都被五花大绑地押出了宋宅。 徐鹏子听得路边观望的人小声议论,说宋翀是建文党人,这才导致被抓。 “建文余党,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咱们嘉兴的王大人就是建文党,一家连主带仆的百十来口人,全被抓起来了,如今都三年了,一个都没放出来……” 轿夫本是宋翀家丁,害怕受到牵连,丢下轿子都跑了。 徐鹏子心里暗暗叫起苦来,明明眼见就要得救,怎么突然冒出一伙锦衣卫来,莫非,是林先生? 这正是:分明咫尺高唐路,碍着云横未敢前。 当下也容不得他琢磨许多,只能下了轿子,跟着白渔翁的儿子回到了渔村,再作打算…… 这天林鳞游正躺在东厢房里睡觉,张贲在前厅撸猫,杨放则又私会女捕头去了。 晌午时分,突然一声呼喊将林鳞游吓得从床上蹦了起来—— “破了!破了!”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张贲皱皱眉头。 “破了……”杨放上气不接下气。 “你把人女捕头给破了?” 我靠!这么劲爆的么?林鳞游瞬间睡意全无,披衣起身走出去:“你们要是聊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什么啊?”杨放缓过劲来,“是案子破了!” “破了,怎么破的?”林鳞游上前几步,挪了把椅子坐下,望着杨放。 “就是二哥你给的那个名字啊!”杨放说,“几日前就招呼了嘉兴的锦衣卫就近拿人,进了诏狱,没动什么大刑,王三刀那家伙直接全给撂了。” “怎么说的?”张贲问。 “定的是,谋财害命。”杨放说。 “杀了那么多狎客,就为谋财害命?”张贲不解。 “哎,三法司就是这么定的。” “三法司针对的是他劫杀徐鹏子一案吧?”林鳞游说。 “这个,就不怎么清楚了,总之那家伙把教坊司的案子都揽身上了。”杨放说。 “要么,是屈打成招,要么,是知府衙门买通了法司,把罪名全推到了王三刀身上。”林鳞游说,“我更相信他是受雇于人,或许他的确有杀过狎客,但一十三个狎客,绝不都是他所杀,何况还有两个粉头怎么说?” “那俩粉头不早定性了?是自尽。”杨放说,“哎呀二哥!此事已经了了,咱就别操心了。” “是,是了了,你的任捕头不用担责了。”林鳞游说,“我以前听说,她是个尽心尽责的好捕头,怎么,她也认为此案结了?” “这个,我倒没问她。”杨放说,“不过圣上已经亲自批示,‘即日诛之’,这不,这会儿应该已经押到菜市口了。” 张贲奇道:“这案子还惊动了皇上?” “是王三刀的两个儿子,竟还有脸去都察院击打登闻鼓,说愿意徒役终身,只求能将王三刀减等免死,都察院就奏报给了皇上。” “王三刀若是死了,只怕教坊司的案子,线索就此断了。”林鳞游沉思道。 “二哥,此案能破,你一定是头功。”杨放说,“咱破案不就为了升官发财封妻荫子么?诏狱的冤案,又不说是少数,多这一个不多。何况王三刀本身背负了多条人命在身,不冤!斩了他,让咱缓口气也好,教坊司案,后续咱也可以再接着查。” “你是想让你的任捕头缓口气吧?”张贲说。 “大哥,你怎么三句不离她?”杨放嗔怪道,忽又转头对林鳞游说,“对了二哥,工部徐侍郎的儿子也已经回到了京城,不定怎么报答你呢!不过我听说,因为他,还牵扯出了一个大案!嘉兴县的宋翀乃是建文余党,一家四十多口全被抓了,听说,还是纪指挥使亲自带的队。” 张贲说:“纪指挥最爱抄家了,没啥好奇怪的……不过我更好奇,李芮被杀,定罪在王三刀身上,他没有意见?” “他能有啥意见?圣上都亲自批示斩决了。” “我听说李芮连疏浚运河的国帑都敢贪墨,指挥使大人或许巴不得此案了结,不然查来查去,查到他头上可就不妙。”林鳞游略读过几本史书,比张贲他们更为了解纪纲的为人。 案子结了也好啊!本来查这案子,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李芮死的当晚,自己就在他的隔壁,万一纪纲追责下来,拿自个开刀可就不妙。 现在有王三刀顶罪,也就不用担心这点了。 接下来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专心调查张贲这位大哥的身份,同时好好规划下,自己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自己是没想过要造什么水泥肥皂的,何况也没这个本事。 要不然,等郑和下一次下西洋,跟他一块出海遛遛见见世面? 11 八方极远 好久没去南市楼了,林鳞游觉得缓过了劲,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当晚便去会了余妙兰。 “总旗大人,听说,教坊司的案子破了?”余妙兰问。 林鳞游正负手看着屏风上的《春宵秘戏图》,这幅画像他看了无数次,可每一次看,都有不一样的感受,古人绘画水平之高超、画像之栩栩如生,令他叹为观止。 “破了。”他说。 “破了就好,数月以来,姐妹们都提心吊胆的。”余妙兰说。 “有一点我很奇怪。”林鳞游转身看着余妙兰,“南市楼发生这么多起凶案,生意却似乎一点也没受到影响?” “色之头上一把刀。”余妙兰说,“男人都是一个德性,在这方面向来是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 林鳞游笑笑:“我也是男人,你这么说话,不怕我见怪?” 余妙兰道:“总旗大人跟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是个好人。” 她说得很真诚,一点都不像是奉承或讽刺。 林鳞游有点感动,自己虽然不是个坏人,但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因为很多时候,好人是不长命的。 “说起来,我正想问你,上个月,听说有两个姐儿自尽了,你知道些什么,能否跟我详细说说?”他忽然又对这案子耿耿于怀起来。 “她俩都是苦命的人,”余妙兰叹了口气,“不像奴家,能遇着大人这么好的人照顾,才得以升为幺二,不然,恐怕奴家也迟早,沦落为她们一样……” “她们是什么身份?” “在教坊司,像我们这些人,大致可分四等,头牌称为书寓,第二等为长三,奴家这样的,则称幺儿,第四等,则是无名无号,只在门口招揽客人,光顾她们的,也几乎都是粗鄙之人。” “她们都是第四等?” 余妙兰点了点头。 这点倒是跟张贲的说法有出入,不过也不排除教坊司的记录有误。 死的那十个狎客,也都是下等粗鄙之人。林鳞游心想。 “在来教坊司之前,她们的身份,你可知道?” 余妙兰摇了摇头:“奴家只知,她们一位姓许,一位姓黄,去世之后,也并无家人前来收殓……” “她们为何自尽,你可知道?” 沉默半晌,余妙兰才缓缓开口:“在教坊司,跟活在地狱没什么分别,在遇到大人之前,奴家也想过逃跑,想过自尽,不止奴家,很多姐妹,都有过这想法,甚至一直都有,甚至,像许氏黄氏两位姐妹,付诸行动的,也不在少数。” 林鳞游也沉默了,他的确不知道,曾一度以为,教坊司是一个自由浪漫的地方,很多文人墨客喜欢来此寻找灵感,比如柳永、关汉卿等;像他们这类的武夫粗人,教坊司则是“今日无事,勾栏听曲”的首选之地。 “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楼下站一站,听一听的。”余妙兰看着林鳞游。 楼层越低,代表粉头的地位越低,价格也越便宜。 林鳞游还真下楼去站去听了,一楼喧哗吵闹,乌烟瘴气,平时他是从不逗留的。 没站一会儿,就看到一群人拥着一个面带泪痕的粉头进了一个房间,都是穿着粗布衣衫的穷人,有的衣服上还打满了补丁,就这条件,居然还来逛教坊司?去瓦舍窑子不好么? 他扯住最后一个汉子:“喂!你们这么多人,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做那事了!难道吟诗作对啊?”林鳞游穿的是寻常便服,汉子不识他锦衣卫的身份,所以语气有些嚣张。 “你们这么多人啊?” “干什么?老子付了钱的!”汉子急不可耐,甩开林鳞游的手,夺门而入。 林鳞游轻轻将房门推开一条缝,偷眼望进去,数了数,足有十一个汉子,每个人都显得急不可耐,吵吵嚷嚷的。 莫非他们是害怕像之前死的狎客一样被杀,所以组团来狎? 当中一个汉子在脱衣服,嚷道:“保真膏呢?快敷在她肚脐上!” 有人举着个小瓷瓶嚷着说他这回带了“硫磺箍”,有人说他带了“夜夜春”,还有什么“顺风旗”、“龙虎衣”、“海狗肾”等等,各种药名林鳞游是闻所未闻,当真是大开眼界。 虽然没听过,但是用屁股想想也知道是什么药了。 十一个人,还都服药,这粉头还能有命在吗? 难怪余妙兰说是人间炼狱,这些人,当真令林鳞游见识到了人间丑陋。 汉子们又都拥到了屏风后,只闻其声: “都不要急!按咱说好的顺序来!” “你推啥!俺摸一摸不成?” “吴老二,你这厮花的那几个铜子儿,就只能看!再摸,把你手给剁下来!你瞅你手脏的,一摸一个黑印儿!” “嘿嘿,俺就想摸摸看,这达官贵人家的女人,跟俺家的婆娘有啥不一样。” 其间夹杂着粉头拼命挣扎呼喊求救之声…… 林鳞游听不下去了,悄悄走进去,混在人群中一起观看。 其实也没什么看头,就是几个汉子上下其手,生疏而又粗鲁地撕扯女子拼命护着的衣衫。 正看着,那个曾被他扯住的汉子发觉了他,嚷道:“喂!你谁啊!进来作甚?” 那些汉子都扭头齐看向他,卧榻上的汉子也停止了撕扯衣物。 “哦,大家不要惊慌,我是天桥底下说书的,哥几个英明神武,房中的雄姿令人钦佩,在下正好路经此地,抱着学习的态度,进来观摩一下。” “混蛋!快滚出去!” “嘿嘿,其实我除了说书,也卖药!刚刚听得几位说的药,可以说是普天之下最烂的了!”林鳞游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里面装的是武夫常备金创药,“我这有几瓶我爱一条柴!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好的药了!要不要来上一瓶?现在便宜卖啦!” “不买不买!赶紧滚!” “唉,要我说,几位这么多人,只点一位姑娘,不觉得寒碜吗?我刚刚还听说有人只花了看的钱?十一个人,还让人看?我呸!恶心!”林鳞游忽然瞪眼发起怒来,“我都关着灯!这种事你们可以多花点钱嘛!花点!花不了多少钱!简直就是土匪,土匪都不如!就一句话,恶心!” “这人莫不是个疯子?” “打出去!” 十一个人被搅了兴致,还无缘无故被骂了一顿,都是勃然大怒,一人率先一拳打来,林鳞游轻轻一握就将他拳头包住,顺势一个过肩摔,将此人摔倒在地。 接着一个左正蹬,一个右鞭腿,打翻两人。 这些凡夫俗子哪里是他这个锦衣卫的对手? 一个并步顶肘,两肘同时击出,两人同时大叫着飞出老远。 一记两仪桩,抬肘将一人下巴打得脱了臼,一嘴牙齿飞出。 虎尾腿,小腿骨折! 贴身靠,断胸肋骨! 行门豁锤,折小臂骨! 挂耳顶肘,脸都给你打歪! 攉打顶肘、霸王硬折缰、猛虎硬爬山…… 最后一个飞身膝顶,一人撞碎屏风,正落在屏风后的床上,口吐鲜血奄奄一息。 一套刚猛的八极拳耍下来,十一个汉子全都躺在了地上,对付他们,颇有些牛刀小试了。 那粉头吓得缩身在床尾,一身衣物破碎,抱着被子瑟瑟发抖,满脸泪痕。 “刚听他们说,你本是达官显贵,缘何落在这教坊司?”林鳞游徒生“我见犹怜”之感,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脚下是十一个痛苦呻吟的汉子,林鳞游出手有分寸,可怜他们都是平头百姓,没下死手。 粉头怯怯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夫家是建文党?还是说,你娘家人曾造反?”林鳞游又问,“你不要害怕,若不想说,摇头就是。” 粉头本能地摇了摇头,却又小声开了口:“奴家……奴家姓铁,家父字鼎石……” 铁鼎石?铁铉铁公! 竟是铁铉之女…… 似乎自己这套八极拳,没有白打。 12 天降祥瑞 第二日夜里,北风那个吹;静悄悄的,飘起了鹅毛大雪。 林鳞游蜷缩在自己的被窝里,睡得正香。 隔壁的张贲杨放鼾声如雷,也睡得很香。 锦衣卫三天一轮休,昨夜三人正巧都是三天中最后一天当值,第二天不用画卯,所以围着火炉喝得大醉。 人是群居动物,有张贲杨放陪伴,林鳞游倒不觉得穿越的生活有多孤独寂寞了,现在唯一的心结,就是张贲到底是不是也是个穿越者? 其实是不是穿越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于同样是穿越者的自己,心里有没有恶意? 三人睡得正香的时候,殊不知雪夜中,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出了鞘,一人闷哼一声,脖颈有热血喷涌而出,浇在刚积起的落雪上,恰如绽放了一朵朵的娇艳梅花…… …… 三人睡得正香的时候,教坊司的姑娘们也还在辛苦待客。 南市楼。 一个狎客喝得醉醺醺的,由一个龟公扶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道:“嘛的!夜壶满了也不知道倒掉!害老子脏了一身!谁知道上一个厮货有没有花柳!” 龟公一个劲地陪着不是,将狎客扶到了巷子拐角处,不一会儿,响起了“哗啦啦”的放水声…… …… 过了不久,龟公独自一人回了楼,叫上两个同伴道:“有个夯货醉倒在雪地上了,我一个人扯不起来,你们跟我一块去扶了进来,可别给冻死了。” 两人便跟了他一块往巷子走去,远远的,灯光映照的雪地上,果见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个人,一人上前摇摇他的身子,见没有反应,便将他翻了个身,赫然发现他脖颈处血迹斑斑,早已断气多时…… 三人赶紧告诉了鸨儿孙姑姑,孙姑姑又赶紧去教坊司衙署找司乐,却被告知司乐早已睡下。 值班衙役在雪中踱着脚,“孙姑姑,你们南市楼,死几个狎客,也不是啥稀奇事了,要我说,直接抬乱葬岗丢了去,别找事了……或者就说是,酒醉冻死的!” 孙姑姑说:“哪那成啊!脖子上那么大一道伤,说是冻死的谁信?毕竟是命案,我若是瞒下不报,到时候担责的是我!” “行了,我知道了,明儿一早,我跟司乐说。” …… 凌晨四鼓时分,皇城内,一个太监迈着小碎步激动走着,来到皇上的寝宫,向朱棣报了祥瑞。 …… 寅时,睡得正香的林鳞游被人一阵猛摇。 迷迷糊糊间,林鳞游心中不爽道:老子刚穿越过来,就不能让老子好好歇一歇吗?虽说锦衣卫总旗是个闲差,但是穿越这数月以来,睡过的懒觉还没九九六的时候多! 虽然说这种睡懒觉的行为可能会被六科十三道弹劾,但特么今儿个是休沐日啊! “二哥,起床了!”是杨放在一个劲摇他。 “大哥,你是我大哥!”林鳞游终于被摇醒了,“大哥啊!今儿个休沐日,何况鸡都还没叫,你这是干啥?” 杨放说:“庄户的鸡是没叫,可教坊司的鸡,早就在叫了。” “哪有人一大早去教坊司的?!” “是南市楼,又出了命案!”杨放说,“这是咱的地头啊!不去看看说不过去。” “叫几个弟兄去不就行了?”林鳞游懒洋洋道,扯过被角蒙在头上。 “不行啊二哥!”杨放说,“袁指挥使和李千户都已经在现场了,听说还惊动了纪指挥!咱要是不去,说不过去啊!” 袁指挥使,袁江;李千户,李春;都是林鳞游他们的直属上司。听说这两人跟纪纲的关系都很不错。 纪纲早在八月份就已擢升为了锦衣卫掌卫事都指挥佥事。 “怎么,他又死了干儿子?”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杨放低声道,“死的倒是一个普通百姓,我也不知为何会惊动他,咱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顶头上司都去了,看来不去是不行了。 “大哥呢?”林鳞游无奈地从温暖的被窝中钻出,一边穿衣一边问。 “已经先行过去了。” “这小子这次这么积极?平时最能睡的可是他啊!” 雪已经积得很厚了,有几只麻雀在雪地上跳来跳去,留下小小的爪印。 天上的雪还在纷纷扬扬飘洒。 两人踏着雪,匆匆来到南市楼后巷,果见已围了数个同僚,将巷子口都封锁了。 千户李春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因为他穿了一身珍珠白云锦妆花罗飞鱼服,比满地的雪还要耀人。 张贲在同一个锦衣卫校尉窃窃私语:“怎么他今儿个穿上飞鱼服了?” 校尉低声说:“天降祥瑞,听说皇上召了钦天监监正与几个大臣宴贺赏雪,怕是李千户也有份,一会就得入宫呢!” “哎呀!羡慕,啥时候咱也有这待遇啊!”张贲低声感慨。 “那得等大人您至少升上千户。”校尉说,“以大人您的魄力,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就你小子嘴甜。” 林鳞游杨放正待上前行礼,听得身后巷口传来踏雪之声,回头一看,见是一四抬轿舆正缓缓放下,轿旁一名锦衣卫摆上踏凳,另一名锦衣卫同时恭肃一旁掀开了轿帘。 轿帘开处,一脸威严的锦衣卫指挥使袁江走了出来,一身火红的贮丝罗纱麒麟服,在纯白的飞雪中仿佛孤傲怒放的一朵海棠!立马就让李春的飞鱼服黯然失色了。 “指挥使!”众人都让开一条道,躬身行礼。 袁江踩着他的镶珠花熊皮靴,慢慢踱了过去,瞟一眼地上的死尸,又环视了一圈肃立的手下们,接着抬头四十五度角向天,深邃的眼神看着漫天飞雪: “此案,圣上御批结了,有人故意挑衅圣威,这是要反!” “大人,下官立马派人彻查!”李春道。 袁江没有看李春,只是摆摆两根手指头:“此事,法司那些腐儒,就别让他们进来啰唣了。李千户!” “下官在。” “这是你的地头,安排人手彻查,挑几个精干的,定要将乱党揪出!不过切记低调行事,今日天降祥瑞,圣上宴贺群臣,我不想再出什么乱子!” “是!” 早朝时,有礼部的奏本呈上,言说教坊司铁铉二女不肯屈服事。 朱棣看着殿外的飞雪:“朕听闻铁铉之妻,早已病逝于教坊司,这是你们的失职啊!” “臣等罪该万死。”呈奏的礼部左侍郎跪伏在地。 “铁铉二女,自今起,脱出奴身,从良落籍。”朱棣缓缓开口道。 大臣们迟疑一会儿,齐声山呼:“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散朝,赏雪!”朱棣一挥袍袖,从龙椅站起。 这时却有一不怕死的礼科给事中挺身而出:“臣有一事相奏。” “奏来!” 礼科给事中夏堤道:“锦衣卫总旗林鳞游,多次在教坊司南市楼闹事,臣怀疑他同教坊司案有关,请陛下降旨惩处。” 朱棣心中不悦,心道:教坊司案真凶早已伏法,还是朕御笔亲批的,你这话,岂不是说朕不公了? 但他并未在脸上表现出来,转头看向在列的工部徐侍郎:“徐卿,你之前跟朕说,有个锦衣卫救了令公子,还杀了数个水贼,是否便是这个林鳞游?” “回陛下,正是此人。” “功过相抵。”朱棣说,“至于是否同教坊司案余孽有关,夏卿,尔与纪先生一同督办吧!” 礼科给事中夏堤和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纪纲齐声道:“臣,遵旨!” 朱棣是记住林鳞游和夏堤这两个名字了,对于林鳞游,他不觉得会是杀人凶手,毕竟锦衣卫要杀人,完全不需要那么麻烦;至于这个夏堤,屁大点儿事也拿出来说!着实有些讨厌,搅了朕赏雪雅兴! 然而给事中这些言官却又是不能轻易得罪的,这些腐儒迂起来,连皇帝都敢骂! 此时雪地中的林鳞游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二弟,你不会这么虚吧?”张贲说,“让你少往余姑娘那跑,怎么着?被掏空了吧!” “不是。”林鳞游揉揉鼻子,“我感觉是有人在骂我……” 13 是谁弹我 林鳞游正与张贲围炉煮酒,等着杨放买肉菜回来。 那只狸花猫眯着眼蜷缩在炭炉旁,像只圆滚滚的球。 “二哥,二哥,你被人弹了!”杨放提着酒肉,一进门就大声嚷嚷。 “啥?二弟被人弹了?”张贲伸直脖子问。 “次奥!是谁弹我?”林鳞游心想自己已经够低调了,“来来,三弟,坐下,把肉下锅,边吃边说。” “礼科给事中,夏堤,”杨放拉开圈椅,“弹劾你在教坊司闹事。不过他弹完你,我就派人去查他的底了。这家伙是洪武三十四年(建文三年)进士,二哥,你猜他为何弹劾你?” “不是因为我在教坊司闹事么?” 杨放摇摇头,笑道:“在你之前,经常光顾教坊司余姑娘的,便是此人……红颜祸水啊二哥!” “这狗东西!”林鳞游骂了一句,心想品味倒与老子相同。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杨放说,“皇上只让这个夏堤和纪指挥一同调查你,纪指挥方面甭管,肯定向着咱自己人,找个时间去给他送个礼啥的便好说。何况还有工部徐侍郎帮你说话呢!……哎,可惜的是,皇上说了个功过相抵,本来你有机会升百户的,现在只怕没戏了……” “没事。”林鳞游这个总旗做得很满足,对下威风凛凛,对上也不至于太高调招摇,“倒是三弟,你这个小旗得往上爬一爬了。上次给你那些私盐贩子,你没去抓?” “二哥,看你说的,我不成天跟你们一起忙着教坊司的案子,哪有功夫去抓?” 张贲说:“净胡咧咧,你成天跟女捕头混在一块,可别扯上我们!你也知道红颜祸水?” “大哥,你这话说的……”杨放说,“我和任捕头在一块,不也是为了办案嘛!” “说到案子……上头发话了,让咱仨全权督办此案。”张贲说:“最近你最好少跟那女捕头来往,更不要让她参与到案件中来,不单是因为上头的命令,更是为了你俩自身好,若是让任捕头的对头找到机会,弹劾她个私调锦衣官校的僭越之罪,你俩就都玩完,说不定还要牵连我和二弟。” 杨放连连摇头,“大哥所言极是,我会注意的。” “上头让咱仨督办此案?”林鳞游也是刚刚得知。 “是啊!这不想着等三弟回来再一块跟你们说的嘛!”张贲说,“你以为我们之前做的事,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也好,名正言顺,办起来也稳当些。”林鳞游说,“不然多少有点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大哥,说起来,我倒忘了问你,那俩人已经死了,他们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大哥你还没告诉我们呢!” “谁?哪俩人?什么秘密?”张贲装起来了。 “就是你让我们监视的那俩人啊!现在他们已经死了。”杨放说,“只是我一直好奇,条条道路通罗马,这里的罗马是什么意思?是否跟教坊司案有关呢?” 张贲不看杨放,却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林鳞游,说:“罗马,就是骡子和马呗!还能有啥意思?条条大路通罗马,就是说骑着骡子和马,行路就会很通畅。” “哦,是这意思……”杨放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那厂公呢?他们为啥说我们锦衣卫是厂公的狗?” “厂公……应该是个人名。”张贲开始扯淡了,“具体我也不知,我想,定然是那俩人与锦衣卫有仇,所以出口污蔑。” “死有余辜……那我觉得应该查查厂公这个人。”杨放一拍圈椅扶手,“说不定,咱们锦衣卫当中,真有人做了他的狗。” “嗯,三弟,你去查吧!”林鳞游察觉到了张贲的眼神,却故意不往他那边看,只是盯着锅里的肉。 这次煮的是鹿肉。 随着锅中滚水沸腾,肉香四溢,那狸花猫睁开眯着的眼睛,喵喵叫着,显然是馋了。 “我说,这馋猫便是你和任捕头的定情信物么?”张贲笑问杨放。 杨放脸“腾”一下红了:“说什么呢大哥,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平时就是案件上的交流而已。” “哦,没有深入交流?”林鳞游也逗他。 张贲说:“二弟,他俩要是成了,你可是大媒人,少不了问三弟讨要个红喜袋的。” 三人说笑一回,喝酒吃肉,酒肉渐净,话题又慢慢回到了案子上来。 “这次点名要咱仨来查,可不像之前那样随心所欲,想查就查,想放弃就放弃。”张贲说,“有压力了啊!” “什么期限?”杨放问。 “年前。” “年前?这也没几天了啊!”杨放大惊,掰起手指头,“一、二……这满打满算也就半个多月!哎,只怕今年不能回家过年了……” 张贲说:“你还想着过年?能把案子破了把脑袋保住就不错了。” 几人脸色都冷峻起来。 “你们对这案子,有什么看法?”林鳞游问,“但凡杀人犯罪,定然是有动机的,我们现在,连凶手的动机是什么都不知道。” “若说是仇杀,他岂能有这么多仇人?”杨放思索着。 “若是劫财,这些狎客都是穷光蛋,走出教坊司兜里能还剩俩子儿都算好的了。”张贲说,“而且卷宗上也记录了,并无财物丢失迹象。” “可以有这么多仇人!”林鳞游想起了上次用八极拳揍的那十一个狎客,果断地说,“应该是仇杀,但是凶案只在南市楼发生,说明凶手并不是对所有的狎客都有仇恨,而是只对南市楼的狎客有仇恨。” “仇从何来?”张贲问。 “死的狎客,都是些民户匠户,他们行事粗鲁,所狎粉头皆为教坊司最低等,也是最苦难者……在教坊司,不堪受辱而自尽的,也多是此类人,有没有一种可能,凶手杀了那么多狎客,就是为了给她们报仇?” “有可能。”杨放点点头,“那也就是说,凶手跟南市楼的这些粉头曾有过交集?甚至,关系亲密!” “跟教坊司粉头有交集的人多了,你我都跟她们有过交流啊!”张贲说。 “但是跟你我有交集的粉头,最次也是幺二。”林鳞游说,“范围已经缩小了。跟南市楼底层粉头有交集的,要么是生活在南市楼附近的军匠民户,要么……他就生活中南市楼中!” “你是说,那些龟公茶壶之流?” “是,很有道理。”张贲点点头,“但是也没法查,总不能把所有的军匠民户都拉出来审一遍吧?龟公茶壶倒是好查……” “所以我决定,明天夜里,去南市楼,搞一个犯罪现场模拟。”林鳞游道。 “犯罪现场模拟?” …… …… 14 吃点喝点? “二哥,啥是犯罪现场模拟?” “就是咱们来扮演凶手和受害人,模仿凶手在特定环境下的犯罪行为,从而获取线索信息,甚至,抓获真凶!”说着,林鳞游自己都有些兴奋起来,不枉自己看了几本侦探小说。 “这万儿你听说过吗?”张贲问杨放。 “很新鲜。”杨放说,“但是又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大哥你也没听说过吗?” “是啊!既然二弟如此专业,我们就都听他安排。”张贲说。 嗯?这个专业名词,应该不是我那个时代所独有的吧?难道大明不这么叫? 不过倒也无妨,只要不说很具有时代特色的话或者台词,就不至于会暴露。 “多谢大哥!”林鳞游说,“那么,明天晚上,大哥,你就扮演狎客……” “要怎么扮演?” “你平时在教坊司怎么做的,就怎么来。”林鳞游说,“稍微收敛一点就行。” “二哥,那我呢?” “你扮个龟公。”林鳞游说,“到时候搀扶大哥这个狎客去后巷撒尿,咱就从最近的这起案件查起……但是,还得有个人来扮凶手……” “你自己不是人啊?”张贲说。 “我得站暗处看你们表演,从而发现蛛丝马迹。”林鳞游说,“要不然找个靠谱的校尉来?” 正在此时,来了一不速之客,空着手顾自推门走进了房间,看一眼温香的酒,沸腾的锅,这才笑着开口:“哟!大人们喝着哪!” “别大人长大人短的!跟你很熟咩?” 来人正是礼科给事中夏堤。 难怪几人都不给他好脸色。 有明一代,官场相称,并不以“大人”二字为重,一般民称官,才呼为“父母大人”、“知县大人”等等,但是官官相称,若叫大人,恐怕会引起不悦。 对此,林鳞游的一点见解是:大人这个称谓,应该有点像他那个时代的“大哥”、“某哥”。在他穿越之前还是九九六社畜的时候,私企也混过,国企也待过。在小的私企,新员工或者不熟悉的两位员工,互称“哥”倒是很正常的,也没人觉得不对。 不过在大一点的私企或者国企,若是员工之间以“哥”相称,就有轻浮之嫌了,他们的称呼一般是“某工”或者“某某老师”,显得正经许多。 “在下礼科给事中夏堤,奉上谕,有几句话要同林总旗说。”夏堤笑眯眯的,“大帅们就算不待见我,只怕也得忍耐忍耐了。”倒是改了称谓。 “夏给舍的意思,是要我们回避吗?”张贲横眉冷对。 他们三人都对这些言官没啥好感。 “岂敢岂敢。”夏堤说,“我是担心将两位大帅也牵扯进来……或者,林总旗咱俩移步?” “大冷的天,移哪去?”林鳞游不爽道,“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 “那行吧!那我就说了。”夏堤四处一瞅,自己拉了张绣墩坐下了,看着林鳞游,“林总旗,教坊司案,凶徒虽已伏诛,但我听说,南市楼仍旧不太平……哦,几位继续吃,不用管我。” “你屡次在南市楼闹事,是为了辑凶查案吗?” “是啊!有问题吗?”林鳞游夹了块肉,吹了吹,放入嘴中大快朵颐,还故意大声吧唧嘴。 夏堤咽了咽口水:“是谁授意你调查此案的?” 林鳞游:“锦衣卫听命于圣上,不需要谁的授意。” “你的意思,是圣上下旨,让你调查此案?” “是,有问题吗?” “你第一次在教坊司闹事,河道监管李芮就死了;第二次在教坊司闹事,却是为了铁铉之女,她们乃是建文余党!我不得不怀疑,你也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夏给舍要搞我,何必扯东问西装模作样?你只需写几个弹章呈上去不就行了?” “你当我不敢?依《大明律》,在职官员不得狎妓,你在教坊司包了幺二余妙兰,当我不知么?光这一条,我就能让皇上治你的罪!” “三弟,这句话,记一下。”林鳞游对杨放说。 “嗯嗯。”杨放咬断嘴里的青菜,将碗筷往炉旁一搁,掏出无常簿“唰唰”几笔,“记好了!” 林鳞游拿过无常簿,念道:“礼科给事中夏堤说:他能让皇上治臣下的罪。” 乍一听,没什么问题。 再乍一听,总感觉有些不对味…… “你这么写,似乎不对……”夏堤说。 “哪里不对?这都是你的原话啊!”林鳞游笑眯眯的。 “我不同你搬弄文字!总之皇上圣明,自有圣断!” “是是。但是你刚刚说,官员不得狎妓,试问夏给舍,你没狎过?” “我……我没有。” “哦,没有,所以,之前你去教坊司,一直都是同余妙兰余姑娘吟诗作对,畅谈人生咯?” 夏堤冷汗流下来了:这锦衣卫真不是浪得虚名的,连这些事这么快就知道? 林鳞游盯着夏堤:“我可以说,我去教坊司,是为了查案,找余妙兰问话。你呢?吟诗作对,有人信吗?何况,就算你没狎妓,咱《大明律》也定了,禁止官员以伎侑酒!你身为礼科给事中,这点该不会不知道吧?” 这一点,林鳞游自己也并不确定。也的确,至迟在宣德初年,因为三名都察御史沉迷教坊,居然放了皇上鸽子不去上朝,这才导致当朝皇帝龙颜大怒,加了“禁止官员以伎侑酒”这一条。 不但不给狎了,连让艺伎陪个酒都不行了。 不过《大明律》繁文缛节,相信眼前这个给事中也不可能知道每一条每一目,唬他一顿也好。 夏堤无言以对,似乎真的被唬住了。自己是来审人的,没想到倒成了被审的了! 同僚们都说锦衣卫不好对付,自己早该信的!至少,应该准备充分一些。 算了,今儿个,不问了吧!但就此离开,似乎也太跌份儿了…… “夏给舍,喝点吗?”幸好此时张贲帮他打破了尴尬,“是不是炉子火有点旺?我看你都有点冒汗啊!” “多谢美意,上直期间,不饮酒。”夏堤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苦笑一下。 “那吃点不?” “咳咳,不客气……闻着真香哪!什么肉?”夏堤想着:既然打不过,那就先假装加入吧! “鹿肉。”张贲笑着说,“三钱一斤哪!” “说来惭愧,在下还没吃过鹿肉呢!” “是吗?那尝尝!”张贲递上一双筷。 “百户大人客气了……嘿嘿,那我就来上一筷,尝尝三位大人的手艺!”夏堤从尴尬中解脱出来,捉了筷子,喉头连连滚动,眼睛盯着小铜锅,将筷子往锅里奋力一戳,并未戳着肉块,又在汤中一阵划拉,半天却只捞上来一片香叶子。 “哎,没了么?”张贲装作不知的样子,“我叫人再添点,喂!那个谁?” “大哥,我去叫那个谁。”杨放也很默契地装作要起身的样子。 看着几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夏堤这才意识到被耍了,搁下筷子,鼻孔中冷哼一声,怒道:“你们锦衣卫恣意妄为,目无法度!今日又羞辱于我!我要再上奏圣上,定将你们治罪不可!” 一番言辞激烈,多少也挽回了点科道官的颜面,没给同僚丢脸。 说罢气愤起身,拂袖而去。 “哈哈哈!”林鳞游三人终于按捺不住,哄然大笑。 院中夏堤听着三人的笑,气得后背直抖,愤愤而又激动地想:厂卫误明!要改变历史,就从锦衣卫开始,先拿他们开刀!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罢锦衣卫狱,焚毁刑具,我便让这历史重演,以此证明,历史不但可以重演,也是可以改变的。到时候以一言推动裁撤锦衣卫,我夏某人,便也是留名青史的人物了! 15 犯罪现场模拟 是夜,三人来到了教坊司南市楼,还把礼科给事中夏堤给“请”了过去。 夏堤听说是去教坊司,一开始还义正言辞地推却,生怕是个陷阱:“依《大明律》,在职官员不得狎妓侑酒,这么快你们就给忘了?” “哎,夏给舍,你看看你身边,哪个官员不狎妓?”林鳞游说,“这教坊司,不就是为咱开的?你不狎我不狎,国帑库银从哪拿?” 这话倒没毛病,几乎没有同僚不狎妓,也没人拿这个说事。 “不去,不去!”不过夏堤还是连连摆手拒绝。 “哎呀走吧!如果你被人弹了,你就弹回去呗!”张贲说,“就像你弹我二弟一样,咋的,还怕弹不过他们?你就是干这事的。” “实说了吧!今晚带你见一个人。”林鳞游说,“一个你绝对想见的人。” “见谁?” “余妙兰,余姑娘啊!”林鳞游说,“我都安排好了,今晚让她陪你。” “当真?”夏堤心动了。 “当真!我请客!”林鳞游说,“你要不去,岂不是寒了人家姑娘的心?” “你为何要这么做?”还是担心是个陷阱。 杨放抢先说:“二哥说了!你昨天那番话,义正言辞,令他深深感到羞愧!同时我们都对先生充满了敬佩之意,无他,就为了能结识先生这般铮铮良臣,国之栋梁!” 一番话,说得夏堤有些飘飘然:“既如此,那就却之不恭了?其实在下,也十分愿意同三位交个朋友的……” 雅间叫了一桌酒菜,吃着喝着,陪侍的正是余妙兰——本色出演教坊司粉头。 这夏堤果然对余妙兰情有独钟,一双眼只在她身上巡睃。 “夏给舍,昨日多有得罪,还望见谅。”林鳞游举杯向着夏堤,客客气气地道,“我先干为敬!” “是啊夏给舍,大家都是当朝为官,昨日之事,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有大量,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张贲杨放也举杯相敬。 夏堤倒给整得有些不会了,不知道这三个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还是提起了杯子。 喝了几轮之后,林鳞游三人便起身告辞了:“夏给舍,今晚吃好喝好,我们就失陪了!” “好,好!请便,请便!”夏堤巴不得他们快些走。 房间只留下了夏堤和余妙兰两人。 余妙兰虽不知林鳞游是何意,也还是按照事前吩咐,殷勤劝酒。 “来来,坐这里来!”微醺的夏堤拍拍自己的大腿,醉眼迷离地看着余妙兰。 余妙兰有些不情愿地走了过去,脸上却还是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房间外回廊上,张贲不解地问林鳞游:“不是说好让我扮狎客的吗?二弟你咋临时变卦呢?我还道你是真要同这个言官交好。” “哎,大哥!”林鳞游道,“我是想着,演的不如真的!再说了,你扮狎客,太过屈才了!我有个更好的角儿给你。” “什么角?” “杀手!” “……” 房间内,余妙兰坐在夏堤腿上,又是劝酒又是喂菜。 夏堤已然醉了:“妙兰,你知道吗?我好想你……”一边抚捏着她的腰肢大腿。 “妙兰,你知道吗?我好想你……酸不酸?”门外的张贲学着说了一句,戏谑地看着林鳞游,“二弟,心里痛不痛?” “哎呀!轻点儿,夏公子你弄疼我了。”余妙兰忍不住推开他从他怀里跳下来。 没想到这个文官即使醉了反应还挺敏捷,一把扯住了余妙兰的手,力气还挺大。 他伸指点点她的额头:“你长得,可真像……我的初恋啊!还记得……当年,高二的时候,我偷偷在你抽屉里塞了一份……一份情书,你……你却把它给丢到了垃圾桶里,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呵呵!害我被同学,笑话了整整一年!” 林鳞游:嗯……又特么是个穿越者? 偷眼看看张贲,面无表情,倒很沉得住气啊! “公子你喝醉了。”余妙兰说,试着挣脱他的手,未果。 “嘛的!一年!整整一年!直到毕业!”夏堤发起了酒疯,突然抬手狠狠甩了余妙兰一记耳光。 “啊——”余妙兰猝不及防,被他抽了个正着,凌乱的秀发下,她委屈地捂住了脸。 “好像挨打了啊?”张贲说。 “差不多是时候了……怎么三弟换个衣服这么慢?” 正说着,杨放穿着一身龟公的衣裳走上前来,头上戴着个绿头巾。 “你瞅瞅三弟,这一身衣服,挺合适啊!”林鳞游还不忘开个玩笑。 “三弟,要不,你就在这当差得了。”张贲拍拍杨放的肩膀,“每天有这么多姐儿相陪,莺莺燕燕,不比当锦衣卫卖命来得舒坦?” “大哥二哥,你们再说,我可就撂挑子了啊!”杨放说,“这衣服一股子酸臭味!还有羊膻味,我估计放锅里煮一煮,都能熬出一锅羊汤来!” “好好,不说不说了。”林鳞游说,“该你发挥了!赶紧进去吧!” 张贲先行下楼,躲在了后巷黑暗处。 杨放推门而入,夏堤正跌跌撞撞地揪着余妙兰的头发往床边拖,嘴里嚷嚷着:“臭婊子!有了锦衣卫就……就忘了我是吧!今晚有你好看!让你……让你见识见识大爷我的雄……雄风!” “哎哎!大爷,您喝多了!”杨放赶紧上前,伸手捏住夏堤手腕某处穴位,夏堤只觉手上一麻,无力地松开了五指。 余妙兰趁机跑出了房间。 林鳞游拉住她,看她眼睛有些红红的,柔声道:“妙兰,委屈你了。” 余妙兰摇了摇头,苦涩一笑:“自从跟了大人,好久没体会过这样的日子,还真有些不习惯。” 房间内杨放的表演继续:“大爷大爷,这夜壶满了,小的扶您去外头松快松快!” “我不……我不撒尿!”夏堤含糊不清地喊,“我还能喝!妙兰呢?叫她给我……过——来!” 不由分说,杨放连搀带搂的将浑然大醉的夏堤拖下了楼,一路拖到后巷,直接往地上一丢,顾自站到了一旁不远处,和林鳞游一起隐身暗处静待着“凶手”出场。 不多时,一个胖胖的身影从黑暗的拐角转了出来,默默来到夏堤身旁,环顾一圈四周,突然手脚并用将他好一顿毒打…… 林鳞游和杨放面面相觑。 林鳞游:这怎么还给自己加戏呢? 打完之后,张贲便从腰间解下未出鞘的鱼肠小剑,装模作样地在夏堤颔下一抹…… “打完收工,你们人呢?”张贲嚷嚷着走出后巷,“演示完了,有什么发现没有?” “别嚷嚷。”林鳞游走出来说,“回去说……先把这家伙抬楼上去吧!” “哎,这种小事,叫真龟公来干!”杨放利索地脱下外衣,一溜烟跑进楼里换衣服去了,“回头我得先沐浴一番,一身羊膻味。” 哎,我本不是专业的。林鳞游心中一叹,但是今晚的环境氛围什么的,都还挺到位,让他仿佛身临其境,真的回到了案发现场。 看来犯罪现场模拟,真的挺有必要。 不过自己还得先将今晚的一切理一理,理清楚了,才能跟张贲杨放他们说一说见解发现。 张贲杨放他们扮演的是杀手龟公,但林鳞游却是一人演示三角,犯罪模拟的时候,他在脑海里把这几个身份都代入了一遍。 犯罪模拟,除了环境氛围,主要还是模拟凶手的心理活动,感受他当时的那种感觉。 感觉是最重要的。 冥冥之中感觉,已经与凶手很接近了。 就在刚才,他隐在黑暗中的时候,似乎别处的黑暗中,也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16 黄家后人 武官:“彦泽,杀了这么多人,也杀够了吧?这口气,还没出尽吗?莫忘记我们真正的仇人是谁!” 名为田彦泽的少年,看模样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眉宇间却满是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刚毅与冷酷:“我每晚一闭眼,就是我娘和姑姑的惨状,我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杀人!何况那些畜生,我还没杀绝!只要还活着一个,这仇就不能算报!” 武官:“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切记,要以大局为重,你娘和你姑姑的仇要报,难道你爹的仇就不报了吗?锦衣卫已经在查你了。这段时间,你最好停手,余下的事,我会安排人处理……阿演!” 一个满脸络腮胡肌肉虬结的壮汉从门外走进来,躬身行礼道:“都督!” “你今晚就护送彦泽离开,去苏州府。”武官说着,看向少年。 田彦泽:“突然离开,岂不是更遭人怀疑?” “叫你走你就走,哪那么多废话?”蒋阿演道,“都督自己都够麻烦的了,还要替你擦屁股!” “你这叫什么话?!”田彦泽睁眼怒视着蒋阿演。 武官挥挥手示意两人别吵,看向少年:“你也好久没有回去见见你那几位兄长了……先在昆山待一段时间,等年前的风声过了,你就回来。” “都督有什么麻烦?” “你帮不上忙的!”蒋阿演大声说。 相比之下,这位都督的脾气似乎就好了很多:“没什么,就是有几个尚书和科道官一起上书弹劾我和阿兄……所以我让你这段时间收敛一些,不能因小失大,否则我们多年经营,岂非功亏一篑?” “好……我听都督的。”田彦泽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 …… 回到寓所,张贲就迫不及待地问起林鳞游:“怎么样,有线索没有?” “大哥,你不要总是这么猴急嘛!”林鳞游说,“你总得容我梳理一番的……何况,我还得问问你们的感受先!” “什么感受?我的感受就是立刻跳进浴桶里洗个热水澡先!”杨放不忿道,“话说大哥,咱们啥时候凑钱招个侍女回来,大冬天洗澡啥的也好有人给我们放个水搓个背啥的啊!” “呵!你还想要侍女?”张贲道,“就你每个月一百升禄米三两不到的薪俸,上哪找那么便宜的侍女给你?” “所以我说凑钱嘛!” “你二哥肯定不会出这个钱的啊!”张贲说,“人家教坊司才是家!有余姑娘给他搓背……不光搓背哦!” 杨放点点头:“二哥有钱,二哥花在教坊司的银子,估计都够咱招两个侍女了。” “不然你以为他为何对这案子这么上心?可不得在粉头们面前表现一番。” “胡说啥呢?我对案子这么上心,不也是为了让咱仨能过个好年嘛!”林鳞游道。 “是是……对了感受是吧?我说说我的感受。”张贲说,“我现在觉得,肯定是仇杀无疑了!我当时,想起余姑娘被这小子揍的那梨花带雨的模样,恨不得真的一刀将他杀了!” “哦,怪不得你要打他一顿。”林鳞游点点头,“前几日,我托工部徐侍郎去礼部查了,南市楼之前自尽的那两位粉头,一位姓许,一位姓黄,都是黄家的人。”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 “哪个黄家?” “黄子澄。” 黄子澄,惠帝时翰林学士,与同时期的兵部尚书齐泰同参国政,力主伐燕。削藩的建议就是他俩提出的。举荐李景隆接替耿炳文讨伐燕王的,也是他。 南京城破之后,黄子澄被杀,株连九族,女眷则全被充入教坊司。 许氏,是黄子澄妻;黄氏,是黄子澄的妹妹。 这两人真的很惨,几乎每天要遭受二十多人“围歼”,“歼”后所生的孩子,竟然继续充妓! 简直惨无人道!惨绝人寰! 张贲杨放也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是仇杀无疑了!血海深仇啊!”杨放说。 “那么,谁会替他们复仇呢?”张贲问,“据我所知,他九族被夷,连外亲四百多人也全都充了军。” 黄子澄啊黄子澄,当年读史,并没有十分留意你,是我的错啊!林鳞游在脑海中搜遍了看过的史书,却是毫无有用的线索。 “我想问问三弟,在咱大明朝,株连九族,有没有逃脱的可能?” 杨放有些疑惑他为何不问张贲,想了想说:“我觉得,绝无可能,并无先例。” “总之这案子,牵涉到了建文余党。”林鳞游说,“案子能破,你我升官发财;案子不破……就只能找个替死鬼了。” “你好毒啊二弟。”张贲说,“咋跟我想法一样呢?” “三弟,快去洗澡吧!”林鳞游说,“我也再想想有无破绽,你们也都想想。” …… 案子,是不复杂的,百分之九十是仇杀案。 动机也明了了,要破,不难。 林鳞游闭着眼躺在床上,头枕双臂,回想着刚才的“犯罪现场模拟”,脑海中一幅幅画面逐一闪过: 被毒打凌虐的教坊司粉头,尖叫着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嬉笑着掏出一瓶瓶药物的狎客们,像围观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围着女人,伸出利爪疯狂撕扯她们的衣裳…… 双拳紧握,牙关紧咬!胸腔,是熊熊的无名业火! ——此时暗处有一双眼睛,从容、麻木、冷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忽然又爆燃起熊熊的怒火,目眦欲裂,将一群狎客们尽数吞噬! 眼睛?眼睛! 林鳞游想起了背后的那双眼睛! 他是谁? 黄家后人么? 狼人杀的游戏又开始了,这一次,他在暗处,我在明处…… …… 清晨,礼科给事中夏堤从床上醒来,只觉浑身酸痛,身上像压了千斤巨石,脑袋更是昏沉沉的,昨晚的事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我这是……断片了?这古人的酒,后劲本不大的啊?”夏堤想抬手摸一摸脑袋,却感觉有重物压着一阵酸麻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一抬脖子,这才发现身上压着一个近两百斤的胖姑娘,还轰轰打着呼噜,嘴角淌下的口水湿了一大片被子。 “次奥!”夏堤用劲将胖姑娘推开,连滚带爬地从被窝里逃出来。 胖姑娘揉揉惺忪的眼睛,打着呵欠:“公子……你醒了?” “你……你谁啊你!?”夏堤跳着脚往下身套皮裈。 “公子,你难道忘记昨晚的疯狂了吗?” 夏堤:“……” “哟!大人您醒了啊!怎么不多歇一会儿呢!”孙姑姑挥舞着帕子迈着三寸老金莲推门进来,“我这就吩咐下人给你打水来,好洗把脸。” “这到底怎么回事?”夏堤指着胖姑娘,怒不可遏地盯着孙姑姑。 “大人真是好福气啊!”孙姑姑笑道,“我们的吴姑娘,可还是处子之身哪!” “嘛的!是谁?是谁!”夏堤近乎咆哮,“是谁叫她上来的?” 看他这样子,孙姑姑不由的都有些害怕了:“呃……昨晚,大人您喝多了……是您的那位朋友,出了银子,特地挑了吴姑娘来服侍您的。” 朋友? “对……就,胖胖的那位,总是跟林总旗一块儿来玩的。” “……” “张贲!你特么给老子等着!” 17 暴露 “张贲,咱俩都是差不多时间穿越过来的!我弹过你吗?害过你吗?你为什么要这么戏耍我?”夏堤怒气冲冲地找上了张贲。 “夏给舍,我怎么戏耍你了?”张贲不紧不慢气定神闲。 “昨晚,教坊司……那肥婆是你给我叫的吧!?” “我是看你喝多了,给你降降火。”张贲笑眯眯的,“咋滴?服务不好吗?那我下次给你找个龙阳。” “……”夏堤,“总之,你不要太过分了,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过分?再过分有你过分?特么的!你上次在王爷府喝了两口茶,说比不上咱那时代的龙井,回去就跟皇上建议更改炒茶制法,还要茶农用手炒,要不是老子在锦衣卫诏狱照顾你,你特么早死了!” “我那是为了改变现有落后的炒茶工艺,让普通百姓也能喝上一口好茶!”夏堤说,“你也知道,现在城乡小民,只喝苦灯树等假茶,甚至很多人都没喝过茶。” “哦,那这事算你没错,也算我救对了你。”张贲说,“那后来的搞水泥、炼钢铁,算怎么回事?” “造水泥,也是为了替代糯米汁,为了节省粮食……” “造出来了吗?非但没造出来,还浪费了大量铁料,最后这些浪费,还不是百姓来承担?”张贲说,“你又为了弥补,建议搞什么炼钢铁,把百姓的锅啊菜刀锄头几乎全特么炼没了!” “我承认,是我没有经验。”夏堤说,“但什么事不是一开始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总得有人先试错……我这也是一片好心,为了大明的发展!” “你放屁!”张贲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想留名青史,你怎么不去死呢!要不然,你也可以启奏皇上,让他派人去把倭岛给收了!你就告诉他,那些倭贼以后会为祸我们华夏子孙!你怎么不去呢?” “……”夏堤反问,“你是个百户,六品武官,你也可以上疏,你怎么不去?” “因为我知道历史是不可以改变的!” “不可以改变,那你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张贲反被问住了,有些急了眼,“总之,我告诉你,做好事可以,好心办坏事也可以谅解,就跟你说炒茶是为了改变工艺,节约成本,让普通百姓也能喝上好茶叶,我才救你。但是你如果为祸大明,为害百姓,那就不行!” “哼,为害百姓,说得你有多高尚似的。”夏堤说,“你救我,不也是看在银子的份上?” “我不高尚,但我不会乱来。”张贲说,“别仗着你有几个太监帮你说话就可以为所欲为,再敢胡来,我第一个收拾了你!” “好!是要翻脸是吗?”夏堤点着头。 “怎么滴?你是准备回去写奏疏弹我呢?” “看在大家都是穿越者的份上,我也不想闹得太僵。”夏堤说,“总之,你以后注意点!” 夏堤推门而出。 张贲追出去喊:“我注意啥?倒是你自己注意点,再这么下去,早晚是个死!” 正待回房,却发现林鳞游抱着猫正蹑手蹑脚地走在庑廊的那一头。 “二弟,你干啥呢?”张贲犹疑了一下,还是出口喊道。 “哦……”林鳞游回过身,脸上带着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继而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猫说,“大哥……它,它找你……” …… “关门。”张贲把林鳞游喊到了屋内。 林鳞游放下手中的猫,待它窜出门去,抬手将门合上了,好一会儿才背过身来,脸上带笑:“不知大哥叫我有何事吩咐?” “刚才,你都听到了?” “啥?没有哇!” 张贲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上前双手搭上林鳞游肩膀:“其实,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很久了!” “什么话?” 张贲看着林鳞游的眼睛,好一会儿,从嘴里蹦出一句:“鸡变狗不变!” “什么鸡啊狗的,大哥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林鳞游笑道。 张贲也笑了,松开了林鳞游的肩膀:“小子,你别装了!你早暴露了!” “暴露什么?” “还装,还装。”张贲歪着身子伸出手指指点点,后退两步坐到了圈椅上,“哎呀二弟,要论装糊涂,还得是你啊!” “呵呵。”林鳞游也走过去在他右首的圈椅坐了,“大哥,我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理解理解。”张贲说,“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我在洪武三十年就过来了,咱俩一样……” 他顿了一会儿,才低着声一字一顿道:“都是穿越者。” “哦对了!”张贲又稍稍提高了声音,“刚才出去的那个夏堤,他也是。” “呵呵,穿越者……我……是怎么暴露的?”林鳞游见瞒不过去了,只得默认。 “嘿嘿,你每次说粗口,都次奥此奥的,早特么暴露了!”张贲说。 “哎呀!隐藏了这么久,还是被你给发现了!”林鳞游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纸里包不住火啊!” 张贲叹了口气:“其实,像咱这样的人,古人或许会觉得有些奇怪有些不大对劲,但绝对发现不了咱们是从未来而来。倒是像咱们一样身份的人,很容易就能看穿的。你看,我从洪武三十年过来,距今……十三年了,不还是完全融入不了大明的生活,一眼就被你给发现了吗?” “我倒没发现,只是怀疑。”林鳞游说。 “是从厂公罗马开始怀疑的吧?” “倒并不是。”林鳞游摇头。 “哦,那是?” “你还记不记得咱仨刚结识那会儿,有一次你喊我们去教坊司,说了一句词?” 那一天,阳光明媚,张贲兴奋地冲着林鳞游杨放两人喊道:瘦巴巴的老爷们!一起走哇! “失策失策。”张贲想起来了。 两人又仿佛相见恨晚一般攀谈了许久,林鳞游得知,张贲原本的身份是个找不到工作在家里啃老的宅男,在连续肝了三天三夜以大明为背景的一款游戏之后,在第三天的夜里穿了过来,是魂穿。 他这个原主的百户身份,是承袭的,也就是说,可以不用做事就光拿俸禄的那种。 …… “刚刚听大哥说,你曾救过夏堤一命?” “是啊!他之前提议,搞了个什么温锅炒青的炒茶名头,说什么追求茶叶原有的特质香气和滋味,不知道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不少茶农都烧伤了手。”张贲说,“他还建议什么改稻为茶,差点激起民变……教坊司余姑娘不待见他是有道理的。” “哦,听你说起来,这家伙跟咱们那时代的某些‘砖叫’们没什么区别啊!的确该打……那你还救他?” “这不看在同是穿越者的份上嘛!”张贲说,“而且这个人本性不坏,只是这几年,渐渐有些变了,照这么下去,迟早死在升官发财的道路上面。” “大哥你是个好人哪!所以你之前撕毁无常簿,也是为了保护那两个穿越者?” 张贲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看来这大明王朝,穿越者不少哇!”林鳞游感慨一声,若有所思。 18 喝多了屁股疼 “我跟你们讲,我不可能再会跟你们去教坊司了!你们当我夏某人这么好戏弄的吗?” 下一刻,夏堤就和林鳞游张贲两人坐在了教坊司雅间,看着台上数个乐户舞袖翩翩。 张贲和林鳞游一左一右地将夏堤挤在罗汉床的中间。 铺着红缎销金桌帏的长条几案上点着数只竹丝罩纱小红灯笼,亮堂而又朦胧的红光照着满桌案的酒食果品: 京师黄米酒、济南秋露白、兰溪金盘露、绍兴荳酒……黄酒米酒果酒药酒,那是应有尽有; 南京姚坊枣、江南松江橘、炒香西瓜子、芝麻糖牛皮糖玫瑰灌香糖……各种果脯糕点令人眼花缭乱; 另外烫酒的青铜酒溜子、数只赤色纹盘螭白玉杯、镶金嵌珠双螺金卷荷;喝茶的茶洗、瓦壶、纯白陶制茶盏;切果的运锋、双陆骨牌围棋……酒具茶具娱乐用具也是摆得满满当当错落有致。 头上的灯笼因为外部罩纱所染颜色的不同,而散发着各异的光芒。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置身于他们那个时代的ktv一样。 虽然没有屏幕麦克,却又感觉高端得多了!高端中更是透着俗气ktv所没有的古朴典雅。 房间正中,几个满头珠翠漂亮小姐姐正在翩翩起舞,裙裾飞旋。 夏堤一开始还不自在,见了此情此景,忍不住叹道:“我以为我在王爷府,所见所闻已经够奢靡了,没想到这教坊司,还有如此堪比王爷府的去处?” “这都是林兄弟出资,灯笼摆设之类,也是特意吩咐鸨儿布置的。”张贲说,“可花了不少银两呢!” “天下初定,林总旗,过分啦!”夏堤笑着说,“却不知何事需要如此坏钞呢?” “无他!”林鳞游侧着头看着夏堤,大声说,“主要是,让咱仨都回味回味,ktv的感觉。”主要是花的原主的钱,不知来之不易,没有那么肉疼。 感谢原主,让自己也体验了一回资本的生活! “ktv?你……原来你也是!”夏堤惊讶地指着林鳞游。 “很奇怪吗?”林鳞游笑道,“连你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能是?” 林鳞游张贲之所以要跟夏堤坦白身份,是因为要拉他入伙,一起在这个朝代好好活下去,人多力量大,综合各人穿越的原因穿法时间地点,或许,有一天能回去也说不定。 林鳞游一开始并不同意,他连暴露在张贲面前都是纯属意外迫不得已的。 但是张贲说了一句话,他说,夏堤是个好人,至少,他坏不到哪里去,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都能算好人?”在林鳞游眼里,任何不怜香惜玉的男人,都跟“好人”二字挂不着边。 “曾经是。”张贲说,“只不过,渐渐在官场中迷失了自己。而且在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待久了,心里多少总会有点变态的。一句话,飘了!” “我还是不明白,为何要跟那小子坦白咱俩的身份?”林鳞游问,“连三弟咱都没告诉呢!” “不一样,三弟是原汁原味如假包换的大明人。”张贲说,“不跟他说,是为他好。以他的智商,恐怕很难理解这种事情的。” “那你说,为啥要跟夏堤坦白身份?就因为他的身份跟咱俩一样?” “此人本是个历史专业学生,对大明历史都比咱俩熟。”张贲说,“有他,办事会比较容易一些。” “那也不必跟他坦白吧?” “我的身份他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么多年了,不也没事吗?”张贲说,“他自己也是穿越者,放心,不会以此说事的!” “我还是搞不懂,你俩互相兜底就行了,为何要把我也拉下水?”林鳞游还是比较喜欢待在暗处。 “你玩过狼人杀没有?”张贲问。 “当然玩过啦!还是个高手呢!”林鳞游说,“之前都把公司女同事给玩哭了!” “那就对了,咱仨都明牌了,他才会把你我都当成自己人。”张贲说,“要不然,哪天看你不顺眼,又上疏弹你,岂不麻烦?现在有了穿越者身份这一顾虑,绝不会再弹了,你看就算我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他也从不弹我。” 林鳞游想想略有点道理,于是无言以对,只得屈从。 …… “借林兄弟的光,难得潇洒一回!”张贲举杯,“来,夏给舍,喝一杯!” “不喝,喝多了屁股疼。”夏堤得知了林鳞游的身份,知道都是同类人,应该不会搞他了,心放宽了,嘴还硬着,“不光屁股,浑身都疼……哎,像我这样的高洁士人,应该秉持羔羊素丝之风,今晚啊!算是被你们拉下水了。” 林鳞游:虚伪,真特么虚伪! “别又当又立的了。”张贲说,“今晚的主题就一个,吃喝玩乐,其他什么都不要管!” “得了吧老张!我怕醒来身上又压个千‘斤’小姐。”夏堤说,“这么多酒,你们是真不打算放过我了啊?” “主要是我想尝尝,这古人的酒,哪种最好喝。”林鳞游先给自己倒了杯黄米酒。 “这些酒,都不好喝!”夏堤大手一挥脑袋一晃,“要说好喝,那当然得数宫廷内法酒啦!不过像你们,应该是没机会喝得到的。” “你喝过啊?”张贲有些不爽。 “嘿嘿,说来惭愧,之前有个要好的公公,偷出一壶满殿香,用作家宴,”夏堤说,“我有幸喝了一杯,啧啧,那滋味!” “想不到夏给舍夏大人路子挺宽啊!连内廷都有人。”林鳞游的语气有点阴阳怪气。 “不然你以为我这个七品给事中是怎么当上的?”夏堤得意地说,“穿越过来,总不能老老实实参加考试吧?童试乡试会试殿试,等考上了还不定是哪一年了!” “你不是精通历史吗?一个文科生,还怕考试?”张贲问。 “靠!我精通的是历史,又不是八股文!” “不说那么多了,堤哥,这酒虽然不及宫廷,好歹给个面子,喝两杯吧!”林鳞游举杯道,“要知道,与内官私相授受,那可是大罪啊!” “呃……行!那我给游哥一个面子,来来来,一起走一个。”这刺激的罪名、这ktv的氛围,也着实让夏堤兴奋起来。 三人喝了一杯。 夏堤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敬给林鳞游:“游哥!今天让你破费了,之前我弹劾你,多有得罪,那是小弟我不懂事,还请你大人有大量啊!来,我干了,你随意!” 林鳞游先放宽心了:有他把柄在手,谅他再不敢胡来。 三人边饮酒边看古装小姐姐们跳舞唱戏。 张贲说:“吃的喝的唱的跳的都有了,现在就缺一支烟。” 夏堤说:“张哥,那你还得好等,烟草至少得到万历年间才传入我国。” 林鳞游说:“这唱的,有点像我外婆喜欢看的黄梅戏,咳,好听是好听,别有韵味,可总感觉有点欣赏不来。” “游哥,这就是你不懂得欣赏了。”夏堤说:“这是唱的昆山腔南戏,现在叫作‘传奇’,不久之后,就被叫作昆曲了!这几个妞现在唱的是《白兔记》,讲的是五代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和李三娘的故事。” 林鳞游:“靠,堤哥果然精通历史!” 张贲翘起大拇指:“有文化,不得了!” “若是换作《难却》,就真有点高端ktv的味道了。”林鳞游说着,打着拍子哼起来: 待上浓妆好戏开场/ 台上悲欢皆我独吟唱/ 翩若浮云着霓裳/ 落幕鬓边皆染霜…… “哎,要不然堤哥你把这词改一改,说不定,你就成大明第一裁缝……不对,是大明第一词人了呢!” “游哥,你这词都不合韵脚。再说了,生员唱曲,正如和尚作诗,虽不算作恶,却有失我文士本分啊!”夏堤说。 又来了,这些文人儒士,就跟塑料袋一样——可真能装的。 “你们要是觉得无聊,叫她们下来歇歇呗!我看她们也跳累唱累了。”夏堤面露不怀好意的笑容,“我给两位大哥看个好玩的!保证新鲜刺激!” “……” “……” 林鳞游看着张贲,心里说:我怎么感觉他笑得有点变态? 张贲心领神会:我也觉得。 19 妓鞋行酒 三人叫停了歌舞,张贲夏堤各扯了绣墩坐在长案旁。林鳞游还是翘着二郎腿坐在罗汉床上。 三个弹唱的歌姬收了笛箫琵琶,三个跳的也止住了舞步,六人排成一列,款款向林鳞游他们道了个万福。 “都有赏。”林鳞游掏出几粒碎银子,分发给六位姑娘。 近前来才看清她们腰间都系着红线褡膊,由此可见,他们那时代的特殊从业者腰间系红线的确是有历史渊源的。 “谢官人。”六个姑娘声音都很温柔好听。 长得也都不赖,大概是有古装的加持,特有韵味。 “来来来。”夏堤看中了其中一位歌姬,笑着伸手揽入怀中,“来,陪官人我喝一杯。” 说着,便让歌姬以口送酒,自己伸嘴接住,和歌姬吻了吻,接着闭上眼慢慢咂摸品尝口中的酒,过了好久才咽下去,一脸陶醉。 “哈——好酒!好酒啊!人美,酒也美。”夏堤伸手挑起怀中歌姬的下巴。 有够变态。 林鳞游终于发现,自己对眼前这家伙好感不起来,这一脸的小人得志相,看着能忍住不揍他就很好了。 正当林鳞游张贲两人以为夏堤所说的“新鲜好玩刺激”指的是“以口送酒”,夏堤笑眯眯地说话了:“两位哥哥,我这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作士人风尚。” 说着伸手取下怀中歌姬的一只绣鞋,举得高高的,对另一个歌姬说:“来,倒酒,满上!” 歌姬想必也是见过大场面的,毫不迟疑,将酒缓缓倒入绣鞋中。 夏堤举着绣鞋,对林鳞游张贲说:“这个就叫金莲杯,又叫双鳧杯。” “三寸金莲嘛!我知道,还有潘金莲。”张贲说。 “肤浅。”夏堤说,“金莲杯的出处,乃是南朝齐东昏侯妃潘玉奴‘步步生莲花’;双鳧则一般认为是出自后汉王乔飞舄之事……” 摇头晃脑间,将绣鞋举到嘴边深深一嗅,接着仰脖一口干了。 “……” 把林鳞游张贲两人都看傻了眼。 林鳞游是彻底折服了,也是真的相信,这家伙历史知识积淀是真的有够深厚的。 “好……好喝吗?”张贲本以为自己来大明这么久了,也算是见多识广,这种玩法,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张哥你试试!”夏堤眨眨眼。 “我不试……”张贲摆摆手。 “这种喝法,宋人已有先例,在咱大明士人之间,也颇为流行。”夏堤说,“你们武人不识,也很正常。今儿个,也算是我带你们开开眼。” “真是小刀剌屁股……开眼,的确开眼。”张贲林鳞游两人很默契地低头端起了自己的杯子,默默地互相碰了碰杯,默默地喝了。 身旁的歌姬倒是很有眼力见的马上将温烫的酒给两人续上。 “试试嘛!别有一番风味哦!”夏堤又在拉张贲了。 张贲:“不了,不了……肾虚来不了……” “你瞧瞧,他不敢,哈哈!”夏堤对怀中的歌姬说,另一只手很不老实地在人家身上游走,“游哥,张哥不敢,你带个头,你试试!” “我怕嘴里长脚气。”林鳞游说。 大明王朝,女人都流行裹脚,当然,并不是她们自己愿意裹脚,而是男人喜欢。 林鳞游见过大明女人的小脚,虽然眼前这些歌姬裹着裹脚布,他仍能想见裹脚布下带着血腥的鸡爪般的丑陋与残忍。 想想就有些恶心,更别提用她们的鞋子来喝酒了。 实在不理解这种喝法有什么好玩的?大明这些士大夫的某些行为,着实让人想不通。 当然,联想到古人女子的脚丫子也算隐私部位,一辈子可能只有自己的丈夫才能看;再联想到自己那时代某些人在监控底下偷闻住户门口的女鞋,就不难理解了: 四个字,心理疾病;三个字,恋脚癖;两个字,变态;一个字,靠! “不会的,我喝了这么多回了都没长。”夏堤伸出舌头舔一舔,“试一试,试一试你就理解了,接着,你便会欲罢不能,会上瘾的。” 林鳞游抬眼一打量,挑中一位歌姬,将她的绣鞋脱了,倒上酒,递给张贲:“来,大哥,体验一下士人风流。” 张贲:“我不体验,要体验你体验。” “哎,我说两位哥哥,你们能不能像我一样成熟一点,爽快一点?”夏堤说,“这样吧!双陆会玩吗?” 摇头。 “骨牌呢?那围棋总会……算了,围棋太费时,你俩干脆猜枚行令,谁输了谁喝!” 还是摇头。 “什么?猜枚都不会?”夏堤有些无语了,“大哥们哪!这样下去你们迟早会暴露的。还有张哥,我记得我教过你的啊!” “你啥时候教过我了?梦里?” “算了,改天我再好好教教你们。”夏堤说,“今儿个,你俩就先猜拳吧!剪刀石头布,这总会了吧?谁输谁喝!” “来吧大哥,再不喝酒都要冷了。” “来就来,怕你!”说实话,张贲倒还真有点想体验一下这个“金莲杯”。 “剪刀石头布!” 张贲输了,接过绣鞋,先闻了闻,嗯,没异味,还带着浓浓的脂粉香——这些裹脚女人很长时间才会洗一次脚,为掩盖脚味,所以抹了许多香水,估计都腌入味了。 粉红的绣鞋包裹着淡黄的酒液,张贲稍一迟疑,便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好不好喝?”林鳞游一脸坏笑地看着张贲。 “还,还可以……”张贲抹了抹嘴角酒液。 “张哥,不是这么喝滴!你得细细品,还有啊!你的嘴都没碰到杯子!”夏堤说。 “还得碰到啊?”张贲问。 “是啊!要不然,怎么感受金莲之韵味呢?”夏堤说,“你得含着金莲边边慢慢饮,就跟老北平喝炒肝儿一样,那才叫一个地道!” “再来再来!”张贲说。 擦!这么快就上头了么? “我也来,咱仨一起!”夏堤兴奋地捏着拳头加入进来,一边对看热闹的歌姬说,“倒酒倒酒,别愣着啊!” 歌姬们都是第一次见这种玩法,大为好奇,围成一圈看着三人入了迷。 剪刀石头布! 又是张贲输了。 这次他没有了犹疑,嘴含着绣鞋边边,慢慢将酒喝下。 “好喝,的确有种……特殊的味道,咸咸的……”没等他人发问,张贲主动发表了感言,脸上挂着莫名的微笑。 有点夸张啊!好像会上瘾的样子。 林鳞游想着,更不想碰了,上瘾的东西向来都不愿碰——除了女人。而且多少是有点洁癖的,拿鞋子喝酒,谁想出来的? 接下来的游戏,把把都是林鳞游赢。 “哎,奇了怪了,怎么林哥一次都没输过?”夏堤醉眼朦胧了。看来用“鞋杯”喝酒,醉得都要快一点。 林鳞游笑而不语,谁让他眼睛更快呢!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在张贲夏堤两人出拳的一瞬间,他就看到两人出的是什么招了。 这也是他对战寻常武夫基本百战百胜的原因:对方出招再快,也快不过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再快的动作都好像是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所以在一瞬间,他就能挡住对方的拳脚,顺势反击。 当然,这都是原主的武功在身,跟他无关。 通过这次剪刀石头布,也明了了张贲的武功应该在自己之下。之前从未见过他出手,所以心怀戒备,对他的武艺高低也甚是好奇。 估计这个承袭的锦衣卫,没有武功都说不定——当然,也不排除他有伪装之嫌。 两只绣鞋都泡软了,张贲和夏堤两人也都差不多“到胃”了,双双瘫倒在地上,嘴里胡乱不清地说着醉话,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又摆着大大的白云铜炭火盆,压根不冷。林鳞游便没有管他们,默默剥着西瓜子吃。 林鳞游将两只绣鞋摆在白云铜火盆上烘烤,让几位歌姬自由活动,该下班下班,想坐在这喝酒吃糕点陪着玩的,就坐着。 六位歌姬竟都不走,各自找了秀墩坐了,或倚在罗汉床上。 “哎,都不走吗?”林鳞游好奇。 有一位歌姬壮着胆子说:“我们走了,鸨母会骂……说不定还会让我们去陪侍其他客人的。” 这样子……没劳动法可真惨,这么一比,九九六可真算是福报了。 “果脯糕点随便吃,我们也吃不完这些,还有酒。”说过了,林鳞游向来是怜香惜玉的。 歌姬们也都看出来眼前的大官人是个大好人,犹豫一会儿,便陆续来拿了吃食,每拿一次,不忘深深向林鳞游道个万福。 每道一次万福,眼前总有什么在柔软晃动,有大有小,款式不一…… 林鳞游在这一个个轻盈婀娜风情万种的万福中深深迷失了自己,也突然有点理解士大夫们“妓鞋行酒”的变态行为了…… 20 官人不要 张贲和夏堤躺在地毯上,鼾声响起,睡得很香。 “你们若是累了,床上挤一挤,各自先睡。”林鳞游对六位歌姬说,“或者,时候也差不多了,就先回去吧!” 六位歌姬听了,有五位就起了身,又是屈膝弯腰各向林鳞游道了个万福,便鱼贯退下了。 “你怎么不走?”林鳞游有些奇怪地看着剩下的一位歌姬。 “奴家还想陪陪官人。”歌姬含羞一笑。 “哦?你叫什么名字?”莫不是看上我了,想傍身于我以此脱籍从良,跳出教坊司这个火坑? “官人叫我思思就可以了。”思思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含情脉脉。 “哦,思思,好名字,人如其名,跟你一样可爱。”林鳞游说。 “官人谬赞了,奴家深谢。” “思思,你多大了……看着,嗯挺大……哦,不好意思,我不是说你的年纪。”林鳞游多少也有点醉上头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双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思思的“非礼勿视”。 “奴家青春二十。”思思说。 “哦,蛮大……不,不大,正青春。”林鳞游说。 思思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没有过多在意,取了一只白玉杯,倒上酒,纤纤玉手举着递给林鳞游:“奴家敬官人一杯。” 林鳞游没有接杯子,看着思思。 思思也看着林鳞游,一直举着杯子。 过了一会儿…… “不是说敬我?哦,原来是要我喝。”林鳞游伸过手去,正准备接杯,然而四下无人,脚下躺着的两个都在呼呼大睡可以不管,要做到慎独真的挺难。 他忽然起了念头,笑着说:“你……你先喝,别咽下去。” 张贲说得挺对,在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待久了,心理多少会有点扭曲的。 思思愣了一下,立刻就懂了:原来眼前的官人想要玩“以口送酒”。 看着林鳞游期待而又猥琐的眼神,思思却并未将酒送入口中,而是放下白玉杯,又重新取了一只杯子,斟上酒,侧了身子,一只手挡住举杯的手,正要喝进口中,手却被林鳞游抓住了: “且慢。” “官人,怎么了?”思思疑惑道。 林鳞游:“你不喝这一杯,反而重新倒了一杯,你该不会,在那杯里下毒了吧?” 一抹惊慌从思思的俏脸上一闪而过,旋即换上了委屈:“官人可切莫如此吓奴家,奴家纵有千百个胆,也不敢太岁头上动土,如此胡来啊!” “哈哈,和你说笑,闹着玩的!”林鳞游捏了一把思思的脸蛋,“瞧把你给吓的。” 话虽如此,然而林鳞游数月的锦衣卫也不是白干的,虽然没经历过什么大案要案,但跟着几位顶头上司也见识了不少世面,思思的举动、她脸上的惊慌、躲闪的眼神已经让他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起了戒备之心。 “来!喝个交杯,压压惊!”林鳞游夺过思思手中的酒杯,反将桌案上的那一杯递给她。 思思略有迟疑地接过了杯子,伸手和林鳞游的手绾住,眼睛却一直盯着林鳞游。 林鳞游笑着举杯。 在他眯着眼仰着脖的一瞬间,思思突然变了脸色,空出的手中竟多出一柄小剑,只一迟疑,便银牙紧咬,挥剑划向林鳞游的咽喉! 电光火石之间,思思突觉腰间多了一只手,那手狠狠一用劲,她的身子便被揽入了林鳞游的怀中。 思思“嘤咛”一声,发现自己已与林鳞游脸贴着脸,互相鼻息可闻,而手中的小剑,竟被他的嘴巴叼住! 听过空手入白刃的,还是头一回见“空嘴入白刃”! “噗——呸!”林鳞游吐掉口中的剑,“我现在有点后悔,但愿你的剑刃,没有毒……” “官人饶命!奴家,奴家也是被逼无奈……”思思一脸惊恐,在林鳞游怀中挣扎扭动。 林鳞游:别扭别扭,有点受不了…… “被逼?那你就说说吧!为何行刺,何人指使?” “说了,只怕奴家便没有了命在……”思思的眼角淌下两滴泪,看着不像有假。 “哦,说了就会没命。”林鳞游点点头,“那你是觉得,不说,我便会放过你?” “官人,你……你是个好人!” “什么?!”林鳞游瞪眼,“坏人你不交代,好人就活该被你刺杀!这是什么特么狗屁道理?!” “官人,奴家错了!你放过我吧!求你……”思思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林鳞游倒的确有些心软了:“你说,说了,我就放了你。” “官人,求你……”思思拼命摇头,“奴家不能说,更不敢说。” “你说不说?”林鳞游,“他们逼得你,你以为我逼不得你?老子的手段比他们还狠还硬!” 还是摇头,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当我是人畜无害的好人,当我真不敢动你?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好,不说是吧!你可别后悔!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还是老子的手段硬!”言罢,林鳞游将思思娇小的身躯一夹,往屏风后的卧榻拖去,正似老鹰捉小鸡,恰如猛虎啖羔羊: “此地虽无诏狱之刑具,但老子也有严刑逼供的手段在!” “官人,不要啊!官人……”思思不停求饶。 …… “嗯,张……张哥,怎么好像地……地震了?”夏堤迷迷糊糊地拍了一把身旁的张贲的脸蛋,“晃、晃得好厉害……” “胡……胡说什么!”张贲也是迷迷糊糊的,“你喝醉了……嗯,是谁在叫救命,叫得,这么凄惨……” “算……算了,不干咱俩事,继……继续睡、睡吧!”夏堤一翻身,将自己的一条腿架在张贲身上。 “你……你顶到我了……”张贲软软地抬肘撞了撞夏堤。 …… 天亮了。 经过了一夜的严刑逼供。 林鳞游十分疲倦的揉了揉脸,无奈叹道:“还是你的嘴硬啊!这样都不能让你开口,撬不开你的嘴!是我输了!我真的是一滴……一点手段都没有了,算了,你走吧!” 思思这回却又不走了,主动靠了过来,将自己潮红的脸颊贴在林鳞游健壮温暖的胸膛上:“官人,你是锦衣卫,你一定能抓住他们的吧?” “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逼奴家来刺杀官人的人。”思思靠着林鳞游的胸膛,安全感爆满,没有了害怕,没有了犹豫。 “你肯说了?”林鳞游有些惊喜地坐直了身子,忽然腰间一阵刺痛,不得已只得又躺下了。 思思抬眼望着林鳞游,终于点点头:“官人你一定要抓住他们,不然奴家……嘤嘤嘤……” “你放心!”林鳞游轻抚着她的秀发,“我一定将他们,一网打尽!拉入诏狱,严刑拷打!” 真是的,连这么可爱的人儿都舍得逼迫,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21 我不是针对你 清晨,疯了一夜的林鳞游三人坐在南市楼附近的早铺前,点了三盏醒酒姜茶来喝。 “二弟,你是过瘾了,怎么样,腰还酸吗?” “哎——” “等会带点肉啊鞭啊什么的回去,给你补补。” 此时早市早已开张,沿街商铺运货卸货买菜卖肉的来来往往,甚是热闹,只是多是男人,少有女客,有的也是上了年纪的老妪。 虽然大明相比其他朝代已然是相对自由,女人是可以上街的,正所谓“礼不下庶人”,但多数女人都还是很自觉的待在房中,尤其是待字闺中的小闺女。 而且,裹着脚也不方便走路吧? 除了特殊的节日偶尔会上街赏玩。 何况此时天刚刚亮,不是年不是节的,穷人家的女人不大会来买菜;达官贵人家的女人估计刚刚起床问安,这些买菜的老妪也多半是这些人家的保姆家人。 “我有一点一直不太明白。”林鳞游呷了一口姜茶,“为何这一带只卖鱼肉菜蔬呢?” “游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你这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夏堤语气中得意洋洋,“这南京城的大市,百工货物买卖,各有区肆。这可是咱太祖皇帝亲自定下的。自三山街至斗门桥,为果子行;三山街口,旧西内之南,为鼓铺;笪桥南,为皮市;轿夫营,是履鞋铺,要买鞋,去那就对了;应天府街西,是伞铺;弓箭坊一带,专卖弓箭兵器,不过你们的兵器都是兵仗局供给的,也不需要你们自己掏钱买;我们现在所处的地儿,包括北门桥、三牌楼等处,就是专卖鱼肉蔬菜之类的啦!还有……” “打住打住!”张贲打断滔滔不绝的夏堤,“游哥就是问为何要这么布置,没问你哪儿卖什么!南京城的街市,我们哥俩比你熟!” “我看你们就是熟哪儿有勾栏瓦肆。”夏堤有些不服气。 “那你就说错了。”张贲说,“我们只知教坊司花月春江十四楼,勾栏瓦肆,不熟。” 此处正是秦淮河畔,由上坊门流入城中的秦淮河弯弯曲曲,自东向西横贯整座南京城,从西水关流出,注入长江。 秦淮河畔,排排河房鳞次栉比,雕栏画槛,绮窗丝障,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当真是十里珠帘,别具一格。 夏堤指着排排河房说:“看,这些,就是鼎鼎有名的曲中珠市,勾栏瓦舍!” 只不过此时此刻,河房都安静的很,只有微风吹起珠帘的叮咚声响。大概,也是经历了一夜的疯狂…… “你们逛腻了教坊司,也该来这些河房走走看看,体会体会商贾小民的生活,也算是跟民众打成一片,所谓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嘛!”夏堤说,“不过最好是夏天时候来,夏夜!夏月浴罢,杂坐河房露台,两岸水楼,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女客团扇轻执,缓鬓倾髻,妩媚动人,煞是一派艳景哪!” “你们可不要瞧不起这些女客哦!要价可不比教坊司长三便宜,更有甚者,堪比书寓!当然,服务也是很顶的哟!”夏堤意犹未尽补充一句。 “夏给舍,你来此多久了?”林鳞游忽然问了一句,他现在正是入圣模式,对夏堤说的毫无兴趣。 “呃,跟张哥差不多时间,有,十来年了。”夏堤说。 “你对大明这么了解,又精读史书。”林鳞游说,“我有一事请教。” “请说。”夏堤笑眯眯的,“知无不言。” “黄子澄,有没有后人?” 夏堤略一思索:“应该,有!或许,可能,没有……” “靠!到底有还是没有?” “据《明史》记载,有一支隐居湖广咸宁的黄姓人,是黄子澄的后人,他们曾一度改姓为田。”夏堤说,“有的书上说,他有一个后人,因为改姓逃脱了株连,后被赦免;又有的书上说,他有四个儿子,都因为改姓侥幸存活了下来;又有的书说,他只有两个儿子因为学会了昆山口音幸免于难,其余两人跟着族人一同被杀了……” 林鳞游:“什么书?正史还是野史?” 夏堤:“呃……摆渡百科……我之前写论文的时候查到的。” “……” 夏堤说:“游哥,你不要瞧不起野史,有的时候,野史还比正史更可靠!” “所以,你的看法呢?”林鳞游真诚求教,“你看了这么多正史野史,觉得哪种说法更可靠?” “后人是的确是有后人的,这点毋庸置疑。”夏堤说,“不过,经过本人的博览群书去伪存真,我更倾向于,他的儿子都被杀了,无一逃脱!” “理由?” “毕竟,当今圣上,可不是吃素的。”夏堤说,“史载,建文四年,黄子澄携妻子投奔苏州知府姚善,姚善将黄子澄的儿子都改了姓名,籍贯也改作昆山。不过随后姚善就因为部下反叛而被杀,南京城破之后,黄子澄也很快被捕。” 夏堤喝了一口茶,接着说:“你想想,六月城破,到子澄被捕,中间满打满算当他一年好了,黄子澄是江西人,一年之内,他的儿子就算再聪明绝顶,能学会昆山口音?来个当地的官员,用昆山话多审几句绝对露馅!所以说能逃脱诛九族的大罪,我是不信的……” “而且,此时姚善已死,他的家人自己都自身难保,充军的充军,被杀的被杀……除非,黄子澄之子,另有贵人相助。” 林鳞游点点头,觉得他说得九分有道理,还有一分不给,怕他骄傲。 “游哥,你问这么多干啥?”轮到夏堤发问了,“你们该不是,在追查建文余党吧?” “你还小,大人的事,不该问的别问。”林鳞游说。 “张哥,你瞅瞅,吃完饭就掀锅,哪有这样的道理?”夏堤向张贲倾述委屈,“再怎么说,我也算是知无不言,给你普及了这么多知识,都没收你学费。” 林鳞游冷笑:“那你以为,昨晚的酒是白喝的?” 夏堤正色道:“林兄,我知道你一直都瞧不上我,从未真的把我当作朋友。我夏某人虽一介文官,但也是有骨气的。既然玩不到一块,下次喝酒,也别叫上我了,咱们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说罢往桌上丢了几文钱,就要起身离开。 “且慢!”林鳞游抬手止住了他。 “林兄还有何见教?” “夏给舍。”林鳞游以官职称呼,“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所有的言官,都是乐色!” “哼!”夏堤想出言骂几句,却又不敢。 张贲出来打圆场了,拉着夏堤坐下:“坐坐坐!他就是这样的,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不觉得所有言官都是乐色,至少你不是。” “夏给舍!”林鳞游又喊了一声,“你不是想改变历史吗?有一件事,不知你敢不敢做?你若敢做,我就真心佩服你!从今往后,咱就是真兄弟!你是兄,我是弟。” “谁稀罕你的佩服?”夏堤不屑道,“不过你倒说说看,是什么事?” “现在的女人,都裹小脚,残忍不说,你不觉得丑吗?”林鳞游反问,“大哥,你不觉得丑吗?” 张贲:“我……是有点丑,不过勉强可以接受。” “身为言官,你若能以一言之力,让皇上取消裹小脚的陋习,那你就真的可以做到,名留青史了!”林鳞游说,“这应该不难吧?人马皇后不也没有裹小脚?你大可以此切入嘛!” 夏堤:“我……我考虑考虑。” 貌似不难,但这多少会冒犯到士人阶层的喜好,而士人多是文官,触犯了文官集团的利益,那就很难了! 而且夏堤本人,还是比较喜欢小脚的…… “你可以的!”林鳞游捧道,“事成,你就是改变历史第一人!往后有需要我林某人之处,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夏堤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林鳞游腰间的绣春刀,心道:还两肋插刀?你不插我两刀我就谢天谢地了! 22 以彼之矛攻其之盾 “放啊!放!” “三弟啊!whereareyou?” 林鳞游和张贲两人互相箍着脖子,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踏进了寓所,刚进院门就你一句我一句地高喊起来。 看样子还未从昨晚的疯狂当中恢复过来,连洋文都飚出来了——飚洋文倒也不怕暴露身份,毕竟杨放不是通事锦衣卫,就算听着奇怪,也只会认为他们是喝多了酒扯疯话。 杨放却是不在家,只有那只狸猫跑出来迎接他俩,一个劲在两人脚边绕。 “好困!我得补个觉。”林鳞游昨晚只睡了小半个时辰,又耗费了大量精力,又困又累。 “一起睡。”张贲说。 “滚吧!你个老玻璃。” “我的意思是,我也要回房补觉,谁特么要跟你一起睡了?” “我怎么知道你是这个意思,而不是那个意思?”林鳞游说,“早上我一起床,就看到你和夏堤搂作一团,大哥,我不得不怀疑你有龙阳之癖……你最好离我远点。” “你放屁!还好意思说?眼睁睁看着我睡在地上也不扶我到床上去!害我冻得要死。”张贲说,“好歹你给我盖床被子吧?” “靠!你近两百斤的肉体,我能扶得动?” …… 一觉睡到天黑。 杨放也终于姗姗归来。 “三弟,干啥去了你?”林鳞游打着呵欠、张贲伸着懒腰,先后各自从自己的卧房走来。 “我……我在知府衙门。”杨放说着,举起手中的食盒,“大哥,二哥,给你们带了酒肉。” “知府衙门,又跟那女捕头私会去了呢?”张贲说,“不是说了,让你最近少跟她走动吗?” “我从未跟她透露案子的事情。”杨放说,“我只是跟她比试兵器……今天。” “比试兵器?” 杨放:“是啊!任姑娘说她有一张祖传的藤编盾牌,紧实无比,寻常矛枪弓箭根本无法伤及半分。我当然不服气啊!就挑选了坚硬无比的寒铁枪头……” 林鳞游:“于是你就用你的矛,戳她的盾?” 杨放:“嗯!大战了三百余回合!” 张贲:“怪不得你满头大汗的……比试的结果呢?” 杨放:“我赢了。” 林鳞游:“结果是,你把她的盾戳破了?” 杨放点点头:“嗯!” “她没有生气?” “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呢!” 张贲和林鳞游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怪不得要请我们吃酒肉!” 吃着酒肉,林鳞游向两人——主要是向杨放,“汇报”了最新的案件进展: “我和你大哥,昨晚探查到最新的线索。” “哦?当真?太好了!”杨放来了精神,“大哥二哥辛苦!” “哎,还是你二哥辛苦,昨晚审讯了一夜。”张贲说,“你今天一天下来估计也挺辛苦的。” 三人喝了一杯酒,林鳞游放下酒杯继续说:“目前南市楼凶案的最大嫌疑人,就是黄子澄的儿子,如果,他的儿子还幸存于世的话。” “也就是说,有没有这个人都还不确定?”杨放刚打起的精神又有些泄下去。 “我觉得有。”林鳞游说,“昨晚,有人居然派歌姬行刺于我,幸好我身手敏捷,反刺于她……这足以证明,我们一直以来探查的方向没有错!” “是谁?” “经过你二哥一整晚的不泄努力,”张贲接言,“终于让那歌姬开了口,指使她的,是一个叫蒋阿演的人,也是南市楼的常客!” “二哥辛苦,此案能破,你又是头功!”杨放举杯,“来,二哥,我敬你一杯!” “现在下此定论,还为时尚早。”林鳞游举杯和杨放碰了碰,喝了杯中酒,继续说,“当务之急,是抓住这个蒋阿演,他绝对是此案的关键突破点!不过……” 杨放问:“不过什么?” 林鳞游说:“根据城狐社鼠的消息,这个蒋阿演,本是亡命之徒,手下也有数十硬手凶徒,最为重要的是,他极有可能是……李增枝的门客。” 杨放:“李增枝?前军左都督李增枝,李景隆的兄弟?” 林鳞游张贲都默然不语。 “这事儿有上报吗?”杨放问张贲。 “还没。”张贲说,“都未查清楚,万一不是,还落个诬蔑罪名。” 杨放:“万一是呢?” “万一是,你敢不敢抓?”张贲反问。 李增枝,前军左都督,正一品大员; 李景隆,太子太师,柱国、公爵、群臣之首! 谁特么敢抓?谁特么敢找他们要人? 就算是锦衣卫,没有皇帝的敕命,也没这个胆量。 “这不是我们敢不敢的问题吧?”杨放吞了吞口水,“上头如果让我们抓,我们还能说半个不字?” 张贲:“所以我没让上头知道。” 林鳞游:“这就对了,无论如何,功是他们的,锅是我们的。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值不值得冒这个风险?另外,还有一点,我想说……” “还有一点什么?”杨放有点急,“二哥,你别一句话说半句,想说啥你倒是说啊?” “咳!”张贲看了一眼林鳞游,对杨放说,“你二哥是想说,如果顺着蒋阿演,发现黄家真有后人在,我们抓还是不抓?” 杨放这回十分坚定:“抓,当然抓!建文余党,为何不抓?” 连喝三杯酒的林鳞游说:“黄家后人九族被诛,女眷又被充入教坊司倍受折磨凌辱,属实有些可怜……三弟,我是想着,倘若抓了蒋阿演,此案就当它完了,他背后的李景隆,黄家后人,咱们就权当不知,也别再往下查,如何?” 杨放想了想,说:“大哥,二哥,这样做的话,你我恐怕也就成了建文余党……” “所以才要找你商量。” 张贲和林鳞游穿越过来的,能做到无牵无挂,什么事凭着一腔热血脑子一热也就做了。虽然各自的原主均有家室在,但对于连累他们多少没那么大的顾虑。 杨放就不同了,他是正儿八经如假包换的大明人,他做什么事,都得先考虑考虑家人,像这种隐瞒建文余党株连九族的大罪,绝对是不敢往身上揽的。 对《大明律》的严苛,两人的认识也肯定是不及杨放的。 见杨放犹豫着,林鳞游更增顾虑,只得说:“那就抓吧!先抓蒋阿演。至于何时动身,大哥,你来安排,我们听你的。” 张贲:“肯定要等他出了都督府再抓,我已安排了人监视他的动静,等咱们的人回来了,再议。” “再议再议。”林鳞游舒舒身子,“喝酒喝酒,先不说那么多了!” 三人接着喝酒,但气氛显然没有了之前的轻松欢快。 杨放有些心不在焉,他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但凡事一码归一码,余孽就是余孽,何况还是杀了十几个人的凶手,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倒是这个蒋阿演,可抓可不抓。 …… 23 私调校尉 林鳞游三人自打被指派到教坊司案上,从此再也未去过卫所值房画卯,也不需要去,除了张贲这个百户偶尔会去承天门外西南侧的总署汇报一下案件进展。 所以几人还算自由,至少,早上能比平时多睡几个时辰。 这天也不例外,林鳞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张贲比他起得稍早,正蹲在院里枯萎的葡萄架下刷牙。 暖水釜里的水早已冷了,在这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没有热水怎成? 但是林鳞游又想洗热水,又不想烧热水,怎么办? 只见他从被窝里取出汤婆子,试了试里面的水,还是略温的,至少不凉,便倒入竹筒水杯中,取了骨质刷牙子,抹上松脂茯苓和细盐等物调制而成的牙膏,走过去,蹲在张贲身边刷起牙来。 “我以为我博览群书,学富五车,见多识广,现在想想,还是太年轻了啊!”林鳞游边刷牙边含糊不清地说,嘴里不时吐出一两只泡泡。 张贲挥手击破即将飞到脸上的泡泡:“大早上的发什么感言?留着获奖的时候再发吧!” 林鳞游取出刷牙子,吐出一口泡沫:“我以为古人都是用柳枝刷牙的,没想到,大明就已经有牙刷了,虽然他们不叫牙刷而叫刷牙子……” “这有啥奇怪的,差不多唐宋时候就有植毛牙刷了,只不过一般平民百姓用不起。”张贲说。 林鳞游打量着手中的刷牙子:“刷起来还比咱那时代的牙刷更舒服,就是不知道这上面的毛是什么毛,黑乎乎的……” 张贲说:“我觉得应该跟毛笔的毛来源差不多,就那几种动物呗!” 等两人刷好牙洗好脸,仍不见杨放起床。 林鳞游:“三弟今儿个这么能睡?” 张贲:“昨天累了吧?毕竟人与女捕头大战了三百余回合。” 院门敲响,张贲甩甩手,走过去开了院门,一个小旗带着两个手捧食盒的校尉走了进来,躬身向二人行了一礼。 行礼毕,小旗轻抬手,两个校尉就趋过去将食盒放在了院中石桌上。 小旗:“你们在外面等我。” “是!”两个校尉作揖又行一礼,退了开去,顺手将院门带上了。 张贲看着小旗:“有情况?” 这小旗是林鳞游的下属,但是现在有张贲张百户这个上官在,汇报工作,自然就直接面向他了。 小旗:“属下探知,那蒋阿演并不在府中,前几日往苏州昆山去了,估计近来也在那一带游走,属下已派人前去调查。” 张贲:“事儿办得不错,论功行赏,有你一功!” “谢百户大人!”小旗说,“属下还有一事相禀。” “讲!” “今儿个一早,杨小旗没有出示两位大人的勘合文书,擅自带了自己的十个校尉走了。”小旗说,“还从属下这借调了六人。属下考虑到他与两位大人的关系,不敢不从。不知两位大人可是知情?” 张贲和林鳞游互相对视一眼,旋即张贲就对该小旗说:“我们知道了。” “是!” “吃了早饭没?一起?”林鳞游对小旗说。 “谢过总旗大人,属下方才已用过早膳。”小旗躬身作揖,“百户大人,总旗大人,没其它的事,属下先行告退。” 等小旗走后,两人就皱起了眉头。 “带了十六个人,会去哪?”张贲喃喃道,“这么大阵仗,该不会是去抓蒋阿演了吧?” 林鳞游摇头:“我觉得不是。以我对三弟的了解,他不太可能会去抓蒋阿演。” 张贲:“那该不会是去抓黄家后人了?” “应该也不是。”林鳞游说,“他不会做违逆我们的事情,何况,你我都不知黄家后人在何处,他能知道?” “那是……” “我不知道。”林鳞游继续摇头。 “一问三不知,要你何用?”张贲说,“得了,我派几个人去查查。” …… 天黑的时候,杨放终于回来了,浑身湿漉漉的,发梢眉间衣角都挂满了冰碴子,脸色也是冻得铁青,毫无血色的嘴唇哆嗦着。 刚跨进院门,就迎上一张阴沉的脸。 “大哥!”杨放哆嗦着喊了一声。 “回来了?”张贲负着手,早就在院门处候着了。 “是……” “今儿个又是玩的哪出啊?”张贲问,“是矛盾,还是冰与火?跟个落汤鸡似的!” 林鳞游闻声也走了出来,正好将院门堵住。 “什么冰与火的?”杨放莫名其妙,“我说你们能不能别挡着,先让我进去洗个热水澡,冻死了都!” 林鳞游只好侧过身子,然而张贲肥大的身躯依然将院门堵着,只留了一小道缝隙。 杨放也不含糊,侧了身子从缝隙中硬挤了进去。 …… 张贲:“所以,你带了十六个校尉,就是去扬子江上抓私盐贩子?” 林鳞游:“还就只抓了两个?我给了你那么长的名单啊!” 杨放缩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只露着半根脖子一个脑袋:“我说,你俩能不能等我洗好了出去再说?” 林鳞游:“怕什么?大家都是男人。” 张贲:“怕自卑么?” 杨放:“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你们在这看着我洗,好不自在。” “你不怕,我们怕。”张贲说,“别一转头,你又私调了校尉走了。” 杨放终于明白张贲为啥冷着脸了,赶忙解释道:“我都冻傻了,忘记跟两位哥哥交代,今儿个一早,我收到消息说有盐枭在扬子江上出没,就在上元门与佛宁门那一带支流游走……看你们睡得那么香,我就没忍心喊你们,又怕走了贼人,所以……” 听了他这番解释,张贲的脸色缓和了:“倒不是怪你私调校尉,你可知我和你二哥有多担心你?” “是啊!你大哥平时每顿能吃三碗饭的人,今天一顿就只吃了两碗。”林鳞游说,“你没事就好。” “嗯,江水滔滔,冰冷刺骨,我都差点以为我回不来了。”杨放说,“现在都心有余悸。” 张贲林鳞游二人却似没听见他说话,顾自在打量研究杨放身上的文身了: 张贲说:“二弟,你看三弟背上这只鸟纹得是真不赖,栩栩如生的。” 林鳞游:“是,但我总觉得,这更像是一只乌鸡。” “……”杨放一脸的生无可恋,“大哥,二哥,这是一只雄鹰啊!展翅雄鹰!” 林鳞游:“三弟这皮肤是真的白,细皮嫩肉,跟小娘子似的。” 张贲:“三弟,我能上手摸一摸吗?” 林鳞游:“大哥,你还说你没有龙阳之癖?!” 杨放:“……” …… 第二天,林鳞游张贲两人起来,发现杨放又离家出走不辞而别了…… 24 你我都是狗 杨放失踪了,三天都没回来。 只不过这次他是只身一人,并未私调校尉或者带校尉力士,所以一开始头两天林鳞游张贲二人并未往案子上想。 到了第三天,两人就有点坐不住了。 以往他去任捕头那,最多也就待两天,问起来都说是和任苒在房顶看星星。 林鳞游:“怎么这回三弟看星星看这么久?” 张贲:“他把人女捕头的盾给捅破了,不得好好补偿一下人家?这回不但得陪人家看星星,还得喊人家小甜甜。” “大哥,我总感觉三弟有事瞒着我们。”林鳞游说。 “我感觉你的感觉是对的,因为我也有这种感觉。”张贲说,“要不,我去知府衙门看一看?” “我和你一块去!”林鳞游挎了绣春刀,将腰间宽大的飞鱼吞口铜葵花牛皮束带紧了紧。 两人还未走出院子,一人就率先推开院门跨了进来——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任苒任捕头。 但见她身着鸦青缘襈袄,外罩桃红轻绸褙子,披着白狐皮围脖;头戴昭君丝绒球暖帽,脚踏玲珑棉软鞋,妥妥的一副小家碧玉淑女样。 “什么小甜甜?杨小郎人呢?!”任苒急吼吼的,大眼圆睁,语气中满是责备与不满。 此时再仔细一打量,感觉这位任捕头跟第一次见面有些不一样,第一次见的时候,冷冰冰的,面容也有些憔悴。 这一次见,觉得脸色红润多了,也增添了些女人味。 大概是第一次见面她穿的是一身严肃的战裙,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女汉子模样。果然是人靠衣装啊! 张贲都不由在心里嘀咕,这杨老弟还真是好福气!咱咋就一开始没发现这女捕头还有这般有姿色呢? 林鳞游对任苒说:“三天没回来了,我们也正要去找他。没去你哪?” 任苒面露担忧之色,语气里也带有了焦急与关切:“我们约好昨日去建初寺祈福,我等了他许久……” 张贲林鳞游对视一眼:嘛的!该不会是真出事了吧? “我们去找!” “我和你们一块去!”任苒说,“等我回去换身衣服,很快!” 张贲林鳞游又互相对视一眼,心里想的应该也一样:古龙先生说得好啊!男人一生中,有一半的时间在等女人穿衣服,还有一半的时间…… 信女人换衣服很快,倒不如信母猪会上树。 不过任苒要换的肯定是武服,快的确会比平常女子换礼服快许多,还不用化妆。 但是,两人还是不愿她一同跟随,理由很简单:女人多少有点碍手碍脚,即使,她是个捕头。 “你就在这等我们,万一三弟他突然回来了呢?对不对?” 任苒想想有点道理,只得点点头。 林鳞游刚要跨出院门,那只狸花猫又缠着他脚边绕圈了。 任苒看着狸花猫,若有所思:“这只猫,我一直养不熟,所以送给了杨小旗让他帮忙照看……” 张贲说:“母猫嘛!那是自然,女人跟女人向来不太对付的,你得养只公的……” “猫这东西,生性孤傲,要养熟也很简单,你就得先让它崇拜你。”林鳞游笑着说,“你每次出门去,它都会以为你去打猎了,等你回来,你就给它一根小鱼干什么的,它就会认为你很厉害,每次打猎都能平安归来,自然就崇拜起你来。” 任苒看着林鳞游和张贲,很认真地说:“两位先生,也一定要平安归来。” “嗯。”林张二人点点头,跨出院门。 …… 话说三天前,杨放正兴致勃勃地走在去往建初寺的路上。 毕竟平时去往知府衙门找任苒,大家都会以为是公干。若是与任苒光明正大地携手走在长街,没名没分的,少不了有人指指点点说闲话。 所以两人约了在聚宝山山脚下相见。 杨放刚走出聚宝门,走在长干桥上,眼见建初寺在望,对面桥头却走近两人,一左一右将他堵在了桥上。 “杨小旗,有一故人相邀,还请杨小旗赏脸一会。”一人皮笑肉不笑地说。 “故人?谁?” “去了不就知道了?” 杨放下意识地将手轻按在了绣春刀柄。 “杨小旗,单练我或许不是你的对手,但咱哥俩加起来,只怕你也讨不着便宜。”依然是皮笑肉不笑的那人说话,另一人似乎是个哑巴,始终一言不发,一脸阴冷地盯着杨放。 “若是伤了你,蒋大哥面上须不好看,咱哥俩还得受责罚,何苦呢?” “蒋阿演?”杨放的手松开了刀柄。 “请!”那人微笑起来,仍是笑里藏刀。 …… 距离前军都督府不远的酒楼中,蒋阿演端坐雅间,只有他一人。 见了杨放,他笑着起身:“杨小旗,久违了……你俩出去吧!” “送”杨放过来的两人躬身作揖,退了出去,将房门带上,很是敬业地一左一右候在了门口。 “来,许久不见,今日你我一定得喝一杯!”蒋阿演端起酒壶站起身来就要给杨放倒酒。 杨放伸手盖住了酒杯:“有话直说吧!今天找我来,何事?” “你说你,这么多年了,性子还是一点都没变。”蒋阿演也不勉强,坐下来,给自己倒着酒,“怪不得一直以来都还是个小旗官。不过能从黑衣力士做到小旗官,也算是一大进步了。” 酒倒好了,蒋阿演才抬头看着杨放,笑着说:“什么事,你不比我清楚?你们不是一直都在找我吗?” 见杨放沉默着不说话,蒋阿演直接一个战术后仰靠在椅背:“我现在就坐在你面前,不知杨小旗可是要抓我进诏狱?” 杨放不得不开口了:“我没想抓你进诏狱。” 蒋阿演很是浮夸地点了点头:“哦——那你我还算有点交情?还是,你看在都督的面上?” “我只想知道黄家后人的下落。”杨放说,“抓了他们,我保你平安无事。” “你保我?”蒋阿演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猛得一拍桌子,“杨小旗,你还当我是当年的吴下阿蒙?” “你不是吴下阿蒙,我也不会对你刮目相看。”杨放说。 “杨小旗,你到底有什么清高的?”蒋阿演说,“说不好听点,咱俩都是狗而已。我是都督的狗,而你,就是皇帝的狗,相煎何太急呢?” “就算我是狗,我也不是疯狗,仗着主人的势,到处乱咬人。” “呵呵!没有乱咬人?”蒋阿演冷笑,“你们诏狱的冤假错案,还会少吗?” 他忽然扯开胸襟,露出疤痕累累有些凹陷的胸膛:“看看,这就是拜你们锦衣卫诏狱所赐!若不是你们屈打成招,滥用私刑!我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幅模样!?” “所以,你就要同我们作对?” “我的狗命,是都督给的,都督让我做啥,我就得做啥;都督让我咬谁,我这做狗的,就会咬谁。”蒋阿演说,“别说这回我进不了诏狱,就算进了,也没人敢动我?杨小旗,你敢吗?” 杨放很诚实地摇摇头:“我不敢。” 闻言,蒋阿演得意地笑了,喝了杯中酒。 下一刻,杨放就“啪”地将绣春刀拍在了桌上:“但你出了都督府,我就敢!” 25 逍遥楼 蒋阿演:“就凭你?” 杨放:“李增枝自己都一身麻烦,你觉得这一次,他还敢保你?” “你能抓了我再说。”蒋阿演冷笑。 气氛一时焦灼起来…… …… 林鳞游:“昆山那边,有消息了吗?” 张贲:“根据情报,蒋阿演前两天已回了南京,说是一直蛰伏在都督府中,并不曾见他外出。” “这些校尉们的办事能力,有待提升啊!”林鳞游说,“都督府又不止一扇大门。” “偏门后门我都有吩咐人盯着。”张贲说。 “大哥,你这个百户上官的业务能力也有待提升啊!”林鳞游说,“狡兔三窟,都督府的地道暗门,有找人去查吗?” 张贲说:“那倒的确没有,没事谁去查都督府啊!那不是存心找不自在吗?” 林鳞游问:“现在,我们该去哪儿找?” “我业务能力不行。”张贲说,“你能力强,你说去哪儿找,我就跟你去哪儿找。” “靠!到底你是百户我是百户?” “要不是被你拉下水,我这个百户,完全可以躺在家里睡大觉!”张贲说,“谁特么愿意大冷的天跑来跑去,出来喝风?” “杨放可是你三弟啊!血浓于水啊!” “说得好像不是你三弟似的。” “你可是我大哥!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异父异母的兄弟啊!” “我不做大哥好多年……大哥,现在你是我亲大哥。”张贲说,“大哥,赶紧用你的超强大脑想一想,该去哪里找我们异父异母的三弟吧!” 林鳞游沉吟半晌,目光盯着前方,缓慢而又坚定地道:“去买起数。” 在行话中,他人的私事见不得光的“阴事”等统被称为“起数”; 城狐社鼠,是锦衣卫黑衣缇骑力士、红服缇骑校尉等人的重要消息来源。这些流氓无赖打听到别人的“阴事”后,会偷偷向缇骑汇报。 锦衣卫视其事大小,给予他们一笔赏金。这里的“赏金”就被称为“买起数”。 了解情况后,锦衣卫,一般是总小旗,便会领着校尉突然袭击嫌犯,若嫌犯的态度与贿金令他们满意,一般会放他一马,然后大摇大摆离开;若不满意,就会动用私刑,行话叫“干醡酒”,也叫“搬罾儿”;若对方能招出更大的案情,牵扯出更重要的任务,一般会给他们一笔可观的赏金,并且不追究他们的罪责。 这种“优良传统”,一直沿袭到东厂成立,然后被其发扬光大。 与锦衣卫主导的时代有所不同的是,东厂与城狐社鼠的关系更为紧密,这些流氓地痞以东厂为依托,公然行敲诈勒索、公报私仇之事;而东厂“干醡酒”“搬罾儿”也更为残酷,远甚诏狱。 …… “找谁买起数呢?”张贲问。狐不止一尾,鼠不止一只,找城狐社鼠也得有个目标不是? “跟我走就是!” 林鳞游带着张贲,在南京城街巷中七拐八绕,最终止步于淮清河以北的逍遥楼。 这逍遥楼,本不叫逍遥楼,而叫逍遥牢。 据传,这逍遥牢乃是明初太祖皇帝亲自下令营建,凡是不务正业及逐末、博弈、局戏之人,全将他们禁锢在此牢之中。 四十多年过去了,逍遥牢渐渐变成了逍遥楼。本是为消除百姓游惰弊端而营造的牢,现如今却成了游惰滋生最为疯长的楼。 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矛盾而讽刺。 “来这干啥?三弟生死未卜,你竟然还有兴致赌?”张贲看着林鳞游,“再说要来耍两把你早说啊!银子都没带。” “大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名叫蒋画的人?”林鳞游反问。 “蒋画?这名字倒有点意思。”张贲说,摇一摇头,“没听过。不知你这个‘讲话’,他正式吗?” 林鳞游:“……” 蒋画,是个窃贼,专于夜间行穿窬逾墙入户盗窃之事,白日偶尔也会挤入人群夹剪衫袖掏人财物,但更多的时间,是拿着偷来的钱财来这逍遥楼逍遥。输光了就再次行窃。 像他这类人,京师有专门的称呼,不叫小偷而叫“小利”,剪人衣裳则为“剪绺”,跟拦路抢劫的“剪径”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这类人都有一个统一的称谓——“破落户”。 而蒋画这个破落户,有个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他乃蒋阿演的同乡! 有明一代,同乡的力量是很强大的,不像现在“老乡老乡背后一枪”,那时是真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诸如明太祖朱元璋手下淮西集团,就是以李善长为首的最大的老乡会;而淮西集团的对手,则是以刘基为首的浙东集团。 蒋画初时也的确跟着蒋阿演在都督府混过一段时间,奈何此人管不住手脚,时不时顺走一条玉带一只金杯啥的。 都督李增枝自然不爽,但想想这种蛋色,或许迟早有一天能派上用场,也没怎么追究为难,让蒋阿演找了个由头将他打发出府了。 没了铁饭碗的蒋画只得重操旧业,趁着夜色登堂入室拿人钱财,仗着有蒋阿演这个老乡撑腰,胆子更大,见有闺中少女稍有姿色的,拿人钱财之余还顺便辣手摧花。 所以此人不但是个窃贼,还是个采花大盗。 …… 以上资料,正史没有,野史,也不确定有没有。反正林鳞游对蒋画这个名字印象深刻,以至于以前学校但凡“有请某某专家教授上台讲话”,他脑海里第一个冒出的就是这个名字。 只是不记得到底是小说还是演义中看来的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蒋画,的确是蒋阿演的同乡。 无论如何,别无他法,总得来碰碰运气。 毕竟这种小人物,上不了正史台面也很正常。 …… 两人站在灯火通明的逍遥楼门首,习惯性地拔刀出鞘收刀入鞘,试试顺手一气呵成,便踏入了逍遥楼。 楼里人声鼎沸,有掷骰子的、看纸牌的、耍骨牌打双陆的,也有掷钱摴蒲投壶的,甚至还有斗鸡斗狗斗蛐蛐的,当真是热闹非凡。 看耍的人,倒像一个妈生的,个个獐头鼠目,或者满脸横肉,总之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或者是你欠了他很多钱的样子——倒很符合小说演义中“破落户无赖子”的形象。 “大哥,你守着门,别让那个蒋画溜了,我进去找人。”林鳞游对张贲说。 “守门?我又不是守门员!再说了,这逍遥楼未尝没有地道暗门。”张贲虽然有些不情愿,也还是扭头往门口去了。 见有锦衣卫入场,满座赌徒玩得入神的满不在乎,抬头看的也是毫无惧意,甚至目露凶光,恰似看门的狗遇见陌生人龇牙咧嘴。 林鳞游倒是第一回见到不怕锦衣卫的底层人,看来其中不乏亡命之徒,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群赌徒,什么都敢赌,包括自己的命,他们还能有什么在乎有什么可怕的? 只在乎眼前金钱晃眼的逍遥痛快,只害怕摸牌的刺激与开牌的落差! “大哥,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也许有暗门地道,这门,守着也没意义。”在这乌烟瘴气之地,林鳞游竟突然有些儿紧张,忙扯住了张贲,“算了,咱俩还是一块进吧!” 26 龙吐珠 林鳞游张贲两人在偌大的逍遥楼里转了转,犀利的目光从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上掠过。 除了掷骰子比大小,像推骨牌打双陆这些赌局他们是一点也看不懂。 “二弟,我看啥时候咱也得学一学,要不然没法融入大明这个大家庭啊!”张贲感慨一声。 “赌这玩意有啥好学的?”林鳞游说。 “不忘初心,学习强明。”张贲说。 “十赌九输。” “小赌怡情嘛!” “大赌伤身。” “说得是,我与赌毒不共戴天!” “黄字你是一点也不提啊!” 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顺着旋转扶梯走上了二楼。靠在回廊栏杆上,望着下方玩得红光满面或是油汗淋漓的一张张脸,林鳞游不由心生忧虑: “咱都不认识蒋画,该怎么找呢?” “你问我?是你要来找这个蒋画的好吧!”张贲道,“我还道你认得他,既然不认得,你这不是擀面杖当笛子吹——白费劲儿!” 林鳞游说:“我本来打算进来吼一嗓子,蒋画准狗急跳墙,逮着跳墙的那个抓就是。” 张贲望着他:“那你喊哪!” “你看看这些人,看着都好凶的样子……” “你不敢?” “不是不敢,是怕惹起众怒,众怒难犯嘛!”林鳞游说,“你我虽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也怕人多,不能贸然行事哪!还是得智取,智取。” 张贲:“真是老太太钻被窝——给爷整笑了。” 林鳞游:“满嘴顺口溜,你想考研啊?” “你倒是说,现在该怎么整?” “我这不是正在想办法……”林鳞游趴在栏杆上,目光从一众赌徒的脑袋上一一扫过,想看看有没有相熟的狐鼠。 张贲倒是发现了一个相熟的狐鼠,毕竟他虽然别的不长,但在大明的时间可比林鳞游长多了。 “小子,还得是大哥出手啊!”张贲拍拍林鳞游肩膀,率先走下扶梯。 走到一张纸牌桌前,看到一瘦猴将面前的一堆银锭铜板推出去,不多时,一局了了,又将更大堆的银锭铜板拢回来,笑得嘴都咧到耳根,像只大嘴猴。 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群人看得连连喝彩,也是满面红光。 坐庄的那个大汉满身大汗,身旁的侍从扯下毛巾想给他擦擦,被他粗鲁推开,自己抬手胡乱抹了一把流到眼角的汗珠,继而又发起牌来。 张贲扒拉开人群挤进去,站在了瘦猴身侧。 林鳞游跟着挤了进去,看他们发的纸牌上都是花鸟虫鱼飞禽走兽,还有水浒人物,玩法却是看不懂。 “元小二,今日手气不错啊!赢了不少。” “咳,托大人的福!”瘦猴抬眼见是张贲,笑一下,又赶忙低头押注去了。 “出来一下,有事找你。”张贲拍拍瘦猴的肩膀。 “大人,我现在没空呀!”元小二赔着笑。 “蒋画在不在这里?”张贲耐着性子,俯下身子凑到元小二耳旁悄声问,“小声告诉我。” 元小二没有小声,大大方方回应:“不知道!” “真不知假不知?” “是真不知啊!大人你问问别人去吧!我真没空!”元小二倒不耐烦了。 敢情这小子今天赢了不少钱,看不上自己那点赏金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张贲大怒,也顾不得惹众怒了,绣春刀“呛啷”出鞘,架在了元小二的脖子上:“现在有空了吗?” “大人,你这就没意思了。”元小二见状,也拉长了脸,将手上牌一摔,“在赌桌上,没有赢了就跑的道理,我现在要是跟你走了,大家伙还以为咱俩串通好的呢!就算我答应跟你走,你问问其他人,他们肯答应吗?” 旁边一人“嘭”得一拳砸在桌子上:“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看样子他输得最多。 刚发完飚,就发现自己的脖子上也多了一把绣春刀——林鳞游的绣春刀。 “还有谁不答应?”林鳞游沉声问。 “哗啦!”一句话仿佛捅了马蜂窝了,几乎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 “别以为穿着飞鱼服就可以在逍遥楼放肆!” “在逍遥楼,还没有锦衣卫可以从这里带走任何一个人!” …… 林鳞游懵了,靠在张贲背后悄声问:“他们怎么这么嚣张?逍遥楼,不是官家的吗?” 张贲也有点紧张:“是……也不是。” “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张贲话还未说完,突然感觉手中绣春刀一沉,定睛一看刀刃竟被人攥住,“你干嘛?哎呦吼——”紧接着,他的脸上就挨了一记漂亮的回旋踢。 “二弟……”张贲肥大的身躯轰然倒下,左边脸颊多了一只鞋印,他朝林鳞游伸出手,然后眼一闭头一歪,不省人事了。 “大哥!”林鳞游又急又怒,这些赌徒果真大胆!连锦衣卫都敢打!打我大哥的脸,那岂不是打我的脸? 愤怒之余,理智尚存,他还不想杀人! 眼见那些赌徒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还想在他脸上也留下脚印,林鳞游直接抓住使出回旋踢的那人尚未收回去的小腿,使劲一扯,将其扯翻在赌桌上,接着飞身跃上,一个顶膝将那人压住,抬手一刀狠狠刺穿了他的肩胛骨:“我看哪个敢动!” 血一滴一滴从赌桌上淌下,赌徒们一时被唬住…… 却也只是唬住了一时! 那些输了钱的赌客正愁找不到出气的,更有与元小二和受伤赌徒交好之人,发一声喊,朝林鳞游潮水般涌来。 林鳞游从赌徒身上拔出刀,纵闪腾挪间,接连刺伤数人;有赌徒抽出随身利刃还击,林鳞游饶是有软甲护身,奈何人多刀剑多,未被甲处还是中了几下,一开始是麻,接着热流涌出,火辣辣的刺疼…… 混乱中,赌具与断肢齐飞,惨叫共呼喊相和,有赌客趁乱开始抢夺赌桌上的钱银。 林鳞游身上汗血混合,黏答答一片,已是接近力竭。 突然间,一条金龙竟凭空出现,从三楼盘旋着飞身而下! 飞至中途,金龙张开血盆大口,一颗硕大的火球吐出,直朝林鳞游扑去。 林鳞游刀都来不及拔,一个下腰堪堪避过火球,紧接着鱼跃而起,却与金龙迎面撞个正着! 以前虽然也被一条龙服务过,但这么近距离看到龙,还是生平第一次,龙鳞龙须都清晰可见,着实震惊! 尚未回神,他已不由一声惊呼,整个身子被金龙顶上半空中,在空中绕了一会,最终身子狠狠撞在粗大的楹柱之上,顿觉身前一空,金龙消失不见,整个身子直往下坠去。 幸而身怀轻身功夫,将及地时,他及时调整身姿,脚尖在一秃顶脑袋上一个踩踏接力,翻身稳稳落在地上。 饶是如此,胸前后背还是受了重击,呕出一口鲜血。 “两位缇帅,我们侯爷有请!”三楼传来一个尖细锐利的声音。 林鳞游抬头一看,正迎上一双阴鸷的目光。 扭头不放心地看了张贲一眼,发现张贲也正抬头偷眼看他,见被发现,赶紧爬起来跑过去扶住林鳞游:“二弟,你没事吧?” “小伤,没你伤得厉害。”林鳞游眼神复杂地看着张贲,看着张贲脸上的脚印。 …… 眼前端坐在圈椅中的“侯爷”,面白无须,看起来很年轻,实际年纪也不过四十左右。 “是个太监?”林鳞游低声问张贲。 “悄声。”张贲扶着他的手轻轻在他身上拍一拍,尔后松开,朝圈椅中的侯爷拱拱手:“侯爷,我们哥俩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这都什么人啊?刚才那条龙算怎么一回事?这个大明,真的是我所熟知的大明吗? 林鳞游见识了这逍遥楼卧虎藏龙的厉害,再也不敢造次,也没功力造次,所以就真的悄声不言了。 “锦衣卫里,咱家无人不识,你,张贲张百户。”侯爷溜着左手的两只金球,右手伸出纤细的食指对着二人指指点点,指完张贲指向林鳞游,“你,武功不错,我竟不识……” “侯爷,他新来的。”张贲说,“今儿个这地儿打烂的东西都算我们的,先向侯爷您赔礼道歉了,改日定登门拜访。” “登门拜访?”侯爷笑了,“今儿个没拜帖就敢硬闯,改日只怕你拿了驾帖来!” 27 夜逐 “我这里,三教九流、绿林好汉、鸡鸣狗盗,什么人都有。”侯爷听了张贲说完来意,“但咱家坐镇这逍遥楼,你们竟敢问咱家买起数!?” “啪!”他手中的两只金球撞在一起,竟被他捏成了两只金饼。 侯爷身边长身玉立面相不俗的侍卫也虚张了腿侧的手掌,表情冷峻。 林鳞游注意到,他的五指间仿佛有火焰燃烧,火焰中隐隐有条金龙游走——看来,方才驱使金龙打伤我的,就是他了! 却不知这是一门什么武功,御龙术?还是幻术?! “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请侯爷恕罪。”张贲单膝下跪,拱手作揖。 林鳞游一动不动,也不敢动,看着眼前这个太监嚣张的嘴脸,愤懑满怀,却也只得秉承着“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精神暗自忍受。 “你倒有骨气。”侯爷斜眼看着没有跪的林鳞游。 “请侯爷恕罪!”林鳞游立马高抬手行个天揖,俯身低头看着自己脚尖。 却依然不跪。 侯爷笑笑,不以为忤:“罢了!看在你们纪大金吾的面上,咱家也不跟你们计较。初次相见,也送你们一个人情,能不能领走,就看两位的本事了。” “金龙侍卫”会意,带两人走出房间,站在三楼回廊,朝下喊了一嗓子:“蒋画!” 喧闹的逍遥楼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有斗鸡场斗狗场的鸡狗还在鸣吠。 林鳞游:七拐八绕,还是用上了我的方法,只不过不是由我来喊…… 张贲:七拐八绕,还是用上了二弟的方法,早知道,废这老大劲干啥? “金爷!”安静中,一张牌桌前一人站了起来,仰着头,三角眼眯缝着,一张翘嘴微张,最显眼的是,他的两边脸颊都纹着身,距离太远看不清纹的是什么,貌似是两只鸟。 金爷没有说话。 林鳞游一拍栏杆,率先腾空而起,越过回廊飞身而下,直扑蒋画! 他都飞到一楼了,张贲才刚蹲下身子平举双手做个要飞的起势。 却见蒋画脚尖一点,身子便轻飘飘向后退开数丈,连衣袂都只是轻摆,可见轻身功夫之高! 蒋画朝扑了个空的林鳞游戏谑一笑,转过身,掀开门前布帘,大步跨进院子。 林鳞游直接一刀劈开门帘追上前去,眼见只差一步就要抓到他,蒋画又是脚尖轻点,已跃上了对面三丈高的屋脊。 眼见蒋画没影了,金姓侍卫看向张贲,张贲保持着蹲马步的姿势,感受到了身旁的目光,有些尴尬地收起马步:“先……热个身。” 已是深夜,长街空无一人;寂静的夜空中挂着一弯孤寂的上弦月,几颗寒星闪着微弱的光。 看来,明儿个又是个大晴天。 …… 蒋画在屋顶健步如飞,片瓦都不曾踏破。 永乐初,圣上朱棣亲自定下了锦衣卫选人的数条规矩,除了“虎臂蜂腰螳螂腿”的外型,以及高超的武技和狠劲,其中有一条规矩就是“擅跳”—— 两丈高的墙,跃起来双手一攀,翻身便能过去。 还有一条是“擅走”—— 一人每天能走一百六十里以上!在当时,快递官书文件的急递铺兵一昼夜最多也只能跑四百里,而且还是骑着最好最快的驿马……可见锦衣卫挑选之严苛,门槛之高。 更可见锦衣卫武功之高强——当然,除了某些世袭的寄荫锦衣卫、靠关系进入体制的皇亲、女户等锦衣卫。 擅跳和擅走,结合起来大概就相对于是后世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轻功了。 奈何纵然如此严苛,林鳞游的轻身功夫,最多也只能飞过两丈高墙,或者从高处往下跳不致受伤,像蒋画这种在屋顶如履平地还能健步如飞的,他却是无法做到。 其一自继承原主的功夫以来,很少有用武之地,即使用了武,却也未用上轻功,武学多有荒废;二来林鳞游几乎日夜沉迷教坊司,身子也日渐透支…… 眼下只能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提着一口气跟着屋顶踏瓦之声在街巷中紧紧追随,不时抬手扣动手中连弩朝屋顶的黑影“咻咻”射上几箭。 然而似乎一箭未中,堪称“人体描边大师”…… 穿街走巷已不知翻过了多少矮墙跃过了多少街口,加之身上带伤,林鳞游渐感力竭,终于支撑不住,慢慢放缓脚步,终于不得不停了下来,弓下身子扶着两腿大口喘息着,眼睁睁地看着屋顶蒋画的身影越来越远,他不甘心地低下了头…… 忽听“嘭”的一声,林鳞游猛然抬头,就看到蒋画一个倒栽葱从屋顶落了下去。 心中一阵狂喜,他深吸一口气,健步朝蒋画落下处跑去。 近前一看,蒋画头破血流地躺倒在街面上,人却还是活的,在那痛苦声唤。 林鳞游又抬头朝上看看,屋顶毫无动静,却不知这家伙为何会突然掉下来。 莫非,有高人相助? 当下也不及细想,抬起软绵绵的脚朝半昏迷的蒋画腰间踢了两下:“嘛的!叫你跑!” 蒋画身子晃了晃,从贴胸处掉出一册书来。 林鳞游拾起一看,见古色古香的靛蓝而又有些发黄的封面上竖书着五个行楷——“武当梯云纵”! “喔!还爆装备了……这可是好东西啊!”他粗略翻了翻,见里面都是一个个小人图案,鲜有文字,便将书塞到了身上。 夹着蒋画往前走的时候,迎面撞见张贲正气喘吁吁而来。 “二……二弟,这家伙轻功这么厉害,你是如何抓到他的?” “就不许我的轻功比他更厉害?” “牛……牛匹!” “交给你了!”林鳞游将蒋画往张贲怀里一推,无力地摆摆手,“拷问女犯我在行,审讯男人,还得是你。赶紧的吧!问出蒋阿演下落,好去救三弟啊!” “就在这审吧!给老子一根针,我都能给他用出满清十大酷刑出来!”张贲将蒋画丢在地上。 言罢,他竟真的从身上掏出一根银针出来。 “你随身带根针干啥?绣花呢?”林鳞游叉开两腿坐在街面上,大为不解。 “剔牙!”张贲说。 “剔牙?这么粗一根,你牙缝有点太大了吧?” “我什么都大,你不知道么?”张贲说,“你还想不想救三弟了?想救就别打岔,我要开始动手了!” 28 狗咬狗 蒋画一个贼寇,皮糙肉厚的,从屋顶倒栽下来,昏迷了一会儿就醒了,只不过一直在装晕。 他可能不怕刀剑,但这会儿偷眼瞧见张贲手中这根粗长的银针,却不由得有些发怵。 “二弟,先给他弄醒……上哪搞点凉水来!”张贲朝林鳞游一摆头。 “这犄角旮旯的,你让我上哪弄水去?”林鳞游四处一望,“再说,也没盆啊瓢啥的。” “拿尿呲啊!” “你还别说,我正有尿意!”林鳞游说着就去解腰间鸾带。 张贲则粗鲁地将蒋画胸前衣服扯开,伸出冰凉的五指在他身上丈量起来…… 蒋画被他摸得心慌,更害怕真被尿呲一脸,还未动刑,就睁眼大叫起来:“不要乱来!我可告诉你们!我跟你们指挥使纪纲先生是朋友,经常在一起泡茶喝的!” 见状,林鳞游只好重新系上鸾带:“留着,一会儿你受刑昏迷了再用。” 张贲一拳打在蒋画小腹,揪住他的衣裳交领:“我问你,蒋阿演现在何处?你们是不是抓了一个锦衣卫?把他带去哪了!?” “不知道。”蒋画冷笑一声,仰头朝街面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继续任张贲拽着,懒懒地向后耷拉下脑袋。 “二弟!帮忙扯住他的脚!”要说张贲,果然是贴刑老手,扒下蒋画鞋袜,银针往脚底板某处穴位一插,蒋画立刻面露痛苦之色,嘴一张忍不住叫了出来,脚使劲往里一抽,林鳞游差点儿没扯住,感觉比杀年猪的猪脚还难按。 张贲细捻银针,慢慢深入,大冷的天蒋画额头已有颗颗豆大汗珠冒出,却牙关紧咬不发一声,倒还算一条好汉。 “再不说,你这只脚可就废了,以后别说使轻功,只怕走路都得拄拐!” 银针刚一动,蒋画再次本能地拼命缩脚,终于扛不住了,大叫道:“我说!” 张贲拔出银针,放回袖中。 “大哥,这针还能剔牙呢?”林鳞游松开了蒋画的脚脖子,嫌弃地甩甩手,这家伙轻功这么好,脚却这么臭! “能啊!再不济,还可以拿来试毒……你又打岔!”张贲提起面色苍白的蒋画,“说吧!” 根据蒋画交代…… 他虽然被逐出了都督府,但暗中一直在为蒋阿演他们效力。 效什么力? 凭借着自己高超的轻功、穿墙入室的奇技,蒋画频频夜入少女闺房,将熟睡中或被惊醒的少女先用迷香迷晕了,被单一裹,扛着就上了屋顶,依然飞奔快速,如履平地。 这些少女通常会进献给都督李增枝,以及他的客人们。 第二天天未亮,蒋画又故技重施,将少女再次迷晕被单一裹,送回闺房。 这些少女们醒来后发觉异样,多数都不敢伸张,加之迷香后劲导致头晕脑胀,有的还只当是一场梦;少数敢跟家长说起的,也道是“梦境随邪,狐狸作祟”,没影没形的事,家长们自不敢报官,顾念名声,更不敢声张。 渐渐他们这群采花贼胆子更甚,不但掳少女,也按客人品味掳他们喜欢的妇女,天亮也不立即送回去了,多留几日的有之,不肯屈服而被杀的也有,更有那不堪受辱而性烈自尽的…… 即使有女子报了官,可奈何?那可是李都督啊! 更何况,据说他的客人当中,不仅有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礼部郎中秦政学等大员要员,甚至连汉王殿下朱高煦,都是他的座上宾。 …… “你可真是一个人撑起了一座教坊司啊!”张贲叹道,“啥时候带我也见见世面?” “嗨!”蒋画松了一口气,笑道,“好说,好说!不知大人喜欢什么类型的?” 张贲想了想,说:“我喜欢……” 一只大手捂上张贲的嘴巴,将他脑袋一推,上前抬脚踏住了蒋画的小腹——正是林鳞游。 “二弟,你咋这么粗鲁!”张贲眉头一皱,抹了一把嘴巴,“手跟抠过腚似的,滂臭!” 林鳞游伸手晃晃:“刚抓过他的脚,你忘了?” 张贲:“呵——忒!” “没让你说这些!”林鳞游感觉蒋画是故意抖露这些出来,用纪纲他们来震慑他俩,“蒋阿演究竟在什么地方?” “真不知道。”蒋画自信自己的震慑起了作用。 “你是不是以为,你搬出纪纲,搬出李增枝,我们就不敢动你了是吗?”林鳞游俯下身子,五指戟张掐住了蒋画的下巴,将他的脸扭到左边,看看,又扭到右边,瞧瞧。 蒋画一时有些心慌:“大人,没有的事……我,该说的我都说了,真的!” 林鳞游:“脸上还纹两只燕子。” 蒋画:“寄寓了身轻如燕的美好愿望。” 话虽如此,林鳞游还是隐约瞧见了耳后燕尾处分别掩盖着“犯盗”“二度”四字。 原来是个刺配双颊的囚徒!应该是遇上大赦流放回来了,也不排除是溜回来的。 林鳞游:“你说,要是皇上看了你把他曾经的封号纹在你这么一张脸上,还用来遮盖刺配,他是会龙颜大悦呢,还是勃然大怒呢?” 蒋画有些露怯地看了林鳞游一眼:“呵……你们锦衣卫,还真是会巧立名目啊……” 林鳞游抽刀在手:“若不然,我现在就替你将脸上的名目削下来?” …… 六年前,李景隆与其弟李增枝受到成国公朱能、吏部尚书蹇义等人弹劾谋逆,但皇上也只是削去了李景隆的功臣勋号。 这些人在朝中根大枝粗,林鳞游一个小小总旗,哪敢与他们作对。 虽然知道他们不久之后就会落马倒台,但不论落马前还是落马后,靠着朝中多年经营盘根错节的关系,要弄掉一个小小总旗,还是轻而易举。 林鳞游知道这一点,所以一向为官低调,不会主动招惹权贵,将他们扯入案子中——他可不想干什么大事升官觅侯,只要能自由自在逛逛教坊司,拯救一下可怜的姑娘们,他就心满意足了。 却也不怕他们,更不怕他们手下的这些狗。 只要不触及他们切身利益,打几条狗,这些权贵们还不至于跟锦衣卫翻脸作对。 要知道,咱锦衣卫可是亲军二十二卫中唯一直属皇帝的禁卫,陛下亲养的狗! 狗咬狗,谁怕谁? 蒋画虽不知李景隆他们不久之后会倒,但也知自己倘若真到了皇帝跟前,就算神仙也救不了。李都督他们或许会惋惜一下我这个得力干将的失去,但绝不会在这个敏感时期出手相救。 于是终于开口: “我只知道,他很有可能在雨花台……你们要找的那锦衣卫,或许也在!” “雨花台?!”张贲闻言起身。 忽然刀光一闪,蒋画惨叫着抱住了腿。 一道鲜血被刀锋带起,泼在了对面的白墙上,于此同时,林鳞游绣春刀入鞘。 “二弟……” “这种人,能留他的性命已是莫大恩惠。”林鳞游目光阴沉,“今日我废你一足,看你还怎么去祸害姑娘!” 29 剑初试 三天前…… 夜。 杨放,蒋阿演。 一桌菜,没怎么动;酒倒是喝了不少。 刀,终究没有出鞘…… 两天前…… 夜。 杨放,蒋阿演。 仍是只有他俩人。 只不过地点变了,是在一间禅房内。 一桌菜,没怎么动,大概因为净是素菜的缘故? 酒倒是喝了不少,虽然也是素酒。 刀,依然没有出鞘。 最近有几个朝臣老是逮着李景隆兄弟俩弹劾,说什么“包藏祸心,蓄养亡命,意怀叵测,图谋不轨……”言辞激烈,据说象笏都没能挡住他们飞扬的唾沫星子,差点儿喷到皇上脸上。 更据说,弹章上还有我“蒋阿演的大名”! 蒋阿演愁啊!要是李都督为了自保把我交出去…… “是,黄家有后人,教坊司那几个狎客都是他杀的。”蒋阿演抿了一口酒。 聊了两天两夜了,终于聊到了正题上。 “李芮呢?”杨放也抿了一口酒。 “你管李芮是不是他杀的,那么较真干啥?”蒋阿演道,“怪不得一直都还是个小旗!” “那么,地点?” “抓了他,把我与他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别扯上我,更别扯上都督。”蒋阿演看着杨放,“你能做到吗?” 杨放道:“事涉建文余党,皇上肯定要亲自过问,我怎么保证他不会抖你出来?” 蒋阿演有些失望地凑近了说:“杨小旗,你是在跟我装糊涂吗?”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蒋阿演盯着杨放,半晌,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杀了他,我还怎么升官发财?” “你不敢?” “付出总得有回报。” “回报总是伴随着风险。” “没保障的事情,我不会做,也的确不敢做。” “我问你,我家老爷是谁?” “李增枝。” “李增枝兄长是谁?” “李景隆。” “这还没保障?” “据我所知,李景隆目前赋闲在家,无法面圣,李增枝也形同软禁,这哥俩自己都一身骚,事办完了,我找谁请擢,找你?” “干脆跟你说了吧!锦衣卫指挥使,高真,他是李景隆的外甥;李景隆,是他的舅舅,亲舅舅!” 蒋阿演注视着杨放,看他眼中似乎放出了光芒。 喝杯酒冷静了一下,杨放又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李家兄弟的意思?” “何必多问。” “若是你的意思,只怕弄巧成拙。” “你只管做!”蒋阿演沉声不耐烦道,“事成之后,你升你的官,我继续过我的活发我的财,不好吗?” 看蒋阿演有些急了,杨放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心里冷笑一下。 以蒋阿演的智商,此举的目的,一来大概是撇清自己与黄家后人的关系,以防李都督摊上更大的罪名;二来,怕是跟黄家后人有什么过节,公报私仇…… 但只要是蒋阿演个人的主意,这事就可为之。 先把线索要到手再说。 “苏州府,昆山……”蒋阿演说了地点,说得很具体,也很真诚。 “对了,黄子澄,不止一个儿子存活于世吧?”杨放晃着手中酒杯。 “四个。”蒋阿演不假思索。 “都杀?” 闻言,蒋阿演笑了一下:“看你喜欢。但,田彦泽是一定得杀的……哦,应该是,黄泽。” 黄子澄四子分别是:长子黄圭,黄册上现名田圭横;二子黄玉改名为田琴鹤;三子黄润,更名田叔彭;四儿子黄泽当时还只有七八岁,也是改名换姓——他正是蒋阿演口中的田彦泽。 也是教坊司案最大嫌疑人。 七八岁的年纪,始龀之年,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在战火中东躲西藏,胆战心惊;又亲眼看着家人被抓,屠戮殆尽。 或许,他也在教坊司蛰伏了好多年,也亲眼见到自己的母亲和姑姑凄惨受辱…… 故事能串起来了……也明白了黄家四子当年为何能躲过诛杀——他们背后的贵人,该是李景隆无疑。 七八岁的儿童,有一天终于成长为舞象少年,能够提起了刀,带着满腔的仇恨与怒火,在狎客们身上尽情宣泄! 杨放却不禁对他们有些同情起来。 “姓名,地点,都跟你说了。”蒋阿演伸出三根手指头,“三天,够不够?” 杨放摇摇头:“十天。” 蒋阿演咬咬牙:“好,我便给你十天!” “但我还有一个条件。”杨放说,“你得先证明给我看,你跟高真,能说得上话。” “你想我怎么证明?” “我有两个朋友,我不想他们牵扯进来。”杨放说,“将他们调往别处赋闲十日。” “好。你等着。”蒋阿演爽快地说。 这话听起来像是威胁。 但其实真正威胁的话在后面: “你若是耍花样,你,我,都好不了。”蒋阿演用低沉而缓慢的男中音说,“但是,我蒋阿演孤家寡人一个,无所顾虑,你,杨小旗的家人,我的兄弟会帮忙照顾,尤其是那任捕头,任……是叫任苒吧!或许,也会沦落为教坊司的玩物。” “你!”杨放拍案而起。 “别激动,我只是给你提个醒。”蒋阿演举起了杯子,“祝你,马到功成!” 杨放努力克制着自己,强忍住怒火坐下,端起杯子,没看蒋阿演一眼,仰脖一饮而尽! 蒋阿演看着他,嘴角一歪,也将自己杯中酒喝了。 …… 第三日,蒋阿演先一步溜了。 杨放独自留在雨花台建初寺,想要散一散心。 …… “看好了!带回去交给刑部拟罪!” “再给我们一匹快马!” 牵来的却是一匹老马。 “大人,这可是司所最好的马了……”巡夜校尉委屈着脸说。 算了,将就骑吧! 张贲林鳞游将蒋画丢给南城兵马司的两名巡夜校尉,两人一前一后跨上一匹老马,抽上一鞭,往雨花台飞驰而去。 两个提着灯笼的巡夜校尉看着飞快消失在夜幕中的锦衣卫,又看看地上的蒋画…… 此时五城兵马司虽还不归锦衣卫提督,但身为底层校尉,对皇帝亲军锦衣卫还是心存敬畏,何况,也有职责配合他们的工作。 所以虽然对林鳞游他们的态度不爽,但暗自咒骂了几句之后,就将怨气发泄在可怜的蒋画身上,连扯带踹地将他往刑部押去。 此处距离雨花台大概十几里路,官道驰马,用不着小半时辰也就到了。 但两人直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到,因为张贲太重,一个人顶俩;马匹又太老。更主要的是,在路上的时候…… “大哥,你骑马就好好骑,忽快忽慢又突然来个急刹什么意思?”坐在前面被手握缰绳的张贲搂在怀里的林鳞游十分不自在。 “驾!”张贲说,“吁——我这是让马儿歇一歇……驾!吁——” 咯嘚咯嘚…… 张贲:“二弟,还是享受一下这一刻吧!真是千金难买的机会呀!” 林鳞游紧紧握住刀柄:“你要不是我大哥,我早把你切了送到直殿监去!” 张贲:“你不可能比我多,因为,我已经满啦!吁——” “……” …… …… 终于到了,但张贲还是很执著地将马骑上石阶山路,一直到了山门前才勒住了马。 林鳞游迫不及待地跳下马,伸手揉揉臀部。 山门匾额上书“建初寺”三字楷书,质朴本真,自然流露。 “为何来这里?”林鳞游问。 “这里有杀气。”张贲随手将马拴在了山门旁怒目金刚脚下。 “说人话。” “只有这里还亮着灯。”张贲说,“整座雨花台都乌漆嘛黑的,难不成摸黑搜山啊?要搜也得天亮再搜不是。” “好像是东吴楷书,却又带点隶书的味道。”林鳞游平时对书法略有造诣,此刻却又不急了,昂着头在那欣赏山门匾额,“建初寺,剑初试……果然有杀意啊!” 张贲在身后推他:“跑了一天了,又累又饿又困!先进去要碗斋饭吃吃啦!” “阿弥陀佛。” 忽听一声雄浑沉稳的佛号,一个中年和尚从山门后转出,朝两人合什一鞠: “施主倒是有识,敝寺,乃是吴赤乌十年,祖师康僧来此地弘法修行始建,距今,已有一千一百六十又三年了。大江东去,人生如梦啊!” 30 三弟的精彩过往 出家人不讲钱,只讲缘,而且绝不打诳语。 林鳞游往功德箱里捐了半个月俸银,主持溥通大师就把他们带到了杨放的禅房前,还吩咐小沙弥给他们送斋饭来。 林鳞游粗鲁地推开了禅房,跨步入内。 果然,杨放正在其中! “大哥,二哥!”杨放见了他们,显然惊讶,有些手足无措地扶桌站起身。 两人却没有理他,和他同桌坐了。 斋饭送到,还是热气腾腾的,安庆府花籼米和浙江杭嘉湖一带黄粱米混合蒸好盛在木制漆碗内,上面还点缀着几颗黑豆;菜就简单多了,一小碟腌萝卜干,一小碟应季的新鲜阔叶吴菘,还有一小碟的盐齑菜。 “三位施主请慢用。”两位小和尚齐整放下饭菜,便退出了房间。 饿极,都已饿极。 嘴巴塞得满满的,张贲低着头只顾忘情地大口扒着。 林鳞游虽也饿,却吃得很优雅,吃一口饭,又夹起萝卜干咬一点,从声音就能听出这萝卜干爽口清脆:“建初寺的斋饭,果然名不虚传。” “大哥,二哥,你们听我跟你们解释。”杨放有些心虚。 一碗吃完,张贲显然还未吃饱,伸手把杨放面前那碗斋饭拿过来,举筷就扒,风卷残云,不一时,一碗斋饭又进了他的肚子。 林鳞游却还慢条斯理地吃着。 “说吧!”张贲推开碗,抹抹嘴,嘴里还意犹未尽地嚼着,终于看向杨放,“这三天,瞒着我和你二哥,都做了些什么。” “我……见了一个人。”杨放嚅嗫着。 “哦,见谁了呀?”张贲仿佛是在审问犯人。 “……”杨放,犹豫了一会,终于说:“蒋阿演。” 闻言,张贲下意识地看了林鳞游一眼。 林鳞游并没有多少惊讶,心里在想:莫非三弟跟蒋阿演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便宜交易?以此来换取黄家后人的线索? “看我作啥?”见张杨二人都盯着自己,林鳞游自顾自低下头继续吃饭。 “看样子,建初寺的斋饭真的很不错。”张贲点点头,继续盯着杨放,“要不然,三弟也不会待这么久……” 在张贲的“审讯”下,杨放“老实”交代: 两人早在永乐三年就认识了,也就是五年前。 那时候,杨放还只是应天府上元县县衙大牢的一名狱卒, 某一日,一个杀人凶手被逮入县衙大牢,戴上重型镣铐,押入单人牢房严加看管! 县衙初审过后,知县说,不日便要将其槛送京师,交由三法司亲自审讯,因为这人杀的,竟是六科中的某位给事中! 那可是常侍帝王左右的京官啊! 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此人刚潜入上元县,便被眼明的捕快拿住。 “刺杀朝廷大小官员皆视为谋逆犯上:斩首,亲族流两千里,妻奴充作官奴。若是豢养雇佣之刺客亡命,则雇养者连坐!” 就在大家以为该凶犯必死无疑的时候,不一日,县衙来了一个身着黑袍的神秘人,与知县进行了一番热情的会谈,留下数锭大银,挥袖而去。 “堂尊!堂尊……” “这么晚了,堂尊还亲自视察,身体力行,真令我等敬佩。” 马屁连连,知县笑着挥挥手,身后两名随从将一只食盒放到案桌上。 “这不,看你们辛苦,给你们送点宵夜。” 夜里,知县亲自提了酒肉来慰问犒劳狱卒,表示大家工作辛苦,但是工作没有不辛苦的!知县强调,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值好每一班岗,不畏辛苦,不惧艰难,不能懈怠,让犯人没法逃跑,不敢逃跑,能够配合工作积极改造…… 就在大家听得昏昏欲睡的时候,知县放低了声音,小声叮嘱杨放等狱卒如此这般……之后,又亲自将凶犯单人牢房的牢门钥匙交给牢头,又是如此这般一番叮咛耳语,表示事成都重重有赏!便负着手上了轿回家睡大觉去了。 知县一走,杨放与其他两名狱卒都抱怨起来: “无耻老贼,自己不知收了李景隆多少银子,倒给我们吃这般酒菜!”一个狱卒拿筷子在菜里翻了翻,没翻出多少块肉,倒像是吃剩下的。 “李景隆?”杨放压低声音,好奇问,“你怎么知道是他?” 那狱卒说:“还用说!你想啊!最近被六科给事中弹的最凶的人是谁?不就是他吗?” “那这个时候还敢杀人?岂不是更增麻烦,”另一个狱卒也低声说,“他也不怕触怒圣上!” “咳!你不懂。”狱卒拿着筷子指指点点,“去年这个时候,周王老爷亲自上疏揭发李姓小儿,皇上都不予理会;接着,又被刑部郑尚书等人连番弹劾,皇上依然没有追究,这说明什么?” “天下甫定,皇上初御极,不想杀功臣?” “皇上宠幸,恃宠而骄嘛!明白了?有恃无恐,杀人,也是为了杀鸡儆猴!” “不。”杨放说,“把这条疯狗放出去,才是真正的杀鸡儆猴!” “当真是嚣张过了头!” “那……杨哥,我们放吗?”狱卒小心翼翼地问杨放。 知县的意思,是让他们伪造劫狱的假象。 按《大明律》:“若贼自外入劫囚,力不能敌者,免罪。”也就是说,如果是里应外合的劫狱,狱卒、典狱官、县太爷等人都可以免于戴罪。 读过书就是不一样,知县倒是个会钻法律空子的高手啊! “别问我干不干,我又不是知县。”杨放夹了一块肉干放入嘴里,又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 “干吧!不干还能咋的?”狱卒也低下头默默喝起酒来。 等喝完酒,已是子时过半,三人喝了酒,胆色都壮了不少。 一名狱卒带着微醺醉意,扭头朝牢头们使个阴森眼色。 三个牢头会意,打开牢门,挟了凶犯,往知县嘱托的监牢北门奔去。 杨放三人紧随其后…… 来到虚开一隙的北门,三名牢头丢下凶犯,立即折返了朝杨放他们跑回来。 将近前来,杨放他们也按照知县嘱托,眼中凶光乍现,猛得抽出腰刀各朝一名牢头颈上剁去! 这是要把牢头当成劫狱同伙来处置!更为杀人灭口,一举两得! 杨放和一名狱卒刀下的牢头应声而倒。 另一名狱卒却反倒被他对战的牢头制住了。 “忘八竖子!庙堂中人,不讲江湖道义!”那牢头大怒着吼道。 杨放也不答话,和另一名狱卒一前一后夹击牢头。 牢头也很干脆,夺过怀中狱卒的刀,抬手一刀将其抹了脖子;狱卒捂着脖子,有血箭从他指缝间飞洒而出,他的表情痛苦,身子软软倒下…… 一番激战之后,另一名狱卒不敌,也被牢头砍翻,只剩下身负重伤的杨放还在苦苦支撑…… …… “没想到三弟你还有这么精彩的过往呢!”张贲说,“这牢头武功这么高,是……” 杨放身子紧绷,不知是紧张,还是又回到了当年县衙大牢前的战场:“不错,这牢头,正是蒋阿演!” “那么,然后呢?”林鳞游终于吃饱了。 31 奉命不差 “当时我就想着,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将蒋阿演拿了!”杨放说,“然而……” 然而还是技不如人,没一会儿他就被打得跪倒在地,蒋阿演的腰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看在狱中你请我喝过几杯酒的份上,老子不杀你!”没想到蒋阿演竟收起了腰刀,转身跑出北门,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杨放跪在地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啊——”突然一声惨叫划破寂静的夜空,也将杨放从地上惊起。 第二日,杨放才将昨夜的事情汇报给知县大人:牢头蒋阿演跑了,那凶犯被斩杀于北门不远的小树林中——想必昨晚的那声惨叫就是他发出的;另外,还死了两个狱卒兄弟。 “混账!混账!让那牢头逃了也就罢了!怎……怎么还能让那人给杀了呢?”知县压根不在乎狱卒的死活,只在乎自己头上的乌纱。 收了人家银子,事儿没办成……急得这知县是坐立不安,来回踱步。 但是死了两个狱卒两个牢头的事儿早由耳目上达惊动朝廷,想瞒也实在瞒不住,权衡利弊之后,知县还是如实上报了,当然,隐瞒了收受贿赂之事;只说有贼人前来劫狱,并大肆渲染了一番狱卒如何奋勇与歹徒搏斗,自己如何连夜亲临指挥,因此还感染了风寒…… 几日后,朝廷褒奖下来,英勇的杨放被擢升为锦衣卫总旗,调入京师任职…… 后来不知做错了啥得罪了谁,又从总旗降为小旗了。但是比起在县衙大牢当个狱卒,能当个锦衣卫小旗,杨放倒是挺知足的。 “所以,相当于蒋阿演手上有你的把柄,因此你对他心存忌惮。”张贲说,“甚至如果他让你做什么事情,你都不敢不按照吩咐去做。三弟,我说的对吗?” 杨放默然。 林鳞游看看杨放,见他半天无语,心里也有数了,说是打圆场缓解杨放的尴尬,倒更像是与张贲的唱和:“哎!大哥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这哪能算是什么把柄呢?令,是那知县下的,三弟当时身为狱卒,不过是奉命行事,你没听过吗?千差万差,奉命不差!” 大明官制,各级衙门上司因公罪犯案,涉案下属如将官士卒书办差役凡奉命执行者概不牵连,因其必须按上司指令办事之故——相当于一把手负责制。 “啊对对对。”张贲点点头,“所以三弟,你大可不必受他制衡,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知县早就死了。”杨放说。 “死了?怎么死的?”张贲问。 “这还用问?”林鳞游道。 杨放接着说:“现在,当年反狱事件,或许我和蒋阿演……确切地说,只有我,才是唯一的知情者,因为蒋阿演已是李景隆的人。” 杨放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他倒不怕自己这不光彩的过往“小把柄”,只是担心,蒋阿演真的会对任苒下毒手。 他没有把柄,只有软肋。任苒姑娘就是他的软肋。 也是他的铠甲。 再则,他也的确想亲手抓住建文余党,黄家后人! 谁甘心一辈子只做个小旗呢? 张贲问:“所以,这一次,为何放走蒋阿演?是因为他当初放过了你?” 杨放很诚恳地回答:“因为,我打不过他……你们也知道,这家伙心狠手辣,而且武艺高强,一人能杀俩狱卒。这三天,我一直在与他周旋。” “唉!怪我们,是我们来晚了。”林鳞游十分惋惜地摇摇头,一声叹息——略显浮夸。 …… “有古怪。” “三弟一定还有事瞒着我们。” “是,他跟蒋阿演之间,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杨放睡着了,张贲和林鳞游两人登上高处,望着山下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零星的几点亮光。 “哎,二弟,你去过南京吗?”张贲问,“我是说,原本的那个你。” “没去过。了解过。金陵十三钗,多有名啊!”林鳞游说,“但是我知道,在我们那时代,这个时候登高望下去,绝对是星星点点,灯火通明的一片。” “哪个城市不是如此?”张贲说,“唉,若是在我们那时代,这个时候,我该窝在舒适温暖的被窝里,惬意地玩着手游……” “你这个手游,它正经吗?” 张贲笑笑:“有时候正经,有时候不正经……你呢?这时候在干嘛?” “加班。”林鳞游一句话将聊天的气氛推至冰点。 张贲喉头滚动两下:“我们现在,好像就是在加班……” “睡觉!”林鳞游扭头往山下寺院走去,“不要把资本的陋习,带到锦衣卫中,带到大明来!” “一起睡。”张贲也跟下来。 …… 第二日,吃过早饭,主持溥通大师主动邀请三人参观寺院。 客房距离天王殿是最近的,主持引着三人进了大殿,入眼是一尊袒胸露腹的大肚弥勒佛,两侧四大天王守护;与弥勒佛背靠背面向大雄宝殿的,是神将韦驮,四大天王座下三十二将之首,降魔伏鬼,护卫佛法。 韦驮菩萨手中韦陀杵拄地,表示建初寺是个小寺,恕不能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费吃住。 接下来又陆续参观了大雄宝殿、罗汉堂、法堂讲堂等四堂…… 拾级而上,来到藏经楼,却见小半座楼坍塌着,一片焦黑。 “让施主见笑了,两年前枉遭一场雷火,烧了半座经阁。奈何小寺香客寥寥,远不及领厢报恩寺,所以一直也无力修缮,就这么放着。” 张贲心想:这老和尚,莫不是想让我们捐钱? 林鳞游问:“大师,可有经书丢失?若有,我们兄弟几个倒可以帮忙留意找找。” 溥通道:“多谢施主,倒并无经书丢失,只是焚毁了数卷,幸好不是孤本,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焚毁的经书包括哪些?”林鳞游又问,对藏经阁充满了兴趣,主要是想看看,有没有传说中的武林秘籍。 “包括……”溥通想了想,“《易筋经》、《洗髓经》、《般若龙象经》等。” 这时杨放留意到藏经楼杏黄的东壁上题着一首诗,凑近一看,叫道:“这不是太祖皇帝的御笔诗?” 林鳞游张贲也凑过去,见壁上诗曰: 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寳劍血猶腥! 老僧不識英雄主,只顧哓哓問姓名。 杨放回头看着近前的溥通:“原来当年太祖题诗处,正是此寺啊!” 溥通摇摇头:“太祖御笔是在太平府般若庵。” “那这些?” 溥通依然摇头:“不知何人所抄。” “既非太祖御笔,便是僭越!为何不擦去?”杨放突然收起面孔,严肃地朝溥通发问。 溥通说:“这诗,该不是本寺僧人所抄,应是知客僧众怠慢了某位香客,由其抄题在这壁上。老衲留着这诗,就是为了时时警醒寺众,莫要以貌取人,得罪小人事小,若是有眼不识英雄汉,佛祖便要怪罪了。” …… 32 梵音花雨 三人继续在溥通的带领下游寺,只不过,林鳞游和张贲两人故意落在最后,窃窃私语: 张贲:“这老和尚张口香客,闭口英雄,不像个淡泊纯粹的正经出家人。” 林鳞游:“谁跟你讲出家人一定是淡泊纯粹的了?” 张贲:“我觉得烧藏经楼和题诗的,是同一个人。” 林鳞游:“而且,还是个穿越者!” 张贲::“哦?” 林鳞游:“虽然他繁体几乎都写对了,但偏偏画蛇添足,写了个感叹号!” 张贲:“你确定那是感叹号?” 林鳞游:“不是感叹号,难不成还是棒槌啊?” 张贲:“我瞅你挺像棒槌……咱现在一个教坊司案都搞得够呛了,你还有心思帮老和尚查纵火案啊!” 林鳞游:“我就是不想看着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在这里为非作歹!为祸大明!我查教坊司案,原始初衷也是为此!” 张贲:“伟大啊游哥!” 拾级而上,已然出了寺院后门。 入眼是一片梅林,梅花开得正好——清一色的杏黄腊梅,內萼却是红色,正是梅中名品:金陵红妆! “三位施主,这里,便是本寺最好的景致所在。”溥通回身介绍道,“梅园花雨。” 他面对着三人,伸展双臂,仰起脸,闭上双目…… 周围一片安静,静得仿佛只能听到几人的呼吸。 “大师,你这是……”杨放忍不住问。 “嘘。”溥通轻声说,“等风来。” …… 没有风,连拂面的微风都感觉不到,只有寂静。 溥通还是张着双手作拥抱状,三人见他一脸陶醉如此入神,不好打搅,但等了许久,也有些不耐烦了。 正在此时,忽听寺内传来“噹”一声磬响,接着便响起齐整的诵经声,庄严空灵,仿佛山涧幽泉。 一阵微风拂过,几人的须发都轻轻舞动。 听着诵经声,大受震撼,心中也不由肃然而起敬,差点起了出家的念头。 风动,花动,心也动了。 诵经声渐趋激昂,风也渐大,连溥通和尚厚重的僧袍衣袂都吹起。 心中肃然的感觉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这经声,听得我很难受!”林鳞游对张贲说。 “米兔。”张贲说了一句洋文。 诵经声越来越急,风也越来越大了…… 张贲在风中抬高嗓音,几乎是冲着林鳞游喊:“你有没有觉得这调调有点耳熟?” “梵音?” “索命梵音!” 音是煌煌正音,词是訇訇佛号,但用梵音诵出,听着却让人着实烦躁不安。 “呼——”满园的梅花终于纷纷而落,漫天花雨,将几人笼罩其中…… “能破这索命梵音的,恐怕只有佛光初现了!” 一声大喊,张贲“铮”地拔出了绣春刀,眯着眼警惕地透过花雨向外张望。 几片花瓣迎着刀刃分作两半。 林鳞游却十分陶醉似的沉浸在花雨之中。 溥通杏黄的僧袍已与杏黄的花雨融作一团,分不清哪里是僧袍,哪里是花瓣。 杨放与溥通离得很近,花雨似将他与溥通和尚包裹在了一起…… 寺中梵音经声又渐趋缓和,漫天的花雨随着梵音声落,慢慢止歇了。 “三位的表现截然不同。”溥通和尚终于睁开了眼,“但三位在老衲心里,都是英雄。” “可不敢。”林鳞游说。 张贲收刀入鞘:“过……过奖了。” 杨放却很淡定:“大师,方才所诵,是何经文?” “《不可思议解脱经》”溥通合什说,一片花瓣从他指间飘落…… 不可思议,当真不可思议! …… 溥通轻轻挥袖,拂去梅园中一张石台上覆满的梅花,现出竖九横五楚河汉界: “哪位施主,可有清兴,与老衲手谈一局?” 三人上前,互相推让了半天,把林鳞游推坐在溥通对面的石凳上。 林鳞游只得硬着头皮坐下了,但也不完全硬着,他有许多话,想借此下棋的机会跟溥通说。 对于象棋,林鳞游只知道“马走日,象飞田,车行直路炮翻山”,至于什么术语着法,完全一窍不通。 但溥通已经微笑着向他伸出了手:“请。” 这是让林鳞游先手的意思。 象棋中,先手并无多大优势,于是林鳞游推辞道:“大师,您是前辈,理当您先请。” “那老衲就当仁不让了。”溥通抬起袍袖,推了一下棋子,兵三进一,以仙人指路开局。 林鳞游依葫芦画瓢,卒七进一。 “以战争之象为棋势,是为象棋。”溥通说,“施主大可不必留手。” “大师佛法高深,我想请问大师,就算一个人杀人无数,只要最后放下屠刀,是不是就能立地成佛?”林鳞游看着棋盘,像是在思考下一步的着法。 “杀生有因,成佛是果……将军。”溥通单车入宫,吃了林鳞游的将,“那就要看,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 听大师一席话……好像跟没听一样。 林鳞游已然没了再问的欲望。 释门似乎没有他想要的答案。 溥通也没了与林鳞游下棋的欲望,若不是出家人,高低骂一声“臭棋篓子”。 …… 但溥通仍然意犹未尽,手在石台上一拍,棋盘翻了个面,竟露出一副围棋来。 “哪位施主,还愿与老衲对弈一局?” 林鳞游识趣起身。 “二弟,你这也太快了!比你在教坊司还快。”张贲似想为二弟报仇,快步走过去坐下了。 “你会围棋?”林鳞游低下身子小声问他,“你行不行啊粗狗?” “啊?围棋?我以为五子棋呢!”张贲低低叫了一声。 正待起身,林鳞游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棋局如战局,哪有临阵脱逃的理?” “下我倒是会下一点的。”张贲说。 “那就行了,我再给你争个先手。”说着,林鳞游抬头对溥通道:“大师棋力与佛法一样高深,在下斗胆,请大师饶上四子。” “是施主棋艺有待提升。老衲棋力也是平平。”溥通说,“若是饶上四子,便是欺心了……” 林鳞游说:“这样吧大师,请猜一猜我……我大哥到了三十二岁的时候,两只脚的足趾,是奇数呢,还是偶数?若是猜对了,就不用你饶了;若是猜错,你便饶上四子,我大哥还要先下。” 张贲大惊:咱也是看过《天龙八部》的人,你这意思,是要切我脚趾头啊! 幸好溥通说:“不须猜。老衲最多饶二子。施主是客,自然先下。请!” “你这样,我输了更丢脸!”张贲偏头对林鳞游低声“感谢”了一句,颤巍巍地举起一颗白子,随意地落在了星位上…… 33 教坊刺客 “大师,你觉得,黑与白,谁更纯粹?”张贲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棋子,眼睛盯着棋盘。 “黑。”溥通落下一颗黑子。 “哦?” “白,只要沾惹了一点它色,便不白了;而黑沾染了其它颜色,仍旧是黑,它色越多,而其愈黑。白,只是初始的纯洁,却很难保持始终如一;而黑,却能一如既往地黑下去。” “这么看来,做黑比做白,还更容易?” 溥通笑而不语。 “那么大师,你觉得,我们是黑,还是白?” “是黑是白,不是由自己决定的,是由执棋之人。”溥通二指拈住一颗黑子,落下,将张贲一大片白子吞并,“弃子,没有黑白之分。” …… 一局终了,张贲输得似乎比林鳞游还快。 “两位施主,棋艺还有待提升。”溥通开始收拾残局。 杨放主动落座:“大师,咱俩来一局。” 溥通有些吃惊似地抬头,看着杨放。 “盲棋。”杨放补充说,“你我下盲棋。” 围棋盲棋?!林鳞游和张贲都是头一回听说。 溥通的眼中却似有了期待:“既如此,老衲斗胆,饶四子。” “不,一子都不用饶。”杨放似乎很有信心。 “不,至少得饶二子。”溥通微笑着坚持。 …… 杨放的棋艺的确比林张二人高了不少,闭眼与和尚对弈,不落下风。 连大师都忍不住喝彩:“好棋!” 过了许久,两人打了个和。 溥通意犹未尽。 杨放趁机问道:“大师,这么多年了,在下营生不行,功名停滞,一直以来都还只是一个小旗,敢问大师,是何缘故,如何破解?” 大师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只鸡蛋。 杨放沉吟许久:“大师的意思是,让我将功名利禄看淡?” 大师微笑着,说了一个字:“悟。” 想了想,溥通大师又补充道:“或许,下一次你我对弈,便有答案。” 张贲叫道:“啊!大师我悟了,鸡蛋,从外打破是食物,从内打破,是生命!三弟,大师的意思是说,你得自己打破环境的桎梏,命运的枷锁啊!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屁。”林鳞游淡淡道,“我觉得大师是说,这么多年还是个小旗,你有个蛋用……” 杨放:“……” 张贲:“……” 溥通大师:“……” …… 杨放回来了,平安回来了。 女捕头很高兴,飞扑过来紧紧抱住杨放,抱了好半天。 林鳞游和张贲也站在不远处的廊庑下饶有兴致地看了半天。 任苒感受到两人炽热的目光,抹去眼角泪滴,拉起杨放就走了。 “看来今晚又是电闪雷鸣的一场恶战哪!”林鳞游看着俩人远去的背影叹一声。 “嘛的!帮她找到了情郎,连声感谢都不说。”张贲骂一句,“还有杨放这小子,重色轻友!” “习惯就好。”林鳞游说,“爱情使人盲目,轻友算是最正常的表现了。” “爱情这东西,就跟鬼一样,谁都听过,谁都没见过。”张贲说。 “哎,大哥,你这话就错了,你不能用你后现代主义的目光来看待我大明的爱情。”林鳞游说,“在古代,爱情还是很神圣很纯粹的,三书六礼,四聘五金……洞房花烛夜才能行周公之礼,不像咱那世界,只剩五金了,多简单。甚至不知周公是谁,也不消五金,只要五百张,就能行周公之礼。” 张贲说:“你说这话也不怕挨打……哎,我还是觉得教坊司的爱情最简单最纯粹了。” “大哥,你说得对!” “我们多久没去南市楼了?” “走,让我们一起去轰炸南市楼!”张贲笑嘻嘻地掏出一瓶小药丸。 “顶尖刺客,无须药物加持。”林鳞游推开张贲的手。 …… “哟!两位大人,多久没来了呀!”孙姑姑挥舞着帕子迎上前来,“姑娘们可都想煞你们了!” 张贲笑道:“哦,那孙姑姑你想不想我们?” 孙姑姑笑着在张贲胸口轻锤一下:“哎呦张大人,我当然想你啦!只怕大人不想我,不然何以这么久都不来坐一坐。” “这不来做了么?”张贲笑嘻嘻道。 “我这就给两位大人安排姑娘们。”孙姑姑迈着三寸金莲率先小跑上楼,“莲莲、瓶儿、春梅……出来见客啦!” 林鳞游张贲两人慢慢跟在后面。 “大哥真是品味非凡,连老鸨儿都想得到,我对大哥的钦敬,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林鳞游说。 张贲看着孙姑姑的背影:“还不错的,半老徐娘,正有风韵。” 两人并未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 …… “总旗大人,这么久了,奴家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余妙兰一双勾人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林鳞游。 林鳞游倒似有了一种小别胜新婚的感觉:“也没多久,不就十来天嘛?” 余妙兰也不言语,默默为林鳞游宽衣解带。 “这几日,南市楼都还好吧?”林鳞游舒服地坐在蒸汽氤氲的浴桶内。 浴桶里水面上还漂满了月季花瓣。 “大人指的是什么?生意么?”余妙兰将腰间丝带轻轻一拉,身上的轻绸纱衣滑落,香肩半露。 “没人来闹事吧?” “教坊司,有衙署,有司官,什么人敢来闹事呢?” 林鳞游默默一笑,点点头。 …… “小娘子,我来了!”身无寸丝的张贲淫笑着,张开双爪扑向卧榻上的姑娘。 姑娘一脸娇羞,配合着将被子笼在身上,左躲右闪。 就在张贲使出“百发百中抓那啥龙抓手”将姑娘抓个正着的时候,姑娘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张贲也是大惊回头,正迎上一柄剑寒光四射的剑尖。 剑握在一个蒙面人的手中。 “无耻淫贼,看剑!”蒙面人嘶哑着声音,挺剑刺来。 张贲避开一剑,慌忙逃窜,边跑边喊:“我可是锦衣卫!杀了我,可是凌迟的大罪!” “杀的就是锦衣卫!”蒙面人嘶哑的声音仿佛生锈的刀在未沾水的粗糙磨刀石上来回划过,着实让人听着难受。 张贲逃至门口,正要伸手拉门,一剑匹练般砍来,吓得他一缩手,扭头又往回跑。 蒙面人在身后紧追不舍,房间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张贲骑着一条黑龙,绕着桌,躲开了一剑又一剑,与其说他武功高,倒不如说蒙面人的武功太差,剑剑都砍了个空。 绕了数回桌子,张贲找准时机,取下挂在壁上的绣春刀,抽刀回身反击。 蒙面人却似武功突然长进了一般,进攻凌厉,招招致命,几个回合之后,张贲手中绣春刀被打落,接着长剑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英雄,是谁叫你来杀我的?便是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张贲绝望地看着蒙面人。 蒙面人盯着张贲,半顷,忽然收剑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也不嘶哑了,却是无比的熟悉:“不行了,不行了……我真的……哈哈哈——大哥……” 张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猛然扑上去一把扯下蒙面人脸上的黑布,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林鳞游,你个狗东西!跟我开这种玩笑!” “哈哈哈……这不给你额外增加点刺激么?”林鳞游依然笑个不停,“我一想到……两颗皮蛋……左摇右摆……哈哈哈——” “嘛的!笑个屁笑,给老子滚出去!”张贲一脚狠狠踹在林鳞游屁股上,“蛋都给你踹碎了!” 34 人阶九境 张贲好不容易重振雄风,正钻入被窝准备好好与姑娘温存一番,突然间头顶房梁上一个黑影落下,身形带风,将红烛都给扑灭了。 张贲一惊,抓起枕边的绣春刀,堪堪挡住刺客劈来的一剑! 幸好有了林鳞游之前的“演习”,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连绣春刀都没入鞘放在枕头下。 这么说来,似乎还得感谢一下林鳞游这个小王八蛋? 不容他细想,黑影又是一剑劈来。 “叮!”刀剑相交,激起数点火星。 “叮叮噹噹——”火星四溅,昏暗的房间内忽明忽暗。 “林鳞游,你有完没完!” 黑影不答话,挽个剑花,再次发起进攻…… 招招凌厉致命,张贲终于确信,黑影并不是林鳞游假扮的,而是真正的刺客,果断横刀格挡变作“青龙出水”起势,发动反击…… 数个回合之后—— 张贲收刀卖个破绽,绣春刀稳稳横落在他平举的双臂上,与此同时,他一个千斤坠马步狠扎,双拳齐出,“砰!”…… 衬胸软甲,对,这刺客一定穿了衬胸软甲!看来是有备而来啊! “嘤咛——”黑影轻呼一声,被打得连退好几步。 女人的声音——竟是个女人! 女刺客重整身姿,将剑一晃,又不怕死地冲了上来…… 张贲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得罪过哪个女人。 又是数个回合之后,女刺客渐渐不敌,卖个破绽,破门而逃…… 张贲也是怜香惜玉的,不然也不会跟林鳞游称兄道弟了,见女人逃走,并没有再追。 何况他还光着,怎么追? 张贲脸不红气不喘,气定神闲地看着门上破洞,走到桌前拾起刀鞘,慢慢收刀入鞘…… 陪侍他的姑娘抱着被子一脸慌乱地往外走。 “哪儿去?”张贲一把攥住她的手。 “大人,您饶了奴家吧!跟您在一块实在太危险了,一晚来两个刺客……”姑娘带着哭腔。 张贲弯下腰一个公主抱将她拦腰抱起:“今晚,无论如何都得把事儿办了!” “大……大人,不会再有刺客了吧?”姑娘委屈巴巴挣扎不得。 “放心。” …… “什么抱龙丸,一点用都没有!该不会是假药吧?”他喃喃自语,“想不到堂堂大明,竟也有卖假药的了……” …… “大哥。”林鳞游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大哥真是威武啊!昨晚一夜未歇,我对大哥的敬仰真是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还一发不可收拾!”张贲顶着两只熊猫眼,“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 寓所内,林鳞游躺在摇椅上轻轻晃着,借以缓和腰酸。 猫在他脚边慢慢转着。 “你说,昨晚还有个刺客来杀你?还是个女的?” “不是你派来的?” “什么话,没事我派个女人去刺杀你干什么?”林鳞游说,“肯定是你到处沾花惹草,女人找上门来了。” “放屁!”张贲说,“我倒要请教你,昨晚为何行刺于我?难不成是为这些女人打抱不平?” “大哥,我刚才说了,试试你的武功。”林鳞游说,“大哥,你真不会武功?” “二弟,我刚才也说了,基础的功夫还是有点的。”张贲说,“不然如何能与昨晚的女刺客大战三百回合全身而退呢?” “哎,不老实。”林鳞游叹息一声。 “你要怎样才会相信?”张贲问。 “你为何要隐藏武功?避仇?”林鳞游反问。 “爱信不信!” “装,继续装。”林鳞游说,“能打过女刺客,还能在我手底下过几招,为何在逍遥楼挨了一脚就晕了?” “行,我不装了,我摊牌了。”张贲说,“依照大明民间武林人阶武功九境的划分标准,我武功的确只有基础一阶,也就是炼体境,但是轻功还不错。” 这里的人阶武功九境,是民间武林及六大门派等约定俗成的一种说法,相传由来已久,逐渐演化而成,由低到高分别是: 炼体隐元境、练气洞明境、踏空瑶光境、控器开阳境、驭器玉衡境、驭火天权境、御风天玑境、化影天璇境,以及引雷天枢境; 但是具体怎么划分,并没有一个标准的说法。 “我就说!”林鳞游一拍扶手,“那晚,将蒋画从屋顶打下来的,是你吧?” “是我。”张贲,“你满意了?” “能以两百斤的躯体将轻功练到此种地步,着实是神惊鬼叹。”林鳞游坐直身子,“教我轻功!” “教……教什么教?”张贲努力摆出严肃的面孔,“我这都是原主那里继承来的,你要怪,怪你原主轻功不好。” “当真不教?” “不教……我也不会教啊!” “不教算了,我自己学!”林鳞游重又躺回摇椅,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看起来,正是蒋画掉落的《武当梯云纵》。 “哎,在看皇叔啊!”张贲屁颠屁颠凑过来。 “皇你个头!”林鳞游推开他的脑袋,合上书,在他面前拍着封面,“看清楚了,《武当梯云纵》!等我练会了,你能看到老子车尾灯算我输!” “看书就能把武功学会了?”张贲不以为然。 “怎么不能?武侠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话虽如此说,林鳞游自己都不相信,他只是好奇书里对轻功的描述。 “这样你能练会轻功,我管你叫爸爸!”张贲说。 “我不认你这个儿子。” “拿来吧你!”张贲劈手夺过《武当梯云纵》,翻了翻,就丢还给林鳞游,“假的!” “假的?”林鳞游也飞速翻了翻。 “小心走火入魔啊!” “哪里假?” “说你还不信了,真的武当梯云纵,不是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练的就是武当梯云纵。”张贲凑近林鳞游耳边,小声而得意地说。 林鳞游:“……” “大哥,你姓张。” “对,我姓张,嚣张的张,我的拳头硬邦邦。” “张三丰也姓张。” “对对,入终南山修炼,拜火龙真人为师,得金丹之旨,至武当道成!” “你会武当梯云纵……” “对对对……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跟张真人是什么关系?” “呃……没关系。” 林鳞游一脸失望:“大哥,感情淡了啊!连兄弟都要瞒着了。” 张贲走出屋外,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一番,这才将门关上,踅回来指着林鳞游骂:“你想害死我啊!你知不知道皇上正到处寻找张真人,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别激动。”林鳞游拨开他的手,“皇上真正要找的人是他的大侄子。” “谁不知道?”张贲沉声道,“但他也的确在找张真人!” “那你就帮他找呗!”林鳞游说,“这不是游山玩水的美差么?” “找不到呢?我脑袋也别想要了!” “不会。如果,你真是张真人徒弟的话……” 张真人么? “哎,那年……”张贲陷入回忆,娓娓道来…… 林鳞游屏气凝神,洗耳恭听。 只见张贲缓缓道:“我双手插兜!” “我特么……信不信给你两逼兜?”林鳞游从躺椅上腾得飞起。 “说真的,那年……我记得是洪武十五年……” 35 洪武旧事 洪武十五年四月,太祖皇帝朱元璋裁撤亲军都尉府与仪鸾司,取而代之的是从三品的锦衣卫。 这一年,锦衣卫正式成立! 第一任指挥使是原羽林左卫指挥使,本是胡惟庸党羽的毛骧。 两年后才在南京太平门外落成衙署的三法司,常被称作是为天子杀人的机构,但事实上,三法司往往为了天子而不杀人,而且,往往在天子想杀人的时候,经常让天子放弃杀人的想法; 而锦衣卫,则恰恰相反! 新官上任三把火,毛骧指挥使执掌锦衣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老朱皇帝寻找屠杀大臣的理由。 这理由在毛骧看来,其实很好找,俩字,谋反!和谁谋反?胡惟庸! 此时距胡惟庸伏诛已有两年,胡惟庸党徒连坐三万余人,朝中为此一空,但捕风捉影追查余党从未停止,锦衣卫的设立,更是将此案推上新的高潮。 同年八月,马皇后薨,老朱皇帝深受巨大打击,他的心,从此也变得更加冰冷、残酷。 “那就都杀掉吧!”马皇后在的时候,老朱皇帝对胡惟庸一党尚不留情。 “那就继续杀吧!”马皇后走了,老朱皇帝心灰意冷,眼前浮现的,是马皇后的音容笑貌……他的眼睛渐渐朦胧,眼前晃动的,变成了滁州城的刀光剑影、鄱阳湖的血海尸山,到最后,一切远去,就只剩下皇觉寺的那盏孤灯…… 朕,孤,寡人……唉。 在这样的背景下,锦衣卫黑红缇骑官旗校尉尽数出动,而张贲的原主——瘦张贲,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瘦张贲与众同僚追杀胡党至襄阳府,遇伏,不敌,锦衣卫十数人几乎全军覆没——毕竟成立之初,锦衣卫人员组成鱼龙混杂,游民、武僧、散兵、甚至文武官员……啥人都有,武功更是参差不齐。 瘦张贲还算武功高的,但也是被打得奄奄一息,勉强逃窜至一处山脚下,远远望见一个云游道人迎面走来,他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 等再次醒来,就被这个胖张贲给夺了舍了。 但伤依然很重,为了给他疗伤,道人便日日教习他呼吸吐纳之法,停留数日,内伤外伤竟都痊愈,道人也辞别而去,留下一名——云谷。 “你知道吗?我当初,还以为我穿越到修仙世界了呢!”说到此处,张贲激动地一拍桌子,“可把我给激动的。” 后来,张贲才知,所谓云谷道人,就是张真人在遇真宫时的徒弟,丘玄清! 丘玄清,武当高道,谦恭守正,时人称颂。老朱皇帝更是赐他太常寺卿之位,诰封三代,祖宗蒙庥。 而丘道长传授给张贲的呼吸吐纳之法,竟是武当派练气筑基的修炼法门! …… “洪武十五年?”林鳞游想起了什么,拍案而起,“大哥,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怎……怎么了?怎么瞒你了?”张贲有些心虚。 “你之前分明说,你是洪武三十年才穿越过来的!” “这个……哎,实话跟你说了吧!”张贲叹道,“我的确是洪武十五年穿越过来的,应该是我记错了……但,这不重要。” “不重要?你活了……一一得一,三三得九……”林鳞游心算着,“我当你洪武十五年二十岁好了,洪武十五年,距今二十八年了,怎么着你也得有四五十岁了,你跟我说你现在三十一!” “对啊!不像么?”张贲拍拍自己的脸蛋,“哎,一定是我保养得好!” “这特么四五十岁?”林鳞游上手捏张贲的脸蛋。 张贲一把拍开他的手:“哎,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 “大哥,你就老实跟我说,你能保持年轻,是不是修真的结果?”林鳞游说,“包括你能把两百斤的肉体练得身轻如燕,犹如风口上在飞的一只猪!是不是也是修真的造化?” “说话咋那么难听呢?其实修真……即是修心。” 以身为炉,在入定中与外界环境融为一体,五感归于平静,不以失为悲,不以得为乐。如此,修为便可达筑基——这就是练气法门; 当体内清气日盛,便可导入丹田以期结丹,继而丹化元婴,元神入虚。 “当年,丘道长就是传授了我呼吸吐纳之法,治好了我的伤。”张贲有些出神,仿佛又回到了与丘道长相遇相处的那些日子。 林鳞游激动道:“神奇啊!我以为修真只是小说作者的歪歪,没想到真正的修行者,就在我眼前啊!” “我说了,修行就是修心,吃饭是修行,砍柴也是修行,做……喜欢做的事情也是修行,只要不是坏事,人人都可以是修行者。”张贲说。 “所以大哥,你现在已经是筑基期了对吗?” “哪有这么容易的。”张贲淡淡地挠着头,“我始终做不到心如止水,得失如一……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要不要找个机会,去拜访一下丘道长?”林鳞游试探着问。 “你还想把主意打到丘道长头上?”张贲道,“道长云游四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皇帝想见他都难。” “我就是想问问道长,世上到底有没有长生之法。”林鳞游说,“我可不想死在大明,我还想回去呢!要不然,请教一下丘道长,有没有时空之门,毕竟古代也常有发生穿越的事情,我还记得,有一个人上山砍柴,就是看了一局棋,世上就过去几百年了……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南朝时我的老家!” “还家常恐难全璧,阅世深疑已烂柯。”张贲一声长叹,“我又何尝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呢!” “所以……” “所以,故事只能是个故事。道门之法,看人,在心,”张贲道,“也要讲求缘分的,强求,求不来的。” 看到林鳞游一脸失望的模样,张贲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想暴露武功,只是为了止杀保身……不过,你若真想练气,大哥勉强可以指点一二!” “真的吗大哥?” “真想学啊你?我教你啊!真的。”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许反悔!”林鳞游再次从躺椅上跳起来。 “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拿我的刀来!” “二弟,使不得,我开玩笑的,不要冲动……刀下留鸡——” 36 幻术 “苒儿,明日,我得往外地跑一趟,可能,明天就不能陪你上街了。” 屋顶上,杨放搂着任苒,看着半轮清冷的下弦月——这距离过年,也就七八天了。 这意味着,距离约定结案的日子,也就只有七八天了。 “你去外面做什么,我不问。”任苒将脑袋靠在杨放胸口,“但是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平安归来。” “嗯!”杨放郑重地点点头。 “杨郎,我能问问,你去哪吗?” 杨放想了想,说:“苏州。” …… “大哥,你还记得逍遥楼那个姓金的吗?”林鳞游反问,“还有那个太监侯爷。” “记得啊!怎么了?” “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作对手,直到遇到他俩!”林鳞游说,“想不到我大明卧虎藏龙,我的武功,跟他们比起来,差太远了,所以得学,得修真,得进步!” 林鳞游深吸一口气,接着认真地说:“我以为太监会武功,都是影视剧小说里虚构的……那侯太监一掌就将两只蛋大的金球捏成了金饼,练的一定是少林大力金刚掌!那个姓金的侍卫不知使的是什么功夫,好生厉害,居然能召唤神龙!精彩,实在精彩!还有建初寺的那个溥通和尚,也不是等闲之辈啊!” “连你我都能穿越过来,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张贲说,“不过我告诉你!假的,那都是假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样的武功,那只是拍电影用的!” “假的?怎么在你嘴里什么都是假的!”林鳞游道,“你倒说说,解释解释,翻译翻译。” “那太监手上的金球,是空心的,外面薄薄一层金子,三岁小孩都能捏得扁。”张贲嗤之以鼻。 “你怎么知道是空心的?” “听声音啊!实心和空心捏在手里的声音能一样吗?那么明显你听不出来?” 林鳞游茫然摇摇头:“有一回跟前任吵架,被她左右开弓甩了两耳光,从此耳朵就时不时耳鸣,听力也不是很好了。” “哈哈,还有这事?”张贲大感兴趣,“说说,她为啥揍你,是不是你在外面偷腥了?” “偷什么腥啊!我林总旗看上的女人,需要偷么?”林鳞游说,“说回正题!你说太监的金球是空心的,这个解释挺合理,我信。那么,那姓金的,放出的那条龙,又怎么解释?我可分明被那条龙顶到了半空中啊!” “呵呵,我问你,那龙是不是吐出了一只火球?” “是啊!没错!” “你躲过了火球。” “对,敏捷地躲过了。” “火球与你擦面而过,你有感受到炽热的火焰么?” 林鳞游摇头:“那……还真没有,你是说,这也是假的?” “也不算假。”张贲目光深远,“幻术,应该是一种幻术。” “幻术?” 永乐初年,西藏有一位名叫哈里马勒的僧人,法术高超,精通幻化之术。 朱棣听闻,便委派司礼监少监侯显带着聘书钱物前往西藏,寻访哈里马勒,一同前往的,除了护卫随从,还有一个通事锦衣卫。 侯显他们在西藏找到了哈里马勒,并逗留数日,带了哈里马勒的徒弟回京,为皇上表演幻术。 …… “这些事,我也只是听说。”张贲说,“虽然我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但也就那年建文帝登基即位的时候,进过一回皇城,在奉天殿东门,拿着两把金瓜锤,充当仪仗兵。” “大哥,你刚才说,那奉命去西藏找哈里马勒的太监,叫侯显?”林鳞游问。 “对。” “逍遥楼的那个太监,大家都喊他侯爷侯爷的,这个侯,会不会就是个姓?” “也有这个可能。” “如果是的话,那这个太监,跟侯显,绝对有关系啊!” “不应该,这个侯显,口碑很好,在历史上评价也很高的。”张贲说,“前几年,他还曾作为郑和的副手一起下过西洋。” “再干净的脸上也会有麻子嘛!”林鳞游说。 张贲摇摇头:“不过,逍遥楼那姓金的所使幻术,也的确有藏地风格。” “大哥果然见多识广。” “我们是抓蒋阿演的,怎么查起侯显来了?”张贲道,“这可剩不多时间了啊!” “蒋阿演啊?”林鳞游摇头道,“我觉得除非李景隆他们倒台,否则就别想抓了,我是想着,要不然就拿蒋画去顶罪得了,反正死的也就是几个狎客,无所吊谓!” “蒋画已经押到刑部了,这可是你亲口吩咐的,这会儿怕是早就拟罪审结,难不成你还想替他翻供?” “失策失策……那你说怎么办吧?凭咱俩,进都督府抓蒋阿演?” “你我在教坊司,都遭到了行刺。”张贲说,“而且刺客都是女人……” “怎么说?大哥你有何发现?” “黄家后人的线索,不一定得问蒋阿演。”张贲道,“答案,还得在教坊司中找!” “你的意思,除了蒋阿演,教坊司中还有人知道黄家后人的下落?” “说不定,凶手就在教坊司中!” …… 教坊司,南市楼。 “你怎么这么傻?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 “我只是想着,给他们一个警告。” “那可是锦衣卫!”男人沉声道,“太冒险了!上次思思的教训,还不够吗?” “就是因为他是锦衣卫,才更该杀!”余妙兰声音中透着愤恨,“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他们送进来的!” “那么,那姓林的锦衣卫总旗呢?” “他……他是锦衣卫,锦衣卫就都该死!咳咳……” “快躺下吧!”男人疼惜地帮余妙兰揉着胸口,“还难受么?” “敷了药好多了……四郎,你也快走吧!那些锦衣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的。” “委屈你了,我……都督那儿,只怕我暂时还不能回去,也不知道他跟礼部打点得如何了,你们脱籍的事……” “你别说了,我都懂……只是,那李都督,真的靠得住吗?” 男人沉默了。 正在此时,房门敲响:“泽兄,是我。” 男人轻轻将房门拉开一条缝,一个龟公提着茶壶,凑上前耳语了一番。 房门重又关上,男人回到床前,柔声对余妙兰道:“你好好养伤,我得回苏州一趟。” 37 清早起来去逛街 清晨,杨放在房间擦拭着绣春刀,对于林鳞游和张贲二人没有如期被调往外地,他有点意外,但更多的是愤怒,愤怒蒋阿演耍了他。 事不宜迟,他还是决定孤身前往江苏看看。 正在此时,听得隔壁房门打开的声音,杨放便如做了贼一样,放下绣春刀,连衣服都不脱,钻入被窝假寐起来。 不一会儿,房门被轻轻敲响,林鳞游在门外喊道:“三弟,还不起来呢?” 杨放装出刚醒的样子,慵懒着嗓音回:“哦,二哥,起这么早。” “今儿个得去卫所一趟了,这都多久没去了。”林鳞游说,“幸好啊!五年一次的武选司军政考选刚过,不然以你我这德行,恐怕得回家种地咯!” 杨放心中一亮:去卫所?说不定是上头调派他们去外地的任命下来了。 林鳞游接着道:“画个卯的事。画完了卯,我和你大哥要去街上逛一逛,这不要过年了嘛!上街买点年货……你去不去啊?” 杨放继续慵懒着道:“二哥,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咋滴?昨晚累着了?”林鳞游伸手推门,门却在里面锁住了。 “二哥,我太困了,你就让我再睡会儿。” “金屋藏娇呢是不是?”林鳞游笑道,“那行吧!一会儿起了,来街上找我们。” “嗯嗯。”杨放含糊答道,听得门外脚步渐远,这才松了口气。 之所以瞒着林鳞游张贲,是因为他们之前有过对黄家后人网开一面的意思。 当然,杨放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想独揽此功! 毕竟大哥二哥一个百户,一个总旗,自己多少有点跟他们玩不到一块的自卑心理。 而且,现在自己有女人了,女人的地位还不低,京城的捕头,自己一个小旗,到时候都没脸去她家提亲。 …… 今儿个京城很是热闹,人来轿往,摩肩擦踵,熙熙攘攘。 沿街的铺子都上了新货,固定的商铺多是卖酒菜熟食、衣布鞋袜之类;也有临时摆的流动摊点推车,卖些面食糕点、柿饼糖果之类;也有走街串巷的咕咚担,里面货物倒是齐全,鱼钩针线、陶瓷小人、木头玩具等等,小小一个担子把女人小孩的银子都给挣了。 “倒是烟火气十足啊!”林鳞游和张贲并肩走着。 赶集的人也是形形色色,穿裘披袄的富家公子哥带着一二随从大摇大摆,眼睛多不在商货上看,而是在女人身上流连;闺阁女儿们也有不少,三三两两的,有些是未出嫁的难得出来走走见见世面,有些是已出嫁的说不定是同一个夫家的姐妹出来透透气,当然也有忙碌了一年的勾栏瓦舍教坊司的姑娘们,来采购点胭脂水粉,也寄希望能遇着个王孙公子一见钟情,或许能帮自己脱籍也未可知;乡村郊外的农民倒穿着朴素单调多了,眼神也多是畏畏缩缩,又透着新鲜高兴,好似刚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 “大明还是很提倡自由的嘛!女人也可以上街的。”林鳞游又感慨一句。 “是……”张贲说,“二弟,你知道怎么判断一个女人有没有出嫁吗?” 林鳞游摇头:“看腰么?”。 “来,大哥教你哈!”张贲说,“一般来说呢!未出嫁的姑娘,她的发型多是对称的,像什么双丫髻呀飞仙髻——你看,那位就是飞仙髻……剩下的头发呢披散下来,就比较灵巧可爱你知道嘛!” “大哥,我喜欢飞仙髻。”林鳞游舔舔舌头。 “那已出嫁的姑娘呢,头发一般会梳得高高的,高髻云鬟,稳重端庄,插上发簪、步摇、鲜花之类,哎,这个就叫及笄,也叫上头,俗称梳栊,所谓及笄之年,意思就是说这女孩子可以嫁人啦!” “哇,大哥你真是……我对大哥的景仰,犹如滔滔……” 林鳞游话未讲完,就被一声呵斥打断了: “见了老爷,还不回避!快走快走!” 一阵喧哗引得两人并街上众人都循声张望。 但见一人挡在官轿前,轿子里一位大人掀开轿帘向外探看,皱着眉,一脸的嫌弃与不耐烦。 轿前的带刀护卫正上前驱赶,挡轿那人把脸上头巾一摘,却是个老妇。 老妇瞪眼骂道:“老娘在京城住了五十多年了,这些见了千千万万,稀罕你这蚁子官!” 骂完,头也不回,重新戴上头巾,坦然离去。 护卫和轿中官老爷面面相觑一番,官老爷一脸无奈,伸手轻轻向上抬一抬,便放下了帘子。 护卫忙喊一声:“起轿,起轿!” 轿子也走远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贲笑道:“看着没?女人不但可以上街,还可以骂官呢!” “大哥,这女人出嫁了!我用你教的法子判断的。”林鳞游高兴地喊了一声,“你看二弟我聪明不?活学活用!” “聪明个蛋蛋,人家的孙女说不定都出嫁了!”张贲道,“你要真聪明,给我解释下,刚刚那老妇为何敢骂官?而当官的却拿她没法子呢?” “这……此等悍妇,自然是无人敢惹的。”林鳞游说,“至于当官的,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会跟一个老妇一般见识的。” “非也,在京城,妇女上街遇着官轿,本就可不引避。”张贲说,“亏你还自称学富五车。” “哦,谁规定的?” “不知道。风俗吧!呵呵。” 两人继续走,沿途有巡街士吏逮着人骂,说他的驴把粪拉在了街上,命令马上打扫,否者扭送兵马司! 五城兵马司的校尉翻检着摊铺上的鸡鸭鱼肉,嘴里嚷道:“你们这些苏州来的,民多狡诈作伪以射利!在鱼肉中灌水,往鸡鸭肚中塞沙!被老子检出,有你好看!” 摊主陪着笑:“大人,可不敢……”一边悄咪咪递上一只鱼干或几枚铜子儿。 几个梳着总角或朝天辫的儿童在嘻嘻哈哈打闹,林鳞游和张贲走过他们身边,慌得他们爹妈赶紧将他们扯到一旁,生怕冲撞了锦衣卫大人。 有个小孩不乐意了,玩得好好的被扫了兴,脱口冲林张二人骂了一句,含糊咿唔,不辨字义,但很快被他爹捂住了嘴。 “大哥,那小孩好像在骂你啊?”林鳞游看了小孩一眼,笑着对张贲说。 “打狗吣。”张贲淡淡说了一句。 “啥?”林鳞游歪头不解。 “这是受了前元鞑靼影响了,小孩子嬉戏骂詈都学成一种鸟兽声音,长大些上了学就改过来了。”张贲说。 “哇!真没想到大哥你这么有文化。”林鳞游不由肃然而起敬了。 “也没有啦!待得久了,这些慢慢的,你也就都了解熟悉了。” 不知不觉,已走到府尹衙门旁钟楼处,行人渐稀。 林鳞游停在了一间别具一格的店铺前,红着脸: “大哥,要不,你先带我熟悉熟悉这家铺子呗!” 38 一间神奇的小店 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但丝毫不打搅游人兴致。 “灸金肠咯!又香又脆的灸金肠!” “萝卜小白菜,自家粪水浇灌,甘甜可口!” “这什么肠?”林鳞游看着炭火上吱吱冒油的黄肠,咽了咽口水。 摊主说:“回大人,是羊肠。” “表面为何黄黄的?” “回大人,是蛋黄。”摊主说,并向林鳞游张贲热情介绍了灸金肠的做法。 原来此肠,是将羊肉剁碎打散,加入醋、盐、酱料葱花等调味,塞入洗净的羊肠中,挂在通风处晾上数日。 烧烤时,将晾好的羊肠切断,用竹签穿入,放在木炭火上灸烤。烤至半熟时,再将蛋黄均匀抹在羊肠表面,边烤边涂,烤至内陷已熟、色呈金黄即成。 也可以不抹蛋黄,不抹蛋黄的便宜一些。 “此肠宋时已有,历史悠久,外酥里嫩,回味无穷,大人,来上两根?” 林鳞游这才注意到小摊车的挑帘上写着:“祖传秘方,灸金羊肠”,冲着祖传这几个字,便掏银子买了两根肠,递给张贲一根。 这肠看起来,跟自己那时代的烤肠好似没啥区别。 咬一口,果然鲜香可口,外焦里嫩,外面涂抹的蛋黄更增添了焦脆口感。 “会吃,大明人会吃呀!”林鳞游咬着灸金肠,不住点头,“好吃,不错,还没科技与狠活,健康。” 张贲咬了一大口,刚嚼两下,不由皱眉道:“为何里面也是黄黄的?里面也放了蛋黄吗?” 摊主陪着笑:“大人有所不知,在制作的过程中,小的去除了大部分肠的腥味,但是俺保留了一部分,俺觉得保留了一部分肠的味道才知道你吃的是大肠。” 明人自称为“俺”的,多是北方人,看来这羊肠的确正宗。 张贲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微笑着咬了一口肠:“你是有意把它保留的吗?” 摊主挺胸严肃道:“是在清洗的过程中,俺留下了一部分。” 张贲和蔼可亲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摊主骄傲道:“是故意的。” 张贲于是再咬了一口,随着咀嚼的动作慢慢放缓,他脸上表情逐渐扭曲起来…… “信不信老子把你摊子给掀了!?”张贲冷着脸对摊主咆哮道,一边从牙缝里揪出一根干草——差点还以为是根金针菇! “先别忙着掀!”林鳞游倒是淡定地将灸金肠啃完了,“再给我烤两根。” “哎,是是是。”摊主如临大赦忙不迭点头,偷眼小心瞧了张贲一眼,见他并无真要掀摊子的意思,于是松了口气,着手忙活起来。 张贲将手中咬了两口的灸金肠往林鳞游身前一递:“哪!我这根正宗!你喜欢吃,拿去啃!” “你咬过的我不要。”林鳞游微微一笑。 灸金肠烤好了,林鳞游拿上一根,看向不远处街边的一个小男孩——却正是刚刚骂人的那个。 此时这小孩正瞪大了眼看着林鳞游他们,食指放在口中吮着。 林鳞游手拿灸金肠走过去,蹲下身子笑问:“小朋友,你爹娘呢?” 小男孩扭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布铺。 林鳞游点点头,拿着烤肠在小孩眼前晃:“想不想吃?” 小男孩拿出口中食指,用力点点头,一长串的口水从他嘴角滑落。 林鳞游掏出手绢替他擦擦口水:“想吃可以,但是要答应叔叔,以后可不许骂人了知道吗?” 小男孩再次点点头,小小的眼睛充满了大大的期盼。 林鳞游将烤肠递给他,看小孩吃得这么香这么开心,他也由衷地笑了,摸摸小孩脑袋上的总角,问一声:“好不好吃?” “好吃,谢谢叔叔。”小男孩嘴里鼓鼓囊囊的,看了林鳞游一眼,又低下头咬了一大口肠。 “慢点吃……叔叔呢,有一句话要对你娘说,但请你一定要相信叔叔绝不是在骂你……” 目睹全程的张贲看着迎面走来一脸坏笑的林鳞游:“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 …… 啃着灸金烤肠,冒着绵绵细雨,两人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府尹衙门旁钟楼处,一间别具一格的铺子前。 话说这铺子好啊! 只见门头一副对联,上联:“长长长长长长长”,下联:“长长长长长长长”,横批:“春宵苦短”。 门上贴的也不是门神,而是欢喜佛。 掌柜见来了两个锦衣卫,赶紧跨出门来迎接,满脸堆着生意人的招牌笑:“两位大人,小店得迎大驾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啊!请……请随便看看。” “你这门上贴的,有伤风化啊!”林鳞游故作威严正经。 掌柜陪着笑:“大人,我这都是衙门备录在册的,是官府允许这么贴的小的才敢贴呀!税银也是一直规规矩矩在交……你看对面就是府尹衙门,小的哪还敢胡来。” “你不是要看吗?进去啊!”张贲大手按在林鳞游背部往下,狠狠一堆。 掌柜赶紧伸手让开路:“请,请!” 走进店铺,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硕大的屏风,画像人物栩栩如生,令观者面红耳赤心潮澎湃;屏风最左题着一首诗: “衣解金粉御,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作者,张衡。 “张衡,莫非就是发明地动仪的张平子?”林鳞游像是自言自语。 掌柜倒是耳灵:“是的大人,此诗,正是出自张平子的《同声歌》。” “画呢?” “画是后人添的。” 屏风后,则是一排排的货架,摆明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瓷瓶葫芦陶罐木盒,上面用红纸贴着各自的名目。 “这些是?”林鳞游走过去,拿起一只小巧玲珑的葫芦看,见上面贴的是“海狗肾”三字。 “大人真有眼光!”掌柜道,“这海狗肾,乃是用云南孟艮府小孟贡江中所产肥鱼,加上山东登州海中所产腽肭脐,经过七七四十九道工序,用时九九八十一日提炼而成,食之能御百女!纵有数十妻,不相妒忌。嘿嘿嘿。” “哦,这么厉害!”林鳞游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葫芦。 “大人要不要来上一支,只需一两银子。”掌柜手中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小的还可为大人减价三成,只要……” “不急,我再看看。”林鳞游东摸摸西看看,大感新鲜。 “是是,大人请随便看。”掌柜的点头哈腰。 “这是何物?”林鳞游抓起一根造型奇特的丝绦。 掌柜笑着示意林鳞游凑近些,便在他耳畔小声讲解起来:“此物唤作吕公绦,又称硫磺箍,如此这般……嘿嘿。” 林鳞游听得脸都红了:“这么神奇的么?嘿嘿嘿。” 他又拿起一挂葡萄般大小的铃铛:“这个呢?” 掌柜道:“勉铃,又叫太极丸,产自云南,这玩意可俏了!府尹衙门那些大小老爷,都有买过的,自用或拿去送礼,都很受欢迎……”于是又细细给林鳞游讲解了一番用法。 “哇哦——”林鳞游笑着张大了嘴巴。 一旁的张贲把玩着一根陶瓷杵,不时在鼻子底下嗅一嗅:“我就喜欢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掌柜的,你这还带卖蒜捣子啊?” “哎哟,大人,这可不是什么蒜捣子。”掌柜上前,指着张贲手中陶杵,“这叫金刚楔,是塞那儿的……” “哪儿?” “就是那儿么……”掌柜拍了拍身上某个部位。 “次奥……”张贲轻叫一声,手中陶杵滑落,幸好林鳞游眼疾手快,一个猴子捞月给他接住了。 张贲哑然失笑:“哈哈,还好是没用过的。” 林鳞游道:“内服外用,一应俱全,会玩,大明人着实会玩。” 掌柜道:“本店新进了几卷年画,两位大人要不要看看呢?” 林鳞游还只道是真的年画:“年画有什么好看的?” 张贲已经在看起来了:“好看,着实好看。” “大人有眼光啊!”掌柜的又在给张贲讲解了,“这卷《熙陵幸小周后图》,图文并茂,是我废了好大劲儿才弄到手的。” 林鳞游耳朵一动:这好像不是啥正经年画的名字? 掌柜继续介绍着:“这是《尝后图》,描绘的是宋端平元年,大宋联合蒙古人灭金时,宋兵对金后……这是赵子昂的《三十六幅竞春图卷》……嗯,这个是唐代大画家周昉的《春宵秘戏图》……” 靠!果然不是啥正经画儿!林鳞游听到这,忍不住凑了过去看…… “大明民风之热情奔放,真是令我叹为观止哪!大哥,我开始喜欢上这里了。”林鳞游两眼放光地翻着画卷。 “哦,不想老师们了?”张贲嘻嘻笑着。 “不想了。老师们只能看,不像这里的老师们,还可以端哪!”林鳞游也笑道,“今晚,我要送余姑娘一样礼物!” 正看得认真,忽听掌柜的朝门口低喊了一声:“蒋爷,您来了!”撇下林张二人朝门口迎去。 林鳞游抬头,这不看不知道…… 张贲也抬头,这一看吓一跳…… 39 大小擒拿手 来人居然是蒋阿演! 蒋阿演负着手,身后跟着两个壮硕的手下,都带着刀剑。 皇城脚下,除了林鳞游这些官职人员,也就只有他们这些人敢携兵刃了。 连街边唱戏的草台班子都只能用银样蜡枪头。 看来电影里侠客们带着刀剑满街乱逛耀武扬威动不动拔出刀剑干一下子的场景都是骗人的。 “哟!两位大人,这么巧!幸会幸会。”好似刚刚才瞧见似的,蒋阿演大步上前,朝林张二人拱手道。 “蒋先生,久仰久仰!”张贲还了一礼。 “两位,自用还是备礼?”蒋阿演伸手指指店铺货物。 “随便看看。”张贲点头道,“随便看看。” 蒋阿演也点点头:“嗯,随便看!看上什么,尽管拿!那个老王,都是朋友,就不要收钱了,算在我头上!” 掌柜的是连连点头:“好说,好说。” “先生客气了,这点银子,我们兄弟俩还是掏得出的。”张贲说,“可不敢让先生坏钞啊!” “张大人您客气!”蒋阿演笑着说,“我和你们那小兄弟,杨放,杨小旗,那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哎,对了,杨兄弟,怎么没跟你们一块儿来呢?” “他……今儿个有事。”张贲随口敷衍道。 “哦,是,我刚刚还遇着他了,骑着马,带着好几个弟兄出了城。”蒋阿演说。 张贲林鳞游互看一眼。 蒋阿演捉起货架上的一只瓷瓶把玩,像是漫不经心:“我听说,两位大人似乎有事找我?” “你听谁说的?”林鳞游忍不住发问。 “咳……没有吗?许是我记错了。”蒋阿演在货架间慢慢踱着步,“不过杨小旗前几日倒真找过我,向我打听黄子澄后人下落,你们说说,这我哪知道啊!” …… “两位大人,看上什么随便挑,随便拿!可千万不要客气啊!”蒋阿演逗留片刻,又拱拱手,“在下还有事,就先失陪了。” “蒋阿演,你不能走!”林鳞游放下手中的“年画”,提了绣春刀走上前去。 蒋阿演转身:“林总旗,还有事吗?” 两人面对面站着,眼对眼看着,眼看就要发生“惺惺相惜情不自禁”的事情,林鳞游率先打破了这“焦灼”的气氛—— 他把手伸向蒋阿演的肩膀:“有话问你,跟我去局……卫署!” “总旗大人,有话就在这里说不行吗?”蒋阿演笑笑,瞥一眼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你先把手拿下来,我这两个手下,脾气可不太好。” 擦!还敢威胁我!老子可是堂堂锦衣卫啊! 看他那俩手下,横眉斜眼龇牙咧嘴的,这时候要是把手放开,岂不是更没面子,我以后还怎么在锦衣卫混啊! 于是林鳞游喝道:“老子脾气也不好!少废话,跟我走!”说罢准备使个小擒拿手将蒋阿演扭送锦衣卫衙署。 小擒拿手招式细巧,变化多端,可在有限的空间内作无穷的变化,按理说速度极快。然而他手从蒋阿演肩头顺势滑下,还没等碰到蒋阿演的手腕,就反被蒋阿演的一名手下拿住了,接着便是一招威猛凌厉的大擒拿手试图将林鳞游分筋错骨。 两人你来我往就这么打了起来…… 砰—— 啪—— 数个回合之后,林鳞游和对手各受了对方一击,双双退开数步。 对手摸摸鼻子,出血了; 林鳞游摸摸火辣辣的眼睛,不用想,肯定成了熊猫眼。 真是个高手哇!这是他在大明以来第一回遇到能打个平手的人——本来也没打过多少回。 张贲赶忙上前扶住了他:“二弟,你没事吧?” “叫人!”林鳞游仍怒视着蒋阿演和他的手下们。 “叫……叫什么人哪!”张贲低声道,“你忘了,咱这案子,可是保密的。” “保什么密!今儿个说什么也得把他给办了!”林鳞游咬牙切齿。 蒋阿演伸手一指:“张大人,看好你这兄弟吧!”带了手下,扬长而去。 张贲只怕林鳞游还要再追,紧紧地抱住了他。 “松开,松开!”林鳞游扭动两下。 “咱……还买东西吗?”张贲问。 …… 张贲:“二弟,咱真的不去找三弟啊?” “他去什么地方,有跟你我打过招呼吗?有跟你这个做大哥的讲过吗?”林鳞游一脸不悦,“难怪我早上叫他的时候,总感觉畏畏缩缩有些不太对劲!原来是背着我们去找黄家人了!” “说不定,又是抓盐枭去了。”张贲毫无底气地开脱一句,“咱可不能中了蒋阿演的计。” “管他呢!眼里没有你这个大哥,出了事也是他自找的!” “但是如果蒋阿演说的是真的呢?”张贲道,“要是三弟真去了江苏府,会不会有危险?” “这蒋阿演,摆明了是故意说给我们听。”林鳞游道,“黄家人的下落,肯定也是这厮故意透露给杨放的。” “意思是,黄家后人真有可能在江苏?” “当初靖难之役,李景隆就是黄子澄举荐接替耿炳文的。”林鳞游道,“我们早该想到,黄家后人背后的贵人,就是李景隆!弃卒保车,黄家人,现在就是弃子!借刀杀人,三弟就是刀,他还想让咱也成为他杀人的刀!” “知道了又如何?咱难道还能直接去抓李景隆?”张贲道,“还是说,去弹劾他,说他是建文余党?” “所以我们才一直在查蒋阿演!”林鳞游道,“大哥,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了?” “我没忘。” “既然没忘,为何阻止我抓他?” 张贲一脸无辜地摊开两手:“我没阻止啊!是你自己不到两秒就被他打趴下了。” “……”林鳞游摸了摸青肿的左眼,“嘶——我特么还以为你会出手呢!你倒好,在一旁袖手旁观!” “二弟,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不能轻易暴露武功。” “止杀保身?”林鳞游嗤之以鼻,“身为锦衣卫,哪个不会点武功?” “二弟,我问你,像你我这样的身份,要想在大明王朝好好混下去,该怎么办?”张贲问。 “你说怎么办?”林鳞游揉着眼睛反问。 “是像蒋阿演那样找个李增枝李景隆那样的大靠山吗?”张贲道,“你熟读历史,应该知道,大明历朝历代,最恨的就是结党。” “最大的靠山,不就是皇上。”林鳞游说。 “对!”张贲说,“但是,伴君如伴虎,虽然你熟读历史,知道皇上身边发生的大事,但是,史书也不会告诉你皇上的喜怒哀乐,说不定那天看你比他帅,就把你给砍了也说不定。” “那大哥你究竟有何高见?” “低调。”张贲说,“一切行事,以低调为准则。这,也是我不轻易暴露武功的原因之一,也是我能从洪武十五年平安活到现在的原因之一!” “做咸鱼?摸鱼?” “这不是你们职场人最擅长的吗?” “可是,我现在所看见的一切,不允许我摸鱼!” “二弟,听哥一句劝,庙堂江湖的水,太深,你把握不住。”张贲急道,“听大哥的,我们去找三弟,抓了黄家后人交差,他们现在已是弃子,可抓!抓了他们,就没我们啥事了,其他的,就由李景隆他们自个斗去。” “唉。”林鳞游轻轻一叹,“摸了这么多年鱼了……” “嗯?” “好不容易找回点热血……我不能让它冷下去!” 40 跟谁交代? “这案子,上头有在催了吗?” “上面压下来了,此案没有惊动上听,但毕竟是发生在天子脚下的命案,无论如何都得给上面一个交代才行的。” 林鳞游:“跟谁交代?我特么穿越过来的,跟谁交代啊?” 张贲说:“二弟,如果你早听我的,低调行事,咱也不会卷入这案子中了,每天喝喝小酒勾栏听曲,岂不妙哉?” “这穿越啊!就跟投胎一样,你是恩荫带俸的,可以喝茶扯淡不做事,”林鳞游道,“我是不行的啊!想低调也低调不了。” “锦衣卫里混饭摸鱼的多了!”张贲道,“怎么的?你还想拯救世界啊?” “不,”林鳞游说,“我只是不想苟着,不想让绣春刀,锈了!” “那你是真秀啊!现在好了,我想低调也没法低调了。”张贲说,“想法子先把这案子结了吧!照我说,咱去接应一下三弟……” “不去!” “真不去?” “他想做出头鸟,就让他做去!”林鳞游道,“咱去了,还以为跟他抢功呢!” 张贲知道他心里还在跟杨放怄气,也不好再说什么,想着几个没了靠山的黄家后人,杨放带着十个武艺高强的校尉,应该也能搞得定。 …… 此时杨放正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飞鱼云肩通袖膝襕曳撒,脚踏皂靴,腰系铜扣丝绦,威风凛凛;腰绦之上还束了一条腰刀鞓带,用以悬挂箭囊、水袋、号箭等物,当然,他带的不是弓,而是连弩,杀气腾腾! 这种弩,时称诸葛弩,柔木所制,小巧便携,可藏于袖中;虽然射程有限,但用于近战缉盗,也绰绰有余了。 他身后十骑校尉,也都是一身劲装,披风猎猎,不同的是他们的兵刃各异,长枪马刀双锏……更有一人提了一柄三眼火铳! 看来为了捉拿建文余党黄家后人,杨放是下了一番狠功夫的! 十一骑奔腾如虎,为不惹人耳目,出了应天府,行到天黑,杨放便下令就近找了客店歇下,昼伏夜行…… …… 天黑了,林鳞游照例来到了教坊司南市楼,平时都要来,今日更不能不来了,因为他有一件重要的礼物要送给余姑娘,他敬爱的余老师。 张贲虽然有些担心杨放,但一想到莺莺燕燕温柔如水的姑娘们,也就不那么担心了。 一进南市楼,林鳞游就轻车熟路地径往余妙兰房间跑,鸨子孙姑姑见状赶紧挡住他:“林总旗啊!你怎么每次一来都往余姑娘房间跑?大人英俊不凡,又温柔多金,咱院里如花似玉的姑娘多了,也都渴着大人能疼一疼,大人你就不能雨露均沾嘛?” “今天不行。”林鳞游倒不是不想雨露均沾,实在是对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心存顾虑,不敢过分造次。 “今儿个,我们这儿来了一批新的,”孙姑姑凑近了,神神秘秘地对他们说,“有鞑靼女人哦!” “安排!”张贲可没什么顾忌的,伸出两指,“我要打两个!”。 “林总旗,你看看,你就不能像张大人一样,换换口味?”孙姑姑说。 “银子不少你的,就别啰嗦了。”林鳞游道,“赶紧的吧!给我大哥安排上,你看给他急的!跟刚下山似的。” 孙姑姑继续啰嗦:“林大人,实话跟您说了吧!咱余姑娘今儿个身子不适,恐怕不便服侍大人您了,我就给您换一个如何?放心,包您满意的啦!” “孙姑姑,你要当真疼你的姑娘们,那就不会有自尽的事情发生了吧?”林鳞游睖了孙姑姑一眼。 “职责所在,大人,这也不能完全怪我啊!”孙姑姑胆怯而又惭愧地低下脑袋,“客人们胡来,我也挡不住……” “但是你放心,我是真的,疼她们。”林鳞游说,“身子不适,不打紧,我会很温柔。” “是的是的。”张贲附和一句,“二弟一向都是很温柔的。” “哎。”孙姑姑叹了口气,“我知道您不会胡来,只是……” “别只是了!” 房间内,余妙兰正虔诚地跪倒在地,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小声祝祷:“神佑我黄郎吉,筊从阳;若是上天不佑,筊从阴……” 祝毕,深吸了一口气,双掌一松,两枚竹片制成的杯珓落在氍毹上,却是一阴一阳。 余妙兰不知何解,竟一时怔住了。 忽听得楼下闹哄,传来林鳞游的声音,似与老鸨子在争辩着什么,余妙兰赶紧抓起杯珓塞到妆台镜奁中,然后对着镜子胡乱梳抓了几下头发,抹抹泪痕,补补粉妆,强颜欢笑。 林鳞游笑嘻嘻地推门而入,余妙兰已坐在琴台前调柱弄弦了。 “妙兰,听说你不舒服?我来看看你。”林鳞游背着手,走近前来。 余妙兰赶紧起身,深深道了个万福:“总旗大人关爱,奴家深谢了。” “快坐下。”林鳞游伸出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还藏在身后,“是哪里不舒服呀?有看过大夫吗?”他想着应该也就是一月一度的亲戚来访吧!看她脸色也没有太差。 “并无大碍,只是胸口有些闷,大夫开了方子,静养几日便好了。”余妙兰重新盘膝坐下。 “哦,那就好。”林鳞游说。 “林总旗,奴家给你放水沐浴吧!”说着便又要起身。 “不忙不忙。这种事,我自己来就行。”林鳞游说着,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余妙兰睁大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林鳞游。 “当当当当!”林鳞游从身后掏出一只锦袋。 “这是……” “他们都说,女孩子会很喜欢的。”林鳞游将锦袋递过去,“打开看看。” 余妙兰怀着好奇,慢慢从锦袋里掏出一串铃铛,正如一串葡萄一般,轻轻一抖,竟还会嗡嗡震动…… “天色不早了,我们……歇息吧!”林鳞游不怀好意地挠挠头。 绯红罗帐内,林鳞游说话有些含糊: “嗯,好重的草药味儿,原来大夫开给你的方子,是外敷的吗?” “嗯嗯。”余妙兰脸红了,还好烛影朦胧,看不真切,所以也看不出她是害羞还是心虚。 “噗——好苦,这药不会有毒吧?” “大夫没说能否入口……” “我怎么感觉我的嘴巴好像不见了……” “我看看,”余妙兰微微仰起身,借着烛光瞧了瞧,“好像变大了一点点。” “到底有多大啊?”林鳞游有些慌了,跳下床,跑到镜子前一照—— 镜中赫然出现一个吃香肠的朝伟版欧阳锋…… “……” 41 缇骑狠,似鹰隼 余妙兰柔声问:“总旗大人,我都忘了问你,你这只眼睛怎么了?” “打打杀杀,这点小伤免不了的。”林鳞游因为嘴唇肿起,说话都含糊不清了,“先别管眼睛了,看看我的嘴巴,这可咋整?” “我……要不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吧!” “这么晚了上哪找大夫去?”林鳞游说,“你这用的什么药?” “我……奴家不知道……” “方子呢?” “找不到了。” “药还有吗?” “用完了。” “……” 林鳞游摸摸嘴唇,叹了口气,还好不疼,只是有点肿,有点辣,应该也无大碍。 到天亮还没消肿再去看大夫吧!应该死不了吧? 但是,今晚已没了兴致,不能跟余老师探讨一下铃铛的妙用,这就很难受…… 睡到天亮,起床一看,嘴唇还是肿着,貌似还更肿了,特么的这什么药啊这么烈! 他拉开门准备去找大夫,张贲正好也出门来,一见林鳞游就大呼小叫: “哎!二弟,这么快早餐就吃上了,哪买的肠?分我一根!” “肠你个头啊!”林鳞游一张嘴,上下嘴唇就有些夸张地啪啪甩动。 “我说呢,什么肠这么q弹的。”张贲上前盯着林鳞游的嘴唇看,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嘴唇都搞这么大,昨晚你是有多卖力啊!” “我特么是中毒了!” “中毒?什么毒?是谁对你下此毒手?告诉大哥,大哥一定给你报仇!”张贲拼命忍着笑,“是惊天动地鬼哭神嚎五毒散吗?” “……”林鳞游懒得鸟他,迈开大步下了楼。 “二弟你上哪去?”张贲像只苍蝇一样跟上来。 “……”林鳞游实在不想开口,一开口就胀痛。 “我知道一个方子,可以消肿的。”张贲说,“取桑树根白皮,用上面的汁水抹一抹,专治上火嘴肿……对了,还有童子尿,最是去火了。” 林鳞游停下匆匆的脚步,嫌弃地盯着张贲:“别叭叭了行不行?” “行。”张贲轻轻捂住嘴巴。 没走两步,他又开始了喋喋不休:“说起来这童子尿,以男童清晨的第一泡尿最佳,当然童子尿一般用作药引,你可以拿来煮鸡蛋,煮好的蛋不要吃,就喝汤,滋阴降火,凉血散瘀……” 林鳞游也是头一回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个大哥这么啰嗦!真的就像一只苍蝇! 鹤年堂是由养生大家丁鹤年创立,开业五年,南北两京都有分铺,善药膳、长乐饮,其中汤剂饮片是最为有名的。 坐镇南京鹤年堂的是丁鹤年的好友兼合伙人乐良才。 当时乐良才见了林鳞游的厚嘴唇,倒是不动声色,撸撸袖子伸手捏了捏,尔后将捏过嘴唇的两指放到鼻子下闻了闻,道:“藿香、细辛、天南星、半夏、附子……是药物引起的痈毒啊!你如何一下子吃这许多药?何况这都是外敷治伤、祛风止痛的。” “我……”林鳞游都不好意思开口,“没吃,就舔了舔。” “什么药也不能胡乱舔!”乐良长正色道,“还好只是舔了舔,附子入口,必死无疑!要吃了,还有命在吗?” “是。大夫,我还有得救吗?” “下次可不要乱吃药了。”乐良才捋捋颔下长须,“我给你开一味汤剂,喝两天就好了。” …… 晌午时分,杨放十一骑根据蒋阿演给的线索,抵达了苏州府昆山县一个叫亭林乡的小村落。 十一骑停在村口,黑与红的披风在冬日呼啸的西北风中猎猎作响。 有敏感的村民,或许已经感受到了腾腾的杀气,本在吃饭低着的头,也不由自主抬起…… 乡下的民居,多土墙草屋,条件好一点的,也只不过墙上的黄泥换成了石块,屋顶的茅草换作了黄瓦。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家家户户门前都用竹篱围了一方小院。临近年关,想必都打扫过了,所以显得很是干净清爽。 马蹄扬起尘土,奔腾着进了村,在一间黄瓦的小院前停下了。 马儿不时扬起前蹄,喷着鼻息。 院中的狗叫了两声,似乎感受到来者不善的杀气,便也呜咽着夹起尾巴躲进了角落。 这户村民正在吃饭,听得动静,端着碗走出堂屋,好奇地打量着马队。 杨放高声道:“敢问先生,此处可是亭林乡田家村?” “是。”村民点点头。 “目下谁是里正?” “我就是。”村民将碗在院中一方大石上放下,拱手道,“不知几位大人有何贵干?” 杨放:“敲锣,把你们村的人都喊来。” 里正犹豫着:“大家伙都正吃着饭,怕是一时半会集不齐……” 杨放道:“我可以等。” 里正道:“大人下来公干,可有县里的文书公函?” 杨放取下腰牌一亮:“我们锦衣卫办事,还需要知会县衙吗?” “总得让我们知道是什么事吧?”里正不疾不徐客客气气。 “让你叫你就叫,哪那么多废话!”一名校尉扬鞭吼道。 里正惧于威势,无奈之下不得不从:“那……容我取一下铜锣。” 杨放低着眉:“去吧!” 里正低着头走了一步,想起碗还没拿,又踅回一步弓着腰端了石头上的碗,看着已经冷了的半碗粗粮饭,叹息一声,默默走回了堂屋。 “我怎么看这家伙腿有点打颤呢?”一名校尉笑着打趣道,“莫非做了亏心事?” “废话,谁人见了你我不打怵?”另一人也笑,“你没听童谣唱,说我们缇骑狠,骤飞来,似鹰隼!去到哪里,哪里准没好事。” “哈哈哈!”众人倒不以为忤,反觉有趣。 只有杨放依然冷着个脸。 里正走回了屋,他的婆娘带着一名总角小男娃正吃着饭,见他脸色不太好,婆娘便放下筷子,问:“当家的,怎么了?外面是谁来了?” “锦衣卫。”里正放下碗,低声道,“你把碗收一收,赶紧带着清儿,躲地洞里去,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那你呢?” “……”里正沉默了好一会儿,沉重地说,“他们很有可能,就是冲着我来的。” 女人的手发起抖来:“趁他们不注意,我们一起跑吧!” “跑?跑不了的。”里正说,“他们都骑着马呢!”他按住女人发抖的手,接着道:“这一天,总归是要来的。倘若他们真把我押解进京……你跟清儿一定要好好的!” 他用力挣开女人死死抓住的手,又爱怜地摸一摸小男孩的脑袋,替他把嘴角的饭粒拿掉,放进自己的嘴里,冲孩子笑一笑,便转身大踏步走到墙边,取下一面铜锣。 女人望着他的背影,强忍着眼中打转的泪花,终于也咬咬牙,将自己和孩子的碗筷收下藏起,掀开里屋的一块地板,抱起孩子躲了进去。 “咣咣咣——” 铜锣仿佛晴空的响雷,在寂静的村庄上空炸响。 每敲一下,里正都觉得手中的木棰仿佛有千斤般重…… 42 剑拔弩张 “咣咣咣——” 铜锣响过几声之后,竟真的无一人前来,整个村庄反倒更加安静了。 “继续敲!”杨放喝令里正。 里正竟不理他,手中木槌垂着,铜锣也垂着。 一名校尉环视一圈四周,歪着身子对杨放道:“大人,有些不对劲啊!” 家家户户不知何时竟都悄悄紧闭了门窗,这厮怕不是鸣锣告警? “岂有此理!”杨放也发现了的确不对劲,扬鞭指着里正,“阻挡锦衣卫办事,你不怕死么?” “大人何出此言?我这都是按照大人的吩咐做了。”里正面不改色。 “强词夺理,还敢狡辩!”杨放生气了,“先把这厮拿了!其他人挨家挨户搜!” 身后一名校尉提了缰绳,正待策马向前,里正“咣”地猛敲了一下铜锣,道:“不必搜了,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杨放盯着他,“你可知我们要找的是谁?” “你们口中的建文党。”里正也盯着杨放。 杨放不说话,等着里正继续交待,如果答案令他不满意,他还是要下令搜村。 里正也知杨放的意思,将手中铜锣木槌往地上一扔,昂首高声道:“先父子澄!我就是黄子澄之子,黄圭!” 黄圭,黄子澄长子,当年随父母兄弟逃难在此,黄册上改名为田圭横。 杨放点点头:“拿下。” 两名校尉策马而出,奔至院门口下了马,抓起马背上的镣铐,一脚踹开柴扉院门。 黄圭老老实实,昂首挺胸,任由他们锁了。 校尉将黄圭带至杨放马前。 杨放问道:“你还有三位兄弟呢?” 黄圭微微变了脸色,随即摇头道:“不在此间。” “在什么地方?” 黄圭正视着杨放:“不知道。” 杨放盯着黄圭看了半天,见他毫无惧意,于是跳下马,走到他身前:“我现在问你,你现在回答,好过进了诏狱,严刑拷打。” “那,大人便带我进诏狱好了,无非是严刑拷打!” “好,很好!”杨放点着头,“你可知道,你会害了这一村的人?窝藏建文余党,你们这一里十甲,一百一十户人家,都脱不了干系!” “不关他们的事,你们带我走就是!”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杨放道,“告诉我你兄弟的下落,他们便可平安无事,不然,我就要依法办事!” 黄圭想了想,还是那句话:“不知道。” “大人,甭跟他废话了,我看这一村老少男女,都是逆党!”一名校尉高喊道,“便将他们串绑了,都押解进京!” 校尉王美正细细地擦拭着手中的三眼火铳:“何必那么麻烦?斩下他们的脑袋进京即可!” “此法可行!论功行赏,就看谁斩下的脑袋多了!” “哈哈哈……” 黄圭听着他们肆无忌惮的调笑,心里又惧又恨!脸色也变得灰冷铁青。 “搜!”杨放没理会手下校尉们,重重挥下了手。 校尉们齐动,没跑两步,却又都勒住了马,只见不远处村道上尘土飞扬,一大队村民正气势汹汹地涌来,全是男人,手中都提着锄头柴刀粪叉等武器。 “铮——”校尉们各掣了刀剑在手,严阵以待。 杨放见此情景,一手将黄圭提上了马,自己紧跟着跃上马背,纵马来到校尉们前头,绣春刀出鞘。 村民们涌到马队前方五十步开外止住,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大胡子,虎背熊腰甚是健壮,一张脸倒是白净,不像个庄稼汉子。 大胡子见了马背上锁住手的黄圭,忍不住高喊出声:“大哥!” “你……你不该来。”黄圭悲伤地垂下头,咬着牙喊出这句话。 大胡子正是黄子澄三子、黄圭的三弟、现名田叔彭的黄润。 “你们这些番役!把我大哥放了!”黄润挥舞着手中钢刀——就他和身边四五个弟兄的兵器还像点样。 看来此人,果然不是正经庄稼人,他身后的这群人,说不定也是平时跟他一起剪径劫道的强贼。 杨放心里有了数,不敢掉以轻心。 “阻挡锦衣卫办事,可知什么后果?”杨放厉声喝问,虽然见了这么一大群刁民,心里也有点发怵,但自恃锦衣卫的身份,再刁的刁民应该也不敢轻举妄动,何况这个关键时刻,他作为发号施令的上官,更加不能示弱。 “有没有驾帖?”黄润也是不甘示弱。 倒是个懂行的家伙。 “抓拿建文余党,无须驾帖!” “没有驾帖就给老子放人!” “放人,放人!”众村民高举兵刃齐声喊道,声势浩大。 “大人,”一名校尉有些打退堂鼓,撇过头来低声向杨放道,“众怒难犯,不如……” “哼!乌合之众,照我看,杀一儆百,可以退敌!”依然是那拿着三眼火铳的校尉王美,“大人,不如让我射杀了带头的,准保这群刁民一哄而散!” “不可轻举妄动。”杨放说着,心里一边思考着对策。 王美已然从袖中掏出了火折子,同时抽出手背皮护中的苎麻丝准备点火了…… 话说这三眼火铳,点火方式一般有两种,一种是用火折子点燃火铳上预先添加的火绳,待火绳燃尽引燃内部火药射击。 另一种就是上述王美所用,将引燃的苎麻丝塞入铳管火孔中,直接点燃火药,此法更为快速。而且护手中的苎麻丝可一直燃着,无需再次掏出火折子点火。 “放人,放人!”村民们依然高声喊着,同时慢慢逼近前来。 锦衣卫们座下的马都有些受惊了,纷纷扬起前蹄,杨放他们拼命勒住缰绳才稳住了身形没被甩下马背去。 剑拔弩张的危机关头,黄圭说话了:“三弟,带上乡邻们,走!” “大哥,锦衣卫都找上门来了,弟兄们还有活路吗?”黄润喊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跟他们拼死一搏!” 他手下的这些村民弟兄,多数都跟以前的苏州知府姚善守过城抵御过朱棣,是建文帝的忠臣义士,城破之后逃难在此,或者也跟本地原住村民沾亲带故,此时见黄圭被抓,岂能善罢甘休? 而且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痛恨锦衣卫。 苏州府一带,多数人都痛恨锦衣卫! 至于原因,跟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苏州富豪沈文度,大名鼎鼎的财神沈万三之子! 关于此人,后文还会提到,此处暂且表过。 “不要连累乡亲。”黄圭心中隐隐作痛,有泪低垂。 王美吹着火折子,点燃了护手中的苎麻丝。 亮着星星之火的苎麻丝冒着细弱的青烟,对着铳管火孔,火铳瞄准了大胡子黄润…… 43 血战 五十步,正好是三眼火铳的有效射程! 王美护手上的苎麻丝已经燃了一半…… 是攻是撤,大家都在等着杨放发号施令。 然而杨放却迟迟不动。 黄润也不敢动,毕竟大哥在对方手中抓着。 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 “怎么办,大哥?”黄润手下一名弟兄小声问道。 黄润低沉而又厉声道:“一个都不能放跑!” “乌合之众,有何惧哉!”眼看手中苎麻丝就要燃尽,王美早就按捺不住,自恃有火器在手,大喝一声,将苎麻丝塞入火孔! “砰!”一声炸响,铳口火光四射,黄润身边最前头的三人被钢珠击中,应声而倒,黄润算是运气好的,只被击中右臂。 “兄弟们,跟我杀!”黄润刀交左手,怒吼一声,带领众人冲杀向前。 “杀!”愤怒的村民们排山倒海般向杨放他们冲来。 火铳被点响,村民们的怒火也被点燃! “谁让你放的铳?!”杨放大怒,质问王美。 王美压根不鸟他,又是连开两铳,放倒数个冲锋在前的村民。 “迎战!”此时也不容多虑了,也完全没了选择的余地,唯有一战!杨放掣了绣春刀,一马当先冲出队列。 校尉们本就神经绷了太久,得令之后,便随杨放杀去。 三眼火铳除了点火方式有两种,发射方式亦有两种,一种是单独使用时的连发,正是王美采用的方式;另一种是三弹齐发,将火孔的三条火绳引线并在一起,同时点燃三只铳管的火药,威力巨大,近距离的杀伤效果更佳,多用于与鸟铳配合射杀披甲骑兵。 但不论哪种方式,王美都来不及再次装填火药,遂斜持了火铳当作铁棒,挥舞着跟了冲杀过去。 两方人马混战一团,虽然锦衣卫训练有素武艺高强,但奈何村民人数众多,内中也有几个上过战场流过血的。黄润领着兄弟村民上砸校尉,下砍马腿,不一时,锦衣卫人仰马翻,有几个校尉摔下马来,立时便被一拥而上的村民乱刀剁成了肉泥。 但黄润一方投鼠忌器,对挟持着黄圭的杨放没有下死手。加之杨放本就技高一筹,并未伤着分毫,在人群中左冲右突,连杀数人。 “驾!”王美倒也骁勇,持了火铳,借着快马奔速一铳向上斜挑,重重砸在一名村民脑袋上,那村民倒下,同时他自己也成了众矢之的,立刻就有村民补上,前赴后继,将王美包围了…… 混战中,一柄钢叉斜刺里搠出,将王美脖子脸颊都捅了个洞穿,钢叉拔出,王美脖子脸颊上的血洞中三支血箭喷射而出。王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本能捂住伤口,缓缓而又重重地栽下马去。村民们踩着他的尸身,又与其他校尉交战在一起…… “嗖!”空中一支羽箭飞来,正中一名校尉。 “嗖嗖嗖——”又是数支羽箭,连中两名校尉! “噹!”杨放挥刀劈开迎面袭来的羽箭,见前方不远处,又是一队人马冲杀而来,带队的,正是十几岁的少年田彦泽——黄子澄四子,黄泽! 再环视一圈,己方被砍得只剩下自己和两骑校尉还在苦苦挣扎作困兽斗了。 “撤!”饶是武艺高超,杨放此时也已身披数刃,血流不止,再这么打下去,迟早命丧于此! 杨放右手挥舞着绣春刀,左手诸葛弩射出,连退数人,杀开一条血路,在田彦泽人马杀到之前率先冲出了包围圈。 其他两人见小旗大哥都撤了,心道咱也赶紧撤吧!奈何其中一人心理素质不高,慌了阵脚,刚掉转马头便被套索套住拖下了马背,另一校尉趁着其他人给自己同伴补刀的机会,杀了出去,慌不迭地跟住了杨放。 然而村道前后两头都被堵住了,眼见无路可退,杨放策马闯进了黄圭院中,屋门低矮,马进不去,便在门前跳下马,将黄圭也提溜进屋。 仅存的校尉紧跟着杨放进了屋,将门重重一关,挪了桌椅家什堵上,这才松了口气,瘫倒在地呼呼喘起来。 喘息稍定,校尉就迫不及待开了口:“大人,眼下该如何是好?” 杨放褪下武服,往几处伤口撒上金创药,取棉布缠裹了,道:“你找准机会,能跑就跑。” “大人,那你呢?”校尉也往伤口抹药,痛得呲牙咧嘴。 杨放一脸的生无可恋,虚弱地靠着墙:“死了这么多弟兄,我没法向上面交待,唯有拼死一搏,不至辱了咱锦衣卫的名声,或许还能追讨个军功,让家里老父老母日子过得好一些……” 被锁着双手此时盘腿坐在杨放对面的黄圭说话了:“大人,你带我走,我让他们退了开去,但我有一条件,不可再追究我兄弟的下落。” 杨放凄然一笑:“带你走?你觉得他们会让我带你走吗?” “会!我的这几位弟弟,自小就听我的话。”黄圭肯定地说,“只要你答应我,不再带人入村。” “就算我答应你,你觉得你们又能躲多久?能瞒上面多久?”杨放道,“我答应不答应,结果还不是一样……” “我们黄家,祸及满门,九族亲朋血迹未干,你们又何必赶尽杀绝?”黄圭连连质问,“你若不来,我们什么事都不会有!为何要来?” “就算我不来,也会有其他人来,迟早的。”也不知是心存愧疚还是失血过多,杨放说话气息都显得弱了。 此时黄润黄泽两兄弟已将大哥的屋子包围,黄泽纵马到黄润身边,跳下马,叫了声:“三哥!让我带人冲杀进去!” “大哥还在里面。”黄润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子,没有看自己的弟弟。 “嘛的!该死的锦衣卫!”黄泽大声骂了一句,但眼下有没有办法,急得他只在原地打转跳脚。 屋子里,杨放已闭上眼睛开始蓄养精神。 校尉却没他这么淡定,紧盯着身前的黄圭,耳听外面闹哄,满脸的紧张不安。 忽然从里屋传来“咔嚓”一声轻响,杨放耳朵一动,眼睛猛然睁开。 校尉紧张地盯着声响的方向,只听脚步响动,一个小男孩从里屋怯怯地走出,见到父亲,喊了一声“爹爹”,便奔过来扑进了黄圭的怀里。 一位妇女紧跟了小男孩出来,拥在黄圭身边,惊恐不安地看着杨放和校尉。 校尉突然眼睛一亮——这小孩提醒了他,咱还有人质,还有底牌啊!遂起身挺刀指向三人,女人吓得一跤坐倒在地。校尉伸手就去夺两人怀里的男孩,黄圭也是死死抓着孩子不肯放开。 拉扯之下,小孩“哇”地一声哭了,黄圭正待起身,被校尉一脚踹住胸口,颓然躺倒在地,近乎哀求:“孩子是无辜的!” 妇女也起身扑过来,校尉一手抱住小孩,一手刀尖指向女人:“滚开!” “大人,有人质在手,不愁脱不了身!”校尉得意地对杨放道,“待到天黑,我们一并杀出去,抢匹快马!这小孩逆党之后,也是逆党!大人你我也不怕对上头没有交待了!” 杨放本打算等养好精神,杀出去以身殉国,压根不屑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脱身苟活。 但这校尉求生心切,平时都敢不听自己这个小旗官的令,这个时候更加不会听,逼急了,说不定连自己都砍。 所以他闭着嘴,没有说话。 校尉得意地箍住在怀中乱踢乱咬的小孩,缩身在墙角坐下,警惕着盯住黄圭和他的女人,只待天黑…… 44 冬日里寻常而又不寻常的一天 林鳞游这天除了到鹤年堂盛了两钟片饮,其它时间就一直老老实实待在房里,这嘴上挂着两片厚厚的烤肠,哪还敢出去晃悠?怕是狗见了都得扑上来嗦两口! 这一天,又没有手机玩,又没有电脑玩,又没有……玩,难熬倒其实不难熬,就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觉得一天的时间原来可以有这么长。 冬日的白昼向来是很短的,短到出门的时候太阳还未升起,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 而这不过是漫长冬日里寻常的一天,漫长人生里很寻常的一天。 原来一天里也可以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干。 林鳞游静静地坐着,发着呆,想着一些人和事,想得深远而入神。 太阳刚落山,他就提了木制洗脚盆倒了热水,准备泡个脚就上床睡觉,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想了。 洗脚盆是山榉木做的,热水一倒下去,果然有淡淡的林木清香扬起,沁人心脾,不过跟一百年后嘉靖帝的松木脚盆比起来,那差得可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当然,人家毕竟是皇帝啊!岂是自己这等升斗小民可以比的? 史载:嘉靖帝洗脚的木盆一律用刚刨好的松木板做成,既不许上漆也不许抹油,原因是他喜欢闻热水倒进松木时透出的木香。一个木盆只用一次,第二次没了这股木香便赏给了宫里有职位的太监……奢侈,实在奢侈。 林鳞游的这只木盆,也就只花了两百文铜子从一个老头手里买来的,虽然粗糙,但是滴水不漏,着实好用。 木盆还嵌了一只竖长的提手,顶端手把向内,整只木盆看起来就像一只伸长脖子扭转着头准备梳理羽毛的鹅。 这种洗脚木盆,他还是很小的时候在爷爷家见过,小时候这种木盆几乎老一辈家家户户都有,结实耐用,就算用坏了也不会丢,而是当作鸡鸭鹅的食盆,物尽其用。 刚来大明见到这种洗脚盆的时候,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哎,不能想了,再想就要哭了…… 林鳞游一边泡着脚,从怀中又掏出那本《武当梯云纵》胡乱翻看着,试图转移注意力。 “二弟,你的外卖到了!”院子里响起了张贲的声音。 “我在我房里。”林鳞游回应一声,心里不由一阵高兴,不止因为有饭吃,张贲回来了,他就不会这么孤独了。 真好,穿越过来,还有好朋友相伴。 张贲推门进来,将一只玲珑的竹编食盒放在林鳞游手边案头:“山茱萸莲子粥,清热解毒,快趁热喝吧!看你嘴唇厚的,这一时半会也啃不了肉了。” “哎呀!还是粥好啊!没有什么比在这寒冷的冬天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更暖人心脾的啦!”林鳞游放下书,掀开盒盖,一手拿起里面洁白的瓷匙,一手端起同样瓷白的粥碗。 “有啊!地瓜,我最爱的冬日街头烤地瓜。”张贲说,“哎,奇怪,为何在大明看不到有人吃烤地瓜呢?” “你痴线啊!”林鳞游正沿着碗沿刮起满满一勺粥,“番薯这时候还没引进来呢!” “哦,那啥时候引进来的?我是理科生,历史不太好。”张贲问,“到时候我不做锦衣卫了,在街头摆个烤地瓜摊儿。” “番薯番薯,一般番字开头的,都是明朝才进入我国的。”林鳞游想了想,“我没记错的话,番薯,差不多得明末了吧?好像是从一个叫吕宋岛的地方,应该是现在的菲律宾……哎,要是能早点引进的话,恐怕李自成也不会起义了,大明也许还能再延续个几年。” “可惜可惜……”张贲点点头,“快吃吧!” 林鳞游稍稍吹了吹粥,送入口中:“真香!” “当然啦!八笺粥铺的粥很有名的!”张贲说,“很多吃腻了山珍海味的士大夫官老爷都经常去他那喝粥的。” “你吃过没?”林鳞游大口勺着粥。 “吃过了。”张贲说。 林鳞游:“我是问你吃过这粥没有。” 张贲摇头:“那倒没有,我还没吃腻山珍海味。” “你看你都胖成啥球样了。”林鳞游笑道,“少吃肉,多喝粥,养生!” “我再胖成啥球样,也比你飞得高……哎,你又在看这书?”张贲拿起案上的《武当梯云纵》,“都跟你说了这是假的了,还看,小心走火入魔!买的年画那么好看不看。” “这不无聊嘛!年画等会儿躲被窝看。”林鳞游说。 “赶紧把这假书丢了吧!侠以武犯禁,这是禁书!” “我是锦衣卫,又不是什么侠!” “你是侠,只不过你不是江湖侠客,而是教坊司狎客。” “哎,怕是这两日都去不了教坊司了。”林鳞游叹道。 “正好修养修养不是。”张贲笑道,“养精蓄锐,注意前俩字!” “正好,闲着也是闲着,大哥你教我练气之法呗!” “这个……” “哎!你说了要教我的,大丈夫岂能反悔?”林鳞游三两下把一碗粥喝完了,意犹未尽地舔舔舌头。 “教,没说不教。”张贲不怀好意地笑笑,“你这样,你擦干脚,穿上暖鞋,先去给我打一盆洗脚水来,我也泡个脚。” 林鳞游:“你……” “嗯?”张贲挑衅似地瞪着他,“这都不愿意?” “行!打就打,说好了,给你打了洗脚水,可要教我练气法门啊!”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学习练气之法,打洗脚水就打洗脚水吧! 不一会儿,洗脚水端来了,张贲将臭脚丫子伸进去,眉头都舒展开来:“舒服——” “现在可以教了吧?”林鳞游捏着鼻子。 “不急。”张贲说,“我还要听,小鸭子的故事。” 林鳞游:“你看我像鸭子不?” “像。”张贲认真地打量着他,“尤其是那两瓣嘴巴。” “……”林鳞游气得伸长了脖子。 “哎哎,更像了!” …… 此时蜷缩在墙角的杨放和校尉也觉得这一天过得特别漫长。 他们也在喝粥,是校尉拿刀逼着黄圭妻子去煮的,没有多少米的稀粥,确切地说,是漂着几粒米的清汤。 但这也够他们补充体力,够他们冲杀出去了。 终于,太阳下山了。 天黑了下来,渐渐黑透了…… 月黑风高,杀人夜…… 院外黄润黄泽他们也吃过自带的干粮或者村民送来的粥饭,此时点起火把,照得半个村庄如同白昼。 “对不住了!”校尉将碗一摔,一手抱起小孩,一手提刀架在了黄圭脖子上,“你,开门,走在前头!” 看来一个小孩他还觉得不够,要给自己上个双保险。 杨放终于忍不住开口:“脱身了,便放了孩子,黄圭可以带走……” 本就是冲着黄圭他们来的。 校尉不客气地道:“杨小旗,我知道该怎么做!用不着你教!” 他的愤恨不是没有来由的,若不是杨放,他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现在,他要靠着自己,不但活下去,还要活着拿到军功! 至于黑锅,杨放这个带队小旗,无论生死,他都背定了! …… 45 番狗鹅头,鹿死谁手 “兄弟,你把孩子放了,我带你出去就是。”黄圭慢慢挪着堵门的桌椅,对身后的校尉说,“我跟你走就是了!” “少废话!快走!”校尉粗鲁地催促一声。 屋门打开了…… 院子外围满的人本来昏昏欲睡,登时精神抖擞起来,有弓的个个将弓张满瞄准了屋门…… 带着锁链的黄圭面容憔悴地从昏暗的屋里走出来——他并没有喝粥,哪还有胃口喝得下啊? “是大哥!”黄润黄泽都是心中一动。 “慢着走!”校尉缩着头藏在黄圭的身后,步步为营,很是小心。 “清儿也在他手上!”黄泽看见了校尉怀中的小侄子,立刻摆手,“都把弓放下!” 若是这锦衣校尉手中没有小侄子,黄泽手下随便哪个人都可以一箭轻松将其洞穿了!但现在……任谁都不敢胡来。 校尉走到院子中间,便拿刀拍拍黄圭的肩膀,示意站住了。 “身为锦衣卫,挟持小孩!真是令天下人所不耻!”黄泽高声道,“若是好汉,就别缩着脑袋装王八!出来同我真刀真枪打一场!” “我告诉你,别激老子!”校尉脑袋一探一探地喊着,“给老子一匹快马!出了村子,我就放了他俩!” “你可说话算话?”黄润毕竟是个粗人,脑子里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大哥,不可信他!”黄泽是见识过江湖险恶的。 “不能信他!” “这些狗番子的话信不得!” 村民兄弟们七嘴八舌叫嚷着。 “你们这些贼鹅头!说谁狗番子呢?”校尉吼叫着。 在明代,城里人普遍瞧不起乡下人,甚至不少城里人靠欺骗愚弄乡下人过活。他们认为乡下人愚笨,北京城的人称乡下人为“柴头”,杭州城称“艮头”,嘉兴土语则称“酒头”,至于鹅头,就是苏州城里人称乡下人的土语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么钟意“头”这字眼? 因为苏州人多往南京城做工买卖,所以南京锦衣卫懂些苏州土语也属正常。 何况,骂人的话往往是学得最快的。 黄泽生怕真激怒了校尉伤了小侄子,赶紧伸手示意兄弟们安静下来。 “好!我给你马!”黄润胸口剧烈起伏着,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怒火,“但是如果你说话不算话的话!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堵上老子全家性命,我也会杀了你!千刀万剐!” “少废话!马来!”校尉勒了勒胸前的小男孩,男孩本来哭得累了刚刚止歇,被他这么一勒,又哇哇大哭起来。 “牵马!”黄润吼道,目眦欲裂,恨不得立时就能将这校尉生吞活剥了! 一匹马很快被牵了过来,缰绳递到黄润手中,他正待上前,人群中有人喊道:“不能走了番子!” 人群随即又闹哄起来: “对!放他走了,就是放虎归山!我们这一村的人那还有命在吗?” 校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刀尖不由自主向外指着人群。 黄圭余光瞥见,毫不犹豫,侧身扑过去夺刀,却还是慢了一步,被校尉反应过来,他这一抓,没抓着刀柄,倒将刀刃抢在了手里。 鲜血从手上涌出,黄圭却似毫无知觉,用坚毅的眼神看着校尉怀中自己的孩子清儿。 与此同时黄润黄泽也扑上前来,黄润抓住校尉握刀的手,黄泽猛得跃起箍住校尉的脖子,将他拽翻在地。 黄圭黄润也被带着倒在地上,校尉怀里还箍着孩子…… 清儿似被父亲的目光所感染,勇气大增,张开嘴一口狠狠咬在校尉箍着自己的小臂上。 校尉吃痛大叫一声,却没松开臂弯,反倒夹得更紧了,也不知是本能还是故意为之…… 清儿被勒得翻了白眼,黄润赶紧松开刀柄,去掰校尉的手臂,见掰不开,他转身抓起了脚边的腰刀…… 黄泽倒显得镇定,从腰间掣出压衣匕首,一手托起清儿的后脑,匕首探到校尉颈下,只一抹,划破校尉咽喉…… 几乎同时,黄润一刀斩断了校尉的手臂! 清儿只觉后脑勺一热,接着就被抱离了校尉的胸口,恍神间那校尉的手臂似乎还箍着他,虽然没那么窒息了。 然后,校尉的整只手臂从清儿身上滑落。 黄圭满手鲜血,双手伤可见骨,手掌几乎被切断。 幸好,孩子没事,大家都没事。 正放下紧绷的神经松了口气,突听一人大叫:“走了番狗!” 只见一人敏捷快速地翻跃过篱笆,冲着一骑马飞速冲去——正是杨放。 不一时就到了马前,马背上大汉见了,一刀劈过,却砍了个空,反被杨放拿住手腕甩下马去。 原来本是一心赴死的杨放见了校尉的死状凄惨,突然心生恐惧,一种从未有过的对死亡的恐惧——当年他捉拿盐枭落进扬子江里都没有这般恐惧过。 有了对死亡的恐惧,就会想起活着的美好,才会珍惜生存的机会。 很多时候,生死也就是一念,当发现有生机的时候,多数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生。 杨放不能免俗。 于是,他毫不犹豫,趁着众人都围着校尉鞭尸的空档,走为上计! 纵身上了马,一提缰绳调转马头,马儿咴叫一声,冲向浓浓夜幕。 黄润砍了校尉手臂正不解气,跨上本是牵给校尉的马,飞快追了过去…… 两匹马你追我赶,跑出五里地后,渐渐拉近了距离—— 倒不是杨放的马不快,而是天黑又不识路,数次差点骑到水塘中去,冲到近前了才急急勒住马换个方向;黄润就不一样了,他在此地生活了多年,哪是沟哪是坎闭着眼睛都摸得清,所以就算天黑也未受太大影响。 耳听得身后马蹄渐进,杨放回身扣动弩机放了一矢,黄润也机灵,见他扭转了身子就赶紧趴下了,弩箭堪堪擦着他的头皮飞过,惊得他出了一点冷汗。 “嗖嗖嗖……”杨放连放三矢。 黄润身子刚刚抬起,连忙挥舞腰刀胡乱劈挡,歪打正着打掉一只弩箭,却还是被一只扎在了右肩上! 他勃然大怒,猛一提缰绳,烈马加速,狠狠撞在杨放胯下马身,两匹马俱各轰然倒地,将两人都重重甩在地上。 两人同时一个打滚爬起,紧接着就扑在一起缠斗起来…… 都是身上带伤之人,此时近身缠斗毫无技巧,全靠蛮力,寂静的黑夜中只闻“呼呼”的粗重喘息、以及拳头往对方身上死命招呼的闷声——仿佛两头猛兽棕熊,以命相搏!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然而,杨放显然是更慌的一个,毕竟黄润的身后,还有一大群的帮手追兵! 他必须尽快结束战斗! …… 46 不是你想象那样的 黄泽带着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匆匆赶到,见到的,只有三哥的尸身…… 夜风呼啸着,远远的松树林中,松涛哗哗,隐隐传来阵阵夜枭凄厉的号叫。 火把照着地上斑斑点点向远处延伸的血迹。 “找!掘地三尺也要把那番狗给老子找出来!”黄泽仰天长啸! 仇恨,让这个才十几岁的少年内心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变得愈加冷酷无情! 村民们循着血迹开始追寻在逃锦衣卫,也根本不用黄泽命令,他们本就积极性很高,迫切地想要把杨放揪出来——毕竟事关一村人的生死存亡。 杨放拖着伤痕累累的疲惫身躯正躺在山坳里暂作喘息,听到山下传来黄泽凄厉的嚎叫,登时神经为之一紧,精神为之一振,赶紧爬起身来。 眼看山脚下火把簇拥,他抓紧奋力往荆棘灌木丛中窜去,慌不择路,正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 幸好冬天的山,草木枯萎,还没那么难爬,也没有蛇虫鼠蚁,只求不要碰到虎豹豺狼。 但他也知道,他只有一晚上的时间,等到太阳升起天光大亮,他若还未能走出这座小山,等待他的,就是黄泽的复仇之刃。 黄泽和村民们也知道,他们也只有一晚上的时间,若是天亮还未找到这个漏网锦衣卫,等他跑到县衙,一切就都完了! 且看命运更眷顾谁吧! …… “吸气,对对。呼气……想象你正把体内的污浊之气一点点吐出来。” 林鳞游闭着眼睛,盘膝坐在地上,正在修习武当全真道门练气之法。 张贲则在一旁装模作样地指点他。 “呼——噗噗噗。”林鳞游吐出一大口气,两瓣厚嘴唇一个劲抖。 “不行,你这太快了,要缓缓地吐,知道吗?”张贲说,“二弟,作为一个男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快?” “不行啊大哥!”林鳞游睁开眼睛。 “咋不行啊?哪里不行?”张贲严肃而认真,“男人岂能说自己不行?” “你刚在我房间洗脚,整得一屋子都是你臭脚丫子的味。”林鳞游一脸嫌弃地说,“我刚一吸气,全给吸进去了!” “吸进去你不会吐出来吗?”张贲说,“就你这学习态度,一辈子都别想学会练气。还有,我脚丫子可不臭啊!” “这还不臭?跟放了三天的咸鱼干似的!” “你还学不学了?”张贲道,“不学我可睡觉去了!” “学!我学!”林鳞急忙扯住他,“张老师你耐心点……” “我这还不够耐性啊?我对女人都没这么耐性过!”张贲说,“来吧!继续继续!吸气。” “嘶——”林鳞游深深吸了一口气。 “对了,想象与环境融为一体,感受刚刚吸进去的那股气劲,正在你的丹田盘旋游走。”张贲说着,走到林鳞游背后,弯下腰伸手去摸林鳞游的小腹丹田处,“就这,有没有感受到一股暖流在涌动?” “暖流倒没有。”林鳞游说。 “刚开始练,没有暖流很正常。”张贲说,“你什么感觉?” “我……感觉有一只手在摸我的肚子。” “……” 正一个练得入神一个教得起劲,房门被猛然推开了! 女捕头任苒探进头来。 “我丢!”林鳞游猛得睁开眼睛,张贲也猛然直起身子,一只手却从林鳞游的小腹挪到了胸口没有拿开。 “对不住……我什么都没看到。”任苒慌忙扭过头去,一边解释,“我刚刚敲门了,没人答应……我什么都没看到!” “不,不是你想象那样的!”林鳞游慌忙解释,两瓣厚嘴唇再次抖个不停。 任苒似乎并不感兴趣,她是来找杨放的:“杨小旗不在家吗?还没回来?” “没呢。”林鳞游说着,一边嫌弃地推开张贲的手。 张贲依依不舍地将手拿开,坐在一旁低头抠起脚来:“他要是回来了,第一个也是先去找你啊!哎,这三弟也真是叫人不省心!” “我听说,他带了十个锦衣校尉,出城去了。”任苒说,“他去哪儿了?” “苏……”林鳞游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张贲抠过脚的手一把捂住了嘴巴。 张贲道:“对不起,锦衣卫办案,行踪暂不能向你透露,还望任姑娘理解。” 林鳞游奋力掰开张贲的爪子,一脸嫌弃地往地上啐了几口。 “我理解。”任苒无奈点头,“其他人呢?也没有回来?” “是,还没回来。”林鳞游说,“这样吧!明儿个我就去卫所探探,他要是回来了,我第一时间让他去找你。” “多谢林总旗了。”任苒没有像其他女子一样道万福,而是抱拳拱了拱手,然后低头沉吟:“希望他不会有事。” 张贲陶醉地抠着脚:“放心吧!三弟什么人我知道,机警过人,武艺高强,上次在扬子江,以一己之力捣破盐枭团伙!放心,不会有事的!” 林鳞游拍了一把张贲,低声道:“大哥,你能不能把鞋穿起来再说话,在人家姑娘面前,成何体统!” 张贲也意识到失礼,穿好鞋子,继续道:“我有预感,他明天一早准回来了!他要是不回来,我们就去找他去,我们正准备去找他呢!” “任捕头你也不要太担心了,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但是干咱们这行的,不就这样的么?”林鳞游说,“我看你气色不是太好,是不是这两天都没怎么睡好呢?” “是啊是啊!”张贲附和。 任苒咬着嘴唇,想了想道:“我,能不能去他房间看看?” “嗨,都是自己人,尽管看。”张贲爽快地作主,“三弟房门没锁呢!” “是啊!”林鳞游说,“你今晚在他房间睡都行,也睡得踏实些。说不定明儿一早醒来,三弟他就回来了呢!” “是是。”张贲说,“你要是害怕,也可以到我房间睡,我的床又大又……” 林鳞游和任苒几乎同时瞪了一眼张贲,张贲一看任苒变了脸色,吓得赶紧用自己抠过脚的手捂住了嘴巴。 …… “公子,血迹在这就不清晰了。”山脚下,黄泽的一名随从对他说,“只枯草叶上星星点点,不连贯,不太好找。” “不好找也得找!”黄泽睁眼怒道。 “那厮定然还藏身此山之中,跑不远。”随从说,“属下的意思,将已经上山的兄弟们召回来,围着此山放几把火,就算烧不死他,也能将他给逼出来!” …… …… 47 将功补过 两日后的清晨,四百多里外苏州府的塘报加急送入京城,锦衣卫全军覆没的消息呈上朝廷,朱棣天颜震怒,敕令锦衣卫掌卫事都指挥使纪纲彻底查办,务要将逆党一网打尽! 镇抚司千户值房内,李春李千户端端正正地坐在荷叶托首狮子纹酸枝红木官帽椅中,真正诠释了什么叫正襟危坐。 张贲林鳞游像两个做错事的小孩,低着头站着他的对面,也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噤若寒蝉。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坐着与站着的三人之间隔了一张宽大厚重的铁力木案桌。 李春慢慢地将一连串的铜腰牌摊在桌案上——那十个战死的校尉的腰牌。 气氛显得压抑…… “张百户,我很好奇啊!”李春终于开口了,有点儿阴阳怪气的,“既然是建文余党,你就派个小旗过去?” 张贲不想把所有的锅都往杨放身上砸,说他是自作主张,想了想便毫不犹豫道:“大人,我以为只有一个逆党,没想到……” “你以为?什么时候轮到我以为?!”李春高声道,“既是逆党,为何不禀报?我看你们就是自以为是,贪功冒进!” “是,大人,我们错了。”张贲低声下气,“下官愿接受任何惩处。” “缉事校尉十人战死,带队小旗不知所踪。”李春耷拉着眼皮,“我们锦衣卫何时有过此等耻辱!” 张林二人偷眼看着李春,不敢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啥。 “锦衣卫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我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李春突然发起火来,猛一拍桌子,从椅子上蹦起,抓起一把铜腰牌砸向张林二人,两人本能地弓腰曲腿伸手挡住脸和脑袋。 林鳞游表面唯唯诺诺,内心一顿疯狂输出:次奥!换我几年前的脾气,早特么干你了! “还敢躲?都给我站好了!” 张林二人老老实实收腹挺胸立正站好。 “若不是老子在大金吾面前求情,你俩不死也得掉层皮!”李春从座中走下来,伸着手指头挨个用力戳着两人的胸口。 大金吾,就是大都指挥使,纪纲。 “多谢千户大人!”林鳞游张贲说。 “当初把这案子交给你们做,是想让你们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李春歇了口气,像个长辈般语重心长起来,“你看看你们,倒可好,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张百户,你怎么教的手下?” “大人,是下官愚钝了。”张贲低着头诚恳认错,“有失重望,请大人责罚!” “现在就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李春转过身去,显得无奈似的摆了摆手,“你俩,即刻去苏州一趟!” “是去找杨小旗回来?”张贲精神一振,抬起头来望着李春。。 李春:“杨小旗,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那……是去田家村铲除逆党?”林鳞游问。 张贲赶紧挺胸积极道:“大人,下官愿同林总旗,带领人马,前去田家村捉拿逆党,荡平贼寇,一雪前耻!” “铲除逆党?你行吗?”李春回头不满地睖了林鳞游一眼,颇有鹰视狼顾之像,令林鳞游不由心惊。 原以为自己穿越过来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当真正面对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的时候,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威势,瞬间让自己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 面对一个锦衣卫千户尚且如此,不知道面对九五之尊的皇帝,是不是会双腿打颤? 李春的眼睛转过停留在张贲脸上:“荡平贼寇,你行么你?” “那我们去苏州……” “给你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李春一甩飞鱼服襟摆,在椅上坐下,伸指叩着桌案,“到寒山寺,找到沈文度,有一批货,你们给带回来,这就成了。切莫再出什么差错!那可都是给大金吾的孝敬!” “是!”林鳞游张贲知道不能多问,心想无非是金银财宝之类,纪纲的东西,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劫?连忙齐声答应,暂时没有被戴罪,心里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但心里还有另一块石头压着,那就是杨放的下落!毕竟是烧过黄纸召过……过命的兄弟啊! 两人都是心照不宣:正好,借着去苏州的机会,探查一下三弟的下落。 “大哥,你说三弟会不会有事?”走出千户所,林鳞游问张贲,“带去十个校尉都死了,只怕三弟他也凶多吉少啊!” “有没有事,那就要看今晚了。”张贲抬起头,目光深邃而坚定,四十五度角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天空仿佛又要下雪。 “哦,你有计划?还是……”林鳞游有些惊喜,期待地看着张贲。 张贲说:“如果今晚他没给我托梦,那就是没事。” “……”林鳞游十分无奈,“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正经点?” “唉,你以为我不担心他吗?”张贲叹口气,“我想,大概率是没事的,不然为何校尉的腰牌都拿回来了,独独缺他的?” 战死的锦衣校尉尸身,是昆山县衙带着兵去马家村收回来的,腰牌也是他们送到镇抚司衙门的。 大概因为逃了一个锦衣卫,所以马家村人觉得对死去的校尉毁尸灭迹,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衙役去到马家村的时候,并没有遇到什么抵抗,马家村整个村静悄悄的,已是空无一人,一百一十户几百口人就这样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了,连鸡鸣犬吠都不闻——鸡鸭鹅狗也都一并带走了。 地上除了锦衣卫的尸身,只有燃尽的火把与村道旁的枯草冒着丝丝青烟…… 黄家兄弟几个倒挺有能量! 但是带队的县丞隐隐觉得,他们还会回来的,因为他们没有像梁山好汉一样,走之前把房子给一把火烧了。 …… 任苒这两天都住在杨放房间。 林鳞游张贲刚回来,她就迫不及待迎上去问:“如何,有杨小旗消息吗?” 是真爱啊!看着她关切的面容,林鳞游心中感慨,不由得羡慕起杨放,不由得都有些想谈一谈那酸酸的恋爱了。 张贲一本正经地说:“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任苒内心对张贲充满了嫌弃,感觉这家伙都不像个男人,讲话吞吞吐吐含含糊糊,一点都不爽利。 她蹙着眉,道:“随便。” “那我先说坏消息吧!”张贲道,“坏消息就是,三弟带出去的十名行事校尉,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任苒心里不由一紧:“那好消息呢?” 张贲深吸一口气,道:“好消息就是,三弟应该还活着,不,是极有可能!” “那也就是说,也有可能死了。”任苒脸上并无表情变化。 “不能这么想。”张贲说,“凡是要往积极乐观处看嘛!” 林鳞游说:“放心吧任姑娘,我和大哥正要往苏州去,无论如何都会把三弟给带回来的。” 张贲:“是啊!活要见人,死要……” 任苒不想再听张贲废话,甩身走回房中,关上了门。 张贲还厚着脸皮扒着窗棂冲屋里喊:“任姑娘,我和二弟这就准备走了,找三弟去!这屋里的东西,你都随便用。千万不要跟我们客气。等我们好消息啊!” 林鳞游眼尖,走上前去:“哎,这窗纸咋破了一个洞?大哥,你捅的……” “你特么……”张贲压低了声音,“小点声!” “大哥,过分了啊!”林鳞游小声说。 “大不了,下次喊你一起看。”张贲更小声。 “人家怎么说也是弟妹!你不能……” “走啦走啦!准备一下出发了。”张贲红着脸,急急忙忙躲回了自己房间。 …… …… 48 荻芦夜雪 按照李千户的指示,林鳞游和张贲带着四名行事校尉,来到城外漕运码头,已有两艘官船在此等候。 “二弟,”张贲说,“你就不能多叫几个人?” “就押送一下货物,又不是缉盗,带那么多人干啥?”林鳞游说,“何况,行事校尉好多都休假了,没休假的,百户所地头也需要看家,莫要被人偷了塔!” 已近黄昏,两艘官船白帆陆续升起,桅杆上和船头舱尾挂着的灯笼也次第点亮。 一艘灯笼上的名号是“总盐运使司”,另一艘灯笼上则只有一字——“纪”。 两人带着校尉们踏着跳板鱼贯走上“纪”字号船。 总盐运使司那船有押运官差,“纪”字号船上除了几个水手舵手,就只有他们锦衣卫了,倒落得清闲自在。 上船不多久,两艘船就齐齐开动,“总盐运使司”在前,“纪”船随后。 林鳞游不喜欢被人围着,挥挥手让手下校尉散开,爱干啥干啥去。自己则站在船头看起风景,朦胧夜色下,碧水含烟,远山如黛。 张贲吩咐校尉们炒几个菜温一壶酒,便也走过来和林鳞游并肩站在船头: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林鳞游看着远方,如黛的远山已然如墨了,“戏子真的无情吗?” 张贲乐了:“你是想问,婊子是否真的无义吧?” “我擦,大哥你真是我肠子里的一条小虫啊!这都被你说中了。” “哼,你除了婊子,哪还接触过戏子?” 林鳞游叹息一声,拍着船栏缓缓地说:“有点慌……余姑娘好像是爱上我了。” “是你爱上人家了吧?”张贲笑说,“二弟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恋,真是老太太钻被窝,给爷整笑了。” “自恋?我要是妞,我早爱上我自己了。”林鳞游一本正经,“你要是妞儿,你也早爱上我了!” 张贲含情脉脉:“二弟,我不是妞,我也爱你……” “次奥!”林鳞游按住张贲凑过来的脑袋,跳起来“邦邦”给了两拳,听声音是个好头。 正打得过瘾,舱内校尉恭敬的声音传来:“两位大人,酒菜备好了。” 林鳞游甩甩手,走进船舱:“你们下去吧!” “是!”校尉们齐声答应,各自退下了。 “靠!下手没轻没重的!打人不打脸,老子靠脸吃饭的!”张贲揉着眼睛走进来。 林鳞游给他斟上酒:“哪有?我只出了三成的力好么。” 这几个校尉挺会来事,手艺也不错,简简单单三个菜:遏酱熏鸡、清蒸石斑,还有一盆汉葱拌豆腐。都是一热一蒸开水一滚就熟的菜,难怪这么快。 两人盘膝面对面坐着,看着窗外青山流水,月明星稀,边吃边喝,甚是惬意。 “二弟,你嘴巴好了。”张贲说,“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嘴唇厚厚的更好看,性感。” “你喜欢的话,回头我问余妙兰要了配方,给你也搽搽!”林鳞游没有抬头,默默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 “我突然想起来,大夫说,她抹的是活血化瘀的外伤药?”张贲叼着一块熏鸡肉,一边往嘴里吞,一边若有所思地揪着自己下巴的胡须。 “是,有问题么?” 张贲:“抹在胸口?” 林鳞游:“是……要不然我怎么会中毒。” “你有没有看清楚她胸口的伤?” 林鳞游摇摇头:“没有,伤就是伤,还能有分别么?” “当然有!”张贲眯缝着眼看着林鳞游,“那晚,我使的是猴拳,打的就是刺客的胸口,女刺客。” “你不会怀疑女刺客是她吧?”林鳞游说,“应该不至于,她不像会武功的样子。” “不像?”张贲挺直了身子,“那女刺客要是武功高强的话,我现在还能坐在你对面跟你喝酒聊天吗?” 显然他有些激动了,肉沫星子都喷到了林鳞游脸上。 林鳞游抹了一把脸,嫌弃地甩着手:“如果她真的跟建文党黄家后人他们有关系,那为什么只砍你不砍我呢?我就睡在她旁边,砍我岂不是更容易?” “第一,砍你,她就是第一嫌疑人,很难脱得了干系。”张贲说,“第二,你武功比我高,砍我才更容易!” “我觉得还有第三。”林鳞游说,“第三,她一定是爱上了我,所以……” “二弟,你不要情情爱爱的被美色迷了眼蒙了心!老子跟你谈正事呢!” “是是……” “如果她当真是建文党人?你怎么做?” “建文党人女眷,也不过是充入教坊司,她都已经在教坊司了……” “总之,你以后要多留意她,提防着她!” “知道了大哥,”林鳞游说,“你不要总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她就算是建文党人,一个女人,能掀起多大风浪?” “怀疑这怀疑那?我还怀疑你呢!”张贲道,“我被刺那晚,你就没听到一点动静?她没有一直睡在你旁边?” “的确没听到动静,我很早就睡着了……” “是了是了,你睡得跟猪一样。”张贲说,“你要能听着动静,李芮也不会惨死在你隔壁了,老子差点成为第二个李芮。” “大哥,您消消气……”林鳞游夹起一大块鸡屁股放到张贲碗里。 这时一名校尉探头进来:“两位大人,要饭吗?饭好了。” 林鳞游指着张贲:“百户大人要,给他盛一大份来!” 校尉:“好嘞!” 张贲:“……” …… 吃饱喝足,两人都负着手挺立船头看江上夜景,江风呼啸,吹动两人的胡须和衣袍…… 沿路来,江畔偶尔能看到一两间小茅屋,或一两叶停靠岸边的小渔船,茅屋渔船都灭着灯,显处冬夜的寂寥萧瑟,内心不由更增寒冷。 “大哥,咱这时候本该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看年画的。” “或者搂着漂亮的姑娘。” “咱现在,算不算加班?” “不算。” “哦?” “锦衣卫是弹性上班制。” “……” 江面也渐渐变窄了,能看到岸边枯黄的芦苇和大片大片洁白的荻花,月光照着,正如雪一般。 有时候船工一篙子下去,便会惊起一只野鸭,呱呱叫骂着飞远了。 忽听“咚——”一声洪亮的钟声从远处山上悠远传来,入耳空灵。 这便是寒山寺的夜半钟声,谓之“定夜钟”。 寒山寺就在前方。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张贲吟叹一句,“好诗,果然是好诗啊!二弟,你说这文化人就是不一样,我当年高考落榜,最多说一句无所鸟谓!” 林鳞游深情忘我:“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张贲似被诗情所感,呆了一呆,默默拍手,“好诗,好诗……不过,现在好像是冬天……” …… 船缓缓驶进河港,远远的,望见河岸上有几盏灯笼照着几个人的裤脚衣襟,上半身却笼罩在朦胧中看不清脸,显得有些神秘。 “你说,沈文度为何约我们在寺里见面?”张贲望着河岸上的那些人。 “因为财物放在寺里呗。”林鳞游不假思索。 “那他为何要把财物放在寺里呢?”张贲似乎是在考校林鳞游,“你有没有想过?” “出家人四大皆空,放寺里掩人耳目吧!”这回林鳞游认真思考了一下,“而且出了山门就是码头,也方便。” “确实,你说得有点道理。”张贲说,“但其中有个最大的缘由,是你没有想到的。” “大哥,洗耳恭听,愿闻其详,有屁快放。”林鳞游抱拳。 张贲看了一眼四周,见四个校尉都很识趣地站在不远不近处,便压低了声音,凑近林鳞游耳边说:“坊间传闻,建文帝当年出逃的时候,打开了太祖高皇帝留下的一只箱子,你猜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林鳞游:“我小孩子啊还猜!不就是度牒、袈裟、剃刀、僧帽么?万历年间的《致身录》上有记载。我都怀疑这些东西是不是老朱皇帝在皇觉寺时候的家当……哎,皇觉寺这名字好啊!人皇觉醒!你说,历史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是啊!”张贲说,“坊间都有传闻,皇上不可能不知。所以,两京十三省并关西七卫大小寺庙,肯定也都布下了眼线。” “你的意思是说,像沈文度等人,就是朝廷的眼线?” “确切地说,是纪纲纪大人的眼线。”张贲说,“皇上不可能亲自安排眼线,这等于变相承认了朱允炆还活着……” 49 古寺青灯 据《建文年谱》载:帝(建文帝)知事去,遂纵火焚宫……于六月十三日未时从鬼门遁去,从者二十二人…… 虽然史书众说纷纭没个定论,但林鳞游是相信,朱允炆是还活着的。 朱棣可以公开大肆追杀建文余党,但绝不可能公开去寻找侄子建文帝。自己是打着“靖难”的旗帜坐上龙椅的,杀建文党人,是因为他们反对自己靖难,所以他们都是“奸臣”,杀之有名。 但如果公开派人大肆寻找侄子朱允炆,无异于告诉所有人,建文帝还活着,心中别有企图的人必然会蠢蠢欲动。 所以,他只秘密派了两个人,一个郑和,一个胡濙,一下西洋,一过江南,以寻仙的名义。 …… 船缓缓靠岸停稳,两艘船几乎同时放下跳板。 林鳞游张贲带着校尉上了岸,这才看到,头船上带队的,是一个文官,头戴乌纱帽,身着团领,腰系素银束带,看他胸前的补子,是只鸂鶒,看来是个七品官。 岸上等候的管家带着随从迎上来,随从的灯笼上,都有个“沈”字记号。 “三位大人,舟车劳顿,辛苦了!”管家笑着冲文官和张贲他们行了一礼,“委屈三位,今晚在寺中客房暂歇,我家老爷,安排了明日酒宴,为三位大人接风洗尘。” 张贲看清了文官的脸,一张翘嘴特别显眼,走上前打个招呼:“哟!丁给舍,原来是你啊!” “我也没想到,跟在我们屁股后头的,原来是张将军你。”文官丁给舍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本官有点困了,张将军,我就先去歇息了,明儿个见。” 说完,钻入一旁等候的轿子,转过题有“寒山寺”三字的黄墙照壁,顾自去了。 “怎么他有轿子,我们大人没有?”校尉们甚是不爽这文官的态度,但文官已跑,他们只得将不满宣泄在沈府管家身上,为自己的大人换回点面子。 管家赔着笑,小声说:“将军,文人之流,身子骨娇弱,脚软……方才那位大人每次来,都要乘轿,已成定例……并非是故意怠慢两位将军啊!” 林鳞游道:“不错,这有些个文官,身上除了嘴硬,其它没一个地方不是软的!” 管家道:“两位将军头一回来,咱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坐轿,你看现在这么晚了,也来不及安排……” 张贲一摆手:“不必,武人坐轿,岂不贻笑大方?带我们去客房!” “是是。”官家应声,挥手带着随从打亮灯笼在前头开路。 转过照壁,走上一座石拱圈古桥,桥下流水潺潺,汇入来时的江中。过了桥便是山门,两棵围抱的樟树一左一右地耸立在山门两旁,树上有猫头鹰咕咕叫着,深夜看来,都显得有些阴森了。 进了山门,入眼是一左一右两座阁楼,飞檐翘角,左为霜钟楼,右名枫江楼,都是取自于张继的《枫桥夜泊》。 走过莲池环绕的前院,院子正中佛龛背后是一尊威风凛凛的韦陀像,韦陀杵平端手上,看样子这寒山寺虽然沾了落第诗人张继的光,目前也只是个中等寺院。 管家的话也是验证了几人的想法:“两位将军,山寺蔽陋,如今客房短缺,今晚只能委屈两位暂住一间了。” 说是有几间客房被读书人占了,最后是安排了四名校尉两两一间,林鳞游和张贲住一间。 简陋的客房内,只有一床一桌两把竹椅。桌上点着一盏油灯。 古寺青灯,灯火黯淡。 “我就不信这家伙的话,那文官一定安排住上等客栈去了!”林鳞游脱下外衣往床上一甩,“说不定还有女人相伴。” “出门在外,就别要求那么高了。”张贲倒是坦然自得。 “其实也还行,这房间比我当年租的房子大多了。”林鳞游点点头,“就是只有一张床,要不大哥你睡地上吧!” “你对我真好。”张贲翻了翻白眼。 “不是啊!你看你这身子,都快比床大了。”林鳞游说,“我不得被你挤死?” “将就一下啦!”张贲搓搓手。 林鳞游也实在太困,率先钻入被窝中将大半被子卷在身下:“对了大哥,你认识那个文官?” “认识,我在大明这么多年了,”张贲脱着衣服说,“丁钰,刑科给事中,不是啥好人。四年前,他诬告乡民赛神聚众谋反,结果还真从中抓获几个逆党,从而让他得了个七品官当当。这小子,贪黩不顾廉耻,平时最爱伺察百官小过上告,很多人都记恨他,奈何……” “我知道,奈何他有纪纲兜底呗!”林鳞游道,“纪纲派他个刑科官过来干啥?” “管他呢!咱连自己过来干啥都不清楚。”张贲说,“这些上官就是这样的,不到最后关头,不会让你知道具体办什么事。” “你说这纪纲富可敌国的,既然这寺庙也是他的地盘,也不修缮修缮。”林鳞游道,“忒抠了,不说多建几间客房,你客房内床给造大一点嘛!” “他也不过是借着搜寻逆党假公济私罢了。”张贲说,“寒山寺客房是有的,这不好多借给读书人了么!” 寺庙清静,书生多喜欢在此读书备考。想必纪大人选择在寺庙搞小动作,也是图个清静吧! “这和尚对读书人倒好。”张贲接着感慨一句。 “这叫风险投资。”林鳞游笑道,“哪天高中一个读书人,这寺庙的香火说不定就旺起来了!你看张继一个落第书生,都给寺庙提高了多大名气。” “原来和尚才是最懂投资的啊!不过我觉得应该叫天使投资。”张贲说,“也就提供一下住所,最多再送两顿斋饭,哪来什么风险?”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不知不觉都已沉沉睡去…… …… 杨放也在寺庙中,建初寺! 他还活着! 但也不敢再回锦衣卫了,只怕回去了,等待他的也是个死罪。 “施主既然睡不着,便陪老衲手谈一局如何?”溥通和尚摆下棋盘,“自上次一别,便再未棋逢对手。” 杨放有些呆呆的,漫不经心地说:“大师也睡不着吗?” “年纪大了,睡眠总是不太好的。”溥通说。 杨放看着溥通,默默掂起了一颗白子。 “施主棋艺高深,这回,老衲要请施主饶上二子。”溥通看着棋盘,双眉低垂。 闻听此言,杨放内心徒然一震! 记得那次和张贲他们与溥通下棋的时候,他就说过类似的话!只是当初自己并没有在意。 如今听来,这和尚话里有话啊! “饶哪二子?”杨放不由警惕起来。 “二子就是二子。”溥通说,“围棋只分黑白,黑白之内,岂还有别?” “不对!”杨放将棋盘一推,表明已没了下棋的兴致,“大师,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溥通轻轻放下手中的棋子:“还请施主明示。” “你之前让我饶四子,这四子,是不是别有深意?”杨放双目炯炯,盯着溥通,似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答案。 古寺青灯,青灯下照着溥通和尚双目昏黄,像是昏昏欲睡。 “是不是,黄家四子?”杨放终于忍耐不住,挑明话题! …… 50 夜半箫声 溥通和尚依然低垂着眉,缓缓开口道:“施主当初若是听老衲一言,饶四子,你也不至如此啊!” 杨放心中不爽:你们这些和尚,说话总是这么带着神秘,喜欢含糊其辞,谁能想到里面有深意啊?就算知道,也揣测不出! “既然如此,你还敢收留我?不怕我连累你吗?” “来到寺里的,就都是香客。”溥通说,“佛渡有缘人,岂有拒之门外之理?” 杨放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一把抓住大师的手:“大师,接下来我该如何是好?还请大师明示!” 溥通却似不急,将装有黑子的竹罐推到杨放身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杨放想着把这和尚陪高兴了,或许他就会为自己开释指点迷津,“这回,我便斗胆,饶大师二子。” “承让了。”溥通说着,在棋盘两对角的四四咯上落下二子,“施主,世人做事,当如下棋,须知落子无悔啊!请!” …… 数着之后,杨放已被围甚险,每弈一着都是越来越慢,看起来,败局已定。 “弈之为数,非专心致志不得也。”溥通说,“施主心浮气躁,此番恐难赢老衲了。” “唉。”杨放深深叹了一口气,心道你这不是废话么?我要能清静下来,还跑你这来干啥? “弈之始作,起自战国,有害诈争伪之道。”溥通说,“然合纵连横,也不能太过赶尽杀绝,所谓围师必阙,用在围棋上,也是这个道理。” “这就是你让我饶四子的原因?”杨放问。 “上天有好生之德。”溥通说,“老衲当初让你饶上黄家四子,是念他们乃是忠臣义士血脉,亦是同病相怜。” “同病相怜?” “实不相瞒,老衲有一兄亲,如今正囚困于你们锦衣卫狱。”溥通直言相告。 杨放甚是惊讶,也立刻猜到了他的兄长是谁——僧人溥洽,建文帝的主录僧! 当初圣上进入南京,有人曾说建文帝藏在了溥洽家中,自此,溥洽入狱,囚锢至今。 杨放也有些警觉起来:溥洽当初接近自己,如今又告诉自己这些,难道是别有所图? 莫不是想让我帮他劫狱吧? 溥通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老衲告诉施主这些,别无他图,只不过是有一点私心……他日施主若是在锦衣卫狱见了家兄,还望施主多加照顾,别让他遭太多的罪……” “我……如今我自身难保,”杨放黯然道,“能不能回锦衣卫都未可知!” 溥通笑笑:“轻敌失职,我想,罪不至死。” 杨放得到安慰,心里好受了一些,又想到这和尚现在又让饶二子,莫非,自己还有将功赎过的机会? 已斩杀了黄子澄三子黄润,和尚说饶二子,是不是意味着,赎过之功就在未饶的那一子身上? 但是,和尚又怎会知道这许多?难不成他有未卜先知之能? 还未等杨放发问,溥通已先开口解答了他的疑惑:“锦衣卫中,有许多人都爱来敝寺上香礼佛,听老衲讲经传法,老衲也是刚刚得知,施主在苏州的经历。” 杨放豁然开朗,看来,溥通在锦衣卫中还真结识了不少人,想必也跟他们说了一番同样的话,让帮忙照顾狱中的溥洽。 “他们还说了什么?” “锦衣卫已派人去苏州了,”溥通说,“另外,也派了人找你。” “找我?”虽然有所预料,但杨放心中还是不禁一紧。 “你为何要躲?”溥通反问。 杨放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啊!我为何要躲?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要说真有愧疚,也是对那死去的十位校尉有所愧疚,还有张贲林鳞游两位兄弟,不消说,锅肯定他们已经替自己背下了。 何况,老子还斩杀了一名逆党呢! 罪不至死,如溥通和尚所言,应该罪不至死。 心念及此,杨放眉头舒展开来,从棋盘上拈下颗颗棋子:“大师,且请再弈一局,如何?” “好。”溥通说,“不须饶子,棋子。” …… “呼——咕呱!呼噜噜——噗!” 嗯,大冬天的,哪来的青蛙叫? 林鳞游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一阵蛙叫声吵醒,睁开眼后,发现蛙叫就在耳旁——原来是张贲的呼噜在震天价响! 而自己也被挤得面贴墙壁,连翻个身都动不了。还好自己靠墙,要不然这会儿该被挤在地上了! “次奥!”他艰难地推了推张贲,纹丝不动;给了他脸上一巴掌,张贲也只是揉揉鼻子咂吧咂吧嘴,依然睡得很香。 “唉——”林鳞游叹了口气,睡又睡不舒服,屋里也没滴漏,却不知是几点了,索性爬起,穿上衣服挎了绣春刀,准备出去走走,夜半游寺,想来是别有一番趣味的。 走出门之前,他见张贲睡得这么香,越想越气,拿了他的臭膝袜,轻轻放在了他的嘴巴上…… 寒山寺,在明初尚属丛林,如今归并了秀峰、慧庆、南峰寺三;文殊、云皋、射渎、朝露庵四,大是大了,但并不规整。 更何况大了,无钱整饬,倒显得更为寒酸了些。 林鳞游漫无目的地沿着寺庙外墙石阶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半山腰,忽然听到不远处一阵悠扬的箫声传来,虽不知吹的是什么曲子,但寂静深夜听来,不但不觉得伤感阴森,反而还很好听。 于是他便循着箫声,来到了一所小小草庵前,看庵上的木匾额题的是“朝露”二字。箫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静静站在庵外听了一会儿箫声,忍不住轻轻推了推庵门,“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居然没锁! 林鳞游犹豫了一会儿,便信步走了进去,将门带上,站在小小的四方院中,看见前方左侧一间房内窗户还透着昏黄的灯火,窗纸上倒映着一个娇小的身影,看身材发型,是个女人。 箫声忽然止歇了,屋内有个声音轻叱:“是谁?” 果然是个女人,声音还很好听!听起来,年纪不大。 寺里怎么会有女人?女香客么?尼姑? “呃——在下路经此地,看你门没锁……”林鳞游说。 “请你出去!”女人毫不客气地说。 “是是,抱歉打扰了。”林鳞游说,“你的箫声很好听,其实我对箫也颇有研究,那个广东箫王你知道么?是我好朋友来的……” “出去!”女人似乎有些急了。 “好好……”林鳞游想着三更半夜站在人家院子里也的确不妥,搞得自己跟个坏人似的,主要是内心空虚,实在想找个人聊聊天。 而且,这妹子的声音也太温柔好听了,听声音就感觉会是个美女。 奈何人家根本不想跟你聊天,也是,大半夜的,没尖叫救命已经很给面子了,姑娘也是很大胆了。 “姑娘我替你把门带上哈!”林鳞游转身将院门插上插销,准备翻身出去,“哎,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在下也是被姑娘的箫声吸引。其实姑娘我也不是坏人,在下京师锦衣卫总旗,幸亏你是遇上了我,要真遇上个坏人……下次可记得要把门锁好啊!” “你是锦衣卫?”姑娘的声音从屋中朦胧传来,“那你进来吧!” “哈?”一时之间,林鳞游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 51 浣花溪上见卿卿 林鳞游笑嘻嘻地推门进屋,手刚碰到木门,“哗啦”一声,两扇木门齐齐向后倒去,“嘭”的一声,激起一大阵灰尘。 “咳咳。”林鳞游吓一大跳,赶忙挥手赶开飞扬的灰尘,捂住嘴巴,眯缝着眼朝亮着灯的里屋看:“姑娘……不好意思啊!把你门都给撞坏了……姑娘,你在哪里呀?你不说话,我可就进来了哦!” 一只脚刚踏入里屋,里面的灯忽然“噗嗤”一下灭了,眼前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我次奥!不会是见鬼了吧?林鳞游心中一惊,汗毛都竖了起来,正想把脚缩回来,昏暗朦胧中瞥见房间角落里一团白影飞速向他扑过来! 他赶紧一闪身,感到面门一阵剑气掠过,划得脸颊生疼—— 当时,那把剑离他的脸颊,只有零点零一公分…… 好家伙,你这是把狗骗进来杀! “姑娘,有话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林鳞游本来绣春刀掣了一半,却又重新入了鞘,因为,他闻到了一阵香气—— 醉人的如兰芬芳。 阿飘有香气吗?纵然有,也是聂小倩般的存在,这还怕啥呢? “受死吧淫贼!”姑娘似乎并不打算有话好说,剑花一挽,又攻了上来! “我不是淫贼,我不是……”林鳞游耳听剑气风声,左躲右闪。 他逃,她追……两人从禅房打到佛堂,又从佛堂打进房间…… 此时林鳞游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黑暗,看到姑娘挺剑刺来,灵巧地扭腰避开,顺势拿住姑娘掌剑的手腕——嗯,温温软软的,是个有血有肉的姑娘家。 “嘤咛!” “叮!” 林鳞游只轻轻一捏,姑娘轻呼一声,手中的剑就掉在了地上;他抬起脚尖,将剑划拉到一旁。 姑娘却还不善罢甘休,抬起另一只手挥舞粉拳打来,林鳞游将她一扯,扯进了怀里,只觉暖玉温香抱满怀,当真令人心猿意马情难自禁! “姑娘,你再这样,我可就不客气了哟!”他故意凑近了姑娘的脸庞说,嘶——好香! 姑娘侧着脸,奋力挣扎…… 挣扎吧!你越挣扎,我越兴奋,嘿嘿嘿……这期间,林鳞游没少趁黑打劫吃豆腐。 “放开我!放开!”姑娘带着哭腔叫喊起来。 这女人,你刚才可不是这种态度哦。 林鳞游犹豫着要不要放,主要是还没抱够:“我要是把你放了,你又砍我怎么办?” “淫贼就该死!” “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是淫贼!” “不是淫贼,半夜三更闯姑娘家房间?” “喂!姑娘,讲话要凭良心啊!是你叫我进来的好不好?”林鳞游停止了上下其手。 “你真不是贼?”姑娘觉得林鳞游并没有把她怎么样,似乎可信,内心稍微平静了一点。 “不是!”林鳞游认真地说,“就算是,我也只是个偷心——的贼。” “那……那你先把我放开。”姑娘哀求着。 “放开可以,不准再砍我了。” “嗯。” “稍等一会儿。”林鳞游从怀中掏摸一阵,摸出火折子,吹燃了,点着桌上的油灯。 屋内渐渐亮堂起来,映着怀中姑娘的脸颊一片绯红,但见这小妮子果然是明艳动人:梳着俏皮的飞仙髻,发髻随意插着一支腊梅,身着如雪的白狐皮裘袄,身子娇小,明眸皓齿,端庄可爱。 看着她,林鳞游不由想起了一首诗: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 林鳞游一时看得有些痴了:世间竟有如此尤物! 他努力将脑中的邪念压下去,依依不舍地扶起姑娘。 姑娘也仿佛才回过神来一般,退开一步,拢了拢鬓边秀发,偷眼瞄向林鳞游——明显打不过啊!可不敢轻举妄动了。 “嗯,那个……在下林鳞游,应天府锦衣卫总旗。”林鳞游用充满爱怜的目光看着姑娘,然后从腰间掏出了他的——令牌! “你看,这是我的腰牌照身,这下该相信我不是坏人了吧!” “锦衣卫也不一定就是好人。”姑娘甩甩被林鳞游捏得酸麻的纤纤玉手。 “我要是坏人,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站着吗?”林鳞游说,心道绝对是躺着了呀! “反正你不像好人。”姑娘撇撇嘴。 “告辞!”想我林某人也是要点脸的人,虽然这姑娘着实令人心动,但再待下去,恐怕就不礼貌了…… 反正知道她住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刚跨出门槛,身后却又响起姑娘的挽留:“慢着!” “咋了?”林鳞游回头,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莫非这小妮子对我一见钟情,舍不得我了?唉,我这该死的容颜! “你把我门都给撞坏了,这大晚上的,叫我还怎么睡啊?”姑娘娇嗔。 “你这门……似乎本来就是坏的。” “我不管,你得给我修好!” 靠,这还赖上我了! 但想想这山野古寺,一个姑娘家家住在一间没有房门的屋子里确实不妥,心下一软,便又踅了回来。 哎,我总是心太软…… 姑娘拾起地上的剑,默默站到一旁,看着林鳞游在收拾破门板。 外面有点暗,又有点冷,也怕姑娘趁黑砍自己一剑,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因为人家漂亮就放松了警惕。 毕竟人张无忌他妈就曾经说过: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于是林鳞游拾了些干柴,在院中生了一堆火。瞬间亮堂多了,也温暖多了! “唉,这门破成这样,怕是不好修了啊!”他有些为难地看着木门,自己可没学过木匠啊! “这可如何是好呢?”姑娘有些着急,拢了拢身上裘袄。 “也……也不是不能修。”林鳞游看她抱着肩膀楚楚可怜的模样,顿生“我见犹怜”之感,“我试试吧!” 仔细看了看,原来是木门年久失修,下方的门枢转轴蠹毁朽烂了,上方的却是好的。大概接触地上比较潮吧! 看倒下的木门歪斜着,似乎下方还压着什么东西,掀开木门一看,却是一块大石头——看来,这门本就是坏的,这姑娘用石头靠着防止被风吹倒,现在好了,倒赖上我来了! 林鳞游偷偷抬眼看了看姑娘,见她脸上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坏笑,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特么怎么修啊!”他托着腮帮子犯起了难,他可不会什么木匠活,然而话已在姑娘面前撂下,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他跑到外边松林中,拔出绣春刀,一刀劈断一棵手臂粗的榉树。 榉树哗啦啦倒下,在寂静的深夜听起来触目惊心。林鳞游又是两刀,斩下两尺左右的两段,做贼般抱着跑回庵中。 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两段榉木削成上尖下圆、上细下粗的形状,恰如两根粗壮的钉子。 试了试,下面圆粗的部分刚好可以塞入轴孔中,他便从院中捡块石头,当作锤子,将整根榉木长钉钉入木门底部,幸好这木门也朽烂地差不多了,底部松软,很容易就钉了进去。 越容全程静静看着。 林鳞游又费力地将门举起,在轴孔中安好,试了试,除了有些开关费劲咯吱作响外,没啥大毛病。 这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笑着对姑娘说:“行了!暂时用用没问题,不过以后还是要请山下的大和尚们重新换扇门的。” 姑娘竟难得地给林鳞游行了个万福:“辛苦你了,林总旗。” 林鳞游还有些受宠若惊了,大度摆摆手:“嗨,哪里话!这点小事,举手之劳。能为姑娘效劳,是我的福分哪!如果可以……能不能给我一杯水,好渴……” 姑娘想了想,走入房中,不一会儿,捧了一只小巧的葫芦出来:“没有水杯,不嫌弃的话……”她将葫芦丢过来。 林鳞游伸手接住,知道这是人姑娘的随身私物,还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怎么好意思……是姑娘别嫌弃我才是。” “你就喝吧!”姑娘斜了林鳞游一眼。 林鳞游也不客气,拔开塞子,对口“咕嘟咕嘟”猛灌两口,但觉入口清甜,这美人儿喝的水,就是不一样呢! 咱这样算不算间接亲嘴儿了呢? 一抹绯红涌上林鳞游脸颊,他情不自禁舔了舔舌头,显得有些猥琐。 “喝完了吗?喝完了还给我!”姑娘见他这幅模样,面露嫌弃之色。 “喝完了喝完了……”林鳞游手捧葫芦递上前去,“对了,我还想问姑娘,为何孤身一人,住在此间呢?” “别姑娘姑娘地叫,我有名字!”姑娘劈手夺过葫芦。 “敢问姑娘芳名!?”林鳞游早就迫不及待想问了。 “越容。” “哈,越容姑娘,真是人如其名,花容月貌,有容乃……”林鳞游说。 52 饮食之道 张贲打着呵欠从床上醒来,睁眼发现林鳞游不在,喃喃道:“这家伙,起这么早。” 打开房门一看,他口中的家伙已经挥着绣春刀在院子里“呼呼喝喝”练开了。 “二弟,这么早闻鸡起舞啊!”张贲伸了个懒腰,“难得你这么勤奋,还知道练一下武。” 林鳞游气不打一处来,提着刀直奔张贲:“要不是你打嗝放屁磨牙还睡相不好,我能这么早闻鸡起舞?老子一晚都没睡!” 张贲笑着走近前来,歪着头:“大人是要杀我吗?” 说着抬手抓住刀背:“你真当张某怕你啊!” “行了,知道你也看过《绣春刀》。”林鳞游从他手中抽回绣春刀,“你可是我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啊!我怎舍得杀你。” 张贲显然入戏了,又走近几步,拍拍林鳞游的脸颊,用夸张的语气说:“林鳞游,暗通逆党,你算攥在我手里啦!” 看林鳞游此时的表情,显得无辜又好笑……他真的忍不住想把眼前的胖子胖揍一顿。 “别玩了。”林鳞游推开他的手,“还说逆党!咱今天办完了事,赶紧去找找三弟去吧!” “是是,差点把正事忘了。”张贲说,又伸手来摸林鳞游的脸,“哎,你脸怎么了?怎么起来也不洗把脸。” 林鳞游灰头土脸的,脸颊还留有一道昨晚生火留下的炭黑。 正在此时,那管家过来,屈身道:“两位大人,我们沈老爷有请。” …… 沈文度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红唇粉面,像是画了妆,除了显得有些妖媚,倒也相貌堂堂;发髻插着玉簪,余下的披散着,乌黑油亮,一看就知道吃得不赖;穿着也不赖,一身“水浪胜子”图式的苏州斜纹棉袍,系着丝绸披肩,腰间一条玉带,挂着荷包香囊金牌等物…… 明初所定礼制规定,农民可以穿丝绸衣服,惟有商人不许。毕竟朱元璋向来是“重农抑商”的。 不过对于庶民服饰的规范,也仅仅限于礼服,对于便服倒没有那么严格的等级制度。 到了如今的永乐朝,虽然朝廷仍然一再强调服饰的等级禁令,但相对于朱元璋统治时期而言,对民间百姓的服饰管控就显得宽松了许多,民间突破服饰禁令的现象时有所见,甚至京城就常有人穿着非本等服饰,乖于礼制。 何况沈文度这般与纪纲交情深厚的人物,披个丝绸披肩算得了什么? 但就是这么个人物,居然请林鳞游他们在斋堂吃斋饭! 用“请”这个字眼,只怕还抬举他了!毕竟地方是和尚的,这斋饭也是和尚的,谁知道沈文度有没有付给和尚香油钱? 这斋饭,还没林鳞游他们在建初寺时吃得好,简简单单一碗稀粥,一只黄馒头,另配一小碟的盐豆子。 “靠,这家伙真的是吴地首富吗?”张贲小声地对林鳞游说。 林鳞游可是很饿了,昨晚跟越容姑娘打了一场架,完了又是修了半天的门,肚里可是一点货都没了,捧起稀粥大口喝起来。 张贲拿筷子嫌弃般地拨弄着盐豆子,嘴里还在抱怨:“我看这家伙,是故意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呢!”他是真的还没吃腻大鱼大肉。 林鳞游放下空碗,轻轻打了一个饱嗝,道:“也许只是单纯的抠。” 张贲说:“我知道徽商抠,这苏商,不应该啊!” 徽州商人为人吝啬,在明代是出了名的,话本小说多有刻画。他们平常过日子相当节俭,一个铜钱分成八个子花。家里臭猪油成坛,肉却不买四两。即使大熟之年,米只需五钱一石,他们也只是吃些清汤不见米的稀粥。菜肴更简单,不是盐豆子,就是咸鸭蛋。从瓶中倒出几粒盐豆,或吃半个咸蛋,权充一餐之肴。 不过他们虽在自己衣食上相当菲啬,在外却装饰体面,惯去闯寡门、吃空茶,假耽风月,见一个略有颜色的妇女,便看个半死。在娶妾、宿妓、争讼诸方面挥金如土,个个一掷千金,决不吝啬。被四方之人传为口实。 林鳞游说:“管他徽商苏商,无商不奸,都一样。” 沈文度说话了:“两位将军,在下最近食斋,只好委屈两位也跟我一起吃斋了。等事儿办完之后,再来苏州,在下一定好好款待二位!” “沈兄客气。”张贲言不由衷。 “张将军,如何不动筷?”沈文度微笑着问,“此乃芡实山药神仙粥。” “何谓神仙粥?”张贲看着眼前平平无奇的一碗白粥,心道这还神仙粥呢! 管家抢着说:“这神仙粥,每一份都取用糯米半合,生姜五大片,山泉水二碗,在砂锅内熬煮一二滚,次入带须大葱白六个,煮至半熟,再加入上品色红珠儿滴醋半小盏入内和匀,熬熟即可。您别看平平无奇,食之清目宁心、补虚壮元。最关键的是,味道着实不错。” “想不到小小一碗粥,居然要花费如此大的工序呢!”张贲叹道。 “五味令人口爽,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沈文度勺了一小口粥,慢慢品着,咽下之后,接着说,“能从简简单单的一碗粥中品出美味来,才是真正的饮食之道。” “是是。”张贲怕他还要继续啰嗦,端起碗来几口就把粥给喝光了,舔一舔舌头,似乎味道的确不错。 沈文度对他们的这种囫囵吞枣似的吃法颇为不然,武夫就是武夫,暴殄天物。 他自己还是慢慢品着,照他这种速度,一碗粥怕是得喝上半个时辰。 张贲不耐烦了:“不知我兄弟二位,究竟有什么能帮到沈兄的?” “不急。”沈文度眼皮都不抬一下,专心致志品着他的粥。 “哎,怎不见丁给舍?”张贲早发现丁钰不在。 “丁给舍跟我们办的,不是同一件事。”沈文度说。 不消问,丁钰这家伙肯定吃好吃的去了呗!这待遇不一样,故意针对我们呢!张贲给了林鳞游一个眼神,表达对沈文度的不满。 终于等到沈文度吃饱,他一摆袍襟站起身来,抖抖衣袖:“张将军,林总旗,请随我来。” 终于要办正事了!看他整个过程神神秘秘的,林鳞游当真是好奇心大起,倒要看看究竟办什么好事! 走出寺外,早已有一排双乘两轮马车候着,数了数,足有五辆。 另外还有三匹高头大马。 三人一出山门,早有下人将马牵来。 看这样子,不像是去干仗,该是去运送金银珠宝吧! 但是运送珠宝,为何采用马车,而不用四轮大车呢? 林鳞游好奇心更重了。 张贲却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凑过来小声道:“这是去拉人的。” “拉人?”林鳞游以为是押送犯人,“拉人不应该用囚车吗?” “不是犯人。”张贲笑笑,“是女人。” “女人?” 53 小人物何来热血? 苏州号称“士夫渊薮”,控三江,带五湖,沃野千里。海陆珍宝,如纱罗绫缎、金银珠宝,百工技艺,富商大贾,全都荟萃于苏州。 尤其是阊门、码头之间,楚商闽舶,辐辏云集。 难怪纪纲要选择在这里“进货”呢!货物多,又方便。 更有那苏扬之美女—— 维扬居天地之中,川泽秀媚,故女子多美丽,而性情温柔,举止婉慧。 所谓江南水乡,泽气氤氲,女亦其灵淑之气所钟,诸方不能敌也。 这历史上有没有记载沈文度这个人这些事,如果有,沈文度是不是真的为沈万三的儿子,以上问题,林鳞游没有在史书上看到过答案。 也许是自己看得太少了,真正来到大明这个世界,才发现肚里墨水浅得可怜,原以为“历史知识”是自己的金手指,但结合生活具体发生的事情来看,这金手指并无多大卵用。 自己只不过比他人多了些对大事件未卜先知的优势而已,具体到小事细枝末节呢?史书上可没有答案教你如何应对。 不过张贲在大明在锦衣卫混了这么多年,对沈文度还是了解一二的。 “这家伙常遵照纪纲指示,带着锦衣卫旗校在苏州府私闯民宅,为其物色美女。”张贲如是说。 林鳞游:“所以我们现在是去……” “没错,为纪纲纪大人强抢民女。” 两人故意远远落在沈文度马后,以方便说些悄悄话。 四名校尉则跟在他们马后跑步前进,也很识趣地拉开了有些距离。 “为何选择我们?” “我想,大概是想借搜查建文余党的理由吧!” “强抢民女,都明抢了,还需要借口?” “也不能这么说,不管是什么人,都得要点脸的嘛!太平需要粉饰,有时候历史也得选择性改写。很多事情,都讲究个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张贲说,“何况,有个借口,办起事来会顺利很多。尤其是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就算民女家人告上朝廷,纪纲等人也有措辞应对不是?” 林鳞游点点头:“这还真是……把黑的变成白的,把原告打成被告了。” 张贲抬起马鞭指着前方的马车:“五辆马车,一辆马车坐三个女人,这就有十五个了,好大的阵仗。” 忽然内心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好一阵沉默,林鳞游问:“那我们……帮着抢?” “马车都定数了,沈文度肯定提前都踩好了点要抢哪家。”张贲说,“不帮着,你我能如何?阻止他?” “就算不阻止,也不能助纣为虐……”林鳞游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这句话有多苍白无力,是啊!我们能如何?要么跟沈文度同流合污,做纪纲跟前乖乖听话的一条狗。 要么跟纪纲对着干,关键是,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恩宠无加的纪大金吾对着干,有这个实力吗? 你有这个实力吗? 掐指一算,距离史书上记载的纪纲被诛,还有六年! 这六年间,还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深受其害。 “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张贲淡淡地说,“就算你我不干,也会有其他人排着队等着干。”他扭头瞟了一眼身后的四名校尉,看他们脸上洋溢的表情,就知道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很是积极,跑起步来都攒劲带风不觉得累。 “这四人是你挑的?”张贲问。 林鳞游也略一回头瞧了瞧四名校尉:“两名挑的,有两名是毛遂自荐。” 那两名毛遂自荐的,不消说,肯定知道来办什么事,不是第一次为纪纲效劳了。 林鳞游心中叹气:嘛的!穿越前在职场被领导压制,没想到穿越后当了锦衣卫也要受制于人,也有领导! 不同的是,以前回复上级说的是“收到”,现在回复上官说的是“遵命”。 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世故,不能成为人上人,那就只能做一条人下狗。 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大哥,你以前也做过这种事?”林鳞游问。 “没有。”张贲略显无奈地说,“因为我以前,一直都很低调。” 林鳞游知道他为何无奈,若不是自己强出头查什么教坊凶案,兄弟几个就不会走到今天这般田地,三弟生死未卜,自己和大哥要来给纪纲做这等伤天害理的龌蹉事。 怎么办?自己能怎么办呢? 忽然马车辚辚之声止歇,五辆马车都齐刷刷地停在临街的一所大宅前,看这大宅高墙深院,也是个富贵人家,非官即商! 不对,不可能是官,纪纲纵然再胆大,也不可能蠢到对官员下手,明目张胆地跟同僚作对。 只能是商。 林鳞游瞬间明白了:这沈文度,也是借着纪纲之手打压同行呢! 相互利用,狼狈为奸,果然是没有真正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而商人眼中,基本只有利益! 难怪沈文度这么积极,要亲自带队。 但同时心中有涌上一股悲哀:沈文度这商人不是狗,自己这锦衣卫才是狗…… “建文逆党,就藏在此间!”沈文度一指宅院,“张将军,你说该怎么办呢?” 好家伙!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人事,卖恶于人,卖恶于我! 张贲暗骂一句,嚅嗫着:“这个……既然是建文逆党,我想,兹事体大,不可打草惊蛇,应该先上奏朝廷,待我们拿了驾帖,带了大队人马前来,将他们一举拿下,一网打尽!” 沈文度笑了:“有大金吾的口谕,还需要驾帖吗?” “既然如此……沈兄的意思?”张贲现在是骑虎难下,退无可退,推无可推了。 沈文度瞬间收敛笑容,沉下脸来,重重挥下马鞭。 四名校尉看了一眼张贲,见上官无所表示,既不反对也不施令,那,算是默许? 那两名毛遂自荐的校尉知道这是在替都指挥使纪纲办事,也知道沈文度跟纪纲的关系,自己一切所作所为,都在沈文度眼里呢!便不犹豫,率先冲到门前砸起门来:“开门开门!” 另两名校尉一见,也跟了上去。 “来了来了,谁呀?”院中有个苍老的声音答道。 过了好一会儿,朱漆铜钉大门开了一隙,一个老管家探出脑袋来:“你们找谁?” 在前的校尉猛将大门推开,另一人则将老管家推了个趔趄,口中呼喝道:“锦衣卫!奉命捉拿逆党!” “锦……锦衣卫?”老管家一愣神,待反应过来,四名校尉已径直冲上了二楼,那是家中小姐的闺房所在! “老……老爷!”老管家赶忙呼喊。 不多时,听得宅屋院中传来女人的哭喊,夹杂着男人愤怒的吼叫:“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污蔑我们是建文党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校尉们更是嚣张,说出了经典的反派台词:“老子就是王法!” 张贲林鳞游二人只是骑跨马上,默默听着,都不忍朝院中张望。 沈文度则是面无表情,指挥着三辆马车并排停在了宅院正门口。 中间的马车头朝内,旁边的两辆朝外,正好将中间那俩车头遮得严严实实。 轻车熟路熟能生巧,也不知道他经手了多少次这样的事! 林鳞游握紧了刀柄,慢慢的却又松开,他突然感觉,自己是多么的软弱无力…… 曾经一腔热血,本以为穿上飞鱼服,手握绣春刀,能让满腔热血肆意挥洒! 呵,小人物,哪来的热血…… 54 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脸上 街上的楼上的,做生意的喝酒吃饭的,都往宅院聚拢了,或者从楼上窗子探出脑袋来朝宅子里观望。 看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传统由来已久,人们三五成群的,都在热烈讨论着,唾沫横飞,有些人的脸上,甚至带着兴高采烈的神色,毕竟今日茶余饭后的谈资又有了。 毕竟生活太过于平淡乏味。 毕竟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们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 林鳞游想起了鲁迅先生的文字: “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何尝不酒醉似的喝采……” “是日执行之后,因马傅三犯,系属女性,全城男女往观者,终日人山人海,拥挤不通。加以……之首级,又悬之司门口示众,往观者更众。司门口八角亭一带,交通为之断绝。计南门一带民众,则看郭亮首级后,又赴教育会看女尸。北门一带民众,则在教育会看女尸后,又往司门口看郭首级,全城扰攘……” “而许多‘民众’,一批是由北往南,一批是由南往北,挤着,嚷着……。再添一点蛇足,是脸上都表现着或者正在神往,或者已经满足的神情……”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他摇摇头,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 先生,看看这个世界吧…… 先生口中的“民众”们仍在红光满面地讨论着: “听说是在抓拿建文党人啊!” “王翁原来是建文党!难怪如此有钱!活该被抓!” “可惜了他家女儿,这么漂亮,只怕要充入教坊司了。” “嘿嘿,那岂不是更好,你我可以去光顾了……” …… “呃啊——” “爹!” “老爷——” 突听宅院内呼声四起,接着有女人凄厉哭喊起来。 林鳞游猛然一惊,跳下马去,奔进院中。 张贲紧随其后,也跟了进去。 两人看着眼前的景象,都有些呆住了: 只见宅院当家王翁倒在血泊之中,脖子上一大道伤口,血仍在汩汩往外冒着,人显然已经断了气息。 他的夫人和女儿正伏在他身上哭得死去活来,浑身抽搐。 四名校尉站在一旁,一人拿刀指着瘫倒在地满脸惊恐的老管家,两人拿刀指着檐下的几个家丁,剩下的那名校尉,胳膊上插着一把镀银的小钢叉,正咬牙切齿地将钢叉拔下来。 这校尉就是一开始最积极去砸门的那个,名叫吴垚。 看吴垚刀上带血,这王翁,一定就是他杀的了。 听得又有人冲进来,王翁女儿抬起头,看着林鳞游他们这几个锦衣卫,满是泪水的双眼充满了愤恨! 林鳞游跟她一对眼,心中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再看着地上的尸首,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好好的一户人家,家破人亡。 “谁让你杀人的!?”林鳞游转身,冲着校尉吴垚一声大喝。 吴垚刚把钢叉拔出来,听得吼声,身子一抖,钢叉“叮”得落在地上。 其他几人都朝他们看过来。 林鳞游怒气冲冲地朝校尉吴垚走去。 吴垚见了一脸怒容的林总旗,不禁有些害怕,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地道,脸带尴尬难堪神色,不住往后退去。 终于退无可退,身子靠在了院墙上。 “大……大人……” “老子纵容你们抢人,没有让你们杀人!”林鳞游抬手一拳挥向吴垚。 吴垚捂着脸,吐出一口鲜血,脑袋歪向一边,眼中满是委屈与不忿。 林鳞游正一肚子气没处发泄,还想再打,一个声音从门外缓缓传来: “逆党,杀了就杀了。”沈文度背着手,踱着悠闲的四方步踏过高高的门槛走进来,“负隅顽抗,更是该杀。” 林鳞游努力克制着胸中怒火,没有看沈文度,只怕看一眼,就要忍不住抽出刀来朝他脑袋上劈下去。 沈文度却还不自知,好似故意挑衅:“林总旗要为逆党出头?你是怎么想的?莫非你也是……” “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林鳞游抬头怒视着沈文度。 沈文度身为一个商人,城府可就深得多,丝毫不以为忤,不紧不慢地问:“林总旗,这人,还抓不抓了?” 张贲见此情状,朝三名校尉使了个眼色,校尉们会意,提刀朝王夫人和王女走去。 “下手轻点。”张贲吩咐一句。 百户大人的话,校尉们还是要听的,于是遵从吩咐,将正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两个女人架起。 王夫人挣扎得比较狠,所以两名校尉一左一右使了些力气将她拖了起来。 王女似乎还挺配合,另一名校尉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拖了起来,与其说拖,不如说搀扶,她更像是自己站起来的。 王女抹了抹眼泪,抢先走在了前头,校尉提着刀跟在后面,盯着她婀娜的身段瞧个不停,方才那短暂的肌肤之亲,女人特有的脂粉与体香混合的味道令他有些意乱情迷。 沈文度笑了笑,侧过身将大门让出来。 王女本来默默走着,突然疾趋两步,俯身拾起地上的钢叉,蒙头懵脸对着离自己最近的锦衣卫就是胡乱一叉捅去! 但听林鳞游一声大叫——离王女最近的,不巧正是他这个倒霉孩子。 因为王女是俯着身子捅的,这一叉子,正捅在林鳞游的腰上,幸好穿了皮甲,也幸好这姑娘身子骨弱加上哭了半天没什么力气,所以只伤了点皮肉,未伤及内脏腰子。 押着王女的校尉赶紧上前擒住了她,夺过钢叉,惊慌失措地望着林鳞游:“大人……您没事吧?” 林鳞游看着王女,见她红肿的双眼里满是恨意,像是要把他给吃了,遂又转过头去,不忍跟她对视。 校尉押着王女和王夫人下去了。 “你们锦衣卫,都该死!”院外咬牙切齿的怒吼传来,听声音嗓子已经哑了。 沈文度看一眼林鳞游,又是一笑,好似幸灾乐祸,袖袍一挥,踏着悠闲的四方步往院外走去。 “二弟……”张贲走上前来。 林鳞游摆摆手,怒瞪着沈文度的背影。 这人模狗样的东西!真想扑上去揪住他的头发将他压在脚下海扁一顿! 然而,他终究没有扑上去揪住他的头发将他压在脚下海扁一顿…… …… 会有机会的! 我不想等太久! 55 马顾好,不然把你腿打断 沈文度已将二女塞入马车,带着校尉们往下一处人家进发。 “二弟,我刚才真怕你一时冲动……”张贲看着林鳞游铁青的脸色,内心都有点发怵,“你的伤不打紧吧?” “没事。”林鳞游平复了一下心情,“大哥,我没事。” “二弟,你受伤了就别去了。”张贲跨上马,“我去看着他们。” 不去也好,眼不见,心不烦,林鳞游于是冲张贲点点头,调转马头径往府衙而去。 此去有两件事要做,一是看看有没有三弟杨放的下落线索,此处距离杨放缉事失踪的昆山足有八十余里地,骑马打个开回也至少得一天时间。既然离府衙近,干脆就先到衙门看看,反正县衙有什么事都会上报,何况还是事关逆党的大事。 二是顺便探探知府等人的口风,沈文度他们这么明目张胆为害百姓,知县这个百姓父母官不可能不知,要么畏惧沈文度背后的权势,要么一丘之貉沆瀣一气。 林鳞游憋了一肚子气,倒希望这个知府是个贪官污吏,这样就可以拿他撒撒气。 骑了马,正往知府衙门去,忽听街旁一阵喧哗,伴随着小娃娃嘹亮的啼哭声。他转头看去,见一饭铺内,两光棍汉正嬉皮笑脸地调戏一名怀抱小娃的年轻妇女。 明代的光棍,跟现在的意义有所不同,明代“俗谓无赖匪徒以敲诈为事者为光棍”,到了清代,“俗以无妻之独夫,谓为光棍汉”,才与现代意义相当。 明代的光棍神通广大,可以买通官府,专门替人打官司。他们专吃闲饭,好管闲事,捕风捉影,寻人家的闲头脑,挑弄是非,扛帮生事,所以又被人叫作“没头鬼”。 有时候,光棍们凭借一股蛮力,在街市中肆逞凶恶,拦截买卖之人,强索财物。 这些光棍们常常随身佩带流星袖棒、秤锤、尖刀等凶器,往来挟制良善,强霸他人妻女,欺侮殴打平民百姓……可谓无恶不作。 那就没人能治得了他们了吗? 倒不是说治不了……也有受害人不服,前去衙门告理,但若遇上官府良恶不分,或是受了光棍贿赂是非颠倒,必然使受害者与光棍一同受刑,所以受害者只好忍气吞声,毕竟多数百姓只想好好过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光棍们更是肆无忌惮,日加月渐,一以成风。 正所谓“人在江湖混,最好是光棍”。想必就是明代光棍的写照。 早有路人向林鳞游透露,当时这两个光棍,一人绰号“钻仓鼠”,一人唤作“吊睛虎”。 林鳞游一见,这绰号倒起得贴切,叫作“钻仓鼠”的那个,咧着两只长长的大板牙;叫作“吊睛虎”的那个,眼睛也果然是向上斜吊着的。 不得不发自内心感叹一句:当真是相由心生啊! 而这抱娃娃的女人,她的丈夫在去年七月随邱福北征鞑靼,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一战,明军在胪朐河全军覆没,因为主帅邱福的轻敌冒进! 朱棣震怒,次年一月,直接集结五十万大军亲征鞑靼! 五月份大军抵达胪朐河,四处皆是死难明军的尸骨与盔甲武器……这女人的丈夫,也应该是在其中。 真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朱棣下令将阵亡明军就地埋葬,胪朐河也从此改名为饮马河。 这女人平时就靠着丈夫阵亡朝廷赔付的三年军饷生活,她已经这么可怜了,想不到还要被人欺侮。 看她面前桌上只有一碗糙米饭,一小碗水煮豆腐,都没怎么动。想必是孩子饿了,急着奶娃,却又被光棍所阻;想走,也被光棍拦着。 急得她涨红了脸,眼中似有泪在打转,却只是紧咬着牙温柔哄着怀里的孩子,偶尔一抬眼瞪着眼前的俩光棍,却连一句呵斥的话都骂不出口。 钻仓鼠笑嘻嘻地说:“小娃娃饿了,想吃大白馍馍!” 吊睛虎突然一矮身,两只吊睛睁得圆圆的朝小娃子一瞪:“妈妈不给吃。”吓得小娃娃又哇哇大哭起来。 旁人虽然不忿,却也无人敢上前阻挡,想必也都见怪不怪,见坏不坏了。 钻仓鼠又说:“小张嫂,我听说打战死了的,有四年军饷赔付呢!怎么你只有三年?肯定被吞了!我说好心好意要给你写个状纸,你偏好心当成驴肝肺,还不肯……” 吊睛虎附和道:“就是啊!要不然,你就从了我大哥算了,大哥朝中有人!” “你大哥是谁?” “我大哥你都不认……”吊睛虎说着回头看是谁接话,刚一转头,脸上就挨了结结实实一马鞭,一道血痕立刻浮现,从右眼一直延伸到左边嘴角。 林鳞游一甩马鞭,破空之声令眼前两个光棍心惊肉跳。 他们平时也就跟衙役打打交道,这锦衣卫,还是第一次…… “大……大人……”两光棍见了飞鱼服绣春刀,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登时像斗败的公鸡,怂了。 “我问你们,你大哥是谁?”林鳞游也瞪圆了眼,这两人的面相就很令他不爽,正好拿来出气。 钻仓鼠和吊睛虎面面相觑一番,又不知所措地看向林鳞游,“啪!”钻仓鼠脸上也挨了一记马鞭。 “噗通!”两人膝盖一软,都跪了下来:“大人饶命!” “女人小孩都欺负,踏马的还是人吗?”林鳞游大喝一声,眼睛四周一扫,那些抬头看热闹的看客们赶紧又都低下头去扒饭了。 “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钻仓鼠和吊睛虎一个劲求饶。 林鳞游问饭铺掌柜要了根麻绳,将俩光棍绑在了马后。正准备上马,那女人抱了小孩走出来,深深道了一个万福,眼中满是感激,她小声地说:“多谢大人。” 林鳞游点一点头,心中道:你丈夫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我不是。若非身上飞鱼服腰间绣春刀,这俩光棍未必怕我。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也未必有这底气为你出头打抱不平。 拖着钻仓鼠吊睛虎,林鳞游故意将马骑得很快,俩光棍踉踉跄跄拼命跟着,生怕被拖倒在地。 纵马来到一处府衙,谯楼横匾上书“苏州府”三个大字,林鳞游便跳下马,将马拴在衙门外的黑鹿角上,对跑得气喘吁吁面带血痕的两光棍说: “马顾好,不然把你们腿打断!” 56 虎 林鳞游将钻仓鼠吊睛虎两人丢在衙门口,径直走入。 当值胥吏见了锦衣卫,不敢怠慢,领了林鳞游进了后堂廨舍,奉上茶水,讨好般笑笑:“钦差大人您稍坐片刻,我去请府台大人。” 其实早已有人报给了知府,如今的苏州知府姓金,单名一个綗字。 金綗正负着手在园亭观鱼赏梅,听说来了个锦衣卫,不由皱了皱眉头,向鱼池拍净手上鱼食,整整身上云雁常服,正准备去官廨取乌纱帽,却发现皂隶口中的锦衣卫已经来到了园亭。 “这梅花开得好。”林鳞游看看梅花,又看看池中鲤鱼,“这鱼也养得肥。” 金知府大步趋进前来……本来林鳞游一个七品小武官,见了知府这个四品大员该行拜礼,但他这个七品小武官却又属于亲军近侍,不必拘品级行跪拜礼。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属于内廷,未受上意,本不可以与外官交接相见的,这已经是犯了私相授受之罪了。 想必金知府也是惯于与锦衣卫迎来送往的了,当下两人很默契地以常礼相见毕,各报了家门。 金綗对林鳞游这个名字不熟,也没多大兴趣了解,往常那些来帮纪纲办事的锦衣卫到这儿来,无非是要个几两银子就打发了,眼前这个锦衣卫虽然看起来一脸正派,但想来也并无甚两样。 林鳞游却在史书中见过一眼金綗这个名字,这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啊!正是因为为民请命,为百姓奏请减免浮粮重役,结果反倒被赐死了,个中缘由,史笔含糊,林鳞游也没有过多追寻,当时读到,也是一眼带过。 想不到能见到这个在史书中惊鸿一瞥的人物,内心也很是触动。 两人客套地闲扯了一番,林鳞游便自顾自看起池中的花鱼金鱼和趴在假山石上慵懒晒着太阳的王八。 金綗先不耐烦了,朝一旁候着的书办使个眼色,书办会意,从身上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只锦袋,媚笑着上前,轻轻唤了一声:“大人。” “嗯。”林鳞游抬起头来,看书办双手捧着一只锦袋,知道里面装的是银子,遂笑一笑,对金綗说:“老先生,这是何意?” 金綗正值中年,林鳞游以老先生相称,是京城官场中最为尊贵的称谓,算是表达了对他的由衷敬意。 想不到,他也来这一套。 看来如今之官场……不同流合污,是举步维艰的。 金綗说:“将军莫非嫌少?” “当然不是。”林鳞游笑笑,如实作答道,“换作别人,我就收了,但是老先生刚正廉洁,孜孜爱民,在下也是有所耳闻,甚为敬佩,这钱,自然是万万不能要。” “惭愧。”金綗淡淡说一声,轻轻挥了挥手,书办便将银子收起。 如此一来,金綗倒摸不透林鳞游的来意了,也只得老实相问:“却不知将军此来敝衙门,不知有何贵干?” “正好路过,进来看看。”林鳞游说。 “看到了什么?”金綗见他说得敷衍,便也问得敷衍。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林鳞游说。 这是衙门甬道戒石上的铭刻,乃是太祖皇帝亲自颁行,在别处衙门倒也有见到过。 金綗自然明白他这么说别有用意,看来眼前这锦衣卫还真是体察民情来了,不由刮目相看起来。 “本官失职。”金綗叹了口气,“苏州本是鱼米之乡,如今却田地荒芜,鲜有民种,将军可知个中缘由?” “正要请教老先生。” 金綗将林鳞游请进了客堂内,重新奉上茶,两人坐在“处官事当如家事,得民心斯合天意”的对联下,一番促膝长谈。 林鳞游也因此弥补了自己历史知识的缺漏。 原来这苏州当初是张士诚的都城,苏州百姓对张士诚还很拥戴,这让太祖皇帝有些不高兴。 老朱皇帝一不高兴,就把苏州赋税定为全天下最高,要出一口恶气。 明代有官田和民田之分,官田就是由官府或王室所有的土地,这些土地由各地方政府租给农民耕种,每年夏秋两季向租种者征收赋税。 朱元璋攻下苏州城后,把张士诚集团拥有的土地全部划为官田,每亩征粮四五斗七八斗乃至一石以上,而民田仅以五升起科,两者多的竟相差十四倍之余。 苏州多是官田,民田仅占十五分之一。 官粮苛重,苛政猛于虎,老百姓难堪重负,只好背井离乡,留下了大量的土地无人耕种…… 末了,金綗叹了口气:“若能将官田一律按民田起科……可惜……” 可惜如此一来,必将触犯官田拥有者的利益。 而如今的朱棣大帝忙着征鞑靼,迁京都,无暇关注这些“小事”。 苏州府的繁华,一半靠官府王室撑着,一半靠沈文度这样的商人粉饰。作为纪纲私人金库盐仓的苏州,上呈的任何不利奏章,注定是掀不起什么风浪,要么被户部格下不报,还有可能因为小人谗言落得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 这下场还算是好的,惹得龙颜大怒,乌纱和脑袋一并不保! 伴君如伴虎,金綗金知府就是被扣上了“变乱成法”的罪名,以身饲虎…… 然,义无反顾! “苏州府是天下第一剧繁难治之地。”金綗说,“若能将赋税减免十分之三,何愁民不安居,人不乐业呢!我想也不会有那么多光棍喇唬胡作非为了。” 林鳞游听得心里一阵感动,不由肃然而起敬了。之前对苏州知府的怀疑嫌隙也一消而散,看来,这庙堂还是有好官的啊! 有好官,就有希望。 听金綗的意思,已经知道府衙门口那俩光棍了。 “那俩光棍……”林鳞游说,“权当我给府台老先生的见面礼了。” 金綗苦涩一笑:“我这知府衙门大牢关着的,哪个不比他俩人罪重?要是将整个苏州府的光棍都抓来的话,只怕我这里还不够关的。” “为何不依录囚之策押送京师呢?”林鳞游道,“该杀杀,该判判。” “我这可不比你们锦衣卫狱。”金綗道:“苏州人好诉讼,加上前任知府惰政,案件堆积如山,常年未决。本官也是实难分身哪!” “那那俩人?” “将军带来的,听凭将军处置。”金綗显然是看不上这俩光棍,抓来只会浪费牢饭。 “那成!借府台老先生公堂一用!”林鳞游也想过一过断案理刑的瘾。 “将军请便。”金綗懒得换公服了,其实是懒得处理这档子小案,也实在没精力耗在这上面,提了一小罐子鱼食,又往园亭去了。 钻仓鼠和吊睛虎两人被带到见日堂,跪在地上,两边各站了一排手持杀威棒的皂隶,内中当然也有与钻仓鼠他们认识相好的,此时也只得装得不认识。 林鳞游头顶“肃政”匾额,丢下一块绿头令签:“先各来上三十大板。” “啪啪啪——”见日堂内,立时棍棒声与哀嚎声响成一片。 三十板打毕,俩光棍已是奄奄一息,口中犹在不住求饶——看来这些皂隶还真下了力气。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调戏良家妇女,还是忠烈遗孀!你们可认罪?”林鳞游倒还挺有官威。 “认罪……大人,小人认罪……” “好。”林鳞游冷笑一下,“既然认罪,即刻押赴辕门,就在旗下斩了!” 一块红头令签丢下,不止钻仓鼠与吊睛虎,连两旁的皂隶都吃了一惊——这锦衣卫玩真的啊! “大人!小人虽然犯罪,但罪不至死——”钻仓鼠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你这是草菅人命!”吊睛虎也跟着喊。 “一会都叫民众来看。”林鳞游知道民众最爱看斩首了,“本大人今日就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57 书生 皂隶架起钻仓鼠吊睛虎两人往外拖的时候,这俩光棍才真正害怕了,浑身如筛糠般抖起来,脚软了,嘴也终于不硬了。 钻仓鼠哀求道:“大人,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求您放了我吧!小人再也不敢了!” 吊睛虎也抖着嘴唇说:“大……大人,小的上有八十老母……” 劫道的都会说自己有八十老母要养! 劫道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的八十老母呢? 劫道杀人的时候,怎么也不想想被杀之人也上有老下有小?! 但钻仓鼠吊睛虎并没有杀人,罪不至死,气氛烘托至此,也差不多了。林鳞游便挥手止住皂隶:“你们都说自己上有八十老母,行,大人我就给你们一个机会!拿黄册来!” 胥吏很快将黄册呈上。 “若是所言不实……”林鳞游慢慢翻看着黄册,“罪加一等!” 钻仓鼠吊睛虎两人表情各异,虽然仍旧忐忑,一人明显放松下来,另一人则更加紧张了。 终于翻到钻仓鼠吊睛虎两人籍贯那页,林鳞游分别看了看,将黄册合上,拍在公案上,盯着吊睛虎:“你这厮,竟敢欺瞒本官!” 吊睛虎冷汗涔涔,欲待狡辩,张了张嘴,终究发现无话可说。 “既然自称为虎,虎嘛!自当驰骋沙场,报效朝廷!”林鳞游说,“你不是说战死之后朝廷赔付四年军饷吗?正好自己去证明一番!” 这意思,是要将吊睛虎发配边关充军去了。 吊睛虎终于有话可讲了,指着身旁的钻仓鼠大声辩解道:“大人,这话是他说的啊!不是小人……是他,是他说的!” 钻仓鼠又急又恼,伸手慌乱推着吊睛虎指向自己的食指:“你这鸟人!混账黄子……”满口污言秽语飙将出来。 “住口!”林鳞游一声大喝,“胆敢咆哮公堂!” 俩人瞬间安静下来。 “你这厮,上有老母,却不尽心侍奉,整日游手好闲胡作非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重重掌嘴!”林鳞游盯着钻仓鼠。 立刻有皂隶按住钻仓鼠,另一皂隶掣了竹板,照着钻仓鼠的嘴巴狠狠抽下去,只两板子就将他的两只大板牙给打落了…… 打了十几板后,钻仓鼠已是满口鲜血碎牙,血肉模糊。 “行了,就这样吧!”林鳞游呼一口气,“乏了……若敢再犯,锦衣卫狱可空着呢!”说完拍一下惊堂木,宣告退堂。 身旁记录的胥吏一边收着案卷,笑着对林鳞游道:“大人,就他现在这张嘴,想调戏女人只怕都张不了口了。” 林鳞游淡淡道:“是啊!我想他应该不会再犯了。” …… 退堂之后,林鳞游径来到后院园亭找到金綗,直接了当问起那日昆山发生的事情。 金綗倒也坦诚相见:“被锦衣卫斩杀的那人,叫田叔彭,是建文三年录的本籍。” “建文三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黄子澄家人正好是这段时间来的苏州。”林鳞游说。 “不错。”金綗说,“田叔彭本名黄润,正是子澄之后。” “既然是叔字辈,那么想必,黄子澄至少还有二子?” “没有。”金綗看着林鳞游,他的脸上,与其说平静,倒更像是淡漠——他对谁是逆党并不感兴趣。 林鳞游想了想,笑了:“不错,现在起名取字,也不一定要用伯仲叔季了。” 建文党是抓不完的,如果一位皇帝不得人心,那么势必就会有逆党的存在,纵使再优秀的帝王,天下也一定会有违逆他的人。 林鳞游对逆党也并不感兴趣,又何必刨根问底呢?不管黄子澄还有没有后人,就算有,也要当作没有。 黄润已死,这事儿,也该了了。 “将军此来,就是为了这事?”金綗问。 “不是。”林鳞游说,“我有一兄弟,叫作杨放,他在田家村失踪了,想问问府台大人这边可有什么消息?” 金綗道:“暂无任何关于你们锦衣卫的消息。将军何处下榻?若有消息,我好派人第一时间送来。” “谢过老先生。”林鳞游拱拱手,“倒也不必了,我一会就该走了。” …… 惩治了两个光棍,林鳞游心情舒畅多了,出了知府衙门,骑上马,一盏茶功夫就来到了寒山寺山门码头。 码头现在有点热闹,一行脚夫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往那艘“盐运司使”的官船上搬着箱笼布袋以及一坛坛红布包裹黄泥封口酒坛子。 麻布袋外面沾满星星点点白色晶状物,想必里面装的是盐,看着精细程度,还是官盐。 那文官丁钰坐在旁边一张条凳上,慢悠悠品着茶。 大哥张贲强抢民女助纣为虐还没回来。 这沈文度除了帮纪纲抢女人,每年还要向他进献大米六百石、佳酿一百石,以及钞银数十万,想必这些就是今年给纪纲的新年岁首贺礼。 这纪纲倒也心大,这么多货物,居然就派个文官押送,想必也是嚣张惯了。 或者,也是为了低调? 正观望间,昨晚在朝露庵遇见还打了一架的越容姑娘,穿着一袭红丝绒绸裳,腰间挂着一只小酒葫芦,从山门转了出来。 身后还急急忙忙的跟了个瘦瘦弱弱的书生,头顶发髻裹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方巾,简简单单用一根木簪插着——看来还是个穷书生。 不过长得倒是白白净净明眸皓齿,也算得是个美男子。 林鳞游摸摸唇上胡须:不过跟我比起来嘛!还有一丢丢距离。 “哎呀你别再跟着我了!”越容似有些嫌弃地回头冲书生嘟嚷一句。 书生却还是紧紧跟着,口中急切道:“越姑娘,你千万别去,你不能去呀!” “我的事,你别管!”越容说,“回去读你的圣贤书去!” “你既然跟我说了,那就是把我当朋友。”书生说,“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能坐视不管!” “你怎么管?你帮得了我吗?” “我……”书生一时语塞,“我……兴许,我可以帮你写讼状!正好,等明年春试,咱俩一块上京,我陪你告御状去!或者,现在就走,我跟你一起上京……” 越容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书生:“你要真想帮我,真想帮这天下的百姓,你就好好念你的书,争取早日考取个功名!” “我……我会的。”书生看着越容,眼里满是爱慕与不舍,“但是,你……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羊入虎口啊!”他说得激动起来,忍不住一把抓起了越容的小手,全然将孔孟祖师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抛在了脑后。 “哎呀你干嘛!”越容挣脱出手,秀眉微蹙,“你弄疼我了!” “对……对不起。”书生意识到失态,白白的脸立时涨得通红。 越容轻轻一声叹息,清澈的眼睛望着书生,语气不再高声严厉:“你顾好你自己就行了,不要因为我,耽误了功名大事。” 林鳞游纵马上前:“什么羊入虎口?” 书生与林鳞游一个对视。 林鳞游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和自己一样的想法——对眼前这姑娘的想法。 但书生的眼神立刻就变了,他大步上前,张开双臂,用自己瘦弱的身子挡在越容身前,厉声质问:“你想干什么?!” 看着他弱不禁风的身子,林鳞游笑了:我想,跟你抢这个女人。 但林鳞游内心又不禁同情起这个白面瘦书生来:穿越前,他也是个书生,也是骨瘦如柴弱不禁风。 也和这书生一样,空有一腔抱负满身热血,然而…… 也同样,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遇见了最想保护的那个女人…… 58 大哥,你是了解我的 “你叫什么名字?”林鳞游问白面瘦书生,动作丝滑地跳下马来。 书生见眼前这锦衣卫一脸亲切笑容,一时有些迷糊,且不管这笑里有没有藏刀,多少被笑容感染,没有那么紧张了,很有礼数或者说本能地收起张开的双臂拱手作揖:“在下江见雪。” 毕竟读书人,是最重于礼的。 林鳞游礼尚往来报了名号,抱拳道:“对了,你们说什么羊入虎口?”他自然知道,这羊,指的就是越容小姑娘,却不知这虎,指的是谁? 虎来了。江见雪看着眼前的锦衣卫,心中默默为越容祈祷起来。 “不关你的事。”越容白了林鳞游一眼。 嘿,这小姑娘敢这么跟锦衣卫说话,当真是……莫非,他们认识?江见雪更迷糊了。 林鳞游笑道:“容姑娘忘记昨晚的疯狂了吗?” 他们果然认识!江见雪不迷糊了,但是…… “疯狂?你……你们!”书生江见雪听了此话,心里一急,更是紧张到结巴起来,“你们昨晚做了什么?”他看看林鳞游,又看看越容。 “哼。”越容不置可否一声冷哼,抱起了双臂。 她这俏皮的模样,着实可爱,充满了灵气。 这姑娘……应该是还没有过男人的,甚至,没谈过情说过爱。 这是个宝藏姑娘啊! 林鳞游更心动了,用书生的话回敬道:“咱俩也算是朋友了,既然是朋友,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能坐视不管。” “……”越容本想又说你帮得了我吗,转念一想,这锦衣卫的能耐,似乎是比书生大一点,倒不是看不起书生的意思。 主要是,自己此番进京,正是要同锦衣卫打交道的,眼前这个锦衣卫,不说好人吧!看起来也不那么坏,至少是个真小人而不是伪君子,似乎是可以利用的样子。 于是岔开羊入虎口的事,道:“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跟谁一伙?”林鳞游反问。 “你们锦衣卫,不是……”越容目光看向码头仍在忙碌搬运的脚夫,又转头看向长街。 林鳞游明白了:“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事情?” 越容一噘嘴:“苏州府谁人不知?只知府不知,皇上不知!” “做什么事情?”江见雪听得一头雾水,他虽然久居寒山寺,但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所以虽然知道锦衣卫名声不好,但对于他们强抢民女的事,是一概不知的。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林鳞游看着江见雪说,“你也该多出来走走的。不然等你考上功名当了官,你才知道真正该做些什么。” 江见雪脖子一棱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没说话,他心里还在一刻不停地想着,昨晚,越容和眼前这家伙究竟发生了什么!莫非……不!我不信!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看着林鳞游的眼神渐渐有了恨意,林鳞游倒被他盯得心里发怵,只好转过眼来看着越容,嗯,赏心悦目多了…… 这时长街上路人一阵骚动纷纷躲避,只见街口转出一队马车来,前头两骑大马,正是张贲和沈文度;五辆马车最后头则跟了四个锦衣卫校尉。 江见雪和越容都显得有些紧张起来,书生是紧张中带着害怕,越容却反而还有点期待。 林鳞游倒是心情复杂。 张贲远远望见林鳞游,向他微微点了个头,待走近了便翻身下马,也不跟沈文度打招呼,迳向林鳞游走来。 看他沉着脸,似乎不开心的样子,莫非,也受了沈文度的气? 沈文度也不管他,骑马带着马车继续向“纪”字号船行去。 “大哥。”林鳞游迎上前,“怎么了?” “算是开了眼界。”张贲忿忿说了一句,回头看向马车队。 此时马车已齐齐停下,前头的四辆马车上,分别下来两个女人,一共八个女人;最后一辆马车则下来四个小孩,都是男孩,只有七八岁的样子,都还留着总角。 “这些孩子?”林鳞游其实知道他们也是被强抓来送给纪纲的,至于纪纲抓去让他们做什么,他并不是很清楚,反正不是为了用童子尿煮鸡蛋吃。史书上也只是用“侍奉左右”四字简单带过。侍奉有很多种方式,纪纲这些人玩得有多花,普通人想象不到。 “真想不到,你们锦衣卫连孩子都不放过!”越容也走近前来,书生江见雪倒没跟过来,也不知是越容劝的,还是压根不敢上前。 “这位是?”张贲见了美人,马上不沉着脸了,眼里有了光,脸上也带了笑。 林鳞游还未回答,越容已抢先道:“我跟她们一样。我是林总旗抢来的女人。” “啊?”张贲看向林鳞游。 林鳞游不知道越容为何要这么说,只当她是开玩笑。 “大哥,你是了解我的。” “对,姑娘,我是了解我二弟的。”张贲又看向越容,“你不可能是他抢来的……顶多,是他骗来的。” 林鳞游:“……” “不管是哪种方式,总而言之,我已经是两位大人的囊中之物了。”越容淡淡道,“大人们不准备押我上船吗?” “上船?不行!”林鳞游果断拒绝,实在搞不明白,哪还有人自己主动往火坑跳的。 怪不得书生说她羊入虎口。 “对,上船不行。”张贲说,“上床倒……” 林鳞游一个肘击撞在张贲腰间,沉声问越容:“你到底想干什么?” “大人不带我上去吗?”越容作势要走,“那我就只好自己上去了。” “回来!”林鳞游一把扯住了她,“那是官船,你说上就能上?!” 越容的手腕被他抓得生疼,见林鳞游一脸严肃却也不敢高声咋呼,红着脸躲避着他粗重的喘息,眼睛看向沈文度:“你不让我上,沈文度肯定愿意带我走!” “你先告诉我你想干什么?”林鳞游道,“莫非,你想……刺杀纪纲?” 看越容的表情,林鳞游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这小妮子绝对跟纪纲有仇。 “难怪那书生说你是羊入虎口。”林鳞游道,“你自己送死也就罢了!莫要连累了我们!” “呵,原来大人是怕我连累你。”越容甩手挣脱林鳞游,“我本来就没打算找你,是你自己过来问这问那的。”说完,头也不回地朝沈文度走去。 “这……就让她过去了?”张贲看着越容的倩影,“送给纪纲……这属实有点暴殄天物了啊!” “来历不明的女子,沈文度敢要?”林鳞游说,话虽如此,他看着越容的神色也有些紧张。 “你说,她不会真的是个女刺客吧?”张贲可是被女刺客刺杀过的人,但眼前的这个姑娘,弱柳扶风,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刺客的样子。 林鳞游没有说话,他知道她会武功,所以这么迫切想要接近纪纲,刺杀的可能性很大。 但以她那三脚猫的三流功夫,想要刺杀一个亲军二十二卫的都指挥使,失败的可能性更大,或者说,几乎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但,还真是佩服她的勇气啊! …… 59 不图小利,必有大谋 那些从苏州城中掳来的女子和小孩都押送上了“纪”字号船。 女子虽然有些哭哭啼啼的,但是小孩子都显得很是乖巧,也不哭也不闹,叫声老爷好。 越容终究还是登上了船头。 林鳞游张贲眼睁睁地看着她登上了船头。 沈文度还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眼中似带着挑衅。 “走吧!要开船了。”张贲拍拍林鳞游的肩膀。 “我很好奇,你们是用什么手段把这些孩子骗过来的?”林鳞游问张贲,两人一边往官船走去。 “不是骗,是买。”张贲说,“一个十两银子。” 难怪这些小孩不哭不闹,自己爹娘都把他们卖了,想必也是心灰意冷,大概,父母在卖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哭过了,已经哭累了。 “既然如此,为何女人要用抢的?”林鳞游问。 “不知道。”张贲摇摇头,“你可以自己去问沈文度,或许,女人比较贵吧!他不舍得。” “我才不问他。”林鳞游说,想了想,接着道:“或许,女人有样貌要求,他们看上的女人,人家不肯出让,那就只能硬抢了。” “很合理。”张贲说。 两人正走到船埠,从“纪”字号高大的船头走出一个中年锦衣卫来,看身上飞鱼服装束,是个百户,级别同张贲一样。 林鳞游却是不识得,毕竟才来大明多久?“这家伙是谁,哪冒出来的?” 张贲倒是交游广阔,毕竟也算是身居高位,不像林鳞游经常要在底层跑,他是经常要去卫所“开会”,锦衣卫内中高层都能混个脸熟,抬头一看果然认得:“庄敬,是个百户。” 锦衣卫百户庄敬朝码头上的沈文度拱拱手,转身将越容粗鲁地推进舱中去了。 船上来了个别的锦衣卫,居然还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林鳞游张贲心里都有些不爽,也担心他对越容有所不轨,登上跳板上了船。 那四个校尉早押着女人小孩上到船上了。 那些女人和小孩都被关在了舱中,庄敬正拉开侧边的舱门准备把越容带进去,身后传来张贲的呼唤:“庄兄!” 庄敬回头,看见是张贲,还有一个不认识的锦衣卫总旗。他伸手将正转头看的越容往舱中一推,带上舱门,这才拱手笑着走上前:“原来是张兄!” “这不巧了吗?”张贲也笑着,“庄兄如何会在这里?” 庄敬拱手还礼:“这不跟张兄你一样,公干,公干。” 这时水手们已收起跳板缆绳并船锚,另有几个爬上舱顶忙着张帆,忙碌闹哄起来。 庄敬看了一眼,继续说:“这不正好路经此地,听说你们在这,我就过来,搭个便船,哈哈哈!” “哦?一个人?”张贲问。 “还有几位兄弟,都在舱中。”庄敬说着,刻意压低了声音,“大金吾今年岁首又要排什么大宴,拉了这么多娘们!我就是特意过来一饱眼福的!” “嘿,咱又没机会赴宴。”张贲道。 “不定啊!”庄敬坏笑着,“咱们给他拉来这么多娘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不定能得赏一杯酒喝!” “咱们?”张贲有些不解,这个“们”字在哪里? 庄敬说:“说来也有趣。咱在越王府公干,居然还有人上赶着送来个黄花大闺女,说是自己的妹妹。然而给他银子却又不要,咱也怕来路不明,就将哥哥妹妹一并带上了,这不,正在舱中坐地呢!” 林鳞游心中暗骂:次奥!这是什么哥哥?这人配当大哥吗?这姑娘摊上这么个大哥,也真是作孽!越王府,还特么跟老子一个地儿,真是丢老子的脸! 张贲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那的确是……是得谨慎。” “人不图小利,必有大谋啊!”庄敬说,“你看连此等小民都知道去攀大金吾的高枝,咱不也得把握把握机会?” “哈哈哈,看来庄兄并非是凑巧登上这艘大船的啊!” “咱也只是一只脚踏上了甲板。”庄敬道,“另一只脚还在跳板上呢!” 船动了,庄敬一个下盘不稳,晃了一晃,张贲赶紧上前装作要搀:“哎哟,小心小心。” “不碍事,不碍事……” 两人再扯了几句,庄敬就往舱中去了:“那小娘子可水灵着呢!大金吾一定喜欢……我可得盯着点,嘿嘿!” 林鳞游和张贲迎风挺立船尾,远处夕阳缓缓下落,照着江面水波金光粼粼。寒山寺渐渐远去,那书生还孤独地站在杏黄的山门下,望着渐行渐远的官船,不肯离开…… 江见雪。林鳞游想起了书生的名字,挺好听,但也带着孤独的味。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你说你,见了上官,咋都不行礼?”张贲忽然拍了林鳞游胸口一把,语气中略带着责备,“也不怕他给你穿小鞋坐冷板凳?” “大哥,我是你的人。”林鳞游满不在乎,“他给我坐冷板凳,难受的是我的屁股,那难堪的,可是你的脸啊!” “哎,你就仗着你读了点历史。”张贲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要想在大明生存,你还得跟大哥我好好学学!” “学什么?助纣为虐吗?”林鳞游道,“助纣为虐的事我不干!” “什么助纣为虐?我看你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啊!你咋这么不懂事呢?这事我们不干,大把的人来干,远的不说,这个庄敬,还有那四个校尉……纪纲是什么人?你得罪了他,以后别说助纣为虐,你助人为乐扶个老太太过马路的机会都不会有!”张贲一脸严肃,“来,用你充满历史的智慧大脑想一想,告诉我,纪纲什么时候倒?你能不能提前把他扳倒?如果不能,就老老实实的,以后低调点,多听大哥的话!知道不?” 林鳞游拍着船栏,沉默不语。 大哥说得似乎有点道理。 以后是该低调点啊!既然不求富贵,就别瞎折腾了,苟着做个老六。 “我问你知不知道?”张贲又一巴掌拍在林鳞游胸口。 林鳞游退了一步,揉着胸口,有些敷衍:“知道了。” …… “对了大哥,我去了知府衙门一趟。和知府金綗聊了聊?” “聊啥了?有三弟消息吗?” 林鳞游摇头。 “这趟苏州,算是白跑了。”张贲叹了口气,也倚着栏杆看着远方,夕阳已完全沉了下去,只有天边一抹金黄证明它曾经来过。“回头,怎么跟任姑娘交代呢?” 他们都在心里默默承认自己是重色轻友了,刚才心里想着越容姑娘只顾着往船上跑,本来是要在苏州再待一段时间寻找三弟的…… “要不,咱等会让船靠一下,咱再往昆山跑一趟?”张贲试探着问。 “都听大哥的。”林鳞游说。 张贲甚感欣慰,看来二弟总算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于是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哥知道你挂念着那姑娘,但人家已经是纪纲的了……一会儿,你去舱中看看人家,有什么话要说的,就抓紧说一说……” “只是普通朋友。”林鳞游说,“也才认识一天,见了两回面。” “你看姑娘的眼神,可不像是只认识了一天啊!”张贲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语重心长,“大哥知道,大哥都懂,相识就是缘分……以后想再见面,只怕难了啊!” 60 你猜我会不会杀了你 “大哥,莫忘记你我的身份哪!” “什么身份?我是百户,你是总旗,正式编制,吃的皇粮,天下有几个人有咱身份高的?” “我说的是,咱俩……”林鳞游环顾一下四周,刻意压低了声音,“咱俩外来户,穿越者的身份。” “哦——”张贲夸张地拉了个长音,“哪又怎样?” “咱俩这身份,注定是没有未来的。”林鳞游说。 “怎么就没有未来了?”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你在原来的世界知道未来会怎样?” 林鳞游有些无言以对,想了想,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在大明,不适合谈情说爱,更别提,娶妻生子了。” “怎么就不能娶妻生子了?”张贲反驳,“你看人家项少龙,娶了多少战国妹子?” “但是,人家好像没有生娃吧?” “那是他不行!不然你以为人家不想生吗?” “呃……你难道,就不怕娶到你的祖宗?” “不怕,就怕娶了个祖宗。”张贲说,“我的意思是,不好伺候的河东狮……” “反正,我不打算……” “我只是让你去跟人家姑娘说句话,又没让你告白下聘礼。”张贲说,“你看你,还想得挺长远。就算你想娶人家,人家还不定乐意呢!” 林鳞游:“……” 夜风呼呼的,直往脖子里灌,这甲板上是待不住了。 “走吧!进舱避避风。”张贲心里想着暖一壶酒来喝,还想再尝尝那校尉做的遏酱熏鸡。 “走。”林鳞游想着去见一见越容姑娘,好奇她究竟为何要“羊入虎口”,还想见识一下那个把自己妹妹卖了的汉子,究竟是怎样的一副鬼脸子。 推开舱门,前厅空着,中厅坐着庄敬,正喝着热酒,吃着张贲的遏酱熏鸡,身旁两个校尉侍候着,一个是他的人,另一个,是张贲手底下的。 “嗯,来了?张兄,坐坐坐!”庄敬放下酒杯,推了只蒲团到张贲脚下,“快来陪我喝两杯!你别说,你这兄弟,做菜的手艺真是一流!”他指着一名校尉。 那校尉脸上堆着笑,躬身道:“都是两位大人栽培。” 张贲坐下了,庄敬装模作样地朝林鳞游招手:“总旗兄弟,也来喝一杯?” “下官谢过大人。”林鳞游并不坐,转头问做菜一流的那校尉:“其他人呢?” “都在后头候着呢!”校尉说。 “我怕有娘们想不开,偷偷跳了河。”庄敬对张贲说,“就让你我弟兄们轮流给看着。” “庄兄周到,来,敬你一杯。”张贲举杯道。 林鳞游将厚重的推拉式屏风拉开一隙,走进了尾厅。 女人和小孩们挤成一片,听得声响,都抬头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见是个锦衣卫,赶紧又低下了头。 还有三个锦衣卫,或坐或站地一人占据了尾厅的三个角落。三个人都是林鳞游带来的,并不见庄敬的手下。 因为没有点灯,只借着从前厅传来的灯光,所以看不清楚,并未看见越容,也没看见除了锦衣卫之外别的男人。 “掌灯!”林鳞游一声令下……却发现无人答应…… 这就有点尴尬了。 舱壁上的灯台是离校尉吴垚最近的,就在他脑袋上方,大概其他人都以为他会去点,却没想到吴垚跟没听见似的,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林鳞游还不知灯台在何处,也不知吴垚胆敢这么不给面子,所以暂时没有发飙,正待发飙,一名校尉赶紧上前,取下灯台上挂着的琉璃风灯,吹燃火折子,将灯芯点燃了。 这官船上的灯,用的都是上好的灯油,灯芯也卷得够粗,发出的光焰不说鉴人毛发,也足以看清尾厅的角角落落了。 林鳞游倒也没追究是谁站在灯台下不遵号令,只顾着寻找起越容姑娘来,一双眼四处一照,却并未发现越容的身影。 “那姑娘呢?”林鳞游问那掌灯的校尉,感觉还是他比较听话,是个有前途的小伙子。 “敢问大人,是哪个姑娘?”校尉问。 “就是最后上来的那位。” “哦,大人你前脚进来,她后脚刚出去。”校尉说,“想必在船尾吹风呢!” “你们不看着她?”林鳞游疑惑道。 “她是自己主动上来的,还怕跑了不成?”校尉说,“何况有那百户大人的弟兄跟着呢!” 林鳞游点点头,挤过众人,想去船尾看看,走到最后头的时候,忽听一声熟悉而又急切的呼唤:“哥!” “嗯?”林鳞游心里一紧,赶紧循声低头一看,看到两张熟悉的脸! “妹!?” 一张是自己的小妹林珑,另一张则是被自己搞过的私盐贩子,黄锡决! 黄锡决一只手正伸到小妹嘴边想要捂住她,却晚了半拍,手尴尬举着,脸上也带着畏惧而尴尬的笑,正想狡辩两句,却发现林鳞游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 的确,林鳞游的注意力全在小妹身上:“你怎么在这?!” “哥——”林珑推开黄锡决,猛扑上来,紧紧抱住了林鳞游,接着就哇哇大哭起来。 黄锡决趁此机会,弓着身子想溜,被一只大手揪住了领子,拽在地上,一抬头,正迎上林鳞游阴冷的眼神。 “怎么回事?” 其实这都不用问,这里除了黄锡决,并无其他锦衣卫之外的男人。 那么,庄敬口中那个卖妹子的大哥,就是他了! 次奥!万万想不到,卖的居然是老子的妹子! 林鳞游强压住内心的怒火,轻抚着小妹嘀嗒抽泣着而起伏不止的后背。 “游哥,你听我跟你解释……”黄锡决向上伸着一只手,深怕林鳞游一脚踹来。 “好啊!你解释吧!”林鳞游还在安慰着林珑。 “我……我是送她到你那儿,跟你团聚的。”黄锡决说,“小妹说想你了,想到你那陪你过年。” “哥……不是的……”林珑上气不接下气的,拼命摇头,可是哭岔了气,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显然是内心受了极大的惊吓和委屈。 “没事没事,不哭,没事了。”林鳞游又抚着她的后脑瓜子,“你说你都多大的人了,还会被人骗?” 他立时明白,黄锡决一定是用这个借口将小妹骗过来的,问题是,小妹明知这姓黄的是个什么样的德行,怎么还会被他骗过来呢? 真是印证了那句话,什么大无脑来着? 后来问了小妹才知道,原来是同镇的一个大婶,说要进京到儿子家过节,邀请小妹一块,说是儿子给包了艘船,两人一块路上有个伴。 小妹也想念大哥,也想进京见见世面,征得爹娘同意,这才跟了她一起。 这大婶也是跟爹娘相熟的,小妹万想不到,半途上这大婶露出了真面目,把她丢给了黄锡决。 想必也是收了银子的!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他们也万想不到,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居然在这艘船上遇见了林鳞游! 真是无巧不成书哪! …… 待小妹终于平静下来,林鳞游扶着她坐到一旁,吩咐校尉看顾好,便蹲在了黄锡决身边:“你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我?” 黄锡决低了头:“不是,游哥,你上次放过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那么,是为什么?”林鳞游的声音越平静,黄锡决内心就越是紧张。 他并非怕林鳞游,是怕他身上的飞鱼服,怕他手中的绣春刀啊! 知道瞒不过去,只得老老实实坦白了:“是……是盐帮老大让我这么做的!他说你抓了他们不少兄弟,名单是我给的,如果我不照做的话,就杀了我!” “那你猜,我会不会杀了你?”林鳞游手伸向绣春刀…… …… 61 放开我妹妹! 绣春刀搭在了黄锡决的肩膀上。 没有出鞘。 林鳞游本来一肚子火,若不是怀中搂着妹妹,他早就给黄锡决这狗东西当头来上一刀了! 等妹妹林珑哭够了,他也没那么冲动了,按着刀柄,静静地看着黄锡决:“你没有把我妹妹怎么样吧?” 黄锡决嗫嚅着:“献给纪大人的女人,谁敢?没……我没有……” 这话的意思,似乎是说,如果不是要献给纪纲,他就会,他就敢!这家伙本就觊觎林珑日久。 纵然没有过火的举动,他这一路上,也肯定对林珑动手动脚上下其手吃尽了豆腐! 想到此处,林鳞游内心又是肝火大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你承认是要把我妹妹献给纪纲了?” “是盐帮老大,不是我……”黄锡决赶紧解释。 “这么说,那盐帮老大,是跟纪纲有来往的了?”林鳞游将声音压得尽可能低。 “当初我就说过,官盐私盐,你们的指挥使都有一份的!”黄锡决有些激动。 女人小孩们见气氛不对,都往外挪了挪,尽可能离黄锡决远一点,以防待会儿被血溅一身。 校尉们都盯着黄锡决看,本来只是看个热闹,并不会主动把他怎么样,但无形中却增加了他内心的压力。 黄锡决内心慌得一匹,面上强装镇定。 有些话当着校尉的面讲不方便,林鳞游于是用刀拍拍黄锡决的肩膀:“走,跟我出去。” 黄锡决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犹豫着起身,在林鳞游刚转过身的那一刻,突然猛推了他一把,矮身将身旁最近的一个小男孩抢在手中,五指成爪掐住小孩咽喉:“林鳞游,我知道你绝不会放过我!你我没什么好聊的了!靠船,让我走!” “嘛的!给你脸了是吧!”林鳞游本来心里憋着火,不提防被他猛推了一下,差点摔个狗啃屎,见他又死性不改居然挟制了小孩,终于按捺不住,“呛啷”掣出了绣春刀,戟指黄锡决:“把孩子放了!你特么就只会对孩子和女人下手!把孩子放了!” 那小孩吓得哇哇大哭,哭得黄锡决心里烦躁,大声吼叫道:“闭嘴!” 也不知是朝小孩吼还是朝林鳞游吼的。 前后都有锦衣校尉堵着,黄锡决提着小孩,面向林鳞游慢慢倒退向中厅,冲挡着中厅屏风的校尉吼道:“让开!” 校尉没有命令,只是举着刀,并不敢轻举妄动。不是说怕伤了人质,而是因为,这人质是纪纲纪大人的礼物! 中厅的庄敬和张贲听得吵闹声响,都放下酒杯起身推开屏风,见了此情此景,庄敬怒道:“都在这吵什么呢?黄锡决,你把人给放了!出了事,你担得起吗?” “二弟,怎么回事?”张贲看林鳞游杀气腾腾的,都动起刀来了,还以为是因为越容而起的冲突,皱了皱眉,语气带上了严厉:“忘了大哥的话了么?不要冲动!” 毕竟是在庄敬这个外人面前,自己的人,不能让他训了去。 林鳞游见黄锡决就要退到小妹林珑身边,赶紧冲张贲努嘴:“大哥,把我妹妹带走!” “妹妹?”张贲顺着林鳞游的目光,看见校尉身边坐着的林珑,脸上泪痕未干。他也算是头脑反应够快的,一把扯起林珑,将她拉到自己肥大的身躯后面。 “到底怎么回事?”庄敬也沉声问起黄锡决。 黄锡决对这个百户大人还是比较信任和畏惧的:“大人,我不去京城了,你放我走,否者,这小子一定会杀了我的!” “你先把人放了。”庄敬提高了声音,“你,也把刀放下!”他没有看向林鳞游,只是抬起了一只手指过去。 林鳞游并未放下刀,仍恨意难消地盯着黄锡决,黄锡决大叫:“我不放!” “二弟,先把刀放下。”张贲也温声劝道。 林鳞游缓缓将刀放下了,“唰”的一声,重重收刀入鞘,表示着不满。 庄敬上前,一手按在黄锡决的胳膊上:“听话!” 看着他精光四射的双眼,黄锡决不敢有违,身子一抖,乖乖把小男孩放了。小男孩显然受了惊吓,站在原地也不跑,只是张大了嘴仰着头哇哇大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着甚是可怜。 “大人,你要保我!”黄锡决侧身躲在了庄敬身后,偷眼警惕地看着林鳞游。 庄敬这才扭头看了林鳞游一眼,这一眼,颇有鹰视狼顾之相!突然又转身狠狠一巴掌抽在黄锡决脸上,抽得他晕头转向,一时懵了。 “知道这是谁的船吗?知道这些,都是谁的人吗?敢在这里闹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这话是对着黄锡决说的,却也像是对林鳞游说的。 打完人训完话,庄敬一挥袖,转过身,迈了两步,又停在张贲身边:“张大人,可得看好你的人,出了岔子,可不好跟大金吾交待啊!” …… 林鳞游张贲还有小妹林珑三人又站在船头吹起了夜风。 “你说你,都多大的人了,还会被骗!嘛的……”林鳞游怒气难消,又训起小妹来。 他重重一巴掌拍在船栏上——也是关心太切才克制不住爆了粗口。 林珑见了他这幅模样,止不住的又哭出声来:“我……我这不是想你了嘛!嘤嘤嘤……” 抽抽嗒嗒梨花带雨的模样,看得张贲是心都要碎了,慌忙上前搂住了她一耸一耸的瘦弱香肩,柔声安慰着:“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乖!没事了,没事了哦!二弟,你说你……” “放开我妹妹!”林鳞游一声大喝,吓得张贲赶紧松开了搂着林珑的手,半句话憋了回去。本想数落一下林鳞游的,反倒被他给骂了,次奥…… “你……你这是干什么?”张贲被吓了一跳,有点不高兴。 “等会儿靠了岸,找个客栈住一夜,天明我送你回家!”林鳞游对林珑说。 “我不回去!”林珑抹一把眼泪,嘟着嘴,赌气地一跺脚。 杜昂杜昂……这一脚跺得张贲有点眼花啊!白花花的…… “你……京城是好玩的地方吗?”林鳞游主要是不放心她,自己一个总旗总是在基层跑,可没时间照顾她,哪里放心把她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家丢在京城?“信不信我直接拦艘夜航船送你回去?前面太湖上夜船可多得是!” “你这话说的!”张贲吸溜着嘴角的口水,“太湖上贼船也多,你也放心?我都不放心!” 林鳞游不说话了,他也是赌气这么一说,真要送她回去,自己也得陪着! 兄妹俩互相赌着气,张贲挤在中间打圆场:“二弟,先不要说回不回去的事了……”他可是迫切希望小妹能留下的。 于是转头柔声对林珑说:“小妹,你也别生你哥的气,他什么样个人你还不清楚吗?一路上过来也累了吧?饿不饿?走,张哥我带你吃点好吃的去!” 林珑吸了吸鼻子,扭头看了林鳞游一眼。 林鳞游无动于衷。 张贲乜了林鳞游后背一眼:“咱别理他,让他自个在这喝风,喝个够!” 说完轻轻推了林珑后背一把,带着她向船舱走去。 看着小妹羸弱单薄的背影,林鳞游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有点过分了,在舱门关上的一瞬间,赶紧迈步上前跟了过去…… 62 以下犯上 庄敬还在中厅喝着呢!一盘遏酱熏鸡吃得只剩下一只腿了,咋滴?这好吃的要留到最后,还说是打算拿来当宵夜呢? 吴垚不知何时从尾厅来到了中厅,居然坐在张贲原来的位置上同庄敬对饮,双颊飞红,喝得那叫一个开心。 见了张贲进来,倒也识相地赶紧起身行礼,欲要让座。 张贲没拿正眼瞧他,只是稍稍摆了摆手。此时林鳞游还跟在后头没有进来。 中厅宽敞,张贲带了林珑坐到另一边的一张条案旁,又抬手叫过那做菜的校尉。 “大人有何吩咐?”校尉大步走上前来。 “姓啥?家住何方哪?”这校尉是林鳞游的直属手下,平时也总在基层跑,所以张贲并不认识。 但是冲他做菜的好手艺,也得认识认识,表扬表扬! 校尉受宠若惊,躬身道:“大人折煞小的了。小的免贵姓王,单名一个凯字。京城人氏。” “不错不错!”张贲拍拍他的肩膀,“一表人才,菜还烧得这么好!有前途!” 校尉王凯心中一喜:老娘说得不错,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抓住他的胃。看来这个在官场同样适用!伺候得上官高兴了,升官加俸有望啊! “大人过奖。” “嗯——还有吃的吗?”张贲问,“最好是热的。” “小的这就下去准备。” 王凯前脚刚走,那庄敬就冲着张贲他们这边说话了:“张兄,你这几个弟兄里面,也就这一位机灵,能拿得出手!” 张贲心里暗暗不爽:你的手下个个拿得出手!拿得出手也不用叫我的人给你弄吃弄喝了!特么的使唤我的人老子没跟你计较,你还在这蹬鼻子上脸了! 庄敬显然喝得有点大了,一手抓起盘中剩下的鸡腿,一手端着酒杯,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在张贲的身边林珑的对面坐下,睁着一双醉眼,色眯眯地上下打量。 这家伙!张贲心道:老子都没好意思坐林珑对面呢! 林鳞游看着庄敬大不敬的眼神在自己妹妹身上巡睃,条案下的拳头攥得咔咔响。 “来,本官赏你只鸡腿吃。”庄敬看着林珑,将手中的鸡腿丢在条案上,“你看你这瘦的……大金吾可不喜欢太瘦的啊!” 林珑又羞又恼,低着头靠向自己的哥哥。 “害什么羞嘛!”庄敬道,“进了都督府,害羞可不成。”说着,他伸出油腻腻的手想要去挑起林珑的下巴,嘴上还不住嘟嚷:“多好的苗子,就是瘦了点儿……” 林鳞游正待发飙,一直关注着他的张贲抢先一步将庄敬的手挡下了:“庄兄,我看你是喝多了,要不,咱还是早点回房歇着去吧!” 房间设在内舱,也只有一两间,兼顾了厨房和卧房的功能,主要还是用作储物和累了暂歇;校尉王凯就是在其中一间房做的饭。 这船并不大,跑远途的话,船工水手们都是上岸就相熟的客栈吃饭宿歇的。 但是看今晚的样子,似乎是要连夜将女人孩子送到纪纲府上去。毕竟带着一群女人小孩上岸并不方便。船老大显然是纪纲手下的老油条了,他不说靠岸,也没人能命令的了他。 “来人……扶你们大人进房歇息吧!”张贲看向庄敬手下的那名校尉。 那校尉正待上前,庄敬摆手道:“谁说我喝多了?你看我讲话舌头打结了吗?老子清醒着呢!” 饶是张贲好性子,这时也没了耐性,冷笑一下:“庄兄,你是非得让我把话挑明了?我们俩兄弟,想单独说说话,你既然吃饱喝足,就请别打搅了。” 要说这庄敬也是脸皮够厚的,坐着就是不挪屁股:“我也想和这小妮子单独说说话呢!这等进了都督府,咱可就见不着了啊!” “谁说要进都督府!?”林鳞游也终于按捺不住,猛拍条案站起身,怒视着庄敬。 王凯正端了一盘热菜进来,见了这画面,立时站住了。 庄敬手下的那校尉也本能按住了刀柄。 庄敬抬头,迎着林鳞游圆睁的双眼。林鳞游可不怕他,依然盯着。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半天,庄敬笑笑,先开了口:“她是你妹妹?” 明知故问!林鳞游没鸟他,面无惧色。 “上了这条船,可由不得你了。”庄敬冷笑。 张贲又出来做和事佬打圆场了:“庄大人,这差事,本是由我兄弟俩担着的,你只是搭个便船,就当作不知……” 庄敬扭头,睖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张贲:“张大人,我给你这个面子,可以当作不知!可这还有兄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问问他们能否当作不知?” 哪有许多眼睛?不就他的一名手下,以及王凯吴垚两人。 庄敬抬眼一扫,王凯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悄么声地躲到了屏风后面;威严的眼睛扫到吴垚脸上,吴垚却反倒上前了一步,看着林鳞游正色道:“大人,弟兄们尽心尽责,不求富贵,可是,你也不能如此自私,为了一己私利,陪送了弟兄们的性命!” 次奥!说我自私?你小子大公无私,你把你老娘献给纪纲啊!正好给自己找个爹! 这小子,老子忍你很久了! “大胆!”张贲怒斥一声,“上官在此,有你说话的份吗?” “是。”吴垚装模作样地低下头。 “后边待着去!”张贲喝道。 吴垚乖乖地往尾厅去了。 “张兄,你也听到了?”庄敬不无得意,“不是我不放这小妮子走,大金吾怪罪下来,谁人担得起这个责啊?” “我担!”张贲沉声道,心中闷得慌。 “你担,你担得起吗?” “你究竟是想怎样?”林鳞游对庄敬这嚣张的表情态度,实在是忍得够了! 庄敬对林鳞游的态度,也很是不爽,一拍条案也站起身,抬手甩了林鳞游一记响亮耳光:“你一个总旗,以下犯上!谁给你的胆!?” “啊——哥!”林珑屈膝起身,疼惜地捂住了林鳞游的脸,只见脸上一只手指印隐隐浮现。 “咄!”林鳞游将林珑推在一旁,猛得拔出了绣春刀,二话不说一刀直接劈向庄敬! 杀锦衣卫,可是要凌迟处死的! 他不是不知道,他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也仗着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毫无顾忌!毫无顾忌到连累大哥都顾不上了! “啊——”林珑捂住嘴巴又是一声惊呼。 绣春刀劈向庄敬面门,锋利的刀刃离他的鼻尖只有一丝距离,却被一只手单手入白刃给稳稳地拿住了! 张贲的手! “铮!”庄敬手下那校尉也拔出了刀,奔上前来,候在庄敬身侧,与林鳞游对峙着。 “都不要动!”张贲一手捏着林鳞游的刀刃,一手指向庄敬身旁那校尉。 庄敬看着近在鼻尖的刀刃,脑门上有丝丝冷汗渗出,鼻尖似乎也被刀风所伤,微辣,有点疼…… “好样儿的!”庄敬倒退两步,躲开刀刃,气急败坏地伸出手指对着林鳞游指指点点,“莫说你带不走她!现在就算你拱手将这娘们儿送上,老子也得参你一本!” 说完拂袖转身,扬长而去! 那校尉提刀倒退两步,这才收了刀,紧紧跟在庄敬身后。 “无常簿,这笔账给老子仔细记上!”庄敬大声说。 “是!”校尉也大声应道,掏出了胸口的无常簿来…… …… 63 寅时 庄敬居然没有去内舱的房间睡觉! 不睡更好,免得将房间糟蹋了! 张贲估摸着他在尾厅搞事情。 果然被他猜中了!此时庄敬正扯住一个女人的头发,将她拖到中厅,屏退众人,只留下自己的两个校尉分别守着通往前后两厅的屏风,然后喝令女人蹲下了身子…… 这次挑来的八个女人当中,有黄花大闺女也有半老徐娘。黄花大闺女庄敬是绝不敢动的,但是这已嫁作人妇的嘛……就当给纪纲大人先把把关验验货了! “老子现在火气很大啊!”庄敬恶狠狠地说。 这话要是张贲林鳞游听到了,估计就得怀疑他是穿越者了!当然,世上巧合很多,相同的场景说出类似的话,并没有什么问题——这话又不是靓坤专利。 也当然,不排除庄敬是穿越者的可能性! 张贲林鳞游见内舱房间无人,自然大喜!他们倒不困,主要是小妹林珑困了,所以将房间的小床收拾了一下,安排她先睡下了。 小妹一路舟车劳顿惊吓连连的,精神高度紧张,早就又累又困,躺下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估计这一路上也没怎么睡过觉,如今有大哥在身边守着,她睡得很踏实。 “好香啊!”张贲看着林珑熟睡的脸庞。 “嗯,我怎么没闻到?”林鳞游使劲在空气中嗅了嗅。 “小妹睡得好香。”张贲笑呵呵的。 林鳞游也不禁笑了,紧张的心情终于有所放松,回侃一句:“我以为我放屁都被你闻到了呢!” “你小子……狗嘴吐不出象牙。”张贲笑道,“真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妹妹啊!” “羡慕吧!”林鳞游说,“这穿越啊!就跟投胎一样……” 要是被他知道张贲的背景,他才是真羡慕呢! “我羡慕啥?”张贲道,“你自己的妹妹,你又不能……我就不一样了。” “啥意思?”林鳞游佯怒,眯眼瞅着张贲,知道他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的。 “意思就是……你想不想要一个妹夫?”张贲说着,仰着脑袋,伸出大拇哥指指自己。 “……”林鳞游正想出言揶揄他几句,见了他的大拇指,就想起了刚刚,他就是用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单手入白刃夹住了自己的刀。 仅仅用两根手指头! 上一次见能使出这等功夫的,还是灵犀一指的陆小凤! 这绝不是张贲托大,而是他的武功,已经练到深不可测的地步! 所以在刚才那种危机关头,他来不及掩饰自己的真实功力,本能地用肉体记忆,使出了两根手指头! 如果情况不是那么危机,他可能会使出一整只手,或者直接将林鳞游或庄敬推开。 “大哥,你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林鳞游问,“你绝对是个武林高手!” 张贲摩挲着手指头,也知道隐瞒不了了:“是……不过,算不上什么高手,也只不过比你高那么一点点而已。” “高一点点?” “二弟,你何必那么紧张?”张贲说,“就算我真是个高手,你也应该感到幸福,安全感爆棚才是。” “我倒不是紧张……”林鳞游说,“我只不过,想向你学习武功。”这一段时间,他倒也每日抽空都练一练呼吸吐纳,只不过,总感觉没什么进步。 兴许,练外家功夫进步会明显一点,自己可能也更适合练外家功夫。 “好啊!那拜师吧!”张贲说。 “当真?”林鳞游眼中一亮。 “当真。”张贲说,“既然你不肯让我喊你大舅子,我就只好让你喊我师父了。” “……”林鳞游,“不过,我还想看你再露两手,不是我不相信你啊!主要是想开开眼界!” 张贲叹了口气:“像你这种年轻人我见多了,自以为懂点武功就可以横行天下……” “其实行走江湖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会武功有很多事情你不能做……”林鳞游负着手,故作深沉,“家卫电影中的江湖世界,孤独中带着浪漫,冷漠残酷,却又莫名令人向往。” “家卫你个头啊!”张贲道,“我跟你说正事呢!你跟我搁这扯台词?台词说这么好,家卫该请你做男主角了,就演人狗情未了中的那只狗公!” 林鳞游:“大哥你不教我功夫就算了,怎么还拿我跟狗公比?” “你不是觉得自己差过狗吧?”张贲摊开两手,又摇一摇头,“不过也难说……” 林鳞游:“……”多少明白了点自己为何跟这个大哥如此投缘了,敢情除了女人,大家都钟意星爷和家卫的电影,所谓臭味相投。 “不管江湖还是庙堂,要想混得好,讲求的是头脑,不是武功!”张贲一本正经道,他正经起来还是蛮正经的。 “头脑?我有啊!”林鳞游说,“加上武功,简直智勇双全。” “全个毛。”张贲道,“你有头脑?你有头脑就不会无脑到动不动就拔刀了!” 说到刚才发生的事,林鳞游也正经起来了:“大哥,他侮辱我妹妹!还放话要将他送到纪纲那去!他要是这么对你妹妹,你能忍?”虽然激动,但也尽可能压低声音,以免把妹妹吵醒。 “不能忍也得忍!”张贲一把箍过林鳞游,在他耳边絮叨着,“你一刀劈向的,可是个锦衣卫!你也是锦衣卫,知道杀锦衣卫罪有多大,你要真是为了妹妹,为了家人,就更该忍!” 林鳞游其实早就悔悟自己太过冲动了,现在想想,仍是心有余悸,差点儿连累了原主一家人。 不过心里除了余悸,仍有怨怒。 “大哥,那现在怎么办?他都在无常簿记下了。”林鳞游问,“这南京,我还能回吗?” “交给我吧!我来搞定。”张贲说,“别想着去偷偷销毁无常簿。” 林鳞游点点头,他相信大哥能搞得定。再说了,光销毁无常簿也没用啊!除非,一不做二不休,将庄敬也给嘎了! 不知为何,林鳞游现在对张贲充满了信任和依赖,虽然他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样子,虽然他看起来,也不像很有头脑的样子。 但,他就是自己在大明的引路人,他就是我的好大哥啊! “大哥!” “二弟!” “三哥!” “大弟……” “大弟……不,二弟啊!”张贲语重心长起来,“其实大哥我以前,也走过很多弯路。我能活到今天,绝不是靠什么武功,事实上,这么久以来,我都很少出手……以后,做事前,多动动脑子,三思而后行。克制一下你的脾气,不要这么冲动,不要动不动就拔刀。” “是。大哥,我记住了。”林鳞游虚心点头,“谨遵大哥教诲。” “要么不拔刀。”张贲还未说完,“要么,刀出,必见血!” 林鳞游心想今天若不是你拦着,我这一刀已经见血了,但是转念一想意会过来:三思而行!大哥的意思,拔刀出鞘要先想想后果,真到了非要见血才能解决的时刻,到了威胁到自己和家人的危机时刻,那就不要犹豫,果断抽刀吧! 其它事,任何事,也都同理! 哎,自己果然还是太年轻啊! 两人说了一阵,已是寅时,渐渐的也都有了困意,张贲随手扯了块盖货的油毡布披在身上,蜷缩在房间一角睡着了;林鳞游趴在床尾林珑脚边,也很快睡去…… 寅虎,十二时辰当中人睡得最熟的时刻! 同时也是小偷杀手梦魇阿飘最活跃的时刻! 突然之间,一把刀插进了门缝,轻轻将门闩挑开—— 门缓缓开了一条缝隙,清冷微弱的月光像一条玉带立刻将缝隙填满,将房中的黑夜撕成两半…… …… 64 月光刺破黑暗,刀刺破了月光 两个黑影一前一后进了房间,手中的刀被月光映得雪亮,恰如一汪秋水,寒意袭人。 若是仔细看,便能看到刀身上映照着的面容,虽不狰狞,然眼神中也透着秋水般的寒意。 是黄锡决和一名锦衣校尉! 两人扫视一番房间,看清了房中三人的方位,这才轻轻将门关上,月光消失,房间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寂静中,只听见张贲粗重的呼噜声,夹杂着林鳞游磨牙的咯吱咯吱,以及黄锡决和校尉两人紧张而粗重的呼吸。 两人静默片刻,等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渐渐能朦胧瞧清楚人的轮廓了,这才分别提了刀向张林二人摸近。 “嗯啊么阿巴阿巴……”突然一声说话凭空响起,吓得两人都是虎躯一震某花一紧,慌忙停下了脚步,侧耳仔细一听,却是林鳞游这家伙在讲梦话: “小二!上酒……来只鸡,来一@#肉,京酱&%丝,再来——*&$……” 林珑睡眠浅,被大哥的梦话给惊醒了。 睁着眼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才发现是自己的哥哥在讲梦话。而刚刚梦中朦朦胧胧听见的野兽嚎叫却原来是张贲的呼噜。 她放下心来,觉得好气又好笑,眼睛这会儿也适应了黑暗,看身形是林鳞游趴在自己脚边,怕他着凉,就想着喊醒他让他到被窝里挤一挤。 亲兄妹,怕什么?怕外人说闲话吗?外人嘴长在外人的脸上,闲话是永远也堵不住的。 何况,自己也并不想嫁人,说闲话就说闲话吧! 至于张贲,那就不是什么闲话不闲话的事了,是的确不便喊他也到被窝里挤一挤的,何况,这床这么小,他身子那么庞大,别说挤三个人,光他一个人只怕都放不下吧? 他身上肥肉那么多,应该不会着凉的…… 林珑想了一会儿,就坐起身,正要伸手去拍林鳞游,突然发现眼前的黑暗中居然还站着一个人! “啊——”她吓得一声尖叫,于此同时,那黑影飞快扑上来捂住了她的嘴巴! 张贲林鳞游几乎同时惊醒,只不过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身边的动静,林鳞游是听得一清二楚,床上小妹乱踢乱踹,显然是遇到了危险! 他努力睁大眼睛,不及细想,直接朝床头猛扑过去,一把抓住小妹面前反着微光的长条状物,手上立时传来一阵剧痛,一股暖流涌出。 果然是把刀! 手抓着刀,脚也同时踢出,正中黑影小腹! 黑影吃痛,咬着牙,左手挥拳砸来。 暗中搏斗,林鳞游却是没什么经验的,但是毕竟习武之人,也会听些风声!听得耳畔拳风袭来,他抬手一挡,却还是挡了个空,被一拳砸在脑门上,直砸得他是眼冒金星,耳中蜂鸣。 饶是如此,林鳞游也没有将刀刃松开,挡空的手拳变作掌,回手顺势抓住了对方的腕,屈膝一撞,将黑影带离床前,这才松了刀刃,一掌击向黑影下颌…… 张贲知道房中来了敌人,但也并未看见另一个黑影的存在,他抬腿慢慢向着打斗的方向走去,突然斜刺里一刀劈来…… 张贲武艺高强,加上久习武当炼气之法,内外修为都是一流!暗中听风对他来说,那是小菜一碟! 黑影一动,他就知道了他的身形方位,当下不慌不忙,一个侧身,躲过劈下来的刀,同时跨步向侧边挺近,肩膀一抖,就将黑影撞飞出去! 然而黑影还没飞出去,就又被一只手给拽了回来,提刀的手被攥住,只一扭,“哐当”,刀落在地上,胫骨也断了。 接着一拳毫不留情地砸向黑影后脑,黑影闷哼一声,软软地从张贲腿膝上滑落在地…… 这会儿林鳞游与黄锡决斗得正酣——确切地说,是单方面碾压! 黄锡决虽然会个三拳两脚,但跟锦衣卫比起来,完全云泥之别。刚才是凭着先发之机黑暗地利打中林鳞游一拳,但也很快被林鳞游一掌反打击中下颌,直接给打脱臼了!等到林鳞游眼睛适应了黑暗,从声音也听出对面是黄锡决,更是毫不留情,将他压在身下好一顿输出,光用拳脚输出还不得劲,林鳞游伸手摸到了地上的那把刀…… 黑暗中,听见一声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同时伴随着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嘶吼,从被捂住的嘴里沉闷传出。 这一刀,划的不是他的咽喉,而是咽喉的对面,后脖颈;也不是划,而是刺。 这样利索,血也不会流得到处都是……杀人技,本就是锦衣卫的必修课。林鳞游很有经验。 张贲也很有经验的,听声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没有阻止,也根本来不及阻止。 只希望,这一声闷哼不是锦衣校尉发出的。 黑暗重归于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林鳞游起身后直接奔向小床,搂住了林珑:“怎样,你没事吧?” “我没事……”林珑这次倒没有哭,只是将脸紧紧贴在了林鳞游剧烈起伏的胸口。 “没事就好,没事了……”林鳞游抚摸着林珑的秀发和脸颊。 张贲掏出火折子,走到桌前,正要点燃油灯,林鳞游出声阻止道:“大哥,等一下!” 只见他轻轻推开林珑,奔到黄锡决尸身前,抓起他的双脚往屋外拖去。 倒心细!张贲暗暗道,这是怕惊吓到自己妹妹呢! 门开一隙,月光再次急吼吼地刺破黑暗,倾泻而入。 “不要看。”林鳞游下意识抬头往小床的方向轻呼一句,赶紧又换了个方位,挡住黄锡决尸身,往外推去。 等黄锡决被推了出去,张贲这才点燃油灯,看一眼蜷缩在床头的小妹,又回头看了看地上的黑影——是个锦衣校尉。 张贲松了口气。 出乎他意料的是,昏迷在地的校尉,并不是庄敬手下,而是他的手下——竟然是吴垚! …… 林鳞游将黄锡决拖到甲板上,扛起,撇入江中。“哗啦”一声,汹涌的江水如同一头巨兽,瞬间将其吞没。 看着滔滔江水,水下暗流涌动,林鳞游扶着栏杆,一时有些恍惚,呆了许久,一回头,吓了一哆嗦,不远处的甲板上竟站着一个人! 手下意识地往腰间一摸,腰间的绣春刀在睡觉前已解下,但还插着一柄小剑。 只不过刚刚打斗的时候,一时没想起来,倒还是手边已出鞘的刀来得更方便些。 待朦胧瞧清对方的身形面部轮廓之后,林鳞游放松下来,手也缩回:“这么晚,还没睡呢?” 来人居然是越容! 她身边也并无锦衣校尉跟着,想必,并不认为她会跑吧! “你杀人了……”江上的夜风,似将越容的声音吹得有些发抖。 看不清她脸上什么表情。 江水哗哗,夜风呼呼。 两人静默着,相对而立…… …… 65 恶总旗之吻 “林总旗好狠的心。”越容淡淡地说,“杀了人,还能谈笑自如。” 在喜欢的姑娘面前展现了最不好的一面,林鳞游也禁不住想解释一番:“我是迫不得已……” “不必解释。”越容说,“你们锦衣卫什么作派,我们又不是不知。” 林鳞游:完了,她一定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噶人狂魔了……其实我不但帅,而且还很温柔。 默默朝她走近,脚步一定要轻要稳,脸上一定要带着温和真诚的微笑……月光下,夜风吹起她的衣袂,长袖翩翩,形单影只,更显得楚楚可怜可爱。她的腰间依然挂着小葫芦,手中也握着长箫。 “怎么,林总旗想要灭口吗?”越容昂首挺胸,一脸淡然地看着近在身前的林鳞游。 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弯弯,粉嫩红唇如玫瑰花瓣娇艳欲滴…… 林鳞游痴痴地看着,突然出手,捏住她的下巴,恶狠狠地将自己的嘴巴贴了上去! 越容猝然不决,待反应过来,已被林鳞游含在口中,一种奇妙的触电般的感觉立刻涌遍周身,一张俏脸也涨得通红,眼睛瞪得更大了! 她伸手拼命想要推开林鳞游,奈何林鳞游力气实在太大!见推不开,她就捏起拳头,锤着他的胸口。 她本会武功,但这个时候,却手软脚软,脑子一片空白,什么武功都使不出来…… “嘬——啾!” 好半天,林鳞游终于放开了她。 “呼——”越容长长呼出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呆愣半天,抬起手来狠狠抽了林鳞游一记大耳刮子! “啪!”耳光清脆而响亮。 林鳞游摸摸脸,看着越容,反而笑了,笑得还很开心,似乎有些得意,继而舔舔舌头,显得意犹未尽! 他心想:我在那时代的初恋说得不错,如果一头猪想要拱白菜,最好的约会地点就是游乐场所,什么过山车海盗船冒险屋,都带她玩上一遍,一遍玩下来,她的身子就软了,也酥了,这时候这头猪想要表白还是干点别的什么,成功的机会都很大。 因为这时候,她浑身都充满了肾上腺素和多巴胺! 嘎了人之后的心情,大概跟玩过山车之后的女孩子心情也差不多吧!林鳞游现在才切身体会到,初恋的话很对! 肾上腺素和多巴胺,让人有恋爱的欲望!这时候就算是柳下惠来了,对于眼前自己喜欢的姑娘,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何况,林鳞游他不是柳下惠,他激动了,很激动。 越容打了林鳞游一记耳光,依然呆愣愣地看着林鳞游,也有些不知所措了,那只手还在半空举着。 要说不怕锦衣卫,那是自欺欺人。 她也生怕眼前这个刚刚嘎了人的锦衣卫会对自己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威胁。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林鳞游却来了这么一句。 过了半晌…… “没有床,没有被,怎么睡?”越容默默放下了手,侧过身去,嘟嚷着说,“我倒是想睡。” “这样……不介意的话,跟我……妹妹睡吧!”林鳞游说,“正好作个伴儿,我想,你们应该挺能聊得来的。” “妹妹?林总旗还有妹妹?” “是,跟你年纪相仿。” “如果林总旗的妹妹被人如此轻薄,不知林总旗会怎么做?” “那我一定宰……怎么轻薄?”林鳞游装傻充愣。 越容桃眼圆睁:“明知故问!” 林鳞游回想刚刚的举动,似乎的确有些过分了,真诚道歉:“越容姑娘,对不起了……我,情不自禁……” 越容转身欲走,林鳞游伸出手想扯住她,又生怕她再次着恼起来,收回手喊道:“你往哪去?” 越容停下脚步,回转身:“林总旗是要把自己的妹妹献给纪纲吗?这倒不失为升官进爵的好办法!” “你误会了。”林鳞游一脸认真而严肃地说。 “误会?”越容轻蔑一笑,“误会她又如何会在这条船上?” 她是没看见之前尾厅发生的事,那会儿,她正在甲板吹风呢! “我想,你不妨自己去问问她,”林鳞游说,“问问我的妹妹。” 林鳞游是真想让他们认识认识,一个是妹妹,一个是自己喜欢的女人,总归是要认识的。说不定就是未来的大嫂和小姑子呢! 当然,如果有越容这么一个朋友,他倒是可以放心将妹妹留在京城,至少,在自己外出缉事的时候,她不至于孤独,只要不孤单,就不至于会乱跑。 …… 林鳞游带着越容回到内舱房间的时候,发现庄敬居然也在了。 说是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实际上,怕不是来看看黄锡决得手有未? 张贲见林鳞游回来,还带了越容,就把庄敬请出去了:“庄兄,我们外头聊。” 推门出去,从甲板绕到外舱,刚刚坐定,庄敬就先缓缓开了口:“这么说,黄锡决被你们杀了?” “是。”张贲说,“我想,这会儿,已经成了江中鱼食。” “张兄,你知道这黄锡决是我带来的人,”庄敬说,“但你可知,他为何要去见大金吾?” “我不知道。”张贲说,“难道不是进献女人吗?” “除了进献女人,还有要事相禀。”庄敬眯着眼看着张贲,三角眼忽大忽小,“如今人被你们杀了,我看你怎么跟大金吾交待!” “我交待什么?”张贲实在看不惯他这幅面孔,高声道,“这人是个刺客!庄兄送个刺客给大金吾,意欲何为呢?” “你说他是刺客他就是?”庄敬恼了。 “庄兄不信,等吴垚醒了,可与其对质。”张贲说。 “吴垚是你的人,自然与你口辞一致!” “庄兄此言差矣!”张贲说,“什么你的人我的人?你我锦衣卫,都是皇上的人!” 庄敬沉默着,不知如何反驳了,他这句话里有“皇上”,可不敢反驳。 张贲看着庄敬的三角眼睛:“庄兄若是不信,可将吴垚移交诏狱。” 听闻此言,庄敬眼神有些躲闪,这吴垚,是自己许了他官职让他和黄锡决一块去解决林鳞游的,若是进了诏狱,还不把自己给抖落出来?赶紧道:“我信……哎,你说,我这是真没想到,这黄锡决竟然会是个刺客!这,咳!该死!” “庄兄放心,黄锡决已死,祸患已除,只要你我不说,大金吾不会知道。”张贲说,“至于他带来的女人……” “张兄自便吧!”庄敬讪讪的。 “庄兄以后往大金吾府上送人,可得留心着了。”张贲贴心地嘱咐一句。 “自然,自然。” 张贲见他这幅模样,心里也轻松了许多,本来因为林鳞游被记上无常簿的事,可能还得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欠人情的滋味不好受,人情是需要还的。这人脉,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跟他的武功一样,不会轻易动用。 小妹也不会被送入纪纲府中了,现在他们就算带走越容,庄敬也不敢多说一句。 66 剪灯夜话 至于吴垚,张贲的意思,不能杀,也不能罚,反倒有赏! 虽然他背叛了上司,心怀不轨之心,妄图刺杀! 但,这家伙身上有着庄敬的秘密和把柄,日后想要对付庄敬,他可是一枚好棋子。 所谓“有用者,不可借;不能用者,求借。借不能用者而用之,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此乃三十六计之,借尸还魂! 知道张贲的意思后,林鳞游虽并违逆,总觉得大哥太过于仁慈了,还有,对付庄敬,会缺吴垚这一枚棋子吗? 这种背地里捅刀子的小人,留着也是个祸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但是,大哥不愧是大哥,能力是妥妥的,三言两语就让庄敬这家伙撕了无常簿,也不再阻止林鳞游带走妹妹。 当然,光带走妹妹还不够,他还要带走越容——越容我带定了!耶稣都留不住她,我话嘅! “庄敬是不敢阻止,问题是,人家姑娘是自愿上船的,愿不愿跟你走呢?”张贲问林鳞游,“对了,你有没有问她,究竟为何要上这条贼船?” “我还……”林鳞游木然摇头,看着床上的两个女人,“还没来得及问。” 越容和小妹林珑拥在一块睡着了——刚刚还嘴硬拒绝林鳞游,这会儿身体倒很诚实嘛!看来这姑娘也是累了困了,毕竟她昨晚也没怎么睡。估计心事真的很大,想着今日要上这条贼船,怎么的也睡不着吧? 她们睡得很香。 “好香啊!”张贲说,眼睛看着林珑。 “好香。”林鳞游也说,眼睛看着越容。 两人相视一笑,但慢慢的,笑容又收敛了。 船已越来越接近南京城,这一船的女人孩子,他们是救不了的。 唯有扳倒纪纲,才能拯救苏州乃至天下的女人孩子。 但是扳倒纪纲,必须得遵循历史轨迹吗? 他们也知道自己救不了,也根本没打算救,这种“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无私精神,太少人有了,那是圣人,是伟人! 他们不是,他俩都是俗人。不是侠,不是圣人,只是有一点这种大侠情怀正道精神的锦衣卫…… …… 南京城皇城外城存义街上一条小巷内,杨放站在寓所的大门口,有些恍惚。 他只离开了几天,却感觉仿佛离开了好久好久的样子。 其实他从建初寺出来以后,先去了应天府衙门附近三山街任苒的住处,却被告知不在家,而且,好几天没有回来住了。 她会去了哪里呢? 夜已深,他专门挑了深夜回来。不知为何,并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更不想让张贲林鳞游见到他——毕竟,当初是自己瞒着他俩单独行动的。 其实在永乐朝,锦衣卫办事还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条条框框,他们只听命于皇帝,只要有手谕口谕,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做。 像捉拿逆党这种事情,也并不需要上谕。 但是杨放身为一个小旗,没有知照上官就单独行动,已经乱了规矩,若是出了什么大事,他担不起这个责,上官想袒护也拉不下这个脸——你不事先知照我,还想让我事后关照你? 现在真出事了,带出去的校尉军士全军覆没,还惊动了圣上,这下,就算他的上官是结义兄弟,只怕也不敢出头袒护,说不定自己还要戴罪受罚。 也不知他们有没有找过自己? 寓所内传来猫的叫声,打断了杨放的沉思,他终于抬手,推了推大门。 大门从里闩着,纹丝不动,杨放又不好呼叫大哥二哥,不说他们睡着了,自己压根就没脸见他们。再说了,那两小子一睡着就跟猪一样,天塌下来都喊不醒。 他退后两步,望着围墙一个助跑,肩膀一耸就跃上了墙头,手掌在上面轻轻一点,一个鹞子翻身,人已轻飘飘落在了院墙内。 大哥二哥的房间一片漆黑,杨放希望他们是去教坊司或是睡着了,而不是去寻找自己,或者在卫所受罪。不然,他会更愧疚的。 然而,自己的房间却还亮着灯! 橘黄的灯光从窗纸上朦胧透出,窗纸上只有蜡烛火苗偶尔晃动两下的影子——看来,床头的灯台也点着,不然不会有烛影晃动。 作为一个合格的锦衣卫,这点观察能力还是有的。 然而,并不见有人的影子。 莫非,有人在等着自己?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床上…… 杨放有些忐忑:可千万别是镇抚司的人!不应该啊!自己可是跟上头打点过了! 下意识地拍了拍腰间绣春刀,杨放挪动脚步,走向自己的房门,每一步都走得很轻…… 任苒的那只猫,短短几天居然已经不认识他了,站在屋顶上弓着背,朝他很不友好地叫着。 杨放嫌弃地瞟了狸猫一眼,心里暗骂再叫老子一弩将你射将下来! 但他哪舍得真将它射下来?这可是任姑娘送给自己的呀!一如大哥所说,它可是我和任姑娘的定情信物。 正在此时,从他房间传来一声呼唤:“阿狸,你在乱叫什么?” 女人的声音,而且,是他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是任姑娘! 杨放紧绷的心弦立刻放松下来,却又反倒心跳得更加厉害了,他猛趋上前,一把推开了房门—— “苒儿!” “啊——”任苒正倚靠在床头,手捧一本书就在灯火在读,听得呼唤,一声惊呼,待看到来人是杨放的时候,便没了惊,却是喜了! 她掀开被子跳下床来,连鞋都顾不上穿,跑到杨放跟前。 两人互相看着,良久无言,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杨放先动起了手,一把将任苒搂入怀中,紧紧抱着…… 任苒刚才丢在被上的书轻轻滑落在地,哗啦啦地合上了,一看封面,上题四字——“剪灯新话”…… 杨放并未注意到任苒看的是什么书,不然准得脸红——这书正是林鳞游书肆淘来,看完之后摆在他的书架上的! 《剪灯新话》这书,乃是浙江钱塘县人氏瞿宗吉写于元末明初,洪武十一年编订成帙,以抄本流行。书中普罗男女的畸变离奇隐秘、人鬼相恋、灵怪艳情……在当时沉闷的政治环境中引起了无数读者的喜爱与共鸣,甚至连国子监里的经生儒士也阅读它,庐陵李祯还致敬仿写了一部《剪灯余话》…… 连瞿宗吉自己也曾坦陈此书“近于诲淫,藏之书笥,不欲传出”。 当然,沉闷的不只是国子监的经生儒生,还有林鳞游这个锦衣卫。 穿越至此,一下子没了手机电脑的陪伴,那叫一个空虚寂寞,虽然有教坊司的姑娘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大明繁华,但是总不能天天都往教坊司跑,那样的话,心灵是不空虚了,银子包和身体是一天比一天虚啊! 直到有一天,林鳞游发现了书肆的存在,那里边的书,哪一本不比网络小说精彩?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除了《剪灯新话》,还有《娇红记》、《杂事秘辛》等等,当然,医、卜、农家经典等书也看,兴趣广泛,无所不包。 自己看也就罢了,还常常邀请教坊司的粉头们一起看,有些粉头不识字,他就热心地讲给她们听,讲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能把教坊司的粉头们都给说得脸红的,他是第一人! 当然,他也热情推荐张贲杨放他们看,并且常说,你们现在不看,以后怕是想看也没得看了。 其实这些书跟自己当代的书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儿科——说的是内容描述方面。在文学造诣上,单拎一篇出来都是可以当作语文考试文言文用例的! 只不过古代的文人之流,还相对安分保守,加上是用文白相杂的文字写的,除了权做消遣打发时间,林鳞游主要还是抱着学习研究的态度品评阅读。 当然,对于杨放任苒他们来说,打开这书,就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啊! 狸猫蹲在房顶,看着杨放的房间,“噗”一声,桌上的蜡烛燃烧着的烛芯被剪断了…… 猫不叫了,竖起了耳朵好奇听着,似乎有别的猫在叫…… 67 棋逢对手 日上三竿,杨放任苒还未起床。 狸花猫喵喵叫着从自家屋顶跳到邻居的屋顶,回头不满地看了一眼杨放的房间:指望你俩,老子早就饿死了! 从杨放房间传来窃窃私语: “杨郎,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任苒轻抚着杨放的胸口,他的胸口多了几道刚刚结痂的伤疤。 杨放深深吸了口气,将自己去苏州昆山的事诉说了一遍…… 回到京师后,他一直忐忑不安地蜷缩在建初寺,每天除了跟主持溥通下棋,就是打坐参禅聊人生。 杨放又跟溥通聊起那颗蛋的事情,既然溥通未卜先知,能知道黄家四子去留之事,那么那颗蛋,又是什么意思?是意味着新生吗? “那颗蛋,是老衲的早餐……”溥通缓缓地说,合什一笑。 “……”杨放想过无数个答案,万万没想到,最终的答案会如此出人意料,朴实无华! “那么,鸡蛋算素,还是荤呢?”他接着问,“如果是荤……” 这次溥通倒没有故弄玄虚打哑谜,反而放下主持身态半开起了玩笑:“被公鸡骑过的,算荤;没骑过,就是素。” “那么,贵寺的鸡蛋,有没有被骑过呢?” 如此过了两日,有一天,建初寺来了一人,虽然身着便服,随从寥寥,但那种大官的气度,是掩饰不了的! 杨放一眼看出此人非同小可。 溥通说此人也爱下棋,而且棋艺精湛,如果杨小旗愿意,老衲可邀他与你手谈一局。 杨放知道溥通这是在给自己牵线搭桥,大为感动,欣然同意。 那人棋逢对手,很是高兴,与杨放连下三天,杨放最后终于知道,这人乃是锦衣卫同知,潘谞! 锦衣卫同知,乃是从三品的武官。 如果说从七品的锦衣卫小旗相当于林鳞游他们那时代的小警长的话,那么,锦衣卫同知就相当于高级警司。 这种级别的差距,别说坐在一块下棋,平时就算见一面能说上一句话,都是极少有机会的。 看来溥通这人在锦衣卫里真的认识很多人,人脉匪浅。 饶是如此,他依然救不了自己的兄弟溥洽,只有尽可能让溥洽在锦衣卫诏狱过得舒服些。 潘谞,本朝二年曾与吏部尚书蹇义一起弹劾过李景隆,至此,朱棣终于下旨将李景隆赋闲软禁,并且夺了他在京城的产业。由此可见,潘谞在朝中还是很有势力和话语权的! 虽然说在此之前周王朱橚、成国公朱能都有连番弹过李景隆,潘谞只不过相当于添了一把火,但敢于正面跟李景隆硬刚,说明他还是有这个实力的。 要知道,李景隆是属棉花的,根本不怕弹,被弹了这么多回,朱棣也只不过象征性收罚他一些庄园田产,说是软禁赋闲,其实倒更像是保护了他,让他免于朝堂纷争。 要知道,长兴侯耿炳文只被左都御史陈瑛与刑部尚书郑赐弹劾了一次,就畏罪自尽了。 大概李景隆也自知圣上宠幸,不舍得杀他。 朱棣为何不舍得杀李景隆?除了有“开城迎降”之功,更多的,大概率是因为他的无能。 朱棣对李景隆的评价是:寡谋而骄矜,色厉而中馁,忌刻而自用,志大而无谋,喜专而违众,……数子皆匹夫,徒恃其众耳。 当年靖难之役,若不是李景隆取代了耿炳文,朕能否坐上这龙椅,还说不定呢!老李,就是朕的吉祥物啊! 耿炳文就不一样了,那可是跟随太祖高皇帝一起打下大明江山的开国功臣,打过张士诚,攻克长兴;随大将军徐达一起出塞打败元朝平章乃儿不花,同颍国公傅友德征讨云南平定曲靖蛮,从永昌侯蓝玉北征杀至捕鱼儿海……可谓经验丰富战功赫赫! 至洪武末年,太祖高皇帝身边能打的功臣名将,也就只剩下他和武定侯郭英两人了。 想必朱棣对父皇身边的这位老将也是心存畏惕的,耿自尽之后,他的三个儿子就都接连被杀。毕竟名将之后,绝不会像李家那样“数子皆匹夫”,所以,留不得。 再说了,弹劾耿炳文的是谁?左都御史陈瑛!此人“益以讦发为能”,朱棣御极之初,正需要这样的人才,专门将他从广西召回,直接升为正二品,为自己出面清除“效死建文者”。 弹劾耿炳文,只怕就是是皇上授意的…… …… 说回潘谞,杨放得知了他的身份,更是卖力,陪他下棋厮杀,趁着他高兴,将自己的事情委婉托出。 潘谞听了,也只不过捋捋胡须淡淡一笑:“你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错就错在惊动上听;不过,尚有回桓余地。” “还请太老师拯救则个!”杨放趋离棋桌,稽首而拜。因为他和潘谞中间差着好几个品级,千户镇抚这几个上官当中,说不定还真有潘谞的学生,于是就尊称他为太老师了,也显得亲近。 但锦衣卫都是皇上亲自考核录取的,算是天子门生,虽然他这个小旗不是,但这么称呼,也有僭越之嫌了。 “可不敢……”潘谞捋着胡须看着跪在身前的杨放,“你上头是哪个?” “是……”杨放犹豫了一会,才说,“直属上官是林鳞游林总旗,再往上,则是百户张贲……” 听到张贲这个名字,潘谞眼前一亮,不动神色地让杨放起身:“来,继续下完这一局。” 杨放谢过起身,坐回棋桌,带着期待看了一眼潘谞。 潘谞摆弄棋子,像是不经意地问道:“你们这个百户官,张贲,家世出身,你可知道?” “学生不知。”杨放摇头。 “我听说,早年间这个张贲张百户,曾得罪了镇抚庞膺,最后居然还能毫发未损,全身而退。”潘谞意味深长地笑笑,盯着棋盘,“哦对了,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总旗。” “太老师,您的意思是说,我大……张百户深藏不露?” “露不露我不知道。”潘谞说,“他身后,一定有贵人相助啊!而且这个贵人只怕还不一般。” 杨放想了想,说:“我只知道百户官从前有跟张天师的高徒丘玄清天师学过艺。” “这算不得什么贵人。”潘谞说,“你如何不找他呢?我可听说,你们仨,可都是结义兄弟啊!” “您就是我的贵人!”杨放斩钉截铁道。 潘谞看他言谈举止,不似作伪,抬手抚须,缓缓道:“我给你指条路子吧!” “学生感激不尽,洗耳恭听!恳请太老师赐教。” 潘谞笑了笑,捏起一枚棋子,轻轻地说:“将军。” 68 想吃什么? 东方刚泛鱼肚白,船也缓缓驶入了京城码头。 吴垚终于悠悠醒来,脖子歪在一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睡落枕了,其实是被张贲打的——看来张贲该下手时,也绝不会留情。 他睁开眼,先看到面前的一双比他们大了一号的皂纹靴,顺着脚抬头看去,便迎上了张贲犀利的目光。 “大人……”吴垚慌忙一个翻身跪倒在地,心中万分忐忑。 “吴垚!诛杀刺客黄锡决,护卫有功!”张贲当着庄敬的面高声宣告,“本官个人赏银五两!” 吴垚听了,如受雷击,呆住了,本以为等待自己的是个死,没想到,张贲他们居然不杀他,还给他赏赐! 本来还打算拼死一搏,就算跳进江里也好过进诏狱百倍! 一旁的庄敬听了,心里大感不安——这家伙留着,对自己绝对是个祸患。事实证明,自己大意了,派了这么个废物去刺杀林鳞游…… 张贲已掏出一中锭官银,托在手上,看着吴垚,眼神不再犀利,反而似乎还透着温和。 吴垚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着张贲,看着他手中的那锭银子,终于还是慢慢伸出了手…… “诸位此番辛苦,都有功,林总旗说了,他个人每人赏银二两!”张贲不怀好意地看了林鳞游一眼。 靠,你出了五两,我一人二两就是八两!倒会算账! 林鳞游用眼神狠狠剜了张贲一眼:你当老子钱大风刮来的啊!就算赏,也不能便宜了这几个龟孙子,让他们跟纪纲讨去! 张贲一笑,也用眼神回复:二两银子就帮你收买了人心,你该请吃宵夜了!看你平时在女人身上也不会这么小气啊? 他上前热情地拍了拍校尉王凯的肩膀,接着说:“卫署那边,我会再为兄弟们多争取些钱米赏赐,让大家都过个好年!” “多谢百户大人,多谢总旗!”一片道谢恭维声包围了张贲和林鳞游。 …… “潘谞潘同知还给我指了条路子。”杨放的手在任苒显得有些黑却也嫩滑的胳膊上轻柔摩挲着。 “什么路子?”任苒靠在他的胸口,仰头看了他一眼。 “下西洋。” “下西洋?” “嗯,跟郑太监一块下西洋。”杨放道,“潘同知说,要想往上升,这是最快捷且没有多大风险的捷径了,尤其适合我这种无权无势的人……” “你现在结识了潘同知,也不算无权无势了吧?”任苒说。 “嗯。”杨放说,“潘同知也说了,只要我去过西洋一次,就有由头奏讨官阶,他会帮我美言几句……” “这个潘同知,靠谱吗?”任苒问,“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要帮你呢?” 杨放摇摇头:“他就是喜欢下棋,我陪他下了几局……而且,他也致力于扳倒李景隆的,我又是因为李增枝的门客摊上的这事,他还说,现在锦衣卫中小旗,像我这样敢闯敢拼的人不多了……他很欣赏我。” “你倒是敢闯敢拼。”任苒道,“就是不大懂得做人,天天跟你那俩兄弟混在一块,朝中也没结识什么要人,难得潘同知看得起你,你可得好好把握……对了,我可听说你那俩兄弟天天都往教坊司跑啊!你有没有……” “我没有!”杨放坚定地说。 任苒锤了他一拳:“最好没有,不然……” “你知道锦衣卫指挥佥事马贵吗?”杨放很是机灵地岔开话题。 “没听过,我又不跟锦衣卫打交道……怎么了?” “永乐三年,马贵还只是个跟我一样的小旗。”杨放眼神中透露着向往,“那年郑太监第一次下西洋,他就是随行锦衣卫中的一员,在下海前就被圣上擢升为指挥佥事了,由从七品升到正四品,一下子连升六级!这是什么概念?” “他朝中无人?” “这也不好说。”杨放说,“但是就算朝中有人,没有下西洋的机会,他也不可能升这么快。” 任苒沉吟,手指头在杨放胸口轻轻画着圈:“那……你去吗?” 杨放默默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郑太监这回什么时候回来……看他头两次,都是隔了两年多才回京。” 任苒坐起身,穿着衣服:“你自己好好想想,切莫为了我,而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杨放也想起身,被她一把按住:“你累了,再睡一会,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任苒身为军户世家出生的女捕头,打小性格强势,对于功名荣耀,自然也跟男人一样很是看重。 不求上进的男人,在她眼里就是个软蛋废物,她是绝对看不上的! 只有在杨放面前,她才真正展露出女人的一面,显出妩媚与温柔:“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杨放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我想吃你!” …… “来十笼春饼,五碗水滑面,再来……三屉馒头。”张贲对摊主说,“先上这么些吧!快点啊!” “得嘞!”摊主答应一声,着手忙活起来。 “叫这么多,咱四个人吃得完吗?”林鳞游从桌上竹筒中取出两双筷子,用手巾擦一擦,分别摆放在越容和小妹林珑面前。 “我这是给我和两位姑娘叫的,有你什么事?”张贲说,“想吃,不会自己叫啊!” “……” 这十笼春饼想必张贲一人得吃掉九笼,两位姑娘只怕一笼都吃不完。 林鳞游虽然也很饿,但胃口哪及得上张贲大,只要了六笼春饼,三碗粥,一笼馒头。他自己吃五笼春饼,一碗粥,其他几人分分差不多了——他是这么打算的。 别看这摊子小,吃的倒还挺齐全。 “咳,总算是回来了。”四人坐在街头的早点铺子上,林鳞游张贲齐发一声感慨,果然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总是这么默契。 越容和林珑则有些好奇地四处张望。 要说这林鳞游,穿越前的本尊还是个羞涩的大男孩,根本不懂得撩女仔,但是自从穿越之后,在风月场所摸爬滚打这么些时日,一张嘴早就练得跟韦小宝一样油滑了。 他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把女人们在纪纲府中的悲惨遭遇一说,越容这小丫头当场就吓得花容失色,不敢再主动进府了。 然而还是不肯告诉他们自己进府的真正目的。 “其实……我是想进去当丫鬟的。”她总是用这种骗小孩的话搪塞。 但越容之所以会留下,主要还是因为昨天夜里,她听到了张贲林鳞游两人的部分对话: “杀纪纲?你跟我说你要杀纪纲?!别说你杀不了他,你起了这个念头,就说明你已经中计了!”张贲虽然竭力压低声音,狭小安静的房间内,越容还是尽收耳底。 原谅她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实在是睡眠浅,在陌生的地方睡不踏实。 “什么中计?中什么计?”林鳞游问,“美人计?” “盐帮为何要让黄锡决把你妹妹献给纪纲?就是为了想借纪纲的手除掉你!” “还好咱们运气算好,中途劫下了,要不然,假使妹妹真进了纪纲府,你还不得找他拼命啊?你现在就想杀他了。” 林鳞游抹了一把脸上张贲激动四射的口水:“大哥,你激动啥?我也就说着出一口气,虽然我的确想杀他,但也得准备准备不是?我又不傻。” “这话以后莫要轻易再说。”张贲说,“低调点。隔墙有耳,容易引火烧身!” “是了是了……” …… 越容本就是身怀利刃准备刺杀纪纲的!她也知道以自己眇眇之身此举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但是,她等不及了! 如果能借助林鳞游他们锦衣卫的力量,或许,成功的概率会高出许多! 而且,看这锦衣卫对自己妹妹的感情,倒不像个难相处的人,最主要的是,像是个容易被女人利用的人…… …… 69 少年舞阳年十三 钟鼓楼上的一百零八下钟声刚刚敲过,余音不绝;这时候的京城,显得很是安静,在冬日朝阳温和的初辉下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悠美。 此时打更的、夜巡的、赌坊勾栏戏耍的,也才刚回去睡觉,街面上只有买早点的和卖早点的居民、拾粪扫尘的街道司工人,以及春假期间赶着去衙门画卯的几个当值衙役和赶着出城的外地商贾匆匆走着。 “二弟,此时此刻,令我想起学生时代,放假的时候,和兄弟伙几个在网吧连坐通宵,”张贲说,“通完宵之后,必定会去网吧附近的早点铺子里点上一笼包子来吃,不然这个宵就通得不完美……你是不是也有大哥同样的感受呢?” “我倒没有啦!”林鳞游说,“我就很少去网吧,更别说通宵了,我可是好学生。” “那你的学生时代不完美啊!”张贲说。 “是啊!除了读书还是读书,连青涩的恋爱都没有谈过,是真的不完美。”林鳞游叹道。 “那我倒是谈过的……”张贲说。 “哇擦!”这倒有点出乎林鳞游意料之外了,“你都谈过……” “你啥意思啊?看不起大哥是吗?”张贲不爽道,“我当年可没这么胖,一米八的大高个,还是校篮球队的前锋,又高又俊,哪个姑娘看了不爱上我?” “是是……”林鳞游敷衍地点着头。 粥是一直在熬着的,所以最先就给林鳞游端上来了。很快,张贲点的面也好了,接着是春饼和馒头,都冒着腾腾热气, “快吃吧!吃完赶紧回去睡个觉,困得哥哥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姑娘们不要客气,不要拘束,吃!” “哥哥,什么是网吧?”林珑小口吃着春饼,等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了,用手绢轻轻揩了揩嘴巴,这才发问,“你们又说什么学生时代,是你上私塾时候吗?” 因为身边是两个姑娘家家,他们说话也不刻意避着。 张贲说:“小妹啊!你不懂的事情还多着呢!你就好好在京城住着,日后张大哥我慢慢跟你说哦!越姑娘,你也是头一回来京师?” 越容轻嗯一声,拢拢鬓边发丝,低头抿了一口粥。 林鳞游知道她有心事,而且感觉,她很可能并不是第一次来京城…… 目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猜错了一件事情—— 越容一人就吃掉了一笼春饼一碗粥,而且,还没饱的样子。 这是饿了几天啊?想不到她小小的个,倒还挺能吃…… …… 正吃着,从街角转出一队锦衣卫来,带着一辆囚车,经过四人身边时,领头的却跟张贲相熟,拱手示意打了个招呼。 也是李春李千户属下的百户官,赵福。 张贲赶忙拿下口中的春饼还了一礼,推开凳子起身道:“赵兄哪儿来啊?” 赵福赵百户道:“还不是替你们擦屁股!大冷天的还往昆山跑一趟。” 原来李春是派他们去昆山缉拿逆党了。 张贲呵呵一笑:“哦,这事……我听说,那昆山田家村一里之人都跑没影了啊?” “可不是。”赵福答。 “没找着?” “谁耐烦找?这等事自当由昆山县衙去做。再说了……”赵福抬起马鞭指了指囚车中的人,“我们有这家伙,诏狱一审,还怕问不出个什么?” “那是那是,这位老兄是犯的啥事?莫非是建文逆党?”张贲看囚车中人还很年轻,还只是个少年模样。 “黄子澄之子黄泽!”赵福道,“逆党,冥顽不灵!” “哦?那看来赵兄不虚此行啊!这可是大功一件!”张贲说,“对了,你们在昆山,可有杨放那小旗官下落?” “你们那小兄弟,只怕是畏罪躲起来了。”赵福笑笑,再次拱手,“我就不打搅诸位用膳了,走了!” “不一起吃点?” “不了不了!” 车马过去之后,林鳞游问起张贲:“大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黄泽有点眼熟?” 张贲若有所思点点头:“是有点……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林鳞游思索着,忽然猛一拍张贲大腿,吓得他手中春饼都差点儿掉了:“我想起来了!教坊司,南市楼!其中的一个小乌龟!” 张贲想了想:“的确是啊!后来……他就消失了,就在我们查访教坊司案期间!” “这家伙,会不会就是教坊司案的真凶?” “不会吧?看他的样貌,也才十四五岁的样子。”张贲说,“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能杀得了那么多壮汉狎客?” “难说。”林鳞游说,“秦舞阳十三岁就杀人了。” “哥,你们在说什么啊?又是真凶又是杀人的,好吓人。”林珑忍不住插嘴道。 “没什么没什么。”林鳞游敷衍道,“在聊历史上的刺客呢!快吃吧!吃完带你们回我们住的地方歇歇。” …… 黄泽(田彦泽),黄子澄最小的儿子,他是自首的。 那天他们兄弟两人将一百多户村人都迁移到附近深山的一处道观中,当然,这一百多户人家并不是所有人都跟着他们走的,也有一大半人投奔了亲戚朋友。所以跟着他们的,多数也只是这一百多户人家中走不了远路的老弱病残,以及少数几个留下来照顾老弱病残或者本身无处可去的光棍汉子,大概有四十来号人。 道观的主持道长,田琴鹤,就是黄泽的二哥,黄子澄二儿子,黄玉。 道观不是很大,但安顿四十来号人挤一挤也差不多够了。这道观本来毁于战火,虽经过田琴鹤的修缮,大部分房间还是残破不堪。毕竟修缮也需要费用,而这几年田琴鹤道长云游四海谋得的钱银要修缮整个道观还远远不够。 头几日,这几十号村民还住着新鲜安定。过了几天,腻烦心起,就有人带头嚷嚷开来:“里长,道长,我们还要在这待到什么时候啊?” “是啊!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 尤其是那几位田家村的原住民,他们本来跟建文党毫无牵连,莫名就背上了逆党的罪名,担惊受怕,有家难回,难免对黄家人心生怨念。 “诸位稍安勿躁。”田圭横每次都得好生安慰,“再忍耐一段时间……” “每次都说忍耐一段时间,这都忍耐多久了?” 一旁的黄泽听得火起来,一刀斩在身旁的柱子上:“你们难道忘了练子宁家乡四百八十户人家的下场了吗?我们都是为你们好!” 有人小声嘟嚷一声:“练子宁家乡人也是被他连累的……” 练子宁,建文朝吏部侍郎,痛斥燕王篡权谋位,大逆不道。燕王恼羞成怒,命人将练子宁的舌头割去。燕王说:“我欲效周公辅成王。”子宁闻言,用手伸进口里蘸着舌血,在殿砖上大书:“成王安在?”燕王大怒,命磔尸,并诛杀练氏族人一百五十一人,被放戍边的亲属三百七十一人,练子宁的家乡四百八十户人家惨遭横祸,无一幸免…… 练子宁仅幼孙练珍被侍婢救出,藏匿于民间,练氏才幸免于被杀绝。 当年练珍才六岁,只比黄泽小一岁,如今也已长成个十四岁的翩翩少年了。 村人散会之后,黄泽去山下探听风声,好巧不巧,遇上了大哥手下的本村里丁田伟。 只两句话一说,黄泽便毫不犹豫拔出刀,一刀将其给斩杀了…… 70 錾花点翠彩凤摇 里丁都是里长在本里招募,主要负责到本里村户人家催缴朝廷征粮,干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且没有俸禄。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可以利用职务之便狐假虎威,获得些微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偶尔里长请吃些酒肉饱一饱口福。 里丁基本都是里中的强悍之人,身强力壮,气势上能压得住人,不然这个钱粮就收不上来。 田伟就是这么个强壮又有点油滑的人,常常借着催收朝廷征粮的机会向里户索要些酒食跑腿费。 话说当时黄泽与田伟在山坳口相遇,四目相对,田伟的眼中闪出一丝慌乱。 “田叔,你不在观里守着,跑这里作甚?”黄泽眼中却是透露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稳重,还有隐隐的杀意。 “我……山上闷得慌,下来透透气。”田伟答,继而反问,“你不在山上待着,跑下来干啥?” “你说谎!”黄泽慢慢向田伟逼近,“你想向锦衣卫告发我们!” “休得胡说!”田伟大声反驳。 “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黄泽盯着田伟。 田伟被他盯得恼怒起来,索性认了:“是又如何?你们黄家人连累我们田家几百号人口,竟还有脸来质问我?没大没小的东西!我向锦衣卫告发,那也是出于正道,报效朝廷!乃是光明正大的事!” “我也是现在才知你们原来是逆党!要不然,谁也不会收留你们……”田伟骂得兴起,全然不觉危险正在逼近——眼前这少年,可是个危险人物啊! 黄泽拔出了刀。 “怎么,你还想杀我?”田伟仗着身形高大,根本没把眼前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除了知道他是黄家后人,其他底细一概不知。 若是知道这少年自小习武,如今手上好几条人命,只怕跑都来不及,哪还敢骂他? “我最恨叛徒!” 当年收留他们的恩人姚善,就是因为部下许千户的背叛才不幸身死! 黄泽不再同他废话,一刀挥下,田伟万料不到他会来真的,待要闪避,早已不及,被一刀砍翻在地! 田伟倒在地上,痛苦哀嚎,看着走上前来的黄泽惊惧万分:“你……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黄泽毫不留情,又是几刀搠下……仇恨早已令他变得冷酷嗜血! 一身血污的黄泽出现在山下锦衣卫们的身前,他欲以一己之力,保全一村老少,保全自己的大哥二哥,保全黄家血脉! 只希望锦衣卫抓了自己,可以离了此地不再追查下去…… …… 林鳞游张贲两人带着小妹林珑和越容在城里七拐八绕,此时沿街铺面陆续开了门,林珑张着好奇的双眼只一个劲打量,左看看右看看,脚步都挪不动了,好似那个刘姥姥初入大观园。 林珑没有裹小脚,她的脚本就不大。最主要的是,她性子也烈,虽然小时候被抓了无数次要将小脚缠上,但趁着大人不注意又偷偷给解下了,原主大哥不忍心看她吃疼受苦的模样,也帮着说话,如此斗智斗勇,等到小妹过了四五岁,再缠也效果不佳,家里人也就索性作罢了。 何况缠足也不过是一种社会恶俗,并非律法规定,不缠除了比较难嫁出去之外,并无犯法之虞。 令林鳞游感到意外的是,越容居然也没有裹足! 要知道,裹小脚除了是统治阶层文人士大夫的推动,女人们自己的推崇也是功不可没。 或言:“天下古今的妇女,全是爱美成性,全是时髦的奴隶,她们只要能获得‘美’的称誉,纵然伤皮破肤,断骨折筋,在所不辞”。 此话虽嫌绝对,但是所述现象也绝非个别。正是这样一种爱美之心,使得女子盲目信从、刻意修饰、力事缠足,你缠我也缠,你小我更小,何况容貌、身材、肤色都是得自天赋,后天任你努力也不会有太多的改善,惟有一双小脚是靠人力缠束而来的,靠自己的努力都有取得一双所谓的“妙莲”的可能。成也罢,败也罢,一切取决于自己。 “要得人前显贵,还得背地受罪”,为了使自己超越他人,为了使自己博得一个“美”名,爱美成性、为美盲从的女子谁也不甘落后,争妍斗媚,结果使得缠足之风愈演愈烈,一发而不可收! 林鳞游很高兴,这足以证明,越容不是个爱慕虚荣随波逐流的俗女子,他更喜欢了! 奇怪的是,这俩姑娘都没有裹小脚,怎么走路走得这么慢呢? “我说,你们能不能走得快一点?”林鳞游只想早点回到住处躺到被窝里狠狠补上一觉。 回头一看,这俩小妮子还在铺子前挑上了! “容姐姐,你看这个好看!”林珑拿起一串步摇,在越容发髻上比划着,“你戴着一定合适。” 林鳞游踅过去,问摊主:“多少钱?” “回大人,一两银一支。”摊主说。 “一两?”其实林鳞游也不知道是贵还是便宜,这个时代官盐都要一两多一斤,但是米一斤却只需要十几文,他只是习惯性地反问。 “这可是錾花点翠彩凤摇啊大人,你瞅瞅这工艺,这材质……”摊主自然是以为他觉得贵了。 “行了行了。”林鳞游掏出两张一贯面值的大明宝钞,丢给摊主,包了两只步摇,塞到小妹和越容手中,“好了,东西买了,咱快回去吧!” 林珑撒起娇来:“阿哥,我还想再看看嘛!” “阿哥我好困啊!”林鳞游说,“等明儿个,大哥带你们好好逛,逛上一整天,行不行?” “那好吧!”林珑一噘嘴。 林鳞游拉起她的手,一扯,却不动。 林珑:“哥,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不背。”林鳞游说,“大街上的,成什么样子?”其实他才不管什么大不大街的,主要就是累了,不想背。 “你背我嘛!” “你让张大哥背吧!” 张贲一听,屁颠屁颠跑过来,蹲下去,扭头:“小妹,上肩!” “为啥?”林珑看一眼张贲宽厚的后背。 “嗯……我看容姐姐也累了,我背她吧!”林鳞游看着越容,“毕竟人家是客人嘛!对吧越容姑娘?” 越容淡淡地说:“谢了林总旗,我不累。”说完便率先往前走去。 “无耻!”为了别的女人居然不惜出卖自己的妹妹!林珑气不打一处来,抬脚轻轻踹了张贲的屁股一下,小跑着跟上了越容。 “哎……”张贲疑惑着起身,看看林珑蹦蹦跳跳的背影,又看看林鳞游,“你无耻她为啥踢我啊?” 林鳞游忍俊不禁,笑着也往前走去了。 卖首饰的摊主也低了头捂着嘴忍不住在笑,张贲冲他无奈地摊摊手,摇一摇头,自言自语道:“我脑子里猪八戒背媳妇的音乐都播放起来了……” 71 一方小院 历尽千辛万苦,林鳞游张贲带着俩妹子终于回到了寓所。 寓所的大门却是从里面闩住的,推了两下没推动。 “嗯?”张贲疑道,“这都快中午了,任姑娘还没起床?” “阿哥,任姑娘是谁?”林珑好奇问道。 “是我们杨兄弟的……未过门的妻。”林鳞游说,“大哥,你翻过去吧!让两位小姐见识见识你无与伦比的轻功。” “轻功?”林珑果然还是小孩子,这么爱问。 “想不到吧?”林鳞游笑道,“是不是难以想象张大哥这么粗壮的身子能飞起来?” 眼前都不是外人,张贲也不藏着掖着,也想在姑娘们面前显摆显摆,甩甩手:“瞧好了吧!” 话音刚落,只见他肩膀一抖,人已高高跃起,飞过院墙,一眨眼的功夫已轻飘飘落在了院子里。他可没有像杨放一样在墙头接力,而是直接一个旱地拔葱双腿离地跟蛤蟆一样蹦过去的,可见轻功果然不是一般的“照”! “哇!”林珑抬头看着,喝了声彩。 越容心中也暗叹:想不到这个胖子武功也这么高!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张贲落在院子内,正要开门,忽然听得杨放房间传来阵阵细语,有女人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声音! 因为声音很小,加上自己困乏没啥精神,他没听出来是杨放,也没想到杨放已经回来了,心中先入为主暗道:难怪大白天关着门,原来是把男人带回来了!真想不到,任姑娘是这样的人,早知道我就先下手了…… 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看到窗纸上自己之前捅开的小洞已经被补上了,他便侧了脑袋将耳朵贴上去,想要一窥风流。 耳朵才靠近窗子,就听一阵风声呼啸而来!张贲赶紧往旁一侧,一支弩箭刺破窗纸,堪堪擦着他的脸颊激射而过! 接着杨放提着刀拉开房门冲了出来,只穿着亵裤,上半身还是光着的。 “大哥!” “三弟!” “啊——”身后却传来女人的惊叫,张贲杨放齐扭头看去,原来林鳞游久等大门不开,也飞了过来,正看到张贲在入神偷听,他故意不惊动,悄悄打开大门,欲要让小妹和越容看看这位武林高手的另一面。 林珑越容刚走进来,就看到了“只挂一丝”的杨放,羞得赶紧扭转了脸捂住了眼。 杨放老脸一红,慌慌张张溜回房间穿衣服去了。 “看到没?京城就是如此险恶,不适合你们姑娘家待的。”林鳞游坏笑着对身旁的两位姑娘说。 杨放很快穿好衣服出来,与大哥二哥相见了。 “回来了?” “回来就好!” 张贲林鳞游都上前拍拍杨放的肩膀。 “回来了……这二位是?”杨放看着林珑和越容。 “这位,舍妹。”林鳞游介绍道,“这位,越容姑娘。” 三人见了一礼,杨放道:“大哥,二哥,我去买酒肉!今晚,咱们六人,好好喝一杯!” “哪能让你坏钞?二哥这有!”林鳞游从怀中掏出几张大明宝钞不由分说塞到杨放手中,“挑好的买!” “怎么……任姑娘,她……”张贲向房中比划着。 杨放羞涩笑笑:“还未起身呢!大哥,刚才没伤着你吧?” “不打紧,不打紧,哈哈。”张贲笑着摆摆手,“我还以为……原来是你小子回来了!” “大哥,二哥,我听苒儿说,你们是去苏州……” “三弟,二哥困极,我先去睡了,过会儿咱再好好聊!”林鳞游打着呵欠。 张贲也说:“我也去睡一觉……三弟,最好买些熟食,省得还要煮弄了。” 杨放早已从任苒口中得知他俩去的是苏州,至于具体做什么,却是不知道,只道是寻找自己,不管是不是上官命令,他的心中还是好一阵感动:为了我,大哥二哥都累得跟狗一样了,连觉都没睡上……而我,却已经心安理得地睡了一天一夜了! 他攥着宝钞,一个抱拳,便奔向市集而去。 “小妹,你困不困?” 小妹摇摇头。 “越容姑娘,你呢?想不想睡觉?”林鳞游又问越容。 张贲:这话我怎么听着怪怪的? 越容也摇一摇头:“不困。” “那好,我先睡一觉,你俩可不要乱跑。”林鳞游说,“等我睡醒了,再给你们收拾个房间出来。” 他们住的这所院子还挺大的,种满了花花草草;是个“凹”字形的三合院,“凹”字的口为正门,左右两侧各有两间住房,林鳞游和杨放住了右边两间,张贲住了左边一间,隔壁还有一间屋子空着,用作客房,虽然有床有被,但几乎没有客人来住过,也许久不曾打扫,估计都落满了灰尘。房间的两侧都建有回廊,奢华中透着清雅。 中间的正屋则有两层,楼下明间做客厅、餐厅,还有一间小厨房等;楼上的大房间则堆满了杂物——多数是林鳞游和张贲的东西,也是最近才多起来的东西。 最近是多近?就是从他俩互相知道对方都是穿越者身份之后。 这么大的院子,当初还只有张贲一个人在住,后来结识了林鳞游杨放,就把他俩一起拉过来分担房租了。 都说“京城米贵,居大不易”,但是这么大的房子,张贲却说每个月租金只需一两半银子,每个月林鳞游杨放只交给张贲半吊铜钱,由他交给寓公。 张贲说是他跟寓公有交情,但林鳞游觉得他可能在骗他们,明里他已经多交了大头了,实际上,可能房租还不止一两半,张贲多交的,也可能不止一两。 林杨二人也不跟大哥争,只是平时勾栏酒食之类的,都抢着付钱。真可谓是兄友弟恭啊! 当然,平时酒食肉菜勾栏听曲,也多是林鳞游花得多,谁叫杨放只是个小旗,俸银没他们多呢?又没有多少积蓄。 虽然林鳞游俸银也不多,但好歹有着原主积攒的大笔积蓄,够他潇洒好长一段时间了。 只是他从未想过,为何原主身家背景平平,自己也不过是个戴罪发配边军的游击将军,俸银还没有现在的总旗高,如何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内攒下这么多银两? 林鳞游在原主的记忆里找不到线索,也无暇细想,有银子花就是,想那么多干啥? …… 越容林珑两人在院子里闲走着,把不大的院子逛遍了,又跑到正屋二楼去逛。 推开二楼房间门,里面一大堆东西令她俩都皱起了眉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 各种奇形怪状的兵刃、瓶瓶罐罐的药材石材、甚至还有一架乡间用来给谷子脱皮的风谷机,不过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了。 真不知道他们是在搞什么东西。 当然,林鳞游从那间“神奇小店”买来的勉铃也在其中,他一次买了两串,一串送给了余妙兰,另一串他拿回来,想要研究一下这东西震动的原理。 越容好奇地拿起了勉铃:“容姐姐,你看这是啥?” …… 72 女道士下山 李增枝刚从荆州整肃兵备督发军饷回来,岁首了,好多案牍文书需要他亲自批示,忙了好几天,又顺道去九江看望了赋闲在家的大哥李景隆,这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南京都督府。 刚刚吃过晚饭,夜幕也才降临,他就准备钻到被窝里睡觉了。 丫鬟伺候着李增枝泡完脚。李增枝捧着一盏暖参茶美美地品着,考虑着一会儿翻哪个小妾的牌,管家却来报,说蒋阿演求见。 “不是让他这段时间不要来的吗?”李增枝皱了皱眉头,“他有没有说什么事?” “他只说有要事,须当面跟老爷说。” 李增枝想了想:“让他到书房等着!” 套上暖鞋,李增枝故意晾了蒋阿演一盏茶的功夫,这才慢吞吞地来到书房。 管家陪着蒋阿演在书房坐地,看到老爷来了,便识趣地将书房门带上退了出去。 “都督!” “何事?” 蒋阿演凑近前来,小声地说:“田彦泽被锦衣卫抓了,人现在就在诏狱关着。” “什么时候的事?”看来李增枝还并不知情。他的脸色有点凝重。 “就今早刚押解进京的。” 李增枝凝重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些:“那还来得及……” “要不要跟诏狱的兄弟打个招呼,让他们把他给……”蒋阿演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事你就不要掺和了,我自有理会!”李增枝在书房内来回踱起了步子。 田彦泽这枚棋子,是救还是弃,李增枝当下还拿不定主意。但是不管是杀是救,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这些下人,嘴上多数没个把门的,说不定二两马尿一下肚,就全都炫耀般抖露了出来。 何况蒋阿演这个人,有勇无谋,脑子不大好使,让他干干放贷收息喊打喊杀的活倒还可以。 动用自己的人,最后牵涉的还是自己。 这事还得自己亲自去处理,更为稳妥。 救,也不是说不好救,只要还未惊动皇上,他这个前军都督从锦衣卫诏狱要个人还是容易的,只是田彦泽,还有救的价值吗? 至于弃,似乎也弃不得。当年收留田彦泽,通过他忠臣义士之后的身份收拢了不少同样“效死建文”的逆党,其中有铁铉的后人、卓敬的兄弟,还有建文朝太子少保陈迪被发配山东登州府戍边的儿子陈珠等等,又通过他们,在其它边军也发展出不少势力,可以说,现在九边重镇都有他们的人! 不是说田彦泽号召力有多么强,只是如果弃了他,其他人肯定会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和信任,到时候想要一举成事,多少也会受到影响,只怕事还未举,就被人抖露了出卖了也未可知。 所以到底是弃是救,李增枝很是头疼,这头一疼,步子就踱得愈发凌乱了。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啊! 李增枝并不知道田彦泽是因为蒋阿演的出卖而被逮的,虽然身为一个都督,各处都布有眼线,但也不能事事皆知,何况眼线也不会盯着一个受他信任的属下。 要是知道,绝对气得吐血。 蒋阿演本身也是一番好意,看田彦泽肆无忌惮地在教坊司杀人,只怕因此连累了李增枝,就想出这么个招,意欲借杨放这个锦衣卫小旗官的手除掉田彦泽,把个锅甩得远远的。 要不然怎么说蒋阿演脑子不太好使呢!虽然锦衣卫可以随意杀人,但他们也只为皇帝和自己杀人。 皇上不说杀,自己也不想杀的人,自然是先抓后审! 现在可好,弄巧成拙了。 蒋阿演知道弄巧成拙,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也并不是没脑子,当然不会主动招认,却还在那喋喋不休:“田彦泽这小子,早叫他收手了,他不听,怪谁呢?” “行了行了!你也别说了!”李增枝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先下去!” “是……属下告退。”蒋阿演看李增枝这幅模样,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躬身退下了。 在书房走得脚都酸了,李增枝这才坐了下来,想到过几日锦衣卫掌卫事都指挥使纪纲要举办岁首家宴,届时可以跟他打个招呼。 只是很是纠结,下不了决心到底要不要留下田彦泽这枚棋子? …… 除了李增枝要找纪纲,还有一个人也在找纪纲。 是个女人,但不是越容。 这个女人,还是个道士; 身为道士,却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完全不像看破红尘的出家人。 难以想象,这般一个美人,怎会看破红尘出家做了道士呢? 恰恰相反,她就是因为堪不破红尘,才做的道士。 美女道士,俗名陈宛然,在田琴鹤云游之际与他相识,生出感情,奈何田琴鹤似乎对她的感情无动于衷,毅然决然地回到了自己的破道观一心做他的臭道士。 道士并非不能娶妻生子,得看你是什么教派。 田琴鹤什么派别都不是,自然就可以娶妻生子。 陈宛然不信他真的看破红尘对自己不动心,也毅然决然追随他到了昆山道观,穿上道袍做了他的小师妹…… 田琴鹤不是要参玄悟道吗?她就偏偏故意要在他眼前晃悠! 前文已经提过了,田琴鹤就是田彦泽也就是黄泽的二哥,黄玉。 得知小弟被捕,田琴鹤也是心烦意乱,这日陈宛然又在他跟前晃悠打搅他参玄静心,他终于也沉不住气了,说了句: “我听说那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喜欢美女。” 陈宛然是美女,不折不扣的美女。 陈宛然看着田琴鹤,等着他说出下一句。 田琴鹤喉头滚动了几下,终于又说:“你若能带回我四弟,我就脱下这道袍,跟你完婚,娶你为妻。” 且不论到底田琴鹤是为了救出他的弟弟还是为了逼走陈宛然——不论哪一种,都是出于私心,就算跟她结婚,也不是真心的。 但是陈宛然还是义无反顾地下了山…… 即使知道,自己很可能有去无回…… …… 田彦泽被关在阴冷潮湿的诏狱里,算他运气好,头一天并未受刑。 临近年关了,大家都忙,锦衣卫也忙啊!审案子也需要流程时间的,就算真审出什么大案子,论功行赏只怕也得等年后了。 所以大家的积极性都不是很高。 田彦泽也在纠结,是一扛到底,死于刑下,还是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都抖露出来。 虽然知道即便抖露出来,以自己逆党的身份,终究还是个死,但是,是李增枝不仁在先,便不要怪我不义! 当初若不是李增枝,自己可能早就跟族人一同被诛了。李增枝不但收留了他,还请来教头教他十八般武艺,对此,田彦泽也是感恩戴德,也一直觉得,李都督是可以成就大事的人。 跟着他,自己的大仇一定可以得报! 但是自从李增枝与他的哥哥连遭弹劾,接着李景隆被架空软禁,田彦泽便越来越沉不住气,某一天,遇上一位志同道合之人,终在教坊司大开杀戒! …… 73 浏览器记录 李增枝的脑海里有一份建文逆党的名单,而且多数是建文逆党逃脱株连的后人。 田彦泽脑海里也有一份。 锦衣卫对此一定很感兴趣。 何况田彦泽不但有脑子里的名单,更有李增枝与逆党来往联络的实证! 而最令李增枝忧心的是,田彦泽还知道他数个私人武库的具体地点! 身为正一品前军左都督,拥有私人武装实属正常,但若是私人武库中藏有甲胄重弩火器,那绝对坐实谋反之名! 想到此处,李增枝再也坐不住了,等不及纪纲家宴,立刻吩咐管家备轿前往纪纲府中…… 却说蒋阿演刚离了都督府,带着几个弟兄找了个酒肆宵夜,才喝两杯,就遇上了前来打酒的杨放。 “掌柜的,打三斤秋露白,三斤女儿红!”杨放数出几张洪武宝钞(永乐年间大明宝钞印行仍沿用洪武年号),“还有什么熟肉,都给我来上一些!” “杨小旗,几日不见,倒阔了啊!”蒋阿演冲杨放喊道,“在哪里发财啊?” 杨放这才发现蒋阿演,心道明知故问!老子去了什么地方你还不知道?便不想搭理他,装作没听见,扭头催促掌柜的快一些。 “怎么,杨小旗家中有客?” 杨放还是不搭理。 蒋阿演没有发作,他身边的细佬可就沉不住气了,拍桌站起,指着杨放骂道:“我大哥跟你说话,你踏马是聋了还是哑了?” 杨放刚接过掌柜递过来的一荷叶包熟肉,听了此话,放下荷叶包,朝骂人的小弟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他的鼻尖:“是你骂的?” 小弟见杨放来势汹汹,心里顿时发怵,但身边弟兄都在,总不能认怂丢面,何况自己是为大哥出头,大哥没有理由不为自己撑腰,想到此处,脖子一梗:“是又如何?” “啪!”杨放也不二话,狠狠一击耳光挥出,打得这小弟是眼冒金星。 小弟捂着脸,一脸的红肿和不敢相信,委屈巴巴地看向了蒋阿演,哪怕蒋阿演说一句“打狗也要看主人”,他心里都会温暖许多。 但没想到蒋阿演却说:“你是不是有病?锦衣卫大人都敢骂?辱骂朝廷命官,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犯罪了?现在人家只赏了你一巴掌,你应该感恩戴德了!还不快谢谢杨小旗!” “谢杨小旗……”小弟一脸尴尬畏惧,点头哈腰地冲杨放赔了个不是。 “杨小旗,赏脸喝一杯?”蒋阿演邀请道。 “不必。”杨放淡淡地说,转身欲走。 “杨放,我可是好意给你提供了案情线索,你不感激我也就罢了!就这态度,算是什么意思?”蒋阿演说。 “你好意?”杨放回道。 “我知道,你的同僚已经把人给抓了,但是你不能把你的怨气撒到我头上来。”蒋阿演说,“抓不到人,是因为你自己的无能。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你还只是一个小旗官升不上去,是有原因的。” 这句话一下子刺痛了杨放的心,毫不客气回怼:“我想,那人身上一定有你们不少秘密,只怕供出了你主子,你蒋阿演从此便沦为丧家之犬!你倒好,还有心情在这饮酒作乐?” “你说什么?!”蒋阿演的心也被刺痛了,拍了一把桌子。 掌柜的很是心疼自己的桌子,这几位爷才坐上来没一会儿功夫,自己的桌子就被拍了两下了,等会儿若是打起来,只怕整个铺子的桌椅都要被打烂,看这几位爷都是有头有脸的主,打烂了桌椅只怕还不好索赔。 幸好这时小二送上了打好的酒包好的肉,掌柜的赶紧呼唤杨放:“杨小旗,您的酒肉都已备好,可需要派人送到府上?” “不用。”反将了蒋阿演一军,而且还将到了,杨放很满意,他今天并不想惹事,于是不再同蒋阿演纠缠,提了酒肉离开了。 蒋阿演也不想不敢惹事,本来看到杨放,还想再自作聪明一回替都督分担解忧,以杨放不太光彩的“反狱”过往作注,让杨放在诏狱悄么声地把田彦泽给灭了口,但从今日这场交锋来看,杨放这人是指望不上了。 他忿忿地端起了酒杯,被杨放这一刺激,也不由地为自己的前程担起忧来…… …… 这一觉睡得可真舒坦! 林鳞游钻出被窝,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天已经黑了,自己房间的灯却亮着,透过床与桌之间的屏风,隐隐看到桌前坐着个纤柔的女人身影。 哎,这妹妹总是这么没大没小,不为世俗礼节所束缚……还好今天自己没有光着睡。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要吓妹妹一跳,绕过屏风,才发现坐在桌前看书的不是妹妹,而是越容。 没关系,不是妹妹更好,不是妹妹更要吓她一跳! 今儿个不把她尿吓出来两滴……我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再乱闯男生“龟房”! 林鳞游悄么声地走到越容身后,猛可里拉长音“喔”了一声,只见越容肩膀一抖,手中的书也掉在了桌上。 她一只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转过身,恼怒而嫌弃地看着林鳞游,骂人的话却一时也说不出口——看来是真吓着了。 “你……”越容指着林鳞游。 “孤身一人闯进男人的房间,你也不怕羊入虎口?”林鳞游故作正色道。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出去,告诉令妹,你轻薄于我!”越容高声说,“让她看看自己这个人面兽心的大哥真面目!” “在官船上,不是早就……”林鳞游说了半句,意识到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赶紧打住,“说人面兽心,这就有点过了吧?” “你不是吗?” “不是。” “不是,会看这种书?”越容抓起桌上的书,是一本图画多于文字的《如意君传》。 林鳞游老脸一红:“你不是也在看?还看得津津有味的……” “好!我现在就把这书也拿给令妹看看。”越容作势要往外走。 这跟把自己的“浏览器记录”展示给家人有什么分别?而且还是展示给妹妹!这要给她看了,自己在她心目中高大伟岸的形象可就崩塌了啊! 林鳞游赶紧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别别别!是我错了……” 越容背对着林鳞游,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将书往怀里一塞:“这书,我先没收了!下次再敢对我不敬,我就把它拿给令妹看!”说完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喂……你这是教坏舍妹啊!我妹妹她可还什么都不懂!”林鳞游冲她背影小声喊道,“我妹妹呢?” 妹妹林珑刚把林鳞游的衣服洗完,正一件一件地往竹竿上晒。 张贲起床稍早,一直跟只苍蝇似的叮在林珑身边:“小妹你这可太偏心了啊!只帮自己哥哥洗裳,张大哥的衣裳可是也脏了啊!大哥我可太伤心了……” 林珑抖了抖手中衣裳,挂到竹竿上:“张大哥,你的房间,我怎好进去呢?” 张贲:“没事!张大哥的房间就是你的房间,下次你想怎么进就怎么进。小妹啊!不瞒你说,我的房间可是他们三人当中最干净的,又大又舒服……” 林鳞游: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看来这姓张的是吃定我了啊! 这期间,任苒似乎一步房门都未踏出,杨放不在,其他两人又带了不认识的姑娘回来,她可不太好意思出去。 还好,杨放这时候终于回来了,除了酒和肉,还带回来一个女人! 三个女人一台戏,小小的一方院子里,一下子多了四个女人。 看到杨放带回来的这个女人,林鳞游有点慌——这可不是浏览器记录了,这是人证实证啊! 张贲坏笑着看了一眼林鳞游:这下有好戏看了! “二哥,你可不能怪我……”杨放走近前来小声地对林鳞游说…… …… 74 她是你哥的债主 “妹妹,以后不用给大哥洗衣服,送到后巷王婆那儿洗就行了,一件只要五文钱。”林鳞游心疼妹妹,“这大冬天的,水多冷啊!” “不冷……五文钱不是钱啊!”林珑搓着冻得通红的手,“阿哥虽然现在挣钱了,可也得勤俭才是。” “说得是……”张贲点点头,“啊呀,小妹你还说不冷,你看你小手都冻红了,快伸到张哥脖子里暖和暖和,肚子上也行,我肚子更温暖!你哥就只会动动嘴皮子,不像哥哥我,是当真心疼妹妹。” 林鳞游毫不客气地将手伸进张贲脖子里:“确实暖和!” 张贲冻得长嘶一声,缩着脖子躲闪,口中叫道:“二弟你是不是虚啊!手这么冰!哪有习武之人手这么冰的?” 两人正打闹间,杨放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女人——教坊司南市楼的余妙兰。 “二哥,我劝过她了,她非得跟我来,说一定要见你。”杨放奔近前来凑到林鳞游耳边小声地说,“我说了你不方便……” “我倒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三弟,二哥这辈子没求过人。”林鳞游搂着杨放脖子,也低声说,“待会儿,你就说她是你的心爱红粉……” “二哥,这怎么行呢?苒儿还在呢……” 正密谋着,独立门外的余妙兰开了口:“林总旗,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鳞游只得回转身:“可……可以是可以,就……” “就一句,说完我就走。”余妙兰看着他身边的两位姑娘,心里明白,心里,也多少有些失落的。 怪不得他这么许久都不曾来找我。 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他们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笑的是自己,竟差点儿对他动了真情。 也是,自己一介青楼女子,哪里配得上堂堂锦衣卫上官?他也只当我是青楼女子,都是逢场作戏,怎会对自己真的动心呢? 想着,余妙兰却还是忍不住鼻酸,她不想在外人面前难堪,硬生生将泪憋了回去。 “可以吗?”她哽咽着。 “到我房间说吧!”林鳞游真怕她哭出来,赶紧做贼般心虚地红着脸率先溜进了房间。 越容看到他俩人这幅模样,就猜到他们之间不一般,再看门外女子的衣着,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心里顿时明白。 奇怪的是,为何自己心里也有点不舒服呢? …… “张大哥,她是谁?”又是爱发问的林珑。 “她是……”张贲都不知该怎么解释,“诶——是……” “是谁你倒是说啊!”林珑催问道,“为何我哥哥好像有点惧怕她的样子?” “欸……她是,你哥的债主。”张贲被逼急了,随口胡诌道。 “债主?” “是的债主!”张贲道,“你哥每次到她那,都得输个精光……” “所以,她是来问我哥要钱的?” “是啊!要过年了嘛!催债来了。” “哦!”林珑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真没想到,我阿哥竟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张贲说:“是啊!小妹,你一定要劝劝你哥哥!大哥我都劝他好多回了,要与赌毒不共戴天,他就是不听哪!唉——”他摇一摇头,一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杨放凑上前来,小声道:“大哥,这么说二哥,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哎,酒肉买回来了!”张贲赶紧岔开话题,“我们先吃着喝着,不等你大哥这赌徒了。小妹,越容姑娘,你们一定都饿了吧?三弟,把你的苒儿也叫出来啊!赶紧的,饿了,等啥呢?” 不由分说的,张贲赶着林珑和越容到了正屋客堂,安放了桌子,摆了杨放买回来的酒肉菜肴诸般果品,又生起炭炉子,等大家都落了座,便吆喝着举杯挥箸吃喝起来。 …… 林鳞游房间内。 “其实,我也刚刚才回京城。”未等余妙兰开口,林鳞游就先解释了起来,“前几天往苏州跑了一趟……对了,这银子,你先收着,这段时日,也别接待其他人了。”他从书架箱笼里取出一锭银子,微笑着递给余妙兰。 余妙兰却并不接:“林总旗,我不是为这事而来的。” “我知道,但是这银子,你先拿着。” 余妙兰看着银子,怔了好一会儿,忽然“噗通”一声给跪下了。 “你这是干什么?”慌得林鳞游抛下银子,赶紧上前扶住了她。 “奴有一事相求……” “有啥事你起来再说啊!” 林鳞游腰马合一稍一用劲,余妙兰便被他扶了起来。 “坐吧!坐下慢慢说。”林鳞游挪来凳子,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余妙兰手捧杯子低着头,犹豫着,举起杯子抿了一小口,终于说:“黄泽被抓进你们锦衣卫诏狱了……” “黄泽是谁?”林鳞游问,“黄子澄的儿子?” 余妙兰迟疑了一下,这才点了点头。 果然……“你想要救他?” 余妙兰又点点头,却接着缓缓摇了摇头,“听说诏狱酷刑,让人生不如死,进去的人,也都是九死一生……奴想求林总旗你,让他少受些苦,他在人世间,过得已经够苦了……” 说到此处,估计也联想到了自己身世,她眼圈一红,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快速地滑落在地,地上一只小圆点晕染开来,又渐渐淡没了…… 本以为是想让自己救他,没想到,却是让自己杀了他! 以自己总旗的身份,在诏狱救一个人没什么可能,但是杀一个人,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就令林鳞游不太好拒绝了。 “你别哭啊!”林鳞游心中一叹,她这一哭,他就容易心软,就更不好拒绝了。 他这话一说,余妙兰却似乎更伤心了,本来只是默默流泪,这会儿耸着柔肩开始抽泣起来。 “我没说不帮你……”林鳞游急了,这要是哭得大声起来,把越容他们引来可就不妙,“或许,会有更好的办法呢?” 余妙兰努力止住抽泣:“能……能有什么办法?若能救出黄郎……奴愿做牛做马,来生再世都服侍大人您。” 黄郎……这腻歪的称呼,都令林鳞游有些妒忌了。喊我,却用生疏呆板的“总旗”或“大人”。 看来余妙兰跟黄泽才是真爱啊! 但是,这么长久以来,黄泽为何不对我下手?莫非,是看我待她温柔…… “办法……我还在想。”林鳞游说,“能不能让我先吃口饭?我饿了。” 一番谈话下来,余妙兰也平复了心情,点点头:“嗯……林总旗请便。” 林鳞游起身,拉开房门,回头看着余妙兰:“走啊!一起。” “啊?”余妙兰有些意外,更觉得受宠若惊了。 但自己身为一个教坊司乐伎,平日里除了跟男人同桌共饮,可从未跟良家坐过一桌。现在要让她与其他三位良家姑娘坐在一块,她还是不太好意思不是很愿意的。 自己身上素色单一的服饰与三位姑娘明艳动人的穿着一对比,更觉自卑自惭。 而且,她们从穿着也能看出自己是什么样的女子吧? 即便她们不嫌弃,余妙兰却开始嫌弃自己起来。 但林鳞游已不由分说,将她扯起往热闹的客厅而去了…… 75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 林鳞游带着余妙兰挤入席中坐下,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内心其实慌得一匹。 主要也不是说慌,是有点羞涩——感觉好像大庭广众之下把作案工具拿出来了一样。 余妙兰心里更不自在,她本就没什么心情吃饭喝酒。 席上的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起来,大家都抬头盯着林鳞游余妙兰两人看,只有越容低了头,默默吃菜。 余妙兰也低着头,她能感受到大家伙炽热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的贴身衣物都给看穿。她心里更加不自在了…… “看着我干嘛?吃啊!”林鳞游心虚道。 好在大哥张贲还是比较能活跃气氛的,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就等你俩了!你不来,我们哪敢动筷啊!” 林鳞游看着他面前的一堆骨头,心想我是信你呢,还是信你? 张贲用暧昧的眼神向他发问:这么久,是不是干啥坏事了? 林鳞游也用眼神回复他:看不起我啊!就这么点时间,能干啥? 张贲的眼神:我还不知道你小子? “失礼失礼,我自罚三杯!”林鳞游不想再跟他眼神纠缠,张贲的眼神实在太猥琐烦人了。 “当然得罚啊!”张贲说,“不过罚之前,你倒是给大家伙介绍介绍……” “我以为你介绍过了……”林鳞游举着酒杯。 “我是介绍过了,可你还没跟我们介绍过,你身边这位美丽的姑娘嘛!”张贲显然是故意的。 余妙兰感觉自己实在融入不了他们,而且似乎还令林总旗难堪了,起身想走,被林鳞游一把按住了:“余妙兰,余姑娘……张先生杨先生这两位你们互相都是认识的,我就不多说了,这位是舍妹,林珑,这位是……” “越容。”越容自己抢先说道,继而又低了头吃菜品酒。 “这位……” “我姓任,单名一字苒。”任苒看着余妙兰,“余姑娘,我们见过。” 是,她俩见过。当初运河河道监管李芮就是死在余妙兰隔壁房间,任苒亲自现场勘察,还找过余妙兰问话。 余妙兰当然也记得。 “余姑娘不要拘束,就当是自己家一样。”任苒说着,起身走过来,给她倒了一杯酒。 “我没有家。”余妙兰说。 “你没有家?那你住哪?”林珑问道。 余妙兰看着林总旗的这位妹妹,犹豫了一下,老实说:“教坊司。” “教坊司?是赌坊吗?”林珑问余妙兰,又转头问张贲,毕竟是张贲说,大哥经常去她那赌博而且还常常输个精光的。 “是……”张贲想笑又不敢笑,暗暗祈祷小妹不要再问了。 “教坊司,是罪臣家眷的发配地,男人们的风月场。”话聊开了,余妙兰没了方才的拘束不安,再不藏着缩着。是啊!我又不是自己想进的教坊司,我有什么错? “风月场?”林珑虽然不谙世事,但也知道风月场是什么样的场合,明白之后,怒目瞪视着大哥。 没想到林鳞游也瞪着眼回敬她:“小妹,不许再问了,好歹人家是客人!” 接着又觍着脸嬉笑道:“我和余姑娘是以诗会友……” “男人嘛!逛一逛风月场很正常,”任苒说,“何况,你大哥是因公办案,去的教坊司,我说得对不对呢杨小旗?” “对对。”杨放可一直没敢说话,没想到矛头还是指到自己身上来了……也该,谁让自己当初用矛头把人家的盾给戳破了呢? “是的是的,我也可以证明。”张贲说,“林总旗完全是因为公事才跟余姑娘在一起的……至于他俩之间有没有私事呢,那就很难说了。”说后半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越容脸上。 “张先生缘何看着我?”越容咽下口中食物,放下筷子抹抹嘴,这才抬了头,秀眉微蹙。 “呵呵……你好看……”张贲笑笑。 越容不再言语,又低了头。虽低着头,她也能感受到余妙兰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不过酒桌上的气氛总算回归了正常。 一堆人围着暖炉火锅,热热闹闹的,有一种灯火可亲的温馨。 “咱们今儿个主菜吃的可是太祖高皇帝首创的‘风羊火锅’,”张贲介绍道,“三弟特别挑的大别山上等肥羊,大家都多吃点……尤其是你啊二弟!” “我又怎么了?”林鳞游正夹起一筷子羊肉。 “这可是冬季养生、肢寒畏冷的上好食谱,壮腰健肾!最适合你不过了。”张贲说。 “你懂啥?我手冷是因为我把温暖都留给了你们。”林鳞游笑一笑,装作不经意似地看了一眼越容。 越容却压根没看他,只是盯着锅中的羊肉,一张俏脸被锅底的炭火映得红扑扑的。 看来这小妮子就钟意吃……这可就不妙,万一吃成个大胖子,岂不是毁了? “我们今日,也算是暖炉会了。”杨放举起了酒杯,“我提议,我们大家一起喝一杯!千岁!” “千岁!” 明人设宴喝酒,干杯一般说“千岁”,不说“干杯”,尤其是南北士人。杨放虽然是个武人,但也读过两年书,所以也习惯了说“千岁”不说“干杯”。 张贲林鳞游两人常跟他一块喝酒,自然也习惯了如此。 在这一刻,烟火氤氲中,余妙兰是开心的,他们似乎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朋友,这令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家的温暖。 自己本也是大家闺秀,官宦人家的女儿,以前每过十月,一入冬,父亲大人都会在家中举办“暖炉会”,一家人过节般地围着火炉吃肉喝酒…… 直到有一天,父亲被归罪为逆党,锦衣卫踏入了家门! 那一天,她记得,他们也正吃着火锅。 然后,桌椅推倒了,锅炉也打翻了,酒肉泼洒了满地…… 一切都像梦一样。 要真是个梦就好了……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她又想起了父亲冬日常常爱念的那首诗。 …… 大家都喝得有点多了,杨放打回来的三斤秋露白三斤女儿红,六个人六斤酒,一人差不多喝了一斤。 虽然说这两种酒的度数都不是特别高,但是一斤下肚,那劲儿还是很大的! 尤其是女儿红,后劲贼大! 余妙兰常陪客人饮酒,自然也养得一身好酒量,不说千杯不醉,反正这会儿还能再喝上两杯。 越容也喝得不少,没想到她酒量也不错。 林珑喝得最少,却也是醉意最深的。 林鳞游看她一头珠翠乱摇,数落道:“没个姑娘家的样子,这步摇是给你约束身姿行为的,没个女孩子家家的样子,你就不适合戴步摇……” 张贲不乐意了:“二弟,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古板了?我就觉得小妹戴着步摇很好看,小妹,咱不理他,来,跟张哥喝一杯……喝个交杯如何?” 林珑不知从哪里掏出了那串勉铃:“哥哥,这是何物?送给我玩呗!” “你喜欢就……”待看清她拿的是何物,林鳞游的话憋了回去,一张脸红到了耳根子。 余妙兰和越容的脸也更红了。余妙兰脸红是因为她用过;越容脸红,则是因为她刚刚在《如意君传》这本书中看过…… 幸好她们都喝了酒,所以脸再红,也只会更衬得她们妩媚动人。 杨放和任苒已经撸起袖子踩着凳子在那划拳行令了。 看他们这样子,想必今晚又是一场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林鳞游:“小妹,我觉得,这东西送给杨三哥更合适……” ……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夜深了,林鳞游送余妙兰走在回南市楼的路上。 快到南市楼了,林鳞游开口问了一句: “黄泽……教坊司的案子,是不是都是他干的?” 76 长枪一战 “教坊司的案子……那些人,都是黄泽所杀?”南市楼在望了,林鳞游止了步,余妙兰闻此,也停了下来。 她不知道该不该说,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即便黄泽不是教坊司案的真凶,身为逆党,也是必死无疑的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求林总旗能够让他少受些痛苦。 “林总旗……”余妙兰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大叠的大明宝钞,都是面额一贯钞的,估摸着有几十两,“这些钱你收下,用于狱中打点……我知道你也救不了他,只求你……” “你这是干什么?”林鳞游自然是不肯收的,这可都是她千辛万苦积攒下来为着给自己赎身用的!这么些钱,对于达官贵人来说,可能就是一顿饭钱而已,但是对于余妙兰一个教坊司三等幺儿,还不知道得攒多久,得伺候多少男人…… 见林鳞游不收,余妙兰也急了:“林总旗不愿帮我这个忙?” “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帮。”林鳞游说,“银子,却是万万不能收的……我们是朋友嘛!朋友之间互相帮助,都是应该的。” “朋友……”余妙兰默默念叨着这两个字。一直以来,她都没有什么朋友,那些男人都是把她当作玩物,甚至,都未曾把她当成人来看待。 她在京城在教坊司乃至在整个人世间,似乎就只有黄泽这么一位朋友。 而这唯一的朋友,也马上就要失去了…… “是的,朋友。”林鳞游真诚地说。 余妙兰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真诚,现在,她有了一位新朋友……一时之间,开心伴着酸涩,涌上心头鼻尖。 她笑了。 “冒昧一问,黄泽是你什么人呢?” “他……他也是我的朋友。” “教坊案……你放心,我纯粹只是好奇。”林鳞游是真的好奇,他不想让这案子成为无头案,毕竟自己也追查了这么久,“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 “是……”余妙兰终于缓缓开口,“是他做的,但,也不全是他所为。” 原来,教坊司案还有别的凶手。 我就说,凭着黄泽一个少年郎,是杀不了那么多人的。就算可以,也处理不了那么干净。 果然! 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着他们,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睛! 林鳞游感受到了杀气,全身的汗毛也因此微微竖了起来——看来这杀气还不是一般的重! “他本性不坏,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他还有……”余妙兰还想再说,被林鳞游一把捂住了嘴: “先不要说了。”林鳞游低声道,“今晚别回南市楼,去我那住。” “为……” “别问为什么。”林鳞游不由分说,拉起余妙兰就走。 走在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处荒宅,杀气最是浓烈! 那双眼睛,还一直盯着他们! 林鳞游刚刚吃过饭,没有穿武备战服,自然袖弩也没揣着,只是顺手挎了把绣春刀。 见甩不掉这眼睛,他也有些着恼,轻按余妙兰肩膀:“在这等我,不要乱跑!”说完纵身一跃上了房顶,落脚屋瓦的同时掣出了绣春刀。 他警惕地低伏在屋顶,眼睛四下里一扫,不见任何踪影。 但是那浓烈的杀气味儿,仿佛就在身边! 忽然荒宅之中一群寒鸦惊起,扑棱棱着乱叫着四散而飞。与此同时身后侧面屋脊之下,一道与屋瓦融为一体的黑影腾空而起,如同一只大鸟扑向余妙兰! 他速度实在有够快,林鳞游不及阻挡,果断向着黑影甩出了手中绣春刀。 黑影手中握着两把钩镰,听说使这种兵器的人,不是杀手就是变态。 这个黑影不知道是不是变态,但显然是个杀手。 黑影杀手的钩镰刺向余妙兰,却被飞来的绣春刀一阻!未能得手。 余妙兰已吓得后退两步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林鳞游飞身而下,正落在余妙兰身前。 她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安全感。 “绣春刀?”黑影看着钉在对面廊下木柱上的绣春刀,知道眼前之人是个锦衣卫,不可轻敌。慢慢地将左手的那柄钩镰倒转,往右手的那柄钩镰底部一撞一拧,手中俨然是一柄长枪! 黑影枪杆一抖,“呼呼呼”生龙活虎行云流水地耍了几招,接着弓步一摆,钩镰枪尖斜指林鳞游——是个以攻为守、诡诈多变的长枪“十面埋伏势”! 两人对视片刻,林鳞游一个滑步,飞跃向左手边木柱上的绣春刀,黑影枪尖随着林鳞游的身影移动,突然身形一动,踏着疾迅的碎步飞身而上。 林鳞游的手刚摸到绣春刀柄,枪尖也往他的面门刺到!他一个仰身躲过枪尖,起身的同时也从木柱上拔下了绣春刀,旋即提刀上撩,然而没想到钩镰枪还有后着,黑影明里是退后躲避,实际却是枪随身走,向后带动枪钩钩向林鳞游后腰! 幸好林鳞游反应够快,中途收刀转攻为守刀刃往下一插,堪堪格挡住枪钩,暗暗心惊:老贼好狠,这一钩子下去,老子腰子还在吗? 果然使这枪的人下手都黑! 两人打了个旗鼓相当——若不是林鳞游醉酒,又没有学过醉拳,应该是能占个上风的。 现在喝多了酒,拿刀的手和下盘都不太稳了,刚刚黑影高高跳起一个“伏虎势”狠狠刺来,差点将他给压倒在地,幸好林鳞游泥鳅般滑溜地从黑影胯下钻过去了,顺势一刀削向他两大胯之间! 给你胯下来一刀,送你进宫当太监!对付手黑的人,自然要比他更黑才行! 黑影显然是不想进宫当太监的,握着枪杆一个“撑杆跳”躲过这凶险的一刀。 林鳞游回头一看,被钩镰枪“伏虎势”从天而降刺中的那块青砖已是碎得四分五裂了。 两人都是惊出一身冷汗…… 黑影钩镰枪是舞得虎虎生风,什么青龙献爪、苍龙摆尾、鹞子扑鹌鹑都使了个遍,就这么有来有回地打了一顿饭功夫,眼看占不了上风杀不了对方,或许也不敢杀眼前这个锦衣卫,使出一个“白猿拖枪”回身便走。 林鳞游也不敢追,谁不知道回马枪是有名的凶险? 他也打累了。 黑影施施然跃上房顶,说一声“痛快”,消失于黑暗之中…… …… 77 她非要 锦衣卫掌卫事都指挥使纪纲府中。 要不说是大指挥使,府中处处透着奢华,甚至可以说不亚于王城宫殿。 金钉珠户,琉璃屋宇,地基宽大,金碧巍峨。 引水为池,负土为阜,步檐曲阁,各有品题。 水阁亭榭,曲密华房,琪花瑶草,都颇婉丽…… 连李增枝这么个正一品左都督都不由地感叹了,倒不是他没有这个财力,而是敢在皇城脚下住着这么僭越的屋宇,他还真没这个实力可比。 屋中陈设,也是极尽奢靡,什么紫檀香楠虎子楠的名贵家具,各种珍稀的古董字画、犀毗、剔红戗金的屏帷漆器……这还只是客堂之冰山一角。 管中窥豹,纪纲过着什么样的神仙生活,也可见一斑。 但是李增枝没有往深处想的是,这些东西,很多都是纪纲从王公贵侯哪里抄来的: 永乐元年,朱棣将吴王朱允熥(朱允炆同父异母兄弟)降为广泽王,迁居漳州,后废为庶人,禁锢凤阳……纪纲抄吴王家过程中贪墨了御龙服王冠,各种珍宝数之不尽; 永乐四年五月,齐王被削,八月被废为庶人,也是纪纲带着锦衣卫亲手抄的齐王家。 永乐七年,也就是去年的事儿,交趾使节进贡,纪大指挥敲了人家八十两黄金、一个金盆,异宝二十枚…… 当然,这些事,这些宝,目前也就纪纲自己知道。 至于坊间传闻,那就是刁民妖言,不可信,不可信也。 你说朝堂也有传闻,来来来,细细说于纪大人听,是谁说的?不要紧张,不要害怕,纪大人只是想了解下情况,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李增枝也没想过,其实纪纲想抄他家和他大哥家,想很久了! 抄家会抄上瘾的,就跟开盲盒一样。 抄家……不,生活就像一盒藕丝糖,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会是什么味道——纪纲。 “大都督夤夜来访,有失远迎……是有何要事要与吾相商?” 李增枝喝了两杯茶,纪纲这才披着暖裘拖着暖鞋抱着个镶金嵌玉的汤婆子姗姗来迟。 地上铺着厚厚的氍毹,屋子四角都摆着烧银炭的白云铜大火盆,温暖如春,这纪纲搞这么夸张,是有多怕冷? 两人行了个同僚礼,分宾主左右坐下。 “大金吾要办暖冬家宴,如何也不发个贴?”从李增枝是第一次到纪纲府中来,可以看出,他俩平时也没啥交集。 “都督有宫中岁首大宴等着,能看上我这等小打小闹?”纪纲笑着说。 “大金吾说笑了……” 两人东拉西扯地,聊了片刻,眼见鼓敲三更,滴漏渐深,纪纲也不耐烦地打起了呵欠,李增枝这才正襟危坐入了正题: “我有一家奴,因事进了大金吾治下的锦衣卫狱……” “哦,多大点事儿。”纪纲漫不经心地说,“明儿个,我就跟下面的人说上一声。” “其实这等小事,不该来劳烦大金吾的。”李增枝说。 “没这等小事你还不来了。” 李增枝笑笑:“只是这小家奴不老实,咱也不知他如何背上了逆党之称……所以,事关逆党,还是得知会大金吾你一声的。” “哦?”纪纲喝了一口茶,“那这事儿,是得费些神啊!事关逆党,可就不是小事了……” 李增值默默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锦盒。不消说,锦盒里装得自然是奇珍异宝。 只是不知,这异宝纪纲能看上眼吗? …… 林鳞游带着惊魂未定的余妙兰回到寓所,还未进门,就听见吵吵嚷嚷的,他还以为出了啥大事,提着刀飞奔而入,就看到张贲和杨放在那脸红脖子粗地撒酒泼。 杨放喊道:“为这事儿!我都被罚了半年俸!我一个小旗,一年拢共才多少银多少米啊!哪及得上大哥你!我要有你这等好,我用得着贪功去拼吗?” 张贲嚷着:“我们怪你了吗?还不是……是担心你!” “你担心我?你担心我会把我窗户纸捅破,偷……偷看苒儿!那是你……你弟妹!” 本来就喝多了酒舌头大,一急,话就更加说不利索了。 越容林珑任苒三位姑娘早就躲到房间图个耳根子清静去了。 张贲杨放两人见林鳞游提着出鞘的刀,都是一惊:“你……你这是要干啥?” “哦,没事。”林鳞游默默收刀入鞘,“我看看,需不需要再给你们切点羊肉……” 张贲拉住林鳞游:“二弟你来说说,我这个大哥,做得够不够资格?够不够优秀?” “资格,资格,优秀优秀。” 杨放也扯住林鳞游:“二哥,大哥做事没得说,就是做人……他居然偷看苒儿,二哥你怎也不拦着点……二哥,你不会也跟大哥一块偷看的吧?” “我没有啊!”林鳞游赶紧举手辩白。 …… 杨放:“哎,这人生啊!有时候想想,真挺没意思……”说完举杯,一口闷了。 张贲搂住杨放:“三弟我跟你说……这人生啊!……来,走一个!” “二哥,我敬你一杯!来来,坐坐,坐下嘛哎哟!” “二弟,把酒满上……看不起谁?我还能再喝,我……我没有醉!” “你俩行了啊!喝完这口赶紧都睡觉去……” 说到睡觉,林鳞游一惊:这下完犊子了,连房间都没给小妹她们收拾出来! 看来今晚又有人要睡地板了……这个人当然就是自己。 最后的安排,是让越容和小妹林珑睡在了自己房间。 余妙兰则安排在杨放房间跟任苒睡了——一来她俩本就认识,不至于太过尴尬;二来也是为了余妙兰的安全着想,万一有杀手来,任苒这个京城第一女捕头多少还能保护她,就算保护不了,任苒身为捕头,警觉性也不是小妹林珑她们可以比的,只要发现了杀手,大喊一声,林鳞游他们就可以拔出刀冲出去。 要是跟林珑她们睡一块,搞不好悄么声的就是一个团灭。 林鳞游他们三个大男人,就只能挤一个房间了。 想想要跟两个醉鬼挤一张床,林鳞游顿感头疼,心中哀叹一声可怜。 趁着张贲这个肥大的身躯还未醉倒在客厅,林鳞游连搀带扶地将他拖到了他的房间,接着也把杨放拉了过去。 这杨放虽然醉醺醺的,却还认得门呢!摇摇晃晃的一直要往自己房门走,口中嚷道:“这……这不是我房间!那……那才是我房间,苒……苒儿还等着我呢!” “苒儿苒儿,苒儿说你一身酒味,今晚不让你上榻了!”林鳞游拼命扯着他的胳膊推着他的后背,“你是想睡地板还是想睡大哥?” “都……都……” “都想啊!好,那你就在地板上睡大哥吧!”不由分说地,林鳞游狠狠一把将杨放推了进去。 “不想——”杨放嚷了一声。 看来,今晚还能睡太沉,万一这小子半夜跑出去,跑到自己房间也就罢了,要是跑到我的房间,可就大事不妙! 林鳞游将他俩扔到床上,自己取了一床被子铺在角落里,可不敢跟两个醉鬼睡在一起,万一在背后“嗯”我一下…… 我可不想重蹈夏堤夏给舍“喝多了屁股疼”的覆辙。 睡到半夜,张贲口干舌燥,起来找水喝,掌灯看到躺在角落里的林鳞游,抬腿踢了他一脚,问道: “我看到余妙兰了,你怎么把她带回来了?干嘛不送回南市楼?” “说来话长……”林鳞游把头蒙在被窝里,懒懒回应。 张贲喝完水,熄了灯躺回被窝,漫漫长夜,两人慢慢聊起来,林鳞游也将晚上发生的事情,慢慢都说了个透。 张贲:“你答应她了?” 林鳞游:“她非要……” “非要你就给?” “我只是给了她一个善意的谎言……” 78 鱼越大,风浪也越大 “你准备怎么做?”张贲问林鳞游。 “我……准备去一趟诏狱!”林鳞游说。 “你真打算弄死黄泽啊?”张贲不由抬高了声音,“那可是逆党!这事万万做不得!” “没有,没打算弄死他。”林鳞游道,“都说了是善意的谎言。何况我和他无冤无仇的,哪里下得了手?” “那你去诏狱?” “问出他的同党真凶!” “你还要碰这个案子?”张贲声音又高了一分,“好不容易李千户放手让我们脱身了,你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今晚,我差点儿死在那家伙的手里。”林鳞游咬牙切齿,“我可不喜欢太被动。你和三弟不用跟我一起去。” “你这叫什么话?”张贲说,“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跟你一块去的。” 听了前半句,林鳞游差点感动起来,待听了后半句,他不敢动了…… “大哥,今晚那人,来头不小。”他说。 “怎么个不小法?” “我跟他打了那么久,南城兵马司的夜巡居然都没有出现。”林鳞游说,“我想,这家伙说不定跟兵马司的人有勾连,若是如此,教坊司案的背后,可能还是条大鱼啊!” “鱼越大,风浪也越大!”张贲说,“再说了,我不觉得这鱼会大到哪里去,大鱼需要跟教坊司的狎客过不去?而且你这分析也有问题,南城兵马司夜巡没有出现,说不定是偷懒去了,难不成那杀手杀你之前还知照一下兵马司的人,这不是找事吗?” “要是兵马司的人也是凶手之一呢?”林鳞游说,“你也知道,夜巡这活可不好干,很多人都是街面上的混子无赖在充数。而这样的人,身份倒是与之前死的那几个狎客相匹配,挟私报复,倒也不是没可能。” “照你这意思,这教坊司案的真凶,到底是大鱼还是小虾啊?” “也许都有可能。”林鳞游说,“大鱼还是小虾,去诏狱问问黄泽不就知道了?” “你问他就答啊?”张贲嗤之以鼻,“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吧?人家身为逆党,自知必死无疑,岂会再吐露同党?” “重刑之下,何求不得?”林鳞游说,“何况,以我和余姑娘的交情,想必,他应该会向我吐露一二。” “是,你们是真的有交情,交情深厚。”张贲道,“怎么滴?你准备保护她一辈子?你有钱给她赎身吗?” “暂住,只是暂住。”林鳞游说,“所以才更要揪出那个杀手啊!” “对哦!余妙兰不知道真凶是谁?”张贲问,“按理说她应该知道,不然凶手何以要刺杀她?” “回来的路上,她跟我讲了,是一个姓练的后生。”林鳞游说,“年纪跟黄泽相仿,他俩一起合手杀过一个狎客。但是今晚跟我打了三百回合的那人,却是个中年男子……” “是她亲眼所见?” “她说她在窗口看见他俩把人拖到后巷,第二天后巷就多了一具死尸,正是当晚他俩拖出去的那个狎客。” “这中年男子,为何要杀余妙兰呢?” 林鳞游想了想,道:“或许,这中年男子,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黄泽常与余妙兰往来,只怕也跟她说过很多他们的秘密……” 张贲不解:“黄泽跟余妙兰透露这么多秘密,这不明摆着害了人家嘛!难不成,是为了日后留下把柄,要挟这中年男人?” 林鳞游道:“恰恰相反。我觉得,黄泽与这中年男子感情不一般。正因为如此,这男的也了解黄泽,并不担心他会出卖自己,却反而对余妙兰心存顾虑,所以才想灭口。” “尤其是,余妙兰还与一位锦衣卫走得这么近。”张贲这时觉得林鳞游分析得有点道理了。 “这男的是个枪术高手,马家枪二十四势使得那叫一个出神入化。”林鳞游说,“他还是个左撇子。” “左撇子都被你看出来了?” “从他的拿枪站桩可以看出。”林鳞游说,“枪术,我也是略懂略懂的。不过也不排除他是个左右互搏的高手,毕竟高手,都是能把左手练得跟右手一样灵活的,这样,就算右手被砍,左手还能迎战……就跟杨过杨大侠一样。” 张贲正想着怎么能把杨大侠跟使钩镰这种下三滥武器的杀手相提并论,猛然间一只大腿架到了他的身上,一只手也从腰间搂了过来:“苒儿……” 却是杨放睡得迷迷糊糊的,把张贲当成任苒搂到了怀中,一只手还上下抚摸着,口中喃喃:“苒儿,你如何长胖了……” 张贲把他的手挪到自己肚皮上,夹着声音说:“是啊杨郎,我怀了你的崽,你可得对我负责呀!” …… 第二日是南方小年,虽然宫廷地位特殊,但是很多节令生活,与民间也有着相同之处。 小年当然也是要过的。 很多京官内臣,参加宫中岁首宴,也多是在小年时候。 一大早的,太子朱高炽领着皇长孙朱瞻基来到华盖殿下,恭候父皇朱棣会宴诸王群臣,不一会儿,汉王朱高煦、赵王朱高燧,以及各处藩王皇子、内臣达官,都陆陆续续汇集于华盖殿丹墀之下,迎候朱棣驾坐。 周王朱橚、前军左都督李增枝、阳武侯薛禄,还有刚刚讨平交趾凯旋的英国公张辅,以及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也在其列。 都是大人物啊! 从皇城外城宫门进来,这一路上,身着葫芦景补子、头戴乌金纸闹娥的太监宫女侍立两旁,更有不少人在忙碌着给各个宫门安设彩妆花灯,贴门神、植桃符板,预备宴时夜里要放的花炮纸炮;宫眷们所住的屋子檐楹上也插着芝麻杆,院中焚着柏枝柴,……到处都洋溢着节日里喜庆的氛围。 朱棣并不喜欢南方小年,也不太喜欢南方的饮食,毕竟他一直生活在北平。他本来想提前两天过北方小年,却被礼部所阻,搞得他很有些郁闷,有时候想想,这个皇帝当得还有点儿憋屈。 还好光禄寺的官员还是比较懂事的,在今日的御膳名单上加了一道他钟爱的朝鲜泡菜,还特意请了朝鲜火者(厨师)前来侍奉。 那就入乡随俗,与民同乐吧! 天佑我大明,来年万万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海承平,万民永乐! 今儿个的御宴,也算是为了慰劳藩王朝臣,同舟共济,为我大明! 除了朝鲜泡菜是从朝鲜国来的,其它一切都是宫中上林苑自给自足: 牛羊猪是良牧署自己放的,鸡鸭鹅是蕃育署自个养的,时鲜果品是林衡署种的,时令菜蔬也是嘉蔬署栽的,连酒醋、糖酱、面豆都是宫中酒醋面局自酿自造。 …… 林鳞游在史书中读到过宫中宴会,但是史书多是一笔带过,对于宴饮俗事从不大肆渲染;写野史的人,也基本没资格参加宫宴,都是靠着自己想象杜撰渲染,写不出那等华而不奢的感觉。 何况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书中看到的宫宴,在林鳞游心中并未惊起太大的波澜。 但是数日之后,从张贲津津乐道的口中听来,顿时就有了神往之意。 以前对于升官发财没什么感觉,总觉得自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功名于我如浮云。 如今一顿宫宴,就令他想法起了变化,倘若有一天自己能官居一品,身着蟒袍,踏上丹墀,与当今圣上同席共饮,那才叫人生得意!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又没参加宫中岁宴?”林鳞游打断滔滔不绝的张贲。 “我……我也是听上官说的嘛!”张贲说。 “哪位上官?” “李千户。” “他不也没资格参加?” “他也是听上官说的嘛!” “哪位?” “自然是纪大金吾啦!” 79 女人逛街,男儿洒扫 宫中的小年宴会是盛大而奢华的,南京城民间却也不遑多让,不过,乡下村间却又显得有些冷清了——本来大年关就没银子过,不知道怎么过,这还来个小年关,想想都不好过…… 乡下的冷清与京城的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这还真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这个小年关,杨放也不太好过,因为没有银子过——他因办案不利,被上头罚了半年的俸,本来就捉襟见肘,这下更是雪上加霜了。 杨放他愁啊! 所以张贲他们喊他去逛街采办年货的时候,他是拒绝的。 “大家都去,你不去,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张贲林鳞游两人站在床头,看着仍赖在床上的杨放。 杨放以手抚额,装出难受的样子:“啊——头疼,昨晚喝太多酒了。” “你再不起来,一会儿就不只是头疼了。”张贲一脸坏笑。 “大哥,今天就算你打残我,我也是不去的。”杨放嘴硬道。 “我怎么敢打你呢?”张贲说着,让出房门,“任姑娘,你请。” 任苒一脸冷峻地走进来,嗅着房间里臭袜子与酸酒味混杂的空气,看着蜷缩床上的杨放,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你今儿个怎么回事?这不是让大家看笑话吗?再不起来,家法伺候!” 都特么有家法了!张贲林鳞游两人吐吐舌头面面相觑,不由倒退两步,躲到了房间外,免得待会儿被溅一身血。 杨放本来听到任苒进来,还想闷头装睡,这时闻听此言,一个鲤鱼打挺就弹了起来,扯了衣服手忙脚乱地穿着,一边语无伦次地辩解:“昨晚喝多了嘛……你怎么这样?朋友面前,如何令我难堪?” “是我令你难堪还是你令我难堪?”任苒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张贲林鳞游两人很识趣地低着头闪开一条道来让她走。 “怎么?我很可怕吗?”任苒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向两人发问。 “没有没有。”张贲咧嘴一笑,“嘿嘿,今儿个小年,小两口好好说话,别斗嘴嘛!” 林鳞游也说:“是啊是啊!这个夫妻吵架,床头吵了床位和……” “谁告诉你我们是夫妻了?”任苒看着林鳞游。 “这个……那也是床头吵了,床位和……都睡一起了……”林鳞游目光躲闪,是真不敢跟她对视。 但是小妹她们好像还很喜欢她。 “任姐姐!” 尤其是小妹林珑,一口一个“任姐姐”喊得可亲热了! 任苒朝等候已久的林珑她们走过去:“不等他们了,咱们先走吧!” “不行!”林鳞游担心小妹她们的安全。 “为什么不行?”任苒和林珑一齐回头瞪着他。 还是越容温柔啊!永远都是这么一副柔情似水的可人模样。 “呃……我是怕你们银子不够嘛!”林鳞游心想任苒好歹是个捕头,越容也会点三脚猫功夫,何况大白天的,又是在京城,谅那杀手也没这么大胆! 于是从怀里掏出一叠宝钞,上前塞给小妹一些:“妹妹,看看街面上有什么喜欢的,自己买,不要不舍得花钱。” 又递给越容一些,越容却推辞不受。 “你身上有银子吗?” 越容睁着无辜的大眼摇摇头。 “那跟我客气啥?叫你拿着你就拿着。” “我可没银子还你……” “哎呀不用还,肉……”林鳞游忽然意识到小妹还在跟前呢,一个“偿”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肉什么?”林珑歪头瞅着大哥问。 “多买点肉回来……”林鳞游摸摸自己的鼻尖,小声说。 “林总旗财大气粗的,给你你就收下吧!”任苒发话了。 越容只好接过来,心想反正自己本就是抱着利用这个锦衣卫的目的而来的,索性利用到底,不必跟他客气! 锦衣卫最大的指挥使都不是什么好人,上梁不正下梁歪,锦衣卫里能有好人吗? 别看这个林总旗总是对自己笑眯眯的,那都是心怀不轨。 总之,越容告诫自己,不能对他放轻戒备。 任苒三人刚跨过门槛,发现余妙兰并没有跟过来,回头一望,余妙兰正倚着房间门首,有些怯怯地说:“奴……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玩得开心。” 以前逛街,余妙兰都是跟着教坊司的姐妹们一块儿,大家都穿着同样的下等衣衫,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如今要她同几位大家闺秀一块逛街,显得格格不入,她还是不太能接受的。 任苒和林鳞游他们都懂得这一层意味。 任苒便也不勉强。 林鳞游心想也好,正怕你把杀手招到小妹她们身边呢! 于是说:“行吧!任捕头你们先行一步,我和大哥他们把房间收拾收拾,收拾好了,就来街上找你们……小妹,不要乱跑知道吗?跟好任姐姐她们。” “知道了哥!我又不是小孩子啦!”林珑还嫌他唠叨了。 “是是,不是小孩子了,赶明儿我就作主把你给嫁了!” “歪——”林珑朝他吐着舌头扮了个俏皮鬼脸。 张贲笑嘻嘻地看着林鳞游:“那么,我岂不是要准备聘礼了?” “哪!”林鳞游朝他伸了伸拳头,尔后,一根中指从拳头上长了出来…… 杨放在房间内听得暗暗心喜,等到外面没动静了,这才探出头来:“大哥二哥,她们走了?” 林鳞游答道:“走了,你肯把头伸出来了?” 张贲说:“还是缩回壳里去的好。” 杨放挠挠头:“什么壳?大哥说话,我是越来越不懂了。” 张贲:“龟壳啊什么壳。” “哦——我明白了。”杨放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手指头点点张林二人:“你们以为我怕苒儿吗?苒儿平时在我跟前很贤淑温柔的可是,我是怕逛街!” “逛街有什么好怕的?”张贲说,“怕被人剪绺啊?” 剪绺就是指偷儿趁着街面拥挤剪人衫袖掏窃财物。 杨放道:“是就好咯!那也得袖袋里有银子让人家掏才行!” “昨晚你说,你被罚了半年俸?”林鳞游问道。 杨放支吾不语,对于瞒上不告擅自行动,他还是心存愧疚的。 “因为缉拿逆党?” 杨放默默点了点头。 “那我身为上官,这被罚的银两,也有我的份啊!”林鳞游说着,正想从怀中掏几张宝钞出来塞给杨放,被张贲狠狠使了个眼色,他也不知何意,但宝钞终究没有掏出来。 张贲说:“那我身为你们的上官,岂不是更有份?”他上前,语重心长地对杨放说:“三弟啊!这钱,罚你也罚得不冤,我想,吃一堑长一智,记性你也长了。大哥这有十两银子,你先拿着用,不着急说还的事。” “大哥,我怎好拿你的银子……这事,本就是我做得不对,我不该瞒着你和二哥。” “行了,知道就好。”张贲不由分说地将银子塞到了他手中,自己背着手进了房间。 林鳞游对杨放说:“给你你就拿着吧!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孩子……那个,你去给你自己房间扫扫尘,我跟大哥商议一下,给几位姑娘腾个房间出来。”说完拍拍杨放的肩膀,也进了张贲房间。 张贲正等着林鳞游呢! “有话单独跟我说?”林鳞游轻轻关上房门。 “你很有钱吗?”张贲说,“动不动就往外掏银子?” “我……你给我给不都一样的嘛!” “我是问你,你很有钱吗?” “这个,主要还是原主有钱。”林鳞游笑笑。 “小妹可告诉我,你们这个原主家庭,很穷啊!”张贲说,“你就没想过,原主钱庄那些银两的来路?” “想是想过一点点啦!咳,有钱不花王八蛋,想那么多干啥?” “只怕来路不明,是不义之财啊!”张贲说,“财不外露,何况不义之财,以后不要轻易往外掏了。” 林鳞游点点头,是啊!光京城的银号钱庄就有上万俩存银,只怕还真是不义之财。 “行了,干活吧!把隔壁房间收拾出来,给小妹她们住。”张贲起身道。 “让我妹妹住你隔壁?” “怎么了,有何不妥?”张贲挑衅似地看着林鳞游,“怕我戳破她们窗户纸啊?” “不是不是。”林鳞游说,“怕你凿壁偷光……” 林鳞游原本是想让小妹她们住正屋二楼的,但是拗不过张贲,毕竟这几间空房间的租银,都是他在出嘛!想想住他隔壁,应该还更安全些,正屋二楼离得稍远了点儿。 说干就干,三个男人分工明确,洒扫除尘,干得是热火朝天。 张贲林鳞游两人正分别把空置卧房的床板屏帷柜子什么的扛出来洗晒…… 余妙兰袅娜娉婷地走过来:“林总旗,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林鳞游想不到能让她帮什么忙,她细皮嫩肉的,教坊司的活是拿手,但现在干的,可都是粗活累活…… 张贲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余姑娘会做面点吗?” “包子春饼水点心,都会。” 水点心就是饺子,明人又称角子,或者角儿。 “贤惠贤惠。”张贲笑道,“伙房有几袋麦面,不如中午吃饺子如何?” 林鳞游:“好哇!好吃不过饺子……” 杨放闻声又从自己房间探出头来:“中午吃角子呢?” “是啊是啊!”张贲说,“今天咱们一起,吃——饺——咂!” “那奴这就去包饺子。”余妙兰为自己能出一份力而感到开心,这样她才会觉得自己是他们当中的一份子,而不是显得多余的那个人。 “我去帮你把面袋扛下来。”张贲丢下手中的洗脸架,屁颠屁颠往伙房跑去了。 “喂!那这些怎么办?”林鳞游看着脚下一大堆落满灰尘的家具,无奈地摊起了手。 张贲回头:“你办啊怎么办?这三位可都是你的女人!” 余妙兰可还在这儿呢!听了此言,脸微微一红,但是心里也有些感动了:看来林总旗还打算留我住几日的…… 80 我看看有多美 街面上人头攒动,连小巷里弄都挤满了人,很多许久不出门的妇女纷纷出街来,趁一趁热闹喜庆,争相购买时兴绸缎,用来制作过年新衣。 但是小年节还不是京城最热闹的时候,最热闹的当属元旦至元宵的这段时日,拜年宴客、庙会神社、进香游玩、迎春灯会……等等,盛况非凡。 沿街的铺面都摆上了新货。 左手边是几家卖实用家具的:床帐桌椅、衣盆架子、壁柜书橱、描金方圆缎盒、果桌盒等。除了买卖,也出订做妆奁、头面小箱、五彩朱红、描金退光等一应陪嫁家伙,毕竟年节期间嫁娶的也多; 右手边几家是主卖厨房用具的:砂瓿、绣墩、花罇、粗瓷盆罐、炊帚、笤帚、擀面杖、蒜臼子、笊篱、勺瓢……也是应有尽有。 当然,最吸引女人们的,还得是专卖胭脂水粉的铺子,以及糖果糕点这些吃食,还有身上穿的,头上戴的…… 尤其是小妹林珑,刚从乡下出来,头一回踏进京城,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东瞧瞧细看看,所有的铺子都想逛一逛。 三个女人,半天还没走完一条街——要不怎么说男人都怕陪女人逛街呢!尤其是兜里没钱的男人,就像杨放那样。 兜里有钱还好,还能在女人购物的满足与兴奋之中获得些成就感。 这会儿,三人携手踏进了一间胭脂水粉店,林珑在乡下哪曾画妆粉饰?对于诸多妆品都是头一回见,拿起“合面脂”瞧瞧,又拈了“玉簪粉”嗅嗅。 任苒为人处事也都像半个男人,平时很少涂脂抹粉,所以对于这些妆品不甚了解,也没多大兴趣。 还得靠越容来跟她俩解释介绍,毕竟人家是个美人儿,自然也爱美,对于妆品这些,都比她俩熟得多。 “珑妹,这山榴燕脂不适合你,太艳,还是这紫矿燕脂更显自然。”越容拿起一盒胭脂,递给林珑,“要买就买这个吧!” 林珑看看自己手中的胭脂,又看看越容手中的,感觉她手上的看起来的确就显得华贵些:“这个应该要贵一点吧?” 任苒笑笑:“怕啥?你大哥不是给了你银两吗?” “任姐姐,你平时是不是很少妆饰呢?”越容问任苒。 “是,我没这等耐性。”任苒说。 “不画妆,头发还是多少得护着的。”越容说,“我看任姐姐你青丝黯淡,不妨试试这个兰泽,这是素馨花和兰草调和制成,香而不媚,清新淡雅。” “哇!容姐姐你好懂啊!”林珑惊叹道,“难怪这么美。” “容儿的美是天生丽质,哪里是妆出来的?”任苒说。 林珑道:“是啊!也不知道以后哪个男人这么有福气,能娶到容姐姐这么美丽的姑娘。” 任苒笑笑,心中道:反正不是你大哥,你大哥那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越容正羞涩着,一只大手粗鲁地扳过她的身子,一张猥琐皱皮的男人脸凑近前来:“我看看有多美?” 但见此人脑袋奇大,还剃光了头发,显得又大又圆,着实有些吓人。 越容吓了一跳,气恼地甩开他的手。 这男人扭头笑着对身边的瘦子说:“是挺不错……” 任苒上前,狠狠一拳打在这人的脸上,骂道:“瞎了你们的狗眼!想进府衙大牢过年了是吧?” 刚刚人挤人的,这会儿男人才看到打他的是府尹衙门有名的女捕头,便不敢发作,缩着头道:“是你啊任捕头,刚没看着……赎罪赎罪。” “赶紧滚!”任苒喝道。 大头扯起瘦子,灰溜溜地挤出了店铺。 “你没事吧容姐姐?”林珑问道。 “没事。”越容轻轻摇摇头。 但是被这两男子这么一搞,三人逛街的心情都差了好多。 “他们是谁啊?”林珑又问任苒。 “不要脸的狗东西!”任苒说。 “我叫我哥杀了他们!”林珑瞪着那两人的背影,恶狠狠地说。 “……”任苒越容两人心里都是一惊,这小丫头片子,怕不是受了她大哥影响? 这两人,都是京城不入流的偷儿,鸡窃狗盗之徒,一个诨号大头鳙,一个绰号瘦田鼠,如今是跟着蒋画混饭吃。 话说蒋画,当初被林鳞游废了一条腿,关进了刑部大牢,以他祸害良家妇女的罪名,不说斩决,也至少得流役边军。 然而他这条小命却被人保了下来,保他的人,据说是纪纲。 按理说以纪大指挥的身份,什么样的女人弄不到手?应该看不上蒋画这等“窃玉偷香”的手段。 不管怎样,蒋画最终还是保全小命活下来了,并且还活得很滋润,比在都督府还滋润。 还收了不少徒儿小弟。 大头鳙瘦田鼠这俩小弟出了胭脂铺,瘦田鼠就嚷嚷起来:“哥,那是谁?如何怕她?” “那是咱京城唯一的女捕头,有名的母夜叉。”大头鳙说。瘦田鼠不是应天人,最近才来的京师,自然不知女捕头。 “女捕头有什么的?咱上面是蒋爷,蒋爷上面,可是纪大人!”瘦田鼠嚣张地说,真可谓是狗仗人势。 “纪大人上面还有皇上呢!”大头鳙不以为然道。。 “那你这一拳……白挨了?” “白挨了……”大头鳙摸了摸红肿的脸颊。 两人正沿街瞎逛,瘦田鼠眼尖,人群中看见一道姑,生得那叫一个如花似玉,虽穿着道服,也难掩其出尘绝艳之姿色,赶紧捅捅大头鳙。 大头鳙一见,眼睛也亮了! 这两人知道纪纲喜欢美女,平时除了行窃剪绺,也留心物色美女,以期博得纪纲欢心,不说获得重用,能讨几两赏银也是不错的! “纪大人有过那么多美人,何曾赏鉴过道姑?”瘦田鼠说,“我听说他老人家正要准备家宴,正缺美人儿呢!” “说得是。”大头鳙心知这是个好机会,“你留在这盯着,我去报于蒋爷!” 这美女道士,正是下山而来的陈宛然。 任苒她们出得胭脂铺来,看到大头鳙这俩无赖正盯着美女道士看,几人看过去,也暗叹这道姑的美丽。 男人喜欢看美女,女人其实也一样的。 …… 81 谁的手印? 任苒越容林珑三人回到了寓所,那叫一个满载而归。 临近晌午,原本是打算在街面上吃饭的,但是人实在是太多了,几乎所有的酒肆饭铺都座无虚席,连小巷里临时搭起的面点铺都是生意火爆,围满了人,很多人端着碗蹲在地上就开吃了。 本来仨人还想吃碗面的,但是女孩子家家的,端着个碗蹲在地上,成何体统? 于是就打道回府了,手上除了大包小包的布匹胭脂环佩首饰等物,还买了新鲜的菜蔬。 “会做菜吗?”任苒问其他两人。 “我会我会。”林珑早就将刚刚的不愉快抛在了脑后,玩得那叫一个兴高采烈意犹未尽,蹦蹦跳跳地说。 越容也会点厨艺——会一点点。 “我想,他们几个男人洒扫除尘也辛苦,中午就咱仨下厨,犒劳犒劳他们。”大概任苒也对自己早上的态度有些不好意思,这时候提出要下厨做菜给他们吃。 三人推开院门,只见脚下一地的狼藉,床板被拆得七零八落、柜子书橱等物横七竖八摆得到处都是,还是灰尘裹满,并无打扫干净的迹象。 院中也不见张贲三人。 “他们人呢?” “哥——”林珑喊了一嗓子。 林鳞游三人从伙房跑出来,一手一脸的面粉。 “哈哈,回来啦回来啦!” “我们正忙着包饺子呢!” “稍等啊!很快就出锅了。” 张贲林鳞游杨放三人你一言我一语。 杨放拍拍手上面粉,很殷勤地上前帮任苒接了手中的物品。 “我说怎么冒着炊烟呢!”林珑提着东西进了堂屋。 越容也说:“是余姑娘在包吧?我就不信你们三个大男人还会包饺子?” “容姑娘,你可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咯!”张贲笑道,“我包的饺子,可是我们几人当中最漂亮的!一会儿多吃几个啊!尝尝张大哥的手艺,瞧你俩瘦的。”他指的越容林珑两人。 “大哥包的饺子……”林鳞游说,“那绝对是,一流的,顶呱呱啊!” “一流的!”杨放也竖起大拇指。 三人各把东西放下,齐声说:“走,我们且看看他们包的饺子!” 走进伙房,跟余妙兰打了招呼,见她正伏在案板上揉着面呢!苗条纤细的身子有节奏地起伏着。 “不是说要出锅了吗?这都还在和面嘛!”林珑撸起袖子,“余姐姐我来帮你。” “咱们人多嘛!我就让余姑娘多和些面。”张贲说着,指指一旁包好码放整齐的饺子,“这些可以下锅了,几位是想吃汤饺呢还是干捞呢?” “我要带汤的。” “咦!余姐姐你面粉都弄到身上了……”林珑看见余妙兰臀部沾了白白一片。 “别动……这好像是一只手掌印啊?”任苒不亏是捕头,总是这么细致入微,“你们谁干的?”她先盯上了杨放。 “不是我!”杨放举起双手,“我的手没这么大!” “也不是我啊!”林鳞游说,要不是小妹和越容在旁边,是不是他干的他都可以认,但这回,还真不是他。 “既不是你也不是你,难道是它啊?”张贲红着脸指着在柴火堆旁烤火睡觉的狸猫。 狸猫:你礼貌吗? “就不能是你?”六双眼睛都齐唰唰盯上了张贲——这个手掌印这么宽大,很明显就是他的。 张贲:“好……好吧!可能,是我刚刚不小心碰到,沾上去的,嘿嘿。” 张贲林鳞游杨放三个大男人被赶出了伙房,发配到院子里洗桌擦椅大扫除了。 …… “再好看,能有多好看?”蒋画拄着拐,在院中赏花晒太阳,整个人晒得懒洋洋的昏昏欲睡,对于大头鳙说的道姑,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 “蒋爷,你可以不相信在下的人品,但你一定得相信我的眼光啊!”大头鳙说。 “纪大人什么样女人没见过?”蒋画说,“别多生事端。你要是缺银子,去账房支取就是!” “多谢蒋爷。”大头鳙笑嘻嘻的,“这不是难得一见这么美的道姑嘛!想着是个好机会,也帮蒋爷您报一报纪大人的知遇之恩……” 蒋画倒也的确想报答报答纪纲,不但饶了自己一命,出来后还给了自己一个典当铺管着,只是一直没有见着纪大人的真面目,所以也就没机会当面谢恩。 他知道,纪纲养着自己,也一定是看上自己某种能力,总有一天会用上自己的。 蒋画穿窬行窃,对于古董字画也有一定的鉴赏能力,所以每次偷东西效率都很高,在飞贼届名声那是响当当的。可见拥有一门技术是多么重要,不像其他偷儿,见了好东西都不知道。 也不知道纪纲是看上自己“穿窬攘窃、窃玉偷香”的本事,还是古董字画的鉴赏能力? 抑或,兼而有之? “真的很美?”不管怎么说,纪纲对自己有恩,而且还是个爱才之人,不像李增枝,用完了就把人给甩了。 “美翻了!”大头鳙说,“穿的道袍都这么美,要是换上别的衣裳……啧啧!” “不是朝天宫道录司的人?”蒋画谨慎着问。 “穿的不是朝天宫的道服,应该不是。”大头鳙说,“蒋爷,赶紧的吧!一会儿人走了。” “你知会两个相熟的校尉,以锦衣卫缉事的名义,先将她带到我这儿来。别闹出太大动静。”蒋画说。既然已经投入了纪纲门下,结识几个锦衣校尉,也是很有必要很正常的事情。 这么久以来,典当铺的生意银钱账簿什么的,也一直都是跟纪纲手下的校尉对接的。 大头鳙领了命,乐颠颠急火火地带了两名校尉往街上跑,却是扑了个空。 “人呢?”大头鳙揪住了瘦田鼠的衣领。 “走……走了!被人带走了。”瘦田鼠甩开他的手臂,慌张且生气地说。 “你咋不拦着?被谁带走的?你没亮出蒋爷的名号?” “亮什么亮?拦什么拦?”瘦田鼠嚷道,“阳武侯亲自带走的人,我敢拦吗?” “阳武侯薛禄?” “不知道,反正街面上的人都说什么阳武侯,”瘦田鼠说,“那么大阵仗,别说我不敢拦,那也得拦得住啊!” 阳武侯今年都五十多岁了,没想到宝刀不老,兴致还可以这么高! 大头鳙暗暗懊恼:这下好了,讨赏不成,说不定还得领一顿责罚,身边这俩校尉肯定会报给纪纲知道的啊! …… 打扫着屋子,林鳞游从空房间搜罗出一张“布政使司官契纸”的红头房契: “大哥,这是何物?你跟我解释解释呗!”他将张贲拉到一旁。 张贲神神秘秘的:“不要声张……” 82 大哥的不动产 “所以,这套房子就是你的?”林鳞游端详着手中房契。 “是我的。”张贲老实承认,毕竟白纸黑字都写着他的名字,还有布政司的大红官印。 “真想不到啊大哥,你在大明,不动产都挣下来了。”林鳞游将房契还给张贲。 “你也不想想我来这多久了?”张贲接过房契塞到怀中,“二十八……这都快三十年了,三十年,我就算老老实实搬砖,也能买一套房了吧?虽然这是京师,但目前的房价,还不是太过于夸张的。” 永乐初,京城的大街小巷,仍遍布草屋,考虑到经常发生火灾,延烧毁坏官民居宅,后才全部改为瓦房。包括北平亦是如此,永乐帝迁都之后改称北京,北京城才日渐繁华起来。 那个时候,虽然京城之类的大城市也有大量外来人口涌入,但城市原住民并没有几百年后对房产那么强烈的追求,房地产压根都不算一种产业,想要靠囤积房屋发财,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房地产是人口红利,那时候官府用人都不够,哪来的人口红利? 早在元朝时,南京就已经是“民无土著”。明初太祖定鼎南京,“徙四方巨族实之”,所以后来南京的居民,大多来自四方。无房无田者,官给牛种,免赋三年,四民各有定业,百姓安于农亩。 来京城做生意的,往往有长租客栈,比买一处房屋更划算。而且古人讲究落叶归根,很少有人会主动更改册籍落户他乡的。迁徙移民都是官府强迫,哪有人愿意主动? 至于没有房屋不愿种地生产的游民,除了栖身佛寺道观之外,城市中像什么旌善亭、申明亭,也都是躲风避雨的好地方,一张破草席一卷,睡哪不是睡啊! 而对于官府人员,大明实行回避制度,本地人不能为本地官——当然指的是大官。县太爷以上的之类大官必须到离家五百里开外的地方当官,且有任期限制。小品官小胥吏之流则不实行回避制度,都是了解本地民情的本地人。 大官有公馆,小官有自建房,所以也不用租房。 所以租房的人很少,自然做房屋租赁,也就成不了一门生意。 像林鳞游杨放两人算是特殊情况了,一个是从边军升迁锦衣卫的,一个是从县衙调过来的,本地无房,自然就需要租住了。 有人会说,不是“长安居,大不易”吗? 别忘了那可是盛唐时期,等再过几十年,且看大明京师,房子贵不贵,米贵不贵吧! 大明此时的房子,才是真正拿来住的,而不是拿来卖的! “我就说你这么慷慨,原来你压根不需要付房租。”林鳞游笑道。 张贲道:“喂!我每个月只收你俩一人五百文,还不够仗义啊?” “仗义仗义。”林鳞游说,“我也没说你不仗义啊!现在我倒觉得,反而不好意思以这么低的价钱住在你这里了。” “别啊!”张贲说,“我就知道如果一早我就告诉你们这是我的房子,价格开高了,我过意不去;价格开太低,你们肯定也不会愿意住。” “愿意啊!怎么不愿意?”林鳞游说,“你免费给我住我都愿意。” “别让三弟知道,他这个人轴,性子刚,知道了肯定住着不踏实。”张贲说,“哎,我就是太孤独了,一个人住着这么大一所院子,所以就找你们来,给我做个伴。” “现在不孤独了。”林鳞游说,“不但有我们给你作伴,还有四位大美人呢!” “嘿嘿。”张贲咧嘴一乐,“二弟,你要相信大哥,大哥心里只有小妹一人,小妹就是秋香,其他女人在我心里,就跟石榴姐一样。” “不相信。”林鳞游低头擦洗着桌子,“我觉得以你的品味,你喜欢的就是石榴姐。” “其实……石榴的确也不错的。”张贲也抹起屏帷。 “你这人,藏得太深了。”林鳞游说,“武功、房屋……什么都瞒着我们,我是不会再相信你了。” “你这话说的,大哥可就伤心了啊!”张贲说,“除了武功,这房子,我还有什么瞒着你们吗?而且这也不是刻意隐瞒,纯粹就是低调。做人还是低调点好啊!” “反正,我觉得你还有东西瞒着我。” “还能不能在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 那两名校尉果然就将阳武侯得到一个美女道姑的事情上报给了纪纲知道,并且准备充分,还潜入侯府偷偷画了一张道姑的画像呈给纪纲看。 锦衣卫卧虎藏龙,其中不乏绘画高手,对于多数缉事检校来讲,除了窃听跟踪等手法,绘画也是基本功。 想当初洪武年间,国子监祭酒宋讷某日上朝,朱元璋问他,爱卿为何昨晚不高兴啊? 宋讷当时就大吃了一惊。 老朱皇帝拿出一副画,正是宋讷昨晚生气表情的画像——由锦衣卫检校呈上。画得那叫一个栩栩如生,连自己牙缝里的那根菜叶子都画出来了。 宋讷:还好床帐帷幕较厚,通常我又熄着灯……唉,等回去要跟大妻小妾她们叮嘱一声,沐浴的时候得用屏帷挡着。 纪纲手下的这个校尉绘画功底,也是不容小觑,把这道姑画得活现灵动,像是要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纪纲从不吝啬他对女人的赞美,而对女人最好的赞美,就是…… “貌若天仙。”纪纲眼里透着光,“真人岂非比这更美?” “禀大金吾,真人比这美上数倍有余!”校尉道。 但阳武侯薛禄既然已经先下手为强了,他也不好夺人所爱的…… 校尉也是不怕多事的人:“本来蒋画的人先看中了这道姑,等小的们赶过去时,她已被薛禄带走。” 纪纲就有些不高兴了:从来都是我纪纲抢别人的东西! 永乐五年(1407年),徐皇后薨,谥曰仁孝皇后……朱棣下诏全国选美。各地送来的美人到达京师后,纪纲挑出绝色美人藏于自己家中私纳。 这小子连皇上的女人都敢抢,何况一个小小的阳武侯?! …… 83 日常斗口 “饺子好吃吧?” 忙碌了一上午的张师傅他们,终于吃上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 “好吃,好吃!”三个大男人个个狼吞虎咽,一口一只——尤其是张贲,嘴大胃口大,几人一碗还未吃完,他已经在盛第三碗了。 “加料了?”林鳞游嘴是比较刁的,一下子吃出来了,他们原本剁的是纯肉馅,“好香。” “加了苏州的箭干菜。”越容说。 “我们刚才街上买的。”林珑补充一句,“还给你们买了簪子和网巾呢!张大哥你也有。” “多谢容姑娘。”林鳞游说,“小妹有心啦!” “我也有?”张贲咕噜吞下口中饺子,“谢谢,还是珑妹好啊!” 林珑含羞一笑:“张大哥,我们的房间收拾得怎么样了啊?我可不想再睡我大哥的房间了,臭烘烘的。” “什么?我房间臭?”林鳞游高声道,“房间整洁无异味,不是伪……”算了,这个跟她们说了也听不懂。 “是臭嘛!”林珑噘嘴道。 林鳞游:“那叫男人味!我倒要看看,你以后嫁了人,你丈夫的房间能有多香。” “哎呀哥,我还小,我才不嫁人呢!”林珑撒起娇来。 “对对,咱不嫁人,要嫁就嫁……”张贲说。 林鳞游可知道他想说什么,从桌上锅中捞了一大勺饺子到他碗里:“吃你的饺子吧!这都堵不住你的嘴。” 杨放接过林鳞游刚放下的勺子,也很贴心地为任苒添上几只饺子。 张贲吃着第四碗饺子:“三弟,你今年,不回家过年了?” 杨放说:“是啊大哥!我打算,留在这,陪你们一起。” 张贲笑道:“说得动听,谁不知道你是想陪任姑娘啊!” 杨放看了看任苒,也笑了,但心里却涌上一丝苦涩:大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我要有钱的话,会不回家过年吗?这可是大不孝啊!被言官知道了,可是会弹的。 虽然基本没有言官会浪费口舌去弹一个小旗…… “任姑娘,我听说你也是独自一人在京。”张贲说,“要不然就别回自己住处了,大年小年都在我们这过了,人多热闹嘛!” 任苒点点头:“如此,就叨扰张先生了。” “哪里话,咱都是一家人。”张贲转头又邀请余妙兰也在这过年。 余妙兰当然想,只是,不太好意思,而且……“只怕孙姑姑不同意。” “这个好办,一会儿,让林总旗给她几两过节费,还怕她不答应?”张贲说。 “京城是很危险滴!”林鳞游已将余妙兰卷入案情被人追杀的事都跟林珑她们提过了,所以几人也是欣然同意,何况她们,本就没有瞧不起余妙兰的意思。 余妙兰出身名门,虽然落魄教坊司,但身上那种大家闺秀的涵养气质,不曾消减,依然还在。林珑她们跟她相处得也很愉快。 正如林珑所言:“余姐姐不但厨艺好,诗画女工、吹拉弹唱,也都是样样精通呢!” 张贲:“是啊是啊!尤其是吹……” 林鳞游再次舀起一大勺饺子,正要往张贲碗里盛,张贲端着碗跑开了:“饱了饱了……” 吃过午饭,几位姑娘稍作休憩,便又挽手上街去了。余妙兰依然留在院中,帮忙洗碗刷锅收拾伙房。 她现在被杀手盯着,虽然是大白天,林鳞游他们也不放心放她出去。 “大哥,等房间收拾好了,你去街面上买几床新被褥回来。”林鳞游吩咐起张贲,“另外,把这银子给南市楼那老鸨。” 张贲接过买被褥和包小……包粉头的银票宝钞:“买被褥我可以去,包余姑娘,你干嘛不自己去?” “我得去诏狱一趟。”再晚些,恐怕就见不到黄泽了。 “那你不叫三弟去?” “三弟留下看家,保护余姑娘。” “我也可以保护她的嘛!” “我觉得余姑娘跟你独处,你比杀手更危险。” “我靠!大不了我付你银子!” “好啊!那包她的银子你出,正好房间也不用腾了,就让她睡你房间,跟你睡。”林鳞游说。 “嘿嘿,这样真的可以吗?”张贲舔舔舌头,突然又义正言辞地说,“不行!我这么做,对得起小妹吗?我真该死啊!” “行了,干活吧!” “对了,你打算让她住哪?” “正屋二楼吧!”林鳞游朝楼上努努嘴,“对哦,你还得多买一张床回来,相应的家具,也得添置啊!” “添置啥?买张床就够了,将就着住呗!”张贲说,“难不成你还真打算养人家一辈子啊?玩玩就行了,还玩出感情来了真是!万一人家在这住上瘾了,赖上你看你怎么办?” “你小点声!”林鳞游低声道,“她这不是,有危险嘛!” “要我说,床不买了,楼上房间也别收拾了,就让她跟你睡,反正你俩又不是没睡过。”张贲说,“你就别想着那容姑娘了,人家压根瞧不上你,没戏!你这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林鳞游反唇相讥,“我可把话撂下了,你跟我小妹更没戏。” “她才不是你妹妹!”张贲说,“你把人家大哥身体都占了,还想睡人家的妹妹!” “这……越说越离谱了啊!” 杨放打扫好自己房间,也过来帮着他们一起收拾空房间。 三人干起活来,快了不少,不多会儿功夫,空房间就焕然一新,就差给床铺上暖裘新被挂上罗帐了。 张贲摇摇头:“两位姑娘挤一张床,可惜,可惜。” 杨放:“这有什么可惜的?大冷天两个人一起睡,更暖和!” “你倒是有人搂着睡!”张贲一瞪眼,“纯纯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什么饱汉子饿汉子?”杨放无辜地看看林鳞游,又看向张贲,“大哥你不刚吃完饺子吗?我记得,你好像还吃了四大碗!” 三人接着收拾楼上房间。 杨放也是头一回上到二楼来,见了那一大堆的东西,十分好奇:“大哥二哥,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做研究。”林鳞游随口敷衍。 “做什么研究?”杨放打破砂锅问到底。 张贲:“被人研究!” …… 夜里,林鳞游孤身一人去了洪武门(原承天门)西南侧的锦衣卫诏狱。 没想到,在诏狱居然碰见了纪纲! 并且,还有幸见证了一场大战! …… 84 大人物 皇城洪武门西南侧的镇抚司衙门这所诏狱,那是连文武百官都绕着走的地儿。 沿着道长里许高有两丈的青砖深墙一直斜往下走,尽头处是两扇黑黝黝的生漆大门,推开大门,里面就是阴冷潮湿深处地底的诏狱了。 锦衣卫成立了几十年,诏狱也存在了几十年,死在其中的不计其数。传闻一到天黑,这条深巷中就有许多冤魂游荡,黑暗的角落处还时常听到哭声…… 因此这条路面一年到头都十分清静,尤其到了黄昏后,除了理刑锦衣卫检校,连鸟都不从这里飞过。 戌时末,林鳞游打着一盏灯笼,孤身一人走在这条深巷中,作为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中的新时代三好青年,虽然自己也曾遇见过奇怪的事情(包括自己能穿越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件很奇怪的事),但对于传闻,对于阿飘之类,他倒是无所畏惧的。 何况晚上还喝了几两酒,就算是怂人,这胆也该壮了。 灯笼微弱的火光只照亮了跟前方寸之地,两边的高墙黑黝一片,树影婆娑,夜风惊动,树叶便哗啦啦响作一团,偶有几片飘然落下,恍似阴间的蝶舞。 林鳞游虽然不怕,却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他疾走几步,很快就到了黑漆大门前,抓住右边那环兽面吞口敲击了三下——因为左手提着灯笼,右手空着,这是时刻准备拔刀养成的习惯。 “来者何人?”门里面传来值守校尉懒洋洋的声音。 “总旗林鳞游。” 沉沉的大门从里面向两边缓缓打开了,两个校尉一人扶着一扇门,打着呵欠,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林鳞游向两人出示了腰牌,道:“着一人引路,我要见人犯黄泽。” “总旗请随我来。”一名校尉接过林鳞游手中灯笼,向院子深处走去,身后的大门带着嘎嘎声又沉重地关上了。 穿过数间关押软禁罪名未定待审官员的小院,最终在一堵爬满枯藤的石墙跟前停下了。 石墙上镶嵌着一道铁门,铁门下边便是通往地牢的青石台阶。 校尉掏出钥匙哐当打开了铁门。 “你歇着去吧!”林鳞游重新拿过灯笼。 校尉巴不得如此,告知林鳞游犯人的监号,便打着呵欠离去了。 林鳞游独自拾阶而下,地牢中并没有点灯,诏狱白日里都常年黑暗,又冷又潮。 黄泽头戴重枷,脚缠镣铐,正以一种看着就很难受的姿势蜷缩在黑乎乎的角落脏兮兮的草堆中。 在这戒备森严门禁重重的诏狱里,枷锁镣铐不是预防犯人逃跑的,而是防备他们自尽的。 看了这种环境,林鳞游第一个想法就是:我小时候家里养的猪住的猪圈条件都比这好。猪圈的稻草我们还经常还给清理,这地牢监舍的草堆,怕是从未换过。 “黄泽。”林鳞游站在监舍外,轻喊一声。 黄泽身子一动: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吗? 但是迟迟不见有人打开监舍门提自己出去,他便也一直蜷缩着不动。 官三民四,黄泽被抓进来的时候,正逢官家腊月二十三小年,今日又是民间腊月二十四小年,按照惯例,官民大节间,一般是不对犯人问刑的,除了有贯彻朝廷恩泽的意思,掌刑官也要过节,也不想在大节间弄得一肚子怨火的嘛! “我不是来提你的。”林鳞游说,“受人之托,来看看你。” 黄泽忘想不到还有人来看自己,想了一想,便坐起身,连爬带挪地慢慢近前来。 看他虽然一脸污秽狼狈,眼里,却还闪着光。 “是谁?”黄泽抓着木栅,等看清灯笼火光下林鳞游的脸,他就明白了,原来是余妙兰。 “她……还好吗?”黄泽沙哑着嗓音问。 “放心,她很好。”林鳞游蹲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一包荷叶包,从栅栏间塞进去,“今儿个小年,她亲手给你包的饺子,尝尝吧!” 黄泽伸出手,默默接过荷叶包,上面还带着林鳞游胸口的余温,然而饺子,却是早已冷了的。 他颤抖着手,缓缓地打开荷叶包,看着一只只白嫩微黄的饺子,眼中愈发晶莹。 黄泽拈起一只饺子,看了良久,这才塞入口中,慢慢咀嚼着。待一只饺子吃完,他手上动作明显加快了,一只又一只拼命往嘴里塞,等到塞不下了,这才费力地挪动两腮咬肌,然后狠狠一咽,连眼泪都噎了出来。 看他这样子,林鳞游都不觉有些心酸了。 “教坊司南市楼的狎客,都是你杀的?”趁此机会,林鳞游总算表明了真正来意。他也不相信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能杀得了那么多人。 听闻此言,黄泽手上嘴里的动作都是一停,愣了愣,继而又不顾一切似的大吃大嚼,等到所有饺子都吃完了,他都没有回答林鳞游,将荷叶一扔,转身往监舍黑暗的角落爬去。 “我知道,人不都是你杀的。”林鳞游说,“真凶另有其人。” 回答他的,依旧还是沉默。 “你可知道,他已经开始对余姑娘下手了。”林鳞游站起身,看着黑暗的角落,“你还想保他吗?” “我凭什么信你?凭一份饺子?” “那个人,擅使两柄钩镰,精通枪术,尤其是马家枪。”林鳞游说,“我说得对不对?” 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微的铁链碰撞声。 林鳞游知道自己说对了,黄泽果然跟杀手相识!趁热打铁:“如果当晚不是我在场的话,今晚你就吃不到这份饺子!” 等了一会儿,回应他的,却只有一片沉默的寂静。 林鳞游无奈拍了拍木栅,叹口气:“行。走了!” 他果真提了灯笼就走。 才走两步,身后响起黄泽的声音,又像是自言自语:“不会的,他不会……” 林鳞游停下脚步,见他又不说话了,知道以这种人的秉性,再怎么纠缠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的。 听着黑暗中灯笼的火光和林鳞游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黄泽终于下了决心,大喊一声:“等等!” 别的监舍睡梦中的犯人被这一声喊吓得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林鳞游的脚刚踏上石阶,听得他喊,心里也是一沉一喜,看来,答案立刻就要揭晓了! 他疾步走回去,蹲下身子,黄泽也已又爬了出来,看着林鳞游的眼睛。 林鳞游也正视着他的眼睛。 两人的眼中都有灯笼红红的火光在闪烁。 “他,他是……” 世事就是这么不偏不巧,正当黄泽要说出真凶姓名之时,地牢铁门外传来一声吆喝:“掌灯!” “是!”立刻涌进来四名校尉,动作飞快地挨个将地牢甬道墙上的油灯给点着了。 黑暗的地牢立刻变得亮堂起来。 被惊醒的犯人难受地眯起眼睛,转过身子,将脸深深地埋进稻草堆里。 突然间,林鳞游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由地慢慢站起身,眼睛盯着甬道那头的铁门口,那里,似乎有一股很厉害的能量正涌进来! 直觉告诉他,有一个大人物正走进来! …… 85 山东府大汉,指挥使纪纲 四名校尉掌了灯,便毕恭毕敬地束手垂头立于灯下。 只见锦衣卫百户赵福率先从石阶走了下来,作出恭迎之姿,口中也是恭敬有加:“大金吾,您慢来,这边请。” 大金吾?来的竟是纪纲! 这个名字虽然如雷贯耳,但林鳞游从未见过纪纲的真面目,不由得,还有些紧张期待了。 率先看到的,是一双金绣皮靴,接着,是一挺将军肚,肚腹之上缠着宽大的玉带,胸口,是二品的狮子补子——一身武官常服,头戴白狐皮暖耳,身罩大红披风的纪纲缓缓走下了台阶。 身长八尺,高大威武,山东大汉,果然名不虚传,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赵福这时候低着头,瞥眼间瞧见了林鳞游,急忙用唇语发问:“你来这干什么?” 林鳞游正想用唇语回应,纪纲已慢慢走近前来,他赶紧也低了头恭敬肃立。 金绣皮靴停在了他的跟前。 林鳞游一惊,旋即明白过来,低了头退到一旁——原来他也是来找黄泽的! “赵福留下,先退下吧其他人!”纪纲缓缓地说,虽轻,却凌然有威,铿锵有力。 “是!”四名校尉和林鳞游齐声答应,正鱼贯而出,身后却又响起一声:“等等。” 几人赶紧又停下脚步不敢动了。 “嗯?那是何物?”纪纲眼睛看着黄泽监舍里的那张荷叶。 赵福蹲下身子,拾起干荷叶,双手捧着呈上前去:“回大金吾,是张荷叶。” 林鳞游偷眼瞧见,心中一惊:坏了坏了,我丢哦……慌忙思忖着该如何应付。 妹的,本以为自己穿越过来天不怕地不怕,然而见了纪纲这等大官的威势,却还是不由自主毫不留情地被他压制了——这种压制,可不是精神层面轻易可以反抗的。 有如血脉上的压制! 这,恐怕就是官威么? 毕竟纪纲可是敢冒死扣住朱棣坐骑马头的人! 纪纲没有接过荷叶,只是微微一嗅:“角子的味儿,猪肉馅的还是。” 山东府倒装句,也果然名不虚传! 这货鼻子还真灵啊! 林鳞游不得不说话了,回转身低头如实禀道:“回大金吾,是小的带来的。” 纪纲冷眼看着他:“这人犯可是跟李增枝有所勾连……” 赵福挥挥手,让那四名校尉先走了。 “我还听说,咱们锦衣卫当中,竟也出了李增枝的细作!”纪纲的声音冷冷传来。 “卑职,唯大金吾马首是瞻,忠心一片,天地可鉴!”林鳞游赶紧大声表明忠诚。 如果是李增枝的细作,那眼前这个锦衣卫就是来灭口的,大黑天的送来饺子,也该是毒饺子! 毕竟,月黑风高杀人夜! 但眼前黄泽这个人犯没事。 林鳞游偷眼向上一瞄,又低下头解释起来:“卑职……治下有一小旗,因缉拿此人而戴罪,更有十名兄弟因此殒身殉职,卑职趁此小年夜,便想着以怀柔之策,从该人犯口中探出点线索,好将逆党,一网打尽,自然也有为本卫弟兄一雪前耻之私心,请大金吾赎罪!” 赵福接口道:“确有此事……” 纪纲朝他冷冷一瞥,轻轻挥了挥手。 赵福恭敬地一作揖,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对林鳞游呼喝一声:“去吧去吧!” 林鳞游顿时舒了口气,果然真诚才是必杀技啊!道谢之后,一溜烟地退出了地牢。 身后还传来赵福的声音:“这些下人,总是这么自以为是,那小旗就是自作主张,才使得那么多弟兄……” 跑出地牢,感觉空气都好了许多,林鳞游摸摸手掌心,纪纲他们进来之前,黄泽偷偷在他手上比划了一个字…… 但是,这是个什么字呢?他凭着记忆用手在掌心划拉着,好像是个“常”字…… 难道,凶手竟是……常威,你还说你不会武功! …… 黄泽被带入录房当中,在这里,他身处灯下,看不清纪纲他们,纪纲他们隐身黑暗之中,却能清清楚楚地看着他。 最主要的是,其他犯人也听不见他们之间的谈话。 “说吧!”纪纲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端起了热茶。 赵福侍立一旁。 “你想让我说什么?”黄泽知道眼前这个人是锦衣卫最高武官,掌卫事都指挥使。 纪纲也曾出入过都督府,虽然次数不多,但这样的大人物,见一次,就足以令人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李增枝。”对面的黑暗中传来赵福冷冷的声音,“他的私家武库,地方、规格、所蓄养亡命名录……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黄泽心中一凛,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我知道你还有两位兄弟!”赵福俯下身子从黑暗中向前探出半张脸,半张阴冷的脸,“只要你说了,我们大金吾保证,不再追究他们的下落。” …… 林鳞游没有离开诏狱,而是躲在了深巷的高墙之上。 他本来是想找个小院躲起来的,但是转念一想万一纪纲他们出来的时候问起值守校尉,说我没有出去,那可就不妙! 哎,看来还没有完全被纪纲吓傻。 不知道纪纲找黄泽所为何事?如果是审讯逆党,用得着他本人大半夜大冷天的屈尊前来吗? 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不知道等他审完,黄泽还活着与否? 所以林鳞游想等纪纲走了之后再看一看,当然不是回去看,回去看,不就也留下痕迹了?只要趴在这高墙之上看看有没有尸体抬出来就知道了。 林鳞游趴在冰冷的高墙上吹着西北风,人都要冻麻了,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终于听得地牢铁门哐当声响,纪纲和赵福这才姗姗而出。 四名校尉两前两后地打着灯笼,照着纪纲和纪纲后头的赵福。 林鳞游紧张地盯着地牢铁门,看校尉上前锁了门,缓缓松了口气。 不过,好在黄泽给他留了线索,他的死活,其实已经不重要的,但自己为何这么担心呢? 还有余妙兰,她是来让自己送黄泽上路的,自己该如何跟她解释? 虽然其实也用不着跟她交待,毕竟黄泽在诏狱受了什么刑,她也不可能会知道。 但是,自己这柔软的内心,还是会过意不去啊! 哎,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正想之间,只见从皇城正前方走来一人,正与刚出镇抚司衙门的纪纲相遇了。 纪纲:“身上是不是带了金瓜?” 赵福不解:“是……” 纪纲看着迎面走来的那人:“拿起来,敲他的头!” 赵福:“啊?” 86 皇城雪中,喋血双雄 各位观众,此时从皇城正前方走来的,乃是都督同知、骠骑将军、阳武侯薛禄! 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薛禄依然身形矫健,步履沉稳,双臂挥舞有力,妥妥的练家子;须发也是乌黑油亮,全然没有年老迹象。 但见薛禄身着宽袍右衽、绯色盘领一品大独科花朝见公服,夜入皇城,显然是来见皇上的。 纪纲不由得更为嫉妒了:皇上与薛禄定有要事相商,而这要事,竟还是自己不能参与得知的! 锦衣卫百户赵福提着金瓜锤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这可是一品都督,骠骑将军,世禄公侯啊!别说我不敢打,就算敢,我打得过他吗? 我要能打得过他,随征北蛮鞑靼的就是我赵福了! 但是另一边,又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现如今皇上身边恩宠有加的大红人、自己的顶头上司纪纲! 倒不如直接杀了我好了! 正犹豫间,纪纲冷冷的目光已朝他看了过来。 赵福咬咬牙,提了金瓜锤,终于还是颤抖着双腿悄么声地尾随上了薛禄…… 金瓜锤锤头鸡蛋般大小,方便随身携带,杀伤力却毫不逊色于西瓜大小的重锤。赵福也是个狠人,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绝!等到接近薛禄,金瓜锤高高举起,照着薛禄的脑袋就敲了下去…… 薛禄身为靖难先锋,随征大将,那一身武艺岂是盖的?早已察觉身后有人跟着,待听得脑后风声袭来,轻移虎步,微一侧身,就轻巧巧躲过了赵福的攻击,接着单掌一抬,击中赵福胸口! 赵福身子如同纸片一般飞起,摔倒在数丈开外,连哼都没哼一声,双腿一挺,嘴角一歪,居然被打死了! 薛禄万料不到他这么不禁打,看他双腿僵直,又是个锦衣卫,也不由有些心惊,抬手看看自己的手掌,这也不过才用了三成的功力啊! 大概是刚刚跟圣上聊完,内心有些兴奋,一不小心,力使重了,自己想的是三成,可能出了五成。 正想喊来宫禁军士来处理赵福的尸身,纪纲已从暗处转出,冷冷发问:“薛将军缘何无故打死本卫检校?” 薛禄见是纪纲,行了一礼,道:“大金吾来得正好,此人尾随于我,欲行不轨。” 纪纲道:“将军说他行刺,有何凭证?” “凭他手中那两柄金瓜锤就是实证!”薛禄这时知道纪纲是来者不善了。 “胡说!”纪纲怒道,“此人是本卫百户官,尽职巡视,携带瓜锤并无不妥!你分明是恣意杀人,草菅人命!” “你这分明是诬陷!”薛禄想不通无冤无仇的,纪纲为何要陷害自己?不,不只是陷害了,这锦衣卫百户想必就是他指使的!他不但贼喊捉贼,还想要老子的命! “是不是诬陷,你心里清楚。”纪纲慢慢走上前去,沉声道。 “是谁指使,你也清楚。”薛禄冷冷正视纪纲的眼神。 剑拔弩张,四周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落到了冰点,令人顿感寒意。 趴在高墙上的林鳞游凝神屏息,为气势所染,大气可都不敢出一口,盯着纪纲薛禄两人,既紧张,又期待。 那心情,就好像小时候骑在村口墙头看两帮大孩子为了一包辣条约架…… 忽然一片雪花飘落,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紧接着无数瓣雪花纷纷扬扬洒下…… 除了锦衣卫诏狱的那条深巷未设路灯,皇宫各处石座铜楼的灯台都点着油灯,所以对面的情形,林鳞游是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却还是没能看清是谁先出了手! 本以为自己够快,没想到对面两人更快,都是武林高手啊! 今日我林鳞游有幸,能见识当代两大高手在皇城决战,也是不枉此生了!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两人的宝剑尚未出鞘,剑气已经弥漫四周……不、不好意思,走错片场了。 眨眼间,薛禄纪纲两大高手也已交手数招,身形腾挪间,四周的雪花都被劲气带动疯狂旋舞,四名打着灯笼的锦衣校尉被带起的雪粒子迷了眼,抬起袖子遮着脸,连连后退,没退几步,手中灯笼竟被两人的劲气齐齐扑灭。 路旁数座灯台中的油灯火苗也忽明忽暗,因为有着铜丝门壁挡着,才不至于熄了。 “好强大的内力!”林鳞游暗叹一声,依我看,这两人的武功还在我之上…… 依照人阶九境的划分,这两人的武功造诣恐怕已达“练气洞明境”! 窃以为武侠小说影视剧都是夸张了,现在看来,还是保守了。 看来大明的灵炁,虽然稀缺,极少有人能像张真人一样化灵炁为真气,但也足够锻体炼脉,藏炁于身,将身体内丹田中的内功外放! 纪纲薛禄两人又激战数合,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内力恐怕也有所不足,开始近身以拳脚相搏! 呼喝声中,比纪纲年长几岁的薛禄渐渐落入下风,纪纲却是愈战愈勇,双爪舞动,攻守之间,将空中的雪花抓在手中,竟以仅存的内力将雪花凝结成一只甜瓜般大小的坚硬雪球! 紧接着脚尖一点腾空跃起,高高地将手中雪球砸向薛禄。 薛禄浑然不觉,挺身攻来,但见纷扬的雪花之中,一只雪球冲破雪雾直直地朝他飞来!暗叫一声不好,已是躲闪不及——“砰”一声,雪球砸在他的脑袋上,脑袋和雪球都开了花,雪沫夹着血沫四散飞扬。 薛禄也跟赵福一样,直挺挺地躺倒在了地上了。 地上已铺了一层薄雪。 这时候听到动静、守护皇城南边的羽林前卫值守百户才带着小队甲士匆匆赶来,大雪迷乱,虽然看到地上躺着两个人,但没看出来是大将军薛禄,只见眼前之人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连忙行礼,试探着问了一声:“指挥使大人,发生何事了?” 纪纲一场战打下来,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根本不想说话。 羽林卫百户只好看向纪纲身后的那四名校尉。 纪纲甩甩有些酸麻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洪武门。 四名校尉急忙提了熄灭的灯笼跟上,一面甩亮火折去点灯烛。 一名校尉经过羽林卫百户身边,两人却是相熟的,校尉嬉笑着小声道:“打雪仗……” “打雪仗?”羽林卫百户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雪中的身影,喃喃无语。 “哎……”薛禄不愧是老将了,皮实耐揍,纪纲他们刚走不久,他就呻吟着醒了过来。 羽林卫百户官上前一看,这才发现躺在地上的竟是大将军薛禄,赶紧扶他起身,关切问道:“将军,你没事吧?” 薛禄只觉脑袋肿痛发沉,一摸,起了一只大包,还有丝血渗出。 “叵耐纪纲这厮!”薛禄咬着牙狠狠骂了一句。 “纪大人说,你们是在打雪仗?”羽林卫百户官说话也不经脑子。 “打你老娘!”薛禄狠狠瞪了百户官一眼,挣扎着爬起身。 百户官敢怒不敢言,还得殷勤得搀扶他起来:“来人,护送薛将军回府!” 等到薛禄也走远了,百户官这才冷下脸来,正想骂上两句,一名军士高喊道:“大人,这还有一具死尸!” 闹哄哄的,等到羽林卫百户官他们抬了尸身离去,林鳞游挪动冻僵的身体跳下墙头,抖落了一身的雪花…… 87 眼神逐渐猥琐 子时六刻,林鳞游终于回了寓所,滴漏再漏个两刻,就是第二天了。 他一来一回花了一个多时辰。 奇怪的是,林珑她们居然还未睡觉,都还聚在伙房里烤火呢! 原来是林珑执意要等她这位哥哥,而余妙兰也想第一时间从他口中得到诏狱中黄泽的消息,所以两人都不愿去睡。 张贲给她们生了火盆烤火,一不放心她俩在这干等,二来漫漫长夜,也喜欢陪小妹待着吹吹牛扯扯淡,所以也就留下来烤火了。反正第二天又不用上班画卯,想睡多久睡多久,爽! 越容与任苒杨放小两口各自睡下了,估计此时已经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听得院门推响,林珑三人都从伙房跑了出来迎接。 向着炭火,林鳞游烤着通红的手,哆嗦了一下,又喝下两口热酒,身子暖和了许多,这才缓过劲来。 “黄郎,他怎么样了?”余妙兰犹豫着,终于开口问,虽然让黄泽少些痛苦地离去是她的主意,然而,她却又害怕听见那样的答案。 “黄泽,他很好。”林鳞游说,“胃口也好,带去的饺子,他都吃完了。” “所以……他……” “他还活着。”来时林鳞游已想好了该怎么跟她说了,“你放心,等他真有需要的时候,我会帮他的,你,其实用不着自己开口。” 余妙兰点了点头,眼中闪着感激而又酸楚的泪光。 林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正想问问,张贲已拈了三支香来,递给林鳞游:“急匆匆的,你还没拜过灶王爷呢!” 林鳞游接过香,朝烟道上贴着的“九天东厨司命灶君”的神像拜了几拜,将香插在灶台上的香炉中,正待坐下,张贲又从灶台上摆放的祭灶果中拿了一只糖瓜递给他。 “不吃不吃,太甜了。”林鳞游摆摆手。 “不是给你吃的。”张贲将糖瓜塞到林鳞游手中,“是让你喂给灶王爷吃的。” 林鳞游哪懂得这许多规矩,在张贲命令般的眼神中,犹犹豫豫地将糖瓜抹在了灶君的嘴上。 看灶王爷的嘴巴上,已然粘满了糖瓜还有甜糕。 “哎——这就对了。”张贲说,“你在人间干了这么多坏事,请灶王爷吃了你的糖瓜,嘴甜一点,就不会向玉帝告你的状了,还能保佑你,来年顺顺利利,娶他个三妻四妾。” “灶王爷吃这么甜,会不会高血糖啊?”林鳞游笑着揶揄一句。 “呸呸呸!百无禁忌啊!,你这张臭嘴,赶紧呸几声!”张贲训斥道。 林鳞游只好呸了几声,心想古人规矩礼仪可真是多,还好小妹单纯,不会怀疑我不是她哥。 转念想想,倒不是古人规矩礼仪多,而是像他这代的年轻人,把大多数规矩礼仪都给弄丢了。 张贲伸了个懒腰,道:“行了,睡觉了!小妹,你大哥也回来了,走吧,跟张哥睡觉去。” “等会,什么叫跟你睡觉去?”林鳞游脸上写着不高兴。 “你想什么呢?我是说,让小妹跟我到房间……到她房间睡觉去。”张贲说。 “灶王爷就应该到玉帝面前多说说你小子的坏话。”林鳞游说。 余妙兰起身欠了欠身子:“张百户林总旗,珑妹妹,我就先上楼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吧!寐善。” 林鳞游拉着她坐下:“等会儿,我还有事要问你。” “林总旗,是什么事呢?”余妙兰问道。 “方才黄泽,在我手掌心写了个字,我一时不能确定是什么字。”林鳞游说,“但是我想,一定是凶手的名字。” “你都不确定是什么字,怎么肯定就是凶手的名字?”张贲问。 “来,你们都把手伸过来,大家集思广益,看看究竟是个什么字。” 张贲三人都把手伸向林鳞游,林鳞游凭着记忆,挨个在他们手心划拉了一个字。 “好痒。”林珑咯咯笑着往回缩手。 “怎么样,你们觉得,会是什么字呢?”林鳞游问,“想出来了么?” 张贲说:“你写得这么潦草,鬼能猜得出来!”一边自己重新在手心划拉着。 “我觉得,是个‘帝’字。”林珑想了想说。 “我靠,小妹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张贲林鳞游两人异口同声。 林珑吓一跳:“怎么了?” “没事没事……” 杀手怎么可能是皇帝呢?就算是,黄泽也应该写个“皇”字吧?再说了……没有再说,小妹这个答案,过。 “大哥,你觉得是什么字?”林鳞游又问张贲,“你这都划拉半天了,还没想出来?” “我觉得……我不好意思说。”张贲眼中透着邪意,嘴角一歪,表情逐渐猥琐起来。 “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林鳞游皱眉,“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扭扭捏捏了?” “要是只有你一人,我就说了,但是,这不还有两位姑娘嘛!”张贲说,“算了,我写给你看吧!”说着捡起一块木炭,“唰唰唰”在手掌写下了一个字,伸到林鳞游脸上,只展示给他一个人看。 林鳞游一看,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林珑还想探头来偷瞧上一瞧,被林鳞游一把推开了小脑袋,同时另一手扒拉开张贲的爪子:“你这人……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黄泽怎么可能写这个字!” 张贲写的,是一个由“尸、口、巾”三部组成的字,难怪他的眼神会如此下贱。 “说不定,他是想告诉你,凶手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特别大的男人!”张贲说。 “签儿哥那般大吗?”林鳞游白了张贲一眼。 “年纪特别大吗?”林珑问。 “啊对对对!”林鳞游敷衍着林珑,瞅着张贲,“别扯犊子了啊!赶紧把手上那字给擦了……余姑娘,你猜的是什么字?”他懒得跟张贲扯,问起了余妙兰。 “常。”余妙兰说。 “嘿!咱俩猜的一样!”林鳞游一拍大腿,大概率就是这个字了! “我不是猜的。”余妙兰说,“黄郎有位教习他武艺的师父,字为‘常’。” 林鳞游张贲两人对视一眼,恍然大悟!怪不得黄泽要这么维护凶手,这就说得通了!如此看来,这个常师父,极有可能就是教坊司案的幕后真凶! “凶手……不,他师父全名叫啥,你知道吗?” 张贲却还没把手上的字擦掉,又伸到林鳞游脸上:“哎,你看只要我手这么一伸,你就成了一头大象。” “谈正事呢!”林鳞游抓起张贲的手,贴到他脸上狠狠抹上两把,抹得他一脸黑炭,“大象是吧?你看你现在像不像一只躲到灶膛里睡觉的花猫?” …… 88 叫我全名达文西 阳武侯薛禄:“纪纲这厮欺人太甚!把老子头都给打破了!不报此仇,我薛禄誓不为人!” 周王朱橚:“稍安勿躁,忍住。你我要扳倒李景隆,还得靠纪纲!” 周王朱橚参加完宫中岁宴,领了皇兄朱棣的钞币赏赐,正准备打道回开封,听说薛禄受伤挂彩,就前来慰问。 “平白无故的,他为何要打你?”朱橚看着薛禄脑袋上鼓起来的那只大包,觉得纪纲敢出手在皇城打伤一品武臣,肯定是有原因的,“你是不是不小心得罪他了?” “老夫岂敢得罪他?”薛禄气哼哼地说,不时抬手摸一摸脑袋上的大包,“征战多年,脑袋上从未伤过,今日倒栽在这厮手里!” “日后可得提防着他。”朱橚一脸深沉,“皇城禁地明着里都敢如此胡来,暗中还不知会使什么龌蹉手段呢!” “照我说,王爷,就非得靠他?”薛禄道,“再找几个科道官,轮番弹劾,还真就不信弹不死李景隆哥俩!” “科道官?本王都亲自上了,伤着李家小儿半分了不曾?”朱橚不以为然而又愤愤不平道,“李景隆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比他红的,也就只有纪纲了……就差一步!黄泽进了诏狱,李增枝也该急了。” …… 一大早的,林鳞游就起床“砰砰乓乓”地鼓捣着什么,直接把想要赖床睡懒觉的张贲给吵醒了。 张贲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脸不爽地走出来:“二弟,一大早的,搞什么呢你?不知道我有起床气啊?” 林鳞游神秘一笑,小声地说:“洗衣机。” “洗衣……”张贲见是一只圆木桶,里面装了铁网,铁网上嵌着几只小号搓衣木板,外面还装了一只风谷车的把手,“你要不说洗衣机,我还以为你要上街摆摊烤地瓜呢!” 别说,还真像一只烤炉。 “大哥,都说了现在还没有地瓜。” 张贲拍了一把木桶:“这要没俩蛋扯着你还不得上天啊?你这么能,干脆造个飞机出来!” “那不行。”林鳞游笑道,“造出来还不得被你打掉?” 张贲一愣:“我看你是想做第三个文西啊?” “请叫我全名,达文西……嗯,第三个?第二个是谁?” “夏堤啊!”张贲说,“跟你一样,喜欢乱折腾,发明这发明那的。” “可别拿我跟他相提并论啊!我这可不是乱折腾,我这都很实用的。”林鳞游说,“再说了,我也就造个洗衣机嘛!还造啥了?” “这要能洗衣服,我整个把它吞下去。”张贲摆弄了一下把手。 姑娘们和杨放也被吸引了过来,围着看。 “大哥,你们在做什么呢?”林珑问。 “你大哥要给你做个洗衣机,心疼你大冷天的洗衣服。”张贲说,“你大哥真是不折不扣的好男人啊!” “洗衣机?”众人皆好奇起来,“这东西能洗衣服?这不是风谷机吗?” 张贲笑道:“我说咋这么眼熟,原来是风谷机,敢情你不是发明,是改造。” “等会啊!马上就成了。”这么多人围观,林鳞游也兴奋起来,想着让你们见识见识来自高科技时代大脑的高端产物! 其实大明王朝近三百年来,大到水雷地雷火枪火炮,小到乐器农具条凳牙刷,各式各样超前先进的发明创造不少。 四川府嘉州石油井、火爆法采矿术、牛痘法预防接种、防水火器燧发枪……哪一个不是领先世界数百年?吊打西方,指捏倭贼,四方臣服,万国来朝! 尤其是大明鼎盛时期,日用品和发明大量涌现,粮食产量大增和经济活动活跃,光高产水稻和双季稻都有好几种。 朱元璋的后人朱载堉研究出十二平均律“根号二开十二次方”,后来传入欧洲;世界上第一架定音器也是这位布衣王子发明的,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后来的钢琴…… 还有前文提到的周王朱橚,也是一位医药高手,《普济方》《救荒本草》等在世界医药史上享有盛誉的中医著作都是出自他手,后世被翻译成多国文字,流传到欧洲、俄国和倭岛,救助了许多贫苦百姓的生命。 可谓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以上的描述,仅仅是明朝科技发展的冰山一角。事实上除了这些应用科技之外,明朝在数学、物理的理论研究方面,也都取得了非常巨大的成就。 若非崇祯末年那场连续十六年的天灾,建奴入关……明朝赵士桢的《神器谱》被禁毁,被誉为科学“百科全书”的宋应星《天工开物》被四零四……虽不能将华夏屈辱的近代史皆归咎于此,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满清持续将近三百年的科技倒退,让大天朝被西洋东洋曾经的那帮孙子狠狠甩在了后面! 不是说林鳞游狂吹大明,而是他,实在对建奴好感不起来,如果日后有机会随侍魏公公钓鱼,敢不自量力说一声:“公公,抓三条腿的癞疙宝我不在行,驱逐建奴,倒愿请一往!” 很多人都以为古人古板愚昧,都不太聪明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不自量力了。 …… 造洗衣机,除了心疼小妹冬天洗衣之外,也是受了大明环境氛围熏陶影响啊! 林鳞游的洗衣机终于成了,看起来,还是只滚筒洗衣机。 “这怎么用呢?” “拿件衣服来,我给你们演示演示。”林鳞游一边说着,一边从水井中打了水倒入“洗衣桶”中。 张贲也不含糊,从屋里拿出一件他积攒多年未洗的襕衫,丢进桶里。 水灌半满,林鳞游又往洗衣桶里放入一小块铺子买来皂荚制成的肥皂团,然后盖上木盖子,接着就如同风谷子一般抓起把手疯狂转动起来。 “你看看,如此洗衣,不但不冷,还很热呢!”林鳞游说,“还兼顾到了锻炼身体的作用。” 转了有数百下,他才停下来,打开木桶盖子,几人探头一看,见满桶的泡沫子,都快溢出来了。 林鳞游便打开木桶底部的口子,放出脏水:“这就是还待改进的地方……日后我打算从秦淮河中引水,这样就可以一边入水,一边放水,就不用总是提桶换水了。” 只是引水的话,可能只能采用竹管子了,他也没时间去看看市面上有没有软管卖,不过想想大概率是没有的,现在统领衙门救火水车上用的都还是竹筒子呢! 放完了脏水,再次放入干净的井水,眼见张贲跃跃欲试,林鳞游就将把手交给他:“来,大哥你试试,正好给你减减肥。” 张贲搓搓手,上前,也抓着把手疯狂摇动起来,才摇两下,只听“哗啦”一声,污水四溅,洗衣桶竟被他摇得爆裂开来! 姑娘们本来还在跳着脚拍手叫好,被溅了一声湿,都齐声不满地叫嚷起来。 “你看看你,造的什么破洗衣机,把姑娘们都弄湿了!”明明是张贲闯的祸,他来个祸水东引,率先责备起林鳞游。 “……”林鳞游,“你就不能温柔点?” “温什么柔?你大哥我一向粗鲁……”张贲正说得起劲,瞥见他那件襕衫静静地躺在地上,已经被洗得稀巴烂了。 张贲拾起襕衫,一脸的痛惜:“这可是我花好几钱银子买的……得赔啊!” “先不说赔的事情了,我觉得,咱们该先给四位姑娘们烧点热水洗个澡换个裳。”林鳞游看着一身湿透的越容她们,也十分过意不去。 “我去烧我去烧。”杨放跑向火房。 “四个浴桶,咱那个锅那么小,这得烧到什么时候?”张贲说,“走吧姑娘们,我带你们到香水行洗去。” 香水行就是街面上开设的澡堂子,也称浴肆。只不过香水行属高档浴肆,因浴汤中多放有香料而名之。 事到如今,冻得瑟瑟发抖的姑娘们也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张贲走。 临出门前,林鳞游还扯住张贲袖子,轻语几句,意思是觉得去那种场所会不会不太安全,毕竟不是东瀛的男女混浴,余妙兰若是把杀手引来,他们又不在跟前…… “放心,杀手也不是女人,咱进不了女浴,他想进也不是那么容易。”张贲说,“再说了,咱现在知道杀手是谁了,咱还见过,他若敢来,正好不是自投罗网?”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林鳞游说,“这家伙存在一日,我就一天睡不踏实,大哥,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再议,再议啊!”张贲说,甩开林鳞游,迫不及待地跟上了姑娘们。 …… 89 鸳鸯浴 “大哥,那家伙不是会幻术吗?”林鳞游跟上张贲的脚步,低声道,“他万一变成一条鱼……” 没错!黄泽的师父、教坊司案最大嫌疑人,正是之前在逍遥楼里与林鳞游交过手的家伙——逍遥楼侯太监护卫、会幻术的金爷,全名金常! 黄泽的习武师父是李增枝给请的,如此看来,李增枝在逍遥楼也有股份。 张贲不耐烦道:“二弟呀!幻术都是障眼法,再说了,浴池的水都是热的,什么鱼能在热水里游?” 林鳞游脱口而出:“热带鱼。” 张贲:“……” “是,障眼法。”林鳞游也觉得变成鱼是不太可能的,但是……“但是如果他易容成女人呢?障眼法这总能轻易做到的吧?” 张贲:“二弟,你是不是被那家伙打怕了?干嘛这么紧张?” 林鳞游默然不语,的确,那金常的幻术令他心有余悸,他幻化出的那条龙,那么大,那么凶恶,将自己顶飞到半空中! 回想起来,他甚至又嗅到了空气中满是龙口喷出的血腥之气! “怕倒是不怕,紧张,也的确有点紧张。”林鳞游说,“这不是担心小妹她们嘛!” “不要紧张。”张贲宽厚的手伸出,搭在他的肩膀上,“这不还有大哥这武林高手在吗?有我呢!” “依我之见,咱今晚就带了人马,围了逍遥楼,将那家伙给拿了!”林鳞游说。 “逍遥楼有内廷太监坐镇,咱现在也不知道那太监得不得宠,背景厚不厚,对不对?”张贲说,“再说,现在除了黄泽一个人证,物证呢?咱可一样都没有。” 林鳞游点点头:“这逍遥楼是太祖皇帝亲自下令营建的,这太监能把它变成赌坊,想必背景是挺硬的。” “就是说咯!”张贲道,“何况你我没有圣上谕令,谁敢擅自带兵围了它?最起码也得跟上官李春他们通气,不然出了事,咱俩可担不起这个责。” “李春?算了吧,尸位素餐的家伙,肯定不会帮咱们的。”林鳞游向来对这个李千户没什么好感。 “这个,你就别管了,到时我会亲自去说……说还是要说一下的。”张贲看了一眼前头杨放的后背,“逍遥楼那边,我也派人去打探了,你不要心急嘛!” 林鳞游叹了口气:“哎,想不到我们锦衣卫抓人,也这么麻烦。” 张贲说:“不麻烦啊!抓达官贵人肯定麻烦,但是抓点刁民小官什么的,就一点也不麻烦了,也分情况的嘛!” “有道理。”林鳞游再次点点头,“不止锦衣卫,这规则古今适用,自古如此。” “等你啥时候当上三品指挥使二品都指挥使了,那就真的可以想抓谁就抓谁,想放谁就放谁了。”张贲说。 “大哥你都混这么多年了,还不只是个百户?”林鳞游说,“我有自知之明,你都当不了指挥使,我何德何能啊?” “话不能这么说,二弟,我一看你,就知道你能成大事。”张贲故作深沉地看着林鳞游,“我不一样,当指挥使压力很大的,面向皇帝,伴君如伴虎。我现在多好啊!只要伺候自己就行了。” “大哥这话小弟不敢苟同。”林鳞游说,“咱现在要伺候的人还少吗?什么副千户、千户、镇抚使、佥事同知指挥使,哪个比皇上好伺候?” “二弟,所以大哥一向跟你说,做人要低调。”张贲说,“做官也是一样的,凡事不要争出头,不然黑锅容易往你头上扣。” 向来不想升官只想发财的林鳞游,这时候思想更进一步转变了——第一次转变,是听说了宫宴,不但酒菜令人流口水,那些宫女更是……啧啧!现在,指挥使的那身蟒袍,也令他有点流口水了。 倘若有朝一日,我当上锦衣卫指挥使,大权在握,呵呵! “走吧!先别想那么多了,泡个澡,放松放松。” 张贲拍拍林鳞游,拉着他跟上了杨放他们。杨放这小子,现在就一天到晚盯在任苒身边,很少参与到他们的话题中去了。 他俩商议这事,也就没带上他,他现在算是有家室的人了,冒险的事,还是少让他参进来。 一行人到了香水行,只见是座装修豪华而不失素雅的阁楼,匾额上书“铜鱼温池”四个大字。 进门是柜台,有头戴绿巾的小厮笑脸相迎,为几人送上连齿木屐,当时也称为拖屐,差不多类似于现代的拖鞋。 换衣服却是还要里面。 几人换好木屐,咔嗒咔嗒地走上数级台阶,转过一道长廊,尽头转角处左右两边分别立着两道大理石点缀屏帷,一道上面写着“鸳”,另一道写着“鸯”字。 “靠,这要不识字,还不知道该走哪边。”林鳞游说。 张贲说:“不识字的人一般也不会来这,事实上,来这的都是些官员家眷,或是生意人。” 女浴很空,大明朝很少有女人上街,更何况是到外面泡温泉了。 男浴则听到里面已经有人在泡着了。 浴池里都设有单堂,也就是单人浴池,其实就是用屏帷格了换裳小室,里面摆有衣帽架,脱了衣服直接就能踏入浴池,几丈大小的浴池也是单独隔开的,一小半被屏帷挡着,入了水也就看不见身子了,相熟之人不会觉得尴尬或自卑,女人亦不会羞耻,还可以隔着浴池对酒聊天。 因为来泡温泉的女人少男人多,所以女浴的价格相对来说还更便宜,张贲在柜台交付汤钱的时候,给四位姑娘都买了单堂,自己三个大男人,就坦诚相见无拘无束了,泡个便宜点的混堂就行,泡单堂还显得扭捏了。 关键是单堂贵啊! “大哥,穿着这木屐,像不像小日子?”等跟姑娘们分别后进了男浴,林鳞游半开玩笑地对张贲说。 “小日子的木屐也是从我们这偷去的。”张贲说。 “什么小日子?”杨放问。 “就是……小日子过得很好的人。”张林二人笑道。 杨放认真地说:“木屐家家户户皆有,并非是小日子过得好的人才穿得起的。” 张贲林鳞游:“对对。” 只见偌大的澡室内蒸汽氤氲,温暖如春,装修也十分华丽—— 四周墙上都点着铜灯,四角也摆了燃着炭的白云铜大火盆,地面是一体花岗岩铺就,角角落落种着四季常青的冬青和开了花的腊梅;两边是数间私浴单堂,中间是一只很大的混浴池,池中已经有四五个男人在泡着了。 池周摆着浴凳、双耳铜壶、铜浴盆、长勺等沐浴用具;池中丢着数枚搓背用的浮石,池底沉有上百只纱制或葛制的香囊,囊中满盛着多种香料的细末拌合而成的“百杂香”,悄悄溢入水里,让池面上始终有芬芳徘徊。 连浴池边沿都是用华贵如玉的碔砆石砌成,镶嵌有珍贵的砗磲。 另有挠背的、伺酒的小厮侯立——闭风酒是包含在汤钱里了,挠背则要另付,两钱银子,倒也不贵。 因为有杨放在旁,林鳞游只得在内心感慨一句:丝毫不亚于咱那时代的温泉spa啊! 张贲眨眨眼:“二弟,三弟,你们可知道为何这些小厮也戴着绿头巾吗?” 一般只有教坊司的龟公茶壶之流戴绿头巾。 杨放穷,也是头一回来这香水行,所以摇摇头表示不知。 林鳞游稍一琢磨,就明白了:“莫非,这里也有?” 张贲指指里间:“那里面可以睡觉,荤素皆有。” 杨放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啥?里面还能吃饭呢?” 张贲林鳞游:“对对……” “来,咱舒舒服服泡一回,一会儿带你们进里面吃个饭!”张贲说着,率先将腰间的浴巾一解,肥大的身躯“噗通”落入浴池,溅起一大团的水花。 “大哥,你这水花压得不行啊!看我的!”林鳞游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这时浴池那头双手撑开躺在池沿的一人猛得睁开半眯着的眼睛,冲着林鳞游三人高声叫道:“喂!沙雕玩意,吵什么?!” 沙雕这词,倒不是现代专利产物,古人骂人早就用上了,在宋元时期的话本中,几乎都还用“雕”字表示粗口,例如元朝马致远《荐福碑》中就有写: “傻雕放手,我赶相公去!” 可能写法不一样,但是听起来都是一样的,意思也是差不多的。 这人身边同伴睖眼盯着林鳞游他们接茬道:“怎会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南京真是越来越乱了!” 只见这两人胸口都露着刺青,一人头发还是黄黄的,都是一脸的蛮狠。 “金毛狮王?”林鳞游钻出水面,暗道一声,总觉得这两人有点怪。 而且,他俩说的话,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 90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 今日泡澡,又是大好年节,林鳞游不想多生事端,就没跟黄毛他们计较,舒服地靠在池沿,温暖的浴汤泡得周身毛孔舒张开来,一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舒坦! 他跟黄毛一样眯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又跟黄毛一样猛然睁开了——终于知道为什么黄毛和他的同伴说的那两句话那么耳熟了!那不就是“新宿事件”里成龙和阿祖去泡澡的时候那几个倭人说的台词吗? 看来,黄毛他们的身份跟自己一样啊!也是穿越来的…… 本来也不能百分百肯定,因为不排除有大明人跟穿越者做了朋友,学了他们的台词。 只不过这两句台词并非常语,除非这个穿越者经常泡澡,又经常对着别人吼这两句话…… 最主要的是,黄毛那一头显眼另类的黄毛,明显是染的,都有点掉色了。 真奇怪,他居然没有因为有伤风化被当成妖人逮起来! “大哥,来这泡澡的外族夷人,多不多?”林鳞游问张贲。 张贲拿着一块浮石搓着身子,道:“夷什么人啊?那家伙根本就不是。” 杨放问:“不是夷人?那会是什么人?我还以为是夷人呢!” “总之,看着不像什么好人。”张贲说。 涉及到穿越者的敏感话题,不好在杨放面前深入讨论,林鳞游就转移开来:“这澡堂子真不错,只是我很好奇,他是如何烧出这么一大池热水,又是如何保持恒温的呢?” “这个我知道。”杨放说。 “这你都知道?”林鳞游看着杨放,“你不是说你也是第一回来吗?” 杨放说:“我是第一次来,不过以前在宫中守卫过燋龙温池,看过他们操作。” “哦,如何操作的?” 原来是在供人泡浴的大浴池旁,另外还设有一方较小的调温池,专用于调节水温,通过管道与大浴池相通。 使用之前,操作程序大致是这样的:打开上水门,待大浴池与相连的小调温池都灌满清水之后,便把水门关闭; 与此同时,在某处特设的火房内,宫监们把无数只飞姿生动的铜质铸龙——每只都有几十斤重——在炭火中烧到通红,然后抬至调温池边,将它们一一沉入水下。顿时,池底似有条条火龙在披焰而舞,哪消片刻,便将小池内之水烫得近乎沸腾,这时,打开调温池与大浴池之间的水门,热水涌入大浴池内,便将一池清水变得温热如春。 “厉害厉害。”林鳞游听了杨放的描述,不禁感慨。 杨放补充一句:“宫里用的是铸龙,这里想必用的是铜鱼。” “毕竟外头匾额上也写了铜鱼温池嘛!”林鳞游说,用龙,便是僭越了,要治罪的。 他不由地又看向黄毛,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身上纹龙? 要知道大明奉行孝道,以孝治天下,长辈打伤甚至打死小辈都可以不用治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伤一毫一厘,所以纹身也是被朱元璋明令禁止的。 虽然过了四十多年,纹身禁令已偷偷放开,讲求的就是一个民不举官不究,但也没唐宋时期那么流行。 民人纹身,要纹也就纹个鸟兽鱼虫,唐人知名诗人的粉丝也有纹满背诗词的。 像三弟杨小旗,也只不过在身上纹了一只鸟而已。 “三弟,你为何要在身上纹只鸟呢?”林鳞游问杨放。 杨放道:“二哥,都说了这是一只鹰。” “那么,你为何要在身上纹一只鹰?”还好那时候体制内入职体检没那么严格,不然你这个小旗都没得当。 杨放无奈地摇头笑笑:“唉,那时候年轻,不懂事,看着漂亮,就纹了。” 漂亮么?林鳞游看看杨放背后的雄鹰,又看看黄毛他们胸口的纹身,着实欣赏不来。以前他也有过纹身的想法,但是一直都没想好要纹什么,就这么过了几年,他已然没了纹身的欲望了…… 黄毛看林鳞游屡次三番看他,感觉受到了挑衅,高声叫道:“看什么看?!”猛拍了一把水面,一股水花泼向林鳞游三人。 杨放大怒,正要上前理会,被林鳞游伸手挡住了:“算了三弟,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穿越者嘛!当然留给我们穿越者来收拾。 杨放怒视着黄毛等人,道:“这家伙纹龙刺虎,僭越不敬!就该拉到诏狱好好审一审!” “当然,当然得审。”林鳞游说,“泡完再说,泡完再说。” 张贲道:“是啊三弟,别被几个喽啰扰了雅兴,你现在拉他们去诏狱,那咱澡还泡不泡了?” “喽啰?”林鳞游看着张贲笑一笑,“我觉得,这黄毛他们现在肯定当自己是主角呢!” 张贲也笑笑:“是啊!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主脚呢!呵呵,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啥奇遇在我身上发生。” “你还没奇遇啊?你都被道长救下,还传了你练气之法。”林鳞游说,“咱们也可以说,都是有奇遇的人。” 张贲将湿毛巾捂在脸上:“哪有这么多主角?” “人人都是自己的主角嘛!”林鳞游说。 杨放不解:“什么主脚配角的?你们要唱大戏啊?” “是!我和大哥,正准备唱一出大戏!”林鳞游看着对面的黄毛他们。 黄毛这时候倒没注意到林鳞游眼神,伸手让一旁的小厮给温一壶解风酒来。 小厮答应一声,不多时,托了酒壶酒盏过来,经过林鳞游身边,被他给拦下了。 林鳞游:“把酒放这。” 小厮一脸为难:“可是,是那几位爷先叫的。” “我叫你放下你就放下!”林鳞游抬高了嗓门。 “那几位爷可得罪不起啊!”小厮委屈而又惊怕地看了一眼怒瞪着这边的黄毛,矮下身子低声对林鳞游说,“尤其是黄发的那位爷……” “哦?来头很大吗?” “蒋爷你可听说过?”小厮道,“那可是咱们京城鼎鼎有名的人物,酒坊、客栈、青楼赌坊,都有他家的份……” “蒋阿演是吧?”林鳞游心头一动。 小厮道:“既然这位客官你知道,就还是别招惹那位爷了,他就是蒋爷门下的……一会儿,小的再给您温一壶来。” “啊呀——那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多亏了你的提醒。”林鳞游装出一脸后怕的样子,继而又提高了声音:“这样吧!对面那位黄毛爷的酒,在下请了!” “哎哎!”小厮如临大赦,赶紧捧了托盘,趋步到黄毛他们身边,蹲下身子将托盘放在池沿,点头哈腰地说:“对面那位客官说,这酒他请了。” “谁特么要他请?老子缺这几两银子?”黄毛瞥向林鳞游,面露得意与不屑。 林鳞游:别急,晚些还要再请你吃顿好的。 91 浴池惊魂 张贲靠在池沿,脸上蒙着毛巾,毛巾下传来阵阵鼾声——这家伙居然睡着了! 林鳞游杨放两人也仰躺慵懒地靠着。 不知道杨放在想些什么。 林鳞游却是想着,对面那黄毛身上纹着僭越的五爪龙,又是个穿越者,大可以从他身上打开缺口,获得上官尤其是皇上的支持,从而将蒋阿演金常等人一网打尽,甚至是李增枝都连根拔除! 这都还未迁都呢!黄毛就将京师称作南京,想来文化程度不高,应该很好利用。 但是,皇上明知蒋阿演是亡命之徒,李增枝还光明正大养着不受任何影响,所以一个小小的黄毛,如何能掀起波澜呢? 除非……自暴——自暴穿越者的身份! 当然,让黄毛一人自暴就足矣!教他说一些“天机”,再扯一扯李增枝等人的坏话…… 黄毛林鳞游是有信心拿捏的,只是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行得通,毕竟朱棣皇帝可绝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二哥,你有没有考虑过,跟郑太监一块下西洋?”杨放的突然发问,打断了他的沉思。 “下西洋?”林鳞游倒也有考虑过,但是他是想去找红薯兼游玩散心过一把海贼的瘾,“怎么,你想去?” “是。”杨放点点头。 “也好,出去见见世面,挺好的。”显然林鳞游的心思并不在这个话题上,他现在就想着尽快搞定金常他们,让一个凶手在自己身边活着,还活得那么滋润,他觉得自己这个锦衣卫很失败,这个穿越者也很失败。 “我是为了升官。”杨放默默说。 “升官?升官哪需要这么麻烦……”林鳞游想说二哥给你点银子,上下打点一番,不就行了?但是忽然又想起张贲对他“财不外露”的谆谆告诫,就改口道:“你让大哥给你打点一番,不就行了?好歹大哥是个百户嘛!” 杨放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张贲:“我还是想靠自己……” 嗯,是个有骨气的汉子啊! 正说之间,只见黄毛一伙人嘻哈大笑起来,一边奋力泼起水花,把浴池水面的浮石瓜瓢都往林鳞游他们这边推来。 林鳞游正不解间,忽然在满池的药香中隐隐闻到一股臭气,定睛一瞅,但见在浮石瓜瓢之中,漂着长条状一物,正向他俩漂来。 而臭气也越发浓烈了。 黄毛一伙人嬉闹着爬上了岸,趿上木屐向着他们这边走来——林鳞游他们靠近门口,看来这几个家伙是干了缺德事想溜! 杨放哪里想得到礼仪之邦大明子民会有人干得出这种匪夷所思的缺德事?好奇地伸手去抓长条物,林鳞游待要阻止,已然不及,但见长条物经手而碎,杨放一手的污秽,而臭气更烈了! “哕——他乃的是屎!***”饶是杨放平时庄重自持,此时也忍不住爆了粗口,立刻将手伸进水中拼命甩动! 黄毛他们笑得更开心了,前仰后合地直不起腰来,看他们那样子,都快笑岔气了。 林鳞游:老子以为这几个家伙不是什么好人,原来连坏人都算不上!这种事,是人干的吗? 他看着黄毛扭曲的脸,怒不可遏,果着健硕的身躯从浴池中腾空而起,跃出水面落在黄毛身前,揪着他的一头黄毛再次跳入水中! “你怎么拉出来的就怎么吃进去!次奥!”林鳞游揪住黄毛的脑袋,一个劲将他往污物漂浮处、往水中按! “咕嘟嘟……”黄毛正笑得起劲,猝不及防,连嘴都来不及合上就被拖进了水里,这会儿已连灌了几大口池水。 “大哥!”黄毛的三位同伴见状,只在岸上跳着脚叫嚷,却也不敢下水,倒不是忌惮林鳞游,而是害怕那水里的秽物,“我警告你快放了我大哥!” “赶紧放了!我大哥可是罗刹国人!” 罗刹国,就是今日的俄罗斯。 看来黄毛一向以此身份自居。 “罗刹国是吧?”林鳞游听得他们呼喊,却是淹得更起劲了,“还纹身!黑社会?五爪龙还!”每说一句,就提起黄毛的脑袋让他换口气,又按下去。 就这家伙,还自以为是主角?哪个主角会干这么缺德无耻的事?起码都会自持主角身份而自重的! 黄毛一同伙绕到靠在池沿的杨放脑袋后,伸手想要挟制,反被杨放抓着手,轻轻巧巧一扭,就将他摔到了池中。 其他两人一见,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只一个劲叫骂。 一人叫了一会儿,似是想起了什么,趿拉着拖屐往浴室里间跑去了。 “看你肚里有点干啊!多喝点水!” 又淹了数回,眼见黄毛脸都白了,林鳞游这才止了手,指着后落下来的那人和黄毛道:“你俩,把秽物清理干净了,否者,今儿个别想走!” “林总旗缘何发这么大火啊?”正在此时,一个声音从浴池那头传来。 只见一名散乱着头发披着一件轻绸长袍的中年男子从里间屏风后缓缓转出。 四目相对,林鳞游立刻就认出,此人正是逍遥楼的幻术高手,金常! 金常双手一抬,轻绸从身上滑落,露出一身虬结的肌肉,以及肌肉上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身后刚刚跑去报信的黄毛同伴赶紧伸手接住了长袍。 “打狗,也得看主人吧?”金常也下了水,靠在对面的池沿,看着林鳞游,说出了这句经典高频的台词。 “你的狗到处乱拉!就该拉去劏了!”林鳞游道,“你这个主人不看好自己的狗,我便替你教训教训!” “如此说来,我还得感谢感谢你了?” “用不着客气……”林鳞游正说着,突然发觉了不对劲—— 只见水面不断有一连串的小泡浮出,紧接着小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咕嘟”一声,突然一只大水泡在他身侧爆开,渐渐的,水泡越涌越大,咕嘟声也密集起来,整池水竟似沸腾了起来! 与此同时,林鳞游和杨放也感觉到池水一瞬间就变得滚烫起来,瞬间都有些慌了神! 杨放转过身扒着池沿想要爬上去,林鳞游也蹚着水往池沿靠,却看见了更为恐怖的一幕——杨放露在水面的大腿根部,腿肉竟一片片脱落,很快露出了森森白骨! “三弟!”他不禁失声大叫。 杨放回头,也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指着林鳞游说不出话来。 林鳞游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肉竟也在脱落! 一瞬间,恐怖的窒息涌遍全身…… …… 92 哎呀,澡皂掉了 话说林鳞游杨放两人只觉池水滚烫,烫得浑身剧痛,有如堕入地狱油锅!眼见着自己身上的肉片片脱落,却无可奈何!惊惧之下,两人只在池水中拼命扑腾…… 正在此时,两只大手分别抓住了林鳞游和杨放——却是张贲这头肥猪,终于被动静闹醒了。 张贲本来睡得正香,听得池水哗哗的,还道锦衣卫同僚到此洗象来了呢!扯开毛巾一看,却是林鳞游杨放两人在池水中挣扎,仿佛水下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腿,又似溺水了一般。 待见到对面一脸阴冷的金常,张贲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伸手扯住林鳞游杨放二人的胳膊——再这么下去,这俩货不被吓死也得淹死。 “二弟!三弟!”张贲一声吼,将两人拉回了现实当中。 林鳞游杨放二人总算不扑腾了,在池中站稳了身子,抹一把脸上的池水,又上下左右地拍打一番自己的身子,左看右看发现肉还好好的长着,一片都不少。 “发生什么事了?”林鳞游杨放两人惊魂未定,面面相觑。 “幻术。”张贲盯着对面的金常,沉声道,“你俩中了幻术。” 杨放:“幻术?”这家伙是第一回中招。 林鳞游却是第二次入套了,恨得咬牙切齿,怒瞪着金常,挥舞着拳头就要上去干他,却被张贲一手扯住了。 “二弟,冷静。” 金常作为教坊司案最大嫌疑人,敢大摇大摆出现在三人面前,显然是有备而来! “三位大人勿要见怪。”金常笑着开了口,“在下只是略微出手,相助三位大人抓拿教坊案的钦犯。” 这家伙知道教坊司案,也知道这案子归他们三人招呼,他是真凶的嫌疑更大了! 如今还要嫁祸他人! “凶手?哪儿呢?”张贲问道。 话音刚落,只见从池底哗啦浮上一具死尸,面部朝下,朝上的背部露着半截龙尾纹身,五爪赫然,一头黄发——是黄毛! 黄毛居然死了!也不知是吓死的还是淹死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是金常杀死的! “你凭什么说,他就是杀人凶手?”杨放气愤地呼喝道。 “大人们不信,可以去问诏狱的逆党啊!”金常淡淡道,“身纹五爪龙,连头发都是违禁之色,大逆不道,此人就是逆党同伙无疑了。并且此人,惯常说些砍怪刷宝之类听也听不懂的讹言呓语,自己也认了在南市楼杀人事实。” “我可听说,这人是你的手下啊!”林鳞游道。 “不错。”金常大方承认,“不但此人是我的手下,连诏狱那黄姓逆党,都是我的徒儿,我也是万想不到,他居然是逆党余孽,更想不到,他学了我的武艺,竟是为了杀人!早知如此,我万不肯收他为徒的。” “是吗?” “是。”金常咧嘴一笑,露出齐整的白牙。 林鳞游一哆嗦,看到他的白牙,他就想起了刚才那历历在目的森森白骨——这幻术也特么的太恐怖了! 池水有些冷了。 “三位大人,不知者不罪。”金常道,“就算有罪,在下这算不算将功赎罪呢?” “算,算。”张贲看着金常,点着头,“不过此人已死,日后审理案情,还需阁下前来镇抚司衙门做个人证。” “义不容辞。”金常抱拳道。 张贲撇嘴一笑,转身拍拍林鳞游和杨放:“泡好了吧?走!” 林鳞游看着黄毛的浮尸,心想刷经验之类的话,倒的确像是穿越者才会说的。可惜了这黄毛,自以为别人是npc,万想不到自己才是一个工具人。被人利用,倒也可怜啊! 不知道他死之后,会不会回到原来的世界? 若能,希望他重新做个人吧!最起码,别再随地大小便了! 可惜,老子借以打开缺口的棋子没了…… 金常绝对是教坊司案的幕后主使,但以他的武功来看,他可能从未亲自动手杀过一人。 如此,按常例行事的话,就很难将他定罪了。 根据以往那十几条人命的卷宗来看,教坊司案的凶手不止一人,早已伏诛的王三刀是其中一个,诏狱的黄泽也是其一,眼下这个黄毛,也应该动手杀过狎客。 他们都是金常的棋子。 只是不知道,金常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何要对狎客下手?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待三人走后,金常瞬间就沉下了脸,双臂轻轻往池沿一按,飞身跃上了平地。 身后一名喽啰双手捧着送上浴巾,壮着胆子试探着问:“金爷,为何不杀了他们?” 金常怒瞪他一眼:“杀杀杀!你们当我是杀人狂啊?他们是锦衣卫,李都督跟锦衣卫都指挥纪纲正相持不下,这段时间,你们都给老子安分点,尤其是锦衣卫,少招惹他们!” “是是。”三名喽啰躬下身子齐声道。 金常伸指在池面一点:“收拾一下。” …… 林鳞游三人转到侧边的隔间,用瓜瓢或者竹筒从筑在地面上的温水汤池中舀了水冲洗身子。 “大哥,这家伙是什么意思?”林鳞游恨意难消,把一大块黑乎乎圆滚滚的澡豆拼命往身上擦,“威胁恐吓吗?” 张贲摇摇头:“找个替死鬼……他这是怕了。” “替死鬼,还得问问我们收不收!”林鳞游道。 “现在只有黄泽的口词,没有供书,没有物证,我们要动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张贲说,“最主要的是他身后有靠山,要动这家伙,只怕得先推倒那座山。” 问题是,如何推倒那座大山呢? 本以为纪纲会出手,却迟迟不见动静,他养着黄泽,不审不杀,究竟何意? 三人都沉默了。 林鳞游不耐烦起来:“哪需要这么麻烦?你我三人找个时机,直接将这家伙给剁了!嘛的!想到这妖人的幻术就烦!” 毕竟他查这案子,可不是为了给狎客们伸张正义!既然找到了凶手,该杀就杀!官刑私刑,有什么区别打紧? 杨放也是个冲动直爽的人:“我赞同二哥的想法,一个江湖术士而已,有何惧哉?”他也吃了幻术的亏,对金常这妖人是恨得牙痒痒。 “他身后有山,还有个太监……”张贲说,“本来妖术是个挺好的罪名,偏偏如今圣上却挺喜欢幻术……” 杨放也搓得带劲,一块澡豆都快搓完了,靠向林鳞游说:“二哥,你闻闻我身上还臭不?” 林鳞游:“你让大哥闻吧?他好这一口。” 张贲:“说啥呢你们?咋在香水行还会越洗越臭了?” 杨放说:“大哥,你也赶紧拿澡豆搓一搓吧!你肯定也沾上了。” “沾上什么了?”张贲疑惑道。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林鳞游说。 “神神秘秘的……”张贲白了林鳞游一眼,却还是抓起了一旁的澡豆,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澡豆“啾”地从他手中滑脱,不偏不倚滑到了杨放的脚下。 “哎呀!我的澡豆掉了,三弟你帮我捡一下。”张贲抖抖眉。 “嗯?”杨放一看,毫不犹疑,弯下腰就去捡…… …… 三人洗好澡换好衣服出来,走到柜前换好了鞋子,又等了好半天,四位姑娘才姗姗来迟。 女人们洗起澡来本来就慢,何况林鳞游他们也才泡了一半就出来了。 只见“鸯”字布帘挑开,四人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林鳞游看小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刚才还一直担心她们也中了幻术呢! 再看越容,一手轻撩起一头秀发,抖着上面的水珠,微微侧着头,果然是清水出芙蓉,美极了! 他看得痴痴的。 杨放看着任苒,张贲看着林珑,也是一脸的痴样。 林鳞游率先回过神来,一看张贲杨放两人的模样,上手就去拍他们的脸:“喂!喂!镇定点,看你们成什么样子!” 张贲一抹嘴角:“你也好不到哪去!” 突然金常也从身后冒了出来:“林总旗,令妹生得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啊!” 小妹她们在身边,林鳞游不好发作,将金常扯到一旁,沉声道:“你敢打我妹妹的主意,我一定杀了你!” 金常笑笑:“林总旗误会了,在下是想说……” …… 93 六畜兴旺 “林总旗误会了……”金常微笑着,“在下是想说,这么漂亮的妹妹,可得看好了,我听说你们的都指挥使,就甚爱美人,万一他看上了……呵呵,在下也只是随口一提。” 他这是什么意思?以小妹来要挟我吗?林鳞游看着金常的脸,真想一拳头揍上去! 金常拱拱手,呵呵笑着扬长而去。 “哥,他是谁啊?”林珑问道。 “不是什么好人。”林鳞游看着金常的背影说。 从身材以及说话的声音来看,此人就是那晚手持双钩与自己大战了三百回合的杀手,如果不是幻术加持,他的功夫也就那样。 可是,那晚他为何不使用幻术?如果使出的话,林鳞游只怕也跟着余妙兰一起都被灭了口。 本来林鳞游还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余妙兰说,但是四个女人泡完澡,意犹未尽,甚至兴致更高了,相携着手又拐入街旁的衣帽铺子购物去了,看来女人逛街的爱好,自古有之。 林鳞游寸步不离地想跟上去,张贲一把拉住了:“二弟,不要这么紧张,就这段时间来看,余妙兰她们大概率是安全的。” “安全期?”林鳞游问道,“为何这么肯定?” “金常要动手的话,刚才余妙兰她们单独在女浴,早就好下手了。”张贲说,“这么些天了,就算余妙兰知道些什么,有他的什么把柄,我们也该知道了,想必金常也是如此认为,所以灭余妙兰之口,已经没有了意义。” “这么说来,他要么不动手,动手的话,一定是要把我们都给灭了。”林鳞游道。 “可以这么认为。”张贲说,“你们先逛着,我去一趟衙门。” “大哥干啥去?”杨放问。 “人家上头有人,才这么嚣张,咱也得把上头的人用起来不是?对了,一会儿你们买些桃符春帖花炮啥的。”张贲挥挥手,迈着四方步往长街另一头去了。 自己上头是谁?不就是纪纲吗? 金常方才的那番话,好像是说,纪纲和小妹,我只能选一个? 从船上把小妹和越容带走的事,想必纪纲早已知道了…… 现在的局面,好像不是单纯的捉拿教坊司案凶手了,林鳞游觉得自己卷入了朝堂的明争暗斗,金常蒋阿演是李增枝的人,李增枝即是自己的对手。 然而己方的纪纲,似乎并不靠谱,自己读过的史料,不曾有见他与李增枝的较量;最关键的是,他不为手下人出头就算了,很有可能,他会因为女人而给自己小鞋穿…… 林鳞游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无力感,庙堂不好混,这个大明,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哪!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希望大哥能带回个好消息,趁早把金常这颗炸弹给拆了! …… 今晚就是纪纲家宴之期,邀请的都是些大人物,具体是谁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李增枝。 李增枝并未收到邀帖。 李增枝:想当初老子得了美人,还曾邀请过纪纲小儿,这厮不礼尚往来也就罢了!前几日老子刚与他通过气给他送过礼,现如今他把黄泽在诏狱养着,不杀也不放,摆明了就是故意吊着我! 纪纲手边摆着两份帖子,一份是夜宴邀帖,另一份,则是下发锦衣卫拿人的驾帖。 夜宴的单红邀帖盖着私章,飞鱼纹拱花着色白单帖则盖着都指挥使的官印。两张帖子上都写着李增枝的大名。 邀帖,纪纲不太想发出去,李增枝在朝中已显颓势,自己好像跟他,没什么好聊的了; 驾帖也空着,虽然李增枝连番遭弹,但皇上似乎还有意留他,皇上不发话,纪纲本人也不好太过于主动,何况李增枝与他素无仇隙,相反,李增枝对他,还时常恭敬有加。 总得想个由头才是,最好是能逼着李增枝自己狗急跳墙。 但是并未从黄泽口中问出些什么——难怪纪纲那晚那么生气,见了抢走美女道姑的薛禄,就更生气了——驾帖的由头就只好先空着了。 所以现在最好是,两张帖子都不发。 …… 林鳞游将院门擦洗一番,预备好过两天春节时候贴桃符春帖——这是自己在大明的第一个新年,自然得好好准备准备的。 “这么气派的宅院……三弟,你有没有觉得门楣上缺了点什么?”林鳞游问一旁给大门刷着桐油的杨放。 杨放提着刷子直起身子:“缺啥了?” “缺个霸气的匾额。”林鳞游仰头看着门楣。 “咳!这又不是咱自个的房子,弄那玩意儿干啥?”杨放不屑道,自顾自又低了头刷起油来——这油也是林鳞游让刷的,本来杨放也因为不是自己的房子,不太愿意刷。 林鳞游可是知道,这是大哥张贲的房子,大哥的房子,不就是我的房子?自然得顾好的。 更何况—— “三弟你这话不对啊!”林鳞游说,“二哥跟你说,这房子虽然是租来的,但是生活不是。房子是别人的,但,生活是自己的。懂?” 杨放:“二哥你说话好有深意啊!虽然我不是太懂,但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 “所以你说,写个啥呢?” “二哥你姓林,要不就写‘九龙衍派’吧!”杨放说。 林鳞游听了极为实用:“三弟你这马屁拍得好,只怕大哥不高兴啊!” 杨放:“大哥姓张,不然就‘金鉴千秋’呗!” 林鳞游摇摇头:“我们是一个大家族,最好是能让咱们大家看了都欢喜的。” “那我想不出来了……”杨放说。 “六畜兴旺,如何?”林鳞游脱口而出。 杨放笑了:“亏你想得出来,哪有人把自己比作牲畜的?再说了,我们有七人,还有一只猫……” “我没有把自己算进去嘛!”林鳞游说。 杨放:“……” 正说间,张贲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大哥你回来了,我和二哥正想着给门楣添个匾额的事……”杨放说。 “这还用想?”张贲说,“三龙四凤!多好,多贴切。” 杨放:“这还不如二哥的六畜兴旺呢!” “怎么样?找了哪位堂上官?”林鳞游见他兴致挺高,似乎找上司办事还真成了? “李春。”张贲说,“只他还在镇抚司衙门。” “他怎么说?” 张贲:“他什么都没说。” “……” “……” 94 好茶 “李春什么都没说?”林鳞游杨放两人都意外了,“那你还这么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 张贲:“二弟三弟,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此行最重要的,不是李春有没有说什么,而是我有没有说什么。” 林鳞游:“不解。” 杨放:“那大哥你说了什么?” 话说当时张贲提了两盒礼物,直接去了李春李千户的家中,并没有去镇抚司衙门——送礼的事情,怎么能在衙门干呢? 大明律明文规定:凡官吏人等,非因事受财,坐赃致罪。 朝廷是严禁官员私相授受赠礼的,即便官吏没有贪赃枉法,只要是接受别人财物,就算坐赃。 不过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送些瓜果酒肉之类的土特产,律例并不禁止。人们管这叫“土仪”,算是礼尚往来之列,不算行贿受贿。 问题是,土仪可没个明确界定,我送点金银,也说是土仪,没毛病吧? 张贲就提了两大盒“土仪”,进了李春的家门。 “千户大人,下官,提前来给您拜个早年,祝您前程似锦,官运亨通,来年更上一层楼啊!”张贲笑呵呵地将土仪递给一旁的家仆,行了个齐胸作揖礼。 李春从茶座旁起身走到门首拱手答礼:“东阳有礼了!请,请!” 张贲官牒上记录的籍贯是金华府东阳县人氏,京城官员之间以籍贯相称,也算是时风所至。 两人分主客坐了,家仆看了茶来。 “巧了,你们浙东的雁山紫茶,尝尝!”李春伸手让茶。 茶几上的紫铜熏炉里还点着一盘檀香,熏香品茗,李春这武人,倒还挺有雅致。 张贲抿了一口,赞道:“嗯——真不错!入口即化,肥而不腻……” “你当是吃肥肉呢?好茶都能让你吃出肥肉的感觉来,真是糟践了。”李春笑着打趣道。 张贲呵呵一笑:“岔了岔了,惯常吃的都是肥肉,头一回喝到这么好的茶,让大人您见笑了!这茶,色紫味佳,香气尤清,真是好看又好喝啊!” 李春放下白莹茶盏:“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拜个早年。”张贲满脸堆笑着,“顺便,给大人送上一点新茶。”他伸手指向一旁家仆抱着的礼盒。 抬一抬手,家仆就捧着礼盒趋近前来,李春打开盒盖一隙,眯眼向里瞧上一眼,满面生出春光来,遂满意地将盒子盖上,挥挥手又让家仆退下了。 “一点小心意,比不得大人您的雁山紫茶啊!”张贲取了瓷瓦注春壶,给李春倒上茶,“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东阳有心了。”李春道,“来年的副千户,有你!” “如此,就多谢大人了!”张贲抱了抱拳。 “喝茶喝茶!” 饮了一口,放下茶盏,张贲开口道:“其实还有一事,下官一直拿不定主意,故此,想来听听大人您的意思。” “哦,何事?” “大人可知逍遥楼?”张贲问。 逍遥楼京城里谁人不知,这还用问? 李春淡淡地嗯了一声。 “下官手底下有几个不成器的家伙,一时手痒难禁,去逍遥楼玩了几把,把一整年的俸银都给输进去了。”张贲说,“这几日嚷嚷着,向我请示要去整治逍遥楼……” 李春:“嗯?” “这逍遥楼本是太祖高皇帝亲旨营建,本是为了禁锢不务正业及逐末、博弈、局戏之人,消除下民游惰弊端,如今却成了烟瘴之所,也的确该要整治。”张贲说,“然而我又担心授人以柄,被有心之人说成挟私报复,底下人又是违禁赌博,所以……” 李春:“这样子……” 张贲压低了声音:“而且下官还听说,这逍遥楼背后的大东主,可有前军左都督李增枝一份,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李春默默品着茶:“如此……的确麻烦。” “还有太监坐镇,里面看场的打手喽啰,蒋阿演金常之流,尽皆亡命,个个棘手。”张贲说,“我们还没找他们,他们倒先找上门来了。” “哦?有这等事?”李春道,“找你?” “倒不是。”张贲说,“只是催着底下人偿还赌债,追债都追到卫所值房来了,我这个做上官的,面上也不好看哪!” “嗯,底下之人得看好。”李春说,“你是马上要升副千户的人了。” “是是。” “本该留你用午膳的……”李春说,“这不,一会儿还得去衙门一趟。” “大人客气……下官本还说请大人您屈尊外街酒楼,一起吃个便饭呢!”张贲知道这是要送客了,不过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 “不必坏钞,来日方长嘛!”李春说。 “大人可是去赴大金吾的宴?”张贲试探着又问了一句。 “屁!”李春一瞪眼,“我就是去看大门的,能吃上一口残汤剩饭就不错了!” 纪纲家宴果然有规格啊!连护卫都是五品千户。 不过其实千户也不算什么大官,亲军二十二卫当中看守皇城城门的千户多得是,边卫的就更惨了,人手不够还得亲自屯田种地。 张贲起身,递上厚厚的一只锦纸封袋:“一点土仪,还劳烦大人您帮忙呈送大金吾,副千户的事儿,深谢不尽,感谢感谢……呵呵!” …… “完了?” “完了。” “……” “去见李春,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同意或者反对。”张贲耐性解释道,“而是为了让他知道,有这回事。你们要知道,这些做主管上官的人,作一些此类决定,往往都是模棱两可的,不会直接表示同意或反对,同意了,就要担责;反对了,又容易惹上嫌疑。所以说,上官也不好当啊!上官的话,也不好讲。为什么他们喜欢讲官话、套话、废话,就是因为这些话不容易出错。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能讲,此中门道,你们还有得学。” “所以大哥,你这一趟,花了多少银子?”林鳞游问。 “钱财乃身外之物。”张贲大手一挥,“该花的银子,绝对不能省的。” “所以有李春给我们担着,我们可以放手去干了是吗?”杨放问,对于张贲的话他是深有体会深表赞同,当初就是没有知照他们这两位上官,才弄得自己这般狼狈。 “不要急,钓大鱼,总得放长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茶总得慢慢品。”张贲说,“金常是一定要抓的,但是不能以教坊司案的名义抓。” 毕竟教坊司案已经御批结案了,即便他是真凶,难道还让皇上翻案不成? “那以何名目?” “他是黄泽的师父,黄泽又是逆党,自然是以逆党罪论。”张贲说,“掌卫都指挥(纪纲)已亲审黄泽,只有先看他下一步动作了,随机应变,等着吧!” …… 是夜,等到小妹越容她们都睡下了,林鳞游鬼鬼祟祟地上了二楼,轻轻敲响了余妙兰的房门,左顾右盼的,仿佛做贼一般。 房门刚拉开一隙,林鳞游就迫不及待地推着她进了屋,赶紧又将身后的房门反手关上了。 “林总旗……奴今晚,不太方便。”余妙兰羞红着脸说。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不还没睡……误会了,误会了。”林鳞游的脸也不由地红了,“我来,是想跟你确定一番,今儿个香水行门前的那人,是否就是黄泽的师父?” 95 夜宴 余妙兰回忆了一下白天的情形,摇了摇头:“我只在他的拜师帖上见过他所拜的师父名中有个‘常’字,并未见过他师父本人。” 林鳞游点点头,内心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 “不过……” “不过什么?” “白天见到那人的时候,的确有些面熟。”余妙兰说,“我刚刚仔细回想了一下,那晚,这个人就在教坊司,我们隔壁厢。” “哪晚?” “就……那河道监管官死的那一晚。”余妙兰说,“第二天任捕头就来了。” 林鳞游眉头舒展开来:“你确定?” 余妙兰点点头。 怪不得!看来,金常刺杀余妙兰的动机就在这里了!即便他不是教坊司诸多狎客身死案的真凶,但河道监管李芮的死,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李芮,那可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的义子!若是被他得知李芮的死与金常有关,别说金常,只怕连前军左都督李增枝都得受到牵连。 余妙兰说,那晚林鳞游睡着了,大概是子夜时分,她起夜去外间净房,回来的时候,刚走上二楼转角,看见李芮那间房门开了一隙,里面黑漆漆的并未点灯,一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回廊上彻夜点了灯笼,所以她看清了他的脸。 因为许多来教坊司的狎客忌讳碰见她们这些伶伎起夜,说是会给自己带来不好的运气,实际上是很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或者官员惯常于深夜来教坊司,只怕被人瞧见,渐渐的,教坊司便有了这么条不成文的规矩。 伶人伎女们深谙此条规定,深夜净手,若是碰见狎客,也会很自觉避开。 当时余妙兰见此人朝楼道走来,慌忙找了个灯影暗处藏身,等他走了之后才出来。 “他没有看见你?”林鳞游问。 余妙兰摇摇头:“许是没有……” 或许?那就是不确定了! 不好,万一被金常知道余妙兰是唯一的人证,可就不妙! 金常现在之所以有恃无恐,除了有大靠山之外,就是笃定了林鳞游他们手里没有任何证据。 但他也知道,锦衣卫办事,有时候可以不用讲求证据的,比如,案件涉及到纪纲义子之死。 纪纲不会为了狎客大动干戈,但绝对会为了自己的义子报复杀人! 突然林鳞游耳朵动了动,听得头顶屋瓦之上传来细微声响,他毫不迟疑,拉来房门飞身而出,脚尖在二楼回廊美人靠上轻轻一点,纵身跃上了房顶。 天朗气清,四下无人,只有月光清冷地洒在屋瓦之上,像是铺了一层白霜。 近处传来“嘶嘶”的有如毒蛇吐信之声,林鳞游循声看过去,就见养的那只狸花猫正弓着背,浑身炸了毛,对着一个方向沉声呜咽咆哮。 林鳞游顺着猫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发现。 他也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一个倒挂金钩攀着屋檐跳回二楼,轻轻地将房门重新关上了。 虽然他和余妙兰谈话的声音很轻,但不排除来人使用了“地听”等专业用具窃取了他们的对话。 总之,现在余妙兰是他们的人证,很重要,也很危险,并不像张贲所说,是安全期。 “林总旗,怎么了?”余妙兰有些紧张。 “没事。”林鳞游怕引得她更加恐慌,故作轻松地笑笑,“上楼看看星相。” “林总旗你还懂星相……”余妙兰似乎还真放下心来。 “是啊!看来,明天是个大晴天。” “大晴天?” “可以晒被子了……” “哦……” “时候不早了,我们睡吧!”林鳞游打了个呵欠。 “我们?你在这里睡?” “是啊!你不欢迎我?” 余妙兰说:“奴不敢……只是,只恐不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林鳞游不由分说爬到床上去了,“我说的睡觉,就只是睡觉。” 余妙兰呆了呆,只好也走了过去…… …… 纪纲府邸,众宾列坐,都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苏州富豪沈文度俨然在列。 席上列的山珍海味,琳琅满目。之前从苏州城以及别处抢掠来的女人陪侍左右,能歌善舞的吹拉弹唱助兴,不善歌舞的便劝酒调情,个个脸上明显都写着不乐意,但越是如此,这些大人物们越有兴致,觉得与风月场所的女子相比,别有一番独特的味道。 歌舞相和中,大人物们推杯换盏,猜拳行令,一直从中午喝到了晚上。 纪纲坐在上首主位,满面红光,喝得兴起,趁着酒意命手下人取了查抄来的已故吴王织金盘龙赤色袍和翼善王冠,穿戴身上。 “万岁!”来客和左右侍从也趁着酒意尽皆齐声高呼! 纪纲洋洋得意,哈哈大笑。 大笑过后,他打了个酒嗝,似乎酒醒了一些,便也有些悔意了,毕竟他不是真的想做皇帝,只是趁着酒劲过一把瘾。 毕竟以当今圣上这样的文武大才,装疯佯狂,四载干戈,历经磨难也才坐上龙椅,坐殿御极! 自己一介武夫,何德何能敢争天下?莫说争不到,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不想争,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他很满足,现在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他没必要去反,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也没傻到用现在这么大的赌注去赢一个镜花水月赢面极小的皇位。 谁那么傻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要去造反? 燕王朱棣当年也是逼不得已,不得不反了才反。 至于李景隆李增枝哥俩,朝堂皆传他俩“豢养亡命私设武库有反意”,谁知道是他们不自量力脑子有问题还是科道官们弹劾说辞,纪纲并不在意,大概皇上也是不相信的,不然早就命纪纲对他俩动手了。 心念及此,纪纲也有些心慌,脑子一转,端了酒杯走到席下,温和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停留在一名自家门客脸上,目光也变得凌厉起来。 “你为何不喊?”他厉声问道。 那门客手一抖,酒水都撒到了纪纲龙袍上,赶紧道:“大家主,属下喊了……” “我没有听到。”纪纲说。 “这……” “来人,拖下去,杖毙不宥!” 门客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他本也是深受纪纲器重的,要不然,今夜也不会列坐席上,却到死也整不明白,纪纲为何要对他下死手。 立刻有军士上前来拖住了门客,门客这才回过神来,丢下酒杯大呼道:“家主饶命!家主饶命啊!” 声音渐渐远去,不一时,屋外传来门客受杖的痛呼,伴随着杖棍落在门客肉上的沉闷之声,每打一下,来客们的心都忍不住狂跳一下,仿佛是打在了他们的身上。 他们的脑门上也渗出了细微的冷汗——应该不是害怕,应该是屋内的铜炉,挑得太旺了。 纪纲转回笑脸:“诸位见谅,我每(们)继续!” 红烛高烧于银台,更箭已灭于铜壶,众人都喝得大醉,纪纲便令管家安排他们各自入住客房,少不得让美女相陪,有的搂着一个,有的搂俩。更有龙阳之好者,携的是已被纪纲阉割的男孩…… 96 黑衣人 深夜,纪纲的客人们都各自归入客房,厅堂热闹甫歇,只留下满座的杯盘狼藉,男女家奴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以免打搅到大家主和他的贵客们兴致。 客房里却正是狂风骤雨,电闪雷鸣,贵客们的狞笑呼喝,女人们的哭泣叫喊,交杂着,响彻纪纲府邸上方寂静的夜空。 夜空下,某一间客房的屋瓦之上,正静静地伏着一名黑衣人…… 黑衣黑裙黑头罩,头罩下只露出两只眼睛。 黑衣人悄么声地挪开手边的一片屋瓦,立时有一片光亮从屋中射出,转瞬便被黑夜吞噬了。 略微抬起身子,黑衣人慢慢地将脸凑过去看,只见屋内,大名鼎鼎深受当今圣上所宠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怀中搂着两名绝色女子,喝酒调情。 黑衣人并不认识陈瑛,也不在乎他是谁,更不在乎他怀里的女人,左右扫了两眼,便重新将瓦片原路盖上,轻踩屋瓦挪到了另一间客房上方。 脚下,有守卫在疲倦地打着呵欠,脸上的肉难受地皱成一处;有人抱着长矛靠在墙头睡着了,忽然猛地一惊睁眼醒来,一脸茫然;也有趁着夜深放松了警戒,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聊天扯淡的…… 黑衣人并不掉以轻心,守卫松懈的情况下溜进纪纲府邸并爬上屋顶已然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若是等到后半夜换班的守卫前来,只怕不能全身而退! 他得抓紧时间! 又是一片屋瓦被掀开,往里一瞅,这回贵客乃是以“为人狡险暴横贪敛”而著称的礼部郎中秦政学,但见他大腹便便,不着一丝,大马金刀地坐在榻沿,横肉松垮的大脸向上仰着——黑衣人吓一跳,赶紧将脸缩回暗处,过了一瞬,又忍不住探头去看,这才发现秦政学眯着眼,一脸享受。 屋内春光,不堪入目。黑衣人胃里一阵恶心,不愿再看——由此可以推断,她是个女人! 又接连掀了数间屋瓦,都没有发现她要找的人,内心不免焦躁起来,不留神脚下一滑,一片屋瓦咔嗒一声轻响,吓得她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饶是如此,还是被屋内的贵客给听见了——却是锦衣卫镇抚庞膺! 果然锦衣卫里的人,耳朵可比他人灵光多了! 出于职业素养,庞膺推开身上的女人,警觉地一声呼喝:“什么人?!” 黑衣人没动。 外间的守卫也没听见客房的这一声呼喝,毕竟客房处在府邸幽僻边隅,而他们主要守卫的,是纪纲的主人屋。 庞膺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再没听见什么动静,心想或许是只野猫什么的,便没往心里去,自己光着身子也不好出去看,也就作罢了。 但黑衣人已不敢再待下去,攀上中间屋脊,伏低身子疾跑几步,轻轻跃在高高的墙头,又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了外间街面上。 夜色中巍峨的纪纲府楼仿佛巨大的凶兽,亮着灯的窗子好似凶兽的血红眼睛,而那扇铜钉大门,正是噬人之口! 黑衣人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这才转身消失于街巷尽头的黑暗之中…… …… “啊——唔!”林鳞游打了个深深的呵欠,打开房门,懒洋洋地走在二楼回廊上。 真是失策,余妙兰房中没有夜壶,大冷天的,还得跑到楼下尿尿。 忽然耳听得“唿啦”一阵风声,眼睛也瞥见院墙处有一团黑影翻了进来。 他瞬间困意全消,悄悄俯下身子,偷眼看着黑衣人的动向。 却见黑衣人不慌不忙,走向了林珑和越容两人的房间…… 这还得了!莫不是个采花贼?! 贼厮大胆,采到老子头上来了! 当时林鳞游第一个念头就是将此人拿了,然后丢进诏狱人道物理阉割,没收作案工具。 趁着黑衣人转身面向房门,林鳞游抬手在回廊栏杆上一搭,翻过围栏身子跃下,落在院中,紧接着脚尖一点,一个起落间人已飞至黑衣人身后,大手抓向黑衣人的后脖颈。 黑衣人此刻也觉察到身后来人,赶紧回身来防,林鳞游的手不停,没抓着黑衣人后脖,却因他的转身而抓住了前颈,直接将他脚尖提离地面,余劲不减,将黑衣人推按到了墙上。 却听“嘤咛”一声——好熟悉的“嘤咛”! 居然是个女人! 而且,好像还是个熟悉的女人…… 林鳞游闻到了似曾相似的如兰女人香,赶紧松手,女人捂着脖子咳嗽起来,一边掀开脸上的面罩——一张熟悉而美丽的脸孔露出,却是越容! “容姑娘……你,你没事吧?”林鳞游赶紧上前,手抚在她背上又拍又揉的。 越容轻轻推开他的手:“我没事。” 说着直起身推开了房门就要入内,林鳞游拉着她的手将她扯了回来,探头向房内一张,见小妹睡得正香,还打起了轻微的鼾声,于是放心地将房门关上。 “你跟我来。”不由分说地,拉起越容来到了自己房间。 一灯如豆,照着房间朦胧而暧昧。 “林总旗,什么事?”越容揉着被林鳞游抓疼的脖子。 “你能不能不要喊我林总旗?”林鳞游看着她白嫩的脖颈,真想上手帮她揉揉,“听得太生分了。” “那你想我喊你什么呢?” “游哥哥啊林哥哥啊,都可以。”林鳞游说,“鳞哥哥也可以。” 越容:“我还是喊你林总旗吧!” “行吧!只要你高兴。”林鳞游无奈道,“却不知你介不介意我喊你容儿呢?” “介意。”越容说。 “别啊!” “林总旗没事的话,我就先回房歇息了。”越容作势转身。 林鳞游又拽住了她的小手:“有事,不过,不是我有事,而是你有。” 越容的小手一颤。 “自从寒山寺那晚之后,咱俩已经许久没怎么聊过了。”林鳞游说,“难得今晚你我二人,漫漫长夜,既然容儿你也无心睡眠,何不与我,促膝长谈?” “谁同你说我无心睡眠?”越容轻轻甩开手,用另一只手捏着手腕,眼睛不看林鳞游,看着桌上的灯火微晃。 “有心睡觉,会穿着夜行衣到处乱跑?”林鳞游走了两步坐下,拍拍身边的秀墩,“不介意的话,把你的心事,跟我说说呗!兴许,我能帮得上忙的。” 他眼神里满是真诚,虽然,也带着一点点的歹意贪图。 这一次,越容没有说“介意”,抿了抿樱唇,终于莲步轻移,走向了林鳞游身边的秀墩…… …… 97 长夜漫漫 漫漫长夜…… 这么晚了,李增枝也还没睡,在书房来回踱了数个步子,召来了自己的谋士。 像他们这样的人,除了养些门客之外,也会有几个谋士。 混吃混喝的门客易得,一个好的谋士,却是不容易找着的,一般有点能耐的,都进朝廷当官了。主动投入李增枝之流门下的,要么是怀有异谋,看不上朝廷的小官小位;要么是自认怀才不遇,怀才不遇就难免怨天尤人,怨天尤人久了,感叹着老天无眼命运不公,也就怀有异谋了。 话说李增枝的这位谋士也是大有来头,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晓未来通古今。 他常对李增枝说的话就是,燕王朱棣当年为何能够成功?不是他能力太强,也不是都督您阿哥能力太差,而是朱棣身边,多了一个人——黑衣宰相姚广孝! 以都督你的能力,何须郁郁久居人下?成日受着那些科道官们弹劾的气。 李增枝谦虚请教:敢请先生教我。 谋士:等。 李增枝:等? 谋士: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如今三者中我们只能算仅占地利,天时未到,人心不足。 这个道理,久经沙场的李增枝岂能不知? 谋士接着道:以后的大明,将会是内官的天下。而内官中最为佼佼者,当属司礼监。所以都督你大可不必将心思花在锦衣卫身上,某敢断言,不出十年,能与锦衣卫互争抗衡的内监,将会出现。 李增枝懂了。 所以与逍遥楼的管事太监合伙营生,也是听取了谋士的意见。 …… “不知都督深夜召某前来,是有何要事相商?”谋士终于姗姗来迟,恃才自傲,本就是文人通病。 文人相轻也是,所以该谋士选择投入武将李增枝门下,而不是某位文臣。 “先生某日劝我勿要将心思花费于锦衣卫,悔不当初,迟未采纳。”李增枝说,“先生请坐……如今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似已将矛头指向于我,只怕也跟我在锦衣卫安插了内线有关。” “这又何难?”谋士淡然一笑,“都督只需将眼线踢出,来个舍卒保車。” 李增枝想了想,摇了摇头:“只怕落个不义之名。”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谋士说,“这个时候,都督就不要妇人之仁了。” 李增枝说:“即便舍弃眼线,恐怕纪纲仍不满足。” “纪纲不过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皇上不说出鞘,他这把刀,不会乱砍。”谋士说,“陈瑛是专为皇上出头唱白脸的人,当年弹劾国公(李景隆),皇上却不为所动,可知为何?” “多亏先生赐我良策,有内廷太监替我哥俩在皇上身边开脱美言。”李增枝说。 “此是其一,更多的,还是都督与国公自身天佑,皇上器重。”谋士说,“所以,都督还有何不放心的呢?” “听君一席话,我这心里踏实多了。”李增枝说,“只恐上意难测……” 李增枝这是暗地里某些事干多了,不免心慌。然而他的这些事,基本都是听取了眼前这位谋士的意见,所以搞得自己现在睡不好觉,当然也得把这谋士从被窝里给叫出来! 谋士说:“既如此,舍卒保車不好使,不妨再来个祸水东引。” “何谓祸水东引?” “都督已经知道了,如今在皇上身边能说得上话的,除了纪纲陈瑛,内阁七人,便是内官太监了。” 当然最能说得上话的,还属黑衣宰相!只是此人少涉朝政,只是偶尔上上早朝,向皇上举荐一两个人,自己则深藏功名于寺庙。再说了,谁敢跟他乱攀关系? 内阁七人,都是书生,李增枝一介武夫,向来与他们是不太对付的。莫非是要把祸水引到他们头上? 谋士买足了关子,这才接着道:“既然锦衣卫在追查金常,而金常又是逍遥楼侯太监的人,不如,且将他卖给锦衣卫,让纪纲和侯太监斗去。” 李增枝想想,觉得此计倒还可行。金常教过黄泽武艺,少不了也沾上了逆党之名,对于逆党这样的大礼,纪纲总能满足了吧? 而逍遥楼侯太监又与出使太监侯显关系匪浅,有实力与纪纲斗。 只要他俩斗起来,不管谁输谁赢,至少我李增枝可得一些功夫歇一口气。 “谁堪当此大任?”李增枝问谋士。 谋士捋了捋颔下短而稀疏的胡须,胸有成竹:“自然是都督在锦衣卫中的人。” …… “岂有此理!这些牙婆,都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听完越容的诉说,林鳞游拍了把桌子,但是因为夜深怕吵着其他人,不敢拍得太用力,也不敢喊得太大声。 原来越容有个弟弟,名为越栖,六年前还只有四岁,却被牙婆拐了,越容的爹娘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好不容易照顾他们康复了,越容也是拒绝了多方提亲,独自踏上了寻亲之旅,沿途也一边拜师学武,主要学的是剑法,越女剑,江湖路远以便自保,更为有一天,能手刃仇人! 六年间越容风餐露宿,历经磨难艰险,经过多方打听,好不容易在苏州府找到了牙婆,越容使了些手段,这才撬开了牙婆的嘴,得知弟弟越栖一开始就是被卖入了纪纲府中。 但是牙婆又说,纪纲府中的男童都要被阉割,那时候越栖太小,只怕已经…… 越容伤心愤怒之下,提剑将牙婆斩了! 怪不得那晚她见我杀了黄锡决,并无寻常女子的心慌作态,早看出她不寻常,没想到,她看起来娇娇弱弱,竟还杀过人哪! 不过,牙婆也的确该杀!杀一千遍剐一万刀也不足以谢天下! 越容不相信弟弟已遭不测,即使万一……那她也要为他报仇! “这纪纲也着实可恶了!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林鳞游痛斥道,“所以,你踏上那条纪府官船,果然是为了刺杀纪纲?” 越容反问:“林总旗并非是真心觉得纪纲可恶吧?那天,你们可是亲手从苏州掳去那么多男孩。” “容儿,这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毕竟令弟,可是我未来的小舅子。 何况你我势单力薄,如何能救得了那么多人?如何跟纪纲斗?那跟用鸡蛋碰石头有什么区别?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不可冲动。”林鳞游说。 “我等不及了……”越容说,“一想到我弟弟,不知身受何种耻辱委屈,我就……” 看着她红红的眼睛,林鳞游都忍不住想拥她入怀,好好安慰一番了。 但是,他又不敢。 “我是说,得好好商量一番。”林鳞游说,“你容我这几天,我找机会去纪纲府上打探一番。我是锦衣卫,总好过你穿着夜行衣偷偷摸摸地去……不过,这么多年了,令弟,如今也长成个帅小伙了吧?若是见了面,你还能认出他吗?” 越容点点头:“他的左边屁股上,有一块很大的胎记。” 这……那我岂不是要把纪纲府中的每个男孩都脱了裤子看一遍…… …… 98 除夕 永乐八年,庚寅,虎。 虎年的末一天,岁暮除夕。 大概是上心给房子贴春联的事吧——毕竟是自己的房子——张贲起得比平时早多了! 刚打开房门,却看到林鳞游顶着一双熊猫眼,裹着一床被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院中石凳上,额前露出的发梢挂着一抹白霜。 “二弟!起这么早,干啥呢?”张贲精神抖擞,高声招呼。 林鳞游转过头,看着张贲,默默从嘴里吐出一缕白烟。 张贲还道是雾气,看到他手上卷了一片叶子,叶子也冒着烟,却不知是什么叶子。 看着林鳞游嘴里还在吐出连绵不断的白烟,张贲愣了愣:“你小子,练气居然练到走火入魔了,不得了!” “咳咳。”林鳞游咳了两声,最后一股烟从鼻孔里冒将出来:“我在生气。” “大早上的生啥气?谁惹你生气了?”张贲说,“帮大哥熬浆糊贴春联啊!” “熬不动,熬不动。”林鳞游说,“我刚熬了一宿,一会儿我得去睡一会儿。” “大年三十的,怎可以睡懒觉呢?”张贲说着,一边从井中提了水洗漱。 “我可只听说正月初一不能睡懒觉。”林鳞游道,“没听说大年三十不能睡懒觉的,再说了,我这也不是睡懒觉,我昨晚一夜没睡。” “你昨晚干啥了?做贼去了?”张贲回首笑问,“采花贼?” “以我的英俊相貌,花还需要去采么?” 正说间,林鳞游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越容从里面走了出来。 “……”张贲叼着牙刷呆住。 越容也看见了张贲,向二人道了个万福请安,低了头红着脸侧身从张贲身边飞快地溜了过去,推开自己的房门闪身而入。 做贼一般,原来做贼的是她。 “她,她……”张贲看着越容进了房间,又看看林鳞游,“你,你……” “你什么你,她什么她,大早上的,大哥怎的变结巴了?”林鳞游苦笑一下,弹飞手中的叶卷子,打着呵欠起身,也往自己房间走去。 这时杨放和任苒也起来了,各人道了早安,任苒便往伙房烧水煮粥去了,杨放拿着竹筒杯刷牙子朝张贲他俩走来,男人么,随便冷水洗洗就好,冷水洗还更精神。 更何况,虽是寒冬腊月的,这井水却是一点儿也不冰——这都是地热的功劳啊! “三弟,你不是说想跟郑太监下西洋吗?哪天你要真下了,记得去一个叫吕宋岛(今菲律宾)的地方,看到当地土著岛人嘴里嚼着叶子或者叼着冒烟的空芦苇,你就把他们嘴里嚼的或者空芦苇中塞的那种植物种子带回来。”林鳞游巴拉巴拉一口气说完,走进房中去了。 杨放一脸问号,见林鳞游的身影消失在房中,转看向张贲:“大哥,二哥说啥呢?” “说梦话呢!”张贲看向林鳞游弹飞在地仍冒着细微白烟的叶子,“看来他真的很困。”很好奇这究竟是院子里的哪棵树的什么叶子,又是什么事,能让二弟愁得一整夜都睡不着。 莫非,他把越容给睡了? 那怎么还会愁?不应该是开香槟弹冠相庆吗? 张贲猛一拍大腿:“我懂了!” “啥?”杨放蹲在张贲身旁刷起牙来。 “是事后烟。”张贲把手搭在杨放肩上,邪魅一笑。 “……”杨放脑袋上的问号更多了。 “你媳妇是不是在煮粥呢?”张贲问。 杨放心想这一大早的总算说了一句我能听懂的话了,不假思索道:“是……大哥,她还不是我媳妇。” “迟早嘛!” 林鳞游钻入还带有越容体温和余香的被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陶醉地闭上眼睛:“真香啊!” 昨夜,越容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林鳞游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虽然也馋她的身子,但趁人之危的事,还是不屑于做的。 所以他将她抱上了床,轻轻给她盖好了被子——连夜行衣都没有替她脱下,他怕自己定力不够。 等到天快亮了,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床被子,抱着被子坐到院子中去了,倒不是怕越容误会,而是怕别人误会,毕竟越容是正儿八经的大明人,女儿家,名声很重要。辱了她名声,可是要负责任的。 自己谗她的身子是不错,可是,并未有在大明娶妻生子的打算。还好,大明有教坊司,有秦楼楚馆,不需要负责,只需要付钱。娶不娶妻,倒也没什么所谓了。 …… 一年四季在于春。 在明代,无论是官宦士大夫,还是庶民百姓,一生为了功名生计,奔走尘俗,忙忙碌碌。一遇岁时节序,就会被节日的气氛所感染,以至欣欣然乐而忘倦。 除夕,三十岁暮,家家门前都贴上了桃符春帖,大门贴门神,室内悬挂福神、鬼判、钟馗等画。床上悬挂金银八宝、西番经纶,或编结黄钱如龙。 任苒熬煮了一大锅粥,盛了一碗浆糊,让杨放端着给张贲送去。 张贲正架好了梯子,在那撕被风吹起的旧春联。 原来被风吹起的不只有旧回忆,还有旧春联…… 想当年,张贲还只是一个混吃等喝浑浑噩噩吊儿郎当的胖宅,来到大明数十年,没想到,在两位兄弟当中,自己俨然是个一家之主的模样了。 一旁的小方桌上摆了一副对联两张门神。 两张门神分别是胡大海常遇春这对本朝开国名将。除了神荼郁垒尉迟秦琼,民间也有许多人贴胡大海常遇春,这大概是作为大明人的自豪感体现吧! 文臣也有会贴包拯和文天祥的,以此暗寓政治抱负,表达了对偶像刚正不阿、清廉睿智、英勇无畏、忠烈豪迈等高贵品格的崇敬和学习。 张贲也算是武将,贴本朝的开国功臣倒很正常。 问题是,他的那副对联…… “大哥,这对联似乎不对啊!”杨放端着浆糊,抬头看向张贲。 “对联对联,岂能不对?这可是我自己写的,你们买的,我都不太满意。”张贲向下看着杨放,“怎么样,大哥的字,还可以吧!龙飞凤舞,那叫一个洒脱飘逸,真是字如其人哪!” “字倒都还不错。”杨放说,“只是这内容寓意……” 张贲跳下竹梯:“内容怎么了?我觉得寓意很好啊!” 说着拿起对联,自己念起来: 上联:“当年小院三人成虎,” 下联:“今夕蟾宫四喜玉兔。” 横批:“动虎脱兔!” 念完,轻轻掸掸对联,得意笑笑:“这可是大哥绞尽乳……脑汁想了一晚上才想出来的!大哥我也是今儿个才发现,原来我是这么的有才华。翰林院缺了我,真是一大损失啊!” 杨放心里默默的:你能不能别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 “那么,能否请大哥给我解释一下对联的寓意否?”杨放将浆糊递给张贲。 张贲接过浆糊,先“呼喇”喝了一口,口中含着浆糊,说话也含糊不清了,仿佛浆糊从口中跑进了脑子里。 他手中刷子虚空点着:“意思是……这上联就是说,以前这小院,就住了咱三个大男人,咱三人个个都是猛虎啊!胸有猛虎,细嗅蔷薇!同时,也暗合了即将过去的虎年之意。” “三人成虎,好像不是这个意思。”杨放嘟嚷着轻声反驳。 “我知道不是这意思。”张贲咽下口中浆糊,“令妻这粥熬得真不错啊!丝滑……大哥我是把这成语衍生引用了一番嘛!” “那下联呢?” “下联还不明了?”张贲说,“现如今,咱家中来了四位娇滴滴的小姑娘,个个貌美如花,就好似那蟾宫中的嫦娥仙子一样。” 杨放心想苒儿可不娇滴滴…… “可你这说得是蟾宫中的玉兔……” “我说你这人咋这么犟呢?非得杠?”张贲一瞪眼,“我是以玉兔代指嫦娥仙子嘛!” “好吧!”杨放违心地点着头,“所以,这动虎脱兔……我只知道动如脱兔。” “你知道就好,横批的意思,就是寓涵了你我七人,来年龙精虎猛,动如脱兔,生机勃勃,生龙活虎,兔起鹘落,兔丝附女萝!” “兔丝附女萝?”杨放还是忍不住提出了疑问,“这个好像不太对。” 窝擦,想不到这小子没读过几年书,知道的成语倒还挺不少。 “有啥不太对的?”张贲嬉笑着,“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这个词就是专为你量身定制的,你小子都已经脱了一只玉兔的衣裳了,大哥我的这个动虎脱兔,岂不贴切哉?” 杨放脸微微红了:“贴……贴切。” “贴切就好……先别贴切了,贴春联吧!” 99 年夜饭 大伙都在准备年夜饭了,只林鳞游还在呼呼大睡。 林珑在家也是烧菜的一把好手,打从七岁开始,就已经踩着小板凳在灶台上煮饭了,但凡爹娘下田干活或者去士绅老爷家做工,家里的饭菜都是她烧的。 只不过穷苦人家,烧个菜也简简单单,可能就是水煮一下,放一点点儿粗咸盐就成。平日里都是喝野菜粗粥居多。 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舍得买些鱼肉,菜里也难得肯多放几粒盐。 明人江南风俗,年夜饭桌上必定是四冷四热八道菜,稍微富裕的家庭还会加上一暖锅。 而素菜里面,必不可少的是一碗炒青菜或塌菜,塌菜也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老家的特产,素有“雪下塌菜赛羊肉”的美称。 一碗青菜或塌菜,碧绿青翠,时人唤作“长庚菜”。 此时此刻,林珑和越容俩人自告奋勇地在冷水里择洗青菜等菜蔬,其他两位姑娘都怕冷。 别看任苒性子粗烈的,可还不是一样怕冷?洗漱也得烧热水才行;余妙兰来教坊司之前,乃是大家闺秀,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幸沦落教坊司后,才被老鸨子使唤着学会了包几个饺子,不过这沾冷水的活,还是向来不曾做过的。 至于张贲和杨放两个大男人,这种细活,倒是会做,只是姑娘们嫌弃他们洗不干净——姑娘们可是看过他们洗菜的,无论是萝卜茄子抑或是青菜苋菜,都是往清水中一浸一泡一涮一甩了事,拿上来就切就下锅…… 所以他俩一个杨放被发配劈柴去了,张贲则留在厨房剁骨切馅剖鱼。 林珑一边洗着菜,一边嘟嚷着:“我哥可真能睡!这都晌午了还不起来……” “哪有妹妹在背后说大哥坏话的?”说曹操,曹操就到,林鳞游穿着一身靓丽新衣出现在伙房门口。 果然白天不能说人啊! “哥……”林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哥再能睡,也不及你能睡啊!”林鳞游说,“以后你要是嫁了人,丈夫睡你身旁半夜溜出去你都不知。”他指的,自然是越容半夜偷溜出去的事。 “哥,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嫁人挂在嘴上?”林珑不高兴地扁扁嘴,“你这么喜欢嫁人,你嫁去好啦!” “小妹说得是!”张贲将切好的馅盛入碗中,看向林鳞游:“你咋都把新衣穿起来了?” “什么话?新年不穿新衣,那我买来干啥?”林鳞游抖抖袖子,“怎样?帅不帅?” “帅毛!没看到大家都在忙活?”张贲说,“去,赶紧把衣服换了,过来帮忙!” 林鳞游四下一望,感觉没一个活是自己想干的,赶紧溜出伙房,一边说着:“我还是去帮三弟劈柴吧!” …… 所有的蔬菜都洗好了,张贲的鱼肉也切备,杨放林鳞游两人正抱着一大堆柴禾满头大汗走进来。 张贲说:“我提议,咱今儿个年夜饭,每人做几个拿手菜如何?” 七个人,一人一个菜就是七个菜,张贲说咱不讲究,每个人也可以多做几道菜。 “好啊好啊!”林珑拍手笑着跳着。 “小妹,你要是做得好的话,张哥我赏你个大红包!”张贲对林珑说。 “君子一言!”林珑歪头笑道。 “怎么样?没人反对吧?”张贲又朝大伙问,“咱再评出个最好吃的和最难吃的,好吃有赏,难吃有罚,如何?” 林鳞游说:“大哥说话,谁敢反对啊?话说大哥你也要做菜的是吧?” 张贲说:“当然。” 林鳞游笑道:“那我就放心啦!我做菜再怎么难吃,也不及大哥你做得难吃啊!” 张贲挑衅似地看着林鳞游:“那咱就瞧好了吧!” 林鳞游:“大哥你这么有信心,你是准备做什么菜,不会是老汉吃席……不对,满……”转念一想,呸!建奴都还未入关呢!这话一出,可就大逆不道了。 “什么老汉吃席,我还老汉推……你管我做什么菜。”张贲说,“来,咱写个阄子,抓阄决定做菜的顺序啊!要是缺啥,咱就去买。” 抓阄结果出来了,越容排在了第一位。 “容儿,你做啥菜呢?”林鳞游笑嘻嘻地凑过去问。 “容儿?”林珑蹙眉嘟嘴,用凌厉的眼神质询大哥,大哥却鸟都没鸟她,一门心思只在他的容儿身上。 “我准备做个蛋饺,还有胖头鱼。”看来越容是早就想好了呀! 比邻京城的苏杭一代,年夜饭中蛋饺不可或缺,象征着“金银元宝”。是以鲜虾、猪肉或牛羊肉为馅料,用蛋皮包制而成的一种美食。 越容正是苏州府下辖的某县人氏,自然要做自己家乡的特色菜。通常拿手菜,也都是家乡菜。 “我给你生火!”林鳞游可积极了,用叉子赶出灶膛中睡觉的狸猫,生起火来。 做蛋饺的关键在于蛋皮,摊制蛋皮的难度不是很高,但是需要技巧。只见越容伸手探了探铁锅的温度,感觉差不多了,便将搅好的蛋液倒入锅中,“刺啦”一声,立时一股蛋香充盈在了每个人的鼻间。 “林总旗,火不能太旺,这就可以了。”越容说,“我还需要陷,你帮我剁馅吧!” “好嘞……陷,大哥不是剁了这许多么?”林鳞游从灶膛前的条凳上抬起屁股。 “你再帮我剁些虾馅,多谢。”越容说。 “得嘞!没问题。”林鳞游笑道,看来这丫头,是想拿第一呢!“容儿,你要做得好,我也给你包个大红包。” “赶紧剁馅去吧!哪这么多废话。”张贲实在瞧不惯林鳞游这幅谄媚模样,一个扫腿扫向他的膝弯。 技巧是学不会的,唯有熟,才能生巧。看来这蛋饺越容做过很多回了,也看来,她本来的家庭并不贫穷,至少平时也能吃上几回鸡蛋。 不一时,一张宽大的厚薄适中的大蛋饼摊成了…… 因为要包蛋饺,胖头鱼就留在后面再做了。 接下来林珑做了道肉炒笋丝和酱爆落苏(茄子)。 肉炒笋丝不叫肉炒笋丝,要叫“丝丝齐齐”,蕴含事事遂意、样样齐备之意;而落苏也是素菜里必备的,尤其是江南吴地,因吴音里“落”与“乐”谐音。朱元璋当年称王之时,国名为“吴”,想必也是以吴人自居的。所以京城明人的餐桌上,落苏的地位向来很高。 余妙兰包好了饺子,还往里塞了一枚制钱,接着手忙脚乱煮了一锅汤——菠菜蛋花汤。做菜她不会,煮汤还是在行的,不就是把所有的材料按顺序加入水中么? 不过,不管会不会做菜,做得好不好吃,大家都不会笑话。 任苒先做了一道燥子蛤蜊,看着挺有卖相。 杨放做的,是一道“葵花斩肉”,也就是狮子头。 “三弟你是个狠人哪!敢挑战这道菜。”张贲说。 “大哥,别笑话别人,至少三弟有这个勇气。”林鳞游说,“下一个你做了,你做啥呢?” “急啥?你又准备做啥呢?”张贲反问。 “有这么多菜了,我想,我就不做了吧!不会呀!”林鳞游说,“我认输。” “大过年的岂可认输?”张贲坚决反对,“必须整一个!” 林鳞游:“不会呀!” 张贲:“林总旗,你也不想在容儿姑娘面前失了面子吧?” 100 扮猪吃虎 年夜饭上齐了,一桌子的好菜,看着真是色香味俱全啊!令人食欲大开。 虾馅蛋饺、香辣炖胖头鱼、丝丝齐齐肉炒冬笋丝、酱爆落苏、燥子蛤蜊、葵花斩肉、水煮大虾、沃煎白鲞、清炒青菜、芋皮水饺等等,中间还摆了一大暖锅,腾腾冒着热气。 “大哥,菜都上齐了,你的呢?”林鳞游从房中拿出珍藏已久的据说是宫廷流出的内法酒——金茎露。 听这名,就感觉会很好喝。 “你都未做,还好意思问我?”张贲手提着一捆花炮,走到院中点火放起来,劈哩啪啦一阵响,院中登时烟气弥漫,硫磺味儿煞是好闻。 这种炮主要还是听个响,明人称作“三级浪”。要看烟花,那得等到夜幕降临,那才叫一个精彩。 不一时,爆竹鼓吹之声,远近相闻,看来大家也都陆续开始吃年夜饭了。 放过花炮,张贲大手一挥:“开饭!” 众人围桌坐定,张贲和杨放也分别拿出了珍藏的好酒。 张贲指着林鳞游道:“你小子,先罚三杯!大伙儿都做了菜,就你不做!” “你不也未做?”林鳞游反驳道。 “哎呀!”张贲一拍脑袋,“差点儿忘了我的鸡!”说完跑进伙房,不一会儿,端着一只脑袋大小的黄泥团走了出来。 “原来大哥是做鸡啊!”杨放说。 “你这话我咋听着不对味呢?”张贲说,“大哥做的,这叫叫花鸡!” “大过年的吃叫花鸡,不太好吧?”林鳞游说。 “你可以不吃啊!”张贲将泥土打碎,露出里面油乎乎的荷叶包,连声呼“烫”,手忙脚乱地将荷叶包丢在了桌上。 掀开荷叶,一股肉香夹着淡淡的荷叶清香扑鼻而来,露出了里面油汪黄嫩的整鸡。 “哇!好香。”越容笑道,“看着就很好吃呢!” “好几年的嘉定三黄老母鸡。”张贲也朝越容咧嘴笑,“小妹你多吃点,很补的。” 林鳞游伸筷子扒拉了两下:“大哥,你这鸡跟谁学的?这毛都没拔干净……” “你懂个卵。”张贲收敛起笑容,“叫花鸡就是连毛一块烀的,不会吃别吃,我还省了。”说着费劲地撕下一只鸡腿,放到林珑面前的碗里,脸上又洋溢起笑容:“小妹你多吃点。” “先别忙着吃啊!”林鳞游起身倒酒,“我们大家先干一杯!欢迎四位姑娘来到我们三郎之家!” 张贲:“三狼?” 林鳞游正色:“三郎!三个男儿郎!” 排行老三的杨放:“吓我一跳,我还说,这啥时候成我的家了……” 喝了杯中酒,大家各自挑了自己喜爱的菜吃第一口。 林鳞游并不喜爱吃鱼,但是,这鱼是喜爱的人做的,那当然第一口就得吃它了。 “嗯——这鱼真不错,鲜嫩可口!”这时候还未有辣椒,提味靠的是花椒、生姜、褐芥末、石蒜、香荽等,去腥用的是黄酒。 看来越容的厨艺还是可以的! 越容难得地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到林鳞游碗里:“林总旗喜欢就好。” 林鳞游心中大喜,一口将鱼肉吃了,得意朝张贲和杨放抖抖眉。 却见小妹有点不高兴的样子,第二筷赶紧就伸过去夹了她炒的“丝丝齐齐”,尝了一口,说出的话反而令小妹更不高兴了:“小妹啊!你这菜,是不是忘放盐了啊?” 小妹嘟着嘴:“我放了!你吃了人家味重的鱼,自然就觉得我的菜淡了!” “那行,那我尝尝你做的酱爆落苏……” 嗯……还是有点淡哪! 杨放:“是淡了点儿……啊——”桌下,他的大腿被任苒狠狠掐了一把! 张贲大口大口吃着酱爆落苏:“我觉得很好吃啊!我看就是你嘴刁!” 林鳞游:“小妹啊!用不着给你张哥省盐,人家有钱!” “哼。”小妹嘟嚷一声,不想理他。 张贲伸筷子在杨放的葵花斩肉盘子里捞了捞,一只肉丸子都没捞到,他朝杨放道:“三弟啊!哪有葵花斩肉放这么多汤的?再说了,肉丸子呢?” 杨放捞了两下也没捞着,又拿来勺子,一舀,舀上几粒肉末子。 “这……这是葵花斩肉?”林鳞游也附和着调侃杨放,“你说这是珍珠丸子我都不敢信。” “嘿嘿,水放多了,炖久了就炖烂了。”杨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喝汤嘛!汤也一样的。” 听了此言,余妙兰赶紧伸手将面前的菠菜蛋花汤盖住,红着脸说:“我刚刚尝过了,不好喝的……” 任苒发话了:“我说你们,能不能好好吃个饭了?咸有咸滋味,淡有淡滋味,挑三拣四的!” “你的燥子蛤蜊也一般般……”林鳞游是当真大胆啊!母老虎的屁股也敢摸! “林总旗既如此说,不如下厨让我们大家见识见识你的手艺?”任苒挑衅地看向林鳞游。 哎!这年夜饭,当然得讲究不能将就啊!看这满桌的菜,没一个争气的!最离谱的是张贲的叫花鸡,根本咬不动,上面还有毛。 “大哥,你这叫花鸡,上面还有毛,喂!有毛啊!” 张贲:“听到了……任姑娘说了,让你去给我们做几道菜,我们也好见识见识你的厨艺!” 本来不想出手的,既然如此,我就做一道九转大肠让你们见识见识! 只怕越容吃了我的菜,一定会爱上我的。 林鳞游起身去伙房鼓捣了…… 稍顷,几道菜陆续上了桌——没有九转大肠。 有的是:鸡蛋炒火坑韭黄、暖洞子嫩黄瓜、十香咸?炖豆腐、金齑鲈鱼脍、椒芷白鲩鱼生等等。 “随便加了几道家常菜。”林鳞游笑嘻嘻地坐下,伸手请道:“大家动筷,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张贲尝过之后,本想说很一般,奈何,跟其他菜比起来,这味道确实正点了不少。 “真没想到,二弟你还留了这一手。”张贲说,“你真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啊!” 扮猪吃虎,这正是主角的常规操作嘛!无须扣六。 “咳,过奖过奖,随便做做。”林鳞游笑道,“容儿,你尝尝呀!” 越容点点头,夹了一只嫩黄瓜。 任苒不客气地说:“就这个韭黄炒得还不错,其它,一般吧!” 林鳞游道:“那任捕头多吃点韭黄,主要是三弟,你得多吃点韭黄,补补。” 林珑夹起一片鱼生:“哥!你这没煮熟还是生的!” “这就是生着吃的……” 张贲:“我又有个提议,以后我们家的饭,就交给二弟做了!二弟,你没意见吧?” 林鳞游:“大哥,我看你天赋异禀,不如跟我学做菜吧!” 杨放:“这鱼生真的太好吃的……咦,为何我的眼角会有泪滴?有一种哀伤的感觉……” 林鳞游:“是胡葱(可能是今日的洋葱,但或许略有不同),我加了胡葱。” 杨放脉脉含情看着林鳞游:“实在是太棒了!原来是胡葱来的!这鱼生,吃得人感动流泪……” 林鳞游:妹的,做个菜,越容没爱上我,怕是三弟爱上我了…… 吃着年夜饭,外头已是烟火烛天,灿如霞布,京城的夜空,一片绚烂。 …… 101 烟花易冷 除夕“一夜连两年”。 不论贫穷富有,家家举行宴会,长幼咸集,儿女整夜博戏、藏钩,称为守岁。 床下还要燃一盏灯,称为“照虚耗”。 长辈要给儿童发“压岁钱”,但一般不是真金白银,而是一种特制的钱币样子的玩赏物。钱币正面一般刻着“万岁千秋”、“去殃除凶”这样的字或是龙凤、双鱼、龟蛇等图案。 学者施慧在《民间压岁钱习俗小考》中的观点是:压岁钱币成熟于明代。到明代时期压岁钱大多数是用红绳串着赐给孩子,以彩绳穿钱编为龙形。 吃过年夜饭,林鳞游一伙人围坐炉火,剥橘子,吃花生。 关于花生的说法,向来有两种观点,一种是原产我国,另一种则是大概嘉靖年间传入。 但是,现在林鳞游可以证明,永乐年间就已经有花生了!只不过此时人们称之为万寿果或者长生果,长得也跟他那时代有点不一样,不过口感是差不多的,采荚去壳,再用沙微炒,味松而香,永乐民间已然很普遍,宾筵往往用此待客。 除了花生橘子,还有佛手柑、蘋婆果、京城灵谷寺所产樱桃、鸭脚子(银杏果)等等,各种茶素糕点糖果也买了很多。当然,主要是张贲和林鳞游两人花的钱。 有钱就是爽啊! 如果没有钱,林鳞游纵然是个锦衣卫总旗,也肯定不能过得这般潇洒滋润,穿越后的心态也绝不会这么好。 钱,解决了他在大明百分之九十的烦恼。 剩下的百分之十,大概就是金常之流这些让他烦恼地睡不着觉的货色了…… 他现在的腰杆能挺这么直,不止是因为锦衣卫总旗的身份,更是金钱的加持。 窗外已是鞭炮喧天,烟花绚烂,映照着大明京城的整个天空五彩缤纷的。 坐了片刻,几人便相携着外出时上街看灯看烟花。 看灯嘛!不能太招摇,何况又是新年休假,三名锦衣卫都穿上了新衣,未着飞鱼服,也不带刀。 四位姑娘也都穿上了新衣,任苒的新衣应该是杨放买的;但其他三位姑娘的新衣,可都是林鳞游送的。 发展至今,明代的烟花已是盛极极盛,光烟火配方就有“白牡丹”、“松竹梅”、“紫葡萄”、“水瓶花”、“金盏银台”等好几十种;烟火的种类自然也是极为丰富,有声者曰响炮,高起者曰起火,起火中带炮连声者曰三级浪,不响不起旋绕于地者曰地老鼠——嗯,这种对小孩子来说显得有些幼稚了,给林鳞游他们玩正正好。 除去上述名目,更有“竹节花”、“珍珠帘”、“长明灯”、“金盆捞月”、“黄蜂出巢”、“百兽吐火”等诸多品种。 烟花品种不仅丰富多彩,燃放的方式也是各式各样,除了掐在手中和摆在地上的寻常放法,也有绑在一二丈高的云梯木架上放的,扎着蟾宫月殿般的彩阁上放的、在城门楼子上放的,甚至有专门的烟花架子,好似连发火铳。 一经点燃,噼啪声起,不时有流星飘飞,明弹迸射,进而万花破门而出,如龙飞跃,似凤惊掠,最后电掣雷轰,天花烂漫! 放到夜幕中的烟花呈现出花鸟鱼虫、亭台楼阁等景象,宛若仙宫天庭。各种颜色的烟火映红了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开心幸福的笑容。 可惜转瞬即逝,烟花易冷…… …… 新年元宵,整个大明天下的烟花,一放就是一通宵。 事实证明,放烟花不会污染环境,某些吃饱了撑出的妖言,才惑众辱耳! 街面上人头攒动,人挤人,肩挨肩,踵擦踵,热闹非凡,这个时候,最忙的就是五城兵马司了,防火防乱,维持秩序。 林鳞游七人随着人群慢慢向前挪动,小妹她们不时抬头看向炸响的烟火,发出“哇哇”的惊叹赞美。 “哥哥,京城真的太美了!”林珑说,听她的意思,还不想回老家了? “美吧?咱们上城楼上看去,更美。”林鳞游说。 几人便就近挤到通济门,张贲跟驻守的百户官打了声招呼,带领众人登上城楼,在这里,不但可以看到外城的烟花,还能看到皇城内的烟花。 七人倚着女墙列成一排,看着脚下涌动的人群和头顶绽放的烟火。 “哇——好美!” “好漂亮啊!容姐姐你看,是一条大鱼!”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林鳞游吟起诗来。 “装什么文化人?咱也会。”张贲说着也吟起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杨放:“好诗!” “三弟,新年新愿望,你的愿望是什么?”张贲将手搭在杨放的肩膀上。 杨放望了一眼身边的任苒,腼腆笑笑:“大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张贲看了他和任苒一眼,笑笑,转头问林鳞游,“二弟,你呢?” “我的愿望是,大哥你能给我买一座大房子,三层楼阁的那种。”林鳞游说,“四进小院也行。” “你自己有钱,还需要我给你买?”张贲说,“不过,若是当作彩礼,那也行。” “想都别想啊!”林鳞游说着,拍拍林珑,“小妹,你以后离这姓张的远一点。” “为什么啊?”林珑还挺叛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气林鳞游呢,“我觉得张大哥人很好啊!张大哥,我也有新年愿望。” “快说来听听,说不定,张大哥我能帮你实现呢!”张贲笑着。 “我希望……” 林鳞游一把捂住她的嘴,“傻丫头,愿望说不出就不灵了。” 林珑装作嫌弃地推开他的手。 林鳞游悄声道:“你实在想说可以偷偷跟大哥我一个人说,大哥来帮你实现。” 林珑偏不,大声道:“我想留在京城!大哥,你能满足我这愿望吗?” “能!为什么不能?”林鳞游摊开两手拍了拍墙垛,望向远方,深吸了一口气。 远方的城郊,也有零落的烟花腾飞绽放。 “真哒?” “看你表现咯。” 林珑喜笑颜开,扑上去给了林鳞游一个大大的拥抱。 林鳞游见余妙兰和越容两人的神情都有些落寞,然而他却有些不知所措了,一位是睡过的,一位是想睡的……夹在两个女人当中,可真是左右为难。 大哥不愧是大哥,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主动替他分了个担子——上前站在了越容身旁。 却不知他为何选越容? “容姑娘,有心事?”张贲问道。 越容见是张贲,微微一笑:“多谢张百户关心,我只是觉得,这烟花好美。” “是很美。”张贲说,心想你也很美,“这么美的烟花,正应该和心仪之人一块看。”我二弟他,配不上你啊! 林鳞游却并未去找余妙兰,而是打发林珑去陪她了。 两位姑娘的心事,其实他都知道。 越容的心事,在她弟弟;而余妙兰,她的新年愿望,一定是离开教坊司,重归良籍。 这两件事,都不太好办哪! 莫以为穿越者就可以无所不能为所欲为。一开始,林鳞游也是这样想的。 然而以前的事,大都可迎刃而解。如今倒是第一次感到了无可奈何。 看着漫天的烟花聚了又散,散了又开,他在心里默默道:我的新年愿望,是想和你们,一直做兄弟,做朋友,做兄妹。 来年,似乎蛮有挑战性…… 希望我们来年都好。 祝愿我们来年都好! 烟花易冷…… 人事不分。 缘分落地生根,是我们。 102 皇城,镇抚司衙门 烟花虽好,夜风却也冷,街面上的游人渐渐稀疏,陆续归家烤火守岁或是钻被窝睡大觉了。 林鳞游他们三个大男人兴致不减,四位姑娘虽然穿着厚厚的衣裳袄裙,外面还都戴着白狐暖耳貂裘袖筒,身子却还微微哆嗦着,更兼困意阵阵袭来,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呵欠。 “大哥,我们回吧!”林鳞游搂着将头歪在自己肩膀昏昏欲睡的小妹。 张贲道:“这么早就回?今儿个可是要守岁的。回去大眼瞪小眼啊!” 是啊!大明的夜晚,就是要在外面才好玩的,回去屋内有没有游戏电玩。 “回去烤火守岁嘛!”林鳞游说,“城墙风大,让姑娘们回去睡觉,咱仨围炉搞点小酒喝喝,岂不美哉?” “行,那我们回吧!”张贲这才注意到姑娘们都一脸倦意了,全然没了刚才的兴致勃勃。 几人下了城楼,走过长街,转过一个街角,再走两步路马上就到家了,街面上也空旷了不少。 这时迎面走来五个汉子,走路跌跌撞撞东倒西歪的,一看就喝了不少酒;口中还哼着不入流的小曲。 知道醉汉惹不得,林鳞游他们也很识趣地让到一旁,擦肩而过之时,林珑猛得将靠在林鳞游肩上的脑袋抬起,发出一声惊叫,与此同时,后头的余妙兰也发出了一声轻呼。 “干啥?吓我一跳。”林鳞游问林珑,“你怎么了?该不会靠在我身上做噩梦了吧?” “哥……有人摸我!”林珑嫌弃地看向身后的那五名醉汉。 林鳞游他们也都朝醉汉们瞪去,醉汉们大概是刚才看林鳞游他们主动让路,觉得好欺负吧!又见四位姑娘个个貌美,不由邪心大动。 见林鳞游他们看过来,醉汉们犹不识趣,一人嘬起嘴巴,朝姑娘们吹起了口哨,刚吹一半,突见一只大手从天而将,“啪”一声清脆声响,大手已重重盖在了他的脸上,口哨声戛然而止,醉汉整个人也如同断线风筝一般腾空翻了个跟头摔飞一旁。 张贲轻轻揩了揩手,伸出指头指向其余四名醉汉:“你们……” “大哥。”林鳞游走到张贲身旁。 “这几个家伙,摸了小妹和余姑娘的……那儿!”张贲说,“我在后头看得是一清二楚。” “摸……摸了又如何?”一名醉汉兀自不知死活,挺胸嚣张地道。 这话一出,杨放就知道要动手了,也很默契地走了过来。 果然,大哥二哥根本不同他们废话,先打一顿再说!两人同时飞起一脚,踹翻两名醉汉,接着又是分别一拳挥出,打倒剩下还在愣神的两个。 杨放跳上前,跟着大哥二哥一起,对着倒在地上的五名醉汉一通猛踹——幸好这时候穿的都是居家暖鞋,若是平时做事时候穿的镶钉战靴,非得把他们浑身骨头都给踹碎了不可! 饶是如此,五名醉汉也是痛得满地打滚,不住哀声讨饶起来。 这其中当属林鳞游踹得最狠——谁让他们摸的是自己的小妹呢!狠虽狠,他也知道哪儿该踹哪儿不能踹,所以专挑了醉汉的小腹、胫骨、臀部等处。 张贲也踹得挺狠的,毕竟殿后的他本来看着小妹和余妙兰的背影正入迷,就被醉汉们给打断了,他是亲眼看到他们摸的,摸的还是自己钟意的小妹! 还有余妙兰,当年老子偷偷摸了一把,还被暴揍了一顿呢!她也是你们能摸得的?就算在教坊司,你们也排不上号! 但见他肥大的身躯高高跳起,一脚狠狠跺下,便是“啊”的一声惨叫伴随响起。 当然,如果他们摸的是任苒,估计杨放踹得会比他俩更狠! “别……别打了……” “大爷,饶命!我们知错了!” 看来,他们酒醒得差不多了。 “谁摸的?”林鳞游停住脚,他也踹累了。 没人愿意承认,都见识过了眼前三人的狠毒,被踹了一通,这酒也醒了,胆没有那么壮了。 “这俩。”张贲抬脚指出两人。 那两人还道他又要踹,慌忙抬手本能地护住了脸。 “哪只手?”林鳞游余怒未消,他要踹断他俩的手! 小妹林珑看不下去了,上前扯了扯林鳞游:“哥哥,算了罢!大过年的……” 大过年的,林鳞游也不想做得太绝,道:“今日有这位姑娘替你们求情!权且饶了你们,再有下次,把你们的脏手都给剁了!” “是是……多谢姑娘,多谢大老爷!”几名醉汉战战兢兢地道谢。 “还不快滚!”张贲一挥手。 “搅了大爷们的雅兴!”杨放说,“你们可知我们是谁?” 醉汉们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身,麻利地滚到一旁,却见还有一名同伴杵在了原地。 “怎么?你不服?”杨放瞪眼看着留下的那名醉汉。 “你又可知我们是谁?”醉汉似乎被杨放点醒了,胆又壮了起来,“可知我义父是谁!” “这得去问你们干娘吧?”林鳞游也看着醉汉,“反正我们没你这种不争气的干儿子。” 怎么大明是认爹收养成风么?咋这么多义父干儿? 但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次奥,他们的干爹,不会是纪纲吧?毕竟纪纲是目前此举当仁不让的带头人。 醉汉大声道:“我们义父,乃是逍遥楼二当家的!金常金爷!” 靠!我道是谁,原来是金常!他不是那太监的侍卫吗?原来却是二当家。 不过倒是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纪纲就行,只要不是纪纲,就算你们的义父是李增枝李都督,我们也不带怕的! 林鳞游三人对视一眼,哑然失笑。 “哎呀!原来是金常金爷!”张贲装作惶恐,上前双手扶住了醉汉,左右端详一番,又回头对林鳞游和杨放道:“你看你们,下手也忒狠了!打得人家老妈都不认识了……这都是一家人!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这位兄弟,你回去告诉金爷,兄弟我改日,一定亲自登门,向你们赔礼道歉。” 醉汉将信将疑:“你们是……” “我们是衙门里的公人,和你们金爷也是老相识了。”张贲说。是老相识不假,只是不是好相识。 “哪所衙门?” “皇城,镇抚司衙门。” 醉汉一个哆嗦。 …… 金常:老子三令五申,叫你们不要招惹锦衣卫! “义父,那三个家伙没穿飞鱼服,咱真不知他们是锦衣卫啊!”醉汉们个个脸上带伤,浑身青肿。 “是啊义父!”一人摸了摸自己仍旧刺疼的尾椎骨,深吸了一口冷气,委屈巴巴,“今儿个他打的是孩儿们的屁股,那就是打义父您老人家的脸哪!” “罢了!没把你们逮入诏狱,算你们祖上积德!” “实在是义父您面子大,孩儿们报了您的大名,那些家伙就吓得不敢再动我们了。” “你们报了我的大名?”金常一口老血差点儿没喷出。 “是啊!他们还说,改日要亲自登门,当面向您赔不是呢!” 金常软软地坐在椅子上,内心一万匹羊驼奔腾而过。 锦衣卫上门,能是好事? 罢了!还是我亲自登门吧! “你们说,那为首的锦衣卫,是个大胖子?” “是的义父。” 真是冤家路窄啊! 103 老子回头,孩童拍手 一大早,林珑伸着懒腰起身,惊喜地发现床头枕畔放着两只小橘子,几只岭南荔枝圆眼(龙眼)干果,掀开枕头,底下赫然还有一红纸封压岁钱。 不用想,肯定是大哥林鳞游放的。 一旁正在梳头的越容瞧见了,笑道:“你阿哥可真实在,人家放的都是仿钱,他倒放真金白银。” “容姐姐,别看我阿哥平时没个正形,其实他人很好的,也很细心贴心呢!”林珑开心地说。 越容点点头,贴心细心她认同,但是否是个好人……她还未对锦衣卫放下戒心,也不怪她,自己的亲弟弟,就是遭了锦衣卫指挥使的毒手,她在苏州,也亲眼目睹过许多锦衣卫犯下的恶行! “呀!”林珑却又是一声轻呼,只见她把越容的枕头也给掀开了,底下也赫然显出一封压岁红纸包,“容姐姐你也有呢!” 我也有?越容也惊讶了,接过林珑递过来的红纸封袋,里面宝钞还不少,不是林鳞游放的还能有谁? “林妹妹,我们昨晚,忘记给门上栓了……” “嗯?昨晚守岁,我困了就先回房睡了,”林珑想了想,“容姐姐你比我晚回房吧!我睡着了你还没回来呢!” 越容脸一红,昨晚,她后脚跟着林珑回到房间,林珑已然一眨眼的功夫就睡着了,她正准备宽衣就寝,衣服脱了一半,林鳞游却把她喊了出去…… 然后,不由分说抱着她跃上屋顶看烟花了。 越容本想拒绝跳回地面,奈何下一刻,在屋顶这个视角所看的烟花,着实惊艳到了她,她就这么痴痴地看着…… 而林鳞游,则痴痴地看着她被烟花映照得红艳的脸颊…… 你在屋顶看着烟花,看烟花的人在屋顶看你…… 他们在屋顶看了许久,什么话都没有说。看完了烟花,林鳞游又抱着她施展轻功轻飘飘落回地面,转身默默回了房间。 越容反倒一时有些恍惚了。 恍惚的她,忘记了闩门。 …… 皇城内。 正月初一五更起,皇城宫眷内臣们就焚香放花炮,将门栓或木杠在院子地上抛掷三次,称为“跌千金”。饮椒柏酒,吃水点心,扁食或者饺子。饺子里也会像民间人家一样偷偷包上银钱一二,得之者以卜一年之吉。这一天互相拜祝,称为“贺新年”。 百官上表称贺,九卿之列的,才有资格进入皇宫当面向皇上拜年庆贺,官员们彼此之间见了面,无不寒暄一两句: “老子回头,不觉重添一岁。” “孩童拍手,喜得有遇新年啊!” “端公新春喜乐!” “大中丞康乐!同喜,同喜啊!” 这一天,亲王也不用千里迢迢来京城了,跟文武百官一样呈上贺表贺礼就成。在自己的封地,各亲王也都很忙碌,要亲率储王、宗人、文武官员,到承运门拜万岁牌。礼毕,转存信殿受朝贺,朝毕赐宴。 此后,诸王贵戚轮流治酒宴会,月无虚日。 民间百姓在这一天也互相贺节、交拜、筵宴。 官场拜年,习俗比较特别。正月初一早上,主人就出去贺节,只是在家中的几上放置红纸簿和笔砚,贺客一到,由管家领着在簿上写上名,就算是拜过年了。主人根本不在家,迎送之礼全交由家人奴仆——毕竟主人忙啊!除了见皇上,还有太多人要见。 一大早,张贲就收拾停当,以他的六品官阶,自然也有很多关系需要走动的。 任苒身为京城捕头,也需要归家拜年。杨放见状,不好跟随,就收拾了行李准备回老家见见父老了。 余妙兰也回院里给老鸨子拜年去了——虽然她目前是金常行凶的唯一人证,但是,教坊司案已是御批封结,要治金常的罪,最好是以谋反逆党论。 身为锦衣卫,自然熟知谋逆之罪,是不需要太多证据的,正如嘉靖帝所言:所谓谋逆,只论谋与不谋,无须以是否实行来定罪。 再则,缉凶捕盗,本是京城捕快们的事;缉访谋逆,才是他们锦衣卫的份内正事。 所以林鳞游便放余妙兰回去了,相信大白天的,金常也不敢乱来。 林鳞游的关系就简单多了,既不需要去拜年,也没什么人来给他拜年,手下统共五名小旗几十名校尉,其中一名小旗还是杨放,而杨放手下的十名校尉早前全都团灭了,这会儿还没补上缺。 他也早就跟留守京城的小旗校尉交待过了,免了这套俗礼,他不想被打扰,主要是他知道,这些小旗们没多少钱银,除了他这个总旗需要打点,还有许多上官等着他们送礼呢! 幸而还有越容和小妹陪着他,他才不至于会孤单,不然在这热闹的年节时刻,难免会思念本尊时代的家人们,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嘛! 他正想着做点什么打发下时间,带越容小妹她俩上街逛逛,或者到城郊寺庙进香游玩?院门却不合时宜地被敲响了。 听这敲门声,很陌生,不是张贲他们敲的,该会是谁?莫非是哪个小旗官? “不是说了叫你们不要来?”林鳞游一边说嘟嚷着,一边朝院门走去。 打开院门一看,金常只身一人,提着两只礼盒站在院门外,满脸的笑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见这家伙,林鳞游心里不由有些发虚,毕竟自己是被他“咬”了两回的人。 “林总旗,恭贺新春,福寿安康啊!”金常在台阶上放下贺礼,行了一礼,倒是客客气气,恭敬有加,跟之前在逍遥楼和香水行遇见的,辩若两人。 林鳞游心念一动,也堆起笑脸,客客气气还了一礼:“金爷富贵!什么风把金爷你吹过来了?” “自然是春风啊!”金常笑道,俯身拿起礼盒,却并不见林鳞游有让他进屋的意思。 林鳞游怕啊!就自己一个大男人在家,若是他施展起什么幻术,小妹越容岂不危险?决不可引狼入室! “咳,食君之禄,金爷的礼物,实在是无功不敢受啊!”林鳞游打着哈哈。 “些微土仪而已。”金常说,“绝不违例,不违例。” 林鳞游道:“大哥不在,在下不敢作主。” “张大人出去贺节去了?”金常道,“不妨,其实这些土仪,本就是送给林总旗你的。” “怎么说?” “林总旗真不打算请我进屋坐坐?” “不方便。”林鳞游很直白。 “林总旗不想知道,教坊司的事?”金常低声道。 这是在诓诈我呢? “没兴趣,不想知道。”林鳞游笑笑,“这也不归我们所管。” “在下手底下有几个不成器的弟兄,听说昨儿个夜里,喝了几两猫尿,居然对令妹动起了手脚。”金常见此,也是开门见山绝不废话,“这些微土仪,就是在下替他们来给林总旗您和令妹赔不是的。” “金爷言重。”林鳞游道,“游街赏灯,有点动作也很正常。倒是在下出手重了些,不知他们是金爷你的人,还请见谅。” 金常放下礼盒,拱拱手,转身…… 林鳞游正抬手抹汗——想不到这刚入春,太阳还挺猛烈。 金常却又停下脚步回了头:“林总旗,教坊司案,与我无关!” “也与我无关。”林鳞游放下抬起的手,挤出微笑说。 金常点点头,大踏步的,终于真的离开了。 林鳞游赶紧溜进院子,关闭院门,长长舒了口气,心里一阵后怕:靠!要是刚才谈话期间他施展起幻术,小妹越容她们岂不是一样危险? 这东西,不科学,实在不科学! 得想个法子解决了他这个该死的幻术才行! 原来自己一直急于解决金常,就是因为找不到解决幻术的法子…… 104 庶子 大明荣禄大夫、右柱国、英国公张辅座于京城的府邸。 门前早已车水马龙,停满了前来贺节攀关系的车马,来人无不是衣容华贵,携带的礼物件件都是价值不菲。 张辅自然是不在家,来客也就陆续在礼簿上签上大名,放下礼物各自识趣离去,饶是如此,府邸门前依然忙碌,走了一波又来一波。 两手空空的张贲远远望见,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便独自绕到府邸后面,抓着后花园角门的兽吞铜环轻轻敲了三下。 早有家仆在此恭候,开了角门,一看果是张贲,便赶紧请进,说一声:“家主入宫觐见未归,张大人稍坐。” 张贲说:“你忙去吧!我自己逛逛。” 家仆也不是第一回招待张贲了,也知道他和家主的关系匪浅——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何关系,也不敢多问,躬身点头,答应一声退下了。 张贲负着手,看似漫无目的地逛着,不觉间来到张府家祠,走进去,正中神台上,摆放着一张灵牌,乃是“供奉张府荣国忠显太公世美之灵位”;灵位上方是一张荣国公张玉的大幅画像,左右书着对联,联曰: “推诚宣力,昭昭功烈扬竹帛。秉义怀忠,拳拳忠精贯日星!” 张贲点了三支香,跪伏在地拜了三拜,起身把香插上,一转身,却发现张辅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没什么事,你用不着每年都来。”张辅面无表情,却似又带着些许倦意。 “一年我也就来这一次。”张贲说,“生怕大哥你把我给忘了。” “所以你就不停地给我惹麻烦?” “我已经许久不曾惹麻烦了。”张贲觉得自己已经够低调了。 “锦衣卫镇抚潘膺如今深得纪纲器重,你当年惹恼了他的事,想必他也一直记在心里。”张辅说,“别惹麻烦最好,否则一旦授人以柄,我不敢保证每次都能帮得了你。” “大哥放心。”张贲笑笑,“我不是有麻烦才来找你的,单纯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看父亲大人。” 张辅转身,在前头走着,张贲默默跟在后面,两人在园中漫步而行。 “父亲当年为救圣上,只身入阵,以一己之力斩杀数十人,以身殉国,才换得你我今日的一切。”张辅说,几乎每年,这样的话,他都要跟张贲说一遍,“父亲大人所向披靡,勇烈如此,吾辈更当勉励才是。” 张贲点着头:“谨记大哥教诲。”他是庶出,又是穿越而来,对张玉这位父亲以及张辅他们,实在没多少印象,也就没多深感情。 然而张辅这条大腿,是不可不抱的,这是他能在大明生存并且生活得很好的有力保障。虽然他是庶出,好在张辅对他这位庶弟很是照顾,锦衣卫百户,就是他帮着升上去的。 其实相比起张輗张軏这两位亲弟弟,张辅反而更喜欢张贲,虽然他从未表露出来这一点,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其实我常常还是会怀疑,以父亲之勇武,你身上实在没一点他的影子。”张辅略带着调侃的语气说,“若非父上亲口嘱托……” 张贲笑道:“我是后来吃胖的,再者说,父亲之勇武,岂不都传承在大哥你身上了。” 张辅也笑了:“后来我想想,以圣上之雄武大略,太子殿下却也……呵,我便也就释然了……你这么胖,跟太子殿下想必很能聊得来。有机会,我当引见一番。” 这话的意思,摆明了张辅是站在太子这一边的。 彼时太子与汉赵二王的明争暗斗正烈,尤以汉王朱高煦攻势最猛。 史称太子朱高炽肥笨迟缓,而汉王朱高煦却长大轻捷;朱高炽木讷凝重,朱高煦却是巧言如簧。相比之下,朱棣也是更喜欢他的次子朱高煦,靖难之役,朱高煦不止一次奋勇立功,更曾多次为他解围,使其脱离险境。 当年关于立太子之事,朱棣征求了靖难功臣的意见,武将们几乎都推举朱高煦,毕竟在一条战线上并肩作过战;而文臣则基本都站在了朱高炽这一边。 由此,文臣之首内阁首辅解缙就此成为了朱高煦的眼中钉肉中刺,三年后,被贬去广西当了参议,解缙被贬,太子党大受打击。 武将这边,张辅却是个例外,当然,他从未表露出来——也许张贲的低调,就是跟他这位大哥学的,或者,是张辅这位大哥言传身教的。 张贲也是第一次知道,他是站在太子这一边的。他心里不由一阵激动,也有了些许惶恐,原来张辅的低调,是为了日后的高调。然而他张贲的低调,是真正的低调,他喜欢上了低调平淡的生活,从未想过要卷入腥风血雨的朝堂纷争。 不过他也知道,最终的胜利者,是太子朱高炽,大哥是对的!所以内心的惶恐,终归是少了一些。 只是自己能在这两方对决中起什么作用呢?大哥说要替我引见太子殿下,究竟何意? 张辅似是看穿了他的顾虑,道:“安南陈季余党未灭,乍服乍叛,反复不定,我刚入宫面见圣上,领了征虏大将军印,过两日便要前往征讨……” 安南即今越南。张贲说:“越……安南国人,向来如此德行!弟祝大哥,一举平寇,早日凯旋!” “朝中的事,你在锦衣卫中,多多留意。”张辅说。 “是。”张贲点点头。 “只不过行事千万莫要鲁莽。行军作战,最忌冒进,你们也当如此。”张辅谆谆告诫,“我听闻你最近结交了两名兄弟,怎么,有我做兄弟,还不够吗?” “哈哈。”张贲笑道,“大哥说笑了,只不过与他俩情投意合……他们人都还不错的。” “如此最好。” 史称张辅四征安南,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一次,是第三次出征了。 两年前,张辅首征安南率明军班师回国,前安南陈朝将领简定、邓悉、阮帅等人就起兵反叛,并推出陈氏后人陈季扩为大越皇帝,安南地区的百姓积极参与反叛,大明在安南的管治陷入崩溃边缘。 朱棣龙颜大怒,祭出自己的“王牌大杀器”——张辅,二征安南! 张辅一出手就大败陈季扩的军队,陈季扩只得退守乂安以待时变。张辅正欲一鼓作气荡平陈季扩,明军主力却在北方草原受到重创,丘福十万北伐军被鞑靼击破。朱棣只得召回张辅,开启北征漠北的军事行动,陈季扩也因此躲过一劫。 朱棣在斡难河大败鞑靼部,暂时解决北方危机,于是重启安南战事,命令张辅率部三征安南。因为张辅在安南军民中天神般的威望,彼一到前线,明军就士气大振,而陈季扩所部士兵为之气泄…… 首征安南那一年,张辅三十二岁。 这一年,张辅也才三十六岁。 …… …… 105 有妖气 “他娘的!”金常的义子丁伟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无论如何,都得出了这口恶气!” 另一义子徐斌倒冷静了许多:“老四,那三个锦衣卫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尤其是那胖子,听说与朝中某位大人物关系深厚。” “难道你我这顿打就白挨了?”丁伟道,“咱哥几个何时受过这等气?” 挨打的五人都是金常的义子,五人中徐斌认爹最早,资格最老,自然是排行老大,余下四人,按照认爹的时间先后,分别是老二李光、老三许涛、老四丁伟、老五戴世荣。 五人中,属徐斌最是狡黠机敏;老四丁伟则最为凶狠暴躁。 昨晚被揍了一顿,挺身而出报出金常名号的,正是老四丁伟。 五人平时就在逍遥楼帮忙看场子,手底下也有着一帮追讨赌债的兄弟。丁伟的意思,领一帮兄弟,将那三名锦衣卫个个击破,一一都给杀了!暗处动手,饶是锦衣卫武功高,兄弟们可也不是吃素的,料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的意思,要出这口恶气,不一定非得着落在锦衣卫身上。”徐斌道,“杀锦衣卫罪名是很大的,虽然你我并无九族可诛,但是凌迟之刑,想想可也痛苦万分。” 其他三人连连点头称是。 “不找锦衣卫报仇,还能找谁?”丁伟不解道。 “咱们因为什么挨的打?” “因为……摸了女人……”丁伟恍然大悟,露出意味深长的猥琐笑容,“哦——我懂了!” “懂了吧?”徐斌洋洋得意,“咱只要将那几个女人掳来,不但出了恶气,还能过把瘾!” “大哥好计谋!”李光赞道,“说干就干!咱们何时动手?” “老二,要从锦衣卫眼皮子底下掳来那几个女人,你没这本事。”徐斌道,“我也没这本事。” “那谁能干?谁有这本事?” 徐斌笑着看向老五戴世荣:“这事,非五弟不成!” 丁伟一拍脑袋:“我怎么就忘了!五弟可是蒋画蒋摘星的亲传弟子,得意门生哪!” 戴世荣却面露忐忑之色:“掳几个女人,倒是不难,只是,义父交代过,不许再惹锦衣卫……” “所以才要五弟你出手啊!”徐斌道,“你出手,别人只会以为是采花大盗作案,谁会怀疑到我们头上呢?义父那边,只要你我不说,自不会累及到他。” 他姥姥的!万一被逮,动手的是我,死的最惨的,自然也是我!戴世荣内心不满,却也不敢表露出来,更不敢违逆。 戴世荣是知道林鳞游的,他师父蒋画的那条右腿,就是林鳞游给废掉的! 这锦衣卫居然能追上师父,想必轻功并不在师父之下,所以一定是在我戴世荣之上。 他日行事,务必慎之又慎,锦衣卫手段狠辣,掳的又是他的家眷女人,若是被逮到了,我戴某被废的恐怕绝不会只是一条腿那么简单了…… …… 张贲入夜才回来,估计这一次张辅出征在即,所以也有蛮多话同他这位庶弟聊。 因为是正月初一,按照风俗,是要点灯至天明的。所以大门屋檐下和院中回廊上的的灯笼都亮着,林鳞游和越容林珑房间的灯也都点着。 不过几人的房门都紧闭,张贲心想今儿个怎么刚入夜就睡下了?也怕打扰到他们,便轻手轻脚地关上院门。 走过越容林珑窗前,他忽然兴起,矮下身子,熟练地把手指头伸到嘴里润湿了,就要去捅破那层窗户纸,然而这时候脑子里却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小人说:我这么做,对得起二弟吗? 另一个小人说:事实上这俩姑娘跟二弟一点关系都没有,看一眼其实也无妨啦! 小人甲:哎,但听房间里并没有啥动静,想必都已经睡着了,在被子底下裹得严严实实的,有啥好看的呢? 小人乙:说得是……其实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好偷窥,都是他人误会,但我不喜欢解释。 杨放的窗户纸的确是张贲捅破的,但其实在任苒住进来之前,就已经被张贲捅破了——他是想看看,杨放不跟他和林鳞游一块去教坊司,是不是哪儿有啥问题,或者在自给自足…… 至于任苒住进去之后他有没有再偷窥,那就不得而知了。 此时,张贲把手指头从越容林珑的窗户纸上收了回去,转而戳向了林鳞游的窗户纸…… 张贲:纯粹就是好奇,不知二弟这家伙一个人独处之时,都在干嘛呢! 手指头刚戳破窗户纸,指尖就感觉到热乎乎的液体,他本能地缩回手,眼睛凑上去一瞧,见林鳞游的身影朝房门走去。 张贲直起身子,把手指头伸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嗯,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林鳞游已打开房门走了出来,手上提着一只壶。 “大哥,你喝多了吧?没事捅破我窗户纸作甚?你不会真有龙阳之好吧?” “嘿嘿。”张贲笑笑,“大哥和你开个玩笑嘛!手上这是……” “夜壶满了。”林鳞游从背后拿出夜壶,“拎出去倒。” 张贲知道自己刚才摸的是什么了…… 林鳞游脸上露出一抹狡黠而得意的笑:“这回让你摸尿,再不改掉这臭毛病,下回就不定让你摸什么了。” …… 张贲洗了手,林鳞游洗了夜壶,两人坐在林鳞游的房间里聊起来。 林鳞游说起白天金常来过的事。 张贲说:“幻术而已,用不着那么怕。幻术这东西,其实就是障眼法,小到街头杂戏,大到藏地秘宗,所有的幻术基本外头都套有一层障眼法的壳。” 林鳞游道:“大哥如此说,想必有破解之法?” “想要破解,其实不难。”张贲说,“目空一切,心无杂念,邪不得侵,况小小的障眼法乎?” “说人话。”林鳞游听不懂。 “你心志不够坚定啊!”张贲说,“只要你心定意坚,自然就不会着了他的道,又何须破解呢?” “你说得容易……” “嘘!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张贲突然示意噤声,张大鼻孔深深嗅了几下。 林鳞游也嗅了嗅,空气中的确隐隐约约有股怪味,但他却没闻过这种味:“有妖气!” “好像,是迷魂香!”张贲拍案而起。 106 有点甜 话说林鳞游张贲两人正聊着,张贲鼻子灵,闻到了似有若无的迷魂香味儿。 林鳞游也闻到了,但他从未闻过这味儿。虽然味道闻所未闻,但是这迷魂香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的。 原来古人还真有这种迷香! 其实不止古人,今人也有迷香,而且名目繁多不止一种,效果也如传闻一般一点儿也不夸张。 毕竟林鳞游的本尊老爸,是亲身体验过迷香的。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秋天,秋高气爽,林爸兜里揣着两百块钱,兴高采烈地上县城去买电热火锅,想着不久后的冬天,一家人能美美地围着他新买的电热锅吃上一顿美美的火锅晚餐,他心里也美美的,不由哼起了小曲儿。 正走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吱嘎”一声停在了他的身旁,从车上下来一个瘦子,笑着高喊道:“老乡,某某地怎么走啊?”一边走近前来递上一支烟。 林爸接过烟,还未抽,正想着某某地怎么走,瘦子满脸堆笑地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走,上车说!” 林爸说当时瘦子的手一搭上肩膀,他就迷糊起来,不由自主地就跟着他上了轿车,一看车里主驾和后排还各坐了一个大汉,都是满脸横肉十分不好惹的样子。 瘦子和大汉将林爸挤在后排中间,车子启动,缓缓地开着…… 瘦子说话了:“老哥,把兜里的钱都掏出来吧!” 事后林爸说,他并不是害怕,而是脑袋迷迷糊糊的,感觉瘦子的话很有魅力,或者说,是魔力,他一点拒绝的理由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乖乖的就将兜里的两百块掏了出来:“我只有两百,是准备买火锅……” “拿来吧你!” 得了钱财,瘦子一伙人将林爸丢在路边,轿车再次发动,扬尾气而去,留下一脸懵逼两手空空的林爸在秋风中凌乱…… 那是林鳞游第一次见识到迷香的威力。 所以也对使用这种药这种手段的人痛恨至极,不单单因为他们害得他那年冬天没有吃上暖暖的美美的电热火锅,更主要的是,用这种药使这种手段的,能是好人吗? 此时遇到这种事情,更证实了老爸所言不假,老爸诚不欺我! …… 当下两人毫不迟疑,拉开房门就冲了出去,冲到对面一脚踹开林珑越容的房间! 房间内,一蒙面瘦子已将越容扛上肩头,另一只手拽了林珑,看样子是要把两个人都给扛走啊! 看不出这瘦子还挺有力气!虽然说越容林珑两人也都瘦,可加在一起也有近两百斤的重量,这瘦子不但力气大,胆子和胃口也都很大! 越容软软地耷在瘦子肩头,毫无反应,床上的林珑也是一副昏厥的模样。 张贲前脚刚进院子,估计这采花贼后脚就到了,这一会儿功夫就迷晕了两位姑娘,可以想见这迷香的威力不容小觑。 瘦子见猛然撞进两个壮汉,吓得撇下肩头的越容就往顶上窜去,看样子是狗急跳墙想撞破屋顶逃离! 他刚窜了一半,张贲已跟着扑上去,一手抓住了瘦子的脚脖子,如同甩鞭一般将其狠狠掼在地上!林鳞游紧随其后,一拳狠狠挥在瘦子脸上!瘦子一声闷哼,晕了过去! 林鳞游正要再打,忽觉一阵晕眩,赶紧捂住口鼻——看来这迷香未消。 张贲也捂着口鼻,道:“别打死了!还得留着问话!” 两人一人一个将越容林珑抱到隔壁张贲房间,留下林鳞游照看,张贲则过去将瘦子拖到院中,五花大绑地悬空绑在了井轱辘上。 林鳞游在房间内瞧见,冲大哥喊:“摸摸这家伙身上有没有解药……草!这种迷香,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张贲倒是有经验,不在瘦子身上摸,直接掀开他的面罩,果然在其中缝着一层纱布袋,布袋里装的正是迷香解药。 “找到!” 林鳞游奔出来,一看瘦子的脸,这不正是昨晚那五人当中的一员么? “好了,这下,审都不用审了!”张贲刚才没注意看,这会儿也认出来了。 “踏马的金常,这下就算没有驾帖,老子也要踏平了那逍遥楼!”林鳞游一拳砸在瘦子肚腹之上,只见瘦子嘴巴一张,从中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却是方才林鳞游一拳打落的。 两人也不再管这家伙的死活,进屋照顾越容林珑去了。 “你说,虽然不用审,不过留下人证,是不是更保险一点呢?”张贲有点担心在室外绑瘦子一夜会不会冻死,毕竟南京的冬天,还是有点冷的。 林鳞游心里有火,哪里有张贲考虑那么周到这么多:“这种人!冻死了也活该!放心吧大哥,这种人皮糙肉厚,没那么容易死。” 解开纱布袋,里面是一堆灰黄色的药粉,将药粉分别抹在越容林珑两人鼻尖,等了一会儿,却并不见她们醒来。 “是不是内服的?”林鳞游问。 张贲也犯了难:“这种药倒没深入研究过……但是,不确定能不能内服,还是不可轻易尝试啊!” 林鳞游毫不犹豫,用手指头抹了一点解药在嘴里:“有没有毒,尝尝就知道了,一般有毒的药,入口会有点辣辣的……” “辣么?”张贲认真看着林鳞游。 林鳞游皱眉:“不辣,有点臭,有点甜,主要是咸,咸得发苦……” “不会是人中黄吧?”张贲说,“听说人中黄正是解毒良药。” “不过吃下去,我的眩晕的确减轻了不少。”林鳞游热情地将手指头伸到张贲嘴边,“要不然你也尝尝……” “我不晕!”张贲赶紧推开他的手指头,“既然你吃了没事,那就赶快给她俩服了吧!” 林鳞游倒了两杯水,溶入药粉,一人一个扶起越容林珑,将解药灌入。林鳞游抚了抚小妹胸口,这才将她重又放倒在床。 张贲已经将越容放倒了,见林鳞游这样做,伸了手也想抚一抚越容胸口,林鳞游却瞪眼道:“都已经放倒了,还摸啥?” “咳——”张贲尬笑一声挠了挠头。 静观片刻,两位姑娘还未苏醒…… “这特么是下了多少药啊!?”张贲拿出方才在瘦子身上摸到的一支竹管,正是瘦子的作案工具,不用想,窗纸上肯定多了一个大洞,“这么粗的竹管!” “这特么是竹筒吧?”林鳞游见了竹管,愈发恼怒了,狠狠地瞪了绑在井轱辘上的瘦子一眼。 “这怎么还不醒?”张贲看着躺在自己床上的两位姑娘,“要不要,来个人工呼吸啊?” 林鳞游沉吟一番,救妹心切:“试试吧!”说着,就朝林珑弯下身子——这个时候,就别管什么人伦礼仪了! 救人要紧! 他身子弯了一半,见张贲还愣着,只好又抬起头:“想什么呢?动嘴啊!” “啊……好!得嘞!”张贲嘬起两瓣厚嘴唇,眯起眼朝越容的红唇伸将过去。 就将各人嘴唇即将相遇之际,却听越容林珑两人先后发出一声轻咳,悠悠醒转过来…… 张贲懊恼地一拍大腿:“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时候……” 107 千户李春才是真凶? 大明永乐九年,辛卯,正月初二。 民间岁时,拜年之后,便是连续数日的玩耍。 少年游冶,演习歌吹,翩翩征逐,随意所之。斗九翻牌,投琼买快,博成赌闲,舞棍踢球,唱说评话,无论昼夜,称为“放魂”。 一直持续到正月十八日收灯,然后学子攻书,工人回肆,农商各执其业,称为“收魂”。 但此时此刻,平日里游手好闲又最是好赌游玩成性的徐斌五人,却都没了玩耍的兴致,别说“放魂”,他们的魂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比三保太监下西洋的船还到得快! “老五折了!”金常义子老三许涛急吼吼地闯进屋子。 “吼什么?”徐斌一脸淡然,掀起茶盖一沿撇了撇浮沫,又轻轻吹了吹,慢慢嘬了一口茶,将茶盖重新盖好,一边将茶盏放回手边几上,这才抬眼看着老三:“昨晚没回来,就猜到了。死了还是活着?” 许涛有些茫然地摇摇头:“没注意,只看到绑在锦衣卫院中井轱辘上,没……没敢多看。” 老二李光懊恼地一拍几案:“完了,这次弄巧成拙,连累义父!” 老四丁伟拍案而起,往屋外走去。 徐斌喊住他:“老四,你做什么去?” 丁伟没有回头,语气恶狠狠的:“找几个人,把老五救了!” “救?你能救得了吗?”徐斌不屑道,“别把自己也给折进去了!”拂袖起身:“都留下,我去跟义父说。” 刚走出屋外,徐斌双腿就打起了摆子——这主意是他出的,要是义父出了啥事,他也脱不了干系,何况锦衣卫认识他们五人,老五被抓,就算不招锦衣卫也能顺脸摸到他。 原以为收了五虎,没想到是认了五只饭桶!金常懊恼啊!抬手狠狠抽了徐斌一巴掌。 “义父救我则个!”徐斌肿着脸跪伏在地,“儿子几个只是想出一口恶气,没有想那么多。” “你平时不是主意挺多?我是真想不到,这种低下的主意,却是你出的?”金常道。 “儿子该死!”徐斌左右开弓抽了自己两巴掌。 “行了,眼下,想个主意出来吧!”金常冷冷看着徐斌,“想不出来,那我就只好,绑子投案了。” 徐斌身子一凛,叩了两个头,立刻绞尽脑汁想起来…… …… 张贲和林鳞游两人将小桌安放在院中,惬意地晒着太阳,一边悠闲品茶,时不时看一眼绑在井轱辘上冻得昏迷过去的戴世荣。 “李春说,这是上好的雁山紫茶。”张贲喝了一口茶。 “我喝着一般。”林鳞游道。 “是,我喝着也一般。”张贲说,“也许是你我不是雅人不识雅趣,但为了迎合上司,坏的我也得说成好的。不像跟你们在一起,可以这么随意,可以说真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大哥你想说什么?” “大哥想听你说真话。” “你问。” “那晚,你有没有把越容姑娘给睡了?”张贲望一眼房间,特意压低了声音。房间内,越容林珑还躺在床上修养歇息——迷香的后劲着实很大。 “没有。”林鳞游说。 “真的?” “真的。” “大哥的意思……”张贲挪近一点,“既然没睡,你用不着急着给她找弟弟,你想把此人献给纪大人,纪大人不一定收啊!” “正愁找不到理由去见老纪。”林鳞游说,“献俘,不过是个借口,若不然,大哥你替我走一趟?以你的品级,给老纪拜年应该能直接进府吧?” “我什么品级?一个六品百户,见李春这个千户都废了老大劲老多银。”张贲说,“上次刚跟李春打过招呼,李芮若真是金常所杀,即使没有证据,纪纲早就给你我下了驾帖,如今毫无动静,你拿金常的义子当作理由,也不一定进得了府,进不了府,你就没机会给越容找弟弟,也就是,你未来的小舅子?” 正说间,井轱辘上奄奄一息的戴世荣呻吟一声,悠悠醒转过来,费劲地抬起耷拉着的脑袋:“李芮……李芮不是金常所杀,而是……” 林鳞游张贲徒然来了精神,都起身凑近前去: “你说什么?” “大声点,是谁?” 一看戴世荣,却好像又晕了过去——这怎么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啊!一到关键时刻就卡壳! 两人将他从井轱辘上解绑下来,见其嘴唇冻得青紫脸色也是苍白,倒也有些于心不忍了,若不是他欺到头上来,采花采到身边的姑娘,他们俩都不会对大明人下这么狠的手。 于是替他披上毛毯,又灌了一碗热姜汤,放到太阳底下晒了片刻,戴世荣终于又才悠悠醒转过来。 “说吧!把你刚才想说的话说给我听。”张贲蹲在戴世荣身前,拍拍他的脸,苍白的脸立刻有了血色。 “我说……” 林鳞游本来居高临下看着,这时也赶紧蹲了下去。 “说!” 戴世荣伸舌濡濡干裂的嘴唇:“我说,李芮不是金常杀的……” “嗯,接着说!” “是……是李春,你们锦衣卫李千户。”戴世荣道。 张贲林鳞游互相看看,目光神色都是将信将疑。 “你这家伙,莫不是诓我们呢?”林鳞游心想,这家伙都不一定认识李春,这名字,怕不是刚才装晕从他俩嘴里偷听过去的。 “两位大人,我……我都是快死的人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咳咳!”说着戴世荣就剧烈咳嗽起来,看他那样子,好像真的快不行了。毕竟古代的风寒,是真的会要人老命的。 “你有何凭证?”张贲问。 “我亲眼所见。”戴世荣说。 张贲抬眼看向林鳞游,眼神中有话:看这家伙,不似有假。 林鳞游用眼神回应:我看着也挺真! 万万没想到,李春李千户才是教坊司案的幕后真凶?! “你具体说说。”张贲的语气缓和下来。 “我说了,你们是否放我走?”戴世荣问。 张贲又看向林鳞游,这回眼睛里是征询之意,毕竟这家伙采的两位姑娘,都算是林鳞游的女人。 林鳞游站起身:“你官大,你说了算。” 张贲这才低下头,对戴世荣说:“只要你说的句句属实,我就放你走,绝不食言!” “在下跟随过蒋画一段时间,学得一些攀墙飞檐的手段……”戴世荣缓缓道来…… …… 金常踱着步,跪伏着的徐斌忽然猛得抬起头,一拍脑袋:“义父!儿子想到了!老五曾是蒋画蒋摘星的徒弟,如今听说蒋画跟了纪纲,我们不如,如此这般……” 108 戴世荣的供词 金常义子老五戴世荣:其实,窃东西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我拜师蒋画学艺,主要还是因为我有一个梦想…… 林鳞游:能用这个“窃”字,说明他还是个读过两年书的人。 张贲:“告诉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戴世荣:“我的梦想,就是想去看看高处的风景,所谓高处不胜寒……所以,我才拜蒋画为师,修习轻身功夫……其实我当初,也跟百户大人一样胖,后来为了能飞得更高,节餐缩食,才瘦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林鳞游:“谁说胖子轻功就不好?” 张贲点头:“这是需要天赋的……别打岔!李芮死的那晚,你看到了什么?” 戴世荣:“那晚,我同往常一样,吃饱饭无事消遣,就飞跃上教坊司二楼,掀开一片屋瓦朝里头看……” 教坊司风景独好。 那时候的房子,尤其是阁楼,挑高不似现代中西结合不伦不类的砖楼那么小气,楼层都很高,每一层也都有飞檐。 林鳞游:果然是饱暖思淫欲啊!戴世荣这家伙,是懂得享受的!我们只能隔着屏幕看,这家伙已经看上3dvr了。谁说古人的精神享乐不及今人? 那晚,戴世荣掀的正是李芮所在的那房间屋瓦,没看到他想要看的,本来想换个房间看看,但听到李芮正谈论国事,想到他是个河道监管大官,所以便想再听一会儿,看看能听到什么政策之类的,跟着政策走,说不定能发一笔财。 但是听了一盏茶功夫,并未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正待要走,房门打开,锦衣卫千户李春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坐下和李芮他们一块喝起了酒。 “你说他们?那晚,除了李芮,还有其他人在场?”林鳞游故意这么问,他当然知道还有其他人在场——那两个穿越者。之所以要这么问,就是进一步确认戴世荣所言是否属实,可信度有多高。 “还有两个年轻后生,我听其中一人说,好像是想进锦衣卫。”戴世荣说,“估计李春就是李芮邀来为他办这事的。” “哦,继续,后来呢?”张贲说。 “后来……后来俩后生都喝醉了,趴在桌子上,李芮也喝得跌跌撞撞,起身嚷着要找姑娘,突然间!”戴世荣猛然抬高了声音,林鳞游张贲两人猝不及防,身子都是一抖。 张贲拍了一把戴世荣的脑袋:“说就说!别一惊一乍的。” “两位大人,对不住,对不住。”戴世荣挤出一丝笑容,“小的当初没饭吃,也在茶馆说过两年银字儿,什么《万秀娘仇报山亭儿》《杨家将》等等,惊乍乃是说书风格,惯了……” “言归正传,接着说!”杨家将的故事,留待以后再说,林鳞游现在最感兴趣的,还是教坊司的故事! “是是……就在李芮起身那当口,你们的千户大人突然抽出刀子,从李芮背后抹了他一刀!”戴世荣言归正传了,“接着一刀一个,把那俩后生也都给杀了,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小的行走江湖也有数年,见人杀鸡也没杀这么快的。” “那时候,是夜里几时了?”张贲问。 戴世荣歪头朝天想了一会儿,低回脑袋:“不记得了,反正,挺晚了,南市楼的各房间动静都已歇下了……” 那的确挺晚了,一般来说,南市楼是夜里戌时到亥时是最热闹生意最好的时候,亥时过后,则是房内最热闹的时候,一般闹腾个小半时辰,也就渐渐安静了。 “可惜,那晚小的没能一饱眼福,本欲一观云雨图,不曾想却是看了一场地狱变!”回想起来,戴世荣还是忍不住懊恼地一拍大腿。 “李春和李芮,谈了些什么?”张贲继续问,他曾在诏狱理刑,问讯可比林鳞游在行多了。 “谈得很多,又杂……容小的想想……李芮先跟李春说了那后生想进锦衣卫的事,”戴世荣回想着,“后来,他们又聊到皇上迁都、李芮监管的河道,故元太师阿鲁台正式向我大明称臣朝贡了、漠北的女人大腿倍儿黑,脚也不好看,嗯,李芮的邻居的黑犬生了一窝小狗儿,足有七只……” “你倒记得细。”张贲等戴世荣一口气说完了,这才开口。 说得细才好,说得细,正说明他没有撒谎,因为细节才是最难编的。 “大人们,小的都说完了,可否……”戴世荣恳求道,“可以放小的走了吗?” “还没完!”林鳞游道,“昨晚,谁指使你来的?” 戴世荣一惊,低下头小声道:“无人指使……小的们昨晚挨了大人们一顿好打,他们知道小的轻功好,推小的来,想要掳走大人的女人们,出一口恶气,不曾想两位大人英明神武……” “你们五人,都是金常的义子?” “是。”戴世荣老实点头。 什么人会收养义子呢? 一种是像纪纲这样的大人物,认养成风;另一种,就是宫中没有子嗣的宦官太监。 收养义子之风,自隋唐而至元明,犹以乱世最盛。 像唐太宗手下将军张亮,义子竟有五百人之多,实质上乃是张亮的私人武装,以义子撑军,巩固军队,扩大势力; 太祖朱元璋伐元过程中,也收养了二十多个因战火而失去双亲的孤儿,这些义子有的作为亲信卫士留在身边,有的作为监军与武官一同镇守城池。其中黔宁王沐英、开国名将何文辉、衢州守卫金刚奴等人,都是朱元璋的义子。 金常算不得什么大人物,更不是朝堂上的人,没什么势力需要巩固扩张,不惜重金养着五个义子,难不成只是为了养儿防老? 莫非,他也是个太监? 戴世荣没能回答林鳞游的疑惑:“小的跟随义……金常不久,对他了解不多。” 见戴世荣再也说不出什么可用的信息,张贲挥一挥手:“滚吧!这段时间,最好找个地方躲一躲。” 戴世荣千恩万谢的,叩了两个头,爬起身一溜烟跑了。 “大哥,可信吗?” “可不可信……他能说出那晚李芮房间的人数,应该就错不了。”张贲说,“若是不放心,你我只要去探探李芮邻居的黑犬,那段时间是否生了七只小狗,就知道了。” “黑犬的事,我敢肯定是真的。”林鳞游道,“但不排除此人将生活中的细节嫁接到此场景中,毕竟偷儿最是狡诈……你相信李芮真是李千户所杀?” “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张贲说,“就算真是李千户所杀,他杀的也是纪纲的义子,不是你我的义子,与你我何干呢?” 并不是说真的与你我无关,而是,要装作无关。 “有道理!”林鳞游用贾姓列车员的表情语气说,“只不过……这案探着探着,谜团反而越来越多了!” “多么?”张贲说,“要我说,你不适合探案啊!都什么谜团,说与大哥听听看。” “你看,其一,李芮之死,本来只有金常一个嫌疑人,现在多了一个李春,李春的动机是什么?”林鳞游掰着手指头细数说来,“其二,如果李春是凶手,那么,那晚余妙兰说,她看到金常从李春房里走出,以时间来推论,那个时候,李芮已经死了,金常为何不报官?或许他是担心惹祸上身,但是,他为何在房间与李芮的尸身待了那么久才出来?” “其三,余妙兰来我们院找我,我送她回南市楼的那晚,使钩镰枪想要杀她灭口的人,是不是金常?如果不是,黄泽为何要在我手心留下一个‘常’字?” “其四……”林鳞游喘了口气,“年纪大了脑袋有点乱,容我捋捋。” “先别急,还是容大哥先给你分析一下这三点。”张贲说。 看张贲这胸有成竹的表情,林鳞游的耳边仿佛响起了那“真相只有一个”的bgm…… …… 109 案情分析 “第一,我倾向于,李芮是李春所杀,”张贲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案情,“原因很简单,我看过李芮的伤口,颈伤,一刀毙命,刀,符合绣春刀的刃口特点。” “也就是说,就算不是李春,也是我们锦衣卫中人……靠,又多了一个嫌疑人!”林鳞游叹道。 “别打岔行不行?”张贲道,“我就说你没办案能力吧?照你这么分析下去,咱俩都成嫌疑犯了!” “咱俩一开始本就是嫌疑犯嘛!”林鳞游看张贲有种想打他的表情,赶紧让道:“好好,我不说,你继续……” “第二,金常不报官,也许是担心惹祸上身,又或许,当晚,他也是去杀李芮的,只不过晚了一步。”张贲继续道,“至于为何会在李芮房间待那么久,可能,是找一样东西?” “找什么东西呢?” “这就得问金常本人了。”张贲说,“至于第三点,杀余妙兰的人,不好说,但想杀金常的人,我想我大概猜到是谁了。” “猜?” “你若嫌猜字不中听,也可说是推理啊!” “所以大哥推理出谁?” “自然是在你手心写下‘常’字的那个人。” “黄泽想要杀金常?” “确切地说,是借刀杀人。”张贲说,“借你的刀。” “你为何这么肯定?” “很多事情,不需要自己折腾,身为百户,自然也不消亲力亲为。”张贲笑着说,“这段时间,我一直派人暗中调查,你还记得南市楼自尽的那俩粉头吗?” “自然记得。” “她俩,一位是黄泽的生母,一位是他的姑姑,这你是知道的。”张贲说,“前两天我刚收到消息,她俩自尽的那晚,之前所服侍之人,正是金常。据说,那晚,金常整整折腾了她们三个时辰才出来!” “简直禽兽!”林鳞游狠狠一拳砸下,“想必黄泽也是知道,一直隐忍不发,只因斗不过金常……” “或许,他在拜金常为师之前,就已得知。” “这么重要的线索,大哥你为何不早说?” “金常一不是朝中命官,二非逆党,本来我是想着,咱用不着上赶着去抓他,等任捕头回来,让她带几个捕快去就行了。”张贲说,顿了一顿,接着道:“不过,现在牵涉到了李千户,这事儿,就变得有趣起来了……” “大哥,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凶案,都发生在南市楼?”林鳞游问。 “这我倒没留意。”张贲说。 果然,最明显的细节,往往是最容易忽视的。 “听大哥一席话,我突然有些豁然开朗……那我也来讲讲我的分析,”林鳞游随手择了一片身旁枯黄将落未落的树叶子,在手上默默卷着。 看他这熟练的手法,张贲这才知道,他之前卷着抽的,乃是山茶花叶子,怪不得说,最近这几天,本不怎么掉叶子的山茶花秃得这么厉害! “什么味道?”眼见林鳞游眯缝着眼喷出一口烟,一脸惬意,张贲忍不住问,一边挥手赶开飘到眼前呛人的烟。 “差强人意,还是花抽着味道好一些。”说着,林鳞游丢下山茶叶子,抬脚碾灭,又择了一瓣山茶花。 等他甩火折子点上了,张贲才催道:“赶紧的,故意吊我胃口呢?” “嘶——”林鳞游再次吐出一口烟,果然,这次烟没那么呛人了,还带着似有若无的花香,“大哥,我的分析是这样的,案子之所以都发生在南市楼,皆因为,那俩粉头都死在南市楼,在她俩死之后,才接二连三出现狎客被杀之事……” “所以,狎客的死因很明了了,黄泽!以及……” “不对啊!我记得很清楚,在粉头之前,就有狎客被杀了。”张贲打岔道。 “不矛盾。”林鳞游说,“黄泽杀过狎客,这是余妙兰亲眼所见亲口所说。在之前,他眼见生母姑母惨遭狎客凌辱,却无能为力,便杀了每一个凌辱她们的狎客以泄其愤!在那俩粉头死后,案子愈加频发,是他为了泄愤复仇,更是为了找出导致俩粉头自尽的真凶。” 林鳞游吸了一口山茶花,接着道:“之前为了泄愤,黄泽可能是单打独斗,后来为了找出真凶,便也动用了身边的兄友。” “后来他知道了金常是真凶……”张贲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从那时候起,他收了手,教坊案不再发生。”林鳞游道。 “所以,李春杀了李芮,挑选教坊司为行凶之地,是为了掩人耳目,嫁祸给黄泽他们。” “那晚,李春知不知道咱俩就在他隔壁屋?”林鳞游乍然想到这一点,他觉得,以一个锦衣卫千户的头脑,如果真要嫁祸,不应该会用御赐绣春刀杀人,除非…… 除非他想要嫁祸的不是黄泽,而是我,或者大哥!或者,我和大哥!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张贲摇头,也想到了林鳞游所想的这点,“二弟,你跟李春,可有仇隙?” “我特么刚来几天啊?都没见过这个人,听都没听过。”林鳞游说,“要得罪人也来不及啊!倒是大哥你,来锦衣卫这么久,仇人一定很多吧?” “仇人,倒是不多……” “那就是有咯?” “早先年,顶撞过镇抚使庞膺。”张贲道,“那时候年轻气盛啊!看不惯他的作派,一拳打得他半边脸肿了月余。” 年轻气盛也得有胆子有能力才行,主要还是因为靠山强大!赋予了张贲有恃无恐。 细细想来,莫非还真是庞膺这老小子找我报仇来了? “其实说这么多,都是你我的推理而已。”林鳞游累了,丢下山茶花卷子。 “办案本就是推理。” “我想,金常绝不是无缘无故被卷入进来的,他能出现在那晚的案发现场,说不定也与李春有关,既然我们问不了李春,不妨问他!兴许他与李春的动机不谋而合,至少,能解答教坊案黄泽一方留给我们的疑惑。” “说得是,你去问。”张贲说。 “我得照顾小妹和越容。”林鳞游说,“大哥还是你去,你官大,金常会比较听话。” “我也可以照顾小妹和越容。”张贲不想去:“其实,我们不用去,他自己就会来。”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林鳞游道,“就凭我们把他的干儿子绑起来吊了一晚上?” 说不定金常还真的会来,之前把他五个干儿子揍了一顿,他就提了礼物嬉皮笑脸地来了。 不过,吃了一回闭门羹,还会来吗? 林鳞游还真有点期待有点希望他再来了,金常不像个色厉内荏的人,他那天肯屈尊前来,心里一定有鬼! 正想着,院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看吧!来了。” 打开院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一名锦衣校尉。 校尉抱拳行礼道:“两位大人,李千户有请!” …… …… 110 哪有人钓鱼不戴头盔的啊 “千户大人,找我们何事啊?”听说李春找,张贲心中也是一愣,莫非,他这么快就知道戴世荣将他抖露出来的事了? 不过就算知道,也不奇怪,毕竟街面上到处都是锦衣卫的耳目,可能连那在墙根处晒着太阳睡大觉的乞丐,都是锦衣卫的眼线。 李春身为锦衣卫千户,耳目众多实属正常。 奇的是,这速度也实在太快了! 除非,他一直在监视着他们! 或许,从李春让他们负责教坊司案开始,就已经在监视他们了。 “千户大人说了,请两位大人到秦淮河畔,一块儿钓鱼耍子。”校尉道。 “不去!”林鳞游还使起了性子胆敢拒绝,又朝张贲道:“我得看家。” “你先在外头等着。”张贲屏退校尉,将林鳞游拉到一旁:“二弟你牛!千户的命令你也敢违抗?就算违抗,你别当着他人的面啊!不怕人家回去打你小报告啊?” “一个千户,又不是皇帝,有什么不敢违抗的?”林鳞游嘴硬道。 “一个千户,也足够咱俩受的。”张贲道,“人家随便搞点小动作,你这个总旗的帽子就得摘!失去这个身份,你拿什么在大明混?拿什么保护小妹和越容?” “大哥你背景不是挺硬吗?”林鳞游笑着反问道,“连镇抚使你都敢违抗,我违抗个千户,你应该能帮我摆平吧?” 闹半天这家伙在套我话呢! 张贲叹口气,显得有些无奈:“你没看我现在有多低调做人么?我的背景……唉!你是没经过江湖的毒打啊!” 我怎么没经过?当年打工之时,我受过的毒打可比你这家伙宅家打游戏时经历的多了! 不过在大明,倒的确没怎么挨过打……仔细想想,的确是自己幼稚肤浅鲁莽冲动了…… “……”林鳞游见张贲这幅模样,眨巴两下眼睛,转过了头:“那我就更不能去了,万一是调虎离山,我不放心小妹她们。” “你不想知道答案了吗?” “什么答案也没小妹重要。” “你倒是有情有义。”张贲说,“我也不放心小妹啊!咱未必要将她俩留下,带她们一块去不就行了?正好也让她俩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解解迷香之毒。” “带她们一块去?那岂不是羊入虎口?”林鳞游巴掌一拍两手一摊,“你不怕李春这老小子见色起意啊!” “你当我傻啊!”张贲道,“大哥这方面的考虑还是有的,给她俩化个妆,女扮男装嘛!咱俩身为锦衣上官,随身带两个家童小厮,很合理吧?” “你真当古人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傻啊?随便女扮男装一下,就看不出来了?”林鳞游仍旧觉得不妥不放心。 “放心!”张贲说,“电视剧那都是傻子演愣子看,咱只要妆到位,保管李春看不出来。” 林鳞游想了一想,还是果断拒绝:“那万一,李春是个龙阳之好,就好小厮家童这一口呢?我可听说,京城里达官贵人里好娈童的可不在少数。” “你特么!”张贲不耐烦了,“二弟,你啥时候变得这么胆儿小了?你不去,不去就不会连累小妹她俩了?” “大哥,你该不会真是龙阳吧?” “我不是!” “那你住西厢房?我可是记得,女人才住西厢的。” “东厢房都让给你和三弟了,我不住西厢住哪?”张贲道,“你别转移话题,到底去不去?” “那我还是去吧!”看大哥动了真怒,自己这个做小弟的,也不敢不从了。何况,他说得也都挺有道理,令人无言以对无法反驳。 两人敲开林鳞游的卧房——因为怕越容她们的房间还残留有迷香,所以让她俩睡在了他的房间,越容林珑的房间则敞开了门窗通风换气。 俩姑娘还躺在床上,却都是睁着眼,并未睡着。 “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林鳞游关切地问道。 “好些了,就是头还有点昏昏沉沉的……”小妹林珑虚弱地说。 嘛的!好毒的药!就不应该心软放过戴世荣!就应该像废他师父一样废他一条腿,最好是中间的!林鳞游恨恨地在心里骂道。 “今儿个太阳不错,”张贲说,“我们带你俩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老闷在屋子里,反而好得没那么快。” “去不去?”林鳞游笑问。 “去,去!”一听可以出去玩,林珑的精神一下子就好了许多。 “去。”越容也说,“房间里的确憋闷。” 林珑迫不及待地“呼啦”一声从被窝坐起,却忘了自己身上仅穿一件肚兜! 林鳞游赶紧一把捂住张贲的眼睛,将他推出门外,一边道:“穿好衣衫……穿我的便服,不用化妆!” “小气!”甫至房门外,张贲不爽地扒拉掉林鳞游的手。 “你看到了?”林鳞游回手带上房门,沉声发问。 “全看到啦!”张贲故意要气他,“白白……不是,粉色的,上面还绣着蝴蝶和花树!” 林鳞游心中叹息:光顾着捂这小子了,自己都没顾得上瞧…… 房间里响起林珑的呼喊:“哥,为啥要穿你的衣衫啊?” “你没看采花贼都找上门来了?一定是之前太招摇,被贼盯上了!”林鳞游道,“这回出去咱低调点,女扮男装!” 林珑越容本来不太愿意穿林鳞游的衣衫,一听采花贼,有些心有余悸,只得乖乖穿上了。 两人走出房间,林鳞游他们一看,张贲道:“这也不行啊!大了这许多,松松垮垮的,哪有家童小厮的样?” 林鳞游想了想,眼睛一亮:“任姑娘身材跟她俩差不多,大不了多少,而且,她的便服好多也没那么艳,风格也偏男子,就穿她的!” “你不怕她回来砍你啊?”张贲话虽如此说,却还是主动打开了杨放的房间。 “任捕头没那么小气。”林鳞游进了屋,翻箱倒柜的,翻出一件肚兜,大红色的,上面还绣着两只鸳鸯。 三弟有福啊!林鳞游心里笑笑,放回肚兜,终于挑出两套朴素的青布衣衫,拿给越容林珑。 林珑接过衣衫,有些不情愿地噘嘴道:“也好,哥哥你的衣衫上臭臭的,还是任姐姐的干净!” “那叫男人味,懂不懂?”林鳞游道,“去去,赶紧换去。” 院外那校尉也催喊起来:“两位大人,时候不早了……不必准备渔具,千户大人都已备下了。” “知道了!即刻就来。”张贲不满地回了一句。 “大哥,有头盔不?”林鳞游忽然问。 “头盔?要那玩意儿干啥?”张贲疑惑,“咱是去钓鱼,又不是去打战。” “哪有人钓鱼不戴头盔的啊!” “……”张贲,“没有,私藏盔甲那是谋反大罪,你想坐监啊?” “那算了……” 比起进诏狱坐监,还是脑袋上挨一石头更能接受…… …… 111 蓬头稚子学垂纶 阳光很暖。 校尉驾了马车,带着林鳞游一行四人,穿过里仁街,沿着三山街行至三山门,出了三山门,再沿着秦淮河北上,走不多时,见一片大湖,碧波荡漾,唤作莫愁湖。 马车在莫愁湖畔缓缓停下了,林鳞游四人下了马车,湖边站了一人一马在等候,马是汗血宝马,正甩着尾悠闲吃草;人也是一身红,着燕闲双袖襕蟒衣,头戴金玉网巾,浓须长髯,腰间挎一长一短两把刀,长者绣春,短曰压衣,正是锦衣卫千户李春。 张贲和林鳞游率先走上前去,向李春行礼。 李春微微拱手还礼示意,指了湖边停着的一艘湖船,笑道:“春江水暖鸭先知,正是河豚欲上时,天暖气清,忽而兴至,不知两位可愿与我一同泛舟湖上,共享渔樵闲梦之乐?” 张贲也笑道:“千户大人相请,是我与林总旗的福分哪!能陪千户大人钓鱼,获侍垂纶,实乃三生有幸!” 林鳞游心道:这老东西,我俩都来了,还问愿不愿,你这不废话吗?大哥这马屁倒拍得倒溜,成语也不管用得对不对,对方听着舒坦就成了! 脸上却也乐呵着:“是啊!沾百户大人的官,不然我这小小总旗,何德何能,敢与千户大人一块钓鱼呢!” 也好,钓鱼嘛!后世的魏公公也喜欢,就当演习排练了。 看李春听了也极为受用的样子,呵呵干笑两声,抬手道:“请!上船!” 张贲躬身:“李大人先请。” 等李春上了跳板,林鳞游赶紧挥手招呼越容林珑两人近前来,带她俩跟着张贲后头上了湖船。 那校尉殿后,收了跳板,坐在船尾,指挥了船工将船撑离岸边,入了深水,船工放了长篙,与另一个船工一起奋力摇起橹来。 湖船,初时流行于杭州西湖,早在宋代就颇有名,当时大的湖船约长十余丈,可容纳四五十人;小的也有四五丈,可容纳二三十人。 李春这条船估摸着也有四丈左右。 明代的船只种类很多,而湖船制式比宋制稍小,不过装饰更为华丽,槛牗敞豁,便于倚眺。 当时著名的湖船有“水月楼”、“湖山浪迹”、“烟水浮居”等等。 坐这种湖船,顾名思义,最适合游湖。 林鳞游当年在西湖倒也坐过船游过湖,不过坐的那应该不能叫船,应该叫小舟,远不及现在坐的这般大,这般豪华。 小舟虽小,可不便宜,一小时一个人头一百大洋,那还是几年前的价,听说现在涨到一百五十大洋了,不过船工的德行倒未变,跟赶着投胎似的,说是坐一小时,“嗖嗖”两下子他就一圈绕回来了,除了看到两只水鸭子几颗螺蛳,林鳞游愣是啥也没看着。 “这船好啊!漂亮!”身处这豪华的游船中,林鳞游忍不住赞叹一声,“我想,坐这船夜游湖中,当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夏末秋初的夜里,夜入湖中,随波流止,渺然犹如莲叶。月明水清,坠露淅淅,在芦苇间吹一曲洞箫,山鸣谷应,闻者冷然,有出尘之想。” 闭上眼,忍不住陶醉其间了:“所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一时风致,良可想见。” 正在船头摆弄鱼竿的李春听见,回头接言道:“看不出林总旗倒是腹有诗书,别有雅趣啊!” “千户大人过奖。”林鳞游道,他本来是卖弄给越容听的。 “我这船,有个名号,唤作‘烟波钓筏’,”李春回头看向湖面,“见笑见笑,不过小小渔船一艘,哪天你俩想夜游湖,只管借去就是。” 张贲上前跟着一块整起鱼线:“如此,就多谢千户大人了!”林鳞游忙着看船,张贲一双眼却已将两名船工偷偷打量了一番,此二人一身腱子肉,尤其是双臂,肱肌暴起,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麒麟臂! 如果只是寻常撑船,断练不出这么浑厚如钢的臂肌,寻常船工就算有肌肉,伙食跟不上,那也是瘦瘦的,所谓穷文富武,练武需要有经济支撑的,有经济,才有肉吃,有肉吃,身上才能长肉,正所谓,经济基础决定身上肌肉…… 就连当今“虎臂蜂腰螳螂腿”的锦衣卫人当中,都少有这样的手臂。这俩货就是锦衣卫也说不定,至少,绝对都是练家子! 本来嘛!用屁股想想都知道,李春绝不会无缘无故带他俩出来钓鱼。 带他俩出来,也绝不会不安排人护卫。 或许,李春要钓的,正是他俩…… 李春已经理好了鱼线,竟是采用上好的蚕丝所制;鱼竿也是用的紫竹,根部还有只缠绕鱼线的手摇圆轮,竟跟现代的钓竿无甚分别。 要说区别的话,大概就是浮标用的是孔雀羽,鱼饵是蚯蚓、草叶、虫子,还有面粉团子;鱼护的话,则是手边口窄肚肥的鱼篓。 张贲陪着李春,坐在船头抛下了竿,也许怕惊了鱼,两人此刻都一声不吭。 孔雀羽浮标也是静静的,静得可怕。 船舱内有桌有椅,有茶有酒有糕果。 既然是出来玩,林鳞游也不想委屈了小妹和越容,看她俩拘束地站着,便示意她们坐下,自己抓了桌上的一只苹果——当时大的唤作蘋婆果,小的则叫林檎——啃咬起来,看向越容林珑,意思是她们也吃,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大哥担着。 咬着苹果,正看着李春张贲两人的背影,李春冷不丁沉着嗓音说了一句:“林总旗不过来一块钓吗?” “呵呵。”林鳞游咬着苹果,走近前去,毕恭毕敬道:“回千户,下官不怎么会钓鱼。” “林总旗这托词起得好。”李春笑着看向张贲,“那句诗怎么说来着?蓬头稚子……” “蓬头稚子学垂纶。”林鳞游主动接了一句。 “就是嘛!六岁小儿都会,你不会?”李春这才回头看林鳞游。 林鳞游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渗人的威慑,或许这威慑不是对他产生的,而是李春这种身居高位的武官寻常表情。 说不上鹰视狼顾,但绝对透着狼的狠戾! 这眼神,林鳞游的原主在边关漠北狼的眼中看到过,林鳞游本尊在公司上级主管总监的眼中看到过,也都在伏在家门口对着过路人狂吠的狗眼中看到过…… 李春不再看他,看向了湖面上的浮标:“钓鱼,恐怕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了,抛下饵,剩下的,只管坐等鱼儿上钩就是。” “我就怕鱼儿不肯上钩。”林鳞游笑着咬了一口苹果,“卑职,向来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 “什么样的饵,钓什么样的鱼。”李春面向湖面,未拿鱼竿的左手却朝林鳞游伸出:“把你手中的蘋婆给我。” 林鳞游不明所以,却条件反射似地本能立正,双手捧着,躬身将自己咬掉大半的苹果放到李春掌心。 李春缩回手,又取了一根紫竹鱼竿,在铁钩上挂上一块苹果,依然面向湖面,将鱼竿举起:“什么样的饵钓什么样的鱼,鱼儿不肯上钩,说明你的饵不够香,或者,够香,却不对它的口味。” 说完了话,他这才又微微扭头看了一眼林鳞游。 林鳞游像才反应过来似的,赶忙接过李春手中挂了苹果饵的鱼竿,谢过李春李大人,一屁股坐到李春的另一边,抛下竿。 这回轮到越容和林珑咬着苹果,看着并排坐在船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三人。 好似三根木头桩子…… 湖面很安静。 水下船上都很安静。 安静得有点儿可怕…… …… 112 鱼饵 一只野鸭子在远处湖面悠闲游着,身后还带着一群刚孵化出来的小鸭子。 终于,在林鳞游出神地看着野鸭子时,孔雀羽浮标动了,动的却是张贲的浮标。 张贲的心也跟着一紧。 浮标动了动,忽然止住。 李春笑道:“这鱼儿也狡猾得很。” 须臾,浮标又开始动,这回动得比之前激烈了许多,浮沉两回后,终于狠狠往水中沉去,鱼竿随之一弯,张贲赶紧起身,也不遛,凭着蛮力将一条尺余长的大鱼甩出水面,却是一条浑身豹纹的乌鳢。 “这什么鱼?”张贲没见过这鱼。 “就,普通的豹纹阿鱼……”林鳞游也没见过这一身豹纹的鱼。 “乌鳢。”李春当然是见过的。 “听说这鱼可凶得很。”张贲倒是听过乌鳢的名,抓起鱼,“有这鱼在,千户大人,只怕我们今儿个钓不到别的鱼了。” 乌鳢是肉食性淡水鱼,以其他鱼类为食,生性凶猛,胃口奇大,常能吃掉某个湖泊或池塘里的其他所有鱼类。 李春道:“再凶,离了水,还不是任人宰割,所谓人为刀俎。” 林鳞游内心:我家的狗旺财也很凶啊!这李春倒真沉得住气……并不是说他钓鱼沉得住气,而是约我们来,真的只为钓鱼?话说回来,都已上了他的船,他自然是不会怕我们跑掉的。 但是,有乌鳢在,我这个苹果,只怕是真钓不到鱼了。 过了不久,水面下不住地冒出泡泡和污泥,仿佛有群鱼在争食。 乌鳢这种鱼,性喜底栖,白日里通常潜伏在水底污泥中,夜间才会游上水面,估摸着水底的污泥都是它们搅动带上来的,也不知道李春打的什么窝,能引来这么多乌鳢? “林总旗的饵,只怕不行啊?半天都上不来鱼。”李春对林鳞游道。 林鳞游心想你不也没钓上来鱼?嘴上道:“有乌鳢在,草食弱小,只怕不敢前来。” “说得是。”李春道,“不妨,我给你换个饵?”说着,伸手抓住船头的一根拇指粗的麻绳,拽动起来。 随着麻绳一动,水面污泥冒得更多了,又不少乌鳢被惊起,在水面处搅动扑腾。 林鳞游和张贲都盯着水面,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们的预感是对的。 随着“哗啦”一声水响,一具缠满水草的尸体浮出水面! 虽然尸体面朝下呈俯卧状,但林鳞游张贲两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尸体的身份——戴世荣!不久前刚刚从他俩院中跑出去的戴世荣! 尸体没穿衣服,显得更加瘦小,身上早已被乌鳢咬得遍体鳞伤,死状凄惨。 还有几只胆大的乌鳢仍时不时追随着尸体偷咬上一口。 “不要看!”林鳞游忽然起身,阻住听到动静好奇近前想看的越容林珑两人。这俩小妮子还以为又有大鱼上钩了呢! “这饵是真不错!”李春淡淡道,“只可惜喂饱了这些畜生,倒不上钩了。” 听说乌鳢肉质细嫩厚实,味道鲜美,看着手边鱼篓里的乌鳢,张贲此刻却顿觉有些反胃。 “千户大人,这戴世荣,是个采花贼,昨儿个刚被我俩擒获。”张贲道,“本想今儿个押入诏狱,不提防被这小子跑了,幸得千户大人英明神武……” “张大人,这种场面话,现在就免了罢!”李春笑着,却是皮笑肉不笑,“这家伙是你们放出来的,当我不知?” 看来,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了!也真的,一直在监视我们! “因为,因他是金常义子……”林鳞游找着措辞解释道,“我和百户大人也想着放长线钓大鱼。” “哈哈哈……金常义子又如何?”李春长笑三声,虽然是在笑,但是嘴角却向下撇,看着让人很不舒服,“纪都指挥使的义子,在下都敢杀!” 林鳞游心里一紧,看向张贲,张贲心里虽也惊,却明白此时此刻更要保持冷静,所以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看向湖面。 看来今儿个想要下这船,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杀李芮的事,你们不都已经知道了?”李春看向林鳞游,“林总旗何故如此大反应?” “没有。”林鳞游挤出一丝笑容,他知道,自己这笑,比李春的皮笑肉不笑好看不到哪里去,“宵小蟊贼胡乱攀咬,我们岂会相信?” 如果不是小妹和越容也在船上,他会紧张,但不至于这么紧张。 大哥的功夫,自己是对他有信心的。自己的功夫虽然差点,二打四未必有胜算,但逃跑的功夫,林某也是一流! 何况老子是穿越而来的,还能让你李春给欺负了? “我亲口承认,你们总该信了?”李春看向了张贲,“百户大人,你信不信?” 张贲正视着李春的目光,缓缓吐出俩字:“我信。” “哈哈哈!”李春又是数声大笑,“信就好!我还怕你们不信了。不钓了,来,喝酒!”说罢收起了鱼竿,竟是空钩,也不知是本来就没挂饵还是被鱼吃掉了。 林鳞游:就算是空钩,自己和大哥这两条傻鱼还不是上钩了?还连带着送上了小妹和越容! 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眼见李春起身,林鳞游赶紧带了小妹和越容往船尾走。 张贲和李春面对面坐到了舱中小桌板前,见林鳞游往后走去,李春开口喊道:“林总旗,不一起喝点?!” 林鳞游只好回转身,道:“卑职不敢。” “千户大人叫你坐,你就坐吧!”张贲说。 林鳞游只好留下小妹和越容,走了过去。 李春一边倒酒,眼皮子只看着三人面前的酒盏:“你们就不好奇,我为何要杀李芮?” 嘛的!这是要引我们入局啊!本来纪纲只会找你李春算账,如此一来,我俩也成垫背的了! 李春,你好毒的心啊! 然而,似乎已经入局了…… “不好奇,李芮又不是我的干儿。”事到如今,用不着跟李春假惺惺了,张贲也硬气了起来,“千户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好,好!爽快!我就喜欢百户大人这般直爽!”李春举杯,举了小半天,却见张贲林鳞游都不举杯迎合,只得自己一口喝了。 放下酒杯,他又笑着,压低了声音:“都说百户大人在朝中有大人物撑腰,我本还不信,就在刚刚,我信了!百户大人,你姓张,那英国公张辅,不会就是你令兄吧?” 听了此话,林鳞游心里也是一惊,当然,这惊,不是惊吓,而是惊喜!就知道大哥不简单!若是英国公张辅真是大哥的大哥,那谅这李春,也不敢动我们分毫! 张贲这会儿也笑起来:“姓张的就是我大哥,那张真人岂不是我太公?玉皇大帝,岂不是我祖宗?那我还当什么百户官啊!” 李春听了,一愣,继而大笑起来,张贲也跟着笑,笑声激荡在船舱中,笑得船中间的越容林珑一头雾水。 看那俩艄公和那名校尉,却是一脸的冷漠。 林鳞游本来没笑,听他俩一笑,心里愈发紧张,也焦躁起来,忍不住竟也跟着笑,这是真的忍不住,有时候人紧张起来,就是控制不住要发笑。 只是不知李春和张贲,是不是因为紧张而发笑? 他看着李春扬起的头露出的脖子,手按住了绣春刀…… 如果这时候出一刀,一定可以掌控全局的吧? 只是得掌握好出刀的力度,莫要一紧张,用力过猛,将李春的整个脑袋都给削了下来! …… …… 113 是在下的饵,不够对味么? 正在林鳞游胡思乱想踌躇不定之时,李春发话了:“你们真的不好奇,我为何杀李芮?或者,你们是在害怕?” “不该打听的事,我们不会打听。”张贲说,“如果千户大人实在找不到人倾述的话,我们也不介意听一听的。” 张贲知道,李春对杀了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义子兼朝廷命官河道监管李芮一事,一定是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这样的风光往事,自然憋不住要跟他人分享。 然而这事又不是轻易可以分享给他人的。 同时李春也一定心怀恐惧,所以,想把他和林鳞游也拉下水! 只是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看上了我张贲身后的背景靠山?不着急,相信李春,也会主动抖露。 “那就,满饮此杯。”李春又劝起酒来,二人面前的酒,都还一滴未动。 他看着二人,像是在说,你们不喝,我就不说。 张贲端起了酒杯,林鳞游见状,也跟着拿起了杯子,心想不会有毒吧?电影里演的,古人下毒的伎俩可多了!大名鼎鼎的武大郎,就是死在砒霜之下。 古人还有一种刺客阴阳壶,看李春手边的这只錾金银壶,倒挺像,越看越像…… 当然杯子都端起了,总不能不喝。李春如果要动手,不会选择在话还没说完的时候。 看二人终于喝下,李春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很享受这种能够拿捏他人的感觉,虽然此二人,目前来看还不是很好拿捏的样子。 林鳞游张贲则恰恰相反,他们很讨厌这种被人拿捏着的感觉。 李春喝完酒润了喉,也终于开始“倾诉”起来: “洪武三十五年(也即建文四年),包括锦衣卫在内的亲军十二卫集体背叛了建文帝,开金川门迎降,带头大哥,乃是当时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高昂,李景隆的亲外甥!如今高真袭父旧职,真是朝中有人好升迁哪!” 这里提一点,有明一代,锦衣卫当中从都指挥使至镇抚使,并不固定说只有一位,有时候两位,甚至三四位指挥使的情况都有出现。 如今的高真,更倾向于是带俸都指挥使,就是只拿俸禄不用做事的那种。真正掌卫事的,还得是纪纲。 李春道:“我是洪武二十年武科进士出身……那一年,我年方十八,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啊!” 洪武二十年十八岁,那么如今,李春这老小子该有四十二岁了。差不多,看面相差不多。 进士出身,也就是进士二甲,至于排第几名,李春没有说,大概排名不太靠前,不然早就拿出来炫了。 当然,洪武时期,并未有确定的“武举法”。在老朱皇帝朱元璋还是吴王的时候,就下令开设了文武科,选拔天下人才。并提出,武科考试,首重谋略,其次才是武艺,俱求实效,不尚虚文。也就说,武科的文试,不需要写八股文,不追求文笔,注重的是实用的战场武略。 洪武二十年,也就是李春中进士的这一年,七月,礼部请立武学,将武举从文武科中单独分立出来。但是太祖不允,理由是,建武学,用武举,刻意将文武分为两科,是看不起天下人才,以为我大明天下没有全才! 这么看来,李春也算是个全才了,怪不得有些恃才傲物。 李春接着道:“进士出身之后,我从七品锦衣卫经历做起,在锦衣卫中混了这么多年,才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五品千户!可以说,这一切,都是我的努力所得,也都是我应得的。” “可是我应得的,就只有这些吗?”李春的声音有些激动起来,“就只有每月一百升的禄米,我在洪武年间最高的时候,可领过两百升每月!” 着重使用数据描写禄米,表达了说话者怀才不遇的愤懑与不平,抒发了…… 林鳞游心道:光谈禄米,每个月俸银多少,你是一点儿也不提啊!难不成,朝廷也有工资保密制度? “十年寒窗,二十多年兢兢业业,我才终于爬到千户的位置上来,可却比不过那些女户、恩荫!那个叫马贵的小旗,凭什么下个西洋,就被擢为了正四品指挥佥事,轻轻松松就爬到老子头上来?!” 张贲心想:那些女户锦衣卫,好多都是家人殉葬先皇,拿命换来的功劳,还凭什么?真是好大的戾气!所以你李春,就寻背景托关系,投靠了某个大人物,许你荣华富贵高官厚禄? 果真被张贲猜中了! 李春说:“难得有人看得起我李春,那河道监管李芮,就是我李春的见面礼,投名状!至于此人是谁,你们就不必打听了,我只说一句,远比你们任何人的靠山都稳,背景都硬!即便,是你张大人的英国公!” 张贲听了,倒松了口气,既然背景这么硬,看来不是镇抚使潘膺在背后使小九九来栽赃诬陷我张贲。不过,能比英国公背景还硬的,朝中还有谁呢?太子、藩王、王爷? 但肯定是跟纪纲有仇隙的人,不然李春不会拿纪纲的义子做投名状。 不过跟纪纲有仇的人可实在太多了,毕竟他抄过很多人的家,其中不乏王爷级的大人物,虽然被抄之后元气大伤,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林鳞游第一个想到的人,却是周王朱橚,可当年带队抄他家的不是纪纲,而是李景隆,也没听说周王跟纪纲有不对付的地方,应该不是他。 “我倒真希望英国公是我的兄长啊!”既然说到了英国公,张贲也不得不开口了,“不知道千户大人跟我们说这些,究竟,是想让我们做什么?” 李春深吸了一口气,五指抓着桌案,一根食指轻轻点着:“杀李春,除了作投名状外,更主要的是,我要从他身上拿一样东西,一切都很顺利,可百密一疏呵!” “东西没拿到?”张贲试探着问。 李春呵呵一笑:“东西倒是拿到了,不但拿到了,还多得了一件意外收获。” “是什么?”林鳞游有些如坐针毡了,老是听这老小子卖关子,自己偏偏又是个没耐心的人,真想暴起给他脸上狠狠来上一拳,结束现在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是一封密信。”李春神神秘秘地朝林鳞游笑道,“前军左都督李增枝与建文余党的密信。”这回,他倒没有卖关子了。 “李增枝的信,怎么会在李芮的身上?”莫非,这李芮明面上是纪纲的义子,实际上却是李增枝的人?都信李,不会李增枝才是他真正的爹吧? “我也奇怪。”李春道,“但是还没等我弄明白,这信就不见了。我那时候就晓得,我杀李芮的那晚,一定是有人目睹了,而此人,就是拿信的人。在下家宅虽不说铜墙铁壁,但能悄无声息从我眼皮子底下偷走东西的人不多,京城里,只有一个蒋画,蒋摘星!” “所以,一直以来,有些线索是你故意放出给我们,把我们往蒋阿演蒋画他们身上引?”张贲问。 “不不不,怎么能说是故意引呢?”李春笑道,“南市楼的那些狎客,本就是黄泽他们所杀,这事,也本就跟李增枝他们有关,只能说两位大人能谋善断,若非你们,我岂能找到偷信的真凶?” 他瞟了一眼水面上的浮尸。 原来偷信的人,是戴世荣。 李春猜对了一半,不是蒋画,是蒋画的徒弟。 “不但窃信者是他,目睹在下杀人的,也是他。这种人,你说,我还能留吗?”李春道,“不过还是得感谢两位大人,替我省去了不少功夫。” “现在才杀他,只怕晚了。”张贲道,“说不定李增枝金常他们早已知道是你杀了李芮。” “没错,但,也不晚。”李春一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样子,“只要信还在我手上,我杀人的事,他们就不会乱说。”他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轻轻拍在了桌案上,然后,笑着端起了酒杯。 信,居然还在他身上!那么被偷走的那封……是假的? “你想让我们帮你杀了金常?”张贲道,“还有李增枝?” “问过了。”李春放下酒杯,朝水中浮尸努努嘴,“只有金常知道,所以,你们只需要杀了金常就行。” 见两人迟迟不语,他又补充了一句: “要么,跟我在同一艘船上钓鱼;要么,跟他一样,在水底下做饵,路怎么走,你们自己挑。” “怎么,两位大人,是在下的饵,不够对味么?” 李春端起酒杯,用眼睛的余光瞄向张贲和林鳞游,也瞟向了不远处的越容和林珑…… …… …… 114 一口老痰 “千户大人手下都是精兵强将,何必让我俩去呢?”林鳞游瞟了一眼艄公和校尉,“我和百户大人,只怕不是金常的对手。” 杀李芮已经是暗杀了,显然李春不可能再冒险动用自己的人去暗杀金常。 “林总旗此言差矣!”李春道,“我们是锦衣卫嘛!当然要依法办事,让你们去抓他,谁说要杀他了?我可没说过要杀他啊!” 靠!这小子刚刚说过的话,转脸就不承认了。 却听李春又道:“当然,两位动手的过程中,难免遇到抵抗不顺从的,刀剑无眼,那一切就都不好说了。” 张贲道:“闹了半天,原来我和林总旗才是千户大人今天要钓的鱼,千户大人的饵,我却并未闻到什么香味啊!” “相信我,知道太多,对你们没有好处。”李春自然知道张贲在说什么,想套出他口中的靠山。 “我们现在知道的,难道还少吗?”大哥都这么硬了,林鳞游自然也不能软。 李春静默片刻,用沉而用力的声音缓缓道:“事儿才过去不足十年,汝皆忘了金川门之事乎?” 果然是个文武全才,之乎者也都说上了! 林鳞游和张贲又再次震惊了:莫非,这家伙背后的人,竟是在逃皇帝朱允炆! 他前面说,亲军十二卫都背叛了建文帝,原本以为他是表达对这些卖主求荣之辈的不屑与不满,现在想想,他表达的,不仅仅是不屑不满。 毕竟当初,他也是亲军十二卫中的一员。 所以,他想表达的意思,是他现在已经不是其中的一员了! 但是,倘若李春背后的人真是在逃皇帝,那如今他吃着朱棣给的皇粮,转头就把锅砸了,还不是卖主求荣? “本官够有诚意了吧?”李春道,“你们也该给出点诚意来。” “好!我答应你,替你杀了金常!”张贲拍案起身,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船已驶到了湖中心。 但见湖水一片茫茫,四野开阔,三里开外没有其他船只,只在远远的天际,有几只小黑点,也不知是游船还是渔船,抑或兼有而之。 何况就算有别的船只,看到锦衣卫的船,甭管私船官船,都会远远避开,锦衣卫的事,也无人敢管。 船已停下,因为两名艄公不再摇撸,反而站起身来,挡在了船尾。 那名校尉坐在船舱偏中,无形中挟制住了越容林珑两人。 李春也走到了船头,俯身拾起鱼竿:“急什么?天色尚早,咱们的鱼,都还没钓够。” 船头船尾船中,三个方位都被他们控得死死的,像是生怕张贲林鳞游两人狗急跳水。 张贲林鳞游哪还有心思钓鱼啊! 林鳞游现在真的是肠子都悔青了,就不该带越容林珑出来的,弄得如今进退两难,想动手都不敢动手。 但李春既然已经在监视着他们,就算把小妹越容她俩留在屋里,也一样会落入他的手中。 原本只是想着在湖边钓鱼,湖边游人如织,又是皇城脚下,李春应该不至于会乱来。 万万没想到,李春会将他们带到船上,带到这湖中心,上船那时候,也不好将越容林珑单独留在岸上了…… 这才知道,这江湖如此之险恶,人心如此之叵测,而自己,如此的稚嫩! 大哥说得对,自己挨的打还是太少了! 张贲束手道:“敢问千户大人,是我们给的诚意还不够吗?” 束手,是为了更快地拔刀…… 李春回头,伸指指向越容和林珑:“她俩留下,拿金常来换。” 听闻此言,林珑紧紧靠在了越容身上,越容还算冷静,拥住林珑。 “哥,我不留下!”林珑害怕地说,一口脆生生的嗓音。 “果然是娘们!”李春笑了,放下鱼竿,慢慢走近前来,走向越容和林珑:“还是兄妹,那就更好了。” “我要是不答应呢?”林鳞游侧身一站,挡在了李春身前,看着李春,面无惧色。 李春停下脚步,也盯着林鳞游的眼睛:“林总旗,不是本官要故意为难你。你们不留下点诚意,教我怎么会放心呢?” 两人互相盯着,林鳞游的眼里,渐渐冒出火来,不怕官,只怕管,他最恨被外人管着了!穿越前被小人拿着鸡毛当令箭管着,穿越后当了锦衣卫还要被管?岂有此理! 也最恨被人威胁,尤其是,拿家人来威胁! 看来,今天要想全身而退,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擒贼先擒王,杀了李春! 但李春身为武进士,又在锦衣卫摸爬滚打二十多年,武艺高强,岂是那么好杀的? 林鳞游自然也不敢贸然动手,只是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突然猛然提息,嘴一张,“呵忒”一声,一口痰从他的嘴中激射而出! 面对面这么短的距离,即便李春计谋再深,万想不到林鳞游会来这么下三滥的一招!饶是他武艺再高,听见痰来,想躲,也最终没能躲过去! 只见一口老痰不偏不倚,正糊在李春的左眼。 李春正恶心大怒间,“铮”的一声龙吟,林鳞游腰间冰冷的绣春刀已然出鞘,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一用劲,一丝鲜血就从李春的脖间渗了出来。 林鳞游也算是个狠人哪!生怕挟持不住李春让他跑了,右手持刀抵住李春的脖子,左手则从李春脑后伸过,手掌按住他的后脑瓜子,同时刀尖背则搭在了左手臂弯,形同一只圆环,任李春力量再怎么大,脖子再怎么灵活,想要脱出这只圆环也是难如登天! 不论向前向后,只要他敢动一动,脑袋立马分家! 这,正是现代地锁格斗之锁喉裸绞! 多看看电视剧电影还是有点好处的,总是把人演得那么愣,明明拿刀挟持住了,却总会一不留神被人反制。 林鳞游可不想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既然好不容易挟持住了,那就必须真有痛下杀手的决心! 见李春被制住,校尉和两名艄公都纷纷拔出刀和鱼叉来,想要上前,张贲脚尖一点,飞身跃起,稳稳落在越容林珑两人身前,挡住了校尉和艄公。 “林总旗,你想造反吗?!”李春气急败坏地吼道。 那口痰,还挂在他的眼睛上。 林鳞游不答,心想还能说话,那我就再加把劲,刀刃暗暗往里深入分毫。 “好……好小子,真有你的!”李春的头也跟着往后仰了仰,喘着粗气,“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不,你看错人了!林鳞游依然不说话,通常反派都死于话多,他身为正派人士,可不想因为说话而分了神。 但手上力道却微微松了松,太大力的话,自己用不了多久就手麻了。 “我料到你敢动手,却没想到,你会使这种腌臜的手段!”力道稍松,李春说话都顺畅多了,“你不说话,是因为你不敢杀我!” 林鳞游终于开口了:“等船靠了岸,你看我杀不杀你。叫他们划船!”再次用力,李春脖子上又是一道血痕。 “划船。”李春沉声道。 他似乎很冷静。 船慢慢驶离了湖中心…… 一切,又似乎太顺利了些…… 115 铁布衫与蛮牛冲撞 两名艄公戴着斗笠,默默摇着橹,他们的脸藏在斗笠下的阴影里,显得阴冷可怖。 似乎摇得有点慢。 “叫他们摇快一点!”林鳞游在李春耳边低喝道。 “你们——没听到林总旗的话吗?快摇。”李春向后仰着头,用慵懒的声音喊出,语气中都透露着一股吊儿郎当的气息,似乎压根没把林鳞游的挟持当回事。 艄公听出了李春语气中的意思,手上假装加劲,然后船行速度并未有所提升。 林鳞游可没了耐心,而且,保持着裸绞姿势,手也有点儿酸了,立刻冲着艄公和校尉大吼道:“跳到水里去!” 艄公没理会,校尉也是无动于衷。 “我让你们跳到水里去!”林鳞游再次吼道,怒视着校尉和艄公,有些气急败坏了,“你们想让他死吗?!” “跳下去!”张贲提刀将校尉赶上船头,一脚踹将下湖中去,“噗通”溅起一团水花。 正待再赶那俩艄公,却听李春呵呵大笑起来,笑得几人心里都有些发怵。 林鳞游手中刀刃往里一怼,欲要让其再流点血以示警告,李春的脑袋顺势就往后靠将下来,林鳞游左手手掌拼命按住他的后脑,只觉他的脑袋又重又沉,差点儿没拿捏住!文武全才,果然不是吃素的! “别动!”林鳞游沉声喝道,突然间感觉左手按住的李春脑袋,渐渐变得有些烫手起来。 似乎还有丝丝青烟从他的脑顶冒出…… “喝!”却听李春一声大喝,后脑奋力向后一撞,差点儿就被他挣脱了!林鳞游左掌发力,同时抬起右膝顶住李春的腰身,李春腰身一沉,一个旱地拔葱带着林鳞游向后跃起,“嘭”一声,林鳞游被他带起重重撞在舱壁上,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舱壁也被撞得咯吱声响,哗啦啦从头顶落下几条鱼干。 刀还抵在李春的脖子下,刚刚林鳞游被他带飞的时候,明明向里收紧了刀锋,奇怪的是李春的脖子并没有断! 此刻也不容多想,林鳞游腾出左手的同时,右手绣春刀狠狠从李春颈下掠过抽出! 这个时候,就不能不狠下杀手了! 却没有想象中的鲜血喷溅…… 李春虎躯一扭,伸手就抓住了林鳞游手中绣春刀的刀刃——徒手!他的手,似乎变得坚硬如铁,不惧刀剑! 整只手掌看起来鼓鼓壮壮,仿佛充满了气。 两名艄公同时掣出了兵刃,两柄短鱼叉,一把藏在竹篙中的夹刀棍,一左一右围住了张贲…… “夺!”的一声,林鳞游的绣春刀被李春夺过,顺手向后甩出,钉在了对面的木柱之上,入木三分,刀刃微微颤动,带着血,李春的血。 李春的脖子上三道血痕,他扬起脖子,伸手很是随意地抹了一把。 他的整根脖子,此刻看起来竟粗壮了许多,上面青筋虬结肌肉暴起,看起来就好像是…… 林鳞游立刻明白为何没能削断他的脖子了——因为他的脖子变硬了,只是不知道,充的是血还是气? 不能肯定是否是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还是硬气功铁布衫,但可以确定,刚刚被挟持的那段时间,李春一定是在暗暗鼓劲运气发功! “铮!”林鳞游拔出腰间短剑,反握在手,脚掌在舱壁一蹬,一跃而起,短剑攻向李春。 虽然知道,他的硬气功夫,短剑或许伤不了分毫,但铁布衫金钟罩也不是没有破绽,比如,眼睛、下阴、穴位等等。 林鳞游不会点穴功夫,何况世上到底有没有这种功夫还未可知。所以,他只能攻李春的眼睛或下阴! 战了数合,林鳞游脸上身上已中了数招,自己却没能李春那儿讨到一丁点儿便宜。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李春的对手! 但,也绝不轻易言退! 李春却仿佛玩心大起,又或者还不想杀了他,不然,何以不拔出腰间的刀?如果他拔出刀来,或许,林鳞游已经死了! 只能说,大明高手如云,林鳞游以前,还是太天真太得意忘形了。 又只能说,林鳞游这具身体的原主,在边关历练得还不够啊! “砰!”一声巨响,林鳞游被李春高高举起,狠狠摔在桌案上,小方桌案被砸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惹得越容林珑两人齐声惊叫。 这一下伤得不轻,林鳞游呕出一口鲜血,只觉胸闷背痛,四肢都跟散了架似的。 眼前一黑,冒出一圈星星,他晃了晃脑袋,眼前的黑与星星都渐渐消散了,挣扎着想爬起身,一动,却再次呕出一口污血。 “哥哥!”林珑扑上前来,想要扶住林鳞游。 “别……别过来!”林鳞游竭力喊道。 李春冷笑着,慢慢走近,突然一道倩影一闪,越容跨过林鳞游的身体,赤手空拳攻向李春。 可林鳞游都被打趴下了,这小妮子哪能是李春的对手? 果然没几回合,就被李春捏住了两手搂在了怀中。 那俩艄公武艺倒也超群,主要还是扛打,身中数刀依然没有倒下,浑身血污照样强撑着,缠得张贲抽不开身。 也不知是不是张贲低调惯了,久未出手,所以没有痛下杀手。 眼见林鳞游那边岌岌可危,张贲终于发起狠来…… “这位,就是林总旗你从纪纲船上带下来的姑娘吗?”李春捏住怀中越容的双颊,细细看着,像是在把玩着一件玉器宝贝,“果然是美人绝色,我见犹怜呢!”他挑衅地看向瘫在地上的林鳞游。 越容在他怀里扭动挣扎。 “敢跟纪大指挥抢女人,林鳞游,你还说你不是跟我一条船上的人?!”李春道,“照我说,趁本千户还不想杀你,乖乖合作,要不然,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下船!” “知道了这个秘密,就算能下船,你们也活不了!除非跟老子合作,尚有一线生机!” 突然间,越容反手摸到李春腰间的压衣刀,猛得拔出,一刀狠狠刺进李春的腰眼! 这一刀,居然刺进了! 估摸着李春的硬气功过了时辰,这会儿已经软了下来。 要怪,也只怪李春话太多。果然,反派死于话多,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李春吃痛,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越容趁机挣脱他的束缚,躲到一旁,惊恐地看着面容扭曲的李春,弯腰喘起粗气。 李春低头一摸腰间,摸了一手的血,越容趁机想上前,还未近身就被李春一脚狠狠踹中小腹,倒在了船板上,口中也吐出鲜血,一脸痛楚。 本还想把这小娘子纳入帐中,此时此刻,恼羞成怒的李春也顾不上怜香惜玉了,恶狠狠地拔出了绣春刀,一步一步逼向越容。 “杀了你,本千户一样尽兴!” 林鳞游不知突然间哪里涌上一股力量,从地上猛地一跃而起,一头扑向李春! 这一招蛮牛冲撞力道其大,李春猝不及防间,已被林鳞游紧紧抱住,两人一块从船头高高跃出,重重落入了初春冰冷的湖水之中…… 116 皮厚,血条更厚! 林鳞游抱着李春落入湖中的时候,张贲的绣春刀也正刺入一名艄公体内,正中要害!此名艄公早就被张贲揍得满头满脸都是血,却仍顽强硬挺着与张贲战了不下二十回合,血条之厚令人叹为观止。 但血条厚归厚,终于被张贲一刀给见底了。 艄公双手紧紧攥住胸口的刀刃,一脸的痛苦与不甘!张贲往回抽刀,竟未能抽动!此时剩下的那名艄公已从地上爬起,挺了夹刀棍向张贲刺来,然而终究重伤力竭,被张贲轻巧躲过,一道利刃从他的眼前闪过,是张贲的第二柄短剑出了鞘…… 这两人还真难对付,主要是血条都厚,也可能是因为张贲太久没动手了。 谁说高手过招,高下立判的?张贲喘着粗气,心中暗道,高下立判的场景,只存在与力量悬殊的对手之间,势均力敌的两方,起码得打个数十回合的…… 或许,是自己武艺退步了,远未到高手的境界? 容不得他多喘上一口气,立刻又提了艄公的夹刀棍奔向船头,定睛一看,湖水扑腾,并不见二弟和李春的身影,只怕这湖水还挺深。 正想跳下去救人,却见一人往湖水激荡处游来,嘴上叼着刀,正是被张贲赶着跳下船的那名校尉,估计是船尾有张贲守着,想从船头绕后,正巧看见李春落水,赶来救主了这是。 张贲也不含糊,手中夹刀棍飞出,一棍将校尉钉死在湖面上! 此时湖水也不再激荡扑腾,一片平静,静得可怕。 “你俩好好待着!”张贲对趴在船头干着急的越容林珑两人交待一句,便毫不犹豫地跃下船头。 突然湖面爆开,水花四溅,一道身影从湖面窜出,飞起一脚,正中半空中的张贲胸口,竟将两百多斤的张贲踹回了船舱! “嘭——”张贲肥大的身躯压塌半扇槅窗,事发突然,他都没能稳住身形。 一身水草污泥湖水滴答的李春紧跟着飞身上船,稳稳落在船头,身影正好挡住日头,从张贲他们的角度看过去,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一脸的阴森。 林珑越容两人缩在船头一侧,一边害怕警惕地看着李春,一边焦急地向水中张望。 林珑却是个旱鸭子,并不会游水,只能对着水面喊哥哥干着急;越容身为江南水乡姑娘,常与友人浮舟采莲,倒是识得水性,只是刚刚李春也在水下,不敢贸然下水,这时迟迟不见林鳞游浮出水面,生死未卜,便纵身一头扎进了湖水中…… “张贲!本千户给过你们机会,为何不识抬举,令我好生失望!”李春缓缓走向张贲,伸手拔出之前钉在木柱上的林鳞游的绣春刀。 “我们已答应去替你杀了金常,倒是李千户你,何故步步紧逼?”张贲利索起身,揉了两下被踹疼的胸口——他的皮厚,血条也厚! “为了两个女人,就让本千户试出你们并非真心!”李春痛心疾首,似乎对于张贲他们的背叛深感惋惜,“大事一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就为了区区两个女人,你们如何能成大事!?”话音甫歇,他五指戟张,突然抓向林珑,吓得林珑一声尖叫,脚却软了动弹不得,缩在原地眼睁睁地等着李春抓来。 林珑可是张贲心爱的女人哪!所谓你若折我翅膀,我必毁你天堂!身为当代九零后的张贲身形一晃,已挡在林珑身前。 这一下身法,李春倒惊异了,似乎这才注意到船尾躺着两艄公的尸身:“那两人,都是你杀的?” “上天有好生之德,是他们逼我的。”张贲道,“李千户,不要再逼我了……” 惊异之情被张贲的这句话打消了,李春冷笑一声:“看不出来,张大人你还留了这一手好功夫,你倒真是扮猪吃虎的高手啊!” 那两艄公本是李春的手下,底子功夫他是了如指掌的,虽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但都还在李春本人之下,所以,张贲纵然能杀得了他们,也未必在自己之上! 张贲扶了林珑坐到一旁,俯身随手拾了一条木棒——似乎是刚刚被自己撞垮的一根槅窗条。 两人对峙着,片刻之后,几乎同时攻向对方…… …… 水都被搅浑了,泥水,混合着血水,校尉的血,或许,还有林鳞游的。 一大群的乌鳢在身周乱窜游动,啃食了戴世荣的肉,凶性再被鲜血激发,加之又是开春产卵护犊之时,更是异常凶猛野性难驯,有几只胆大的竟追着越容,试探性地冲上去啃咬一口! 它们的牙齿虽然锋利,好在细小,嘴也不大,被咬上不至于一口就把肉撕下来,只是留下一块红斑。 越容倒也顾不上这些讨厌的豹纹鱼了,屏住呼吸在水下摸索,潜至深处,终于在水草缠绕间发现了林鳞游的身影,赶忙拽起他的胳膊,奋力游向水面…… 林珑虽然娇小怯弱,关键时刻倒也还能保持头脑清醒,趁着张贲李春大战正酣,抓起了船舱上挂着的一只浮环,跑向船头。 浮环是用芦苇、羽毛、浮木等制成的一只圆环状物,形同林鳞游他们那时代的救生圈,作用也是一样,渔船游船一般都会配备,早在宋时就已普遍使用。 在船头焦急地等待了片刻,终于,又是“哗啦”一声水响,越容拖着林鳞游浮出了水面,看自己的哥哥,双眼紧闭,唇脸苍白,已是不省人事。 林珑喜极而泣,看到林鳞游这幅模样,又不免极为担心,抹了一把泪,赶紧就将浮环抛下。 越容将浮环套在林鳞游身上,冲林珑喊道:“有没有绳子?拉我上去!” “哦!”林珑慌忙起身,贴着舱壁躲着战斗正酣的张贲李春,做贼般拿了一根缆绳,抛向越容。 李春腰间负伤,张贲刚刚经历过与两名艄公的一场恶战,身上也有几处小伤,胸口又受了一记重击,两人的状态武力值都是差不多,这会儿打起来亦是一时难分胜负…… 或许到最后,就拼谁血条厚了…… 越容抓着绳子,林珑使出吃奶的力气拉了一把,根本拉不动分毫。 “你找个地方把绳子绑了,我自己爬上来,”见状,越容说道,一边用绳子末端在林鳞游身上缠了几道,“稍后咱俩再一块将你哥拉上……”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飞来,重重落在船头林珑身旁,人影一口鲜血喷出,溅了林珑一脸一身。 是李春! 看来,还是张贲的血条更厚。 林珑一声尖叫,下意识地抬手去抹脸,手一松,缆绳唰唰地就朝湖中滑落,就在绳子全都要滑入湖中的时候,一只大脚“啪”地就踩在了绳头上,很快啊!堪堪止住绳子滑势。 却是张贲的大脚。 张贲抓起绳子,顺势在李春脖子上一绕,接着伸手奋力一提,如同甩那条刚刚钓上来的乌鳢一样,将林鳞游甩到了船上,李春脖子上的绳子瞬间收紧,眼白一翻,舌头也跟着吐了出来…… “嘭!”林鳞游重重摔在甲板上,只是昏迷了,并不会喊疼。 尔后张贲又将越容也给拉了上来,不过手法可是温柔多了。 林珑心疼地扑向林鳞游,扳过他的身子,这才发现,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刀…… …… 117 命硬不敢说 林鳞游胸口的刀,正是原本插在李春腰间的那把。 眼见二弟生死未卜,张贲勃然大怒悲愤交加,上手在李春脖子上一个十字裸绞,看样子是要置其与死地为二弟报仇雪恨,吓得李春慌忙大叫起来:“张贲,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那正好,拿你做个垫背!”张贲道。 看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看,李春是真急了,哀求道:“我不逼你了,百户大人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晚了!”张贲作势就要运劲,忽听趴在地上的越容朝前伸出右手一声大喊:“别拔!” 回头一望,却见林珑正将林鳞游胸口的压衣短刀拔了出来,林珑听见越容的惊呼,手上握着短刀,一脸泪痕中透着茫然。 张贲一拳将李春打晕过去,奔至林鳞游身前查看,并不见他胸口有血喷出,心中暗自嘀咕:不会这么快就凉透了吧?伸出两指在林鳞游脖间探了探脉搏,顿时松了口气,还在跳动……探探鼻息,也还有出气! 二弟还活着。 也不深究为何没有血喷出的缘故了,大概是李春在水下出手没了准头,插在了肋骨上了也说不定。 二弟平常血条也挺厚的,没这么不耐打,估摸着是溺水导致了昏迷,真对不起他这个名字啊! 不过溺水就好办了,人工呼吸张贲是在行的,那晚没能对越容使上这招,就拿二弟来顶顶吧! 事不宜迟,张贲跪在林鳞游身前,俯下身子就朝林鳞游口对口“亲”了上去,倒把一旁的越容林珑两人看呆了。 其实别把古人想得那么呆那么落后,咱大种花家古时候就有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的医疗手段了,只不过除了医家,少有他人知而已,名目也不如此称呼。 东汉张仲景在其所著的《金匮要略》中就已明确记载了对自缢窒息的患者采取人工呼吸术的治疗法:自缢死,旦至暮虽已冷,必可疗……心下若微温者,一日以上犹可活……兼令两人各以管吹其两耳,弥好此最善,无不活者…… 此外,晋代葛洪所撰《肘后备急方》、唐代孙思邈所撰《备急千金要方》都有类似的记载: “须臾三四人以管吹耳中,令三四人更互吹之……”——葛洪《肘后备急方》 “以氍毹覆口鼻,两人吹其两耳……”——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 可见,与现代人工呼吸口对口的方法不同的是,古人是通过耳朵进行吹气的,而且一般采用芦管或葱管等工具。而不采取直接的口对口或口对鼻吹气治疗,或许跟“男女授受不亲”的儒家思想影响有关。 一年后张贲口对口救活林鳞游的事迹传至周王朱橚耳中,周王据此改进了人工呼吸术,并补录进《普济方》中——“塞两鼻孔,以芦管纳其口中至咽,令人嘘之……” 这也算是张贲他们间接改变了一点儿历史吧? “张……张大哥,你为何要对我哥哥做如此轻薄之举?”林珑眼泪汪汪的,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了,想起哥哥总说张大哥有龙阳之好,她不由有些感到害怕…… 张贲嘴巴可忙着,往林鳞游的嘴里吹了一口气,看他胸口微微起伏了,这才起身,转而做起胸外按压,边按边得空回答林珑:“别愣着了,你们谁来帮我按着?” 越容和林珑却都还愣着。 “我这是在救你大哥啊!”张贲高声道。 林珑仿佛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赶紧上前,学着张贲的样子按住林鳞游胸口。 “用你自身的重量往下压。”张贲说:“你得使劲啊!” “使不上劲……”林珑俯着身子按压,委屈巴巴中夹着焦急,身体一抖一抖的倒把张贲看得挪不开眼睛。 “我来吧!”越容走上前来。 张贲说:“容姑娘,你还是给他做人工呼吸吧!我来按压。” “人工呼吸?” “就跟我这样。”张贲又嘴对嘴示范了一次,“往里吹气。” 真是林鳞游的好大哥啊!这个时候都不忘成人之美。 “可是……”越容有所顾虑,当然是“男女有别”的顾虑。 “别可是了,救人要紧!”张贲再次按压起林鳞游,“你的身子娇柔,又受了伤,只怕也按不动他呀!” 越容无奈,只好闭上眼睛,将嘴巴往林鳞游嘴上凑过去,还未等碰到,林鳞游一声咳,长呼出一口浊气,悠悠苏醒过来,睁眼就看见越容的两片樱唇,还有她娇羞如霞的俏脸。 张贲松了口气,同时心中又叹:大哥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中用啊! “嗯,容儿,你……”林鳞游咂咂嘴,心里一阵感动并激动,“是你亲的我?谢谢你,容儿!” 明明没有亲上……越容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解释。 “不过,下次亲我前,可否先簌簌口?”林鳞游说。 一听此言,越容的脸更红了…… “忘恩负义重色轻友的家伙!”张贲没好气道,“老子累死累活的,也不见你感谢我半句!” “大哥,咱兄弟间言谢,岂不淡了感情?”林鳞游挤出一个笑脸,刚刚苏醒看起来有些虚弱,“浑身酸痛……我记得被那家伙插了一刀胸口,怎的整个后背如此之痛?” 后背痛,估计是被张贲那一下甩上船舱摔的…… “哥哥!”林珑惊喜地大叫一声,扑进了林鳞游怀里,“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得你了呢!” “不哭!乖。”林鳞游温柔地抚摸着林珑的脑袋,心里一阵感动,有这么一位亲近眷恋自己的妹妹,突然感觉很幸福,“要死哪那么容易,哥哥命硬着呢!哥哥还要保护你,还要看着你欢欢喜喜嫁人……” 张贲着实有些嫉妒了:“话说你被李春插了一刀,居然没被插死?你是真的命硬。” “命硬不敢说,命根子……”有两位姑娘在场,后半句话林鳞游没好意思说。 但张贲已是心领神会心照不宣。 “多亏了有这玩意罩着。”林鳞游解开外衣,赫然露出一件软甲。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 “不错,传说中的衬胸软甲!” “传说衬胸软甲刀枪不入……你从哪弄来这么一件宝甲?” …… 118 不像我,只会心疼哥哥 “哪来的衬胸软甲?”张贲问。 林鳞游笑道:“从任姑娘那窃来的……不,借来的,回去了就放回去。” 任姑娘军旅世家,有件宝甲倒不稀奇。 林鳞游张贲他们身为锦衣卫,平时穿的都是绵布或水牛皮软甲,大朝贺等礼仪时会穿金盔甲;若是出征作战,则穿鱼鳞叶齐腰明甲或水银摩挲长身甲等甲胄。 不过除了软甲,其他甲胄事后都得交还兵仗局,不得私藏。然而水牛皮软甲比不上兕甲铁甲,能抵挡寻常劈砍,却不能防刺防箭矢。 所以当林鳞游给越容林珑在任苒那翻找衣服找到这件软甲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就穿在了身上。 “钓鱼不戴头盔,好歹也得穿一件甲吧!”林鳞游笑道。 李春武艺高强,在水下并未失去准头,那一刀,快准狠,正中林鳞游心口,若是穿的水牛皮软甲,早已洞穿以致命丧当场! 幸亏任苒有软甲,又幸亏被林鳞游翻出来穿在了身上——也算是林鳞游命不该绝啊!冥冥之中,上天庇佑! 感谢上苍! “你小子倒是机灵,不过未免自私了啊!”张贲说。 “大哥,你这体型,也得穿得上啊!”林鳞游说,“你要能穿得上,我肯定让给你穿。” “不是我要穿,我是说,你就不能让给小妹或容姑娘穿?”张贲说。 “你都说或了,这两位姑娘,我怎么让?让给谁?”林鳞游凑近张贲低声道,“大哥,你别挑起内部矛盾好吧?”接着又高声,像是故意说给越容和林珑听的:“再说了,我穿着软甲,保护好我自己,不也是为了能更好保护小妹和容儿么?” 张贲一听更加不乐意了:“你保护个嘚儿,三两下就被人打落水狗了,要不是我……” “是是!感谢大哥,要不怎么说你是我好大哥呢!”林鳞游嬉皮笑脸着,“小妹,容儿,你俩还不快谢过张大哥?” 张贲道:“按照常理,不是应该以身相许么?小妹,你说对不对?” 这春光踏的,倒把小妹林珑吓得够呛,经历了心情的大起大落,林珑此刻依惊魂未定,哪还有什么心思开玩笑?搂着林鳞游的腰身不肯放手,仰头对林鳞游道:“哥哥,你们能不能不要在这说?咱们回去再说吧!我害怕……” 是啊!船尾躺着两具尸首,湖面上还漂着两具,如何能令人不害怕?何况还是不谙世事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场面的女孩子家家? “小妹说得是。”张贲道,转而对林鳞游说:“别愣着了,摇船去啊!” “这货怎么办?”林鳞游指着昏迷在船头的李春李千户,心想大哥果然武艺高强,一人单挑俩艄公一千户,牛掰! 张贲看一眼,道:“我是想着,直接解送纪纲府上,就当给他的拜年礼物了。贤弟你意下如何?” “我觉得可以……他不还有封密信吗?”林鳞游道,“咱先看看信上写的什么,到时候一并呈给纪纲,更有说服力。” 说着上前,扳过李春的身体,果然从他怀中摸出了一份信,然而早已被水浸湿,虽然未烂,但信封上的字迹都晕染模糊了,小心翼翼掀开软趴趴的信封,展开同样软趴趴的信纸,里面的字迹也全都糊成了一片。 “完了,完全没法看了。”林鳞游哀叹道。 “也不完全。”张贲上前,轻轻拿起信封,捏起上面小小的已经开了封的泥戳钤印,道:“这玩意还是好的。即是密信,我想当初应该是卷起在竹筒中,用泥封封口,这个钤印只是第二层保险。” 林鳞游凑近了看,见泥戳钤印上印的是密密麻麻,像是有很多字,却又一个都不认得,“什么字?小篆么?” 张贲摇摇头:“不认得,不过我们也不必认得,让纪大指挥自己去猜就是。” “你俩怎么又说上了?”这回轮到越容在催了,她小腹挨了一脚,又入水湿透,浑身难受,着实难挨。 林鳞游和张贲两人如梦初醒,为防万一,将李春牢牢绑在船头,这才奔到船尾,奋力摇起橹来,湖船飞快驶离湖中心,往岸边行去…… 两人边摇撸,又继续聊: “结合余妙兰的说法,那晚金常也去了南市楼,如此看来,他是去要这封密信的?” “一定是,李春拿到密信,开了钤印,看过了信的内容,知道李芮当晚除了约见他,还在等别的人。” 事实也正是如此,李春之后伪造了一封假信,就为了试探有没有人来偷,若是有人来偷,就证明他杀人之事已被人窥探。 毕竟身为锦衣卫,时常窥探他人,这一点,习惯性地也得防上一防。 “二弟,我觉得,在把李春扭送纪纲之前,咱们自己先审上一审。”张贲忽然道。 “为何?” “你不想知道,李春从李芮那拿走了什么东西吗?” “不想。”林鳞游说,“我累了……咱惹的事还不够多吗?我现在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不想折腾了,这年过的,不像是个好开头啊!” “也许知道了李春拿走的东西,正可避免你我日后更多的麻烦。”张贲说。 “大哥,这不像你一贯低调的作风啊?” 张贲默默摇撸,或许,是因为张辅让他多留意朝堂之事的那句话? 二弟,你不知道,大哥之上,还有大哥啊! 但锅还是得往二弟身上甩一甩:“有你这福将在我身边,我低调得起来吗?” …… 船终于靠了岸,李春的马还在悠闲地甩着尾巴吃着草,吃了这么久都还未吃饱,胃口倒跟它的主人李春一样大。 那辆马车也停着,拉马车的马也在乖巧地啃着草。 两人放下跳板,扶着越容林珑下船上了马车,又将李春也拖下,塞进马车里,随即驱车往回赶…… 张贲在前头赶车,林鳞游则在车厢内押送李春护卫两位姑娘,毕竟车厢就这么点大,张贲就算想跟姑娘们挤一块也挤不进,只能委屈他做马车夫了。 马车正走着,林鳞游的脑袋冷不丁就从车头前的小窗探了出来:“大哥!” “干什么?!”张贲脖子一缩背一抖,回头皱眉道:“吓老子一跳!” 林鳞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说,咱就这么贸然将李春带回家里审问,指挥使大人知道了,该不会误会吧?” 行在官道上,处处都有耳目,这时候称纪纲,就不能也不敢直呼其名了。 张贲说:“怕什么?指挥使大人知道更好,知道了,就会等着咱了,咱要见他,也就顺顺当当顺理成章。何况,你和容姑娘都受了伤,小妹受了惊,咱不先回家回哪?” “说得也是……大哥,今天真是辛苦你了。”林鳞游道,又小声吐槽一句:“这些做上官的,就只在乎自己的功名,哪管我们这些下属的死活,大哥,你说是不是?” “哎,官场就是这样的啦!”张贲说。 林鳞游在张贲耳边吹了口气:“不像我,只会心疼哥哥——” “次奥……” 张贲抬手想揍林鳞游,林鳞游的脑袋已灵活地缩了回去…… …… 119 平易近人大金吾 越容冻感冒了,看得林鳞游好生心疼,忙前忙后地为她烧水沐浴炖煮姜汤。 越容说:“林总旗,你救过我,我也算救过你,咱俩互不相欠,你用不着过意不去……这些事,我自己来就成。” 林鳞游笑道:“朋友之间,哪有什么欠不欠的?我还要替你找令弟呢!你放心,等审完李春,我就随大哥去指挥使府上。来,先把姜汤喝了,祛祛风寒。” 说到弟弟,越容立刻就变得顺从多了,接过了林鳞游手中的一碗姜汤。 “小妹,你也喝一碗,湖上风大。”林鳞游又将另一碗姜汤递给林珑。现在的林鳞游可是学乖了,不能有了女人忘了妹啊!不然等会儿妹妹又要吃醋了。 回到了小院,林珑倒没那么怕了,只是见了如此血腥场面,今晚只怕要做噩梦。 “对了,我划船的时候,用抄网从湖里捞了六块鹅卵石,你俩一人三块,晚上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下,就不会惊怕了。”林鳞游又从怀中掏出六块鸟蛋般大小的鹅卵石。 其实林珑今晚想搂着林总旗睡,因为实在害怕…… 但是,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也就开不了这个口。 还好不是一个人睡,跟越容挤一个被窝,有人作伴还好一点。 越容这时候更相信了林珑的话,她大哥林总旗,还真算是个体贴细心的男人。 比起姑娘们,张贲似乎更关心林鳞游的伤势,待安顿好林珑越容两人,刚走出房间他就关切地问起来:“二弟,你胸口的伤……” “小伤,不碍事!”林鳞游拍拍胸脯。 “还是不要大意的好,来,让大哥看看。”张贲上手去解林鳞游的衣服,“快把衣服解开,让我康康!” “……”林鳞游,“我看你还是别叫张贲了,叫张杰吧!” “张结巴?我又不结巴。”张贲说,“这不是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嘛!” “还缓和,我都差点被你搞紧张了。” “哎哟,我都还没搞。” “我看你还是赶紧搞李春去吧!用刑,你比我在行。” …… 一盆冷水从李春头上浇下。 身为锦衣卫,李春自然是清楚锦衣卫的手段的,所以不等张贲用刑,就老实交待了他从李芮那里拿来的东西。 “是运河河道工程图和监造纪要。” “河道工程图?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李春冷笑一声:“张大人,相信我,知道了这些,对你们没有好处。”沉默一下,又补充道:“我这是为你们好。” “你现在不跟我说,一会儿,照样要跟纪都指挥使说。”张贲道,“都指挥使的手段,可不见得会有我这么温柔了。我这也是为你好。”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要这东西作何用。”李春想了想,终于道,“他们”,指的自然是他背后的那些人。“但张大人如此聪慧,应该也能猜得到。” 涉及运河,自然就事关皇上迁都大事! 李芮所分管的运河河道,属于会通河部分,而会通河又是南北大运河的关键河段。 河道工程图和监造纪要,详细载明了河道深浅、分流枢纽、坝闸水柜分布等等。 他们要这些资料,莫非,是想在运河上动手脚? 这么大的事,算了,不猜了,还是交给纪纲去处理吧! …… 不出意外,金常很快就会得知李春已被林鳞游他们拿下,理所当然的,他一定会认为密信落到了林鳞游他们手中。 所以,要对付金常,就更要求助纪纲,毕竟能跟金常背后的太监碰一碰的,就只有自己背后的纪纲了。 所以,就必须把李春亲手交到纪纲手上。 林鳞游和张贲押着李春正往外走,越容从房间小跑着出来:“林总旗,我……可否与你们同去?” “不行!”林鳞游果断拒绝,“去了你还回得来吗?大金吾还道你是贺礼呢!” 因为有李春在,而且一会儿就要面见纪纲,所以林鳞游这会儿对纪纲的称呼,又变成了尊敬的“大金吾”了。 连李春都知道林鳞游将越容从纪纲的船上“抢”了下来,纪纲想必也早已知道了,这倒令林鳞游有些忐忑,不过想想这么久以来纪纲都没有找他的麻烦,也就不那么忐忑了。 不过,去见纪纲这样的大人物,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点忐忑……即使身为穿越者。 抱歉,给穿越者丢脸了。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血脉压制吧? 或许,这又是所谓的奴性?不论职场官场,待久了,总会染上唯唯诺诺的奴性,磨灭了桀骜不驯的血性…… 见到纪纲的那一刻——虽然已见过一面,但林鳞游觉得,他与在镇抚司衙门大有不同,在镇抚司衙门,纪纲就是个都指挥使,锦衣卫最大的官。 而在自己的府上,他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居家翁,一脸热情笑意,平易近人的模样,显得随和多了。 二人口呼“大金吾”,朝纪纲行过大礼,张贲便禀明来意,献上李春,还有一并带来的厚礼。 纪纲听过来龙去脉,面上并无波澜,召来管理书房的书童,淡淡地吩咐一句:“去核查一下书目,看是否少了一封信。” 书童答应一声,战战兢兢地下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书童回报,说的确少了一封信。 纪纲道:“见笑了让两位,本官平日里事务繁忙,我这书房之中,未及上呈的书信,多如牛毛,什么信都有,包括你们所说的,这封密信。” “这封密信,丢失了,定是家贼所为。”纪纲接着向书童发问:“李芮那厮,进过我的书房了?” 书童战栗不安答道:“他……他是爹爹您的义子,小的不敢阻拦。” 林鳞游张贲都以为纪纲会大发雷霆将书童惩治一番,没想到纪纲却是大度挥了挥手:“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书童如临大赦,慌忙退下了。但久在官场浸染深知纪纲为人的张贲心里清楚,这小厮怕是命不久矣,不是怪他不敢阻拦李芮,而是事后也不如实禀告纪纲,显然不仅仅是畏惧李芮的威势?李芮再有威势,他的威势还不是纪纲给的? 很有可能,书童是收了李芮的银子得了好处,这是对纪纲赤裸裸的背叛,就为了几两银子!纪纲岂能再容他? 只是碍于张贲林鳞游两人在眼前,不好当场发作而已。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哪!”纪纲叹道,把玩着张贲呈上的泥封钤印,“这钤印倒眼熟,我没记错的话,这信,是李增枝李都督的。” “敢问大金吾,这钤印上写的啥?梵文么?”林鳞游问。 “差不多。”纪纲道,“是故元八思巴文。” 故元?都说李增枝想要谋反,没想到居然还通敌卖国! 张贲抱拳斩钉截铁道:“大金吾,您一句话,兄弟几个立刻就前去把李增枝给拿了!” 纪纲笑了:“这还真不是我一句话的事情。” 120 五谷轮回 财富到了纪纲这等地步,真的是视如粪土了。 李增枝李景隆哥俩的家产,说实话,纪纲兴趣是有的,只是没那么大。还是一点一点看着李增枝主动献上来更有意思。 当然,李增枝的驾帖,纪纲是早就备下的,就等圣上开金口御批了。 这时一名小厮看准家主谈话间隙,上前伺茶来。 林鳞游见这小厮长得白白净净的,眉目间隐约竟有些越容的影子!难不成他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我未来的小舅子? 年龄也相仿! 但是,要确认的话,还得看看他屁股上有没有胎记…… “李增枝不能拿,逍遥楼倒是该整一整了。”纪纲说,“张贲,你俩跑一趟吧!” “是!”张贲林鳞游躬身齐声答应。 密信,李芮是要拿给金常的,虽然金常身为逍遥楼二当家,李增枝又是逍遥楼的大东主,但两人只不过算是合作关系,李增枝不可能授意金常去拿回密信。 唯一的解释,就是李芮约的就是金常。不管金常要这封密信做什么,他不是朝廷命官,更不是这封密信的主人,密信的主人不可能会向外透露密信的存在,但金常就不好说了。 若是被圣上得知纪纲将密信压了这么久知而不报,虽然可能不会降旨惩治,但误会总是免不了的…… 纪纲不能让圣上误会…… 以上,是张贲和林鳞游事后的推论,推论纪纲为何这么爽快就批了驾帖,毕竟他也知道,逍遥楼是太监罩着的。 但不管怎么说,驾帖总算是到手了,可以对金常动手了! 林鳞游早就按捺不住要对金常动手了! 两人正待告退,纪纲又发话了,眼睛看着张贲林鳞游,话倒是对奉茶小厮说的:“带林总旗先四下里逛逛。” 林鳞游知道他这是有话要单独跟张贲讲,识趣地跟小厮退出了客堂,心里倒乐得自在:机会这不就来了嘛! “叫什么名啊?”林鳞游在小厮身后发问。 小厮答道:“茶童儿。” “嗯,茶童儿,几岁了?” “小的今年正当黄口。”茶童儿说。 黄口之年,那就是十岁,跟越容的弟弟正对得上号啊! “嗯嗯!”林鳞游点头,“茶童儿,溷轩何处?刚刚茶水喝多了,劳烦带路。” 茶童儿便带了林鳞游在假山曲径间左趋右绕,来到别院东角,见一小室,门楣上挂一匾额,上书“五谷轮回”四字,门外还有两丫鬟手捧香袋皂盒笑意盈盈地候着。 “我要解手,你带我来吃饭?”林鳞游不可思议地望着茶童儿。 茶童儿同样不可思议地看着林鳞游:“总旗官,这就是登东之所。” 林鳞游走上前去,两名丫鬟贴心地一左一右同时挑起布帘。探头进去一看,只见地上铺着绒垫、头上垂挂着一圈绛色帷帐,透过帷帐,隐隐约约瞧见里面有一张恭桶,或者说恭椅,这才相信,这真的是一间厕所。 看来这大指挥使的厕所,比之西晋石崇,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你不说是茅房,我还道是内室呢!”林鳞游笑道,不由地想起了星爷电影中的那句台词—— “她的意思是不知道你没有见过这么新潮的厕所,我特地找人设计得跟卧房一样,这张床不是床,底下有精良的排水系统,可以直接排到太平洋。”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么精良的厕所! 不由地也想参观参观,便走了进去。 这茅房里一点臭味都闻不着,隐隐约约还透着香气;看那恭桶,竟是上等的花梨木做的,不知道香气是不是它发出来的;恭桶之下是个抽拉式的便盒,里面铺满了香木炭灰与鹅毛…… 奢侈,是真奢侈!林鳞游内心感叹道,这么新潮的厕所还从没试过呢!倒真想试一试,但又觉得一泡尿就浪费这么多鹅毛木炭,着实可惜。 于是就没掏出来。 参观完后就走了出来,对茶童儿说:“无福消受,你还是带我到你们用的茅房去吧!” 茶童儿道:“客人是爹爹的贵客,如何说无福消受呢?这暖阁就是爹爹特意为总旗官这般贵客而造的。” “少啰嗦,叫你带我去你带路就是!”林鳞游发威道。 茶童儿不敢多言,带了林鳞游到了前进院下人房的茅厕,倒也干净又卫生,林鳞游也真是想尿了,解开鸾带撩开裙袍就放松起来…… “一起啊!”一边放水,林鳞游又热情邀请茶童儿。 “总旗官自便。”茶童儿在门外回应道。 林鳞游放松完,洗手出来,见四下无人——毕竟谁不上厕所没事在厕所附近徘徊呢?就悄声对茶童儿说:“你介不介意,把裙裈脱了让我看一下?” 茶童儿脸一红:“总旗官人,在这?恐不太好……” “我就康一康。”林鳞游说。 茶童儿犹豫了一下,就开始解腰绦,正解着,一个声音响起:“二弟,到处找你不着,原来却在这里,干啥呢?” 却是张贲出来了。 “解……解手。”林鳞游老脸一红,慌忙说。 茶童儿却似乎没听到有人来,或者说听到了,但并不顾忌,不顾忌,可能是,习惯了…… 他三两下就把裙裈褪了…… 张贲眼前被白光一晃,忍不住皱眉:“谁解手?是你,还是他?” “都……都解。”林鳞游慌忙瞄了一眼,很失望,没有胎记,“穿上,穿上!怎么在这拉上了,这眼前不就是个茅房么!?”赶紧叫停茶童儿,顺带冤枉他一句。 …… 两人出了纪纲宅邸,张贲就一脸坏笑地看着林鳞游:“我说你怎么跟越容这么久都相安无事,原来你才是好这口!” “什么好这口?”林鳞游急忙辩解,“越容说她弟弟屁股上有胎记,我这是帮她找弟弟!” “别解释啦!大哥懂的。” “你懂个毛……对了,纪……大金吾找你聊啥呢?”林鳞游轻声转移话题。 “回去说。”张贲也悄声回应。 …… 金常大义子徐斌的计谋,就是让蒋画出面,救出老五戴世荣,顺便转移矛盾,毕竟蒋画现在是纪纲的门人,在锦衣卫当中能说得上话。 虽然考虑到当初在逍遥楼金常曾卖了蒋画一嘴,他的腿因此被锦衣卫砍断,其中也有金常的份哪! 徐斌却说:“如今抓了老五的锦衣卫,正是当初砍断蒋画右腿之人!就冲这,恐怕不需要我们出手,只需将消息透露给蒋摘星,他自个就会出面。如此一来,咱就看蒋摘星跟锦衣卫斗去,锦衣卫只怕也不会有精力再来找我们的麻烦。” 但他们的计谋还未实施,就得知了戴世荣身亡的消息。 徐斌又道:“亡了更好,未死,蒋画还不一定会出手,死了,蒋画就一定会出面!” 他们还不知道,纪纲已经要对付金常自己了,居然还指望蒋画,指望蒋画背后的纪纲。 但收到消息的蒋画还真的出面了! 也许,不为戴世荣,就为他与锦衣卫林鳞游有仇! …… 121 把拐棍捡起来! 这个正月,张贲和林鳞游都很忙,忙着抓采花大盗,忙着跟李春钓鱼,忙着给纪纲拜年……本来他们作为锦衣卫堂上官,作为领导,是不需要这么忙的。 现在驾帖到手,又得忙着去抓金常了。 吃过晚饭,林鳞游和张贲就利索地换上水牛皮软甲、外罩飞鱼服,配了腰牌,挎上绣春刀,拿上驾帖,笼了袖弩和号箭。另外,以防金常难抓,还带了专门逮人用的钩头四棱穿甲箭。 准备停当,只等夜幕降临就去逍遥楼捉拿金常了! “这次带多少人马足够?”林鳞游有些激动,虽然对金常有所忌惮,却还是把任苒的衬胸软甲还了回去,穿上了自己的水牛皮甲,毕竟不能对别人的甲产生依赖性。 “金常虽然幻术高超,武艺也不容小觑,然并非朝廷命官,”张贲说,“带太多人未免招摇,连同你我,十人足矣。” “行!我去安排!”林鳞游说,“再安排几个信得过的,保护小妹和越容吧!”就怕金常抄了他们的后路。 “行!”张贲点头。 林鳞游刚打开院门,就看到门外站了个人,拄着一根镶金嵌玉的铁力木拐棍。 这铁力木属木料中的上品,纹理坚致,木质黄色,用久了之后就变成了黑色。因为耐腐蚀,最适合造船或者房屋梁柱,千百年而不坏。 铁力木其性湿,用来制作器物时,须用浓苏木水或胭脂水染上三四道,再用浙中生精薄薄涂上一层,光莹如玉,看上去如紫檀。 这种坚固却又性娇的木料,一般也只有大户人家或者官家才用得起。 如今眼前拄着这根上等铁力木拐棍的人,却是曾经的飞贼蒋画。 蒋摘星这个称号,还是他跟了纪纲之后才传出来的,算是个“承蒙江湖上人厚爱”的美称。 只见蒋画拄着棍,眼神空洞地盯着院门,似乎是站了很久了。 跟我搁这玩程门立雪还是三顾茅庐呢? 林鳞游对他看了半天,这家伙仍旧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前方空无一物。 本不想鸟他,奈何考虑到他才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飞贼,当今采花大盗的祖师,自己屋内又有两个大美人儿,莫非,这家伙是来踩点的? 这也太光明正大了吧? “迷路了?”林鳞游拍拍腰间绣春刀,发出“咔咔”声响。 蒋画如梦方醒,眼神却依然空洞。空洞的眼神望着林鳞游,林鳞游这才发现,他这眼神并非空洞,而是阴鸷,阴鸷到想把眼中的人吞噬到空洞之中。 闻到酒味,这家伙还喝了不少酒。 张贲也闻声从院中探出了脑袋。 “你们杀了戴世荣?”蒋画低沉发问,一开口,酒味更重了。 原来不是迷路,也不是踩点探花,而是寻仇。林鳞游反倒松了口气。 “怎么,要为你徒儿报仇?”张贲向前一步,整个人跟着脑袋一块探了出来,“那你找错地儿了。” “不是你们杀的,也是因你们而死。”蒋画说。看来他知道。 什么时候这些蟊贼变得这么胆大了,敢如此跟锦衣卫讲话? “所以你想要如何?”林鳞游冷笑一声。 蒋画一愣,本来他此番前来,并不是真的要为戴世荣报仇,虽然戴世荣是他的徒弟,但他们这种蟊贼,哪有什么师徒情深?何况在他入狱之后戴世荣就另择高枝做了金常的义子,不曾来探望过他一回。 今日不过是以戴世荣为借口,仗着纪纲撑腰,前来见一见林鳞游这个仇人,若是林鳞游识趣,看在我蒋画如今的身份上服个软,赔我几两银子,再不济也陪我个笑脸,大家兴许日后还能坐一块喝喝茶。 却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弄得蒋画下不来台:就不怕老子在纪纲面前参你们一本吗? 参一本是迟早的,这条腿的账还没算,而且蒋画有信心纪纲会听他的“谗言”,毕竟自己除了帮他打点生意之外,最主要的是还帮他物色美人! 就这一点本事,林鳞游他们拿什么比? 但蒋画没打算这么早算账,毕竟还没把握,今日只是来试试水。 他只好问:“是谁杀了他?” “谁叫你来的?”林鳞游反问。 蒋画不语。 林鳞游又道:“谁叫你来的,你找谁问去,别来这找不自在!”不知有多少黄花大闺女毁在这家伙的手里,对于这种人,林鳞游很是憎恶。 “咱们现在也算自己人……”蒋画突然就软了下来,话里有搬出纪纲的意思。 “谁特么跟你是自己人!”林鳞游却还硬着。 万想不到,这锦衣卫如此不给面子,怎么说自己现在也是你们指挥使的人! 张贲笑笑:“怪不得,蒋爷你如今身光颈亮的,连这根拐棍都富贵逼人,我看我现在走路都不够你快啊!”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们了?”蒋画道。 说起来,似乎还真得感谢,要不是他们抓他进诏狱,他如何能得到纪纲的赏识? “那倒不用。”张贲道,“我只是想给你一句忠告,珍惜现在的生活,珍惜另一条腿。” “是,当然。”蒋画道,“如果两条腿都废了,只怕这轻功就真的使不出了。” “哦,你一条腿还能使轻功?”张贲倒是好奇了。 “失礼!”蒋画说,“一条腿还比两条腿更快更稳!” “那你就更该感谢我们了。”张贲道,“这么说,你还能到处采花?” 跟张贲聊天,可比跟林鳞游愉快多了,虽然知道张贲也不过是外面春风,蒋画仍不由放开了话匣子:“张百户,我已许久不采花了。你们屋内的这两个小娘子若是丢了,可别找到我头上来。” 不管蒋画说这句话是何意,林鳞游听了,就很是不爽,感觉有威胁的成分在内,上前厉声质问:“你说什么?” 蒋画心里有点慌:“我只不过也给你们一句忠告,要仔细着……” 话还没说完,林鳞游一脚撩过去,将蒋画手中的拐棍给踢掉了。蒋画身子倒稳,连晃都不晃一下,看来他说一条腿比两条腿更稳,倒没有说谎。 既然如此,何必拄拐呢? 莫不是提醒自己莫要忘了此仇? 张贲打圆场道:“二弟,算了,好歹现在蒋爷也是大金吾的人,给大金吾一点面子嘛!” “把拐棍捡起来,把拐棍捡起来!”林鳞游喝道,“装什么可怜哪!” “蒋爷啊!杀你徒弟戴世荣的人,现如今在大金吾府上,你要报仇,找大金吾要人去。”张贲道,“回吧!” “那我这条腿怎么算?”蒋画还不知好歹。 “呵,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你这条腿来的嘛!”张贲也没耐心了,这人是属狗皮膏药的吧!咋还甩不掉了呢?要真不是看在纪纲面上,他可不跟他客气,“那那些被你糟蹋了的黄花大闺女又怎么算?” 蒋画愣住,良久,拾起拐棍,转身走了。 “站那!”林鳞游喝道,“听着,不管你是谁的人,你要是敢乱来,我把你另一条腿也给废了!” 蒋画走后,张贲道:“二弟,这种事,要么做,别说。现在这家伙仗着有纪纲撑腰,背地里还不知道会搞什么幺蛾子。” “你这么一说,我真有点担心小妹她们。”林鳞游道。 “倒也不必太担心,”张贲道,“蒋画如今是纪纲的人,纪纲看上的女人,没说叫他动,他敢动吗?” “你这么一说,我更担心了,万一纪纲……” “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了,纪纲如今需要你我,暂时不会动小妹她们的。”张贲胸有成竹,似乎对纪纲很是了解。 “暂时?” 距离纪纲落马,还有五年。 嘛的,老子还得提心吊胆过五年吗? 122 易容术还是幻术? 张贲林鳞游带着八名黑衣校尉进了逍遥楼,脚下皂纹靴踏起惊雷,沉稳有力而又齐整的脚步声竟似盖过了里面摸牌掷骰的喧闹。 夜里,这是逍遥楼最热闹的时刻。 赌客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好奇地打量,却也无人害怕开溜,既然是锦衣卫,想必是来抓官的,他们乐得有热闹看,若是捕快前来,恐怕就要乱起来了。 张林二人轻车熟路的,直扑三楼而去,楼上的守卫还想阻挡,被张贲一把粗鲁地推开了,身后的校尉立马抽出刀来阻住了所有的守卫。 “第一次拿人,这感觉有点上头啊!”林鳞游笑着道,“我感觉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啥时候抓几个官过过瘾哪!” “有机会的。”张贲道。 推开三楼主室,那侯爷侯太监如同上回一样,一脸淡然地坐在圈椅中,手中也依然把玩着两只金球。 不同的是,这一回,张贲林鳞游可不像上次那样低声下气了。 体会到了蒋画的心情——果然有人撑腰,腰杆都要硬上许多。 “侯爷,我们又见面了。”张贲笑着说,“你猜对了,这一回,我们是拿驾帖来的。” “哼!”侯太监发出一声尖利的闷哼,“你们好大胆!没有皇上的圣谕,谁敢来咱家这里拿人?” “你们把太祖高皇帝的逍遥楼搞得这般乌烟瘴气,你说该不该拿?”林鳞游大声道。 听闻此言,侯太监脸色变了变,逍遥楼不是他改的,早在几年前就成了赌坊,但却是在他手上鼎盛起来发扬光大的。 “不过,这一次,只是给你个警告。”张贲说着,拿出驾帖,“奉命捉拿逆党金常,他人呢?” 原来不是拿自己的,侯太监面上放松下来,想要仔细看看驾帖,张贲却已缩回了手。 见侯太监不说话,林鳞游伸手过去,拿过了他手上的那两只金球,掂了掂,有点分量,稍稍用力一捏,扁了……果然是空心的! 看来这太监,也果然不会武功。 这下林鳞游放心了,上一次见这太监单手轻轻松松将两只金球夹成了金饼,还以为他是个内力深厚的高手。 “公公不说,莫不是想要包庇?”林鳞游将金饼还给侯太监。 “刚刚还在呢!”侯太监看着扁扁的两只金饼,脸上一抹痛心一晃而逝,抬手吩咐身边的两名护卫,“你们,带两位大人去找找!” 莫不是让这家伙收到风声,畏罪潜逃了? 不过这次这太监倒还算配合。 考虑到金常的幻术着实厉害,张贲和林鳞游两人前脚刚走出侯太监的房间,便不约而同地从袖中抽出了一条眼纱…… 眼纱有多色可选,以黑为主,主要作用是防风防尘,其次是装饰。也有刺客杀手用于装酷,或者防止晕血,倒与现代戴墨镜的杀手不谋而合,有异曲同工之妙。 像西门大官人,就很爱戴眼纱。 出发之前张贲说,幻术,是以障眼法为主的一种把戏,既然是障眼法,咱们就把眼睛遮住,应该就可破解他的幻术。 林鳞游不解:“把眼睛遮住,那不就看不到了?莫非大哥你会听声辨位?” 张贲笑而不语,从怀中抖出一条黑色纱布。 “啥,月经带么?”林鳞游好奇地接过纱布,“怎么这玩意还有黑色的?不一般都是白色么?” “孤陋寡闻,这叫眼纱!”张贲道,“就跟我们那时候的墨镜一样,是古人拿来遮光防沙尘的!” “哦,难怪我说怎么看着有点眼熟,方世玉戴的就是这玩意吧?”林鳞游道,“戴上能看得见东西吗?” 张贲三下五除二就将眼纱戴好了:“你戴上看看不就知道了。” “好酷啊!”林鳞游看着戴着黑色眼纱的张贲:“大哥,你看着就好像是……” “是不是像背着十几把刀从巷头砍到巷尾的方世玉?”张贲眼纱下的嘴巴扬起,“帅吧?” “不是。”林鳞游道,“看着就好像那只下水道的乌龟。” “去你的!别废话,赶紧戴上看看!” 林鳞游也戴上了眼纱。 张贲瞧了瞧,说:“果然有点像忍者龟啊!” …… 两人踏出侯太监的房门,戴上眼纱,林鳞游忽然想到了什么,止住脚步道:“大哥,不对劲……” “什么?”张贲疑道。 “太监,不应该是阉嗓吗?”林鳞游小声说。 “烟嗓?最讨厌这个名了!”张贲嘟嚷道,“嘴里含口痰唱歌就叫烟嗓,也不知道谁起的名!” “我是说,阉哪!”林鳞游道,“这侯太监嗓子听起来不够细啊!” “不跟上一回一样?”张贲道,“我听着没变啊!” “直觉告诉我,他不对劲!”林鳞游回头,以鹰视狼顾之眼神睥睨向侯太监。 透过朦胧的眼纱,看到坐在圈椅中的侯太监,竟顶着一张金常的脸! 林鳞游以为自己眼花了,眨眨眼,再定睛一瞧,又变回了侯太监的脸…… 但张贲已然喝令:“抓起来!” 侯太监的两名护卫欲待上前阻拦,早被一旁的锦衣校尉撂翻在地,也不知是其中一人反抗太过于激烈还是锦衣校尉下手太狠,几招之后就直接翻过护栏从三楼摔了下去,一声凄厉的叫喊声响起,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砰”一声巨响,护卫压烂一张台桌,木屑银两骨牌四散飞舞,护卫软趴趴地瘫在其间,眼见的是不活了。 锦衣校尉拿了枷锁上前,“咔咔”就将侯太监利索锁了。 侯太监倒也不反抗,任锁了,冷笑着:“张百户,驾帖上写的,可不是咱的名!” 张贲上前,透过眼纱仔细端详起侯太监的脸:“别装了,金……爷?这是易容术呢,还是幻术?” 侯太监愣了愣,继而发出一阵长笑,笑完,将脑袋一低,双手捧住脸,过了稍顷,再抬起时,侯太监的脸,已成了金常的脸。 被锦衣卫按在地上的那名侯太监贴身护卫显然也没发现侯太监居然是金常假扮,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带下去,押回诏狱候审!”张贲吩咐道。 校尉们押了金常,张贲林鳞游殿后跟着。 张贲扯下眼纱,道:“这玩意儿,还是有点用的……不过二弟,你是如何看穿他的?” “直觉,男人的第六感。”林鳞游也扯下了眼纱,“在我捏扁他那两颗金蛋的时候。” “哦?” “我捕捉到他脸上,一丝痛苦一闪而过。”林鳞游说,“仿佛我捏扁的,不是他手中的蛋,而是……上一回,他可不是这种表情。” “你这属于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吧!”张贲不以为然,“也许,上一回他也是这种表情,只是你我未捕捉到而已。又或者,上回是他自己捏扁的,所以并不痛心惋惜。” “那就还是直觉。”林鳞游道,“不过我现在的直觉又告诉我,咱们这回,是不是太过于顺利了?感觉,不太对劲……” …… 123 答案 “有什么不顺利的?”张贲又不以为然了,“他看过驾帖,大金吾亲自下的令,他敢反抗?” “进了诏狱,就是九死一生,不敢反抗,也得反抗!”林鳞游道,“何况他不是没有反抗的能力,为何不反抗?乖乖束手就擒,可不像他的风格。” “你又看出来了?你了解他吗?” “实不相瞒,我看人还是挺准的。” 张贲想了想,对林鳞游道:“你先回去,我押他去诏狱就行。” 林鳞游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转身向另一条街走了。 …… 已是深夜三更过半了。 诏狱中,张贲在签押房小黑屋讯问起金常,非正式的,不需要记录供词,当然,也不需要按例上来就先用一套刑。 “你不要紧张,咱俩只是随便聊聊。”张贲坐在金常对面说。 金常站着,道:“张大人哪里看出我紧张了?” “进了诏狱还能如此坦然的,你是第一人。”张贲心想这也不过是老子没有用刑,这家伙倒把客气当福气了,“你是不是觉得,李芮不是你杀的,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金常道:“难不成我还要口呼冤枉?你们都诬我为逆党了,我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何不坦然处之?” 凭空来了一阵风。青砖墙上的某盏灯台里的火苗晃了晃,刑房大火盆中呼呼响了两下,愈发旺了。 四周一片安静。 张贲看着金常,金常似笑非笑。 “把他双眼给蒙上!”张贲被他笑得心里有些发毛,生怕他使出幻术来。 锦衣校尉拿了根布条,利索地将金常双眼遮了。 “这样,还能使出幻术吗?”张贲得意地问道。 “或许,我已经使出了呢?”布条下,金常的嘴角微微上扬,“你怎知道,现在的我,就真的是我?” “把他裙裈给我扒了。”张贲挥挥手,又是一声令下。 听闻此言,金常面上露出一丝慌乱。 锦衣校尉上前,将金常下身扒了,伸手一番检查,回头禀道:“大人,确实是个阉人!” 金常面上的慌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气急败坏,他大吼道:“你他娘的才是阉人!老子不是!” “大净小净?”张贲对他的吼叫充耳不闻。 “小净。”校尉道,“而且……非宫中净身手法,鸡蛋尚在,鸡冠无了。”后半句话,则是凑到张贲耳边低声说的。 “好,确认身份无误。”张贲道,“怎么样金爷,现在可以好好聊了吗?” 金常知道锦衣卫耳目众多神通广大,但是,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还有教坊司南市楼已死去的那两名粉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就是当初给他净身的那名净身师,但是那老家伙早已作古! “你是怎么知道的?”金常默然半晌,沉声问道。 “我猜的。”张贲笑道。 “猜的?”金常自然是不相信。 “你身上有股太监味儿。” “我说了,我不是!”金常愤愤然。 当然,光凭一股味儿,也证明不了“他是他”这个问题。所有的太监身上,都有太监味儿。 或许是金常与侯太监待一块久了,身上惹了味也说不定呢? 当张贲显然是有足够证据的:“你的义子,戴世荣,看过你如厕。” 不论大恭小恭,金常都是坐着的,只因当初那该死的净身师不够专业,切的时候切深了,导致他现在小恭呈扇面状,不坐着的话,会溅得到处都是。 本来嘛!不是宫中的净身师,手法当然不够专业。而且宫外一般都是小净,只杀鸡不取卵——这倒与金常所受吻合。 金常在心里狠狠唾骂起戴世荣!没想到死之前还要卖他一手! …… “你想聊什么?”金常显然如同一只落败的公鸡,没有了方才的嚣张。不过,他的落败颓唐,不是因为张贲,而是因为张贲的话,勾起了他不堪的屈辱与回忆,深深刺痛了他内心最敏感的脆弱! 正如著名宦官海大富所言:太监,是一个不完整的男人,一撮假胡子,能让他找回一丢丢的自尊心。 不过金常的胡子倒是真的,因为他的蛋还在。 “聊一聊,教坊司南市楼的案子。”张贲说,“我们查了这么久,后来终于发现,答案,好像就在你一人身上。” “我从未杀过任何一个人!”金常说,“教坊案与我无关!” “你敢说与你无关?”张贲道,忽而点点头,“是!那些狎客的死,可能与你无关,但是那俩粉头呢?你敢说不是因你而死?” 金常那方面能力不行了,但并不代表没有欲望,相反,还很强烈。 那一晚,他点了南市楼的两名粉头,正是黄泽的母亲和姑姑……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导致两人不堪其辱,愤然自尽了。 在此之前,黄泽已经对所有凌辱过他母亲姑姑的狎客动手,在这之后,他愈发大开杀戒! 这是教坊司诸多楼里,独独南市楼凶案频发的原因。 至于为什么没有对金常动手,也许那晚,黄泽正好不在,不知狎客为谁;也许知道,但是却杀不了他…… 期间,李春借着教坊司案的掩护,杀了李芮,企图嫁祸给教坊司案真凶。 与李春有着同样想法的,还有逍遥楼的赌客,譬如水贼王三刀,就是因为在逍遥楼赌输了钱,将对手诓至南市楼,一刀结果了。 可惜王三刀运气不好,成了教坊案的替死鬼。 这也就是为何黄泽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南市楼依然有凶案发生的原因。 …… “我猜得对吗,金爷?”将自己的推理分析徐徐道出,张贲问向对面的金常。 “她们本是戴罪之人,死则死矣。活着也是苟活,也是痛苦。”金常道,“如果你非说她们因我而死,我也不过是替她们解脱了而已!” “看来我猜对了。”张贲道,“那么,你见李芮,是为了什么?” “那家伙是个赌鬼。”金常如实道,“在逍遥楼欠了一屁股债。有一天,他突然约我二更在南市楼见面,说有一封密信,关乎我之生死,他愿交于我,只要我替他消了所有赌债。” “他一共欠了多少赌债?” “十万两有余。” 次奥!果然赌徒,欠了这么多! 这李芮不过是工部新设都水司里面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位置不高,权利蛮大,最主要的是,监管河道工程,是个肥差。 纪纲把他摆在不显眼的位置,当然也是有他的道理。 千算万算算不着,这河道的水,都流入逍遥楼去了! 欠了足足有十万两,那先前输进去的,还不见得有多少! 这十万两,以李芮的俸禄,还到猴年马月也还不完。 但他又不敢向义父求救,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虽然义父府上金银财宝古董字画多如牛毛,而且件件价值不菲,但也怕得拿上多件才能抵十万两。 拿多了,容易被发现。 而且,来路不明的古董字画,一般人不敢收。逍遥楼知道他是纪纲的义子,直接抵债,更不敢收。 李芮不傻,所以他只从纪纲府中拿了一封密信,一封他觉得,可以抵十万两赌债的密信。 “所以,那是什么信?”金常问张贲,“你要的答案,我可都如实相告了。” 124 三笔交易 “什么信,你应该清楚,戴世荣没跟你说?”张贲反问。 “里面只有一张白纸。”金常道,“那废物,拿的是一封假的。” “那你总该知道,是谁写给谁的。”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知不知道,我不是都得死?”金常道,“官官相护,不论文官武官,我只不过是个小人物,把我推到台面上来,绝不仅仅是因为一封信这么简单。” “哦?” “张大人,相信我,知道得太多,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成为一颗弃子。” “如果真到那一天,我也该叫作殉国,像你这样的,才叫弃子。”张贲顿了顿,接着道:“你的义子,戴世荣,以偷窥为乐,一定知道很多大人物的秘密,现在他死了,你就成了唯一知道那些秘密的人,对吗?” 金常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张贲并不在意,自顾自继续说:“你收他为义子,也是看上了他这等本事吧?” 他一直想要引出金常束手就擒的真正意图,如林鳞游所言,这一趟抓捕行动过于顺利,金常过于配合,绝对别有所图。 金常这时说:“我的老家,在广西浔州府,家里有一小块土地,在山上,可以望见乌江……” “是楚霸王自刎的乌江?”张贲忍不住接了一句。 “应该不是。”金常说,“我们老家的乌江,是从故元开始叫这名的,如果我说大藤峡,你应该会熟悉些。” 当然熟悉,差不多从洪武八年开始,到前几年的永乐三年,大藤峡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大小起义不断……哦,对不起,以张贲的口吻来说的话,应该是造反。 不停被镇压,又反复地造反…… 张贲点点头:“听你的口音,并不像浔州的……” “我十一岁就离开了家乡,是被掳……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是洪武二十八年……” 洪武二十八年,广西西部瑶族、壮族暴动起事,首领黄世铁聚众数万,以更吾、莲花、大藤等寨为据点,并向附近之都康州、向武州、上林等地发展势力。明廷遣杨文为征南将军驻师奉议州东南,会同广西都指挥使韩观所率军队,对起义进行镇压…… 这么说来金常今年才二十七岁,比张贲还小。 看他的模样,还以为有三四十了呢! 大概是常怀忧愤,所以有些显老了。 “你可知我们为何要起义?” “土司压榨,驻军腐败,官商勾结?” “这几点,你都说对了。”金常说,“但最主要的一点,是盐。” “我们山上的家,周围种满了香蕉、荔枝和山桃,这时节,山桃一定都开花了。不过在我小时候,父亲就将山桃全都砍了,改种香蕉,因为香蕉叶烧成灰,可以拿来腌制食物,弥补食盐的短缺。” 明朝的“盐政”总体政策是:盐的生产由朝廷垄断、运输由商人负责,售卖则由特许商人专卖,实行异地销售的制度。大明设立都转运盐使司或盐课提举司等机构,管理各地区的食盐生产与销售。 广西不产盐靠广东盐进入。针对少数民族地区“盐”成为了一种控制手段。 食盐是必需品,广西苗、瑶、壮族等在深山老林居住的人就必须克服艰难险阻进入平原、人口较为繁多的地区,所以,食盐的多少成为了地势险恶地区衡量财富的标志。 然而,广西承宣布政使司、都转运盐使司等却采取“一视同仁”的价格乃至高价甚至禁运来应对。只要稍不老实,就用“禁盐”来惩罚。 “如果盐的问题不解决,起义,就永远不会停止。”金常说,“而且,我敢保证,会愈演愈烈。” “真想不到,你身处囹圄,还心系家乡父老。”张贲叹道,“这么说来,你也是个可怜人,却为何要对南市楼那俩粉头,同样的苦命人,犯下如此恶行?” “恶行?”金常冷笑,“为了取悦那些大人物,学把戏,学幻术,几经易手,苟且偷生!跟那些大人物比起来,我这算的了什么?” 如果没猜错的话,金常与老家的反贼一直有书信来往。之所以紧张想要拿到密信,是以为落到李芮手里的,是他们的来往书信。 “你进入诏狱,就是为了跟我说盐的事情?”张贲道,“你是侯太监的左右手,公公一句话,就可以上达天听,你何不跟侯公公说?” 金常时不时一笑,听了张贲的话,笑得更爽朗了:“这事,当今皇上解决不了。恰恰你们的纪指挥使,可以搞定。” 笑话!广西食盐的问题,一百年后的文武全才、圣人王阳明都无法解决,一介武夫纪纲能解决? 除非是改进制盐工艺,让天下人人都能吃得起盐…… 问题是,就算改进制盐工艺,既得利益者,也不可能让盐变得便宜。 纪纲就是食盐的既得利益者,他有很多盐场,有很多盐。 “像我们这种人,才叫做真正的反贼。纪纲是不会反的,因为他不会没有盐吃,他有很多盐。平时。我想见他根本不可能,如今,终于有了机会。我想跟他做一笔交易。”金常说。 “行,你跟他说吧!”张贲作势起身,“或许他还真能帮你们解决盐的问题。” “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金常摇了摇头,“张大人,你觉得我今晚跟你说的,仅仅只是盐的事情吗?” “是不是又要起事了你们?”张贲俯下身子,“你们广西暴动,有哪一次是成功的?” “说不定这一次就能成呢!”金常道,“你猜猜,现如今,谁在广西?” 有太多人了,叫张贲怎么猜? 金常得意地笑了:“你想知道答案,尽管来问我,当然,这是属于你我之间的交易。对了,我还有一笔交易,想跟你那兄弟,林总旗谈谈,请张大人转达。” “你说?”张贲感觉现在完全被动了,完全摸不着金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似乎一步步落入了这小子的圈套怎么回事? “他不是一直在帮屋里那小娘子找兄弟?我知道他的下落。” “我想不必转达,我们锦衣卫找人,还用不着你代劳!” 金常道:“无妨,我还有两笔交易,总有一笔,能让你们舍不得杀我。” …… 永乐九年正月里,曾经的内阁首辅、如今的广西参议,解缙,进京汇报广西督饷…… …… 125 作为男人,要对公公感同身受 应金常强烈要求,张贲派遣校尉从被窝里请出了纪纲,用金常的话如实相禀:有一笔盐的生意要同他谈。 纪纲还真的来了! 诏狱密室内,只留下了纪纲和他的两名贴身护卫。 三人与金常之间,隔着一道婴儿手臂粗的铁栅栏。 纪纲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说说吧!这么着急见我,为什么。” 金常将脸抵在铁栅栏上,手脚重镣哗啦作响:“那几批盐,想必指挥使大人已经收到了,可还满意吗?” 几日前,有几处都转运盐使司往他的私人盐场送了几批盐。盐里有重宝。 纪纲面无表情,等着金常继续说下去。 “不日前,解缙从广西回来了,第一时间,夤夜私谒太子。”金常低声道,“圣上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吧?” 这事,纪纲倒还真不知道,岁首时节,锦衣卫人手短缺,哪还派得出人去监视太子府邸? 但纪纲立刻明白了,这小子,不是替汉王做事,就是赵王的人! 这是想借老子的手,打击太子党人呢! 不过纪纲现在是皇上的人,不管太子还是亲王,也不管是太子党还是亲王党,臣下有错,他就有权责检举上奏。 这么想着,也放心下来,那几批重宝,收得也算名正言顺。 “你们锦衣卫的人,查我查得太紧。”金常阴冷地笑着说,“我干脆顺水推舟,不这样,指挥使大人事务繁忙,只怕还见不上呢!” “你就该老实点。”纪纲说,“只怕还阉得不够干净。” 这自然指的是他在教坊司南市楼犯下的事。 听了此话,金常的面上毫不掩饰地露出愤恨之色——他似乎很忌讳别人说这个! “你先老老实实在里面待着吧!”纪纲撂下一句话,拂袖转身,走出密室,对候着的锦衣校尉吩咐道:“看好他!” 就看谁会来赎他,若是不赎,就可以杀了! 金常狠狠拍了一把铁栅栏,对前来锁门的校尉沉声道:“我要见你们的张百户!” 办完了正事,就该办自己的事了! …… 张贲一脸倦意地回到了寓所。 林鳞游还没睡,正蹲在小妹和越容的西厢房门口,手上夹着一卷树叶,口中吞云吐雾。 脚下已躺着好几支燃了一半的树叶卷子了。 见了张贲,他丢下树叶卷子起身迎上来:“大哥,审得如何?” “审出来了,教坊司的那俩粉头,的确都是因他而死。”张贲说。 “畜生!”林鳞游骂了一句,“我就说!那家伙八成是个死太监,至少也是个肌无力那无能。” “你是怎么发现的?”张贲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大哥你还记得府尹衙门对面那家神奇的小店不?”林鳞游道,“那家伙也经常去逛,而且买的不是药,是工具。我原以为他是那话儿不行,没想到根本就没有!” “你怎么知道没有?” “太监,不是都没有的么?” “也有大净小净之分。” “哦,这个我有所耳闻,那么,他应该是小净了?不然我捏扁那两只金球,他不至于产生共鸣。”林鳞游说,“侯公公是自愿净身的,所以不会痛心;金常应该就不是自愿。” “你分析得很到位……” “潜伪窥私,他一定是跟他的义子戴世荣一样,因为潜伪窥私才被割的。”林鳞游继续分析。 在大明,潜伪窥私就是要受宫刑的。 “他是广西人,大藤峡起义受牵连被俘。”张贲盯着林鳞游。 “哦?起义?大藤峡……这教坊司的案子,总算了结了!起义什么的……剩下的,交给下面的人弄去吧!”林鳞游没注意到张贲的目光,“对了,有没有套问出,那家伙为啥不反抗,乖乖跟我们进诏狱?” 张贲摇摇头:“没有。” “重刑之下,何求不得?!”林鳞游道,“你没有对他用刑?” “他也是个可怜人。”张贲说。 “可怜?”林鳞游诧异了,“大哥你啥时候这么心软了?对杀人犯还能有同情心?” “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张贲言语间似乎有些激动,“他十一岁受宫刑,难道还不够可怜吗?我们作为男人,应该能够感同身受。” “大哥,你累了。”林鳞游奇怪张贲今晚为何有点不一样,情绪有点不太好的样子,但也没多想,劝道:“你先回房歇着吧!” “嗯……倒也不累。”张贲说着,欲言又止。 “还有话要跟我说?”林鳞游问,“也罢!再过一会儿就天亮了,反正明天也不用上班,饿了,搞点夜宵吃吃?” “上班?”张贲低低呢喃一句,不过声细若蚊,林鳞游没有听到,或者说,听到了,并不在意。 “吃点什么?”林鳞游问。 “随便,都行。”张贲笑笑。 “大哥你从来不说随便的。”林鳞游道,“看来你今晚是真的累了……那就随便吧!这个点儿,也没多少东西可选了。你歇着,我去买!” 张贲点点头,转身从井里吊上半桶水,咕嘟嘟捧着喝了几大口,看来是很渴了。 林鳞游趁着他低头喝水,突然“唰”地掣出绣春刀,一刀劈向他的后背! 这一刀,还不是冲着张贲的命去的,若是真想要他的命,就是直接砍向他的后颈了! 毕竟他只是怀疑,所以未下重手——怀疑眼前的张贲,不是张贲! 张贲耳听刀出鞘之声,本能转身,高举了水桶挡在身前,这一刀正劈在水桶之上,水桶一分为二,井水哗啦啦洒了一地。 “林总旗,你干什么?!”张贲抛下两手中的半边水桶,气急败坏地叫道,同时向后倒跃开两步。 林总旗?张贲只在外人面前这么叫他的二弟,所以,眼前的张贲,就是个外人! 林鳞游这下子是确认了,横刀指向眼前的“张贲”:“你个死太监,敢冒充我大哥?!”忽然又想起张贲,“你把我大哥怎么样了?” “张贲”眼见瞒不过去了,脑袋一甩,如同川剧变脸一样现出原形,果然是金常! 该死,还是中了这家伙的幻术! “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他!”金常怒吼一声! 林鳞游抬手就是一弩箭,射向金常面门——从逍遥楼回来,他就没脱下这身武装,预感到今晚可能有事要发生,果然,男人的第六感,有时候也挺准的。 金常脑袋一偏,弩箭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擦着飞过,“嗖”地消失于夜空之中。 林鳞游抛下袖弩,紧跟着弓步上前,在金常脑袋偏回来的那一刻,一刀劈下! 刀光映照见金常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慌乱,慌乱中他双手一个空手入白刃夹住刀锋,却终究是慢了半拍,一半刀锋深入他右肩胛。 看来这家伙除了幻术唬人,武力值并没有多高! 林鳞游趁势向下狠压刀锋,口呼道:“你杀了我大哥?” 金常面容虚弱而痛楚地托住刀锋,嘴角挂着丝血:“林总旗,杀了我,你永远别想知道屋里那小娘们兄弟的下落……” 林鳞游只愣了一下,接着就将右腿抬起,一脚狠狠踹向刀背:“死!” …… 126 这也太不科学了 林鳞游一脚踏向刀背,势要斩断金常的头颅,为大哥报仇! 千钧一发紧要关头,金常反其道而行之,身子突然向下一沉,双掌死死夹住刀锋,却听“噹”一声脆响,刀锋竟被他一分为二硬生生折断成两截! 林鳞游又心疼又心惊,这家伙果然是武功高强,要不然,大哥这样的武林高手,也不可能会死在他的手上! 金常向林鳞游甩出半截刀锋,林鳞游踏出的右脚一点地,身子一个四十五度侧翻,又是“叮”一声,手中半截短刀挡开激射而来的半截刀锋,在黑夜中迸出数点火星。 越容林珑被外头响动惊醒,批了衣裳揉着惺忪睡眼出门看,倚着门慵懒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别出来!”林鳞游冲她们喊道。 两人吓一跳,就这一分神的功夫,金常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两把钩镰,钩镰上竟还燃着熊熊火焰。两把钩镰,一上一下分别攻向林鳞游的上身和下盘。 林鳞游跃起避过下盘攻击,同时左手一抬挡住眼,却还是被钩镰上的火焰熏了一下,眼泪都熏出来了,一时有些迷糊,还没待稳住身形,金常又攻了上来…… 那晚刺杀余妙兰的刺客,也是使的两把钩镰! “果然是你小子!” “林鳞游,你真的太多事了!” 两人又战成一团…… 不同的是,那晚钩镰上没有火,而且,招式使的是马家枪法,但今晚,林鳞游却看不出金常的招式…… 他的招式比那晚的高许多!狠许久! 林鳞游拿着把断刀,渐渐落入下风,眼见招式有些凌乱起来,不断后退被逼到了院墙之下,他的心里也不由有些慌了…… 正在这危机的关头,院门“砰”的一声被一只大脚狠狠踹开,一个胖大身影跳将进来,抬手就是“嗖嗖”两发弩箭射向金常面门! 金常挥刀打飞一支弩箭,同时一个鹞子翻身避开另一支…… “大哥!”林鳞游惊喜叫道。 胖大的身影正是张贲。 “原来你没死!”林鳞游又叫。 “差一点点。”张贲说,“这家伙诡计多端,嘛的一不小心还是着了他的道!” 张贲的身后,还跟着一人,见了金常,如同见了杀父仇人,提了把豁口的钢刀,红着眼二话不说就朝金常扑了过去! 林鳞游看这人有点眼熟,但是天黑,回廊下的灯笼朦胧,加上刚刚眼睛又被火焰迷了一下,一时没看清。 但见这人饿狼般扑向金常,已与他缠斗成一处。 金常怒喝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欺师灭祖的东西!” “我的母亲和姑姑,是你害死的!”“饿狼”比金常还怒不可遏,“今日,我就要替她们报仇!” 原来还真是大仇! 林鳞游也认出了“饿狼”是谁,就算认不出,听也听出了——正是黄子澄四子,黄泽! 只是,他本该在戒备森严的诏狱中…… 正疑惑间,张贲已挪到了林鳞游身前,咬着牙,有些吃力的样子:“二弟,愣着干啥?帮忙啊!” “大哥……你怎么不帮?”林鳞游盯着张贲,被那李鬼搞怕了,生怕眼前这个,又是个假李逵。 “我着了那家伙的道,差点死在他手里。”张贲愤愤不平,“大意了!我现在身受重伤,不过金常这家伙也没捞着好……” 原来是两败俱伤,这么看来,如果金常未被大哥打伤的话,自己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就因为金常也受了重伤,所以才装扮成张贲的模样,想要暗中对我下手,不然就可能直接来硬的了……但是,他为何这么执意要杀我?就因为老子逮了他? 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啊! “黄泽不是他的对手,你快上吧!”张贲催促道。 林鳞游抛下断刀,抢了张贲绣春刀在手,冲上前去,加入了战团…… 金常纵然武艺高强,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斗不过人多,加上有伤在身,还有那个黄泽,一副狠起来不要命誓要与他同归于尽的势头! 他心里还真有点发怵了,渐渐难以招架起来,再斗得片刻,故意卖了个破绽,向后跃开数丈,从怀中掏出一物往扑进前来的林鳞游黄泽两人身前一丢,只听“轰”的一声,黑黄火焰伴着一股焦臭的浓烟升腾而起,林鳞游黄泽本能止住脚步,伸手挡住面门。 待得浓烟消散,金常早已不见了踪影。 黄泽作势要追,被张贲喝止了。 “我知道这家伙的老巢!”黄泽倒也没追了,依然气呼呼恶狠狠的。 林鳞游呼呼喘着粗气,看着张贲和黄泽,满头满脑都是问号:“不是抓进诏狱了吗?咋还跑出来了?” 张贲捂着肚子,时不时揉上一揉:“你说谁?他,还是金常?” “他俩!” “我是跟张百户一块出来的。”黄泽看了一眼林鳞游。 “怎么跟指挥使交待?” “命都差点交待了,还跟谁交待?”张贲气不打一处来,“就说,金常反狱,还能怎么交待?” “他呢?”林鳞游瞥了一眼黄泽。 “我可是救了张百户!”黄泽不满林鳞游的眼神。 “就说,是金常劫出来的呗!”张贲说着,也看了一眼黄泽,“你本来就是他的徒弟。” “怎么还能让金常给跑了?”林鳞游第一次对张贲的办事能力产生了怀疑。 “次奥!”张贲恨恨道,“手下人无能,不知怎的给他解开了镣铐,更可气的是,还装成指挥使的模样,我心里正犯嘀咕呢,指挥使不刚刚才出去吗?怎么又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不留神,就挨了他一击。” “怪不得,他还装成你的模样,我也差点着了他的道……”林鳞游也气不打一处来。 嘛的,这家伙是什么人都能装啊!这要是装成我的模样到处为非作歹沾花惹草,那我张贲还混不混了?脸面还要不要了? 实在可怕! 这家伙不能留! “你是怎么识破的?”他问林鳞游。 “他身上味儿不对。”林鳞游说,“没有你身上的那股骚劲。” 张贲:“……” “这到底是什么法术?”林鳞游问。 尼玛易容术也需要时间的吧!再说了,就算脸能化妆,那身材怎么化?还有衣服这些,如何搞得一模一样且合身? 最主要的是,声音还一样! 这也太特么不科学了! 这家伙不能留! “这不是法术。”黄泽说话了。 张贲林鳞游齐齐盯着他看。 “是幻术,”黄泽说,“与把戏。” 有区别么?张林二人面面相觑。 黄泽继续解释:“幻术是幻,把戏是实,实实虚虚,亦真亦幻。” 说了,好像又跟没说一样…… “那要怎么破解呢?” 黄泽摇了摇头,有些无奈:“不清楚。” “这家伙为何要杀咱们?”林鳞游问向张贲。 “不清楚。”张贲也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这我想必知道。”黄泽说。 张贲林鳞游两人又齐齐看向黄泽,满眼期待。 “你们俩,一定知道他是个阉人了?”黄泽问。 张林二人互看一眼,齐齐点头。 “知道他这秘密的人,都得死!”黄泽沉声道。 “你知道他这个秘密?” “那你怎么……” “因为他不知道我知道。”黄泽说,“我一直在查他!拜他为师,就是为了接近他!那些知道他秘密的人,都死了。” “这死阉人,倒挺狠!” “总之……”张贲说。 “这家伙不能留!”两人异口同声。 不过,金常刚才那“雷遁”之术,倒给了林鳞游一点启发…… 127 想升官的话,洗干净 “黄泽,你,青春几何啊?”其实在心里,林鳞游还是比较同情眼前这个少年的,有心放他走,奈何皇命在身,绝不能放他走! 这也不是单纯地嫁祸给金常就可以的,这是欺君之罪,是要掉脑袋的! 虽然说,锦衣卫人,只要不触犯皇帝的底线,基本上任何罪过都可以得到原谅。 但谁知道,黄泽这一类逆党,是不是皇帝的底线呢? 不过身为穿越者,林鳞游张贲两人倒也没怎么把这些条条框框放在心上。 他们还有很多问题要问黄泽。 “十五。”黄泽说。 “十五岁就敢杀人,还杀了那么多!”林鳞游惊叹道。 “他们该死!”黄泽咬牙切齿。 “我俩也去教坊司了,怎不见你对我俩动手?”张贲插了一句嘴。 “你俩如果跟他们一样卑劣,那么下场,也迟早会跟他们一样!”黄泽道,“就算我杀不了你们,也会有人替我动手!” 黄泽还是太年轻了点啊!一句话,就透露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么说来,你们人还挺多?”林鳞游似漫不经心地说,“既然如此,你何必还需要借我的手去杀金常呢?” “你不也没能杀得了他?”黄泽反问。 张贲道:“你还是回诏狱去吧!对你来说,诏狱还更安全。” 黄泽苦笑道:“我还在意这条命吗?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杀了金常,我自前来领罪!”说完,拱拱手,转身消失于东方渐白的夜色中。 林鳞游张贲都没有阻拦。 “我们似乎犯了个错……”张贲喃喃道。 “大哥指的是,放走了逆党?”林鳞游道。 “坏了,咱俩也成逆党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 “睡觉!”张贲说。 “睡觉?” “睡醒之后,去抓逆党!” 金常必须得抓,这等怪力乱神的妖人留在世上那还了得? 最主要的是,他说,他知道越容弟弟的下落? 张贲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天就快要亮了,可林鳞游却怎么也睡不着。看来,自己的心态不够好,内心还是不够强大。 以往失眠,可以跑到教坊司去,如今教坊司已经好久不曾去了,余妙兰也好几日不曾相见,不知道她怎样了…… “喔喔喔,喔喔喔——”鸡叫三遍。天亮了。 林鳞游顶着两只熊猫眼,一夜未眠。 张贲还在呼呼大睡,隔着一个院子都能听到他房间里传出的呼噜声。 一个精神不振,一个身上有伤,就这,还怎么去抓金常? 算了,爱咋咋滴吧! 待到辰时,正有点睡意,忽然接到纪纲要来的通报,林鳞游慌忙从被窝爬起,将张贲也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两人飞鱼服无翅纱帽穿戴齐整,早早恭迎在了院门口。 纪纲都指挥使亲自登门,对受伤的张贲表达了亲切的慰问,并送上慰问银两;详细了解了他们在日常生活、卫所工作等方面取得的成绩与面临的困难,倾听了林张两人对锦衣卫发展建设的意见与建议,充分肯定了他们一直以来的努力,并表示,后续缉奸弥盗、捉拿金常黄泽等逆党的任务,已经交由他人安排了下去,让他们放心休息养伤…… 林鳞游早就让越容林珑两人藏好了。 纪纲的时间多宝贵啊!客套了两句官话之后,就起身走人了,张贲林鳞游送至院门,纪纲忽又回头,问了林鳞游一句:“听说林总旗有位妹妹?可许配人家未有?” 林鳞游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就来了吗?早猜到这家伙不是单纯的来慰问张贲的。 “回大金吾,舍妹还小,尚待字闺中。”林鳞游躬身道,“多谢大金吾关心。” 纪纲:“林总旗有两位妹妹?” “啊?”林鳞游愣住。 纪纲笑笑,带了随从走了,来去匆匆,宛如一阵风。 等他走后半天,张贲林鳞游两人才仿佛回过神来,瘫坐门槛上。 林鳞游忽然想起了什么,伸起曲在门槛上的小腿踢了张贲一脚:“喂,大哥,昨儿个,大金吾单独见你,跟你聊了啥?” 张贲坐直身子,拍拍被林鳞游踢脏的裤腿:“没聊啥。” “聊了啥!二弟也不能说吗?” “你真想知道啊?” “废话。” “你不要后悔。” “我为何要后悔?” “大金吾让我问问你,想不想升官。”张贲说。 林鳞游不假思索:“废话,当然想,谁不想?他怎么不直接问我?” “想升官的话,他让你洗干净,去他府上找他。”张贲看着林鳞游,似笑非笑。 林鳞游愣住,一时不知道张贲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真的假的?逗我呢你?” “是真的。”张贲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 没想到大金吾也会害羞,这种事,还要别人转达…… 林鳞游看看自己全身上下,莫非,又是自己的英俊害的我?大金吾原来好这一口! “他为何不直接问我?” “直接问你,怕你忌惮他的身份,不敢当面拒绝。”张贲说,“大金吾也不想强人所难啊!” “说得我现在敢拒绝一样……”林鳞游喃喃。 “当然。”张贲说,“而且,我已经帮你拒绝了,不过,如果你后悔的,我还可以去跟大金吾说说,给你一个升官的机会。” “不必了!”林鳞游果断摆手。 张贲说:“原来大金吾压根对小妹和容姑娘不感兴趣,因为他不喜欢大脚的女子。他的那些贵客们也一样。” “容姑娘和小妹的脚并不大。”林鳞游说。 “咳,在他们眼里,算挺大啦!”张贲说,“二弟,你现在完全可以放心了!” “我现在更担心了……”林鳞游下意识地紧了紧飞鱼服。 他现在开始担心自己了…… …… 黄泽很快召集了自己的部从,足有二十余人。 但黄泽似乎还嫌少,皱了皱眉头。 有一人上前道:“黄堂主,京城里能来的弟兄们,我都叫上了,不知道堂主有何事吩咐?” “太多了,过于招摇。”黄泽道,他点名留下五名武功高的,剩下的都让原路回去了。 原来不是嫌少是嫌多。 “如今金常身负重伤!我要劳烦诸位,助我一臂之力,杀了金常,替我母亲和姑姑报仇!” 他们这个组织,感觉还挺庞大,除了建文党人,应该还吸收了亡命之徒、绿林中人,甚至,说不定连朝廷都有他们的人了。 李增枝不就是朝廷中人,不就是跟黄泽一伙的? 却不知是个什么组织? …… 128 一代汉王朱高煦 汉王朱高煦今年三十一,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容貌也是一等一的英俊,只怕是年轻时候的看官们见了,也得退让三分! 十九岁就作为大将先锋随父朱棣起兵靖难,累立战功,能文能武,不但马上功夫厉害,嘴巴也能说得很,可谓是巧舌如簧——试问巧舌的男孩子哪位小仙女不喜欢呢? 最关键的是,人家还是皇三代,王一代!这样的男人,若是放在今朝,一定会引起仙子们的尖叫甚至晕厥的吧! 居住在偌大的王府中,岁禄万石宝钞万贯,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张开嘴,便有宦官端茶喂水,伸开手,就有宫女宽衣解带;没事喝喝酒遛遛鸟,向坐着秋千架的妃子佳人抛抛葡萄粒儿……这神仙生活简直不要太美滋滋。 本朝二年父皇将他封到云南,虽然在他的抗争之下父皇收回了成命,得以留居京城。然而从那时候起,朱高煦就开始“心怀怨念居安思危”了,原来自己现在的一切,父皇随便一句话就能随时改变。只怕哪天自己那病歪歪的太子大哥上了位,就会像父皇查抄他的兄弟一样着手查抄我了,甚至直接贬成庶人也说不准哪…… 可怕! 得改变! 如何改变呢? 当然是像唐太宗那样…… 我英武,岂不类秦王李世民乎?——大明首任汉王朱高煦。 朱高煦开始着手准备了,先向父皇朱棣索请了禁军十二卫中的天策卫为汉王府护卫,好在父皇现在还是疼他的,答应了他的请求。 其实禁军十二卫中,朱高煦还是比较喜欢锦衣卫…… 所以偶尔也会找锦衣卫中的朋友聊聊天。 这几位锦衣卫本来是派来盯着自己的,没想到盯着盯着就成了朋友。 “你们锦衣卫大掌事,收到礼了?”汉王问。 “收到了。”锦衣卫说。 “知道是谁送的吗?” “不知道。” “嗯。”汉王点点头,“知道为何送吗?” “知道。” “那就好。” …… 不久后,朱棣从北平回到京城,纪纲立刻面奏,上报解缙私见太子之事,朱棣龙颜大怒。 此时解缙正偕同检讨偁王取道广东,游览山川,浑然不觉,还尽忠职守地上疏请求开凿赣江勾通南北…… 与解缙私交甚厚的工部郎中李至刚趁机上书再次参劾解缙,往火上添了一把油。 朱棣还未有所表示,李至刚的这一举动,却早已惊动了太子的人。 解缙尚未戴罪,李至刚就先一步入了狱。 知道有人暗中搞小动作,盯上了老大哥解缙,太子党人也暗中着手起查…… …… 京城汉王府内高手如云能人似鲫。 立刻就有人将此事报于汉王知道:“太子的人,已经在找金常了。” 太子汉王明争暗斗如火如荼…… “送盐的人只知道送的是盐,收盐的人也不知收的是谁的盐。我不能令父皇失望。” 金常知道的有点多了。 金常本不该知道得这么多,他虽然与京城诸多达官贵人都有交际,却也只是生意上的来往,且并不是汉王朱高煦的人。逍遥楼也轮不到他来作主。 逍遥楼的侯太监才是汉王的人。 逍遥楼,表面上做的是赌坊生意,暗地里还帮着京城高官做着钱庄生意,说白了,是藏钱,用林鳞游他们那时代的话来说,是洗钱。 以防日后家产被抄,还有后路以备四处打点,东山再起! 当然,这也不是逍遥楼赚钱的主要手段,再怎么也不敢从高官们兜里掏钱啊! 他们的主要赚钱源头,是那些从各地来京办事或者侯补的官员们。 那个时候,来京办事或者等候授官,除要养着自己的长班马夫轿夫一大群人,各处关系打点交际、生活起居开销算下来都是一大笔费用,即便是富有的官员也难以承受,更不要说还未入仕等待候补的人员了。 于是只能举债度日。 在京城专门有一批向这些官员放债的人,当时称为京债。 京债的经营者有贵族、官吏、商人和一般富豪,而逍遥楼,正是此时最大的京债债主。 京债利息极高,有加二、加三、加四之说。 所谓加二,比如借出一百两银,须先扣除二十两作为利息,到手八十两,但仍按一百两计息。 若是加三,就是扣除三十两,加四扣四十两,以此类推,不管加几,借多少就按多少计息。 借债的基本都是官员,白字黑字,岂敢赖账?急于赴任,各种开销又必不可少,也只能这样饮鸩止渴。 也许,这就是为何一大堆新任官员踊跃参劾李增枝的主要原因吧!毕竟李增枝,是逍遥楼的大东主。 汉王也有一大笔钱银存在逍遥楼,用以钱生钱,毕竟谁会嫌银两太多呢!毕竟他养着一大帮门客,光靠皇室俸禄也有点儿嫌少。 贿赂纪纲,走的就是逍遥楼的账。 作为逍遥楼二当家,金常知道这些事,实属正常。 只是他不该说出来! 这才真正将他推上了死路! …… 只是因为逼死了教坊司的两名粉头,被锦衣卫追查上门紧追不舍紧咬不放,那些大人物老东西却没有一个站出来帮他开脱说话,这也就罢了!他们却还争先恐后地将他往台面上往外头推! 搬出汉王,实属无奈之举,好歹也能为自己争取点时间。 金常开始准备跑路…… …… 建初寺是个包容性很强的寺庙,那些住不起客栈的读书人、流离失所的乞丐、好吃懒做的游民、甚至有些来京候选的官员一大家子,都能在寺庙找到暂且栖身的一隅之地。 黄泽口中金常的窝,就在建初寺。 不像旁边能仁寺西天寺香火旺盛那么招摇,金常喜欢的就是建初寺的冷清。 在建初寺,金常召来了自己剩下的四名义子,老大徐斌、老二李光、老三许涛、老四丁伟。 “传说当年建文出逃,除了靠着太祖皇帝的宝箱,他爹朱标也给他留了一只箱子,叫无尘箱。” “太祖皇帝的宝箱装的是度牒及披剃具,你们猜,无尘箱里,装的是什么?” 四义子皆摇头,他们本就愚钝。 金常微微一笑,掏出了一物,是张人皮面具,制作精美,足可以假乱真:“便是此物。” 向义子们交待了一些事项,给了他们一些宝钞银两,便让他们先行出寺下山分散京城各地化整为零去了。 上山的时候是四名义子,下山的时候,则是四名“金常”。 该说不说,他的这四名义子虽然能力不怎么行,还总是给他惹麻烦,但是关键时刻,对他还是忠心耿耿,甚至肯为他献身去死! 可比那些大人物们有情有义多了! 自己总归是没有看错人。 想到这一点,金常也不由有些湿了眼眶…… 办完这些事,他就去找了主持溥通。 “我从十一岁开始学杂戏,十三岁修幻法,之后辗转王公府邸,为他们表演助兴,取乐逗笑,跪伏叩赏……” “说起来,我与大师,也算是同门一脉师兄弟呢!” 溥通坐在金常的对面,双手合什,双眼似睁似闭,安安静静听金常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 金常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停下,等着听溥通的回应。 半晌之后,溥通说:“阿弥陀佛……” …… 金常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一股热气从鼻孔重重喘出。他看着溥通,缓缓道:“如果当初建文没有幻法相助,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脱逃出宫吧?” 溥通听了,面无表情,但是左侧长眉还是控制不住微微一抖。 “溥洽大师在诏狱中,可是一人背负了所有。”金常意味深长地说道。 溥通终于睁开了微闭的双眼,看向了金常:“施主想说什么,就请直说吧!” “建初寺本不该如此冷清。”金常说,“如果我没有想错,贵寺,有一条地道通往城外吧?” “施主精通变幻,何须借助地道?”溥通说,“何况本寺并无施主所说之物。” 幻术总有破绽,何况现如今他身上带伤,他不想冒太大的风险。 他本是在建初寺养伤,如果身上无伤,他就直接伪装出城了…… 129 红尘滚滚烧山门 死秃驴!金常暗暗骂了一句。 和尚不合作,金常有一种想杀了他的冲动,杀了他,或许可以取而代之,也就不必出城了。 只是和尚深藏不露,不知他的武功高低深浅。 溥通其实也动了杀心想开杀戒,但是这种行为,对他来说同样过于冒险。 两人对面坐着,都想杀了对方,却都不敢动手。 僵持着,气氛一时有些焦灼…… …… “如果我落入锦衣卫手中,大师与贵寺的秘密,只怕也存不了多久。”金常终于还是先沉不住气了,他时间所剩不多。 溥通:“现如今朝中有些人,落魄时都曾在本寺歇脚,如今腾达,他们常会回来坐坐,听老衲讲经,与老衲下棋。” “那又如何?”金常听着感觉这秃驴像是在威胁自己。自己这都命悬一线了,还怕什么威胁恐吓? 溥通没有解释“那又会如何”,而是继续自顾自说道:“六年,本寺藏经楼遭逢一场大火,烧塌了半座,你知火是何人所放?” “我怎会知道?”金常有些焦躁起来。 “是老衲放的。” 金常不焦躁了,反而来了兴趣:“哦,为何?” “为了本寺香火旺盛。”溥通微微一笑。 金常竟在这慈眉善目的和尚眼中看到了一丝寒意。 这和尚昨日敢放火,明日就敢杀人!看走眼了,这还是个杀人放火的花和尚! “那把火不够旺,原来老衲算得并不准。”溥通微笑着,“原来吉时,正在今日。” 金常当然知道这老秃驴说什么“放火是为了让香火旺盛”纯属扯淡,指不定是做了什么阴暗的勾当才放火烧楼,但不及细想,老秃驴的后半句话却令他心头一凛,有了不好的预感…… 溥通却又闭上眼睛在蒲团上低眉打起了盹。 等了半天,见这老秃驴并没有再要开口或者睁眼的意思,金常怒目而视悻悻起身,跑出客堂禅房,刚迈出天王殿,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 果然,从山门正对面三层青铜塔炉后面转出一个身影,脚踏草履,身着对襟罩甲,头戴一顶大笠帽,手中一柄五尺左右狼牙棒拖地。 这人,想必是骑马来的,因为他所穿的对襟罩甲,只允许骑马者穿服,一般军民步卒不得服用。虽然这是洪武年间的规定,如今已没有这么严格,但是这身装束,一般也就穿习惯了的人才会这么穿。 正对峙间,左手边回廊下又转出一人,背上背着两柄青布包裹的长剑,踏着两边莲池中间的步道缓缓走来,步履沉稳有力…… 金常不由慢慢退了一步,眼睛的余光却瞥见右侧回廊的廊檐上也坐着个人,拄着长刀,一条腿伸出檐下悠闲晃荡着。 黄昏,夕阳在金常的右手边渐渐西沉,他看不清檐上那人的脸,却能感觉到他那双眸子的阴沉冷漠,充满了杀气。 左手边那人距离最远,正对面之人的脸隐藏在斗笠之下,均看不清容貌,但都能感觉出他们身上隐隐的肃杀。 如今的退路,就只有身后的天王殿。 围师必阙,结合兵器装束,这三人,只怕还是行伍出身! 金常毫不迟疑,闪身退入天王殿中…… 三名杀手不慌不忙追入天王殿,一人背上双剑出鞘;刀是早已出了鞘的,狼牙棒却本无鞘。 隐在暗处的金常借着佛前灯烛,终于看清了三人的容貌,也看到三人的兵刃上都带有血迹,只怕,四名义子都已遭逢不测。 但金常相信,他们是绝不会出卖自己的,那么这三名杀手,消息可真是灵通,看样子来头着实不小! …… 夜幕降临。 此时黄泽带了五名武林高手赶到建初寺山脚下,刚爬上数百级石阶来到山门前,却听“呼呼”几声风响,数十支火把几乎同时亮起,将黄泽六人照了个无处遁形。 黄泽大惊,五名高手随即掣出了兵刃,严阵以待。 火把丛中,缓缓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 是蒋阿演! “彦泽,你不在诏狱中好好待着,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蒋阿演负着手——他曾数次入狱,也有过发配边远之地的经历,负手倒成了磨之不去的习惯。 本是来找金常报仇的,没想到,老天开眼,把杀三哥的仇人也送到了眼前! 只是,黄泽有些后悔带的人太少了。 虽然胜算不大,但年轻气盛复仇心切的他,也不想放过这次机会! “拜你所赐!”黄泽恨恨地咬着牙。 “你也是来找金常的?”蒋阿演扫了一眼黄泽带来寥寥五人,冷冷笑了一声。 黄泽没有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盯着蒋阿演。 “不会是来找我的吧?”蒋阿演迎上黄泽的目光,“瞧你这眼神,像是要吞了我似的……你三哥是锦衣卫杨放所杀,与我何干?看在都督的面上,我就当没见过你,走吧!别妨碍我们做事!” “你们做的事,都督知道吗?”黄泽不走,反而上前了两步。 “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你!” 话音一落,蒋阿演身后一阵兵刃喧嚣,一众亡命之徒齐刷刷拔出了刀剑…… 双方正僵持间,山下又传来一阵马蹄杂沓之声,听起来,人数不比蒋阿演的少! 果然,十余骑奔腾如虎,直接冲到了山门下,为首的,却是一个女人。 黄泽看着眼熟,女人却先开口唤了他一声。 他终于想起来,原来正是二哥的师妹,陈宛然。 只是陈师妹如今一身俗家打扮,完全没有了道姑的模样,怪不得自己一时没能认出来。 “四郎,回去吧!”陈宛然跳下马,低低地对黄泽说了一句。 “是我二哥他们叫你来的?”黄泽也低声问,扫一眼她带来的人马,却是一个都不认得。 他并不知道陈宛然已跟了阳武侯薛禄,但是在诏狱中,也曾听闻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与阳武侯薛禄为了一名美女道姑在镇抚使衙门大战的事迹,联想一番,恐怕锦衣卫口中的美女道姑,就是她了? 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些人马,自然是阳武侯的人。想不到阳武侯为了她,竟敢冒这么大的风险,去解救一个逆党!? 陈宛然摇头,还是说:“回去吧!你二哥他们在等着你。” “我要报仇!”黄泽低头沉声道,忽又抬起头来,看着陈宛然:“你走吧!二哥负了你,我也不需要你帮忙!” …… 溥通打开了寮房的门,手捏念珠,望着山门外被火光映红的一片夜幕,默默自语:“看来,红尘滚滚,山门难止。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今夜,是个不眠夜啊!” 说着,他却微微地笑了…… …… 130 你吃鸡玩儿多了吧 小院的正屋二楼偏房,又被林鳞游拿来堆放杂物了。 余妙兰虽然回了教坊司住,中间的房间却还原封不动地留着,万一哪天又有客人来住,也省得搬来搬去了。 教坊司的案子,算是真正着落了。逼死黄泽姑母的金常,还有黄泽逆党,纪都指挥使亲口说派人去拿,不用他俩管。 倒终于可以松口气,好好歇一歇,享受享受所剩不多的岁首休沐日了。 现在唯一没能了结的,就是帮越容找她的亲弟弟。 哎,亲不……不是,找不到哇! 还好越容暂时也没有催他,林鳞游怀疑,这小妮子还时不时会穿上夜行衣在深夜偷偷溜出去,他这两日太累了,沾枕头就睡,所以也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今日好不容易缓过了劲儿,却又闲不住,先去了一趟内廷兵仗局的火药司,向值守公公“要”了一点儿东西,回来后就一头扎进了二楼…… 张贲伤养得差不多了,一觉睡到午后,起来吃过林鳞游他们给他留的午饭,看越容和林珑在院中逗猫晒太阳,冬末春初温柔的阳光洒在她俩粉红的脸颊乌黑的秀发上,岁月静好。 并不见林鳞游的身影。 “小妹,你兄长哪去了?”张贲问。 林珑还是很单纯的,老实说:“张大哥,我哥他,在楼上呢!” 竹竿上晾晒的衣裳随着微风轻轻摆动,这都是越容林珑她们俩手洗的,自从那“洗衣机”被张贲摇坏之后,一直都没时间修,或许,也压根儿不想修。 张贲还以为林鳞游在楼上修“洗衣机”,抬头往楼上一瞧,却见左边偏房内正往外冒着滚滚浓烟,他心里大叫一声“窝巢”,慌忙就往楼上跑去! 刚上楼,就看到林鳞游已经从房间内跑了出来,一脸的焦黑,趴在栏杆上扇着风不停咳。 “二弟你搞什么东西!”张贲嚷道,“你不会真把洗衣机改成烧烤炉了吧?” “咳咳——”林鳞游抹了一把熏出的眼泪。 “哥,你们没事吧?”林珑伸长脖子叫道。她和越容也看到了浓烟。 “没……没事。”林鳞游朝楼下摆摆手,冲进房间,掀起盖在地上隐隐冒着浓烟的油毡布看了一下,旋即又盖上,背对着张贲说:“没什么烟了,大哥,进来说!” 张贲犹疑着,看小房间的门旁挂了一块竹片,上书“文西阁”三字。 “你小子,还认真起来了!”他有些哭笑不得。 林鳞游背对着他蹲在地上鼓捣着什么,认真投入,听到身后张贲进来连头也不回一下。 “干什么呢你又?”张贲问,“发明要你命三千哪?” “大哥,你来得正好……”林鳞游抹了一把脸,站起转身,脸上被烟熏的黢黑也不擦一把。 “要不是看到这股烟,我还以为你钻灶膛抓猫了!”张贲道。 “大哥,我最近发现,将木炭、硝石、硫磺……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例如人的口中是吧?”张贲伸手没好气地拍开林鳞游伸到他眼皮子底下的手掌,将他一手掌各种粉末打落一地,“老大啊!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咱大明的火器,不说碾压世界遥遥领先,那也是首屈一指的!洪武铁炮、手铳碗口铳三眼铳……这么多炮啊铳啊的,还需要你把火药放在嘴里吗?” “是,我知道,但是,还缺一样东西。” “什么?”张贲往后跳开一步,“你不会是想借我的嘴来试用吧?” “烟雾弹!” “烟——雾——弹?”张贲皱着眉呲着牙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现在材料都准备好了,也能冒烟了,唯一没能解决的问题就是……”林鳞游又蹲下去摆弄起来。 张贲也蹲下去,看着地上的一摊摊一盒盒:“黑火药、石灰、蔗糖……你到火药司就为了搞这几样东西?城西造烟花的李老匠户那不就都能买得到?” 林鳞游邪魅一笑:“当然不是,这几样东西,纯粹是顺手牵羊的。我去那,观摩了一下仿宋制铁壳地雷,主要是想研究一下它的触发方式用以借鉴,可惜,它是传统药线点火的……” “怎么,药线点火不好吗?” “倒不是说不好,”林鳞游说,“只是不适合我的烟雾弹啊!” “你是吃鸡吃多了吧!搞什么烟雾弹,你不是说你不搞这些东西的么?”张贲觉得二弟有点不可理喻了,明知他讨厌穿越者搞发明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把夏堤好一顿毒打! “我就做做小发明小玩意,只不过是为了方便自己,不会阻碍大明前进的脚步。再说搞大发明咱还真没那能力。”林鳞游知道大哥的顾虑,笑一笑,“这不是被那晚金常的雷遁一点,激发了我的灵感兴致了嘛!有了烟雾弹,以后倘若咱俩遇到危机的情况,甩颗弹便可脱身,你说多好!” “……”这个听起来,倒似乎的确不会对百姓造成什么不良影响,张贲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嗯,所以现在,你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我就是想做成拉发式,一拉立马就能冒烟的那种。”林鳞游说,“点火的太慢了,等半天烟都还没冒出来。” “所以嘞?我可帮不了你。” “我曾经在文献上看到过,皇上曾在武当天柱峰绝顶,建了一座太和宫。而在太和宫真武大帝的面前,有一盏长明灯。”林鳞游侃侃而谈,“据说大殿的门一关,那灯就熄灭,而门一开,灯就又亮了……”说着,他拾起地上的一截竹筒:“假如我这竹筒,就是大殿,里面的火药等物,就是长明灯,竹筒封口,就是大殿的门……我就这么一拉封口,灯就燃起来了,烟,瞬间滚滚冒出!” “嗯,所以?” “你去过武当,可知长明灯的原理?” “谁告诉你我去过武当了?” 林鳞游一拍脑袋:“抱歉,你跟丘玄清道长学过艺,我总是先入为主了……” 张贲却说:“我虽然没去过武当,倒也知道长明灯的原理。” “哦?”林鳞游眼睛一亮。 “白磷!”张贲说。 “有道理啊!”林鳞游又一拍脑袋,“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但是,我们到哪里弄白磷来呢?” “你手上不就是?” 林鳞游看着手中捏着的火石…… 古人早就发现了两种火石,一种就是林鳞游手中拿着的,需要摩擦才能点火; 而还有一种水中的层状燧石,只要露出水面接触空气,就能自燃。 两者不同之处,不过是白磷暴露在空气中的多少而已,容易自燃的,白磷暴露的多。 所以,他手中的火石也能用! …… 林鳞游低头继续聚精会神地研究他的烟雾弹,一旁的张贲摇了摇头,走出了屋子。 过了一会儿,张贲却又快步跑进了房间,一脚踹在林鳞游的臀部:“二弟,别搞了!这烟雾弹别人早就搞出来了,烟还比你大老多!” “有这回事?”林鳞游放下手中的活计,跟着张贲走出屋子,趴在二楼栏杆朝远处一望—— 只见城外的宝石山上,浓烟滚滚,就跟放了狼烟似的。 烟是从聚宝山上的建初寺冒出来的…… …… 131 长夜余火 蒋阿演身为亡命之徒,武功还在锦衣卫杨放之上,戴着枷锁手无寸铁还能杀死两名狱卒! 然而在黄泽与他那五名高手的围攻之下,却也渐渐落入了下风…… 女道姑陈宛然带来的薛禄人马也与蒋阿演的人混战一团。 只不过,蒋阿演的人都是跟他一样的亡命乌合,虽然人数占优势,却哪里打得过薛大将军的精兵?何况还是骑兵对步卒。 骑兵几番来回冲突,蒋阿演的人就已倒下一大片了…… 混乱中,黄泽的五名高手被冲散,黄泽红着眼,紧咬着蒋阿演不放,蒋阿演无奈,只能回身与他一对一单挑起来…… 像割麦子一般,蒋阿演的人又倒了一片。 蒋阿演终于也倒下了……黄泽骑在他的身上,高举起了长刀,正要一刀剁下,黑暗中,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飞来,正中他的后心! 黄泽望着从胸口穿出的箭镞,不可置信,青涩的脸上写满了不甘,明明,眼见着就要手刃仇人! 他的瞳孔渐渐扩大散开,怀着不甘与眷恋,还有一丝的解脱,身子一软,重重压在了蒋阿演身上,手还紧紧握着他的刀…… 事发突然,倒令蒋阿演意外了,但他心里很清楚,他的人,不配携带弓箭,所以,也没有弓箭。 那么,杀黄泽的…… …… 寺外战斗正惨烈,寺内的战斗,却显得有些悄然了。 三名杀手呈三角之势,缓步向前移动。 大肚弥勒佛笑着,看三名杀手闯入殿中。他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条盘柱金龙护法;金身上方,悬着一块大匾额,同样也用金字书着“皆大欢喜”四字楷书。 天王殿里只有大肚弥勒、韦陀菩萨和四大天王,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三人正准备往大雄宝殿寻去,最后一人忽听得脑后“扑簌簌”声响,回头一看,一片金粉夹着黄尘纷纷扬扬迷了眼,透过粉尘,竟见韦陀菩萨高举起了韦陀杵,朝着他就是一记当头棒喝! 速度之快来之突然,杀手只能双手高举了狼牙棒奋力一挡,却挡了个空!韦陀杵竟穿过他的狼牙棒穿过他的身子,重重落在了地上,轰隆一声巨响,脚下青砖碎裂碎石飞溅、烟尘腾扬…… 烟尘散去尘埃落定,却看韦陀菩萨毫无变化,依然韦陀杵拄地,依然面无表情。 “旁门左道!”持狼牙棒的杀手虽然毫发未损,但也着实吓了一跳,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转身跟上两名同伴的脚步,踏入了大雄宝殿…… 是旁门左道没错,但旁门左道,除了虚招,也有实着! …… 传说建文帝出逃时候,手中有只无尘箱,箱里是张甲子面。 箱子内壁还题着一首打油诗: “以童子尿用甲水,藏于冬夏之芜尘,合牛羊脂可面丘,易千容无需食骨。” 既然是传说,朱棣也不可能未有耳闻。 所以他派遣侯显从万里之外请来哈立麻等藏僧表演幻术。 或许,表演幻术是假,请教幻术才是真。 看来朱棣感兴趣的并不是幻术。 如果他对幻术有兴趣,以金常这么良好的资质,又会幻术,又是阉身,早就入宫当太监了。 何至于落到被多方追杀的地步呢? …… 经过了一夜,建初寺的三方大战,终于落下帷幕。 寺内寺外都归于平静,只有将熄未熄的几处余火在冒着袅袅青烟…… 蒋阿演一方,除了蒋阿演,全军覆没;薛禄的人马却只重伤了三人,无一阵亡; 可怕的击杀比! 黄泽六人,也是无一幸免。却不知他们是死于蒋阿演之手,还是薛禄? 薛禄的人不由分说,拥了流着泪的陈宛然上马走了,奔腾如虎,来去匆匆…… 寺内虽不及寺外惨烈,但狼狈程度不亚于寺外,但见大佛坍倒,罗汉倾颓……到处断壁残垣,也有余火青烟…… 废墟中赫然现出两名杀手的尸体,不见金常。 看来这幻术,果然不容小觑! 溥通却似并不感到十分可惜,他缓步踱出寺外,看着满地的尸首,主要是看着年少的黄泽,倒是出于真心地闭上双目念起了佛号,十分惋惜叹道: “还是只饶了二子吗?老衲,终究还是错算了。” …… 呲—— 林鳞游拉开竹筒拉环,抛在墙角。 竹筒咻咻往外冒着白烟…… “成功啦!”他跳起来想和张贲击个掌,张贲却懒洋洋的并未热情回应,他这一巴掌就只好落在了张贲的脑袋上。 “啧!”张贲嫌弃地一甩脑袋。 “哥,这是何物?有什么用呢?”好奇爱问还得是小妹林珑。 “这玩意,我给它起名叫烟雾弹。”林鳞游从张贲脑袋上移开手掌,得意地说。 “烟雾蛋?”林珑道,“烟做的蛋么?看着也不很圆呀!拿来做什么的?” “拿来……” 这时众人都发现不对劲了,烟越冒越多,越来越呛,大有控制不住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咳咳!”众人都被熏得够呛,慌忙跑进了屋里躲避。 “你这火药,硫磺添多了吧?咳咳……”张贲气呼呼地对林鳞游说。躲在屋里都感觉呛人。 “咳咳……”林鳞游也咳着,“应该是蔗糖放多了……” 在火药中加入糖类物质可以用于改善火药的性能,例如降低燃点、提高稳定性等,因为糖变成炭是脱水性碳化,转化为燃料,反应过程中也会产生更多的气体,增强火药的威力……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一年到头吃不上糖吗?你就这样拿来浪费!”张贲现在觉得自己想错了,这发明,多少还是有点对不起百姓啊!“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过了不知多久,烟终于慢慢小下来,满院的烟雾逐渐散去…… 林鳞游打开房门,说:“我改进一下,少放点糖……” “嗯……”张贲阴阳怪气地说,“我觉得不用改进,现在这样挺好,就算不能脱身,也能把敌人呛死。” 渐渐散去的浓雾中,却赫然显出了一个人影! 张贲下意识地挡在了林珑越容身前,林鳞游也堵住了房门。 两人定睛一看,竟是金常! 金常的面容看起来有点疲倦,见了林鳞游张贲,疲倦的面容上挤出一丝微笑,缓步朝前走来…… “站那!”林鳞游喝道。 “两位不想抓我进诏狱了吗?”金常双手握拳,朝前伸出。 张贲走上前来,粗鲁地推开挡着门的林鳞游:“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绝不耍花招。”金常笑道,“只不过在进诏狱之前,有几句话想同两位大人说。” 见两人沉默,他继续道:“两位大人若是不放心在下,大可以将我双手双脚拷住,也可以像在诏狱中一样,套住我的脑袋。” “少来!”张贲怒道,他可算体验过了这家伙的幻术,也总算明白二弟为何会一直对他心生忌惮了,他现在都对这家伙心有余悸,鬼知道什么时候又使出幻术来! 金常忽然猛地扯开衣裳,露出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的身躯。 张贲混迹锦衣卫多年,林鳞游在边军也是久经沙场,一下子从他身上看出不少于三种创伤,刀剑、狼牙棒……这家伙身体素质可以啊!够硬! 林珑越容同时惊叫一声,捂住了双眼。 “我已身受重伤,怕是命不久矣……”金常苦笑着。 看他这幅病恹恹的可怜模样,似乎所言不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又怎会再对你们下手?”金常说,“我好不容易前来,真是有话要对你们说……林总旗,难道你不想知道……”他望了一眼越容。 还好越容捂着眼,并没有注意到金常看过来的目光。 林鳞游立刻说:“小妹,容儿,你俩先回房间。” …… 132 暗流涌动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林鳞游张贲坐在金常对面。 为防万一,两人又都戴上了眼纱——这玩意虽然用处不大,但还是有点用处的。至少,能给他们一点心理安慰…… 林鳞游手里还紧紧拽着一颗刚发明造出的竹筒烟雾弹。 看金常这家伙嘴唇苍白干裂,张贲贴心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金常感激地看了张贲一眼,点点头,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开口说道:“我的老家,在广西浔州府……” “打住!”张贲说,“这话,你跟我说过了!” “可是,我没有跟林总旗说过。”金常苦涩一笑。 林鳞游看了张贲一眼,点点头,示意金常继续说。 “家里有一小块土地,在山上,可以望见乌江……” “其实,我是个软弱的人,只敢对弱者下手,发泄我的不甘与愤怒。”金常说,“我不算个男人……我本来就不是个男人了。对了,林总旗,你要找的那位小兄弟,他也跟我一样,被俘虏的人,总是要被阉割的……” “他在哪?”林鳞游迫不及待问。 金常笑了:“你看,我说了这么多,你们好像丝毫不感兴趣,哪怕,假装对我表示一点点同情,或许,我一感动,就说了出来。” 张贲拍了把桌子,瞪眼道:“我们已经对你够客气的了!” 金常默默点了点头:“我十一岁被俘,受尽凌辱,吃尽苦头,如果我不恶一点,不狠一点,我活不了这么久……我对那位同样幼年即受腐刑之辱的小兄弟,心怀同情,淋过雨的人,总会想着为别人打一把伞,所以你们放心,他很好。” 可他就是不说,越容的弟弟在哪儿。 林鳞游黯然:越容的弟弟,已经没有弟弟了…… “可是,好不容易活到现在,他们想让我死,我还是得死。” “他们,是谁?”林鳞游问,“是谁要杀你?” 总算让金常听到一句,像是表示同情关心的话了。 他的心里有一点点欣慰,却又故意岔开了话题:“你们说,人比人,真的是气死人呀!有的人,什么都不用干,凭着出身,一辈子尽享荣华富贵,却不知珍惜……就比如汉王,说起这个汉王,我倒听说他一件趣事,在洪武三十一年,太祖高皇帝驾崩,汉王入朝奔丧,看到他的舅舅徐辉祖在亲自喂他的那匹汗血宝马,汉王那年十八岁,这小子冲着徐辉祖就高呼道,‘喂舅啊老马!’……” 说到此处,金常忍不住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张贲林鳞游两人面面相觑,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笑了半天,大概是牵动了伤口,金常面容扭曲几下,止住笑声,重重喘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呵——” 他长舒了一口气,接着道:“你看汉王这小子,太祖皇爷爷驾崩,他还这么一副混不吝满不在乎的模样,殊不知,没有他皇爷爷打下的江山,哪有他的今天!?” “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张贲说,“徐辉祖见汉王游手好闲,品行不端,便暗中告诫他。汉王非但不听,还盗走徐辉祖心爱的宝马,渡江返回北平。” 金常道:“张百户你似乎还漏了一点,归途之中,汉王肆意虐杀官民,还在涿州击杀驿丞!” 朝臣都因此指责燕王。但,也只是指责而已,汉王想怎样,还是怎样。 “大明江山,迟早毁在这样的人手里!”金常道。 “所以你是想说,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拯救大明江山?”林鳞游问。 金常反问:“林总旗,你加入锦衣卫多久了?” “不久,个把来月。”林鳞游如实相告。 “所以说,你还太年轻,太嫩。”金常笑道,“我这样的人,还会希望大明朝好吗?恰恰相反,我就是要站在汉王这边,我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大明江山,葬送在他的手中!” 这家伙,果然是逆党! 但现在,似乎不好说他是逆党了,如果他是逆党,那么汉王朱高煦,岂不是也成了逆党? “其实,我是在帮汉王做事,汉王,要对太子殿下下手了。”金常道,“或许,已经开始了。” “打住。”张贲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听到!” “哈哈哈……”金常长笑数声,笑得都咳起来,呕出一口污血,“晚了……现在才说,你们不觉得晚了吗?” “带他进诏狱!”张贲起身,五指如戟,扭住金常双手,抬脚尖向两侧踢开房门,将他推了出去。 “如果不是你们查我太紧,汉王不会舍弃我!”金常也不反抗,他已无力反抗。 林鳞游追上去,扯住金常。 “二弟……”张贲止住脚步,有些不解。 “告诉我,他在哪!”林鳞游面对着金常,语气急切,似带着恳求。 “林总旗,你初入官场,我,算不算你遇到的最恶之人?”金常又反问一句。 “……”林鳞游认真地看着金常的双眼,诚恳而答,“不算!” “那你还死咬着我不放?”金常道,“就为了两个娼妓?!” 林鳞游没有说话。 “你以后,会遇到比我坏千万倍的,那时候,你就会想念我,哈哈哈!” “他到底在哪?”林鳞游急了,忍着怒气,伸手扳住金常的双肩。 “你凑近了,我悄悄告诉你。” 林鳞游只犹豫了一下,便将耳朵贴了上去。 金常悄声说了两句话,突然喉头“咯咯”数声响,张贲察觉不对劲,扳过他的身子一看,已然翻了白眼! 金常竟以内力,自绝奇经八脉而亡! 两人都有些茫然了…… 过了好一会儿,张贲才先回过神来,问林鳞游:“他说了什么?” 林鳞游愣了愣:“他说,对面屋脊上,有人。” 张贲抬眼一看,果见对面屋脊之上,一个人影一晃不见。 “汉王的人……”林鳞游补充了一句,他背对着院门,虽然看不到对面屋脊上的情况,但是从张贲的脸色看来,金常所言不假。 而且人,一定就是他引来的。 这家伙,死之前也想拉上他们来垫背,将他们卷入浑水之中! 早知道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人,就该意识到来者不善! “朝堂暗流涌动,我们遇到的,不过只是其中的一小股。”张贲默默道,“没什么好担心的……都是棋子罢了,他早该知道,我们也该清楚,自己的身份。” 像是在安慰林鳞游,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凡事,提前有个心理准备,总是错不了。 “是,没什么好担心的。”林鳞游拍拍手站起身,“咱都是读过历史的人,知道最后的赢家是谁,若是一场赌局,对面都是明牌,我们不妨,赌大一点,来一场豪赌!” 棋局也是赌局。 话虽如此,赌桌风云变幻,中途有什么变故,就是谁也无法掌控的了。 就算明着站在太子一方,谁知道,有朝一日太子他们,会不会将他俩也当成弃子呢? 133 宫廷御宴 皇宫中,立起了高达十余层的鳌山,饰以金碧,灯如星布,极其侈奢。 今儿个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又称上元佳节。 元宵赏灯,据说始于汉祠太乙。大明上元观灯,是其遗风。 很是难得,也很是意外,张贲和林鳞游都接到宫中公公传来的上谕,入宫觐见,在奉天殿参加元宵御宴。 之前还说期望有朝一日能入宫赴宴,享受享受宫廷美食,没想到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 宫中内臣、宫眷等都穿上了灯景补子蟒衣。 张贲和林鳞游也穿上了礼服,青绿锦绣飞鱼服,飞鱼补子在胸间,配绣春刀,系垂穗鸾带,脚蹬皂皮靴,头戴乌纱帽。 不同的是,张贲的腰牌是素银钑字,林鳞游级别低一点,挂的是纯铜无名腰牌。 纪纲一身大红蟒袍,腰间挂的是象牙腰牌。 两人毕恭毕敬地跟在纪纲身后,随他一起入了宫,同行的,也有其他几位锦衣卫堂上官。 “宫中好大啊!”林鳞游悄声对身旁的张贲说,他是第一次进皇宫,好似那刘姥姥初入大观园,好奇地东瞧瞧西看看,无一处不令他叹为观止。 “淡定。”张贲悄声回应了一句。 “真想带小妹和容儿也来看看……” “你当是旅游呢?买个票就能进!” 看着纪纲与一众同僚大人物行礼寒暄,两人也只是默默随侍纪纲身后,低了头,不敢与大人物们对视。 宫中是不能乱走动的,所以林鳞游想到处溜达参观,就只能想想了。纪纲走哪,他们就得跟哪。 林鳞游他们是从锦衣卫衙门会合出发的,从衙署出来,直上御道,这会儿穿过午门,走过内五龙桥,终于来到金砖铺地的奉天殿前。 当然这金砖并非真的金制砖头,而是朱棣下令苏州五府专门烧制御用澄浆青砖,据说捶、晒、舂、磨、淘、晾、揉、踏……要历经数十道复杂工序九磨九制而成。每一块金砖长宽二尺二,温润似玉,光鉴照人,踏上去却不滑不涩。 奉天殿丹陛两侧,左侧立着七名锦衣卫将军,右侧则立着五名锦衣卫将军,却不知道为何是这样的数字安排,有什么寓意吗? 锦衣卫将军,在锦衣卫还是仪鸾司的时候,是为天武将军,后更名大汉将军,到如今,就叫作锦衣卫将军了,隶属于锦衣卫。 虽然名头响亮,但品级却在总旗之下,其实就相当于是仪仗兵。不过御前法驾左右的仪仗兵,那武功是很高的!除了武艺高强,还得身材高大、长相英俊——当然不可俊过皇上。不能有体臭,最关键的是得根正苗红,自己和祖辈不能有污点……一般人还真没资格做。 此时这些锦衣卫将军们目不斜视,身披金甲,头戴金盔帽,佩弓矢,手执金瓜,威风凛凛,倒令林鳞游有些羡慕了。 虽然还未天黑,殿前两列摆着的数十只两人高纱罩料丝灯台已点上了灯,小阁楼般的灯台飞檐翘角,四壁各有山水人物鸟兽图案栩栩如生。 灯台内侧,以奉天殿丹陛为中轴线,分东西两列连绵摆了数十张绨锦香几,几上都摆着大花瓶,花瓶里插着初开的桃花;酒具也摆上了,大如盂的金葵花酒杯。 三声鼓响,在太监们的指引下,一几一人,按照品秩从前往后一左一右依次站在了香几旁等候。 纪纲先被太监请去了前排。 林鳞游张贲两人总算和纪纲分开,都暗暗松了口气,不过文武大臣们都鸦雀无声,他俩也不敢高声交谈。 不一会儿,张贲也被太监引走。 林鳞游好奇这些太监是根据什么来分辩各人品级的,难不成他们记得每个人的脸?正在此时,一名公公走上前来,老远就盯着林鳞游的腰间看,只一眼,就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微笑着行了一礼:“林总旗,请随我来。” “你怎么知道我姓林?”林鳞游忍不住好奇问。 公公微笑着,也不回答,指了排在最末的一张香几宴榻:“林总旗请。” 林鳞游上前一步站在宴几旁边,大家都未入座,他自然不敢坐,心想参加御宴的,都有名单,我又是来参加御宴的唯一一位锦衣卫总旗,公公自然是知道的。 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坐在老末……刚刚有些儿得意,这会儿就没那么得意了——看来我是今晚品级最低的…… 忽然发现自己左手边那人有点儿眼熟,定睛一瞧,却是从七品的礼科给事中,夏堤。 这小子居然也有资格来参加御宴? 看到他也坐在老末,林鳞游多少宽慰了一些……老怀甚慰,老怀甚慰啊! …… 皇上还没有来,众人都在安心等待。 不过御宴是早就开始准备的了,林鳞游都闻到了香味。 殿前的黄纱大帐张着,束于四根细柱之上,中间设着玉案金交椅。 未时正刻,听得殿头净鞭鸣响三声,皇上朱棣终于姗姗来迟,一身绛纱红裳皮弁服,远远望去,却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一股帝王气息扑面而来,压得众人都不敢抬头细看。 朱棣端坐龙交椅之上,左右宫女侍卫环列。 引班太监引了赴宴文武官员分两列北面而立,双膝跪地,拱手加额口呼三声万岁。 夏堤跪在林鳞游左侧,低声道:“林总旗头一回入宫吧?” “你怎么知道?”林鳞游小声回应。 “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夏堤冷笑一声。 次奥!几日不见,这小子啥时候变得这么嚣张了?敢情仗着在宫里老子不敢动你是吗? 不过这小子掌着纠察之权,还真不太敢动他…… 文武百官呼着万岁,拜了四拜。 “赐座!” 官员们贺毕起身,这才各归原席入座 宫乐响起,尚膳监太监们顶着食盒鱼贯而入,看他们都以头巾遮住了口鼻,好似戴了一层口罩;食盒也都由黄绢盖着,上面撑着一把小曲柄黄伞和十个金铃铛,一路走来,摇曳作响。 夏堤又扭头对林鳞游悄声说:“林总旗好福气啊!看来今晚的御宴,饭菜可口。” “什么意思?”林鳞游不解。 “哎,你第一回参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啊!”夏堤有些得意地说,听起来,这家伙像是参加了很多回?凭什么! 林鳞游更不爽了。 “平时都是光禄寺负责宴饮,”夏堤说,“今儿个看来是尚膳监。” “怎么?光禄寺做的饭菜不好吃么?”林鳞游虽然不爽,仍好奇相问。 “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京城四大不靠谱,你没听说过么?”夏堤斜睨林鳞游一眼。 嘛的!就比我多吃过几回皇宫御宴,瞧你这幅小人得志的模样! 真拿自己当主角了是吧? 要不是大哥拦着,月前早就打死你了! 太监们先捧了食盒送到皇帝面前,便有专门的尝膳太监候在了皇上身侧。 陆陆续续上了三件食盒,每件食盒三道菜,所以共是九道菜。 宫女们上前贴心地为众官员揭开了食盒,摆好菜品,便整齐有序地将食盒撤下了。 林鳞游闻到为自己揭盒的宫女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儿,虽然淡,却仿佛都盖过了饭菜的香味,人也很美,很自然的那种美……若不是在皇上面前,高低调戏她两句。 元宵节,自然少不了元宵圆子,此外,白烧河豚、甫里鸭羹、炭烤羊腿、香煎豆腐……还有几道林鳞游见都没见过叫不上名的菜,总之是有荤有素,有冷菜有热菜,有主食糕点也有水果甜食,当真是丰盛! “咕嘟”,林鳞游咽下一大口口水。 当然,皇上不动筷,其他人也不敢动筷。 酒则是宫廷内法酒,尚膳监御酒房酿造的“太禧白”。 林鳞游闻着酒香肉香,真想尝尝这御宴是什么滋味,但是宫中规矩多,他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开吃。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前头的人和左边的夏堤都动筷吃喝起来,席上终于也没之前那么严肃了,谈笑声响起,前头那名官员还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正好被林鳞游瞧见…… 不碍事,不碍事,不影响胃口…… 他迫不及待夹起一块河豚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细细品尝…… 他感觉自己的眼里氲出了泪水,在灯火的照耀下,一定像漫画中的人物一样满眼星星闪闪发光! 鲜!好吃! “林总旗,慢点吃,可别噎着了。”夏堤又阴阳怪气来了一句。 林鳞游的心一时被美味占据,哪里顾得上同他计较,回应道:“太好吃了!想不到公公们还有这等手艺!” 夏堤:“那当然啦!你以为太监好当的啊!” 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的脑海中涌现出基哥披着蚊帐在沙滩上奔跑的画面:从未试过如此清新脱俗的感觉…… “好酒!” “林总旗,可悠着点喝。”这夏堤怎么屁话这么多!美食都堵不住他的嘴:“唉!这可是宫廷御酒,别跟喝水一样直往里倒……” 宫女们在席间翩翩起舞。 自己坐在末尾,皇上他们应该注意不到。 林鳞游倏然起身,走到夏堤身边,抬手按住了他的后脖颈。 “你……你干什么?这可是皇宫大内,你可不要乱来啊!”夏堤脖子一缩,紧张起来,“再不回去,我可要叫了……我只是想告诉你,这御酒后劲有点儿大……” 林鳞游俯下身子,凑到夏堤耳边,低声说:“不要紧张,就是想问你一句……这酒菜,能打包吗?” 134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吃着宫宴,喝着御酒,看美丽婀娜的宫女们舞袖翩翩,林鳞游有些醉了。 看来夏堤所言不虚,这“太禧白”的后劲,果然有点儿大。 他夹起两块甘露饼,藏在怀中,想带回去给小妹和越容尝尝,让她俩也沾沾御膳的光。 却不想被夏堤瞧见了。 “林总旗,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夏堤也有些醉,“你要是想打包,让尚膳监公公多给你一份就是了,用不着藏着掖着的。” “真哒?”林鳞游看他这回说话没有阴阳怪气,虽然笑着,却透着认真,“真能带走啊?” “能啊!”夏堤点点头,“要不然怎么说,吃不完,兜着走呢!张贲不是说你精读历史吗?这你不懂?” 林鳞游不好意思地笑笑:“嗨,泛读,泛读……再说了,哪及得上夏给舍你学识渊博学富五车汗牛充栋才高八斗啊!” 夏堤喝了酒,本就有点飘,被林鳞游这一夸,就更加飘飘然了。 “廷宴余物怀归,起于唐宣宗时……”夏堤放开话匣子,之乎者也摇头晃脑滔滔不绝起来,“那时候官员有机会赴御宴,就像你一样,觉得风光无限,就想悄悄带回一些馔品,让家人品尝……” 有一次,某位官员跪拜皇恩时,怀里和袖中所藏食物撒落了一地,唐宣宗怪问。官员对曰:归献父母及遗小儿。 宣宗动容,上敕太官:今后大宴,文武官结食两份与父母,别给果子与男女,所食余皆听以帕子怀归。 “今此制尚存也。”夏堤说,“你要是吃不完又不带走,怕是还要给你定个不孝和暴殄之罪呢!” “哦,听君一席话,真是……呵呵。”林鳞游朝夏堤拱拱手,“受教了,受教啊夏给舍!” 夏堤笑笑:“一会儿宴毕,问公公要个帕子就行了……要不要带点御酒回去呀林总旗?” “酒都可以带?” “当然啦!”夏堤说,“再问公公要个油囊,别说酒,茶饮、汤羹你都可以带。” 这么人性化的么!林鳞游内心感叹一声。对大明对永乐帝的好感,又不由增添了几分。 “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他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你瞧你说的!”夏堤白了白眼,“别说酒菜了,这些盘碗酒杯,你想要都可以拿走!” “当真?”看来,自己的确还是读书太少见识短浅了啊! “是啊!”夏堤说,“史书有载:朝廷每赐臣下筵宴,其器皿俱各领回珍贮之,以为传家祭器……” “酒菜就够了……碗盘啥的,就不用了哈哈。”林鳞游笑道。 “不过我也没实践过……不过,酒菜是的确可以带走的,这个我实践过。”夏堤补充一句。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宫女唱罢歌舞,皇上赏赐了锦帛宝钞、八宝银豆等物,宫女们跪谢退下。 又换上钟鼓司的习艺太监、杂耍伶人,表演了一番杂技戏法幻术,像什么冲狭(钻火圈)、蹬技(蹬车轮、蹬长杆)、走獬(马戏)、筋斗等等,还有一些林鳞游叫不上来的名目;幻术之类,有点类似他们那时候的魔术,不过从未看过,而且神奇万分,大概百年后就失传了。 演毕,照例领了赏赐。 这时一名宫女捧着托盘,上面摆着一只银酒壶,随着一名中年文官走到最末位的林鳞游席上。 林鳞游正叼着一块羊腿埋头吃得香,忽见面前出现个散答花的补子,抬眼一瞧,一名文官正从托盘上取了酒杯,斟上两杯酒,一脸温和地望着他。 他忙放下嘴里的羊腿,取帕子擦擦嘴,正不知所措,文官笑道:“林总旗,我敬你一杯。” “你是……”林鳞游慌忙接过酒杯,双手端着。 文官举杯,抬袖遮着,两人都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文官这才说道:“我是徐鹏子父亲,林总旗于小儿有救命之恩,在下疏忽,一直未能当面答谢,还望林总旗见谅啊!” 原来是工部徐侍郎,之前被水贼王三刀绑票的徐鹏子他爹。 徐侍郎又斟满一杯酒:“在下自罚一杯。” “先生言重了,份内之事。”林鳞游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林总旗不但救了我儿一命,还为我徐家,牵了一门好姻缘哪!”徐侍郎笑着道,“到时候小儿成婚,林总旗可一定要来啊!” “一定……什、什么姻缘?”林鳞游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徐侍郎道:“白恩翁的孙女,如意姑娘,如今正在敝处生活,在下请了几名女师教习她女红。我已与白恩翁定下亲事,待得如意成年之后,便与小儿成秦晋之好。” “哦,恭喜恭喜!”林鳞游拱拱手,想想那徐鹏子能娶到如意这么温柔又漂亮的姑娘,真是好福气! “我也得恭喜林总旗你呀!”徐侍郎笑道。 “恭喜我?”林鳞游不解问,“恭喜我什么?” 席上的喧哗忽然一下子静了下来,徐侍郎回头瞧见皇上身边已站了一名手捧诏书的公公,跟林鳞游说一声“回聊”,便赶紧归于原位了。 看来是有重大的事情要宣布啊! 开席快两个时辰了,重头戏也该来了。 估计宣布完,这御宴也就宣告圆满了。 但听公公尖着嗓子,宣读起了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这一句,创始于大明。 曰“奉天”,是因为太祖朱元璋初定大朝会正殿为“奉天殿”,于皇帝所持大圭上刻“奉天法祖”四字,在下行的文书中,对臣下自称“奉天承运皇帝”。 公公接着念: “擢郭玹为锦衣卫指挥佥事……” 郭玹,营国公郭英的孙子。郭英是开国名将郭兴的弟弟,太祖高皇帝宁妃的哥哥。自己也是一代名将,在洪武十七年封武定侯,永乐元年去世,追赠营国公,赐谥“威襄”。 “令刘江为辽东总兵官,负责辽东防务……” “令工部尚书宋礼,治理会通河,陈瑄为漕运总督,协宋礼疏通河道,勿怠迁都大计……” 郭玹、刘江、宋礼、陈瑄依次上前,跪伏在丹陛之下叩首谢恩。 林鳞游听到“会通河”三字,就知道,之前所发生的一切,皇上一定都知道了——废话,有什么事能瞒得住皇上,敢瞒住皇上? “擢张贲为中中千户所千户……” 林鳞游听到了张贲的名字,张贲直接从百户升为千户了,而且还是皇上亲自擢升的! “擢林鳞游,为中中千户所百户……” 林鳞游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窝巢!老子也升官了!而且跳过试百户,直接升为了百户! 却并不知道皇上为何要升自己……莫非,大哥说的是真的?纪纲垂涎我的……美色? 一时有些呆愣,愣了一小会儿,这才慌忙趋步上前,跪伏在丹陛之下,叩首道:“微臣,谢主隆恩!” “平身。”上面传来朱棣不轻不重却雄浑有力的声音。 林鳞游趁着起身的当口,壮着胆子,抬头悄悄偷瞄了一眼真龙龙颜,灯火下只看到朱棣胡须很长,垂到了胸口,鼻子很大很挺,下面两撇八字胡也很浓密,两颊有肉,不胖,很壮,好像是双眼皮……反正面相看起来不凶,一团和气的样子,挺帅的…… 回到座位,林鳞游激动地双腿的肉还有点点抽筋——不知道那些网络小说里穿越者们见了皇帝是如何一脸淡定谈笑自如甚至还敢跟皇帝顶嘴的?看来是自己太弱了啊! “诏谕众卿,咸使闻知。”公公宣读诏书毕。 135 我喜欢一朵花,未必要摘下 皇上下谕,取了内官监火药房制造的“奇花火爆”燃放,但见火焰腾空升起,在皇城上空绽放出兰蕙、木樨、水仙、梅菊等花样,栩栩动人,闪烁如生…… 放完礼花,元宵御宴算是圆满散席了。宫中例设纱罩灯笼,绵延直达寝宫,侍寝妃子陪了皇上,乘步辇入寝宫,百官跪伏恭送。 …… 从奉天殿经御道回到锦衣卫,纪纲单独留下了张贲和林鳞游。 “可知道,为何升你俩的官吗?”纪纲坐着。 两人站着,躬身作揖:“承蒙大金吾提点厚爱!” “今儿个,皇上跟我说了一句话,叫横琴彭泽。”纪纲说,抬眼皮望着两人,“听说林总旗读书识字多,我是一介武夫,不知个中真意,林总旗,你给我说说?” 林鳞游升百户了,纪纲还喊他总旗,大概是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又或者,故意为之? “呃……横琴彭泽,说的是晋陶渊明,有一张无弦琴,他不愿做官,所以辞去彭泽县令,在终南山下隐居耕作,闲暇时弹弹琴,喝喝酒,种种菊……”林鳞游像背书一样说道。 看纪纲的眼神里,并没有那种对他有非分之想的意思。他多少松了口气。 纪纲的眼神波澜不惊,在官场浸染这许多年,任何人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都是不太可能的。 都说朝堂之上,朽木为官,殊不知,官员们看黔首,也如看朽木一般。 静静听林鳞游说完,纪纲也只是挥了挥手,道:“圣意难揣。你俩下去,好好琢磨琢磨吧!” …… 回去的路上,灯火如昼,百姓们都涌出家门看灯了。今儿个京城不宵禁,外城门彻夜不闭,城里的人可以出去,城外的人可以进来,连续五日。五城兵马司的兄弟们又有得忙了。 不过…… “还是吃皇粮好啊!”林鳞游掂了掂手中皇上赏赐的节例银,“不但平时有禄米和俸银,逢年过节也都有福利!一般黔首可是无福消受。” “俸银不高啊!”张贲说。 “大哥,你说话可要摸良心啊!” “是不高嘛!” “部分官职可能真不高,但谁知道呢?咱又不是户部的人。”林鳞游说,“像咱们锦衣卫,对外也说不高,但是,各种隐性福利,那皇上可没亏待咱啊!” “锦衣卫可是现在唯一直属皇上的禁卫亲军,娘家人,皇上自然得大方点的嘛!”张贲说,“当然,咱为皇上卖命,可不是冲着这点银钱,而是凭着一颗忠于大明的爱国心!” “有觉悟,有觉悟!”林鳞游伸出大拇指,“二弟给你点赞!” “二弟,皇上说横琴彭泽,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可想到了?” “没有……”林鳞游摇头,“都说了圣意难测,那么容易想到,还叫圣意吗?” 张贲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本还指着你聪明的头脑呢!” “我再聪明哪有大哥你冰雪聪明啊?”林鳞游将手搭在张贲肩膀上,“大哥,别想这么多,都升千户了!应该庆祝庆祝不是?” “你想怎么庆祝?”张贲说,“你也升百户了……去教坊司么?” “教坊司是一定要去的!”毕竟好久没去了,“我先把这宫廷美食带回去,让小妹和越容她俩尝尝,再带她俩出来赏灯猜谜,等她俩玩累了睡着了,咱俩就……嘿嘿嘿!” 张贲也露出坏笑:“嘿嘿嘿!” “你嘿啥?”林鳞游看穿他的不轨之心,“我说的是去教坊司!” “呃,我也是……现在你不怕我方水晶被偷了啊?” “之前,主要是忌惮金常这个王八蛋。”林鳞游说,“现在这货都已经死了……” “你可别忘了,京城贼王可活得好好的。”张贲说,“而且,还是你我的仇人。” “这个……”林鳞游知道他说的是蒋画,“那家伙都瘸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了,咱也不能总是待在小妹和容姑娘身边不是?金常的义子,那都是一群傻蛋愣子,嘛的采花敢采到我们锦衣卫头上来,真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蒋画现在虽然是大金吾的人,不至于会乱来。”张贲说,“可是他也有一群傻蛋愣子的徒弟。” “以大哥的意思?不去教坊司了?”林鳞游有点扫兴了,感觉以大哥的性子,不该怕这怕那的,难不成升了个官,胆子反倒变小了? “当然不是。”张贲笑笑,“咱是锦衣卫,锦衣卫是干啥的?缉奸弥盗、辑查不轨……咱就是拿歹人的,岂能因为几个歹人,生活上就担惊受怕畏首畏尾?” “那不就是了。” 民间元宵灯节,犹以杭州为盛,举凡皮、绢、纱、纸所制之灯,都出于杭州(那时候义乌小商品市场还没有呢)。京城荟萃了大江南北各种灯饰,例如闽中珠灯、白下角灯、滇南料丝灯、无德老壁灯等等…… 灯的花样也是繁多令人目不暇接,有像生人物的:美人、老子、刘海戏蟾、钟馗捉鬼;有花草之属:葡萄、柿子、杨梅;花鸟禽虫的:鹿、鹤、走马;奇巧一点的,则有云母屏、水晶帘、琉璃球等等。 就连秦淮河中都放置了大大小小的滚灯,用以驱逐蛟龙。 一时间京城街头灯火相望,金鼓相闻,男女塞途,竞相追逐。 花灯之上,也写满了灯谜或藏头诗,任人揣度——这就是所谓的猜灯了。 街头除了张设各种花灯,也有鼓吹、杂耍之张乐;寿带、珍珠之烟火;童子锤鼓,以乐太平;妇女们相率着一起宵行,以消除百病,称“走百病”,又称“走桥”(原来暴走团历史悠久)。 各方货物俱集,形成规模巨大的灯市,四方商人各持所有,设摊卖货。所售货物多为市食,糖、粽子、粉团、荷梗、瓜子、诸品瓜果……铺面连绵一二里长。 本以为小妹她们吃了宫中美食,应该吃饱了,没想到林珑还嚷着要买糖吃。 “你还没吃饱啊?”林鳞游点点林珑额头,“糖吃多了容易长胖。” “可是这糖,看起来真的好好吃的样子。”林珑抓住林鳞游手臂,偎在他胸口,像小孩子般撒娇,“买嘛买嘛!” “买买买。”林鳞游往外拿了几个铜子,“大哥你吃不吃?” 张贲说:“不吃,吃在小妹嘴里,甜在我的心头。” 林鳞游将糖递给林珑和越容,看着越容说:“我也是,吃在容姑娘嘴里……” 越容看着林鳞游手心的糖块,却没有接:“弟弟小时候,最爱吃的就是糖,可是……” 每逢佳节倍思亲啊!看来只要一天没找着她的弟弟,她就不可能会真的开心。 其实金常在死之前,还真告诉了林鳞游越容弟弟的下落,只是…… “还叫总旗呢?二弟他,升百户了!”张贲说,“容姑娘,你放心,升了官,手底下人多了,找人更不是难事,我相信很快,就能找着令弟的!” 看来他们是真的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的。越容感激地看了一眼张贲和林鳞游,道了万福感谢,终于也接过林鳞游手中的糖,和林珑相携着,赏灯猜起灯谜来…… 望着她俩的背影,张贲将手肘搭在林鳞游肩膀上:“二弟,你真的,没有把她给睡了?” “我喜欢一朵花,未必要将她摘下。”林鳞游也看着前头两位姑娘的倩影,他的眼中,映着夜空中的烟花。 “只怕你不摘,倒被别人摘去了……” “谁这么大胆,敢跟我锦衣卫百户官抢女人!?” 张贲昂着头,伸出大拇哥指了指自己:“我还不知道你,你这么热切想帮容姑娘找回弟弟,是想等着她主动以身相许吧?” “吃糖吧!”林鳞游将一颗糖拍在他的脸上,白他一眼,往前跟上两位姑娘。 “真甜!”张贲说。 “……” 烟火腾空而起,此起彼伏地绽放,京城的夜空一片绚烂。 “大哥,今儿个在宫中,我得空请教了一下内官监火药房的公公,”林鳞游说,“果然,我做的弹起烟太大,还是糖的问题,糖放多了。” “哦?那应该放多少呢?”张贲嘬着糖。 “像这么大的小勺,”林鳞游弯着手指头比划,“加三勺就够了。” 136 横琴彭泽 很晚了,小妹和越容相拥而眠,张贲和林鳞游像做贼一般,鬼鬼祟祟而又兴致勃勃地奔向南市楼…… 很不巧,余妙兰的亲戚来看她了。 林鳞游只得败兴而归。其实南市楼姑娘很多,温柔娇羞或热情如火,各有风韵,偶尔换换口味也不是不可。而且对于林鳞游这样英俊多金有地位又不粗鲁的主顾她们向来是夹道欢迎。 所以他一开始并未败兴而归。 孙姑姑也说给林百户选个包他满意的! 林鳞游满怀期待地等着,终于房门推开,一个娇小的身影端着盆热水走了进来,先是放下脸盆,羞答答地低了头,朝他盈盈倒了个万福。 “好。”虽然绯色朦胧的灯火下,样貌没看清,但身材林鳞游就觉得甚是满意,伸出手轻轻抬起姑娘的下巴,一看,却是教坊司女刺客,思思! 那一夜,动刑者却成了受刑者……林鳞游回想起被思思支配的恐惧,突觉腰间一酸,丢下银两,抓起衣服落荒而逃…… 身后传来思思银铃般的笑声…… …… “你啊你,我都不好意思说你。”张贲摇着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居然能被一个女人吓跑,还被她无情嘲笑。” “火力不足啊大哥。”林鳞游苦着脸,“你是真不知道,那思思有多厉害……” “能有多厉害?我还真就不信了。” “你不信,可以去会会她啊!” 闻听此言,张贲立马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捶了捶老腰:“昨晚都用光了,下次吧!下次一定。” …… 元宵一过,林鳞游他们就得开工了。 本来林鳞游打算过完元宵就送小妹回家,顺便看看父老双亲,但是小妹不愿回去。 林珑撒娇噘嘴赌气:“我不回去!就不回去!” “为啥?大哥忙起来,可没时间照顾你。”林鳞游说,其实他也不是很愿意送小妹回去,来回舟车劳顿不说,主要是习惯了有她洗衣做饭调笑相伴的日子。虽然小妹做的饭依然不怎么好吃,因为她依然不舍得放盐。 “谁要你照顾了?”小妹说,“我走了,容姐姐一个人多孤单。” 越容听了,开心地搂住了林珑,看样子她也的确不舍得林珑走。这一段时间,两人生活在一块,主要是晚上都睡在一块,睡出了浓厚的感情。姊妹情深,真真正正的闺中密友啊! 这倒也是,不但容姐姐孤单…… “是啊!”张贲接嘴道,“小妹回去了,我多孤单!你凭啥赶小妹回去?” 林鳞游:“凭我是她兄长!” “是吗?”张贲,“我还是你兄长呢!” 林鳞游说不过张贲,又问小妹:“你就不想爹娘?” “……”林珑,“我一回去,他们准又逼我嫁人!” “不会吧?”林鳞游一惊,“之前那盐贩子黄锡决提亲,父亲不还将他打出去了?” “这次不一样,”林珑说,“是邻里的一个秀才!” “秀才好哇!”林鳞游随口说。 “我不喜欢!”林珑秀眼圆睁,瞪着林鳞游。 “就是!秀才有什么好的,一股子酸味!”张贲说,“还是武官好,小妹,要找夫君,就找武人,有安全感,最好是锦衣卫……” 林鳞游:“你直接报你名得了。” 张贲笑:“讲真……” 林鳞游:“你要这么说,我真送小妹回去了!” 张贲吐舌:“不讲真了!” 林鳞游摸着小妹的脑瓜子,松了口:“行吧!不回就不回。” “嗯!”小妹立刻笑起来,扑进林鳞游怀里。 林鳞游张着双手,倒有些手足无措了。 “兄妹俩一个样,变脸跟翻书似的。”张贲嫉妒了。 …… 要开工了,杨放也从老家回来了。 “大哥,二哥!珑姑娘,容姑娘!”杨放提着两只包袱跨进院门,“给你们带了些土仪。” “你看你,回来就回来,还带啥土仪啊!”张贲热情迎上去,接过杨放手里的包袱,“让我康康,是啥子土仪呢?” 入眼是一只荷叶包,打开了,里面是黄黄的熏豆干。 张贲:“就拿这个考验上官?哪个上官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知道大哥你爱吃鸡。”杨放从包袱里掏出一只熏鸡,“特意给大哥你带的。” 张贲喜笑颜开:“这还差不多!来,二弟,备下酒菜,今晚为三弟接风洗尘!” 席间,喝了数杯酒后,张贲才跟杨放说起他俩升了官的事:“我和你二哥,调任中中千户所了,三弟你暂时还在中后千户所……” 杨放这才知道大哥和二哥都升了官,自己仍是个小旗,就有些黯然神伤,却还是笑着,由衷地举杯恭喜了两位兄弟。 “三弟你放心,等我和你二哥在中中千户所站稳脚跟,运作一番,争取把你也调任过来,接下来咱哥仨一块升官发财,那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多谢大哥!”杨放举杯,“多谢二哥!” “怎么不见任姑娘跟你一块回来?”林鳞游问。 “哦……我不知道。”杨放漫不经心,“她可能先回自己住地了吧!我还没去找她。” 无意间说起“横琴彭泽”之事,张贲林鳞游两人正借了酒劲冥思苦想激烈讨论唾沫横飞,杨放突然重重将酒杯往桌上一顿:“我想,我知道。” “哦?” “三弟有何高见?快说快说。” “你们还记得黄子澄吧?”杨放眼望灯火,似乎陷入了沉思。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其实,他有四子……” 田圭横:黄子澄长子,本名黄圭,现为田家村里正;田琴鹤:黄子澄二子,本名黄玉,游方道士;田叔彭:黄子澄三子,本名黄润,田家村农人,为杨放所杀;田彦泽:黄子澄第四子,就是黄泽,不日前,被刺于建初寺! 如今四子,尚存二子…… 四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合起来,正是横琴彭泽! 张贲林鳞游恍然大悟! 横琴彭泽,彭泽已去,何处横琴? “这些做上官的,说话就喜欢含糊其辞,让我们这些下属猜。”林鳞游说,“一个德行!反正出了岔子,就我们顶锅。” “要不然,你以为这官是白升的?”张贲说,“或许,就是看重你我的顶锅能力呢!” 好像也对,三人中,办事能力,其实杨放才是最强的,而且还亲手斩杀了一名逆党,但是他却未能得到擢升…… 田圭横与田琴鹤,还能留吗? “留!”张贲托腮思忖片刻,斩钉截铁下了定论。 “留?为何?” “很简单,”张贲说,“要是抓或杀的话,就不会叫我们猜了。” “嗯,有道理。”林鳞游点点头,心想大哥果然是冰雪聪明……或许,留下逆党,留下子澄后人,还与一人有关。 横琴彭泽,说的是隐居,如今最大的大隐,是谁呢? 是皇上最关心的那个人…… 137 大人的游戏 皇历二月十九,岁首休沐日结束,一大早,张贲林鳞游杨放三人穿戴齐整,前往各自卫所画卯。 虽然是在不同的千户所,但是都在京城,围绕着皇城一周,都属中中千户所,杨放的中后千户所则在北城,隔了坊间几座。 所以三人同行。 路上,张贲对杨放说:“三弟,以后你的直属上官就不是二哥了,凡事不要那么冲动,低调一点,什么活也不要总抢着干,你得明白,干活和升官,向来是两回事。” 杨放默默点头:“谨记大哥教诲。” 林鳞游也说:“哎,以后,你就不归二哥管了。” 杨放笑笑,跟两人待久了,倒也学会了些许油腔滑调:“二哥你管得住我吗?” “倒的确。”林鳞游也笑,“不过你放心,不管在哪,我和大哥,该罩你还是得罩……说到这个罩字……” “你又有什么馊主意?”张贲见林鳞游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说起这个罩字……”林鳞游脑海中又冒出了一样发明灵感…… 最近皇城太平——或者说,表面太平。 所以林鳞游他们也无所事事。 其实无所事事倒不是真的无所事事,锦衣卫还是有很多事要忙的!只不过,因为大哥张贲属“恩荫”一脉,不管官居几品,都是个虚职,太祖祖制:“荫叙世职者不得厘务”,所以不是大哥没事干,而是事儿压根轮不到他头上。 林鳞游便也跟着沾光。 不过因为张贲的大哥是英国公张辅,所以他要想做些什么事,倒也没人会拦。虽是虚职,实权还是有的。 进了千户所公署,作为本千户所最大的官,张贲会见了本所的两名所镇抚、两名副千户,肯定了他们一直以来的工作,在他们的陪同下,和林鳞游这名百户一起巡视游览了公署。 进了值房,张贲指着东壁上刻录的《皇明祖训》,对各位同僚语重心长地说道:“如今海宇清肃,黎庶靖安,但是故元顽劣,北边戎马未熄,皇上数次统兵亲征,你我身为锦衣亲军,当为皇上分忧解难,去俗儒,除奸吏,保障朝有正臣,内无奸恶,绝不能让火从皇宫内院烧起!” 张贲强调:要深入学习贯彻《皇明祖训》上的一字一句,深刻领会太祖高皇帝“劳心焦思,虑患防微”的思想心血,推进诏狱积案冤案化解常态化长效化,努力把“逆党顽劣”抓紧抓实抓出成效,不断提升我们卫所缉奸弥盗、监纠百官的治理效能…… 林鳞游忍不住偷笑。 张贲故作严肃,指着林鳞游:“尤其是你林鳞游,你身为百户官,是我们与治下旗校兄弟们的关键纽带,更要仔细着!” “是!”林鳞游收起笑脸,一本正经回应。 “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抓!” 大哥好像真认真起来了!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哥放火啦! …… 杨放那边,可就没这么好命了——原千户所的上官是李春,这会儿,千户王谦补了他的缺。 王谦也是纪纲一脉。 杨放的直属上官,是一位名叫吴垚的新任总旗。 吴垚的上面,则是百户庄敬! 庄敬不消说,是张贲和林鳞游的死对头,当初在纪纲官船上,暗地里派了吴垚和黄锡决刺杀他俩,幸未得手! 想必吴垚能从一名校尉升为百户,少不了庄敬的助推。 庄敬,杨放是听大哥二哥说起过的;吴垚此人,却并未听说过,也不认识。 但他的内心也有预感,往后的日子,只怕不太好过…… 不过,强者是不会抱怨环境的! …… 下了值,张贲和林鳞游去中后千户所找杨放,打算在外头喝上两杯,顺便问问他这一天下来的情况,却被告之杨小旗一整天都在外头忙,这会儿还未回来。 两人只好自己去了教坊司南市楼,本来杨放这人也挺有原则,从不去教坊司,现在有了任苒这位女捕头管着他,就更加不会也不敢去了。 想必他出勤归来,也是直接去找任捕头了。 “攒了这么久,就等今天!”林鳞游站在南市楼门口,一副慷慨迎战的模样。 “你银子这么多,还需要攒?”张贲疑惑。 “我说的不是银子。”林鳞游邪魅一笑,“但是,你说得已经很接近了。” 房间内,林鳞游独自一人面对着余妙兰和思思。 “其实我有两件事,分别要问你俩。”林鳞游说。 “什么事啊林总旗?”余妙兰也是“总旗”叫顺口了,思思见她如此称呼,便也跟着这么叫。 “你和黄泽,究竟是什么关系?”林鳞游先问起了余妙兰,“还有那晚,刺杀你的人,究竟是谁?” 余妙兰默默低下了头,慢慢的,却抽泣起来…… 林鳞游一见,心就软了,知道她是为黄泽的死而伤心,叹了口气,掏出一叠宝钞:“妙兰……算了,我先不问你了,这些钱你拿着……” 虽然远不够她赎身。 为余妙兰赎身,除了要向孙姑姑缴纳赎身银两,礼部脱籍文书,户部落籍黄册……哪一处不得打点?至少需要几万两银子! 林鳞游倒也不是没有这么多银子,他有,主要是,赎身之后,余妙兰就是他的人了,自己就得对她负责。可自己还未娶妻,总不能先纳个妾吧? 所以,只能偶尔给个把两银子,安慰一下她,也安慰一下自己。 余妙兰先行休息去了,房间内又只有留下了思思。 上一回被这小妮子吓得落荒而逃,丢的面子,今儿个说什么也得找补回来! “思思。”林鳞游轻唤一声。 “大人。”思思盈盈道个万福。 “上一回,你说是蒋阿演让你来刺杀本官的?”林鳞游问。 “是的大人……”思思的眼神,明显有些躲闪。 “说实话!”林鳞游正色道,提高了嗓音。 “啊!”思思吓得一声轻呼,有点儿害怕的样子,“奴……奴句句属实。” “你不要怕。”林鳞游伸手摸摸她的秀发,“你们这儿,你可见过有什么大人物来光顾吗?” “官人你不就是大人物么?”思思说,“再说了,就算有什么大人物,奴也不识得……” 知道这样问,问不出个什么,林鳞游决定换种手段:“这样吧!我和你玩个游戏,若是你输了,就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若我输了,我的这些金……银子,就都是你的!”他又掏出了一叠宝钞。 见了宝钞,思思眼睛亮了,笑起来:“不知官人要玩什么游戏?双陆棋子,藏钩猜枚,奴都会一点的。” “你叫我大人,自然是玩大人的游戏。”林鳞游笑道。 “什么大人的游戏?哎呀林大人,你别这样……” …… 深夜,思思慵懒地趴在枕头上,眼神挑逗地看着林鳞游:“林总旗,你别走呀!” “谁说我要走?”林鳞游穿着衣服,“我去外头透口气!” 走出南市楼,夜风一吹,酒涌上来,林鳞游顿觉有点头重脚轻,还有点脚软,他叹了口气,不知不觉走到后巷。 这里,就是南市楼凶案频发之处。 也可算是林鳞游,“梦”开始的地方。 他有点儿尿急,便解开了鸾带,扶墙正尿得痛快,忽见墙上现出一只影子! 林鳞游猛然转身,身后那人也猛地跳开,避开他滋来的尿液。 却见此人隐身黑暗中,肩上扛着长长一物,却不知是斩马长刀还是刺虎钢枪? 林鳞游赶紧尿完最后一滴,抖一抖,系好鸾带。 那人也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冷笑道:“百户大人好慷慨啊!花着我的银子,是真一点儿也不心疼!” “你的银子?”林鳞游觉得这人有点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 138 裘不得 难不成自己一直以来花的银子,都是眼前这个人的? 不过钱庄银号向来是认票不认人,拿了庄票就可以兑银,莫非我手中的庄票…… 林鳞游有亿点点慌。 但是看眼前这人,穿得破破烂烂一脸风尘仆仆,也不像个有钱人的模样。 “想撬银子?”林鳞游定定神,摆出锦衣卫的架势,“只怕是找错人了!你哪里人啊?叫什么,做什么的?” 来人上前两步紧盯住林鳞游:“好!升官了,跟我玩贵人多忘事呢?你不认我这兄弟可以!把我的银子给我!” “你的银子?”林鳞游道,“你的银子怎么会在我这?这位兄台,我真不认识你啊!”嘴巴这么说,眼睛也一直在认,越看越面熟…… “拿着我的银子花天酒地!你倒逍遥!可知道我这几年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吗?!”来人大怒,扛着的长条状物“啪嗒”就搭在了林鳞游肩上,沉声道:“我最后说一遍,把银子还我!” 林鳞游手往腰间摸去,来人警惕喝道:“别动!” “你不是要银子吗?我拿给你。”林鳞游说。 “你身上能有多少银子?” 林鳞游摸出一粒碎银:“一……一两。” “你耍我!”来人是真怒了,长条状物布包一扯,连同鞘也一块儿摘了,竟是一把四尺余的斩马长刀! 与此同时,林鳞游的手也摸到腰间绣春刀,掣刀出鞘! 来人双手持刀,轻巧巧将刀贴向绣春刀,脸上带着冷笑,似乎压根就没将绣春刀放在眼里。 两把刀刀身相抵。 与长长的斩马刀一对比,这绣春刀就跟牙签儿似的……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短刃对长刀,就得贴近了打才有优势。 不过,敌不动,我不动…… 正这么想着,来人轻抖手腕,斩马刀尖在绣春刀上一拍,很有种挑衅的意味。 “叮——” 林鳞游虎口一震,因为离得近,金铁相交之声就在他耳边嗡嗡不绝,耳朵也震得发痒。 就在“嗡嗡”声渐小渐将消散的那一刻,林鳞游率先出手了!一个滑步,绣春刀贴着斩马刀身上前,即将触及斩马刀锷的一瞬间,绣春刀下落,右手接了刀变作反握,矮身缩头避过斩马刀横来一击,同时绣春刀反击,划向来人小腹。 这一刀自然是落了个空,巷子窄小,他的人刚贴上巷壁,斩马刀就朝他腰间刺到!林鳞游腰身一扭,斩马刀刺进青砖巷壁,紧跟着一阵划拉,将青砖掀下无数;林鳞游在巷壁上滚了几滚,绣春刀下探,挡下紧追不舍的斩马刀;来人又只是一拍,刀身击在绣春刀上,将林鳞游打得退开数步……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过了数招,很显然,林鳞游落入下风,甚是狼狈。 “是个高手哇!”他心中暗叹,若不是这家伙想要银子手下留情,只怕自己小命难保。 京城,果然是高手如云,自己还是井蛙之见了! 来人收刀入鞘,拄着长刀,看着林鳞游摇头叹息:“狠劲不减当年,武艺却差了太多……声色犬马,想必林兄这两年,一定过得很滋润吧!” “你究竟是谁?”林鳞游摆开架势,再也不敢小觑眼前之人。 “你真不认得我了?”来人将信将疑。 “在认,在认……” “啪!”斩马长刀再次搭在了林鳞游肩上颈边,林鳞游甚至没看清他何时出的手。 很快啊!大意了没有闪……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想不到这家伙比我还快! 幸好,这次斩马刀并未出鞘。 “铮——”斩马刀出鞘了…… 边关风沙、战马嘶鸣,斩马刀带着寒光掠过,鞑靼兵头颅飞上空中……原主的记忆像放电影一般在林鳞游脑海中一幕幕闪过…… “裘不得!”突然一个名字从林鳞游脑海中冒出,他脱口喊道。 来人——裘不得笑了,像是冷笑,又像是嗤笑,默默将刀拿离林鳞游的肩头,收刀入鞘,看着他:“不装了?所以,现在可以把我的那份银子给我了?” 又聊银子,能不能不聊银子的事?主要是,我真不记得有欠你银两——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偷偷地说,毕竟眼前这家伙的刀,比自己的快。 不过林鳞游倒是松了口气,看样子,这名叫“裘不得”的高手,应该是原主的故交,两人在边军相识,还并肩作战…… 他努力从原主的记忆中攫取更多的信息,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更多了,尤其是银两的事。 不过至少搞明白了一点:以原主的家庭背景,能在钱庄存下这许多银两,眼前这个裘不得,功不可没。 甚至可能,自己之前大手大脚所花掉的每一钱每一两,都是裘不得的。 正努力攫取着,也努力思索着,想想用什么借口来搪塞回答裘不得,突听教坊司楼上传来一声惊呼: “啊——” 林鳞游一听就听出来惊呼是思思发出来的,因为今晚,她“啊”了很多次…… 太熟悉了…… 他看了裘不得一眼,飞快朝楼里奔去。 裘不得倒也没阻拦他,眼见他飞身上了二楼,从窗口钻入房间,这才扛了斩马刀,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进了南市楼。 …… 房间内,思思正被一大汉如捉小鸡一样提着,重重摔在地上,即使地上铺着厚厚的绒地衣,这一下还是被摔得够呛! 思思口鼻流血,拼命挣扎着往外爬,大汉抬脚踏在她纤细的腰身上,手上捏了一叠宝钞,沾了血迹数起来——却是林鳞游给思思的宝钞。 大汉正数着,一道人影从窗口飞身而入,手中绣春刀朝着大汉面颊横削而去! “蒋阿演!” 大汉正是亡命之徒蒋阿演! 蒋阿演刚避过一刀,看着眼前的锦衣卫,冷笑一声,将宝钞塞进胸口,拍了拍。 林鳞游扶起思思,将她抱到墙边歇着。 房门被猛得撞开了,却是余妙兰听见思思呼救,也赶了过来,见到蒋阿演,她的眼中冒出怒火,取了墙上的佩剑——这剑本是表演舞剑之用——也不废话,掣了剑就朝蒋阿演杀去。 看来,她与黄泽的关系,真的不一般。 林鳞游赶紧也提了刀杀向了蒋阿演…… 蒋阿演武艺高强,只怕两人还不是他的对手。 毕竟当初林鳞游与他的手下也只是打了个平手。 …… 裘不得慢悠悠地踱进南市楼,听着楼上的打斗,在楼下随便找了个座儿坐了。 此刻夜深,南市楼的客人都进房办正事了,没几桌还坐在楼下喝酒吃菜的,裘不得坐在一桌还未来得及撤下的桌上,摸摸酒壶,还是温热的,便取了倒扣着的一只酒盏,自饮自酌起来。 裘不得喝了三杯酒,猛听得头顶“哗啦”一声响,两个身影撞碎栏杆,从二楼直坠而下,压塌了一张桌案,齐齐摔在他的脚边。 他冷冷瞅了一眼,见是林鳞游和一个大汉抱在一块,争抢着一把绣春刀,互相都想抢了刀割破对方咽喉。 要说这两人也真是皮实,从这么高摔下来屁事没有——这大汉皮最厚,因为摔下来的时候,他在下面,林鳞游在上面…… 余妙兰也受了伤,在房间与思思搂在一处,听着楼下的动静担惊受怕…… “林兄,你是真不行了啊!”裘不得默默喝着第四杯酒。 这会儿变得林鳞游在下蒋阿演在上了,绣春刀的刀尖,也怼到了林鳞游脸上…… “别特么废话了,帮……帮忙啊!”林鳞游声嘶力竭求救。 “帮忙可以,我的银子呢?”都火烧眉毛了,裘不得还是云淡风轻悠闲得很。 “我要是死了,你永远别想知道你的……”林鳞游手脚并用,膝盖抵着蒋阿演的小腹,手抓着蒋阿演的手腕拼命向上顶,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费劲,全靠一口气撑着,一说话,气就泄了几分,蒋阿演手中的刀尖猛地刺进了他的脸颊,一丝鲜血立刻从他白里透黑的俏脸上滑落…… “有道理啊!”裘不得抓向斩马刀。 却听林鳞游一声大喝用劲向上一顶,蒋阿演飞身而起,跃开数步——他也是看到旁边这人要动手,主动放开了,要不然林鳞游顶不开他。 裘不得却阴阳怪调:“你这不是行的嘛!” 林鳞游挣扎着爬起身,蒋阿演却似并不想给他机会,提了绣春刀扑进起来,却见眼前一道白光掠过,他的咽下,慢慢现出一道血痕…… 蒋阿演大睁了眼,脚步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然后扑倒!林鳞游侧身让过,“噗通”一声,蒋阿演的身躯重重载下,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向一旁,脖间现出一道齐整的切口,一道血箭这才从切口间喷涌而出,溅了满地…… 裘不得甩了甩刀身,慢慢收刀入鞘。 这一幕,林鳞游越发觉得熟悉了,在边关,那些鞑靼蛮子的头颅就是这样飞上半空…… 心狠手辣,杀伐果断! 是个狠人哪! “银子。”狠人默默抬眼,看向林鳞游,将第五杯酒送到唇边。 “乒乒乓乓的好吵……发生什么事了?”裹着轻纱睡袍的张贲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睡眼惺忪,一边打着呵欠。 …… 139 轻装简从,袭取雍凉 “那么多黄金,你想独吞?”裘不得冷眼看着林鳞游,“我把你当兄弟,真想不到,你与那姓郑的,原来是一个德行!” “姓郑的?哪个姓郑的?”林鳞游是真想不起来了,他所认识的姓郑的,只有一位三保太监,不过他认识老郑,老郑可不认识他,“可否再多给点提示……” “那一车黄金!”裘不得低吼着给出了提示。 一车黄金…… 漫天黄沙。 大明九边重镇之一宣府,南屏京师,后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也是林鳞游原主戴罪发配之地。 来到宣府两年之后的永乐七年,林鳞游凭着身手矫健头脑敏捷,在军中担任斥候。 也正是这一年,鞑靼新任可汗本雅失里杀大明使臣郭骥,朱棣怒,任命老将邱福为总兵官,佩征虏大将军印,与武城侯王聪、同安侯火真、靖安侯王忠、安平侯李远率十万精骑北征鞑靼。 却终因邱福昏耄失律,轻敌冒进,大明十万精骑全军覆没! 八月,战报传京,朱棣震怒:“(福)负朕委任如此……军士皆驰,还其损威辱国。如此若不再举殄灭之,则虏势猖獗,将为祸于边,今选将练兵。来春,朕决意亲征……甘肃、宁夏二镇当谨斥堠,严侦伺,周察人情,以防不虞!” 甘肃宁夏戒严,作为九边重镇之一的宣府自然也积极响应,宣府三卫、万全、龙门等各卫所每日派出游骑斥候二十四骑,八方各三骑,关内外侦伺警戒。 林鳞游就是龙门卫斥候三骑之一,裘不得也是。另一名斥候名为郑划胜——在不久之后,他将死在裘不得手上。 敢情这姓郑的,指的就是这一位——林鳞游脑海中原主的记忆,一点一点慢慢攫取了出来…… 裘不得算是他们三人小队的队长头头。 某一日,三人照例出关,往东北方一带巡视过了瓦房沟,不远处就是一片沙漠,再过去,就算是鞑靼人的地盘了。 再过去,可就不礼貌了…… 但林鳞游他们向来是不对鞑靼人讲什么礼貌的,尤其是胪朐河全军覆没的噩耗传入了军中,边关将士个个摩拳擦掌摩刀擦枪,对鞑靼人恨得牙痒痒!林鳞游裘不得也一直想找几个落单的鞑靼杀之而后快! 只是一直没找着…… 今儿个从瓦房沟巡视至白草滩一带,也并未见着鞑靼人的身影活动的踪迹,回到瓦房沟时,斜阳正西沉,映得不远处的沙丘一片金黄。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啊!”林鳞游驻马,望着落日吟了起来。 “你还有心情吟诗?”裘不得的双眼被夕阳映得血红。 “这是大唐诗佛王维的《使至塞上》,我也是借此抒发对在胪朐河殉国的全军将士的悲壮怀念。”林鳞游说,“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我们也正要告慰他们在天之灵,皇上即将御驾亲征,亲自为他们报仇!” 此时夕阳却已落下了沙丘,徒留血红的余晖在天际。 那一抹血红,正如北疆牺牲将士们的鲜血! “知道你读过几年书,了不起。”裘不得说着,一提缰绳,纵马驰上了沙丘。 “你说啥?”沙漠风大呼啸,林鳞游没怎么听清。 “他说你了不起。”郑划胜说了一句,也一提缰绳,跟着裘不得冲上沙丘。 林鳞游默默看着两人的背影,也策马跟了上去。 三骑相隔数丈,并立沙丘,黑色披风猎猎,远处天际,夕阳显得更大更圆,也更红。 正看得入神,忽然裘不得从怀中抽出两支小旗,朝两人挥了挥,两人立刻领悟,跳下马,匍匐在沙丘上,同时将站马也拉着跪趴下来。 顺着裘不得旗语给出的方向,林鳞游他们看到不远处的一片胡杨林中,一小队鞑靼人马正忙忙碌碌地往骆驼和牛车上装载货物,看这形势,像是要跑路。 想来也是知道胪朐河的战况,生怕明军报复,欲往大漠深处转移。 不过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他们的装束,但至少能看到无人戴着鞑靼正规军中的飞碟盔帽,估摸着是一队趁乱在边关四周骚扰打劫的散兵游勇。 通过营帐,大致可以判断出对方应该有十五人左右。 判断已了,林鳞游打着旗语向裘不得询问如何打算。 裘不得旗语回复:“等天黑。” 林鳞游知道这家伙是想动手,果然裘不得又挥了挥小旗补充一句:“报仇!” 虽然等这一刻很久了,但林鳞游还是瞬间激动紧张起来。 即使老将,其实每次上战场之前,都会有点怕的。 但是等到真正上了战场,挥刀见了鲜血,就忘了什么是怕。 因为,既然上去了,就不能怕,怕,就一辈子都会输。 三人趴在沙丘上,直到身下滚烫的沙子渐渐变冷,夜幕降临——虽然只过了小半时辰,但林鳞游感觉趴了很久的样子。 裘不得也终于发起命令,牵了马,率先悄悄向鞑靼人营地摸进。 三人本就轻装简从,各只带长短刀各一,七两桑木弓一,箭三十支,铳箭五发,水囊一只……所以用不着衔枚裹甲。 鞑靼人也终于装完了货物,凑着火堆点起火把,嘴里呼喝着林鳞游他们听不懂的话。 借着夜色掩护,几百米的距离,三人也仿佛行进了小半时辰,在距离鞑靼人营地两百步左右,三人跃上马背准备冲击!缰绳一甩,一瞬间战马就疾驰出五十步,三人也在马上完成了弯弓搭箭,一百五十步,三支铳箭齐发!在鞑靼人还未回过神来之际,营地上已轰隆几声炸开了花!一时间人仰马翻,惨呼连连…… 鞑靼人不明敌方人数,顿时阵脚大乱,掣出弯刀缩身被炸翻的骆驼身后,空中铳箭还呼啸着飞来,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三人各射了四支铳箭,驰入营地,便抛下弓,掣出斩马长刀,一番左冲右突,又是四名鞑靼人应声倒下…… 还剩了六名鞑靼人——看来他们,的确是散兵游勇。 这时一名头领模样的鞑靼人终于看清了对方人马,也不过区区三骑,挥舞着弯刀哇哇叫嚷着,纠集了五名部下,翻身上了战马和骆驼,摆开了对战阵势。 裘不得调转马头,杀红的双眼只盯着鞑靼头领。 裘不得斩马刀上的血最多。 “杀!”他一挥长刀,一溜浓厚的鲜血甩在黄沙之上,率先冲杀向鞑靼阵营…… 回想起原主的这激情岁月,林鳞游此刻也是热血沸腾…… …… 140 老游,推车! 一番激战,鞑靼人尽数死于刀下。 裘不得提缰绳稳住马身,马蹄兜转间将四下里看了一遍,见林鳞游和郑划胜都是毫发无损,他自己倒受了点伤——左手臂挨了一刀,此刻血已止住,但一手的血污在火把照耀下还是很显眼。 “裘兄……”林鳞游驰马近前。 “不碍事。”裘不得摆摆手。 倒不是他武功差于二人,恰恰相反,他是三人之中武功最高者,正因为如此,余下的六名鞑靼人,他一人杀了四。也就是说,林鳞游郑划胜是一对一,裘不得是一挑四,以手臂上一道伤,换下对方四条命,包括鞑靼小头目的命。 “看看车上装的什么。”裘不得又说。 郑划胜倒是积极,纵马至那辆牛车旁,斩马刀伸出,刺进平板车上的一只木箱,紧跟着一撬,箱盖飞起,露出一箱子的干草。他跳下马,伸手将干草扒拉开,火堆映照之下,他的眼中一片耀眼金光! “是黄金!”郑划胜惊喜地大叫一声,也不朝二人看,这句话,似乎是喜难自抑控制不住所喊出的,喊完,他就丢下战刀,双手左右开弓地抓起箱中的黄金往马背上的鞍袋中塞。 “你干什么?”林鳞游见状上前问道。 “当然是把黄金拿回去!”郑划胜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林鳞游——他一双眼现在全都在黄金之上——听到林鳞游问话,似乎才想起身边还有两位同袍,手中的动作不由又加快了几分。 “你傻啊!当然是整车押回去!”林鳞游说。 “我傻?整车押回去,还有你我的份吗?”郑划胜手上不停,金饼、金佛、马蹄金、麟趾金……各种金锭被他塞入鞍袋,那马看起来都有点不堪重负了。 “整车押回去。”头儿裘不得冷冷发话了,郑划胜的这种吃相着实令他生厌,贪财可以,谁不贪财?但是你不能如此贪得无厌。 更不能,不把我裘不得放在眼里! 表面上看,林鳞游说整车拉回去,似乎比郑划胜贪欲更大,其实不然,因为至少,他面对黄金,能保持冷静。 裘不得也上前来,提刀撬开了一只木箱,扒开最上面盖着的干草,入眼却是一堆玉器陶罐,胡乱堆在一起,跟郑划胜的那一箱金子比起来,如同一箱破烂。 “这些货,只怕还不是劫来的。”裘不得对举了火把凑到眼前的林鳞游说,“像是……” “明器。”两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 边关多魏晋墓群,想必就是从其中一座或几座掏出来的,如果是一座,那铁定是个大墓啊! 这里估摸着是这伙鞑靼盗墓贼的临时中转点,这一车货物,是未及时转移的。 大墓就在附近…… 但这牛车上,光这一箱金子,三人分也够他们花大半辈子了,显然,裘不得和林鳞游不想做什么摸金校尉,至于郑划胜,两人不得而知,毕竟此人,贪欲比他俩加起来都大。 裘不得挥舞着长刀,拍了拍装了金子的木箱,再次说:“整车拉回去。” 郑划胜微微抬眼,又低下头抓金子:“头儿,可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你挑够了没有?”裘不得虽并未阻拦,但已经不耐烦了,他们一会儿还得赶着一辆牛车绕过沙丘回去,刚杀了十五名鞑靼,谁知道附近有没有同伙?总之此地不宜久留。 幸好战马也拉不了多少金子,郑划胜足足拿了小半箱子,看看战马,都有些马腿打颤了,考虑到这马一会儿还得驼上自己,这才住了手……然而忽又猛一拍脑袋,看到了一旁在战斗中幸存的一匹骆驼…… 郑划胜正屁颠颠地跑过去想牵骆驼,裘不得先他一步纵马过去,一刀将骆驼斩杀! “你!”郑划胜气得说不出话来。 “老游,推车!”裘不得懒得鸟他,调转马头回到林鳞游身边。 “裘兄,这车不用推……”林鳞游坐上牛车,拨转车辕往沙丘旁绕。 刚行几步,听得身后郑划胜喝了一声“驾”,骑了战马往他俩反方向跑去。 这家伙,想干啥? 裘不得林鳞游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按说得了这许多黄金,总不至于去投奔故元;要么,他是想绕道从别的关口入关,也就是说,他要逃军! 也是,有了这么多钱,谁还愿意傻乎乎地待在边关苦寒之地? 但不论哪种情况,裘不得都不能让他走!他是三人的头头,让他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何交待? 他要是入关偷偷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偷偷隐居了倒还好说,若是真投奔了故元,日后事发,裘不得林鳞游也脱不了干系! 心念及此,裘不得对林鳞游喊了一声:“你先走!”便纵马追向郑划胜…… 林鳞游独自驾了牛车,牵了自己的战马,往关下赶…… ……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夺回来的?” 龙门卫参将看着一车的银器铜器瓷器,发问的同时,眼睛也在其中努力搜寻着金器。 “是我和裘不得两人。”林鳞游说。 “凭你两人,斩杀了十几名鞑靼?” “十五名。”林鳞游说。 终于,参将在一只箱子里找到了十块金饼…… 他点点头,似乎是对林鳞游他们的战绩表示肯定:“这一只箱子,为何空了这许多?” “被郑划胜拿走了。”林鳞游对曰。 “郑划胜?他人呢?” “逃走了。”林鳞游答道,“裘不得正在追捕,属下将战利先行押回,交由将军处理。” “他一个人,拿走了一箱金子?”参将大人痛心疾首,“你们如何不阻止他?” “当时属下和裘不得二人忙于应战,不想那厮,竟趁火打劫……”林鳞游说,“待得我二人斩杀鞑靼,上前阻止,混乱中打翻箱子,金子散落黄沙之中,除被裘不得抢走那些,就只拾得这十枚。” 参将见林鳞游说得不似作伪,虽心存怀疑,也只能等日后慢慢调查验证,眼下,是处理好这一车战利品……尤其是这十块金饼。 参将大方地丢给林鳞游五块。 “属下如何能受?”林鳞游推辞道。 “这是你应得的。”参将笑着说。 “不敢。”林鳞游再让。 “你一定得要。”参将收起了笑容。 “如此……属下多谢将军赏赐!”林鳞游说着,却也只拿了两块,剩下三块,又推给了参将。 见他收下了,参将倒也没拒绝那三块,忧心忡忡地叹息一声:“不知裘不得如何了?” 林鳞游知道,他不是关心裘不得,而是关心,裘不得能不能把黄金给带回来。 …… 一年后,林鳞游没等到裘不得归来。不过他自己,倒是被参将连连提升,先是做了守备,接着又做了游击将军…… …… 141 世人结交须黄金 永乐八年初,林鳞游把身上的那两枚金饼置换成银两,一枚金饼别看小小的如柿饼般,一枚也有半斤多,一共换得一百二十两银子,全都孝敬给了宣府新派任的镇守太监。 这区区一百二十两,不是找太监办事的,而是他这个游击将军与内廷宦官搞好关系的润滑剂,等润得够滑了,他就准备润了…… 不润,如何光明正大地去花那一箱金子呢?被参将压在身下,那一箱金子永远也别想有机会花,在边军待久了,指不定哪天命就丢了。命丢了就丢了,丢之前金子一分没花出去,这才是比命丢了还要难受的事情。 不想,林鳞游一语成谶…… 这一日,北虏入寇,兵临龙门,游击将军林鳞游率精骑迎战,混战中一支冷箭飞来,竟穿破了他的护心镜!他眼前一黑,从战马上倒栽下去…… 然后被现在的林鳞游占据了身体…… 当然,这一点,林鳞游没有跟裘不得说,虽然裘不得武力值超高,但是智商方面,恐难理解接受穿越夺舍这么离谱的事情。 再者他也担心,裘不得与原主兄弟情深,可谓是臼杵之交,如果知道自己占据了他好兄弟的身体,万一兴奋起来,把自己当成妖物挥刀就砍可就不妙! …… “裘兄,两年了,我还以为你死了!”林鳞游努力挤出两滴泪花,“这么多年,你可知道,我好想你,每一天,我都在想,你到底去了哪里……” 裘不得乐了:“之前,不还装着不认识我?” “我失忆了嘛!” “失忆?” “就是失魂症……”林鳞游说,“被那一箭射的。” 谁也不知道,那一箭到底是不是意外…… 好在最后林鳞游还是凭着太监的关系,顺利进京成了一名锦衣卫总旗——是谁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太监嘴上无毛,办事就挺靠谱的。能受到历代皇上器重,并且屡次让皇上们主动违背祖制,可见他们这群人,是的确有真本事。 那些金子,也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花了。 “既是失魂症,如何又说每日想我?”不得不说,裘不得这张嘴也挺利索,说得林鳞游都无言以对。 灵机一动,林鳞游说:“我虽然离魂,也只是想不起你的脸,但始终记得你这位好兄弟的啊!” “好兄弟。”裘不得点点头,似笑非笑。 “好兄弟!”林鳞游振奋着,“这两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咱先不说我去了哪里,”裘不得说,“先说说,你把那一车金子藏在了哪里。” 果然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金子上面。 果然是,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哪! “哪来的一车啊?就一箱。”林鳞游说。 “看来,并没有完全离魂嘛!”裘不得道,“那么,那一箱黄金呢?” “……”林鳞游想不起来了,真想不起来了,看来还得从原主的记忆里攫取攫取。 可恶,跟挤牙膏似的! …… 裘不得“押”着林鳞游来到了一间名为“鯨隆銭莊”的银号。 “你真失忆了?” “选择性失忆。” “那你还记得,一开始在这家钱庄存了多少钱?” “好像是,一千两……” “你倒不傻,故意往少了说。”裘不得道,“根据我的观察判断,你起码在这里存有五万两!” “裘兄倒也机敏过人,故意往多了说……” “现在账面上,我敢打赌,都不止一千两!” 钱庄大门两侧,刻着两竖对联:“無幤不收無賬不取,積沙成塔積水成川”。 进了门,天井前下方摆着一只巨大的铜钱,上印刻“京商元寳”四字。 这是个大钱庄,门前不但有貔貅和护卫把守,还有童子迎客。 护卫见了裘不得扛着一长条状物,虽然布包裹着,也预感会是长刀长枪之类,于是阻拦道:“兵刃一律存放于此,不得带入!” “你哪只眼看到我这是兵刃了?”裘不得一瞪眼。 裘不得也是好几条人命在身的人,自带杀气,护卫们立时被他瞪得有些发怵。 “甘蔗,是甘蔗。”林鳞游笑着打圆场。 林鳞游倒是鲸商钱庄的常客,那护卫和迎门童子都与他相熟,往常林鳞游取了银两总会赏赐他们一二, 童子见了林鳞游,立刻摆出笑脸相迎:“公子,您来了,快里边请。” 护卫们见此,也就不再阻拦,只还心存疑虑: “这个时节,哪还有甘蔗?早发红烂心了……” “是啊!就算是甘蔗,哪有人用布包裹地如此严密?” “或许正是用布包着,才不至腐烂发霉?” “是吗?若是如此,下回咱也试试。” “看来,他是个爱啃甘蔗的主啊!” …… 一直迎至里边,设座儿坐了,童子这才退下。 钱庄账房先生着伙计看了茶来,在两人身旁立住,向林鳞游问道:“林公今儿个是存银还是支取呀?” “照例。”林鳞游说着,从怀中掏出庄票。 账房先生答应着,接了庄票,正要下去取钱,裘不得道:“老游,都这时候了,你还跟我玩心思?照例是取多少?” 账房先生看了看裘不得,又望向林鳞游。 林鳞游放下茶盏,笑道:“抱歉,习惯了……” “那,还照例?”账房先生依然望着林鳞游,“照例是……” “庄票给我!”裘不得大手一摊,伸向账房先生。 看来他说话并不好使,因为账房先生又看向了林鳞游。 “给他吧!”林鳞游无奈道。 裘不得伸手抢过庄票,见是面额五千两,上面盖着官印钱庄印交子印,看来还是一官家钱庄。交子印上方印着存入的时间:大明永乐八年二月二日。 “都取出来!”裘不得将庄票交还账房先生,“三千两兑成宝钞,一千两兑成金叶子,剩下兑成一百两和五十两面额银票各半!” 账房先生刚要把眼睛移向林鳞游,裘不得一声喝:“看他作甚?我说的话不好使?” “客官,不是这么说……你有所不知,咱《大明律》有规定,客人支取银子,有禁限……”账房先生赔着笑,“只怕支不了那许多。” “放屁!”裘不得道,“《大明律》有银禁令,何尝有金禁令?” “有……”账房先生鼓起勇气说了一个字。 裘不得一拍茶案,引得护卫们纷纷注目,正要发火,林鳞游无奈朝账房先生挥手:“照他说的办吧!” “可是……” “还可是什么?!”裘不得着实心焦不耐烦。 “银库只怕没有如此多金叶子。”账房先生说,“从别处调取,也得时间……” “那就随便换成什么金子,只要是金子就成!”裘不得道。 账房先生见他这么暴躁,也不想过多纠缠,带了庄票匆匆往柜上去了。柜台上,三名伙计算盘正敲得啪嗒响,一副热火朝天生意兴隆的景象。 “裘兄,你要这许多金子干啥?须不好随身携带。”林鳞游问道。须知一千两银子兑成金叶子,也有个十几斤重。 “你懂啥?”马上就有钱到手了,裘不得也轻松起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跟江湖人士打交道,还是金子最好使。” “嗯……不过,你能不能给我留点儿?别全都取光啊!” “你少装糊涂!”裘不得道,“你身上难不成,就这一张庄票?那一箱金子,起码值十万两银子!” “什么十万两?一头牛哪里拉得动那许多!”林鳞游叫苦起来,“最多八万两!” “看来,你把金子都兑了?”裘不得冷笑道。 “没有……” “不管你有没有,你不告诉我金子的下落,我便也不问,总之这些花完了,我会再来找你要。”裘不得说,“就按你说的,算他八万两,咱俩对半分,你也得分我四万两。” 林鳞游:“……” 我次奥,是真想不起那些黄金藏哪了啊!自己身上各家庄票倒是的确还有几张,加起来估摸着有个三万两,不过这一段时间以来挥金如土地已经花了五千两左右了,加上现在被裘不得拿走的五千两,一万两没了…… 142 收手吧阿祖! 裘不得拿了黄金宝钞银票就走了,背着鼓鼓囊囊一包袱,来去匆匆一场风,也不跟林鳞游叙叙旧。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纯粹,可太特么纯粹了! 走之前裘不得倒也留下了一句话:“想起黄金藏哪了,就告诉我,别想着独吞。上一个想吃独食的,老子已经送他西天极乐了。” 郑划胜被裘不得斩死,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的那些黄金呢?” 裘不得没有回答。 折腾了一夜半天,又亏了五千两银子,林鳞游感觉自己的腰杆好像立刻酸软起来,也不知是昨晚被思思这姑娘“推”的,还是因为少了银子导致的…… 总之是又困又累,幸而身为锦衣卫百户官,不需要日日都去千户所画卯,有事自有下面的人干着,做领导是真好啊!于是打算直接回寓所补个觉。 路上顺便买了点菜粥包子啥的带回去投喂小妹和越容她们。 走到小院门口,就看到张贲已经在那等着了。 “怎么回事小老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张贲揶揄道。 “唉,金子都没了啊!”林鳞游叹气。 “金……年轻人,一点都不知道节制。”张贲笑着说。 “我说的是金子!” “难道我说的不是吗?” “黄金!” “哦?被你的那位仁兄拿走了?” “昨晚,你见到他了?” “昨晚你们乒乒乓乓的,搅了老子雅兴!”张贲说,“他什么来头?” 于是林鳞游就把边关的事大略说了一遍,说到黄金,依然想不起藏在了哪里,倒是想起了,自己当初是在边关地下钱庄熔了半箱,然后分三四家钱庄银号存入了。 “那就是说你身上还有咯?”张贲问。 “我……想不起庄票放哪了……”也就是说,现在的林鳞游身无分文,还倒欠裘不得三万五千两…… 三万五千两,到哪里拿啊?! “要不然,去卖臀部吧!”张贲在林鳞游的身前伸指比划着,“京城里有那么多达官贵人都有龙阳之好,这么好的身板,三万五千两,很容易!” “大哥,你这是在安慰我吗?”林鳞游道,“还是说,你想买?” “千金散尽还复来,”张贲拍拍他的肩膀认真安慰,“不过小老弟啊!你真的该节制了,哦,我说的是金子,黄金。别花钱如流水,如沈文度这般也经不起你这样造啊!日子还长着呢!要开源节流,把钱花在刀刃上。” “是是!大哥说得极是!”林鳞游点点头,“但是由奢入俭难啊!开源节流,还得开源。大哥,闲来无事,咱是不是搞点副业做做?” “你想搞什么副业?” “罩。”林鳞游双手虚空托了托自己的胸大肌。 “你要做bra啊?”张贲果然冰雪聪明,立刻明白。 “不,当然不是!”林鳞游说,“肚兜可比bra好看多了,岂是西洋货可以媲美的?肚兜是大明传统优良文化,不能丢!” “那你又说罩?” “我是由罩,联想到了另一样东西。” “别卖关子了,啥子东西?” “姨妈巾……”林鳞游小声说。 “靠……” “现在姑娘们用的月布,实在不够卫生,里面放的是草木灰,还循环利用……” “我次奥,你居然看过!” “主要是穿着不舒适……” “卧泥马!你还穿过?” “没有没有……我猜的嘛!” “嗯,所以嘞,你想怎么改进?” “用棉花、防水油纸……”林鳞游说,“主要是吸水芯我目前还没想到用什么材料。” “你知道棉花和纸有多贵吗?” “不贵啊!我研究过了,大明棉花产量挺高的。” “虽然棉花产量不低,但谁用得起这一用一丢的月布呢?” “赚钱嘛!当然是赚有钱人的钱。”林鳞游说,“等推广开来了,就增大产量降低价格,让天下人人用得起这玩意,这就叫,先用带动后用!” “好一个先用带动后用!”也不知张贲这是夸奖呢还是讽刺。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锦衣卫生巾。”林鳞游倒是兴致勃勃,“所谓锦衣卫生产的月巾。” “你这一句话,就把所有兄弟都得罪了啊!”张贲叹,“你是真头铁,不怕皇上砍了你……” “赚钱嘛!不寒碜。怕被砍换个名字就好了。”林鳞游说,“不然大哥你给起一个,我就算你入股了。” “干脆,叫泄不漏,好吗?” “泄不漏,妙啊!” “虽然说女人的钱好赚,但你想以此赚钱,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张贲说,“你得先过了女人这关,还得搞定那群读书人。而且,大明女人的钱,也并不像我们那时候的女人好赚。” “怎么读书人什么都要管?” “怎么你什么都想发明?真当自己是文西啊!” “我……我这不是想着造福妇女么?” “你又说为了赚钱!” “赚钱和造福姑娘们,不矛盾吧?”林鳞游说,“而且我赚了钱,还可以进一步造福姑娘们,尤其是,教坊司的姑娘们……” “收手吧阿祖!”张贲无奈摇头。 但林鳞游执意想尝试造这玩意,他也没法阻拦,心想这就是闲的,给这家伙找点事情做做就行了! 后来这种干净又卫生的月布还真被林鳞游造出来了——虽然并未推广开来,只是给小妹越容和教坊司的几位要好姑娘试了试——后来,建奴入关,文献资料均毁,仿佛这月布从未出现过,仿佛他们,也从未来过…… 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 一大早,天还蒙蒙亮,杨放和狸花猫打了起来…… 这狸花猫被几人养得圆滚滚肥嘟嘟的,一身皮毛油光水亮,双眼犀利有神,一看就有种背负了好几条狗命的大哥风范,林鳞游他们都很喜欢。 狸花猫面对杨放的追打,身手敏捷地窜上了房顶——果然像张贲一样,肥胖的身子轻功倒好——对着杨放生气地喵了一声。 “三弟,三弟!一大早咋跟猫儿干起来了?”张贲披衣从房间走出。 “这畜生,钻完炉灶钻我被窝里!搞得老子一身灰!”杨放提着绣春刀,气呼呼地嚷。 “你小点声,别把姑娘们吵醒了……”张贲看见林鳞游从二楼探出脑袋来,脑袋上还沾着几团棉花,“你们俩就不能让为父省点心?” “大哥,这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杨放拉开院门,顾自走了。 张贲抬眼,正与林鳞游的目光对上。 林鳞游摊摊手,表示自己并不知道怎么回事。 以往,杨放也是很疼这只猫儿的,这可是他和任苒爱情的结晶见证啊! 莫不是,三弟在原千户所受了委屈,被人穿小鞋子了? “你特么滚下来,一大早,搞什么卫生巾!”张贲指着林鳞游喝道。 “大哥,不至于……”林鳞游走下扶梯,“我就做做消遣,不至于发飙吧?” 张贲猛得掀开自己披在身上的棉袍,露出了下身兜着的“尿布裤”…… “这玩意,你给我穿上的?!” “我……就是想让你帮忙做个初代产品测试,看看侧漏不侧漏……”林鳞游忍着笑,“昨晚你睡太死,我就只好替你穿上了……怎么样,昨晚睡得可香?有没有漏出来?是否体验到了,婴孩般的睡眠?哎呀!我突然想到,我还可以做出面向我们男人的产品,这样就可以免去冬天起夜的痛苦了……” 张贲伸手扯下身上的“尿布裤”,狠狠甩向林鳞游的脑袋;林鳞游一侧脑袋,灵巧地躲过了;张贲气不过,又上前追打起来: “你来,让我舒适舒适你的心扉,看看你脑袋侧漏不侧漏!体验一把飞一般的感受!” ………… 143 洗象 张贲猜得没错,杨放的确在卫所受了委屈。 他被安排到了驯象所喂大象…… 虽然小旗的职级不变,月俸禄米不减,偶尔还能从象嘴里拿一些香蕉水果改善改善伙食,最为重要的是,驯象所还是个闲差肥差。但对于一心想要建功立业的杨放来说,驯象所无疑是个笼子,困住了他想要往上爬的路子。 洪武二十四年设立的锦衣卫驯象所,在永乐年间并不太受重视。 驯象主要用于礼仪。礼制规定皇帝生日、元旦、冬至朝贺时需列席三十只大象;拜谒太庙十只;皇帝登基大典是象六只、虎两只、豹两只、分左右排班肃立;最频繁的早朝则是六只大象。 杨放的运气也似乎并不怎么好,就在他刚刚调到驯象所,户部就向皇上告了一状,言说御马监宦官从户部索取粮食喂养白象一事。 朱棣听闻之后说:“此所谓率兽食人者,万不可听之任之。此辈坐食高粱,衣着轻暖,怎知寻常百姓生活之艰难?大象一天所食,可供数户农家吃食。朕身为国君,职在养民,尔等如此擅为,是要让朕失去天下民心,再有下次,必诛不宥!” 于是由御马监影响到驯象所、驯象卫等数个牲口房,开缺了几人做做样子,毕竟人工可以省,但大象的口粮是万万省不得的,涉及到上朝驾辇驮宝等礼仪大事,要是大象吃不饱发了脾气,可就不妙。 本来洗象是象奴的事情,缺一开,人手不够,杨放这小旗也得亲自上阵洗象了…… 林鳞游他们正是出来看洗象,在一群大象中看到了杨放,这才知道,三弟的委屈,可忒大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六月。 永乐九年六月七日,小暑。三伏之始。 “三伏日洗象,锦衣卫官以旗鼓迎象出顺承门,浴响闸……” 这说的是迁都北平之后的事了。在南京,洗象是从通济门出,因为出了通济门就是秦淮河,方便大象洗澡;如今南京秦淮河畔的象房村,就是原象房旧址。 京师迁都北平时用的还是故元留在什刹海的象房,大明弘治时在宣武门内西城墙边又修建了象房,这里距离午门前的锦衣卫衙门近,大象上下班容易。 “今儿个洗象,小妹,容姑娘,带你们看大象去哇!”林鳞游笑着邀请两位姑娘。 “看完洗象,再买几只大西瓜,回来泡在井水里,想想都美!”张贲说。 杨放不在家,身为底层公职人员,他忙得很。可他们并不知道他忙着洗象去了。 四人收拾一番,趁着太阳还不烈,早早出门。 今儿个越容和林珑都穿了一身的马面褶裙,有着一种娴雅纯净的美。林珑穿的是莲花纹,越容则是百合花纹,都是应季的花儿。 嗯,她们自己挑买的,用的是林鳞游之前给她俩的银子。林鳞游现在身上就只有这几个月存下的二十几两银子,她俩的银子倒还远没有花完,比他还多许多。 这几个月,林鳞游一直在拼命地想,拼命地找,找其余钱庄的庄票,想那一箱黄金究竟藏在了哪里……然而,无果。 幸好,裘不得这一段时间又失踪了,没有来烦他;也幸好,这一段时间,用钱的地方并不多。 更幸好,还有张贲这个钱包在。 “问君能有几多愁……现在知道金钱来之不易了吧?”张贲对林鳞游说。 两人照例走在了两位姑娘后头,一人盯着一位看。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林鳞游说,“我向来知道金钱来之不易的,原本我就是一个社畜,穷得很,所以来到这儿,才会报复性消费。最关键的是,我对大明的银两没什么概念啊!你看啊!一文钱,能买一个炊饼,一两银就是一千文,却只能买一斤菜油……我都不知道到底是饼便宜呢,还是油太贵,这价格,它就不对等。” “油是根据猪肉的价格而浮动的。”张贲说,“不论是菜油还是肉油。” “那饼呢?” “不能让百姓吃好,至少得让百姓吃饱吧?”张贲说,“所以饼便宜。” 说话间,四人来到张贲早已预订下的沿河茶楼,上了二楼靠窗的齐楚阁儿坐了。 透过窗子,秦淮河在这里拐了个弯,河与河岸风景尽收眼底,河岸两旁早已站满了等着看洗象的百姓观众,“观者两岸各万,面首如鳞次贝编焉。” 像张贲他们这样沿河两岸的茶座酒肆,好位置得加钱托关系才能订得到。老百姓就只能站在河岸上顶着烈日挤着看。因为沿途旁观的百姓太多,每年都有踩踏事件发生——不是人踩人而是象踩人。 但依然阻挡不住百姓们观看的热情,毕竟大象在京师都是稀罕物,难得一见。 真乃“玉水轻阴夹绿槐,香车筍轿锦成堆。千钱更赁楼窗坐,都为河边洗象来。” 不一时,几声象鸣,脚步轰隆,一群大象在锦衣卫和象奴的牵引下次第入河,“则苍山只颓也,额耳昂回,鼻舒紏吸嘘出水面,矫矫有蛟龙之势。” “象奴挽索据脊,时时出没其髻……”象奴有坐在象背上的,有跟大象一块站在水中的,都手执扫帚,给大象搓背洗腿。 他们洗得很快,因为“浴久则相雌雄,相雌雄则狂”。大象平时都住单独象房,不常相见,突然一下子见到这许多异性,难免就要发狂,想谈一场不用手的恋爱。 “好大!”张奔望着窗外的大象。 “嗯,好大。”林鳞游默契附和。 两人相视一笑。 “这就是大象吗?真的好大!”第一次见到大象的林珑也兴奋地喊。 “大象大象,顾名思义自然是大的。”越容虽然也是第一次见大象,倒淡定许多,“但是我也着实没想到,会有如此之大。” “是啊!比老水牛还要大呢!”林珑跳着脚趴在窗台上观望。 “当然啦!大象是陆上最大的动物了。一头发狂的大象能单挑好几头老水牛呢!”林鳞游说,“那你们可知道,水里最大的动物是啥吗?” “啥呀?” “是啥呀哥?” “是蓝鲸。”林鳞游说,“海洋里一种很大的鱼,能长到十几丈长!” “这么长?那也太吓人了吧!”林珑和越容都咋舌。 越容说:“那岂不是比我们住的房间还要大?” 林珑说:“哥哥你不会又在吹牛,故意唬我们呢?” “我怎么会唬你们呢?”林鳞游说,“不信你们问老张。” 张贲说:“没错,那鱼小时候跟我们人一样,也是喝奶的呢!” “哪有鱼喝奶的?”两位姑娘俏脸一红,本来是将信将疑,听张贲这么一说,就完全不信了。 “大哥说得也没错,”林鳞游说,“你们知道龙涎香吧?有一种鲸鱼,拉出的便便,干燥之后就是龙涎香,比麝香还要香呢!” “比黄金还要贵。”张贲笑道,“不像大象便便,臭臭的……” 几人说得入港,看大象看得入神,雅间门被推开,一女子端着一份茶点走了进来,几人还以为是茶楼小二呢!却不想女子径直走到林鳞游身后,照着他的脑袋就将一盘软糕盖了上去…… “我次奥……” 林鳞游懵了,这就是所谓的人在家中坐,糕从天上来么? 张贲和两位姑娘也懵了。 越容拍案而起:“你做什么?!” 林鳞游正伸手将流到额头的糕点抹进嘴里,见越容居然为自己出头,大为感动! 女子也不争辩,扣完丢下盘子撒丫子就跑,一双小脚倒跑得还挺快! 刚出房门就迎面撞上一人。 “玉儿,不在房间待着,乱跑什么?”那人道。 女子立刻搂住这人撒起娇来:“好达达,他们凶我!” 窝巢……还倒打一耙…… “我都听到了。”来人看了看房内四人,目光落在林鳞游脑袋上,“玉儿,这都是你做的?” “谁叫他们先辱骂大象!”女子杏眼圆睁。 原来是因为这个……那你扣张贲啊!扣我干啥?林鳞游甚是无语。 “大象,乃是圣上法驾,万不可辱诽!”来人说,“你先回房去,这里交给夫君来处理。” 原来是夫妻啊!不,应该是妾……因为看起来,年纪相差不是一般的大。 玉儿有了丈夫撑腰,也不跑了,反倒上前:“你们知道我夫君是谁吗?” “你知道我哥是谁吗?!”林珑这么温柔的姑娘,看到大哥被弄得一头腌臜狼狈,也按捺不住发火了,和玉儿怒目相向。 来人看了看张贲和林鳞游,见他俩一直都没说话,倒有点摸不着他们的底,遂拱一拱手:“在下礼部主事,我姓王。几位刚刚说的话,我在隔壁厢都听见了,虽然我家小娘子做得有些过头……” 原来是个六品官。 “不过头,不过头。”林鳞游说,“这不还在头上嘛!没过。” 王主事笑笑:“不过那也是先生你不遵礼法,出言不逊在先……我看这样吧!这顿茶钱,算在下请。在下身为礼部主事,也就宽宥了你们失礼之罪。” 林鳞游和张贲对视一眼:这家伙比我们锦衣卫还会冤枉人哪! 张贲起身,微微拱手:“王主事是吧?久仰久仰。” 王主事微笑着还礼。 “我在礼部不曾见过你呀!”张贲说。 “哦?阁下是……” 张贲缓缓掏出腰牌:“锦衣卫千户,张贲。” 王主事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 144 有一个人前来买瓜 “这位也是。”张贲收起腰牌,拍拍顶着一头软糕的林鳞游。 王主事身子又是一晃,扶住了桌案才不至于软下去。 他的小妾玉儿却还说呢:“锦衣卫有什么了不起……” “她一直都是这么勇敢吗?”张贲道。 “你还说!”王主事这会儿又硬气起来了,狠狠一巴掌掴在玉儿脸上,“今晚上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啊——”玉儿一声尖叫捂住了脸,叫声娇滴滴的,一点都不像痛苦所发出来的,倒像是……反正张贲和林鳞游听了,都是虎躯一颤。 “算了,王主事。”林鳞游说,“咱也不跟姑娘家计较。这样吧,给你两个选择,一,你把我脑袋上的这些软糕给吃干净了;二,看到河里大象屁股后头浮在水面上那一坨一坨的吗?”他望一眼窗外。 王主事也望望窗外,乖巧地点点头。 “你下去,抹一坨在你的脑袋上。” “这……”王主事愣住。 “怎么,很为难吗?” 当然为难,不管是吃林鳞游脑袋上的软糕,还是去河里抹大象的便便,传了出去,他这个礼部主事的脸面还能要吗? 尤其是抹大象便,那还不如杀了他!何况还是在万千百姓观众的注目下! 所以,两个选择,他都不想要,也不能要。 “两位堂官高抬贵手,贱妾刁蛮顽劣,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两位堂官……”王主事冲玉儿厉声呼喝,“滚过来!还不快给两位大人赔礼道歉!” “不必。”林鳞游抬手止住。 “堂官,还请莫要跟贱妾一般见识……”王主事卑躬屈膝的,赔着笑脸。 “跟她一般见识了吗?”林鳞游说,“刁蛮顽劣,是你管教不严,你是不是得担起这个责?” “我担,我担。一会儿回去,我就狠狠责罚她!”王主事说,“两位堂官……在下身上就这么多了……”说着话,王主事偷偷从身上摸出张银票,放在桌案上。 林鳞游都看了一眼,见是面额一百两的。 见林鳞游不为所动,王主事尬笑一声,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百两银票,放在第一张上面。 “两张?”林鳞游终于说话了,“没看见我们这有四个人?” 王主事只好又取出两张。 林鳞游这才挥了挥手,放他俩走了。 王主事如临大赦,连声道谢,拉上玉儿快步离开。 “小妹,容姑娘,来,一人一张!”林鳞游大方地给两位姑娘各分了一百两,张贲的手伸了半天,却见林鳞游将银票在他眼前一晃,剩下两张都收进了自己怀里。 靠!手伸早了! “二弟,你这不厚道啊!”张贲说。 “大哥,体谅一下啦!二弟最近囊中羞涩你不是不知道。”林鳞游笑道,“要不然,你也给她扣一下?” “哥哥,原来你的钱是这么赚来的啊!”林珑也笑着打趣。 “什么话?”林鳞游道,“银子这么好赚的话,我天天伸着脑袋等人家往我头上扣盘子……话说大哥,真没想到,一个礼部主事,六品文官,这么有钱哪?” 张贲默默啜着茶,你不分我银子,我不想说话。 “有机会,得抄他家去。”林鳞游笑着拍一把张贲,脑袋上一块软糕落在张贲后背上。 “能不能去打盆水来把你脑袋拾掇拾掇?”张贲甩开林鳞游的手,“成何体统!” “看!”林鳞游突然指着窗外大喊一声。 “看什么?”张贲疑惑地伸长脖子。 “那不是三弟?” 只见一群大象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挥汗如雨地把一头大象往岸上牵…… “难怪我说,三弟最近怎么总黑着个脸……” “原来是晒黑的!” 其实一个月前,张贲就提出想把杨放给调到自己的中中千户所来,兄弟仨一块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日后有功还可以分杨放一份,却被杨放拒绝了。 杨放说,他想靠自己的能力,不想无功受禄,只凭着大哥二哥的关系攀升落人口舌,更不想弄虚作假蔽君之明! 是个要强的汉子啊! 张贲他们无奈,也只好由得他了,这种事,若是勉强,也只会伤了杨放的自尊。 疑惑的是,张贲有跟中后千户所的王谦打过招呼,怎么杨放,还会沦落到去驯象所洗象去了呢? 这会儿象奴调御令起,洗象也结束了。 张贲他们本也没了观看的兴致,离了茶楼准备回家。 路过街边一瓜摊,见西瓜个个滚圆翠绿,煞是诱人。明人所谓西瓜生于六月,享尽天福是也! “你这瓜,多少钱一斤哪?”张贲便上前问道。 “十一文一斤。”戴着草帽的瓜农操着一口皖北口音,看样子,还是高祖的老乡哪! “窝巢,这瓜皮子是金粒子做的,还是瓜粒子金子做的?”张贲笑问。 瓜农说:“客人真会说笑,俺这都是正宗的松江周浦镇西瓜,可甜了!” “有多甜?”林鳞游问。 “俺给你们切一块尝尝!”瓜农拿起菜刀,“保证你们甜掉大牙啊!就跟这两位姑娘一样甜!” 嘿!这瓜农倒会说话,要是当初那瓜农这么会说话,也不至于会被华强捅了。 本来林鳞游还想问问保不保熟的,这会儿也调侃不出口了。 瓜农已切了一小片西瓜,递给张贲,张贲转手递给小妹,小妹又掰作两半,分了一半给越容。 “尝尝,甜不甜?”张贲温柔地看着小妹。 小妹抬袖遮着脸,咬了一小口西瓜,点头道:“甜——” “那成,给挑俩!”张贲豪气地说。 “得嘞!”瓜农麻利地挑了两只大西瓜,“这俩只成不?二十一斤……一共两钱十九文。” 两只西瓜,两钱十九文,说贵吧,对他们来说,倒好像也不贵…… 对平民百姓来说,那肯定是贵上天了。 不过大明上自禁园,下至乡圃,都种植西瓜,西瓜已是当时相当大众化的瓜果。那时候也叫甘瓜或寒瓜;文人则叫得更雅,称之为“绿水”,或“绿沉”云云。 普通百姓想吃瓜,有地的多会自己种。这种瓜摊上的瓜,也主要是面向达官贵人的,贵自然有贵的道理。 张贲看向林鳞游:“愣着干啥?掏钱吧!” 林鳞游掏出刚刚得来的银票,递给瓜农。 瓜农大惊:“客官,你这把我整个摊儿买下来,俺也找不开哇!” “别逗人家了!拿银子出来!” 林鳞游笑笑,收回银票,没有碎银子,拿了整一两锭出来。 瓜农咬了咬,又上秤“约”了“约”,利索地拿了七钱八十一文出来,找给林鳞游。 …… 圆圆的井口,落下两只大西瓜,“扑通”两声,溅起的井水清澈冰凉。 “浸上半天,比冰箱里冻的不知爽多少!”张贲脱口说。 四人探头看着井水中浮沉的西瓜。井水也倒映着四人的脸庞。 绿沉绿沉,这些读书人倒叫得贴切! “啥是冰箱?”林珑问道。 “就是……放满了冰块的箱子。”林鳞游解释道。 在大明当时,已经可以人工制冰储冰,皇宫大内王公府邸都有冰窖,用以储藏南方上贡或宫中赏赐的时鲜水果,比如河南开封周王府的冰窖内,就“藏有蘋婆、鲜果诸物”。 不过林鳞游倒是觉得,还是井水里冰过的瓜果更好吃。冰窖,咱不是没那个实力,只是不屑于拥有。 “一会儿咱先吃一只,剩一只,等三弟回来给他吃。”张贲说。 林鳞游点点头:“这段时间如何不见三弟他媳妇呢?” “三弟他有媳妇了吗?” “就是任苒任捕头嘛!” “哦……你这么一说,的确哈!好长时间都没见她了。”张贲凝思点头,“还有点怪想她的哩!” …… 145 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永乐六年主要有两件大事。 六月十六,郑和船队回京,将俘虏的锡兰山国王亚烈苦奈儿一家献给皇上。 永乐九年的锡兰山之战,可称大明的“红海行动”,蕞尔小国,居然敢挑衅大明! 锡兰山国,也称僧伽罗国,师子国,狮子国。凭借着作为印度洋上一个重要的避风港和中转站的地理优势,向停靠在港口的各个国家的所有商船都索要巨额停靠费,亦或直接劫掠商船。 面对锡兰山国的敲诈,郑和倒也没跟他一般见识,恩私礼品,以礼相待,尽量展现大明礼仪之邦的形象。 但是,狼是喂不饱的! 第三次经过锡兰山时,锡兰山国王亚烈苦奈儿觊觎郑和宝船上物品,邀请郑和到国中,趁势发兵五万围攻郑和船队,又伐木阻断郑和归路。郑和见其军队集体进攻,防御空虚,率随从二千官兵,取小道出其不意突袭并攻克其首都,杀入王宫,生擒亚烈苦奈儿一家及其他王室成员。 可算是真正的耀兵异域! 斯里兰卡史书认为郑和打算掠走斯里兰卡的佛牙,因此发动战争……嗯——好熟悉的路子,好像,倭国的史书也是这般写法,不奇怪,都是一个德性的小国。 …… 锦衣卫马贵再次晋升,为锦衣卫指挥同知;杨真(随郑和出使至锡兰山国去世)之子杨荣提拔为锦衣卫指挥佥事;锦衣卫佥事李实、何义宗因锡兰山战功被擢为本卫指挥同知…… ——录其使西洋古里等处劳绩也! 至于亚烈苦叉……苦奈儿(什么鸟名字)一窝成员,朝臣齐奏诛杀,朱棣悯其无知,将他们给放了,还给予衣食;命礼部商议,选其国人中贤者邪把乃耶(波罗伽罗摩巴忽六世)为王。遣使赍引,诰封为锡兰山国王,并遣返亚烈苦奈儿。 …… 永乐九年六月二十九日,解缙以“无人臣礼”之罪被下入锦衣卫狱,拷打至极。 太子党元气大伤。 如果说现在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纪纲立场还不是那么分明的话,那么四年后他将解缙拖入雪地活活冻死,就摆明了是站在了汉王一方。 …… 锦衣卫马贵的再次晋升,让杨放随使西洋的愿望愈发强烈了!也让他对未来有了更大的信心和憧憬!短短六年间,马贵就从一名从七品小旗升到仅在锦衣卫指挥使之下的从三品指挥同知!他是小旗,我也是小旗,他马贵可以,我杨放,凭什么不可以!? 我杨放,绝不比马贵差! 只是现在他在驯象所,要想随使西洋,至少得先征得百户庄敬的同意,再次还得有千户王谦的举荐! 可是,庄敬是张贲林鳞游素有嫌隙…… 杨放现在有些后悔没有听张贲他们的话了,要是早点调任中中千户所,大哥一定会允己所请,替自己举荐的。 看来,有时候太倔强并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虽然一个人的性格很难改变,现在明白做人不能太犟,也不算晚。 为今之计,也只能去求大哥二哥了,让他们帮忙想想法子疏通疏通,也就他们能跟千户百户说得上话。 虽然之前锦衣卫同知潘谞说可以替他举荐,但像潘谞这样的人脉,不可轻易动用。杨放心里也明白,这忙,绝对不会白帮,仅仅只是下几局棋,还不至于让潘谞对他这个小旗有求必应。 还是求大哥二哥来得心安理得些。 “大哥,二哥呢?” “一大早进宫了,找他干啥?”这几日偶尔去了几趟千户所,张贲今早赖床,又“翘班”了。如锦衣卫这般吃皇粮的堂上官参下官,迟到早退脱岗甚至去偷个情,不都是基本操作么?无须扣六。 “我是找你俩……当然,找大哥你其实就行了。”杨放说。 “啥事你说吧!” “是这样的……这不,听说三保太监回宫了,我就想着……” “你想下西洋?” “嗯。”杨放郑重点头,目光坚定,“他应该还会再去吧?” 这已经是三保太监第三次下西洋回来了,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呢?所以,机不可失,若这次他再去,自己一定得好好把握机会才行的! “说实在,驯象所是没什么前途……尤其是你这样的性子。”张贲说,“话说你今儿个咋没有去?”印象里,杨放是从不缺勤的,即使没有“全勤奖”或者“最美劳动者”等等荣誉可挣。 对于驯象所的事,张贲林鳞游之前也同杨放谈过了,杨放却说,驯象所挺好的,跟大象相处,比跟庄敬他们相处更为愉快,愉快地多! “今儿个我休息。”杨放说。 哦,对了,锦衣卫是三日轮休一次的,就算是驯象所的锦衣卫,那也不例外。 张贲知道杨放是想让他帮忙通融,道:“你现在的参上官,是吴垚?” 杨放点头:“百户是庄敬……不过千户是王谦。” 王谦是纪纲的人,看起来,大哥张贲跟纪纲的关系似乎也挺不错的。 “你决定了?”张贲说,“我帮你去说倒是没问题,可是,下西洋可不是好玩的,短则一两年,长则……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你放心地下任姑娘?”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有什么放不下的!”杨放说。提到任苒,他反倒显得更为坚定了。 “对了,怎么最近,任姑娘不来我们这与你同住了呢?”张贲感觉他俩的关系似乎出了问题,“你俩?” “没事。”杨放说。 “绝对有事!”张贲说,“大哥我也是过来人……” 本来想接着说,不过问他俩的感情,只希望他俩能好好的。杨放大概是因为有求于大哥,倒主动招了出来。 “唉——”杨放叹了口气,“任姑娘好是好,可是相处久了吧!她的性子太强,有时候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加之她如今也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性子太强,杨放在她面前,总有些卑微的感觉。大概,这也是他迫切想要建功立业的原因之一吧! “原来是这样。”张贲道,“怪不得你这段时间总闷闷不乐的。”他又上手拍拍杨放肩膀以示安慰:“小事,平时她压你,到了夜里,还不是你……” “我想,以我自身能力,下西洋无疑是最好的机会!”杨放说,“只怕千户不肯放。” “这你放心,我自去同王谦说。” 杨放这才放下心来,朝大哥深深一揖:“若我去了西洋,任姑娘就拜托大哥你们照顾了!” …… 却说林鳞游一大早进了宫,只为找一人。 …… 146 我是你姐夫 “咔嗒……” 一条艾绒雄黄火绳被点燃了,一丝细细淡淡的青烟袅袅升上半空,绵绵不绝。 “这时节,什么都好,就是该死的蚊子太过讨厌。”逍遥楼的侯太监挥手赶开一只嗡嗡叫的蚊子,跟一个小太监说。 平时倒感觉不到有蚊子,因为左右都有侍女摇扇,这会儿他把侍女都屏退了,房间只剩下他和小太监两人。 自打那两只金球被林鳞游捏成了金饼之后,侯太监就斥资打造了两只实心金球,重是重了些,还得担心会丢,但应该不会再被捏扁了。 “宝船上倒是没有蚊子。”小太监把驱蚊火绳点着,收起火折子,上前坐在了侯太监对面——能与侯太监平起平坐,看来这小太监的身份也不简单。 “干爹,听说,金常死了?”小太监问。 “是,虽然是死在锦衣卫的跟前,但是想杀他的人……”侯太监压低了声音,“罢了!此事,还是莫要再提起。” “唉——”小太监惋惜地叹了口气。 “怎么,你还惦记着他跟你说的那事儿?”侯太监道,“我早跟你说过,那是幻术!切了的东西,岂能再长出来?” 小太监说:“那回他给我看了他的宝贝,儿子看得真真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能长出来,刀儿匠也得重新给你割了,除非,你不想当这个太监了。”侯太监说。 小太监默认无语,脸上流露出失落。 侯太监温声道:“干爹不是要故意打击你,做太监有什么不好呢?你现在都已经是郑和的长随了,跟着他,前途无量啊!说不定以后,干爹我还得指望你护着呢!” “儿子不敢。”小太监说,“能够跟随干爹服侍左右,儿子已经万分满足了。” 侯太监摆了摆手:“这回跟郑和去了西洋,有什么新奇见闻啊?说与干爹我听听。” 小太监说:“和第一回大差不差,倒是锡兰山国国王负固不恭,谋害舟师,被我们生擒了!这会儿就在宫中呢!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置。” 想起宝船上那些锦衣卫官校以及水手等正常男人谈论起西洋女人那般眉飞色舞的情景,小太监心中充满了艳羡之情。 正谈论着西洋见闻,房门被“砰”的一声粗鲁推开了,一大一小两位太监都是吓了一跳。 一看,是一名锦衣卫。 还很眼熟! 侯太监下意识地想把两颗金球藏起来。 “林百户,你进来可以,好歹敲个门吧?”侯太监有些不悦,怎么说自己上面也是有人的,要不是现在你们锦衣卫掌事与汉王交好,我才不跟你这么客气! “下次,下次一定。”林鳞游拱手笑道,拉过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小太监身旁,一双眼盯着他的脸看,倒把小太监看得有些紧张发懵。 侯太监看看林鳞游,又顺着他的目光看看小太监,不明所以:“林百户今儿个来……” “好俊俏的小公公!”林鳞游赞道,问小太监:“小公公,敢问贵姓呀?” “姓侯。”小太监说。 “哦——小猴子公公。”林鳞游点头,看向了侯太监,“新收的?” “什么?”侯太监疑惑道。 “义子……你收这么多义子,是有多担心没人给你养老送终啊?” 一听此话,侯太监也恼了,尖着嗓音道:“我与各位儿子情投缘合,两情相悦,他们愿认我这个义父,皇上都没说什么,林百户你管得有些宽了吧?” “呵呵,开个玩笑嘛!”林鳞游笑道,“你看你咋还急了呢?您老的这位义子,俗家姓什么呀?” 小太监用求助和征询的目光望向侯太监。 侯太监低头啜茶,幽幽道:“告诉林百户也无妨嘛!” “姓越。”小太监说。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不枉我今儿个在宫中找了一上午! 找了一上午的火气顿时消散了,林鳞游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继续问:“越什么?” “越步群。”小太监说,“百户大人,你问这些干什么?我这,刚从西洋回来,没犯什么事吧?” 岳不群?!林鳞游大惊。 “那倒没有。”定了定伸,他又问起来,“你不要紧张……今年几岁了?” “十一。” 莫不是,又是为了金常的事而来?侯太监也点儿紧张了。 姓氏年龄都对得上啊!看来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金常倒没有诓我! 而且,看面相,也有几分相识! 林鳞游起身:“不知小群子公公,方不方便跟我去见一个人?” 称小太监为“小什么子”的叫法,似乎是满清的专利,不知大明是不是这么叫的,读书少,无从考据。 就这么叫吧!感觉还挺可爱,谁规定满清这么叫大明就不能这么叫了? “你要带我见谁?”越步群小太监问,“我是郑正使的长随,你不可以随便带我走!” “带你去见一位姑娘。”林鳞游贴近他的耳边悄声说,“你绝对会愿意见的!” 若是换作以前,一定会愿意见,可是现在,宝贝都无了…… “我是残缺之人,如何会愿意见……”越步群的话未所谓,被林鳞游用手指头按住了嘴打断了。 “郑正使知道你来这儿吗?”林鳞游只好来点硬的,“又知不知道,你是侯公公的,义子?” “知道,我就是干爹举荐的!”越步群毫无怯意,大声说。 侯太监却发话了:“你就随百户大人走一遭吧!” 林鳞游向侯太监抱拳:“感谢公公!” “都是自家人,先生不必客气!” …… 出了逍遥楼,林鳞游对越步群小太监说:“若非知道你与金常相识,我还找不着你了!” 若非金常知道这小太监的下落,林鳞游真不会想到去逍遥楼找。 “林百户,你究竟要带我去见谁?”越步群问,“我的时间可紧着呐!不能离宫太久。” “嗯……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能否,先让我看看你的屁股?”为保险起见,林鳞游想确认下他的臀部有没有胎印。 “不要取笑!”越步群恼了,身为太监,自然是对那部位比较敏感的。 “不愿意?那算了,也没关系。”林鳞游说,“走吧!时间紧,那就走快些。” “可以告诉我去见谁了吗?” “去见,你姐姐。” “我姐姐?!”越步群脚步停下,显然很是惊讶。 看样子,他有姐姐!不然不会这般反应。 大概率他就是越容苦苦寻找的弟弟,八九不离十了! 林鳞游也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怎么了?” “不去!”越步群扭头就走。 林鳞游大步上前,一把捏住了他的肩膀。 “啊——疼疼疼,松手,松手……”越步群痛嚷起来。 “去不去,可由不得你。”林鳞游松了手,“你可以不听你干爹的话,总不能不听你姐夫的话吧?” “我姐夫?是谁,在哪?”想不到姐姐都嫁人了,越步群心里也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就是你姐夫。”林鳞游说。 “……” 147 群众里面有坏人啊! “你是我姐夫?” “还不快叫姐夫!” “你真是我姐夫?” “如假包换啊!” 越步群盯着林鳞游仔细看了半天,来了一句:“你配不上我姐。” “好小子!”林鳞游道,“那么请问,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你姐呢?” “倒不是说你丑。”越步群说,“锦衣卫百户这个身份,倒也勉强配得上我姐……只是,哪有做姐夫的,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对小舅子的?” “是姐夫的不是了。”林鳞游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百两银票,“呐!姐夫给你的见面利是,拿去消费,买包,不要跟姐夫客气。” “才一百两?”越步群嘟嚷一声,毫不客气地拿过银票。 这小子,还有点贪得无厌!要不是看在越容的面上,别说一百两,老子一文钱都不给你! “我的钱,都在你姐那儿。”林鳞游说。 “我姐绝不会是河东狮。”越步群说,“倒是姐夫你,的确像有季常之癖啊!” 这小太监,口舌倒伶俐,变着法子骂我怕老婆呢!看来这么多年在内廷宦官之间,也不是白混的。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寓所,林鳞游带了越步群推门而入,没看到越容,只看到小妹林珑蹲在院中逗猫,张贲则站在她的身旁嬉皮笑脸地逗她。 林鳞游还未开口呢!这小太监就大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刚刚起身的林珑,大叫一声:“姐!” “你……还有个弟弟?”张贲愣住。 “松手!这位不是你姐!这位是舍妹!”林鳞游哭笑不得,上前喝道。 张贲反应过来,一个暴栗敲在越步群脑袋上:“松开!叫你松开听到没有?” 越步群“哎哟”一声,慌忙松了手,拼命去揉被敲疼的脑袋。 张贲暗暗不爽:老子都还没抱过呢!被你小子抢先了,次奥! 林珑脸一红,脚一跺,抱着狸花猫扭身跑进了房间。 不一时,越容出现在房间门口,与越步群四目相对,呆愣在原地。 虽然这么多年未见,但是那血浓于水的亲情召唤,还是让她一眼就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小太监,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弟弟! 也不知是越步群刚刚把情绪都倾泻在林珑身上了还是怎么的,这会儿他偏就不上前了。 越容缓缓朝他走了过来,在他跟前止住脚步,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越步群的脸蛋,她的声音也因激动而颤抖着:“群儿,真的是你……” 她的眼眶渐渐湿润了…… “姐……”越步群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喊了一声。 越容一把紧紧抱住了他。 …… “这……是越容的弟弟?”张贲悄声问。 林鳞游点点头。 “你怎么找到的?” “在逍遥楼。”林鳞游道,“他之前随三保太监下西洋去了,刚回来。” “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啊!”张贲看着这温情的画面,也忍不住有些动容了。 林鳞游朝张贲打了个响指,示意避开,让俩姐弟单独待着,这么多年未见,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我们回家。”越容柔声对弟弟说。 越步群愣了愣,却拒绝了:“我不回去。” “为什么?”越容急道,“我找了你这么多年,爹娘等了你这么多年,就等这一刻!你知道他们有多想你,有多盼着你回去吗?” “姐,你回去吧!”越步群说,“告诉爹娘,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挂念。” …… 林鳞游待在张贲房间内,两人都贴着窗子,偷听越容姐弟俩的谈话。 张贲的窗户上被戳出一个小洞。 “大哥,你这习惯还没改过来呢?”林鳞游见状,也润湿手指,在窗纸上戳出一个洞。 “哎,不知道为啥,看到窗纸就想戳。”张贲叹道,“今儿个容儿俩姐弟团聚,你不得买点酒菜庆祝庆祝,表示表示?怎么说,人家也是你未来的小舅子呀!” “一会儿就去买。”林鳞游说。 也不知道越容说了啥,越步群突然近乎咆哮起来:“我现在都已经不是个完整的男人了!我回去做什么?爹娘无非想让我为我们越家传宗接代,我都这样了,还怎么传宗接代!” “难道你以为,我这么千辛万苦地找你,就为了让你为我们越家延续香火?”越容愣住。 或许,这小太监在朝堂待久了,功利心就强,连亲情,都先入为主地跟功利挂上了钩。 “你告诉爹娘,就当他们,从没生过我这个儿子。”越步群冷冷地说。 “啪!”越容抬手,狠狠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甩完,她的手颤抖地更加厉害了。 越步群白白的脸泛起一片红,却也只是倔强地歪着头。 打完这一巴掌,越容也后悔了,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弟弟的脸,却被他一把甩开了。 越步群头也不回,大踏步朝门外走去。 越容愣在原地,继而蹲下身子,嘤嘤地哭起来,梨花带雨,香肩轻颤。 林鳞游见状,连忙打开房门跑出来,林珑听见越容哭,也走出房间,搂住越容安慰起来。 “我去追他回来。”林鳞游说着,也跨出了院门。 真没想到,一场美好的团圆喜剧,竟会以悲剧收场。 刚走出院门,却见一穿着朴素头戴四角方巾的书生探头探脑地往院里张望,见了林鳞游,欲言又止。 这时候也不顾上管他,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臭小子!你干什么?”林鳞游追上越步群,又是伸手狠狠捏住了他的肩膀。 越步群疼得面目狰狞,却倔强地不喊痛。 “我带你来见你姐,就是为了让你把她气哭的?”林鳞游气恼道,“你也忒不懂事了。” “我是看在干爹的面上,才答应跟你来的。”越步群说。 “好小子,为了干爹,连亲爹都不要了是吧?”林鳞游道,“那死太监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死心塌地乖乖听话!” “这么多年了,说实话,我心里,对家,对爹娘,对姐姐,早已没了什么印象。”越步群说,“待我功成名就,自然会衣锦还乡着去看他们!” “不管你是否功成名就,你都是你姐的弟弟,爹娘的孩子。”林鳞游语重心长,“他们不在乎的……” “我在乎!”越步群大声道,“我现在这番模样,怎么去见他们?我没脸见他们!” 林鳞游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没有了宝贝的事情:“你虽然失去了宝贝,但你,永远都是你爹娘你姐姐的宝贝嘛!再说了,没了,也有没了的好处,至少,那个《葵花宝典》就挺适合……” “我会找回属于我的宝贝!”越步群眼里一亮。 “什……什么意思?”林鳞游问,“你的宝贝不在宝贝房吗?” 谈到这个话题,越步群似乎一下子兴奋起来:“姐夫,我当你是自己人,才跟你说的……” “你说。” “其实我这两回下西洋,也有私心在。”越步群说,“曾经有人告诉我,海外有摩罗遗体,只要能参透其中奥秘,就能断肢重生,男形渐具!” 摩罗遗体?听着咋这么耳熟呢? “谁特么告诉你的?”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越步群虽不知道金常是死在林鳞游他们跟前的,但也知道金常是锦衣卫眼中的逆党,当然不能说自己跟他相识甚至很熟。 “你不说,信不信姐夫请你进诏狱?” 越步群咕嘟咽了一口唾沫:“姐夫,我可是你的小舅子啊!” “你这么对你姐,你这小舅子,不要也罢!” “……是,金常。”越步群只好乖乖招来。 又是这小子! 摩罗遗体的事,肯定不是他首创杜撰的,一定是穿越者带来的。而这穿越者,之前一定是金常身边人。 看来,群众……穿越者里有坏人啊! “姐夫,我……回去了,我姐,就拜托你好生照顾。”越步群说。 看来这小子还是有点良心的,我身为他的准姐夫,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误入歧途啊! “这还用你说?”林鳞游道,“我一定把她照顾地好好的。” 还有,我身为锦衣卫,那些穿越者,是该清扫一波了! …… 148 职责所在,张兄勿怪 独自回到寓所,那书生还在呢!除了衣着朴素,这才看到他还背着一只竹制书篓,书篓也有些破旧了,上面插着一把破伞,侧边挂着一只行灯。 这副形象,令林鳞游想起了宁采臣。 “找谁啊?”林鳞游一脚轻踹在书生屁股上。 书生吓一跳,转过身,揉着屁股道:“先生请自重……” “小秀才,我认得你。”林鳞游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日苏州寒山寺前望着船上的越容依依不舍的书生江见雪么? “先生,小生也认得你。”江见雪说,“不过在下已经不是秀才,而是举人了。” “啊!恭喜恭喜。”林鳞游拱手道,“那岂不是可以做官了?” “哪那么容易就能做官啊!”江见雪神色有些落寞。 也是,科举发展到今日,举人只能说有资格做官,但是不包分配做官。寒窗十年,有人平步青云扭转命运,实现寒门贵子梦;有人甫一入仕身上官服还没穿热就身陷党争,甚至把命都给丢了;有人读到发疯仕途终究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有人考上了却一朝看破一切回乡隐居种田。 科举有风险,做官须谨慎啊! “容姑娘在吗?”江见雪见林鳞游推开了院门,便也跟着上前了一步,鼓起勇气问。 “你是来找她的啊?”林鳞游当然早就猜到他是来找越容的,像教导主任般训起话来,“读书就好好读书,不要满脑子情情爱爱的。” 江见雪脸一红:“我没有……” “进来吧!”林鳞游总归不是教导主任,他不想最终成为自己讨厌的人。 江见雪点头称谢,有些拘谨地迈进了门槛,好奇地四下打量着,没注意前面,“砰”地就撞在了一个肥大的身躯上。 “这又是谁?”张贲挡在江见雪身前。 江见雪慌忙道歉。 “就,那个书生么……大哥你见过的。”林鳞游说。 “怎么什么人都往里领?”张贲小声嘟嚷道,“你当我们这是养济院啊?” …… 越容心情不好,躲在房间里,林鳞游当然不会因为一个书生就去打搅她。 两人就先把书生安排到客厅坐地。 “容姑娘呢?”江见雪放下书篓,迫不及待地问。 “还在哭呢?”林鳞游没鸟他,顾自问起了张贲。 江见雪急道:“你们对容姑娘做了什么?怎么把她给弄哭了?” “怎么说话的?” “读书人措辞这般不雅。” 江见雪意识到失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头皮屑如雪花般纷扬而下。 “我靠江兄,怎么你身上一股子酸味儿,是书读多了吗?都发酵了!”林鳞游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坛酸菜的味道。 江见雪脸更红了:“我……好久不曾沐浴了。可否……” “伙房在那边,自己烧锅水烫烫!”林鳞游朝后头指指,“来找容姑娘,也不拾掇拾掇?” “我……”江见雪起身,嗫嚅着说,“我没有换洗的衣衫……” 我靠…… 张贲:“你别看我啊!我的衣服他穿不了。” 没奈何,林鳞游只好翻出一套旧衣服扔给了江见雪。 一队锦衣卫脚步杂沓,向着张贲的寓所而来…… 张贲和林鳞游自是浑然不觉,闲着无聊,林鳞游翻检起江见雪的书篓来:“看看现在这些书生,都读些什么书呢!” 不过是《四书》《五经》《论语》《中庸》《大学》《孟子》等等这些耳熟能详却都没读过的书目,还有一本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这可是大明钦定的教科书和科举考试的标准,难怪都被江见雪翻烂了。 “咱们那会儿,考的科目可比现在多多了。”林鳞游笑道,“不过我翻得最多的,还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那可是神书啊!” “错了。”张贲说,“咱们那会儿高考,考上了,不过是相当于现在的秀才,连举人你都算不上,想做官,那你得考申论和行测。” “说得是。”林鳞游说着,又从书篓最底部翻出了一本书,杏黄的封面与其它书都不相同,封面上书《白莲晨朝忏仪》六个大字,“这……他们现在,还考这玩意的吗?” “……”张贲接过书,满脸疑惑,慢慢的又由疑惑转为震惊了。 “砰!”院门被狠狠撞开了。 先头十名校尉拥了进来,接着中后千户所的王谦在百户庄敬总旗吴垚的左右陪同下,慢慢走了进来。 “王千户,你这是……”张贲起身,和林鳞游一块迎了上去,“把我院门撞坏了,得赔啊!” “张兄勿怪,我这也是职责所在。”王谦道,“杨小旗不在?” “是找杨放?”张贲道,“那也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差点儿我还以为你们是来抄家的!” “你们在这等着。”王谦微微侧脸对左右的庄敬和吴垚两人说,尔后抬首向着张贲:“借一步说话。” 张贲便引了王谦进入客厅,关了房门,林鳞游也在。 王谦看了一眼林鳞游,没有让他避开的意思,本来这要说的就是他们兄弟杨放的事,避开众人,也是为了挽回一点破门而入的面子余地,毕竟以后要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杨放,是犯了什么事了?” “你们那兄弟,杨小旗,与聚宝门守卫千户李湘南,阴了绸缎商人张明光等人的金银货物。”王谦道,“这会儿,听说张明光等人托了本家张御史准备上奏章弹劾!” “是吗?有这事……我是真不知道。”张贲喃喃。 真想不到平时老老实实的杨放,私下里还有这等本事呢? 王谦道:“还好在下收到消息,第一时间便派人赶往驯象所,却并不见杨小旗的踪影……他当真没有回来?” 林鳞游对他破门而入的行为很是不爽,讲话也就不那么客气:“没有。难不成千户大人还怀疑我们将他藏了起来?” 王谦笑笑:“话不是这么说。这事若是传入圣上耳朵,有染我们锦衣卫声誉。我这也是为我们大家好。再则说,到时候受罚的是杨小旗。” 南市楼聚宝门一带,是锦衣卫中前千户所的地头,李春事发后,中前千户所的官校大部分都改调了中后千户所。目前王谦,主要还是中后千户所的正千户,暂代中前千户所的千户缺。 所以中前千户所发生的事,当然也归王谦主管。 张贲林鳞游相当于是中前中后两个千户所都待过,如今是在中中千户所,整个京城都熟得很。聚宝门的守卫千户李湘南,他们也是熟识,却不知道三弟是何时与他勾搭上的? 正说间,听得外面闹哄起来,一人大嚷着:“你们锦衣卫,岂能如此无礼!?好歹也容我穿上衣服……” 林鳞游打开门,正看见一名校尉拖着光溜溜湿漉漉的书生江见雪从伙房出来,一直拖到庄敬吴垚跟前:“两位大人,在屋后搜见一人,却不知可是杨小旗?” …… 149 和尚把你赶出来了? “狗东西!什么眼神?”林鳞游喝道,“这是我的举人朋友!小心他日后高中,参劾你!”奔过去,扶起了江见雪,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了。 倒还真不是为他好,而是怕被小妹和越容瞧见。 江见雪委屈而又感激地看着林鳞游。 林珑和越容听到外头动静,秉持着大哥的谆谆告诫,没有出来,不过还是好奇地透过被张贲抠出来的窗纸破洞悄悄向外张望。 “这不是江生吗?他怎么来了?”越容低声道。 “容姐姐,你认识他呀?”林珑问。 还好她们看的时候,林鳞游已经给江见雪披上了衣裳。 越容点点头:“以前在寒山寺,他对我挺好的……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怎么引得这许多锦衣卫上门?” “我刚听他们说,好像是来找杨三哥的,不是来抓他的。”林珑道。 “混账!谁让你们搜了?”王谦这时候也踏出客厅,“难不成,你们还怀疑千户大人他们将杨小旗窝藏了?” 张贲何尝听不出王谦的话外之音:“王兄,让他们搜便是。大家都是自己人,都能理解。” 王谦听了,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作揖行礼:“如此,张兄就切勿见怪了……都听好了,仔细着些,莫要损坏一物,只是找人,一根筷子挪了窝都要你们好看!” “是!”校尉听罢,分头向各个房间出动。 有两名校尉奔向越容林珑的房间,林鳞游见状,一个飞身向前,挡住去路:“这个房间不能搜!” 王谦一愣,扭头看向张贲。 “这……是闺房。”张贲说。 王谦想了想,抬手挥了一挥,两名校尉识趣退下。 “张兄,这事儿,本该是你们的家事。”王谦道,“奈何杨小旗现在我的治下,不可连累众兄弟们啊!” “当然。”张贲道,“李湘南和张明光等人那儿,我去处理,就不劳王兄费心了。至于杨小旗,他一回来,在下定绑他来王兄跟前,负荆请罪。” “张兄言重。”王谦拱拱手,走向了院门。 张贲送到院门口,掏出一张宝钞悄悄塞到王谦手里:“兄弟们辛苦,微薄酒水钱,笑纳笑纳。” 王谦偷瞄一眼面额,笑道:“咳——张兄你这……唉,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校尉们跟着鱼贯而出。 吴垚经过张贲身边时,两人四目相对,眼神都有些复杂…… “踏马的那吴垚!把老子房间翻得这般乱!”林鳞游看着自己一团糟的房间,气不打一处来,“大哥,那日在船上,就该干掉这小子!留着他,有什么用?看他就不顺眼!” “你想杀他?那你去杀好了。”张贲淡淡道,“反正以你现在的武功,杀他绰绰有余,就跟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 “你这什么话?”林鳞游不爽道,“当初在船上,咱就是正当防卫,现在杀他,师出无名不是?” “大明讲什么正当防卫?”张贲道,“你想杀,就能杀。只要你能摆平皇上。” 林鳞游道:“我要能摆平皇上,第一个就把纪纲给换了。” “像吴垚这样的小人,最是好利用。庄敬能用他,我就也能用他。虽然我棋艺不精,但我也知道,卒用好了,也可以是一枚好棋子。”张贲说,“眼下,还是尽快先把三弟这小王八蛋找回来吧!二弟,找人,你在行的。” “我又不是猎犬……找女人我在行。”林鳞游说。 “是,你不是猎犬,你是细狗……”张贲说,“越步群是女人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的……” “……” “大哥,我感觉,王谦不是冲着三弟来的。”林鳞游说,“而是冲着你……或者说,冲着咱俩来的。” 其实,张贲也有这种感觉。至于王谦为何要大张旗鼓地来找他们,他暂时想不明白,但绝不会只是给个下马威那么简单。 江见雪好不容易烧开的水又冷了,只得又重新烧起,等洗好澡走来相见,倒是焕然一新,也是个风度翩翩的俊俏小生。 “澡也洗了,收拾收拾你的东西,走吧!”林鳞游提了提江见雪的书篓,“容姑娘今儿个不方便见你,下回再来吧!” “其实……小生今日来,不单单是为了见容姑娘的。”江见雪扭捏着,“小生,小可……能否在贵府借住两日?待我找到别的住处,即刻就搬走。” “为何不去住客栈?”林鳞游客不想留他,他可是情敌啊! “我,我没银子。”江见雪红着脸。 “我靠不是吧江兄,你都是举人了,连客栈都住不起?”林鳞游道,“你这举人还不如不举!” “话不能这么说啊二弟。”张贲破天荒地帮江见雪说起话来,“你当年刚毕业,兜里能有银子?我可记得你说过,租房子都是借的钱哪!” 林鳞游点点头,看向张贲:“所以,你同意他住下了?” “我可没这么说!”张贲连连摆手。 “你以前住哪?” 江见雪:“建初寺。” “建初寺?那怎么不继续住了,和尚把你赶出来了?” “焚毁了,和尚要拆了重建……” 建初寺那日的那场火,林鳞游他们是看到的,却不想会烧得这么厉害。 “这事儿,我也有所耳闻,”张贲说,“还是圣上下旨重建。” “喔,那可是个大工程啊!”林鳞游叹道,“谁要是承建了,想不发大财都难。” 一年后,在建初寺原址之上,正式动工重修庙宇,朱棣赐名,大报恩寺,意在纪念太祖高皇帝和马皇后,一说是为了纪念朱棣生母碽妃而建。营建工程浩大,尤以九层通天琉璃塔为艰。据有关史料统计,这一工程先后历时十九年,动用全国征集的良匠军工达十万余人,耗资钱粮银两百多万两,其中有郑和下西洋节余款项一百多万两。 但目前受益最深的,还是建初寺的原主持,溥通和尚。这溥通和尚,是一点儿都不溥通啊! 却不知朱棣为何选择在建初寺的原址营建大报恩寺,也许,与几个月前的那场大火有关,也许,与建初寺藏经阁的那首太祖皇帝的诗有关,又也许,是溥通和尚在朝廷中经营的关系所推动——毕竟溥通和尚曾经收留过不少像江见雪这样的读书人,在他们落魄之时无偿提供帮助,如今他们当中有人已在朝堂谋得高位。 不得不说,溥通实在是个棋道高手,这盘棋,下得不是一般大,而且,已经有赢面显现。 总之,大报恩寺自此一跃成为百寺之首,江南三大寺之一,为天下最大的讲寺! “你这书,是从建初寺带出来的?”张贲拿起了那本《白莲晨朝忏仪》,盯着江见雪。 …… …… 150 书里有文章 当张贲林鳞游二人正在为杨放担心,派出手底下校尉去找的时候,杨放正同任苒卿卿我我儿女情长。 也不完全正确,因为他俩的此次相处,依然如前几次一样,以不愉快而告终。 当激情退却,杨放大汗淋漓地进入了贤者模式,任苒却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六月入伏,天气已经很热了,任苒本就属于湿热体质,平时身上就热得跟火炭似的,这会儿就更加了,所以杨放顾自四仰八叉地躺在一边,没有碰她。 任苒似乎有些不悦。 “抱着我!”她用命令的语气说。 “哎——”杨放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侧过身,轻轻抱住了她。 “你什么意思?”任苒道。 “没有……有点累。”杨放说,忽然想起了驯象所的那群大象,兽就是兽,虽大,却短,然而虽短,却胜在频率高…… 又忽然想起孟子曾经曰过:人之异与禽兽者几稀。 他想,那还是有异的,至少,在此方面…… 能想起圣人的话,看来,他的确进入了贤者模式。 “你身上一股大象的味道,我还没嫌弃你,你倒嫌弃起我来了?” “哪有啊!” 杨放知道,任苒嫌弃的不是他身上大象的味道,而是他在驯象所的这份职务。 “我打算下西洋。”他说。 “你说过。”任苒似乎并不很在意。 “马贵下西洋,就从一个小旗升到了从三品指挥同知,他可以,我也可以!”杨放雄心万丈,满怀激情地说。 但任苒一句话就浇灭了他的激情,正如她几个动作就熄灭了他的欲火一样:“你凭什么认为,他能晋升仅仅是因为随使西洋?随使西洋的小旗那么多,凭什么就他一个小旗升那么快?人家肯定有过人之处,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运气吧!”杨放默默道,“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你更不能把什么都归咎于运气!”任苒说,“那你那两兄弟,张贲和林鳞游能晋升,也是因为运气吗?” “……”杨放无言以对,也不想说话了,他心里还是坚持运气大于努力,追查黄家逆党下落,我杨放出的力不比他们少,他们能晋升,我没能晋升,不是运气是什么? “比起运气,你更应该努力!”任苒说,说杨放不够努力,似乎不单单说的是房外之事。 当初识的浪漫与爱情的热烈退却,露出现实的尖锐面目,一个女中强人,一个直性汉子,碰撞出的就不只有火花,还有火药。 杨放只觉得胸闷难耐,“呼啦”坐起身,拿起衣裳就穿。 “你干什么去?”任苒瞪眼道。 看到她这么一瞪眼,杨放就忍不住有些心里发怵腿肚子发软。 “我……看看所里有没有事。” 现在都已经是傍晚了,任苒自然知道他想开溜,道:“你不说今儿个是休沐日?” “……”杨放果然是个直肠子,不晓得如何圆谎。 “这么晚了,陪我再睡一会儿。”任苒的语气终于温和了些。 听到“睡”这个字眼,杨放心里“咯噔”一下,坐在床头,穿了一半的衣服脱也不是,穿也不是。 正在此时,院外传来一声救命呼喊:“杨小旗在吗?千户有请。” “哪个千户?”杨放心中一喜,听说是千户,又生怕是王谦,喜完又有些忧了。 “张贲张千户。”来人说。 “我大哥找我,一定有要事相商。”杨放心里的石头落地,又更喜于能够从任苒怀里脱身,“估计是下西洋的事有着落了,我……我得赶紧回去一趟。” 任苒不说话,翻了个身,脸向内壁,后背对着杨放。 杨放利索地穿好衣裳,看了任苒的后背一眼,也不敢多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轻轻打开房门,溜了出去…… …… 那《白莲晨朝忏仪》的来历,书生江见雪说是那晚,他正在挑灯夜战,听得外面有打斗之声…… 正是金常使出浑身幻术,在与那三名杀手缠斗。 却说那幻术正是蔚为壮观,只见大殿内大佛与罗汉齐动,金光万丈…… 当然,书生并不知所见是幻术。 后来不知为何,金光消散,大佛与罗汉都归于原位,似乎并未动过,只是地上,多了两具尸身。 金常一时有些慌乱,夺门而逃,仅剩的那名杀手愣了愣神,便追了过去…… 江见雪正打算出去看个究竟,却见主持溥通大师从暗处转了出来,也跟着杀手往后院去了。 等了半天没有动静,江见雪这才小心翼翼踏入大殿之中,在地上捡到了这本书…… 张贲分析,这书大概率是金常掉的——估计是被打伤所爆出的装备。 因为也只有他这样旁门左道之人,身上才会携此等魔教中物。 也可能,是溥通的,因为,他也会幻术,而且,不比金常弱。大殿中金光消散,估计是他,破解了金常的幻术,才会导致金常慌乱失神,甚至身受重伤不能久活。 “你知不知道,白莲教乃是朝廷严禁的魔教?”张贲拿起书,拍在江见雪脸上。 江见雪捂着脸躲闪着,摇了摇头。 “你又知不知道,我俩,就是专抓妖言魔教逆党的,信不信我现在就逮你进诏狱?”张贲挥舞着书,又想拍下去。 “大哥,你就别吓他了。”林鳞游笑道,“一会儿尿给吓出来两滴。” “大哥,我是真不知道……”江见雪委屈地也喊起了张贲大哥。 “谁特么是你大哥!”张贲道,“……会做饭吗?” 江见雪不明所以,点点头,又摇摇头:“会,但是做得不好吃。” “去,到厨房把米淘洗了,菜也择了!”张贲命令道。 支走江见雪,张贲这才翻开《白莲晨朝忏仪》,对林鳞游说:“这书里,大有文章啊!” 林鳞游接过看,见内中几页上,密密麻麻写了一些逍遥楼的出账入账,以及,账头户主。 他们看到了纪纲的名字,还有汉王朱高煦。 甚至还有金禅、罗道、混源等数个白莲教派的人情往来! 虽然他们绝不会亲自出面过问自己在逍遥楼的生意,但是金常身为逍遥楼二当家,知道哪笔账真正是谁的,也不是难事。 “金常死在我们院中,你说王谦他们,会不会就是冲着此物而来的?”张贲说。 “依大哥的意思?” “烧了吧!”张贲说,“除了给我们带来杀身之祸,这玩意儿,没任何用处。” 林鳞游点点头:“我想,我忽然明白横琴彭泽的真正意思了。” “什么真正意思?” 林鳞游指着书上某处,黄泽的名字赫然在列。 黄泽身为李增枝的门客,在李增枝经营的逍遥楼里有银钱流水,也是很正常的事。 但是,他毕竟是逆党。 所以这本书,不仅仅是纪纲和汉王,李增枝也绝不会让其流落出去。扉页的“白莲”二字,其实也可让他们不必太过担心,就算流落出去,也大概率会被当作“魔教妖言”而已,只不过朝中文官众口铄金,让他们抓住一点点把柄就足以让人头疼好一阵子。 所以,张贲是对的,烧了这书,对谁都有好处。 当然,照现在这么看,黄家后人,一个也不能留。 皇上可以赦免铁铉之女,但黄子澄跟铁铉不一样。加之纪纲等人因为此事的推动,黄子澄的后人,估计是很难能得到皇上的原谅了…… …… 151 下次坐小孩那桌 “两位大小姐,出来见客……呸!出来吃饭啦!”张贲扯着嗓子喊。 几人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早就形同一家人,无拘无束。 “我今晚,想喝点酒。”越容坐在桌前,虽然眼睛红红的,但情绪已然回归平静。 “喝酒?喝酒好啊!”张贲抚掌道,“二弟,还不快把你珍藏的好酒拿出来,咱们陪容儿喝两杯。” “哥哥,那我也要喝两杯!”林珑开心地喊,这一段时间下来,她的酒量长进不少。 其中少不了林鳞游故意“培养”的功劳,酒量不好,万一哪天被张贲这么一灌,可就不妙! “好!你就陪你的容姐姐喝上两杯。”林鳞游抬手宠溺地刮了刮林珑的鼻子。 这时江见雪端了一盘菜从伙房转出来,将菜放到桌上,就急切地跟越容打起了招呼:“容姑娘。”长身一揖。 越容起身微微道个万福还礼。 “好……好久……”江见雪红着脸,眼中柔情脉脉,嘴上结结巴巴。 张奔伸筷子一敲那盘菜,无情打断他:“我科奥……你这做的啥啊?黑乎乎的,这能吃吗?” “炒苋菜。”江见雪心不在“菜”。 “炒咸菜吧?” 江见雪一门心思只在越容身上:“容姑娘,真是好久不……” “好酒,好酒来了!”林鳞游提着一坛子酒兴致勃勃地跨进屋来。 “只怕这些菜,不配下酒啊!”张贲失落地敲敲盘子,“忙碌了一下午的江师傅就给我们整出了这么几道黑暗料理。” “小生说了,会做菜,但做得不好吃……”江见雪小声说。 “你这是不好吃吗?”林鳞游看着几道要么黑乎乎要么黏糊糊的菜,“你这压根是不能吃!罢了罢了,我去街上买吧!” 忽然院门拍响,林鳞游正好走到门口,顺手打开门,就见一店小二笑脸盈盈地看着他,手上还提着六只鼓鼓囊囊的荷叶包。 三弟杨放负手跟在店小二的身后。 “三弟,你可算舍得回来了?” “来得正是时候吧?老远就闻到酒香了!”杨放笑道,“快把菜肴送进去。” 店小二答应一声,跨进院门,在客厅外行了一礼,进屋来将荷叶包在桌上放下,束手立在一旁。 杨放跟着林鳞游上前,掏出几文钱赏了店小二。 店小二道谢毕,笑着躬身说道:“几位官人,本店新近开业,十九文九就可以买到正宗常熟叫花烧鸡一只!还有苏州府带骨鲍螺、山阴三江屯蛏……都是折价卖!多远我们都给送上府,只要店招幌子在,烧鸡就还有得卖!现在去买,前一百位顾客还可免费获赠茴香豆一碟!赶紧去街下角的小店抢购吧!或者几位说说还要点什么,小的立时就给爷们取来!” “行了。吃得好,下次再来光顾!”杨放挥挥手,店小二这才离去。 “三弟此举,真可谓雪中送炭啊!”张贲伸手去解荷叶包,“正愁没有下酒菜呢!” “大哥,我怎么觉得,刚那小二的那套说辞,有点耳熟呢?”林鳞游道,“三弟,这家新开的小店,叫啥名?” 杨放想了想:“好像,叫饿了否……挺怪一名字。” 好了,大概率是穿越者创办的了。不过像这样的穿越者,正正经经做点小生意,倒还算挺安分。有时间,真得去光顾一下。 “哎,这位是……”杨放看着捧了饭甑子从厨房出来的江见雪。 江见雪放下饭甑子,作揖道:“小生江见雪,是戊子年乙榜举人,见过……” 杨放:哦,原来是个举人,还以为大哥二哥请了个佣人呢! “叫三哥就成。”张贲笑道。 “别,我姓杨。” “见过杨先生。” “坐,都坐。”张贲摆手,示意大家落座。江见雪老老实实居末位坐了。 “这些菜,不能浪费。”林鳞游笑对江见雪,“江兄你自己煮的,可得把它们吃完哦。” 因为有江见雪这个外人在,很多事情就不方便放在台面上说了,大家就只好吃饭喝酒,聊些家常。 江见雪扒着饭,就着自己煮的菜,倒吃得格外地香。 越容斟满一杯酒,举杯敬向林鳞游:“林大哥,感谢你帮忙找到舍弟,看到他平安,我也就心安了。”说完,满饮了一杯。 这酒对姑娘家来说,还是挺烈的,看越容喝完一杯,便脸泛桃花,把个正在扒饭的江见雪都看直了眼。 人家都快成大嫂了,怎么还偷看呢?! “江兄,你不喝两杯?”几人便调侃起江见雪来。 江见雪连连摆手:“不喝,我得保持头脑清醒,明年还得参加春闱呢!” “哦,那我就更得敬你一杯了!”林鳞游举杯,“祝江兄你明年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多谢林先生。小生失礼,就以茶代酒了。”江见雪端起了面前的茶水。 “那不成。”林鳞游放下了酒杯,“明年会试,又不是明天,喝两杯,不碍事!” “那……那成吧!”江见雪想着今晚还得留在这住,万一惹得主人家不高兴,把自己赶了出去……可不想再去那些荒寺破庙了,总能遇见奇怪的东西;舍饭寺这些收留乞丐的地方更不能去,那些乞丐比荒庙的东西还可怕,老是偷自己的书拿去揩腚,睡到半夜还冷不丁给你来个“背刺”,想起来,就如芒刺在背…… 与林鳞游张贲杨放三人各喝了一杯,江见雪就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勉强端起一杯酒,迫不及待想跟越容喝上一杯,却见身子一晃,轰然滑进了桌子底下。 “我靠,这家伙,酒量是真不行啊!”张贲感叹,“下次得让他坐小孩那桌。” “江生向来滴酒不沾的。”越容说。 林鳞游心里莫名升起一股醋意。 “他是个好人来的。”越容说,“想想我也真是幸运,一路走来,遇到的,大多都是想林大哥你们这样的好人。” “容姑娘过奖过奖,像你这般善良的姑娘,就该遇到好人嘛!”林鳞游也不好意思再说啥了,和杨放一块,把江见雪扛到了二楼房间,直接重重往床上一丢。 越容林珑喝过酒吃过饭,知道他们哥仨有话要说,就先回房休息了。 林鳞游三人也喝差不多到胃,林鳞游拍着杨放的肩膀:“三弟,你不是想下西洋吗?二哥这里有条路,越容的弟弟……” 张贲打断道:“先不说下西洋的事,先说说三弟,你瞒着我们偷偷干的事吧!” 杨放一愣:“我……没瞒着两位哥哥干什么事啊!” “聚宝门守卫千户李湘南,是怎么回事?” “他……我……” “别支支吾吾的了,什么事,对大哥二哥都不能说了?” 杨放默然半晌,仰脖干了一杯酒,这才缓缓道来: 原来是之前在中前千户所的时候,某一次夜里,杨放带着校尉在地下赌坊将正在豪赌的李千户逮了个正着。 李千户虽贵为五品千户,论品级比杨放高出不少,但他这个守卫千户不隶卫,直属都司,对于锦衣卫自然是有所忌惮。 何况是赌博被逮。 依《大明律》,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财物入官。其开张赌坊之人同罪。止据见发为坐,职官加一等! 也就是说,像李湘南这样的武官,参与赌博被抓,要被革职在军营为兵丁。 然而,杨放却最终放过了李湘南。或许,其中有一丝丝对于官职来之不易、若是被革为兵丁难免可惜的同情。 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那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 杨放需要钱,也正是最缺钱的时候,钱财,难免动他心。 然而硬汉就是硬汉,赌摊上的钱银杨放是依例查封,秉公入官,一分都没拿。反而还掏出了多年积攒的七十两银子交给了李湘南…… …… 152 大买卖 李湘南,以功臣之后荫袭其父职务,担任京城聚宝门守卫千户,手下兵丁千余,负责京城守卫,把守城门,检验往来人口的牙牌照身,稽查奸细歹人等等,听候五军都督府调遣。 很巧,他的顶头上官,就是前军左都督,李增枝。 聚宝门作为京城正南城门,各种商人手工业者从此进出,熙熙攘攘,人流量很大。城门守军免不了雁过拔毛,从这些人手里拿一些孝敬。所以把守聚宝门是个实打实的肥缺。 李湘南就凭此肥缺,贪赃千金,只是好赌,这贪来的千金一大半都流到赌桌上去了。也得亏他善于钻营,手上正当的不正当的营生还有几桩,倒不至于输个倾家荡产。何况城门守卫才是主业,城门的千金散尽还复来。 杨放交给他的七十两银子,没多久就变作了一百五十两,翻了一番。李湘南很守信用地连同本金一块给了杨放…… “三弟,你缺钱,找我和你二哥啊!”张贲道,“你找个外人!” 林鳞游:“大哥,我现在可没钱……” “没钱……你找我啊!”张贲道,“你要钱做什么?” “下西洋,不得上下都打点打点?”杨放说,“我还想着赚了钱给任姑娘留一些,下了西洋,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呢!” “那,绸缎商人张明光又是怎么回事?你们逼得人家都要告御状了。” “这个……当初李湘南只说有笔生意可以让我参一笔,可以获利不少。”杨放说,“至于是什么生意,还有他侵吞人家一车金银之事,我是完全不知!” …… 某一日,李湘南被人约至南市楼饮酒,请客的是浙江台州府来京城经营木行的孙大理,此时的京城大兴土木,光一个大报恩寺的修建工程就需要不少木料。虽然大报恩寺还未动土,但内部的消息也早已有内部的人透出。 这就是所谓的,跟着朝臣走,想不发财都难。 孙大理请李湘南喝酒,无非是想请他在木材出入聚宝门时予以关照。对于这样的宴请,李湘南向来是来者不拒。 酒席上还有两位陪客,一位是珠宝商符彦成,另一位就是经营绸缎庄的张明光。 席间不知不觉就谈到生意上来,珠宝商符彦成提及如今的金银首饰和器皿供不应求,如今不能说每日一价,至少也会一月一涨,所以他想让在座的各位共同凑一些资本,到外府州县收购金银制品,运到京城,不说倍利,至少也能赚上一半。 张明光却不以为然,皱眉道:“这生意,听着是不错,但如今朝廷是禁止金银交易的,风险太大。做生意,还是要脚踏实地才行,得亏李将军照顾,我们才得以将眼下的生意顾好,已经心满意足了。李将军莫听符掌柜酒后胡言,违法乱纪的事,我们是决计不会做的。喝酒喝酒,今儿个不谈生意。” 商人,不说个个奸商,至少都是精明的,张明光这么说,并不代表他真是个本分生意人,而是知道眼前这个李湘南李千户,鸱张谄佞,不是盏省油的灯,生意让他参一笔,自己还能有利可图吗? 李湘南自然也猜到张明光的心思,喝了几杯酒,便知趣告退。 送走李湘南,张明光便埋怨起符彦成:“老符,生意上的事儿,我们仨私下商议即可,何必透露给李千户?如今孙掌柜的木材在聚宝门通行无阻,与李千户的关节已经打通,我们大可将收来的金银器皿夹藏于木材之中送入京城,到时候获利,至少可以省去李千户的那一份,你我三人岂不是皆大欢喜?” 符彦成和孙大理点头称是。 但散席之后,孙大理就去找了李千户,将三人的计划全盘拖出,同时,也献出了一条计策…… 一个月后,符彦成张明光收购得金银制品一大车,在聚宝门外等候孙大理的木材车队,想要混在其中一起进城。 这次的买卖很大! 来到城门口,李千户亲自带队截停车队,要仔细搜查! 孙大理上前,点头哈腰道:“千户大人,我这都是木材,您是知道的,有税课司完税执照,还请千户大人莫要翻检,弄乱了须不好收拾。”说着塞过去几张宝钞。 符彦成张明光两人在一旁也陪着笑。 不成想李湘南接过宝钞,看也不看一眼便狠狠掷在地上,下令兵丁搜查!结果搜出金银制品,全部予以没收! 孙大理和李湘南一唱一和,自以为天衣无缝,然而终究百密一疏,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符彦成张明光很快就知道是孙大理串通李湘南搞的鬼,那一车金银,李湘南只上交了一半,剩下的,都与孙大理四六分了,他六,孙大理四。 孙大理有李千户庇护,符彦成张明光也不是朝中无人。当即,符彦成便去找了通政使司的刘左参议;张明光也找了本家张御史,怂恿他写奏章弹劾…… “什么生意都不知道你也敢参与?”张贲摇着头,问杨放,“你投了多少?” “那一百五十两,都投进去了……” “他们分你利润了吗?”林鳞游问。 “还……没有。”杨放摇头。 “那就还好。”林鳞游道,“这几人金银交易,本就是犯法,李千户查抄也算是秉公行事,只是贪赃,又与商人私通勾结,只怕功不抵过。幸好三弟你还没分利……” 张贲道:“虽未获利,但王谦已经借着这个由头来找事了,他们这么快就收到消息,恐怕,这事没这么简单。” 杨放道:“大哥,没你说得那么复杂吧?我这就去找李湘南,把我那一百五十两追回来!” 虽然夜深,张贲倒由他去了。 “我感觉,三弟没有完全说实话。”杨放走后,张贲对林鳞游说,“他又有事瞒着我们。” “大哥何出此言哪?”虽然林鳞游也有这种感觉,但还是想先听听张贲的想法。 “以三弟的性子,决然不屑与李湘南这样的人为伍的。”张贲说。 李湘南此人,除了好赌之外,还喜欢占便宜,只要他看上的东西,不论大小贵贱,千方百计,定要弄到手才快活。更兼能阳施谄佞,阴布牢笼,对上官溜须拍马,对下属处处刻薄,让他做个城门守卫千户,属实是屈才了。 “人都是会变的。”林鳞游似乎并不认同张贲的看法,“若是为了钱呢?要知道,三弟在驯象所待着,那种环境,再有棱角的人,也会被磨平了甚至磨得圆滑吧?” 张贲点头称是:“也许为了钱,也许为了别的……” “我也同意,他有事瞒着我们。” “以后,我看我们还是叫他杨阿瞒吧!” “那倒不必……每个人都有隐私的嘛!” “你知道的,大哥我最喜欢窥人隐私了。” “大哥,这可是要受宫刑的!” “无所谓啦!小小三寸之物,去了就去了!”张贲拍桌起身慨然道,“今晚我倒要看看,三弟瞒着我们,都做了些什么!” …… 153 天就快亮了 张贲和林鳞游喝干了坛中酒,便悄悄尾随上杨放,看一看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夜已深,杨放摇摇晃晃地在前头走,半路还偶遇了两位巡夜的兵马司兵丁,寒暄了两句,或许大家都是小卒,看他们的神情,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在里面。走过两条街,却见杨放在任苒私宅前停下脚,四处看了看,便一个跟头翻进了院里。 “不是说找李湘南吗?” “所以说,这小子绝对有问题,怕是察觉到有人跟踪了。” “这小子反侦察能力很强啊!” “当然啦!人家是锦衣卫嘛!” 张贲林鳞游这两个锦衣卫调侃着另一个锦衣卫。 “我们,就在这等?” “先等一会看看再说。” “可是……我有点困了。”林鳞游说,“想回去睡觉。” “我还不知道你?”张贲道,“你是放心不下你的容儿吧?” “说实话,咱家里突然多了个书生,还真有点不放心。” “别担心,那书生都醉成一摊烂泥了。”张贲说,“再说了,他要得手,早在寒山寺,恐怕就下手了。江见雪没那个胆色……也没那个色胆。” 两人等了小半个时辰,始终不见杨放出来。 殊不知杨放早就被任苒扯入被窝中去了。任苒作为京城女捕头,那耳朵也是很灵光的,杨放一落地,她就听到,伸出“魔爪”直接将其扯入怀中…… 杨放虽并不打算在此过夜,倒也不急着去见李湘南——他本不是去见李湘南,而是另一个人…… 在杨放被任苒压制的时候,张贲林鳞游两人正躲在院墙下百无聊赖,两人喝了不少酒,这会儿都感到尿意来袭,便一起扯开鸾带放起水来。 正放得畅快,林鳞游拍了拍张贲的肩膀,示意他往街头看,张贲直接转身,余尿全都滋到了林鳞游腿上。 “啧!”林鳞游嫌弃皱眉,抖抖腿,又抖抖身子,一边系上鸾带。 两人缩身黑暗中,借着渐盈凸月明亮照耀下,只见街头两个身影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两条大汉,都是一身白衣,腰间配着钩镰。皆驼着背,背上似乎背着个人。 看到钩镰,林鳞游就想起了那晚刺杀他与余妙兰的刺客,不同的是,那刺客是一身夜行衣,而且,钩镰两柄! 待两条大汉走得更近了,林鳞游张贲终于看清,这两人背上背的,果然是人,一男一女,呈昏迷状,手脚软趴趴的垂着无力晃荡。 “采花贼?”林鳞游小声道,这段时间以来,遇到的采花贼可太多了,对于此贼,他深恶痛绝! “哪有采花贼采男人的?”张贲也小声回应。 “不一定啊!有的人就喜欢男人。”林鳞游说,“比如你。” 张贲:“……” 两条大汉突然止住了脚步。林鳞游张贲心里都是一紧,还道是被发现了,按住绣春刀,正准备现身盘问缉拿,只见一名大汉将背上的人往地上一掼,道:“这段距离,可以了吧?送到正好还是热乎的。” 另一人道:“急啥?再往秦淮河边背,身体正好丢入水里。” “行吧!”大汉只得又把地上的人背起,跟着另一人折往秦淮河流入城内的支流河畔。 听这话的意思,是要杀人啊! 这时候也顾不上杨放了,张贲一挥手,与林鳞游两人不远不近地跟上了两条大汉。 “咱也不知道,郡王殿下为啥光要个死人脑袋。”后头跟着的大汉抱怨道,“大半夜的,这可是在京城啊!他当是新安呢!” 前头那人没有回头:“郡王爷做什么事,还要你我知道?照做就是了,知道太多没好处!” 后头的张林二人听得,心里又是一惊,敢情这两人,是新安郡王朱有熺的手下,朱有熺这家伙来京城了? 林鳞游虽然读的书不多,但对于朱有熺此人,也是有所了解的,这可是个实打实的变态啊! 朱有熺,明朝唯一一任新安王,明太祖朱元璋第三十六孙,周王朱橚第五子。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生,今年十九岁;建文四年八月初八日,也就是十岁的时候,被封为新安郡王。 据说,他有一项十足变态的嗜好…… 张贲是几乎没读过什么史书的,虽然知道新安郡王,但并不知他的为人。虽然张贲来大明时间不短了,但朱有熺其人常年都只在新安封地待着,未得皇上亲自下旨召见,是不能出府入京的,所以不甚了解。却不知今日为何会出现在京城? “怎么说?”知道是新安郡王的人,张贲也不敢轻举妄动了,试探地用手势比划着询问了林鳞游一句。 “不抓。”林鳞游打了个手语回应道。 “杀!”接下来,他又恶狠狠比了个刎颈的手势。 动不了朱有熺,我还不能动他的手下了? 我是个锦衣卫,皇上叫我杀人,我就得杀人,所以,我不算什么好人。 但是,身为锦衣卫,手上有权,自然得尽可能去为难他人,才能最大程度发挥自己手中的权利不至浪费。 为难人,首要为难的是与自己利益相冲突的人,然而锦衣卫的利益是皇上给的,与锦衣卫利益相冲突的人,就是与皇上作对的人。 所以,我林鳞游,为了自己爽,只能去为难那些作恶之人,虽然我不算个好人,但也绝不是个恶人。 林鳞游给自己的定义是,有一点坏、坏得恰到好处的真小人。 所以只有为难那些伪君子,真恶人,才能让自己爽! 何况眼下是行凶现场,身为锦衣卫,岂能眼睁睁看着命案发生在皇城脚下? 张贲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两人是锦衣卫,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亲军侍卫,但比起朱有熺这样的宗室,他们还都是外人,而皇上,是并不喜欢外人离间皇族情谊的。 估计是因为他那俩皇子斗得太厉害了吧! 不是俩,是好几个,都在明争暗斗…… 所以,要干,就得干净利落,绝不能让这俩汉子走脱! 眼见到了河边,俩大汉抛下身上的男女,正抽出腰间钩镰准备割下男女首级,两支弩箭同时冲着他们面门激射而来! “咻咻——” 与此同时,张贲林鳞游两人从暗处飞身而起。 俩大汉也是同时抬脸,一人挥钩镰堪堪挡开迎面而来的弩箭,另一人却是避闪不及,被弩箭射中左眼! “是锦衣卫!”未受伤的大汉喊了一嗓子,横举钩镰挡下张贲凌空匹练而下的一记绣春刀! 中了箭的大汉却是被上涌的血短暂冲晕了头脑,待大脑黑雾消散随之而来的剧痛刺激清醒,林鳞游的绣春刀也已狠狠斩入了他左肩! 又是一阵剧痛袭来…… 还是偏了半分,未能将他首级斩下一刀毙命! 汉子猛地睁开他独剩的右眼,满脸血污甚是可怖!左手抓住肩上绣春刀刀背,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右手的钩镰斜划向林鳞游的小腹! 这要是被一镰划上了,轻则肚破肠流,重则扬“肠”而去啊!毕竟今儿个居家饮酒,出来匆忙,未穿衬甲! 林鳞游刀刃向大汉肉里一剜,趁着大汉吃痛松手收刀向后跃开;这大汉满脸血污,还有那一声兽吼,令他有些心惊肉跳,紧张刺激…… 激战中…… 天就快亮了,得速战速决! …… 本该在任苒房中的杨放,天快亮的时候,却坐在了礼科给事中夏堤的床头。 绣春刀冷冷的刀锋拍着夏堤的脸颊,夏堤猛然惊醒坐起。 见是杨放,又松了口气,略显不爽道:“杨小旗,是你啊!吓我一跳……大半夜的,什么事啊?” 杨放冷冷道:“天就快亮了。” …… 154 通宵 杀朱有熺的手下,全凭着酒劲上头,待酒劲过后,张贲林鳞游两人也有点儿后怕,毕竟人家是朱有熺,太祖高皇帝的孙儿,皇上朱棣的侄子。 但林鳞游显然还很兴奋,因为朱有熺的变态传说,他情不自禁想要会一会他,为自己平淡的穿越生活增添一抹趣味。 他意犹未尽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两条大汉,甩一甩绣春刀上的鲜血,缓缓入鞘…… …… “我是看在大哥面上,才相信你!” “相信我就对了,我没给你赚到钱吗?” “你当初求我放了李湘南,就是为了要跟他做生意?” “当然不仅如此。”夏堤笑道,“李湘南,还得交由我们来,杨小旗你把握不住啊!我那是在帮你。” “我的钱,是你交给他的,我们仨的事,除了他,就只有你知道!”杨放道,“王谦是如何得知的?” “这可不能赖我,你们锦衣卫盯着我们这些文官,不是很正常的事?” “你最好不要骗我!”杨放拿刀指着夏堤。 夏堤虽然心里害怕,仍强撑着笑脸:“杨小旗,有胆,你就拿刀指着王谦他们去,指着我这个小小文官,算怎么回事呀?” 静默半晌,杨放默默放下了刀:“那李湘南,放了又要抓,又算怎么回事?” “这你还是不要知道了吧?”夏堤说,“事实上,并不抓李湘南。他秉公行事,也抓不了不是?依我猜想,纵使他贪污受贿,皇上也会法外开恩的。” 杨放还待再问,夏堤已抢着说:“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我说多你听多,大家都没好处……对了,你那一百五十两的分润,到时候我会让人存入你钱庄户头,一共五百两。至于王谦,说实话,这人可真够讨厌的,我也烦他!哎,你找找你大哥他们摆平嘛!真没必要扯进来。” 天马上就要亮了,来不及多做处理,张贲林鳞游手脚疲软地将两条大汉的尸身绑上大石头,沉入河底。 探了探被掳来的那一男一女的鼻息,还有进出气儿…… …… 通政使司掌管四方奏章,负责出纳帝命,通达下情,还能奏报四方臣民申诉冤滞或告不法之事。 珠宝商符彦成能找上通政使司的刘左参议,全靠一个钱字。 刘左参议虽然在副职中排行老三,也是主要长官,当然能说得上话,然而毕竟是副职,还不能作主,加上符彦成给的报酬与其所期望的相差太远,也犯不上为一个商人得罪武官。于是,刘左参议左手收了符彦成的银子,右手就将消息偷偷卖给了李千户。 而张明光所找的张御史,耳目灵通,得知刘左参议告知了李千户,便暂缓拖延,静观其变。 果然是官官相护! 李湘南得到刘左参议消息,便主动出击,率先向皇上奏报,言说有数名商人进城,查抄得他们行李货物中夹藏有许多金银制品,违反朝廷金银交易之禁令,恳请皇上将他们治罪! 朱棣当即召见李湘南并刑部尚书刘观,询问刘观该以何法治。 刘观答:“洪武三十年榜文规定,不许民间金银交易,《大明礼集》亦有约,百姓不得用金首饰。故此,臣以为,这些商人犯法。” 朱棣道:“禁民交易服用,何尝禁其藏蓄?” 又对李湘南说:“尔职在察诘奸细,民违法,何预尔事?今姑宥尔,如再越职厉民,必罪不宥!” 朱棣这番言论,自有自己的考虑。自洪武八年发行大明宝钞以来,禁止民间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罪之。但不以金银为钞本,显然违背货币发行的经济规律,又加之当时滥发宝钞,导致货币贬值,通货膨胀,到了永乐年间,一贯钞仅值七十一文了。 正如裘不得所说,跟江湖人士打交道,还是金子来得好使!虽然有朝廷法禁高压,百姓们也还是会偷偷地买来金银制品收藏,在他们眼里,只有这些保值硬通货才值得信赖。 如今北边未定,为了内部社会的民心安稳,应当适度放开金银交易的禁令,以便经济发展复苏。 所以朱棣并未惩治符彦成张明光两名商人,还令李湘南将那一车金银返还。 对于李湘南,朱棣本也不打算惩处的,毕竟他代表着京城的守卫,作为皇上,要以安抚为主;至于白脸的戏,当然是交给他们的上官来唱。 此前不久,朱棣刚封周王朱橚第九女为宁陵郡主,第十一女为陈留郡主,而命钱钦、冯训为中奉大夫、宗人府仪宾,以宁陵郡主配钱钦,陈留郡主配冯训。钱钦,是仪卫司典仗钱兴之从子;冯训,是州同知冯思恭之子。 朱橚来京谢恩,夜宿京城府邸。 李湘南的事情方落幕,夜里,朱橚便召来了礼科给事中夏堤。 想来夏堤之前所说的那几杯好茶,就是在朱橚的王爷府中喝的。他这个穿越者能榜上朱橚这条大腿,也是不简单。 “蒋阿演死了,想必李增枝应该很高兴。再也没有人会以此为借口弹劾他了。” “谁家还没养几个门客呢?”夏堤说,“这种理由,在皇上耳里,根本就是无关痛痒的。若是结党营私,那就不一样了。” “李湘南这块骨头还挺难啃。”朱橚说,“左参议,御史,竟通通噤若寒蝉闭口不敢言。或许,他还真是李增枝的族人?” “王爷,我们要啃的,本就不是他。”夏堤说,“是否族人,也无碍。只要皇上觉得是,那就行了。” “京城城门守卫这么重要的位置,就让这样的人看管……” “此是前军左都督李增枝谋危社稷!”夏堤高声道,“某当入宫谏诤!” “夏给舍,了却这一桩心事,本王就可以安心看我的医书了。” 回到住处,夏堤刚躺下没多久,就被杨放的绣春刀拍醒了。 这一晚,他没睡多少时辰,但第二日凌晨丑时刚过,杨放刚走,他就也穿戴齐整,准备入宫。 这个时候,天蒙蒙亮,夏天的天,总是亮的比较早的。 林鳞游和张贲一身血污地回到了寓所,偷摸冲了个凉,便迫不及待钻入了各自的被窝,又累又困,喝了酒又头疼,这一晚的通宵,倒是找回了他俩当年通宵上网的感觉…… …… 朱有熺还躺在锦帐之中,倒也醒来了。 一名手下脚步匆匆,征得同意后进入朱有熺卧房,向前低声耳语两句。 “死了?”少年朱有熺心中一动,面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当天他便也匆匆赶回新安封地。 车驾后头,还绑着两人——正是差点被他那两名手下割下首级的一男一女…… …… 155 上天有好生之德 或许是因为刚宰了个人,林鳞游心理有点紧张,于是乎,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金常与建初寺的溥通和尚大战,但听金常口呼咒语:我总是临时——抱佛脚!临时抱佛脚! “呃——砰砰——”两名杀手一下子就被强大的冲击波弹飞了! 这时溥通合什从暗处走出,口中念念有词:都怪我——树大招风,树大招风! “砰!”这次轮到金常直接被咒语声波弹飞,口吐鲜血:没想到,你比我还—— “呼——”林鳞游猛地从床上坐起,大汗淋漓:“不是……这俩货有病吧?” 看了下墙角水钟更箭,已经是晌午时分了。 “容姑娘,自打离开寒山寺,许久不曾听你吹箫了!”院子里响起了江见雪的声音,“你能,再给我吹一个吗?” 窝巢!这狗东西!敢在我的地盘上调戏我的女人,这还了得!林鳞游听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胡乱披上衣裳,开门一看,只见江见雪正拿着一支竹箫,递向越容:“那日你走得匆忙,把这箫落在寒山寺了。还是寺里的和尚看见,让我有机会转交给你。” 原来是这个箫啊!林鳞游松了口气。 越容默默接过竹箫,刚凑到嘴边,嗅了一下,就微微皱起了眉头:“我现在不想吹。” 这箫上有味儿!也不知是和尚偷偷吹过了还是江见雪偷偷用过。 反正这箫,越容是不想再碰了。 “嗯嗯,那等你想吹的时候再吹。”江见雪笑道,“小生最近新作了一首词,念给你听啊……” “小秀才,昨晚睡得可好?”林鳞游上前招呼道。 江见雪转身作揖,道:“托先生福,睡得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当然好啦!以往都是睡在荒寺破庙,偶尔蹭个小寺的寮房,小寺的寮房也比不上这大院大房间大床宽敞舒适,还安静!嗯,最主要的是安静,读书人最需要的,就是安静了。 有时候小寺寮房也紧张,就只能跟那些大和尚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睡到半夜那些大和尚还冷不丁给你来个背刺,这谁受得了啊?想起来,江见雪还是疑惑,不是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吗?怎么这些和尚的背刺,比那些乞丐还凶猛? 或许,因为他们是武僧吧!哎,文人跟武人,总是不大对付的。 “今晚再喝点?”林鳞游笑问。 “不了不了……”江见雪连连摆手。 “哥哥,大夏季的,怎么也睡这么晚呀?”小妹林珑正在院中的葡萄架下纳凉撸猫,“你都许久不曾带我们出外游玩了。” 那葡萄爬满了藤架,郁郁葱葱的,上面也结满了一串串的葡萄,只是还绿着。 林鳞游笑道:“不是给了你们银子吗?要玩你和容姐姐自己去呗!” 越容本来是想回家乡的,但是弟弟越步群还在京城,虽然找过他几次都被他婉拒了,她也还是想着在京城,能陪着他也好,等着他想通了回心转意,或者,他若是再下西洋,那么,她就也该回去了,家中爹娘也挂念着呢! “天儿太热。”越容微笑着,“在院子里纳凉也挺好的。”她也生怕弟弟越步群想通了找上门来,要是没见着她,岂不是错过了? “就是。”林鳞游说,“或许等天儿凉一些,到七夕了,我领你们抓蜘蛛去。” “咦——我才不要抓蜘蛛嘞!”林珑吐吐舌头,身为女孩子,她生平最怕的就是虫子了,尤其是没有脚的,或者很多脚的。 “不抓蜘蛛,如何乞巧呢?”林鳞游道。 正在此时,突然从头顶的葡萄架上落了一条肥嘟嘟的、足有成年人拇指粗食指长的肉虫下来,正掉在林珑面前。 还弹了两下! “啊——”吓得林珑她是一蹦三尺高,躺在地上的狸花猫没有被肉虫子吓到,倒被她的尖叫声吓得起飞,窜上院墙跑了。 林鳞游他们都上前看,江见雪折了一根树枝,扒拉了一下虫子,道:“天儿太热,怕是晒晕了呢!” 说着又采下一片葡萄叶子,想把虫子扒拉到叶子上去。 “你这是干什么?”林鳞游问。 “上天有好生之德……”江见雪抬头一笑,却听“噗嗞”一声,一坨黄褐色的黏液喷在了他的脸上。 却是林鳞游一脚将虫子踏扁了。 “好恶心哪!”越容蹙着眉,捂嘴躲得远远的。 “林兄,你……”江见雪一张脸挂着爆浆,难受地扭曲着,又气又恼。 “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林鳞游说着,掏出手绢,“我给你擦擦。” “呕——你弄我嘴里啦!” …… 像两只待宰的羊羔。 这一男一女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在家好好睡着觉,怎么突然之间就到了郡王府中了呢? 原来是夫妻? 这对“夫妻”睁大了眼睛,迷惘而又恐惧地望着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翩翩公子。 行了两天一夜,朱有熺赶回了距离京城六百多里的新安封地。 此时的他正歪坐在王座之上,面带微笑,看起来人畜无害,还有些英俊潇洒。 但这对“夫妻”从他微笑的眼神中,明显地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阴冷。 按照年龄,朱有熺还得喊他俩一声叔婶,但现在这个十九岁的少年郎,看着眼前的两位长辈,就跟看着两只羔羊一样。 “你们是夫妻?”朱有熺笑着问。 女人率先点了点头,男人看起来似乎有些犹豫。 “你们不是夫妻。”朱有熺手肘搭在王座扶手上,微微向前探出身子。 男女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不敢再言,乖乖跪在座下。 “深陷情爱中的男女,头脑中会产生一种东西,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朱有熺说,“尤其是,像你俩这样,苟合中的男女。” “大王,请饶恕我们吧!”男女磕起头来,“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放心,是夫妻也好,不是夫妻也罢。无妨。”朱有熺笑着,温声细语地说,“你们不要怕,只须告诉我,是谁,杀了我的人?本王即刻就放你们走。” 男女睁着迷惘的眼睛,无辜地摇了摇头。 “你们连自己的救命恩人都不知道?” 还是摇头。 “我们醒来的时候,就是跟大王您在一块了……” 其实在路上的时候,朱有熺已经派人问过了,他俩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自己还想再问一问。 他对手下人说:“人在恐惧的时候,脑中也会产生一种东西,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他还曾对手下人说:“宫中有一道名菜,唤作百鸟豆腐,是取百鸟脑酿成,一盘豆腐,需要近千只的鸟脑,但是,有时候没有那么多鸟脑,怎么办呢?尚膳监不想受罚,就悄悄地用……反正皇上他们也尝不出来。有一回父王从宫中带回鸟脑豆腐,赏赐给我们这些人吃,呵呵,本王一尝,就尝出来了。” 朱有熺:你告诉我,鸟与人,有什么相同与区别呢? 手下:都是命,鸟命贱,人命贵。 这名手下,还算是良心未泯,斗胆敢言的,委婉进谏呢! 朱有熺哈哈大笑:谁告诉你说,人命贵了? …… 156 只喝两杯哦 “张兄,林兄!你俩的衣服上怎么有血?”江见雪在搓衣板上揉搓着衣服,忽然惊叫起来,“容姑娘,怎么你帕子上也有血?!” “靠!谁让你把我们衣服拿去洗了?”林鳞游他们闻声从正屋客厅走出。 “你……”越容正端着一盘菜从伙房走出,看见江见雪手上拿着的月布,俏脸一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赶紧放下菜,急趋上前,劈手就将月布夺了过来,也不管湿漉漉的都是水和肥珠子泡沫,掖到身下,慌忙躲进了房间。 哦——原来容儿的月事是这几天哪!林鳞游心道。 “我……”江见雪见他们一脸严肃,委屈巴巴道,“我这不是看你们都忙着,也不好意思闲着,想把我的衣服洗了,随便把你们的也……” “下次,不许随便进我们的房间!”张贲沉声道。 “好……好吧!”江见雪愈发委屈了,好心这还办成坏事了,这些武夫就是难打交道,却不知道容姑娘为何也生气呢? 孟子曰过:男女授受不亲。可是,我洗的也只不过是她的一条帕子而已,又不是肚兜…… 帕子上为何会有血呢?难道是天气太热容姑娘上火流鼻血了?江见雪百思不得其解。 “三弟又未回来?”张贲问道,“驯象所这么忙的吗?”他有些生气,本来打算低调一点,苟在大明过一生的,自打结交了这两位兄弟,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了。 总担心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俩二货又惹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不久之后就将验证,张贲的担心是对的。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林鳞游说,“不是驯象所忙,就是任捕头那里忙,哎,三弟也累啊!”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三弟杨放提着一坛子酒几包荷叶推开院门走了进来:“你们又在背后说我帅?” 这句话,是他从林鳞游那里学来的。 “帅”这个字眼,在大明的时候还是指军中将领的意思,当然,《孙子兵法·始计篇》中有言: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所以“帅”字确实可以用来表示对男子的高度评价,虽然与林鳞游他们那时候的“帅哥”之称有所不同。这时候说一个男子长得好看,多用“美”字,例如“我与徐公孰美”。 “帅”字有了“美、好看”的含义,据传是由满语音译而来的。 所以,林鳞游说这个字,属实有点大逆不道了。 但杨放也不晓得,只是听得多了,就朗朗上口了而已。 看他满面春风的样子,似乎心情不错。 的确心情不错。 因为夏堤的心情也不错。他写了奏章弹劾李增枝的事情很顺利,皇上看完奏章就龙颜大怒,当然不是对他怒,是对李增枝怒。 一切都在夏堤的预料之中,身为饱读史书的历史系大学生,他知道皇上总有一天会对李增枝下手的,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他便顺水推舟,推动一下,顺便还能帮王爷朱橚报个抄家之仇(虽然朱橚的家是李景隆抄的),卖他个人情,获得他的器重,这样在大明,咱也是有靠山的人了,荣华富贵,平步青云,还不是指日可待! 这么多年来,这么多科道官大臣弹劾李增枝都激不起一点浪花,我夏堤一出手,就有了成效,此等辉煌事迹,想必一定能名载史册的吧?这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心情好,夏堤顺道就去了驯象所,把五百两银票给杨放送了过去。 “咋不见老陈呢?”在驯象所,将银票交给杨放,夏堤四处张望一番,只见大象不见昔日同僚,便问了起来。 老陈指的是吏科都给事中陈谔,今年三十六,外号“大声秀才”,以鲠直敢谏著称,也是个一根筋的轴人。与同期的刑科给事中耿通并誉为“当朝给事中敢言者”,举朝惮其二人风采。 去年的时候,陈谔也还是个刑科给事中。因为举劾权贵,无所避讳。每次奏事,大声如钟,比《特殊身份》里的大声发还要大声。有时候皇上被他搞得焦躁,都想跟甄子丹举起煤气罐砸大声发一样砸他!让他改,对曰生下来就是哭声嘹亮如此大声,改不了的。 朱棣好气又好笑,命令饿他数日,结果奏对如故。 朱棣无奈叹曰:“是天生也”,称他为“大声秀才”。 一日,陈谔这家伙跟着一群同僚在宫中大声论事,唾沫横飞,估计那天朱棣心情不好,又或者陈谔说了不该说的,惹得朱棣龙颜大怒,把他罚去驯象所修象房了。 在驯象所,陈谔认识了杨放,杨放这家伙也是个有点轴的人,倒与陈谔挺聊得来。 “早几日就不在了。”杨放接过银票,“怎么,他没回六科吗?我还以为他官复原职了呢!” “哦……你大哥他们,最近无恙啊?”夏堤看着象房中的大象,随口问道。 “一切都好。”杨放说,“要不要……” “哎呀,你大哥还有那林鳞游都升官了,杨小旗,你反倒沦落到驯象所喂大象来。”夏堤笑道,“也是够糗的,多亏我给你赚了这四百多两银子啊!多少心里还能落得个安慰,是不是啊杨小旗?你真该请我喝两杯!”身为言官,唇枪舌剑,本就能说,加上弹劾了李增枝心情好,这家伙话就多了起来,口不择言。 杨放本来心情也不错,还打算邀请他到寓所一块喝酒,听到他说二哥,想起林鳞游不怎么待见这家伙,又听他连珠炮一样奚落起自己,请他喝酒的话就憋了回去。他娘的,老子还请他喝酒?不看在银子份上,没请他吃拳头就不错了! 难怪林鳞游讨厌他!现在总算明白原因了。 不过等提了酒回到寓所,杨放的心情又好了起来,招呼一旁有些闷闷不乐的江见雪:“江先生,一块喝两杯啊?” 在这个小院里,江见雪倒觉得杨放是最忠厚的一个人,林张二人都有点坏,总是变着法子戏弄他,只有杨放没有戏弄过他。 因为那天没能敬到越容酒,而且这酒,似乎也蛮好喝的…… “那就喝两杯。”江见雪绽开笑容,“只喝两杯哦!” 一杯敬越容,一杯敬杨放,守着我的善良催着我成长;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月光,唤醒我的向往温柔了寒窗…… …… “鸟和人,有什么区别呢?”朱有熺显然对那名手下的答案并不满。 这时从大殿外又走进一人,躬身行礼后,道:“人有三六九等,下等人,与鸟无异,与禽兽无异。” 朱有熺欣慰地笑了,这个答案,是他想听到的。 进来的这人还带来了一个他更想听到的答案: “人找到了。”手下上前附耳低语,“沉在秦淮河底。” “什么人干的?”朱有熺眼望远方。 “从身上的伤来看,应该是锦衣卫。” “锦衣卫?有意思。” 157 悟空堂 “锦衣卫,具体是谁查到了吗?”朱有熺又问。 这名手下果然能干,答道:“兵马司的人说,那晚驯象所的小旗官,杨放,有在那一条街出现活动。” “杨放?”朱有熺竟听过这个名字,仔细回想了一下,对了!是之前朱高煦曾跟他们谈起过,前段时间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教坊司案…… 教坊司案,除了十几条人命,还牵扯出了建文余党,以及各方势力,李增枝的门客蒋阿演死了、逍遥楼的二当家金常也死了,而负责该案的,就是杨放,还有张贲林鳞游这仨兄弟。 看来这三人不简单哪! 莫非锦衣卫盯上了自己? 不应该啊!自己很少偷溜进京,平时也是游手好闲乐不思蜀表现地完全没有反意。 像他们这样的郡王,虽然衣食无忧有权有钱要啥有啥,在寻常百姓眼里,可谓是神仙般的快活,殊不知,他们也有烦恼,也有压力。 不论是亲王还是郡王,出身帝王家,总是会不可避免地卷入波诡云谲凶险异常的皇室斗争之中,或主动,或被动。 他们有三条路可以选择:像朱棣一样造反;像建文朝的湘王朱柏一样被皇帝清除、或者如齐王代王一样被废为庶人;还有一条路就是,大大方方地做一个纨绔子弟,游手好闲,吃喝嫖赌,舞文弄墨。 朱有熺选择的就是这条路,目前除了朱高煦这家伙表现地比较叛逆,他们其他几位王室的堂兄弟,走的都是这条道,譬如他同父异母的大哥朱有燉,就专意于戏曲和杂剧创作。 只要不是谋反,就算犯再大的事,皇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本来就打算弄你。 现在朱有熺有些紧张,若是真被锦衣卫盯上,绝对是受朱高煦这家伙牵连的,谁让自己平时跟他臭味相投走得太近呢! “一个小旗官,能杀得了两个白莲高手?” “不一定啊!”手下说,“锦衣卫指挥使不一定武艺高强,武艺高强的人,往往不在高位,而在民间。” “瓦釜雷鸣,臣门如市,德不称位,鸡栖凤巢啊!”朱有熺拊掌叹道。 “殿下,锦衣卫,动不得。”有臣下劝道。 “我说了要动他们了吗?”朱有熺瞪眼,继而又望着远方作沉思状,“我只想知道,皇上有没有在看着我……” “让白莲教的人去。”朱有熺又说,“死的是他们的人,派他们去,名正言顺。让他们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手下们恭敬遵命,虽然不是很理解,郡王殿下为何要这么做。 …… 这天,锦衣卫千户都受命到宫中的锦衣卫衙门议事,张贲身为中中千户所的千户,自然也一大早就入宫与会了。 林鳞游去画了个卯,又是今日无事,好久不曾去勾栏听曲。 不知余妙兰可想我? 主要是最近囊中羞涩,以往对余妙兰,都是出手大方,一包就是一整月,一花就是数百两。现在整月包不起了,所以不大好意思去找她。 去找别的姑娘吧!又怕遇见余妙兰,到时候就更不好意思了;去别的楼,不在自己曾经的地头,总感觉有些束手束脚的别扭,也担心被别的同僚或科道官看到,授人以柄。 但人总是有需求的,老是自给自足,也没什么意思,还容易长茧。拿刀的手若是长茧了,出刀就容易慢,虽然影响不大,但是高手过招,些微的影响,可能就是致命的! 大夏天的,林鳞游憋着火,在院子的葡萄架下来回走动,看见越容林珑两位妙龄少女不时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马面裙摇曳,木屐嗒嗒的,每一下都踩在他的心头,他好怕自己控制不住…… 每个人的心里,都关着一头野兽。 实在害怕自己心中的野兽突破牢笼,思虑一番,与其突破牢笼……于是林鳞游打开了院门。 “哥哥,你干啥去?”林珑脆生生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声音真好听啊!林鳞游都克制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去办点事,很快就回。”他做贼心虚,“你们不要乱跑……”说完,带上院门,快步往南市楼去了。 大概是大白天来不想被人撞见,又或许受了点《绣春刀》中沈炼的影响,林鳞游飞身窜上二楼,从大开着的窗子闪身进了余妙兰的房间。 房间一切如旧,空气中,还留有着余妙兰独有的体香。 一摸褥子,还是温热的,看来,刚刚有人躺过。 忽然,眼睛被墙上的一物所吸引,青布包裹着,但很明显能看出,长柄,弯刃,圆月弯刀?又或者是,钩镰! 钩镰为何会出现在余妙兰的房间? 他正想上前解开青布看个究竟,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在门打开的前一刻,他窜出窗外,一个倒挂金钩翻身上了飞檐。 “吱呀——”听见房门又关上了。 “你这里是最安全的。”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你们要在京城待很久吗?”是余妙兰的声音。 虽然余妙兰是风尘女子,但是,听得她和别的男人在一块,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林鳞游还是汗毛竖起,心里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也不会很久。”男人说。 余妙兰:“嗯,我生怕……” “怕那锦衣卫来是吗?”男人笑道,“我只白天在你这落脚歇息,夜里就得出去了。” “他许久不曾来过我这了。” “我们悟空堂,跟其他教派不一样。”男人说,“我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报仇!为了报仇,不择手段,什么人都可以结交,都可以利用。哼,明面上,他们好像觉得是在利用我们……锦衣卫,是很不错的利器!” 林鳞游:悟空堂?什么玩意? “尤其是那姓林的锦衣卫,他的武功真不错!”男人又说,“他不来找你,你也应该主动找他的。” 说我武功不错,他跟我交过手? 难道,他就是那晚使钩镰枪刺杀我和余妙兰的那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刺杀事件,就是余妙兰自导自演! 想不到这小娘们还有此等套路!但是,目的是什么? 林鳞游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嫁祸金常,如今看来,她的目的达到了。 一想到自己被人利用了,一直以来还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还道余妙兰与其他烟花女子不一样,差点对她动了真感情。 林鳞游不禁有些难过…… 他默默起身,使出轻功在坊间屋脊上几个起落,不觉间,落在了秦淮河畔的河房瓦舍。 也就是之前夏堤跟他们说起过的曲中珠市,一想到那姓夏的说这河房女客别有一番韵味,他又不觉激动起来。 掀开一张珠帘,林鳞游满面春风地探头进去,却并没看到预想中的团扇轻执缓鬓倾髻、薄纱清凉妩媚动人的艳景…… 只有一名嘴角长着一颗硕大媒婆痣的中年妇女慵懒地躺在竹藤椅上,一手摇扇,另一手小拇指伸在鼻孔中…… 林鳞游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如花! 他的笑容立刻冻结在脸上。 如花见来了客,赶紧起身,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官人,来玩呀?那你可算是来对地方啦!咱这不仅有本地京城女子,还有罗刹国大洋马,不知官人钟意……” “试试本地的吧!”原来如花是老鸨子,还好还好! “行嘞!”如花笑道,“官人稍坐,我去叫姑娘们出来……珍珍莲莲爱爱,出来见客啦!” 林鳞游松了口气,还好没有按“丽晶大宾馆”的剧本来…… 心里又充满了激动和期待…… 珍珍莲莲爱爱齐齐站成一排,都手执团扇,衣着清凉,只是,看到她们脸的时候,林鳞游就后悔出现在这里了。 年纪都挺大啊! 哎,果然跟教坊司没法比啊! “你过来。”他勾勾手指头招呼如花。 如花刚走上前,眼睛上就挨了林鳞游一拳。 “哎哟——”如花一声惨叫,捂住了眼睛,“客人何故打我?” “你……”林鳞游无奈地指着那三位老姑娘,“这……” “客人不是要本地的吗?她们曾经可都是花魁……”如花委屈巴巴。 …… …… 158 白莲教 晚上,张贲锦衣卫衙门议事归来,很自觉地带了酒菜。 他们三兄弟出外办事,回来都会带吃的,倒是兄友弟恭。 现在杨放有了赚来的四百多两银子,加上自己积攒的七十两,也算是个有钱人了,带吃食比以往积极了许多,也丰富了许多。他也是终于体验到,原来有钱,是这种感觉,是这么的爽! 腰杆儿挺直了,人也自信了许多。 只不过在任苒面前,他的腰杆儿依然硬不起来,因为任苒比他有钱,技术也比他好很多。 好巧不巧,三人同时在寓所门口相遇,手上都提了酒坛子和食盒,或荷叶包。 “大哥。” “二哥!” “三弟!” “二弟。” “三哥……” “怎么开会开这么晚?”林鳞游问道,“三弟,你也开……议事去了?” “是啊!”杨放点点头。 “在衙门?” “不是啊!” “哦,那是在驯象所?”林鳞游道,“说什么事?论母象的配种与产后管理?” “……”杨放心想,这两位哥的话,怎么老是有些莫名其妙,“在千户所,怎么二哥你没去中中千户所?” 本来议事早就结束了,张贲在衙门吃了个午饭,之后又召集副千户镇抚百户试百户等人传达了一下议事精神,强调一定要好好贯彻,凝心聚力,加大执行力度,强化执行措施,提升执行质效,扎实做好缉访谋逆、妖言、大奸、大恶等各项工作…… 上官是张贲,林鳞游对待锦衣卫这份工作就更加随意了,什么议事不议事的,干我卵事? 穿越过来还能老老实实上班了?你见过那个当上司的老老实实上班?老老实实上班的,能是上司吗? 下贱。 张贲也由得他,反正吃住都在一块,晚饭的时候,把议事内容顺嘴一提就行了。 马交鱼鯆、酱爆螺蛳、湘湖莼鲈、凉拌黄瓜、清炒莴笋……今晚的饭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丰盛,都快赶上过年了!毕竟他们三人,每人都带了一份酒菜回来。 大明时候,虽然也有地沟,但还没有从地沟中榨油的技术,所以外面的吃食干净又卫生,还美味,大可放心食用。自然就懒得在家亲手做了。 江见雪也很开心,不用他做菜,更不用被林鳞游他们逼着吃自己做的菜了,原来吃多了,才发现自己做的菜真的很难吃…… 林鳞游还买了西瓜等水果。 张贲和林鳞游都爱吃酱爆螺蛳下酒,舌头一卷一吸,螺肉就出来了,杨放他们嘴活不好舌头不够灵巧,要吃到螺肉还得用绣花针,所以他们干脆就不吃。 林珑说:“哥哥,下回能不能买海螺呀?就上次吃的那种,这种小田螺,都没什么肉,吃起来还麻烦。” “嗞——嘬!”林鳞游吸了一只螺蛳,抛下螺壳,笑道:“你不懂,这种螺才够味儿,不是海螺可以比的。” 不一会儿,他和张贲两人面前都堆了一堆螺壳。 江见雪就不一样了,他虽然舌头也不够灵巧吸不出螺肉,但是他有自己的方法,只见他勺了数只螺蛳,一股脑塞到嘴里,“咔嗤咔嚓”跟嚼蚕豆一样大嚼起来,接着用舌头将嚼碎的螺壳与螺肉分离,吐出螺壳,留下螺肉——从这方面来看,他的舌头还是比杨放他们灵巧的。 “兄弟,你能成大事啊!”张贲端着酒杯,津津有味地看着对面的江见雪;江见雪也是嚼得津津有味嘎嘣脆。 敬了张贲他们三杯酒——这小子酒量有提升啊!喝了三杯居然没有醉! 吃了嘴里螺肉,江见雪迫不及待地举杯敬向越容:“容姑娘,小生敬你一杯!” 越容脸一红:“我……我今儿个不能喝酒。” “啊?为何?”江见雪好生失望。 “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林鳞游说。 “好吧!林姑娘,那我敬你一杯。”江见雪转向林珑。 林珑抿嘴微笑着,与江见雪喝了一杯。 “我以茶代酒吧!” 刚坐下,正想吃几只螺蛳缓一缓,越容端起了一杯清茶。 “啊……好好好!”江见雪受宠若惊,赶紧端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了酒,正要举杯,忽然脚下一软,又滚到桌子底下去了…… 原来酒量是从三杯提升到了四杯…… 越容林珑毕竟都是小女生,不胜酒力,也熬不了夜,从她俩吹弹可破的白皙皮肤也可以知道,她们平时极少熬夜,几乎不熬夜——除了越容前几次深夜偷偷溜出去找弟弟。 是啊!古人本就没什么机会熬夜,除了一年几次的节日灯会,灯油又贵,平时日子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日……而息。 酒桌上又只剩了张贲仨兄弟,你一杯我一盏地喝着。 林鳞游放下酒杯,将筷子叼在嘴上。 张贲指指自己的嘴巴,“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戒烟。” “戒烟?”杨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大哥,今儿个议事,议什么事呢?”林鳞游拿出筷子,“呼”地吐出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张贲说。 “怎么会?我是锦衣卫,家事国事天下事,就是我的事,事事都得关心的。”林鳞游说,“再说,刚刚秀才在,咱也不方便说。” “说的是,白莲教的事。”张贲抿了一口酒。 “嗯,王谦跟我们说的,也是这事。”杨放点点头。 “白莲教?”这教名听着很熟悉,不就是当年被黄飞鸿暴打的那个吗?林鳞游嘬着田螺,“眼下,教主是谁呢?” 张贲道:“如今白莲不止一支一脉,无为、黄天、大乘、红阳、金禅、龙华、悟空、弥勒、混源、闻香、罗道……各教、宗、派、会、门、社等等,如雨后春笋林立,你一根手指数不过来。教主宗主,当然也不只一个。” 悟空?白天余妙兰会见的那人,就是悟空堂的。怎么,他们来京要搞事情? “它们各不相属,教义颇多歧异,组织、仪轨和活动方式也不尽相同,但或多或少地带有白莲教的印记。朝廷都统称为白莲教,民间亦然。”张贲补充道。 明代白莲教信徒众多,主要来自下层社会。各派内部实行家长制统治,尊卑有序,等级森严。首领的成分十分复杂,对明廷的态度也很不一致。有的借兴教欺骗信徒,聚敛钱财;有的凭撰写经卷攀附上层,取悦朝廷;有的在宫廷太监、官僚豪门中发展信徒;有的则与下层群众反对官府的斗争相结合,发动武装起义。 “二弟,明教,你是知道的。”张贲说,“其实,明教也是以白莲教为基础的。” “哦!明教,我知道!”杨放抢答道,“当年红巾起义首领韩山童、刘福通、徐寿辉、邹普胜等人都是明教教徒,听说,太祖他……” 明教,本是波斯人摩尼所创,唐武则天时传入中土。因教义崇尚光明,故称明教,原本叫作摩尼教。 “要我选,我选周芷若。”林鳞游笑道。杨放的话有些大逆不道了,是必须得打断的。 “我全都要!”张贲双手握拳。 “灭绝也要?”林鳞游坏笑着。 张贲:“那不得必须!” “哇——大哥真是品味非凡,连老尼姑都想得到,二弟我真是佩服佩服!” “你懂个卵?得到了灭绝,你就得到了整个峨眉的师妹!” “你们……在说什么啊?”杨放再次懵逼,“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大哥,二哥,你们喝醉了……” 159 来活了 说起这白莲教,林鳞游他们就想起了之前在江见雪书篓里翻出的那本《白莲晨朝忏仪》……莫非,金常也是白莲教的人? 如此看来,白莲教还真是无孔不入啊! “大哥,那本书,你烧了吗?” “哪本?” “白莲晨朝忏仪。” “烧了。”张贲说,“此等妖书,不烧了留着何用?” 留着对付纪纲?能被一册妖书扳倒的话,纪纲就不是纪纲了。 “你说,会不会是其他人故意放在江见雪那,想要栽赃于我们?”林鳞游道,“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无巧不成书嘛!”张贲道,“不过你说的也有可能,但是我觉得比起栽赃,更又可能,是想借我们的手,挑起锦衣卫内部矛盾,或者说,挑起你我与纪纲的矛盾。” 张贲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已经察觉到,朝堂上或许有人想要利用他与张辅的这一层关系,来争取锦衣卫的这方强大势力了。 而最想要对付纪纲的,莫过于朝堂上的那群文官。 尤其是,在解缙入了诏狱之后。 目前这也只不过他的感觉推测而已,他还没有证据。 但是,他们将越容从纪纲手上抢下来,斗纪纲爱将李春,杀李增枝门客蒋阿演……文臣们都很欣赏他们俩! 至于杨放为何不受欣赏,大概是因为他杀的是黄子澄后人,而黄子澄,也是个文官。 江见雪这个举人,并没有说他是以监生的身份还是科举生员的身份参加的乡试,他们也并未调查。若是以监生身份,那么他就在国子监学习过一段时间,能够接触到朝堂文官,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林鳞游张贲杨放三人悄悄推开二楼房间,踅摸进去,点亮油灯,看江见雪醉得不省人事,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几人便又倒腾起他的书篓,想要翻翻还有没有什么线索。 一无所获。 林鳞游不甘心,走之前,偷偷将一本《控鹤监秘记》放到了江见雪的书篓里…… “你说皇上,怎么想到要清查白莲教了呢?” 张贲想了想,道:“七年,江西李法良造反,为丰城侯李彬所败。经查,李法良等人,就是以宣扬弥勒教为名起的事,弥勒教,也是白莲教的一支。虽然李法良被杀,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杀了一个李法良,还有千千万万个李法良;灭了一个弥勒教,还有无为、黄天、大乘……我想,皇上这是虑患防微,未焚徙薪,将罪恶扼杀于摇篮之中。” 林鳞游却以为不是这么简单,余妙兰房中的钩镰、那自称悟空堂的男人、还有那晚他和张贲所杀的那两名壮汉,使的也是钩镰! 也许,京城内外朝堂上下,早就遍布了白莲教众! 不过,事情又也许并没他俩想得这么复杂,还是因为“大声秀才”陈谔。 原来那日陈谔在朝堂上大声争辩的,正涉及到了白莲教,争到面红耳赤忘乎所以,还谈论到了“明王”一词! 魔教教主是“明王”,那朕这大明之主,算什么? 无怪朱棣会龙颜大怒,将陈谔一干人等都罚去修象房了。 一段时间后,陈谔的其他同僚都先完成罚役,降职离去。而陈谔是个正正经经的清官,两袖清风,穷啊!没钱雇别人干活,只得亲自操作。适逢朱棣某日至此观象,问是谁在修屋。陈谔匍匐前往,说明缘由。朱棣怜悯他,命其复官,这家伙死性不改,上奏议事,言辞愈加激烈。 长此以往,朱棣又被他搞得烦躁,下令陈谔赋闲几日,待朕择日北征,太子监国,你再回来吧! 陈谔本想回广东番禺老家,听得只是几日,怕路途遥远来不及回,就转道往江南去了。 陈谔刚走,曾被他弹劾过的都御史陈瑛就与纪纲通气,让他派锦衣卫跟着查查,这陈谔的“明王”妖言,是从哪里听来的…… …… 几日后,杨放来了活儿,领命随指挥使袁江、千户王谦、百户庄敬、总旗吴垚,带数名校尉,前往浙江缉事。 出了城,杨放却看到,许久不见的前上官李春,赫然在列! 他不是应该在镇抚司诏狱吗? 想不到纪纲,居然放过了他! 看他一身千户飞鱼服,腰佩银牌,笑容满面地跟袁江王谦他们打着招呼,看来不但没有受到惩处,反而还官复原职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杨放这边的目光,李春也向杨放瞧了过去,杨放赶紧低了头,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 前军左都督李增枝终于也如陈谔一样,被赋闲,只不过,陈谔是赋闲几日,李增枝是勒令致仕,等同软禁,还被没收了京城的田庄家产。 李增枝一落马,聚宝门守卫千户李湘南也被调防西北苦寒之地。 贪污受贿,还不是李湘南受罚的主要原因,毕竟他吞了商人一车金银,朱棣也原谅了他,只是命他将金银如数返还。 真正让李湘南治罪的缘由,还是因为他的狂妄鸱张。 京城里的人但凡从他把守的聚宝门过,都得喊他一声李将军或李老爷,若是喊李千户,他还不高兴。若是被听见有人背后偷偷喊他李管门,高低得抓过去挨一顿板子。 久而久之,京城百姓将对李千户的恼恨转移到了皇上身上来。认为是皇上宠幸这家伙,他才敢如此放肆,横行霸道,恰如人们认为熊孩子不懂事,都是家长教育不得法,此乃人之常情,而非认知不清。 朱棣获此消息,气恼地不行,自己御驾亲征,辛辛苦苦地在北边浴血打战,为大明天下百姓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想不到还背负了骂名! 得了,李湘南,你也去西北苦寒感受感受吧! 当然,大明天下之大,让他背负骂名的,不止李湘南一人。 所以,张贲他们的活儿也就来了…… …… 这天,张贲又入宫议事了。 “朕闻藩府诸王,多行不法,无人臣礼,举止轻悖,形同无赖。你们,替朕去看一看。” 即位以来,朱棣继续奉行削藩政策,看看哪位藩王似乎冒出了不好的苗头,就剥夺哪位的兵权! 不过朱棣自己“靖难”开启了先例,“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久存于诸王之心,觊觎皇位的野心根本无法从诸王身上抹去! 近年来自己忙于北征,太子仁厚,监国期间对藩王过于松懈,是该让锦衣卫去看一看了。 不然藩王封地的百姓都将怨恨倾泻在自己身上,久而久之,岂不失了天下民心? 或许,这正是藩王们想要的! …… 160 回到明朝当……钓王八 ……侍儿跪起附耳如公主状,奏曰:“奴初遇昌宗时,似南海鲜荔枝,入口,光嫩异常,稜张如伞。三四提后,花蕊尽开,神魂飞矣。昌宗迟速,亦不自为主张,婉转随奴意。事毕后,红玉颓然,奴触之,体犹噤也…… 江见雪挑灯,津津有味地看着《控鹤监秘记》,看到这一段,脸猛地一红,尔后,渐渐地白了,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跟着张贲,林鳞游都学坏了,伸指捅破了窗户纸,偷眼向里瞧看。 忽然一只大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林鳞游果断出手抓住肩膀上的手腕,一个过肩背摔,“砰”的一声巨响,他和身后那人撞破房门,一起摔进了房间里! 江见雪大惊,慌忙扯过被角遮掩,一张脸又红到了脖子根。 “靠!我跟你闹着玩,你跟我来真的!”张贲爬起身,拍着身上的灰尘。 “大哥,我要跟你来真的,你还爬得起来吗?”林鳞游也翻身站起,“以后,千万不要站在武林高手的背后了。” “武林高手?呵呵!” “你……你们!”江见雪又羞又怒,这俩人也欺人太甚了,正到关键时刻,这给一吓,恐怕都给吓坏了! “哎,秀才,挑灯磨枪……不,看书哪!”林鳞游装起糊涂来,“你继续,我们不打扰你了,我们走了。” 出了门……哦,没有门了,门被撞破了——张贲就数落起林鳞游来:“你这人,大家都是男人,你这样,也忒不厚道了。” “什么不厚道?要不是你半路杀出来,我也不会打断他。”林鳞游道。 “我是说,你怎么给那种书他看?人家明年可就要参加会试了。”张贲道,“你这不是耽误人家吗?” “我这是让他劳逸结合,总是看八股,容易成书呆。” “……”张贲,“算了算了,有正事跟你说,到我房里来!” 隔壁房间林珑和越容相拥而眠,睡得正香,刚刚那撞破门的一声巨响都没能把她俩吵醒,这睡眠质量可以的。 墙角已经有蛐蛐在叫了,院中的葡萄和石榴,被夜风一吹,唰啦啦响,夜风从窗子吹进来,清凉中还留有一抹白昼的闷热。 张贲麻利地将窗户关上了。 “大哥,啥事啊这么神秘?”林鳞游在圆凳上桌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张贲关好窗子,过来坐在他的对面,道:“今儿个我入宫面圣了。” “哦,皇上龙体安康?有没有挂念我?”林鳞游笑问。 “正经一点。”张贲正色道,“今天除了我,还有王复亨、李满、刘海等千户佥事,不过纪纲的那群心腹,一个都没被召见,你说,这代表了什么?” 林鳞游想了想,道:“说明,皇上已经不再信任纪纲了?” 张贲说:“至少,已经产生了怀疑。” “嗯,然后呢?皇上跟你们说了啥?” “让我们,去查查诸府藩王。”张贲道。 “哦,让你查哪一个呢?” “不是让我查哪一个,而是,你想选哪一个!” “什……什么意思?” “皇上信任我,我绝不能辜负他的信任。”张贲郑重其事地,将手搭在林鳞游肩膀上,语重心长:“而千户所里,乃至整个锦衣卫,大哥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了,二弟!” 林鳞游瞄了一眼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那我真是受宠若惊……” “二弟,你不会辜负我对你的信任吧?” “我可以不选吗?” “不行!”张贲缩回手,斩钉截铁,嘛的,老子情绪都白酝酿了是吧?这么不给面子的吗? “只是去藩王封地巡查一番,就跟巡抚巡按一样,多威风啊!”张贲放缓语气,跟哄小孩一样又和颜悦色起来,“又没有让你抓他们回来,你怕什么?” 永乐年间,“巡行天下,安抚军民”的巡抚尚未正式建制,还处于萌芽期;代天子巡狩的巡按御史在洪武朝则即有设立,至永乐元年二月乙卯,遣御史分巡天下,遂为定制。 恰如此时,曾任福建巡按的周新正出任浙江按察使,此人疾恶如仇、铁面无私、耿直敢言,人称“冷面寒铁”。他任浙江按察使期间为民伸冤、执政为民,广受百姓称颂。 “倒不是怕。”林鳞游说,“天这么热,这时候出巡,只怕……” “又说不怕,又是只怕!”张贲道,“我还不知道你?就想家里蹲是吧?” “是啊!”林鳞游大大方方承认。 “你放心,家里有我看着。” “你这么说我就更不放心了……大哥你为啥不亲自去?” “我不得坐镇千户所?难不成你来坐镇啊?” “也不是不可以……” “少废话啦!大哥我这次就是要磨练磨练你!你瞧瞧你,一天到晚搁家躺着,四肢都快躺退化了!”张贲道,“你以为你是恩荫锦衣啊?要不是我罩着你……” “你懂什么?这是我的梦想!” “什么梦想?” “回到明朝当王八……不是,当王爷!”林鳞游一激动,舌头就容易打结。 最近他们还在院中挖了个池子,引了山泉活水,内中养了几只鱼和王八,没事的时候,几人就坐在池边钓王八,倒也优哉游哉。 “嗯,你再成天缩在屋里,就真成王八了。”张贲道,“正好,给你个机会,让你看看大明的王爷们,都是怎么生活的……选吧!快选!” 没奈何,林鳞游选了新安王朱有熺! 一来,新安郡离京城近,自己的老家衢州府(原越王府)正处于他的封地之内;二来,自己也算是跟这新安王打过一次交道的人了,虽然是间接的;三者,自己还想会会他,会会这个有着变态嗜好的郡王,也让大哥张贲看看,自己究竟是怕还是不怕! “你知道吗?朝中有人举荐你呢!”张贲说。 “是吗?”林鳞游漫不经心,“像我这样的人,就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那样的鲜明,辣么的出众,有人欣赏,不是很正常的事?” “是工部徐侍郎。”张贲说,“既然你跟人家感情这么深,等这次回来,找他要几个工程干干呗!你不是想发财吗?搞个工程一干,什么都有了。” “呵呵……” 不过说真的,锦衣卫当包工头,也不是不可以。 在嘉靖朝的时候,凡有大型工程动工,当红锦衣卫高官一般都会奉旨督造。不仅可以有机会收受巨额贿赂,在工程完期之后,往往还得以加官进爵。 例如嘉靖二十三年十二月,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奉旨“阅视太庙工程”。次年七月,太庙完工,嘉靖帝论功行赏,将已经是掌锦衣卫事都指挥同知的陆炳进一步擢升为掌锦衣卫事都督佥事。 不过,那是一百年后才有的事了,永乐朝还无此先例,何况他林鳞游也不是什么当红锦衣卫高官,想让朱棣给你加官进爵,还得先让他宠幸才是。 …… 161 让他三尺又何妨 一大早,书生就背上书篓,站在越容房门口跟她依依不舍地道别。 “住得好好的,怎么要走?”越容问。 “哎——”江见雪叹口气,“其实,我也不想走……”其实,他是真的很舍不得越容。 “怎么了小秀才?就这么点气量啊!”林鳞游和张贲走上前去,想必是书生昨晚吃他们一吓,生气了,“量小非君子,就你这么点气度,将来怎么在肚子里撑船哪!” 林珑道:“哥哥,是不是你们又欺负江先生了?” “哪有?我们都是跟他闹着玩的,是不是啊小秀才?” 江见雪转身,作揖道:“感谢两位先生一直以来的照顾,主要是,家里捎来书信一封,小生要回去看一看。” “哦,家里有事?那是该回去看看。”张贲道,“老家哪的呀?” “常州府。”江见雪说。 “哦,那很近啊!”林鳞游说,“明年才考试,没必要这么早就来京城吧?” “这个时候来,车马路费便宜。”江见雪说,“我还想来京找找活计,顺便补贴家用。” 看来这书生也是寒门出身,林鳞游不禁对他同病相怜起来。 “举人赴试,不是有官给银吗?”林鳞游问,“好像,有十二两吧?” “啊?有吗?”江见雪作惊异状。 “没有吗?”林鳞游看向张贲,他也不是很确定到底有没有。 “文人的事,我不是很了解。”张贲说,“不过有机会,我可以帮你问问。” “如此,那真是多谢张先生了!”江见雪深深一揖。 “你没有入监学习?”林鳞游又问, “本来是能入的……” “然后呢?” “然后,被邻里托了人,将我从入监名单上除了……唉——”江见雪深深叹了口气。 看他不似说谎,本身也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应该是真的没能入国子监,自然也就没能跟朝中官员打上交道。 “那么,怎么不在你们常州府学读书呢?” “小生已经是科举生员了,府学名额有限,当然是让给秀才他们。”江见雪人还怪好的嘞。 “那每月还有米和油盐领取的吧?” “小生领过三年了,今年不再有了。” “不是说一人读书,全家无忧么?”看来文人也不是很好混哪! “也不尽然。”江见雪倒还挺乐观,“至少我们家,现在不用服徭役,也不用交地税粮税了。” “我就说嘛!”林鳞游点点头,“按理来说,你都是个举人了,应该有很多人来找你攀关系的,毕竟前途无量啊!什么地主乡绅,找你挂个地粮名,偷税漏个税啥的。” 嘿,这么一想,原来“挂靠”这门生意,自古有之啊! “怎么看你的样子,好像混得不咋滴啊?”林鳞游补充一句。 “唉——”江见雪又叹了口气,“就我这样的举人,天下一抓一大把,再说,也没人敢来找我攀关系,只怕我还要连累了他们。” “哦,何解?” 虽然眼前这两位武夫看着鲁莽,但比起自己之前交过的那些书生朋友,倒是显得坦荡多了,没有那种惺惺作态的自私虚伪。 也不失为倾述的好对象。 江见雪也是许久不曾找人聊过倾心的话了,竹筒倒豆般一股脑儿将心里的委屈事说了出来。 原来他隔壁邻居仗着朝中吏部有人,根本没把他这个举人放在眼里,还处处与他们家过不去。 一年前邻居扩建花园,直接将房子向江见雪他们地头移了三尺。 虽然“六尺巷”的典故似乎是出自几百年后的康熙朝,但身为饱读圣贤书的江见雪也有着礼部尚书张英那般的气度,回书一封,不过檐下三尺地,让家里人多多忍耐,让了就让了。 “江兄好气魄!”张贲赞道,“正所谓,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嘛!” 林鳞游不以为然:“只怕人心不足,得寸进尺。你道人人都懂知足感恩?” “不要把人都想得那么坏嘛!毕竟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张贲道。 “你是好人吗?”林鳞游反唇相讥。 张贲:“我不是。” “那就是了,问问秀才,你那邻居是好人吗?”林鳞游转向江见雪,“他知足了吗?家里人来信是不是说的又是这事呢?” 锦衣卫就是锦衣卫,洞若观火啊!江见雪都不由地佩服起林鳞游了,老实点头:“是。” “说什么?” “说……邻居又往外扩了三尺。”江见雪无奈道。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你打算怎么办?” “再让他扩,我家的窗子都推不开了。”江见雪低声道,忽然抬头,看着林鳞游张贲两人,仿佛看到了满眼的希望:“要不然,两位先生,你们把那吏部官员给抓了吧?好像是吏部考功司的员外郎,叫什么……” “得,打住。”张贲心想,我们是锦衣卫啊!只听命于皇上的锦衣卫!你拿我们当什么了?谁都能使唤呢?“这种事,你报官嘛!” “……” 吏部就是管官员的,报官,能有用? “那你回去,能有什么用呢?”张贲反问。 江见雪:“小生就是放心不下家中二老。” “有用。”林鳞游微微一笑,“举人犯了死罪,依例可得特赦,江兄,只要你够胆……你懂我意思吧?” 江见雪茫然摇头。 “你这不是教唆人家犯罪?人家寒窗十年,辛苦得来的功名不想要了?”张贲猛拍了林鳞游一把,对江见雪说:“别听他胡说!” “开个玩笑。”林鳞游笑着拍了拍江见雪,“小事,只能暂且忍一忍了,待你考取了进士,说不定夺个榜首状元,当个驸马都尉,人家还敢这么嚣张?” “借先生吉言。”江见雪又是礼貌一揖。 “得了,你要走,我送送你,欢迎下次常来啊!” 这一送,就直接送出了城,本来林鳞游就是要外出公干,去新安郡会一会新安王,正好与江见雪顺道,路上有个人作伴也挺好。 先行出发的杨放等人,这会儿已经到了杭州府了…… 江见雪那叫一个开心,不用走路了,不但有免费的车马船,还有免费的酒菜,还有免费的…… 林鳞游虽然兜里钱不多,但请一个书生,还是请得起的。 “小江啊!那本书,好看吗?”坐在马车内,林鳞游问起身边的江见雪。 江见雪老脸一红:“好……好看。” “你不会还是童子之身吧?” “小生尚未娶妻……”江见雪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修身,何况,书中自有颜如玉。” 林鳞游放心了,本来看他跟越容两人,也不像有事的样子。 “哥哥我,今晚带你去个好地方。”林鳞游坏笑着,“让你见见世面。” …… 162 道人 林鳞游说带江见雪去玩,没想到被他拒绝了,这书生,倒还挺有骨气。林鳞游不禁对他有些肃然而起敬。 走走停停,昼伏夜行,两日后抵达常州,两人便分道扬镳。 江见雪本想邀请林鳞游往家小住几日,以尽地主之谊,也被林鳞游婉拒了。 虽然去见朱有熺也不用着急,但想着这书生是回去吵架的,林鳞游身为锦衣卫,不便卷入屁民们的口舌之争。江见雪的确有着自己的小心思,想让林鳞游穿上飞鱼服,佩上绣春刀,给他撑一撑腰。 “小江,你记住了,人生在世,很多事,都要靠自己。”林鳞游拍拍他的肩膀,还是掏出了十两银子赠给了他,“人,一定要靠自己!” 江见雪推辞再三。 林鳞游佯怒道:“别婆婆妈妈的,再敢不要,老子揍你!” 江见雪只得接了,内心一阵感动,这林先生虽然平时总是戏弄于他,心肠还是很好的。 “哎,我也没人可以依靠啊!”他紧紧握着银子。 “那就成为别人可以依靠的人。” 飞鱼服和绣春刀是都不穿佩的,上头的指示,是微服私访。 …… 与林鳞游分别之后,江见雪独自往家走去,此地离家还有几十里,虽然兜里有林鳞游给他的十两银子,但舍不得花,几十里而已,两条腿走走就到了,不过现在已过晌午,翻山越岭的,要走到只怕也得第二天清晨了。 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就啃一啃包袱里的干粮,顶着烈日走了数里路,江见雪也实在走不动了,热得一身汗湿,便找了个树荫坐下。 这大夏天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不知何时就黑压压飘来一阵乌云,瓢泼大雨瞬间倾倒下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江见雪慌忙起身,跌跌撞撞跑进半山的一间破庙。 没想到破庙中已经躺了一人,听得声响坐起身来,是个五六十的老头,一身装束僧不僧道不道,显得不伦不类。 “老人家,叨扰了,外头风大雨大,借贵宝地避一避雨,等雨停了小生就走。”江见雪抖着湿漉漉的衣衫,打扰了老头睡觉,挺过意不去。 老头咧嘴一笑:“这地儿也不是我的地,你想怎么待,就怎么待,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多谢老丈了。”江见雪行礼道,找了个角落坐下,掀开书篓一看,里面的书都湿了,赶紧拿出来晾晾。 拿到那本《控鹤监秘记》时,惊了一下,出来匆忙,忘记还给林鳞游了!脸一红,正想放回书篓,一只枯瘦的手伸将过来,一把将书夺了过去。 “你这秀才,禁书都敢看。”老头翻着书,“有胆识啊!” “还……还给我,这不是我的,是我一位朋友的!”江见雪急道,高举了双手想要把书抢回来。 “看你脸红成这样,该是童子之身无疑,好极好极!” “……”江见雪大惊,回想起了被乞丐与和尚背刺的恐惧…… 老头将书一丢:“这书不好看,我这书……”说着,拿出一本《白莲晨朝忏仪》一本《大小明王出世经》,“我这两本,才好看!” “这本书,我原先也有。”江见雪看着那本《白莲晨朝忏仪》脱口而出。 “哦,那怎么现在没有了?”老头闻言有些惊喜。 “被……被我朋友烧了。”江见雪如实回答。 “不打紧,不打紧!”老头笑道,“真乃天赐的缘分哪!你要喜欢这书,老夫送给你,如何?” “不……我不喜欢。”江见雪摆手道。 “嘿嘿。”老头倒也不勉强,蹲下身子来,仔细打量着江见雪,“小兄弟,我看,你与老夫有缘,不如,老夫收你为徒如何?” “收我为徒?”江见雪被他瞧得心慌,往里缩了缩身子,“你能教我什么?” “老夫本事不大,风鉴麻衣、扶鸾占候、逢凶化吉、寻龙堪舆!都会一些。” “就是算命呗!”江见雪道,摇摇头,“我不学。” “我看你小子,近期将有血光之灾啊!”老头道,“最近最好不要往家走,要往离家相反的方向走,走得越远越好!” 这老头好像还真有点本领!江见雪这次回家,心里本就不踏实,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但估计,这老头是从自己忧心忡忡的面上看出来的,此等方士,最会观人眉宇,故弄玄虚了。 “你不想学,我也不勉强你。”老头道,“老夫还会斩妖降魔,我看你,阳虚体弱,最容易招引妖物了,这种破庙还是少钻,往常,没少遇见吧?” 还真被他说中了!江见雪内心不由动摇起来,不过圣贤书的教导熏陶,还是让他坚定地拒绝了老头。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好奇心驱使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好说!”老头拍着胸脯道,“老夫师承茅山,如今云游四方,专一降妖伏魔,为民除害!你可以喊我一夲道人,就是不要喊我老丈……我看你方圆正气,真不打算拜我为师?” “承蒙道长抬爱,小生觉得,还是……” “也罢!看来缘分未到,缘分到了,你自然会求着老夫,收你为徒了!哈哈哈——” 一夲道人的笑声在小小的山神庙里回荡。 这时雨停,江见雪被他笑得发怵,慌忙拾起地上的书,一股脑塞进书篓里,背上书篓,朝一夲道人躬一躬身,快速逃离出去了…… …… 指挥使袁江亲自召见了杨放。 “杨小旗,你的能力,其实本官一直看在眼里。”袁江道,“志不得展,不是你的错。” 千户王谦、李春,百户庄敬,三人俱在,他们坐着,杨放只能在阶下序立肃揖,恭听辞令。 “当初,能以一己之力斩杀逆党,本该有功可领,却被罚去了驯象所,”袁江接着道,“你自己可知道,为什么?” “卑职不敢,皆因卑职欺瞒上官,自作主张,贪功冒进,白白折了十位兄弟。”杨放躬身答道。 “一将功成万骨枯,死人,是很正常的事。”袁江道,“能力你有,慈不掌兵,手段你也够狠够硬!只是因为,你没有遇到对的人。当个小旗,真是屈才了啊!” “大人过奖了。”杨放唯唯诺诺。 “上前来,坐!” 杨放谢了恩,上前坐下。 袁江这会儿却又不跟他对话了,转问向千户王谦:“那陈谔,有消息了吗?” 王谦道:“查到了,藏身于按察司衙门里。” 袁江点点头:“如今浙江按察使周新,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我们直接上门要人,恐怕还有些为难了……杨小旗?” 杨放赶紧放下手中茶盏,起身答礼道:“属下在。” “你在驯象所,与那陈谔相识?” …… 163 夏日的闷热 浙江按察使司衙门,驻地杭州府,距离西湖不过二里路,晚饭后从衙门出来,慢慢踱着步也就到了。杭州府衙、都指挥使司衙门等,也都沿湖而建,视野开阔,占尽地利,冬天不冷,夏天凉爽地很。 因在白昼,日头正烈,湖上风光尽收眼底,目之所及,游船渔船皆系靠岸边,想要游湖,夜里是最合适的。 不过彼时西湖还在城楼外,百姓想要夜里出城游湖,也不是容易的事儿。 杨放凭着小旗官的身份,倒可以自由出入城门游一游湖,想想,这也算是这个身份带给他为数不多的好处。 没有一丝微风,杨柳不摆,湖面如镜。 他大爷的!这些做上官的,讲话倒是动听,果然是差遣我做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他们自己倒躲在屋里饮冰酒,赏歌舞,吃西瓜! 杨放有些怀念驯象所的生活了,还是那句话,跟大象那些畜生打交道,好过跟这些上官! 而且托大象的福,驯象所还隔三差五运冰过来,一点儿也不热,还很凉快。杨放不知不觉,都喜欢上驯象所了。 去按察司,路过这西湖,找了处柳荫底,脱得赤条条地,纵身一跃,跳入清凉的湖水中,夏日的闷热心头的烦躁瞬间一扫而空。 在湖中尽情游了两回,杨放也生怕日暮周新带了陈谔来游湖,要找他们,当然最好是白天,这会儿,他们一定躲在衙门里避暑纳凉呢! 虽然尽情,但不尽兴,夜里再来游一回可好! 上了湖,从钱塘门入,过风波亭,沿庆春街直走一里多地,便到了按察司衙门。 按察司衙门,前有牌坊一座,上书“总宪”。正北大门三间各二扇,几乎所有的衙门大门都是这制式,这就是所谓的“衙门六扇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由来了。门上竖牌,写着“浙江等处提刑按察使司”;左边牌书“拿问贪酷官吏”,右边牌书“伸理冤枉军民”。 只有如今坐镇这按察司衙门的周新,是对得起也当得起牌上的这两行字的! 怪不得王谦他们不愿意来这,除了怕热,更大的缘由,怕是不敢面对这几行字吧! 进大门,有寅宾馆,东西两马道。正北是仪门,仪门内就是大堂,大堂后则是休息待客的后堂。 陈谔果然在按察司,老远,就听见他那与众不同的大嗓门从后堂传来…… …… 夏日的清晨,凉风习习,是一天中最凉爽舒适的时刻。 树上的蝉此起彼伏地叫着,有小孩已经拿了竹竿呼朋唤友地往田地间拾蝉蜕去了,拾来的蝉蜕卖给药铺,倒可以换得几文钱。 走过几条田埂,江见雪终于回到了家,老远就看到,隔壁邻居的院墙,果然又往外扩了几尺,院墙起了个底,一旁堆满了砖石泥沙。 见了此景,江见雪气恼地不行,又无计可施。 自古以来田地之争,下到民与民,上到国与国,都是不可避免,也是必须解决的事! 而解决这纷争的办法,只有一个…… 推开自家柴扉,看到他娘正在喂鸡,他爹坐在门槛上,铁青着脸在那修锄头。 本来儿子考取了举人,日子可以好起来了,家里有着几亩原额旧田,不用缴税,也不用服徭役交拜见银,没想到邻人嫉妒眼红,处处找事,搅得生活不得安宁。 “爹!娘!我回来了。”江见雪迫不及待地放下书篓,跑进厨房,拿起瓜瓢,掀开缸盖舀了一大瓢水,咕嘟咕嘟一阵猛灌。 “你回来做什么?”明明是他们寄的书信,等自己儿子回来了,江见雪他爹又明知故问起来,只怕是被气晕了头。 “回来……我放心不下你和娘。”江见雪唯唯诺诺,“爹,他们,还真又动工造啊?” “你只管读你的书就是,其他的事,你别管!爹自会处理!”江见雪他爹狠狠地将锄头往地上杵着,杵紧,“咚咚咚”一阵猛响。 江见雪心里也跟着一阵阵发紧。 如今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用纳税,老爹干活更积极了,三天两头往地里跑,一株草刚冒出头他就得拔掉,田间收拾地比家里还干净齐整。 要不是邻人作梗捣乱,他们的生活,平静如水,也是很平淡美好的。 江见雪往爹娘房中走去,推开窗户,入眼便是邻居的半堵院墙,再造高一点,这窗只怕就打不开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爹,娘,要不然,你们住我屋吧!”江见雪说,“反正我也不常在家住,待我考取了功名,咱搬别处,搬京城住去!” “没做成的事,就不要说大话!”他爹一盆凉水泼来,将江见雪一腔热血给浇了个熄灭。 江见雪他娘默默将江见雪拉到一旁,悄声问:“儿啊!本地官不管,你在京城,可有遇着什么大官,可以跟他们说说啊!” “大官……没遇着。”江见雪掻掻脑袋,“不过,我认识几位锦衣卫,他们官也挺大的!” “锦衣卫?”他娘见识不多,不知道锦衣卫是干什么的,“锦衣卫能管我们这事吗?” “应该,能吧?” “那你跟他们说了吗?” “说是说了一点儿……”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 正说着,柴扉推开,一人大着嗓门走进来:“江兄,刚刚在村头看见一个人像你,果然是你回来了啊!” 江见雪抬眼一看,原来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江忠义。 这家伙算是半个秀才,两人一起参加的童试,一起入的县学,只不过读着读着,他就抛下书本,跟着远房的一个什么表叔去经商做买卖去了。 如今见他衣着光鲜,头戴绣花高帽,看来,生意是做得很成功啊! “我也刚回来。”江忠义说。 “不做生意了?”江见雪搬来一条凳子让江忠义坐了,又取了碗凉水,放在他的手旁。 “做!哪能不做呢?”江忠义说,“天气太热,回来避避暑。我听说,你明年是第二次会试了啊?” “是的。” “听说你去了京城,怎么又回来了?” “这不是……”江见雪望了望竹篱外的围墙,这墙造再高点,不但把窗遮了,阳光也要少一半,大夏天还好,大冬天的阳光晒不到,那可真遭老罪了! “这家伙,也真是欺人太甚了!”都在一个村里,江忠义当然也是早就知道这事的,拍了一下椅子,“赶明儿,老子找几个人,把他院墙拆了去!” 真不愧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好兄弟,如此仗义!江见雪内心一阵感动。 正在此时,听到院墙那边有了谈话声,叮叮当当的,看来瓦工泥工已经开始准备干活了。 忽听“砰”的一声响,江见雪他爹一惊,循声往屋里去了…… 过不多时,听得里头吵闹起来: “你凭啥子关我家窗子?!” 一个女人嚷道:“你家窗户开到俺家地头上来了,还不能关?” “这是你家地头吗?” 江见雪她娘慌忙也进了里屋。 吵闹升级起来,只听那女人连珠炮似地嚷起来:“歪辣骨!你个鏖蠲夫娘!獠散仔,贼肉儿……” 江见雪他爹娘显然不是对手。 江见雪愣坐着,满腹诗书,愣是找不着半句话来回怼,暗暗攥紧了拳头,一股无名业火从心头腾腾燃起,就算是个石头做的人,此刻也有了杀意! 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林鳞游的那句话:举人犯了死罪,依例可得特赦,江兄,只要你够胆…… 只要我够胆,只要! 扭头看时,江忠义不知何时悄悄走了,手边的那碗凉水,是一口都没喝…… 热,无尽的闷热。 四下无风。 但又似乎,山雨欲来…… 164 逸民喇唬 杨放很顺利地见到了陈谔,还有按察使周新。 两人都穿着轻便的丝经布织便衫,一手摇扇,一手执棋,对坐围弈。手边的矮几上,各是一盏茶,两片西瓜。 按察使三品大员,生活居然如此简朴,连个摇扇的侍女都不请!连几块冰都不蓄?这倒令杨放有些意外了,虽然久闻周新大名,但真正见到这传说中的为官清廉秉公为民、耿直敢言断案如神的“冷面寒铁”,他的内心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有对周新的钦佩,也有着对他的担忧。 身为锦衣卫,虽然只是个小旗,比起京城之外的官民来说,他们是最接近朝堂的人,知道朝堂上的水又多深,有多混,像周新这样的清官,如果不能比奸吏更恶,那是绝对斗不过他们的。 从当年上元县的狱卒到如今的锦衣卫小旗,杨放也曾见过很多清官,可他们都只能当得起一个“清”字而已,不贪财索贿,并非是他们为官正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敢贪财,所以他们也不敢为民办事,为民张言,只老老实实地做他们的“清”官,日复一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 其实这样的人,才是最奸的。 像周新这样的官,太少了,也正是因为少,所以才醒目,才容易被针对。 杨放上前,各叙礼毕,便说明了来意。 “我算是知道,袁江为何要派你来了。”周新看着杨放说,“原来是硬的不成,就想来软的。既然杨先生你与克忠相识,你就更不应该让他跟你走。” 来硬的?看来袁江他们是在周新这碰了壁吃了瘪了。锦衣卫的面子都不给,冷面寒铁,果真名不虚传! “在下不解,还请中丞明示。”杨放道。 “皇上赐假克忠,待太子监国才准他回京,”周新道,“克忠前脚刚走,你们锦衣卫就跟了来,杨先生不觉得事有蹊跷?” “在下只听命于皇上,至于皇上为何要这么做,身为臣下,岂敢过问?”杨放说。 “如今朝堂之上,都御史陈瑛与你那指挥使纪纲党比为奸、窃持国柄,蔽君之明、张君之恶!”周新道,“只怕,此番便是那陈瑛报复克忠参劾之仇!” 杨放觉得他说得,似乎有些道理:“既然如此,中丞为何不上书参劾?莫非,也是怕陈瑛报复?” 周新不以为忤,仍是平静相答:“陈瑛纪纲之举,你当皇上不知?更何况,缉访奸恶,不也正是你们在京锦衣卫的职责?” 皇上对太子是不太满意的,人人赞颂太子仁厚,那岂不是说朕这个皇帝,当得不好了?如今朝堂,纪纲陈瑛党比为奸,要不是朕还有用得着他们处,也忙于扫除故元顽劣,早就对他们开刀了。也幸得朕还有个黑衣宰相出谋划策,只是这家伙不愿太涉朝政,要想找个能制衡纪纲的人,目前还真没有。 太子仁厚,是对文武百官仁厚,他们犯的错,只要不是太过分,他都自作主张一一原谅了,若不是朕还在,这小子只怕还要给建文逆党平反! 他对犯错官员仁厚,岂不正是对天下百姓对朕的子民不仁? 过于仁厚,一味仁厚,也是不对的…… 杨放被周新怼得无言,半晌才默默道:“在下不过是驯象所一小旗……” “就算克忠有罪,皇上当然也不会派驯象所的人来。”周新冷着脸,喜怒不形于色,低头看向了棋盘,“现在,杨先生你该明白,是谁真正指派的你,又为何指派了吧?” 杨放听了,心中认可,于是心里又不由地烦躁起来…… 大声秀才陈谔这时终于说话了:“杨兄,不妨坐此凉快凉快,过来吃块西瓜!” “多谢。”杨放拱拱手,告辞转身。 “不用急着走!”陈谔的大嗓门在身后响起,“你现在回去,指定受罚!且留在日新兄这里!” “难不成,我一辈子窝在此处不回去了?”杨放觉得大声秀才说这话好像没过脑子。 “他们一定会来这找你的,到时候……”陈谔难得地放低了嗓门。 杨放隐隐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大明十六朝,对于民间黑恶组织势力称呼各有不同。 明初的时候,称游民为“逸民”或“逸夫”;称泼皮打手为“喇唬”;明中期以后,这些人则被称为“青手”,他们的组织称为“打行”,顾名思义,专以打架为生;至明末,他们又有了新称呼,呼为“把棍”…… 到了林鳞游他们那时代,就被叫作“混混”了。 称呼口号日新月异,不变的是那些人,还有他们生活的方式,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在街上闲逛,生计的来源,无非是靠设计诱骗、讹诈、抢劫、乞讨、打人、偷盗等等获得;高端一点的,粉饰装扮一番,在公门结交几个兄弟,阿谀奉承衙役皂隶,帮他们做一些公门不方便出手做的事情,夤缘害民。 几百年了,一切都变了,却又似乎没怎么变…… “这是昨天夜里抓获的三个逸民,没有照身,无籍无名小人!”一局棋毕,周新吩咐衙役押了三人出来跪在后堂阶下,“昨夜翻墙入院,抛掷砖瓦,偷盗钱粮!” 杨放不解,他们为何让自己看这三人,难不成让自己看他们如何铁腕断案? “没想到竟是受了锦衣卫指使!”周新示意衙役,又押了一人上来。 只是此人明显待遇好很多,并不用跪。 杨放一看,竟是总旗吴垚! “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我倒要看看那袁江,还有何话可说?!” …… 江见雪被揍了,鼻青脸肿的。 是被本地的一群喇唬揍的,内中有几个还是邻村的,小时候还一起上过私塾…… 他爹娘也都身上挂彩,尤其是脸上,都是挠出的指甲印血道道。 他们则是被邻居那女人挠的,还有她的一群亲戚们。 江见雪也是气极,红着眼揉着脸嚷嚷道:“爹娘,我们的亲戚呢?大表哥孔武有力,喊他来!帮我们厮打!” “穷在闹市无人问啊!”江见雪他爹道,“读了这么多书,这个道理你不懂?” 江见雪:“……” “咳咳,乖徒儿,为师就说,你有血光之灾吧?”忽然,一个声音从竹篱外传来…… …… 165 三角眼 “别乱叫!我可不是你什么徒弟!”江见雪正在气头上呢!奔出去冲一夲道人数落起来,“再乱叫,我……我大耳刮子打你!” 没想到这老头居然跟到自己家门口来了,一定心存不轨别有企图! “哟!现在知道打了?”一夲道人笑道,“刚才挨打的时候,咋不知道还手呢?” “你……”江见雪气恼万分,“别在这嚷嚷,走!”说着动手推起一夲道人。 一夲道人任他推着,道:“老夫又没进你家门,你要推我上哪去?” “爱上哪上哪!” “其实,老夫是来帮你的。”一夲道人说。 江见雪心中一动,不推了,问:“怎么帮?” “当然是帮你解决这事儿。”一夲道人咧嘴一笑,“只要你喊我一声师父。” 哪还真有人求着别人当徒弟的? “算了。”江见雪想了想,这世上没有白捡的便宜,这老道追着让自己当他的徒弟,一定也没安什么好心,“人家朝中有人,你帮不了我的。” “朝中有人怕什么?老夫朝中,也有人。” “你朝中也有人?!”江见雪惊讶道,“是谁呀?” “这种事,怎么能告诉外人呢?”一夲道人笑道,“你又不是我徒弟。” 正在此时,院中又传来闹哄声,夹杂着江见雪他爹娘的惨呼,江见雪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赶紧撇下老道奔了回去。 只见他爹娘双双倒在地上,院中站满了喇唬,个个凶神恶煞的。 “爹娘,你们没事吧?”江见雪冲进去扶起二老,又冲那群人怒吼:“你们干什么?” “他们,想抢我们的房子,让我们把房契交出来……”江见雪他爹弱弱地说。 “什么叫抢啊?”这时那邻居胖女人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来,尖着嗓音说,“你这块地,在故元时候,就是俺家的!” “那……照你这么说,前边江忠义家的房子,也还是你家的呢!”江见雪急道。 这书生,要不是怎么说书呆呢!话都不会说,一句话,不但把自己卖了,还把别人也给得罪了。江忠义若是听见,还不跟他割袍绝义啊? 不过,他俩之间,好像的确也没什么义可绝…… 听这胖女人的话,她祖上还是个大户人家呢!嗯,目前也挺大户的。 “你拿前朝的律文,来管本朝的地产,你这分明是造反!”一个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喇唬们并江见雪他们纷纷扭头看,见是一衣衫褴褛的老道。 “臭牛鼻子,你少管闲事!”胖女人瞪眼道。 一夲道人缓缓上前,看了看胖女人,忽作惊异状:“啊呀!你这女人不简单!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奇异的女人!长着一双三角眼,就像生病的老虎,你这样的人天性嗜好害人杀戮,如果你不是女人,将来一定会成为故元刘秉忠那样的人!” 这话本是算命的袁珙初见道衍时对他的评语,只是胖女人并不知刘秉忠是谁,更没听说过黑衣宰相道衍的这段故事,只听见这老道说她三角眼,就很生气,大怒道:“你这臭道士,说我三角眼要害人!老娘一把火烧了你的道观!” “三角眼有什么不好?”一夲道人说,“如今的黑衣宰相,不也是三角眼?” 黑衣宰相,胖女人倒是知道的,听得道人拿自己跟宰相比,无比受用:“看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罢了!老娘便原谅了你,不跟你一般见识!” “可惜……”一夲道人说。 “可惜什么?”胖女人问。 “男人三角眼,主嗜杀戮;女人三角眼,则好害人,贪小便宜。可惜你是个女人,不然,一定也可以做宰相的。”一夲道人说,“今日相见,也是缘分,不如,让贫道给你破解破解。” “怎么破解?”胖女人来了兴致,伸长脖子问。 “你上前来。”一夲道人淡淡道。 胖女人走上前去。 一夲道人伸出两根枯枝般的手指,突然猛得向前一戳,但听胖女人一声凄厉惨叫,痛苦地捂住了双眼,连连后退,一跤跌倒在地,指缝间不断地有鲜血渗出。 江见雪他们惊呆了。 喇唬们也惊呆了,面面相觑一番,突然间就一哄而散…… “徒儿,为师今日帮你了这么一个大忙,该正式拜师了吧?”一夲道人不管地上胖女人的死活,转过身,看着江见雪。 江见雪一个激灵,大热的夏天,只觉浑身透着一股寒气。 “别……你别胡说,我不是你徒弟,不干我们事!”他连连摆手。 胖女人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底,忍着痛声嘶力竭叫嚷道:“你们……我要报官!你们一个也别想跑!杀人啦!萨日朗!快来人哪!哎哟我的眼睛……” “咋滴啦?!”胖女人屋内的丈夫并做活的瓦匠泥工听得呼喊,都冲了过来。 “聒噪。”一夲道人缓缓抽出了背上的长剑…… …… 这天气,贼热! 但是又不能不来这新安郡,毕竟路途不能作假,去没去新安郡,很容易就能查出来,林鳞游也不敢作假,虽然是穿越者,但是,穿越者就能欺骗皇上了?穿越者就牛逼了? 虽然穿越者在大明无九族,但原主有啊!九族就算不在乎,小妹你不在乎了? 所以,林鳞游只能老老实实顶着烈日奔袭百里来此新安郡。 不过,到没到新安郡,做不得假;见没见新安郡王,倒似乎是可以作假的,毕竟自己是微服私访,就说偷偷地潜入王府察看了一番…… 哎,好像也不行啊!若是皇上问起,王府里有啥,自己怎么说?史书上可没教过我新安王府里有啥啊! 算了,到都到新安郡了,既来之,则会会这新安郡王之…… 既然要见郡王,当然得打扮得爽利一些,看见街边有个挑担儿的待诏,便上前去,让帮忙修修须发。 这待诏也就是剃头匠,只不过大明时候剃头匠不帮人剃头,就是帮忙洗洗须发修修边,抓抓跳蚤梳梳篦。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己都不敢毁伤,别人哪敢? 大夏天的顶着一脑袋浓密的头发一脸浓密的胡须,林鳞游倒不由地羡慕起和尚与太监起来,因为和尚是不长头发的,而太监没有胡须。 而且他也不能将头发剃光光,有见过哪个锦衣卫是光头的?除非是不想干了! “客官,坐,请坐!”老待诏见来了生意,赶紧让出藤椅,请林鳞游躺了上去。 “哎呀,客官这幅美髯生得好!乌黑油亮!”老待诏夸赞道,“头发也很干净,没有虱子,客人常洗?” “大夏天的,能不天天洗?”林鳞游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怪不得哪!小老儿一看,就知客官你是外地来的,一看客官面相,就知是位达官贵人哪!” 林鳞游慵懒道:“看人真准。” “那是,小老儿都在这做了几十年的待诏了,摸过的脑袋只怕比客官你摸过的女人都多!”老待诏说,“来,客官我先给你洗洗脸,修修面须。” “这么说来,你是本地的?” “是啊是啊!”老待诏给林鳞游脸上抹着一种面膏。 “本地郡王,你了解多少?” “嗯?”老待诏一愣,观望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客官,这可说不得,说不得哪!” “嗯。” 突然间,从街头传来一阵马蹄隆隆并车轮辚辚,伴随着人群的惊叫呼喊。 但见一群人:个个手提淬筒,人人肩养粘竿,飞檐走线棒头拴,臂挽雕弓朱弹。架上苍鹰跳跃,索牵黄犬凶顽,寻花问柳过前湾,都是帮闲蠢汉! 这群闲汉坐在一辆八匹马拉的四轮敞篷大车上,兴奋呼喊着,在长街官道横冲直撞。 你横冲直撞,一直到最远方!你呐喊着在人海中浴火怒放,盔甲之下谁懂得你柔软心肠。你一无所有地闯荡,沿路太多惊慌! 沿路的确太多惊慌…… “哎呀!客官快跑!”老待诏惊慌叫喊一声,连东西都不要了,慌忙跑进旁边店铺躲避。 看不出这老头年纪挺大,腿脚倒利索,一溜烟的功夫就没影了。 可怜林鳞游尚未回过神来,听见老头喊叫,睁开眼,满脸泡沫,满脸迷茫…… …… 166 郡王离宫 眼见那大车来势汹汹,虽然还有数十丈之遥,但谁人敢迎其锋芒?林鳞游也慌忙从藤椅上跳起,跟着老待诏往屋内躲避。 进了屋,那老待诏悄悄将林鳞游拉到身边,眼睛望着外头的大车低声说:“客官,那车上坐着的穿龙袍者,就是本地郡王。” 林鳞游顺眼望去,见一十八九岁的青年后生,坐在厚厚的锦垫之上,想必锦垫下一定铺满了冰块,不然谁脑子有病大夏天坐在厚锦垫上,屁股都非得长痱子不可。 看那后生,头戴乌纱折角翼善金冠,穿一身薄如蝉翼的赤色蚕丝纱衣,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各用金线织一条盘龙,腰系玉带,一张银盘似的圆脸,透着满满的油光与兴奋。 正是新安郡王朱有熺。 却见那朱有熺看着满街乱窜的人群,哈哈大笑,忽指着一处人群,对车夫说:“撞过去。” “好!”车夫一提缰绳,驱使着八匹大马朝人群中冲去…… 人群纷纷又向两边逃窜,当然也有个别紧张害怕到腿脚不听使唤的,只顾往前跑,其中就有一名抱着小孩的女人! 女人本来脚就小跑不快,加上抱着一个小孩,眼见落在最后马上就要被大车撵上,她心中愈慌,脚下一个趔趄,狠狠摔倒在地上,手中尚在襁褓中的小孩也脱手飞出……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林鳞游一个箭步飞身而出,几个起落已至大车跟前,一把稳稳接住小孩,同时身子一倾,另一手抓了女人,刚将她扯离,大车的车轮正好碾过! “你是狗啊!这么听话!叫你撞过去就撞过去,会死人的!”朱有熺咧着嘴大声对车夫说,“你怎么这么残忍?” 眼见马车就要撞上店铺墙头,车夫赶紧猛提缰绳想掉转车头,突然不知从何处一只大手伸来,一把揪住他的长发,将他拖下车来摔在地上。 马车没了车夫,不受控制,狠狠撞在墙头,将铺子撞出一个大洞,马车上的朱有熺和那群闲汉都是猛地一个趔趄,有几个没坐稳的,纷纷从车头摔了下来,朱有熺幸好有手下扶住,才不至于摔下,只是头上王冠都歪了,显得有些狼狈。 他正正王冠,恼怒地定睛看时,揪他车夫下马的,正是刚刚飞身过来救了女人和小孩的那人。 只见此人挥舞着沙包大的拳头,正狠狠地将他的车夫踩在地上打。 闲汉们纷纷跳下车,抽出刀剑棍棒来,将林鳞游围在中间。 林鳞游丝毫不惧,似乎并没有看见围在自己前后左右的这群家伙们,眼里只有地上的车夫,一拳接着一脚狠狠揍踹着。 大夏天的,心情正不舒畅,正好拿这家伙出出气。 按理说,应该揍朱有熺的,但是,不敢哪! “喂,住手!” “叫你住手听见没有?” 眼看林鳞游置若罔闻,闲汉们脸上挂不住了,一人率先拉起弹弓,一颗铁丸朝着林鳞游激射而出,林鳞游抓起车夫头发将他提起挡在身前,那铁丸正中车夫嘴巴,一嘴牙倒打掉一半。 闲汉们一拥而上,林鳞游也不废话,抛下车夫,掣出腰刀来,踩着车夫身子跨步上前,一刀一个,一下子就将最前头的三名闲汉给砍翻在地…… 刀,虽然不是绣春刀,也很快! 朱有熺身边的侍卫看不下去了,正待上前,被朱有熺轻轻挥手挡住。 “住手。”朱有熺只轻轻一声喊,众闲汉们便听话地迫不及待退了开去。 林鳞游喘着气,红着眼,一头汗。汗水流过脸上,没冲掉的面膏又泛起泡沫,他的一张脸显得比朱有熺还油了。 我命油我不油天!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朱有熺上前一步,“唰”地挥开折扇。纸扇上书着“崇礼正心”四字,乃是被皇上誉为“我朝王羲之”的翰林学士沈民则亲笔所书,是当年朱有熺在京城就学时的老师赠言。 “吴广得!”林鳞游说。 “哦,吴先生,失敬失敬。”朱有熺微笑道,“在下这几个不成器的家奴,冲撞了先生,还望先生勿怪。不知先生可否愿意赏脸移步敝居,容在下微置薄酒,给先生你,陪个不是。” “好啊!”还有这等好事,正想着要怎样才能进你家门,你倒主动来请,林鳞游也不惧深入虎穴,爽快答应了。 “请!” 还是那被揍的车夫驾车,八挂大马车平稳地驶入新安王府。 亲王郡王宫城,周围三里余,三百九步五寸,东西一百五十丈二寸五分,南北一百九十七丈二寸五分。 当然,初定时规制是这么大,住一段时间后,肯定就不止这么大了,谁人敢跟亲王郡王做邻居呢?亲王郡王邻里的地,慢慢的也就变成了他们的地。 郡王宫城中,王城、女墙、护城河、后宫……该有的一样也不少,周王等亲王府中,亦有紫禁城。 周王府下诸郡王府,那也是金钉朱户,琉璃殿宇,宫中都有内景,郊外均有花园。 按照朝廷制度规定,各个王府是禁止再在宫室之外建造离宫别殿和一些游玩去处。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周王府中诸王,修建离宫别殿和游玩去处已是蔚然成风,这就是宫中有内景,郊外有花园。 朱有熺身为周王第五子,自然也不例外。 林鳞游本以为进的是郡王宫,却没想到,朱有熺带他进的,只不过是离宫的后花园而已。 夏季避暑,当然后花园最为合适。 新安王的花园,已是穷尽游玩享乐之功能。但见: 内有山洞楼阁、亭台池塘,池塘里还有美人沐浴戏水,语笑盈盈; 花草树木、活水假山、灯殿、月榭,而在前后两厢,则遍布如舞旋一类的戏剧,养着大戏数班。 莺坞药圃、雪溪冰室、异兽、文禽,置园亭数十区,内置美人、钟鼓百般乐器。 夏日芰荷芬馥,宫娥靓妆绡衣,浮小画艇,唱采莲曲,尽日宴乐,靡不毕至! 林鳞游忽然有点嫌弃现在的这个身份了,投胎是门技术活,穿越也是啊!为什么,为什么我没能穿成王爷? 郡王朱有熺微笑着,引着林鳞游来到一间雅室,说是室,却是四面开阔,没有墙,只有四根盘龙玉柱,更像是一座大亭子。 亭上覆着青色琉璃瓦,瓦上流水潺潺,从三面垂下,如瀑布珠帘,奢华而浪漫。 一进亭子,就感到一阵沁骨的凉爽。 透过流水珠帘,还能朦胧地看到脚下清池中戏水的宫娥,给人一种朦胧的美。 林鳞游忍不住对她们竖起了赞美,高高竖起……大拇指! 古人——有钱的古人还真是懂享受的啊!虽无空调,远胜空调!虽无dvdmp4rmvb,但,真人可比隔着屏幕好看百倍多了! …… 167 就在这杀? 林鳞游现在所处的亭子,就是传说中的雪溪冰室了。 但看着四根盘龙玉柱上的各两条蟠龙,加上透过琉璃瓦看到的亭顶上的那一条,林鳞游觉得,叫“九龙冰室”更贴切。 朱有熺觉得,这家伙刚才之所以敢那么嚣张打自己的人,不过是仗着一身功夫,等到带他来到离宫,发觉这家伙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淡定模样,便觉得,他的身份应该不简单,至少不是个没见过上层大场面的绿林莽夫。 如果林鳞游一进王府离宫就吓得腿软面青,就跟那进了秦宫的秦舞阳一样,朱有熺才觉得有意思,也肯定要玩弄一番他,先玩,再弄死!才尽兴! 但现在林鳞游的表现,让他倍觉失趣,一点儿也不好玩。 也就不敢轻易玩弄他了。 “你知道我是谁?”朱有熺微微笑着,朝林鳞游发问。 他身边始终有一人半步不离左右地护卫着,看起来,武功很高的样子。 林鳞游透过水幕看着外间池子里戏水的宫娥正看得出神,听得朱有熺问,转过身来,也微笑着:“殿下谦谦君子,丰神俊朗,民间口口争颂,在下自然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尊颜,真是三生有幸!殿下掌舵光明,实乃治下百姓之幸哪!” 自己什么样的人,治下百姓怎么看他,朱有熺心里比谁都清楚,但这种明显溜须拍马的虚伪话,听起来却总是无比受用。他于是哈哈大笑起来:“吴先生倒会说话。” 顿了顿,他的脸色明显有些阴沉下来:“你当本王是小孩儿吗?说几句漂亮话,哄得本王高兴了,就可以免你冲撞本王车驾之罪?” 你不是小孩么?我随意编个假名字说我是吴广得,你不也信了? 林鳞游道:“殿下错了,在下无罪。” “哦?” “有罪的,是殿下那掌辇。”林鳞游不慌不忙。 “他何罪之有啊?”朱有熺一个战术后仰,靠在玉座之上,饶有兴致。 “狐假虎威,欲置殿下于不仁不义之地,失却治下民心!”林鳞游道,“这岂非大逆不道之罪?” “好个伶牙俐口!”朱有熺道,“那依先生之见,该如何处置呢?” “自然是杀之以服众。”林鳞游道,“而且,要当着百姓的面杀,看的人越多越好,以安抚民心。” “好!便依先生之见!”朱有熺一拍玉案,“来人,传温罄郓!” 不多时,车夫温罄郓进了亭来,愤恨地瞥了林鳞游一眼,利索跪下拜见朱有熺:“小人温罄郓,拜见殿下!” 朱有熺并不像以往一样对他说请起,亭子里的气氛有些异样,温罄郓心中隐隐觉察出一丝不安。 “吴先生,今日,便请你当这红差,如何?”朱有熺笑着看向林鳞游。 “现在就杀?就在这杀?”朱有熺这一出倒出乎林鳞游的意料了,“现在杀,无人看,只怕起不到……” “先杀,尔后悬首城门,也是一样的。”朱有熺淡淡道。 杀人是林鳞游提出来的,现在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只好向朱有熺借刀,因为他的刀,在入府的时候就被没收了。 朱有熺使了个眼色,身边的护卫便抽出了佩刀,递给林鳞游。 刀一出,便是一声龙吟。 好刀! 林鳞游接了刀,慢慢走向温罄郓。 温罄郓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大叫道:“小人何罪?殿下要杀小人?!” “放心去吧!”朱有熺冷冷道,“本王一定会厚待你的家人。” “殿下……殿下饶命!”温罄郓想要起身反抗,被林鳞游一脚踹中腿弯,又跪下了。 紧接着刀光一闪,他的脑袋就骨碌碌滚在了地上,一双眼还睁着,正盯着朱有熺,双唇不甘翕动,却是再也发不出一个字了…… 在长街上,温罄郓驾着大车,压死压伤不少人,所以林鳞游下手很是果断,一刀断颈!这手艺,若是以后不做锦衣卫了,当红差也能混一口饭吃。 虽然说朱有熺才是罪魁祸首,但除非皇上下旨,不然谁敢跟他动刀?温罄郓此人,助纣为虐,也是死有余辜,死不足惜! 一抹鲜血飙出,穿破亭檐垂下的水幕,落入池中,引得池中的宫娥齐声尖叫起来。 听到尖叫声,朱有熺闭上眼睛,一脸受用的模样。 林鳞游也闭上眼睛,一脸受用的模样…… “噢——”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林鳞游将刀夹在腋下,抹去血迹,正要上前还给护卫,朱有熺突然发怒,吼道:“有刺客!来人!给我拿下!” 林鳞游一愣? 没有动静…… 朱有熺一愣! “来人!” 又喊了一嗓子,埋伏在外头的一队甲士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从池中宫娥身上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抹一抹嘴角口水,冲进了亭子,三下五除二就将林鳞游压在了地上。 林鳞游:卧槽,我不能呼吸了…… “殿下要杀我,何须如此费劲?”林鳞游的脸被狠狠按在地面上摩擦,都压变形了,讲话也就有些含糊,“把我换成姓温的,不就行了?” “大胆狂徒!擅闯王宫,意欲刺杀本王!幸得温先生拼死护卫……传本王令,厚葬温卿,厚恤其家。”朱有熺道,“先将此人带下去!” 等林鳞游被带下去之后,那护卫俯下身子,对朱有熺道:“殿下,我观此人,虎臂蜂腰螳螂腿,怕不是个锦衣卫?” “认识?”朱有熺问。 “不认识。”护卫说。 “也是,你都离了锦衣卫多少年了。”朱有熺点点头,道:“派人去查查他的底。” …… “什么?杨放竟也被周新扣下了?!”袁江拍案而起!震得桌案上的茶盏都翻了,滚在地上,“乒”得一声摔成八瓣,“这周新,倒真有你的!” 底下人见指挥使发了飙,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一口。 还是李春站出来,笑着道:“指挥使稍安勿躁,一个小旗而已,扣下就……” 毕竟总旗吴垚被抓,袁江也没这么大反应。 “你们懂个屁!”袁江一屁股坐下,怒气难消,又有些担忧,这杨放本是新安王朱有熺吩咐指定要的人,本来想着办完此间事,就把杨放给“派”过去的。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郡王朱有熺他倒不是太放在眼里,只不过,谁都知道朱有熺跟汉王朱高煦关系匪浅,得罪了朱有熺,就是得罪了汉王,纪纲怪罪下来,这个责,他可担不起。 必须把杨放给弄出来! 当然,弄死也行! 本以为杨放跟陈谔相识,很容易就能将陈谔从按察司“诓”出来,也省得他们费劲用强了。 没想到,现在还是得费劲。 “都收拾收拾。”袁江再次站起,“去按察司!” …… 168 拿下了! 袁江一伙锦衣卫,浩浩荡荡地,冲进了按察司衙门。 周新与陈谔还在下棋,杨放在一旁观棋不语,手中捧着一块西瓜默默啃着。 袁江带人直入后堂,也不行礼,喝道:“周新,你好大胆!连锦衣卫都敢扣押!” 杨放见上官来到,赶紧放下西瓜,站起身想要过去参见,却被周新抬起手阻住了。 “我的人呢?把我的人交出来,我可既往不咎!”袁江道。 “你的人,不是在这儿吗?”周新指了指杨放。 “还有个总旗吴垚!”李春也喝道。 “吴垚?”周新轻抬眼皮,“吴垚可不能给你们,他可是诸位私受贿赂杀良冒功的见证!” “你……你放屁!”袁江恼羞成怒,“即便如此,我们锦衣卫,何时轮到你一个按察使来管了?” “本官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本省的官邪奸暴,事无巨细,都归本官管!”周新起身,正义凛然地望着底下的袁江等人,“你们在别处作威作福,本官管不得;在本省犯了法,本官就必须要管!” “好,好,好!”袁江无言以对,气得只能连说三个好字。 “周少府,我们可有皇命在身!”王谦道,“若是皇上得知你私自扣押锦衣卫……” “见了皇上,我也是这般说。”周新道。 “来人!”袁江再也按捺不住,“给我搜!把整个按察司翻过来,也要把人给找到!” “是!” 王谦他们正带领校尉准备四散找人,周新也是一声断喝:“拿下了!” 却听一阵脚步齐响,数队兵丁从大堂鱼贯而入,张弓搭箭,齐刷刷包围了袁江一伙人。 是钱塘知县的兵,带队的队官,正是被时人称颂为“钱塘一叶清”的钱塘知县叶宗行。 恐怕也只有他,才敢配合周新逮捕锦衣卫了。 袁江此番来浙,本不是身受皇命,为了低调,所以只带了寥寥几名校尉,如今人数上不占优势,他也没有胜算突围。 但他并不相信,周新真有胆子敢对他们动手。 所以,他掣出了腰间绣春刀。 李春王谦等人也纷纷抽刀在手。 只是身子刚一动,一只羽箭飞来,直接射穿了袁江的小腿! 叶宗行压根不给他们发飙的机会,他知道,这些锦衣卫武功高强,若是被他们抢先发难抢占先机,自己手下的这些兵丁,恐怕都不是对手。 他娘的,这老家伙还真敢动手啊!袁江吃疼,以刀撑地才未摔倒,王谦等人见状赶紧上前扶住了他,一边向周新道:“大家都是同朝为官,有话好商量,周少府,让你的兵把箭放下!” 周新冷冷一笑,挥挥手:“把箭放下吧!” 头儿被制,其他人也再不敢轻举妄动。 只有李春是个例外,仗着自己文武双全,轻功又高,趁着兵丁们都把箭放下的那一瞬间,脚尖一点,飞身而起,已窜上后堂屋顶,几个纵身,便不见了身影。 “你们几个,快去追!”叶宗行朝一队兵丁命令道。 …… 原来郡王府不仅有奢华好玩的后花园,还有阴森一点儿也不好玩的私牢。 林鳞游被粗鲁地押进昏暗潮湿的地牢中,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令人感到一阵窒息。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才看清眼前已经围了五名壮汉。 “因为什么进来的?”一名大汉凶恶地问道。 “我?”林鳞游指着自己鼻尖。 “废话!” “哎,不小心看了一眼郡王妃洗澡,就被抓进来了。”林鳞游装出懊恼后悔的样子摇摇头,“早知道不看了,其实一点儿也不好看,郡王妃她眼睛像绿豆,鼻子像头蒜,双唇红润,脖颈细腻,双臂白如嫩藕,双……那小腰细的,盈盈一握……” 几个大汉都听得瞪大了眼睛,流出了口水,他们都在这关了好多年,也就好多年没有见过女人了。 讲到关键处,林鳞游突然打住。 壮汉们一下子心痒难耐,催促道:“赶紧说啊!继续说!” “咳咳!”林鳞游咳嗽两声,“口渴,讲不得了,休息休息。” 壮汉们好像忘了要揍新人一顿的杀威规矩了,一人马上端来一破碗的水,递给林鳞游:“快喝,喝完接着说。” “窝巢。”水倒是清澈干净,只是那碗沿黑不溜秋的,裹着厚厚的污垢,林鳞游可喝不下去。 “喝吧!还不知道要在这关多久,现在喝不下,你迟早得喝!”一人道。 “你们在这关了很久吗?”林鳞游问。 “也就三五年吧!”又一人道,“看到角落里那老头没有?他从建文四年关到现在,就因为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盘子。你偷看王妃洗澡,只怕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那你岂不是要关更久?”又另一人反问上面那人。 林鳞游问上面那人:“阁下因为什么进来的?” “唉——”此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有个宫娥疯狂追求我,说我很英俊,试问谁不知道?” “你真该死啊!怎么胆敢长得比郡王英俊?” “……” 林鳞游有点喜欢上这里了,里面个个都是人才,讲话又好听,除了环境差一点。 而且他相信,过不了多久,朱有熺一定会放他出去的。 如果猜错了呢? 那就只好越狱了! 他也是口渴至极,眼一闭心一横,端起破碗把那碗水喝了,刚睁开眼,就迎上了壮汉们急切而又热烈的目光。 他也不想扫他们的兴,便使出浑身解数,结合脑子里的女人形象,添油加醋地给他们绘声绘色讲起美人沐浴的艳景…… 不多时,急火火地走来两个人,打开牢门,粗鲁地将他拖了出去…… “哎,正讲到入港处……”犯人们意犹未尽。 “闭嘴!再乱叫,拉出来剁了你!”来人凶恶地吼道。 …… 一夲道人想让江见雪跟他走。 江见雪可舍不得故乡和一身功名,何况人不是他伤的,就这么一走了之,没事也变得有事了。 “我不走,我是举人,可得特赦。”江见雪说,“何况,人也不是我打伤的。” “是你说的,人家朝中有人哪!”一夲道人说。 “你不是说,你朝中也有人?”江见雪反问。 “老夫朝中的人,不到关键时刻不能用。” “现在还不算关键时刻?” 一夲道人不怀好意地笑了:“对你来说,是;对老夫来说,不算。” 见江见雪执意不走,一夲道人便想逼他跟自己走,抽出了长剑…… 眼见这老头要开杀戒,江见雪赶紧抱住他的大腿:“求你了,你别害我,别害了我们一家人啊!” “老夫这是帮你,你倒说是害你?”一夲道人摇了摇头。 “道长仗义相助,小生感激不尽!”江见雪道,“这就够了……不能杀,不能杀人啊!” “光感激没有用。”一夲道人道,“还是那句话,拜老夫为师,老夫就听你的,今日这杀戒,便不开。拜了老夫为师,保你一家平安无事,此等鼠辈,从此绝不敢再骚扰你!” “道长,为何执意要收我为徒啊?”江见雪万分不解。 “嘿嘿,先拜师,拜完师,我就告诉你。” …… …… 169 伐冰之家,不畜牛羊 “道长害苦了我也!”江见雪一声哀叹,迫于无奈,只得从了一夲道人,乖乖下跪奉茶,拜了一夲道人为师。 那碗水,发小江忠义没喝,一夲道人喝了。 江见雪莫名其妙多了个师父,心里郁闷,也不知这老道是看上自己哪点?也不知做了他的徒儿,是福是祸?毕竟眼前这僧不僧道不道的家伙,能看出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 一夲道人收了江见雪,也不逗留,当天就要走。走之前,叮嘱江见雪:“徒儿来年是否要入京赴试啊?到时候,还往来时的那条路走,在你我师徒初次相遇的那破庙附近山上,有一所大寺,唤作兰若寺。为师就在那等你。” 江见雪可并不想见到他,幸好这臭老道以为我明年才出发,过几天我就走,远远将他避开了,就不信到了京城他还能找到我! 但是,要是臭老道没见着我,恼羞成怒,回来报复我爹娘可怎么办? 要不要如实相告,江见雪可拿不定主意了。 不如就如实告诉他,过几我就要往京城去,等他一起跟到了京城,就叫林先生他们把他给抓了! 正思索着左右为难,一夲道人却先开口了:“徒儿,你在想什么?” 江见雪一惊:“没……没什么。” “为师这里有二十两银子,给你!”一夲道人大方地掏出两锭大银,“到时候上京,雇个马车!” “师父……这,使不得,徒儿如何能受?”江见雪受宠若惊,脱口叫出了师父。 “权当为师见面礼了!”一夲道人心里高兴,将银子甩给江见雪,“他日你高中,再来孝敬为师不迟嘛!” 这一刻,江见雪有点怀疑自己是小肚鸡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也许师父真的是个好人,至少对自己这个徒儿是真的好,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凶徒。之所以想杀三角眼,也是因为护徒心切吧? 如此想来,他一个冲动,将自己不日便打算进京的事儿告诉了一夲道人。 一夲道人点点头:“如此也好,为师便先去那住几日,就在寺里等着你,随你一块进京。家中二老,尽管放心,恶邻绝不会再来相扰,更不敢相欺!” 江见雪内心又是一阵感动。 说完这些,一夲道人就先走了。 江见雪在家继续住着,打算等天气凉一些,最好出了伏再进京——虽然很想念越容,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越容为何在张林两位锦衣卫家里住着呢?莫非,她已经……不,不!我不相信! 他进京的念头更强烈了。 几日后,果真如一夲道人所言,隔邻被戳瞎了双眼的三角眼老实了许多,不但没有报官,反倒终止了院墙的扩建。 莫非师父真的给她破了煞?没了三角眼,果真就不再害人了。 江见雪见此情此景,此心甚慰,愈觉得这个师父没有拜错。 …… …… “殿下,从那吴囚身上搜出的腰牌。”一黑大汉双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块金黄铜牌。 朱有熺伸手拈起腰牌,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问:“入宫之时,为何没能搜出来?” 黑大汉心中一紧,道:“回殿下,属下不知,入宫时并非属下……” 很快,只穿着亵裤其余地方不着一丝的林鳞游被粗鲁地推进了雪溪冰室。 此刻的雪溪冰室,风光绝艳,只有朱有熺和贴身护卫两个男人,其他莺环燕绕环肥燕瘦都是清一色的绝色宫娥。 “平居髡裸男女杂居之……” 伊王朱?最爱搞这一套了,看来他们皇族中人,差不多一个德性,毕竟生活太闲太无聊了。 也只有贴身护卫一人穿着衣服。 林鳞游一踏进去,入眼便是白花花一片,差点儿没闪瞎了双眼。 双眼虽未闪瞎,他的两只鼻孔却飙出了两股热流…… 还好他赶紧发动内功,将全身血液凝聚于一处,才止住鼻孔的飙血不至于失血过多。 “这些下人,行事粗鲁,让林先生受惊了。”朱有熺斜倚在寒冰石床上,左拥右抱,笑着看向林鳞游,“还不快给先生松绑?如何连衣服都不给穿一件?” 他的面前除了摆满果品酒饮的玉案,还有一只白玉大缸,缸中堆满了白玉般的大冰块,几名宫娥对着玉缸轻轻挥着扇子,看她们同样洁白如玉的身子已经冷得起了鸡皮疙瘩。 享受,着实会享受。 黑大汉禀道:“方才搜身,都扒拉撕破了……” “不打紧,光着凉快。”林鳞游倒是大方地摆摆手,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干脆坦诚相见,若不是怕吓着朱有熺,他亵裤都懒得穿。 “这黑厮!”朱有熺故意板着脸数落了黑大汉一句。 “黑丝?哪儿,哪有黑丝?”林鳞游心中一动,这都多少年未闻此关键词了啊! “下手没个轻重!本王让你对先生以礼相待,你如何置若罔闻?”朱有熺又对黑大汉说。 “网纹?哪里有网纹?”林鳞游眼睛一亮,盯着朱有熺身边的一众宫娥看。 朱有熺:完了!才关这么一会儿,脑子就吓坏了,这锦衣卫这么不经吓的吗? “来人,备裳,给先生换上!”朱有熺吩咐道。 黑厮带人下去拿衣服了,朱有熺随手从玉案上拿过那张腰牌,抛给林鳞游:“本王这里,锦衣卫也是常客,林先生何故隐瞒身份,自称吴广得?” 林鳞游接过腰牌,笑道:“我说吴广得,就是讲不得之意。” 其中一名宫娥听了,道:“奴有一广东朋友,吴广得似乎的确是讲不得的意思。” “多嘴。”朱有熺道。 宫娥拉长夹音“嗯”了一声,缩进朱有熺怀里,朱有熺顺势搂住,上下其手。看来这宫娥是最为受宠的一位,不然何敢乱说话? 一会儿,黑厮拿来了衣服,呈给林鳞游。 却是一套绿色的竹衣,顾名思义,是用竹子制成的衣物,清凉透气,做工精巧,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林鳞游却道:“我不喜欢绿色。” 朱有熺笑笑:“既如此,先生不如将最后一片布也揭了,你我,坦诚相见。” 坦诚相见倒也不是不行,主要是怕吓着你们…… “你俩,好好伺候先生。”朱有熺吩咐离自己外围的两名宫娥。 “是。”两名宫娥屈膝盈盈一弯行礼毕,款款上前,对林鳞游又行一礼,便动手“揭幕”。 “幕”一揭,众人都发出一声惊叹的尖叫声。 朱有熺眼中满是欣赏,倒是那贴身护卫,满眼嫉妒。 冰室中间,摆了一只三尺乘三尺的黄花梨木箍铜大冰鉴,冒着冷气,凝满水珠。 冰鉴之中有夹层,外层放的是冰块子,中间则放着水果美酒名饮,简直就是一只天然的大冰箱。 或曰,林鳞游那时候普通人的生活,已经能抵得上古代的帝王了。此刻林鳞游大感此言甚谬,别说帝王,连一个郡王的生活,普通人也是望尘莫及。 所谓伐冰之家,不蓄牛羊。 而普通人,还在做牛羊。 宫娥从冰鉴中取出水果酒饮,朱有熺邀请林鳞游同席对饮。 水果中应季的西瓜自然是必不可少的,此外还有凤仙橘、小红梨、四月樱桃等等非应季水果,也不知他们是如何保存的,估摸着是采摘下来就封藏于冰窖之中。 饮品则有干荔枝汤、木瓜汤、绿豆莲子汤……令林鳞游惊奇的是,他们居然还有冰棍!除了冰棍,居然还有冰激凌! 而且还是动物奶油冰激凌!底下是冰与各种果粒干果,上面淋了一层奶,好吃又好看,干净又卫生! 在美食与美色的双重诱惑之下,林鳞游很快被“俘获”,与新安王朱有熺及他的宫娥们打成了一片…… 白花花的一片…… …… 170 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 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真正的意思是,有钱人不要跟穷人抢底层生意,要给底层人一口饭吃的机会。但现实往往不这样,有钱人看上了牛肉和羊毛,于是乎,牛粪和羊屎蛋子也成为了底层人的一门生意。 “本王从来不做牛羊之生意。”朱有熺说,“嘿嘿嘿,本王不吃牛肉。” 我知道你爱吃什么肉。林鳞游心道,拿起了一根冰棍,送进嘴里,舔了两口,问:“殿下,这冰棍,是什么奶做的,滑滑腻腻,还有点腥……” 几名宫娥都在捂嘴偷笑,有几位则露出了害羞又不可思议的神情。 “本王是真的很欣赏你!”朱有熺看得兴致勃勃,“作为锦衣卫,不识此物,实属常情。” “怎么,这玩意儿难道不是拿来吃的?”林鳞游觉得这冰棍不好吃,便放回了冰盘中。 “是拿来用的。”朱有熺笑嘻嘻道。 “用?怎么用?”林鳞游看他笑得不怀好意,也跟着笑。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朱有熺向他展示了怎么用……他胃里喉头一阵翻涌,差点儿没吐出来…… 朱有熺啊朱有熺,我知道你变态,万万没想到,你会如此变态! “试试。”朱有熺看向林鳞游。 林鳞游还未回话,他身边的那位宫娥身子一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大胆!”刚刚还喜笑颜开的朱有熺忽然发怒,“上前来,罚你坐在这冰上!” “殿下饶命,饶恕了奴吧!”宫娥噗通跪倒,磕头如捣蒜。 看这宫娥,年纪尚小,身子平平,难怪不受宠。容貌倒还是很不错的。 “还不快上来!”朱有熺瞪眼喝道。 “咳!殿下,天气本就闷热,何必跟小小宫娥一般见识?”林鳞游道,举起一杯酒,“在下斗胆,敬殿下一杯。” 朱有熺收起怒容,又是一笑:“怎么,锦衣卫也会怜香惜玉的吗?” “或许,在下并不是个称职的锦衣卫。”林鳞游摇晃着酒杯。 “不称职,皇上会派你来此?”朱有熺盯着林鳞游。 林鳞游手中一停,愣了会儿,干笑一声,道:“在下只是碰巧路经贵府地,殿下多虑了。” 朱有熺显然是不信的,却也没再追问,道:“喝酒,岂能没有下酒菜?”说完拍拍手,立时便有两名宫人端着食盒入来,揭开盒盖,见碎冰之上,铺着一层脑花,生的,还带着腥臭的鲜血。 竟是脑花刺身! “请!”朱有熺向林鳞游道,自己先动手大快朵颐起来,吃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看林鳞游皱着眉头一脸为难的模样,朱有熺就猜到,这小子一准是冲着自己的这点轶闻癖好而来的。 林鳞游也明白,朱有熺这小子是给自己下套呢!要是不吃,他就知道自己知道他的这点破事了;但是看着眼前这十有八九是自己同类的零件,他着实下不去嘴。 别说是自己的同类,就算是牛羊的脑花,生的,他也下不去嘴,除非是烫火锅。 而他,夏天是不大爱吃火锅的。 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 “怎么?不对阁下的胃口?”朱有熺从食盒上抬起脸,满嘴的血污,看起来,阴沉的好像一头野兽。 “敢问殿下,此是何物?”林鳞游小白般好奇地问。 “你吃过的。”朱有熺似笑非笑。 “在下回想一番,确实不曾吃过。”林鳞游道。 “你没吃过,你祖上也该吃过。”朱有熺道。 “我祖上吃过?” “本王听说林先生是衢州府人氏?”朱有熺道,“不知先生可曾读过唐朝白居易的那首《轻肥》?” 轻肥?这诗应该比较冷门吧?反正语文课本里没读到过。合肥我倒是熟得很。 于是乎他摇了摇头:“在下一介武夫,少读书。” 朱有熺邪魅一笑,伸箸指向一名宫娥:“念给先生听。” 宫娥答应一声,清脆吟道: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 …… 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吧嗒”两声,好似刘皇叔听到曹孟德那句“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林鳞游手中象牙箸落了地。 朱有熺见状,呵呵冷笑。 林鳞游也是尬笑两声,在新安王宫横过了,也该展示展示自己软弱的一面。自己只是来做个任务走个过场的,犯不着跟宗室比横。 他正正身子,看着朱有熺正色道:“圣上知道殿下胃口这么好,也就放心了。” 朱有熺直起身子,抹了抹嘴:“你终于还是承认了?” “殿下英明神武,在下并非存心欺瞒。”林鳞游道。 “理解。”朱有熺道,“说吧!想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 “一个人头。”林鳞游轻描淡写说。 “谁的人头?”朱有熺也云淡风轻问。 他身边的护卫心中却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刀柄。 “膳夫。”林鳞游道,“为殿下做这道菜的膳夫。” 护卫暗暗松了口气,手慢慢移开了刀柄。 “他可是一名好厨子啊!”朱有熺语气中似有不舍,但内心却一点儿也不拒绝,这锦衣卫只要厨子的人头,而不是要活着的厨子,显然,他这是要拿厨子顶罪交差,从某种程度上看,这是在帮自己。 林鳞游奉上谕而来,朱有熺根本不敢动他,若真动了他,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更给了皇帝老儿削自己的理由。 自己这小小的封地,压根不值得皇上费力来削,但是要削自己,也费不了多大的力。 这锦衣卫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反过来要帮自己,这倒令朱有熺有些意外了。 刚才上的两盘脑花,乃是猴脑,有锦衣卫在跟前,朱有熺纵然嚣张,也不敢留下把柄罪证。 “人才可遇不可求啊!林百户,你也是个人才,本王是爱才之人,倘若哪天你不想做锦衣卫了,本府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欢迎再与本王把酒言欢!” 朱有熺一高兴,不但奉上了厨子的脑袋,还裳了林鳞游千贯宝钞,虽然眼下一贯钞仅值七十一文,千贯那也是一大笔财富,有些普通牛羊之家一辈子也挣不来这些个钱。 得了钱财,林鳞游却还不满足,指名要走了方才下跪的那名小宫娥。 朱有熺笑了:“林百户,本王真是愈发欣赏你了!” …… …… 171 朕是孤独的 离宫太好玩了,林鳞游还没有玩够,但是此地不宜久留。 拿了宝钞,领了小宫娥,提了厨子的首级,他便离开了新安郡王离宫。 朱有熺目送着林鳞游走远,招呼那贴身护卫靠近前来:“待这厮出了新安,找个地儿,将那女的杀了。” 护卫点点头,忽而问:“如果那锦衣卫阻止呢?” 朱有熺一听,勃然大怒,挥手将一桌的吃食都推到地上,指着护卫鼻子骂:“你第一天出来做事啊!这还要我教?” 杀锦衣卫等同谋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自然得问一问的。 但朱有熺这么凶,护卫便不敢再问。 “是。”护卫诚惶诚恐,领命默默退下。 一众宫娥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护卫出了离宫,召集一处王庄数名管庄无赖,出城追击林鳞游而去…… 像朱有熺他们这样的郡王宗室,多有掠夺大量民间土地的行为,用以建设离宫、花园、王庄等。王庄的平时管理交由“管庄内臣”和“管庄官校”,手下的庄头、伴当皆是游民无赖。这些人个个都是助纣为虐的高手,狗仗人势,心狠手辣!不仅恣意掠夺他人财物,而且奸污虐待,私设刑具、牢狱,缚打佃农,甚至格杀庄佃。 总之一句话,坏事做绝。 用这些人办事,尤其是办坏事,是最为稳妥专业的。 …… 袁江一伙人被关入县衙大牢。逃脱的李春一路狂奔,几日后回到京城,将在浙江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哭诉给纪纲听。 纪纲大怒:“这周新也忒大胆!连锦衣卫都敢抓!”来回踱了几个方步,他吩咐下去:“备驾入宫!” 此时朱棣刚刚北巡回京,召文武大臣询问太子监国期间为政举措。 太子朱高炽身边近臣侍卫大部分早已被汉王朱高煦重金收买,所言大多对太子不利;敢为太子说话的人,多数也收到了汉王的警告威胁,故此,朱棣听信谗言,将朱高炽监国期间所作出的政策大多都推翻更改。 表面上是表达对太子的不满,实际上,是对辅国文臣的不满,因为太子推行的政策,多是文治方面。而朱棣本人,以马上得天下,自然更看重的是以马上治天下,喜欢武官,多于文臣。 这些个文人,读的书多,心眼子也多!什么屠龙术伏龙术,还不是这些个文人搞出来的!照朕看,他们口中称赞太子仁厚,心里还不是想着仁厚之人好掌控? 须知大明姓朱! 陈谔不在,朝堂上也就剩了一个耿通敢于秉笔直言,从容给朱棣上书表示:“太子朱高炽监国时期,所推行的政策基本没有什么毛病,完全不需要推翻和更改的。” “依卿所言,满朝文武,唯卿一人为真?”初时,朱棣还耐心批复,但耿通的话,他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众臣,都在欺朕?” 耿通不死心,接着上书。 朱棣留中不发。 耿通见皇上那边没了动静,上书更勤了,朱棣干脆看也不看,不予理会……如此数番,终于惹得朱棣龙颜大怒,道:“耿通为东宫太子求情,这明显坏了祖宗之法,目的就是为了离间朕的父子关系,罪不可恕!”将耿通打入大牢,下旨秋后处斩! 一众大臣更是噤若寒蝉。 耿通刚刚入狱,纪纲来到宫中觐见,言说浙江周新擅自扣押逮捕缉访白莲妖言锦衣卫一事,所拿还多是锦衣卫上官。 又拿周新与陈谔聚在一块说事,明显犯了朝臣与外官私相授受之大忌,很难不怀疑他们是否结党营私;另外周新没有御宝文书,就私自调遣县衙兵士,也是一罪! 周新为官正直清廉,朱棣一向都是知道的,当年派他巡按北平时,他曾就当地的刑狱制度向朱棣提出了改革的建议,朱棣对周新也是信任有加,对其所奏的建议无不允准。 纪纲道:“周新为官的确清廉,但贪慕名声,岂非也是一种贪呢?如今浙江一带,民心所向,连孩童都在歌颂他的贤德,却无人知晓圣上您苦守国门,亲征的辛劳。这也是周新的失职啊!” 民心就是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纪纲的话,有些刺痛了朱棣的内心,朕坐拥天下,但,朕是孤独的。 朕,孤,寡人……哎! 纲纲,朕,emo啦—— 朱棣道:“那么,你纪纲,又贪慕何物呢?” 纪纲跪地恭敬道:“臣,誓死效忠皇上,能为皇上分忧解难,便是臣至高无上的莫大荣耀!” 回想先皇当年,胡惟庸、蓝玉……不论文官武臣,大手一挥,说杀就杀,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锦衣卫,的确可以为朕分忧解难。 “带周新来见朕。”朱棣淡淡地说。 …… 江见雪如果知道朝堂这么可怕,或许,就不会这么用功读书。毕竟有很多人,寒窗十年,好不容易考取功名,换来的,不是荣华富贵,却是一个囚徒的身份。 读书人哪里懂得这么多真理,他们的道理,都是从书中看来的,真理,却往往不在书本上,而在生活中。 当我还是傻子的时候,被他们那套谎言骗的热泪盈眶,义愤填膺。你要小心这世上的坏人,他们都憋着劲教你学好,然后由着他们使坏。 这就是为什么屠龙者终成恶龙的原因,也是几十年后,原本也有着忠君爱民,知人善用一面的严嵩逐渐成为一介大贪、最终名列六大奸臣之一的原因。 江见雪的亲戚们,教会了他人情世故的第一课。 自打三角眼老实了之后,许久不曾见面的亲戚们陆续上门来了。 这一天上门的,是他那孔武有力的表哥。 表哥提着一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一看就是已经不会下蛋了,也没几两肉。 “舅舅!舅母!阿雪!怎么样,你们身子可好?”表哥大步跨进屋来,“听说你们受了伤,特意抓了只老母鸡,给你们补补身子!” “啊呀!你来就来,何须如此多礼?”江见雪他们赶紧让座。 表哥透过窗子,瞪着三角眼那快拆完的院墙,大声道:“他姥姥的!算他们拆得快,不然老子把他们的屋子一块都给拆了!” 寒暄之后,表哥道明了真正来意:“阿雪,家里有几亩地,不如记册于你的名下?” 江见雪心中不愿,表哥是早就知道家里的事的,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没有来;再则,逃税避税是违法的,若是事情暴露,我的功名也会受影响。 “不白给。”表哥说,“日后秋收了,分给你三斗五石。” 表哥,你这话说的,就有些怪诞了。 “到底是三斗还是五石呢?”江见雪问。 表哥一愣,没想到平时老实巴交的表弟,还能问出这么刁钻的话来,教人都不知道怎么接了…… 殊不知,表哥已不是第一位上门提这要求的人了。 在见过他们的变脸之后,江见雪的心中,逐渐淡漠了人情,多了一分世故。 …… 172 将夜 林鳞游、杨放、江见雪三人,几乎同时出发进京,目的地虽同,路却不同。 林鳞游带着小宫娥一直出了新安郡,心中隐隐约约,总感觉后面好似有人跟着,但探出头看看,又没见着人影。 他坐在马车上,倚着刀,窗前挂着香囊和铃铛。 马车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 “你老家哪里的?”马车内,他喝了一口酒,放下酒壶,问对面的小宫娥。 小宫娥睁着大大的眼睛,摇了摇头:“奴……没有家。” “没有家?” “打记事起,奴就是在王宫中长大的。”小宫娥说。 哦,那么,应该是宫中杂役的子女,或者,是被卖进王宫的。 “那你,总该有名字吧?” “官人叫奴雪娥就可以了。”小宫娥说。 果然是从小在宫中长大的,虽然年龄不是很大,但是讲话什么的都挺成熟老练,一点没有姑娘家的那种羞怯。 毕竟是王宫,那种环境,不成熟老练点,很难生存下来。 “雪娥,这一千贯宝钞,咱俩一人一半,”林鳞游随手从朱有熺赏给他的那叠宝钞中分出一半,递给雪娥,“拿着,自己找个地方安身去吧!” 雪娥睁大了眼睛:“官人,你不带我走?” “我不是已经把你带出王宫了吗?”林鳞游说,“有了这些钱,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雪娥却并不接宝钞:“奴一介弱女子,身怀这许多宝钞,走不出几里路,一定便被人杀了抢了,官人岂不是置奴于险恶之地吗?” “你怎么这样说?”林鳞游倒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是看你不受朱有熺待见,留在宫中只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这才好心带你出来。”主要还是自己怜香惜玉,一时冲动,没考虑到那么深远。 大意了啊! “奴不是此意……奴说错话了,还请官人莫要责怪。”雪娥弱弱地说,“奴是生怕官人抛下奴,一时情急……” “我也不是说要抛弃你……”只怕自己养不起你啊!宫中生活就算不好,吃住也比跟着咱强!你看大夏天还有天然的空调花梨木的冰箱,像我们就只能躲在葡萄架下纳凉,西瓜酒水也只能放在井水中冰。 “郡王殿下将奴赏赐给了官人,奴就是官人的人了,还请官人莫要嫌弃,莫要抛下奴也。”雪娥哀求道,在王府深院待了这么多年,除了伺候人,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外面的世界,对她而言,属实有些陌生了。 “你……会干些啥呢?”林鳞游问。 “洗衣做饭铺床叠被……只要能跟着官人,叫奴做什么都行的。”雪娥说道。 “这样子……”林鳞游心中一动,不如今晚先试用试用,看看能不能过了试用期再说,于是掀开马车前头的帘子对车夫说:“天快黑了,一会儿前面集镇停了,今晚就在那住。” “得嘞客官!那俺可要加速了!”车夫爽快答应一声,一甩鞭子,加快了车速。 虽是夏天,天黑得晚。但这天,总归是会黑的。 天黑了,也总会亮的。 此时太阳虽已落山,风中带着白昼的余热和将夜的微凉。 将夜。 旷野四下静悄悄的,才察觉刚刚还喧闹万分的蝉鸣不知何时消散,只有近处的树林中偶尔惊飞一两只,发出“知——”的一声尖叫。 “趴下!”突然间,林鳞游一声大喝,将对面雪娥的脑袋按倒进自己怀里,自己也跟着伏在了她的身上。 马车随之一阵晃动,车夫正暗笑这客人如此猴急,数支羽箭“嗖嗖”飞来,齐齐钉在马车上,其中两支贯穿车身,从车尾射至车头,一箭插在车夫后脑,从嘴巴穿出,一支则钉在他的后背上,一半箭身和箭羽留在车中,贴着林鳞游的头皮嗡嗡颤动。 马车没了掌控,拉车的马匹也受了惊吓,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将整辆马车都给掀翻。 在马车倾倒的一瞬间,林鳞游抱着雪娥破窗而出,同时伸手入怀,掏出一枚竹筒拇指向上一顶拨开塞子,往地上一抛,顷刻间白烟四起…… 还好改良了烟雾弹,拔开塞子就能出烟,要不然,抱着一个姑娘还没法点火。 也很欣慰,自己的发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待回到京城,看张贲还有何话说? 不过,按着火药司公公教的,加了三勺糖,这威力果然大啊!浓烟源源不断,呛得他和雪娥都咳嗽起来,眼里也被熏出了泪花。 莫非是自己的加糖的勺子太大了? 林鳞游抬袖捂住口鼻,护着雪娥——确切地说,是雪娥紧紧抱住了他——小心翼翼挪到浓烟边缘。 还好雪娥身子娇小,不然行动起来还真不方便。 半个身子刚探出浓烟,几支羽箭就朝他们疾射而来,几个人边放箭,边奔跑着向他们这边靠近,为首的,正是朱有熺的贴身护卫! 林鳞游挥刀劈开射来的羽箭,箭雨来势汹汹,只能又退回浓烟之中。 四周似乎都有脚步声,慢慢向他们逼近,上方不停地有羽箭落下,幸好有烟雾做屏障,他们失了准头,但还是有几支歪打正着射向了他俩,都被林鳞游听声辨位给打掉了。 但这么缩头躲在烟雾中也不是办法,不被射死也给呛死。 看雪娥的一张小脸都已经憋得通红了。 林鳞游正准备杀出去,忽听烟雾中又响起几声咳嗽,估摸着是马车夫的,这家伙命倒挺硬,明明血都飙出那许多了,看那箭射的正是他脑袋的位置!这都不死?但林鳞游可顾不上他,摸出两枚竹筒,冲出烟雾,朝着护卫他们方向丢了一只,又朝右手边丢了一只,挣开雪娥铁箍般的小手,叮嘱一声“跟住我”,挥刀向左边杀去…… …… 袁江一伙锦衣卫被关押在钱塘县县衙大牢中。杨放几次想去看他们,都被陈谔劝住知县叶宗行拦住了。 叶宗行道:“先生去看他们,岂不是自讨没趣?还是不看的罢!”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他们?”杨放问。 叶宗行道:“这个在下可做不了主,得等寒铁公回来,自有分说。” 却不知寒铁公周新此时也被关在了大牢中——余杭县衙大牢。 余杭也是周新的按察区域,知道余杭知县烂敛钱财、对百姓大逞淫威,周新刚刚视察浙西水灾归来,尚未来得及歇一口气,就脱下官服,打扮成平民模样往余杭县微服巡察去了。 好巧不巧,正被他撞见余杭知县在大街上鞭打百姓,周新上前呵斥,余杭知县不知他廉使身份,喝令衙役将其抓了起来。 周新倒也不急,也不辩解亮明身份,趁机在牢中向那些囚犯了解情况,掌握了知县贪污的罪状。 话说余杭县衙大牢有一牢头,也姓周,名吉力。周新除了向那些囚犯了解情况,从周牢头这儿也获取到不少信息。 却不是他发问,而是周牢头主动吐露。 也不是向周新吐露,而是无意说出。 因这周吉力平时惯常吹牛扯皮,听他说话,倒成了牢中囚犯们的一大消遣乐趣。 周吉力:“你们这些囚犯!老子告诉你们听,一,王侯将相就是种乎!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三,尽人事,听天命!” 又对同僚狱卒说:“这世上,最大的公平,就是不公平。苟利国家生死以,家族传承吾辈责,这句话,我每天都会在心里反复。” 狱卒:“受教,受教了牢头。” 周吉力也是说到做到,那句话不但每天在心里反复,嘴上也不停反复,俨然成了口头禅。 周新刚进去没多久就听他说了不下三次。 于是他问道:“这么说,牢头你家族不同寻常啊?” “你这不是废话?”周吉力见居然有囚犯对他产生质疑,更是来了劲,“你可知那新来的按察使?不久后就要来我们这,他姓周,我也姓周,你明白了?” “……明白,”周新,“但也不是特别明白。” “呵,我跟你一个囚犯能讲明白,那才叫怪了!” …… 173 洪武二十年的白豪银针 “哎,牢头,今儿个不是你当值,你怎么也来了?”狱卒好奇问周吉力,“不在家歇着陪陪嫂夫人?” 周吉力放下腰刀,喝了一口茶水,日常凡尔赛起来:“休沐日不用上衙也无须当值,其实从去年起——今年更甚!本公子发现,人生最痛苦的事是怎么又到三天一休五天一浴的休浣日了?!本公子非常享受上值带来的乐趣,当然,必须是衙门内!这样,本公子才觉得自己的青春没有浪费。而休沐日,我一般是拿着几本爱看的书,到值房里,一个人关着门,泡壶茶,享受一个人的独处时光。与我想要的人对话。哎,本公子现在最痛苦的事——就是,怎么三天五天就又过了?怎么又到了休沐日??” 一口气喋喋不休说了这许多,周吉力又咕嘟咕嘟灌下几口茶水,补充一句:“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啊!”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狱卒问。 “慢慢的,你就会懂了。”周吉力微微一笑。 周新:只怕你小子,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同牢犯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好想扁他啊!知县大人,请批准我跟牢头单挑! 对他们的不爽,周吉力浑然不觉,又开始照旧喋喋不休扯起淡来:“昨儿个跟知县大人一块吃饭,父亲大人的皇木采办主事一职,没问题了!” 想必他休沐日也跑来牢房,就是为了找人听他扯谈吹牛的吧!哎,这牛啊,一天不吹心里就发慌! 衙役狱卒倒是很配合:“哎呀!恭喜牢头!恭喜恭喜!” 大夏天的,还是牢里比较凉快,所以衙役也跑到平时嫌弃的阴冷潮湿的牢房里避暑来了。 周吉力洋洋得意:“本公子敬了知县大人不下十余次!感激感激感激!待知县大人明日衙参,我还要再当面感谢他老人家!!谢谢!感激!苟利国家生死以,家族传承吾辈责!” 说着拍拍狱卒的肩膀:“你是小王吧?小王啊!我告诉你,我是有恩必还的,也是有仇必报!俗话说得好哇!一个不有仇必报的人,就一定是个有恩不还的人,所以说,一个人有仇必报,必定也是个感恩的人,懂得感恩的人,也同样是个记仇的人!——抱歉,我就是,我从不遮掩。” “嗯嗯。”狱卒点头,“牢头,我也是有恩必报的。你对我有恩,我一直记在心里呢!”心里说:谁特么是小王了?老子姓刘! “吃完饭,知县大人还请我饮茶。”周吉力根本刹不住嘴,“二百两一斤的——洪武二十年的白豪银针!” “二百两一斤?”狱卒咋舌,老子辛劳十几年都不一定能攒得下二百两,你小子几口就给喝掉了,真瞧不出,野猪还能吃上细糠呢?瞧你那得意的劲儿,老子看你能得意多久! 周吉力道:“知县大人特意跟我父亲说了三次——小周的父亲就是我的……务必照顾!” “儿子帮老子,蔡京蔡居安!”末了,周吉力又补充一句。 周新算是听明白了,这家伙脑子多少是有点问题的,不是脑残就是弱智。 这蔡京蔡居安,是北宋有名的奸臣父子,哪有人拿他俩自比的,还沾沾自喜引以为豪,还把自己的老爹也给带上?!真孝啊!孝喜个人了。 但脑子有问题,不妨碍他是一个绝佳的人证! 周新开始套周吉力的话:“牢头,既然你跟知县大人关系这么好,为何却只做了个牢头呢?典史、县丞、主薄,哪一个不比牢头好?月俸禄米还更高。”既然是犯人的身份,说话当然要符合身份,所以周新在知县后特意加上了恭维的“大人”二字。 “你的意思,说我这牢头之职不好了?”周吉力见又是这犯人搭话,有人搭话,他很开心,但看不起他的职位,他不满意。 “不敢。”周新说。 “再说了,典史是知县大人的叔叔,县丞是他的大姨夫,主薄是他的小舅子!”周吉力道,“我跟知县大人关系再好,也不能跟他们争吧?再说了,本公子做这牢头,也不过是暂时的历练,熬资循例,你一个囚犯,懂什么?” 狱卒道:“就是,牢头跟一个囚犯有什么好说的?崩搭理他!” 周新的副使检校等人,已携了周新的公服官印,按照周新事先的约定,恭候于余杭县衙外,就等约定时间一到,进去拿人! 捉拿一个知县,不需要带兵,公服一穿,官印一亮,余杭县衙的兵,就是自己的兵。 不过现在罪证什么的,都掌握地差不多了;刑狱的这些人犯,哪些是冤假错案,也都了解到位,周新便不想再拖延,时间宝贵,事不宜迟。 “牢头,你不是说,你跟按察使周新关系匪浅?”周新对周吉力道,“现如今,他的副使就在外面。” “胡扯!他来了,我岂能不知?”周吉力道,“再说,你一个关押囚犯,如何知道他来了?” “是真是假,你出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周新说。 周吉力犹豫了,他压根不认识按察使,也不认识他的副使。 但是说不认识,岂不丢了面子?之前的牛可就都白吹了。 “按察副使专挑休沐日前来县衙,一定是想出其不意来个暗访。”周新道,“牢头将他们招待好了,知县大人那边,岂不是大功一件?” “是,是。”周吉力,“可是……可是……” 周新点点头:“既然是暗访副使,一定是生面孔,想必牢头不识。这也简单,牢头只需出去大喊一声:哪位是副使大人?他们若敢现身,牢头你就只管招待;他们若不敢现身,牢头就是惊动了他们的暗访,左右都是大功啊!” 周吉力一想,很有道理啊!嘴上硬道:“这还用你教?再说,按察副使,说不定我也熟识。”说罢,挥袖向牢门外走去…… …… 浓烟散去后,林鳞游已将左手边的六名无赖尽数砍翻,但自己也有些筋疲力竭了,前后右三方的无赖杀手潮水般朝他涌来…… 一甩刀上鲜血,正要上前迎战,忽然瞥见翻倒的马车车身上坐着一个身影,扛着一把长长的斩马刀。 身影咳嗽两声,挥手赶开眼前飘荡的余雾,红着眼对林鳞游道:“直娘贼!丢的什么破玩意?你他娘的想熏死老子?!” 裘不得! 林鳞游心中一喜,有这小子做帮手,稳了! 却不知这家伙从哪里冒出来?怎么神出鬼没的? 眼见杀手们冲到了跟前,裘不得却丝毫没有拔刀的意思…… 莫非,难道……他跟他们是一伙的? 窝巢,这下玩完了…… …… …… 174官人救我 “锦衣卫,交给你们了!”朱有熺的护卫也挺鸡贼的,“我去抓那女的。” 毕竟是跟着朱有熺混的,能不鸡贼吗?他本可以来个先礼后兵,说不定林鳞游或许就把宫娥交给他了,但是在王宫里他就看林鳞游不顺眼了,就算朱有熺不说,他也想杀之而后快。 既然朱有熺要借他的刀杀这锦衣卫,事后也可推说是俩锦衣卫火并(他曾经也是锦衣卫);那么他也可以借朱有熺之名,来杀这锦衣卫,事成,就可以在王宫继续混,若是成仁,也可以将泼朱有熺一身污水。 所以一上来就来硬的。 这么多人,老子就不信还杀不了一个百户了?! 林鳞游甩掉刀上的血,又曲臂,将刀夹在肱二头肌和小臂之间,恶狠狠一抹,既是抹血,又是磨刀,迎战向前! 众无赖倒有点被唬住,无赖的管庄庄头不愧是庄头,倒先镇定下来,给众人打气助威道:“兄弟们听了,杀了此人,都重重有赏!大王说了,此人是个废物,有何惧哉?!” 话刚说完,一支弩箭从林鳞游袖口中飞出,正中庄头眉心。 这弩箭,是林鳞游从京城带过来的,只是在新安郡王宫附近时,将弩箭留在了客栈内,出了王宫,又重回客栈带上。 绣春刀可以不带,只因别的刀剑都可以替代,但这弩箭,可以给他极大的安全感,是其它兵器不可替代的——除了火铳! 他倒想带火铳啊!得能搞到手才行。 庄头一倒,倒把无赖们给惹怒了,看来这时候的江湖,道义还在,连无赖都这么重情重义! “杀了他!”无赖们发一声喊,冲将上来…… …… 雪娥一步步向后退着,看着眼前步步紧逼的护卫,眼里充满了惊惧。 “你是郡王的女人,怎么能让别的男人碰呢?”护卫撇嘴冷笑道,“不知廉耻!” 事实是,任何人,都不得活着离开王宫,毕竟朱有熺自知自己做过太多上不了台面的事儿,谁知道他们出去以后会不会乱说呢?而只有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这大概也是为何历代帝王驾崩之后,都要贴身嫔妃殉葬的原因吧!谁还没有点秘密呢? 就跟清除浏览器记录一样……要留清白在人间! “砰!”雪娥一下子撞在倾倒的马车上,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护卫缓缓掣出了刀来,掣到一半,看到坐在马车车身上的裘不得,刚刚离得远,还以为是车夫,这时候,似乎感受到了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气息,一种车夫绝对没有的气息,警惕道:“你又是何人?” “路过,看到有人在打架,看看热闹。”裘不得微微一笑。 “滚远点!免得崩你一身血!”护卫道。 “嘿,精彩!”裘不得却似没有听到,津津有味地看着林鳞游跟无赖们战成一团。 混战中,瞥见雪娥被护卫逼倒在地,林鳞游也没有心思再跟无赖们纠缠下去,那护卫才是头,要留着力气干他才行! 至于裘不得,如果他真要动手……林鳞游摸了摸怀里仅剩的两枚烟雾弹,两枚都用红漆漆成了红色,里面混有芥菜籽粉,乃是烟雾弹的升级版,堪称催泪弹——不过他没试验过,当初纯粹是一时兴起加进去的。 此刻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先拿无赖们试验试验!他腰刀横扫,将无赖们击退,飞身而出,同时将怀中的竹筒子向后抛出。 竹管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人群当中,升腾起一股白中带黄的浓烟,不一时,浓烟中就响起了无赖们此起彼伏的声唤咳嗽…… 隔老远他自己都闻到呛鼻的味道了。 看来有效! 又是一个曲臂抹血磨刀,他气势汹汹地朝护卫走去。 “官人救我!”雪娥可不像寻常女子那么腼腆,何况性命攸关,在地上扭动着朝林鳞游呼喊,“救我啊官人!” “嗖!”一支弩箭从他袖中飞出,射向护卫的面门。 “啪嗒!”护卫抬手间,竟将弩箭抓在手中,轻轻一用力,拗成两截。 真是个高手哇!林鳞游心中暗叹,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恐难胜他。于是果断冲裘不得喊道:“裘兄,还不动手?” 一来试探一下裘不得到底是不是他们一伙的;二来,也借机分散一下护卫的注意力,看能不能找个破绽一招制敌! 裘不得只是微微一笑:“功夫没什么长进啊游兄!” 护卫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不过破绽不大,只是耳朵一动,微微朝裘不得的方向侧了侧脸。 就这么微微一侧脸的功夫,林鳞游一跃而起,挥刀劈向护卫…… 无赖们也已冲出烟雾再次涌将上来。 林鳞游这会儿算是腹背受敌了。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采花大盗戴世荣的迷香,就应该把那玩意儿加入烟雾弹中,一迷迷倒一大片,多省心! 好,回头就改良改良! “杀了那女人!”护卫喝道,与林鳞游战作一处。 无赖们于是纷纷涌向雪娥: “大哥,杀之前,能不能先让兄弟们爽爽?” “是啊!真想尝尝大王的女人,是什么滋味,嘿嘿!” 庄头死了,轮到二庄头坐庄。二庄头明显也有此意,领着兄弟们冲到马车前,看到车身上还坐着一个男人,挥刀就劈! “呃——”二庄头飞过众兄弟们以及林鳞游和护卫的头顶,重重摔在地上,头一歪,咽气了。 裘不得跳下马车,锐利的眼神扫视一遍眼前的无赖们,每进一步,无赖们就缓缓后退一步。 “呀!”一人终于按捺不住,率先出刀,裘不得只一抬手,手中青布包裹的斩马长刀正怼在这人的咽喉处。 无赖不敢动弹,喉抵长刀,感受着刀尖的劲力,小心翼翼向后倒退了两步,突然间裘不得手腕一抖,斩马刀的刀尖突破布鞘,刺进了无赖的咽喉。 随着无赖的倒下,他一个左右开弓横扫千军,布鞘四分五裂四散纷飞,带着血沫,斩马刀完全出鞘,眼前又是三人倒下。 …… 林鳞游饶是血厚,终究不敌,正命悬于护卫刀下,一柄斩马刀伸来,格住了护卫的刀。 护卫这才发现,自己的人,已然尽数倒在了血泊之中。 “兄弟,功夫不错!可愿为新安郡王殿下效力?”护卫也打得很累了,眼前这人明显是个高手,他不敢轻举妄动,“我愿引荐。” “三万。”裘不得道。 “什么三万?”护卫不解。 “三万两白银,一次付清,我就让你杀了此人。”裘不得说。 护卫松了口气:“别说三万,就是三十万,殿下也给得起!” “好!去吧!”裘不得道,“去拿银子,银子到手,他的脑袋就是你的了。” 护卫:“……” “你先把此人交于我,在下一定信守承诺,将三万白银如数奉上!” “呵呵。”裘不得冷笑。 “空着手回去,新安王殿下如何肯拿银子?”护卫为难道。 “那是你的事。” “行!”护卫点点头,指着雪娥道,“那就先将此女交由我,回去我也好有个交代,待我拿到银子,再来领他的首级!” 他本来就是冲着雪娥来的,被裘不得冷不丁一问,一紧张,差点都误以为自己非得杀林鳞游不可了。 裘不得不认得雪娥,不过他之前一直躲在马车车底,也知道这女人是林鳞游从王宫里带出来的,无足轻重,也就无所谓。 “你们,当我不存在吗?”林鳞游缓缓从地上爬起身来,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眼神犀利而阴冷…… 身后,寒鸦归巢,夜风吹起,刮得树丛摇晃,落叶纷飞。 他高大的身子正挡住西沉的最后一抹夕阳,他英俊的脸藏在阴影中,显得诡秘而阴冷…… 夏日的天,终于完全黑下来了…… …… 175夜深 林鳞游飞身上前,又与护卫缠斗开来,两人的刀都砍缺了口,每一次的碰撞爆出火花,点亮夏日的黑夜…… 黑夜中,两把刀从空中落下,稳稳插入泥地中,林鳞游与护卫二人互相夺下对方的兵刃之后,开始以拳脚相搏。 拳与腿击打在身上厚重的沉闷,听起来似乎比刀剑相击更令人胆颤心惊。 裘不得还真怕被溅一身血,退了开去,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小子,武功虽未长进,皮还是如此之厚实!” 但其实,裘不得的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生怕林鳞游不敌,他要是死了,问谁要黄金去? 所以他的手,时刻按着刀…… …… 当周吉力看到眼前的犯人竟然是浙江按察使的时候,惊呆了,双腿不由发起抖来,接着膝盖一弯,竟跪下了。 因为余杭县衙刑狱存在明显的冤假错案,这牢头视而不见,跟余杭知县根本就是穿同一条裤子的人,而且几乎所有犯人都对周吉力极为不满。 但所谓奉命不差,牢头也只是奉知县的令行事,论罪无罪。 于是周新也并未惩处牢头周吉力,只是好言相告,希望他能坦白从宽,交待出知县大人更多的问题。 “廉使大人但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周吉力忙不迭道。 周新很需要像他这般会说话的人,说得越多,证据也就越多。 余杭知县得知廉使来访,急忙换上公服,骑马来到县衙,平时他都是坐轿的,但是来的是铁面廉使,一个小小七品知县如何还敢大排场坐轿?须知面子功夫也得做到位。 一见按察使,知县也跟牢头周吉力一样,双腿打颤,本不须下跪也不由自主跪下了,主要还不是因为畏惧周新的铁面无私,而是自己不但有眼无珠,不识廉使也就罢了,不仅挥鞭子打了他,还把他关进了大牢! 这下纵然没事也变有事了。 不但头上乌纱难保,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都悬哪! 知县跪地磕头惊惧认罪,周新也不跟他客气,令属下收了他的官印,脱了公服,先罚了一顿笞杖。 余杭知县手下的皂隶抬起杀威棒将老上司一顿好打,一点也不留情面,估计平时也没少受他的气,此时逮着这大好机会,可谓是有怨报怨有仇趁机报仇。 打完之后,周新便将半死不活的知县押回按察司衙门暂且收监,再慢慢审他贪污受贿草菅人命各项罪责,到时候将知县的供词连同自己的纠劾弹章一并呈上朝廷,请皇上下旨革了他的职! …… 野地里生起篝火,林鳞游、裘不得和雪娥三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 林鳞游不停地往篝火里添加艾草松枝,用以驱赶蚊虫。 马车不能用,马儿也跑了,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看来今晚得在野地里过夜了。 “林兄,我很好奇啊!”裘不得在火上架起几只“鸡”烤着,“你刚才丢的那几只冒烟的玩意儿,究竟是何物?” 林鳞游也很好奇,这跟武侠小说中描写的不一样啊!江湖豪侠,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逮着一两只鸡?逢在野外过夜,火上烤的,必定都是鸡啊! 裘不得烤的是鸡不错,可惜是田鸡…… “想知道啊?”林鳞游说,“我偏不告诉你。” “刚才要不是我出手,你已经死了。”裘不得道,“你现在就这么跟我说话?” “谁说的?我自己就能干掉他!” “林兄,我以前只知道你皮厚,没想到,你嘴也挺硬。” “我身上就没一个地方是软的。” “不见得。”裘不得摇头道,“我看你是,除了嘴巴硬,其他地方都是软的,尤其……” “其实裘兄,我也很好奇,”林鳞游道,“你能否解释一下,你为何会出现在我们马车上?” “打你出了京城,我就跟上你了。”裘不得倒也不绕弯子,“你这个锦衣卫是怎么当的?被人跟着都不曾察觉?当年做斥候时候那些本事,全都丢了?” “只能说裘兄你本事大,我再厉害,能厉害过你?” “我还以为,你是出来找黄金,”裘不得道,“没想到你却是出来找女人,费老子老大的劲!” 果然,这家伙又是冲着黄金来的。 “不是吧裘兄,上次给你的五千两,这么快就花完了?” “花没花完,跟你有关系吗?”裘不得反问道,“总之,今天不把剩下的黄金给我,你就别想走了。” 看裘不得不像说笑的样子,林鳞游有点慌:“裘兄,说实话,我是真想不起来藏哪了……” “你一个人,吃得下那么多吗?”裘不得冷冷道,“枉我这么信任你!当年将黄金全都托付于你,只身一人深入沙漠,没被故元鞑子抓了,差点被狼群生吞活剥了,你可知道?!” “别激动啊裘兄!”林鳞游好言安抚道,从怀里掏出那一叠宝钞,“对了,身上还有这一千两宝钞,裘兄你先拿着用!” 裘不得接过去,看了一眼,丢入火堆中。 “窝巢……”林鳞游有些心疼,再怎么不值钱,多少也能买两碗粥的啊! “拿一叠废纸来糊弄谁呢?”裘不得将烤着的几串田鸡也丢入火中,“我要黄金,黄金!” “真是的……我想不起来了嘛你让我到哪里找给你?”林鳞游无奈道,从火堆中将快烤焦的田鸡抢救出来,“裘兄,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好歹咱俩也是一起扛过枪,一起守过关,一起那个啥……的好兄弟啊!” 裘不得紧紧盯着林鳞游:“真想不起来了?” “来,吃只田鸡吧!”林鳞游将一串田鸡递给裘不得,“真想不起来了。” 裘不得没有接田鸡,斩马长刀一伸,架在了火堆对面的雪娥肩上:“这个女人,似乎对你很重要……” 雪娥惊惧之下,想往后缩,裘不得稍一用力,肩膀上的刀就压得她动弹不得了。 林鳞游坐在裘不得和雪娥中间,看着火舌舔着斩马长刀,不一会儿,就将刀刃舔得火红…… 夜已深。 周新连夜写好题本奏折,又以洪武正韵工工整整誊抄了一遍,待墨迹晾干,就准备封存了,明日提交通政司呈送入宫。 妻子也在灯下缝补衣衫陪着他。 “夫人,时候不早了,睡吧!”周新终于搁下笔,站起身捶了捶腰,这封奏章,除了弹勘余杭知县,还一并奏劾浙西通政赵居任对浙西水灾隐瞒不报一事。 这赵居任是有朝廷重臣户部尚书夏原吉的门生,冷面寒铁周新果然是够铁,丝毫不惧得罪人。 千户李春这次带了十几名锦衣卫,踏入浙直,囚车已备好,就等着将周新槛送京师! 有纪纲罩着,更有皇上的旨意,李春可谓是意气风发! …… 176有几滴就喝几杯 “奉上谕。” 按察司大堂内,周新提起公袍下摆,面北而跪,眼前站着的,是锦衣卫千户李春。 李春念道:“宣,浙江按察使周新,入宫觐见。” 这是皇上口谕,没有书面御笺,但周新不疑有他,任锦衣卫再大胆,也没有胆大到敢假传圣旨那一步! 也好,周新心道,这奏折,也无须通政司呈递了,我自己当面呈上去! 袁江等人也从钱塘县衙大牢里放了出来。 “指挥使,您受惊了!”待袁江他们沐浴更衣,把监牢里的晦气臭气洗去之后,李春在西湖边最好的酒楼摆下一桌酒席,为袁江压惊。 本来他们也请周新一同赴宴的,但被周新无情拒绝了。 “这周新,不识好歹!”千户王谦恨恨地道。 但指挥使袁江最恨的,不是周新,而是钱塘知县叶宗行,因为他腿上那一箭,正是叶宗行射的。 “到了皇上跟前,还不知道这家伙会怎么说呢!”王谦有些担忧,毕竟他们一干人在浙江的确没干什么好事。 李春笑道:“王千户只管放心,有大金吾给我们担着,怕什么?要不然,怎么会让我前来呢?” “说得是。”王谦这才放下心来,众人喝酒谈笑,自然也少不了叫上几个歌姬陪着。 总旗吴垚小旗杨放两人和一众校尉挤在下首的两张圆桌上,两人都没什么心情吃菜,只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也不交流,各怀心事。 酒至半酣,袁江把吴垚和杨放叫了上去。 杨放是自己走上去的,吴垚却是被校尉们拎着上去的,他已喝得烂醉如泥,站都站不稳了。 “似乎,你在周新那儿,说了我们不少话啊?”袁江先问吴垚,“怎么,按察使监狱的手段,堪比诏狱?你一个总旗还扛不住了?还是说,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吴垚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转瞬即逝,马上又回到了酒醉状态,胡言乱语,耍起酒疯来。 虽是酒疯,却也没疯得很厉害,要是疯得厉害,就不会把酒倒在歌姬身上,而是倒在袁江身上了。 袁江一声冷笑,喝令校尉:“带他出去醒醒酒!” 刚刚拎吴垚上去的两名校尉又把吴垚架出门外,拉到天井里,将其脑袋按到荷花池中,片刻之后,又拎上来,正待再按下去,吴垚的酒猛地醒了,挣脱校尉的手,拔出校尉腰间的刀,手起刀落,将一名校尉砍翻在地。 袁江他们听得呼声,又喝道:“出去看看!” 校尉们放下酒盏碗筷,纷纷抓起墙边桌上摆放的刀赶了出去…… 杨放恭敬肃立,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如果也是一死,自己有没有吴垚那种敢于奋起反抗的勇气? 答案是没有,因为他还有家人。 只能任袁江宰割,如此,还能保得家人周全。 “杨小旗,请满饮此杯。”袁江却只是命人端来一大钟酒,让杨放喝下。 一钟估摸着有半斤,虽是米酒,这么一大钟喝下去,酒量差一点的人也得当场醉。 杨放所幸酒量还不错,端起大酒钟咕嘟咕嘟一口气不停给喝干了。 袁江笑笑,对同席的李春说:“李千户,你是常熟人,常熟酒令,一向闻名,便请你来当这酒录事。” “那在下就当仁不让了。”李春拱拱手,令侍女将杨放的空酒钟端上来。 李春拿过空酒钟,口向下倾斜四十五度,谓之验杯,只见空酒钟里残酒一滴一滴落下来…… 直到再无残酒滴出,李春断然喝道:“有七滴!” 袁江道:“依你们那儿的酒令规矩,该如何罚?” “一滴罚一杯。”李春笑道。 袁江:“一杯?” “不,是一钟!”李春赶忙改口。 “上酒!” 七钟酒端到了杨放面前。 杨放现在只恨自己刚才为何要喝那么多酒,搞得现在没有肚子装。但是退开了想想,就算他肚子再空,袁江也一定会给他灌满的,这可谓是真正的吃不了兜着走了。 杨放嘴笨不会说话,又自知理亏不知道该说些啥,心里只期望袁江他们罚完酒,就可以饶了自己这条命,本来自己罪不至死吧? 于是心一横,端起酒钟来,如牛饮水般,又接连把七钟酒都给喝了。 这回喝得比较慢,一来喝不下,二来,怕又没喝干净给李春抓到把柄。 李春又验了一番杯,这次酒钟里没有酒滴出来,可这并难不倒他,只见他拿了一张丝绢,七只酒钟挨个擦了一遍,然后将丝绢在手心捏成一团,抬手那么一挤—— 从丝绢里滴出三滴酒,但他偏要故意找茬为难杨放,喊道:“有五滴!” 放在平时,杨放是敢怒不敢言,但如今酒壮怂人胆,辩解道:“好像,是三滴……” “那你是说我不公了?”李春瞪眼道,“罚酒者为己辩解,便是搅令!也得罚!指挥使,你说当罚几杯?” 袁江淡淡道:“你是酒录事,当然是你说了算。” “那就多罚两杯!” 于是,又是七钟酒端到了杨放面前。 行!老子今天就豁出命陪你们耍!杨放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端起酒钟来…… 他是真的很实诚,不会耍赖,也不敢耍赖,嘴角愣是一滴酒液都未流出。 片刻后,七钟酒又再次被他喝光了。 “嗝——”杨放打了一个悠长的酒嗝,胃里一阵涌动,感觉酒液都已经满到了喉头,努力压制住才不至于从嘴里喷出来,但下面却一阵尿意来袭。 李春正要验杯,被袁江抬手阻住了。 “杨小旗,你要知道,我们坐监,是为了谁啊?”袁江慢条斯理道。 “因……因为卑职。”杨放道,“卑职该死!请指挥使责罚!” “罢了!”袁江道,“总算你的嘴严,今儿个这几钟酒,就是要让你明白一个道理,酒可以乱喝,话,千万不能乱说!” 话音方落,方才追出去的校尉们回来了,将吴垚软趴趴的尸身往地上一掼,拱手禀道:“大人!人带回来了。” 在座的除了歌姬就是锦衣卫,大家平时做事,就是这样,所以直接将人打死丢在饭桌前,也就没什么好拘泥奇怪的。 袁江挥挥手。 李春道:“带下去吧!” 于是吴垚的尸身又被拖走了。 “杨小旗。”袁江看向杨放。 杨放一惊,赶紧从校尉们的背影上挪回目光,低头行礼道:“属下在!” “新安郡王府,有一事需要锦衣卫协助。”袁江道,“你跑一趟吧!” “属下领命。” 李春补充:“别说我们不给你机会,去了之后,好好协助新安王,别让指挥使再为你担心了!” 杨放作揖答谢,拿了倚在一旁的刀准备退下。 “不着急,今儿个先吃好喝好,明日再启程。”袁江道。 杨放只好又默默放下了刀,吃好可以,喝,指定是喝不了了…… 177朱有熺的长生之道 刀已烧得滚烫,传递到刀尖,雪娥被烫得惊叫一声,肩膀不由一缩。 裘不得收回了刀。 林鳞游心下得意,知道他不会真的杀雪娥,因为他跟自己一样,怜香惜玉,不然两个人也不会玩到一块去。 最主要的是,裘不得向来自负,绝不会动手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威胁女人的事,也就是做给林鳞游这个兄弟看看,在外人面前,他也做不出。 “你我,还能做兄弟吗?”他黯然看着火堆,金黄金黄的,好像满眼的黄金。 “还能做,兄弟!”林鳞游诚恳而答。 “既然是兄弟,为何不肯将黄金的下落告诉我?” “我真想不起来了。” “你要是一辈子想不起来,那岂非我这辈子就得不到那些黄金?” “不会的,”林鳞游道,“不管能否想起来,剩余的三万两,我一定挣了还你。” 裘不得:“你还?你拿什么还?你一个小小百户,一个月五两碎银,三万两,不吃不喝五百年你都挣不来啊!” 林鳞游:“不会的,很快的,抄个家什么的,三万两还不是区区小意思?下次抄家,我分你一杯羹。” “下次?什么时候?” “应该快了。” “抄谁?” “朱有熺。”林鳞游压低了声音,“新安郡王朱有熺。” “一个小小郡王,能有多少家产?”裘不得道,“估计府库里都是些宝钞废纸,要抄,就抄亲王!” “抄,当然要抄,抄完郡王抄亲王。”林鳞游笑道。 “你抄过家没有?” “目前,还没有。”林鳞游不好意思笑笑,“不过快了,抄家的想法,我一直都有的。” “一个月。”裘不得似乎见不得他这嬉皮笑脸的模样,伸出一根手指头,正色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准备五千两银子。” “一个月?五千两!” “一个月。五千两。” “裘兄你似乎很缺钱啊?” “连郡王亲王都敢动了。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死?”裘不得道,“一个月后,见不到五千两,我可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好说话了。” …… 周新只身一人,坐上马车出了杭州城,袁江一伙锦衣卫的马车将周新夹在中间,左右还有校尉骑马护送。 待出了浙江境,袁江就露出了真正的面目,暗中授意校尉们将周新从马车上拖将下来,好一顿毒打! “我倒要看看冷面寒铁,到底有多铁。”袁江冷笑。 只打得周新体无完肤,然后粗暴地推入李春事先准备好的囚车之中。 李春将从周新身上搜出来的奏折递给身旁候着的一名校尉:“拿去烧了它!” “是大人。”校尉接过奏折,因为上面没有封套,便好奇随手打开了看,口中嘟嚷道:“写的什么玩意儿。” 本来李春这些上官们与周新有仇,校尉说这话也是贬低周新借以附和讨好李春他们的意思,不想李春听见,勃然大怒,狠狠一巴掌掴在校尉脸上,只将他打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原地转了三个圈。 “混账东西!”李春怒喝道,“这是皇上看的,啥时候轮到你这狗东西看了?站好了!给老子记住了,老子这一巴掌是救了你!” 校尉从晕头转向中清醒过来,站稳脚跟,诚惶诚恐:“是是……小的记住了。”心里仍然不明白,既然是要给皇上看,为何又要烧掉?这岂不是欺君大罪? “滚!” 校尉刚转过身要走,李春却又叫住了他,抓过他的后脖颈,低声问:“上面,写了啥?” 校尉想了想,道:“小的不太识字……” “没用的东西。”李春沉声骂了一句。 “不过,并未看见大人您的名字。” 李春放下心来,松开校尉的脖子:“烧了,仔细着!” …… 林鳞游前脚刚离开新安郡王府,杨放后脚就到了。 距离王府还有几十丈远,他心里就有些战战兢兢,完全不像林鳞游那般泰然自若。 毕竟两人的身份不一样,一个百户一个小旗,何况林鳞游还有穿越者的身份加持,多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杨放所处的位置,是郡王府正南端礼门,城门外就是繁华大街,然而临近傍晚,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刻,端礼门前的大街上是门可罗雀,并没有几个行人,偶从城门匆匆经过,行人也是极力绕得远远的,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王府旁的店铺民居也都门窗紧闭。 管门的家丁刚刚挨了王府前院管事一顿臭骂:“找不到人,就到外面找去!我告诉你,里面的人可不够几日用的了,再抓不到,拿你来顶!” 大暑天,家丁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摸摸脑袋,灰溜溜地来到门口,贼眉鼠目地左顾右盼一番,看到杨放在街上徘徊,眼睛只看着王府这边。 家丁不识锦衣卫飞鱼服,马上面露惊喜,冲杨放招招手,轻声而热情呼唤道:“客人,这边来。” 杨放一愣,这京城里的王府,寻常人等但凡靠近一点点,就立刻会被门房家丁呵斥驱赶,没想到这新安郡王府还不同寻常,难不成新安王还是个平易近人的人? 但身为锦衣卫,当然不会脑子简单到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走上前去。 家丁笑呵呵道:“客人打外地来?” “是。”杨放说。 家丁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外地来,外地来好啊! “投亲,访友?”家丁又问。 “都不是。”杨放说。 家丁更开心了:都不是,那就更好了!举目无亲的,消失了也没人知道。 “在下京城锦衣卫小旗,杨放。”杨放老老实实道,“奉上差,求见郡王殿下,还请引见。” “锦……锦衣卫?”家丁不开心了,结巴起来,“你是锦衣卫?” 杨放又老实得掏出腰牌来一亮。 家丁不敢怠慢:“我不识字……你稍等,容我进去通报一声。” …… 朱有熺用棉布擦着血手从宰牲房走出,身边还跟着一个身着白纱衫中间绣着火红莲花的男子。 “法师,本王服用这长生丹药已有不少时日,为何并未感觉到身体有何变化?”朱有熺道,“还不如寒石散来得爽快,怕不是与寒石散相冲?” 原来朱有熺抓了人来,不是做豆腐用的,而是炼丹。 估计是当年建文削藩,跟着老爹周王被废为庶人,吃了点苦头留下了阴影,于是特别珍惜现在的荣华富贵,想要长久拥有,便渴望起长生不老来。 那被称作法师的男子道:“不相冲,长生本是持久之道,殿下还需坚持服用才是。” “炼丹所需药材,本府取之不尽,只是人却不好找啊!”朱有熺道,“近日本王倒感身子有些不适了。” “殿下无须忧心。”法师道,“是那日在京城断了一日所致,找补回来就行。” “都是锦衣卫坏了本王好事。”朱有熺恼怒道。 正说着,管事前来通报,说有个锦衣卫前来求见。 “又是锦衣卫?”朱有熺有点懵了。 …… 178奏折 “有两位朋友,在京城被杀了,杨小旗你可知道?” 杨放一个从七品小武官,纵然是锦衣卫,见了超品郡王,也得行跪礼的。然而林鳞游在朱有熺面前,却是一次没跪过,主要是不懂这方面规矩,什么亲王郡王,老子连皇上都不愿跪! 也算林鳞游运气好,朱有熺没跟他计较。这个时候郡王府的兵卫还是还充足的,纵然朱有熺不敢杀锦衣卫,也可寻个罪名惩治一番,要是真想搞他,林鳞游只怕也得脱一层皮才能出得来。 朱有熺坐着,杨放老实跪着。 “在下不知。”杨放答。 “起来吧!” 辽王朱植不久前被皇上下旨派锦衣卫抄了,只给他剩了军校厨役三百人。朱有熺这段时间还是想着低调一点,虽然杨放是袁江派来的,自己人,不怕得罪,但还是低调一点好,免得被人抓住了把柄。 自己可比不了汉王朱高煦,再怎么嚣张皇上都没有处置他,毕竟自己只是个侄子,而朱高煦可是皇上的亲儿子。 目前能抓住朱有熺把柄的人,也就只有王妃和一众宫娥了。 杨放答谢起身。 朱有熺道:“那么,还请杨小旗你,帮本王查一查,究竟是谁,杀了本王的朋友,可否?” “职责所在,在下一定竭尽全力。”杨放道,“却不知殿下的朋友何时遇害?于京城何处?” “上个月初六日晚,本王那两位朋友,就死在你屋外的那一条街上,临河那条街。”朱有熺道,“你一个锦衣卫,没听到任何动静?” 杨放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一晚那一条街,他正在任苒的房里,屋子里的动静,可比外面大多了。 外面是血战,屋子里头也是…… 郡王的朋友死了,这是大事,为何朱有熺不告诉自己的皇帝伯伯呢? 很显然,他朋友的死不是意外,也见不得光。 但是,为何要找我这么一个喂象的小旗?就因为那晚我出现在了那条街上? 朱有熺说:“你帮我,在你们锦衣卫里暗中查查,是不是你们的人,做下的。”他早已从那两名白莲教死者身上的伤口查出,杀他们的就是锦衣卫。 杨放不敢问为何找他,也不敢拒绝,答应下来。 朱有熺倒大方,也赏了他一千两宝钞。 …… 杨放刚踏出朱有熺府门,迎面走来一肩扛长条状物手提一只浑圆包裹的汉子,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人都互相对视了一眼。 家丁这回长心眼了,看见气度不凡的人再不敢轻易诓骗,问道:“干什么的?” 裘不得提起手中包裹:“有一份大礼,送给你们的王爷。” “什么大礼?” “什么大礼,轮到你一个小厮来问?”裘不得瞪眼,吓得家丁赶紧往里通报去了。 …… 接近京城了,直隶的驿站都很大,有三进院落。可同时接待几十位宾客,对于钦差官员来说,不但住宿不要钱,还有免费的酒食热水供应,也有马匹车驾可供更换,只要你有驿符。 李春间接奉皇命而来,身上驿符是早就揣着的。 驿符上书——皇帝圣旨:公差人员经过驿站,持此符验,方许应付马匹。如无此符,擅便给驿,各驿官吏不行执法徇情应付者,俱各治以重罪,宜令准此。永乐十年某月某日。 驿站的所有支出由朝廷分摊到驿站所属府县承担,而各级衙门承担的意思就是由底层的老百姓出钱。 至于要收多少钱,就看驿丞自不自觉了,驿站他最大,一切都他说了算。 大明朝刚开始,驿站还都挺自觉,毕竟洪武朝贪官的血迹犹在,部分城隍庙口还飘荡着人皮旗子扎着人皮草人呢! 到后来,驿站不但要供给饮食马匹,还得给公差人员报销差旅费,报销多少,就不是驿丞说了算,而是公差说了算了。 再再后来,时间长了,办差的人就想出各种名目向驿站要钱,驿丞也就只能想出各种名目从羊身上薅羊毛,弄得羊群怨声载道。 一百多年后的嘉靖帝和万历帝都曾因此裁撤过不少驿站,毕竟那时候,大明这个公司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先使点寻常手段裁个员缓一缓,等缓过来了让人事再招……一裁员也蛮有成效,裁出不少余粮闲钱。 崇祯帝运气就不那么好了,一裁,裁出个李自成…… 老李:裁我是吧?老子不打工了,自己开个公司玩玩! …… 话说当夜林鳞游也带着雪娥入住了袁江他们同一所驿馆,听狱卒说有同僚已在此入住,还不止一人,在房间安顿好雪娥,便下楼来想看看是何许人也。好巧不巧,正被他暗中撞见李春训斥校尉。 这家伙居然放出来了?他这才明白,李春是纪纲亲信,之前还亲手将他送给纪纲,得罪了李春,无疑就是得罪了纪纲。 但无所谓了,打从纪纲官船上截胡越容,他就已经把纪纲得罪了,心里也明白,纪纲迟早会对他秋后算账。 或许,把李春放出来,就是为了找他林鳞游算秋账的。 见李春把一封书信交给校尉,自己从囚车中拖出一名犯人往驿站监牢中走去了——李春他们已来了许久,一直把周新在囚车中故意暴晒晾着,等到自己吃饱喝足歇息够了,这才下楼来看视,也不敢真的把周新弄死,还得带到京城面见皇上呢!何况大晚上留在外头,也怕他给人劫救了。 因为天黑,林鳞游也没看清犯人的长相,不过就算看清了,他也不认得周新啊!等李春走后,他便跟上校尉…… 校尉径直来到伙房,看了看手中的折子,回味起刚刚那火辣辣的耳光,终于按捺住好奇心不敢再看一眼,只怕再看一眼就要爆炸,正要将折子丢入灶膛中,一只手伸了过来,把折子抢过去了。 校尉一惊,抬起头正要训斥,又是一只拳头飞来,“嗡”的一声,他只觉眼前一黑,连对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校尉悠悠醒来,看看身边四周,空无一人,只有灶膛中的火还在烧着,锅中热水咕嘟嘟冒着泡泡。 他揉揉隐隐作痛的后脑勺,探头在脸盆清水里照了照,还好,脸上不青肿,看不出来有伤。若是被李春他们知道奏折被人抢走了,指不定会杀了自己的! 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他战战兢兢回去李春面前复命,李春果然呵斥起来:“怎么这许久?” 校尉路上早已想好了措辞,道:“方才伙房有人,待他们走后,小的才动手烧。” “你不会拿到房里烧?” 这个问题校尉倒没想过答案:“这……这个……” “烧干净了?”还好李春没有深究。 “干净了。” “那就好。下去歇着去吧!” 校尉如临大赦,逃回房间,只是一整晚都睡不安稳,不知道究竟是谁夺走了奏折,又打算拿这奏折去做什么? 反正,只要这奏折一亮相,自己这条小命休矣! 179鸡和蛋的故事 林鳞游拿了奏折,悄悄潜回房间,轻轻将房门关上,还未转身,身后一双玉手就箍住了他的腰,雪娥在耳边吹气如兰:“官人,你回来了。奴已为你备好热水,可以沐浴了,奴为你宽衣……” 说着松开手,去解林鳞游腰间鸾带。 这小妮子,倒真有一套!林鳞游心中暗叹,但现在不是时候,所以抓住雪娥的手,转过身来:“晚一点,晚一点……”说罢撇下雪娥,坐到桌前打开奏折来看。 看过奏折,林鳞游才知道犯人竟是浙江按察使周新。奏折上弹劾的是余杭知县和浙西通政赵居任,估摸着这两人一定跟纪纲他们有瓜葛,所以周新才会被锦衣卫逮捕虐打。 只怕,还要杀人灭口! 纪纲他们真是牛啊!三品大员都敢随意处置! 林鳞游重新将奏折揣入怀中,拉起雪娥:“走,此地不宜久留。” 身为穿越者,他知道周新此去必死无疑,他救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份奏章留下来,有机会呈交给皇上,日后对付纪纲李春,也多了一份胜算。 说不定,能提前将纪纲他们给灭了。 …… 随从打开裘不得呈上的包裹,里面是朱有熺的护卫首级。 朱有熺的面颊抽搐了两下:“你杀了他?” “不错。”雪溪冰室内,裘不得大马金刀坐着,时不时扭头看一看水帘外池子中戏水的宫娥。 “为什么?”朱有熺问。 “林鳞游欠我银两,殿下杀了他,我找谁要去?”裘不得说。 “欠你多少?” “不多,三万五千两。”裘不得道,“白银。” 朱有熺招招手,命人送上银票,这次,竟不是宝钞。而且,不是三万五千两,而是四万两。 “殿下给多了。”裘不得毫不客气地点了点,都是一千两一张的银票,三万五千两,也有一大叠了。 莫非是朱有熺知道自己与林鳞游的关系,所以主动加钱? “杀了林鳞游和他身边那个女的,这些,就都是你的了。”朱有熺道。 “殿下不怕我拿了银子跑了?”裘不得拍拍一叠银票,塞入袖兜中。 “你敢吗?” “不敢。”裘不得微微一笑,起身告辞,“一个月后,在下提头来见,不是他俩的头,就是我自己的脑袋。” …… 数日之后,林鳞游终于风尘仆仆回到了京城,敲响院门,竟是越步群这小王八蛋来开的门。 真想不到,这小子愿意来看他姐了,林鳞游由衷地为越容感到高兴。 “你找谁?”没想到越步群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 巢!才这么几天就不认识了! 林鳞游四下一望,没看见越容的身影,于是低声道:“小王八蛋,我是你姐夫!” “我姐夫哪有你这么黑的!”越步群道。 “我很黑吗?”林鳞游扭头问身后的雪娥。 雪娥点点头:“是有点黑。” 哎,才几天功夫,就晒黑了。 “你姐她们呢?”林鳞游问。小妹和张贲也都不在家。 “和令妹出去玩去了。”越步群说。 “去哪了?” “我不知道。” “你怎么不去?” “这么热,出去还不得晒得跟你一样黑啊?”越步群嘟嚷道,“还是屋子里头舒服。” “原来官人你已有妻室呀?”雪娥开口问。 “这位是?”越步群却似才看到雪娥。 “一位朋友。”林鳞游道,“小群子,你要老婆不要?” “何故如此消遣我?”越步群生气了,“你明知我……” “抱一丝抱一丝。”林鳞游本是一句玩笑话,赶紧道歉。 气氛一时有些焦灼,像这夏日沉闷的空气。 为了活跃一下气氛,也为了安慰一下越步群,林鳞游于是道:“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话说从前,有一只小鸡,有一天,它看到它的叔叔大公鸡无精打采的,于是就好奇地问,叔叔叔叔,你怎么这么没精神呢?” “公鸡说,晚上打更,白天又要做生意,能有精神吗?” “小鸡又问:做什么生意呀这么累?” “叔叔说,卖点鸡精……” 越步群和雪娥面面相觑,完全没有听懂这个故事的含义。 这个故事本就没有什么含义。 林鳞游:抱歉,忘记这时候还没有鸡精这种调味品的。 越步群:“所以这个故事到底说了个啥?” 林鳞游:“这个故事的意思呢,其实就是说,像你这样,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不会太累。” 越步群:“……” “这样吧!我再给你讲个故事,讲个蛋的故事……”林鳞游又娓娓道来,“从前,有两颗蛋蛋,他们是一对好朋友,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特别开心……” “他们一起晒太阳,一起躲避风雨,一起憧憬未来的日子。他们坚信,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不久之后,一颗蛋变成了小鳄鱼,一颗蛋,变成了小鸟。他们彼此仍然相爱,只是,他们不再像以前那么开心了,他们越来越玩不到一块儿,也越来越聊不到一块儿。” “终于有一天,他们知道,是时候说再见了。” “于是,鳄鱼一头扎进了湖水里,小鸟,飞向了广阔天空……” 雪娥:“好感人的故事。” 越步群嗤之以鼻:“哪里感人了?” 林鳞游拍拍越步群的肩膀,道:“这个故事,主要是想告诉你,有些蛋,总会离开。但是,请不要悲伤,有时候,缘分结束不一定非要什么理由,或许,只是因为蛋有了更好的的归宿。” 越步群哭了:“姐夫,能不能不要讲鸡和蛋的故事了……” “你看,你也觉得感人了是吧?”林鳞游道。 林鳞游决定先去千户所找张贲,把奏折交给他,让他呈给皇上,虽然锦衣卫百户也有面奏皇上的权利,但是,他不想。 另外,还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要做。 “雪娥姑娘,既然我把你带出来了,就得对你负责。”林鳞游说,“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吧?” 雪娥俏脸一红:“可我,只想跟着官人你。” “咱俩不合适。”林鳞游说。 “莫非官人嫌弃我?”雪娥道,“奴甘愿做妾的,只要能侍奉官人你。” “不是这般说。”林鳞游道,“哎……我先带你去见见人家吧!若是看对了眼,你就嫁,看不对眼呢,咱也不勉强,行不行?” “是……是什么人呢?” “也是个锦衣卫。” …… 180与君万古而俱清 飞鱼过肩锦衣卫180与君万古而俱清()“老王,你要老婆不要?”林鳞游带着雪娥,见到了锦衣卫校尉王凯——就是那个做饭很有一手的家伙。 王凯看着眼前肤白貌美、身材婀娜的雪娥,害羞地咧嘴笑起来,眼睛从上往下偷偷打量了一番雪娥,最后盯住了她的一双三寸金莲玉足。 “这是老王,王凯,现今掌管我们中中千户所的厨房。”林鳞游向雪娥介绍道,“京城人氏,事业有成,本地有房,孔武有力,做饭还很好吃,最主要的是,人家还没有娶亲。” “老王啊!这是雪娥姑娘。”他又对王凯说。 “见过雪娥姑娘。”王凯行了一礼,雪娥也道了一个万福还礼。 这小腰盈盈一弯,如弱柳扶风,看得王凯是心旌荡漾,他憨厚地挠了挠头,对林鳞游说:“百户大人,小的何德何能?只怕配不上雪娥姑娘……” “雪娥,你觉得老王如何?”林鳞游问雪娥。 雪娥抿嘴,只是低头含羞带笑。 林鳞游明白她对王凯还是挺满意的,于是道:“你未娶,她未嫁。你俩自己聊一聊,我还有点事,先过去了。老王,好好招呼雪娥姑娘。” 王凯忙不迭答应下来,弯腰行礼恭送林鳞游离去。 林鳞游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差点儿被雪娥给缠上了,倒不是看不上她,主要是,欣赏不来缠足小脚啊! 话说回来,要在江湖混,最好是光棍,这也是他一直一来都不对越容下手的原因之一。 千户所值房内,张贲躺在公案后坐卧两便的高士椅上呼呼大睡。 林鳞游推开值房门,发现林珑和越容也在,两人都托着腮,在公案上下着双陆,一脸的百无聊赖。 看到林鳞游,小妹一蹦三尺高,冲过来抱住了他:“哥哥,你可算是回来了!” “你俩怎么在这?”林鳞游惊讶道。 林珑噘着嘴委屈道:“你不知道,你出去没几日,张大哥但凡来这里,就要让我俩也跟着来,不让我们到处乱跑,我和容姐姐都快闷死了。” 值房里倒是很凉快,张贲放了两只盛了冰块的大白陶瓷缸。 “哦?为啥?”林鳞游问。 “我也不知道。”林珑说,“张大哥他不说,只说是为我们好。” 林鳞游看张贲睡得这么香甜,估摸着他跟大公鸡一样晚上打更白天做生意也累得够呛了,不忍喊他起来,自己也累得够呛,便坐在一旁等着。 这时越容看着林鳞游,欲言又止。 林鳞游感受到越容的目光,笑一笑,道:“容儿,你有话要对我说?” 越容点点头,却又似乎很难开口。 林珑嘴快抢着道:“容姐姐,我来帮你说!哥哥,你是不是让步群弟弟喊你姐夫?” “啊,这个……只是开个小小玩笑嘛!”林鳞游讪笑道,“还望容儿莫要见怪。” “这是能随便开玩笑的吗?”林珑冷哼一声道,“容姐姐都还未嫁人,你岂不是污了人家清白名声?你要对容姐姐负责!” “我……”纵然对越容百般喜爱,这负责的话,林鳞游竟一时不敢轻易说出口。 越容一言不发,起身往屋外走去了。 看得出来,她有些落寞伤心。 “你看你,都把容姐姐惹生气了!”林珑一跺脚。 “妹妹,你快去看看。”林鳞游可不会哄女孩子,只好打发林珑代劳。 林珑又是一跺脚,追出门去。 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的张贲忽然开了口:“人家生气,不是你让她弟喊你姐夫,而是你说喊你姐夫,只是个玩笑啊!” “原来你没睡着啊?” “刚醒。” “你以为我不懂?” “懂你不追?” “我……我还没做好准备。” “没做好准备你又吊着人家?不知道给别人腾个位置?” “给谁腾位置?给你啊?” 张贲坐直身子,揉揉眼睛,叹道:“容儿是个好姑娘啊!” 林鳞游道:“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她是个好姑娘。正因为她是个好姑娘,我不能轻易腾这个位置。” 张贲主动撇开了话题,为林鳞游倒上一杯茶:“这一路上,还顺利?” “还算顺利。” “朱有熺情况如何?” “不怕郡王玩物丧志,就怕宗室雄心壮志啊!”林鳞游道,“他没什么问题。” 皇亲国戚只要没有谋反迹象,任何违法乱纪之事,都可重罪轻罚,这可是太祖皇帝亲自颁定的《皇明祖训》上的规定,是不可违的祖制。 但是到了明中后期,任何一位皇帝都可以自豪地说出一句:终于,作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皇明祖训》所谓违法不举,只要不谋反,不论所犯何事,有司不得举奏,否则就会按迫害皇亲国戚之罪从重处罚,轻者杖责,重者流放。 林鳞游他们自然知道《皇明祖训》的规矩,所以朱有熺做的那些破事,跟皇上说了也白说,皇上若是想动他们,也用不着锦衣卫官员去举奏,直接就下旨了。 “不过,回来的路上,我碰到了李春他们……”林鳞游从怀中掏出了奏折。 张贲似乎早就知道李春已经没事放出来了,并不感觉到奇怪,接过奏折看了起来…… 正看着,林鳞游问了:“你为何要把小妹她们带到这儿来?” 张贲看完奏折,默默折起,叹了一口气道:“最近,京城可不太平啊!” …… 周新被带到大殿玉阶前,已是被虐打得体无完肤了。见了朱棣,一肚子的委屈愤恨都发泄了出来,大声抗辩道:“陛下诏按察司行事,与都察院同。臣奉诏擒奸恶,奈何罪臣?” 没想到朱棣并不为他作主,反觉他在大殿之上大声疾呼是无人臣礼,盛怒之下下令将周新押入诏狱。 三天后,一个消息传入京城,钱塘知县叶宗行死了。 消息是由北上营造北京工程的工匠们带来的,他们从钱塘县出发,本是由知县叶宗行亲自督送,却不想行经半路,即将抵达京城的时候,他就莫名其妙地死了,身上无伤。 当地属官令仵作查验之后,给出的结论是因病而逝。 但民间并不认可这一说法,钱塘县人都说,叶宗行是因为射了锦衣卫指挥使袁江一箭,这才导致被暗杀的! 袁江听闻之后,勃然大怒,下令锦衣缇骑封锁消息来源,再敢妖言惑众者,一律当作白莲妖人捉拿! 叶宗行的遗体被送回钱塘县,遗物当中,除了随身衣物,仅一包笠泽银鱼干而已。 这是他想趁着经过京城时,送给诏狱中的周新的。 当年周新曾前往叶宗行家暗访,发现其家中除了一束由老家寄来的太湖所产的鱼干外,没有其他多余的财物,便偷偷拿了少许鱼干放在衣袖里。第二天,周新邀请叶宗行饮酒,将昨日从叶家取走的鱼干拿给叶宗行看,以示对叶宗行的官品大为赞赏。叶宗行深受感动,执政期间愈加清廉。 可惜,他们再也见不到彼此,再不能坐在一块儿饮酒,再也不能一起并肩作战了…… 诏狱中的周新得知叶宗行去世的噩耗,求来笔墨,著文祭奠,痛悼称:“惟钱塘之江水,与君万古而俱清。” …… 杨放回到京城,十分坚定地对张贲和林鳞游二人道:“叶县令,就是袁江所杀!” …… 181明王与倚天剑 “那又如何?” 对于钱塘知县叶宗行是锦衣卫指挥使袁江所杀一事,张贲表现地很是淡漠。 袁江他们也忒大胆了,连知县都敢杀! “你看如今的钱塘江水,它还清吗?” “太黑暗了!” 杨放和林鳞游感叹几句,也就默然无言。 杨放心里记挂着任苒,连晚饭都顾不上吃,猴急地往任苒那奔去了。 越容还在生林鳞游的气,赌气不吃晚饭,林珑怕她饿着了,端了饭菜和她一块躲房里吃了。 饭桌上就剩了林鳞游和张贲两个。 “小女孩家家,还使性子。”林鳞游笑笑,语气中却透露着掩饰不住的怜爱。 “这女人啊!就得哄。”张贲说。 “怎么哄?”林鳞游故意说,“她又不是我女人。” “那你又撩人家?”张贲道,“你知不知道这时候的女人,名声是很重要的!” 林鳞游沉默着,只是一杯接一杯喝酒。 “二弟,你不会从未谈过恋爱吧?” 林鳞游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以前穷,自卑,不敢谈。后来终于谈了,又因为穷,经常吵。如果有钱,女孩子是不需要哄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不是所有女孩都物质的……再说,你现在可不穷。”张贲道。 “现在是不穷了,可是……现在的姑娘,也不看重你的钱财了。”林鳞游道,“所以,我依然不知道怎么哄。” “……”张贲,“二弟啊!我知道你心里有顾虑,但是,你还对回到未来抱有幻想?照我说,就老老实实在这待着,融入大明,好好生活,娶妻生子,总是要的。” 林鳞游被说中心事,愣了一下,反问道:“你在大明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未娶妻生子?” 张贲叹道:“以前,是没有看对眼的。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看对眼的了,可是她那贱肉儿的哥哥愣是不同意啊!” 林鳞游眯着眼看张贲:“大哥,你照照镜子,瞧瞧你自己这模样,就算她大哥同意,她自己能看上你吗?” “不一定啊!”张贲自信摇头,“现在的姑娘,也不看重相貌的。” “不论相貌,你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啊!” “我斤两很足啊!” “就是因为你斤两太足!”林鳞游高声道,“你这么肥,小妹她那么娇小瘦弱,我一想到……就心疼啊!” “我可以在下方……”张贲说。 “打住!”林鳞游不想听,也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喝了几杯酒后,他想起一事来:“大哥,你说最近京城不太平,怎么个不太平法?” “你走之后,发生了数起白莲帮派火并事件。”张贲说,“我们都抓了好多人了,主要是悟空堂的人,身上都纹着六老师……” “六老师?” “抱歉,喝多了喝多了……是孙大圣。”张贲连连摆手道,“一看就大逆不道反意十足!打着一统白莲的称号,为非作歹,只怕背后也一定有大人物撑腰!” “也不该是孙大圣!”林鳞游肯定地说。毕竟这个时候,吴承恩老师都还未出生,孙悟空自然也还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但张贲也肯定地说:“蹦是蹦出来了,但不叫悟空这个名儿,而叫吾空,又称行者。八戒和沙僧也都有了,这都是元代的《西游记平话》里明确有写的。” “啊?原来西游不是吴老师原创啊?” “吴老师肯定是写得最精彩的,毕竟是四大名著,但是他也是博采百家嘛!” “想不到大哥你还读过《西游记平话》呢!失敬失敬,是我肤浅了。” 那么,所以白莲分支悟空堂,确切地来说,是吾空堂了? “都有可能。”张贲说,“反正他们背上刺的,是一只猴子,身穿虎皮衣,手持金刚棒。” 孙悟空代表什么?代表大闹天空,代表叛逆,代表着要推翻压在身上的那一座五行大山。 但最具有代表含义的,还是此时这只猴子的佛位:大力明王菩萨! 明王,悟空堂想做的事情,不言而喻了。 张贲笑着低声道:“其实,不瞒二弟你说,我也有个明王的称号,叫不动明王。” “何解?” 张贲:“我在卧榻之上,从来不动。” “都是她们动。”他补充道。 理解,你这么肥,动一动就得气喘吁吁吧! “不过我还有一点不理解。”林鳞游问道,“妖教闹事,你有必要那么紧张,天天把小妹和容姑娘关在你的值房里吗?” “我是为她们好,你倒还怀疑起我来了?”张贲不悦道。 “不是怀疑,我是好奇,什么事,让你紧张成这样?”林鳞游道,“难不成,悟空堂的人还打上门来了?” “悟空堂的人倒没打上门,”张贲说着话,低头钻到了桌子下,口中喃喃:“今天怎么没回来?” “你在找什么?什么没回来?”林鳞游也跟着低头往桌底瞄。 “那只猫。”张贲说。 “我问你话,你找猫做什么?” “看到猫,你就明白了。” 看了半天,狸花猫都还没现身。 张贲只好不等猫现身说法了,从桌子底下钻回来:“那只猫的前面那只右蹄,被人斩断了。” “你确定是被斩断不是被捕兽夹夹断的?”林鳞游也从桌子底下抬起脑袋。 “你这不是废话吗?我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伤口是什么兵刃所伤我还看不出来?” “巢!这摆明了是冲我们来的!” “不是冲我们,”张贲道,“是冲你!” “冲我?” “右腿,猫的右腿。”张贲说,“什么捕兽夹,这么巧夹中了猫的右腿?什么人,偏偏只砍它的右腿啊?” “蒋画?” 当初林鳞游砍断的,就是蒋画的右腿。 张贲点点头,正色道:“一位,是你的妹妹,一位,是你的女人,所以你说,大哥我,该不该把她俩藏起来呢?” “当初,就应该直接杀了他的!”林鳞游恶狠狠道。 “现在还不好说是不是他,如果是他,意图也太明显了。”张贲说,“留着也好。蒋画,说不定可以成为我们扳倒纪纲的缺口!” “那封奏折呢?” “奏折也有用。” 如果能提前扳倒纪纲,就可以证明,历史也是可以改变的。 虽然林鳞游并未想过要改变历史,但也好奇,历史究竟能不能改变?自己所处的,是所在时空的大明,还是平行时空的大明? 如果是所在时空,那就还有机会回去。如果是平行时空,那完了,基本没可能回去了。 “二弟,你可知道,当初蒋画是如何投靠了纪纲的?”张贲问。 “愿闻其详。” “因为他献了一件宝。” “什么宝?” “倚天剑。” “倚天剑?”林鳞游惊,“灭绝师太的那把?我怎么记得,是已经被周芷若斫断了啊?跟屠龙刀一起。” “你说的那把,是斫断了。”张贲道,“但蒋画所献的那把,并不是你说的这把。” “那是?” “不是灭绝老尼的剑。据说,是曹操的剑。” “曹操的剑,不是被子龙于万军之中夺走了吗?” “夺走的那把,是青釭剑。而且不是从曹操手中夺走的,是曹操赐给了夏侯恩,长坂坡一战,子龙七进七出,一枪刺死夏侯恩,夺走了青釭剑。”张贲道,“曹操自己随身佩带的,是与青釭剑齐名的绝世宝剑,倚天剑。” “嗯。《西游记平话》我虽未看过,《三国演义》却是熟读的。”林鳞游点点头,“我还知道曹操将马绝赤兔送与义绝关羽,艳绝貂蝉赏赐给虎侯许褚……哎,可惜了貂蝉,便宜了许褚……” 相传青釭剑和倚天剑,是曹操用吕布的方天画戟所炼铸,两把剑都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倚天剑镇威,青釭剑杀人! 当然,倚天剑也可杀人。 《三国志》中曾有记载“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图己,手剑夜杀八人而去”,用的正是这把“倚天剑”。 但纪纲如此看重倚天剑,不是因为它能杀人,而是曹操的—— “挟天子,以令诸侯!” 182爱你一万年 “令妹倒是真以为,小猫的腿,是捕兽夹夹断的。”张贲说,“但是你的容儿,她是习武之人,应该也能看得出是刀伤,所以才会这么乖乖地跟我去千户所。你呀!既然想对人家姑娘好,就应该一以贯之,好好待人家,因为小猫的事,想必她一直以来,都挺紧张的。” “我知道了大哥,我会的。”林鳞游点点头,心里,也是暗暗下定了某种决心。 越容的意思,也很明显了,明显对他有意思。他不能辜负了人家姑娘。 忽然林珑冲进来,叫道:“哥哥,不好了!容姐姐要走,拦也拦不住啊!你快去劝劝她!” 林鳞游一惊,放下酒杯,走到越容房中,看她果然在收拾包袱,见了林鳞游到来,手上一愣,又接着收拾起来。 “小妹,你先在外面等一会儿,让我单独跟容儿说几句话。”林鳞游转身,将门关上了。 “要走,现在也不是时候啊!天都这么黑了。”他走上前去,“最近京城,可不太平。” 越容默默无言,只顾低头折着衣衫。 “你,不会在生我的气吧?”林鳞游笑笑。 越容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道:“我……没有。叨扰先生许久,这么些时日,多谢先生一直以来的照顾,还帮我找到了弟弟,小女感激不尽。只是离家日久,心下一直挂念家中双亲,所以……” “哦,那不着急。”林鳞游伸手按住越容的包袱,没注意正按在最上面的粉色肚兜之上,“过两日,我亲自准备,送你回去,如何?现在天都晚了,想必城门都关了,你想走也走不了呀!” “离关城门还有一刻钟呢!”越容说,在京城住了这些时日,对京城的一些事物、城门的开闭时间,倒还是蛮了解的。 “你就是在生我的气。”林鳞游肯定地说。 越容:是啊!我就是生气,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林鳞游见她不回答,心里更是明白了七八分,一颗心竟不由地噗通加剧跳起来,有一种,久违的、坠入爱河的感觉…… 惨了,你坠入爱河啦! 虽然一直以来,他的确很喜欢越容,但都一直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避免自己真正地爱上她,不让自己深陷爱情的泥沼之中,因为自己,是体会过爱情的痛苦的。 爱情这东西,哎,一言难尽。 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就是克制。 爱到深处,难以克制…… 今晚,不知道为何,也许是房间的灯火太朦胧,房间中散发的姑娘脂粉香水太暧昧,又或许,是喝了太多的酒。 借着酒劲,林鳞游又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容儿,你爱上我了,对不对?” 越容俏脸猛得一红,直红到了脖子根,一跺脚,扭转身去,娇嗔道:“你说什么呀你?” “我说,我已经爱上了你。”林鳞游一字一句道,边说着,边靠近她的耳朵根,后半句话,是凑在她的耳边说的。 越容的耳朵一痒,红得更厉害了。 “你……”她心里一甜,却还是努力摆出怒容,转过身来,正对上了林鳞游的双眼。 两个人的嘴唇,也离得很近。 林鳞游借着酒劲,鬼使神差地将嘴巴一嘟……本来逐渐缓和的气氛就被他这一嘟给嘟没了! 因为,他眯着眼嘟着嘴的表情,实在有够猥琐,跟平时穿着飞鱼服人模狗样道貌岸然的模样辩若两人! 越容一惊,后退两步,顺势抄起墙上的佩剑,“呛啷”出鞘,架在了林鳞游的脖子上…… 当时那把剑离我的咽喉只有零点零一公分,但是四分之一柱香之后,那把剑的女主人将会彻底地爱上我,因为我决定说一个大话,虽然本人生平讲大话无数,但是这一个,我认为是讲得最完美的。 “你再往前半步,我就杀着你!”越容怒道……好像,这回是真生气了。 “你应该这么做,我也应该死。”林鳞游努力挤出两滴泪来,悲伤而又深情地“背”道,“曾经有一份至真的爱情摆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 事实证明,星爷的这段台词,对女孩子的杀伤力实在够强,越容的手,已带着剑,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半分。 脸上的怒容也渐渐消散,眼里,莫名地透出了一丝感动。 但林鳞游还未背完:“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你的剑,在我的咽喉上割下去吧!不用再犹豫了。” 越容的眼里,慢慢有些湿润了。 “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同那个女仔讲三个字,我爱你。” “……”越容胸口一阵起伏,深深喘了一口气。 “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林鳞游装出不经意而又深情地看向了越容,说出了最炸裂的压轴句,相信没有哪个女仔,能抵挡住这一句:“我希望是……一万年!” “呼——”越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一松,长剑“咣当”掉落在地。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颤抖着问,这虽然是她想要的答案,但是,来得太突然太直接了。纵然她是半个走江湖的侠女,也算见过了风雨世面,但毕竟是个女子。 “真的。”林鳞游正色道,“自从寒山寺见你的第一面,我就深深爱上了你!” “那你为何,一直对我若即若离。”越容冷静下来,俯身拾起长剑,“让我觉得,我在你的生活中,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但是我痛恨我自己!没本事!”林鳞游没有正面回答,又在脑海中搜罗起了星爷的词,“不能将纪纲他们消灭!他知道是我将你从他的船上夺走,一定不会放过我,迟早会对我动手。所以,我不想连累你,可是,我又不想失去你……” “那我们,远走高飞,离开京城!”越容急切道。 “躲,又能躲得了几时呢?”林鳞游道,“我是锦衣卫,深知到处都是纪纲的耳目,唯有将纪纲扳倒……所以,这段时间,我东奔西走,就是为了锄奸大计而努力。也是为了我们日后的美好生活而努力!” “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越容默默垂下了脑袋瓜,然而垂到一半,就被林鳞游伸指托住了下巴…… 窗外,张贲和林珑一直透过窗纸破洞在窥探。 “张大哥,我哥和容姐姐,在做什么?”林珑不解而好奇。 “打啵。”张贲看得入迷,随口说道。 “什么是打啵?” “就是亲嘴儿。” “什么……又是亲嘴儿?”林珑简直求知若渴孜孜不倦。 张贲从窗纸上转过脸来,笑嘻嘻盯住林珑:“这个,我很难跟你解释呀!要不然,咱俩试一试?试一试就不是小孩子了。” “怎么试呀?”林珑瞪着无知的大眼睛。 “木么……嘬嘬嘬——”张贲眯上眼睛,向着林珑嘟起了两瓣厚嘴唇。 “啪!” 忽然一记耳光,将张贲都给打蒙了。 他蒙头转向睁开眼,看到林珑嗤嗤笑起来:“对不起张大哥,我没忍住……哈哈哈,你这样子,太好笑了!” 张贲:“……” 183婚闹 经过了纳采、纳征、请期、亲迎四项礼节,校尉王凯和雪娥成婚了。 林鳞游完全没有想到,他们进展会这么快! 还好,自己没有睡过雪娥,不然就不地道了。当然,如果睡过了,也就不会介绍给王凯了,做人,他还算是厚道的。 虽然有时候,他也秉承着不主动不拒绝的态度,但没有不负责的信条。 礼银三两。根据当时的风俗习惯,纳采除了酒牲果品,礼银上户不过三两,中户不过二两,下户不过一两。不过因为王凯一家都很喜欢雪娥这个姑娘,所以就主动多加了一两。纳征礼银,一般是五两到十五两,王凯也给了十两。 因为婚礼是在王凯老家举行,林鳞游天热不想跑,只派人送上了礼。 过了半月有余,王凯带着新婚妻子雪娥回到京城,又摆了几桌酒请要好的几位同僚和上官,身为上官的张贲和林鳞游这次去了。 有他们这几位上官在,校尉们显得有些拘谨,放不开手脚,这酒席,倒显得冷清不热闹了。 林鳞游这个曾经的社畜是深刻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情的,毕竟他吃饭也不爱和领导坐一桌,连转个桌都得看领导的筷子往哪指。最痛苦的是,还得先听完领导们发表完饭前谈话才能夹菜,不过等领导们发表完长篇大论,菜差不多都冷了,菜里也迸了不少领导们的口水——这可谓是真正的拾人牙慧了。 所以林鳞游和张贲喝了几杯酒,吃了几口菜,便起身告辞了。 上官们一走,校尉们可就放开手脚闹哄了起来。 李春手下的那名校尉也在——被林鳞游一拳打晕夺走奏折的那名校尉,姓杨,单名一个威字。 不过因为席间校尉多,林鳞游也压根没注意到他。 杨威喝了酒,跟着同僚们涌进王凯在京城的新房,一伙人闹嚷着弄女婿、戏新妇。 先是不停地给王凯灌酒,势必要将他灌醉不可,接着不知道谁出的馊主意,弄来两只铜钹,拿了绳子,一只系在雪娥腰间后头,一只系在王凯腰髋前头…… 不一时,新房内传出一阵阵“呛啷呛啷”有节奏的清脆铜钹声,伴随着校尉们的放肆大笑。 因为雪娥这时候并未盖盖头,闹哄间,杨威先只注意了她的美貌,后来又觉得有些眼熟。 待闹哄了一阵子之后,杨威终于想起来了,这新妇,他见过! 就在驿馆内! 那天,他好不容易等到伙房里的人都走光了,正准备将奏折丢进灶膛中烧掉,雪娥端着个脸盆来打水。杨威见她生得貌美,又是孤身一人,便出言调戏了两句。 没想到雪娥丝毫不惧他,听到他拿锦衣卫的身份来要挟,瞪了杏眼道:“瞎了你的眼来调戏本姑娘!你可知本姑娘这水是给谁打的?” “给谁?”杨威倒还反被她的气势拿住了,这王宫里出来的女子,气质什么的果然不一样。 毕竟,被狮子“保护”过的女人,又怎会被鬣狗吓住呢? 当然,杨威不知道她是王宫里出来的女子,包括王凯,也并不知道雪娥曾是新安郡王的女人…… “你们锦衣卫百户大人!”雪娥高声道。 杨威要事在身,若是该女子伸张起来,教驿馆的人听见,自己这奏折恐怕还真烧不成了。所以听了此话,不论真假,他也不敢再出言不逊。 等女子走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波打水的人,杨威只好装作烧火往灶膛里添了一根柴火。 雪娥打了水前脚刚走,林鳞游目送李春押送犯人入了驿馆地牢,转而也跟着校尉来到了伙房。 等到几波打水的人都走完了,校尉这才偷偷拿出奏章,忍住想要再看一眼的冲动,正准备丢入灶膛中,“啪!”很快啊!眼前一黑,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想到驿馆这出,杨威惊出一身冷汗,又有些激动起来。 那晚,从李春房里出来之后,他就向驿卒打听雪娥住在哪间房,这女人说他跟锦衣卫百户住在一块,他身边的百户就只有一个庄敬,而庄敬当晚可没叫什么女人。而且,他也没听说有其他锦衣卫入住驿馆。 驿卒倒也尽责,对锦衣卫的问话不敢不答,说:“哦,那女的……刚走。” 大晚上的,走这么匆忙,一定有鬼!杨威更加肯定,是雪娥身边的锦衣卫百户夺走了他的奏折,不然,谁敢对一个锦衣卫校尉下手?驿卒?借他们十个胆都不敢! 但他又不敢跟雪娥对质,一来因为自己调戏过雪娥,要是被她认了出来,自己在同僚面前还要不要脸了?二来,如果真是雪娥身边的锦衣卫百户抢走了奏折,她也绝对不会跟他一个校尉老实招供的。 正好,王凯喝多了酒,要去出小恭,杨威便假意好心在门外扶住了他:“王兄,正好我也喝多了,咱俩一起!” 到了茅厕,杨威语气中满是羡慕地说道:“王兄,你真是好福气啊!娶了这么貌美的一位娘子!真是羡煞我等!” 王凯一脸幸福地笑道:“哪里哪里!” 伺候过王的女人,自然能让他倍感幸福的。 杨威道:“却不知媒人是谁?若是可以,也帮在下说一门亲事呀!” “媒人?”王凯脚步虚浮摇晃着道,“媒人呀!是……百户大人真心待我不薄!可惜,今晚没能好好敬他两杯酒的!” “百户?”杨威心里一动,“是哪位百户大人呀?” “林……林……”王凯道,放完了水,身子猛地一个哆嗦。 林?林鳞游! 杨威可是听说过林鳞游的大名,现如今,林鳞游正是王凯所在中中千户所的百户官。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也知道,林鳞游跟李春素有仇隙!当初,他和他大哥张贲两人一起,将李春打了个半死! 这事儿,他曾听李春跟王谦他们酒后谈起过,每谈一次,李春都要砸碎好几只酒杯。 可见,这仇不是一般的大啊! 杨威现在百分百确定,奏折,一定是被林鳞游给抢走的! 他的后脑,似乎又隐隐痛了起来,带动整个脑袋都痛了起来…… 去林鳞游哪儿夺回奏折,以他的能力人脉关系,显然是夺不了的;向李春坦白?等待自己的,恐怕就不只是一个火辣辣的耳光那么简单的了。 头痛,可真踏马的教人头痛! 思来想去,杨威决定跑路。 奏折在林鳞游那儿,只要一亮相,他小命不保,待在锦衣卫,奏折迟早亮相,他迟早完蛋! 到时候,就算李春不亲手杀他,只要将丢失机要文书的锅往他脑袋上一扣,皇上也会下旨处死他。 唯有跑路,越早越好! 心念及此,杨威酒也不喝了,趁着闹哄,偷偷溜了出来,跑回家中,收拾一番,夜遁出城而去…… 184生路 话说杨威,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出城马不停蹄走了半夜,终于累得走不动了,四肢一摔,仰躺在路边歇了下来,眼睛时不时不安地望向京城的方向。 身子一累,大概是发了汗醒了酒,他的脑子反而清醒过来:不跑,似乎还有生路可言;跑了,就绝对死路一条! 不跑,他反而还有可能成为有功之臣,即便成不了,也还有生的希望! 而这生路,就在千户所! 但并非他所在的中前千户所。 他果断爬起身,回头朝城门跑去…… 又跑了半夜,天蒙蒙亮,才抵达城门口。杨威不敢耽搁,脚步踉跄径直朝中中千户所奔去。 他本是中前千户所的人,李春放出来之后,自然就又成了李春手底下的人。 却不知他为何跑来中中千户所?莫非,中中千户所有他的生路? …… 好巧不巧,平时不怎么往卫所跑的李春,今天早早就来到了中前千户所,昨儿晚上他的左眼皮子一直跳,跳得他心神不宁的。 有人说左凶右吉,有的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又有的人说,左眼跳,桃花开,右眼跳,菊……七嘴八舌的,倒将李春说得愈发心神不宁了,索性撇下小妾丫鬟们,来所里清静清静,再者若真有事发生,还能立刻应对。 早晨画卯,本该当值的校尉杨威未到! 遣了校尉去寻,也说家中无人,四处也未寻见。 而且,屋中细软都卷了,只留下些粗重家什——这是跑路的迹象啊! 杨威一跑,李春立马就意识到出了不对劲——果然,自己的眼皮跳得不是没来由的! 他凉的狗东西,烧个奏折这点小事都能搞岔!真是个废物!李春暗骂一句,即刻派人下去捉拿杨威。 “要活的!”他特意叮嘱。 总旗领着小旗校尉们领命走后,李春想了想,又召来一名总旗,让带队去查访一下最近几日杨威的行踪,都见过些什么人,说过些什么话,事无巨细,都在无常簿上给记下了! …… 杨威躲在中中千户所衙门对面的街角树丛中,眼睛盯住大门,焦急等待。 他本可以进去等,之所以不进去,一是怕人瞧见行踪暴露,二是怕错过了想要见的那个人。 就在他耐性耗尽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一位身着珍珠白千户飞鱼服的胖大身躯终于出现在了千户所衙门口。 张贲平时能睡,但多集中于冬日,夏天的时候,虽然古代的屋子冬暖夏凉,但在床上也躺不住,天一亮就醒了,不是被蝉鸣吵醒,就是被自然光晃醒。醒来就起床,洗漱一番,去千户所享受一下免费的冰块和免费的茶点酒水。 这班上的,美滋滋! 他习惯慢慢悠悠散着步走到千户所,沿途领略一番京城民间风味,也算是体察民情了。 因他没什么架子,渐渐的,沿街居民都跟他熟络起来,见了他,都热情地喊一声“张将军或张老爷”,尤其是街角卖胡饼的老汉,还张罗着要给他相一门亲事。 今儿早张贲照例花几文钱在老汉摊前买了六只胡饼,分别是薄脆、烧饼、酥饼、菜饼,还有两只笼饼。 边走边吃,走到衙门口时,吃得只剩一只薄脆了,猛可里冲出一个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他的薄脆给撞在了地上,“啪嗒”一声,摔得细碎。 张贲大怒,正待发飙,那人却先开口道:“将军救我则个!” 正是杨威。没等来林鳞游,倒等来了张贲,也是一样的,千户官大,他的生路也就更宽!而且他也听说张林二人是结义兄弟,所以见到张贲前来,一激动,猛扑过来,就差抱住张贲的大腿了! 张贲不识得此人,见是个校尉,又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心怀鬼胎的模样,便一把推开了他,道:“没大没小!何事如此惊慌?” 杨威低声道:“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贲抬脚跨进大门,杨威自以为得到了默许,正要跟着进去,张贲的声音冷冷传来:“把饼捡起来。” 杨威一愣,慌忙俯下身子将碎饼片片拾起,生怕张贲说他拾得不干净,剩下的小碎屑连着泥土草屑一同归拢到手中,又四下望望,这才追上前去,一边将脸深深埋在手掌上。张贲还以为他是珍惜粮食,却不知他是怕被人认出。 进了值房,杨威轻轻带上门,飞快地将剩下的一捧碎饼塞入口中,伸长脖子努力咽了下去,一张脸都憋得通红。 杨威拍拍胸口,喘了口气。 张贲见他这番模样,无奈摇头,推了一杯水过去。 杨威捧起桌上的水,一口喝干,道了谢,低声道:“张将军,卑职,是跟李春李千户的……” “噗——”张贲刚端起茶杯喝着,一听此言,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 …… 出去捉拿杨威的人没有回来,但去打探过往行踪的人回来了,禀报李春说,杨威昨晚上,参加了校尉王凯的婚宴,之后就不知所踪。 至于王凯,如今在中中千户所,总旗知道李春与中中千户所的张贲素有仇隙,所以不敢轻易前去问话。不过打探地清楚,那王凯的新婚妻子,是中中千户所的百户官林鳞游做的媒,来历不明。 还有一件事就是,有中中千户所的人跟该总旗反应,他们的上官林鳞游,也刚从浙江回来。 如果是从浙江入京,不走水路的话,跟他们走的应该是同一条道,而这段时间运河修缮,水路多不通……一番联想之后,李春觉得此事不简单! “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春拍案而起,决定亲自往中中千户所走一遭,探一探张贲的口风。 如果要见王凯问话,也得先见张贲,这事既然可能跟林鳞游有关系,那张贲也脱不了干系,不管怎么样,都得见张贲,不愿见也得见。 拜帖,就没时间下了,直接去千户所以公事之名见吧! 当然,就算以公事之名,也不能空着手去,李春便备下了银两茶叶等土仪,叫上两名家丁,提了礼盒往中中千户所去。 看着自己备下的银两土仪,李春想起了年节时,张贲还是自己座下的百户官,提了银两土仪来求自己办事的情形,心里不由感慨,真踏马是风水轮流转,想不到我李春,也有一天会落到低下身子去迎合曾经的下属! …… 185南司 “我救不了你。”张贲冷冰冰的话语传来,炎炎夏日,杨威听了,如堕入了冰窖之中,浑身刺冷。 他本以为张贲会对付李春! 杨威急道:“千差万差奉命不差!小的一直都是奉命行事。这事儿,皇上若是不知,小的死路一条!皇上若是知道,小的就不会死!” “我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奏折。”张贲道。 “张将军不愿救我,也该救救锦衣卫的万千兄弟!”杨威道,“跟着李春他们,弟兄们迟早毁在他们手中!” 张贲还真不是不想救他,而是倘若一答应,岂不是间接承认奏折是在他们手上了?谁知道这杨威是不是李春派来的细作呢? 也不是不想对付李春纪纲,而是这事,必须徐徐图之,若是因为一个素无交情的校尉就改变自己的计划,那才叫真正把共图大计的兄弟们送上绝路呢! “你说的如果都是真的,建议你去南司,找镇抚使说去。” 对于永乐时京城(南京)镇抚司分不分南北,无法考证。 但是张贲他们作为穿越者,亲身考证了:南京的镇抚司,分南北。 大概是最近这两年,皇上忙着北征,多不在京城,纪纲有些放飞自我,颇有些权重震主之势。锦衣卫上至指挥使,下至小旗校尉,也多行不法之事。 尤其是按察使周新的死,对朱棣触动很大…… 就在不久前,他将镇抚司设为南北二司,北司职责不变,专理诏狱钦案;新设南司,则专抓本卫法纪、军纪! 镇抚司,非锦衣卫独有,各地都司卫所均设镇抚司,有分南北,亦有不分。 张贲道,“找我,属实爱莫能助。”说罢倒满了杨威面前的茶。 镇抚使?你当我没想过吗?镇抚使那也是纪纲的人,自然也帮着李春,我去找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整个锦衣卫,明面上跟纪纲不对付的,也就是以张贲为首的一伙锦衣卫了——反正外头都是这么传的。 或许,外头的传闻是错的,官官相护,官官相护啊! 看张贲这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杨威知道再说下去也只是自讨无趣,一时心灰意冷,懒懒地拱一拱手,正要离去,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张贲轻轻挥手,示意杨威先往屏风后躲避。 敲了三下,房里没有回应,没有回应就是没有拒绝,张贲值房的吏目便轻轻将房门推开一隙,躬着半个身躯探进半个脑袋来:“爷,中前的李千户带了两个家仆来找您……哎,是,是,好好!” 带家丁不带校尉,表明是私事。但李春此人胸有城府,这不过是他一点掩人耳目的小伎俩而已。 吏目带上房门,走到所内前左使馆,对等候着的李春说:“我家大人说了,今日不便见客,还望千户海涵,请回吧!” 李春听了,心里恼怒,却不好发作,冷冷一笑,起身带了家丁走了,礼物也没留下。 既然张贲这么不给面子,我还客气什么呢? 出了千户所,李春便唤来外头恭候着的总旗,低声吩咐道:“盯住四门。” 这时候,杨威要走,张贲却不让他走了。 “现在出去,指不定被李春的人逮个正着。”张贲道,“你岂不是把污水往我们中中所脑袋上泼?” “卑职不敢。”杨威道,又小心翼翼问:“那卑职,该如何是好?” 张贲不知李春是来找王凯的,还道是杨威引来的。 其实奏折的事,皇上已经知道了,却并未起到什么作用,除了将余杭知县革职问罪,至于浙西通政赵居任,是治水的一把好手,又有户部尚书夏元吉兜底说情,便“暂宥不问”,只是命人重去浙西视察后,得以按周新奏章所言减免租税赈济灾民。 可惜周新还是含冤死在了诏狱中。 再翻看奏章,朱棣亦感后悔,因周新是南海人,不禁发出了“岭外乃有此人,枉杀之矣”的感叹。 只是李春他们并不知奏章已在皇上手中,还费尽心思地想要欲盖弥彰。 当然,皇上不拿奏章说事,张贲自然也不会让一个校尉知道,心里想着,不如将杨威作饵,如果李春他们真敢杀了杨威,就可进一步激怒皇上,加紧对纪纲他们动手的步伐! 虽然此举,不太厚道。 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如果牺牲一个校尉能扳倒纪纲等人,很值得! 张贲想了想,对杨威说:“从后门走,去南司,找镇抚使。” 杨威犹豫道:“如果李春真安排了人等着我,后门只怕也有他的人。” “难不成?你想在我这躲一辈子?”张贲道,“出了门,不要耽搁,你就马不停蹄往镇抚司奔就是了!” 千户所本就归镇抚司所辖,而中中千户所,是离镇抚司衙门最近的。 杨威不敢违抗,只得听从张贲安排,出了后门,却并未朝镇抚司奔去,翻墙进了民居,打算躲到天黑,再次出城! 这次他坚定了决心,出了城就再也不回来了!这些做上官的,就没一个能靠得上! 张贲并没有告诉他,南镇抚司的镇抚使,也信张,叫张信,是英国公张辅的堂兄,也是他张贲的兄长,自己人!如果皇上还安排纪纲的人掌南镇抚司,那将镇抚司南北分家,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杨威听从张贲的,或许还真有一线生机。然而他并未听从,所以,出了城之后,就真的再也没能回来…… 然而,杨威此人,也果然不是什么好鸟。 在城外被李春的人追上之后,拷打一番,杨威就将奏折的锅,一股脑全推在了张贲林鳞游他们头上,即使他并不确信,奏折是被林鳞游所夺。 由此,李春倒更是相信了,夺了奏章暗地里想要搞他的,果然是自己的仇家! 这事儿没完! 当然,兹事体大,李春不敢胡来,又不敢去找纪纲,只得先找了指挥使袁江,询问对策。 袁江听了,倒是不慌不忙:“一封奏折,就算他交给皇上又能如何?如今你倒成了欺君!你自己做下的,自己解决吧!” 这模棱两可的话,倒令李春更加不敢胡来了。 事情,总归是要解决的,又不能闹大…… 那就暗着来! 李春叹: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这一回,得仔细着来了! 186大雨滂沱 软的,李春已经对张贲使过了,喂到嘴边,他也不吃。 所以,李春也没耐性再来软的,对于林鳞游,他打算直接上硬的。 林鳞游万万没想到,他会成为南司成立之初第一个被调查的人。 …… 林鳞游今天心里有点不踏实,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大概是因为天气太闷热,云层黑压压的,像是要下雨。 自打那晚和越容有过肌肤之亲之后,越容就越来越黏他,大有逼他成亲之势。还好他俩只是有嘴巴上的肌肤之亲,没有进一步的深入,倒不是林鳞游意志坚定,而是张贲和林珑躲在屋外窗子底下看着。 当然,林鳞游为数不多的恋爱经验也告诉他,骗一个女人上床很容易,但是要把她哄下床,可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所以最近几日,林鳞游往百户所跑得很勤,就是为了躲着越容,生怕自己克制不住就把她给那个了。 还是到教坊司花点钱来得直接,不用有什么事后负担。 事后张贲还明知故问:“你把容儿给睡了?” “睡了,不服?” “你没睡。” “知道你还问?” 张贲调侃:“你为何不睡?” 林鳞游:“因为不行。” “为何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张贲点点头:“睡女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林鳞游其实还是顾虑着纪纲,纪纲绝没有那么大度,自己从他手中抢走了越容,他却推脱说越容脚大他并不喜欢,意思是让林鳞游放宽心。 但事实上,他不过是顾虑林鳞游背后的张贲,张贲背后的英国公张辅,以及那一群文官而已。林鳞游的底儿纪纲早就摸得门清,除了有张贲张辅撑腰,林鳞游也有自己的文官人脉,通过工部徐侍郎他就结识了不少人。 纪纲是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将太子党连根拔除的机会。 张家也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把锦衣卫抓入张家手中的机会。 林鳞游现在倒成了最显眼的那根导火线,纪纲、朱有熺、蒋画、白莲教……毕竟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就等着看谁先将他点燃。 张贲说:“敌不动,我不动。” 林鳞游:“你还真当自己是不动明王了啊!敌都动如脱兔了还不动哪?” 叶宗行、耿通、周新……文官接二连三被杀,解缙还在狱中,很快就会轮到他。 纪纲一派的陈瑛、庞膺、秦政学等酷吏,倒是越活越滋润了。 …… 最近林鳞游一直带队在京城四处捉拿白莲教徒,大部分抓到的都是悟空堂的人,撕开他们的衣服一看,背上果然纹着一只猴。 在对几人进行审讯的时候,从谈话当中发现了他们穿越者的身份。不过林鳞游并未揭穿他们,毕竟自己也是,揭穿他们不等于自爆? 林鳞游忽然意识到,悟空堂这个名字,有没有可能不是衍生自吾空堂?而是穿越者带来的! 李春打出的第一张牌,正是悟空堂。 “你们想一统白莲,还不是得借助我们锦衣卫?”李春曾对悟空堂堂主说,“白莲印剑,剑,在我们大金吾手上。印,也只能靠我们海外寻去。只要好好合作,那印剑,迟早是你们悟空堂的。” 剑,指的是倚天剑。印,是传说中的明教圣火令。 白莲教各教各派都相信,谁得到印剑,谁就是白莲正统,谁就能一统江湖。 这种话,局外人听了,可能会觉得滑天下之大稽。但正如天地会总舵主所言:读过书明事理的人,大多数都在朝廷当官了。所以如果要同朝廷对抗,就得用一些蠢一点的人,对那些蠢人,就绝对不可以同他们讲真话,必须要用宗教的形式来催眠他们,使他们觉得所做的事情都是对的。 所以“一统江湖”也不过是一句口号,就跟反清复明是一样的。 当然,不是所有的教派口号都是“一统江湖”,毕竟过于高调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像悟空堂现在的口号就是“真空不灭”。 白莲教中人能与李春他们这些朝廷官员结交,除了互相利用之外,跟当时相士方术的流行之风是分不开的。 太祖在未登上大明帝国宝座之时,就与星相之士打得火热,曾召星相之士刘日新为自己推命,推出“极富极贵”之命,大喜过望。 朱棣在燕邸时,与当时著名的相士袁珙、袁忠彻父子过从甚密。袁珙相术精妙绝伦,在元季已名闻天下。他替朱棣相面,许以“当登大宝,必为二十年太平天子”,在某种程度上,也坚定了朱棣发动“靖难之役”的决心。 如今朱棣也是博收天下术数之人,为己所用。 上行下效,官绅士大夫中也就形成一股与方士交游的风气。他们“多信地理”,也就是风水之术,聚在一起,大都讲一些堪舆话,说些星命学,看着术士们表演“空盆变蛇”“空杯变酒”而手舞足蹈啧啧称奇。 …… 清晨,天空哗哗落着瓢泼大雨,这雨下的,比江直树偷电瓶那天还大。 时不时刮起一道闪电,接着就是一记闷雷。 清早起来,林鳞游一直没能找到自己的绣春刀,平时睡觉他都放在枕头下,但是前一天晚上,他往越容林珑房间去了一趟,坐了好久,回来后也没注意绣春刀还在不在。 丢了御赐绣春刀,那可是重罪,趁着还没人发现,林鳞游打算去千户所找找张贲,如果刀真的丢了,那一定是有仇人找上门了,最大的嫌疑人就是蒋画!为今之计,先让张贲出面去御用监要一把,毕竟最近死的锦衣卫还蛮多的,交还的绣春刀也多。 院门一开,哗哗的雨幕中,挺立着一个身着蓑衣头戴笠帽的人,手持一把刀,刀下架着锦衣校尉杨威。 杨威已是奄奄一息,眼睛肿得跟鸡蛋那么大,中间一条小细缝,看到林鳞游出来,他似乎挣扎着动了一下,努力想把眼睛的细缝睁大。 “林大哥,带上伞……”越容在廊下拿着一把油纸伞走来。 “别过来!”林鳞游喝道,因为雨急,他心里也急。 但是越容却被他这一声大喝吓了一惊,呆愣在原地。 “砰!”林鳞游重重将院门关上。 隔着一扇门,越容委屈地眼中泪珠直打转。 “悟空堂元炜,向百户大人问好!”蓑衣人说着,抬手一刀,将杨威给抹了脖子。 杨威软软倒在地上,咽喉处的血涌出,汇入满地的雨水。 杀了杨威,元炜抬手将刀迎面丢来,林鳞游侧身躲避,顺手接住刀,回过头时,孙昊的身影已消失于雨幕之中。 这时候林鳞游才发现,手上的这把刀,这么熟悉,正是自己遍寻不见的绣春刀! 正愣神间,雨幕中又出现了一队身影,穿着更为精致的蓑衣笠帽,挎着刀,近了,林鳞游看清,是一伙锦衣卫。 为首那人上前,看了看地上杨威的尸首,朝林鳞游拱拱手,道:“林百户,在下南司孙昊,接到信儿,有兄弟在此遇害,行凶者……” “人不是我杀的。”林鳞游握着刀。 孙昊笑了笑:“雨急风大,人多口杂,还请林兄,跟我们往南司走一趟。” …… 187挟持 锦衣卫衙署,坐落于承天门西南侧。新设立的南镇抚司,则在锦衣卫衙署的西侧。 孙昊的官职,是总旗,总旗查百户,大概也就只有南司才有的特权了。 “林兄,我知道人不是你杀的。”落座之后,孙昊屏退众人,为林鳞游倒上一杯茶。 “那么,你带我来南司,所为何事?”林鳞游端起茶盏,不喝,看着茶水中漂浮的绿叶。 “你我杀人的手段很多,哪个锦衣卫傻到,会在自己家门口杀人呢?”孙昊笑笑,“杨威虽不是你杀,可也是因你而死,我就想知道,你做了什么,会让他们如此忌惮?” “睡了他老婆。”林鳞游满不在乎地说,说实话,他也不相信眼前这个南司的总旗,江湖险恶,他只相信自己,还有与自己亲近的几个人。 在锦衣卫这两年,他也改掉了乱说话的臭毛病。 “李春,他还没有老婆。”孙昊道。 “所以,是李春让你来抓的我?” “所以,你得罪的是李春?” 林鳞游:“我可没这么说。” 孙昊:“在下也并未如此说。” 两人心照不宣,身为锦衣卫,在刚认识的人面前,说话都得小心翼翼的,假使一个不小心,恐怕就落了个“妄诘上官侮辱大人”的罪名。 当然,林鳞游并不是担心得罪李春,这不早就已经得罪了吗?主要还是不想因为一两句话再添惹不必要的麻烦,节外生枝。 有些事,只能做,千万别说。 “没什么事,在下先行告退。”林鳞游将晃了半天的茶一口喝干,也算是给初次见面的孙昊一个面子。 孙昊也不挽留,起身,一直送到阶下:“欢迎林兄常来南司耍耍。” 林鳞游:“南司是管军法纲纪的,孙兄这是盼着我落在你手上呢!” 孙昊笑道:“不敢不敢。放心,杨威的死,在下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还林兄一个清白。” 林鳞游拱拱手,出了门去。他着急回去,心里的那种不踏实的感觉,依然还在,令他不安。 孙昊是个懂品茶的人,送走林鳞游,重新坐下,将杯中冷了的茶水倒了,斟上大半盏新茶,先品了一小口,第二口才一饮而尽。 从品茶这方面,他已经看出,林鳞游是个急性子,但不算有勇无谋。 …… 雨停了,长街的青石板路除了有些湿,并无太多积水。雨后的空气很清新,天气也没那么闷热,但林鳞游的心里依然烦躁,想发火,又不知朝谁发,也不知道火从何来。 这种感觉,就好像当年走在去公司上班的路上,马上就要迟到了,前面却有一个人低头刷着手机,不紧不慢地堵着路,真想飞起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 待走到小院门口,林鳞游的心里咯噔一下,那块石头重重落下,不是消失了,而是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心口。 远远望见,那只毛发雪亮体态肥胖的狸猫,被一把刀钉死在了院门上! 林鳞游狂奔上前,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小妹她们的房门也洞开着,里面却没有人。 忽然,从堂屋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了一个身影。 林鳞游腰间绣春刀“呛啷”出鞘! 悟空堂的元炜慢悠悠地跨过堂屋门槛,朝林鳞游慢慢踱过来,脸上还带着笑。 他的步子悠闲,就跟上班路上刷着手机慢悠悠堵路的人。 林鳞游朝他飞奔过去,抬手就是一拳,接着刀架脖子将其狠狠按倒在地。 “她们人呢?!”林鳞游喘着粗气。 元炜冷笑着:“杀了我,大人就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嗤——”林鳞游伸手将元炜的衣服扯得稀烂,看他背上,果然也纹着一只猴。 将元炜的兵刃都给卸了,林鳞游这才将他从地上揪起,狠狠推了一把:“带路!” “大人何须焦躁?在下本就是来带路的。”元炜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使得林鳞游愈发愤怒了,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以前,他连只鸡都没杀过,也不敢杀。当了近两年锦衣卫,他却有些杀上瘾了,虽然,也并没有杀很多…… 高墙大院,隐在民居中,或许,本就是民居,只是加筑了院墙。 这就是悟空堂在京城的分堂。 越容就在这分堂里,嘴里塞着布,手上绑着绳,被几个悟空堂的教徒看守着。 看这几个教徒的模样倒也端正,不像印象中的响马山匪那般面目狰狞,估计悟空堂收徒也跟朝廷选官一样,注重样貌,毕竟出去传教,如果长得太丑,将人都吓跑了,谁还入教来? 不过他们说起话来,就不那么端正了。 “这小娘子,长得倒俊俏。” “你可别打她的主意,她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看上的女人。” “都指挥使的女人,怎么把她劫来了?” “我说是都指挥使看上的女人!等办完这事,恐怕就真成他的女人了。” “可惜。” “可惜什么?你我给锦衣卫他们送的女人还少吗?哪次我们先享用过了?” “干脆,我们用这女人,跟锦衣卫换倚天剑去!” “你莫不是想死?再说,这女人也不值当换一把剑。要真这么值,李千户会舍得将她藏在我们这?” 悟空堂除了向锦衣卫进献良家少女妇女,本堂中的不少虔诚女教徒,也为了教义义无反顾地向纪纲他们献出了青春的身体。 看来,魔教洗脑的功夫,的确很有一套。 若是孙悟空知道他们打着自己的名号干这等龌蹉之事,只怕要提前从石头里蹦将出来,一棒一个将他们都送西天取经去——说得是吴承恩老师笔下的孙悟空,他至迟还得过个近一百年才从石头里蹦出来。 越容的嘴虽然堵着,耳朵可没闲着,听了他们的谈话,真是又气又急,却又无法可施。也不知道,林珑被他们带去了哪里? 元炜当然不可能带林鳞游到总堂去,悟空堂估计也不会这么胆大到将总堂设在京城。 分堂也是临时的,二进院,处处还遗留着生活的烟火气,不知是谁这么倒霉被他们抢占了自家大院。 跨过月洞仪门,进到里间,烟火气淡了,香火气却重了起来。 只见中堂香案上,摆着一尊暖壶般大小的泥猴像,杵着棍,面前摆着几只桃,香炉里满插着香,有几根还燃着,看燃烧的程度,刚点上没多久。 在街上走着的时候,林鳞游就收起了刀,没有挟持着元炜了,一路上他倒老老实实地,带着林鳞游一直来到这隐藏在民居中的悟空分堂。 林鳞游的绣春大刀,早已饥渴难耐! …… 188拿了别人东西,就得还 想不到李春一个堂堂文武双料进士出身锦衣卫,使的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教唆悟空堂挟持了越容和林珑,想要以人易物。 进了分堂,林鳞游就揪住元炜的头发,像元炜用刀架住杨威一样拿刀架住了他。 悟空堂门人见状,纷纷挟兵刃围了上来,多数是木棒铜棍,也有几把刀。 “别激动。”元炜仰着脖子,对门人说,也对林鳞游说,“林百户,你也别冲动,我只是个传话的……你们,把人带上来。” 越容被推到了堂前,嘴还堵着,手也绑着,本来还一脸的无畏,见了林鳞游,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委屈,眼里也噙上了泪花。 “你怎么对我,他们就会怎么对她。”元炜笑着。 话音落,一个身材比张贲还要高大肥胖的门人果然听话地拿着刀,粗鲁地揪起越容头发,将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林鳞游真想一刀将元炜抹了脖子,还有那个粗鲁的门人,但生怕这伙被教义洗了脑的脑残人士真的那么听话将越容脖子也给抹了,这种情况下,只能克制住脾气。 就算对面挟持的是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他也得克制住脾气,当然,如果是没什么交情的男人,他还真就将元炜脖子给抹了! 这算不算是男人对男人的歧视呢? 林鳞游默默放下了刀。 元炜抖抖手,松松腰,转身就给了林鳞游一记重拳,林鳞游脑袋一偏,下盘稳扎,没有倒下。 “锦衣卫!”元炜冷笑着啐了一口,看样子,平时没少受锦衣卫的气,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可供发泄的锦衣卫,是该把握机会好好发泄一下的。 门人也将刀从越容脖子上收回,只是仍提刀守在越容身旁,恶狠狠地盯住林鳞游看。 元炜踏入堂屋,拈过旁人递来已点燃的三支香,朝着泥猴拜了拜,这才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中太师椅上,朝林鳞游挑衅似地勾了勾手。 林鳞游抹一把嘴角的血迹,走上前去。 “刀!”刚走两步,元炜就喝道,点点手指头:“放下。” 林鳞游将刀狠狠插在地上,走到阶前,一边在心里想着对策,这种情况,从未遇到过,祸不及家人,这些人一点江湖道义都不讲,真是卑鄙无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估计这些人没有家人!左右两侧悟空堂的人警惕地靠近几步,将他围住不再让他上前。 看来这元炜在悟空堂的地位还不小,应该,是此处的分堂主。 “拿了别人的东西,就得还。”元炜看着林鳞游,难掩此时此刻心中的得意与兴奋。 “费这么大周章,又是嫁祸于我,又是挟持人质,老子拿你什么东西了?”林鳞游忍着气问。 “不是我。”元炜道,“你们的李春李千户,把东西还了人家,这女的,我就给你放了,多简单的事啊!” 那奏折,张贲早已交给皇上了,看来李春他们还蒙在鼓里,皇上并未找李春他们问话,更没有降旨处罚,或许,皇上已经不信任他们了,又或者,目前皇上对于周新的死,还没有那么在意。 “还有一位姑娘呢?”林鳞游沉声问。 “放心,她被我们照顾得很好。”元炜笑道,挥挥手,越容身边的门人提起了刀,林鳞游心中一紧,却不想那门人只是割断了越容手上的绳子,掏出她口中的布团,又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推向了林鳞游。 越容踉跄着,扑进了林鳞游怀里。 元炜道:“我做主,先将这女人还了你,让你知道,咱们悟空堂,坦坦荡荡,是最为守信的!只要你把东西还了来,另一个女人,一定完璧归赵!” 元炜说他作主,这句话似乎是说,李春的意思,东西想要,人又不想给,拿了东西就灭口! “我怎么知道她好不好?我要先见见她!”林鳞游搂着越容,轻抚她因为紧张害怕而剧烈起伏的后背。 “林百户,你以为你还能跟我谈条件吗?”元炜道,“我把这女人还了你,已经给足你面子了!记住,明日,亥时,还在这儿,一手交货,一手交人。只准你一人来,别耍什么花招。” “走,先回家。”林鳞游一手搂住越容,一手抓住了插在地上的绣春刀,缓缓拔出,若不是小妹在他们手上,他高低转过身杀回去! 天已经黑了。 张贲和杨放两人的脸更黑! 他们带着人找遍了整个京城,正找得焦躁万分火冒三丈疲惫不堪,收到校尉传来的消息,说林鳞游带着越容已经回屋了,他俩又匆匆赶了回来。 “小妹呢?你们去哪里了?” “猫怎么回事?谁杀了我……我们的猫?!” 张贲大怒,冲着杨放:“小妹都不见了,你还问你什么猫?!” 杨放默默噤声。 “小妹落在悟空堂手里了。”林鳞游竟用异常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想要奏折。” 张贲立刻就知道,是李春在背后指使搞鬼,欲要去找他,但李春一直躲在背后,出面的都是悟空堂的人,他指定不会认;想要带人搜救,又忌惮林珑在他们手上。 林鳞游道:“大哥,你写一封奏折,明日我就带着你写的去见他们。” 张贲道:“我?我不会……” 不是不会写字,是不会写繁体,还要写得那么漂亮,还好当时武官不会写字倒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张贲在大明待了这么久都不会写,何况是林鳞游了。 “那就随便找一封奏折来!” 这倒是能办到的,找个要好的文官随便写一封就是。张贲赶紧出去,对守候在外头的校尉们道:“从此刻起,你们轮流在此值守,一只苍蝇都别让它飞进来!” “是!”校尉们齐声答道。 张贲独自跨出大院,找文官写奏折去了,主要不是奏折,是同周新一样的纸张封套,里面写不写东西都无所谓,当然写一点更好。李春他们都没看过奏折的内容,更别提悟空堂的人了。 用这个假奏折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拖延时间解救小妹,另一个目的,就是引李春出来,他们唯一能分辨奏折真假的途径,就是看字迹。而只有李春这几个前去捉拿周新的锦衣卫上官,知道周新的笔迹,所以,明日,李春一定会亲自现身! “三弟,你明日,和大哥一起,带兄弟们在外围接应我。”林鳞游对杨放说。 杨放这会儿也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目光坚定地点点头,就算不为兄弟,为了那只猫,二哥不说,他也会去! 这话不对味,好像兄弟还没猫重要了……杨放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没有脱口将这句话给说出来。 …… 189枪该拿出来晒一晒了 夜里,林鳞游和张贲来到千户所地牢,将前几日抓来的几个悟空堂门人一番大刑伺候,逼问出悟空堂在京城的几处落脚点。 幸好这几个犯人还没有移交刑部或诏狱,不然要么被悟空堂托关系解救,要么被李春直接授意灭了口。 林鳞游将怒火全都发泄在了这几个倒霉的门人身上,专挑了几个面相不良的拉出来打,相信相由心生,心里骂道:不好好打工,学人家玩穿越!你以为你是我啊!你以为你是许七安?啊!在牢房里幽幽醒来? 这几个倒霉的犯人大哭大叫:“别打了!别打了!你们想知道什么,倒是问啊!” 拳脚打完,还不尽兴,又拿起了火红的烙铁,伸向了他们背上猴子文身:“你们这猴子,臀不够红啊!” …… 审讯完已经是下半夜了,张贲连夜召集总旗,下令搜查悟空堂在京城的藏身处。 忙完这一切,两人这才筋疲力竭地回到小院。 看越容房里还亮着灯,林鳞游本无心思睡觉,便敲响了她的房门,想要陪陪她,顺便,再问一问她们被掳那天的细节。 进去之后,看到越容正坐在床边发呆,林鳞游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没事。”越容顺势将脑袋靠在了林鳞游宽厚的肩膀上,“都怪我,那天,珑妹说出去买菜,我就不该让她一个人去的……” 原来她俩不是同时被掳的。 但是从悟空堂元炜的话来看,小妹也在他们手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时候还没有导演,李春也没看过《扫毒》,不然说一封奏折,只能换一个人,让林鳞游从小妹和越容两人当中只能选一个,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选。 其实就算李春没有看过未来的电影,他心里也存在同样的坏水,只是元炜自作聪明,将越容给放了。 这一晚,李春果然将元炜臭骂了一顿,骂完之后,问:“那姑娘,你们藏哪了?锦衣卫可到处都在找她。” “放心,藏在一个他们绝对想不到的地方。”元炜刚挨完骂,调整了一下情绪和表情,用尽量恭敬的语气回答,“分堂的弟兄们,也都撤了,锦衣卫这些……”他本想说废物,突然意识到李春也是锦衣卫,赶紧打住。 李春点点头:“最好不要再给我出什么岔子。” …… “姐,你没事吧?”第二天一大早,越容的弟弟越步群来到,却被锦衣卫挡在了院门外,隔着院墙高喊起来。 “谁跟你说你姐有事了?”林鳞游闻声从越容房间走出去,将他带了进来。 “没有……我看你们戒卫森严的。昨儿个我来,你们院门上还挂着一只死猫。”越步群道。 但林鳞游还是隐隐感觉,上面有几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的所作所为,隔岸观火,将他们当作棋子来下。 如果是这样,他反而坦然起来,既然想看戏,老子就好好给你们演一演。 “你昨天来过?” “来过。” 这小子,最近怎么跑这么勤快? 等越步群进房间看越容的时候,张贲跟林鳞游说起来:“这几日你忙,我倒忘了跟你说,你去浙江那几日,这小子天天往我们这儿跑。” “来做什么?” “捞王八。”张贲说,“咱们池子里的那几只王八,都几乎被他逮净了,剩下的那几只,现在看见他来就缩头。说是拿回去炖汤喝。” “他又没有宝贝,补那么好干啥?” “说不定是补舌头呢?”张贲笑道。 小妹还在歹人手上生死未卜,林鳞游知道张贲是想让他放松放松,勉强笑了笑。 其实小妹被抓,张贲也很急,对悟空堂的人更是恨得牙痒痒! 越容是不会说慌的,何况林鳞游并没有说这事不能说,在越步群的逼问下,便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林珑还被扣着,人多力量大,自己这个弟弟在郑正使身边当长随,郑正使是谁啊?那是皇上身边特有份量一人,希望越步群多少能帮上点忙。 越步群倒是义气,说了一句“放心吧姐!你的小姑子,那不就是我小姑子吗?都是一家人,岂有袖手旁观之理!”,说罢便出来找林鳞游。 林鳞游道:“你能办什么忙?这事儿,先别惊动了皇上。” “他们欺负我姐,此仇不报,我还算是个男人吗?”他似乎忘了,自己的确不算个男人了,但冲他这句话,就比很多男人还要真男人。 张贲道:“听你姐夫的,你小孩子,就别凑热闹了。” “我小孩子……我怎么就……”越步群不服。 “那你倒说说,你能帮什么忙?”张贲看他不服,干脆激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年轻容易冲动,容易意气用事,真让他拿出个主意,他就会知难而退了。 “这……”越步群果然不知所措了。 张贲道:“你就留在这,照顾你姐,别给你姐夫添麻烦,他现在心里,烦得很哪!” 越步群有些胆怯地瞥了一眼林鳞游阴沉着的脸,只好默默点了点头。 此番前去,就算带了兵刃,也会被搜身卸下,所以干脆就不带了,让杨放在外头接应着。 等到戌时,林鳞游揣了奏折,迫不及待地动身前去悟空堂分堂。 杨放换了一身便服,只身一人在后头远远地跟着,以防有悟空堂或者李春的人盯梢,一边在沿途给张贲做下记号。 张贲正准备也出门跟上去,越步群突然从房中冲出来大叫一声:“张将军,我想到了!” 张贲倒被他吓了一跳:“一惊一乍的!你想到了什么?” 越步群定定神:“前些时候,正使公公对咱说了一句话……” 张贲皱眉:“什么话?” “公公说,宝船上的那些火枪,该拿出来晒一晒了!” 张贲:“……” …… 悟空分堂,还是昨日的那个地儿,只是,今夜的分堂,倒冷清了许多,只有元炜和他那个高大肥胖的门人在。 “我妹妹呢?!”林鳞游高声喊道。 元炜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东西呢?” “我得先见到我妹妹!” 元炜轻轻摆摆手,门人转过一道屏风,将林珑扯了出来,照例绑着手,堵着嘴,见了林鳞游,林珑激动地不停“呜呜”着想说话,两行热泪从眼中滚落。 林鳞游掏出奏折,走上前去。 那肥胖的门人也推着林珑朝他走来。 相距三尺左右的距离,胖子一把抓住了林鳞游手中的奏折,林鳞游也一手抓住了林珑。 胖子使劲拽了两下,没拽动奏折,却看林鳞游瞪眼道:“放人!” 胖子也是一瞪眼,将林珑狠狠一推,林鳞游赶紧搂住,却不想背上狠狠挨了胖子一记重踹。 林鳞游被林珑带着,又挨一脚,身子向前扑去,他搂住林珑,身子贴地一拳砸在青石板砖上,稳稳站起,将林珑口中碍事的布团拿掉,又硬生生地将绑住她双手的麻绳给扯断了。 “呜——”林珑一把抱住了林鳞游,大哭起来。 “不怕,是大哥来晚了!”林鳞游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 胖子已将奏折交到了元炜手中。 “林百户,拿封假奏折来糊弄我,你觉得你走得了吗?”元炜晃着手中奏折。 话音落,原本冷清的院子,一下子涌出了一群人,个个手执刀剑棍棒,对着林鳞游林珑两人虎视眈眈! …… 190古武,火枪 李春还没看奏折。 不管奏折是真是假,他都要借悟空堂的手,杀了林鳞游。 怪不得他们这么爽快就将林珑交还出来。打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俩活着出去! 看着围上来的一众杀手,有几个虽然穿着悟空堂的服饰,但虎背熊腰螳螂腿,很显然是李春手下锦衣卫所冒充。 看来李春这次是下血本了啊!生怕悟空堂的人杀不了林鳞游,毕竟连他自己,都差点儿折在这姓林的手上,一朝被蛇咬,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 元炜拿着奏折转到了屏风后。 林鳞游护住林珑,凝聚中气冲着屏风后大喊:“李春,你怕什么?不敢露面,我那院中池子里的王八都知道伸出头来晒太阳!” 生怕杨放跟丢了,希望杨放他们能听到他这一声大喊。 李春果然坐在屏风后头,接过元炜递来的奏折,打开封套,扫了一眼,便知这奏折是假的,他虽然没有看过奏折,但那晚杨威打开之后也扫了一眼,字体是洪武正韵。这封不是,连字迹都不对。 毕竟不是要呈交皇上的,张贲找的那文官就随便写了写。 看到奏折是假的,李春就知道,真的奏折一定呈上去了,皇上也一定都知道了。 他本想亡羊补牢,现在看来,还是晚了一步。也罢,反正不管奏折真假,林鳞游都得死! 这样,李春他在纪纲面前,也才好有个交待。 他轻轻松开手,假奏折从他手中滑落,“啪嗒”落在地上。拍了拍座椅扶手,李春缓缓起身,从后门走了,白底黑面的布靴从奏折上踩过,留下一只鞋印…… 一年前,林鳞游在教坊司赤手空拳单挑一群狎客,用的是穿越前所学的八极,因为不想杀人。 但现在,赤手空拳,就得使出原主的古武杀人技了!古武,都是杀人技,也是江湖生存技,任何门派,任何拳种,都是。 所以,赤手空拳,也无惧刀剑! “呔——”悟空堂的人涌上来,林鳞游护住林珑,使出一拳,正中最前头那人脑袋,似乎听见了头骨碎裂的声音;又连出三脚,踹翻三人,打开一个缺口,带着林珑且战且退,本想从月洞门退出去,却不想从外院又杀进来数人,将月洞门挡住了,林鳞游只得退向墙根处,抱起林珑,飞身就上了围墙。 悟空堂人还道他要跑,也跟着飞身上去,却不想林鳞游让林珑骑坐墙头,又跳了回来,正遇上悟空堂门人往上飞,他居高临下,直接一记飞腿踹中此人心口! “啪嗒!”门人从半空重重摔落,跟着林鳞游落下,一脚踏上门人尸身,一手接住了从半空落下的刀。 就这么走了,他不甘心,心里的那一肚子火还没有泄! 倒并非他托大,有张贲杨放在背后顶着,想着借此机会,将悟空堂的人一网打尽! 他不知道,杨放还真在半道被人劫了! 杨放正聚精会神跟着林鳞游,转过一个街角,一把刀就从暗处向他当头削来,同时一根盘龙棍扫向他下盘后腿弯…… “呀!”林鳞游将一个门人高举过顶,当作兵刃一般旋转了三百六十度,击退身边敌人,尔后将这门人狠狠掼倒在地,落下时,门人的腰身正重重杠在花架石台上,痛得两眼发黑,紧接着林鳞游又是一拳跟上,打在门人咽喉处,喉结都给打将进去,眼见是活不成了…… 一只石锁飞来,砸在林鳞游背上,将他打了一个趔趄,向前扑倒,还未等站稳身形,一把刀又迎面劈来,他慌忙抬起手中刀一挡…… 战了小半时辰,悟空堂的门人所剩无几,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以及半死不活的伤者,唯有李春手下的锦衣卫,还挺立着——他们有的甚至都还未出手。 林鳞游也已接近力竭边缘,努力挺刀站立,浑身血污,犹如一尊煞神! 但他现在内心十足懊悔:大哥和三弟为何还不到?!自己就不该托大逞强的!难不成,自己今日就要葬身在这里?可怜我大业未成,可惜可叹! 眼看林鳞游被锦衣卫打得左摇右晃已无招架之力,元炜身边那高大肥胖的门人邀功心切,冲过来,将林鳞游高高举起,学着他的样将他狠狠掼在另一侧花架石台上,“砰”的一声巨响,林鳞游的身体撞塌一排花架,撞碎月洞旁的海棠石窗子,重重落在了外院。 小妹林珑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身子一晃,险些儿从高墙上栽下来。 听到小妹叫,林鳞游瞬间又回了一丝血,挣扎着站起身,那胖门人从石墙破洞钻出来,被林鳞游飞起一脚踹中面门,脸上留下一个崭新的脚印,然而胖子虽然血不一定有林鳞游厚,但胜在皮厚,林鳞游这强弩之末的一脚,就跟在他脸上挠痒痒一般。 刚收回脚,胖子一个铁山靠,将林鳞游击飞数丈,一口血箭从他口中激射而出。 林鳞游头昏脑胀的,心想完了,这一下,把我结石都给干碎了,指定内伤! 他手脚酸软躺在地上,最后一丝血都给打残了,得缓一缓。 胖子哪容他有喘息的机会,抹了一把脸上被林鳞游喷上的鲜血,脚步沉重地踏着地面,像头蛮牛一样又朝他奔来。 林鳞游待他近身,猛地睁开双眼,一脚踹中胖子脚踝,胖子猝不及防,身子重重倒下,林鳞游就地一滚,翻身而起,压在胖子身上,抬刀就刺,胖子一手抓住刀刃,另一手抵住林鳞游手腕,两人都咬牙相抗,以命相搏! 眼见林鳞游要被胖子夺了刀反制,突然一根黑乎乎的熟铁圆管伸到了胖子脸上,不一会儿,但听“砰”的一声巨响,胖子的脸一瞬间开了花。 腥红滚烫的鲜血与腥臭黄白的“豆腐渣”喷了林鳞游一脸一嘴。 “打这么辛苦,累不累啊!” 张贲抬起枪口,却不想又是“砰砰”两声,将他自己吓了一跳,还好枪口朝上,没有伤及无辜。 倒不是他开的枪,而是这枪没有扳机,又是三连发的,点燃了引线就不得不放,只是他也是第一回玩大明的枪,还不熟。 救星来到,林鳞游如释重负,一个翻身从胖子身上滚落下来,仰躺在地,压根不想说话,也没力气说话。 火光下,看见张贲和杨放两人的脸都朝他俯视着,张贲拿着一杆枪杆老长的火枪,杨放擎着火把,一张脸也是青肿着,但比起林鳞游来,则好多了。 “这神机枪,还真不是盖的啊!”张贲叹道,丢下手中的这杆枪,又从背上解下一把,将火绳引线凑到杨放的火把上,对着冲出来的悟空堂门人就是一枪。 三枪过后,三人应声而倒。 张贲又抛下枪,再次从背上取下一把,与举了火把的杨放默契配合着,杀进内院中去。 透过被鲜血污掩了的双眼,朦胧中看着他俩的背影,林鳞游这才注意到,张贲的背上,还背着三把火枪,杨放的背上,则背了六把! 倒机灵,这样就省得装填弹药了,只是,他俩哪来的火枪? “大人们,时代变了!”张贲杀得兴起,兴奋高呼,“李春,你他娘的给老子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铁布衫硬,还是老子的铅子硬!” …… 191小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分堂的地址,藏得太隐蔽了,虽然林鳞游有告诉了他们确切的地址,但张贲杨放跟丢之后,还是费了老大的劲才找到。 还好来得还算及时,林鳞游没有被打死。 可惜,走了李春与元炜。 张贲和杨放背上的火枪都打完了,除了走掉的李春元炜以及少数几个锦衣卫,剩下的,都是死尸,他们一个活口都没留。 在众生平等的火枪之下,想留活口也有些身不由己——毕竟刚玩枪,张贲的枪法不太好,做不到指哪打哪,只好一通乱射。 把碍眼的都解决了,张贲抛下枪,迫不及待地飞身上墙,抱了林珑下来。 张贲抱着林珑,杨放抱着枪,左右两肩又各背了三把。 两人走出来,从林鳞游身边走过。 “这是什么枪?”林鳞游躺在地上,虚弱地问。 “啊呀!差点把你哥给忘了!”张贲故意大声叫道。 但林珑已从他身上跳了下来,扶起林鳞游,倒令张贲又懊恼起来了。 “神机枪啊!不懂了吧?”张贲意犹未尽地抓起杨放手中的一把神机枪,扬了扬枪管。 这神机枪,乃是西平侯沐英在三眼铳的基础上改良的,三眼铳虽然看着也很长,但很长的那段只是实心的熟铁或木棍,枪管是三根并排铸成,只占总长很小一段,类似于左轮,弹药通过火绳相连,可同时发射,也可相继连发。 弹药发射完后,就是一根无齿狼牙棒,挥击之下,人马俱翻! 可谓是即可远攻,亦可近战。 神机枪也是三发,不同的是只有一根枪管,相当于是三根枪管加装成了一根,每一根里面都有弹药,由此加长了枪管,提升了射程和射速,沐英又将铅子枪弹改良为箭型弹,不但枪型有了拐子铳的雏形,弹药也有了后现代主义的风格,后来又借鉴了一些安南火器的优点,进一步提高了神机枪的性能威力,一枪能射穿战甲,打死大象! “好枪。”林鳞游赞道,“哪儿来的?” “这就得多亏你有个好舅子了!”张贲指的是越步群。 这枪,正是越步群带着张贲杨放偷偷从宝船上带下来的,原本说只让张贲带上一两支以备不时之需,他可是见识过神机枪的威力的,一枪过去,对面船上海盗头的头就不见了。 若是张贲他们使得性起,事发担责不说,伤了皇城之内的龙气就不妙了。 没想到张贲根本不客气,一下子背了六把,让杨放也背上了六把,还好他们只是去了两个人,若是带了校尉去,只怕宝船要被他们搬空! 原来是去拿枪了,怪不得来这么迟! 神机枪,目前除了在神机营装备,云南的沐英、征讨安南的张辅大军,还有郑和宝船上,也都装备了。 在越步群焦急的等待中,张贲他们终于带着林鳞游林珑平安归来,那十二支神机枪也都如数奉还。 “王八没被你吃完吧?我可得好好补一补。”林鳞游顶着一张开花的脸,咧嘴冲越步群一笑,他看越步群一脸焦急,大为感动,殊不知这小子压根就是在担心他的枪。 看到枪一支不少,越步群也是松了口气,却依然哭丧着脸说:“我可不敢再吃你的王八了,吃你几只王八,差点把我的枪给折进去。” “贼小肉儿!”林鳞游笑骂一声,“用一下你的枪就心疼了?” 还好没对你姐怎么样,不然你更心疼。 不得不说,越步群这小子炖王八是真有一手,吃起来一股子甲鱼味……也就是原汁原味,鲜! 吃了几天,林鳞游感觉内劲恢复了许多,主要就是养内劲,皮外伤不算什么,习武之人,伤疤越多,皮越厚。江湖上专门有一种外家功夫,就是靠捶打劈砍来锻炼肉身,日积月累,甚至能炼出天然的“野猪挂甲”,据说这门功夫的灵感起源就是野猪挂甲。与铁布衫金钟罩不同的是,铁布衫金钟罩也得依靠内功,而天然的皮甲,则不需要凝聚内劲,少去了防御前摇。 这一日,任苒也提了果子糕点来看望越容林珑她们。 越步群从池子里捡到几只甲鱼蛋,和几只甲鱼一块炖了,端上桌来。 这一手好厨艺,让林鳞游都觉得,这家伙是在宝船上专门负责郑和膳食的,看来是抓住了老郑的胃,这才如此受重用,不然以他小小年纪,如何能在公公群中脱颖而出,爬这么快? 也算是劫后余生,小院也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张贲开了几坛好酒,备了一桌好菜,主菜就是越步群的王八炖王八蛋。 张贲玩笑道:“七只王八,六只蛋,这怎么分?” 越步群道:“张将军你数错了,这里面我就炖了三只王八,哪来七只?蛋倒是有十几枚的,管够!” 甲鱼下蛋一窝能产二三十枚,倒的确是管够的。 院里也摆了两桌,请这几天守着小院的总旗小旗校尉们吃喝,桌上也有王八也有蛋。张贲是懂礼贤下士的,对属下,该紧皮时得紧,该体贴还是得体贴的。不能光画饼,不能不给马儿草,又想马儿跑。 越步群体贴地给越容勺了两只甲鱼蛋:“姐,你多吃一点儿,这蛋老补了。” 越容将其中一只勺给了林鳞游,柔声道:“多谢林大哥相救。” 越步群小小的脑袋充满大大的问号:什么林大哥?为什么叫林大哥?不应该叫官人吗? “容儿切莫如此说,是我没照顾好你们,才导致这样的事情发生。”林鳞游说,“我该自罚一杯的!你们放心,从今往后,绝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张贲道:“是了是了!这么说,我和三弟,也都该罚一杯的!” “既如此,大家一起喝一个吧!” “兄弟们,这几日辛苦!” 外面坐的锦衣卫们纷纷举杯起身,喊声:“干!”锦衣卫喝酒,为了避嫌,就不敢喊“千岁”了,回归了朴素的干杯。 喝了酒,林珑也勺起一只蛋,张贲见状,心中窃喜,老早就将碗伸了过来,却不想林珑将蛋勺进了林鳞游的碗里。 亲哥总归是亲哥啊!明明是我张大哥救了你,救了你们哪!张贲嫉妒又尴尬,低了头将碗缩回,却不想已被众人瞧在眼里,都忍不住偷乐。 林鳞游见状,夹起一只王八头:“哪!吃头补头!” 张贲又将碗伸过来,没想到林鳞游将王八头夹给了杨放。 张贲:“……” 众人都欢笑起来,小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越步群笑道:“你们可知道那海里的龟可有多大?” “多大?” “那简直,比我们现在吃饭的桌子还要大哪!”越步群道,“那脑袋,比我们的碗还大!” 张贲缓解了尴尬:“就是龟……龟首呗!” “不知道它们下的蛋能有多大呢?” “还有那鰞鰂,长得那叫一个奇形怪状,”越步群跟众人说起海上的奇闻异事,“有十只脚,触须那么长!直接缠过来,一下子缠到我们船上,公公拿起刀,然后直接手起刀落,哗就、然后我就跳到那个海里……” 鰞鰂,也就是乌贼。 “哦,我知道,那玩意老爱潜水了。”林鳞游道。 …… 日子,似乎重新归于了平静…… …… 192从王八论长生 深夜,张贲林鳞游二人坐在院中葡萄架下闲聊。 “七夕是不是快要到了?”林鳞游感受着夏夜的凉风,想起了两句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干什么?你要给你的容儿发五百二十两银子做红包啊?”张贲揶揄道。 “五百二十文好吗?” “可以啊!再来束鲜花。” “大明妹子也爱鲜花吗?” “这话说的,哪个妹子不爱花?你都准备发红包了!” “马的!”林鳞游想起越容被那胖子粗鲁地揪着头发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想起小妹林珑梨花带雨柔弱得像只小猫,他就心疼,就愤怒!忍不住爆了一句。 这几日两位姑娘没他们在院里守着,还睡不着。 “干什么突然骂人哪?”张贲道。 林鳞游不说话,扯开衣服摸了摸身上的伤疤,嘿,还挺酷! “好好养伤,多吃王八!”张贲转过头去,看着天上繁星。 “都快吃吐了。” “得吃啊!”张贲说,“吃王八补王八……你可知道,长生之法当中,有一项就是食补,炼制丹药,服用外丹白日飞升,还有喝符水的,吃灵芝山参等吸收了天地灵气之药材的。” “真的可以长生?”林鳞游一听来了兴致。 “当然啦!张真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张贲道,“世人都想长生,皇上费尽心机寻找他,不为长生为什么?” 林鳞游压低声音:“难道不是,借此理由寻找他大侄子?” “哦,是吗?你有线索?”张贲也压低声音,故作认真脸。 “后世都传,他在莆田当和尚。” 张贲:“我靠!你提供了很重要的线索,朕要封你当太子!” “这话我可在无常簿上记下了嗷!”林鳞游作势从怀中往外掏无常簿,结果掏了半天,掏出一本春戏图。 张贲受到启发,又滔滔不绝将话题转移到长生上来:“道家房中术,采阴补阳亦是一种长生法门,乃至男男亦可,因为男性也分阴阳。” 一听此话,林鳞游下意识地将刚刚扯开的衣裳捂紧。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你的眼神不良!” “乖,让大哥看看你的伤口。” “滚!”林鳞游一把推开张贲伸过来的脸,若有所思:“怪不得,纪纲他们养了那么多娈童,难道也是为了……” “有这种可能啊!”张贲道,“还有那朱有熺,他以族类之脑炼丹,说不定也是为了长生!” “真是有够变态!” “人嘛!这都爬到最顶层了,钱也有了,权也有了,女人也有了,该有的都有了,无聊了,就想修仙,就想长生,再想往上爬,也就只能修仙,到天上去了。”张贲道,“只有求得长生,才能留住这世间的一切啊!” “那么大哥,你修长生,你通过何种途径,又是为了什么呢?” 张贲一怔:“我哪里修长生了?” “来大明这么多年了,还能青春永驻,你敢说你没有修?”林鳞游锐利的眼神早已看穿了一切。 张贲见瞒不过去,笑一笑:“我是无为而修的……至于法门,我早已传授给你了呀!” “早已传授给了我?”林鳞游想了一想,“呼吸吐纳?” “正是!”张贲道,“生命,只在一呼一吸之间;长生,亦在呼吸吐纳之法!” “厉害——”林鳞游一声长叹,眼里如漫天繁星一般闪烁起来。 张贲低下声,神神秘秘道:“不过,我是呼吸吐纳为主,采阴补阳为辅。” 采阴补阳,绝非道教正统法门,一定是歪门邪道借助正道迎合上层士绅给搞出来的。 但是,张贲居然也信? 太祖皇帝建立大明帝国之初,就曾对僧道门风进行过大力整顿。洪武六年下旨,凡民家女子,不到四十岁,不许出家为尼、女冠;二十年下令,百姓若年龄在二十岁以上,不许入寺为僧;二十四年再次下令,假若有人效法瑜伽教,自称“善友”,假藉张真人的名头,私造符箓,均治以重罪!二十七年下令,在僧人道士中,若有人私自拥有妻妾,允许众人赶逐。若包庇容隐,一同治罪。僧人自称白莲、灵宝、火居以及僧道不务祖风,妄为议论,也要治以重罪。 永乐十年,也就是张贲林鳞游讨论长生的这一年,朱棣下谕,如果僧道不守戒律,参与民间修斋诵经,并计较报酬厚薄,或修持没有诚心,饮酒食肉,游荡荒淫,乃至妄称道人,男女杂处无别,败坏门风,将杀无赦! 杀无赦!这条好啊!林鳞游不觉兴奋起来。 在这种严厉的政令下,这时候的僧道大致能恪守清净门风。 但是,张贲为何会信?是不是,他身为千户,也算得上上层人士了? 还是因为,太子仁厚,而他与太子有过交流? 虽然林鳞游并不知道,张贲与太子这两个大胖子曾有过会晤,并就长生之法进行过交谈。 太子仁厚,并不代表他没有缺点,人无完人,或许,仁厚,正是太子最大的缺点。 自明中期以后,僧人道士不守祖风,不在寺庙安心修持,羡慕城市或世俗繁华的生活,到处游荡,于是在各地城市中,到处可见游方僧道的踪影。 及至明末,僧道不仅有妻室,而且不戒色欲,时逛教坊青楼,被称为“色中饿鬼”或“花里魔王”。和尚有“光头”之称,道士则有“嫖头”之号。 到了林鳞游他们那一时期,道门返璞归真,安心修持。至于释门,那就不得了了……而瑜伽教,更是大行其道! 正聊间,越步群打着呵欠从越容林珑两人房间走了出来。 “她们睡下了?”林鳞游问。 “还没呢!”越步群道,“不过我出来带上门的时候,看到她俩在脱衣裳,应该准备睡了吧!” 靠!你小子还真不懂事,虽然你没有工具,但是好歹也是个男人,在她们跟前,她们怎好脱衣就寝? “姐夫,我也准备回去歇下了,你把神机枪……” “不在这睡?” “我得把神机枪还回去啊!” “这大半夜的,不怕遭人抢了啊?”林鳞游道,“我陪你去!” 摸着手中的神机枪,林鳞游沉思起来。 “你在想什么?”张贲问,“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既然知道,你还问?” “你想报仇,对不对?” “我就是想试试看,李春的铁布衫,到底能不能挡住这一枪!” 越步群又哭了:“姐夫,我还道你真关心我,怕我遭人抢了!原来你才是那强贼啊!” 林鳞游强行留下一杆神机枪:“姐夫就研究研究,研究完了,立即奉还!” “公公那我怎么交待啊?” “少了一杆枪,应该发现不了的。”林鳞游道,“何况现在又不出海,更何况,公公已经少了一杆枪了,再少一杆,应该无妨?” …… 193我今天,特别想打人 南镇抚司。 张贲见到了镇抚使张信,也就是他大哥张辅的堂兄。 是张信主动邀约的。 张信对张贲说:“坐山观虎斗,多有意思,你凑什么热闹呢?” 张贲道:“他是我兄弟。” “我们不是兄弟?”张信不屑地笑了笑,“你我才是真兄弟。” 张贲心道:堂的……还不如结义的亲呢! 张信道:“听我的,你可以帮他,但最好别亲自出面。目前我们老张家,还不是时候卷进去。” 他说的卷进去,是明面上的卷进去。 张贲只得点头应允。 张信补充:“眼下,纪纲想做什么,都让他做去,顺着他。” 纪纲,不是指纪纲一个人,是纪纲他们一群人。 兼任兵部左侍郎的张信,深知眼下纪纲比他们更沉不住气。 他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兵权,没有雄厚的武力作为后盾,以作进退之所。虽贵为锦衣卫都指挥使,但真正执掌锦衣卫的人,是皇上。纪纲也害怕,哪一天皇上心血来潮,效仿太祖裁撤了锦衣卫,那他就是真正的鸟尽弓藏,成为光杆司令,甚至是一颗弃子了。 倘若果真遭到朱棣的猜忌并遗弃,如果不能冲上去,找到一条全身而退的路子,那就只有一个字:死! 所以纪纲给自己找了第一条后路,那就是汉王朱高煦。皇上很宠爱汉王,时常当面对纪纲说,皇子当中,数汉王最像朕! 另一方面,太子向来为文官集团所推崇,跟锦衣卫他们聊不到一块。汉王就不一样,少年做先锋,随父靖难,也算骁勇善战,喜爱武臣,也为武将所爱。 如若跟了汉王,夺嫡有功,或可真正踏入武将行列,谋得一袭爵位。 …… 林鳞游养好了伤,一到晚上,就带了总旗校尉们在京城转悠。 这一日晚,得到消息,李春会在南市楼一带,与几个商人见面。 南市楼是很大的,不单单只有一个教坊司。相反,教坊司在南市楼里面,就是林鳞游常逛的那所教坊司。 太祖皇帝曾经先后下令,在京城江东门、聚宝门、三山门及三山街等主要官道上,由朝廷出资,建立了来宾、清江、重译、石城、鹤鸣、醉仙、集贤、乐民、讴歌、鼓腹、轻烟、淡粉、翠柳、梅妍、北市以及南市共十六座酒楼,都是六层高楼,宏伟宽敞,迎四方之往来宾客。 算是大明时候的国营酒楼了。 当然,这十六座酒楼里不单单只卖酒,里面的官营青楼教坊司,便是酒楼的流水重头,是个高消费的场所,“诏出金钱出酒垆,绮楼胜会集文儒”。 而这十六楼中,南市楼算是生意最好的,主要是南市楼的消费水平处在中下,价格亲民,普通商贾和中下级官员也能享受得起。 就算当年凶案频发,对南市楼的生意也是影响甚微。 另外京城府学和贡院就在南市楼附近,跨过武定桥也就到了,所以府学的文人们读完圣贤书,常常相伴来到南市楼教坊司与佳人吟诗作对松快松快,他们最爱的诗,当属骆宾王的《咏鹅》。 林鳞游带了一名总旗两名小旗十名校尉,人人装备齐整,出中中千户所的百户厅,沿太平街,过了五军都督府,折向西,经过贡院和府学,跨过武定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南市楼。 “各自散了,看到李春,立刻来报!”林鳞游吩咐,只留下一小旗两校尉在自己身边。 这段时间,他感觉自己的武功精进了,有信心与李春一战!锦衣卫百户,敢去拿一个千户,也就属他干得出来了。 身为穿越者,他可管不住什么驾帖程序条条框框的,李春都能乱来,他为何不能?他就要以身试法,看看是不是锦衣卫犯了错,只要不是谋反,皇上真的都能原谅?要不然,为何不处置李春? 报仇!他现在脑海里只有这一个想法,找到李春,报仇雪恨! 总旗小旗校尉们吃了林鳞游养的王八和养的王八生的王八蛋,平时也拿了百户大人不少银两好处,个个都很积极兴奋,反正自己只是奉命行事,千差万差奉命不差,倘若到时候自己这百户大人真跟李千户干了起来,躲远点别被血溅到就行了,看准机会,该补刀时补刀,该扯呼时扯呼,见机行事就好! 当晚在南市楼闲逛了两个半时辰,都没见到李春的身影,只怕是收到风声,不敢露面了。 林鳞游倒有些失落,集合了总旗小旗校尉们,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直接闯进了南市楼的顶楼雅间。 雅间内的罗汉床上,坐着两个一身锦绣大腹便便的商人,戴着价值不菲平均四五两银子一顶的平顶瓦稜镶宝石鬃帽,手上都摇着扇,肥嘟嘟的脸喝得红通通的,左拥右抱着两个唱的。 见林鳞游带人闯进来,两个商人都是大吃一惊。 林鳞游直接在他们对面坐下,面无表情。 两位商人面面相觑,心里道:这个人虽然带着刀,但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应该很好说话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李春李千户派来的? “大人,不知有什么能效劳的?”其中一名商人试探着问。 林鳞游默默扬起下巴,依然面无表情,语气也很平淡,无形中却透着一股寒意: “我今天,特别想打人。” 顶楼的楼管事倒是消息灵通,带了几名青手匆匆赶来雅间,一看,却也认得林鳞游,慌忙挪了一张秀墩坐在林鳞游身边,扫了一眼站满雅间的锦衣卫,满脸堆笑道:“林将军,这么多人啊!” 林鳞游抬脸看着他,嘴角微扬,道:“这两位商客,是专门在京城放京债的,约了客人在这儿,但是没来。我见他俩这么闷,就来陪陪他们,对不对?” “对。”楼管事勉强笑着,点点头,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对面罗汉床上的两位商人,他自然知道他们是放京债的,只是不知道他们今天约的客人是谁。 “我是锦衣卫。”林鳞游抓起几案上的酒壶,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最讨厌衣着光鲜的人在这儿玩,你这么多兄弟在这儿,帮帮忙。”说着,拍了拍楼管事的手臂。 楼管事:“这我很难做啊!”毕竟是常客,也知道他们跟京城很多官员都关系匪浅。 林鳞游从怀中掏出一本悟空堂妖书,放在几案上:“这样呢?” 楼管事笑容凝住,也硬气起来:“干嘛?你想栽我赃?”好歹自己也是国营酒楼的人! 林鳞游静静看着他,突然出手,一把将其推倒在地,待楼管事重新站起,便动作温柔地将那本妖书塞进他胸口:“是不是好点?” 楼管事默然无语。 “白莲妖教,罪同谋反。”林鳞游道,“进了诏狱,恐怕就出不来了。” 楼管事满脸无奈,深深吸了一口气…… 青手们一拥而上,将两名商人按在罗汉床上围殴起来,雅间内,拳头落在肉上的沉闷、商人的痛呼、女人的尖叫响成一片,不时夹杂着酒杯酒壶摔落在地的清脆声…… …… 194二桃杀三士 朝中的有几位文官都很感谢林鳞游,因为他抓了几个放京债的商人,而这些个官员,都借了这几位商人的京债。 因为于官声有碍,他们最怕别人知道自己举债,自然不敢检举揭发,更不敢赖债。 所以放京债,是一本万利最为稳妥的生意,因为京官最看重自己的名声,在京为官几年,小小的捞个几次,也就能把债务还清上岸了,所以放债的商人,也基本不会有烂账的风险。 如今债主被抓,举债的几位文官都暗自高兴,虽然名册账簿也肯定同时落在了锦衣卫手里,但至少他们不用还高利的京债了,至于留在林鳞游他们手里的把柄,倒也无所谓,锦衣卫要搞他们,要抓他们的把柄,不缺一本账簿。 当然,有机会,还是得跟林鳞游贴近贴近,搞搞关系的。 可惜,他们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只因他们不知道,京债背后真正的债主是谁。 文官们弹冠相庆,李春心里可就愤怒了,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个林鳞游,短短几日,可就砍了自己好几棵摇钱树了,再这么下去,那还了得! 奏折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了,事到如今,李春只能向纪纲如实相告。 傍晚,夕阳西下,纪纲一身朴素的轻丝便服,头戴一顶淡青纱帽,提着个小锡洒壶,在花园里悠闲地给一溜排兰花浇水。 李春默默肃立在一旁。 “就算闲,也别老往我这儿跑。”纪纲终于浇好了花,李春赶忙上前,殷勤接过纪纲手中的锡壶,跟在他身后,走进一间曲水流觞的凉亭中。 纪纲刚坐下,就有丫鬟鱼贯而入,先后奉上擦脸、擦手的汗巾,端上茶水果点。 等纪纲擦完脸手,喝了一口茶水,李春才凑上前去,道:“最近那林鳞游,抓了我们好几个商友,还端了他们的铺子,不知道背后是谁在撑腰,如此大胆。” “不是你先惹的他?”纪纲扯下搭在脸上的汗巾,随手一丢。 李春脸上一白,定了定神,小心翼翼问:“皇上那儿……” “一封奏折而已,你偏要闹这么大!”纪纲哼了一声,“你是我们当中,唯一的武科进士,我还道你文韬出众,怎么尽干些不着调的事情?” 李春松了口气,纪纲骂他,说明没事,骂得越凶,才说明事儿越小,若是风平浪静,自己就得做好谢罪甚至滚蛋的准备了。 “我也是,想着……但是没料到,他一个小小百户,竟敢……”李春嗫嚅着。 “百户?若不是你弄个什么二桃杀三士的计策?我能给他这个百户?”纪纲怒道,“如今可好,桃,他们吃了!士,你杀了吗?” 李春道:“是下官疏忽了,岂知那杨放如此不争气,不够狠,即便将他调入驯象所,还是这么能沉住气。” 李春的所谓“二桃杀三士”,本意是想利用杨放想要升官往上爬的心理,从他手上得到些张贲林鳞游二人的秘密把柄,岂料就连锦衣卫指挥同知潘谞站在了他面前,他都不能把握住机会。 桃,就是锦衣卫的品级,当初张贲和林鳞游都吃了一口桃,三兄弟中就杨放没吃到,没想到,他压根不受刺激,三人感情依然深厚,兄友弟恭,机会给他了,他不中用啊! 看来,世间还真有能忍受名利诱惑不出卖兄弟的人? “你把他人想得过分简单了。”纪纲道,“张贲好色,杨放慕名,唯独那林鳞游,贪财好色慕名样样都占,却是最捉摸不透,也最不好对付。” 李春:那岂不就跟你一样?当然难对付了。 “能不能,直接开缺出去?”李春问。 “你第一天在锦衣卫哪?”纪纲瞪眼道,“当初可是你要拉拢他俩,才使得他俩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你又想让我把他们弄下去?要不,你自个儿跟皇上说去?” 纪纲虽执掌锦衣卫,对于锦衣卫参上官堂上官,却并无开缺补缺的权利,都得向皇上请示御批定夺。 何况,当初升林鳞游为百户张贲为千户,就是他听信了李春的什么“二桃杀三士”而向皇上请擢的,现在又去跟皇上说把赐给他们的品级给夺了,你觉得皇上会怎么想?皇上身边的人会怎么说? 他身边的人一定会说:纪纲在耍你啊皇上! 李春有些委屈:“当初他俩查教坊司案子,查得那么紧,下官无能,也是深怕……” 无能,指的是去年在莫愁湖船上,未能杀了张贲林鳞游,反倒差点被他俩反杀,后来李春躲在纪纲府上,这才出了个“二桃杀三士”的计谋。 但纪纲觉得他的无能,不止体现在这里:“建文那边,你也没给我查出个什么有用的东西来,芮儿岂不是白死了吗?” 连一个百户都搞不定,还指望李春这家伙能成什么大事呢?枉我对你寄予了这么大的厚望! 不过,纪纲倒是想借李春与林鳞游内讧火拼的机会,探一探张贲的底,借此,窥一窥张辅的底。 那次张贲林鳞游二人押了李春来自己府上的时候,纪纲独自留下张贲促膝长谈。 长谈的内容,张贲对林鳞游只用一句玩笑话揶揄带过,林鳞游当然也知道,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人家堂堂锦衣卫正二品都指挥使,留下你单独谈话,就谈一句“让我洗干净”? 人家纪大金吾喜欢的是白白净净的小娈童,我林鳞游虽然英俊,但五大三粗,还没自恋到那种地步,也没达到能迷恋大金吾的魅力境界。 也就是从这句玩笑话开始,林鳞游慢慢查证出,传言果然为真,张贲这小子,果然是英国公张辅的弟弟! 虽然是同父异母,虽然是庶出,但,这无疑就是张贲这家伙在大明强有力的金手指啊! 纪纲同张贲聊的,也是张辅,言语中透露出他跟张辅相交甚厚的意思。 张贲只是说,他很仰慕张辅,但是,虽然同姓张,却并无一面之缘,也没有任何关系,就跟三弟杨放跟杨士奇杨荣杨溥没有任何关系一样。张辅是大将军,但在他眼里,纪大金吾,才是他们锦衣卫真真正正的大将军! 纪纲只是微微一笑,意味深长。 目前,从锦衣卫的情报以及张辅的表现来看,他似乎是倾向于汉王朱高煦的,纪纲和朱高煦本人也相信这一点,虽然不是很坚信…… 只是张贲的表现,摇摆不定,听说,他还曾与太子私相授受?如果他真是张辅的兄弟,这就很严重了。 所以,纪纲必须查探清楚,对汉王也有个交待,若生变故,也好未雨绸缪安排应对之策。毕竟手握兵马大权的张家人,是日后最为重要的一张王牌! “林鳞游,由他去吧!这事儿,你先别管了。”纪纲对李春失望了,已经不相信他的能力,“日后没什么大事,也别过来。” 李春心下黯然,没什么心情和脸面在纪纲府邸待下去,躬身告退。 出了府门,李春的脸就黑了下来。 天也黑了下来。 京城民居房舍,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抹牌声…… …… 195一纸调令 一大清早,林鳞游就在院子里教越容练剑法了。 “容儿,你这套越女剑法,虽然缥缈灵动,但是缺少真正的杀招,遇上真正的高手,只怕很快就会败下阵来的。”林鳞游煞有介事地对越容说,“我今天,就教你几招真正的剑法,足以弥补个中不足,让你的越女剑刚柔并济,日后行走江湖,也好防身自保啊!” 说着,取了两柄剑来。 小妹林珑见了,闹着也要学。 林鳞游道:“我这套剑法,亲兄妹是不能练的!” 林珑:“为啥?还有什么剑法是兄妹不能练的?我也想行走江湖……” “因为我这套剑法,唤作‘眉来眼去’。”林鳞游道,“兄妹之间,眉来眼去,成何体统?” 林珑叉腰:“哼!一听你这剑法,就不怎么厉害!” 越容一听,犹豫道:“林大哥,要不我还是不练了吧?” “别听小妹瞎说,这剑法只是名字不好听,威力还是蛮大的。你先跟着我练练看嘛!”林鳞游道,心中说:足可与歹徒兴奋拳相媲美呢! 不由分说,拉起越容练起来…… 犹犹豫豫地跟着林鳞游练了绵软无力的几招之后,越容一脸凝重的疑惑,林鳞游则是一脸坏笑,越容看着他的坏笑,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放下了剑。 “练得好好的怎么不练了?”林鳞游笑问。 “你……为什么你……”越容抬手指指自己的眼睛。 “哎,眉来眼去剑法,顾名思义,就是要眉来眼去的嘛!”林鳞游道,“你得跟我互动起来,跟我一样,眉来眼去,这样,坏蛋见了,就会放松戒备,我们正可趁虚而入。” 林珑坐在廊下,磕着瓜子儿,笑道:“哥哥,你眉来眼去的,我看你才像个坏蛋呢!容姐姐,可别被我哥趁虚而入了呀!” “小丫头片子!”林鳞游朝林珑瞪瞪眼,“你哥我是好蛋!” 林珑吐出两片瓜子片,朝林鳞游吐舌。 越容更纠结了,脸一红:“我……我还是不练了吧!” “这个不合适,要不然,我同你练情意绵绵刀啊?”林鳞游道。 “我来同你练!”张贲从院外走了进来,不知道一大早干什么去了,手上也没提着包子啥的早餐。 “我靠!大哥,你就更不合适了!”林鳞游叫着跳开一步。 张贲不由分说,接过越容手中的剑:“容儿,你先看我跟二弟练一回,就可以决定要不要练了!”说着一挽剑花,冲林鳞游喝道:“来吧!” 是你逼我的,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林鳞游提起一剑,朝张贲劈去,张贲仗剑迎上,一时间剑花缭乱,金铁相交之声清脆不绝…… 林珑看了,对越容道:“容姐姐,这情意绵绵刀,看起来果然比眉来眼去剑厉害多了呢!却不知为何要唤作情意绵绵刀?” 林鳞游本想出几个狠招让张贲知难而退,想不到张贲出的招比他还狠,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什么枪药了! 几招过后,两人的剑抵在一处,互相较起劲来。 林鳞游低声道:“大哥!我教容儿剑法,你凑什么热闹啊?” 张贲道:“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有贼心没贼胆!就会偷偷摸摸地吃人豆腐!” “你懂个卵!”林鳞游沉声道,“我这招在医学上叫作心理疗法,我是想让越容开心开心,本来多活泼的一小姑娘,现在变得有些阴郁了都!” “我看你自己玩得倒开心!” 林鳞游挥出一剑,“托”得跳出圈外,道:“大哥,你再这样,我可使出干柴烈火掌了啊!” 张贲冷冷笑道:“哼!干柴烈火掌,只怕你把持不住!” 林鳞游:“靠!那晚在山上,咱俩一起练干柴烈火掌,要不是我极力挣扎,恐怕已经铸成大错了!” 张贲:“你要搞清楚,那晚极力挣扎的可是我!” 越容林珑面面相觑:这俩人在说什么啊? 张贲放下了剑,对林鳞游喝道:“你跟我进来,有话跟你讲!” “大哥放下了剑,别姬已走远。”林鳞游说。 张贲怒道:“我要是项羽,高低给你两霸王枪!” “两枪怎么够?要给,就给二十枪!”林鳞游道,“不是给我,给那写词的!” “别贫,跟我进房,真有话!” 看张贲这一脸的严肃认真,林鳞游倒有些不安了,对廊下的越容林珑两人递个无辜的眼神,乖乖跟张贲进了他的房间。 “大哥,你月经失调啊!一大早发什么飙?” “给你看个东西!”张贲从怀中掏出一封书,放在了桌上,“自己看吧!” “什么宝贝?”林鳞游走过去,拿起册子,看了两眼,脸色就难看起来了。 上面写的是,上面把他调往了中后千户所,虽然官职不变还是百户,但是直属上官成了王谦。 这招倒是高明,上官成了王谦,林鳞游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去断李春的财路了。 在大哥张贲手下,张贲就算不罩着,也不会阻着。现在成了王谦手下,别说罩着了,指定百般阻着百般刁难。 这下有小鞋子穿了。 “李春要这么玩是吧?”林鳞游恨恨道,“老子陪你……” “打住!”张贲道,“可别意气用事了,你玩,玩得过人家吗?二弟,论心机,你在李春面前,还是个弟弟。” “大哥,你就这么任他把我调过去了?”林鳞游不忿道。 “我能怎么办?”张贲无奈道,“纪纲亲手把这折子交我手上的,我还敢违抗他?李春是纪纲罩着的,这你我早都知道。纪纲虽然不能直接下令开你的缺,但是,在锦衣卫动动手指头,要搞咱俩,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那我得在王谦手下待多久?” “母鸡。” “跟着王谦,我还不如跟三弟去驯象所!”林鳞游叹了口气。 “现在知道后悔了?” “我后悔什么?他们抓了容儿和我妹妹!我只后悔没能杀了李春!” “我不是说这事,这事,我不也拿着枪跟你干了?他们敢动我们的女人,这事当然不能忍!”张贲道,“但是,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跟他玩手段,要干,就要一击即中,直击要害!” “怎么个一击即中法?” “搞定纪纲,李春这个喽啰还在话下吗?”张贲道,“你搞错了目标,只会浪费你我大家的精力,精力浪费了不打紧,要是错过机会,可就前功尽弃了。” 见林鳞游沉默不语,张贲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大哥知道你忍不了,我也忍不了。但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相信大哥,也不会让你等十年那么久。” 林鳞游终于开口道:“到了中后千户所,王谦搞我,我也忍?” “你虽然在锦衣卫不久,但职场也是个老油条了,职场的生存法则,你比我了解。” “我懂,我就是忍不了那些职场上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总管……哦不,主监,呸!是总监和主管还有组长这些芝麻小官,有了一点点小职权,为难同样是打工人的打工人,我才拍桌子打椅子不干的!” “在锦衣卫,可不能这么任性冲动,离了锦衣卫,你就更干不过王谦他们了。” “哼!王谦,给面子叫他一声千户,不给面子,我让他入土!”林鳞游道。 张贲心里一紧,知道这二弟的脾气性格是改不了的,该冲动,还是会冲动。 但愿,他悠着点来…… 196弼马温 “你要知道,虽然纪纲没有开缺你的权利,但是可以随意调你,就像调三弟去驯象所一样,任你我怎么努力,都调不回来。” “纪纲虽然不能直接开你的缺,但是只要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两句,你猜结果会怎么样?是你跟皇上熟,还是纪纲跟皇上熟?要是你跟皇上熟,那你就是大金吾了而不是他纪纲,所以人,得知道低调,懂得人情世故。须知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不怕官,就怕管哪!” “纪纲说,咱仨结党营私,你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咱现在,还斗不过他的!凡事忍着点吧二弟!” 当晚躺在床上,张贲的话一直在林鳞游脑海里回响。 他叫他忍,但他怎能忍得了? 穿越前在职场为了生活为了几千文窝囊废我忍也就罢了,这都穿越了,你还叫我忍?这不丢万千穿越者的脸么?老子孑然一身,没什么在怕的! 老子不忍! 但是,这样似乎是太过自私了,连累张贲倒是无所谓的,张贲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就算死了,也全当没有来过。若是连累了小妹她们…… 看来,自己还是有在乎的,有在怕的……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林鳞游老老实实地去中后千户所王谦面前画卯去了。 王谦见了林鳞游,倒是一脸和善的微笑:“林百户,咱们中后所添了你这一员大将,真是可喜可贺啊!锦衣卫上下,可都是对你赞誉有加!” “千户在上,过奖了!下官愧不敢当!”林鳞游拱手行礼道。 双方都假情假意寒暄了两句,王谦就起身,指着西面道:“那边,就是你们百户厅所在了,我带你去值房……倒也没多少事,跟在你们中中所一样,顺便,也带你见一见你的总旗他们。” 第一天倒相安无事,翻翻文书卷宗,一天很快就混过去了。 “怎么样二弟,今儿一天,可还顺利?”晚上回到小院,张贲问道。 林鳞游:“日子还长着呢!这才第一天,能看出个什么来?” “王谦没刁难你就好。”张贲似乎松了一口气。 林鳞游道:“这还叫没刁难?让我天天按时画卯!次奥,这家伙倒令我有了久违的上班的感觉!” “咱本来就是需要上值画卯的嘛!”张贲说。 “你见过哪个领导天天画卯?”林鳞游道,“拿这个考验干部?哪个干部经得起这样严苛的考验?” 张贲点点头:“倒也是,天天画卯的见得不多,天天画饼的倒有,还挺多。” …… 第二日,王谦给林鳞游安排了个活儿。 王谦笑道:“林百户,你在中前中中都待过,只怕对咱们中后不太熟,南起内城小教场,北至外城观音山,东起姚坊门,西至阅江楼,都是咱中后的地头,包括了紫金山和后湖,你呢,这几日熟悉熟悉,顺便,了解一下沿街各商铺米面油豆的价格情况——这马上就要月末了嘛!这对于圣上了解农岁丰歉情况,是十分重要的。” 靠!少拿皇上来说事,让我去查米面粮食的价格,摆明是故意贬低我。林鳞游心里不是很高兴,这种事,本来让校尉去做就行了。 王谦并没有看出他的不高兴,或者看出来了,假装没看出,继续道:“不过也不用着急,这几日你在中后所的了解的情况见识,以及粮食的价格,综合一下,月末交于我就行。” 林鳞游恭敬答应:“下官,今日就去办!” 王谦点点头:“也好,索性也没其他大事儿。” 刚转过身跨出王谦的值房,王谦又在身后叫道:“哦对了林百户,下值之后,记得来我这画卯,咱中后所,法纪严厉,可能你刚来,还不太习惯,呵呵!” 林鳞游本来还打算去街上溜达一圈就回家睡大觉的呢!没想到王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来了这么一手。 看起来,王谦倒是法纪严明,但是,了解他为人的都知道,他不过是严于律人罢了。 “是!”林鳞游纵然不爽,还是转过身恭敬拱手,“习惯,没什么不习惯的,在中中所也是如此。” “去吧!”王谦挥手。 因为在中后所还没有熟悉的手下,林鳞游便一人挎了刀在街上闲逛,倒也尽职,在个个铺子前询问了一番米面粮油价格,在无常簿上详细记下。然后就跑教坊司听曲去了…… 数日后,王谦再次把林鳞游喊到跟前:“林百户,这几日下来,进展如何啊?” “回千户,都在这上面记下了。”林鳞游双手呈上无常簿。 王谦略翻一翻,看几眼,就“啧”一声,每“啧”一声,林鳞游心里就一紧,不是怕王谦,而是不舒服,他的这一声“啧”,好像是对自己百般嫌弃与嘲弄的意思。 王谦“啧”了几声后,便将无常簿丢还给他:“记得倒详,只是事有巨细,你这样写,难不成还要让圣上自己去算账?何况,字迹如此潦草丑陋,甚至还有错字!这是对圣上大不敬也!” “下官一介武夫,字能写成这样,算不错了。”林鳞游一愣,辩解道,“若是要呈给皇上,下官下去再写个题本便是。何况千户上回说,不是月末才要?” “你的意思,给我看就可以潦草不敬了?”王谦严厉道。 “下官并非此意。”林鳞游忍着气。 王谦忽又缓和了语气,道:“林百户,你在锦衣卫的时日也不短了,事该怎么做,还需人教?今儿个是我同你谈话,就只是谈话。若是大金吾或者皇上找你谈,恐怕你在锦衣卫,就难有立身之地了!按道理,我该罚你的俸,不过我也知道,你还有令妹需要照顾,长安居,大不易,这俸,这回我就不罚你了。你能坐到百户这个位置,日后当更加勉励才是!咱们中后所,可不像其他卫所,本官向来是法纪严明的!你也知道,最近南司可盯得紧,为了卫所着想,本官也不想因一颗老鼠屎,毁了一锅粥。当然,不是说你。” 听到这似乎有些熟悉的说辞,林鳞游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了:靠!这我熟啊!这不就是职场pua么?想不到,古人就懂这一套了。 先是打压否定你,让你感觉自己一无是处,接着认同他,认同他灌输给你的价值观,从而被迫服从他的权威,接受他的羞辱…… 但是,对不起,这招对我林鳞游没有用。 王谦语重心长:“李千户,好歹曾经也是你的该管上官,张贲是千户,李春也是千户,不管他俩有什么恩怨,你这个做百户的,也不应该掺和。张贲是你大哥,李春就不是你大哥了吗?外边没影的事儿,不要信,指不定是谁想要离间我们锦衣卫的兄弟关系呢?莫要被人利用了去!这样吧,我呢,给你换个轻松的活儿……” “我觉得现在这活就挺合适的。”林鳞游道,“还有比这更轻松的?当然,我不是说喜欢轻松的活儿。” 王谦又笑:“还有。” “什么活儿?” 然后,林鳞游就被王谦给调到扬子江以北距离官道二三里的牧马草场去了…… 这牧马草场,早在洪武二十四年太祖就下旨令锦衣卫置办了,用以提供京城马军所需草料,只是到了如今,都是军籍民户在此屯田牧马,虽然说仍直属锦衣卫掌管,但没有说让一个百户官亲自去草场放马的…… 你这是拿我当弼马温呢? 林鳞游:“王谦,我*你大爷!” …… 197鞑靼锦衣卫 对不起,我林鳞游,要给各位穿越者前辈们丢脸了! 你们有各种系统金手指白胡子老爷爷啥的! 我林鳞游有啥?除了一柄绣春刀和一身的武艺,除了英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能在大明活这么多集,已经很不容易了。 然而目前的情况,对王谦动用武力,是不明智的,林鳞游见识过纪纲的武艺,连阳武侯薛禄都不是他的对手!之前敢动李春,是因为还未惊动纪纲,林鳞游也自信李春不敢因奏折之事去惊动纪纲。 现在把他调到了中后所,显然纪纲已经在管这事了,林鳞游也就不敢再嚣张了。 所以,王谦让他去草场当弼马温,他也只能乖乖照做。 张贲知道后,叹:“这下好了,一个去养马,一个在喂象,都成饲养员了!早说过让你们低调一点啦!” 杨放不在家,他似乎在任苒那常住了,不知道那小身板能不能吃得消? 林鳞游听了,却感觉张贲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大哥的金手指,似乎也不好用啊! 明永乐年间,改养马于官为民间合养,计岁科驹,减其钱粮,免其徭役。 江南的牧场,与北方草原是大不相同的。但是江南人见惯了温婉的小桥流水,第一次见到广袤无垠的草原,也会觉得风光无限,别有一番韵味,望见绿油油的一大片草原,会有想要冲进去打滚撒泼策马奔腾的冲动。 但是,这多是文人士子的一厢情愿浪漫遐想而已。 扬子江畔的草场,并不广袤无垠,中间是一座小丘陵,丘陵脚下才是草场,外面半圈,是扬子江的水湾;其间更有沼泽水塘杂乱分布,夏末秋初,水草已有枯黄迹象,蚊虫猖獗。别说打滚撒泼,能踏足进去的都是英雄好汉。 连日阴雨,塘泽满溢,低洼地的草场也积水深厚,一脚踩下去,像踩在吸饱水的棉布上,“吧唧”一声,水没到小腿处,脚踝深陷湿泥中。更为讨厌的是牛氓飞蚊等黑压压的一大片从杂草中嗡嗡惊飞而起,扑得满头满脸,不一会儿,满头满脸就都是红点红包了。 王谦说:“近来江南牧场军户多有逃离,林百户边军出身,对人对马,都比我们有经验,劳林百户辛苦,前去管教一番。” 这里的江南,指的是扬子江下游,位于京城南面的一处小草场。 草场上零星分布着几间高脚木屋,这应该是给牧人放牧的时候住的,看着牛羊马,别弄丢了,也看着草,别被人一把火烧了。远处小丘陵的山脚下,则是马房马厩牛羊圈,以及料仓;再往上,半山腰平坦处,围着一圈石墙,内中几排黄墙黑瓦的小屋,想必是管着此处草场的牧监及他的下属住处。 这个草场,虽然也在京城,并不算很大,比起京草场来说,规格低多了,京草场可有驻兵把守的。 林鳞游骑着马,驮着些简单的行李,在草场绕了一圈,径往山上而去。 石墙门洞处,也无人把守,林鳞游下了马,径直入内,见里面十几条大汉,都赤着精壮上身,三三两两围着屋檐廊下的几张方桌抹牌赌骰,吆五喝六的。见有生人入内,都抬眼盯着看,院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林鳞游走到院子中间,扫了一眼众人,众人却又低下头回到了赌桌上,不再看他。 “你们这儿,谁管事?”林鳞游问。 没人鸟他。 靠!林鳞游暗骂一句,也懒得再问自取其辱,在院子里溜达起来,不时走进一间屋子里看看,打算给自己找个清静的住处。 看了几间,一溜排都是大通铺,臭气熏天,比马厩好不了多少。 最里面那间屋子,门关着,看起来就比其它屋子好得多,门口还摆着花盆。林鳞游便走上前去,一把推开屋门,一瞧,里面果然就只有一张大床,上面还挂着蚊帐,帐中一人正在酣睡,坦胸露腹的,虽隔着蚊帐,还是看出他的胸毛很是茂盛。 外面如此喧闹,竟然都没能吵醒他。 看他这样子,应该就是此处草场的管事了。 林鳞游走进去,将房门关了,端坐桌前,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砰”地故意将茶壶重重砸在桌上。 床上那人果然身子一抖,悠悠醒转过来,睁着惺忪睡眼看向声响来处。 林鳞游喝了一杯水,抬起左手勾起拇指抹了抹嘴角水渍。 那人在床上像出壳鸡仔一样吸了半天的“黄”,这才似乎完全清醒过来,拂开蚊帐,也不穿鞋,赤着脚,大踏步朝林鳞游走来,嘴上呵呵笑着,道:“是新来的百户大人吧?有失远迎!” 他的汉语很是生硬,再瞅他的相貌,脸庞宽大黝黑,一脸的络腮胡,下巴胡须也很长很浓密,似乎不是个汉人,倒像是,鞑靼人。 刚刚没仔细看,现在一回想,刚刚外头那些人当中,有好多也是他这模样。 林鳞游在边军的时候,可没少跟鞑靼人打交道。 “在下杜力夫!”此人用生硬的汉语自我介绍道。 “在下林鳞游。”林鳞游起身还了一礼。 “知道,知道。”杜力夫呵呵笑着,“王千户都跟我交待过了。” “你就是这儿主事?”林鳞游问。 “我不是。”杜力夫道,“主事跑了,在下,目前只是暂代,暂代。” “跑了?因何事跑?” “在下不知,还在查,也派人在找了。” 林鳞游还想着自己过来了,就是主事了。 “既然王千户交待过,那么,你该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了?” “知道。”杜力夫道,“王千户是派林百户你来,配合在下的。” “配合你?” “在下,官居从五品副千户。”杜力夫还是一脸的笑容,只是这回,笑容里似乎带上了一点得意了。 听他之前一口一个“在下”的,林鳞游还道只是个普通的牧监,没想到居然比自己官大! 官大一级压死人哪! 外族担任锦衣卫,早在洪武年间便有先例。 洪武二十一年,太祖即任一位名叫“答儿麻失里”的鞑靼人为锦衣卫指挥使,奉旨迎降故元右丞火儿灰、副枢以剌哈、尚书答不歹等人。 答儿麻失里的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可能是归降时所授,之所以委任异族担任锦衣卫,或许是便于与异族及其归降者交流,借此表达大明开明的民族政策。另外在外族聚居的地区执行缉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任务时,也更为方便。 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四年)十一月,鞑靼某部落头目伍丑驴从凉州(今甘肃西北部一带)来朝归降,被朱棣任命为锦衣卫指挥佥事。 永乐三年,鞑靼部落中头目扫忽儿及察思吉朵罗赤来降,被朱棣任命为锦衣卫千户,后晋为锦衣卫指挥佥事。 对于归降的鞑靼部落首领,朱棣似乎有一套固定成法,即委任他们为指挥佥事一职,只不过有的担任都督佥事,有的担任都指挥佥事,有的则担任卫指挥佥事(都是副职),大概是依据其部落大小以及归降人数及财产多寡而定。 例如同年鞑靼部落首领巴图帖木儿与伦都儿灰,带着他们的家小与部族五千余人,以及一万六千余头马匹骆驼归降,即分别被授予右军都督佥事以及后军都督佥事的官职,都是正二品副职。 草场的这个杜力夫,既然只是个副千户,就不会是什么部族首领,而是跟着部族首领归降的人员之一。 不过,让草原的人来放马牧羊,倒不失专业对口。 “我住哪间屋?”林鳞游累了,不想扯淡,只想睡觉。 “外间的屋子,林百户自己喜欢哪间,随便择一间就行了。”杜力夫道。 “外间?外间的可都是大通铺!”林鳞游道。 “草场的条件,就是这样的啦!”杜力夫道,“林百户且将就将就。” 林鳞游将就不了:“你让我跟他们挤大通铺?我堂堂一个锦衣卫百户,你让我睡大通铺!”别说你一个副千户了,千户老子都不惯着! 杜力夫倒还是不愠不恼:“外面的都是。” “都……都是百户?”林鳞游惊。 “都是锦衣卫。”杜力夫笑。 次奥!既有锦衣卫,还派老子来作甚?老子还道真派我来管事的呢!林鳞游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太年轻太天真了,玩手段,果然比不过这群老狐狸啊!敢情是让我来喂蚊子铲马粪的! 杜力夫道:“一定是林百户你,得罪了王千户了!你们汉人,最爱搞这一套了。” “莫非?你也是?”林鳞游产生了一种此人是自己人的错觉。 杜力夫倒实诚,摇头道:“我不是,不过,外头有几人是。” …… 198等雨停 “山下草场西边,还有一间空屋子,林百户若是不嫌弃,可以先在那将就将就。”杜力夫看着林鳞游。 “不嫌弃,哪里敢嫌弃?”林鳞游也盯住杜副千户的眼睛。 只要不让我跟这些体味十足的大汉挤一张大通铺,就算单间柴房我也将就啊! 虽然林鳞游对鞑靼人并没有什么仇恨,毕竟几百年后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们还要向你们购买包邮的牛肉干。但是或许是原主体内的血脉作怪,林鳞游对这杜力夫没什么好感,相处起来并不感愉快,便拱手告辞。 杜力夫倒热情相邀:“林百户且慢,今晚我们煮牛肉,你知道,这玩意可不常能吃到的,留下来,一块吃点喝点吧!” 林鳞游早就看见廊下挂着的风干牛羊肉了,嘴上说着不了,伸手毫不客气地取下一大块牛腿,扛在肩上,转身要走。 一人不知何时挡在了他身前,林鳞游虽然很少以貌取人,但有一类除外,那就是尖嘴猴腮。 好巧不巧,挡在自己眼前这人就是。 林鳞游抬手拨开此人脑袋,将他推向一旁,尖嘴大怒,抽出腰刀就要上前跟林鳞游厮打,却不想杜力夫抬起腿弯,头也不回地一个后踹踹中尖嘴小腹,将他踢翻出去。 杜力夫喝道:“放肆!这是百户大人,吃我们一条牛腿何惜之有?” 尖嘴抚着小腹,慢慢站起,一脸不忿。 “还不快向大人赔罪!” 林鳞游没兴趣看他们的自导自演,似没听见,大踏步跨出了院门,身后杜力夫粗犷的声音再次传来:“林百户,院里的肉食随便拿,山下的牛羊,可动不得啊!” 杜力夫说外头的都是锦衣卫,林鳞游看了尖嘴猴腮的这人,就知道他是乱说。锦衣卫不可能有长这般模样的,长这模样的,不可能是锦衣卫。毕竟锦衣卫是皇上的脸面,形象是很重要的。 出院门,跨上马,直冲下山,驰至西面,夜色已临。果然在草场边上看见孤零零地耸立着一间高脚小木屋,夜色中看起来,阴森得好像那一间冒险屋一般。 “吱嘎”,林鳞游踏上摇摇欲坠的木梯,推开虚掩的门,脸上立刻糊满了蛛网,头上纷纷扬扬地落下灰尘,喉头一痒,呛得他连声咳嗽起来。 “次奥!”林鳞游拍打着脑袋上的灰尘,气得大骂一声,真想立刻掉头回到京城寓所,凭什么要怕王谦那个老登!跑这儿来受这鸟气? 但是想起临行前张贲对他的谆谆告诫,虽然都是些老调重弹的大道理,何况庙堂残酷的政治斗争,林鳞游当然没有张贲这个老油子懂,就姑且当张贲讲得有点道理吧!最主要,大哥的面子,还是得给的。 所以,也只得忍下这口鸟气,掏出火折点燃火把,在小小的屋子里转了一圈,连只老鼠都没瞧见,老鼠屎倒是拉了满地。桌椅床也是齐全,只是破旧了些,落满灰尘结满蛛网,不知道多久没有住人了。屋子中间还砌了一方地灶,上面吊着一口残缺锈蚀的铁锅。 林鳞游取了角落里的两只水桶,牵着马到屋后的小河沟里驮了两桶水,顺便把锅给刷了一遍,回到屋子,一看,两桶水漏得都只剩半桶了,不过煮煮牛肉也够了。 马就拴在小屋旁半倾塌的草棚里,虽然破败,好在干燥。草棚上垂着几条蛇蜕,被火把一燎,发出刺鼻的焦臭味。 将马背上的行李都拿回屋中,架上火,切了几块牛腿肉入锅炖着,剩下的在屋顶挂着,便举火把将角角落落的蛛网都烧了一遍,抹了抹床上的灰,铺上带来的草席。 忙完这一切,便将黑布严实包裹的那杆神机枪取了,盘腿坐在地上,细细把玩起来。 林鳞游走后,张贲就又调派了千户所的锦衣卫加强了寓所的守卫,只要李春一天不死,林鳞游心里的石头就落不了地。 张贲知道他的心思,信誓旦旦跟他说,他背后的大哥,会出手的! 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林鳞游倒也没有十分挂念林珑越容她们,主要还是想念小院悠闲的半隐居生活,现在被发配到这鸟不下蛋的地方,忍受着蚊虫的叮咬,空气中满是牛羊马的腥臊味儿,倒令他有点回到边关的感觉。 一有了边关的感觉,他脑海中原主在边关的记忆碎片,忽然就慢慢涌现拼凑起来……一种萧瑟凄凉随着记忆涌上心头,很想吟诗一首,很想,喝口小酒…… 还好事先准备充分,带了酒。 一口牛肉一口酒,吃饱喝足,躺上床,被一盖,什么都不想,睡着就好了。 夏末草场的夜晚还有点凉。 这一晚,林鳞游做了很多梦,有关于自己的,也有关于原主的…… 当夜无话。 第二日也无话。倒是出了点太阳。 林鳞游整日纵马挥刀在草场奔腾,跑累了就坐江湾处钓钓鱼做个烤鱼打打牙祭,牛肉吃完了酒喝完了就上山拿去,杜力夫也从来不会不给。林鳞游就是整不明白,牛羊不用自己放,人也不用自己管,王谦把自己发配到这里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不过王谦说这地儿轻松,倒的确不假。 就这么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地过了七日,林鳞游在草场玩腻了,打算过几日进城看看小妹容儿,顺便探探张贲和王谦的口风。 主要是这几日时不时来一场大雨,扬子江涨水,没有渡船,过不去。 杭州等地大风潮,都发了水灾。通政司奏报称:时天淫雨、烈风,江潮滔天,天地水高数丈,南北约十余里,东西五十余里。仁和十九、二十居民陷溺死者不计其数,存者流移,田庐漂没殆尽…… 所以,他得等雨停。 杜力夫也在等雨停,雨停了,草干了,他才好办事。 尖嘴猴腮那人给杜力夫出主意:“千户,不一定非得等雨停哪!我们搞些猛火油,泼在草上,不就一样可以……” “如此,痕迹太重!再说,那猛火油可有大用,谁敢打它的主意?”杜力夫道,“我告诉你们,以后提都莫要提起!” 尖嘴猴腮哑火了,却又有一人道:“何须如此麻烦?咱们一拥而上,乱刀将其剁成肉泥!干净利索!” 杜力夫将刀丢给他:“行,你去办吧!谁想去的,一块儿!” 众人也都低下了头,默默道:“都听千户的。” 杜力夫道:“想要回去,就乖乖听我的,别整这些没用的主意!” “千户也想回去吗?”有人问道,觉得杜力夫在这里,没有上官管着,过得不是很悠闲舒坦?刚来的时候,他还没这么肥呢! 不过草场的牛马羊也不少进了他们的肚子,少了牛羊,受责罚的是那些牧民农户,牧羊不活,死于马匹,必受惩罚,怪不得有那么多高脚小屋空下来,不少人跑路,想必牧监主事也是因此而逃的。 杜力夫道:“废话?我不想回去?老子千里迢迢从草原来,难不成是为了来看这个草场?既如此,我何不待在原来的草原,原来的草原还更大!在这,还得时不时替纪纲他们擦屁股!” 正说间,林鳞游又上山来讨酒讨肉喝了,众人散去,杜力夫极力邀请林鳞游今晚一块在此与兄弟们把酒言欢。 “我跟他们,没什么好聊的。”林鳞游讲话倒直。 虽然这几日,的确想找人聊聊天,但他宁愿跟马儿聊,这群人个个獐头鼠目的,一看就不是同道中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啊! 跟这些人待久了,还是更喜欢跟马儿牛羊啥的待一块。 …… 199刀快还是枪快 雨停了天晴了,林鳞游躺在屋顶看星星,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像贪吃蛇一样。 看这夜色,明儿个也是个大晴天。 四周安静得,好像世间只剩下他一人。 他枕着手,看着分明的银河漫天的繁星,嘴里哼着歌,这个时候,书生伤春悲秋的心智柔情慢慢占据了这具身体,身体内的热血渐渐冷却,冲动默默消散,突然就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刀上沾了不少血,心头莫名就涌上一股淡淡的忧伤。 难不成,真要在大明了却这一生吗?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外忘于物,内忘于我。内外俱忘,即为至境……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 看着星空银河,林鳞游吐纳坐忘,心境渐渐平和…… …… 裘不得来到草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草场上只有最西边的那间屋子还有光亮透出,毫不迟疑的,他裹着湿透的衣服,深一脚浅一脚朝屋子奔去。 “吧唧吧唧……”听到踩草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林鳞游停止吐纳坐忘,微微侧抬了身子循声望去,就见一人,正朝他的小屋走来,黑暗中看不清样貌,手中拄着一根拐,莫非还是个老头? 林鳞游权当看不见,荒郊草场,月黑风高,谁知道来的是人是鬼? 这人却停在木屋前,抬起手中的“拐棍”敲起门来:“有人吗?”鼻子使劲嗅了两下,闻到了屋中飘出的肉香味,肚子很配合得咕咕叫起来。 屋里的火光,就是煮肉的火堆散发出来的。 林鳞游心里一惊,听出了来人的声音。 阴魂不散啊!都追到这里来了! 索性不鸟他,看他想怎的? 见无人答话,裘不得也不管不得那许多,推开虚掩的木门走了进去,屋内没人,锅里却煮着肉,这大晚上的,不知道主人家到哪里去了? 林鳞游坐在屋顶,透过稀疏的茅草缝隙,将裘不得的举动尽收眼底,只见这家伙脱得赤条条的,场面着实辣眼睛。 裘不得将脱下来湿透的衣裤都搭在火堆旁烘烤,长刀摆在一旁,一边取了一把小刀,到锅里割肉吃——带一长一短两把刀,看来他武功虽高,刀法藏刀境界也不过是第一境——袖里藏刀。 吃了两口,裘不得四处一望,看见桌上摆着的酒坛子,嘴里鼓鼓囊囊嚼着肉,起身不客气地取了一坛酒来,舒舒服服地坐在地上,拍碎封泥,抬嘴就灌。喝了一大口,抬手抹抹嘴,惬意地长叹一声,取了只碗斟满酒,前倾了身子又去割肉。 这割的哪是锅里的肉?这割的就是林鳞游的心头肉啊! 再不下去,酒肉都要被这家伙造完了! “谁!”曾经的斥候队长耳朵多灵啊!林鳞游在房顶一动,他就听到,伸手就去抄他的刀。 “你爹!”林鳞游一个倒挂金钩攀着屋檐将身子甩进屋内。 “原来是你小子!真是有够巧的!怎么,一见面就占我便宜?”裘不得放松下来,放下刀,继续旁若无人地大块啃肉大碗喝酒。 “巧什么巧?”林鳞游没好气道,“你吃的肉是我的,喝的酒也是我的!我不就是你的衣食父母,不就是你爹?” “这么说?这房子是你的?”裘不得嚼着肉。 “难不成你的?” “你知不知道,三万两银子,能买多少间你这样的屋子?多少头牛,多少坛你这样的酒吗?” 果然,又是冲着黄金来的! “你有完没完……”话未说完,裘不得右手还抓着肉,左手伸出一划拉,电光火石之间,长长的斩马刀已架在了林鳞游脖子上,刀鞘还在地上未移分毫。 林鳞游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鞘的! “有人出三万两银,买你的脑袋。”裘不得坐在地上,也没移动半分。 “真没想到,我的脑袋这么值钱。”林鳞游道。 “只是可惜,你到死都不肯告诉我,黄金藏在了哪儿。”裘不得道,“我想,你我兄弟情义已尽,是你先不仁,休怪我不义了。” “看看下面。”林鳞游也冷笑道。 裘不得早就感觉到身下似有一股凉意,低头一瞄,就看见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同样的,他也没看清,林鳞游是何时拿出这杆枪的。 现在林鳞游的这杆枪,正指着裘不得的那杆“枪”。 很显然,林鳞游的这杆枪,威力更大。 枪身的火绳,离熊熊燃烧的火苗只有数寸。 每次火苗一窜高,裘不得心里就一惊,生怕火苗舔着了火绳。 “你说,是你的刀快呢,还是我的枪快?” 裘不得没玩过神机枪火铳之类,不知道这玩意的速度,但听说过这玩意的威力。 “我怎么会舍得真的杀你。”僵持片刻,还是裘不得先沉不住气了,默默收起了刀。 “你是舍不得黄金吧?”林鳞游却并未收起枪,“买我人头的三万两,是谁出的?” “你是锦衣卫,你应该知道。”裘不得道,“得罪了谁,自己心里不清楚?” “我要你说。” “朱有熺。”裘不得倒也没什么不敢说的,主要是,说出来之后,就意味着任务失败,意味着,失去了一位金主一门生意了。 林鳞游自然早猜到是朱有熺了,他是亲眼看见裘不得割下朱有熺护卫首级的,能出得起三万两银子买自己脑袋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再者,那天在朱有熺郡王府,裘不得跟杨放擦肩而过,裘不得不认得杨放,杨放却听林鳞游讲起过他,锦衣卫多专业啊!通过描述就能将一个人的样貌得出个大差不差,何况裘不得还扛着一把标志性的斩马长刀。 回到京城杨放就将这事跟林鳞游说了,林鳞游也确信是他无疑,必然是提了朱有熺的护卫首级去找朱有熺谈合作去了。 还真教他猜中了。 另外杨放主要是求助大哥二哥,将朱有熺吩咐他的事告之,万万没想到,朱有熺的人,是大哥二哥杀的,而且,那晚正是他俩跟踪杨放。 “你们,不相信我?”杨放有点伤心。 “我们不放心你。”林鳞游笑道。 “至于朱有熺,不用管他。”林鳞游接着道。只要最后不是汉王得道,朱有熺就没有机会找锦衣卫算账。 后来杨放抓了几个跟踪自己的白莲教徒,只是严刑拷打之下,死活不肯招认是朱有熺派来的。林鳞游抓的那几个嘴软的悟空堂门人,基本都是穿越者,刚来大明不久,还是小喽啰,自然不知道太多有用的信息,为了他们安全起见,林鳞游就一直将他们关在诏狱之中。 …… 裘不得默默收刀入鞘。 “为了三万两,你还真打算杀了我?”林鳞游也终于收起了神机枪。 “为了三万两,你不也真的没把我当兄弟?”裘不得闷闷地喝了一碗酒。 林鳞游盘腿坐下,伸手抄了脑袋上方桌上的一只陶碗,给自己倒上满满一碗酒,喝下,道:“你始终不肯相信我,相信我这个与你并肩作战出死入生的兄弟,却宁愿去相信一个宗室纨绔。”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只怕你被人卖了,还得替人家数钱。” 裘不得愣了愣,摇头:“我还是不懂。” “银票带在身上?” “有几张。” “拿与我看!” 裘不得伸手扯过正烘烤着的衣裳,从袖兜里掏出几张银票,朱有熺给他的银票,递给对面的林鳞游。 林鳞游看了几眼,笑道:“我自信自己的脑袋值钱,却绝对不会相信,朱有熺肯出三万两这么多来买我这颗脑袋。”说着,一松手,银票飘落火堆,顷刻间燃烧殆尽。 “你!”裘不得气急起身。 “坐下吧!光着身子吊儿郎当的成何体统?”林鳞游瞄一眼,“你不自卑我还替你自卑呢!” 看着化为灰烬的银票,裘不得心痛无比,气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急啥?假的!”林鳞游道。 “假的?” “也不算假,只是只能兑换官银、或用于军饷、营造王府、或者发俸,你没法用!” “烧都烧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三万两银票,我才烧几张?我说得对不对,你把剩下的拿出来看看就是了。”林鳞游道,“银票上都有使用范围和使用规定,你又不是不知?当初拿的时候,不看的么?” 剩下的银票,裘不得藏起来了,未带在身上,虽对林鳞游的话将信将疑,却也无法求证。 他也不好意思说,当初拿的时候,光顾着兴奋了。 “就算只能官用,朱有熺给了我,他不也白白损失三万两?”裘不得依然不信,或者不愿相信。 “你这是洪武年间的庄票,票版早就变了,”林鳞游道,“人家自己用着换新的票版,用这堆废纸打发了你。你被耍了!” “你!”裘不得瞪着眼,又想起身,想起自己没穿衣服,又坐下了。 “你别跟我急啊!要急,跟朱有熺急去。” 裘不得不说话了,一碗接一碗喝着闷酒。 喝了几碗之后,对面一只斟满酒水的碗伸了过来,林鳞游微笑着看着他。 “做什么?”裘不得一愣。 “这么想要黄金?”林鳞游看着他,“干了这一碗,兄弟带你找黄金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