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天行道》 第1页 [科幻探险] 《替天行道(王晋康科幻小说短篇集二)》作者:王晋康【完结】 莱斯。马丁于上午9 点接到《纽约时报》驻z 市记者站的电话,说一个中国 人扬言要炸毁msd 公司,让他尽快赶到现场。马丁的记者神经立即兴奋起来,这 肯定是一条极为轰动的消息!此时,马丁离msd 公司总部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他 风驰电掣般赶到。数不清的警车严密包围着现场,警灯闪烁着,警员们伏在车后, 用手枪瞄准公司大门。还有十几名狙击手,手持fn30式狙击步枪,无指手套里的 食指紧紧扣在扳机上。一个身着浅色风衣的高个子男人显然是现场指挥,正对着 无线电报话器急促地说着什么,马丁认出他是市警察局的一级警督泰勒先生。 早到的记者在紧张地抓拍镜头,左边不远处,站着一位女主持人。马丁认出 她n 的斯考利女士,正对着摄影机做现场报导。她音节急促地说:“……已 确定这名恐怖分子是中国人,名叫吉明,今年四十六岁,持美国绿卡。妻子和儿 子于今年刚刚在圣弗郎西斯办了长期居留手续。吉明前天才从中国返回,直接到 了本市。二十分钟前他打电话给msd 公司,声称他将炸毁公司大楼,作案动机不 详。请看——”摄影镜头在她的示意下摇向公司大门口的一辆汽车,“这就是恐 怖分子的汽车炸弹,汽车两侧都用红漆喷有标语,左侧是中文。”她结结巴巴地 用汉语念出“替天行道,火烧msd ”九个音节,又用英文解释道:“汉语中的‘ 天’大致相当于英文中的上帝,或大自然,或二者的结合,汉语中的‘道’指自 然规律,或符合天意的做法。这副标语不伦不类,因此不排除恐怖分子是一名精 神病患者。” 马丁同斯考利远远打了个招唿,努力挤到现场指挥泰勒的旁边。眼前是msd 公司新建的双塔形大楼,极为富丽堂皇。双塔间有螺旋盘绕,这是模拟dna 双螺 旋线的结构。msd 是世界最知名的生物技术公司之一,也是本市财政的支柱。这 会儿以公司大门为中心,警员撒成一个巨大的半圆。据恐慌分子声称,他的汽车 炸弹足以毁掉整个大楼,所以警员不敢过分靠近。马丁把数字相机的望远镜头对 准那辆车,调好焦距。从取景框中分辩出,这是一辆半旧的老式福特,银灰色的 车体上用鲜红的漆喷着一行潦草的中国字,马丁只能认出最后的msd 三个英文字 母。那个恐怖分子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黑头髮。他站在距汽车二十米外,左手 持摇控器,右手持扩音器大声催促:“快点出来,再过五分钟我就要起爆啦!” 他是用英文说的,但不是美式英语,而是很标准的牛津式英语。msd 公司的 职员正如蚁群般整齐而迅速地从侧门撤出来,出了侧门,立即撒腿跑到安全线以 外。也有几个人是从正门撤出,这几位正好都是女士,她们胆怯地斜视着盘踞在 门口的汽车和恐怖分子,侧着身子一路小跑,穿着透明丝袜的小腿急速摆动着。 那位叫吉明的恐怖分子倒颇有绅士风度,这会儿特意把摇控器藏到身后,向女士 们点头致意。不过女士们并未受到安抚,当她们匆匆跑到安全线以外时,个个气 喘吁吁,脸色苍白。 一位警员用话筒喊话,请吉明先生提出条件,一切都可以商量,但吉明根本 不加理睬。五十岁的马丁已经是採访老手了,他知道警员的喊话只是拖延时间。 这边,狙击手的枪口早就对准了目标,但因为恐怖分子已事先警告过他的炸弹是 “松手即炸”,所以警员们不敢开枪。泰勒警督目光阴沉地盯着场内,显然在等 着什么。忽然他举起话机急促地问: “盾牌已经赶到?好,快开进来!” 人群闪开一条路,一辆警车缓缓通过,径直向吉明开去,泰勒显然松了一口 气,马丁也把悬着的心放到肚里。他知道,这种“盾牌97”是前年配给各市警局 的高科技装置,它可以使方圆八十米的无线电信号失灵,使任何爆炸装置无法起 爆。大门内的吉明发现了来车,立即高举起摇控器威胁道:“立即停下,否则我 马上起爆!” 那辆车似乎因惯性又往前沖了几米,刷地剎住——此时它早已在八十米的作 用之内了。一位女警员从车内跳下,高举双手喊道:“不要冲动,我是来谈判的!” 吉明狐疑地盯着她,严令她停在原地。不过除此之外,他并未採取进一步的 应急措施。马丁鄙夷地想,这名恐怖分子肯定是个“雏儿”,他显然不知道有关 “盾牌号97”的情况。这时,泰勒警督回头低声命令:“开枪,打左臂!” 一名黑人狙击手嚼着口香糖,用戴着无指手套的左手比画了ok,然后他稍稍 瞄准,自信地扣下扳机。“啪”!一声微弱的枪响,吉明一个趔趄,扔掉了遥控
第2页 器,右手捂住左臂。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低垂着,虽然相距这么远,马丁也 看到了他惨白的面容。 周围的人都看到了这个突然变化。当失去控制的遥控器在地上蹦跳时,多数 人都恐惧地闭紧眼睛——但并没有随之而来的巨响,大楼仍安然无恙,几乎在枪 响的同时,十几名训练有素的警员一跃而起,从几个方向朝吉明扑去。吉明只愣 了有半秒钟,发狂地尖叫一声,向自己的汽车奔去。泰勒简短地:“射他的腿!” 又一声枪响,吉明重重地摔在地上,不过他并不是被枪弹击倒的。由于左臂 已断,他的奔跑失去平衡,所以一起步就栽到地上——正好躲过那颗必中的子弹, 随之他以46岁不可能有的敏捷从地上弹起,抢先赶到汽车旁边。这时逼近的警员 已经挡住了狙击手的视线,使他无法开枪了。吉明用右手勐然拉开车门,然后从 口袋中掏出一只打火机,打着,向这边转过身。几十架相机和摄像机拍下了这个 瞬间,拍下了那副被狂躁、绝望、愤怒、悽惨所扭歪了的面庞,拍下了打火机腾 腾跳跃的火苗。泰勒没有料到这个突变,短促地低唿一声。 正要向吉明扑去的警员都愣住了,他们奇怪吉明为什么要使用打火机,莫非 遥控起爆的炸弹还装有导火索不成?但他们离汽车还有三四步远,无论如何来不 及制止了。吉明脸上的肌肉抖动着。从牙缝里悽厉地骂了一声。他说的是汉语, 在场的人都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后来,一位来自台湾的同事为马丁译出了摄 像机录下的这句话,那是中国男人惯用的咒骂:“我x 你妈!老子豁上啦!” 吉明把打火机丢到车内,随之扑倒在地——看来他本来没打算作自杀式的攻 击。车内红光一闪,随即蹿出兇勐的火舌。警员们迅速扑倒,向后滚去,数秒钟 后一声巨响,汽车的残片抛向空中。不过这并不是炸药,而是汽油的爆炸,爆炸 的威力不算大,十米之外的公司大门只有轻微的损伤。 浓烟中,人们看见了吉明的身躯,带着火苗,在烟雾和火焰中奔跑着,辗转 着,扑倒,再爬起来,再扑倒。这个特写镜头在人们的印象中似乎持续了很长时 间,而实际上只有短短的几十秒钟。外围的消防队员急忙赶紧到,把水流打到他 身上,熄灭了火焰。四个警察冲过去,把他湿漉漉地按到担架上,铐上手铐,迅 速送往医院抢救。 粉状灭火剂很快扑灭了汽车火焰,围观者中几乎要爆炸的紧张气氛也随之松 弛下来;原来并没有什么汽车炸弹!公司员工们虚惊一场,互相拥抱着,开着玩 笑,陆续返回大楼。泰勒警督在接受记者採访,他轻松地说,警方事前已断定这 不是汽车炸弹,所以今天的行动只能算是一场有惊无险的演习。马丁想起他刚才 的失声惊叫,不禁绽出一丝讥笑。 他在公司员工群中发现了公司副总经理丹尼。戴斯。戴斯是msd 公司负责媒 体宣传的,所以这副面孔在z 市人人皆知。刚才,在紧张地逃难时,他只是蚁群 中的一分子,但现在紧张情绪退潮,他卓尔不群的气势就立即显露出来。戴斯年 近六十,满头银髮一丝不乱,穿着裁剪合体的暗格西服。马丁同他相当熟稔,挤 过去打了招唿:“嗨,你好,丹尼。” “你好,莱斯。” 马丁把话筒举到他面前,笑着说:“很高兴这只是一场虚惊。关于那名恐怖 分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戴斯略为沉吟后说:“你已经知道他的姓名和国籍,他曾是msd 驻中国办事 处的临时雇员……” 马丁打断他:“临时雇员?我知道他已经办了绿卡。” 戴斯不大情愿地承认:“嗯,是长期的临时雇员,在本公司工作了七八年。 后来他同公司驻中国办事处的主管发生了矛盾,来总部申诉,我们了结了事实情 况后没有支持他。于是他迁怒于公司总部,採取了这种自绝于社会的过激行为。 刚才我们都看到他在火焰中的痛苦挣扎,这个场面很令人同情——对吧?但坦率 地说他这是自作自受。他本想扮演殉道者的,最终却扮演了这么一个小丑。46岁, 再改行做恐怖分子,太老了吧。”他刻薄地说:“对不起,我不得不离开了,我 有一些紧迫的公务。” 他同马丁告别,匆匆走进公司大门。马丁盯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不,马丁 可不是一个雏儿,他料定这件事的内幕不会如此简单。刚才那位中国人的表情马 丁看得很清楚,绝望、悽惨、狂躁,绝不像一个职业恐怖分子。戴斯是个老狐狸, 在公共场合的发言一向滴水不漏。但今天可能是惊魂未定,他的话中多少露出那 么一点马脚。他说吉明“本想扮演殉道者”,这句话就非常耐人寻味。按这句话 推测,那个中国人肯定认为自己的行动是正义的,殉道者嘛。那么,他对公司采
第3页 取如此暴烈的行动肯定有其特殊原因。 马丁在新闻界闯荡了三十年,素以嗅觉灵敏、行文刻薄着称。在z 市的上层 社会中,他是一个不讨人喜欢、又没人敢招惹的特殊人物。现在,鲨鱼(这是他 的绰号)又闻见血腥味啦,他决心穷追到底,绝不松口,即使案子牵涉到他的亲 爹也不罢休。 仅仅一个小时后,他就打听到:吉明的恐怖行动和msd 公司的“自杀种子” 有关。听说吉明在行动前曾给地方报社《民众之声》寄过一份传真,但他的声明 在某个环节被无声无息地吞掉了。 自杀种子——这本身就是一个带着阴谋气息的字眼儿。马丁相信自已的判断 不会错。 圣方济教会医院拒绝採访,说病人病情严重,烧伤面积达89% ,其中三度烧 伤37% ,短时间内脱离不了危险期。马丁相信医院说的是实情,不过他还是打通 了关节,当天晚上来到病房内。病人躺在无菌帷幕中,浑身缠满抗菌纱布。帷幕 外有一个黑髮中年妇人和一个黑髮少年,显然也是刚刚赶到,正在听主治医生介 绍病情。那位母亲不大通英语,少年边听边为母亲翻译。妇人被这场突如其来的 横祸击懵了,面色悲苦,神态茫然。少年则用一道冷漠之墙把自己紧紧包住,看 来,他既为父亲羞愧,又艰难地维持着自尊。 马丁在上个世纪70年代和90年代去过中国,最长一次住了半年。所以,他对 中国的了解绝不是远景式的、浮浅式的。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所说,他“亲耳听 见了这个巨大的社会机器在反向或正向加速运转时,所发出的吱吱嘎嘎的摩擦声”。 即使在70年代哪个贫困的、到处斥“蓝蚂蚁”的中国,他对这个国家也怀着畏惧。 想想吧,一个超过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民族!没有宗教信仰,仅靠民族人文思想 维持了五千年的向心力!拿破崙说过,当中国从沉睡中醒来时,一定会令世界颤 抖——现在它确实醒了,连呵欠都打过啦。 帷幕中,医生正好从病人未烧伤的大腿内侧取皮,随后将用这些皮肤细胞培 育人造皮肤,为病人植皮。马丁向吉明妻子和儿子走去,他知道这会儿不是採访 的好时机,不过他仍然递过自己的名片。吉妻木然地接过名片,没有说话。吉的 儿子满怀戒备地盯着马丁,抢先回绝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你别来打搅我妈 妈!” 马丁笑笑,准备施展他的魅力攻势,这时帷幕中传来两声短促的低唿。母子 两人同时转过头,病人是用汉语说的,声音很清晰:“上帝!上帝!” 病床上,在那个被缠得只留下七窍的脑袋上,一双眼睛缓缓睁开了,散视的 目光逐渐收拢,定焦在远处。吉明没有看见妻儿,没有听见妻儿的喊声,也没有 看见在病床前忙碌的医护。他的嘴唇翕动着,喃喃地重复着四个音节。这次,吉 妻和儿子都没有听懂,但身旁不懂汉语的医生却听懂了。他是在说:“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长着翅膀的小天使们在洁白的云朵中围着吉明飞翔,欢快地唱着这支歌。吉 明定定神,才看清他是在教堂里,唱诗班的少男少女们圆张着嘴巴,极虔诚极投 入地唱这首最着名的圣诞颂歌《弥塞亚》:“哈利路亚!世上的国成了我主和主 基督的国,他要做王,直到永永远远。哈利路亚!” 教堂的信徒全都肃立倾听。据说1743年英国国王乔治二世在听到这首歌时感 动得起立聆听,此后听众起立就成了惯例。吉明被这儿的气氛感动了。这次他从 中国回来,专程到msd 公司总部反映有关自杀种子的情况。但今天是星期天,闲 暇无事,无意中逛到了教堂里。唱诗班的少年们满脸洋溢着圣洁的光环,不少听 众眼中噙着泪水。吉明是第一次在教堂这种特殊氛围中聆听这首曲子,聆听它雄 浑的旋律、优美的和声和磅礴的气势。他知道这首合唱曲是德国作曲家韩德尔倾 全部心血完成的杰作,甚至韩德尔本人在指挥演奏时也因过分激动而与世长辞。 只有在此情景中,吉明才真正体会到那种令韩德尔死亡的宗教氛围。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净化了,胸中鼓盪着圣洁的激情——但这点激情只维 持到出教堂为止。等他看到世俗的风景后,便从刚才的宗教情绪中醒过来。他自 嘲地问自已:吉明,你能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吗? 他以平素的玩世不恭给出答覆:扯蛋。 他在无神论的中国度过了半生,前半生建立的许多信仰如今都淡化了,锈蚀 了,唯独无神论信仰坚如磐石。因为,和其它流行过的政治呓语不同,无神论对 宗教的批判是极犀利、极公正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坚实。此后他就把 教堂中萌发的那点感悟抛在脑后,但他未想到这一幕竟然已经深深烙入他的脑海,
第4页 在垂死的恍惚中它又出现了。这副画在他面前晃动,唱诗班的少年又变成了带翅 膀的天使。他甚至看到上帝在天国的门口迎接他。上帝鬚髮蓬乱,瘦骨嶙峋,穿 着一件苦行僧的褐色麻衣。吉明好笑地、微笑嘲弄地看着上帝,我从未信奉过你, 这会儿你来干什么? 他忽然发现上帝并不是高鼻深目的犹太人、雅利安人、高加索人……他的白 发中掺有黑丝,皮肤是黄土的颜色,粗糙得像老树的树皮。表情敦厚,腰背佝偻 着,面庞皱纹纵横,像一枚风干的核桃……他分明是不久前见过的那位中原地区 的老农嘛,那个顽石一样固执的老人。 上帝向他走近。在响遏行云的赞歌声中,上帝并不快活。他脸上写着惊愕和 痛楚,手里捧着一把枯干的麦穗。 枯干的麦穗!吉明的心脏勐然被震撼,向无限深处跌落。 三年前,吉明到中原某县的种子管理站,找到了二十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常力 鸿。一般来说,中国大陆的农业机关都是比较穷酸的,这个县的种子站尤甚,这 天正好赶上下雨,院内又在施工,乱得像一个大猪圈。吉明小心地绕过水坑,仍 免不了在锃亮的皮鞋上溅上泥点。常力鸿的办公室在二楼,相当简朴,靠墙立着 两个油漆脱落的文件柜,柜顶放着一排高高低低的广口瓶,盛着小麦、玉米等种 子。常立鸿正佝偻着腰,与两位姑娘一起装订文件。他抬头看看客人,尽管吉明 已在电话上联繫过,他还是愣了片刻才认出老同学。他赶忙站起来,同客人紧紧 握手。不过,没有原先想像的搂抱、捶打这些亲热动作,衣着的悬殊已经在两人 之间划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两个姑娘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确实,他们之间反差太强烈了;一个西装革履, 髮型精緻,肤色保养得相当不错,肚子也开始发福了;另一个黑瘦枯干,皮鞋上 落满了灰尘,鬓边已经苍白,面庞上饱经风霜。姑娘们叽喳着退出去,屋里两个 人互相看看,不禁会心地笑了。午饭是在“老常哥”家里吃的,屋内家具比较简 单,带着城乡结合的味道。常妻是农村妇女,手脚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地炒了几 个菜,又掂来一瓶赊店大曲。两杯酒下肚后,两人又回到了大学岁月。吉明不住 口地感谢“老常哥”,说自己能从大学毕业全是老常哥的功劳!常立鸿含笑静听, 偶尔也插上一两句话。他想,吉明说的是实情。在农大四年,这傢伙几乎没有正 正经经上过几节课,所有时间都是用来学英语,一方面是练口语,一方面是打探 出国门路,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学校里学习风气很浓,尤其是农大, 道德观上更守旧一些。同学们包括常力鸿都不怎么抬举吉明,嫌他的骨头太轻, 嫌他在人生策划上过于精明——似乎他的人生目的就是出国!不过常力鸿仍然很 大度地帮助吉明,让他抄笔记,抄试卷,帮他好歹拿到毕业证。 那时吉明的能力毕竟有限,到底没办成出国留学。不过,凭着一口流利的英 语,毕业两年后他就开始给外国公司当雇员,跳了几次槽,拿着几十倍于常力鸿 的工资。也许吉明的路是走对了,也许这种精于计算的人恰恰是时代的弄潮儿? ……听着两人聊天,外貌木讷实则精明的常妻忽然撂一句:“老常哥对你这样好, 这些年也没见你来过一封信?” 吉明的脸刷地红了,这事他确实做得不地道。常力鸿忙为他掩饰:“吉明也 忙啊,再说这不是已经来了吗?喝酒喝酒! 吉明灌了两杯,才嘆口气说:“嫂子骂得对,应该骂。不过说实在话,这些 年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每天赔尽笑脸,把几个新加坡的二鬼子当爷敬——msd 驻京办事处的上层都是美国人和新加坡人。我去年才把绿卡办妥,明年打算把老 婆儿子在美国安顿好。” “绿卡?听说你已入美国籍了嘛。” 吉明半是开玩笑半是解气地说:“这辈子不打算当美国人了,就当美国人的 爹吧。”他解释道,这是美国新华人中流行的笑嚯,因为他们大都保留着绿卡, 但儿女一般要入美国籍的。“美国米贵,居家不易。前些天一次感冒就花了我一 百五十美元。所以持绿卡很有好处的,出入境方便。每次回美国我都大包小包地 拎着中国的常用药。” 饭后,常妻收拾起碗筷,两人开始谈正事。常力鸿委婉地说:“你的来意我 已经知道了,你是想推销msd 的小麦良种。不过你知道,小麦种子的地域性较强, 国内只是在解放前后引进过美国、澳大利亚和义大利的麦种,也只有义大利的阿 勃、阿夫等比较适合中原地域。现在我们一般不进口麦种,而是用本省培育的良 种,像豫麦18、豫麦35等。。。。。。” 吉明打断他的话:“这些人都知道,不知道这些,我还能做种子生意?不过
第5页 我这次推荐的麦种确实不同寻常。它的绰号‘魔王麦’,因为它几乎集中了所有 小麦的优点;地域适应性广,耐肥耐旱,落黄好,抗倒伏,抗青干,在抗病方面 几乎是全能的,抗条锈,抗叶锈,抗秆锈,抗白粉,仅发现矮化病毒对对它有一 定威胁……你甭笑。”他认真地说,“你以为我是在卖狗皮膏药?老兄,你不能 拿老眼光看新事物,这些年的科技发展太可怕了,简直就是神话。我知道毕业后 你很努力,还独立育出了一个新品种,推广了几千亩,现在已经被淘汰了。对不 对?”这几句话戳到常力鸿的痛处,他面色不悦地点点头。“老兄,这不怪你笨, 条件有限嘛。你能採用的仍是老办法;杂交,选育,一代又一代,跟着老天爷的 节拍走,最多再加上南北加代繁殖。但msd 公司早在三十年前就开始利用基因工 程。你想要一百种小麦的优良性状?找出各自的表达基因,再拼接过来就是了。 为育出”魔王“品系,msd 总共花了近二十亿美元,你能和他们比吗?” 常力鸿有点被他说动了。吉明道:“你放心吧,我虽然已经成了见钱眼开的 商人,好歹是中国人,好歹是你的老朋友,不会骗到老常哥头上的。这样吧,我 先免费提供一百亩的麦种供你们进行检疫试种。明年,我相信你会自已找我买种 子,把‘魔王麦’扩大到一百万亩。” 条件这样优惠,常力鸿立即同意了。两人又商量了引进种质资源的例行程序, 包括向中国国家种子资源管理处登记并提供样品种子等。正如吉明所料,在商谈 中,常力鸿对“魔王麦”属于“转基因作物”这一点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甚至 压根没提农业部颁发的《农业生物基因工程安全管理实施办法》。在欧洲,这可 是个十分敏感的话题。转基因产品在欧洲已经被禁止上市,连试验种植也被受限 制,各绿党和环保组织时刻拿眼睛盯着。正因为如此,msd 公司才把销售重点转 向第三世界。 既然常力鸿没有提到这一点,吉明当然不会主动提及。不过吉明并不为此内 疚。欧洲对转基因产品的反对,多半是基于“伦理性”或“哲理性”的,并不是 说他们已经发现了转基因产品对人身的危害,吉明一向认为,这种玄而又玄的讨 论是富人才配享有的奢侈。对于中国人,天字第一号的问题是什么?是吃饱肚子! 何况转基因产品在美国已经大行其道了,美国的食物安全法规也是极其严格的。 两人签协议时,吉明让加上一条:用户不允许使用上年收穫的麦子做种,也 就是说,每年的麦种必需向msd 公司购买,常力鸿沉吟良久,为难地说:“老同 学,我不愿对你打马虎眼。这个条件当然应该答应,否则msd 公司怎么收回投资? 可是你知道,中国的农民们是不大管什么智慧财产权的,你能挡住他用自己田里收 的麦子做种?谁也控制不住!” 吉明轻描淡写地说:“谢谢你的坦率。我在协议中写上这一条,只是作为备 忘,表示双方都认可这条规则。至于对农民的控制方法……msd 会有办法的。” 常力鸿哂笑着看看老同学,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msd 公司会有办法? 他们能在每粒“未收穫”的麦粒上预先埋一个生死开关?不过,既然吉明这样说, 常力鸿当然不会再认真考究。 第二天吉明在紫荆花饭店的雅间里回请了一顿。饭后吉明掏出一个信封: “老常哥,我已经混上了msd 公司的区域经理,可以根据销售额提成,手头宽裕 多了。这一千美元是兄弟的一点小意思,全当是大学四年你应得的‘保姆费’吧。 收下收下,你要拒绝,我就太没面子了。 常力鸿发觉这位小兄弟已经修炼得太厉害了——他把兄弟情分和金钱利益结 合得水乳交融。收下这点“兄弟情分”,明摆着得为他的“销售提成”出力。但 在他尚未做出拒绝的决断时,妻子已经眼明手快地接过信封:“一千美元?等于 八千多人民币了吧。我替你常哥收下。”她回头瞪了丈夫一眼,打着哈哈说。 “就凭你让他抄四年考试卷子,也值这个数了,对不对?” 常力鸿沉下脸,没有再拒绝。 吉明的回忆到这儿卡壳了。这些真实的画面开始抖动、扭曲。上帝的面容又 挤进来,惊愕、痛楚,凝神看着死亡之火蔓延的亿万亩麦田。吉明困惑地想,上 帝的面容和表情怎么会像那位中原老农?梦中的上帝怎么会是那个老农的形象? 自己与那个老农总共只有一面之缘呀。 他是在与常力鸿见面的第二年见到那老汉的。头年收穫后,完全如吉明所料, “魔王麦”大受欢迎。常力鸿数次打电话,对这个麦种给出了最高的评价,尤其
第6页 是麦子的质量好,赖氨酸含量高,口感好,很适于烤面包,在欧洲之外的西方市 场很受欢迎。周围农民争着订明年的种子,县里决定推广到全县一半的面积,甚 至邻县也在挤着上这辆巴士。第二年做成了五十万吨麦种的生意,他的信用卡上 也因此添了一大笔进项。但是,第二次麦播的五个星期后,常力鸿十万火急地把 他唤去。 仍是在老常哥家吃的饭,他进屋时,饭桌上还没摆饭,摆的是几十粒从麦田 挖出来的死麦种。它们没有发芽,表层已略显发黑。常力鸿脸色很难看,但吉明 却胸有成竹。他问:“今年从msd 购进的种子都不发芽吗?” “不,只有一千亩左右。” 吉明不客气地说:“那就对了!我敢说,这不是今年从我那儿买的麦种,是 你们去年试种后收穫的第二代的‘魔王麦’!你不会忘吧,合同中明文规定,不 能用收穫的麦子做种,msd 公司要用技术手段保证这一点。” 常力鸿很尴尬。吉明说得一点都不错,去年收的“魔王麦”全都留作种子了, 谁捨得把这么贵重的麦子磨面吃?说实话,常力鸿压根儿没相信msd 能用什么 “技术手段”做到这一点,也几乎把这一条款给忘了。他讪讪地收起死麦种,喊 妻子端饭菜,一边嗫嚅地问:“我早对你说过的,我没法让农民不留种。msd 公 司真的能做到这一点?他们能在每一粒小麦里装上自杀开关?” 吉明怜悯地看看老同学。上农大时常力鸿是出类拔萃的,但在这个闭塞的中 国县城里憋了二十年,他已远远落后于外面的世界了。他耐心地讲了自杀种子的 机理:“能。基因工程没有办不到的事。这种自杀种子的育种方法是;从其它植 物的病株上剪下导致不育的毒蛋白基因,组合到小麦种子中。同时再插入两段基 因编码,使毒蛋白基因保持休眠状态。直到庄稼成熟时,毒素才分泌出来杀死新 种子。所以,毒蛋白只影响种子而不影响植株。” 常力鸿听得瞪圆了眼睛——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嘛。他不解地问:“如果收穫 的都是死麦粒,msd 公司又是怎样获得种子呢?” “很好办。msd 公司在播种时,先把种子浸泡在一种特别溶液中,诱发种子 产生一种酶来阻断那段dna ,自杀指令就不起作用了。当然,这种溶液的配方是 绝对保密的。” “麦粒中有这种毒蛋白,还敢食用吗?” “能。这种毒蛋白对人体完全无害,你不必怀疑这一点,美国的食品法是极 其严格的。”他笑着说,“实际上我只是鹦鹉学舌,深一层的机理我也说不清。 甚至连msd 这样顶尖的公司,也是向更专业的密西西比州德尔他公司购买的专利。 知道吗?单单这一项专利就花了十亿美元!这些美国佬真是财大气粗啊。” 常妻一直听得煳里煳涂,但这句话她听清了:“十亿美元?八十多亿人民币? 天哪,要是用一百元的票子码起来,能把这间屋子都塞满吧。” 吉明失笑了:“哈,那可不知道,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上考虑,因为这么 大数额的款项不可能用现金支付。不过……大概能装满吧。” “八十亿!这些大鼻子们指望这啥子专利赚多少钱,敢这样胡花!” 吉明忍俊不禁:“嫂子别担心,他们赚得肯定比这多。美国人才不干傻事呢。” 常力鸿的表情可以说是目瞪口呆,不过,他的震惊显然和妻子不同,是另一 个层面上的。愣了很久他才说:“美国的科学家……真的能这样干?” “当然!基因工程已经成了神通广大的魔术棒,可以对上帝创造的生命任意 删削、拼装、改良。说一个不是玩笑的玩笑,你就是想用蛇、鱼、鹿、虎等动物 的基因拼出一条有角有鳞有爪的‘活着的’中国龙,从理论上说也是办得到的。” 常力鸿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卡住了,艰险地寻 找着能确切表达他想法的词句,“我是说,美国科学家竟然开发这样缺德的技术?” 吉明一愣,对“缺德”这个字眼多少有些冒火。他平心静气地说:“咋是缺 德?他们在魔王品系上投入了近十亿的资金,如果所有顾客都像你们那样只买一 次种子,这些巨额投入如何收回?如果收不回,谁会再去研究?科学发展不是要 停滞了吗?这是文明社会最普通的道德规则,再正常不过的。” 常力鸿有点焦躁:“不,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说,”他再次艰难地寻找 着词句:“我是说,他们为了赚钱,就不惜让某种生命断子绝孙?这不是太霸道 了么?这不是逆天行事么?俗话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连封建皇帝还知道春天杀 生有干天和哩。”
第7页 吉明这才摸到老同学的思维脉络。他微嘲道:“真没想到,你也有闲心来进 行哲人的思辨。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在飞机上邂逅了一位西班牙作家, 听说还是王室成员。他的消息竟然相当闭塞,听我介绍了自杀种子的情况后大为 震惊,连声问;现代科学真的能做到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讲了很久,他终于 相信了,沉思良久后感慨地说;人类是自然界最大的破坏者,它在自已的成长过 程中消灭了数以百万计无辜的生物。即使少数随人类广泛传播的生物,如小麦、 稻子等,实际上也算不上幸运者,它们性状等都被特化了,它们的”野生“生命 力被削弱了。不过,在自杀种子诞生之前的种种人类行为毕竟还是有节制的,因 为人类毕竟还没有完全剥夺这些生命的生存能力和生存权力。现在变了,科学家 开始把某种生命的生存能力完全掌握到人类手中,建立在某种‘绝对保密’的溶 液上,这实在是太霸道了——你看,这位西班牙人所用的词的你完全一样!”吉 明笑道,“不过依我看来,这种玄思遐想全是吃饱了撑的。其实,逆天行事的例 子多啦,计划生育不是逆天行事?” 常力鸿使劲地摇头:“不,计划生育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这个不同。。。。。。” “有啥不同?老兄,十三亿中国人能吃饱肚子才是最大的顺天行事。等中国 也成了发达国家——那时再去探幽寻微,讨伦什么上天的好生之德吧。” 常力鸿词穷了,但仍然不服气。他沉着脸默然良久,才恼怒地说:“反正我 觉得这种方法不地道。去年你该向我说清的,如果那时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要这 种自杀种子。” 吉有也觉得理屈。的确,为了尽量少生枝节做成买卖,当初他确实没把有关 自杀种子的所有情况告诉老同学。饭后两人到不发芽的麦田里看了看。就是在那 儿,吉明遇见了那位不知姓名的、后来在他的幻觉中化为上帝的老农。当时他佝 偻着身体蹲在地上,正默默查看不会发芽的麦种,别的麦田里,淡柔的绿色已漫 过泥土,而这里仍是了无生气的褐色。那个老农看来同常力鸿很熟,但这会儿对 他满腹怨恨,只是冷淡一打了个招唿,他又黑又瘦,头髮花白,脸上皱纹纵横, 比常力鸿更甚,使人想起一幅名叫《父亲》的油画。青筋暴露的手上捧着几粒死 麦种,伤心地凝视着。常力鸿在他跟着根本挺不起腰杆,表情讪讪地勉强辨解说 :“大伯,我一再交代过,不能用这次收的麦子做种。。。。。。” “为啥?”老汉直撅撅地顶回来:“秋种夏收,夏收秋种。这是老天爷定的 万古不变的规矩,咋到你这儿就改了呢。” 常力鸿哑口了,回头恼怒地看看吉明。吉明也束手无策;你怎么和这头犟牛 讲理?什么专利什么智慧财产权什么文明社会的普遍规则,再雄辩的道理也得在这 块顽石上碰卷刃。但看看常力鸿的表情,他只好上阵了。他尽量通俗地把种子的 自杀机理讲了一番。老汉多少听懂了,他的表情几乎和常力鸿初听时一个样子, 连说话的字眼儿都相近:“让麦子断子绝孙?咋这样缺德?干这事的人不怕生儿 子没屁眼儿?老天在云彩眼儿里看着咱们哩。” 吉明顿时哑口无言,只好狼狈撤退。走出老汉视线后,他们站在地埂上,望 着正常发芽的千顷麦田。这里的绿色是十分强悍的,充盈着勃勃的生命力。常力 鸿忧心忡忡地看着,忽然问:“这种自杀基因……会不会扩散?” 吉明苦笑着想,这个困难的话题终于没能躲过。“不会的,老同学,你尽管 放心。美国的生物安全法规是很严格的。”他老实承认道,“不错,也有人担心, 含有自杀基因的小麦花粉会随风播撒,像毒云笼罩大地,使万物失去生机。印度, 希腊等地还有人大喊大叫,要火葬msd 呢。但这些都是没有根据的臆测。当然, 咱们知道,小麦有千分之四到千分之五的异花传粉率,但是根本不必担心自杀基 因会因此传播。为什么?这是基于一种最可靠的机理;假设某些植株被杂交出了 自杀基因,那么它产生的当然是死种子,所以传播环节到这儿一下子就被切断了! 也就是说,自杀基因即使能传播,也最多只能传播一代,然后就自生自灭了。我 说得对不对?” 常力鸿沉思一会儿,点点头。没错,吉明的论断异常坚实有力,完全可信。 但他心中仍有说不清的担忧。他也十分恼火,去年吉明没有把全部情况和盘托出, 做得太不地道。不过他无法去埋怨吉明,归根结底,这事只能怪自已的愚蠢,怪 自已孤陋寡闻,怪自已不负责任考虑不周全,有一点是肯定的。经过这件事,他 与吉明之间的友谊是无可挽回了。送吉明走时,他让妻子取出那一千美元,冷淡
第8页 地说:“上次你留下这些钱,我越想越觉得收下不合适。务必请你收回。” 常力鸿的妻子耷拉着眼皮,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她肯定不想失去这一千美元, 肯定在里屋和丈夫吵过闹过,但在大事上她拗不过丈夫。吉明知道多说无益,苦 笑着收下钱,同两人告辞。 此后两人的友谊基本上被冻结了,但生意上的联繫没有断。因为这种性能极 优异的麦种已在中原地区打开了市场,订货源源不断。吉明有时解气地想,现在, 即使常力鸿暗地里尽力阻挠订货,他也挡不住了! 到第二年的5 月,正值小麦灌浆时,吉明又接到常力鸿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 :“立即赶来,一分钟也不要耽误!”吉明惊愕地问是什么事,那边怒气沖沖地 说:“过来再说!”便“啪”地挂了电话。 吉明星夜赶去,一路上心神不宁。他十分信赖msd 公司,信赖公司对魔王麦 的安全保证。但偶尔地、心血来潮地,也会绽出那么一丝怀疑。毕竟这种“断子 绝孙”的发明太出格了,科学史上从来没有过,会不会……他租了一辆出租,赶 到出事的田里。在青色的麦田里,常力鸿默默指着一小片麦子。它们显然与周围 那些生机盎然的麦子不同,死亡之火已经从根部悄悄漫上去,把麦秆烧成黄黑色, 但麦穗还保持着青绿。这给人一种怪异的视觉上的痛苦。这片麦子范围不大,只 有三间房子大小,基本上布成一个圆形。圆形区域内有一半是病麦,另一半仍在 茁壮成长。 常力鸿的脸色阴得能拧下水儿,目光深处是沉重的忧虑,甚至是恐惧。吉明 则是莫明其妙,端详了半天,奇怪地问:“找我来干什么?很明显,这片死麦不 是msd 的魔王麦。” “当然不是,是本地良种,豫麦41. ” “那你十万火急催我来干什么?让我帮你向国外谘询?没说的,我可以……” 常力鸿焦急地打断他:“这是种从没见过的怪病。”他瞅瞅吉明,一字一句 地说,“去年这里正好种过自杀麦子。” 吉明一愣,不禁失声大笑:“你的联想太丰富了吧。我在专业造诣上远不如 你,但也足以做出推断。假如——我是说假如——自杀小麦的自杀基因能够通过 异花传粉来扩散,传给某几株豫麦41号麦子,这些被传染的麦子被收穫,贮到麦 仓里,装上播种机,然后——有病的麦粒又恰巧播到同一块圆形的麦田?有这种 可能吗?”他讪笑地看着老同学。 “当然不会——但如果是通过其它途径呢?” “什么途经?” “比如,万一自杀小麦的毒素渗透出来,正好污染了这片区域?” “不可能,这种毒素只是一种蛋白质,它在活植株中能影响生理进程,但进 到土壤中就变成了有机物肥料,绝不会成为毁灭生命的杀手。老同学,你一定是 走火入魔了!一小片麦子的死亡很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的,你干吗非要和msd 过 不去呢?” 常力鸿应声道:“因为它的自杀特性叫人厌恶!”他恨恨地说:“自杀小麦 ——这是生物界中的邪魔歪道。当然,你说了很多有力的理由,我也相信,不过 我信奉这一点;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防范。既然这么一个邪魔已经出世,总有 一天它会以某种方法逃出来兴风作浪。” “不会的……” “你肯定不会?你是上帝这是老天爷?”常力鸿发火了,“不要说这些过天 话!老天爷也不敢把话说得这样满。”停停,他放缓语气说:“我并不是说这些 麦子一定是死于自杀毒素——我巴不得这样呢。”他苦笑道,“毒素致死并不可 怕,最多就是种过自杀小麦的麦田嘛。更怕它们是靠基因方式传播,那样,一个 小火星就能烧掉半个世界,就像黑死病、爱滋病一样。” 他为这种前景打了一个寒颤。吉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这是不相信。这种 小麦已经在不少国家种过多年,从没出过什么意外。不过,听你的。需要我做些 什么? “请你立即向msd 公司汇报,派专家来查明此事。如果和自杀种子无关,那 我就要烧香拜佛了。否则……我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苦涩地说。 “没问题。”吉明很干脆地说,“我责无旁贷。别忘了,虽然我拿着美国绿 卡,拿着msd 的薪水,到底这儿是我的父母之邦啊。你保护好现场,我马上到北 京去找msd 办事处。”他笑着加了一句,“不过我还认为这是多虑。不服的话咱 们赌一次东道。” 常力鸿没响应他的笑话,默默同他握手告别。吉明坐上出租,很远还能看见 那个佝偻的半个身体浮现在麦株之上。
第9页 电梯快速向银都大楼二十七层升去。乍从常力鸿那儿回来,吉明觉得一时难 以适应两地的强烈反差。那儿到处是粗糙的面孔,深陷的皱纹。而这里,电梯里 的男男女女都一尘不染,衣着光鲜,皮肤细腻。吉明想,这两个世界之中有些事 难以沟通,也是情理之中的。 msd 驻京办事处的黄得维先生是他的顶头上司。黄很年轻,三十二岁,肚子 已经相当发福,穿着吊裤带的加肥裤子。他向吉明问了辛苦,客中透着冷漠,吉 明在心中先骂了一句“二鬼子”,他想自已在msd 工作八年,成绩卓着,却一直 升不到这个二鬼子的位置上。为什么?这里有一个人人皆知又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美国人信任新加坡人、台湾人、香港人(虽然他们都是华人)远甚于大陆中国 人。尽管满肚子腹诽,吉明仍恭恭敬敬地坐在位年轻人面前,详细汇报了中原的 情况,“不会的,不会的,”黄先生从容地微笑着,细声细语地列举了反驳意见 ——正是吉明对常力鸿说过的那些,吉明耐心地听完,说:“对,这些理由是很 有力的。但我仍建议公司派专家实地考察一下。万一那片死麦与自杀种子有关呢? 再进一步,万一自杀特性确实是通过基因方式扩散出去呢,那就太可怕了。那将 是农作物中的爱滋病毒!” “不会的不会的。”黄先生仍细声细语地列举了种种理由。吉明耐心地听完, 赔笑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是否向总部。。。。。。” 黄先生脸色不悦地说:“好的,我会向公司总部如实反映的。”他站起身来, 表示谈话结束。 吉明到其它几间屋子里串了一下,同各位寒暄几句,他在msd 总共干了八年, 五年是在南亚,三年是在中国。但他一直在各地跑单帮,在这儿并没有他的办公 桌,与总部的职员们大都是工作上的泛泛之交,只有从韩国来的朴女士同他多交 谈了一会儿,告诉他,他的妻子打电话到这儿问过他的去向。 回到下榻的天伦饭店,他首先给常力鸿挂了电话,常力鸿说他刚从田里回来, 在那片死麦区之外把麦子拔光,建立了一圈宽一百米的隔离环带。他说原先曾考 虑把这个情况先压几天,等msd 的回音,但最终还是向上级反映了,因为这个责 任太重!北京的专家们马上就到。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疲惫,带着焦灼,透着隐隐 的恐惧。吉明真的不理解他何以如此——他所说的那种危险毕竟是很渺茫的,死 麦与自杀基因有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嘛。吉明安慰了他,许诺一定要加紧催促那 个“二鬼子”。 随后他挂通旧金山新家的电话,妻子说话的声音带着睡意,看来正在睡午觉, 移民到美国后,妻子没有改掉这个中国的习惯。这也难怪,她的英语不行,到现 在还没找到工作,整天在家里闲得发慌。妻子说,她已经找到两个会说中国话的 华人街邻,太闷了就开车去聊一会儿。“我在努力学英语,小凯——我一直叫不 惯儿子的英文名字——一直在教我。不过我太笨,学得太慢了。”停了一会儿, 她忽然冒出一句,“有时我琢磨,我巴巴地跑到美国来蹲软监,到底是图个啥哟?” 吉明只好好言好语地安慰一番,说再过两个月就会习惯的。“这样吧,我准 备提前回美国休年假,三天就会到家的。好吗?不要胡思乱想。吻你。” 常力鸿每晚一个电话催促。吉明虽然心急如焚,也不敢过分催促黄先生。他 问过两次,黄先生都说:马上马上。到第三天。黄先生才把电话打到天伦饭店, 说已经向本部反映过了,公司认为不存在你说的那种可能,不必派人来实地考察。 吉明大失所望。他心里怀疑这傢伙是否真的向公司反映过,或者是否反映得 太轻描淡写。他不想再追问下去,作为下级,再苦苦追逼下去就逾礼了。但想起 常力鸿那副苦核桃般的表情,实在不忍心拿这番话去搪塞他。他只好硬起头皮, 小心翼翼地说;“黄先生,正好我该回美国度年假。是否由我去向总部当面反映 一次。我知道这是多余的小心,但……” 黄先生很客气地说:“请便。当然,多出的路费由你自己负担。”“啪”挂 了电话。吉明对着听筒愣了半晌,才破口大骂;“x 你妈个二鬼子,狗仗人势的 东西!” 拿久已不用的国骂发泄一番,吉明心里才多少畅快了一些,第二天,他向常 力鸿最后通报了情况,便坐上去美国的班机。到美国后,他没有先回旧金山,而 是直奔msd 公司所在地z 市。不过,由于心绪不宁,他竟然忘了今天恰好是星期 天。他只好先找一个中国人开的小旅店住下。这家旅店实际是一套民居,老闆娘 把多余的二楼房屋出租,屋内还有厨房和全套的厨具。住宿费很便宜,每天二十
第10页 五美元,还包括早晚两顿的免费饭菜——当然,都是大米粥、四川榨菜之类极简 单的中国饭菜。老闆娘是大陆来的,办了这家号称“西方招待所”的小旅店,专 门招揽刚到美国、经济比较窘迫的中国人。这两年,吉明的钱包已经略为鼓胀了 一点儿,不过他仍然不改往日的节俭习惯。 饭后无事,吉明便出去闲逛,这儿教堂林立,常常隔一个街区就露出一个教 堂的尖顶。才到美国时,吉明曾为此惊奇过。他想,被这么多教堂所净化了的美 国先人,怎么可能建立起歷史上最丑恶的黑奴时代?话说回来,也可能正是由于 教堂的净化,美国人才终于和这些罪恶告别? 他忽然止住脚步。他听到教堂里正在高唱“哈里路亚”。这是圣诞颂歌《弥 赛亚》的第二部分《受难与得胜》的结尾曲,是全曲的高潮。哈里路亚!哈里路 亚!气势磅礴的乐声灌进他的心灵…… 他的回忆又回到起点。上帝向他走来,苦核桃似的中国老农的脸膛,上面刻 着真诚的惊愕和痛楚…… 第二天,莱斯。马丁再次来到msd 大楼。大楼门口被炸坏的门廊已经修復, 崩飞的大理石用生物胶仔细地粘好,精心填补打磨,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不过 马丁还是站在门口凭弔了一番。就在昨天,一辆汽车还在这儿兇勐地燃烧呢。 秘书是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她礼貌地说,戴斯先生正在恭候,但他天很 忙,请不要超过十分钟时间。马丁笑着说,请放心,十分钟足够了。 戴斯的办公室很气派,面积很大,正面是一排巨大的落地长窗,z 市风光尽 收眼底。戴斯先生埋首于一张巨大的楠木办公桌,手不停地挥写着,一边说: “请坐,我马上就完。” 戴斯实在不愿在这个时刻见这位伶牙利齿的记者,肯定这是一次困难的谈话, 但他无法拒绝。这傢伙为了一条轰动的新闻,连自己母亲的姦情都敢披露,他不 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在戴斯埋首写字时,马丁则怡然坐在对面的转椅上,略带讥 讽地看着戴斯在忙碌——他完全明白这只是一种作派。当戴斯终于停笔时,马丁 笑嘻嘻地说:“我已经等了三分钟,请问这三分钟可以从会客的十分钟限制中扣 除吗?” 戴斯一愣,笑道:“当然。”他明白自己在第一回合中落了下风。秘书送来 咖啡,然后退出,马丁直截了当地说:“我已获悉,吉明在行动前,给本地的《 民众之声》报发了传真,公布了他此举的动机,但这个消息被悄悄地捂住了。上 帝呀,能做到这一点太不容易啦!msd 公司的财物报表上,恐怕又多了一笔至少 六位数的开支吧?” 戴斯冷静地说:“恰恰相反,我们一分钱都没花。该报素以严谨着称,他们 不愿因草率刊登一则毫无根据的谣言而使自己蒙羞。他信也不愿引起msd 股票下 跌,这会使z 市许多人失去工作。” “是吗?我很佩服他们的高尚动机。这么说,那个中国人闹事是因为自杀种 子啰。”他突兀地问。 戴斯默认了。 “据说那个中国佬担心自杀基因会扩散,也据说贵公司技术部认为这是根本 不可能的。可惜我一直不明白,这么一个相对平和的纯技术性的问题,为什么会 导致吉明採取这样激烈的行为?这里面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内情吗?” 戴斯镇定地说:“我同样不理解,也许吉明的神经有毛病。” “不会吧,我知道msd 为魔王系列作物投入了巨资,单单买下德尔他公司的 这项专利就花了十亿美元。现在,含自杀基因的商业种子的销售额已占贵公司年 销售额的60% 以上,大约为七十亿美元。如此高额的利润恐怕足以使人铤而走险 了,比如说,”他犀利地看着戴斯,“杀人灭口。据我知道,在事发前的那天晚 上,吉明下榻的旅店房间里恰巧发生了行窃和火灾。也许这只是巧合?” 但戴斯在他的逼视下毫不慌乱。“我不知道。即使有这样的事情,也绝不是 msd 干的。我们是一个现代化的跨国公司,不是黑手党的家族企业。如果竟干出 杀人灭口的事,一旦败露,恐怕损失就不是七十亿了。马丁先生。我们不会这么 傻吧?” 马丁已站起来,笑吟吟地说:“你是很聪明的,但我也不傻,再见,我不会 就此罢休的,也许几天后我会再来找你。” 他关上沉重的雕花门,对秘书小姐笑道:“十分钟。一个守时的客人。”秘 书小姐给出了一个礼节性的微笑。马丁出了公司便直奔教会医院。昨天他已马不 停蹄地走访了吉明的妻子,走访了吉明下榻旅店的老闆娘。正是那个老闆娘无意 中透露,那晚有人入室行窃,吉明用假火警把窃贼吓跑了。财物没有损失,所以
第11页 她没有报案。“先生,”她小心地问:“真看不出吉明会是一个恐怖分子,他很 随和,也很礼貌。他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跑来msd 过不去?” “谁知道呢,这正是我要追查的问题。”马丁没有向老闆娘透露有关自杀种 子的情况,因为她也是华人。 三天前,也就是星期一的下午,吉明按照约定的时间到msd 大楼。秘书同样 吩咐他只有十分钟的谈话时间。吉明已经很满意了,这十分钟是费了很多口舌才 争取到的。 戴斯先生很客气地听完他的陈述,平静地告诉他,所有这些情况,公司驻北 京办事处都已经汇报过了,那儿的答覆也就是公司的答覆。魔王系列商业种子的 生物安全性早已经过近十年的验证,对此不必怀疑。中国那片死亡的小麦肯定是 其他病因,因为不是本公司的麦种,我们对此不负责任。 他的说语很平和,但吉明能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这压力来源于戴斯先生本 人以及这间巨型办公室无言的威势。他知道自己该知趣地告辞了,该飞到旧金山 去享受天伦之乐,妻子还在盼着呢。但想起常力鸿那双焦灼的负罪般的眼睛,他 又硬着头皮说:“戴斯先生,你的话我完全相信。不过,为确保万无一失,能否 ……” 戴斯不快地说:“好吧,你去技术部找麦可。郑,由他相机处理。” 吉明感激涕零地来到技术部。麦可。郑是一位黑头髮的亚裔,大约四十岁, 样子很忠厚。吉明很想问问他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但最终没开口。他想在这个 比较敏感的时刻,与郑先生套近乎没有什么好处。 麦可很客气地接待了他。看来,他对这件事的根根梢梢全都了解。他很干 脆地吩咐吉明从现场取几株死的和活的麦株,连同根部土壤,密封好送交北京办 事处,他们自会处理的。吉明忍不住问:“能否派一个专业人士随我同去?我想, 你们去看看现场会更有把握。” 郑先生抬头看看他,言简意赅地说:“去那儿不合适。也许会有人抓住‘msd 派人到现场’这件事大做文章。” 吉明恍然大悟!看来,对于那片死麦是否同自杀基因有关,msd 公司并不像 口头上说的那样有把握。不过他们最关心的不是自杀邪魔是否已经逃出魔瓶,而 是公司的信誉和股票行情,作为一个低级雇员,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也无用。 而且还有一个最现实的危险悬在他的头上:被解僱。他刚把妻儿弄到美国安顿好, 手头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可不敢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于是他犹豫片刻, 诚恳地说:“我会很快回中国去完成你的吩咐。不过我仍然斗胆建议,公司应给 予更大的重视,假如万一……我是为公司的长远利益考虑。” 迈克未置可否,礼貌周到地送他出门。 夜里他同常力鸿通了电话,通报了这边的进展。从常力鸿的语气中还是能触 摸到那种沉重的焦虑,尤其是他烧灼般的负罪感,阴暗的气息甚至透过越洋电话 都能闻出来。常力鸿说这些天他发疯般查找有关基因技术的最新情报,查到了一 篇四年前的报导(他痛恨地说,我为什么不早早着手学一点新东西?),英国科 学家发现,某些病毒或细菌可以在植物之间“搬运”基因,它们浸入某个植物的 细胞后,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可以俘获这个细胞核内的某个基因片段,当它繁 殖时,这些外来基因也能向下一代表达。等后代病毒或细菌再侵入其他植株的细 胞时,同样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这些基因片段会转移到宿主细胞中。当然,这 个过程全部完成的机率是更为罕见的,但终归有这种可能。而且,考虑到微生物 基数的众多及时间的漫长,这种转移就不算罕见了。实际上,多细胞生物的出现 就是单细胞生物的基因融合的结果,甚至直到今天,动物细胞中的线粒体还具有 “外来物”的痕迹,还保持着自己独特的dna 结构和单独的分裂增生方式。当然, 今天的自然界中,不同种的动植物个体之间很难杂交,这种“种间隔绝”是生物 亿万年进化中形成的保护机制。但在细胞这个层次,所有生物(动物、植物、微 生物)细胞都能极方便地杂交融合,这在试验室里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 “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的专家们非常怀疑死麦株中包含有自杀基因,他们 正在查证。”常力鸿苦涩地说,“至于这种基因是如何扩散到豫麦子41中的,有 人怀疑是通过小麦矮化病病毒作中介。这一点还没有得到证实,也没有进一步扩 大的徵兆。但是,最终结果谁敢预料呢。如果这片死亡之火烧遍大地……我是个 混蛋透顶、死有余辜的傢伙!” 吉明满脸发烧,他觉得这句话不该骂常力鸿而是应该骂自己。他对msd 公司
第12页 开始滋生强烈的愤恨。不错,自己不了解这种由微生物“搬运”基因的可能性, 但公司造诣精深的专家们肯定知道呀。既然知道,他们还信誓旦旦地一口一个 “绝不可能”?他决定明天再去公司催逼,这次豁上被解聘! 夜里他一直睡不安稳,梦中到了天国和地狱的岔路口,俯瞰家乡的千里绿野, 忽然,一股黑色的死亡之火穷凶极恶地捲地而来,所有麦子、稻子甚至禾本科的 杂草,都被烧枯,自然界失去了生机……他从噩梦中醒来,再也睡不着,心情十 分烦躁。夜深人静,耳朵格外灵敏。他忽然听见汽车的轰鸣声,汽车在近处停下, 少顷,有极轻微的窸窣声从窗外传来。 吉明蓦然提高了警觉。他知道窗外的楼下是一片草坪,因为久未刈割已长得 很深。是谁半夜跑到这儿?窸窣声显然是向二楼来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 向下窥望。一个身穿黑衣的人正沿着墙壁的门楼拐角往上爬,动作十分轻巧敏捷。 吉明的头嗡地涨大了。虽然他还不相信此人是沖他而来——那除非是msd 公司雇 佣的杀手——但本能告诉他,恐怕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窃贼。惶乱无计,他轻轻退 回去,在毛巾被下塞了几件衣服,伪装成睡觉的样子,又熘到厨房的案子后,拎 起一把菜刀,从厨案后露出一只眼睛,紧张地注视着阳台。 那人果然是沖这儿来的。两分钟他跃进窗内,落地时几乎没有一丝声响。他 戴着面具,右手向上斜举着一支带消声器的手枪。他沉下身听听屋内的动静,左 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那上面肯定有强力麻醉剂或毒药),轻轻向床边摸去。 不用说,这是一个杀手而不是窃贼。吉明的心脏狂跳着,紧张地思索对策, 他敢肯定,杀手在发现床上的伪装后绝不会罢手的,自己真的靠一把厨刀和他拼 命?忽然他看见微波炉,顿时有了主意。他顺手拎起一瓶清洁剂放到炉内,按下 触摸式微波开关,然后轻手轻脚熘到了卫生间。 杀手已发现毛毯下似乎有异常,轻轻揭开毛毯,立时警觉地回身,手枪平端, 开始搜索。他听到了微波炉烤盘转动的轻微声响,擦着墙边慢慢走过来。这儿没 有人影,只有一台中国产的格兰仕微波炉上的计时器在闪烁着,杀手在微波炉前 略微沉吟,忽然悟到其中的危险,急忙向后撤,就在这时炉内訇然爆炸,炉门被 沖开,蒸汽和水流四处飞溅。天花板上的火警传感器悽厉地尖叫起来。 杀手知道今天不能得手了,迅速后退,轻捷地跃过窗户。吉明从卫生间的门 缝中窥到这一幕,便几步跃到阳台上。杀手正用双手双膝夹着墙角飞快下滑,几 天来窝在吉明心中的闷火终于爆发了,他忘了危险,破口大骂道:“我x 你妈!” 恶狠狠地把厨刀掷下去。看来他掷中了,杀手从墙角突然滑下去,沉重地跌 坐在草地上。他随即从地上弹起,逃走了。奔跑姿势很不自然,看来伤势不是太 轻。 吉明十分解气,几天来的郁闷总算得到发泄。一直到消防车的笛声响起,他 才从胜利的亢奋中惊醒,也开始感到后怕。有人在敲他的房门:“吉先生,吉先 生,快醒醒,你的屋中冒烟了!” 在打开房门前吉明做出决定,对老闆娘要隐瞒真情。他打开门,赔着笑脸说, 刚才有一个窃贼入室,只好用假火警把他吓走。“损坏的微波炉我会照价赔偿, 现在请消防车返回吧。” 消防车开走了,老闆娘在屋里查看一番,埋怨几句,又安慰几句,离开了。 吉明独坐在高背椅上,想起几天来的遭遇,心头的恨意一浪高过一浪。平心而论,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呀。他只不过反映了一个真实的问题,他其实是维护了msd 公 司的长远利益,但他没想到,仅仅由于这些行为,他就被msd 派人追杀!现在他 已不怀疑,幕后主使人肯定是msd 公司。是为了一百亿的利润,还是有更大的隐 情? 怒火烧得他唿哧唿哧喘息着。怎么办?他忽然想起印度曾有“火烧msd ”的 抗议运动,也许,用这种办法把这件事捅出去,公开化,才能逼他们认真处理此 事,自己的性命也才有保障。 说干就干。第二天上午,一辆装有两箱汽油和遥控起爆器的福特牌汽车已经 准备好,上午8 点,他把车开到msd 公司的门口。他掏出早已备好的红色喷漆筒, 在车的两侧喷上标语。车左是英文:“火烧msd !”车右的标语他想用中文写, 写什么呢?他忽然想到常力鸿和那个老农,想起两张苦核桃似的脸庞,想起老汉 说的:“老天爷在云彩眼儿里看着你哩!”马上想好了用词,于是带着快意挥洒 起来。 门口的警卫开始逼近,吉明掏出摇控器,带着恶意的微笑向他们扬了扬,两 个警卫立即噤住,其中一名飞快地跑回去打电话。吉明把最后一个字写完,扔掉
第13页 喷筒,从车内拿出扩音话筒…… 马丁赶到医院,医生告诉他,病人的病情已趋稳定,虽然他仍昏迷着,但危 险期已经过去了。马丁走进病房,见吉妻穿着白色的无菌服,坐在吉明床前,絮 絮地说着什么。输液器中的液滴不疾不徐地滴着。病人睁着眼,但目光仍是空洞 的,迷茫的,呆呆地盯视着远处。从表情看,他不一定听到了妻子的话语。 心电示波器上的绿线飞快地闪动着,心跳频率为每分钟一百次,这是感染髮 烧引起的。一位戴着浅蓝色口罩的护士走进帷幕,手里拿着一支粗大的针管,她 拔掉输液管中部的接头,把这管药慢慢推进去。然后,她朝吉妻微笑点头,离开 了。马丁心中忽然一震!他灵感忽来,想起一件大事。这些天竟然没想到这一点, 实在是太迟钝了!他没有停留,转身快步出门,在马路上找到一个最近的电话亭, 拨通了麦克因托侦探事务所的电话。他告诉麦克因托,立即想办法在圣芳济教会 医院三楼的某个无菌室里安装一个秘密摄像机,实行二十四小时的监视。“因为, 据我估计,还会有人对这位名叫吉明的中国佬进行暗杀。你一定要取得作案时的 证据,查出兇手的背景。” 麦克因托说:“好,我立即派人去办。但如果确实有人来暗杀,我们该怎么 办?是当场制止,还是通知警方?” 马丁毫不犹豫地说:“都不必,你们只要取得确凿证据就行了。那个中国佬 并没给我们付保护费。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好——吧。”麦克托因迟疑地说。 吉明仍拒绝清醒。他的灵魂在生死之间、天地之间、过去未来之间踯躅。四 野茫茫,天地洪荒。自己是在奔向天国,还是奔向地狱?不过,他没忘时时拨开 云雾,回头看看自己的故土。看黑色的瘟疫是否已摧残了碧绿的生命。他曾经尽 力逃离这片贫困的土地—不过,这仍然是他的故土啊。 昏迷中,能时时听到医护们像机器人般的呓语,后来这声音变成了妻子悲伤 的絮语。他努力睁开眼睛,但是看不到妻子的面容。他太累了,很快合上眼睛。 他对妻子感到抱歉,他另有要事要做,已经没时间照顾妻子了,忽然他停下来, 侧耳聆听着——妻子这会儿在读什么东西,某些词语引起他的注意。是常力鸿的 信件,没错,一定是他的。老朋友发自内心的炽热的话穿透生死之界,击盪着他 的耳鼓:“惊闻你对msd 公司以死抗争,不胜悲伤和钦敬,吉明,我的朋友,我 错怪了你,这些天来我一直在鄙视你,认为你数典忘祖,把金钱和美国绿卡看的 比祖国更重要。我真是个瞎子,你能原谅我吗?……北京来的专家已认定,豫麦 41号的自杀基因的确是通过矮化病毒转移来的,也就是说,它能够通过生物方式 迅速传播。他们说这是一个与黑死病、鼠疫和爱滋病同样兇恶的敌人。不过你不 必担心,我们会尽力把这场瘟疫圈禁消灭在那块麦田里。即使它扩散了,专家们 说,人类的前景仍是光明的,因为大自然有强大的自救能力……朋友,不知道这 封传真抵达美国时,你是活着还是已离去,但不管怎样,我们都会永远记住你!” 吉明苦涩地笑了,觉得自己愧对老朋友的称赞。不过,有了这些话他可以放 心远行了。他在虚空和迷雾中穿行,分明来到天国和地狱的岔路口。到天国的是 一列长长的队伍,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排在这一行的人们(有白人、黑人和 黄种人)个个愉悦轻松,向地狱去的人寥寥无几,他们浑身都浸透了黑色的恐惧。 吉明犹豫着,不知道自己的罪恶是否已经抵清,不知道天国是否会接纳他。突然 一个老人——上帝!大笑着奔过来迎接他,上帝长发乱须,裸臂赤足,瘦骨嶙峋, 穿一袭褐色的麻衫,脸上皱纹纵横如风干的核桃——他分明是了个不知姓名的中 国老汉嘛。 上帝与吉明携手同行,向天堂走去。吉明嗫嚅地说:上帝大伯,那场瘟疫是 经我的手放出去的,天堂会接纳我吗?上帝宽厚地说:“那只是无心之失,算不 上罪恶。来,跟我走吧。”他们沿着队列前行。一路上上帝不时快活地和人们打 招唿。忽然上帝立住脚,怒沖沖地嚷道:你这个王八蛋,怎么混到这里来了?滚 出来!他奔过去,粗暴地拽出来一个人。那是位白人男子,六十岁左右,是一位 极体面的绅士,西装革履,银髮一丝不乱。吉明认出来,他是msd 公司的戴斯先 生。戴斯在众人的鄙视下又羞又恼,但仍然保持着绅士风度,冷着脸说:上帝, 你该为自已的粗鲁向我道歉。不错,我是msd 公司的主管,是开发自杀种子的责 任人。但我的所作所为一点也不违反文明社会的道德准则。他嘲弄地说:上帝,
第14页 你已经老了,落后啦,成了一个土老帽啦。你在天堂里养老就行了,干吗要来多 管闲事呢? 吉明担心地看看上帝,他担心上帝(拙嘴笨舌的乡下老头?)对付不了这个 伶牙利齿的傢伙。但他显然是多虑了,上帝干干脆脆地说:对呀,我不懂,我懒 得弄懂人类中那些可笑的规则。这些规则不过是小孩子玩耍时的临时约定,它最 多只能管用几百年吧,但我已经一百五十亿岁啦。我只认准一个理,一个亘古不 变的道理:世上万千生灵都有存活的权利,你让它们断子绝孙就是缺德。看看吧, 看看吧!上帝拨开云眼,指着尘世中那块被死亡之火烧焦的麦田,一些中国科学 家正在周围忙碌。上帝怒沖沖地说:看看吧,你们的发明戕害生灵,犯了天条, 像你这样的人还想进天堂? 戴斯沉默很久,才不情愿地说:也许我们是犯了点错误,但那是无心之失, 这在科学发展史上是常有的事,就像ddt 的发明导致它在土壤中的累积中毒,氟 里昂的发明导致臭氧空洞,一种叫反应停的药物导致畸形儿。我知道上帝仁慈宽 厚。。。。。。 上帝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谄媚:对,我很宽厚,从不苛求我的子民。你说的 那些犯错误的科学家,我都接到天堂啦,他们虽然犯了错,用心是好的,是为了 全人类的利益。不像你——你是为了臭烘烘的金钱,是为了少数人私利而去戕害 自然。从这点上说。你和奥斯威辛集中营与日本731 细菌部队那些败类没有什么 区别。去吧,到地狱里去吧,那些败类们在等着新同伴呢! 戴斯见多说无益,只好脸色铁青地转过身,很快被地狱的阴风惨雾所吞没。 吉明舒心地长嘆一声,跟在上帝后边进了天国。 当夜凌晨3 点30分,吉明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丹尼。戴斯冷冷地盯着面前的马丁,他今天心绪不佳,实在不愿伺候这个牛 虻似的记者。昨晚戴斯做了个噩梦,一个长长的、怪异的噩梦。梦中他竟然因为 自杀种子遭到上帝责罚,送往地狱。尤其令这位绅士不能容忍的是,这位上帝言 行粗俗,胼手胝足,黄色皮肤,十足一个贫穷的中国老汉! 噩梦所留下的坏心境一直延续到现在,戴斯正想找人撒气呢,那位讨厌的马 丁不识火色,得意扬扬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一张一张摆在戴斯面前。第一 张:一名带口罩的护士在注射;第二张:这位护士已经出了大门,快步向一辆汽 车走去;第三张:汽车的牌照。马丁像猫玩老鼠似的笑道:“戴斯先生,这就是 我从一卷录像带上翻拍过来的,你一定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吧。就在这位护士小 姐注射三分钟后,病情已趋稳定的吉明忽然因心力衰竭而死去……戴斯先生,我 并不想为这个中国佬申冤,我对这些野蛮人没有好感。我甚至认为,死亡瘟疫能 撒播到那个国家是件好事,可以把黄祸的到来向后推迟几年。不过,”他可憎地 笑着,“这是个十分重大的秘密。要想叫人守口如瓶,你总得付一笔保密费吧。” 戴斯向照片扫了一眼,神色丝毫未变(马丁不由得很佩服他的镇静)。沉默 了很久,戴斯才冷冷地问:“你想要多少?” 马丁眉开眼笑地说:“五千万,我只要五千万。这只是那一百亿利润的二百 分之一嘛。我是很公平的。” 又是很久的沉默,然后戴斯俯过身来,诚恳地说:“马丁先生,你想听听我 的肺腑之言吗?” “请——讲吧。”马丁既狐疑又警惕地说。 “坦率地讲——我从来没有这样坦率地讲过话——这三张照片上的事,我不 能说丝毫不知情,我多多少少听说过一点。不过,确确实实,不是msd 公司干的 ——你别急,听我说下去。”他摆摆手止住马丁的反驳。“实际我应该住口了, 再往下说我要担很大的风险了,不过今天我忍不住想说出来。我说过,msd 公司 绝对没干这些事,也绝不会干。一旦泄露,我们的损失就不是一百亿了,msd 公 司不会这样莽撞煳涂。不过,也许确实有人干了,也许干这些事的是比msd 远为 强大的力量——我只能到此为止了。”他鄙夷而怜悯地说:“我们很笨,我们什 么都没看到,你为什么要精明过头呢?马丁先生,五千万恐怕你是拿不到手了, 不仅如此,从今天起你就准备逃命吧。要不,你掌握的那个十分重大的秘密一定 会把你噎死,那个‘力量’恐怕不会放过你的。”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马丁,温和地说:“我言尽于此。现在,请你从这里滚蛋 吧。” 后记为避免读者对文中的自杀种子的知识产生误解,特做以下解释:美国最 着名的一家生物技术公司(姑隐其名)早已大量销售含自杀基因的农作物种子,
第15页 自杀机理正如文中所述,其专利是以十亿美元从另一家生物技术公司购买的。世 界上已经有人担心,这种兇恶的自杀基因会扩散,因而提出“火烧x x x ”的愤 激口号。虽然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生这扩散,但文中所提到的:微生物可以在不同 植株中偶然“搬运”基因,却是业经证实的现象。 也许我们仍生活在一个“人类沙文主义”的时代,科学家们可以任意戕害弱 小的自然界生灵而不受惩罚,甚至受到赞许。从前可以勉强为之辩解:科学家们 的这些研究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呀。现在情况变了。某些科学家开发出使生物 “断子绝孙”危险技术,而且他们只是为了少数人的私利!——不管这种私利暂 时看来是多么合理多么正当。 更令人担心的是,这些科学家仍被视为科学界的精英而不是败类。与这些 “精英们”的观念相比,我宁可去信奉中国老农朴素的陈旧的宇宙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