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宫词》 奈何奈何 青龙三十年的春风,吹绿北邙群山之际,洛阳城中花已如雪。 绮窗朱户前的太子萧令明,并无心于眼前春盎,夕阳的余晖渐如凄凄古血,看久了,便生出朵朵铜花。 直到满宫的明月照出一地梨花白,将华亭水榭隐去,将曲廊假山隐去,他方透过轻风拂起的绣帘,沉默良久,只是看那屏风上的翡翠鸟,一晃错目间,便疑心那鸟似随时可振翅而去--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不过是他每每观及的幻觉。 那只鸟,注定死也要死在织锦浮堆的山水云烟之中。 因殿下素日宽和容众,是故青宫平日虽差事繁重,并无一人怀有任何怨词怨语。今日殿下新纳河西朔方节度使叶懋仪女为侧妃,忙碌事了,总管张岱本喜气盈腮,却因半个时辰前殿下吩咐一事而愁云骤布,此刻于未掌光明的屏风处寻得一隐约身影,驻足观望两眼,试探问道: “殿下?” 萧令明并未回身,静静道:“孤在。” 张岱心下略松一口气,见他身侧竟无一人照料,不免动怒,心里只道正是因东朝镇日脾性和善,一众宫人方越发得寸进尺,即便殿下不言,便无一分眼色主动前来,如此思想,越发生气,遂近得身来,劝道:“殿下平日一言一行,且皆尺步绳趋……” “孤吩咐你的事,都做好了么?”萧令明微微一笑,罕有地打断了他,张岱叹道:“是,臣已备好,人也带来了,”他略一迟疑,望着太子,“新妇尚在静候殿下,殿下还是……” “孤知道了。”萧令明再一次打断了他,张岱面上一时作难,并不懂向来进退有度、左右有局的殿下,为何会对一个并非良家子出身的伶人赏爱无倦,只因她解音律,善歌舞?而青宫太子妃及一众贵嫔孺人虽得殿下礼遇,却并无几分喜爱之意,是以总管张岱百思无解,在导进几名宫人点了烛台,将一切布置妥当后,方领一名唤作阿蛮的丽人过来,声气冷硬: “殿下就在阁内,你快进去。” 阿蛮已换作寻常内侍宫装,进得门来,见紫砂壶、成宣窑磁瓯等器物摆了十余种,皆精绝无二,而太子于茶床前自当起炉,茶旋煮,一时速如风雨,她便默默看他动作,待事毕,方先行拜跪,屈膝同太子对坐,于灯下探看茶色,几与磁瓯无别,萧令明将茶盏捧与她,笑道: “此乃阆苑茶,你试一试。” 阿蛮遮袖垂首轻啜,抬首莞尔:“殿下,是阆苑制法,味道却不是。” 萧令明点点头:“是么?那你说是何处?” “似长兴一带茶味。”阿蛮垂眸一笑,把玩着茶盏,“殿下用何处泉水所煮?” “惠山泉。”萧令明静静看她品茗,伊人十指纤秀,映于他眸间,不啻人间绝色,而阿蛮闻言,似并不在意他落下的相随目光,只掩口一笑:“殿下莫欺妾,惠山距洛阳千里之远,水劳而圭角不动,又是何故?” 萧令明忽拊掌而笑:“卿乃妙人,孤实在不敢再瞒你,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即刻汲水,再以山石铺于瓮底,保其鲜活,运至京畿,其清冽远甚寻常惠水。如此,不知能否得佳人青眼?” 阿蛮却笑着端起他眼前那一盏,就他所余,饮了两口,摇首道:“殿下的方是春茶,妾的这一杯,则是秋茶,殿下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求鱼也。” “卿的芳心,果真难得,孤确是在缘木求鱼。”萧令明若有所得略一颔首,方轻轻叩着案几,一手持盏,于她面前,微微翻转,那一碧茶汤便悉数泄尽。他随即丢了茶具,任其跌落碎骨,窸窣起身,伸出两根文士般修长手指,托起阿蛮下颚,目光考究如视古物:“孤说了,卿乃妙人,芳心难得,孤已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卿为何不愿救孤于囹圄?” 阿蛮察觉他今日怪异,见他面上虽如往日温柔,却于那眸光中的一霎清冷间似有所悟,然她毫不畏惧,只是笑道:“殿下今日是品茶,并非饮酒,缘何说起醉话?” “你向来知孤心意,不如来猜一猜,孤因何而醉?”萧令明手指未松,只是迫她同他对视,阿蛮在他指间纹风不动,笑了一笑,“妾无聊思想,殿下姑妄听之,新妇虽为陛下所指,却乃虎贲将军所求,天下皆知叶将军掌西北军权,乃国朝持重,如今却主动示好殿下,不及殿下应或不应,陛下已全将军心愿,储君当安身养德为重,从容光大,勿以他心污累天真,将军此举,深意何在?陛下此举,其意何在?殿下之品性,自为储君起,朝野皆闻,无人不赞,然陛下却移爱魏王渐久,是故妾斗胆一猜,将军嫁女,于殿下并非锦上添花,实乃摧折殿下,是故殿下内心不豫,犹言醉话。” 萧令明似作失望,摇首一笑:“卿精明太过,孤要如何留卿?” 阿蛮心底一惊,于他指下瑟瑟微颤,旋即镇定笑道:“看来殿下今日煮茶,不过作破题之用,实为驱逐,妾虽知以色事人不得长久,只是不想红颜未老,恩情已断,殿下既想让妾走,妾走便是。” 她并无半点哀怨,仍着清丽笑靥,而太子萧令明则更似失望,依然摇首,手底一松,神色和霁:“方才孤还赞你聪慧如狐,不过片刻,怎又愚笨至此?孤不是要你走,孤是要杀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丽人微微色变,却又好似一如所料,并不将他此语当做玩笑,俯身去收拾那一地狼藉,轻声道:“殿下虽长于深宫,却明知庶事,纤毫必察,不如施恩告诉妾,到底妾是哪里得罪了殿下,或杀或剐,妾也好做明白鬼。” 外面张岱已听得里面郎当一阵乱响,疑心是跌了物件,不知何故,又不敢入内相问,一时急的两手乱叉,唯恐伤了萧令明,然殿下平日与这狐媚女子相处间,却偏又从不许外人清扰,倒不过是寻常临帖、作画、抚琴、赏花游园诸如此类,喁喁私语,娇笑不断,那女子百伶百俐,殿下实在宠爱太过……想至此,张岱又觉一阵气短,殿下万般得体,唯独这一件,好似白璧微瑕,要紧处则在于此事虽囿于青宫,但几位妃嫔良人等观在眼中,留于心间,倘为天子所知,于殿下,则是大事要事了……每每念及于此,张岱总想出一身冷汗,暗叹殿下为何只在此事上糊涂,终审时度势隔着窗棂探问道: “殿下玉体安否?臣……” “你离此远些,孤倒谢你。”萧令明淡淡道了一句,心底虽不悦,语气却仍如常,门外张岱老脸一红,讪讪应声果真又退去几步。 阿蛮无声一笑,将碎片收拢至一侧,仰首看着他:“殿下原也有教人难堪的时候,”她微微叹气,“这是殿下同妾最后一次品茗了吧?既如此,殿下为何不肯再垂怜妾一回,告诉妾缘由?妾记得,殿下乃温柔之人,不会如此狠心。” 萧令明不理会她言辞,静静看着美人鬓间还插着自己所赠玉簪,便伸手将它取下,转而勾开美人衣结,阿蛮不意他忽如此动作,不由瑟缩,那衣裳已自肩头滑落,露出那洁白如脂的肩头,而肩头交织着的丑陋疤痕则无疑让阿蛮心底陡生惧意,她便第一回在他面前露出无措受惊神情来,虽只一瞬,仍让太子萧令望亦跟着痛了一瞬。 “你从不肯让孤好好看你,是这个缘故罢?”他手底玉簪一路滑过那本如玉的肌肤,阿蛮已察觉出这温度这力度都已绝非再是往日怜爱,犹如轻浮浪子,然而殿下的神情却仍是怜爱,于是她终在不甘屈辱的战栗中,凝结出一滴她只肯于独处忆及旧事时方才有的热泪。 萧令明一笑,似讽似惜:“卿的哪一寸肌肤孤未到过?无须用双目,孤也知你是什么样,你还真当孤无珠?” 他面上和煦远甚春风,仿佛不过论道,不过谈天。 阿蛮极力克制,半晌方复镇定,以同等姿态回敬道:“是,郎食鲤鱼尾,妾食猩猩唇,殿下也是肉体凡胎呢。” 萧令明不得不再一次折服于她的妙言,他曾醉心不已的,精美修辞所构建的绮丽世界,一如诗书。是故他也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半晌,方温柔笑道:“你让孤恶心。” 阿蛮反问道:“是么?那只怕是因为妾曾触到过殿下的那颗心,”她冲他嫣然一笑,亦含讥讽,“不是么?殿下既知妾一身鞭刑,也知妾身世污浊,却仍自甘于此,殿下素来天纵英明,素来束身自好,这又作何解?”她停顿一刻,直视青宫之主,一如从前,“殿下为何至此还不肯吐露一二,又何必跟妾打这机锋?” 春夜良辰本不该如此的,萧令明徐徐摇首:“孤确是有些累了,你既也如是说,何必孤来问?今日婚礼,你独身出去,见了何人,又作何等密语,孤不想他人查你,孤只想听你自己说,自然,你说与不说,皆无活路可言,你也清楚的,不过孤知道你尚有个亲生姊妹养于一孤寡老妪家中,”他忽又捏住她下颚,看她颤抖,又似安抚,“汝到底为谁家女公子?只能来做这暗室欺心之事,命运当真暴殄天物,孤有意援手,也经不住汝这般负恩昧良。也罢,你倘现下不想说,孤不勉强你,你既认定孤乃温柔之人,孤便仍愿宽限你三日,你是聪明人,知道怎么做。” 他旋即松开她,面上并无嫌恶,只是转身仔细盥洗,反复搓揉,直到白皙手面微微泛红方停住。 他重坐回几案前,将一幅丹青铺展,那上面有古松翠竹,有石色苍然,而渡口系有一小舟,他很快取出火折点燃,素帛同灰烬边际那条游走不定的玫红火线,明艳流丽不亚于眼前美人,阿蛮最后看到的便是那灰飞小舟,低声叹道: “谁无几两伤心事?容妾最后也问一问殿下,五湖何在?” 太子萧令明一怔,回眸定定看着她:“怎么,你还有未尽的把戏?也好,说来听听,将死之人,有一二善言也未尝可知。” 阿蛮驻足原地,一双美目中便再度露出他熟悉的辗转流光来:“殿下的诗赋也好,丹青也罢,总离不开一小舟,仿佛真的长篙一点,短棹一拨,便可入那五湖烟水之地,不过虚茫水域是幻境,殿下则永远在岸上,梦中扁舟是他人的,不是殿下的,殿下的归宿,乘不了桴,也归不得海,殿下怕是自己尚不知自己诗画间皆有这一叶小舟罢?” 倘不经她点拨,自己果真无察,而此刻经她点拨,而太子萧令明手中丹青已化虚无,留一地灰烬,他的蓬舟,他的五湖,结局莫不如此,而他只是徒然一笑,踩过那灰烬,行至她面前,却是再不肯碰她:“你可以先去歇息了,孤的话,你估量着来。” 他反剪双手,欲要离去探望他那新纳侧妃,而自经她身畔离去时,终闻得她犹似挑衅的一句: “妾最后也再妄自猜一猜,无论妾为谁所收买,于殿下皆锥心刺骨之事,不过事仍有轻重之分,不知殿下是更愿妾为魏王者驱使,还是更愿为大君所驱使?” 枯鱼涸辙 那一字一句,无情碾过心肠,萧令明只觉手足一片冰凉。她真的是聪慧太过,知心太过,她一开口便捏住己之命门,甚至自己哪一层恐惧更深入髓间,她皆了如指掌,然而,倘是这一切的一切,是为葵藿倾阳,亦或者只为腹心相照下的一缕关怀告慰,他未尝不愿投桃报李,不,他已报之琼瑶。 而这偏只是一把淬毒匕首,萧令明未曾转身,让它自背后穿透,跨出槛栏的那一刻,有碧森森的一寸流光泄至眼前,他抬首相望,揽之不盈手,他便收回手掌,弃一地月色于不顾,径直入了新房。 银烛红罗,新人身缀琳琅珠玉,周身光芒柔和,好似高高窗格中射进的春晖。萧令明静静凝视新人半日,方挑起盖头,一刹间触目是为青山绿水,他略有一怔,不意那女孩子便这样撞进视线来,可她随即还是低首,如金瓶中的一朵栀子花掩在了窗子底下。 萧令明见她那双洁白柔荑略略攥住了一角衣裙,想起叶懋仪神姿,及其三个女儿的些许逸闻,目光在掠过她那仍嫌青涩仍嫌稚气的小小身躯后,和善笑道:“你家中距洛阳近三千里路,既远嫁至此,又镇日都在应付礼节,想必也困乏,歇下罢。” 然小人儿不语,身子亦不动,犹如一尊玉娃娃,萧令明略觉可笑,却又怜她年幼,转念一想那造册的玉牒,再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问道:“家里人都如何称呼你?” 小人儿轻咬薄唇,细声回道:“簌簌,爷爷他一直都唤我簌簌。” 萧令明顿了片刻,点头笑道:“那叶菱歌是谁为你取的?” 女孩子如他一般,亦是顿了片刻,方再次细声道:“是父亲。” “箫弄澄湘北,菱歌清汉南,孤险些忘了,你父亲是儒将,人在边塞,心牵江南,孤也十分喜爱江南,”他一面说,一面留意女孩子反应,她却是仍无任何反应,于是便截断前话,又问道:“你十六岁了?” 簌簌听他声音温和,鼻子莫名一酸,似欲摇首,复又点头,萧令明笑了一声,轻轻托起她下颌:“是么?孤当你只有十三四岁,难为边塞苦寒,还生养出你这样白净的小姑娘。” 女孩子的眼睛生得极清澈,似秋日刮干净了的高空,萧令明见她在自己掌间只是无辜回望,不过那眉黛渐聚,终于面上酿出几点嫣红,他有一瞬恍惚,胸口突突直跳,仿佛昔日心境,然终也只此一瞬,太子萧令明目中陡然作冷,唇角轻轻一扯,如有自嘲,他慢慢褪去衣衫,独自躺下,簌簌虽已得教诲,然仍是分不太清当下太子所图,兀自犹豫间,见太子忽翻身向内,更是不知如何动作,而她腿间不觉竟骤然泌出一股温热,是从不曾有过的感觉,她心下惊惶,难堪至极,待颤颤探入摸索,带出满手的血腥来,少女终失声尖叫。 萧令明随即呼地起身,见此情状,不禁皱眉:“你哪里受伤了么?”簌簌眼中泪花直转,怯怯道:“我不知道。”萧令明见她此刻完全一团孩子模样,只得拉过她查看:“你莫哭,告诉孤伤在何处?” 簌簌只觉隐约羞耻,却又不甚明白为何而羞耻,继而捂住小腹,咬唇不应。萧令明则已似明白过来,查探几眼,方定睛看她:“身上来葵水了?” 却见簌簌面上仍是一派懵懂,他亦觉头疼,叹气道:“是第一次么?”簌簌便摇首抽噎:“我不知道……”萧令明默默看她片刻,随后起身穿衣,略略一笑:“莫要怕,如是第一次,倒要恭喜你,孤这就命人来照料你。” 说罢也不管她如何,待束好玉带时,他方又看她一眼:“好孩子,孤听闻你家教极好,品格贵重,你两个姊姊皆才思过人,却又不抵你一半,想必你聪慧得很,孤这个人,向来不愿恶意揣度他人,亦愿拿善意待人,不过以德报怨,却也不是孤的作风,你可明白了?” 簌簌却全然一副痴傻,鼻间泛红,眼眸泛红,怔怔望着他。萧令明不由想起另一个女孩子来,是了,弄巧也罢,藏拙也罢,倘是有心,便自可随境而转,褫其华服,本相毕露,他实在力不具,此刻无心去做这样的事,于是那一派天真神态,萧令明观之越发嫌恶,勉强压了一压,又觉眼前人亦有可怜之处,微微叹了一口气,出门下阶时,方醒悟过来,唯有天上春月,可记下今夜的辗转与轻寒了。 至次日卯时未到,萧令明便起身预备入宫去向皇帝请安。他习惯唤了声“阿蛮”,一旁宫人面面相看,心道阿蛮告病,总管张岱难道未曾知会殿下?其中一人便道:“殿下,她病了。”萧令明已察觉自己失口,任由她几个为自己穿戴公服,众人见主君神色如常,便无人将此事放于心上。待主君为他人簇拥而去,方才答话那人伏于相厚者耳畔将昨夜新侧妃叶良娣之私事笑着道出,闻言者忍不住噗嗤笑出一声,忙忙又掩去,正色问道:“听闻这位节度使唯发妻一人,后院未置妾室,可谓举案齐眉,凤凰于飞,可叹夫人只生养三个女儿,不过这几位姑娘,虽笔墨精灵,才思敏捷,美中不足的却是皮相平平,你昨日既见了那新良娣,可真是如传闻所说?”学舌者笑道:“传言差矣,良娣柔白可爱,一脉纯真,皮相可谓上等,只是犹存稚态,并不像是十六岁的人。”说着声音又转低,捂嘴窃语,“昨夜竟是良娣初潮,想必是扫了殿下的兴。”一语既了方悔失言略红了脸,对方便趁机取笑不已,两人叽叽咯咯推搡追逐几步方在总管张岱呵斥下散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萧令明自承恩殿出,方行至中廷,便见从内逶迤而来一小轿,他心底略感惊诧,倒是那抬轿侍者见他露面,朝轿内私语两句,随即打了帘子,自轿内走下一身着紫色圆领袍服、腰束金玉带的人来,正是萧令明的异母弟,同太子生辰不过相差两载的魏王萧佑明。自先皇后病逝,天子未再立后,宫中分位最高者便是四妃之首贵妃,魏王便乃当今贵妃所出。当下萧佑明见过礼,笑问道:“殿下可是要去给陛下请安?”萧令明笑答:“正是,看来我今日又算宴起了。”佑明笑道:“殿下说笑,臣不过听闻昨夜间陛下不太好,今日方一早进宫问安。好在陛下并无大碍,时令不稳,盖因倒春寒之故微染小疾,太医、贵妃皆于榻边守夜照料,今日已复精神。” 听魏王说的详尽,而自己却并未得一点零星风声,还不曾多想,佑明已继续道:“也请殿下勿要挂怀,因殿下新婚之喜,陛下言自己不过小恙在身,是故彼时并未知会殿下。” 萧令明一面同他周旋两句,一面提步匆匆入殿,却见皇帝正倚于榻边似作假寐,他不能断定皇帝是睡是醒,便默默垂首侍立于一侧静候,不知过了多久,方闻皇帝翻身的窸窣之声,听得皇帝道一句“太子来了?”,萧令明忙趋步上前施礼:“臣恭请陛下圣安。”说着见皇帝意欲起身,伸手去相扶,皇帝照旧挡了回去,萧令明似习以为常,只是缩回手臂,仍毕恭毕敬侍立在旁,道: “臣不孝,方才在殿外遇见二弟,听闻昨夜之事,臣实在惶恐,臣竟不知……” “罢了,不是多要紧的事,”皇帝未让他说完,一旁早有宫人为皇帝披了衣裳,皇帝便坐到案前抬目打量了他几眼,笑道:“太子这段时日,清减去的终又添回几分。” 萧令明听皇帝乍然以此入题,不知何意,思忖片刻方答道:“臣知错,餐饭早已如常。” “想必太子还未用早膳,同朕一道吃吧。”皇帝并不搭理他言语,只摆手示意,即有宫人前来布置,待皇帝入座,萧令明方谢恩入席,举目望去,所备膳食,软糯甜点居多,他并不嗜甜,嗜甜者另有其人,萧令明回想方才所见腰腹洪大的魏王,心底黯了一瞬,不过再联想至那小轿恍然间想通一事,猜这怕又是越级恩赐,倒可谓平常,遂不再多想。 皇帝一面举箸,一面又拾起方才话题:“太子说知道错了,怎么个说法?”萧令明便将提起的双筷复置原处,起身答道:“两月前,臣的乳母离世,臣哀毁过礼,以致损身,毁不灭性,圣人之制,臣使陛下悬心,且辜负老师圣人教诲,是故臣谓知错。” 此一事,日前皇帝虽未多有责备太子,却发雷霆之怒,严斥东宫几位师傅,詹事府一众人亦跟着受鱼池之殃,萧令明写与乳母之子手帖中“哀痛摧剥,情不自胜”等语不知何故也传入皇帝耳中,更引得皇帝不悦,仍是叱骂东宫老师,云尔等饱学之士不过虚名,实乃沽名钓誉之徒,东朝教养失陷至此,尔等何从推脱种种,天子措辞之严厉,直激得出身翰林院的名儒张宝琛就此昏厥病倒,至今未得痊愈。萧令明此刻念及这桩发生不远的旧事,仍是一阵恶寒,君父有心将此事扩大至此,而罪责正在自己一身,既想到张师傅,太子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却闻皇帝道: “你那些个老师,镇日也不知教了你些什么,便是个读过两日书的人也该知晓的道理,到了太子这里,却是难于上青天,”皇帝语气不过哀叹而已,于太子萧令明听来不啻于第二次发难,只得再度应声认错,不料皇帝话锋一转,面色却并未见异样,“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本也以为此事告一段落,”说罢朝内侍打了个手势: “将那份奏呈拿给太子看。” 逢运之贫 内侍将奏呈递与萧令明,他只得小心展开,先看奏事者所出,却已惊了一瞬,不由皱眉,奏事者隐去姓名,萧令明猜出此乃密奏,本唯独天子可阅,然参劾的正是自己,也正是以两月前太子乳母葬礼一事为由,彼时为求得一善墓地令乳母入土为安,底下诸人忙碌一阵方寻得宝处,本也非大事,萧令明奏请获准不过几日,天子忽又改变心意,另赐地与太子乳母,萧令明虽不察缘由,然君父之命不得不领,是故乳母终葬于天子新赐墓地。 这一事忽又被翻出,不知何故,萧令明再往下看,赫然见“府中云天子赐地不利前星,遂为太子压俦,以延其风水瑞气,然于帝大凶,唯愿陛下明察慎之……”几句,“压俦”二字力透纸背,那规整小楷顿化杀人利器,直指咽喉,萧令明顿时看得四肢凉透,这方真正明白天子缘何以此入题,原醉翁之意皆在于此,一时片刻间都无甚知觉,内侍见太子只是垂目不语,小声提醒:“殿下阅毕了?”萧令明这方回神,轻轻合上奏本,又还与内侍。 席上皇帝已静静看他半晌,此刻将一块橙糕拈入口中慢条斯理咀嚼道:“太子没有话要说?” 萧令明摇首轻语:“陛下要臣说什么?陛下想听什么?臣如果说,此事臣一无所知,陛下会信么?” 皇帝见他神色镇定,仍是往昔雅致神态,未有一丝慌乱,点了点头:“太子不过刚过双十华诞,有这样的气度,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变,朝臣拿你比前代夏侯太初,果真有几分道理,不过你向来谨小慎微,姿态既已摆足,缘何言辞这般放肆?智有所不明,神有所不通,不是你太子的风格。”天音陡然犹如雷霆,皇帝冷笑两声,萧令明只觉耳膜生痛,不得不仍谦卑应道: “陛下此言,臣承担不起,黄金尚无足色,白壁尚有微瑕,臣焉得所谓智明神通?方才是臣无状,是臣一时错愕头脑昏聩以致于冲撞了陛下,请陛下宽恕,可是陛下如再问一遍,臣也还是那句,此事臣并不知情,乳母仙逝……” “你矫情!”皇帝忽怒喝一声,生生截断他话,萧令明见他又不知为何突然发难,只觉难过,遂撩袍跪倒伏地不起:“请陛下明示,臣哪一句触犯了天颜?臣这就改,还望陛下勿要因臣而牵累万金之体。” 满朝勋贵皆言太子纯孝,太子仁恕,太子贤誉,太子类圣祖仁皇帝……皇帝念及此,又见他已恭谨到极处,更是满心厌恶,睨道: “不过粗使妇人,哪里就需你太子殿下再三云‘仙逝’!你素来喜在辞藻一类蝇头小事上穿凿且先不论,两月前你衣不解带,常伴其身,乃至最后不饮不食,形销骨立,置储君身份不顾,置君父不顾,如此本末倒置,朕倒想再问一句,你的那些老师到底教了你什么!” 天子夹枪带棒,旧事再提,口中无一人可避,萧令明闻言只是紧紧阖上双目,以额触掌低声道:“臣知罪,臣不过想的是,先皇后早殇,臣并无端汤侍药扇枕温席之机,是故移情于乳母,以补为人子所亏欠处,陛下,臣日后不会再犯,亦不敢再犯。”是的,他不会再犯,世间已无乳母,世间也不会再给他犯这样错误的机会。这世间的事,并非俯拾间皆是机遇,万事莫不如此。 皇帝不意他提及先皇后,愣了片刻,竟无话可接,转而森严冷哼道:“太子纯孝至此,朕本该宽慰,”说着抓起内侍手中奏呈,劈头朝太子扔去,“你既能为一不入流妇人至此,压俦一事你又作何解释?!萧令明,你该清楚这是密奏,朕给你看,就是要你趁现下想清楚了如何编些像样的理由,不要等到闹着满城风雨时,朕便是想保你也保不得,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名?抬起头来!” 萧令明满心苦涩,缓缓抬目,注视着面色阴沉的天子,年轻太子的目中便浮现出素来不为外人所查的一缕哀伤,犹如日光被揉碎于叶间,零落而不可得。 “此事,臣确不知情,无论陛下再问多少遍,臣都只有这一句,臣不敢欺瞒君父,倘陛下存疑,不妨请三司介入,方才陛下问臣可知此事罪名,回陛下,臣知道,届时真作满城风雨,臣便是忤逆,仅亚于谋反,是为重罪,即便陛下易储,臣也无话可说。” 他轻轻柔柔的声音水一样漫过天子心头,态度不可谓不庄重,却又如此云淡风轻一笔带过,皇帝待了半日忽转脸对内侍道:“太子这般从容,倒显得朕失态,鱼怀恩,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鱼内侍虽惊,却绝非是第一回遇此情景,偷眼瞧向皇帝,仍是莫测神情,一双眼睛黑沉沉,不知隐去多少风暴,遂照例赔笑道:“太子府中人多嘴杂,许有人瞒着殿下擅自行事也未可知,请陛下勿因此伤及龙体,先查清缘由再做定夺也不迟。” 殿内静了半晌,皇帝方吩咐道:“鱼怀恩你扶太子起来。” 鱼怀恩见皇帝松口,忙过去将萧令明搀起,许是久跪之故,鱼内侍明显察觉到自臂间传来的一股颤意,只一瞬而已,待鱼内侍望去,太子殿下已伫立如常,看他那神情,依然平静无躁,想殿下自幼失恃,于天家亦算不得喜爱,却仍养成温柔敦厚中正典雅之风,不由念及殿下总角时受傅翰林院,于集贤殿出席讲学时专心模样,亦生叹息。鱼内侍长伴君身数十载,皇帝性情虽不敢云摸得一清二楚,却也可得冰山一角,今日事体至此,可大可小,关键在于两处,太子压俦真伪,太子知情与否,最坏者太子担忤逆罪名,储位危矣,最轻者,则也……鱼怀恩忽似明了皇帝意图,再看看太子,素有嘉名的太子,亦要替他心寒齿冷,然年长的鱼内侍,于深宫浮沉几十载,似早已勘破此间蛮荒,并不愿牵涉天家父子恩怨,不过常作一声叹息耳,此刻暗暗一目,见父子二人仍可算僵持,便悄然退至一旁。 皇帝膳毕,只管漱口净手,晾太子半日过去,方起身道:“你放心,朕倒也不会无故让太子受覆盆之冤,先知会你,还是想要你心中有数,全你颜面,这件事,朕已命人着手去查,不过倘有人抱赃叫屈,朕也绝不轻饶,此事未查明前,你还是避嫌为好,朝会讲学暂停,至于今年的春闱,由魏王协同礼部主事即可,太子这段时日权当休沐罢。” 末了方听得萧令明一愣,知今日戏毕,皇帝一石几鸟他已无力去计较,也无从计较,便默默施礼道:“臣遵旨。”待要退出殿外,又抬首关怀道,“春日天气多变,还望陛下多保重玉体。” 皇帝应了一声,目送太子去了,方冷哼一声,冲鱼怀恩道:“朕的儿子,不像朕,倒像一个古人。”鱼怀恩只得接话勉强笑道:“殿下是陛下的儿子,自然像陛下,殿下的君父难不成是那古人?” “你这话圆的好,太子素来最擅矫情自饰,难道不类魏文?其他事不说,就这一点,朕没冤枉他,你看他方才,心底只怕又气又惧,却还惦记着父慈子孝,这一套,他那几个老师教得好啊!” 鱼怀恩尴尬笑笑,欲再替殿下言语一二,终忍下不说,脑中想的已是方才今年春闱布置了,暗自喟叹自己终又是少算了一层,不料皇帝却道: “武德殿修葺之事,你亲自去看看进度,朕估量着也该差不多了,倘还是未成,催一催。” 鱼怀恩联想一早前魏王所报府中走水一事,顿时想明白了天子此刻话外之音,不免忧心,皇帝见他神游外物一霎,笑道:“太子果真好人缘,颇合古人所言得道多助,你随朕多年,从不见你臧否朝臣皇子,今日却也替他帮腔两句,倒是头一回。” 此语一出,鱼怀恩心底大惊,神志登时激灵一凛,见皇帝似笑非笑模样,语气亦无特别之处,已伸展开两臂由宫人换衣,便更觉胆寒,忙道:“陛下问话,老臣不敢不应,殿下又在眼前,此事老臣不明就里,唯有含糊其辞,陛下烛照光明,一切皆逃不过天心圣鉴。” “老贼。”皇帝笑骂一句,鱼怀恩亦讪讪笑了两声,见皇帝示意,便趋步上前替他打点,皇帝扫了眼底忙碌的老奴,漫不经心道:“朕记得你这个名,是先帝所赐?” “正是先帝的恩典,老臣一直都记得十分清楚。”鱼怀恩忙忙应道,皇帝“唔”了一声,“记得便好,人如其名,善莫大焉啊!”说罢振袖而去,留步原地的鱼内侍怔了一怔,觉得此话耳熟,转目间记起皇帝方才说太子时便有这样一句,又觉一阵不寒而栗,见皇帝渐远,忙提步跟了上去。 火箸画灰 太子回到东宫时,天公忽作一阵风雨,他记得昨夜桂华流瓦,月明正在梨花的好光景,不过东君翻脸无情,萧令明看了看一地月亮做的梨花瓣子,不忍践踏,自一旁绕道,见一撑伞婢子迎面而来,遂吩咐道:“让张总管来见孤。” 张岱知太子今日面圣不过请安,时辰却晚了些,为此正挂怀不已,近年来,张岱亦知太子面圣越发成为一桩难事,东宫府中旁人不知,他伴随储君近二十载,倘再不知那真要算作昏聩了。此刻忧心忡忡来到太子正寝,看萧令明只是静静驻足于窗前,那背影如常,张岱却是鼻间一酸,上前唤道:“殿下回来了?出了什么事吗?” 萧令明转身笑道:“是,出了些事,所以才找你来。”张岱心底一惊,又留意他衣裳未换,头发也是湿的,忙走到他跟前仔细再探看,皱眉道:“殿下的衣裳怎么也湿了,都没撑伞的吗?殿下的头发也是,唉……”张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取过一把银梳,叹道:“老奴给殿下先梳梳头罢?” “孤是不是很狼狈?”萧令明淡淡一笑,撩衣坐下,如工笔般精雕细琢的眉眼间并未有半分狼藉之态,纵然那鬓间湿流光,纵然那缁衣亦可起风尘。 而张岱早听得心头酸软,替他打散头发时竟不觉溢出两滴老泪来,不知他口中所谓出了事到底要紧与否,而殿下素来就是这样,无论何事临到眼前,也仍是不愠不躁模样,张岱甚至已记不清殿下何时变成的这等模样,只记得殿下年幼时最喜反复吟诵的一句正是“吾不能以春风风人,吾不能以夏雨雨人,吾穷必矣”,然而不悲不喜,哀哉年少,总管张岱亦难解当初那个颦为有颦,笑为有笑的殿下,到底去了何处? “乳娘所葬之地,你们给孤都埋了些什么?”风雨声入耳,萧令明透过朱窗,望着不断随风随雨而坠的梨花,鼻间则尽是蒸蒸而起的药香,而乳母的面目他记不清楚了,当真是奇怪,为何反倒这般快便忘却了呢? 他却又分明记得她磨有薄茧的双手,她油亮乌黑的鬓发,她将自己搂入怀中,无比怜爱地低唤“我儿”,这个称呼乳母并未独独给他,他甚至于园中见过一小婢女不慎跌倒,是乳母忙忙将她拉起,为其掸衣,口中又嗔又疼:“我的儿,当心你那两颗门牙!”那少女格格的笑声,至今回荡在太子耳畔,他慢慢方知,乳母于年少者,皆会含笑唤此一句,仿佛天下之少年,皆可怜可爱,他不知余人听得此声,是否如他那般于心间总要起一层战栗,似麻似醉,熨帖至极。而眼前梨花却陡然化作乌黑血渍,旧情衰谢,他心如枯兰,只是觉得那洁白梨花竟也可如此刺目。 张岱听他声音柔和,所问之事却着实让他一惊,萧令明觉察出其手底那一滞,遂呆坐片刻,不禁喃喃反问:“这件事是你所为?” 张岱终听出他嗓音有变,又惊觉回神太子乃从宫中来,面色登时变得惨白,立即丢了银篦,跪地颤声道:“殿下,老奴给殿下惹祸了?” 风自窗入,吹得萧太子如缎青丝遥遥轻飏,他面容半掩于发间,脑中却复得清明,反倒平静下来: “孤自觉不曾亏待,你也学会了瞒着孤?东宫上下,是不是都拿孤当痴傻,是了,孤确是痴傻,否则不会如此不识不察,待到引颈受戮时,尚不知此生何至于此?” 张岱哪里经得起他这些从不曾有过的重话,已泣不成声道:“殿下这么说,老奴只有以死谢罪了……” 一时阁内只存老总管呜呜咽咽之声,萧令明微觉不耐:“你起来,将话说清楚,便也是孤死得清楚。” 张岱引袖拭了几把眼角,却不愿起身:“臣当日奉殿下旨,再去查探墓地可还有需修葺处,正遇一道士,乃是洛阳城中最善看风水者,他告诉臣,此处不利于嫡长,先前所寻未能派上用场,臣已担忧是否会影响殿下,经这道士一说,臣一时心急,便信了道士所言,埋了几样诸如蜡鹅一类物件,是为压伏之意,老奴只想着替殿下正位,不成想却置殿下于泥淖了……” “此事为何不禀告孤?”萧令明听得颓然,他无奈缓缓摇首,“你既知道孤并不在乎所谓风水,为何还要做这种事?你这是倚老卖老么?”张岱不由再度泣道:“是老奴糊涂了,老奴既给殿下招了祸,倘殿下真有好歹,老奴也不要活了!” 老人哭得伤心,萧令明则默默看着置放一旁的远游冠,忽开口道:“此事你可曾大张旗鼓?”张岱红着眼望他:“压伏之事,老奴怎会大张旗鼓,自是行的隐秘……”说着心底亦跟着一动,迟疑道,“殿下?” 萧令明微微垂眸,青丝便彻底掩去了他眼中那一抹阴郁,而于张岱听来,那声音仍是温和如常:“陛下已知此事,也已着手开始查此事,且停了孤的讲学及常朝,想必东宫青鸟尚不得出,既如此,你无须想着再去搭救,这件事瞒不住了,至于到时孤是否可自保都难能预料,倘是连累你们,便当是孤的罪过亏欠罢。” 张岱闻言恸倒,一时愧极悔极,心肠俱烂。萧令明起身饮了半盏冷茶,转脸继续道:“你莫要再哭,人既都出不去,那便开始查吧,查自己人反倒方便些,你起来,孤有话吩咐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其一,你好好思想那道士为何恰巧于墓地现身;其二,你当日身边有哪些人,是知晓此事的,去罢,孤虽不肯做生杀之事,却焉得做那冤魂野鬼?”萧太子说罢折步朝外走去,立于门扉之间,任由春风吹得衣袂青丝纷飞动荡。 风,天地之使也,大块之噫气,阴阳之怒而为风也,而风是起于青萍之末的,萧令明冷冷凝望园中一地残花,他从来都清楚,东宫的风,不会停止,永远不会停止,而东宫,其实是从未有过春风的,即便有,那也只是萧太子一厢情愿之幻觉之错觉。 待阿蛮被带进阁内时,天已近黄昏,她见他头发竟是散下的,身上只着一件素衣,微有惊诧。萧令明等她施礼完毕,方平淡问道:“你想清楚没?可有话要告诉孤?” “殿下不是出尔反尔之人,说好是三日的。”阿蛮并无惧色,“不过殿下既作急态,妾想,殿下今日进宫是出了事罢?”萧令明不置可否,却只是指着园中东南一角花树道:“深院海棠,不知谁倩春工染就,烂如锦绣,孤不明白的是,春神到底是何心肠,既造化出如此锦绣,却又为何即刻施加狂风骤雨,摧残至此?” 阿蛮略略一笑:“如此锦绣,便正是它唯一的过错,天地不仁,殿下忘了么?”萧令明点了点头:“不错,天地不仁,倘天地有情,不得此长久,倘草木无情,则不得此青青。”他脑中再次想起当日便是命她将手帖送去乳母家中,而彼时陪伴他书写的,也正是佳人。 红烛已残,枕席已冷,萧太子却仍记得佳人温度,遂终启口道:“如你所料,孤是出了事,卿得偿所愿,你如还不肯说,休怪孤不得不反颜相向,孤虽只是个无能太子,杀个把人还是可勉力相承的。” 阿蛮一时不作声响,怔忪片刻方自袖管中掏出一样物件,低声道:“殿下,妾昨日已说过了。”萧令明顿时齿冷,面上却略无表情,已是极力相忍,阿蛮举目望了望他,将东西轻轻摆在案头,“妾伴殿下三载,得殿下情意深深,倘自一个女子角度而言,并无遗恨。” 她有意省下余话,面上忽作凄然一笑:“殿下曾问妾到底是何人……” “孤已不想知道。”萧令明眼中似漠然,似惋惜,又似伤怀,阿蛮却已将那物件展开,并不在意他当下态度,如抚珍宝般摩挲着手底物件,犹似自语:“殿下不想知道,可是妾却想说给殿下听,殿下就真的当是将死之人,其言也善罢。” “殿下可闻乌衣巷乎??萧氏立国前,有刘氏王朝,刘氏再往前,则正为祁朝,有祁一朝,最负盛名名者便是乌衣巷,乌衣巷里住着四户人家,时人称之为江左四姓,而四姓间,最有名者,则为成大司马,成大司马有一挚友,为江左八俊之首。”她音既娓娓,萧令明亦知此段历史,心下已有所联想,却又好似全然不可相信。 阿蛮面上是萧太子从不曾目睹过的端庄自矜,她家族残存血脉所供养至今的贵重品格,虽渐远渐稀薄,却依然有其不变底色,并未被这颠沛流离人世所吞噬湮没。 “这便是先人写与成大司马的手帖,殿下不是最爱祁人手帖么?”阿蛮轻轻笑道,再抬目时,眼中已满眶泪水,这更非萧太子所曾见过场景,一时呆住,不由上前两步,垂下了目光: 只见那残纸上墨痕斑驳,所用者,为秃笔,为贼毫,并无南朝婉转纤秀的牵丝出锋,也并无时人所传虞姓公子的飘逸神俊,有的只是开叉笔锋,撕裂笔锋,扭曲笔锋,犹如风中枯枝败叶,于天荒地老间印着墨迹的凄厉回音。 而那上面所书写断章,则于辨认清楚的瞬间刺痛了萧太子一双情目: 吾所念者,唯知己一人,同归鸡笼,一山风月,满树桃花,不封不树,而樵苏锄掘,马牛践履,饮露凄风为身后事矣,无复念也。 阿蛮静静望他神情变化,含泪笑道:“此正为火箸画灰,先人早雨打风吹尽失,妾徒余恨也,再无其他,人世无常无果,妾亦不敢妄图一分,所幸者,唯此手帖作伴经年,今妾身不日将随我先人而去,本无人可托,欲焚之毁之,不意于殿下处见深情,是故腆颜交付。” “你……”萧令明见她眼中泪意从未如此汹涌,仿佛亦倒映着那断章残句,心底终牵痛难耐,他慢慢扭过头去,低低道:“你可以走了。” 浅淡而欣慰的笑意自阿蛮嘴角浮出,她在行至门前时,忽又默默转身见礼,微微一笑道:“是妾辜负殿下,倘有来生,妾不愿同殿下再有瓜葛,还有,倘殿下有一日无力于此,请殿下代妾毁之。” 那青色身影终没入一天风雨之中,踩过园中所落梨花,所落海棠,所落木兰,二十四番花信风,此三信之花,终将要逝去了,然而南朝也终已逝去,只余残破漫漶手帖留似有若无的零星记忆。 萧太子于烛光中再回神时,方了悟,那个美丽的女孩子,亦就此逝去了…… 积雪凝寒 因去家甚远,簌簌思念祖父,悄悄哭了两场,眼睛微肿,待无泪可流时,心中无赖,遂伏于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听雨声,她素来不知何谓忧愁,仿佛这世上无事可伤怀,也无事能扰到这养于山水间的女孩子,纵是此刻想起家中那只黄犬,也不过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 “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宫人闻言,停下手中活计,扭头看她发呆模样,噗嗤一声笑出:“东宫就是良娣的家。”簌簌不意话被人听了去,微觉羞赧,垂首慢慢抚弄襟前飘带,拿眼角觑着宫人,细声问道: “灵眉姊姊,那我还能回原先的家么?” 灵眉放下袖管,一面将熏好的衣裳叠放整齐,一面笑应:“良娣不喜欢东宫?殿下待人极好,”说着凑近看她,“等良娣同殿下相熟了,便不会再这般思念亲人了。” 簌簌略觉茫然:“为何我同殿下相熟,便不会再思念爷爷?” 灵眉听她如此说,想了想,反问道:“良娣不想爷娘兄弟姊妹的?就只想祖父?”簌簌仰面转了转眼珠,粲然一笑道:“我只想爷爷,还有我的黄狗。” “良娣!”灵眉忍不住去遮她口,转念又觉逾矩,忙忙放下手来,叹气笑看簌簌,心道叶良娣未免太过天真,孩子气这般重,哪里像是那十六岁的年纪,正漫想,目光忽触到簌簌光着的一双雪白脚丫,竟未着履,惊道:“良娣为何不穿鞋袜?时令未到,是要受寒的。”说罢替她去寻那双云头履,方俯下腰身,便嗅到一股熟悉的白旋檀味道来,再稍稍抬眸时,入目的已是一角绛纱袍,知是太子前来,遂起身见礼:“殿下。” 簌簌本手绕飘带,一派鸿蒙未醒娇痴之态,待抬首望向太子萧令明时,学灵眉举动,亦低首唤了声“殿下。” 烛光映着她小小满月一般饱满额头,水光光的一双眼睛在他看过来的一瞬,便略露些微怯意,似避非避,萧令明自上向下打量她几眼,笑问:“不会冷么?”簌簌却缩了缩脚趾,欲要将此藏住,萧令明低笑一声,信步踱至她面前,道:“屋内陈设可还喜欢?孤听闻你十余岁便会作诗,遂多为你置办了几样笔墨,孤这几日恰也于府内无事,不如同你权当以诗会友了。” 说罢行至书案前,见那笔墨皆未着痕迹,便拈出一张桃花色浣花笺,又挑一枝白羽鸡毫,头也不抬,只吩咐她:“你到孤身边来,将你作过最中意的一首写给孤看看。”簌簌却纹风不动,咬唇不语,萧令明则面色柔和,犹似低诱: “女孩子家的东西,应无脂粉气,无雕琢气,可否写给孤看看?” 簌簌终抬眸迅速瞥他一眼,复又垂下,拽紧了飘带:“殿下,我不会。”萧令明哼笑一声:“是么?那看来是孤记错了传闻?将军为三位闺秀编刻集子一事,难道也是假的?”簌簌正欲启口,似想到什么,顿了一顿,方道:“姊姊会,可我不会。” “你会什么呢?”萧令明离案撩袍端坐下来,似笑非笑望着她,平静问道。 “我会演影子戏,会撑船,会捉蚂蚱,会编小篮儿……”簌簌眨了眨眼,本还欲再添,见萧令明目中笑意闪烁不定,不知为何,惧意陡生,遂将余话又咽了下去。 萧令明沉沉望着眼前少女,又问道:“认得字么?”簌簌想起于邻人长史家中跟那几位姊姊学认字写字的光景,鼻间又微微一酸,这亦是往日不曾有过的酸楚,遂慢慢点了点头:“只认得几个字。” “会写自己姓名么?写给孤看看。”萧令明取来镇尺,又亲自为她研墨,簌簌虽有些为难,心底却想也不能怎样,接过他递来的鸡毫,照着长史家姊姊所教,写下“簌簌”两字,萧令明见其小楷不逆锋,转折不提按,骨架并不稳当,可谓自由远甚法度,再想她方才无为无相,活泼泼平常自在言辞,淡淡问道:“为何不书叶菱歌三字?” “我没写过叶菱歌。”簌簌抬眸去看他,因他靠得近,身上所薰不知名香气,以及过于清晰的眉眼,皆迫入非常,簌簌目光呆呆游移于太子萧令明俊美面孔之上,忽吐气道:“殿下生得真好看。”萧令明不意她竟如此直白点评男子容貌,略微一怔,簌簌唇畔的笑意已走到玉靥两边,聚于眼底,复又回旋于嘴角小小梨涡中,“殿下的眉毛,殿下的眼睛,殿下的鼻子,都像人们画出来的一样,殿下,”簌簌放低了声音,清水一般的眸子直直盯着他,“您是画中人吗?” 萧令明静静观她神态,并未作答,只侧首垂目拈起那笺纸,神思已远。簌簌偏头奇道:“殿下看着很悲愁的样子。” “你说什么?”萧令明疑心有错,骤然抬眉问她。 簌簌敛了笑意,眼内只认真看他:“我说,殿下看起来很悲愁。”萧令明身上微微一震,却是目光冲淡,面色平和,眉头眼角与寻常无异,他不知眼前少女如何忽作此语,是为试探?是为故作高深姿态?他不知,亦不想深究,略微一笑道:“你看错了,孤好好的。” 他将那花笺伸至她面前:“你的字骨架欠佳,不够端正,需再勤加练习,孤于此用功可谓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你虽无需如此,把字写得再漂亮些总是好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簌簌不解:“为何一定要端正?”萧令明一笑:“无法度无规矩,便不成字,圣人说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你只做到了前者。”簌簌仍是不解:“那为何又一定要法度要规矩?” 萧令明上下看她两眼,似有所思点点头,仿佛自语:“不错,孤倒真被你问住。”说着自嘲笑了笑,正色补描道,“你底子尚不稳,便想着自创一派么?天下没有这样的捷径,还是好好练字罢。”簌簌这回彻底听不懂他所说为何意,遂不再相问,萧令明见她面上懵懵懂懂,道: “你在家中都读了哪些书?” 簌簌默了半晌方背书一般抑扬顿挫答道:“殿下定以为妾习读诗书、聪慧过人,不过乃时人以讹传讹,妾家中有二位姊姊,皆备才名,待妾长成,外人便误判妾亦得双亲教诲负具才学,实则不然,妾天性愚笨,不及姊姊半分,亦未能得双亲智慧。是故妾不过略识得几个字,未曾正经读书。” 萧令明听她话风大变,面上却略带丝丝苦恼,心底遂渐渐漫起一层悲凉大雾,淡笑道:“你记性不坏,倘并非自谦之辞,倒也可教化一二,未必就不成器。”簌簌难能理会太子双关措辞,却想果如先前所得教导猜想一模一样,以为避过,一时无话同太子诉说,方又有了些羞赧的意思,想了片刻,转身朝自己所带嫁妆悄悄走去,翻出皮影来,走到萧令明眼前,怯怯道: “我给殿下演一演影子戏,殿下便能忘记悲愁,好不好?” 太子回神看她:“孤不是告诉你了么,孤好好的。”他望着她手中死气沉沉皮影,犹如亡灵般贴合于她掌间,他见那支线亦控于她手中,胸腔顿觉一阵紧窒,仿若看的不是那皮影,倒是他自己,以影作戏,以悲作喜-- 念吾一身,何荣何辱?何乐何忧? 不过有时邯郸一梦,有时华胥酒一瓶。太子萧令明再望向少女时,只温声道:“孤今日是来看看你住得可还习惯,看样子尚可,时辰已晚,孤不搅扰你了,歇息罢,至于影子戏,孤改日再请你为孤表演。” 言罢仍回自己寝宫,一夜无眠,辗转难安,待鸡鸣时分越发清醒,便翻过身,一手作枕,细辨那风雨落花之声,直到天色微醺,有人慌张进来禀报: “殿下,阿蛮姑娘不知怎的落了水,今日打捞起来,怕是泡了半宿,人且都变了形,殿下是否要去看看?张总管正在问话。” 今日各人起身忙络之际,有婢子见那水池中似漂有一物,因雨天看不甚清楚,待近了查探已然吓飞魂魄,不多时,殿下向来宠爱的伶人失足落水一事便传得飞快。 因阿蛮住殿下所赐兔园,平日又有不喜人贴身伺候怪癖,婢子见她房中灯火熄灭便各自安置,并不知此间内情,一时流言顿起,众人难解如此风雨交加之夜,年轻的女子为何会独坠湖中,而岸边青苔所留一抹足印,似又可作解,她行事素有不寻常处,否则也不会得殿下青眼,许是雨夜得作诗灵感,于园中散步而已,许是梦魇出行,却不料天命如此,反了卿卿性命,又有宫人提及,她曾于诗中自诩花神,此刻怕是位列仙班而去,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言辞间颇有几分幸灾乐祸意味,美丽妖娆的女子总归不详。张岱听宫人们嘴碎越发说得无边无际,一脸肃整将人叱责一通,众人这方悻悻而散。 等张岱入阁时,萧令明已穿戴完毕坐于案前临帖,正是前人虞归尘断章,其间个别笔画,仍作蚕头雁尾,萧令明下笔有时,与原贴相较,几无差别,却依旧不满,地上已是团团废纸。 “殿下,她本是罪籍,家中再无一人,尸首……” 萧令明手底不停,漫声道:“寻干净处将她葬了罢。” “是,殿下如此待她,如今可谓多行不义自毙,上苍有眼,亏得殿下明察秋毫,臣早说过,她并非清白家世……”张岱忍不住再提前事,萧令明侧眸看他一眼,张岱忙闭口噤声,福身道:“臣先去了。” 张岱行至门前之际,萧令明正落笔有成“桃花”二字,心底突突直跳,忽低声启口唤住张岱: “兔园中有她最爱的藕丝裙和一双翘头履,你让婢子为她换上,她生平最爱整洁。还有,孤曾赠予她的颇黎枕,也一并入土罢。” 于老总管听来,太子此言未免太过不可理喻,在得知内情的当下,殿下尚存如此旧情,着实令张岱气恼非常,然人既已去,虽恨不能反问一句“殿下可需将兔园与她陪葬?”亦不好再说一二,遂咬牙跺了跺脚应声而去。 静不露机 魏王萧佑明自宫中还府,门人张湘携一众文学清客正就王府新运几块灵璧石品头论足,因魏王雅好文学,天子特允于府邸设文学馆,任其自行纳士,王府门前如市遂渐成常态。一时众人见萧佑明踱步而至,纷纷抽身上前见礼,萧佑明笑应几句,方施施然往内阁走来。 待净手换衣,萧佑明屏退左右,独唤张湘一人入内,自行先挽袖研起墨来。张湘欲要帮衬,被萧佑明婉拒:“雪衣同诸位才子只怕已是说的焦唇干舌,先饮一盏茶再说。” 张湘遂执茶席上一盏清茶,正欲遮袖饮了,忽观得那茶杯釉色粉清,内外均匀一体,如冰似玉,其面又密布薄如蝉翼般开片之纹,如丝如网,美哉天成,不由笑道:“殿下待客之物越发贵重,臣乃俗人,倒是暴殄天物。” 魏王府邸珍奇无数,六福杯工艺虽佳,于王府而言,并无出奇之处,萧佑明援笔笑道:“回头孤送你一兔毫盏,雪衣方知何为天物。”因本朝斗茶之风颇盛,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胚微厚,最为要用,余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然建窑兔毫盏烧制成品难得,素来为茶家珍之,张湘闻言心内大喜,先作揖拜谢道: “殿下既如此说,臣却之不恭。” 话说间,萧佑明已将一纸笺递来,张湘接过,只见上面陈列四色礼物,不过寻常文具,粗粗一算至多二十银两。萧佑明起身一面再去净手,一面笑对张湘道: “雪衣替孤便照此单去备礼。” 张湘将纸笺叠放于袖管,略一思想方道:“今年春闱主考官仍是礼部侍郎卢桐,过几日听闻是卢侍郎四十生辰,殿下可是要赠与他?” 萧佑明回想侍郎那容长马脸,整日不拘言笑模样,不由笑应:“雪衣果知我心,陛下虽已命孤权知贡举,不过历来春闱是礼部分内事,孤至多算作帮衬而已,孤同六部向来交道甚少,六部主官仍多出身北方大族,同东朝素来亲密,孤本苦于如何新辟天地,”魏王忽冷笑一声,“他宫里养了一群蠢货,东朝可谓酒酸不售,眼下压俦一事够他安分守己呆上一阵,陛下向来忌讳所谓风水,雪衣且等着看罢,这一回,最轻也得折他左膀右臂。” “不错,臣斗胆揣测天心,怕也是这个意思。”张湘道,“詹事府属官,同六部几同出一辙,高门子弟众矣,一个詹事,一个少詹事,仔细算来,皆为先皇后一族姻亲。” 既关涉先皇后,萧佑明眼中忽掠过一瞬刻毒,抚了抚袖口,风轻云淡道:“先帝朝由进士而宰辅的李元超曾言,自己虽富贵过人,平生却有两恨,一恨未能主持修撰国史,一恨不曾娶海内显赫的五姓之女,这话也便是在先帝眼前说了,倘是于陛下眼前,你说陛下当如何作想?先皇后倒为五姓女,陛下便无遗恨?” 张湘略知此桩陈年旧事,遂一笑道:“国舅自青龙三十八年去职离京,清河崔氏一脉纵然仍有子弟供职京畿,东朝所仰仗外戚之势却也可算作式微。” 萧佑明摇头道:“清河崔氏乃天下第一高门,北方豪族之首,本朝宰辅,自祖皇帝至陛下这一朝,崔氏出了十二位宰相。今四位宰相中,崔意如虽出身博陵崔氏,却也还是姓崔,与东朝终是同出一源。”张湘闻言一笑,不以为然道: “天下第一高门已几经易主,殿下当记得南朝乌衣巷典故,昔年乌衣巷成氏难道不是所谓天下第一高门?如今只怕是衰草没路,堂前连燕子却都不来,成大司马亦不过落得身首异处下场。这世上并无所谓永远的第一高门,殿下倘惨淡经营,”他忽一拱手,“贵妃家中未必不能成天下第一高门。” 此语犹如以石击水,萧佑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却听张湘又道: “况且自陛下承继大统,日重进士一科,臣仍记得十余年前,陛下首次主持殿试时有一语云:今天下英豪,尽入朕榖中矣!何其豪迈!陛下求贤若渴,不看门第,大开志科,岂非千古功业?殿下既已猜透陛下心思,此次春闱,正是殿下吉兆之发端,不过既是如此,殿下缘何轻礼?殿下可知卢侍郎的恩师,乃陛下居东宫时师傅之一?” 却见萧佑明从容笑道:“孤焉能不知?卢桐自视甚高,以清流自诩,师宗祁儒,又曾受业于帝师,时人也多赞其有气节,最要紧者,此人亦常赞东朝。” 张湘摇首叹道:“那殿下岂不是担雪塞井徒用力?” 萧佑明顺他言辞冷冷一笑:“炒沙作饭未必不堪吃,孤这一回既涉春闱,恰逢他大寿倘无心意难免失礼,孤无心结交清流,清流又岂是能结交来的?雪衣只需明白,送他寿礼,切不宜丰,也只有这般,于卢侍郎而言,方更能合心惬意。况且,几件文具,也绝无贿赂之嫌,他不厌烦孤,孤便感激,雪衣可明白孤的苦心?” 他一口道得如此明白,张湘会心一笑躬身施礼道:“殿下如此慧眼,臣折服,想必殿下此举是为他用。”萧佑明笑道:“雪衣何必跟孤作门客语?孤总要依靠卿的。”张湘连连谦辞道:“殿下折煞臣了。” 不成想萧佑明又递过来一张清单,张湘不解,待接过来仔细往下看了,只见上面陈列如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天生灵芝如意一柄、血燕十斤二十匣、扬州锦一百匹,书画湖笔四百枝,徽墨四匣湘绣红缎花鸟寿八幅、东绣山水屏四座、祁顾曙钟山春晓图。 礼单不可谓不丰,尤其末了祁人丹青,魏王苦觅多载也不过得其一二,今手笔之大,张湘不免咋舌,奇道: “殿下这是要赠与何人?” 萧佑明笑道:“钱相去职在即,他这几载可算革带移孔,前一阵已上表乞骸骨,陛下虽不舍,却也体谅他落叶归根之情,待这回贡举过了,便许他南归。” 因国朝群相规制,钱处厚乃本朝几位宰辅中独一早年孤寒者,位列公卿很是瞩目,钱相亦是今上自登基后启用的第一位宰相,其间因丁忧去职两回,守丧期满,仍回庙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可见天心眷顾之深。然知内情者,却仍将此演义追溯至天子幼年旧事上,今上生母出身普通宫人,实因先帝一时临幸而破格迁至才人,今上亦可谓早年孤寒而无援手,失爱于君父,至于如何自宫闱厮杀血路而至大宝,则为后话,钱相亦少年潦倒,而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君臣相对,未必不有惺惺相惜之感,是以钱相得天家厚爱,于时人看来,缘由早已堪透。 张湘亦有所耳闻,却不解魏王此举深意何在,萧佑明见他微蹙眉头冥思,笑道:“雪衣难道不知,我们这位宰辅,服饰玩好、歌姬伶人、诗画古籍无一不好,奢侈过度,向来为人非议,不过因他得陛下青目,是以即便他敢理直气壮云所谓‘人生几何,要酬生平不足也!’狂语,陛下也未曾动他半分,雪衣可曾想过陛下为何如此包容?他去岁便要解职,陛下为何又一拖再拖?且不论这些,此人物欲难餮,孤不过投其所好,更何况,”萧佑明笑笑踱至窗前,隐约仍听得那一众文学请客高谈阔论之音,“孤这里不是有人尚且待哺么?” “殿下是欲……”张湘陡然醒悟,再联想方才所议诸事,目中倏地一亮,萧佑明却折身于案头取出一卷轴来,正是祁人顾曙所遗丹青,反复摩挲两下,笑道:“割钟爱之物固然疼痛,可孤不得不擅此道,”说着好似思想到什么,那丹青在手中掂量几下,嗤笑接言,“皆云东朝书法丹青登峰造极,今人不过婢婢交誉,不知有夫人,雪衣,你且去准备吧,孤自有布置。” 于是时,皇帝一连因春耕因春闱等事务缠心,又批阅奏呈一整日,颇为困乏,遮袖挡了两个哈欠,方揉着太阳搁笔。鱼怀恩见状,小心过来探看道:“陛下安置罢?镇日熬着,不是长久之道。”皇帝轻咳两声,拢了拢衣,不理会这要听出茧子来的两句,却道:“朕去梅婕妤那里,看看婕妤和吴王。” 鱼怀恩不敢再劝,皇帝最宠者莫过于魏王生母徐贵妃吴王生母梅婕妤两人,然婕妤却素来体弱,十余年前诞下皇子后,便一直缠绵病榻,如此尚得圣眷,亦是罕事,只可作病美人解。 皇帝一面阖目由宫人换衣,一面问道:“太子这几日如何?” 鱼怀恩答道:“太子奉陛下命,不过于宫中读书临帖而已。” 皇帝哼笑:“是么?朕怎么听闻青宫里死了个得他系臂之宠的宫人,太子为此又是致斋又是作诔,可有此事?” 鱼怀恩忙道:“老奴是有所耳闻。” 本以为皇帝要作色发难,不料皇帝却道:“朕险些忘了,他正值青春年华,于女子有些缠绵情意也属人之常情,眼下不是新纳了良娣?朕的这个新媳妇,也是佳人,你去告诉太子,就是为将军之故,不准他怠慢。” 是以话音刚落,又有皇帝直统拱卫司正指挥赵宁求见,待赵宁入殿,鱼怀恩方见他怀抱一物,心底不由一惊,因拱卫司乃皇帝首创,不在司法之内,同京畿百官同宫中皇子同边城藩将皆无半分私交,只对天子一人负责,是以天子不愿司法经手的诸案,皆由拱卫司审定。鱼怀恩揣量半日,心道天子仍将太子压俦一事当作隐秘,但赵宁既怀中抱物,又岂非证据?鱼内侍微微一叹,自觉退至一侧。 果不其然,赵宁恭敬施礼后,便将物证先行呈上讞奏:“回陛下,臣已将此事来龙去脉调查清楚,人证物证具在,陛下可需亲临拱卫司?” 等赵宁将压伏之物一一抖落眼前,皇帝天颜不由一变,皱眉道:“不必了,朕听你说。”说着却不及赵宁回奏,斜了一眼鱼怀恩道:“去请太子殿下,让他来同朕一道听听。他既还有心思记挂女人,告诉他,此间有更值得他太子殿下挂怀之事。” 鱼怀恩于一时半刻间得天子两道敕旨,犹豫一刹,方忙抬脚去了。 其无辞乎 太子萧令明正忧心张宝琛老师病情,一时不便出府探望,思量再三,命人送去一具以瓠作成的食器,且捎带了两句话: “老师有古人风,故遗老师古人之器,望老师忘却龃龉,早日痊愈。” 因太子乳母会葬一事遭天子怒斥而病倒只得于家中静养的张宝琛,在见此物,闻此语的一刹,忍不住老泪纵横,哽咽望着前来信使:“请回禀殿下,无论如何,老臣都会护着殿下的……”言罢又移步稍作思忖,提笔写下一行字,递由信使道:“烦请转呈殿下。” 待信使回到东宫呈上字条,萧令明展开一看,不过一行雍容正楷: 取欲无度,自致而返。忍之须臾,乃全汝身。 此乃两处铭文合二为一,萧令明凝神思想半晌,方举手烧之,恰此时,总管张岱已惴惴入室:“殿下,宫里来人了。” 萧令明净手转身:“是鱼内侍么?”张岱点点头:“是鱼内侍,殿下……”他眼巴巴望向萧令明,萧令明平静道:“既出了这种事,他人有心附会在所难免,你且先打理着宫中诸事,事情会走到哪般田地,孤实在不能未卜先知,余话孤不说什么了,倘无事更好。”张岱直听得涕泪满面,牵袖压拭,萧令明微微叹气:“待真是不能好了再哭也不迟,侍候孤更衣罢。” 前厅鱼怀恩等了半晌,方见太子着公服规规整整出来,鱼怀恩忙上前道:“陛下请殿下入宫。”萧令明轻轻问道:“是上回那件事么?”鱼怀恩望着太子干净清雅的一张面孔,心内虽不忍,却还是摇了摇头:“殿下到陛下那自然就知道了。”说着想起另一事,道:“陛下还有话吩咐殿下,陛下说因将军之故,殿下不得怠慢新良娣。” 萧令明略觉惊诧,却也只能道:“臣遵旨。” 两人一前一后正欲出门,忽见一身影小鹿一样灵巧奔跑至视线之内,水绿色衣裙随春风勾勒出纤细腰肢,在望见太子萧令明的刹那,微微鼓起的如轻羽般的胸脯起伏不定,少女显然被惊到,因太子身后仍有一众跪地不起的宫人,萧令明看她神情迷惑,身子不觉往后退缩两步,这方留意到她怀中似抱了什么物件,遂道:“簌簌,你乱跑什么?” 簌簌见四下目光汇至自己一身,面上生出些许燥意,声音细如蚊蚋,悄悄看向萧令明:“她们说殿下被陛下禁足了,不能出去,我想着殿下肯定很不高兴,所以,”她掏出怀中皮影小人来,梨涡中登时溢满了笑,“我给殿下演个顶顶有趣的故事,殿下就高兴了。” 因见良娣同太子似言私密,余人只得垂首回避,萧令明看了看一旁鱼怀恩,听她所谓“禁足”语,忽生烦闷,只得道:“孤谢良娣美意,可眼下孤尚有要事,你先回自己房中罢。” 待转身出了门口,萧令明若有所思不禁回首望一眼,见那少女背光而立,虽看不清神情,手中的皮影却被烛光映得宛若活物,他不知她为何执着于此事,为何待自己如此上心,再回想方才那一句“殿下就高兴了”,不觉欣喜,反倒只感荒谬,他嘴角浮上丝冷笑,倏地又散了。 鱼怀恩先入殿,却不见赵宁身影,皇帝正揽着十一岁的吴王萧傅明写大字,迟疑了片刻方回道:“陛下,殿下到了。”皇帝似充耳不闻,只替吴王纠正持笔位置道:“哎,哎,五郎,不对,”皇帝极具耐心,“这个‘破’字一定得有力度,如蹲伏猛兽的脊背一样,蓄势待发,知道何为蓄势待发吗?越是静,越是存着这股力道,对,就是这样,有些意思了。” “陛下,殿下他……”吴王笔下略略一停,小心提醒道,皇帝仍在俯身查看“破晓”二字,头也不抬,道:“让太子进来,”说着方直起腰,似自语,似对吴王言,“真正的好字,当是祁人成大司马的字,毫无弄技之嫌,看似素朴,实则笔笔华丽,字字珠玉,正是其贵重品格教养所在。”吴王闻言,本思量如何接话,却见萧令明进来,待他见礼后,方走上前去躬身道:“殿下。” 萧令明却并不意外吴王在场,只对幼弟微微一笑,吴王遂对二人一一道:“臣先告退了。”皇帝扬了扬手,“不急,你哥哥是本朝书画第一人,让他来评评你的字。” 皇帝目示太子,萧令明自谦两句便移步至案前,打量一番回道:“五弟的字已初见骨力,日后多加磨砺,定有所成。”说着目光忽瞥到一旁字帖,乍一看,以为祁人真迹,再仔细勘别,方看出不过是双钩填墨,纵然有几分逼真轮廓,然墨色变化与笔势流动并不能完全展现真迹所藏韵味。皇帝观他神情有时,问道:“太子看出这是何人手笔了?” 尖峭刚利,虚实分明,并无半点含糊之处,太子看出这乃祁人成大司马摹本,当出自前朝书法大家之手,然真迹早湮没于岁月深处,萧太子遂道:“陛下所得,当为前朝响拓,臣虽未见过成大司马原本,却也觉摹本太过严谨刚锐,恐时人多以法度严苛看成大司马,但摹本终少大气,少从容,不过已是佳作难得了。” “五郎听见没有?你哥哥纵然是未曾见过原本,也照例有信口开河的本事。”皇帝哼笑一声,吴王见状忙道:“前朝所修《祁史》中曾云成大司马书法为古今之冠,想必定如殿下所言,自是大气从容。臣以为殿下判断有理可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皇帝笑道:“前朝开国者乃成氏并州部将,于成氏是精贯白日,刘氏修《祁史》,自要替成氏翻案,要为他正名,有些溢美之言不足为奇。” 话既至此,臧否难辨,殿内遂缄默一瞬,皇帝起身踱步道:“既说到了成大司马,你们说说看,他这个人如何?” 吴王思想方才皇帝言其字那两句,又细想这两句,心下已有主张,却只是看了看太子,复望向皇帝怯怯道:“儿尚不曾将《祁史》读完,成大司马诸多事迹并不清楚,陛下,恕臣不敢妄言。” 皇帝一笑:“作古前人,有何妄言不妄言的,五郎,你是初生之犊,没那些个条条框框,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要看你哥哥。” 吴王面上一窘,只得答道:“是,臣以为南朝门阀秉政,大司马却不为门户私计,心怀天下,虽彼时有蜚语恶言,然公道自在青史。不过陛下方才已点透,实因前朝刘氏同成氏渊源颇深,是故如此,倘换作他人,盖棺亦未必可作定论。” 皇帝见太子毫无动静,问道:“太子怎么想的?” “臣同五弟所想无二,惟庸人无咎无誉。”萧令明读史时亦钦佩此人,便懒得再作掩饰,顺吴王之势言说两句,皇帝目光一直在两人身上交替,此刻略无表情道: “太子这句说的醒目,惟庸人无咎无誉,谤满天下者,未必不是豪杰,誉满天下者,未必不是乡愿,圣人说,乡愿,德之贼也,《祁史》中所载乌衣子弟,有个叫顾曙的,太子记得吗?” 萧令明答道:“臣记得。” 皇帝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朕看此人,便是德之贼也,钓名之人,实为国家祸害,他生前,无人不赞,正可谓誉满天下,太子当细读《祁史》,这里头没那么多春秋笔法,以史为镜照衣冠,”说罢拈起吴王所习大字,定神看了两眼,沉沉道,“朕看吴王的字,好的很,以骨胜,做人亦当如此,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 皇帝绝少如此诲尔谆谆,两人亦绝不敢听者藐藐,而太子萧令明于恭谨聆听时,心内却已是隐隐不安,正觉如剑悬顶,已听皇帝冷哼一声: “朕说这些又有何用?我朝豪杰朕未见几人,乡愿倒就在眼前。” 天音不疾不徐,非重非轻,却听得萧令明面色登时化作雪白,气氛陡然僵硬,吴王亦觉尴尬,一时默默不敢作声,亦不敢擅自离去,暗暗瞥一眼太子,只见他掌已成拳,指间关节处泛出一片青白。 忽有物什横飞而至,撞至两人眼前,跌落一地,不过白蜡几样东西,吴王不明所以,有些怔愣,而皇帝已森严质问道: “太子,想必东西你皆熟识,你怎么说?” 萧令明撩袍跪倒于皇帝脚下,答道:“臣确实认得,”说着念及自己第一回应对情景,悔意顿生,然纵是反之而言,似亦于事无补,无论正反,陛下皆有理可发,他实在想答一句“臣无话可说”,却又想到张师傅那字条,微觉心酸,遂低声继续,“当日陛下问臣,彼时臣确不知内情,后回青宫,方知此乃总管误听一道士昏言昏语,埋下此物,此实乃臣管教无方,素日太过纵容,方酿今日事端,然臣可担保,臣那老总管,绝不敢包藏祸心,不过耳根极软,易轻信于人。万般罪责,在臣一身,请陛下降罪。” 太子言辞不可谓不动情,端一片赤诚之态,皇帝却冷冷道:“降太子何罪?分明是朕的罪过,身镜体牖,找那么一个镜昏牖闭的蠢货去看顾青宫,”皇帝年轻时乃美丈夫,今虽已近花甲,轮廓依稀存有昔日英俊,一双眸子不见浊态,即便嗔目而视,亦如一泓秋水般寒意照人,他话锋一转,怒态毕现,“你就那么等不及?” 萧令明闻言轻声疑道:“臣等不及什么?还望陛下明示。” 皇帝微蹙眉头,冷眼看着他:“朝上那些人都是怎么夸你的?锦心绣肠?对,是有这么个矫情说法,朕看太子哪里是什么锦心绣肠,而是没心没肺!朕的儿子,就这么急着服斩衰?!” 尾音震得萧令明深深一凛,继而自嘴角牵出一抹似悲似忧苦笑,阖目咬牙叩首道:“不有废也,陛下无以安,臣闻命矣。”而绝不该于此时浮现于脑海的一个念头,却忽如此清晰,那顶顶有趣的故事,到底是何样故事?太子萧令明只知,顶顶悲哀的故事,莫过于此了。 自量愚分 皇帝冷目太子半日,也不让他起身,一旁吴王见太子如此,遂随之跪倒,开口不是,不开口亦不是。皇帝却道:“五郎,你且先规避罢。”吴王如遇大赦,垂首谢恩忙离了大殿。 “赵宁他本在此,”皇帝仰面复又踱步,时不时看太子一眼,缓缓道,“你到底是一国储君,朕还是那句话,给你留些颜面,也是给朕留些颜面,今日你我不论君臣,只论父子,父子者,何谓也?父者,矩也,以法度教子也;子者孳也,孳孳无已也,朕这个做父亲的,虽不能时时耳提面命教诲,但你宫中的老师,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的大儒?有他们替朕教诲太子,朕总以为无论如何要比寻常人家强些,太子身为人子,是不是要扪心自问可做到了如普通黎庶人家的儿子一样?太子可知便是普通黎庶,也知孝悌力田,朕是养了个什么儿子呢?” 是时萧令明默默听毕,皇帝的语气并无半分严厉,此刻入耳却只觉难过异常,两行清泪不由滚滚而落,皇帝见他肩头微微抖动,知是又在哭,道:“等真服了斩衰,这两点泪,怕是不够,当下太子还是省了罢。” 萧令明终慢慢抬首望向天子,他面容本就有七分肖似皇帝,齿编贝,唇激朱,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艳而独绝,世无其二,纵是丹青一片画不成。而此刻泪洗双眸,那眼睛极清极净,含情隐忍,皇帝同他对视的一刹,亦不免动容,太子生得实在太过,然无论男子或是女子有此等容色,绝非祥兆,遂有意避开目光,冷声道:“太子不要遇事便端着一副芍药含泪模样,朕最看不得你这样子。” “此事前前后后,儿方才无半点虚言,至于那道士为何别处不去,偏要往陛下所赐墓地去,张岱亦并非日日前观,为何又偏在那一日与道士相遇,所谓于帝大凶之辞,是如何流传至陛下耳中的,如此种种,不得而知。臣失信于君,儿失爱于父,陛下定要拿臣作没心没肺之人,臣再无立足之地,陛下烛照光明,却始终不肯照臣的一颗心,”萧令明眼泪越发汹涌,“臣是陛下的臣,儿是父亲的儿,难道在陛下眼中,萧令明不过一肮脏沟渠,他不配得陛下半点情意?既如此,臣便是积罪丘山,只欠一死。”萧太子言至动情处,素来温柔似春风的声调已然嘶哑几分,而于皇帝看来,便是欲要泣血至此,太子仍不忘道尽疑点,便待太子作戏事毕,方自袖管掏出帕子砸到他怀中,道: “太子这个样子,不知情的定当朕怎么亏待了你。” “臣不敢,”萧令明拾起帕子,默默拭了拭面庞,“臣谢陛下。” “你方才的意思,是说有人张机设阱,只等着打凤牢龙,你太子的人正好堕其计中?”皇帝乜他一眼,“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来害储副?你这是疑心何人,不妨说给朕听听。” 却见萧令明只是泪痕不干,垂眸不应,皇帝嘴角微微抽搐:“即便他人有心陷害,你太子府的人就是清白的了?!这些东西你自己尚都未曾否认,太子可觉得委屈?” “臣不敢。”萧令明将帕子折叠整齐,低声道,“容臣洗干净了再奉还陛下。” 皇帝哼笑一声:“裙屐少年,用来说太子并不过分,你的老师,看来也不都是务实去华之人,张宝琛怎么样了?”话锋剧转,萧令明微微一怔,随即应道:“臣尊陛下旨,近日未出东宫。” 皇帝似有所悟点了点头,转身拈起一串黄花梨念珠于手中慢捻:“事已至此,你是怎么打算的?” 萧令明再度伏地:“陛下犀燃烛照,臣无所遁形,陛下英明决断,臣但凭陛下发落。” “朕是自有决断,朕现在问的是你有何想法?”皇帝身形修长,越发衬显居高临下,萧令明唯有答道:“臣没有任何想法。” 皇帝听他如此言语,心又生怒:“你还说不觉委屈?什么叫没有任何想法?”萧令明忽觉倦怠至极,浑身脱了力,只是轻轻摇首,半晌都不再有半点动静,皇帝等不来,怒火愈炽,重重长吁一声,方负起手来,那念珠亦捻得越发急旋。 一时殿内唯存念珠搓动之声,父子二人无言对峙良久,终是皇帝启口道:“太子既将此事说的清楚,朕不会不听不察,且先回你宫里去,闭阁思过,返躬内省,后日你不必与会,朕自会将此事付于朝议,詹事府等敕旨即可,退下罢。” 是夜皇帝仍去椒房殿,梅婕妤勉力起身相迎,皇帝疾行两步,忙上前执她手,见伊人越发清减,一点愁心入翠眉,遂将婕妤揽于怀中,柔声问道:“朕今日未陪你用膳,吃了多少东西?”梅婕妤依偎在皇帝胸前,轻轻笑道:“妾又劳陛下记挂了,陛下这样待妾,妾于心难安……”皇帝只觉手底清骨嶙峋,心头不忍,四十载前他护卫不得的一缕芳魂,仿佛转世的四十载后,他同样护卫不得,皇帝胸膺悲苦,不得太息,只勉强一笑,还未发声,却听梅婕妤低声道: “五郎方才来过,说了太子的事,”婕妤自他怀中离身,“陛下,太子平日里并无大过,妾斗胆说一句,莫要将他逼得太紧了,妾平日见着五郎,便会想,纵然妾此身不过风雨飘摇,五郎却终归有个去处,妾本觉五郎已是可怜,再想太子,岂不是更可怜?他连娘亲是何模样都不曾见过。倘陛下再疑他,岂不是真的要断他活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皇帝默然,忽记起另一名女子来,然她容颜模糊,身影模糊,声音模糊,算来,自己至始至终不曾仔细看过她是何模样,她的到来她的离去,至始至终亦不过是两道刻于深宫的盛事篆符。 婕妤见皇帝面色晦暗,遂道:“妾今日多舌了。”皇帝回神笑道:“没有,你勿要忧心他事,只管调养身子就好,朕心中有数。” 太子萧令明折回宫中时,张岱一干人皆提着灯笼守候在外,见他甫一露面,张岱已急急奔了过来,口中不住叨念:“殿下吓死臣了,陛下如何说的?殿下如何应对的??”萧令明倦意袭身,皱了皱眉:“这也是你当问的?孤实在纵的你们……”责备的话到底咽了下去,太子看清灯下霜染的两鬓,一时失神,遂一语不发直往自己寝宫走去,远远撂下一句“不用跟着孤了。” 待行至阶下,却见小小一团蜷缩于此间,又近几步,方看清是簌簌怀抱双膝,倚柱睡去,一旁玻璃灯旁是掉落的一具皮影,萧令明俯下身拍了拍她肩头:“簌簌?” 簌簌惺忪抬眼,见是太子,冲他微微一笑,已然忘记礼数,萧令明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孤不是让你回去了?”簌簌抬了抬压麻半边的胳臂,声音仍略带睡意:“我在等殿下回家。” 萧令明一怔,心底微觉酸楚,二十载间从未有人守着一盏灯火,明明白白告诉他:我在等殿下回家。他撩衣缓缓坐了下来,同她并肩,淡笑问道:“倘孤今日不回来呢?”簌簌偏头道:“这里是殿下的家,殿下今日不回,明日总要回来的,人都是要回家的呀!” 似乎亦有几分道理,萧令明又问道:“谁让你在这里等的孤?”簌簌眨了眨眼:“是我自己,爷爷说,我嫁给了殿下,一定得对殿下好,什么事情都要想着殿下,不能只顾自己。”少女声音清澈明媚,言辞又如此直白,萧令明默默望她,一时竟无话可应对,便拿起那具皮影递还给她:“你的东西掉了。” 簌簌笑着接过,还未启口,萧令明已问道:“你这样坐着不冷么?”簌簌摇首:“不冷,我秋天都光着脚下河呢,河边都是鹳鸟,殿下您知道吗?”少女复又抱起双膝,极认真的神气侧眸看着他,“鹳鸟要是仰着脖子叫唤,天就一定会放晴,可它如果低着脑袋叫唤,那就一定会下雨,可准了!” 萧令明无语,默了片刻,一笑道:“你是如何知道的?”簌簌这方有些羞涩,手指缠绕衣角:“我天天在河边渡……”说着忽又住口,萧令明低哼一声:“你天天在河边等着渡船是不是?”簌簌奇道:“殿下怎么知道的?” 却不闻太子再应话,簌簌见他起身轻轻掸了掸衣裳,愣愣看他往阁内走,不意太子忽转身道:“你随孤进来。”簌簌不明就里,起身悄悄跺了跺脚方提裙进来。 方得入内,阵阵暖香扑面袭来,簌簌深吸一口只觉五脏六腑都浸了这层味道,好奇朝四下去寻觅源头,只见一呈山形雕有奇禽怪兽的器物镂空处,正袅袅吐出丝缕香烟,簌簌不由靠近几分,俯身探头正要去嗅去辨,太子回眸正入眼这一幕,并未点破,任由她去了,自己径直绕过屏风,走到案前,抽出一幅丹青来,复又走到她面前,“哗”地一声挂开,神情甚是和悦: “孤手中的这一幅作品,实为赝品,但功底却不弱,几可假乱真,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不管它的技艺有多高超,纵然是天衣无缝了,尚可让人看穿,更何况马脚尽露的,你说是不是?” 他不理会少女混沌茫昧模样,只自顾继续道:“孤虽不敏,却也未到耳聋眼瞎的田地,孤之所以留它,意在警醒,当敕始毖终。”见她仍是茫茫无绪,他目中忽现讥讽,“好一个痴儿呆女,孤说这些看来不过猿猴取月而已。” “殿下,您说什么?”簌簌只觉听了半日,头脑混成一片,忍不住问道,萧令明冷冷目视于她,“孤是说,日后无孤的允许,不准你随意走动,更不准你来见孤,这些,听得懂罢?” 他随即唤来婢子,吩咐道:“送良娣回去,挑两个稳妥之人,好好教导教导她该如何循规蹈矩,倘是她再如此不依本分,你们皆往张岱那里领罚。” 婢子从未见主君作色至此,连连应诺,见太子已抬脚往内室去,方对簌簌轻声道:“奴婢送良娣回去。” 室内终又唯余静寂无声,太子萧令明薄唇紧闭,临窗而立,春夜乍寒乍暖,他慢慢回身,目光仿佛凝住了一般:垂灯春浅,她同他伏于案前,一笔一字校注着前人章句,他抬眸便可见美人点翠抹额,满目皆漫漫争妍华彩,而手底白者愈白,黑者愈白,似胭脂雪瘦,似九皋朱霞,两人大可静中作巧,忙里偷闲,休休蕉鹿一梦……太子轻轻扬手,拂去这幻境,眼前便重新只剩鹤关高卧。 磨而不磷 两日朝会后,太子近侍入阁通报:“吏部尚书郑大人求见。”萧令明得报,知郑肃当是自朝中来,这两日正忧悸难安,此刻着履亲自出来相迎,郑肃见太子容颜略有憔悴,忙上前施礼:“殿下……” 萧令明引他入室,待让座后方道:“大冢宰自宫中来?”郑肃道:“正是,今日朝议之事,殿下当有所耳闻?”萧令明点头:“陛下命我在东宫思过,大冢宰前来是为告诉孤结果的罢?” 郑肃见他既知前情,遂正色道:“压俦一事,陛下于殿上发雷霆之怒,欲从头追究,欲重惩不贷,臣等一干人力谏劝之,自然亦有附和者,多为近几载新科取士,殿下今日未得与会,未能见两派对嘴对舌,僵持不下乱象,因圣意昭昭,臣等险些败退,所幸者,上柱国最终进言‘陛下复记戾太子巫蛊之祸?’一句,这方水泼尘息,陛下最终也只下了一道旨意,便是诛杀那妖言惑众道士,另外,陛下还有一层意图,怕是要很快付诸实施了。” “陛下可是欲要更换詹事府属官?”萧令明冷冷一哂,“今日大冢宰想必未少受斥责罢?是孤牵累了大人。” 见太子一切皆了然于胸,郑肃叹气道:“当初东宫配设属官,从詹事府,至左右春坊,除却太子詹事由三省长官兼领,余者皆由吏部负责,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臣担待,自然是属官们辅佐失职,不过臣挨几句骂倒无妨,只是委屈了殿下……”余话不提,郑肃默然片刻,复又打起精神,正欲安慰太子,却见萧令明面上已作淡然: “孤到此刻,方清楚一事,所谓压俦风波,作梗者何人并不要紧,陛下不过以此当引,即便是魏藩有心构陷,却也正为陛下所用,”太子垂目一笑,“索性连东宫率卫一并换了,岂不高枕无忧?”说着似有所思,又笑道,“孤给忘了,东宫十一营的将军们,乃陛下一手选拔,非部中所能染指。换与不换,于大局无碍。” 见太子神情温和,郑肃知自己作何语且都无从体贴其心,遂欲偏转话题,提及正在进行的春闱一事,转念一想,亦不合时宜,但因今岁较之去岁有不同处,仍开口道:“臣听闻此次春闱,进士科录取数目较去岁增加数倍。” 本朝虽因袭前朝科举旧制,然高门大族子弟仍多以门荫出仕,自陛下继大统,重进士一科,近几载间,录取者愈繁,萧令明闻此言默然想了半日,方斟酌道:“大冢宰如何看此事?” 国朝名门望族首推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崔、郑所出子弟便皆以门荫入仕,不乏据高位者,眼下天心所在,郑肃并非不清,小心望着太子答道:“臣说句僭越之辞,此举兴许利于国,利于陛下,甚至眼下,可利于魏王,唯一不利者,只独殿下。” 萧令明却不细问,岔开话道:“冢宰同礼部,前后也有近十载光阴,与新科举子多打交道,这些人到底才干如何?”郑肃闻之微露鄙薄:“朝廷显官,自然须是公卿子弟。” “怎么说?”萧令明终提些许兴致,郑肃便细答道:“公卿子弟,自幼习举业,自熟朝廷间事,台阁仪范,班行准则,不教而自成,寒士纵有出人之才,登第之后,始得一班一级,固不能熟习也。” “前年魏藩有一回进言陛下,进士科当再多重诗赋,如今看来,是早有绸缪。”萧令明忽念及此事,郑肃自然清楚太子所指乃魏王兴文学馆之事,苦笑道:“如今春闱魏王可谓光明正大参与进来,殿下不可不警戒。” 萧令明面无表情虚虚注视前方,一言不发,君臣沉默有时,萧令明忽问道:“崔相今日可有措辞?”郑肃摇头:“崔相始终未曾表态,这也是今日下朝后,廷臣们所议焦点,臣也有些不解,自国舅去职,倘认真计较,殿下也得唤崔相一声舅舅,尽管远了些。如今能为殿下效力者,最得力者,也非崔相莫属。更何况,崔相还领着太子詹事,无论于公于私,崔相也自当为殿下筹谋。” 见郑肃一脸惑然,萧令明道:“冢宰大人仔细想想,我朝宰相晋身之阶,都有哪些讲究?” 郑肃一愣,旋即应道:“通常说来,以柏台领袖身份入相最佳,两省郎官次之,两省中又以吏部、兵部侍郎为上选。” “正是,崔相本为武将,青龙三十八年陛下逼得国舅不得不去职,随即召崔相自边关返京继任相位,可谓一石二鸟,算来不过两载有余,崔相在战场,自是帅才,可朝中风波险恶,崔相亦不谙所谓庙堂政务,以他素日谨小慎微性情来说,今日此举,不出孤所料,孤也不想他过早卷入其间,孤唯一担忧者,也仍在崔相。” 郑肃不由问道:“殿下为何作此语?” 萧令明复觉伤感:“崔相其人,忠诚果敢,最宜守边卫国,陛下替去他大将军之职,根源仍在孤身上,孤所忧惧者,亦在于此,崔相表不表态,陛下也好,世人也好,皆将他仍视作孤的一党,方才冢宰大人不也言于公于私,崔相当为孤筹谋?” 不意殿下将眼下局势挑得如此脉络清晰,郑肃忍不住起身躬身施礼:“方才是臣失言了。”萧令明顺势扶他手道:“孤非怪罪冢宰大人,不过实情如此,”说着看了看外面黝黑天色,低声道:“孤谢冢宰大人冒私谒罪名前来相告,日后还是勿要轻易涉险,倘再有急情,遣人来即可。孤身上的担子,孤清楚,孤也断不愿作那懦弱无能之辈,废嫡立庶,怕亦不是陛下一人便能定夺的事。” 郑肃闻言,望了望太子神色,心下不忍,忽又想起一事,道:“崔相虽被召回,然其部下叶将军仍据西北前线,如今同殿下结姻亲之好,未必不能……”萧令明缓缓摇首,皱眉道:“孤偶听鱼内侍说及,陛下曾有一回问起将军幺女可曾婚配,便知这婚事,绝非将军主动求之,将军难道不知,千里迢迢嫁女与孤,时议会如何看他?此乃陛下有意为之,西北多为崔相旧部,陛下自要循序渐进,此一事,尚不知是孤之幸还是孤之祸。” 送走郑肃,萧令明未传人服侍,只独身坐于案前,思绪纷杂,想的一身冷汗,渐觉中冷无赖,便阖目和衣卧于窗前小榻边,抬脚蹬开那窗子,任花香顺风而入,胸臆方得几分舒缓。 平康里柳陌花衢游人如梭,朱雀横街毂交蹄劘,轨辙爻错,浩荡春风中,入闱的年轻才俊施施然走进洛阳城,仿佛“三春月照千山道,十日花开一夜风”的无边风光便在眼前,而自深宫发往詹事府的敕旨,天子的手谕亦在浩荡春风中下达至萧太子处,那因贡举盛典而滞留洛阳的青龙三十年明媚春日,于萧太子看来,终究只剩一地残败落花。 情思无邪 敕旨却是替去詹事府四品以上官员,四品以下余者仍按风不动,最意外者,当属替去了崔相太子詹事一职,新任詹事乃政事堂门下长官侍中,同为宰辅的王弘靖大人。 萧令明再度入宫上表谢罪谢恩出来之际,两脚虚浮,一时心如芒刺,所担忧者成真,东宫失猿,祸及林木,萧令明不由松了松冠缨,那远游冠压得他难以透气-- 这顶冠确是时时压得他如吴牛喘月。 思及此,萧令明手底一滞,望着石砖上自己狭长影子,无声冷笑,随即将那冠缨又紧了几分,且再次正头冠,步伐冉冉,朝东宫走去。 待行至东宫附近,不远处却是一脉喜气,武德殿前人头攒动,迎来送往,萧令明侧眸看了半日,一旁有人已下阶笑迎道: “殿下回来了?” “武德殿是怎么回事?”萧令明漫不经心问道,目光却未偏移,这人答道:“魏王新迁武德殿,想必那些人是为贺魏王乔迁之喜。” “什么?”萧令明骤然转过身来,顿时呆住,眼前人分明从不曾见过,虽满面盈透笑意,却莫名惹他不快,萧令明微蹙眉头,疑道:“你是何人?孤为何未见过你?张岱呢?” “回殿下,张岱已离京,臣是陛下为殿下新指总管,臣宋牙拜见殿下。”这人说罢,忽郑重行叩拜大礼,萧令明心内大惊,愣怔半日,方问道:“为何孤不知此事?张岱何时走的?” 宋牙垂目答道:“因陛下单下旨给张总管,言其年老而昏聩,已不宜总理青宫事务,是以命其归故里,往日罪责一概既往不咎。殿下进宫没几时,张总管便离了东宫,想必此刻,当已出京畿……” “给孤备马!”萧令明不及他说完,拂袖而去。 芳草连天,碧侵古道,老总管将驴子拴在别亭的栏杆之上,掏出一水壶来,默默啜饮两口,忽闻身后马蹄声动,待他转身眯起昏花双眼定睛努力分辩之际,渐渐看清那一队轻骑所载为何人,忙踉跄上前迎去: “殿下!殿下!” 萧令明翻身而下,挥手呵退随行两人,连连疾行几步,一把托起张岱,这方惊觉老总管一双手粗糙如古树之皮,磨砺日久,清凌凌一股痛便自他心头剐蹭而过。 “阿翁,”太子声音已然走样,一双眼目忍得通红,犹似自语,犹似无赖小儿,“孤不让你走……” 不意殿下竟忽如稚子,张岱何曾见过他这等模样,两道浑浊老泪顿时滚滚而下,跪地垂泪道:“老臣一时糊涂,给殿下招祸,如今老臣再不能伺候殿下了,殿下保重自己,待殿下践祚之日,老臣便是死也瞑目……” 萧令明缓缓将他扶起,并未言语,只是温柔摩挲他手,张岱呜呜咽咽不住,萧令明轻声开口:“阿翁老了,如今回去颐养天年,至少能得善终,当好过于东宫随孤战兢度日,孤替阿翁欢喜。” “殿下……”张岱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老臣有万死之罪,牵累殿下了,老臣死不足惜,只是殿下孤苦,老臣走的不安……” 乍闻“孤苦”一语,萧令明鼻间猛地狠狠作酸,却扬手拂去张岱肩头浮灰,一笑道:“不是阿翁的错,孤前来,只是想起,自孤记事,便由阿翁一手照料,阿翁为了孤,甚至去学女红,亲自给孤做鞋,宫人们为此偷笑阿翁许久,孤幼年生病,唯有阿翁抱着孤成夜不眠,孤来,”太子顿了顿,方接言继续,“是想同阿翁道一声谢,阿翁知道,孤向来不愿亏欠别人。” 说罢掏出一钱袋,置于张岱掌间,低低道,“阿翁,孤也做回俗人,送你些钱财,不为别的,你拿此置两亩薄田,盖几间新屋,四下再植些修竹红梅,未必不得人间佳处,如遇难事,想法子让人来告知孤,孤这个储君,虽一向做的不好看,但力所能及者,总能帮衬阿翁几分的。” 张岱听得越发如剖心肝,抬起为浊泪模糊的双眼,泣血道:“殿下仁慈太过,纵从不亏欠他人,却是他人总亏欠殿下,老臣再劝殿下一回,殿下将为明君,非万事皆可作仁慈心。” “孤知道了,”太子萧令明依旧像往常一般温和笑应,“愿阿翁岁晚田园,安度余生,归燕识故巢,阿翁,去罢。”他知自己此生要不得短衣匹马,看射猛虎,亦饮不得野田清水,把酒桑麻,独有巍巍宫阙,深深宫阙而已,而眼前晴翠,眼前老苍,他不忍再看,便慢慢转过身去,不顾身后老人再度郑重跪倒,最后一次朝主君行之大礼。 张岱解开毛驴,默默遮袖擦拭干净泪水,双唇蠕动,似欲要再吐言语,却终只是轻轻冲毛驴低声道:“走了,走了……” 长风当空,萧太子峨冠岌岌,广袖惕惕,他在听闻耳畔哒哒蹄声渐远,乃至最终消逝不可复闻的一刻,终扶柱阖目,缓缓落下两行泪来。 于东宫前,却见魏王逶迤而来,萧令明本懒得敷衍,佯做不察,正欲提步上阶,不意魏王唤道:“臣见过殿下。”萧令明只得回身笑道,“二弟自何处来?” 萧佑明暗暗打量太子两眼,见他眼角犹存残泪痕迹,脑中略转了转,心内一哂,面上尽管陪笑而已:“前一阵延康坊走水,臣的府邸烧得不成样子,蒙陛下恩赐,命臣暂居武德殿,臣倒有幸同殿下作了近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孤恭喜二弟。”萧令明已听得齿冷心寒,虚礼几句便进得府来。 若依本朝制度,魏王既已行过冠礼娶妻封王,须去国就藩。皇帝庶长子楚王萧佶明早于青龙三十五年方行冠礼,便奉命之官离京,赴任蕲州都督,太子仍记彼时皇帝对哥哥说“父子之情,岂不欲常相见耶?但家国事殊,须出作藩屏。”然魏王特例,朝廷内外众目昭彰,天子绝口不提之藩,且命魏王上朝参政,封地达二十州之多,又无须之官,而楚王不过区区八州,因吴王年幼,封赏未定,魏王每月所领库物,甚至有逾皇太子,无论自何种角度观摩,魏王已是本朝立国来地位最显赫皇子毫无可疑。 杨柳依依,东风正盛,萧令明想到此处,却只觉酸风射眸,心内郁郁,无心眼前春色,正思忖詹事府一干正官不日即同自己会晤,天子既替去了崔、郑等几大家族所出属官,然四品以上,又能换作何人? 萧令明往前行了几步,忽有一样东西直坠脚底,险些扑砸至他身上,还未看清是何物件,已有宫人慌慌张张奔来,忙叩头认罪: “殿下,可曾伤到了殿下?” 萧令明低首一看,不过一断线纸鸢,皱眉道:“怎么回事?” 宫人支支吾吾,不敢应话,萧令明本已不豫,此刻便无甚好颜色:“不说?你且回家去罢。”这宫人未曾见主君动怒至此,忙伏地不起道:“是叶良娣兴致忽起,本在园中放的,不想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不知怎的,一头扎了下来。” 萧令明闻言,俯身捡起那纸鸢,撇下宫人不提,径直朝簌簌所居处走去,惊得那宫人忙起身相随,一路请罪不断。 太子却毫无反应,甫一进来,怀中便撞来一人,萧令明不禁退后两步,待看清果真是簌簌,见她满头是汗,却仍如未出阁的少女般梳着垂挂髻,两侧饰满珠翠花钿,不由皱眉扫一眼早纷纷跪作一片的宫人: “谁将她装扮成如此模样?” 一时自是无人敢应声,簌簌因上回忽遭训斥,太子不复她来时和善,此刻已是呆住,察觉旁侧有人轻轻拽她衣袖,方大梦初醒般盈盈跪倒细声道:“回殿下,是妾让她们给梳的头,下一回再也不敢了。” 她瞬间记起这几日教导,此刻垂眸不语,静待发落。 萧令明见她珠翠花钿已然因跑动而歪斜,松散不齐,看上去又甚是可笑,然举止分明于谨礼中流转几分娇怯,似知收敛,再一想她初来乍到时模样,心底不知是何滋味,遂先入阁道: “你进来,孤有话问你。” 簌簌听得他语气似又耐烦,别过脸看看教习宫人,那略年长的宫人满目鼓励,簌簌方起身跟了进来。 因朱窗大开,有日影落在屏风,凤尾便一飒一飒晃映其上,萧令明微作打量,见她此处布置仍如最初,不过帐子上缀了花球,他撩衣而坐,示意她走上前来: “离孤近些。” 簌簌便往前又挪几步,却久不闻萧令明言语,不禁抬头去看:他目光越过自己,投向窗外一处,目中沉沉,眉宇轻蹙,不知在看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簌簌小声唤他:“殿下?” “嗯”萧令明竟即刻应了,随即调转回目光,“你近日学了什么,说给孤听听。”他手中把玩纸鸢,似笑非笑看着簌簌。 少女便顶着摇摇欲坠的花钿,一板一眼答道:“殿下吩咐的,妾都学了。” 萧令明一笑,扬手便将纸鸢掷向她怀中,簌簌反应极为敏捷,不偏不倚接住抱稳,却看愣了太子一瞬,旋又笑道:“你学得好啊,孤险些被它砸头。倘孤破了相……”说着忽记起两年前同阿蛮的一桩旧事,便随手端起案上一盏茶遮袖饮了,入口一片凉意,遂复又放下,看向簌簌道: “孤来你这里,连杯热茶也讨不到,你这是忌恨上孤了?去,你亲自给孤奉茶。” “哎!”簌簌忙忙应了声,转身便走,萧令明被她这声“哎”惹得短促笑出一声,疑心她这是酒栈里跑堂伙计么? 他相候无聊,无意见长案上放有两册书,信步走上前去,翻了一翻,不过一本《诗》同一本乐府,正是他所布置功课,一旁漆匣则放了一沓所习大字,萧令明随意挑出两张,垂目上下扫掠,略觉惊诧,翻至底层,是前人原帖。 簌簌奉茶而来,毕恭毕敬举至与双眉齐平递与太子:“请殿下用茶。”萧令明接过,遮袖再饮时抬眸瞥见簌簌定定望着自己,哼笑一声:“是不是近日学了举案齐眉的典故?”簌簌摇头,以示不清,却道:“殿下喝茶时也好看,殿下的手……”说着忽耳根红透,想起教习者所谓“宜静而庄”语,便咬唇噤口。 萧令明见她一下拘束至此,轻咳两声,将茶放下,漫声肃然道:“知道谨守言行是好事,孤不管你过往,如今在东宫绝不惯得你放肆,”他忽起身,虽是看向四下,却距她极近,低声说,“别害怕,眼下就你我两人,倒无须这般拘谨。” 他温热气息直朝面上拂来,簌簌嗅到那股不知名目清香,心头突然跳得极快,不由微微攥了攥衣角,探头见太子朝书案走去,心中纳罕,很快他折返回来坐定,手中多了两本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会背几首了?”萧令明问道,“倘你用心听话,能背上几首,今日的事孤不再罚你。” 簌簌闻言连连点头,伸出一根手指来。 “一首?”萧令明皱眉,不想簌簌鼓着两腮摇了摇头:“不是,殿下,妾已经能背一百首了。” 萧令明这方仔细辨她神情,道:“天资愚笨些孤不会计较,倘言而不实,可是罪加一等。” 簌簌便指着他手中《诗》说:“前一百首妾真的会了,殿下不信的话,妾这就背给殿下听。”说着不等萧令明发话,自顾脆生生背诵起来,萧令明听她果真流利,一气不歇,待她背了几十首下去,便扬手制止了,笑道: “孺子可教,你记性不坏,只是背了这半晌,可知自己背的都是什么?” 簌簌偏头苦想,神情可爱可怜至极,犹如被夫子难倒的学生,萧令明无声一笑,已道:“你心性未收,学得虽快,缺的则是根基,不过一知半解倒也无妨,你又不拿它来考功名,罢了,今日的事,就此了结。孤让你读书,不过是想让你静心养性。” “殿下,人的心,为什么要安安静静的?”簌簌因见他容色和煦,便将所谓教诲忘到天外,忍不住问道,萧令明好笑道:“像你这样心里长草便是好了?” 簌簌微撇了撇嘴,正入萧令明眼中,他只是静静看她,春生惧秋死,夕悚复朝惕,那不过是他,而眼前少女,实乃春水方生,明星有烂,他于是低首看了看手中书,想起亘古圣人最初的那一句: 诗三百,曰思无邪。 朋党比周(1) 轻寒侧侧,晨曦微透,这一日,青龙三十年进士榜终贴上礼部南院一丈多高的东墙之上。 新科进士名讳皆由淡墨所书,规规整整誊抄于四张黄纸上,然出乎人们意料者在于,榜上竟出现一列赫赫权贵子弟姓名,私议迅速传开,原今岁贡举,素来不屑科举取士的高门子弟亦开始纷纷参与,熙熙攘攘人群中嘈杂不断,一不起眼青衫男子将榜文自上及下查探一遍,心下一沉,忙又仔细再细细搜寻一遍,依然如故,男子待确保无误,随即折身挤出看榜人群。 武德殿中魏王正于周穆王《八骏图》上缓缓落刻有“龟”字鉴赏印,一旁张湘赞不绝口道:“有殿下此印,后人可知真伪矣,殿下鉴赏诗画乃不世出之功。”魏王一笑摇首:“雕虫小技耳,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殿下,人回来了。”内侍进来通报,魏王提笔舔墨,于纸上侧锋走笔:“进来吧。” 来人见了礼,直言道:“回殿下,三位公子,只一位苏公子在榜,余下皆不在。” 萧佑明手底一动,本该一蹴而就的笔画登时断作两截,先是一愣,刹那间,眸中已是阴沉至极:“看清楚了?”来人忙道:“小人看了两遍,确切无疑。” 萧佑明遂将笔一投,纸上只剩一片刺目锋芒,犹如枯花熠熠。他摆手示意来人退下,这人想了想却补道:“小人还见一怪事,这十六名进士中,倒有大半出自大臣之家,如崔相幼子崔纯之、谏议大夫郑铎之弟郑钰、中书舍人东床快婿杨樾等等,小人粗粗一算,竟十人有余。” “孤知道了,你很细心,先去总管那里领赏去吧。”萧佑明点了点头,兀自冷笑两声后,方悠悠坐下,一指不断轻点几案,双唇微微动了动:“看来孤得亲自去拜会一趟钱处厚了。” 张湘凝神道:“本朝科举取士,向考官推荐举子之例不胜枚举,殿下所求,于钱相看来不过区区小事,且殿下之礼,既满足其风雅,又满足其物欲,钱相既满口应允,倘照常理,不当如此。” 萧佑明默然想了片刻,并不言语,良久方笑道:“雪衣先陪孤用膳吧,无论何时,吃饱了方有力气,雪衣说是不是?”张湘拿不准魏王是何意图,只得应和两句,见他不急,索性撇下不想,仍同魏王品论文章,余话不提。 刚过戌时的梆子沉沉响起,即将去位的宰相钱处厚,已初尝门掩残阳鸣鸟雀的炎凉滋味,洛阳人已皆知钱相致仕在即。钱处厚正为此颇感失落,忽闻府中家仆来报:“大人,有客求见。”钱处厚眼中倏地一亮,近几日门庭早已冷落,遂起身吩咐“更衣”又道: “可有名刺?可自报家门?” 家仆道:“未有名刺,也未报家门,只说大人见了便知。”钱处厚微感惊诧,心道好壮的口气,却更要看看是何人,此刻也不与计较,摆手道: “领听事吧。” 不多时只见一人被家仆相引带入,其身披薄氅,面孔却被风兜隐去,钱处厚又是一怔,待来人主动解下风兜,露出张微显丰态的脸面来,钱处厚方惊诧道:“二殿下?”说罢彼此见礼,钱处厚见魏王除去外服,里面穿着儒衣,笑道: “臣不意殿下临幸寒舍,殿下今日可谓白龙鱼服。” 魏王笑道:“孤今日倘去了他处,许是勉强可谓白龙鱼服,可钱相府邸,”魏王四下一探,略作考量,缓缓摇首含笑,“孤所居处,尚不敢比。”钱处厚闻言连连拱手:“殿下自谦了,这样说,臣颜面无存,请!” 说罢催茶,宾客入座,魏王将袍子略略一搭,不急于入正题,先道:“钱相启程便是这两日的事罢?”钱处厚见人奉茶上来,亲自递与魏王:“正是,臣明日再入宫一趟,同陛下辞行,回来便要走了。” “钱相得圣眷多载,乃天子耳目股肱,如今一别之后,君臣天各一方,想必陛下心中亦是不舍。”魏王语调唏嘘,面露感伤之态,钱处厚就势叹道: “臣原系末佚之辈,承蒙圣主之恩,不次简在帝心,毫无寸效,且又至人臣之极,臣感戴欢忭,不禁流涕,惟有竭诚效力,以报我主圣恩……” 魏王见钱处厚兀自洒下几点老泪,猜他倒未必是全然作假,宦海几十载,个中悲欣,冷暖自知,遂抚慰道:“钱相位极人臣,今日大可算功成身退,你同陛下君臣有始有终,乃天下表率,试看青史又有几人能有此殊荣?钱相无须太过伤怀,何况西川温柔故土,钱相自此戢鳞潜翼,高卧东山,未必不乐。” 钱处厚略一颔首致意:“殿下豁达,臣不及也。”魏王便笑道:“钱相既不日去京,孤今日造访,本该再略表心意,只是钱相独见独识,孤的东西怕是不能入钱相法眼,是以孤便不再徒增笑料了。” 一席话说得钱处厚一时间愣住,忙问道:“殿下这是何意?殿下有话不妨直言,上一回蒙殿下厚爱,臣方得祁人神品。殿下莫要同臣开这玩笑,臣万不敢当。” 魏王旋即冷笑一声:“孤这怎是玩笑?钱相,孤非玩笑,孤难道说错了?” 钱处厚见魏王陡然变脸,轻轻拈须略一思忖,方恍然而悟,自己便直言道:“臣这方记起,今日乃南院放榜之日,请殿下告诉臣,可是出了什么差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魏王神色依旧漠然:“姜愈老愈辣,看来一切皆难瞒钱相,不错,只苏曼卿一人在榜。钱相又可知,崔、郑、卢几姓皆有子弟上榜?十六人中,竟叫高门占去大半壁江山,这新科取士还有何意义?” 钱处厚闻言,不由霍然而起,惊怒道:“什么?!” 话甫一出口,方觉失态,又缓缓坐下,咬牙切齿道:“臣今日只忙于打点行李,竟疏忽此事,”说着忽出手重重闷击在案,“卢凤栖欺人太甚!” 魏王眼波流转,微微一动,这方复归寻常笑颜:“原钱相不知此事,卢侍郎清流中坚,石赤不夺,断不会做改柯易节之事,钱相难道不了解此人脾性?” 当日魏王遣人将礼送至,钱处厚自爱不释手,当即便给主持贡举的卢桐去了一封书函,他有十足把握卢桐不至于拂自己颜面。因青龙三十年朝廷主伐淮西,卢桐书生意气,贸然上书请奏天子息战,惹天颜不悦,卢桐遂被逐出中枢,直至钱处厚重新入京拜相,有意提携,方渐复升任礼部侍郎,得以主持近几载春闱,有这层渊源,钱处厚方得此信心。 不料卢桐当真不应,钱处厚念及此,一张面孔已是铁青一片,冷笑道:“殿下休要提清流中坚语,不过沽名卖直,袖手白口谈心性,名在利先而已。” 听得魏王不禁拊掌笑道:“钱相可谓替清流号准了脉,名在利先。孤说句怕要惹钱相不快的话,只怕卢桐也是看准了钱相辞官在即。” 此语果然扎心,一下戳中钱处厚痛处,良久,钱处厚勉力应道:“人情世故,莫过于此,臣一向看得清楚。”言毕便缄默不语,心中所忍,魏王亦是看得明白,一笑而已,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笑道: “呦,茶凉了。” 钱处厚这方回神,忙道:“臣命人给殿下换热的来。”魏王摆手起身,一面围上自己那件氅衣,一面从容指顾:“不必了,钱相,凉的又岂止此茶?”魏王眼风微微一瞥,“事情既已大白,钱相既已尽力,孤便没什么可再说的了,明日钱相还要入宫觐见陛下,孤不好再扰钱相,告辞。” “殿下,”钱处厚却也不坚持出来相送,只跟至门前道,“所谓冰炭不言,冷热自明,臣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魏王略一驻足回眸,笑道:“该跃马,该弯弓,想必钱相比孤清楚,钱相一路珍重。” 武德殿中张湘见魏王良久方返,正等的心焦,此刻迎上问道:“殿下,此行如何?”萧佑明将氅衣解下扔给张湘,净手笑道:“不出孤所料,钱相并不知情,亦自负太过,卢凤栖并未给他这个面子。他以为卢凤栖被贬复归京,乃他提携之功,岂不知卢凤栖背后到底是范阳卢氏,他又是清流,人情汹汹,满朝文武多的是为他求情之人,淮西之事,陛下彼时主伐,不过于百官树威,拿卢凤栖开刀罢了,我们的钱相,就是一向感觉甚佳罢了。” 张湘一面将氅衣挂起,一面问道:“那钱相可有说法?”萧佑明往榻边坐了,随手拈起碟中一颗蜜饯,放入口中:“他并未明说,不过明日他要进宫同陛下辞行。”张湘闻言,思量片刻,疑道:“殿下是说他将会至陛下面前告御状?这要如何相告?” 因此事终不算堂皇正大,稍关打节之事焉能外泄?张湘不禁苦笑望向魏王:“更何况,钱相虽为陛下多年倚重,如今却也终不过一个去位宰相,殿下以为此人能掀何等风浪?” 萧佑明慢条斯理品嚼腔内浓郁甘味,又拈起一颗笑道:“钱相早年室如悬磬,见惯白眼,性情难免偏狭,不能容人,孤听过他一桩旧闻,”萧佑明索性除去双履,盘腿坐于榻上,“有个进士曾在酒筵上,直呼他人名讳,翌日钱相便将此人自宾客名单中剔除,这回卢侍郎可谓将钱相颜面扫地,钱相生平最不可忍者,莫过于此。除了这一层,孤将榜单实况也说与他听了,雪衣不会不知,钱相其人物议可谓糟糕透顶,孤今日登门,方知相府果真奢华,难怪御史们一年四季皆在弹劾他。” 说罢冷冷一笑:“以他的性情,正要让天下人皆知,即便他一个去位宰相,只要有心,也照样能将庙堂搅得天翻地覆,他伴君多载,比吾等小儿辈更知逆鳞何在,雪衣且等着看罢。” 朋党比周(2) 翌日并非常朝,钱处厚来得绝早,不料别殿书房中太子萧令明却正按惯例来送所批阅好的奏呈,他君臣父子二人皆在,钱处厚同太子素无私交,遂只是上前向二人行礼。 皇帝知其今日乃为辞行,不过些陈词滥调,遂不避太子,问钱处厚几句行程准备之事,又嘱咐一二,见钱处厚唯唯应答却并不就势拜别,皇帝略略扫了宰相一眼,便对太子道: “五郎这几日一直盼着他太子哥哥指点临帖,太子去看看他罢。” 待太子人去,皇帝指了座,一面收拾奏呈,一面道:“说罢。”钱处厚拱手道:“谢陛下,臣本已蒙恩告老,不在其位,不当再议朝事,可临走前,有一事,臣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皇帝笑道:“是今岁春闱放榜这个鲠罢?到底还是卡在你钱相的喉咙里了。你同他们几个也算斗了大半生,如今该好好歇一歇了。” 钱处厚闻言心内一惊,离座起身道:“看来陛下已知此事,陛下自登大宝,重制考,重进士科,正为广开纳才之路,今进士多为高门所出,岂不同陛下初衷南辕北辙?” 皇帝默默思想半日,叹道:“高门子弟参加科考,也无人说不可,前些年,他们不屑与此,不过为了门第荣光不得不改了风向,这一事,朕早料到,不过,不让他们参与,也说不过去。” 钱处厚仔细辨别天音所指,遂谨慎试探:“一切皆逃不过陛下圣鉴,臣不敢隐瞒陛下,臣风闻今岁春闱所放十六名进士,有滥竽充数者,乃依仗为大臣子弟,方得蟾宫折桂。” 言罢小心翼翼窥探皇帝神色,见皇帝果真一片愕然,便继续道:“簪缨世胄向来视诗文为浮华,奉经书作上品,族中子弟并非擅长此道,而进士科则偏重诗赋,世家大族却谓诗赋乃治学之末技不堪取,既是如此,又岂能一举而中?” 皇帝眉头紧蹙,一时难判真伪,缓缓起身,踱起方步:“进士榜一出,洛河两畔,不管是舞榭歌台,还是酒家食肆,所谈论者不出春闱盛况,你这个时候告诉朕,贡举舞弊,如此丑闻,不是在难为朕?” 钱处厚忙撩衣跪地道:“臣岂敢?陛下此言是要臣的命了。” 皇帝冷哼一声,回目斜他一眼:“坊间有这么几句话,贵者以势托,富者以财托,亲故以情托,钱相,你可曾听过?可知这又是说的哪一事?” 不成想皇帝骤然发难,钱处厚拭了拭额头所沁冷汗,叩首道:“臣不敢欺君,臣有所耳闻,坊间语说的正是贡举一事。” 皇帝冷笑:“卿也曾权知贡举,可分一杯羹?” 钱处厚再叩首道:“臣亦不敢欺君,我朝常科制科,行卷之风历来有之,春闱之前,公卿门前举子犹如过江之鲫,臣虽微寒,但确有人于考前,也曾拜会于臣,然锦绣文章,臣亦不忍负之,臣以为,寒门士子如具倜傥之才,变通之术,苏、张之辩说、荆、聂之胆气、仲由之武勇、子房之筹画,虽出于草莽,未必不得进于青紫。” “可见臣门如市,臣心却不一定如水,朕是难得郑崇那样的人物。”皇帝也不命他起身,只来回踱步,钱处厚眼角窥见那龙袍衣摆上刺绣鲜活,摇曳不定,看得人心悸,而在天子这一片沉水衣香中,他背后早已被冷汗打透。 “朕这方想起一事,想问问你,”皇帝的诘难戛然而止,钱处厚一怔,随即应道:“陛下欲知何事?臣知无不言。”皇帝这方重新入座,问道: “上一回朕问你可有新相人选,你告诉朕,翰林院几位学士皆可在考量之内,”皇帝顿了一顿,“你来说一说,人们常说同年之谊,进士出身者,到底会不会偏袒自己同年?” 钱处厚又是一惊,方知此刻不过入天子榖中,而天心既已精明至此,既已细查至此,钱处厚遂低头倾首道: “回陛下,所谓同年,不过五湖四海之士,犹似卜数只偶,同时科考登第,何来私情可言?倘一人真负才具,即便是自己族人,也不该避嫌,何况同年?反之亦然,夫君子固与君子合,岂可必使之与小人合,然后谓之非党耶?臣不以为然。” 皇帝哼笑两声,不置可否,顺手拿起一柄如意,敲了敲案沿:“你起来。”钱处厚忙道一句“臣谢陛下恩”方摇晃慢慢起身,皇帝道:“你既跟朕提了这事,朕便不能充耳不闻,你只管安生回乡养老,这一事,就不要再搅和其间了,朕自有主张,科考乃国家取材大事,朕不会纵得一众魑魅魍魉无法无天。” “世间万事,无一能逃圣天子洞鉴。”钱处厚闻言心中这方一松,低声附道。 一时皇帝自觉再无要紧的话,便看了看钱处厚,道:“德载,”钱处厚听皇帝换了称呼,心下一酸,不由抬首颤声道:“陛下……”皇帝叹道:“这朝中的事,朕便是操一世的心也是不够的,你我君臣携手几十载,想必你也累了,朕谢你,当年你还年轻气盛,说什么最怕锦衣夜行,如今终得衣绣昼行,也算无恨,朕不再多说什么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纵然朕乃天子,常情也不可违,你回家自可含饴弄孙,可谓晚景如春,朕倒羡慕你,去罢。” 一席话听得钱处厚终淌下泪来,嘴里不住又说了好些谢恩之辞,待皇帝命人将他送出,方问一旁的鱼怀恩道: “你看他那眼泪,可是真的?” 鱼怀恩一愣,赔笑道:“钱相到底伴君几十载。” 皇帝点了点头,忽又变了神情,冷冷一叹:“没有一个让朕省心的。”鱼怀恩一时不知皇帝具体所指,大气也不敢出,只小心觑了皇帝一眼,皇帝却思忖道:“派几个人盯住了他,翰林院有他同年,六部有他门生故吏,这件事朕担心他还是要掺和。”皇帝说罢斜卧榻边,似慵懒,似疲惫,低声道: “你去看看太子同齐王在做什么,一并给朕叫来。” 阁内,吴王已收了字帖,一旁晾晒着大字,书案上摊开着书,正坐于萧令明一侧不知说些什么。鱼怀恩上前走去,听吴王认真问太子: “圣人常言君子小人之别,臣弟心有一惑,困囿于心久矣,今日欲请教殿下,朝臣们虽出身不同,有自世家而出,有自寒门而出,可他们无一不受圣人经典教化,君子之道可谓无人不晓,那为何,有的人成了君子,有的人却成小人了呢?” 因关涉朝政,萧令明不想他竟如此发问,笑道:“你这一张口倒敢说,倘是于陛下眼前,问你谁为君子,谁为小人,你如何作答?”吴王眨了眨眼:“臣知殿下仁义,只敢问殿下,不敢在他人跟前风言乱语,殿下也且当臣弟黄口孺子妄下雌黄吧。” 说着忽瞥见鱼怀恩身影,忙跳下地来道:“是陛下让阿翁来召殿下的么?”鱼怀恩一笑:“不只殿下,陛下让吴王也过去呢。” 吴王一怔,指了指自己:“我也去?”说着却也不细思,只跑至鱼怀恩跟前,轻扯了他袖管,央求道:“阿翁略等片刻,待殿下回答了我这一问,便跟阿翁走,你知道,殿下镇日也是忙得紧。” 鱼怀恩无奈笑道:“那还请殿下尽快为吴王解惑。” 萧令明正欲整理冠带,一旁吴王已走至眼前,伸出手来:“臣弟且来献媚。”萧令明挡手笑道:“陛下倘知你这般不成体统,定要重罚。”说着自己一面往外走去,一面道:“孤路上说与你听,莫让陛下久等了。” 吴王见状忙紧跟其上,却也暗暗拉扯了一番衣裳,又摸摸冠缨,丢了个眼风给鱼怀恩,鱼怀恩上下打量一番笑着点了点头,吴王方仰面侧眸聆听太子解释: “你这话只怕要把圣人也问住了,知为先,行为重,闻道是为闻道,能否勤而行之,则各人不同,是故方有君子小人,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朝夕警惕,君子方得始终。” 吴王若有所思不住颔首,笑道:“殿下作臣的老师再好不过,但凡臣不懂的,经殿下深入浅出一说,臣便懂了,臣要跟着殿下做君子。”萧令明略一驻足,奇道: “萧傅明,阿匼取容的事你倒是手到擒来,几时学的?” 吴王笑嘻嘻道:“臣天赋异禀。” 萧令明闻言忍不住一笑,却不乏告诫:“你胆子素来不小,日后越发大了,该敛则敛,免得招祸。君子讷于言敏于行,你要做君子,却一句话也记不得。”吴王却小声嘀咕道: “哥哥自幼循途守辙,君子如玉,可祸从天降却是常事,岂是人力所能至?这又作何解?仁者无敌,臣未见也……” 他声音虽低,仍被萧令明听了去,吴王偷窥他一眼,见太子面上彻底没了笑意,虽无怒态,却是寡淡到无常的模样,吴王甚少见太子如此,并不知已牵扯其心肠,只隐约察觉不对,一时兄弟二人皆没了言语,一旁鱼怀恩虽未得听清,可见这等场景,正暗自猜测猜吴王是否言辞有失,吴王似欲缓解冷场尴尬,已讪讪笑道: “臣无心之语,殿下?” 萧令明略无表情道:“你以往年幼,孤便纵容你几分,方才那番话,是为你好,你好自为之。还有,圣人之辞,你略读了些皮毛,便想着我注六经,萧傅明,不可如此轻滑。” 吴王目露委屈,观看太子神色,确不似往日般随和,便垂头道:“臣只在殿下眼前如此,臣如今知道了,日后不犯便是。” 一席话说得萧令明竟无话可对,眼见要至皇帝殿中,低声严厉提醒道:“到了陛下跟前,休得再侃侃而谈君子小人之语,听见了没有?”说罢见吴王丧气点头:“臣尊殿下旨意。”萧令明哼笑一声,“你却也是从来都不敢的。” 吴王忍不住腹诽一句“哥哥你也不敢的”,终究忍下未说,抬头知陛下就在殿内,不免面露忧愁,复望向太子,再看看鱼怀恩,鱼内侍似乎一路不听不闻不看他兄弟二人往来一般,吴王一时无赖,只得学太子一样,再度整理衣冠,同萧令明两人一前一后,鱼贯而入。 朋党比周(3) 待两人入殿,撩袍跪倒行叩拜礼时,已闻皇帝笑语:“五郎,朕听鱼内侍说你缠着太子问君子小人,读书有疑,敏而好学,不错。”两人皆听得一愣,知皇帝先行问过话了,吴王遂垂首答道: “臣近日读圣人典籍,诸多地方似懂非懂,便请教了殿下。” “都坐罢。”皇帝摆摆手,看两人坐定,依旧笑问吴王,“户枢不蠹,脑子也是一样的,既说到君子小人,朕就来考你几句。”吴王忙道:“陛下,臣,臣只是囫囵吞枣读了……” 皇帝笑着打断了他,却已看向太子萧令明:“看你弟弟吓的,立马要撇清了这层。”萧令明见皇帝似心情大悦,便笑答道:“五弟不敢在陛下面前造次,唯恐有污圣听。” “人有五伦,君臣在首,父子次之,朕既是君,又是父,君父面前,你只管说便是,好不好放一边,朕不罚你,要罚也是罚你的老师。”皇帝既如此说,吴王欲要辩解却只得干干应了一声,皇帝便继续道,“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五郎读过这句罢?说说看,圣人他这是什么意思?” 吴王缄默半晌,方小声答道:“圣人的意思是说,君子之交如水,不会结党。”皇帝点了点头:“君子既不愿结党,那么小人呢?” “小人比而不周,囿于私利,结党不足为奇。”吴王说的愈发小心,脑中回想太子交待一语,不过照寻常解。 不料圣意似是认可,皇帝感慨道:“前朝便是亡于党争,结党便要伐异,结党便要营私,他们不知圣人教诲吗?一个个朋党比周,狐唱枭和,毫无原则,天下的事就坏在这里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不清白,太子,你怎么看?” 萧令明听皇帝忽拿“朋党”做题,不知发生何事,将近日时局前思后想片刻,方记起春闱放榜之事,遂答道:“陛下明鉴,已将朋党之害说透,臣深以为然。” “眼下,”皇帝蜷了蜷腿,一手随之叩在膝头,看着太子道,“有个案子朕想交给你太子去审。” 萧令明闻言,心头一怔,不知是何案件皇帝竟不愿走司法,一时拿不定主意,唯有应了一声。 “朕风闻今岁科考,有徇私舞弊者,举子们滥竽充数,你看,这件事当如何处置?”皇帝语调森严,已是换了副面孔,萧令明业已知放榜之事,此刻忽闻皇帝提所谓徇私舞弊,心底惊诧,继而明白过来,不由齿冷,便恭敬回话道: “臣虽不知此次春闱内情,但既有此风言风语,科考事关体大,陛下确该严查,不过倘仅是空穴来风,陛下也当严查,造谣中伤之事,亦不可轻赦。只是,陛下让臣来接手此事,此事涉关礼部,而礼部尚书李敬宗兼领太子宾客,臣是否该避嫌?二来,依照国朝惯例,倘贡举有疑,向来都是由翰林学士们主持复试甄别,学士们文采过人,地位超然,如今臣来主持,是否于制相违?” 皇帝哼笑一声:“太子谨慎,说的头头是道,是不是唯恐他人给你扣个太子结党的名声?” 无缘无故牵涉出这么一句,萧令明不由苦笑,皇帝似亦无须他来作答,已自顾道:“朕本欲命魏王去查,可他方是该避嫌之人,朕让你查,是锻造你,你是储副,日后科考于你,于社稷,就不重要了?你是要真才实学之人,还是想招一群豆渣脑筋?推三阻四,朕又如何放心将这百二关山交付于你?” “臣谨遵圣意,”萧令明略略移袖躬身,“还请陛下明示,这一事臣要从何查起?”皇帝沉吟片刻,道:“你提到了翰林院,倒也不是全无道理,这样,你亲自去翰林院传旨,将此事告诉贺兰衡三人,暂且不要外传,把那些卷子拿来求证,看学士们怎么说。” 翰林学士院地处紫微宫右银台门北夹城一带,终日复门紧锁,以免有人擅闯内宫。学士们因乃天子私人,清贵自矜,纷纷将自家身影隐于学士院繁庑花木之间,以待天子传唤,是故时人称学士宿值翰林院为“豹值。” 南北两厅前悬铃一响,打破此间静寂,内宦进阁通报“太子殿下到”,今日当值者,号称“翰林三俊”的三人,一时听得通传,不由一怔,目目相视一番,在萧令明抬脚进来时候,忙齐齐上前见礼道: “臣拜见殿下。” 萧令明与翰林学士们素日无交,此刻不过客套回礼,将圣意传达后,见学士们面面相觑,遂道:“兹事体大,有劳学士们,孤就不扰诸位复审了。” 说罢并不做逗留,就此折返东宫,一路思忖皇帝为何多此一举将自己引入此案,皇帝大可直召学士们复审上报结果。“压俦”一事风波方定,詹事府一众人被清洗的七零八落,自己所仰赖的老总管皇帝且都狠心给驱逐出京,春闱一事即便置身事外,到头来,冒出这样一桩公案,到底还要将自己牵扯进来,萧令明于脑中仔细过了遍上榜名单,再想今日钱处厚辞行场面,似有所悟,冷笑一声,刚抬脚进府,宋牙已相迎禀道: “今日楚王来了封书函,一并送来的还有两口箱子。” 萧令明接过随即撕开火漆,上下浏览一遍,问道:“箱子呢?”宋牙忙道:“还在前厅置放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送到孤书房来。”萧令明说罢拂袖而去,不多时,待宋牙命人将箱子抬入,萧令明已卸冠换了常服,只是坐于几前,见箱子落定,吩咐道: “打开罢。” 里面不过歙砚、徽墨、宣纸、湖笔一类文房用具,萧令明起身略看了看,随意挑出一刀纸,其身坚滑如玉,细薄光润,如冰如茧,他轻轻摩挲一阵,方吩咐宋牙: “将这些分成三份,一份给魏王,一份给吴王。你做事精细,亲自替孤分了吧,这些皆上品,孤怕那些人失了手脚,做出煮鹤焚琴的事来,岂不可惜。” 说着便挥手示意宋牙退出,目送那瘦长身影去了,回想他方才死命盯住箱口模样,心中一阵嫌恶,又有人进来禀道: “太子妃同几位侧妃在水榭处吃酒行令,问殿下可有雅兴一聚,倘是有,还请殿下移步。” 萧令明脑中顿时浮现一众莺莺燕燕朱口乱启,聒噪不休场景,太子妃好饮好赌,几位侧妃便心摹手追,亦步亦趋,萧令明略作思想,已是头疼不已,心中本又烦闷,却只是淡淡道: “孤今日疲乏,想早些歇息,就不去败她们的兴了。” 言罢处理了詹事府送来的几样公务,还欲再提笔练字,胸臆却始终难得平静,洗漱过后便就此安置。 翌日早朝,便有翰林院贺兰衡上了奏呈,所言事宜正为春闱,言辞同钱处厚无二,云春闱卷宗复审结果,非但影射礼部舞弊,言科考实当复试,以示公正,更进言皇帝应借此整肃科场风气,以固拔擢人才之本,以清拔擢人才之源云云。 此言一出,登时引得御史们纷纷跳出,自作几派,互相攻讦,或云卢侍郎清朗平正非首次主持春闱,此言无异于指桑骂槐,恶语中伤;或云翰林学士书通二酉,既为亲审,难能误判。一时间,几派搅得上下鸡飞狗跳,亦吵不出个结果,皇帝冷眼相看,待至最激烈处,已不亚于市井买卖之态,天音终自头顶滚过: “所谓斯文扫地,说的便是尔等。” “陛下,臣难能认同陛下此语,臣等不过就事论事,如真出了舞弊一事,这方是真正斯文扫地,科考是为国招揽四方贤才,倘贺兰翰林所言为实,寒窗苦读又有何用?只怕唯有祈祷自己日后务必要投胎至簪缨世家即可。”一御史出列,振振有词道,因“簪缨世家”语一出,百官不禁紧跟彼此交头接耳起来。 皇帝皱眉看那御史道:“朕记得你也是进士科出身,如此作市井草莽语,圣人的书你读得不怎样。” “回陛下,臣忝列青龙二十三年进士科,经吏部铨选,授左拾遗,青龙二十九年改侍御史。臣出身寒微,其言有鄙陋不堪处,有辱圣听,还望陛下宽恕,臣今日发声,正因臣乃因科考之故,方得为君效力,方得今日庙堂一席之地,臣知寒窗之苦,知举子不易,是故臣不得不发声,求陛下明鉴。” 眼见御史陈词越发慷慨,皇帝冷笑一声:“就事论事用得着咆哮公堂?就事论事便纵得尔等个个青筋暴出,欲要掀翻了紫微宫?” 不料御史们见皇帝发作愈战愈勇,几派再度吵将不住,直到皇帝忽道:“崔相,你是百官领袖,贡举的事情,闹到这般田地,朕该拿个什么主意?” 因皇帝将话锋引至崔相身上,一时间吵嘴的也停了下来,百官噤声不语,偷眼一壁打量相公崔珙,一壁打量太子萧令明。 朋党比周(4) 话既落到自己身上,崔珙不可再置身事外,唯有出列道:“科考取士,事关为朝廷培士气,为天子育苍生,既然学士们复审卷宗有异,臣以为不如陛下亲自出题复试,以验真伪。” 皇帝见他不温不火,说得规规矩矩,却也入情入理,一时也不表态,看了一眼侍中、中书令等几位重臣,问道:“你们怎么说?” 这几人所言与崔珙别无二致,殿上一时安静如水,再无人说话,皇帝叹了口气,又看了看一旁始终冷眼旁观的太子魏王两人,微微清了清嗓音,沉吟道: “崔相说的在理,这件事,朕不愿姑息,朕在此将话挑明了说,进士榜上头,”皇帝目光随之扫向列位臣工,“有不少在座诸位家中子弟,朕清楚,诸位也清楚,倘真是验出些什么,尔等毫无颜面可说,难道朕就有颜面可说了?科考所系,尔等不会不清楚,朕难道不知脸面好看?可此事往深里思量,同卖官鬻爵有何区别?朕便是不要这张脸面,也不敢拿社稷玩笑,一步行错踏偏,便是步步要错,步步要偏,想必诸位当同朕一样心情,情愿忍一时之痛。” 殿上百官愈发无言可辩,默默彼此对视一眼,只听皇帝继续道: “不如这样,就照崔相所言,朕亲自来拟题,真金不怕火炼,是楚璧隋珍,还是朽木蠢侪,朕不好断言,只有复试方知,至于方才有臣工所担忧污蔑侍郎清誉的,朕想了,这亦不失为力证侍郎清誉的良机,清者自清,卢侍郎,你觉得如何?” 卢桐本煎熬如斯,此刻唯有伏跪在地,叩首闷声道:“无论复试结果如何,闹出如此丑闻,臣于天子眼前,众位同僚眼前,已无立足之地,臣谨遵陛下旨意。” 萧令明虽不曾回首,却也似可知侍郎神情,又联想翰林贺兰衡所奏,去位的钱处厚虽长贺兰十余岁,却是同年进士,两人一为外相,一为内相,声气相投,互为奥援,早于几载前便露苗头,而天子愈发倚重翰林学士院,也为不争事实……钱处厚以贡举发端,牵涉大臣子弟,自引得臣工各自为政,分作几派,再一想皇帝之前所谓朋党语,萧令明只觉胸臆憋闷难当,正兀自出神,忽听天音大作: “太子,朕喊你两遍了,你到底在想什么?方才看着臣工们吵作一团,你作壁上观,朕喊你,亦是了无动静,太子的脾气愈发了不得了。” 萧令明这方回神,见皇帝面上已满是不豫之态,还未启口,皇帝却横他一眼自顾道: “东宫几位师傅素来赞太子慧心灵性,朕这回就考你功课,复试三科选题,这样,帖经和杂文太子来出题,策论朕来拟。” 不等萧令明应话,先前跳出的那名御史复又扬声道:“陛下!臣以为不妥,方才陛下也说,此次贡举进士榜上,不乏贵胄之家子弟,这些人,因贞懿皇后之故,同殿下或近或疏,皆有藕断丝连姻亲之由,是故臣以为殿下当避嫌才是。” “放肆!”萧令明闻言随即转头冷冷怒视那御史,众人不意向来温和谦恭的太子忽于殿上发作,一时皆呆若木鸡,萧令明已指向那御史喝道,“圣人没教你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你也配提先皇后名讳?先皇后又岂能为汝等宵小所肆意污蔑?” 萧令明冷若冰霜,而那张生养太过的面孔却又是这般经霜犹艳,他肩头微微抖了两下,正欲咬牙相求皇帝,魏王却于一侧忽厉声斥道: “刘御史,汝言其心可诛!你这话何意?是说殿下结党不得不避嫌么?!” 萧令明闻言又惊又怒,手中笏板险些把持不稳,一时间极力相忍,听魏王同御史两人一唱一和相迎往来,极尽作态之能事,所谓“朋党”语终堂而皇之顺势而出,虽不过只言片语,而非长篇大论,却足以经口舌入天子双耳,无根无由,偏又有声有色,萧令明冷冷看了看两人,向皇帝启口道: “宪台官员,本职乃纠察弹劾,肃整纲纪,刘陵却捕风捉影,信口诋毁先皇后,不为尊者讳,臣为人子,不忍卒听,请陛下降旨将此人扠下去!” 太子一语方了,便有腰金拖紫的几位尚书出列,以吏部尚书为首向皇帝谏言道:“朝堂之上,本有事说事,有理说理,御史今日却僭越妄为,有诋毁先皇后之嫌,倘陛下不降罪,置先皇后于何地,置殿下于何地?” 一时间百官骚动,又不断有人跳出附议,皇帝见底下一言一语围攻起刘陵,刘陵纵是再舌灿莲花,也不抵众口汹汹,皇帝瞥了一眼萧令明,方吩咐两旁金吾卫:“扠下去!” “臣并无不敬之心,唯道实情耳!”刘陵却仍不气馁,于金吾卫上前一刻,忽冷哼一声,不等金吾卫近身,就此振袖而出,皇帝目送刘陵高傲身影,怒道:“先将他关起来!” 说罢方重重吁了一口长气,扫视群臣道:“贡举之事,便按朕方才所言布置,另外,由中书舍人李涯同主客郎中知制诰简叔夷于子主持复试,诸位臣工可还有异议?可还有事要奏?” 众人又是一阵错愕,主持复试当以翰林院学士为首选,此次却一改旧制,天心所求公正之态昭昭,群臣虽觉意外,却亦无话可讲。皇帝等了半日,见无人应话,便扭头吩咐有司退朝,百官待皇帝离去,方结伴散开,一时间,有上前同太子拱手叙话的,有同魏王看似闲议的,唯崔珙略略同各位臣工点头致意,便穿过诸人,径自而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萧令明望了望崔相背影,回首时无意对上礼部侍郎卢桐投过来的目光,却未开口相交,只是微微颔首而过。 待萧令明在魏王陪同下又出阁听筵讲,今日却恰是所谓翰林三俊的学士周云为讲官,周云出身祁朝乌衣巷周氏,家族虽不复当日门阀之盛,然周氏先人在前朝依旧除官洗马,至入本朝,因周云祖父曾建军功,周云便以门荫出仕,其人少言寡语,与人无交,虽同贺兰衡、韩绅共负“翰林三俊”才名,却甚少出头揽事,筵讲时待太子同魏王亦无差别,有疑必解,只谈课业。 筵讲一过,萧令明耐着性子同魏王敷衍几句,便先辞行出来,留魏王一人仍在请教周云今日所讲经学要义。 回到东宫,方用了膳,内侍进阁通报,詹事府少詹事李度有公事拜谒储君,因“压俦”风波,詹事府四品以上一干正官除却少詹事,替去一空,少詹事一职本亦换作中书侍郎兼领,因侍郎丁忧,不过几日间仍换回李度,李度乃太子姨母幼子,萧令明素与表兄亲厚,此刻换了衣裳忙出来接见。 李度照例先禀公务,事毕方道:“臣已听家父说了今日贡举一事,陛下让殿下牵扯进来,只怕为试探之意,臣更听闻魏王竟作‘朋党’语,庶孽之子,意敢欺嫡?”李度冷笑两声,不屑至极,“殿下乃先帝在世时便定下的储君之位,先皇后崔氏嫡女,彼时可谓下嫁,魏王之母,不过商贾女,他也配觊觎大宝?” 萧令明放下手中茶盏,面无表情道:“哥哥慎言,勿要再提先皇后之事,魏藩今日有意引火,孤虽意外,却不难想清楚,有一事,孤正欲请教哥哥。” 李度忙道:“殿下何苦总是折煞臣,殿下请说。” “贡举一事,所针对者无非便是他几人,哥哥想必也清楚,孤长于深宫,同他们素无深交,不知其才学深浅,哥哥看这些人,到底是否经得起复试?” “臣斗胆问殿下,可是问那最紧要的二三人?”李度点化得清楚,萧令明点点头:“不错,孤最担忧的正是杂文一科,崔郑长于经学,稽古守正,其子弟受业孤并无可质疑处。” 李度见太子亦深谙实情,遂叹气道:“臣不敢瞒殿下,臣同他几人来往,观其文辞,确有敷衍成篇之嫌,缺蕴藉,缺浑雅,诗赋讲究以韵胜,忌讳肤廓平滑之流弊,他们几人,倘得殿下一半功底足矣。” 虽曾料想,然由表兄亲口道得明明白白,萧令明心中不免一沉,半日都无言语,李度只得劝道:“殿下的诗题,怕是要斟酌清楚了。” “孤会拿捏轻重。”萧令明缓缓起身,朝窗口踱去,日影渐移,一脉暖意打在他袖管处,他不由伸手抚了抚落于衣袖上的春光,身后李度低声叹道: “臣听闻放榜当日,各家泥金报喜,便是臣,也去了谏议大夫家中贺其烧尾之宴,倘真是先中后黜,便真的是寄颜无所了。殿下拟题,可否有了主意?” 萧令明忽扭头看向李度,微微一笑:“哥哥这是何意?欲作探马?”李度虽听他语调温和,却莫名觉得凉意沁骨,见他似笑非笑模样,竟生出一股惧意,心底暗暗惊诧,忙起身拱手道: “臣不敢,臣无心之语,还望殿下宽恕,探骊得珠之事,臣不敢为也。” 萧令明淡淡笑道:“哥哥典故错的诗意,只是孤非骊龙,考题也非千金之珠,孤断不会将科考之事拿来谋利,并非孤矫情,便无陛下,孤也不愿行危害社稷之举。这天下,这江山,是陛下的,日后难道就不是孤的?” “殿下……”李度一时汗颜,却又忍不住道:“非臣疑殿下品格,而是,殿下以为那发难者,便只是为求公正么?此一事,是非界限又岂泾渭有别?已有传言,此事乃钱相所引,而钱相离京时,据说字画金银满箱,他向人自夸得祁人顾曙丹青神品,此生无憾云云,殿下又可知顾曙那丹青,本收藏于魏王手中?臣早年也曾苦苦搜寻祁人真迹,知顾仆射有一丹青流入坊间,最终却得知原已被魏王收入囊中,这丹青何时到的钱相手间?魏王手底门客本有三人参与春闱,却只一人高中,殿下为何不思量这其间内情?” 见太子眉间微蹙,李度方继续道:“殿下不肯行暗事,臣知晓殿下绝非只因陛下之故,殿下一片冰心上苍可鉴,臣斗胆提引殿下的是,有些事,在其位方可谋其政,殿下勿要魏藩钻了空子,殿下读史,当清楚,有多少君子一败涂地,小人却轩轩自得,这绝非历史的孤证,殿下也当明白这世道,并非为君子而设。” 正因知其一字一句,乃发自肺腑,并非虚言,却又同萧太子自幼所受教诲是如此的冰火不相容,萧令明微觉茫然,不过一瞬,复又十分清醒,冷冷一笑: “孤谢少詹事提引,天道幽微难言,世相人心两萧条,孤亦不愿作后人唇齿间悼古伤今的一缕唏嘘。” 李度听他换了称谓,一时怔住,好半日方想起自己还有事未禀,便讷讷道:“臣听闻贺兰衡上了奏呈,有一事,怕是与此有所牵连,因无实证,殿下姑妄听之。” 书空咄咄 萧令明反剪了双手,回眸应道:“说罢。”李度回道:“钱相离京前的某一晚,臣自谏议大夫处归家,偶然得见钱相竟自贺兰衡府邸而出,当时臣未多想,而后却又听闻一事,贺兰衡曾请托一人,可惜未中,臣再一联想今日事,臣猜疑当晚钱相已知会过了贺兰衡。” 事由如此勾连,已然清晰如刻,萧令明无赖叩着窗棂道:“ 钱处厚既要离开洛阳是非之地,临行前自不怕惹轩然大波,他知晓此事一出,陛下定是要找翰林院核查,那贺兰衡未必不恼卢侍郎,只他势单力薄,不好发难,钱处厚一出,同气连声,正是良机,自然不肯轻易错过。”萧令明忽又冷笑,“素标榜清贵的学士们,亦不过如此。” “殿下,贡举一案,已然牵动几方,也请殿下慎之,勿轻易泥足深陷于此。”李度忧心凝望萧太子,萧令明抚了抚额头,略作思想,笑道: “有些事,岂是孤想躲便能躲开的,避而不接非正途,迎难而上方得解,孤是无避难就易之路,不过棘地荆天中,未必就不能抽丁拔楔,方才哥哥说史书孤证,这样的季孙之忧,又岂是孤证?” 他面上复现温润笑意,东风渐老,韶光有期,人心却是波澜无有穷尽的,萧令明在送走少詹事后折回书房,忽于东南墙角处观得几株透骨草新叶亭亭,仿佛时令一至,便自可再见其宛若飞凤之姿态。 自己居所并无此花,花草因人而分贵贱,菊婢不得于青宫之主眼前绽放,乃他人常情,却不是那人的。萧令明俯身轻轻拂过碧叶,记起阿蛮对烛染指情景,伊人柔葱蘸雪,不意翻落间犹如桃花,红雨恰映春心。兔园朱栏下便是她亲自栽下的透骨草,萧令明终记起此事,大约是她无意带来此间,落地生根,他都已不肯再踏足兔园,为何徒留透骨草蓬勃发于眼前? 草木尚存,而那妩媚女子,为何却只肯愿君光明如日,她一身骑鱼撇波而去?旧色旧香,闲云闲雨,又随梦散,温柔已不入深乡,萧令明目中火焰渐冷,平静吩咐一旁宫人道: “几时发的这些野草?看不见的么?惯得尔等越发惫懒,且都除了去。” 宫人忽听太子发作,心内生疑,却不敢相问,忙忙应下,却听萧令明又道: “此刻便除,连根一起,勿留半点痕迹,孤就看着你们弄。” 宫人又是一怔,忙去寻人寻器具协力来除这已有小拇指般粗的透骨草。不料于片刻返回时,却见主君正弯腰相拔,一时间各人面面相觑,不知殿下缘何如此急不可待,方欲上前劝阻,萧令明已三两下悉数除尽,直起腰身,拍了两下手掌,踩着那眼底一地狼藉朝阁内走去,看到她们,略无表情道: “收拾干净了。” 说罢兀自踏进来,净手更衣事毕,方撩袍坐到案前,取来三礼翻阅,良久,目光停在《周礼》“孤竹之管,云和之以琴瑟”章节之上,凝神想了半日,忽有落花随风坠于案头,萧令明拈起置于鼻间低嗅,轻轻一笑,一时诗题赋题皆具,思忖着时令应景,典故亦算不得冷僻。 天上游云骤去,月色乍泄,一缕新蟾,随窗而入。 好风如水,仿佛重拂人间尘土,萧令明起身来至庭中,微微仰面,对着娉婷明月,仔细将贡举前后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亦不可厌其烦地梳洗,他已然似最警觉的一只狐,满目月华,满身闲愁,满心算计,陛下言一步行错踏偏,便是步步错,步步偏,那说的何止又是社稷大事,又岂非他的身家性命? 尽管如此,而横汉静立,眼前月色,却不该辜负,蟾光依然可见怀抱,萧令明扭头不由望向东南一角,那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照他所言,未有怠慢,他慢慢走上前去,尚不曾抵达,忽听见风中送来隐约的歌声。 萧令明满心生疑,驻足仔细辨听了,那歌声时近时远,飘忽不可得,萧令明召来宫人相问: “这歌声从何处来?” “是叶良娣,殿下,良娣居所,离此不远。” 萧令明又问道:“她时常如此?” 宫人垂首无声一笑:“良娣无事便爱吟唱西凉歌谣,奴婢们有所耳闻。” “都唱了些什么?”萧令明冷哼一声,只觉簌簌幼稚可笑,宫人面露难色,支吾道:“奴婢音色不好,怕污了殿下双耳。” “孤何时让你唱了,说与孤听便是。”萧令明看她蠢笨,微微一叹,那宫人仍是羞赧,却不敢再拒,低声应道: “是,殿下,良娣近日最爱吟唱的几句如下:三月呀封龙春如画,犁地的伯伯闪了腰,青纱帐里猫狗叫。” 萧令明听得一怔,不禁皱眉看着那宫人:“这是何意?”宫人茫然摇首: “奴婢只听良娣哼唱,不解其意。” 萧令明略一哂笑,提步便往簌簌的居所去。进得门来,却没了歌声,只听得一句“醒也无聊,睡也无聊,”,紧跟便是一声长叹,再往里面行几步,便见簌簌依在几前,一手托腮,一手却在空中胡乱比划,一宫人见太子入来,忙提醒簌簌道: “良娣,殿下来了。” 簌簌回眸相看,见萧令明立于几步之外,只着一袭雪白中衣,恍若神仙中人,簌簌看得入痴,樱口微张,一副憨呆模样,待萧令明行至眼前,方堪堪回神,不知为何,脸面忽觉犹如火烧,便垂首不语,只管把弄襟前飘带。 萧令明见她安静至此,疑窦丛生,打量她两眼,笑道:“书空咄咄,良娣也有叹息之事?”簌簌不懂太子言辞,无从相应,唯有偷偷拿眼角觑他一眼,却正迎上萧令明相投目光,惊得复又垂首,不觉手底飘带已成死结。 “孤险些忘了,这是对牛鼓簧。”萧令明一笑,语毕又觉自己未免舌锋如火,便问道,“孤是问你,方才在空中写什么?” 簌簌声如细蚊:“写字。” 萧令明失笑道:“纸砚笔墨,一应俱全,你作什么怪?”簌簌略觉委屈,察觉这一句不太中听,却转眼忘却,不放心头,认真答道: “妾的字不好看,怕可惜纸张,便先在空中练习,爷爷说,什么东西都该珍惜着用。” “你倒同孤以前的总管可谓是针芥相投,”萧令明淡笑,心头酸楚,见簌簌仍是懵然无知,凝视她片刻,方自嘲笑道,“你倘不是诈痴佯呆,孤倒真羡慕你,只管吃睡玩乐。” 簌簌听得一知半解,心底微微难过,因在家中,圈间肥猪方只管吃睡玩乐,太子拿她比猪,簌簌虽不乐意,却也无法,低声啐了一口,被萧令明看在眼中,笑道: “你好似不服?” 见她扭捏不语,又行动笨拙,萧令明越发觉得簌簌有趣可笑,朝她欺近两步,勾住她下颚稍稍抬起,少女轮廓尚未全开,眉眼间却已初现动人风致,不由低笑一声:“叫簌簌不妥,当唤‘初初’才对。” “我不叫初初。”簌簌只觉太子眼神怪异,微觉羞恼,自他掌间别过脸去,一颗心却直跳不止,簌簌捂了捂胸口,疑心它要跳出来,暗暗舒了几口气,方觉畅通。 “好孩子,你脸红什么?”萧令明见她似果真相恼,打趣一句,簌簌回头杏眼瞪向萧令明,眉头拧作一团:“殿下又不是爷爷,为何总唤我好孩子?” 她身段纤细,偏头看向自己时神情似嗔似娇,萧令明静静看她,笑道:“的确,孤不会一直将你作孩子看,只是,前方是渊是路,孤也不知,不敢轻易涉险,簌簌,你来洛阳,不知你的父亲是否也同孤一样心境?”他目光自含别样意味,簌簌实在不知太子所言所指,想起他方才那句“对牛鼓簧”猛然有了悟的意思,定定看向萧令明道: “殿下,您这是对牛鼓簧,”她伸出两指来,“殿下对着牛,不是,对着妾,鼓两回了。” 萧令明闻言一愣,忍不住上前捏她脸颊,发笑不止:“孤就说你诈痴佯呆,果真如是。”簌簌再度嗅到太子身上衣香,自觉凑近欲贴于其间相寻,不意萧令明忽又松开她,低声警告道: “你做什么?” 因少女离得极近,萧令明惊觉已生,他一语说完,笑意虽未敛尽,目中却再无笑意,簌簌并不察太子情绪忽变,只往后退了退,心底乱跳,讷讷道:“没,没做什么。” 阁内有片刻静寂,萧令明见她如受惊吓,一时竟呆住,仍如孩童般的神情,心底微叹,复又说道:“方才你可是在唱歌?孤听闻是从你这传出去的。” 簌簌身子发僵,闷闷应了一声,萧令明笑道:“阳春如画,犁地的老伯怎么就闪了腰,那猫狗又为何要跑到青纱帐里叫?” 簌簌抬目惊奇地看向太子,十分诧异:“殿下听见了?” “正是,所以过来请教,这是西凉的民谣么?孤在想,难道在说农耕?可又不像。”萧令明往榻边坐下,适逢宫人捧茶过来,遂持盏略饮了两口。 因说到相熟之事,簌簌复拾热情笑答道:“春日一到,自然就要犁地,青纱帐里不止猫狗,什么都往里钻,有时落了一群野鸟,须拿石头才能赶走它们。” 萧令明笑着颔首:“一犁膏雨,农夫乘时,孤倒难能想的出那场景,劝课农桑乃社稷根本,青龙三十六年大约也就是此时,京畿大旱,孤随陛下行雩祭之礼,彼时便想着不知那供养国朝的黎庶于田间忙作,到底是何景象,今日听你提及,孤又想起此事来了。” “那有什么好看的,累都要累死了,若是家中有牛还好些,若是没有,便等好生受着罢。”簌簌照例撇了撇嘴,似是对太子所言不屑一顾,萧令明听她言语,思忖有时,笑问道: “你在家中不习诗书,这些事倒摸得清楚。孤有些好奇,将军既是儒将,掌上明珠怎尽作乡间俚语?” 簌簌忙胡乱应道:“妾愚笨学不会……”说罢往案边走去,将一卷书递与萧令明,抿了抿发,正欲启口,忽又腼腆几分,自己也不知缘由,只浅笑看向太子道: “妾近日背了许多诗文,殿下可以考一考妾。” 萧令明接过书卷,微微一笑:“是么?你这是在讨好孤?倒难为你了,毕竟你对此,一无根基,二无兴趣,临时学的那一星半点,远不足以应付孤,孤的喜好,想必你的父亲交待得一清二楚罢?” 簌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话,她确是为他而学,因殿下喜欢,她似乎便应当去做,她实不知祖父所谓当善待殿下到底有何途径,唯有日夜背书习字,似可令殿下欢喜,簌簌此刻辨不出他是喜非喜,揉了揉鼻子,尚在苦思如何回话,萧令明已在评估她半日后,淡淡开口: “你跪下,孤有话问你。” 口端之说 闻言不解的簌簌在望了望太子神色后,仍偏头冒出一句:“殿下为何要让妾跪下?”萧令明冷笑一声:“你说为何?” “妾不知道,殿下问话就是问话,让人跪着听……”簌簌小声嘀咕一句,“我又没犯错,我不跪。” 萧令明听得一清二楚,不意她竟敢如此犯上,便沉了脸色:“看来你家中是将你宠溺太过了,不忌言,不忌行,好一副鱼游濠上的做派。可惜你此刻身处青宫,无山亦无水,跪不跪,孤说了算。” 她青涩的面庞上稍显一丝忿忿,因他最后一句实在同她成长所遇背离,而她面上的忠实流露,亦再一次为萧令明所捕捉,这一点又让萧太子有一瞬的自叹,眼前少女具备他所不曾有的匹马一麾,因这样的忿忿,他在他的主君面前,绝不宜、不敢、不会轻易流露,他向来将自己隐藏得绝佳,而眼前少女,他不知她是未曾克制有效,亦或者她索性并无克制之念? 那么,这般明确表达一己不满的心情当是如何,萧令明只觉模糊难辨,沉沉望了她片刻,道:“孤无论让你做什么,你都只能听命于孤,这一点,你的父亲也好,母亲也好,想必皆有教诲,孤想将军夫妇,断不是送你来闯祸的。” 簌簌闻言这方垂了垂眼目,并未再说其他,慢慢跪了下来。 “再近些。”萧令明平静吩咐。 簌簌不禁抬眸看了看太子,一时竟又呆住,俯仰之间,虽只一刹,让少女惊叹于造物的神奇与不公来,萧太子肤色玉白,面无情绪,是一座幼年所拜神像。她目光到其眉眼,眉眼便清晰如刀入骨,到其额头,额头便光华似芳菲多情,簌簌只觉目中生痛,不敢再看,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她不得不起身,往前移行几步,再缓缓跪下,太子衣裾便映入眼底,簌簌伸手即可相触,而他衣上所熏名贵之香,远带风峭,浸透一室,也再度让她有些恍恍不得清明,簌簌忽觉双目惺忪,只想在这一片氤氲气息中甜甜入梦。 然太子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簌簌犹如惊蛰小虫,忙正襟危跪。 “你抬起头来,不要如此丧气模样。”萧令明伸脚踢了踢她膝头,簌簌猛然抬首,目中自是又一阵不甘,这一回却似知极力相忍,很快复又咽下的神态,萧令明笑了一笑: “剑拔弩张,波澜俱平,你掌控切换得极好,心底恨死孤了罢?” 簌簌不语,只抬手掸拂几下,却是真恨他弄脏了自己新做的美丽衣裙。她头上步摇亦随动作淙淙作响,萧令明待她事了,方道: “原你也如此爱整洁,爱干净,表面功夫还是肯下的。”说着随手拣了案上一管不知她如何乱放的狼毫,复挑起她下颚,“孤问你的话,你想仔细了回答。” “玉牒造册,你正是二八年华,说罢,你到底芳龄几许?” 萧令明一语方了,略嘲讽描补道:“孤忘了,你未必听得懂,这样,你告诉孤,你到底多大年纪?” “十六岁。”簌簌瓮声瓮气答了一句,目视着高高独坐的太子,并无胆怯之意,萧令明见她神情坦荡,毫不造作,微微一笑: “是么?这世上看来真有人不知自己年岁的,不如孤来告诉你,簌簌,你今岁不过十四,尚未到及笄之年。” 簌簌顿时变了脸色,怔怔看着太子,萧令明将她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仍是温柔笑道:“看来孤未说错,知道自己何时露的马脚么?” 簌簌一张脸惨白,机械地摇了摇小脑袋,萧令明哂笑道:“你第一回来葵水,在床上打滚,你告诉宫人,说小乔姊姊也是十四岁有的,是不是以后都要这样酸痛?还哭了一场,孤不知你那小乔姊姊是何方人士,可十四岁,孤在外室听得明明白白,孤事务缠身,本无暇来管你,但卧榻之侧,岂容刀剑暗藏?孤不得不抽身相顾,只是,孤不明白,贵上为何送了你这么一个性拙且蠢的过来?” “无话可说了?”萧令明把玩着手底狼毫,“孤不妨告诉你,将军乃崔相旧部,这桩婚事,乃将军有意结交于孤,还是陛下意欲捆绑孤同将军,日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孤也全然不知,所以,孤也不妨直白相问,”他忽起身,俯于簌簌眼前,捏紧了她下颚,目光随之迫近,声音低沉有力: “你并非将军之女是不是?将军并不曾将叶菱歌嫁与孤,你不过陛下遣来,让将军有苦不能言,只等他日孤一旦有事,大可名正言顺替去崔相于西北所留人脉,将军唯有俯首就缚,是不是?” 簌簌脑中轰然,一字也听不懂,彻底被太子森然神情吓住,僵僵地同他对视,一口细白银牙咬得铁紧。 萧令明冷嗤一声:“聪慧者既不可行,不妨换作愚痴,兴许孤也有兴致?总归皮相皆为上等之材,孤终究是男人,所图者不过情事快活,”他目中越发阴冷,“只是,送你这样一个人物来,到底是太看得起孤,还是污辱孤?” 他松开簌簌,站起身来,漠漠看着她:“你起来罢。” 簌簌惶惶扶膝而起,萧令明重新归坐,好整以暇地拿捏好姿态,冷淡道:“将衣裳脱了,看孤是否能起意,兴许云雨之时,同你说上几语真心话也未尝可知,总不好教你无功而返,难能交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殿下……”簌簌心内怕极,虽不知太子意图,但让她于外人眼前除去衣裳,却是第一回,她到底已然知羞,不似幼年无忌,此刻难为得几欲哭出,迟迟不肯动作,萧令明不耐道: “等着孤动手么?” 簌簌点点头,又仿似回过神,连忙摇首不止,遂一面哭一面去解那衣带,却于泪花重影中打成死结,愈乱愈不得窍门,萧令明静静看她,并不援手,直到簌簌哭声渐大,终抽噎可怜望向他: “殿下,解不开……” “用手既然不行,用嘴呢?”萧令明话甫一出口,不得不忍住心底翻涌的一阵嫌恶,他并无双关之意-- 然而记忆中的混沌暗夜里,那名女子分明深谙此道,于惊诧中欲死欲生的一条激流自尾椎窜上,复又遍及全身,她所赐予他的极致,所局促所快意的交缠,彼时他面红心跳,直到今日方知晓伊人不过媚上讨好,不过曲意逢迎,渭流涨腻,浓白者乃伊人耻辱,吴带当风,曹衣带水,她在那样的暗夜里,做出那样的事,喘息为真,五感为假,又是否忆及过当初乌衣巷里那些所受贵重教养的女孩子? 萧令明心底作痛,不忍再想,他不知自己于当下记起如此情景来,如何拿言辞来述清缘由,遂只是看着簌簌道: “住手罢,不必了,这样的事,如若不是出于心意,想必如蹈水火罢?”他如有怜悯,既为眼前少女,亦为自己。 簌簌愣了愣,见太子神情转悲,心底亦跟着不太痛快,抹泪道:“殿下不想看妾脱衣裳了?如果殿下喜欢,妾愿意脱,只是别点灯行不行?怪难为人的。” 萧令明微微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簌簌,好半日方问道:“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是假天真还是真糊涂?” 这样的疑问,他无需她来作答,他很快又道: “你不要再哭了,孤还未听你亲口说,说罢。” 簌簌疑心道:“妾要说什么?”萧令明已复归寻常温和,看了她片刻,道:“方才孤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不过孤仍愿给你辩解机会,毕竟那只是孤的臆测,孤也仍愿听你自己说。” 见簌簌面上犹豫,萧令明心底又冷几分,忽觉大谬,他的父亲到底将一国储君视为何物,非要将柔弱女子牵扯到他君臣父子相疑相探之间,眼前人未必不是另一个阿蛮,他手上亦不肯再染鲜血,以萧太子所受教化,所习品格,一个君子当如明月皎洁,然而君子亦当知不立危墙,不行陌路,争之以礼,萧令明看她半晌,簌簌终迟疑道: “殿下,菱歌姊姊她,她在出嫁前几日,忽染了重病,妾发嫁那日,菱歌姊姊已经死了。” 萧令明一时呆住,不料她忽道出这么几句来,簌簌眼圈泛红,此刻不需太子明说,自己记起当日教导,毕恭毕敬跪于太子眼前,将夫人的话悉数道出: “夫人说,太子殿下仁爱,如实在到了不可相瞒的田地,便要妾将来龙去脉告知殿下,却斗胆请殿下呵护叶氏一门性命,勿告他人,叶氏定衔环结草以报殿下之恩。” 萧令明审慎斟酌她,点了点头:“你说罢。” “因将军已答应了陛下,可菱歌姊姊病得突然,将军怕陛下也好,殿下也好,疑心将军推脱,那两位姊姊已经嫁人,将军便认妾作了义女,代姊姊出嫁。”簌簌努力回忆,一口说的还算清楚,萧令明如听天书,静打量她有时,又问道: “哦?既如此,将军为何不挑选个伶俐些的,偏就寻了你这样撑不来三两回合的笨人?” 簌簌被触及伤心事,连日来所忍离乡之苦忍不住倾泻一出:“殿下以为我想来?我同爷爷本种菜渡船,好不快活地过日子,有时随爷爷一同去将军府送菜,跟着菱歌姊姊学几个大字,读几句子曰,我也不知姊姊为何忽就得了急病,除了我,周围寻不出年龄相仿的女孩子……” 其间存疑处颇繁,乍一听却也有几分道理,萧令明不置可否,仍问道:“你虽憨傻,将军却是聪明人,岂不知这样的事交付于你,真相一旦外泄,那方要担忧一门性命,欺君之罪,将军揽得倒轻巧,孤实不知将军为何走出如此之险的一招烂棋,嫌活太长了么?女儿突发疾病,即便是要力挽狂澜,也不是这样的挽法。” 簌簌听得一知半解,舔了舔嘴唇,又应道:“将军怕的是陛下,却非殿下,将军知殿下宅心仁厚,也请殿下且看在崔相情面上,施恩于叶氏,他日有机自会图报。” “你说不出这样的话,谁教你的?”萧令明似有所思点了点头,簌簌只得道:“夫人让我这么说的。” “孤在想,孤怕是小瞧了你,字没认得几个,胆子大得可以,不知天命不畏也,便是冲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勇气,是不是孤当赏你些什么?”萧令明一哂,簌簌却当真,以为他已闻之信之:“封赏就不要了,殿下,您会替我们瞒着吗?” 她仍是一派天真,萧令明笑道:“让孤来做这欺君的事,你和将军脑子都不清楚了么?” 簌簌闻言大惊:“殿下,您要说出去吗?” 萧令明瞥她一眼:“拜你所赐,将军难脱罪责,簌簌,你也是。”他一笑拂袖,“这样的布置,孤生平未见,算得上是别具匠心了,你到孤跟前来。” 簌簌温顺走到太子眼前,萧令明伸手点了点她红润小口:“管好你这张嘴,倘敢泄给他人一句,孤要你性命,好孩子,孤可不是在说笑,听懂了么?” 他见簌簌还欲启口,手底便给按住,要笑不笑道:“无须赘言,孤知你要说些什么,你既嫁给了孤,老实些总没错,这样,孤日后得空便会来教你读书写字,家书总要有的。” 说罢萧令明也不管簌簌是何反应,折身即出,待下了台阶,仰面见那月已西沉,天地晦暗,身上雪衣好似亦跟着肮脏几分,萧令明皱眉四下环顾一周,就此去了。 花落春在 青龙三十年转眼又至暮春关口,太子萧令明预拟试题径送皇帝圈定,皇帝在用早膳,萧令明问安呈题事毕,便侍立一侧沉默相候。 待皇帝漱口净手,坐于案前,方拈过太子那一纸好字略作打量,无声一笑,太子作横皆喜带隶书波磔意味,知他这是欲要努力得祁人神韵,并不作评判,少顷,看罢诗题赋题,笑道: “花落春犹在,太子这个题目拟得好,气象在,青春高亢,未见颓唐,未见衰飒,乃盛世气度,朕很喜欢,一国储君当有这般心胸,朕最看不得无病呻吟伤春忧春,病病殃殃,愁眉不展,哪来这些毛病?” 萧令明甚少得皇帝嘉许,却又听得后几句,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只得应付几语谦逊虚辞,皇帝又看了赋题,沉吟片刻,似在思索。 试赋命题,或用古事,或取今事,亦无定程。所用古事者,须宗经,须重史,须体道,用意正在“悟老庄之旨,齐物而仁恕以行,运尧舜之心,稽古则宪章攸备。”倘以儒经为题,集中出于九经,其间又以《尚书》、《礼记》、《春秋左传》为重,皇帝面上不置可否,只问道: “太子拟的赋题,是个什么说法?” “臣此次所拟赋题,典故出自《周礼春官宗伯第三大司乐》,‘三礼’乃务学之本,立身之端,居安之大猷,致治之要道,我朝郊庙歌辞又皆以‘孤竹管’为礼仪符号,是故臣以《周礼》作题,陛下倘是觉得不妥当,请明示,臣也好再斟酌修改。” 皇帝笑他末了谨慎得刁钻,点头道:“既是出于‘三礼’,有何不妥?朕想一想,是不是《东京赋》《七命》两篇文亦有‘孤竹之管’字样?并非生冷典故,倘再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皇帝哼笑一声,未再将余话说尽,转而道,“上一回礼部拟的是《登春台赋》,太子可还记得出处?” 萧令明听皇帝发问,忙恭谨答道:“臣记得,典故出自《老子》:众人熙熙,若享太牢,如登春台。我浊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皇帝一笑道:“太子的书没白读,略胜举子,朕倒是在想,倘是太子参加春闱,能否拔得头筹,再率同科进士共赴探花宴,月灯打球,当是风流佳话。” 因皇帝语调轻松,父子二人罕有如此融洽一刻,萧令明反倒生疑,不知皇帝为何迥异往素,一时思想不清,皇帝却兀自补道:“上一回五郎向朕提及日后也想参加春闱一试,小孩子家总是奇想多。” 原根本在此间,萧令明若有所悟,见皇帝只又把帖经三十余条看完,点了点案几道: “就按太子所定罢。” 萧令明答了声“是”,紧跟道几句客套谢恩之辞,忽闻皇帝岔开了话: “新去的内侍总管,太子用的可还顺手?” 萧令明不意皇帝问起这么一桩事情,略略思忖,答道:“宋总管为人慎始敬终,将宫中上下打点得当,既是陛下亲遣,臣并无不满之处。” 皇帝闻言,听得后两句只觉太子话语噎人,一时想要发作,转念作罢,只皱眉道:“朕知道,张岱自你出生便侍候在侧,你向来又念旧,只是出了那样的事,太子保不得他,朕也保不得,让天下人怎么说?朕亏待太子?还是朕浑噩不察,找那样的昏聩蠢货去管青宫上下一干事务?这等没眉没眼之事,”说着略顿了顿,“当年确也是朕定的人,想他曾侍奉过你母亲,人还算忠厚,总比别人强些,不想他上了年纪,越发糊涂,惹出这样的事,乃咎由自取,他走了也好,于太子你未必毫无益处。” 既提及先皇后,萧令明心中惘惘,母亲于他实在陌生且遥远,他记忆中并无此人,满心满腹皆是不清不楚意念,竟远不及语关老总管所引发的一二情绪,想必这也乃人之常情?萧令明心口窒闷,低声回道: “是,陛下让他回乡养老,已是圣恩浩荡,于张岱未尝不是好事。” 皇帝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只道“你退下罢,复试当日你代朕去一趟即可。”说罢待萧令明俯身施礼告退,便提足去了。 子亭复试前一日,由鸿胪寺官员设座、设黄案;又由光禄寺诸官员安放试桌、排定举子座位。翌日贡士们于黎明时分入殿,因日落方可交卷,遂先领取宫饼一包,以应付这一整日。 既是复试,虽有太子代圣躬策问贡人于子亭,亦免去丝竹管弦,萧令明直接升殿,略略一扫众人,目示一番,中书舍人同主客郎中知制诰两人便从殿内黄案捧出试题,置于殿外黄案,再由礼部官员散发题纸。 题纸乃宣纸所裱,极为考究,每页长四十、宽十二,每行书二十四字,待考生逐一跪接试纸后,便仍归位等中书舍人甫一宣布,纷纷开始作答。 萧令明望着眼前埋首答题身影,胸臆忽有所触动,由江湖入庙堂,便只在这一张张试纸之上?仔细想来,亦觉微妙。因复试仍需耗上整日,太子今日不过代替圣躬行监察之权,中书舍人知太子素日养尊处优,见太子偶尔走动,观摩举子答题,或是立于一侧沉静无言,唯恐劳其形,乏其身,遂相提引两句,萧令明亦不作强求,复又归座歇息。 如此反复几回,待落日时分,举子交卷,躬身退场,萧令明只稍觉疲乏,并非如官员所想那般娇贵不禁,冠礼后皇帝命其于户部历练,伊始萧令明虽觉案牍劳形,然到底青春有力,日渐习以为常,此刻同两位主考、一众礼部官员客套几句,便打道回府。 太子虽可得休憩,中书舍人等几人却只得挑亮案几上烛火,就此徐徐展开仍略带墨香的第一轴考卷……因复试之故,判卷者并无从容,中书舍人李涯在一连阅读十余篇诗歌后,只觉寡淡如水,眼眸酸涩,正因如此,事情方越发棘手,中规中矩,挑不出明显错误,却又无出彩过人之处,李涯便起身踱步至简叔夷身畔道: “子安,你来看看。” 简叔夷笑道:“大人可是累了?”说着起身移步至案边,倒也认真仔细过了两遍,又看了看那所署姓名,沉吟片刻,方抬首同李涯对视一眼,两人眼神交汇间颇有默契,简叔夷遂斟酌道: “大人,不如奏请陛下,将考卷再交由翰林学士们品评一番?” 李涯略略颔首:“不瞒子安,我正有此意,圣意虽是命你我判卷,然再请学士们把关,不失为另一层保障,子安既也作如是想,你我便先请旨罢。” “某随大人。”简叔夷心下略微一松,话虽如此,两人仍继续潜心判阅,待至最后几篇,李涯眼中方倏地一亮,一句“明明在星者,骑麟入大荒”瑰丽烂漫,李涯顿生激赏之情,待一观姓名,为“苏曼卿”者,李涯只觉此人姓名耳熟,并未细想,再细看他策论开篇即作“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语,不由拊掌一笑,请简叔夷过来相看,简叔夷垂目而览,却道: “未免太过险怪,略显轻浮,大人可是觉得新奇?” 李涯面上一怔,忙遮掩道:“子安岂不闻外面举子多有风流俊赏者?不作惊人之语誓不甘休,看着确是新奇。” “那大人可知这苏曼卿是何人?”简叔夷一扫考卷姓名,微笑问道,李涯疑道:“子安知晓此人?” “此人乃魏王殿下文学馆中门客,虽出身孤寒,却自幼负神童美誉,诗名于贡举前早流传在外。”简叔夷略作解释,李涯这方恍然道:“我说怎觉耳熟,原就是魏王府中那位苏才子。” 一语既了,李涯便转而陷入深思,以卢桐之中正,断不喜如此文风,又何以得中?既如此,那便只能是首试之际,苏曼卿所书并非今日文风,复试却又作此风格……李涯断不会思想那苏才子是为投自己所好,陛下命他二人主持复试,已是出百官所料,非常情,非旧制,不过亦不是绝无可能……正难能理清之际,简叔夷已莫测笑道: “大人,其实你我上表与否,翰林学士怕亦要遵陛下旨,再来审卷,只不过你我主持复试,于天下人看来,更为公正罢了。” 李涯犹似点醒,忽想通一事,望向简叔夷笑道:“子安,我差些忘了,贺兰学士素来爱此天机云锦之语啊!只是这苏才子……”李涯欲言又止,并未多言,暗叹自己方才多情,一旁简叔夷则笑而不应,只道: “大人,你我任重道远,岂有闲暇顾及他事?还是判卷罢。” 灯花渐老,当简叔夷的目光自最后一份策论扫过时,先被其一手端丽小楷所引,待一路阅毕,一颗心止不住微微颤抖,年轻人所洋溢的指陈时政之失无所避的尖锐气息,几欲破纸而出,他连读数遍,方想起去看姓名,略略一愣,原是出自崔相少子崔纯之手笔。 李涯见他目光凝住,正欲相问,简叔夷已回神将崔纯之考卷递与李涯:“大人且看看相公家少子所书。”李涯闻言一振,知此次贡举举子中最瞩目者不出崔、郑几家,遂忙接过相查,一时间亦是惊叹错愕,好半日方喃喃道: “后生可畏,今日方知,不过相公为人谨小慎微,这小公子却是胆大包身……” 两人复又对视一眼,不再多言,李涯微微一叹,苦笑道:“子安,经学士手再呈御案,确是良策。” 两三日后,李、简二人果真上旨请翰林学士最后辅助甄选,皇帝并无不可,仍命贺兰衡三人参与,李、简二人随即奉旨将十六位举子考卷送入翰林学士院。 正值此际,周云忽告病沐休,一时翰林学士院中只剩贺兰衡、薛逢二人甄选考卷。两人素得才子之名,所花时日亦不过两三日耳,再度协同李、简二人入殿,洛阳京畿不觉花事已了。 穆穆残春,京畿并未因贡举一案失去往昔明媚,而坊间四起的流言却仍有愈演愈烈之势,舆情已然快至沸点,只需紫微宫中圣天子的最终裁决。 韬光韫玉 御案上考卷同名单分置两边,以备御览。皇帝翻了半日,方抬眼扫了扫一众臣工,身子略略一动,换了姿势,只更为随意放松:“你们几个都说说看,这十六名举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说罢看向李涯道,“李广津,你是主考官,你先来。” 李涯知无论以何种角度相看,自己皆应当仁不让出列率先回话,且闻皇帝点明,忙起身道:“文学足以经务,大任必须有词学,此次复试所验十六位举子,以臣薄识,窃以为除却三四篇诗赋可算超绝词美,余者则不相上下。” 皇帝听他所言模棱,看似说尽,实则又什么都未道明,便拈起名单眯眼看了看,列入上第的果唯有三人姓名,却无一出于高门子弟。皇帝遂看向简叔夷问道: “简子安,你呢?同李广津是一个看法吗?” 简叔夷答道:“臣确同李大人看法相差无几,只是臣在判卷时,有一二篇策论气势雄壮,长于说理,颇有孟轲之风,倒是给臣留下了深刻印象。” “谁的文章?”皇帝微微一笑,“雕琢绮言朕见得多,孟轲之风却是久未闻矣。” “回陛下,举子崔纯之的策论如大江秋注,千里一道,冲飙激浪,瀚流不至,臣以为倘单从策论看,可谓翘楚。”简叔夷恭谨望向皇帝,皇帝略略一笑,眉头挑起,“崔纯之,崔纯之,”皇帝重复低语两句,抬头看向他几人,“这个崔纯之,是清河崔氏,还是博陵崔氏?” 简叔夷笑道:“陛下,崔纯之正是崔相公少子,今岁亦参加了贡举。” “唔,”皇帝颔首,“原是崔相家里人,”他哼笑一声,“凤毛济美,崔相做父亲的,实在是有福气,朕尚不及,朕羡慕他。” 气氛陡然微妙,几人一时皆无从应话,皇帝垂目瞥了眼考卷,笑道:“简子安素来在口舌上谨慎,既能得你夸赞,想必确是不凡。” 说着一时却不急于翻卷,仍看向他几人,“你们想必也都看了。” 贺兰蘅已垂目听了半日,此刻方整旗鼓出列道:“陛下,崔纯之的那篇策论,臣等亦细查数遍,却不敢苟同简郎中之论。进士三科,所倚重者,正为诗赋,绝非毫无道理,帖经者,只抄义条,策论者,唯剿旧文,独诗赋之制,穷体物之妙,极缘情之旨,学优才高不能当也,亦方可尽才。策论有孟轲之风,不过前人窠臼,所论者不脱古之所论,长于说理而文辞褴褛,翘楚一说,臣不以为然。更何况崔纯之诗歌平平,远达不到上榜辞藻宏丽标准。一篇策论写的再好也无济于事,更何况未必见好。” 贺兰蘅语毕朝简叔夷微微示意笑道:“某一家之言,怕不能与郎中相合,还请勿要挂怀。” 简叔夷一怔,不意贺兰蘅忽将态度挑得如此鲜明,勉强笑道:“某也是一家之言,学士言重了。” 殿内几人一时各抱心思,有了片刻沉默。 皇帝眉头动了动,亦不肯表态,只道:“朕方才大略一看,好诗确不多,《孤竹管赋》也有不知所谓者。”皇帝口中略一停顿,手底已挑出崔纯之那篇策论,入目渐有赞赏之色,这几人暗中观察天颜,彼此目视一番,也都仍静候不语,待皇帝发声。 然一句“将相重则君尊,非专任不能致君安国理”看得皇帝眼中倏地一沉,却只是随手将此轻掷案头,淡淡道:“崔相的少子,多大年纪?” “回陛下,方及弱冠。”李涯答道。 皇帝轻“哦”一声:“同太子年岁相仿,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众人闻言不禁再度沉默。 皇帝沉吟片刻,眉头微蹙:“这么个谈法,你我君臣便是说上一天,也没个结果,谁中谁黜,尔等今日来,心里是早有想法的罢?” “陛下,臣所想的是,”李涯只得再度应话,“倘只以诗赋看,除却那三五篇佳作,余者既不相上下,是中是黜,当一视同仁。” “君佩,你方才长篇大论,也未说出个所以然,你怎么看的?”皇帝不接李涯前话,却看向贺兰蘅问道,贺兰蘅略作矜持,很快答道: “臣以为除却中书舍人所言那几人,余者皆当罢黜。科考乃为选士取才之道,倘无真才实学,取之何用?国养能士,非养闲人。方才臣所言,正是为陛下析三科优劣。” 皇帝闻言,略一颔首,重新陷于御座,一时只垂目思忖,半晌方抬首看他几人:“你们,都是这个意思?” 众人点头也不是,摇首也不是,唯简叔夷皱了皱眉,正欲启口,见皇帝已仰面阖目轻叹:“别人都还好,只是崔相,朕的宰辅,朕怕太伤他的心了,人上了年纪,儿女的事就容易伤怀。” 圣意既显,简叔夷那番话便只好咽下,不再说话,贺兰蘅却道:“先中后黜者自然会觉失了颜面,不过事关朝廷纲常,本就不是讲情面之事,陛下是为长远计,为国运计,臣以为便是他们一时想不通,日后也自会明白陛下一番苦心。” “臣有一策,许能解陛下两难境地。”简叔夷思忖半日,复又开口,皇帝随之回望于他,以示相询。 简叔夷趋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崔相公素来秉忠报主,兢兢业业,大可降恩荫其一子,是为褒奖之意,如此既不碍科考取士公正,亦可抚慰崔相公得而复失之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如照简郎中所言,是不是但凡高门子弟,科考不中,皆需陛下格外开恩,施以门荫?”贺兰蘅唇角轻扯,冷哼一声,一旁学士薛逢却是脸上仍着笑意,“科考本意在广取天下才士,简侍郎这话是否欠了些考虑?” 简叔夷僵了一僵,随之笑道:“在下只是听陛下怕伤了相公,此乃为陛下体恤相公之心,”说罢转向皇帝,“臣不过一提,一切还皆须圣裁。” 皇帝面上略无表情,一时不予评判,却吩咐道:“既无异议,将复试上榜者重新贴到礼部南院去,到底是丑闻闹剧,这件事也该有个定论,算是了案,你们先退下吧。” 言罢竟不等几人施礼,起身提足而去,几人见状一时怔住,很快回神,各自客套几句,就此作别。简叔夷见两位学士姗姗而返,忧心忡忡负起手来,一侧李涯自知他心结,简子安素来韬光养晦,明哲保身,虽判卷时不愿多言多语,今日言谈间却并非维护崔郑门户,实乃因卢桐为其座主,有此一层,他断不能只作壁上观。 “子安所忧者,正在侍郎啊!”李涯喟叹一声,“可惜今日圣意明显不在侍郎这边。” 简叔夷叹气道:“足下说的是,此次复试结果,本是中有中的道理,黜有黜的道理,全凭圣意,足下也说了,那些诗赋,可谓无功无过,可中可黜,”说着略略仰头,有四顾之意,“变天了,小心淋雨,走罢!” 午膳刚过,内侍进阁通报詹事府少詹事李度、詹事府主薄卢照前来拜会储君,萧令明起身更衣,方命将两人引入,见他二人具服一并而至,心中大略想了想,让其就坐,随之屏去阁内侍者。 这两人则忙施礼谢恩,方一一坐定。 “耀之,看来简郎中已造访过贵上了。”萧令明并不遮掩,直接将话点透,卢照忙道:“殿下猜的不错。”将简叔夷拜访父亲时说辞大略说了,李度听了,亦作愁色,“侍郎一世高节清风,便要断送于此时?难道以崔郑之家学,不足以登科?真乃天下奇闻。” “少詹事不是不知,进士素来重文采辞藻,哪怕是六经不知,三史挂壁,但凡诗赋过人,亦可上榜。崔郑子弟,所善者恰不在此。”卢照苦笑,李度冷笑一声,遮袖将茶水一饮而尽,望向萧令明,道: “殿下也不必忧心,魏王门客,如今不过‘释褐’,能否过吏部铨选仍是未知。” “事情又岂止如这般简单,”卢照摇首,“今日陛下可谓剥尽高门颜面,苏曼卿乃魏王门客,出身微寒,却高中位列前茅,加之近几载陛下厚爱魏王,多有逾矩之处,”说着看向萧令明,一拱手道,“臣说句轻浮不敬之辞,此次贡举一案,臣担忧者,正是怕时人皆以为殿下失爱于陛下,父子失和,二宫之争,滥觞于此。” 萧令明听至此,心底果然一震,面上却平静如水:“此等耳食之谈,你既知乃轻浮不敬语,仍是在孤面前说了,孤知你是一心为孤,只是这样的话,万不可流传出去,”说着眼中方兀得一冷,“二宫之争,这样莫须有的说辞,为你所想,或是从别处听来?孤倒是第一回领教。” 卢照见他神情虽如常,却又绝非往昔教人如沐春风之感,暗暗惊诧殿下不知几时添的这层变化,一时无暇走神多想,遂如实相告:“臣不敢欺瞒殿下,这话确是从他处听来,臣同崔相次子崔维之略有交情,我二人闲议时,他将殿下处境剖析得鞭辟入里,臣方才无意带出一句来,请殿下宽恕。” 萧令明面上无甚表情:“是那位始终不肯参加科考的二公子?” 韬光韫玉(2) 卢照听他问起,便细答道:“正是,因门荫赐其兄长,他如今二十有六,却仍未入仕,崔相劝了几回无果,这一回连崔纯之且都尊父命前来考试,他却还是不肯。” 李度奇道:“为何不肯?”说着似思及什么,笑道,“是看不上春闱罢,到底还要吏部铨选,难道是等着参加制考?登科便可授官,起家确是更上一层楼,我这里说句不中听之言,制考虽便宜,却也不是常人能及,多少饱学之士折戟沉沙于此倒非孤例。” 卢照频频摇首:“少詹事看错了他,他不过嫌恶进士浮华之气,崔纯之考前也曾劝过他,你猜他道了句什么?好骡马不入行。” 听得李度一愣,随即笑道:“贵胄世家子弟,到底自矜,便要这么等下去?” 两人再留意萧令明神色,倒无多少变化,不料萧令明忽淡淡道:“崔维之未入官场,许有几分狷狂习气,孤没法跟他计较,卢主簿却为官几载,宦海风波险恶,理该见识不薄,不会不知私议储君是为大不敬,更何况你尚领着詹事府的职,孤这个储君果真做的不体面至极。” 太子语调仍温和,卢照却听得那椅子再也坐不下去,从不听太子这般刺人,忙离席躬身施礼,李度亦坐的尴尬,随之起身,卢照已道: “臣惭愧,臣绝无不敬之心,殿下既教诲,臣下回断不敢再犯。” 萧令明伸手虚扶他一把,道:“非孤疑耀之忠心,只是贡举一案,崔相牵涉其间,无论博陵崔,清河崔,于外人看来,皆同孤脱不了干系,是谓东宫一党,”太子冷冷一笑,“是这么个说法罢?崔相慎之又慎,孤亦不想牵累他一族,耀之同他走太近,不知又要招何样昏言昏语。” 卢照见太子眼神萧索,心头微酸,干干应了声“是。” 萧令明这方微微一笑:“耀之既同崔二公子相议过了,孤愿闻其详。” 因阁内无外人,无闲杂人等,卢照遂直言道:“臣此举可谓学舌,倘有得罪殿下处,先请恕罪。臣第一回同崔维之论及时局之际,他曾同臣说起一例典故,北朝石虎本立有太子,可却又以皇子石韬为太尉,与太子宣迭日省可奏尚书事,殿下当知此事结局。” 萧令明略笑笑:“崔维之所谓二宫之争,以史喻今?他还有何高见?” “国舅早已去职,殿下几位表兄也大都外放为官,且品阶并不算高,加之先皇后早逝,于时人看来,殿下母族难成气候,不足为殿下仰仗。不过如今殿下与叶氏结亲,边关重将,时人未免将此作殿下另一层庇护。”卢照略作停顿,见太子毫无表示,便继续道,“殿下自幼授业于大儒,天下皆称仁爱,且殿下如今于户部锻炼,无一不赞殿下勤勉,非臣媚上,殿下确可谓君子宜之有之。国有储君至此,乃如渴得浆,如寒得火,陛下大可高枕而卧,缘何又有移爱藩王举动,陛下岂不知此举必引人心动荡?于国不稳?且休论青史夺嫡旧事,便是陛下,亦从此锻造而出,个中惊险曲折绝非隔岸观火,乃身临其境。” 如此大篇长什,李度渐听出一二端倪,眼见要点化到通明处,卢照却闭口不再相提,只是静静看向太子,似在等太子启口,萧令明一笑: “在等孤说些什么呢?孤能说些什么?不意崔相家中藏个山中诸葛,孤他日如有幸登大宝,许可枉驾顾之,如今孤深处青宫,蚊蚋之飞尚不得过,他口中阔论,孤唯有闻之一笑而过。” “殿下不必如此灰心,”李度忙低声劝道,“上至三公宰辅,下至六部长官,多为心系殿下者,崔相再谨慎,想必也当是同殿下一起的。更何况,西北叶氏可谓封疆大吏,既为崔相旧部,如今又同殿下有姻亲之好,魏藩即便有心交游,也至多同科考举子勾连,难成气候。” 萧令明微微垂眸,并不言语,卢照见太子如此,看了看李度,忽正色道:“少詹事不可轻敌,要害正在此间。”李度挑眉:“耀之不妨全部说出来。” 卢照转头看向太子:“崔维之虽为世家公子,如今却仍未有半点功名,本不该置喙国家大事,可他既言及殿下,臣断做不到充耳不闻。殿下,陛下喜读《祁史》百官皆知,有祁一代,门阀掌权,天子空有南面之尊,前朝始设科考,用意便在此,我朝虽非祁之失衡,然庙堂之上,占据高位者,仍多出于五姓七望,请殿下再躬亲思量,原先詹事府四品以上是什么人,如今又是什么人,陛下借‘压俦’一事,是为警告殿下,亦是警告世人,陛下又缘何让魏藩染指科考?魏藩日后必有动作,殿下可又有所防备?” “无须等日后,眼前这便是一桩。”李度冷笑一哂,忍不住叩了两下眼前桌几。 萧令明面上依旧淡然,只道:“崔维之将局面替孤析得这般透彻,以他高见,孤不过是陛下一枚棋子,将来胜负分出,孤便作弃子,陛下拿储君来赌注,果真好气魄,大手笔。他既如此深谙圣意,就没再思想如何点化孤么?” 见太子缓缓起身,于窗前负手而立,目光放远,卢李二人亦坐不得,略一整衣裳站起身来,在太子不远处站定。 “崔维之何德何能敢自居点化之功,不过他几句话,臣以为,殿下不妨姑妄听之。”卢照一笑道,“仁者忍人所难忍,智者忍人所不忍。” 李度失笑:“我当这位二公子高见何在,此话说与不说有何区别?不过让殿下百忍成金,如今殿下可谓身在荆棘,难道忍一忍,那刺便不往身上扎了?” 卢照却只看萧令明:“他还有后一句,相时而动,伺机而为。殿下自此往后,侍陛下仍作椿庭,却不可视魏藩再如手足,一旦天赐良机,还请殿下勿存他念,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李度忙紧跟问道:“他所谓良机是指?”卢照无声摇首,目光不离太子左右。 萧令明嘴角衔笑,一只手已将窗口花枝折断,垂眸把玩道:“崔维之这样的人物,不来辅弼孤,实在可惜得很。” 卢照未能得视太子神情,亦听不出他话中涵义,遂小心探道:“殿下,崔维之所言殿下或不以为然,臣却以为不乏一二道理,未必不能为殿下所用。” “亏得他是崔相之子,”萧令明转头笑道,“否则孤真怕他做了魏王门客,岂非孤之大不幸?” 这两人方一会心展颜,不料萧令明却又别过面去,仍留背影给他二人,低低道: “不过倘是崔相也作狡兔三窟绸缪呢?孤实在不敢直视人心。” 如此言语,方真地惊住两人,不由对视一眼,太子或为无心之语,或为肺腑之言,二人无从得知,一时竟无从相劝,再转念深思,皆出了层冷汗,还是李度清了清嗓音道: “殿下多虑了。” 萧令明彻底转过身来,走向案几,随手端起一盏茶,饮了两口笑道:“孤不过信口一说,虎父无犬子,耀之,孤这不是耐心听完了?” 他嘴角微笑春风不如,而青龙三十年的春已走到尽头,却未必不是天意的开头,蛰伏不出的世家公子,精明如斯的世家公子,怀抱不清的世家公子,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不出南山,竟已然将他处境看透,而年轻人的精明如斯,年轻人的不加掩饰,同相公的天壤之判,又不能不让太子萧令明深深起疑。 即使他本不该质疑,只因那年轻人姓崔,博陵崔,清河崔,于世人看来并无太大差异,国舅去职后的庙堂,崔相本人意向从来都不重要,让一个惯于沙场征伐的武将来周旋于庙堂之上暗流汹涌的人事漩涡之间,本便是天子的巧棋。萧令明低首看了看自己修长白皙的五指,微微一张,这样的手,日后确是要少执笔,多握刀,可执笔杀人的只有史官,他尚无这样的本领。 那么,便唯有握刀了。 “殿下,”卢照打断萧太子沉思,“臣今日来,其实还有一要事,欲请教殿下。” “你说。”萧令明稍觉诧异,卢照道:“贡举一案闹到如此田地,家父势必名誉扫地,远贬他乡,可这一事,并非无回旋之地,只是家父不肯。”他仍警觉瞥了瞥四下,放低声音,“家父手中持有钱处厚、贺兰蘅当初的私书,钱处厚举荐的三名举子皆出于魏王门下,贺兰蘅举荐者亦落第不中,此次可谓恼羞成怒,借题发挥,臣劝家父将这两封私书呈给陛下,家父却言修身慎行,安可以私书相证。不知殿下如何看待这一事?” 李度闻言冷笑:“殿下,果如臣之前所料,只是耀之,侍郎为何执意不肯?有这样的物证,岂非绝地反攻良机?” 两人相视一眼,复又齐齐望向萧令明。 河洛有道 半晌过去,萧令明方缓缓道:“先帝朝王阳冰为礼部侍郎,曾言主司取与,皆以一场之善,登其科目,不尽其才。遂谏言科考当先责旧文,令举人自通所工诗笔,先试一日,知其所长,然后依常式考核。事先请托,遂作不成文惯例,倘这两人所举荐者不出五服之亲,尚有可攻讦处,如今举荐者皆为不相干之人,”他微微一笑,“孤说几句现实利害之辞,身居清秘的学士们本就善言善书,侍郎倘拼死一搏,尚不能一击而中,确不如此刻及时抽身。” 李度怔怔看向太子,思想有时,放下茶盏,沉声道:“殿下所忧确非空口无凭,不过届时定会有人声援侍郎,想必朝会前陛下也会召殿下相询此事。” “不知殿下,可思量好了应对之词?”卢照同李度先碰了碰目光,方忧心问道,萧令明一笑:“两位是想知晓倘是陛下问起此事该如何处置主考官,孤当如何应对罢?你们说,孤是该替侍郎求情,还是只道全凭陛下做主?” 见太子宕开一笔,反问他俩人,卢照顿了一顿方应道:“臣不敢瞒殿下,其实此事一出,臣问过崔维之,他跟臣讲了上古时期一个典故,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臣问他其意何在,他却说,倘是说与殿下听,以殿下机敏,定能领悟此典所指,殿下方才问臣,臣登时想起这事来了,他还说,不但此一事,日后诸多事宜,是一样的道理,殿下倘是记准了此点,于陛下眼前便不会出太大差池。” 萧令明却已听得心中诧异至极,问卢照道:“他平日都喜读什么书?”卢照一时不解,略作回想答道:“崔氏乃经学世家,他皆有所涉,臣记得他曾提及颇喜《左传》。” “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萧令明微微一笑,“此人如此深谙政事三昧,金石之言,孤焉能不受教?” 这二人仍不得其解,见太子洞若观火神态,李度不由问道:“殿下,崔维之此意何在?为何要说这个典故?日后诸多事宜又指的什么?恕臣愚钝。” 萧令明却起身朝案头走去,抽出一张便笺,援笔写字,一面淡笑道: “皋陶何人?尧为何人?卿言届时定会有人出面声援侍郎,孤亦不疑心此点,只是庙堂之上,文武百官皆可为侍郎开罪,唯孤不可助君言之。” 太子语音方落,卢照早豁然开朗,心底亦愈发佩服起崔维之来,神色颇为激动道:“臣这方更能体会殿下为何也劝家父勿出私书,殿下胸有悬镜,秋毫皆察,臣惭愧。”萧令明眉头微皱,将笔轻轻置放,便笺上只一行字: 枳棘非鸾凤所栖,百里亦大贤之路。 他折身递与卢照,吩咐道:“交与侍郎,他自会懂孤的意思。”卢照毕恭毕敬接过,却见正是太子最擅的拔镫执笔法,方笔入尖笔出,而非其惯用正楷,一时爱不释手,又觉这两句气象亦佳,真乃储君风度,不由想起一则传闻,竟脱口道: “臣听闻殿下喜作大字,非事笔,卷帛成书,不知臣何日有幸能得以观之。” 自祁以降,乃至本朝,书写大字者鲜矣,一则受制于纸张大小,唯一尺见方而已;一则世家视作大字为工匠事,不耻书。有祁一代,除成大司马留下常作大字传言,再无二人。萧太子却喜此道,亦善此道,卷帛蘸墨,书作颤笔曲之状,遒劲如寒霜松竹。有好事者流传为“撮襟书”,因太子素不习弄巧,用晦而明,得以见“撮襟书”者并无几人,此刻卢照想起,待几语道完,方觉冒昧,忙又补描道:“臣唐突殿下了,一时起兴竟信口胡诌起来。” 萧令明并无恃才自矜之意,亦无心炫技,只是笑道:“不过闲来几笔消遣,祁朝书法大家已尽善尽美,孤何足论哉。且老师嘱咐过,既于此已有所成,不当溺之,仍当修德治礼为本,老师的话,孤总是要听的。” 见太子撇开不提,卢照亦不好再言,虽略觉悻然,却又深以为然。外面天色渐晚,时辰既到,卢、李二人便起身告退,萧令明亲自送二人出来,他二人素知太子秉性,只略推辞几句亦不勉强。直到两人再度施礼,萧令明方看向卢照道: “崔维之那里,还望耀之提醒,有些话想必能与何人说,不可与何人说,他这般聪明,当一清二楚。” 待送走二人,萧令明独坐室内,手边无酒无茶,然方才君臣对话足以供其品味斟酌,最值得把玩处,仍在那从未谋面的崔姓年轻人之身,这样的人物,竟蹉跎于锦绣年华,竟止步于高墙府门,倘他真志在长林丰草,便自会行韬晦之计,倘他真志在腰带金紫,又为何在二十六岁的年纪仍蛰伏相府? 萧令明将目光放得极远,而无论如何努力,却终出不了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的巍巍青宫,日头倾曦,夕阳将一室映作火海,他一直都清楚,这具生而为人的躯体,不想在这人世的火海间焦枯,便只有在这人世的火海间涅槃。 而春意残了,落花无限数,他园中的落花实在太盛,白者翻银滚雪,红者倾地胭脂,吞天沃日,奢侈到极致,极致再极致,好似整个春日所绽之花,便于今日凋零殆尽,花上添锦,锦上添花,一如祁人诗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于是聪慧如斯的萧太子,透过缤纷织就的锦帘,似乎看到了隐藏于崔相公身后那张同样玲珑透漏的深锁面孔。 只是,然而,然而,这样的人物,又要如何同渐囿于局的萧太子风云际会,于太子,于崔姓年轻人,在这清浊并升,泥沙俱下的当下,其意尚茫茫不得…… 廊下月色甚佳,只是风声汹涌,如坐北邙雨,萧令明略吃了几口饭,一时灯昏酒尽,无可如何,翻了几页诗文,却是如下一句: 长安道。人无衣,马无草,何不归来山中老。 他浩叹一声,开窗视天,可惜他并无这样的道路可走,深宫的月色一样皎皎,一样入目尽化冰清,便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亦可鼓清琴,倾绿蚁,莫议人间醒醉,浮生一日,蜉蝣一生,无论怎样皆可熬过,又何必定要寄托深山?萧令明缓缓起身,信步而出,就此撩衣坐于阶下,宫人见状忙过来相问: “殿下,可需点灯?” 萧令明微蹙眉道:“月下把火,为何总想着这等煞风景之事?”宫人猛地红了脸,讪讪道了句“是”,又问道,“殿下,地上脏,奴婢去拿个铺垫来?风也大,要给殿下多加件袍服吗?” 萧令明不由抬眸多看她两眼,只觉眼生,问道:“你是新来的?”宫人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月下轮廓亦不太清晰,一团面目模糊:“回殿下,奴婢是新来的。” “你叫什么?”萧令明见她笨头笨脑,却又十分殷勤,笑着多问一句,目光停在她手中那盏点火内外红的宫灯上。 “奴婢叫小青。”宫人不意得太子垂问,嘴角扬起,小心应道。 萧令明点了点头,自语道:“锄药顾老叟,焚香呼小青……” 宫人听不懂他口中言辞,又不敢问,萧令明已笑道:“你去罢,孤只是想独坐片刻。” 他便这样静静坐了良久,仰面看着那月轮,久而久之,又生恍惚,是了,馨香易销歇,繁华会枯槁,唯有这月色千载不变,依然大可临风送怀抱。这样不就很好么?这样自然可作很好。 月下这张俊美至极,却又寥落至极的青春面孔,便在半明半晦的流光中,或隐,或现,直到远处一点昏黄似接天上星河而来,他隐约听见一阵低语交涉,不多时,便见小青奔来,回道: “叶良娣要见殿下。” 萧令明心中并不痛快:“可说有何事?” 小青道:“良娣只说想见殿下,奴婢已告诉良娣,殿下想一个人坐着,可良娣还是要见殿下。”小青颇为无奈又似忿忿,萧令明想了想,叹道:“让她过来。” 白水鉴心 果然,萧令明很快见簌簌被宫人相引而来,他并不起身,待她甫一近身见礼,扬手屏退了宫人。 “孤吩咐过的,你倒是贵人多忘事。”萧令明皱眉看着她,簌簌却认真回道:“殿下说过,得了闲空,便来教我读书写字,是殿下食言。” 萧令明一怔,不由好笑道:“士别三日,孤当刮目相看,食言都会用了,跟孤说说,从何处学来的?” 簌簌唇角微翘:“《汤誓》里说‘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妾信殿下,可殿下却食言了。” “簌簌,”萧令明一笑起身,只觉眼前小姑娘确是可爱,不意她学的又这样快,“原你是个聪明孩子,哪里还用得上孤来教?再说,你怎知孤是有那闲空却不去?” 簌簌闻言,不由一急,上前扯他衣摆摇晃道:“殿下反悔了吗?殿下不愿意教妾了吗?” 萧令明登时沉了脸,眼中浮起一层嫌恶:“你放肆。”簌簌见他瞬间变脸,怯怯放开,不觉往后退了两步,忽生惧意,转身便欲跑掉,萧令明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你跑什么,孤让你走了么?” 簌簌无法,只得又折身,慢吞吞走到萧令明眼前,萧令明拍拍衣裳,抬脚进得阁内,回头看了簌簌一眼:“过来。” 阁内熏香同太子身上衣香混沌不分,簌簌贪恋这样的味道,照例暗暗深吸几口,只觉五脏六肺都陶陶然欲醉,萧令明见她阖目可笑神情,笑了一声:“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住的地方总有股香味,妾很喜欢,每次来都想多闻一闻。”簌簌如实相告,冲太子莞尔,似早将他方才作色一幕忘得干净,萧令明不由哂笑道:“铜墙铁壁。” 簌簌奇道:“殿下说什么?”萧令明不理会她随时随处可暴露的懵懂无知,只端坐正色问道:“方才你说想见孤,是为读书写字而来?孤原不知你竟这般上进好学。” 一语既了,借着一室灯火,方留意簌簌绿云高绾,鬓间旁逸斜出一只金色蜻蜓饰物,亭亭欲飞,再端量她一张仍显稚嫩的脸庞,在这柔和光晕中竟也是眼波明,眉黛轻,乃天生美人,年纪尚小而不自知。 簌簌迎上萧令明目光,两人将将一碰,萧令明已略避开,簌簌见状不知为何,心中只觉惘惘,似是失掉了什么,却又说不清楚,呆了一瞬,只得答话道: “是妾想家了,灵眉姊姊说如今东宫便是妾的家,有殿下的地方便是家,妾就想着来见一见殿下也是好的。”簌簌偏了偏头,一席话说得颠三倒四,一时也不知晓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索性一言以蔽之,“妾想见殿下了,就来看看殿下,并无其他事。” 好在萧令明并非第一次领教她的词不达意,或是直白无饰,然少女神情远不能让人联想怀春诸事,萧令明亦远不能将她视作可谈风月的窈窕佳人,只自嘲笑道:“孤尚不知家在何处,孤劝你千万莫将孤视作所谓家,”说着一顿,打趣她一句,“簌簌,你此刻见着孤了,可觉欢喜?” 簌簌却仔细盯着他看了半晌,也不言语,萧令明实在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看着孤做什么?孤问你话,你发什么呆?” “殿下右边眉尾藏了一颗小小的痣,”簌簌不由凑近两步,“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忽捂嘴窃笑,悄声告诉太子,“妾刚想起来,那天妾梦见殿下了,可是梦里面,殿下长了一脸的麻子,可丑了!” 萧令明面上倏地一红,轻叱道:“你真是越发放肆了,看来需孤亲自教训,倘犯而不校,你日后不知要闯出什么祸事来。” 说着离座取一雪色白玉塵尾,挑起她下颚:“你跪下。”簌簌正欲启口,萧令明随之将塵尾按于她唇间,“你无须再辩,今日责罚,你躲不掉的,跪好了。” “殿下!”簌簌扭过头,眼角暗觑着太子,“殿下要打我么?”簌簌努力思想前几日方记住的一段话,乍得清明,很快接上,“妾犯了错,殿下教诲便是,哪有第一次就要打人的?殿下这是不教而诛……” 萧令明微觉诧异,冷嗤道:“你如今真是伶俐,”说着忽想到什么,转身朝书架走去,略作查看,却是一本也不少,心中一时疑虑,看向簌簌,“你从何处得了《荀子》《书》这两本经典?” 簌簌一愣,听得胸口直跳,终露局促,不料太子竟明察至此,便泄气道:“那本《诗》还有乐府,妾都看完了,殿下没再给妾新的书,妾本想来问殿下要的,灵眉姊姊说兔园其实也有很多书,闲置一段时日了,也无人相取,妾就去了……” 萧令明一张面孔登时翻作煞白,冷冷打断她:“你去了兔园?书是自兔园取走的?” 不等簌簌应话,萧令明心中焦躁,随即唤来宋牙,厉声问道:“孤早命锁了兔园,没有孤的旨意,谁人也不得踏入半步,她怎么进去的?!” 宋牙自奉旨照管青宫,从未见太子疾言遽色,此时心下亦是一慌,待回过神,明白太子口中所言的“她”是为何人,看了簌簌一眼,忙道:“钥匙一直保管于臣这里,并无人来相要,臣不知良娣是如何进去的。” 眼见事发败露,太子一张脸铁青阴沉,簌簌心里到底畏惧,小声道:“妾看那墙院不高就顺着那株……”余音唯独她一人能听到,萧令明闻言不可思议地看向簌簌,目中既惊且怒,连着冷笑两声:“好,好,今日孤便让你知晓何为真正的不教而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如此情状,宋牙留也不是,去也不是,见太子脸色实在难看到极处,还是悄悄退了出去。 “殿下……”簌簌隐约察觉兔园一行方是铸下大错,呆呆看萧令明取来一根乌金马鞭,立刻会意,双肩不由瑟瑟一抖,往后退了两步。萧令明行至她眼前,将她轻易提起往榻上一推,少女身子纤细,登时扑倒在榻上,萧令明执鞭按下她欲起的肩头,漠然道: “你不必觉得羞耻,唯你我二人在此,褫衣廷杖并非难以接受。” 说着压低了声音,“将小衣褪掉。” 簌簌闻言脑中轰然作响,只觉太子竟如此可怖,一时又羞又怕,终止不住开始嘤嘤直泣,萧令明静静看她半日只是哭个不住,蜷在那里,无助模样竟像极了自己幼年时的某一刹那,或为繁重课业,或为陛下问话,无一样让人自在,无一样可得解脱。 这样哀矜惩创的心境,让萧太子手中略略一松,张宝琛师傅曾反复教导过的一句亦随之重回脑目,老师总是正确的,圣人总是正确的,如若做不到,那便只能是他自己的过错与不完美。 不迁怒,不贰过。 这确是他因伊人而起的无明业火,被欺骗被亵玩被抛掷的情愫,同眼前孤身远嫁的少女又有几多干系?他的业障,即便少女犯下无知过错,亦不该加其一身,萧令明迟迟未有动作,似被簌簌发觉,她回首看向太子时,见他却只是沉默,面上神情不复方才难看,马鞭亦掉落于地。 “殿下……殿下不打妾了么?”簌簌自榻上爬起,俯身小心替他捡起马鞭,萧令明凝视她良久,方点了点头:“孤是不是吓到你了?”簌簌随之点头,复又摇首,却乖顺跪下,仰面看着萧令明: “殿下,妾知罪了,日后再也不敢翻墙了。” 萧令明一笑:“你这也是知罪?”簌簌认真点头:“妾真的不敢了。” “那好,大惩可免,小戒难逃,双手伸出来,举高过头顶。”他上前打开她手心,将马鞭搁其掌间,“腰挺直了,何时真的知罪,何时放下。” “妾已知罪了!”簌簌忙道,萧令明哼笑一声:“是么?说太晚了,跪着罢。” 言毕又唤来宋牙,冷面吩咐道:“那一众宫人,该打该罚,好生管教,倘再有下次,你也是同罪。”宋牙一时语塞,不意平白无故飞来一桩祸事,且见太子颜色不佳,急忙领命应下。簌簌半日方明白太子言辞所指,愕然地看向萧令明道: “既是妾的错,殿下为何要罚那些姊姊?” 萧令明点点头,拿过她掌间马鞭,再度托起她青涩面庞:“倘是孤犯错,整座东宫中人,无一人可免责罚;倘是孤日后不得善终,便是整座东宫要为之生殉,你任性而为,她们无错也是错,明白了么?” “不明白!”簌簌眼中忽涌上一股倔意,萧令明捕捉得清清楚楚,心底竟微觉有趣,便听簌簌继续道,“这不公平,有错就是有错,无错就是无错,妾做错了,一人承担便是,殿下……” 萧令明伸手按上她双唇,堵住她未道尽的话:“这个时候还敢跟孤讨公平,你是昏了头么?你这个样子,讨什么公平,讨一顿打且是轻的,好生跪着罢。” 说着将马鞭复置簌簌手间,不再理会,自己只回到案旁挽袖研墨准备临帖,不复多时,室内漫出一股翰墨书香,簌簌不时偷瞄太子,见他心神专注,手底运势自如,全然忘我。只是自己手臂渐酸麻难耐,咬牙忍了许久,已是满头大汗,顺着脖颈而下,蜿蜒汇入胸口,那里便湿黏作痒,簌簌实在煎熬不住,小声哀求道: “殿下,妾不行了……” “是么?方才悖言乱辞时不是很行么?”萧令明并不抬首,冷冷摔给她一句,簌簌见太子毫不动心,心下忽觉难过,心道爷爷倘若在便好了,这个时辰合该在院中数星星的,如此一想,嘴角不由抽动几下,眼圈泛红,仍是细小声音:“殿下,妾再也不敢了,妾真的不敢再得罪殿下了,可是殿下,胳膊真的很难受……” 少女喁喁低泣间似着一缕无奈,萧令明手底动作渐止,仔细想她那几句,又抬首看了看她,遂搁笔过来,居高临下立于她眼前: “你倒没有孤想的那般蠢笨,既有无师自通的读书之法,孤会给你一本《礼》,你好好对着自己所行反思,孤是为你好,你既嫁给了孤,便要收起这逍遥天真心性,孤这是最后一次告诫,倘再有下一次,你便是眼泪流干也无事于补,这一回,念在你诚实无欺,倒不是内里藏奸之人,孤且饶你,可都听明白了?” 簌簌听得一知半解,唯有点头,萧令明便撤掉那马鞭:“起来罢。” 因跪得久,簌簌两腿亦是酸麻,一时竟无法起身,萧令明见她挣扎,问道:“你又怎么了?” 簌簌面上发烫:“妾的脚麻了。”说着轻跺了几下,心内却仍是好奇,起身后,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何不准人去兔园?那里并没有人住,草长了好高……” 萧令明一时间又沉了脸:“你方才是怎么答应的?这么快又忘了?”簌簌咬了咬唇,还想再多问,却不禁腹诽太子好大的园子废了真是不知爱惜,一面又想里面花草树木便也无人相管了,不过月亮还在天上挂着,地上的东西,想怎么开花便怎么开花,开到天上去也无人过问;小虫子想叫就叫,不想叫就不叫,谁也管不了它……簌簌漫无目的想了许多,忽生些微怅然,只觉羡慕极了小虫子,既这么想着,遂作势要偷偷自太子眼前爬走。 萧令明见她本一味垂首不语,忽抬目觑过来一眼,警觉似林间跃溪小鹿,又漂亮又神气,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心头一时茫茫,仔细想了一想,方了悟这相熟场面,不过是以往读乐府诗勾勒情形,簌簌鬓间蜻蜓亦跟着一晃,振翅欲飞,萧令明忽欲伸手去摸,只到半空,却又收了回来,如有嘲讽笑道:“怎么,急着要走?不是说想见孤么?”簌簌一时局促,真好似忽遭碰触的小虫,僵僵地一动不动装死以自保。 似是懒得再同她纠缠不清,萧令明摆了摆手:“孤乏了,你回去罢。”簌簌怏怏朝门口走去,抬脚跨出的一刻,念及宫人闲时私语提及的一人,似于刹那间明白了太子方才的某些情绪,便又转头轻轻道: “妾今日惹殿下伤心,妾也很难过。” 萧令明抬眸只冷冷道了一句:“你走不走?” 鞭不及腹 十二日萧令明一早换了公服入宫请安,一路仍不过揆度今日父子君臣大约当问些什么,答些什么,这乃储君自幼课业--最要紧不过的课业。人大约皆如此,万事倘是习惯了,便是习惯了,这样未尝不是好事。 待方行至中廷,却见魏王同吴王一道而来,吴王本正回答魏王无关紧要的寻常课业问题,甫一见到太子,目中不由一喜,当下兄弟三人见过礼,吴王便笑问道:“殿下也是来给陛下请安的么?”说着又看了看魏王,“二哥和殿下住得这么近,是不是经常碰的到殿下?弟真羡慕二哥。” 魏王笑道:“孔席不暖,墨突不黔,殿下如今奔波于詹事府户部两端,只怕尚怠慢了太子妃殿下,臣又何其有幸能得以见殿下玉容?”萧令明笑应道:“二弟这话说的促狭,编排孤来了。” 一路兄弟几人只随意说笑闲事,待至皇帝所居的内寝贞观殿外,三人各自整肃仪容,恭立檐下。少顷,鱼内侍出殿通传说皇帝召见,吴王拉住他衣角小声问道:“陛下起了么?”鱼内侍笑道:“起了,正看西北送来的军报。” 皇帝素有早起习惯,因时令之故,日长夜短,现下业已用过早膳,见太子等进入请安,放下军报一笑道: “长风卷帘春意懒,如今春懒既熬过,便该夏日眼昏昏了。” 三人听天子语气颇为轻快,心下皆是一松,料想西北定无甚要紧军情,便也纷纷笑着道几句请罪之辞,父子几人间气氛一时甚是融洽。 待请安事毕,皇帝亦不提他事,只吩咐二王往各自母妃殿中问候去,却独留太子,萧令明大略已猜出相关事宜,遂静静立于一旁等待皇帝问话。 却见皇帝舒展身体,极为随性地仰卧于榻边,丢个眼色给太子:“叶懋仪那边送的军报,太子也看看。” 萧令明应了一声方捧过军报来看,虽不过边防寻常奏事,却仍大有防患于未然之意,自祁伊始,西北、河朔、乃至中原迁徙来大量胡人,本朝立国来,西北吐蕃便一直乃国朝大患,时有挑衅,至陛下承大统,崔珙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兼知朔方、河东节度使,杖四节,控制万里,天下劲兵重镇,皆在掌握,与吐蕃常年混战战于河西北线。此后长达十余年间,双方虽各有往来,胜负难解,边防却一直慎之再慎不敢掉以轻心。而崔珙入相,则为青龙二十五年后事了。 “太子可还记得当初是为何事召回的崔珙么?”就在太子思想崔相公之际,皇帝忽猛可里扯出一段与当下朔方军报干系并不大的旧事,不知这是否可视作父子间的心有灵犀,萧令明有一刹的出神,忙收住思绪,仔细想了想答道: “臣记得当时将军因在一次战役中身中带毒流矢,旧伤每每发作,陛下怜其征伐多载,一身伤病,加之边事稍和,遂召回将军,自此出将入相,乃是一时佳话。”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道:“太子记性不坏,崔珙打的最后一战,太子记得么?” 因这桩事仔细算来已近五载,而彼时太子不过十五岁少年人,将行冠礼,诸事历练尚浅,此刻皇帝问得如此详细,萧令明微微蹙眉,想起五年前所阅一则奏呈,方应道: “五年前,陛下曾欲使将军攻吐蕃石堡城,将军上书云:石堡固险,吐蕃举国守之,今顿兵其下,非杀数万人不能克,臣恐所得不如所亡,不如且厉兵秣马,伺其有衅,然后取之。后来李固准将军自请将兵取石堡城,陛下命崔将军分兵助之,如臣记得不错,这当是将军的最后一役。” 皇帝目稍露赞许,笑道:“朕五年前是让太子看过崔珙上书,太子记性不坏。不过太子不知其间内情,崔珙当是时虽最终奉诏行事,却不尽李固准所欲,李固准之后上书颇有怨言,”皇帝敛去笑意,意味深长地看了太子一眼,“这方是朕下决心召他回来的缘由,放到朕的眼皮子底下,好在崔珙还算识时务,这几载,无功无过,安分守己。” 萧令明忽觉口舌发干,他确是不知这其中曲折,时议虽于明面盛赞将军卸甲还朝,位极人臣,明君良将有始有终,乃万世榜样,暗里却依旧不过以为此举乃天子剥崔氏西北军权,实因崔珙入朝后,河西、河东、陇右、朔方四镇,除却河西、朔方仍由崔氏旧部叶懋仪接任节度使,河东、陇右随即由天子下诏新设节度使,如此化整为零,天心不难揣度。 “茶,”皇帝略直起腰身伸手指道,萧令明一面应了句“是”一面忙上前相助,皇帝却咳了几声,只是漱了漱口,继续道:“太子以为崔珙那道上书,可有道理?” 萧令明一时作难,只得含糊答道:“将军许思想者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帝哼笑一声,沉沉望向太子,“太子还是年轻,身为天子,却指挥不动王师,太子明白这意味什么吗?” 萧令明这方听得一怔,明白过来大半日里皇帝所言所指,皇帝已悠悠道:“他有道理也好,没道理也好,不甘不愿奉了诏,处处掣肘,处处敷衍,”皇帝顿了一顿,又笑问太子,“将在外,朕问你,《左传》宣公十五年里伯宗说了哪句话,太子记得么?” “伯宗引古语,言‘虽鞭之长,不及马腹’,陛下问的可是此句?”萧令明脑中记起时,已是了然,皇帝看了他两眼,慢慢点了点头,颇具深意地盯着太子道:“这样的边将,太子镇的住吗?” 萧令明听得心头乱跳,垂首应道:“圣明无过陛下,臣受教了。” 他当真受教,言乃心声,此语倒无半点虚假,同皇帝的对答之间,于惊心处未尝不得受益处。萧令明以目视地仍在沉思,猜这不过为今日破题之用,绝不当止于此,少顷,便听皇帝笑道: “崔珙乃帅才,叶懋仪追随他多年,虽不及崔,却也得其七分精髓,西北有他,朕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听说一事,朕反觉忧心。” 萧令明遂接话道:“敢问陛下忧心何事?” 皇帝轻拍膝头,沉吟道:“叶懋仪乃朔方军总领,他底下有员大将名叫陈延,可谓朔方军二号人物,英勇果敢,不过纠纠武将,难免粗鲁些,毕竟如叶懋仪那样的儒将,鲜矣,这二人有些不睦,朕忧心的便是此事,太子怎么看?” 因言及陈将军“英勇果敢”时,皇帝明显略有一顿,再思及方才半日所论,萧令明思忖有时,迎向皇帝征询目光:“一山不容二虎,两将相争,不利军心,确让陛下忧虑。” 皇帝瞥太子一眼:“言与不言,有何区别?君父问你话,你尽东拉西扯,就是不点正题,萧令明,是你的老师,还是圣贤书教的你这么一套心术?一国储君的大道,朕记得朕说过,当为修齐治平,太子倒早早学会了这套!” 萧令明素来习惯皇帝莫名发作,只是今日尚觉父子相处平静无波,正叹难得,此刻唯有恭谨俯首道:“恕臣愚钝,陛下所说此事,臣亦感忧心,余者臣不及深思,恐信口胡言,更惹陛下不快,臣方才已说,圣明无过陛下,此事当由陛下定夺,况且军国大政,臣实在不当亦不敢置喙。” 言有分寸,语分内外,此番话再完满不过,皇帝目视太子良久,缓缓岔开话题道:“子亭复试的结果想必你也听闻了,只是这一试,楚璧隋珍不多,朽木蠢侪倒蔚为壮观。” 听皇帝终点到此处,萧令明竟没由来一松,应道:“臣确已听闻。” “出了这样的事,太子以为该如何论罪?”皇帝神色稍霁,萧令明看在眼中,却是正色回道: “科考取士,关乎社稷根本,如今闹出这样丑闻,臣以为当重惩不贷,以儆效尤。” 皇帝挑眉看着太子:“重惩不贷,太子觉得要重惩何人?” 萧令明不避皇帝目光,微抿了抿唇:“礼部侍郎卢桐,得陛下深信,担为国取士重任,却良莠不分,混淆优劣,辜负皇恩,臣以为,第一担责者,当属卢桐,余者虽不至于此,却亦难逃干系,需各自酌情降罪。” 殿内便安静下来,皇帝缓缓阖目兀自揉起两处太阳,萧令明见状迟疑片刻,仍上前低声道:“陛下是乏了吗?”皇帝鼻音沉重,应了一声,睁眼看了看太子,“太子有这样的见识,朕很……”说着竟忽又咳起,萧令明趋步凑近,抚上皇帝后背好一阵轻揉,终听皇帝喉间发出嗬嗬声,皇帝面色涨得红,费力遥指,萧令明明白皇帝的意思,却不敢离榻,自袖管掏出帕子,劝道:“陛下吐在这上头罢。”说着已将帕子呈到皇帝唇边,皇帝抬目看他一眼,方凑近吐出一口痰来。 看太子这一阵忙碌过去,皇帝此刻方微微笑道:“太子素有洁癖,难为你了。”萧令明忙道:“陛下折煞臣了。”见皇帝呼吸渐平复,然面上却是掩不住的老倦之态,须发早斑白一片,此刻看起来,似是又白了许多,皇帝继承大统时,正是自己这般好年华,三十载间,以勤先天下,不巡幸,不游猎,日理政事,终年不息,萧令明想皇帝这三十载忽觉心酸,恍惚间仿佛榻上不过寻常老翁,一样苍老,一样老则病生,可榻上人又分明是君父,亿兆人之君父。 “太子在想什么?”皇帝一直斜眼看他,萧令明忙回神道:“臣是在思想,陛下当留心圣体,不可大意。臣不孝,虽日日定省,却不察陛下龙体抱恙。”本还欲再多言几句,又怕皇帝想到别处,品咂出其他意味,遂及时止住。 皇帝点了点头:“让太医开几副化痰祛湿的药便是,朕到底是老了,倘是在民间,花甲之人,合该含饴弄孙,白须老儿,还能做什么呢?”皇帝长叹一声,是从不有过的感慨,萧令明听他说的真切,心中亦是惘惘,只得道: “陛下不过小疾,细心调养,定会痊愈。臣记得陛下素爱吟诵曹孟德《龟虽寿》,陛下之心胸气魄,也唯曹孟德可比一二,方才之言,不过陛下一时感慨,臣以为,陛下当放宽心。” “太子越来越会说话了,朕确该欣慰,”皇帝皱起眉头,“只是国家大事,哪一样能让人省心?科考出了这样的事,朕确也是寒心,这一回,复试的结果,到底拂了崔相的颜面,”皇帝语气稍缓下来,“崔相的叔父又是你太子的启蒙恩师,人虽已不在了,朕倒不是个不念旧情的人,博陵崔氏于国家,于朕和太子皆有功,崔纯之复试遭黜不是朕能左右的,朕想过了,再给他家一个门荫的名额,朕也只能做到这个田地了。” 萧令明闻言稍觉意外,细想又在情理之中,遂道:“任何人也不能逾越朝廷的法度,法度与人情本也不该混为一谈,陛下如此厚恩,已是崔氏莫大福分。” “至于卢桐,”皇帝看着太子笑了一笑,“他虽未做过你的老师,却对太子向来称赞有加,卢照又是你詹事府主薄,太子方才一口说的板上钉钉,倒是丝毫不念私情。” 萧令明听了皇帝的话,往后退了数步,躬身道:“臣说了,国家法度至上,任何人不得逾越,臣不当亦不敢因私害公。” 朝廷的法度,倘有人可拿来作人情,也只独天子一人,恩出自上,这样的道理,萧太子既拿捏妥当,今日之功课,便可勉强告一段落,他自殿中退出时,才发觉自己后背又腻了层冷汗,萧令明心中亦随之冷却几分,却并未现半分不适,在断续来往宫人的施礼声,依旧如常地走向了另一处深宫。 有作其芒 青龙三十年贡举一案,子亭复试结果一出,市井舆情自又是番喧嚣,新中进士们的风雅故事方一起兴,便戛然落幕,到处皆有酒酣耳热的虬须公子五候客,放肆地品评复试高中与罢黜的人物,望族涉案,赋予青龙三十年春闱别样深意,这便又是寻常小民看客无从体会的另一层端倪了。而大多寒门举子所投于公卿门前的卷轴,不过化为看门老妪手中点燃烛火的一抹灰烬,注定照不亮他们所期盼的锦绣前程。 京中的天气开始绵延起雨,因此案牵连被谪为江州刺史的礼部侍郎卢桐,便在初夏的一朝风雨中,启程南下。 是以当日崔相公遣长子亲自来相送,事后其子归府回禀详情时,崔珙只见纯之在眼前,问道:“你二哥人呢?” 纯之笑道:“二哥在书房温书。” “去,将他喊来。”崔珙吩咐道,转念想了想,摆手道,“罢了,也无打紧的事,让他看书罢。” 阁内崔维之正翻着《论语》,忽闻门口有人唤了声“二哥”,抬首一看,正是纯之,遂复又低首笑了一声:“父亲让你来的?”纯之过来,随手翻了翻兄长一旁晾晒的几张大字,“大兄替父亲送卢侍郎回来了,父亲本打算喊二哥你过去,不知为何,又作罢不提。” 崔维之微微一笑,不置一词,仍埋首于典籍,崔纯之笑道:“早知听二哥一言,好骡马不入行,如今大约可算五经扫地,还是二哥沉得住气,不过我想,二哥素来文学过人,花落春犹在,自也是如汤沃雪。” “殿下所拟诗题自有高蹈之意,”崔维之笑道,顺手逗弄一番书案旁酣眠的狸猫,“殿下既有文士风雅,亦不乏储君气度,只此一句,得气象万千,让人由衷佩服。” “只是眼下,”崔维之目光重新落于案上《论语》,“虎兕出于柙……”纯之一时未能反应,正欲相问,家仆忽慌张过来,禀话道:“宫里来人了,相公让两位公子快出来接旨。” 两人俱感意外,不迭更衣,忙朝前厅赶来,见已整整齐齐跪了一干人,也随之撩袍而跪。头顶内侍展开圣旨,道:“崔珙崔维之听旨。” 一时间父子又是一怔,不由抬眸相视一眼,这方各自应话。内侍便照例念道:“崔珙入相五载,兢兢业业,秉忠报主,朕念相公之功,特荫相公次子崔维之为太子宾客,着吏部办理,钦此。” 父子两人皆齐齐叩首道:“臣领旨,叩谢天恩。”内侍含笑将崔珙扶起:“恭喜相公,”复又望向崔维之:“恭喜二公子。”父子二人同内侍客套几句,待送走内侍,崔珙方紧蹙眉头,一言不发踱进书房。 弟兄几人面面相觑,独维之神色不改,冲他几人略笑了笑,一人提步进了父亲书房。 “当日朝会,陛下并未提及此事,仲约,看来为父这是要罢相的前兆。”崔珙端起茶盏的手悬于半空,饮不是,放不是,眉头拧作一处。崔维之淡笑:“父亲何出此言?父亲不是一直做这相公做的乏味,倘真如此,倒合了父亲心意才是。” 见爱子罕有调笑起自己,崔珙并不着意,只自顾喃喃道:“近年来,朝中文武,皆看得清楚,陛下移爱魏王,有无废立之心实在难测,这本是陛下家事,并非我等外人宜预,可如今,为父到底还是要被牵扯进去,浩荡天恩,我崔家承受不得。” 崔维之见父亲衔了满腹心事,面上笑意渐褪,无声静默片刻,方启口道:“儿早已说过,父亲根本无法置身事外,叔祖曾为太子太傅,您同国舅虽谈不上为谋逆之交,却几无罅隙,彼此敬重,无论父亲有所为,无所为,世人都早已将相公视为太子一党。方才父亲说废立乃陛下家事,不宜干预,此乃父亲一贯态度,儿不敢苟同亦非一日。” 崔珙自返京拜相便习于蹙眉,两眼间俨然“川”字,却只是点了点头:“你说罢。” “天子以四海为家,陛下的家事便是国事,父亲倘持此态度,陛下如有一日当真于明面问起废立之事,便会以为父亲此举乃默许。时人见我博陵崔氏,赫赫一支,同殿下有这层渊源,且都坐视不理,同背主有何分别?他们谁还肯为太子殿下争言一二?”崔维之如是解析,崔珙瞪他一眼,“我主只有一个,便是陛下,何来背主之说?仲约,历来掺和到帝王家事,尤其是立储风波中来的人,又有几人能得以全身而退?为父不敢拿博陵崔氏作此赌注。五年前,陛下将我调回洛阳,已对我崔家有了戒备之心,如今光明正大去做太子党,你素来明见,怎又糊涂了?” 父亲语调颓然,俨然全无当年征战沙场的铿锵猛厉,历经国舅罢官、御史大夫被逐出京等一连串关涉太子大案后,加之青龙三十年开春的压俦风波、接踵而至的贡举一案,让一个习于征伐的武将不得不适应庙堂的风波诡谲,而彻底忘记关山那一轮明月。 天心的风向似乎越来越明显了。 崔维之微微一叹:“出将入相,本就是陛下所开惯例,父亲也无须忧心,即便无眼下这些事,相公这个位子,您也坐不长久。儿如今做了太子宾客,太子便是主,陛下此举,父亲当真不清楚?殿下同魏王,我崔家必须有所抉择,要选也只能选殿下,魏王其人,大伪似真,性阴贼,尤险谲,他文学馆里那些门客,不过一群浮华文士,一无深厚家学,二无素雅门风,入闱前,如夏日青蝇,在朱门甲第前飞来飞去,四处行卷,一旦高中,便忘乎所以,狎妓酗酒,彻夜狂欢,醉生梦死,极尽轻薄能事,日后能为魏王效力者,定出于此,况且贡举一案,魏王同翰林学士之间又是否有所勾连,尚未可知。这样的人,父亲愿意依附么?值得博陵崔氏依附么?与其逃避,不如感奋,殿下是什么人教出来的,父亲也清楚,如今既不得不选,儿以为,小者,为门户计,大者,为天下计,于私于公,唯有东宫方是正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见父亲仍只是皱眉不语,崔维之默默侍立半晌,自觉话已说尽,正欲退出,崔珙幽幽一叹:“仲约,你这般筹谋,看来是要我崔氏一条路走到黑。” 崔维之却笑了一笑:“可父亲的儿子却不独我一人。” 言罢方出了东园,只见堂前燕子正自在来去,崔维之莞尔而视,不远处枇杷渐熟,正有大兄的两三稚子欲摘尽那一树金黄,崔维之便负起手来,一面低吟起“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一面朝西园走去。 “二哥口中这两句,可谓明白晓畅,便是连那田间农人都听得清楚,二哥何时喜欢下里巴人来了?”纯之自半途同他相遇,闻之打趣道。 不待兄长答话,纯之已自顾笑道:“险些忘了,二哥如今是要做殿下的入幕之宾,自然是心系苍生,胸怀天下,不过以二哥的抱负,理当先去户部锻造才是,如今殿下同户部来往多,二哥也自可尽一己之绵力。但二哥可小心了,户部是算账的,那一枝枝笔,夸不得人,笔杆子可都在文士手里握着呢。” 崔维之含笑看了看纯之:“你一张嘴便在这个时候见功夫,明年许还会有制考,我只劝你一句,多多上心。” 纯之抱肩噗嗤笑了出来,很是无谓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哥,这要如何服人?”崔维之垂首一笑,抬目时却敛去了笑意:“我不是与你玩笑。我做我的太子宾客,你走你的科考之路。”纯之望他半晌,眼波流转终是点了点头:“只是不知二哥以为谁是冷灶,谁又是热灶?冷要如何添火不灭,热又要如何烈火烹油?” “我不看冷热,我看人心,冷热还是留给你自己去琢磨罢。”崔维之嘴角微微一弯,就此踱步去了。 两场雨后,京师的天气便热了起来,比之去岁,犹迟了几日。东宫内直局已为太子备下盛夏衣物及所需各类驱暑器具,因不久便时近端午,典设局亦少不得洒扫铺陈之事,一时青宫甚是繁忙,而太子本人则依旧奔走户部青宫两端,亦难得清闲。 却还是不得不抽出空闲来,见了詹事府一众新任官员,因早知崔相之子崔维之蒙荫入府衙,萧令明颇为留心,虽不过匆匆过场,还是一眼辨出一颀长玉立,衣冠甚伟身影,再看他一张清秀面孔果隐隐透些世家矜贵意思,萧令明心中了然,待他施礼如仪,萧令明只道一句“请起”,两人略略碰了碰目光,崔维之便退至一侧恭立如常,两人再无交集可言。 这日萧令明自宫中下朝返还,见小青端果盘进来,问了一众妃嫔照应与否,听小青一一陈述完毕,方拈起一颗井水新湃的火红樱桃往口中递,只觉入口一片凉意,很快顺喉而下,先前的燥热便去了几分。 待沐浴更衣后,奉茶的却非小青,因小青于眼前伺候有些时日,无故从未缺席,事必亲为,殷勤固执到可笑,萧令明便随口问道:“小青何在?”宫人笑道:“正清洗殿下最爱的那套茶具,她每每又怕他人洗不干净,又怕他人不留神跌了宝物,总要亲自反复清洗的。” 萧令明无声一笑,方读了几页书,内侍通报,詹事府太子宾客崔维之拜谒储君,萧令明虽有准备,却不禁思及当日同卢李二人议事场景,只道这崔维之是何等人物,不想圣恩所点竟是此人,且直接派到詹事府来,以待储皇,如此布置,圣心莫测,萧令明沉思有时,便起身出来接见。 上一回虽有照面,却不曾交谈,萧令明自屏风后绕出,视线上上下下在那颀长身影上滚了两遭,方撩袍入座,等他郑重施礼后,略示回礼,崔维之便也坐了。 既为新入詹事府官员,拜谒储君,乃名正言顺之事。贡举余波尚在,今日朝会萧令明得知魏王门客苏曼卿已过吏部铨选,如此便宜,实因陛下提及新科举子,点苏曼卿之名数次,圣心既明,吏部不得装聋作哑。 因不知崔维之此行来由是否单纯,萧令明一面命人奉茶,一面笑以虚礼:“崔卿便是这几日方到任的罢?初入宦海,可还习惯?”崔维之略略垂首答道:“臣谢殿下关怀,还算习惯。” 一侧宫人已将茶具等器物一应备齐,点炭过后,置风炉于其上,萧令明一面放入茶饼,一面笑道:“听闻卿博古通今,才学过人,孤这里真怕委屈了卿。” 崔维之默默看他动作有时应道:“青宫委任轻重,天下无人不知,且殿下爱贤好善,臣只觉荣幸,委屈二字更是无从谈起。” 萧令明衔笑兀自顾着手底动作,眉头微挑,嘴角一扬,目光却仍在手底:“孤既爱贤好善,那敢问崔卿是贤?是善?还是兼美?” 入v二更 太子问的角度实在刁滑,崔维之略笑笑,从容应道:“臣无话可说,唯愿殿下日后鉴之察之。” 萧令明轻笑一声,将茶递过来,崔维之忙起身双手相接:“臣谢殿下。”方一入口,品咂片刻,余光轻扫四下陈设,绝非焚香列鼎,却一尘不缁,便笑道:“殿下这茶用的是陈年旧水。” “卿乃世家子弟,到底不俗,水新则味疏,陈则味甘。”萧令明遮袖饮茶,复缓缓放下,淡淡继续道,“人岂非同样如此?” 此番双关崔维之自然领会,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笑道:“殿下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旧自新出,无新便无谓旧,今岁水新,明载则陈,由新方可入旧,世情人心莫不如此。” 两人间心术较量点到为止,萧令明不由拊掌而笑:“卿果才子!”说着仍是含笑道,“卿既入东宫,便是绝于中枢,当真是委屈卿了。” “殿下为何总言委屈二字,臣实在不敢当,臣得以侍奉殿下,”崔维之面上笑意隐去,正色向太子行礼道,“乃臣初心,殿下信与不信,是殿下的事,然而这份初心,却是臣的。” 萧令明注视他良久,终点头笑道:“哦?只是不知卿要如何侍奉孤?孤倒听主薄言及过卿,卿不涉庙堂,却深知庙堂事,孤佩服得很,卿既已舍身至此,不妨直言。” 不过一步便可论到公事,崔维之略作考量,抬目看向太子道:“臣近日读《论语》,正读到季氏将伐颛臾,臣亦知殿下经典烂熟于心,斗胆请教殿下一句,虎兕出于柙,到底是谁之过与?” 萧令明搭了搭袍摆,一笑摇首:“卿何必多此一问,孤知卿善以古方今,典故不过作破题之用,孤不是说了?既情符曩哲,毋需多矜。” “臣愚钝,仍斗胆请殿下作答。”崔维之谦逊执礼,不肯松口,萧令明见他执着于此,自谦至此,遂应上一句:“虎兕出于柙,典守者不得辞其责,不知崔卿作何想?” 崔维之忽离座额手行礼道:“殿下莹澈,确是典守者之责,臣也确如殿下所言,以此作破题之用,今萧墙之内,手足之间,猛虎出于柙,亦是典守者之责,攻守之异,随势而变,臣敢问殿下,可已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这话孤便不懂了,不知崔卿口中谁为猛虎,谁为典守者?孤又要绸缪些什么?准备些什么?”萧令明微微一笑,“相公自边关返朝入政事堂,慎之又慎,口不臧否人物,卿倒与父背道而驰,令人一叹。” 崔维之闻言略顿了一顿,撇开父亲不提,只看向太子道:“自青龙三十年伊始,压俦一事,贡举又一事,如今局势至此,殿下当真寝食俱安?” “卿还未答孤问话。”萧令明目中灼灼,与之相视,崔维之不躲不避,微微一叹:“猛虎者,魏王也;典守者,陛下也。今陛下所赐魏王者,或同于储君,或甚于储君,逾矩之处,天下共睹,国本有储,陛下行事却意在纵容,魏藩得此厚爱,异心必生,武德殿距东宫,近在咫尺,肘腋之患,殿下焉能不清?殿下为储,近二十载,上得先帝贤主嘉赏,下得文武臣工爱戴,如今储位却日渐不稳,臣说句谤君之语,岂非典守者有意为之?” 萧令明闻之一惊,手底杯盏随即重重一掷,冷笑道:“你好壮的胆子!卿心肝五脏皆利口耶?如此字字挟风霜,句句无君父,又岂非卿家中典守者之过?!” 崔维之却并未改色,只离席静静道:“臣不敢,臣父亦不敢,臣的话还未完,请殿下忍此一刻,再来问臣之罪。” 萧令明目视他良久,端详他神色,忽淡淡一笑:“卿至孤处,上来便这般不遗余力,如此勇猛刚进,倒有几分孤身立危地的凛冽之气,容孤先问卿,卿所图者为何?” 见太子神情莫测,嘴角衔着一缕似笑非笑之意,崔维之则一笑道:“臣为功业,臣为清名。” 不妨他一张口道得如此坦然,如此坦荡,萧令明略觉诧异,随即笑道:“孤实在欣赏卿之快意磊落,只可惜,卿寻错了地方,孤这里,并无明不顾刑辟,幽不见鬼怪的执笔史官,头白未必可期,汗青确是无日,卿之功业,卿之嘉名,恕孤难能成全,卿也无须于此间同孤骨相空谈。” “殿下既说到此,臣再言一句,百年之后身成骨,骨成灰,后人顾见骷髅,块然独居,许叹白骨无灵,许叹英魂空渺,然而臣还是要说,倘在世时一切皆出自本心,便无他怨。臣既遇可事之主,而交臂失之,非丈夫也。”崔维之不避太子目光,迎之对之,萧令明点头似是思忖,半晌后仍只笑道:“看来卿决心已下,孤是拦不得,卿还想说什么?孤洗耳恭听。” 说罢虚扶一把,目示崔维之重新入座,崔维之却也不推辞,朝太子行礼道:“谢殿下。”待撩袍坐了,不等太子问话,已端坐正色道:“臣便由此次贡举宕开一笔说开。” “此次贡举一案,所牵涉者,所打击者,天下共睹,陛下可谓一石二鸟,于时人观之,未必不是魏王又一胜局,殿下又一败局,舆情一起,只怕聚蚊成雷,于殿下有害无益。倘类似事件长此以往,也只怕积羽沉舟,到时殿下又要往何处安身立命?”崔维之轻声一叹,抬目见太子神情淡到无由,面色但堪比玉,这方陡然发觉太子果如传闻:实在生得太过,此刻俨然无情无感之姿,倾色,失矣,只叹不在人间世一般。 在臣子略失神的目光中,良久,萧令明唇角方轻轻一绽:“椿庭手足语,主薄已学与孤听,至于相时而动,伺机而为,孤亦了然,崔卿之言,犹如金玉,孤终身佩铭。” 崔维之脑中略作思想,知卢照当已进言,听太子话语淡薄,默了半晌,复道:“臣造次了。” 萧令明笑道:“崔卿本意初心不就在此?卿欲日后同孤缔君臣佳话,留万世美名,孤仔细想想,亦觉振奋,既如此,孤同卿,倒俱是未了人,日后孤还需仰仗卿之深沉大智,望卿不吝指教。” 说罢缓缓起身,扫视窗外一周虚指道:“此处功名不易,孤这盏残灯,当须谢客不嫌。”他负手回眸,上下又打量崔维之有时,“卿可还有话要说?” 崔维之默默颔首:“臣有,臣问殿下一句,陛下固然对殿下素来是朝督暮责,待其他皇子却也可谓严多于慈,如今厚爱魏王却已是天下皆知,殿下可记得此兆发端于何时?” 萧令明闻他提及前事,只淡淡道:“孤冠礼过后二三载,便渐有此势头。” “正是了,臣再斗胆问殿下,可知冠礼过后,于殿下,意味着什么?”崔维之定定望向太子,两人目光相触,胶着片刻,萧令明见他仍是镇定,亦不动声色道:“烦请崔卿赐教。” 崔维之摇首苦笑,果领教储君性情,一时也不作强求,起身一揖,正色道:“殿下行冠礼,意味殿下成人,而殿下成人,意味东宫其势日渐兴焉,陛下践祚三十载,以雄武之才,励精政事,景气融朗,几致太平,此三十年间,陛下以吏治能臣括地检户、修订律法,丰实仓廪;以文翰清流撰国史、明正统;兴科考、取人才;又以武将开边辟土,极重事功,是故方得盛世光景,此三十载间,陛下正是一心致力缔造盛世,再无其他,然局势实则于青龙二十五年后已悄然生变,国舅去职,崔相返京,博陵崔替去清河崔,不知后人谁又来替博陵崔?而今年更可谓多事之秋,自新春伊始,所发生种种,殿下当比臣清楚。” 如此剖析,不可谓不精准,萧令明正听得入心,却见崔维之就此打住,笑道:“崔卿所言正在关头,怎又忽作金人三缄?”崔维之却垂首道:“殿下颖达,又怎会不知臣言中所指。” 南风中隐约传来一两声鹧鸪啼鸣,萧令明侧耳微微皱起眉头,一笑应道:“时也,势也,只今惟有鹧鸪飞。” “是,时异势异,盛世既得,陛下垂老,殿下青春,而日后政局,中枢同边关,文臣同武将,豪门世家同科考新贵,宰辅同内相,无论发生何种动荡变故,一切皆为表象,实则为陛下同储君之博弈,而非殿下与魏王之争。翻遍青史,虽有前车之鉴,却未必便成后事之师,殿下仍需慎之慎之。” 崔维之不理会太子机锋,猛然又将局面点得透彻再无委婉遮掩处,萧令明听得猝不及防,便是一惊,待回神之际,不禁冷目看向眼前精明至毒辣的年轻贵公子,打量许久,方一缓笑道:“卿目光如炬,如今詹事府萧条,倘再择心腹,舍卿其谁?孤只问一句,除却为清名功业,卿不为崔氏?” “为,”崔维之微微一笑,“殿下娶叶氏女,陛下命臣入东宫,臣又如何不清,有殿下,方有崔氏,反之亦然。” “卿果是坦荡君子,”萧令明朗声大笑,“只是,孤见疑于陛下,卿既勘破,又要如何替孤解局?” 崔维之默然片刻,抬首道:“臣恳请殿下无论何时勿作灰心语,殿下如今既于户部锻炼,他日诸事未必不能得益于此,也请殿下静心相候,伏久者,必高飞,早开者,必先谢,此乃盛衰之理,”他垂了垂目光,“殿下一日为储君,便不可与君父争势,陛下乃一代雄主,最擅者,正在御人,殿下只看政事堂便知,自青龙初年,为宰辅者在任上最长不过五载,臣斗胆妄自猜测,怕是崔相公去职就在眼前,而近年来,又有翰林学士成所谓‘内相’,仍不过为制衡,今制衡加于殿下,魏王者在其一,其二怕却是在边将,殿下可知朔方军里有位曹延将军?” 其名耳熟,萧令明蓦然记起当日皇帝所提,问道:“可也是朔方军数一数二的人物?孤听闻他同叶将军似有龃龉,卿乍言此人,是为何故?” “原殿下也知这一层,不错,曹延并非汉人,乃中曹治迦底真城人氏,于青龙二十年对黑衣大食国一役中扬名,此人倨傲不羁,家父在时尚可震慑,家父还朝后,却常对节帅不敬,节帅雅致高量,不与之计较,这些皆是前话,昨日政事堂几位相公议了西北军国大事,陛下有意将此分而治之,叶曹二人各领一部,这几载陛下分兵分将,用意何在,殿下也当比臣清楚,是故臣方说,除却魏王,边将亦如是,而臣今日来,为拜谒,为鼓舞,自然,”崔维之再度露出一抹从容笑意,“亦是为臣之所图,方才臣已说与殿下了。” 萧令明微微一笑:“不管孤振奋与否,孤为残灯,也并非耸人听闻语,只是孤还是钦佩卿之神勇,这个时候敢到孤这里剖心剖肺,倒无性命之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崔维之闻言目光一定,轻轻摇首,笑了笑道:“臣不虞生死,只虑始终,虽鼎镬在前不恤也,殿下如今身在局中,臣等自也摆脱不得,江头风波恶,人间行路难,臣还是那句话,愿殿下振奋,有可怜华发满鬓者,余生尚待发青春,更何况殿下本正青春。而臣,则甘为驱使。” 斜阳冉冉,一抹馀红似犹恋青宫阑角,暮色已渐渐落下,话已渐渐说至尽头,萧令明笑道:“卿既有名臣之志,看来孤也得怀明君之念,否则岂不辜负?只是时辰不早,孤不便留卿,来日方长,孤自会多多请教。” 这边崔维之谦逊一二句,萧令明便命人送客,眼见他于视线内远去,忽又唤住了他:“崔卿且留步。”崔维之闻言无声一笑,复又折身走向太子:“殿下还有事问臣?” “你方言不知何人要替去博陵崔,是相公得了端倪么?”萧令明到底将这句单单挑拣出来,却也不出崔维之所料,遂压低声音垂首应道:“已近五载,家父首相的位子到该让贤的时候了。”萧令明点了点头,以示知情,却问起皇帝提及过的一桩旧事: “当年石堡城一战乃相公还朝契机,依卿之远见,相公去职又将由何引发?” 崔维之抬首望了望太子,似是欲言又止,终只是笑道:“殿下高估臣了,臣不敢妄测天心。” 说罢面上似有几分伤感:“家父虽自边疆得立功名,却绝非好战之将,他不止一次提及,国家升平之际,为将者在抚其众而已,并不愿轻启战端,石堡城一战,殿下可知我军死伤过万,而吐蕃则不过折损几百余人,数万之众争一城,得之未足制敌,家父当初不愿攻城缘由便在于此。殿下若为君,又当如何?” “崔维之,你这当真是谤君了。”萧令明静静听完,淡淡道,崔维之忙撩袍跪倒:“臣不敢,天子既有吞四夷之志,为边将者也自是不易,殿下如今奔波户部,当知因陛下极喜边功户部是何光景……” 萧令明皱眉打断他未尽言辞:“你胆子还是太大了,军国大事岂是刚入詹事府的你能所妄议的?” 崔维之只得再度叩首:“臣知罪。”萧令明看他片刻,方伸手挽他起来:“孤知卿乃肺腑之言,孤不怪罪,相公同陛下近一二载龃龉,亦出自于此,叶氏甘于守成已令上意不快,他得何人真传满朝皆知,孤读《祁史》,时人曾评成大司马‘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后果成真,相公虽不至此,却也当更为谨慎自守才是,既已到了该让贤之时,孤盼他平安,这方是长久之道。” 崔维之听了他这话,本已起了半身,便意欲再拜,萧令明已稳稳拦下他:“卿且去罢。” 待室内复归寂寂,萧令明冷脸枯坐半日,亦不用膳,直到小青再三请示,方缓缓起身净手,俯首刹那,水中映出一张似真如幻的面孔来,萧令明怔了怔,一时竟难辨真幻,心中不知为何失落至极,似曾相识一般的情形,提步便往书案旁走了去,缓缓写下一句: 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待笔落字成,方自惊觉,阿蛮曾为他作小像,形神俱备,二人彼时观之调笑,不过言道此语,此刻又如何鬼使神差般自笔端倾泻?萧令明心中顿起一阵恶寒,扬手卷作一团掷于纸簾,看也不再多看一眼。 小青侍奉于一侧,太子动作神情悉数落入眼中,静静候了片刻,方小心道:“殿下,用膳吗?” 萧令明忽无声一笑,扭头看她:“你当这世上,最要紧的便是那几口吃的罢?”小青一愣,只是点头轻声回道:“殿下吃好了,方有力气写字的。” “这倒是实话。”萧令明笑道,神情一松,“话虽粗了些,却不无道理,传膳罢。” 待用饭事毕,萧令明,猛地记起一样事来,又念及鱼怀恩所传的那几句话来,遂命小青服侍换了衣裳,信步朝簌簌居所走来。 天际已现几粒白星,萧令明驻足仰望片刻,有风袭人,堪堪一阵燥意,仍是思想崔维之今日所言字字句句,不由轻抚额头,那一声低喟也不过在心头辗转而过。 因上回之事,簌簌自觉得罪太子殿下,一连多日只窝在园中,弄尘或斗草,尽日乐嘻嘻,今白昼间采了许多车前草,此刻不过同几个宫人攒在一处,仍是斗草取乐,宫人见叶孺人年幼烂漫,十分易处,是故阁间每日里最不乏的便是清脆笑声。 不意太子忽至,众人登时下榻作鸟兽散,簌簌亦是慌乱,施礼过后车前草依旧紧握于掌间,听萧令明启口问话,一旁宫人惶惶答了,便拿眼角照例偷觑太子,只闻萧令明哼笑一声: “原是武斗,不过比力气,叶孺人,你可是赢了?孤在门外便听见你笑个不住。” 簌簌听点到自己,太子又说了那样一句话,登时羞了一霎,却仍壮胆回了句:“殿下,不只是比力气,还有草的韧劲。”说罢怯生生伸出手来,将那车前草展示与太子相看,“它花轴长,不易断,用来斗草是最好的。” 萧令明轻瞥一眼,见她手心已浸了淡淡绿意,一哂而过,待宫人退去,方撩袍于书案旁坐了,簌簌见太子神情平静,一时捉摸不透,犹疑问道:“殿下也想斗草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萧令明失笑:“孤来问你功课,不是来斗草的,”说着拈起簌簌闲时写的字,垂目看了几眼,并不点评,只看了看簌簌手中车前草,笑道,“待你多读些书,斗草也自可换一种法子,哪里用得上这蛮劲,乐趣当甚于你方才所为。”簌簌听得稀奇,脱口问道:“斗草便是斗草,关读书什么事?” 眼前少女满目惊叹,双眸清亮似水,萧令明见她似又要忘形,一时懒得同她计较,只扬了下颚示意她坐下,簌簌却摆手道: “还是不坐了,倘说错话,还得麻烦站起来。” 说罢隐约觉得此句便是失言,不禁垂下头来,心底怕太子再训话,忙紧跟问道:“殿下说妾多些书,斗草便更有趣,请殿下赐教。” 看她神情极为认真又恭谨,言辞亦正经几分,萧令明似笑非笑点了点头:“有些长进,”他忽起身至外室,随手捡起小榻边宫人急中丢掉的一束草,于簌簌眼前晃了晃,“可认得这草?”簌簌搭眼瞧了瞧,很是不屑:“这是空心草,哪个不认得?” 萧令明笑了笑:“正是,此草有节,治木骨者,用之磋擦则光净,犹云木之贼也,所以它亦唤作木贼草,若是拿它来斗草,你可知要如何对?”簌簌闻言噗嗤一笑,不理会太子云里雾里一番话,只双手持草送至太子面前,偏头脆生生道:“我有车前草!比它结实!”说罢猛可里又缩回手,将草护其胸前,好似唯恐太子抢了去。 萧令明缓缓摇首,笑道:“孤说的不是这个,孤的意思是要拿花卉之名来对,大略便像是桃符上的联语一般,桃符你总知晓的罢?木乃五行,贼为其身,同样,对上来的,也当如此,你可听得懂孤在说什么?” 簌簌皱眉咬唇,心道我果真不知太子在说什么,略听进去一句五行,却是明白的,遂喃喃道:“金木水火土,金木水火土……”萧令明也不催她,只遮袖慢慢品茗,甫一放下茶盏,簌簌已吃吃笑了两声:“我有水仙花!” 萧令明一怔,抬目打量她半晌,似在重新估价,簌簌被他看得不甚自在,笑意渐敛,迟疑道:“木对水,贼对仙,不对么殿下?”萧令明将手中木贼草掷在一旁,笑道:“孤只当叶孺人碌碌,如今领教,却知原不该等闲视之,你这般蕙质,许不过缺教化而已,他日未必不成文姬婕妤一类人物。”簌簌大约听出褒奖之意,又不是很确定,不知何谓文姬婕妤,竟觉局促,嘴角扯了扯,忍住一些小小自得之色,终是未敢再现笑靥。 “这便是文斗,说到底,比的是学识,非一日之功,你若喜欢这样斗草,便好好读书。”萧令明重新拈起簌簌的字,正欲指正,簌簌却不以为然道:“可这里的姊姊们不读书,单单妾学会了,也怪没意思的。”说罢不由长长一叹,似是忧愁得很。 萧令明看她神情,低声一笑,却是点她的字道:“你站好了,孤问你,这是临谁的字?”簌簌忙道:“是殿下送的卫夫人帖。”萧令明点点头:“那为何写的却是这么一首乐府鼓吹曲辞?你一个小姑娘,写这些做什么?”簌簌疑惑道:“殿下说的是这首《战城南》么?” 见太子颔首,簌簌瞥了瞥他手中所持习字,揣摩太子不论字的好坏,却问起这一层,实在难能想到缘由,遂老实答道:“节帅家的姊姊未出阁时,向来最爱写《战城南》,每每吟唱,眼圈总是红的,妾听了多回便记下了,姊姊说,以往边关死了很多人,人们便会唱这歌谣,因他们的亲人不会再回家了,姊姊说她唯愿四海太平,再无人受离乱之苦。” 萧令明不意她忽提及边疆事,默了半日,方将她习字放置一侧:“你的字有长进,只是初学初练,下笔还不够稳,”说着一顿,“节帅家的女儿,确是不凡,能说出这样的话,胸襟可见一斑,那方是巾帼不让须眉般的奇女子。”言罢抬目看了看簌簌,微微叹气道,“你读这《战城南》可有想法?” 簌簌想了想,偏头问道:“殿下,为何边关要有战事?为何人们不愿好生过活?偏要你杀我,我杀你?我也不想有战事的。”萧令明看她目中不解,冷冷道:“因人心无尽,或为贪功,或为觊觎,是故有杀伐,”他忽自嘲一笑,“只是,亦有人许不过为自保而已。” 如此言语于簌簌自难能释疑,她似懂非懂望向太子,一时愣怔,萧令明看她这副模样,乃惯有的纯稚娇憨,轻声笑了笑:“簌簌,你到底听得懂什么呢?”簌簌哼哼一笑:“妾听得懂布谷鸟叫的是‘不如归去’,本来我还不信,叶姊姊一说,我一听果然是呢。春天的时候,我在东宫也听见了布谷鸟叫,竟和我家里一样的。”说着偏头啾起嘴学了两声杜鹃叫,认真问太子道,“殿下,像不像?” 萧令明听得忍俊不禁,却也不得不承认道:“你学的果然像。”说着又想了想,敛容吩咐道:“这种傻事,不可学与外人。”簌簌脸一红,看太子神色已变,连忙点了点头。 见她呆若木鸡立在那又不知在思想什么,萧令明忽点了点她鼻间,微微笑道:“孤不是外人。”簌簌闻言乍喜,随之不知为何只觉扭捏,羞赧笑了笑,复又点了点头。 许是见太子和颜悦色,簌簌胆子便莫名大了起来,仍好奇问道:“为何一提兔园,殿下就这样生气?那么大的园子,为何给锁上……” 一语未了,便见太子如霜眼风扫过来,簌簌立刻噤声不语,萧令明便缓缓起身,冷冷警告道:“日后不准再提‘兔园’二字,如有再犯,孤定不轻饶。” 簌簌抬目疑惑望了望他,很快垂下头去,一时阁内静寂至极,只听得窗下虫鸣繁密如落雨,风又将翠竹吹得声音极大,簌簌本从宫人那里得知了一个叫阿蛮的女孩子,而那女孩子已失足落水而死,兔园便是阿蛮生前所居。至于同太子有何渊源,宫人并未说明,簌簌此刻忽幡然醒悟,思想那地方定是闹鬼,簌簌虽不信鬼神,却已笃定殿下当是觉得害怕也未可知,是故不喜人提。 如此前后打通,簌簌心内暗松一口气。再抬首时,却不见殿下身影,并不知太子殿下已拂袖而去,她忙提足奔出相看,果见太子身影远去,遂仍踮起脚尖张望,一面问正拾级而上的宫人: “灵眉姊姊,殿下身上熏的什么香?为何走远了还闻得到?” 仰观俯察 因魏王体丰怯热,武德殿中设有冰井台,专藏冰以消夏日暑气。魏王近日食冰太过,伤及脾胃,只在府中静养,张湘进来时,但觉一室凉意袭身,忙拭干净汗方过来见礼。 “人都打发了?”魏王抬目笑问,一面命宫人将奉上新镇冰水,张湘应话接过慢饮了,其寒振齿,不敢贪凉,遂笑着搁置一旁,指道:“难怪此物会伤累殿下。” 魏王笑道:“雪衣未免太过惜福养身,放心,偶一用之,不会蹈孤之覆辙。”说着撇下此节不提,仍问道,“今日来探看的都有哪些人?” “户部员外郎丁蘅,还有兵部、刑部几个无关紧要之人,算是前两日的,六部倒是齐全了。”张湘笑对,“安仁亦托人带了话,因他母亲这两日身上不好,明日便过来,还望殿下恕他怠慢之罪。” 魏王“啪”地一声合了书,扬手阻道:“万不可让安仁过来,他如今得制考一般的好处,既是陛下天恩,又引百官瞩目,孤怎可再张扬。” 说着起身略行几步,转身看向张湘道:“世人虽皆知他是孤的门客,今日却是陛下的臣子,雪衣难道不懂这一层道理?” 张湘皱眉道:“可六部这几日来探望殿下者,只怕也难逃圣目。” 魏王笑道:“他们来探望孤,是他们的事,见与不见,孤说了算,可安仁到底是从我这出去的,如今拜了监察御史,品阶虽不高,却可谓‘清’,可谓‘要’,”魏王说到此,终露淡淡自得之色,一带而过,“孤这里既得彼一层便宜,自要失此一层便宜,孤的乳母不还住在旧府里,孤自当得闲便去探望的。”张湘会意道:“殿下所思方是正理,眼下该走的走了,该来的也来了,只是臣未曾想,陛下竟让崔维之入了东宫。” 魏王哼笑两声:“陛下之意仍在崔氏,如今相公是再不能置之度外的,边疆的马尚放不得南山,除却叶懋仪哪个节度使是省油的灯?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崔珙在边疆扎根太久,岂是三年五载便可清楚干净的?只说石堡事后,陛下已对他是十分戒备,如今连走两棋,东朝同崔氏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看这势头,东朝也罢,崔氏也罢,是荣不得的,陛下既存了打压高门世家的念头,他们岂能逃得过?胫大于股,祁人前事,又岂不为鉴?” “更何况,”魏王拍了拍张湘肩头,“唰”地一声甩开了折扇,十分倜傥神情,“以东朝那多疑伤心的性子,崔维之便是再世孔明,一心碎首糜躯,他倒做不得刘皇叔。孤听闻崔二公子又清高得紧,未必愿为东朝展鹰犬之用,既是如此,这二人怕也是难谱君臣佳话。” 张湘一面听,一面则凝神瞧魏王手中那折扇,末了,点头笑道:“殿下将东朝和那崔二公子看得确是透彻,殿下这山水图也确是妙,咫尺之内,便可览万里之遥,今日在扇为虚,明日未必不在身为实。” 魏王呵呵摇扇:“雪衣未免太看重这闲时消遣,”说着目光慢慢移至扇面,目含讥讽,“这算得了什么?”张湘皱眉,面露疑色,魏王已是笑道,“孤待这几日病愈,便要上表请件事,万里河山,”他将折扇往张湘手中一掷,笑得越发莫测,“又岂是一把小小纸扇可图?” 午后先是远处滚了几声闷雷,片刻功夫次第近了,紧跟黑云翻墨,惊风乍起,不多时白雨跳珠,本聒噪不堪的夏蝉嘶鸣不知何时销声匿迹,政事堂里崔珙几人方用了饭,有内侍进来通传: “幽州节度使所遣使者康孝义拜相公禀事。” 入京禀事的使者因循惯例而来,崔珙遂问道:“此人现下身担何职?”内侍答道:“左骑卫将军。”崔珙点了点头,又问道:“高不危曾收养一落难胡人为义儿,可是这个康孝义?”内侍笑道:“相公也知此事,节度使大人有亲兵百余人,乃一时豪杰之士,皆为义儿,相公不闻‘义儿军’?这人正是其间最受器重的。” 既遣来京,当不是寻常人物,崔珙闻言面色未动,只请王弘靖李光庭两人也都入座,方摆手示意:“让他进来罢。” 密雨斜侵暗墙,势头甚猛,康孝义虽有撑伞,衣裳仍洇湿一线,却是毫不在意,收伞之际,见几个内侍盯住自己上下打量,复而窃窃私语,便斜睨两眼,撩袍跨了进来。 待康孝义施礼过后,将幽州节度使的奏呈递上,继而退至一旁,却是抬首挺立,傲睨自若,崔珙看他一眼,手底一面翻开高不危的奏呈,入目不过惯常公事,崔珙大略先过几行,轻轻合上,笑问道: “你是第一回来洛阳?铜驼陌上比之幽州如何?” 康孝义不假思索道:“不如何。” 政事堂几位宰辅听得皆是一怔,他不过一末流武将,非但面无改色毫无拘谨之态,且敢将如此张狂的一句于一众国朝重臣眼前堂堂皇皇地道出,自惹得几人甚是不快,李光庭就近于侧耳朝王弘靖密语了两句,王弘靖呵呵一笑:“蛮虏无见识耳。” 崔珙心底虽觉惊诧,一张脸却几无变化,仍似闲话问道:“此话如何讲?” “他乡怎比故乡。” “你这话有些道理,偌大洛阳便无一可入目之处?” “没有。” 政事堂几人两两碰了碰目光,从未遇过此般情景,只道寻常入京禀事觐见宰辅者,或恭谨,或谄媚,有如眼前者,却是第一回领教。崔珙便拈起高不危的奏呈,转而问道: “高节帅在这里头特意说了你的战功,你很是骁勇,杀了不少契丹人?” 康孝义平静答道:“是,契丹人乃国朝天敌,卑职为国杀敌而已。” 立国百年,契丹几经波折,时归顺,时反叛,直到高不危任幽州节度使,契丹为幽州所压制,后燕郡公主嫁契丹统领,圣天子赐契丹国姓,赐丹书铁券,契丹复归国朝。 “那你当知契丹业已归顺,犯边之事几无再有,你所杀者,是为何故?”崔珙颇有兴味追问,康孝义仍面不改色道:“相公也说了,犯边之事几无再有,确是大势,却也不乏个别心怀不轨之徒,卑职杀的正是这些犯上作乱者。” 崔珙似有所思点了点头:“奏呈里说你带三五人便斩杀了数百契丹人,也可谓百战无前了。”康孝义面色依然平静,不以为意道:“卑职听闻西北叶节帅可挽长弓,降烈马,战必破,攻必克,那方是百战无前,卑职所行不过了了。” 虽是溢美之辞,然他神情绝无溢美之意,崔珙凝眸再看他面相,只微微笑了笑,又垂询几句幽州风土人情老生常谈,待吩咐内侍送康孝义下榻官舍,康孝义却仍站立原地不动,崔珙疑道:“怎么,你还有事?” “卑职受节帅所托,有三件礼物要敬献陛下。”康孝义微微俯首,方显庄重。 “此事你无须担忧,自有人呈献陛下,且先下去歇息罢。”崔珙应了一句,不料康孝义复又重申道:“这一回本该由节帅亲自入朝奏事,却因其父染急病而未能成行,卑职来前,节帅曾交待下来,这三样礼物务必亲自面呈陛下。” 听他言辞极为清楚,神情亦是自若如常,崔珙心中一动,静静看他半晌,良久方徐徐道:“节度使入朝奏事,你是什么人?” 康孝义笑了一笑,右嘴角下方的疤痕便深陷如刀锋:“卑职是受节帅之托。” 崔珙嘴角扯了扯,未置可否,只挥手道:“你先退下罢。” 待康孝义甫一离去,李光庭已起身来到崔珙面前,拈须道:“我看此人甚是狡黠,城府亦深,必不会久在人下。”崔珙闻言不过耸了耸眉峰,不予置评,却听王弘靖笑道:“一介蛮虏,太高看他了。” 李光廷本欲反驳两句,见崔珙面上似无开口兴致,竟颇显倦意,便也暂且不提,端起茶盏方缓缓饮了一口,忽闻外面一阵见礼声,随即见鱼怀恩笑盈盈进来,远远便朝他几人拱手: “大喜呐,大喜,相公们。” 崔珙等遂也起身相迎,笑问道:“内侍这是来贺什么喜?” 鱼怀恩笑道:“平午前头青海湖大捷的军报已送至陛下手中,陛下命老奴来告知几位相公,相公们说,这可算大喜?” “算,算!这自然是近几年最大喜事了!”李光庭一时忘情,神色颇为激动地于堂中来回踱起步来,振奋道,“吐蕃北线既已攻破,日后攻守之势则为一变!吐蕃焉敢再犯!”鱼怀恩则留意崔珙神色,崔相目中虽是欢喜,却仍克制如常,微微笑向众人:“叶节帅不负皇恩,这一胜绩确是来之不易。”鱼怀恩这方笑着接口:“陛下也是十分欣慰,看了军报,直拍案连呼三声‘痛快’,老奴也是许久不曾见圣颜如此舒展。” “鱼内侍,”崔珙略一思索看向鱼怀恩,“军报上所提只是青海湖大捷?” 不等鱼怀恩答话,李光庭已踱至崔珙眼前,摇首笑叹:“相公倒是贪心,一个青海湖大捷可知今上盼了多久?相公倒说说看,叶节帅还该打出个什么大捷来?”崔珙长长的眉毛不经意间抖动了一下,摆手笑道:“不不不,某并无他意。”鱼怀恩也道:“相公素来忧心军国大事,今日得此捷报,可无忧矣。” 王命既行,鱼怀恩不多做逗留,辞了他几人出来,崔珙亦随之而出,一面虚礼相送,一面顺道如厕。堂内剩李光庭心中激荡尚未平歇,犹言青海湖战事,王弘靖只淡笑不语,他知李光廷平生最大憾事便是未曾入边关建功业,今日乍闻叶氏立可垂青史之功,心中许五味杂陈也是人之常情。 “叶懋仪又非卿之部下,卿何喜之有?这般高声大气。”王弘靖笑眯眯抛出两句来,李光庭闻言一怔,慢慢换了副肃穆神情:“叶懋仪乃天子之将,大败吐蕃的乃是王师,王元理向来言辞和善,今良将在边,贤士在朝,正是盛世光景,扯出这样的话,吾不识汝也!” 王弘靖闻言拍了拍李光廷肩头,笑道:“连城听不出某这是在说谁?”说罢意味深长含笑看着李光庭,时值崔珙举步进来一刻,方得醒悟,指着王弘靖大笑道:“王元理又来编排某!欺某手无寸铁,实在可恨!实在可恨!” 眼见到散衙时刻,崔珙既不当值,同他二人话别就此出了政事堂,回到府中待用了晚膳,便一人在院中散心。 洛阳城里起了风,此刻中天月色正佳,经此晚风一吹,双鬓渐生华发的崔相公又起错觉,仿佛永夜角声犹似自语再一次响于耳畔,以至于崔维之在他身后连唤两声“父亲”方略略回神。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自崔维之入詹事府,便是府衙并无多少要事相忙,崔维之也每每坐至最后方去。众人皆因他乃首相贵公子,客气几许,却见他竟这般勤勉仔细,倒不便于他跟前再眉飞色舞高谈阔论,议及东朝亦不再如往日便宜,实因这位贵介公子,虽只嘴角衔一缕笑,静静作壁上观,听众人乌泱信口,也莫名引人不快,又莫名生出些赧颜的意思,可谓咄咄怪事。 “你回来了。”崔珙笑了一笑,照例先问他这一日詹事府事宜,方说起今日宫中收到青海湖大捷军报一事,似欣慰,似感慨:“五年没再见叶子勉,如今想给他去封书函且都是难事了……”相公一语说完,竟流露出老人方有的一丝颓唐之态。崔维之看在眼中,一时无言以对,却又听相公换了话风:“今日幽州高不危遣来个叫康孝义的来奏事,此人乃一胡马客,我很是担忧。” “父亲这话怎么说?”崔维之笑问道,待相公将今日两人问答徐徐说尽,崔维之唇角一弯:“日后此人怕是要祸乱幽州,父亲想说的是这罢?” “青龙二十四年,幽州牙将哗变,杀了两位判官,逼得当时中枢不得不换帅,高不危方临危受命,替去节度使刘知,这方镇住了幽州一众虎狼,我确是怕旧事重演。”相公仰面一叹,崔维之笑道:“高不危本就是悍将,一统骄兵,正是相得益彰,刘知太过放纵幕僚,引得军队哗变本也不足为奇,青龙二十四年不就是父亲还朝的前一年么?” 相公闻言眉头蹙起:“六年前幽州的事情你知道的倒清楚。”崔维之却道:“父亲可想过,为何幽州去的是高不危?”相公叹道:“我素与高不危失睦,他这个人,未免太过大胆,他也看不上叶子勉,说子勉不过会舞文弄墨。如今他在幽州养了一群碧眼胡儿为义子,怕也是自恃压伏得住,只是养虎终为患,这样的道理我怕他不清楚。” “关节正在这失睦二字上,又岂止是高节帅同父亲?”崔维之点到为止,再往下便有谤君之嫌,遂岔开来说,“儿曾粗略算了算,今天下八大节度使,掌兵不少于四十万人,而中枢禁军,不超过十万,如今局势正是内轻外重,”说到此,他忽淡淡一笑,“甘蔗尚无两头甜,何况人事?只是看日后陛下是如何定夺了。” 相公慢慢斟酌爱子所言,抚了抚额头,良久方叹息一声,崔维之轻声道:“恐有露水下来,父亲进屋去罢。”崔珙应了一句,拾阶而上,于最后一级立定回首抬眸,看了看日渐西沉的月亮,唏嘘不已:“我忽然想起有一回,也是这样的明月在天,叶子勉同我在帐外饮酒,他说不知何时能有幸再见一见洛阳的牡丹花开,他是风雅之人,我记得写过一句‘独立东风看牡丹’,倒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今年的牡丹他是看不到了。” 目送相公身影消失,崔维之嘴角的笑容慢慢凝固:关塞苦寒,那样的地方,又怎能生出绝色牡丹来,不过也许再次见到叶子勉却不是难事…… 外似朴野 这一日常朝早有内侍告知并无要紧,又有幽州节度使敬献贡礼一事,萧令明因夜里失了觉,起身时头重脚轻,服下药方更衣前来,遂晚了少顷。待萧令明甫一入殿,文武百官纷纷跪拜见礼,却独一副生疏面孔突兀地站立于阶下,犹自观望,此番情形,不但太子本人满腹狐疑,其余臣工各各私底里指点,一时殿上略显嘈杂。 “殿下,此人叫康孝义,是幽州节度使手下一名偏将,来替高不危献礼给陛下的。”魏王因座次与太子相邻,此刻便偏头低声提醒,上面有司已开始诘问康孝义:“见皇太子殿下缘何不拜?” 恰逢皇帝已到达升殿,将此一幕看在眼中,待诸臣见礼完毕,方问底下康孝义:“你就是高不危遣来的使者?”康孝义答道:“回陛下的话,是臣。” 皇帝皱眉道:“你方才为何不拜太子?”诸臣听闻皇帝亲口质问,这才暗暗长舒一口气,一时间大殿之上静到极处,众人只管齐齐看向康孝义。 康孝义却丝毫不惊慌,而是满面疑道:“臣敢问陛下,太子是何官职?臣也不解,方才为何百官皆拜太子?” 众人闻他此言,俱是错愕,不由忿忿,人声顿时高了起来,有司只得连连提醒:“诸位!纲纪!”皇帝面上却未见作色,嘴角也不由扯动两下,扬眉问他:“你姓康,不是汉人?”康孝义点头:“臣不是汉人,不懂中原礼教,平日听节帅所提,只陛下一人,臣来前,节帅所嘱托者也正在此,臣只知在此需叩拜者乃陛下,而余者非我主,至于太子为何人,臣实不知,失礼之处,还请陛下宽恕。” 如此言论,前所未闻,本低下去的人声复起,纷纷指责起康孝义这般荒诞不经言辞也胆敢出口。皇帝闻言不过拊掌而笑,看着满殿文武:“当真有不识礼者至此?”说罢命崔珙道,“崔相,你来告诉他太子是什么人?” 崔珙默默看了这半日戏,并未与人议,此刻起身出列,面向萧令明恭谨介绍道:“太子是为储君,日后继承大统者也。” 康孝义闻言却是复又向皇帝径直跪倒,叩首道:“臣愚钝,只知陛下,不知太子,请陛下降罪。”皇帝朗声大笑,叩着身下榻沿:“康孝义,看见没有,这个位子,朕百年之后,”随之指向萧令明,“就是太子的,你还不施礼?” 局面至此,康孝义方朝萧令明伏拜在地,高声道:“臣拜见太子殿下。”萧令明看他做作了这半日,甚是嫌恶,此刻不过淡淡一笑:“免礼。” 众人目光于太子同康孝义两人身上交替翻滚,此刻尴尬局势既解,相近者却仍忍不住复又交头接耳一番。皇帝似是心情大悦,康孝义看在眼中,便提道:“陛下,臣是替节帅敬献贡礼而来,容臣将礼献上。”皇帝便朝鱼怀恩丢了眼风,鱼怀恩会意,命黄门带上殿来,只见三人鱼贯而入,一字排开垂首恭立。 诸臣尚未睹其形,却已嗅到一脉奇香,众人不免呆了片刻,再投目过去,见一黄门手中托盘上呈列排排状如云母,色如冰雪的龙脑片,正欲交头议论,却又见另一人怀中一团雪白,仔细看了,竟是一只白犬,有啧啧称奇者,有不屑一顾者,有兴味索然者,诸臣百相,尽在萧令明眼中,他看了半晌,不禁朝宝座上的皇帝望去,恰逢皇帝也看过来,两人目光一碰,萧令明忍住别过脸去的冲动,只朝陛下微微俯首。 所幸皇帝转而便笑着开口相询:“朕看这倒不像高不危平日做派,他那个人,一丈虎躯,十分豹胆,怎么做起这小儿女情态来?”皇帝业已嗅到这股奇香,一面起身走下座来,一面问,“这几样都什么来头?”随即拈了枚龙脑片置于鼻底轻嗅,但觉精神一振,康孝义见状赔笑道:“此香乃龙脑中上品,名曰梅花脑,本产于交趾国,因幽州有往来于此的生意人,故献给了节帅,节帅因其难得,不敢消受,命臣悉数带至了洛阳。” 皇帝不置一词只笑着放下,康孝义已引皇帝看向那白犬:“这是臣老家所产犬种,康国猧子,极为温顺,又聪明得很,十分通人性,节帅说陛下最小的公主殿下已有六七岁光景,便送这只猧子给殿下解闷。”皇帝闻言顺势摸了摸那雪猧,当真乖巧不动,只任人抚弄,皇帝笑道: “果然通人性,百姓有句俗话,狗不嫌家贫,可见其忠心,却不知,有时人尚不如它,反倒成狼。” 不料皇帝忽扯出这样一句话来,一时席间气氛有些许微妙,皇帝若无其事,只吩咐鱼怀恩道:“公主尚且年幼,朕怕小孩子无意伤到,将这只猧子先送到梅妃那里罢。”鱼怀恩应了一声,忙命人抱走了雪猧。 “陛下请再来瞧瞧这个。”康孝义听皇帝提及梅妃会心一笑,皇帝顺他所引望去,只见是一柄黑檀木剑鞘所饰宝剑。康孝义双手捧起,跪献皇帝道:“此为水龙宝剑,请陛下一试。” 皇帝接过“刷”地一声抽出剑身来,只觉刺目,仔细辨认,不由点头赞道:“照人如照水,只是不知是否切玉如切泥。”说罢却是看向魏王,“三郎,你来试一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见皇帝点到魏王而非太子,一时殿内又是肃然无声,魏王忙起身谢礼接过,一时却也不知如何是好,犹疑望向皇帝,皇帝笑道:“给魏王抬一张几案来。” 圣意既下,随即有两黄门抬来几案置于魏王跟前,见皇帝授意,魏王再度朝皇帝施礼,方举剑朝几案一角狠狠劈去,众人只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再定睛去看,那案几果飞去了半边,不偏不倚却是擦太子面颊而过,因太子本肤白如玉,此刻顿时红如桃云,一旁诸臣看得愣住,萧令明却是动也未动,面不改色,只颊畔火辣辣烧着,想必是破了皮肉,魏王见状忙丢了宝剑伏拜赔罪道: “臣有罪,有眼无珠,竟伤到了殿下!” 萧令明微微一笑,扶他起身:“不碍事,三弟无心之过而已。”言罢捡起宝剑重新递与他,“三弟当向陛下请罪才是,节帅的献礼便这样被你一弃了之。” “臣……”魏王一时语塞,回首又看向皇帝,“臣方才无状,请陛下降罪。”皇帝面上却无甚表情,点了点头道:“三郎无心,太子大度,你们兄友弟恭,朕很宽慰,三郎,回头要往你哥哥府中勤探望。” “臣遵旨,臣一定去。”魏王连连应话,皇帝扭头摆手示意鱼怀恩:“带太子去偏殿上药,让他先歇息一阵罢。” 萧令明便在百官一概不清的目光中走出了大殿,逢着风一吹,疼痛便重了几分,待行至偏殿,鱼怀恩寻来太医上药,太子脸颊已略微红肿起来,鱼怀恩指引太医相察,急道:“殿下这可要紧?可会留疤?”太医道:“殿下勿要担忧,并非重伤,只涂抹几次膏药便可痊愈,不会留下疤痕,只是殿下这几日留心莫要沾水,更不要用手去触它,注意清洁。” 鱼怀恩这方松口气道:“那便好,倘是殿下玉容受损,可如何了得。”太医虽存疑不解太子殿下缘何受伤,却也不敢擅自相问,一切事了,便告退而出。萧令明本就夜间失觉,略微饮了半盏茶,就此和衣卧榻,鱼怀恩见状忙道:“臣去为殿下抱床薄被来。”萧令明阻道:“不劳烦内侍,孤只是歇息片刻,且不知陛下是否还会有事相召,孤怎敢睡去。” “臣多一句嘴,殿下万不可仗着青春便不着意身体,虽只为小憩,却不知此时保养最为要紧,看着还有暑气,时令却已是立过秋了,殿下玉体还是要以保养为第一要务。”鱼怀恩甚少同太子如此琐碎,此刻语毕亦似觉尴尬,便干干笑了两声,萧令明却恍恍想起张岱,一时也无话,仔细想了想,方笑道:“那就劳烦内侍了。” 语音方落,外面进来一小黄门,先朝萧令明见了礼方道:“陛下命奴婢问殿下可着太医看了?可有大碍?”萧令明已整理衣裳起身:“你告诉陛下,太医来过了,也并无大碍,孤谢陛下挂怀。”语毕似欲问话,转念却又作罢,一侧鱼怀恩却仿佛替他问道: “殿上什么情形了?” 小黄门素来伶俐,此刻笑道:“康孝义献的宝贝,陛下似乎喜欢得很,那柄水龙剑当场便赐给了魏王,梅花脑全都赏了大臣尚且不够,又夸赞了康孝义,说回头该让节度使大人给康孝义升官才好。” 鱼怀恩已听得呆住,回过神来,怕太子沉心,遂冲小黄门喝道:“谁问你这么多了?竹筒倒豆子似的,多嘴。” 小黄门一愣,听得极委屈,心道不正是你相问我才说,却决计不敢同鱼怀恩讨公平,退出时方撇了撇嘴,恨恨去了。 “内侍赶紧回陛下那里罢。”萧令明重新卧下,冲鱼怀恩一笑,鱼怀恩替他放下左右轻幔,依旧吩咐人抱来一床被衾方施礼去了。 萧令明睁眼望着一动不动的帷幔,此刻心却意外静了下来,魏王是否有意为之,皇帝天恩赏赐何人,群臣暗里如何思想……并不是他能左右的,萧太子翻了翻身,一手作枕,侧卧而视,层叠屏风罗幔,浑然一体,再过些时日,不知秋风要怎样掠过绵绵北邙,卷起铜驼街上的残枝,他蓦地念及那些因贡举案被贬出京的众人,这一刻是真不知洛阳才子要终老哪一处他乡了。 他脑中仍是不由自主纷乱起来,最后只觉倦意袭来,双眼发涩,再记起的断章却是阿蛮所留,同归鸡笼,同归鸡笼,倘如此类推,他此生能与何人可立邙山之约?萧太子一时复又清醒过来,青史上的旧事仿佛就在昨日,而前人的白骨早掩于萋萋芳草,大约那成大司马也应当是不再寂寞的…… 悲从中来倏忽而至,忽闻殿外有人问道:“殿下可还在此间?” 萧令明听宫人应了一声,那橐橐脚步声便渐次近了,入得殿内,却是一眼熟宦者,叫不上来名字,宦者见了他,忙上前一面施礼,一面道:“陛下召殿下去承乾殿。”萧令明忙起身整理衣冠,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朝会散了么?”宦者答道:“已过辰时,朝会散过有些时候了。”萧令明扶冠时眼角微瞥,终想起此人乃内侍省常伴鱼怀恩左右的从五品宦者,遂边走边相问:“只陛下一人在承乾殿?”宦者答道:“陛下留了几位相公还有魏王殿下议事,半途崔相忽离了殿,此刻只剩了两位相公和魏王殿下。” 话说间,萧令明已举步行至殿门,闻言脚底一滞,仔细想了想,方低声询问:“崔相出来前,里面可有什么大的动静?”宦者面露难色,目光闪躲继而垂下头去:“臣只看见崔相先行出来,其余臣再也不知了。” 萧令明点点头,不复多问,待一出来,方知变天了,天色泛起异样的黄,日头亦是昏沉的黄,天与地,一片混沌,一如鸿蒙太初,竟让人分不出早晚。萧令明讶于眼前苍茫,胸臆间忽就如蘸墨饱满的狼毫,却无处可书写,可挥洒,四顾片刻后,只能在沉默前行中一点一点逼其干透。 白日忽冥 承乾殿是皇帝会见重臣商议要事所在,不多时,萧令明已看到殿门前正四下张看的鱼怀恩,方欲抬脚进得殿内,鱼怀恩忽拦下他,萧令明心下奇怪,见鱼怀恩欲言又止,却只是侍奉自己正了正远游冠,一字也未说。萧令明似有所悟,随鱼怀恩入到殿内,还未向皇帝行礼,见皇帝竟只是倚案箕踞,殿中水磨金砖上照例铺陈着国朝舆图。 一侧魏王几人也正是站姿,默默朝太子躬身一揖,萧令明略一回礼,绕过舆图,于另一侧站定,向皇帝施礼道: “臣见过陛下。” 皇帝却只是凝神侧耳倾听着什么,好半日才问道:“鱼怀恩,外头变天了?”鱼怀恩答道:“是,陛下,外头起了风沙。”皇帝目光放远,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白日忽已冥,这措辞何其快意!”殿内几人不想皇帝忽提起前人一句旧诗,一时摸不清皇帝所想,附和不是,无视不是,动静可谓皆不是。唯鱼怀恩小心笑应了:“这一句确是文思妙绝,今日之景,皆为古人点化透了。” 皇帝冷笑一声:“不错,朕今日也是让人点化透了。” 听得皇帝这一句,萧令明只觉胸中悬的最后那滴墨珠,终沉沉摔作一处新鲜伤疤。 “太子好些了?”皇帝目光从太子身上淡淡掠过,似在端相,萧令明答道:“谢陛下关怀,臣好多了。”皇帝点头以示知情,转口问道:“今日殿上,高不危遣来的那个使者,太子看如何?” 皇帝忽提起康孝义,萧令明略感意外,又闻皇帝问的如此大而化之,便亦如此答道:“臣对此人,并无特别印象。”皇帝继而森严质问道:“朕记得平日曾嘱咐过你,要学会察言观行,以辨鸿鹄与鸡,他今日殿上所言所行,太子是耳不清,还是目不明?”如此牵强诘难,萧令明听得刺心,心底冷笑两声,扬起仍隐隐作痛的脸颊道: “臣在时,他不过依礼向陛下尽释所献宝物,后续如何,臣并不知情,臣以为,实在不宜臧否人物。” 太子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乍听全然不见破绽,皇帝再无发作之理,只哼笑一声,吩咐王弘靖道:“王元理,太子不臧否人物,你来告诉他,方才崔相那番高见是如何陈辞的。” 既避无可避提到崔相,萧令明便紧紧绷紧了嘴唇,抬目看了看王弘靖,见他面上并无难色,只是平稳开口道: “崔相公言康孝义此人面有狼相,乃夷狄之谲诈,乃谋逆之先兆,今有意不识储君,一味媚上,又有心挑衅契丹,以图军功,陛下当防之惩之,不可放任。” 萧令明屏气敛神将此话仔细听了,心下苦笑,崔相到底不改武将本色,他纵然不肯掺和所谓二宫之争,却不能不挂怀军国大事,一个人的天性,大约总在某一刻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萧令明如是思想着,忽闻皇帝已继续发问: “太子以为呢?康孝义不识储君,是否有意为之?” 萧令明只觉脖间汗意登时成霜,再回想彼时情形,面上极为平静,却是咬着牙道:“他既为夷狄,许当真不知中原礼节,更何况高不危命他是来为陛下献礼,他目中只识天子,乃情理所在,无可厚非,臣以为并无不可。” 皇帝嗤笑道:“怕是崔相在此,也要心凉,相公本替太子你抱不平,可想过太子在此撇得一干二净?如此寡情,朕且要觉得害怕了。” 萧令明心底一惊,抬目同皇帝对视,皇帝从太子眼中却寻不到一丝踟蹰,反倒是越发冷静模样:“相公不是为臣,而是为陛下,相公担忧者,不过恐他乃谄媚诡诈小人,玷污陛下清名。陛下乃千古一帝,当世明君,向来亲贤臣,远小人。即便如陛下所言,相公是为臣抱不平,也是为社稷久远计,臣以为算不得私心私情。” “你们瞧瞧,太子一张口几时便得这般伶俐?朕竟不知。”皇帝笑看殿内其他人,这几人一时又不便应话,便只都缄默而已。皇帝嘴角笑意散得快,已换了副面孔,乃太子常见冷峻。萧令明有一刹出神,莫名想起祁史所载成大司马惯常便是这样一副冷峻模样,只是不知他倘是做了皇帝是否就是陛下这个样子,也不知他倘有了儿子,父子间是否也是自己当下这样处境?所幸成大司马并无子嗣,所幸成大司马死于盛年,便无世间这样人伦难堪后续,萧令明如是想着,隐隐滋生些暗羡的意思,邙山春草一年一枯荣,他若能早早葬于此许也是幸事…… “他一个堂堂宰辅,居然也能冒出所谓反相这种荒唐市井言辞!”皇帝声音猛地一震,萧令明只觉头目岑岑,“若是能从面相便知一个人心志,朕还设什么科考呢?请他崔相坐镇吏部门前,只需观相即辨忠奸贤愚,他日乞骸骨,朕都替他想好了出路,可归故里做一观相师,定会门庭若市。”皇帝语调虽不高,这一番连讥带讽泄尽,殿内众人却已皆是噤若寒蝉。萧令明猛可里记起当日同崔维之所言“君以此兴,必以此亡”语,又想崔维之早预见相公去位语,凉意便是御胄衣裘也挡不住的狠,如刀,刺进骨里,尚未浸透,皇帝语调却又和缓下来,看向众人道: “人上了年纪,难免昏言昏语的就出来了,朕体谅相公,这些年,崔相为国事奔波,也是累了,倦了,精力确是日不逮也。朕记得他曾说过,他日燕居退食,唯愿匣中有琴,架上有书,相公如今华发满鬓,朕亦不忍,这样吧,不如就此致仕,在家修史,你们看如何?” 萧令明听得肩头微微一抖,不想此事来得竟如此迅疾,皇帝不过一转口风倾泻而下,殿内仍静得出奇,皇帝看了萧令明一眼,问道:“太子可有更好的法子?”萧令明心中滞闷到极处,此刻抬首略略一笑:“此乃陛下体恤相公,只是不知相公是否仍欲竭力报效明主之恩,陛下何不再召见相公,垂询相公之意?” 殿内默了片刻,才闻皇帝问话王李二人:“你们说呢?”李光廷忙应道:“臣以为殿下所言有理,相公到底是经过边事锻炼,臣看相公依然健朗,又岂是廉颇老矣?”皇帝微微咳了一咳,却是不应,复又单单看着王弘靖:“王元理也是这个意思?” “陛下已替相公思虑得尽善尽美,”王弘靖含蓄笑道,“臣以为这方是君臣万世榜样。” 李光庭闻言不由错愕,仿佛第一回认得王弘靖一般,碍于天子眼前,不好出口,只得忍下一腔愤懑,暗暗瞪他一眼作罢。皇帝仍不置可否,走向舆图,脱去一双赤舄,踩在西北方向,垂首叹道:“英雄白头,最是人间留不住,且不说崔相,朕也老了,谁又能不老?”说着抬首看向太子魏王两人,“朕的儿子转眼都已这般大了,朕如何不老?” “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正是省览章奏,讲究治理之际,怎能称老?”魏王应对道,皇帝笑了一笑,扫了扫眼前众人,道: “崔相的去留,朕自然会再当面征询,三郎,你方才说有事要奏,说来听听罢。” 魏王闻言郑重行礼道:“臣奏请修撰《青龙地志》,今国朝疆域多有变更,而古之贤王皆招士著书,臣一愿为陛下分道计州重绘疆土,二亦愿做我朝贤王,古人贱尺璧而重光阴,惧乎时之过矣,臣不求青史留名,但求能成一二功业,恳请陛下全臣此心。” 皇帝仰面听罢朝王李二人笑道:“看来朕这个儿子,还是争气的,你们说,魏王这个想法如何?” “今万邦来朝,天威赫赫,天下十五道,比之立国之初,境况早今非昔比,臣以为魏王其志可嘉,日月衰于上,体貌衰于下,而文章大业却不与万物迁化,倘一成此书,实乃遗千载之不朽盛事。”王弘靖含笑答道,皇帝点了点头,目光在脚底舆图转了一圈,抬目复看向魏王:“那朕就等着看三郎的不朽盛事,既是著书,少不得人帮衬,”说着踱步沉吟,“秘书省,翰林院那些翰林供奉,还有兰台郎,你看着调度,这一事,怕是没个十年八年做不成的。” 魏王笑道:“倘是照以往修书旧制,自然是旷日持久之事,臣欲一改旧制,分道计州,披检疏录,既全备,又省时,陛下以为如何?”皇帝垂目漫扫脚下山河,一时不应此话,只待了半日方问道:“你是预备下了多长时间?” “最快三载,至多不过五载。”魏王朗朗作答,皇帝这方抬眸看了看他,“既是你主持,看着办罢。”说着复又归座,“你们且都退下,太子留下。” 待殿内只剩他父子二人,萧令明反倒浑身不自在,觉当下尚不如济济一堂的好。皇帝已道:“康孝义今日得罪了太子,朕不是不清楚。”萧令明心内冷冷一哂,答道:“陛下言重。”皇帝叹道:“他今日是太过无礼,倘在平日,朕定当重惩,可边关正是用人之际,他这个人虽投机了些,却是有真本事的,高不危不止一次在上表中提过此人,朕现在不跟他计较细枝末节,太子也体谅下朕,心中不要介怀才是。” “陛下尚以大局为重,臣怎敢无颜计较?”萧令明不想皇帝竟出一二句好言相慰,便顺着皇帝的话应了,一时却又觉莫名酸楚,转念再想魏王方才所提修书事,心底顿时冷了下来。 “檀奴,你过来,到朕跟前来。”皇帝忽唤他小名,萧令明一怔,此名来由本有一段公案,因太子自幼生的俊美异常,先帝曾笑言太子有潘安貌,犹如珠玉,遂以檀奴代名,皇帝却是甚少如此称呼他,如今突兀入耳,萧令明却也是素来忌讳人议其貌,除却先帝因喜爱之故外,他人提此名,心底只觉郁郁,便一言不发走到皇帝面前。 皇帝左右仔细打量他一番,萧令明不自觉垂避了目光,良久,皇帝方向他伸出手来,萧令明第一反应便是躲,脑中却明白回响一个声音:不可。遂由皇帝虚托了他下颚:“太子这张脸面,果然是受分毫瑕疵,都叫人觉着饮恨,朕让太医给你配最好的药,太子不要担忧就是了。” 这样的假以辞色,萧令明虽听得不多,却日渐麻木,待谢恩过了出宫,漠漠回首看一眼大殿,目中便是他自己也不曾觉察的深沉冷峻。 轺车行至东宫,萧令明不过略行几步,便觉裹了一身满口黄沙,整座洛阳城已白昼作昏。萧令明将远游冠卸去,又褪除绛纱袍,方稍松口气,等沐浴过后换作寻常幞头便服,到阁中坐了,却看见一只硕大草绿蚱蜢竟伏于案边,近身相察,才发觉不过乃芦苇所编,正欲问话,转念作罢,已猜出何人所为,便只是问小青道: “叶良娣来过了?” 鸿蒙既辟 小青却更关怀太子脸上伤痕,心不在焉应话:“良娣确是过来一回。”说着见太子拈起那蚱蜢细看,便补描道,“这正是良娣送与殿下的。”心中却道叶良娣当真有些不寻常处,这远非一个小小婢子所能置喙,于是在萧令明欲移步而出际,不过提醒道:“殿下,今日风大且脏,请留心面上伤处。” 萧令明负手捏住那蚱蜢走出寝阁,顺着长廊走了一程,待入了簌簌住处,径直往阁内寻她,只见一二宫人在忙碌,四下一顾,宫人已抽身见礼,自然也被太子脸颊惊到,灵眉失声看他:“殿下的脸……”萧令明闻言陡生不快,却又不愿无故发作,只是问道:“良娣何在?”灵眉遥遥一指,顺着半开的窗子,萧令明便看见一着海棠红半臂的少女正立于蔷薇架下不知做些什么。 “你怎么不飞呀?” 萧令明踱步至簌簌身后,入耳便听得这样一句,只见她正举高了一鹦鹉架子偏头絮叨,那长尾鹦鹉亦偏头学舌道:“你怎么不飞呀?” 簌簌似是无奈,重申道:“我说的是你!是你,不是我,我自然是飞不起来的。” 说着伸手去点它,笑道:“我记起来了,灵眉姊姊说你叫翠娘,是看你长了一身绿毛么?” 萧令明见她分毫不察只是自语,目光移至她肩上斜曳下来的松花色披帛,顺势望去,却已是被绕阶的带刺花枝缠住,萧令明便俯下身来,一面听簌簌娇笑不住,一面替她轻轻解开那被困住的一截披帛,再抬首时,只觉少女背影纤秀至极,轻盈至极,仿佛下一刻,大可翩飞而去。 “谁给你起的翠娘?”簌簌唇角翘起,摸了一把鹦鹉的长尾,“人给你起了个名,你就不想走了么?真是个傻的,定是东宫给你好吃好喝,你便连飞的事也不去想了!”说着不知怎的,蓦地想起太子同她玩笑,唤她“初初”一事,簌簌不禁露出点恼着的神气,忿忿对翠娘道,“我才不像你,你本就是只鹦鹉,叫什么翠娘呢?起个人名做什么?一点也不好听。” 听了这半日毫无章法的私语,萧令明终启口笑道:“那要劳烦良娣给它换个动听的名字。” 簌簌闻言一惊,回首时已跌了鹦鹉架子,那翠娘便也不得不扑棱两下,落至花栏上,仍在尖声叫着:“你怎么不飞呢?你怎么不飞呢?” 看那鹦鹉得意,簌簌心道定要拔秃了你,羞得不能见人才好。定睛看向太子时,只见他平日中如案上白瓷一般的面颊上红痕宛然,便忘记了施礼,上前惊问道:“是谁伤了殿下?”说罢掏出帕子欲要替他擦拭,忽想起自己这半日先是采花,后是训斥翠娘,只怕污了太子那亦垢亦净的一张脸,遂又瑟瑟缩了回来,迟疑看他,“殿下疼么?” 萧令明无谓一笑:“是疼,只是已经过了,可惜那时良娣不在。” 簌簌呆呆看着太子模样,只觉眼前残缺,缺了何物却不甚清楚,她忽又杀回神来,悄声问太子道:“是殿下的爹爹打了殿下么?殿下犯错了么?” 萧令明冷淡瞥她一眼:“与卿何干?”簌簌虽不解其意,却从太子面上看出拒绝的意味,讪讪往后退了退,蹲下将跌了的架子捡起,低声朝翠娘摆手:“翠娘,翠娘,快上来,我带你回去。” 萧令明却撩袍往花栏边坐了,随手捻来一枚绿叶,一笑问她:“既嫌孤给起的名字不好听,你却又唤得殷勤,簌簌,”他丢给她一个眼神,簌簌即刻会意,乖顺往太子一侧站了,静待太子质问。 “你看它叫什么名字相宜?”萧令明一时间只觉逗弄她甚得意趣,便耐心相耗。簌簌作难道:“妾不知翠娘是殿下赐它的,既是殿下起的,那便是好的。” “什么叫既是殿下起的,便是好的?你几时学会了讨人欢心?”萧令明语气又趋冷淡,簌簌更是作难,不知如何回答方让他满意,遂改口道:“那,殿下起的不好听,起的不好。” 萧令明哼笑一声,扬手将手中绿叶掷了出去:“好一个回船转舵,良娣读书无长进,人情世故的学问倒长了不少,谁教的你这般回话?”簌簌见他似怒非怒,更是茫茫无所得,怔怔摇了摇头:“没有人教我,是妾怕殿下生气。” 心里却恍然悟出一样事来,太子殿下模样宜笑宜怒宜言宜默,皆好似阁内那些物件一般好看。他的爹爹和母亲,一定也这样好看,簌簌无头无绪胡乱思想着,亦觉快慰。 萧令明见她又在出神看着自己,便伸手折来一长柄花枝,自她面上扫过,簌簌不由偏过头去,却闻太子低声命令道:“不要动。”簌簌便依言静立,任那花枝轻拂面颊,阵阵微痒激得她皮肤起了层层战栗。 “看着孤。”萧令明淡淡道,簌簌不得不抬目同他对视,却从不见太子眼神如此阴鸷,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太子的语调却仍温和如许,“孤无需你来讨欢心,你亦尚无讨孤欢心的本事,孤只听真话,你只要说真话便好,叶良娣,孤的意思,够清楚了么?” 说罢轻轻一笑,那容颜便于瞬间又变得犹如画中人物,簌簌微醺于太子的喜怒一线间,心底竟隐隐作痛,仿若丢失了什么一般,却是不明所以,只朝他默默用力点头,萧令明丢了花枝,颔首道:“这方是好孩子。”言罢将手中蚱蜢展开,问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是你编的么?” “是。”簌簌略一犹豫,却仍是怕他不悦,暗暗攥紧了披帛,萧令明看在眼中,便捏住蚱蜢的两只腿,笑道,“原不知你是工匠,手艺甚佳,只是你将孤视作何人?三岁稚子?是不是下一回,你便要送孤竹马了?”萧令明将蚱蜢丢掷到簌簌怀中,本算准她定会如从前那般接的稳妥,不想簌簌任由蚱蜢掉落在地,竟无动于衷。 “不是的,殿下,”簌簌低声答道,“是秋日近了,蚱蜢很快变为灰褐,再冷些,它们饮了露水,便要死的,妾那日听灵眉姊姊说了句,殿下最不喜秋,妾想着编一只翠娘那样颜色的蚱蜢,挂在窗子底下,就好比没到秋日。” 萧令明静静听她说毕,心底道不出是何滋味,只觉她可笑间又有几分天真痴气,一笑道:“孤从未见过自欺欺人到这般田地的,”说着转过面去,目视园中草木摇落端倪,昏黄之下,更觉生意远矣,再回首时,见簌簌已捡拾起那只蚱蜢,翠娘不知何时亦飞去木架,稚气犹在的少女,便像是铜驼街上货郎一般,等待有客看中她的货物。 萧令明无声一笑,上下仔细打量过她,随即起身为她摆正了披帛,那股沉水香照例扑到面上来,扑到身上来,无处不在,教人又无可躲,簌簌这一回无暇去辨向来令她迷醉的香味,眼底见太子修长手指掠过,忽觉透不过气来,已听太子轻声笑道: “谁教你海棠红配的松花?你还是孩子,这一身等你十六岁穿了更好,眼下樱草黄更配你。” 簌簌因他离得近,心头突突直跳几下,一时只默不作声,萧令明遂垂首扬眉看了看她,拍拍她脸颊:“怎么,今日被教诲傻了么?”簌簌耳根一热,那只蚱蜢倏地被攥至变了形,不知如何竟朝太子争了一句:“妾不是!”萧令明略感诧异,反问道:“不是什么?”簌簌便又沉默下来,萧令明又近一步欲打开她手掌,不想她抖了一下却是避开了,萧令明便笑道:“孤领你的情可好?不过怕已经被你握死了。”说罢也不作强求,心中滞闷不觉去了大半,遂举步走下阶来,回眸看她一眼,“怕是要落雨,带翠娘快些回去罢,你淋雨不打紧,只是翠娘淋不得。” 游廊尽头太子的身影已是再也寻不见,簌簌抬头看了看昏暗天色,复又垂眸,呆呆看着掌心间果真歪斜毁掉的蚱蜢,心中渐渐酿出一汪忧愁来,耳畔忽听翠娘大叫道: “你怎么不飞呀?” 簌簌回神怒道:“我不飞,偏不飞!”说罢提着翠娘却飞似的提足朝寝阁方向奔去了。 雪泥鸿爪 簌簌跑了一身腻汗,进阁将翠娘安置好,冲它又皱了皱鼻子,方往半开纱橱一躺,盯住悬着的镂空薰球出神,这丝袅香气到底和殿下身上的不同,簌簌颇为无赖地伸手打了一下薰球,一时做甚都觉了无意趣,辗转反侧半日,见灵眉探进身来问: “良娣沐浴罢?” 那颊畔的花钿蓦地一闪,簌簌忽地起身,仰首仔细看了看灵眉,忍不住去触灵眉脸颊:“灵眉姊姊,你的花子真好看。”灵眉扶了扶她腰身,只是笑道:“妆奁里良娣的花子比奴婢的多千倍万倍,哪一个不比这好看?”簌簌见她转身去替自己张罗衣物,便托了腮静静看她忙碌。 “灵眉姊姊,我觉得,”簌簌心底滚过一阵热辣辣的劲儿,面上便也跟着红了一瞬,“我觉得戴花子也是好看的,以后你还给我贴好不好?”灵眉闻言“嗤”地笑出声来,手底放下簌簌的蓝罗裙子,“良娣以往可不爱花子,总嫌烦琐,贴两回便腻了,这又为何偏想起它的好来了?” 簌簌面上烫意更深一层,忸怩道:“可是我今日见了,就是觉得贴花子好看呢,日后我也要天天贴花子!”灵眉微叹摇首,只道她孩子心性,说风便是雨,理好衣衫道,“奴婢先去浴房,良娣稍等便去。” 因见灵眉出去,阁内一时也无人在前,簌簌不禁朝妆台走去,打开奁盒,入目的果真是琳琅一片,她以往从不留意此物,只任由宫人装扮自己,此刻见了,竟觉心爱,遂拿起一枝四蝶银步摇来,对着金银平脱镜正欲插上,却听得一阵脚步声次第近了,不由一慌,忙丢了步摇,双手提裙跳将到一旁,佯装不察。 灵眉刚入得阁内,便听哐啷一声,忙循声相看,却见那金朱漆奁落地,一盒的花钿、点翠、簪子、胭脂皆洒了出来,满目缤纷。簌簌万分懊恼自己带倒了它,却是慌慌张张先发制人道: “姊姊你怎么回来了?” 灵眉一面俯身捡拾,一面应道:“昨日新领的澡豆顺手放了此间,半路猛地想起来了,”心中却觉怪异,抬首问簌簌:“良娣在做什么?奁盒缘何在地上?” 簌簌不敢看她,眼睛只往墙上挂着的面具望去--那正是宫人去岁中元节所得,被她强要过来便居于此了。簌簌踮脚扬手取下面具,将自己遮住,小声道:“我在玩,我也不知道奁盒怎么掉地上去了,许是风大,姊姊不准怪罪我。” “何曾敢怪良娣?”灵眉起身笑道,察觉簌簌今日颇为异常,想了一想,见簌簌仍躲在面具后,奇道,“不闷么良娣?快随奴婢去沐浴。” 好言相劝半日,簌簌方不情不愿放下面具,随灵眉往浴房中来,待灵眉为她动手解衣裙,簌簌竟略藏羞涩,再不肯她依例相助,轻轻推开灵眉: “我自己来,姊姊你出去嘛。” 灵眉不解:“良娣今日是怎么了,以往都是奴婢侍奉,是嫌奴婢侍奉地不好?”簌簌抿唇摇首,却不肯再说话。灵眉无法,袖手看她片刻,只柔声道:“良娣有事请随时传唤。”说罢示意浴房内其余宫人,尽数退净。 浴房中再无一人,唯香气水雾盈面,簌簌不急于入水,两点雪白踢得水花四溅,周边汪的皆是水渍才作罢,待除却小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慢慢浸在水中,低首却发觉微隆的两处已将水勾勒出了行状,以往却绝非如此,簌簌不由自语呢喃:“怎么像两个小桃子……”说罢怔怔看了片刻,忽捂住了双眼,整个身子便沉了下去,由着那水彻底没了自身,她方憋住一口气,睁大了眼,四处乱转,犹如小鱼摆尾,直到实在撑不住,鼻间串出气泡,方猛可里跃出水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听外面似有了落雨之声,只向窗子凝眸,神情似有些惘然,她慢慢趴在沿边,十根玉管一般的纤指交扣至一处,真如一头鹿那般安静卧下,不多时,却又胡乱唱起往日在家中所学歌谣: “落雨喽,回家喽,祁连山,青海滩,假面胡人假面狮……” 外面宫人听到那洋洋盈耳的歌声,自然知晓是从何人口中而出,便互视掩口而笑,唯独最年长的宫人灵眉,在默默回想叶良娣今日所为时,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笑意,如含喜,亦如含忧。 雨声潺潺,天已黯淡了许久,萧令明立于窗前听了半日的潇潇秋雨,宋牙不知何时蹑手蹑脚进来,在他身后轻声提醒: “殿下,传膳的时辰到了。” 萧令明应了一声,宋牙却支支吾吾望向他:“殿下可要召太子妃或者……”萧令明抬眸看他一眼,宋牙忙补描道:“陛下忧心殿下子嗣,殿下也当上心才好。” 实因宋牙自入东宫来,也略闻阿蛮旧事,又不复见太子招人相伴,太子妃空为东宫主母一般,此刻遂启口相提。萧令明知宋牙乃陛下所遣,自身房中之事怕也瞒不过皇帝,便淡淡道: “去请太子妃过来,告诉她,陪孤一同用膳。” 太子正妃乃日后母仪天下人物,其出身品性皆是当初皇帝议选时极为看重者,既是皇帝亲选,萧令明并无可满意处,亦无不满之处。况且太子妃其人容貌周正,品性周正,虽有赌博饮酒两样蜩疾,余者并未见缺欠,同一众妃妾相处亦是和睦,可谓无伤大雅,瑕不掩瑜,太子亦从未有过微言。 是以太子妃奉旨盛妆而至,萧令明便放下书卷起身相迎,见她面上庄严,虽施粉黛,却木人一般,萧令明微微皱了皱眉,随即笑道:“太子妃可是又输了钱?” 太子妃勉为一笑:“并非如此,妾赢了她们几个正在兴头,不想殿下这里竟是铁树开花下旨相召。”说着已留意到太子面上一道红肿,疑心道,“怎么,殿下的脸是叫何处的春葱刮伤了么?” 自册封伊始,太子虽以礼相待,却绝无厚爱之意,更有后来阿蛮几近专宠,再至阿蛮沉水而死,太子更是与她及侧妃们甚少相会。太子妃虽出身名门,素有涵养,却也到底失意不快,此刻半真半假只拈酸含笑看着太子,萧令明自然明白她话中所指,便上前携她手低声笑道: “原是孤耽搁了你正事,不妨告诉孤,该如何补偿?” 太子妃听他嗓音温柔,久不曾这般体贴,颊畔登时晕开两团红云,无须用这情目,便也可感知太子十指如玉兰般舒卷敛放,勾得人心摇荡,再抬首去看太子,却辨出那美丽眸中并无一物,空空如也,心中又顿时冷却下来,遂缓缓抽出手,微讽道: “妾不敢,再者,即便是随珠荆玉又有何生趣?不过是死物。”说着心中一动,仍是半真半假试探道,“殿下倘真要补偿,不如作幅丹青送给妾?” 彼时阿蛮在世,太子笔底烟霞只与伊人共赏,余者欲得太子笔墨可谓水中捞月,今太子妃重拾旧话,果见太子面上阴了一霎,虽一闪即过,却已是态度昭昭。太子妃心底冷笑一声,认真瞧着太子神态,却意外发觉较之往昔,太子殿下已是愁减三分,平添阴郁,然那面上好颜色却任是无情也动人,不免叹息道: “妾知道殿下不肯的。” 萧令明已缓了神色:“不过敝帚自珍,太子妃真想要,孤回头用心便是,只是不知你喜欢什么。”太子妃不想他此次竟这般慷慨,只觉是天大恩典,一时闻宠若惊,欢喜福身道:“殿下当真?” 此刻膳食传送进阁内,萧令明一面执她手坐了,一面笑应:“你好好想想,再告诉孤。”太子妃忙将双箸递与他:“殿下喜欢什么便画什么,妾这里怎样都好。”说罢又不禁思及当初他手教阿蛮点染情形,心中又是好一阵酸意滚滚而过,然其身已灭,其魂已散,活人到底无须同那死人计较太多,便也掠去心头这等杂乱不悦,只笑盈盈同太子一道用起膳食。 因见太子一时无话,气氛倏地冷落下来,太子妃想起一事,便斟酌开口道:“昨日父亲来宫中探望妾身,略言及几句朝事,妾听闻叶良娣的爹爹叶节帅打了胜仗……”萧令明手中一滞,抬眸时目中已似浸透霜色,太子妃不曾想他面上亦有这等神情,一时竟语塞无从应对,萧令明冷冷看他:“国家大事岂是妇人可议?大人无端同你说起朝事做什么?” 太子妃从不曾受过他这般冷言冷语,未出阁时亦是家中尊宠嫡女,此刻不禁目中一湿,脱口而出:“殿下犹记阿蛮否?”萧令明闻言心内已是不豫至极,遂慢慢搁箸,淡漠看她:“太子妃有何赐教?不妨一并道来。” “昔日阿蛮为殿下所爱,礼遇如正妃,东宫人尽皆知,殿下同她欢畅青春,无所不谈,方才便是妾失言,殿下指正便可,缘何作色至此?妾既作东宫妇,怎会不知同殿下俱为一体,荣辱相随的道理,纵然同家父相议难道会存害人之心?”太子妃亦受教于清贵经学世家,一口驳得婉转有理,复又微现讽意,“知有国家,必有嫡庶,嫡尊庶卑,今陛下轻圣人制礼,殿下如何生受?东宫之内,岂又无尊卑之分?殿下易地而处,岂不察妾身处境?魏藩岂非阿蛮,殿下又岂非妾身?” 萧令明面无表情听她这半日理论,一言不发。太子妃语毕只觉得些许快意,此刻窥不清太子情绪,又不觉有丝缕悔意,半日里垂首亦再无一字可说,再抬目时却见太子仍举箸用饭,思及他执手的那一刻温柔如许,心中甚是酸楚,便忍泪道:“殿下,妾失言了,惹得殿下不痛快。” “煌煌正道,何来失言之说?”萧令明放下碗箸,语气寡淡,一旁小青已捧来器物,待萧令明遮袖漱口净手后,悄悄看他二人一眼方默默退去了。 萧令明抬头看她半晌,忽伸手摸了摸她脸颊:“孤今日是召你来侍寝的,不是来教训孤的,孤待太子妃未有怠慢之处,你当比孤清楚,”说罢起身五指一张,将她攥至怀中,掐紧了她纤细腰肢,将嘴唇贴在她耳畔处低语,“你既吃味,孤这就补偿你如何?” 浓热的气息喷到耳后,那里便一条线烫红下去,直蔓到衣领间,太子妃不禁直颤,不知为何,只觉太子已然迥异往日,心底竟莫名发怵,手底便微微推开他一些,萧令明却不给她喘息机会,两指捏住她下颚,声音暗哑非常,似恨似怨:“岂非卿所求?”一低头,便狠狠咬住了她双唇,有津液哺进来,她被迫吞咽了,亦是再难推挡,很快变作攀扶,由着他裹挟自己,两人踉跄至床榻前,萧令明一把将她掷进锦绣堆中,一面解着腰间躞蹀带,一面居高临下看她,沉默至极。 太子妃眼见他目中烫意惊人,一颗心几乎炸开,忽的她短促尖叫一声,间杂着丝帛碎裂的声响,萧令明撑过来,犹似遮住了一片天,而他进来那一刻,她分明听见从未感受过的,带着无限戾气的一句: “孤如何待她,便也如何待你可好?” 头顶刺绣纱帐层叠垂下,烛光一层一层透进来,她的指甲终也不觉深入至他腰眼处,那时昏时暗的光线中,便好似金流苏拂掠的墨蓝天宇。 叩其两端 詹事府衙早到了散衙的时候,一众人见雨未有停的势头,便仍在府衙中。何况崔相去职事已在朝野传开,长官副贰因故也未到衙内,一行人又是松快,又是忍得难耐,闲扯几句不着调琐事,一面偷瞄崔维之动静,这边等见主薄卢照来寻他,二人结伴而出,料定这便是归家去了,到底再无拘束,顿时热闹起来: “某先前怎么说的?相公去职也就在眼前一两载间,如今可是应验了?” “季大人几时说过这话?某怎么只记得季大人说相公如日中天,又有崔二郎入东宫,博陵崔怕是要为天下第一门户了?” “二位此刻相争倒了无意思,你我皆身处青宫,难道除却东朝,还能有别的心思不成?如今崔相去位,尔等却看戏一般,于自家又有何益处?” “呵呵,胡大人这是何意?众人皆醉尔独醒?吾等岂不知这个道理?当日殿上节度使所献宝剑今上赐予魏王,东朝则一无所赏,且又破了面相,魏王竟无事人一般。如今崔相去位,眼见越发没了盼头,吾等不看戏又能作何?他日相携入囹圄,再作长歌之哀不迟。有一日,乐一日罢。” 听里面他一众人口语籍籍,自弃无赖至极,崔维之在窗下听了一时半刻,摆手示意卢照回去,卢照一脸忧悸,心底只叹营营青蝇,亦可畏哉,虽还想再听,见崔维之已抬脚撑伞而去,不得已连忙跟了过来。 崔维之素来行路轻盈,仿若履不沾尘一般,此刻脚下雨珠四溅,头顶四海八荒同一云,于卢照看来,崔家二郎自若模样,更逾于往常,一面暗叹其人风度,一面又是惑然于心,只得轻咳两声启口: “相公去位,是你一早料到的罢?我看崔郎无论何种境遇,胸中总不置欣戚也,某实在不及。” 崔维之笑了一笑,却闲问起一句:“那日我托你送往姜半月那里的琵琶,修复地如何了?”卢照一愣,气恼看他:“我认真请教,你却还有这份心情?倒关心你那琵琶。” 话虽如此,却也知同他计较不得,崔维之有一紫檀木画槽琵琶,正面无镶嵌,只一幅山水古画,年深日久,已颇为残破,送往洛阳城中布衣画师姜半月那里以期复原,仔细算来,也是数月前的事了。 “你那曲颈琵琶,”卢照一霎眼后仍解释道,“姜半月说了,那幅画看笔法,乃祁人旧作,他尚无描补丹青的本事,不过却知有一人可做成此事,已经给你送去了,你只管静候佳音罢。” “可说是何人?”崔维之目露两分神往,卢照笑道:“彼时我亦好奇得很,姜半月劝我莫要打听,不过一其貌不扬的清瘦木讷男子,见了却是要失望的,只等看画便好。你可记得那年我二人于平康坊听的那一阵绝妙琴声,众人本以为乃倾城美人所奏,非要打了帘子来看,却是年过五旬老妪,一众浪荡子哀嚎遍野恨不能戳了双目才好。”说着似记起当日情形,卢照笑得颇为欢实。 崔维之微微一笑:“尔等不过欲轻慢美人,合该戳了双目。”说着轻转起伞柄,雨珠乍如水晶碎去,卢照顿了一顿,却是低声切问道:“崔郎,当日殿上康孝义的事情你也听说了罢?” “嗯。”崔维之口中虽应着,目光已移至视线中一骑驴身影,看那方向,当自延康坊而来,卢照顺他目光望去,疑道:“我看像是贺兰学士。”崔维之微眯了眼打量,一笑甩袖:“谁人得似贺学士,雨中骑瘦驴,他是从魏王旧邸而来。” 卢照目不转睛盯了片刻,点头道:“确是延康坊方向,”说着不由频频摇首,“如今魏藩来往于武德殿延康坊,名正言顺结交朝臣,当真是好手段,只是陛下最忌讳此事,又为何如此放任魏藩?难道只为了牵制东朝,便愿这般养虎为患?” “你高看他了,虎有利爪,他有何物?陛下之宠,今日可有,明日便可无,他即便于东朝有几分威胁,却断威胁不到陛下,”崔维之掸了掸肩头所溅雨珠,远处贺兰衡身影渐趋模糊,他头目却也跟着跳痛一阵,卢照发觉他异样所在,皱眉问道:“崔郎,你身子哪里不适?”崔维之摆了摆手:“且容我静一静。”卢照只得立在他身旁替他接了伞一言不发。 良久,待崔维之鬓边出了一层的冷汗,一张脸也是毫无血色,卢照方听他定定神道:“不过头风发作,并无大碍。”卢照心中一凛:“你几时患的头风?”崔维之低笑道:“说来也巧,自入职詹事府,便不幸招惹了这顽疾。”卢照闻言笑他:“原崔郎染的是时疫,日后出了宦海,自会痊愈。”玩笑过后,却仍嘱咐他认真保养云云。 崔维之却忽然问道:“如今东宫禁军大约有多少人?”卢照将左右卫司御率府、左右清道率府、左右内率府一并捋清道来,粗粗一算:“大约两千人。”崔维之侧眸冲卢照一笑:“昔日乌衣巷成大司马三千死士便图得大事,这方是亘古不变正理,魏藩手中可有兵权?可养死士?陛下乃英明雄主,东宫十率中尚安插耳目,延康坊未必没有,武德殿也未必没有,天子富有四海,多赏赐些金银珠玉,不过犹如粪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说到此,崔维之敛了敛笑意,略作思忖,轻描淡写拍了拍卢照肩头:“姜半月可是说过欲要漫游边塞,一览山河壮美?我记得他的诗写的也不坏。”卢照听罢乐不可支:“怎么,你想同他一道也骑驴苦吟?上天揽月,下河捉鳌?如今怕是不能了。” “你让他尽快将琵琶给我送至家中,我有事找他相商,再有,”崔维之淡笑而已,“康孝义下榻的官舍,劳烦卢兄去打听一下,他几时动身回去的。” 卢照看着眼前这张清俊面孔,半晌不应话,崔维之微微一笑:“怎么?”卢照却上上下下打量他个不住,冷笑一声“崔公子四肢俱在,自己为何不去?” 说罢颇引以为怨地深看他一眼,“当真是个俏阎罗。” 这诨名已不是第一次领教,崔维之懒得理会自他手中取过伞,薄唇照例弯弯勾起:“正经大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四肢俱在,你水剩山残么?”说着自顾举步去了。 听他有意错用,卢照僵僵一笑,暗骂两句,却忙也追上他脚步,只仍并肩而行。 洛阳城中的雨看来一时是止不住的了。 魏王送走著作郎几人,虽是阴雨天气,却觉头目俱清,不由轻抚了抚腰间皇帝亲赐十三环躞蹀金玉带--这已是国朝最高规格,张湘不知何时近身前来,俯首回话:“殿下,屏风已送至贺兰学士家中。” 今贺兰蘅至延康坊,对魏王府中一具长七丈,阔七尺的银平脱破方八角花鸟屏风赞不绝口,魏王彼时只笑而不语,不着评议,待学士甫一离府,便命人装点小心送了过去。 听张湘回禀几句,魏王一面往回走,一面想象着学士受礼时作态模样,不由也扑哧一笑:“这三位内相,最易结交者莫过于贺兰蘅,那两人一个重道德而独善其身,一个讲文采却随波逐流,皆是靠不住的角色。唯独咱们的贺兰学士,求的乃是实利。如今相位空出一个,贺兰蘅离此不过一步之遥。不过经贡举一案,他所缺者,非圣眷,而是舆情。” “又岂是这一件,”张湘仔细回想,“他昔年为前程弃发妻结名门,巧婚一事也是声名狼藉。” 魏王冷笑道:“那又如何?昔日他妻族对其鄙夷不屑,贺兰蘅后终中进士科,又于青龙二十七年登博学鸿词科,参与今上于殿庭亲自诏试的贤良方正能直言进谏科,短短数月间,他转祠部郎中、知制诰、入翰林学士院,有他此例,如今时人谁又敢轻看自己寒微女婿?”说着颇具意味地拍了拍张湘肩头道,“雪衣,人心世情莫不如此,你倘最终身处荣光之中,谁又真正计较你那过去龃龉?” 中庭青石板上滑湿一片,魏王看着满地坠红残萼,嘴角笑意更深:“这样的人,把柄也最易得,孤还不是有苏曼卿么?”张湘迟疑道:“然天子圣心独运,于昭于天,却非兰台所知所控。” 魏王尚未接话,家仆进来通报:“有客求见殿下。”魏王不闻名号,不禁同张湘碰了碰目光,便又问道:“怎不见名刺?”家仆答道:“小人问了,他说没有,只说是同殿下有一面之缘的远客,且吩咐小人将他面相说与殿下,这人生的与中原人迥异,看着倒像个胡儿。” 原是如此,魏王已猜出是为何人,心底却略感惊诧,看向张湘道:“雪衣,他竟还未离京,好大的胆子。”张湘沉吟道:“殿下请他进来,看他到底有何图谋,再作打算。” 魏王便传话下去,命人领听事看茶,自身却施施然入阁临摹前人字帖,约一盏茶后,方肃整衣冠,姗姗来迟。 果是康孝义,魏王见他再三施礼,摆手推辞,端起茶盏拂了拂沫子冷冷道:“卿已奉旨离京,孤知卿非我族类,不知礼节,孤便告诉你一句,圣人有言,君命下,不俟驾而行,说的是君命不可违,卿知不知罪?!” 康孝义闻言忽连笑几声,神情却几未有变:“殿下既知如此,却还是见了某这个罪人,岂非连坐?” 魏王不由仰面大笑,良久,方慢慢点了点头:“孤这方明白,崔相之语看来未必就是耸人听闻,你冒罪前来,不如单刀直入。” “正为相公耸人听闻一语而来。”康孝义已作恭谨状,魏王心底一动,挑了挑眉:“你消息竟到手得如此便宜?”康孝义略略一笑:“某怕有性命之忧,故来请托殿下。幽州高节帅同相公嫡系叶懋仪虽为帝国边塞双星,却历来失和,天下皆知,今某不识太子已然得罪东宫及崔相,深恐日后朝中有生变迹象,届时还恳请殿下援手相助。” 魏王摇头笑道:“岂不是咎由自取?天下几时有两全其美的事,你既一心在陛下身上,不惜得罪东朝,怎么,眼下后悔不及了?孤要如何施加援手?卿的顶头上司,掌几万劲旅,乃天下雄兵,孤不过一手无寸铁富贵闲人,再者,相公去位在即,东朝又素来仁慈宽厚,卿实在是多虑了。” 康孝义呵呵一笑:“东朝仁慈宽厚,这话殿下自己是否相信?崔相去位在即,可叶懋仪却青海湖新胜,卑职前来此前,却也听闻二宫之争语……” “放肆!”魏王忽猛地击案,低喝道,“你一个藩将也胆敢置喙朝政?你这是仗何人之势?!”康孝义忙打躬作揖道:“卑职失言,只是当日庙堂之上,”他微微抬眸暗察魏王神色,小心道,“陛下一言一行,圣眷隆厚者,皆在殿下,卑职并无他意,只愿要紧之时,殿下肯为卑职等美言一二便感激不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说着见魏王只是冷淡不语,行动便恭谨到了十分:“自然,这一事倘殿下愿开恩施与卑职这份仁慈,卑职无以为报,虽为朽木驽马,却或堪一用;倘殿下无心,卑职也无话可说,惟愿殿下千秋。” “哦?孤贵为亲王,封地无数,积金至斗,你倒说说看,孤要你能做些什么?”魏王哂之,漠漠问道。 康孝义略近身两步,拱手低声道:“那要看殿下要的是什么了。” 魏王目不转睛盯他半日,终沉沉笑了:“你且抬起脸来。”康孝义闻言,从从容容挺直了腰身,魏王方似有所思点了点头:“好一个天生狼相,天生反骨,康孝义,你的胆子果真出奇得大。” 此语一出,康孝义却只是自嘲笑道:“天子脚下,卑职竟能得当朝宰辅亲王如此看重,卑职本以为煌煌帝都,何人不有?原就缺卑职这样胆子大的人,殿下既也如此相看,卑职人就在此,何不将卑职捆绑了送去明正典刑?” 说罢竟慢慢移袖,索性将两只手露出,伸至魏王眼前,一双眼睛却泄出几分锐利来,面上依然恭谨到了极处。萧佑明心底略觉骇然,这样一个人,是如何将看似矛盾的两面调和至此,让人无可挑剔,却又警醒万分。 虎狼之人也。 魏王脑中掠过这几字后,脑中冒出一瞬真实可辨的想法:孤定要替陛下除了此人。 然利刃可伤人,亦可大用,是以魏王萧佑明含笑起身,慢慢执起康孝义双手:“孤不想高节帅手下竟有如此不俗之人,难怪自他上任,幽州一方平安不在话下,尔等既为帝国拱卫,倘有一日真受了小人谗言,孤又岂有袖手之理?不过,这皆是后话,孤仍是以为卿多虑了,还是早日上路,回幽州为陛下守疆拓土才是卿头等大事。” “卑职谨记殿下嘱托,卑职也在此先行谢过殿下。”康孝义有意将“先”字咬得略重,说罢作揖就要告辞,方一转身,却又回眸笑问:“殿下觉得此剑可堪一用?” 萧佑明一怔,脑中略略一转,回过神来弄清他口中所指,笑道:“吹毛断发,果真好剑。”康孝义微微颔首,又补了半句,“亦是血不沾锋,殿下试了便知。”说着见魏王双目一闪,低声道,“幽州并非只有宝剑,良马、长弓、勇士,无所不有。”说罢复又朝魏王作揖到底郑重行了大礼,方缓缓退步而出。 待康孝义被家仆引领下去,萧佑明仍仔细咂摸着他那番话,负手踱步入了阁内,命人煮了茶,又摆出棋盘,摆手示意张湘坐了,手中翻转黑白两子,悠悠问道: “康孝义今日此行,雪衣怎么看?” 张湘慢吞吞取出棋子,等魏王先行,皱眉摇首道:“此人许有几分战斗之气,击刺之才,却是泥鳅一样,殿下未必抓得住他,万勿轻易涉险,反惹一身臊。须知陛下最忌皇子结党,亦最忌皇子同边关武将牵扯不清,便是叶懋仪同东朝隔了几层,尚不乏防备,设法分其权柄,倘是让陛下知晓殿下同幽州有了瓜葛,”张湘不无忧愁地看向魏王,“以陛下性情,怕是殿下在陛下那里再无翻身之日。” 其言赤诚,其言缜密,萧佑明见张湘目露怯意,不由笑道:“孤岂不知这其间厉害,只是他肯来投诚,先不论真心假意,孤这边却不可将话说的太死,日后是何局势,谁又能未卜先知,孤的态度这不是并未挑明么?雪衣勿要太过忧虑了。” 说着终伸出手来,执黑先行,抬眸看了看案上灯花欲落,一笑道:“风雨交加最宜闲敲棋子了,雪衣陪孤走几着?” 燕燕于飞 一夜肆虐的仍是风雨,帘帷飒飒秋声,待烛残漏断,催更的鼓声迢递而至,萧太子已从无据的梦中醒来数回,方起身盥洗,内侍鱼怀恩已前来东宫宣召,圣意却是让太子同叶良娣一同入宫。 萧令明心下踟蹰,问了鱼怀恩一句: “陛下宣召是有何急事,怎这一回还召了良娣?” 鱼怀恩笑道:“殿下忘了?青海湖大捷,良娣的父亲叶节帅可是居功至伟,陛下说了,他的媳妇还没好好看一看呢。”萧令明这方略略放下心来,一想到簌簌,却又皱了皱眉头,遂道:“劳烦内侍稍候,孤同良娣也好换过衣裳。”说着即刻遣人去寻簌簌,鱼怀恩见他招了宫人过来,忙笑道:“陛下的意思是殿下无须具服,无须繁琐,也不必拘束,只管带良娣过去便是。” 等簌簌一到,萧令明快步上前执她手低声道:“随孤过来。”说罢将她引至屏风背后,正色嘱咐道:“叶节帅打了胜仗,孤忘告诉你了,陛下如今召你我入宫,”因他语气偏急,不由顿了一顿,此刻只觉晚矣,临时抱佛脚似也无多大用处,索性简洁警告了: “陛下问你话,便仔细回话,不问你,万不可多嘴,你放机灵些,倘是出了错,孤回头拿鞭子抽你,听清楚了么?” 簌簌本得了消息莫名羞见太子,此刻见他一脸阴云密布,不像玩笑,怯怯点了点头,萧令明忽俯下身来,凑近她耳畔压低了声音:“尤其身世这一样,露了马脚,孤怕是便可为你料理后事了,咬死也不可泄露明白么?” “是。”簌簌声细如蚊,萧令明见她耳朵绯红一片,两只眼睛却也只往地上相看,当她是被吓住,心底微微一叹,又命人将她带出,由小青为自己更衣着履,方携了簌簌随鱼怀恩往宫中去了。 轺车中簌簌紧挨太子而坐,一路少不得再听嘱咐,她今日异常乖静,也不言语,不过依言准时点头答“是”,萧令明见她目光总是闪烁躲避,甚觉怪异,却也无心详察,只道她未曾见过世面,已然呆傻,心中更觉此行凶险。 “良娣到底听进去了没有?”萧令明微微不悦道,牵过她一只柔荑小手置于掌间,稍用了力以示她清明,簌簌却如触火烙,急急抽了出来,偏头垂目轻声道:“妾都记住了。” 萧令明无法,只得一笑放手:“你今日似乎不太高兴,是不是起太早了,未得饱觉置气呢?” 簌簌无声摇首,萧令明叹气道:“倘此行顺畅,回头由着你睡到天黑可好?” 说罢摸了摸她一头好青丝,低笑了两声:“到底是孩子,孤倒替你想好了小字,叫小孩便是。”簌簌这几句听得无名反感,双唇蠕动了几下,呆呆看向太子脚下那双露头的乌皮履,一时觉得倦人且恼人,便彻底噤声不语。 皇帝见他两人进了殿,等他二人施礼事毕,便笑道:“一大早召你们来,想也未用早膳,来,陪朕一同坐了罢。” 一旁鱼怀恩已命宫人前来移案布箸,通传御膳,为他二人于皇帝案下设坐,皇帝却笑阻了句:“鱼怀恩,慢一慢。”说着转脸看向簌簌:“良娣喜欢什么口味?”簌簌偷眼看皇帝天颜,只觉犹如天神竟不可仿佛,虽有威严,此刻却是言笑晏晏看着自己,正欲作答,蓦地想起太子吩咐,目光迟迟疑疑朝萧令明移去,皇帝已是笑道:“你不用看他,朕问的你。” 萧令明只觉头大,闷声道:“陛下问你话,你如实答便是。”簌簌便鼓着胆子冲皇帝笑了一笑:“妾喜欢吃酸甜酸甜的东西。” 皇帝听了若有所思,轻咳两声,意味深长看了萧令明一眼:“太子?”萧令明顿时会意,垂首微窘道:“回陛下,并没有。”皇帝面上似闪过一丝失望,却也未说什么,摆手道:“让蜜煎局回头往东宫多送些可口点心糖果,鱼怀恩,看着传罢。” 不多时,席上果真多了杏肉果脯,杨梅雕花蜜饯等物,因皇帝素不爱甜食,这些并不常见,萧令明亦是不爱,只担心簌簌饕口馋舌,不好朝她使眼色,却见她规规矩矩,心中稍稍得几许安定。 殿内鱼怀恩已屏退了宫人,皇帝举箸夹了块红绫餤慢慢食用,笑看簌簌:“良娣在东宫住的可还习惯?中原不比西北。”簌簌投箸小心答道:“习惯。”说着看了看上首萧令明,皇帝遂瞥太子一眼:“看来良娣很怕你太子。”萧令明一时无言相对,于皇帝眼下又不好有动作,只默默咬了咬牙关。 “今日是家宴,良娣不必拘着,有朕在,太子不敢拿你怎样。”皇帝说罢却又是点到萧令明:“朕看良娣娇弱,太子平日要多照拂。”簌簌本欲辩解自己,话到口中转了几圈终是忍住。听太子应了,脑中已开始走神,殿下在他爹爹面前像稻草人一般呢,簌簌一面细嚼慢咽,一面漫想,忽又听得皇帝道: “良娣到底年纪尚小,想家怕是在所难免,可想见一见爹爹?” 萧令明手底金箸遂滞了一滞,天子无闲话,他向来清楚,已听簌簌答道:“妾更想爷爷,更想见爷爷。”萧令明心头一窒,登时冒了一阵冷汗,恨不能封死了她那张口,将她拖出去好生教训。皇帝果真起疑道: “朕记得叶子勉的父亲,也就是良娣的祖父,不是七八载前病殁了的?” 一时间空气似凝固了般,萧令明脑中轰然一炸,知是祸从口出,再也救不得,手心汗意涔涔而出,遂缓缓阖了双目,只听天由命而已。 “是,陛下,爷爷是已病殁,可妾仍非常思念他,”簌簌亦是听得一惊,脑中转得飞快,一字一顿掂量仔细,“因父亲常年行军打仗,少在家中,妾年幼时,多是祖父相伴,可惜祖父未等妾长大些孝敬他,便生病去了。方才妾一时失言,说出那样的话,还请陛下降罪。” 萧令明听罢,一颗心重重跌下,一面难免恨极眼前小人儿竟还有这样折磨人的本事。皇帝微微一笑,有几分赞许意味:“良娣仁孝,子欲养而亲不待,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是。”簌簌虽已听不太懂皇帝所言,仍毕恭毕敬应了一句。 皇帝说罢目光漫漫自萧令明身上掠过,不再提此话,笑着转了一眼席上,对簌簌道:“良娣多用些,免得日后你父亲见了你,看着心疼。”簌簌想了想,答道:“妾谢陛下。” 皇帝便又问她几句,不过寻常家常,簌簌皆应得一清二楚,不多不少,萧令明一顿饭下来,汗却是湿了整个后背。 “鱼怀恩,带良娣去花园走走。”皇帝搁了金箸,拿过帕子拭了拭嘴角,簌簌闻言忙起身道:“妾告退。”一转身随鱼怀恩指引出了殿门。 萧令明不复方才心惊肉跳,一时也松快下来,起身亲自将青盐水自宫人手中接过呈给皇帝,皇帝看了看他方遮袖漱了口,道:“太子何故这般殷勤?” “方才陛下刚教导过,臣惭愧。”萧令明低首道。 皇帝不理会他这套做派,转口提道:“青海湖的捷报你也看过了,朕这几日想了想,此一役于国家,确是振奋人心,只是叶懋仪另请罪说了,他未能乘胜追击,实因粮草乃后顾之忧,你在户部历练有段时日了,辎重的事,怎么说?还有,”皇帝拈过之前军报掀开,“叶懋仪又上表进言,西北边事日后当以防御为主,你以为如何?” 粮草之事正是萧令明介入户部后颇觉棘手的一件,因国朝自青龙十年伊始,连年大幸边功,诸卫府兵皆改由朝廷征募,军费一项开支遽增,耗费巨大。皇帝又因国库丰衍,而视金帛如粪壤,赏赐贵宠亲王后妃,无有限极,宫廷开支一项,亦是浩繁。萧令明却知这两项,也是崔相公曾谏言之处,更是君臣二人龃龉起始之处,今叶懋仪可谓再次逆鳞,心底直叹,略一思想,仍是一样答道: “臣在户部理账,发觉如今国朝最大一项支出,正在边事,国库已现疲态,青龙十年之前,每岁费边兵衣粮,不过二三百万;十年之后,每岁用衣千四十万匹,粮百八十万斛,近者国家频岁出师,所费尤甚,调发日加,百姓虚弊,臣以为叶节帅所担忧者不无道理,西北局势既趋于稳定,陛下不妨与民休养,再作图谋。” 皇帝闻言好半日无话,手指在几案上间歇叩了几下方笑道:“太子身处龙楼凤阁之内,虽不曾于前线亲力亲为,却深知体恤边事之苦,担忧国家财力,确有远见,朕,”皇帝长吟一声,“朕心甚慰。” 说罢话锋一转:“一名骁勇善战的武将,不思封狼居胥,却想徇故袭常,也是旷古未有了。五丈灌韭之人,焉作榜样?这一仗,打得难为他了。” 萧令明听皇帝含沙射影一箭双雕,不觉齿冷,遂道:“臣听闻节帅谨慎自守,每次用兵前,必至可操左券之际,方发兵奇袭,几是每战必胜,王师伤亡亦轻,臣想,这不过是叶氏性情更为稳重老成罢了,这样的性情,有得便有失,难免失之于奋进,陛下再训导节帅便是。” 皇帝见他一番话顾上两头,暗骂竖子越发狡猾,便斜眼看萧令明一眼,复又移去军报: “青海湖一战,于国家到底是一件大事,叶懋仪本该三年一述职,因边关吃紧,这期间不过遣使者进京而已,朕同几位相公也说了这事,吐蕃一时元气大伤,边事稍和,正是他难得回京良机。前年高不危回京献俘述职,朕看就很好,鹰扬国威。再者,”皇帝目光朝殿外看了看,“你这个良娣是叶懋仪幺女,在家定也是娇宠十分,如今去家千里入宫,想必父女间也是彼此思念怪怀,这一趟,亦全他父女骨肉欢聚一场,太子看如何?” 萧令明早料到有此一话,便恭谨答道:“陛下天恩隆厚,臣替良娣谢陛下。”却见皇帝微垂了眼目,忽又抬首问道:“太子可听见了外头铁马之声?”萧令明心底狐疑,不知皇帝缘何扯出这样一句,仔细辨了辨,答道:“陛下,檐下正是风吹着铁马叮咚作响。” 皇帝便略有失神道:“朕的公主嫁入契丹也有些年月了,她嫁人时才十三,临行前留给朕一串她亲手做的风铃,便如这铁马般,一经风过,清脆悦耳,多像她的歌声啊……”说罢复又深深垂首,声音顿时也低落下去,“可惜毁于青龙二十六年宫中走水……” 萧令明从未得见皇帝如此伤怀一面,怔了一怔,脑中想的却是,做陛下的儿子尚不如做他的女儿才好。口中一时苦涩至极,干干应了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姊姊在契丹如今一切安稳,陛下莫要太挂心。” 皇帝抬首冷笑一声:“太子可知你姊姊当初如何嫁去的契丹?”萧令明自知内情,便低声道:“臣知道。” “不错,彼时契丹再次反叛,扰得幽州大乱,将公主嫁去不过权宜之计,”皇帝目光阴沉,一拂袖袍,“太子记住了,一个国家倘是男人无能,便要牺牲女人,朝堂上那些无聊清流私下少不得说朕穷兵黩武,朕懒得同他一众酸腐计较,只是朕有生之年绝不会再将女儿嫁入外藩,太子可明白朕的意思?” 萧令明听得心中一凛,见皇帝眼角眉梢俱作狠厉,鬓边虽花白一片,神情却仍似一头雄兽般无人可置喙,亦无人敢置喙,遂躬身答道:“圣明无过陛下。” 皇帝点头道:“太子知晓朕的苦心就好,朕回头便让翰林学士拟敕给叶懋仪,叫他安顿好军务,准备入京述职。”又吩咐道:“太子带良娣去罢,好生待她,莫要伤了她父亲的心。” 待萧令明退出殿中,四下寻顾,远远见鱼怀恩正领着簌簌逶迤而来,簌簌方一近身,萧令明见她鬓间却新插了一朵带露鲜花,旁逸斜出,看上去甚是可笑,便沉了沉脸面。 簌簌见状,犹犹豫豫扬手即刻取了下来,鱼怀恩在一旁笑道:“请殿下恕罪,是老奴擅自替良娣采摘的。”萧令明同他客气两句,便携簌簌上了轺车,放下帷帘的一刻,顺势按定了她双肩: “你坐好了,孤有话审你。” 孤臣孽子 轺车驶得平稳,簌簌却欲扶住些什么,见太子似笑非笑,心中又只是狂跳不止。萧令明便这样静静看她半日,却不着一言,簌簌被他看得如坐针毡,惶惶扭头避开,直到行至东宫,也未闻太子启口。 下车落地时,簌簌因只顾念太子,脚下一滑径直坐到了地上去,所幸她素来敏捷,眨眼间已站起身来,颇为难地察看了弄脏的衣裙,终听萧令明笑了一声: “良娣果真善于作伪,这也是摔给孤看的么?” 簌簌不解,一时呆住,他语气霁和,面上微讽:“衣裳既脏了,过来与孤一同沐浴更衣罢。”簌簌闻言面上一红,话顿时也说不清楚:“不,我不……” “你脸红什么?方才在陛下面前对答如流,转换自若,也不见你害怕,你且连陛下都瞒得轻巧,应付孤岂不是更易如反掌?”萧令明不管她如何,往寝阁来,吩咐宋牙备汤,又交待小青备下衣物。 “孤不去浴室,换个大些的浴桶抬进来。”萧令明补了一句,宋牙小青皆是一脸惊诧,却不好多问,只得各自去忙络。 因见簌簌也随之入阁,宋牙一副了然模样,命人忙抬进浴桶,注好热水一切就绪,又听萧令明道: “都出去罢,孤有良娣侍奉就好。” 簌簌听了半日热水注入木桶之声,宫人来回走动之声,此刻乍得静寂下来,只剩她同太子两人,不知往何处看才好,便愣愣望着那橙色烛光中映着太子身影的一架素屏风。 屏风上既无花鸟山水,亦无名家书法,不文不饰,不丹不青,同簌簌所见屏风迥异,于是,太子颀长身影也愈发逼真。 “你过来帮孤宽衣。”萧令明唤她,簌簌回眸见太子伸展了双臂,无论如何挪不开步子,低首小声疑道:“殿下连衣裳都不会脱么?” “你来时,有人教过你如何侍奉孤的罢?当真一点也不清楚?”萧令明揶揄一笑,回想她在贞观殿中应对模样,越发觉得辨不清眼前小姑娘真伪,便冷冷道:“你过不过来?” 簌簌垂丧无比慢慢挪移过去,俯蹲下来,伸手去解他腰间金带,触到那白玉带钩,滑凉一片,不觉微抖了两下,忽被萧令明抓住了手,听他低低笑道: “小孩,你在害怕什么?” 簌簌心下不知如何,却是难过起来,默默挣开,将那金带卸去,起身又为太子除了外面袍衫,手便止住了,太子袖管中滚出的一样东西赫然在地,原是件葡萄花鸟纹银香囊。萧令明轻轻踢上一脚,笑道:“你不是喜欢孤身上的气味么?这个赏你。”簌簌只替他捡起安置在一侧,甚是厌烦太子方才动作,闷声答道:“不要。” “你原这么有骨气?”萧令明勾了她下巴仍只是笑,“是觉受了轻慢罢?”簌簌躲避不及,同他对上目光,只觉眼前这双眼睛美得刺目,无可形容,满溢的皆为灯火碎影,仿佛自己双眸亦跟着微微一痛,簌簌一颗心又急急跳起来,萧令明已松了她,“快些罢,水要凉了。” 簌簌回神却愣怔看他那件白纱中单,太子微露的锁骨已清晰入目,亘在眼中,簌簌几乎要哭了出来,太子不耐又催她一句,她便交握双手抱在胸前真的抽噎哭道:“我害怕……” 尚未及笄的少女,纤弱无辜,比处子还要处子,一流泪便也真只是个孩子了。萧令明侧眸亦看向那架素屏,想了想,一笑捞起袍衫掷到她面上:“那就捂住了。” 簌簌眼前一黑,听一阵入水声传来,终止了泪,却仍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一只手又伸过来,牵住了她:“帮孤擦拭总会的罢?” 簌簌犹豫扯下头上袍衫,怯怯先露了两只眼睛,见太子没在水中,却是裸着肩头,香炉袅袅烟丝弥漫开来,他便隔着这缱绻气息,声音比烟丝还要似有若无向她示意:“簌簌,你过来,孤好好问你些话。” 却见她仍以衫遮面,抱紧那件衣裳不放,试探朝自己靠近了,萧令明忍不住同她玩笑:“你进来和孤一起洗好不好?浴桶坐的开两人。”簌簌闻言大惊直摇脑袋,脑中想的正是自己那两只小桃子,只认定那是绝不可与外人相看的一处。 “为何不肯?你身上脏了,正好洗一洗。”萧令明偏又追问,簌簌垂了双目,眼睫一颤一颤声音极小极小:“殿下……殿下没有小桃子罢?妾看殿下像没有的……”萧令明以为自己听错,拧眉道:“你在胡诳什么?”说罢将手巾塞与她,“你每日脑中都在思想着什么,动辄疯言疯语,不知所云。”见她脸上又慢慢晕开两朵红云来,登时明了她方才话义,便忍住笑意,冷不丁抓过她手朝自己胸前探去,声音压在嗓间:“是不是此处与孤生的不同?” 簌簌触到太子那片温热肌肤,更是涨得满面通红,灼伤一般猛地抽回手,袍衫也早掉落地上,萧令明伸手拦阻她去捡拾,曲指自她被水雾浸润的面上划过,低声笑了:“小孩长大了么?所以知道害羞了?” 语罢,心头明确滚过一阵淡淡的难言惆怅,再无逗弄她的心情,亦不再强求她来侍奉,仍拿回手巾,一面缓缓擦拭,一面看向那素屏,低声问她:“看见这架屏风了么?” 簌簌仍颤栗于火烧之尾,亦是低声答道:“看见了。” “你知道孤为何不让加一点一画于其上么?”萧令明浑身被热水浸得温暖,声音便懒了几分,簌簌茫然摇首,萧令明一哂之,“孤明知你不会懂,”他目光复落在她身上,便禁不住又去勾她下颚,“可你今日却是机敏,那样的话,在陛下眼前,岂非实在是考验人?你告诉孤,你到底是痴愚,还是聪慧?或者只是见人作人,遇鬼成鬼?方才呢?是天真懵懂,还是假意作态?” 太子的双目又冷又烫,簌簌看得陡生惧意,欲作挣扎,瑟缩着要退去,萧令明见她不应话,本箍紧的手又松懈下来,似是说与她,却更像是说与自己: “木为骨,纸为面,孤欲尔保真而全白,孤舍不得,是故有这样的一架素屏。” 簌簌听得昏头昏脑,偏头问他:“殿下舍不得什么?” “你喜欢孤么,簌簌?”萧令明忽反问一句,簌簌红唇微张,呆头鹅一般望着太子,喃喃道:“妾不知道……” “这倒像是真心话,孤爱听这样的话。”萧令明无谓一笑,“不过五蕴六尘,人欲之本,你方才脸红是为的什么?孤以为小妹妹长大了,孤问你一件事,你嫁给孤,除了你爷爷交待的那几句,可有人还告诉过你什么不曾?” 簌簌认真想了想,将夫人交待礼节之事一一详禀了,萧令明却摇首:“孤问的不是这个,孤的意思是,可有人告诉你,孤这里是十分危险的,并不是什么好去处。” “没有。”簌簌如实相告,“殿下这里为什么危险?妾并未见坏人。” 萧令明不由冷笑:“坏人怎是用眼睛看的?”他长吁一声,双臂撑在浴桶沿上,又问她:“倘有一日,孤不再是太子,你要回家去么?回家仍去找你爷爷。” 簌簌点点头:“妾要回去找爷爷,”说着似想到什么,“殿下不当太子了,那要做什么?”语中犹豫片刻,“要不,殿下跟妾一起回家找爷爷罢,妾跟爷爷都会殿下好的,”簌簌咬了咬唇,又加上一句,“真会待殿下好的,不骗殿下。” 萧令明微微一笑:“谁不会骗孤?日后孤若不做太子了,哪儿也去不得,只可往土馒头中去。”簌簌新奇:“土馒头是什么?”萧令明略分了一分神方道:“洛阳城外有一脉山峰,名曰北邙,那里便有无数土馒头,孤届时自会到那里去,”他垂首一笑,“只怕北邙尚无孤一席之地,孤实在不知还能去何处了。”说罢竟又无端想起阿蛮来,一颗心几乎要碎掉,他定是太孤寂了,是以才会同一个似痴似呆却又不知真假的小姑娘说起这些无名之辞。唯有这样,方能解释得通,他为何要和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说起这样的话来,萧令明不无悲哀地想到,那样一颗曾热烈跳动于世的心,竟也只配今日结局,这人世越是黑白分明的东西,便越是错的。那眼前为白者的小姑娘,便也只能是错的。 “那妾就陪殿下一起去土馒头里。”簌簌低首想了许久,轻轻对太子道,萧令明蓦地回神,漠然问道:“你可知那是怎样的去处?不害怕么?不是要回去找你祖父么?” 簌簌面露难色,似作取舍,却终也笃定启口:“妾想好了,爷爷还有黄犬,还有许多老友,将军家待爷爷也好,可殿下一个人怎好往土馒头里去?孤孤单单的,等妾陪好了殿下,再去找爷爷不迟,妾不怕的。” 萧令明默了半日,笑道:“多谢你编出这般动听的来,说的好似省去了生老病死,真到了那个田地,你我不过猿鹤虫沙,各随造化,簌簌,”他欲言又止,眼前女孩子倘是骗他开怀,许也是好的?萧令明静静看她良久,只觉她眉眼似比初来时开阔了几分,额间一片莹白,双唇却点染胭脂,颊上的花钿是小小月牙,她整个人亦是小小月牙,就挂于他的深宫之上,萧令明漫过来,近了近她身侧,将少女揽入怀中,只是以额轻轻触她,低喃道: “小孩,记住了,这是孤赐你的字……” 探其三昧 铜驼街上,白衣举子的瘦驴依旧往来自若,五陵公子的金玲犬依旧追逐着油壁香车,而名将叶懋仪的使者奔走如风将捷报送往洛阳城中后的当日,举国上下便知晓帝国边疆再一次取得了惊人胜绩。 是以大漠瑰丽壮阔的风光,烽火连绵的西京,也再次吸引着无数不愿寒窗蹉跎的士子们万里不惜死,也欲要奔赴边庭一朝建功名。 皇帝命将军返京还朝的敕令一下,倘是从前,崔相公府前定要如市热闹,如今除却几位门生故吏照例前来贺喜,再无他人登门造访。已去位的崔相公,虽挂心旧部述职一事,对此也不甚着意,只管静下心来著书立说而已。 即便如此,崔维之仍命家仆紧闭了府门,将相干者亦拒之门外,看得纯之一头雾水,问道:“二哥这是怎么了?” “叶懋仪打了胜仗,来我家中道什么喜?”崔维之皱了皱眉,“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纯之叹道:“可父亲如今都已退食还家,他几人也不过是念及旧日情分,说是来道喜,不过也是来安慰安慰父亲罢了,这些正常人情来往,又有何不可?难不成我家中日后什么人都不要进了?” “正是因为父亲去位了,才更要安分守己,最好门庭冷落无一人看顾,一个去位的宰辅,理当如此,人走茶凉方是陛下希望看到的。”在位者,当臣门如市,臣心如水,不在位者,当门扉紧闭,忘人忘世。崔维之望了望父亲书房方向,他知晓老人案头早没了兵符信印,早失去号令帝国最精锐军队的权力,政事堂亦开始同他再不相干,唯旧书一卷,闲琴一尾,还可供笔墨消磨,避情避仇。 然西北大地还留有他的传说,他的名字也依然是将士们心中图腾,崔维之将手中一把箫转得自如,思忖半日,踱步往门房走来,吩咐道: “这段时日留心,倘有姓叶的自报家门要见父亲,勿要放人进来。” “二哥这又是何意?二哥的意思是叶节帅他定会来探望父亲?”纯之好奇问道,崔维之点点头道:“以往他遣使者来京,每回都要带话给父亲,这一次人亲自来了,焉有不拜会的道理?如今父亲已不在庙堂,我崔家同他便无公事可谈,即便公事,也只在朝堂上谈,至于私事,就更不能谈了。” 纯之越发听不懂兄长的意思,摸了摸鼻子道:“这是要和叶懋仪断绝来往?那殿下……”崔维之已转身朝崔珙书房走去,“我自有道理。” 因日子临近中秋,陛下往东宫新赐了应节礼物,萧令明一日两头听得耳中生茧,便是省中部中皆在热议叶氏还朝一事,礼部忙于仪典筹备,户部只管开仓放钱,同昔年其余节度使献俘庆功并无二致,倘真计较起迥异处,便也是如今太子掌户部事,叶懋仪亦新有一层皇亲国戚身份,是故仪典规格是否要有所提升,省中部中议了几回,请教太子时,太子只道此事自有礼官过问,撇得一干二净,众人碰了钉子,颇是丧气,却又有詹事府一干人等见叶懋仪立功回京,私下但觉柳暗花明东朝转运,一时气氛高涨,好不得意,再说起时事兴致已全然不同往日。 萧令明命宋牙去分备礼物赏给一众妃妾,方嘱咐下去,大内又来了敕使,萧令明本是欲召詹事府崔维之一见,只得作罢,换了衣裳往听事来,见鱼怀恩静候在此,笑道:“既劳内侍亲自来一趟,想必不是细微小事。”鱼怀恩上前施了礼,指着院中抬进的一众物件笑回说:“陛下单独赏赐给叶良娣的中秋礼,命臣赶紧送来,又嘱咐说节帅归京这一路还请良娣莫要挂怀,只安心等待同她父亲相会便是。” 萧令明闻言忙吩咐宫人道:“快请良娣过来谢旨。”鱼怀恩阻道:“不必了殿下,请殿下代良娣领受谢恩就好。”萧令明这方撩袍叩谢天恩,鱼怀恩顿了顿,又笑言一番:“臣听陛下同两位相公相议,似是要殿下迎郊,说叶节帅到底还是他儿女亲家,殿下迎郊最相宜不过了。” 这一事前日进宫萧令明已得了些许风声,此刻并不意外,却也不觉有多少欢喜处,更忧心的是另一事,便低声问道:“内侍可曾听闻政事堂如今空出的一个相位,陛下属意何人?” 鱼怀恩勉强笑道:“殿下这是为难臣了,臣怎敢置喙这等大事。”萧令明便不再提此节,只道:“是孤唐突。”鱼怀恩听了又看看太子神情,登时四下不自在,终忍不住轻声提点一句:“殿下怎不闻内相一说?” 萧令明即刻会意,随即称谢,欲要亲自送鱼怀恩,鱼怀恩笑着婉拒,萧令明遂也不坚持,行至院中查看了陛下钦点的几样礼物: 一面宝钿镜,并金平脱匣、宝枕、承露囊等,又有红罗褥子、犀角梳篦、色丝绦一百副、玉如意、玉杯壶、翠玉花插、玛瑙福寿花插等件,又有食盒所装各类蜜饯果脯,萧令明想起当日揽她入怀吓得她乱摆乱动的,不由也觉得好笑,招来一内侍: “将这些送往叶良娣那里去,告诉她,这些都是天恩,好生爱惜着用。” 正又要吩咐人去请崔维之,已有人进来通传:“太子宾客崔维之拜谒殿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待崔维之撩袍进来,施礼入座,见内侍搬进一床型具列,上有一壶门高圈足座银风炉,内侍将细碎木炭投内,生上火,器具中注入泉水,又将蕾钮摩羯纹三足架银盐台搁置放稳,一一摆设事毕方退了出去。 “看来殿下今日是要与臣促膝长谈。”崔维之笑道,萧令明一面拿熟铜火箸往风炉微微翻了两翻,一面道:“卿府中是什么情形了?” “虽门外可设雀罗。”崔维之微笑应道,“父亲却也闭了府门,谁也不见。”萧令明点了点头:“这方是正解,相公心中并不糊涂。”崔维之听太子仍称旧职,笑道,“殿下明鉴。” “卿今日来拜谒,是为何故?”萧令明听炉上微微作响,沸如鱼目,遂取揭调以盐味,垂首略尝了一尝,又将啜馀泼掉。崔维之略作思量,道:“臣直言,正为叶节帅返京述职一事。” 萧令明听他同自己正是不谋而合,便伸手示意:“请讲。” “臣同家父已就此事商谈,天下皆知节帅乃家父旧部嫡系,可谓心腹之人,却也正是家父易受攻讦之处,庙堂宰辅,边庭重将,本当同心并力辅佐君王,以安天下,但若这二者是为从属,他日殿下荣登大宝,可放心得下?” 崔维之言辞向来锋利老辣,萧令明听得心头一震,手底慢慢撇去茶沫,笑了笑道:“那卿尊意以为何?”崔维之答道:“家父与节帅,臣在殿下眼前说句自矜自夸之辞,他二人皆丹心赤诚,于国家向来只存报效之念,两人私交虽若父子,却也只是数十载同生共死戎马疆场之故,再无其他。” “孤知你父子忠心,亦知节帅之心。”萧令明开口以示知情,崔维之这方继续道:“陛下最忌结党,殿下可知为何陛下反主动为殿下求叶氏女?” 这正是萧令明自青龙三十年伊始便不得其解一事,听崔维之蓦地点到,眼底水沸已如涌泉连珠,却顿了一顿问道:“卿有何高见?” “臣妄自揣度圣意,既为笼络又为打压,此举一出,崔氏也好,叶氏也好,在世人眼中便是确确凿凿的东宫一党,殿下处境看似得以奥援,实则更是如履薄冰,一着不慎,陛下便可连根拔起,东宫势力,边庭势力,一网打尽,权柄仍归陛下一人。是故当初殿下迎娶叶氏女,臣便以为不若不娶,如此牵连之深,叶氏但凡有风吹草动,殿下便自会祸从天降,无可奈何,反之亦然,届时,博陵崔氏自然也只能作城池之鱼。” 崔维之接过太子所递来的越瓷茶碗,微品了品,笑道“殿下深谙茶道,臣谢殿下。”萧令明却道:“事已至此,崔卿以为孤当如何?还请赐教。”崔维之放下茶碗道:“臣不敢,臣方才说了,家父闭门,谁人也不见,自然包括叶节帅,绝不给有心者任何机会授之把柄,殿下到时也自当谨慎,除非有陛下旨意,万不可私自相会边将,如臣料想不错,陛下当降恩准节帅来探望良娣,那时方是殿下同节帅相叙大事良机。” 窗外仍可听鸟鸣啾啾,萧令明略略一笑:“不知崔卿口中大事又有何赐教。” “殿下可知康孝义是几时离的京?他如今又担了何职?”崔维之却岔开话风,萧令明看了看他,崔维之便轻轻颔首道:“康孝义拖延了三五日方离京,怕是以阴雨天气作借口,这其间离了官舍不知所踪,此人惯以财物贿赂人心结交京官,臣说句忤逆之辞,同魏藩倒是气味相投乃是同道中人,可惜的是,这一套做派偏又捏的住人心。且不论他这其间见了何人,他一至幽州,高不危便升他做了卢龙兵马使,自可领兵,家父说过,幽州高不危手下那几名悍将,为邀边功,多喜生事挑衅,高不危态度暧昧,康孝义在他手中升迁极快,尤受器重,陛下既有心东北西北两角互相制衡,届时两部倘有摩擦,以当日康孝义朝堂上对殿下态度,加之陛下赏赐之事,康孝义也当嗅出一二苗头,如此种种,殿下需防范幽州搅进所谓二宫之争中来。况且,如今魏藩借修书一事,大肆结交内臣,殿下处境一日难似一日,眼下除却叶懋仪,殿下可还有外力可借?” 崔维之言辞恳切,面上却仍是恬淡:“臣绝非是要殿下结交边将,只是臣深以为国家开疆拓土至此,国策该由放入收,殿下乃仁爱之君,势必不会将国家拖入泥淖之中。” “卿怎知孤便无吞四夷,控万邦之心?”萧令明看着手中茶色作红,沉沉反问了一句。 龙城飞将 夕阳业已悉数没入沙漠尽头,洛阳发来的敕令亦已置放于叶懋仪案头。古者出师凯旋,则饮至策勋于庙,若诸侯以亡命讨不庭,亦献俘于天子,将军征伐克捷亦用于斯礼,或于太庙,或于帝陵。叶懋仪知是国家惯例,心中并未惊诧,上一回献俘正是四年前旧事,彼时崔珙拜相方一载有余,似是诸事不顺,叶懋仪再见他,将军白发顿生,竟比当日征战沙场还要衰疲。他亦清晰记得那深广殿宇,蓊郁北邙,不觉几载又过,不知将军容颜是否依旧,叶懋仪深叹一声,只招心腹行军司马安顿下去一众回京事宜,才命人请簌簌祖父过来。 “老人家可有东西带与簌簌?”叶懋仪心中仍存愧疚,老者默默拭了把眼角,却是赔笑道:“嫁时已带了过去,小老儿这里并无要紧的了。只劳烦都督告诉簌簌,如今越发凉了,多加衣,夜里睡觉莫要不老实闪了风,再有,也千万莫要坏了人家的规矩,懂事才好。”语罢已是哽住,“劳烦都督啦!” 黄犬因常随主人来将军府庭,此刻也不过张着两只耳朵坐于门前歪头听着,叶懋仪看了看腰背佝偻的老者,再想那女孩子往日娇娇倚在祖父身旁模样,勉强一笑含糊带过:“老人家,我让人再给你打两壶好酒送去。”老者闻言这方略略止住,笑道:“都督客气了。”说罢摸了摸腰间那酒葫芦,“小老儿饮些散酒足矣。” 老者乃忠厚至诚之人,叶懋仪无法,低声叹息道:“某让老人家受委屈了。” 待这日点兵点将一早准备出发,夫人刘氏前往送行,却是将一信鸽让将军捎与簌簌:“这是她未出阁时同府里姊妹们一起养的,上一回竟是忘了,夫君且将飞奴带去罢。”叶懋仪看她一眼,并不觉她妇人繁琐,只点头低声道:“该嘱咐的我都已嘱咐到,府中上下有劳夫人看顾,军中政务,倘有紧急事态,也请夫人替我留心才是。”刘氏淡然一笑:“夫君放心,此行珍重,妾在家等候夫君归来。” 一众副将等皆在身后,叶懋仪四顾一番,目光停在左将军曹延身上,抱拳一笑道:“某走后,还请将军多担待军务。”曹延便也笑着回礼:“请节帅放心去往洛阳。”叶懋仪点了点头,这方一跃上马,带着一众人马疾驰去了。 一路尽管无风,漫天飞扬的尘沙仍是遮了队尾,是夜,风声如雷,狂啸不止。直到翌日黄昏,叶懋仪一行终至水草地带,人烟稠密起来,而车马到了西都长安城后,已过月余。因长安距东都洛阳不过两日路程,敕使先行,叶懋仪便携军于西都略作休整。 皇帝接了叶懋仪奏请,即刻知会太子、礼部等,随时准备迎节度使入城。仪典前一日,叶懋仪至东都,于城南十五里外安营扎寨,拂晓时方动身前来,至宣阳门前,正是卯辰三刻天明。 是时仪仗全出,一路皆有锡鸾之饰,和铃之响,叶懋仪待见太子所乘玉辂车已到,车中俨然坐着一位不过弱冠模样衮冕为服的俊美男子,便携一众武将忙翻身下马,快步行至太子眼前,顾不上一辨同来亲迎文武群臣,在萧令明动身下车的一刹,已跪拜下去: “臣叶懋仪率将士兵卒参见皇太子殿下。” 言罢却是自动解了佩剑交由一侧副将接手。萧令明同他四载前算略打过一次照面,因不过远远一目,彼时只觉将军甚是伟岸,容貌已记不太清。此刻见了,却亦颇具姿貌,心下已生出几分好感,似是无意扫了一眼那未出鞘宝剑,一笑虚托起叶懋仪:“节帅请起,节帅新胜青海湖,陛下特命孤于此亲迎节帅。”叶懋仪一面叩谢天恩,一面暗暗环视四下,却是三省六部文武官员俱在,心底不由叹息一声:如此全副仪仗,到底太过。未觉欢喜,反生不安。 礼部尚书笑着前来指引道:“殿下,可以请节帅入太庙、太社告祭天地祖先了。” 是以当皇太子率凯旋王师现身于长街之际,欢呼声登如海浪般打来,国家扬威至此,黎庶便也自振奋至此。已有神策兵卫于东门列阵,凯乐乃用铙吹二部,乐工等乘马执乐器次第陈列,待叶懋仪等众将入门,鼓吹振作,迭奏《破阵乐》《应圣期》,又有舞蹈拜谢如仪,如此缛礼烦仪,太庙告祭事毕,已过了正午时分。 此事了,另由兵部尚书相引,往御楼前来。御楼前早设帐帷座位,叶懋仪等及文武百官宗室便于楼下左右相对班立而侍。 楼前南位,方是献俘之位,见一切事毕,鱼怀恩忙将班齐牌提升上楼,报与皇帝,皇帝心情大悦,撩袍方一入座,底下便传来山呼海啸般的三呼万岁礼,群臣礼毕再拜,又再拜就坐。 萧令明冷目半日眼前张张笑意盈涨的兴奋面孔,再抬首去看皇帝,皇帝并无笑意,越发清傲威严,一双眸子直慑人心,整个人便好似坐于祥云之巅,叫万生不得不俯首称臣。萧令明自高台远眺而去,隐约可见北邙起伏,佛塔高耸,脚下则是芸芸众生,匍匐而拜,便有了一瞬的恍惚: 此位谁人不爱? 耳畔已听得鱼怀恩高报一声:“引献俘!”皇帝却道:“不急,将献捷书取来,太子,”皇帝目光投来,萧令明忙起身应道:“臣在。” “太子再行宣露布之仪。” 青海湖大捷早已宣告四方,皇帝此举,不过欲再度弘扬国威,羞辱吐蕃,萧令明会意接过缣帛,是以叶懋仪曹延等人姓名功绩便在皇太子如珠玉相扣般的音色中再度为百官所知。 皇帝微微一笑,语气森然:“吐蕃小丑,辜负圣恩,我国家豫在怀柔,未遑吊伐,而乃敢肆蜂虿,屡犯疆陲,此次叶子勉等折衡千里,建功若此,朕实嘉之。” 说罢方有一众为绳索所缚吐蕃俘虏踉跄而来,萧令明眼角略略一扫,又见刑部尚书出面上奏,皇帝利落下了敕旨问斩,并无优恤意思,萧令明看了这半日,心头忽突突直跳,目送那些阶下囚交送刑官之手后再回神,却不知何时皇帝已将叶懋仪招了上来。 秋高气肃,长风浩浩,高台视野空阔,极目远眺,洛阳城尽在眼底:西有潼关天险,北有邙山连绵,东南则平川无际,洛水自他们脚下绕过,仿佛只需登台于此,稍一伸臂,整个天下便可入怀。 皇帝指点足下,对叶懋仪道:“边陲宁谧,系卿是赖,朕得以江山如此多娇,是将军之故,正该大醉一场,来,取酒来!” 底下众人只可见皇帝叶懋仪两人君臣相携,一派和睦情形,又是艳羡又是口酸,个个便伸长了脖颈观望不已。鱼怀恩已捧来壶盏,小心翼翼奉上,皇帝微皱了皱眉,扬手道:“太小,换大觚!”鱼怀恩一愣,忙吩咐宫人另换了大觚,皇帝执觚在手,四顾一番,此刻已是青云耿耿,烟霞微茫,而清绝江山便在眼前,便在脚下,顿时胸臆间滚过一腔烫意,不禁痛快吟道,:“见天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新营。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川之长流兮,望众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皇帝所吟正是前人曹子建所作《铜雀台赋》,叶懋仪自是熟稔,亦有触于心,谢恩后便仰面将酒液一饮而尽--这绝妙丹青尚不可夺造化之功的万古江山确引人不得不折腰。 “朕践祚之初,所盼者,不过混同四海之业,如今仰赖四方英才豪杰,终可谓略有所成,”皇帝转头看向叶懋仪笑道:“叶子勉,朕真是要谢卿。” 叶懋仪闻言忙垂首应道:“陛下具凌驾四海之气,抱震撼八荒之才,功德兼隆,以致盛世,臣不过朽木驽马,但尽微薄之力,已是生平至幸,怎敢担陛下谢语?陛下折煞臣了。” 皇帝不由朗声大笑上前执他手却是看向萧令明道:“太子,听到没有?这样的慷慨陈词,非儒将不能为也,便是崔珙也说不出这样的一番话来。”言罢仍携叶懋仪往阶下走来,“走,朕已为卿预备下宫宴!” 宫宴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皇帝命由太子起首为叶懋仪敬酒贺功,接着便有魏王、吴王、众臣依次敬酒,筵席上笑语便不绝于耳,吴王许久不见太子,此时坐于他身侧甚是欢喜,却是正经同太子低声说道:“臣看叶节帅仪表姿态,倘是换身衣裳,真个似翩翩儒生,这样一个人打起仗来,竟也能杀人不眨眼么?” 萧令明一笑,侧眸又打量叶懋仪几眼,不置可否,察觉到吴王一直注目自身,便微笑道:“你盯着孤作什么?” 吴王迟疑片刻,方嘻嘻低笑:“臣忽然想,殿下这样一个玉人,倘是杀起生来是何等模样,臣不敢想呢,殿下在臣心里一直都是天上皎月,怎么会沾上血腥?” 萧令明面色不由一沉:“萧傅明,你口舌越发无忌了。”吴王见他如今笑意渐少,动辄冷脸,心中虽有些惧意,却是瞥了一眼正同群臣言笑晏晏不止的魏王,“倘是有人逼着殿下杀生呢?臣近日读史……” “你放肆!”萧令明随即打断低斥一声,冷冷看他,“孤劝你一句,安心出阁读你的书,方是你的大造化,青史可动容处,可感慨处比比皆是,孤望你双目看向磊落大义,而非阴谋尘垢。” 吴王仍欲辩解,见太子神情郁郁,不敢再言,闷闷遮袖自顾饮了半盏酒,再抬首时见魏王仍正侃侃而谈,自若如昔,一众文学清臣却也皆一副侧耳倾听模样,偶一高声,隐约入耳两句,原谈的不过正是魏王修撰的《青龙地志》,看他一众人点头称是附和不断模样,全然忘却此乃叶节帅庆功宴上,吴王顿生不平之气,便扭头不再相看。 眼见月光稍减,北斗垂柄,夜深秋凉渐深,皇帝微觉倦怠,同叶懋仪又略说几句,便招来太子笑道:“朕本想让将军留宿宫中,方记起你那里还有人定是等的心焦,朕不能阻拦人家父女骨肉团聚,太子,将军不回官舍,朕也不留他,今日宿在东宫,太子要替朕安顿好将军。” 一梳霜冷 萧令明略感意外,只得应了声是,待侍奉过皇帝移驾,方同叶懋仪一道上了轺车。二人彼此对着仍显陌生的面孔,不过持最基本礼节,萧令明知自己倘不启口,断无让将军相问相查的道理,遂微笑闲话: “孤尚不知节帅贵庚?家中还有何人?” 叶懋仪笑道:“臣痴长四十三寒暑,家严见背,唯慈母在堂,另有夫人同几个女儿郞婿。”萧令明一笑:“婿,半子也,还请节帅务必视孤作半子才是。”叶懋仪闻之大惊,忙回话道:“臣岂敢,殿下为君,臣恪守臣道而已。” 见他虽无拘束之态,却是谨慎非常,萧令明便不再多言,待回至青宫,一面吩咐人收拾出寝阁,一面又命人重备饭食,笑道:“节帅一路风尘,在宫中只是应酬,也未好生用饭,孤此间比不得陛下那里,节帅将就些罢。”说着交由宫人侍奉,自己却亲自来寻簌簌。 廷中月色黯淡,加之寒意初显,萧令明便觉几分枯涩,那月光镀上身来,竟也让人颇觉不快,此时进得簌簌居所,只觉烛光大亮,竟有些刺目的意思,他稍稍定了定神,方看见簌簌正端坐临帖,便轻声踱步至她身后静静相查。 笔墨尚未入眼,少女耳上一对东珠耳环正如两粒白星般点在其间,萧令明只觉珊珊可爱,又思及春日里含苞的杏花来,待刚移去目光,簌簌却将笔搁下,长叹一声,索性两手托腮发起呆来。 “乏了么?”萧令明伸手漫至她眼前,将那新临的字在手中略抖了两下,簌簌讶然起身,脸登时被烘成了桃花色薄云,温温吞吞向萧令明施礼道:“殿下……”说罢便犯错事般立在那里,脑中想的已是昨夜太子入梦一事,梦间太子忽远忽近,捉摸不定,醒来身子又酸又沉,起身方见被褥间鲜红一片,月事渐成规律,这一回不觉害怕,却莫名知羞,倒像有了见不得人的一样变化,簌簌不禁捂了捂小腹,蓦地记起当日将军长女怀妊省亲,便也是这般不住摩挲腹部,她那时尚年幼,悄声问了方知原婴孩便藏在此间……簌簌微微把头撂过一些,出神想着,心内杂乱无序,面上却仍发着烧不退:日后是不是她也要藏个婴孩在此?怎的就有了婴孩呢?这般窄小的一处又如何藏得住婴孩? “你看着,”萧令明贴上身来,将她复又按坐于几案前,将她彻底环在胸前,手底舔了墨塞与她,又握住她手开始指点:“王右军入木三分虽是好的,却不是你这样使不完的蛮劲,执笔用的乃是腕力,”萧令明发觉她手却是微颤不止,似是再握不住笔,忍不住笑骂道: “你方才的力拔山兮呢?” 簌簌被太子身上气息冲击至几要晕眩,便垂首不语,肩头也跟着瑟瑟颤抖起来,萧令明只得松开她,皱眉问道: “孤又没说你什么,不过指正而已,你怕什么?” 见她呆呆交手不出声,一叹摇首,伸手扶了扶被自己无意碰触松弛的玉簪,簌簌却不禁又是一躲,萧令明看了看她,撩袍一坐,笑道:“簌簌,你怎么好端端怕起孤来了?以往可是无拘无束,任性使情,话也多得叫人头疼,怎么,性情大变,是为何故?” 簌簌答不上来,自己也未必说的清楚,只一副小儿女娇娇怯怯模样,萧令明心中已了然几分,微皱眉略想了一想,审视她有时,却也不再难为她,只道正事: “今日宫中盛典你也是知晓的,陛下降恩命节帅今日宿于东宫,好让你父女二人相聚,至于你身份的事,节帅尚不知内情,孤只交待你一句,节帅若问起,就说孤不知此事,记住了么?” 因以往家书,皆为太子遣人代写,不过竹报平安,簌簌不知太子意图,却又不愿隐瞒叶懋仪,面上便是一副茫茫无措神态,萧令明似看出端倪,静静吩咐: “到孤这里来。” 簌簌不好违拗,只好走上前来,萧令明将她手牵引至掌心,微用了几分力不容她挣扎,柔声哄诱道:“孤还有仰仗你之处,听孤的话好不好?”说着却是低声笑了,“今日是不是身子不适?方才孤留意你捂着小腹。”簌簌细细答道:“妾身上……”一时忽又顿住,察觉此事似不当与外人道,便噤声不提。萧令明将她又拉近两分,抬手蹭了蹭她小脸,压住了嗓音,“是来了癸水罢?孤说过,这是好事,小孩长大了不是?” 说罢手便顺着她脖间胳臂慢慢滑下,直至再度握紧了她一只洁白柔荑,簌簌只觉身上麻麻滚过一阵战栗,又惊又怕迅速抬首看了一眼太子,萧令明已起身附在她耳畔幽幽吐气: “长大了也好,有些事日后孤自会让你明白,眼下有一样却必须清楚,你如今谁也不是,只是孤的人而已,孤的话方是你唯一要听的。” 簌簌似懂非懂,昏头涨脑地点了点头,萧令明微微一笑,揉了揉她肩头:“随孤过来罢。” 前厅中叶懋仪方用了饭,不过稍候片刻,就见太子引簌簌前来,那女孩子身形窈窕,较之出阁时长高许多,乍然一观,确有几分肖似自己早逝的幺女,叶懋仪心头狠狠一酸,向太子见过礼后,轻轻唤了句:“菱歌……” 眼前人同记忆中几无差别,簌簌想起祖父,眼中业已酿了一汪泪,忽扑入叶懋仪怀中埋首哭道:“我想我爷爷……”叶懋仪心底一惊,忙搂住簌簌低声宽慰:“殿下还在……”手底已暗暗攥了攥簌簌手腕,簌簌这方想起缘由,抽抽搭搭止住,叶懋仪冲太子勉强应道:“让殿下见笑。” 萧令明佯作未闻,只笑道:“良娣太过思家,如今见了节帅情难自胜,乃人之常情,孤不扰你父女二人相叙,请便罢。”说着又看了看簌簌,他眼中是莫测笑意,“孤在寝阁等良娣,稍后径直过来便是。” 一时厅中诸人尽去,只余他二人,叶懋仪方苦笑看着簌簌道:“簌簌,那样的话要留心底的,怎能当着殿下的面说出来?”簌簌心中迟疑,一想到太子,到底忍下不提,羞涩一笑:“我忘了。”说着如同伺候爷爷一般,将叶懋仪扶入座,却也是极为乖顺地问道:“都督,我爷爷可好?他想我么?我是极想他的。”说着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揉了几下,叶懋仪笑道:“你祖父还能拉得动船,好得很,他自然想你,簌簌,我问你,你嫁入东宫后,殿下当真不曾疑心过?” 簌簌支吾一阵,到底不会扯谎,却仍努力道:“殿下疑心过,可我按夫人教的解释了,殿下就没再问了。” 叶懋仪点了点头,仔细察看簌簌容颜装扮,果真是成长了好些,心中既觉宽慰又觉酸涩,竟是悲欣交集,知这到底算自己一桩罪孽,将这少女牵扯进局。遂摸了摸簌簌脑后头发,衔了满腹心事,轻声低叹:“我本只盼马放南山,刀枪入库那一日,如今看却是不能够了,簌簌,有时我倒觉得你祖父那样过一生,也是自得如意的。” 簌簌仰面看他,悄悄问道:“都督,什么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叶懋仪笑释道:“《尚书》中说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意思是天下太平,再无战事,人人都可似你祖父那般不过撑船饮酒快活。” “我读书读少了,早知今日,该跟都督家的姊姊们多念些书的,”簌簌说着无端红了脸,抿唇撇了撇嘴,“是殿下嫌我读书少。” “殿下待你如何?”叶懋仪看她神情,略感忧心,簌簌听提及太子便低首绞着帕子,闷闷回道:“我也不知,殿下的话我常常听不明白,我也不太常见殿下。” “难为你了,簌簌,”叶懋仪心底一叹,忽想起飞奴来,却是被副将带去了官舍,于是笑道,“簌簌,我把飞奴带来了,只是今日不便携至东宫,明日请人设法送到你这里来。” 说着看了看四下,方低声嘱咐道:“日后如有事,倘不便送书信,便让飞奴捎回去,以往怎么养它,今后也如何养它。”簌簌听得疑惑,不知怎的想的却是太子沐浴那日说的几句,遂脱口而出道:“都督,殿下有一回说,日后他不做太子了,只能去一个唤作土馒头的地方,都督知道那是何处么?” 叶懋仪闻言登时面色一变,却又疑心道:“殿下为何同你说起这些?你是如何应话的?”簌簌摇首:“我也不知,不过殿下受过伤,像是被人打了一般,我只说,我要同殿下一起往土馒头去,断不叫他一人孤单。” 当日康孝义献礼一事,叶懋仪于洛阳城扎营时便收了崔维之一封私信,青龙三十年伊始至今所发生种种风波,崔维之信中皆已点到,此刻听了,便不觉惊奇,慢慢点头道:“土馒头一语万不可再学与他人听,”说着示意簌簌起身,“天晚了,我一日两日想必也回不得凉州,你先去罢。” 顿了片刻,叶懋仪又喊住她嘱咐两句:“你到殿下那里,殿下倘问起什么,就说爹爹只管让殿下放心便是,勿要再作土馒头语。簌簌,能记住罢?”簌簌点头应了,方一出来,便见宫人返还阁内,一应叶懋仪就寝事宜。 廷中月色彻底晦暗下去,远远能见蓝穹下挂着的一颗星子反倒放着熠熠光亮,簌簌提着宫灯朝太子寝阁行来,少女衣裙逶迤拖地,她走得极慢,既不懂太子吩咐,亦不解将军所言,进得阁内,却见太子散了发冠倚榻假寐状,手持一断梳,簌簌以为他已睡去,便蹑手蹑脚转身欲走。 “孤候你多时了。”萧令明未曾睁开双眸,声音缱绻。 簌簌怔了怔,轻轻行至他跟前,低声道:“妾照殿下的吩咐做了。”萧令明这方微微抬目看她,指着脚下:“你坐下说话。”簌簌便依言跪坐于他眼底,默默听命。 “你父女二人都说了什么?方便告诉孤么?”萧令明又缓缓阖目轻揉着两边太阳,语调低沉,似着困倦,簌簌暗暗一目,只见灯光下太子长发黑鸦鸦一带泄了满世界,便看着那犹如锦缎的一片答话: “妾背给殿下听。” 萧令明闻言低低笑了,听她果真背书一般将二人言辞来往悉数道尽,直到末了那句所谓放心语,方扎得心间突突直跳,静默良久,听窗外似起了大风,不问其他,却暗哑着嗓音问簌簌: “你冷么?” 他行冠礼前,便有这样的一个夜晚,秋风极盛,让人疑心是否可掀翻了紫微殿,他因言辞冲撞了皇帝,于殿前整整跪了两个时辰,冷风刺骨,他咬牙看着眼前宫殿犹似巨兽般横亘天地间,而他则渺小如草芥,或是尚不如草芥,他的父亲,他的君王,便在殿中安坐如常,铁马撞得疯狂,内侍手中的宫灯聚着点点昏黄凝于眼底,只是冷风而已,覆身却仿若冰雪,长夜的寂寥拢他入怀,天地间无他,唯入耳秋声。 很久一段时日间,他耳畔都只听得见呼啸风声,亦无他。 萧令明问完这句,便彻底懒如一只蛹,蛰伏于漆黑发间。 “妾不冷,是不是殿下觉着冷了?”簌簌被问的糊涂,犹豫起身将锦衾扯过,为他轻轻掩了半边身子,动作间正对上萧令明不知何时睁开的一双眼目,又黑又亮,兽一般沉默盯住了自己,簌簌呆呆同他对视,忘记回避,惊得四肢冰凉,不知太子缘何忽变作一副可憎面孔。 “孤确是冷,良娣能为孤做些什么呢?”萧令明问她,簌簌僵硬半日,终迟疑提议:“妾身上热,给殿下把榻暖热了睡行么?” 少女神情踟蹰,萧令明望了她片刻,淡淡笑了:“不行。”却又紧跟问道,“方才句句属实?有无隐瞒?”簌簌忙道:“没有假话,妾都背完了。”萧令明默默颔首,伸出两指点了点她双唇,“好孩子,孤多谢你了。”说罢翻身朝内,不再言语,只留一头乌光水滑好青丝与她。 “殿下是要睡了么?妾告退。”簌簌失神了一霎,候了片刻不见太子回应,正欲折身离去,忽见榻前太子那双连底翘头履并未摆正,便蹲下身来,将其摆放整齐,抬眼时看太子有一缕发落于榻前,簌簌心口一阵乱跳,伸手飞快触了一瞬,又是欢喜又是慌张,这方慢慢起身。 行至门前,忽闻太子低低说了句:“你告诉小青,让纪奉仪过来侍寝。” 簌簌隐约知侍寝大概为何事,这本是来前有人曾细细教导之事,此刻却未能真正联系两者所具差别,愣了一愣,应答一声,转身去了。 但为君故 是日,萧令明本等皇帝再召叶懋仪入宫,等来的一道敕旨却是天恩愈隆,皇帝特宽许几日节帅同良娣叙骨肉亲情,萧令明一面领旨谢恩,一面心存疑虑:天子如今堂而皇之命守一方重任的武将宿于东宫,不知圣意何在,而京中各色人等又怀据何样心思观之望之,如此静候了两日,同叶懋仪或叙风物、或叙文学,始终不点政事,直至初五崔维之照例因詹事府公事求见,萧令明会意,未往听事来,只吩咐将崔维之请进书房。 是以崔维之进得书房来时,入目的便是太子同节帅二人正共评丹青,崔维之便施礼道:“臣拜见殿下。”萧令明回身示意他入座,听叶懋仪道:“殿下既见属官,臣且先回避。” “节帅多虑了,不过府中琐事,崔卿因循惯例而来罢了,”萧令明说罢却挽了袖口,敛眉低首,亲自准备笔墨颜料,对叶懋仪道,“孤知节帅善画马,还请节帅勿要吝啬笔力,为孤作幅《骏马图》来,就以节帅最爱惜的青骓入画罢,正好相熟。” 叶懋仪听太子如此说,很快也便悟出些深意,虚言几句谦逊之辞,朝太子作了一揖,方移过镇尺,又听萧令明吩咐宋牙去库房取少的几样颜料,宫人悉数退出,太子方朝外室走来,同崔维之君臣见礼前后入了座。 崔维之略谈几句府中公务,并无多少要紧处,萧令明便转口提及自己近日于户部中事,崔维之侧耳听得仔细,回眸一掠似只专心手底笔墨的叶懋仪,方略略对太子一笑: “殿下以为如今可谓国朝盛世?” 萧令明先是点头,复又摇首,微微蹙眉道:“孤只见伏危矣,如今南衙禁军由征发更作招募,北衙四卫仍依旧制自南衙抽调,其将士衣服粮均出于官府,军费一项,户部日渐吃重,已见颓势,即便如此,陛下重外轻内,禁军几未沐天恩,青龙二十九年,天下计账,租调、户税、地税三者合之,粟三千二百余万石:其中五百万折充绢布,添入两京库。四百万回充米豆,并入京仓。三百万江淮回造米转入京,充官禄及诸司粮料。三百万留当州官禄及递粮。余者皆为诸道节度军粮及贮备当州仓,至于布绢钱等物支出莫不如此,正是卿所言内轻外重,眼下八月都帐,各部已申至度支、金部,孤看了看,仍是一笔巨资。如今既未开源,又不可节流,反倒年年递增,正是孤忧心所在。” 崔维之听了这话,朝太子揖礼道:“殿下见微知著,见端知末,天下不足皆在殿下眼中心中,只是于当下,算账这种焦心劳思的事,是该户部上心,殿下还是以养德为重,户部开支有所偏重,乃天心圣意,非殿下可左右,殿下以为如今是向陛下条陈财政利弊良机么?”他蹙着眉头探视太子双眸,眼角却照例朝叶懋仪扫去。 萧令明不以为忤,面上冷冷淡淡:“崔卿学富五车,当知历朝历代覆亡之因虽各不相同,却也不出有限那几种,且不论孤同魏藩较量如何,就按崔卿所言,一切皆在陛下同孤之间,外有陛下借边将遏制东宫,内有借科考打压高门世家,仍在孤身上,这些孤都清楚,只是孤更清楚的则是,我国家不当就此沦为父子君臣相争相斗内耗的工具,”说着面色越发清冷,“孤向户部提了几条建议,却有同魏藩素来交好的几人推三阻四,不管孤言正确与否,只要是孤说的,便一概不认,那几人乃是正经科考出身,不是没有才干,经贡举一案,似皆已认定魏藩礼贤下士,兼得圣心,可视作依附,这岂非党争前兆?无是非曲直,唯倾轧相争而已,孤不说空话,日后外有藩镇尾大不掉倒逼中枢,内有朋党狐唱枭和败坏吏治,这样的国家,孤要如何接手?孤不愿陛下因孤一人之故,而埋下日后诸多隐患,陛下的儿子,不止孤一人,可天下,可国家,却只有一个。” 这确是萧太子第一次显露其政事敏锐之处,其胸怀磊落之处,崔维之望他不语,沉默有时,方抬首道:“臣知殿下一片冰心,日后践祚,必为明君圣主,殿下既如此爱护珍视社稷,便更要仔细画策设谋,臣却要说句许听来似空话之辞,无论日后如何,臣追随殿下,总是不悔的。” 萧令明微微一笑:“愿卿待孤,亦是冰心。” 案前叶懋仪已是一字不落听入耳中,落笔便缓了一缓,那旁崔维之却已冲他笑道: “殿下,有此冰心者,也不独臣一人,就好比天下八大节度使,不是每一人,都舍得将自己一张重弓藏之不用的。” 他口中典故,说的正是叶懋仪有一张重达百斤的漆弓,却深藏于帐内,从未拉开建功,示无所用,以彰节帅不轻易动武之志,萧令明亦有耳闻,却也还是朝叶懋仪笑问道:“叶节帅,崔卿所言可是真有其事?” 叶懋仪这方转身微一俯首应道:“臣为武将,虽知建功立业出于男儿大志,却也知保国安民方是根本,战事既不可仅为功业,也绝非将领可视此作功名富贵交换者,是以臣不愿轻启战事,贪功求胜,不计民生。” 虽闻之不过似堂皇之论,却正是节帅坦荡之处,因在太子宫中,叶懋仪不过寻常装扮,此刻勾描点染间,看上去恰似儒雅文士。这样的一番话萧令明虽曾于崔维之口中听过数次,却不及亲耳听节帅道出,脑中思想着他那份青海湖军报,掂量一番,方淡淡问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青海湖大捷,节帅军报上请罪未能乘势追击一事,单只因粮草?” 募兵以来,中枢步步放权,边庭节度使权势日隆,河西、朔方两地税收皆可由叶懋仪一手调度,崔维之方听太子如此相问,便知晓其意何在,遂静静相候,并不插话。 叶懋仪听太子蓦地点到此役,想了想,终将笔搁下,行至太子面前,拱手正色答道:“虽有粮草缘故,亦有臣自己的估量在其间,臣不敢瞒殿下,吐蕃既退出青海湖一带,国朝防守一线业已推至积石,再攻反复拉锯的石堡城,所得不如所失,今塞外晏然,虏不敢入,且河西、陇右百姓因战疲竭,臣愚见,以持重安边为务而已。” 又是石堡城,正为昔年陛下同崔珙龃龉难入渊源,萧令明深知此言绝非节帅拘儒之见,更有同崔珙的一脉相承,为黎庶计,为长远计,遂点头赞道:“节帅不止为陛下安定国家的一把利剑,更有大丈夫为国为民胸怀,这方是国朝所需将才,孤时至今日方知何为儒将。” 说罢朝叶懋仪躬身行礼道:“倘孤日后得以面南背北,还望节帅一如既往为国守疆,即便孤不得此果,也请节帅以国事为重,制缘边万里。”叶懋仪大惊,忙跪地叩首:“有君如此,臣寸心感激,臣等但夙夜谋画,思竭涓埃,以忠王事,不负殿下殷殷期盼。” 萧令明伸手挽他起来,又对崔维之道:“卿不妨过来看看节帅笔下青骓。”说着往书案前来,双目略略一扫,便笑道:“节帅锻造于边陲,自不同于御前画师,画师笔下骏马皆为厩中所畜,肥厚多肉,而节帅的青骓,蹈过森然血阵,驰于浩瀚黄沙,竹批双耳,锋棱瘦骨,马蹄大可践霜雪,精神筋力大不同也,孤看了实在是喜欢。” “殿下过誉了,画师们所见,不出御马,所画不出于此,臣同画师们实则同出一源,所见者正多为沙场战马,是故有所不同,并无高下之分。”叶懋仪谦虚至极,萧令明听了一笑道:“节帅格局远在孤之上,孤受教了。” 话虽如此,太子心中却叹节帅其人确是雅量高致,本该生出几分欢喜之心,脑中猛可里跳出的竟是当日皇帝一句平淡反问: 这样的边将,太子镇的住吗? 萧令明默了片刻,抬目时却见崔维之稍稍别过脸去亦不知在思索什么,恰逢小青进来换茶,便仍低首看那丹青,一室安静如斯,竟无一人出声,小青暗暗观望太子一眼,不意置放茶水时无心触及崔维之投来目光,他那样一个清秀人物,平静投来的一眼,却看得她心中莫名慌乱,崔维之打量她有时,忽露出淡淡笑意,走上前来,手背轻抚了抚茶盏,方端来分别递与太子叶懋仪两人。 丹青尚需补描一二,崔维之便辞别太子退出,临走前亦同叶懋仪互礼作别,刚一出门,看了看肃立的两名内侍,驻足问道:“方才送茶水的那个宫人,进来前可说了什么?” 两人略觉惊诧,却因时见崔维之往东宫走动,知其身份,便答话道:“她方才临进阁,面色忽不太好,说是心悸毛病犯了,请我二人替她端了片刻的茶托。”崔维之含笑点头,指了答话这一人道:“待殿下出来,将这话原封不动学与殿下,再劳烦转告殿下一句,倘有变,勿躁也,先看紧便是,就说此言是太子宾客崔维之所托。” 内侍虽不解,不过忙应下话来,见崔维之远去,两人无奈碰了碰目光,等见了萧令明时,仍一字不差学了出来,萧令明凝神听了,不发一言,忽而想起方才崔维之沉默间神态,这方明白他所关注者,便先去沐浴更衣,静静看小青忙碌,待一切事了,薄露微笑: “小青,你来替孤梳发罢。” 萧令明面上和煦,递过一枚断篦,小青习以为常,太子梳头只用这来历不甚清楚的断篦,便缓步行至镜架前,扶了扶铜镜,为萧令明打散头发,又稍稍拢了一拢。 萧令明透过镜中看她,她实在生的稀松平常,与美人二字毫不相干,平日也未见有机巧敏捷之处,不过认真勤快,打量半日,心中渐有所了悟,便问道: “有一事,想必你听过,东宫上下皆知孤爱女子颜色好,孤曾宠幸过一唤作阿蛮的宫人,你也是有所耳闻过的罢?” 宫香馥郁,小青正觉温柔惬意,听太子忽扯起如此不相干话题,手底踯躅一瞬,复归寻常,应道:“奴婢有所耳闻。” “那么,你是如何被选中送到孤身旁来侍奉的呢?”萧令明眼神依旧柔和,小青蓦地听懂他弦外之音,脸微微一红:“当时张总管尚在,说奴婢这样的才好,恰巧殿下身旁原来的一位宫人生了不好的病,奴婢便补上了,其实奴婢也不知张总管那是何意。” 萧令明点了点头:“他替孤想的周全。”便不再言语,等她为自己挽髻端相,方又再启口: “你手脚确是麻利,将孤侍奉的也可谓用心,不过百密一疏,怎么孤就从未听过你有心悸之疾?” 公子无缘 断篦经纤手多年把持已养出如玉光泽,小青紧紧攥了一攥,垂目答道:“请殿下恕罪,奴婢是有此隐疾,恐为主君所知,逐出宫中,再无处乞如东宫般可得终身衣食之所,遂瞒了下来。” 萧令明默默望她,哼笑一声:“那今日在门外,又为何暴露无遗?你就不怕他们来告知孤此事?”小青摇了摇头:“奴婢同他们,皆是下贱之人,物伤其类,他们又何必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你读过书罢?”萧令明忽扯过小青,就着她衣袖轻轻一嗅,小青心底跳了两下,极力维持镇定,所幸萧令明旋即放手,“孤那回独坐月下,你第一次近前来,孤便闻到了你身上淡淡的翰墨味儿,再有,你替孤研磨墨锭时,悄悄指点另一名宫人,告诉她墨锭以青紫为佳,而并非是纯黑一色,你要么出身不差,要么入宫前侍奉过贵人,说罢,你又是哪门子没落世家遗孤后人?” 见小青面色霎时翻作惨白,萧令明冷笑看她,“你倘是美人,孤或尚存两分耐心,孤非齐宣王,你也尚不如无盐女,如咬死不说,孤这便命人活埋了你。” 太子目中似浮碎冰,又含讥诮,小青并不知他这副模样绝非只对她一人,思及阿蛮那些秘事,顿了一顿,方先将断篦放置妥当,再跪下身来,叩首道:“奴婢死罪,知瞒不过殿下,奴婢本是魏王身边侍奉文墨的宫人。”说罢不再言其他,亦无须言其他。 萧令明不想她承认得如此利索,心中全无惊诧,只余悲哀,自阿蛮事以来,似每人皆可为细作,且每人似也皆有不得已苦衷,唯独皇太子是人间富贵花,是无苦衷的,是故此时此刻,萧太子也只是拿起断篦,无赖一下一下叩着案台,冷淡道:“他也算别开生面了,古有西子委身吴王,是有国仇家恨,孤同你是有何渊源?”说着忽觉可笑,“不过孤好奇的是,你背主这般轻巧容易,他可料得到?可惜你藏拙一场。” 小青便默然不语,思想有时,方抬首平静看向萧令明:“奴婢本是无根卑贱之人,只想留青宫为殿下清洗茶具而已。” 萧令明闻言连笑两声,听她荒谬之辞说得如此坦然,不由哂笑:“你便为这背主?你自己信么?”说着记起崔维之那句,便问道,“说说罢,这几月间你所得为何?递出了什么样的消息?你的主君可否满意?” 眼前不禁重现当日太子独一人坐于阶上清明月色中落寞身影,小青缓缓摇首低声道:“无所得,无所递,奴婢平日见殿下做了什么,便学去一二,不过临帖读书事。” 萧令明点头道:“那今日之事,你本打算如何告密?”小青仍是摇首:“奴婢只说殿下临帖读书事,余者奴婢看见了,或是听见了,不过雁过无痕。” 她伸出手来,加于额上,深深叩首道:“奴婢犯的是死罪,请殿下处置。”她素日有意作出一副了无心机,又略显粗放的模样再无半点痕迹,萧令明起身行至她眼前,小青便看见太子衣袂微微浮动,一并浮动不止的自然还有她熟知的沉水香气,这本是常令她为之欢喜为之沉醉的一种气息。 萧令明伫立半晌,却问道:“你家人也都受魏藩恩惠?”小青答道:“奴婢只剩远房几家亲戚,来往并不多,亦未受王爷恩惠。” “原也不过是个可怜人,”萧令明轻轻一叹,“孤不杀你,你死了,自有人取而代之,孤不愿再花那个力气,你既不过墙头草两头摆,说罢,魏藩许你何物?孤自当胜过。” 小青失落摇头:“王爷许事成后,便解了奴婢的奴籍,奴婢本也害怕此事,但一想日后可自在做人,便咬牙做了,如今……”她面上忽布上一层凄然,仰首看向萧令明,“奴婢不懂什么大道大义,只愿为自家打算,贪图实利而已,殿下若肯施恩厚于魏王,奴婢虽不过虫臂鼠肝,却也甘为殿下驱使。” 萧令明淡淡一笑:“原女子也可小人嘴脸至此,如此也好,除了解你奴籍,你还想要什么?”小青心中隐隐生痛,垂目道,“请日后奴婢出宫时,殿下将那套常用茶具赐与奴婢。” “就这些?”萧令明似是不信,小青复又抬首,冷静直探他双眸:“是,殿下,待有一日奴婢成家立业,这茶具便是家传宝物,说与子孙听,也可视作祖上曾风光过,不被人看低了去,”萧令明听她操了一口市井语,却又合情合理,略作思忖,方道: “孤答应你,既食了东宫俸禄,你不是笨人,当清楚该如何做,倘是想着两头得利的好事,便不是活埋这么简单了。” 说罢引袖回身,进了内室,小青慢慢扶膝起身,望了望太子身影,方再慢慢退了出去。 漫山已呈萧索之态,一场雨后,更显凋敝,一路石阶本就湿滑,又兼此道人迹罕至,崔维之一身袍衫频频被两旁伸出的荆棘刮刺,并不以为意,偶闻鸟雀于山阴中翻飞啼鸣,更觉万籁寂静,草木清香不再可得,倒满面满口的零落味道。 小厮跟的辛苦,见前面自家公子身上那件素色风帽时而随风起舞,时而滞于枝杈梢头,脚步却不见慢,只得扶稳了木杖努力追随。 却忍不住腹诽起琴师姜半月来,只道古寺中的和尚也比不上他住的偏僻。 山中雾气渐盛,雨丝忽拂上面来,小厮忙将早备的雨具取出,却见崔维之顶着风雨竟走得更快了,待行至一处翠色逼人的竹篱小院前终停了脚步,小厮便照例站到门扉外自报家门,一时却无人应答,小厮便扯着嗓子又报了一遍: “崔家二郎来探望姜先生啦!” 仍是无人相应,小厮不禁挠头道:“琴师那个奴仆,是说不了话,又不是听不见……”说着见崔维之略变了脸色,已是不悦,小厮忙转口复又高声叫门。 终听得吱呀一声门开,一十五六岁的秀致少女如昔出现于眼前,崔维之便上前笑道:“你家主人在否?”少女羞涩颔首,将他二人引进。 庭院照例打扫得窗明几净,只是秋日寂寥,唯独东南角一株木芙蓉开得有几分亮色。待脱去双履,进得阁内,崔维之见姜半月披头散发仍在榻上酣睡,无声一笑,只在房中探看寻他的琵琶。 一旁少女静静为他取水煮茶,崔维之虽未相看,却也辨得出身后动静,她实在是安静乖巧至极,倘不认真细听,只当无人一般。崔维之欣赏了半日姜半月新制的一具古琴,再欲回身道谢时,却见她已捧了几束野花进来,将它们合供于一天青瓷瓶中,摆在了崔维之惯与姜半月叙话饮茶的案几角上。 崔维之默默看她动作,方要启口,那边榻上姜半月忽地起身,也不穿鞋,赤脚走了过来,瞥了少女一眼,又看了看崔维之,哼哼一笑:“我嗅到了野菊的气味,便知是他来,你摘不到木芙蓉,便是弄几朵野趣来,也得让崔二郎赏心悦目,冬儿,你何时侍奉我能这般用心?” 少女满面羞得通红,一时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得外面又有人叫门,便转身提裙疾步去了。 “你何苦总是打趣她,莫不是欺她不能说话?”崔维之往吊壶下添了炭。姜半月一撩头发,笑道:“那也不似崔二公子郎心似铁,你明知,”姜半月朝那花瓶使了使眼色,“也罢,终究你是贵介公子,我不过玩笑。”崔维之淡笑不语并未接话,再抬首时,少女已领进一人进来。 “姜先生,让您久等了。”来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一身布衣,面色微显黧黑,清矍寡言模样,一口的洛阳正音,眼角眉梢虽已被秋雨打湿,却不见狼狈,说罢将怀抱之物递了过来,姜半月一面起身接过,一面笑道: “今日真是无巧不成书,这琵琶的主人便在此。” 说着崔维之也已窸窣起身,略一见礼,来人便躬身回礼,姜半月慢慢掀开油布,待垂首看了,目中闪过一瞬惊奇,忙将琵琶递给崔维之,却是望着来人笑引: “这位便是琵琶的主人,崔维之公子;这位则是……” “山野之人,不过无名之卒,不足挂齿,”来人轻声打断了姜半月,姜半月知他性情深藏若虚,定是不愿互通姓名,便也不再强求,只笑言,“你唤他一声任公子便是。” 崔维之顿时会意,蓦地念及卢照当日那些话来,再上下略作打量,便笑着再让了礼,听姜半月留他,他却不肯,姜半月便劝道: “那也饮一盏热茶再走,你看,这雨越发大了,山路难行。” 终劝得主客三人一一落座,彼此又是一番让礼,崔维之低首端详那所补之处,心中激赏,便向所谓任公子郑重行谢礼道: “某今日不意于此间再见祁人手笔还魂,受教,受教。” 来人便也客气还礼道:“公子出身名门,经多见广,某雕虫小技,不敢承公子谬赞。” “我素倾慕祁人丹青神韵,可惜当初高手皆为江左门阀子弟,一场祸事,几被屠戮殆尽,无数笔墨珍宝尽成灰烬,”崔维之轻抚手底琵琶,似带几分怅然,“今得以观之,竟有视此虽近,而邈若山河之感。” 来人默默听了,微微一笑:“公子这是发兴亡之叹,世间好物难流连,正如塞北花,江南雪,也好比公子手中这把琵琶,我听姜先生说,公子并非它第一个主人,谁又知它最初的主人如今身在何处?而它,又见证过多少繁华转眼成空?” 岂为幕燕 滚水煮成,一如窗外风雨,再有来人这几句冷眼旁观辞,崔维之恍若未闻,想的已是史册碎屑,回神时便淡淡一笑:“我少年时曾去江南访古,正是仲春时节,梨花似雪,芳草如烟,立于燕子矶头,长风当空,想昔日江左门阀权胜烈焰,四姓子弟风流自赏,这一桩桩青史旧案,却连一抔黄土都寻不得,尚不如漂蓬断梗,所谓社稷苍生,也终成虚话,江山到底隳于何人,败于何事,不过春潮依旧罢了。” 室内光线晦暗,姜半月便命冬儿点了灯,不意竟引一飞蛾扑撞不断,来人默了默,方看向崔维之道:“公子所言,不忍卒听。”姜半月嗤笑一声:“你莫要误会了崔家的郎君,”说着手指飞蛾,半是玩笑道,“他不过闲来感慨,人却似这蛾扑灯蕊,为君一生,为君一死而已,才不会顾他青史成灰成火。” “正是无常,方要尽兴,公子不愿忘情于世,锐意进取,何惧热闹世局本是冷淡根芽?”来人听罢举盏遮袖,“人常酌酒酹兴亡,某以茶代酒敬公子。”崔维之看他神情却是漠然似僧,萧条如钵,饮茶后遂笑道: “今天下圣主大兴科考,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任公子毋需自谦,只看这琵琶便知公子乃甚具才气之人,某唐突问一句,垂纶意若何?” 来人莞尔,便是这笑中却有几分焦枯之意,崔维之料想他定是忌讳交浅言深,看他沉默不语,也不作强求。不想他却忽又轻声启口: “为家门计,确是未尝不可。” 崔维之目光动了一动,无意瞥见他脚上却是未着鞋袜,只一双草履,一时竟无言以对,正欲寻出恰当说辞,来人已缓缓起身,对他二人笑道: “雨小了,某家中老母亲还在等候,告辞了。” 见姜半月动也不动,崔维之心下略觉疑惑,便单独出来相送,等来人披上蓑衣,方解下腰间一枚佩玉,微笑道:“请任公子收下,不过薄礼,在此谢过。” 来人如他所料婉拒,崔维之不强人所难,也只委婉道:“总归是某欠下一个人情,如任公子日后有需帮扶处,请勿要见外,”说着迟疑了一下,“虽说是为家门考量,却也不碍一骋其志,家国不见得不相容。” “崔公子,可是崔相公家的那位公子?”来人顿了一顿,不急于戴上箬笠。 “家父已然去位,请君莫话前事。”崔维之一笑,来人微微颔首以示歉意,却是扭过头去看远处漠漠远山:“某听闻二公子素不认科考取士,新科举子亦难得公子这样高门青眼,方才为何又那样劝某?” 崔维之含笑摇首:“冤枉,我从未不认科考取士,只不过恨科考不根艺实,又有附党背公、自为门生风气,如是而已。倘真乃宗庙瑚琏,不论出身贵贱,皆为江山社稷所用,又有何不可?” “公子胸怀可纳江河,不知以为科考当要如何?”来人已是请教语气,崔维之敛了敛笑意,负手亦望向凋瘁林木: “唯务实抑华四字耳,诗赋虽美,只可作锦上添花,科考当以先王之道为骨,以政事策论为肉,骨肉匀停,这方是国家取士之道。” 来人闻之一时却是无言,慢慢系好箬笠,方朝崔维之拱手道:“公子终究不乏世家底色,刚强自守,重功业,尚名节,某佩服。” 说着不复多言,再一致礼,转身去了,崔维之在廊下看了片刻,方往室内走来。姜半月正悠闲叩着茶案,背后少女持篦正为他默默梳发,崔维之撩袍入座,姜半月笑道:“客人路上淋了雨,乱了仪容,也该修鬓梳发,冬儿你先去侍奉催二郎。” “我有正事同你商议。”崔维之见少女显然是当了真,手底动作已停,羞赧抬眸看了他一眼,便避开那目光,只看向姜半月,姜半月懒懒一笑:“你同任公子这般投机,怎不去与他商议?” 崔维之渐渐正色:“他果是乡野之人?我看是藏的深了些,能补全这残画的,定是不俗之人,况且听他言谈亦是不俗。”姜半月戏笑道:“大约也是我这样的落魄公子罢,得失梦中蕉鹿,寄情山水,两脚空忙罢了。” “放心,我这正有一事,可医你泉石膏肓,烟霞痼疾,不叫你两脚空忙。”崔维之饮了一口茶,微微笑道,“我听卢耀之说你意欲外出漫游,眼下有个好去处,我为你备足盘缠……” “冬儿!”姜半月忽低呼叫道,倒吸冷气,因少女手下微微一抖,缠住了他一缕青丝,是故疼得姜半月不禁回头轻叱她一声,少女登时涨红了脸,盈盈一双目中竟已朦胧含泪,崔维之看在眼中,一时止了话,见她慌乱将主人发髻挽好,便匆匆施礼而出,方继续道: “你去幽州一趟,帮我留心幽州刺史高不危,还有卢龙兵马使康孝义这两人,多观河朔风俗,多观边军风貌,尽力入诗罢。” 姜半月不觉瞠目:“我是欲漫游边塞,一览山河壮美,并非去做采诗官,真是欺人太甚。我不去河朔,准备动身往西凉走。” “家父那里有几首叶节帅旧作,慷慨苍凉,我拿与你,便当是去过了,河朔却是非去不可的。”崔维之半分不含糊,姜半月一副气怔模样,崔维之仍是不容商榷语气,“算来你我相识五六载,无话不可说,你方才既说我为君一生,为君一死而已,既这样懂我,便知如今所行种种,不出于此,”说着眉头微蹙了一蹙,“我无人可求,姜生勿要推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听了崔维之的话,姜半月叹了一声:“崔二郎心似琉璃,如今竟也困顿宦海,风狂雨急时,盼你立得定才好,我去便是了。” 崔维之这方舒展了眉头,勾起唇角浮上一层笑意。 待出得门来,少女早在门扉处垂目相候,等待送客,近身方发觉她眉眼间落了些许雨意,望之愈发楚楚,崔维之自袖管掏出帕子,无声递给她,两人手底相触一瞬,崔维之但觉指上一热,原是砸下数滴泪来,他心中自是了然,竟无一词可宣之于口。 “冬儿,你放心,崔郎非铁石心肠之人,倘我不在,他定也会来请你为他煮茶。”姜半月忽推窗而现,看他两人笑道,崔维之心底顿时恨恨却又无可奈何,抬目看了看姜半月,那人只是幸灾乐祸笑:“两不相欠了,崔郎。” 崔维之此刻更不知如何断她这点绮念,看她身姿怯弱,且又有先天之症,心底怜惜几分,也只好低声道:“你家主人走后,倘是有难处,去我府中告知一声,我自当尽力相扶。” 少女怯怯抬眸看他,眼中清泪盈睫,欲坠不坠,一面无声摇首,一面将帕子还与他,默默福身示礼,便将门掩住了。 天将暮时,延康坊间魏王旧邸中肴席早已布好,各色时令菜肴满满一桌。四下却只独张湘一人在侧,待家奴领人过来,萧佑明连忙起身,朝来人笑道:“察官姗姗来迟,自罚一大白。” 来人忙俯身回礼,端起酒盏当真便饮了一杯,萧佑明仍是笑道:“我知苏生母亲近来抱恙,加之如今苏生又身居清要,不敢打扰,今日沐休,又是秋雨潇潇,算定苏生该得了闲暇,不想还是难请,不过到底肯来了,来,坐主座。” 说着一面携了苏曼卿手,一面将他推至主座,苏曼卿连辞不得,张湘只在一旁笑着帮腔道:“安仁莫要推脱了,殿下的心意岂可不领?”苏曼卿无法,只得往主座坐了。 萧佑明指着一桌菜肴先道:“所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以其渐近自然也,孤亦知安仁食不重肉,亦不爱繁琐,看看哪样爽利可口,便多用一些。”说着又亲自为他斟酒道:“这是去位的钱相送孤的剑南烧春,今岁也不过往中枢进贡了十斛,所谓‘士解金貂,价重洛阳’说的便是它。” 苏曼卿于此兴致浅淡,此刻垂首饮了一口,抬首对萧佑明回道:“芳香浓郁,清冽有味,果真名酒不虚传。”萧佑明点点头:“苏生若喜欢,回头走时,带上一些。” “如此贵重,臣不敢夺爱。”苏曼卿忙辞道,萧佑明不置可否,举箸为苏曼卿说起今日所摆菜肴,又牵涉一众典故,谈笑间甚是快意,再有张湘于一侧东补西描,苏曼卿不过偶一应和,随魏王心意挑拣几样,细细品尝起来。 “雪衣,你看,自孤这里出去的人,就只他苏安仁最难摧眉折腰,他人不知的,以为是做了察官方这样惜言如金,生些傲气。”萧佑明玩笑道,苏曼卿听了,方一起身离席,又被萧佑明倾身按下,“安仁怎禁不起孤的玩笑来了?你这样便好,方坐得住监察御史。” “实是因家母患病日久不见痊愈,臣近日心神不宁,还望殿下恕罪。”苏曼卿答道。 “孤上一回遣去的太医不行么?回头孤再找人为安仁母亲诊病。”萧佑明皱了皱眉,满面关切状,苏曼卿摇首道:“并非太医不好,是家母顽疾难克,臣谢殿下关爱之情,不敢再劳烦殿下。” 萧佑明摆手道:“这是哪里的话,安仁几时同孤生分了?” 随后几人又是一阵闲话,张湘再为萧佑明斟酒时,萧佑明便放下双箸,方拿起巾帕拭了拭唇角,苏曼卿见魏王重搭了搭袍角,便知闲论就此打住,便也停箸,果听魏王一笑问道: “安仁如今既为监察御史,自有闻风奏事之职,你近来多用心于你母亲身上,不知近日可留意了京城中渐起的一则传闻?” 说着却又提箸为苏曼卿布了一筷清蒸鲂鱼:“安仁,来,边吃边说,孤看你越发清瘦,饮食上还是要多留意才好。” 北邙山下 五六日后,皇帝方召叶懋仪再度入宫,萧令明忖度当是叶懋仪离京时候到了,算算时日,同以往节度使献俘逗留京都旧例倒相差无几,心下略松了口气,眼见此一事大体风平浪静过去,同崔维之会了一面,只静待皇帝下达敕旨。 秋意盎然,西风白日间苍穹蓝得醉人,萧令明思及前一日同节帅叙谈所提及一事,便信步朝簌簌居处行来,方进了庭院,略行几步,听得她一声深长幽叹,不禁走到她眼前笑道: “你这么小的一个人,却叹这么一大口气,孤不知你也会如此忧愁。” 簌簌本生性好动,因前几日一连阴雨天气,整日困于斗室徘徊,焦躁欲死,频频窥窗,唯见雨帘如珠,青宫檐角沉寂,且天色昏昏沉沉,不辨时辰,尤乱人意,好不易盼得新晴,却得知叶懋仪已入宫,怕是回乡在即,一时更添烦绪,哭得两眼发酸,又觉了无意思,遂抹了泪,鹄立廊下,对着翠娘唉声叹气。 “殿下……”簌簌舍了翠娘,过来施礼,微微红了脸,萧令明留意她个头似是又长了些,好似春日新抽的枝芽,一日不似一日,只是仿佛因长得太快,身形越发纤瘦,然眉眼却也愈发分明,一双眸子如两丸水银,流转间璨如她那颊畔新贴花钿,少女无须动作便可成诗成画。 “你去换身衣裳,孤带你去北邙。”萧令明伸手拍了拍她脑袋,“你愣着做什么,快去换衣裳。”簌簌奇道:“是有土馒头的北邙么?”萧令明一笑:“正是,你父亲因无陛下敕旨,未敢擅往邙山吊唁故交,甚是遗憾,托孤为他捧一抔黄土带去。”簌簌略觉失望,心道死人墓地有何看头,不过荒草没腰,或有长虫出行怪吓人的…… “你不想去?”萧令明见她神情并不算欢喜,遂改口道,“孤不过随意一问,你不去便留在宫中背书习字罢。”簌簌忙道:“去,我去!”萧令明皱眉看她,“那还不去换衣裳?” 此行并未用小玉辇,不过为簌簌备的寻常车驾,萧令明只身上马,自东宫侧门出,一路往北邙方向去了。簌簌因从未见太子如此打扮,不知此为儒生常见装束而已,偷偷于后打量许久方不舍放下帷帘。 因天气晴好,登高者众,簌簌在车内听得道上人声不断,忍不住打又了帘子探看,还未仔细辨清两侧林立店肆,却忽迎上一群无赖少年打马同行,其间有一人无意碰上她目光,便毫不迟疑偏头俯视挑逗笑道: “谁家姑娘生得这般美?可曾许配了人家?倘是还未婚配,可否让某采了你这朵养于后院可好?” 少年人含情而视,簌簌蓦地竟听懂了他其言所指,脸红了一霎,随即暗暗啐了一口,怒而摔帘,气鼓鼓一声不响抱肩闷坐,只觉受了莫大折辱,一时不解恨,仍掀了帘子,咬牙骂了句:“骑马摔烂了你那张嘴!” 一语刚了,却真见方才那少年人坐骑陡然受惊,那骏马撩了蹄子,将少年甩下背来,直往一旁饼铺跌去,惊得行人四下尖叫逃散。簌簌大骇,只当自己已有了不得了的法术,转念默默道:我不是当真想要他摔烂了嘴,多难看,快快让他起来罢。 却见太子的随行侍从已抽了鞭子,指着那一众少年喝道:“离我家车驾远一些!” 铜驼街上多走马章台纨绔少年,兴起追逐香车挑逗女子乃是常事,此刻见这一行人似颇有来头,观望一番纵有不服,却终也悻悻而散,簌簌却是头一回遇此事,并不懂轻薄,虽有反感,亦觉有趣,正捂嘴窃笑,迎上萧令明投来的冷冷一视,忙放了帘子,正襟危坐了。 行至邙山脚下,车驾难行,萧令明翻身下马,走至车前,叩了叩车壁:“下车,需走着上去。”簌簌打帘而出,萧令明正欲相扶,却不料簌簌提裙便跳了下来,萧令明蹙眉看她,“你也不怕扭伤了脚,山路走得动么?” 簌簌点了点头,仰面看了看眼前山脉,不禁纳罕,所谓北邙既不巍峨,亦不险峻,只是连绵甚长,犹如卧龙,待随萧令明一前一后蜿蜒上山,便可见两侧坟陇嵔叠,松林掺映,一时悲风成阵,簌簌只觉寒意,行至高处时,再往四下远眺,便觉可见满目苍茫,洛水萦纡,萧令明见她出神不动,遂指着那一排排有碑有铭高陵道: “这便是土馒头。” 簌簌回身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恍然悟道:“殿下,难怪唤作土馒头。”说着想起太子的话,微微变了脸色,“殿下不做储君了,为何要来这里住?晚上一个人不怕黑么?不怕冷么?”萧令明见她仍不解,也无心相告,无谓一笑:“忍着罢。” 旧冢尚可生春草,新垅却只能独眠,萧令明寻至叶懋仪口中所言故交墓前,俯身辨了辨碑上铭文,原主人已葬于此地十载,亦是崔相公旧日部将,边关风尘霜雪,大漠黄沙明月,提枪奔马的将军就埋于脚下黄土陇中,唯独北邙的秋风呜呜咽咽仍围着墓下亡魂作响。 “殿下,为何此处这么多坟墓?”簌簌默立于萧令明身后,见他只是盯着墓碑,小声问道,萧令明一笑道:“枕山镫河,此处风水宝地,古往今来,帝王将相,公爵王侯皆愿葬于此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簌簌想了想,又问道:“殿下是因为此处是风水宝地,才想来的么?” 忽有群鸦掠起,高低起伏不定,将日光割裂得支离破碎,萧令明观之一凛,只是摇首,看簌簌神情不变,问道: “禽鸟哀号,旷野萧条,对着这累累坟茔,你不觉害怕么?” 簌簌摇了摇头:“鸟又不伤人,”说着四下一顾,“坟墓里埋葬的皆是死人,他们已不能说话,也不能走动,活人要怕他们什么呢?” 萧令明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评议,半日方叹了句:“天地难穷,人生危浅,孤说的不是这。”簌簌见太子面有忧色,果不能解,便蹲下身来,默默掘土。 拨开稀疏杂草,手底忽蹦过一只灰褐蚱蜢,却是行动迟缓,久久不动,簌簌小心伸手触了触它,它竟未能立刻逃去,只是蹒跚一挪,簌簌呆呆看了一刻,抬首对萧令明道: “殿下,它要死了。”说着复又低首,柔声道,“你快回家罢。” 萧令明便也缓缓蹲下,向那蚱蜢看去,声音放得低沉:“是,它活不久了。”他侧眸看了看少女,白日西颓,余晖映得她面颊上绒毛毕现,细细翻作金黄一片,头顶乌鹊依旧云集啼鸣,她身上莫名竟有种故人远归的温馨,萧令明不禁问道,“倘有一日,孤如这秋日衰虫,不得不死,届时你会如何?”簌簌仍认真往锦袋中拢着黄土,头也不抬,“殿下如此年轻,怎么会死?”她并无忌讳,只是依礼答话,萧令明轻轻笑道:“年轻人也会死,无论什么人,都可能死掉,死并不是老者才有的。” “那妾就做守墓人,整日陪着殿下。”簌簌抬首冲他抿唇一笑,全然无心无肺模样,萧令明叹息道:“孤以为你要说殉情,孤不在了你也不忍独活。” 簌簌听了这话,心底顿觉难过,方真想到此情此景,一双嫩白小手已灌得指甲缝中皆是黄土,她呆呆看着自己双手,低声道:“妾不要殿下死。” 凝血一般通红冰冷的夕阳缓缓降下,萧令明见她满手肮脏,因风大吹得发丝凌乱,又扬手往面上抹蹭,已是阻拦晚矣,皱了皱眉,却未说什么,只带她准备下山。 下山路微有踉跄,簌簌险些滑倒时猛然攥住了萧令明衣襟,再松手时,几道指印赫然在目,簌簌脸一红,知太子素爱清洁,窘迫道:“殿下……”萧令明伸手轻轻弹了她额角一下,冷笑道:“回去罚你抄书罢。” 车驾复还长街,因时辰已至用膳之际,簌簌饥肠辘辘,听得耳畔叫卖声起伏,饭菜飘香四溢,暗暗咽了咽口水,正于脑中勾勒,车驾忽地停顿下来,簌簌被告知下车时,忙猫腰而出,见太子已在馄饨摊铺前坐下,喜不自胜挨他身侧也坐了,待摊主端上两碗虾仁绉纱小馄饨来,簌簌见那一把青翡翠般滚在骨汤上,又有小混沌半浮半沉,欲说还休模样,却不敢动匙,萧令明温柔笑道: “饿了罢?” 簌簌每每见太子这般微笑,总有微醺之感,犹似品香,便忸怩点了点头,一面已在桌几下拿帕子暗暗使劲揩起了手。 “拿上来罢,用的是你那张口。”萧令明早看在眼中,一语点破,笑了一笑,垂首用起馄饨。一旁侍从见主君并不计较,相劝无果,只得在一侧也一道蒙恩用饭。 天色向晚,夜市如织,远处天河横亘,秋星璨璨,似万千碎钻静静散在墨玉妆台之上,萧令明目光梭巡于市井所呈现的欢声笑语之间,烛光作纬,游人为经,方成盛世底色,这便是国朝的子民,这便是君王的子民,他默默注视良久,眼前一切虽非煮茶听雨,虽非焚香临书,却依然可感可亲,他知热闹过后,依旧是青宫冷清,这样的情境变迁,让萧太子尤觉浮生似梦。 然即便如此,他仍爱此梦太过分明。 萧令明思绪漫漫,目光移至仍全心大快朵颐的少女身上时,竟有些惘然,心中不由想道:她便是属于这热闹人间世的…… 见萧令明起身而立,似欲要走,摊主忙上前来,笑道:“公子,一共是……”萧令明看了看簌簌,打断道:“店家,我忘记带钱出门,你看将我这婢子抵押了如何?够馄饨的钱么?” 簌簌闻言一怔,忙辩解道:“店家,我不是……”萧令明似笑非笑看她:“要你这样好吃懒做的奴婢也无甚用处,店家,要卖要留,你自己掂量罢。” 说着引袖转身便走,簌簌忙丢了汤匙,霍地起身,却是向侍从疾步走去,拽下一人腰间钱袋,丢在桌案,追上萧令明,甚是委屈问道: “殿下怎能说卖人便卖人?妾又不是殿下的奴婢!” “不是么?”萧令明已一跃上马,居高临下看她,“孤不是你的主君?”未待簌簌答话,执缰道,“上车罢,你父亲当回来了。” 说罢见她俨然一头呆雁,无声一笑,御马翩然而去了。 虚而无征 待太子一行返至宫中,得到的消息却是叶懋仪奉旨回了官舍,此举虽也说得过去,萧令明放心不下,问带话内侍道:“节帅可还说了什么?” “节帅只说离京便是这几日的事,陛下已下敕旨命礼部准备了,再无他话。” 因叶懋仪仍挂着中枢御史中丞一职,三日后朝会仍有碰面机会,萧令明不便此刻往官舍打探,思来想去,便先按捺不动,一夜辗转睡得并不安稳。不想翌日吏部尚书郑肃便请詹事府主薄卢照送来消息: 御史台收了封弹劾叶懋仪的奏章。 依国朝惯例,节度使以挂中枢御史中丞一职为荣,虽为虚衔,因御史大夫空缺,便以中丞为兰台长官,今弹劾之事,无异于下属直弹长官,且递奏章的又非台院侍御史,而正是察院一监察御史,此举不同寻常之处,引得萧令明既惊且怒,一时尚不清楚是十位监察御史中的哪一位,却率先疑至苏曼卿身上,卢照亦深以为然: “苏曼卿乃自魏王门下出,臣忖度也多半是他,不过如今大尚书也不清楚奏章里到底弹劾了叶节帅何事。”说着沉吟直摇首,“节帅青海湖大胜,王师损失也在可控之间,且节帅素来清廉自守,爱军如子,臣实在想不出,节帅身上到底有何可攻讦之处,即便前几日身居东宫,却也是圣意所许。” 萧令明面无表情道:“如今节帅去国在即,再不出手,便断无机会,正因节帅所行未见纰漏瑕疵,才更可怖,倘真是魏藩于其间作梗,你我尚不知他是算准了哪一点,又要如何应对?” 再想昨日去北邙一事,不由冷笑,早知如此,节帅又何须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行与不行,所得皆是今日恶果。 “节帅几无差池,那么差池便怕是在孤一身了。”萧令明一时齿冷,卢照也听得心惊,欲要劝慰两句也无从下口,只得道:“殿下如今不便见节帅,见崔维之却是理所当然,臣来前已知会了他。” “耀之,孤同你并不见外,孤说句真心话,孤本不想同崔相一家有过多牵扯,以为于人于己皆无益处,如今看,博陵崔氏同叶懋仪反倒成了孤最大仰仗,虽有六部不少贵臣声援孤,可他们手里无兵无将,真到了紧要关头,只凭一张口能为孤挣来什么?”萧令明神情甚是冷漠,想起政事堂那几位,哼笑一声,“李光庭算和崔相一条心,新补位的郑瑜大人,年岁太老,陛下召他进政事堂,不过是体恤老臣,现下首相是王弘靖,王弘靖是真小人,崔相在时,毕恭毕敬,无不迎合,临到头了,倒打一耙,孤已领教过,李光庭耿直刚正,郑瑜与世无争,皆非首相对手,孤担忧早晚政事堂会是他一家独大,他这人做事只认准一条,便是揣摩上意,孤既成陛下眼中钉,便也是他肉中刺,必除之而后快,倘是他再和魏藩联手,又有翰林学士院贺兰蘅为奥援,孤这储君之位,只等让贤。” 卢照听得愁绪千回百转,想了想,方抚慰道:“殿下既深谙陛下脾性,便知政事堂不可能只用独相,王弘靖出身太原王氏,向来眼高于顶,也未必就看得上贺兰蘅。” 萧令明叹了口气:“这些且还都是后话,眼下节帅是否能平安返回河西……”说的蓦地记起一事,心底陡然发紧,便对卢照道,“耀之,你快去请崔维之过来,孤有要事同他商议。” 目送卢照离去,萧令明却先命人找来簌簌,片刻后等她入阁,不及她行礼,便止住问道:“孤听闻节帅带与你一只信鸽?”簌簌答道:“是,同翠娘分开来养的。”萧令明点了点头:“你这信鸽如何?能认得清路么?”簌簌默默颔首,萧令明几步跨出门外,仰面看了看寂寥秋空,若有所思,又似有所得,吩咐簌簌两句,便抽身往书房来静候崔维之。 不多时,内侍进来通报,卢照同崔维之一并进来,萧令明摆手道:“免礼,都坐罢。” “节帅之事,崔卿怎么看?”萧令明省去虚辞,直接入题,崔维之见太子却也还是沉得住气模样,沉吟答道:“御史有权‘风闻奏事’,眼下一时难辨实情,殿下先不必过于忧心,节帅既无污点,便是有空穴来风之事,陛下当谨慎察之,断不会无故让节帅蒙冤,殿下莫要忘了,西北虽有几大名将,叶节帅仍是最具帅才者,况且边疆风烟未靖,东北又有范阳、平卢两军,还需彼此互相节制,陛下英明,也断不会做出自毁长城之事。” 萧令明却蹙眉摇首:“孤担忧另一事,曹延此人,想必崔卿亦不陌生,孤听陛下的意思,早有命其分兵之意,节帅素与他不睦,陛下听之任之,未必不是为了辖制节帅,孤怕节帅在京都出了事,届时西北再乱起来,那方是国家不幸。” 说罢看向崔维之,笑了一笑:“卿曾替孤剖析时局,言中枢同边关,文臣同武将,魏藩同孤,一切动荡变故皆为陛下同储君之博弈,如今果真应验,眼前便是一桩了。” “倘真是拿封疆大吏来做筹码,”萧令明神色渐趋凝重,“陛下他未免……” 太子语意未尽,崔卢两人心如明镜,皆知他不过为尊者讳,一时便也未应话,片刻后,崔维之方道:“如今局势不清,宜观望风色,节帅既遭弹劾,想必他日朝会便可知事情来龙去脉,至于曹延,殿下也请放心,家父以往入京述职时,总会事无巨细交待叶懋仪军中诸务,如今也是一样,叶节帅自有托付,曹延纵有一方势力,欲操控整个河西朔方大军,他尚无这个资格,亦无此等本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窗外青天白日,依旧高悬,萧令明却知自己绝不是可静观成败,再定行藏之人,他尚无这样的福气,于是在送走崔卢二人后,仍是过来寻簌簌。 萧令明也懒得同她虚与委蛇,立于一侧命她提笔,思忖有时,道出简洁一句: 父亲忽遭弹劾,尚不清事由,还请母亲务必诸事留心。 簌簌一笔一画,写了一行蝇头小楷,萧令明拿起过了过目,拍拍她肩头:“好孩子,有劳你了,飞奴能否将信带到,由着天意罢。” 信鸽传书,簌簌习以为常,此事做的便宜,不消太子吩咐,将飞奴抱来,仔细将信件绑了,就此放飞,萧令明见那一抹白点很快消失于视线尽头,复而问道: “它最快几日可抵至凉州?” 簌簌想了想,偏头答道:“飞奴一日至多可行千里,将军曾说洛阳至凉州有两千余里,大概三日就能到家了。” “它有这般厉害?”萧令明疑道,簌簌认真点头:“有,因它是妾训的,但凡妾训的,都飞得又准又快。” 萧令明本满腹愁绪,见她却是如此一本正经自夸,忍俊不禁道:“你这面皮未免太厚了些。”簌簌只道自己说的是实情,不解太子缘何发笑,却也体会出几分嘲讽的意思,便垂了双目,转身进阁。 “你如今还长了脾气。”萧令明伸手阻道,扳起她下颌,“等眼下风波过去,孤好好赏你。” 簌簌抬首看了看他神情,却是心不在焉模样,隐约察觉出什么,又不懂该如何相问,想起方才太子所教寥寥数语,虽不知弹劾其意,却也深知绝非好事,迟疑问道: “是将军出事了么?殿下,什么是弹劾?” 萧令明略略一笑,目中闪过一丝阴冷:“弹劾便是,不管你是否真的犯错,都将你认定是犯了错。”簌簌此次悟得极快,心底蹡蹡跳起,却是径自问道: “会连累殿下么?” 萧令明听了这话,倒是愣住了,半晌方笑道:“你怎么如此相问?” “殿下的意思是说,将军无论犯错与否,都被人弹劾了,妾记起姊姊以往讲有一个叫孔融的被杀,他那两个儿子也未能免死的故事,是说倘一户人家有难,任谁也逃脱不得的,殿下,”簌簌忽觉莫名悲伤,低声说道,“是不是将军要连累殿下了?” 萧令明见她揉了揉鼻子,不再是往日无忧之态,心底微觉不忍,上前按住她肩头:“你还是小孩子,无需管这些事,回去找翠娘……”簌簌闻言登时从他手底挣出,红着脸辩了句“妾不是小孩子了!”转身跑进了寝阁。 萧令明望着少女提裙奔跑的轻灵身影,仍默立于原地,听得头顶洒落几声雁阵啼鸣,不禁仰面凝神寻去。 秋凉愈重,御膳房将膳食送往堂厨来时,郑瑜已打起瞌睡,老相公呼噜声此起彼伏,犹如午后夏雷,两名小内官掩口相视窃笑一阵,忽见王弘靖无甚表情地看过来,忙垂首布案,分放银箸,甫一摆放完毕,纷纷退去了。 “张内侍那手底两人,不大懂得规矩。”王弘靖微眯了双目,朝张姓内侍笑道,自王弘靖成政事堂首相伊始,内侍们已渐摸出这位首相和崔相不同之处,崔相貌似峻厉,实则宽厚,而王相则截然相反,是以张内侍忙上前赔笑道:“奴婢的罪过,回头便罚出去。” 王弘靖笑而不语,只走向郑瑜,轻拍其肩唤道:“郑老?该用午膳了。”反复轻唤几回,郑瑜方悠悠转醒,浑浑噩噩睁了双目,喃喃拭了拭嘴角瓮声问道:“该用饭了?” “是,郑老不来,晚辈们怎敢动箸?”王弘靖笑扶他起身,郑瑜便哈欠连天坐了下来,一旁李光庭见两人就坐方跟着入席,几次欲要打听所谓弹劾节度使叶懋仪一事,皆为郑瑜含糊要菜打断,李光庭甚觉郁闷,忍不住将饭食皆摆至郑瑜眼前: “郑老这样可好?” 话音方落,一内侍匆匆而入,呈上一封奏章:“安阳别驾所奏上书。”王弘靖放下银箸,接过翻了一翻,还未请这二人过目,又有尚书仆射来拜谒王弘靖。 倘依国朝惯例,政事堂相公用饭时辰,并不接待官员拜谒,因是省中长官,料定绝非小事,王弘靖便向二人笑道:“不扰郑老和连城,某去去就来。” 说罢起身相引,携了奏本仍往对面政事堂去了。 “郑老,眼下这个时候安阳别驾能有什么奏本需往京城相送?有何事不能是他长官解决的?”李光庭满腹狐疑,郑瑜只夹菜阖目慢条斯理咀嚼,似充耳不闻,李光庭看他龙钟老翁模样,暗暗叹口气,转口道,“可需等首相回来再用饭?” “公议掩私情,邪人无正论。”年迈的郑相公忽慢慢道出两句,李光庭一时咀嚼不透,只听郑瑜苍寂的声音响起,“连城,莫要再问了,待明日朝会,自然就知晓安阳别驾上的什么折子,山雨欲来风满楼,连城这都不懂了?” 李光庭惊道:“郑老何出此言?再者,郑老虽非首相,然资历声望绝不逊于朝中诸位,既入政事堂,怎能不担宰辅之责,只管作壁上观呢,方才是郑老有心阻拦罢?” 郑瑜呵呵一笑,这方睁开双目,泄了一丝清光:“连城,你原不傻嘛,当日崔珙去位,你不也在场?有些事,倘是出于上意,谁也拦不住,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郑相公,”李光庭“啪”地一声搁箸起身,“相公此语,晚辈失望至极!晚辈唐突相公一句,相公虽年迈,然既无失心之疯,又非汗邪之病,怎的道出这样一口不关己事高高挂起之辞?” 郑瑜并未动怒,仍只是呵呵笑道:“那连城准备如何?” “某这两日也想清楚了,御史能弹劾叶懋仪何事,不过指挥失调,未能乘胜歼敌,遗留后患,叶懋仪倘真受了不白之冤,我李光庭便第一个上书!绝不许有人无故诋毁国之干将!”李光庭拱手扬起正色激昂道,郑瑜点了点头: “他事我不敢下定论,李连城你此生是与首相无缘了,岂止是首相,怕是政事堂这个地方,也快要同你无缘了。” 劳人草草 朝会前一日,正是重阳,皇帝便下敕旨命太子、魏王及几位尚且年幼的皇子进宫参与家宴。萧令明等人一早进得宫来,本以为会见到一干宗室,却只见备齐的筵席,并未见到旁人,皇帝亦尚未到席,萧令明等便先于檐下恭立等候。 “殿下,”吴王拉了拉萧令明袖口小声道,“那日叶节帅来见陛下,说了好些军国大政,只是臣看节帅同陛下谈得很不投机。”萧令明反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吴王答道:“陛下正教臣习字,臣本要退下的,可陛下不允,一面指点臣,一面问节帅话。” 萧令明侧眸看了看他:“这样的话,你还学与谁听了?”吴王见他神情漠漠,忙摇首答道:“臣只跟殿下说了。” “兵者,国之大事,唯陛下同大将可谈,你就是听见什么,也得当什么也未曾听见,怎还敢在此妄议?”萧令明压着嗓音,吴王听出叱责之意,不敢忤逆,只得委屈应了声“是”。 待鱼怀恩传话,他几人方按次序而入,皇帝已坐于主席,持箸点着案几道:“都坐了罢。”几人行礼谢恩后虽一一坐定,因素日间皇帝严苛,此刻暗暗一目,见皇帝神情莫测,不见喜怒,金箸不过执于手中未动,一时众人便也各自惴惴,不敢动筷。 “吃罢,不要拘着。”皇帝终夹了一块螺蛳青却是放进吴王碗中,“五郎爱吃鱼,朕特地嘱咐红烧刺少的来。”吴王连忙起身谢恩,余者看在眼中,正满心泛酸,却闻皇帝吩咐宫人一一为其补了自身偏爱口味的菜肴,一时又大受感动,纷纷施礼叩谢天恩,皇帝摆摆手道:“今日无君臣,唯有父子,朕这个父亲平日怕多有亏欠,尔等多担待罢。” 皇帝寥寥数语又引得一干皇子欲起身修辞,见皇帝压了下来,遂各自复又战兢坐了,见他面色渐趋和缓,方略略放下心来,却仍是枯坐埋首用膳,又不敢放开来用,吃的甚是煎熬。 “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皇帝幽幽一叹,众人忙停箸观望,只听皇帝继续道,“你们谁知道民间在这一天,都是个什么说法?” 皇帝最小的皇十子不过总角,尚未封王,此刻起身持一口清脆童音道:“儿知道!”皇帝似来了兴致,往前倾身笑道:“哦?十郎知道?好,你说给朕听听,说的好了,朕赏你。” “《易》里将九视作阳数,九月九日,日月并阳,是谓重阳,这一日在民间,百姓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且要登高为家中长者祈福。”皇十子朗声说毕,忽又补了一句,“儿还知道前朝名士‘龙山落帽’的典故。” 皇帝闻言不禁抚膝直笑:“好,好得很,十郎,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 皇十子认真摇首:“儿什么也不要,在宫中已是锦衣玉食,超乎常人,母亲告诫儿如此应当知足,儿只愿陛下玉体安康,寿元无量。”说罢离席,撩袍跪了下去,犹如民间稚子般,叩了三声响头。 皇帝一怔,随即拊掌大笑,丢了个眼神给鱼怀恩,鱼怀恩忙趋步归来扶起小皇子,皇帝被幼子引得甚是开怀,遂招手将他安坐于己侧,抚他后脑道:“你母亲教导得好,朕也当赏她。”却是似笑非笑看着一众皇子说道:“黄口小儿,尚有这个心,”说着轻拍了拍膝头,停顿间似思索如何措辞,一众人本还翘首等他往下说去,却见皇帝垂下目光,“去给你们母妃问安罢,太子留下,朕有几句话问你。” 一行人如蒙大赦,忙叩恩退出,按皇帝吩咐往后宫去了。 众人散尽,鱼怀恩招人撤去膳案,直到殿内只余他父子二人,萧令明恭立如常,皇帝静静看他良久,方道:“太子,你抬起头来。”萧令明依言抬首,迎上皇帝平静审视的目光,心下无一处自在,只得极力相忍,见皇帝似有所思点了点头,更是无解。 皇帝端量着眼前人修眉入鬓,一张青春面孔全无瑕疵,倘是画下来,便可永葆这一段惊心动魄的鲜活瑰美,这便是人们迷恋绘画的缘由? “檀奴,你看朕老么?”皇帝忽唤他小字,且问出这样一句,却是以往从未有的,萧令明微微一怔,坐上君王的眉目依旧轩朗,身姿依旧挺拔,他的袍服每日也都如崭新的一样折痕分明,只是他两鬓的霜雪,眼角的沟壑,渐趋浑浊的双目,仿佛一下便将那挺拔打翻视作徒劳,袍服亦是徒劳,一切皆为徒劳。 血肉之身终究布满了几十载的尘埃,亦趟过了几十载的魍魉坎途。 人间世有几样是掩无可掩的,衰老一如青春。 “陛下不老,陛下春秋鼎盛,何言老字?”萧令明垂了垂目光,目视足下冰凉金砖,不知皇帝为何无端问起此话,如是一想,那脚底凉意便似升腾而起,渐渐往心里浸透。 皇帝哼笑一声:“谁人又能不老,促促百年,青丝白发不过朝夕,朕的确老了。”萧令明无言以对,父子竟就此沉默,宛如无声对峙,萧令明思忖半日,方轻声启口:“臣想起前人两句诗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许说的便是陛下当下心境,臣以为这只是陛下一时感慨,陛下乃一代圣君雄主,所思所念乃天地生命,年华逝去或偶有唏嘘,然意志终究为铜铸铁浇,绝不会因所谓朝为青丝暮成雪而一味沉郁感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看来太子很了解朕,”皇帝冷眼看他,“兰台弹劾叶懋仪的事情,你该听说了,这两日省中又收了几封弹章,太子就不关心御史们都为何要参劾叶懋仪?” 萧令明听皇帝口风转得极快,遂垂首答道:“御史弹劾百官,自有其故,至于叶懋仪罪名是否确凿,陛下也自会有圣断,这不该是臣置喙的事。” “太子到底是不愿替叶懋仪说话,他这份忠心岂不可惜?”皇帝忽森冷质问,萧令明抬目看了看皇帝,“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冷嗤一声,扬手便将一沓整齐放好的奏呈悉数砸了过来,萧令明不避不躲,任由奏呈直撞膝头,好在并不是第一回领受,待皇帝掷毕,仍是不动,皇帝怒道:“怎么,还等朕亲自翻给你看不成?!”萧令明心中已是麻木,答了声“臣不敢,臣谨遵圣意。” 方俯身捡拾起一份打开,目光往下一掠,省去看府衙官号,直接跳至奏事者署名处,却是个不相干御史,大略过了一遍,同自己所猜大体不差,云叶懋仪畏葸不前,指挥不当,当褫夺公爵封号云云;又翻了几份,看到苏曼卿三字时,方留意起弹章陈词,所具内容同余者并未见过多不同。 只到最后,有一句“叶氏惜兵力,欲奉何人?”赫然入目,萧令明心口阵阵抽紧,恨透此句阴毒透顶,霎时明了魏藩所控要害,手底微微一抖,正忖度如何应皇帝问话,一道奏章又哧溜横飞过来,直砸至他怀间,萧令明见那署号却是安阳官府,同京畿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处上什么折子,不禁疑窦丛生,待翻开过目,尚未看清所呈内容,无意先瞥到一处“臣尝为雍州刺史,叶氏云‘吾与皇太子既有姻亲之好,当尊奉皇太子为帝也。’” 萧令明一阵目眩,一颗心痉挛得痛极,牵动一下,便要碎了满地。他默默合上奏章,一本本捡拾起,上前复又摆上御案。皇帝一直冷眼注视他不放,见他却是一副安耐毁誉,八风不动模样,怒气更炽:“萧令明,你还不跪下?!” 萧令明慢慢退归原位,撩袍跪倒,依旧一语不发,皇帝冷笑道:“无话可说了?皇太子不闻所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萧令明抬首漠然道:“臣确无本事能抵得住嗷嗷谗口,更何况,这确实也并非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叶懋仪是同臣有姻亲之由,这桩婚事不正是陛下所赐?既是一箭双雕的事,臣无活路,叶懋仪亦无生天。” “萧令明!”皇帝忍无可忍,狠狠击案,“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不思想如何跟朕说清楚,却在这里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不要以为朕不知你那套皮里阳秋,朕问你,且先不管叶懋仪有没有说过那样不知死活大逆之辞,你同他可有箧书潜递的事?” 萧令明微微一笑:“青宫风刮不进,雨透不过,臣也想知要如何东走西移,同叶懋仪好鼋鸣鳖应。” 眼见太子应对言辞越发无状,颇有自暴自弃之兆,一侧鱼怀恩偷眼看向皇帝,却是没了任何表情,一双眼目阴沉得骇人,深知这便是怒到了极处,果见皇帝起身,缓缓走向萧令明,看了太子一眼,抬腿便是一记窝心脚,因皇帝年轻时也曾率军亲征,娴于弓马,如今虽已近花甲,力道并未见减,萧令明果真扑倒于地,胸口剧痛,几喘不来气,鱼怀恩见他半伏于地,面色登时翻作煞白,难看得很,两只手却也是紧抠住地下金砖,好半日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陛下,殿下他……”鱼怀恩清楚皇帝那一脚发力轻重,怕是太子半条命跟着下去,不由急道,皇帝冷哼一声:“这样的逆子,朕留他何用!” 鱼怀恩忙跪地叩首不迭劝道:“老奴不说储君事关国祚这样的堂皇之辞,只恳请陛下息怒,待事情查清再降惩罚不迟,倘此事与殿下无关,殿下却因此玉体受损,届时天下物议既无益于殿下,亦无益于陛下,做儿子的让父亲承担了虐子恶名,做父亲的则让儿子蒙不白之冤,老奴想,这绝不是天家想要看到的局面,老奴恳请陛下千万慎之。” 见皇帝不再应声,鱼怀恩便小心翼翼伸手去扶萧令明,刚一触到他胳臂,听得太子闷哼了一声,只见一口鲜血直喷出来,溅了一地,方知他这半日毫无动静,定是窝着这口血,鱼怀恩不禁大惊:“殿下!” 皇帝看他一张面孔几无血色,殿上却是刺红一片,两相照应,太子整个人却仍撑着不肯起身,心中一时无法,只得吩咐鱼怀恩:“召太医。”鱼怀恩劝不起太子,起身作罢,忙出去寻太医去了。 “还起得来么?”皇帝问道,“起得来就起来。” 肋间仿若断掉一般,萧令明几是咬牙切齿吐出这句:“臣遵旨。”他简直要疑心方才皇帝是不是要直接弄死了他,那一脚倘是落在这大殿任一宫女身上,萧令明无需置疑,她定是要死了的,这样想着,心头愤恨、绝望、屈辱交杂至一处,脚下金砖陡变荒莽,头顶青史那道利刃一下便劈了下来,唯独他淋淋漓漓立于此,将成,或是将毁,他了无力气再去思想半分。 他缓缓自袖管掏出帕子,上面仍有浮花浪蕊香气,丝丝袅袅熨帖于唇畔四角,好似悲壮,好似凄楚,却干干净净复又挺直了身子,便是皇帝在目视时,也不得不有一瞬的心折: 萧太子仍是那个眉目清扬,身份贵重的一国储君,好似这世间一切龃龉,都不得污其身,夺其心。 太医赶来时,萧令明轻声道:“臣已无碍。”皇帝扬了扬手,太医会意,趋步过来仍为萧令明查体,待太医靠近,萧令明皱了皱眉:“孤没事。” 见太医两难张望,皇帝遂不再勉强,重回御座,看着萧令明道:“这件事,朕自然要查,朕奉劝太子一句,倘眼中还有君父,便回去安分等候,清者自清,朕不会让上天为你太子陨霜。” 说罢吩咐鱼怀恩:“去礼部传朕敕令,为叶懋仪送行事暂停,再去官舍,告知叶懋仪莫要急着拔营结队,等查了此案,清清白白再回河西不迟。” 待皇帝甩袖远去,鱼怀恩同萧令明一道出殿,见他虽神情平静,步履却放得缓,终忍不住叹气劝道:“殿下方才是何苦?殿下岂不知陛下的性子?顺着才好,出了这样大的事,不是殿下置气的时候。” 萧令明笑了笑:“今日谢内侍护着孤,只是日后我天家家事,内侍倘不想去守皇陵,还请勿要插手再管。 鱼怀恩一怔,萧令明笑道:”孤十五岁那年随陛下去永宁寺奉养太后,内侍也在,内侍可知那伽蓝中的菩萨为何低眉?“ 鱼怀恩不意他问起几载前一件旧事,正不知如何应对,萧令明却已自顾答道:”孤猜测,菩萨也是不忍抬首看这人间世罢。“ 待年老的内侍回神之际,才发觉殿下渐行渐远-- 日里影里,偌大的宫殿中,独萧太子一人独行其间,广袖依旧翩飞。 死生挈阔 寒意如水银一般灌了四肢,萧令明胸口闷疼不止,从轺车下来时,脚步虚摇了两下,宋牙见太子神情有恙,忙过来相扶,萧令明摆手拒绝道:“去给孤传太医。” 宋牙无法,只得一面遣人去宣太医,一面又请太子妃过来相探,萧令明却是谁都不肯召见,一枕醉生梦死倒下去,再不听人言。太医局相熟御医随后入阁,仔细替他相察,因无明显外伤,御医亦无好法,开了几味活血化瘀药物,不过寻常几句嘱咐,萧令明便昏沉睡至日暮阴影下来,挣扎起身时,见一地火海,推窗而视,方知是烧起了落霞。 青宫的风很大,掠过向晚的凤尾,沉默的檐脊,浩浩汤汤,犹如昏鸦停于残枝哀歌,萧令明静静垂首听了半日,枕冷衾寒,方吩咐道: “传膳,再给孤备些桑落酒来。” 说罢慢慢下榻,往外行了几步,痛感依旧,却总归恢复几分精神,眼见栅栏上植蔓凋敝,四下里西风凄紧,只隐约可见一丛菊因风翻闪星星白光,便嘱咐宫人道: “将那盛开的菊枝剪来些,编缠栅栏上。” 一旁宫人愕然,互看两眼,不知主君缘何忽想出这么一个怪异主意,小青已默默取来剪刀等物,径直走了过去。恰逢太子妃施施然而来,朝廊下太子施礼道: “殿下可好些了?妾同她几个,听闻殿下不适,十分担忧。” 萧令明点点头:“孤好些了,多谢太子妃挂怀。”太子妃却看几个宫人怀抱几束花枝过来继而弯腰装扮栅栏,不由哂笑道:“殿下这是又做什么?妾本担忧殿下入宫受过庭之训,怕殿下委屈,不想还有这样的雅致,看来是妾多虑了。” “那太子妃以为孤今日是受了什么过庭之训?”萧令明听她语气,微觉烦闷,淡淡问道,太子妃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击之以杖,折委笄,妾猜对了么?” 萧令明默默凝视她片刻,唇角扯了扯:“太子妃原不是来探望孤的。”太子妃脸微微一红,偏头看向一众忙碌宫人,犹疑是否施以援手,萧令明已指着栅栏问宫人道: “你们谁能说出孤此举对应的哪篇文章,孤定重赏她。” 因如今主君性情越发古怪难测,亦越发沉默罕言,宫人一时停住手底动作,只面面相觑,虽欲得赏赐,平日也受文墨熏染,然文章浩瀚,却是无从下口,便有素与小青相厚者暗暗以臂相碰撺掇,小青抬首看太子神情枯索,面上空洞,又见他双手撑于栏上,怕仍是痛意难耐,方才一问当是不抱任何希冀,微微四顾一番,终忍不住低声道: “殿下此举说的可是庾子山的《枯树赋》?殷仲文所言: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太子妃闻言不由向她投去审视目光,见不过一毫无姿色可言寻常婢子,竟也敢在此邀宠献媚,再想阿蛮前事,更觉齿冷,扭头望着萧令明讥笑道:“看来殿下眼前人皆惯会这套矫情手段,是近朱者赤,或是久有存心,殿下岂忘前车之鉴?只怕东宫几汪碧水不够,殿下今日所受过庭之训更是不够。” 说罢也不见礼,竟就此恨恨拂袖而去,临到园口,太子妃忽转身又道:“百姓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只怕有一日东宫上下,无一只可逃遁于此,又是何人之过?”她美丽的双目倏地泛红,却不想被眼前男子亲睹自身软弱处,折身刹那,热泪便滚滚落了满襟。 萧令明闻言半晌不动,良久方走下阶来,取过宫人手中菊枝,掐下两朵,簪到小青鬓间,语带双关笑道:“你主君不白教诲你,绝非雕朽质,今日九月九,菊花须插满头归,”复又望向渐趋散尽的西天霞光,犹似自语,“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 未等小青反应,已独自信步拾阶而上,众宫人见太子入阁用膳,忙围住小青问道:“殿下方才到底何意?”因她皮相实在让人无羡慕一说,纵然此刻显出几分才思,众人也不去计较她先前如何含明隐迹,只迫切欲知皇太子同太子妃两人为何寥寥两句便似不欢而散,而殿下最后一句典故又甚是晦涩,众人到底心存好奇,小青只轻轻摇首,伸手抚了抚那鬓间鲜花,本欲摘下,转念作罢,勉强朝众人笑道: “我不过胡诌两句,如何能知晓殿下心意。” 说罢忧心入阁,见太子一人默默用膳,然却也并非不思饮食状,反倒颇有胃口模样,小青心中讶异,萧令明余光早瞥见她,敲了敲食几道:“过来给孤斟酒。” 小青依言向前,替他斟了稍许,轻声劝道:“殿下玉体既不适,今日少用些,待好了再尽兴不迟。”萧令明问道:“魏藩府里都是你这样的聪明人么?倘是这样,孤真羡慕他,你也知孤府中好不易有个聪明人,却是个心怀鬼胎的,”说罢笑了两声,颇含讥讽地看着她,“聪明的女孩子岂非皆易生不轨之心?孤真是害怕你们。” “殿下,”小青垂首迟疑道,“殿下可有什么吩咐,奴婢自当尽力为之。” 萧令明不由笑道:“看看,你果真是太聪明,同阿蛮可谓一丘之貉。”小青听了面色登时变得雪白,萧令明微微一笑,“孤说错了么?你们这种人,若要成事,要胆大如斗,心细如发;要没脸没皮才成,怎么这会又喜怒于色?”说着缓缓摇首看她,“可惜了庾子山的《枯树赋》。” 他遮袖隐去半张面孔,略饮了口桑落酒,深深叹息一声:“孤曾想,临窗读庾子山的当是一纯净多愁少女,好似天上新月,怎么皆是你们这些不肯走正道的宵小?孤要为他长歌当哭。” 他的声音如此温柔,嘴角也衔着如此温柔的笑意,只是言辞入木岂止三分,小青听得心肠欲断,双目忍得通红,她绝非会轻易落泪之人,此刻噙死了豆大的一颗泪,僵僵垂立不语。 萧令明哼笑道:“这样便受不住了?那是你还未受过真正的折辱,”他无赖摩挲手底玛瑙杯,“孤今日险些被陛下当庭踢丧了命,却一点也不想流泪。” “殿下……”小青蓦然抬首,听他竟如此轻飘无谓道出今日所遭遇难堪事,心底一时苦涩至极,只呆呆看着他,萧令明却道:“孤说那样的话,你既还知羞耻,不是无可救药,魏藩那里就劳你多打探,到该投递消息的时候了么?” 小青只得应他话道:“这并无定时,只要殿下有事,奴婢有机会,随时可去延康坊。”萧令明点了点头:“你每回去,可都见过什么人?”小青答道:“魏王旧邸自编纂《青龙地志》,宾客不断,奴婢虽不识得到底都是哪些人,却见穿紫穿绯穿绿皆有,不过监察御史苏曼卿奴婢以往常见,如今倒见得稀松,前几日他来了一回,魏王设了宴同他相谈许久,奴婢等了一个时辰才得以见魏王。” 既是前几日的事,当与自己料想地不错,萧令明抚了抚额头,冥想半刻,交待道:“你日后多留心他同朝中高官来往,除却修书这件光明正大的台面事,倘能寻出些蛛丝马迹最好,有了发现,及早告知孤。” 虽欲再嘱咐几句,思及今日之事,便失了兴致,“你去将叶良娣请来。” 待小青行至门前,在她身后忽道:“日后勿要在不相干的人前流泪,倘是他无心,你便是哭瞎了眼,也无益处。”小青转身看向太子,萧令明便略略笑了,“魏藩既将你送来,可见你自有洞幽烛微之技,好歹也让孤好好领教你的本事,日后孤定不亏待你。” 小青默默颔首,低声回道:“奴婢谨记殿下所言。” 因重阳节东宫分赏礼物,簌簌贪吃花糕积了食,正歪声丧气倚在榻边由着灵眉为她揉肠子,却是越揉越困,两眼发饧,猛可里听闻太子相召,全消了方才倦怠,一路随小青往太子寝阁来,欲问何事,又觉拘谨不好相询,抬脚进来时,小青却提点了一句: “殿下今日不太好,请良娣小心服侍。” 簌簌已鲜往太子寝阁来,进得阁内时,照例被架上高丽青瓷香薰先醒了醒神,宫人正捧着汤水侍奉,太子净了手将巾帕往水中一掼,抬目便见簌簌睁着一双好奇目偷偷注视自己,但两人目光甫一碰上,她却又急急避开了。 “簌簌,到孤身边来。”他向她招手。 见她腰间还佩着茱萸囊,不禁一笑:“今日重阳,你过得还高兴么?”簌簌轻轻点了点头:“高兴,吃了好些可口的,就是菊花酒妾觉得有些苦了,妾不爱喝它。” “那就不喝,”萧令明伸手抚了抚她蓬松鬓发,簌簌不禁朝后瑟缩了一下,萧令明笑道,“你是不是本来要睡了的?”簌簌羞赧点了点头,萧令明轻轻牵过她手,让她坐于自己身畔,柔声告诉她,“今晚你宿在孤这里罢。” 簌簌从未听太子提这样要求,似懂非懂想起嫁来时所受教导,一时心乱如麻,又急又羞,抽回手时已带了哭腔:“妾不会,妾真的不会……”萧令明怔了片刻,方知她在说些什么,一笑道,“孤是有话同你说。” 他叹了口气,偏首看了看她脸上花钿,正是两尾小鱼,煞是可爱,本欲命人打来热汤,为她卸了妆,又觉不忍,就此作罢,低声道:“你上一回同孤说起过孔融的典故,孤问你,你若是他那稚子,可害怕死?”簌簌想了想,答道:“妾不怕死,可是妾怕疼。” 萧令明不禁失语,怔怔看她颊上花钿于烛光中闪烁须臾,那粲至极处的光芒,一霎便逝了-- 这世上果真无真正美好永恒之事,美至极处,便携了无常的可怖。 “倘是可选,你是要受尽百般屈辱疼痛活于人世,还是愿……”萧令明见她一双清目只是这般认真凝望自己,欲听后话模样,忽寸心如割,他到底在同她说什么? 他隐忍吸了口气,顿了顿,终低沉继续道:“还是愿几无痛苦立死?”簌簌一时愣住,微觉茫然,却还是答道:“妾觉得还是立死罢。” “殿下,可是人要怎么才能立死?人不是要老死病死的么?”簌簌又奇道,萧令明静静看她,半晌方道:“东宫库内有一剧毒之物,鼻嗅之便可立死,远甚鸩毒,大概便是这世上最好的毒药了。” 他抽身而起,往窗前站定,目视夜色中随秋风飘舞的宫灯点点,任由寒风潲了满袖满身,胸口一时痛不可彻,却不知是因皇帝之故,还是因方才言语之故,而身后少女依然为他口中嗅之可立死的奇物而慨叹不已,只不知太子今晚缘何说起这些毫不相干事,听得无趣,两眼便又发起饧来,看太子默立于窗前,亦无言语,口齿间越发缠绵不清,昏昏然欲倒下睡去,却又不敢,只强撑精神,直到萧令明回身,看她瞌睡至极,便走来过来,拍拍她脸颊: “倦得很么?” 簌簌本熬得困苦,忽而警醒,直摇头道:“没有……”说着却遮袖打了连天哈欠,萧令明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簌簌顿时红了脸,轻轻推搡道:“殿下……”萧令明低首看她:“怎么,在孤怀中睡不惯么?”簌簌睫羽微颤,软软在他臂间抖个不住,不知如何作答,忽觉眼前黑了下来,原是萧令明已伸手覆在她双目上,轻声道:“睡罢。” 待少女匀净呼吸声渐起,萧令明方将她小心卧于床榻,见她发丝稍显凌乱,缠绕于面,伸手为她轻轻拂去,默默看了半日,方召来一年长宫人:“掌灯罢,孤要去府库一趟。” 歧路之悲(1) 兰台参劾主官的消息,走遍京都上下,省中部中一片哗然,因圣意不显,情势愈演愈烈,临到本日朝会时,兰台的弹章已然可砌城墙。 待星沉露滴,晓筹自铜壶升起,漏声阵阵,与会诸人已于禁门外集合,宫门一开,便以政事堂王弘靖为首,肃然无声,走上白玉阶陛,领群臣至殿西庑相候,等从官传呼,促百官就班,方又端正衣冠,趋步进殿。 叶懋仪既未离京,却也不参朝,百官留心见太子竟也不在,心底各自揣测,投递弹章的御史们不见叶懋仪身影,不消片刻,甫一看皇帝着翠云裘升殿,便就叶懋仪青海湖大捷一事吵得庙堂如蜩如螗,如沸如羹,皇帝漠漠听几派里斗得热闹,由着御史们发恢弘议论,只于御座上端坐把玩手底一串佛珠,时不时动一动眼皮,抬眸扫视一眼。 闹了半日,李光庭实在看不下去,愤然持笏出列看向此刻却一言不发的苏曼卿道:“苏御史,敢问何谓叶氏惜兵力,欲奉何人?!这份弹章是你所写罢?” 殿上寂了一霎,纷纷投向平日本少言寡语的苏曼卿,众人皆一副了然于胸模样,心照不宣暗暗一目前方一派平静的魏藩,复而彼此相对一眼,便沉下心来坐等下文。 “风闻奏事,乃本朝惯例,臣遵兰台制度而已。”苏曼卿不紧不慢答道,李光庭冷笑道:“苏御史自何处风闻此事?”一旁立有其他御史跳出来挣道:“陛下,相公这话问的逾矩,兰台何时风闻奏事还要跟相公一一详禀?” 李光庭顿时怒道:“御史台参劾叶懋仪的那些话,岂不是逼着陛下斫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这御史随之反唇相讥:“相公慎言!这句乃《尚书》中说暴君的,相公隐射陛下是暴君么!” “你……”李光庭恨不能拿砚台砸烂了他的头,却被中书舍人等拦下,就在两相争执不下时,苏曼卿忽不咸不淡开口道:“兰台有授事御史一人,专掌风闻之事,告事人姓名皆记录在案,且弹章先送的政事堂,相公难道不曾过目?”李光庭见他有意为之,便扭头冲王弘靖道:“首相也打算置之度外吗?” “咳咳……”一阵剧咳忽颤颤接连响起,一时竟不能停,众人定睛,原是郑瑜,只见老宰臣一张脸憋涨得通红,待喘息略一平定方向侍立于侧的仪官道:“某自领罚俸。”说罢又向皇帝请罪道: “臣无状,扰了朝纪。” 皇帝斜眼看了他有时,此刻不过淡淡道:“相公年事已高,情有可原,”说着示意鱼怀恩,“赐座。”见郑瑜欲作谢辞,摆了摆手,“相公只管坐罢。” 经郑瑜此举一打乱,方才剑拔弩张之势一时间尚续接不上,皇帝便吩咐道:“叫太子叶懋仪上殿。” 百官一愣,见内侍引他二人一前一后入殿,朝堂之上顿时了无声息,心底暗暗讶异,不知他二人这半日立于殿外,将方才一番枪林箭雨听去了多少,纷纷朝太子伏拜行礼过后,便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皇帝见叶懋仪依制走到御史台队伍前站定,御史们反倒一派鸣金收兵之势,不知是摄于叶懋仪西北第一名将雄威,还是尚未思想出有力辞锋。再看萧令明,也照例一副无悲无喜模样,便清清嗓音开口道: “叶子勉本领了朕的旨意,该回凉州,毕竟西北少不得他,可眼下却又走不掉,什么缘故呢?朕想诸位这几日也当有所耳闻,”说着拍了拍案头一沓弹章,看向叶懋仪道,“这些弹章,怕是给你堆个坟头都够了,”说着稍稍往后倚了倚,伸手点着御案,“叶子勉,你今日来,朕就是给你说话的机会,你是西北一柱,国家门户仰仗,朕心里有数,亦不愿轻易做出令名将受谗遭忌之事,今日当着百官,你说说罢,弹章里所言,是怎么回事?” 叶懋仪默默听皇帝说毕,走至大殿之中,撩袍跪倒,沉声答道:“青海湖一战,臣在早前奏章中已向陛下陈说,此役过后,臣来时沿积石山一带,广修御墙,连成一线,西北防守就在于此,我国家同吐蕃几十载反复争夺的石堡城,于守土便无太大意义,曾几何时,石堡城一度尸山血河,埋葬了我国家无数忠骨英魂,臣以为……” “叶节帅的意思仍是此役未能乘胜追击,非粮草之故?”一里行御史骤然出列截断叶懋仪后话,咄咄逼人目视之,叶懋仪转头看他一眼,却是不怒自威,武将多年浸淫边关所不经意带出的腾腾杀气,却叫御史一怔,然国朝御史台一众素有“冰块”浑名,此刻亦不落下风,迎上叶懋仪双目毫无惧色。 叶懋仪微微一笑:“里行可谓合口椒,大热,最有毒。”众人闻言暗自叫绝,不禁叹叶子勉方是老姜,那里行御史却仍只是倨傲看向叶懋仪,叶懋仪已继续道:“某回陛下问话,汝妄自打断,该为何罪?二者,某尚未言及粮草之事,青海湖一役,非汝调度,安知其间内情?便敢信口开河?若无前线将士舍身入死,尔等安能在此只消一张口,便可哓哓不休?” 因他末了一句顺势捎带得罪在场诸多御史,果立引得人声鼎沸,今日发声讨伐,多为左台一干人,右台与其素不相能,此刻便趁叶懋仪反击,跳将出来,偏同左台唇枪舌剑,吵闹得乌烟瘴气,越发不堪,皇帝见御史台两派俨然相斗红眼,不耐敲案道:“让叶子勉把话说完,都给朕闭嘴!” 眼见皇帝发作,底下众人皆是一愣,只得改由暗骂,听叶懋仪道: “臣以为西北防线无须困熬石堡城,且今军中疲乏,粮草不济,百姓亦久苦战事,臣非不肯乘胜追击,而是不能也,何来有意爱惜兵力之说?再者,弹章所谓臣欲奉何人,”他有意看了看萧令明,“天下皆知,臣女乃陛下赐婚,嫁与殿下,此言不过暗射臣欲奉殿下。” 不料此话竟由叶懋仪自己点破,一时百官皆惊,王弘靖默默看他一眼,复而转目同皇帝交汇一瞬。萧令明闻言心底亦觉一凛,再看向不远处魏王,却仍只是面含浅笑,御史台一众人似也未有料想叶懋仪竟如此好气魄,殿上默了片刻,皇帝哼哼一笑: “叶子勉果真大将风度,临危不乱,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倘是换了他人,早不知惊惊惶惶成什么样子,你起来接着说。” 叶懋仪便也不推辞,谢恩起身答道:“殿下乃陛下所定日后继承大统之人,名正而言顺,臣何须冒身死族灭之险做画蛇添足之事?今天下八大节度使,圣主在上,臣便是有此大逆不道之心,亦无此大逆不道之胆,届时平乱自王命而出,合力围剿,臣定是死无葬身之地,臣实在想不通,为何要行这般不忠不义自取灭亡之事?”说罢复又跪地叩首道,“臣德薄能鲜,今备位充数,皆赖圣恩隆重,每思及此,唯以勤补拙,战兢戍边护国而已,又岂敢妄存他念?臣虽愚钝,却也知大丈夫立足于世,莫出于忠义孝道,臣如有异心,不死何俟?” 一席陈词慷慨动情,头头皆是道,百官听得折服,叶懋仪一张利口果远甚不善言辞业已去位的崔相公,李光庭悄悄同中书舍人几大尚书等错了错目,彼此这方暗暗舒了口气。 萧令明静静听毕叶懋仪陈词,知他一口已将话点透说尽,各方顾到,本该松爽,然一颗心仍悬于安阳别驾那封动心怵目弹章上,遂依旧深垂眼波,一字不发。 “太子,”皇帝忽唤他道,“节帅的话你可都听明白了?”萧令明抬首躬身道:“臣听明白了。”皇帝点点头,看了看正当盛年的叶懋仪,又看了看青春正好的皇太子,面无表情道,“尔等皆饱读诗书,生的一副水晶心肝,漂亮话何人不精?”言罢方拈过一份奏表丢给鱼怀恩:“念出来。” 萧令明心中猛得抽紧,手中笏板便用了几分力,缓缓阖上双目。 “臣安阳别驾季平参劾河西朔方节度使叶懋仪怠慢避战,蓄养兵力,私通东朝,意欲谋反。”鱼怀恩方一开口,便读得心惊肉跳,勉力维持,手底抖了两抖方继续道,“臣尝为雍州刺史,叶氏云‘吾与皇太子既有姻亲之好,当尊奉皇太子为帝也。叶氏两镇节度使,河西断隔吐蕃、突厥,统赤水、大斗、建康、宁寇、玉门、墨离、豆卢、新泉八军,张掖、交城、白亭三守捉,屯凉、肃、瓜、沙五州之境,治凉州,兵七万三千人;又有朔方统经略、丰安、定远三军,屯灵、夏、丰三州之境,兵六万四千余人,总计十三万七千之众,劲兵重地,而叶氏控弦万里……” 耳畔渐只余风声尖啸,再无一字可入耳,眼前掠过的却是碎雪一般铺了满地的月光,萧令明眼下最期盼的竟是立于廊庑下再好好看一看那千古不变的一抹月色,一想到它也曾照人间无数悲喜,便觉自己似乎不再那么寂寞…… 皇帝见太子面色淡淡,再看叶懋仪虽神情稍变,却也未乱方寸,倒是殿上群臣登时沸反盈天,一副副失惊打怪情态,便是李光庭一时亦错愕至不能回神,只愣愣怔怔看向他二人,竟无话可说。 “叶懋仪,”皇帝捏着奏章不放,面上已阴冷几分:“你可有话说?” 叶懋仪闻言心底早大骇不止,此刻略略思忖片刻,方道:“臣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臣恳请陛下降旨,委三司鞫之,臣是武将,可战死沙场,愿马革裹尸,却不愿死于小人贝锦萋菲之说,受戮市朝。倘再退一步,臣之清白生死无关紧要,然殿下乃国家储君,臣不愿陛下见信小人,动摇国本。” 皇帝点了点头,复冷冷看向萧令明:“太子,你有什么要说的?”萧令明摇了摇头:“臣没有。” 皇帝见他半死不活这番嘴脸,不由怒喝道:“谋反这样大的事临到你太子头上,你没有话说也得给朕说清楚了!”萧令明望向至高无上的坐上君王,他的每一寸怒意,延伸至每一条皱纹里,他都捕捉到了,不惧反觉可笑,疑道:“臣说的清楚么?说的清楚陛下信么?” 竟无可反驳,皇帝冷笑两声:“你的老师教出了你一张厉害的嘴。”萧令明咬了咬牙,终道:“陛下要废要杀,臣叩谢天恩便是。”说罢撩袍跪下,伏地不起。 一旁李光庭等再看不下去,正欲出列,皇帝已扬眉怒斥道:“三司会审还没开始,不劳你们这会不分青红来替人求情!”说罢高声唤了王弘靖,指着他道,“这个案子,交给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会审,你是首相,不能不管,去找贺兰蘅,让他准备拟旨。” 皇帝复又看了看叶懋仪:“叶子勉,先暂时卸了兵权罢,凉州那边曹延担待着,待三司会审过了,是清是浊,再作打算,你看如何?” 歧路之悲(2) 萧令明闻言气血上涌,只觉胸臆要炸裂了一般,他本疑心过皇帝大约要趁此事收了叶懋仪兵权,却又想西北尚缺不得叶懋仪主持大局,皇帝若非昏聩,断不会自戕臂膀。 他仰面看了看坐上一世英名的君父,胸口仍砰砰跳个不住,听叶懋仪应下话来,便知大势已去,一时思绪惘然至极处,有司何时高宣的“退朝”已不可闻,行至殿外,头顶清凌凌一白日刺得他眼目有一瞬失路,身侧是散朝百官,皆将目光投注于他,待他回身,却又纷纷避开,唯李光庭同户部尚书魏胄快步穿过人群而来,萧令明见他二人欲要近身,无声摇了摇头,折身上了轺车。 “这……”李光庭只得咽话,回眸一看正有几个官员朝魏王打躬作揖垂涎笑脸,一阵作呕,复怒气冲冲道:“势利小人!”说罢见苏曼卿却是绕过魏王,径自而去,同行者并无一人,亦觉纳罕,魏胄叹气道:“李相,回去罢。” “听闻他集萤映雪,寒窗苦读,方一科登第,我看他是将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李光庭甩袖恨恨而去,一路思来想去,不急于回家,却往崔府赶来,亲自下马上阶叩门,叩了半日,方闪出一个白首老翁,高声问了数次,才知崔珙今日去了邙山拜祭,且崔维之尚在詹事府,李光庭无人可议,悻悻而归。 待用过晚饭,便先去了与自己同住一坊的吏部尚书郑肃家中拜会,郑肃正衔了满腹心事,为今日情势烦恼,忽闻奴仆来传话: “李相公来了,大人见吗?” 因局势不清,郑肃甫一回府,便闭门谢客,此刻听闻是李光庭,忙起身一面披了件衣服,一面往听事来:“快请进来。” “子雍,想必我来是为何事,你也当知晓的。”李光庭顾不上同他寒暄,急急入题道,“我本去了趟崔府,恰巧崔相不在,后来转念再想,倒是与之无益,如今怕是连仲约也保不齐了。” 话入正题,郑肃便也不遮掩,苦笑道:“那李相来我府中,又有何益处?别的事尚可一争,青宫同边将勾连,牵涉谋反字眼,你我便是豁出命去,既不占理,亦不得舆情,于东朝何益?”李光庭听得眉头紧锁,不由怨道: “子雍,非我有心责难,那苏曼卿一得势小人,你吏部当日铨选之际,是怎的一手就插在了御史台里?” 郑肃看他一眼:“李相当真不知?苏曼卿是陛下看中的人物,或是爱屋及乌罢了。”李光庭嗤道:“你说是上意我信,至于爱屋及乌,子雍见识尚不如小儿辈,哪里是爱屋及乌?” “李相所言小儿辈,说的是崔维之罢?”郑肃一笑,“既然如此,李相当去同他商榷个主意出来,还来寒舍作甚?”李光庭顿时思及昔年崔、郑经学之争,两家略有成见,且往日东宫与大冢宰一体同心,其亲密无间非他人可比,然自东朝娶叶氏女,崔维之入詹事府,崔氏俨然成襄助东宫第一门户,郑氏心存芥蒂并不见奇,李光庭便叹息劝道: “都几时了,子雍你还惦记当日那些薄物细故,岂不知你两家同东朝皆是表里相依,崔相叔父做过太子太傅,你父亲不也曾为东宫师傅?这一层渊源,天下皆知,”说着摆了摆手,“不扯不相干的,我来是问你一事,我已打算上书力保叶懋仪,你可愿同我一道?” 郑肃微微一愣:“怎么个力保法?” “我愿以此身官爵担保叶懋仪绝未有私通东朝之罪!” 郑肃皱眉放下手中茶盏:“相公不可,此事既无把握,届时再将相公牵扯进去,政事堂里,相公是打算给贺兰蘅让贤吗?这一回郑相补位,实因卢侍郎贡举一案中贺兰蘅风评不佳,陛下顾及舆情,方请老臣入政事堂,你倘因此去位,贺兰蘅是否趁虚而入,何人敢料?” “三司会审,叶懋仪不待多时便要下到狱里去了,一旦坐实罪名,”李光庭不由压低了声音,连叩着案头:“边将遭诛,太子被废,庙堂之上,会有多少人因此广受牵连,子雍可仔细想过到时在魏藩手里可有活路?” 此话绝非危言耸听,郑肃颓然沉默了半晌,道:“可若相救,李相此举亦不得法,李相倘是以为多联络省中部中几位重臣联名担保殿下或是叶懋仪,便可倒逼陛下,大错特错,相公不闻嵇中散旧事?当日太学士三千为嵇中散求情于司马氏,不但未能相救,反倒使中散速死,何故?” 李光庭闻言再作思忖,默然片刻,方叹息道:“是我心急了。”郑肃执壶替他续了热茶,沉声道:“叶懋仪同陛下之分歧,便是当日崔相同陛下之分歧,同出一源,症结只在石堡城,我虽同他并无交情,却也佩服他为将者有如此眼光,我疑心所谓勾连谋反,虽是人有心诬陷,却是算准了此举必引得陛下惊心,我在这说句丧气话,倘陛下肯信东朝节帅清白,你我什么都不做也无谓,倘陛下不愿相信,你我奔走号呼,也是徒然。” 郑肃语毕长叹一声:“先等三司会审罢,实在不行,还有一计,倘是能请得动帝师出山,陛下素来敬重他的老师,老先生一劝,陛下总归要听一听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李光庭闻言“啪”地一声击了下膝头:“我怎将帝师忘了,”说着又愁眉道,“只是帝师早不过问政事,青龙二十年陛下去泰山封禅,途经曲阜,陛下亲自请帝师尚不肯同行……”郑肃应道:“你方才还盛赞小儿辈,怎忘了他,几年前崔维之于齐鲁大地漫游求学,成老先生忘年小友的佳话,洛阳城中何人不晓?” 听得李光庭颜色转霁,拊掌笑道:“我这便去寻崔维之。”郑肃拦道:“你我既想的到,怕是崔维之早作打算了!” 就在两人论及崔维之时,崔维之已骑驴回至家中,今日殿上之事传至詹事府,自引得议论不止,众人本因叶懋仪献俘庆典而自以为得新天地的欢喜转眼成空,崔维之听了满耳怪声怪气言辞,归家第一件事便是洗耳。 纯之见状,疑道:“二哥还有心情学巢父?可惜二哥同巢父正是南辕北辙,人家可卷疏帘看鹤,登高楼饮酒,如今二哥连焚香读书,设几鼓琴的闲暇且都没了,”说罢无奈跨出房门,“二哥洗好了,便来见父亲罢。” “父亲不是今日上北邙受了风寒,怎么,用了药还未歇下?方才我问婢子说父亲歇下了,便未敢去打扰。”崔维之一面净手,一面问道,纯之满面愁云,“叶懋仪同殿下出了那样大的事,父亲怕是往后都睡不得了,我看今夜洛阳城里许多人怕皆难以成眠。” 烛影幢幢,崔维之进阁时便看见一片柔和光线中伏案的老人,忙上前见礼:“父亲既抱恙在身,何苦劳神?”崔珙双眼渐花,仍是努力辨认手底文字:“陛下命我在家修书,我不敢怠慢。”崔维之心下一酸,没由来思及那云窗霞户中此刻蛰伏的另一具身影,是否正惊悸忧心,等待着下一刻的囹圄囚身。 “殿下节帅,俱作孤臣,”崔维之轻声启口,“父亲听说了今日事罢?”崔珙手中笔滞了一滞,神情甚是颓唐:“我悔不该那般教导部下,误了叶子勉。” “父亲无错,节帅也无错,儿说句不敬君父之辞,石堡城已成陛下执念,父亲同节帅皆不愿踩着万千尸骨拿我国家大好男儿身家性命讨那无谓功业,便是他日入史,也自当赢得千秋万代敬仰。” 崔珙抬眸看他:“你的意思,是陛下错了?” 崔维之淡淡道:“儿不敢犯九重天禁,君父自有君父的思量。” “崔维之,看来你也不敢做诤臣呐!”崔珙一叹,“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叶子勉可算半个诤臣了。” 崔维之道:“若是这样,当初父亲也可算诤臣,”说着顿了一顿,“他日殿下如能登大宝,儿倒也愿作个谏议大夫,只是眼下,诤臣还轮不到儿来做。”说着思及左右谏议大夫几人或鼠首两端做派,或粗豪急躁性情,皆是难成大事之人,不由皱了皱眉头。 “你眼下有何打算?”崔珙终问到要处,崔维之笑了笑:“儿什么也不做,儿想赌一把。” “不是你玩笑的时候。”崔珙略动了气。 崔维之答道:“儿赌陛下,借此事不过意在打压东宫边将,并非真存了废储之心,也无易将之念,但殿下此次怕要受些委屈,节帅事后也怕难再统河西朔方两处军政,陛下极有可能分出一处交由曹延,要知这次封赏,曹延已升节度副使,因此事再迁一步水到渠成。” “你果然好大的心,”崔珙叹道,“你是聪明太过了,二郎,千万莫做了杨德祖。”崔维之低首应道:“儿并无放旷傲物之意,亦不敢掉以轻心,明白此事深浅轻重。” 待回到自己书房,取来琵琶撩袍坐了,试了试琴弦,信手而弹,略觉发紧,便垂目轻抚反面古画,正凝神冥思,听婢子来报: “有人要见公子,她说她叫小青。” 因是常伴太子身侧宫人,崔维之三番五次听太子唤过此人,听得婢子禀告,忙亲自出来相迎,趁着灯光,略作打量,果真是宫人小青,一时顾不上她是如何出来的,只关心太子,问道: “殿下让你来的么?” 小青急道:“殿下回来未过多久,宫里便来了旨意,殿下自今日起禁足东宫,不得见任何人,包括詹事府一众属官,殿下说了,怕是翌日就要交由宗正寺关押,命奴婢设法出来,相告公子,千万勿因殿下轻易涉险,此事他一力担着便是。” 崔维之本以为太子是来要求自己早做打算,却不想竟是这样一句嘱咐,一时愣住,唇齿涩然:“你转告殿下,就说崔维之自会小心,但绝不会眼睁睁看殿下身陷绝境而无动于衷。” 小青眼眶不由一热:“那便有劳公子费心,”说罢四下看了看,又近一步低声道,“有一事,奴婢尚未回禀殿下,因殿下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奴婢不敢再添他烦恼,况且殿下如今禁足,便是得知了什么,怕也无从布置,奴婢擅做主张,先告知公子。” “你说。” 小青点头道:“魏王庄园里,有奴婢相熟者,这次奴婢往平康坊去,恰遇见他来禀收租杂事,同他闲聊,无意得知庄园中多了好些马匹器械,奴婢再想问,他不肯说了。” 竹风一阵,飞凌缥缈,崔维之仰面望了望如墨苍穹,将小青之言于脑中滚了两回,方道:“这件事先搁一搁,我记下了,你快回宫。” 小青却道:“还有一事……”崔维之见她吞吐,叹道:“是迟疑的时候么?”小青只得道:“殿下命奴婢将药丸似的一样东西装进了他平日随身带的鎏金香球里,奴婢怕那是……” 自她神情中陡然读懂暗示,崔维之目中微微一变:“你说什么?”言罢来回踱了两步,小青第一次见向来风度宜人的翩翩世家公子似露燥意,也不由紧紧绞死了双手,待崔维之走过来,听他仿佛咬牙切齿般放低了声音对自己道: “你告诉殿下,臣有十足把握绝不会教他便折戟沉沙于此,我同殿下日后还要共谱君臣千古佳话,我不负他,也请……”崔维之满心作痛,声音越发沉了下去,“也请殿下莫要负臣。” 歧路之悲(3) 残月如钩,天河倒泄,青宫夜如死谷,阁内只点一盏孤灯,萧令明静坐良久以至于疑心自己仿若听见一阵咿哑雁鸣,却随即拂空而去,而中庭很快有一干妃妾吵闹喧嚷,间杂两声哭啼,这确是真真切切,萧令明听得窒闷,吩咐小青道: “让她们都回去罢,孤谁也不见。” 看她出去,萧令明起身寻出阿蛮所留手帖,静静垂目相看,良久,嘴角浮起一抹悲凉微笑:前人的伤心旧事,同他又有何干系?只是不知千载之后,是否也会有人,在这样的一个月夜,可明了他的伤心失意?即便明了,那些唏嘘凭吊,于活人所生受的一切一切又有何益处?剩水残山,孤臣孽子,他此生的这盘错账,确是再不用笔抄墨描。 待声音远去,小青进来,萧令明起身道:“人都走了?”小青应了声“是”,见太子往外走去,忙也相随,满面担忧:“殿下……” “你不必跟了,孤去叶良娣那里。”萧令明淡淡丢下一句,行至簌簌居所时,见那一室灯火温暖,略踟蹰片刻,忽见一身影提裙飞奔出来,到自己眼前遽然止步,他看清是簌簌,还未及开口相问,少女已扑入怀中,撞得他本不曾好透的旧伤猛地生痛,萧令明一把托住她腰肢,低首忍痛问她:“你怎么了?” 簌簌仰面呆呆看他:“她们说殿下出了事,”她目中陡然涌上一股热泪,“妾想起那日殿下在北邙山说的话……”萧令明笑了一笑,“想起孤的话,后来呢?”簌簌抽噎摇首,断续道,“妾只是觉得很难过,想见殿下……” “你不是见到孤了么?”萧令明伸手拭去她灼烫泪水,“既然见到了,就不要再哭了,你看,你的花子都哭掉了。”簌簌见太子展开手掌,花钿果因热泪之故脱落,萧令明去松她环在腰间的双手,簌簌方红着面抽身退了两步,萧令明笑道: “孤重新给你贴可好?你近来爱美得很。” “殿下出了很不好的事么?”簌簌鼻头一酸,低声问道,萧令明点了点头,一面提步往阁内走,一面温言道:“叶节帅也是,只怕要牵累你,孤来正是要跟你说这件事。” 说罢回眸见少女仍呆立原地不动,微微叹了口气:“是不是害怕了?是孤的不好,你本该同孤毫无瓜葛的。”他冲她摆手,“进来罢,外面夜深风凉。” 萧令明打开台上一件秘色瓷奁妆盒,略看了看,方挑出一新月花钿,呵开背胶,笑看簌簌:“坐孤跟前来。”簌簌见太子举动怪异,甚是温柔,蓦地记起出阁前众人待她也是这般分外体贴,心头打过不安的一浪,自己仿佛便溺死在了太子仿若春日第一缕东风的笑意中。 修长手指间或将眼前世界遮了大半,有阴影时轻时重,他袖间的香气也依然教她处于一种惊骇的甜蜜之中,片刻过后,簌簌复得清明,睁眼对上太子投来目光,不觉微窘,躲闪不及,萧令明已点着她莹白额头道: “天上那泓弯月就挂在你这里,簌簌,你可知你便像极了这小小的一勾月?当真是可爱可怜极了。” 说着含笑取来铜镜,簌簌不由向镜中人看去,月牙贴在她眉心中央,月牙挂于青宫檐角,她伸手流连于此,方朝镜中少女慢慢露出一抹青涩含情浅笑,却正是萧令明从未见过的神情,他忽被镜中少女的笑靥刺痛,仿佛第一次意识到,整座青宫中的姹紫嫣红黯然下去,她方是那料峭春寒中迎风绽放的第一枝桃花。 日光月华,只弘于这一枝。 萧令明静静凝视着她:“孤记得跟你说过,东宫不是个好去处,叶懋仪并未告诉你此事,你怪他么?”簌簌欲要回身答话,萧令明却按住她肩头,两人目光于镜中交汇,簌簌便偏过头去,微垂了眼帘: “以往怪过,后来不怪了。” “为何?” “因为东宫住着殿下。” 她的语气依旧有三分稚嫩,萧令明一时却再说不出半句来,只将手自她肩头移去,一展双袖,低声问她:“你不是喜欢孤身上的味道么?今日孤熏的龙涎香,此香极为贵重,焚时翠烟浮空,结而不散,簌簌,你感觉到了么?” 因太子惯用此香,今日不过樽前旧风味,簌簌已辨得出,萧令明却笑道:“你离孤近些,更能体会这香的精妙。”说着将她揽在袖角处,一手不禁摩挲她脑后青丝,犹如耳语,“是不是更清楚?” 簌簌几贴于他胸膛处,脑中一阵轰然,再顾不上寻香,一时动也不敢动,太子衣角浸透的龙涎香似大江大河,翻涌得稠沉,待她回神欲挣扎出来,不想太子竟放手,顺势取出袖管中的鎏金银香球递与她: “孤身上的气味便是来源于它,上回你不肯要的,这次留着罢,你自己有了这样东西,自然就不再迷恋他人的了。” 簌簌已羞得满面绯云,却仍不肯接香球,将双手偷偷背在了身后,萧令明笑道:“孤赏的也不肯要?”他牵过她手,捏住她两根玉管轻轻一错,香球分作两扇,簌簌见香球中藏着药丸,小声问道: “殿下,这是龙涎香么?” “不是,”萧令明自身后将她困于怀间,察觉出少女又止不住颤抖,便将她抱得更紧,簌簌轻轻喊了声“殿下”,萧令明不应,只伏于她耳畔,一字一顿道:“孤下面的话,你好好听着,汉朝有个戾太子,因遭构陷被逼起兵,事败自缢而死,他的良娣和儿子最终也不得不死。孤这次的罪名正是和你父亲私通谋反,按本朝律法,孤和你的父亲都是要死的,孔融的典故你不是给孤讲过么?簌簌,你又新听了戾太子的典故,”他的声音越发如夜粘稠,“这不是龙涎香,是毒药,倘圣心宽厚,孤的其他妃妾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惜你是叶懋仪的女儿,簌簌,你现在明白孤的意思了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簌簌默默看着手中香球,身子不由抖了两下,欲要丢掉它,手却被太子紧紧握着,他的指间包裹她的指间,而她的指间则是他亲赐的了断。萧令明久不闻她言语,以为她已是惧至魔怔,缓缓将她身子调转过来,然少女面上无泪,他伸手抚了抚她脸颊: “你可以怪孤,怪叶懋仪,是我二人害你无辜性命,孤不多时便会被带走,倘是许久不见孤回来,有人要将你下至监中,施以酷刑折磨,你便咽了这颗药,不过片刻功夫而已。既是要死,孤不忍你死的难堪。” 他勉强笑了一笑:“你不是怕疼么?这个并不会让你痛苦太久。” 簌簌怔怔看着太子,面上神情似哭似笑:“那妾能同殿下埋在一处么?”萧令明愣住:“你不害怕死?”簌簌低头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道:“妾不知道,可殿下要是死了,妾觉得殿下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地底下太孤单了,妾还是想陪着殿下罢。” 萧令明听得心口作痛,摇了摇她肩头:“傻姑娘,你到底可明白生死之别?”簌簌闻言抬头,忽就哭了出来:“妾不知道,妾只想跟殿下在一处,殿下不怕一个人睡在又黑又冷的北邙山么?” 萧令明的手慢慢放下来,更觉无言,半晌方问她:“你不要你祖父了,簌簌。”簌簌突然呆似木鸡,一时手足无措看着太子,眼泪流得愈发汹涌,终哽咽道:“碑上写着殿下和妾的名字,爷爷就能找到妾了……” 室内唯剩少女喁喁低泣,萧令明见她哭得实在伤心,却始终不曾言怕,鬓发已乱,花钿复落,遂唤来灵眉备热汤,亲自挽袖沾湿手巾,将她乱发拂开,在她仰面的刹那,见那眼中满是晶莹玉碎,一颗心宛如忽被狠狠撞击了一下,便低笑逗弄她一句道: “你看,你的脸又哭花了,那便不美了。” 尚未替她擦拭干净,宋牙已在门口张望,迟疑探道:“殿下在么?宫中来人了。”萧令明闻言手底一滞,却也不停,仔细给簌簌擦了脸,又将银梳取来,为她掠了掠鬓角,差不多觉得满意了,方问宋牙: “是鱼内侍么?” “不是,是吴王。”宋牙答道,萧令明微觉诧异,很快点了点头,宋牙见状上前一面默默为他整理衣冠,一面道:“殿下,良娣也需出去接旨。” 萧令明本正将冠扯下欲扬手扔掉,忽惊问道:“陛下给良娣也下了旨?”宋牙听他语气已是不好,不敢看他,干干应了句“是”,话音方落,眼角余光里便见一样东西滚翻甚远,顺势带翻了案上一众小物件跟着叮当作响,落了一地,定睛看时,正是太子的远游冠,忙过去捡拾,抬目正要相劝,却见太子一副平静冷淡模样,只微微一笑: “告诉吴王,孤同良娣稍候便至,请略等片刻。” 待宋牙领命退出,萧令明方走向簌簌,她却拿过远游冠,抱在怀中拿帕子正小心吹拭,萧令明冷笑一声:“日后用不用得上,还要作两说,你无须再费功夫了。”说罢声音却又低沉下去,伸手将远游冠自她怀中丢开,只捏住她一只小手,轻抚她滚烫脸颊: “怕么?” 簌簌胸脯微微起伏一阵,低眉看太子那惯用来执笔的修长手指,忽觉胸口悸动得厉害,不觉捧起置于唇下颤颤吻了一吻,随即紧紧阖了双目,很想告诉太子她并不觉害怕,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萧令明不意她作出如此举动,竟微生尴尬,本欲放开,见她垂首不语仍捧着自己不肯松懈,一时也无法,这个样子终不好去接旨,遂慢慢抽出手,先行一步: “你随孤一起罢。” 歧路之悲(4) 吴王见太子二人出来,忙迎了上去,惘惘唤了声“殿下……”语未尽,目中已情急泛泪,萧令明无奈一笑:“陛下怎找了你?”吴王遮袖拭了拭眼角,扭过脸去,低声道:“请殿下和良娣接旨。” 萧令明一面撩袍,一面拉过簌簌,同她一道叩首:“臣在。”吴王看了看两人,轻声念道:“皇太子令明,地惟长嫡,位居明两,训以《诗》《书》,教以《礼》《乐》,又以国朝鸿儒谆谆教诲,朕甚费苦心。然今或指皇太子勾结边将叶懋仪,意欲谋反,朕受命于天,为人父母,凡在苍生,皆存抚育,况乎子嗣,宁不钟心?然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我国家绳不绕曲,法不阿贵,朕岂可赏罚不清?今朝审虽未入情实,然储君犯禁,亦从法度,同良娣叶氏暂移交宗正寺禁锢,谳之三司,考证其曲直,再行定论,钦此。” “臣领旨,臣叩谢陛下天恩。”萧令明道,吴王待他施礼毕,亲自相扶低声道:“殿下委屈了。”萧令明面色平静,无谓一笑:“陛下不将我直接打入刑部大牢,已是天恩浩荡,何来委屈?走罢。” “殿下不收拾几件衣裳么?”吴王知他素爱整洁,忙提议,萧令明笑了一笑,一语不发方要转身走掉,簌簌却忽道:“殿下没有东西要收拾,可是妾有。”萧令明不禁深看她一眼:“簌簌,不是你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 她面上顿时露出委屈神色,近前摇了摇太子手臂,一下便哽咽了:“妾还没跟殿下演皮影戏……” 萧令明一愣,见她垂首又去揉鼻子,记起她初来时三番五次提及皮影,自己却无一次放在心上,如今回想,竟杳如山河般久远的旧事一般,一时心头微酸,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吴王见状,已抢着道: “请良娣去准备,臣在这等着!” 因萧令明不发话,簌簌便一味盯着他看,萧令明被她看的无法,只得应了声,簌簌登时一喜,飞燕似的去了,不多时便吁吁跑来,怀中果多了样东西,正是拿木匣所装皮影。 “殿下,良娣,请。”吴王终安心道,待太子远去,伏地跪送的小青等人方缓缓抬首,听得身后已有宫人低声私议,尽作哀鸿遍野状,小青扭头冷冷看她们一眼:“殿下只是暂离东宫,尔等以往怎样,日后还是怎样,休要胡言乱语招不必要麻烦。尔等既食主君俸禄,如不能分忧解难,难道还有火上浇油的道理?” 因她并无品阶,此刻却跳出训话,众人一时不服,却又无从辩驳,只得咽下恶气就此散了。 宗正寺历来掌宗室谱牒及外戚事务,国朝宗正卿一职所任者,皆以皇族为之。太子一行方至,正是先帝兄之子萧正德带人相迎。正要行礼,萧令明已婉拒道:“皇叔多礼了。”萧正德仍坚持见礼方道:“殿下的住处,臣已给收拾干净了,只是,”他略一迟疑,看了看簌簌,“殿下的这位良娣,臣刚接了道敕旨,陛下命殿下同良娣分开来住。”萧令明冷笑:“既是如此,何必又同押宗正寺?或将良娣,或将我,送往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哪一处都好,岂不省下眼前一桩?” 萧正德不好多言,亦无话可说,含糊两句欲要带过,吴王却悄悄问太子:“殿下想同良娣住在一处?臣去求陛下!”萧令明道:“陛下是怕我同良娣串供,你去求陛下什么?” 说的吴王支吾难应,却又很快思想清楚:“倘真有这事,殿下早该同良娣未雨绸缪以应其变,怎会等这么个狂风恶浪的时候,皇叔说呢?” 不料吴王忽点到自己,萧正德叹了口气:“吴王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既是陛下敕旨,殿下今日尚未洗清嫌疑,臣以为还是莫要再生枝节的好。” 说罢引太子进正门,萧令明回眸看了看簌簌,见她只是怀抱木匣呆立,竟未哭闹,那模样,像极了稚子不得不送别远走的亲人,却似乎又不甚明了离别涵义,他当日送别先皇后便是如此罢?萧令明忽觉大恸,问萧正德道: “良娣要去哪里?” “就在殿下隔壁,一墙之隔而已。” 萧令明便对簌簌笑了一笑:“听见了么簌簌?孤离你并不远,你不要害怕,还记得孤说过的那些话么?” 簌簌皱了皱鼻子,自袖管慢慢掏出香球:“是这个吗?”萧令明点了点头,看向萧正德:“孤赏她的香球,皇叔,这总可以带去的罢?”萧正德忙道:“这自然无碍。” 他复对她微微一笑,待随萧正德方进了院子,便低声道:“我知皇叔惯安常守分,是故这些年陛下将宗正交与皇叔管束,我断不敢让皇叔为难,只请皇叔多照看一下我那良娣,”说到此,想簌簌方才懵然无觉模样,狠命忍了忍,方继续,“她年纪尚轻,什么都不懂,到底是我拖累她,她哪里能做得了自己的主,还请皇叔千万莫要为难她。” 因皇帝早年事,萧正德见惯宫闱无声血腥,素来置身事外,宗正卿的差事辞了数回,皇帝并不允许,只得无奈接管多载,本与太子也几未打过交道,此刻听他这几句恳切说辞,尤其那句“她哪里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心中一时辨不出是何滋味,忙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殿下折煞臣了,臣自当秉公办事。” 吴王跟在身侧,亦听来这几句,鼻翼忍不住作酸,待穿过侧边甬道,便进了一处小小别院,见院口两边立着一干面色冷肃亲卫,吴王皱了皱眉,听他们见礼,再看太子,已踱步进了内院。 内院里只栽一株老梅,此刻既非花期,四下里杂草丛生,毫无生意可言,又忽来三三五五宮鸦,驼着昏惨病色夕照,落在老梅枝头,间或乱啼,尽作一副荆棘铜驼衰败之相,吴王看得丧气,忍不住道:“皇叔既管着宗正寺,为何不好生打理打理?怎好叫殿下住这样的地方?” 萧正德默了半日,方答道:“自开国来,宗室外戚等有犯事者皆是暂住此间,祖制正是不准修缮,所以吴王殿下怕觉得败落不堪。”吴王听得心头发紧,亦不愿再多言,提步紧随萧令明进了屋子,即刻嗅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霉变气味,禁不住轻咳了两声,只见那窗纸竟也破烂不全,漏进几道斜阳残光,纤细尘埃便飞舞其间,看得一清二楚。 既已得解释,吴王不好发作,探头往里间看了一看,一光秃秃床榻挨斑驳墙壁而设,被褥亦辨不出新旧,只忧心看向萧令明:“殿下夜里会冷么?”萧令明略作打量,笑道:“冷的话,我在院子里勤走动便是。”说的吴王热泪顿时夺眶欲出,似再不肯在此间多呆片刻,向萧令明匆匆施礼:“殿下既安顿好了,臣要尽快回宫复旨。” 暮色下来时,吴王已进宫面圣,这一路左思右想,终打定了主意。皇帝却不在紫微宫,而在母妃寝宫,先向二人见礼,梅婕妤见状欲要回避,皇帝道:“多大的事,你不要走。” 吴王便答道:“回陛下,殿下安置好了”。 皇帝搁笔阖目揉了揉两边太阳:“太子可说了什么没有?”吴王摇头:“殿下没说什么。”说着望了望母妃,还是硬着头皮道,“不过臣有几句想说的。” “哦?”皇帝睁眼笑看他,见他来回叉手,已拘谨得很,遂正了正身子,“你说。” “臣早知此行如此,会请陛下另择人选传旨的。”吴王垂了目光,不敢看皇帝,梅婕妤却已听得发急,低斥一声:“五郎!”皇帝轻笑一声,扬手阻了阻梅婕妤,“你让他说,朕不会怪他。” 吴王这方抬了脸,已涨得通红:“臣看殿下去了那样的地方,臣心里难过,殿下到底仍是一国储君,即便不说这一层,殿下是臣的兄长,兄长身陷囹圄,臣却只能袖手旁观,臣,臣心里就是觉着难过。” “你顾念手足人伦,朕很欣慰,”皇帝略一颔首,“五郎,朕问你,你以为太子去宗正寺干什么的?”吴王闷闷道:“殿下待罪之身留宗正寺,等三司会审结果。”皇帝道:“你明白这点就好,那样的地方本就不是让他吃自在饭,睡自在觉的,宗正寺不是他的东宫。” 吴王沉默下来,一言不发,梅婕妤急得绞帕,恨不能他快应一句“受教”,皇帝望他问道:“怎么,你没听明白?”吴王回道:“臣听明白了,可殿下尚未定罪,如今时令寒冷,就给了一床不知厚薄的被褥,倘是殿下玉体受损,届时所谓谋反事为虚,陛下做爹爹的难道就不心疼……” “陛下,五郎小孩子家不懂轻重,”梅婕妤再按捺不住,从不见愠色的一张面上此刻如染桃花,指着吴王怒截道,“此事陛下岂无圣明?要你在此僭越饶舌?还不跪下,请你爹爹宽恕?!” 吴王见母妃作色至此,激得浑身一颤,撩袍虽跪了下来,却仍倔强辩了一嘴:“如殿下谋逆一事属实,上有国法,下有家规,臣断不敢置喙一言,可如今……”说着眼圈泛红,将余话咽了,伏地叩首不起。 “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皇帝面上没了表情,看着吴王,吴王立即答道:“没有人教臣,殿下是臣的哥哥,臣才要说这些话。” 梅婕妤闻言亦随之跪倒,细细抽泣起来:“妾教子无方,冲撞陛下了,请陛下责罚。”皇帝见她母子二人忽闹得不堪,再看吴王肩头抖个不住,心底微微一叹,摆手道:“你们起来,这是做什么,朕说什么了吗?” 母子二人却不肯起身,皇帝终不悦道:“朕叫你们起身便起身,难道要朕亲自扶不成?”二人终窸窣起来,皇帝沉吟思忖片刻,道:“眼下太子出事,前朝后宫一众人恨不能同他撇的一干二净,唯恐遭殃,唯五郎尚肯为他哥哥挣几分颜面,朕花在你身上的心思没白费,圣人的书也没白读,这样,你再去宗正寺去一趟,告诉你皇叔,替朕照料好了太子,饮食睡眠皆要仔细,不容有半点闪失。” 吴王听皇帝松了口风,一时大喜,不禁脱口道:“臣还想再替殿下讨个恩典。”皇帝本提起的笔复又放下,皱眉看他,“怎么,得陇望蜀,你还要替他讨什么恩典?” “殿下饮食睡眠总归需人侍候,”吴王咽了咽唾液,这方鼓足了勇气,“不如叫良娣过去,终是了解殿下习性。” 皇帝“啪”地一声摔了笔,到底变了脸:“太子不白教你练了两回大字,就叫你挣命似的替他说话。” “这不是殿下的意思,还是臣一厢情愿!”吴王便将同皇叔讲的那番说辞重新大致道出,自觉入情入理,又小声补描一句:“殿下终是爹爹的儿子。” 皇帝想起太子当日并未失态,却失落异常的一张面孔,一时百感交集,这才道:“你所说未雨绸缪的意思,不是没有道理,去罢,告诉你皇叔,让良娣陪太子住下。” “臣领旨,臣替殿下谢陛下天恩。”吴王忙跪倒叩首,眼角一颗泪终是涌了出来,砸进金砖地缝间,久久不散,犹如晶莹水珠。 见吴王慢慢退出殿外,皇帝亦起身,梅婕妤忙上前为他整理衣冠,皇帝一面伸展了双臂,一面问鱼怀恩: “叶懋仪那边王弘靖去了么?” “相公去过了,正按着司法程序走。” 皇帝皱了皱眉,仰面略作思忖,“政事堂今日是他当值?叫他过来。”鱼怀恩应声领旨而去,忽闻皇帝又唤住了他: “你也去趟宗正寺,看吴王差事办得如何。”说着似想起什么,顿了顿,方吩咐说,“檀奴上次挨了朕一脚,他那个性子,便是疼死也不会吭一声,你再带个御医去为太子复诊下罢。” 歧路之悲(5) 夜间云开,复得窗前月光铺雪,倒比案上烛光还亮了三分,萧令明草草用了几口饭,见有人又进来送被褥等物,懒得问话,来往差役便也不曾多嘴,一番忙碌过后又默默施礼退出。 墙壁斑驳得厉害,交错成网,萧令明锦绣华服中长成,并不曾目睹过这样的败落,然岁月已熏养出萧太子足够的自知,倘一着错步,便不止是眼前的败落,要么屈辱死去,要么君临天下,人世间从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他伸手摸了摸眼前错综乱纹,不由思及萧正德那番解释,那些曾困于此地的罪人们,是重获生天,还是直坠泥犁,只有自青史语焉不详的艳屑中仔细探索而已。 他断不肯只化作寥寥数语,便葬送一生,萧令明忽记起小青转述崔维之的那几句斩钉截铁之辞,手指顿时自墙间滑落,转而成拳,恨不能将骨节捏碎。 “殿下……”身后传来一声细软低唤,萧令明听得心中猛然一松,转身看果真是簌簌:乌云般的青丝泄垂半边,她一手抱住木匣,一手却勾紧了披帛,一双眼睛湿润黑透,似含情又似无情,唇角抿了半丝羞涩,便这样静静看着自己。 萧令明尚未回神,不知她为何乍然出现,一时便也只这样静静看着她,良久,方朝她走去,垂目俯视,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簌簌回身朝院中看了看,扭头踮起脚尖伏在萧令明耳畔悄悄说: “吴王殿下送妾来的,他说怕殿下骂他,就不进来问安了。” 萧令明听得了然,指了指她怀中木匣:“你这样东西没被搜了去?”簌簌略藏扭捏道:“是被搜了去,不准妾带着,妾求了吴王殿下,又还给了妾。”他无声一笑,将乱发拢至她耳后,“头发怎么也乱了?他们欺负你了么?” 这把头发实在是软,缎子一般过手滑凉,动作间散开丝缕清香,萧令明微觉不舍,手便顺着耳后轻轻摩挲下来,簌簌禁不住他这阵轻抚,声音越发软了下去:“他们并没有欺负妾,是我往殿下这边来,走得太急,半路缠着了竹枝。” 说着一阵脸热,白玉一般的耳垂已然红透,小手中竟汗津津一片,她不动声色自太子手下脱身,朝桌案走去,将木匣放下,两只手却仍扣在上面,小声道: “妾还跟吴王要了样东西。” 语音方落,听门口有人见礼,萧令明循声望去,见两人架了一具白色幕布过来,一人问道: “殿下想要放在哪里?” 萧令明不解,簌簌已转身指着中央道:“放这就好了。”萧令明默默看人布置,待人去了,这才笑道:“你这是做什么?”簌簌含羞道:“妾给殿下演皮影戏呀!” 虽意兴阑珊,见她满心期盼看着自己,萧令明不忍拂她心意,笑着点了点头,簌簌已四下张望,目光锁住角落中低矮小榻,走过去,先是拿帕子擦了几番,仍似不满,又将披帛扯来,拭得用力,这方搬来置于幕布前,腼腆一笑:“殿下坐。” “叫你这美丽的衣裳都弄脏了,孤过意不去。”萧令明看她举动,不觉可笑,反觉心酸,簌簌抿了抿发,忙回道:“妾不要紧的,妾不怕脏。” “屋里就这一具可坐的小榻,你要坐地上演么?”萧令明打量一圈问道,簌簌咬唇一笑:“妾以前跟爷爷渡船,光着脚去抓泥鳅,殿下知道么?泥鳅都藏在污泥里,妾一身全是泥点子,妾坐地下不觉什么,殿下不用管妾。” 说着取来木匣,回头见萧令明撩袍坐了,冲他微微一笑,提步转入幕布之后,席地而坐。 不多时,萧令明便见那幕布上走上了一纤细女子剪影,一俯一起,似在捡拾着什么,幕后随之传来少女软糯娇声: “鸟鸣呀啾啾,青草呀萋萋,春水呀涣涣,桃花呀夭夭,我的卷耳不盈筐,我的夫君呀不归家,我的乌发蓬乱,早废了梳妆,我的衣裳压箱,折痕让它无光;我的夫君为何还不归家?鸳鸯呀戏水,卷耳呀葱葱,我的夫君呀,为何还不归家……” 幕布上美丽的女孩子采的是卷耳,诉的是衷肠,少女的声音时近时远,一会似耳语呢喃,一会似天涯寻觅,萧令明听得渐渐痴了,仿佛那女孩子便在他眼前,哀怨娇嗔问的正是他,绿草成茵,卷耳夹路,桃花就散在她月白衫裙上犹如揉碎的万点落霞……剪影上的女孩子,是千载前先人遗落的怅然,然而他的小姑娘就在那幕后,可见,可感,可触,萧令明缓缓起身,略行两步,绕过幕布,便可见那美丽的女孩子委地而坐,两只素白小手灵活上下飞舞,犹如蝶穿花丛。 簌簌偏头仍专注于手中皮影,慢慢念着唱词,她不知她的声音是如此动听,也不知她的身影是如此楚楚,干干净净,像极了弯弯的一道月牙儿。 她余光终觉察出阴影投落,侧眸抬首相看,见萧令明便立在那里无声凝视自己,手底动作渐止,那剪影跌落死去,犹如鲜花霎时凋萎,她怔怔看着太子,晕生双颊,略带一丝慌乱: “殿下不喜欢么?妾以为殿下会喜欢,这是叶家姊姊教的,姊姊她读过很多书,妾想姊姊喜欢的殿下也会喜欢。” 萧令明轻轻一笑,已蹲下身来,坐到她身畔,盘起两条长腿,伸手抚了抚她复又掉落出的碎发:“不,孤很喜欢,你继续演给孤看,好不好?” 簌簌重得欢喜,心中不由又升起希冀,再度启口背那唱词: “鸟鸣呀啾啾,青草呀萋萋,春水呀涣涣,桃花呀夭夭,我的卷耳不盈筐,我的夫君呀不归家,我的乌发蓬乱,早废了梳妆,我的衣裳压箱,折痕让它无光;我的夫君为何还不归家?鸳鸯呀戏水,卷耳呀葱葱,我的夫君呀,为何还不归家……” 她偶尔侧目快速看一眼太子,再投目于皮影,脑中却是太子如深渊般的双目,不可探测,不知为何,竟陡觉酸楚,这唱词她诵过千千万万遍,演皮影不过有趣,并不知唱词所说为何,唯独这一次,或是因她不再是小孩子,或是因身畔坐着的萧太子,她只觉那唱词丝丝缕缕缠过来,胸臆闷得发疼,声音越发低落,剪影遽然倒下,簌簌方激灵回神,眸子中不觉便溢出了泪,问出一句自己从未曾请教过叶家姊姊的话: “殿下,采卷耳的姊姊,她的夫君为什么不回家?她采了一筐又一筐的卷耳,可是她的夫君为什么还是不回家?姊姊的夫君,”簌簌忽觉伤心至极,热泪滚滚直落,“不要这个姊姊了么?” 萧令明见她长睫坠泪,喃喃问出这些痴话,便执她手放入掌间,慢慢相扣:“他要的,怎么会不要呢?他要到哪里再找这般美丽痴情的女孩子?” 少女眼中碎泪隐隐,如将融浮冰,莹润透亮,只仰着纤细子颈望他,萧令明不错目看了她片刻,忽压了下来,托住她头颈,一手撩开她凌散青丝,探入口中,察觉她挺腰一拒,便往后掣了掣身子,却不肯松手,鼻间轻轻蹭过她脸颊,微喘问道: “嫁给孤这样朝不保夕没有未来可言的人,很难熬罢?” 说着不等她回答,只是不住蹭着她各处游移,声音俱沉寂在嗓间:“孤也很难熬,簌簌,你该恨我的,孤给你的那样东西,是要你死,你看,孤保不住你,便只能让你死……”他将她慢慢拥过来,埋在她蓬松的乌发间,一双眼睛却盯着那映光的幕布,门外却是无边夜色。 簌簌听太子言语,一时时猝不及防的难过漫漶上来,方才的惊慌躲闪再也不见,任由太子将自己箍紧了,伸手攀上他脖颈哭道: “没有,妾没有,妾从来没有恨过殿下,妾喜欢殿下,为什么要恨殿下,殿下会出去的,等殿下做了天子,不管是洛阳,还是凉州,全是殿下的,叶将军还会替殿下守边疆,妾也还会给殿下演皮影戏……” 话未完,被萧令明堵在了口中,簌簌只觉泪水卷进了舌间,昏头涨脑迎合着他,牙齿无意间咬了他的唇,含糊欲要挣开向他赔罪,萧令明已一把抄起了她,向内室走去,抱到怀里,坐在膝上,让她整个人被掌着仰着小脸由他吮吻。 他一手渐渐滑至少女纤细腰肢,一手将那一团彤云剥落,露出半边白皙的肩头来,便俯首深吻了下去,簌簌脑中一片混沌,似懂非懂由着太子掌控,直到他隔着衣裳忽含住自己胸前起伏,方倏地绷紧了身子,他的唇舌极热,烫得簌簌随之又往后缩了一阵,几是哭着推开萧令明: “殿下……” 萧令明咬牙在她耳畔问道:“是害怕么?”说着转面将她压在身下,一面吻她低声安抚,一面伸手自她平坦小腹滑入腿间,厮磨不止,一阵陌生快感碾过,簌簌已是怕到极处,猛地并紧双腿,压住他那只手,呜咽哭出声来: “殿下……我害怕……” 萧令明已忍了一身的汗意,见身底少女乌发雪肤,只想往深处入,见她双手捂面抽噎得伤心,忽又听得外头一阵秋风扑窗吹得窗纸哗啦作响,再看此间囹圄粗陋,情潮顿时退了大半,自她身上起来,却仍抱住她,为她整理衣裳,低声道: “吓着你了罢?” 说着自嘲一叹,“你的第一次不应当在这里,是我不好。” 簌簌两手捂住胸口,面上滚烫,再不敢看太子,两人相对,一时无话,竟分外尴尬,萧令明看她抱膝缩作一团,暗骂自己一句,遂揽过被衾,盖在她身上,好生抚慰道: “你睡下,我不动你,不要害怕了。” 簌簌这方想起出阁前所受教导,似明白几分太子方才所行,知这当是自己本分,一时羞涩一时难堪,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讷讷喊了声“殿下……”萧令明见她神情甚是不自在,岔开话道: “这里不比东宫,将就下罢。” “殿下和妾一起睡么?”簌簌脸上又是一热,萧令明笑了笑:“我睡这一边,你我分开睡。”簌簌勉强一笑,迟迟疑疑紧贴墙躺下,见太子衣裳不脱,以手作枕,只是睁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小心凑了过去,一颗心几要跳出腔子,脸颊红透: “要是能让殿下高兴,她努力学他方才动作,执他手往自己腰腹处放,妾会忍着不害怕……”萧令明如被灼伤般夺回了手,微微蹙眉道:“你在胡说什么傻话?” 念她到底未经人事,无奈拍了拍她脸颊:“睡罢,这样的事,不能只由着孤高兴,”说罢吻了吻她额角,低低道,“孤希望你也能高兴。” 他转过身,仔细听着外头冷风自枝叶间吹过,慢慢阖上了双目。 歧路之悲6) 京都的旨意虽一道接着一道,禁足太子,三司会审叶懋仪,然一早出了洛阳,皇帝命曹延拾阶而上先接管河西、朔方两镇军务的旨意却晚了飞奴一步,亦晚了崔维之一步。 皇帝的敕令一路急送至凉州府的当日,曹延领旨谢恩,不想敕使另带来皇帝一私信,曹延屏退了一切闲杂人等,细细看了,心底又喜又惊,命人去招待敕使,又即刻召来一干心腹,众人坐了听事,曹延便直言说事: “京中已闹得翻天,御史台参劾节帅同东朝勾结谋反,如今东朝被囚,节帅下狱,” 说着拱了拱手,“陛下担忧凉州事务,降下天恩,命某暂且统帅军务,某本朽木驽马,焉能坐将帅之位?不过不敢辜负天心所托,勉为其难而已,还望日后诸位多多扶持,某所仰仗者,不过尔等,万勿推辞才是!” 众将闻言,先是一阵错愕,继而连声恭贺奉承,为首的一个笑道:“我等早说天心在将军身上,果不其然,只是不知节帅竟深负国恩,同东朝做出此等大逆之事,”说罢压低了声音,看向曹延,点了点案几,“将军看,事态至此,可还有翻盘的机会?” “东宫同边将勾结,谋反的大罪,如何翻盘?这盘未免太大了些。”有人冷嗤,余者纷纷附和不已,一时嘈嘈杂杂好半日,曹延含笑听了,待声音渐消,方道: “陛下又单给了某一道敕旨,意思只恐一些人不服气,怕是生乱,命某相机行事,勿要稳定军心,诸位倒是说说,陛下这是何意?” 一行人左右相看,似是迟疑,一时皆不愿发得先声,仍是方才带头的率先启口:“自然是叫将军胆大心细了。”有不灵醒的便仍不解问道:“怎么个胆大心细?”诸人见他未知机,一时取笑开来,曹延却沉吟道: “某观圣意,正在模棱两可间,唯恐会错了天心,闹出大事来,诸位有什么见解,不妨直言。” “将军既问了,属下便直言,将军应布置妥当再去军中布告圣意,军中乍闻换将,定有人蠢蠢欲动,会是哪些人,想必将军平日里心中自有定论,届时围上去,好了自然平安无事,不好自有不好的法子,将军便可遵圣意那句相机行事了。” 曹延听罢似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问了诸将的意思,大体不差,便笑道:“容我先给陛下呈一封书函。” 敕使翌日便离了凉州急着回洛阳复旨,曹延亦不多留,寻了个酗酒滋事口实先将叶懋仪留守的两个副将朱、王二人关了起来,随后便思量如何宣告天子旨意,正在书房和左右副将相议,家仆匆匆而入,却是一脸急色: “节帅府上来人说刘夫人忽发急病,府里乱得不成样子,请将军快过去主持大局。” 曹延疑窦丛生,不过想往昔听闻刘氏素有陈疾,也在常理内,但仍心中生疑,倘真出了事,刘氏无论如何也不当寻到自己府门上来,遂皱眉问道: “请医官了么?” “请了,小厮说本要去请朱将军,朱将军因酗酒事被关,还得有几日才能放出来,只得来请将军了。” 听得这两句解释,曹延也不换衣裳,一面吩咐家仆去后院请自家夫人,一面遣散了副将耳语交待几句,方同夫人赵氏一道速赶去了节帅府。 叶府里果真一派鸡飞狗跳,抬脚甫一入院,便见下人们正七颠八倒地乱跑一气,赵氏忙拉住一个问道:“夫人现下如何了?”婢子抽抽噎噎回道:“大夫说夫人瞳子且都散了,怕是回天乏术……” 赵氏心底一惊,看了看曹延,曹延便疾步往内庭奔去,径自入了阁,拨开榻边一众团团围住只知哭啼的婢子,见刘氏面色如纸,一口气息只出不进,医官仍死命掐了她人中,遂只探身静候,再待片时,医官却慢慢松手起身摇首,收拾一番便欲离去,曹延忙追随出来相问: “大夫,夫人一点法子也没有了么?” “还请将军宽恕,某力不逮也。”医官叹气拱手作别,曹延立在原地略一思忖,想院门外还埋了一队兵马,这方微微暗舒一口长气,唤来随行一名亲卫低首吩咐两句,转身进屋来,见赵氏已坐于榻侧遮袖抹泪,便屏去了一众来往闲人,却有两个大丫鬟不肯走,其中一个红着眼道: “夫人惯得奴婢二人侍奉,这个时候怎好离去?况且节帅未归,姑娘们又皆出阁……”说罢就此哭出声来,赵氏抬头看了看两人,转口对曹延道: “她说的极是,夫君看眼下该如何是好?也不知节帅何日返还,我看夫人怕就是这一日两日的……” 一语未尽,只觉不忍,遂摆手起身将曹延将外相引,低声道:“节帅既不在,夫人的后事夫君一手担起才好,妾乃妇人,虽知节帅同夫君略有间隙,终究一同镇守边关多载,情份到底总比别人强些。” 曹延点头抚慰:“这话我又如何不懂,我同节帅不过小隙,乃性情相异之故,大局上自然还是一心。倘夫人真是……” 见方才说话那婢子走出,忙问道:“夫人如何了?” “夫人刚醒了一瞬,要饮水。”婢子一壁应话,一壁垂目走来,待倒了一盏茶,手底竟未稳住,“咣啷”一声茶盏跌碎于地,曹延皱了皱眉,尚不及启口,只听得一阵兵甲相撞之声,一队甲胄在身的卫兵已破门而入,如森森武库,灼得人眼疼,曹延到底是久经历练之人,夺身便欲往内室奔去,却不意被那看似文弱的婢子一个伸腿,便绊倒于地,身后卫兵即刻蜂拥而上,他虽孔武有力,无奈此刻身上七八只手按下来,竟分毫反抗不得,曹延立时大叫: “你们要造反么!” 为首一个卫兵轻笑了一笑:“要造反的是曹将军,我们哪有造反的胆子?”说着又将一旁早吓得失语失色的赵氏一同绑了,“对不住了,曹夫人。” 曹延心底又惊又惧,登时明了前因后事,定了定神,红眼怒道:“我有天子旨意!尔等杀我焉能独活?!” “我等活不活的,不劳将军费心,不过将军你,”这人冷嗤一声,“肯定是活不成了!” 语音方落,里面施施然走出叶懋仪妻子刘氏,她面容平静,再无半点病容,径自行至曹延眼前,微微一笑:“镇西将军曹延,勾连吐蕃,里通外国,今欲趁势起兵作乱,我凉州将士方凭国灵,龚行天罚,内外感德,上下齐心,焉能忍你卖国贼臣?” 曹延闻言不由瞋目裂眦:“我曹某几时通敌卖国?!你欲杀我便杀,休得污蔑!” “谁敢污蔑将军呢?”刘氏蹙眉看他,转而侧眸吩咐婢子,“给他看,”婢子旋即取出一封套,慢条斯理抽出书函,抖了两抖,展开与曹延相看,曹延定睛扫了两眼,见那笔迹竟与自己同出一辙,便是亲自相看,也分辩不出真伪来,顿时手足冰凉,忽而一个激灵,癫狂前挣似要扑毁这书函,婢子微微避开,斜了曹延一眼: “曹将军省些气力罢,便是这封坏了,自会有另一封。” 曹延这方记起刘氏素来精于笔墨,只是不知几时竟将自己学了去,看她平日素温和慈善一人,此刻面容不变,却竟是如此歹毒心肠,一时恨得咬牙:“曹某今日毁于妇人之手!”说罢忽记起书房那道敕旨,大叫道:“我有天子旨意,陛下已命我接管河西朔方军务!尔等谁敢抗旨!” “曹将军,你这便是说笑了,谁知道呢?三军将士,可知道陛下这道旨意?”刘氏气定神闲看他,望向身后亲卫,“你们可知?” “不知!”整齐划一声音应声而起,震得曹延一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刘氏见他失神,忽冷笑道:“节帅青海湖缘何未能乘势追击?后方粮草毁于何人之手?吐蕃又怎的一路逃遁顺利?曹将军,此刻清楚了么?” 不等曹延应话,眼中掠过一丝讥讽,“倘是觉得此事委屈了你,你同魏藩自殿下迎娶我儿后私下已有书函往来,可委屈你?陛下光明烛照,自有定论,若是以为一场青海湖战事,便能一石二鸟,太小看了节帅,节帅如今既与东宫俱作一体,”刘氏声调陡然扬高,“焉能看着你等一众宵小束傅致其罪?毁国之长城?” 曹延一时怒极,正欲开口骂人,刘氏却淡然道:“曹将军,可惜了,你行军打仗确有过人之处,不过终究赳赳武夫,一个将军便够你的了,如今通敌是为一罪,矫诏一罪,勾连藩王一罪,放心,这里没人会杀你,陛下会不会杀你,那便要看圣意了。” “魏王的书函,我俱已焚毁,”曹延冷笑,渐趋镇定下来,“陛下的旨意也在我这里……”话未说完,外面忽有人跑进阁内,看了一眼捆将起来的曹延,方高声道: “夫人!曹氏一部围了节帅府,府中亲卫已开门应敌!” 刘氏点了点头,这方冲曹延道:“将军今日看来真是不死也要死了。” 说着折身出得寝阁,任由身后曹延嘶吼: “妇人焉得害我!” 外头震天的厮杀声已起,西天一轮夕照红似血,正沉沉欲坠,刘氏静静看了半日,方吩咐身边人: “去书房备笔墨。” 歧路之悲(7) 詹事府里比别处,比平日更为安静,因东朝出了这等大事,一干人彻底蔫了劲,头几日尚存精神聚到一处窃窃私语,再往后听得三司将叶懋仪下了刑部大牢,太子又禁足宗正寺,左右打听,也不知三司那边查到了哪一步,太子在宗正寺如何更不为人知,众人气闷,只道此事虽不至于牵连了身家性命,然前途到底堪忧,便有人半真半假冒出“不若漱石枕流”诸如此类闲话,一旁也无人附和,只把一双双眼睛,盯向了或于东朝沾亲带故、或于东朝堪称心腹的几人。 卢照、李度两人见崔维之每日不过安静做事,心下虽急,却也只得耐下性子学他,不过仍是满腹狐疑:好一个崔二郎,东宫的这片天塌了,捎带着叶懋仪,砸的不正是他博陵崔氏? 连下了两日的冷雨,听得檐下叮咚有声,萧令明病秋无眠,索性坐起来,借着一豆灯火翻起书来。簌簌睡的两眼惺忪,一个翻身,脸贴到墙上,恍惚觉得一凉,以为是做梦,紧跟又是一凉,这方揉了揉眼睛,待摸上脸颊,揩了一把,立时从床上骨碌爬起,半趿了鞋,走到外室,推了推萧令明: “殿下,好像漏雨了!” 萧令明微微一惊,忙放下书同她一道相查,果不其然,被褥已湿了一片,再看那墙,隐约可见半边洇出的痕迹,簌簌偏头看着萧令明颇是无奈: “殿下,这可怎么办?雨一直下,会漏得更厉害。” 萧令明点点头:“是,就好比人生了口疮,听之任之,自然是愈发厉害。”簌簌眼中忽一放光,笑道:“殿下,眼下正是深秋,野草都长得又老又长,用来补屋子是最好的,妾以前和爷爷补过呢。” 萧令明笑道:“你懂的倒不少,只是孤怕也没法让你出去给寻野草,也没法子半夜叫人来补。”说着见簌簌眼中登时黯淡,拍了拍她脸颊,叹道: “将床往外拉一拉,你睡这边。” “那殿下呢?”簌簌发起愁来,“殿下打算就这么坐上一夜么?”说着自己已弯腰抓紧了床沿,憋得满面通红,挪了几步,呆呆仰头看了半日,冲萧令明灿然笑道: “漏不到榻上了!” 然睡意却消了大半,簌簌想了想,这方扭捏道:“殿下,妾也不困了,殿下教妾读书可好?”萧令明笑了笑,示意她多披件衣裳来,两人往案前坐了,翻了翻那本毛诗,找到《东风》篇,指给她看: “这篇正应景,有写雨,”说着顿了一顿,复又笑道,“也写征伐,果然应你我二人。” 他看了看她:“孤读给你听?”簌簌应了一声,十分乖顺地依偎在他身侧,听萧令明慢慢诵道: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簌簌虽仍不太懂其间所言,然太子的声音犹如珠玉相撞,洋洋盈耳,她托腮听得入迷,间或嗅到太子身上沉沉香气,一时又混着窗外雨声,几辨不清当下是梦是真,忽听萧令明低声问她: “孤记得你会背的。” 簌簌回神笑道:“妾还会背‘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呢,只是外面有风雨凄凄,却没有鸡鸣喈喈呀!妾求吴王给院子里放两只鸡可好?”萧令明被她童稚之辞引得一笑,簌簌看他眉头舒展几分,呆了片刻,小心去牵他衣袖: “假若妾同殿下能出去,殿下还是跟妾去西凉罢。” 萧令明漫不经心反问:“为何?”簌簌道:“殿下不是说了么?东宫危险,妾住的西凉有大马,可威风了,西凉的落日又圆又大,慢慢埋进沙土里,映得人脸红彤彤一片,发着光,像天上的神仙一样,有河流的地方,青草长得可严实呢,里面藏着水鸟,妾一吓唬它们,它们就呼啦啦全飞走了,还有长了绿眼睛的胡人,他们有不跟我们打仗的,只管做生意,尽卖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说着似想到什么,喃喃不已,“等到春天三月,大漠里会长满能做骆驼食粮的白草,殿下见过么?那白草连绵不断,爷爷说它们会一路长到瓜州,可妾没去过瓜州,真想看一看呢!” 她侧眸冲他忽憨甜一笑:“将军家的姊姊说过一句话,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意思江山纵横几千里,全都是天子一个人的,等殿下做了天子,殿下一定要来妾的家乡看一看,那里和洛阳一点也不一样。” 萧令明闻言心头跳了两下,淡淡笑了:“你不是盼着这一次出去和你一道回西凉么?过隐居的日子,到时候,江山怎么还能是孤的呢?” 窗外的雨忽急了起来,簌簌面上笑意渐渐隐去,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复又闻太子低声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塞北江南,风景各殊,这样的江山的确无人不爱,孤也是,只是孤生于深宫,长于深宫,孤最爱的也仍是这深宫,苍茫塞北,烟雨江南,孤只要看着它们在国朝的舆图上就好。” 簌簌似懂非懂看着他,两人静对了半日,她才轻声问道:“殿下不会离开深宫的,对么?即便可以离开。” 萧令明捏了捏她小手:“你总算明白一点,孤要么死,要么活,绝不肯生死不如。” 簌簌不再说话,侧耳听外头风雨果真愈发急骤,便指着毛诗轻轻道:“殿下再为妾读一篇罢。” 却忽觉漏滴声倏地来到耳旁,簌簌一惊,原是落到了书上,忙遮袖护住,再定睛四下顾去,屋角、案头、床前,无处不漏,慌得簌簌起身将屋里能用的上的器物皆摆了一圈,一时间一室之内,嘈嘈切切,雅乐齐鸣,和着窗外夜雨,听得簌簌烦闷,实在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殿下,妾去找他们。” 萧令明哑然失笑:“好,你看看皇叔可愿意半夜来给我们修缮补漏?”簌簌果真顶了件衣裳,便推门而出,冷雨拍在面上,她不由打了几个摆子,因此处年久失修,踩得不巧,便溅得水光四射,弄脏了她的衫裙,簌簌顾不得这些,寻到一个侍卫,大声道: “屋子里漏得实在不像话,这样冷的夜,伤了殿下玉体可如何是好?那日寺卿不是说了么?一切皆已殿下玉体为重,你们看要怎么办?” 并不曾听她如此伶俐,原也会这样先声夺人,萧令明在窗口听得一清二楚,默默笑了,见她又疾步折回,跳进屋来,跺脚道: “外面冷得很,殿下,风跟刀子似的,直往妾脸上割。” 萧令明看她裙角肮脏,吩咐道:“你还真说了?去换件衣裳罢,湿了对身子也不好。”簌簌脸却一红,含糊不清道:“不要紧的。”萧令明摇头笑道:“怕孤偷窥不成?”簌簌大窘,想到那夜的事情,连忙否认,忙朝内室去了。 待她出来,却见萧正德正收了雨具朝萧令明见礼,又四下查看一番,方笑道:“真是委屈殿下了,请殿下移步隔壁。”萧令明问道:“皇叔可请示了陛下?想必没有,陛下让我在这,我便奉旨居此,伤身也好,冷死也好,皆是天恩,皇叔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会怎又多事?” 听他似突然赌起气来,簌簌忍不住低唤了他一声“殿下……”萧令明不与理会,仍回书案前坐定,萧正德被他说的面上挂不住,又尴尬,又无可奈何,默了片刻,只好劝道:“陛下后来又下敕旨,命臣务必照料好了殿下,殿下有了差池,臣担不起,待天放晴,臣请奏陛下,此间修缮好了,殿下再回来不迟。” 萧令明鼻间哼笑了一声,眼角往内室一扫,语调平静:“这两床被褥,且都是吴王冒了风险给讨来的,孤不敢牵累皇叔。听皇叔这意思,孤果真要长住了。”说着朝簌簌摆手,“簌簌,过来罢,孤接着读书给你听。” 不想太子这几句道得刁顽,萧正德叹气道:“臣知殿下这回是受了大委屈,可殿下的身体发肤亦是受之父母,殿下这样,且不说他人,叫先皇后如何安心?” 因他陡然提及母亲,萧令明鼻间一酸,他本对生母印象寥寥,有时想起,虽也觉怅然,却不似此刻这般难过,手底毛诗正停在《蓼莪》篇,入目一句“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忽觉心如刀绞,只道自己不过是无父无母之人,怔了怔神,方慢慢道: “掌灯罢。” 萧正德本就因连雨天担忧太子这处院落,一心守候,果得了消息,便连忙朝此赶来,此刻到底松了口气,吩咐门口立着的人两句,见簌簌已收拾好了包袱挎在胳臂间,这才对萧令明道: “殿下,请。” 本都跨出了房门,萧令明忽回眸看了一眼,问道:“这一处没有名字的么?”萧正德答道:“这样的地方,也不好风雅命名,不过按方位称呼。” “孤给它起个名字。”萧令明一笑,萧正德不想他此刻还有这个心情,只得赔笑道:“殿下觉得叫什么好?” “待漏斋。”萧令明淡淡道,萧正德以为他是影射漏雨,干笑道:“确是贴切,这两日雨下得长了些。” 萧令明摇摇头:“孤不是这个意思,朝会前,百官先至司马门外,待铜壶滴漏所报之时,方可入宫,是谓‘待漏’,孤这一回却是在此间待漏,也算新鲜。”说着甩袖而去,萧正德怔忪片刻,回味他这话,忙不迭跟上去了。 翌日萧正德便进宫入殿,将昨日之事报与皇帝,皇帝听了点头道:“你起来,你有什么罪让朕治的?朕说了,看好太子便是你的职责,既然漏得不能住人,简单修葺一下罢。” 说着示意王弘靖将这几日要紧的折子呈上来,一面朱批,一面问道:“太子可还说了什么不曾?”萧正德想了想,笑道:“殿下临走时,给那间院子取了个名。”说着将彼时情景大致学了,皇帝头也不抬,笑了一声: “太子促狭,他这是在埋怨朕。” 萧正德一惊,正欲补描,皇帝已摆了摆手:“朕的儿子,朕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旁王弘靖默默听着,也不插话,待萧正德退下,方回话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三司那边,叶懋仪仍未松口,陛下看,刑部是否需要做些什么?” 皇帝不予置否,却问起另一事:“那个叫魏平的别驾,他听过叶懋仪说这话,可还有其他证人?”王弘靖一愣,眼波转了转,平声回道: “此乃魏平任职并州刺史旧事,取证怕是有些不易。” “三法司是干什么吃的?他们干的便是这个活,有什么易不易的?” “是,臣这就将陛下的意思带给三司。”王弘靖听皇帝语气虽淡,却已似不悦,连声应了下来。 待王弘靖离去,皇帝这方抬首看了看首相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问一旁鱼怀恩: “鱼内侍,你看王相公,对待太子,是个什么态度?” 鱼怀恩苦笑:“臣怎敢置喙?请陛下莫要难为臣。”皇帝冷哼一声:“朕既问了,你答便是,不管对错,朕不怪你。”鱼怀恩心底无奈,只得道:“臣斗胆说了,错了还请陛下宽恕,陛下待殿下什么态度,王相公便是什么态度。” 皇帝笑了一声,转口问道:“朕听闻苏曼卿又告了假?他母亲三天两日地病,难为他,你去带个御医给他母亲看病去。”说着埋头批了半日折子,方又问道: “魏王这几日都做了什么?” 鱼怀恩道:“臣听闻魏王殿下仍在延康坊忙于《青龙地志》一事,自出了叶懋仪的案子,延康坊门庭若市,拜会的客人挤得道路拥堵,不过魏王殿下却只是同修书的几位来往,余者,倒一一婉拒了。” “他还是有些脑子的。”皇帝面无表情道,听殿外敕使求见,知是凉州回来复旨的,便搁笔召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