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戮神》 楔子 我是个公主,一个……没用的公主,整个褚皇室里最蠢到离谱的人。 暗流翻涌,血雨腥风,我竟还把皇宫当成一个家? 原来权力先于亲情,先于血脉相连,我才知道。 直到我亲眼看见我三皇兄杀了我大皇兄,三皇只还能面不改色的对父皇说不是他,我才明白,拿着绣花针在这个惨无人道的皇家里是多么可笑,我该执剑。 …… 长玺二十七年,八月十四 十四……明日是中秋,但阖家团圆恐怕难了,明日估摸着要忙国丧。 月色惨白,凝落在灰与白共筑的褚皇宫,铁墙反射的光打在倒地不起的男人脸上,眼睛里又映照寒剑的模样,还有一张近乎疯魔的脸,沾满了血色。 杀人。 皇宫里兄弟相残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也有人觉得稀罕,实在难得,比如躲在杀人者视线之外的干净姑娘。 褚念卿瑟瑟发抖,缩在墙根里,手里紧握着一根被截断的树枝挡着自己,在大雨滂沱中,她从树叶的缝隙望出去。 刚刚登上太子之位的大皇子显然是发现了她,要向她求救,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他趴在地下,雨水浇过他的伤口,血水顿时漫过整个钟华宫,伴随着破败的枯枝烂叶一起渗入地底。 太子,万两黄金养出来的血,这时候也和省吃省喝的平民百姓没什么区别,死,都是一样的。 要死的那人是褚念卿的亲皇兄,一直很疼爱她,也很疼爱大胤子民,全天下最适合做皇帝的人,而且定是仁君,而他向黑暗里的褚念卿投过了无数个求救的眼神,褚念卿却迟迟不敢相助。 褚念卿怕死吗? 不怕,她死不了,因为如今在斩杀太子殿下的正是她相依为命一起长大的同胞兄长——三皇子褚瑾奕。 就连宫外,瓦舍伶人或戏子们整天忙的不可开交都知道,三皇子疼公主疼上了天,他说他就这一个妹妹。 褚念卿知道三皇兄疼自己到了什么地步,他们间有个秘密,前些年,可藏可汗求娶公主,而大胤只有褚念卿这一个待嫁公主,只因褚念卿不愿嫁,无论什么生杀大罪的,褚瑾奕刻意挑起矛盾,冒着被褚皇,也就是冒着被他们父皇发现的风险暗断了盟约,后来以褚瑾奕打断了可藏可汗的腿告终。褚念卿知道这事,她信任他们兄妹的感情,她自是信三皇兄不会杀自己,但她亦不敢救。 救了太子,死的就是三皇子,话说的难听些,得不偿失啊。 同父同母和同父异母的选择不必多说,纵使太子再疼褚念卿,她选的也只会是三皇兄。 太子好像没什么希望了,他的头垂到地下去,但他仍在盯着褚念卿,目不转睛,褚念卿不敢确定他是不是死了,同样,褚瑾奕也不敢,所以他又刺了太子一剑。 “唔……” 褚念卿险些惊叫出声,好在她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还有砸向地面的雨滴为她藏匿。 褚瑾奕做完这事,四下看看无人,竟笑出了声,血粘在脸上,随雨滴一起流到眼睛里,眼睛变得猩红猩红,他连眨都不带眨一下,似乎在最后欣赏自己的成果,恋恋不舍的再看最后一眼,随后便一阵风似的逃跑。 他是三皇子,是褚皇除太子外最看重的儿子,是随太子一同被封的昶王,太子死了,新太子就是他,傻子不杀兄夺位。 不过好妹妹褚念卿也是后来才悟清这个道理,当时只记得哭了,还有,在三皇子走后上前去抱着大皇兄,探探他还有没有气。 原本已经不动的大皇兄却忽然钳住了褚念卿的手腕。 “啊!” 褚念卿尖叫一声,想挣扎却挣扎不动,大皇兄死死的盯着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像在怨她,又一下,大皇兄伸起另一只手,手轻轻的抚到她脸上去,血一滴一滴的刻在她身上,然后皇兄就又一垂头,这下是彻底死去了。 而那一血掌的含义,褚念卿也是后来才明白。 大皇兄是要留证据,让人顺着褚念卿去查他的死囚。 若褚念卿那日逃回宫中时,没有在半道碰上一个奇怪的公子,她恐怕就真成了证据。 那位公子给她灌了些汤,又叫人给她换衣裳,褚念卿迷迷糊糊里把什么都说了,公子的眼中却只有惊喜,贴耳告诉了褚念卿一些话:“想不想让你三哥话?” “想!”褚念卿毫不犹豫,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位兄长了。 公子笑了笑,“就算让你杀人你也心甘情愿,不害怕吗?” “杀……杀谁?” 褚念卿的心快跳出嗓子眼儿,虽说她是公主,可平时乖的跟个小白兔似的,别说杀人了,她连宫中犯了错的下人都不敢打一下,一见血她就害怕。 “杀了且之。” 公子的眼比褚念卿脏多了。 “且之……且之!” 褚念卿原本模模糊糊喃喃自语,听到这个名字一瞬间惊醒。 褚念卿认识且之,是大胤褚皇亲封的公子。 所谓公子,在大胤也不是哪家少爷都称得了,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人。 成了公子,舍了姓,只留名,自此一生辅佐一位皇子或只作皇帝臣,做皇帝臣的太少,所以几千年延下来,便成了二十岁加冠时,与一位皇子结契,做皇帝认可的结党,皇子成皇公子做王,皇子成王公子做相,君生我生,君亡我亡,君荣我荣,君败我败,我赢功造福舍姓母族,我犯错与母族毫无关联,这是多少人挤破了脑门也要做的,比什么官位都尊荣。 做了公子,那是皇子公主也要行礼的,见了皇帝不用叩拜的。 而那位且之,原名秦且之,是数万万大胤子民里挑出的一位公子,全大胤与之比肩不过十人的公子,而眼前这位公子竟要褚念卿一个平时没什么存在感的公主杀他? “我该怎么办?公子……” 褚念卿认了,那是她一生里最清醒的一刻,她清楚,眼前这位陌生的公子是现下唯一能抵过且之的计谋,救她与三皇兄命的人,虽说她连眼前之人是谁都不知道,可人嘛,该赌的时候还是要赌一把。 且之的反应太快了,恐怕他不一会儿就能笃定杀害太子的凶手,所以他一定要死,褚念卿清楚,陌生的公子也清楚。 “首先,别发抖,也别哭,平时怎么样就怎么样,眼泪留到一会儿陛下传召你。” 公子笑着,令褚念卿害怕的笑着,他伸出两只手抹掉褚念卿的眼泪。 公子分明长得十分清秀俊朗,可褚念卿却不知为何,看到公子的眼会害怕。 她一时间分不清公子眼里究竟是万千星辰还是十八层地狱。 “还有呢?” “别害怕。” “我做不到……” 公子冰冷的指间滑过褚念卿的脖颈。 一句做不到,公子没有失望,反而笑的更加戏谑。 “也是,忘了公主只是个女人,一个……小女人。” 公子还笑,他一直是笑的,似乎除了笑他就没有别的表情,只是这会儿又闭上了眼,口中喃喃着:“不敢杀人,那怎么办呢……”没过多久忽而又睁开眼,将褚念卿压到身下。 “你放肆……我是公主……” 褚念卿将手抵在那公子手上,做他们二人间最后一道屏障。 男女授受不亲,如今这场面,分明就是在要褚念卿的命。 公子却如没听见一般,手便要往上探,褚念卿紧闭了眼,紧咬着嘴唇,已经笃定好,一旦公子“作恶”,她便先咬舌自尽,但公子却手一转拿过一把匕首,起身坐正,拉过褚念卿的一条腿,在脚腕轻划了一刀,疼痛让褚念卿叫了一声。 “起来。” 公子拉起褚念卿,就像方才的一切只是个幻觉,他两手盖在褚念卿肩上: “从现在开始,我教你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的记下来,一个字都不能漏,懂吗?” “我懂……”褚念卿强行按捺恐惧,重重的点了点头。 公子很满意,便与褚念卿贴耳…… 第一章 一年前的噩梦 褚念卿一辈子都记住那几个字了。 “我的脚受伤了,雪祭公子送我回来,回去是在戌时一刻。” “一定是在戌时一刻!不可能记错的!回去时,见三皇兄在宫中急切的等我,宫人道,他已等了许久。” “苍天为证,我褚念卿若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而你且之虽是公子可终究是臣,怎敢诬陷我三皇兄!” “忠心耿耿?那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君亡我亡,你怎不去陪我大皇兄做伴?还在这里运筹帷幄,不知是为了谁……” “且之哥哥,我褚家对你哪里不好,你怎可毁我褚家……” 说完这些话,随后便哭。 明白了,褚念卿强行给自己定心,向公子点了点头,也暗暗记下了公子的名字——雪祭。 雪祭公子便派人安排轿辇,他亲自送公主回宫。 到达清崖宫时,刚刚杀了人的褚瑾奕却全然没了方才那副样子,他在宫里一圈接着一圈的踱步,就像往常等待自己回家一样,褚念卿远远的看着,真不知道皇兄是怎么做到的。 褚瑾奕现在只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皇子,一个疼爱妹妹的哥哥。 直到看见雪祭抱着褚念卿回来,事情有些超出所想,褚瑾奕皱了皱眉头,连忙迎了上去。 雪祭是谁?是所有公子中最顶先的一个,文武兼可,虽关键的是……雪祭玄的很,坊间传闻,他就不是人,是神……连他的名字也传成了血祭,以至连褚皇都信了他的邪,皇家祭天,“血祭”每回都站褚皇前面。 这样的人,褚瑾奕怎么可能让妹妹近了他? 这事儿褚念卿不知,但褚瑾奕可清楚,褚瑾奕是希望雪祭可与他结契,却不希望妹妹离的他近了,毕竟,皇家的这些糟心事儿,妹妹扯上只会是有百害而无一利,要与雪祭交好,妹妹也不该是那个牺牲品,他上前去“抢”过妹妹。 “不知是何事,竟劳得雪祭公子光临。” 褚谨奕把褚念卿放到座上,立刻回头与雪祭见礼,他拱手,雪祭只是微微躬了躬身。 “昶王殿下言重,雪祭方回京,早该来拜见,只是一时事忙,且近日又要随军北上了,才迟迟未来,还请殿下恕罪,而今日来,是送公主,公主受了伤,还请殿下先为公主请御医吧。”雪祭轻笑。 褚瑾奕这才十分惊讶的回头,蹲到褚念卿身边去。 “伤着了?伤着哪儿了?怎么这么不小心,还疼不疼?来人!快去传荼苏!” 褚瑾奕小心翼翼的将褚念卿的衣裙往上挪了挪,看见那一小个刀伤,心疼的跟什么似的,短短一刻催了那位御医傅荼苏不知多少次,他这副样子,褚念卿真联想不到他刚杀了他的亲兄长,平时不是兄友弟恭的么……褚念卿那时真想不通。 女子的腿脚不可给外人观,褚瑾奕似是才想起这个道理,他连忙用衣袖挡住,回头看看,雪祭竟看的毫不遮拦,甚至兴起,褚瑾奕的心绪复杂。 而注意到他眼神的雪祭,用近乎天真的语气问他:“用我把眼珠子挖出来,赔给公主吗?” 这话是个玩笑,可雪祭一笑,让褚瑾奕认为,他自己在雪祭眼里也只是个玩笑。 “不用了……” 一向骄傲甚至偶尔狂妄的褚瑾奕低下了头,最疼妹妹的人,如今竟不敢说什么。 褚念卿一瞬觉得雪祭真是鬼,她半道撞了个鬼,抬起头,怯生生的望一眼,直接对视,褚念卿又被吓了回去。 傅荼苏才来了,紧张的气氛里稍缓了缓。 褚瑾奕问了一旁的宫人,傅荼苏用了一刻的时间赶到,此刻是戌时三刻。 “微臣参见昶王殿下,参见公主,见过雪祭公子。” 傅荼苏行过礼,褚瑾奕便拉他至褚念卿面前治伤,也是在躲避雪祭的眼神。 却无人见暗中,雪祭悄悄对傅荼苏回礼。 傅荼苏对雪祭并无恐惧,却也躲避他,径直走向褚念卿。 “请公主抬足。”傅荼苏轻声道,褚念卿照做后,他拿过纱布为褚念卿包扎。 只是这时,外头忽来一阵隆隆声,不是打雷,褚念卿心一惊,在傅荼苏掌中的脚腕抖了一下,傅荼苏抬头望了褚念卿一眼,又莫名斜眼看雪祭,忽然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来者是内侍监。 “传陛下令!请昶王至尊庭!不得有误!” 金甲兵上前将褚瑾奕团团围住,真让褚瑾奕有些不知所措,褚念卿当即就要拦,眼眶已是红了,却被傅荼苏按住手。 “公主殿下有伤,不可妄动。” “你拦我做什么……” 褚念卿都要哭了,她的声音只有最近的傅荼苏听的到,傅荼苏却没有再回应,只自顾自的给褚念卿上药,褚念卿只好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雪祭,雪祭却很空洞,这时,褚念卿才像突然想起什么,眼泪缩回去了,她坐正了,“内侍监,过来。” 谄媚像的内侍监上前来,拱着手,塌着腰,“不知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为何父皇这么晚了还叫皇兄过去?可是皇兄犯了什么错?您这什么都不说,本公主难以心安啊。”褚念卿咬着牙,一个字比一个字稳。 “回公主的话,这圣意……老奴实在不敢窥探啊,老奴只知,如今在京中的诸位皇子都在尊庭,恐怕……事头不小啊。” “是么。” 褚念卿分明知晓一切,却表现的懵懂,甚至连褚瑾奕都看不出什么。 “昶王殿下洪福齐天,深受陛下重视,且昶王殿下方在南洲之战中立了功,能有什么错事呢?公主不必忧心,只不过是个把个时辰,昶王殿下定回来了。”内传监勿忙回答。 也是,太子薨逝之事,内侍监怎么可能不急? 为免延时,金甲兵先带走了褚瑾奕。 “既然父皇与诸位皇兄都在,许久未见,念卿该去打个照面行个礼,还望通传一声。” 褚念卿扶着傅荼苏起身,她想,恐怕这一夜是她最灵活的一夜了,极度迫切下,她竟还能在这场子上安稳说话,她但凡表现出一丝紧张或惶恐,那可真就露陷了。 “内侍大人,不知,雪祭是否也可前往拜见?”雪祭又插了一嘴。 一个公主已经够难伺候了,雪祭竟又在这时横插一刀,内待监头上冒出滚滚汗珠,好在这时,另一位内侍监及时赶到“解围”。 “老奴拜见雪祭公子,回公子的话,方才又传了御令,今夜清荷宫在者,一律前往尊庭,请公主殿下,雪祭公子及傅御医前往尊庭。” “是。”雪祭躬了躬身,就算接圣旨了,回首一看,褚念卿和傅荼苏跪着接一道口谕。 “公主殿下请。”内侍监上前伸手腕供褚念卿搀,褚念卿只感觉腿都快软了。 雪祭方才说,眼泪要留到陛下召见的时候,如今圣召来了,好戏……也该开场了。 一进尊庭,两边都是各自心怀鬼胎的兄长,最前面是父亲的阴云阵阵,褚念卿走在最前面,顶着这些威压,她不免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这不像是从前的家了,他们也不是家人,他们是一群……来自于地狱的恶鬼,但她还忍着,其实演的还不错。 “儿臣参见父皇。” “微臣参见陛下。” 褚念卿刚行礼,后面的雪祭和傅荼苏便紧随上。 虽说不是自己人,也从没了解过,不知靠不靠谱,可有人跟着,褚念卿多少安心一点儿。 而今夜的主角之一——且之就站在左列第一,二皇子之前,他全然没了理智了。 “陛下想证明什么?公主来了也无计于事!”且之急到已来不及等褚皇道一句“免礼”了。 褚皇没有吭声,只向褚念卿点了点头,褚念卿便会意起身,雪祭和傅荼苏亦随之后。 “父皇,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念卿来晚,望父皇恕罪。”褚念卿满脸堆笑,和这满大殿的阴沉撞个满怀,快喘不上气。 “念卿啊,别怕,简单聊聊家常罢了,要不这男人们的朝事,也不会让你来不是?”五皇子在一旁说着,模样装的倒像,但如何禁的住褚念卿当下的“火眼金睛”? 什么都还没问,无非是且之说了两句胡话,怕什么?褚念卿没有表现出一丝惶恐之意,那五皇子那句安慰是个什么由来?如今怎看,五皇子都是幸灾乐祸过了头,口无遮拦了,褚念卿此刻真为过世的大皇兄感到悲哀。 原来,没有一个皇子想让做了太子的大皇兄活着。 可这悲哀却很快解了,褚念卿未等到谁问她什么,却等到由身后的、雪祭的一句: “看五皇子这副喜气样子,看来是喜事,还请早早说了,哦对,给五皇子贺喜。” 听见雪祭的声音,褚念卿讶然的回头一看,雪祭正前所未有的半躬了身作行礼之样,把五皇子吓的差点跳起来。 “雪祭公子,这可不敢胡言!怕是这天黑烛火暗,您未看的清楚!本皇子是难抑愁苦!”五皇子慌乱解释着,滑稽的让人想笑,可褚皇却已是皱了眉头。 “咚”的一声,那掩面偷笑的,窃窃私语的,全安静了下来,被这一惊全跪到地下,除雪祭外,一个个就快钻到地缝里,只有雪祭,他同皇座上那个威严的老头一样,只是四处望了望。 “雪祭,你去坐着。”褚皇一对雪祭就没了脾气,雪祭拱了拱手,并不推辞。 褚皇等雪祭坐稳了,才开始大发雷霆。 “一个个,冷血无情!”褚皇低吼一句,皇子们都颤一下,尤其是那方才喜气洋洋的五皇子。 “父皇,儿臣没有……”快加冠的五皇子这时候哭起来,便如眼泪廉价一般。 可褚皇又怎会信他? “来人!把这不忠不义的孽障拖出去!打他三十大板,叫他在雨里跪着,直到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为止!” “父皇,不知五皇兄究竟犯了何错?这三十大板打下去,那是一月都卧床不能起的呀……”褚念卿一阵楚楚可怜的求起情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趟也不过是稍稍渲染一番“兄妹情深”的假象,但凡细心点儿的都知道,这十几年来,褚念卿总共也没和五皇子说过几句话,兄妹做的像陌生人,可这种时候,谁还能想起这些事?众皇子看来,这只是褚念卿“不要命”的求情罢了。 只有七皇子一个大着胆子上前压住褚念卿的手: “傻丫头别说了!”七皇子压低了声音。 这满堂的骨肉至亲里,却只有这么一个兄长会管自己的死活,褚念卿真想哭啊,可却得忍…… “念卿。” 褚皇忽然发声,众人心都要揪一揪,可他却只是问了个再简单不过甚至没有必要的问题。 “父皇听说你伤着了?还疼吗?”褚皇莫名转缓了语气,平素是不会的。 褚念卿顿时也没搞清楚是个什么情况,可还是答:“谢父皇关心,傅御医给儿臣上了药,不疼了。” 奇怪,褚皇分明从不在意她这个女儿。 “来,你过来,莫和你那群无用的皇兄跪在一起。”褚皇伸了伸手,褚念卿连忙起身快步上前去,不敢有一点放松警惕,刚把小手递给褚皇,褚皇又道一句:“荼苏,你也坐到一边去。” ?!这么打皇子们的脸!褚念卿却也未惊叹多久,毕竟褚皇这性子,想一出是一出,再正常不过。 傅荼苏亦不推辞,坐到雪祭旁边,宫人给他们上了茶。 “念卿啊,下着雨还叫你来,是父皇不好,可实在是要问你几件事。”褚皇一作慈父模样,褚念卿活了十四年也是第一次见,却让她更加别扭。 “父皇所问,儿臣不敢不答,亦不敢有怨言。”褚念卿只作一副乖乖女的模样,与往常一般无二,叫人挑不出错来。 “好,那……你还记不记得,你今日回宫时,是什么时候了?” 这才和雪祭给想的答法对上了,褚念卿压了压紧张,将雪祭教她的话回想一番。 “回父皇,应是戌时一刻了。” 褚念卿注意到褚皇眉心不经意的皱了皱。 “你回去时,你三皇兄就在房里吗?” “是啊,宫人言,三皇兄已等了儿臣许久,若非儿臣是因受伤方晚归,恐怕又要遭三皇兄一顿训斥。”褚念卿笑了笑。 突如其来的嘶吼又打破低沉,“不可能!公主!您再想想!记错了……一定记错了!”不出所料,是且之在那里叫嚷,眼里已发红了,若非二皇子拉着他,他恐怕能上来把褚念卿吃了。 “且之公子怕是误解了念卿什么?念卿不敢记错,确实是戌时一刻了,正当好的。”褚念卿面不改色,“念卿受了伤,是雪祭公子给送回来,看着天晚了,是谨记着时辰的,不敢多误一刻的。” “公主殿下,您再想想!微臣求您了!”且之急得简直要跺脚,堂堂公子,竟给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公主折了腰。 “且之公子这是做什么!念卿受不起,您可是公子,还和大皇兄结了契的,念卿如何敢受您的礼……”褚念卿连忙上前一步也躬了身。 “且之,你先起身……”褚皇都看不下去。 这场上,恐怕也就只剩雪祭和傅荼苏还在那里悠悠闲闲的了。 “是啊且之公子,没必要吧,什么大事儿啊,能让您这么着急。”雪祭还在“火上浇油”。 满场皇室,却无一人敢阻止雪祭一句,只有傅荼苏一个人暗暗推了他一把,“少说点儿,小心引祸上身。”傅荼苏将茶移到嘴边,叫人看不见他与雪祭说话,他却不知,褚念卿站的太高了,她什么都看得见。 褚念卿听不到傅荼苏说了什么,却看得到,在傅荼苏说话之后,雪祭真的安静了下去,那时候心底更绝望了。 她真的不知道,宫里……到底还有多少这样有心眼的人,平素里看得那么温文和善、只有医者父母心的荼苏……他怎么能控住雪祭呢?雪祭是什么人啊,这个宫里谁是真正纯良的啊。 不对,在这宫里,纯良该算作是傻才对。 褚念卿不是对傅荼苏失望,只是觉得自己傻。 褚念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可那个时候,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想着想着,好像这天都塌了。 “公主殿下恐怕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才会不在意,殿下,殿下节哀……太子殿下薨逝了!他是为人所害啊!”且之倒是站直了身,却还是拱着手,一副恳求的模样。 “你说什么!”褚念卿顿时瞪大了眼,险些站不稳,好在是及时扶住了皇座旁的红栏杆,但是在她深呼吸数次差点背过气后,她又忍着,想一步一步走到且之面前去问清楚,她还是没站稳摔下了台阶。 “念卿!”褚瑾奕挣开一众束缚冲过去将褚念卿紧紧搂在怀里,“父皇,念卿她就是个小姑娘,无论且之公子或是您有什么要审问的尽管冲着儿臣来!儿臣绝无怨言!别伤着念卿她遭不住……” 褚念卿却不能在此时离开,她在褚瑾奕怀里痛哭、苦笑,到头来也只得再站起来,“且之公子,你什么意思?” “公主您确定三皇子……” “你是在怀疑我三皇兄会屠戮手足吗!”褚念卿是要多害怕有多害怕的,但是,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一旁等得快打瞌睡的雪祭坐的正了正,暗笑着好戏开场。 “父皇!儿臣一定陪着把所有的事情查清楚,儿臣要刺杀大皇兄的真凶落网,儿臣也要还三皇兄一个清白,求父皇听儿臣的解释,勿要听信小人之言离间父子关系,反而害了您两个儿子啊父皇……” 褚念卿跪在地上一阵叩首,发饰全乱了,这是这个从小恪守礼节的公主第一次如此失礼。 “陛下!臣何必无缘无故诬陷昶王殿下?臣相信公主无辜,但臣相信的是她记错了无辜!臣与太子殿下于戌时分别,期间不到二刻!臣于二刻于钟华宫发现已经遇害的太子殿下,经检验,太子殿下遇害差不多就一刻,说明前后也就是戌时一刻,臣不敢过多伤悲,知晓先抓凶手为先,细细查过之后,发现只有昶王殿下是戌时方进了宫,其余皇子都在宫外府邸,且宫门已落锁,旁人根本进不来!便就只有昶王殿下了。” 且之回过头瞪着褚瑾奕,眼底的恨意简直要溢出来。 “你怎就知道,一定是皇子。”褚念卿眼底的恨不比且之少。 看看这乌泱泱的家,这是家吗?褚念卿如今扪心自问,她所想的家里,只有她和三皇兄两个人,她只有三皇兄一个家人,她不管三皇兄做了什么事,是对是错,都一定要护着三皇兄,至于旁人,死了无畏!所以她恨!恨眼前的且之! “公主不懂,在座的各位,难道还不懂吗?!”且之只是吼。 且之说的话,在场诸位皇子他们当然懂,可是谁敢吱声?五皇子还不是个警告吗? “公主您只需要忆起,您回去的确切时间,您要想清楚,太子殿下在九泉下看着您呢!” 褚念卿朝着褚皇的方向又是泪眼汪汪,“儿臣发誓,儿臣没有记错,父皇您是知道的,儿臣在少时因贪玩,在宫外过灯火节,玩到宫门落锁都不知,最后在宫门前哭了好久说回不了家,自那之后儿臣对时辰都非常敏感,是不可能记错的……” “陛下,臣可以做证,公主并无错记。”雪祭此刻站起身来,全然没了方才那副戏谑之像,只有认真。 “是么?”且之冲上前,跟雪祭眼对眼,正当雪祭还想着如何对他话的时候,且之却一回头拎起傅荼苏,“傅御医,你是何时到的清崖宫!” 褚念卿心一惊。 傅荼苏聪明不假,但他只是个御医,没有必要卷入如今危机重重的皇权之争,而且他不涉及政事,无需偏袒任何一方,如今这样的事,若要明哲保身,为免日后牵连,他只会说真话…… 按照真正的时间,傅荼苏到清崖宫的时辰应该是戌时三刻,比褚念卿他们刚好晚一刻,一刻钟,正应该是他从御医院到清崖宫的正常时间,但按照褚念卿的计划,他就应该是戌时二刻到的。 褚念卿就算想“贿赂”傅荼苏,那也得有机会和他单独说话,但这不可能,褚念卿闭紧了眼,快认命了。 “回且之公子,是戌时三刻。”傅荼苏说的不紧不慢,却让褚念卿绝望。 “看……看吧!”且之仰天大笑起来,苦笑。 “就算傅御医是戌时三刻到的,那又能说明什么?” 雪祭脸上并无半分恐惧,似乎胜券在握,但在褚念卿看来,也只不过是刀尖子没扎到他身上去,仅此而已。 “公主殿下受了伤,以昶王殿下疼她的一贯,难道不会第一时间请御医吗?清荷宫离御医院不远,傅御医一刻里定到了,可是戌时一刻和戌时三刻里差的是两刻!”且之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可还不等褚皇发怒,傅荼苏却又在且之身上“横插一刀”。 “微臣向陛下、公主殿下请罪,雨大路滑,短短一段路,微臣却在路上消磨了二刻,叫公主殿下多等了一刻,微臣有罪,陛下与公主殿下如何惩罚,微臣毫无怨言,只是,也请明察,莫要冤枉了昶王殿下、公主殿下与雪祭公子,更不要因此放跑了谋害太子殿下的真凶。” 褚念卿惊讶的望回去,只见傅荼苏沉稳得很,比雪祭这个公子还要稳些。 他不对啊…… “傅荼苏!你什么意思!”且之眼里尽是红血丝。 傅荼苏拱了拱手,“微臣是想说,昶王殿下传微臣时,是戌时一刻,至于到晚了,这是微臣的错,还请且之公子不要仅因此就断章取义。” 褚念卿在一旁看着,听着,心跳的比谁都快,得罪公子这种事,褚念卿只怕这世界上也只有傅荼苏这一个人敢这么做了,真不知他是为了什么,但褚念卿也不敢问,她现在连大气都不敢出。 眼见且之如今落了下风,雪祭更是乘胜追击,“且之公子还有什么别的证据么?” “我……” 且之果然没了话说,但是他那股倔强劲还挂在脸上,雪祭是一定要把那股劲从他的脸上剐下来的,但说多了,他是个外人,管多了反倒引起怀疑,雪祭冷笑笑坐下,喝茶的功夫,他瞟了褚念卿一眼。 褚念卿还算机灵,当即意会。 “苍天为证!我褚念卿若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而你且之,虽是公子可终究是臣,你怎敢诬陷我三皇兄!”褚念卿吼的几乎要破了音。 “我自问没有存心要害任何一位殿下!忠心耿耿,做的这一切不怕得罪谁,只为了太子殿下九泉下安息!” “呵,忠心耿耿?那千百年来传下来的,君亡我亡,你怎的不陪着我太子哥哥一起下九泉!还在这里运筹帷幄,不是凭着一点点微末的所谓证据针对我三皇兄就是针对雪祭公子,本公主看来,你才是处心积虑的不知为了谁!且之公子,且之哥哥!我褚家哪里对你不好了!太子哥哥已然是驾鹤归去了……你还要嫁祸给我三皇兄,你非要坏我褚家安宁不成?!你现在收手,父皇还能原谅你……” “我是臣,可我是太子殿下的臣,从未背叛,更不曾为了什么能以太子殿下的生死换得的!” 褚念卿和且之吵个不可开交,旁边的人就像木偶一样,静的像死灰,褚念卿真的怕,怕她斗不过且之,雪祭教她的话她已经说完了,再没有什么能对上且之的了,而且之却还没有任何要输的意思。 事实却永远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且之忽然浑身颤抖,悄然间,他像是回头震惊的看了雪祭一眼,而雪祭像是笑了一下,随后他们便立刻回到原来的样子,就像方才的一切只是个幻觉。 外人不知懂不懂,反正褚念卿是一瞬间知道了,这是雪祭出手了。 且之突然疯了般大笑起来,整个堂中都是他的笑声,声音回荡回荡,撞的满墙都是鲜血。 “我入仕时,满怀报国之志、忠君之心,如今却成了这样一副可笑模样,你们说的对,我就是个叛徒,我就是个叛徒啊……” 褚念卿真不知道雪祭是做了什么,能引得且之说这样一番胡话来,但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供她去想清楚了…… 说时迟那时快,且之竟然果断出剑,一剑抹了自己的脖子。 “且之!”就连褚皇都震惊,儿子死了都没让他从座上站起来,且之的死不仅让他起身,竟还让他向前走了两步。 除了褚皇,在场皇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全向前迎了两步又停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褚念卿已经是站不住了,说来“惭愧”,太子哥哥的死,是她第一次见死人,且之是第二次,褚瑾奕把她抱的更紧,捂住她的眼睛。 褚念卿只能在褚瑾奕指尖的缝隙里看到: 雪祭向死去的且之躬了躬身,傅荼苏面无表情的下拜,看着眼前的这一场闹剧,皇子们惊讶过后面色又变得说不清道不明,且之的血溢满了整个尊庭。 跟太子哥哥死的时候是一样的,只是分他们在不在场而已…… 为什么他们不害怕,他们是不是已经习惯了…… 褚念卿莫名的浑身疼,眼泪落到“罪魁祸首”的掌心。 没有后续了,四周一点点变得明亮,褚念卿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 又是梦,这梦连着做了一年了。 第二章 漏风棉袄 褚念卿伸手抹了抹身上的汗,四下望望,她果然还是在“四皇兄”的那个世外桃源。 天已经大亮了,外头阳光照的明晃晃的,不时传来一两声鸟叫,穿梭在柳枝桃叶间,花香徐徐浮进简单却不简陋的小木屋里,让人安心不少。 果然说:紫陌纵荣争及睡,朱门虽贵不如贫。 “醒了?” 门外传来如玉般温润的人声,听到这声音,褚念卿从一早便有好心情,这位便是久居宫外的“四皇兄”。 “又做噩梦了吧?” “云隐哥哥,我没事。” 褚念卿轻笑笑,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她都轻松不少。 褚云隐……不对,是言云隐。 声音是好,人是好,可每每想到这位四皇兄了不得的身世,褚念卿的笑色都得降一降。 褚念卿是不能管他叫四皇兄了。 至于这缘由,还得从褚念卿离宫替自己那好父皇办事说起。 还记得……半年前,褚念卿忙完了太子的丧事,便被褚皇派来了这个世外桃源,是来劝解那位从未见过的、一直隐居在外的路贵妃和四皇兄褚云隐回宫。 这件事本不该由一个公主来做,更别提是褚念卿这个差点被遗忘的公主,但是多年来,多少有名有望的皇子都去过,包括太子,都是没两天便被赶了回来,路贵妃虽然和善,四皇子虽然与世无争,但是对于这些别有心思的皇子,他们二人做什么都是“有备而来”,褚皇也早说了,叫他们安安心心的将路贵妃和四皇子请回来就好,但是,但凡是个有野心的皇子,谁能放过这机会?四皇子,他可是褚皇心心念念十几年要接回去的儿子,如果能劝他帮助自己,这无疑是在皇位竞争路上的一大助力。 哦不对!差了一个!有个没野心也不想要皇位的!七皇子,也没给人家接回来,原因:太能玩了,差点儿把路贵妃苦心经营十几年的世外桃源给造没,还有她辛辛苦苦教导出来的儿子,差点儿就给带歪了,他是唯一一个没有野心,依旧被路贵妃赶走,而且是“骂骂咧咧”赶走的人,回去之后,褚皇就气的要打他二十杖,哭爹喊娘的求饶,褚皇才心软了,八杖就停了手。 后来褚皇左思右想,这才想起自个儿还有个女儿来。 一,女儿褚念卿从小是个乖乖女,绝对不可能把路贵妃气疯。 二,什么野不野心的那绝对不可能,一个公主,一个女人,学不来这些,也不可能被她哪个皇兄派遣,有三皇子褚瑾奕在,褚念卿的身边就守的跟一座山一样,任什么政权上的事都别想“害”她。 故,褚念卿再合适不过。 只可惜,褚皇想漏了。 虽说褚念卿从前是如此,可在经历太子一事过后,褚皇还怎么能再这么想呢?他也不想想,褚念卿是谁的女儿,谁的胞妹…… 皇室,没有一个人会是傻子。 褚念卿那时笑嘻嘻的接了旨,转身就变了脸。 四皇兄?路贵妃?好的很,她正愁没有助力,天意还给她送助力来了。 …… 刚到这里是冬季,褚念卿还在轿辇上时,拉开银帘偷偷向外望,只见一片红梅竞相开放,美不胜收,但欣赏的人却少,听闻此处,十里之内竟只住着路贵妃和四皇兄两人,连个下人都没有,褚念卿暗道可惜,但没一会儿,路贵妃和四皇兄迎过来,一身的粗布衣裳却不掩尊贵,褚念卿将方才那话说了,路贵妃笑笑直道:“这不是又有了你?三个人了,不可惜。” 那是褚念卿第一次见到路贵妃,这位神秘的庶母,也是第一次见到褚云隐,神秘的皇兄。 路贵妃没给褚念卿留下多深的印象,她没撑过那一年寒冬,没过多久就驾鹤西去,褚念卿只记得她慈眉善目性行温良,与宫中其他女人不同,再剩下的半年里,褚念卿就只和她这所谓的四皇兄一起度日。 任务?什么任务?接四皇兄回宫?可褚念卿自己都住的不想走,可是真的能不走吗?好像不太能。 过了将近半年,一场刺杀才又将褚念卿从逃离皇宫的幻想里泼醒。 褚念卿差点儿命丧,不过还好,还算幸运。 问了刚收的贴身死士,褚念卿才知道,宫里出事了,刺客是郭贵嫔的人。 郭贵嫔的儿子,也就是五皇子,被自己的三皇兄算计了,直接派出去从军了,郭贵嫔差点儿没心疼死,但当时三皇子还十分得褚皇宠爱,郭贵嫔不敢做什么,直到不久前,三皇子犯了错,被褚皇罚去戍边,郭贵嫔才敢复仇了,直接派人诛杀三皇子的好胞妹,也就是褚念卿,杀人诛心。 这回,褚念卿若还是从前那天真模样,若没有听雨楼护卫,她恐怕真就着了郭贵嫔的道。 褚念卿才回过神儿来,知道了,这都是躲不掉的,如果自己再没有能力自保,那出不了一年,自己必定命丧! 也就在那时,她在路贵妃过世后第一次向褚云隐提出回宫,本想着许久的兄妹亲情,可以打动褚云隐跟她回去便罢,可事与愿违,褚云隐连犹豫都没有的拒绝,除此之外,褚念卿还得知一个直接让她一口水喷出来的惊天秘密: 英明神武一世的褚皇带了绿帽子! “我真不是你皇兄,我姓言,我的父亲是当年创下赫赫战功的铁骑将军言莫寒,母亲早随了他,你别怪我说句不好听的,你父亲辱我母亲,强娶人妻,无论是母亲还是我,心里都恨毒了他,父亲战死沙场,母亲若不是为了我的命,我若不是为了母亲平安,谁要做他的妾,谁要做他的子,如今母亲已故,我怎样已无所谓了,荣华富贵我不稀罕,但你若非要把我拉回皇宫里去给他做儿子,还不如将我身世告诉他,大不了一死,我是不可能认贼做父的。” ???啥!!! 褚念卿目瞪口呆,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让褚皇十几年来苦苦哀求的,一个不是他的妻,一个不是他的子?! 这可真是……好大一顶绿帽子!盖到皇帝头上了?! 褚念卿“这这这”了许久,却总没一句有用的话,她原本还想着,四皇兄如此聪慧,又难得的不想争什么,又喜欢她,她还可以凭着四皇兄的宠爱,回皇宫里,没有三皇兄在也能安生,但如今这……四皇兄不是四皇兄! ??? 这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当晚回去,褚念卿差点儿哭了,皇兄不是皇兄,人家也是铁了心的不“认贼作父”,那自己这半年不是白忙活了!还真来这地方度假来了?还是来陪言云隐过家家来了?可仔细想了想,褚念卿却又笑了。 其实是不是亲皇兄,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会关心这些,她要的是一个帮手,有没有血缘关系很重要吗? 至于褚皇怎样,褚念卿更不在乎,反正褚皇又不可能在言云隐回宫的第一天就验亲,褚皇吃不吃亏的那就更不在乎了。 那言云隐虽说精明,可对她从未有过戒心,反而心疼的很,这要是骗感情……好像不难。 褚念卿不信这许久以来的兄妹之情真就不值一提,就算真是,连哄带骗的也要将言云隐先带回皇宫去。 至于自己这亲爹……害,无所谓了!他有错在先!再说了那么多儿子不差这一个! 褚念卿笑出了声,放了信鸽请听雨楼死士头子来相见,她这计划得变一变了。 第三章 准备 当日夜里,听雨楼死士之首便赶来。 硬磨着言云隐喝了一晚上的茶,褚念卿肚子都撑了,亲眼见着言云隐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褚念卿才敢确定他绝对睡死了,回屋里去和亲信见面。 来人是个憨厚但不失雄傲之姿的壮士,看着就是经历过战场风霜的,脸上还有一道凹进去的刀疤,胡丝凌乱,武器就放在手边,是个足有大腿粗的宽锥,实在是个凶煞,夜里看着甚至吓人,褚念卿没来的时候,他就坐在褚念卿屋里的柳木座上提着壶喝茶,行为粗犷恣意,活像个野蛮人,喝个水都不好好喝,任由茶水顺着脖颈和胡子滴到地下,喝完了又拿手抹干净,可这样的人,褚念卿一来,竟还换了副面孔。 “吱呀”一声,褚念卿带着疲惫回来,一进屋看见有个人还吓了一跳,等那人一回头才松了口气,带着点儿抱怨的坐到榻上去。 “王镰,你来了怎么连个灯都不点?吓死我了。” 褚念卿捂着自己喝的撑起来的小腹,瞟了那壮士一眼又低下头去。 王镰听话赶紧把灯点上,随后回过头来嘿嘿一笑,傻憨憨的,与方才那样可谓对比鲜明。 外表大灰狼,内里小绵羊。 “公主,您不是和褚云隐那小白脸喝茶去了么,那您这房间里理应就没有人了,没人怎么会亮灯呢?我是怕万一那小白脸出来出个恭啥的看见了不好整,怕给您惹麻烦,所以没点,吓着您了,您要打要骂!我吭都不带吭一声儿的!” 王镰笑嘻嘻的,他一笑,脸上的褶子皱成一团,眼睛眯成一条缝,泛黄的牙齿十分标准的露出八颗。 “可算了吧,我找你有正事要说。” 褚念卿将自己方才那副闲散模样换下,王镰顿时也说不出玩笑话了,屏息凝神待命。 而这个消息,也确实没让王镰失望,够劲爆! “褚云隐他……不是我亲皇兄,路贵妃是被迫成了我父皇的妃妾,她的夫婿是先帝的辅政大臣言莫寒,所以,他和我,并无亲缘之属,他也不愿回宫,我要是再强迫,可能不太……” 褚念卿说着说着低了头,但却并不是为了褚皇戴不戴绿帽子的事——褚念卿是尚在闺阁的姑娘,而如今她和言云隐这关系……没有血缘,孤男寡女共处那么久,可谓难以言说,都不知该如何解释,王镰也是听着听着瞪大了眼。 “你……你们不是亲兄妹啊!” 王镰面色夸张的喊了出来,立刻便被褚念卿瞪了,意识到不妥,王镰连忙转了话题——言云隐回宫的问题。 “公主,那该如何是好?额……君子有成人之美,要不就放过他?” 王镰的笑都快扭曲了,这叫什么事儿嘛! 果然,褚念卿坚决的不同意。 “不行!父皇已经开始催我回宫了,虽说拿不下他,父皇不至于罚我,但是我也没好处,反而浪费了半年的时间,而且,你也说了,如今宫里局势对我们不利,三皇兄被遣去戍边,郭贵嫔因为五皇兄的事情都刺杀我了!我现在还是在云隐哥哥的地界,他在他保护我,他不在你们保护我,可我若回了宫呢?没有靠山,我岂不是任人宰割?” “那您也说了,他不愿意嘛,要么……属下去绑了他!” 王镰说着就要走,都撸袖子了,要不是褚念卿拉着,他恐怕还真得去和言云隐干一架。 “镇静!你急什么,你绑了他……又能怎么样?反而让他知道我的私心,我得让他自愿跟我回去,我要他心甘情愿的护我才是……” 褚念卿把王镰推了回去,自己又回到榻上琢磨去,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皱着眉头渐渐变成一言不发。 王镰就坐在原地,两个如碗底的大眼珠紧紧的盯着褚念卿的每一个神色变化,抿着嘴,似乎能看透褚念卿那时的想法一样。 但也只是“似乎”。 过了一刻,王镰实在是坐不住了。 “公主,您想着什么没?” 王镰从桌上拿过一个苹果,没有任何不敬之意,他再了解不过,褚念卿在想什么事的时候是不会说话的,甚至听不到身边人跟她说话,所以那时便不必约束,但万万没想到!这回不同。 王镰无意间瞟了褚念卿一眼,正和褚念卿对视上,褚念卿还是低着头,但她确确实实是抬着眼瞪着自己。 那眼神……总有一种战场上嗜杀成性的感觉。 褚念卿自且之之后再没有杀过人,但总有些时候,王镰看她的眼睛,总觉得她杀了无数人,自己这个上过战场的亦不能及。 “妈呀!” 王镰吓得从座上掉了下去,栽了个跟头,苹果也滚到了褚念卿脚下。 “怎么了?” 褚念卿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仿佛方才王镰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臆想。 “属……属下没坐稳……” 王镰才撑着地坐起来,笑色十分尴尬,却也不敢向褚念卿说明方才发生的事情,不过还好,即使自己演技拙劣,理由也十分敷衍,褚念卿急于解决别的事也没心思跟他计较。 “得了,坐好了,我得把一切跟你详细说明。” 褚念卿从枕下抽出一卷册来,扔给王镰。 “这么多年来一直风平浪静,忽然太子哥哥离世,我才卷入风波,眼前,无论是宫里的那群娘娘,还是我这些皇兄,心机什么的都比我深沉的多,我不好贸然去得罪,硬碰硬跟找死没什么区别,所以,每回出手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让他们注意到我头上,我这回回宫,你先不必跟着,叫听雨楼也暂避,等我消息,等到时机成熟了,我再向父皇举荐你入朝为官,至于我这入宫之前要做的准备……” 褚念卿顿了顿,忽然凑的近了些,睁大了眼睛,满眼的……渴望。 “听雨楼囚犯里,有没有特别恨我的?赶紧的,把他们放出来,激怒,让他们来杀我,越狠越好!” “啊?!” 人物介绍 褚念卿篇 我是褚念卿,是个不起眼的公主。 我原本想,就这么默默无闻下去。 母妃早早青灯古佛,父皇并不在意我,我只有三皇兄这个同胞兄长相依为命。 三皇兄对我太好了,他娇惯我几乎到无法无天的地步,他说,因为我是他唯一的亲人。 事实上,父皇健在,我们还有其余八个兄弟,许多姨娘,几个姑姑,三个皇叔,皇婶更是不计其数,可我却也觉得,三皇兄那话没有错。 我长大的这十四年来,三皇兄一有时间就来看我,外人说,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可我从不这么觉得。 在我面前,三皇兄从不苛罚下人,温文尔雅,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这也养成了我乖乖的性格,他对我的事情,每一件都上心,细致入微,可比前朝明夏开国君、南玄开国君及宸王对其幼妹,可为其起战一般,我是靠着三皇兄长大的,其他几位皇兄也有对我还不错的,可是,永远也比不上我三皇兄。 可后来,三皇兄开始去贴近父皇。 父皇对我们,没有尽过什么养育之责,所以我并不理解三皇兄的行为,七岁以前,我感觉父皇就是陌生人,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直到七岁后,三皇兄十五岁了,他好像忽然懂了些什么,摇身一变从陌生人变成了得力的昶王,而我,自那时起,也不得不时常与父皇见面,请安,但是,我们还是不熟。 但七岁还不是我噩梦的开始。 我还在三皇兄的怀里,他经历了许多,却从不跟我说,我后来才明白他经受了多少苦难,但那时,我还是傻乎乎的,我以为皇兄叹气是累了,就叫他休息,他也只是无奈的笑笑。 不是没有人打过我的主意,但他们都被三皇兄抄了家,灭了族,他不允许任何人将我卷入权力的争斗,我又痴痴傻傻的过了七年,拿着两根绣花针整日痴迷于女工,皇兄说,这样好,我也就痴痴傻傻的听,我安安稳稳的到了十四岁。 直到我眼睁睁的看着我三皇兄杀了我大皇兄,三皇兄还能面不改色的跟父皇说不是他,我才明白,绣花针在这个六亲不认的乱世里是多么可笑,我该执剑,即使我只是一个公主…… 我看见我三皇兄杀人了,可那又怎样?死的是一直对我不错的大皇兄,可那又怎样?我甚至害死且之公子,可那又怎样?那日回去,我大哭一场,我感觉我冷血,可那又怎样?! 之前是我傻。 游走于权力之争的人,他的刀上怎么可能不沾血? 我不管再想多少遍,我选的,都只会是我三皇兄,我想护他。 只有三皇兄成了太子,成了帝王,我们兄妹俩才能好过。 不到一个月我就想清了,或许是因为我身上本就留着阴险狡诈的血,我在三皇兄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变得可怕,他从没想过他会害了我,他至今还以为,当初在尊庭救他的只有那位神秘的雪祭公子,他不会想到有我。 我开始着手发动我的计划,首先,我需要人。 我再清楚不过,这个天下被男人统治了太久,女人们再勾心斗角,得到的不过是些虚名,而我要的不是那些虚名,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权力!所以,我需要掌控有权力的男人,且绝不能让他们有任何二心。 我只是个女人,一个娇娇弱弱有事就哭的女人,所以,父皇,皇兄,从没有一个人怀疑过我,我的计划进行可谓飞速。 我得到的第一个战利品就是听雨楼,就如端慧皇后救赎明达侯,明达侯带领所属江湖部下一生效忠端慧皇后一般,我也救了王镰,在他被仇家追杀时,引他及其部下换上平民百姓的衣裳躲进村落,再哭哭闹闹的请来三皇兄,说有土匪劫掠村民,全灭他仇家,王镰得救,自此便效忠我。 王镰做事利落,听雨楼基业巨大,实在是个诱惑力极大的香饽饽,我虽还未彻底摸清他到底可不可信,但我也没办法了,我只能赌一把,因为,他是我暂时能得到的唯一助力。 我开始思索,下一个,我该从谁入手,我需要这个人必要时能压住王镰,也需要他能在皇宫里说得上话,我还在冥思苦想,父皇却在此时给我送来了云隐哥哥。 我知道云隐哥哥并非父皇骨血,可我不仅不生气,反而幸灾乐祸,甚至想说:父皇,您也有今天? 我原本是不恨父皇的,直到我想通,我的痛苦,三皇兄的痛苦,大皇兄的痛苦,路贵妃的痛苦,许多人的痛苦都是由他而起,但我并不想报复他,甚至,我还要贴近他,是要获得利益,可也是为了我们俩还有一层可笑的血脉之亲。 算了。 说回云隐哥哥,我笃定他会是我的一大助力。 路贵妃是父皇此生挚爱,我虽说并不相信父皇也会那么爱一个人,可是俗话不也说嘛,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路贵妃拒绝了父皇那么多年,几年几十年见不了一面,路贵妃当然比宫里那群女人新鲜,作为路贵妃儿子的言云隐,自然也比我其他皇兄金贵。 云隐哥哥若肯为了我回宫,一:他不是亲子,没法和我三皇兄抢皇位。二:他深得父皇宠爱,我还可以在三皇兄不在的时候靠着他在宫里立足,不让三皇兄有后顾之忧,也可以靠他帮我铲除掉一些人,一举两得。 可我也知道,云隐哥哥喜欢的只是我乖乖的样子,但没关系,我可以装给他看,我不会告诉他我的野心,我只求他带我在宫里活,至于我要做的事,我只会让他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替我做了。 言云隐会是我得到的第二个人,可是,还不够。 我永远记得雪祭公子,即使他真的很可怕,我也没有把握能控制他,可是,我必须一试。 三个,也不够,我还会往上赶。 我的册子上还记着:陆玄隙,和尝淮,还有很多人,最前面两个是最重要的,但其实我还没有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见,但是,总有遇见之日,因为他们一定会成为公子,而公子,是这个国,是整个大胤除皇帝外最重要的人,也是我最需要的人。 我的计划不止于此,除招人外,我还要杀人,杀谁?我的亲皇兄。 我不残忍,谁叫他挡我路呢? 没有兄妹之情,从小不疼我不爱我的皇兄,我还指望着他长大了能视我如珍宝、不舍得杀我吗?杀人谋权的事情,我三皇兄能做的出来,其他人一样可以,我不得不防。 我当然除三皇兄外还有真心对我好的皇兄,只要他不威胁我,我当然会绕过他,不过我也相信我七皇兄不会闲的没事儿干,不玩蛐蛐了就抢皇位的。 我现在只等,云隐哥哥,千万别让我失望,跟我回宫,你真心待我,我也会真心待你,我们可千万要互帮互助的活出个花样来啊。 否则,我不会手软的。 至于那位叫醒我的郭贵嫔,还有她的儿子,我亲爱的五皇兄,您们,等着…… 第四章 第二次刺杀 “啊什么啊,听我的,也不用多,就要五六个人,不过我也没招惹过什么人,那就找特别恨我三皇兄的,恨不得把我们祖坟都刨了的那种。” 褚念卿交代着这段“自杀”式的计划就跟说笑话似的,吓的王镰瑟瑟发抖。 “公主,皇宫凶险不假,但您也不能因为不想回去就想不开啊……” 王镰一句话,差点儿把褚念卿说懵了。 “什么想不开?诶算了你听我的就是,就明日,明日午时二刻,我和云隐哥哥会在桃花林那边,你便叫人来,你只守在暗处,若非特殊情况,不得出面,我这个四哥啊,权谋诡道真是跟路贵妃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那么多皇兄都被他不动声色的赶走,还不敢有半点怨言,说明他不是个简单人,但是,我也得试试他武功啊,省的害了他。” “是,那属下即刻去安排。” 王镰听懂了,随即向褚念卿行了个礼,褚念卿点点头,王镰便静悄悄的出了门。 在屋里还莽莽撞撞,一出门便和幽魂一般无声,王镰这个人,可用。 褚念卿又从枕下摸出另一卷册,提笔划掉了上面王镰的名字,而后又将那看了无数遍的卷宗再看过,褚念卿轻轻叹了口气。 每个人,就算没有弄到自己手里,那也还算熟悉,只有那个人…… 雪祭。 褚念卿皱了皱眉头。 从太子薨逝之后,褚念卿再没见过他,但是这记忆算是刻在心里了。 苍白的容颜,看着有浅浅病意可实际却是康健,就如月光之下的一尊白玉雕像,两条龙须发伏在鬓边,寒风一过,发丝悬起,让人觉得时间都变慢了,他手指白皙,指尖微红,他说话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开心时没有兴奋,生气时没有恼怒。 清雅的脸背后是更鲜红的血。 苍白的手背后是无数条人命。 温润的话背后是杀人于无形。 …… 褚皇不是傻子,那场戏,就算是个没脑子的人,仔细想想后也能发现漏洞百出,而褚皇精明一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自己儿子的生死大事,雪祭一个外人想管就管。 换做从前,褚念卿这时候定然会先可怜自己的太子哥哥,但如今,她却快忘怀了。 褚念卿郁闷的只有:同样作为公子,雪祭如何能轻而易举的大殿杀且之?他到底说了什么? 可褚念卿越是郁闷,褚皇越是不敢,才证明雪祭越玄,越是个得力的帮手,褚念卿不在乎他狠不狠了,得到言云隐之后,她必须想方设法得到雪祭了…… 想着想着便睡过去,再醒来,就是言云隐在外头呼唤了。 回忆结束,褚念卿穿好衣裳,坐于镜前梳妆,换下那副思前想后的模样,挤出一个天真可怜的笑,她出门去,扑进言云隐怀里。 “云隐哥哥!”褚念卿在言云隐怀里蹭了蹭。 是利用,可也是真心相待。对比自己的一群亲哥,冰冷无情,还不如眼前这个假的哥哥。 可是,再亲,该做的还要做。 “念卿今天不想读书~读了这么多天,哥哥带念卿去玩一天好不好?念卿想念桃花林好久了,还有那桃花酿,近在咫尺却遥遥相望,可叫念卿这心痛得很……”褚念卿环住言云隐的脖子就不撒手。 这是惯用的手法,也是最管用的,言云隐虽在外人看来是闷了些,却也受不了撒娇这一套,可妥协之前总也要有“最后的挣扎”。 “书才读了几日,学没学下什么,越发的贫嘴,小姑娘家家的,老喝什么酒,小心叫坏人瞧见了你醉酒的样子,到时候,就把你抓走!” 言云隐点了点褚念卿的鼻子,满眼尽是褚念卿从自己一群亲哥哥的眼里看不到的亲切。 谁会对一个乖乖巧巧的妹妹防备?反正言云隐不会。 褚念卿也不知道是看了多少话本子,学下的招数让言云隐根本招架不住,她从言云隐身上下来,把两个手伸到言云隐面前去。 “这里就只有念卿和云隐哥哥两个人,你说有坏人,那坏人是哥哥你喽?那既然坏人是哥哥,念卿乐意被抓走,哥哥抓念卿走吧!” 言云隐一瞬红了脸,急急忙忙的便躲开,连忙绕开话题说着“玩去吧玩去吧”。 只是在褚念卿看来,却十分的无趣,她还是觉得言云隐不够警惕。 不过,若实在太过警惕,自己也得不了手不是?褚念卿背过身笑了笑,算了,她又傻笑着牵起言云隐的手,拉着他往桃花林走。 桃林深处,芬芳馥郁,褚念卿抬起头看看,微风拂过后,偏偏花瓣犹如雨下,没入花泥,来年,定又是一番盛景…… 只可惜看不到了,那时候,褚念卿肯定又回了皇宫勾心斗角,也可能葬进皇陵了,不过是生是死看命了,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身后言云隐的声音响起,褚念卿回过头去,只见言云隐手提着两小罐桃花酿,他笑的轻松。 这个样子的云隐哥哥恐怕以后也很难看到喽…… 风拂过,勾勒出言云隐衣决下虽清瘦却坚挺的身姿,浮上,剑眉星目,与风同行,与月同归。 “不及云隐哥哥风度翩翩,气宇不凡。”褚念卿接上言云隐的那句。 言云隐笑着将桃花酿放在万株桃木中空暇的石桌上,“你又拿哥哥说笑。” “实话而已,没有说笑。”褚念卿仍旧笑着,只是声色却沉了沉,她脚步轻轻的向言云隐走过去。 侧目,言云隐身后躲藏的已是十几名白衣武士,停在那里就像雕像一般,可又随时待动,褚念卿好怕。 那不可能是王镰派来的人!这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了。 不等多想,褚念卿已经走到了言云隐身边,她拂衣坐下,又伪装着云淡风轻,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她不能告诉言云隐,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公主是不会“瞎想”这些事情的,她只安安稳稳的坐着,只是,提醒少不了。 “云隐哥哥,在这儿住了半年,我都住的不想走了……” “不想走就不要走嘛。” “就是,我可得跟父皇说说,留下来陪你作伴,我可舍不得这桃花林的美景呢!你看!”褚念卿伸手向言云隐身后指去,“那里,那里,都美得很!” 言云隐顺着褚念卿指的方向瞟了一眼,只是这一眼,却让他笑不出来了。 虽说那群武士躲得快,却还是被言云隐看得一清二楚。 身后褚念卿的声音还没有停,言云隐连忙调整姿态回过头去,他怕会吓到褚念卿,可笑褚念卿比他承受能力强多了。 “尝尝。” 言云隐递给褚念卿一小杯酒,让她无暇再往武士的方向看,趁此机会,言云隐从腰间衣带里抽出软剑藏匿桌下,以保一会儿可以第一时间抽剑反击。 “云隐哥哥也请。” 褚念卿亦捧起一杯酒来请言云隐,趁此机会,她微微转头向另一个方向看去,王镰在那里,身后跟着五个粗布衣裳的武士,这才是原本的计划,刺客大半褚念卿还认识。 王镰暗暗伸出手指,向褚念卿指白衣武士的方向,褚念卿稍低了低头,等到言云隐喝过酒后抬起头来,褚念卿也随着他一起抬头。 “诶呦,才想起来,屋里还熬着醒酒汤,可不敢等一会儿把房子都烧了,念卿,你回去一趟,把它拿来好了。”言云隐忽然说。 褚念卿眼看着言云隐的神情与方才不同,自然明白他这是要支开自己,虽然是应下了,却也知道,自己走不掉,白衣武士绝对是冲自己来的,又怎么可能放任自己走呢? 褚念卿起身,走不到五步,果然,身后响起掀风之声,刀光剑影映照眼前。 第五章 假面 “啊!” 褚念卿向后一仰摔到地上,同时发出一声尖叫。 武士的刀尖已到眼前。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软剑破空飞来,击向武士的刀尖划向一边,随后不等武士反应,言云隐已踏云袭来,接过软剑,向下纵劈毫无手软,武士的头滚下。 “念卿,走。” 言云隐的眉头皱成一团,他嫌武士的血脏了他的地方,也脏了妹妹的眼。 只是嫌弃归嫌弃,言云隐还是顾大局,伸手拉起褚念卿,将她向武士袭来的另一边推了一把。 “躲开。” 褚念卿眼看着他冷漠的扑进血海里,三合一杀,可杀法虽快,却也是最不残忍的了,杀后还拿东西遮上,或者直接在褚念卿看不见的方向杀。 褚念卿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忽然觉得杀戮竟也能温暖。 忽然腰间被束上一丝细线,叫人看不出来又坚韧异常,褚念卿没有躲,任由那细线将自己向后拽,直至靠在一棵树上,褚念卿感受得到,她背靠的树后还有一个人。 “王镰。” “是属下。” 褚念卿心放得更宽,不过,本来也没有紧张过。 杀人?她见惯了。 “静观其变。” “是。” 身后的人影又忽然消失,腰上的细线也感受不到了。 褚念卿继续专注的向前看,言云隐那边的情况,用轻松异常形容都是拉低了言云隐的能力,这十几个人看起来还都是练家子,在言云隐手里却如不堪一击的蚂蚁,言云隐连血都没有粘上,“战争”却要结束了。 眼看只剩下最后三个人。 又一阵风扑过,王镰带着五名武士天降,直直冲着褚念卿而来。 “云隐哥哥救我!” 褚念卿故作害怕,惊呼一句便跑,却也疑惑王镰何必如此,嫌没玩够?还是想和言云隐比试一下?不过很快也就想清了,她早就交代过的,让王镰找的刺客都是一群恨自己入骨的仇人,所以,反正最后都是要杀,还不如让言云隐杀了,带回听雨楼再杀反而还脏了地方。 另一边,言云隐听见褚念卿的惊呼,顿时比褚念卿还害怕一般,只觉得若武士刺伤褚念卿,那还不如一刀杀了他,他连忙弃了白衣武士,向褚念卿的方向奔去。 “小心!” 褚念卿正跑着,身后响起言云隐的声音,忽然自己腾空,向后一看,原是言云隐已经抱着自己,足尖点地已跃向远方。 万片花瓣随刀光腥风落下九霄,在转身杀伐间,血第二次溅到了褚念卿脸上。 第一次是太子哥哥死的时候。 褚念卿心一沉,脸色也愈发阴冷,装出来的害怕也随之消失不见,眼看着言云隐正要回头看褚念卿,就要露馅了,王镰铤而走险,从五片刀叶穿过,一剑划到了言云隐的手臂上。 言云隐吃痛,轻功不稳,带着褚念卿一齐坠到了地下。 好在那时距地面不远,两个人都没事,褚念卿这才反应过来。 “云隐哥哥!”褚念卿颤抖着手向言云隐的伤口探去。 言云隐却忽然抓住了褚念卿的手腕,褚念卿可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视死如归般的坚定。 “别怕。” 说完这句,言云隐忽然将褚念卿一扯到自己身后,而自己背对着万千杀机。 不出所料,剩余的几名白衣武士和王镰的人都没有手软,其中一人动手最急,一刀已将言云隐的后背划出老大一条裂痕,在褚念卿看来,这就像悬崖一般。 血第三次溅到了褚念卿的脸上,但这回却没有激起褚念卿心中的恶念。 心疼这种感觉,褚念卿已经算不清多久没有体验过了,她看着言云隐疼的表情皱成一团。 “云隐哥哥……”褚念卿眼睛一酸。 但是言云隐却没有回应,而是在第二刀即将到达身上时,他猛然举剑回头,一剑抹掉五个人的脖颈! 白衣武士已全部阵亡,王镰带的人也只剩三个。 “闭上眼睛等我。” 言云隐回过头,伸手捂住褚念卿的眼睛,随后又不顾疼痛的提剑迎战。 褚念卿却没有听话,那一瞬间心里不是感动,而是连忙给王镰对口型:“快走!” 身上的伤口可以治愈,但若计划败露,那才是完蛋了。 感性与理性之间,褚念卿还是可以坚定的选择理性。 与此同时,褚念卿也确信了言云隐进宫绝对没问题,他的一切不输三皇兄。 言云隐持剑反击,王镰见状,立刻将身旁三人推上前,自己双足一点地,后退飞到茂密的林间,绕过桃花林进柳林,转眼看不到人影。 言云隐无暇关顾,只好任由王镰逃走,先将眼前三人除掉。 又是一剑,剩下三个也丢了命去,见状,褚念卿闭上眼,装回乖巧听话又害怕的模样,怕的还抖。 言云隐见刺客都已归西,放下了警惕,却又一次不顾着自己身上的疼痛,先弃了剑回头去紧紧抱住颤抖的褚念卿。 褚念卿亦反扑回去,抱得紧紧的,口中还不断传来哭声,还有模糊不清的诉苦。 言云隐只是静静的,由着褚念卿哭泣,偶尔才拍拍褚念卿的后背,他知道,这种事情,只有哭出来才能真正的释怀,他第一次杀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笑言云隐却不知,褚念卿不怕的,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杀人了…… 哭着哭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言云隐当是褚念卿放松了,可方才松了怀抱,却看到褚念卿肿了眼睛,那一瞬的心痛胜过身上的那两刀,言云隐伸手去给褚念卿擦眼泪。 “我害怕……” 还不等言云隐的手伸到自己的眼前,褚念卿又挤到言云隐怀里去,她的眼在言云隐脖颈一侧,留下的眼泪正好可以顺着他的脖子滑进他的衣裳,滑到他的心,滑进他的心。 “别怕,我在这里。”言云隐还在不知所以然的安慰。 褚念卿咽了咽,心里早算计好的一句话也在此时空悠悠的说出来,不紧不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 “可是……雪祭公子救我一次,三皇兄救我一次,哥哥你救我一次,若还有下次呢?谁还能救我?我怕……” 每一个字都砸在言云隐的心口。 言云隐忽然扶住褚念卿的肩膀叫她坐正了看着自己的眼睛,他脸上写满了惊讶。 “念卿,你在说什么?雪祭公子,你怎么会和他有关联?还有你皇兄,他们救了你什么?你还遇到过别的危险?你不是一直在宫中么,而且,你只是个公主,有人竟狠心对你下手?” 褚念卿反倒不说话了,她那神情就像方才说错了话,想要补救,她脸上稍稍露出三分慌乱又转瞬即逝,她想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重新回到言云隐怀里。 这让言云隐更心急如焚。 言云隐费劲了心思去想:褚念卿会遭到怎样的祸事?如若真都像今日这般,那她岂不是每天都心惊胆战的活着?在皇宫都敢下手,如今还追到花谷来,言云隐越想越觉得吓人,他连忙再度扶起褚念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言云隐此次还有些愤怒似的,他眼里像有凝结了千年的冰河,在那一瞬间将要爆裂,将所有负过褚念卿的人都淹没于此,永不超生。 褚念卿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她强忍住难掩的笑意,依旧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她辗转多次难以开口,许久了,她才“迫不得已”说出实情。 “半年前,我太子哥哥无辜枉死,至今都找不到真凶,他们那时怀疑我三皇兄,还将我叫到堂上对峙,我相信我三皇兄是清白的,可他们不信,他们至今都还在找我三皇兄的错处要将他置于死地,两月前,三皇兄与六皇兄争吵,殿前失仪,他是错了,但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错,父皇竟就因此将他发配到边疆去,并下旨无召不得回京,六皇兄却因为母亲郭贵嫔受宠,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他们都这样了,还不放过我三皇兄,三皇兄在信里说,他已经遭到了数不清次数的刺杀,要我小心,因为我们是一母同胞,所以他们也不会放过我,果然如今便来了……” 褚念卿忽然开口,说时紧紧地拉着言云隐的手,满眼都是恐惧,眼泪颗颗饱满,如珍珠般滑落又浸入泥土销声匿迹,任谁看了都要道一句:为何如此狠心,要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下手。 “褚瑾奕不在,有我保护你。”言云隐同样也拉紧了她的手。 可褚念卿却忽然抬起头,她抽泣着、看着言云隐的眼睛: “不能了,云隐哥哥,父皇叫我回宫了。” 第六章 不是时候 “什么?!回宫?可你不是说不走了么……”言云隐竟还在那里傻兮兮的问。 褚念卿差点儿笑出来,这种说笑的谎言,恐怕也只有言云隐会信,这世上哪有公主和皇兄待在一起过一辈子的。 言云隐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有多可笑,他早想过分别,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你……你真的要走?”言云隐拉着褚念卿的手松了松。 不知怎的,一说分别,言云隐心里忽然像空了一块,说实话,他觉得自己不该有这种感受。 明明发过誓,一生绝不踏入朝堂,绝不再有情,这时却会动摇。 可是父亲说过朝堂凶险,母亲也说过皇家冷血,隐居是最好的保命安身之法,父亲那个先例已经摆在那里了,自己还要再踏足吗? 虽说言云隐并不怕死,却也是真的不想惹事,而且,永远的隐居避世,是父亲一生没有实现的愿望,也是他的遗愿。 但妹妹一个人回去,言云隐不得不担忧。 言云隐没有别的亲人了,他只有褚念卿,如今的形式他也亲眼看到了,明知褚念卿若回宫去,绝对没有活路。 “能不能……我去和他说,叫你再多留些日子,总也等你三皇兄回京?”言云隐眼底满是渴望。 褚念卿却摇了摇头,“云隐哥哥,我快到年纪了。” “什么年纪?” “成婚年纪。” 言云隐怔了怔,一想,确实,褚念卿的生辰要到了,十五岁,生辰过了也就及笄了,是到了要嫁人的年岁。 “我不得不回去修礼,等着父皇为我指婚,北州寒部,青王少主早提过要请我为妻,父皇也早就答应了,我不怕远嫁,不怕和亲,我只怕我根本就活不到那个时候,云隐哥哥,我没有母妃,父皇也从来不在意我,如今唯一在意我的三皇兄也去戍边了,宫里面没有人保护我,我会死的,我会死在离宫前……” 褚念卿哭的可谓是天神悲鬼神怜,言云隐又如何受得住? “那……那我能怎么办?” “云隐哥哥,我求你了,你能不能保护我,只要等我三皇兄回来,或者是我嫁出去了就好,求你,跟我回宫吧……” 言云隐却忽然躲开了褚念卿,这倒让褚念卿一瞬间忘了装可怜的一惊,但很快便缓了回来,褚念卿注意到言云隐眼眶里、泪水也在打转。 “云隐哥哥,我只有你了。” 褚念卿主动去拉住言云隐,“只有”两个字加重。 这也是在告诉言云隐:“你也只有我了,你的日子还长,难道真就能一个人孤苦这几十年?” 不等两人再多说,一阵隆隆的马车声已逐渐逼近,褚念卿和言云隐都扭过头去看,是宫中的马车没错。 “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终归不是我的福气,我只求活命而已,若云隐哥哥实在不疼念卿,念卿也不是纵身自尽去,无非再左右求人,请旁的皇兄护我性命便罢,云隐哥哥不必有自责之心,今日分别,念卿祝云隐哥哥安康,便此生不见了。” 说罢,褚念卿即刻起身,不给言云隐一点挽留的余地。 不是要放弃,而是抓得更紧。 言云隐此人,褚念卿再清楚不过,他需要被刺激,需要让他感觉到走投无路。 而面前迎来的马车给了褚念卿最好的机会。 不对,也不是马车给了机会,而是马车前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给了好机会,褚念卿在无人注意时偷偷露出一道浅浅的笑。 那人走到眼前了。 “公主殿下何出此言,何人敢要您的性命,昶王殿下在边疆立功,谁人敢动他的亲胞妹啊!” 话音刚落,便传来一阵笑声。 果然如此。 这朝堂里谁人不知三皇子被褚皇罚去戍边,如今说这话,分明就是嘲笑。 车驾迎来,为首的竟是个五大三粗的将军打扮之人,谁家接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是由男子打头?! 言云隐皱了皱眉头,意识出了事端。 “你是谁?胆敢对公主无礼。”言云隐起身上前,牵住褚念卿的手。 “郭堂兄。” 褚念卿却松了言云隐的手向这所谓的“堂兄”浅浅行了个礼。 姓郭,不由得让人联想到郭贵嫔,方才才派人来刺杀了,这会儿派个母家的侄儿来是看看褚念卿死了没有吗?言云隐攥紧了拳头。 “哪敢受公主的礼,微臣郭承荫,请公主殿下安,请四皇子安,今日剿匪归来,顺道接公主回宫,四皇子肯定是按照以往规矩不回吧,那微臣就不过多废话了,未免耽误了时辰,公主,早些请吧。” 郭承荫说着就要下马来拽褚念卿,言云隐眼疾手快,拉着褚念卿向旁一躲,郭承荫扑了个空险些摔个狗啃泥,只不过他还来不及破口大骂便被言云隐噎了回去。 “放肆,公主的身也是你能近的,你是有几个脑袋够砍的,还是要加上郭庶母与五弟六弟的脑袋一起。” 褚念卿惊讶的瞪眼回看,愣是没想到,言云隐这平时文质彬彬,骂起人来这么狠,简单明了还戳人心窝。 “你胡说什么!”郭承荫气的脸黑,就差暴跳如雷,“四皇子,纵您贵为皇子,可说话也该注意分寸,臣是刚立了功的功臣,就连陛下都承认臣几分,这不打紧,主要是……” “确实不打紧,带着两万军士去扫一个不足五千人的山腰子贼窝,还敢在陛下面前邀功,陛下可真是给足了郭庶母面子,还能与你好言相见,你这名字也是应景,承荫承荫,承了郭庶母的荫蔽,不过皆见世人承父母荫蔽,你这承姑母荫蔽的,本皇子还真是头一次见,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本皇子生平趣事竟又被你多添了一件,在这慢慢无趣的日子里,每每想起来都要笑两声,你确实有功。” 这话别说郭承荫,褚念卿都听的心快跳到嗓子眼儿,不过确是憋笑憋的。 “放肆!” “你放肆,区区一个无能小卒敢对公主恶语相向,还敢私自承了迎接公主的令,你可知公主尚未出阁?你说到底也是外男,怎敢来毁公主名声,这事若禀明陛下,几个脑袋也不够你砍的!” 言云隐与郭承荫言语对峙一番,说实话,这是褚念卿有生以来最爽的一刻,这简直比褚瑾奕在还爽! 郭承荫被气的脸红鼻子粗,照常定会搬出郭贵嫔,果然,今日也一样。 “四皇子,微臣有什么错处自有陛下和姑母来罚,还轮不着您吧。” 言云隐轻轻一笑,就喜欢这往枪口上撞的。 “哦,轮不着本皇子?那本皇子今日若非要轮着呢?”言云隐抽出软剑拍在郭承荫的肩头,“今日便要清理门户,本皇子倒要看看,陛下,郭庶母,能不能杀了本皇子给你赔命。” 郭承荫腿一软,可还不等他求饶,他身后的狗腿子抽剑对向言云隐。 “四皇子,请您……” “上前者死!” 一群狗腿子瞬间没了话说,郭承荫看着这一群也是有苦说不出。 褚念卿见这架势僵在这里,掐指一算,这是她最好的时机,她侧身拉住言云隐的衣袖。 “四皇兄别这样,你如今是替念卿做主,可回了宫里,念卿总有一天要把这些全都还回来……” 言云隐心头一紧,差点忘了这要事! “公主说的是啊,您回了宫,微臣是进不去,可是姑母那关您也过不去,还是少闯这些祸事……” 郭承荫猫着腰举着手,嘴上还不忘损一句,原本言云隐都准备放人了,这一下子反倒让他把剑抓得更紧。 “我会叫北越护你平安。”言云隐不看褚念卿,躲着她的目光嘟囔了一句。 褚念卿连笑都是有气无力,她低下头去。 言云隐口中的北越,七皇子褚北越,当初差点把万花谷拆了的闹事精,中宫嫡子,与言云隐相交甚好,对褚念卿也还不错,在褚皇那里又出奇的得宠,褚念卿却也难以信他。 他想的清什么是害与被害?他弄得懂什么是诡计谋划?他搞得懂什么是阴险狡诈? 他褚北越要是懂,凭他得的宠爱和显贵的出身,太子之位哪还轮得到别人? 他要是懂,褚念卿还有必要费尽心思的跑出来寻别人?! “是,七皇兄自会护我平安,四皇兄不必担忧……”褚念卿浅浅念了句,侧身绕过郭承荫就要上车驾。 “念卿,你做什么去?!” 褚念卿回过身望向言云隐,见他眼里都是惊讶与不忍,计划便成功一半了。 “念卿自然是回宫去,再不走,父皇要催了。” “郭承荫这样的人的车驾你都敢坐,下来,我自会再叫人。” “云隐哥哥这话说的,难道下一个车驾来了会与这个有多大区别吗?倒不如少摆这些矫情做派,乖乖走了就是,再说,念卿是公主,就算出了阁去,谁敢非议。” 褚念卿三言两语呛的言云隐没了话说,只好大眼瞪小眼的不知所措,只是可惜,郭承荫的话能被言云隐噎着,言云隐的话能被褚念卿噎着,褚念卿的话自然也迟早被旁人噎了。 说早不早说晚不晚,正是好时机,万花谷又传来另一阵车轮滚滚,打头的正是七皇子府中最能扛事儿的将军,后面跟着褚念卿走哪儿带哪儿除了万花谷没带上的贴身婢女小莺。 “公主!公主奴婢来啦!咱们回宫吧!” 小莺一阵嚎,一出了宫,也不必再装什么淑女做派了。 “公主!赶紧出来呀?公主您在哪儿呢公主?七皇子可想您了公主!赶紧回宫吧!”简直都不用问,将军这口音绝对是和小莺学的。 褚念卿坐在车里紧闭双眼,内心苦的难以诉说。 这眼看的都要成功了,这俩人出来喊魂儿啊!七皇兄派的这人来的也真不是时候! 第七章 不会不见 莫说褚念卿,便是言云隐听了这几声“亲切”的呼唤都一脸懵,不知不觉的握剑的手都松了,郭承荫见状趁机一躲,成功挣脱,不过也无需担心,因为言云隐还没来得及再管郭承荫,郭承荫先自己给自己找了个麻烦——摆着架子又往将军那儿去了。 “戚将军,陛下金口玉言已将这护送公主回宫的任务交给我姑母了,我姑母已然给了我,我看你还是……” “哎呀怎么又是你,滚一边儿去。” 戚将军一句废话没有,一脚把郭承荫踹到了泥潭子里,掉转过身来又给言云隐行礼,整副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没有一点儿拖沓,一看就是老手了。 “给四皇子请安,四皇子,我们公主呢?”戚将军睁着如碗底一般大的眼睛却一副纯真样子,和那郭承荫形成鲜明对比。 郭承荫还想挣扎,“迎公主这任务是我……” “啪”一脚踩头上,郭承荫又没声了,戚将军连眼神都不曾挪一下。 “那边……” 言云隐看着地下郭承荫那惨样,手指都不免颤了颤。 戚将军顺着言云隐的手看过去,果然见褚念卿就坐在身后的轿子里,只不过表情却非常奇怪,像是在硬憋着什么似的。 憋着……想打人的心! “给公主殿下请安。”戚将军带着小莺一同行礼,行过礼后自然就问心中那个最疑惑的问题,“公主,您怎么了?这幅样子是身体不舒服吗?” 褚念卿按捺着“委屈”,咬了咬嘴唇,长舒一口气,硬摆出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没事,你们来了就好。” 褚念卿多想告诉他们:“本公主确实不舒服,心里不舒服!” “哦哦那就好,末将承显王殿下令,来接公主回宫,公主,请!” 褚念卿却愣住,“显王是谁?” 小莺这才想起来凑到褚念卿身边去介绍一下,“回公主,是七皇子,七皇子刚刚受了封赏,还未来得及告诉公主。” “七皇兄立了什么功啊?父皇竟然给他封了王?” “回公主,七皇子与陛下共进酒,期间教了陛下玩猜拳,后来比赛时陛下输了,便给了七皇子王爵之名并赐了封号。” 褚念卿彻底呆住,果然,真的受到疼爱的孩子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宫中果然再无可与七皇兄比肩之人。 褚皇的孩子大多都有本事,上领百官下治万民都不在话下,可是封王的甚少,十个孩子里才封了三个,大皇子,也就是太子,刚刚薨逝了,三皇子,褚瑾奕,刚刚贬去边疆去了,如今在这京城里唯一一个王爵竟会是整日斗蛐蛐,从未干过什么正事的七皇子。 七皇子对褚念卿还不错,褚念卿不恨他,却难免羡慕。 三皇兄的王爵之位是常年上战场,一身的伤和荣誉换来的,七皇兄的王爵之位却来得如此轻易…… “公主?公主!” “啊?!” 戚将军叫了两声,褚念卿走去的神才又回来。 “公主您在想什么?”小莺上前去搀住褚念卿。 褚念卿摇摇头,“没什么,走吧……” 除了没事,褚念卿什么都说不了,总归七皇兄有了王位是对自己有好处,没什么好说的,褚念卿便跟在小莺身后,在她的带引下上了另一辆马车。 “四皇兄,真的不可以和念卿一起走吗?” 褚念卿最后抬眼来看看,眼眶润红,任谁见了都要怜悯三分,言云隐的心又不是铁做的,更何况这张稚嫩的小脸曾在他怀里轻蹭,嫩葱般的小手曾为他捧上一杯热茶,瘦弱的她在这万花谷里做了太多。 她最清楚言云隐需要什么,她早就改变了言云隐的人生,不论对得起对不起谁。 如梦,如幻,似爱,似贪恋。 不管是哪一个,总之那时候都在推动着言云隐向褚念卿走。 褚念卿按耐住内心的窃喜,她向言云隐伸出了手。 一点、一点、就差一点…… 所盼望的一切都可以实现!三皇兄的太子之位、皇位、自己的安宁生活…… 言云隐把手放了下去。 忽如奇来的空洞,褚念卿眉头不经意的皱了皱,不过,这一切并没有超出自己所想。 她最清楚言云隐在想什么。 他受限于父母的遗愿,有迟疑,踌躇,没关系。 因为在完成父母的期盼之前,他是个独立的人,他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想法,他需要陪伴,他需要温暖,他需要他身边能有一个永远跟他在一起的人,百花谷将很快没有别人,到时候只剩言云隐一个人。 一个人,在寂寥无声的地方呆一辈子,任谁都会疯的,尤其是言云隐这样在这里已经消磨了近二十年的人。 他若是真的像路贵妃所想,就那么严谨、耐得住万年孤苦的话,他也不会被七皇兄带“坏”,所以,他需要离开,他需要“自由”。 他终究会离开这里。 他需要褚念卿。 言云隐需要褚念卿。 褚念卿真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褚念卿缓缓地,恋恋不舍一般收回了手,隐忍已久的眼泪从眼角滑下去,顺着玉颈上一片单薄的不能自已的金丝叶片滴进心里。 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是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公主,是被亲生父皇遗忘的女儿,是除了言云隐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妹妹。 白玉一般无暇的脸这时泛起了一丝红晕,却不是在脸颊上,而是在眼眶上,言云隐顿时感到心痛难耐。 这半年来,所有对她说过的话,一句句飞还到脑海里,就像每年南飞的雁,春天来了还会再飞回来。 “念卿是哥哥最疼爱的妹妹,也是唯一的妹妹。” “在哥哥这里,什么都不用怕,哥哥会保护你一生一世。” “你就算不是大胤的公主,那也是花谷的公主,是哥哥心里唯一的公主。” 南飞的大雁都飞回来了,言云隐想起当初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的话,是成为亘古不变的诺言还是虚情假意的谎言,是让褚念卿成为全天下最快乐的姑娘,还是全然被操控着的石像,全在一念之间。 言云隐却还没有伸出那只手,不过,褚念卿并不怕。 这时候若再不走,沉醉就太久了,褚念卿放下了车帘。 隔着看不穿的浅褐如意帘,言云隐却能看到她全身心都在颤抖,褚念卿空悠悠的说了一句: “云隐哥哥,此生不见。” 真的……此生不见吗? 不会的。 第八章 计中计 马车徐徐前走,不紧不慢,时时牵动言云隐的心。 不,牵动言云隐的不是马车,而是马车上的人。 褚念卿却不似言云隐所想的,她安稳的坐在马车里。 颤抖?难过? 假的。 褚念卿慢悠悠的抬起悄悄向往雍容华贵的手,掩住口鼻,生怕笑的太大声被发现。 难过是可以装出来的,喜欢是可以演出来的,人若真的活得那么死板、被人兜兜转转欺负一辈子还不清醒反击,那还活了个什么劲儿呢? 骗了他,骗他难过,负了他,负了他的心,那又怎样? 人生在世,无需每个人都对得起。 正想着,意料之中的呼唤已然来临。 “等等!” 言云隐中计了,甚至都等不及褚念卿稍走的远一点,褚念卿掀起车帘来向着他又笑又哭,看马车外的所有人,他们看着言云隐的神色都是无比惊讶,这更证明褚念卿多么会蛊惑人心…… 褚念卿笑着笑着,言云隐走着走着,马上就会永远在一起,这场无声的战争,开头会打的很好,可所有的幻想、期盼,都在褚念卿回头随意向花谷瞟的最后一眼间结束。 姹紫嫣红,五光十色,柳枝碧绿,繁花似锦,可这般的美好却被他打破了! 那里……花谷的深处,那里有一个人…… 让褚念卿看见就止不住打哆嗦的人…… 苍白玉雕一般的脸,让人捉摸不透的眼,时时微笑示人的唇,恰到好处的泪痣,骨节分明的手。 每一处,每一处,褚念卿都记得格外清晰,仿佛半年前那件事如滚滚江流一般抑制不住的冲入脑海。 那人还在笑,褚念卿一直死死的盯着他,那一刻,好像世间一切都已消逝,只剩下他们二人,一个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一个胆战心惊魂飞魄散。 那个人慢悠悠的抬起一只手,初时轻轻握着拳头,直到将手移到褚念卿看得最清楚的高度,他猛地一松手,一条乳白色的石牌坠下来,吊在他的手上。 不是别的,正是两次刺杀褚念卿的死士所佩戴的。 那人笑得更加灿烂。 褚念卿不敢再看,慌忙闭上了眼,惶惶中一把扯过车帘叫她再也不看向车外,顿时间,褚念卿额上布满汗珠,一片一片的往下淌。 他在那里,神仙一般好看的面容,身着深空皎月绛辰蓝袍,内衬星紫绸缎,眼花缭乱的祭祀圆纹布满袖口,浮上,从不离身的紫宝石挂在胸口;他今日没有戴冠,只是简简单单的束起高马尾,万千青丝间寥寥几簇编发是唯一的装饰,这副清倦打扮,是为了来花谷显得更合衬些? 褚念卿没工夫去想这堆闲问题,她要想的是如何能快些从见到那个人的惊吓中走出来,言云隐要来了,再有几步就到,她绝不能以这副鬼样子迎接言云隐跟她回宫,会被发现的,那就难办了…… 褚念卿强行按耐下快要跳出嗓子眼儿的心,艰难的安慰自己:那些都是幻觉,幻觉! 好不容易静下来,言云隐也就在这时候进到马车来,总算是没露出破绽,褚念卿心里才好受一些,她钻进言云隐怀里,让言云隐一时看不到她的脸色。 “好了好了,不哭了,哥哥跟你走,绝不会让你受到半点的伤害。” …… 言云隐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以为褚念卿是陷在以为他不会走的难过里,却不知褚念卿的心思早早飘到了花谷藏匿的那人身上。 雪祭。 雪祭公子。 带她杀人的人。 褚念卿一直以为是自己在算计别人,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算她在这千步不见人的山谷里,她在算计,也自有黄雀在她身后为她准备计中计! 褚念卿这才想清,原来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原本所想,刺杀的人是郭贵嫔安排,不过是皇权之争,可如今看来,分明是雪祭所为。 可他要什么?他为了什么?郭贵嫔尚可为了两个孩子争夺皇位,杀害褚念卿以搅乱昶王心智,可雪祭呢?一个公子,他就算想要权力,也应该去和那些皇子们斗智斗勇,为何几次三番针对一个公主,还是褚念卿这样连封号都没有的公主?他到底想要什么? 褚念卿想不清雪祭的目的,这让她更惶恐不安,她从一见雪祭就怕,这毛病连续至今都改不了,恐怕以后都改不了。 想着想着,褚念卿抱的言云隐更加紧凑,可想要的温暖却得不到,褚念卿这时又感到一阵不该有的触觉。 硬邦邦的,在她的香包里,香包上沾着被溅成梅花形状的血。 梅花?褚念卿的记忆更加清晰,还记得雪祭将她带到别院的那个夜里,他与她近在咫尺,她眼神慌乱不敢看他便向他眼神以外的地方乱看,在这期间,她曾无意间看到雪祭手腕上就有一个梅花形状的胎记,还有,雪祭周身衣物也有许多梅花绣样。 梅花就是雪祭,雪祭就是梅花,那如今这香包上的梅花…… 褚念卿趁着言云隐没注意,颤抖的手伸向自己那个佩戴多年的香包,她从其中拿出一块宝石。 淡蓝色,在浅浅微光下也能熠熠生辉,上刻燕凤蝶,周边镶嵌极其微小的红珠作为边界,无论懂不懂行,看到这物件的一瞬间都知道价值连城。 这是三皇兄褚瑾奕在褚念卿生辰送给褚念卿的礼物,据说是北江简王部上供的,珍贵异常,褚念卿也一直很爱惜这宝物,直到宫中生变,也就是太子薨逝的事情发生,褚念卿惊恐之下丢失了这宝物,本以为是哪个宫人捡到了,运到宫外卖了去,谁知竟是到了雪祭手里,保存许久,如今还奉还,褚念卿真不知道雪祭到底想干什么。 原来自己自认为周到的一切,背后竟还有人在操控,褚念卿慢慢的缓,慢慢的静下心,离的雪祭远了,她才好一些,褚念卿想,事到如今避无可避,就算她想安稳,也总有人逼她不安稳,回宫之后,有必要抽个时间去见雪祭一面了。 第九章 雨夜前 花谷离皇宫并不多远,回宫的时辰掰着指头就能算清,甚至不必在宫外过夜,回宫的车驾走走停停,在亥时正、宫门即将落锁前一刻恰巧回宫,褚念卿下轿示意宫门侍卫,宫门侍卫像往常一般十分不耐烦,简简单单半躬身拱手行礼过后便懒洋洋地说一句:“请公主早些回宫。” 当然,不耐烦只是对褚念卿的,所有的不耐烦在这些侍卫见到言云隐的那刻瞬间消解。 虽说言云隐从未来过皇宫,这帮湛蓝色的侍卫也从未亲眼见过他,可四皇子的画像挂的满皇宫都是,就算没见过真人,好歹见过画像,早早就为四皇子哪一天突然回宫做好了准备,岂敢怠慢,他和公主怎么能一样? 褚念卿,连封号都没有的公主,褚皇都不一定记得她叫什么名字,这许多年来虽有三皇子褚瑾奕护着,可如今褚瑾奕不是被发配边疆了么?素常前往边疆的,无论是何等神通都得折在那儿,既然褚瑾奕都回不来了,那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人尊重褚念卿,即使她还是公主。 可言云隐就不一样了,那可是褚皇真真正正放在心尖儿上的宝贝,诶不对,是“褚云隐”。 褚念卿回头向本不该有人的车驾伸出手,正当侍卫疑惑时,言云隐掀开车帘,牵着褚念卿的手下轿来,那时,侍卫们的下巴都要惊的掉到地下,稍稍愣神,随即跪在地上高呼:“四皇子安。”说完了又连磕三个响头,比进庙里拜神仙都虔诚。 褚念卿牵着言云隐的手,罪恶的想着自己竟就此有了“炫耀”的资本。 当然,这想法只是一时的,清醒如褚念卿,资本是要靠自己争取的,自己的才是最靠谱的,至于言云隐,只不过是她登上高峰的垫脚石。 “四皇兄请,今日天晚了,你我兄妹二人不便再打扰父皇,不如明日再见,宫殿也不宜在夜里安排,还得委屈皇兄先去念卿的清崖宫住上一夜,明日一早,念卿再为皇兄寻找合适的宫殿。” “怎能说委屈呢?念卿在的地方便是最好的,走吧,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早些休息。” 两人的话都是当着侍卫的面十分刻意地说,不约而同,都是以此“昭告天下”:从今往后褚念卿由言云隐护着,何人敢对褚念卿不敬,那就是与言云隐为敌。 虽然这招式真么听怎么老土,可这实行起来心里就是痛快。 褚念卿便在前面带路,引着言云隐往清崖宫走。 清崖宫在皇城外围二层,再往外一点点就出了皇宫的那种,于是不到半刻,褚念卿已然领着言云隐到了地方。 “皇兄,到了。”褚念卿轻轻拉了拉言云隐的衣角说了句,言云隐这才回过神儿来。 自打绕过那两个不长眼的侍卫、进了宫门见着这广阔的皇宫后,言云隐都像只脑袋不灵光的乖猫儿,被褚念卿拿了根绳子牵着走一般,一路一句话也不说,只紧紧跟在褚念卿身后,默默抬眼观望这陌生的天地,心想以后便都要住在这里。 言云隐慢半拍的浅浅应了句:“嗯。”随后又拉住褚念卿的手,又将褚念卿搂进怀里,莫名的、他分不清到底是怕还是陌生,只觉得一进这皇宫便憋气的很,缩在这唯一熟悉的怀里多少还能好一些——但总要分开,他可拉不下脸来恬不知耻的要求和褚念卿住一个屋里。 褚念卿自然也能感受到言云隐的窘迫,微微笑了笑,连忙叫全宫所有的宫人都来给言云隐见礼,也让言云隐能混个脸熟,省的过不了两天,她好不容易才骗来的“好宝贝”便因为和这地方不熟而跑回了花谷去,那可亏大了。 “今日劳烦戚将军把我送回来,天晚了,还是早早回去向七皇兄回禀,明日,念卿定然到显王府去亲谢七皇兄与您。”褚念卿向戚将军微微躬身,戚将军回了礼客套了两句便走,褚念卿又回头和小莺吩咐:“你赶紧去为四皇兄收拾一间屋子,还有明日上朝时要穿的衣物。” 小莺得令也走开去准备,言云隐对着面前的一堆宫人也无话可说,没过多久便将宫人们散去,心烦意乱,嘱咐了褚念卿几句早些休息就进了小莺准备的寝殿。 自此一夜无话。 褚念卿挺了一天的笑容也得以收一收,走回自己的院子。 月明星稀,夏风微迷。 忽然来的寂静没有源头,清崖宫常年来这样冷冷清清,可这里分明有百十个伺候的人,却永远都是这般空虚模样,连褚念卿这个清崖宫的主人都搞不清楚为什么。 原来在宫中生活十几年倒是没发觉怎么样,可从花谷回来,一切却都不一样了,清崖宫一瞬变得好冷好冷,花谷一瞬变得好暖好暖。 悠悠然的踱步,走到庭院中间站住,褚念卿昂首往天上看。 月白如纸,却又比纸多出些人情,星河如海,却又比海更无边无际。 乱七八糟的! 褚念卿忽然摇了摇头,不晓得自己都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莫名其妙! 想正事吧,褚念卿如今这般,除了帮三皇兄抢皇位,其他都是闲事。 褚念卿将收在衣袖的蓝宝石拿出来,又想起雪祭,长着一张平易近人的脸,实际却是冷若冰霜。 明日上朝是难得见他的机会,褚念卿定下心来,还是决定去会一会,毕竟害怕不是长久之计,公子,是这个世界上皇子最需要依靠的人,雪祭是最优秀的公子,无论是能力还是声望都比其他公子或是候选人都强上不止一点半点,以后是一定要让雪祭拜入三皇兄门下的,若以后雪祭永远跟在三皇兄身边,自己还能怕他一辈子不成? 对,对,不能怕他。 褚念卿叹了口气,将蓝宝石收起来。 又是一夜难熬。 ========================================================== 卯时,天边露白,众星隐蔽,雄鸡高鸣。 外头已经是吵吵闹闹的了。 也实在是褚念卿住的离宫门太近的缘故,换做那些住在深宫里的娘娘们,他们哪能每天一大早的就被上朝的大臣吵醒?褚念卿暗暗悲哀,不情不愿中起身梳妆,虽说她一个公主不必上朝,可今日与众不同,她得进崇德殿去与褚皇复命。 刚一出门,言云隐已经在等她了,从来衣着轻盈的人如今换上了朝服,明紫色外袍,满满当当的金银首饰蛟龙绣样,褚念卿看着都替言云隐累。 褚念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向言云隐躬了躬身,随后又挽上他的手,手里还有褚念卿特意撒上的少许清水,装作冷汗直冒的模样,眼底尽是一个无辜可怜少女的担忧。 言云隐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两只手将褚念卿的手挽紧,轻轻地拍了拍,眼神告诉她没事。 褚念卿“奸计得逞”,拉着言云隐便带着他前往崇德殿。 如今时辰还不到,大臣们还在午门外等候,不同品级官员穿着不同颜色、式样的官服,褚念卿出清崖宫时向后轻瞟一眼,宫门还紧闭着,只是走了没几步,城楼上便响过一阵鼓声,回头再看,宫门已开,众大臣依次进入,过金水桥在广场站队。 “皇兄,我们还是快走,要不然和他们撞到一块,你肯定要被他们围起来讨好许久。”褚念卿逗趣的笑笑,但若不遵从,事实一定会照着她所说那般发展。 言云隐苦笑笑,转头拉着褚念卿的手便要走。 只是若晚那么一两步回头还好,偏赶上此刻,刚转过身去还没看清前路,迎面撞上坐轿子直抵到崇德殿外的雪祭。 褚念卿顿时怀疑雪祭是不是在她身上装了磁石——不是说他经常迟到吗?今天掐着点而来的?!偏在这最不合时宜的点而撞上! 雪祭却是一副很无辜可怜的模样,也才像完全不知情一般回过身,给褚念卿行了一个可有可无虚无缥缈的礼:“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褚念卿表面上屈膝躬身行礼,说着:“见过雪祭公子。” 实际内心:“我谢谢你!” 倒也不是褚念卿这时候怂了,早就做过和雪祭相见的心理准备,今日自然也不会怕,只不过她怕言云隐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言云隐喜欢的是乖巧柔弱的褚念卿。 而雪祭似乎也能看透褚念卿的内心一般,他没多说,装作一愣神方认出言云隐,然后也行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礼,随后转身离去,再没旁的,褚念卿渐渐地也对雪祭放了些戒备,当然,也只是放了“些”。 准备入殿了。 言云隐虽然对雪祭不熟悉,但论这整个大胤,有几个人没听说过雪祭公子的大名? 雪祭好坏不清楚,但他对褚念卿肯定有问题,若换做旁人,有这般荣耀,见到褚念卿,基本都是视若无物直接略过,雪祭还专门跑过来行个礼? 不是瞧不起褚念卿,是事实真就如此。 褚念卿在原地皱着眉,只怕也是与言云隐一般所想——雪祭公子,您有必要做得这么明显吗?非得让人知道咱俩有关系吗? 言云隐捏捏褚念卿的手心,褚念卿回看他,他眼底有说不清的安心,这般亲切,简直让人觉得三皇兄根本没有远去,只不过是换个模样陪着她,想到这儿,褚念卿心疼的都想哭,却不能。 言云隐点了点头,褚念卿回过神儿来,也同样示意,轻牵言云隐的手,与他一同走进崇德殿。 三皇兄远在边疆,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自己作为妹妹,绝对不能坐视不理,幻想只能感动自己!必须得尽快把三皇兄救回来…… 褚念卿踏上崇德殿的脚步更加清晰。 第十章 偏心 转眼已经进了大殿。 褚念卿从生下就没进过这地方几回,想起上回来还是给大皇子拜丧,再上回是刚出生,乳娘抱着昭告天下清崖宫有了公主。 这回再来,着实是有些忘了朝臣皇子的站位都是哪儿跟哪儿,最主要的是她都忘了自己该站那儿,说是她是言云隐第一次来的向导,倒不如说是她带着言云隐在这地方一通乱撞。 好在褚皇还没来,朝臣们也还有几步才能走进来,否则少不了一顿责骂,说的严重了还得被人参一本。 正当褚念卿死活想不起来站位而怀疑人生的时候,身后一只嫩的能掐出水的手一把将她拉到最前面去,还在背后拍了她肩膀一把:“你站这儿。” 褚念卿刚吓了一跳,一听这熟悉的娃娃音又松一口气,她作里作气的叹了一句,又直接向后一靠,正落在那人胸口。 “七皇兄你就别吓我了嘛……” 昂首抬眼一看,不出意料。 喝酒猜拳赢了亲爹而得到王位的第一人——显王,褚北越。 褚北越逗猫儿似的挠挠褚念卿的脖颈:“你说你,昨日便回来了,为何不来找七兄聊聊闲天儿?我特意给你抓了螳螂三十只,三十只!想邀你与四兄来看看小虫打斗,你倒好,招呼都不打直接回了清崖宫!小没良心的,半年不见一点儿想七兄的意思都没有——诶!也别找理由说什么太晚了,是七兄的显王府住不下你与云隐二人吗?” 褚念卿刚要解释的话也噎在了嗓子眼儿,顿时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还好,来不及解释。 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钟声响起,这回钟是直接在脑袋顶儿敲的,被这惹人恼的钟声激一下,任谁也在想不起来方才发生何事,只想冲上城楼把那钟拖出宫外卖了废铁。 朝臣们上殿了,其他几位皇子也依次到来,这时候,无论是褚念卿、褚北越还是言云隐都无暇再玩闹,急忙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等候褚皇上殿。 除褚北越再最后与言云隐暗中招招手后再无旁的,言云隐这才有机会将这大殿环视一圈。 和其他每一个王朝部落都不同,这崇德殿上居然有三个座位,最中间最高处的一个是褚皇的无疑,可往下五阶阶梯,在那里还有一块平台,其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座位,两个座位自然没有褚皇的金贵,也不如皇座宽大,但也是极尽奢靡,右边又比左边更好一些。 这两个座位是给谁的?言云隐咬了咬嘴唇,百思不得其解,只不过褚皇已经在走向皇座的金砖小道上,他不能再说话了。 憋着吧,下朝再问。 直到褚皇坐上那位置,各怀鬼胎的一殿人才统一了想法:齐齐行礼,皇子公主及雪祭一个公子躬身,群臣下跪,向褚皇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褚皇面无表情的回应,“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不知是谁招惹了他,或许和殿上那两个空座位有关,不过没关系,褚念卿有的是办法让他提起兴趣来,毕竟自己可是带回来一个“大宝贝”。 褚皇恢恢的闭上眼,想着自己都这般说了,没有人会在他的烦心时给他找事儿了吧?谁知还偏就有了! 是一段稚嫩娇弱的女声。 “儿臣归来,特来参见父皇。”褚念卿走到中间去行礼。 褚皇没睁眼,也没吱声,但隔着眼皮可能看得到,他的眼珠转了转,过了须臾,褚皇稍稍睁了下眼看了一下台下之人,随后又将眼闭上,又过了须臾,褚皇才答复。 “哦……念卿啊,从你四兄那儿回来了啊,你四兄过得怎么样啊?你二人相处可还融洽?” 褚念卿愣了半晌,在回答问题前先仔细想了遍,褚皇方才是不是又忘了自己叫什么,这才半年诶!他又忘了?! 不是失落,是实在有些想为褚皇的记性哀叹。 愣完了,褚念卿连忙回答:“父皇若想知,何必来问儿臣,父皇您看,四皇兄回宫来看您了。” 此话一出,褚皇猛然睁眼欣喜若狂是意料之中,满堂皇子大臣相继讶然惊恐也是意料之中,不过皇子们装的可快,恍然便从如临大敌变成阖家欢乐,简直能比数十年站在戏台上的角更胜一筹。 “四兄,你终于回来了。” 这是最天真最无邪的八皇子褚烬溟说的,他说的话天真,长得也一副乖狗狗样,总之从上到下能总结的就两个字:天真。虽然褚念卿稍稍有些不信,但至今看来就他最正常。 哥哥们可就不一样了。 “四弟啊,你可算回来了!你不知道父皇这些年有多思念你!每每团圆佳节时总念叨你,你作为父皇最看重的儿子,常年不在身边,父皇心里总是不好受,这回来了可就千万不要再走了。” 这是二皇子褚戚合说的。 褚戚合边说,好妹妹褚念卿一边在心里给他翻译:“你个不孝子!十几年家都不回一趟,也不知道老爹到底喜欢你什么!这些就不说了,关键你怎么还回来了!算了,回来了就回来了,总之以后没你好日子过!叫你跑也来不及!” “四兄啊,不止父皇呢,我母妃也甚是思念你,听闻路庶母与我母妃十分交好,你这回回来了,也抽空去见见我母妃,我们一家人好好聚在一块叙叙旧。” 这是五皇子褚思昀说的。 褚念卿照例翻译:“你咋还回来了呢?算了,让我母妃收拾你,你要是老老实实的和我们合作,就给你一条活路,要是不知好歹,早晚你和路贵妃一样。” 五皇子褚思昀说完了,褚念卿回过头去瞟他一眼,忽然脑海里又冒出花谷刺杀的事来。 之前可真是冤枉了五皇兄啊! 褚念卿恨不得给褚思昀鞠一躬:真抱歉!妹妹从前没有任何证据的就认定您是刺杀的主谋,还整宿整宿的不睡预谋着谋害亲兄,实在是心肠狭隘了!不过也怪雪祭是不是?谁让他闲的没事做就来捣乱的! 内心戏走了一波,褚念卿这心里顿时就舒服了。 反正自己心里道歉了,至于褚思昀原不原谅,管他呢? 往后的皇子要么就是不爱出头,要么就是不善言辞,总之都再没别的话说,唯独褚皇还在那里自我感动。 “云隐啊……你总算,你总算愿意回来了,父皇日日盼你、念你、想你,你回来了就好,你回来就好……” 但好在言云隐压制的很好,没当场唾褚皇一脸,只不过脸上这笑实在勉强了些,勉强到清秀稚嫩的脸都挤出十几道皱纹来,褚念卿看着实在难受,然而褚皇不为所动,仍旧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这副模样,褚念卿今生可谓是第一次见着,着实“三生有幸”。 大臣出来劝了,褚皇方才收敛一些,抹了把眼角挤出来的泪,这才整了整衣衫要坐回皇位去,只是在走之前又怔了一下,回头又把言云隐拉到殿阶下,褚念卿见此心里一惊。 殿阶银台,那是文武大臣受封要站的地方,言云隐一回来就要受封了??? 不出所料,言云隐这晋升的实在快,甚至胜过七皇子褚北越。 褚北越靠猜拳,言云隐靠回宫。 样样胜过其他几位兄弟,不必多说,那几位已经吹胡子瞪眼了——不对,只有瞪眼,他们都没胡子! “吾儿回宫,朕心甚慰,可十数年来从未尽到生养之责,深感愧疚,自今起,诏封四皇子褚云隐为……浮王。” 褚皇略一思索,连言云隐的封号都想好了。 浮王?褚念卿琢磨一阵儿,想想到也确实,想她第一次见言云隐时所想到的也就如此。 浮光水色,天雅之清 浮王确实恰当。 褚念卿苦笑笑,现在又一个偏向自己的成了王爵,可不知为何,就是高兴不起来。 正想着,又一声呼唤,褚念卿顿了顿,抬起头来直视褚皇,却一时没听清褚皇说了什么,刚要着急,褚北越连忙将她也推到银台上去、言云隐身边。 “吾女褚念卿大功一件,理应封赏,念卿啊,父皇方才替你选了两个字——周襄,如何?” 豁!带回言云隐来还一举两得。 “父皇选的,得之是儿臣之幸,儿臣多谢父皇。”褚念卿应对妥当,屈膝谢恩。 周襄,周襄公主。 早在出生就该有的封号,硬生生拖了十几年,到如今立了如此“大功”才得一个,褚念卿真想抱怨,却也不知该抱怨什么。 抱怨父亲偏心? 这些年来,诸位兄长哪个不是拼命夺宠,太子兄长与昶王不必多说,谁人不知他们有多贤良仁义,可他们拼了命换来的,到最后其实和只是得到父亲喜爱的孩子是一样的…… 算了算了。 无话可说。 …… 还有,周襄公主,只是有了一个封号,还是最低阶的封号,没有爵位,没有实权,褚皇这哪是在奖赏褚念卿?不过是给他那好儿子做主,告诫苍生,只要对言云隐好,得利轻而易举。 谁还敢招惹言云隐? 褚念卿只有苦笑。生在这样的家,有这样的爹爹和兄弟,与其费力去讨好他们,还不如讨好言云隐这认下的哥哥,甚至不如期盼着嫁个好人家。 而后不必多说,全是废话。 各路大臣对言云隐虽有怨言,可却不敢惹褚皇那动不动就杀人的暴脾气,没人吱声,而皇子们纵使眼睛都瞪出来,又有谁是真敢反抗的? 只剩褚皇自我感动的老泪纵横。 第十一章 闲事 直到回宫了,褚念卿的悲哀才渐渐卸下。 若是天天悲哀不止,迟早得成一满脸皱纹的怨妇!那多丑啊!清醒如褚念卿。 手捻胭脂往脸上抹了一层,看不出莫须有的皱纹了,褚念卿起身整顿衣裳走去外殿,本是想去等着言云隐收拾好浮王府后就过来,却恰好撞上来送赏赐的总管太监。 金金银银红红粉粉蓝蓝绿绿一大片一大片,占满了整个清崖宫,阳光之下实在晃眼,褚念卿不自觉的伸手遮了遮。 这都能被老太监挑事儿…… “公主殿下不可遮眼啊!这是不吉利的,大不敬啊!” 褚念卿:???我怎么不知道有个这规矩?!本公主知书达礼大胤建国年来乖乖公主典范,这宫里的礼仪规矩忌讳我能不知道?你这从哪儿现编的来糊弄人? 想是这么想,可毕竟自己如今这身份还不足以下堂去教教老太监什么叫规矩道理,只好听话放下手来,未免自己一时控制不住“口吐芬芳”,褚念卿不敢张嘴,什么话都不说。 老太监笑了,满口黄牙裸露无遗。 “诶,这就对了,老奴参见周襄公主,老奴此次前来是将御赐之物为公主送来,恭喜公主殿下,哦,还有呢,除了陛下的赏赐之外,老奴还在路上遇到了倚华宫郭贵嫔娘娘与五皇子,这其中有许多便是贵嫔娘娘与五皇子送来的,请公主闲时可一定要去倚华宫见见,慰藉娘娘思念之情。” 得了,真相大白了,原来又是郭贵嫔和褚思昀搞事情哦。 褚念卿心里呸了一声,才刚夸了褚思昀,这还没过半个时辰呢! “是。”褚念卿随口应了,说罢便绕路去了外殿。 去倚华宫啊……还不是时候。 ================================================== 言云隐早在外殿等着了,宫中与在花谷不同,不论言云隐愿不愿意,总归还是要遵守宫中规矩,从前的轻纱薄衫再穿不得,朝服换下了,他外着赤璋云雷纹外袍,尾角长拖到脚踝,内衬葭灰,没有一丝纹路。 云隐哥哥果真到哪儿都要强求简洁清淡,在整个皇城之中,属他穿的素。 褚念卿没心思评价言云隐衣着如何,随意看了两眼便上前,早谈正事为主。 “皇兄来得巧,父皇的赏赐刚刚到,有许多珍宝,皇兄刚来宫里,头冠饰物之类的长秋监准备可得一阵儿,就算有现成的,想想在这皇宫之内的也少有皇兄喜欢,不如就让念卿先用这些珍宝为皇兄准备几个应急的,你看可好?” 褚念卿笑盈盈的迎上去,言云隐的神色这时还算自然,刚要伸手去牵褚念卿,却不想褚念卿又续了话。 “哦对了,内侍监方才还碰上了郭庶母宫里来的人,郭庶母听闻念卿回宫,特意送来了许多衣料,那么多念卿也用不了,不如你我兄妹二人分了去。” 言毕,褚念卿依旧是方才那副笑盈盈的模样,未有分毫不妥。 言云隐听得懂她的意味。 郭庶母,郭贵嫔。 刚一回宫不到一日,麻烦已经找上门来了。 言云隐蹙了蹙眉,须臾,不妥的神情已随风而逝。 “是么,那皇兄与你去看看。” 一刻后,言云隐与褚念卿便在晃眼的布料中看着几根蹩脚的针头无语凝噎。 还以为郭贵嫔能有什么高招,果然也就是深宫里小女人的那几招——扎几针出气了事。 又想起曾冤枉了郭贵嫔派人刺杀的那档子事,褚念卿再次在心中给郭贵嫔鞠一躬:“真对不起!高估了您的伤人水准!” 至于郭贵嫔会不会原谅——与对五皇兄一样,管她呢? 扔下针头,与言云隐两两相望,两相无语,褚念卿早知如此,便不该为这事儿叫言云隐来,实在没这必要。 可如今在宫里给褚念卿挑事儿的就只有郭贵嫔,不敲打她敲打谁?虽说郭贵嫔做事实在低级,可这不还有褚念卿帮她么,奸诈狡猾的计策多的是。 褚念卿抬头观望着这清崖宫有什么好推给郭贵嫔的锅,正想着,言云隐觉着尴尬,随口提的话题给了褚念卿主意。 “念卿这清崖宫十分别致,皇兄看皇城里其他宫殿皆是铁石锻铸,压抑得很,唯有念卿的清崖宫是以白木与竹节合铸,远远看过恬静淡雅,很适合你。” 哦……屋子的原材料也可以拿来说事的哦。 褚念卿顿时不知从哪抽出一方丝帕来掩于面上,针头威胁与往日苦难加起来情难自抑一般,褚念卿无需酝酿情绪,当即便哭的梨花带雨,她自顾自想,此刻言云隐瞧见她的模样定然是如雨过微微花雨落,跌落泥潭叫人怜惜。 事实也如她所愿,言云隐心疼的跟什么似的,褚念卿心中欢喜,登时便想,果真自己闲时常偷看那些“名角”兄长给父皇演戏是正确选择,这不正是?得到“名角”真传,蒙人一绝。 言云隐边搂着褚念卿,边不停问着:“怎的怎的?”褚念卿顺势接话。 “皇兄可看到了,只有念卿的宫中全是木头,还有,全宫之中并无半点水源,若这火一起来,如何能浇的灭?不就能烧死人了么……” 理由是扯了点儿,却由不得言云隐不信。 清崖宫确实没有明水,若要着起火来,仅靠膳房那点给人喝的水灭火就是天方夜谭,此处距护城河说远不远,说近又确实有段距离,而管理这些宫殿分配的又恰好是郭贵嫔这怨种,让人不信都难。 你不说,我不说,言云隐哪知道清崖宫底下有地下河…… 瞒他一两年足够了,就算被发现了,大不了就说自己不知道。 哄的褚念卿实在哭不动了,言云隐才松懈三分,自跟着褚念卿到后院去喝茶叙话。 后院鹅卵石铺路,顺鹅卵石走过弯弯绕绕,依旧是白木横条合铸的寝宫便在眼前,褚念卿毫无波澜,言云隐却在堂前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白木愣了愣,直到褚念卿又回头来叫,言云隐回过神来跟着褚念卿进屋。 正对面,一副古画挂于殿中,涓涓流水横跳,上合草原,画中男女于河边嬉戏,好不快活,仿佛天地之间只此二人,相依相守,古画空处有小篆书写的一首《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 言云隐空笑笑,没说什么,径直坐到堂中座上,褚念卿紧随其后。 诸事居多无从问起,也再不愿提起郭贵嫔,言云隐便挑了个自己心头疑惑开口一问:“今日朝堂上,皇座之下还有两个空座,那是谁的?” “是皇后和镇国公主,云隐哥哥此刻说了念卿才想起来,你怕是还不知道有这个规矩。” 褚念卿忽然靠前,手中端着的茶也放了放。 “原本朝堂是只有一个皇座的,皇后与镇国公主上殿是曾祖父起才定的规矩,大胤独有,只因曾祖父那代有过皇太后乱政,外戚专权,曾祖父花了许多年才解决这事,而后便定了这规矩,以后每位皇帝登基,必须诏封一位姊妹为镇国公主,镇国公主具有实权,若皇帝年幼,镇国公主便可以暂代行政,这是规避皇后一族掌握过多实权,权力可保在自家手里,而皇后还能上殿,是为今后女子为后留的尊严,却并无实权。” “哦,原是如此。”言云隐点点头。 褚念卿回顾四周,在自己寝宫还不放心似的,直到确定十步以内绝无他人之后才凑的与言云隐更近了些。 “云隐哥哥,我悄悄告诉你哦,镇国公主这事说得好听,实际上比皇太后乱政更让人头疼,若幸运能遇上个脾气秉性温和的阿姊,皇帝逍遥快活些,可若不幸,遇上姑姑这般一心想赶父皇下位、照顾同胞亲弟的,那就麻烦了,你今日也见着了,姑姑不给父皇颜面,直接罢朝不上,父皇愁的都不想言语了。” 言云隐一想,言云隐一想,也觉有理,便点了点头,思想却与褚念卿不同——褚念卿只是提醒莫在褚皇面前提姑姑,言云隐想着让褚念卿承袭镇国公主。 自然,若褚念卿知道言云隐这想法,恐怕也只会百般赞同。 镇国公主,有实权的皇室女子,得之可与皇帝比肩,恰好,如今的镇国公主与褚皇关系并不好,褚皇恐怕早就想废掉她找人取而代之了吧。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褚念卿与言云隐须得看顾眼前事,至于眼前事是什么…… 是内侍监刚刚离开清崖宫,转眼间又跑了回来,方才脸上的蛮横与轻蔑已全然不见,点头哈腰的,行礼差点就要给褚念卿下跪。 “内侍大人,怎的了?”褚念卿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内侍监如今这模样已经很久不曾见到了。 内侍监的回答,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奴……奴才再度恭喜周襄公主……前线传信,突厥忽然进犯,昶王殿下临危不乱坐镇领兵,击退突厥三万大军,守疆卫国,立了战功……” 哦……内侍监道歉来了…… 好嘛,刚给自己找了个靠山,前一个靠山立功就快回来了! 褚念卿哭笑不得,笑——这言云隐岂不是白带回来了?哭——三皇兄要回来了诶!这回可好了! 那现在该如何呢?庆祝?去褚皇面前拍马屁?都可以!褚念卿为三皇兄欣喜的同时还不忘“雨露均沾”,出宫之前先要拉上言云隐的手,言云隐自然也不是那般“拈酸吃醋”之人,也没有必要吃褚念卿亲兄长的醋,褚念卿高兴,他也高兴,便跟着褚念卿一起要出清崖宫去。 可刚才出寝宫,还没绕到外殿,褚念卿便笑不出来了。 清崖宫怎的这般光秃秃的?! 我树呢!!! 第十二章 茶茶卿 我树呢!!! 这话并非玩笑,是清崖宫满宫的柳树真少了一大半,转瞬之间,热得快烧死人的阳光便无遮无挡的陷进清崖宫中。 宫里一片凄凉,仅剩的树上的蝉鸣也弱了几分,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又哼了一声,似乎在问:“谁拆我家了……谁拆我家了……” 不过褚念卿和蝉的问题得到解决十分容易,抬一抬眼便看见了“罪魁祸首”。 一群宫人,身着竹绿色、袖口万字纹,妥妥的贵嫔位份身边的宫人,正抡着斧头对着仅剩的几棵小树苗咬牙切齿的砍。 而他们的主子显而易见,宫中唯一的贵嫔——郭贵嫔。 咋又是郭贵嫔…… 是把刁难我当做人生乐趣吗?好,就算是,那三皇兄立战功,你不爽你欺负我,你砍我树干嘛! 褚念卿左思右想想不清郭贵嫔的脑回路,也只好叹口气再喃喃几句“罢了罢了”,反正,她唯一正常的儿子,六皇子褚思南会来给她收拾残局的,自己并不会吃亏。 谁人不知,倚华宫当家做主之人哪是郭贵嫔,早早便是她那小儿子褚思南了,若非褚思南清醒妥帖,倚华宫早就被郭贵嫔和五皇兄造没了。 言云隐上前来,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便只好憋着笑,轻轻拍了拍褚念卿的肩膀。 郭贵嫔这对付人的招儿,很难想象她还能干出刺杀这种事儿来,不过言云隐并不敢放松警惕,但今日这实在是没忍住,不笑都难啊…… 且待宫人砍完树了,褚念卿便上前客客气气的询问:“不知几位内侍何故来砍我清崖宫的树?” 换作从前,褚念卿并不会如此客气,直到知晓了这些宫人每次在做完“坏事”之后,还要被六皇子以不知劝诫贵嫔为由打一顿,褚念卿便觉得他们也怪可怜。 理由还是那么清新脱俗:“回公主,贵嫔娘娘道,叫公主殿下多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哦豁,我谢谢您! 褚念卿内心已经把郭贵嫔骂的狗血淋头,只是面上还是一副恭敬,她也实在不好意思对眼前这一群面露苦色的打工人发脾气。 罢了罢了!大度如褚念卿。 褚念卿却不知,在她大度的自己想解决办法时,距离清崖宫五百步远处的六皇兄褚思南已经给她想好了解决办法,只是办法实施自然不必褚思南动手,一句“为皇妹院子里铺些草席,行善者得银二两”,一群宫人便向清崖宫飞奔而去,人数、声势浩大,简直能让整座皇城都震一震。 只是褚思南也并不能闲着,他这般明事理懂大义之人还得去对付他那不明事理的母妃,哦,还有顽劣无度的五皇兄。 旁的话多了也并无用处,褚思南就一句话。 “五兄这般毫无用处,犯了大错都能再回皇宫来,三兄是昶王,还在边疆立了功,守住大胤国土,你们真当他回不来?何苦如此做这自讨苦吃之事。” 一句话,登时噎的郭贵嫔与五皇子都说不出话来,直到褚思南踏出宫门,郭贵嫔才在身后痛恨自己的好儿子不孝,却不知她的混账儿子也正在哀叹并向苍天发问:“这倚华宫没了我可怎么活,老天爷,为何要将这糟心事都加诸在年仅十六岁的我身上……” 只是,褚思南还是低估了妹妹的搞事能力,褚念卿想折腾倚华宫,哪还需要等昶王回来? …… 褚念卿当日以浮王新府诸事待理为由早早送走言云隐,转眼便溜出清崖宫向内侍监打探三皇兄何时能回宫,“顺带”问了一嘴: 最近父皇政事上可还忙碌?大约何时能下朝啊?哦,事情不多,卯时上朝一般辰时就能下朝了是吧?多谢多谢。啊?没什么大事啊,就是想问问父皇什么时候能下朝,然后去敬个茶而已~ 褚念卿一张娃娃脸一展娃娃笑,任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内侍监能多想什么呢? 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而已啊,她只是想问问爹爹什么时候下朝而已啊,一个乖乖巧巧的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内侍监向褚念卿恭恭敬敬的行礼退下,褚念卿欢欢喜喜的在第二天辰时正去倚华宫耍心眼儿。 五皇兄六皇兄都上朝去了,倚华宫中只剩郭贵嫔一人,搞事情的好时机。 褚念卿一脚踏进倚华宫,如同救市英雄般毫无惧意!一去不回头!!义不容辞!!!坚定果敢!!!!等等等等一堆形容英雄的词…… 只不过这回来倚华宫除了走路姿势没有一样是英雄干的,褚念卿一进来,不等郭贵嫔先耍心思,自己先一个柔弱假摔扑腾到地下,随后哭的梨花带雨。 不止郭贵嫔,全倚华宫都懵了,甚至郭贵嫔都想先说:“你别赖我,你自己摔的。” 当然,摔跤赖人并不是褚念卿想干的,褚念卿只不过是不疼一下哭不出来,这才借倚华宫的门槛一用,这不正好?哭出来了,按照目前的架势,哭的还挺好看。 好戏在后头。 郭贵嫔那句“别赖本宫”还没能说出口,褚念卿自己先抹了眼泪当做无事发生,站到郭贵嫔面前去,郭贵嫔一愣神,缓半天没缓过来。 褚念卿只好先开口,“庶母,念卿归来,特来向庶母请安,庶母金安。”褚念卿自顾自的行礼。 郭贵嫔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又重新端坐,使唤宫女上参汤,对于褚念卿这个庶女爱答不理。 约莫一刻过去,郭贵嫔这才想起来有褚念卿这个人。 “去把参汤给本宫端来。” 白白站了一刻,这时又要端参汤,褚念卿却没有抱怨,只打心眼儿里的感谢郭贵嫔。 大恩大德!站了一刻没受任何委屈,在言云隐回来前还少受点儿罪呢。 郭贵嫔全然看不出褚念卿内心所想,还千万人都拦不住的往褚念卿给她挖好的坑里跳。郭贵嫔没有接褚念卿递过来的参汤。 陶瓷碗盛着滚烫的参汤,烧人的烫,褚念卿的手渐渐焦红起了泡,只不过她早想过今日来了便不会有好果子吃,此刻便无话可说,受着便是,反正这罪不是白受的,而且也没有烧到脸上毁了容,这就知足了。 郭贵嫔回看褚念卿烫红的手,得意洋洋,她给褚念卿的理由倒也直接。 “你的皇兄好生威风啊。” 褚念卿知道这话说的是三皇兄,只不过到她嘴里总要转个弯。 “儿臣的五皇兄是龙子,当然威风。” “嘴讨巧管什么用,命贱就是命贱。” 褚念卿咬了咬牙,忍下骂人,还能平心静气。 “若庶母说的只是念卿,念卿受得贵嫔娘娘出个气,可若说的是褚念卿,儿臣便不得不反驳了,儿臣也是父皇的女儿,与几位皇兄一样是父皇的骨血,父皇的儿女,没有卑贱。” 褚念卿抬眼看郭贵嫔,只见她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原本媚态十足的容貌身段儿叫她这一气顿时像那大街上拿棍子的泼妇,可惜,气成这样却不能动褚念卿。 褚念卿说的是实话,没人敢拿皇室子女的尊贵玩命,郭贵嫔说一次可以是气急了误言,但若褚念卿提醒之后还敢反驳,那就是不尊皇室礼法,理当被打出皇城。 郭贵嫔只好坐下,眼神却不离褚念卿半分。 不说便不说呗,总还有一碗参汤在褚念卿手里,烫也烫坏她!耀武扬威间却不见言云隐已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言云隐也不想啊!刚一下朝,刚想去清崖宫里坐坐,谁知板凳还没坐热便被褚念卿的贴身婢女小莺拉去救人了,他也是服了郭贵嫔。 来到倚华宫,从宫门口望进去,正好将敞明的外殿看个清楚,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郭贵嫔。 她穿着一身嫣红色的宫纱,脚上踩着一双粉凤鞋,绣工不凡,头上戴着一顶银白的飞云冠,冠后尾系着同青丝一般长的细玉带,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双乌黑的眸子,凄凄美美,给人一种柔情似水的感觉。 但不知为什么,言云隐对郭贵嫔实在讨厌的紧,或许是郭贵嫔实在作的缘故,言云隐皱了皱眉。 这能不收拾郭贵嫔一回? 言云隐迈着跟褚念卿方才一样的步伐跨进倚华宫,想法却与褚念卿不同,他今日真是来做英雄的。 “云隐见过贵嫔娘娘。” 言云隐径直走到郭贵嫔面前方才止步,高大健硕的身姿一来便将郭贵嫔照着的阳光都遮了一大半,又是来给褚念卿撑腰的,郭贵嫔不免有些发怵,但还故作镇定。 “云隐啊,不知……”郭贵嫔不自觉向后退了退,刚想开口却被打断。 言云隐伸手夺过褚念卿手里的参汤,不多时,他手上也烫出了红印,郭贵嫔怔了怔。 “贵嫔娘娘,云隐今日听了个笑话,觉得十分有趣,着实想讲给您听听,东岳洛河世家有一妇人,外嫁之后给一官员做贵妾,官员对其十分宠爱,那妇人仗着宠爱逐渐忘形,久而久之,对着家中庶子庶女非打即骂,对庶女尤其甚之,因为她觉得男子尚有出头之日,女子绝不会有反抗的能力,谁知到了这庶女出嫁年龄,一向不太在意女儿生活的官员竟给女儿选了一个新晋状元,女子成了正头夫人,状元官名声显,女子也节节高升,有次回了娘家,全家统统出来向女子行礼,女子二话不说便处死了那个曾经欺负自己的姨母,而其父亲全然没有二话,贵嫔娘娘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郭贵嫔哑口无言。 恩宠易得,长久难求,贵妾再受宠也是妾,庶子女再落魄也是亲子女,还由不得妾室欺负,做人就得看清自己的地位,省的等将来容颜老去,夫君不喜没了地位,还当年造下的孽。 第十三章 凉薄家室 言云隐说完这话便放下参汤拉起褚念卿走,没有再给郭贵嫔说话的机会。 知道她不服,那又怎样?跟一个不清醒的人讲道理,简直是白费口舌,跟郭贵嫔讲道理,倒不如去跟宫门口的狗念诗经。 言云隐牵着褚念卿的手,一路走回清崖宫。 褚念卿只在他身后轻轻踱步,对今日这事没有半分怨言一般。 她在哭。 本想着,是要靠进倚华宫前摔的那一跤假哭,可到这时,眼泪是从心底而来。 你在保护我 言云隐转过身来,眉头颤了颤,随后便将所有不快的事扔出体外,神色雨过天晴,他伸出手擦去褚念卿眼角的泪。 点点泪滴顺着言云隐的手臂滑进衣袖,留下一抹凉意。 “念卿不哭,还疼吗?忍一下,我拿冷水给你浸一浸。” 言云隐说着,转身便要去找冷水,却被褚念卿牵住衣袖,褚念卿快步钻到言云隐怀里,根根发丝方才触到言云隐肩头。 “念卿……” “来人,去端盆冷水来。” 不等言云隐开口,褚念卿便将他的话噎了回去。 自有人去找水,你陪我好不好? 言云隐没再说话,他的手缓缓抚过褚念卿的万千青丝,最后停留在腰间,停留在那与肉体隔了一层的外袍上。 他不敢太过靠近。 宫人已将冷水端过来了,言云隐还是将手移到了褚念卿手里。 “把手伸进来。” “好。” 褚念卿将难过稍稍忍耐了些,听了言云隐的话,她随他进凉亭里坐下,将手泡进冷水。 其实手上的痛早没那么深刻,这样的罪受的多了,早就成了习惯了,但褚念卿还是听话。 言云隐拿过药瓶,等着为褚念卿上药,只是他总是将手握得很紧,像是要隐藏躲避什么。 他的手也好红,他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呢? 褚念卿看到了,却迟迟开不了口问。 是言云隐先打破沉默的:“别哭,念卿,你记着,你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是天之骄女,天之娇女的眼泪不该留在没有意义的地方,你或许可以在保护你的人面前适时的哭一哭,但其他时候,哭是没有用的。” “云隐哥哥不就是保护我的人吗?” “云隐哥哥护你,无论你哭与不哭都会护你,你哭了,云隐哥哥也只是徒增一分心疼,并多不了旁的。” 褚念卿咽了咽,自己伸手用袖子擦干眼泪,冲言云隐笑笑,同时也将这话默默记在心里。 是啊,哭是最没用的东西。 曾经倚在阿兄膝上,无忧无虑,万事都有阿兄庇佑,褚念卿只需要侧耳听着阿兄讲宫外的故事,那时候受了委屈,哭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现在,阿兄受难,没有人再做坚不可摧的城墙,若还不坚强,还不成长,就只有死路一条,哪还有闲暇哭呢? 褚念卿低下头苦笑笑,她想起,她说过自己以后要保护阿兄的。 褚念卿将手从冷水里伸出来,宫人上前为她擦去浮水。 本欲再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顿时说不出,身后响起一个从未在清崖宫出现的声音,褚念卿那时还在想他怎的会来,转头一看才明白了,言云隐这个香饽饽还在呢,便也就不奇怪了。 可褚念卿现下实在不想应付他。 来人是褚皇。 “这是怎么了?”褚皇边向凉亭走来边问。 褚念卿与言云隐同时起身行礼。 “参见父皇,回父皇的话,是念卿方才不小心,喝茶时没拿稳,被滚水烫着了,四皇兄陪着擦药呢。”褚念卿面无表情。 “哦,是这般啊,小心点儿。”褚皇的眼神从未落到褚念卿身上半分。 “父皇与四皇兄估计还有要事要谈,儿臣便先告退了。” “嗯,去吧。” 褚念卿抬眼望了望褚皇,父皇的所有慈爱,都在他喜欢的孩子身上。 原来,父皇也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应付他…… 褚念卿再度苦笑,在侧给褚皇行过他根本不会看的礼之后,褚念卿轻声离开,她却也并没有走得太远,她在外殿,能看得到父皇与云隐哥哥的一举一动,能听到他们的一字一句。 “云隐啊,你手怎么红了?疼吗?怎么不叫太医来看看?快,来人,传太医。” “没事的父皇,就是不小心烫了一下……” “胡扯,若念卿一个,尚且还可以说个不小心,你呢,你跟念卿都这么不小心了?还都挤在同一时候?若再撒谎,可是欺君之罪。” 说是欺君,褚念卿却见褚皇那神色像是在对待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父皇只是在与他逗笑罢了,温和、慈爱,从来没有过治罪的意思。 “无甚可怕,实话实说,父皇自会替你做主,任谁都伤不了你。” “儿臣是天子之子,做什么事都不会怕,只是难免心疼。” “心疼什么?” “儿臣无能,连妹妹都护不得,念卿的手都被烫的起泡了,儿臣也只能干伤心,手上这一点点红印,也只不过是想陪伴念卿,什么样的陪伴都好……” 褚皇沉默一阵儿,或许他这时候了才想起有褚念卿这个女儿?因为自己这最喜欢的儿子实在喜欢妹妹? 不管是怎样了,反正父皇凉薄,褚念卿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不会再对他有什么希望,褚念卿只会对褚皇接下来的话充满希望。 “到底发生了何事?是何人竟敢欺你二人?” 说到这儿,言云隐主动起身行了一礼。 “儿臣不该,但父皇要问,儿臣不得不说,先在这里请罪了。” 言云隐站直身,却又低头不再看褚皇的眼睛。 “回父皇的话,儿臣今日下朝,本来是要来清崖宫寻妹妹,宫人却说妹妹不在,前往了倚华宫,儿臣一想,自回宫之后也有一阵儿,应该去拜见庶母请个安,便也前往倚华宫,谁知儿臣正巧撞上庶母处罚妹妹,儿臣也不知道念卿何处得罪了庶母,庶母竟将刚熬好的参汤叫念卿端着,参汤滚烫,儿臣去时,念卿的手已经被烫红好一片,还起了泡,庶母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儿臣不忍,上前替念卿接过参汤举了一会,这才烫出点伤来,远远没有念卿严重,后来儿臣好言相劝,庶母这才放儿臣与念卿回来,父皇,念卿的手只怕这时候还疼着呢……” 言云隐这话里有话,算盘打的实在好,褚念卿听着解气,倒也安心,反正褚皇不会听出言云隐的心思,他只能听到言云隐的委屈。 “云隐,你和念卿受委屈了,父皇定为你二人做主。” 言云隐笑了笑,“儿臣不委屈,是念卿委屈,她连哭都不敢哭,儿臣一见便难受的紧,也自觉无用,父皇,儿臣斗胆,请父皇好好劝解庶母一番……无论前朝出了何事,千万不要迁怒于念卿,念卿实在无辜……” 好嘛,又一番算计,这回是连五皇兄六皇兄也拉上了!褚念卿差点儿笑出声,要论心机,看来是云隐哥哥最高! 前朝?前朝几个人和褚念卿有关系,又能同时和郭贵嫔扯上关系?五皇子褚思昀和六皇子褚思南,谁人不知郭贵嫔和五皇子向来针对新太子最好的人选三皇子褚瑾奕?褚瑾奕又刚好是褚念卿的胞兄,巧啊,真是巧啊! 啊?六皇兄?他没犯事,纯粹无辜受连累了,真是可怜。 褚皇脸都黑了,原来事情本源竟是如此,又是皇子间针锋相对了,褚瑾奕在边疆立功的消息刚传回来,郭贵嫔就迫不及待的下手,还是对皇子之争根本插不上话的褚念卿,真是毒妇! 再往后的话褚念卿便听不到了,御医来了,褚念卿只好先行上药,只不过并不影响她得知郭贵嫔的结局,响彻皇城的三声铜钟聋子都听得到。 三下,郭贵嫔一人可做不到让铜钟敲三下,看来是连带两位皇兄都被罚了。 内侍监今日又来了,向褚念卿报喜。 当然不是报“郭贵嫔降为淑妃,五皇子褚思昀禁足一月思过,六皇子褚思南罚三月俸禄思过”这件事。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的呢?褚念卿笑的多难过啊! 内侍监来总还是有正事的,是来宣旨的,褚念卿一听来意,连忙跪下接旨。 早知道这旨意迟早会来,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昶王褚瑾奕,戴罪立功,保家卫国,朕欣慰至极,如今边疆平定,特下旨,恕昶王从前罪过,迎昶王回京。” 褚念卿神色惊讶的抬头,不过即刻便恢复从前。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什么原因无所谓了…… 褚念卿停不住的笑,眼角也不知不觉的微红,她有大半年未见到阿兄了。 “周襄公主快起身吧。”内侍监咧嘴笑着,上前扶起褚念卿,“今早这旨意便已经传去边疆了,八百里加急,昶王殿下不出十日便可收到,回来路上也不过一月,现在是初夏,公主仲夏时便可见到昶王殿下了,本来这旨意是给昶王殿下的,不必给公主说,省的公主心急,可陛下说,还是早早告诉公主,让公主好好准备给殿下接风呢。” “多谢父皇,也谢过内侍大人了。”褚念卿尽力保持最端庄的模样,向后招招手,宫人上前塞给内侍监一块沉甸甸的银锭。 内侍监笑的难自已,褚念卿也懒得管他,她心里此刻只有阿兄了。 万里生别离,我家多苦思 兄妹两不忘,终有重逢日 阿兄,我等到你了 第十四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转眼就是仲夏,算算日子,阿兄再过不得几日就会回来,原想着在阿兄回来之前就要打压郭贵嫔到喘不了气,谁知竟会回来的这么突然。 也是,阿兄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在边疆毫无作为呢,立功赎罪让自己回京也是情理之中。 兄妹一体,褚念卿只好不再惹事,这一个月过的风平浪静……毕竟宫中争权者虽多,可都是在暗地里找确切时机的,明面儿上刻意挑事的只有郭贵嫔一宫,哦不对,如今只是淑妃,淑妃与他那蠢笨的儿子褚思昀禁足,自然不会再有人给褚念卿找事,褚念卿安然度日等着阿兄归来。 她异常安静,安静到言云隐都觉得有点儿不自然。 宫中真的那么可怕? 这问题暂时还得不到答案,不过言云隐也没有说什么。 今日晚上是家宴。 自从太子死后,宫里已经很久没有什么宴会了,褚念卿虽并不是很在意热闹,可宫中寂静太过总会无聊,正好这一场晚宴能挑起些兴致来,也好。 褚念卿想着,便叫小莺给搜罗了两件好看些的衣衫。 风信紫与夕岚之色,祥云纹布于袖口,蓝玉银冠。 天水碧与海天霞之色,少许云头纹做饰,翡翠头冠。 “就左边那件吧。” 褚念卿随意瞟了一眼,挑了风信紫的衣衫,转头对镜轻描花钿。 小莺捻起衣服来,却暗暗有些失落。 “公主,可这衣裳好素啊……家宴上穿的还是耀眼点儿的好,公主这般天人姿色再配上件耀眼的衣裙,与陛下请安时不是更讨陛下喜欢?到时候咱们宫里那还轮得着淑妃欺负啊。” 褚念卿恰好整妆完毕,回过头来笑着与小莺对话。 “那你说说,本公主穿什么更好?” 此话一出,小莺顿时来了兴致,脸上的激动要溢出来。 “公主您等一下!”小莺一溜烟儿窜到屏风后去不知找着什么,过了会儿又返了回来,手里多了件嫣红色的罗裙,“公主,这样的如何?淑妃总穿这样颜色的衣衫,陛下常夸她好看呢,说这颜色衬她,公主您比淑妃好看了不知多少,您穿不是更好看?” 褚念卿笑着摇了摇头,满眼无奈又宠溺。 褚念卿便说嘛,自己向来喜爱素净,衣物哪有什么艳丽的,还当是什么呢,原来是淑妃从前给送的几件衣物啊,可是淑妃又哪会那么好心?也就小莺,傻乎乎的,还能信她的。 “你呀,你可知嫣红虽好看,却是只有妾室或烟花女子以色侍人才会穿的,淑妃虽然是后宫妃嫔,说到底也是父皇的妾室,她当然能穿来讨父皇开心,可我要是穿了可就倒大霉了!” 闻言,小莺的表情顿时皱成一团,莫名的喜感,褚念卿哈哈大笑起来,她也止不住跟着笑。 “我要是穿了妾室的颜色,岂不是让父皇以为我心甘情愿为人妾室?万一父皇真把我嫁到邻国给哪个老皇帝为妃,我可就亏大了!” 小莺听了咯咯笑,却又忍不住反驳一句:“怎会啊,寒部青王世子爷可舍不得,您还得给他当世子妃,将来当王妃呢!” 褚念卿笑的更无奈了些,才想起来,自己年岁见长,再没多久就是嫁人的时候,自己那位未婚夫可等了好久了。 当年他就求过婚,虽说褚皇没有下旨,但也口头答应了,只要褚念卿愿意,婚事就是板上钉钉。 换做从前,褚念卿当然是愿意的,还早早就将他送来的一副《桃夭》挂在了外殿示人,但是如今…… 褚念卿只怕自己拖累他,自己要争的可是皇位啊…… 褚念卿晃了晃头,实在不愿想这烦心的事情。 还是想点儿好吧。一会夜宴就要开始,能热闹热闹。 褚念卿上前拿起那件天水碧衣衫。 “你既然不喜欢那风信紫的,我便不穿,这件稍艳些,就穿这件。” 小莺即一群宫人即刻侍奉褚念卿更衣。 ================================================== 晚间凉快了些,灯红酒绿也更宜人,乾明殿,兆阳湖,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明水灯随湖水涌动,湖中蜻蜓点水而立,溅起片片波纹。 晚风就是舒服,衬的平日看惯的烛火都耀眼迷人,褚念卿稍稍贪恋了些,在殿外多站了会儿。 热闹。 这倒是个好兆头,阿兄回来后定能随风扶摇直上九万里,那时候日子就好过了。 褚念卿从不奢求叫别人保护自己,只求阿兄能在身边,其他人,论谁怎样都与她毫无关系,如今阿兄终于要回来了,好,好…… “嘭”的一声。 忽然传来的碎裂声响拉回褚念卿的心神,叫她一愣。 “什么声音?” 褚念卿这话刚问出口,小莺还来不及回答,答案已经飘到褚念卿耳朵里了。 殿内传来辱骂声:“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连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宫中养你们是养废物吗!烫死我了!” 这咆哮声音,五皇子褚思昀莫属。 至于他家宴上发这么大脾气的原因也不难想到。 想来也是褚念卿受罪那次,他连带被罚禁足,这时候恐怕还气着呢,禁足未解,今夜若不是家宴,他恐怕还不能从倚华宫出来,这便能解释了——他如此生气,拿两个宫人来解气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看来,今夜也不能算是什么好兆头了,还得有事要忙…… 褚念卿深呼吸几回,劝诫自己千万冷静,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跟褚思昀作对,惹了他不痛快并不是什么好事,反倒给阿兄找麻烦。 罢了罢了。 想清楚了,褚念卿捏捏小莺的手心,主仆二人平心静气的走进去。 可惜进到殿内才知道,自己方才听到的算什么?如今眼前看到的才算“热闹”! 挑事的哪止褚思昀一个人啊? 现在的乾明宫,褚皇还没来,这儿就是一盘散沙,想干嘛就干嘛。 二皇子褚戚合率先发言。 “云隐,你的手可好些了?” 言云隐真是“受宠若惊”,心里别扭这二皇子挑事还偏拉上他,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坐在原地偏了偏身拱手,“回二皇兄的话,早就好了。” “唉,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身体健壮,伤的又不是那么重,自然好得快,只是可怜了妹妹啊,手都起泡了!她只是个娇娇弱弱的女儿家,平时又知书达理,温润谦和,谁知啊谁知,好人没好报……” 褚念卿低头瞧瞧自己那双起泡的手。 明明早就好了!好你个褚戚合,要挑事就算了,明知自己可怜,还非得拉上自己跟他一起冒险!不过他夸人的那几句话不错…… 抬头再看,褚思昀不甘示弱。 “二兄有话不如直说,这般弯弯绕绕阴阳怪气的给谁看!” 褚思昀满脸怒气,脸上都红一层,加上他那一身红褐色的礼服,此时他就是一个“小红人”。 褚念卿远远看着,啧啧两声,暗叹这褚思昀就是耐不住性子,你瞅瞅人家六皇兄!同样是连带被罚的,人家就能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不惹事!这才叫镇定! 只是六皇兄褚思南也只是坐着不说话了,终归也还是没站出来劝一劝,估计也在生着闷气,只是没体现在表面上。 到底,这场闹剧也只好褚念卿亲自出面解决,只是结果好坏那就不知道了,褚念卿咽了咽,在最关键的时候引过众人注意。 “念卿来晚了,请各位兄长见谅。” 褚念卿走到最末座位的一线中央去,向其余皇子躬身拱手行礼。 如狼似虎的目光顿时落到褚念卿身上去,褚念卿感到阵阵凉意。 这感觉是比太子薨逝后那天在尊庭好一点儿,但也只是好那么一点儿。 不过就是吵架拌个嘴,至于么? 只是无论现在褚念卿作何感想,到底还是要委曲求全,在褚皇回来之前稳住这两位兄长,要不然血溅当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般想着,褚念卿也就没那么气了,主动走到褚戚合面前去,接过宫人手里的茶十分恭敬的塌腰递向褚戚合。 “二皇兄莫生气,作为父皇的儿女,我们理当和睦,同心协力辅佐父皇才是,为一点儿小事,不值得拌嘴,一会儿让父皇瞧见就不好了。” 最后一句,褚念卿刻意呵呵笑了两声,褚戚合察觉,自然接过茶水不再吱声。 他本就只是想呛褚思昀两句,何必到最后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 劝解了褚戚合,褚念卿向后转过再端杯茶劝褚思昀。 结果那杯茶水就如坠牙之石,落下之后再无回应,褚思昀就跟没看见褚念卿一样,径直走回座位坐了回去,看着褚念卿干瞪眼。 ???! 不是……褚戚合都能看出来的提醒,褚思昀看不出来?他们俩的脑子不是同样高低的吗?难道是因为赌气?何必呢?褚皇来了看见受的罚岂不是更多?褚思昀癔症了吧! 褚念卿一直端着那茶冥思苦想,始终想不清个道理来,到最后,褚念卿揽衣跪下。 求饶?更高级的委曲求全?做梦! 反正褚思昀都不领情,褚念卿又何必再手软? 按照大胤国法,皇子公主尊贵至极,在上朝时都不必下跪,平时见到褚皇也只是躬身,这时候为点儿小事,褚念卿给褚思昀跪了,不是怕了他,而是觉得: 这是褚思昀自己不想要命了,那不如帮他一把。 第十五章 矛盾心思 褚念卿这一跪,褚思昀还是无所畏惧,好似理所应当一般,只是旁人可不这么觉得。 大半的皇子都坐不住了,甚至还有之前一直未曾吭声的几位。 八皇子褚烬溟:“念卿,一件小事,你何必下跪?快起来,五兄您也不必拿念卿撒气,这事又不是念卿的错。” 褚烬溟还是那样,看似好像两边都不得罪,实际上还是骂了褚思昀个狗血淋头,言语间将罪过都推给了褚思昀。 果然,没一会儿就被褚思昀连着瞪了好几回。 二皇子褚戚合:“你看看你看看,当初淑妃娘娘不接念卿的参汤,如今五弟不接念卿的茶,真不愧是母子两个,斗不过三皇兄,就什么气都往念卿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身上撒,怎就这般心有灵犀?唉……” 褚戚合还是那般阴阳怪气,说的话让人听的不舒服,这褚思昀如何能忍? “你少在那里恶心人!你们自己瞧瞧自己!” 褚思昀伸直了手指着在场所有皇子,气急到手上与额头上青筋暴起,戳一下就爆了似的。 “你们一个两个的,平素里见着念卿视若无睹连个招呼都不愿打,就当是没念卿这个妹妹一般,如今我母妃是有错,可你们难道就不是道貌岸然了吗?如若欺辱念卿的不是我倚华宫,你们可会关心念卿一句?你们不过就是看我倚华宫势弱而落井下石而已,一群伪君子!你们哪是真心疼她!原来除了褚瑾奕,如何不是我最疼她?!” ???!啥! 此刻就连褚念卿这个表情管理甚好的人都憋不住出了纰漏,仰头看褚思昀的模样十分不可置信。 你在说什么狗话?! 褚念卿承认,褚思昀骂几位兄弟伪君子的时候她心里真的很爽很赞同,但这最后一句!纯属放*! 六皇子褚思南沉寂了半天,这时候总算坐不住了,到底人家还是跟褚思昀同父同母,就算平时看着不亲,心里头总还是有这个兄长的。 “念卿,你有何错?何必要跪?到皇兄这儿来,不必听他们多说。” 褚思南到还是一副冷静的模样,虽然还是出言维护各位兄弟给台阶下,可这神色也实在太过清冷,褚念卿一回想,好像自打自己记事以来,六皇兄一直就是这副神色从没变过,有时候也想过,六皇兄有没有可能就是个牵线木偶?他的一切好像都不由自主,从来都是牢牢掌握在别人手里,甚至连牵线的是谁都不能决定。 当然,褚念卿想这么多并不是无意的,而是刻意为之,她虽然可怜六皇兄,却也没有想过要听他的话,想那么多也只不过是无聊而已——她跪了这么久,若真是听了褚思南的过去,褚思南又在褚皇来之前几句话料理了如今的尴尬场面,那她岂不是白跪了?倒叫褚思昀占了便宜了。 想得美。 褚念卿一副楚楚可怜像跪在原地不动,褚思南干看着却也无可奈何——这时候他要是敢上前去拉褚念卿,可就真是把自己也搭进去了,万万不可…… 褚思南眼角颤了颤,原本想要起身,想清了利弊,终归还是身子一软坐下,紧紧捏住了拳头,闭上了眼。 褚念卿暗自冷笑,这算算时候,褚皇也该来了。 满堂皇子还在吵嚷,更好,不如将所有人一起发落了。 七皇子褚北越:“五兄口口声声说是疼念卿,可你明知她无错,淑妃娘娘无故责罚,你作为皇子为何不加以规劝?如今反倒与淑妃娘娘同样欺辱念卿,怎就不是道貌岸然!” 二皇子褚戚合:“谁又知五弟平日不是给父皇做样,所说的疼爱念卿也只是逢场作戏呢。” 这最热火朝天的时候,言云隐却于众人不查之时悄悄走过褚念卿身边,眼看着就是要扶褚念卿起身,褚念卿回看他时讶然,但转瞬便恢复了安宁模样。 言云隐久久不言不参与纷争,若说他是不愿惹事褚念卿还可以相信,可这时候怎又上前?他可不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做一个要不要帮忙的决定无需那么久,褚念卿登时便明白,褚皇来了。 褚念卿背着身不知道,而言云隐却可以看的清清楚楚,褚皇可是站在殿门前好一阵儿了,这时候已经脸颊通红怒发冲冠,该爆发了。 “一群伪君子,住口!” 褚皇以一个怒砸茶杯的开头入场,使这热火朝天的乾明殿顿时冷到了极点,褚念卿身着三层的礼服,这时候竟还觉得冷的怕人,天地之间仿佛都黑了。 每每这时,褚念卿可笑自己会觉得不适,明明都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可心里总是没有快感。 褚皇一开口,跪着的瞬间就不止褚念卿一个了。 整个乾明殿里,除了褚皇,剩下的无论皇子还是妃嫔都跪下了。 “一群大男人乱嚼舌根如同长舌妇人!一个个冷血无情苛待皇妹,那几个吵嘴的,你们倒是心疼念卿了,念卿跪在地上竟无一人上前扶着,光打舌仗不仁不义!” “儿臣有罪,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众皇子这时候倒是异口同声了,看起来团结的很。 “呵!朕今日若不来,你们恐怕也不会想到自己有错!”褚皇在离自己最近的二皇子身上踹了一脚,随后眼神又充满慈爱的落在迄今为止只说过一句话的言云隐身上。 没错,他在看言云隐。 “云隐你起来,也就你,真心疼念卿些。” 言云隐起身,手却还在牵着褚念卿,褚皇见了,不得不叹气道一句:“念卿,你受欺负了,是父皇不好,没护住你,快起来吧。” 褚念卿这才起身,从褚皇那两句虚无缥缈的自责里没有听出半分慈爱,反倒听出一种吃醋的心思。 好不容易盼回来的好儿子只跟女儿亲近,吃醋便吃醋吧。 褚皇不想看到儿子和女儿亲近的样子了,回过头去处置那群和他有血缘却好像无半点亲情的伪君子。 “兄友妹恭,应该体现在实际,而不是尔等在这里吵嘴!各罚一年俸禄,回去思过!” “谢父皇隆恩。”众皇子接旨。 就算受了罚,说的也只能是“谢父皇”,这是什么歪理…… 褚念卿忽然发觉,自打自己清醒之后,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小时候总觉得,离了家能去哪儿呢?现在却想逃,逃的越快越好,除了家,去哪里都好。 刹那间前所未有的觉得自己虚弱无力,褚皇走后,面对还跪在地下喘息的众兄长,褚念卿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转瞬之间甚至忘了自己方才想说什么,张口的目的是什么。 继续使坏?还是安慰安慰眼前这一群不熟悉的兄长? 罢了,说了不如不说。 褚念卿撒开言云隐的手一去不回头的走了,她的脚自觉地带她往清崖宫走,可是潜意识里她知道,她是不想回去的,清崖宫寂寥无人,就如同坟墓一般,待久了叫人难受,可是不回去又能去哪儿呢?褚念卿苦笑笑。 褚念卿踏进乾明殿外的暗夜,悲哀的发觉自己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她只是命运棋局中的一颗棋子,怎么走,根本不由她自己,就像今夜的晚宴,她欢欢喜喜的来,却不想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她自认为醒悟,可在这个世道清醒并无作用,清醒不是换脑子,比不过还是比不过,她悲哀的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天下起雨,起雾了。 褚念卿执意不愿披那雨披,妄想大雨能把她从悲伤的情绪里带出来。 做梦。 又转过四五个弯道,经过几十座宫门,好不容易,她到了清崖宫不远处,静静地走,面上还算气派的清崖宫渐渐清晰。 还好,够好了,清崖宫白木主建,比起皇城里其他的铁石瓦灰蒙蒙的好多了,清崖宫已经很温馨了。 可是,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为何如今会觉得陌生呢? 这里好像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好像很早就已经崩塌了。 有女凄兮,有家难归 夏夜如雪,温犹寒兮 路漫漫兮,日久天长 苦而痛兮,难以消止 久盼亲兮,亲久不归 倚窗而望,不得见兮 望亲早还,免于叹兮 不得团圆,忧永别兮 …… 褚念卿抬头看了看雨夜的天空,不觉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她早想过自己会害人,可动起手来就是难堪,难不成从前那份善意于心底在阻拦不成? 褚念卿苦笑笑摇摇头。 可在皇宫里,那不叫善意,那叫傻,不够狠的人是会死的。 褚念卿遣散在后跟着的宫人,直到看着她们远去,见不着影儿了才回过头,轻推宫门抬步进了寝殿。 罢了,现在多想这些也没什么用,休息吧,褚念卿为自己这些奇怪的想法感到可悲,却无可奈何。 门外簌簌下着雨,褚念卿缩进被窝里,即使如此,也还是有丝丝凉意从缝隙钻进去,避无可避,褚念卿只好猫着腰,将被角捏紧,手上已经现起绯红。 她躺着,那么无助的低泣,苍白瘦弱的身躯倚于榻上,像是随时会消散。 可是这是在皇城,是连悲伤都不能长了的地方,权谋敌意会滚滚而来,根本由不得褚念卿在这样凄凉的夜里哭泣。 门外飘过一丝翻身落地的响声。 这声音极轻,若非褚念卿这时候心里空洞,她根本听不到。 什么人?刺客?! 褚念卿悄悄秉烛下榻,比门外那人走步还轻一份,生怕自己在这如花似玉的年纪就交代在这里,那可亏大了。 摸过纸窗,转过宫门,褚念卿在门后站定,手一绕,在门前银台下摸过一把匕首,静静等待那个即将进门的人。 黑影已然走到门前了,他的手触到白木门,却在这时忽然一停,就像时间定格在此,转瞬又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低笑。 这笑好生熟悉…… 不等褚念卿思索,那人加快了速度,如同白驹过隙,飞一般之速,甚至褚念卿眼睛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然推门入内并一把打掉褚念卿手里捏着的刀,掐脖子与关门同时进行。 褚念卿感到脖颈上猛地一紧,咳了两声,再次睁开双眼,终于看清那人容貌,却不知该喜该忧。 “雪祭公子?” 第十六章 遇袭 “雪祭公子?”褚念卿眼中恐惧竟在看到这“石雕脸”时稍降了降,“你怎的在宫里?” 雪祭掐着褚念卿的那手松了松,但还是没有把手放下,他抿着嘴唇眼神也向下瞟了瞟,像是在思索怎么回答一般,不久,他又抬起头来微笑着看褚念卿。 “微臣思念公主无法自拔,这不,便翻墙来看。” 雪祭的手向上探了探,拇指拂去褚念卿眼角未擦干的眼泪,褚念卿伸手将他的手移开,雪祭并不生气,他好似也从来没有生气过,他的情绪谁都看不透。 褚念卿十分别扭,毕竟自己此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可眼前的雪祭公子似乎欢愉的紧。 雪祭有些嫌弃的回头踢了地下的匕首一脚。 “谁知公主好狠的心,微臣一片痴心来看公主,公主却躲在门后预备着要杀臣,实在是叫臣痛心。” “我并不知门外是雪祭公子,只当是窜进皇城的刺客,不知者不罪,还请雪祭公子不要与我计较。”褚念卿冷着脸回答,那份平静如同没有一丝波纹的湖水。 雪祭转过身来,眼底有莫名的兴奋,不多久却又如杨柳依依,多了几分浓郁的情意。 不过这情意不是专门给褚念卿的,是他的眼睛本就如此,只要不是大悲大怒,他永远都是这样。 妖孽…… 雪祭慢慢走到褚念卿跟前躬下腰,叫他的眼睛能与褚念卿低下头后的眼对上,褚念卿不觉便想往后退,只是她早忘了,她本来就在墙角,退无可退,褚念卿打了个激灵,雪祭笑的更欢快,仿佛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看褚念卿出糗,褚念卿咬着嘴唇眉头都皱成一团。 打破平静的是玩够了的雪祭。 “小公主,我给你讲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褚念卿抬起头,她与雪祭的神色都正经了些。 “当然想,不知雪祭公子要说什么?” 雪祭长舒一口气,站正了些,等他平静了,直截了当的说了个对于褚念卿来说的“玩笑”。 “三皇子在京郊遇袭。” “什么!”褚念卿顿时腿一软。 ================================================== 长玺二十八年,八月十四 实在是天道轮回,终有报应。 巧得很,去年这天,三皇子褚瑾奕将当时太子于皇城虐杀,今年这天,三皇子被蒙面死士于京郊行刺。 死士个个身形矫健,手上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只怕是少年时期就已经开始学些杀人的勾当,难对付的很。褚瑾奕所带护卫并不多,虽然都是军中常年征战之人,可与这些挣命钱的江湖死士还是不同,褚瑾奕一方落了下风,军服之人死伤严重。 渐渐的,只剩褚瑾奕一人在殊死抵抗,天都更灰了些,褚瑾奕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今日就交代在这。 即使自己常年苦练武功,也实在是没有把握打过眼前这二十多号跟自己不相上下的人,褚瑾奕抹了把嘴角的血,不敢放松紧惕。 死士五人当前阵,向褚瑾奕冲来,褚瑾奕握紧手中的银枪,向死士方向一挥而过,耳边响起萧萧的风。 枪头捅进一个死士的腰间,爆发的血喷射而来,溅到褚瑾奕的脸上,恍如一个从地狱里逃出来的鬼,危害人间,褚瑾奕没有被这温热的血迷了眼,因为他知道,一旦被蒙蔽,下一刻死的就是自己,他向后一抽枪,枪尾将另外四名死士顶出阵外。 死士被冲击,向后倒退几步又站定,联合其余二十名死士摆阵,褚瑾奕亦重新捏枪待战。 如此周而复始,每次上前压阵的只有四人,四人各出一招,每一招都是杀招,前阵不敌,然后再由另一组从另一个角度攻来。 这是一场极为凶险的搏杀,每一招都是致命的,谁技不如人,谁死路一条,这时候好像都是天命注定。 纵使褚瑾奕再有神仙一般的本事,打的多了也渐渐乏力,他身上的伤口一道接一道没有停歇。 在这一番硬拼之后,长枪越打越慢,越打越轻盈,轻悠悠的,残灯烛火,下一刻便要灰飞烟灭,褚瑾奕逐渐招架不住,每一招每一式,每一枪都是鲜血淋漓,每一枪都是以命搏命。 褚瑾奕最后无力还手,手中的长枪就像拐杖一样,在每一次弯腰避剑后,都会用长枪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副吃力的样子。 输了? 反正褚瑾奕是这么想,在最后一杀招来临之前,褚瑾奕紧闭双眼,将平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呵呵……大半都是妹妹那恬静安然的模样,妹妹的样子就是这般越看越讨喜,褚瑾奕真想将这世间一切美好都带给妹妹,所有的一切,都该是她的,只可惜,自己无能为力了,对不起…… 妹妹的音容笑貌消失在眼前,眼泪划破血迹,褚瑾奕等死。 可就在这时候,“嘣”一声,清脆的武器碰撞声将褚瑾奕从鬼门关拉回来。 是银骨扇从天而降,一挥一动将前行死士击退老远! 谁?!谁来救我?褚瑾奕大脑飞速转动,但还不等他想清,那位救命恩人已经自报名号了。 “等了许久,昶王殿下总算支撑不住了?那便该我了。” 这天生自带一副嘲笑音调的人,褚瑾奕真是再熟悉不过,他撑住长枪抬首一看,雪祭正在一旁大树的枝干上躺着,十分惬意。 褚瑾奕不敢全然信任雪祭,可这时候好似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他只好戒备,而后看向前方。 雪祭这救人方式轻易的很,他甚至没有从那树上下来过,连半躺的动作都没变过,银骨扇回旋一圈又回到雪祭手中,轻轻一挥,扇子再次飞出去,有灵性一般,专往死士的要害上飞。 死士的人太多?也没关系,银骨扇还会分身,掠至死士阵中顿时一分两半,左小扇从死士头顶掠过,将一名死士的头顶削了下来,而右小扇猛地往下一沉,锋利的扇面就像是一把利刃,刺入了另一死士的脖颈,而后又是“铮”的一声,一排锋利的刀刃从折扇的顶端弹出,刀刀刺心头。 顿时褚瑾奕拼命亦不及的死士便统统倒下没了气息。 褚瑾奕眼光从死士身上一闪而过,随后在清闲的雪祭身上凝重。 他来干什么? 褚瑾奕虽然做梦都想和雪祭结契,但他也十分有自知之明——早就知道雪祭根本不爱搭理自己,平时连说说话都是奢望,那雪祭今日来救自己,那恐怕没安好心…… “多谢雪祭公子搭救,但不知,雪祭公子怎会在此?”褚瑾奕撑着向树上的雪祭行了个礼,问的也可谓直白。 雪祭挑了挑眉,褚瑾奕这么问,他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不过倒也无需紧张,因为褚瑾奕晕过去了…… 雪祭微微“啧”两声,轻叹:“不争气啊……” ================================================== 回忆结束,雪祭的心思又回到眼前这个看着自己一脸埋怨的小公主身上。 这副神情就好像在说:你都已经把我皇兄救了,还吓唬我干什么?! 不过褚念卿还是讲礼貌的,救命之恩在前,她还是客客气气的,把那不满憋了回去。 “那这么说,您救了我阿兄,那我阿兄现下在哪儿,您能带我去见他吗?” 雪祭轻笑一声:“小公主,我可不就是来找你,然后让你把你皇兄从我府里带走么,不然我来做什么,难不成真是因为想你?” 雪祭刻意又离的褚念卿近了些,脸都要贴到一起了,吓的褚念卿不敢睁眼才笑笑罢休。 “罢了罢了,小公主,穿身便衣与我出宫吧,赶紧去把你皇兄接走,他到舒坦躺在我的榻上,我宿在哪儿?” “是是是……” 褚念卿拍了拍通红的脸颊,稍稍醒神,连忙应下话便到莹帘后去披了衣裳,唤了几名手脚精神利落的婢女与雪祭一前一后出宫门去。 这皇城中看门的守卫平日里见着褚念卿蹬鼻子上眼的,褚念卿平日里看惯了到不觉得有什么,本以为这群势利眼见着言云隐便就是最恭敬的了,谁知如今见了雪祭出宫门才知什么叫真正的恭敬,哦不对,倒不如说是恐惧。 所有人一见雪祭便如见了鬼一般,统统跪地不敢抬头不敢言语,腿还哆哆嗦嗦的,大气都不敢出。 好嘛……果真是个妖孽! 褚念卿撇撇嘴暗道不爽,而雪祭好似听到了一般忽然转过头来,笑的瘆人,褚念卿连忙闭嘴。 但是不知怎的,褚念卿心底对雪祭的恐惧却稍稍降了些…… 一出皇城就是雪祭的绕郁府。 褚皇就像是怕雪祭跑了一样,先前是属意过让雪祭住在宫里的,实在是褚瑾奕求了好久,说让外男住在宫中怕损了褚念卿的清誉,这才让雪祭出皇城立府,当初甚至为这事还闹了不少别扭,过了数年才好了,而雪祭就算出宫了也就住在皇城门口,褚念卿这时候想想,其实当初叫雪祭住在皇城里到也方便,如今阿兄受了伤,要将褚瑾奕带回清崖宫,路上还能让阿兄少受点儿罪,只可惜了,雪祭偏偏搬出了皇城。 褚念卿暗暗叹过,再回过神儿来时,眼前已是雪祭的寝房了,褚念卿连忙提了精神,招手引婢女速速跟上进了寝房。 第一眼便是躺在素净木榻上呕血的的褚瑾奕。 身上衣裳血迹斑斑看着吓人,领口处露出的一点儿皮肉也是被剐了好几道的,他却还没有醒,在梦魇之中不知经历着什么苦难,褚念卿看了实在是哭的难自抑,却也只能尽力憋着,生怕吵到了褚瑾奕。 她掩着手帕轻声上前跪在榻边,手指轻轻拂过褚瑾奕的眉毛。 “阿兄……你受苦了……” 第十七章 祸事不断 “阿兄……你受苦了……” 褚念卿掩面低泣,双肩一抖一抖,颤个不停。 这十几年来所受之苦那么多,褚念卿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她向来是温柔而稳重的,如今却在外人面前哭的梨花带雨不掩泪痕。 她的心里只有一种酸楚,一种心疼,一种想要在褚瑾奕怀里痛哭的冲动。 “这群猪狗不如的畜生!他们怎么敢……” 褚念卿在暗夜里低吼,哽的不成样子,声音都走了调,甚至连她身边的几人都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千种悲哀,万般皆存,却只能在几声凄凉而干涩的眼泪里,最多骂几句,到最后还得自己咬着牙咽下去…… 许久了,褚念卿才抹干了眼泪,从婢女手里接过一块软和的布料沾了水,为褚瑾奕擦身。 身上伤口深,碰一下都疼的打颤,褚念卿还未伺候几下,褚瑾奕便睁了眼——这般醒来真是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甯甯……” 褚瑾奕原本嗜杀成性的眼在看到褚念卿的一瞬顿时变了样。 褚念卿怔了怔。 甯甯……是她的乳名,她却好像很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如今听到,却像恍如隔世一般。 “诶……我在这儿呢……”褚念卿回过神儿来,连忙将手递到褚瑾奕手里。 阿兄从前一臂可断古树,可如今他连牵着自己的手力气都是这般虚弱…… 她低头想着,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是苦是酸,好不容易擦干的眼泪又溢出来,难受得紧。 “阿兄还疼吗……”褚念卿将白如凝玉的脸轻贴到褚瑾奕那满是血污的手上。 “不疼,只是看着吓人罢了,不疼的……” 褚瑾奕的声音微弱至斯,竟要褚念卿贴耳才能分明,这时候的心酸真是千万张嘴也难以说的干净。 雪祭安静了许久,到看见这兄妹煽情的时刻,不知是怜惜还是等的厌烦了,总归这时候还是凑了上来替褚瑾奕把了把脉。 “昶王殿下只是外伤,没有伤到根本,皮肉伤好的很快的,不用担心,就如昶王所言,就是看着吓人罢了,我这里有几瓶好使的金疮药,公主给拿回去用吧。” “多谢雪祭公子。”褚念卿回过身朝着雪祭行了个礼。 而褚瑾奕,他看着雪祭的眼神微迷,张了张嘴却没吐出半个字来。 不敢信,却又不敢不信…… “那我便带阿兄回宫,雪祭公子受累了,早些休息吧。”褚念卿轻声道。 雪祭看见了褚瑾奕那个迷惑的神情,笑笑之后便再没有说话,点了点头,绕郁府家丁便纷纷上前帮忙将褚瑾奕抬走。 很快便回了清崖宫。 已经很晚了,所以就算是昶王归来,迎接的也不过是门口那几个见了雪祭就打颤的守卫,皇城里寂静的很。 褚瑾奕刚到清崖宫就晕过去了,褚念卿只好点了安神香让褚瑾奕舒服些,思量许久,还是让宫人去请傅荼苏来。 纵使太子事件过后,褚念卿便知道傅荼苏此人不简单,可那又怎样呢?这宫里谁又是干干净净一件坏事也没干过的,傅荼苏如此,褚念卿已经很知足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说到底这些年来来往御医院,也就和傅荼苏还能混个脸熟,他医术高超,总归还是请他最安心。 还是从前那么准点,一刻,傅荼苏就已经到清崖宫给褚念卿行礼了,可褚念卿不知为何,想到他来的着时辰便苦笑。 没有多话,褚念卿引他进寝殿看褚瑾奕,随后自己便退了出去,一个人唉声叹气的走到院子里。 雨已经停了。 微微的有些闷热,褚念卿执扇轻轻晃着,低眉叹气,满心忧思。 阿兄这还没回来,路上便有人迫不及待的动手了,真是狼子野心!褚念卿咬咬嘴唇,真恨不得将这背后之人揪出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她期盼了这么久让阿兄归来,如今虽然是回来了,却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她当然恨! 褚念卿捏紧了拳。 正想着,身边花草如疾风掠过一般摇晃却又转瞬即逝,褚念卿顿时打起了精神——这是有人来了。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喊“抓刺客”,身后便传来一阵粗壮的喘息声。 嗯,很熟悉,王镰。 褚念卿回过身去看,果然如此。 王镰这副狼狈样子恐怕是和宫中侍卫玩躲猫猫玩了三百回合,累的脸通红。他没有什么要命的大事是不会鲁莽进宫的,今日来,恐怕不会有好消息,褚念卿深呼吸一通,定了定神等着王镰开口。 王镰说的话也真是不辜负褚念卿的期望:“公主,属下已经查清了今早刺杀昶王殿下的死士,他们不是兵,而是江湖门派中人,身上都有统一的印记,这印记属下也见过,是沧栎门的,这就是个小门派,门下弟子少的可怜,所以历来不被各大家重视,但其实他们人虽少,却个个顶尖,后来听闻投靠了皇室,成了某家的私兵,虽然外界没有具体消息说沧栎门到底归顺了哪家,但容属下说句大不敬的话,肯定是二皇子、五皇子这两人其中一个没跑了。” 褚念卿差点没站住,酿跄几步,被王镰扶住好一会儿才清醒了。 又是自家人斗自家人,都是毫不客气的往死里弄,褚念卿真为自己方才的心软和矛盾感到羞耻!皇家哪有什么亲情可言?真是笑话!胜者王败者寇才是真理! “好,我知道了,再过半刻便是守卫换岗,到时你再趁乱出宫去,小心。” 褚念卿尽量还能保持冷静的回复王镰,等王镰一走,又是气急败坏的掀了凉亭里的桌子,听着动静的宫人跟脚底抹了油似的飞速跑来,平日里到没这么勤快。 “公主殿下息怒,昶王殿下有天神庇佑,定然平安无虞,公主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啊……”几个宫人畏畏缩缩的说。 对此,褚念卿只有冷笑。 “天神庇佑?天神庇佑能庇佑成这个样子,那本公主看还是叫天神来庇佑你们的好!” 宫人们顿时齐刷刷的跪了一片好不利落,褚念卿稍稍松快了些,仔细想想,她也没必要将这事冲下人出气,随即便叫宫人们起身。 或许也是十数年来主子从没发过脾气的缘故,各宫人被褚念卿这一吼,起身后都傻了眼,委委屈屈的一个一个要哭的样子,就连素来精明些的太监们此时也是娇娇弱弱的,褚念卿叹了口气,只好将方才的话重说。 “我是气急了,一时说错话,不是你们的错,好了,去小莺那儿多领一月俸禄,早点儿歇着去吧,寝殿里有御医照顾着就够了。” 好歹是自己宫里的人,没必要把事做绝了,褚念卿到底还是清楚。 果然,此话一出,宫人们顿时变了脸色,连忙道谢后便急匆匆的去领赏了,一瞬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给主子一个清净的地界。 只可惜了,褚念卿的清净却并维持不了多久,傅荼苏又来了。 依旧是那副清朗俊秀的世家公子模样,那身御医的打扮实在压不住他,可惜傅家是御医世家,他也只能当个御医了。 这位被低估了的绝世美男平心静气的给褚念卿行礼:“参见公主。” “我阿兄怎么样了?” “回公主的话,昶王殿下只有外伤,虽然看着可怕,却是无大碍的,请公主放心,还有公主给的那几瓶金疮药都是极好的,更有助于伤口结痂,三个时辰换一次药,两日后昶王殿下便可以正常处理公务了,但亦不可过于劳累,还请公主多请殿下休养。” “多谢傅御医了。” “微臣分内之事,不敢担待公主一句谢。” “我说的还有之前的事呢。” 傅荼苏抬起头看了看,对于太子一事,他并无畏惧,也从未否定,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没有野心,但也没有单纯。 褚念卿与他一样。 “哦,帮到公主就好。” “为何帮我?” “没有原因。” “如果我非要一个原因呢?” “那微臣只能说顺手了。” “还有这样顺手的?” “如果公主认为这个理由不好,那便是微臣自保吧。” “合谋杀害太子陷入死局,这是自保吗?” “公主不如自己想想,在当时的情况下的两拨势力,太子殿下一党只剩下空口无凭的且之公子一个,而昶王殿下一党有您,还有正得圣宠权倾朝野的雪祭公子,微臣帮哪一边更可靠些?” 褚念卿再无话可说。 “只是微臣还是要提醒公主一件事,这里虽然是清崖宫,是公主您的地界,可这件事以后还是少提,谁又知晓是否隔墙有耳?免得引火上身,公主,早些休息。” 傅荼苏再次躬身行礼,他那好看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淡的样子,让人如沐春风一般舒坦,只可惜褚念卿这时候有心事,实在是没心思欣赏傅荼苏这美貌了,满心里只有他的权谋。 他分明只是个御医,还年纪轻轻,心里却比褚念卿这个皇室公主还清楚些。 褚念卿只有苦笑,傅荼苏就在她这苦笑中无声无息的走了。 其实褚念卿原本没想这么早就招惹傅荼苏,但不知为何,一见他就没忍住。 罢了罢了…… 只是傅荼苏的事情可以一笑而过,总还有事让褚念卿忧心——沧栎门的事情。 褚念卿并没有跟王镰说个干净,她是知道沧栎门隶属何人的,就算不知道,按照这些天每个皇子的行动,就是猜也能猜出来。 二皇子虽然嘴欠,平日里做事也很冲动,但他才刚从西江双城平叛回来,数月战争累的他腿都跑细了,一回京便上吐下泻的病了好几日,站都站不住了,今夜晚宴也是灌了好几碗猛药才来的,他有那闲功夫去谋害褚瑾奕?要说清闲有机会害人的,那还得是禁足许久心怀旧恨的五皇子褚思昀了。 好啊…… 第十八章 危难前夕 次日褚念卿难得的在短短数日内又再次上朝,只可惜这回也不是褚念卿可如男子一般讨论国事,而是去报阿兄回来的消息:因为阿兄今日根本起不来,便只好叫褚念卿代劳了。 褚皇十分宽容,就这样轻易地原谅了褚瑾奕回京却没有上殿复命的大罪,还准许褚瑾奕一月内可以和褚念卿住在一起,叫褚念卿这个好妹妹照顾着。 虽说褚皇丝毫没有提及要找凶手什么的,也没问起过褚瑾奕的伤势,但褚念卿低头笑笑,竟觉得已经十分满意。 后来回宫亲自照料阿兄,果真如傅荼苏与雪祭所说,褚瑾奕两日之后便行动自如没有限制,每日下朝之后就回宫练剑,真是一刻也不得停歇,褚念卿看着也是在不知该喜该忧。 喜——阿兄这伤好得快。 忧——阿兄实在太累了些。 可惜褚念卿对此实在说不上话,除了给阿兄端茶送水,偶尔劝几句便再没别的了,褚念卿也没什么别的可忙的,阿兄回来之后一切都不需要她插手: 二皇兄阴阳怪气但也只是白费口舌,把阿兄逼急了就找个错处让他关禁闭。 五皇兄嘴欠,但如今一见阿兄就老实,说实话,褚念卿估计他真是知道了什么,虽然面上还是老实,可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暗戳戳的干些打报告的小事也不是不可能,确实是阿兄现下最大的对手,而且是非除不可,不过褚念卿也不是个冲动的人,没有理由是没办法让一个皇子再无出头之日的,她还是安安静静的等,阿兄亦是如此。 六皇兄素来不惹是非,踏踏实实的做该做的,暂时没什么威胁。 七皇兄在大皇兄死后也看阿兄不顺眼,但褚念卿确实不能管,七皇兄到底属于自己这边的人,若真撕破脸皮反而是给自己找麻烦,所以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往阿兄帽子里扔螳螂而无动于衷。 至于八皇兄,近日来十分恭敬,多的话一句都不说,也确实不该说,毕竟到了他母亲康佳夫人的十年祭上,话多了可要损阴德。 还有言云隐,他……他从不掺和闲事,若非要说他有什么,那就只好说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他每回看褚念卿,褚念卿都会有莫名的惭愧。 …… 那这么算下来有威胁的就只有五皇兄褚思昀一个。 褚念卿坐在凉亭里瞭望远处的天,可那天,终究只是困在红墙中小小的一片,留下的就只有一片冷清,一片寂静,一片无助,褚念卿埋下头去,清澈的眸子落在手里的银针和晴蓝与青冥之色的绣帕上。 “公主绣的真好,这上头的五爪龙栩栩如生,过会子就要飞出来似的!”小莺在一旁叽叽喳喳。 褚念卿没吭声,只微微笑了笑。 五爪龙,绣在手帕上,倒是不违国法,可实在是张扬了些,也就小莺不明白,还当这是好事了。 不过,这种事情,不需要懂的人会更轻松吧? 褚念卿伸出手指描过这手帕上的每一处云纹,描过龙头、龙鳞,龙尾…… 用了十几天才绣成这样精妙的手帕,如今也算完工,这最重要的东西做好了,有些事情,也就该做了。 “我要出去一趟,若阿兄回来了,你便告诉他,今日街上热闹,我闲来无事便去转转,很快就会回来。” “是。” 褚念卿将手帕收在衣袖中,端正娴静优雅的神色便向宫门走去。 门口的十几个守卫照常按规矩记了两句就将褚念卿放了出去,褚念卿一路畅通无阻的离开皇城,转头绕进绕郁府,雪祭公子十分守信,收拾了一间说话的堂屋,早早就在那里等着了…… 遣散下人,关门关窗,两杯清茶,一张红榻一条案,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关在一起,这要是被人看见了,指不定要说什么话。 褚念卿从小读女则与女训都倒背如流了,她学的道理不许她这样,她本心也不愿与这个笑颜永绽却背心黑暗的男人共处一室,但可笑她必须这么做。 约莫一刻过去了,褚念卿方才颤颤巍巍的出来了,她脚下踩的好像不是地,而是棉花,冷汗簌簌的往下掉,沾湿了泥土,她紧紧捏住才绣好的手帕,手帕上也沾染了冰凉的汗水,她满眼都是怨,可仔细琢磨一番,她根本不知道要怨什么事,什么人。 褚念卿扶着门框,抬起头来,又冲着这绕郁府红墙里的那一点儿天空发了呆,在这短暂的发呆里又将呼吸调的均匀。 她离开前,最后回过头望了一眼屋里那个清闲无比、与她形成巨大对比的秀气少年,少年的脸上没有丝毫不安,仿佛对这些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他的神情甚至还在告诉褚念卿:总有一日,你也会习惯的。 褚念卿第一次回应雪祭的笑,只是这个难看的笑容连雪祭都觉得尴尬。 褚念卿不敢在外待太久,匆忙从后门离开了绕郁府,径直回宫。 ================================================== 早早便套了内侍监的话去,听闻这几日朝堂上热闹得很,说是南江俞钿那边发了水灾,民不聊生,那边的县丞和几个偕同的官员先将百姓移居了,又调遣官兵修大坝,目前一切顺利,只不过还是想叫个位高权重的过去走个排场,镇一镇场面。 这话说白了就是:只要个皇室成员过去住两天,什么累活都不用干,只要指挥当地官兵把大坝安安稳稳修好即可,到时候回京,做的最少反而却功劳最大。这怎么说都是个美差。 其他皇子现下手上都有那么一两个要紧事做,只好看看这美差馋的流泪,却也只好含泪放下,合适的人选只有昶王褚瑾奕和五皇子褚思昀两个。 这下褚皇可犯了难:要说自己打心眼里想的,那肯定是相信褚瑾奕,毕竟自己这个儿子无论是学识还是经验都能当大任,况且他刚戴罪,才回来没几天,正急于立功补过,如今这差事交给他,他必然办的圆满,但这另一个儿子褚思昀从来没干过什么正经事,朝中上下都有所不满,也确实该给一个表现的机会,这份差事不难,给他历练历练也好,最主要是他那做宠妃的母亲也吹了好几天的枕边风了…… 褚皇左右为难,他倒也问过身边人,可论谁说都是些利益上的问题,褚皇实在听不得,眼看是愁的难受了,褚念卿这个一向妥帖的女儿也就该上场了。 “儿臣近日见五皇兄整日窝在书房翻看书籍,刻苦钻研,写字写的手上都起了茧子,实在是想为父皇分担,父皇也该给五皇兄一个机会。” “那你三皇兄呢?” “父皇,您也知道,三皇兄回京时遭人暗算,到现在身上的伤还没好呢,儿臣实在心疼,还是想让他在京城里多歇几天,而且先前儿臣与三皇兄分别许久,儿臣心里想念的紧,真舍不得三皇兄又要走,其实若父皇想让两位皇兄都出力的话,儿臣听闻三皇兄门下有一位大人十分得力,平日里,三皇兄许多时候都与这位大人呆在一处议事,既然是三皇兄门下的人,父皇便让这位大人代替三皇兄与五皇兄前往俞钿,这样既满足了五皇兄的孝心,也不会伤了三皇兄的报国之心,不是两全其美?当然,儿臣这也是有私心的,儿臣与三皇兄分别许久了,实在不想再分别了,父皇可否答应儿臣这一个小小的心愿,就留三皇兄陪儿臣多住几日嘛……” 这理由真是充分,在褚念卿寥寥几句之后,褚皇眉头略略舒展,实有春意盎然之色,暗暗叹女儿真是善解人意,殊不知褚念卿怕是比他更高兴些。 长玺年九月十一,大胤褚皇下旨,遣五皇子褚思昀为主使,户部侍郎魏竹预、昶王门客张百殊为副使前往俞钿救灾,限期两月必归。 这消息一出,褚瑾奕虽还是有所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往好处想,这随行之人总还是有自己的,而且助褚皇抉择的话也是妹妹说的,仔细一想确实有许久没有好好陪陪妹妹,便也只好就此作罢,九月十二便整理妥当了去送张百殊。 褚念卿当然也在,送五皇兄上路这种事,不去怕是回报憾终生。 褚思昀难得的看自己这好妹妹十分顺眼,到也真是没想到,这样的好差事妹妹居然会帮自己争取到,不给他平日里最亲的那个同胞哥哥,褚念卿凑上去直说这是为先前的事赔罪,褚思昀更是仰天大笑,回头瞧着褚瑾奕那副吃瘪的模样喜不自胜。 褚念卿随着笑,就仿佛她根本看不到褚瑾奕吃亏的模样,笑完了,连那块绣了许久手帕都到了褚思昀手上,现下这样的局面,褚思昀对这手帕当然喜爱,真是走哪儿都不离。 另一边,褚瑾奕见不得这场面,独自窜到一边去告诫张百殊些事情,随后便一甩袖子摆驾回府。 送别兄长为国立功,其乐融融兄妹和睦,任谁见这场面恐怕都要夸赞褚念卿两句,这岂能不是好事? 但在这位头次受命赈灾、外人看来没有任何威胁的张百殊张大人眼中,这局面怕不是好兆头: 公主从来不是一个出风头的人,从不会去揣摩褚皇的心思,更不会做什么所谓赔罪的事,因此而冷落褚瑾奕,这样想来,如今公主与褚思昀谈笑的神情真是有些过分精彩了…… 第十九章 第一步 欢欢喜喜的送走褚思昀,望着这位好兄长的背影渐渐远了,褚念卿的笑颜缓缓暗淡,这时候大部分的人都走了,仅剩的几个也就是自己府上的下人,既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装的了。 “小莺,我阿兄呢?” “早就走了!单单留了几个娇弱的可怜的侍卫护送您回宫……” 小莺这丫头面上神色臭的很,不必想也知道是对自己这做法不满。 不偏心自己人就算了,怎的还帮着外人? 只是褚念卿这时候有苦说不出,便只好一笑而过了事。 总有一天,他们会都知道的。 ================================================== 又是夜宴。 这是褚思昀大约走了有一个月了,皇城里寂静了许久,褚皇此人虽然面上严肃刻薄,可闲暇时听娴贵人讲故事也便知道,褚皇不过是脸色长得臭了些,脾气有时急了些,其实他还是很喜欢热闹的,褚念卿往常听这些时只觉得荒谬,她的父皇什么性子难道他这个做女儿的还不知道?可谁知日久天长看下来,还真就让娴贵人说准了,皇城里不过多久,一定会有那么一场宴会来热闹热闹。 不过这些倒也没什么,褚念卿表面谦逊恭敬,多数来看着有些凉薄,实际上却是和褚皇一样,是喜欢热闹的,办场像样的宴会也好消磨这皇城里漫长的时光,褚念卿自告奋勇的接下这举办的任务。 招呼宫人收拾乾明宫,把每一处缝隙都擦的能反光;安排座位,有仇怨的绝对不能坐在一起,也不能坐在对面;选舞女,选曲目,舞女出身必须是干净利落的,跳的舞须得优雅大气,但也不能实在枯燥无味;选端茶送水的宫人,大部分都选了男子,就算是女子也找些年纪稍大些的,样貌不出众的,否则谁都知道宴会上某些达官显贵喝醉了酒是有多么不堪,不过也不必担心有人说什么因为宫人容貌就说宴会不体面的,虽女子不是太好看,但人家动作利落,若非得要好看的,没关系,那些小太监绝对都是样貌出众的! 乾明宫开始进人,那些“惯犯”大人的神色果然许多不满,不过这气今日是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要知道褚念卿如今也是有了封号的周襄公主,就算看不上这些,也得顾忌殿中一位昶王、一位浮王、还有一位显王的眼神镇压,最后便都只能唯唯诺诺的坐下,干吃两口菜。 解决了这群常年觊觎宫中美人的色鬼,褚念卿终还是收回了吃人的脸色,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低头欣赏伶人奏乐,再不言语,风吹起她宽大的礼服,显出衣裳下纤弱清丽的腰身,这般一比对,就连她衣裳上绣的几朵小的可怜的红梅都不那么娇弱。 褚皇来了,顿时吵嚷的乾明宫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起身,直直的看着褚皇走到堂中央了,众人各自行礼。 “微臣参见陛下。” 褚皇将这四处都扫视一通,看着较为满意,随后继续走向皇座同时道了句:“平身。” “谢陛下。”众人齐齐起身,坐回原来的地方去。 褚念卿每到这时候都莫名想笑,或许是因为只有在这时候她才能随着众人向褚皇称一声“微臣”而不是“儿臣”的缘故。 正想着,褚皇的声音却从头顶落下来:“念卿,这几日忙活宴会辛苦了,父皇今日一见这场面便知道你定是费了心,准备的好。” 呦呵!真是十分难得,褚皇竟然在短短的数日时光内又与自己说了话,褚念卿真是觉得“受宠若惊”,但照当前局面来看,这句夸赞若不是褚皇真心喜爱褚念卿布置的场面,那便一定是哄自己那三儿子和四儿子高兴了。 回过头一看,果然,褚皇一夸褚念卿,褚瑾奕和言云隐两人不约而同的眉头舒展。 褚念卿微笑回转过身向褚皇行礼:“儿臣不似各位兄长可以建功立业,在政事上为父皇分忧,但平时这些小事,父皇尽可以交给儿臣,儿臣必当竭尽全力,交给父皇的,一定是最好的成果。” “好!不愧是吾女。” 褚皇仰面大笑,这时就像一个父亲向周围人炫耀自己的女儿多能干一般,不过褚念卿依旧十分清醒:褚皇这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她这位父亲忽有忽无的父爱并不能做永远的依靠,她更不会沉溺而因此得意。 果然过不得多久褚皇便再记不起褚念卿这个女儿来,只忙着在一群大臣与儿子之间喧闹,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褚念卿无聊了,便兀自取了褚思昀给寄来的书信来看。 这一个月里褚思昀给褚念卿递信十分勤快,自从争功事后,褚思昀就如找到知己一般,空前的对自己这幼妹十分疼爱,褚念卿倒也不惊讶,毕竟放眼望去这整个京城,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自己这样日日昧着良心夸赞褚思昀好处的人来。 书信上字迹密密麻麻,褚思昀每次来信都是这样的长篇大论,起初只是谈自己的雄心壮志,而后来就慢慢提起家事,就像平常人家的兄妹那样,褚思昀也会问妹妹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这也都在褚念卿的掌握之中。 因为再后来褚思昀的书信内容就逐渐偏离了从前的方向。 “妹妹安好?如你所说,那张百殊果然废物一个,阿兄三言两语便叫他再也不敢管阿兄的事,到时候阿兄回京去,定然参他一笔!叫他分不了我的功,如今阿兄都将他压到马厩刷马去了,阿兄心里真是舒坦的紧!” “妹妹安好?大坝快修好了,阿兄这两日行事更轻松了些,整日只需到大坝那边转一圈,使唤长工卖力不得偷懒即可,多亏了妹妹当初在父皇面前替阿兄说话了,等阿兄立功归来,给你带俞钿最好的首饰。” “妹妹安好?这几日大坝即将完工了,完全不必再由阿兄看着,妹妹是不知道啊,那些个长工身上真是臭的很,连带着整个大坝都臭气熏天,阿兄可真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眼看着这大坝也快成了,阿兄觉得也就不必再去看着了,哦对了,阿兄从前在大坝呆的那几日还得仰仗妹妹做的手帕呢!那手帕上定是沾染了妹妹的香气,阿兄拿它掩住口鼻,顿时心里就松快多了!” “妹妹安好?妹妹可得准备好贺礼了!阿兄近日在俞钿发现了两个天仙一样的美人儿!家世清白,性格也好,等到大坝完工,阿兄一定将这两个美人儿都带回去封为侧妃,妹妹就要有两个阿嫂了!” …… 各式各样的人生乐事沾满了褚思昀的脑子,他再也想不起来从前的雄心壮志了,这信里,欺压副官,嫌弃工人,怠慢皇命,玩赏美人,条条件件都是他褚思昀的罪证,他还浑然不知呢…… 不过褚念卿也不会傻到拿这些禀告褚皇而治褚思昀的罪,这些还远远不够。 褚思昀虽然懒惰了些,但毕竟还没有酿成大祸,就算褚皇真的大发雷霆,最多也就囚禁褚思昀几年,褚思昀依旧有和阿兄竞争皇位的能力,所以,褚念卿只是将那些书信都妥善收了起来,没有给任何人看,她还在等。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宴会还在继续,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公主,他们还在想着法儿的哄褚皇开心,不过倒也有不同的,言云隐与他们有些区别,来走了个过场,没喝几杯酒便称醉走了,还有雪祭,他更狠些,直接没来,褚皇座下右列第一个座位上一直空着,不见有人来,哦,还有素来最神秘的两位——皇后和镇国公主,向来是不给褚皇好脸色也不给面子,褚念卿对于她们二人这举动都快习惯了。 褚念卿探头瞥了瞥,心里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滋味,只是单单可惜自己那几桌白费心费力的准备了,不过将那些空着的饭菜收拾些好的送出宫给了乞丐也好。 这些道理想通了,褚念卿便更通透豁达了些,抬头便使唤宫人吩咐御医院给皇帝和诸位大人煮醒酒汤,再将在场的几位的妃嫔送了披风再扶回宫去,做的无不妥帖。 或许真是连老天爷都赞许褚念卿这样圆满,竟就在这时候又给褚念卿送来了一天大的好消息,叫她今夜更圆满些。 “陛下!陛下!微臣求见陛下!!!” 外头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喊声,划破夜空直直的闯进乾明宫里来,顿时正敬酒的皇子及官员,甚至是褚皇都屏息凝神,等待看清外头那个胆敢在皇宫里大喊大叫的人。 那人……不,倒不如说是那个黑影,在乾明宫外的鹅卵石路上急速奔跑,短短几步摔了好几回,急的宫里几个小太监都想前去把他背进来,只不过心里头又害怕,怕外头那不是人,是个索命的鬼!因为那人的声音就像小鬼一样,尖利到能撕破黑夜,常人谁能发出这种声音? 褚念卿到不觉得这是鬼,也不害怕,从前她曾叫过宫里头一个小太监去给出远门办事的褚瑾奕送落下的令牌,小太监为了赶上褚瑾奕的队伍,急的跑起来像一瞬就要起飞一般,听闻他好不容易赶上褚瑾奕时急切呼喊褚瑾奕也是这个声音,褚瑾奕后来再说这事时,笑称那小太监就像个小鬼,可把他吓了一跳。 所以外头这人,恐怕也是赶了许久的路又急于报消息才会如此。 褚念卿想这事情的功夫,外头那人已然跑进了乾明宫,而宫内众人也看清了他的样貌。 衣衫褴褛,许多处还挂着干了的血迹,衣裳下的皮肤也是破破烂烂,没有一块儿好的地方,浑身散发着恶臭,那人的脸上还有一层灰,看着真是脏乱,以至于众人在认出他时,脸上皆是极致的不可置信。 “魏大人?” “魏大人!怎么可能啊!” “各位同僚,你们说的是哪个魏大人啊?” “哎呀就是那个跟五皇子一起前去俞钿一起赈灾的户部侍郎魏大人啊!” 听到这里,褚念卿惊了一惊,不过又很快恢复平静,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但着实还是被眼前这魏大人的样貌吓了一跳。 眼前此人正是与褚思昀一同赈灾的那位户部侍郎。 魏竹预,他一个人回来了啊…… 第二十章 生死? 寒露,深秋的节令,几场秋雨过后,天气也渐渐凄凉起来,不止晨起夜半,正午时也吹着冷风,小莺张罗着一群宫人去长秋监领厚衣裳去了。 各色各样的油纸伞常备在各殿各堂的门口,以备时断时续的雨,日子也就像从油纸伞上滴落的雨水一般悄然滑过。 这些天才晴了些,雾浓厚而绵长,压到殿顶子上,下头才勉勉强强能看清路,宫道上的宫人渐渐多了,小莺带了一堆五颜六色的经幡回来,放在窗口,褚念卿就坐在窗口的红木桌前,一幅接一幅的将这些空白的经幡绣上陌生的名字。 自从那夜魏竹预一个人回来后,皇城里就像有国丧一般,处处挂白,从早到晚还有大师念经祝祷。 俞钿的大坝塌了。 俞钿那几日,不知从何处引来了成千上万的蚁虫,修大坝的工匠没主意,就到褚思昀那里请示,谁知褚思昀正抱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玩酒池肉林,褚思昀见人来打扰他,不耐烦的紧,辱骂了数句后叫工匠只顾着早日将大坝完工就好,他要早些回京,工匠得了令,只好不在意那些蚁虫,谁知这几日下去还真就应了一句古话: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大坝塌了,洪水如凶猛野兽般席卷而来,摧毁了所有房屋,几乎将俞钿变成海洋,所有当时在大坝上的工匠无一幸免全都天年不测,不过这些工匠原本就是判了死罪的罪人,所以他们死在洪水中并无人在意,皇城中的经幡与祝祷,是给那些在洪水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官员的,哦还有,给褚思昀。 褚念卿手里不停地绣着,每绣完一副,就默念经幡上的名字好几次,心里还在想着,她这亲爱的五皇兄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正想着,小莺忽然匆匆忙忙的冲进来。 “公主!公主你快去看看吧!五皇子回来了!他……他的腿没了……是被人抬回来的……” 小莺这话越说越没了胆量,说完了,险些摊到地下去。 正常,小莺素来心善,就算平时常在暗地里说褚思昀的坏话,也讨厌倚华宫的其他人,但她想报复褚思昀,只是希望他出门踩到香蕉皮,而不是变成残废。 只可惜了,这终归只是她所想的,褚念卿可不这么想,褚念卿想的只会是褚思昀真是幸运,他居然还能回来…… 褚念卿愣了愣神,随即红了眼角,神色匆忙,即刻起身提着衣裙便冲向倚华宫。 倚华宫门前挤满了人,足有数百人之多,妃嫔、宫女、内侍监、甚至还有好些个外男,都探头探脑的往倚华宫里看,衣着各式各样的,叫人看着眼花缭乱,但气氛却是沉寂得可怕,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给人一种莫大的压迫感。 透过宫门高处的空隙,褚念卿望见褚皇坐在倚华宫正殿之上的一张红头凤椅上,脸上带着如今日阴云一般的怒气,他一侧站着哭的昏天黑地的郭淑妃,一侧站着满脸低沉之色的褚思南,在大殿侧座,竟还有惬意摇扇的雪祭,雪祭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容貌端正,身穿一帝释青外袍,侧面可以看清一点点映照出的银光之色,内里就穿着出炉银的内衬,没有多余的花纹,衬的这人十分高贵深沉,甚至可以和风头座上的褚皇比一比。 但这个人褚念卿从未见过。 褚念卿定了定神,就要排开众人往里头走,可刚到挤成一团的人流末端,忽然被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了。 “念卿,你去做什么?” 褚念卿惊了一惊,但很快恢复镇定。 “云隐哥哥……” 言云隐向四周观望一圈,见没什么人注意,连忙牵着褚念卿走到一条少有人迹的小宫道去。 “褚思昀回来了,但受了很严重的伤,神志不清醒,在俞钿找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那边医师太少,只好快马加鞭送回京城来,让傅荼苏试着治一治,能捡回一条命来就是万幸了,这时候倚华宫乱的很,郭家的亲家来了一堆人,都是各种找事,麻烦得很,他们倒也罢了,主要是不知还有什么别的祸端,你瞧见了么,雪祭公子又来了,在他的另一边,是一直在南江管事的玄隙公子,只要是做了公子的就没一个省油的灯!更何况雪祭和玄隙结怨多年,现在绕到他们眼跟前,跟作死没什么区别,听哥哥的,别进去。” 原来那人是陆玄隙,也难怪他敢穿这么显眼的衣裳,褚念卿暗暗想了一通,确实该是陆玄隙提早回来,毕竟俞钿就在南江,而陆玄隙作为外放公子统管南江,五皇子在南江出了岔子,他这位南江公子自然会提前归来,这么想着,顿时又觉得这回算对不起雪祭了,联手对付了褚思昀,雪祭还没捞着什么好处不说,竟还给他带回来一个对头。 言云隐还在念叨着什么,到底都是些劝褚念卿别惹事的话,一字一顿说得十分清楚,生怕褚念卿意识不到有多危险似的,可惜褚念卿只是在他说完后急切的问一句: “云隐哥哥,我听小莺说五皇兄的腿断了?真……真的吗……” “听闻是,不过我也没亲眼见着,只是听了守皇城的那几个将军说了,褚思昀被送回来的时候身上衣裳烂的不成样子,正好便看见他双腿的那一块是空的,估摸着是被洪水冲在石块上,活生生冲断了……” “怎……怎么会这样……”褚念卿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言云隐轻轻揽过褚念卿,口中喃喃不绝都是:“念卿别怕。” 褚念卿当然不怕,实话说,竟还觉得有些轻了!只是这时候还得是娇弱凄凉的样子,乖乖待在言云隐怀里等消息,毕竟就如言云隐所说:傅荼苏还在忙活着褚思昀的伤,连褚皇都被赶在寝宫门外,自己这时候就算进去了也只能是招惹祸端,不值当。 褚念卿在言云隐怀里待了好一会儿,忽然宫道里传来人声,褚念卿才从言云隐怀里出来,二人一并躲到路边避让过往的御医。 御医头目过来行了个礼便又飞快离去,甚至褚念卿还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不过这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御医跑过之后,大道上又出现一群黄衣裳的宫人,抬着一个金凤首的轿子直冲冲的往倚华宫赶。 褚念卿认得这轿子,这是皇后的仪仗,可真是难得,竟连皇后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清净人”都来赶这热闹了。 皇后之后又是几个皇子的队伍,二皇子、褚瑾奕、褚北越,连生母还在十年祭里的八皇子褚烬溟都来了,倚华宫头回这么热闹。 褚念卿悄悄前去探头观望,素来白的病态的皇后脸上抹着些实在看着别扭的胭脂,生硬的向褚皇躬身行礼,而褚皇这时候也没心情和她打嘴仗,只是单单应了句“免礼”就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而后的皇子们更懂眼色些,见皇后如此,便不再吱声,只紧闭了嘴,不发出声响的向褚皇躬身后便自行免礼,坐到雪祭与陆玄隙后头的空座去。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着,褚皇、皇后、皇子、外戚、宫人,褚念卿也凝神静气的等着看,傅荼苏的医术得有多绝才能把伤成这样的褚思昀救回来?方才又来了一堆御医,有些个褚念卿认都不认得,恐怕这是连宫外的医师能拉的都拉来了吧。 过了大约一刻,言云隐实在是不好再在倚华宫外站着了,他贴身的小厮悄悄凑过来在言云隐耳边耳语几句,言云隐脸上尽是为难,却也只好告诉褚念卿:他得进去了。 褚念卿点点头,虽然喜欢言云隐身上特有的安全感,可这时候非赖着他反而是害了他,况且,若言云隐一直在这儿站着也不方便自己随时窥探。 言云隐整了整衣衫走了,褚念卿眼看着他走到宫门前,挡路的众人一见是浮王到来,连忙让道,庞大的队伍顿时裂开,空出一个一字型的宽道,言云隐由此进去,如方才众皇子的行为一致,他也一声不吭的行了礼,随后又自行免礼做到空位上去,紧盯着寝宫的动静。 褚念卿叹了口气,这时候只是在心里默念心想事成,可仔细一想,她却发现自己如今并不知道自己所希望的到底是让褚思昀死还是活。 褚思昀这人所作所为确实过分,但他已经断了腿,全然没了跟阿兄竞争的资格,而且他要是活下来了恐怕也会比死了还痛苦,不仅如此,他的大伤元气估计还会狠狠的拖累倚华宫一把,郭淑妃再无心惹事了不说,还会牵连六皇兄褚思南许多,褚思南是个聪明人,他向来都是光明正大的做实事,深得褚皇信任,按照现在这个局面,他是阿兄最大的对手,褚念卿自知按照自己如今的能力根本没可能跟褚思南斗而帮到阿兄,但若褚思昀没死,连累了褚思南,这时候让他喘不过气来,岂不正是给阿兄碾压他的机会? 想着想着,褚念卿却又笑了,苦笑。 自己是这般想,谁又知老天是不是这般想呢?终归现在褚思昀生死不是自己决定,想了也是白想。 褚念卿放软了身子叫自己一侧靠在宫墙上,本想着就这样松快一会儿,却又在这时,一只冰冷修长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脖颈,褚念卿顿时如触电一般立正,呼吸都变得急促。 身后人一声轻笑熟悉极了,随后又是更为熟悉的凑到耳畔的低语: “小公主,你觉得……他是该死还是该活?” 第二十一章 真相 “小公主,你觉得……他是该死还是该活?”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褚念卿匆忙甩开那人的手,可又一想,叫外人听见才是坏了事,连忙压低了声音,短暂斟酌,心一横,拉着身后这位神出鬼没的雪祭公子从小道直拐进倚华宫外墙的一个小轻屋里。 这地方是给宫人休息用的,虽狭小却还算整洁,最主要的是这会儿不会有人来,都在倚华宫守着呢,说得难听了,正是褚念卿和雪祭“私会”最好的地界。 褚念卿刚将雪祭推进这地方,连忙又闭门,再从门缝里确定这里确实没人了才松一口气,褚念卿的心态真比不上后面这位“不省油”的雪祭公子,不仅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将自己的清誉置之度外,竟还惹上一个动手动脚的毛病。 雪祭从后一把揽住褚念卿的细腰,稍稍一使劲还让褚念卿的双脚都腾空,褚念卿又惊又吓又不敢哭闹,只好一手死死地堵住自己的嘴不叫自己喊出声来,雪祭却更觉好笑了些,似乎在他眼里,褚念卿这拼力维护自己清白的举动是笑话。 雪祭直将褚念卿抱到屋中那张有些掉漆的木桌上才松手,随后脸上的笑意才收了收。 “只是想吓吓你,原来公主竟真就这般胆小,有杀人的胆子,却没有私会的胆子?” 雪祭离得褚念卿近了些,褚念卿对于雪祭头回大胆一次,将他推开,口中还夹带了句:“登徒子”泄愤。 雪祭轻笑笑,面上的表情换来换去,最后自己都莫名尴尬,只好苍白掩饰一句:“你站在门口乱看才引人注意呢,我只想把你拽过来……”背过身去自己都不信。 褚念卿暗暗白他一眼,心里也悄悄说着雪祭的坏话:这就是你抱我的理由?谁要相信! 都在各自心里飘忽一刻,风卷落花与青叶撞了个满怀的声响才又把两人从各自的心绪中拽回来,雪祭打了个激灵,顿时嫌弃自己方才是想什么呢,回过身去与刚巧抬头的褚念卿眼对眼。 “五皇子残了,送回京城来,听闻是他那两个侍妾合力保了他到屋顶上去才留了性命,但那两个侍妾十有八九是没命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张百殊还在俞钿,他先前被五皇子发落去较远的马厩,所以洪水来时他来得及躲,毫发无伤,便十分尽责的自请留在俞钿集结人力重修大坝,如今大坝也修出了个基础,他是大功一件,肯定连带着昶王殿下也会得到封赏,只是我就不好了……小公主,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儿啊,你得尽了好处,我呢?背后默默地给你出谋划策,昶王说到底也不知道,到时候若不愿意跟我结契我岂不是白忙活了?唉,人家记不得我的好也就算了,最主要的是这趟竟还把玄隙公子给招回来了,可怜我呀,不知道以后还得跟他斗到猴年马月去……” 雪祭一阵低眉叹气,看起来着实可怜的紧,但那也只是看起来。 堂堂雪祭公子,众公子之首,他用担心结契的事情?只怕是所有皇子都堵他脸跟前让他挑才合乎常理!还有玄隙这人,褚念卿真是不想戳破雪祭这假话,可惜实在是忍不住了! 褚念卿两眼一眯:“雪祭公子,你这也能怨到我头上?原本诸多皇兄就要到加冠的年纪,几位外放的公子就该了结手上的事情陆续回京,玄隙公子这时候回来也无甚稀奇,况诸公子为契主与己身荣耀,相互争斗本就是不死不休,你与玄隙公子八字不合成了对头还能是我害的不成……” 雪祭这谎言被戳破了倒也不生气,反而看褚念卿的神色更顺眼了些,只是看多了难免轻浮,褚念卿稍稍侧了侧身躲着他。 “小公主,你倒是伶牙俐齿的很,世人皆说我手执一把银骨扇便能颠倒天下,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如今一见你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那要按照你这么说,我帮你是白帮了呗,你不报答我?” 褚念卿咬了咬嘴唇,暗道这登徒子真是十分难缠。 “唉,只是我向来嘴不严实,这要是公主你忘恩负义,我心里一堵得慌就想和人喝酒闲聊,万一说漏了什么……褚思昀两月来被公主引得玩物丧志,公主叫人在大坝缝隙抹了香粉引蚁虫,公主将送给褚思昀的手帕上浸了三天三夜的香粉水,紊乱褚思昀的嗅觉,叫褚思昀就算去看顾大坝也闻不出香粉的异样,这些事要是被人知道可怎么办呀……” “你闭嘴!” 原本只是觉得雪祭轻浮难缠,久而久之早忘了害怕,如今才想起,他可是引自己走上生杀路的人!褚念卿不由得全身发抖。 “雪祭公子,你我如今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所有的事情是你我二人一起做的,我若暴露,你也跑不了!” 褚念卿凌言厉色出声威胁,可于雪祭而言,她不过是更显可笑了些,雪祭短暂低头一笑,忽然冷了脸色,右手直冲着褚念卿的脖颈而来,猛一使劲,褚念卿的头磕在红墙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褚念卿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再无暇顾及外界便猛烈的咳嗽,须臾之后复明,眼前却也都是金星环绕,她甚至看不清近在眼前的雪祭的脸,她不知道现在自己在雪祭眼里是什么样子,但也差不多能想象到:整个脸都紫了,可笑得很。 “小公主,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雪祭的声音轻幽幽的飘进褚念卿的耳朵,褚念卿顿时整个心都要跳出体外。 “放……放过我……” “你说你,是不是有点儿太高估自己了?你皇兄见我都要恭敬七分,你父皇只要坐着都不敢让我站着,而你,你算什么?我不过闲来无事陪你玩玩,算帮你大忙救你小命!你倒好,还想跟我栓一条绳拉我下水了?” 褚念卿强撑着将眼睁开一条缝看他,只是眼泪不听使唤,模糊双眼,又是看不清。 雪祭几乎将褚念卿掐个半死才算出气了,手一松,褚念卿倒头摔到地下去,细嫩白皙的手撑了一下地面,瞬间擦出一片血,灰尘也毫不留情的钻进褚念卿破开的血肉里。 褚念卿无暇顾及那么多,只大口喘着粗气,雪祭倒还算有心情,竟还能大发慈悲的告诉褚念卿原因。 “小公主,这件事从始至终你没有告诉过我你的计划,我只是在宫中偶然间碰到了你,闲话间提起过北江有种引蚁虫的香粉,我没有说过让你拿它去害人吧?而后种种不过是我猜的罢了,哦,还有,太子那件事,我做的只有送你回宫,还有凑在秦且之耳边念了一句他的名字,我怎么知道他会自杀?” 雪祭轻声冷笑,那张脸上再也看不出任何轻浮或逗趣的样子,只有冷酷,他俯下身凑到褚念卿耳畔,空幽幽的声音直冲心底。 “杀人的一直都是你,只有你……” 褚念卿的寒意从心底而来,不止是恐惧,还有自责与绝望。 是啊,她这样乖巧懂事的人,如今做的事什么勾当?褚念卿快认不得自己。 雪祭无心再逗留,转身拂袖而去,只剩褚念卿在原地又摊着,但也没有摊的太久,活了这十几年褚念卿也明白道理,走出去的路即使回头也不会再回到从前了,有些事既然做了,那就不能后悔。 褚念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拿手帕匆忙擦了擦手,随后将地下的血擦干净,扶正桌子,直到轻屋与方才她与雪祭刚进来时一模一样,褚念卿才慌忙走了。 可时间偏就是这么不讨巧,一出轻屋,刚拐进方才的小宫道,迎面就撞上从倚华宫出来的傅荼苏。 两两相望,默默无言。 褚念卿现在见着傅荼苏只有尴尬,反正此时只怕傅荼苏也无话可说,何不走了,这样倒好,两人都不要碍了彼此的眼。 褚念卿低下头装没看见,转头就要向另一方向走,可惜傅荼苏这人实在“不识时务”。 “公主殿下。”傅荼苏唤了一声。 褚念卿闭眼长吸一口气,心里哀叹有些事情有些人还真是躲都躲不掉。 “公主,您的手受伤了。” 褚念卿刚要开口,谁知又被傅荼苏抢了先,不过一听这话,褚念卿反倒安生了些。 原来只是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擦伤。 褚念卿低头轻笑笑,松了口气。 褚念卿便随着傅荼苏找了处凉亭坐下,傅荼苏从自己随身的药箱里翻出一个灰褐色的小盒子,将内里青色的药膏轻轻涂在褚念卿手上。 夕阳西下,阳光的红穿过阴云零星飘在鹅卵石小道上,阵阵微风拂过摇响风铃,褚念卿的心总算静了些,面前这位才与死神斗争结束的傅御医心估计也静了些。 傅荼苏能活着从倚华宫出来,还这般平心静气,看来是褚思昀真活了,真是命大,褚念卿苦笑笑,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能是傅荼苏觉得这沉闷的气氛不舒服,难得的,他先开口了。 “五皇子福大命大,保下了一条命。” “我知道。” “公主不在倚华宫,如何得知?” “如果他死了,我恐怕也见不到傅御医了吧。” 傅荼苏微微笑笑,抬头望褚念卿一眼,夕阳下,她的眼睛也成了夕阳之色,鹅黄的光照她一半面容,她便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她也在笑,但她的笑里多了几分疲惫,苦涩,傅荼苏觉得这样的神情不该出现在眼前这个年纪尚轻的姑娘脸上,不由得生出几分心疼来,但他也知道,他并没有把握能救这个姑娘于“水火之中”,傅荼苏收了笑,又低下头去看褚念卿的伤口。 沉寂一阵,或许傅荼苏终还是觉得不论结果如何,应该提醒褚念卿一些话,也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反正他还是开口了。 “公主以后……还是离雪祭公子远一点。” 第二十二章 险峻出路 “公主以后……还是离雪祭公子远一点,不是说他有多坏,只是他的好处于公主而言太难操控了,公主与他纠缠太多,不会有什么利益可言。” 褚念卿的神色恍惚一下,顿时又坐正了,面上一副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表情。 “为何?”褚念卿的话带着颤音。 “公主得到的理由还不够多吗。” 傅荼苏这话像是问句,可语气却这般肯定,褚念卿眼底的光也就此黯淡下去。 可是,褚念卿自问如今在这宫里除了雪祭,还有谁能帮到自己?褚念卿没有答案。 虽然褚念卿曾在计划里盘算过方才回京的陆玄隙,可是要知道摸透一个公子的心思简直比登天还难,如今又惹了雪祭,只怕以后的路都不会好走…… 傅荼苏抬眼瞧瞧她,只看到满眼低迷,他对此无可奈何,只好顾住自己的本分,给褚念卿揉揉红肿的地方。 许久,只听到一声长叹。 “傅御医,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呢。” 傅荼苏忽然笑了,“微臣这理由……不知公主会不会信。” “什么?” “这皇城广阔,有许多人几乎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里了,微臣也是其中一个,只不过微臣虽然见过许多孤寂的人,却不能与他们畅聊解闷,因为道不同,难以相熟,但公主又与他们不同,容微臣说句僭越的话,微臣十五岁就进宫了,那时候公主才六岁,公主又多病,常诏御医,御医院的人趋炎附势,见公主不得陛下疼爱便都不愿来,每次便都是微臣赶来,微臣算是看着公主长大的,所以在微臣心里,与公主算是熟人,对公主就难免想亲切些,公主受难,微臣做不了别的,话还不能多说两句么……” 说着说着,傅荼苏给褚念卿消肿的手不觉更轻柔了些,褚念卿心里不是滋味,也抑制不住的哽咽起来。 她从前没有看到过傅荼苏,可如今这么一说,她才想到她这十四年每段时光里都有傅荼苏,也不是说忽然激起什么感情来,只是褚念卿如今真的很缺少全然懂她的罢了。 “微臣言尽于此,公主若能听得进去就听,若听不进去微臣也无可奈何,但若公主以后有什么困难,微臣会尽力相助,只是也希望公主不要伤了雪祭公子……两相安稳最好……” 傅荼苏最后两句声音低了些,只是褚念卿也无心参透了。 “多谢。” 傅荼苏垂眸看着褚念卿的伤痕,褚念卿也静静看着他,他的眼波如水清澈见底,忙碌许久而不知不觉松散的发丝也垂下来,为他略显沧桑的面容笼上一层薄雾,褚念卿就在他柔和轻盈的目光中安宁。 又过了片刻,傅荼苏将自己干净的手帕裹在褚念卿的手上,这场简易的谈心走向终点。 “微臣送公主回宫吧。” “好……” 褚念卿撑着傅荼苏的手起身,抬头望远处,不知何时已经有这么多宫人了,他们各宫之间低头行步,忙忙碌碌,就像往常一样,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可让褚念卿停步的却不是这般寻常景象,也不是日落西山的凄凉之美,而是即使挤在一群人中间,她也能一眼就望穿的人。 雪祭还在那里。 他脸上尽是冷厉,却是长久默然,褚念卿总觉得他早已站在那里许久,但不知为何,他没有过来,只是如今褚念卿也没那么怕了,与傅荼苏交谈一刻竟还悟出些人生道理来。 “反正都是死,何不把事做到极致再死?” 深刻些翻译:已经惹下麻烦,能为阿兄做多少就做多少,雪祭此人虽刻薄,只是利益争斗他心里总还是有数,就算自己惹了他,他也不会去刻意为难阿兄的,到底不过自己受罪,死在雪祭手中让他消气便罢。 既然死的只是自己,那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褚念卿此刻分外坦然,甚至与那愤怒都在脸上的雪祭公子对视,她嘴角还能带笑。 傅荼苏起身挡在褚念卿身前。 这倒是让褚念卿有些惊讶,只是她也不知该说什么,静观其变罢了。 而雪祭终于开口才让褚念卿知道,原来他脸上的怒气根本不是为自己! “我的事,还不用你管!” 雪祭像是咬牙切齿的说这话,褚念卿才听时觉得云里雾里,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傅荼苏竟接了那句。 “我何时管过你的事。”傅荼苏十分淡然。 褚念卿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雪祭公子哪有那闲心长久与自己纠缠。 “那是我瞎了眼?傅御医好不容易从阎王爷那里抢了褚思昀一条命回来,出门时累的一脚踩空滚下台阶去,都成这样了,你不回御医院,还留在这里和褚念卿说什么!” “就算如此,那也是我与公主之间的事,与你无关吧?” “你……” 难得见雪祭公子也会哑口无言,褚念卿暗叹自己可真是涨了见识。 雪祭只怕是恼羞成怒,眼看着就要上前,不过这回比方才更让人长见识,褚念卿清清楚楚的看见这回雪祭是冲自己来的。 ???什么意思?你和傅荼苏有仇你骂不过他就冲我来???! 褚念卿往后缩了缩,害怕之前先内心问候了雪祭的祖宗十八代。 好在傅荼苏是个讲良心的,毫不犹豫的便伸手横在褚念卿身前,褚念卿在身后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但想象中定是坚毅过眼前这不讲理的雪祭公子百倍! 结局十分可观,雪祭公子也真是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把柄在傅荼苏手上,见此状况,一向傲慢的他竟生生咽下了这口气,一甩衣袖走了。 褚念卿忽然便觉得傅荼苏这背影真是高大…… 这危难过去便就是傅荼苏送褚念卿回宫,一路上,褚念卿都心有余悸,好不容易到了清崖宫,看到熟悉的一切时才安宁下来,傅荼苏最后一句话又将褚念卿打回十八层地狱。 “我到了,傅御医也早些回去休息。” “公主,万万不能让五皇子死了,相反,你须得去攀附他,否则昶王与张百殊都不会有好下场。” 褚念卿的神色一瞬转为震惊,只是不远处还有许多洒扫的宫人,褚念卿只得压低声音。 “为何?” “公主会想通的,微臣不能停留太久,先走了。” ================================================== 转眼已是夜半三分,外头除蝉鸣外便再无人声,偶有不知从哪儿渗透进屋中的光明,褚念卿对此也只是视若无睹——她陷进傅荼苏那两句话去,难以挣脱。 睡不着,泡进冷水桶里,眼看着已是十月天气,褚念卿却不知为何,她根本感受不到冷,发丝上滚滚滴落的冰水浇在她显著的锁骨上,她感到的竟是如火烧一般的滚烫! 这份由自于心的恐惧,比之太子薨逝那事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主会想通的”,傅荼苏这话可真是说准了。 是,褚念卿真是想通了,或许日落西山那时段她还懵懵懂懂,可这时候她是真正的想通了。 现下是丑时,就在她从倚华宫回到清崖宫的酉时开始到如今的四个时辰,她经历了太多惊心动魄。 皇城乱生。 酉时,褚思昀捡回一条命,倚华宫人群散开,御驾回尊庭,甚至没与权势在手的玄隙公子说半句客气话,褚皇单单带走了外人看来大功一件的昶王褚瑾奕。 父子密谈,旁人并不知谈话内容,却听得琉璃玉器皆破碎,宫人暗暗议论其中定然乱象丛生,只是不知昶王门下张百殊分明是立功,为何褚皇还要对着昶王发怒。 戌时,昶王出宫门,看似是平安无事,膝盖上却有斑斑血迹,面上亦惶惶不安。 亥时,褚皇下旨,嘉赏张百殊,破格直封正一品中书令,位高权重,从古至今都再无旁人有如此殊荣,而后急召张百殊回宫,更让人惶恐。 子时,褚皇大敲皇钟昭告天下一件表面看来毫无必要的“琐事”:昶王大功,中书令张百殊大功,特赐二人可得褚皇承诺,随意满足一件事。 最后又是更为不起眼的一句:晋郭淑妃为郭贵嫔,留六皇子于宫中居住,二人必当尽心竭力照顾五皇子直至五皇子康复。 到此,褚念卿狂浇自己数盆冰水,甚至跳进冰水桶里,她是彻底明白了傅荼苏的意思。 褚皇把事情怀疑到了褚瑾奕头上,怀疑他与张百殊暗通款曲,否则俞钿水灾,护卫最周到的五皇子断了腿,怎的张百殊这区区昶王门客出身的却毫发无伤?纵使他被五皇子欺压贬到了马厩去,那马厩又不是建在天上,他怎能就如此安稳,甚至还有能力东山再起,带领俞钿众人再修大坝? 如果这些是都是真的,那这么看来褚瑾奕真是占尽了好处,而且若五皇子死了,那就是死无对证。 有时候若计划太周密了,反而让人看来漏洞百出。 可褚瑾奕对此当然浑然不知,他是真心反思过褚念卿那句分别太久的话,褚思昀走的那一个月的给褚皇献殷勤的大好时光,褚瑾奕全然没有做过一点儿正事,每日想的只是进宫陪伴褚念卿罢了,甚至还许多次和言云隐起了争执,就是因为兄妹间感情吃醋而已,可谁知褚瑾奕都做到这般安宁了,还是有危机直冲他而来。 褚念卿痛恨自己这回害了阿兄,可是在痛恨的同时也不得不飞速想出路。 傅荼苏的话是对的,眼前唯一的转机就在褚念卿身上了,照顾五皇子康复是必定的了,但这不够,远远不够! 阿兄的疑点褚皇能想得到,傅荼苏能想得到,其他人也必然能想到,可别人的怀疑还摧毁不了什么,最可怕的是让六皇子褚思南和郭贵嫔也怀疑,他们是褚思昀最亲的人,若纠缠起来阿兄必定不会有好下场,郭贵嫔平日里最听褚思南的话,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六皇兄褚思南相信自己这边! 褚念卿从冰水里挣脱出来,双手紧抓浴桶边缘,抓的指尖都发白。 这条出路只怕是十分险峻,但褚念卿没别的选择,非走不可! 第二十三章 求路 夜半清凉,寂寥无人,褚念卿独自在寝宫里捣鼓出五六个小包裹来,最后用桌上那块顺胜红色的桌布将这小包裹都包在一起、扛在肩上便蹑手蹑脚的出了门。 没叫褚皇知道,没让诸位皇兄或庶母知道,甚至连自己的宫人也没有告诉,褚念卿一个人一副简朴到像宫女的打扮,提着些许行囊便趁人不备钻进倚华宫褚思昀的寝宫。 此时的寝宫是只有御医能守着的,寻常的下人根本不敢近身,生怕招惹祸端,这对褚念卿更是有利——御医之首傅荼苏不会拦她,还会叫所有的御医都给她让路,还会确保在明日外人来之前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明日众人再来看顾褚思昀时看到褚念卿这副照顾兄长的样子得有多感动?再加上褚思昀先前那些欺负褚念卿的事,任谁见了如今这场面不得夸褚念卿一句“以德报怨”? 不过外人如何说,褚念卿并不在意,她最在意的只是六皇兄的信任,只要褚思南相信了,昶王一派没有要害褚思昀的意思,那么旁人无论再有多怀疑就都无从置喙,褚念卿才能为阿兄捡一条重生的路。 想过所有的坏结果后,褚念卿恐吓自己,不管明日或以后多少日再受多少羞辱多少委屈都决不能离开褚思昀,一定要让他偏向自己这边,铁打的心都必须给他融化!否则自己和阿兄就只能像自己方才想到的那般万劫不复,这一次,绝对不能输! 褚念卿抬眼望了望自己险阻且漫长的路。 半死不活的褚思昀,把他救活真是比登天还难,可却还非得登天一回了。 褚思昀所躺着的红木榻正朝南,榻边的小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烛灯,枕边有一扇极大的纸窗,窗沿上时雕刻精细的如意云纹,褚念卿还记得她小时候偷偷溜进褚思昀的寝殿玩耍时十分羡慕那扇纸窗,因为那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银湖,风景好极了,只是这时看见,褚念卿却流露不出半分欣喜了,她赶忙上去用小包裹里带来的棉花把纸窗缝隙封死,不敢让一点恶风吹在此刻重病的褚思昀身上。 低头向下看,头回见褚思昀这般安静。 他躺在榻上,上头盖着一床水红色镶金线绣蛟龙的厚被,如此鲜艳的颜色,更显得褚思昀此刻脸色蜡黄,活像老了十岁似的,褚思昀是郭贵嫔生的,郭贵嫔的美貌不必多说,简直是照着西施貂蝉长的,而她的儿子自然容貌上不会差,可如今褚思昀着实与从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相差太多,真是伤的够重,不过现在看见的都是好多了,想想才晚间时言云隐说过的脸色苍白如纸,活像死人那才叫可怕,褚念卿见着如今的蜡黄样子已然是很庆幸了。 褚念卿壮着胆子伸一只手从褚思昀的被子下头伸进去抹了一把,被子里空了一处,他的腿果真是断了,被子里摸进去,褚念卿只能摸到他的膝盖往上,小腿已经不在了,作为皇子,褚思昀这辈子算是废了。 伸出手去,褚念卿长长吐了两口气,却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开心。 恍惚间一看,褚思昀竟还穿着立领的衣裳,而非松快些的寝衣,登时便怀疑照顾的下人到底想不想让褚思昀活?受了伤怎还能穿这样不舒坦的衣裳?直到自己动手给褚思昀换衣服了,褚念卿才知道下人们究竟为何这般“不慎”。 准确来说不是不慎,而是褚思昀的伤口早和衣裳连在一起了,一动衣裳,连带着伤口都要被撕起来,褚念卿赶紧停手,不敢再动,片刻的思量,最终还是一手用两个指头,轻飘飘的上前去将褚思昀的领子稍解了解,剩下的地方褚念卿左思右想,最终从包裹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剪刀,先一手轻轻的摸进褚思昀的衣裳里看哪里不堵着便是哪里没有伤口,下一步便是拿剪刀把这一块的衣裳剪掉,把所有这些剪下来之后,褚念卿额头上早已遍布汗珠,不敢多歇一刻,褚念卿连忙把被子给褚思昀掖好,就算是窗口传不进来风,褚念卿也怕自己行动造成的丝丝凉意侵染了褚思昀。 做完这一切,褚念卿才稍稍松快些,倚在榻边,没一会儿便沉沉睡过去,明日可有的忙…… =========================================== 旭日东升,冲破雾气,许多天来可算是迎来第一缕耀人的阳光,或许是在鼓励褚念卿赶紧为她和阿兄的生命奋斗吧,阳光洒落银湖,透过纸窗,明晃晃的照进迟云阁,晃在褚念卿的眼上,登时便将褚念卿照醒了。 褚念卿打了个激灵,好似做了噩梦,醒来便是一阵的大喘气,只是还未松懈几分,榻上传来的几句“蚊子哼哼”便带走她的思绪。 “水……” 重伤者刚醒来的标准话语,褚念卿早有准备,连忙从阁中最中央的红木桌上取过昨儿个夜里凉下的滚水,如今品一口已是温温的,褚念卿连忙拿小杯盛了递到褚思昀嘴边。 “阿兄慢点儿喝,慢点儿……” 褚念卿一点一点给褚思昀喂着,褚思昀没有力气,连咽水的力气也没有,便只能这么喂,一边喂着,褚念卿还得空出一只手来取手帕给褚思昀擦去嘴角溢出的水。 简简单单喂个水,完事后褚念卿竟觉得手都酸了,不过这不算苦,还不知道一会儿人来了要受什么苦呢。 正这般想着,宫门处便有了声响,“吱呀”一声,从宫门开的一条小口里头钻进来一个人,还好还好,是傅荼苏。 傅荼苏进来匆匆瞟了一眼褚念卿,随即便上前从被窝里拖出褚思昀的手来为他把脉,过了会儿,神色竟悄然轻松了些,抬眼看看褚念卿一晚上忙活的成果,神色更显赞许,褚念卿松了口气,暗想自己真是没白恶补了半个时辰的医术,所做的一切还算妥帖。 “公主细心,所做一切都是好的,微臣早早来是为了教公主一项活血的功夫,公主看着。” 傅荼苏说着,褚念卿连忙凑上去,一点而不漏的看傅荼苏如何将褚思昀的手轻轻托起,如何轻抚一通摸到结块的血疙瘩,将血疙瘩周围柔而不弱的揉搓一通,他的手分明没使多大的劲,褚思昀的手上却还是成片的泛红,最后,往血疙瘩顶上轻轻一摁,转手一抚,血疙瘩转瞬不见。 “公主试试。”傅荼苏做完这一切便侧身观望。 褚念卿倒是看懂了,只是上手时还难免害怕,手上力气极难使出来,不过还好如今在教自己的“师父”是傅荼苏,他不会对自己发脾气。 傅荼苏在自己手上缠了一层轻纱,随后他的手轻落在褚念卿的手上,一步一步的教导。 很难想象,这般温软柔和的君子是昨天直接硬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雪祭公子的人,最主要还赢了。 褚念卿顺着傅荼苏盖在自己手上的力度,如同游水的鱼一般将褚思昀身上的血肿一点点消掉,褚念卿手上动作娴熟些后,傅荼苏即刻将手移开,不敢多有半丝接触。 “公主,做这活须得柔缓,所以女子总是更合适些,而在这宫中照顾五皇子最好的人选除了生母、妻儿便是姊妹,五皇子生母郭贵嫔作为妃嫔就必须要留长甲,她不适合,五皇子又没有妻儿,而他的姊妹,如今还在京城且未出嫁的便只有您,那么最合适的人选便就是您,只要您能坚持,一会儿不管任何人驱赶您、说什么难听的话您都咽下去,加上微臣会用这适合的说法劝服陛下,您便能留在这里照顾五皇子,至于剩下的,那便只是您的私事。” “多谢傅御医。” 方才说完这两句话,外头便响起脚步声,虽然琐碎却并不吵嚷,看来是郭贵嫔或六皇子交代过了,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只是就算是这样轻飘飘的架势也让褚念卿心里砰砰直跳,紧张至极,傅荼苏最后回头轻拍拍褚念卿的肩头,转身从宫门出去。 外头那帮人很快进来了,郭贵嫔为首,褚思南紧随其后。 褚念卿暗道不好,不止是因为郭贵嫔素来爱欺负自己,主要是还有昨夜褚皇那意图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圣旨,他们都怀疑、或者说都确信害褚思昀至此的就是昶王,那对待昶王的胞妹褚念卿自然也不会手软。 六皇兄倒是总比郭贵嫔更冷静些,但只怕如今这种局面,褚思南能冷静到自己不动手就不错了,他绝不会拦着郭贵嫔也不动手。 果然,见着褚念卿的一瞬间,郭贵嫔哭哭啼啼的神情立刻止住,转而换了暴怒,一副泼妇样子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形象的便扑过来,撕扯着褚念卿的头发便是打骂“贱人”,而褚思南也如想象一般,他只冷眼观望着这一切,褚念卿向他投去求助的眼神,他到也心软,却还是没有劝架的意思,因为他断了双腿的胞兄让他的心软不下来,褚思南把头偏到一边去。 大概过了有半刻,褚念卿整个人头昏眼花了,脸上尽是指甲挠出来的指痕,恍惚间甚至能看到郭贵嫔指缝里还有碎肉,稍稍一低头还能尝到脸上滑下来的自己的血,褚念卿只感觉自己快受不住了,浑浑噩噩要晕过去的时候又被一杯冷水泼上来,顿时脸上身上都火辣辣的疼,清醒至极。 “贱人,贱人!” 郭贵嫔还骑在褚念卿娇小的身躯上,不知疲惫的撕挠,褚念卿也就没个停歇的受着,有时是有逃跑的机会,却不能逃,只好在内心里期盼,求上天垂怜,早早叫个人来救她,无论是谁都好。 好在这祷告实现了,虽然这时候褚念卿已经奄奄一息,但好歹是在留着一口气儿的时候实现了,宫门外传进一声浑厚坚毅的声音。 “住手!” 第二十四章 意外之喜 “住手!” 褚念卿听到声音,忍着浑身撕裂的痛抬眼观望,看见褚皇的一刹那才确定是得救了。 褚皇虽然刻薄冷漠,可他也不至于在事情尚未敲定的情况下便叫人如此敲打自己的子女,就算不是为了褚念卿,也会为了自己的颜面和威严。 褚念卿撑不下去了,浑身一烫头一重便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模模糊糊间只听见有一个声音由远而近,最后便是紧紧地抱住自己,剩下的便不清楚了,不过剩下的一切,还有傅荼苏替她听着。 …… 褚皇来了也只不过是嫌恶的瞥了一眼郭贵嫔那粗蛮无礼的行为,嫌弃她丢了皇家的脸面,至于褚念卿这个女儿如何,有他那向来疼爱褚念卿的三儿子和四儿子就够了,他并不那么在意。 如今这局面便是: 郭贵嫔从褚念卿身上被两个宫人夹紧手臂拖向一旁,犹如疯狗一般; 褚思南方才后悔,担忧母亲,却碍于褚皇在场不得妄动,只好胆战心惊的站在褚皇身边不敢言语; 言云隐和褚瑾奕心疼的要裂开似的,纷纷守在褚念卿身边,言云隐两手捧着褚念卿的脸生恨自己来得晚了,而褚瑾奕回看郭贵嫔的神色恨不得活剥了她。 傅荼苏暗暗缩在角落里,也有些怨恨自己找褚皇耗费的时间长了,愣是让褚念卿被打成这样。 而褚皇恨铁不成钢,看着郭贵嫔那疯妇样子就咬牙切齿。 这是心绪激动了些的,还有十分平淡的。 玄隙公子,他只是出于礼貌,好歹五皇子也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了事,虽说也是五皇子自己不务正业作的慌,可他闲在府里也没事做,如今出来跟在褚皇后头还能防止雪祭万一脑子抽了筋来找他的麻烦,谁知道今日雪祭还没来找麻烦,他到碰上了别的麻烦,还是皇帝的家事。 啧啧!瞅瞅地下这姑娘脸上的伤口,看着便疼!这郭贵嫔也太不讲道理了些,到底也不是这姑娘害了她儿子,分明是她儿子自己蠢笨还贪图享乐才致大坝冲垮,怎的还能怨到别人头上去?看这姑娘这身打扮,是个宫女吧?那最多也就是小情人眼见情郎受难,心疼来照顾罢了,这是什么大事,还能让郭贵嫔往死了打她出气,着实太狠了些!陆玄隙暗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低声念叨了句: “这宫女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能被打成这样,我府上便是有叛主的也左不过是找个人牙子发卖了,真是少有被打成这样的……” 褚皇一听这话神色登时尴尬到了极点,陆玄隙还奇怪呢,褚皇变个什么脸色?褚思南一解释方才明了了。 “玄隙公子,这并非宫女,而是我妹妹,周襄公主褚念卿……”褚思南满脸臊红,说的话也是低沉的像蚊子哼哼一样,这时候到觉得丢脸了。 “这……这是公主?!” 而陆玄隙一瞬瞪大了眼,今生都难以碰到这奇观,着实是出门没看黄历似的给自己惹了个“好麻烦”。 称公主为宫女。 不过陆玄隙倒也无甚可怕,毕竟不知者不罪,况且眼前这位“公主”穿着未免太磕碜了些,单把她拎出来,不认识的人谁能看出来她是公主?不过既然这姑娘是公主,那今日这事便全然只是褚皇的麻烦了,陆玄隙自认自己最为识趣——这事儿不能管。即刻便闭了嘴退到后头去。 只可惜了,陆玄隙识趣,发了疯的郭贵嫔并不识趣,这回攀上陆玄隙才算是不依不饶了。 “你倒替她说话!你瞧瞧我儿子的腿,就是这黑心肝的小贱蹄子害的!我儿没了双腿,下辈子还怎么活!都是她,就是她撺掇陛下让我儿去俞钿的,就是她与昶王勾结害了我儿!陆玄隙!你替她说话,你们二人是不是早有勾结,哦,我知道了!你是南江君,我儿的事你怎会不知!你就是勾结这贱人,勾结昶王你害了我儿!” “够了!” 陆玄隙尚没说什么,褚皇便先忍不下了,直冲上前冲着郭贵嫔的身上便是狠狠一脚,“砰”一声,郭贵嫔的头磕到桌角,瞬间便是一条血痕直掉到地下。 “母妃!”褚思南见状赶忙上去护着,好在褚皇对这个儿子还算喜爱,这第二脚便止住了没踹上去。 陆玄隙在原地分毫未动,只是面上还是难看了些,他拳头捏到起了青筋,只是为了自己绝不打女人的原则,最终还是以点着头又硬生生的逼自己嘴角勾起一抹笑而告终。 不是因为空口白牙的诬陷,也不是因为郭贵嫔有多不敬,而是郭贵嫔骂就算了,爱子之心陆玄隙尚且可以理解不跟她计较,只是郭贵嫔非踩了对于公子来说的底线。 她吼玄隙公子时,偏偏带上了玄隙公子的姓氏。 世人皆知,做公子的人便要舍了姓只留名,若称公子连带称姓,那是最大的不敬,是对于公子的不认同,最重要的是其实很多公子心里都有数,他们生来为皇室子弟效力,所以做的很多事情难免是昧着良心的犯大错,很多若按国法来论是要诛九族的,只是有公子的身份才能保住全家幸免于难,若被人连姓称名,那便是对公子全族的诅咒,诅咒全族不得好死,这陆玄隙能忍得了?没亲自上手打的郭贵嫔喘不过气来已经是极大的宽容了! 不过这终归也是给皇帝面子,没看着褚皇自己上去踢了自己的宠妃一脚么,还踢得那么重,还不就是在给自己台阶下?那自己不管愿不愿意,终归也还是要还给皇帝一个台阶,此事作罢,陆玄隙只暗暗记下这笔账。 “闭嘴吧!你这疯妇,思南,看好你母亲!”褚皇还在那里发着好大的脾气,边痛骂着还偷偷瞄着陆玄隙的脸色,非得见着陆玄隙生生咽下那口气才松快了些。 这小闹剧才熄了火,忙接着下一场又燃起来,褚瑾奕看着妹妹那凄凉模样,替她捂了半天的手竟连醒过来都困难,他实在憋不住了。 “郭贵嫔,你有什么不满你有什么怨怼你冲我来!你打念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郭贵嫔依旧不甘示弱:“褚瑾奕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你眼红我儿得宠,趁着这档危险的差事便把我儿交出去!我儿腿都断了落下残疾,以后就再没能力和你争了!” “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当初你分明和我儿争这差事都差点儿动了手,后来你怎的不争了!你还挑唆这小贱蹄子去找陛下说叫我儿去,你根本就是在俞钿下了埋伏,等着我儿上钩!要不然为何我儿断腿重伤,你那门客张百殊怎还好好的,他好手好脚的倒替你在俞钿立了功了!我儿都这样了,褚念卿这小贱蹄子竟还不放过他!她偷跑进来干什么?分明就是想杀我儿灭口,到时候死无对证,你们就好过了!” 郭贵嫔吧啦吧啦的说了一大堆,虽然全是空口白牙的无证之词,可褚瑾奕却也无从反驳,因为事情好像真的在朝这一方向发展,但他也真的不知道为何如此。 这话叫全场都僵了半分,每个人脸上都不甚好看,除了陆玄隙,非但没冷脸,竟还笑出了声!想着报仇雪恨的机会这便来了,随即便抱了两手在身前,抬首对峙郭贵嫔。 “敢问贵嫔娘娘,就算昶王殿下真的有什么嫌疑,你又是如何断定公主一定是勾结昶王的人呢?” 郭贵嫔又回过头来瞪着陆玄隙:“那还用问吗,褚瑾奕是她的阿兄!她自然要帮着自家阿兄做事!” “哦……”陆玄隙点了点头,嘴角有着掩饰不住的笑,他轻轻踏步从宫门口走进迟云阁中央,走到褚思南身边:“六皇子,我有一疑惑还请六皇子解答。” 褚思南毕恭毕敬的起身给陆玄隙行了一礼,生怕再给自己与母亲惹半分麻烦,轻声应道:“公子请讲。” 陆玄隙端正了身段,脸上的笑也收了收,显得他此刻十分“求知若渴”。 “六皇子,你不是公主的阿兄吗?” “啊?”褚思南惊了一惊,他当然是褚念卿的亲兄长,初时褚思南还没反应过来玄隙为何要这么问,不过马上也就清楚了。 既然郭贵嫔的儿子也是褚念卿的阿兄,那按照郭贵嫔所说,褚念卿没道理不替他们这些阿兄也着想些。 褚思南低下头去,哆哆嗦嗦的应了句:“我是……” “那五皇子呢?是公主的阿兄吗?” “是……” “那既然都是阿兄,公主有什么道理只帮昶王殿下这一个阿兄,却把另两个阿兄的性命置之度外呢?” 玄隙说完这话,登时在场许多人的脸都黑了,尤其是褚皇,他素来最讨厌子女间争斗不安,如今被玄隙戳破的更猛了些,他怎能不嫌恶?尤其嫌恶这一向欺压褚念卿挑起争斗的郭贵嫔。 “分明就是尚书令张大人回来一审就能查清的事情,贵嫔非要疑神疑鬼,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任何理由,将公主打成这般模样,甚至都破了相,我记着按年岁……公主该待嫁了吧?贵嫔何其狠毒?你这样抓坏了公主的容貌,公主这一辈子恐怕也会受夫家欺压,真是十分可怜呐……”玄隙又跟一句,褚皇脸上的表情更加恼怒。 倒也不是怕褚念卿怎的受欺负,而是玄隙方才那一句话点醒了他: 褚念卿如今是待嫁之身,而早早等着迎娶褚念卿的这夫家阵仗可不小,那可是北江寒部青王世子,寒周惆那小崽子有多惦记褚念卿他不是不知道,若寒周惆知道了褚念卿被一个妾室欺负成这般模样,怒发冲冠为红颜、闹上京城来也不是不可能!寒部的势力,足以跟大胤匹敌,甚至很多方面强过大胤,若是真因为这事情伤了和气…… 褚皇想想便心中一颤,顿时将利益好坏全过了一遍,随后又是冲着郭贵嫔大吼泄气,也是保住自己。 “你这贱妇!念卿一向安安稳稳待在宫里,如何便碍着你的眼了!她以德报怨,这时候还大早的过来伺候你的儿子,你非但不心存感激就算了,还疑神疑鬼把罪过都推到她的身上!还说什么是念卿撺掇朕让思昀去俞钿,你就没求过?你当时是怎么求的朕请朕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你都忘了!那照你这么说你也是谋害思昀的凶手了!” 郭贵嫔当即便跪倒,止不住的磕头,磕的头上都有了点点血迹,只是褚皇这时候也不好再袒护她。 一个女人,尤其是这当妾室的女人,根本没资格和眼前这男人的江山作比。 褚念卿这时候醒了,却也只是将眼睛眯了条缝看着眼前这闹剧。 风水轮流转呐,自己奉承这疯妇足有十四年了,她竟也有比不上自己的一天,只是拿夫家压母家这事也真够悲哀…… 褚念卿真想问问褚皇:若寒周惆不喜欢我,不想娶我,你当如何? 不过褚念卿很快便被自己这个念头逗笑,一个从小便不疼爱自己的父亲,指望他?还不如指望夫家呢,罢了罢了。 不过今天也算是收获了,玄隙公子此人真是记仇,记仇好啊,不记仇,郭贵嫔还成不了这幅狼狈样子呢,可真算是……意外之喜! 第二十五章 路悠悠 意外之喜的结果便是郭贵嫔刚复了贵嫔之位,便又被降成了从五品容华,比淑妃的位份还低了好些,也算是让她对先前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只是不知为何,若说是害了兄弟,褚念卿浑身不舒坦还说得过去,如今叫这成天欺辱自己的庶母付出代价,褚念卿却还是心里难过,半点儿笑不出来。 不过说到底,褚皇终还是允许了褚念卿照料褚思昀的请求,只要褚念卿回宫去先养好身子,最主要是把脸保住了,只要脸好了,甚至都不必傅荼苏再求情,褚念卿就可以得到圣意,随意出入倚华宫迟云阁,也算是一件好事吧,褚念卿嘴角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可随后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褚念卿望着窗口轻轻摇了摇头,随后沾了两点药膏在手上,给自己脸上的伤先上药,省的自己这未来夫婿“闹上京城来”。 擦完药了,褚念卿从榻边捻过一块面纱来,月白色的面纱轻薄清丽又不失体面,虽然颜色确实淡了些,可它的作用左不过只是遮一遮脸上的伤痕。褚念卿虽然当时疼的紧了,但对着镜子再看,其实伤口也没有那么重,只有右耳下那两道属实有些触目惊心,其他的都是些小伤口不打紧,月白色的面纱足以。 歇够了,正要再返回迟云阁伺候褚思昀的时候,褚瑾奕和言云隐又赶忙的跑了回来,看这架势,简直比挨打的是他们还急促,每人手里还都捏着五六罐药,看这满头大汗的模样,定是火急火燎的应付了褚皇又赶去御医院,这时候又急匆匆的跑回来。 看见他们,褚念卿心里才暖和了些,但还不忘在他们进门之前先将面纱带上,省的让他们看见了,又要心疼。 转眼言云隐与褚瑾奕已到眼前,看着总比褚念卿还要难过些,手伸起来又在空中悬了许久,终还是不知该不该掀起褚念卿的面纱来看一看。想看,却又怕伤了褚念卿的自尊。 褚念卿倒是大气的很,眼见两位兄长如此便自己解了面纱,露出脸上的道道伤痕。 言云隐咬着牙直忍着,褚念卿却还是能看清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原本只是怒气,直到抚上褚念卿伤口的一瞬,顿时又软下来,眼中泛起点点泪花,只是到最后也没流下来,他也是强撑着罢了。 而褚瑾奕满心的自责,却又不知该怪罪自己什么,他分明没有做过的事到最后所有的证据却全到了他头上,他却还没有平反之法,想来想去,便只好怪自己没有时时陪伴在褚念卿身边,没有保护好她,才让她受了这般欺辱。 可从头到尾,褚念卿招待他们的便只有笑,而为何如此,自然只有她一个人知晓…… …… 因为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遭了什么罪,都只是我罪有应得,阿兄,对不起,是我的计划不周才害的你背上这桩骂名,但你放心,我定会平反。 褚思昀,他不能死,反而要成为我们的帮手。 一个根本没有竞争能力的皇子,才是最好的帮手。 …… 长玺二十八年,自十月二十五起,周襄公主褚念卿长居于迟云阁照料五皇子褚思昀,细致入微,为早日请五皇子康复,周襄公主日夜不离贴身照料,衣食住行皆亲力亲为,而周襄公主换下公主服侍,长着简朴衣料形似宫女,其真心为天下所赞颂。 十一月十一,公主及笄,皇城却并无半丝欢扬热闹之气,宣外界,周襄公主仍在照料五皇子病体,昭告众人不必为及笄礼费心,各司其职为陛下尽忠即可。 十一月十五,北江寒部青王世子遣使节来京,祝祷大胤皇帝万岁,献上连绵百里的金银珠箔后向大胤皇帝称其来意:向周襄公主褚念卿求亲,请大胤皇帝准许下嫁公主为寒部青王世子妃,寒部与大胤结姻亲之好。 大胤皇帝殿上犹豫再三,半刻间语塞三次,许是父女之情浓郁,皇帝难舍其女远嫁千里之外,寒部使节皆称理解,只是主上之命终不得忘却,褚皇无奈,只得遣内侍监前往迟云阁请公主上殿抉择。 公主面着轻纱,步履轻盈,恍惚间有些病态的柔弱,但话语十分决绝:此时不嫁。 寒部使节大惊,一时间议论纷纷,短暂辩驳后躬身轻言询问公主何意,公主只答:五兄平安即嫁,若世子等得,小女定然点妆恭敬前往寒部,与世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褚皇上座大惊,却有朦胧喜笑颜开之色,观望公主神色不乏赞许,只是须臾便烟消云散,只剩欣慰。 下堂三皇子褚瑾奕默默无言,却有黯然失落之色,轻微踱步数次,终未得半句多言,只立于原地远远相望。 六皇子褚思南惊讶之色不惧于言表,多次低语劝诫公主女子当嫁,公主依旧坚决,直道五兄平安即嫁,六皇子默然退至原位,面色不乏怜惜。 十一月二十,寒部使节接青王世子书信手令,告别公主,请旨归寒部,公主问世子意如何,使节不言,恭敬奉上一纸雁书,道:“此即为世子之意。” 雁书只一字:“好。” …… 短短一月,诸事烦心。 送走寒部使节已有五日了,褚念卿心却还久久静不下。 寒周惆什么意思?“好”是什么意思?是愿意等,还是他闹了脾气,这“好”字是来夸自己真“大气”呢?明明他给使节的信有那么多字,牌匾大的羊纸书密密麻麻的那么多字,褚念卿想看,使节却还不给,便只能自己去猜,可是猜又猜不透,寒周惆给的那一个字又看不懂,褚念卿久久苦恼,却也不敢写信去问,生怕得到最坏的结果。 褚念卿在种种坏念头之后又是叹息,其实,她又何尝不想抛下一切去嫁了寒周惆呢,她心里那个少年郎,她哪时哪分不是心心念念着,可如今横在他们二人中间的又哪只阿兄的清白和安危呢? 张百殊回来了,连带着许多获救的官员,众官员纷纷启奏大论张百殊的好处,他们早已视张百殊为救命恩人,自然会尽全力保住张百殊的清誉,况且还有当地回乡观望过的百姓为张百殊作证,大坝轰塌时,张百殊正在山腰的马厩,洪水确实冲不到他。 既如此,褚皇还有何理由怀疑昶王? 而五皇子和六皇子,他们那石头心早就被褚念卿捂化了。 五皇子方才苏醒时,整日闹自尽,旁人看着他,他便大发雷霆,摔杯子砸碗都是常有的事,一天得备足了一百个海碗给他砸才勉强够数,六皇子去照料他,生生被他砸到勃然大怒,到最后摔门就走,也不怨六皇子心狠,实在是五皇子求死之心过甚,谁能受得了他? 只有褚念卿,日复一日从未有过怨言,这副样子别说是六皇子,就连郭容华都哭哭啼啼,褚皇见了都得感动一番,就更别说长久待在温柔乡里的五皇子了,久而久之,他除了褚念卿、旁人的话一概不听,最信任的人已然成了褚念卿,甚至褚念卿拒绝寒部求亲时,他还苦恼过好一阵儿是自己拖累了妹妹。 既如此,阿兄还能有什么危险呢?只是褚念卿不嫁,终归还是因为脸上这还没好的伤罢了…… 褚念卿拒绝求亲,褚皇为什么偷笑,还不就是褚念卿懂事,以自身的原因掩盖了他的管教无方么,等好了再嫁,寒周惆还怎么知道褚念卿受了委屈? 褚念卿想过这些,只觉得自己无比的好笑,她微弱一身,竟要为这么些人考虑了,就跟无所不能的盖世英雄一样。 她半躺在迟云阁的麒麟榻上,身着玉色佛手的暖绸上衣,系一条看着十分华暖的水红罗裙,袖口用赪霞丝线绣着一圈如意云纹,轻轻倚在窗边,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心里才淡然些。 今年雪下的好大,宫人们除雪就累得直不起腰来,褚念卿看着心里不舒服,遂叫了自己宫人从清崖宫俸禄里拿了些钱财散给扫雪的宫人,过年的时候能吃些好的,各宫见了纷纷效仿,甚至连几个王府都拿了好些钱,宫人们顿时由愁眉苦脸转而化为喜笑颜开,纷纷称赞公主仁慈。 褚念卿望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叹了口气,却并不知晓,自己有何可叹,遂笑过了事。 手心里动了动,褚念卿才从胡思乱想里挣脱出来,赶忙看向自己右手牵着的人,那人微微一笑。 嗯……其实五皇兄正常的时候还是蛮好看的。 褚念卿略略躬身换了换坐的地方,移到榻边,褚念卿下榻半跪在榻前与褚思昀平视。 “阿兄可是渴了?饿了?念卿让小厨房备了阿兄喜欢的糕点和酸梅汤,让他们给阿兄拿来?” 褚思昀摇了摇头,手指不断摸索着褚念卿的手心,他如今笑起来十分柔和,再没了从前那分傲慢。 “阿兄不渴也不饿,就是有些奇怪呢。” “奇怪什么?” “本想着傅御医来看过了便能安稳的出去走走,可谁知今日他竟来的这般晚,他素来是准时的,今日也没下雪,阿兄正奇怪着他怎会延误呢。” 褚思昀说了,褚念卿这才想起来,按平常,这时候傅荼苏早该来了,甚至这时候很有可能都已经把完脉走了,但现在竟还不见他的踪影。 “或许……或许是御医院突然有什么事耽搁了,阿兄,我去看看吧……” 褚念卿的话莫名的颤抖。 怎能不忧心! 算算时辰,傅荼苏至少晚了有半个时辰了,他素来严谨,就算真是有事耽搁也一定会派其他御医来,怎会许久没有音信?若消失的是别人,褚念卿到还有多番理由骗过自己,但如今失踪的那可是傅荼苏!招惹了雪祭公子的傅荼苏!褚念卿不由得颤抖。 之前雪祭得令去了西江赈灾,皇城里才平安了一阵,可最近又听说,雪祭前两日好似回了京城了吧…… 傅荼苏,你可还平安…… 第二十六章 大哥你碰瓷? 褚念卿心里惶惶不安,仿佛已经眼见着傅荼苏的惨状,连带着自己的下场也多想了许多。 像折了根的树,离了枝的叶,扑了火的飞蛾,落了水的雪花,到最后都会离去得悄无声息,就像从没来到过人间。 那可是雪祭,大胤公子之首。 短短一瞬,褚念卿几乎要把自己的遗言想好了,褚思昀来晃她,她才回过神儿来。 “念卿?想什么呢?” 褚念卿忽然回过头去,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神游许久,不好让褚思昀知道了再起事端,褚念卿只好编了句客套话。 “担心傅御医罢了,阿兄,念卿去御医院看一眼吧?” 褚思昀脸上的担忧才稍稍降下去些,向后一靠,皱眉头挤出丝丝波纹方随下落的雪花而去。 “这些事情叫下人去就好了,这会外头正冷着呢,冻着怎么办,又要喝那些苦得发慌的药,你小时候就不愿意喝药,回回吐一身……”褚思昀满眼兄长该有的慈爱,可他说这话着实让褚念卿有点儿听不下去了。 你见过我几回?还能知道我喝药什么样?哦,好像是,是在倚华宫喝过几回药,可那不是你娘往我的药里撒盐撒辣椒粉还撒糖?换你,有本事你别吐! 褚念卿嘴角不自觉的抽了抽,不过还好,没当着褚思昀的面把心里的不快吐出来。 对傅荼苏的紧张,或者更为确切地说是对于雪祭的恐惧,褚念卿想了又想,只是又实在挣脱不开去找傅荼苏,不能眼见为实,她心里总是慌慌的。 或许是老天听到她的祷告吧,傅荼苏这时候竟然来了。 他推开门,身后跟进耀眼的白,关上门掩盖白色,傅荼苏先行了个礼并请罪:“微臣来迟,请五皇子、公主责罚。” “无妨。”褚思昀应了句。 傅荼苏便自行免去了礼数,轻轻拍了拍带在身上的雪。 从前他是不会这样的,褚念卿看着他,只觉着他有股莫名的烦躁和低落,即使神色上没有表示,却还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好像被什么事牵绊住了,全身绷得很紧,原本就很少有表情的脸上,此刻更显得僵硬。 他今日那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像是强逼出来的,实际他心里很恼火。 只是这些空口无凭的事情,褚念卿张了嘴却也问不出来,只好默不作声,退至一旁让傅荼苏给褚思昀把脉。 过了半刻傅荼苏才开口,仿佛在原本该静心把脉的时候,他的心也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去。 “五皇子平安,继续静养便是,微臣告退。”傅荼苏撤了盖手的帕子收进宽袖,才刚来了没一阵儿又要逃跑。 只是他不知晓,在他心里飘游的时候,褚念卿也在出神的盯着他。 “傅御医,你的手……是怎么受伤的?” 褚念卿空幽幽的开口,傅荼苏才急忙去挡左手手腕上那被勒了一圈的红,匆忙间,他露了慌乱,这些都被褚念卿一丝不差的记在心里。 “微臣是不小心磕到桌角了,区区小伤,不足以让公主挂记。” “那回去记得上药啊,这伤在手上,平日里多少不方便,早好了早松快。”褚思昀接了一句,这一句只是随口的话,傅荼苏背对着他,他自然看不到傅荼苏脸上的神情,所说的话、所想的事自然比褚念卿天真的多。 傅荼苏遮着手回头道谢,再回过头又是急切的逃脱。 褚念卿便就由着他,反正,留着也问不出话来,这些事情总还得要褚念卿自己去探索。 戌时,到了宫人给褚思昀擦身的时候,褚念卿从前还必须得在,捂着眼睛也得待在迟云阁里,但如今褚思昀神志早已正常,如何还能不知羞耻?戌时还有半刻的时候就早早的叫褚念卿赶紧回清崖宫去,再想起从前闹脾气的时候非得死死地拽着褚念卿的手不让她走,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泄愤。 不过褚念卿早把这事而忘了,她满脑子想的只有终于能走了,也不是有多嫌弃褚思昀吧,主要是如今雪祭回京了,她就必须得全面警戒,随时做好防御准备,总不能自己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知道打不过就再不思活路,站在那里拿封遗书等死,说出去不得被人笑话!她得去了解一下雪祭的。 回清崖宫的一路上,褚念卿都在静静回想从前与雪祭打交道的每一个画面、每一句话。 印象最深的有两个:雪祭曾说过,且之公子并非他所杀,他只是在且之公子耳边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而已,这句话褚念卿当时不懂,忽有一天不知做什么时才猛然想通。 且之公子的名字?只怕不止是名字,雪祭唤他时,唤的是秦且之吧。 连姓带名称公子,诅咒公子全族不得好死。若换做是平常,且之公子不过是像先前玄隙公子那般生气过后便罢了,可当时是什么情况?太子被刺!且之公子的契主都没了,没了靠山,他还有什么底气?被旁人提到全族性命,他如何不惧?雪祭这意思明显便是威逼且之自尽,还能留些颜面,否则日后定然挑唆百般,结果便是且之公子亲眼看着全族跟他一起去死。 且之公子是被郡守举孝廉入仕,孝子之心人尽皆知,他怎么可能放着家中亲长的性命于不顾而跟雪祭拼命呢?那时候,他对太子的忠心还算什么?什么都不算! 除了这件事,褚念卿便只剩一件印象深刻的,这事恐怕也是扭转结局的关键点:那就是傅荼苏和雪祭的关系。 为何傅荼苏能和雪祭对抗?原想着是雪祭有什么把柄在傅荼苏手里,可回想起过往种种,事情又好像没那么简单。 他们好似十分相熟,若有危难,定然是一致对外,没有危难时才会斗嘴斗个不可开交,不像仇人。 没听说过雪祭公子有个什么朋友或知己啊?那傅荼苏是他的谁,才能让他如此忍让,许多时候都是他退一步,难不成……家人? 褚念卿左想右想,这时候才发觉,她根本不知道雪祭原先姓什么,是哪家出的人。 虽说公子不得称姓,在契主没有皇位爵位着落之前甚至很少有机会能回母家探亲,但在大胤这么多公子的先例上也从来没有过像雪祭这样的,众人根本不知道他原先姓什么。 玄隙公子姓陆,且之公子姓秦,还有两位公子褚念卿也都知晓,一个姓和一个姓鲁,偏就这一个雪祭公子,她不知道,也没有旁人知道。 雪祭为何要隐瞒自己的姓氏? 褚念卿边想着,边一脚踏进通往护城河的大道上——清崖宫在这条大道上从皇城门后数第三个拱桥左边的庭院里,褚念卿每天都要经过这里,时常的还能看见被褚皇召见的大臣,大臣都是外男,褚念卿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见外男十分不妥,心里也别扭,可是明知自己不得褚皇宠爱,换宫这种事情,她想想也就罢了,褚皇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便只好这么多年都忍下来。 褚念卿从来都觉得住在这里不好,但是今日,她永远舍弃了对清崖宫的不满。 她远远看到了雪祭的身影。 身形疲惫,面如土灰,他难得如此,活像换了个人似的,若非那实在如雕像般精细的脸不是每个人都能长出来的,不会看错,褚念卿绝对不相信眼前这人会是雪祭。 愣了许久,风吹过铜钟发出的一计闷声才让褚念卿清醒过来,惊的打了个寒颤,褚念卿连忙往一旁躲,拐进小宫道,偷偷地向外观望,看着雪祭面色平淡的走过去了才松了一口气,庆幸此时天已经黑了,雪祭没看见自己。 只是雪祭怎会这般疲惫?他从未这样过。 褚念卿靠在宫墙上,久久说不清个道理来,难道……他和傅荼苏打了一架! 诶不可能不可能,人家好歹也是公子之首,武功是整个大胤最好的也不为过,如果真的打了,怎么可能结果是傅荼苏手腕上受了一点点伤而雪祭伤成这个鬼样子? 褚念卿用力摇了摇头,太多无解的谜题压得她头疼,甩一甩才好多了,甩完了,想想站在这里受冷风吹也不是什么享福的好事,褚念卿整了整衣衫便要出小宫道回清崖宫去。 只是老天偏不叫她如此轻松如意。 还没出小宫道呢,一个熟悉的黑影,一个熟悉的吓人招数,转眼又把褚念卿压回方才靠的地方去,不出所料,又是雪祭公子,他方才还是看到褚念卿了啊。 “小公主,你是在这儿守我呢……” 雪祭额头上似乎有一层虚汗,此刻说话也是有气无力,只是一见褚念卿,那似有似无的笑还是一如既往地挂在脸上。 他穿着一身几乎素白的衣衫,外头披着一件玄色的狐裘,看着十分懒散,暗淡的月光下,褚念卿看见他素白的衣衫上甚至都透出了汗水,顿时便意识到不对。 “雪祭公子,你……” 询问的话刚要说出口,雪祭连忙从暖和的狐裘里伸出一只手捂住褚念卿的嘴,褚念卿当即便瞪大了眼不知所措。 “别说话,有侍卫,我可不想坏了你的清白。” 雪祭轻声贴耳解释原因,褚念卿才稍稍轻松了些,侧目看着一排侍卫压雪走过。 “他们走了,你……你能别靠着我了么……” 雪祭的朱唇不经意间贴到褚念卿的耳根,褚念卿即刻便敏感的浑身一抖,向雪祭说的那话也瞬间带了哭腔,她向旁移了移,雪祭用尽了全身力气起身,两人的眼便又碰到一起,乌黑的眸子碰上眼泪。 褚念卿对这不该有的暧昧感到恐惧。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雪祭的回应才让褚念卿开了眼界,那一瞬甚至忘记了害怕,满脑子只是:他居然会道歉?! 只是他的声音,为何这般虚弱?褚念卿按捺了恐惧,抬眼直勾勾的看着他,斟酌一阵儿,她伸起手去贴在了他的额头上。“你病了?!”褚念卿莫名的感到一阵儿焦急。 雪祭的眼里没了算计,这时候只有说不清的柔和,他喘着粗气,像只不安的小猫。 “我没有……我没有……”雪祭止不住的喃喃着。 褚念卿咬了咬嘴唇,手也捏住了上下直晃着,或许她到最后也不会想清,自己急了个什么劲儿。 不过就算这时候褚念卿没有急,马上也该急了——因为雪祭才嘴硬了几句,马上便坚持不住了,直接眼前一黑,向前一倾便倒进了褚念卿怀里。 褚念卿:???!!!大哥你碰瓷?! 第二十七章 家奴 “啊!” 像是被踩在脚底却仍然要奋起抵抗的小兔子,褚念卿没有一丝犹豫的推开身上的“登徒子”,那“登徒子”随着重心侧身一倒,“咚”一声砸在雪地上,将片片银光崩裂,划破长夜的宁静。 祸不单行,因为这一声响动,竟又把侍卫招惹了回来。 “什么人!” 侍卫头子一声吼,带着身后的几个下属便朝着小宫道的方向飞奔而来,褚念卿趴在宫道口瞄了瞄,眼看是躲不掉了,顿时头皮发麻。 倒也不是害怕侍卫,主要是这地方还躺了个“登徒子”啊!未出阁且尚有婚约的公主与雪祭公子“私会”被发现,指不定要让他们怎么传!雪祭的名誉怎样倒是无所谓,主要是自己啊! 褚念卿急得直跺脚,眼看着侍卫都要过来了,褚念卿心生一计,定了定心,上前去把雪祭的狐裘脱下来披到自己身上,只让他剩下一件单薄的白衫,随后又一捧雪盖到他的脸上,好了,地上只剩一片白,看不出来了! 褚念卿回过头去整了整衣衫及发鬓,面带“和蔼”的微笑迎接到来的一群侍卫。 侍卫一见褚念卿,面带的凶煞怒色才消失不见,一并向褚念卿拱手行礼。 “臣等参见公主。” “哦,免礼免礼……”褚念卿笑的十分刻意,不必看都猜得出,自己现在的神情一定是尴尬且生硬的。 不过侍卫们应该看不出来! 夜风微迷,不知将那片云彩降于月光之下,大地上黑了一片,而且这还是一个只供宫人回轻屋的小宫道,黑灯瞎火的,别说是褚念卿脸上那蹩脚的表情了,她脸上贴个金子侍卫都不一定看的见。 果然,侍卫们并无不妥,只是按规矩的问:“公主方才可是看见了什么,为何惊声尖叫?” “有只小猫而已,大夜里的站在宫墙上怪吓人的,不过本公主吓了一跳,那小猫也跟着吓了一跳,这会儿早没影了。” “原来如此,叨扰公主了,臣等告退。” 褚念卿面带妥帖的微笑,心想着怎的今夜的侍卫如此客气,礼数如此周全,定然是不通晓宫中局势的新兵,便就耍了一把公主的威风——在他们走的时候没有照平常给他们微微躬一躬身回礼。 只是侍卫这事笑一笑也就过去了,身后这登徒子的麻烦实在是笑不过去!褚念卿见侍卫走远了,赶紧去把雪祭从雪堆里挖出来,探了探鼻息,还好,还有气儿,只是身上更加冰凉,褚念卿探了探他的额头,好家伙,高烧都被雪给盖下去了…… “雪祭公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褚念卿伸手在雪祭眼跟前晃悠着,可惜雪祭那双眼从未睁开过。 褚念卿不住的左右观望着,心境竟比私会更紧张些,不过还好,没有人看到,四周除了白茫茫的雪便再无旁的。 这要是被看到了,说成是谋杀都有可能,她区区一个无用的公主居然成功谋杀了雪祭公子!这可真是天下间能传唱千年万年的奇闻! 褚念卿绕着雪祭一圈又一圈的转悠,始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她倒是想就这么把雪祭扔在这里不管,被雪埋了算了,但要是这一晚上他都没冻死,醒来想起来是自己把他扔在这里见死不救可咋整!褚念卿左右斟酌,最终还是咬了咬牙,选择了对自己最不利的方法,上前揪住雪祭的胳膊将他往起拉。 行啦大哥!你就放心跟我回家!我尽量治好你! 褚念卿奋力扛起雪祭,把他的狐裘给他披回去,随后便将他扶在自己的背上——褚念卿是想背他的,只可惜条件不允许,一是背不动,再有就是身高不足,自己已经奋力站到最高了,可依旧还不到雪祭的肩膀,说是背着雪祭,倒不如说是她拖着雪祭,雪祭的小腿几乎都拖在地上,尤其是脚尖那边,褚念卿走一步回头看一步,雪祭的脚尖在地上扫开积雪,愣是划出一道长线来。 只是旁的方法更拽不动雪祭,便就只好委屈一下雪祭公子继续画长线吧!反正看你那鞋子也厚实,不过是被磨几下,应该不会磨破了!褚念卿被自己这念头逗得笑了笑,手上一使劲把背上的雪祭扶的更正了些,可惜扶是扶正了,雪祭的下巴也正好磕在褚念卿的头顶,这一下磕的还不轻,褚念卿整个脸都扭曲了,恨的她真想骂雪祭两句:“你晕了你不疼,我疼啊!”这就算了,最关键是这扶正的一下还使雪祭的狐裘边缘从他身上滑落下来,不多不少,正正好好挡住褚念卿前进的路。 远看这风景根本看不到褚念卿小小的身躯,只能看到雪祭公子闭着眼耷拉着头,小腿拖地,向前飘…… 嗯……非常好…… 只是褚念卿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只好就此走两步掀一下衣裳,克服重重困难!把老虎引回自己宫里去。 回宫的那一刻还没来得及掀衣裳,正要掀开看路时却被宫里某人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给吓回去了,只听那人捏着嗓子就是一句:“鬼啊!!!” 嗯,想必是没看见褚念卿,只看见了飘忽的雪祭公子。 平举着手,脚底还不沾地的飘是挺可怕的,但是这位哇哇乱叫的姑娘,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现在看到的一切与你想象的不同?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鬼的外披下面还有个人!有没有想过这个“鬼”平举着手的原因是他的胳膊正搭在你的主子肩膀上,这个“鬼”脚不沾地的原因是你的主子正背着他? 所以,你倒是过来看看顺便帮个忙啊!褚念卿欲哭无泪,她累的都快趴下了,她亲爱的好姐妹小莺竟然还在喊着什么“鬼啊”这些有的没的的,她再不来帮一下估计自己就要变成鬼了!褚念卿实在受不住了,费尽力气喊了小莺一声:“你别叫了是我啊……”褚念卿慢慢下蹲,到达合适的摔不傻人的高度时把雪祭扔了下去。 小莺却更惊讶了。 “公主!你怎么把外男带回来了!还是雪祭公子!”小莺凑上来瞪大了眼,愣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眼前的一切真是事实,随后又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看着褚念卿:“公主,你把他打晕了?!” “我能打晕他?你可真是高看我了。” 褚念卿边说边直了直腰,没想到才背了雪祭一会儿,她身上的汗到冒的比雪祭还重了,直腰时甚至咔咔作响,她忽然的看着地下的雪祭便有些嫌恶。 呸!真重!早知道不救你了! “我是在回宫时在路上碰见他的,那时候他病的急,才走到我身边就倒下去了,那时候身边又没有其他人,我总不好见死不救,就把他带回来了。”褚念卿说着,又蹲下身去将狐裘给雪祭裹紧,“我也不知他是怎的,病成这副样子还要夜半入宫,这样,小莺,咱俩一块把他抬进偏殿去,然后你再到小厨房去拿些点心什么的去一趟尊庭,就说是我看父皇劳累,便叫你送些吃食去,你顺便打听一下父皇在做什么,我好知道是不是父皇叫他进宫,得了消息就赶紧回来。” “是。”小莺应了句,随后立刻与褚念卿一人拖着雪祭一条胳膊便顺着鹅卵石路、一路把雪祭拖回去,雪祭公子的脚尖继续委屈,在清崖宫里也划出一道顺畅的长线。 好在褚念卿早些时候便说过,她近日几乎一整天都会在迟云阁照顾褚思昀,所以清崖宫里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给了所有宫人手令准许他们出宫探亲,这时候清崖宫里除了小莺便再无旁人,她做些什么到也方便。 才把雪祭放到榻上,小莺便急急忙忙的出了门,褚念卿便趁这个空档接了些温水回来给雪祭擦身,当然,只是擦褚念卿合理看到的地方,擦干净些便又洗了一遍巾帕,将它搭在雪祭额头上。 为了让雪祭睡得舒服些,褚念卿又把他披着的狐裘解下放到了一边,烛火下她才看清,雪祭里头穿着的衣衫原来是寝衣,褚念卿莫名松了口气。 最初看到这素白的衣裳时,褚念卿还想着雪祭怎敢这么大胆一身素白进宫,这是给谁告丧?如今才明了了,原来是寝衣,寝衣多白色,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只是很快,另一个问题便浮上心头——这是出了什么要命的大事,能让雪祭发着高烧还连衣裳都来不及换的进宫,难道真是政事上出了问题,他被褚皇召见? 可这样的答案也很快被打破,小莺很快便回来了,照她所说,褚皇此时根本不在尊庭,听内侍监说,褚皇今日早早的便去了后宫延庆殿寻夏良妃,什么政事能要褚皇到后宫和夏良妃谈?恐怕是只有绵延子嗣这种事了,既然如此,那雪祭进宫便与褚皇无关,那他为何入宫? 褚念卿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也只好放下,反正雪祭的事,跟她也没关系,她现在的第一要事只是把雪祭治好,为自己省去一件麻烦事罢了,褚念卿长舒一口气,又叫过小莺让她去请傅荼苏。 旁人都不放心,只能请傅荼苏,一是怕傅荼苏以外的御医嘴不严实,毁了自己的清誉,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便是雪祭因为嘴欠或手欠或实在太过优秀招人嫉妒,在朝中也有树敌,怕请了别人,人家暗暗害了雪祭,到最后若雪祭辨别不清再赖到自己头上,那可就亏大了! 只可惜小莺这趟又白走了,傅荼苏也不在御医院,听小童说傅荼苏出宫回傅府探亲去了。 褚念卿顿时头疼,怎的这父皇、傅荼苏,一个一个都不在自己的职位上守着,不过稍一思索便也就释然了——谁还没个想偷闲的时候?再说了,人家只是回家探个亲有什么问题,万一是家里说了媒要给他说媳妇呢?那可是人生一大事,只是自己和榻上这位雪祭公子赶的不讨巧罢了。 褚念卿叹了叹,思虑一阵,顿时便想清“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个道理,劳累自己照顾雪祭了,眼看着小莺已然打了哈欠,便叫小莺早些回去歇着,独留自己坐在偏殿的红木椅上看着雪祭。 守了大约半个时辰,褚念卿渐渐地也睁不开眼,迷迷糊糊的坐到榻边去再摸摸雪祭的额头,高烧已然是退了,如今只剩点点余温,此时凑近些也可以听得到雪祭的呼吸平稳,看来睡得很香,既如此,倒也不必再守着了,褚念卿将被子给雪祭盖好了,将炭盆端的离易烧着的东西远了,随后便伸了把懒腰准备走,她最后随意的瞥了雪祭一眼。 可就这一眼,让褚念卿几乎全身血液倒灌般的刺激。 那一眼扫到了雪祭的衣袖里,素白的寝衣下面渗出了血。 怎么会突然有血! 褚念卿确保方才她给雪祭擦身的时候他的身上绝对没有血,那这血是才流出来的,褚念卿连忙将雪祭的袖子卷上去,果然,左臂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正在向外冒血。 这伤是新伤,只怕是宫里传言的“雪祭公子回京途中遭遇山匪袭击”是真的,只是区区山匪,怎能伤的了他?褚念卿却没空想这问题,她轻轻把雪祭的手臂放在榻上放平,转头去拿了止血药回来给雪祭上药,仔细想想便害怕,这好在是发现了,这要是没发现,雪祭在夜里流血至死也不会有人知道。 抹上药,拿细布包裹好了,褚念卿才长舒一口气,只是也不敢完全放松警惕,而是又将雪祭的手臂看了个完全,确定没有会出血的新伤才罢休,左臂看完了,把袖子给他抽下来便塞回被子里去,褚念卿莫名被自己这关心的心思逗笑了。 分明雪祭如此可怕,她居然还会担心,人家说不定还不需要她担心,褚念卿有些觉得自己自不量力,可是又仔细一想,她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还不就是为了自己的阿兄?若不是看上雪祭的权势和能力能帮上阿兄,褚念卿扪心自问才懒得管雪祭的死活。 为了阿兄的宏图大业,委屈点儿就委屈点儿吧,想到这儿,褚念卿笑了笑,转手去卷雪祭右臂上的袖子。 右臂上没有大伤,小伤看起来也是许久以前的,没有什么要命的东西,但褚念卿还是在看到右臂的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她笑不出来了。 雪祭的手臂上有一个印记,一个……图案十分熟悉的印记。 这个印记有许多人有,谁身上有都不奇怪,但在雪祭的身上它就是那么不合衬。 怎……怎么可能啊…… 拇指大的印记,一丛细弱的野草,无花无果,只是低贱的野草。 这是……百姓家奴的印记! 雪祭?公子之首!家奴?! 第二十八章 危机再来 家奴的印记是拿刀绞出一个伤口,然后将墨汁刺进肉里印上的,墨汁入肉入骨,极难消除,看得出来雪祭也十分厌恶这个印记——印记上满满的都是小刀划出的痕迹。 他想把这一块肉都剐下来,从而让印记消失,但这地方却正好是出血最厉害的地方,所以他不能这么做,便只好一刀一刀浅浅的刮在印记表面。 只可惜,墨汁入骨,用刀刮印记,当时血肉模糊定然便看不出,但伤口一好,印记还会重新长出来。 雪祭的印记上新伤加旧伤层层累积,看来他刮过很多次,做过家奴,确实没有哪个公子能忍的,雪祭这行为褚念卿倒也理解,只是还是不敢相信,雪祭居然做过家奴。 虽说大胤上奉公子只在意公子的才华和能力,不看家世也不在意是否奴籍,但自古以来没有那个奴籍之人居然能战胜所有科考人员脱颖而出成为公子的,更何况是公子之首,褚念卿真是佩服至极,心里却也想起些别的事。 雪祭的身份,莫非是傅荼苏家的家奴?若是傅家人倒也说得通——他伺候过傅荼苏,傅家是御医世家,地位虽不高但也绝不缺什么钱财和名利,傅家子女拥有良好的教育,雪祭因勤奋好学而做了傅荼苏的书童,从而得以接受到好的教育,但因内心桀骜不驯,他飞黄腾达之后就和傅荼苏反目成仇?这么一想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褚念卿皱着眉头,许久之后长呼一口气,面上的神情才稍稍舒解了些——她在这里凭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证据”胡乱猜测并无意义,有这心思倒不如想想办法怎么混进傅府去看看…… 褚念卿最后瞥了雪祭一眼,他如玫瑰般骄傲,如红梅般坚韧,却未曾想过竟有这样的过往,但很快,褚念卿就为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想法感到十分无用。 瞧不起?佩服?好像都没有什么必要。 这天下谁人不是别人的奴才?谁能真正的成为主人?雪祭给人家做过家奴,自己又何尝不是褚皇的奴?各位看似风光的兄长,权力在手的王爷,谁不是褚皇的奴?犯错跪拜,或是只是因为褚皇心情不好便肆意惩罚跪拜,一跪便是整日整日的,那时候谁还记得什么皇子地位高贵不必跪拜?还有,谁还没干过脏活累活?还不就是自己的主子一句话,不得违抗的便去边疆吹冷风、去烂泥塘挖泥?华美贵气的后宫娘娘们,看似高贵了,说的好听了是什么一宫之主,瞧瞧郭容华,还不是主子说打就打说降就降?和奴才有什么区别。甚至褚皇,他就能是真正的主子了?不也是先皇的奴才,硬生生把先皇熬死了才能做点儿主,可就算如此也不能完全的自由,言行做事多多少少还要看大臣们的眼色。 说得难听了,大家多多少少都是奴才,便也不会再有什么谁瞧不起谁的了,能熬出头的才是真英雄。 褚念卿俯下身去把雪祭的手也塞进被子里便出了偏殿去,回到自己的寝宫,忘却方才所有的惊讶与恐惧,她只有寂静。 小莺备了热水,冒着层层热气的浴桶置在帷帘之后,褚念卿望着那些白气有些出神,许久,才回过神儿来,宽了衣袍,进了浴桶,热水接触到冰冷的身体,身上顿时泛起一层红,渐渐的还感到酥麻之感,褚念卿手指撩拨几下,扶起热水浇过肩头,脖颈,让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放松了些。 让自己被雪祭公子那一“碰瓷”惊吓的心好好放松一下,压压惊。 只是对明日的忧心,褚念卿不敢压下,也根本压不下,她看不清前路了。 压倒五皇兄,压倒倚华宫,她做到了,然后呢?还能怎样帮到阿兄?她曾经想过的一切都不知道如何执行才好,想要打压诸位皇兄,也得有切实的机会才行,但现在朝堂安宁,还能做什么? 褚念卿向后靠到浴桶边,左思右想,唯一涌进脑子里的思路也就只有去招惹雪祭了,只得默默叹一口气,且想着看怎么混进傅府才好…… 月生星海,姣姣升辉。 次日里头一大早小莺便急急忙忙的来找她,说是雪祭走了,行色匆忙,还捂着手臂,像是做了贼一般心虚,小莺快步赶上去请他用了早膳请医师看了再走,他却只是拒绝,还难得的客气礼貌,直说:“替我谢过你家公主好意,家中有事,臣且告退。” “臣”?褚念卿琢磨这字好久,最终认定是他急得慌了,竟一顺嘴说差了,对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公主,何以叫他称臣,这事也就当个笑话听过也就罢了。 这时候还早,天还蒙蒙亮,只是起都起了,再睡回去也睡不着了,小莺拿来一件温红色的袄子,褚念卿起了换上,便去洗漱点妆,今日探亲的宫人大多都回来了,所以梳妆的这些活也轻松了些,褚念卿只需坐在铜镜前,所有的一切自有宫人为她做全。 虽然还有些不太圆满的:有些个宫人暗暗抱怨,公主怎就起得这么早,连带着害他们也得早早起来伺候,不过褚念卿一向温柔大度,这些事情从不与他们计较。 方才梳妆完毕,见天色还早,褚念卿莫名的便多出几丝兴奋来,刚想着多读两本书,再想想怎的多离傅荼苏近些打听消息,不速之客却到来。 是内侍监。 墙头草,没什么本事还尽会欺负人,虽然如今他算是偏在自己这边,总体算是恭敬,褚念卿却还是不想见到他,恶心的慌。 内侍监是看不出褚念卿心底的厌恶的,只像往常一般躬身屈膝往地下一跪,念一句“公主万安”。 “免礼。”褚念卿抬头望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去,手指按在桌上的两本书卷看得入神。 内侍监是褚皇身边的人,他大多来清崖宫是代表着褚皇的意思,但自己又没惹出什么麻烦,阿兄也是安静了好一段,褚皇还能有什么大事找她?定然又是一些年节宴会,宴请家族的小事,这也就代表了褚念卿无需对眼前这奴才多分恭敬。 内侍监起身,又是拱手,“公主殿下,陛下请您去尊庭,说是有件小事需要公主您知晓呢。” “这么早?”褚念卿有些诧异的抬了头来。 若说是褚皇昨日哪个时辰随口说了的事,内侍监起得早,趁褚皇没起之前过来告知一声倒也无甚惊奇,但若是褚皇来叫便有些奇怪了。 这还不到卯时吧?褚皇昨个夜里还召幸了夏良妃,这么早就起了?还在尊庭,这是还处理了些事情了? 褚念卿方才坐得端正了些,“父皇怎的起的这般早,平日里都是卯时过半才起身,辰时才上朝,是出了什么事吗?”褚念卿每一个字都念得小心翼翼,不知为何,心里竟升起一股子不安来。 内侍监伸手捻着他鼻下的一撮胡须,略略扎眼的笑了笑,“公主殿下,奴才怎敢揣摩陛下的意思?真是不知啊,公主不如即刻起身自己去看看来得痛快……” 他很得意? 褚念卿暗道不好,怕是真出了什么事端,没工夫管教内侍监的贱脾气,连忙叫了小莺拿了件暗白的狐裘,披上便立刻前往尊庭。 身后按规矩跟了十四名宫人,在这冰天雪地里竟显出一种浩浩荡荡的威严,褚念卿踏雪走到大道里去,早有一个明晃晃的暖轿等在路口,她心里有些发怵,因为这轿辇显然不是她自己的,金黄压顶,明黄伴侧,这是褚皇的。 除了皇帝自己,任谁也不敢坐这轿辇,何况这暖轿前的都是褚皇身边最亲近的几位内侍,甚至中贵人梁远道也在其中,褚念卿哪敢让这些人伺候自己? 褚念卿反应极快,在那群人尚未来得及呼唤时便已经跪地叩头。 “儿臣不敢坐这龙辇,请父皇收回成命。” 只听上头一阵笑,随后便是中贵人梁远道柔和敦厚的声音:“公主殿下,陛下心疼公主,不想叫公主在这冷天里多待一阵儿,早早便令臣等守在这里迎接公主,陛下还早说过公主一定不敢,特叫臣等告诉公主一句话。” “什么话?” “到底是父女,不过一个轿子,有什么高低之分?公主也不必担心是否劳烦臣等,臣等这轿子已经抬过来了,无论公主坐不坐,臣等都还要把这轿子抬回去,公主还不如上座实在。” 怎还莫名有一种慈爱之感?褚念卿柳叶似的眉毛都要挤到一起去了都觉不出个缘由来,难不成是因为照顾五皇兄有功?亦或是阿兄又做了什么好事? 不管怎的,褚念卿终还是在迟疑中缓缓地扶着梁远道起身,立刻又有浓绿衣裳的宫人两两上前,给褚念卿搬脚踏,扶褚念卿上龙辇,为褚念卿抬身后拖尾的衣裙,每一样细致入微。 龙辇前行,众人噤声,褚念卿却依旧不得安宁,冥冥中,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她捂得喘不上气来,心疼的要跳出体外,褚念卿将手伏在胸口,这疼痛也没缩减几分。 尊庭,只怕是又出了事端。 第二十九章 警告 车轮滚滚,在寂寥无声的皇城中开辟一条威严的路,分明才被热汤浇灌过的全身忽又一股冰凉从头到脚,从内而外。 褚皇这是赏,可褚念卿认得清自己,她受不起这“赏”,只怕褚皇是拿对她这“赏”打谁的脸。 很快到了尊庭,褚念卿心里的问题也得以解决,不错,看这阵仗,确实有事。 褚念卿在宫人的搀扶下缓步下辇,侧目一瞧,正瞥见不远处尊庭大院白雪森森,寒气逼人,大院正中间是冒着火气的正堂,这火气,足以把正堂外头的一层雪都烧融,褚念卿再熟悉不过这种气氛! 太子被杀,五皇子遇难,还不都是这样,那这回呢?谁要死了残了? 褚念卿顿了顿,呼吸匀畅后搀着梁远道盖着厚厚的衣袖的手臂缓步向前走,视野也不断扩大,她渐渐看清隐匿在正堂中的人。 正座,眯着眼的褚皇,他在装睡,可褚念卿清楚他此时最过清醒。 左右两个尊座,雪祭和玄隙,他们竟都来了。 雪祭恐怕是还没来得及出宫便被褚皇召了回来,身上还是昨日的衣衫,即使在屋里也不把外头的沾了雪的狐裘脱掉——因为里头是寝衣,或许是这叫他有些尴尬,今日他无比寂静,褚念卿只见他低着头默默不语。 玄隙公子不甚熟悉,单看样子是个十分安宁的人,事情不涉及到他,他一般不多管闲事,这不?褚皇都一大早的把他召进宫里来了,不用想便是要议事,征求他的意见,他倒好,从褚念卿见他的第一眼起他就没有抬过头,而是一眼也不差的看着膝上放着的那本书,一双修长的手过一会儿便从手炉边伸过,食指与中指指腹轻轻一用力将书翻过一页,随后又把手放回去,从头到尾没多看堂下的麻烦事一眼,只是看书。他若非是在这杀人不眨眼的尊庭里,随意换一个地方,褚念卿估计都会当做他是温润如玉的文人少年,可他偏在尊庭。 堂下还整整齐齐的摆着一溜儿红木金漆椅,上头坐着褚念卿已然预料到将要见到的人。 阿兄、五皇兄、中书令张百殊。 阿兄神色恍惚,只怕真是遇了麻烦,他不由得隔一会儿便向外望,褚念卿猜到这是在等自己。 褚思昀是坐着轮椅被推进来的,他的轮椅上还有白雪,身上的衣裳也被化了的雪浸湿不少,只是奴才们“不识眼色不懂规矩”,五皇子在这里坐了这许久竟都没有人为他奉上一个手炉、一身干净衣服,瞧把五皇子逼迫的,脸上都成了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与他们对比,落座于尊庭最后的张百殊却显得轻松惬意了些,甚至,他可与褚皇比肩,褚皇一副犯困的样子,他也是,再甚之,褚皇是装困,他是真困,眼见着就要从红木椅上滑下来了,身后的宫人刻意上前奉了杯热茶才叫他清醒了些,不动神色的往回坐了坐。 褚念卿踏雪静悄悄的走进,阿兄显然是看到了她,满面尽是担忧无奈之色,他害怕,却不得不看着褚念卿一步步走近。 正堂的路也就那么长,再想拖延,褚念卿也终究还是走到了,小莺上前来为褚念卿拿走狐裘,其余宫人上前跪在地上为褚念卿扫清鞋上的白雪,一切准备都做足了,褚念卿挤了个笑容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向最中间的褚皇行了礼,褚皇却并无反应,不过褚念卿早料到这结果,便不慌不忙的向其他人行礼。 “见过雪祭公子”,雪祭抬眼看了看她,没有做声。 “见过玄隙公子”,玄隙才将目光从书上离了一眼,向褚念卿点了下头,再送一个礼貌的笑,随后又低下去不说话。 “阿兄,五兄,张大人。”褚念卿一次性向这三个人行了礼,阿兄还是那副担心的神色,褚思昀在这时候也显出些无奈来,而张百殊还是那样,打瞌睡,迷迷糊糊里起身、拱手、坐下。 褚念卿简直不知道是有多大的心才能像张百殊这样,死到临头了还能瞌睡,就不怕真长睡不起? 褚念卿回过头去,褚皇这时候才清醒了一般,胡须颤了颤,伸出手去勾了勾,梁远道即刻上前奉上七分热的清茶,褚皇指腹拖住玉嵌金的茶杯沿轻飘飘的晃了晃。 他还是微眯着眼睛,褚念卿却能明确的感受到,他看向的是自己的方向,顿时便不自觉的咽了咽。 褚皇将茶水晃了个匀称,低了头去抿一口,润了润嗓子,这时才慵慵懒懒的开口,却是褚念卿意想不到的话:“念卿啊,父皇不好,下着雪,外头这么冷还叫你来,没冻着吧?” 开口便是没必要的关心,褚念卿莫名觉得熟悉的紧。 “来。”褚皇伸手,褚念卿连忙上前去把自己的手放他手里。 那双手上尽是年轻时持刀握剑磨出的老茧,民间童书上常说父亲这样的手最让人安宁,可褚念卿感到的却是丝丝寒气,她抬眼看过去,褚皇脸上有笑,但那笑看不出半丝慈爱。 “儿臣不冷……” 褚皇眼底戏谑,好似看得出褚念卿的恐惧,他十分欣慰,另一只手一翻也盖到褚念卿伸出的那只手上,他的手慢慢摸索着褚念卿的每一个指尖。 “这么早叫你来啊,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吧……但是为了你三兄的清誉,还是得说一声,念卿,你宫里头有些个人手脚不干净啊……”褚皇说这话轻极了,仿佛这真不是什么大事。 褚念卿一头雾水,虽疑惑却不敢直直问褚皇,她微微偏了偏头看褚瑾奕,却见褚瑾奕一听这话便下座跪了,红目低垂,这时哪像什么权倾朝野杀伐果断的昶王,分明就是只任人拿捏的野兔。 褚念卿缓缓回头,须臾间瞥了雪祭一眼,雪祭拿了桌上的茶水移到嘴边吹了两口,略略做出喝水的模样,褚念卿却分明看着他的眼紧紧盯着自己,他摇了摇头。 褚念卿连忙不动声色的将目光移回到褚皇身上。 玄隙才撇了书卷,却是毫无怨怼之意的念了一句:“昶王殿下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必非要公主屋里的,就算是浅酒迷人您蒙了心了,事后也该给个名分,敢做还不敢当么,怎能叫人家姑娘负麟儿仍做苦活,日日以泪洗面,却等不到您回首一眼呢……” 褚念卿才听明白了。 褚瑾奕说不清是哪夜酒后误事,在自己宫里头捉了哪个宫女便一夜的颠龙倒凤云雨去了,这宫女的肚子还十分争气,没多久的便要让她这主子抱侄儿了。 是够荒唐。 但皇子宠幸宫女在哪一代都不算大事,甚至可以说十分常见,褚思昀、褚戚合,屋里的十几个通房说是良家姑娘,实际上还不就是宫女或府上侍婢?甚至还生过许些个庶子,连一向老实的褚思南屋里都有那么一两个伺候的,褚皇都默许了。 也莫说什么宫女不愿意的、被“玷污”了寻死觅活的,若不愿意的根本不会往喝醉了的皇子身边儿贴,想当皇子通房的人有的是,怎么可能让那些个不愿意的上前去?就算真有这种情况,不愿意的皇子也不敢碰啊,否则难免被当了黑点被人参一笔,正是要加冠与公子结契的时候,谁敢做出这种糊涂事?得不偿失,谁会做这种亏本买卖? 就算没有言语便宠幸他人宫中宫女,确实不给面子,但也不能算是大事,褚皇怎么会把这事搬上台面来说?只怕是个幌子。 褚念卿依旧还是跪拜叩头,眉眼间尽是难过与恐惧,“是儿臣没有管好宫里的人,叫她们大着胆子做出这种不知廉耻之事,父皇再给儿臣一次机会,念卿定然会将事情处理好了,不再让父皇担忧……”她声音里渐渐带了哭腔,喘气都磕磕绊绊。 褚瑾奕还真信了褚念卿失望至极,跪着便往前挪了两步向褚皇请罪:“儿臣知错儿臣知错,这不关念卿的事,是儿臣的错。” 认错?只怕认得不是这个错。 连褚思昀都从轮椅上摔下来,手撑着地面俯身给褚皇叩头,“这其中定有误会,父皇饶了三兄吧,也不关念卿的事……” 误会?只怕说的也不是这个误会。 褚念卿大胆猜一猜,是俞钿水灾的事还没完,父皇依旧怀疑阿兄,只是这怀疑也该到头了,他不能一直带着疑虑却还用着阿兄,今日是结尾,但也是带着警告的结尾。 自己如今是对阿兄和五兄最好的警告。 褚皇当然得饶了在场诸位,他那仁慈的嗓音真是在场诸位的定心针。 “好了,本也就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那宫女的事情,你们还是要处理好……瑾奕啊,你也是,你怎么能动你妹妹宫里的人呢?她是待嫁的女儿家,你动了她的人,你这是坏她名声,你不是一向疼爱念卿的么……还有,老五,你腿不方便,父皇不是早跟你说过不必再跪的么,要么你妹妹要心疼了,到时候怪罪父皇可怎么办。” 褚皇脸上那抹笑怎么看都不怀好意,他毫不在意,只是伸手轻扶起跪在脚底的褚念卿。 褚念卿就是个最好的质子,不是女儿,是质子,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傀儡。 “好了,准备准备上朝去吧。”褚皇满面得意,起身拂袖而过,褚念卿注视着他的背影离尊庭而去。 紧随其后玄隙与雪祭也相继起身,玄隙走到一半停了下,依旧是毫无感情的念了句:“玄隙告退。”雪祭没停,但也迷迷糊糊的跟着回了句“告退”,还有,留给褚念卿的一个耐人寻味的近乎担忧的眼神。 只是没过一会儿褚念卿便将那眼神定义成了:雪祭没睡醒。 惶惶间尊庭便寂静下去,褚念卿在地下松了好一会儿的气,那种被人掐着脖子的不适感才退下,不过一会儿又感受到有人牵自己的手。 回头一看,是褚瑾奕,他满脸对不住褚念卿的样子,褚念卿看了便堵得慌。 说是寻常,可褚念卿又怎能完全不对褚瑾奕碰了自己宫里的人不满?褚念卿低着头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抽出去,褚瑾奕果然更自责了些,褚念卿却不知该说他些什么,只好先行躲避,起身去忙手忙脚的把褚思昀扶回轮椅上去,还好,褚思昀不重。 “你们几个,把五兄扶回去吧。”褚念卿心烦意乱的,随意点了几个看来还算稳妥并健壮的内侍。 几个内侍一同拱手回应:“是。”即刻便带着褚思昀要走,褚思昀虽还有担忧,只是看到褚念卿脸上那个失落的神色,他只好不言,任由内侍将他带走。 尊庭便只剩褚念卿、褚瑾奕和张百殊。 张百殊倒是奇怪,褚皇在的时候尽打瞌睡了,褚皇走了他倒是清醒了,起身来去扶了褚瑾奕,见褚瑾奕腿软的站不直,话也说不出口,还给褚瑾奕做起主来。 “公主,微臣与殿下一会儿便要上朝了,就不与公主多说了,只是宫女那事还请公主多费心,微臣与殿下便先行一步了。” 言毕,褚瑾奕眼底尽是惊讶的看他,张百殊也不为所动,只是扶了褚瑾奕便往外走,再不与褚念卿多说一句。 …… 怪怪的…… 第三十章 闹鬼 松叶叠叠千层绕,落花萎地无人拾 山虎无言缠高墙,破落腐败无人知 若不是走投无路误打误撞于此,谁会知道,皇城里竟还会有这么落寞的地方?小宫女撑着纸灯,在大雾四起冰天雪地里前行。 不过是打碎了个瓷瓶怕被管事嬷嬷打骂才想着出来躲一躲,谁知道偏就一时不慎走到了这个鬼地方,还绕了许久绕不出去,看着埋在茫茫雾气里的瑶甜宫,心想着真是晦气。 自打那废妃兰贵人死了,这里便常常闹鬼,生生叫这曾无限生机的瑶甜宫如今连冷宫都做不得了,下人都不愿意来,实在怕的紧了,还得向着宫门的方向磕两个头默念几句:“兰贵人饶命,兰贵人饶命。” 谁知这话不念还好,一念还真就见了鬼——瑶甜宫墙侧响起两段踩雪的噗噗声,小宫女恐惧,连忙提了衣裙蹑手蹑脚的藏进瑶甜宫里去。 白雪覆盖一层的松柏之后冒出两个男人的身影来,离得不远,但小宫女藏匿于宫墙后也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见他们一人青衣一人蓝衣,在这茫茫之中不算显眼,只是在这鬼地方还要塌腰捂脸的实在蹩脚了些。 小宫女方才待过的地方窜过一只松鼠,那两人见了才松了口气,将遮脸的手放下,青衣人回转过身去和蓝衣人面对面。 “没事,殿下不也说过么,这地方闹鬼,不会有人来的。” 殿下?!哪个殿下?皇城里的殿下?皇子?小宫女脑袋里冒出一连串疑惑,反正也走不了,好奇心使她继续听下去,甚至还多探了一点头。 青衣人声音十分沉静平稳,倒与那蓝衣裳的殿下形成鲜明对比。 蓝衣裳殿下就跟偷了人一样,远远看着他都在抖,语气更抖,甚至急到要抓那青衣男子的手。 “百殊,百殊我怎么办……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怎么知道俞钿大坝会塌!京城离俞钿十万八千里,我难不成有偷天换日的本事!再说了,褚思昀这厮,他除了嘴欠点儿还能怎么样,废物一个,我何必冒这么大险害他呢……” 百殊?中书令张百殊!那这殿下,岂不是昶王! 小宫女浑身一抖,顿时天灵盖都一寒,怨恨来怨恨去,怨恨自己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她如今在听的都是些什么啊! 只是外头两人并不知晓第三人的存在,依旧畅谈自在。 青衣人面无表情,并无半丝惊恐之意。 “殿下,陛下怀疑你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有什么好奇怪的,只要您自己知道自己清白就好。” “可我方才是不是表现的太害怕了?父皇会不会还怀疑?!” “有人要杀你,不怕才是演戏吧。你我二人一个惊恐不已,一个云淡风轻,你是害怕陛下怀疑,而我在俞钿只是奉命行事,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两相配合,足够了。” “可是……可是父皇怎么还唤了念卿来呢……” “警告罢了,公主也没受什么罪,至于清崖宫里那宫女,放心,公主会处理好的。” “但愿如此……” 昶王神色缓和了些,只是还难掩愁苦,他才松开张百殊的手,头却还抬不起来,口中喃喃自语。 “父皇为什么会怀疑我呢,我明明什么都听他的……” 张百殊还是如此冷静。 “殿下做过什么事,陛下自然怀疑什么点。” 昶王神色又一瞬激动,“可太子那件事情是父皇让……” 张百殊这时候才着慌了些,连忙打断:“这种事情,殿下也敢拿到明面上来说!”他压低了嗓音,“是陛下会承认,还是雪祭公子会承认?!” 还不放心的左右观望两回,张百殊才侧身附耳与昶王低语几句,小宫女听不见了,但却可以清楚地看到昶王脸上的神色渐渐如死人灰一般难看。 良久,张百殊才回到原位立定,道一句:“知足。” 昶王明眼低垂,荒凉落寞,就如此刻的瑶甜宫般不堪,却还是不得不接一句:“好吧。” 张百殊舒展眉头,抬头观望一眼天象,再无心去争吵什么,拍了拍昶王的肩头,似漫不经心的撇了一句“上朝去”便要离开,昶王沉思半刻,便也要跟着他走。 小宫女呢?自然是也要走,憋着气与这两位神仙待了好一阵儿,听了这么多要命的机密还没被发现,她只怕自己是把这辈子的运气都折在这儿了,眼看着那俩能决定自己死活的神仙终于走了,自己还不走,更待何时! 小宫女即刻扶着墙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脚底下都软了七分,只觉得每走一步踩的都是棉花,下一步就要永远的陷进去无法自拔。 当然,也确实是要无法自拔。 方才拐出宫墙口,却正对上一袭华服面如冠玉的张百殊,小宫女们的梦中情人。 可惜了,今日便要摇身一变变成这位小宫女这辈子及下辈子的噩梦。 张百殊毫不犹豫的将手中匕首刺进小宫女的脖颈,霎时间,血雾漫天。 小宫女甚至来不及叫喊,已直直向后倒地,瞪着血盆一样的眼,不甘的离开。 她最后听到两人笑聊的话。 “她就这么死了?被人发现了怎么说?” “没关系,殿下不是都说,这里闹鬼么。” ================================================== 天大亮了,雾气却依旧停歇不散。 褚念卿缩在屋里头,手里端着手炉闭紧了眼。 即使寝宫里头烧的炭火快连整个清崖宫一起烧了,褚念卿仍旧觉得寒心刺骨,像被按在冰水里一样。 小莺连带一个长相看着十分精干的小宫人抬来一个木架子,上头挂着一身碧紫色的华服,绣着上千支手掌大小的凤凰羽毛,层层叠绕,华丽端庄,褚念卿盯着这身华服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这是前些年住在寒部的时候,寒周惆请了不少绣娘一起绣来送她的。 清早的事情褚念卿难以忘怀,更没法平静的翻篇,自然就要想些法子“妥善”处理了褚皇交代的事,左想右想便起了立威的念头,既然要立威,第一件要操心的事情自然是要找一件看着便震慑人的衣裳,否则就自己平日里穿的那几件,私下里早就有人说了——寒酸,不像个公主。 所以便吩咐了小莺去找件拿的出手的衣裳,她还想着小莺会把自己之前受封周襄公主的赏赐拿出来,再随意添两件首饰就罢了,谁知竟把这衣裳都搜罗了出来,不过褚念卿看着到比拿周襄公主的华服更满意。 “去把咱们宫里头的人都叫到院子里,还有总管宫人的那刘驼子,我有话要说。” 小莺怔了怔,公主头一回这么严肃的要管宫里的人,还出奇的点名要见欺压清崖宫已久的刘驼子,难不成…… 发挥公主的权力!太好了,清崖宫终于要出头了! 小莺无比兴奋,两只手都捏紧了拳头,似是等不及的要敲打敲打宫里头这些懒散的下人,连忙应声称“是”,随后便一溜烟跑出去。 褚念卿则在几个内侍宫女的服侍下将衣裳换了。 很快外头便响起毫不掩饰的抱怨声。 公主从来清闲不管事不惹事,清崖宫宫人向来也清闲,怎的如今公主抽了哪条筋?一大早的将众人都叫来,多冷啊! 说什么的都有,只是这时候,褚念卿还懒得跟他们都计较。 等了一刻,清崖宫的人才陆陆续续到了院子里,还有许些个带着睡眼,才从被窝里出来似的。 年轻的刚进宫的还老实些,毕竟才受了教管嬷嬷几个月的训斥打骂,还不敢多放肆,呆的久了的老婆子老太监便不服了,直在底下怒骂着这天气恶心,时不时地还要瞪一眼褚念卿的寝宫门。 褚念卿都受着,只是坐在临窗的暖榻前,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品着手里的热茶,暗暗的将宫里这些人都看了一圈,才发现许些人都不认识,一百多号下人,认识的也就前排这十几个近身伺候的,剩下的都是陌生面孔。 方才跟小莺一块搬衣架子的那小宫人才一个一个的给褚念卿介绍起来。 “这是黄婆子,管前院洒扫的。那是容婆子,管衣裳清洗的。还有那个,向婆子,管花园的……” 褚念卿默默听他说着,嘴角也难免扬了扬。 一个婆子就能带着那么多人干一件小事,那他们的活真是轻松,怪不得如此得闲,还能有闲心非议主子,学下这一番阴阳人的功夫,还能挑了空去伺候了昶王殿下,给她这个主子怀了个侄子! “你们平日里干活,累么?” 褚念卿忽然开口,小宫人一愣,但很快便拱手回答:“回公主的话,公主仁善,给咱们下人的都是最好的,就算再干多少活都心甘情愿。” “有人偷懒么?” “这……”小宫人顿时哑言。 褚念卿冷哼一声,只是这脾气也不是要对着小宫人发,小宫人看着年轻,只怕也还没学上这些婆子的恶习,这冷哼不过是对才被小莺硬拉来的刘驼子。 上梁不正下梁歪!管事的都敢如此怠慢,底下的人自然有样学样,只要把他教好了,底下的人自然也就好了,便拿他开涮! 人齐了,小莺进来请褚念卿,褚念卿自也就穿了那一身华服,端着温热的手炉出去,早有人抬上来一个铺了暖垫的太师椅,褚念卿上前去坐下。 侧眼看看,被抓来的刘驼子脸上是难以抑制的烦扰,只是还不得不蹩脚的装着恭敬。 “公主殿下安。” 刘驼子一行礼,底下的人也跟着行礼,褚念卿便懒洋洋的回了句“免礼”。 心想着这狗腿子果然都跟着狗脑子,见着自家主子都不先行行礼,还非得等着这刘驼子来先,不过自己大度,也不在乎这事儿了,她在乎的可比这严重多了。 褚念卿勾了勾手指,刘驼子赶紧凑过来,褚念卿却连正眼都未曾瞧他。 “刘管事,今日大早请你来是有个笑话请您一同瞧瞧。” 说是笑话,褚念卿却没有半分要笑的意思,而刘驼子更笑不出来,恐怕他在想着:这公主才是笑话吧? 恹恹应了句“诺”,刘驼子迷糊着眼睛转过身去看这些下人。 只是褚念卿接下来的话,立刻让在场所有的人都精神起来,那暗地嘲笑的,狼子野心的,迷糊不清的,顿时都没了话去,只瞪大了眼瞧着褚念卿震惊不已。 “你们这些人,是哪个这么大胆子,竟然偷着给本公主怀了个侄子呢?” 第三十一章 清理门户 “你们这些人,是哪个这么大胆子,竟然偷着给本公主怀了个侄子呢?” 底下人左右看看都没话说,心里头虽然都跟明镜儿似的,可是毕竟拜了把子都是下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不定以后自己也走这条路或女儿也走这条路,到底是要其他下人帮着一起瞒着的,这时候自然都不肯供出那怀了皇嗣的宫女,面面相觑一番,最后都将目光投回给刘驼子,而刘驼子跟哑巴了似的,愣是张着嘴抖了许久都吭不出一声来。 伺候皇子往上爬这种事,说是正常,那也是在皇子们看上了,愿意给名分的时候才是正常,但若不愿,那便是大罪,抄家的大罪,一般这种事情都是受了宠幸的宫女暗地里去找皇子要名分才平安了,这让自己主子先一步知道的,她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最主要的是,自家主子还是个待嫁闺中的女儿家,许定的夫家是青王的世子爷,这便不算是小事了,底下的人干出这种事就是败坏她的清誉,若夫家在意,甚至连这门婚事都得丢了! 这事儿说轻了骂几句就算了,说重了当场打死都是可能的,谁敢说? “公主殿下,这……奴才们谁敢啊……”刘驼子墨迹了好一会,竟才说出个这话来。 谁敢?谁敢你心里还没点儿数?有几分姿色还有那胆子的,你能不知道! 褚念卿脸色冷下来,一盏烫茶摔到地下溅起水花,烫水浇了在前头站着的几个不服气的婆子一身,几个婆子登时烫的跳脚。 “公主殿下何必拿我等这一群老婆子撒气呢,勾引皇子也种事到底也不可能是我们做的,定是手底下又有些个心里不老实的小贱蹄子!奴才们定然将她揪出来任由公主处置!” 管花园的向婆子最先跳出来,但很快,她那行礼的手就被洒扫的黄婆子重重拍下,还附赠了一个恨极了的眼神,只是那时候还只能憋紧了不做声,估摸着是想着事了了再去收拾这嘴没个把门的老东西。 把事儿咬死了说没有,公主还能把她们这一群都打死?向婆子这一说到自己承认了就是有这么一个小贱蹄子犯上作乱了? 不过她们不承认也没关系,褚念卿手里头还是有一个切实的法子,褚念卿眼神示意小莺,小莺立即两手朝上拍了拍。 外头立刻进来一群葭灰衣裳银冠束发的御医。 毕竟曾一起共事伺候过五皇子褚思昀,如今公主有“难”,他们如何能不放下手中的各项麻烦先来帮公主?刀山火海的事情做不了,给人搭个脉看谁有孕还是能行的。 很快,那怀了皇嗣的小宫女就被拖了出来,褚念卿贴身的下人们虽还是不敢摔她,但也还是尽最大的努力既不伤她也还是将她摁到地上跪着。 褚念卿先行摆摆手叫御医出去,院里只留自己宫里的人。 那姑娘眉目间还是不服,真当怀个孩子就能当皇室中人,瞧褚念卿不起一般,当着褚念卿的面就敢嘟囔:“宫里常有人做这样的事情,怎就偏罚我一个呀……” “若换做平时,亦或是你不到处招摇别让人知道,本公主还懒得管你!”褚念卿再忍不得,尽力压抑也不得不吼出这一句,“就偏在这节骨眼儿上,眼看着皇子即将加冠,公子们都回来了,结契的关头,你到做这好事!这种事情说小了不过是被人笑一句风流,说大了,三兄被贬斥甚至做不得昶王,你图什么呀!你就是到他府里伺候,你能过上什么好日子?你肚子里的孩子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再差能差到哪儿去啊,那好歹还是皇子,总比我们这些下人过得好……” 褚念卿原本还有些于心不忍,哪个宫女不想做主子?想嫁到王府里做个通房,好歹不用再干活,偷偷往皇子酒里灌点儿东西也无话可说,到底皇子也有责任,她低调些认个错也就罢了,改名换姓悄悄送进王府里头,对褚皇便说是大棍子打死了,褚皇倒也不至于费事再去查去,谁知这小宫女竟还能说出这话来。 意思就是把昶王害的丢了爵位也没关系,她活好了就行? 褚念卿压嗓子里的火又蹭一下子冒起来。 “只要是皇子,都过得好是吧?” 按捺着没起来去扇她两巴掌,褚念卿咬着牙笑了笑,勾手召过身边的两个内侍。 “去,本公主有一套天蓝的绣裙,拿来给她换上,本公主今日便满足了她伺候皇子的心思。” 底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心想着还有这种好事儿? 当然没有。 绣裙扔到小宫女眼前,她有些怀疑却也不免欣喜,毕竟在清崖宫里伺候了这么些年,谁人不知公主好欺负得很?这回亏她闭着眼认下也不奇怪。 可惜了,她们却没记住一个最根本的底线,公主的底线——昶王的前途。 褚念卿扶着内侍的手起身,不紧不慢,一步一步的走到那宫女前头去,居高临下看着她,一手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褚念卿冷笑道:“确实有几分姿色。”看完便回转过身去,自顾自往回走又吩咐一句:“把她送到迟云阁去,伺候我五兄!” 登时那宫女就再也笑不出。 想伺候皇子嘛,五皇子不也是皇子?断了腿,再无出路的也是。 宫女止不住的叩头,嘴里还不住地讲“道理”。 “公主殿下,奴已经是昶王殿下的人了,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如何能再去服侍五皇子呢!就算……就算奴贱人身子一个伺候谁也无所谓,可是……可是五皇子也会嫌弃的呀!” 褚念卿忽然再回头看她,笑的渗人。 “到哪儿不过当个通房,谁会在意你的清白?你难道不知道,妾乃贱籍,妾通买卖么?” 霎时间有上百人的清崖宫又廖无人声,所有人皆瞪大了眼却说不得一句话,恐怕都在想着:这还是她们的公主吗?她能说出这话? “至于你肚里那孩子,两吊子药打掉就是,正好,外头御医们估计还没走远呢,这会子就叫回来,把你肚子里这阻碍除了?!” 小宫女哑了嗓子,什么话也说不出,这时候知道哭了求饶了。 褚念卿再一次回到她身前去,两根手指捻起绣裙上的白绫带,“你若肯,这便是你将来得偿所愿时,缝在衣袖上的绫带,若不肯,便是你赐死的白绫!” 好心想留这宫女一条命,既然她不领情,还想拖自己与阿兄一起下水,那留她也只怕是祸害,不如便按照最稳妥的方法,赐死了事,也全了褚皇的意思,也将立威这种事做到极致! 小宫女自然选去伺候褚思昀,伺候个残废总比死了好!颤颤巍巍的拿了衣裳便应:“奴愿意去伺候五皇子。”跪下按规矩连三次叩头拜别旧主便要往迟云阁去了。 褚念卿又怎会真如了她的愿? 伺候昶王她不配,五皇子残了,她就配了? 招了招手,还不等那宫女走出清崖宫去,身旁两个内侍已然上前去一条白绫套在她脖子上,一人勒着头,一人往后死拉绳子。 当着所有人的面,小宫女从求饶不止,到后来满脸通红、渐渐发紫、哑口无声,到最后的死。 没人敢吱声,满院里鸦雀无声。 那宫女就这么死了,谁都不敢为她求一句情。 公主怎会这样?她不是一向好欺负?如今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人,这还是公主么…… 只是她们不敢说话,不代表褚念卿就得陪她们一块寂静着,她可没这个闲心。 褚念卿清了清嗓子,“将这宫女拖出去,走大宫道,叫宫里头的人都看一看!再有胆敢魅惑皇子,恬不知耻的,就是这个下场!” 底下的人都颤了颤,不是说怕看见杀人,这宫里头每天都会死人,无甚可怕,可怕的是公主也开始杀人。 敢得罪这宫里头其他人的,两根手指头就能数清,得罪过公主的人可是一抓一大把,万一她新账旧账一起算?怎么办? “刘管事。”褚念卿忽然又接了一句。 她的声音平静又沉稳,甚至还有些小娃娃的奶声奶气,可不知为何,这时候听见了就是比阎王爷说话还吓人。 刘驼子一直弓着身就没直起来过,这时候更不敢直了,生怕下一个勒死的就是自己。 公主是柔弱可欺,那也是在她不反击的情况下,一旦反击,人家到底是公主,弄死个下人,比踩死蚂蚁还简单。 可再拖延,从他站的地方离公主不过五步,就算是乌龟王八也该爬到了,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挪到公主眼跟前。 褚念卿还是没看他,只是在太师椅上抱着手炉,看着眼前这一道所有人无不怕她的景象惬意,良久,久到刘驼子脖子都发酸了,她才想好了刘驼子的下场,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到底是你没管好下人,那便……杖责八十,扔出皇城去,给以后的管事警个醒儿。” “公主饶命!” 八十杖?!说得好听好像免死了,可实际上满皇宫里有几个人能挺过八十杖!就算当时不死,大半的可能也熬不过三天了!褚念卿这不仅要杀,还要虐杀! 刘驼子还跪在地上止不住的求情,褚念卿却没心思再听了,她嫌耳朵脏了。 摆摆手,几个内侍已经把刘驼子拉出去。 绵延十里,血渍盖白。 满宫里都是刘驼子的惨叫声…… 第三十二章 满口谎言 其实说到底,这两人也本就该杀。 那小宫女,微不足道,做的又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怎会被褚皇当回事儿来提及?不过是个代价,看褚瑾奕舍不舍得他这未出世的孩儿,忠心与否,以血肉身躯证明。 而刘驼子,他逍遥太久了,以在宫里那可笑的老道经验,一见不得宠的嫔妃或不受待见的皇嗣便敢得罪,刁奴欺主,宫里头哪个人不怨恨他?早就该死了,这回也不过是找个由头来报了自己的私仇。 褚念卿统统是不在意的,唯一在意的便是——疏忽了,这一下子竟还把小莺给吓着了,这会子还缩在角落里头躲着呢。 褚念卿才想去安慰安慰,谁知小莺却已自己把自己哄好了,还站起来挺起胸脯神色坚定:“公主!您做得对!她们就是该收拾!不管您要做什么,奴婢反正会坚定的站您一边儿!” 褚念卿不觉笑了笑。也对,她与小莺从小一起长大,说是主仆,实际上却比亲姐妹还要亲,她做些事情,又何必担心小莺的问题,就如小莺所说,小莺是一定会永远在自己这边的。 只是小莺这儿是没问题了,却总有他人处出问题。 别人倒算了,褚念卿也懒得一个一个解释,最主要的是阿兄啊…… 皇宫里出了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褚念卿不瞒着就算了,甚至叫人把那两个奴才的尸身绑在拖车上在皇宫里头转了个遍,如此这般,阿兄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阿兄会如何如何的担忧自责,竟让妹妹一个向来滴血不沾的柔弱姑娘做出杀人的事,他得多难受啊? 事实也确如想象一般,阿兄真的来了,几乎是一下朝,官服都没来得及回王府换去便一路冲来了清崖宫。 到来之时,气喘吁吁,腰都直不起来,身上沾满霜露之色,白雪凝在他的满面愁苦中,碰到温热成了水,与泪光糅杂在一起,褚念卿分不清阿兄是着急不甘失望还是单纯的哭。 阿兄上前来揽住她的肩头,紧紧抱在怀里,身上还有民间兄长的烟火味,让她觉得阿兄好像从未变过。 可是确实变了。 褚念卿稳了稳心态,手指也顺着阿兄的衣袖一点一点爬到他的脊背。 阿兄受累太多,瘦如包骨,他的脊骨清晰,即使隔着厚实的棉袄也能触碰的到,褚念卿不觉有些懊悔。 都这样了,她还能抱怨阿兄变了吗?他若不变,如今只怕是连皮包骨都剩不下。 阿兄贴在耳侧,轻轻的,带着哽咽的,问出那句早料想好的话:“甯甯,你……你真的杀了人?你怕不怕……” 褚念卿也早想好了答案:“阿兄,我怕,可是我没有其他办法,他说,如果你舍不得这个孩子,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他说这个孩子是你向父皇示忠最好的证明,阿兄我没办法……那个宫女往你酒里下药她原本就错了,我更不能让她和她的孩子毁了你……” 即使看不到他的脸,褚念卿也感受得到他在自己肩头猛地一颤,当然,她也明白阿兄在害怕什么。 “他说”。 他是谁? 阿兄再绷不住,他害怕,惊恐,他守了他的甯甯十几年,从未叫任何心机诡谲之人接近过甯甯,如今他方才势弱,竟就有人要害了甯甯了!他挣脱怀抱,震惊的看着褚念卿的眼睛。 她眼里满是柔软无助。 “他……他是谁?” 褚念卿咽了咽,平稳而有力的说出那两个字:“雪祭”,简简单单两个字,一个人的名字,霎时间将褚瑾奕最后的防线冲破。 是别人,褚瑾奕都能想尽一切办法试着搏一搏,唯独这个人不行! 雪祭,且不说他权倾朝野,什么事都能插一腿,也不提他原本就有多少功绩,多少民心,多少心机,单一条,褚皇的绝对信任就足以睥睨天下! 就连褚皇的子女、枕边人,谁都想不通,褚皇五十多岁的年纪,向来疑心重的离谱,只要是他身边人,谁都要试探几十回,却对雪祭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信任有加,从未怀疑过。 雪祭公子,入仕时甚至不到十八岁,在官场游刃三年,如今也才二十一岁,他的心思却堪比那些三朝四朝的老臣,甚至还超过他们。 整个大胤,以至于说是这天下间,从古至今数下来能与雪祭比肩的,寥寥几人,连五位公子中的第二名,玄隙公子也差了他许多,虽玄隙公子也不至于说是被他完整拿捏,但同样作为公子,雪祭可以在京城过快活日子,玄隙公子与其他公子却作为外放公子分守各地,整日忙的焦头烂额,且公子外放这种规矩从前是没有的,是雪祭入仕之后才有的,而理由只有一句,这话也是雪祭当着众多官员的面说下的: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京城怎能有五位公子共事呢?总不好我们还没有结契就已经斗的不可开交了吧,那等到诸位皇子加冠结契时,五人还剩下几人能为皇子们做事呢?” 一句话,七十五字,连连几次撕破规矩。 不能一起共事:公子们怎能在一起?那就分开啊,分到大胤各地去,既然我们先前也私斗过,成绩在场各位也知晓,也算是公平的,我是第一,那我就应该待在京城,剩下的公子们自己找地方呆着去吧!至于受什么春寒秋冷的……谁叫你们比不过我? 结契之事:虽说事实确实如此,只要结契了,就是要为契主皇子斗其他皇子,生死不论,但谁敢拿到明面儿上来说呀!这不等于明摆着给诸位皇子下战书?你不当我契主你就等死吧?!再者说褚皇不喜欢提及兄弟相斗,即使已经默许了,也不愿意在口头上承认,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岂非打褚皇的老脸? 还有给其余四位公子一同下战书,“五人还能剩下几人”,这意思是一斗四不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脾气急一些的信从公子差点儿就在大殿上闹起来了,亏的是且之公子拦住他,另两位公子玄隙与尝淮倒是静观其变,没说什么,只是脸上到底也不好看。 此时局面,真是有点儿火星子就能爆。 雪祭说出这般大话,当时便有官员等着看热闹了,毕竟敢如此说的,上一个是延平王,这时候坟头都有三尺高了。 可谁知,褚皇竟说出了在场每个人便是加上上辈子、这辈子和下辈子的想象力都想不到的话:“爱卿此话有理,那便封雪祭为中君子,留在京城,其余诸位公子分守东南西北四江,至于谁分到哪儿,便由雪祭你来定吧。” 话音一落,所有人下巴都要惊到地下,刚要劝诫,褚皇却直接一甩袖子走了,避免劝诫场面发生。 说真的,那时候许多人想尽理由想破了脑子都想不到褚皇为何如此偏袒雪祭,甚至想过雪祭是不是他和哪位绝代佳人的私生子,但这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毕竟转眼看看诸位皇子,都是褚皇的亲儿子,褚皇用他们就跟用牛马一样,关键都累得要死要活还不讨好,日子过得不如狗,哪能和雪祭相比? 就是这样的人,害了褚念卿的就是这样的人,褚瑾奕还如何能和他斗呢?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懦弱无能,他这一次真的不能保护褚念卿,因为根本没有能力跟雪祭斗,谋略,权力不如他就算了,甚至连亲生父亲的心都不偏在自己身上,还如何能和他斗呢? 褚瑾奕恍惚间缓缓放下了抱着褚念卿的手,眼神空洞无神,就像跌入深渊,再无出路。 怎么办?他想不到。 而褚念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心痛如绞,却并不能将心疼露在表面上。 她知道阿兄最怕的就是雪祭,比怕褚皇还怕他。 雪祭当然没有教过她这些话,甚至根本都还没来得及与她说话,可她知道,只有这样说,阿兄才不会再追问下去,阿兄也不会问到雪祭面前去,这件事就不会露馅。 就算阿兄真的疼爱自己到真的去质问雪祭,他也不会直话直说,旁敲侧击一句:“为何教唆念卿行凶”已是最多,而问这样的问题,雪祭是没法否认的,因为引自己走上生杀路的确实是雪祭,且就算他否认,阿兄也不会相信他,雪祭也不会急着伤害阿兄,阿兄毕竟还是昶王,即使这名分于雪祭而言如虚无般可笑,但无可否认的是:阿兄是众皇子里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人,雪祭是有意与他结契的,若非要为着这一句话便斗的你死我活,并不值当。 所以,做替罪羊,雪祭是最好的选择。 褚念卿轻声上前去搂住褚瑾奕,眉心抵到他胸前,她的一字一句空幽而冰凉,带着眼泪,也带着野心。 “阿兄,你一定要稳住了,千万不要为了我去和他斗,我再傻也知道,如今局面,只有让雪祭选择我们,我们才有出路,你放心,他不屑于把我怎么样的,阿兄,我只有你,只有你成皇,我们兄妹俩才有好日子过……” 褚瑾奕没有回应,但褚念卿也知道,她说的每个字都刻在阿兄心里了,如丰碑一般,万世万代都能记得清楚。 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风雨起,檐铃响…… 第三十三章 傅府 褚念卿现在的处境,比其他皇兄好一点的是女儿身,最好的庇护,有什么坏事别人也不会怀疑到她身上,坏处自然也有,就是这持续了许久的男尊思想,女子实在没有权力,褚念卿能做的事太少了。 其实女子的地位也不是没有高过,只是经过两个圣人的陨灭后,局面才愈变愈糟糕。 前朝南周,端慧皇后同夫从政,把官场狂妄自大的男人们训的爬不起来,那时候女子地位可谓飙升,甚至出现过女官,女相。 而南周皇帝宠妻,也一向尊重女子,认为女子确实有同男子一样从政从军的能力,便认同了端慧皇后的做法,下旨昭告南周子民:女子即嫁也无需所有事宜都要谨遵夫家,民间可办女子学院,女子亦可科考,可为官,甚至还想过要女儿同儿子一样拥有继位权。 那时候的南周,即使刚刚经历过战争也恢复得十分迅速,无论军政,经济还是农事都胜过邻国许多,因为为官者更多,提出的好政论也就更多,当然,这也不仅是女子在做实事,男官亦付诸良多,原本就好的男官自然还像从前一样为朝廷呕心沥血,那时候的奇观是原本时常偷懒的、喜欢寻花问柳的男官也开始接连进言,誓要和女官争个高低! 还有明夏,端慧皇后的母国,明夏皇看过端慧皇后的家书后,亦决定要在明夏地界预备大力兴办女子学院,请女子为官。 虽然北江齐国并未有所行动,但天下三国,两国都抬女子地位,最后一国就算想支持男尊恐怕也抵抗不了多久。 那时候,男女地位几乎趋于平等,国力迅速上升。 但这样的好局面持续了没多久。 南周,兴也皇帝皇后,败也皇帝皇后。 北江贺王谋划,使得南周与明夏生了嫌隙,加之南周与明夏原本就有隔阂,即使南周的皇后是明夏的和亲公主也没有用,端慧皇后百般阻拦,却还是耐不住夫婿与兄长之间再起战争,最后含泪选择自尽,而南周皇追悔莫及,抛下子民殉情,明夏皇战胜了,却也永远失去了亲情。 南周皇帝皇后的崩逝了结了战争,免除了近三十万将士的死伤,但于后世而言,他们的死去却不完全都是好结果。 死亡带走的不只有他们的生命,还有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女子政权。 端慧皇后那样孤注一掷,又于两国而言都是德高望重者的人死去,与她一样能继续扶植女子政权生长的人几乎没有。 男子享受女子的服侍太久,怎可能这么快接受平等,甚至有些女子超过自己?端慧皇后一死,他们很快开始压榨女官,宣扬男尊,加之由于女子政权初立,女官人员太少,所以女官很快败下阵来,男尊卷土重来,更甚之,害怕女子暗地里“图谋不轨”,便把女子地位压得更低,再无出头之路,女子政权彻底毁灭,就这样受苦了好几代。 直到大胤开国皇帝、也就是褚念卿的太祖出现,带领大胤铁骑统一天下,女子才能重喘一口气,但也只是一口气,最多只是把女子地位恢复到女子政权之前,而女子政权再未出现。 至今,女子于天下而言好像都只有“传宗接代”的作用。 虽也有有实权的女子——镇国公主,可镇国公主毕竟只有一个,滴水敌不过烈火,且当今的镇国公主,也就是褚念卿的姑母,她只顾得自己享受,从没把恢复女子政权放在心上过,她只怕连女子政权是什么都不知道…… 褚念卿一直很羡慕南周时候的女子,仰慕端慧皇后,喜欢她们能和男子一样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文能登朝堂,上谏言,武能杀外敌,斩乱臣。 不必向男子卑躬屈膝,不必把嫁人、绵延子嗣当作自己的首要任务。 只可惜那个时代结束的太快了,如今再看,再听,也只能惋惜,难过,倒不如不看。 褚念卿坐在临窗的暖榻上,合上那一本《方舟录》,放眼望望窗外的景色,白雪皑皑,清净一片,长叹一声,心里才松快些。 恍惚间又想到清早上的情景,众人跪拜,威风不已。 她神色间有些像端慧皇后。 杀了人,她到不觉得害怕,甚至还有些兴奋,享受所有人匍匐在她脚下、听她号令的滋味,她可以处决所有她不喜欢的人,甚至剥夺一条命,让整个皇城都颤一颤,端慧皇后当初执政,每日见到的也就是众人这般仰望她的景象吧。 那样真好。 褚念卿向着出了太阳的天笑了笑。 小莺这时候进来了,褚念卿便又坐正了,不再去想什么威风的事情,端正了身姿迎接眼下的事。 小莺走到榻边站定,面上的神情较清晨时缓和了些。 “公主,奴打听过了,傅御医还没回来呢,便按照了您的意思拿了手令去过大宫门,告知了门前守卫说您一会儿要出宫逛灯火去,守卫将军领命,已叫其余侍卫都候着,并向公主请安。” “知道了,去准备轿子吧。”褚念卿应了句,随即下榻,宫人即刻上前来给她换了件天青色的便服。 天还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傅府找点儿事做。 当然,也不是直截了当的去傅府的,要么就傅荼苏那一点就通的脑子,只怕是她还没查出来什么就被从头到脚看透了,总得找个理由,听闻傅府那边有庙会…… 一个明黄顶雕玉凤的轿子,两名内侍,七名宫女,七名宫人,十名带刀侍卫,按规矩责办的公主出行的仪仗,但实话实说,褚念卿是第一次见这阵仗。 原先谁有心思去这么大费周章的办她的仪仗?一般带两个内侍两个侍卫就够了,她还一直以为公主仪仗就是如此,今日才得知是自己见识浅了,看来把宫里头的人敲打一番还真管用! 褚念卿望着身后这几十号人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哭笑不得的,最后也只能不言不语,搀着小莺的手上了轿子,任由车轮压破霜雪,行出宫门去。 还好,只是仪仗之事有人管了,未出阁女子不得常出宫门这条还没人管,否则真在清崖宫一直待到嫁人,非得憋死! 很快到了傅府所在的那条长街。 大胤繁荣昌盛,庙会灯会什么的,京城里是时常有的,只记得从前太子案事发前,她还那般天真、无忧无虑,因为不得宠爱,便也没有人多在乎她的规矩,她便常常出宫来逛长街,长街上什么都好,长街的记忆还十分清晰。 先从起点慢慢踱步,先是茶馆,再是雲央酒楼,后来胭脂铺,裁缝铺,戏院……偶尔会出现一个让她脸红害羞的地界,花楼。 花楼上的姑娘浓妆艳抹,身上衣裳一年四季都十分清凉,楼下的男人看见便丢了魂儿,她见着便躲,只是有时候也会想想,那些姑娘冬日里怎还穿露肩头的衣裳,她们不怕冷吗?但她也只能想想便罢了,长大了也就知道了,那些姑娘不是不怕冷,是她们也没有办法。 纵使她帮的了这一个花楼,世间还有千千万万个花楼,管不了的,只得低着头走过去,管好自己的事。 听闻傅府就在这一条街上,离皇城很近,离庙会的中央也很近,但傅府又在小胡同里,各路嘈杂声响都钻不进去,比之外界出奇的安静。 傅荼苏那样的家主,整日里要静心读书,府上安静些才算正常,这么想便也就不奇怪了。 褚念卿边走边想,想着想着,手里不觉多了好几样金银首饰,还有琳琅满目的糕点,回头一看,宫人们手里也是拿满了,就连侍卫都把配刀背到了背上,手里尽拿了衣裳料子。 唉,果然,自己并不适合有钱,一旦身上钱多了就是不自觉的想买点儿什么,这出宫一回怕是把阿兄和五兄给的银钱都花了一半了…… 算了,反正自己穷不了,这个月七兄和言云隐还没来过呢,他们一来就又富了,不慌。 至少还没有把自己的主要目的忘了。 褚念卿回过头去摆摆手,叫身后人都回去送东西去,她单带了小莺,低调的很,省的一会儿引人注目。 又走了一段儿,楼舍密集的长街裂开了一条小缝,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往里头瞧一瞧,两头石狮子立于门前,屋檐两边挂了檐铃,于闹市之中还保持清净祥和,正是傅府莫属。 唯一显眼的还是门前的十几个红灯笼,听闻一月前,傅荼苏的父亲五十大寿,是傅府十几年来第一回这般大办宴席,连褚皇都诧异,一向清冷无趣的小傅御医和老傅御医还能如此有兴致办个宴席,登时龙颜大悦,当下便题了一副“长命百岁”赐给老傅御医,傅家还因此好生热闹过一阵儿。 不过说到底,热闹两天还不足以改变傅家的传家性子,过了那一阵儿,傅家还是安静下去。 这倒好,褚念卿也好悄无声息的进傅家待一小会儿不被人瞎传言。 差不多把计划过了一遍,褚念卿抿了抿嘴唇,愣是把今早抹的唇脂都吃进了肚子里,露出嘴唇原本的眼色。 因为从小就体弱多病,这一把唇脂吃了,还真有些病了的姿态来,她忽然伸手扶额,脚下的路一歪便拐进小胡同里去,靠着墙才勉强站住。 小莺顿时急了,扑上前来满面焦急,“公主,您怎么了?!哎呀,这嘴怎都白了些……” 褚念卿眯着眼望了望她,张着嘴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来:“我晕……” 两个字,计划就成功一半了。 果然,小莺左右看了一番,很快意识到傅府就在不远处,傅荼苏就在不远处。 “公主您等一下,奴去把傅御医请来!” 说罢,小莺便飞快跑出去,眯着眼看着,正是向傅府的方向,不多久,傅荼苏便赶来了。